书名:贵妃荣华录 作者:拜星望月 文案:   万贵妃常年盛宠。   时逢姑姑万太后主持大选,将一群美人送到了昭帝身旁。   万贵妃:“陛下,臣妾觉得这届嫔妃有点少,不如臣妾再给您添一个吧。”   燕昭帝:“爱妃姐姐?你不要你的夫君了??”   万贵妃转过身嘀咕:“盛宠太过,死得快。”   燕昭帝:“爱妃姐姐,你是不是对朕有什么误会??”   ——多年后。   万皇后看着依旧没完没了绕着自己打转的燕昭帝叹气:“这届嫔妃不行啊。”   1、霸气疏狂皇帝V冷淡心机贵妃,HE;   2、双洁慎入,我的皇帝男主木有XX的毛病; 内容标签:朝堂之上 主角:万贵妃,燕昭帝 第1章 暗潮   大政七年,距离孝仁皇后过世已有三年。   燕昭帝曾在孝仁皇后病榻前立下重誓,许三年之内不纳妃不立后。人人皆道皇帝情深义重,只有万贵妃知晓并非如此。   她在慈宁宫中已经跪了有大半个时辰,膝盖僵疼,腰肢酸软。浓重的檀香味儿叫她有些闷不过气来。大宫女雪茶陪她跪着,只见她脸色已有几分苍白,暮春里额上却渗满了细密的汗珠子。雪茶不忍,斗胆想请太后宽恕,却被万贵妃察觉了动静,稍稍动了动手指,示意她不要莽撞。   雪茶只好委屈地缩回头去。   主位上头,穿着莲华团纹黑锦袍、华发中斜插一支木簪的太后娘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呢。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倚在美人靠上,慢悠悠问道:“梅环,你可知错了?”其音容动作均有着常年把持朝政养出的不怒自威。   万贵妃咬牙轻声道:“是,侄女……臣妾已知错了,错在无子,令太后娘娘和陛下失望了。”   万太后拈起手边一颗棋子扔了下去。一枚黑子,又两枚白子,皆骨碌碌滚落在万贵妃身前。   “黑子已去,是时候给白子让位了。你起来吧,回去面壁,好好想想该怎么做。”   太后说完,便将手搭在章嬷嬷臂上,绕过一副水墨绣屏,自个儿向屋后去了。   万贵妃的身子一下瘫软了,雪茶赶紧跪行上前扶住,语带哽咽道:“娘娘,您没事吧?腰可还好?”一边就给她捶捏了几下。她身子娇弱,平日里连皇帝都不舍得让她多跪,偏是太后这般严苛!   万贵妃靠着她轻喘了几口气,眼角带泪微微摇头。再站起时,已收敛神情,粉面含威,瞳光泠冽,俨然是年轻了几十岁的万太后模样。   “雪茶,去着人问问,本家那件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她看看地上一黑二白三颗棋子,心中明了:万太后嫌弃她生不出来,怕拢不住皇帝的心,因此要将本家一对姐妹借选秀的机会送进宫来,分担她的恩宠。   说起来,这选秀也是万太后所坚持的。眼看这几年后宫冷清,只一个薛嫔生了一女还夭折了,正是个选秀的好借口。又想起皇帝答应选秀时的那种神情,万贵妃心中一凛,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两个本家妹妹蹚这趟浑水的。   旁人或许看不出,但她却能将皇帝的心思猜到一二分。自从三年前他强行亲政,又故意冷落后宫以来,太后的大权是一分一分在旁落。那日商讨选秀,两人看似都态度和善,实则都较着劲儿呢。一个想借机将后宫编织成万家的网,牢牢网住皇帝;一个想将计就计将万氏一党一网打尽。这个节骨眼儿上,真是谁入选来谁倒霉啊。她自身尚且难保,哪能再将两个无辜少女推入火坑?   “是,奴婢今早已派人去催了。”   雪茶答着,不由为自家娘娘觉得不值当。当年万太后费尽心思擢她进宫,娘娘本是不愿意的。好容易和皇帝琴瑟和鸣了这几年,眼看日子好过了,恩宠又要被人分去了。   “太后娘娘也真是的,不就是孩子,娘娘早晚会有的嘛。”   听见雪茶嘀咕,万贵妃的脸便冷了一冷:“不许胡说。教太后听见了,你这条小命还要不要?”   雪茶赶紧赔罪:“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万贵妃就心痛。不是她不想生,而是她根本不敢生啊……太后当道,生下来给她做棋子么?   慈宁宫外,一群人乌压压围着抬朱红嵌金轿辇,低头恭谨等候。一个小太监快速跑来跪伏下,万贵妃的玉底绣鞋娇弱弱踏了上去,旁边人还堪堪扶着裙角,生怕有一点闪失。她坐好后托着额头闭目休憩。心内哀哀盘算了一番,仪仗便已经过了一处花圃,几个穿着朴素青色宫装的宫女跪了下来。万贵妃自然不会在意,看也未看就过去了。   一阵阵环佩玎珰声过,眼角瞧着那花营锦阵的仪仗行远了,一个小宫女才敢抬起头来,使劲吸了一口余散下的芳香:“好香呀!”   她使劲皱起秀巧的鼻子到处嗅着,整个人爬在地上像只小狗。跑得红扑扑的小圆脸比花朵儿还娇美,却偏偏带着股孩童似的顽气,常被姑姑教训说“不稳重”。   另一个清秀容长脸儿的小宫女罗霓,取笑好友道:“你若羡慕,你也去做个妃子如何?”   蕊珠撇嘴道:“我才不要当妃子呢,当妃子有什么好,天天关在这里生闷气,还不如放出宫去自由自在地玩耍!再说了,”她警惕地瞅了四周一圈儿,见没人,便凑近罗霓耳旁悄声说道:“皇上有那么多妃子,他还要选秀,我才不要喜欢他呢!”   罗霓吓得脏衣篮都掉了,绸缎丝罗散了一地。她顾不得去捡,又惊又怕拍打蕊珠道:“你这小蹄子!你过来,我可要撕烂你的嘴,免得哪天招惹祸害!”   蕊珠躲着她的手笑嘻嘻道:“好姐姐,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蕊珠说这话时,燕昭帝正在御书房里翻看奏折,突然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大太监四喜赶紧递过手巾来。昭帝还未接过,便又来一个大喷嚏。手巾刚放在鼻子上,又——来了一个!   昭帝怒了,将手巾“啪”地甩到四喜脸上:“是谁在背后骂朕!”   他那张墨眉星眸的脸拉得老长,犹带着几分少年的侠气与疏狂。四喜赔笑道:“陛下,要不奴着太医来给您瞧瞧?”   昭帝哼道:“不瞧!朕又不是老人,老叫太医来做什么!”   四喜惶恐道:“陛下,太后特意嘱咐了,要陛下好生注意身体,若有不适当立刻请医。”   昭帝挑眉,将奏折哗啦扔到一边:“这前人江山之所以能不停扩展延续,就是因为年轻人从不肯听老家伙的话!走,陪朕去看看太后那个老人家又在做什么!”   四喜听不明白,只得尖着嗓子唱道:“摆驾慈宁宫——!”   龙纹轿辇高高升起于众人之肩,年轻的昭帝端坐其上,凛然威然。他穿一身织金团龙紫袍,好一个玉冠玉带玉面人。沿路跪拜的宫人们莫不被他气势震慑得不敢抬身,但又在他行远后壮胆悄悄转头,试图一瞥那尊贵身影,好沾点贵气。   龙纹轿辇在慈宁宫外停下,昭帝不等侍卫跟上,便大踏步走进去直奔正殿。只听里头一声悠喝“皇上驾到”,太后已携着章嬷嬷转出绣屏来迎接了。   昭帝大马金刀虚虚行了个礼:“请太后安。”   万太后也虚虚搀了一把:“皇儿请起,坐吧。”   昭帝坐下,宫人奉上茶来,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万太后瞧着,叹气道:“看来哀家这儿的东西是越发不合皇儿心意了,连这上好的雪顶含翠都入不了皇儿的眼。”   此话双关,是指责他日渐不喜太后管束了。昭帝却哈哈笑道:“太后说笑了,太后宫里的东西,怕是皇儿宫里的也比不上呢,怎敢嫌弃。”言下之意,是指万太后分权多年,不管一个太后该有的,还是不该有的,她不是都有吗?   万太后话锋一转,又道:“下月初选秀,皇儿可要多多选些新人进来。你寡淡了这些年,又膝下冷清,也该好好充实后宫了。”   昭帝指节轻扣桌面,不慎碰到了茶托,发出极轻的“铛”一声。   “是啊,或许朕是时候该选几个妃子,多生几个小皇子,免得总有人想惦记朕的皇权。唉,可惜了朕那些不明不白夭折的皇儿啊,您说呢,太后?”   昭帝长睫轻颤,嘴角带嘲,看似散漫玩笑,却令在场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跪倒一地。大太监四喜吓得脸都青了。章嬷嬷只是皱了皱眉头,万太后的脸略沉了一沉,刚要说话,昭帝又开了口:“天色不早了,朕想念贵妃了,且去看看她。”   说罢便站起身来,众人跪呼行礼后,他又在门口回转来半个身子,嘴角勾起个笑,侧影明明嵌在温冷日光里,他周身气势却像是有火焰灼烧:“太后不必费心,就算万贵妃无子,朕也会好好宠爱她。今日是如此,往后也日日如此!” 第2章 温柔乡   昭帝说完拔腿便走,四喜还呆愣不动。他瞪眼道:“还不走,等着朕请你动一动呐?”四喜连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跟上了。   万太后脸色看似平静,实则已经连眼角皱纹都在抖动了。她手中拨弄珠串的速度越来越快,急促的窸窣声格外令人心惊。章嬷嬷一个眼色,宫女们便如一群受惊的鱼滑出了正殿,无人敢开口妄议。   万太后眼见没人了,“啪”地将珠串砸了,菩提珠子哗啦啦滚动着,好半天才安静下来。章嬷嬷知她脾气,也不阻拦。   万太后气道:“你看看他!我费尽心思,养出了一头白眼狼!想他登基时才十四岁,先帝留下那样一个烂摊子,他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都是哀家为大燕朝呕心沥血,是哀家!他倒好,如今爪牙利了,就敢反咬我了!不听话了!到底不是亲生的,是头狼崽子!”   骂到最后,她已是语声哽咽。章嬷嬷静默了一会儿,沉静说道:“太后,不是奴婢多嘴,您如今尽可把前朝后宫这些事儿放一放,歇一歇了。如今皇帝已能独当一面,要回皇权也是理所当然,您何必非要和他过不去呢?”   万太后怒极:“章檀!你好大的胆,敢来教训哀家!”   章嬷嬷跪了下来,但并无惧色。她已在万太后身边呆了几十年,又何尝不知晓太后的性子。太后自七年前昭帝登基时便开始摄政,力挽狂澜才稳住了如同破铜烂铁般的大燕。   谁知三年前,沉默许久的昭帝突然要太后还权亲政,那些大臣们早已不满牝鸡司晨,立刻倒向拥护。奈何万太后一来不死心,二来不放心,硬是又搞出个垂帘听政来。如今昭帝弱冠,正值年轻气盛,自是不会再忍让了,万家是迟早要为皇帝彻底让位的。   章嬷嬷看得清楚,万太后也看得清楚。可她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跌落高高权位,也不甘心被权力反噬。   万太后定了定神,多年来的在位者心性使她迅速恢复了常态。她走下主位,亲自扶起了章嬷嬷,叹气道:“章檀啊,咱们都老了。但是哀家还想再活一阵子,看司寇琮这个小狼崽子究竟能有多大能耐,配不配做这个皇帝!”   外头天昏地暗,轰隆隆地下起了一阵春雷雨。昭帝弃了轿辇大步走着,撑着油纸伞的四喜日常跟不上他步伐,急得直叫嚷:“陛下,您慢点走哇!小心路滑!”   昭帝低头看看自己湿透的肩膀,收住了长腿。四喜冲他嘿嘿一笑,他也冲四喜一笑,然后一把夺过伞自己打了便走,落下四喜在雨雾中叫苦不迭……   永寿宫中。   铺着团花画毯的正殿静悄悄的,梅子青香炉中幽香缭绕,连滂沱雨声在这里也息下三分。昭帝绕过后头一道雕花木槅扇,只见重重软烟罗帐里,一个粉面美人正在小睡。雪茶正为她掖了被角。昭帝问道:“怎么这么早就歇下了?”   雪茶对皇帝的突然出现已习以为常,只行了个常礼道:“回陛下,娘娘今日陪太后说话有些疲累,便早些歇下了。”她留了个心眼,没将娘娘被罚跪的事儿说出来。   昭帝挥手叫她下去,自己坐在万贵妃身侧,将她手摸了一把,啧,冰凉。他左看右看,捞过一个暖炉来,塞进她手里。   万贵妃便被惊醒了。犹带着睡意的桃花眼角一挑,声音里说不出的慵懒迷人:“陛下来了。”她撑身想坐起来,昭帝却将她玉手握压在覆着薄薄纱衣的酥胸上,俯身笑道:“爱妃不必起来,朕现在来陪你便是。”   他动作极快地踢掉靴子,扯了沾着雨水的紫袍,穿着通身雪白的亵衣挤进万贵妃身旁被窝里。万贵妃给他挪了个位置叹气道:“陛下,更衣歇息该叫人进来服侍才是。”   昭帝指指自己半散的领口:“来啊,服侍朕啊。”   万贵妃瞥他一眼,只见那领口里,略带些麦色的肌肤润泽结实,似乎还在故意地微微鼓动。饶是与他朝夕相处的万贵妃,也不禁有些红了脸:“陛下,请好生尊重些。”   昭帝撑起个胳膊,侧躺着冲她笑,她这副“一边说着不要一边脸红”的样子,是他最爱看的场景之一。   “这话你天天说,朕都听烦了,”昭帝又挤了挤一只眼睛,平日里带着火焰的眸子此时温柔得紧,低音诱人,还蹿着几分淘气,“怎样,今日是你服侍朕,还是朕来服侍你?”   ……   万贵妃从昭帝手中扯过被角自己盖上,被抢了被子的昭帝自然不肯安生,又蹭过来从背后抱住她。   “爱妃姐姐,朕服侍得好吗?”   昭帝扒开一点被角去吻她犹泛着粉霞的脖颈和肩头,万贵妃本想推开,奈何实在没力气了。再者他唇火热,吻得又轻又酥,的确非常舒服。   “陛下别闹了。臣妾困了,要睡了。”   “爱妃姐姐,先别睡啊,朕有事问你。”   昭帝停住了不安分的动作,俯身撑在她上方,一手勾住她一缕青丝吻了一下,脸色半是凝重、半是玩笑地问道:“今日太后又催朕选秀了。爱妃姐姐可准备得怎样了?”   他语气非常轻,但她那被哄得迷迷糊糊的心智却瞬间清醒了,一双水目冲昭帝盈盈一弯:“有陛下和太后的旨意,臣妾自然是早就准备周全。陛下可想看看秀女名单吗?”   两人脸面贴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是一冷一热。昭帝轻轻笑了:“不必了,爱妃办事,朕向来放心。”他一个翻身,平躺在她身畔盯着罗帐绣顶道:“想必秀女中美人众多,朕这下可是艳福不浅了。”   他转了转眼珠去看万贵妃反应。令他失望的是,贵妃只是微微闭上眼道:“是啊,希望新妹妹们能早日为陛下诞下皇儿。”   昭帝略有些不快:“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爱妃这次操劳辛苦,你若想求个赏,不管什么朕都会应的。”   万贵妃将身子挪过去,靠在他胸膛上,手指在上面羽毛般轻划,媚眼如丝:“陛下此话当真?”   “当真,朕什么时候坑过你?”   “那、臣妾求陛下……”   昭帝满怀期待地看她。   万贵妃抿了下唇角,垂眸一笑:“新欢在怀时,也切莫忘了臣妾。”   昭帝大喜,瞬间将自己套话的目的给忘到九霄云外了。他握住万贵妃手腕一拉,又翻身抱上去……   万贵妃已然累极,只是勉强承受着他,心内却从不曾放松警惕:被他这么一哄,她差点就真的求出口了:求他不要让本家那两个妹妹进宫……不,若是真说了,也就亲口证明万家的的确确在利用选秀,来妄图诱导他,他可是巴不得自己和万家能有错处呢……好险的温柔乡啊……   五更天时分,万贵妃醒了。   帐外烛火仍在燃烧,锦帐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她一人。   她便撩开帐子,只见守夜的大宫女兰茹正抱膝蜷在帐角打盹。万贵妃没有叫她,自己披了件大氅,便出了殿门。   昏黑的天儿,雨水还积湿在地上,透着股寒意。万贵妃裹了裹毛领,掀起小半边帘子,只见偌大的庭院中,一个精裸上身、矫健凌厉的身影正在飒舞,其身形在黑暗中也有着张扬的爆发力与震慑力,其手中剑刃啸然所指之处,连风也要避拜三分。   她站在帘后看了一阵子,感慨万千:这么多年了,从她及笄那年嫁与新登基帝时,每日寅时,无论风霜雨雪,他都会这般练剑。这个人从清弱少年成长为一个帝王,所走的每一步,她其实都看到了。   万贵妃压下翻滚的心思,咬着嘴唇正欲回身,天边却已亮起了一丝曙光。收剑入鞘的昭帝便正好看见她放下帘子,他抬了抬沾满汗水的眼皮,嘴角是藏不住的得意。   故意地抖了抖肌肉,让汗珠儿从他赤裸精壮的腰背上流下,他轻弹了下剑鞘,叫住了贵妃:“爱妃姐姐,替朕更衣吧,朕要上朝去了。”   昭帝望了望天边,火红朝日的光芒似一把利剑,正冲破天际滚云,劈开黑夜而来。   昭帝走后,又被他闹了一阵的万贵妃本欲再睡一会儿,奈何大宫女雪茶来报:“娘娘,毓秀宫那里出事了。”   万贵妃皱了皱眉。这个薛嫔也真是,失子之痛闹了一年,到现在还未平息。眼下大选在即,就算为着皇上的体面,也由不得她再胡闹了。   “兰茹,替本宫更衣。”   “是,娘娘。”   负责妆奁的兰茹有着一把好手艺,一顶赤金嵌宝钗冠挽起发髻,一双金丝虫蝶流云步摇对插其上,额间再一点金钿,贵妃之容便可堪称国色。雪茶又挑了身同样大气华贵的牡丹绣样宫装,万贵妃望向镜中,昨夜里的娇柔媚态已尽皆藏起。她轻轻点了点头,朱唇轻启,语声凛冽:“走吧。”   雪茶扶着她出门,兰茹自去小厨房盯着早膳,好等娘娘回来再用。   万贵妃在轿辇上,老远便听见毓秀宫里的打骂声。可这次更不该的是,不过几个小宫女守夜时议论选秀,教薛嫔听见了,戳了她的痛处,她竟亲手将人打了个半死。万贵妃踏进那一地狼藉的屋里时,她正拿着个碎瓷片,狠狠地戳进一个小宫女的嘴巴里,一下又一下,已是状若疯妇。   万贵妃抚摸下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皱起了一双春山眉。 第3章 封宫   薛嫔下手极狠,那莹白的花瓶瓷片上流落着血珠子,悄无声息洇进了殷红绣毯。她散发赤足,好端端一张淑艳的脸庞都扭曲了,像个女鬼似的。被打的小宫女惨烈呜咽着,整个身子都在抽搐。   雪茶拿丝帕掩了下口鼻,目光不忍。万贵妃只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冷冽的声线瞬间使俯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小宫女们松了口气,仿佛遇到了救星似的,齐口请安。   “薛嫔,大清早便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薛嫔拿着碎瓷片,呆了一呆,眼见万贵妃不急不忙坐上了主位,才缓过神来。   “请贵妃娘娘的安。”   薛嫔还算没完全丧失理智,冷笑道:“贵妃娘娘昨夜陪伴圣驾,应是累了,还劳烦娘娘一大早过来操心。”   万贵妃并不理会她的挑衅:“身为嫔妃,陪伴圣驾是应该的,恪守本分也是应该的。宫女犯了错,叫嬷嬷管教,或是送入暴室即可。更何况宫中规矩,打人不打脸,你可都忘了?”   她冷眼瞧着薛嫔,眸中冰凉叫薛嫔也打了个寒颤。被毁容的小宫女却跪爬过来,抱住万贵妃的衣角哀哀求饶。   薛嫔扔了碎瓷片,笑得哀戚:“恪守本分?什么叫本分?我进宫四年,侍奉皇上与太后勤勤勉勉,可到最后只换来一碗落子汤!我不在乎什么本分了,我只想要回我的女儿!万梅环,你能将我的女儿还回来吗?”   雪茶大骇,喝道:“休得胡言!此事又与娘娘何干!”   万贵妃抬手止住了她。薛嫔哈哈大笑起来:“与贵妃娘娘无干?万梅环,你敢摸着良心指天发誓,你与此事无关?”   万贵妃指节在绣袍下捏得发紧。她不动声色站起身道:“薛嫔,你疯了。”   “我没疯!”   “来人,封锁毓秀宫,薛嫔就在此闭门思过吧。雪茶,剩下的你来处置。”万贵妃说完,拂袖便走。雪茶答应着,又命令道:“把她带下去,找个太医来瞧瞧。”   血泪和流的小宫女勉强俯地谢恩,随即被人拖抱下去。薛嫔却不肯了,她赤足踏过一地碎瓷,哑着嗓子向万贵妃喊道:“你不能把我困在这儿!我要见皇上!我没疯!我只是想见见皇上,再求他一分恩宠,再生个孩子!万梅环,你得帮我,这是你欠我的!”   她抓住万贵妃的绣袍不放,雪茶要上前拖开她,万贵妃却突然回转身来,一把揪住她袍领,乌黑眼眸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极淡的琉璃色,一身的寒意与怒意都尽数爆发:“薛子佩,你听好了:第一,我不欠你的;第二,你的逾矩已足够你死一百次,但我不会杀你。好好养着你这条命,兴许还有机会翻身。到那时,你若想向我报仇,就尽管来吧。”   她声音如珠落玉盘,清冷干脆。薛嫔发着抖,呆滞了。   “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万贵妃甩开薛嫔,收敛气息,方才坠乱的步摇缓静下来,大殿中最后一丝声息也随着她的脚步离去了。片刻后,毓秀宫门轰然关闭,将瘫软在地的薛嫔锁在了里面。   轿辇上。   万贵妃咽下心中苦涩,发觉雪茶一直在看她,便摇头道:“本宫没事。那个小宫女,脸面多半是不行了,好生着太医医治了,给足了后半生花销放出宫去吧。”   都这样了还想着他人,雪茶眼中酸涩,哽咽道:“娘娘受委屈了。”   万贵妃苦笑道:“本宫是贵妃,是万家未来的顶梁柱,本宫没有资格委屈。”   她说的是实话。   当年宫中无后,太后当权,容不得任何万家以外的妃嫔怀有子嗣,又为了教贵妃立威,竟借她毫不知情的手,给怀胎五月的薛嫔送了碗落子汤。当薛嫔惨叫着倒下时,那流了一地的血至今会出现在她噩梦里。   薛嫔怀胎期间,夜夜梦到一条漂亮的小花蛇,众人皆以为是个可爱的小公主。那晚她却梦到小花蛇被斩了首。   可是皇上没有治她的罪,反而百般安抚,这才招致了薛嫔加倍的怨恨。薛嫔只道皇帝无情,却只有她万梅环见过,皇帝那晚在她怀里哭得有多伤心。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皇帝是断不会再容忍万太后了。   万贵妃手撑着鬓角,悄悄抹去了一滴眼泪。   她得保住万家才行。都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却偏要以卵击石,拿自己去赌一颗帝王的真心,用他的真心换来万家族人的命。   朝堂上。   玉冠冕旒后,年轻帝王的脸庞俊朗生辉,声音也是充满朝气的:“两位万爱卿别吵了,勘察水利一事是民生,朕不会放弃的。但选秀也是太后之意,朕不拒绝。就这么定了。”   朝臣们面面相觑。万正泽和万秉泽不服地互瞪,仍然各持己见,一个要修筑水坝以治水患;一个要催着选秀以立国本。两件都是要用钱的,偏巧去年大燕收成略亏,整治军备又花费不少,因此若两事同行,只怕国库要疲软了。   但是燕昭帝有办法。他捞起本圣旨,丢给身旁四喜道:“念。”其姿态让年近花甲的太师魏长容一个劲儿摇头叹气:白教了。   四喜高声唱念道:“……着,升万正泽为正二品工部尚书……万秉泽为从二品巡查大员,自今年九月初八起前往大燕各地勘察水利,上报成果后,由万正泽主持,沿三千里渡天河修筑水坝,以绝水患!”   朝堂顿时沸反盈天,反对之人不在少数:“两亲兄弟同事一工程,这权力也太大了!”“就是啊,巡查大员可是个油水肥差啊!”   万正泽和万秉泽也惊了。照说他们作为万太后的亲弟弟,朝官地位已然不低,如今再升,可见昭帝厚爱!看来先前昭帝与万太后不和的传言,并非真实。   可坐在朝堂一侧帘后的万太后,脸却黑到了极致。这小狼崽子绝对是故意的,一面利用着二人水利、敛财的本事,一面等着他们内讧出错呢!谁不知道他们兄弟不睦!   昭帝拿起本奏折,咣咣敲了两下御案,朝堂顿时安静下来。魏太师微微翻了个白眼儿。   “朕知道诸位爱卿心中不服,但朕心意已决,你们劝也是没有用的。无事便散了吧!”   昭帝大马金刀地走了,留下懵然众人大眼瞪小眼,满肚子话只好到外头去说了。   昭帝回了御书房,摒退众人,只留下四喜。   “叫你查的,怎样了?”   四喜看了眼昭帝蹬翘到桌案边的一双长腿,那玄色靴尖还一点一点的,顽淘得很。   “回禀陛下,万秉泽确实曾告知他两个女儿,入宫后尽力争宠,要相互扶持,多生皇子。同时万太后也会帮她们排除万难。”   昭帝“啧”了一声:“相互扶持,多生皇子,还排除万难——这家人真当朕是个眼瞎耳聋的?”   四喜嘿嘿一笑:“陛下今日好招数啊。”   昭帝弹了下他那清秀的额头:“聪明。对了,去告诉万秉泽,叫他走前挑个吉日,来见见太后娘娘。”   四喜大惊:“陛下,您不许太后娘娘接触朝臣已有一段时日了,怎的现在……”   昭帝道:“你脑子呢?她手眼通天,朕能完全切得断吗?还不如让他们偶尔一会,捯饬出个不大不小的幺蛾子来,省得太后憋久了,一出手就放大招,那朕才开心呢!”   四喜瞧着昭帝,怎看怎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越茂盛的草,割起来才越痛快!肥差配贪官,绝配,哼!”   这个“哼”带着点儿赌气和嘲讽的意思,四喜忍笑道:“是,奴定当好生安排,好好待客!”话音未落,昭帝又烈风一样站起来,要去找万贵妃用早膳了。   五月初五端午节是个好日子,晴光万里,白云化鹤。满座皇城中金瓦红琉熠熠生辉,太监们的唱叹声响彻每一个角落,迎接着络绎不绝走入宫门的秀女们。   皇城东南角惊鸿殿上,昭帝和万太后均是盛装而坐,偏是万贵妃的席位一直空着。眼看时辰要到了,昭帝便派人去催。   一刻钟后,万贵妃急匆匆而来,一身迤逦衣冠华贵无比:“陛下、太后恕罪,臣妾来迟了。”   昭帝见她来了,亲自下阶搀起道:“不必多礼,爱妃坐吧。”   万太后却不饶人,她绝不允许自家人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失了分寸:“怎么回事啊?”   万贵妃又躬身一礼,答道:“臣妾来时,遇见个颇有趣的小宫女,因此耽搁了。”   她暗暗看了眼昭帝,他并不感兴趣,只拿含笑的眼赞看她,她便有些脸热。万太后皱了眉:“什么不知礼节的宫女,敢挡你的路?”   万贵妃抿嘴一笑,叫出身后跟着的小宫女来:“蕊珠,见过皇上太后。”   太后的眼瞧过来,只见一个容貌清丽、气质纯灵的女孩儿,着一身青色宫装,跪伏在地,婉转如莺道:“奴婢蕊珠,见过皇上太后。” 第4章 选秀   蕊珠伏在地上,耳鼻所感尽是环佩熏香。又想起方才贵妃娘娘对她说的话,整个人都紧张得发抖——但她并不害怕,反而非常期待。   昭帝指着她问道:“爱妃这是何意?”   万贵妃道:“臣妾方才在路上,见这宫女心灵手巧,编了个极为精巧的花冠,因此特拿来讨陛下和太后的欢心。”   昭帝很给面子的坐直了身子,要瞧一瞧。雪茶双手捧着那花冠上前,万太后看了一眼,嗤笑道:“不过是几根野草,哀家看不出意思来。”   昭帝却勾手指道:“拿来。”   他抛在手中把玩了一回,原来是顶兰草编织的凤冠。兰叶青葱,还有几颗水珠坠在那冠顶上,颇有几分趣味。   万贵妃又道:“古诗有云,兰为王者香,芬馥清风里。臣妾在大选之日,偶然遇见这兰草冠,可见是上天福佑,恭贺陛下今日喜得佳人。”众宫女一同跪下恭贺起来。   万太后最不喜的就是节外生枝。这小宫女竟敢无视宫规擅玩凤冠,但此时若罚,便会当众拂了贵妃的面子。她只能沉声道;“罢了,带下去赏吧。莫要误了时辰。”   蕊珠磕了个头,谢恩退下了。万贵妃也就座了。昭帝却看着她若有所思。他对这位爱妃姐姐再了解不过了,她宁可误了大选时辰也要带来个小宫女给他瞧,此为何意?   辰时三刻已到。一声悠长钟鸣后,手提琉璃香灯的宫女们开路,将一列秀女引了进来。选秀开始了。   蕊珠退出了惊鸿殿外。她的身子仍略微颤抖,仿佛刚做完了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   事实上,的确如此。   约莫三刻钟前,她同往日一样,与小伙伴们往宫内各处送还了干净衣裳。因今日端午大选,贵妃娘娘仁慈,给不用随主的闲散宫女们放了半天假。她们便在御花园里玩起来。又见那地上落英缤纷,就捡了些草叶来编着玩儿。   后宫中无人不钦羡贵妃娘娘,蕊珠也是如此。她便想象着用兰草编了顶小小的贵妃凤冠,美滋滋拿给罗霓看。可巧给霏宁瞅见了,一把抢过去说:“你这是大不敬!”   罗霓上手要夺,正闹时,突然贵妃依仗经过,一群看热闹的小宫女都像受了惊吓的小鸡,只有霏宁突然冲出去跪着,倒把万贵妃给吓了一跳。   “大胆!”开口呵斥的是大宫女雪茶,万贵妃止住了她,温声问道:“怎么回事?”   万贵妃待下人素来宽和,倒是霏宁因素来嫉妒蕊珠美貌手巧,直接告了个气势十足的状:“禀贵妃娘娘,这个叫蕊珠的,她、她对娘娘您大不敬!”她双手举起那顶已经被扯歪的凤冠。   万贵妃瞥了一眼,只见路边有个小宫女可怜巴巴地,看一眼凤冠再看一眼她,不知是心疼还是害怕,眼泪都在打转了。又见她模样清丽,万贵妃心中一动,将她叫上前来:“蕊珠,你喜欢凤冠么?”   蕊珠想也不想答道:“回娘娘,奴婢喜欢,谁会不喜欢凤冠呢!”   这话颇没规矩,万贵妃眼瞧着旁边一个容长脸儿的小宫女掇了蕊珠一把,俨然是在提醒她守分寸。可这小丫头竟没有一点儿胆怯的意思,答得甚是光明磊落。   万贵妃笑了:“为什么喜欢?”   蕊珠想了想答道:“因为好看,女孩子都喜欢好看的。”   雪茶也忍不住笑了。万贵妃再问:“那么,你想戴上凤冠吗?”   蕊珠呆了,傻傻地望着她。   “如果你想,本宫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万贵妃手指敲打着轿辇扶手,脑海中已浮现出一个计划。   蕊珠吞了下口水,眼前浮现出自己做了妃子美丽又风光的模样。她没能经受住这样的诱惑,情不自禁点了头。曾经说过的不喜欢皇帝的话,也许只是她在嫉妒妃子们罢了。   她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在惊鸿殿外一隅,等候着贵妃的安排。   而在惊鸿殿中,昭帝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美人们鱼贯而来,无不穿着华丽衣裙做出各种媚态。可昭帝哪里看得上——这些个故作姿态他早就看腻了。眼角悄悄瞥一下万贵妃,她倒是耐得住,仍旧坐得端正。   昭帝趁下头秀女们扭头失望离去时,竟拿了枚樱桃去扔万贵妃。万贵妃冲他一笑,万太后就恼了,轻咳了一声。紧接着,又进来一队六个美人,倒是姿态不俗。   “臣女万柔惠/万柔嘉见过皇上、太后娘娘、贵妃娘娘。”   三个主位皆是心里一动,向下看去。只见其中一个柔情绰姿、步态迷人,正是万太后幼弟长女万柔惠;另一个则明眸善睐、活泼灵动,正是次女万柔嘉。   万太后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道:“不错。”   昭帝的脸色已经黑了。万贵妃沉住了气。万家两姐妹则一个娇怯怯低着头,一个大胆向皇帝抛着媚眼,均是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万柔惠、万柔嘉,记名留用吧。”   万太后不等昭帝发话便做了决定。万家姐妹笑吟吟地谢恩下去了。   终于来了。昭帝皱着眉头,满脑子都是方才万柔嘉的媚眼。他有些头疼:“贵妃,过来帮朕揉揉眼睛,朕的眼睛要瞎了。”   万太后的笑脸变成了冷脸:“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嫌哀家给你挑的不好了?”   眼看昭帝要回嘴,万贵妃连忙起身笑道:“想是坐久了,陛下觉得有些疲累,不若臣妾陪您到后殿歇一歇吧。”   万太后不说话了。昭帝蹭地站起身,将四喜撵到一边。待后殿里头只剩他和万贵妃两人,他便将人摁在墙上道:“爱妃姐姐,你是不是想让我收了那个小宫女为妃?”   万贵妃娇笑道:“陛下圣明。”   昭帝用手指刮着她鼻尖,问道:“为什么?难道那些个只会假笑的女人还不够朕心烦的?”   万贵妃道:“臣妾想着今日这些美人,多半是故作姿态,陛下不会喜欢。蕊珠是个浑然天巧的福气孩子,臣妾想借此机会,讨好陛下呢。”她水润的唇一张一合,昭帝只觉得有股火气在心里炸裂了。   “讨好?”他捏住了万贵妃的下巴,用自己的唇逼上去,几乎蹭到了上头朱砂红的口脂:“朕不认为你会甘心将夫君拱手他人。”   万贵妃心里一动,垂下了眼皮。她是不甘心,但有什么办法呢?万太后选了一堆秀女,日后会形成一张牢密的网来勾住皇帝。蕊珠是个胆大的,兴许能帮她打破这张网。再同时,今日太后风头太盛,明眼人皆能看出如今后宫是由太后把持。她要不动声色地,让蕊珠这个软钉子敲打一下太后。   毕竟,皇帝在太后所选的一堆世家贵女里,加进个宫女出身的嫔妃,简直是给了她一个不痛不痒的巴掌。   “陛下,臣妾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   昭帝抬起了她的下巴颏,强迫她看着自己。那双冶丽骄傲的眼睛与他对视着,看不出一丝破绽来。昭帝失望地放了手,拂袖而去。   “罢了,这个礼物,朕就依你所愿,收下了。”   接下来的选秀,昭帝只是马马虎虎应付着,时不时便看万贵妃一眼,满怀的失落与疑惑。她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将其他女人推给他?不过,既然她坚持,那他就收下好了。到时候看她吃醋了会怎样办。   昭帝露出个笑容来,刚好过来的一个秀女以为他对自己满意,也满怀期望地笑了。   “好,就她吧。”昭帝自个儿开解了自个儿,一高兴,便允了这个女子的美梦。这是今日头一个被他主动选中的。四喜眉开眼笑道:“林姝窈,记名留用!”   日落西山时分,殿选终于结束了。这回得以入宫的秀女共有七位,其中万家姐妹、温梦、郑依姵都是万太后所选;祝空青是护国将军之女,理当应选;林姝窈是昭帝所选;温知夏为万贵妃所选。共七人,落选者共一百六十五名。   万太后对结果还算满意,起身要走时,昭帝发了话:“朕记得今日所见,还有个小宫女儿叫蕊珠的,在哪?”   万贵妃回道:“陛下,蕊珠被臣妾打发到殿外去了,正听候陛下发落。”言下之意不语而明。   昭帝非常配合:“不必叫她过来谢恩了——直接记名为采女吧。”   采女是嫔妃中最低一级,依次往上是选侍、才人、美人、贵人、贵姬、嫔、贵嫔、妃、贵妃、皇贵妃,以及皇后。   万贵妃松了口气,同时觉得心中一股酸涩,有些不情愿地答道:“是。”   可是万太后的脸色又不好看了。她才是后宫之主,可还没来得及给贵女们懿赐名号,这个蕊珠竟直接被御口亲封了,宫中何曾有过这等规矩!这下连章嬷嬷和四喜的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第5章 找茬   按照大燕后宫的规矩,新晋嫔妃们的名号宫室一般要由六宫之主皇后来定。若无皇后,则应由太后代劳。若也无太后,方可由皇帝与众妃之首,如皇贵妃、贵妃等商议而行。因此出身浣衣局的小宫女蕊珠在大选当日即被御口亲封一事,可谓大大触怒了太后。   新晋嫔妃们在惊鸿殿落中分散而居,蕊珠可谓遭了不少白眼。好在她们尚无名号,论理竟比采女蕊珠还低了一头,也只得敢怒不敢言,个个儿都等着日后看她笑话呢。   蕊珠也不计较被孤立,反而觉得自在。现在她只谢天谢地自己真的做了个妃子,别的不遑多想。   三日后封号方下来了。   位分最高的是护国将军祝蔚山之女祝空青,直接封庶二品妃,居建章宫。   其次是礼部尚书之女温梦,封正三品贵嫔,居景平宫。   再次是万柔惠、万柔嘉两姐妹,皆封从三品嫔,居长阳宫。万太后的意思,初入宫不宜风头太盛,且让祝妃与温贵嫔先做个出头鸟。   翰林院学士之女郑依姵,封正四品贵姬,居华阳宫飞花苑。   蕲州知府之女林姝窈,封从四品姬,居昭阳宫妙云轩。   奉训大夫之女温知夏,封正五品贵人,居荣熙宫水墨轩。   浣衣局宫女宁蕊珠,封从七品采女,居长阳宫角落承香居。为的是叫她时刻在万家姐妹眼皮子底下呆着。   除八位新人外,后宫中尚有六名在位嫔妃,按品级依次是:永寿宫贵妃万梅环,从一品;昭阳宫淑妃殷舜华,庶一品;华阳宫贤妃姜文茵,庶一品;沐德宫德妃位、沐和宫端妃位空缺;荣熙宫夫人徐海月,正二品;裕福宫夫人位空缺;庶二品妃位除祝空青外空缺三人;毓秀宫嫔位薛子佩,从三品;华阳宫皎月堂姬位陶香茵,从四品。   封号下来,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蕊珠则开开心心地拎着小包裹,进了长阳宫。   长阳宫暂无三品以上主位,因此万家姐妹实际上便是宫主,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看。第一天,蕊珠便不得安生了。   起因是蕊珠还没有侍女,只得事事亲为。她去院中曝晒被褥时,被万柔惠的陪嫁宫女白薇给羞辱了,说她平白占了好地方,又寒酸又晦气。蕊珠没有回嘴,谁知白薇竟将被褥扯翻在地。蕊珠默不作声重新挂起来,白薇还不饶人:“你没看到这院子里头琼花玉树的,就你在这儿挂个被子,真是煞风景!”   蕊珠小声辩解道:“那是因为尚服局送来的被褥都发了霉!”   白薇瞥了眼斑斑霉点,掩鼻嗤笑道:“哦,那你可以从浣衣局挪用嘛——听说常有嫔妃们丢弃不要的被褥都送到你们浣衣局,可不是吗?”   院中宫女们都轻声嘲笑起来,蕊珠脸上发热,死死咬住嘴唇不要落泪。她没想到这儿的人竟比霏宁还要不友好。   “若碍了姐姐的眼,我不在这里晾晒就是了。”蕊珠知道万家开罪不起,她也不想为此叫万贵妃失望——连这点器量都没有的话,还做什么妃子?她抱了被褥就要走。   这时,看了半天笑话的万柔惠出了屋子,娇柔一笑楚楚动人:“妹妹留步。妹妹是宫妃,白薇只是个宫女,怎的妹妹倒向她低头了呢?”   她柔嫩的手指轻轻抚上发霉的被褥,笑如春风:“妹妹尽管晒在这里好了,也算是给长阳宫平添一道风景。”   蕊珠忍不住了,夺路而逃,进了自己屋子哭起来。屋外笑声如潮涌,一下一下敲打她耳边和心上。   这事很快被万太后知道了。她露出个轻蔑的笑:“是哀家疏忽了,竟忘了还有这么个新人。章檀,派个人过去服侍吧。好生盯着她教教宫规,切莫再做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了。”   坐在下首的万贵妃觉出一丝愧疚,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这种小事不劳太后操心,蕊珠就交给臣妾管教吧。是臣妾一时疏忽,原只想讨个乐子,没想到她竟得了陛下的欢心。”   万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并不回答。她这个侄女素来心机深沉,此事显然是她故意为之。也正是为着觉出她正日渐脱离掌控,万太后才将另两个侄女送进宫来。   又坐了一会子,万贵妃便起身告辞了。出了慈宁宫她吩咐雪茶道:“去告诉尚宫局做好分内事,若是再有失职,本宫绝不放过。”   雪茶提议道:“娘娘,不如咱们再去敲打一下两位万嫔,叫她们莫要生事?”   万贵妃轻轻摇头:“不必。她们必是奉了太后的意思,本宫不好掺和。再者,本宫也想看看蕊珠心性如何,担不担得起本宫日后栽培。”   说话间她们已回了万寿宫,大宫女兰茹迎上来道:“娘娘,方才四喜来过,说陛下今夜不过来了,叫娘娘自个儿早些歇息。”   雪茶一惊,兰茹也低垂了眉心。万贵妃看了眼殿外,只见薄暮已近,晚风乍起,吹起她心中一阵苦涩。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从今夜开始,又不知会有多少女子守着凉夜,枕尽孤寒。   而此时的燕昭帝,正倒在椅背上,被书本盖住的脸上满是苦恼。   午后他路过御花园时,可巧万家两姐妹正在赏花。他本想带着四喜悄悄绕开,奈何那万柔嘉眼尖得很,竟把他给缠绕了好一阵子,卖弄了无数娇媚姿态。万柔惠看似一个温柔文静的,眉目间却尽是对妹妹的不屑。   无论哪个,燕昭帝都不想招惹。那可是万太后亲手设下的陷阱啊。   这时四喜悄咪咪凑过来,还没挨近呢,昭帝突然一个龙爪手勾住了他肩膀,吓得四喜躲开跪下道:“陛下,是我啊陛下!”   昭帝哗啦掀掉了脸上的书本:“朕知道是你,所以才抓的。”   四喜:“……陛下,奴这条小命要给吓没了,谁来伺候您呐?”   昭帝说道:“少废话,什么事?朕正思考人生大事呢,都叫你给打断了。”   四喜惶恐道:“陛下恕罪,尚寝局人来了。”   昭帝沉默了一下,方说道:“叫她们进来。”   尚寝局女官捧着一本龙凤绣面书册进来,书封旁搁了一朵时令鲜花。书册里头是各位嫔妃的画像,位分最高的在前,位分越低的往后。倘若皇帝选中了谁,便将花朵儿放在她那一页画像上,尚寝局即可以此安排。   昭帝翻开了绣册,第一页上便是万贵妃的画像,丰神冶丽,气度雍容。昭帝指尖抚着她脸庞,四喜忙在旁提醒道:“陛下,诸位新晋娘娘可都盼着您呢。”言下之意,是叫他总要顾得新人们几分颜面。   昭帝一页一页向后翻去,最后停在了万家姐妹那里。歪着头沉思了一下,他笑了,随即将桃花儿放在了万柔惠的画像上。   这可令四喜吃了一惊,昭帝弹他额头道:“瞧你这表情,你以为朕会选了林姝窈,或是宁蕊珠吗?”   四喜点头,这两位可不都是昭帝亲自纳进的么!   “哼,朕就是要挑起万氏之间的内讧。从今日起,朕要专宠万柔惠,再不理睬万柔嘉。”还有个原因,他是真的想让万贵妃吃醋呢!谁叫她那样心大,竟主动将别的女人往他床上塞。   入夜亥时,万柔惠已着了寝衣,欢天喜地等在妃嫔初次乘宠所在的玉露宫。   而长阳宫里,万柔嘉却关了屋门向白薇发脾气:“为什么不是我!”从见到皇帝第一面起,她便使尽浑身解数散发魅力,怎么却被那个只会傻站着低头傻笑的傻姐姐抢了先?她实在气不过,最后轰然开了屋门,向蕊珠的承香居而去,一心要拿她撒气!   昭阳宫妙云轩里,林姝窈停住了玲珑舞步,不可置信地质问大宫女红药:“什么,陛下竟然没有选我?”她声音柔弱颤抖,委屈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了下来,葱葱指尖却将一方丝帕狠狠地撕扯开了。   万贵妃则倚在万寿宫门前,望着枝头明月发呆。虫鸣戚戚中,她头一回尝到了庭轩寂寞的滋味。 第6章 虚名   黑夜寂长,万贵妃一夜未合眼。好容易等到天光乍亮,便强撑着起身梳洗。   今日晨省是新晋宫妃的头一回,因此从四品以上嫔妃们均需露面,自是马虎不得。   兰茹便挑了一套金累丝点翠嵌宝头面,一件绣金凤绛红宫装。再加以朱砂点唇、水脂扑面,既尊贵大气,又不至于太抢新人风头。此时熏香炉中香已尽,时辰到了。万贵妃扶着雪茶、兰茹的手,整顿神情走了出去。   万寿宫正殿中,旧人嫔妃已然就座,矜持闲聊着。新人们犹站在殿外,不敢擅入。   “请贵妃娘娘的安。”   嫔妃们站起身来,殷淑妃、姜贤妃、徐夫人因位分较高,便只行了半分礼,陶姬则行了全礼,而薛嫔尚在闭门思过中。   “众位妹妹免礼。”   万贵妃环视一圈,不禁感慨:三年来昭帝后宫统共就这几人,日子冷清但和气。可有了这群花样新人,以后宫里怕是要热闹起来了。   云鬓峨峨的殷淑妃显然是和她一样的想法,媚然一笑道:“贵妃娘娘,今天儿怪冷的,快叫新妹妹们进来吧。嫔妾都等不及想看看她们了。”   向来温婉的姜贤妃笑得淡然:“可不是,都是些水灵灵的美人呢。”徐夫人本出身将门,性子便直爽些:“莫说什么美不美的,只别惹事就是了。”   万贵妃笑道:“诸位妹妹说的是。兰茹,叫她们进来吧。”   兰茹一声唱呵,新晋宫妃们便列队而入,齐声向上头几位娘娘请安。为首的祝妃也是出身将门,徐夫人便将她多看了几眼。只见她行动豪迈,不似闺秀碧玉,倒有种游龙惊凤的气质,徐夫人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不见万惠嫔?”为了区分两位万嫔,万贵妃便直呼名字以做区分,但并非封号。   “回娘娘,姐姐昨夜侍奉圣驾,想必是被陛下留住了。”答话的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万柔嘉。   “这可就不对了,这第一日的晨昏定省尚不守规矩,日后可还了得?”陶姬微微翻了个白眼。她入宫多年,位分还没这些个新人高呢,真有些嫉妒!   万贵妃正欲开口,忽见万柔惠匆匆而来,立在殿外怯生生请罪道:“嫔妾来迟了,还望诸位娘娘恕罪。”   万柔嘉明显地撇了下嘴。万贵妃含笑道:“妹妹不必自责,快进来吧。”   万柔惠眼角微红,一副被好生怜惜过的楚楚模样。万贵妃心中一紧,手指不由在袍袖下抓了一下。   照规矩,每个侍寝过的妃嫔都要听一回主位训话。万贵妃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讲完了,只觉得手心捏得发冷,连声音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雪茶担心地瞧了她一眼。   “……嫔妃头一次侍寝后即可晋一回位分,”万贵妃不动声色瞧了眼万嘉嫔,只见她贝齿轻咬,便知是两姐妹间要起嫌隙了,“从今儿起,妹妹就是贵嫔了,旨意稍候便会到长阳宫。”   万贵嫔大喜道:“谢陛下、娘娘恩典!”   殷淑妃和姜贤妃相视而笑,站了一地的新人们则是神情各异。万嘉嫔、林姬等人眼色恨恨,祝妃则无动于衷,温贵嫔、郑贵姬则略显失落。   林姬林姝窈开口道:“到底是万贵嫔有本事,这么快就出人头地了。”   万贵嫔便显出一份愧疚来:“陛下爱重,臣妾不敢拒绝。若是惹了妹妹恼了,还望妹妹多多体谅才是。”   林姬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我嫉妒你吗?”   这下连徐夫人也皱了皱眉头道:“够了,这儿是什么地方,容得下你们在此喧闹?”   万贵妃眸光一冷,训斥道:“家有家规,宫有宫规。这后宫以后就是你们的家了,还有不懂规矩的,回去且跟嬷嬷好生学学。日后再生出争风吃醋之事,本宫决不轻饶。”   底下嫔妃们神色一凛道:“是,嫔妾谨记教诲。”   万贵妃环视一圈,又最后做了一番□□:““……日后,诸位妹妹要尽心服侍皇帝,早日诞下皇嗣。行动安分,不得生事,可都明白了?”   “嫔妾明白。”   万贵妃点头,不想再掺和这一通炮仗戏,便散了晨省。甫一进后殿,她便撑不住了,头晕目眩中扶着桌边干呕。   “娘娘!”   雪茶兰茹吓坏了,急着要去叫太医。万贵妃拦住道:“本宫没事,许是昨夜没睡好,歇一歇便好了。”   脂粉下她面色苍白,还透着不正常的红晕。雪茶兰茹忧虑地对视一眼,扶她进去休息了。   外头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万寿宫外,诸位嫔妃三三两两出了宫门。殷淑妃和姜贤妃向来交好,两人早一同离开赏雨去了。徐夫人更不屑于凑热闹,只有陶姬叫住了万贵嫔:“妹妹留步。”   万贵嫔回头道:“姐姐可有吩咐?”   陶姬笑道:“我可不敢吩咐妹妹,毕竟妹妹得了陛下头一份的恩宠,现在可是大红人呢!”   万贵嫔脸红道:“姐姐说笑了。妹妹在宫中资历尚浅,还望姐姐多多提点才是。”   陶姬呵呵道:“不敢不敢。不过姐姐倒真有一事想请教——妹妹能在诸多新人中拔得头筹,想必是对陛下有什么好招数吧?”   万贵嫔的笑有些挂不住了,这不是明白在说她勾引皇上吗?她瞬间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却被万嘉嫔走过来插嘴道:“陶姬姐姐,这话可就不对了。陛下自有他看人的眼光,我姐姐美貌过人,陛下不要我姐姐,难道会要那些年老色衰的老女人?”   这分明就是在回骂多年不得宠的陶姬了。陶姬脸色变得极难看,又见她一张嘴敌不过两张,只得愤恨走了。万嘉嫔噗嗤笑出声来,憋了一晚的恶气终于撒出几分。   万贵嫔拭泪道:“谢谢妹妹解围。”   万嘉嫔巧笑倩兮道:“不必了,都是自家姐妹。对了姐姐,其实妹妹也想听一听,昨夜你和陛下到底怎样的?”   她对这个是真好奇,万贵嫔这回也是真红了脸,她却是有苦说不出。   昨夜玉露宫中,她从亥时起一直等了近一个时辰,等得重重素纱帐外灯烛都剪了好几回,才听见宫女们跪呼“恭迎陛下”。她赶紧将寝衣领子又扯开几分,露出姣美的肌肤曲线,又装作快要晕倒的样子半瘫在软毯上。   昭帝踏进内室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香艳美人图,美人还如莺啼泣道:“皇上,臣妾等了您好久,跪得膝盖都软了。”   她含泪微喘,酥胸半露,等着昭帝心一软,便来直接抱她上榻。眼前这个男子模样,实在是太符合所有闺中少女的梦了。她不禁有些情动,身子当真开始瘫软。   昭帝果然不负她望,冲她一笑,便搂住了她纤腰打横抱起。年轻男子炽热的手臂、胸膛和气息围裹过来,她情不自禁伸出一双玉臂勾住了他脖子。   “皇上~~”   昭帝的笑灿若朝阳,语声沉稳如磐石:“你若累了,就快歇息吧。朕就不打扰你了。”   “诶?”   昭帝将人温柔地塞进被窝,还贴心地给她掖了掖被角:“快睡吧,女儿家熬夜不好。有一回万贵妃熬夜久了,眉间还长了个小红包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给自己贴了个花钿,哈哈哈!”   “诶?诶?”   万柔惠茫然地掀开被子,呼喊道:“皇上?皇上?您去哪啊?您不要臣妾了吗?”   回答她的是昭帝蹿出帐外带起的一阵风,和一句叫人又臊又恼的话:“爱妃这么娇弱,朕怕你承受不住朕,朕先走了。”   层层流云白纱如雾般卷起,万柔惠抓着寝衣呆坐着,不明白是哪里出错了。   她当然不敢将此事告知旁人,否则她便成了件宫闱笑话。正当她支支吾吾搪塞妹妹时,昭帝也在书房中想起此事,自个儿笑了一阵。然后决定去找万贵妃,看一看她吃醋的样子。   谁知他进了万寿宫,却迎面撞上了太医院首邱太医。邱太医惶恐道:“陛下恕罪!”   昭帝二话不说就往内殿里转:“万贵妃怎么了?”   邱太医跟在他身后道:“娘娘劳累太过,又感染了风寒,须得静养才是!”   “知道了!”   万贵妃正由雪茶伺候着喝药,见昭帝来要行礼,被他一把摁住:“怎样了?”   万贵妃摇头道:“无事,只是小病。叫陛下担心了。”   昭帝看她脸色不对,眸中尽是疲累,知道这次选秀才是她的病因。心中一愧疚,他忘了自己是来看吃醋的,附在她耳边道:“朕没碰她。”   万贵妃不解地抬头,昭帝又说了一遍:“万柔惠,朕昨晚没碰她,你不要难过了。”   万贵妃:“???” 第7章 分宠   那股微带着得意调皮的劲儿使昭帝看起像个讨赏的小孩子。万贵妃无言震惊了一下,很快便缓过神来。   “陛下这是为何?”   昭帝摇头道:“我不喜欢她,喜欢你。”   他目光炽热,抓着万贵妃冰凉的手不放。万贵妃回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陛下大可不必这么辛苦。妹妹们进宫就是为了侍奉陛下的,倘若陛下不抬举,会伤了她们的心。”   昭帝一双明目紧盯着万贵妃,纵然知道这是她不情不愿的“贤惠之言”,他也很有点介意。   “那好,朕今晚就还选万柔惠侍寝好了。”他故意这么说道。   谁知万贵妃又劝道:“陛下,好歹也要考虑下别的妹妹们。”   昭帝的笑维持不住了:“你就这样把朕往别人怀里推?”   万贵妃不疾不徐道:“臣妾不想落个善妒不贤的名儿。”眼看昭帝脸真的要黑了,她又补了一句:“妹妹们还年轻,陛下多分些时间陪陪她们才是。像臣妾这般老人,与陛下不过家常过日子罢了,不必时刻都黏在一处。”   这话昭帝爱听,哈哈大笑道:“爱妃姐姐说的是!咱们老夫老妻,原不计较朝暮之情。”   万贵妃脸面红了,心里嘟囔道:“谁跟你老夫老妻。本宫才没那么老呢!”   昭帝心满意足地走后,她立刻以召人侍疾为名,要将两位妹妹传来。谁知只来了万贵嫔一个,道是万嘉嫔去陪太后说话了。   果然去找太后抱怨了。万贵妃叹气,万嘉嫔到底比她姐姐年轻两岁,颇有些沉不住气。   “坐。”   “谢贵妃娘娘,娘娘身子可好些了?”万贵嫔今儿穿了件尚服局新贡的烟绿绣迎春花宫装,更显得柔美可人。   “本宫无碍。倒是你,昨夜侍奉圣驾可还习惯?”万贵妃不动声色地问道。   “回娘娘的话,嫔妾……嫔妾……”万贵嫔心中一惊,立刻便做娇羞状,试图掩饰过去,“这叫嫔妾怎么好意思说呢!姐姐惯会取笑妹妹了~~”   万贵妃挑了下眉头,欣赏着她的表演:“既如此,以后更要尽心服侍陛下,争取早日诞下皇儿,方可在宫中立稳当了。”   “是,嫔妾谨记教诲。”万贵嫔语声柔婉,笑得眉目盈盈。   “你去罢,叫你妹妹有空过来见我。”   “是,嫔妾告退。”万贵嫔退下去了。   雪茶和兰茹终于忍不住笑了。万贵妃轻敲着手中团花镂空银香囊,叹气道:“罢了,她倒是个沉稳聪明的,知道怎样保身,本宫还不必太担心。倒是柔嘉那孩子,本宫得多看着点儿。”   兰茹疑惑道:“娘娘,眼下万贵嫔得宠了,万嘉嫔自然会去为自己争取恩宠,娘娘何必要多心呢?”   万贵妃苦笑道:“本宫就是怕她会争取得太过,做了别人的靶子。”   万贵妃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万嘉嫔果真是个急躁性子,听姐姐编排了昨夜侍寝种种后,她便跑去向万太后哭诉起来。   “姑姑,侄女不明白。到底是我哪里不好了,皇上他连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她想起昨日在御花园相见,昭帝只看了她几眼便走了,却在晚上便召了姐姐去侍寝,她就不服。   万太后看着跪在地下拿着帕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侄女,丝毫不为所动:“章檀,把她扶起来。堂堂帝王嫔妃这样不重仪表,难怪皇帝不喜你。”   万嘉嫔瞬间止住了哭声,惺臊臊自己站了起来听训。   “多和万贵嫔学学,要沉得住气。万贵嫔太过出头也不是好事,哀家本想着这头筹该留给别人才好呢。”   万嘉嫔不明白:“姑姑,为什么呀?”   万太后看着她摇头:“你爹在家都教了你些什么?没告诉过你宫里的生存之道?”   万嘉嫔茫然道:“生存之道?不就是挣恩宠吗?”   万太后叹气:“白教了。听着,宫中过日子,最重要的就是‘忍’和‘等’。学不会这两样,就成不了气候。你回去好好想想吧,这些日子先不要出门了。”   万嘉嫔慌了,她本来可是想找太后帮她出头的:“姑姑,那侄女岂不是要被皇上给忘了?”   万太后冷笑道:“有哀家在,他不会忘,你只管好好反省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有,以后不要叫哀家姑姑——这宫中有万太后便足矣,别的不需要。”   万嘉嫔满怀委屈地被章嬷嬷送出宫,可巧在半路上碰见了万贵嫔。万贵嫔看她脸色不好,便故意问道:“妹妹,可是太后娘娘训斥你了?”   万嘉嫔瞪了姐姐一眼,扭头就走。万贵嫔的侍女绿竹不满道:“她从小脾气大就罢了,如今进了宫也不知收敛,总摆脸子给谁看呢!”   万贵嫔柔声呵斥道:“不许胡说,她是我妹妹。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是要多担待她几分。”说到最后,她的语声中已透出了几分凉意。   “绿竹,去太医院走一趟,叫刘太医来。”   “娘娘,您可是不舒服吗?”绿竹担心道。   万贵嫔扶住了额头:“许是昨夜劳累,今儿又走动的多了,有些疲乏。”   绿竹立刻叫身后小宫女去请。等她们回到长阳宫时,刘太医已在等候了。   万贵嫔摒退众人,只留下贴身侍女绿竹、红榴:“刘太医,本宫身子不适,需要静养一段时日——你懂本宫意思吧?”   绿竹红榴大惊,刘太医却很快心领神会:“臣明白了,臣这就去给娘娘开副药方,保证娘娘可以静养。”   说是看病,不过就说了这短短几句话。绿竹心眼实在,不懂就问:“娘娘,您还没请脉呢,怎么就开药方?”   聪明的红榴则问得直接:“娘娘为何不想侍寝了?”   万贵嫔赞许地看她一眼,答道:“妹妹不开心了,做姐姐的要主动将恩宠分给她才是。”   绿竹恍然大悟:“原来娘娘是为了万嘉嫔啊,万太后若知道您这样贤良,必会夸赞娘娘一份苦心!”   万贵嫔垂下眼眸,掩住了一个冷笑。   主动分让恩宠?她才没那么大方,不过是受够了独守空房,眼看不是争宠的好时机,那就让万嘉嫔去做这个出头鸟好了。反正就算得了太后的□□,以她的性子也未必会乖乖听话,迟早得惹出事来。   刘太医很快写好了方子。这剂药方可造成人精神不济、终日疲倦之效,但不会伤神。如此一来,为避免妃嫔将不适过给皇帝,万贵嫔的绣册画像便会暂时拆折下来,假以时日再重新装上即可。   万贵嫔很满意,刘太医不愧是万家的人,做事果然利索。   “你再去做一些兰香丸给我,这两日就拿来。”万贵嫔又吩咐道。   这兰香丸名字雅致,其实就是迷情药。照说太医院诸般取料都要记录在册,这迷情药之类却是禁忌。不过万家在后宫权势滔天,只要想要,就总有法子弄来。   刘太医自然不会多问,恭谨答应下了。   可一出了长阳宫,他便以给贵妃请平安脉为由,去了万寿宫。   万贵妃懒洋洋抱着桐花手炉,听完了刘太医的汇报。她冲雪茶一笑:“本宫说什么来着,柔惠这孩子果然是个精明的。不过,精明过头了也不好。”   她收了笑容,语声渐厉:“兰香丸你照做,只是里头叫人昏睡的药物,你掂量着多放几分进去——切不可到伤身的程度。做好了,还给万贵嫔送去。”   刘太医答应道:“是。”   刘太医走后,万贵妃将手伸给雪茶:“本宫有些闷了,咱们去御花园走走吧。”   雪茶看了眼已透着些昏黑的玉绵窗纸:“娘娘,您身子还没好呢,这天儿又要黑了,不如明日再去逛吧?”   万贵妃笑道:“就是为着天儿黑了,才有好戏看呢。你们不想去看看吗?”   兰茹也笑了:“既然娘娘说是好戏,那就一定是好戏。奴婢也很好奇呢——雪茶你不去,就让我陪娘娘去罢。” 第8章 被砸   御花园各处都已点起了宫灯,琉璃辉色列映在青石灯台上一路远去,比起白日的艳花碧水又是一番别样景致。   万贵妃扶着兰茹的手慢慢走着。晚风到底有些凉,好在出门前兰茹定要给她披上件薄氅,才不至于身上发冷。饶是如此,她还是微有些不适。   走了半晌,便到了天香阁,底下便是御湖了。万贵妃道:“走,咱们且上去坐坐。”   兰茹笑道:“是,娘娘。这儿风光好,阁子里又暖和,咱们尽可慢慢等着了。”万贵妃笑着点头。   白日里她接到来自昭阳宫妙云轩的暗报,说是林姬从小太监处贿赂出了昭帝行踪,今晚便特地要等在这里跳一支舞。手段虽老套,却相当管用,故惹起了万贵妃的兴趣。她想看看昭帝会有什么反应?   早有随行的两个小宫女摆上瓜果热茶来。万贵妃一边悠悠喝茶,一边和兰茹说笑。不多时便瞧见御湖边远远来了个绰约人影,正是林姬。   万贵妃命人又熄掉两盏灯烛,且从阁窗中看那林姬。林姬果然爬上了湖边一座半高假山,并让侍女在山石上燃起了灯烛。万贵妃这才看清了她打扮。只见这样冷的天儿,她竟穿了身蝉翼纱裙,水红色的暗纹纱在灯烛掩映下,合着她高髻上的金钗玉珠微微闪光,实在美丽。   万贵妃与兰茹相视而笑。又过了不到半刻钟,果然见昭帝龙辇远远地从东边而来了。   林姬已经冻得有些发抖了。虽已近六月,无奈连日阴雨,她全身上下只裹了薄薄几层纱,岂能招得住夜露深重?眼见昭帝行近了,她赶紧歌喉清启,在一块山石上挥起了衣袂。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   带着丝幽怨的妙音如落幕春樱,被夜风送近昭帝身侧。他正撑额闭目地休憩,不觉听见了,遂睁眼一瞧——只见山石上一个美人,正在跳一曲千秋岁。美人柳腰柔转,罗裙如云,即使隔得老远,也能感受到她眉目脉脉。   昭帝做了个手势,轿辇在假山前停下了。他饶有兴味地看着。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一曲舞毕,林姬轻盈盈向昭帝行了个礼:“臣妾见过皇上。”   昭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坐着,抬起脖子问道:“你是哪位?”   林姬一愣,娇声委屈道:“臣妾林姝窈,是皇上那日亲选的呀~~皇上难道真把臣妾给忘了?”   昭帝当然没忘。他做了个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是你。这么冷的天儿不好生宫里呆着,在这儿跳什么舞?”   林姬欣喜坏了:“臣妾多谢皇上关心!臣妾不冷,臣妾只是……”   昭帝手掌掩住眼睛,冲地下的四喜使了个唇语道:“朕脖子仰得酸!”四喜心领神会,憋笑清了清嗓子道:“林姬,您这是与皇上说话呢,还不快从山上下来?”   林姬这才发觉自个儿正站得高高,俯视着昭帝呢!她吓得身子一抖道:“啊,陛下!臣妾不是故意的,请陛下原谅,臣妾只是……啊!”她急切地向前迈了一步想要解释,谁知脚下竟踩空了!   “啊!”   林姬与四喜同时尖叫起来!迅速回神的四喜朝转头看来的昭帝扑了上去,终究还是没能挡住直直朝龙辇砸下的林姬——“咣”地一声,龙辇被两个人的体重沉到了地上,一群人惊呼瞬起,惊飞了半个御湖边的林鸟。   万贵妃正看热闹看到好处,突然见林姬摔下,她也掩口惊呼。再看那边乌压压一群人围在地上,她突然脚都软了。   “兰茹,快,扶本宫过去!”   “是,娘娘!”兰茹也惊呆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昭帝龇牙咧嘴撑起身子,看着扑在自己身上的林姬:“我说这位美人儿,你投怀送抱的方式有点特别啊?”   侍卫们赶快将林姬拉开去,只见她脸色煞白、身体绵软,却一句话不答——原是已经昏过去了,也不知是摔的,还是吓的。   四喜哭腔都带出来了,手忙脚乱爬进龙辇来刨昭帝:“陛下?陛下,您没事吧?摔着没有?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奴我也不活了!”   昭帝甩开侍卫来扶他的手,将四喜踹了一脚:“朕还没死呢,你再嚎,朕拔了你的舌头!还不快扶朕起来!”   “是是是!陛下还能站起来啊?”四喜喊得惊天动地,昭帝索性摁着他肩膀自己站起来了。试着动了几下,还好,只崴了个左脚踝,再就是手背上擦破了点皮儿。   “陛下!陛下可还好?”   昭帝眼睛一亮,回身正看见万贵妃急匆匆而来。她迤逦裙角被抓在手中,走得连仪态都顾不得了。   “爱妃,你怎么在这儿?”他惊喜道,却已注意到了那座天香阁上的灯烛光,竟比平时多亮了几分,便知她是在里头呆过了。   万贵妃也不隐瞒:“臣妾在此夜赏美景,偏巧见陛下摔了。陛下怎样?”   夜赏美景?昭帝一眯眼睛,原来她早就知道林姬会在此起舞了,因此特地来看。昭帝有些不快了,她怎么对别的妃子如此上心?   万贵妃绕着昭帝转了一圈,拉起手来左瞧右瞧,确认他无甚大碍:“还好还好,陛下,快回去叫太医看看吧。林姬之罪,都是臣妾管教无方,才惹出这等祸事。臣妾会去太后那里请罚的……”   昭帝一把捉住了她的玉指:“爱妃的确有罪,罪在不该纵容林姬在此勾引朕。这样吧,太后她老人家老了,不宜为这点小事操心。爱妃若要请罪,不如来为朕侍疾吧——朕的脚好痛啊,连路都走不动了。”   他抬了下脚,嘶气喊痛。四喜赶紧扶住了,涕泗横流道:“陛下,都是奴无能,害您摔了!贵妃娘娘,还请您可怜可怜奴吧——您在陛下身边,陛下肯定能好得快些!”   主仆两个齐上阵,万贵妃不应也得应了:“是,陛下。就由臣妾为您侍疾吧。”   正说着,另一抬轿辇已经过来了。昭帝携着万贵妃一同乘辇去了就近的瑾思苑。林姬被送回了她自己宫中,另着太医看顾。   瑾思苑是御花园中一座精巧行宫,虽比不得正宫辉煌华丽,却也别有雅致姿态。昭帝坐在一扇梅花纹木隔窗下,拿毛笔去拂弄飘进窗来的柳枝:“爱妃姐姐,你风寒可好些了?”   万贵妃坐在软脚踏上,用纱布将他涂了药的脚踝轻轻缠起:“臣妾无事了。”   昭帝看她脸色还不似从前红润,便扔了毛笔,将木隔窗合上了。夜幕被挡在外头,烛花哔啵炸了一下。昭帝撑着下巴看万贵妃为他包扎。她眉目依旧清冷,手上却丝毫不马虎,动作极缓极轻柔。   昭帝胸中爱意顿起,忽地伸手扯开了她脑后金络。万贵妃出门前本就只松松绾了个发髻,这下青丝骤然滑散,扫过轻裘白毛边儿铺满肩头,更衬得她脸庞花朵一般娇美。她一回头,昭帝便看得醉了。   他挽起一缕发尖儿,在指间绕起:“爱妃姐姐,朕身上摔得痛,你替朕揉一揉吧。”   万贵妃道:“陛下去里头榻上躺着吧,臣妾更衣便来。”   昭帝眉眼温柔:“不必了,在这儿就好。”这窗下便是个半卧榻,他将绣枕捞过两个来垫起半靠着。一条腿曲放着,另一条则跷上了窗几。   万贵妃叹气,只得起身解了轻裘,替他揉捏起来:“这里痛吗?还是这里?”   昭帝抓着她的手,一会儿揉这儿,一会儿捏那儿:“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朕全身都痛。算了,朕还是把衣裳解了吧,这腰带硌得朕好不舒服。”   万贵妃便帮他解了玉带。刚将紫袍脱了一半,昭帝突然痛呼一声,吓得万贵妃立刻便起身要叫太医。昭帝一把拉住她道:“不必了!爱妃姐姐,快帮朕揉揉这里,不舒服得很!”   万贵妃却觉出些不对劲儿来:这揉的是哪儿啊?倘若一个男人真的把这儿给摔了,那还了得?   觉察到手心灼热的万贵妃脸面绯红,抽手要走,又被拽了回去。昭帝自己解了里头衣裳,将她另一只手往自己胸膛上摁:“爱妃姐姐,朕这里也痛……” 第9章 争锋   昭阳宫妙云轩中,林姝窈由侍女红药搀扶着跪在地上。似是很吃力般,岑岑汗水将她衣衫浸了个透,脸也是苍白的。   “……姬位林姝窈,举动不端,夜犯宫禁,损伤龙体……着斥降为采女,迁居妙音阁,禁足宫室,面壁思过!”   章嬷嬷念完太后懿旨,立刻吩咐道:“现在就去帮林采女搬迁,不得耽误!”她身后一溜的小太监们答应着,鱼贯入了妙云轩正屋,利索动作起来。   林姝窈撑着腰,抓住章嬷嬷衣摆哭泣求情:“求太后开恩,求姑姑帮我美言几句吧!”她拨下一对珍珠耳环往章嬷嬷手里塞,被冷冷推了回去。   “林采女,您是宫嫔,岂有向我一个奴婢跪地求情的理儿?太后和皇上宽慈至此,采女您就静心领罚吧。”   章嬷嬷说得没错。她损害龙体,却只被罚降位四级迁居思过——不要命,不株连,照说她该谢天谢地了。但这腰腿已伤、再不能舞,又牵连家族受辱,以后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这与死又有何分别?   林姝窈绝望地松了手,倒在红药身上掩面痛哭。   章嬷嬷微微摇头,离开了气氛哀戚的妙云轩,回了慈宁宫。   慈宁宫中,另有一位美人儿正陪着万太后说笑逗乐。章嬷嬷禀报了林采女的事,万太后拨弄着手中菩提珠串皱眉道:“罢了,以后不必再提她了。若非万贵妃求情,哀家立刻便会赐她一杯鸩酒!梅环这孩子呀,就是太心软。”   坐在下头那位容貌清艳的美人儿,听此便起身行了个礼道:“太后娘娘别生气了。太后娘娘威严,贵妃娘娘仁慈。您两位相辅相成,这宫中才能和和美美、秩序井然呢!”   万太后哈哈笑道:“惯是依姵这孩子会捧哀家,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   章嬷嬷也插嘴道:“奴婢记得从前呀,郑贵姬还小的时候就极会说话,总把人逗得乐乐的!”   郑贵姬笑得娇羞:“章嬷嬷,您可别打趣嫔妾了。您瞧太后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倒衬得嫔妾都容颜失色了!嫔妾都不好意思站在这慈宁宫里了!”   “哈哈哈!”万太后指着她,与章嬷嬷笑得合不拢嘴:“你看看这孩子,多大了,说话还没个正经!”   正说笑着,突然门外传来个泠然声音:“太后威严,贵妃仁慈,后宫才能秩序井然——你这话把朕置于何地啊?”   满屋子人都跪了下来,郑贵姬吓得花容失色。眼瞧着门帘一掀,一个穿着石青绣松常服、鎏金暗银腰带的年轻男子大喇喇踏进来。他今天黑发半束,倒是将素日里的凛然气息减去几分,气质仿若谪仙。   昭帝瞅了眼跪在地上的面生美人儿,自顾自向太后行了礼,一撩衣摆便坐下了。   郑贵姬一时被他容貌气度震慑到了,这会儿清醒了,脑子便转得飞快:“皇上主前朝,自是勤勉为政,英明神武;嫔妃们恪守职责,主好六宫,也是本分。”   昭帝放下茶盏,饶有兴趣地看向她:“抬起头来。”   郑贵姬已经心神镇定了,便大大方方抬起脸面,冲他嫣然一笑。   昭帝若有所思,这倒是一张透着聪明相的脸,与林姝窈那种张扬无忌的美很是不同。突然他疑惑道:“朕怎么瞧着你这么眼熟?”   万太后在旁笑道:“皇帝忘了?这是你姨家的表女儿,原与你有几分亲戚。你们小时候曾见过的。”   郑贵姬又俯身道:“太后娘娘好记性。臣妾小时候曾来宫中玩耍,但并不起眼,想必陛下不记得了。”   昭帝点头道:“朕确实不记得了。”   郑贵姬:“……”   万太后打了个圆场:“起来吧。难为这孩子了,这么些年一直惦记着你。皇帝,听说前日你看林氏跳舞却扫了兴致,依姵也会跳舞,不如叫她来跳一曲?”   郑贵姬欢喜道:“只要陛下不嫌弃,臣妾原献以蒲柳之态,讨陛下一个欢心。”   昭帝无言,感情万太后急匆匆将他从前朝叫来,就是为了这个?想到勤政殿中那一堆待阅奏折,他真恨不得立刻拔腿溜了。   “快跳快跳。”他催道。   郑贵姬没听出其中的不耐之意。她喜滋滋整顿衣裳,从侍女冰绡手中接过一把琵琶,竟当场跳起了一曲反弹琵琶舞。   此舞传自西域,身姿形态均很有异域风味。然昭帝自小长在皇宫,什么样的奇歌异舞没见过?以他眼光来看,郑依姵的舞只算尚可,甚至远不及林姝窈。他甚至怀疑,这舞怕不是万太后误会了他想看舞蹈,而叫郑依姵特意临时练习的。   既如此,他便不欲让二人过早失望,且看她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招吧。昭帝给了个很有面子的评价:“不错,比林采女跳的美多了。朕很喜欢。”   郑贵姬大喜,与万太后对视一眼。万太后满面慈笑,不断点头:果不枉费她一番苦心啊。她的意思,郑依姵即使已经将舞练得纯熟,在昭帝面前也要跳出三分生疏感来。这样才好叫昭帝看出她的苦心——她是为了讨皇帝欢心才特意去练舞,难道这样他还能不动心?   可惜万太后失算了。昭帝并没有那样懂女人心思。又坐了一会儿,他便起身告辞:“朕还有要务处理,先回勤政殿了。”   万太后叫章嬷嬷去送一送皇帝,转头对郑贵姬说道:“回去好生准备着,今夜皇帝怕是要点你侍寝了。”   郑贵姬抱着琵琶含羞一笑,自是丽色动人。   昭帝出了慈宁宫,长吁一口气。四喜看他脸色有些憋屈,担心道:“陛下,是郑贵姬跳的舞不好看吗?”   昭帝瞪他一眼:“你说呢?”   四喜嬉皮笑脸道:“奴不知。奴只知道郑贵姬真是费劲心思来讨陛下喜欢——呀,陛下,您踹奴作甚?诶,您去哪儿啊陛下?等等奴啊?”   昭帝才不等他呢,自个儿迈着长腿,气哄哄在御花园里走着。现在他看着宫中一切,无论谁、无论何事,都像是万家的网。这张网正渐渐绞织着,向他越拢越紧!他真想拔出剑来,唰地一下能砍断就好了!   “咣”地一声,昭帝选了个没人的地儿,一脚踹翻了一块石头。四喜心疼地追上来时,他向四喜身后的侍卫伸出了手。侍卫非常有经验地解下了腰中长剑递与他。   昭帝喝道:“走!”   四喜知道拦不住,带着侍卫们赶紧溜开了。剑锋铮然出鞘,游龙一般的剑光凛冽而过,被剑气搅碎的一圈落叶卷着风骤然而上,像是携裹了一股怒气般。   昭帝心头总算痛快了不少。正舞得酣畅,突然剑光所指之处出现了两个仙子身影。他硬生生止住了掷剑而去的手势,将剑锋倒转提到了身后:“爱妃怎会在此?”   万贵妃见怪不怪地行了个礼:“请陛下安。臣妾约了祝妃一同来逛园子解闷,不想在这儿碰上陛下了。”   昭帝眼神仍然凌厉,一眼刀过去,那祝妃却毫不惶恐,只道了一句:“陛下好剑法,看得臣妾想与陛下来场比试了。”   昭帝怒道:“你说什么??”   万贵妃上前一步,含笑道:“陛下莫恼。陛下忘了?祝妃原是护国将军祝参之女,自然身手不凡。陛下可愿与祝妃一试?”   昭帝疑惑,只见她面色端朗,盈澈眸子却带着几分柔意。昭帝虽不明白她为何要帮祝妃出头,但被这么一看,也忍不住心软答应了。   “好,朕不会下手太重。”   祝妃却抬眸一笑:“陛下不必让着臣妾,否则便是看不起臣妾将门之名了。”一个侍卫递过剑来,她手腕一翻,将剑尖指向了昭帝。   “请陛下赐教了!”   万贵妃退后几步,扶着雪茶的手,笑看剑光往来。 第10章 拉拢   二人剑气不断相击,一边凌如霹雳,一边婉若回风。三五招后,祝妃脚步便开始后退。昭帝本欲施以最后一击结束这荒唐打斗,却瞥见万贵妃正看得开心。心念一转,他干脆故意脚下一滑,让了祝妃几分。祝妃立刻重整旗鼓而来。   又过了几招,昭帝不想打了。但若让祝妃输得太惨,万贵妃的脸面怕是要彻底挂不住了。可若就此输给祝妃,自己的脸面又该何在?最后,昭帝干脆以一种略强于祝妃的姿态结束了对打。   “祝妃好身手啊。”随手将剑扔给侍卫,他还不忘笑吟吟夸了一句。   祝空青已拼尽全力,气息大乱,心里也明白昭帝是放了水。她心底的疑问也已解开了,那张冷面上居然显出了一丝佩服。   “臣妾斗胆献丑了。”   “哪里哪里,祝参能教出这样的女儿,朕很钦佩。”昭帝说的也是实话。   他看祝空青明明疲累,却仍站得笔直。态度也不卑不亢,像极了她那位镇守边关三十载的父亲祝参,不由感慨吩咐道:“你回去好生休息吧。若有不服,朕可来日再与你战。”   祝空青一愣,清清然一笑:“多谢陛下抬举,臣妾告退。”   祝妃走了。万贵妃从袖中拿出丝帕,为昭帝擦拭着额头:“陛下好身手,可累着了?”   昭帝拽过丝帕塞回她手中:“别擦了,朕根本就没出汗。”   万贵妃看出他有些生气了,便掩嘴笑道:“陛下可是在气臣妾,三番两次向您荐她人于您枕席?”   昭帝猛地回过身背对她道:“哼。朕没有。不过刚好有些心烦罢了。”   刚好有些心烦?万贵妃不信。她对这个人再了解不过了。此刻除了万太后,还有谁能让他心烦至此?   一直以来,他对于后宫的态度都是矛盾的——一面想宠着她,一面又忌惮着万家势力。是以她受宠这么些年仍只是个贵妃,没有再往前一步。   而眼下情势就更加矛盾了:新晋宫嫔中多半都是万太后的人,就算她们一时占不了什么风头,日子久了也会形成一股盘根错节的势力。昭帝这些日子来后宫的次数明显少了许多。她不得不开始拉拢自身势力,以便日后和万太后暗中对抗。   是以今日祝妃主动找上万寿宫时,她欣喜暗道正合我愿。   祝妃是这样说的:“嫔妾本不想入宫,想去到边关陪着父兄镇守家国。奈何父亲坚持,说我在宫里,将来总会对家族有利。可我实在不甘心就这么嫁人了!贵妃娘娘,您是最受皇帝亲近信任的宠妃,您能告诉我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万贵妃很是讶异。她经年所见女子,多半都挤破了头想往昭帝身边凑。敢这样直接质疑皇帝的,怕是只有她祝空青一个。   为着这份勇敢耿直,万贵妃预感到她日后将大有作为,说不定会成为扳倒万太后的一把利刃,因此很愿意帮她:“本宫作为宠妃,自然只有夸他的份。所以,本宫所说你也未必全信。这样吧,本宫听闻你也是会剑术的,不如你与陛下比试一番,亲自感受一下他的气度胸怀如何?”   人话不可信,但剑骗不了人。剑的气势即人的气势,剑的风格即人的风格。这正合祝妃之意,她便答应了。   万贵妃想,眼下看来,祝妃对昭帝应该是相当满意了。   她恍神半天,背手站了半天的昭帝觉得有些奇怪。遂转身一看,只见她自己含笑点头,还自言自语道:“这样便好,倒不辜负她一番心意了。”   “辜负……辜负什么?”昭帝俯身,将脸凑到她跟前,倒吓了她一跳。   “没什么,臣妾走神了。陛下,您看祝妃如何?”   昭帝看她巴巴眼神,还能说什么呢:“朕看不错。”   万贵妃眼底浮现一丝笑意,看得昭帝酸溜溜的。这个祝妃到底是自己的妃子,还是她的妃子?   万贵妃这一问,意思就很明显了:她希望祝空青能早日承宠。昭帝想起她之前举荐蕊珠为妃,再看今日此事,突然便明白了:她这是想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势力吧?   这股势力显然不是为了对付自己,那就只能是对付万太后的了。昭帝心头一凛,她莫不是和他一样,打算彻底摆脱万太后掌控,和日渐凌盛的万家决裂?   暮色中落日渐渐沉下。此时宫灯还未亮起,昏黯余晖映在万贵妃脸上,昭帝有些看不清她表情。只听她语声轻柔道:“陛下既觉得不错,就切莫辜负了人家。”   昭帝看着她侧脸,眼光温柔下来:“好,朕不辜负。”   “既是你所想,朕便不会辜负。你的心意朕明白了,朕会帮你脱离万太后,脱离万家的。”   怀着这样想法,昭帝回了勤政殿后,便立刻叫了尚寝局的人来,将一朵石榴花放在了祝空青画像上。   次日,即赐她封号为“云”,从此称为祝云妃。祝云妃成了新晋宫嫔中头一个有了封号的。   这事可气坏了万太后。她费尽心思才让温贵嫔入了昭帝的眼,却没想到中途跑来个祝云妃截了胡——尤其主谋者,还正是自家的亲侄女万贵妃!   万太后发怒的事儿传到了万寿宫。万贵妃一语不发,只捧着熏香炉歪卧在美人榻上合眼休息。兰茹坐在榻边摇着团扇为她扇凉,雪茶则在榻脚为她捶腿。   雪茶忍不住问了句:“娘娘,太后娘娘那里当真不要紧吗?”   万贵妃慵懒答道:“不要紧。要宠幸谁是陛下自己的事。太后娘娘想明白了,自然也就不气了。”   雪茶犹疑道:“可是,太后娘娘怎么可能想得明白?她定然是恼了咱们娘娘了。”   兰茹笑道:“瞧把你给吓的。咱们娘娘是六宫里头最得陛下宠爱的,就是太后,也不能随便寻娘娘的错处,怕什么。”   万贵妃睁开眼笑了,刚要说话,只听外头祝云妃的声音问道:“贵妃娘娘可在吗?”   万贵妃依旧歪着身子道:“叫她进来。”   祝云妃一身绯色宫装,依旧是那副清冷样子,进来爽快行礼道安后便自个儿坐下了。万贵妃也不计较:“妹妹如今可怎么样了?”   祝云妃回道:“谢贵妃娘娘抬举,嫔妾如今得了陛下一点宠爱,家里倒是安心许多。”   万贵妃笑道:“这也难怪。新人里头你是最得宠的一个,只是往后这日子也不会太平了。本宫提醒你,要注意被某些人使绊子。”   祝云妃心知肚明她说的是万家人,不由疑惑:“娘娘为何不抬举自家两位妹妹呢?”   万贵妃道:“她们自有太后抬举,用不着本宫。”   祝云妃很聪明:“这么说,娘娘的确是想要和万太后划清界限了?所以才如此抬举我。”   万贵妃眯起了眼睛。   祝云妃冷笑道:“原来我果真被娘娘给利用了——那么,娘娘就不怕我倒戈太后吗?谁都知道眼下后宫是太后最大,而娘娘屈居太后之下多年,也并未真正反抗过。”   雪茶兰茹倒吸一口气,万贵妃却抬手叫她们退下去了。   待正殿大门关上,万贵妃方慢悠悠答道:“正因为已屈居多年,所以才不甘心。你也看到了,如今后宫是怎个情形。本宫不过想要回属于自己的权力而已。”   祝云妃道:“贵妃娘娘句句在理,但嫔妾并不全信。”   万贵妃抬起了眼眸,里头已有了一丝冷意:“哦?”   祝云妃毫无畏惧道:“太后曾在朝数年,得众多朝臣武将支持,若无旁人相助,要扳倒她简直难如登天。所以贵妃娘娘才看中了嫔妾——不,应该说是看中了嫔妾家族的势力。嫔妾家族乃四代将门,因此决不能被太后拉拢了去。贵妃娘娘是在以自身为筹码,为陛下换取一份安然在握的兵权,对么?”   “毕竟,陛下虽已收回大半皇权,但太后岂会轻易认输。若被逼急了,说不准会动用外室兵权……”   “够了!”   团扇自万贵妃手中掷出,玉柄磕在桌角边,发出“铛”的一声。祝云妃语声戛然而止。   殿中漏刻流动仿佛静止了,水珠凝结在半空中,这一瞬间变得极长极长。万贵妃摇着团扇的手也停住了,眸子从漆黑变成了极淡的琥珀色。 第11章 兰香丸   祝云妃震惊了。在她寥寥几面的印象里,万贵妃虽然是个冷面人,但行动举止总是温柔的,连对做杂事的小宫女讲话也很和气。而像现在这样……   她盯着万贵妃那双淡烈到如同灼烧火焰的眼眸,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眼睛?   万贵妃终于发觉自己吓到了人家。她坐正了前倾的身子,松开紧抓住椅子的手,眼眸和语气都恢复了正常。   “抱歉,本宫吓到你了。”   祝云妃小声道:“没有,是嫔妾不好,嫔妾太多嘴了。”   万贵妃轻轻摇头:“你说的没错。你很聪明,能猜到本宫的想法。”   祝云妃刚放下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那、娘娘您……会生气吗?”   万贵妃微微闭上了双眼:“本宫气的不是你,是自己。诚如你所说,本宫被太后压制多年,却从未想过真正的反抗。可如今,太后已然成了皇上最大的阻碍,本宫不能再坐视不管了。”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祝云妃从这声叹息里听出了太多无奈。必须要在娘家和夫君间做出一方选择,她必然非常痛苦吧。   祝云妃也有自己的考量。从她在和温贵嫔的较量中胜出来看,显然是万贵妃比之万太后在昭帝心中分量更重;再者,自古以来,哪有太后凌驾于皇帝的道理?其实她早在那日主动找上万寿宫时,便已经做出选择了。   “我帮你,贵妃娘娘。”   万贵妃霍然睁开了眼。   “我家四代将门,讲的便是一个‘忠’字。从前,我的太爷爷、爷爷忠于先帝,如今,我与父兄也皆愿忠于皇上,再无忠于外戚之理。”   万贵妃微有些讶异,她态度竟如此爽快。   “贵妃娘娘不必惊讶。嫔妾选择来找您而不是太后,您该已洞悉了嫔妾想法。今日嫔妾急躁唐突,不过想一试娘娘真实态度,来确认我有没有选对人。还请贵妃娘娘见谅。”   万贵妃走下主位,将手伸与了她:“本宫与皇上,都多谢你了。”   “不必。日后但凡娘娘与皇上需要,只需一声令下,嫔妾父兄自会恪尽职守,护卫皇权。”说罢她拿起茶盏,递与万贵妃一盏道:“今日嫔妾与娘娘便以茶代酒,以此为约吧。”   她将凉掉的茶一饮而尽。   万贵妃看着这位刚烈女子,道了一声“好”。待茶盏空了,她眼眶已湿。   仿佛饮下了一杯真正的烈酒。   日子很快到了八月初,宫中各处都在奔走准备八月十五中秋宫宴——只除了慈宁宫。   万太后被上回祝云妃截□□贵嫔之事气的够呛,一连数日将自己关在慈宁宫里,连昭帝与万贵妃上门请安,也都被章嬷嬷打发了回去。说是赌气,不如说是觉得自己太没面子,不愿见人罢了。   但这日却来了位不得不见的客人——幼弟万正泽。   依照昭帝日前吩咐,万正泽将在九月初八动身前往大燕各地勘察水利,因此可赶在中秋前入宫一趟,见一见万太后与两个女儿。但他却碰了个冷钉子。   先是万太后将他训斥了一顿:“此番前去,且把你那臭脾气收一收。别惹事,别敛财——哀家知道勘察水利是件肥差,可皇帝时刻盯着你呐!别叫他抓住把柄!”   万正泽很有些受伤。他作为万太后的幼弟,从来都能比哥哥万秉泽得到更多宽容与宠爱,如今却只有他被这么训斥了。而更让他受伤的是,昭帝明明允准了他可以见一见两个女儿,却被万太后给拒绝了。   “不行,现在见不得。万柔嘉被禁足了,万柔惠为着躲风头才故意生了场病。你现在去探看,还如何叫她们低调行事?”   这话不无道理。通常嫔妃入宫后,除非盛宠,否则很难再与家人相见了。如今万太后好不容易叫她们躲过第一波风头,岂能为着万正泽再惹出闲话来?   万正泽真是委屈得不行。谁知出宫的半路上,又恰巧遇见了最不想见到的人——万贵妃。   为着有这么个做了宠妃的女儿,哥哥万秉泽平日在族里也处处压他一头。如今自家女儿受了罚,哥哥的女儿却依然风光无两,万正泽更觉得不甘。   “臣见过贵妃娘娘。”   万贵妃向来对这个叔叔没什么好感。见他跪在宫墙边,碍于宫规也不过瞥了他一眼,道一句:“起来吧”便走了。   她就这样走了!   万正泽慢慢站起身,抬眼望见的是她华丽无比的仪仗,和无数道绵延伸去的宫墙。   “你们都看不起我是吧?等我此番功成名就做了一番事业回来,你们是要为今日后悔的!”万正泽捏紧了拳头,愤恨自语道。   听说父亲今日入宫却不得见,长阳宫里可是翻了天。万嘉嫔气冲冲跑来敲姐姐的门:“姐姐!我要见父亲!”   万贵嫔打开门,摁住了妹妹一个劲砸门的手:“妹妹快别闹了。叫太后娘娘知道了,你又要受罚。”   万嘉嫔推开她,自个儿进屋坐下抹眼泪道:“你少装贤良!你倒是有陛下的恩宠,就算生了病,赐礼也是一波接一波地送来。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冷冷清清过了这些天,好不容易爹爹来了,却不得见!早知如此难过,我还不如不进宫!”   万嘉嫔捂脸哭起来。她在家里是最受父亲宠爱的老幺,姐姐如何能懂?   万贵嫔有些阴沉地皱了眉。在家时她便常以撒娇哭闹来抢夺父亲宠爱,做姐姐的让了这么些年,如今才不过多受了一点皇恩,她便又作闹起来了。   大宫女白薇见如此,便向另一名陪嫁侍女紫鸢使了个眼色。紫鸢立刻将梳妆台下一个玉匣子拿出来,奉与万贵嫔。   万贵嫔见了玉匣,神色恢复了温柔:“妹妹莫哭,你看这是什么?”   万嘉嫔从指缝里看了眼,只见是个青玉匣子,也没什么特别:“八成又是陛下赐的好东西吧,你不用看我可怜就赏给我!”   万贵嫔拿起帕子替她擦擦眼泪道:“我的好妹妹,这是姐姐好不容易寻来,专门送与你的好东西呀,你看。”她打开了玉匣,只见里头分了六个格子,每个格子里头都有一颗药丸。小指盖大小,边缘有些透明,内里却是漂亮的朱砂色。映之以光,色泽流动,非常美丽。   万嘉嫔看入了迷:“这是什么?”   万贵嫔拿出一颗,放入妹妹掌心,又沾了一点茶水化于其上。一股异香散发出来,万嘉嫔深吸一口,顿觉上了瘾般,霎时便魂酥骨软了。   “好妹妹,这叫兰香丸。是姐姐特意从民间寻来的秘方。不瞒妹妹说,姐姐初次乘宠那晚就用了这个,所以才能得了陛下如此恩宠呢!”万惠嫔编造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其情之切,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了。   万嘉嫔着迷般捧起了兰香丸:“好姐姐,你当真愿意把这个让给我?”   万贵嫔假装咳了两声,眼光也黯淡下来:“妹妹瞧我现在病容残损,这兰香丸白放着也可惜了。我们本是同根姐妹,姐姐愿助你一份微力。只求妹妹他日飞上枝头,切记得提携姐姐一把就是了。”   万嘉嫔小心翼翼接过了玉匣:“那我就收下了!姐姐,你真好!”   万贵嫔掩在丝帕后的嘴角勾起一丝阴柔的笑:“妹妹,三日后便是中秋宫宴了。所有嫔妃都要赴宴团圆面见皇上,妹妹可要抓住机会了。”   “还在禁足的也可以去吗?”万嘉嫔眼睛都放了光。   “当然。”万贵嫔语语气笃定,万嘉嫔毫不有疑,欢天喜地带泪笑起来。 第12章 中秋宴   御花园钩月台正殿中。   乐师们坐在纱画屏后,泠泠琴声渐渐被入殿来的欢声笑语所掩盖。殷淑妃和姜贤妃举杯互饮,徐夫人和祝云妃说着话儿,万贵嫔和万嘉嫔笑语晏晏。其他人也三三两两地凑热闹,只有薛嫔和选侍蕊珠是独自坐着的。   编钟一声长鸣,殿堂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皆起身跪拜道:“恭迎陛下、贵妃娘娘。”   昭帝是和万贵妃一起来的,这引起了不少人的眼热。万嘉嫔向姐姐小声嘀咕:“她可真是个狐媚子,恨不得整日挂在皇上身上呢。”   万贵嫔使唇语道:“别乱说话。”   昭帝和万贵妃在上头主位坐定了,大手一挥道:“都起来吧。”   “谢皇上、贵妃娘娘。”   万贵妃将众人看了一圈道:“今日太后身体不适,不能赴宴。诸位妹妹有心的,等下赏月时记得为太后娘娘祈福就是了。”   众人心中一松,太后不在场,她们自然能玩乐得更自在些:“是,嫔妾谨遵娘娘教诲。”   殷淑妃笑道:“到底是贵妃娘娘心细孝顺,嫔妾们都没想到这些呢。”   万贵妃笑了:“妹妹可别打趣我了。”昭帝温柔看向她,先举了一杯酒道:“爱妃每日操劳,着实辛苦,朕敬你一杯。”说罢便一饮而尽。万贵妃绣袖遮面,也回饮了一杯。二人相视而笑。   这下众人皆羡慕不已。殷淑妃也依样敬酒道:“也请陛下和娘娘饮了臣妾这杯罢。”昭帝和万贵妃便又饮一杯。   接下来又接了姜贤妃、徐夫人、祝云妃的敬酒,依次序到了温贵嫔时,万贵妃已有些不胜酒力,脸颊微红了。昭帝见此,便命四喜又拿过一个酒盏来,对温贵嫔道:“万贵妃这杯,朕便替她饮了。”他便连饮了两盏。   温贵嫔的笑变得有些尴尬。万贵妃见状道:“陛下别打岔,这是温妹妹敬臣妾的酒,怎么您给抢了呢?”说罢便吩咐雪茶:“拿酒来。”雪茶只得倒上。   底下的妃嫔们便不敢再继续敬了,纷纷一起端起酒杯道:“恭祝陛下江山永固、万寿无疆,恭祝贵妃娘娘清泰平安、承恩万福!”   只有一个坐在末位的低阶宫嫔宁蕊珠,突然贸然起身道:“贵妃娘娘,臣妾不会说话,只能祝娘娘身体健康、早生贵子!”   众人皆变了脸色,回头去看这个敢揭贵妃伤疤的人是谁,毕竟宫中谁人不知万贵妃唯一的弱点便是常年无子?有人呵斥道:“不懂规矩就别开口,这儿岂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   万贵妃稳住脸色道:“陶姬,不得喧闹。”陶姬只得忿忿闭了嘴。   蕊珠早已被吓得跪下了,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万贵妃温声道:“起来吧,本宫谢谢你的好意。”说罢便自饮一盅,向蕊珠笑道:“怎么,你不愿与本宫对饮?”   蕊珠喜得要哭出声了,也不等宫女来添酒,自个儿抓起酒壶倒了满满一盅,又咕咚牛饮下,结果呛得直咳。席间笑声四起,坐她上首的乔才人担心地看着。   万贵妃安慰她道:“别急,慢点喝。”   昭帝一直歪身倚坐着,盯着这个连番出丑的小宫嫔想了半天,最后终于坐直了身子:“你不是那个宁蕊珠吗?”   蕊珠跪下叩头道:“是!”随即又改口道:“回陛下,臣妾正是选侍宁蕊珠,承蒙陛下还记得!”   昭帝若有所思,看了万贵妃一眼,她却一笑道:“陛下,可不许为难人家。可怜这孩子已被吓成这样了。”   昭帝收了跃跃欲试想逗人的心,一叹气一挥手:“难为你还知道对贵妃感恩,赏!”   蕊珠大喜:“谢陛下、娘娘恩典!”   这下惹得诸妃皆侧目,万嘉嫔又忐忑微语道:“姐姐!陛下等下会不会一时兴起,直接叫了她去侍寝吧?那我怎么办?”   万贵嫔也悄声道:“别急,你且等着。”她冲主位上头一点头,万嘉嫔看去时,只听昭帝说道:“朕喝得有些头闷,万贵妃,且陪朕去吹吹风吧。”   万贵妃担忧道:“陛下,喝了酒不能吹风的。”   昭帝对她挤了下眼睛,唇语说道:“人太多了,朕闷得慌。”万贵妃只得吩咐道:“殷淑妃,姜贤妃,这里且交由你们照看了。”   二妃答声是。昭帝一拂衣袖,便和万贵妃一同走了。余下的嫔妃们只得自赏歌舞,说笑起来,倒也随和热闹。   万嘉嫔却急了,也找了个借口起身道:“淑妃娘娘、贤妃娘娘,请容嫔妾去更衣。”   得到应允后,她便捏紧了藏在袖中的那颗兰香丸,出了正殿。   外头月色正好,万嘉嫔却无心欣赏,只到处找寻昭帝身影,祈祷着万贵妃千万不要时时和他在一处。走到一处高台花藤时,偏巧碰见了万贵妃身边大宫女兰茹,端着盘点心而来,笑盈盈向她行了个礼道:“请万嘉嫔娘娘的安。”   兰茹急切问道:“陛下和娘娘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兰茹指着钩月台上最为高耸的一处楼阁道:“奴婢见陛下和娘娘去了那里,然后娘娘又出来了,说是去给陛下熬碗醒酒汤来。眼下只有陛下一人在里头歇着呢。”   万嘉嫔大喜,转身便往那处摘月阁走。   摘月阁内有一处古木梯,万嘉嫔提着裙角悄悄上去,只见屋里头一水的古香古色。一道嫦娥奔月纱画屏后,隐约有个身影正躺在美人榻上,却无近人服侍。   万嘉嫔早被喜悦和激动冲昏了头脑,根本不疑有他,一心只认定那人是昭帝。她蹑手蹑脚走进去,只见锦花团被中人稍微动了一下。   “皇上,您喝了酒,不好用被子蒙着头的。让臣妾来服侍您吧。”   万嘉嫔柔声道,待要伸手去掀,转念一想,又从袖中掏出那颗兰香丸,一下咬了半颗化在嘴里。沾了唾液的兰香丸立刻便发挥了效力。万嘉嫔霎时便觉得胸口酥软,身子发麻,甚至有些站不稳了。紧接着她便眼前一黑,竟摇摇晃晃向地下栽去了。   一双手从背后扶住了她。   “皇上……”   万嘉嫔呢喃着,拼劲全力转头一看,却见不是昭帝那张清辉俊美的脸,而是另一张属于女人的脸。   “怎、怎么是你……”她霍然睁大了双眼,然后翻了个白眼,彻底昏睡了过去。   万贵妃使劲全身力气抱着她腰身道:“雪茶,还不快起来帮本宫,你可别是真睡着了?”   只见锦被一掀,笑嘻嘻的雪茶从里头跳了出来,帮着万贵妃将人拖到了榻上放着:“娘娘,这万嘉嫔可真够傻的。奴婢本以为就凭兰茹三言两语,哪能就将她引过来呢?”   万贵妃坐在榻边,为这个不安分的妹妹轻轻盖上被子:“也是她心太大,才会轻易信了别人。本宫也是没想到,万贵嫔当真舍得下手陷害亲妹妹啊。可见人心难测,尤其在这深宫里,连亲姐妹也能反目啊。”   雪茶也笑不出来了:“亏得娘娘早有明见,命刘太医在这兰香丸里多放了一份令人昏睡的方子。否则还真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万贵妃叹息道:“着人好生看着她,等醒了便送回长阳宫去。这回她也算得了个教训。”   雪茶道:“是。”   正说着,有个小太监来报道:“贵妃娘娘,陛下过来了!”   雪茶大惊,万贵妃蹭地站起身道:“怎么回事?陛下怎么知道本宫在这里?”   雪茶着急道:“怎么办啊娘娘,这事若是被陛下知道了,连娘娘也逃不了一个包庇之罪!对陛下下药可是死罪啊!”   正说着,只听楼阁下昭帝声音已近:“爱妃,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朕找你好久!”   雪茶吓得慌忙去拉帳幔遮掩万嘉嫔,可她手抖得不行,倒差点把帘子拽下来。万贵妃一把摁住她,亲自拉上帘子。然后狠狠掐将自己两颊掐了一把红晕出来,身子一软,便刚刚好倒进了上楼来的昭帝怀里。   “陛下……臣妾有些不胜酒力,便在此处休息……”   昭帝抱着怀中香软美人的柳腰身,见她面色酡红,眸中水光涟涟,一时只觉得又可怜、又可爱,便朝那带着酒香的唇狠狠吻了下去。   “那便让朕来帮爱妃姐姐醒醒酒吧。”   为着多喝了几盅酒的缘故,昭帝也是真有些醉了,又在她耳边呵气酥声道:“方才宁蕊珠说你无子,爱妃姐姐,不如你便在此为朕生个皇儿如何?” 第13章 满月夜   “陛下,不要闹了,叫人看见了可怎么好!”   眼下雪茶还呆站在美人榻边,拿自己遮掩着帳幔后万嘉嫔的身影。万贵妃瞥见她小脸已经红透了——昭帝当着人面这般胡闹,她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雪茶恨不得举起袖子遮住眼睛算了。   万贵妃也难为情得紧,悔不该用这个法子拖住他。偏巧昭帝还真来了兴致,觉察到她站立不稳,干脆将人一把拦腰抱了起来,对雪茶不耐烦啧声道:“出去!”   雪茶吓得噗通跪了下来:“陛下,诸位娘娘都还在正殿里等着陛下和娘娘呢!而且……而且这边不好服侍的!”   “什么?”昭帝不高兴了,垂眸向万贵妃抱怨:“爱妃姐姐,你还想回去那边么?朕懒得回去了。”   万贵妃靠在他怀里,发钗都有些蹭乱了:“陛下,今夜是团圆夜,岂有叫大家空等的理?”   昭帝还有些犹豫,但眼底的渴望那样明显,竟使他看起有些孩子气的委屈。万贵妃一时便心软了。可是……   正紧张时,突然窗外一声巨响,一道银光将屋里照了个通透。昭帝瞬间将万贵妃扔下推给了雪茶,然后“唰”地拔出了腰间佩剑指向窗外。其气势之凌厉,已与方才判若两人。   万贵妃也吓了一跳,她倒在雪茶怀里,险些便栽到万嘉嫔身上去了。却见木格窗外,那道银光化作了一圈琉璃花火,随即碎裂成点点星辰,呼啸着从夜空奔涌而下。紧接着又是一圈,两圈……将整座皇城映照得恍若仙境。   雪茶扶着万贵妃看得呆了:“是花火诶,娘娘!”   铮然一声,昭帝长剑入鞘,转头向她伸出手:“爱妃姐姐,咱们出去看花火吧。你不是早就想看吗?”   一道金龙花火在他身后“啪”地炸开,更衬得他宛如天子。他眼眸中明明还带着些许醉意,却偏又清亮晏晏。面对这个带着少年气的霸道笑容,万贵妃无法抗拒地伸出手去,牵住了他的。   两人一起走出去,站在檐廊上看漫天花火绽放。初秋的夜风吹过,引来屋檐下银铃叮当。她抛下了所有心思,只静静享受这片刻宁静。   不知何时花火消散殆尽,万贵妃还未来得及感慨,昭帝突然将头磕在她肩膀上嘟哝道:“朕清醒了。朕不该站在高处吹风的。爱妃姐姐,朕头好痛啊。”   万贵妃哭笑不得,为他揉了几下额头道:“陛下还是回去跟嫔妃们交待一声,再赶紧叫太医来看看吧。”   昭帝点头道:“就这么办。爱妃姐姐,今晚你会留在朕身边吧?”   万贵妃微有些脸红:“嗯。”   两人一起下了摘月阁。地面上四喜正倚着根门柱仰头看天回味花火,昭帝过去敲他脑袋道:“走啦!”   四喜赶紧跟上,向赶来的雪茶悄声问道:“雪茶姐姐,陛下呆在上面这么久,就只看了个烟花?”   雪茶刚为糊弄过万嘉嫔的事松了口气,一听便又紧张瞪眼道:“你好不害臊!”说罢一甩袖子自己走了,徒留四喜在后面挠头:“我说错什么了?”   钩月台正殿中,众嫔妃们早过了看花火的劲头,觥筹交错的也有,投壶掷花签的也有,总之热闹荣荣。只有万贵嫔一直坐立不安。眼见昭帝贵妃回来,众人请了安坐下,她又起身道:“陛下,臣妾妹妹方才顽皮跑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陛下可曾遇见她没有?”   万贵妃低垂眼眸,掩住了一丝怒气。昭帝不明所以道:“你问朕,朕怎会知道?怎么她身边没个宫女跟着?”   万贵嫔有些诧异,又听万贵妃沉声道:“本宫方才见你妹妹醉得有些晕了头,便叫人把她先送回去了。万贵嫔,你是姐姐,切记好生照顾妹妹,不要再叫她惹出乱子来。”   万贵嫔吓得呆了,这是个什么情况?难道万贵妃已经知晓一切?   殷淑妃笑道:“贵妃娘娘莫要怪罪了,万嘉嫔许是禁足已久,今日一高兴多饮了些,以醉态惊扰了娘娘。以后叫她留神些就是了。”   万贵妃冲她点头道:“妹妹说的是。本宫是看万嘉嫔一个人醉酒乱晃,有些担心罢了。她入宫不久年纪又小,倘若遇上居心叵测之人,犯下大不敬之过,本宫决不轻饶!”   听她是真的有些动怒了,昭帝拿起个掰了一半的石榴扔给她道:“罢了罢了,爱妃莫气。朕头痛,你再气得头痛,谁来照顾朕呢?”   万贵妃捧着石榴,终于给逗笑了。   听昭帝说不舒服,众妃们便劝谏他早些回去歇着。昭帝也不客气,大马金刀拖着万贵妃就要走,岂料席间又有人冲出来跪下道:“陛下!”   昭帝一回头,却见是薛嫔。念在她曾丧女,他对她向来是态度温和的:“什么事?”   薛嫔攥着衣角,无视了万贵妃警告眼神,流着眼泪恳求道:“陛下,请您来陪陪臣妾吧!臣妾自被贵妃娘娘禁足,已经数月没有见过陛下了!”   昭帝看了万贵妃一眼,她却冷冷地不说话。   “罢了,薛嫔,你回去好好歇着。朕今日真的不舒服,改日再去看你。”想了想又说道:“等下朕叫人送些……”   岂料薛嫔却疯了般,突然捞过身旁万贵嫔桌案上一把酒壶,“啪”地砸在案角上,吓得万贵嫔尖叫着直向后躲。   她用流着血的手指拈起一角碎片,顶在了脖颈上:“陛下!今晚您若不来臣妾的毓秀宫,臣妾宁可死在这儿!”   昭帝的酒完全醒了,怒喝道:“薛嫔!休得胡闹!朕岂能容你来威胁!”   薛嫔倔强跪着,将碎瓷片又向肉里扎进了一分。白皙的脖颈上,已经有了道浅浅的印子。   殿堂中丝竹之声乍停,乐师们纷纷退下。满堂妃嫔们花容失色,哗啦啦跪了一地。   万贵妃一脸震惊,她哪里想到薛嫔竟已疯癫至此!待要上前劝说,昭帝却拦住了她:“朕知道了,你把碎片放下,朕陪你回毓秀宫。”   薛嫔睁大了眼,嗫嚅半天,流下了一行欢喜的泪:“臣妾谢谢陛下。”她垂下了胳膊,眼看着昭帝身影走下高台,走到她身边,冲她伸出了手。   薛嫔握上去,却握了个空。那只手并没有牵住她的,而是横劈在了她脖颈后。她诧异地倒下合了眼睛。   “陛……下?”   昭帝沉默了一会儿,将她抱了起来:“朕答应过会陪你回毓秀宫的。”然后转向万贵妃道:“爱妃,你能随朕一起来吗?”   万贵妃收敛神色,缓缓下了高座,与他一道出了钩月台。   失去了花火的夜空很是寂寥又清冷。昭帝抱着薛嫔在前走着,万贵妃自然看得出他背影中的难过,一时只觉得哽咽。   薛嫔也是个可怜人,她本是万太后阴谋的受害者;而今日,万贵嫔和万嘉嫔也差点做了她野心的牺牲品。而只要这位姑姑在位一日,又不知会有多少人沦为她手中的血腥棋子。她万贵妃今日能保住一人,难道日后还能保住每个人吗?   万贵妃微微闭目,将眼泪洇了回去。天边一轮满月不知何时又被乌云遮蔽了。   明月灼灼,何时可现?   同一片蔽月乌云下,吓坏了的万贵嫔一路跌跌撞撞跑回了长阳宫,脚步快得连侍女白薇都追不上。   寝殿的大门被她狠狠关起,白薇和紫鸢急得在外面拍门喊叫。万贵嫔置之不理,只捂着心口,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满脑子都是方才薛嫔那张扭曲的脸,和沾满鲜血的手。还有万贵妃望向她时的眼神,也真叫人害怕。难道这就是不得宠的下场?她不知道薛嫔曾经怎样得罪了万贵妃,只知道薛嫔是被万贵妃禁足后,才变成这样的。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万贵嫔瞪着眼喃喃自语。她忽地又想起万贵妃警告她的那些话:“你是姐姐……倘若遇上居心叵测之人,犯下大不敬之过,本宫决不轻饶!”   万贵嫔捂着脑袋大叫起来:“她什么都知道!她怎么会什么都知道!怎么会!”   恐惧击碎了万贵嫔的神志,却教她抓瞎中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万贵妃总对那个选侍蕊珠青眼有加,蕊珠又是住在她们长阳宫的,定是这个贱婢向万贵妃通了风报了信!   万贵嫔拼命喘气,眼珠通红。恍惚间她拉开了寝殿的门要去找宁蕊珠问个清楚,却不料门外正站了个人影,脸色青白得吓人。   “啊!”   万贵嫔撕心裂肺地向后猛退几步,才认出那是万嘉嫔!   “妹……妹,你去哪了?”她虚声问道,脸上挤出了一丝难看的笑。   万嘉嫔脸色阴冷,眸光骇人。她一抬手,拼尽全力给了姐姐一个巴掌。尖利的指甲深深划破了万贵嫔的娇嫩脸蛋。她脑袋也狠嗑在柜子上,在白薇紫鸢的尖叫中呕出了一口血。 第14章 朱砂毒   万贵嫔瘫倒在地,发钗掉落青丝凌乱。白薇紫鸢要来扶,却反被万嘉嫔身边太监给堵住了路。   万嘉嫔怒火未消,又蹲身抓住她头发,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亏我那样信任你,你竟这样害我!”   万贵嫔红肿脸颊挂满泪水,像朵被浇透的桃花:“好妹妹,姐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姐姐完全是一片好意才给了你兰香丸啊!”   万嘉嫔又扇了她一巴掌:“你再说!那兰香丸里放了什么?”   万贵嫔头皮被揪得吃痛,不得不顺势向后仰头:“好妹妹,那只是一味媚药罢了,妹妹不信,可以去问制药的刘太医的。”   万嘉嫔冷笑着松了手,从袖中掏出那半颗剩下的兰香丸,在万贵嫔注视下一分一分将其碾碎。只见药丸碎裂成朱砂色的粉末,但若仔细看,能瞧见有些粉末的色泽略深了一些。   万贵嫔的眼神变得很微妙。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兰香丸是用豆蔻花制成。豆蔻花是朱色,朱砂也是朱色。姐姐,你在这里头掺了这样多朱砂,可是想用媚药一分一分地慢慢毒死我?”   万嘉嫔嘴唇都是哆嗦的,她其实不愿去相信。然而万贵嫔的脸色已使她不得不信了。   万贵嫔不再哭哭啼啼了。她抹去了嘴角血丝,娇笑如蛇蝎:“哼,是刘太医那个不中用的告诉了你吧?也好,省得我再费力与你做这姐妹情深的假戏了。”   万嘉嫔浑身颤抖起来,方才的气势全然不见了,变得悲伤又可怜。   万贵嫔继续捅刀道:“我的好妹妹,你知道吗?你比我年幼三岁,自小爹娘便要我让着你,护着你。你做错了事挨骂的是我,你闯了祸担责任的是我。同样是父亲外出带回的玩意儿,你可以拿最好的,我只能挑你不要的;就连我们那年同时遇上豫亲王司寇琅,他心悦的也是你,而不是我。为什么呢?”   万贵嫔捧起妹妹的脸,语声极其轻柔又困惑:“为什么呢?我的好妹妹,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万嘉嫔哆嗦着摇头:“姐姐,我不知道……”   万贵嫔突然将她推倒了,跨在她腰身上回扇了一个凶狠的巴掌:“你不知道?是了,从小你就是这副天真样子,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身上!如今我出人头地了,我先于你得了陛下的恩宠,你就不习惯了!日日甩着脸子给我瞧,日日向我抱怨你不得宠!怎么,是我万柔惠上辈子欠了你的吗?”   她颊上的血滴落在了万嘉嫔脸上。多年的积怨一朝爆发,便是形容疯狂。万嘉嫔吓得想扭逃开却被拖回去,眼看又要挨巴掌,突然正殿外传来个声音道:“贵妃娘娘有令!”   万惠嫔咬牙切齿道:“又是她!”万嘉嫔却颤抖着声音喊道:“娘娘救我!”   正殿大门轰然大开,进来的却不是万贵妃,而是大宫女兰茹。   兰茹扫视了一圈,只见室内狼藉,人也狼狈。她不动声色道:“贵妃娘娘有令,请两位在各自宫室内闭门思过。娘娘新旨下来之前,不得外出,也不得生事。”   万贵嫔不服,但兰茹手疾眼快将万嘉嫔推了出去。绿竹红榴连忙关了殿门,阻止了万贵嫔追来。   万嘉嫔踉踉跄跄抓着兰茹哭泣:“兰茹姐姐,多谢贵妃娘娘出手相救!不然本宫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看她哭得伤心,兰茹也叹气:“您快回去歇着吧。还好那朱砂分量甚微,再服些汤药调理一下就好了。”   万嘉嫔目送兰茹走了,便回了自己寝殿,埋在枕头里撕心裂肺哭了一夜。   她是真的被姐姐伤透了心。她自小人人宠爱,娇纵惯了,从来觉得别人对她的好都是理所当然。可是今天,一同长大的亲姐姐却因对这个不满,竟对她痛下杀手。原来那颗兰香丸并非好意,而是为让她渐渐上瘾后再一步步踏入地狱!   若非今晚在摘月阁,雪茶特意留心为她叫了值守的邱太医来诊脉,就连万贵妃也不会知晓那兰香丸是含毒的。   听邱太医说她体内已有朱砂之毒在流窜渗入时,她便起了疑心。待将那药丸交给邱太医查看后,她已出离震怒。而现在,却已是心如死灰了……   兰茹脚步沉重地离开长阳宫,径直去了昭帝所歇的勤政殿。彼时已经四更天,万贵妃轻轻为他擦去了眼角泪珠、掖好被子,自己便披衣出来,在后殿见了兰茹。   “娘娘……”兰茹将方才所见尽皆说了一遍。万贵妃低头道:“本宫知道了。兰茹,且去告诉邱太医,这事敢再有一人知道,本宫便撕了他的嘴。”   “娘娘放心吧,奴婢已经威胁过了。”兰茹听她声音不大对劲儿,上前一看,她竟然哭了。   “兰茹,本宫真的好没用。本宫当初就该想个法子,叫她们不得进宫才是。都怪本宫无能,竟使她们争斗至此。本宫曾愧对于薛嫔,如今又愧对姐妹,本宫真是无用啊!”   万贵妃难得神情脆弱起来,看得兰茹好生心疼:“娘娘,这怎能怨您呐!她们积怨是从家里头带出来的,奴婢反倒觉得是她们拖了娘娘的后腿呢!”   万贵妃摇头:“本宫错在不该纵容柔惠把药给了柔嘉。本宫若是当时就阻止了,也不不会有投毒这种事了。”   兰茹宽慰道:“娘娘本是想给万贵嫔一个不得害人的教训,也给万嘉嫔一个不要轻易信人的教训。只是娘娘仁慈,再想不到万贵嫔竟如此蛇蝎心肠。”   万贵妃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一事来:“那个制药的刘太医呢?”   兰茹道:“依照娘娘的吩咐,为避免惊动旁人,只将他暗中监视了。”   万贵妃点头道:“寻个错处将他打发出宫,再了结了便是。他竟敢一面讨好本宫,一面又帮着万贵嫔使坏,这样吃里扒外的畜生留不得了。”   兰茹神色一凛:“是,娘娘。”   万贵妃疲惫抹泪道:“你退下吧。”   打发走忧心忡忡的兰茹,偌大的后殿里只剩了她一个人。沉香冉冉,残灯明灭,万贵妃自是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万贵妃便被召去了慈宁宫。   算起来,自从万太后称病闭宫以来,她们已数月未见了。万贵妃直觉今日一见定非好事,多半是为了昨夜风波。   果不其然,慈宁宫中万太后着一身素青宽袍倚在主位,章嬷嬷为她揉捏着肩膀。她脚下则跪着万贵嫔,淌眼抹泪地向她请了个安,模样可怜得很。   万贵妃并不理睬,直接跪下道:“太后娘娘召臣妾来,可是需要臣妾服侍吗?”   万太后摒开了章嬷嬷笑道:“数日不见,你还是这么孝顺,听说昨夜里还吩咐嫔妃们为哀家祈福。你在这宫里可真是操碎了心呐。”   虽是称病,太后却依然气势凌人。但万贵妃毫不避让:“孝顺太后、治理六宫是臣妾分内之事,太后娘娘谬赞了。”   万太后慈祥道:“起来,赐座。”   万贵妃坐下了,万贵嫔仍然跪着,帕子都哭湿了。   万贵妃冷眼看她一眼,端起茶盏道:“本宫不是叫你闭门思过吗?这么早就跑来打扰太后,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万太后拨弄着菩提子笑道:“这孩子一早便跪在慈宁宫外,求着哀家给她做主,说是在你那受了委屈。贵妃,这是怎么回事啊?”   万贵妃冷笑道:“呵,委屈?委屈的到底是你,还是你妹妹?你这脸面还要不要了?本宫念着你本是同族,担着风险将你包庇下来。你倒好,竟然蠢到自个儿往刀尖上撞!”   万贵嫔顶撞道:“嫔妾只是想着,嫔妾做了错事,受罚也是应该的。可太后娘娘才是万家权势最大的,嫔妾想让太后娘娘来主持公道!”   菩提子停住了转动,万太后的脸色已是似笑非笑:“万贵妃,你怎么看?”   万贵妃道:“看来万贵嫔是不满本宫的处罚,跑来向太后娘娘寻求庇护了。可惜太后娘娘圣明,她既如此狠毒,又如此愚蠢,想来是不适合再做宫嫔了。”   万贵嫔脸色煞白:“凭什么是你说了算!太后娘娘,嫔妾对您是一片忠心啊……”   万太后用苍老的手抬起了她娇嫩小脸:“哀家这辈子杀过无数人,但从不会牵连至亲!你不仅做了此等恶行,还亲自跑来告诉哀家,奢望哀家为你做主。你父亲是怎么教出你这么个蠢货的!”   万贵嫔面色灰败,又爬过来抱住万贵妃的腿道:“娘娘!嫔妾再也不敢了,嫔妾一定好好做人,再不敢了娘娘!”   万贵妃冷冷道:“本宫最恨的,就是两面三刀之人。万贵嫔,倘若你听了本宫的话好好思过,本宫总还是愿意保你的。眼下这么一闹,本宫便是彻底厌恶了你。”   万贵嫔瘫倒在地,摇头道:“不、不要啊……”   “贵嫔万氏,屡犯宫禁、恶行无端,着褫降为才人,迁出长阳宫,再不得面见天颜。”   万贵妃甚至没有过问在场太后的意见,便下了旨意。万太后却难得地没有反对。   万柔惠哭得绝望。正当宫人要将她拖架出去时,突然殿外有个焦急的哭声喊道:“太后娘娘、贵妃娘娘,请留情啊!”   众人一看,竟是万嘉嫔!她竟顾不得外头诸多宫女太监的阻拦要硬闯进来!   “娘娘,我与姐姐本是同根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求娘娘三思,收回成命吧!” 第15章 求情   万嘉嫔的哭喊震惊了慈宁宫合宫上下,连院子里洒扫的小宫女们都睁着眼看热闹。   万柔惠不可置信地哑声道:“妹妹!”   万嘉嫔挣开小太监的阻拦,进来堂中跪下磕头道:“太后娘娘、贵妃娘娘,我与姐姐是一同长大的,情深似海!姐姐做了错事,妹妹也有责任。若要罚姐姐,就请将我也一并罚了吧!”   万柔惠惊呆了!万嘉嫔又跪行过来拉起她的手,苦苦哀求两位主位开恩。其情之切,连章嬷嬷也有些眼圈微红了。   万太后眼中却闪过一丝疑问,万贵妃则当真有些心软了。但成命已下,自是不可能再收回。   “万嘉嫔,你起来罢。你姐姐既已是皇家人,就合该守皇家宫规,赏罚分明。”   万太后也叹气道:“万嘉嫔,你姐姐是个糊涂的,你倒是懂事。但宫规就是宫规,你求情也是无用。好好起来,有朝一日争得恩宠,你还能提携你姐姐一把。”   有了太后这句话,万嘉嫔喜极了:“当真?可是方才嫔妾听贵妃娘娘说,姐姐再不能得见天颜了?”   万太后道:“哀家岂会糊弄你么?哀家的懿旨难道还压不过你贵妃姐姐的?”   万贵妃神色一凛,也跪下道:“太后娘娘,臣妾没有这个意思。”   万太后道:“罢了。都起来吧。”   众人都站起身来,皆松了口气——只除了万柔惠。她仍旧肿着眼睛如在梦里雾里,怎么也想不通妹妹为何帮她求情至此。万嘉嫔却将手伸与她道:“姐姐,过去是我不好,我从来没考虑过姐姐的感受。现在我懂事了,愿一切皆与姐姐分享。姐姐,可以原谅我吗?”   万柔惠此时根本无法思考,她只能伸出手去握住了妹妹的。万嘉嫔将她拉起来,含泪带笑。   万贵妃暗自叹气,想不到万嘉嫔是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她嘱咐道:“万才人此去,必是要清苦一阵子了。万嘉嫔,本宫准你可以时时照拂、陪伴一把。”   万嘉嫔喜道:“谢娘娘恩典!”   万柔惠也哀戚懵然道:“谢娘娘恩典!”   姐妹俩一起出了慈宁宫,相携而去。在场的宫女太监们无不感慨万嘉嫔心善情深。只有万太后微微眯着眼睛,似是非常疑惑。又见万贵妃也在拭泪,便笑问道:“怎么,你也被万嘉嫔那孩子给打动了?”   万贵妃起身道:“恕臣妾失仪了。”   万太后抬手叫她坐下:“罢了。倒是皇帝那边,你打算怎么交待?”   万贵妃心惊了一下。这正是她所担心的。   昨夜动静闹得虽大,但到底是在长阳宫自个儿宫门里,又有她这个贵妃担着,昭帝本是不用知情的。然今晨万柔惠往慈宁宫这么一闯,再加上万嘉嫔也来求情,现在慈宁宫上下皆知万柔惠犯了宫规——虽说他们到底不明白详细,但此事是肯定瞒不过昭帝了。   万贵妃犹豫着想了个法子:“太后娘娘,依臣妾看,只能将兰香丸一事告知陛下,这场荒唐才能有个说法,陛下才不至于继续追究了。您说呢?”   这正道出了万太后的心思。她赞许地点头:“就这么办吧。皇帝极其不喜这些腌臜事,想必也懒得深追。”   “是,那臣妾就这么办。臣妾告退,不打扰太后娘娘休息了。”万贵妃起身道。   “慢着!”万太后又叫住了她,一副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万贵妃,哀家病了这些日子,六宫皆在你手中,感觉如何啊?”   这便是试探了。万贵妃不动声色跪下道:“臣妾无能,每日里心力交瘁还是纵出这些乱子来。还请太后娘娘恕罪。望太后娘娘早日平复如旧,好指点臣妾一二。”   万太后拈了几下菩提子,与章嬷嬷交换一下眼色。章嬷嬷微微点头,万太后也对这个回答甚为满意:“你去罢,好好看管六宫。再闹出事儿来,哀家要治你个治理不当的罪名了。”   言下之意,是在威胁她收回掌管六宫之权。万贵妃只得谨慎应答,且退出去了。   扶着雪茶的手迤逦行走在宫墙道中,万贵妃深深叹气:“雪茶,看来万太后是打算以此事为契机,抓本宫的把柄了。”   雪茶倒是一向心大,不以为然道:“娘娘慌什么!这六宫谁来管,其实还不是陛下说了算!再说了,眼下万才人受了重罚,其他嫔妃们想必也会安生好一段时日了。况且奴婢瞧着,这新晋宫嫔里头,除了娘娘两位本家姐妹,其他人倒也都不爱生事呢。”   万贵妃脸色一黯,雪茶立刻惊觉自己说错话了:“娘娘恕罪!奴婢不该多嘴编排娘娘家人的!”   万贵妃拍拍她手安慰道:“无妨。莫说你,就连本宫看着那两位也是头疼得很。好在今日竟瞧出万嘉嫔是个懂事的。”   正说着,一个小太监飞奔而来向她跪下道:“贵妃娘娘,皇上听说了万才人之事,正在勤政殿大发脾气呢!四喜公公叫我来找您,请您快快过去!”   万贵妃微怒道:“是谁这么多嘴,这么快就把事捅出去了!”小太监吓得不敢吭声。   “罢了。雪茶,你此刻回一趟万寿宫,将本宫前日做好的那套寝衣拿去勤政殿。”   “是,娘娘!”雪茶一听要拿那个,登时兴高采烈地去了。   万贵妃到了勤政殿时,正听见昭帝对着四喜发脾气呢:“朕真是不明白!你说这群女人怎么那么难对付!她们要入宫享荣华富贵,好,朕准了;她们要恩宠,朕也给了;她们要父兄升官,朕也准了。怎么还是不满足?还敢用媚药!朕是那种用得着这玩意儿的人吗?”   四喜慌得一头汗:“陛下,奴又不懂这个,这这这奴哪知道啊?”   昭帝拿着本奏折使劲拍桌子道:“你不知道!你要知道了还了得!”   “……”   这脾气发得也忒不像话了。万贵妃虽然忧心,却又十分想笑。好容易忍住了,才进殿去盈盈施礼道:“陛下,何事这般气恼?”   四喜见她进来,做了个“谢娘娘救命”的表情,一溜烟地便跑了。昭帝放下奏折,整了整被自己扯歪的衣领,模样肃然道:“咳,朕刚听人说了件宫闱丑事,故心痛万分。爱妃,你可处理好了?”许是被她听到自己荒唐发言有点慌,那衣襟反被他越扯越乱了。   万贵妃上前为他整理衣襟道:“恕臣妾管教无方。陛下,如今此事已了,陛下莫要再生气了。”   她眼眸低垂,长长的眼睫围成一个极其好看的弧度,直眨得昭帝心痒痒。可昭帝仍很生气:“不行,朕不能就这么算了。那药与太医院脱不了干系,所用药材必是经人指使才流入宫来。此事重大,朕不能不查。”   万贵妃暗道不好,她只顾将心思放在那两姐妹身上,竟差点忘了还有太医院这一关。那制药的刘太医还没被打发出去呢!倘若昭帝从他那查出了毒药之事,那可就大不妙了。   “爱妃,你怎么了?”昭帝看她神色凝滞,有些疑惑。   万贵妃忙回过神来:“陛下,方才臣妾来时路上,想着您肯定生气了,便叫雪茶去拿一件臣妾亲自绣的寝衣给您解闷。可不知这丫头做什么去了,竟这样慢。”   昭帝果然喜欢极了:“爱妃姐姐何时为朕绣的?怎么不早说?”   万贵妃笑道:“原是打算昨日中秋夜奉与陛下的,谁料起了风波,没成罢了。”   一边说一边心内焦急,就怕昭帝注意力转移不了,立刻叫了四喜进来领旨去查太医院。她手心都微微捏出了汗。偏巧这时四喜又闯进来在门外喊道:“陛下,太医院刘太医求见!”   什么?!万贵妃霎时震惊又愤怒,这个节骨眼上,他怎么自己找来了? 第16章 寝衣   刘太医的声音在勤政殿外骤然响起:“臣参见陛下!”   万贵妃手指不自觉绞了下袍袖。昭帝却扬眉道:“哦?叫他进来!”   刘太医进殿跪下道:“臣夜来打扰陛下,请陛下恕罪!”   昭帝扶起他道:“卿快请起,可是太医院有事吗?”   明明是在试探,他语气却无一丝异样。刘太医放下了心:“太医院无事,是臣有事。陛下,今日臣接到家书,说是臣父在老家不大好了。因此臣想告假还乡,照顾老父,请陛下允准!”   万贵妃大大松了口气。看来刘太医还是挺聪明的——且不说这理由是真是假,他能选择在这个时候脱离宫廷,也是看出了危机吧。   “难为刘太医一片孝心,陛下便放他去吧。”万贵妃轻声劝道。   昭帝眯眼将刘太医看了一会儿,方应道:“好,你去罢。他日你若想回来,朕便在太医院还给你留个位子。”   刘太医磕头道:“谢陛下圣心。不过等臣料理完家事,只怕也快到了告老的年纪了。臣这一去,请陛下不必再挂心就是。”   昭帝点头:“随你吧。朕会赐你一笔银钱,足够你养老了。”   刘太医再磕个头谢了恩:“臣告退。愿陛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待刘太医走后,昭帝感叹道:“刘太医今年刚过不惑吧?眼看明年就能接过章太医院首之位了,却主动为老父放弃大好前程,当真是个孝子。朕要好好嘉奖他。”   他说得十分动情自然,若换了旁人绝不会有疑。但万贵妃看出了破绽——这个人在说谎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用左手食指去抠大拇指的指甲盖。这是他幼年时在万太后跟前落下的毛病,只要一紧张便会如此。   为什么会紧张呢?大约是因为他当着自己的面说了谎罢。   万贵妃觉得心疼又愧疚。她也同样对昭帝说谎了。可是没办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本家妹妹被推上死路。再者,昭帝既说了谎,他便是不信刘太医的话的,必然会派人暗中追查真相。   万贵妃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妹妹的命,但也决不能伤害了昭帝一分半毫。   “陛下,暂且把这事放一放吧,好不好?从昨晚闹到现在,臣妾一夜没睡,用膳也不香,臣妾好累啊。”万贵妃微微揉了揉眼睛撒娇道。   昭帝果然过来捧着她脸左瞧右瞧:“让朕看看,哎呀,真的瘦了一圈呢!四喜,传膳!”   “遵旨,陛下!”四喜最喜欢看昭帝多吃,眉开眼笑叫人去传膳了——别说贵妃娘娘,就是昭帝他自己,今日生了一天的气也没能好好用膳呢!   热腾腾的饭菜很快摆上来。昭帝节俭,但四喜今日却吩咐做了些精致的菜来讨他高兴——露笋拼鸡肉、银针炒翅、清炖鲫鱼、清汤雪耳,以及特意为万贵妃现做的雪冻杏仁豆腐,是她最爱的。   万贵妃吃相缓慢优雅,看得昭帝很是着急:“照你这个吃法,这道鲫鱼都要凉透了。”   万贵妃无奈道:“陛下,臣妾怕鱼刺。”   昭帝便将鱼刺挑了再夹给她。好不容易用膳完毕,天色已黑透了。二人漱口净手后,昭帝便要去处理政务,叫万贵妃先自个儿歇着。   万贵妃却想起一顿饭的功夫都过去了,去拿寝衣的雪茶还没回来。她便再派个小宫女去催。没过一会儿,雪茶终于急匆匆来了。   “怎么去了那么久?可是遇到什么事了?”万贵妃见这丫头脸面绯红,额角冒汗,不像是慢悠悠晃过来的样子。   雪茶将装着寝衣的绣盒搁置好了,将小宫女摒退下去,才向万贵妃附耳道:“娘娘,有个小宫女落井了!”   “什么?”万贵妃吃惊,一股寒意浮上心头。   雪茶跪下抹了把眼睛:“奴婢方才拿了寝衣,见半路起风,便想给娘娘再拿件大氅过来。可奴婢一人拿不了两件,便叫一个过路的小宫女帮忙去取。因她不识到勤政殿的路,奴婢便说等她一会儿。”   “谁知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奴婢回宫去问,兰茹说那小宫女早就拿了大氅走了。奴婢怕丢了大氅,就叫人顺路找了半天,最后却在一口枯井中找到了她。也不知是自己跌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万贵妃怒道:“竟有这种事!”   雪茶泣不成声:“那件鹅毛大氅也跌坏了,请娘娘责罚吧!”   万贵妃压抑怒气道:“你且起来。虽说天黑了,但御花园中宫灯亮着,人好好的怎会跌进枯井去!你去查,查明白了来向本宫将功抵过!”   雪茶颤抖着谢罪道:“是,娘娘!”   里头昭帝的声音传来:“怎么了爱妃姐姐?”   万贵妃挥手叫雪茶出去,自己稳住心绪进去答道:“陛下,有个小宫女出了岔子,臣妾叫雪茶去处理呢。”   昭帝应道:“哦,若是犯错了就送去教训,若是病了就送去医治。反正你掌管后宫,朕很放心。爱妃姐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万贵妃将嵌金绣盒托举着打开,现出里头一件寝袍来:“陛下,这便是臣妾为您准备的中秋贺礼了。”   昭帝大喜,连忙扔了奏折过来将寝衣接过。抖开一看,原来是个东珠坠云金丝勾双龙的模样,精致又贵气,一看便是万贵妃自己的手艺。   万贵妃放下绣盒笑道:“如何?陛下可喜欢?”   昭帝像个孩子似的,将寝衣捧在脸面上嗅了一下:“当然喜欢!爱妃姐姐,前些日子朕请你做个新扇坠,你左右不肯说是没空,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万贵妃笑说:“可不是呢。臣妾为这个费尽了心思,哪还有空管什么扇坠。陛下若要,臣妾过几日再做就是了。”   昭帝哈哈笑道:“好啊!那扇坠你干脆做一对吧,咱们一人一个,怎样?”   万贵妃拿团扇掩面,眼波羞盈盈道:“臣妾才懒得做这么多呢。”   两个人说笑了一阵,不知不觉便到了榻上去了。直到近三更天,昭帝方换上新寝衣,让万贵妃枕着他胳膊相拥睡去。   过了个舒心的夜晚,第二日昭帝便格外精神。寅时起身去殿前练剑时,他将四喜叫来吩咐道:“去告诉钟离,今日起一路跟着刘太医。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要留心。尤其注意,别叫他死了。你知道去哪里找钟离吧?”   钟离是昭帝手下情报头子,素与外头江湖关系匪浅,因此不常在宫内。四喜严肃道:“奴知道,奴领旨。”   昭帝又道:“太医院的事你去查。不要惊动任何人。你现在先去找钟离,天亮之前回来,别叫人看见了。”   四喜答应着走了。昭帝扶着剑柄,若有所思地望着万贵妃歇息的寝殿方向,看了好半天。   昭帝上朝去后万贵妃方起。她径直回了万寿宫,雪茶已将事情连夜查了个大概:“娘娘,有位嫔妃说,昨日在御花园恰巧见过落井的小宫女阿香,说阿香当时在与万嘉嫔说话呢。”   “嫔妃?”万贵妃皱眉,刚端起的茶盏又放下了:“哪个嫔妃这么凑巧?”   雪茶道:“是蕊珠选侍。”   万贵妃与兰茹对视一眼:“怎地是她?叫她进来。”   雪茶唱道:“宣宁选侍进殿!”   万贵妃从美人靠上直起身来,只见多日不见的小姑娘蕊珠,迈着胆战心惊的步伐磨蹭了进来。 第17章 灭口   万贵妃大吃一惊。数月前她初见宁蕊珠时,她还是个朝气灵巧的孩子;可如今,她不仅小脸小身板都瘦了一圈,连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也没了。整个人畏畏缩缩,像只被拔了毛的小鹌鹑。   但此时不是疑虑这个的时候。万贵妃定神问道:“蕊珠,你说你见过阿香和万嘉嫔说话,到底怎么回事?”   蕊珠跪下磕了个头,声音细如蚊虫:“娘娘,臣妾昨晚在御花园玩耍时,听见万嘉嫔走过来了。臣妾怕不小心又招惹到她,就和罗霓——就是臣妾从前在浣衣局的好友,我们一起躲了起来。   “然后听到万嘉嫔说什么,难得她放下脸面跑去慈宁宫闹了一场,结果还是没能彻底弄死姐姐,只降了个才人。太后还让她日后提携姐姐,她才不愿意呢。然后她的侍女,听声音应该是紫鸢。紫鸢说这样也不错,亏得娘娘您去慈宁宫大哭了一场,才能叫众人都知道万才人做错事了,也才能在太后跟前显出您的好处来。   “万嘉嫔就笑,说她不过白去了一趟。要早知道万才人蠢到不去太后跟前悄悄说话,反而大闹慈宁宫搅得人尽皆知,她就不用大老远跑去补刀了。还说那日在慈宁宫跪了那么久,到现在膝盖还痛,真不值得。”   蕊珠因为激动和恐慌,将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万贵妃还是听明白了,登时沉默半晌,当真是心痛无比。原来万嘉嫔所谓的姐妹情深,不过是借机踩姐姐一脚,将她更加推入绝路罢了。这对姐妹到底在家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关系扭曲?   雪茶和兰茹也惊呆了。蕊珠又磕头道:“然后,臣妾又听见万嘉嫔问谁在那里,就有个人被拖拽了过去。那个人说她是路过的,要去给贵妃娘娘送东西,不想迷路了,就问万嘉嫔勤政殿该怎么走。万嘉嫔骂了她一顿,本来是要放她走的,那个紫鸢说不知刚才的话被她听去了没有。万嘉嫔就叫紫鸢把她推到井里去了。”   说到这儿蕊珠已经浑身瘫软掉下泪来。兰茹听不得这些,捂着嘴巴跑了出去,扶着廊柱干呕起来。   万贵妃气得发抖,指甲狠狠抠住了绣枕:“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报?”   蕊珠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臣妾不敢啊!臣妾一向被她们欺负怕了,见她杀人,臣妾吓坏了,立刻回宫躲了好久。后来听见雪茶姐姐到处找人的动静,才敢出门来。”   雪茶苍白着脸道:“娘娘,这事看来是那个紫鸢搞的鬼。娘娘现在不好收拾万嘉嫔,不如先将紫鸢去了罢。”   万贵妃头疼地捂住了额头:“你去提审紫鸢罢。等她招了就报与本宫,本宫立刻送她上路。至于万嘉嫔,本宫原以为她是个懂事的,不想也这么恶毒。且等本宫日后寻她个错处,直接打发出陛下身边得了。”   雪茶领了懿旨,立刻便去了长阳宫拿人。   果不其然,万嘉嫔绝不承认,说什么也不愿放人——不是因为她心疼紫鸢,而是怕紫鸢牵连到她罢了。毕竟她们万万没想到这事竟还会被旁人听了去。究竟是谁告的密呢?万嘉嫔是又愤怒又恐惧。   雪茶见紫鸢躲在寝宫里不愿出来,便拍手唤来身后一溜小太监,使了蛮力将她强拖出来。紫鸢干脆趴在地上去扒万嘉嫔的衣角,苦苦哀求道:“娘娘救我!”   万嘉嫔颤声道:“雪茶姐姐,这是诬陷啊!这儿可是天子脚下,本宫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纵容奴婢杀人啊!”   雪茶真是被恶心坏了,横眉冷叱道:“不敢?奴婢看娘娘,可不只有一百个胆子呢!”   万嘉嫔咬牙道:“你区区一个奴婢,怎敢如此同本宫讲话?”   雪茶反唇相讥道:“呵,奴婢不过一介奴婢,紫鸢也不过一个奴婢而已。娘娘若非要保,便是坐实了心虚!娘娘自个儿掂量吧!”   万嘉嫔果然犹豫了。就趁这一瞬间,太监们立刻将紫鸢从她身边拉开了去拖出宫门。紫鸢哭得撕心裂肺,万嘉嫔则瘫倒在椅子上,哑了声音喃喃道:“不过死了个宫女,贵妃为何一定要与我作对?”   雪茶遂不再理,直接将紫鸢带去了暴室。   暴室里的老嬷嬷们个个都是有手段的,直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半个时辰后,紫鸢就全招了。   雪茶立刻去回了万贵妃。万贵妃正对蕊珠问长问短,听后便说:“传本宫的懿旨:宫女紫鸢,教唆主位,恶行害人,着赐自尽。老规矩,为着主位的体面,给她匕首、毒药、白绫三样,叫她自己选罢。”   雪茶欣喜道:“是,娘娘。那么万嘉嫔该怎样办?”   万贵妃皱眉敲扣桌案道:“她?封宫。没有本宫的懿旨,不得外出。她不是还在奉太后旨意‘照顾’万才人么?也别照顾了,省得一个不小心把她姐姐给照顾没了。且等本宫缓口气来再收拾她。”   “是。奴婢这就去办。”雪茶松快吐了口恶气,就该这么办!   蕊珠跪下道:“多谢娘娘主持公道。”   万贵妃和蔼道:“你起来吧。想必你也吓得不轻。本宫之前太忙,竟没注意到你受她二人如此欺凌。这样,你以后不必再住长阳宫了,搬去荣熙宫,和温贵人一起住吧。”   蕊珠欢喜泣泪道:“谢娘娘恩典!”   兰茹笑道:“温贵人虽不得宠,却是个极其温和之人,又擅琴棋书画。宁选侍过去后,尽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蕊珠止不住地淌眼抹泪。她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天!   万贵妃好笑道:“多么大人了,还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你回去吧,今日便可张罗迁宫了。”   蕊珠忽又想起一事来:“娘娘,奴婢还有个小小请求。奴婢可以把罗霓从浣衣局带出来,做贴身宫女吗?”   万贵妃眼眸一凛:“怎么,太后给你指拨的宫女不好吗?”   蕊珠慌忙摇头道:“不是不是。只是罗霓她昨日也见了……那般景象,她也吓坏了。奴婢还怕有人会因此去找她的麻烦,所以……所以斗胆请娘娘……”   万贵妃点头道:“原来如此。也罢,兰茹,这事你去办吧。”   蕊珠大喜,千恩万谢地出了万寿宫。甫一出宫门,她便提着裙角向浣衣局奔跑起来,要亲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罗霓!   这般闹腾了一番,已是天光大亮。   而依照昭帝的吩咐,四喜本该在天亮之前回宫的。无奈他要找的那人恰巧不在,故多等了近一个时辰方才了事。   叫做钟离的那人,其实就住在皇城边上一处叫做紫云楼的密阁里。四喜是直接从宫内一处密道走去那里的。   他提着琉璃宫灯在青石密道中绕过无数迷宫,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才走到了一扇雕花铜门前。将右手在门上扣了一串暗号后,一个江湖打扮的小生便来开了门,笑眯眯将他迎进去:“哟,是四喜公公啊。这样一大早来,可用过膳了?”   四喜嬉笑道:“宋公子,你一说这话,可就是叫我等钟公子了是不?”   宋公子生就一张白白净净笑面狐狸脸,摇着小扇子笑得狡猾:“四喜公公的脑子越发长进了,在下佩服,佩服。”   四喜笑骂道:“滚,快把好吃的好喝的给本公公奉来!若迟了些,本公公揭了你的皮!”   宋公子果然拿出一桌宴席来好生招待四喜。两人插科打诨地闹了一阵,方有人来报说:“宋公子,钟公子回来了。”   宋公子抬手道声“请”,二人便一同出了这狭仄小室,走了一回雕梁画壁的长廊后,在一道珍珠卷帘前停下了。四喜却不忙进,而是收了嬉笑,整衣肃容地跪下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   卷帘后,一个坐着轮椅的端方人影转过身来,依稀可见他面上有道白玉面具。他用宛若春冰化水般温润年轻的声音道:“是四喜公公吗?” 第18章 晋封号   宋公子上前打了帘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室内四壁竟是白玉凿成,温光通透,格外令人舒心。白玉壁上挂了幅隽美水墨花鸟图,落款竟是司寇琮——正是昭帝之名。一座莲瓣镀银炉中点着药香,袅袅轻雾中戴玉面的男人正冲四喜笑得温煦。他青丝半束披肩,霜色布衫外披一件白素纱袍。即便断了腿,气质也是恍若谪仙。   四喜却不敢直视那繁复精巧的玉面。他躬身道:“钟公子,昭帝有事要托您办呐!”   他说了来意。钟离修长手指点在自己形状姣好的下巴上,声音非常年轻:“我知道了。陛下近日可好?”   四喜笑道:“陛下好得很呐,还叫我给钟公子带了样宝贝来。”   他笑从袖中摸出件飞鹤流云银香宝子奉与宋公子,他拿过闻看了几下,点点头,方再递与钟离。圆巧玲珑的一小颗,恰好能一把握在手心。   “陛下说了,这银香宝子是他从外邦寻来,里头有一味稀罕药材,可交予宋医师炼药试试。”   钟离将银香宝子在手心里摩挲,略显苍白的薄唇勾出一个极其好看的弧度:“陛下还是这么有心啊,钟某谢过陛下了。”   他又命那位宋医师取过一个信封来交给四喜:“把这个带给陛下,再替我问他好。叫他自己也要多多保重身体,切不可太过操劳了。”   四喜又躬身道:“是。”   宋医师将四喜送出了密阁。四喜感慨道:“钟公子看来是好一些啦。上回我来,他可咳嗽得不轻呢。”宋医师翻白眼道:“那是知道你要来,他特意用了重药压着的。唉,实话跟你说吧,就算以我的本事,也只能再将他吊个两三年罢了。”   四喜吃惊:“怎么这样严重了?”   宋医师摇头叹息:“他体内的可是绝毒啊。若是早两年遇上我,说不定还有得治,唉,可惜喽!”   四喜一把抓住他领子道:“你小子再给我想想办法吧!钟公子要没了,陛下震怒你承受得起吗?”   宋医师甩开他道:“我说你们好不讲理!我已经让他多活了这么些年啦,你们不说谢谢我,还这般贪心!想留住他,你自个儿跟阎王爷说去。”   四喜打嘴炮从来没赢过他,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得暗暗翻白眼。等出了密道回去勤政殿,将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后,昭帝沉默了。   “你下去吧。”   四喜惶恐,退到门外时,仿佛听见他一声呜咽。   仲秋的天儿已有些寒冷了。万贵妃抱着暖炉,盈盈倚在门口看小宫女们修剪花枝,心里却想着别的。半晌,叫了兰茹过来。   “娘娘有何吩咐?”   “兰茹,本宫想好了,告诉我们的人先不要动刘太医,先查明他是否真的有个病父。若真有,就放他一条生路,好叫他尽一番孝心,本宫再想别的法子叫他闭嘴;若是假的,直接挑个时机杀了便是。”   兰茹犹豫道:“娘娘,若不杀他,难保不会出其他岔子啊。”   万贵妃苦笑道:“原来本宫还想着,拼力保一保两个妹妹也是应该的。但是现在本宫寒了心,且让她们听任天命吧。”   兰茹心头一紧:“是,娘娘。”   万贵妃又道:“兰茹,把本宫的埙拿来。”   兰茹喜道:“娘娘可许久没有吹过了,奴婢这就去拿!”   这陶埙模样虽朴素,却是万贵妃自小喜爱之物。当年她入宫,家里头不想她带进这么寒酸的东西,硬是被她想法子给偷偷带进来了。   万贵妃闭上眼睛,将埙放在唇边,轻轻吹起一曲破阵子。兰茹站在廊下,合着节拍将词默唱起来。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   这曲声满含伤悲,惊得万寿宫中人皆暗暗抹起眼睛,也传入了恰巧立在万寿宫门外的昭帝耳里。   他不禁驻足细细聆听,一曲末了,刚捂干的眼眶又湿润了。   “四喜你听,她吹这首破阵子,是不是在为两个妹妹伤心呢?”   四喜向来愿意为待人宽和的万贵妃说好话:“陛下,奴虽不通音律,却知道贵妃娘娘向来仁心善德。想来,娘娘是对万才人和万嘉嫔的不懂事感到痛心,故而伤感吧。”   昭帝点点头,却并不进去了,反而转身就走。   四喜吓坏了,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陛下,您不是想来找贵妃娘娘解闷吗?怎的又走了?”   昭帝本大踏步走开了,听此又转身瞪他道:“朕也伤心,她也伤心,等下一起哭起来,难道叫你看笑话吗?”   四喜连忙哈腰道:“奴不敢!不敢!那陛下要去哪里?”   “慈宁宫!这事到底为她撺掇那两姐妹进宫而起,朕去为贵妃出出气!”   他走得飞快,四喜在后头一边撵一边嘀咕:“哎哟喂我的爷,您这脾气这一会儿怼上太后,还不如跟娘娘抱在一起哭呢!”   慈宁宫中安静得很,万太后正由章嬷嬷陪着在院中赏菊。外头刚进贡了些古黄牡丹菊,因只有稀罕的几盆,便先送至了太后宫中。此菊花瓣长展,花身金黄,花尖儿赤红,颜色极为祥庆。万太后非常喜欢,正与章嬷嬷笑着说道时,昭帝就这么闯了进来。   万太后的笑容此时还余散未了,和蔼道:“皇帝来了?”   昭帝大喇喇行了个礼:“这菊花是儿子特意寻来,太后可还喜欢?”   万太后扶着章嬷嬷的手笑道:“哀家很喜欢,难为你有心了。”   昭帝又道:“几日后还有一批新植出的‘白雪绿梅’和‘七粉莲花’,儿子会催着些叫他们送来慈宁宫。”   万太后点头道:“好,哀家都收着。只是有一样,哀家听说还有个新花种叫做‘凤凰振羽’,往年倒是没见过呢。”   昭帝脸色略沉了一下。这些新花种都是他手下从外邦所得,太后却知道得这般详细,可见她势力渗透有多恼人。   “太后,那‘凤凰振羽’只有一盆,朕是打算送与万贵妃的。”   他不轻不重给了万太后一个软钉子。万太后的笑果然收了一分:“凤凰之名,向来是皇后、太后所能用。她不过一个贵妃,如何担当得起?”   昭帝背着手仰头看天道:“虽是贵妃,但她管教六宫多年,与皇后也不过只差了个名分而已。她担不担得起凤凰之名,朕心里有数。”   万太后伸手抚摸着那火焰般花尖儿慢声道:“近来宫中频出错乱,依哀家看,这是万贵妃管教无方之过。皇帝难道只打算作壁上观吗?”   昭帝摸着略冒了些胡茬的下巴沉思道:“朕仔细想过了,这应该是万贵妃权力还不够大的缘故。若她地位再高些,想必后宫能更听话罢。”   “!!!”   万太后与章嬷嬷对视一眼,脸都要绿了,笑容彻底消失。她本想借万嘉嫔闹事的机会,给万贵妃推个罪过上身,好分掉她一些权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却不想皇帝将计就计来了这么一招?   “皇帝,你可要三思。当初是你自己在孝仁皇后榻前立了誓言三年不立后的。如今三年刚过,你若将她立后,或是立为等同副后的皇贵妃,只怕不妥吧。”   孝仁皇后之事不提还好,一提起昭帝就生气。他懒得再多言了,一拂袖道:“太后安心,朕当下不会立后或者副后。朕会给贵妃亲自定个封号,太后不必再说了!”说罢行了个礼,就带着四喜阔步离开了。   眼看他凌然背影出了宫门,万太后颇有些站不稳脚了。她颤巍巍扶着章嬷嬷道:“章檀,你看哀家是不是近日闭门太久,所以才忘了他终究是个狼崽子?你看看他,亲笔给妃嫔封号可是过宠大忌,他为了与哀家作对,已经犯了几回了?”   章檀也不知该怎么劝她,只能暗暗叹息。   昭帝说做就做,回勤政殿认真思索了好半日。在四喜捡起地上第无数个废纸团后,他终于眉头一开,挥笔画了个龙飞凤舞的“懿”字。   四喜抻着脖子笑嘻嘻瞅道:“这个字好,有美好之意。陛下真是对娘娘有心了,想必娘娘一定会喜欢。”   昭帝掂起纸张在眼前晃来晃去地看,满意点头道:“甚好,甚好。朕写的字好看,这寓意也甚好。四喜,把这张送去给万——懿贵妃,就说是朕回送她的中秋贺礼罢。” 第19章 万懿贵妃   万贵妃得了封号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六宫。几位高位嫔妃如殷淑妃和姜贤妃等,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倒也不惊讶;与万懿贵妃交好的如祝云妃、宁选侍等,自然觉得高兴;而剩下的人,以万太后为首的万嘉嫔、万才人、薛嫔、林采女等人,则是愤恨不已。   万太后烦躁得很,浓重的檀香味儿更使她想发脾气,遂吩咐小宫女道:“拿下去。”   小宫女们瑟瑟诺诺照做了。章嬷嬷瞧着她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太后,要不然,奴去代太后看望一下万嘉嫔和万才人吧?自她们犯错以来,都还未曾听过您的教训呢。”   万太后撑着额头,闭目冷哼道:“教训?她们已经被家里头教训成了十足的蠢货,哀家可没那个闲心思给她们收拾烂摊子。”   章嬷嬷到底有些不忍:“可是太后,她们毕竟还年轻,以后若真无人照拂,这一辈子就算折在宫里了。从前在家里没人能教,但太后您肯定有这个本事呀!”   万太后伸手,章嬷嬷连忙为她点了那根金丝嵌宝玉烟枪递上来。这是太后幼弟万正泽,也就是万家姐妹的亲爹特意奉来的,太后用过一回便很喜欢,渐渐地连檀香都不大爱点了。   她大拇指轻轻摩挲着这杆精致奢华的烟枪,吐了口烟圈不再说话。章嬷嬷不知她怎个意思,但看她脸色,也不敢再多说了。   万贵妃受封的吉日择在了九月初八,也正是万正泽离京出外勘察水利之日。但对昭帝后宫来说,后者自然不值一提,前者才是最要紧的。   这日卯时,各宫嫔妃便纷纷开始隆重装扮起来。一个是为怕在朝拜贺礼中出岔子;一个是为今日能见到昭帝——他是必定会来看万懿贵妃受封的,这对那些不得宠甚至至今尚未受宠的嫔妃来说,可是个大好机会。   辰时过三刻,慈宁宫正殿前已是一庭院的衣香鬓影。嫔妃们除了几位淡定老人儿外,无不娇笑着互相比艳——除了那些正在禁足受罚的嫔妃。   按规矩,若有嫔妃晋封,则必到六宫之主处听取高位□□、接受低位拜贺。这可是吉祥喜事,切不能让受了罚的宫嫔来传染晦气。   吉时终于到了,章嬷嬷带人缓缓拉开了慈宁宫正殿的大门。嫔妃们皆屏息列好,缓步而入。   万太后着了一身绀青宫装,难得地做了些打扮,若稍站远一些看,仍是当年那个眉眼骄傲的美人。但只有站在她身侧的章嬷嬷知道,她用了多少脂粉才掩住眼角的苍老与不甘。   嫔妃们低头跪下后,万贵妃方与昭帝一起出现,端然坐在主位上。万太后面色虽不动,但眼色明显不满——昭帝为避免贺礼迟到,特地急匆匆下朝便赶来,走得连额角都冒汗了。她看着金妆玉衣的万贵妃皱了皱眉,这样过宠一个常年无子的嫔妃,对万家来说能有什么用?   “臣妾拜见太后娘娘、陛下和万贵妃娘娘。”   宫嫔们声音柔婉,一起道来很是动人。   “起来吧,本宫谢过诸位妹妹的心思。”   万懿贵妃微一点头,从金累丝嵌宝珍珠凤冠上垂下的迤逦金珠便簌簌作响,听起可知华丽至极。   众妃起身,万太后说了一番众人耳熟能详的□□。万懿贵妃从四喜手中接过加封诏书并谢恩后,便算礼成了,从此后称为“万懿贵妃”——因并非正经晋位分,这样的礼数也就够了。只是此封更显昭帝宠爱,众人对她的心从此便就敬畏了几分。   接下来气氛便轻松许多。众妃皆入座,一一与万懿贵妃说着恭贺的话;也有憋足了心思想往昭帝跟前凑但又被太后给瞪回去的,一时热闹得很。   万太后便挑了个时候开了口:“皇帝,最近哀家身体一直不大好。照理来说,是该要嫔妃们来侍疾的。但哀家不喜外人在眼前晃悠,万懿贵妃又要照管六宫,单是郑贵姬一人在这儿也累得慌。哀家想着,就叫万嘉嫔和万才人来轮流侍疾吧。”   昭帝皱眉道:“她们不是还在禁足吗?”   万太后叹气道:“她们的过错,哀家也有责任。哀家既是太后,也是她们的族中长辈。哀家想亲自教教她们规矩。叫她们侍疾之余,便在这儿抄写佛经,好悟一悟心性。你看如何?”   这话以人伦为由说得合情合理,任谁也难以反驳。昭帝看一眼万懿贵妃,却见她只是装作没听见般,扭过头去与祝云妃说话。昭帝便知她是不想开口,只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罢了。昭帝悄悄鼓了鼓嘴角。   “朕知道了。往后这两人便交由太后管教吧。只是她们若再生事,太后也是要担责任的。”既不好拒绝,那么他便回了太后一嘴。万太后果然轻哼一声,转移话题。不一会儿便叫章嬷嬷散了这场会。   昭帝赶在众妃将他围堵之前,冲万懿贵妃使了个眼色便就溜出了慈宁宫。万懿贵妃无奈,只得提着繁琐裙角,一步一步往外头慢慢走。等走到了事先与昭帝约定的御花园一角时,他已经等得很不耐烦,将一碟子花酥卷吃了个精光。   “陛下,”万懿贵妃由雪茶扶着走进兰亭,见一桌子的早膳他还没用呢,“陛下好歹用些粥再吃点心啊,小心噎着。”   昭帝正一只脚踏在亭子长凳上,用很是霸气的姿势昂头嗑着瓜子,看那边旭日映湖的美景。听她来,便将一把瓜子儿哗啦扔给四喜说:“朕等你一起吃呢。”   四喜手忙脚乱接住一把散碎的瓜子儿,苦脸道:“懿贵妃娘娘,您可来了。陛下正打算跟奴比赛嗑瓜子儿,奴输了就得饿一顿肚子。可奴哪敢赢啊?”   昭帝冲他小腿肚虚踹了一脚,四喜又嬉皮笑脸躲过了。万懿贵妃只觉得好笑又无奈,多么大人了,在她面前却总像个小孩子,难怪她老被万太后横眉冷目地训斥不尊重不端庄。   万懿贵妃拿起银汤勺,为他盛了碗桂花糯米粥,又夹了些小菜。昭帝乖乖坐下吃起粥来,一边与她说道:“今日你叔叔便要出发勘察水利了。”   万懿贵妃道:“望他此去能尽心尽职,为陛下分忧。”   昭帝拿筷子将块儿糟鹅转着圈儿说:“但愿吧。今日太后说叫你妹妹们去陪她抄佛经,想来也是怕她们感到孤寂吧。”   万懿贵妃心中冷笑,只怕她们没了家里束缚,更加放肆呢。难得万太后又这么抬举她们,这才多久,就看不得她们被自己“打压”了。   正要回他,忽听下头有人说话,语声清脆如玉珠:“臣妾见过陛下、娘娘。”   昭帝和万懿贵妃都看下去,只见一个身着杏黄宫装的娇俏美人儿,正站在亭下石栏边笑盈盈道:“太后娘娘叫我来给懿贵妃娘娘送些刚沏好的枫丹玉露茶来,当是赐给娘娘的贺礼了。”   懿贵妃见她果然提着个朱漆描金木盒,便叫她上来。走近一看,竟有几分面熟。   懿贵妃问道:“你可是郑贵姬?”   郑贵姬一笑,两颊便浮出两个小小的梨涡:“臣妾正是。”   昭帝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上次太后叫她献舞的那位吗?方才满宫嫔妃她坐在后头,竟没仔细瞧见。但她消息也忒灵通了,如何能直接找到这里来?昭帝有些不快。   郑贵姬俏声道:“太后娘娘说了,这茶风味极好,请陛下和娘娘膳后饮一些,很是清甜呢!”说罢便揭开盒子,将一壶茶倒了一盏,先照太后吩咐奉与万懿贵妃。她只得接了饮下,只见茶色呈绯,味道也果然不错,甘冽得很。   昭帝瞧着眼馋,吩咐道:“给朕也倒些来。”   四喜赶紧上前要拿茶壶,可郑贵姬挡在前头嗔他,兰茹见了就悄悄抿着嘴笑,四喜只得悻悻退后了。   万懿贵妃拈起块糕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去看郑贵姬。只见她倒着茶却不专心,眼睛一个劲儿往昭帝身上瞟。可昭帝压根没看她,只一直瞅着茶盏内茶水,似是在想些什么。许是终于察觉道郑贵姬的炽热目光了,他一抬头,冲郑贵姬展露了一个极好看的笑容。   郑贵姬心跳立刻漏了一拍,也冲他娇笑起来。又见昭帝的手伸过来,更是高兴地直往前凑。   可是昭帝却猝不及防指着她手说道:“你这是……宁可把茶倒掉,也绝不给朕喝一口吗?”   “诶?”   雪茶实在没忍住,站在万懿贵妃背后轻轻笑了一声,被兰茹从背后拍了一巴掌方才住嘴。万懿贵妃捂着额头道:“郑贵姬,不会倒茶就叫别人来伺候吧。”   郑贵姬一看,原来她只顾着看昭帝呢,那上好的枫丹玉露茶竟一滴也没倒进茶盏,全部倒在桌子上啦! 第20章 埙(捉虫)   昭帝哈哈大笑。可惜那茶水泼了一片,顺着桌角滴滴答答往下流。小宫女拿了帕子来拭,郑贵姬真是羞得脸面绯红。   “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在皇上、娘娘面前出丑了……”她绞着衣袖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裙子也被沾湿了。   懿贵妃凉凉道:“快回去换件衣裳吧,天儿寒得很,可别再着凉了。”   郑贵姬羞愧道:“是,多谢娘娘关怀,臣妾告退。”   郑贵姬提着她的小木盒子走了。懿贵妃望见她行远后捂住了脸面,想是给羞哭了。遂吩咐道:“雪茶,将本宫新得的那件玉石盆景拿去给郑贵姬,体谅她跑了这一趟。”   雪茶不舍道:“娘娘,可是那件黄宝石嵌珍珠的桂树盆景?那个可好看得很呢!”她还特意将这个放在殿中显眼位置,可喜欢得不行。兰茹轻拧了她胳膊一把笑话道:“就你小气,不就一个盆景嘛!”   懿贵妃好笑道:“那依你,该赏件什么?”   雪茶想了想,指了件自己不甚喜欢的:“娘娘看那把素银点翠的发梳怎样?”因懿贵妃平日不喜插发梳,这些物件多半都封存着,全是雪茶在保管。   懿贵妃一时也想不起是哪件,便道:“随你吧。本宫见方才她也戴了把发梳,想必是喜欢的。”   雪茶欢天喜地去了。昭帝笑道:“你倒是惯着她们。”   兰茹不好意思地笑了,懿贵妃宠溺瞧她一眼道:“她们都是自幼便跟着臣妾的,臣妾自然待她们要亲厚些。况且臣妾平日忙得很,像这些琐碎物件的小事儿,臣妾哪里能记得全呢。”   昭帝点头称是:“你一向心慈,朕知道。天儿不早了,朕得回勤政殿处理政务了。爱妃,午后你来,朕给你看个好东西。”   懿贵妃惊喜道:“难道是新贡的菊花到了?”   昭帝“啧”一声道:“你给朕留点面子嘛!这么快就说穿干嘛。”   懿贵妃抱歉道:“抱歉,臣妾一时欢喜过头了。”   昭帝摆摆手:“那朕走了。”   懿贵妃送走他,方由兰茹扶着,慢慢儿回了万寿宫去处理宫务。   勤政殿中,昭帝收了方才嬉笑神色,正听四喜跟他说道着太医院之事。   “奴已经查明了,咱们宫里头有一条特殊的私相传递的路子。刘太医正是通过此路,从宫外一个卖药人手里把禁药运进来的。太医院有个负责药材记档的记档人,也是刘太医的同党。”   昭帝摸着下巴沉思:“不错,钟离也提到了外头那个卖药人。”他另一只手敲打着一封信件,四喜瞅见上头有个鹰纹盖章,便知是来自紫云阁钟离的。   四喜眼神一紧,但凡紫云阁回了书信而非口信,无一例外皆是大事。这回恐怕不妙了。   “陛下,奴要不要现在去把那个记档人给拿了审问一番?”   昭帝抬手做了个“不”的手势:“朕留着他还有用,不急。倒是钟离还另说了一事,叫朕有些不爽快。”   四喜问道:“奴斗胆问一句,是什么事呢?”   昭帝将信扔给他道:“你自己看,难道叫朕念给你听么?”   四喜又突然被怼,便知他心情真的不大好。他陪个笑脸认下罪,便将那信展开细细读了一番。越读到后头,眼珠子就越瞪得溜圆。昭帝甚至问了句:“四喜,你眼睛是出毛病了吗?”   四喜连连摇头,吓得差点站不稳了。若不是念着还在勤政殿里,他只怕是要声嘶力竭地喊出来了:“刘太医的老父早在三年前就没了!他撒谎开溜奴还能理解,可是万……懿贵妃娘娘她、她居然叫人杀了刘太医??”   昭帝头疼得很:“你喊那么大声干嘛?滚出去!”   四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蹿了出去。九月的秋天里,他拿袖子使劲擦着额上的汗,还感觉背上都湿透了。   昭帝扶着额头叹气了好一阵。嫔妃无诏杀人可是重罪,更何况她还是为了给自家姐妹打掩护才做出这种事来。   “这可是个好机会啊,”他喃喃自语着,眼睫盖住了慢慢变得深不可测的眼色:“借此机会给万家扣个罪名,能除掉宫里头好大一波人呢,也就可以大大打压太后一把……”   但是这么一来,懿贵妃的地位前程都算是彻底完了。昭帝刚刚膨胀起的野心和狠心像被针刺了一样,突然便软了下去。   “唉,真头疼啊……为什么偏偏是你生在万家,为什么偏偏是朕遇上这些破事呢……”   他仰倒在椅子上,手背搭上了眼睛,不知怎的便想起那回初在万家遇见她的时候。   那年他十二岁,还只是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小皇子。他和胞弟司寇珉一起,去祝贺万府长女万梅环十三岁生辰。   堂堂皇子反去给臣女祝诞,听起来荒谬得很。可那时万家凌盛,他与弟弟不过是两个生母卑贱、父皇不喜的小孩,竟还比不过一个臣女尊贵。他心里对那个叫万梅环的小女孩是非常愤恨不满的。   “阿琮,等下进了万府,你尽量收敛些。我们就去给她送一送贺礼便走了,可别惹出乱子来啊。”   虽是弟弟,但司寇珉可比他这个愣头青要成熟许多,用一口软绵绵的奶音这样劝哥哥。   可司寇琮还是一进万府就跑没了踪影。火气一旦上头,就是弟弟也劝不住——他听见一个侍女向万夫人说小姐还在闺房里梳妆,他就拿出十二分的本事翻墙过院溜过人群,最后那间锦绣闺房还真叫他给歪打正着瞅见了。   彼时她正站在镜前扯着裙角,身影遥遥迢迢,用稚嫩的声音问身旁一个小侍女:“兰茹,你看我这样穿好不好?”   司寇琮只见她穿得花花绿绿的,便骑在墙头上哼了一声:“俗气又难看,丑死了。”   另一个小侍女耳朵尖得很,登时大怒,回头冲出来就骂:“谁在那里!敢偷窥我家小姐,你是谁家的小厮!”   万梅环转头,露出一张秀美又紧张的小脸:“你是哪个?我告诉父亲去!”   司寇琮惊呆了,这个少女长得真美,声音也好听!可是那个兰茹挺身挡在她前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小心思噗通跳了一下,本来是想来羞辱人家的,他却被勾了魂儿似的,不知不觉从怀里掏出个埙来,扔了下去:“给你,生辰贺礼。”   说罢跳下墙头就跑。因为慌张,还被石头绊了一跤,把手掌都跌破了。   雪茶过去捡起埙,嗤笑道:“这是个什么贺礼,就是一坨泥巴嘛!”   万梅环伸手道:“给我。”还未来得及看一眼,突然家仆闯进院来慌张道:“小姐,方才这边是什么动静?”   雪茶呸道:“人都跑了你们才来,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万梅环却悄悄地将埙握在手心。不知怎的,刚一回头,她的心也有些慌了。   十三岁的少女,她头一回见到了枕头下悄悄塞的那些坊间话本里,写过的那种美好少年。   ……   昭帝拿开手掌,再叹一口长气,最终做了决定。   用过午膳,懿贵妃果然姗姗来了。跟在后头的雪茶还拎着个点心盒子。   昭帝笑道:“你真是到哪都不忘了吃。”   懿贵妃揭开盖子给他瞧:“既是赏菊,自然得有好茶好食相配才行。陛下瞧瞧,这可是臣妾方才自己做的点心,怎样?”   昭帝抻脖子一看,只见里头放得满满当当,哑然失笑:“朕听闻旧时宫中女子,为讨皇帝欢心无不追求细腰。你倒好,一点也不嫌自己吃得多。”   懿贵妃微翻个白眼道:“陛下若嫌弃臣妾,臣妾就不做这贵妃了,省得天天有人在耳边念叨臣妾吃得多。”   昭帝将手伸给她,意味深长道:“你不想做贵妃?这得问朕答不答应。走,咱们且赏花去。” 第21章 凤凰振羽   新贡的菊花都暂且搁置在合欢居花苑里,专等太后、皇帝、贵妃挑选后,再将其余的分赐给六宫各院。   花苑里热闹得很。粉白的“蕊流光”、紫棠的“墨蟹”、豆青的“清江碧波”……在日光下好一番争奇斗艳。里头有一片松花青瓣银白尖儿的花朵,清丽至极,懿贵妃一眼便瞧见了:“这便是那‘白雪绿梅’吧?”   四喜眉开眼笑回道:“正是呢,娘娘。还有这盆,是陛下特意为您留的呐!”   懿贵妃跟着他看过去,只见一座鎏金白玉盆里,开着极为夺目的花——瓣身火红,瓣尖儿金黄;那花瓣又是绵长卷曲的,使得赤金双色层层交叠绽放,像极了凤凰浴火的尾羽,在秋风中微微摇簌。   昭帝过来抚着花尖儿笑道:“是了,这便是那‘凤凰振羽’。今年只送来数盆,路上又折损了些,是以只剩这几朵了。爱妃且将就着赏玩吧。”   四喜打岔道:“这凤凰一样的花,送给凤凰一样的娘娘,可不是正正好!”   昭帝一边去弹四喜的脑门一边笑得爽朗。懿贵妃心中一动,凤凰向来是太后、皇后才能称用的,此时却给了她,难不成昭帝他打算……   不管是真是假,单为着他表白了这份心思,懿贵妃也很满足了。她羞赧一笑,脸面竟比花儿们还娇美。   岂料昭帝故意地使了个坏心眼子,偏挑她最高兴的时候儿来了这么一句:“对了爱妃姐姐,朕差点忘了告诉你——那位刘太医已经死了。”   他瞧向懿贵妃,只见她笑容僵住了,手指动了一下,差点将一瓣花叶扯将下来。   “爱妃姐姐,你怎么了?”他选了个惊讶得恰到好处的语气问道。   雪茶瞬间给吓坏了。兰茹还清醒些,扶着懿贵妃悄悄叫了声:“娘娘,陛下问话呢。”   她这才从呆滞中缓过神来,慌忙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尽量使声音不要颤抖:“是么?他、他怎么会死了?陛下……已经查过太医院之事了?”   昭帝瞧见她双手有些发抖。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样,但凡心虚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红透耳根,连脂粉也掩盖不住。她自己却浑然不知。昭帝突然觉得她这副模样甚是惹人爱怜。   他赶紧打消了这不合时宜的念头:“太医院里头有条私相传授的路子直通到宫外去,那不干净的药就是这样进来的。”   “陛下明察……恕臣妾之过失!臣妾早知宫里头有私传的路子。只是这些宫女太监们,多年见不得家人,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递出几封家书。臣妾不忍,素日里只作不知,却不想闹出这些乱子来。还请陛下恕罪!”   懿贵妃马上跪下,给自己扣了个有点蹩脚的罪名,好尽力与包庇太医院这事脱清干系——她实在太慌了,一时也想不起别的借口。只是刘太医的情况,她怎么也不敢开口去问。   昭帝俯身,抬起了懿贵妃的下巴。只见她眼眶微红,泪光点点,已是要哭了。   昭帝本想再就着刘太医的死多敲打她几句,见此也有些不忍了。索性叹气直接说道:“罢了,朕会撤换掉太医院出了岔子的人。至于那个姓刘的,他已经死于意外,此事到此为止吧。”   什么?死于意外?到此为止?   懿贵妃霍然抬头,彻底懵了。昭帝既然出了手,那就必然已经查明真相。可他为什么要这样一笔揭过?   “将贵妃喜欢的花都拣选了,等下送到万寿宫去。剩下的花也都分派了送往各宫吧。”她发愣的时候,昭帝已经掩住涌动情绪,转身去这样吩咐道。   四喜大大松口气道:“是,陛下。”   “朕还有些事,就先不陪你了。朕先走了。”   懿贵妃依旧跪在地上,呆望着他远去背影。带着寒意的秋风拂动她发髻上的蝴蝶步摇,终于将她给吹醒了。   “兰茹,你说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她茫然地伸出手去,兰茹急忙将她扶起来后怕道:“娘娘,依奴婢看,陛下肯定知道刘太医是怎么死的。只是……他不愿说出来罢了。”   懿贵妃惊疑地望向兰茹:“为何?”   雪茶到底心大,从地上爬起来擦汗道:“想是为着心疼娘娘罢。娘娘的两个妹妹那样闯祸,若是将刘太医的死摆在明面上,别说是她们脱不了干系,就连娘娘您也得担个罪名了。”   兰茹大惊道:“可不是呢!看你平日老冒冒失失的,正经说句话还是挺行的嘛!”   雪茶噘嘴瞪她一眼:“谁不知道咱们娘娘在宫里是独一份儿的恩宠。这么多年的情谊下来,陛下不可能为了两个事儿精就和娘娘生分的。”   懿贵妃听着她二人对话,又看看正络绎不绝忙着搬花到万寿宫的宫人们,心里好不是滋味。   她原以为昭帝定必要借此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打压万家,却不想他就这样轻轻揭过了。一句“意外”,便将底下真相连同她的过错一起,亲手掩盖了。   方才吓坏了也没流出的泪水,突然便溢出了眼眶。懿贵妃垂下簪满金枝的头,轻声呜咽起来。   就为了他这份温柔到极致的心意,懿贵妃下定了决心:以后再也不掺和妹妹们的破事了——只将她们看作普通宫嫔,有功即赏,有错必罚,这就够了。   只是,万太后那边想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万太后斜倚在里间紫檀卧榻上,微微打了个呵欠:“万才人,可抄好了?”   万才人揉揉写得酸软的手腕,将一摞新抄好的佛经递给章嬷嬷:“回太后,臣妾已抄好了。”   万太后瞅了几眼那字迹清秀的佛经,甚是满意:“心可静一些了?”   万才人跪下道:“是。臣妾在太后这里抄了数日佛经,心静了许多,也好好反思了自己的过错。臣妾不该嫉妒妹妹,更不该妄取她性命,臣妾愿从此以诚心待人,好弥补曾犯下的罪孽。”   她语声柔软动人,情态楚楚可怜,叫人见之几欲落泪。可万太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将佛经又扔回她面前道:“拿去,回宫后一日三遍诵读。再三日后,再来抄写。”   “是,臣妾告退。”   万才人捡起散落一地的佛经,由章嬷嬷送出了宫门。因方才站得久了,腰背有些酸痛,她便在花园子里捡了个清净地儿略坐一坐。   “姐姐,你可叫我好找啊!”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叫万才人不由脊背一凉——竟是她妹妹万嘉嫔来了。万才人羞于见她,只得勉强笑着起来相迎。   “妹妹,你还肯与我说话吗?”   万嘉嫔噗嗤一声笑了:“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妹妹既愿意为你求情,姐姐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   万才人犹犹豫豫着,万嘉嫔已经拉着她坐下了,遂挥手叫宫女们都退一边儿去。   万才人的贴身宫女白薇有些不放心,生怕万嘉嫔会趁机寻仇。眼看万嘉嫔有些不耐地翻了个白眼,万才人赶紧将白薇呵斥下了。   白薇只得稍站远了一点,耳朵却时刻听着两人动静。   只听万嘉嫔娇笑道:“姐姐,今日我来找你不为别的,只为求姐姐一件事。”   万才人道:“但说无妨。能帮的姐姐一定会为你做。”   万嘉嫔道:“嗨,姐姐怎么会不能帮呢?姐姐可曾听说,那个宁蕊珠近来离了长阳宫,去了荣熙宫,和那个温贵人一起住啦!”   万才人道:“是,这个我知道。”   “那姐姐可曾想过,蕊珠怎会突然搬离了长阳宫?荣熙宫虽然不怎么得宠,却是个风水极好的舒服地儿。宁蕊珠现在过得可快活呢!”   万才人其实有想过此事,但她失势至此,再多想也没用。可如今被妹妹这么一提,她的心思又来了:“妹妹是不是也觉得,她是懿贵妃安插在咱们身旁的眼线?”   万嘉嫔一拍桌子:“没错!姐姐想啊,上回姐姐给我拿药的事,还有这回我身边紫鸢的死,都和她有关系对不对?一定是那个贱人告了密了,才能如此得懿贵妃欢心!姐姐,不如我们联手除了那个宁蕊珠,为自己痛快报仇吧!”   万才人大惊:“可、可是妹妹,姐姐已经这样落魄了,哪还敢再惹是生非?”   万嘉嫔沉脸道:“姐姐不愿意帮我是不是?妹妹那日拼死为你求情,难道是白费了心思的?”   万才人的脸白了。   将此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的紫鸢,心里登时又惊又怕。且不说此番“报仇”又会生出什么事来,单就她自己来说,她可不想为着宫嫔们的争斗,像紫鸢一样送了命!   白薇下定了决心,要找时机溜到万寿宫去,将此事主动和懿贵妃禀报一番! 第22章 无礼   不久后,白薇便找到了告密的机会。   这日万才人命她去尚服局领了新的秋裳。回宫路上,白薇以忘拿了东西为借口,说要再去尚服局一趟,便将随行的小宫女先给打发回去了。她自己则避人耳目走去了万寿宫。   恰好懿贵妃正在午休,万寿宫门自然是紧闭的。白薇环视一圈,确定四周无人,便以极快的速度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塞进宫门底下然后跑走了。   午后懿贵妃醒来宫门开启,守门的小宫女便发现了这封信,即刻呈了进去。   雪茶手疾眼快从懿贵妃手上抢过了信。兰茹大惊,懿贵妃嗔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生怕本宫不给你看似的。”   雪茶拿着信翻来覆去地又摸又看道:“这信上连个落款都没有,也不知是哪来的。奴婢是怕这上头抹了不干净的东西,沾上娘娘就麻烦了……”   兰茹紧张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雪茶做了个嘘声的模样,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说道:“毒!”   懿贵妃噗嗤笑了。兰茹愣了,遂反应过来,这丫头是看懿贵妃一直眉头紧皱,故意逗她笑呢!   兰茹也借势玩笑道:“呀,那你把这信拿了这么久,你岂不是也中了毒了?”   雪茶吓得像只小仓鼠,捧着信不知所措。懿贵妃抢过信笑道:“你们呀可别闹了,这不就是一封普通的告密信么!”   “告密信?”   两人都围过来看,只见懿贵妃纤纤玉指点着那信纸,上面分明写着“……万嘉嫔想杀了宁蕊珠宁选侍,此言当真,请娘娘明察!”   懿贵妃挑眉道:“你们看这是怎回事?”   雪茶挠头:“奴婢觉得以万嘉嫔的性子,她当真做得出这种事。只是为何呢?”   兰茹分析道:“不一定,也可能是想造谣陷害吧。说不定写信人就是看准了万嘉嫔的性子,才敢这样给她扣黑锅。”   懿贵妃沉思道:“嗯,你们说的都有理。不过依本宫看,此信应是半真半假。你们看,这笔迹潦草得有些不自然,想必是刻意掩盖了原本笔迹——也许就是用不常用的手来写的。信上只提及了万嘉嫔,却没提到万才人。以两人势同水火的情形来看,多半是万才人身边人写的此信罢。”   雪茶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可是娘娘,万嘉嫔若真想做坏事,万才人大可以直接来告诉娘娘啊?”   兰茹道:“除非是万才人也被牵涉其中又不好开口。这也许是她想置身事外的求救信,也有可能是想出卖万嘉嫔反将她一把。”   懿贵妃赞许道:“本宫也是这么想。不过光猜测是没有用的。兰茹,即刻将万嘉嫔叫来,本宫有话要问。”   兰茹大惊:“娘娘,咱们还没有证据呐?”   懿贵妃好笑道:“本宫不需要证据,本宫只想要旁敲侧击地告诉她——不得惹事,否则本宫就把她赶出宫去,连太后也别想救她。再者,为以防万一,你之后去一趟荣熙宫,叫宁选侍最近都不要出门。”   “是,娘娘。奴婢这就去办。”   兰茹立刻去了长阳宫,将万嘉嫔宣出来,然后便走去荣熙宫了。   今儿太阳稍微有些晒,万嘉嫔走路走得是心不甘情不愿——自从紫鸢被打发,她暂时也不敢太过招摇,连轿辇都不大敢坐了。如今长阳宫离万寿宫那么远,她走得脚都痛了。   “蠢货!叫你扶着本宫,你是没长手么!”   万嘉嫔烦躁得很,伸手去拧小宫女绿竹的胳膊。绿竹痛得要哭,万嘉嫔看她这副模样更觉得生气,便推了她一把。谁知绿竹向后倒的时候,她自己也没站稳,一下子也往前扑倒了。   偏巧这是个拐弯处,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儿,有一辆轮椅正巧转过来。万嘉嫔好歹不歹地,正扑在了那轮椅里的人膝盖上!   “啊——!”   万嘉嫔尖叫起来。饶是她再傻,也明白这儿是皇宫,而她作为天子的妃嫔,居然就这样跌进了另一个男人怀里!   “姑娘没事吧?”   问话的声音非常温柔,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扶了起来。万嘉嫔一边尖叫一边愤怒地向后躲,一张戴着白玉面的脸却闯入她眼前,她霎时惊呆了。   “你你你你是谁?你好无礼!”   钟离非常无辜地撇了下嘴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砸到了我,而我还扶了你一把不是吗?”   万嘉嫔满面绯红,挥着丝帕骂他道:“别以为你戴着面具就了不起!这儿可是皇宫,你冒犯嫔妃,就算戴了面具,也是要被问罪的!”   钟离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要么就是这姑娘的逻辑非常有问题——他的面具和被问罪又有什么关系?这姑娘怕是给气糊涂了吧。   “原来姑娘是位娘娘。恕在下不常进宫,并不认得。在下给娘娘赔罪了。”   说是赔罪,但他双腿不便,只能坐着给万嘉嫔行了个礼。   万嘉嫔看他只行了个常礼,便更生气了。待还要叱责,钟离又道:“请娘娘莫要再叫嚷。一旦被人看见你我这样,娘娘怕是也洗不清了。”   万嘉嫔这才回过神来,再一看,绿竹已是目瞪口呆看去了闹剧全部。她当真不敢再吵嚷了,只得指着钟离鼻子又骂道:“谁跟你你呀我呀的,跟娘娘说话注意点!小心我回头告诉皇上,叫他扒了你的皮!”   说罢推一把绿竹道:“还不快走!你要敢说出去,我就挖了你的舌头!”   绿竹哆哆嗦嗦跟着她走远了。钟离的耳边终于安静下来,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才不会扒了我的皮呢。这位娘娘可真是个小炮仗。”   万嘉嫔气呼呼进了万寿宫,后怕得很。她想了想,最后决定把此事告诉懿贵妃好了。   毕竟,这男子虽身份不明,但能在皇宫里随处晃悠,必是有些来头的。倘若还有人将此事看见了,或是他自己为撇清干系先给捅出去了,那她才叫一个百口莫辩。在此之前,她要先告上一状,来证明自己才是无辜的。   懿贵妃听她一边比划一边讲了半天,眉头是越皱越紧:听她对此人的描述——坐轮椅,戴面具,声音非常温柔。能在皇宫走动,想必身份特殊,却是连她也不知道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万嘉嫔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那人无礼。懿贵妃摸了摸耳朵,突然心中一亮,想起个人来!   那是个瘦瘦弱弱的小少年,他断了腿,面上有疤,奄奄一息躺在榻上。而昭帝,旧日时还年少的昭帝,正伏在他身前哭泣!   懿贵妃突然起身,把还在绘声绘色模仿那个男人的万嘉嫔给吓了好大一跳。万嘉嫔登时跪下道:“娘娘!这真的不是臣妾勾引他!臣妾绝不可能会主动勾引一个残废的男人!请娘娘明鉴啊!”   懿贵妃却不理会她,提了衣角便向外走。雪茶吃惊道:“娘娘您去哪里?”   懿贵妃迈出门槛半步的绣鞋又收了回去。是呀,她这是要去哪?   她想,若真是那个人的话,此时一定是来找昭帝的。但是,他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为什么会时隔多年突然出现?   那个残废毁容的少年……不,此时他已是个男人了。   懿贵妃暂时忘了要敲打万嘉嫔的事,脑子里只乱哄哄的,反复回响着一个名字——司寇珉。 第23章 吃假醋   “你说你们紫云楼是怎回事啊?啊?好好的怎么会把地道给挖塌了?”昭帝来回踱着步,将把小折扇在胸前拍得啪啪响,“塌就塌吧,你还非得上赶着走地面过来,又偏被人给瞧见了。你倒好,等下撮着轮椅就走了。那我呢?我呢?”   昭帝冲坐在桌案前的钟离指了指自己鼻子:“我怎么办?我怎么跟人解释?你又不知道遇见的是哪位妃嫔,万一她把这事捅出去了怎么办?”   钟离无奈地笑:“皇上,哪个妃嫔敢把这种事说出去啊?落在别人眼里这可是私通诶。”   昭帝还是急得恨不得揪头发:“你真不知道你遇见的是谁?”   钟离思索了一下:“嗯……她长得挺美,脾气不大好。”   昭帝:“……脾气不大好?”   “她把我叱责了一通,威胁要扒了我的皮。我哪还敢问她的名号?”   “哟呵,这位胆子不小哇。”昭帝一手叉腰,一手摸着下巴寻思着到底是哪个?   钟离一脸淡漠,对这个不认识的倒霉嫔妃是一点也不关心:“皇上,先别管她了。你听我说……”   “陛下!懿贵妃娘娘来了!”四喜突然冲进来,把两人都给吓了一跳。昭帝惊道:“天儿还没晚,怎么过来这样早?”   钟离不淡定了,转着轮椅在御书房里乱逛:“快!哪里能藏?”   昭帝急忙往桌案后的书柜一处拍了三拍,一道暗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他抓住钟离的轮椅就往里推:“里头有酒,你先自便吧!”   刚把书柜转合起来,懿贵妃的脚步便踏进了勤政殿。四喜急忙在外头大声喊道:“请懿贵妃娘娘的安!”兰茹瞪他一眼悄声道:“你喊那么大声干嘛!看吓着娘娘了!”四喜只嘿嘿地笑。   昭帝赶紧拍拍衣裳,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坐下看起奏折来。   懿贵妃本心怀疑问而来,故而根本没发现他那些心虚的小动作:“陛下,恕臣妾来得突然,打扰到陛下了。”   昭帝“嗯”了一声,目不转睛盯着奏折:“坐吧,朕正忙着呢。唉呀,这群糟老头子,不管什么破事儿都要写个奏折呈上来。什么‘潮州又连下了五天雨’,“青州腌菜很美味,臣已给陛下寄去了一坛’……朕为什么非要吃腌菜不可啊?”   懿贵妃这才发觉他极其不对劲:“陛下,您怎么了?”   昭帝咳了一声道:“没什么。等朕忙完再来陪你。”   懿贵妃怎瞧他怎不对劲,刚一走近,突然闻到了一股极其清淡的香味儿。她皱起了眉,更加确定有人来找了昭帝,而昭帝并不想让她知道。   “陛下,方才有人来过吗?”她没有提万嘉嫔所说之事,而是不动声色先问了一句。   昭帝紧张兮兮直起身子,想要挡住身后什么东西似的。懿贵妃向那里看去时,他便偏过身子又去挡。一来二去,两人你瞪我我瞪你,说不出的尴尬气氛弥漫开来。   “没有啊,什么人也没来过。朕一直自己在这儿,四喜,你说是不是?四喜?”昭帝这才发现四喜那小子不知何时已经溜没影儿了。咬牙切齿暗骂一句没良心的,又听见懿贵妃追问道:“可是臣妾闻到这里有股香味儿啊,陛下素来不爱用香不是吗?”   懿贵妃指尖点在昭帝肩上,团扇掩面妩媚一笑:“难道陛下在此与个美人儿幽会,见臣妾来了,她就躲起来了?”   昭帝一听,这个借口不错!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刻点头称是:“是,方才额……万嘉嫔,对,万嘉嫔她来找朕,想求朕晚上和她一起喝酒……这香味儿应该是她留下的吧。”   他大大松了口气,总算能将这事糊弄过去了!岂料懿贵妃把水目一瞪,朱唇一撅,转身就走。那团扇毫不留情拂过昭帝的头发丝儿,昭帝立刻发觉她生气了。   “爱妃姐姐。你别走啊,不是你想的那样!”昭帝以为她是吃醋了,急忙起身去拉她衣袖嬉笑道:“爱妃姐姐,朕今晚陪你喝酒,不陪她……”   懿贵妃好笑又生气,万嘉嫔此时还在万寿宫里罚跪呢,她吃哪门子的醋啊?她是在气昭帝说谎罢了!   可巧那书柜后的密室,向来是外头听不见里头,里头却能听到外头。钟离在里面抱着酒坛子支起耳朵听了半天,愈发觉得自己该主动站出来,好挽救一下昭帝在懿贵妃心里的排面。   “轰”一声,暗门又开了。懿贵妃转头望去,只见书柜后钻出个穿着月白衫子的人来,坐着轮椅,戴着玉面,一开口便如春风拂柳:“皇嫂,您错怪皇兄了。我可以作证,根本没有女人来找过他。是我,是我。”   他居然拱手抱拳行了个江湖礼,给自家皇兄讲了一通好话:“小弟钟离,见过皇嫂。皇兄时常在信中和我提起,说您国色天香,是世上第一美人。他一日不见您便会如隔三秋,想念得很。”   懿贵妃心中大惊,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果然正如万嘉嫔形容那般分毫不差。原来他名叫钟离,只是……   “陛下,他是何人?”   昭帝无奈地捂住了脸:“罢了,既然你都出来了,朕也瞒不住了。懿贵妃,这是钟离,在江湖上替朕打探情报的。不过,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司寇珉。正是朕的那位胞弟。”   钟离,不,应该说是司寇珉,这次向懿贵妃行了个家礼:“珉见过皇嫂。”   懿贵妃脑子嗡响得厉害,果然是他!   “陛下,臣妾曾亲眼见他……病逝在榻上。”   昭帝拉起她的手叫她坐下解释道:“当年他是病重了,但死掉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个侍从。那个侍从恰巧也奄奄一息,遂被我们当做了珉的替身。然后朕想了法子,将珉由一条密道送出宫外,从此便化名钟离,在外养着了。”   钟离点头道:“正是这样……皇嫂,请您不要责怪皇兄一直瞒着您。双胞男胎向来被视作不吉之兆,更何况是在帝王之家——对万太后而言,能做皇帝的只要有皇兄一人即可,再多个我,迟早会是威胁。皇兄一直怕此事连累到您,所以一直瞒着您。请不要生气好吗?”   懿贵妃震惊之余,倒也迅速将他所说在脑中梳理了一遍。当年万太后逼死了昭帝与司寇珉之母,夺走昭帝培养为太子,想来自然容不得太子胞弟的存在。只是那时所有人都以为司寇珉真的死了,再想不到昭帝会以假死之计将他送出宫去。   看来,早在弟弟“病死”之前,昭帝就已经备好计策了。否则出宫一事何以会这样顺利?   昭帝又接过话来说:“可惜为着出宫,珉的病到底还是耽误了,脸上的疤没能治好,腿也没能治好。都是我的错……”   懿贵妃心中苦涩,轻轻握住他的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珉,你……你这些年还好吧?”她低声问道。   钟离却笑着摇了摇头:“贵妃娘娘,还是叫我钟离就好。方才我为着许久不见皇嫂,才以家人之礼待你。现在我冷静下来了,此后为避免再生事端,咱们还是以君臣别论吧。”   昭帝赞同地点头,点着点着却又指着钟离道:“好小子,你倒是冷静下来了,想起要避嫌了,那方才在御花园你怎么不避嫌?你叫我怎么跟她解释?”   她?懿贵妃很快反应过来:“陛下是说万嘉嫔吗?”   “万嘉嫔?”昭帝一眯眼睛:“怎么他撞上的是万嘉嫔?”   懿贵妃终于从他二人的兄弟情深中回想起了此番目的:“陛下,臣妾正为此事而来。”她将万嘉嫔之事向昭帝说了一遍,钟离唇角一扬道:“原来是万嘉嫔,真是个炮仗一样的女人啊。”   昭帝瞪他一眼,懿贵妃赶紧说道:“若是她的话,陛下大可不必担心。臣妾自有法子处理此事。只是要珉……要钟公子平白担个虚名了。”   钟离依旧态度淡泊:“无妨。只要是为了陛下,我怎么样都可以。”   昭帝唬脸道:“不许胡说。”钟离却只是笑。   懿贵妃想着钟离此番冒险前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叙旧,必是有极大要事相商。她疑问既解,又挂念着万嘉嫔,便先起身告辞了。   急匆匆回了万寿宫,万嘉嫔仍在地砖上跪着,正悄悄放开了揉膝盖的一双手。   “万嘉嫔,今日之事你可把嘴巴闭紧了,别自寻死路。”懿贵妃凉凉警告道。万嘉嫔伏在地上道:“嫔妾不敢!嫔妾再不敢叫旁人知道的!”   懿贵妃端起茶碗润润喉,又道:“此事暂且不提也罢。怎么本宫还听说,你有意为难宁选侍?”   她特意将“为难”二字加重。饶是万嘉嫔再傻,她也该听明白了:懿贵妃这是在威胁她说实话呢!也不知是哪个身边人又来向她告了密!万嘉嫔又气又委屈,一时竟无语凝噎了,极后悔不该主动说出今日之事,叫懿贵妃抓了个把柄!   懿贵妃见她不语,语气便陡然变冷了:“你说,还是不说?若是不说,本宫就把你今日的苟且,尽数告诉皇上!到那时,可是连太后也保不了你了。” 第24章 良言不劝该死鬼   懿贵妃冷面冷语的威胁加剧了万嘉嫔的恐惧,不遑多想她便开了口:“娘娘饶命!嫔妾这就说!”   懿贵妃手指轻敲着茶碗盖子道:“若有半句假话,本宫便会叫人掌你的嘴。”   万嘉嫔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漂亮的小脸,她可不想那桃花瓣一样的唇被打肿了:“娘娘,嫔妾和姐姐自小便在家里娇生惯养的,不想进宫来却吃了这么多苦。嫔妾心里实在不甘。又见娘娘总对宁蕊珠那么好,嫔妾和姐姐心里都难受得很。   “嫔妾就给了姐姐一条丝帕。姐姐宫门前种了一丛黄杜鹃,她便将那花叶摘下来研磨成粉和在水里,又把丝帕浸在里头,然后再送给宁蕊珠。”   懿贵妃奇道:“这是为何?难不成那黄杜鹃有毒?”   万嘉嫔淌眼抹泪道:“没有没有……嫔妾没想毒死她,只是、只是杜鹃花汁会使人过敏。嫔妾和姐姐想着,若是宁蕊珠用了那帕子,身上或脸上必会出疹子,落下疤痕。嫔妾只是想给她个教训罢了。现在嫔妾已经知道错了娘娘!”   懿贵妃大怒,这过敏说得好听,其实可不就是叫人毁容么!莫说是这后宫中了,就是天下女子,又有哪个不看重身体容貌的!她二人若是真得了逞,恐怕宁蕊珠会比死了还难受!   “你们可真是不知悔改啊,本宫明里暗里帮你们开脱多次,你们还是不能明白!枉费了本宫一番苦心!”   懿贵妃气得胸口有些闷:“现在那帕子在哪?”   万嘉嫔吓得磕头道:“已经送去给姐姐了。姐姐说,今日就要拿去给宁蕊珠的!”   懿贵妃喝道:“兰茹!去把万才人带来!只说是本宫找她问话,别的不要多说!免得事情还未定论,就又传出闲话来。”   兰茹忧心答道:“是,娘娘。奴婢这就去。”   兰茹走后,懿贵妃又叫来雪茶对她耳语一番,雪茶倒是眉开眼笑地走了,开心得很。   万嘉嫔只瑟瑟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自从懿贵妃把她叫来为止,她已经连跪了近两个时辰,这会儿全身都麻木了。忽然腰肢一软,眼前一黑,她便昏倒了过去。   懿贵妃也不看她,听见“扑通”一声只吩咐道:“将她扶去偏殿歇着,醒了也不许她乱走。”   小太监们上来将万嘉嫔带了下去。又不一会儿,万才人便来了。   万才人是满怀疑惑而来。她正走在去往荣熙宫的路上,心中已想好一套对宁蕊珠的说辞:“妹妹,前些日子我们姐妹对你多有为难,实在对不住。如今姐姐悔改了,愿将亲手绣的帕子送给你,望你能日日用着,便算是原谅姐姐了。”   她本一边默念着一边露出个旁人看不见的笑,却突然被兰茹气喘吁吁拦住道:“万才人,懿贵妃娘娘叫你现在往万寿宫去一趟呢!”   万才人有些疑惑:“为何?”   兰茹怕她搬出太后不许她在别宫走动的借口,便编了个谎道:“娘娘说了,近日您在太后娘娘那里抄写佛经有功,娘娘很欣慰,要赏您呢!”   万才人果然大喜,只要懿贵妃松了口,再回到皇上身边就不是问题。她当即便跟去了。   岂料进了万寿宫,她喜盈盈准备领赏时候,却立刻被懿贵妃的脸色浇了盆冷水。   “万才人,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万才人将帕子往袖子里掖了一回:“回娘娘,没什么。只是块帕子罢了。”   懿贵妃道:“哦?本宫瞧着倒是挺精巧,是你自己绣的?”   “不,娘娘,是嫔妾妹妹绣的。”万才人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问话不妙了。   “把帕子拿来,本宫想欣赏一下你们的手艺。”懿贵妃笑得和善,小太监向万才人伸出手,她只得将帕子递上去了。   懿贵妃将柔软无方的丝帕拿在掌心瞧了一回,上头果然绣了双灵动憨巧的鸟儿站在桃花枝头,美极妙哉。她又细细嗅了一下,还有股淡淡的香味儿散发出来。若不是知道真相,只怕连她也要称赞这丝帕的美妙了。   懿贵妃将丝帕还给万才人笑道:“果然不错。兰茹,赏。”   兰茹将一方托盘搬出来,掀开红绒盖布。只见里头搁了一对如意青玉镯,清亮通透,一看便是上品。万才人喜得眼睛都放光了。   “本宫听闻你姐妹们在太后那里抄经辛苦,可见你们诚心与悔意。本宫便赏你们一对玉镯,拿去和你妹妹一人一只。且要谨记,你们姐妹恰如这对玉镯,是合该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了?”   万才人磕头道:“谢娘娘恩典!嫔妾与妹妹谨记教诲!”   “回去吧。”   万才人再谢了恩,暂时将宁蕊珠抛在了脑后,一心只想赶紧拿着玉镯回宫去好好欣赏。说实话,自从被贬斥,她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好首饰了。想到又要分给妹妹一只,心里怪不痛快。   然等她回了居所初云轩,却发现宫门前有些陌生的异样感。万才人站住瞧了半天,终于看出哪里不对了——宫门旁那一丛丛黄杜鹃,竟在她出宫这段时间里,已不知被何人拔了个干干净净,连一点根茎都没有留下!新挖的土坑简直干净到丑陋!   万才人愤怒道:“谁敢在我宫门前撒野!”   跟从的小宫女将脖子一缩不敢吭声。万才人气得差点落下泪来:“我要去禀报贵妃娘娘,请她为我做主,定要把偷花贼找出来痛打一顿送进暴室!”   等等,懿贵妃?   万才人刚提起的脚又站住了。是了,敢在六宫内如此肆意的人,可不就只有那位掌权的懿贵妃娘娘!   万才人吓得呆了,她抚摸着腕上玉镯,颤声喃喃道:“她又知道了……她又知道了……”她突然揪住小宫女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喊:“她知道我要害宁蕊珠是不是?是不是你去说的?是不是你?是不是?”   小宫女哭着直摇头,万才人一巴掌把人扇开,自己也跌坐在地,竟在宫门前嚎啕大哭。   “一定是万嘉嫔去告诉的。她设了陷阱故意害我!为什么你们都要害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万嘉嫔的失声痛哭懿贵妃自然听不见。她此时正好笑训斥刚拎着小铲子回来的雪茶:“瞧瞧你这满身泥土的样子,叫下人去做就行了,还非要亲自动手?”   雪茶嘿嘿一笑,将手里的一把黄杜鹃举给她看:“娘娘,这花其实好看得很。奴婢想拿去种在自己屋前头,您看成吗?”   懿贵妃宠溺道:“随你吧。只是小心些,千万别误食了。”   兰茹推开雪茶道:“走开走开,还不快去换衣裳,瞧你一脚泥,把地儿都站脏了。可是娘娘,这样一来,万才人定会以为是万嘉嫔故意陷害她。这姐妹俩的关系还能好转吗?”   懿贵妃不笑了,垂眸道:“从前她们初进宫,本宫为着是本家妹妹的缘故,总暗自照拂着。闯了祸也要给她们收拾烂摊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她们就葬送在这深宫里了。可是如今看来,竟都是本宫白费了心思。”   兰茹难过道:“娘娘,这不是您的错……”   懿贵妃点了点头:“本宫从前,既是皇上的妃嫔,也总把自个儿长姐的身份看得极重,故而总想对妹妹们多纵容一些。可是现在本宫看透了,她们自己不争气,本宫多管也是无用。自此以后,本宫便只是懿贵妃,再不是什么长姐了。本宫眼前从此只有万嘉嫔与万才人,再没有万柔嘉与万柔惠了。”   雪茶拍手道:“娘娘早该如此啦!”   可兰茹还有些犹豫:“可娘娘若彻底放手,她二人必也会彻底与娘娘敌对。再加上太后保护教唆,谁知道她们以后会不会威胁到娘娘呢。”   懿贵妃轻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良言不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她们既是不知悔改的蠢货,聪明如万太后,也是迟早容不得她们的。”   正在此时,突然宫门外有人拍掌道:“爱妃姐姐说得好!”   懿贵妃惊一抬头,只见昭帝大踏步走进来,身后四喜还托了样东西,正笑得像朵花儿似的。 第25章 互诉衷肠   懿贵妃行了个礼:“陛下怎么来了?”   昭帝扶起她道:“爱妃不必多礼。朕得了件好东西,特来与你共赏。”他一挥手,四喜连忙将手中大托盘放在桌上,掀开了红锦盖布。只见一件金漆盒中,放了一面折叠起来的雕画屏风。   昭帝示意她再走近些看。四喜将那屏风折开立起,竟是一件紫檀木边象牙雕刻十二山水画屏。那紫檀木座纹样繁复,其上共有十二扇画屏。屏身虽不大,却描尽大燕朝大好河山,又嵌象牙黄金、饰以点翠无数,可谓华美至极。   满宫人皆报以惊叹之声。饶是万寿宫向来奢华,却也少见如此奢侈之品。昭帝得意笑道:“如何?朕怕别人拿摔了,还特意叫四喜亲自抱来的。”   懿贵妃抚摸着那画屏,惊喜赞叹道:“美极巧极,陛下有福,能得此好物。”   昭帝俯身,对她耳语道:“爱妃姐姐若答应亲手给朕做一顿宵夜,这画屏就是你的了。”   懿贵妃微瞪大眼睛道:“陛下,这太奢侈了。臣妾受不起。”   昭帝鼓了鼓嘴角:“朕得此物是有福,怎么你得此物就是受不起?”   懿贵妃嫣然一笑:“陛下是天子,自有神龙庇佑,再多的福气也担得起。臣妾可不敢比。”   昭帝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就有些吃瘪。四喜忍笑,拉着兰茹等人退下去了。   偌大的宫殿中静悄悄。昭帝拿起把剪刀随意剪了下烛花:“算了,朕不和你斗嘴了。这画屏你若不想要,朕也不强求,朕自己拿走。”   懿贵妃微有些不舍看了画屏一眼。这回可被昭帝瞧见了,他背过懿贵妃笑了笑道:“不过朕甚是喜欢这上头的画,想细细欣赏又嫌这画太小,看不过瘾。爱妃姐姐素来擅画,不如替朕一幅一幅将这十二屏都临摹下来?”   懿贵妃轻点屏风上一处象牙浮云朵道:“陛下可惯会给臣妾找事做。上回问臣妾要的香囊,臣妾才做了一半呢。”   昭帝过来,突然从背后搂住她道:“爱妃姐姐,等你画完了这十二幅图,朕这边的事也该了结了。到那时,朕带着你去巡游天下,将这十二处山水都看一看可好?”   他脑袋搁在她肩膀上,酥热的气息拂在她耳尖,直叫人心痒痒。懿贵妃只当他逗乐,刚要笑着说好,心里却不自然地一沉:“陛下要了结什么事?”   昭帝搂在她腰身上的手稍稍收紧了一些:“你可还记得,朕让你叔叔万正泽去巡察水利之事吗?”   懿贵妃抚摸画屏的指尖收住了动作:“陛下,后宫不得干政。”   昭帝一声轻笑有些慵懒,可懿贵妃听得出其中威慑意味:“倒不是干政不干政的问题——你叔叔又捅了漏子了。他利用职权之便多次贪污受贿,钟离已在搜集证据了。只等他一朝回来,朕便要治他的罪。”   懿贵妃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陛下为何要告诉臣妾这些?”   昭帝说道:“朕也不打算瞒你,就告诉你罢。朕这次是看中了万正泽爱好敛财的性情,才故意给了他巡查大员的肥缺,为的就是欲擒故纵。而他搜刮来的不义之财,则正好给朕来充实国库。”   懿贵妃的心砰砰跳得厉害:“陛下这是打算正式对万家动手了?”   她望着眼前奢华无比的屏风。怪不得突然送她这个,原来是为了告诉她这个坏消息。   昭帝不答话。她苦笑道:“陛下为何要告诉臣妾这些,就不怕臣妾和太后联手对付您么。”   “朕信你,你绝不会背叛朕的。”   昭帝这回答得坚决:“这些日子,你两个妹妹将后宫闹得乌烟瘴气。你为她们打的掩护朕其实都知道,却并不过问。朕想看看,你到底对万家是怎么个态度。”   懿贵妃心都要碎了。原来他一直什么都知道,只是在试探自己罢了。他何以这样不信任自己?可是再想想看,自己不也一直瞒着他做事吗?   “你怎么哭了?”   昭帝觉察到一滴眼泪落在他手背上,登时有些慌了。懿贵妃头上的蝴蝶银钗在他眼前颤抖着翅膀,她的肩膀也在微微抖动。   他将人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大拇指轻抿去她眼角泪珠:“别哭啊,是朕不好,不该这样试探你。可是朕不得不这么做,朕不想在收拾万家的时候误伤你啊。朕那时想,你若能对妹妹们的胡闹明白过来,以后彻底抛却与太后一党的联系,朕才有足够的理由告诉天下你是无罪的,才能护得你周全啊。”   昭帝自己眼睛也红了,将懿贵妃搂进怀里道:“朕知道,逼着你在朕和她们之间做选择太残酷。可咱们不是寻常人家,既处在常人不能触及之高位,就必得担起常人不能承受之责任。朕不能对不起天下,也不想对不起你,朕只能这么做。”   懿贵妃一颗破碎的心又慢慢合了起来。她向来聪明,一旦冷静下来,很快便明白了昭帝苦心。她既生为万家人,注定对自家事百口莫辩;也只有亲手与她们划清界限,才能彻底保全自己。昭帝的作为并非试探,只是保护罢了。   “陛下一直相信臣妾,会选择陛下的对吗?”   她将双臂环上昭帝脖子,含泪带笑地问。   昭帝在她贴了花钿的额上重重吻了一下:“是呀,不然朕哪敢这么做?朕若不信你,早就会把你关起来,然后直接罚了你两个妹妹了事。那太后的脸色一定很好看,哈哈哈哈哈……对不起,爱妃姐姐,朕开玩笑的。朕怎么舍得关押你。”   懿贵妃嗔怪地瞧他,终于噗嗤笑了:“陛下真是狡猾得很。”   昭帝与她额头相抵道:“那你信朕吗?不只是万正泽之事,还有以后的事情?”   懿贵妃看着他灼亮的眼睛,抚着他脸庞柔声答道:“臣妾信。这天底下,再不会有第二人能叫臣妾这般信任了。不管陛下做什么,臣妾都愿意与陛下站在一处。”   二人双手相握,含笑凝睇。不知何时微风吹开了半扇窗,将灯烛给拂灭了。黄昏光影在殿中萧瑟起来,肌肤与唇舌的温暖却如窗下藤花,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晚间时分,天外下起了微雨。淅淅沥沥的水声中,懿贵妃踏着一圈一圈落在地上的涟漪,手中提着食盒向勤政殿而去。里头放了碗热腾腾的汤面,便是昭帝拿那架画屏换来的宵夜了。   登上丹陛,才发现四喜竟愁眉苦脸地站在紧闭的殿门前,抻着脖子贴在门缝上瞧。懿贵妃上前问道:“瞧什么呢?怎么不在里面伺候?”   四喜可给她吓了一大跳,慌得行了个礼就往她路前冲:“娘娘,奴被人给赶出来了。”   懿贵妃好笑道:“怎么,陛下又生谁的气了?让本宫进去为他缓一缓。”   四喜打了说漏嘴的自己一个嘴巴子:“娘娘还是先别进去了。奴不是被陛下撵出来的,是……”   懿贵妃皱眉道:“是谁撵的你?”   四喜惶恐不敢作答。懿贵妃只好直接推开朱漆雕花殿门,只见里头数支灯烛掩映下,竟有个小太监正操着一口软侬嗲声,向半躺在椅子上仰看奏折的昭帝扑下去:“陛下~~~!”   懿贵妃只觉得后背一颤,立刻退出殿外,重重掩上了殿门。四喜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捂住了自个儿脸面。又听里面一阵轰响,昭帝难得惊恐的声音传了出来:“你是谁?啊——啊!朕的衣裳,着火啦!”   懿贵妃与四喜同时踹开门,冲了进去。 第26章 夜闯慈宁宫   殿门被绣鞋和尖靴踹得掉了漆,懿贵妃竟比长腿的四喜还快了一步冲进殿中。   “陛下!”   只见地上则翻倒了一支烛台架子,昭帝正甩落了燃着簇火苗的外袍。懿贵妃顾不得许多,大踏步上去就要踩上去,被昭帝一把推开。四喜和一群太监立刻冲上去,踩的踩,扑的扑,火苗总算被压下了。   “你干什么啊?你这身衣裳裙子也敢去碰火?不要命啦?”   昭帝本就恼火,见懿贵妃还提着罗裙,锦缎绣鞋也露在外面,哪一样不是易燃的?当真要冲她发脾气了。懿贵妃见火已灭,心下大松,不禁也委屈起来:“那陛下又是为何惹火了?”   昭帝瞪一眼已被四喜扭跪下的“纵火犯”:“怎么回事?”   小太监吓得呆滞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答不出话来。四喜替答道:“陛下,这、这是、是……是郑贵姬。”   昭帝和懿贵妃惊得吓一跳。昭帝过去抬起小太监下巴一看,果然又是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他嘶了口气道:“怎么又是你?上回泼了朕的好茶水,这回又跑来放火?四喜,她怎么会进来的?你该当何罪?!”   四喜也跪下抹眼泪道:“陛下!是郑贵嫔她自己扮成奴才的样子来,说是奉了太后娘娘的命来侍奉陛下的。奴哪敢不听太后娘娘的啊,就只能放她进来了。奴冤枉啊!”   昭帝气得拿奏折往他肩膀上敲:“你是侍奉朕的,不是侍奉太后的!你不听朕的反倒听她的,朕白养你啦?”   懿贵妃目瞪口呆了好一阵,上去抢过奏折劝道:“罢了罢了,小心把手敲疼了。也不全是四喜的错,他也不能不听太后的呀。”   昭帝气哼哼扔了奏折,四喜抱着懿贵妃裙角谢恩,又被昭帝瞪得缩回手去了。   “你起来,”昭帝指着郑贵姬训斥道,“把朕这件烧坏的袍子拿回去,自个儿修补好了给朕送来。补不好,就别再来见朕!”   郑贵姬头发也散了,穿着身太监服饰倒哭得更比往日更显可人了:“可是陛下,这衣裳已经烧得焦黑了,臣妾就是变成个仙子,也补不了哇!”   昭帝哭笑不得道:“你还敢自比仙子?你看看你,有你这么祸害的仙子吗?”   郑贵姬捧着乌漆墨黑的紫袍不敢顶嘴,只是呜呜咽咽地哭。懿贵妃看得心酸又好笑,但也不能不罚:“郑贵姬,你今日举动差点危及陛下性命,陛下不予追究已是大恩大慈。本宫却饶不得你,今日起便褫降你为姬位,且罚份例半年。你且回去好好思过吧。”   郑姬生怕呆久了昭帝会改变主意再重罚她,赶紧抱着袍子痛哭流涕地走了。四喜已叫人收拾了一片狼藉。殿门一关,又只剩下昭帝与懿贵妃两人。   懿贵妃叹气道:“陛下,要不还是叫太医来给您看看吧?万一您又磕着碰着了,臣妾实在不放心。”   昭帝摆手道:“无妨,朕哪有那么娇贵。郑姬她、她是想往朕身上扑,结果被桌子腿儿绊倒了,衣袖就把烛台带翻了……唉,为什么朕后宫里会有如此傻里傻气之人?”   懿贵妃忍笑道:“郑姬虽也是个能惹事的,但翻不出大浪花儿来。陛下对付她,可比臣妾对付两个妹妹要省力多了。”   昭帝叹气道:“罢了罢了,朕真是心累。爱妃姐姐,你不要打趣朕了,朕想吃宵夜。”   懿贵妃遂打开食盒,将面碗端出来一瞧:“呀,汤汁都干在面里了,还请陛下先将就着吃吧。”   昭帝凑过来瞧了眼果然干成一坨的面,坏心眼子道:“朕一个人吃太无聊,爱妃姐姐陪朕一起吃吧。”   勤政殿里其乐融融,慈宁宫里却又是雷霆暴雨。早有人将郑姬失手被贬的事告诉了万太后。她只觉得胸口一闷,便站不住了,生生倒卧在榻上。   章嬷嬷为她抚着心口劝道:“太后别着急,许是郑姬年轻不懂事,不懂得怎么讨皇帝的好。等她哪天承了宠,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哪还用得着太后您来操心?”   万太后推开她手,流泪道:“哀家从各家女儿里千挑万选,统共就看上了这几人送进宫来。不想其中两个是又蠢又坏过了头,还有一个是笨手笨脚不中用。哀家造了什么孽啊,难道是天要亡我吗?”   愤怒堵住了胸口,她一口气提不上来,便咳嗽了一阵。有股腥甜便从口中呕到帕子上,章嬷嬷接过一看,她竟是呕了一口血出来!   章嬷嬷吓得立刻去叫了太医。不多时,慈宁宫上下皆知,万太后这回是真的病了,且病得不轻!   懿贵妃是在后半夜知晓此事的。彼时她刚与昭帝缠绵过后,正是**好梦时。兰茹却悄悄惊醒了她。   “娘娘,慈宁宫来人说,太后娘娘病倒了,现在需要人去侍疾。”兰茹为她绾了个不着钗环的家常髻:“章嬷嬷先前去了万寿宫找您,找不见,又来了勤政殿。眼下就在外头候着呢。”   雪茶打着呵欠,将一件狐裘大氅为她披上抱怨道:“太后可真会使唤人,怎么不叫别人去呢?这夜深露重的,外头还下着雨,谁耐烦出门去。”   懿贵妃本有些焦急不耐,听她嘀咕半天,倒给逗笑了:“你这张嘴是越来越厉害了,连太后也敢编排。行了,你且在这儿守着,等陛下早上醒了再告诉他。现在不要去惊动,免得他担心,明白吗?”   雪茶吐舌道:“是,娘娘。”   兰茹搀着懿贵妃出了勤政殿,章嬷嬷果真撑着把伞在等候呢。   因夜雨下得有些大了,章嬷嬷的声音不甚清晰:“太医说,太后娘娘是急火攻心,刚服了一剂药才稍好些。贵妃娘娘,等下太后说什么,您只管应付着答了就是了,切莫再惹得她上火。”   懿贵妃的声音清冷得恍若打在伞面的雨珠子:“本宫尽量。”   章嬷嬷欲言又止,满含担忧看了她一眼。   慈宁宫中,重重暖药香驱走了来者身上的寒气与水气。懿贵妃脱了大氅,转到里间,只见万太后正躺在榻上呻吟着。   “你来了?”万太后转脸,轻轻问了一句。   懿贵妃大吃一惊。这才数日不见,万太后竟像变了个人似的,脸色灰败不施脂粉,苍老之态尽显,是个真正的病人了,却只有那一双眼睛仍是灼亮的。   “臣妾见过太后娘娘,太后怎的病成这样了?”懿贵妃想要上前来照顾她,却被挥手赶开了。   “呵呵,哀家为何变成这样,你会不知道?”万太后冷笑道,声音很低,却仍带着股强势:“好一个懿贵妃,得了皇帝的独宠,便这样打压诸位新人。万梅环,你何时有为咱们万家想过?”   懿贵妃跪下道:“太后娘娘,臣妾自嫁与昭帝,便已是他的人,自然与他同心。”   万太后撑起半个身子道:“就算嫁了皇帝,你也仍是万家人!你只顾着自己享受荣华富贵,而不顾提携族人,你是何等自私!哀家真是错看了你,当初就不该叫你进宫!”   懿贵妃的声音已然在打颤了:“太后娘娘,当初是您强逼着我嫁了昭帝,幸而他是个良人,臣妾才有了如今好日子过。如今您又强行将妹妹们塞进宫来,使她们为争宠而多做恶行,您才是自私自利的那个人!”   “住口!”   万太后挣扎着起身,将手边药碗向她砸了过去:“你也配教训哀家!滚出去,在外头跪着!滚!”   章嬷嬷吓得劝道:“太后,外面下着雨呐,跪不得!”一边又劝懿贵妃道:“娘娘,您就服个软,跟太后认个错儿吧,啊?”   懿贵妃却昂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出去,径直跪在了瓢泼大雨中。她眨了几下眼睛,眼泪便和着雨水一起落走了。   兰茹陪着一起跪下,为她委屈得啜泣起来。懿贵妃反去握了她的手,回头冲她笑了一笑。   这一笑便僵住了。只听那慈宁宫门一声轰响,竟有个人影执着长剑劈进门来,怒喝一声便要往宫院里冲。宫女们尖叫起来,侍卫们拔剑围攻上去,却在见到他面目的一刹那全部跪下了。   隔着远远的雨雾,懿贵妃也觉察到了那人是谁。不知不觉满腔愤怒都化作了委屈,她终于压抑不住地哭出声来。   “谁敢动朕的人!”昭帝愤怒的声音在大雨中越行越近,最后停在了懿贵妃身侧:“起来!谁敢叫你这样跪着!”   他一手伸向懿贵妃将她一把拉起,一手长剑凛凛直指向被惊动出来的万太后,一身的煞气都被逼出来了:“太后,朕才是这天下九五之尊,你又有何资格替朕来教训朕的人!” 第27章 三合一大肥章   懿贵妃站起时还踉跄了一下, 差点扑在昭帝怀里。幸而满宫都跪着, 并未发觉她的窘相。很快四喜、雪茶和一众侍卫等也闯了进来, 太后的侍卫也纷纷向前, 慈宁宫前院霎时便剑拔弩张起来, 却无人敢拦昭帝。他的剑尖儿便直直指向了万太后。   万太后气得又是好一阵咳:“皇帝,你这个逆子!哀家千辛万苦将你扶上皇位,你就是这么对哀家的!为了一个女人, 竟对哀家刀剑相向!难道哀家对你的恩典, 你都忘了吗?”   昭帝推开四喜撑来的伞, 仰天长笑道:“哈哈哈!朕怎么会忘记呢!太后为朕的皇位殚精竭虑, 甚至不惜废黜自己的亲生儿子贬为庶人,又杀了朕的诸位兄弟, 朕怎么敢忘!”   懿贵妃只听得心惊。她只知道那位断腿毁容的司寇珉, 也就是如今的钟离与万太后脱不了干系,却不知原废太子和其他皇子的事情……昭帝从未对她讲过这些。   她抬头望去,只见雨水打在昭帝脸上,将他面容浇得看不出神情来, 可语声里的悲怒却是掩不住的:“太后, 朕念着这皇位也有你一份功劳,又是懿贵妃的姑姑,一直对你以礼相待。可你又是怎么待朕的呢?打掉朕的子嗣, 残害朕的妃嫔, 只为了将来能把太子之位也掌控在你手中!你居心何在?”   一道雷光劈过, 万太后的脸苍白如鬼魅, 身形已然不稳了。   昭帝又冷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来,为何朕连一个子嗣也无?你只不停地给朕塞女人,却不知朕从来不会让她们怀孕吧?”   这下别说万太后了,连懿贵妃也是大吃一惊:“陛下,你说什么?”   昭帝低语道:“妃嫔承宠后,无论是谁,朕都会秘密赐她们一碗避子汤。懿贵妃,满宫里就只有你的避子汤,是你自个儿心甘情愿喝下的。只有这样,朕的孩儿们才能免遭太后的迫害。”   懿贵妃的身子晃了一下。她低下头,整个人都有些哆嗦。昭帝对雪茶道:“带你家娘娘回去歇着,快。”   雪茶拉住懿贵妃害怕道:“娘娘,咱们回去吧。”   可懿贵妃恍惚得很,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昭帝只得推了她一把,她便由一群人牵着向宫外走了。等出了宫门她才回过神来,一转身,宫门已经大闭,她看不见里头情形了。   “陛下!开门!”   懿贵妃慌了,生怕里头会出什么意外:“开门!让臣妾进去!”   雪茶拉着她大哭:“娘娘!您在里头,陛下怎么好和太后清算呢?咱们别添乱了,好吗?”   兰茹也冲上来抱着她哭道:“娘娘,请您相信陛下吧。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雨还在下着,懿贵妃听不清楚深重宫门里的动静,只得靠着墙边站着,脑子已是一片空白。   而宫门里头,万太后不愧是万太后,饶是被昭帝揭了一通的罪,也很快恢复了平静。   “那么皇帝,你今夜如此发作,是想要杀了哀家吗?”她轻轻咬牙,亲兵们护在她跟前,手腕已按上了剑鞘。   昭帝不答,反倒回头问四喜:“四喜,你觉得该如何?”   万太后果然大怒,这简直是明明白白的羞辱!可昭帝轻轻挽了个剑花儿,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放心,你是嫡母皇太后,朕杀不得你,但也再容不得你了。朕会昭告天下,太后为国祈福,去了敬山寺礼佛修行。太后,您看着办吧?”   万太后哼道:“哀家若是不去呢?”   昭帝提着长剑一步步逼上前,万太后岿然不动。他盯了万太后好一阵子,然后反手杀了一个侍卫。人倒在地上,血溶在雨水里,散成了朱色的涟漪。   他笑得有些邪气了:“不去?那可不行。”   章嬷嬷挡在了万太后身前。两边侍卫纷纷拔刀相向,只等一声令下。   万太后瞧着眼前这个皇帝,仍是熟悉的傲倔面容,气质做派却比从前大大不同了。万太后看着看着,仿佛便从他身上看出了自己儿子的影子。   有那么一瞬间,昭帝以为她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脆弱。   “好,哀家就去。”   她忽然答应了,昭帝却将剑柄握紧了一些,歪头看着她。   “不过,哀家此去便不会再回来。天下人会对此作何评价,皇帝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万太后眼神微嘲。眼下这个情形,宫里是必然待不下去了。不过她也不能白白退败,总得给他扣个不孝的把柄,叫天下人耻笑才是。到时看他这个皇位还能再坐多久?   她期待着昭帝对这话的反应,却不料他忽地将长剑入鞘,手指探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如此甚好,朕最近国库空虚得很,养不起您了。您就去敬山寺好好养老吧。朕会不时派人去看望您的。”   “什么?”万太后一时有些懵,他这叫什么反应?   昭帝却是转身就走,摆手道:“都撤了吧,撤了。今天不是打架的好时候。”   他这一队跟来的是最为亲近的精锐亲兵,平日里在武场陪自己训练那种。共三十六人,称为天罡卫。另有七十二暗卫,称为地煞卫,早已伏在慈宁宫墙各处,将无数毒箭对准了太后诸人。另有御林军将领数人,也在墙头外随时待命。他这一句“不打了”,众人满腔热兴都被浇了冷水似的,只得悻悻退下。   四喜哭笑不得跟上他步伐道:“陛下,就这么算了?真放太后走哇?”   昭帝敲他脑门道:“放长线钓大鱼懂不懂?你是猪脑子吗?”   慈宁宫门大开,外头懿贵妃已等了许久,一头便扎进了他怀里:“陛下!您没事吧?”   她哭腔颤抖,趴在他胸膛上抬头去望他,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哭得湿漉漉的。昭帝一面觉得心疼,一面又觉得心里美得很。   “朕没事,”他故意地鼓了鼓胸肌,冲她挤了下眼睛。懿贵妃脸红了,赶紧脱开了他怀抱。   “没事就好。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太后?”   懿贵妃吸了吸鼻子,努力用素日惯用的冷淡声音说话。   昭帝大喇喇拍了拍她肩膀道:“走,朕回去同你细说!”   雨声渐渐小了。木櫊窗外天边已微微泛亮。万寿宫中燃起了宁神香,清甜的味道使懿贵妃渐渐放松下来,疲惫与困倦悠然而生。   “这么说,”她打了半个哈欠,“陛下不打算让太后再回来了吗?”   昭帝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抚摸着她披散的青丝:“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断了她在宫中的后路。这么一来,她就只有一个保命的路子了——那就是去投靠她的亲生儿子,原废太子司寇璋。”   懿贵妃强忍着困意道:“这些臣妾都不知道……陛下从不曾告诉臣妾……不过,她毕竟是臣妾的姑姑,陛下不杀她,臣妾还是很感激的……”   昭帝将她发尖儿缠绕在手指上转来转去:“有什么好感激的。她不在朕眼皮子底下,朕才头疼。唉,不过也没办法,这样才能把太后一党的幕后势力给逼出来……朕今天撵她走,其实也不光是冲动,朕也是考虑了很久的……爱妃姐姐,你有在听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睡梦中的嘤咛。原来懿贵妃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也不知将他的话听去了多少。昭帝温柔地笑了笑,为她盖好被子,自己起身去上朝了。   果不其然,万太后离宫修行一事在朝堂掀起了轩然大波。几位老臣拖着颤巍巍的身躯,有以死相逼求昭帝收回成命的,也有用笏板指天指地指责昭帝的。总之就一个意思,万太后作为曾经的摄政太后,其身份、势力都非同一般,万不可贸然离宫,以免引出祸乱。   昭帝心里嘀咕着:“朕就是想要引起祸乱,怎么地?”但他不能对行将就木的老臣们无礼,只得耐心安抚。年轻一派的臣子们,却多是支持昭帝的,自然喜不自胜,纷纷眉来眼去地互相道贺。   但还有一派,就是年纪稍大、但风头正盛、与万家走得颇近的臣子们。这些人在朝多年,互相勾结,城府极深。背后势力从内京延伸到边疆,又从朝堂牵扯到江湖,极其错综复杂。他们又谨慎得很,对此事的反应可谓中规中矩滴水不漏,昭帝一时半会儿也轻易动他们不得。   下朝之后,昭帝吩咐四喜道:“万太后的离宫准备,做得越快越好。你眼睛可得睁大了,只有她带出宫去的,决不许有混进宫来的,明白了?另外叫钟离盯紧了司寇璋,一旦他与万太后有联系,立刻报与我知。”   四喜难得也严肃道:“是,陛下。奴都会办好的。”   正说着,只听外头一阵女人哭天喊地的声音。昭帝最怕这个,啧声道:“谁啊?干什么呢这是?”   四喜出去看了一趟,将一个女人带了进来。女人掩面哭泣,跪在地上连句话都说不利索了。   昭帝作势要拿奏折扔四喜,四喜嬉皮笑脸道:“陛下,是郑姬娘娘。”   “怎么又是你?朕的衣裳修补好了吗,你就敢来见朕?”   昭帝只觉得头疼。郑姬哭哭啼啼道:“陛下,臣妾不是为了见您而来,臣妾是想求陛下,让臣妾陪着太后娘娘一道出宫去吧!”   四喜站在门口憋笑。昭帝直起身子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怨恨朕了,所以不想见朕,要跟着太后跑路?”   郑姬猛一阵摇头:“不是不是,臣妾不敢。臣妾是想着,臣妾屡次讨了陛下的嫌,也辜负了太后娘娘提携之恩,羞愧至极。臣妾愿去敬山寺陪着太后娘娘,好好修身养性!”   昭帝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说道:“你的想法不错。不过……朕有没有说过,太后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郑姬止住了哭泣:“诶?”   昭帝好笑道:“你且回去再想一想罢。想好了,朕随你的意见。”   郑姬呆呆瘫在地上,一时有些懵然。太后要是不回来了,那她的前程岂不是也断送了?可她就算不去,在这宫里也没什么好前程啊……倒不如跟着太后还能享福呢!郑姬陷入了沉思。   昭帝仰倒在椅子上,拿本书盖住眼睛,想起对付万太后一党的计策来。正想得入神,突然郑姬喊了一声道:“陛下!臣妾有法子了!臣妾先跟着太后去了,然后等臣妾修好了性子,再回来侍奉陛下好不好?”   昭帝被她惊得吓了一大跳,书本都掉了。他手忙脚乱从半空捞住书本,拍桌子道:“你喊这么大声干嘛!朕又不聋!随你随你,快出去罢。”   郑姬喜不自胜,拖着跪麻了的腿脚向他行了个歪歪的礼。刚走到门口,昭帝又将她叫回来:“等等。敬山寺不比在宫里,生活可是清苦得很。朕心疼你,特意为你再添个侍女罢。”   郑姬大喜:“谢陛下恩典!”昭帝这才放她走了。   四喜站在殿外自个儿偷笑了半天,这会儿又糊涂了:“陛下,郑姬娘娘愿意跟着太后,太后必不会亏待了她,怎会生活清苦呢?”   昭帝头也不抬看奏折道:“这个侍女不要从宫里挑,叫钟离送来个会功夫的。一来为朕留心太后行动,二来保护郑姬——以太后的性子,保不齐会把她做了棋子牺牲掉。她虽然脑子不大好使,但到底是个无辜人呐。”   四喜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是陛下想得周到。”其实昭帝早已见缝插针在太后那里安插不少眼线,并不缺郑姬身边这一个。四喜暗自感叹,但愿郑姬在那边不要再惹出乱子、激怒太后就好了,否则真是枉费了昭帝一番苦心啊。   大政七年十一月初,距离选秀半年后,万太后的仪仗便出了皇城,浩浩荡荡向京郊敬山寺去了。   虽说是打着礼佛养性、为国祈福的旗号,照说不宜太过奢侈。但万太后几乎搬空了整个慈宁宫,无论宝器还是宫人都一并带走,整队人马足足在皇城流走了五日,声势极为浩大,惹得天下议论纷纷,疑惑不已。再加之万太后命人在坊间流传谣言,一时说什么的都有,且矛头全都指向了昭帝。   四喜战战兢兢想将这些都瞒着昭帝,但昭帝早已从钟离那里知道了一切。不过他并没有生气,只是若有所思:“朕就说吧,她不在朕眼皮子底下,朕才更头疼呢。唉,四喜呀,你去对懿贵妃说,朕现在头疼,心里也难过,快叫她来安慰安慰朕。”   四喜应道:“呃……是,陛下。”   懿贵妃听说他不舒服,立刻便赶来了。   “陛下,臣妾带了些枣汤过来,您喝一点解解闷吧。”懿贵妃放下食盒,端出碗枣汤来,递与昭帝。   昭帝愁眉苦脸道:“爱妃姐姐,朕听了些坊间传闻,都说是朕把太后逼走的。朕难过极了,实在喝不下。”他可怜兮兮捂着心口道:“要不,爱妃姐姐喂朕喝吧?”   “……”懿贵妃只得坐近些,舀了枣汤递到他嘴边去。昭帝小孩子一样张口喝下,咂咂嘴又道:“朕食之无味。爱妃姐姐,你想办法让枣汤变甜一点好吗?”   懿贵妃无奈,只得从食盒中搬出罐砂糖来。昭帝摁住她手道:“这个糖太腻,朕现在不要吃。”   懿贵妃有些哭笑不得:“那陛下想怎样?”   昭帝突然坐起身子,食指点上了她的唇,眼神变得炽烈起来:“爱妃姐姐若这样喂,枣汤就能甜而不腻了。”   懿贵妃眨眨眼睛,方明白过来,登时臊得脸颊绯红,起身就走:“陛下还是自个儿拿勺子喝吧。”   昭帝忙拉住她,胳膊一用力,就把人拽进怀里了。懿贵妃一下坐在他腿上,下意识便搂住了他脖颈。昭帝笑嘻嘻张嘴道:“啊——”   懿贵妃又臊又气,偏他搂腰搂得紧,就不放她走。无奈,只得端起了枣汤……   片刻后,昭帝心满意足舔舔嘴唇:“这枣汤果然好喝又解闷,朕现在心里爽快多了。还有件事要求爱妃姐姐。”   懿贵妃抿了抿被折腾得水润的唇,嘟囔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昭帝摇了摇食指:“非也非也。爱妃姐姐,从前太后在时,将六宫大权分去至少一半,许多事情都由着她来,你也不好干涉。如今她走了,大权旁落你手,诸事繁杂,还要爱妃姐姐多多费心,为朕打理六宫了。”   懿贵妃凝重道:“关于这事,臣妾正想问陛下讨个主意呢。近日已有不少宫人来向臣妾诉苦,说太后带走了很多掌事姑姑,现在宫中乱成一团。臣妾想借此机会,将六宫好好整治一番,陛下看如何?”   昭帝宠溺笑道:“都随你。你看着办吧。”   懿贵妃接了旨意,便正式放手去做了。次日一早,她就把殷淑妃、姜贤妃、徐夫人和祝云妃等几位高位嫔妃叫来了万寿宫。   “诸位妹妹,眼下六宫混乱,本宫有心要整治一番。若妹妹们能助本宫一臂之力,本宫感激不尽。”   她今日特意打扮得华美,一身金丝银红裙如云如雾,凌云髻上簪着云形金累丝凤凰簪,凤喙中衔着东珠流苏,正坠在她额前,流转生色,令人转不开目光。   殷淑妃着一身丁香色衣裙,肌肤丰润,笑得娇媚:“姐姐操劳辛苦,妹妹们理当分忧。姐姐且说就是了。”   懿贵妃点头道:“从前万太后在时,将宫内诸事分为尚服局、尚寝局、尚食局、尚仪局、尚功局五局,由尚宫局总管。而尚宫局权力过大,总有人借机揽权捞好处,导致贿赂之风盛行。而下头的人受了压榨,又变着法儿的盘剥低位宫女与嫔妃。久而久之,众人皆是拜高踩低,近日本宫已听了诸多抱怨,因此决意整改。”   姜贤妃微微点头。徐夫人不感兴趣,祝云妃入宫不久,对这些不是很懂,只是努力听着。   懿贵妃又道:“如今本宫欲取消尚宫局总局,将各局掌权分派给诸位妹妹,妹妹们每日费心处理后,将不好拿捏的再报与本宫,由本宫来处理。你们看如何?”   殷淑妃笑道:“如此甚好。咱们素日里只顾着吃闲食,什么心也不操,连腰身都胖了两圈。如今有个事情做,正好减肥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与她要好的姜贤妃打趣道:“你那不叫胖,叫心宽体胖!也就你心大,宫里都闹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拉着我做烤鱼吃,还差点把宫院给点着了!”   懿贵妃吃惊道:“还有这事?妹妹你还好吧?”   殷淑妃笑得羞赧:“姐姐可别提了。都怪嫔妾笨手笨脚的,把个烤炉给踢翻了。倒也没事,只是可惜了那条烤鱼……”   连徐夫人都忍不住笑了。姜贤妃清清嗓子道:“罢了罢了,说起来都替你丢人。且不提闲话了,娘娘既如此说,那嫔妾便第一个认领了尚服局罢。嫔妾可喜欢漂亮衣裳呢!”   殷淑妃抢道:“那嫔妾要管尚食局!”   姜贤妃笑着摇头:“就你爱吃。”   现在还剩尚寝局和尚功局两个。祝云妃向来与徐夫人走动得多,知她是最不喜繁碎琐事的,便认领了专管杂事的尚功局。徐夫人就选了剩下的尚寝局——反正在诸多嫔妃里,她是最不关心侍寝之事的一个……   懿贵妃觉得这样甚好,也算是人尽其事了:“如此,各局事务便要劳烦妹妹们了。请妹妹们回去先整查各局人等,将能干之人提升上位,添乱之人撵出位去。剩下人等赏罚并济,各尽其用,为最好。”   众妃起身道:“嫔妾谨遵娘娘教诲,定当齐心协力,协理六宫!”   因已到年关,琐事颇多,因此在懿贵妃的带领下,六宫上下都振奋精神整治内务。仅仅半个月后,各局面貌便焕然一新,许多先前被压制的才能之人都被提拔出来,因此干劲十非常足。   乘着这股东风,懿贵妃下达了第二个命令:那就是准备庆贺新年。   自从万太后走后,六宫气氛轻缓了不少,大家都想过一个无所顾忌的好年。懿贵妃为抚慰人心,特许各宫当月领取双倍份例来准备过年。诸妃便以各种别出心裁的法子来装点宫室,其中尤以荣熙宫的装点最为夺目。   荣熙宫暂无主位,只两位妃嫔住在里头,一位是温知夏温贵人,一位是宁选侍宁蕊珠。宁蕊珠手巧,做了许多花灯挂在屋檐下,夜间点亮时更是一片美景。一时好些妃嫔都来请她做花灯,可把她给累坏了。   这日懿贵妃正在看账簿,雪茶进来道:“娘娘,宁选侍带着花灯来了,说有事求娘娘呢。”   “叫她进来吧,本宫也有些日子没见着她了。”懿贵妃笑道。   蕊珠果然提着个精巧花灯进来:“嫔妾见过娘娘。这是嫔妾亲手做给娘娘的,还请您不要嫌弃呀。”   蕊珠喜滋滋将一盏双凤戏珠的花灯举给懿贵妃看。她今日穿一身鹅黄丝裙,外罩一件藕荷色披肩,梳着个百合髻,只松松簪了朵梅花在上头。看去仍是个模样纯灵的小丫头,个子却比从前高了些。   懿贵妃心中一动,叫雪茶接过花灯来:“你手倒是巧。本宫听说,这些日子不少人问你求灯,你也累坏了吧。”   蕊珠挠挠头道:“还好。娘娘们体谅我辛苦,一人只要了一个。不过嫔妾还欠了好多从前浣衣局好友们的灯笼没做,有点头疼呢。”   懿贵妃笑道:“这倒不难。本宫再给你拨派一个手巧的宫女过去使唤,叫她帮你就是了。”   蕊珠开心极了:“是!谢谢娘娘!”   懿贵妃又正色道:“只是你现在不比从前,已经是皇上妃嫔了,言行举止都要注意些。切不可总和宫女们玩闹,更别说什么欠她们的,免得失了身份。记住了吗?”   蕊珠低头搓着衣角道:“是,娘娘。”   懿贵妃笑着摇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她本打算过了年就安排蕊珠侍寝,好叫她早日正式成为宫嫔加以培养,可如今看来,还是再等一等吧。   蕊珠做的花灯在各处都受欢迎,却不想因此又惹了一桩祸事。   这日懿贵妃正与昭帝商议着除夕宫宴之事,突然兰茹急匆匆进来道:“陛下、娘娘,毓秀宫薛嫔娘娘那里走水了!”   两人皆停住玩笑,紧张站起身道:“什么?!”   雪茶支吾着不敢说,懿贵妃急道:“现在怎样了?”   “侍卫太监们已经去救了。只是、只是有从毓秀宫出来的小宫女说,这火是薛嫔娘娘她自己放的,现在把自个儿困在里头了!”   昭帝脸色阴沉得可怕,提脚便向外走。懿贵妃赶紧跟上。可万寿宫在东边,毓秀宫在西边,相隔甚远。轿辇走了好一阵,才看见青烟合着火光,将小半边天都渗透了。   毓秀宫内外乱成一团,有不少从里头逃出来的宫人都受了伤,哭嚎着被送去诊治,看得人心惊。昭帝咬牙道:“她自个儿想死,也不用带累这么多人!”   懿贵妃赶去问道:“薛嫔人呢?怎么回事?”   毓秀宫一个小太监满脸灰黑地抹泪道:“娘娘她也不知是怎么了,今日站在屋檐下看灯笼。看了好一阵子,说是宁选侍狗眼看人低,给她做的灯笼不如别家的好看,就把灯笼给摔了。谁知刚好摔在门帘上,就燃起来了。我们去扑,她不让,还哈哈大笑,最后把一瓶头油浇在上头了。”   懿贵妃抬头望去,只见毓秀宫门里头仍是乱糟糟的,似乎还能听到薛嫔的笑声。   “后来我们想走,娘娘不让,还站在宫门口不许我们出去,叫我们跟她一起下去,陪她的孩儿。”   小太监哭得撕心裂肺。昭帝看不下去了,挥手叫人带走看太医去。懿贵妃脚步虚浮往宫门那里晃了两步,他立刻把人给拉回来:“你做什么去?”   懿贵妃看似冷静道:“臣妾去劝劝她。”   昭帝大怒:“劝?你看看这毓秀宫,都烧成什么样子了!里头还能有几个活人?你去劝谁?”   懿贵妃转头悲凉看他:“陛下,她就这么没了?”   昭帝张口想回答,却说不出话来。再看毓秀宫,大火终灭,只是太晚了。里头坍塌一片,焦黑一片,哪里也没能找到薛嫔的影子。残余的黑烟绵绵而上,把毓秀宫最后一份生气也彻底带走了。   “爱妃姐姐,这不会是太后做的事,报应到朕身上了吧?”   他努力抑制住不要哽咽:“都是因为太后和朕的争斗,才害死了朕无辜的孩儿。这是报应吧?”   薛嫔的死对昭帝打击很大。当晚宿在万寿宫时,他这样问懿贵妃道:“是朕害死了自己的孩儿。这么多年来,朕再没敢有过一个孩子。以后还能有吗?他们也会代朕遭到报应吗?他们的母亲也会这样崩溃毁灭吗?”   懿贵妃也心里难过,可不能不打起精神劝他道:“陛下,不是您的错。是臣妾没能帮薛嫔走出来,才叫她把自己给逼疯了。陛下,您还会有孩子的。”   昭帝红着眼看她,像个极委屈的孩子,想讨要自己不敢拥有的东西:“会吗?”   懿贵妃心疼地将他搂在怀里道:“会的。”   这碗两人什么也没做,只是互相安慰了一宿,熬得眼睛都快肿了。可第二日清晨,雪茶还是给懿贵妃端来了一碗汤药。   懿贵妃看了眼刚刚睡熟的昭帝,悄悄地出了外头问道:“本宫不是叫你们每日晚上再送来吗?”   雪茶捂嘴惊呼道:“啊!对不起啊娘娘,奴婢记错了。还以为是从前喝避子汤的时辰呢,就、就让他们这会儿送来了。”   懿贵妃轻轻扣了下她额头道:“你呀,真是个小糊涂精。罢了,本宫便趁热喝了吧。”说着便端了药碗要喝。岂料她药还没入口,就被一声呼喝吓得差点翻了碗:“别喝!”   懿贵妃大惊,却见昭帝披着寝衣大踏步出来,夺过她手中药碗,一仰头自己喝了下去!结果被药味儿呛得差点吐出来。   “唉!陛下,您做什么呐?”   她想把碗抢回来,可昭帝不给她机会,一个转身背过身去,继续一口气喝完了。   懿贵妃目瞪口呆,昭帝霸气将碗倒扣在雪茶手中托盘上,抹了把嘴道:“以后这避子汤不要再喝了!你怎么还敢背着朕喝?”   “陛下,”懿贵妃喃喃道,“那不是避子汤。是……是送子汤,不过雪茶她记错送药时间了,所以臣妾才这会儿要喝……”   昭帝愣住了,然后“呕”地一声,跑去盂盆那里呸呸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懿贵妃捂着外头叹气道:“陛下动作那么快,也没给臣妾解释的机会呀……倒还把臣妾吓了一跳呢!”   昭帝呸够了,眼看也吐不出来了,也就罢了,又回头威胁在偷笑的雪茶:“你要敢说出去,朕扣你十年的份例银子!”   雪茶吓得捂嘴道:“陛下饶命!奴婢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懿贵妃还想说什么,昭帝抬手道:“好了,爱妃不必再说了。这事就让它翻篇儿吧。”   懿贵妃只得作罢。谁知昭帝见她闭了口,自己又不老实了,凑过来冲她挤眼道:“爱妃姐姐这么做,是打算给朕生个宝宝了?”   懿贵妃脸一红,摔了门帘便走了。留下昭帝一个人,站在那里挠头傻笑。   这之后,各宫装点宫室便又谨慎许多,生怕再弄出意外来。这样直到了大年除夕这天,气氛才又热闹起来。   除夕宫宴将在蓬莱湖迎春殿中举行,这样等到子时,便可欣赏在湖面上空绽放的烟花,霎是美丽。到了黄昏时分,昭帝还在勤政殿内处理政务,懿贵妃便先他乘上了画舫往湖中心去,且站在船头看风景。   只见今日细雪纷纷,落得岸边树丛银装素裹。湖水还不至结冰,整座画舫笼罩在雪雾中,美得恍若仙境。盛装而扮的宫嫔们飘飘然走动在画舫上,一时彩衣如云,笑语晏晏,恍若一群仙子。   懿贵妃眯起眼睛,欣赏这一切美光景。却不知怎的,突然闻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同时画舫下恍若有什么东西在动作般,发出了“嘶嘶”的细响。懿贵妃怀疑自己听错了,再看周围,竟无一人注意到。   “你们可觉察到什么没有?”   雪茶正和兰茹打闹呢,闻言嬉笑道:“哪里有什么响动?那是下雪的声音吧?”   话音未落,只听画舫下头“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瞬间掀翻了船板。满船人等登时惨叫着翻下湖去!   懿贵妃下意识想伸手抓住什么东西,可她衣冠甚重,霎时便沉进了冰冷湖水。细小的雪花消失了,在她周围化成了一片火海,燃烧在整片蓬莱湖中。又不知迤逦衣裙挂到了哪片沉落的船板上,将她整个人一直往下带。   懿贵妃眼睛要睁不开了。突然两只手伸向了她,扯开她被挂住的衣带,抱住她腰身开始拼命向上拖……   而此时在勤政殿中,昭帝伸展一下胳膊,拿起了最后一本奏折。一边打开翻看,一边美滋滋想着懿贵妃说过要亲手煮给他吃的饺子。   可当他瞥了眼上头后,立刻起身拔剑惨吼道:“来人!!去蓬莱湖!!!” 第28章 落水   飘摇裙角缠绕在一跟断木上, 将懿贵妃向下坠。她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双手还无意识向上伸着。突然两个人影向她游来, 一个拔下头上金钗割裂了碍事的裙角, 另一个拖住她腰身奋力向上拽。几番挣扎下, 懿贵妃终于浮出了水面。   “娘娘上来了!”   惊喜又焦灼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懿贵妃勉强睁开眼睛,吐出了几口水,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一艘小舟上。旁边雪茶和蕊珠正浑身湿漉漉地打着颤, 还使劲搓着她冰凉的双手。   “怎么回事?”懿贵妃顾不得许多, 急忙去看画舫。只见画舫已被炸掉了半边船身, 好些宫人们落进了水里挣扎着。剩下的则乱成一团, 哭喊着要往几艘附近驶来的小船上挤。场面十分混乱。已然开始倾斜的画舫上空,还飘着些爆炸过后的余烟。   “娘娘, 不知什么东西在船上炸了。这儿太危险了, 娘娘先到岸上避一避吧。”雪茶又冷又怕,上下牙一个劲打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懿贵妃看着互相推搡的画舫上人,眼眸渐渐从漆黑变成了极淡的琥珀色:“本宫不能走。本宫是六宫之主, 此时不担起责任来, 更待何时?”她伸手道:“扶本宫起来,把船划过去。”   蕊珠到底是个胆大的,便将她搀扶起来。船夫只得战战兢兢靠近了画舫。只听有人哭喊道:“谁来救救我妹妹?”   懿贵妃一看, 竟是万才人!此时所有人都挤在另一边完好的船身上往小船上挤, 只有她还趴在被炸得参差不齐的船板上, 双手死死抓着水中万嘉嫔的手腕。无奈没人过去帮她, 眼看两人都要落入水中了。   此时一拨侍卫已赶来救援,懿贵妃当机立断命令道:“你们会水的下去救人,你们这一队去帮人撤离画舫!”随即又立在舟边,向乱成一团的众人喊话道:“大家不要慌!冷静下来一个一个排队上船比较快!若是再有人故意推搡的,本宫就将她丢进水里自生自灭!”   众人果然被吓得冷静下来。很快在懿贵妃的指挥下,宫女太监们都找准了自家娘娘,井然有序上了小船,远离了画舫。万才人和万嘉嫔也被拖了上来,万嘉嫔已经溺昏过去,万才人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   懿贵妃此时没空为她们的姐妹情感慨,为怕湖心岛迎春殿上也不安全,便叫一共八艘小船先驶回了岸边。然后又吩咐会水的侍卫即刻进入画舫察明原因。   眼看湖面上就只剩她这一艘小船了,雪茶担心道:“娘娘,咱们也回岸上去吧。保不准这边还会出什么岔子。”   懿贵妃点点头,也上了岸。这临近的有一处玉芙殿,颇为宽敞,她便指挥着将受了重伤、不好动弹的宫人送去几处偏殿安置起来等太医诊治;剩下人等则全部带到了一间正殿里,等候发问。且时刻注意着将她们与后赶来送衣裳的宫人隔离,免得有嫌疑人浑水摸鱼溜走了。   有懿贵妃冷静指挥,事情便安置得极快。等昭帝急匆匆赶来时,这边已经没有他出场的机会了。   “爱妃!你怎么样?”   昭帝先是去了蓬莱湖边,却被告知懿贵妃已将人全部带离,只得又跑来玉芙殿。踹了殿门他便一眼看见她正完好无损地坐在那里,与底下人说话。   懿贵妃站起身来,还未来得及张口便被一把搂进怀里。昭帝颤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还好你没事……”   众妃嫔有转过头去表示害羞的,也有吃味含酸的,懿贵妃却顾不得这许多了。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她只是静静抱着昭帝。方才冷静得过了头,此时恐慌和茫然才如潮水般涌来。眼眸里琥珀褪去,乌黑湿漉的眼睫一闭,她突然便没了力气,在昭帝怀里昏过去了。   “还好你没事,不然朕……只怕朕要杀光在场所有宫人为你陪葬了……”他喃喃自语半天,却没有得到回应。一低头,却见她不动弹了。   昭帝方寸大乱,抱着懿贵妃开始拼命摇起来:“喂!怎么回事!你醒醒啊?太医呢?太医!”   他将人放在美人榻上,着太医查看一番。原是她本已惊倦至极却一直紧绷着,等见了昭帝才觉一切放心了,便安心昏睡过去了。   昭帝松了口气,吩咐旁边雪茶道:“你和兰茹都好生照看你们娘娘。你们又救主有功,朕定重重有赏!”   雪茶叩头泣不成声道:“陛下,是宁选侍和奴婢一起救的娘娘。兰茹她……当时为娘娘挡了一根砸下来的木头,现在……在偏殿里躺着。”   昭帝沉默半晌,咬牙道:“你是她身边人,先将她理清之事一个不落全部告诉朕。”   雪茶含泪抬头道:“是,陛下。娘娘说这是有人故意为之,现下查看画舫的人还未回来。今日所有在场人等都看管起来了。此外,万嘉嫔娘娘还没醒,柳姬娘娘的胳膊摔折了,姜贤妃娘娘脸面划伤了一些但不碍事……”   昭帝点头叹气:“好,朕知道了。真是难为她了,都这样了还要照管六宫。”他怜爱轻抚着榻上睡美人的面庞,语气却是变得狠厉阴鸷:“朕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必不叫你们白白受苦。”   出了暖阁,昭帝立刻叫四喜将宫女太监们一个个带去暴室审问,自己则亲自在正殿向嫔妃们问话。   一边询问,他一边握着手中一张小纸条——正是夹在那最后一本奏折里的,上头以非常潦草的字迹写着:“除夕蓬莱,仙人之境,最喜辞旧迎新。当贺,当贺。”   这字迹甚不自然,一看便是刻意掩盖了笔迹。昭帝却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写的。   “辞谁的旧,迎谁的新?难为你与朕演了这么久的戏,原来是为了今天啊。”   他冷笑腹诽着。从前他在宫嫔们面洽刻意隐藏的阴鸷气息,此时是再也无所谓了。他只想立刻将那人抓回来亲手审问。不过,在出事原因明了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   “陛下?”   徐夫人毫无感情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回:“陛下,察看画舫的人回来了。”   那传话的侍卫跪下道:“禀陛下,那画舫下头有一处暗层,原是放了好些烟花爆竹,预备今夜在湖面放起供陛下娘娘们赏玩。是有人在上头又淋了一层硝石粉再点燃的。但幸而当时下头是接连起爆的,先炸开的地方灌了湖水进去,将其余爆竹都浸透了,因此画舫只被炸开了一角。”   众妃轰然,这是何等恶毒之心!光是引燃爆竹还不够,还要再加上极其易燃的硝石粉,摆明了是想要整座画舫的人全部升天啊!殷淑妃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祝云妃恶心至极,捂着嘴巴干呕起来。   昭帝点头,当机立断下令发动了守在敬山寺外的御林军!   而此时在敬山寺中,万太后正含笑夸赞郑姬道:“你干得不错。不枉哀家费心将你送进宫来。”   郑姬跪在地上,从前那副笨笨傻傻的样子再不见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极其冷静的气质:“现在,太后娘娘该兑现曾答应嫔妾……答应我的事了吧。”   万太后慢悠悠道:“不急,哀家还有件事要吩咐你。做好了,你就彻底自由了。”   郑依姵有些动容:“太后娘娘与我说好的,只要这回能炸了那画舫,就放我出宫去和璋哥哥团聚的!”   万太后笑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郑依姵不解:“太后娘娘?”   万太后道:“不错,哀家是太后。一个太后,是没必要对奴婢许诺的。还有,我儿司寇璋的名字,可不是你能随便叫的。”   郑依姵怒道:“我与璋哥哥两情相悦,是太后您一力阻拦!”   回答她的是一声极其轻蔑的嗤笑:“纵然你们曾经相好,可你已做了昭帝的妃嫔,又怎能再做我儿未来的宫妃?”   郑依姵气极,万太后又说道:“不过,也不是没可能。这回昭帝八成是死不了的,他必然能追查到哀家这里来。哀家需要你去为哀家争取时间离开。懂了吗?”   郑依姵面色苍白:“你要我为你顶罪?凭什么?”   “你若去了,哀家来日会准你与我儿同葬皇陵。虽不能有名号,倒也算死同穴了。”见郑依姵已是面若死人,她又加了一句:“若不去,哀家就去告诉我儿,说你是因勾引昭帝而死,且看他会怎么想你?”   郑依姵疯了一般大吼:“我去!你不许这样说!”   她伸出利长姣美的指甲,拼命挣起来向万太后扑去:“你是个毒妇!毒妇!你会不得好死!”   压制她的人重重将她踩倒在地,万太后却微笑道:“罢了,将死之人,不必与她计较。章檀,咱们走吧。”   章嬷嬷扶起万太后,满眼不忍再看了绝望趴在地上的郑依姵,到底还是走了。   郑依姵只觉得自己现在就该去死。可她为什么还活着呢?对了,是为了能与司寇璋,她的璋哥哥死同穴啊……多么可笑,明知道这根本就是个不能实现的空口承诺,她还是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太后用人,当真狠毒!   敬山寺外一片山火响动,御林军冲杀进来,抓到了瘫在地上的郑依姵,却四处都找不到太后,只得先按昭帝吩咐将她押送回宫。   郑依姵在勤政殿昭帝面前跪下时,懿贵妃也恰好在里头寝帐里,睁开了睡醒的双眼。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渴望找到肇事之人,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以解六宫之恨。 第29章 阴阳送行   懿贵妃醒来, 神识尚朦胧。烟纱帐上花草虫鱼似在眼前游动一般, 有女人的哭声模模糊糊从外传来, 听起极不舒服。   忽而又听到有个熟悉的男子声音, 正在怒斥:“……朕和六宫诸人并未苛待过你, 你何以这样狠毒,叫这么多人受罪!”   懿贵妃彻底清醒了,迅速回想起了发生过的一切——被炸翻的画舫、溺水挣扎的宫人、还有双腿血流不止的兰茹……她一个翻身坐起, 掀开珠帘就要冲出去, 却看见一名女子正跪在昭帝御案下, 青丝散乱, 眼神恍惚,却是郑依姵。震惊与疑惑使她退后半步, 只听着郑依姵哭诉道来。   “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臣妾自从入宫, 便一直不得宠爱。太后娘娘总费心提携,可每一次臣妾都搞砸了。看着别人日日陪在陛下身旁,臣妾真是恨啊,嫉妒啊。渐渐地臣妾就糊涂了, 想用个不寻常的法子来引得陛下注意。”   昭帝冷冷看着她演戏:“哦?什么不寻常的法子?”   郑依姵掩面道:“臣妾买通了南门太监, 叫娘家送进一些硝石洒在爆竹上。臣妾想在除夕夜放烟花的时候亲自去点燃,将自己烧伤以求得陛下关注。”   昭帝简直要被她的蠢借口给气笑了:“亏你想得出来——既如此,用蜡烛烧伤也无不可, 为何非要用硝石粉和爆竹?”   郑依姵嗫嚅道:“除夕宫宴, 所有妃嫔都聚在一起。若见臣妾是为给大家放烟花而受伤的, 陛下一定会愧疚, 而对臣妾好的。”   昭帝哈哈嘲笑道:“这么蠢笨的说辞还真是你一贯作风啊。若不是朕对你早有防备,恐怕朕就真的信了。”   郑依姵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昭帝走到她面前,俯身对她露出一个邪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和太后千算万算,却独独算漏了一项——你和朕的哥哥,也就是太后之子司寇璋苟且一事,早在你进宫前朕就已经知道了。”   郑依姵仿佛瞬间抽去了骨头,脊梁一下子瘫倒了:“陛下……如何会得知?”   昭帝从桌案一堆书纸里抽出几封信件扔给她:“这信真是看得朕都害臊啊,郑依姵。朕就不念出来了,你自己看了,好好回忆一下吧。”   郑依姵抖着手捡起信纸,只见上头用秀美小楷细细写着:“璋哥哥启:妹阿姵今晨醒来,想到昨晚云雨如梦,不觉动情……璋哥哥何时再来?”   郑依姵臊得耳根尖儿红得滴血,遂又拿起另一封,上头以草书写着:“姵妹妹启:妹之滋味,深入骨髓,使璋哥哥我实在难忘……妹且等着,哥哥今晚就来,妹务必把南园小门留着。”   郑依姵的头都快拱到地下去了。   昭帝咳道:“总之呢,像这样的信朕这里还有不少。且信件日期越是往后,这位姵妹妹的字迹便越发潦草,颇有璋哥哥笔迹之风。想必姵妹妹对璋哥哥动情至深,连字迹都不自觉地模仿了。”   他又扔过两封信件来。郑依姵拆开,只见其中一封是她以草书不像草书、小楷不像小楷写的情信,另一封则是她叫人悄悄夹在奏折里呈给昭帝的纸条。她绝望地瘫在了地上。   “陛下既早知道一切,为何还要纳臣妾为妃?”   昭帝背手嗤笑道:“纳你为妃?你也配!朕不过想借你的手,叫太后在天下人前落个狠毒口实罢了。朕有个极其信任的人,也是个爱混江湖的。听说你家璋哥哥也混江湖,你说他要是把这些如此露骨的信件都散播出去,你家璋哥哥还能立足做人吗?”   郑依姵爬起来大喊道:“你好卑鄙!”   昭帝啧啧道:“朕卑鄙?朕告诉你,你心心念念跟随讨好的万太后,才是真的卑鄙。知道她为什么要叫你故意送来张纸条提醒朕吗?”   他抢回纸条,在她眼前晃道:“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打算舍弃你这颗棋子了。她就是要叫朕以这张纸条将你定罪,好为她自己开脱的。至于她承诺的要将你和璋哥哥合葬?不可能的。”   他接下来的话,宛如淬了毒的刀子,一点一点插进郑依姵心里:“你的璋哥哥已经娶妻了,娶了拜火教主的女儿为妻。万太后此次趁乱逃离敬山寺,就是为了去与拜火教会合,好等待时机与朕拼个鱼死网破。你还要为她顶罪吗?”   郑依姵绝望地跪倒,心中恨意迸发:“我承认,我承认,都是太后叫我做的。她的确已经趁乱离开了敬山寺,往灞州去了。可她走的那条路早已是拜火教和其他从教的天下,若去抓她,她必会将沿途百姓作为人质。可是陛下,你既能追查到如此地步,又为何不知太后走前埋下的这场祸患?”   昭帝沉默半晌,低低开口道:“看来你也没那么傻嘛。念在你将死的份上,朕就告诉你:她不甘心退败六宫,想最后再用一次绝烈手段,叫六宫永远记住她这才是真正的掌权者。这事朕是知道的,但后宫中她的人手颇多,朕需要以这件事为引子将他们一网打尽,方能永绝六宫后患,保护朕的宫人们。   “朕便吩咐下去,叫嫔妃们换乘另一座画舫,而让装了爆竹的画舫在远处湖面引炸。却不想底下人把话传错了,她们仍上了原定的画舫。朕那时看到你这纸条竟能混到御前来,就猜测出事了。”   懿贵妃站在帘后听了这样许久,心内早已是打翻了五味罐似的,有愤怒也有怜悯。但不管怎么说,她已打定主意,要亲手了解了郑依姵。   外面昭帝唤进四喜来:“将她带去暴室,待朕叫礼部废了她为庶人,再挪出宫去收押问刑。”   四喜着一群太监将郑依姵拖了出去。懿贵妃见她宛若废人般也不反抗,便知她已心死了。但她并不会因此就放过她。   “陛下。”她出声喊道:“臣妾想去送一送她。”   昭帝霍然回头:“你醒了?你在那儿站了多久?怎么不穿鞋子?”他走过来将懿贵妃抱起放在榻上,竟拿了绣鞋要亲自为她穿上:“把脚抬起来,你这样怎么穿?”   懿贵妃张了张口,臊得脸红,只得踮起玉足搁进绣鞋。   “方才陛下与郑依姵的对质,臣妾全都听到了。纵她是个可怜人,臣妾也想再亲口问一问,怎么就忍心拖着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姐妹一起下水。陛下可知道,那时万嘉嫔落水,曾一心要致她与死地的万才人可是拼了命地护着她呢。”   昭帝在她身旁坐下,整个人后倒在榻上大声叹气道:“她是疯魔了。同一个疯子是没法讲理的。倒是你妹妹们挺让朕意外的,朕还以为她们要一直争斗到白头再老死呢。”   懿贵妃终于被逗笑了些。昭帝又拿指头捅她背道:“那牢里,你若想去就去吧。不过穿厚点,那儿可冷得很。”   “知道了。臣妾去去就回。”   懿贵妃说着,正经换了件衣裳,便同雪茶一道走了。   “兰茹怎么样了?”走在路上的时候儿她问。雪茶难过道:“太医说,兰茹的腿伤得厉害,虽没有断,但以后不能跑跳了,只能慢慢地走路。且要好一阵子才能恢复呢。”   懿贵妃没有说话,只是走得更快了些。   这宫内的暴室分为三处,一处关押犯了轻错的,只几天就会放出来;一处关押需要用刑的,通常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那些被带去审问画舫之祸的宫人就是在此处招供;还有一处,是暂时收留将死之人的地儿。懿贵妃现在去的,就是阴森森的第三处。   这第三处被宫人们起了个委婉的名号,叫做“渡室”,意既分渡阴阳两界之地。雪茶便有些害怕,缩了缩脖子,脚步也放轻了。   懿贵妃察觉到了:“你若是怕,就在外头等着。省得等下一慌张再给本宫添乱。”   雪茶吞咽口水道:“奴婢才不怕呢!奴婢也要去找她算账,谁让她伤了兰茹的!”   懿贵妃笑了笑,眼眸却渐渐变成了琥珀色。   “渡室”的首领太监开门迎进懿贵妃。只见院屋里皆是石壁,栽了几棵枯树,粗壮枝桠上悬了些绳子。院角丢着些衣裳首饰,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几处墙角隐约可见血迹,瘆人得很。   懿贵妃面无表情进了其中一间石屋。郑依姵已被剥去外裳,双脚赤裸,抱腿在一张染血的破席子上缩成一团。   “……”   见懿贵妃进来,郑依姵却无所表示,只是抬了下眼皮。懿贵妃也不同她客气,叫掌事太监搬了张凳子进来,自己坐下了。又想了想,还是吩咐牙齿直打颤的雪茶:“你出去罢。”   雪茶摇头,执意不肯。懿贵妃语气冷硬了些:“本宫命令你出去。”   雪茶只得抖索着走了。郑依姵这才嗤笑了一声:“贵妃娘娘这是心疼她呢?怕给她吓傻了?如此宅心仁厚的娘娘,这会儿来看我是为了什么呢?”   懿贵妃撩了下裙摆道:“自然是为了来杀你。”   郑依姵抱着膝盖的手指颤了一下:“我已被废为庶人,只有刑部能动我!”   懿贵妃哈哈笑道:“你还当陛下和我都是傻子呢?你纵成了庶人,只要出宫关进刑部,难保你那个与刑部侍郎一直交好的爹不会为你求情徇私。到那时,你很有可能能死得痛快点,且还能留个全尸。”   郑依姵的脸色变得骇人起来:“你想做什么?”   懿贵妃端端站起,给了她一个淡然无情的笑:“本宫不想你死得痛快,更不想留你个全尸。”   她拍了两下手,两个身材高大的太监走进来,手中拖拽着几根细长的、裹着锯齿的、极锋利的弦绳。 第30章 芍药   郑依姵纵然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但看到那绳索, 还是吓得全无人样, 直往后退:“你不能杀我!陛下还没有下旨, 你这是抗旨!”   懿贵妃冷笑道:“陛下既然无旨, 本宫自然不算抗旨。眼下只要你还在宫中,本宫就有权决定你的生死。来人!”   郑依姵惨叫到:“你这个毒妇!你不能!啊——!”   她说不出话来了。绳索上的锯齿细细咬住了她的脖子,开始一分一分向里渗入。懿贵妃低语道:“本宫的毒, 是为了报应你的毒。你该当受着。”   说罢她便出了暴室, 留下郑依姵独自上了路……   雪茶守在外面悄悄听了半天动静, 又是痛快又是害怕。懿贵妃淡淡看她一眼道:“走吧。”   两人沉默着回了勤政殿, 正听见昭帝吩咐四喜:“传旨下去,将郑容从礼部贬出, 发配到辰州去吧。”   四喜接旨退下。懿贵妃进去, 并不提方才发生之事:“辰州相距灞州甚远,陛下这是要特意将郑氏一族与万太后远远隔开么?”   昭帝点头:“既然郑家事发,朕自然再容不得他们继续留在京城。且将他们打发到偏远之地呆着吧。”   懿贵妃跪下道:“既如此,臣妾有一事想求于陛下。”   昭帝下来将她搀起道:“爱妃不必多礼, 直说就是。”   懿贵妃站起, 泪盈盈道:“如今万太后彻底背叛皇上,臣妾也想与她做个了断了。臣妾恳请陛下,能准臣妾父亲入宫, 臣妾再劝一劝他彻底与本家分离。陛下您也知道, 臣妾自幼无母, 唯有与父亲相依为命。臣妾不能丢下他不管。”   她语声哽咽,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昭帝心疼得紧,岂能不应?他早知道懿贵妃一直与其父书信往来,劝其脱离本家,无奈其父万秉泽是个古板的,说什么也不肯抛弃家族。   “朕知道了。后天朕便准他进宫,爱妃且准备着吧。”   懿贵妃感激道:“臣妾谢过陛下。”   二人正商议着,突然四喜进来,面带犹豫看了眼懿贵妃,低声禀说道:“陛下,郑氏……没了。”   昭帝暗暗瞥了懿贵妃一眼,只见她垂下眼眸,虽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那乱绞的手指却出卖了她。饶是她方才毫不心软送了郑依姵一把,但冷静过后,还是有些心慌的。   毕竟从事实来说,她确确实实是抗旨了。   然昭帝却只是不动声色道:“按规矩,该怎样办就怎样办吧。不必再来回禀了。”   四喜似是大松了口气般下去了。他就怕昭帝发怒,两人关系若是闹僵了,昭帝心情不好,他的日子可也不会好过。   懿贵妃仍旧低着头绞手指,昭帝转了转眼珠子,拿手指捅了下她胳膊道:“等这阵子忙过去了,到了立夏便是你生辰,咱们好好庆贺一番。”   懿贵妃这才记起此事,只可惜现在还不是谈论玩乐的时候。值得浅浅一笑,算作应付过去了。   再次日后,万秉泽果然入宫了。六宫之中红墙高瓦衣香鬓影,他却丝毫不敢抬头多看,只一味谨慎行路,径直由太监们引领着入了万寿宫。   万寿宫中更为奢华,懿贵妃却特意打扮得朴素,一身月白衫子,配一支素银钗,淡妆抹面却比平日有气度有几分不同,更加惹人怜爱。见父亲进来,不等他行礼,她却先跪下了。慌得万秉泽连忙跪在她对面道:“娘娘这是做什么?”   懿贵妃含泪道:“女儿今日叫父亲来,不为别的,就为劝父亲一句,趁早与本家断了关系罢!”   若是提旁的事,只怕万秉泽没有不顺从女儿的。偏是这事一开口,他脸色就变了:“此话娘娘已说过多次,其中利害关系,微臣不是不知道。只是家有家规,族有族规,微臣断不能做出这背信弃义之事。”   懿贵妃又急又气,但只能耐心相劝:“父亲只一口一个家规族规,可是父亲别忘了,您面对的是皇权!再大的家规族规,也是无力与皇权对抗的。父亲就算愿意为家族舍弃自己,难道就不为女儿想想吗?”   万秉泽无言,只听她哭道:“女儿自从被姑姑强行骗进宫来,一朝做了宫妃,便从未想过还能有好日子过。奈何陛下他愿意疼我,爱我,女儿才过了这么几年好日子。可如今万家越发势大,太后又多行恶事,万家迟早是保不住的!到那时,父亲愿意让女儿落个罪臣之女的名号,一生都要受天下耻笑吗?”   万秉泽老泪纵横。其实从他知道姐姐万太后出离京城、奔往灞州之事时起,便知万家的气数该到头了。如今女儿这么一说,他便更加动摇了。懿贵妃说的没错,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女儿打算啊。   “梅环啊,当年你姑姑骗爹说,只是带你入宫选秀。爹忌惮她的势力不加阻拦,岂料你便被锁在这重重宫门中了。爹那时想,你一定害怕极了。爹曾经对不起你一回,如今想也不能再有第二回 了。爹答应你,会与本家断绝联系,保你一个清白之名。只是,你要给爹一些时间,爹想尽量多带一些无辜人脱身出来。”   懿贵妃拭泪道:“如此便好。皇上暂时不会与万家进行彻底清算,女儿还是能争取一些时间的。”   父女俩又叙了些旧,因外男不宜在宫中逗留太久,因此再晚些时候儿,万秉泽就回去了。   懿贵妃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虽说拿自己来要挟父亲有些不妥,但眼下情急势危,也只有如此,才能让父亲动摇了。   她刚刚平复心绪,昭帝便来了万寿宫。见她眼睛红红,只当是与父亲说话间伤心了,便好生安慰道:“其实你不必说得太心急。万秉泽到底是朕的老国丈,又素来不参与兴风作浪,就算你不开口求情,朕也不会真把他怎样的。”   懿贵妃摇头道:“臣妾不能只等着陛下的恩典,也得为陛下分忧才是。不过,臣妾并不是为这个而哭,而是为……为……”   昭帝好奇地凑过去:“为什么?”   懿贵妃红了脸,嗫嚅道:“为了……为了臣妾刚嫁与陛下时闹的荒唐事……直到现在,还觉得很对不起陛下。”   昭帝做恍然大悟状道:“啊~原来是为了那个。嗯,那时你确实荒唐,差点没把朕给变成太监。”   懿贵妃臊得掩面道:“陛下可不要再说了!”   昭帝笑哈哈去晃她道:“爱妃姐姐,这事可是你自己提起来的。唉,可怜过了这么久,朕一想到此事,还是会觉得胯下一凉……爱妃姐姐,朕好委屈啊,你不想法子补偿一下朕吗?”   懿贵妃没法子,犹豫了一下,只得送上了自己水润的唇。昭帝心满意足吃尽她朱红口脂,又将人往纱帐里压了下去……   夜色寒凉,纱帐中却是红烛生暖,摇曳有香。懿贵妃合着眼睛,身旁有昭帝从背后环着她的腰睡得安稳。与他二人当年大婚那日,气氛可谓天壤之别。   那天姑姑万太后只说要她入宫备选,当晚却将她锁在了一间华丽的寝殿。随后而来的是个面熟的少年郎,正是曾在她生日宴上损她穿着艳俗、又扔给她一只陶埙的少年。可她太惊恐了,根本容不得他靠近。现在想来,昭帝那时只是想坐她身旁与她说说话,她却操着把剪刀追得人满屋跑,最后差点把人给阉了……   她又往昭帝极其令人心安的怀抱里蹭了蹭,想着还好没真的把他给阉了……   因着懿贵妃使出了十二分的领事能力,六宫很快便从画舫之祸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接下来到了立夏,便是懿贵妃的生辰日了。合宫上下都在传说,这回生辰宴是昭帝亲自出主意操办的,为的是可以给懿贵妃一个惊喜。这自然便是有人艳羡,有人吃味了。   这日下朝后,昭帝便直奔万寿宫,非要懿贵妃蒙上眼睛与他同乘轿辇而行。懿贵妃无奈,只得照做。   一路上昭帝一直牵着她手,到了地儿又亲自抱她下来,惹得众人皆红了眼。懿贵妃由他牵着,一道纱绫堪堪绕在珠钗上,遮住她眼睛。她却听见周围一片惊叹,先是诧异,接着便闻到一股奇香,令人触之心怡,恍若置身仙境花海。   “好了,现在可以看了。”   昭帝转身,为她揭下了眼前纱绫。懿贵妃眨眨眼睛,渐渐看清了——只见她方才走过的路上,竟洒满了花瓣。灿黄的迎春、玉色的棠梨、嫣红的桃花……不论合不合时宜,恍若百花朝圣般的景象跃然眼前,直叫她觉得像在做梦。   懿贵妃痴痴看着。昭帝很满意她的反应,又不知从哪掏出朵朱色的芍药,为她戴与鬓边,又是引来一阵惊呼。   有妃嫔在下面悄声说道:“真是奇怪,按理说陛下对贵妃娘娘这百般宠爱,该送她朵牡丹才是,毕竟那才是国色之花呢。怎地反倒送朵芍药?”   又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呢,有句诗说得好,‘庭前芍药妖无格’,陛下这是怎个意思呢?”   懿贵妃却霍然懂了。   她想起大婚那晚,她拿着剪刀将年少的昭帝逼到角落里。他明明只要一出手就能将她压倒,他却没有,只是看着她鬓边一朵芍药冲她笑道:“你可知有个关于芍药的典故?”   瑟瑟发抖的她仍旧拿剪刀对着他:“不知道!”   昭帝却红了脸,自顾自小声说道:“诗经有云,说男女之间‘两情相悦赠芍药’。你戴朵芍药来见我,是不是心悦我?” 第31章 老母鸡风筝   昭帝含笑看着懿贵妃, 见她脸蛋绯红, 竟连胭脂也遮不住, 便知她回想起了旧事。他得意地暗笑, 凑近她耳边轻声说:“爱妃姐姐, 这芍药可是朕去到花园子里头亲手为你摘选的。你是不是应该想法子报答一下朕?”   懿贵妃媚嗔他一眼,害羞地说不出话。旁边雪茶轻声提醒道:“娘娘,大家都看着呢, 娘娘还没谢恩呐!”   懿贵妃这才反应过来, 自己竟为了一朵花如此失神!她赶忙盈盈行礼道:“臣妾谢陛下恩典。”   昭帝也不捉弄她了, 正经说句“爱妃请起”, 便牵着她上了醉花阁。这儿是御花园中一处景致极好的地方,楼阁下开满了丁香、紫珠, 再映衬着那特意铺就的鲜花道路, 可谓是花海环绕了。   众嫔妃们都各自就座了。懿贵妃接了她们挨个敬来的酒后,便有些不胜酒力了。昭帝替她挡了几盏后悄悄说道:“爱妃姐姐,且让她们在此观赏歌舞,你我二人去玩些别的罢。”   懿贵妃也悄声道:“陛下想做什么?”   昭帝挤挤眼睛:“你跟朕来。”   懿贵妃只得和他一道走了。主位下头, 陶姬对邻座的温贵人发牢骚道:“瞧她那股得意劲儿, 天天粘着皇上不放。如今万太后都跑了,她万家还能再风光多久?也不低调点为自己寻条后路。”   温贵人向来好性子,听此只是淡淡道:“姐姐可别说差了话。万太后是万太后, 懿贵妃是懿贵妃, 这两个人的事情, 怎么能混到一起说呢?”   再下首的宁蕊珠也附和道:“就是啊。陶姬姐姐, 像咱们就算想粘着皇上,只怕还没机会呢!”   陶姬撇撇嘴不说话了。一旁的林采女却直犯嘀咕——同样是宫妃,怎么命就这么不同呢?眼看懿贵妃一直风光着;而她,先是勾搭皇上不成摔了腿,再是在画舫上折了胳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懿贵妃却不知道人家在说她些什么。此刻她正由昭帝小孩子似的牵着手往前跑呢。   “陛下,这是要去哪?”   昭帝腿长走得快,她有些气喘吁吁了。昭帝放慢脚步道:“朕给你亲手扎了个风筝,原想在宴席上便送与你咱们一起放的。只可惜……嗯呃,只可惜做得有点丑,拿不出手来。咱们且悄悄地放了,不好叫别人瞧见。”   懿贵妃哭笑不得。都做了皇帝的人了,心思还如小孩子一般。笑着笑着,她就有些红了眼眶。   正因为是皇帝,这份心思才难能可贵。她何其有幸啊,能遇上这么一个良人。   昭帝将她带到一处颇为隐秘的地儿,他又将人全部打发了出去,因此更显冷清。他看没人在了,便吩咐四喜拿来个风筝。懿贵妃一看,果然……做得有些丑。能看出这风筝是个鹰隼的模样,只不过,被昭帝糊成了一只老母鸡。   昭帝还给它脖颈上拴了个银铃,风一来,配合着那滴溜溜四处转的黑眼睛,这只灰楞楞的老母鸡,哦不,这只“威风凛凛”的鹰隼便是好一副嘲笑人的模样。   懿贵妃拿着风筝左看右看,寻思着还是不要让它飞上天比较好。但是昭帝得意开口道:“虽然丑了点,但朕知道你是不会介意的。怎样,要不要放起来试试看?”   懿贵妃当然没法说“不”,只得硬着头皮将风筝举起来。昭帝过来牵着她手腕一起放线,两人四手缠握,倒也算得上是浓情蜜意。懿贵妃暂时忘记了那只风筝的模样。   可惜这样美好的时刻总是不能尽遂人愿。只见那老母鸡风筝在天上飘了一会儿,竟悠悠落了下来,不知落到哪里去了。偏巧两人正忙着眉来眼去,谁都没看见。站得稍远的四喜愁眉苦脸,小心翼翼过来提醒昭帝道:“陛下,这风筝它好像飞得有些远了?”   两人这才抬起头来,果然天上没了风筝的影儿。昭帝大手一挥,潇洒道:“嗨,可能是线没拉好。四喜,去找回来。”   懿贵妃慌忙道:“陛下,还是让臣妾去找吧。您不是说……这风筝不想给人瞧见吗?”   昭帝一拍脑门道:“对,不能让别人瞧见了!四喜,你陪朕一起找去!把那边的人都给朕赶开!”   四喜慌忙去了。昭帝带着懿贵妃,雪茶跟在后面,一起向那边而去。找了一阵,却见那风筝正高高挂在一棵老梨树上,扑棱着灰黑翅膀,连银铃声听起来都怪可怜的。   四喜摩拳擦掌道:“陛下,奴这就去把风筝拿下来!”说罢便要爬上树去,却不料昭帝先他一步将长腿一迈,竟自个儿蹬着树干便蹿上去了!   懿贵妃吓得差点惊叫出声:“陛下,太危险了,快下来!”   昭帝自然是不会听的。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够到了那高高枝头,将风筝摘了下来。接着一扬手,将风筝扔了下来。   恍惚间,懿贵妃好像又看见当年那个坐在墙头上,朝她扔了个陶埙的少年。她好容易回过神来,接住了飘飘摇摇的风筝,又见昭帝一个利索翻身下树来,拍下衣摆得意自夸道:“怎么样?朕的身手可还不错?”   懿贵妃捂着心口上前捶他肩膀道:“陛下可不要这样吓人了!”   昭帝使劲弹了下灰不溜秋的风筝道:“怎算什么。你忘了朕那年初见你,就是爬了墙头看见的?那回朕还仍扔给你一个陶埙,你可还记得?”   懿贵妃抱着风筝红脸道:“臣妾当然记得。这陶埙,今日臣妾也带出来了,想着能为陛下吹奏一曲呢。”说罢便当真从袖中拿出那陶埙来,细细吹奏了一曲“诉衷情”。昭帝温柔望着她,用指节轻轻叩着那老母鸡风筝,为她合着拍子。   ……   白日盛宴结束后,昭帝犹嫌不够,又带着懿贵妃去了勤政殿后院一处小亭子里,说是要再自家人为她庆贺一番。因此不出意外的是,钟离也在。   钟离依旧坐在轮椅上,冲她行了个江湖礼:“钟某见过娘娘。”   昭帝拍他肩膀道:“现在是自家人聚在一起,你不要太客套。现在她是你皇嫂,不是娘娘。”   钟离又笑道:“皇兄皇嫂二人真是伉俪情深了,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昭帝哈哈大笑,为他倒一盏酒道:“你这话说得不错。”   懿贵妃以袖掩面,啜饮着清酒,心里却打起鼓来:这伉俪情深向来是用与正妻的,昭帝却一点却不反对钟离说这话。再想想去年中秋他送她的那些“凤凰振羽”,懿贵妃的心里,悄悄生起了一些从前从不敢有的期待。   有朝一日,她真的会成为这个人的正妻,穿上皇后礼服,与他一道站在墀阶上并视天下吗?   她痴痴望着正与钟离举杯言欢的昭帝,直到昭帝也看向她,将脸凑过来道:“爱妃姐姐,你瞧什么呢?朕今日格外好看吗?”   懿贵妃慌乱瞅了眼钟离,钟离只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将头转向别处去。她嗫嚅道:“陛下,您喝醉啦。”   钟离见气氛不大对,便清清嗓子道:“皇兄,我是真有些醉了。我出去醒醒酒啊。”   他转动轮椅,走出一阵后再回头看,只见昭帝已将人拉到自己膝盖上坐着,两人你侬我侬的也不知在干什么。他笑了笑,径直出了勤政殿。   外头月色正好。初夏的晚风非常温暖,送来阵阵叫人瞌睡的虫鸣。钟离心里却落寞得很。   自从万太后离宫后,昭帝又借着画舫一事将宫中剩下的太后眼线一网打尽。如此一来,他便打算挑个合适的时机,将自己尚且存活于世的消息慢慢放出,从此他司寇珉便可光明正大地出入皇宫,做回名正言顺的皇子了。   可钟离并不开心。眼看昭帝日日有温香软玉在怀,再想想自己这残疾之身只怕要孤独终老,他实在落寞得很。   将轮椅停在御湖边,钟离静静看着那初露尖尖的荷花沉思人生。思着思着,突然听见一阵响动。一回头,正看见一个面孔熟悉的美人,着一身素青衣,跌跌撞撞朝他奔过来,口中叫道:“姐姐!你怎么跑湖边来了?不是说自从上次落了水,你就怕水了吗?”   钟离莫名其妙想赶紧躲开,可他到底转着轮椅行动不便。只见那女子身形一扑,已经倒在他身上,香软玉臂勾在他脖子上,朝他呼出一股酒气:“姐姐!咱们别在外面吹风啦,回去睡觉吧好不好?”   “唉,你放开我!你不要命啦?”   钟离大惊,这不又是上回那个将他扑倒、甚至还痛骂他一通的万嘉嫔吗?钟离只觉得头疼,怎么偏又撞上她?若是教昭帝看见了,那简直就是修罗场了!   “姐姐!跟我回去睡觉嘛!你干嘛坐着不动?”   向来好脾气的钟离简直想怒吼一声:“你倒是放开我我才能动啊!”无奈万嘉嫔醉得厉害,整个人像摊泥石流般缠着他。正推脱间,突然树后又钻出一人,见此便尖叫起来,正是万嘉嫔的姐姐万才人!   “你是谁?快放开我妹妹!”   万才人也喝得醉了,上前便对钟离拳打脚踢。钟离又不敢对宫妃还手,正暗叫自己命苦时,从勤政殿跑出来与懿贵妃一起赏月的昭帝,已经被万才人的尖叫惊动了,正朝这边而来! 第32章 身孕   钟离却还不知道皇兄皇嫂正往这边来。他被醉成一滩泥的万嘉嫔缠得心惊胆战, 生怕有宫女找来看见, 那时可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   却不料万才人见妹妹摔在别人身上, 她就过来要拉起妹妹。结果用力过猛, 反倒拖着万嘉嫔一起摔到地上去了。万嘉嫔“唉哟”一声抱怨道:“谁摔我?我脑袋好痛!”   钟离脱口而出道:“没事吧?”   这句话无论是语气还是遣词, 都太不合规矩了。钟离心中一惊,好在那二人正抱成一团哈哈大笑,谁也没听到, 谁也没答话。这时, 昭帝和懿贵妃终于从一丛树后转了出来, 一眼便看见这番热闹场景。   “怎么回事?”昭帝皱眉看着滚在地上的两人, “怎么又是她们俩?”   懿贵妃忙叫身后宫女们去搀起二人,只见万嘉嫔已经醉得昏睡过去了, 犹抱着正在唱歌的万才人不撒手。她好笑道:“跟这两人的宫女可真该挨打, 都上哪去了?由得她们这样胡闹。雪茶,快叫人送她们回宫去,好好醒醒酒。”   昭帝摇摇头,走过来拍拍钟离肩膀道:“没吓着你吧?”   钟离挤出一丝勉强又心虚的笑容:“多谢皇兄关心, 我没事, 只是有些困倦了,这就回去罢。”   昭帝挽留道:“天已这么晚了,不如你今夜就歇在宫中吧。”   钟离推辞道:“不必了。若再遇上出来闲逛的哪位娘娘, 岂不更尴尬?”   昭帝看了看那被扶远了还在唱歌的万才人, 心道也是, 只得放他去了。   钟离来时是一个人, 现在回去也还是一个人,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老长。他由侍卫引路慢慢走着,怎么也忘不了方才万嘉嫔扑在他身上的时候。   并不为起了色心,只是万嘉嫔给他留了满怀的香气,实在叫人难忘。他认得那是一种极贵重的异香,叫做紫珠香,就是在皇宫里也很难得。更何况因它香味素来微淡,想来宫妃们是不爱用的,却不想万嘉嫔竟持有此香。   钟离转头望着夜色里波光粼粼的御湖,遂想起一件旧事。   那是在数年前,他和皇兄都还是少年皇子的时候。有一回父皇训斥他性情软弱不中用,他便跑来御湖边默默哭泣。谁料一个进宫来拜见万皇后——即当今万太后的小女孩,竟过来丢给他一片手帕,叫他道:“喂,别哭啦。这么好看的脸哭成这样也不好看了不是?”   他愈发觉得丢人,没有接过。那女孩想是觉得自己被轻看了,便噘嘴怼了他几句便被嬷嬷们抱走了。那手帕却被他从此留了下来。   钟离停住轮椅,从怀中掏出块旧丝帕,上头纹绣花鸟的色泽已经有些黯淡。可若放在鼻尖上细嗅时,却仿佛还能闻到那股似曾相识的紫珠香。   前头侍卫也停了下来:“钟公子?”   钟离将帕子重新掖进怀里,压下如潮回忆,笑得恍若月光般温柔:“没事,走吧。”   懿贵妃这晚也醉得上了头,昭帝又缠着她一番胡闹,次日直到天光大亮她方起身来。雪茶正与她蓖发时,外头小宫女来报说:“娘娘,万嘉嫔与万才人来求见。”   懿贵妃皱眉道:“怎地一大早就过来?”   雪茶掩嘴笑道:“想是知道自己昨晚又闯了祸,来向娘娘赔罪了。”   懿贵妃叹气道:“偏是这两人叫本宫一刻不得安生。罢了,扶本宫出去。”说罢便又向着镜子看了一看,这一看却惊呆了。只见她吩咐雪茶给挽的家常髻,竟是个歪扭扭的。   懿贵妃无言,雪茶脸红尴尬道:“娘娘,奴婢手笨,梳头这事实在是做不来。要是兰茹在就好了。”   懿贵妃将发髻松散下来道:“不怪你。本宫的发髻向来是兰茹梳的,可她如今还在休养,本宫也不能勉强她过来。对了,前几日你找来为本宫梳头的那个小太监呢?”   雪茶恍然道:“娘娘找他吗?奴婢这就去叫来。”说罢便去了,不多会儿果真领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进门。小太监跪下叩头道:“奴小凌子,见过贵妃娘娘。”   懿贵妃拿起把梳子摩挲着道:“你前日为本宫梳的发髻,本宫很喜欢。从今儿起你不用干杂活儿了,就留在本宫身边,专为本宫梳头吧。”   小凌子大喜:“谢过贵妃娘娘!”   他净了手,果然为懿贵妃梳了个极美的天仙髻。懿贵妃很是满意,自由小宫女们服侍着穿衣去了。雪茶在外头,悄悄拍拍小凌子肩膀道:“干得好!如何,我可是当真把你提携进来了,你要怎么感谢我?”   小凌子脸一红,嗫嚅着躲开雪茶的手:“雪茶姐姐,男女授受不亲。但是我、我从此愿为你生来做牛做马,死了变成个大乌龟给你驮墓碑,以报答提携之恩!能进万寿宫来,我每月可多拿些份例银子,我祖母的病也就有救了。”   雪茶听他要如此报恩,便有些恼。刚要回怼一句“你又不是男人,讲什么授受不亲”,又怕伤着人家自尊,硬是给咽了回去。只冲他挤挤鼻子,便随着懿贵妃走了,留下小凌子一人看着她背影挠头嘿嘿傻笑。   外头万嘉嫔和万才人已经跪了许久,见懿贵妃进来都叩头道:“嫔妾见过贵妃娘娘。”   懿贵妃在主位上坐下道:“起来吧。昨晚回去可好好醒酒了?”   两人对视一眼,惭愧道:“昨晚在皇上、娘娘面前出丑了,因此嫔妾今日特地来向娘娘请罪。”   懿贵妃刚要训斥,又想起自己和昭帝昨夜也是胡闹得厉害,不由脸红了,也不好意思再说人家。只得又嘱咐了几句好话,便叫她们回去歇着。岂料两人仍不肯走,支吾许久,胆大的万嘉嫔先开了口:“娘娘,嫔妾今日前来,是……还有一事想求娘娘。”   “哦,什么事?”懿贵妃见她二人神情,便猜出了三分。   果然万嘉嫔说道:“娘娘,自从太后离宫,我们姐妹二人也有好好思过了。如今已诚心悔过,还望娘娘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嫔妾们定好生服侍皇上,再不给娘娘添乱了。”   懿贵妃出于私心,是不想听到这种话的。但她毕竟为六宫之首,决不能在天下人口中落个善妒的名儿,只得淡淡道:“本宫知道了。你们回去罢,本宫会向皇上提起的。”   二人大喜谢恩道:“谢贵妃娘娘恩典!”   也不知是为此事心里不快堵得慌还是怎么的,懿贵妃自从见过这两人,便一直觉得胸闷恶心。早膳也用不下,急得雪茶恨不得立刻去请太医。懿贵妃只当是宿醉还没过头,又不肯让她去。两人说话间,昭帝已经下朝过来了。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你这儿还有饭吃没有?”昭帝甩手坐下,见桌上还放着好些小菜粥点,也不客气端起就吃,“怎么你还没吃呢?”   懿贵妃勉强压下胸口不适道:“方才万嘉嫔和万才人来找臣妾,说是想复宠呢。陛下看要怎么办?”   “什么叫怎么办?”昭帝乜她一眼笑道:“你想怎么办?”   懿贵妃压下心头醋意,面色不动道:“臣妾自然听陛下的。”   昭帝拿起个包子掰开看了看,见是鲜肉馅的,遂丢到一边去,又掰开个酱肉馅的咬起来:“啧啧,瞧你这话说的,你是故意为难朕的吧。这样,即日起,后宫侍寝的事,你看着安排吧。你看谁顺眼,朕就宠幸谁,怎么样?”   懿贵妃有点不高兴了:“陛下这是又反过来为难臣妾呢,臣妾可不依。”说罢便赌气转头,不理他了。   昭帝只得将方才丢到一边的鲜肉包递到她嘴边:“别生气嘛,来,吃一个。啊——!”   雪茶和四喜都忍不住偷笑。懿贵妃气得起身要走开,岂料刚一撑身,便抑制不住的一阵恶心,趴在桌边半咳半呕起来。   昭帝忙丢了包子为她顺背道:“怎么回事?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呗,朕不提就是了,干嘛这么大反应啊?”   懿贵妃呕得说不出话来,眼眶都红了。雪茶可笑不出来了:“也不知怎的,娘娘自从今早见了万嘉嫔和万才人后就一直这样。奴婢要叫太医,娘娘她也不让,说就是宿醉没什么好诊的。”   懿贵妃扶着他手道:“不……若是让人知道臣妾宿醉成这样,臣妾会变成个笑话的,以后还如何以理服人?”   昭帝嘶气道:“这怎么能行?快叫太医来!有朕在呢,谁敢笑话你!”   他将懿贵妃打横抱起放进里间。顷刻后来了位孟太医,一番搭脉后他跪下道:“恭喜陛下、贵妃娘娘,娘娘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懿贵妃惊得说不出话来。雪茶率先反应过来,跪下握着她手喜极而泣道:“恭喜娘娘!娘娘,您有喜啦!”   昭帝将她的手从雪茶手中抢回来,声音掩不住地颤抖:“你说的可当真?”   孟太医叩头道:“臣自问医术尚可,这喜脉是断不会诊错的。陛下若还不放心,可叫妇科圣手秦太医再来查看一番。”   昭帝大手一挥:“快去,叫他来!”   雪茶抹着泪跑去叫了。昭帝和懿贵妃握手相视,都是说不尽的紧张,生怕是孟太医诊错了。懿贵妃喃喃道:“陛下,臣妾总觉得前些年避子汤喝得太多,怕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昭帝捂她嘴道:“不许胡说!这回没有便罢了,来日方长,咱不着急。”   话虽如此说,但他掌心冰凉冒汗,懿贵妃想他怕是比自己还紧张呢。好容易秦太医来了,刚搭上脉昭帝就开始催:“还没诊出来吗?”   连番催了两三次后,秦太医终于下了定论:“恭喜陛下和贵妃娘娘,娘娘确实已有身孕近两个月了。只是娘娘从前常年饮用避子汤略伤了身,又还未完全调养好,此胎甚是凶险呐,还需谨慎才是。”   一道阴影瞬间蒙上懿贵妃刚欢喜起来的心。她手指一抓,正挠在昭帝掌心,惴惴望向秦太医道:“你老实说,本宫这胎,到底会不会有问题?” 第33章 掌嘴   懿贵妃的不安也感染了昭帝, 他几乎要揪起秦太医衣领来威胁了:“你要是保不住这胎, 朕、朕绝饶不了你!”   秦太医慌得叩头道:“陛下、娘娘明鉴啊!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 娘娘只是有些体虚罢了。臣给娘娘开一副保胎方子, 只要娘娘每日按时饮用就无大碍。不过娘娘千万要注意, 不能过于劳心劳力啊!”   昭帝这才满意道:“甚好,甚好。雪茶,你是懿贵妃身边人, 这药方你保管好, 每日里煎药你也要亲自盯着, 切不可疏忽了。”   雪茶欢喜道:“请陛下放心, 奴婢一定会好生照顾娘娘的!”   昭帝又吩咐跪了一地的宫人道:“贵妃有喜,也有你们平日尽职服侍的功劳。朕再赏你们每人一年的份例, 以后更要尽心尽力!”   众人大喜, 多发一年的份例,这可是堪比过年的大喜事啊!一个个都跪下谢恩,发誓要好好尽忠。   懿贵妃笑道:“陛下可真是欢喜过头了。这孩子才两个月便如此大费周章,将来可要怎么办呢?”   昭帝叫众人都下去了, 遂伏在她耳边说道:“爱妃姐姐, 你不知道朕有多想你给朕生个孩子。啊,看来朕这些天的努力没白费啊。”   他火热的气息喷在耳边,懿贵妃别过绯红的脸挪开道:“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   昭帝又凑过去拍她肩膀道:“哎, 爱妃姐姐, 朕可跟你说认真的。这胎要是个女儿, 朕一定让她做天下最受宠的公主;可若是个儿子……”   懿贵妃警惕道:“若是个儿子, 陛下便怎么?”   昭帝轻咳一声,目光炯亮道:“朕就要做个严父,每日亲自教他念书习武,他必得做天下第一优秀的好男儿,将来才能接过朕的基业。”   懿贵妃好笑道:“孩子还小呢,陛下说这些,可别吓着他了。”   昭帝便摸着她肚皮严肃道:“儿子,你可听好了。在外面等着你的,是一个非常严酷的爹。你要是不学好,你爹可是要揍你的。”   懿贵妃听见便不自觉地心疼,也摸着肚皮道:“乖女儿,你爹爹是吓你的。等你出生了,你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公主哦。”   昭帝:“……行吧。”   昭帝虽只是口上说说,懿贵妃却认真起了些心思。她想着,眼下宫中只有她一个大了肚子的,倘若这胎真是个皇子,昭帝当真会立他为太子吗?再想想昭帝方才说要做严父、逼他念书习武的严肃样子,并不像是玩笑话,她开始有些心疼这个未出世的儿子了。   再者先帝在时,诸位皇子为了皇位可谓斗得天昏地暗,饶是后来被扶持上位的昭帝也吃了不少苦头。可见皇位凶险,她这个做娘的实在担心啊。   如此一来,她倒希望这胎是个女儿呢。她并不为孩子求什么位极人上,只要能一生平安顺遂、富贵无忧就好了。   懿贵妃叹口气,握着昭帝环在她腰身上的火热双臂,辗转许久,又把他给闹醒了。   “爱妃姐姐,你还不睡,在干嘛呢?”   昭帝嘟囔着问,一双手无意识地在她身上乱抓。懿贵妃摁回他手道:“臣妾是在想……如今臣妾不方便侍寝了,也不方便处理宫务,想找个人来分忧。”   昭帝睁开了一条眼缝儿,长长的眼睫翕动着:“分忧?”   懿贵妃红脸道:“臣妾看,蕊珠这孩子就不错。”   昭帝彻底清醒了:“啊,又是她!你怎么对她这么执着?”   懿贵妃小声说道:“这孩子虽胆子大,但从不惹事,背后也没有错综复杂的势力牵扯。因此臣妾早就想她提拔起来做个帮手,还望陛下开恩,帮臣妾提携一把。”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昭帝又闭起了眼睛:“知道了。”   他半晌无话,懿贵妃想他大约是生气了,也半天窝在他怀里不敢动。突然昭帝又问道:“她住在哪个宫里?”   懿贵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道:“荣熙宫。”   昭帝又沉默了一会儿,便从被窝里爬出来,抓起衣裳便走了。懿贵妃呆坐起来,开始后悔为蕊珠荐了枕席。   辗转一夜后,她懒沉沉睡到了次日辰时三刻还未起身。按规矩,初次承宠又晋了位份的宁蕊珠要前来谢恩,却已在正殿空等了许久。她不由忐忑问雪茶道:“我是不是惹了娘娘生气了?”   她一双水汪汪的眼惴惴眨着,叫雪茶也有些不忍:“没有,宁选侍……不,宁才人您多心了。是娘娘亲口安排了您侍寝的,她又怎么会生气呢?”   宁蕊珠低头搓着衣袖道:“可是,昨晚皇上突然过来,什么也没说,掀了我被子钻进来就睡了,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雪茶先是吃惊,再是脸红道:“宁才人,这……这种话不可以就这样说出口的!”   宁蕊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臊得不行。正尴尬时,里头懿贵妃终于宣了她进去。   懿贵妃懒洋洋半歪在靠枕上,绣纱寝衣中肌如凝露,胸口含春,叫蕊珠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眼去:“蕊珠见过娘娘。”   “起来吧,昨晚可好?”   懿贵妃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尽量正常些。宁蕊珠斟词酌句道:“昨晚陛下来,只是睡了一觉……”   懿贵妃眉头微蹙,宁蕊珠赶紧又道:“不是不是,嫔妾不是那个意思。嫔妾是说,皇上他……真的就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懿贵妃听明白了,随即一怔:“什么?”   宁蕊珠跪下道:“娘娘成全了嫔妾做宫妃的心愿,将嫔妾提拔至此,嫔妾再不敢有其他奢望了。又怎会背叛娘娘呢?”   懿贵妃慌忙下榻搀起她道:“傻孩子,快起来。本宫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心思。你是宫妃,记着服侍皇上才是最要紧的,又哪来的背叛本宫一说?”   宁蕊珠攀着懿贵妃的手臂,怪不好意思的:“嫔妾说句实话,娘娘待嫔妾恩重如山,嫔妾愿意将娘娘放在心里头第一位的。娘娘不知道,嫔妾进宫时,家中已空无一人。嫔妾就算将来出宫也是无处可去的。如今能在娘娘这里过一辈子的好日子,嫔妾哪里还敢和娘娘争夺宠爱呢?”   说着她就哭了,一张小脸上脂粉都花了。懿贵妃亲自将她牵到妆台前坐下,从屉子里拿出支红宝石梅花簪子来与她戴上:“快别哭了,今儿可是你的大好日子,怎么能哭鼻子呢?本宫竟没考虑到你这般心思,是本宫的不对。这簪子你且收好,就当是本宫送你的礼物了。”   此事更坚定了懿贵妃培养她的决心。她原想将此事好好和昭帝谈一谈,可昭帝却像是与她赌气般,竟连着三日都不来见她。   懿贵妃便也有些生气了。他既不来,她挺着身孕也懒得出去找他,她就呆在宫里安心养胎好了,且看谁能耗得过谁。   偏偏这六宫里人多事杂,就是不能让她安心。这宁才人一朝得宠的消息传了出去,很快便有宫妃坐不住了。   首先感到不忿的便是万嘉嫔与万才人。无奈太后已去,再没人给她们撑腰了,遂暂时不敢造次,只能私下抱怨;再便是守着药罐子喝了数月的林采女,她又养胳膊又养腿的,听此消息气得砸药碗又割伤了手指;因此真正能将嫉妒之心化为行动的,便只有从不得宠的陶姬了。   这位陶姬,说起来模样也甚好,进宫也已多年,可就是有个牙尖嘴利的毛病,没理也不饶人那种。是以众宫妃都不爱和她打交道。偏是这天她出门时,迎面撞见了和宁才人同居荣熙宫的温贵人。   陶姬的位分要高些,因此温贵人便站在路旁礼让一番。但陶姬妒心一横,将对宁才人的不满都撒在了温贵人身上:“我说温妹妹,你这是越发没规矩了。数日不见本宫,怎的行礼便如此随便?还不跪下?”   温贵人虽说向来好性,但从不懦弱:“陶姬姐姐,只有妃位以上的娘娘们才能受此大礼。姐姐又不是妃位,如何能叫妹妹跪你呢?”   陶姬唾她一口道:“呸!你也配做我的妹妹!一个小小县令的女儿在这儿装什么架子呢,想是你们宫里那位得宠,你也借机得了皇上几个青眼不成?可最近并没有传出妹妹得宠的消息啊,怎么,难道是你功力不够,勾不来皇上啊?”   温贵人皱眉道:“姐姐说话请自重些。皇上要宠幸谁是他的事,岂是你我能妄议的。”   陶姬呸道:“我看你就是酸得很,才说出这种话来!来人,给我掌了她的嘴,帮她好好治治这口不对心的毛病!”   几个小太监上前,硬是将无辜的温贵人打了几个嘴巴。陶姬得意扬长而去,温贵人气得发抖,也只得默默擦了嘴角血迹,回了荣熙宫。   正巧蕊珠欢欢喜喜拿着懿贵妃赏的簪子回来,见她脸蛋都肿了,大惊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温贵人摇头道:“无事,我自己跌了一跤。”   蕊珠急道:“你不要骗我!谁会跌成这样啊,定是有人欺负你了!快告诉我,我回了贵妃娘娘,叫她为你出气!”说罢拉着温贵人就要往万寿宫去,温贵人本想息事宁人,被她这么一撺掇,也只得随着去了。   此时勤政殿中,昭帝正在来回踱步,揪着朵玫瑰一片一片地扯着花瓣做占卜:“去见她,不去,去见她,不去……”   四喜看得直摇头,昭帝这个样子已经三天了。就为了懿贵妃送蕊珠去侍寝的事,明明自己想得慌,可就是赌气不去见,这是何苦呢?   终于这朵花也被扯秃了。昭帝举着花梗,对四喜道:“你看,这不是朕想去见她,而是天意如此啊。”   四喜点头道:“是,确实是天意。那么陛下,咱们这就往万寿宫去?娘娘想来已经等得伤心啦。”   昭帝若有所思道:“你说得不错。”   四喜欢天喜地叫了轿辇,载着昭帝往懿贵妃那里去了。路上昭帝想象着懿贵妃为着思念他而伊人憔悴的样子,不禁将自己感动得眼眶都红了。他还想好了一整套的说辞,来表示自己原谅了她,接下来就等着她扑进自己怀里主动献身了。   美滋滋想了一路的昭帝大踏步进了万寿宫,却并没见到如愿场景,而是看到懿贵妃正霸气立在殿前,叫雪茶狠狠掌着跪在地下的陶姬的嘴。 第34章 腿疾   陶姬跪在地上, 雪茶毫不留情左右开弓给了她几巴掌, 打得她脸蛋都肿起来了。懿贵妃冷冷道:“老祖宗的规矩, 打人不打脸。你不但打了温贵人的脸, 还逼迫她向你下跪, 谁给你的胆子?本宫静养了这些日子不出面管事,你就当本宫不在了是吗?”   陶姬捂着红桃儿似的脸蛋哭泣道:“娘娘慈悲,饶了嫔妾罢!嫔妾再也不敢了!”   懿贵妃轻笑道:“饶了你?本宫这遭若饶了你, 明日人人都践踏他人, □□他人, 这六宫还成何体统?雪茶, 告诉她,无故欺凌低位嫔妃该如何处罚?”   雪茶大声说道:“该在思德门外跪上两个时辰;若是还故意伤了人的, 该杖责十下!”   陶姬大哭起来:“求娘娘饶命罢!这十杖打下来, 嫔妾只怕和林采女一样,腰腿都要废了!”   一旁的蕊珠噘嘴冲她做鬼脸,温贵人却于心不忍道:“贵妃娘娘,算了吧, 切莫气坏了身子。如今您怀着身孕, 叫孩儿听见这打打杀杀的也不好。”   懿贵妃眼色柔和下来,手掌抚上了肚子:“陶姬,本宫念着孩儿, 今儿这十杖且先给你记着。若下回再犯, 本宫就数罪并罚。现在去思德门外跪上四个时辰!”   陶姬腿一软, 瘫了。四个时辰跪下来, 那可就是一整天,腰腿定是有段时日要不好使了,和挨了杖责又有何分别?然她只能流泪谢恩。正要退下时,万寿宫门口昭帝迈进来道:“怎么回事儿啊?”   宫人们哗啦啦跪了一地。懿贵妃迎上去道:“陶姬打了温贵人的脸,本宫正在训诫她呢。”   昭帝皱眉,去看温贵人的脸。温贵人用掌心将脸捂起,还是叫昭帝给看见了。   “怎么打得这样狠。陶姬,你和她何仇何怨啊?”   陶姬不敢答话。蕊珠抢着说道:“哼!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为她看着我升了位分,又得贵妃娘娘宠爱,所以嫉妒了。她又不敢来找我的茬,就去拿我们宫里的温姐姐撒气!这人怎么这么坏!”   温贵人紧张拉她胳膊使眼色道:“别说啦。”   蕊珠拍拍她肩膀道:“温姐姐也是好性子,我若不强拉着你来告诉,只怕她还不知在哪儿嚣张呢!”说着便翻了陶姬一个大白眼子,陶姬心怀怨恨地也默默翻了个白眼回给她。   昭帝指着蕊珠对懿贵妃道:“这就是你非要提携的那位?瞧瞧她这规矩,没上没下的。”   蕊珠一脸懵然,懿贵妃将她拉过去道:“陛下息怒,都怪臣妾没教好她规矩……蕊珠,以后每日到本宫这里学习规矩,听见没有?”   蕊珠到底还是个知道看眼色的,赶紧答应了:“是,娘娘!嫔妾一定好好学规矩,再不给娘娘丢人了!”   懿贵妃温柔地笑了,昭帝盯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很是不爽。这个小丫头冲动又冒失,那天他去留宿,还半夜把他被子全部卷跑了。懿贵妃到底为什么要去宠爱她?等等,那这蕊珠到底是他的妃子,还是她的妃子?   沉思许久的昭帝眼光迷离,就这样瞪了蕊珠也有半天,吓得她直往懿贵妃身后缩。懿贵妃掩着她笑道:“温妹妹,本宫这里有上好的凝痕膏,你且拿去好生抹在脸上。注意不要沾水,不要吹风就是了。”   温贵人端庄行了个礼,拿了药膏谢过恩便和蕊珠一道走了。陶姬自去思德门外哭哭啼啼地跪着。   昭帝和懿贵妃进了后殿,关起门来说话:“你倒是对她们都好,哼。天天心疼这个嘱咐那个的,倒是把朕晾在一旁这么久,也不说来看一眼。”   懿贵妃好笑道:“那晚先走掉的不是陛下吗,怎么反怨到臣妾身上了。”   昭帝拍了下桌子道:“不是你赶朕走的嘛!”   懿贵妃做吃惊状道:“可是臣妾并没说……并没说让陛下大半夜的就过去啊。蕊珠那孩子肯定也被陛下吓了一跳呢。”   昭帝无言以对,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他那晚急匆匆过去,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掀人家的被子,把人蕊珠吓得差点踹了他一脚。   “陛下还是哄一下蕊珠吧?”懿贵妃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当真惊着人家了。   昭帝叹气挠头道:“罢了,朕知道了。朕会好好安慰她的。怎么朕宠幸个妃子,还反倒要哄着她呢?”   懿贵妃不由暗笑。一转头又见昭帝捞起她搁在枕旁的刺绣,扯来扯去地看:“这是什么?”   见他毛手毛脚的,懿贵妃赶紧拿走抱在怀里道:“这是臣妾给孩儿绣的肚兜。”   昭帝看那肚兜是大红色的,便摇头道:“小子为什么要穿这个颜色?这不是女孩儿穿的颜色吗?”   懿贵妃好笑道:“刚出生的小孩子哪里讲究这个,这颜色就图个吉利喜庆,民间都是这么穿的。”   昭帝这回小心翼翼接过肚兜来看。只见大红底色上绣着两只小鸭子,浮在水波上打闹,不禁又疑惑道:“这鸭子有什么好,为什么不绣龙凤呢?”   懿贵妃摸着小鸭子道:“小孩子气脉弱,龙凤太贵重,怕是压过了孩儿就不好了。臣妾只愿孩儿能平平安安的,其他别无所求。”   昭帝着急道:“咱们的孩子本就是皇子公主,怎么担不起龙凤呢?快改绣龙凤吧,不要这个了。”   懿贵妃有些不高兴了。她就是不愿意绣龙凤嘛!   昭帝见她垂眸不说话,便知道得哄着了:“那,罢了罢了,你爱绣什么绣什么吧。等孩子大了再说这些。不过,你答应给朕做的香袋呢,做好了没有?”   懿贵妃抱着小鸭子肚兜委屈道:“没有,臣妾忙着绣肚兜,没空做香袋。陛下天天催,臣妾就更懒得做了。”   昭帝叫苦不迭,他也委屈:“这孩儿还没出生,她就要抛弃朕了;等有了孩儿,朕在她枕边还能再有一席之地吗?”   两人斗嘴间,忽然有人在外回道:“娘娘,今日的安胎药送来了,请娘娘趁热喝吧。”   昭帝忙放下肚兜道:“快端进来。”   “是。”   开门进来的却不是雪茶,而是兰茹。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气色倒不错,只是走得很慢,明显腿伤还没好全呢。   懿贵妃急忙站起道:“不是叫你好生歇着?又不缺你一人伺候。”   兰茹笑道:“没事的娘娘,奴婢已经好多了。况且已经歇得太久,也该出来做事了。”   昭帝道:“无事便去歇着吧,你若再落下个病根儿,你家娘娘心里也不好受。”   兰茹神色一黯:“是,陛下。”遂放下药碗便下去了。   懿贵妃拿银勺搅拌着汤药叹气道:“这孩子也是命苦。当年父亲将她买来,说是家人遭遇瘟疫,全没了。她又是个坚强孩子,吃了苦头也从不在人前示弱的。臣妾想着将她在宫中留几年,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有个好去处。却不想她又为臣妾伤了腿,着实叫人心疼。”   昭帝沉思道:“这倒不难,朕下一道旨意,谁敢不娶?保管给她找个好人家。若不然,你看钟离怎样?”   懿贵妃吓一跳道:“陛下可别这么乱点鸳鸯谱。钟离本就腿残,陛下还偏要叫他再娶个有腿伤的,这……再说了,两人若心意不对,强行嫁娶又有什么意思。”   昭帝歪头道:“这倒也是。朕不太懂这个,忽略了。”   二人的对话都传进了正背靠门外站着的兰茹耳里。她低头,肩膀微颤,忽地便跑了出去。在院子里遇上了等着伺候的四喜,四喜喊她道:“兰茹姐姐,你怎么出来了?上回我给你送的药你用完了没有?”   兰茹只做没听见,因迈的步子稍大了些,膝盖又是一痛一弯,四喜赶紧扶了一把,却被她甩开道:“别碰我!”   四喜目瞪口呆,眼见兰茹出了宫门,不知往哪去了。他有心去追又走不开,只得急忙忙叫了个小宫女去跟着,祈祷着可别出意外才好!   兰茹走不动了,拖着伤腿坐在宫门外一角,抱膝哭起来。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废人了,若留在宫里,只能是个吃闲饭的;若嫁人,谁会肯娶她呢?就算昭帝下了旨意,人家也未必会真心待她好吧。   她狠狠捶着不中用的膝盖,直捶得发麻,泣不成声。追赶过来的小宫女只敢远远望着她,并不敢上前去劝。   突然有一只极其好看的手送了张帕子过来,兰茹抬头,却看见四喜那张担心的脸。   “你、你别哭了,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们娘娘苛待你了呢,她们就该轻看你了。”   四喜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想了半天,就说了这么一句。   兰茹哭道:“我不要你管我!你管得了吗?”   “我……”   四喜到底不放心,便冒险从昭帝那里开溜出来找她,却被怼了这么一嘴。他也不恼,只是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兰茹又擦泪道:“对不起,不该冲你发脾气的。你上回送的药我都用完了,可膝盖还是这个样子,看来是好不了了。你不要再送药给我了。”   四喜一拍脑门:“对了!还有个法子!哎呀,我怎么早先没想到呢?”   兰茹肿着眼睛仰头看他:“啊?什么法子?”   “钟公子呀!哎呀,钟公子不是也有腿疾么,他想必也找过许多法子去治。虽说对他没用,但可能会对你有用啊!”   兰茹的眼睛一瞬间像要燃烧起来,可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是,钟公子又不常来,你又不能随便出去,怎么能拜托他呢?”   四喜道:“我去找陛下说说看!”说罢就要去,兰茹一把拉住他紧张道:“算了别去,钟公子的腿伤一向是陛下心病,你若提了,他说不定会发火!你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四喜笑嘻嘻道:“无妨,我与陛下是一同长大,陛下不会不念旧情的。你等着啊!”   兰茹只得满怀希望松了手。四喜其实自己也拿不准昭帝会不会发怒,毕竟钟公子也是他的逆鳞啊!可他还是决定要赌一把,只要能治好兰茹的腿,挨一顿骂又算什么!   要是只会挨一顿骂就好了。四喜摸了摸还长得好好的脑袋,果真又回了万寿宫去找昭帝。   他鼓起勇气推开了内殿的门,却见昭帝正横抱着懿贵妃笑哈哈叫着“爱妃姐姐”,懿贵妃则捶着他胸口踢脚叫道:“光天化日的做什么呢!快放臣妾下来啦!”   四喜不声不响将门一关,缩着脖子出去了。 第35章 温柔之人   懿贵妃捶打着昭帝肩膀道:“快放臣妾下来!臣妾孩儿还未满三个月, 不能胡来!”   昭帝一拍脑门, 满腹热火都给拍没了一半:“诶!朕给忘了!唉呀——”   他哀叹连天将懿贵妃轻轻放在榻上, 给她掖好被角, 自己坐在一旁失落得不行。懿贵妃忍笑道:“委屈陛下了, 不然陛下去别的宫里坐坐?”   昭帝挥手道:“无妨……朕就在这里陪你也是好的。”   懿贵妃拿起小鸭子肚兜又细细绣起来,昭帝靠在她肩上看她手指动来动去。懿贵妃看他着实闲得慌,便叫他:“替臣妾理理丝线吧。”   昭帝便抓过小竹筐里五彩丝线, 一股一股理起来。想着这事是为自己孩儿做的, 他竟出奇地耐心, 认真得仿若一个正在读书的小孩子。懿贵妃不时偷瞄他一眼, 只觉得那带着认真劲儿的侧脸可爱得很,情不自禁便凑上去亲了他脸颊一下。   趁着昭帝发愣的空儿, 懿贵妃将身子转向里侧, 拉起了被子:“臣妾累了,想睡会儿。陛下且不用管我了。”   昭帝原想趁热打铁上前戏弄她一番,却见她很快睡着了。无奈,只得放了丝线出来, 准备去往勤政殿处理政务, 待晚些时候再过来。   外头四喜已经忐忑等了许久,将一肚子求情的话演练了一遍又一遍。这会儿见昭帝这么久才出来,想是此时心情不错, 他便开了口:“陛下, 奴有一事想求陛下呢。”   昭帝惊奇道:“你可是甚少有事求朕的, 怎么了快说?朕定会为你做主。”   四喜高兴道:“是这样, 陛下……”   可话音未落,突然又过来个御前太监禀报道:“陛下,从灞州那边来了加急奏折。照陛下的吩咐,消息一到,奴便立刻来禀报陛下。”   昭帝神色一凛,长腿迈开便走得极快。四喜只得先将要说的话都吞进了肚子里。   勤政殿御案上果真搁着道盖了加急印章的奏折。昭帝一甩衣袖坐下,迅速看了一遍,遂对四喜道:“叫钟离来。”   四喜知是大事,不敢怠慢,很快将钟离领了来。自己便识趣退下了。   钟离转着轮椅到御案跟前,也看见了那道奏折:“是灞州来的消息吗?”   昭帝点头道:“不错。万太后已经到了灞州,和她儿子司寇璋会合了。啧啧,有拜火教护着,速度还挺快。朕原以为以她那把老骨头,得走个十年八年的呢。”   钟离可没心思开玩笑:“拜火教从先帝时候便开始势起,这些年又经太后暗中培植多年,在西南一带已经成了大气候。更何况,如今江湖上情况来看,这拜火教与诸多门派也来往甚密,怕是不好对付啊。”   昭帝冷笑道:“他们何止是只和江湖有所牵连,他们还和播罗国勾搭上了呢!”   钟离吃惊:“播罗国?那个近年新近崛起的王国吗?”   昭帝咬着手指道:“正是。播罗国老国王不中用,他的大儿子五年前弑父为王,之后杀伐四方,几年下来吞并多国,如今也是一方霸主了。倘若万太后通过拜火教再与他们勾搭上,那可有朕头疼的。”   钟离沉思:“这事我就管不了了。我只能管到江湖而已。”   昭帝大力拍他肩膀道:“你若能管得了,朕也不用费心了。你且想法子对付着那些江湖门派,叫他们不要都跟着拜火教跑了,免得引起天下动乱——能做到吧?”   钟离抱拳道:“皇兄尽可放心,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那么播罗国那边,皇兄打算怎么办?”   昭帝道:“朕早有打算,只等时机。这些年朕一直憋闷在朝廷内,早就坐不住了。朕就先拿他们试试手,玩一招‘先发制人’给太后他们瞧瞧。”   他踌躇满志地哈哈大笑,带着少年气的轻狂从眉眼间散发,像是一头准备向猎物进攻的狮子。   说做就做。昭帝马上便提笔,挥挥洒洒连写了三封诏书发往边疆。一封命守在西南边关的骠骑大将军徐云山盯紧了播罗国的动静;一封命西南方密探找机会挑起拜火教与播罗国之间的动乱;一封则写给年轻的播罗国王,告诉他大燕朝有意与播罗国通商合作,问他可愿意相商?   钟离看他如此果决,便知他早已成竹在胸。钟离垂下面具后春水般的一双眼睛,抿唇轻笑。   “笑什么呢?”昭帝不经意瞥见了一眼。   钟离道:“难怪当年万太后排除万难也要废掉大哥司寇璋,改立皇兄为太子。皇兄当真是有着帝王气魄与本事的。只是那司寇璋在灞州憋屈多年,一朝与太后相见,难道不会怨恨吗?”   昭帝撇嘴道:“以他的立场来看,怨恨太后也是人之常情吧。不过也怪他自己不争气。做了太子还要在先帝眼皮子底下与先帝宠妃私通,万太后不亲手废了他,他只怕早被先帝亲手打死了。你可还记得先帝拔刀满殿揍他的时候?”   钟离苦笑道:“何止这一桩荒唐事呢。当年万太后狠心废了他,其实也是在为大燕朝着想吧。只可惜母子两人如今相互利用,待一朝无利可图时,又该如何呢?”   昭帝放下了笔,神情也凝重起来:“是啊。万太后毕竟是个做娘的,只怕是要被她那满怀怨恨的儿子给反噬了。”   兄弟二人都沉默许久。最终昭帝叹气道:“罢了,这事朕与你都管不着。你且回去吧,记着好生管着你的江湖啊。如今内忧外患一并发起,朕可不想再看见额外的乱子了。”   他千叮咛万嘱咐,钟离只得忍笑应了,便出了勤政殿。门外四喜正惴惴出神,见他出来,急忙亲自来送。   钟离温和道:“不必送了,你快回皇兄那里伺候吧。”   四喜打着哈哈道:“皇兄那里自有人专门伺候笔墨的。奴是……是这样,奴有一事,想求钟公子帮个忙来着。”   钟离停下轮椅道:“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帮。”   四喜扫了他盖着毯子的膝盖一眼。如今虽在夏季,但连日阴雨,想是他的膝盖又病痛复发了。四喜想着以后兰茹也会这样的惨状,一咬牙便开了口:“是这样,懿贵妃娘娘跟前儿有个大宫女被砸伤了膝盖,将养许久也只能勉强行走。奴听闻钟公子在外头执掌江湖,想是见多识广的,可知道有什么治腿的奇方没有?”   钟离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四喜冒了一额头的冷汗,生怕他一个不快,便将他告去昭帝面前治罪了。可钟离唇角却起了一丝落寞的笑:“那姑娘是不是还很年轻?”   四喜不明所以道:“是。”   钟离点点头:“知道了。我回去让宋医师将我从前用过的方子都整理出来,再送与你就是。有些配药宫中也不常有的,宋医师会配好了再拿来。你叫那姑娘放心用着就是,千万不要落下腿疾,免得一生不便啊。”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四喜却悄悄红了眼眶。这是何等温柔的人啊!   “是,奴多谢钟公子的好意了。来日钟公子有需要奴帮忙的,尽管吩咐就是!”   他都要哭出来了,钟离却突然盯着他,故意好奇道:“诶,看来你和那姑娘关系很好嘛,肯为她来冒险求我。”   四喜一下慌了,将感动的泪水全部憋了回去:“没有的事,只是陛下他成天儿地往贵妃娘娘那里跑,我们就比较熟识嘛,她自己拜托我来帮忙的。”   四喜也是个不会撒谎的,声调都变了。钟离抿唇轻笑,抬头见天晚了,便不再逗他,径自走了。   四喜欢天喜地回了勤政殿,等着晚上昭帝过去万寿宫,他好去找兰茹告知这个大喜讯。可孰天还未黑透,昭帝便摆驾去了建章宫,说是有要事要同徐夫人相商。   这徐夫人名徐海月,是镇守边关骠骑大将军徐云山的长女。徐家历代男子均戎马一生,女将也不在少数。而徐夫人却做了这金丝雀般的宫妃,她向来是不喜与昭帝亲近的。昭帝一年也难得去她宫中几次,今儿是怎么了?   四喜琢磨着,昭帝已经下了轿辇,进了建章宫。建章宫不比别宫摆满了鲜花珍宝,倒是藏了许多威名在外的刀枪弓箭,连昭帝也不能轻易动得。   昭帝去时,正遇着徐夫人在宫院中耍弄长缨枪。她一身素红长裙绞缠在漆成银黑二色的长。枪间,宛若一朵开在狂风里的朱花。见了昭帝她便一枪掷来,逼得他挽起腰间长刀将枪。尖旋了个花儿,两人顿时打得天昏地暗,恨不得将整座建章宫都给拆了。   四喜远远看着,真是心惊胆战。徐夫人的武功可不比祝云妃的半吊子,她自幼长在边关,那功夫都是同将士们一分一分滚打出来的,饶是昭帝也不敢掉以轻心。   徐夫人到底敌不过昭帝臂力,数百招过后略显疲态,昭帝便挡住她枪。身道:“打住打住,朕不是来同你打架的。有话好好说嘛!”   徐夫人瞪他一眼,收起了长缨枪:“陛下来此,有何贵干?”   昭帝严肃道:“这是朕的宫室,朕怎么不能来?”   徐夫人一听便恼了,锋利的枪。尖又指向了他咽喉:“这儿是我的宫室,不是你的!我问你,你此次前来,是为了边关播罗国之事吧?”   昭帝笑了,手指弹在枪。尖儿上叩了一下:“聪明。”   徐夫人冷笑道:“那就老规矩,先将我打趴下了,再来向我说话!” 第36章 送药   徐夫人既这样说了, 昭帝也不客气, 两人又恶斗了百来回合, 徐夫人终于败下阵来, 倚着长缨枪喘气。昭帝收刀入鞘叹气道:“不打了, 朕只是来告诉你,眼下你父兄都在边关为播罗国之事劳心劳力,朕打算赐你个封号以示慰劳的。”   徐夫人“咣”地将长缨枪砸了下地面道:“毋需你这样慰劳!只要多给我父兄些军饷, 比什么都重要。”   昭帝道:“朕知道, 难道朕会亏待他们吗?——对了, 那封号你可以自己拣选一个, 有喜欢的,直接告诉懿贵妃就是。”   自己给自己定封号也算殊荣了。徐夫人也不再怼他了, 有这份殊荣在, 父兄将来还朝,也更有脸面些。她点点头,送走了昭帝。   昭帝乘上轿辇,对四喜苦笑道:“还是这个样子, 一言不合就要跟朕开打。”   四喜谨慎道:“可是陛下, 徐夫人这态度也太无礼了。放眼六宫,哪位娘娘敢跟您这么较劲的?方才您若是受了一点儿伤,那可就是大罪了。”   昭帝摇头道:“是朕和太后辜负了她。当年太后为拉拢徐家强行让她入宫, 她心里是怨恨的。朕不怪她。”   四喜欲言又止, 将到口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有些旧事不提也罢。   昭帝走后, 徐夫人摩挲着那杆长缨枪身, 呆呆站了半天。天上逐渐下起细雨来,她也不进屋去,就那么淋着。大宫女夏冰过来给她撑伞道:“娘娘,外头湿热,进屋去吧。”   徐夫人叹气道:“夏冰,你可还记得我进宫前那一日,与珉哥哥打架的事?”   夏冰心一紧,这事她已多少年没提过了。   徐夫人垂眸道:“那日我非要闹着与珉哥哥比武,孰料他体弱,被我一把推到在地。结果叫他给瞧见了,反拿着刀鞘和我打了一架。”   夏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徐夫人口中的“他”,正是方才上门来的昭帝啊。   “那日情形与今日真是一模一样的,我与他都打得很痛快。可唯一不一样的,是那时有珉哥哥在旁劝架;而如今珉哥哥却已不知埋在何处了。我连去看一看他的机会都没有。”   夏冰心中一惊。徐夫人是个无事便从不出宫门的性子,与她交好的祝云妃也是个性子冷淡的,想必二人都不知道近日宫中的传言吧。   犹豫许久,她还是开口道:“娘娘可知道,最近有个叫钟离的,说是替陛下在外头掌管民间情报的,经常进宫来?”   徐夫人摇头:“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夏冰瞧了一圈四周,雨雾中并无他人,她便附在徐夫人耳边小声道:“有传言说,那个钟离就是当年的六皇子司寇珉!”   暗沉的雨天上,一道炸雷劈过,将徐夫人面上的惊愕映得一清二楚。   “什么?钟离?此话当真?他长什么样?”   徐夫人的一双手,方才与昭帝斗成那样都没颤抖一下,此时却连伞柄都快要握不住了。   夏冰强行压下告诉她此事的悔意,将钟离坐轮椅、戴面具的模样形容一番。徐夫人边听边点头道:“是了,当年他一场大病,据说是毁了容的,那腿也没能治好。可是,他出殡时我看的清清楚楚,他怎么又会出现在宫中?”   夏冰说道:“也许是那时用了替死鬼罢。娘娘您想,陛下那样疼爱弟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真的眼睁睁看着他被太后断了药,死在宫里呢?”   徐夫人沉默许久,后面二人的对话,皆被淹没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了。   万寿宫里,懿贵妃看雨吓得越发大了,就叫雪茶去看一看歇在屋里的兰茹怎么样了。雪茶去时,兰茹正抱着膝盖缩在榻上,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额头上全是细汗。   雪茶忙脱了外裳爬到她榻上,拿了热巾子给她敷着。兰茹含泪道:“我现在真个成了废人了,以后可怎么办呢?等到后年,咱们就可以出宫了。你好歹还有个爹,我拖着一双废腿,又无处可去。想想心就冷了。”   雪茶安慰她道:“其实我也没好到哪里去。你也知道我那个爹,虽靠着娘娘的情面做了个小县官儿,可他到底懦弱。我继母又只记挂着等我出宫去,就将我嫁个有钱人家再多换点银子。这样的人家,我回去能做什么?”   兰茹低头道:“娘娘必不会叫你就这样出去的。我看她的意思,是打算给咱们做主,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说多么大富大贵,最起码这辈子也是衣食无忧了。你必是有好去处的,只是我这样的……”   她捏着膝盖上的热巾子,不觉落下泪来。雪茶抱着她肩膀轻轻拍着,也没了话。   忽听得门外有些响动,一个人影从纱织窗上闪过。雪茶立刻直起身子厉喝道:“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随即跳下榻踢着绣鞋就跑去将门一开,却看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站在门外,手中捧着个朱漆盒子,一脸茫然。正是刚被雪茶提携上来、给懿贵妃做梳头太监的小凌子。   “你干嘛呢?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吓唬人,谁教你的规矩?”   雪茶比小凌子大两岁,又是大宫女,便总对他严厉些。受了训斥的小凌子红着脸,举起那漆盒结结巴巴道:“不是,是、是方才我路过,看见、看见四喜公公站在这儿来着。他见我过来,就把这个塞给我,就跑了。”   “四喜公公?他怎么会在这儿呢?别是你为了开脱在撒谎吧?”雪茶才不信呢,一个御前大太监会跑到宫女屋门口鬼鬼祟祟,谁信?   兰茹却听见了,披衣出来道:“应该是四喜没错,他说过要给我拿药的。这可不就是了?”她接过小凌子手中漆盒打开一看,果真是放着八个小药袋,下头还压着张方子。   “是这样啊,那我错怪你了。你下去吧。可不许生我的气,回头给你送蜜饯果子吃。”雪茶捏了捏小凌子的脸蛋,又“啪”地关上了屋门。小凌子摸了摸发烫的脸,站了好一会儿才傻笑着走开了。   “哇,他还真去冒死拜托钟公子了?”雪茶看着那药方啧啧道:“想不到四喜对你竟这么上心。说吧,你们俩怎么回事?”   “瞎说什么呢,也不怕害臊。”兰茹嘟囔着去抢药方,脸却红了。雪茶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去胳肢兰茹,兰茹求饶半天,眼泪都笑出来了,忽然又掰住她手道:“等等!他方才把东西给了路过的小凌子,连句话也不交待,那肯定是站在咱们门口久了,被抓包了吧!也不知咱们方才的私密话,他都听去了多少。”   雪茶看看外头下得正欢的雨:“这雨声这么大,想来也听不到什么吧。”   却不知四喜因自小跟着昭帝在武场摸爬滚打,耳力自是一流,早将她二人对话全部听进了——虽说他本来并没打算偷听的,可无奈正逢兰茹在哭,他只是想知道怎么回事罢了。却听到兰茹说后年便要放出宫去,他登时慌了,连小凌子走过来也没瞧见。   每年春分时节都会有一批宫女放出宫去。他掐指一算,距离后年春分,也不过十几个月份罢了。   刚为送到药方而起了欢喜的心,瞬间又沉了下去。四喜开始犹豫着,要不要用点手段将她留在身边。   四喜是奉了昭帝之命,前来给懿贵妃送了碗勤政殿小厨房现做的荷花汤来。本来昭帝是要叫别人送的,四喜为想给兰茹送药,非要自己揽了这个伙计。眼下懿贵妃喝完了荷花汤,又叫了雪茶来吩咐道:“拿上盏灯笼,咱们且把空碗还给陛下。”   “哎。”雪茶暗笑,知道这只是懿贵妃想去看昭帝的借口,便点了盏灯笼打在昏黑黑的雨天里,两人这就出了门。   走到半路时,为着路滑,雪茶跌了一跤,把灯笼和伞都跌破了。两人只得上了一处画廊等雨停。正趁雨赏荷时,突然廊子里又进来一人,却是刚升了才人的宁蕊珠,正嘻嘻哈哈和她身旁宫女打闹着,两人身上都不知披了什么东西,远远看去跟两只大乌鸦似的。   “这是做什么呢?快过来让本宫瞧瞧。”懿贵妃好笑摇头道,天天儿在宫里教她规矩,她还是这么贪玩的性子!   宁蕊珠这才发现懿贵妃也在,赶紧拉着宫女罗霓行了个礼:“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也在这里玩……赏雨吗?”   懿贵妃搀起她来:“不,本宫是恰巧跌破了伞,在此避雨的。”雪茶羞愧地低下头去。   蕊珠连忙脱了身上斗篷递与懿贵妃道:“娘娘若不嫌弃,穿这个走吧。这是臣妾好不容易寻来的,叫做斗笠,人们钓鱼的时候常穿!”   懿贵妃刚要接过打量,雪茶却推回去道:“娘娘,您瞧这斗笠支楞八叉的,把您手划破了就不好了。”   蕊珠不高兴道:“怎么啦,又不是给你看的。娘娘,快看看吧,这斗笠可好玩呢!”   可雪茶偏偏不让,两人一推一拉争执间,便撞到了懿贵妃。只见她身形一歪,脚下便滑了,登时捂着肚子惊叫起来! 第37章 丹青诺   “娘娘!”   蕊珠和雪茶都被吓到了, 同时去扶懿贵妃。好在她只是稍微被推搡到了, 背后又靠着廊柱, 因此只脚下滑了一下, 很快便稳住了。但她仍然被吓得不轻, 一直捂着肚子。   “娘娘还好吧?”雪茶都要哭出来了,埋怨蕊珠道:“都怪你!”蕊珠虽不服气,但两人同样理亏, 她也不好说什么的, 只得冲雪茶噘了个嘴。倒是懿贵妃回过神来劝她们二人道:“本宫无事, 快别吵了。难道你俩还想在这儿打一架不成?”   两人都不说话了。懿贵妃看看外面昏黑的雨天儿, 又后怕道:“本宫也不该非在这时候出来的。等雨停了,咱们就回去吧, 今日不去看皇上了。”   蕊珠不作声地将斗笠在廊柱上挂起给懿贵妃挡风, 雪茶扶着懿贵妃坐下了:“娘娘冷不冷?”   懿贵妃摇头,却看见那斗笠支楞八叉的怪有趣,不禁用手摸了一摸道:“蕊珠,这是何处得来?”   蕊珠兴奋道:“这是嫔妾托了南门外的小太监, 从外头集市上带进来的……哎呀, 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雪茶立刻抓住机会怼她道:“看看你,成日家在娘娘身边儿学规矩,就学来个私相传授?这可是违反宫规哦。”   蕊珠又不服气了, 可这回她真的理亏, 只得怯生生瞄着懿贵妃道:“娘娘, 嫔妾知错了, 下次……下次……”   懿贵妃微笑道:“下次你还敢,对不对?”   蕊珠吐吐舌头,尴尬地笑了:“实在是外面那些小玩意儿太好玩啦。嫔妾现在满宫的珠花珍宝都赏玩不过来,可日子久了也怪腻的,就想、就想找些小时候玩过的东西来耍。”   懿贵妃好奇道:“外面都有些什么好玩的,就叫你这么心痒?”   见懿贵妃没有责怪的意思,蕊珠顿时来了劲,歪着脑袋、掰着指头数道起来:“有小泥人儿,浑身涂上各种颜色,像成了精一样;有竹篾编的各种小筐子,里头可以养蝈蝈;有用开着花儿的树枝编成的小花篮;还有……还有各种零碎吃食!就是那种,可以一边逛集市一边吃的那种,什么裹着糖霜花生碎的糖葫芦啊,卤水啊臭豆腐之类……可有趣了!”   雪茶听说还有这种糖葫芦,明明都要流口水了,还是嘴硬得很:“哼,这有什么好吃的,一听就上不得台面。咱们成日里山珍海味的,难道还比不过这些?真没出息。”   懿贵妃轻声呵斥道:“雪茶!怎么说话的。”   蕊珠这回可也不饶人了:“你懂什么,越是街头的吃食就越香!你就是没吃过,等哪天我托人带进来些,你要不爱吃,我倒着走路给你瞧!”   雪茶也撅起嘴来了。懿贵妃又想笑,又好奇:“听你说的,本宫也怪馋的。说起来,本宫还没到外面去看过呢。”   蕊珠一脸不可置信:“一次也没有过吗?”   雪茶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咱们娘娘身份贵重,岂能叫外面的人给乱看去了。”   懿贵妃却笑得有些落寞:“其实本宫很想出去看看的。本宫自小长在深宅大院,每日里接受各种教导,嬷嬷们是断不许出去玩耍的;及笄年一朝入宫,就更无出宫的可能了。那回陛下曾和本宫说,以后要带本宫去游览大好河山,本宫一直记在心头。不过他可能已经给忘了吧,也许就是那么随口一说。”   雪茶轻声道:“娘娘,陛下九五之尊一言九鼎,怎么会忘呢?”   懿贵妃微不可闻地叹气道:“正因为是九五之尊,他更会被束缚在这深宫里,与本宫一样是轻易出不去的。我们两个就好比一双关在金丝笼里的鸟儿,要飞出去谈何容易啊。”   雨声渐渐小了些,气氛却有些沉默了。半晌蕊珠突然一拍手笑道:“这样吧娘娘,我把外面的好吃的好玩的,都画下来给您瞧怎样?”   懿贵妃笑了:“这主意倒好,可你会作画吗?”   蕊珠的笑容僵住了些:“不、不会……”   雪茶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蕊珠咬着嘴唇挠头,懿贵妃觉得她实在太可爱了:“那这样吧,反正本宫近来养胎闲得无事,你便每日来跟本宫学作画吧。学会了,再画给本宫瞧。”   蕊珠开心地很,懿贵妃却不由打了个喷嚏。原来在外面呆了这样久,方才又受了惊吓,便有些不舒服了。好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雨停后,懿贵妃便径直回了万寿宫。   叫来秦太医一瞧,胎儿无碍,只是她果然着了些风寒。伺候懿贵妃服药后,难过的雪茶便立在院子里自责,将一盆花叶都快揪没了。   可巧小凌子从尚服局拿了簪花回来,见她站在那发呆,便过来搭话道:“雪茶姐姐,这地刚淋了雨湿得很,怎么站在这儿呢?”   雪茶嘟哝道:“别理我,做你的事去。”   小凌子呆了一呆,将一朵簪花从匣子里拿出来:“雪茶姐姐你看,这是尚服局新做的宫花,要分给宫女们的。你看你先挑了喜欢的去好不好?”   雪茶发脾气道:“我难道缺这些东西吗?干你的活去吧,老来搭话真烦人!”说罢转身就进了屋子。小凌子委屈地站了一会儿,自个儿走了。   雪茶坐在屋里生闷气,兰茹正将四喜给的药膏贴在膝盖上,见状笑道:“你这几天怎么回事,怎么老这么大脾气,见谁怼谁?”   雪茶抠着桌子低头道:“我也不知道。就那天跟你说了后年放出宫的事儿,我就一直不痛快。”   兰茹恍然道:“哦~原来是为这个,你是不是想嫁人了?”   一句话说中了雪茶的心事,她又上去挠兰茹:“谁想嫁人了,我才没有呢!”两人闹得正欢,外头小凌子又来了:“雪茶姐姐,我在小厨房给你叫了碗鸡蛋羹,你吃不吃?”   雪茶没好气道:“小厨房专管娘娘膳食的,怎么会给你**蛋羹?”   小凌子隔着门说道:“我用自己份例钱叫的,你快趁热吃吧。我放这里了。”   雪茶开门去看,只见他人已没了影,那碗热腾腾的鸡蛋羹正放在地上呢!   自从懿贵妃叫蕊珠每日来学画后,蕊珠果然积极得很,可着劲儿往万寿宫跑。这就让昭帝很有些纳闷了,怎么他连着五天来看懿贵妃,就连着五天都能看见宁蕊珠那小丫头?有时候想要悄悄和人腻歪一下,都要看一眼蕊珠在不在。   这日下了朝,他照例要来万寿宫用早膳。一进门,又又又看见宁蕊珠在帮忙摆着桌上碗筷。他有些忍不住了:“怎么你是睡在贵妃这里的吗?”   宁蕊珠当真是个回话大胆的:“昨晚睡在这里的不是陛下吗?”   雪茶使劲掇了她一胳膊,规矩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一边用眼睛瞟着蕊珠,蕊珠只得也行了个礼:“臣妾见过陛下。”   昭帝点头,拍拍她脑袋道:“亏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妃嫔。这顿饭你站着伺候吧,不要吃了。”   蕊珠刚冲他露了个礼节性的笑容,一听此言,唰地将笑容收了回去:“是,臣妾遵旨。”   懿贵妃出来道:“陛下,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不叫人家用膳?”   昭帝道:“她没规矩,朕叫她饿一顿长点记性。”   懿贵妃好笑道:“多大人了,怎么还和人这般赌气。蕊珠,坐下吃饭。”   蕊珠梗着脖子站在昭帝身后:“谢娘娘关心,陛下不叫我吃,我就一顿也不敢吃。”   昭帝扭头奇怪道:“你这意思,是要绝食?”   蕊珠直挺挺看着前方:“臣妾不敢。臣妾只是不敢抗旨。”   昭帝将筷子一放,就要训人,懿贵妃见情况不对立刻叫蕊珠道:“你且先去本宫书房里呆着看画罢。”   蕊珠果然行了个礼走了。昭帝叹气道:“她每日里在你这儿呆这么久,都学的什么呀!”   懿贵妃为她开脱道:“是臣妾这些日子只顾着带她作画,故有些疏忽了教她规矩。臣妾愿意领罪。”   昭帝一听就觉得头疼:“罢了罢了,你惯会护着她。她又学画做什么?”   懿贵妃有一点点期待着昭帝能想起他曾许下的诺言:“她想将外头的大好河山都画给臣妾看看。”   昭帝忙着将小菜往嘴里塞,只是点头道:“不错,不错。给她找个事情做也好,免得到处讨人嫌。”   懿贵妃笑了笑,眉眼间有一丝失落,不过也很快就消失了。   用过早膳,懿贵妃又去了小厨房,给昭帝亲手炖一盅银耳莲子汤来,等下叫他带到勤政殿去饮。昭帝便在殿里左转右转,最后转进了书房。   只见蕊珠正努力执笔作画,颜料抹了一手也不自知,模样实在认真。昭帝便静悄悄走过去偷看,却见那宣纸上印了几团子墨点,天知道画的到底是什么。   “你这画功不行啊。等你画出来那大好河山,只怕贵妃她都两鬓苍苍喽。”   昭帝忽然出声,吓得蕊珠腕下一抖,这幅画算是彻底毁了。她沮丧道:“陛下说不好,那就是真的不好咯。笔给您,您来画呀?”   蕊珠赌气般将丹青笔举到他鼻子底下,两人对上了对彼此不服的眼神。昭帝想也不想,夺了笔去刷刷画起来。只见他笔锋流畅,笔下山水浑然天成,不一会儿便完成了一幅。   蕊珠目瞪口呆:“想不到陛下还会这个,是臣妾输了。”   昭帝得意洋洋将画纸举起来欣赏道:“你还敢跟朕比?哼。知道朕为什么画得这么好吗?”   蕊珠摇头说不知,昭帝哈哈大笑道:“那是因为朕一直记着呢,有朝一日定要和贵妃她一起,到外面去游遍大好河山!这天下景象,朕从来只能在奏折里见过,也该去亲眼看一看才是。”   蕊珠恍然大悟。正端着银耳莲子羹进到书房门口的懿贵妃听见,脚步一顿,眼泪就泛泛盈出了。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不说,并不是忘了,而是因为早深刻在心头,所以才不必时刻挂在嘴边。 第38章 欺骗   自从知道蕊珠要将外面山水画给懿贵妃看以后, 昭帝便时不时也想在懿贵妃面前展现画技——可惜天不遂人愿, 近日朝中事情颇多, 别说是作画了, 他几乎连往后宫去的机会都不常有, 整日都宿在前朝书房里。十天半个月后,他感觉自己都快憋出毛病来了。   偏生这日又传来一道令人极为恼火的消息,即万嘉嫔与万才人之父万正泽, 在过泽州时贪了当地八万两赈灾银子。   御书房里, 昭帝“咣咣”使劲拿那本奏折敲桌子, 气得皱纹都跑出来了:“朕是期盼着他出岔子好收拾, 但是贪了八万两也太过分了吧!八万两诶!”   太师魏长容颤巍巍上前道:“陛下息怒。贪污案纵然是大事,但陛下也不能为此失了仪态啊?”   他虽躬身行礼, 但眼神一直在拼命暗示昭帝将奏折放下端正坐好。然昭帝假装看不到他的眼神, 长腿一跷竟坐上了御案,将奏折敲打着掌心道:“唉,老师啊,朕就想不明白了。你说他两个女儿还在朕后宫里呢, 他怎么做事都不为女儿们着想一下呢?不是个好父亲。再看看人家万秉泽, 为了懿贵妃的颜面,宁可与本家决裂呢!”   魏长容继续用眼神暗示昭帝:“陛下,万秉泽现在的日子挺难过的, 老臣听说若不是有懿贵妃娘娘的颜面撑着, 万家本家恐怕已将他从族谱中除名了。”   昭帝瞪大眼睛道:“当真?”   魏长容道:“当真。不过万秉泽向来行端坐正, 不论是为人还是仪态都严谨得很, 就算被本家除名,外面人也不会轻看他的。”   他特意将“仪态”二字说得重些,昭帝假装没听见道:“嗯,万秉泽现在不宜再升官,朕会追封万老夫人为正二品诰命夫人,还得好好安抚一下贵妃才行。”   魏长容叹气嘀咕:“……唉,他根本没明白老臣的意思啊。”   昭帝晃悠着长腿道:“今晚就去看看贵妃好了。”   后宫里,万嘉嫔与万才人也听说了父亲贪污银两的事情,一时她俩成了六宫笑柄,连小宫女都敢在背后指指点点。两人觉得这样不行,便开始想法子争宠,以挣得为父亲开脱的机会。偏偏昭帝这些日子根本不往后宫来。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才终于等来他进了后宫。   可这日处理完政务,昭帝后便先直奔万寿宫,告诉了懿贵妃追封她母亲的事。   懿贵妃笑道:“陛下不用这样费心的,不过臣妾还是谢谢陛下了。”   昭帝从背后抱住她笑哈哈道:“爱妃姐姐,你是不是该好好谢谢朕呢?”   他不安分的手开始隔着薄薄的丝裙四处游走,唇齿轻轻咬上了懿贵妃耳尖。懿贵妃一个激灵,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陛下,”她轻喘着偏过头,“不……别……”   昭帝急不可耐将人往枕头上摁:“为什么不行?不是已经过了头三个月了?”   懿贵妃想推开他,无奈已失了力气,只得轻轻挠在他胸膛上:“不……太医说,这胎本来就不稳,臣妾实在不敢乱来……”   昭帝登时止住了动作,坐起来耷拉着眼睫委屈得不行。懿贵妃渐渐平缓下来,起来将他向外推:“陛下今晚还是歇在别处吧,别来闹臣妾了。”   昭帝默不作声赌气般坐着。懿贵妃哭笑不得道:“陛下又在和臣妾赌气了?”   “朕才没有,只是许久不见你,一见面你就把朕往外推。爱妃姐姐,你怎么这么狠心?”说着他倒在懿贵妃怀里,一边蹭一边拼命吸着她身上香味,就是不肯挪开去。懿贵妃只得叫了声:“雪茶,给陛下拿些点心来。”   “哎。”雪茶答应着端了点心盘子进来,昭帝只得起身依依不舍道:“那朕白天再来,爱妃姐姐好生休息吧。”   懿贵妃目送他出去便睡下了。他本想往别宫里去,又怕六宫传遍自己半夜出了万寿宫之事会轻看懿贵妃,只得强忍着回了勤政殿。然久久欲火难平,他只好借酒消愁,不多久便醉倒了。   偏今晚不是四喜值守。御前伺候的小太监见昭帝醉倒在榻上,便立刻向外递了个消息。不多时,勤政殿便来了位美人,乍一看,竟和懿贵妃装扮很是相似。这正是买通了御前太监的万才人,她可算找到机会了。   “陛下?”   她轻手轻脚进了勤政殿,特意熄掉了几盏灯烛,殿内更昏暗了些,几乎看不清人的面容。只见昭帝正合衣倒在榻上,手中还抱着个空了一半的酒坛子。   万才人将酒坛子拿开,自己凑了上去,又轻轻叫了他几声。昭帝终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见懿贵妃的脸在冲他微笑,一个软甜软甜的声音在叫他:“陛下,臣妾好想你啊~”   “爱妃姐姐,朕也很想你。”渣帝握住她抚摸自己脸颊的手,开心道:“你不是说不行吗?”   万才人疑惑地偏了头:“啊?什么不行?”   昭帝爬起来,将人拖上了榻。   ……   昭帝睡了个满足的好觉,连寅时都差点错过了——好在赶来轮值的四喜及时叫醒了他。甫一睁眼他便觉察出身侧竟已空了,仿佛昨晚的怀中香软都是错觉。   “陛下?”   四喜见他发愣,不由叫了一声。昭帝又呆了半晌,问四喜:“贵妃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啊?”四喜自然什么都不知道,“陛下昨晚不是离了贵妃娘娘那里吗?”   昭帝想了半日,只觉得头疼,只得先起身练剑上朝了。待下朝后便直奔万寿宫要问个明白。   彼时懿贵妃还未起身,正靠在枕上喝安胎药。昭帝一阵热风似的奔进来问道:“爱妃姐姐,你怎么大半夜的就走了,着了凉怎么办?”   懿贵妃疑惑道:“陛下在说什么?”   昭帝在她身旁坐下道:“昨晚你不是去勤政殿找了朕么。朕还喝醉了,可那时你那么温存,怎么这会儿就不认账了呢?”   懿贵妃先是莫名其妙,但她毕竟身处后宫多年,什么荒唐事没见过?立刻便明白了过来,这定是有人扮做她的模样去了勤政殿了。   她噗嗤笑道:“陛下不妨去问问昨晚御前值守的,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昭帝正要叫四喜来,四喜已接了底下人的禀报,将昨夜之事查清楚了来回道:“陛下,昨晚……是万才人去了勤政殿。因她装扮与贵妃娘娘有些相似,所以想是陛下认错人了。”   昭帝大怒,懿贵妃一听不对,赶紧劝道:“陛下,想来是万才人听说陛下醉酒,出于担心就进去看看,结果陛下没认出那并非臣妾不是吗?”说着她用委屈的目光看向昭帝,昭帝立刻不气了,想想还挺不好意思的。   “罢了,那朕不追究了。四喜,就按昨夜是万才人记档吧。”   四喜忍笑下去了。懿贵妃悄悄松了口气,终究她还是为妹妹打了掩护,可心里怎么这么不是滋味呢?   昭帝走后,她立刻叫来万才人一番训话,万才人哭着说都是为了能救父亲,懿贵妃便没再说什么,遂放她走了。   她原以为这事就这样了了,哪知三个月后便传来消息,说是万才人有孕了。   雪茶将此事告知懿贵妃时很是忐忑,生怕她会生气。哪知她只是叹气道:“罢了,她也算不容易。且告诉她安心养胎,莫要再生事了。”   雪茶担忧道:“可是娘娘,她若生下一位小皇子可该怎么办?将来岂不是要跟咱们抢、抢……太子之位?”   懿贵妃笑道:“瞧把你给吓的。若说太子之位,本宫就算不主动出手,这六宫也没人抢得过本宫。且随她去罢。宫中岁月漫长,有个孩儿也算是终身有了依靠。本宫也盼着她从此能为子着想,别再惹祸就好了。”   雪茶微微皱眉道:“娘娘倒是心慈,就怕她不能满足于此,反而变本加厉呢。”   懿贵妃道:“她暂时还闹不到这事上头,此时她应该担心另一件事才是。这后宫中只有嫔位以上才能亲自抚养孩儿,她不过一个才人,即便生子加封后也只能是个美人。她的孩儿,想必要落在万嘉嫔手中去抚养了。”   此言当真不假。万才人一阵冲动欢喜过后,立刻便想到了这个问题。不止她想到了,她的妹妹万嘉嫔自然也想到了。   万嘉嫔心中是暗喜的。   那日万才人自勤政殿归来,照着嫔妃侍寝后的规矩还得了好些赏赐,便特意拿来向她炫耀。她看得眼红,也想效仿着去爬上龙榻,却听闻懿贵妃下了命令,为着昭帝的人身安全,以后禁止嫔妃在无召的情况下夜半进入勤政殿。她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此不忿了一段日子,她对姐姐的笑容也渐渐又假了起来。突然得知姐姐有孕后,她先是嫉妒,而后便想到了夺子——这是她作为嫔位,眼下最好做的一件事。   万嘉嫔开始百般地对姐姐好,亲自向太医院求了各种安胎药方送给姐姐,却不知那些汤药万才人一口没喝,全给偷偷倒掉了。 第39章 闲话   为了让万才人顺利将孩子生下来, 万嘉嫔向太医院求了好几副安泰药方, 每日亲自盯着宫人们熬好了, 再亲自给姐姐送去。却不料万才人出于警惕, 竟将汤药全部喂给了屋外廊前那两株大盆栽。   这日万才人刚叫人倒了汤药, 万嘉嫔便又来送药了。可巧她经过那大盆栽时吹来一阵风,竟将盖浇在土里的新鲜药味儿给吹到了她鼻子底下。万嘉嫔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了。   她的姐姐根本就不信任她。   万嘉嫔心里酸酸的, 可再想想自己送药也是别有目的, 也就罢了。从此只做不知此事, 依旧一日两回地送药来。万才人也一如既往与她虚与委蛇着。她却不知万才人也是别有心思, 正盘算着怎么快速升为嫔位呢。   万才人掰着指头算道:“我现在是个才人,距离嫔位之间还有个美人、有个贵嫔。唉, 要是当初没有被降位分就好了, 我现在就依然是嫔位了啊。”她越想越恨,然恨也是无用的。眼下只能用些别的法子了。   万才人将眼睛盯上了懿贵妃,决定效仿她来争宠。   懿贵妃可不知道她又被人给盯上了,眼下正将太医院首秦太医叫来, 做了好一番训话:“现在除了本宫, 还有位万才人也是有孕的。你可要谨慎些,但凡各宫所用的药方药材都盯紧了,千万别出差错。若是有人要了不该要的药材, 你要即刻扣下且来向本宫禀报。可听明白了?”   秦太医伏地称是。懿贵妃这才叫他再上前把了平安脉。   雪茶见秦太医脸色有些不大好, 登时紧张起来:“娘娘的胎怎样?”   秦太医道:“娘娘身孕已六月有余, 照说胎象该已牢固了, 然此时仍有些虚浮。想是近日天热,娘娘又劳心的缘故吧。老臣嘱咐过的,请娘娘务必少操些心呐。”   懿贵妃叹气道:“本宫何尝不想。可这六宫杂事繁琐,本宫不管谁来管呢?”   秦太医还要再劝,帘外却传来昭帝声音:“既如此,朕就不得不说上一句了。”   一屋子人转头跪下,昭帝挥手叫他们起来,自个儿坐下对懿贵妃说道:“六宫之事,暂且交由殷淑妃和姜贤妃两人掌管吧。她二人齐心协力,难道还有管不了的?你且歇着吧。”   懿贵妃还有些犹豫,昭帝严肃道:“这是命令,你实在太过操劳了,朕看着都累。”他伸手摸了摸懿贵妃脸蛋:“看看,都瘦了一圈儿,脸色也不好。”   懿贵妃只得应了。确实,后宫向来就不是个省事的地儿,再加上天气炎热她又孕吐,当真是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昭帝心疼得很。待与她进了内室,便叫她往榻上躺着,自己为她打着扇子。懿贵妃半倚在金丝软枕上,薄薄香汗含在肌肤上,覆着轻纱的胸口因轻喘微微起伏着。她润白的手搭在已经是个小包子的肚子上,昭帝不由将手摸了过去。   忽地懿贵妃手颤动了一下,吓了昭帝一跳:“怎么,不舒服吗?”   懿贵妃却撑起身子叫他不要讲话,自己只是静静摸着肚子。昭帝很是疑惑,她才解释道:“方才……宝宝动了。”   昭帝的眼睛放了光:“怎么动的?”   懿贵妃含笑道:“踢了臣妾一下,力气还挺大。”   昭帝立刻用手去轻轻拍她肚皮道:“宝啊,快给你爹动一个。”   方才还踢腾得正欢的宝宝,突然又不动了。昭帝又唤了半天,还是没有回应。昭帝有些沮丧。   懿贵妃安慰他道:“其实这孩子从五个月起便很爱动弹,可能是这会儿累了吧。”   昭帝幽怨盯了她肚皮半天,严重怀疑这个宝宝会非常不听他的话。   ……   通常往年这个时候,昭帝都会带着宫眷们前往行宫避暑。无奈今年懿贵妃懒怠动弹,便只得留在皇城了。   这日热得实在厉害,懿贵妃带人离了万寿宫,前往御花园一处清凉地儿,即清云阁去小住避暑。因着怕人多聚热,兰茹便带着宫人们先行迁宫,雪茶则扶着懿贵妃由树荫地儿慢慢走过去。   岂料走到半路时,却听见两个小宫女在一处假山后头说话,正叫懿贵妃给听见了。   其中一人说的是:“唉,你可知近来贵妃娘娘失宠的事儿?”   雪茶听见大怒,正要上前训斥,懿贵妃却止住了她,且静静听着。   只听另一人惊奇道:“失宠?”   那人答道:“可不是嘛。听说前些日子,陛下把贵妃掌管六宫的权力都给削没啦。如今她又迁出万寿宫,偏去住了一处冷僻地儿,可不是失宠了么!”   另一人慌张道:“你这话可不能乱说。万太后走的那会儿她都没失宠,如今怀着身孕更不可能了。”   那人又说道:“嗨呀,你懂什么。这女子呀,一旦怀了孕身子就不大好,又不能侍寝,姿容也会受影响。你想想陛下有多久没留宿过万寿宫了?她可不就是失宠了吗。”   这话讲得连懿贵妃也听不进去了。可皱眉半晌,她只是叫雪茶先不要发作,先自去了清云阁。   雪茶一路上都愤愤不平,可见懿贵妃什么也没说,她也没敢多说。   清云阁的确位置冷僻了些,却为着周围多树多水,霎是凉快。阁子里头装饰得淡雅精致,每间屋子里都放了昭帝特意送来的红木冰鉴,里头还冰着各种水果茶汤,可比在万寿宫舒服多了。   先行过来收拾阁子的兰茹也心情大好,笑脸迎上懿贵妃,却见她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正纳闷时,懿贵妃吩咐道:“雪茶,将方才那两个宫女找出来,叫她们来见本宫。”   雪茶立刻便去了。不多时果然领了两人进来,年纪尚小,行动忐忑,一见贵妃跟小鼠见了猫般,连头都不敢抬。   懿贵妃又叫来所有宫人看着,这才开始审问两个小宫女。   “别怕,本宫就是有些疑问,想问问你们。”   她面无表情,小宫女们只得瑟瑟应和着:“是,娘娘。”   “本宫近日听闻一些传言,说是本宫因怀孕失宠,数月不能侍寝,便被打发到这偏远地儿来了,可是真的?”   满地宫人大惊,这样的传言她们也听了一些,但谁敢告诉正在养胎的贵妃?却不想她就知道了。   两个小宫女知是嘴碎时被人听见了,登时吓得磕头如捣蒜,只管叫着饶命。懿贵妃皱眉,雪茶立刻呵斥道:“哭什么哭,娘娘问话呢,听不见吗?”   其中一个抹着鼻涕道:“娘娘饶命啊!这话本也不是奴婢说的,是自姜贤妃娘娘宫里人传出来的呀!如今掌事的是殷淑妃娘娘和姜贤妃娘娘两人,她们说的话……奴婢们自然是信的呀!”   雪茶吃惊,竟不知该如何问下去了。懿贵妃也有些惊诧,姜贤妃向来是个行事敦厚的,怎会纵容宫人如此乱嚼舌根?再转念一想,只怕是她平日繁忙,没顾得上这些罢了。   如此一来,顾及着与二妃多年的情面,懿贵妃只得暂且压下深究的念头,只吩咐道:“将这两个嘴碎的先掌嘴,再送去暴室好好管教。以后再有乱说嫔妃闲话的,一并打烂了嘴去,你们可都看着了!”   说罢立刻上前几个太监,将两人拖到清云阁外面跪着,每人用板子掌嘴二十,果然将嘴也打烂了。过往看到的宫人无不恐惧,一时流言便止于此了。   懿贵妃却为这事总觉得气闷。也不知是不是她孕中多心,她总觉得姜贤妃会不会是故意的?自己要不要再深究下去?是以等到昭帝来看她时,便听见她正站在树下长叹不已。   昭帝见状便先不上前去,悄悄向雪茶问了个明白。雪茶只得都说了。昭帝沉思片刻,便叫她不要告诉懿贵妃自己来过,一转身便去了姜贤妃的华阳宫。   华阳宫虽不比万寿宫奢华,但到底是妃位宫室,也是一样雕梁画栋金玉满堂地装饰着。昭帝刚进了那朱门,姜贤妃便转出了画廊来迎接。她穿一身水蓝色宫装,将肌肤映衬得格外莹润雪白,一低头便露出胸口无限好风光:“臣妾见过陛下,陛下怎么突然过来了?”   昭帝笑道:“无事,朕就是想来问问你,近日你这儿的宫人们是不是不大听话?”   “诶?”   姜贤妃一怔,水目中满是不解:“臣妾不明白。”   昭帝轻轻拍她肩膀道:“有什么不明白的。朕听了些不大好听的流言蜚语,是从你宫里传出来的。你会不知道吗?哦,想来是你近日事忙,没顾得上自己宫中了。”   姜贤妃渐渐地有些不镇定了:“陛下这是何意?”   昭帝冲她一笑:“既然如此,那你便不用再掌管六宫之事了,且将权力都移交给殷淑妃吧。你且腾出时间来,好好管教宫人如何?”   姜贤妃脸色惨白道:“陛下,不是这样的!臣妾知错了,那些闲话是臣妾无意中听到有人在说。可臣妾实在忙得厉害,就想着抽个时间将所有宫人一起叫来整治一番,实在没想到真的会伤了贵妃娘娘啊!”   昭帝不想笑了:“这些闲话连几个花园子里打杂的小宫女都知道,可见已经传了多久!你就算再忙,抽空吩咐一句不许乱嚼舌根就有这么难么?朕将六宫大权交付与你,不是叫你来这般糊弄朕的!” 第40章 不平   姜贤妃听昭帝如此说, 登时含泪跪下道:“陛下, 您真是冤枉臣妾啦!臣妾近来日日忙于六宫杂物, 想是的确忽略了自己宫中, 还请陛下给臣妾一个机会吧!”   昭帝正要说话, 突然姜贤妃的大宫女重云冲出来跪下道:“陛下,不怪娘娘的!近来华阳宫宫务都是奴婢帮娘娘整治的,是奴婢出了差错, 请陛下要罚就罚我吧!”   昭帝看一眼重云, 只见她言辞恳切, 不像是撒谎的样子。姜贤妃又回护重云道:“陛下, 重云犯错,都是臣妾管教不力, 还请陛下不要责怪她。”   昭帝看着她二人主仆情深, 只是冷笑一声道:“你二人倒是会一唱一和。既如此,来人,将重云送去暴室,从此从姜贤妃身边除了名罢!”   四喜换来几个太监就要将重云拖下去, 重云这才慌了, 抱着姜贤妃的衣角不断求救。姜贤妃也真的慌了,她本只是想让昭帝心疼一下她主仆二人,却忘了这个人遇上懿贵妃的事便是个极不讲情面的。姜贤妃哭道:“陛下, 臣妾知错了, 臣妾愿意去向懿贵妃认个错儿, 从此再不敢犯了!还请陛下绕了重云罢, 她与臣妾自小便在一处,臣妾离了她是万万不能的呀!”   昭帝这才叫四喜等人退下道:“既如此,你便诚心去罢。若懿贵妃日说原谅,那朕便不再追究。”说罢便回身走了。   姜贤妃松了口气瘫倒在地上,重云哭道:“对不起娘娘,都是奴婢不好,带累娘娘至此。”   姜贤妃摇头道:“这不怪你,是本宫近日疏忽了管教,才叫她们多嘴至此的。本宫去向懿贵妃认个错儿就行了。”   姜贤妃果然换了身素衣,拔了钗环,去向懿贵妃请罪去了。乐桥懿贵妃正在为此事烦恼,见姜贤妃如此前来,立刻便打消了怀疑她的念头,将哭泣不已的姜贤妃亲自扶起原谅了她。   此事本也就可以这么了了,却不料姜贤妃到底因着心中委屈,将此事告诉了交好殷淑妃。殷淑妃向来也是个有话直说的,当即便为她抱不平道:“陛下这事处理得也太急了些。虽说贵妃得宠是人尽皆知的事,但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她人定罪,是个什么意思呢。”   姜贤妃赶紧嘘声叫她不要再说了。可那本来就无法释然的心中,却因此话渐渐生了些不平的念头。她并不敢埋怨昭帝不公,便只能怨恨懿贵妃了。   此事过后,虽说昭帝并没有真的剥夺了姜贤妃掌管六宫的权力,却也将之削弱不少。如今主管六宫事务的便是殷淑妃了,而姜贤妃则只能作为辅助。殷淑妃虽为此对姜贤妃感到抱歉,但君命却不得不从。姜贤妃头一回在与殷淑妃的相处中,感到了不舒服。   她二人从前在闺中便是好友,后来一同入宫,一同晋位分,从没有谁落后谁太多的时候。如今殷淑妃骤然跃然一头,姜贤妃是有些难过的。而这些,一向心大的殷淑妃并没能意识到。   而在清云阁中,雪茶问懿贵妃道:“娘娘,难道这事就这样算了吗?”   懿贵妃轻笑道:“那本宫还能怎样?我若不罢休,陛下只会处罚了姜贤妃,本宫与她多年的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她抚摸着丰润无比的肚子,眼中是一片温情:“为了本宫的孩儿,本宫不会轻易树敌的。再者,姜贤妃的为人本宫向来清楚,本宫不愿意再去怀疑她。”   雪茶却觉得,她家娘娘虽是为孩儿考虑而不欲追究,但她人未必会接受这份好意呢!只是这样的话,她是断不敢在懿贵妃跟前明白说出的。   好容易宫中留言停下了,懿贵妃得以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每日里只和雪茶兰茹玩笑逗乐,昭帝有空便会过来陪她,倒也清闲。可万才人那边就不一样了。   她每日将万嘉嫔送来的药倒掉的事情,很快便被姜贤妃得知。姜贤妃一念之差,决意以此事为契机,给殷淑妃使点绊子。   这日万嘉嫔派去太医院拿药的小宫女走在半路上时,忽地被几只飞鸟惊吓了一跳,将汤药都给跌洒了。正呜呜哭泣时,又来了另一位宫女将她扶起来,说是可以陪她一起去到太医院再煎一副药来。   小宫女自然应了,却没料到那另一位宫女在煎药的时候,帮她端了一把药坛子,就在那一瞬,她将手指甲里的些许粉末撒进了汤药里。并不知情的小宫女就这样将汤药端给了万才人。万才人也照例将汤药倒进了门前盆栽里。   然而等到这天午后,便有一群老嬷嬷带着太监来到万才人居所,当着她的面儿将那盆栽里的湿土请太医们做了检验。太医们一致断定,那湿土里被渗进了红花。   万才人脸色发白,谁都知道这红花可是个落胎利器,又怎会贸然出现在她这个孕妇宫中?思来想去,那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万嘉嫔给她送的药里,掺了一味红花。   万才人哭天抢地去向主事的殷淑妃告状,殷淑妃当即叫来万嘉嫔问话,万嘉嫔却抵死不认。两姐妹在殷淑妃宫中大闹,好性子的殷淑妃着实头疼。这事很快便传遍六宫,懿贵妃不得不结束了她的清闲日子,准备出手了。   雪茶哭笑不得道:“娘娘,养胎要紧,此事还是先别管了,由着她们闹去,咱们且看热闹不好吗?”   懿贵妃苦笑道:“本宫不管,难道要叫陛下亲自来过问吗?如此一来,他必要落个连自个儿后宫都管不住的话柄,难免要遭外头大臣们议论。本宫怎么忍心。”   雪茶只得陪着她去了。   殷淑妃的昭阳宫中,万才人正对着万嘉嫔哭诉道:“妹妹,你这是安的什么心?难不成看我有孕,你就嫉妒,想要将我的孩儿落下来?”   万嘉嫔也对着万才人哭诉道:“姐姐,你又安的是什么心?妹妹我每日给你送去的药你都倒掉了,妹妹虽然伤心,但不忍心和姐姐撕破决裂,故而总装着不知情的样子。可那药姐姐不愿喝就算了,为何还要在里面故意加了红花,来陷害妹妹呢?”   两人跪在地上相对哭泣,殷淑妃想了半天也没辙。姜贤妃则坐在她下首,一面和蔼劝着两姐妹,一面在心里冷笑。这两姐妹向来软硬皆不吃只会搞事,这下且看主事的殷淑妃如何解决?倘若解决不了,昭帝是不是也会削了她主管六宫之权呢?   一群人正里头乱着,忽听得外头宫女一声唱和道:“懿贵妃娘娘驾到——!”   众人皆吃了一惊,姜贤妃暗道不妙:她不是奉昭帝之命正在养胎吗?怎地会亲自过来,这可是抗旨啊!   只见懿贵妃挺着已然近七个月的肚子,由雪茶扶着,气势威然走了进来。 第41章 心机   昭阳宫中正是一片混乱。殷淑妃看着跪在地上相互怨怼的两姐妹没辙, 只得温言劝说道:“两位妹妹只见兴许是有什么误会罢, 好好讲话说开便罢了, 这又是何苦呢。”   姜贤妃笑道:“妹妹何出此言, 这哪是讲话说开便能罢了的小事啊, 这可是戕害皇嗣的大事啊!姐姐怎地糊涂了。”   殷淑妃尴尬道:“真是叫姐姐你笑话了。本宫向来只会管吃喝玩乐,哪里遇上过这样的事。如今真是没辙了,若是能求得陛下叫你来处理就好了。”   姜贤妃垂眸而笑道:“妹妹说笑了。”她就等着看好戏呢, 自己若是出手了, 还怎么看好戏呢?   正乱闹着, 懿贵妃忽然盛势而来, 将所有人都惊了一跳。自从上回流言止后,人人皆知昭帝是为着心疼懿贵妃才叫她离了六宫琐事的, 如今她贸然前来掺和, 可不是抗旨吗?   殷淑妃却像是遇着了救星般,上前便迎了过去:“姐姐来得正好!妹妹这里正犯愁呢,为着是姐姐的本家人,妹妹也不好做决断的。”   懿贵妃安抚地拍拍她手背道:“本宫知道, 真是为难你了。”她也是心疼殷淑妃, 这两姐妹本已安生了好一阵子,偏生又在殷淑妃主事的时候闹起来。以殷淑妃那个软和性子,她又怎能压得住呢?   姜贤妃也立刻笑容迎上来, 用担心的目光将懿贵妃的圆肚子打量一番道:“娘娘怀着身孕, 不宜辛劳, 还是快回去吧。”懿贵妃若掺和进来, 那么她不仅没有好戏看了,也许还会陷入被揭发的危机中。   懿贵妃摸着肚子温柔道:“无妨,本宫的孩儿懂事,想必是能够理解娘亲的。”   旁人都给逗笑了,只除了万才人与万嘉嫔——万才人爬过来哭抱着懿贵妃裙角求她做主,懿贵妃将她拉起来道:“都是要做娘亲的人了,这样成何体统?”万才人只得委委屈屈止住哭声,只拿眼睛怨怼着万嘉嫔。   懿贵妃坐上主位道:“将此事经过再向本宫说一遍罢。”   姜贤妃果然又说了一遍,又加了一句道:“妹妹当时让殷淑妃留了个心眼,先去查找那名送药宫女在路上遇到之人,只怕那红花与她脱不了干系。”   懿贵妃笑道:“哦?你倒是有心,这点想得很好。那么结果如何?”   殷淑妃苦笑道:“恕嫔妾无能,这六宫中宫人无数,那小宫女只说那人面生,要查起来竟是十分困难,连她到底是哪个宫里的都无从知晓。”   懿贵妃不动声色瞧了姜贤妃一眼,只见她泰然自若,反而安慰着殷淑妃道:“妹妹别急,这六宫中谁也跑不出去。若假以时日,不怕找不出来。”   万才人与万嘉嫔都哭道:“还求贵妃娘娘做主,还我们一个公道吧!”   姜贤妃又站起道:“娘娘,不如这样。眼下殷淑妃妹妹也是焦头烂额,嫔妾愿尽绵薄之力,为她查出那名半路跑出来的宫人。这也是嫔妾想为娘娘分忧之意,就算是嫔妾为此前之事将功补过了。娘娘看怎样?”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懿贵妃自然不好再驳回。况且自己身怀六甲,眼下也的确不宜操心这些,当下也就应了:“既如此,你便要尽心尽力,若能将那名宫人找出来,就算你将功补过了。”   姜贤妃大喜道:“嫔妾定竭尽所能,为娘娘和殷淑妃妹妹分忧!”可她心里想的却是,只要自己能够亲手掌控那名宫人,就不怕掩不过真相去。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然后只要再以威逼利诱之法找个替罪羊来,一口咬定是万嘉嫔陷害的万才人即可。   这样一来,不仅殷淑妃会落个苛责,万嘉嫔也必死无疑;而万才人一时愤怒,也许会失了这个孩子;至于懿贵妃,她本体虚有孕本听不得这些,若是也因此受了影响胎儿不保……   姜贤妃不禁打了个冷战,她从来不知在嫉妒与怨恨使然下,自己竟可以这样恶毒。然而这种人前一面人后一面的刺激感,实在是这漫漫深宫里一味最好的调解药了。她嘴角扬起一丝近乎疯狂的笑,却无任何一人察觉。   懿贵妃出了昭阳宫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雪茶看她一直一副沉思神情,疑惑道:“娘娘怎么了?”   懿贵妃道:“本宫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想查一查近来各宫上下新近死去的宫人,从二妃宫中一直查到各尚宫局去。”   雪茶震惊道:“娘娘,这可不是小事!娘娘养胎要紧啊!”   懿贵妃咬牙道:“无妨,本宫就闲下来这一阵,就出了这样的事。本宫无法抛之不管,毕竟人命关天啊。”   等回了万寿宫,她立刻叫人拿来各宫人事记档。岂料刚看了一会儿,便觉一阵胎动,实在痛得厉害。等叫来太医一看,说是她着了暑热了。   雪茶吓得魂儿都要丢了,硬是将那些记档都搬离了她手边,说什么也不让她看了:“娘娘,这事儿就交给奴婢办吧。不就是看个记档吗?娘娘还是好生休息吧!”   懿贵妃歪在榻上,自觉疲惫,也不再逞强:“好,那就交由你来看。要看得仔细些。自今日起之后一个月内的记档也要叫她们送来。还有,本宫查人这事,切不可透漏出去,免得打草惊蛇。”   雪茶道:“是,娘娘尽管放心。”   话虽如此,当雪茶真正面对那一堆浩如烟海的记档时,还是傻眼了——这可要怎么看呐!她呆呆翻了半天,上面的字儿她都认得,可全部堆到一起时,就有了一种叫人看不下眼的神秘力量。雪茶佩服道:“难怪娘娘能做贵妃,果然我就不行的。”   她看得眼疼,便到廊前来逗一逗鸟儿。可巧小凌子经过,听她对着鸟儿愁苦嘀咕,遂过来问道:“姐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雪茶不耐地翻了个白眼:“就凭你?娘娘跟前的事儿,你能做什么?还不快去干活!”   小凌子委屈了一下,只得耷拉着脑袋走了。兰茹过来笑道:“你这一天门也不出,一出来就这么大火气,你做什么呢?”   雪茶想兰茹并非外人,她的脑子通常还比自己的要好使些,便将此事告知于她。兰茹笑道:“这有何难?你呀,早些来告诉我,说不准已经查出来了!”   雪茶惊喜道:“快说,你有什么好法子?好姐姐你若告诉我,我这一年的零嘴都愿分你一半!”   兰茹呸道:“谁稀罕你那些零嘴!罢了,你且等着,不出三日我就有好消息给你了!”说罢便自得出了门。雪茶探头看她道:“奇了怪了,这个人最近怎么老出门?”   “老出门”的兰茹趁着天黑,来到了清云阁外一处隐秘地儿。四喜正站在那里等着,见她来,便将手中药匣子交给她,又一番叮嘱:“这药定得按时用才行哦。如今你腿可怎样了?”   兰茹笑得娇俏:“好多了呢,你看,现在还可以轻轻跳一下了!”说罢便踮着脚尖,原地旋转了一圈儿。   四喜被那飞转的裙袂迷得愣了:“啊,那就好。别、你别这样跳了,小心脚疼!”   正说着,转得开心的兰茹一个不稳便差点崴了脚,四喜想也不想,立刻伸手扶住了她。却不想他那双手正扶在人家腰身上。   四喜感觉到掌中柔软温暖,更是愣傻得一动不动,就那么抱着人家。兰茹臊得推开他,差点给吓哭了。这要叫人看见可怎么好?   “你这个坏流氓!”兰茹小声嚷嚷道,推了四喜一把:“你去帮我查一件事情,我就不追究了!”   四喜仍旧呆愣着说:“嗯、啊!”   兰茹便将查人之事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说完就跑。留下四喜一个人懵在原地,还将方才一幕回想了半天。   半晌他冒出一句:“值了!”   兰茹硬臊着脸面交待了四喜,自己回了屋子便钻进被窝,任雪茶怎么叫都不理。惹得雪茶直嘀咕:“这个人最近真是越发古怪了!”   又过了两日,四喜果然托了个人来,将一张纸条交到了兰茹手中。兰茹拿去给了雪茶,雪茶又呈给了懿贵妃。   懿贵妃将那一封纸条盯了半晌,最后冷笑道:“呵,还真是如本宫所料啊。”   雪茶担心道:“那、那如今该怎么办呢?”   懿贵妃道:“本宫要好好想一想。但是,这张纸条从何而来?”   雪茶支吾着,不知该不该把兰茹和四喜之事告诉懿贵妃。主要是,她也不知道他二人到底怎么回事,又怎能乱说呢?   懿贵妃看她挠头,便知这纸条不只是她一人的功劳了,便笑道:“你去把兰茹叫来吧。”   雪茶便去叫了兰茹,兰茹扭扭捏捏着红了脸:“哎呀,这可怎么好意思。”   雪茶惊奇道:“娘娘不过想问问你纸条哪来的,你做什么脸红呢?”   兰茹一跺脚,嗔了她一眼,去了前头见懿贵妃。雪茶自晃悠悠出来,又遇见了小凌子。   小凌子见她脸色欢喜,自己也欢喜起来:“雪茶姐姐的烦心事可解开了?”   雪茶心情大好道:“那当然,多亏了有四喜帮忙,不然还不知会怎么样呢!”说罢便也走了。   小凌子怔了半晌,开始怨恨自己为何只是个梳头太监不能替她分忧。若自己也能有四喜那样地位,是不是就也可以得到她的青眼呢? 第42章 镯子   兰茹捏着两只手, 鼓足勇气去见了懿贵妃。   懿贵妃正对着那纸条皱眉沉思, 见她进来便说道:“这纸条你可曾见过?”   兰茹瞅了眼纸条, 怯怯说道:“是, 这是奴婢从、从四喜公公那里得来。奴婢听雪茶说娘娘正在查人, 便自作主张叫四喜公公帮了个忙。还请娘娘恕奴婢唐突。”   懿贵妃笑道:“你何罪之有?能想到为本宫分忧,本宫很欣慰。不过,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御前太监身份特殊, 若是擅自与他们走得太近, 恐有不妥, 会叫人拿了你把柄去。”   兰茹垂头低声道:“是, 娘娘。”   她忐忑又沮丧,方才满心的欢喜都被这句话泼了冷水。懿贵妃见她半天不做声, 才觉得她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兰茹盯了眼那纸条, 嗫嚅着不敢答话。懿贵妃突然便明白了:“怪不得你会想到去叫四喜帮忙,你们素日是不是常常来往?”   兰茹慌忙跪下道:“娘娘恕罪!都是奴婢求了他去帮忙治腿,才走动得多些。以后不敢再私下往来了,奴婢、奴婢其实也并没有很喜欢他的!”   懿贵妃震惊了好一下子, 才无奈道:“本宫并没问你这些的意思, 你倒自己全招了?”   兰茹被噎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了。   “这么说来,你与四喜竟是两情相悦了?还说你不喜欢,瞧你方才慌成这样。”懿贵妃却并不恼, 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又心酸。这丫头到底将此事瞒了她多久, 竟不敢和她说起。   兰茹羞得真想使劲摇头否认, 可她做不到。最后只能低低说了一声:“是。”   “你过来。”   懿贵妃将手伸给兰茹, 她犹豫着起身握上去。懿贵妃又叫她身旁坐下,握着她手背道:“你与雪茶自小便跟着本宫,本宫从舍不得叫你们吃苦受累。如今你有这么个心上人,本宫本不该阻拦。可四喜他是个太监啊,你当真要他吗?”   兰茹抽泣了一声道:“奴婢知道娘娘的心意,是想将奴婢许个好人家去。可哪样的好人家会要奴婢这样的残废呢?也只有四喜肯了。”   懿贵妃叹气道:“你呀,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是个好孩子,可在这事上怎么这么糊涂?这天下事从来难美满,别说是你腿有问题,就是那腿没有问题的,也不一定能找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心上人。兰茹,本宫希望你选择四喜的理由,是为着你待他真心,而非为着你们都是残废,明白吗?你且回去好好想一想罢,不要着急,本宫不会逼迫你什么的。”   兰茹哭着点头。懿贵妃也不再多说,叫了雪茶来将她带去休息了。   雪茶将兰茹好一番安慰,待她情绪安定下来了,便又去见了懿贵妃。一进门,却正看见懿贵妃将那张纸条投在了灯烛上。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呢?这可是四喜好不容易查来的真相啊!”   雪茶大惊,心疼地去抢那纸条,却已经晚了。那纸条一角燃了火焰,渐渐地便卷曲焦黑了,再看不出上头字迹来。   懿贵妃悠悠说道:“本宫想了想,这纸条本宫还是毁掉吧。这本是兰茹向四喜求来的不是吗?倘若陛下知道,必会追查。别的且不说,单是他二人私相授受这事,就够他二人受罚了。本宫不想兰茹再为本宫受到伤害。”   雪茶忧心道:“可是陛下仁慈,只要娘娘您开口求情,陛下不会真的将他二人怎样的。”   懿贵妃道:“他二人若只是相互送了些不要紧的小玩意儿还好,偏偏是这种涉及六宫大权的事情,纵然陛下不会计较,但流言可畏。此事传扬出去,兰茹是必定要受到伤害的。”   雪茶愧疚道:“都怪奴婢多嘴,一时苦恼就将娘娘查人之事告诉她了。却不知她竟会找了四喜去帮忙。”   “无妨,好在有了这个,本宫心里也有数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抓出个证据来。”懿贵妃眼神变得冰冷:“明日叫蕊珠来本宫这里一趟。”   “是,娘娘。”雪茶立刻应了。   第二日一早,蕊珠果然来了清云阁。   “蕊珠见过娘娘,娘娘近来可好?”   蕊珠笑吟吟道,想上前摸摸懿贵妃的大肚子。懿贵妃看出她心思来了,便叫她上前来。刚好来了一阵胎动,惊得蕊珠脱口喊叫道:“娃娃居然会动诶!”   雪茶哼道:“那当然,瞧你这没见识的。”   懿贵妃眼神示意雪茶不要挑战:“好啦,本宫这都快八个月了,自然是会动的。”   蕊珠兴奋道:“嫔妾听说这后宫生产,到了八个月时便可以召进娘家人来进宫陪伴,娘娘可开心吗?”   懿贵妃的笑僵了一下。雪茶赶紧给了蕊珠一肘子,蕊珠这才反应过来说了不该说的话——懿贵妃哪有能进宫照顾的娘家人呢?她这张嘴可真是又捅了篓子了!   “对不起娘娘,嫔妾又说错话了。”   蕊珠埋着头说道。懿贵妃反倒安慰似的对她说道:“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本宫还有事情交待你去办,你且过来。”   蕊珠上前凑过了耳朵,懿贵妃对她如此这般耳语一番。蕊珠吃惊,也很快应下了。稍后她便出了清云阁,向浣衣局而去。   浣衣局仍然是老样子,小宫女们蹲在地上,被周围无数的水桶衣裳包围着。蕊珠和侍女罗霓迈进这里,从前觉得宽敞无比的大院,现在看来只觉得繁乱狭小,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般。   浣衣局的掌事邱嬷嬷正在拿着鞭子教训小宫女们,见蕊珠进来,一下惊呆了,忙不迭迎上前赔笑脸道:“娘娘怎么来了?”   这位邱嬷嬷从前可没少给过蕊珠苦头吃。她自己的外孙女也是在浣衣局做事的,因着嫉妒蕊珠貌美,便常常向邱嬷嬷寻机告状。蕊珠瞥了院子里一眼,只见她外孙女阿秋仍蹲在地上做事呢,便不理会邱嬷嬷,站到阿秋跟前说道:“哟,阿秋,别来无恙啊!”   邱嬷嬷脸都白了。阿秋一抬头,见她憎恨嫉妒的蕊珠竟像仙女似的站在跟前,登时说不出话来。邱嬷嬷慌忙上来道:“娘娘,她……”   蕊珠呸道:“什么娘娘,嫔位以上才能称娘娘呢。你这么叫我,可是在讽刺我呢?”   邱嬷嬷慌张道:“不是不是,那、那怎么个称呼?”   蕊珠翻了个白眼:“随你。我问你,宫女阿蒙的住屋在哪?”   邱嬷嬷迷茫道:“阿蒙她已经不在了呀!”   罗霓呵斥道:“叫你说你就说,哪来那么多废话!”   邱嬷嬷只得指了个方向,蕊珠便进去了。邱嬷嬷在后头嘀咕着:“什么野鸟也能飞上了枝头,还在我跟前装神气!呸,不过一个小小的才人,我们家阿秋怎么就不可以?”   蕊珠却没听到这些,她只顾着打量阿蒙的屋子了。阿蒙跟她从前一样,睡在个十来人的大通铺上。因她人已去了,那铺子上便已没了她东西。正为难时,忽地又进来一个小宫女,怯怯行礼道:“您就是宁才人吗?”   蕊珠惊奇道:“你怎的知我名号?”   小宫女道:“外头有些您旧日好友都在议论呢,说您怎么突然过来了。奴婢看您进了这里,猜想您是为了阿蒙的死而来,对不对?”   蕊珠一惊,这个小宫女好生机灵!   “正是,关于阿蒙你知道多少?”   小宫女道:“阿蒙是我好友,她五天前突然没了。那天早上,嬷嬷叫她去送衣裳,她就没再回来。嬷嬷说她在半路上溺水了,可她是个会水的,不可能溺水。可是奴婢没敢说,也没人会听奴婢说。”   蕊珠沉思道:“五天前,那正是贵妃娘娘提起说万才人的药被换掉那天。看来阿蒙说谎了,她根本不是去送衣裳,而是去换药了。”   蕊珠又问道:“那么你可知道她的遗物在哪里?”   小宫女走到自己床头,取了个包裹出来:“都在这里。嬷嬷说要给她烧了,奴婢不舍得,就拿两个月月例给换出来了。想着以后出了宫,还可以捎给她家人,也算给她娘和妹妹一个念想。”   蕊珠鼻子一酸:“你真好。”   她将包裹打开,只见里头尽是些不值钱的,唯有一件成色上好的玉镯子,中间还嵌了一圈花纹繁杂的黄金,一看便知不是她能拥有的。   蕊珠心道果然,便不动声色将玉镯子取出来,戴在了自己手腕上。罗霓摁住她手道:“戴死人的东西不吉利,还是我拿着吧。”   蕊珠摇头道:“娘娘吩咐的事,我一定要亲自做好才行。”她又问小宫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道:“我叫菱香。”   蕊珠笑道:“菱香,谢谢你今日所做的。你放心,阿蒙她不会枉死的,我们定会还她个公道。”   菱香感激不尽,送了蕊珠出去。却见外头邱嬷嬷正扒着门缝偷听。蕊珠瞪她道:“今日之事你若敢说出去,小心你的脑袋!”   邱嬷嬷打个激灵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   蕊珠和罗霓出了浣衣局,又和旧好友说笑一番,这才走了。   回清云阁的半路上,两人遇见了姜贤妃。蕊珠不动声色手腕上镯子掩起来行了个礼。姜贤妃瞥了眼她过来的方向,笑问道:“怎么宁才人这是到浣衣局去了?”   蕊珠笑道:“可不是,听说一个旧友病了,嫔妾就悄悄去看了看。对了,贵妃娘娘她向来不喜嫔妾与旧友往来,还望贤妃娘娘替嫔妾保密,千万不要告诉贵妃娘娘啊!”   她拿出十二分的演技来,姜贤妃果然被蒙住了,没再继续追问:“你放心罢,本宫不会说出去的。”   蕊珠开心道:“谢娘娘恩慈!”   姜贤妃点点头,叫轿辇继续走了。她想着宁蕊珠本就是浣衣局出身,又向来没规矩惯了,时不时回去混玩一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许是她多心了,才会怀疑宁蕊珠是故意去了浣衣局的。   见她走了,蕊珠松口气,立刻去了清云阁,将那镯子交给了懿贵妃。 第43章 审问   懿贵妃又正有些不适, 缓了好一阵才能勉强坐起来听蕊珠回话。蕊珠将在浣衣局所见所闻说了一番, 将那玉镯交给了懿贵妃去看。   只见那是一只白玉镯, 上头雕了一双喜鹊, 煞是灵动可爱。只是那鸟儿的半身却被一道金圈儿给打断了。懿贵妃招手道:“雪茶, 你来瞧瞧,这镯子有什么稀奇没有?”   雪茶早眯着眼打量半天了,自然早已看出蹊跷来:“呀, 这镯子可是前两年娘娘赏给殷淑妃的不是?奴婢记得那是一双, 这只看那鸟儿的朝向, 应该是左腕上佩戴的罢。不过看样子, 这镯子竟是给弄断了,如今又镶了一圈金子上来凑合起来。”   懿贵妃含笑道:“不错, 你记性甚好。”   雪茶笑道:“不是奴婢记性好。这镯子是娘娘从家里头带来的, 那时初进宫来便拿了一堆礼物送给这个又送给那个。这喜鹊镯子这般罕见,奴婢那时还不舍得很呢!”   懿贵妃也想起来了:“是了,为着本宫将这一对镯子送人,你还哭了一场呢。”   说这话时, 她又是一阵胎动, 额上已经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了。雪茶看她脸色实在不大好,正要劝着歇息,懿贵妃又说道:“去把姜贤妃叫来。另外, 再着几个太监去搜宫, 记得等姜贤妃走后再去, 莫要惊动了她;再着另几个太监去搜殷淑妃那里搜宫, 务必要将另一只镯子也搜出来做证据,本宫好向陛下回话。这样此事便也不会再波及兰茹和四喜了。”   雪茶赶紧派了人去了,然后扶着懿贵妃道:“娘娘,您还是先歇着吧。要不将徐夫人叫来,等下一起帮着质问姜贤妃,娘娘您也好少操些心?”   懿贵妃无力地点点头:“好罢,就随你。此时不宜叫殷淑妃过来,就叫徐夫人过来罢。蕊珠,你也在这儿听着,多学着点儿。”   蕊珠喜滋滋道:“是。”   过了不多久,徐夫人果然来了。懿贵妃将因由向她说了一遍,她只点了点头,仍旧一脸淡漠道:“嫔妾知道了。”   再过一会儿,姜贤妃也来了。她见蕊珠和徐夫人也在,只当是懿贵妃叫她们来陪同解闷的,一点没发现不妥,只笑盈盈道:“嫔妾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可安好?”   懿贵妃笑道:“很好。雪茶,本宫觉得有些冷,把门都关上吧。”   雪茶一挥手,整个清云阁从宫门到院门到屋门,全部轰然锁起了。姜贤妃吃了一惊:“娘娘在这样夏夜里也觉得冷么?要不嫔妾还是叫秦太医来看一看吧。”说罢便要起身。   懿贵妃却半倚在美人靠上,拈起块冰果闻了闻:“你跪下。”   姜贤妃一怔:“什么?”   懿贵妃又道:“本宫叫你跪下。”   她声音有些疲惫,但仍带着不可抗拒的意思。姜贤妃愣了半天,和她身旁大宫女重云对视一眼,终究还是跪下了。   这场面可是不常见的,难怪懿贵妃要叫人关门了。她即便贵为贵妃,但姜贤妃、殷淑妃这种带有封号的妃嫔,地位也不低,除了大场面,甚少会有向贵妃下跪的时候。姜贤妃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不妙了。   她额上也微微有些出汗了:“娘娘是有什么要事要吩咐嫔妾么?”   懿贵妃示意雪茶将那镯子托给她看:“姜贤妃,你可认得这个?”   姜贤妃却有些迷茫:“这个、嫔妾不认得。”   懿贵妃仔细观察她神情,并不像是说谎,倒是她身旁大宫女重云脸色有些变了。   懿贵妃笑道:“你不知道不要紧,且问你身边重云就知道了。”   姜贤妃看向重云,只见她一脸尴尬又紧张,额上冒的汗比姜贤妃还多。姜贤妃有些慌了:“重云,你做了什么?”   她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重云只拼命地摇头,却说不出话来了。两人对视了半天,徐夫人终于不耐烦了:“有话直说。重云,你老实说,这镯子可是你从你家娘娘库房里拿出来的?”   重云呆了一呆,突然咬着牙道:“是!请娘娘恕罪!这镯子……是、是奴婢从娘娘库房里偷出来的,想着可以换几个钱……”   徐夫人打断她道:“这断掉的镯子能卖几个钱?你一个妃子身边的大宫女,要拿什么好东西没有,偏会看上这个?”   重云支吾着,姜贤妃见情况不对,立刻抬手给了重云一巴掌骂道:“小蹄子!本宫待你还不够好吗!你连这些破玩意儿也要眼馋!”   重云只喊娘娘饶命,懿贵妃看两人演了一阵,不禁好笑道:“行了,姜贤妃,仔细打得手疼。你且让开,让徐夫人问她罢。”   重云只抱着姜贤妃衣角呜呜地哭,徐夫人起身将她拉开,使劲扼住了她咽喉:“这镯子才不是你偷的,分明是你奉了你家娘娘的命令,拿出来赏给阿蒙的不是吗!你今儿若不说实话,本宫这一双手,可就要生生捏断你的喉咙了!”   说罢她一使劲,重云立刻捂着咽喉哼叫起来,手脚不断挣扎。姜贤妃看得心惊胆战,又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突然来这么一出,她眼看要被吓得崩溃了。   徐夫人掐了重云一会儿便松了手。重云倒在地上咳喘了半天,眼看徐夫人的手又伸来了,她大叫道:“我说!我说!这镯子是我家娘娘赏给我的!”   徐夫人给了她一个巴掌道:“还敢胡说!”   懿贵妃见状叹气道:“你倒是忠心。算了,本宫这会儿难受得很,也不耐烦问了。姜贤妃,本宫可是给过你脸面了,是你自己不愿体面招来得个从轻处罚,那就别怪本宫不给你面子了。”   姜贤妃瑟缩着听她说道:“你记恨陛下为着本宫冤枉了你,又嫉妒殷淑妃主理六宫凌驾与你,你便起了坏心思,拿万嘉嫔给万才人送药这事做了些乱子出来。   “你先是临时从最不起眼的浣衣局找来个小宫女阿蒙,叫她半路上放鸽子惊吓了给万才人送药的小宫女,又在换药时下了藏在指甲里的红花进去。作为交换,你给了她一件赏赐。而浣衣局的小宫女阿蒙,她一生都没见过好东西,所以你们便随意给了件曾经断掉的玉镯子来打发她。   “本宫没记错的话,这曾是本宫赠给殷淑妃的镯子,本是一对。殷淑妃也许是念着你们的姐妹情,才又分赠给了你一只。而宫妃之间互赠的东西不同于上面赏赐,是不会记档的。所以,你恐怕是根本没将殷淑妃的情谊放在心上,才会忘了这镯子,并在它摔断之后还能拿出来随便赏人——本宫说的是也不是?”   姜贤妃哭了,哭得楚楚可怜:“嫔妾没有!嫔妾真的没有!”   正否认着,殷淑妃却和那两拨前去搜宫的太监们一同来了。进屋见姜贤妃跪在地上,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也跟着一同跪了下去,向懿贵妃求情道:“求娘娘开恩!”   懿贵妃冷笑道:“你可知她都做了些什么,你就替她求情!”她将宫人呈上的另一只镯子掷在地上道:“这便是从你宫中搜出来的?”   殷淑妃迷茫点头,徐夫人又问道:“你是不是还送了一只一样的,给了姜贤妃?”   姜贤妃哀求似的看着殷淑妃,轻轻摇头。可殷淑妃想不到说假话的理由:“正是,娘娘。”   姜贤妃哭着瘫倒了。徐夫人便将方才事情经过又讲给殷淑妃听一遍。殷淑妃也傻了,浑身颤抖着去看姜贤妃:“姐姐,你……你怎么能?”   徐夫人对姜贤妃嗤笑道:“素日里总见你和殷淑妃要好,两人就没有一天不黏在一处的,却不想你背地里竟这般对她。你是想借这个事,让她被治个管教不善的罪名,同时再除了万嘉嫔,和万才人的孩子?看不出来啊姜贤妃,你可真够狠的。”   姜贤妃先是掩面,再是咬牙道:“本宫没有做这些事!都是重云,是她的主意!本宫什么都不知道!之前懿贵妃的流言,不也是因她而起么!重云,你说话呀重云!”   她状若疯妇地死盯着重云,像是在逼迫她般。重云大哭道:“娘娘,我为您做了这样多,您就这样将我向外推来顶罪么!”   她大约是觉得反正自己活不成了,与其被送到暴室死在嬷嬷太监手里,还不如自戕来得痛快,于是便大喊一声,竟起身直冲向墙壁,一头碰死了。   血汩汩流下,蕊珠吓得一声尖叫,两眼一翻晕过去了,徐夫人接住了她在怀里。姜贤妃也懵了,瞪大眼睛看着重云的尸体,眼中顿显愧悔之意,扑过去便抱着她哭起来。殷淑妃含泪犹豫半天,还是上前想将姜贤妃拖开去。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雪茶倒是见怪不怪,只是觉得这太不吉利了,想将懿贵妃先搀出去避一避,却见她气息不稳,似是也受了惊吓,浑身颤得厉害,手一直捧着肚子。雪茶再一看,不禁失声惊叫起来:“来人呐!叫太医!娘娘见红了!陛下,快去叫陛下来!” 第44章 早产   懿贵妃只觉得腹下一阵一阵疼痛得厉害, 像是有人一直在拼命碾她的肚子。实际上, 方才在审问姜贤妃时她便很不舒服了, 想是又受到了重云的惊吓, 这下便一起发作了。   蕊珠早就给吓哭了。雪茶一身的冷汗, 扶着她吩咐道:“快去叫秦太医来!你们几个,迅速去禀报皇上!”她从手到声音都抖得不行,其实也不知道该怎样办了。姜贤妃忙从地上爬起擦泪道:“娘娘恐怕是要小产了, 将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叫来吧。”殷淑妃也附和着, 一同将懿贵妃搀进了里间榻上躺下。   雪茶这才想到这一层, 想要问问懿贵妃感觉怎样, 她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死死咬牙。姜贤妃又指挥道:“叫人把重云先拖出去。这里刚死了人, 娘娘不能呆在这里生产。娘娘, 您这是产前阵痛,等下会有一阵子不那么痛的,就赶紧挪到别的地方去吧。”   懿贵妃只能微微点头,再说不出话来了。徐夫人却拦住姜贤妃道:“慢着, 你现在可是戴罪之身, 凭什么要听你的?”   姜贤妃低声冷笑道:“你可别忘了,本宫也是早产过的人。本宫知道有多么痛、该怎样办,但你不知道。所以, 你给我让开!”   徐夫人不依不饶道:“这些自会有太医来诊断, 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贵妃才刚料理了你, 谁知道你会起些什么歪心思!”   姜贤妃大怒道:“本宫假惺惺?本宫是狠毒, 但本宫不会对孩子动手!人命关天,你给我让开!”   徐夫人就是不让。两人僵持间,殷淑妃一头要照顾着懿贵妃,一头又要劝解她二人,急得简直要哭了。好在很快秦太医便来了。经他一看,懿贵妃果然是要早产了。   “贵妃娘娘此时情况凶险,还请几位娘娘稍安勿躁,静心等候啊。贤妃娘娘若有……有经验,可以留在这里安抚贵妃娘娘。”秦太医看着剑拔弩张的二人,就差没直接将她们给赶出去了。姜贤妃胜利者似的翻了徐夫人一个白眼道:“本宫留在这里照顾懿贵妃,倒是不懂事还要抬杠的人快些出去罢,不要在这里添乱了。”   殷淑妃也劝道:“是呀徐妹妹,有什么话等娘娘生产了再说吧。现在人命关天,大家就都别争了。”   徐夫人只得气哼哼出去了。刚到院子里,就看见昭帝急匆匆而来,在门口便大声喊道:“人怎么样了?”   他是从勤政殿撇下钟离而来,一路上催促了轿辇无数次,最后几乎是自个儿跳下轿辇跑过来的。徐夫人冷冷道:“贵妃娘娘只怕是要早产了。陛下快去看看吧。”   昭帝一步跨进屋中去,只见里外都乌压压站满了人。他不耐烦道:“无关人等都给我出去,都堵在这里做什么!”   一干人等吓得立刻出去了。正逢懿贵妃的阵痛缓解了些,昭帝便听到她虚弱道:“陛下,来看一看臣妾吧。”   昭帝转过屏风,姜贤妃等人给他让出路来。只见懿贵妃脸色白得像雪,鬓发都湿透了,正有气无力地冲他笑。昭帝几乎要哭了:“好好地怎会要早产了?你平日里不是一直在喝安胎药吗?”   懿贵妃抚慰似的拍拍他的冰凉的手:“没事的陛下,现在臣妾想换个地方生产。这清云阁太冷清了,您能不能帮帮臣妾,把臣妾抱过去?”   昭帝着急道:“不要胡闹了,你现在这样怎能随意动弹?清云阁是冷清,但是有朕在呀!”   懿贵妃摇头,坚持不要在这里。无奈,昭帝来不及问原因,怕她又随时难过起来,只得小心抱起她,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临近的荣熙宫。   荣熙宫温贵人已经睡下,见此阵仗吓了好大一跳,急忙好一番安排,懿贵妃总算挺过了第一波阵痛。紧接着又来了第二波,昭帝便一直陪着她,也不知给她额上擦湿了几条帕子。   姜贤妃倒是一直在里头帮忙照顾。因着是有过经验的,她竟比雪茶等人还要照顾得体贴些。兰茹本也想进去帮忙,却被姜贤妃给赶了出来:“你腿脚不利索,就不要在这里添乱了。且去外头给你家娘娘看着煎药吧。”   满屋子人都看向兰茹,她满脸通红,咬牙忍着泪水走了出去。   那药是在懿贵妃产房外廊下煎的。她呆呆蹲在那看着药炉,听见里头懿贵妃一声一声的嘶喊,眼泪便止不住地流。四喜本在外间房里伺候,见帮不上忙,便出来安慰她道:“你不要哭了,你家娘娘从来命大福大,自会没事的。”   兰茹哭道:“可我这个样子,从娘娘身孕之初便没在她身边好好照顾过。如今连那个作恶的姜贤妃都能在里头照顾,又凭什么把我给赶出来!以后这满宫里的人,知道我是个最没用的了。”   四喜好想将她搂进怀里摸摸她的头,可大庭广众之下,他只能叹气道:“你别白白难过了。姜贤妃是瞅准了时机,想借照顾你家娘娘的功劳来抵罪,她不会对你家娘娘不利的。再说,陛下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拿她怎样的。你暂且不要操心了,我日后定会挑个机会,在陛下耳边吹吹风,把这桩旧事再给吹出来。”   他看着点头的兰茹,又默默想道:“没办法啊姜贤妃,你如此在众人前下了她的脸面,那就别怪我在陛下跟前下了你的脸面!”   长夜漫漫,懿贵妃的阵痛一波比一波激烈起来。到了近丑时,昭帝终于被太医们给劝了出去。   他立在庭院里,抬头望向天上明月。今夜星空繁亮,他一颗一颗数着,也不知从头数了多少次。四喜过来轻声道:“陛下,勤政殿那边,钟公子来问这边怎么样了。”   昭帝深吸一口气道:“你叫他过来,也看看咱们新出生的娃娃。照理来说,他可是孩子的小叔叔呢。”   夜半放一个男人进到后宫来,可是大忌。可四喜听着里头懿贵妃撕心裂肺的喊叫,再看看昭帝死死绷着却不停颤抖的嘴角,他哪里敢说一个不字?昭帝这是铁了心认定懿贵妃会母子平安的了。   四喜脑子里也乱哄哄的。方才太医说了,母子情况都甚为凶险。倘若懿贵妃那边真有个三长两短,还是叫钟离过来陪着昭帝比较好吧?   他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压下这不吉利的想法,派人去叫了钟离过来。   接到消息的钟离即刻前往荣熙宫来,不停催促着掌灯宫人“走得再快些”。可走到半路时,却有个人站在阴影里头挡住了他去路,清冷冷说道:“站住!”   钟离听是个气势十足的女声,想是个哪位嫔妃罢,便垂眸拱手道:“恕在下无礼,夜间闯宫。是陛下命在下前来的,还请这位娘娘放行罢。”   那人却不让开:“你叫人退下,我有话要问你。”   钟离皱起眉头:“恕在下赶时间,娘娘请放我过去罢。”   “退下!”那人突然一声冷喝,掌灯宫人吓得一个激灵,自然是听她的了:“是,徐夫人。”说罢便退到了一旁。   钟离也窝不住火了,正要发作,却听见这一声“徐夫人”,他顿时怔住了:“徐夫人?哪个徐夫人?”   月亮从乌云里钻出头来,月光打照在徐夫人脸上,将她面容映得一清二楚:“除了我还能有谁?你可还记得我吗,司寇珉?”   钟离彻底惊呆了。往事如潮水一般上涌心头:“徐海月,是你吗?”   这一回答,便不打自招了他便是司寇珉,想要再改口也来不及了。钟离想,或许也是他根本没想在这个女人跟前掩饰身份的缘故吧。说实话,他知道徐海月在昭帝的后宫里,但二人早已身份有别,他一个“死人”,又如何能肖想皇兄的后妃呢?   徐海月一滴眼泪落下,缓缓向他走来,伸手欲要触摸他戴着面具的脸庞,却被他躲开了。半晌,钟离哽咽出一句:“罢了,我走了。夜露深重,你快回去吧。”   轮椅轻轻转动起来。徐海月呆了半晌再回头,钟离已然不见了。她犹神在半空中的指尖冰凉,还微微带过了一丝钟离身上的药香。   二人这短短的过场很快又被云朵给遮蔽了,阴影中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却不知在那徐海月背后的山石后头,却有个万嘉嫔掩着嘴巴听到了一切。   她今夜失眠,却偶然听到懿贵妃早产的消息,便急匆匆去往荣熙宫,想看一看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却不想半路上见到徐夫人拦住了一名男子,而那男子,正是之前与她有过几回尴尬照面的人。   她听见徐夫人叫他为“司寇珉”,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这名字有何蹊跷,却再想不到昭帝的姓氏也是司寇。万嘉嫔呆呆站了半天,犹豫着要不要把徐夫人“勾搭”外男的事告诉昭帝——她不在乎徐夫人的生死,但她还记得那人身上的药香味,甚是好闻。她莫名地就有些不忍心。   离开徐海月后,钟离迅速将关于她的一切都压制回内心,强迫自己只一心想着昭帝与懿贵妃。等他赶到荣熙宫时,正听见里头嬷嬷们喜极而泣道:“娘娘生了!生了!” 第45章 小猴儿   “娘娘生了, 是位小皇子!”   “哇”地一声婴儿长啼划破夜空, 整个荣熙宫顿时沸腾起来。昭帝拔腿就往里面冲, 慌得太医嬷嬷们跪了一地阻拦他, 四喜赶上来拖住他道:“陛下使不得呀!现在还不行!”   昭帝刚停住脚步, 里头又有嬷嬷惊恐道:“娘娘她昏过去了!”   这下谁劝也不好使了,昭帝恨不得把门给踹了进去。还是蕊珠跑出来说:“陛下,您现在进去会惊扰到娘娘的!您看您还要踹门, 这要不得, 要不得啊!您别在这里吵着娘娘了, 快出去罢!”   昭帝僵住了腿和手, 就这么呆站了一下下,钟离已经将轮椅转了进来。四喜松了口气, 总算来了个能劝住他的。   “陛下, 还是先到那边屋子去避一避吧,娘娘应该只是累了,并无大碍。”   钟离看见皇兄呆滞模样,有些想笑。好在他的话昭帝向来听得进, 果然去了隔壁屋子等着。呆坐了一会儿, 昭帝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一撩衣摆蹭地站起:“那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说朕会吵着贵妃?她不是都昏过去了,朕还怎么吵着她?”   钟离赶紧过来将他摁坐下道:“罢, 罢, 皇兄可是太紧张了。先喝口茶放松一下。”   外头温贵人端了热腾腾的茶水进来, 也不多说:“陛下, 贵妃娘娘会没事的,您要不先歇下吧,等下还要上朝呢不是?臣妾已经把东两间给收拾出来了。”   她是个面容婉丽、淡然如水的女子,语声也是极其温柔的,说起话来能叫人不自觉地心情平和起来。昭帝顿时有些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竟紧张到有些失态了。   “不必了,你先去歇息吧,朕就在这里守着。”   昭帝拒绝了她,温贵人也并不失望,她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遂婉婉道声“是”,便退了出去。   温贵人只不在了这一会儿,外头又人仰马翻起来。温贵人为着自个儿并没有生育经验,怕闯进里头只会添乱,便一心一意在外头料理着,是以才能保证里头安心生产。这会儿她已疲惫至极,但还不肯去睡,仍旧强撑着精神理事,竟是一句也没在昭帝跟前提自己的功劳。   四喜是个最帮不上忙的,却将所有人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呢。见温贵人如此,他暗自点头道:“陛下需得知道温贵人的苦劳才是,待我等下进去向他提一提,顺便再说一说这两日姜贤妃的事罢。”   谁知等他进了屋子,却看见姜贤妃正进去了跪在昭帝面前哭泣道:“陛下,请恕臣妾的罪吧。都是臣妾不好,才导致娘娘生产受苦的。”   昭帝本眯着眼睛撑额打盹,听此又张开了眼睛:“什么?”   姜贤妃拿帕子拭泪,楚楚可怜道:“昨日晚上,臣妾到清云阁看望贵妃娘娘,不想重云做错了事。臣妾怕她惊了贵妃的胎,就训斥了她几句。结果臣妾因心系贵妃,将话说得重了些。当时徐夫人和宁才人也在,重云那丫头想是羞愧至极,竟在贵妃跟前一头碰死了!”   昭帝直起身子来拍桌怒吼道:“怪不得她说要搬离清云阁!你是怎么管教的重云,竟做出这种事来!”他实在后怕,她那时已不大好了,若真在挪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那还了得!他还记得懿贵妃当时死死抓住他肩膀汗泪合流的样子,真是吓得他手抖腿抖浑身抖。   姜贤妃以帕掩面道:“都是臣妾的错!纵然臣妾在这里竭尽所能照顾了贵妃一宿,也难逃罪责。请陛下降罪吧!”   昭帝听此,果然说不出话来了。姜贤妃的确在里头忙了一宿,她曾带着一手血水进进出出许多次,众人皆都瞧见了。有嬷嬷劝她离了这里,免得弄脏了衣裳,她还摇头说:“懿贵妃就是我的姐姐,做妹妹的怎可在姐姐生产时不帮忙照看呢?”众人纷纷称赞她贤良,真担得起“贤妃”一号。   昭帝头疼,捂着额头道:“罢了,你也辛苦了。你下去吧。等贵妃安好了,你们都有赏。”   姜贤妃哭泣着起身出去了。钟离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侧身瞄了昭帝一眼,眼色毫无一点羞愧,倒是得意地很。   “唉,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钟离暗叹了一句,昭帝下意识问道:“什么?”   “没什么。皇兄,您要是累了,不如先去歇息吧?”钟离不好干涉别人家事,只得转移话题道。此时有个嬷嬷又来报道:“陛下,可以进去了。不过小皇子因是早产,情况不大好,太医们正在照看。娘娘还在昏睡着,但已无大碍了。”   昭帝立刻去了。里头屋子里,懿贵妃果然还在昏睡着,面色苍白,汗珠如豆。蕊珠和雪茶正拿帕子给她擦拭着,见昭帝进来,便识趣地将帕子递给他,自己出去了。   昭帝在她身旁坐下,一摸她手冰凉。想掀开被子看一看,一想又算了,只是在她身旁安静呆着。握着她手坐了一会儿,昭帝便撑不住困意,不觉伏在她身旁睡着了。   懿贵妃睡了一阵,忽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叫道:“娘娘?”   “怎么了?”她有气无力地应着,努力睁开眼睛。只见雪茶正抱着个小小的襁褓向她笑:“娘娘,按您吩咐的,这第一口奶要您亲自来喂呢!”   懿贵妃微微笑了笑,记起来了。雪茶将娃娃放在一旁,将她搀扶起来。懿贵妃却起不来,感觉手被谁牵住了。再一看,原来是昭帝,他竟伏在榻边睡着了。   懿贵妃悄悄将手从他手中抽出,生怕惊醒了他。还好娃娃这会儿乖得很,只是闭着眼睛一直咂嘴巴。懿贵妃抱起他,只觉得怀中柔软是世上任何事物都不能比的。   又有个嬷嬷进来,帮她折腾了半天才给娃娃喂上奶。娃娃吧唧吧唧嘬了半天才吃上一嘴,他倒是欢快了,懿贵妃却疼得不行。她眼泪都要下来了:“这孩子力气可不小。”   嬷嬷笑道:“咱们小皇子将来定是顶天立地的,力气自然不能小!”   懿贵妃闻言只是温柔看着这个小娃娃。将来要顶天立地的这位此时正像只小猴子,浑身又红又皱地窝在她怀里嘬奶。   嬷嬷见懿贵妃一直憋着眼泪,便劝道:“娘娘,还是抱给奶娘吧。您也该好好歇歇了。”   懿贵妃摇头,坚持要将这一顿喂完。嬷嬷急了,蕊珠也跟着劝,三人正僵持间,将昭帝给吵醒了。   他一睁眼,先看见懿贵妃怀里那只小猴儿嘬奶的场景,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便直愣愣地看着。嬷嬷和蕊珠立刻溜了出去,懿贵妃脸红了。   “陛下醒了?”她仍很虚弱,但面上笑容是昭帝从不曾见到过的满足。   “你怎样了?还难受吗?”昭帝下意识不停地追问,懿贵妃再三解释自己真的没事,他才放过了跪在外头瑟瑟发抖的太医们。   昭帝彻底清醒了,看看她,再看看正在哼唧的小猴儿:“这是……是、是咱们的孩子?”   懿贵妃点头。昭帝又疑惑道:“他怎么这么丑?”小猴儿仿佛听见了他的“质问”,立刻使劲嘬了他娘一口表示抗议。懿贵妃的眼泪这回是真下来了。   昭帝立刻大叫道:“太医!太医人呢!”   懿贵妃伸出手摁他道:“没事的陛下,只是他咬疼臣妾了。”   昭帝惊奇道:“怎么他还有牙齿?”   懿贵妃道:“没有。”   昭帝更惊奇了:“那他怎么咬的?”   懿贵妃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外头雪茶忍笑赶走了慌张冲过来的太医们。   小猴儿终于吃饱了,开始呜呜嗯嗯地哼唧。昭帝看清了他的样子,更为震惊了:“他为何这么丑?朕和你,明明都长得极美啊!”   懿贵妃:“……”这个问题,她也并不是很想回答,只默默掩上了胸前衣裳。   昭帝往她胸口瞥了一下。此时他还有点懵,还未完全脱离出“朕居然真的有了个儿子”的状态,因此喜悦感还未完全爆发出来。他有些不爽这个小猴子霸占了他最喜欢的位置。   他从懿贵妃手中接过小猴儿,那份温暖和柔软终于将他彻底击醒了。他喊出了声:“这是朕的儿子!”   仿佛回应他似的,小猴儿呜呜嗯嗯的声音更大了些,嘴角冲他扯了扯,仿佛在笑。昭帝更激动了:“他为什么一直闭着眼?是不是太累了,没力气睁眼?”   懿贵妃叹气道:“孩子还小,现在睁不开眼睛的。还有,太累了的不是他,是臣妾。”   昭帝傻笑道:“对对对,是爱妃姐姐,不是他。那爱妃姐姐你现在还累吗?”   懿贵妃是真的累,但为了避免昭帝更加激动,她只能摇头说不累了。   昭帝放下心来,又想起什么似的,竟从袖中抖出两张纸来。看了一眼,捡起其中一张给懿贵妃和小猴儿瞧:“看看,这是朕给孩儿想的名字!若是公主,就用那张上的;若是皇子,就用这张上的!”   懿贵妃还没瞧仔细呢,小猴儿突然表示不满意了。他小红脸一皱,憋出一声嚎哭来,同时昭帝感到即使隔着层襁褓,也有一股热流袭向了他的胳膊。   小猴儿人生的第一泡童子尿,就这样献给了他的皇帝老子。 第46章 父子   要不是还有着身为皇帝的尊严, 昭帝这会儿只怕已经惨叫起来了——小猴儿嗯嗯啊啊地送了他一件格外温暖的见面礼, 然后满足地咂咂小嘴儿, 重新睡去了。   昭帝瞪着小猴儿不知所措, 懿贵妃赶紧叫奶娘进来抱走了小猴儿去换尿布, 又安抚昭帝道:“陛下也去换件衣裳吧。”   昭帝高举着热烘烘的衣袖出去了。懿贵妃捡起他落下的那张纸一看,只见上头端端正正写着一个“鼎”字,便是昭帝给小猴儿起的名字了。懿贵妃心中一颤, “鼎”向来是帝王祭祀之器, 看来昭帝已经有意将小猴儿立为太子了。   懿贵妃开始担忧起来。不过孩子还小, 现在提这个还为时尚早。换过衣裳的小猴儿重新被抱进来放在她枕边, 懿贵妃伸出指头,轻轻抚摸他皱巴巴的小红脸, 觉得这一切苦痛都太值了。   昭帝也换了身寝衣进来。四喜还撵在他后头急道:“陛下, 娘娘才刚生产完……”昭帝回身给了他脑壳上一下子:“你想什么呢,朕不过想在这儿歇一晚罢了。”   可是懿贵妃也撵人道:“陛下还是别处歇着去吧。臣妾这里不方便留人。”可昭帝不乐意,非要往榻上挤,一下挤醒了小猴儿, 小猴儿又哭起来, 懿贵妃便有些恼了。昭帝只得悻悻离开,去和钟离作伴了。   “唉,朕猜得果然没错啊。这娃娃一出生, 贵妃榻旁就再无朕容身之地咯。”   他举起酒杯, 对着已然快要东沉的明月感叹起来。钟离忍笑安慰道:“皇兄莫急。待明日给皇嫂晋封了, 皇兄自然能再重新讨得皇嫂的欢心。”   这话可是提醒了昭帝:“不错, 朕差点给忘了。后宫生子当晋封,等贵妃她出了月子,就该行皇贵妃的册封礼了。四喜,四喜!”   又被唤进来的四喜早就猜到是何事了,立刻笑嘻嘻道:“不用陛下多说,礼部那边自然已经准备妥当,就等娘娘出月子啦!”   昭帝满意道:“不错,就这样办。朕听嬷嬷们说,女人坐月子很是辛苦。四喜,你去吩咐太医,每日将滋补汤药煎了,好生给贵妃送去。若敢出半点差错,朕要了所有太医的脑袋!”   仍守在懿贵妃屋外的太医们不约而同都打了个大喷嚏。   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天便亮了。懿贵妃和她的小猴儿自然还在沉睡中,但六宫中其他地方可就没那么平静了。   因着懿贵妃虽吃了些苦头,但到底还算是顺利生产,所有在其中帮了忙的,便都受了封赏。蕊珠也从才人一跃成为美人。位分虽仍不算高,但她一介浣衣局宫女出身,能在贵妃跟前出尽风头,日后前程自是不可限量。因此众多素日给过她白眼的嫔妃宫人都赶来巴结。蕊珠傻傻蒙了头,多半还是由她同居荣熙宫的温贵人来帮忙应付的。一时荣熙宫可谓门庭若市,直看得其他宫室眼红不已。   其中便包括了身孕已近五个月的万才人。为着与懿贵妃同有身孕的缘故,她也得以沾了喜气,在贵妃生产第二日便跨过美人一级,直接被册封为了贵人。这令她欣喜不已,盘算着能在生产前再升上个贵姬,就能以嫔位身份来亲自抚养孩子了。她便挺着肚子往懿贵妃那里跑得殷勤,巴望着能讨她一分欢心。   可万嘉嫔却对此感到些许恐慌。她早已认定姐姐生下的孩子会归她来抚养,可若以万贵人眼下的晋升速度来讲,她的愿望只怕要落空了。   万嘉嫔给母亲寄了家书哭诉道:“说来母亲可能不信,嘉儿自从入宫,至今未得陛下宠幸……姐姐如今得了圣宠,又不能将宠爱分嘉儿一半,实在自私……嘉儿只想借姐姐的孩子借得陛下几分关注,一旦得宠,必将孩儿归还姐姐……还望母亲劝劝姐姐,帮帮嘉儿吧。”   万嘉嫔一边念叨着对不住姐姐,一边静静盼着回音。说实话,她作为幺女,自小便是家里最得宠的。姐姐无论做什么,父母都会叫她让着自己。她想,这次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果然,没过多久,万贵人便收到了母亲的信来。信中说道:“惠儿,你是姐姐,你要懂得疼惜妹妹才是。如今你位分低,就算生下孩儿又能给他什么呢?倘若是个皇子,没准儿还会受到别人算计……还是先去求了皇上,将孩儿交给你妹妹看顾罢。她到底是个嫔位,比你有能耐些。”   万贵人气得浑身发抖,当场便将这信撕得粉碎:“我到底是哪里不如那个小贱人了!从小她便习惯了抢夺我的东西,好,我是姐姐,我忍了!现在她连我的孩儿也要抢!好啊,想要本宫的孩儿,她就得拿命来抢!来啊!本宫难道会怕她么!”   她踉跄着,肚子差点撞到桌角。大宫女白薇吓得冒了一头汗去扶她道:“贵人,可小心着些!不管怎么说,先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最要紧的!”   万贵人忿忿坐下,手指使劲抓着帕子来回撕扯:“罢了,等本宫临盆的时候,还是不要叫母亲来进宫伺候了。谁知道她们又会做何手脚。”   白薇担忧道:“可是万嘉嫔一定会向陛下进言的,陛下不可能不让万老夫人进宫的呀!除非老夫人因故不能进宫,那才算罢了。”   万贵人呆了一呆,问白薇道:“你方才说什么?”   白薇一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可为时已晚,她看到万贵人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想是已经打上了什么主意。   万家两姐妹暗中较劲的时候,姜贤妃也没闲着。她最近是费劲了心思去讨好殷淑妃——为着她拿阿蒙之事构陷殷淑妃之事,殷淑妃虽看在多年的姐妹情面上为她向懿贵妃求了情,却再也不肯搭理她了。姜贤妃掰着指头算了算,这已经是殷淑妃与她冷战的第十三日。   姜贤妃自己也说不清她对殷淑妃到底是何感情——若说是多年的姐妹情,可她在构陷殷淑妃的时候也没有丝毫心软;若说是妒忌她,可如今她不理睬自己了,又觉得难受。姜贤妃犹豫很久,还是拿出看家手艺,做了殷淑妃最爱吃的糕点,登上了昭阳宫的门。   因着懿贵妃生产的关系,再加上姜贤妃在昭帝面前一番陈情,如今她做下的恶事竟是无人追究、不了了之了,因而除了当时在场的几个人,竟再无人知晓。姜贤妃便很顺利地进入内院。正待打了帘子进去,却听见屋里头有人提起她来。姜贤妃摆摆手,示意身旁宫女先不要惊动。   只听屋子里头有人说道:“娘娘,如今您总躲着贤妃娘娘不见,也不是长久之计呀。娘娘为何不当面找她问个清楚呢?”   只听殷淑妃苦笑道:“本宫能有什么问的呢?本宫只当她是一时鬼迷心窍便罢了。毕竟多年情分,本宫相信她也不是真的要害本宫,只是不服气陛下为贵妃拿她撒气,一时赌气罢了。不过本宫现在还不想见她。”   姜贤妃连忙将耳朵凑得离门边再近些,只听那宫女又道:“可是娘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哇。贤妃娘娘向来看着那么温和一个人,背地里下起手来竟如此狠毒,可见绝非善类,不过是平日里伪装得太好。娘娘还能再与她真心交好吗?”   里头一阵沉默。姜贤妃红了眼圈,将手中食盒给了守门宫女,便走了。   宫女疑惑,将食盒拿进屋去给殷淑妃道:“娘娘,方才贤妃娘娘来过了,在门外站了一阵子,给了奴婢这个便走了。”   殷淑妃与她的大宫女双鹤——也就是方才与她对话的那位面面相觑,知道那些话儿是全叫姜贤妃给听去了,只怕也伤了她的心。双鹤担忧道:“都是奴婢不好,现在可怎么办呢?要不,奴婢上门负荆请罪吧。”   殷淑妃拦她道:“无妨。她本就做错了事,就叫她听去也无不可。这些点心你们拿下去分食了罢。本宫再想想要如何与姜贤妃相处。”   双鹤只得拿走了食盒,却并未与她人分食,而是一股脑全部倒进了泔水桶。   姜贤妃离了昭阳宫,回想着方才听的那些,心口竟不自觉抽疼起来。她在路边呆站许久,心里恨死了挑拨离间的双鹤,下决心要除了她去。   如此闹腾了数十日,懿贵妃已然同小皇子搬回了万寿宫。而昭帝也已习惯了小猴儿趴在他胸膛里的感觉。他现在真真切切感到自己是个当爹的了。   “鼎儿,过来,到父皇这儿来。”   昭帝伸出胳膊,欢迎着正躺在襁褓里看他的小猴儿——准确来说,是朝他这个方向看的小猴儿。小猴儿现在能睁眼了,那眼睛上却蒙着一层雾般的薄膜。太医们说,等这层膜褪掉后,小皇子才能看清他父皇的脸呢!   小猴儿听见他父皇的声音,却并不理会,而是抓起几根小的不能再小的手指头,向自己的脸上挠去。昭帝惊呼一声,赶紧冲上去将他手掰开道:“不能抓!你看你脸上的红印子,再抓出几道来,你母妃又要埋怨朕了!”   小猴儿执着地一定要挠脸,昭帝不让。僵持几下,小猴儿终于哭了。   昭帝急得往外看一眼,只见院子里懿贵妃仍由雪茶兰茹陪着在慢慢散步。他赶紧笨拙地将小猴儿抱进怀里哄,却不想小猴儿伸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昭帝假装生气道:“你这个兔崽子,现在就对你老子这么凶,将来可还了得!看朕怎么收拾你!”   小猴儿哭得更为嘹亮了,嗷嗷呜呜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外头的懿贵妃。她着急道:“怎么了?是不是饿了,还是……”   一进屋,便看见昭帝正满头大汗威胁小猴儿道:“不许哭!再哭,朕就不给你找媳妇儿!”   懿贵妃:“……” 第47章 懿皇贵妃   昭帝与小猴儿的胡闹充斥了懿贵妃的整个月子期间——虽然她晚间不留人, 但白日里昭帝却时常过来与小猴儿玩耍。就这样到了小猴儿的满月礼, 同时也是她行皇贵妃册封礼的这一天。   双喜临门, 万寿宫天还没亮便开始喧闹起来。懿贵妃是被雪茶喜气洋洋给叫醒的。她睁眼一看, 小猴儿正在枕旁咂嘴睡得正香, 雪茶和兰茹轻声道:“恭喜皇贵妃娘娘!贺喜皇贵妃娘娘!娘娘快起床罢!”   懿贵妃懒懒笑着,伸出条玉臂来环在小猴儿身侧,极其温柔地撑身看他:“这孩子昨夜哭了三次, 本宫才刚睡了会儿, 这会儿实在不想动啊。”   雪茶兰茹相视一笑。兰茹道:“娘娘又不肯叫奶娘来, 定要亲自看顾, 可不是要被闹醒好几回了。娘娘还是快起身罢,今儿这样大好日子, 陛下还为此罢朝一天, 马上就要过来了呢!”   懿贵妃只得不舍地离开了枕被。兰茹为她穿上一套赤金双凤踏云皇贵妃制服,梳头太监小凌子将金累丝嵌珍珠宝石五凤冠为她戴上。雪茶又拿来支镶宝玉万寿字金簪对懿贵妃道:“娘娘,把这支也戴上吧,讨个彩头。”   懿贵妃本嫌头饰太重, 但看雪茶亮晶晶的眼神, 这显然是她极喜欢的一支簪子。懿贵妃微微一笑,便戴上了。雪茶果然开心得不行,直夸好看。   刚刚装扮完毕, 昭帝便急急忙忙闯进来, 见她模样愣了一下道:“爱妃姐姐, 这套衣裳很适合你啊。”   雪茶兰茹悄悄退了出去。懿贵妃待要从镜前起身行礼, 昭帝过去将她摁住道:“别急,这不还没完呢么。”   他伸手,指尖往口脂盒子里沾了沾,便向懿贵妃唇上抹去。灼热温度合着口脂香味儿,昭帝含笑看到懿贵妃在镜面中的脸庞绯红了。   “陛下,别闹了。孩子要醒了。”懿贵妃许久没有与他亲近了,但此时时机不对,只得按下心中悸动,找了个借口就要开溜。其实小猴儿早被奶娘抱出去换衣裳啦。   昭帝却又将她摁下去,脑袋凑在她肩膀上,故意朝她耳朵吹热气道:“爱妃姐姐,朕什么时候能来万寿宫睡觉?”   懿贵妃一时竟答不出话来,好在她早已习惯了这人的没脸没皮。那凤冠又重得很,她便趁机将脑袋转开去答道:“陛下,臣妾簪子戴歪了,快帮臣妾重新簪一下罢。”   昭帝轻轻将簪子拔出,又轻轻簪了回去,满意地看到懿贵妃一直垂着眼睫,不敢抬头看他。   满月礼与册封礼都要在万寿宫中举行,宫院里为此装扮得十分喜庆豪奢——且不论效果怎样,总之都是昭帝的主意,谁也不敢说不好看。六宫嫔妃们此时便站在宫院中,夸夸万寿宫的奢美,再艳羡一番懿贵妃,热闹得不行。   小猴儿因是早产,身体十分虚弱,太医说不宜太过劳累,因此他的满月礼很快便做完了。倒是懿皇贵妃的册封礼行了许久,待所有嫔妃朝贺完毕,她几乎已经要睡着了。好不容易结束后,便立刻回屋卸掉头饰钗环,同昭帝看小猴儿去了。   册封礼过后,众嫔妃都慢慢地出了万寿宫。姜贤妃疾步赶上殷淑妃,与她并行道:“妹妹近日可好?”   殷淑妃只冲她点点头,也不答话。姜贤妃继续没话找话地说着,殷淑妃仍只是爱答不理。这些都叫兰茹给瞧见了。   兰茹正待往屋里去,寻个机会将此事告诉懿贵妃,却被四喜给叫住了。   “先别走先别走,来来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四喜笑眯眯冲她招手,她只得过去了。两人站在廊柱后头说起话来。   “你做什么呐,这儿这么多人,叫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兰茹探头看了外头一眼,有些心虚。   四喜笑嘻嘻道:“怕什么,这会儿你们万寿宫都忙着领赏呢不是?看看,这可是我专给你留的好东西!”   他从衣袖中掏出个木头簪子给兰茹,簪身打磨得倒挺圆滑,上头还嵌了个宝石花朵。美则美矣,但跟兰茹素日用的比起来,确实简陋多了。她噗嗤笑了:“这是什么好东西?”   四喜红着脸不答话,却故意将手往背后藏去。他这一动兰茹就瞧见了,他那手指上还带着伤呢!   “手是怎么了?你素日只管在御前行动,怎会受伤呢?”兰茹想去捉他的手,四喜却转身跑了。她看了一阵四喜背影,再看看这簪子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他亲手做的吧!   感动的兰茹想再仔细打量一番簪子,却逢雪茶悄咪咪过来,突然蹦出在她背后道:“看什么呢?哇,这是谁送的?”说着她便夺了兰茹的簪子去看,急得兰茹直捶她:“还给我啦!”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四喜给你的?不错嘛,”雪茶拍拍兰茹的脑袋,她是真心为友人高兴:“这下你可该开心啦!不仅升了每月份例,还有个御前大总管日日来献殷勤!唉哟,我好羡慕哦~”   雪茶调笑着,闹得兰茹过来与她绕着廊柱追打:“谁献殷勤了!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雪茶呸道:“呸呸呸,我说了一堆话,你就只听见了这句。你是不是心虚了?害臊,害臊!”   二人的打闹全被路过的小凌子给听去了。他听见雪茶说羡慕兰茹有个御前大总管来献殷勤,便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梳头太监的服制,心里非常不是滋味。正巧雪茶也看见了他,便吩咐道:“小凌子,站在那发什么呆呢?娘娘卸下的头饰可都收拾好了?”   小凌子回过神来答道:“还没有,我这就去!”说着便低头走了。   兰茹见他似是很沮丧的样子,奇怪道:“怎么他最近总怪怪的,老是耷拉个脸给谁瞧?是不是你总训他,把他给训坏了?”   雪茶翻她个白眼道:“我哪知道啊!他这人也烦得很,老是盯着我看,看得我发毛!”   小凌子进屋去,看见懿皇贵妃卸下的凤冠和簪环都还搁在那里。这些从前都是雪茶兰茹管着的,但自从有了他这个梳头太监,自然便专门交给了他。小凌子将凤冠封好,拿起那支镶宝玉万寿字金簪正要放进匣中,却忽然顿住了手。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很冒险,但一旦成了,说不准雪茶对他便会是另一番青眼了。   小凌子看了看四周无人,便将那支簪子揣进了自己袖中。出门时正看见雪茶与一个洒扫小太监说话呢,他便回禀道:“雪茶姐姐,头饰都已经放好了。姐姐要不要去看一看?”   雪茶噘嘴道:“谁是你姐姐,不要混叫!”说着便走了,并没有进去看一看。小凌子低头一笑,也走了。   谁知到了晚间,懿皇贵妃突然想起首饰匣子里有两支珠花,是早上看见时想留给雪茶兰茹的,便叫雪茶把匣子拿来。打开一看,里头竟少了那支万寿金簪。雪茶大吃一惊道:“奇怪,白日里小凌子说他已经收拾好了的,怎么会不见呢?”   她与兰茹面面相觑。懿皇贵妃折腾了一天却有些累了,她本也不太在意这种小东小西的,便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你们先把这宫内查找一遍;若再找不出,再到外头找就是了。”   雪茶愧疚道:“娘娘放心,奴婢定要把这可恶的贼给捉出来!”   说做就做,她向来是个爆炭脾气,立刻便去踹了小凌子的屋门。小凌子就等着她找上门来呢,披了衣裳假装打呵欠道:“雪茶姐姐,这么晚了有什么吩咐吗?”   雪茶甩手就给了他一耳光:“说,娘娘的那支簪子呢?”   小凌子捂脸委屈装糊涂道:“什么簪子?”   雪茶咬牙道:“就是那支镶宝玉万寿字金簪!不见啦!”   小凌子惊恐道:“怎么会?可是我明明已经给收好了的,我还问了姐姐你要不要进去看一看呢!”   雪茶无话可说,气得几欲落泪。小凌子拍胸脯道:“姐姐别急!我这就去帮你把簪子找出来。”   雪茶哭道:“这满宫满院里这么多人,要怎么找?”   小凌子与她分析道:“姐姐你想啊,咱们宫里人虽多,但能进到内室挨到首饰的人其实不多。除了你与兰茹姐姐,便是我了。咱们几个自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来。想来是今日人多眼杂,有哪个迷了眼睛的正看见我收拾这些,他便起了坏心思,找机会溜进内室拿走了簪子。”   雪茶听他说得有理,点头道:“不错,但问题是今日都有谁看见了你收拾首饰?”   小凌子沉思一阵,一拍手道:“是了!姐姐可还记得,当时我出来禀报你收拾完了的时候,你正与一个小太监说话呢?他必是听见了,不如咱们现在先去搜搜他的屋子,或许能搜出来也未可知!”   雪茶果然是个急脾气,立刻带人去了那小太监的屋里。可怜那一屋子的洒扫太监忙了一天才刚睡下,门便被踹开了,登时慌得像一群屁股着了火的老母鸡,套衣裳的套衣裳,求饶的求饶。   小凌子站在屋门口大喝道:“给我搜!”   底下人立刻动手,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那小太监的枕头下掏出了一支无比华美的金簪递与雪茶:“雪茶姐姐,可是这个?”   雪茶登时大怒,命人扭了那小太监过来,给了他两个耳光:“你好大的狗胆,连娘娘的心爱之物也敢偷!”   那小太监被扇得差点趴在地上,哭了起来:“雪茶姐姐!奴什么都不知道啊!”   小凌子上前又踹他一脚道:“你不知道?那这簪子是怎么回事?你分明是那时听见我提起了娘娘的首饰,你就起了坏心,趁着今天进出人多的时候去偷了簪子!若不是我及时找到这里来,你只怕已经将这簪子偷拿出南门换钱去了!”   小太监抱着他大腿哭道:“奴没有!奴真的没有哇!奴忙活了一天,回来就睡下了,绝对没有说你做的这些事啊!”   雪茶气昏了头道:“你没偷,难道这簪子会自己长脚跑来不成?来人,把小安子给我押下去,先关在仓库里,等明日我回了娘娘再做处置!”   小安子被拖了出去,满屋人都瑟瑟发抖,有人想为他求饶,却被小凌子的阴狠目光给吓闭了嘴。   小凌子又向雪茶赔笑道:“雪茶姐姐,你消消气。总归这人和物都找到了,雪茶姐姐快回去歇息吧。”   雪茶看他脸上还挂着被自己扇出的红印子,有些愧疚地咬唇道:“对不起,我错怪你了。还疼么?”说着就用指尖去摸了摸那伤痕,又从怀中掏出块丝帕给他:“拿去沾了冰水敷着,明日我找太医要些药膏来给你。”   小凌子受宠若惊道:“多谢雪茶姐姐,我不要紧的!”   雪茶终于冲他笑了一笑,然后方离去。小凌子走到没人的地方,将那冰丝帕放在口鼻下狠狠吸了一口,心中脸上皆是大大的满足。   第二日,雪茶果然将此事告知了懿皇贵妃。懿皇贵妃正忙着逗弄小猴儿,听说簪子找到了,便没再追问,只说道:“既是他偷的,便打发出去罢,看哪个宫里还缺做杂活的,就将他派过去。”   雪茶犹豫道:“可是娘娘,依照宫规该将他送入暴室才是啊?”   正巧小猴儿坐在懿皇贵妃怀里,伸出小手向雪茶要抱抱,雪茶整个心都化掉了。懿皇贵妃笑道:“你看看这孩子,他如今日日呆在万寿宫,本宫不希望万寿宫再有打杀之事了,也算给孩儿积福。”   雪茶笑吟吟答应着下去了。一打听,六宫近日哪儿都不缺人——只除了殷淑妃那里,前日刚病死了一个膳房烧火的,她便下令将小安子腾挪过去。   小安子怀着满腹委屈,鼻青脸肿出了万寿宫。他心里恨极了给他泼脏水的雪茶和小凌子,连带着也恨上了懿皇贵妃和整个万寿宫,发誓要努力往上爬,总有一天要混得出人头地,往万寿宫报仇去!   小安子走后,雪茶觉得自己总算干了件大事,一整天都哼着小曲。兰茹问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且不说一个洒扫太监是怎能混入皇贵妃内室,单是小凌子的态度就叫她生了疑心。还未搜宫,他便将罪名扣到了一个只是刚巧听见他说话的人身上,却连个人证也无。偏巧雪茶又是个事不过脑的急性子,被他欺骗利用了也未可知。   兰茹在后院里堵住了小凌子:“小凌子,簪子失窃那事,你骗得了雪茶,你可瞒不过我。你说实话,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小凌子心中一惊,自然是不肯承认的:“簪子是小安子偷的,关我何事呢?”   兰茹冷笑道:“是么,你要不说实话,我就叫四喜帮忙去查。等我查出来了,你在这万寿宫可就身败名裂了。你若现在告诉,我保证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你看怎样?”   小凌子听见四喜二字便脸色苍白。权衡再三,他见兰茹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得如实招来:“是,是我拿了那簪子,原想随便塞到谁枕下都是一样的,谁想小安子那个呆瓜刚好在与雪茶说话呢,他自然就该做这个替罪羊。一个洒扫太监,有什么资格与她说话?”   兰茹听明白了:“你想得到雪茶的心,所以利用了她来向她邀功?”   小凌子不说话了。他面目本是清秀开朗的,此时却蒙上了一层阴影。兰茹悄悄打了个寒颤,此人绝不是个省油的灯,她本能觉得,自己绝不能把他给逼急了。   定了定神她说道:“好罢,也不是什么大事,好歹小安子只是调去了别处。下回可不能再这样了,你这样很容易连累雪茶的。”   小凌子目光变得柔和了些,微微点点头:“你要保证,这些话决不能对别人说。”   兰茹说道:“我保证。”   她迅速撇下小凌子走了,走远才发现,自己已被他吓出一身冷汗,不觉有些后怕。其实就算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如同小安子被拿并没有证据一样,小凌子做的坏事,也并没有实在的证据啊。她只得托人给已去了昭阳宫殷淑妃那里的小安子带去了些衣物食物,以示慰藉。   却不想小安子从此便记下了她的名字。   而懿皇贵妃那里,因她早已将宫务交给了雪茶兰茹二人打理,自己只专心养身子、看小猴儿,因此对这些并不知情。这日她正逗着小猴儿玩耍,昭帝又来了。   “爱妃姐姐可好?小崽子可好?”他几乎是奔跑进来问道。   自从有了儿子,昭帝一身的帝王气息在小猴儿面前也不管用了,尽数化作了与小猴儿争斗的孩子气。他将小猴儿从懿皇贵妃怀中捞起来要抱抱,小猴儿却被他掇得很不舒服,抻胳膊蹬腿儿地表示抗议。   懿皇贵妃只得过来帮忙。好不容易他抱稳了小猴儿,正笑嘻嘻想亲亲他呢,小猴儿一张嘴,打了个大喷嚏,附带还送了他一脸的口水和鼻涕。   “阿——阿嚏!”   小猴儿操着小奶音对着他爹又是几个喷嚏,喷得昭帝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好容易小猴儿消停了,懿皇贵妃赶紧将他抱下去换衣裳,笑昭帝道:“定是陛下不会抱孩子,把他给吓着了。”   昭帝接过四喜忍笑递过来的帕子擦脸道:“哼,这小崽子现在还揍不得,朕暂且给他记着账。等他长大了,看朕怎么揍他的小屁股!”   懿皇贵妃立刻沉了脸:“要打他,就得先打臣妾!”   昭帝立刻哄道:“罢,罢,罢。朕就是过过嘴瘾,哪能真打他屁股呢!好歹得给他留点皇子的脸面不是,要打也是拖到武场上打……唉,爱妃姐姐,朕不说了,朕真的不说了。你去哪啊?”   懿皇贵妃记不清这人是第几次为着损小猴儿把她给惹恼了——眼不见心不烦,她干脆又去看儿子了。却碰见奶娘慌慌张张从内屋奔出来道:“娘娘!小皇子他、他好像发烧啦!”   “啊!?”   懿皇贵妃想起方才儿子的一连串大喷嚏,脚一软,立刻强撑着向内室冲去! 第48章 祸乱   懿皇贵妃冲进内室时, 只见小猴儿小脸发红地躺在奶娘怀里哇哇大哭, 一摸额头和身子, 滚烫!   她慌了, 外头昭帝也觉察到不对劲了, 进来一看脸都白了。   “快叫太医!”   一屋子人谁也不敢说话。懿皇贵妃哭道:“都是臣妾不好,昨日满月礼不该把他抱出去太久的……”   昭帝安慰她道:“不是你的错,他本就早产了, 天生虚弱些也未可知……”其实他自己也慌得不行。   很快秦太医来了, 为小猴儿一番诊治后脸色凝重起来:“回陛下、娘娘, 小皇子的症状, 像是天花。”   昭帝一挥手打翻了手边茶盏怒吼道:“胡闹!好好的怎会得天花!你可给朕看仔细了!”   秦太医慌得跪下道:“陛下,臣行医多年, 岂会连天花都诊治不出?小皇子现在发起高热, 还打寒战……确是天花无疑了。”   懿皇贵妃抱着大哭的小猴儿,见他症状果然如秦太医说的那样,一时也哭泣起来:“这可要怎么办才好?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臣妾也不想活了!”   昭帝咬牙道:“秦晟, 朕今天把话给你撂这儿了, 你若治不好小皇子,朕就拿你陪葬!”   秦太医抹了把汗道:“臣会尽力。但这天花本是传染病,想是昨日万寿宫人多, 被谁给传染上了。还请陛下现在封隔六宫, 仔细排查, 其他宫保不准也有感染了的。”   这可就是大事了, 昭帝点头,立刻叫四喜行动起来!   懿皇贵妃不得不暂时与小猴儿分开了——她原本要亲自去照顾,但昭帝下了命令,生怕她也染上了,硬是不叫她去。懿皇贵妃哭得泪人儿似的,昨日的诸般欢喜尽皆褪去,化成了对小猴儿生死未卜的未来的恐惧。   天花是大人们尚不能轻易治好的疾病,更何况一个七月早产的小儿!她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   但昭帝此时却不能抽出太多时间陪她——正如秦太医所说,别宫里果然也有了感染天花的,一时六宫人人自危。而没等这厢平静下来,那厢又出了事情。朝堂之上有人上奏,说民间也起了一股天花热流,不少平民已经因无药可治而死去。而处于大燕朝西南方的播罗国,已经趁机虎视眈眈。   一时这场天花,成了大燕朝近几年来最大的祸乱威胁。   然为着天花一病已多年没在大燕朝出现过了,因此并没人研制过专门的治疗药方。昭帝一面命宫中太医们加紧研制药方,一面让钟离动用江湖势力去打探这场祸乱的源头。   昭帝这日在朝处理完了政务,又就天花形势说了几句:“众位爱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朕看你们都是欲言又止啊。”   群臣面面相觑,谁也没这个胆子去开口。良久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正是懿皇贵妃的父亲,万秉泽。他执笏躬身道:“陛下,最近民间兴起一种说法,说此次天花祸国,是……”   他到底还是犹豫了下,昭帝沉住气道:“卿但说无妨。”   万秉泽道:“说此次天花祸国,是陛下作为天子,失德所致,是上天对陛下的惩罚。”   昭帝虽没摆明了发怒,但他周围散发出的寒气一分一分扩散,使得众臣皆都跪下了,没人敢去看他脸色。   “好啊,”沉默半晌他突然令人心惊地笑了,“朕本以为这场天花只是天灾,现在看来,只怕是场**呢。”   万秉泽心里突突了一下,没敢接话。   昭帝起身拂袖道:“今日事毕,散朝。万秉泽,你道御书房来。”   万秉泽果然随他去了御书房,内心忐忑得很。昭帝大喇喇坐下将他打量了半天,突然发问:“卿可知道朕今日之话的意思?”   万秉泽想到他说天花乃**,心中已猜了个十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臣只想请求陛下,切莫迁怒于皇贵妃娘娘!此事与她毫无干系啊!”   昭帝冷笑道:“你倒是爱女心切。放心,朕不是那种随意迁怒的暴君,更何况朕与她还刚有了一个儿子。但是朕得告诉你,等此事毕了,万家必会从大燕朝消失,你该做打算就自做打算吧。”   万秉泽几欲昏倒了:“臣恳请陛下,让臣见皇贵妃一面可好?”   昭帝一口回绝了:“不行。你虽是她的父亲,但也是万太后的弟弟,朕决不能让她在这个关头跟万太后再扯上关系!你素日与她有书信往来,今后也一发断了罢!去罢!”   万秉泽退下了。外头明日长空,他仰头而视,老泪沾襟:“儿啊,都是万家带累你受苦了,教我们父女不得相见!虽说你恩宠正盛,但到底伴君如伴虎,你可千万要保重自身啊!唉,也不知我能不能活过这场浩劫,还能不能再见到小外孙?”   懿皇贵妃还并未知道父亲的这些心思,此时她满心都在小猴儿身上,根本顾不上其他。但奇怪的是,照理来说以小猴儿的体质,若感染了天花,是定然活不成的。却不知为何他还能硬撑着。   懿皇贵妃想,或许是因为她连日连夜的祷告感动了上天吧。   三日后,秦太医从古书上扒出来了给专治小儿天花的药方。懿皇贵妃顾不得许多,便让秦太医酌情给小猴儿用了药。   “上天保佑我儿,请不要将他从我身旁夺走!”   小猴儿的病榻在西间,她便在东间设置了一座神龛,将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连喝口水的时间都不肯留,更别说合眼休息了。这古药方已久无人用,连万寿宫的宫人们都议论说,小皇子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娘娘,”雪茶看她人消瘦了好多,短短几日时间便变了个人似的,眼睛也熬得通红,她便颇为不忍,“娘娘去休息会儿吧,奴婢代娘娘祈祷也可以啊。娘娘若是把自己给熬坏了,陛下怎么办呢?小皇子怎么办呢?”   这话打动了懿皇贵妃,她撑着跪到失去知觉的身体强行站起来,趴在小猴儿榻边合上了眼。也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将她给摇醒了:“娘娘!娘娘!小皇子退烧了!”   懿皇贵妃倏地睁开眼睛,许是那药见效了,小猴儿的体温果然降了一些!懿皇贵妃欣喜地哭出了声。小猴儿的命,总算是在秦太医手里保住了!   昭帝大喜,命秦太医继续诊治宫中其他感染者。秦太医将小猴儿所用的小儿药方加以整改,用在了宫人身上。却不想又惹出了乱子——照理说没人用的药方都是一样,结果有的人用了病便好了,有的却仍然不治。染病的宫人们很快便闹了起来。   昭帝头疼问四喜道:“他们为什么而闹?”   四喜惶恐道:“陛下,他们说秦太医收了某些病人的好处,便给了他们有用的药物;有的人没给贿赂,便被秦太医给随便打发了。还有没治好的觉得上天不公平,嫉妒那些治好了的……”   还有的人在临死前,诅咒了因失德而带来这场祸乱的昭帝。   这句话,四喜想了想,终究没能说出口。   昭帝也是满眼血丝,苦笑道:“人性可畏啊,不能痊愈的嫉妒痊愈的,嫉妒会使将死之人发疯。四喜,再尽量抽出些人手来加强皇宫戒备。免得有人趁机兴风作浪。”   四喜应道:“不消陛下说,奴早已留心了。”   昭帝点头道:“朕再叫钟离进宫一趟,朕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同样的药时而有效时而失效,说不准是宫人身上的病出了问题。”   四喜不明白,什么叫人生的病出了问题?   不过他的疑惑很快便得到了解答。钟离带了宋医师,百忙之中入宫一趟。那宋医师果然是神通广大,只用两天便查明问题所在——昭帝的判断是正确的。药方之所以时而失效,是因为有些人得的根本就不是天花,而只是出现了与天花类似的症状!   昭帝大怒:“这么说,是有人在六宫里做了手脚,故意将此症状与真正的天花混淆在一起,好引起更巨大的恐慌与怨恨!”   钟离赞同道:“不错。皇兄可知道他们为何这么做?”   昭帝冷笑道:“呵,朕想着,是想利用将死之人的绝望与怨恨,对朕不利吧!朕若以一个失德的名声死在这群人手中,可比感染天花而死更能成为后世笑柄。可见此人用心之歹毒!钟离,现在此人在做什么?”   钟离正色道:“万太后正在筹谋挑动民愤,再以拜火教势力将暴民们集结在一起,同时仍与播罗国勾结。陛下,只怕不久的将来,这天下将要不太平了。”   昭帝的脸色苍白,眸子却是恍若有漆黑的火焰在跳动。   “是时候与他们做个了断了。四喜,朕叫你做的事情,办好了吗?”   四喜严肃道:“已经办妥了,陛下!”   昭帝点头:“传朕旨意,懿皇贵妃及其子,因感染天花需要隔离,即日起禁足在万寿宫内,万寿宫封宫,无朕旨意,禁止任何人出入!”   四喜凛然,立刻去宣了。懿皇贵妃听说,先是愕然,再便顺然接受了。万寿宫的大门,从此轰然闭锁,这里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雪茶慌了:“娘娘,小皇子的病明明已好了大半,娘娘也并未感染天花,陛下这是何意?”   似是在安慰雪茶,又似是在安慰自己,懿皇贵妃淡然说道:“不用想太多,陛下自有他的意思。本宫相信他。本宫说过,无论他做何事,本宫都要与他站在一处。”   昭帝这晚宿在勤政殿时,特意将殿外值守全部散去,只留了四喜、钟离在身侧。这是为了做出一副摒退众人、与钟离谈事的样子。实际上,他一边与钟离说笑,一边将那柄利剑反复擦拭了无数次。   锃亮的剑锋如镜,映出他腾起的一身杀气。到了夜半时分,殿外人终于忍不住了。十几个装扮成侍卫的宫人,挥刀执剑劈开了勤政殿的门,一拨直向背对着他们的昭帝而去,另一波则直奔向了坐在轮椅上、看起来毫无缚鸡之力的钟离。 第49章 清洗   刺客们早已在勤政殿外潜伏多时, 又听里面昭帝与人一直谈笑风生, 更是恼火, 彼此对了一番眼神后, 便执刀耍剑地冲了进去。昭帝本背对着他们, 大太监四喜一副惊恐模样,昭帝身旁还有个坐着轮椅的人——这伙人便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   岂料那四喜先是惊呼一大声,然后不知从哪里摸出把暗器来, 瞬间便撂倒了两个。轮椅上的钟离脱手掷出两个药瓶, 药粉迷住了他们眼睛;再接下来, 昭帝迅速出手, 一柄利剑翻腾几个回合,便只留下了三个活口——还是他特意留下的。   那三人见失败了, 下颌一嗑, 便要将藏在齿间的毒药吞下。昭帝三人又利落出手,直接卡住了他们喉咙,逼得他们将□□吐了出来。   “装备挺齐全啊,有武器有毒药, ”昭帝冷笑道, 弯腰用剑背重重拍了拍其中一人脸颊,“说吧,你们的头儿是谁?”   那人咬紧了牙关不说话。钟离便再取出瓶药来, 四喜掰着他下巴给硬灌了进去。那人顿时惨叫起来, 身躯在地上挣扎扭转得几欲断裂, 但就是死不了。   “你若不说, 朕就用这种办法来诛你的九族;你若老实说了,朕就知道你是被人逼迫的,朕会给你一大笔银钱,放你回老家去。你看如何?”昭帝坐回椅子上,长腿一蹬,黑靴子点上了桌案。他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口吻,眼中的笑却是极其冰冷的。   那人的惨状看得另两人几乎昏厥,昭帝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些许犹豫。他又叹口气道:“其实,这幕后主使朕也不是全然不知——朕毕竟是这天下之主,九五之尊,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朕呢?是谁给你们的自信与胆量,敢来背叛朕?”   其中一人终于抗不过恐惧了,大喊一声道:“我说!求陛下饶命!”   他发抖道:“陛下,我们不是坏人,都是宫人,都是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一个死去,给吓坏了!有个人来找我们,说是陛下受到了上天惩罚才会连累我们,就给了我们这些东西,叫我们杀了陛下,那些人的病就能好了!求陛下饶命!”   说罢他一个劲地磕头,血水在地面上流了一滩。四喜嘲笑道:“这话你们也信,当真愚昧!”   昭帝哈哈笑道:“可不是!若说上天要惩罚朕,那为什么朕没有得病呢?罢了,朕看在你们也是一片好心的份上,就饶了你们。四喜,开库拿银钱给他们,放出宫去,算作补偿吧!”   几人拼命叩头谢恩,四喜叫他们滚出去了。外头早已埋伏好却没能出手的天罡地煞卫们立刻将人带了下去。   四喜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要放他们走?待奴去查明了他们武器来源,不就能了事了么?”   昭帝弹他脑壳道:“朕就不告诉你,你猜啊,你这个笨蛋。”   四喜哭笑不得,不过看得出昭帝现在是心情大好。钟离微笑道:“现在宫内乱成一团,若要查,总会有人做手脚的。还不如放了他们走,幕后之人一定会一路追杀,届时再顺藤摸瓜就是了。”   昭帝过来拍他肩膀道:“不愧是朕的弟弟,跟朕一样聪明。对了,阿珉啊,朕想跟你说件事情。”   钟离一听这称呼,立刻察觉到对自己而言定不是好事。他勉强笑道:“皇兄请说。”   昭帝叹气,用一副老长辈的口吻说道:“珉啊,如今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看你整日戴着个面具,每回出入皇宫都这么引人注目,不如直接把面具脱了,就以司寇珉的身份活着。这样你也好找个媳妇儿,你看怎样?你说哪家姑娘会嫁一个天天戴面具的人呢?”   钟离:“……”   他猜到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万万想不到会是这件事。他温柔如春风的笑容顿时变得像掺杂了冰雹的夏日雨一般尴尬:“皇兄啊,你看是这样,这个事呢我……”   昭帝大力拍他肩膀道:“朕明白,朕都懂。你放心,朕都替你安排好了。这事不难,你这回在研制天花方子中可是立了大功。若趁此时公开身份,百姓们定会感激你,你还会愁娶媳妇儿的事吗?”   四喜实在听不下去了,悄悄溜出了勤政殿去。钟离只觉得脑壳痛:“不了不了。皇兄啊,你看我是这么想的。你现在做了皇帝,我是钟离还是司寇珉其实都无所谓,重点是我能处在皇兄的羽翼保护下安然度日。一旦我回归司寇珉的身份,就免不了要卷入朝堂之争,这可比娶不到媳妇儿要严重多了。皇兄,你可就饶了我吧。”   昭帝摸着下巴上的胡茬陷入了沉思:“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你娶媳妇儿怎么办呢?”   钟离哭笑不得道:“皇兄先不要操这个心了成不?你得先答应我,一定要过了眼前这关,千万要保住皇位啊,不然我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昭帝心里一酸,向他保证道:“你放心,你哥定不会叫你落到那种境地的。娶媳妇儿这事咱们以后再提,现在你得先帮朕把太后那个老妖婆给赶下台去——她这出戏唱得可真够热闹的,朕一定得帮她好好收个场。”   钟离点头,然后昭帝又补了一句:“那之后,你就可以安心娶媳妇儿了。”   钟离:“……唉。”   钟离心里很复杂。他隔着面具摸了摸自己这张脸,再看看掩盖在毯子下的一双腿。他其实已经做好一个人过一辈子的准备了,他实在不忍心去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立刻遵照昭帝吩咐,命自己的人去追查放出宫的几个刺客。之所以不用宫中侍卫,是昭帝觉着宫中已经不干净了,不可全然信任。   而钟离的人都是江湖上来的,宫中之人与他们不会有太多交集,因此也绝不会想到他们会掺和此事。很快,两拨人在可怜的刺客们尸体前打了起来。江湖杀手们将活口拖回去好一番折磨,第二天便将结果回报了钟离,钟离又回报了昭帝。   原来给刺客们提供条件的,居然就是昭帝身旁的一名地煞卫!   震怒的昭帝立时将他九族下了大狱,将于秋后问斩,全族诛灭。同时解散现有的天罡地煞卫进行重组。一番动静下来,又清洗了皇宫中好一拨人,其严重程度甚至到了民间传言“宫中血流成河”的地步。这一举可谓是彻底切断了万太后在宫中的手脚,也算是昭帝向万太后最后开战的信号。史称“天花之乱”。   在这期间,懿皇贵妃和小猴儿因一直呆在万寿宫中几乎与世隔绝,因此倒没受到太大影响,日子还是照过。只是昭帝许久不来,又每每听说他在做的诸事,懿皇贵妃总觉得心惊心忧导致心悸。   好在小猴儿的病早已大好了,现在吃得香睡得香。懿皇贵妃也只有在将软软香香的小猴儿抱在怀里,逗到他眯着大眼睛咯咯直笑时,才会觉得放松一点。   这日小猴儿吃饱了奶,吸着他的小指头哼哧哼哧地睡着了。懿皇贵妃拍着他哄唱了半天,自己也困觉了,不觉便闭了眼。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一颗毛茸茸、热乎乎的脑袋拱过来,在她脖颈间蹭来蹭去,终于把她给拱醒了。   懿皇贵妃闭着眼醒来,只觉得脸蛋上湿湿的,第一反应便是小猴儿顽皮,尿在她脸上了。她慌得伸手去摸小猴儿,手却被人一把攥住,有人轻声在她耳边说道:“爱妃姐姐,你摸哪呢?”   她慢慢睁开眼,还以为自己做梦呢。梦里有个昭帝的影子,握着她的手去抿她自己的脸蛋,还笑嘻嘻道:“爱妃姐姐,你一定是想朕想得哭了,才会叫着朕的名字流泪。”   懿皇贵妃茫然地眨眨眼,昭帝又将她沾着泪水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道:“你看,爱妃姐姐的眼泪流进了朕的心里,朕好心疼啊。”   懿皇贵妃触摸到了他火热的心跳,她倏地清醒了。   “陛下!你来了!”   她猛然起身,一把搂住眼前人的脖颈,霎时哭得不能自已:“你、你怎么才来?这么久连个消息也无,可知臣妾费了多少心思去打听你!哪怕时不时放个消息进来也好啊!叫臣妾担心这么久,你还有脸爬床!你下去,下去!”   她真是给担心坏了,天知道那些日子她守着病了的小猴儿是怎么熬过来的。昭帝也红了眼睛委屈道:“对不起,朕是怕把你们给牵扯进来吧。你都不知道那晚有多么凶险。”   他趁懿皇贵妃低头哭泣的时候儿,他去给她眼角擦泪,就蹭了几颗泪珠儿抹到自己眼睛上去。然后非常委屈地将遇刺一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惹得懿皇贵妃心惊胆战,再也不忍埋怨他了。   “那陛下可受伤了?”她抓着昭帝左看右看,扒了外裳又扒内裳。昭帝露出了得逞的微笑:“朕心口这里差点被刺了一刀,还有这里,这里也破了皮,不过现在愈合了。”   他主动扯开了亵衣给她检查其实根本没受伤的身体。手忙假乱在他身上乱摸一番后,懿皇贵妃终于发现自己受骗了。可惜她这会儿已经不气了,自然不能再把人给撵出去。   最后的结果,是睡在一旁的小猴儿被奶娘偷偷抱走,而昭帝终于如愿以偿在万寿宫过夜了。   到了夜半时分,懿皇贵妃在昭帝怀里睡得安稳,这是她这么多天第一个十足的好觉。昭帝还醒着,手指轻轻蹭着她的后脖颈,美滋滋回味着方才帐中**。正感叹着钟离不愿娶妻不能享福时,突然四喜进来报道:“陛下,建章宫传来消息,徐夫人病重了!”   昭帝一惊:“怎么回事?不是有太医一直守着吗?”   四喜说道:“太医们又说,徐夫人一直不愿按时进药,谁劝也不听。而且还威胁太医们不许告诉陛下。可如今她快要撑不住了,太医们才来回禀!”   昭帝刚要怒骂一声“废物”,看了看怀中的懿皇贵妃又生生止住了口。他起身要去建章宫,谁料懿皇贵妃将他抱得紧紧。他屏住呼吸去掰人家的手,结果把人给掰醒了。   懿皇贵妃睁着双睡意迷茫的眼睛不许他走,他只得将徐夫人的事说了。   “怎么会这样?那臣妾也过去吧。”懿皇贵妃也震惊了,心中很不好受。近日她一直呆在万寿宫,昭帝则是一直呆在勤政殿,病了的徐夫人都是由殷淑妃和姜贤妃照顾,岂料竟这样严重了!   两人即刻起身去了建章宫。   徐夫人比之从前,憔悴得仿佛变了个人般,但眼中那股曾与昭帝交手的气势仍然还在,仿若一簇执意燃烧到最后的火焰,还残留着最后的执念。   懿皇贵妃滴泪道:“你这是何苦呢?”   徐夫人却不看她,而是看向昭帝:“陛下,我有个请求,陛下可愿意听一听?”   昭帝心中一紧:“你说。”   徐夫人喘了几口气道:“叫司寇珉来,我要见他。”   昭帝变了脸色,徐夫人惨白着脸笑道:“臣妾知道见他不易,因此拿命来赌。陛下就成全我这个将死之人吧。”   昭帝忍了又忍,最后说道:“好,朕这就叫他进宫来。四喜,去请吧。” 第50章 玉面下   钟离深夜接了昭帝旨意叫他入宫, 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岂料那引路太监将他一路带入深宫, 钟离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回忆起他曾有的几次进入后宫的经历, 似乎都不怎么好啊。只是他没想到, 这回竟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建章宫里, 徐夫人已是奄奄一息。她看见惊愕的钟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来啦。”   钟离只觉得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破裂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昭帝悄悄叫所有人都退出了内室。   懿皇贵妃看着那两人在重重纱帐后的身影, 皱眉道:“陛下, 这是做什么?”   昭帝与她坐在院中, 叫四喜拿了壶酒来:“这是朕欠她的。”   懿皇贵妃很是不解。昭帝举杯道:“从前朕与阿珉年少时, 便与徐海月相识了。那时她总来找朕打架,朕一度以为她是心悦朕的。那时朕还年少不懂事, 就想着不能在心悦朕的女孩儿面前掉面子, 因此每回与她打架都竭尽全力。但那时朕还尚未接受过师傅教导,而她已在边关长了十几年,所以总被她打得很惨。   “后来,阿珉看不下去了, 去找她理论。她就又羞又气, 不小心推了阿珉一把,偏又叫朕给看见了。朕又与她打了一架,这回朕打赢了。她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便回了边关。再两年后, 太后将她从边关召回, 说她既心悦于朕, 便做了朕的妃子吧。她也没有拒绝。   “但她进宫后一直对朕非常冷漠,朕只当是她总在为当年朕打赢她的事生气。直到有一回,朕偶然得知,她的心上人,其实根本不是朕,而是阿珉。”   懿皇贵妃震惊无比,昭帝笑得苦涩:“她自小便与边关父兄们生活在一起,从未接受过母亲姐妹的教导,她根本不知道她对阿珉的感情是怎么回事,也只会用打架来吸引阿珉的注意。可阿珉身体太弱,因此只能转而来和朕打架。   “后来朕为了阿珉打赢了她,她又羞愤,又难过,便径直离开了,什么也不曾解释。等太后将她从边关召回时,阿珉已经不在了。朕猜想,她是为着朕是阿珉的故人,才愿意嫁与朕的吧。”   懿皇贵妃慢慢明白了。她想,徐夫人,不,徐海月之所以不肯用药,拼了命也要换得与钟离相见的机会,是因为她无意中得知阿珉还活着的消息吧。   她湿了眼眶。如此用情至深,却又如此别扭,徐海月的这份迟迟开口的情意,还能得到“阿珉”的回应吗?   “阿珉,你总算肯看我一眼了。”   徐海月眼泪从脸侧洇进了枕头。她昔日清冷的面庞,此时竟显出了一生所有的温情。   可钟离不敢回应。   他眼眸中涌动着说不明的悲伤与内疚,却因隐藏在面具后,而使徐海月根本看不见。   “抱歉,徐夫人,在下不是司寇珉,只是钟离。徐夫人今日叫在下来,是希望在下为徐夫人配药吗?”   徐海月听了却不恼:“我已经不需要药了。我只需要你。”   钟离霍然睁大了眼睛。   “阿珉,对不起,这么些年了,我从未向你表白过心意。如今我终于有机会说出口,却已经晚了。对不起。”   徐海月喘得很厉害,她眸中微泛泪光,向钟离伸出了枯瘦的手。钟离犹豫半晌,最终驱使轮椅迎了上去。   徐海月却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缓缓抚摸着他面具。那眼神叫钟离心中紧得难过,就任由她摘下了玉面,露出了从不肯在人前露出的脸面。   徐海月笑了:“你还是那样,柔弱又好看。”   钟离也笑了:“你喜欢就好。”   那是一张可谓可怖的脸。暗红色的疤痕如枯藤般爬在原本洁白如玉的脸上。左眼松松闭着,可以看出那眼窝里已是空荡荡凹陷着。钟离努力扬起好看的嘴角冲她笑,笑着笑着他却哭了。   可左眼中流不出泪来,眼皮只是轻轻颤抖着。徐海月温柔抚摸着那眼眶:“还疼吗?”   钟离摇摇头。他现在疼的,只有心口那一块而已。   徐海月又没有力气说话了。她静静躺着,只是一直看着钟离笑。钟离沉默一阵,终于开口道:“我……我其实,那天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我只是想去同你说,你不要总是去找我哥哥打架,你也可以来找我玩耍的。”   徐海月一怔:“你就不怕我也把你打趴下吗?”   “我不怕,你开心就好。可是你从来只去找哥哥玩,我以为你……是讨厌我。”   钟离声音几乎低到了尘埃里。徐海月却满足地笑了:“那就好。原来我们两人都不是互相讨厌。”   她突然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最后一阵潮红。钟离想去将她抱起,却碍于轮椅不得行动。等他终于将徐海月环在臂弯中时,她却已经笑着离去了。   钟离无声地啜泣着,将脸埋在她脖颈中很久很久。   不合时宜的两个人,从从前到现在,终究还是错过了。   昭帝与懿皇贵妃在外面等了很久。天将亮时,钟离出来了,依旧是坐着轮椅、戴着玉面,禀报昭帝道:“徐夫人薨了。”   他的声音,除了略有些沙哑,依旧是沉稳温和得如同四月春风。昭帝在他擦肩而过时,低低与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钟离没有回答。面具后他止不住地哽咽,仿佛将下半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徐夫人被追封为妃,赐号明,从此称为明妃。   这个封号是懿皇贵妃给拣选的。霞明玉映,适合极了耀眼极人的徐海月。   自那之后,钟离有好一阵子没进宫来。懿皇贵妃思索再三,还是去问了昭帝,他会不会就此心生恨意,对昭帝不利?   昭帝安慰她道:“不会。朕的弟弟朕知道,你不必太担心。倒是你这边,听说近日又被妹妹们缠得头疼啊?”   懿皇贵妃苦笑道:“可不是。万嘉嫔三番两次来找过臣妾,催着臣妾召她母亲入宫,照看万贵人已然八个月的身孕。可万贵人不愿意,说是如今万家尴尬得很,就不叫母亲入宫讨嫌了。两人那日几乎在臣妾这里吵起来。”   昭帝哈哈大笑,懿皇贵妃嗔他一眼,他方不笑了:“这两人可真是活宝,就没有一日安生的。罢了,只怕她们的母亲也不是个安分的,朕还是不让她来了罢。万贵人的胎,就交给你照看了。”   懿皇贵妃点头道:“臣妾也这么想。臣妾的父亲尚不敢进宫,更别说臣妾姨妈了,她更该避嫌才是。”   一说她父亲,昭帝就有些心虚:“你父亲……朕不许你父亲进宫探望的事,爱妃姐姐会生朕的气吗?”   懿皇贵妃心里确实有些难过,但她明白此时私人感情是无法与家国大义抗衡的:“臣妾不生气。臣妾只希望陛下尽快与那边清算了,臣妾方能与父亲安安心心团聚。”   昭帝点头:“经过此番天花祸乱,万太后应该已经明确知晓阿珉还活着,并以钟离的身份为朕做事的事情了。不过此时她应该顾不上钟离了。朕前些日子派去那边的人已经成功挑起了播罗国与她的嫌隙。下月底,还会有播罗国使者前来朝见,接下来,朕就要与播罗国讨论通商了。”   懿皇贵妃不太懂朝堂之事,只能尽力处理好万贵人生产之事,生怕其中出了什么岔子——不管怎么说,一个婴孩的诞生总该是受人欢迎的。   十月份,播罗国使者到来之时,万贵人也终于生下了一名皇女。   生产后顺利晋升的万贵姬,在听说是个小皇女的时候儿,反倒松了口气——若是个小皇子,将来必要卷入皇权纷争中。可小皇女就不一样了,不仅更有可能安度一生,甚至因为其身份不那么炙手可热,也许能由她亲自抚养呢。   可万嘉嫔就不高兴了。她心心念念着姐姐能生个皇子抱给她养,谁料却是个注定与皇位无缘的皇女。万嘉嫔不想照顾这个小孩了。   懿皇贵妃也看出了万嘉嫔眼中的嫌恶与冷淡。她又想到倘若将小猴儿从她身旁离开,她该有多么心痛。她便先斩后奏将小皇女留在了万贵姬身边。   万贵姬感激不尽,抱着怀中婴孩喜极而泣。昭帝给这个小女儿取了个名字,叫做“瑶”。小小的司寇瑶长得与她母亲一般美丽,眉眼间却比她母亲更聪明些,连懿皇贵妃见了,也实在讨厌不起来。   这日懿皇贵妃带着小猴儿来看妹妹。小猴儿已经一岁半了,还不大会说话,但爬起来手脚利索得很。他扒在妹妹小小的摇篮边,伸出小胖胳膊冲着妹妹挥舞。妹妹眯着大眼睛嗯嗯笑起来,小猴儿也咯咯笑起来。两个孩子同彼此对讲了半天,开心得手舞足蹈。   躺在榻上的万贵姬激动道:“姐姐,谢谢你为我保下这个孩子。从此妹妹定唯娘娘马首是瞻,真的再也不惹事了。”   懿皇贵妃不忍心告诉她,其实是万嘉嫔自己嫌弃司寇瑶的。她只得安慰万贵姬道:“妹妹从此可要尽心教导孩子,为她挣个好前程才是。”   万贵姬笑容黯了一下:“娘娘的意思,是嫔妾若不争气,这孩子便会被送去和亲?”   懿皇贵妃正是这个意思。眼下大燕朝正要与播罗国交好,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也许两方真的会和亲。她也想借这个事情告诫一下万贵姬,切莫再兴风作浪了。   万贵姬果然变了脸色,看着正与小猴儿玩耍的阿瑶,下定决心要让阿瑶抱紧小猴儿这个大腿。有当今太子、未来天子护佑,阿瑶才能免了前去和亲的命运。同时,她在心里将传说中已经前来的播罗国使者狠狠骂了一通,才算暂时解了气。   被骂的播罗国使者此时忍住了打个大喷嚏的冲动,朝高高坐在御座上的昭帝走了过去。   “播罗国使者南荣鹤,见过大燕朝陛下。”   南荣鹤一身金鹤黑氅,进殿便摘了兜帽,竟是个堪称醉玉颓山之姿的美少年。一时连昭帝也看呆了眼,不由从御座上直起了歪坐的身子。 第51章 身份   南荣鹤摘下兜帽进殿之时,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饶是他们天天面对着昭帝那张堪称俊美的脸, 也不得不对这位播罗国使者的容貌发出一片赞叹。   这位身形纤长的少年不卑不亢向昭帝行了个礼, 却并没有下跪的意思:“在下乃播罗国大王子南荣鹤, 此次代替兄长前来大燕, 望能与大燕朝陛下共同商榷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他嗓音清亮,又带着丝懒倦,好听至极。昭帝不由亲自下来与他说道:“不知使者竟是王子, 是我大燕待客不周了。既如此, 朕便为你准备一场隆重的接风宴吧。四喜, 即刻传旨去万寿宫, 此事便交与皇贵妃办吧。”   南荣鹤早听说大燕没有立后,只有一位常年盛宠的懿皇贵妃位同副后。他便竖起耳朵好奇听着, 奈何昭帝没再说别的。昭帝见他神色微滞, 霎是可爱,不由问道:“可是远道而来,有些劳累了?不如今日先稍作歇息,明日再谈吧。”   南荣鹤回过神来:“谢陛下好意。”昭帝便叫人将他带入皇城外一座观日阁暂住。   观日阁中华丽又清净, 甚得南荣鹤的心。他换了身月白常服, 立在窗边眺望,其风姿让下人们好生敬仰。他指着对面一座与观日阁遥遥相对的高厦问道:“那是哪里?”   下人回道:“那是紫云阁,据说是一位与宫中交往甚密的高人所居。”   南荣鹤歪着头, 好奇望了一阵, 心中暗道:“高人?难道就是万太后口中所说的, 化名为钟离的司寇珉?有趣, 有趣,我定要见见他才行。”   昭帝见过南荣鹤后,明知这位不是个好相与的,还是兴冲冲去与懿皇贵妃说讲了一番。她好笑道:“陛下这是怎么了,竟会被一个男人迷了心窍。”   昭帝将她这意思直接解读为“吃醋了”,哈哈笑道:“不是朕被他迷了心窍,而是朕难得见到个比女人还美的男子,实在惊叹啊!朕跟你说啊,他……”   懿皇贵妃放下刚刚哄睡的小猴儿,一转身就将昭帝往门外推:“那南荣鹤比臣妾还美,陛下去找他好了,不必总往我这里来。”   昭帝莫名其妙被推了出去,又莫名其妙问四喜道:“怎么了这是,朕又说错什么了?”   四喜赔笑道:“要不,您再哄哄娘娘啊?怎么能说别人比娘娘美呢?”   昭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四喜:“看不出你还挺懂的,行吧,那朕就……”   话音未落,里头懿皇贵妃又开了门嗔他道:“行了,进来吧。外头风大,可别给人吹坏了。”   昭帝喜滋滋进去了。四喜识趣地没有跟进,一转头就看见兰茹倚着廊柱在笑他。四喜赶紧凑过去问道:“你笑什么呢?”   兰茹模仿着昭帝口气说:“看不出你还挺懂的!”说罢便绕着廊柱咯咯笑着跑了,独留下四喜一个站在那挠头不解。   懿皇贵妃放了昭帝进来,昭帝又闹一阵方严肃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朕有些疑惑的是,这位南荣鹤虽贵为王子,但朕几乎没有听说过他的传闻,难道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懿皇贵妃有些吃惊:“陛下在播罗国的线人可发现什么异常没有?”   昭帝摇头:“朕叫她们再打探打探。”   说着小猴儿又睡醒了哭起来,此话只好暂时作罢。不多会儿,万贵姬也抱着小女儿阿瑶来了。   “嫔妾见过陛下、娘娘。”   阿瑶躺在万贵姬怀里,咬着小手冲哥哥咿咿呀呀地笑。万贵姬便将阿瑶也放过去,两个小孩子登时你来我往地笑起来,好不热闹。   昭帝逗着两个孩子开心得不得了:“朕看他们兄妹感情挺好啊。”   懿皇贵妃笑道:“可不是呢,阿鼎醒来总看不见妹妹,他就总哭。一见妹妹,他就乐了。”   昭帝点头道:“这样甚好,想来他将来能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小猴儿和妹妹玩了一会儿,两人又困了。万贵姬便抱着阿瑶回去了。昭帝这才想起件事来:“对了,朕今日想着,阿鼎和阿瑶都还没封号呢,你觉得给他们什么封号比较合适?”   懿皇贵妃一僵,想不到昭帝这么快就提到了此事:“孩子们都还小,提这些太早了吧。”   昭帝笑道:“是有些早了,但总归早晚要提的嘛。你就先想想吧,啊?   懿皇贵妃有些沉下心来,这是在暗示她,小猴儿不日便会得到一个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头衔。就算暂时不是太子,也必是位亲王之类。虽说昭帝膝下现在只有一个皇子,这样还是风头太盛了,难保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给盯上。   懿皇贵妃笑道:“这样吧,陛下若着急,不如先给阿瑶定了封号如何?公主的封号到底容易些,也不会涉及朝政问题。”   昭帝点头:“也罢。朕叫礼部拟几个封号送你这儿来,你拣选之后,再拿给万贵姬定夺就是。”   “臣妾遵旨。”懿皇贵妃这才松了口气。   公主的封号定为“泰和”,意为康泰和美。这可把万贵姬给高兴坏了,一时抱着女儿到处炫耀。万嘉嫔对此很是不齿。   这日懿皇贵妃散了诸位妃嫔的晨省后,万贵姬又四处与人讲说着女儿的好处,正教万嘉嫔给听见了。她没想到这个不被她看好的公主竟如此得昭帝青眼,便过来怼了姐姐一嘴:“哼,社么大不了的事儿,也值得高兴成这样。谁知道赶明儿会不会被送去和亲。”   这可就戳了万贵姬的心窝子,她登时便发作了:“你什么意思?你没能抢走我的女儿,现在后悔了?嫉妒了?”   万嘉嫔口中酸道:“呸!女儿有什么好,又做不得太子,再搭上你这么个没用的娘,她将来还能有什么好出路?”   万贵姬心中一刺,竟无法反驳她。确实啊,她一个小小的贵姬若不努力往上爬,拿什么给阿瑶挣出路呢。她想起那日懿皇贵妃的威胁,一股狂意从心头泛出。   从前她争地位是为了自己,若实在挣不到也就罢了;可如今为了女儿,她下定了决心要不择手段往上爬。   万嘉嫔被她眼中的狠厉吓得有些呆滞,总觉得姐姐有哪里不一样了。眼看万贵姬要对她开口,却被另一人突然打岔进来。   “你这么有本事,你怎么不生一个?”   怼她的竟是祝云妃。祝云妃看起来脸色还不太好——自从徐明妃去后,她将自己关在泰平宫里整一个月不见人。如今终于肯出来透透气,却不想就听到万嘉嫔这样恶心万贵姬。   万嘉嫔不敢和妃位顶嘴,只得怀着恨意退走了。万嘉嫔感激祝云妃道:“多谢姐姐解围。”   祝云妃也不多说,只是冲她点点头便走了。她性子一向冷淡,如今肯为她一个小小宫嫔出头,万贵姬却并不觉得感激,而是将祝云妃背影盯得紧紧,心中快速盘算着。   近日里宫中有个传闻,说是祝云妃很快就要被晋升为云夫人了。这是其一。其二,如今徐明妃突然去了,远在边关的徐家定然不满,这时便需要留守朝中的祝家与之对抗,可以想见祝云妃的地位必然晋升。纵不能跟懿皇贵妃对抗,但在万贵姬眼中,没了万家支持的懿皇贵妃,就好比一根飘在天上极高处的风筝,随时会落下来,倒还不如祝云妃可靠呢。   这个传闻果然在半个月后便成了真。   此前懿皇贵妃将祝云妃召去了万寿宫,提到要将她晋升为云夫人。祝云妃笑道:“娘娘此举,是意在安抚徐家么?”   懿皇贵妃也不瞒她:“妹妹果然聪明。徐明妃去得突然,又是病逝,徐家想来是不肯相信的。眼下徐家在边关,便只有留守朝中的祝家可全力与之抗衡。偏你两家又是世家,本宫希望你能履行先前承诺,为本宫、为陛下安抚徐家,免得他们遭了万太后利用,生出祸事来。”   祝云妃也是个明白人。她虽然也觉得徐明妃去得蹊跷,但也知道但凡有可能掺和上太后一党的事绝对马虎不得,也就应了。不过她也说道:“臣妾能做的毕竟有限,不能保证徐家真的不会起二心。倘若不成,还望娘娘与陛下莫要怪罪祝家。”   懿皇贵妃笑道:“这个自然。”   再半个月后,祝云妃便行了册封礼,晋升为云夫人,也算填补了从前徐夫人的空缺。昭帝对懿皇贵妃此举也是明白得很,便由她去了。此时他需要操心的是为南荣鹤设置的接风洗尘宴。   这位南荣鹤自称是播罗国国王的弟弟,但昭帝在那边的眼线查明那国王根本没有什么兄弟。自从那国王数年前弑父后,便一直独身一人,连王妃也不曾纳。而且,据说这位使者出发前来大燕朝后,播罗国王便称病罢朝,至今未复朝。   这一切都使得昭帝不得不怀疑,南荣鹤便是那国王本人。昭帝寻思着要通过这场接风宴,来确定南荣鹤的身份。倘若南荣鹤真是国王本人,昭帝想,也许他可以在此直接杀掉南荣鹤,吞并了播罗国,永远断绝万太后的后路。   钟离也同意他的看法:“此人虽容貌过分美丽,但人不可貌相,既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冒着被万太后算计的危险来访大燕,就必然不是等闲之辈。以播罗国王弑父夺位的心机胆量来看,他极有可能会做出这种事啊。”   但昭帝又摇头道:“不,这只是朕的猜想。倘若这是个万太后与播罗国联手设下的陷阱,故意哄着朕杀了这使者,那大燕就不得不与他们开战了——也不是不能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为这种破理由贸然开战,只会让朕失去民心罢了。朕好不容易才压制了天花祸乱,重新得回民心,可不能让他们轻易得逞啊。”   在一连串的猜忌与安排中,十月十五这天,懿皇贵妃和昭帝,终于带着浩浩荡荡的妃嫔与群臣,开始了这场“鸿门宴”。 第52章 喜欢   这场宴会可谓是大费周章、奢华无比, 似乎远超过了接待一个普通使者该有的礼数。自南荣鹤入席开始, 昭帝便一直观察他的言行, 却始终不见他露出马脚。   作为大燕皇帝, 他当然不能不顾远客面子去直接询问人家身份, 因此便用上一个巧妙又有趣的法子。昭帝一个眼色,四喜立刻着人将事先准备好的红果蜜糕端了上来。   这红果蜜糕是用来自播罗国的稀罕食材红果做成的,味道有些怪异, 寻常人往往避而远之, 其地位几乎可与大燕食物臭豆腐比拟。但昭帝早先命人专门打探了那播罗国王的喜好, 知他喜欢这个, 便拿这个来试探南荣鹤。   只见南荣鹤虽然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但他手却不自觉地伸过去, 不知不觉便吃掉了好几块。昭帝为避免南荣鹤生疑, 特意叫人只上了几小块。因此不多时那蜜糕盘子见了底时,南荣鹤那双极美的桃花眼还略带委屈地往空盘子里瞄了几眼。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昭帝突然觉得这个年轻国王甚是可爱,一点也不像传闻中那个弑父夺位的模样。不过他可不会因此就对南荣鹤掉以轻心。   昭帝再使了个眼色,四喜又叫上来一群胖嘟嘟的舞女, 在南荣鹤面前翩翩起舞。这些舞女身形几乎比纤细的南荣鹤宽了半个身子, 扭起来还挺可爱的,却将众人看得是目瞪口呆——一般宫廷舞女,都得是柳腰身才行, 昭帝这是干什么呢?   然正如播罗国王喜好胖姑娘的传闻一般, 南荣鹤看得那叫一个专心, 不仅美滋滋接过了胖姑娘们抛来的一群媚眼, 甚至还朝她们回了几个过去。昭帝只得拼命忍笑,和懿皇贵妃交相互视,用眼神告诉她:你的法子果然奏效了!   懿皇贵妃只以袖掩面,报以微微一笑。   数日前。   昭帝和小猴儿并排躺在榻上,懿皇贵妃为他俩轻轻扇着凉扇——虽说已是十月天,但秋老虎还是很厉害的。昭帝看着在旁边无忧无虑爬行的小猴儿,哀叹道:“爱妃姐姐,快给朕出个主意,怎样才能不失礼貌地试探南荣鹤身份呢?”   懿皇贵妃惊讶道:“陛下难道没有法子吗?”   昭帝愁眉苦脸道:“有是当然有的,但你知道朕向来只会杀伐果决,这种稍微软和一点的手段,朕还真使不出来。钟离想到的法子全是用药的,朕又不能和大臣们明说,免得走漏风声传到南荣鹤耳里反倒不好了。爱妃姐姐,你那么温柔,你替朕想个温柔的法子吧?”   懿皇贵妃沉思起来。然她向来不问朝政,一时还真有些为难。忽而看见小猴儿正努力要越过他爹往另一边去,但昭帝懒得起来,小猴儿一急,就蹬着小腿儿爬上了昭帝的脸。正闭目养神的昭帝猝不及防被小猴儿的小脚丫子踹了几下,就又笑又恼道:“你这孩子干嘛呢?”   懿皇贵妃连忙将小猴儿要抱开。岂料小猴儿不能得逞所愿,就冲着昭帝嗷了两嗓子,开始假嚎起来。昭帝慌得坐起身道;“罢!罢!朕又怎么惹你了!”   懿皇贵妃一边哄着儿子,一边哄着昭帝。到底是做娘的,她一眼就看出小猴儿为什么哭了——昭帝身后放了个精致的小小木马,那是他前些天特意为小猴儿亲手削的,小猴儿非常喜欢。   懿皇贵妃将拿木马拿来在小猴儿眼前晃,他果然收起了没有一滴眼泪的嚎哭,欢天喜地抱着他娘的脖颈笑起来。   昭帝看着他摇头:“唉,这个怂样子将来怎么继承大业呢!看来朕是时候好好管教他了。”   这话昭帝已不知讲了多少遍,小猴儿每在他跟前淘气一回他就要讲一次。开始懿皇贵妃还担心他真如从前所说那样对小猴儿严厉至极,后来发现他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只要小猴儿一笑,他什么想管教的心都没有了。   因此懿皇贵妃只当没听见他这话,她倒是就此有了个新主意:“陛下,臣妾有了!”   昭帝大惊:“什么?这么快又有了?”   他惊愕眼光落在懿皇贵妃肚子上,懿皇贵妃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臊得脸红道:“不是……臣妾是说,臣妾有法子试探南荣鹤了。”   “哦,”昭帝目光中带着些放心又带着些失落。他是想再要个孩子,但懿皇贵妃刚出月子就再怀孕,那可不太好。   “说来听听。”   懿皇贵妃轻轻拿开小猴儿使劲往嘴里送的小木马说道:“陛下请看,孩子为了拿到心爱的玩具,会不自觉地往有玩具的地方爬;那南荣鹤看到喜欢的东西,是不是也会做出这么不自觉地举动呢?”   昭帝的眼睛亮了:“继续说。”   懿皇贵妃拨开了小猴儿拼命去咬小木马的小嘴:“臣妾不是说南荣鹤会像小孩子一样往喜欢的东西那里爬,但他的眼睛、他的神态一定会出卖他,臣妾不信他能一点漏洞都没有。”   昭帝明白了:“朕明白了,这个法子果然不错。这么一来,等他回过神来,应该也能发觉朕已将他看破,说明朕是不会像个傻子一样被他耍弄的。不过,朕给他留个面子,不会说破就是了。”   就这样,昭帝即刻命人专门打探了播罗国王最大的两个喜好,一个是味道怪异、距钟离评价带着股药水味儿的红果蜜糕,一个就是粗腰身的胖舞女。果然,眼下这南荣鹤见了这两样,笑得很是开心呢!   南荣鹤的笑容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们,大家都不自觉在心里将他和昭帝进行比较。最后不少人得出的结论是,昭帝具阳刚之美,南荣鹤具阴柔之美,两人还真没法比。   在旁伺候懿皇贵妃的兰茹和雪茶也在悄悄观察南荣鹤。虽不能说话,但兰茹却从雪茶的脸蛋上,很明显地看出了红得不能再红的羞涩感。   可惜那日昭帝向懿皇贵妃讨主意时,特意将她们都赶了出去,因此知道那事的人,现在也就昭帝、懿皇贵妃、钟离和四喜而已。并不知情的兰茹就在心里暗笑,这丫头八成是看上南荣鹤了,细想想,南荣鹤一介使者,在播罗国地位应该不会太低也不会太高,配雪茶大概还是挺合适的。   雪茶也是这么想的。整场宴会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南荣鹤。连懿皇贵妃最后都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才叫她勉强收了神。   宴会结束后,昭帝很是满意,南荣鹤也很是满意。两人又去了一处亭阁,将在两国交界处开放青城山一带作为通商点之时商讨一番。而懿皇贵妃则负责收拾了宴会残局,便带着兰茹雪茶回了万寿宫去。   为着醒酒,懿皇贵妃便没用轿辇,而是在月光下慢慢散步。突然她问道:“雪茶,你今日是不是看上那南荣鹤了?”   雪茶踩着地上随风跃动的树影,娇羞道:“嗯。”   兰茹笑出了声。雪茶急道:“你不要笑!就许你有四喜,就不许我有、有、有……有那什么嘛!”   兰茹忍笑道:“有、有、有那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呀?”   雪茶要去挠她,懿皇贵妃摁住她道:“本宫可先告诉你,南荣鹤可和四喜不一样。四喜是在咱们宫里的,南荣鹤可是远在播罗的。”   懿皇贵妃是认真说的,她没法儿把南荣鹤就是播罗国王这事告诉雪茶。但兰茹以为她是在打趣雪茶,她便也跟着打趣道:“就是,难不成你还要跟着人家到播罗去?别的不说,光是想想要离开娘娘和我,我看你就该哭鼻子了。”   雪茶闻言,果然没了欢喜娇羞之色,撅了下嘴就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懿皇贵妃只得打岔道:“罢了罢了,本宫不过随口一问,看把你给急的。”   她可不敢再提此事了。三个人慢悠悠走了好一阵子,直到回宫歇息了,难过的雪茶才缓过劲来。   兰茹抱着被子裹来她榻上道:“不是吧,我跟娘娘就随口一句玩笑,你居然沮丧这么久。你是真的想跟他去播罗国啊?”   雪茶抠着被边,难受道:“是呀。可是这样,是不是很对不起娘娘?”   兰茹想了想道:“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远嫁可不是个好事情。你连他身份都不知道呢不是么。在宫里还有娘娘给你撑腰,到了那边若受委屈,就只能一个人受着咯。就依你那爆炭性子,你肯定会吃大亏。”   雪茶说不出话来,默默翻了个身背对兰茹睡去了。兰茹叹口气,也跟着躺下了。 第53章 亲征   雪茶很确定自己对南荣鹤有了心意。这之后, 她时不时便将南荣鹤挂在嘴边向兰茹说道, 听得兰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这日晨间昭帝走后, 懿皇贵妃又睡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起身。梳头太监小凌子已经在外头等了很久, 却不慎听见里头懿皇贵妃告诉雪茶道:“陛下说, 那南荣鹤还有一个月就要回程了,你也该将心思放一放了。”   雪茶支支吾吾不答话,小凌子却心头一惊。自从那日宴会回来, 雪茶就常常心不在焉, 对他说话也更没好气了。小凌子悄悄打听过, 才知道宴会上那个南荣鹤出尽了风头, 定是他把雪茶的心给夺走了。如今一听,果然属实。   小凌子登时妒火中烧。   懿皇贵妃装扮完毕后, 雪茶去小厨房给她传了早膳, 却在回来路上被人拦住了去路。雪茶一看又是小凌子,不禁有些恼:“怎么又是你?让开!”   小凌子偏不让开,雪茶往左他也往左,雪茶往右他也往右。雪茶气道:“你别总烦我行不行, 难道你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吗?”   小凌子阴沉沉笑道:“当然有。我先问问你, 你为什么要喜欢那个南荣鹤?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见雪茶惊愕,他又向前跨了一步,逼得雪茶不得不退到廊子死角里。雪茶有些慌了, 伸手就去推他:“你干什么!我要喊人了!”   小凌子笑道:“你喊啊, 我就是个太监, 我什么也没有, 我就不怕死。可你就不一样了,你是皇贵妃的贴身大宫女,你若叫人看见了不检点,不光你得死,还要连累着皇贵妃名声受辱。你倒是喊啊!”   他突然揪住雪茶的衣领,嘴巴就要往她脸上凑:“你说啊,你为什么要喜欢那个南荣鹤!是不是因为他身份比我高贵,你嫌弃我地位低,嫌弃我是个太监对不对?”   雪茶吓得发慌,却不敢大叫,小凌子又得寸进尺道:“你说说看,自从我进了万寿宫,对你难道不好吗?什么好东西我都想着给你留一份,而你,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不仅对我越来越差劲,甚至还看上了别的男人!”   雪茶哭了:“又不是我求着你对我好的!我不是说过么,我对你没那种心思,是你硬要纠缠着我不放!我真后悔将你提携进来!”   小凌子听了更加恼羞成怒,甚至开始扯她的衣裳。她啪地给了小凌子一个清脆响亮的大巴掌!   这是第二次打他了。雪茶趁他发愣的劲儿,赶紧跑走了。她也不敢就这样回去懿皇贵妃身边,一边捂着被扯开的衣领,一边哭着回了自己屋子。   小凌子站在原地愣了几下,方咬牙切齿道:“又打我?好,那我就要让你付出代价,让你知道你逃不过我的手掌心!”他不怕死,所以就算他非死不可,他也要将雪茶跟他绑在一起,决不能容忍有别人来占有他的雪茶!   此时懿皇贵妃见雪茶迟迟不回,有些奇怪,便吩咐兰茹道:“你去小厨房看看这丫头又做什么呢。”   兰茹想这丫头八成是又吩咐小厨房给自个儿开小灶去了——自从宴会上知道南荣鹤喜欢胖姑娘后,雪茶那张小嘴就没消停过,不是正在吃东西,就是正在吩咐小厨房给她加餐。不过她也没告诉懿皇贵妃,而是径直去了小厨房。   谁料里头竟说她早就离开了。兰茹到处找不到人,便回了她们一同居住的屋子。果然见雪茶正窝在里头呢。   兰茹只觉得好笑,上前一把掀了她盖在头上的被子:“你做什么呢!娘娘叫你去催小厨房,你倒催到被窝里来了。快起来,等下陛下要过来了,你还敢偷懒呢。”   雪茶却死死捂着脸不肯起来。兰茹看她不对劲,也不再掰她肩膀,而是柔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可以告诉姐姐我,我给你出主意好不好?”   雪茶忽地便扑到兰茹怀里,把鼻涕眼泪全部抹到她身上去,眼圈哭红得像只兔子:“兰茹,我的好姐姐,你来给我评评理!这事难道是我的错吗?”   她将今晨之事尽数告诉,兰茹大惊道:“这还了得!反了这逆贼了,敢在万寿宫这样作妖!等我告诉娘娘,替你做主去!”   雪茶慌忙拉住她摇头道:“好姐姐,你答应我别去!这事传出去,我肯定名节不保,还会带累娘娘。就这样罢,我以后寻个机会,找他个错处叫娘娘把他打发出去就行。”   兰茹心疼道:“你还想等个机会呢。我看就他这副丧心病狂的样子,他可未必给你这个机会。”   可雪茶一再哀求,兰茹只得作罢,心道以后得时时陪在雪茶身边才行,免得再出什么意外。   小凌子果然没给雪茶这个机会。到这日晚间时,万寿宫有个令人震惊的流言便已经传开了——那就是,大宫女雪茶居然和梳头太监小凌子结成对食了!   有人说小凌子早就对雪茶心意相许,雪茶一开始不愿意,后来终于被他给感动了;有人说曾亲眼见过他俩在一处,就今天早上,还看见他二人在廊子里腻歪呢!还有人甚至把小凌子是雪茶提携上来这事也捅了出来,说小凌子真是好福气,只怕那时就已经被雪茶给看上了!   小凌子暗中听着人们的议论,感受着旁人对他投来的艳羡目光,他心里已是一种近乎发狂的喜感。这些流言自然是他故意散播的,这么一来,看雪茶还能怎样逃过他!   然到底没人敢当着雪茶兰茹的面谈论这些。是以当心细的兰茹发现了宫人看雪茶那种不对劲的眼神时,一向心大的雪茶还思索道:“可能是因为我最近吃得太多,长太胖了吧。兰茹兰茹,你看看我,腰身是不是又粗了一圈?不过比起那些胖姑娘还差得远呢,我得更加努力,再多吃点才行。”   兰茹真是要被她给气死了,这才第几天啊,她就将那样不愉快的事给抛之脑后了!   没办法,她只得去找了小凌子,用四喜的权力来威胁他罢手。但小凌子振振有词道:“你去说呀,反正我这条命迟早得葬在深宫里,早死晚死没什么区别。我不怕你们。反正现在大家都认定我和她是对食了,就算我死了,她的名声也已经毁了。”   兰茹被噎得无话可说。这人已经疯了!   心一横,她决定就算雪茶日后跟她赌气,她此时也必须去找懿皇贵妃禀明此事,还雪茶一个公道。岂料她还没开口,懿皇贵妃倒先找上她问话了:“兰茹,本宫近日总觉得这宫里有些不对劲。你们是有什么事瞒着本宫吗?”   兰茹心里一个咯噔,懿皇贵妃看出了她面上的犹疑:“是不是雪茶那丫头的事?”   兰茹跪下道:“奴婢说了,娘娘可不要生她的气,这事错本不在她的。”她便将近日之事全部说了。懿皇贵妃气得拍桌道:“你们怎么不早说!是怕本宫没这个本事为她做主么!”   兰茹说道:“不是,是看娘娘日日琐事繁多,不敢教娘娘心烦罢了。再者,奴婢们这点破事,没得叫您听了生气。”   懿皇贵妃叹气道:“本宫现在才生气呢!你们自幼跟着本宫,本宫哪回没有护着你们。你们如今这样,好叫本宫伤心!”说着便滴下泪来,兰茹慌了:“对不起啊娘娘,我们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懿皇贵妃挥手道:“罢了,你们如今也大了,本宫留不住你们了。你先去把雪茶跟小凌子都叫来,本宫要亲自审问。”   兰茹听她这么说,心里也难受,也只得照做。   不多久,小凌子带着股死鱼不怕开水烫的劲儿被捉来了。而雪茶却不知所踪。懿皇贵妃怕她是想不开了,只得暂时将小凌子关押起来,着人四处去找雪茶。   然这会儿早已暮色深沉,又怕阵仗太大惊动别宫,一行人只得谨慎寻找着,却四处找不见。   此时雪茶果然是跑了出来,她正躲在御湖边一处天香阁中哭泣。这儿也正是当年她曾与懿皇贵妃暗中观察林采女——那时她还是林姬——跳舞勾搭昭帝的地儿。后来林采女还从假山上摔下来,把昭帝给砸到了。   想到如此好笑的旧事,雪茶噗嗤笑出了声,心情顿时没那么糟了。她今晚偶然听见两个洒扫小宫女的对话,才知晓如今众人都是怎么看待她的——说她早就看上了小凌子,便用手段将他提携上来,好日日相见亲昵。却不料如今又看上美貌的南荣鹤,便想一脚踢开旧情人。   这样的侮辱实在太过恶毒,雪茶一时气极绝望,竟当真生了轻生的念头。她想着往御湖里一跳便一了百了,既证明了自己清白,又不会再带累懿皇贵妃。结果这御湖边今日恰巧点上了新式宫灯,她便想上了天香阁欣赏一番再去赴死。   孰料她这一笑,竟惊动了另一位上来赏灯的人。只听一个极其风流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说道:“哟,这位小姑娘,你怎的大半夜一人在此啊?”   雪茶吓得来不及去看清来者何人,转身就跑,脚下却慌张一绊,顿时整个人都扑在了一个散发着异香的胸膛里。   有一只手扣住了她腰身,又一只手揉在了她头顶,一个悦耳的声音带着些许醉意传来:“哎呀,没想到出来醒酒,竟能遇到个小美人儿向本王投怀送抱呢!”   什么人敢在皇宫中自称“本王”?雪茶呆了一下,那人却已将她松开。一阵风过,她再抬头时,面前已没了任何身影,只有一句余音字风中散来:“小姑娘,虽然你很热情,但你是昭帝的宫女,我就不染指了。再会哦。”   她摇了摇头,好半晌都没搞清楚方才是真是假。直到听见下头有人在呼唤她名字,方缓过神来。   “雪茶姐姐!”   一个万寿宫的小宫女终于发现了她,冲站在楼阁上的她招手。雪茶此时早已将轻生的念头给忘了,见此便又沮丧起来。但也只得回去给懿皇贵妃一个交待。   懿皇贵妃果然非常生气,雪茶不由低头不敢看她。   “你们呀,真是没一日叫本宫安生的!”   她是当真给气到了。雪茶也是自幼跟着她的,却不想越长大越糊涂,连轻生这种蠢事都做得出来。   雪茶伏在她膝下,可怜巴巴拿哭得通红的眼睛望她:“娘娘,对不起,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是怕带累了娘娘才、才出此下策的。”   懿皇贵妃嗔怪她道:“本宫就好比你们的姐姐,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向本宫说呢?难道本宫堂堂一个皇贵妃,连自己宫里的人都治不住吗?兰茹,去把那个兴风作浪的给本宫拿来!”   小凌子又被押解进来,见了雪茶他就笑,笑得众人毛骨悚然。雪茶不由往懿皇贵妃身后凑了凑。   懿皇贵妃问道;“你笑什么?”   小凌子说道:“我笑她与我真是有缘。皇贵妃娘娘可还记得,当初是她在娘娘跟前说了我的好话,您才叫我做了梳头太监的?”   懿皇贵妃说道:“那又如何?”   小凌子冷笑道;“娘娘可能还不知道吧,当初我能进来,不光是因为我梳头梳得好,还因为我给了她一笔贿赂!我拿了毕生积蓄给她,求她放我进来,这样我就可以有钱有权,就可以救我远在老家生病的祖母了!”   此言一出,雪茶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她当时同情小凌子的祖母不假,但收了贿赂也是真,这在宫中可是大罪过。懿皇贵妃脸一沉,好在她早已将除了雪茶兰茹以外的宫人全部遣出,雪茶的脸面总算暂且保住了。   但该问的还是要问:“雪茶,此话可当真?”   雪茶跪下道:“是……娘娘。”   懿皇贵妃恨铁不成钢道:“你呀!本宫只当你近日才变得糊涂,却不想早就变成个傻子了!这种事情你怎么敢做!本宫这么些年,是怎么教导你的?”   雪茶又哭了。懿皇贵妃训斥道:“别哭了!纵然本宫愿意护着你,但此事有违宫规,本宫决不能徇私枉法。兰茹,把小凌子送进暴室;雪茶,你即日起便离了本宫身边,去御花园中做三个月的洒扫宫女,无本宫旨意不得再回万寿宫!”   雪茶自知有愧,她收受贿赂放了小凌子进来,结果闹成这样,又怎好意思求饶?倒是兰茹不舍得很,哭着求懿皇贵妃看在她侍奉多年的份上,从轻处分罢。   但宫规就是宫规。懿皇贵妃又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只顾着看顾小猴儿疏于宫务,才导致这些事情的发生,她也难过得很。   小凌子当夜便被撵了出去。他几乎已经失智了,一路上哈哈大笑,任凭人家怎么打都不肯闭嘴。在去往暴室的半路上,又遇见个提着柴火的小太监,正是被他陷害过偷了懿皇贵妃簪钗的小安子。   小安子一看见他被押解着,就过来大骂:“狗畜生!你也有这一天!”   小凌子冲他呸了口唾沫,小安子抹了把脸,就冲上去与他扭打在一起。旁人怎么也拉不开,等夜巡侍卫赶到时,小安子已经疯了般,用一根柴火捅瞎了小凌子的右眼。小凌子血泪合流地惨叫:“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害我,都看不起我!”   侍卫们打晕了两人,一面将小凌子送去暴室,一面将小安子送回殷淑妃的昭阳宫听她处置。殷淑妃弄清楚事件缘由,便下了决断:“小安子虽然有罪,但这是因为小凌子害他在先,照理说是可以从轻处罚的。还将他送回懿皇贵妃宫里听从发落吧。”   恰好在一旁的姜贤妃却在心里打了一把小算盘,又有了主意。她劝殷淑妃道:“可小凌子到底也是懿皇贵妃宫里出来的。如今小安子打瞎了人家的眼,若就这样送回去,没得打了皇贵妃的脸,只怕她会多心呢。”   殷淑妃待姜贤妃的态度虽不如从前亲密,但听她说得也有理:“那你觉得该如何?”   姜贤妃笑道:“也送入暴室就是了,且不用再回了懿皇贵妃。太监间这点子腌臜事,想必她听了也恶心。”   殷淑妃皱眉,但事情确实是这么个理,她也就照做了。于是小安子也被送入了暴室。   到了第二日,雪茶也拎着她的小包裹,一步三回头离开了万寿宫。懿皇贵妃允许她自己挑个地方呆着,她便选了天香阁。   懿皇贵妃坐在屋里,心里也难过。不久后昭帝来了,他倒是开心得很,一进来就向他的爱妃姐姐报喜:“朕和南荣鹤都谈妥了。他半个月后就要启程回去,朕不用再担心与播罗国开战了。如此一来,万太后那边可就被孤立咯。”   懿皇贵妃勉强笑道:“这是件好事。”   昭帝见她笑得这么苦涩,有些不高兴了:“谁又惹你生气了?朕去收拾她。”   懿皇贵妃有心保全雪茶,连忙搪塞过去:“昨夜陛下没过来,臣妾做了个噩梦,醒了没人哄。说起来还得怨陛下呢。”   昭帝一想,这确实得怨自己,于是不好意思道:“那朕今儿一整天都陪着你。要不,咱们去御花园逛逛?”   懿皇贵妃想了想道:“咱们去天香阁看看吧,听说陛下在御湖边装点了许多新灯,就是在白日里也好看得很,可臣妾还没看过呢。”   昭帝起身把手伸给她:“那就走吧。”   兰茹大大松了口气,娘娘果然还是放不下雪茶那丫头,她这才离开不到两个时辰,就急着要去看她了。   而雪茶,她选了天香阁本为存了个小心思,想着会不会在这里再碰见那晚那个自称“本王”的人。她断定那人就是南荣鹤。孰料她每日执着扫把等啊等啊,等了半个月,却只等来了南荣鹤要离开大燕、回返播罗的消息。   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却不料再半个月后,又传来一个真正的噩耗:南荣鹤在回程路上,被疑似万太后一党的人给刺杀了,尸首落入了大河中,找不到了。   这个噩耗不仅是对雪茶而言,更是对昭帝与整个大燕朝而言。南荣鹤的死,就意味着播罗国已是王位空悬。但由于南荣鹤来时隐瞒了他的国王身份,万太后很有可能会扶植一个傀儡假作播罗国王,继而向昭帝宣战。   这个消息令昭帝心情非常不好。他派人到处搜寻南荣鹤,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美少年仿若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寻不见了。   昭帝在勤政殿里把自己关了数日,这天终于胡子拉碴地出来了,去到了万寿宫中。   懿皇贵妃见他憔悴至此,心疼不已,亲自去小厨房炖了乌鸡汤喂到他嘴边:“陛下还是多少吃些吧。”   昭帝喝了一口,就将那汤推开了。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懿皇贵妃,那眼神令她有些不安。   “陛下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昭帝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爱妃姐姐,朕……朕是来告诉你,眼下大燕情势危急,播罗国那边,很有可能会向我们宣战。”   懿皇贵妃的心一分一分沉了下去:“所以,陛下要怎样办?”   昭帝握住她手道:“朕可能会离开你一段时日,朕得亲征。”   懿皇贵妃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饶是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刻还是失了神,那碗热腾腾的鸡汤泼到了地上,碎瓷片散落了一地。   昭帝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对不起,又要让你担惊受怕了。但没办法,朕是皇帝,朕不能做个懦夫,躲在臣民后头叫他们来保护朕。大燕有难,朕必须站在最前面,保护他们才行。”   懿皇贵妃轻声道:“臣妾知道。”   两人含情凝睇,话早已不用多说,彼此心里都是明白的。   这晚昭帝宿在万寿宫,两人将所有情谊都化在对方怀抱里。也就在这晚,边境传来了战事爆发的消息。   次日,昭帝毅然离开温柔乡,去了皇宫外御军大营。   大政六年元月,燕昭帝司寇琮金盔银甲,率六十万大军从京出发,浩浩荡荡前往边境。钟离不得不公开了他皇弟的身份,以摄政王身份监国;而懿皇贵妃不仅仍旧掌管六宫,还彻底掌控了整座皇城的生杀大权,其身份地位已与国母无异。   只是,昭帝若在这场亲征,也就是与万太后的对决中遭遇任何不测,他二人的荣耀地位,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钟离坐着轮椅,与懿皇贵妃一同在城楼上目送昭帝而去。千军万马狼烟奔腾的最前头,便是懿皇贵妃已经开始想念的那个身影。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个身影回过了头,还冲她笑了笑。 第54章 姜贤妃之死   昭帝离开后, 给懿皇贵妃留下的是一座偌大的皇城, 和无尽的失落。不过, 如今钟离恢复了皇子身份, 以摄政王之位监国, 她便毋需操心太多。用昭帝走前嘱咐她的话就是,吃好喝好玩好,看着六宫别让她们搞事情就可以了。   “……可如今没了陛下撑腰, 贵妃娘娘又要照顾小皇子, 又要照管六宫, 谈何容易!”   懿皇贵妃在睡梦中, 似乎又听到了白日里小宫女们的嚼舌。兰茹当即便叫人狠狠掌了她们的嘴,可这些话却在她耳边萦绕了一整日, 令人心烦不已。   懿皇贵妃只觉得头疼胸闷,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睁眼醒来,已出了满额的细汗。她方要抬手去抹,却有一方凉凉的丝帕覆上了额头。她一睁眼, 竟是蕊珠在旁照顾她呢。   “娘娘有些发烧了, 太医说娘娘得好好休息才行。”   蕊珠收起了素日里的大嗓门,轻声细语地说道。懿皇贵妃只觉得疑惑:“什么时候的事?”   蕊珠答道:“就昨天夜里,娘娘一直在说胡话呢, 可吓坏我们了。”   兰茹也端着水进来了, 见她二人在说话, 惊喜道:“娘娘可醒了!奴婢这就把药拿来, 娘娘快喝了吧。”   懿皇贵妃又问:“本宫睡了多久?”   “两天了。不过现在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娘娘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懿皇贵妃说道:“本宫想换件寝衣。”她身上的细汗将寝衣都已经浸湿了,很不舒服。蕊珠立即服侍她换了衣裳,兰茹又喂她服了汤药,进了些餐食,这才觉得好受许多。   “这两日宫中可有什么事没有?”   “回娘娘,没什么大事。有几个小太监打架斗殴的,奴婢已经处理过了。”兰茹答道:“娘娘尽可安心休息吧。”   她看懿皇贵妃欲言又止的神色,便又主动说道:“御花园那边,奴婢叫雪茶一直看着呢,也没什么大事。”   懿皇贵妃总算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她想自己大概是对那人思虑成疾,又恰逢几日阴雨,故而才病了。   懿皇贵妃生病的消息也传入了雪茶耳中,她却因是戴罪之身,不得探视,心中难过。再加之南荣鹤的死讯,她更是如同丢了魂般,整日里只是坐在天香阁下发呆流泪。   这日见楼阁下落叶成堆,她不得不拎了扫帚下来打扫。忽而那边来了一人,用极趾高气扬的态度吩咐她道:“哎,你过来!”   雪茶听声音有些耳熟,却懒得搭理。她向来心高气傲的,怎么可能如此受人使唤?   那人见她仍背对自己清扫落叶,便觉得面子受辱,叫一个随行的小宫女去扳她肩膀道:“锦屏姐姐叫你呢,你耳朵聋了是不是?”   锦屏?那不是姜贤妃身边的大宫女么?姜贤妃原带进宫来两个陪嫁丫鬟,一个重云去年被害死了,剩下个锦屏居然还怎么不知好歹。雪茶回身就给了那小宫女一个巴掌。她把这些日子的气都撒在了这个巴掌上,直打得她踉跄几步,脸蛋登时肿得像个红鸡蛋。   锦屏目瞪口呆地气道:“好你个雪茶,都变成粗使宫女了还这么嚣张!我今儿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罢便上前要亲手打人,却被雪茶一把死死攫住了手腕。   她这些日子消瘦许多,往日活泼的眸子也黯淡不少,细看竟像变了个人似的。可现在她眼中似有愤怒的火焰般,直盯得锦屏心里发憷,不由要将手给抽回去。雪茶当然是不让的:“我与你素来无冤无仇,你何以要这样找事?”   锦屏嘴硬道:“你如今就是个干粗活的,我叫你过来你不听,我教训你是理所当然!”   雪茶冷笑道:“这皇城里,我就算失势了,也只听从一个人的吩咐!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等我日后回了娘娘身边,我才要好好教训你呢!滚罢!”   说着她重重放开锦屏,捡起地上扫帚回了阁子里。锦屏原想自家娘娘向来与懿皇贵妃不和,她又一向嫉妒雪茶与兰茹这两个大宫女,本打算借羞辱雪茶出个气,却不想反被羞辱了。   锦屏又惊又怒,回宫后便向姜贤妃告了状:“她这般折辱奴婢,可不就是在打娘娘您的脸面!可见懿皇贵妃平日里有多么不把娘娘您放在眼里!”   姜贤妃狠狠瞪她道:“就你会添乱!眼下她是皇城之首,本宫避着她还来不及呢,你还敢给我惹事?”   锦屏吓得跪下道:“娘娘饶命!奴婢愚笨,奴婢没想那么多,就想为娘娘出口气而已!”   姜贤妃思索一番,冷笑道:“你替本宫悄悄地去做一件事,若做成了,本宫不但不怪罪你,还要好好赏你呢。”   她招手叫锦屏过去,对她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锦屏惊恐摇头,姜贤妃又威胁道:“你忘了你对本宫的忠心了?还是说你今日惹事,是故意使了坏心思,在给本宫挖坑呢?小心本宫拿你的家人问罪!”   锦屏哪敢承受这样的罪名,只得应下了。   她依照了姜贤妃的吩咐,前往暴室去见了关押在那里的小凌子和小安子二人,对他们说道:“你们不要互相怨恨了。其实,你们如今落得这样下场,还不是因为万寿宫那位轻视你们、糟践你们?眼下你们这样子也与死人无异了,倒不如死前来个痛痛快快的复仇,怎么样?”   小安子有些犹豫。他被陷害实际上是小凌子搞的鬼,跟懿皇贵妃并没有关系。更何况现在小凌子右眼已瞎,他也没什么仇可复了。但小凌子不一样,他的心已经完全扭曲了,现在满脑子恨的都是将他赶出宫被迫与雪茶分离的懿皇贵妃,还有那个处处威胁他不要骚扰雪茶的兰茹。   小凌子捂着空洞的右眼狞笑着答应了。   锦屏将计划与他交待一遍后,又问小安子一遍愿不愿意加入。小安子不欲害人,直接拒绝了。锦屏便冲小凌子点了点头。   等她走后,几个太监将小安子拖入屋角,小凌子拿刀片硬生生将小安子右眼给剜了出来。这便是锦屏答应给予他的报酬了。   锦屏离开了那瘆人的暴室。加之又做了骇人的亏心事,她连脚步都是虚浮的,不得不扶着宫墙站了一会儿,却不想正碰见从此地路过的殷淑妃的轿辇。   殷淑妃本没注意到她,有个开路宫女却在前面喊道:“什么人?敢在此拦娘娘的路!”   殷淑妃一瞧,原来是姜贤妃身边大宫女锦屏,正靠着宫墙发呆,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她不由疑惑道:“姜贤妃身边统共就这一个心腹了,她这么晚出来,定非常事。”   殷淑妃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本宫着人送你回去吧。双鹤,你去罢。”   双鹤答应着,与殷淑妃来了个目光对视,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笑眯眯向锦屏走去:“妹妹不舒服,姐姐送你回去,走吧。”   锦屏慌乱跪下道:“谢娘娘好意,奴婢没有不舒服,奴婢只是出来为贤妃办事的。”   双鹤一搀她的手,手心里满是冷汗。她安慰锦屏道:“妹妹,你看你出了这么多冷汗,可别是着凉了。这几日天冷,连皇贵妃娘娘都着了风寒,咱们可更要小心。不然你若是病了,还有谁能照顾贤妃娘娘呢?”   一听提到懿皇贵妃,锦屏更是神色慌乱,也不敢再多说话了:“是,那就谢谢娘娘好意了。”说着便由双鹤扶着走了。   殷淑妃终于看出了她哪里不对,那分明就是做了坏事又心虚的表情——尤其在双鹤故意提到懿皇贵妃之后更为明显。殷淑妃不做多想,立刻派人去追查方才锦屏所去之处,她自己则去了万寿宫,将锦屏的异常告诉了懿皇贵妃。   彼时懿皇贵妃精神刚好了一些,正由蕊珠陪着说笑。忽见殷淑妃前来说了此事,面色一下就变了。蕊珠觉察到屋里气氛不大对劲,早就识趣退下了。   懿皇贵妃叹气道:“本宫就知道,本宫病了这些天,有些人便要趁机兴风作浪了。如今陛下不在,是闹事的最好时机。淑妃,多谢你来告知本宫此事。”   殷淑妃苦笑道:“臣妾也希望这只是个臆想,兴许就是臣妾多心了。但贤妃她曾做了那样的坏事,臣妾就算与她多年姐妹,也没法再全然信任她了。”   懿皇贵妃好奇道:“本宫记得她曾经那样温和敦厚,怎地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淑妃,你可知道她是何时改变了心思的?”   殷淑妃摇头;“臣妾从前只知与她吃喝玩乐,再未关心过这些。想来她变成这样,臣妾也有错的。”   懿皇贵妃安慰她道:“不要多想了。上次因恰逢本宫生产,那件事也不了了之,才放任她到今天;此次若果然有事,本宫便可一并发落个清楚了。到那时,你再好好问她也不迟。”   殷淑妃点点头,心中满是苦涩。   这之后,懿皇贵妃与殷淑妃一面打探着姜贤妃作为,一面静静等着。三日后的晚上,万寿宫果然出事了。   这日,懿皇贵妃特地命人将万寿宫的灯火早早便熄灭一半,造成了宫人都已歇下的假象。然后命侍卫们在宫墙之上埋伏。等到夜半时分,果然见有个人影在宫墙角处鬼鬼祟祟。侍卫回了懿皇贵妃,她却仍按兵不动。   直到那人骑上墙头,将打火石点燃扔到了院落内一棵紧挨着长廊的树干上,懿皇贵妃才一声令下,叫人把他给按住了。这样才算切切实实拿住了姜贤妃害人的证据。   那火一旦将树木烧起来,势必会烧上长廊。而长廊又是木质结构,且与正殿、前殿均环绕相连,火势很容易将人困在殿中。好在万寿宫早有准备,立刻便将那火苗给熄灭了。   纵火之人被押到了懿皇贵妃跟前。侍卫使劲掰起他的脸来,只见一个空洞洞的右眼窝正盯着懿皇贵妃,左眼则流露出凶恶之光。这副恶模样将兰茹吓得差点没后退一步,懿皇贵妃倒是淡定,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原来是你啊,小凌子。你不应该在暴室么?谁放你出来的?”   小凌子不答话。见事没成,他虽心有不甘,但也不愿再在万寿宫受辱。他便要咬舌自尽。谁知舌头咬断了,血流了一嘴,却听见懿皇贵妃冷笑道:“光是咬断舌头是死不了人的。不如本宫再帮你一程?”   小凌子没法说话,只好将带血的唾沫喷到她面前。侍卫照他脑袋狠狠打了一下,他登时晕了过去。   懿皇贵妃厌恶道:“罢了,本宫懒得跟他纠缠。该怎样办你们知道吧?”   侍卫们点头。懿皇贵妃这意思,就是要把此人给了解了,扔到宫外乱葬岗去,叫野狗分食之。   懿皇贵妃并未歇下,而是带人又去了姜贤妃的华阳宫。   彼时姜贤妃正在正殿中紧张踱步,时不时便出去查看一番。好不容易等到万寿宫方向的天空映出了火光,她还没来得及高兴,那火光便灭了。她便知道小凌子失败了。   这一失败,不光姜贤妃心中惴惴,生怕懿皇贵妃查到些什么,她身边的锦屏更是害怕得很。姜贤妃已经事先交待过她,倘若事情败露,便要她出面顶罪,否则她在宫外的家人就保不住了。   锦屏欲哭无泪。想到重云的死因,她更是不甘。同样是妃嫔身旁的大宫女,怎么雪茶的日子就过得那么好,连被贬出万寿宫后懿皇贵妃都时常派兰茹去看顾;而她和重云就要受尽姜贤妃的折磨,还要为她而冤死呢?   锦屏怨恨地看了正在踱步的姜贤妃一眼,心中有了个恶毒的主意。   再半柱香的功夫过后,姜贤妃果然听到了那令她恐惧不已的宫女的唱念声——“皇贵妃娘娘驾到!”   姜贤妃赶紧裹着衣裳往寝殿跑,吩咐锦屏就说她已经睡下了。谁知锦屏却大声喊道:“恭迎皇贵妃娘娘!”   姜贤妃大吃一惊:“你这死丫头,你听不懂本宫说话吗?”   锦屏又重重磕头在地上道:“恭迎皇贵妃娘娘!”   姜贤妃想将她拖进内室,可已经晚了,懿皇贵妃一身盛装走了进来,一看就是根本还没歇息,可以说是有备而来的。她额上凤冠熠熠生辉,那只三头凤仿佛向众人传达了皇贵妃的盛怒般,闪耀着令人不得不臣服的光芒。   她气势沉沉,姜贤妃还未来得及说话,锦屏突然爬上前抱住懿皇贵妃衣角道:“求贵妃娘娘饶命啊!奴婢都是被逼迫的,叫人去万寿宫放火的是贤妃娘娘啊!”   姜贤妃震惊到怒不可遏,上前就要拉扯锦屏的头发:“你个小蹄子说什么呢!什么放火,本宫不知道啊!贵妃娘娘,这丫头白日里挨了我的骂她怀恨在心,娘娘您可别信她……”   话音未落,懿皇贵妃突然抬手,给了她一个重重的巴掌!   姜贤妃瘫倒在地,不可置信地又看到殷淑妃也跟在懿皇贵妃身后,缓缓走了进来,眼中满是忧伤:“贤妃姐姐,这是你第几次背着我害人了?”   姜贤妃登时说不出话来,只定定看着殷淑妃。锦屏只是跪在懿皇贵妃面前啜泣。兰茹将她拉开去,懿皇贵妃用冰一样的语气说道:“本宫上次为着孩儿的福气,才放过你一次。原是指望你能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岂料你却变本加厉一错再错,本宫岂能再容你?”   她走到姜贤妃跟前,弯腰抬起她小巧的尖下巴,已然化为琉璃色的眸中似有滚烫的海水在沸腾:“万寿宫现在可不只有本宫,还有本宫的孩儿。他还不到一岁!他做错了什么,要承受你这样来害他!”   姜贤妃被这股气势吓得回过神来,仍然嘴硬道:“臣妾不明白娘娘在说什么!娘娘若觉得臣妾做错了什么,也得等陛下回来再处置不是?娘娘只是受托照管六宫,并非统治六宫!只有皇后才有此资格!”   这话可再次激怒了懿皇贵妃,她冷笑道:“你是说本宫没资格统治六宫?好哇,那本宫今天就先统治一回给你瞧瞧!来人,剥去她的妃位服饰,本宫要废了她的名号,打入冷宫!”   太监们立刻上前摁住她,宫女们开始动手拉扯她华丽的服饰。姜贤妃怒哭道:“你不能这样!锦屏,你这个死丫头,本宫绝不会饶过你!淑妃,淑妃妹妹,你倒是说句话呀!”   殷淑妃别过头去,忍住眼眶里的隐隐泪水。看到多年好友落到这地地步,她虽不忍心,但也只能如此了。人总要为自己的错事付出代价的。   姜贤妃一直呼唤着淑妃着被拖走了。锦屏又爬过来求懿皇贵妃的宽恕,懿皇贵妃却后退几步道:“这深宫里,妃嫔们最恨的就是背弃旧主的人。本宫也不例外。不过,念在你主动告发恶事的份上,本宫不杀你,你自去浣衣局呆着吧。”   这样的结局比死也没好太多,浣衣局那样的地方可不太好过。里头的宫女分为两种,一种是家贫被卖进来的,一种是犯了错被罚进去的。但无论哪种,都会在里面劳作至死,再无出头之日。像宁蕊珠这样运气好的,那是几十年才能出一个呢。   锦屏昏死了过去。   懿皇贵妃处理了这些后,殷淑妃又上前请求道:“娘娘,嫔妾还有一事相求。”   懿皇贵妃说道:“你是想去看一看她么?”   殷淑妃点头。懿皇贵妃叹气道:“你去罢,只许这次,下不为例。”   殷淑妃含泪谢过,只带着大宫女双鹤跟去了冷宫。   这冷宫原是先帝早年为一位宠妃搭建的戏阁子。后来那妃子失了宠,被活活饿死在戏阁子里,这里便成了一处冷宫。几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失了势的妃嫔在此终了。常有宫人说,夜半到此处来,还能听见里头隐约传来的唱戏声,哀戚婉转得令人心悸。   殷淑妃一步步走过来。戏阁大门上的朱漆已斑驳,几处枯木枝桠从高墙蹿出,映衬在天上散发着寒气的白月中。   才刚被拖进去的姜贤妃,不,是姜文茵站在高高的戏台边上,无声地哑笑着。殷淑妃惊恐道:“姐姐,你做什么!快下来!”   姜文茵见是她来,竟丝毫没有流露出讶异,反问她道:“妹妹是来看我穷途末路的丑相的么?”   殷淑妃哀求道:“姐姐你下来吧!那里危险!”   姜文茵轻轻摇头,除却华服的她素衣乌发,竟有一种哀戚至极的美:“妹妹,你知道么,我进宫这么多年,始终对你……”   她含泪笑看殷淑妃,殷淑妃心惊胆战道:“你始终什么?”   姜文茵无奈一笑:“罢了。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今晚连你也背叛了我。是你去找她告了密,叫她找上我来的对不对?”   愧疚狠狠涌上了殷淑妃心头。可不再等她答话,姜文茵突然纵身一跃,随着殷淑妃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瞬间化成了这冷宫里又一抔白骨。   姜文茵死得突然,连句遗言也没留下。殷淑妃回想她最后的话,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可那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被她狠狠地压了下去。   她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从那以后,殷淑妃便将自己锁在昭阳宫里,闭门不出了。   懿皇贵妃却对姜文茵的死毫不敢意外。她火烧宫室,三番两次戕害妃嫔皇子,没被直接赐死已经是大大开恩了。   在这之后,懿皇贵妃一为安抚受惊的六宫,二为在外征战的昭帝祈福,将六宫嫔妃全部晋升了一级。其中云夫人被擢升为云贤妃,一时六宫欢庆,姜文茵很快便被遗忘了。   等一切妥当之后,懿皇贵妃方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实在太累,她正要捡个暖洋洋的、适合歇觉的天儿好好酣睡一番,却不想收到了一封昭帝不知从哪寄来的信件,上书大大的“家书”二字。   懿皇贵妃颤抖着手将信件从侍卫手中接过。拆开看时,只见那里头以极熟悉极潦草的字体写着:“朕安好,望你也安好。以后朕会每日写一封信给你。勿回。” 第55章 阵亡?   这之后, 昭帝果然每日都会送一封信回来。信虽短极, 却总归是个平安信, 能教整座皇城都放下心来。   懿皇贵妃将这些信件都锁在一个小匣子里, 白日无事便拿出来看看。晚上便将匣子放在枕边, 这样便仿若他没有离开一般。不仅如此,她还每日仔仔细细写了回信,也与昭帝的家书放在一处。   这日她写道:“陛下, 阿鼎现在已经会喊‘妈妈’了, 兰茹正在教他喊‘母妃’二字。可他学了许久还不会叫‘父皇’‘爹爹’, 想必是陛下许久不归的缘故。陛下还是快些回来吧。”   正巧小猴儿爬过来, 咿咿呀呀去拈她手中笔杆,也学着她的样子, 在纸上画了几笔, 便算作给他父皇的回信了。懿皇贵妃宠溺地抱起他逗了一会儿,方才将信收起来。   这时兰茹进来欢喜道:“娘娘,摄政王来看望了,还在勤政殿等候娘娘。”   懿皇贵妃让奶娘把小猴儿抱下去, 与兰茹一同去了勤政殿。   钟离果然一身摄政王的服制, 正坐在御案侧一处桌边处理政务。见懿皇贵妃进来,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懿皇贵妃便在他对面的座上坐下了。   他仍旧带着那副假面, 气质模样都与从前是一般无二的温和, 全然没有做了摄政王的骄矜。可说出的话却与从前大不相同:“今日军报从前方传来, 说陛下已经到了边境。这军报是十日前发出的, 想必现在陛下已在与播罗国交战了。”   懿皇贵妃心中一紧:“那播罗国王南荣鹤的尸身还未找到么?”   钟离摇头道:“没有。说也奇怪,他落水之地,水其实不急也不深,他却一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识,简直像是故意躲了起来似的。我甚至有些怀疑,他根本不是被人刺杀,而是故意假死,好借机挑起大燕与播罗国的战争。”   懿皇贵妃不解道:“既如此,他直接在播罗国开战不就好了,为何又要千里迢迢跑到大燕来和谈一番?”   钟离叹气道:“这也是我所疑惑的。就怕他来大燕这一趟,也是别有用心啊。”   懿皇贵妃沉默了。事实上,她不太懂这些,也不想妄言。今日她来,是还有别事要与钟离商量。   “钟离,你可知边关徐家现在怎样了?”   钟离说道:“可是指徐明妃徐家?徐明妃过世时他们确实又疑惑又愤怒,但经由祝家一番安抚,已经平和了。现在正与昭帝一同作战呢。”   懿皇贵妃忧心道:“不是本宫不信徐家,而是他们常年驻守边关,兴许并不完全在朝廷掌控之中。本宫想,是否要将留守京城的祝家也派去领兵,以防万一?”   钟离笑道:“放心,陛下身旁自有六十万御林军,就算徐家要反,也不会是对手。再者,京城这边必须有人镇守,否则便成了空城了。”   懿皇贵妃说道:“原是本宫不懂这些,思虑不周了,还望摄政王莫要见怪。”   钟离道:“皇嫂不必如此客气。陛下留你我二人在后方,就是为了共同讨论这些的。”   懿皇贵妃又与他谈了些别的琐事,便出了勤政殿。但她仍然心中不安,还是去了泰平宫,找了云夫人一趟。   云夫人正在院中浇花,见她来便迎上去行礼。懿皇贵妃将她搀起,两人携手坐在廊下赏花。云夫人笑道:“娘娘此来,可是不放心边关徐家,前来询问臣妾的?”   懿皇贵妃笑道;“妹妹实在聪明,正是如此。妹妹可别怪本宫多心了。”   云夫人说道:“不是娘娘多心,若换了臣妾也是一样的。徐家掌边关多年,可以说是势力极大。如今又与陛下并肩作战,战场上又是最能趁乱制造意外的,也难怪娘娘会思虑这些。不过,臣妾现在也是无能为力了。”   懿皇贵妃叹气。虽云夫人再三劝慰,但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总觉得徐家会对昭帝不利。   她努力劝慰自己道:“陛下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徐家若有阴谋,他定会察觉的。再说了,若单只是为着徐明妃的死,徐家也没必要非得大动干戈地反了不是吗?我这是怎么了,竟会这样多心?”   这股莫名的紧张感日复一日缠绕着她,令她时时感到胸闷恶心不已。可就像是老天故意捉弄她似的,在半个月后,昭帝的家书便突然断了。懿皇贵妃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数日后,前线传来了新的消息:昭帝阵亡了。   这个消息是首先传到钟离那里的。而懿皇贵妃却直到整整一个月后才知晓此事。而且,还是经由云夫人的口告诉她的。   这日她正与淑贵妃坐在一处处理宫务,忽而兰茹来报云夫人求见。还未等门外小宫女们迎进,云夫人便急匆匆自己进来了。淑贵妃摇头道:“你呀,还是这个急火火的性子,就不能等人通报一声吗?可吓了本宫好大一跳。”   云夫人随意行了个礼道;“得罪了。可臣妾方才从父兄那里得来的消息,说是陛下……陛下他……”   懿皇贵妃脸色变了:“他怎么了?”   云夫人犹豫看着她,一时竟不敢开口。懿皇贵妃急道:“你快说呀!”   她催促再三,云夫人低低说了出来:“陛下已经阵亡了。”   淑贵妃惊到不自觉站起身来,拿一双受惊的眼睛瞪着她。而懿皇贵妃,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也仿佛停滞了般,向后一倒,便昏过去了。   云夫人还未把话说完呢,见此只得连喊太医。一群太医们闹哄哄地来看过后,又给出了第二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懿皇贵妃又有身孕了!   这下可是非同小可。云夫人后悔极了自己多嘴。她先前还不明白,父兄说昭帝的阵亡已是在一个半月前,照说摄政王钟离早该知晓此事了,却为何迟迟不报进宫来呢?原是为了稳定人心啊!看着六宫嫔妃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她恨不得撕了自己这张嘴。   懿皇贵妃也恨不得自己死过去算了。她在噩梦中见到昭帝带着一身血与她渐行渐远的样子,吓得惊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还活着,顿时失落无比。   兰茹拿着湿帕子轻轻沾着她干裂的唇,想将她怀孕的好消息告诉她:“娘娘,您千万要振作起来……”   谁知懿皇贵妃却突然抓住她手道:“兰茹,命人封锁六宫,即日起任何人不得进出!”   她语气极厉,兰茹给吓傻了:“娘娘,您怎么了?为何此时要大举封宫?”   懿皇贵妃带着泪喘气道:“照本宫说的去做!现在就去,快!连摄政王钟离也不许再放入皇城!若有违者,侍卫可直接斩之!各宫嫔妃全部回自己宫里去,不得惹事!”   兰茹当真被吓到了,立刻去执行了命令。很快整座皇城大门闭锁,尤其是宫女太监们素日里用来传递东西的南门,更是锁得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蚂蚁都过不去。一群来万寿宫抹泪等消息的嫔妃们也被赶回了各自宫中。   偌大的皇城,很快变得寂静起来,几乎与外面断绝了一切联系。   兰茹不明白,宫人们也不明白。但被拒之城外的摄政王钟离却很明白:懿皇贵妃只怕是已经知道了昭帝阵亡的消息,却与他做了同样的事。那就是封锁消息,镇定民心。   朝廷可以乱,六宫可以乱,唯独天下民心,绝不可以乱。   在没弄明白昭帝的死到底怎么回事之前,这便是最好的办法。钟离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的果决,竟能在如此绝望之境中,还能做出如此精准的判断。   昭帝的阵亡使得懿皇贵妃几乎忽略了再度怀孕的事实。实际上,她在下令封锁皇城、安抚人心后,便已经失去了全身力气,只是呆呆看着那装满了书信的小匣子。   她将昭帝的信一封封拆开来看,又将自己的回信也一封封拆开来看。尽管这些信是不可能寄往边境的,但只要她写了,她就能想象出昭帝读信的模样。他一定是在一场征战过后,或许一边让四喜给他缠着胳膊上的伤口,一边用另一手摊着信,傻傻地笑着看着。   而此时,远在大燕与播罗国的边境处一个土沟里,满脸灰黑的昭帝正龇牙咧嘴缠着胳膊上的伤口,问四喜道:“报平安的信送出去没有?”   旁边同样满脸灰黑的四喜哑着嗓子答道:“送出去了,但照情况看,很有可能会被敌军拦截。陛下下令我们假败了……”   昭帝瞪他一眼,四喜笑嘻嘻道:“陛下放心,就这么几日耽误而已,京城出不了事的。就算出事了,摄政王殿下与皇贵妃娘娘也一定会处理好的。”   昭帝恨恨道:“呵,朕在这里出生入死,钟离那个家伙却呆在皇城里享福。朕一想起他此时定然正笑眯眯地坐看朝臣轰乱的样子,朕就不高兴,就嫉妒他!”   四喜小声接话道:“没办法,陛下非要存心与国王陛下、摄政王殿下三人做戏,那自然得瞒着所有人咯。”   昭帝弹他脑壳道:“就你话多!”   四喜求饶间,突然一道黑影袭来,立在他二人面前。昭帝懒洋洋睁眼一看,原来是大将徐云山,也就是徐明妃的父亲。   “你来得正好。朕方才假作溃败,你在左翼配合得不错。”   昭帝夸奖道。可徐云山面上并无喜悦之色,而是阴沉得很。他缓缓举起长枪,与曾经的徐明妃一般,将枪尖对准了昭帝的咽喉。不同的是,这股杀气是真实且强大的。   四喜立刻挡在昭帝身前呵斥道:“徐云山!你好大的胆子!”   徐云山轻声道:“臣只想为小女的死讨个说法。”   四喜厉声道:“徐明妃是因病而死,天下皆知!”   徐云山大吼道:“臣不信!你让开!”   “四喜,让开!”   昭帝也发话了。他站起身来,将四喜拨到一边去。他左臂还在流血,面上却是带着狂气的冷笑:“你这是要反啊,徐云山。”   徐云山不语,愤怒的目光和城墙似身躯显出威胁来。昭帝环视四方,只见徐云山的部下不知不觉间已将他们包围起来。而他的假作溃败的亲兵,此时还没到这里来。   昭帝拇指一弹,将腰间长锋再度推出了血迹斑斑的剑鞘。 第56章 假象   昭帝阵亡的消息使得六宫大乱。纵使懿皇贵妃迅速封宫, 避免了消息流传到民间, 但六宫已是一片混乱。   做完这一切的懿皇贵妃已是精疲力尽。此时疲劳与绝望将她席卷, 在她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前, 已经有妃嫔开始坐不住了。   刚生下一个小女儿的万惠嫔在自己宫里闹开了。她抱着小小的阿瑶坐在地上崩溃大哭道:“我怎么那么命苦哇!我的女儿必是要被人撸去为人宰割了, 我这个做娘的还怎么活得下去!”   大宫女白薇滴泪劝道:“娘娘千万想开些,天塌下来不还有皇贵妃顶着这么!”   万惠嫔给了她一个巴掌大骂道:“封宫又有什么用!难道等敌军打来,她一个人能抵得住吗?到时候, 所有人都得死!”说着阿瑶又在她怀里哭起来, 万惠嫔撕心裂肺地亲她道:“我的好乖乖, 娘不忍心你受这份罪, 不如现在和娘一起死了算了!”   白薇大惊,抱住她腿道:“娘娘万万不可!”   万惠嫔顺手抄起一件花瓶, 将白薇砸出了屋子, 并反插了门栓。随后开始撕扯寝殿内的帳幔,想要吊死算了。   白薇同众宫人拼了命也撞不开那屋门,登时闹得沸反盈天。这便惊动了住在临宫的嘉贵嫔。   “本宫那个傻姐姐又在做什么呢?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害怕,非要搅得六宫皆乱才行吗?”   嘉贵嫔抱怨了一阵, 又听那边一直动静不停, 她便不耐烦了。怀着愤怒和嘲讽的心情,她登上了姐姐的宫门。   却不料看见一群宫人正在死命拍撞着正殿的门,又哭又喊的。嘉贵嫔上前训斥道:“你们做什么呢?万贵嫔人呢?”   白薇扑过来跪抱住她腿哭道:“嘉贵嫔娘娘, 万贵嫔说她要带着小公主一起寻死!”   “啊?”   嘉贵嫔吓了一跳, 差点把手中丝帕给扯烂了了, 随即又惊又怒:“好个没出息的!陛下的死讯还没落实呢, 她就急着要去陪葬了?本宫为有这么个胆小无能的姐姐感到丢脸!你,你,过来一起踹门!”   她指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太监过来,命令他们使出最大的力气直接将门给踹开了。咣地一声门板砸在地上,嘉贵嫔推开挡路的宫人往里走,却不见姐姐人影。   这时听见了小公主阿瑶的哭声,是从寝殿传来。她急忙忙跑进去一看,只见那房梁上正晃荡着一条帳幔扯成的长绫,而万惠嫔正伸手去掐阿瑶的咽喉,一边神叨叨地说:“宝贝不怕,母妃很快就会陪你一起去的!”   说罢手下一使劲,阿瑶的哭声就噎住了,脸色也变了,小手小脚使劲朝空中蹬着。嘉贵嫔看得火大,冲上去便拽住万惠嫔的头发将她往一边扯,逼得她不得不送了掐住阿瑶的手。   “你是不是疯啦?虎毒尚不食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嘉贵嫔冲着姐姐耳边大吼。可怜的阿瑶咳得脸色发紫,白薇将她抱起顺着背,哭着叫人去喊太医了。万惠嫔爬过来与嘉贵嫔扭打道:“放开我!你没有孩子,你懂个什么?与其让孩子在敌人手中受辱,我宁可亲自带她走!”   她披头散发痛哭流涕,旁人怎么劝都听不进去。可阿瑶已经被抱走了,她只能一边大喊着“我的孩子”一边踢打嘉贵嫔。嘉贵嫔不耐烦了,顺手抄了个小香炉磕在姐姐后脑上,人登时晕了过去,软绵绵倒在她怀里。   众宫人都吓傻了,嘉贵嫔呸了口血沫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扶到榻上去!”   宫女们这才战兢兢上前将万惠嫔安置好。有人要来扶嘉贵嫔,她不耐烦地推开,皱眉起身,将那长绫从房梁上扯下扔给宫女道:“拿去烧了。”   她又看了眼万惠嫔,只见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凄惨得很。嘉贵嫔沉默了一阵,又吩咐道:“看好她,别叫她一个人呆着。孩子我先抱走了,等她以后冷静下来,我再还给她。”   这时白薇领着太医回来了,嘉贵嫔却问也不问姐姐的情况,径直带着阿瑶回了长乐宫。   可怜的阿瑶离开了娘亲一直在哭,连跟过来的奶娘也哄不好。嘉贵嫔被扰得很不耐烦,命令奶娘道:“抱出去哄!”   奶娘只得照做了。谁知外头冷得很,小阿瑶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嘉贵嫔在里头听见了,又意识到阿瑶生病了更麻烦,只得又叫抱进来。只见小阿瑶鼻子尖儿已经变红了,眼角还挂着泪,呜呜啊啊地冲她叫。嘉贵嫔一犹豫,手已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奶娘以为她是要抱的意思,便将阿瑶递给了她。嘉贵嫔猝不及防接过了这么一个小娃娃,有些手足无措。可阿瑶在她胳膊中蹭动着带着奶臭味儿的小身子,突然便打动了嘉贵嫔的心。   曾经那么看不上眼的小娃娃原来竟如此可爱!嘉贵嫔小心翼翼抱着她,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小阿瑶看见她和娘亲很是相似的面庞,也不哭了,而是伸出小小的手去够她的脸。嘉贵嫔的一缕头发被她咯咯笑着握住了,她就这样征服了小姨妈的心。   万惠嫔醒来后,觉得殿中安静得很。她半睁着眼睛呆了一会儿,方回想起发生了什么,登时一个骨碌爬起来道:“我的孩子呢!”   白薇低声回道:“被嘉贵嫔娘娘抱走了。她说,等娘娘您清醒了,再给您抱回来。”   万惠嫔二话不说,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往旁边的长乐宫跑去。可长乐宫宫门紧闭,她敲打了半天,只有一个小宫女出来告诉她:“娘娘和小公主都已歇下了,请万惠嫔娘娘先回,明日再来吧。”   万惠嫔知道妹妹的性子,她一旦将想要的东西得到手,是再不会归还的。无奈之下,她只得又奔去了万寿宫求助。   彼时懿皇贵妃正伏在寝殿中哭泣。她怎么也不肯相信昭帝已经不在的事实。兰茹不敢去劝,便派人悄悄去将雪茶从御花园中找回,指望着她能出些主意。   小猴儿见母妃一直心情不好,他便过来抱住懿皇贵妃,亲吻她的脸奶声奶气道:“母妃不哭,阿鼎亲亲你,你不哭。”   懿皇贵妃抱着儿子无声落泪。她实在想象不到,以后没了昭帝的日子该怎么办。   正此时,忽悠人来报说万惠嫔求见,说是嘉贵嫔抢了她的孩子阿瑶去了。懿皇贵妃只得强打精神,叫人垂下珍珠卷帘,她隔着帘子来见万惠嫔——倘若叫人看见六宫之主的泪眼,这后宫只会更乱。   万惠嫔哭天抢地说了事情经过,本以为懿皇贵妃能给她个公道,却不料懿皇贵妃沉声道:“阿瑶就暂时交给嘉贵嫔照管吧。你这个做娘的想死也就算了,你怎能拉着孩子下手?本宫看你真是吓糊涂了。”   万惠嫔绝望道:“可是陛下已去,我们所有人都会死的不是吗?”   懿皇贵妃忍无可忍道:“你简直愚蠢到无可救药!若万太后杀回来,她头一个要杀的便是本宫的儿子,本宫还没吓倒,你倒先给吓坏了!”   万惠嫔这才惊醒过来。是呀,万太后最想要的就是皇位,她若打进来,头一个盯上的自然是昭帝和皇贵妃的儿子,又关她家无辜的阿瑶什么事呢?她是害怕过头了,才会忘了这一点。   万惠嫔虽放下些心来,但懿皇贵妃始终不肯将阿瑶还给她,她只得哭着回去了。   殿中又安静下来。懿皇贵妃抱着怀中昏昏欲睡的小猴儿,又是一阵滴泪。她甚至已经想到,叫人带着小猴儿从当年钟离逃生的那条密道出去,从此流落民间,也总好过被万太后杀掉。   这可怖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万寿宫,直到三日后,摄政王钟离突然要求进宫与懿皇贵妃相商国事。此时昭帝之“死”只有少数几个朝中重臣知晓,钟离也已将他们一一安抚好。懿皇贵妃也想同他相商将小猴儿送走之事,便准了他入宫来。   岂料钟离一见面便开口道:“我知道皇嫂要说什么,但我想告诉皇嫂大可不必了——陛下的死,其实只是个局而已。”   懿皇贵妃愕然:“你说什么?”   钟离做了个请罪的手势微笑道:“抱歉,皇嫂。之前我没料到您会突然得知此事,竟还未来得及将真相告诉您,您便封锁了六宫。那时我若立刻请求入宫,必会引起流言猜疑,说你我二人关系不正常。因此我只得等到今日才敢来入宫告诉。”   这些话懿皇贵妃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只心心念念着“昭帝没死”:“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钟离解释道:“皇嫂可还记得那一直找不到尸身的播罗国王南荣鹤?前些日子他竟出现在大燕边境,直接找上了陛下。他告诉陛下,半路追杀他的人的确是万太后。万太后以为他真的死了,便在播罗国内扶植了一个傀儡摄政王,以摄政王的名义进犯大燕。   “然后,陛下便和他一起演了一出戏。陛下假作战死,是为了解除万太后的警惕,使她的大军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倾巢出动,播罗国京城便会变成一座空城。此时陛下便在她进犯大燕的路线上设下埋伏,而南荣鹤则回到成播罗国杀掉摄政王重新夺回兵符。如此一来,前有陛下埋伏,后有播罗倒戈,万太后和她的儿子司寇璋是必输无疑。”   懿皇贵妃震惊无比,好一会儿才说道:“那、那万太后,她不是还勾结了拜火教势力么?”   钟离笑道:“皇嫂可忘了,钟某原本就是个混江湖的?”   她说不出话来,脑子也无法转动,一阵又一阵的狂喜冲击着她的心。钟离的话恍若春日阳光,驱化了压在她心头多日的冰雪。   然钟离紧接着又说道:“不过,眼下只能祈祷陛下那边能计划顺利就好了。这场最终之战定会打得艰险无比,毕竟两方都赌上了所有的兵力啊。   他顿了顿又说道:“再者,南荣鹤首先需要时间回朝清除异势力,然后才能返回战场重掌军队。更何况,他其实完全可以趁此机会作壁上观,等着万太后和陛下厮杀完毕,再坐收渔翁之利。”   懿皇贵妃的脸色又变白了。   南荣鹤确实没有任何理由非帮昭帝不可。对他来说,与其与昭帝协议通商,倒不如找机会吞并整个大燕来得痛快。她想起那少年美如宝石般的笑容,竟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相信这个少年的手段绝不像他的美貌般能使人喜悦。   “那么,南荣鹤会不会再次与万太后联手,共同对陛下不利?”她忽然又想到了这个。   钟离却摇摇头:“不会。对南荣鹤来说,万太后也是个威胁啊。”   这倒也是,懿皇贵妃在这一点上暂且放下心来。那么接下来,她便要想一个法子,能让南荣鹤无法做出对大燕不利的事情。   纵然不知她的办法能不能帮上昭帝,但懿皇贵妃觉得,在丈夫挺身作战的时候,她这个“国母”也是不可以袖手旁观的。她不能再消沉度日,而是得拿出与他相配的气魄来,共同度过难关。 第57章 和亲秀女   懿皇贵妃想来想去, 自古以来与敌国和解的最好办法, 除了战争, 便是和亲了。昭帝选择了战争, 算是一个大棒;那么她就可以选择和亲, 算是一个甜枣。但和亲说来简单,实际上却麻烦得很。   首先,昭帝唯一的女儿阿瑶还只是个尚在襁褓的婴孩, 那么和亲人选就只能从宗族女孩儿里头挑。然就算打着家国大义的名号, 也甚少有人家舍得将自家女儿送入虎口, 她这个皇贵妃少不得要做回恶人了;其次, 这和亲的人选也不是光有美貌就行的,必得颇有心计、能当大任才可以。否则播罗国一旦倒戈, 没有自保之力的王妃便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她为此事头疼许久, 最终选定了几个宗族女儿,先让她们进宫待选。然还没等她发出懿旨,云夫人那里便来了一道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云夫人说道:“父兄家书中说,边关那里, 徐云山曾对陛下反戈。最后丢了一条胳膊。陛下差点中了流矢, 但还好被四喜给挡开了……具体怎么回事,臣妾也不能知道更多了。”   懿皇贵妃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向身边看去。只见兰茹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端着茶盏的手都在哆嗦。   云夫人见懿皇贵妃手指忽地抓紧了靠枕, 还以为她是担心了, 便宽慰道:“娘娘放心, 陛下没有大碍的。就算受了点小伤,在战场上也是正常,娘娘不必太过忧心。”   懿皇贵妃点点头,先叫云夫人回去了。待殿中只剩下她主仆二人,兰茹才咣当将茶盏搁在了桌案上,腿一软就歪下去了。懿皇贵妃伸手捞住她道:“你先起来,兴许四喜只是受了伤,你要坚强点啊。”   兰茹哑着嗓子哭。自从昭帝亲征走后,她便日渐消瘦起来。然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作为昭帝身边的一个随从,四喜就算死了,也会被人们认为是理所当然,有谁会去问他一句疼不疼,怕不怕?   也或许,四喜已经连听到这些问候的机会都没有了。   兰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屋子的。她昏昏沉沉地止住了泪,打开枕旁一个匣子,里头满满当当全是绣好的平安络。她抽出其中一个还未完成的,又仔仔细细绣起来。仿佛只要手不停,四喜就还活着一般。   数日前,边关。   徐云山挑着枪尖,与昭帝来了一场实实在在的对战。彼时昭帝刚从战场上下来,已然累极,却不得不应付他。徐云山咄咄逼人的追问最终惹怒了他,他一刀斩下了徐云山的臂膀,大喝一声道:“朕问你,到底是该朕命令你,还是你该命令朕?”   红了眼的徐云山怔了一瞬。就这么一瞬,有两件事同时发生了——徐云山的长子上来夺过了他手中仍对准皇帝的□□;正在质问徐云山的昭帝没看到背后有一支流矢飞来,四喜冲了上去,用胸膛为他挡下了。   徐家长子抱住了断臂流血的父亲,昭帝接住了倒在他身后的四喜。然情况容不得他们多虑,地平线那边,敌军又杀回来了。千军万马奔腾中,四喜的身体被踏成碎片,像碎了一地的光,渐渐消失了……   兰茹尖叫着醒来,哭噎了好一阵子,才发现自己仍趴在桌边,手中还抓着未打完的平安络。而眼前唯有一支流泪的蜡烛,并没有碎裂成片的四喜……   翌日,懿皇贵妃下了懿旨,宗族□□有四位女孩儿入宫待选,分别是司寇蕣、司寇芷,以及双胞胎司寇蓉、司寇蓁。宫中便又热闹起来。最终将选定一人为正妃,两人为陪嫁。剩余的那个则会由懿皇贵妃主婚,嫁与其他的宗族子弟,便不至于因落选而丢了颜面了。   女孩儿们起初是不乐意的,但当她们听过了播罗国王就是那个年少貌美的使者的传闻后,一个个便开始争抢起正妃的位置来。   这四人中,以双胞胎是最有野心的。照她们的本来地位来说,能嫁给朝中重臣便是最好的,然现在有了个当王妃的机会,两姐妹都信心十足要去争抢,竟像极了初入宫时的万惠嫔与嘉贵嫔。司寇芷是地位最高的一个,更是认定正妃非自己莫属。而司寇蕣,则是唯一希望自己能够落选的那个。   这么一来,宫人们皆以为结果已经注定,必是司寇芷作为正妃,司寇蓉、司寇蓁两姐妹作为侧妃去往播罗国。可谁料半路上却杀出个宫女雪茶来。   雪茶曾为着犯了错被罚到御花园去看守天香阁,期间又听说了南荣鹤的死讯,几乎肝胆欲裂,浑浑噩噩过完了受罚的日子。可等她再回到万寿宫时,却又听闻南荣鹤非但没死,还回了播罗国去清扫异党去了,于是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可眼下她却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懿皇贵妃前嚎哭道:“娘娘!求娘娘不要选秀了,就让奴婢做了挂名的公主去和亲好了!我保证,一定会把南荣鹤收拾得服服帖帖,叫他再也不会来与大燕为难!”   懿皇贵妃头疼又好笑道:“你呀!才回宫多久,又给本宫找岔子来了!那王妃岂是好当的?你瞧瞧你,你能有那个胸怀气魄么?”   雪茶几乎是扯着嗓子嚎:“我有!我保证有的,娘娘!”   懿皇贵妃直点她的额头道:“你看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个王妃?快别闹了,你若是心里难受,就去陪陪兰茹,多给她解解闷罢。”   雪茶委屈地起身退下了。她想了想自己现在的模样,的确不是一个王妃该有的样子,于是下定了决心,从此要谨言慎行多动脑,就算当不成王妃,当个王妃的婢女跟到播罗国去也成!只要能到南荣鹤身边,就总有法子得到他的心!   雪茶又脸红地想,就算得不到他的心,那得到他的身也是可以的。   这之后,雪茶果然日日去偷看那四位秀女学规矩,渐渐地她说话走路的模样都与从前不一样了,少了几分跳脱,多了几分稳重。而与她截然相反的兰茹,却是日渐消沉憔悴起来。   这日雪茶晚间归来,见兰茹又靠在榻上发呆,便想跟她逗趣解闷。她便爬上榻来讲道:“兰茹兰茹,我跟你说哦。今天那个司寇蓉和司寇蓁,在学习仪态的时候互相给对方下绊子。可是她们俩都很聪明,都没中了对方的计。唉,这要是我,肯定就会中计搞砸了。果然还是她们比较适合当王妃啊,我就当个小小的婢女就行了。你说呢?”   兰茹淡淡“嗯”了一声。雪茶讲了这样多,她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雪茶又滔滔不绝讲起来,越将越兴奋,脸蛋都红了。   兰茹终于忍无可忍,冲着雪茶吼道:“你能不能安静点!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知不知道!”   雪茶脑袋“嗡”地一下思考不动了,张着嘴像只哑巴小鱼。半晌她低声说道:“对不起。”   她跳下榻推门跑了出去,兰茹后悔了,可一句“对不起”没说完,她却已经跑远了。   兰茹也捂脸低低哭了起来。   雪茶连鞋子都没穿,赤脚站在廊下吹风。她被兰茹的话打击得心灰意冷,正满腹委屈,有个小宫女从正殿出来,看见她便好奇问道:“雪茶姐姐,你怎么不穿鞋子呢?”   雪茶缩了缩脚丫子,正殿里又传来懿皇贵妃的声音:“雪茶,你进来。”   她只得怯怯走了进去问道:“娘娘还没休息啊?”   懿皇贵妃刚翻完了关于四位秀女近日表现的卷宗,疲累得很了,又见雪茶这样穿着不检点,就有些生气:“你是怎么回事,光着脚要叫人看笑话吗?”   雪茶委屈,想将兰茹冲自己发火的事说出来。可一转念,她又硬生生换了个说法:“是奴婢不好,奴婢方才想着,见不到播罗国王,至少能赏到他也能看见的月亮也好,就忘了穿鞋子了。”   懿皇贵妃疑惑地看了眼窗外,今晚乌云沉沉,根本没有月亮。   她心中一猜,便笑了。看雪茶这穿着,是刚从自己屋子出来;又这般委屈,想必是与兰茹斗了嘴。若在往常,她是定要来找自己告状的,如今却晓得撒谎圆场了。懿皇贵妃只觉得一阵心酸。   雪茶从小便跟在她身边,是个再直不过的直性子,直到有时让人想生她的气;可这样一个磊落孩子,到底还是为心上人学会了撒谎。   懿皇贵妃定了定神道:“雪茶,听说你近日常去景平宫看秀女们学规矩。你就真的这么想去做南荣鹤的王妃?”   雪茶脸红,却大声回道:“是!奴婢知道自己出身、气度是比不上宗族女的,做不了王妃,那就做个婢女跟在他身边也好!奴婢也愿意!”   她坚定地很,懿皇贵妃有些动摇了。   一方面是为这孩子的诚心;另一方面,倘若雪茶真的去了播罗国,便可成为她和昭帝在播罗国最管用的眼线。那些宗族女们眼高心高,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管她们不着,指不定会不会起些别的心思;但雪茶,她是自己眼前长大的人,是最可信任的。   懿皇贵妃将雪茶扶起来道:“你既有如此决心,本宫就帮你一把。下个月,钟离会以摄政王的名义向播罗国提出停战和亲的要求。倘若南荣鹤答应了,本宫便许你作为陪嫁侍女到播罗国去!这条路并不好走,也许还会凶险无比,你可要想好了!” 第58章 停战   播罗国, 政事厅内。   御座上是一位面容与南荣鹤十分相似的少年。他正朝座下的臣子们暴戾地发着脾气:“今日本王要宠幸的美人怎么还没送来?再不送来, 本王就把你们的女儿全部纳进后宫!你们这群逆贼!”   臣子们神情十分生气, 又十分尴尬。若骂他们旁的也就罢了, 偏要骂他们逆贼, 这可实实在在戳了他们的痛处——毕竟他们确实有些心虚,比不得那些为抵抗新王而罢朝的臣子们。   在被万太后告知国王南荣鹤已经身死之后,朝中臣子立刻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不能听信万太后一面之词, 只要还没见到南荣鹤的尸首, 他就仍是国王;另一派则认为国不可一日无君, 哪怕是先立下摄政王也好。两方吵得不可开交时, 万太后的势力便趁乱渗透进来,推了“立王派”一把。   就这样, 南荣鹤的堂兄南荣翎便被推上了王位。他的面容虽与南荣鹤十分相似, 但性情却大不一样,是个极其淫荡之人。推举这么个没用的傀儡国王上位,也是为了配合万太后想要操控播罗国的野心罢了。   正在此时,政事厅的大门忽地被人踹开, 南荣翎惊地跳了起来:“什么人?”   臣子们也都纷纷站起, 有武将唰地拔出了刀。却见一群将兵冲进来将他们团团围起,而领头的那个少年,正用指尖抿着剑刃, 冲他们露出一个堪称绝色的笑:“哥哥, 几日不见, 你竟出息了, 做了国王啊。”   这个笑美得像极了在日光下耀映生辉的水晶,却瞬间教满厅臣子胆寒了,不由纷纷跪下。南荣翎像看到噩梦般看着他:“你!你不是死了吗?你是人还是鬼?”   没人看清南荣鹤是怎么行动的。只见他似一只优美的仙鹤跃到了堂兄身前,唱歌般冲他耳边轻语了一句:“好哥哥,我是人是鬼,你自己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南荣翎呆住了。他的瞳孔对上南荣鹤的,里面映出了他渐渐黯淡下去的眸光,以及腹部流出的汩汩鲜血。   南荣鹤轻甩剑刃,转身,外头看着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的臣子,只说了一个字:“杀。”   美丽的少年将堂兄尸身从御座上推下去,踩踏着他的血坐上去,看着政事厅内血流成河能将朝中所有异心者全部揪出一网打尽,想来他装了一回死还是挺有用的。南荣鹤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而此时,昭帝正陷入了与万太后,不,准确来说是与她儿子,也是先帝长子、他大哥司寇璋的苦战中。   司寇璋这个人,从前在宫中便是个极其浪荡暴虐的。后因太过荒唐,竟与先帝一个怀孕的宠妃勾搭上了,从而致使那妃子流产。先帝气得执剑绕柱一定要诛杀他,后来还是万太后主动提议废了他太子之位贬为庶人,才算救下了他一条命。   那之后,司寇璋便被流放到边境来了。过上了苦日子的他恨透了母亲,一心认为是她将自己推向深渊的。在万太后也流亡至此后,他本想杀了母亲,却又不得不臣服于她背后的势力拜火教。拜火教给万太后提供了军队,南荣鹤的“死”更是使万太后有了吞并播罗国的机会。司寇璋不得不忍。   他将这口气全部撒在了御驾亲征的弟弟司寇琮身上。他虽没什么带兵的天分,几场仗下来打得乱七八糟,但被昭帝逼急了,却反而狗急跳墙。总之管他什么章法战略的,总之铁着头拿命拼就是了。对昭帝来说,这简直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啊。   司寇璋的兵力折损大半,昭帝自然也是伤亡惨重,不得不先撤兵后退重整阵型。就趁这个当儿,南荣鹤还活着的消息传入了司寇璋军阵中。一部分由播罗国被迫前来过来的将兵立刻便倒了戈,其余人也军心打乱。司寇璋一看,完了,这仗没法打了。   他索性丢盔弃甲地走了。再几日后,他带着万太后来求见了昭帝。   昭帝与他大眼瞪小眼,最后将目光转向了万太后——她不是自己好好走路来的,而是被自己的儿子绑来的。曾经那样权势滔天、高高在上的万太后,此时却被撤下华服、满头白发,一双苍老的眼中满是疲惫,却仍昂扬瞪着,似乎绝不愿承认自己的败北。   她怒斥昭帝道:“司寇琮,你不必这样看哀家。哀家不需要你的怜悯!哀家败了,要杀要剐都随你。但若是羞辱哀家,哀家就是下了地狱也不会放过你!”   昭帝命人解开了她身上绳索,亲自来扶她入座,被她狠狠打开了手。   司寇璋看着这一切,又是犹疑又是愤怒:“司寇琮,你什么意思!你这是看不起我吗?”   昭帝嗤笑道:“你有什么值得朕看得起的?不过败家之犬而已。”遂一挥手,站立一旁的徐家长子立刻叫人把司寇璋按住跪了下去,顺便将他咒骂不休的嘴也堵上了。   昭帝过去与他四目相对道:“知道朕为什么看不起你吗,嗯?”他戳了戳司寇璋的胸口:“你无能,愚蠢,是父皇和你母后没有教导好的结果,不怪你;可你卖母求荣,这不是人该做的事。你说,朕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容忍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做朕的兄长呢?”   司寇璋呜吼着瞪他,昭帝突然出手捏住他毕竟脖颈叫他失了声:“你此举可谓是断了自己的生路啊,朕的好哥哥。”   万太后一直沉默看着,此时欲要起身时,昭帝却已将司寇璋扔到地上,将一把剑当啷扔到了司寇璋眼前:“站起来!你是皇子,朕不会让你丢了最后的体面。死在朕的手里,或是杀了朕,全看你的本事!”   万太后来不及阻止,司寇璋已捡起长剑,却没有对准昭帝,而是向她冲去了!眼看那剑锋要贯穿她的身躯,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眼中满是绝望与惊恐。   这一瞬间,昭帝出了手,一剑斩在了司寇璋的脖子上。   他的脖颈喷洒出血,头颅向万太后发出了最后一声怒吼,便滚落到了地上,静默无声了。   万太后跌坐在地,手刚好碰到了儿子的脑袋。她与司寇璋仍然怒睁的双目对视,泪水落在了他脸颊上:“我的儿子,你就恨我至此吗?”   昭帝满怀哀怒地看着,只觉得这场仗打得好累——不是身累,而是心累。   “徐广思,准备随朕班师回朝了。”他叹了口气,吩咐徐家长子道。   ……   大正六年十一月,昭帝出征近一年的大军,浩浩荡荡踏上了凯旋归途。   此时京城已下起了大雪。   懿皇贵妃与钟离刚刚商定好了和亲事宜,最终确定由司寇芷作为正妃、司寇蓉司寇蓁两姐妹作为侧妃嫁到播罗国去。不过在此之前,还得征得南荣鹤本人的同意才行。钟离刚刚命手下发出了去往播罗国的文书,便接到了昭帝班师回朝的消息。   这结果本在意料之中,钟离并不觉意外。不过,他还是转动轮椅出了勤政殿,叫了声“皇贵妃请留步”,将此事告知于她。   懿皇贵妃的喜悦从四肢百骸传遍开来。她魂牵梦萦了三百多天,到底还是等到了。   “那么,本宫叫你特意查探的,四喜公公怎么样了?”   她还没忘了替兰茹也问一嘴。钟离笑道:“娘娘是在为那丫头忧心么?叫她放心吧,四喜好着呢,只是胳膊还折着不方便行动,可能会比陛下晚些时候回京。”   “那就好,有劳摄政王了。”   钟离微笑道:“哪里哪里,皇嫂不必客气。”   懿皇贵妃点头,也不再多说,赶着回去要告诉兰茹这些个好消息。这天儿连着几日落雪,兰茹的腿依旧受不了风寒,是以已在屋里关了好些日子。眼看她日渐消沉削瘦,懿皇贵妃心里也不好过。身边雪茶喜极而泣道:“这下可好了!娘娘和兰茹到底是有福气的,咱们大燕是有福气的!”   懿皇贵妃含笑点头,风雪中她仿佛已看见了那个英明神武的男人在冲她温柔地笑。   她们踏着风雪回了万寿宫。谁成想还没进门,有个小宫女却急匆匆一头撞出来,差点嗑到她几临盆的肚子上——那里头可是还揣着小猴儿的弟弟或是妹妹呢!还好雪茶眼疾手快挡在她跟前,劈头冲小宫女就是一通骂。   小宫女却眼泪汪汪说道:“娘娘,不好了,兰茹姐姐她、她在屋里头上吊了!”   两人大惊,立刻赶去了兰茹屋中,只见她果然在房梁上搭了根长绫,将自己晃晃荡荡吊了上去。地下站满了宫女太监,却无一人敢上前。   懿皇贵妃只觉得一阵窒息感袭来,令她头晕目眩。她艰难扶住雪茶的肩,却扶了个空、雪茶哀戚地大喊一声,已经冲上前去,将一张桌子推过来跳了上去,把兰茹解了下来,狠命拍她的脸蛋。   “兰茹!”   她流泪呼唤着,一边拍她的脸一边靠去她心口,然后迸发出一声惊喜的哭喊:“她还没死透呢!叫太医来!太医——!”   她几乎扯破了喉咙,有几个宫女回过神来,立刻向外跑去。懿皇贵妃叫住其中一个道:“去勤政殿,把摄政王也叫来!” 第59章 还朝   雪茶将兰茹解救下来, 发现她还有微弱的呼吸。懿皇贵妃一面派人去叫太医, 一面叫人去请摄政王钟离, 为的是万一太医说救不了, 还可看看钟离有无奇药, 毕竟他可是个行走多年的药罐子。   偏今日值守的太医是个老古董,诊治一番便坚持说救不了了:“娘娘,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恕老臣无能为力。”   雪茶红着眼上前揪他领子吼道:“你胡说!刚才她还活着呢!”   懿皇贵妃喝道:“雪茶, 不得无礼!”   老太医惶恐道:“各人有各命, 这位姑娘自己寻死, 这是天也无意再留她了……”   雪茶气得想打人,懿皇贵妃叫人把她拉开, 重重叹口气。好在此时钟离也来了, 屋里的人忙让开一条路来,且看这位摄政王有何能耐。   钟离察看兰茹一番,见她果然已经停了呼吸,状似死人。懿皇贵妃着急道:“如何?”   钟离微笑道:“娘娘莫急。”他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瓶子来, 倒出些粉末放入兰茹口鼻中, 再在她脖颈和心口处施了几下甚为诡异的手法。只见那药粉渐渐被兰茹吸入,不多时,她的胸口便又有了微微的起伏。   懿皇贵妃和雪茶大喜。那老太医却震惊道:“摄政王殿下, 这可是逆天改命啊!万万不可, 会折寿的!”   钟离嗤笑道:“逆什么天, 改什么命?本王不过是看她还没死透, 顺手解救一番罢了。你这太医自己老糊涂救不了,胡乱找个借口掩饰自己无能便罢了,居然还敢诅咒别人折寿?你是咒本王呢,还是咒她?”   老太医臊得自己请罪下去了。   懿皇贵妃看着兰茹复又有了呼吸,不知该如何感谢钟离:“多谢摄政王出手相救。摄政王果然是杏林高手啊。”   钟离笑道:“无妨,皇嫂过奖了。钟某不过是在‘逆天改命’上,比常人多些心得罢了。”   懿皇贵妃登时恍然,心疼起他来。钟离却告辞道:“钟某还有要务在身,先出宫了。”   懿皇贵妃点头,看雪茶又是一副欲言又止不断望向钟离的样子,便吩咐她道:“雪茶,送摄政王出去。”   雪茶跟着钟离到了外头,钟离说道:“你想说什么呢,小丫头?”   雪茶犹豫道:“摄政王殿下,谢谢你救了兰茹!不过,您用的那个药,可不可以给我一点呢?”   钟离惊诧,雪茶低头小声说道:“我马上要嫁去播罗国了,我怕有个什么万一……这药说不定还能救命的。”   钟离沉思道:“这样啊,可以。本王回去叫宋医师配好了,着人给你送进宫来。”   雪茶大喜道:“谢殿下!”   钟离点头道:“为着你是皇嫂身边的贴心人,本王可要先嘱咐你一句:那播罗国王绝不是个善茬,你可要当心,万不可被他给下套了。否则不仅会搭上自己,还会连累到整个大燕在,知道吗?将此话也告诉另外三人,从此你们要团结一心,切不可内斗,不可招惹祸害。”   雪茶发誓一定会做到,方目送着他走远了。等回了屋中,懿皇贵妃已经安置好了兰茹,叫她好生照看着。   过了两日,兰茹仍昏迷不醒。钟离却果然遵守诺言,着人给雪茶送了整整一匣子的药。里头既有他用给兰茹的救命药,也有些旁的药物,比如能使人昏迷的药、假死的药,以及……以及媚药。   雪茶几乎是尖叫着红了脸。不,她不相信这会是摄政王的主意,一定是帮忙配药的宋医师搞的鬼!这个宋医师,可真坏!   大正六年十二月,昭帝由徐家长子徐广思随从着,率领一拨先行大军进了京城。整座京城钟鼓擂动,百姓百官们跪道迎接。而在这条热闹威严的道路最后,是懿皇贵妃与摄政王站在皇城大门前迎接他的身影。   懿皇贵妃的心狂跳不已,只恨不得那匹黑马跑得快些、再快些。终于那匹马在她眼前停下了,一个脸和脖子都黑了一大圈的男人从马上跃下,犹披着一身战甲向她大踏步走来。不等她开口问候,就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丝毫不顾及旁人眼光。   一旁坐在轮椅上的钟离静静微笑着,等着看他们二人什么时候能分开来,他再开口说话。   懿皇贵妃紧紧抱住那冰冷的战甲,一时无语凝噎。倒是昭帝先开了口,一年不见,他的声音又多了几分沉稳:“爱妃姐姐可还好?”   怀中人沉默地点了下头。昭帝这才觉得有些不对:“等等……为什么朕总觉得这样抱你不太对劲?”   懿皇贵妃脱离开他的怀抱,看了看自己已经近十个月的肚子,那里头可是揣着小猴儿的弟弟妹妹呢,此时却倔强地顶在昭帝铠甲上,怪不得他刚才没感觉道。   昭帝的目光由迷茫转为震惊,又从震惊转为狂喜。正当他要不顾一切地呐喊时,旁观许久的钟离终于出声了:“咳,恭迎皇兄凯旋。”   昭帝的神志一下被他拉了回来,懿皇贵妃忍不住抹着泪笑出了声。昭帝愣了一下,哈哈笑起来:“朕不在的时候,有劳皇贵妃和摄政王操心了!”   皇城大门轰然大开,迎了浩浩荡荡的人马进去。此后昭帝先直奔勤政殿听钟离报告了近日国务,到了晚间,便去了万寿宫。   懿皇贵妃早已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犒劳,看昭帝几乎吃得是狼吞虎咽,不觉心酸。他虽为皇帝,但领兵在外,吃穿待遇却皆是自愿与士兵一样的。这虽为他赢得了稳固的军心,却教她日夜牵念不已,时刻怕他饿肚子吃不好。   其实,昭帝才不会说他是为了吃晚上这顿饭,特意只在午间随意用了些小食,连午膳都没进的。看懿皇贵妃在旁抹泪心疼,他心里倒是美得很。   用足了饭,又有小猴儿过来求抱,拿小手摸着他的胡茬叫他“呼皇(父皇)”。昭帝更是乐得找不着北,再次感叹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真好。   等小猴儿终于闹够去睡了,他才迎来了盼望许久的二人独处的机会。   “爱妃姐姐,朕这一走,你是当真辛苦了。”他轻轻吻着懿皇贵妃的肚子,酥酥麻麻的感觉直叫她浑身发热。她不得不将昭帝的脑袋推开:“陛下可别闹了,怕惊动孩儿。”   昭帝委屈巴巴扭到她怀里一通乱蹭。蹭着蹭着,他的肩膀就从衣裳里跑出半截来,上头刻着一道以前未有过的深深伤痕,一直向下延伸去。   懿皇贵妃脸色变了,伸手便去扯他的衣裳。昭帝做一个欲拒还迎姿态道:“爱妃姐姐,你怀着身孕呢,不可以!”   懿皇贵妃打开他娇羞遮挡的手道:“别闹,快给臣妾看看。”   昭帝一声不吭坐起来,将衣裳拉回肩膀道:“不给看。”   懿皇贵妃就强行去扒。两人往来间,她突然咬紧了牙关,面色变了。昭帝立刻就慌了:“爱妃姐姐,你别生气呀!这就是几道小伤,早就好了的,我怕太丑了吓到你才不给看的。”   懿皇贵妃只是摇头并不答话,昭帝只觉得她是真生气了,干脆动手“唰”一下将亵衣撕开了,坦露着整个胸膛凑到她跟前:“那你看嘛!”   懿皇贵妃抬眼瞅了一下,只见他肩膀、胸膛上几道很深的伤痕延伸交错着,她登时腹部更痛了,泪珠子一下落了下来。昭帝急着去给她擦泪,懿皇贵妃终于在阵痛间找到了喘口气的机会:“快,臣妾要生了!”   昭帝傻了一下,立刻裸着上半身就出去叫人。很快太医来了,指挥着宫人将懿皇贵妃挪入产房。犹豫再三,这位太医又折转回来对昭帝说道:“陛下,娘娘已近临盆,此时行房,只怕会对母子不利啊!”   昭帝大怒道:“你胡说什么呢!”   太医哆哆嗦嗦看了眼昭帝赤裸的上半身。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只着了条下衣,就哼了一声道:“朕没有!你去罢!”   太医这才稍放下心来,松口气下去了。临时接替御前伺候的太监八宝——也就是四喜的徒弟,赶紧递来件衣裳给昭帝披上了。   到了后半夜,懿皇贵妃顺利产下一女,昭帝当场赐了封号,称为归月公主。这个在昭帝凯旋之日出生的小公主,被昭帝看作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也被百姓视为大燕强盛的吉兆。   归月公主满月这天,其余的大军人马也回来了。令朝野震惊的是,他们还带回了一具属于司寇璋的棺椁,一辆关押着万太后的马车。   昭帝到底还是下令恢复了司寇璋的皇族身份,将他正经葬于皇陵,此举被认为是他仁心厚德的表现,一时令民间称颂不已。而万太后,则被他软禁在了从前的慈宁宫,待遇用度一如从前。   只是,慈宁宫还是慈宁宫,万太后却已不是那个万太后了。   她的头上没了华重的后冠,她的宫人们也不再以敬畏的眼神来看她。昭帝对她说:“你仍是太后,朕绝不会做出大不孝之事,但朕也不会再让你拥有太后之实,这便是对你最好的惩罚。”   确实,对于早已习惯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万太后来说,剥去她皇冠上的宝石明珠,空留一个皇冠架子给她强行戴着,没有比这更能令她毁灭的事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万太后的头发,全白了。   这日,她叫一个宫人向昭帝传出了一句话:“哀家要见一见孙儿们。这是哀家头一回求你,你就答应了吧。” 第60章 多事之秋(已替换更新)   对于万太后来说, 要见一见孙儿们, 这是她长达六十多年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昭帝发出的请求。出于人伦道义, 昭帝不能不应。   懿皇贵妃和嘉贵嫔, 分别带着大皇子司寇鼎、归月公主司寇玥、归云公主司寇瑶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仍旧如从前般豪奢, 气氛却变得冷清了。万太后白发苍苍身着素服坐在主位上,闭着眼睛拨数手中珠串,老了不少的章檀仍服侍在旁, 见懿皇贵妃和嘉贵嫔进来, 便轻轻在太后耳边说了一声。   懿皇贵妃将宫人都遣了出去, 自己牵着小猴儿, 抱着阿玥,如从前那般向万太后施礼道:“臣妾见过太后娘娘。”   嘉贵嫔也抱着阿瑶不情不愿行了个礼:“臣妾见过太后娘娘。”   万太后慢慢睁眼, 眸中尽是沧桑:“你们来啦, 难为你们还能来看一看我这把老骨头。”   懿皇贵妃眼中一阵发酸:“太后娘娘说笑了,孩儿们今日过来,是来向皇祖母问安的。”   她冲小猴儿点了点头,小猴儿迈着一摇三晃的小步子爬上墀阶, 向万太后伸手奶声奶气道:“要皇祖母抱抱。”   万太后将他抱到自己膝盖上来。一股独属于孩童的乳臭味儿霎时便叫她心软不已。她用满是皱纹的手轻抚着小猴儿脑袋, 含泪冲他露出个慈祥的笑:“乖,哀家走了这么久,连你都已经这么大了。”   小猴儿握住她手指细声细气道:“皇祖母从前不常在宫里, 所以不知道我和妹妹们都长得快。以后皇祖母回来了, 我会常常来陪皇祖母说话的。”   万太后流下来泪道:“好, 好, 我的乖孙儿。”   她看见懿皇贵妃和嘉贵嫔怀中还各自抱着个女娃娃,便叫她们上前来,一一仔细看过。阿瑶和阿玥都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冲她笑得像两朵小花儿。   万太后将手上珠串取下交给章檀道:“你拿去拆了,把珠子分成两份,她们一人一份,自个儿拿去串手镯玩吧。”   章檀还有些犹豫:“太后,您这菩提珠子可带了一辈子了……”   万太后轻轻摇头道:“哀家走到今天这一步,这辈子什么也没能留下,也就这串珠子是贴着心的。给她们罢,这便是哀家仅能给的最好的心意了。”   章檀含泪接过那珠子,自下去分珠了。万太后又看着嘉贵嫔道:“哀家听闻这孩子不是你的,而是你姐姐的?”   饶是到了这个地步,她讲话仍有中不怒自威的气场。嘉贵嫔浑身一凛,不得不说了实话:“是,这是姐姐的孩子。因她犯了过错,所以小公主便暂且由臣妾照管了。”   万太后摇头道:“这样不好。孩子还是打小便跟在母亲身边的好。你快把孩子还回去吧,别再叫她们母子分离了。”   嘉贵嫔很是不舍,懿皇贵妃却懂了她的意思。   当年司寇璋犯下大错,被太后亲手废为庶人贬往边境,从此母子分离成仇成怨,最终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结果。万太后心中也是极其后悔的。倘若她当年不这么狠心,能将儿子留在身边好好管教一番,也许还不致今天这样结局。   她心中一阵酸涩,回道:“是,臣妾遵旨。”   嘉贵嫔虽然不舍,但也很明白就算将阿瑶强留在身边,终究也不是自己的孩子。她也答道:“臣妾遵旨,臣妾会将阿瑶还给姐姐,从此与姐姐一同照看。”   万太后似是累了,倚在美人靠上微微点头道:“这就对了。”   喘了口气她又说道:“哀家看着这两姐妹,就好似看到你们姐妹小时候一样,都那样纯真无邪,感情要好。”   嘉贵嫔楞了一下,方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自己与姐姐万惠嫔。   “孩子是无辜的,以后要记得,不要将孩子卷入你们的争斗中。这两姐妹一定要好好相处,长大以后不要再像你们姐妹那般互相算计,最终两败俱伤,还失去了彼此最该信任亲近的人。”   嘉贵嫔没忍住抽泣了一声,点了点头。懿皇贵妃低头看看怀中阿玥,她正咬着手指,冲着隔壁嘉贵嫔怀中的阿瑶眯眼笑呢。稍大一点的阿瑶就咿咿呀呀向她伸出了手指,;两个小朋友的眸子清亮透彻,还丝毫没有沾染上任何不快。   懿皇贵妃答道:“臣妾替阿玥和阿瑶谢过皇祖母教导。”   万太后又瞧着小猴儿说道:“你和你父皇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哇,和哀家的儿子小时候也长得有几分相似。你以后要好好听从你父皇的教导,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知道吗?”   小猴儿点点头道:“孙儿记住了。”   万太后不忍再看他们,闭上眼挥手道:“你们去罢,哀家累了。”   懿皇贵妃便冲小猴儿招手。小猴儿最后嘱咐万太后道:“那皇祖母好好休息,孙儿明天再来看您。”   万太后点头,转过脸去,泪水早已落锝止不住了。   懿皇贵妃牵起小猴儿,和嘉贵嫔一道走出宫门去。她最后立在门口看了万太后一眼,只见她身影合着檀香炉的烟影,显出了最后的落寞。   她心里明白,这恐怕是她与这个姑姑所见的最后一面了。在万太后看不见的宫门之外,她牵着小猴儿跪下,向慈宁宫端端正正行了三回大礼。嘉贵嫔心里也明白,也哭泣着照做了。   这晚的天色暗得格外早些,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声中不知何时传来了慈宁宫的钟声,向六宫、向天下昭告着,万太后薨了。   为了顾及懿皇贵妃的面子,保全万家最后的体面,也为了最后一回报答她的扶植之恩,昭帝以国葬之力厚葬了万太后,并未再追究万家其余人等的罪过。   嘉贵嫔也将阿瑶还给了姐姐万惠嫔,从此好一段时日,两姐妹间都是风平浪静。两人从入宫以来斗了许久,却除了互相伤害什么也没能做到,如今万太后的死终于教她们幡然醒悟了。   为着万太后的薨逝,整个六宫中气氛不得不肃然起来。其中却有几个人是兴奋不已,一个是正为远嫁给心上人做准备的雪茶,再就是与四喜重逢的兰茹。   四喜是跟着押解万太后的队伍慢慢走回的,这期间他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胳膊还有些不大利索。昭帝特地在宫外为他安排了一座豪宅,叫他先慢慢养伤,御前的事暂且交给了他徒弟八宝。   兰茹便向懿皇贵妃告了段假,跟去了四喜宅邸照顾他养伤。   四喜的宅邸就坐落在钟离的紫云阁旁边,与皇城自然相隔甚近。兰茹起先打算白日里照顾他,晚间便回万寿宫去歇息。却不想这日稍稍耽误了时间,宫门上了钥,她进不去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都怪你!”   兰茹又羞又气,这么一来,她就只能在四喜宅邸过夜了。这可怎么好?   四喜笑嘻嘻道:“那可不能怨我,是你自己说要给我蒸糕点的,结果偏还不小心把蒸锅打翻了,才不得不重新蒸了一锅。”   兰茹啐他道:“呸!我怎么打翻的锅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还不是为着你胡闹!”说着便去拧他没受伤的左臂。四喜求饶道:“好姑奶奶,你可别折腾我了!这样,我把最大最好的屋子让给你住,我睡地上给你赔罪,这样总可以了吧?”   兰茹这晚自然是没能回宫去。雪茶坐在懿皇贵妃榻边,一边抱着阿玥哄逗着,一边嘲笑兰茹道:“看这个丫头,竟是乐不思蜀了!看我明天怎么羞羞她。”   懿皇贵妃打个呵欠笑道:“你也别说她了。你的嫁妆准备得怎样了?嫁衣她们今日送来没有?”   雪茶果然娇羞起来,再不提兰茹的事了。   次日,懿皇贵妃向昭帝请了旨,给兰茹和四喜求了个成全。从此兰茹便可以光明正大留在四喜宅邸了。懿皇贵妃又给她也正经备了份嫁妆,竟比寻常富贵人家嫁女还要丰厚更多。   为这事,雪茶私下里可没少拿兰茹打趣。可她越是这样,兰茹越知道她是在掩饰自己对于出嫁的紧张,因此总能机智地反唇相讥。这样雪茶终于过完了她在大燕皇城的最后一段安宁时日。   大政七年六月,以昭帝堂妹司寇芷作为正妃、司寇蓉和司寇蓁两姐妹作为侧妃的和亲队伍,阵仗极大地从皇城开了拨,向播罗国而去了。   作为陪嫁侍女,雪茶早在十日前便离开了万寿宫,去到了司寇芷身边服侍。这司寇芷虽是地位极高、胸有城府,但待人接物却是极得体的。尤其是对从懿皇贵妃身边拨来的雪茶,更是以礼相待。雪茶很快便与她交了心,将她认定为以后在播罗国最能信任的人了。   当然,她也要依照懿皇贵妃的嘱咐,每月一回写封“家书”来,报告三妃在播罗国那边的情况,以做未雨绸缪之用。   离开了兰茹,又送走了雪茶,懿皇贵妃身边竟一时没了可心的人。万寿宫似乎少了些射门似的,变得冷清了好多。她总是下意识地呼唤这两人来,却一回头,发现是别的宫人回应了她。   好在有个宁蕊珠时常来逗笑陪伴,能教她宽心不少。昭帝也经常找尽法子来给她寻开心,渐渐地,她那闷闷不乐的心思便淡了些。   直到了这年八月中旬,和亲队伍才刚出了大燕边境,便传来了消息,说是路上遇到拜火教势力的报复,遭遇袭击,正妃司寇芷没了。   懿皇贵妃首先想到的是随行的雪茶,不禁感到一阵恶寒。可她此时没法开口,因为昭帝已是怒不可遏:“他们竟杀了朕的妹妹!”   他在御书房里大踏步踱着,摔了一屋子的瓷瓶。想来是万太后一党倒台后,拜火教势力便四散逃开,躲在各个阴沟角落里伺机复仇。   昭帝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发现了此事大不对劲的地方:和亲队伍走了这么长的路,拜火教定然有很多个可以下手的时机,却偏偏选在了播罗国派军队前来迎接保护的地方下动手。按理来说,这可是自寻死路哇!   除非是有人特意指使,故意要造成大燕与播罗国的不和;或是……播罗国王南荣鹤根本无意和亲,而是将此事作为一个契机,将和亲王妃的死反怪罪到大燕头上,说是大燕故意轻看播罗国才痛下杀手。   昭帝凝神半晌,哈哈大笑:“真是好手段啊,朕这个皇位坐得可真是够有意思的!不过,”他止住了笑,眸中透出狠厉的霸气来;“你千不该万不该,动了朕的亲人!”   昭帝即刻召了已被封为瑞亲王的钟离入宫。二人商议道:“如今真相未明,既不能主动向播罗国赔不是,也不能贸然去怪罪。还是先叫播罗国将另外二妃迎入国境,我们这边同时派人查明真相比较好。为保险起见,边关大军也要随时出动。”   说到此处,昭帝便沉默了。钟离知他是担心妹妹们的命运,便劝慰道:“皇兄莫急,司寇蓉、司寇蓁二人都是极有头脑的,断不会轻易被南荣鹤左右。加之南荣鹤刚失去大燕来的正妃,若另外二妃再出点意外,这仗是势必又要开打了。以他的作为,他定会谨慎行事的。”   昭帝点头,感叹道:“你我二人都被困于京城,边关那边总是缺个可靠的人手。朕将徐家长子带回京来,一方面是要嘉奖徐家此次战功,一方面也是拿他做个人质来控制徐云山。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朕多希望司寇琅那家伙赶快回来,替朕看着点边关啊。”   钟离听提到这个多年不见的弟弟的名字,也感慨道:“是啊,倘若他在,今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昭帝掐指道:“算算日子,他也该回来了。”   钟离垂眸,不动声色地笑得温柔。   司寇琅是他二人的弟弟,便是那位因与太后之子司寇璋勾搭上而被先帝杖杀的姝贵人的儿子。姝贵人本只是个小小宫女,一朝得宠却不知收敛,加之先帝渐老,而主动勾引她的司寇璋却年轻俊美,是以她一步错便步步错,最终不仅害死了自己,还断送了儿子的前程。   她死以后,先帝看司寇琅越发不顺眼。聪明的司寇琅看到司寇璋被废贬斥的下场,他便知道要自保,主动向先帝请旨要去游历天下。先帝就准了,叫他十年后方可回京。他这才算捡回了一条命来。   谁料还没等到十年,先帝便崩了。即位的昭帝数次昭告天下叫他回京,却总是无人应答。好在眼下十年将到,昭帝只希望这个脾性介于他和钟离之间的弟弟还活着,赶紧回来帮他分担国事。   昭帝二人正在忧心时,懿皇贵妃也并不好受。为着司寇芷的死她很是自责,毕竟司寇芷可是她亲自举荐为正妃的。再者,随行的雪茶命运如何,现在也还未可知。   头一回,她叫人在宫里点了檀香静心。   香雾轻轻袅袅,香味儿却有些浓了。她微微皱眉,却并未吩咐什么,想着就这样沉浸在浓香中,什么都不敢、也不愿去想了。   突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进来,竟颇为熟悉。紧接着有人挑开了香炉盖子道:“这帮小丫头们可真该打,把香点得这样浓,娘娘也不生气。”   懿皇贵妃倏地睁开眼睛,只见兰茹正挑了多余的香,又往里头加了些花香进去。做完了,她合上香炉盖子,向懿皇贵妃施了一礼,盈盈笑道:“奴婢兰茹,见过娘娘。娘娘近日可好?”   懿皇贵妃撑起身来,喜道:“兰茹,你怎么又回来了?本宫不是叫你好好养伤吗?”   兰茹上前来,跪坐在榻脚上,握住了懿皇贵妃伸来的手:“奴婢听说了雪茶……正妃司寇芷的事,担心娘娘思绪忧愁,身边又没个可心人伺候,便回来了。”   懿皇贵妃细细瞧着她,只见她将从前的少女发髻改成了妇人发髻,比之从前更多些沉稳。脖颈上那道红痕想是还没褪毕,用一条挂饰松松掩着,倒显出几分雍容来。懿皇贵妃长长松了口气,舒眉笑了。   见她眼眶有些红了,兰茹赶紧拿话来岔开:“娘娘,奴婢就走了这么几天,这宫中就这般惫懒了,连个添香的事也做不好。娘娘心慈不忍苛责,奴婢等下可是要训斥她们了。”   懿皇贵妃笑道:“算了,本宫从没点过檀香,今日想着要试一试,便叫她们多点了些。你也别怪罪了。”   两人说笑着,兰茹的心却渐渐有些沉下去。懿皇贵妃从前最爱的便是轻芬的花香,如今竟用起了这浓重的檀香。也不知是为素爱檀香的万太后的死耿耿于怀,还是为近日之事给烦扰的。   晚些时候,昭帝又来了万寿宫,一进宫门也被这檀香味儿给吓了一跳:“爱妃姐姐,你是不是要开始吃素念佛了?”   一眼瞧见站在一旁的兰茹,他便问道:“四喜可好?”   兰茹被问得有些臊:“回陛下,四喜挺好的,说不日就可以回陛下跟前伺候了。”   昭帝点头道:“叫他不急,先养好了再说。不过,不过也叫他快些养好,八宝到底年轻,总出纰漏,若不是为着他是四喜的徒弟,朕早给他撵出御前了。”说罢瞪了八宝一眼,吓得八宝委委屈屈缩回脑袋。   兰茹忍笑答应着退下了。懿皇贵妃笑道:“陛下何必当着人家的面儿说,看把孩子给吓的。”   昭帝大喇喇拂袖坐下哼道:“朕看这八宝就是一天不挨骂就皮痒!你猜他今天做什么来着?朕要添茶,就像平常一样叩了两下茶盏;然后朕一转身,看见八宝竟把茶给朕撤了!一问,他说是昨夜睡太晚,今儿脑子有些不清醒。朕就罚了他一个月的月俸。真是,若不是为着他是四喜的徒弟,他哪儿还有脸跟在御前呢!”   懿皇贵妃终于给逗笑了:“想是他师傅长久不在,没人提点着,他就把规矩都给忘了。看来还是四喜回来比较好。”   昭帝摆手叹气:“罢了,不说这个了。朕来,是要跟你商议件事儿。”   他正经起来,懿皇贵妃也不笑了,很怕又是什么坏消息。岂料昭帝却清清喉咙说道:“是这样的。爱妃姐姐,你看你呢,如今有了两个孩儿,头上也没了万太后,去年又为朕守着皇城立下大功。朕想着,是时候给你立后了。”   他炽热的眸子几乎是带着火光看向懿皇贵妃,这个意思,就是要她名正言顺做一个正妻。昭帝居然会有些紧张起来。   懿皇贵妃呆了一阵,心中狂澜起伏,最终却平定为一个简单的答复:“陛下厚爱,请容臣妾婉拒。”   昭帝好似也不很意外,只是有些失望:“为何?你在朕身边多年,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为何却要拒绝?”   懿皇贵妃垂眸道:“臣妾拒绝的心思,陛下想必是懂的,又何必再多问。”   昭帝沉默着,眸中火光却一分不减。没错,他是懂的,只是有些不甘心。   曾经他的上一任皇后孝仁皇后,是个比他大了五岁的女子。出身高贵,性情柔惠,却偏偏因此成了万太后的一颗棋子,硬塞给了他。二人相敬如宾,却都心知肚明对方有多么痛苦。   对他来说,孝仁皇后是一道横在他与所爱之人之间的宫墙;对她来说,昭帝则是一道桎梏了她一生的枷锁。最终她以死为代价,才摆脱了被摆布一生的命运。   临终前她对昭帝说:“你们要好好的,从此不必再顾念我了,也希望你们有朝一日不必再顾念太后的掌控。”   这个“你们”指的正是昭帝与懿皇贵妃。为了这个,昭帝一直等啊等啊,好容易等到没了太后,懿皇贵妃却因没能彻底放下她的死,而拒绝了他。他不甘心,却也无法强迫。   昭帝定了定神,强行笑道:“也是,那便等三年期后,太后丧满方可兴嫁娶。不过,你不愿意接受后冠,可也不能委屈了孩子。眼下两个公主都有了封号,就阿鼎没有也太说不过去了。”   懿皇贵妃警觉道:“陛下,阿鼎还小呢,现在立为太子,可是要成个靶子的。”   昭帝哧一下笑了:“你怎知朕要立他为太子?是不是你早就想着要做朕的皇后了,嗯?”   懿皇贵妃红了脸,不理他了。   昭帝敛容正色道:“你的意见也没错。况且孩子还小,身份太过尊贵会使众人对他过于宠让,不利于他将来当起大任。朕都相好了,现在就给他立个郡王,封号‘靖’;束发后封亲王;弱冠时再立为太子。这样如何?”   懿皇贵妃点点头,也觉得这样甚好:“这么说来,陛下是要开始教导他了吗?”   昭帝摸着下巴道:“是,朕会亲自教他刀剑骑射。但读书嘛,朕怕自己太暴躁教不好,叫魏太师来教好了。就是魏长容他老人家,你还记得吧?”   懿皇贵妃当然记得。这位魏长容可是天下第一鸿儒,当年曾是昭帝的老师。如今已年近古稀,却仍精神硬朗,时常训斥昭帝姿态不恭,没个皇帝的仪态。   她看了眼正歪倒在软枕上跷着长腿腿摸下巴的昭帝一眼,忍不住笑了。   就这样小猴儿成了个靖郡王,开始由太师魏长容教导起来。但魏长容是个古板之人,小猴儿却是个爱玩又倔强的,师徒二人总在一处拌嘴,逗得旁人捧腹。不过因着魏长容将对昭帝仪态的执着都倾注在了小猴儿身上,反很快便将他教出了个太子该有的周正样子,一时传为美谈。   到了年底,小猴儿已将能魏长容教导的几篇训文讲解出来,更是被人夸说年纪虽小,却是资质不凡,将来必成大器。做为父亲的昭帝却严厉斥责了传播这些流言的人,免得他们带起对小猴儿阿谀奉承的风气,影响到他儿子的健康成长。   同时,一位不速之客敲开了皇城的大门,要求觐见皇帝。   皇城守卫看他一身破破烂烂,怒劝道:“陛下岂是你这种乞丐能见到的!快走罢,不要说疯话了!”   此人不肯,非要去见,一时守卫拗他不过,便把他给抓了起来,投入大牢。   可怜的司寇璋在牢里与世隔绝度过数日,连个申诉的人都找不到。他告诉送饭守卫他是皇弟司寇琅,却被嘲笑说:“哪里会有你这样落魄的皇子,这话你可别再说了,叫人听见你侮辱皇帝,可是要砍头的!”   司寇琅陷入了沉思。难道他不说,只默默地被关在这里,他就不会被砍头了吗?   他看了眼正在滴水的牢顶,和身下的破草席,和身上的沉重枷锁,自觉地摇了摇头。守卫再来送饭时,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喂,听说摄政王司寇珉……哦不,钟离大人就住在皇城边上是吗?”   守卫不耐烦道:“不是叫你别再说这些疯话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司寇琅急忙道:“不不不,我当然想活。但是呢,我做人也不是一味贪生怕死的,还是要有诚信的……”   守卫啪地甩了下手中铁鞭。   司寇琅立刻不废话了:“我欠了钟离大人一笔钱,想在死前把钱还他。钱不在我手里,在外头一处宝藏里。你若耽误了钟离大人收钱,他可是要不高兴的。你们把他请来,我得把宝藏的位置亲口告诉他。”   守卫愣了,真的假的?他怎么越瞧这人越不靠谱了呢?想了想,他转身就走,要把这事上报上去。   司寇琅慌了:“诶兄弟你别走哇!这样,你帮我跑个腿去请钟离大人,我把宝藏分给你十分之一好不好?”   守卫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第61章 司寇琅   司寇琅在大牢中蹲了数日, 日日扯着干涸得如同破锣一般的喉咙喊叫, 终于惊动了狱卒头子。   狱卒头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道:“这位小兄弟, 知道为什么把你抓起来么。”   司寇琅点头道:“知道, 你们看我像个疯子是吧?”   狱卒头子将他打量一番道:“衣衫褴褛、满口胡言, 且口口声声对陛下、对瑞亲王殿下大不敬,确实像个疯子。后日你便会交给典狱司处置,自求多福吧。”说罢转身要走, 司寇琅扣住铁栏大喊道:“等等!老哥, 你就当顺手帮我个忙, 就跟瑞亲王说一声有个叫司寇琅的被关在这儿呢。对你又没损失对吧?你只要把话带到了, 外头那宝藏我肯定分给你一成!”   狱卒头子听他喊了这么些天,情真意切的, 便念在他脑袋不好使、又是个将死之人的份上, 果然将话给钟离带到了。谁知钟离一听,大惊道:“他当真说自己是司寇琅?”   狱卒头子点头道:“正是。”他很疑惑,从没听说过皇室还有个叫司寇琅的呀?   钟离却知道为什么这小子会被当做疯子扣押起来。当年他自请出宫时,先帝便从族谱上抹去了他的名号, 从那以后, 这个名叫司寇琅的皇子便渐渐被人给遗忘了。想必司寇琅在外多年也是用的化名,一朝用回本命跑来皇城寻亲,旁人不认得也是自然。   钟离当即便跟着狱卒头子来了大牢。   司寇琅正躺平在脏兮兮的地面上, 嚼着从草席上抠下来的稻草。他听见外头铁门打开, 接着一阵轮椅声转进来, 立时从地上蹦起, 隔着铁栏便拖住了钟离华贵的锦袍一角,假惺惺哭起来:“哥!救命啊!”   狱卒们脸都白了。   钟离对这个皮实的弟弟向来无奈:“还真是你小子啊!你还知道回来?”   司寇琅抹着并不存在的泪水嚎啕大哭:“哥啊!你总算来了!你弟弟我这些年,可在外头受了好些苦哇!”   钟离哭笑不得道:“你出来,好好说话。”   狱卒立刻将人给放了出来,好一通谄媚道歉。司寇琅拍拍他们的肩膀说道:“我答应给你们的钱呢,你们只管去找我哥哥要,他有的是钱。”说着指了指钟离。钟离笑着一眯眼,狱卒们谁还敢真问他要钱啊!   不过钟离也不含糊,当即叫人回紫云阁拿了银两过来赏赐。   他将司寇琅带回紫云阁好好收拾了一番,司寇琅又变回个俊朗模样了。可那吊儿郎当的态度却比从前更甚了——他穿着一身华贵新衣相当不像样地扭来扭去道:“哎呀,这穿了许多年的破衣烂衫,乍一回来还真不习惯啊。这衣裳真是硌得我难受,哥,我能穿回破衣裳吗?”   钟离说道:“你要是想去见皇兄,就必须穿这身进宫。”司寇琅不说话了,钟离当晚便带他进了宫。   昭帝一早便接到钟离的消息,自是高兴得很,叫懿皇贵妃在御花园整治了一桌宴席为弟弟接风。   司寇琅惊奇地看着懿皇贵妃道:“这不是……这不是万家的大女儿吗?”   钟离皮笑肉不笑拧了他一把道:“叫皇嫂。”   司寇琅乖乖叫道:“皇嫂,对不起,在下这些年随意惯了,惯没规矩的,您可别怪罪。”   懿皇贵妃笑着摇头道:“都是一家人,无妨。”她入宫时司寇琅早已出宫了,因此并不算相识。   昭帝恨铁不成钢指着司寇琅鼻子道:“你呀,真是叫朕操碎了心!说说,这些年你都上哪去了?做了些什么?”   司寇琅从怀中掏出个破烂却平整的书册来递给昭帝:“我这些年游历天下,将大燕各处山水风物都记录了下来。而这本呢,则是关于播罗国的。”   昭帝瞪大眼睛接过一翻,里头果然是连文字带地图,但凡关于播罗国的,都一应俱全。他感叹道:“你有心了,这东西迟早能派得上用场。近日朕派去播罗国的和亲队伍出了事,你应该知道吧?”   司寇琅竖起根手指,啧啧道:“知道,知道,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昭帝眯了眯眼睛:“一清二楚?这怎么说?”   钟离也意外地看向司寇琅。司寇琅挑眉道:“我这不是刚从播罗国出来么。本想着一路直奔京城,却刚好碰上和亲队伍出事了。我就留在那里查探了一番。”   钟离恍然:“怪不得近日皇兄连发诏令都找不到你,原来你根本不在大燕境内啊。”   昭帝急切道:“那你快说,查探到了什么?可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儿,朕竟什么也看不见。”   司寇琅说道:“皇兄是不是在担心此事是那南荣鹤搞鬼?其实非也,这事啊,是那另外两个侧妃,司寇蓉和司寇蓁做的!”   另外三人皆大惊,面面相觑。懿皇贵妃皱眉道:“这么说,她们是为了争夺正妃之位,把自家姐妹给杀掉了?”   司寇琅点头道:“没错!而且特意选在在播罗国边境动手,一是为表明此事与大燕无关,免得南荣鹤迁怒;二来是为了动手后能即刻进入播罗国境内,便可免受大燕追查,保全自身。”   钟离沉默,懿皇贵妃闭上了眼睛。昭帝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似乎在宽慰她,不是她的错,这是那两姐妹自己做的选择。   “到了这个时候,想必她们已经进入播罗国做了王妃了,大燕确实已无法追查。但自己造下的孽迟早是要自己偿还的,朕也就不再操心了。”   这话是说给懿皇贵妃听的。她睁开眼睛,勉强冲他笑了笑,表示接受了这个说法。   钟离转移话题道:“皇兄不是说,等阿琅回来,就叫他去镇守边关么。”   昭帝刚点点头,司寇琅立刻做震惊状拒绝道:“我不去!我可是在外头自有惯了,叫我去边关?徐云山那个老头子刻板得很,我可不想跟他打交道。”   昭帝微笑道:“徐云山对大燕来说,始终是个不稳定的威胁——他就是不肯从女儿的死当中解脱出来,朕可不知道他哪天就反了。你这些年玩也玩够了,也该担起身为皇子的责任,为大燕做点事了吧?”   司寇琅唉声叹气道:“不,我不想当皇子,我只想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大米虫。”   钟离微微掩嘴咳了一声忍笑。昭帝恨不得弹了这个浪荡子的脑壳,生气道:“你这个米虫太大了,朕养不起。朕许你在京城呆三个月做准备。三个月后,你必须得去边关。”他拍了拍司寇琅的肩膀,挤挤眼睛道:“咱们兄弟三人,你是最能在苦寒之地吃苦的,这个任务舍你其谁呢?”   司寇琅委屈极了,可眼下皇嫂也在,他放不开面子撒泼,只得随意敷衍几句道:“来来,皇兄,我敬你一杯!”   月上中天时,几人方才散去。懿皇贵妃扶着晃晃荡荡的昭帝回了勤政殿,一边给他喂醒酒汤一边嗔怪道:“喝不了那么多还非要逞强。这司寇琅也真是,想着把陛下灌醉了,陛下就不再提边关一事了,陛下也就这样纵着他灌酒胡闹?”   昭帝迷迷糊糊摆手道:“不怪他,他流浪多年,常常是以酒代饭,这点酒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朕也不能输给他不是?”   懿皇贵妃叹气,这有什么好逞强的?   昭帝拉着她的手睡着了。懿皇贵妃冲八宝招手,叫他过来嘱咐道:“醒酒汤时刻温热着,等陛下醒了再给他服下。还有,你可得盯好了,这勤政殿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嫔妃也不行。可都记住了?”   八宝迷茫道:“为什么啊?”   懿皇贵妃呵斥道:“不行就是不行。若是你胆敢私自放人进来,明日本宫就送你进暴室。”   这当然只是吓唬八宝的,看来还挺管用,八宝赶紧保证道:“奴都记下了。可是娘娘,这天儿都晚了,您还要出去勤政殿啊?”   懿皇贵妃说道:“本宫还有宫务在身,今日不宿在这里。”   她回了万寿宫,将兰茹叫来道:“本宫有些话要嘱咐雪茶,奈何本宫甚为大燕朝皇贵妃,若贸然传信去播罗国,恐招人猜疑。你便以你的名义给雪茶修书一封,本宫说,你来写。”   兰茹即刻铺纸执笔,写道:“……正妃的死就是这样。为了顾及大燕的颜面,陛下不会将真相张扬出去,但你可千万要当心。你如今是正妃的侍女,司寇蓉、司寇蓁二人未必会肯放过你。你千万要记得自保,切不可急于出人头地,给了她们拿你做靶子的机会……勿回。”   这封密信很快便通过钟离的手下渠道,传入了雪茶手中。   因着正妃司寇芷死后,她和其他的侍女便被分派给了两位侧妃那里。她现在跟随的正是姐姐司寇蓉。司寇蓉是头一个去了南荣鹤身边侍寝的,一时风光无两,她们侍女也跟着得脸,走到哪都会被人艳羡。是以,要找个清净地儿仔细读信并不容易。   雪茶好不容易瞅准了时机,躲在一处花树下掏出信来细看,看到一半时却被人拍了肩膀,吓得她那么一蹦,脑袋就撞上了来人的下巴。   南荣鹤那张偏亮的脸瞬间扭曲了——被撞到下巴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牙齿因此咬到了舌头。   雪茶傻了,呆了半晌跪下道:“王上恕罪,奴婢该死!”她不动声色将信掖回了袖子中,也不知南荣鹤看见了没有。   南荣鹤可是看得真真切切,他却只装作没看到的样子:“是你呀!本王可记得你,你是不是原来在懿皇贵妃身旁服侍的那个?” 第62章 棋局   “兰茹, 我接到你的信了!我听了你的意见, 没有去主动招惹王上, 不过他却主动来和我讲话了。或许是因为两位侧妃娘娘都很受宠的缘故吧, 毕竟我作为司寇蓉的大侍女, 还是经常在他跟前露脸的……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就认出了我是曾在懿皇贵妃娘娘身旁服侍的,叫我现在好生服侍司寇蓉而已……”   雪茶兴奋地写完了这封信, 窗外夜色正浓。她将信纸卷成一团塞进衣袖准备出门送出, 却又瞥见一旁摊开的兰茹的信, 信末清清楚楚写了两个大字——“勿回”。她沮丧地将写好的信拿出来, 压在了枕下。   翻来覆去半晌,她却睡不着, 满脑子都是南荣鹤那张离得极近、极美的脸。她捂住噗通噗通跳个没完的心口, 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而在南荣鹤的寝殿中,他撇下已经熟睡的司寇蓁,叫来心腹侍卫章琛问道:“那丫头的信寄出去了吗?”   章琛答道:“没有。”   南荣鹤说道:“那你就帮她一把。”   章琛答应着下去了。南荣鹤露出个调皮的笑容来。   第二日,雪茶服侍了司寇蓉回来, 却发现自己榻上的被褥全给换掉了。叫来侍女一问, 原来是今晨有个小侍女不小心将水洒在了她榻上,因此才换了被褥。雪茶不做他疑,只心心念念着那封压在枕下的信。叫来负责浣洗的人一问, 他们哆哆嗦嗦递出了一团被洗得发烂的纸, 上头的字迹都已经模糊了, 化成了一滩看不清楚的墨渍。   雪茶气得要发火, 又碍于那两封信不敢声张,只得作罢了。却不知此时已经另有人将她那封真正的信,拿给了大燕潜伏在播罗国的眼线。   而这一过程,又好巧不巧地被司寇蓁的侍女给看见了。司寇蓁听说此事,恨恨道:“她司寇蓉以为自己是谁?才来了播罗国几日,便坐不住了,可着劲儿借下人的手给母家通风报信。”   生了一阵闷气,司寇蓁忽然想到:“等等,我们既已嫁给南荣鹤,自然便是他的人,是播罗国的人了。姐姐这样与大燕私下往来,可是叛国重罪!我且要好好盯着她,这可是个除掉她的好机会!没了她,我就能做王上的正妃了!”   雪茶的信不久便到了兰茹手中。兰茹大吃一惊,随即将信拿给了懿皇贵妃。   懿皇贵妃读后奇怪道:“本宫不是叫你告诉她不要回信了吗?这万一被南荣鹤逮到,她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兰茹也皱眉道:“奴婢也觉得奇怪。雪茶虽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但从来不会这样无视娘娘的命令,她这是怎么了?”   懿皇贵妃沉思道:“或许寄出这信并非她的本意呢。本宫想着,咱们安插在那边的眼线也不是会轻举妄动的,又怎会主动帮她做出这样危险的举动?或许是眼线中出了内奸也说不定。”   她越想越觉得不妥,遂在昭帝晚间来宿时,将此事告诉了他。昭帝想了半晌道:“爱妃姐姐说得不错。朕觉得,此事应该不光与出了内奸有关,说不准还是南荣鹤本人的授意呢。”   这就更非同小可了。懿皇贵妃大惊道:“此话怎讲?”   昭帝分析道:“你想啊,咱们派去的人都是万里挑一的,怎会突然出了内奸?定是被什么人给威胁,或是给引诱了。会这么做的人,无非是想要搅坏大燕与播罗国之间的和平,再挑起一场战争罢了。朕不能不怀疑南荣鹤。”   懿皇贵妃疑惑道:“可是,播罗国才刚答应了与大燕的和亲啊?再说,他若真想打仗,大可在之前我们与万太后相斗时坐收渔翁之利啊。”   昭帝摇头笑道:“爱妃姐姐,他若是那种会趁乱占便宜的人,这辈子也就只能止步于播罗国霸主这样的地位了。而若想要统治朕所拥有的九州天下,就必须得到民心才行。而名正言顺的出兵,便是得到民心的一个好办法。”   他挑眉笑起来:“看来这场和亲,是被南荣鹤这小子给当成一步棋局了。朕猜想,接下来,他定会……”   说到此处,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懿皇贵妃一眼,见她神色惊疑,便不说了。懿皇贵妃追问道:“定会什么?”   昭帝挠头打个哈哈道:“朕也不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朕的猜测,或许他只是不忍侧妃们离家太远,才特许她们写信罢了。”   懿皇贵妃松了口气。昭帝不再谈及此事,叫奶娘把小猴儿、阿玥带过来,与他们玩耍起来。   他终究没能当着她的面说出口来:“接下来,南荣鹤定会挑起两位侧妃之间的争斗,坐看她们将对方置于死地。到那时,他便可以指责大燕派去和亲的妃子故意祸乱播罗国后宫朝纲,然后便可名正言顺向大燕出兵了。而朕的妹妹,和你的雪茶,势必会成为被牺牲掉的棋子。”   关于这些猜想,昭帝第二日便找来钟离进行商讨。钟离也同意他的意见。如此一来,边关便更需要一个能够绝对信任的人手去看守。昭帝欲因此将司寇琅召进宫来时,却被一群老臣们抢先一步,将司寇琅弹劾了个体无完肤。   昭帝目瞪口呆看着御案上半臂高的奏折——全是哭天嚎地说司寇琅不是的。他略略翻了几本,只见里头有说司寇琅四处拈花惹草、好几家臣女都遭了殃的;有说遇见司寇琅在酒楼赌钱、输得只剩一条裤衩不成体统的;还有说司寇琅街头斗殴的……   昭帝摔了奏折,即刻命人将司寇琅拿进宫来!   司寇琅委委屈屈站着,一脸“臣弟知错了”的表情。昭帝气不打一处来,直指着他鼻子吼道:“你说!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啊?你能不能叫朕少操点心?你把几家重臣的女儿都招惹了个遍,她们的老爹全跑来朕这里哭诉,以死要挟要告老还乡!你这是给朕找的什么麻烦?”   司寇琅叹气道:“皇兄,臣弟是冤枉的。都是因为臣弟拒绝了大理寺少卿之女的求爱,她便四处宣扬臣弟的不是。实际上,臣弟只主动招惹了三个……”   昭帝的眼睛瞪得要喷出火来。他万万没想到司寇琅在外漂泊这么些年,性子竟也变得这么散漫浪荡了。他想起了当年司寇璋的悲剧,更加觉得不能再把司寇琅留在京城了。   他下了命令:“你现在去把那三个主动招惹的姑娘给娶了,朕会再给你个镇国大将军的名号,这样也总不算辜负了人家。然后,你,马上给朕滚去边疆守军,不用再等到三个月期满了!”   司寇琅见皇兄大发雷霆,他也知道自己有错,便悻悻接受了任命。这个镇国大将军,说来好听,其实就是个没什么实权的爵位。一来昭帝就是想让他替自己去盯着老将徐云山;二来是想先试探下他的领兵实力,若他果然可用,再给实际兵权也不迟。   司寇琅果真很快上任去了。京城里总算又过上了几天安宁日子——至少对昭帝来说,也真就只是几天而已。   原因无他:昭帝自从见识了司寇琅这个弟弟做过的浪荡事,再联想到司寇璋的悲剧,他深深体会到了小孩子的教育问题有多么重要。从这天起,他便给小猴儿,也就是年方三岁半的靖郡王,制定了一套极其严格的教导计划。   其中就包括,每日寅时便将小猴儿从被窝里薅起来,与他一同练习剑法骑射。到了辰时,再准时去接受魏长容太师的教导。直到晚间戌时以后,小猴儿才可以自由玩耍。   他果真应承了曾经的诺言——“朕就要做个严父,每日亲自教他念书习武,他必得做天下第一的好男儿,将来方能接过朕的基业……在外面等着你的,是一个非常严酷的爹。你要是不学好,你爹可是要揍你的。”   这话可不是白说的。这日小猴儿在魏长容授课时顽皮了一把,将一篇好好的国论解读得乱七八糟,气得魏长容差点翻了白眼。昭帝得知此事后大怒,在勤政殿里便揪着小猴儿的屁股啪啪给了两巴掌。小猴儿回了万寿宫便窝在母妃怀里哭开了。   懿皇贵妃为此很是生气,晚间昭帝叫她去勤政殿用膳,她也推脱说不舒服,没去。   昭帝只好自己过来了。   万寿宫今日的烛火熄得格外早些。昭帝进来时,偌大的殿中竟没一个人来迎接他。他其实刚揍了小猴儿就后悔了,这会儿更是有些心虚。好在寝殿里头还亮着光,懿皇贵妃正躺在榻上,看起来是睡着了。   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她身旁,凑近了脸庞去看她眼睫。只见她似乎感受到了昭帝呼在她脸上的炽热的气息,脸颊渐渐变红了,眼睫也抖了一下。昭帝便突然在她耳边拍掌大笑道:“爱妃姐姐,你又哄朕呢!”   懿皇贵妃本不想理会他才装睡,谁知反被他吓了好大一跳,捂着心口坐起来,捞起枕头就去拍他。昭帝就去抢枕头,两人你来我往几个回合,昭帝突然一个使力,懿皇贵妃就顺势扑在了他怀里,然后就挣脱不出来了。   “好啦好啦,不要气啦。朕保证,以后再也不揍娃了,行不行?”   昭帝一面吻着她额发,一面拍着她的背保证到。懿皇贵妃是想气也气不起来了,只得窝在他怀里捶他道:“陛下还好意思说!您小时候可比他顽皮多了!”   昭帝立刻做回忆状道:“没错,朕还记得第一回 见你,不仅说了你穿的衣裳俗气难看,还……诶,爱妃姐姐,你又怎么了?”   很明显他又说错话了。懿皇贵妃将身子一扭,扭出了他臂弯,一声不吭拿被子蒙着头睡下了。昭帝想了想,便很不要脸皮地掀开了被子,把自己也拱了进去。   既然光说话是哄不好的,那就只能身体力行来哄咯。 第63章 联手   “陛下~~臣妾可是听说了, 我姐姐她指使侍女与大燕私自通信的事儿~陛下, 您怎么能放任她不管呢?”   司寇蓁娇滴滴说道。南荣鹤轻轻刮了她一下鼻尖, 眼中的笑意却并不那么真实:“诶哟, 你消息挺灵通啊!”   司寇蓁掩口娇笑道:“臣妾可是将全部心思都放在陛下身上了, 哪像姐姐那般三心二意。”   南荣鹤松开怀中缠着他的美人儿,懒洋洋说道:“算啦。她也是想家心切,本王就当没看见吧。”   “陛下……”司寇蓁有些不乐意了。可接下来南荣鹤说的话却教她更不高兴了:“她一人写信也就罢了, 你就不要再写了。否则若是教本王那帮老臣们知道, 可又要说本王宠妃太过, 祸乱国纪了。”   司寇蓁真是恨得牙根痒痒。这个姐姐, 当初撺掇威胁着她一同毒死了正妃司寇芷,又伪装成是拜火教动的手蒙混过关;现在又生生夺去南荣鹤的宠爱, 连与母家通信的荣宠都搞到手了。那她呢?她算什么?难道是来给姐姐正妃之位铺路的么?   她可不甘心!   从这日起, 司寇蓁开始疯狂报复姐姐。人前笑面,人后刀子,饶是司寇蓉这样狠心的也有些吃不消这个妹妹了。两人好一番对质后,司寇蓉终于明白了她为何那样恨自己——都是那封莫名其妙寄去了大燕的信惹的祸。司寇蓉当着妹妹的面儿, 叫人狠狠给了寄信的雪茶几个巴掌。   雪茶脸上痛得不行, 司寇蓉却不许叫人给她疗伤。眼看那脸蛋红得要滴出血来,雪茶躲进了御花园一角,偷偷哭泣起来。   她不后悔给兰茹和懿皇贵妃写了信, 她只是长这么大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实在意难平。更何况, 脸上的伤若不能治好, 只怕是要留疤了。她以后还怎么见人呢?   正伤心时,一方丝帕递到了她手边。雪茶接过说一声“谢谢”,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你这丫头还真是心大,就不怕这帕子被别有用心的人涂了□□,叫你永远毁容吗?”   雪茶大惊,连忙将帕子扔在了地上。抬头一看,却又是南荣鹤!   她呆怔了,南荣鹤伸出手来,摸了摸她脸上疤痕,对身后侍卫说道:“去叫太医来。”   雪茶感受到他那形状美好的手指在自己脸蛋上的温凉,她僵硬地说道:“侧妃娘娘不许我治伤的。”   南荣鹤露出一个纯美的笑:“我才是国王,你听我的。从此以后,你不用服侍她了,你来服本王好不好?”   雪茶被他迷住了,不由自主点了头。南荣鹤满意地笑了。   他才不是因为心疼这个小丫头的。只不过因为知道她常与大燕皇宫通信,所以要一直盯着她,拿她做个棋子罢了。   而至于大燕皇宫那边,懿皇贵妃与兰茹很快便收到了雪茶寄来的信,将过去数月中的变故说得明明白白。兰茹喜悦道:“这么说,那丫头终于到了心上人跟前了。这下她想不出头也难啦!”   懿皇贵妃虽然也为她高兴,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事情就这么巧,她与昭帝刚猜测过接下来二妃会自相残杀,她们果真就针锋相对了?看来,南荣鹤的确是将她们都给利用了。   昭帝也同意这个猜想。他出了个主意:“爱妃姐姐,你叫兰茹回信吧。信中不要说别的,就说一些没用的话。比如你们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阿玥今天哭了几次之类的。”   懿皇贵妃微微点头,她怀里的小阿玥很应景地冲她爹干嚎了几声。兰茹却一脸迷茫,她向来给雪茶写信就没写过什么重要之事,本来就全是没用的话啊。   昭帝陷入了沉思:“这样吧,要不就写一下朕吧。比如——朕今日又纳了几个新妃,喝了几两酒,盖了几座宫殿之类的。”   懿皇贵妃的脸在听见“纳妃”的时候就已经黑下来了:“陛下在说什么?”   昭帝摸着下巴说道:“嗯,就是说啊,把朕写得越闲越好——总之,就写朕自从凯旋以来,便懈怠政事,日日声色犬马酒池肉林,以示休养生息……”   懿皇贵妃用一声长叹打断了他的讲话:“臣妾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昭帝拍拍她的肩,冲她挤挤眼睛道:“这就对了。那朕先走了,晚上再过来。不用送了,你看你女儿都懒得让你起来不是?”   果然,懿皇贵妃刚要起身相送,小阿玥就抓住了她的衣襟。低头一看,小阿玥冲着她的脸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喷嚏。打完了,又哈哈一笑,颇有他爹的皮实风范。   懿皇贵妃瞅着女儿发愁地叹气,一抬头,昭帝已经走远了。她便叫兰茹铺纸研磨,准备给雪茶回信。   兰茹却提着笔一个劲地摇头哆嗦:“不行啊娘娘,这陛下的坏话奴婢可不敢说。”   懿皇贵妃想了想,无奈道:“你写几个字出来给我瞧瞧。”   兰茹写了,懿皇贵妃便把阿玥交给她抱着,自己模仿着兰茹的笔迹,将昭帝给自己编造的“劣迹”写了一通,满意道:“如此一来,必能使南荣鹤放松些警惕了。”   信即刻被送了出去,很快到了雪茶手中。再然后,便有人将这信拿到了南荣鹤跟前。只见里头写道:“……你不知道,我现在日子可难过了。陛下自从打仗回来,万家就倒台了。现在陛下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将娘娘抛之脑后了,转而纳了好多新妃入宫。陛下说,从前是因为要倚靠万家势力才不得不宠着娘娘,如今已经不需要娘娘了……唉,这宫里又惯会拜高踩低的,万寿宫现在已经好比冷宫了。我真羡慕你,还可以得到国王的宠爱……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南荣鹤挑眉读完,本还有所怀疑,却到底被言辞中的悲切给打动了。他叹气道:“本王还当他是个什么有志气有胸怀的好皇帝,原来也只是个日渐堕落的负心人啊。可怜那位美人儿,红颜未老恩先断啊!”   正暗自感叹,雪茶端了茶水进来,他不许不忙将信压起,看起奏折来。   自此之后,兰茹每隔三差五便送信来哭诉抱怨。一来二去,在南荣鹤的心中,昭帝已经是个不中用的皇帝了。   而这时,这位“不中用”的皇帝,又使出了另外一招。   他叫来了钟离问道:“上次与万家一战后,朕叫你四处追捕拜火教余党,如今可怎样了?”   钟离回道:“都抓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小部分还在四处窜逃。不过我已将他们逼至绝境,他们要么投降要么死,只是早晚的事儿。”   昭帝点头道:“干得好。不过,先不要叫他们死。你把关押在牢里的也都放出来,告诉他们,那时是播罗国为了停战出卖了他们,才导致他们如此下场。当然,这种鬼话连朕自己都不信,你务必要弄出些证据来,叫他们死心塌地地相信。当然,朕可不想给自己招惹上私人仇恨,就说是播罗国内某一处势力出卖了他们,却不可直提南荣鹤的名字。”   钟离笑得极其温和,这正是他的拿手好戏:“皇兄放心,都交给钟某吧。”   不久之后,这群拜火教的余孽果真对“赦免他们”的昭帝感恩戴德,而对“出卖他们”的播罗国某势力深恶痛绝。他们在大燕睁眼瞎的情况下潜回了播罗国边境,开始了一系列的打击报复。   南荣鹤被这些小苍蝇扰得不胜其烦。此时昭帝又以个人名义向他提出了联手:“拜火教盘踞你我边境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恐一时半会儿仍对我们是个威胁,朕也时常为他们头疼。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共同对付他们如何?”   都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而暂时化解两方矛盾的最好办法,就是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南荣鹤便接受了昭帝的提议,暂且放下了攻打大燕的念头。毕竟,想吞并大燕的话,首先得把自己家门口彻底扫干净才行。既然大燕的皇帝愿意帮他这个忙,他为何不接受呢?   却不想,昭帝早已命钟离转变了对待拜火教的法子:从前是打压,现在则是打压加偶尔不经意间的扶植。他将拜火教当成了一颗可以牵制播罗国的棋子。事实证明此举果然有效,南荣鹤一来要对付拜火教,二来又对昭帝放松了警惕,大燕果然过了段安宁祥和的日子。而他的两位侧妃司寇蓉、司寇蓁,也因此保住了性命。   而昭帝,更是趁机重振了之前被万家拖累的朝纲,举国上下励精图治休养生息,做好了时刻与播罗国开战并取胜的准备。   懿皇贵妃也没闲着,她又挑了个时机,给雪茶写了封信。她猜得果然不错,南荣鹤此时早已对雪茶也放松警惕,加之两方特意很久不通信了,盯雪茶梢的人一时也没注意到她又收到了信。   雪茶顺利地按照懿皇贵妃所吩咐,将司寇蓉、司寇蓁叫道了一处来。   司寇蓉不屑地瞅着她:“听说你最近在陛下身边很是得宠啊。怎么,不呆在陛下身边做个乖乖的金丝雀,跑来这里耍弄我们做什么?”   雪茶沉住气道:“懿皇贵妃娘娘有令,请两位侧妃娘娘听令。”   司寇蓁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什么嘛!我又不是她的人,为何要听她的?我只听陛下的!”   雪茶赶前一步拦住了她。司寇蓁怒极,抬手就要打人,雪茶却从衣袖中摸出把匕首来,唰地横在了她脖子上:“懿皇贵妃娘娘有令,请二位听令,不听,就死!你们自己选。” 第64章 怎么立后   雪茶一改往日模样, 气势汹汹煞有介事地拿着把匕首横在司寇蓁脖子上, 这下连司寇蓉也给气坏了:“你是个什么狗奴才, 竟敢如此看不起我们!”   雪茶伶牙俐齿回嘴道:“侧妃娘娘这话可是认真说的?别忘了我从前是在懿皇贵妃娘娘身边服侍的, 我如今奉了她的命来传令, 你却这样羞辱我,可不就是在打娘娘的脸面?”   司寇蓁冷笑道:“就凭她?我们现在可是播罗国王的妃子,谁还用得着听她的?”说罢欲喊人来拿下雪茶, 雪茶却将那匕首更逼近她一步道:“住嘴!且听我说!”   她几乎是拿出了毕生演技来做出个咬牙切齿的模样, 倒果真把这两姐妹给吓住了。陈这个当儿, 雪茶快人快语说了一通道:“娘娘说了, 大燕早看出来南荣鹤将你们当做了棋子,一旦你们二人争斗成伤, 便会成为被他舍弃的棋子。到那时, 你们谁都别想活命。大燕这回好不容易保住了你们的命,你们该抓住机会重修于好,才能叫南荣鹤无迹可寻来伤害你们。娘娘还说了,你们姐妹离家甚远, 能够依靠的只有彼此, 切不可再闹出当年万家姐妹那样的悲剧。”   她模仿者素日里懿皇贵妃的口吻,将大燕所做之事挑拣了些无关紧要的说了一番。那两人顿时都听得呆了。半晌,司寇蓁才伤心道:“原来我待他如良人, 他却只拿我做一颗棋子。”   司寇蓉却是不为所动。她本来心之所向就不是南荣鹤这个人, 而是播罗国王后的位子罢了:“既如此说, 咱们姐妹俩还是暂时偃旗息鼓地好。我可不想陪你在这种地方丢了性命, 不值当。”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雪茶见司寇蓁还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便去扶她,却被一把甩开了:“别碰我!”   雪茶只得悻悻松手,暗自嘀咕道:“我还懒得扶你呢!”   到这时,这两位侧妃终于为了保命,暂时安生了下来。而在这之后没多久,南荣鹤便将雪茶纳为了侍妾。   她将此事告知了兰茹。兰茹读信后是又高兴又害怕。高兴是为雪茶总算在心上人身旁有了个位置,害怕是为南荣鹤那样一个人,不知是不是也在把雪茶当棋子呢?   就这样,播罗国那边倒是暂时安分了,可大燕这边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中传来了消息,说是前往大燕各地勘察水利的万秉泽,途中忽然死了。   他一去两三年,虽趁机贪污不少,但也确实辛苦。昭帝本想着等他回来酌情来个将功折罪,却不想他会突然病死了——但这只是跟随他的侍卫们上报的说法,而据钟离暗中查探的结果,万秉泽是被人给毒死的。下手之人也许是拜火教的余孽,也许是当初憎恨万家之人。   无论如何,这事都不是一个好兆头。嘉贵嫔与万惠嫔二人更是为父亲的死哭得昏天暗地。为了抚慰二人,懿皇贵妃给她们各升了一级位分,昭帝也准了万秉泽以厚礼下葬。同时命其兄万正泽,也就是懿皇贵费之父接手了修建水利之事。   这么一来,万正泽就不得不离开京城,沿三千里渡天河修建水坝了。在离京之前,昭帝准他进了宫,再见女儿一面。   万正泽仍旧是由宫人引路,以谦恭之态进了万寿宫。抬眼一瞧,只见万寿宫比之从前更为奢华了。他不由微微叹气。   “臣见过皇贵妃娘娘。”   已是半鬓白发的万正泽在女儿面前低头下跪,惹得懿皇贵妃一阵心酸。自从万太后去后,她一直想见父亲来着,却为着怕给昭帝招来朝中流言才一直忍着。如今父女相见,却仍受缚于繁重规矩,不能坦白相对,实在令人唏嘘。   懿皇贵妃干脆摒退众人,只留父亲在堂中。万正泽这才敢开口道:“臣见娘娘宫中越发奢华了,不得不提醒娘娘一句‘登高跌重’啊。”   他知道女儿向来聪明,故而没将话说得太满,只这一句也就够了。却不料懿皇贵妃轻声笑道:“父亲这就开始担心了,是怕女儿将来走了万太后的老路吗?然女儿是贴了心思也要坐到她的位置上去的。”   万正泽大惊道:“娘娘,此话万不可乱说啊!”   懿皇贵妃站起身,慢步走到花窗前,拂弄着一枝伸进窗子的青绿枝桠说道:“依着陛下对本宫的情谊,本宫迟早会做到皇后、太后之位。不过本宫可比姑姑清醒多了,断不会将自己逼上绝路的。”   万正泽像是不认识般看着女儿,嘴唇哆嗦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懿皇贵妃又说道:“本宫入宫这么多年,早已看惯了各种倾轧,也得出了一个最好的教训:身在高位不一定能保得平安,但不在高位,就一定不能保得平安。本宫就是要让这万寿宫奢华无比,才能时时提醒自己是谁,提醒后宫诸人本宫是谁。”   她语气淡然,却露出了一丝令万正泽再也看不明白的笑意:“因此父亲不必再劝了。父亲此行天南海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父亲一定要保重自己,女儿也会在后宫,努力为父亲提供最大限度的帮助。”   万正泽微微闭眼叹息。经历了这么多,他的女儿到底是长大了,早已不是当年对万太后屈膝侍奉的小丫头。她的见识与野心早已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万正泽不再多说,父女两人又一番珍重道别后,他便离开了。   懿皇贵妃送走父亲,又站在窗前深思许久。   她所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回归御前的四喜前两日托了兰茹告诉她,说昭帝曾在勤政殿与钟离提过封后之事。   昭帝原话是这样对钟离说的:“如今内忧外患皆已平息,朕也总算能得个空闲立后了。只是朝中那帮老臣定会拼死反对,说什么万家有罪,不宜立后什么的。你说朕要不要态度强硬点,谁敢多嘴就把他轰出朝堂去?”   这话只是开玩笑的。但以钟离的性子,他却给当真了。钟离想了一下昭帝将老臣们轰出朝堂的热闹画面,赶紧劝说道:“陛下千万别啊。不如这样,您让皇贵妃娘娘再在什么事儿上立个大功,先堵住他们的嘴,再迅速立后。这样等他们反应过来,不也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昭帝皱眉想了一想,拍着钟离肩膀赞叹道:“妙啊!真亏你能想得出来!朕这就去和她商议!”   钟离又叹气拦劝道:“陛下,您直接去劝皇嫂给自己找法子当皇后,也未免太尴尬了。还是我去吧。”   这些话,都让站在门外的四喜给听见了。他又告诉了兰茹,兰茹又告诉了懿皇贵妃。   懿皇贵妃听后,只觉得满脸尴尬——她一个本就该当皇后的,如今居然还要想法子给自己个台阶上去,真是荒谬。不过钟离说得没错,也只有这样,才能堵住那些冥顽不灵的老臣们的嘴。   毕竟,她如今没了能撑腰的娘家,就只能自己独步前行了。幸而身边还有个他,会牵着自己的手一起走。懿皇贵妃的眉眼间露出了极温柔的笑意。   翌日,钟离果然得了昭帝的许可,来到了万寿宫。懿皇贵妃虽已知他来意,还是耐心等他说完了,免得露了兰茹和四喜的马脚。   钟离说罢讨了口茶喝。懿皇贵妃微笑道:“那陛下是打算让本宫立个什么大功呢?”   钟离也微笑道:“陛下说他不懂女人的心思,让娘娘自己看着办,随便什么都行。”   懿皇贵妃面上依旧笑得温和知礼,但其中还是隐隐透出了些尴尬:女人最讨厌的,可不就是“随便”二字嘛。   “真是多谢你跑了这一趟,本宫明白了,本宫会好好考虑的。”   钟离告辞后,懿皇贵妃躺在美人榻上,发了半晌的愁:要立大功,就必得先有大乱。这场大乱从哪儿来?如何才能既不伤人又能引起朝廷重视?昭帝还真是丢了个大难题给她。一气之下,她想,今晚不让他留宿万寿宫好了。   昭帝却为自己这个“好主意”感到兴高采烈,晚上理政务便跑来万寿宫邀功。谁成想等进了内殿,却发现里头乌漆嘛黑的,连个灯烛都没点,更别说前来迎接服侍的宫人了。   昭帝傻了眼。好在懿皇贵妃到底怕他磕着伴着,还给窗子拉开了一些。稀薄的月光照射进来,昭帝轻手轻脚走到那飘动的纱帐前,故意装作跌了一跤的样子,“唉哟”一声倒在了榻上。   然后他抓到了一只绵软的手:“爱妃姐姐,朕崴着脚了!”   懿皇贵妃果然慌了,连忙下榻来看,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揽在了怀里!   窗外月色渐沉,夏日的虫鸣吱吱呜呜,轻和着纱帐内的一番响动。外头兰茹本奉了懿皇贵妃的命令,等昭帝来后片刻便进屋去点灯烛。却不料她刚将屋门推开一条小缝儿,便被臊得退了出去。   昭帝还不忘了警惕一番:“谁在那里?”   懿皇贵妃将欲要起身的他拉了回去。 第65章 高南王妃   钟离与懿皇贵妃将立后一事一番商议之后, 便径直要出宫。岂料在御花园中走到半途时, 却给人给拦住了。   这样的事他不是没碰到过, 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又瞧见了过世的徐明妃的背影。愣了一瞬, 却发现那是万嘉妃。与他记忆中相比, 她竟是更加丰艳冶丽了。   钟离垂下眼眸道:“不知娘娘有何贵干?”   万嘉妃笑得甚有风情:“本宫可不敢自称娘娘,那过世的徐明妃才是位娘娘呢,是不是?”   钟离眼皮跳了一下, 手指渐渐抓紧了轮椅把手:“本王不懂嘉妃娘娘的意思。”   万嘉妃竖起根手指头在唇边道:“嘘, 小点声, 若教人听见了, 指不定又要惹出什么闲话来。本宫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可亲王就不一样了。亲王心里装着徐明妃娘娘, 哪里舍得她过了世还要被人说三道四?”   徐明妃的死一直是钟离的心结, 饶是面对哥哥昭帝时,他也不愿提及此事,更何况此时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拿来说话。钟离努力压抑着,不让怒气冲破他沉静的面具:“嘉妃娘娘何时看本王如此不顺眼了, 为何要这样拦本王的路。”   万嘉妃做出一副思索模样道:“不, 本宫对殿下并无敌意。只是本宫很好奇,人若对一个不可能与自己有结果的人有了念想,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钟离心中大动, 面上却仍不动声色:“本王不知, 告辞。”说罢转动轮椅要走。万嘉妃却回身一把拽住了他轮椅道:“本宫问你, 为何明知徐明妃已斯人永逝, 你还要为她守身如玉?”   钟离怒不可遏道:“娘娘这是僭越了!”   他再不想多说,一把甩开了万嘉妃而去。万嘉妃死死盯着他远去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   不光是不解钟离的行为,也不解自己的行为——她进宫两年,好不容易爬到了妃位,照说只要自个儿不出乱子,这辈子都能高枕无忧了,她为什么要去冒险招惹钟离一个残废呢?   万嘉妃想不明白。她想,也许是宫中时日长久,而她恰好有一些寂寞无聊了罢。   钟离被莫名其妙胡搅蛮缠一通,气得头昏,也不知是如何回了紫云阁的。回去之后,他连宋医师也不愿见,将自己关在那一方小小的密室里,心思如海潮般胡乱翻涌。   万嘉妃问过的,昭帝也曾试探着问过——问他还愿不愿意再娶妃。他的回答是“不愿意”。不光是为着缅怀徐海月,也为着不愿以残废之躯耽误好人家的女儿。   没人知道他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有多么痛苦难过。有时候,他真的对皇兄又羡慕又嫉妒:皇兄有健康的体魄,他只有残破的废体;皇兄有红颜在怀,他只有孤煞般的命运;皇兄坐拥天下,而他只能匿于面具。   钟离颤抖着手将玉面摘下,闭眼抚摸着面上疤痕,无声地呜咽起来。   而昭帝对这些还全然不知。他已经将自己在勤政殿里捂了三日了。不知情的旁人都在为他废寝忘食忙于政务而感叹,只有贴身服侍的四喜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这三日里,昭帝做过最多的事,就是对着四喜念念叨叨;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朕要怎么制造个合适的乱子,给她搭一个做皇后的台阶”。   四喜可给这句话吓坏了:“陛下,这可不敢乱来啊!您手段一向强硬……”他心虚地看了眼正准备吹胡子瞪眼的昭帝,赶紧改了口:“一向磊落……是不适合耍这种小把戏的。”   昭帝若有所思,然后很快忽略了自己前些日子对播罗国施过的计谋,坦然接受了四喜那虚情假意的马屁:“你说得也是。唉,朕可真头疼啊!”   四喜不着痕迹憋了下笑,却发现昭帝突然拿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上了他。四喜慌了:“陛下,奴去给您换茶水。奴先告退了。”   他端起茶盘就要开溜,却被昭帝一把摁住了胳膊:“不急,这茶水还热着的嘛。来,你替朕想一个好主意如何?想到了,朕有重赏!”   四喜就差给他跪下哭出声了:“陛下,奴真的不懂这个啊!”   昭帝瞪眼道:“少废话,快想!”   幸好四喜的窘迫日子并没能持续过三天。实际上,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就从这种无时无刻不被逼问的日子中解脱了——从位于大燕东南方的高南国传来了消息,说是高南老王过世,王妃要回来大燕了!   之所以说“回”,是因为这大燕王妃本就是大燕的人。她乃是先帝时期最不受宠的孟嫔所出,也是先帝最小的女儿。三年前,昭帝即位时她才十三岁,便被向来痛恨孟嫔的万太后逼去了高南国和亲。彼时高南王已经年过不惑,连几个儿子都比她大了。孟嫔在女儿去后便一病不起,不过半年就离世了。   而按照高南国的规矩,倘若老国王过世,他的王妃便只能嫁给新王为妾室。好在当年万太后离宫后,昭帝便开始为妹妹做打算了。这回高南王一死,他便按照与王子们的约定,将高南国的赋税减免六年,以换来妹妹司寇瑛的回朝。   昭帝自从听到高南王的死讯便激动不已,日日在万寿宫向懿皇贵妃倾诉喜悦之情:“先帝虽然多子,但活到现在的也就我们几个。司寇瑛是朕唯一的妹妹了,可怜她受苦三年,朕必得好好补偿她为大燕做出的牺牲才行。”   可他此举却惹来了朝臣重大非议,一时那帮老臣们竟为这事吵得比立后一事还要厉害。原因无他,司寇瑛去了高南国才三年,正当壮年的高南王便过世了,可见她很是不详,若回大燕,必是个祸害。   昭帝气得在朝堂上摔了奏折:“她是朕的家人!谁再敢编排皇族,朕就割了他的舌头!”   他难得这样发脾气,老臣们吓得闭了嘴,可私底下还是流言四起。懿皇贵妃却为此更对这个妹妹同病相怜,好生辟出了一处极华美舒适的宫殿,备给司寇瑛居住。   十二月下旬,司寇瑛终于回来了。踏着漫天风雪,她只带着几个贴身侍女,几乎是身无长物地进了皇城。   彼时昭帝还在朝堂上,懿皇贵妃代替他接住了这个妹妹。两人相见,只见司寇瑛生就一张楚楚可怜的脸面,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清丽又纯真;十六岁的身量饶是裹在厚氅里也单薄得很,不由叫人心生怜惜。   懿皇贵妃对她说话的声音都比素日轻柔了几分:“妹妹远道归来,实在辛苦了。这是本宫为妹妹打点好的裕福宫,妹妹暂且住着,若有不合意的,随时来告诉本宫即可。”   懿皇贵妃轻轻牵着她手带进去,她不敢多言,只静悄悄将宫室摆设打量了一番,羞怯怯对懿皇贵妃谢道:“多谢皇姐,阿瑛很喜欢。只是,这里太过华丽了,阿瑛只怕有些不适应,阿瑛今晚可以跟皇姐一起睡么?”   懿皇贵妃脸色有些惊愕。兰茹轻声提醒道:“公主殿下,您可以叫娘娘为皇嫂的。”   司寇瑛受了惊吓般,慌忙道歉道:“我……皇嫂,我……对不起!我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对我好的人了,一时将您当成了姐姐……是我失态了。”说着便红了眼眶,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教人不忍苛责。   一旁宫人皆不由为她垂泪。也不知公主在外三年着怎样清寒的日子,竟连自家宫中的奢华都不敢消受了。   懿皇贵妃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孩子好歹也是做了三年的王妃,待人接物居然还能这样不谨慎的么?她想起自己初进宫那三年,虽然也曾与昭帝闹了不少笑话,但那也都是在私下里,在众人面前可是从不曾失礼的。   她留了个心思,不动声色拒绝了司寇瑛与她同睡的请求:“今晚你皇兄要找本宫商谈要事,你只怕也累了,先早些歇息吧。明日再上本宫那儿去,本宫亲自下厨,为你做一桌好菜如何?”   司寇瑛眼中有小小的失望,但很快又雀跃起来:“阿瑛谢谢姐……谢谢皇嫂!”   看到这样的眼神,懿皇贵妃到底还是有些不忍了。她真希望方才是自己多心了:“不必拘束,陛下的妹妹就是本宫的妹妹,你便把本宫当做自家姐姐一样吧。”   司寇瑛开心极了,居然伸着小手搂上懿皇贵妃的脖颈,“啾”地一声,给了她面颊上一个响亮又香甜的吻。   懿皇贵妃愣住了,司寇瑛慌忙解释道:“这是去年有外国使臣到高南国去,我跟他们学的礼节,说是对喜欢的人就这样做,可以表达自己的心意!”   “是么……”   懿皇贵妃觉得这礼节真是又奇怪又大胆。不过她不忍扫了司寇瑛的兴,便也冲她回了一个温柔的笑。   晚间,昭帝下朝后欲要先去看看妹妹,无奈累坏了的司寇瑛已经睡下了。他便直接去了万寿宫里。   却不料刚进内室,就被一双香软的胳膊搂上了脖颈,一个轻轻的、温热的吻猝不及防落在了他几天没收拾的胡茬子下巴上。 第66章 姐姐   “姐姐?姐姐你在吗?”   懿皇贵妃尚抱着软枕打盹儿, 就听见外面一阵闹腾。不等她开口问, 兰茹就来报说道:“娘娘, 公主来了。”   懿皇贵妃眯眼打个呵欠, 手往旁边一抻, 身旁却早已空了。她这才有些清醒过来:“几时了?”   “辰时了,娘娘。”   “本宫竟睡了这么久?”   这也难怪。她回想起昨晚为着那一个吻,昭帝特别来劲, 缠着她胡闹了好久。懿皇贵妃压下那些旖旎羞耻的回忆, 起身叫兰茹来服侍了:“她一大早过来做什么?”   兰茹发愁道:“公主说, 一个人用早膳怪冷清的, 她想要和娘娘您一起用。可是这会儿小厨房只备下了您和陛下的饭菜,她突然前来, 只怕膳食有些不够了……”   懿皇贵妃想起司寇瑛那张纯真可人的小脸儿, 又听见她站在寝殿外怯生生问道:“姐姐,我是不是打扰到您了?”   她心一软,吩咐兰茹道:“无妨。你把昨日新贡进来的糕点也拿出来,她年纪还小, 想必是爱吃的。再叫小厨房额外备些牛乳茶来。”   “是, 娘娘。”兰茹便依样吩咐下去了。   懿皇贵妃冲站在珠帘外望她的司寇瑛招手道:“瑛妹妹进来吧,可别站累了。”   司寇瑛羞赧一笑,步摇轻轻走了进来。只见她一身藕荷色半旧衣裙, 头上只簪了几只珠花, 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实在太过朴素了些。懿皇贵妃拉她手在自个儿身旁坐下道:“本宫叫人送去的衣裳首饰, 瑛妹妹可喜欢吗?”   司寇瑛受了惊吓般眨着眼睫, 拼命摇头道:“不是的姐姐。阿瑛很喜欢,只是那些衣裳首饰都太贵重了,阿瑛不敢穿……”   懿皇贵妃一怔,她生怕懿皇贵妃生气似的,又轻声说道:“姐姐不要嫌弃阿瑛小家子气,阿瑛是怕自己糟蹋了那些衣裳……”   她可怜巴巴的模样实在叫人看得心疼。懿皇贵妃暗中直叹气:这孩子好歹也是皇族公主,又做的是正妃,竟会变成这样,也不知在高南国都过的是些什么日子。她轻声细语宽慰司寇瑛道:“本宫不过随便一问,是看妹妹长得这么美,实在可惜了那些衣裳。来,本宫替你打扮打扮?”   司寇瑛咬着嘴唇,羞怯怯点头。懿皇贵妃叫兰茹从自己衣箱里挑了件鹅黄并松花青青两色绉纱宫装,珠花素钗也都换成了金叶珍珠蝴蝶步摇。又亲手给她妆涂了蜜粉胭脂,登时满颊甜香。司寇瑛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是个极美极活泼的少女了。她开心地一把抱住了懿皇贵妃,把脸蛋使劲往她肩膀上蹭:“姐姐,你待我真好!”   懿皇贵妃轻轻将她的脸推开道:“小心把妆给蹭花了。走吧,咱们上前头用早膳去,你皇兄这会儿也该过来了。”   两人手挽着手出了寝殿,外头早已摆上了早膳,只是昭帝还没过来。司寇瑛只好眼瞅着满桌美食不敢动筷,懿皇贵妃便先自夹了菜给她道:“先吃吧,看样子你皇兄是下朝晚了,不必等他。”   司寇瑛端起碗筷,笑出了一个小酒窝道:“我听姐姐的。”说着便开动了。懿皇贵妃看她一边大口吃着碗里的,一边看着盘子里的,更是为她心酸,索性将原本摆在昭帝面前的菜式都给她推了过去。   是以等昭帝来后,桌上的菜肴已去了大半,小厨房正忙着上第二桌呢。司寇瑛慌里慌张放下碗筷,抹着嘴站起身道:“皇兄,我……”   昭帝将她摁回椅子上道:“不必管朕,你多吃些吧。”   懿皇贵妃将新上的热菜留给他,这时奶娘又带了小猴儿和阿玥进来。昭帝问一回小猴儿的功课,又逗一逗阿玥,向妹妹说道:“你来见见,这就是你的小侄子和小侄女。”   司寇瑛放下手中春卷要来抱,想了想又拿帕子擦了手。小猴儿早已经满地跑了,便主动过来拉着她手叫道:“姑姑好!”   “姑姑?”司寇瑛茫然看着这个长得与皇兄幼时极相似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她连忙从手腕上捋下一对有些褪色的旧镯子递给了小猴儿说道:“这个你拿去,另外一只……给你妹妹吧。皇兄可别见怪,我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给的。”   懿皇贵妃想起这镯子是方才换衣裳时她死活都不肯拿下的,想必是极重要的东西。果然昭帝皱眉道:“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拿着吧。”   司寇瑛摇头,执着地举着镯子。小猴儿看看父皇,又看看母妃,最终听从了母妃的眼神示意,将那镯子接下了。司寇瑛这才笑起来,又去逗弄阿玥。   昭帝明显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了,又坐了一会儿,他便去了勤政殿。司寇瑛有些怕他生了气,懿皇贵妃却笑劝道:“他不过是政事比较繁忙而已,你不用多心。”她知道,昭帝只怕是看到妹妹堂堂一介王妃竟窘迫至此,才如此惑恼,也许很快就会将司寇瑛召去勤政殿问话了。   果然,约一个时辰后,四喜便来了万寿宫,传司寇瑛去勤政殿一趟。   司寇瑛想到自从回来,还未与哥哥好好说过话,便很是高兴地去了。昭帝正在发呆,见她来,笑一笑说道:“坐吧。”   司寇瑛却将椅子拖到御案前方才坐下,双手捧脸看着昭帝笑。昭帝从前就对这个妹妹颇为宠溺,被她这么看着更是严肃不起来了:“怎么了?难道朕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说着还挺配合地摸了摸脸。   司寇瑛摇头甜甜笑道:“没有,就是很久没见皇兄了,想好好看看。”   昭帝轻咳一声说道:“先别看了,朕有正事要问你——你在高南国,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一说这个,司寇瑛就变了脸色,刚笑出来的小酒窝也有些僵硬了:“皇兄,人家才刚回来,累得很,说点好玩的嘛。你快跟我讲讲,你是怎么得到姐姐的心的?我记得那时候,姐姐很不喜欢你来着!”   一提这个,昭帝就得意起来:“你小孩子家家的,这就不懂了吧。朕可跟你说……等等,你不要转移话题,现在咱们谈正事。朕命令你快说!”   司寇瑛无法,支支吾吾半天,方说道:“我、我在那边很想家的。高南王他老是折磨我,还说我是大燕的弃子,根本不配做王妃。他的儿子们也看不起我,其中一个三王子,还曾经勾搭我不成,就诬陷我勾引四皇子。后来两人内斗,四皇子死了。高南王总觉得是我的错,一直想杀了我来着,却不想死在我前头了……”   昭帝听得皱了眉头。司寇瑛的母妃就算再不受宠,好歹也是个嫔位,若在九泉之下得知女儿被这般折辱,不知会有多难过。   然而这般伤感并没能阻挡昭帝发觉司寇瑛话语中的不对劲——她在说起高南王和王子的恶行时很明显是嫌恶至极的,可说到高南王的死时,她那欢欣的眼神中却带着股狠劲儿。若换了旁人也许看不出,但他的眼睛无比锐利,是总能捕捉到人们言行举止中的漏洞的。他想,司寇瑛定是瞒了他什么事情了。   “你既然回来了,就不用再去想这些了。好好休息,有空多去皇贵妃那里坐坐,你们俩说说话,也能互相解闷。”   他笑眯眯说道:“过两天,你钟离……不是,司寇珉,珉哥哥也要进宫来,你们可以一处说话。不知你还记得他吗?”   司寇瑛开心道:“当然记得!昨日我问过姐姐了,她把珉哥哥的事情都告诉我了。真是太好了,真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们!”   昭帝微笑不语。等司寇瑛走了,他立刻写了封纸条,叫四喜先司寇瑛一步送到了万寿宫。   懿皇贵妃正在廊下逗弄阿玥玩耍,却见那纸条上写着:“朕方才听司寇瑛说了……云云。朕实在怀疑高南王的死和她有关。倘若处理不好,很有可能会演变为大燕与高南国的战争。倘若播罗国再趁机与高南国联手,朕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毫无意义了,大燕也将岌岌可危……但这件事,妮子不可能对朕说实话的。你且替朕套套她的话,看能不能听出些什么来。”   懿皇贵妃震惊之中,将手中的拨浪鼓掉了下地。兰茹捡起问道:“娘娘怎么了?可是这上头又说了什么事?”   懿皇贵妃摇头道:“无事。对了,你去看看瑛公主是不是去花园子里头玩耍了。本宫今日闲着无事,打算亲手做一桌好菜来招待她。”   兰茹笑道:“娘娘真是对她太好了,奴婢这就去找她。”   兰茹不知道昭帝那纸条说了什么,她想着也许司寇瑛刚从勤政殿出来,便去到了从勤政殿到万寿宫的路上去寻,果然教她给寻到了。可司寇瑛并非单独一人,她似是在半路上遇到了带着阿瑶出来玩耍的惠贵嫔,见小阿瑶玉雪可爱便去逗弄,却被惠贵嫔赶上前推开她道:“走开!不要碰本宫的阿瑶!”   这一推可不要紧——惠贵嫔本来没怎么使劲儿,却见司寇瑛“啊”地一声摔倒在地了。兰茹吓了一大跳,赶忙去扶,却听司寇瑛含泪抬头问道:“姐姐为何这样对我?”   惠贵嫔搂着阿瑶说道:“别怪本宫不让你碰阿瑶,实在是你晦气,本宫怕阿瑶将来也和你一样被送去和亲,再落得个如此凄惨的命运!”   兰茹皱紧了眉头,她知道六宫中不少人都是怎么看待司寇瑛的,可惠贵嫔这话说得也太露骨了些。正待帮司寇瑛开口反驳,却听她在自己怀里颤声叫起来:“我流血了!”   兰茹和惠贵嫔都大惊失色,以为她真的给摔伤了,却见她的血,是从衣襟底下,顺着两腿流下来的,连那薄薄的绉纱裙子都染透了! 第67章 逼问   司寇瑛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 兰茹和惠贵嫔都吓得呆了。兰茹最先反应过来道:“你们, 快把公主送回裕福宫去!再叫太医来!快!”   宫人们立刻抬来轿辇, 将司寇瑛送回了她自己的宫室。惠贵嫔跟着轿辇走在后头, 吓得直哆嗦。她也是生产过的人, 很清楚公主的症状意味着什么——她很有可能是小产了。但是,这胎从何而来?众人皆不得知,只在心里留了无数疑影。   很快, 她们的疑惑便被解开了。太医来后说, 瑛公主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方才那一摔, 确实将她给摔小产了。   惠贵嫔听此如遭晴天霹雳。此时懿皇贵妃已经带人匆匆赶来,见司寇瑛躺在榻上呻吟不已, 太医们则一脸畏色跪了一地。她大骇道:“怎么回事?”   兰茹将方才情况分详细说了一遍。懿皇贵妃皱眉叫宫人们都下去, 她自己坐在榻旁,为司寇瑛擦拭着额上汗珠儿。   司寇瑛渐渐地睁开些眼睛,小声说道:“姐姐,你来了。”   她颤抖着手要去找懿皇贵妃的。懿皇贵妃连忙握住她手含泪道:“傻孩子, 你有了身孕怎么不说呢?”   司寇瑛费力地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我回京一路上舟车劳顿, 不舒服是常有的事,我真的没想那么多……姐姐,你可怪我?”   懿皇贵妃叹气道:“本宫怪你做什么。本宫是怕你伤了身子, 又为孩儿难过罢了。”   她还想着要如何去安慰这个方才十七岁的女孩子, 却听她一声叹息道:“算了, 没了就没了吧。本来, 我也不是很想生下来……”   懿皇贵妃为她掖着被角的手顿了下来。司寇瑛疑惑地望着她,她笑道:“等下汤药送来,你好生喝了就休息吧。本宫就在外面守着你。”   司寇瑛点点头,气若游丝道:“谢谢姐姐照顾。”   懿皇贵妃出了内室,恰巧昭帝也赶了过来。他没法直接闯进去看妹妹,只得守在正殿里,听兰茹又将当时情形讲了一遍,登时捶胸顿足道:“惠贵嫔,你给朕滚进来!”   惠贵嫔牵着一步三晃的小阿瑶走进来,希望昭帝能看在阿瑶的面子上对她网开一面。可昭帝一见着阿瑶,反更加生气了:“你还好意思把阿瑶带来!你身为一个母亲,故意去推倒另一个母亲,阿瑶就在旁边看着,她以后长大了,你打算怎么和她解释?”遂吩咐奶娘上来:“把小公主先抱去嘉妃那里,免得叫她母亲给带坏了!”   惠贵嫔大哭着不要,可奶娘们哪敢违抗圣旨,只得强行将阿瑶给抱走了。阿瑶走的时候也哭了,朝母亲伸着小手,更是让惠贵嫔肝胆欲裂。   惠贵嫔跪爬到懿皇贵妃身前向她求情道:“娘娘救救臣妾吧!臣妾虽推了瑛公主一把,可臣妾当真不是故意的,也罪不至死,何以要夺走臣妾的孩儿,要臣妾的命啊!”   懿皇贵妃看昭帝神色,知道此时若劝只会适得其反。她只能暂且安慰惠贵嫔道:“你先起来,陛下只是一时在气头上,等他气过了,定不会真的叫你们母子分离的。”   昭帝回头怒喝道:“朕怎能不气!她才十七岁!刚回京过了几天好日子,就遭上这种事,朕怎能不气!”他指着惠贵嫔道:“你暂且跪在这里,等朕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处置你!”   大殿里鸦雀无声,惠贵嫔只得捂嘴忍泪跪在那里。昭帝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便重重踱步到院子里,试图冷静下来。   可他没法冷静。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的亲人,从司寇珉到司寇瑛,竟没一个能过上好日子的。他司寇家到底是得罪了哪位神仙,才遭此横报?   相比之下,懿皇贵妃可就冷静许多。一来司寇瑛刚回不久,与她感情还不是很深厚;而来她常年居于后宫,因权力倾轧而失掉孩子的妃嫔,她可是见得多了。   她闭着眼睛,叫兰茹将她所见情形又描述了一遍。惠贵嫔听见了,连忙过来向她并指发誓道:“娘娘,臣妾所言无一句虚言:臣妾愿拿阿瑶来发誓,臣妾当时真的不是故意推她,臣妾使出的力气绝不至于让她摔倒的!”   敢拿阿瑶来发誓,懿皇贵妃就算原本有十二分的疑心,此时也去了有五六分了。她点点头,又想起方才司寇瑛说的那句:“这个孩子……本来,我也不是很想生下来……”   这就奇怪了。司寇瑛说她原本并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难道是她在发现自己流产的时候,立刻便有了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想法?可这也太突兀了,作为一个母亲,最本能的反应,难道不是求太医保住自己的孩子吗?而司寇瑛的反应,怎么想都不像是突然之间才有的。   一个可怕的猜测出现在她心里,她即刻去到院子里问昭帝道:“陛下,臣妾敢问一句,那高南王是何时驾崩的?”   昭帝低头答道:“四个月前。”   懿皇贵妃又问道:“阿瑛是何时启程回来的?”   昭帝答道:“三个月前。”   他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若有所思地望向懿皇贵妃。懿皇贵妃眯着眼睛道:“看来,陛下与臣妾想到一处去了。”   昭帝黑着脸,立刻便要去找司寇瑛。懿皇贵妃却拦住他道:“陛下也说了,那孩子不会轻易说实话的。与其强行逼问伤了她与陛下的感情,不如从长计议,让她慢慢说来为好。”   昭帝咬牙道:“高南国恐怕不会给朕这么多时间的。她这事迟早都会败露的,朕必须尽快查明真相,以做出应付高南国的对策。”   沉默了一下,他吩咐四喜道:“把钟离叫来。”   小半个时辰后,钟离便出现在了勤政殿中。昭帝将诸事种种又说了一遍,问钟离道:“你久居江湖,可有什么能叫人立刻说实话的东西没有?”   懿皇贵妃大惊道:“陛下,万万不可!”   昭帝出手拦她,又追问了一遍。钟离惊愕道:“有是有,但陛下要将此物对阿瑛用吗?”   懿皇贵妃变脸道:“陛下,她可是你亲妹妹!为何不能直接去问她呢?”   昭帝气道:“她的性子朕还能不知道吗!从小就是这样,表面对人笑哈哈,实际上对人都留个心眼子。这事关重大,她要是肯说实话,朕就不用这般费心思了!钟离,那药会对人有所损伤吗?”   钟离犹豫道:“若是稍微调整一下成分剂量,便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旦用了此物,阿瑛来日若知,必会记恨皇兄的。”   昭帝说道:“国事当头,朕顾不得这般私情了。”   钟离说道:“那皇兄给我一天时间,我把药配好了拿来,且先探一探她的话。倘若她肯对我敞开心扉,那药也就用不着了。皇兄看如何?”   昭帝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好吧。你性子比朕软和,又惯会审人的,也许能问出些什么来。”   钟离便去了。懿皇贵妃又生气,看着昭帝操心的样子又不忍再多说,只得陪他在勤政殿熬着。   第二日,她还是去了裕福宫,小心翼翼问了司寇瑛一番。可只要她一提及高南国的事情,司寇瑛便说她难受,肚子疼、头疼、腿疼……总之就是什么也不肯说。懿皇贵妃感叹,这孩子果然如昭帝所说,看上去笑哈哈的对人亲热,实际上却还留了个心眼子,根本不肯与人交心。   无奈,到了再次日,钟离带着药进了裕福宫。   算起来,司寇瑛已经数年没有见过钟离了,几乎是拖着病躯从踏上滚进了钟离的轮椅上。好容易她镇定下来了,却不想钟离也开始询问她在高南国的情况。   司寇瑛委屈地哭了起来:“坏哥哥,你们都联手欺负我!明明看见我这么难受了,为什么还要一直提这些事!我一点也不想听见高南国这三个字!”   钟离哄她道:“好妹妹,哥哥只是担心你在那边受了委屈。来,不哭了,喝口水润润,看把黄鹂鸟儿般的嗓子都哭哑了。哥哥不问这些了,哥哥给你讲些别的好不好?”   司寇瑛破涕为笑,接过那碗水喝了下去。却不知趁她抹泪的当儿,钟离已将药粉抖了进去。   司寇瑛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迷茫起来。钟离试探着问道:“好妹妹,你告诉我,你掉下的孩子是谁的?”   司寇瑛那双水漉漉的大眼睛老实地望着他:“是葛兰的。”   刚走进来的昭帝与懿皇贵妃面面相觑。回来这么些天,司寇瑛从未提过这个名字。   钟离再问:“葛兰是谁?”   司寇瑛答道:“是一个外邦使节,五个月前去了高南国。”   “那高南王的死是怎么回事?”   司寇瑛一字一句答道:“是我杀了他。葛兰给了我毒药,我用毒药毒杀了他。”   钟离问:“葛兰为什么要给你毒药?”   司寇瑛说:“因为葛兰说,我嫁给高南王这个糟老头子太憋屈了,他想带我走。”   钟离又问:“那你为什么又回了大燕?为什么说不想要这个孩子?”   司寇瑛说:“因为葛兰他不要我了。高南王死了,他就抛下我走了。我本来不知道我怀了身孕,直到回了大燕才发现了,算起时间应该就是他的。可我若早知道,在回来的路上就会杀了这个孩子。”   这可实在让人震惊。司寇瑛回来这么些天,别说是懿皇贵妃了,就连她身旁的侍女都没发现她有过什么不对劲,永远是一副笑哈哈的样子。原来她竟将自己的心思隐藏得这样深刻,想来是谁都不再信任了。   钟离没有再问了。他与懿皇贵妃同时看向坐在一旁的昭帝,只见他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燃烧起来的愤怒与悲伤。 第68章 连环套   “都滚出去!出去!”   司寇瑛摔了药碗, 将所有宫人都轰了出去。自从醒来发现自己被钟离下了药, 她已经谁都不再见了, 一改往日乖巧, 暴戾得像是变了一个人。   懿皇贵妃叹息, 她早劝过昭帝不要如此,可他到底不肯听。不过这样一来,倒真是扯出了一件事关大燕安定的要事。   约小半个月后, 便从高南国快马加鞭来了位使者, 向昭帝呈上了一封来自新高南王的信。信中说, 他们已经查明了老国王的死因, 要求将司寇瑛即刻送回高南国受死,否则, 便将举兵大燕。   然昭帝对此早有对策了。他也交给了使者一封信, 信中说道:“……这件事的起因,是萨瑟国的使者引诱了朕年幼不懂事的妹妹,那毒药也是萨瑟国交予她的。想来,高南国是中了萨瑟国的阴谋了, 萨瑟国想借此举使大燕与高南国开战, 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高南国与其与朕幼妹纠缠不放,不若与朕联手,除掉这祸事的萨瑟国如何……作为对朕幼妹行为的补偿, 朕将不取一分战果, 将萨瑟国全境让与高南国, 还望高南王考虑与朕联手。”   这个条件可以说是十分令人心动了。高南王很快回信, 答应只要昭帝帮他取得萨瑟国,他就放过司寇瑛一命。   懿皇贵妃总算松了口气:“既如此,就从朝中挑个将军,让他去讨伐萨瑟国好了。”   昭帝摇头笑道:“哪有这么简单。大燕若想讨伐萨瑟国,就必须借道高南国境内。朕可是打算借机从内攻破高南国呢。不过,高南王也不傻,他定然会想到朕这一招,倘若再转头与萨瑟国联手夹击朕,那可就不妙了。”   懿皇贵妃不太懂兵法,登时紧张道:“那怎么办呢?”   昭帝冲她扬了扬眉毛:“爱妃姐姐这就开始担心朕了?”   懿皇贵妃嗔他道:“这么严肃的事儿,陛下可真是没个正经。”   昭帝在美人榻上躺下,将脑袋搁在她膝盖上,眼睛亮亮地瞅着她:“所以呀,朕得拜托爱妃姐姐一件事。”   “陛下请说。”   “你给雪茶写一封信,告诉她朕将会出兵高南国之事。然后,以你的名义问一问南荣鹤,愿不愿意与朕联手夹击高南国,朕许诺事后将高南国与萨瑟国都让给他。”   懿皇贵妃想了想,噗嗤笑了:“陛下这连环套的计策,可真是把臣妾给绕蒙了。也罢,臣妾遵旨,这就去写。”   这封信很快送到了雪茶那里。雪茶一惊许久没接到兰茹的信了,今日赶忙拆开一看,却是直接以懿皇贵妃的名义写的。她吃惊地看完,便老老实实将信呈给了南荣鹤。   此时她早已是南荣鹤的宠妃了,但凡无关紧要的事情,南荣鹤都愿意听一听她的枕边风。   “小美人儿,你怎么看?”   南荣鹤看完信,宠溺地问靠在他怀里的雪茶。他心里却早已在权衡了。   雪茶自然是帮着大燕的:“陛下,臣妾看这个提议好得很呐!这可是个与大燕重修旧好的契机呀,更不用说若与昭帝联手对付那两个小国,胜算还是很大的。陛下若能将高南国与萨瑟国尽收囊中,那不是挺好?”   南荣鹤哈哈笑道:“胜算很大?你这么敢断定昭帝胜算很大呢?”   雪茶娇滴滴分析道:“陛下想啊,那萨瑟国本来就与高南国有仇不是?他们敢杀高南王,就不会真心帮着高南王对付大燕。否则高南王一旦取胜,下一个收拾的就是他们了。所以呀,依臣妾看,陛下不如就顺水推舟帮大燕一把,自己也捞个大好处。再说了,”她小猫儿似的拿脑袋去拱南荣鹤的脖颈撒娇道:“这么一来,播罗国就不用与大燕打仗了,臣妾也不用再为两边心痛了。”   她捂着心口泫然欲泣的样子,叫南荣鹤好心疼。南荣鹤亲她一口道:“本王再好好想一想。”   说是想一想,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个决断了。播罗国与大燕争斗了这么久,也是元气大伤,他本不欲再与大燕打持久战,不如趁此机会,两方做个清算吧。   南荣鹤下定了决心,直接给昭帝回了封信。   大正八年十二月,继上回亲征一年后,昭帝开始准备第二回 亲征。这一次,他将自己作为了诱饵,要引得高南国倾巢出动来围剿他,他再与播罗国里应外合,彻底踏平羞辱了大燕的高南国与萨瑟国。   他赌了一把,赌以南荣鹤的胸怀抱负,不会纠缠于与大燕没完没了的持久战,而是会选择能够一举吞并高南国与萨瑟国的机会。换句话说,就是英雄相惜,他相信南荣鹤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懿皇贵妃却对此担心不已。一来时隔不久再次亲征会引发前朝动荡,二来天下本就为她立后之事争吵不休,倘若此时她再接管皇城,不知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又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但是昭帝安慰她道:“爱妃莫慌,朕的预料没错的话,这场仗很快就会打完,不会像万太后那时那般持久。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四五个月,朕就会回来了。爱妃若能在此时稳住了,就能向天下人证明你是有能力做国母的,自然可以堵住那些人的嘴。”   这话不无道理。懿皇贵妃最终决心听他的,全力以赴向天下人证明自己。   大政九年元月,昭帝再次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向着高南国出发了。   作为摄政王的钟离,和接管皇城的懿皇贵妃仍像上次那样,站在城墙上目送他远去。只是这次,她的心却跳得越发厉害,总觉得这次出征更加凶险。上回只是与万太后对抗,这回却要与周边三国周旋,昭帝他还能全身而退吗?   钟离依旧戴着假面,夹着雪花的风又拂起他的发丝遮住了侧颜,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摄政王殿下,本宫先回去了。殿下有空的话,常来宫里看看阿瑛吧,你们兄妹关系总僵着也不是个事儿。”   懿皇贵妃勉强定住了心神,对钟离说道,却没得到他任何答复。   “摄政王殿下?”   她犹疑的声音惊醒了钟离。他心不在焉回答道:“多谢皇嫂关心,本王有空自然会去的。本王先告辞了。”   说罢转动轮椅就走。懿皇贵妃看着他远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仔细想想,她明白了。不知为何,钟离那永远在微笑的嘴角已经平了下来,而他周身曾有的温煦气息也没了。那曾经如春冰化水般的声音,也结了层厚厚的寒冰。   她心中的不安,不知为何更甚了。   钟离面无表情送走了皇兄。不知怎的他想起了无数个难熬的夜晚里,将自己和皇兄一遍又一遍做的对比。他想,如果这次皇兄没能回来,会怎么样呢?   一直以来,昭帝如光他如影;昭帝正大光明处理着政事,接受所有臣民的跪拜臣服;而他则在暗中干着所有的脏活儿,默默不教一人知。倘若有一日没了光,那影会怎样?是会随光消逝,还是会取而代之?   懿皇贵妃回了万寿宫去,心里空落落的。兰茹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着急:“娘娘,您若是累了,不如去休息一会儿吧?奴婢给您点上檀香好不好?”   懿皇贵妃叹气道:“罢了。对了,司寇瑛怎么样了?”   一个宫人回话说:“公主还是老样子,除了贴身侍女,谁都不让接近。一靠近她就要摔东西打人。”   兰茹嘀咕道:“真是奇怪。前些天看公主还整日欢天喜地得很,见谁都要撒娇,怎么这么快就变脸了?”   懿皇贵妃说道:“许是在高南国寄人篱下久了,也学会了戴面具吧。在那种地方,只有做出讨人喜欢的模样,才能活得好一点吧。”   正说着,又听宫人来报说:“娘娘,惠贵嫔来了。”   懿皇贵妃说道:“叫她进来。”   惠贵嫔一进来就跪下哭泣,可还没开口,懿皇贵妃就发话了:“本宫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你的孩子,本宫已经叫人去嘉妃那里抱了,现在便会给你送回去。现在陛下不在,这皇城就是本宫说了算。你尽可安心养着阿瑶了。”   惠贵嫔激动地无以复加:“多谢皇贵妃娘娘!”   “只是有一样,”懿皇贵妃继续说道,“你这个做母妃的,有时候忒不懂规矩,没得带坏了阿瑶。本宫已经给阿瑶请了位女先生,即日起就让她时刻跟在阿瑶身边,教她读书识礼,你不得干涉。”   惠贵嫔含泪道:“只要阿瑶能留在臣妾身边,臣妾什么都能答应,谢娘娘恩典!可是,娘娘……”   她欲言又止,又一副很难过的样子。懿皇贵妃奇怪道:“你又怎么?”   惠贵嫔艰难说道:“臣妾想问娘娘……阿瑶她,将来也会像瑛公主那般,被送去和亲吗?”   懿皇贵妃皱眉。为着这个问题,惠贵嫔之前就闹过一番,现在只怕是被司寇瑛的经历给吓着了,便又提了一遍。   “阿瑶年纪还小,你不必想太多。”懿皇贵妃其实并不能对她保证什么。既然身为皇家的女儿,享受了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自然也就该担起相应的责任来。况且眼下昭帝与南荣鹤若赢了这一仗,大燕与播罗国势必会交好,两国早晚有一日会再次和亲的。哪怕是她亲生的阿玥,也不一定能逃过和亲的命运。   懿皇贵妃不想欺骗惠贵嫔,给她一个虚假的承诺。可惠贵嫔会错了意,她以为懿皇贵妃这个态度,就是在说阿瑶将来的和亲是势在必行了。   惠贵嫔几乎咬碎了银牙,找上了为被下药之事将昭帝、懿皇贵妃一并怨恨着的司寇瑛。   她近乎疯狂地想,眼下六宫中有孩子的只有她和懿皇贵妃。倘若没了懿皇贵妃,她也许就能当上皇后,那么阿瑶就是嫡女,而嫡女,是不可能会被送去和亲的。 第69章 大结局   惠贵嫔敲开了裕福宫的大门。守门宫女为难道:“娘娘, 咱们公主身子不适, 谁也不想见的。”   惠贵嫔说道:“你去告诉公主, 关于懿皇贵妃, 本宫有话要说, 还请公主听我一听。”   宫女只得去了。过不多久又回来,将惠贵嫔领进了寝殿。   几日不见,司寇瑛已经宛若两人。她惨淡躺在榻上, 见惠贵嫔来了仍是面无表情道:“你有何贵干?”   惠贵嫔欲要摒退众人, 宫人们看向司寇瑛, 她只点了点头, 宫人们只得下去了。惠贵嫔凑近榻前,司寇瑛却下意识向里头躲了躲。惠贵嫔愣了一下, 只得又后退半步, 勉强笑道:“妹妹近日可大好了?”   司寇瑛冷冰冰说道:“有话就说,我不想听这些客套话。”   惠贵嫔暗自咬牙道:“是这样。本宫听闻你是为了……为了懿皇贵妃她耍弄了你才郁气成结。本宫也有与你一样的烦恼。”   她将近日来的想法与司寇瑛说了一遍道:“妹妹看如何?只要你我二人联手除掉懿皇贵妃与她的孩儿,妹妹可解了心头大恨,本宫与孩儿也可一世无忧, 不是很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 本是成竹在胸,是吃准了司寇瑛被伤透了心,定会对懿皇贵妃怀恨在心的。却不料司寇瑛沉默半晌, 苦笑道:“你看看我的样子, 还禁得起这般折腾吗?”   惠贵嫔心下有些慌了:“可公主难道不想报仇吗?”   司寇瑛冷笑道:“报仇?向谁报仇?”她向惠贵嫔勾勾手指, 惠贵嫔犹豫着凑过去, 却猝不及防被她“啪”地狠狠甩了一个巴掌。   惠贵嫔惊道:“本宫可是皇上的嫔妃,公主怎能打我?”   司寇瑛大怒道:“我怎么打不得你?我本尊着你比我年长,还肯在心里叫你一声嫂嫂,不想你都做了娘的人了,竟还这样糊涂!与我有仇的是我父皇、万太后和高南王,又与我的哥嫂,与他们的无辜的孩儿有何干系?你这样挑拨我去杀人,是何居心?”   她的话语,外头宫人们皆已听到了,早已有人匆匆跑去万寿宫报信了。惠贵嫔万没想到司寇瑛会是这样反应,吓得面无人色,语无伦次辩解起来。司寇瑛喝道:“来人!把她给我撵出去!”   惠贵嫔喊叫着这是个误会,可谁知万寿宫的人来得极快,在裕福宫门口便堵住了她,径直带到懿皇贵妃跟前去了。   惠贵嫔近乎疯魔地伏地嘟囔着:“不,不是这样的!这只是个误会!”她爬到懿皇贵妃脚边,扒住她衣裳喊道:“娘娘,这只是个误会!”   可懿皇贵妃的目光叫她不寒而栗,那是一种掺杂了失望、愤怒与鄙夷的目光。她的手被兰茹拉开了,只听一个极其冷淡的声音说道:“自你们姐妹入宫,也不知闯过多少祸事,多少次都是本宫替你们给圆过去了。为你们姐妹二人,本宫也不知落了旁人多少口实。如今你身为人母,有了阿瑶,本宫本以为你会更加自重懂事,却不想你仍是这般急躁狠毒,实在叫本宫心寒透了。”   惠贵嫔听提及阿瑶,便知此事不妙了,她滴泪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娘娘,这只是个误会……”   懿皇贵妃长叹一声道:“你以为阿瑛恨透了我们算计她,就一定会设计杀我们是吗?可是万柔惠,你要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那样狠毒,会认为对亲人下手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惠贵嫔哭道:“可是她亲手杀了高南王不是吗?”   懿皇贵妃气得笑了:“高南王是十恶不赦,就算阿瑛自己不动手,陛下迟早也不会放过他。你这是拿高南王与我们做比吗?看来你当真是糊涂了,阿瑶也许并不需要这么一个糊涂又恶毒的母妃。”   惠贵嫔这才真正哭得撕心裂肺了:“娘娘!皇贵妃娘娘!你可以羞辱我,打杀我,但不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懿皇贵妃厉声喝道:“来人!把公主司寇瑶抱去万嘉妃那里,从此以后着她管教!撤去惠贵嫔的嫔位服制,打入冷宫!”   惠贵嫔叫得凄惨,但等她被拉了下去,万寿宫又是一片寂静。门外斜阳照进,将正对着门的香炉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浓郁的檀香雾顺着落日的光爬上懿皇贵妃鬓边,遮去了她眼角一颗泪珠。   第二日,司寇瑛着人请了懿皇贵妃去,告诉她,自己不想在这深宫里呆了,想去佛寺里了此残生。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早已没有了从前神采。明明还是妙龄少女,那双美丽的眼却沧桑得令人心疼。懿皇贵妃不想再多劝什么,现在也许只有清寂的青灯古佛,才能慢慢抚慰她残破的心吧。   司寇瑛走后,六宫中又寂静不少。   摄政亲王钟离很快也得知了此事。他进宫来与懿皇贵妃商议事情时,在御花园里远远看见小阿瑶正扑在万嘉妃怀里哭着要母妃,便深有感触。   回到勤政殿后,他立刻吩咐下去,叫早已在京城内整装待发的最后一支轻骑兵即刻开拨去往高南国。   而此时,距离播罗国王南荣鹤率军去往高南国已有三日。这只轻骑兵原是昭帝安排下的“黄雀捕螳”的策略,就等南荣鹤率军过了大燕后就立即派出跟在其后,为的是怕南荣鹤到了高南国出尔反尔,与高南国两面夹击昭帝的军队。   可钟离藏有私心。南荣鹤过境三日,轻骑兵再不出发,昭帝在前线将有很大可能会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钟离拖了这三日,内心也受了整整三日的煎熬。一面是唾手可得的皇位天下,一面是亲于骨血的皇兄。   直到得知司寇瑛离宫,又看见阿瑶哭着要母妃,他才下定了决心,到底还是派出了轻骑兵。   他想,自己已经失去许多,再不能承受失去亲人之痛了。   这支迟来的轻骑兵快马加鞭,在南荣鹤进入高南国边境时便追上了他。南荣鹤得知身后还有追兵时吃了一惊,随即笑道:“这司寇琮可真是心思缜密,看来从前本王听到的那些他昏庸好色的传言,多半也是他的诡计吧。”   如此一来,南荣鹤自然不会再轻易与昭帝树敌——鬼知道这个仅比他年长几岁的年轻帝王肚子里还有些什么谋策。两人联手的这一仗打得极为漂亮利落,颇得后人赞赏。   不过短短一个半月,四国交战的局面就结束了。昭帝按照约定,将投降的高南国与萨瑟国交给了南荣鹤处置,自己便班师回朝了。   这一招不光是为了向南荣鹤表示友好,更是为了能用这一片烂摊子牵制住南荣鹤,叫他近几年不得不专心料理这边国事,就没有多余的精力来与大燕对付了。   钟离曾担心这样做反会壮大南荣鹤的势力,将来对大燕朝更为不利。昭帝却笑说:“无妨,到那时朕也已经韬光养晦,正好可以好好感谢南荣鹤这些年为朕料理天下的好意。”   钟离恍然,原来昭帝是想借南荣鹤之手将高南国与萨瑟国收拾得服服帖帖,来日再将三国一起吞并,便省去了挨个征战之苦。他扪心自问道,这样的事自己是万万做不到的,也就只有皇兄才做得到了。   大政九年五月,昭帝在暮春时节回到了大燕。   远远望见最牵挂的一群人站在城楼上,有坐着轮椅的弟弟,有拿团扇掩着泪眼的心爱之人,也有又长大了一圈儿的孩子们。他下马上前,握住了懿皇贵妃的手,又看见钟离带有愧疚的目光。   昭帝拍拍弟弟的的肩膀,冲他一笑,什么也没说。随后他先去了勤政殿听取钟离汇报国事。   钟离汇报完毕,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昭帝知道他定是想提轻骑兵那件事,便赶在前头开了口:“这轻骑兵统领真是不懂事啊,竟在半路上被流寇缠住,导致晚来了战场。幸亏朕英明神武,早用别的法子镇住了南荣鹤,倒也没耽误事。”   钟离愣住了,只见昭帝背手立在窗边,回头冲他挤了下眼睛,一如幼时顽皮的样子,那笑容爽朗又温和,毫无责备与芥蒂。   “皇兄……”   钟离喃喃道,面具后有半滴泪水憋在眼里打转。   “以后的路还很长,阿珉,你可要好好留在朕身边,帮朕守住这片江山啊。朕身边可绝不能再少了你了。”昭帝垂下眼睫,轻轻说道:“如今,就只有你我兄弟二人镇守这大燕朝了。”   ……   此事毕,后事又起。如今大燕内忧外患皆除,老臣们自然又操心起了立后的事。可这回,没人再反对昭帝立懿皇贵妃为后的决定了——昭帝接连两次亲征期间,都是她一人守着皇城,处理纷争守得安宁,可谓完全尽到了国母的职责。   大政九年十月,懿皇贵妃万梅环,立为大燕朝元懿皇后。元元懿姿,是为国母。   她凤冠凤服,与昭帝一同站在城楼上,接受着百官拜贺。   万梅环转头去看他,只见身侧这个男人英明神武。她想,她曾在他身后站了那么久,望着他的背影望了那么久,如今终于能和他并肩而立了。   昭帝假装不知道她在看他,手却悄悄在袍袖下握住了她的。   (正文完) 第70章 番外(一)年少之情   窗外蝉鸣吱呀。一阵微热的风过, 玲珑纱窗上翠叶浮动,光影斑驳。屋内, 一个少女身着薄衫,一动不动地站着, 未着钗环的头上顶着个瓷碗。她稍稍一动,绕着她打转的嬷嬷就喝道:“不许动!”   这样的姿态维持了有小半个时辰, 少女终于忍不住了。僵硬的脖颈疼得厉害, 她不经意间歪了下肩膀, 瓷碗咣啷一声砸到地上,碎了。   嬷嬷毫不留情拿着软鞭抽向了她背上。那软鞭看着轻巧, 也不会在背上留下痕迹,打来却极疼。少女哭了, 又被嬷嬷训道:“不许哭!把眼泪倒回去!你是将来要做皇后的人, 怎么能轻易流泪!”   少女咬牙憋回眼泪,硬生生将一声抽噎哽了回去。她定定神,伸手抓住了嬷嬷又抽来的一鞭。嬷嬷愣住了。她语声清冷地说:“既然我将来要做皇后,你怎敢打我?”   嬷嬷一时无言, 少女夺过那软鞭扔在了地上:“再有下回,本小姐饶不了你。哪怕你是皇后娘娘派来的教引姑姑, 也只是本小姐的下人而已!”   嬷嬷仔细打量着这个女孩儿。她十四岁的身量, 已经出落得比同龄人要高了半头, 一看将来就是个高挑个儿;脸容清丽未施粉黛, 身段却自有一种天生的贵气, 直叫人移不开眼去。皇后娘娘没说错, 万家大小姐万梅环,果然是生来该做皇后的。   她欣慰地笑了,向万梅环跪下请罪道:“奴婢听从小姐的吩咐。”   万梅环冷冷说道:“你下去吧。”   嬷嬷走了。门外跑进两个丫鬟来,一个行动匆匆,一个言语冷静。先冲进来的那个拉住万梅环的衣裳就要掀开去看,眼泪汪汪道:“小姐又挨打了?这章嬷嬷也欺人太甚了!小姐这么好的皮,她怎么舍得下手!”   万梅环一下给逗笑了:“雪茶你瞎说什么呢,她不会认真打出伤来的,不然皇后娘娘可饶不了她。兰茹,去给我泡些茶来,我饿了。”   兰茹心疼地去了。章嬷嬷说了,为着维持身形,是不许小姐用晚膳的。她若饿了,就只能喝茶充饥。可这茶是越喝越饿,也不是个办法。   兰茹拿出了她和雪茶省下的晚膳,给她家小姐端了出来。万梅环一看就笑了,也不管那是粗面馒头,拿起就啃了起来。   若不是她两个贴身丫鬟亲眼见到,恐怕任谁也不会相信,堂堂万皇后的侄女、权倾一时的万家的长女,竟会过得如此凄惨。白日里被逼着学规矩练仪态,晚上还要饿肚子。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她能进宫做个皇后罢了。   可这并非万梅环的期望,而是万皇后和万家的期望。眼下她十四岁诞辰将近,据说那日太子司寇璋也要来。这位万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就是万梅环未来的夫君,也就是未来的天子了。   生辰很快就到了。万梅环失眠了一整夜,过了寅时才合眼一会儿,转瞬又被嬷嬷从被窝里拉了出来,开始盛装打扮起来。   沾了热水的梳子在一头青丝上滑动,直拉得她头皮疼。可万梅环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声色,只是淡淡吩咐道:“轻一点。”   嬷嬷放松了手劲,可嘴里依旧不饶人:“小姐今日可要切记老身教过的一切规矩,见了太子决不能乱了方寸,丢了万家的脸面。”   万梅环不言语。她心说道:我才不稀罕那个孟浪子呢。   司寇璋的确孟浪。虽是嫡长子出身,颇得万皇后与武帝器重,可惜本人不争气,宫外拈花惹草,宫内处处树敌。听说过他诸多事迹的万梅环,对自己将会嫁给他这个事实,一直感到绝望。   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已经完了。才不过十四岁,她便要作为万家的棋子入宫,一生沉溺与权力的漩涡,却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万梅环到底没忍住,让一滴泪水滑落了。可就在此时,一顶极其沉重的金冠狠狠压在了她头顶上,所有人都忙着往上面插戴珠钗,再没人注意到她流泪了。   “幸好幸好,不然被嬷嬷看见流泪,又要向皇后禀报,我就又要挨骂罚跪了。”   万梅环长长出了口气,在雪茶兰茹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了闺房。一群鸟儿欢快鸣叫着飞过,雪茶兴奋道:“小姐你看,是喜鹊,是喜鹊!这可是个好兆头哇,看来今日必有好事发生!”   万梅环想抬头去看一看,却被嬷嬷摁住了后脖颈:“不许乱动,凤冠会掉。”   她就这样梗着脖子,踏出了从未踏出过的闺院院门,在一群仆从的围绕下,进了喧喧嚷嚷的前厅。   前厅站了好多她不认识的人,却个个儿对她哈腰恭贺,极尽谄媚之态。万梅环只觉得拘束又嫌恶,可面上还不得不带着大气凌人的微笑,做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得亲近的姿态,俨然自己已经真的做了皇后。   一位弱冠年纪的华服男子走进花厅来,满堂顿时鸦雀无声,一众人等都跪了下去。万梅环想他应该就是太子司寇璋了,她也要跪,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了起来。   她眨眨眼,看见司寇璋那张俊朗的脸在冲她笑:“起来吧,你可是太子妃,不必行此大礼。”   万梅环只觉得脸面发烫,心中一软。可又听他说道:“果然是个美人儿,竟比仙伶坊的头牌姿色还胜几分。可惜是个冷美人,要是再会点玩笑,那就更有趣了。”   他突然挑起了万梅环的下巴,在她惊恐的眼神中问道:“笑一个?”   万家人的脸色都变了,可面对太子只是敢怒不敢言。万梅环睁大双眼,怒极气极羞辱极,他竟拿她当个青楼女子取乐!   嬷嬷曾告诉过她,千万不要忤逆太子,坏了规矩。可此时她忍不了了,刚要开口反驳,忽然一个少年挤出人群来说道:“太子哥哥,前头酒席已经备好了,太子哥哥可去吗?”   司寇璋回头望去,只见他那体弱多病的弟弟正定定看着他,不禁失笑道:“谁是你哥哥?怎么,没见过好酒席,这般心急了?”   他放开了万梅环,又玩味地捏了她脸蛋一把,故意撞了那少年一把,方才走了。万家人皆都松了口气,上前对那少年作揖道:“多谢六皇子解围。”   六皇子司寇珉冲他们点点头,过来劝慰万梅环道:“太子哥哥他生性豪放,还望太子妃姐姐多担待些。”   万梅环抬起朦胧泪眼看了看他,是个极清秀的少年,眸中带着清灵温和的笑,宛若四月春风,瞬间扫去了她心中的不快。   “多谢六皇子。”   她语声还有些哽咽。司寇珉听出来了,便说道:“太子妃姐姐与太子哥哥说了许久,定是累了,你们扶她去休息会儿吧。”   司寇珉再不受宠,也毕竟是个皇子,他的话不能不听。万梅环即刻被搀扶着远离了众人,一路奔回了自己闺院。刚进门,她就捂住脸呜呜哭了。   这是她十四年的人生中头一回遭此羞辱。想到日后若与司寇璋成婚,怕不是天天都要过着这般屈辱的日子,她只觉得这一生已经无可挽回。   直到眼睛哭得红肿,却听前头有侍女来传话说:“夫人叫小姐快些到前头去,老爷有话要说。”   万梅环只得抹干眼泪,吩咐雪茶兰茹道:“帮我换衣裳吧。”   雪茶将沾满泪痕的新衣脱下,兰茹将另一件披了上去。刚刚穿好,便听见外头起了响动,明显不是下人们会搞出来的。雪茶紧张起来,冲出去一看,只见一个少年正愣愣骑在墙头,眼睛直盯着万梅环的背影。   雪茶又惊又怒,挡在万梅环前头冲他喊道:“你是何人,竟如此大胆!”   万梅环也吓坏了。这是闺房内院,连男仆都不得进的,这少年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知趴在墙头将她方才看去了多少,登时比方才被司寇璋调戏时还又急又臊,一把摁住了雪茶道:“别,先别喊人,把他赶走就是。”   雪茶大喇喇出来操起墙根一把扫帚就要冲他扔,那少年却忽地从怀中掏出个东西来,咣地扔到地上,遂跳下墙头不见了。   雪茶战战兢兢抖着手捡起看时,竟是个丑不拉几的土埙,上头还磕损了一个小坑。   她拿着土埙给万梅环看。万梅环仔细看了好久,越发觉得奇怪。今日万家座上客皆是贵人,有谁会带着这样的土物进门呢?   她回想起那少年的身影。虽是大喇喇趴在墙头,脸又逆着光看不清楚,但那一身贵气是跑不了的。也许又是哪家顽皮的公子哥儿吧。万梅环将被偷窥去的惊恐勉强咽下心头,只希望不要闹出什么事来才好。   去了前头,却听父亲告诉她道:“太子殿下对你很满意,三个月后便要迎娶你入宫了。嫁妆都已齐备,接下来你就安心修身养性,等待进宫吧。”   万梅环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起早晨出门时看见的那群喜鹊,怎么也想不通她身上发生过哪些好事。   却不料三个月后,宫中又传来一道消息,说是太子司寇璋因与武帝宠妃勾搭,导致那妃子流产,而被废为庶人,沦落边境去了。万梅环心中狂喜,可还没高兴几天,万太后又下了旨意,立了五皇子司寇琮为太子。不日武帝驾崩,司寇琮一朝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跃上了皇位。   万梅环呆呆看着那一纸诏书,发了好久的呆。她早该想到的,没了司寇璋,还有司寇琮;没了司寇琮,还会有其他皇子……总之,她是逃不掉进宫的命运了。她想,倘若这个司寇琮又死了,万太后也一定会叫她改嫁,再嫁给新皇做皇后的。为了万家的权力,她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又怎肯轻易放弃她这颗精心培植了十几年的棋子?   在一个落雪天,万梅环被大张旗鼓地送进了皇宫。   她盖着锦红盖头,顶着沉重的、真正的凤冠,不敢低头也不敢抬头,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突然一双好看的手伸到她跟前,一个带着少年气的声音轻轻对她说:“来,朕牵着你。”   她心中一动,不知要不要伸出手去。似是猜到她的不安与犹疑,那手又不动声色地、顽皮地甩了甩。万梅环给逗笑了一下,心中这么一松,两人的手就牵在一处了。   司寇琮牵着他魂牵梦萦的少女的手,将她带入了寝宫。   寝宫很大,地上铺着无比奢华的毯子。万梅环慌张得厉害,不知该怎么面对她的夫君,也不知这个夫君会怎样对待她。   她被他牵着在榻边坐下。透过盖头,她看见一双穿着长靴的脚在她跟前踱来踱去,她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地跳。倏尔他停下了脚步,一伸手挑了她的盖头。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冲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可那微颤的嘴角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万梅环觉得他看起来并不像司寇璋那样混账,刚放下些许心来,却见他忽地扑了上来。受了惊吓的她将人一推,顺势起身往后躲。司寇琮也吓了一跳,忙追着她喊道:“等等,我……朕没想伤害你……”   可万梅环被吓坏了,他方才的动作实在太过迅猛,怎么看都是要伤害她的样子。她退到了墙角,想着自己这一生也就这样了,登时起了个极不详的念头,抄起一个花瓶便磕在了柜子上,拿起个碎瓷片对准了司寇琮。   司寇琮想夺走碎片,可看见她握着瓷片哭泣,他也吓得站住不动了。不是因为那碎片对着他,而是因为看见她眼中的绝望与不甘。   她就是不想活了。   司寇琮慢慢离她远了些,眼中欢喜的神色褪了下去。   “朕没别的意思,只是见你云肩被凤冠勾住了,想帮你解开。”   他闷闷地合衣躺下,半晌憋出一句:“你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去见太后呢。”   万梅环慢慢止住泪水,颤着手放下了碎瓷片。她想,这个司寇琮看起来真不像坏人,要是不折磨她,那她就先暂时活着吧。   毕竟,哪怕是她这样的棋子,其实也还是期望着能有重获自由的那一天呢。   她便战战兢兢走到榻边,见她的夫君似乎是睡着了,才小心翼翼爬到里头也和衣睡了。而这厢,司寇琮等她睡熟了以后又起来,捡了个碎瓷片往手心上一划,再将血抹在了锦被下。   第二日,进来服侍的宫人发现了碎掉的花瓶,惊诧不已。司寇琮身边大太监四喜瞧见了他手心上伤痕,却很聪明地一言不发,只悄悄给他抹了些药。嬷嬷们来问时,司寇琮便说自己昨夜太过激动,把花瓶给撞碎了。   嬷嬷们又看见榻上一抹红,满意地点点头。   而这些,万梅环直到很久以后才偶然知晓。   万太后对这桩婚事非常满意,开始催着要她生个小皇子。可万梅环不想生,司寇琮也不想让她生。原因无他:万太后明明为他纳了满宫嫔妃,却都各宫都悄悄送了汤药,绝不许她们怀上身孕。她是在等流淌着万家骨血的小皇子出生以继大业呢,又怎肯让旁的家族占了先机?   司寇琮看得明明白白,万梅环也不傻,她可不想自己的孩儿将来也成为万太后的傀儡。但始终与司寇琮同床异梦也不是个办法,她也不知道司寇琮的耐性还能维持多久。   忧心忡忡的她始终冷着脸。明明什么也没做,可除了兰茹雪茶,其他宫人们都怕极了她。这日她摒退了万寿宫所有在跟前儿的宫女,竟连嬷嬷们也不敢吭声,都乖乖下去了。   好容易只剩下她一人了。万梅环吩咐道:“兰茹,本宫交给你的埙呢?”   兰茹从衣袖里掏出来递给她。为着夜间司寇琮常过来装作同睡,嬷嬷们也时常盯着她,万梅环从不敢将此物放在自己屋子里,都是叫细心的兰茹保管着。   兰茹笑道:“娘娘从前在家可是对这埙着了迷,想尽法子也要雪茶从坊间找到教吹埙的书册。娘娘可是又想吹着解闷了?”   万梅环抚摸着那缺了一角的地方,整日冰冷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她举起埙说道:“成日里闷在这儿实在难受,好在还有这个可以解闷。”   她闭上眼睛,坐在玉座上细细吹奏起一曲《长相思》。   恍若呜咽的乐声从月影纱窗中飞出,落在了驻足在万寿宫门外的司寇琮耳里。他一转头,望向埙声传来的方向,露出个非常孩子气的笑容。   “四喜你听,这埙声是不是非常熟悉?”   他指着万寿宫问四喜。四喜跟着他也向来皮惯了,转动着滴溜溜的大黑眼睛装模作样听了一阵,愁眉道:“奴不认得,真不认得。”   其实他怎会不认得。那埙还是他当年看着司寇琮自己捏泥巴做成的呢!   司寇琮不想理他了,自个儿迈着大长腿冲进了万寿宫。悄悄地命人开了门,却见她正闭目吹得入神呢。司寇琮抬手制止了兰茹雪茶的行礼,静静站到她身前去听,耳朵都快竖起来了。   可万梅环吹着吹着,突然觉得有一道黑影投在了她眼皮上。她一睁眼,正看见司寇琮猫似的冲她侧着耳朵。逆光中她一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骑在她家墙头的少年剪影。   司寇琮听埙声忽听,他也一愣,正碰见她恍惚疑惑的眼神。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司寇琮这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他红着脸辩解道:“这个埙是朕的。”   万梅环一怔,那埙眼看要从手中落地,司寇琮手疾眼快给捞了起来。万梅环慌忙下座行礼道:“陛下,臣妾不知……不知是您。”   司寇琮怪不好意思的,他实在没想到她还留着这个土物。尬笑一声,他打哈哈道:“现在可知道了?”   “嗯……嗯,臣妾现在知道了。”   万梅环细声细气地答,司寇琮痞里痞气地笑,来掩饰自己的害羞与欢喜。5316   万梅环心中欢喜。那日一别,她始终对那个爬墙少年念念不忘。开始是为好奇,后来是为他没把偷窥自己之事讲出去,可见还不算坏;再后来她琢磨那土埙,发现上头许多坑痕,倘若是向人买的,也未免太寒酸了些,除非是自己做的,才能不嫌丑日日带在身上,摸得那埙面都光滑无比。这样的心爱之物被扔去给了她,她想这是表达情意的一种方式吧。   只是没想到,那少年竟是她新嫁的天子司寇琮。   心结解开了,这日司寇琮又缩在床榻外沿快要睡着时,万梅环摇醒了他。   “陛下,天冷,你抱抱臣妾吧。”   司寇琮还在做梦呢:“什么?”   万梅环臊得不行,百般执拗才又说了第二遍。司寇琮这回终于听清楚了,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却看见身边人儿只穿着件肚兜,裹在被子里露出点香肩来,用一双盈盈水目偷看他呢。   司寇琮感觉到脸上开始发烫,人也变得结巴了:“你你你做什么?”   万梅环直咬牙,这个人怎么不解风情!一狠心,她将司寇琮强行拉了过去,摁在了软枕上。   司寇琮先是惊恐,可闻着她芬芳气息逐渐接近,突然就不怕了,一个翻身把自己拱在了上面……   夜半时分,他已经全没了先前的假矜持,而是抱着万梅环一个劲问东问西:“你比朕大一岁?那朕叫你姐姐好不好?姐姐,你不是说要朕抱你么,你又躲什么?是不是害羞了?你看朕……你看看嘛,看看嘛!”   万梅环真是后悔极了主动招惹他。谁能想到进宫近两年,都没发现这个少年郎竟是个这样的小狼狗!不过细想想,司寇琮当年既做得出强爬万家墙头扔礼物的事儿,早已说明他不是个乖宝宝了。   可这日开始,她又有了新的担忧:每日清晨,但凡司寇琮留宿过,她都悄悄让兰茹从买通的太医那里拿一碗避子汤过来。这事司寇琮也知道,却不怪她,只假作不知。   司寇琮不仅在万梅环这里不乖,在万太后那里更是不乖。与万梅环解开心结不过一年后,他便带了几个心腹侍卫杀进了慈宁宫,要求万太后还回皇权。   那天下了一场雷雨。平常这样的天气,司寇琮是定会到万寿宫来的。可这日万梅环咬着被子等啊等啊,等到炸雷将她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司寇琮也没来。 第71章 番外(二)时光之忆   司寇琮手握重剑指向慈宁宫, 御林侍卫们将宫院团团围起,可站在墀阶上的万太后却毫不动容。   “皇帝, 你是真长大了,敢忤逆哀家了!”   万太后冷冷看着站在跟前的司寇琮, 十七岁的少年帝王,还略显瘦削的肩膀也已经高过了她的凤冠,可那股孩子气仍深深刻印在他眼中。她暗自摇头,还不是她该放手的时候。   司寇琮哪里管得了她想这些,他将剑尖又向太后逼近了一分:“到底是朕忤逆你, 还是你忤逆朕?朕才是皇帝, 今日朕来拿回属于自己的皇权。太后, 您老了, 该安歇了。”   万太后轻蔑道:“皇帝,你这么毛躁地逼宫夺权,就不怕哀家在你身后打埋伏吗?”   司寇琮一愣,不知何时万太后的人马已将他的御林军给包围了起来。整个慈宁宫被困得里三层外三层,可谓一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   万太后笑道:“皇帝,你还是太年轻,年轻到不足以理解什么叫做帝王之心。你不会谋略,只会横冲直撞, 哀家不会将大燕交给这样的你。”   司寇琮想张口辩解, 额上却冒出了虚汗。万太后说的没错, 他今日听说万太后借万贵妃之手, 给怀孕的薛嫔送去了一碗落子汤, 他便气恼冲冲闯进了慈宁宫。可皇宫不是仅凭冲动就能解决问题的地方,他反将自己困进了陷阱里。   执剑的手有些微颤,司寇琮却不肯收回长剑。万太后看他执着,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既然皇帝来了,哀家不会叫你空手回去的。即日起,哀家可以从朝堂退下,你来亲政。”   司寇琮面露一丝喜色,却听万太后又说道:“哀家会垂帘听政,直到有一天皇帝能够独当一面。”   说罢,她挽着章嬷嬷的手回身进了屋子,再不理会外面的剑拔弩张。   司寇琮愣在原地,一股被请看的愤怒涌上心头。这算什么,这是施舍吗?他堂堂大燕皇帝,竟要一个摄政太后来施舍权力吗?   怒火中烧的司寇琮正要控制不住自己时候,从慈宁宫的窗子里又悠悠传出一句话来:“皇帝,你的喜怒哀恨不要轻易在人前露出,你要学会控制它们,把它们转变为实实在在的行动,懂吗?   “再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哀家既然可以立你,自然也就可以废你!拿出你的本事来,向哀家证明,你是有称帝的能耐的。”   ……   司寇琮不知自己是怎样从慈宁宫狼狈收了兵。   他失魂落魄在皇宫内走着。今日发生之事将他头脑冲击得一通混乱,他在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万太后的话不断在脑中回想着,他很不情愿地承认那些不中听的话其实都是对的。   “陛下,陛下!”   远处有提着灯的宫人跑来,见他神色不好,也不敢多言:“万寿宫贵妃娘娘出来找您呐!”   万贵妃虽碍于万太后改变了心思没能直接做成皇后,但她是万太后的侄女,而万家势大,昭帝不过一个被万家扶植上位的傀儡。对某些宫人来说,万贵妃的举动可比皇帝还要重要些。   “她?她在哪呢?”   司寇琮追随着宫人匆匆而去,正看见万梅环薄衣赤脚站在一处廊下,迎着冷风瑟瑟发抖。他心疼地过去将披风给她:“怎么穿成这样?”   万梅环哭着伏在他肩头:“我又梦到薛嫔……她流了好多血……”   司寇琮咬牙拥住她。他想,他一定要尽快长大,才能守住想要守住的江山和美人。   夜空一道炸雷过,刚刚停下的雨又下了起来。恍惚间,司寇琮仿佛又看到院子里站了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淋雨,那正是幼时的自己。   ……   时年七岁的司寇琮,是个刚刚丧母的孩子。   他的生母丽贵人,出身卑贱,乃是杂事局出身。那晚正逢她在院内除草,醉酒发性的武帝见她容色姝丽,便将她强行拽到了龙榻上,次日即封为丽才人。那时,距她出宫的日子本只有一月不到了,她就这样被禁锢了一生。   丽才人姿色姝丽,但因为出身常被其他嫔妃耻笑,因而性格总是畏畏缩缩。为这个,武帝不久便厌倦了她。知道次年她生下了司寇琮,才重得武帝青眼。   彼时武帝刚刚失去德妃所出长子司寇瑾,因此对新生子司寇琮格外宠爱些,连带着也常来丽才人宫中。不久她又生下一子司寇珉,被封为丽贵人。然丽贵人的连生二子终于招致了诸妃嫉恨,武帝到底遭不住以万皇后为首吹来的枕边风,听信了丽贵人与侍卫私通的传言,将她给杖杀了。   方才七岁的司寇琮,带着四岁的弟弟司寇珉,开始了一段极为艰难的生活。武帝的厌恶与抛弃、皇子们的侮辱与嘲讽、宫人们的白眼与轻视,将小小的司寇琮磨炼得无比倔强。他不像别的皇子什么都有,只能凭一腔野性去抢去夺——与其说是个皇子,不如说是个皇宫内的小乞儿。   而司寇珉,从四岁起便过上了缺衣少食的生活,导致他身体极其虚弱,好几回生了大病,若非司寇琮拼了命去请太医,他只怕早已熬不过去。   那晚大雨滂沱,发了高烧的司寇珉辗转在凉薄的榻上,在生死之间徘徊。可偏巧值守的太医们都去了万皇后宫中为她诊脉,司寇琮在太医院门外绝望呐喊,一腔怨恨被雨水浇得冰凉。正当此时,端妃路过,动了恻隐之心,去到武帝那里,说服了他派太医为儿子诊治。   端妃善良,不忍再看两个孩子受苦,于是不顾万皇后施压,以自己无法生育为由,向昭帝请旨将两个孩子给收养了。万皇后大怒,在宫中散播传言,说端妃一下子收养两个皇儿,这两个皇儿有了身份如此高贵的养母,将来必成大器。   这下不用万皇后亲自动手,那些生育了皇子的妃嫔们个个儿都盯上了端妃。可偏偏司寇琮感激端妃,在她的调。教下出落得日益优秀,文武品格在诸多皇子中皆是一流,武帝对他又喜爱起来。端妃也因此再得盛宠。   有人便想向司寇琮下手。可他警惕心极强,不好糊弄。便有更恶毒的嫔妃,想到了向他的司寇珉下手——谁都知道这个病弱的幼弟是司寇琮自幼便拿命护着的,几乎等同逆鳞,他若不好了,司寇琮自然也要崩溃。况且,对一个病弱孩童下手,可比对一个高位宠妃、或是一个受宠皇子下手要容易多了。   万皇后指使一个嫔妃买通太医,在司寇珉日日服用的汤药里下了毒。不久,司寇珉再次病入膏肓。太医们都直摇头,说真的救不了了,只能慢慢等死。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司寇珉必是活不成了。   司寇琮差点拔剑斩了那位说话的太医。此事被告到武帝那里,武帝却哈哈大笑,说司寇琮颇有他的风范,是个继承大业的好苗子。   心惊的嫔妃们本欲要排除万难杀掉司寇琮为自己的儿子铺路,却不料此时嫡长子司寇璋闯了祸事,将武帝一名怀孕宠妃给勾搭流产了。无奈之下,为了保住儿子的命,万皇后不得不亲手废了他太子之位,以庶人身份赶出了皇宫。   武帝也被气倒了,成了个暴戾的病秧子,宫中人人自危,生怕被他一个不高兴便斩了脑袋。   如此一来,朝中另立太子的呼声渐高。万皇后在诸多皇子中挑选一番,最后决定扶植司寇琮上位——这孩子性子虽野了些,但野性尚可打磨,其才能却是大燕此时最为需要的。   更何况武帝暴戾多年,多少政事都是为着有她吹枕边风,才不致失控的。她虽贪恋权力,但绝不会拿整个大燕开玩笑。毫不犹豫废掉司寇璋,不仅是为了保他的命,更是为了保大燕的命。再说,倘若大燕毁在了她儿子手里,万家才算是真完了。   如此决定后,为除掉司寇琮最后一丝后顾之忧,万皇后下令太医尽快毒。杀司寇珉。只要没了司寇珉,司寇琮就再没了软肋。他这一生就只剩下“称帝”一件事了。   岂料司寇琮比她观察到的更有心思。他早猜到司寇珉的病不太寻常——弟弟的身子他再清楚不过了,绝无可能一夕之间恶化至此的。司寇琮猜想是宫内有看不惯他的,将他弟弟当成了报复铲除的对象。   而自从司寇璋被废后,司寇琮就看明白了,这满宫里一群皇子,最有可能继承大业的就是他自己了——二皇子司寇珙赌钱酗酒,三皇子司寇琅为保命自请出宫,五皇子司寇珉病入膏肓,六皇子司寇瑾尚在襁褓。明眼人都看得出,只有他这个四皇子是最合适的帝业人选。   司寇璋看出了周围人对他态度的变化。他以此要挟、买通了一部分老宫人,从他们那里得来了一张皇宫密道图,策划了一出好戏。   那晚,万皇后派来的太医给躺在病榻上的司寇珉喂下了一碗□□。半个时辰后,司寇珉便吐了血,断了气。屋内的人假哭成一团,却没人看见司寇琮的身影。他身边小太监四喜说他伤心过渡,接受不了弟弟的死,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太医们信以为真,又怕旁人看出司寇珉被毒杀的端倪来,便提议将司寇珉赶紧装殓了抬出去,免得将病气过给了司寇琮。四喜假哭着答应了,司寇珉很快被抬了出去,即刻封进了棺材。   却不料那躺在棺材里的,根本不是司寇珉,而是一个替死鬼小太监。这小太监本就得了治不好的病,照规矩要在还剩一口气的时候便扔到宫外乱葬岗去。司寇琮找到他,许诺给他厚葬,叫他代替了司寇珉饮下那晚□□。他是拿准了心虚的太医们没那个胆量去给病人验身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而此时,真正的司寇珉已经被人抬上担架,进了一条密道,被送出了宫,侥幸逃过了一命。然可惜的是,他的病到底在宫内耽搁许久,即使后日司寇琮找来江湖名医宋医师为他治疗,也还是落下了病根。他的面上有疤,左眼不太好使,腿也坏了,再也不能站起。   好在在万皇后眼里,司寇珉不过一介蝼蚁,听人说死了便是死了,她没再追究。不久后,武帝驾崩,司寇琮即位,从此成为了万太后的傀儡。   直到他两回执剑逼宫——第一回 不仅失败了,还被万太后痛斥了一番;但第二次他成功了,夺回了皇位。再之后,他将万太后逼得出逃,最终在南疆一败涂地。   司寇琮,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皇帝。   “陛下……陛下,外头又打雷了……”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一道雷光劈过了皇城,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司寇琮被惊得微睁开眼,却感觉到怀中温暖,将他寒凉噩梦驱散出了神思。   司寇琮缓缓睁眼,眼前没有暴戾的武帝,没有冷笑的万太后,也没有濒死的弟弟。只有一个美人儿搂在他肩头,在睡梦中皱眉嘤咛:“又打雷了……陛下抱抱臣妾吧。”   司寇琮呆了一下,伸手拥住了怀中人。她身躯暖得不太真实,眼角几丝细纹却将他拉回了现实。   司寇琮记起来了,现在已是他登基后第二十年,他的皇后自然也已不再年轻了。岁月催人老,又带给他们多少不堪回忆,可到底还是放过了他们,成全了他二人一生的平安相守。 第72章 番外(三)大话之诺   “那么就这样, 你出宫后替朕跑一趟吧。”   昭帝头疼地捂住额头, 对着钟离苦笑。钟离也笑了:“是。”   外头天气正好。正是四月柳絮飞舞的时节,跟在身边的侍卫忍不住打起了连环喷嚏。钟离从怀中掏出个小药瓶来递给侍卫,叫他闻了几下,方止住了喷嚏。   “多谢王爷。宋医师这医书可是越发精妙了,连这个也能治。不知这天底下还有什么病是他不能治的?”   侍卫感叹道。钟离瞥了眼自己盖着毯子的膝盖,只笑不言。   上了马车, 他吩咐道:“往天工阁去。”   马车夫答应着, 驱使马儿向那处京城里除去皇城、紫云阁外第三尊贵的地儿跑去。   天工阁顾名思义, 是做各种机关的,与钟离手下专管情报的紫云阁来往密切, 一般并不需要钟离亲自前去。只是今天比较特殊——昭帝的孩子们司寇鼎、司寇瑶、司寇玥不知听哪个老太监说起了天工阁,一定吵着要里头的玩具来玩。   昭帝被三个孩子闹得头疼, 无奈, 只得叫钟离去一趟,从一堆并不适宜小孩子玩耍的机关物件里头, 挑出几件勉强能当做玩具的。   这可是个大任务。那些机关多半凶险, 钟离不能放心旁人去挑, 自然得亲自跑一趟了。   从天工阁出来, 他吩咐手下将几个锦盒直接送去皇宫, 自己则乘着马车,挑着帘子, 慢悠悠在街上走走逛逛, 想着要不要给阿瑶和阿玥再买女孩儿家喜欢的小泥人儿、小竹篮之类的送去。对长在深宫的两姐妹来说, 这些可是又稀罕又新奇的小玩意儿呢,想必她们一定喜欢。   街道上熙熙攘攘满是摊贩。钟离逛了许久,足挑了几大包裹的小玩意儿,只得又叫了一辆马车来放。正要打道回府,忽听街头一阵喧闹,有人大喊道:“小兔崽子站住!敢抢你二大爷的钱,你不要命啦!”   钟离皱眉挑帘去看:“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天子脚下抢钱?”   却见外头一阵鸡飞狗跳,一个小小的身影蹿过人群,连着带翻了几个小摊,惹得怨声载道。后头跟了个光着肚皮的、醉醺醺的大汉,跑路不稳追不上那小身影,他就捡起地上散落的菜叶鸡蛋一通乱砸乱骂。   侍卫在外勒马道:“王爷,这是街头无赖闹事呢,自有差役来管,咱们走吧。”   钟离正欲放下帘子,却偏巧那抢钱的小身影从街边飞一般蹿了过去,其间还回头冲那醉汉做了个鬼脸。这个回头让钟离吃了一惊,袖中暗器忽出,瞬间将那小贼击倒在地。   小贼“唉呀”一声跌倒在地,捂着脚踝站不起来了。原来钟离并没下杀手,只是将那暗器打了他脚踝一下。后头那醉汉就赶了上来骂骂咧咧,抬脚要踢人:“你个小兔崽子,跑啊!看你还往哪跑!爷今天就要把你两个鼻孔打出四个鼻孔来!看招!”   他肥硕大掌一把便提起了那小贼,顺着那破破烂烂几欲断裂的衣领将人悬在半空,挥手便打。钟离将第二枚暗器飞出,击中他手腕的同时,那被拎在空中的小贼也出了手,“啊呀”一声狠狠给了他眼窝一拳头。醉汉晃晃身子,歪七扭八倒在地上撒泼喊起痛来。   钟离失笑:“力气还挺大。”   他将轮椅转出了车轿,向着那小贼过去了。侍卫紧张道:“王爷,可是要斩了他?”说着便拔出剑来。   钟离摆手,上前问那小贼:“你为什么要抢他的钱?”   小贼跳着脚腕龇牙咧嘴地抬头,一双眸子清亮又倔强:“那是我的钱,被他打赌骗走了!那是我弟弟的治病钱!”   钟离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幼时的昭帝与自己。   “你弟弟得了什么病?”   小贼摇头:“不知道,这街上的游医都不会看。我好不容易攒了三个月的钱,想去大医馆请人看的……等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小贼刚委屈下去的声音忽然又高了起来,警惕地将抢回的钱袋掩在身后:“你是谁?看你穿得这么好,你是有钱人吧?你套我的话有什么目的?”   钟离哑然:“你警惕心还挺重。别怕,本王……我不缺你那点钱,只是好奇问问罢了。”   小贼大怒:“你拿我取笑!你这个戴面具的怪人!”   侍卫也大怒:“你再说一遍试试!”   钟离笑道:“罢了罢了,走了。”   他不理会身后小贼的愤怒抗议,径直走了。车轿轮轮走了老远,还听见那小贼在冲着他骂。   “你去查明那小贼住哪,回头我让宋医师上门一趟。”   钟离等听不见了那小贼声音,才如此吩咐侍卫道。侍卫大惊:“什么?王爷,他羞辱皇亲国戚,按律法可当街斩首的!您为何还要好心助他?”   钟离闭目,轻声说道:“一个小女孩儿,本不该活得这么艰难。”   侍卫大惊。可细想了想,这是王爷头一回对女人上心——虽然那个脏兮兮的小贼没有哪一点像个女人的样子,不过他再不敢怠慢,立刻着人去查。不多时,便将那女孩儿和弟弟居住的大杂院给扒了出来。   钟离将地址拿给宋医师,叫他去一趟给人看病。宋医师笑哈哈道:“哟呵我的好王爷,您可终于来了朵烂桃花……对不起,我现在就去。”   宋医师拔掉倏地插在他脑门旁入了墙身的暗器,对在面具后微笑的钟离尬笑了一下,正要出去,又被叫住了:“等一下。”   宋医师转身,接住了钟离扔来的一包碎银子:“这个拿给她。”   宋医师笑笑,没再调侃他。   钟离在高高的楼阁之上,望见宋医师远去的背影,内心却对他的调侃无动于衷。   什么烂桃花,不过是见他姐弟情深,便想起当年的他兄弟二人罢了。   谁知到了傍晚,宋医师回来,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很遗憾,我去到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咽气了。倘若我能再早去半个时辰,他就还有救。”   钟离沉默了一下,说道:“罢了,天命所致。”   宋医师方才见那女孩儿哭得凄惨,心中不忍,便将那包碎银子给了她,叫她好好将弟弟给葬了。可她因哭得太厉害,连句谢谢都说不出来。此时又见钟离不过一句带过,便也不再多说此事。   次日,钟离在高阁之上,处理完了紫云阁事务,有些倦累了,便到窗边眺望。却看见紫云道的尽头,有侍卫把守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衣衫褴褛的身影,正朝着他这边张望。   钟离心中一动,这正是昨日那个小女贼。   不过,他并没有做过多理会。他想这孩子多半是来道谢的,但既然她的弟弟没有保住,自然也没什么好谢的。   钟离关上了窗子。   而紫云道的那一头,站在四月飞花里的小女娃,捧着手中没用完的碎银子,满眼失望地望着那紧闭的窗子。   此后每一日,无论何时钟离走到窗边,都能看见那个小小的破烂身影。他纳闷地想,给了她那么多银子,为什么不去买身好衣裳穿呢?   再后来,他便是有意无意地到窗边去。再后来,便是习惯性地到窗边去了。可每一次看见过那女孩身影后,他便会关上窗子,将她的身影从脑中驱逐出去。   钟离觉得,他与女孩间毫无意义的交集,是时候该结束了。   这日,他吩咐了侍卫,将那女孩赶得远一些。她若不走,就吓唬她,私闯亲王住宅可是要杀头的。   领了命令的人即刻下去传话了。钟离最后一次望向那娇小的身影,似乎她也在抬头看着他——虽然以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连对方的身影都快看不清楚。   不多时,钟离瞥见那女孩的身影慢慢背身走远了。他内心依旧毫无波澜,转头进了宫去向昭帝汇报政务。正逢孩子们也在,很开心地缠着他一起玩弄天工阁的玩具。直到用过晚膳,钟离才出了宫。   和热闹温馨的皇宫不同,钟离的紫云阁一向清冷极了,连夜间的高阁灯火都宛若星辰般难以接近。他收起对着皇兄一家人才有的真心的笑,倚在车轿内闭目休息,感受到紫云阁周围的气息是那样清冷,几乎令人难以忍耐。   却觉到车轿突然停下,前头车夫呵斥道:“什么人!敢在此挡了王爷的路!”   钟离霍然睁眼喝道:“不许动手。”   侍卫们散开,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中钻出来,扑到车轿帘子旁,一双小手吃力地捧起一个钱袋:“王爷,这是没用完的银子,我来还你。那时……我用掉了一点点,都已经做工攒够了,也放在里头。虽然都是铜板,还请王爷不要嫌弃。”   钟离隔着帘子听她说话。那细声细气、带着哀求的声音,与当日在街上的倔强粗犷截然不同了:“还请王爷不要嫌弃。还有,谢谢王爷,我知道宋医师是你派去的。”   钟离嘴角忍不住勾出个笑来:“你怎知道是我?”   女孩儿的声音似乎有些犹豫,生怕被责怪了似的:“我……那时悄悄跟踪了宋医师,见他进了这里,又跟人打听来的,原来是王爷的紫云阁。那日多有冒犯,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在这儿看了我这么多日,就是为了还银子?”   “是。”   “为什么不拿去自己花了?”   “不是我挣来的钱,我不要。”   钟离笑了,不知怎的,他又问出了口:“那你可愿意来紫云阁做事?这银子就算是你一年的报酬了。”   女孩儿陡然抬头,愕然。钟离掀开了轿帘,那张玉面映着月光,显露出极勾人的颜色来:“来不来?”   女孩儿呆了半晌,似乎还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钟离放下了帘子,吩咐车夫道:“走吧。你既不愿意,就算了。”   马车骨碌碌走了些路出去,钟离听见后头有轻快的脚步声跟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喊道:“我愿意!我愿意为王爷做事!我想跟着宋医师学习医术,将来治好王爷的腿!”   钟离听见外头侍卫倒吸一口冷气训斥她道:“这丫头片子,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是啊,好大胆的丫头片子,连这种不可能实现的大话都敢说,这可是连宋医师都做不到的事情。钟离抚着腿上的薄毯,漂亮的眼睛在玉面后,笑成了泪光涟涟的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