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小太阳0710号)为您整理制作 ================== 赌棍天子 作者:未晏斋 文案: 【男主版】 一场豪赌,输光一切。杨寄举头望明月,无奈赴清池。 一朝重生,赌局居然一模一样,杨寄:老子要逆袭!赢钱娶沈沅! 然而摇杯打开,杨寄欲哭无泪,仰首向天: “老天爷!你他妈玩儿我!” 要不,再死一次? 等等!死之前,得先把那个邪魅王爷干掉! 叫他把爪子往我家娘子身上搭! 【女主版】 沈沅她的人生目标也不高: 只想嫁个好男人,踏踏实实过日子。 可是老天偏不遂她愿! 王府!宅斗!无良老板!绝世渣男! 沈沅:我觉得我要窒息了…… 突然,那个人,踏着七彩祥云出现, 然后从怀里掏出两枚骰子,一脸坏笑: “跟我赌一把,赢了,你就是皇后!” 内容标签: 甜文 青梅竹马 欢喜冤家 主角:杨寄,沈沅 ┃ 配角:沈岭,皇甫道知,皇甫道婵,叱罗杜文 ┃ 其它:重生,升级,1v1 ==================   ☆、第1章 重生 窗户外头,是一棵梧桐树,翡翠般的碧绿枝叶把浓荫遮在这小小一间茅屋的上头。初夏时的蝉噪一声声叫得人心慌,一骨碌翻身起来的杨寄,眨巴了半天眼睛还没能从做梦和真实里醒过来。   外头已经响起了兄弟们的呼唤他的声音:“阿末!阿末!睡够了没有?李家新开了樗蒱局,说是好大手面!兄弟们还等你去翻一翻局势,赢两个零花呢!”   杨寄突然觉得心窝子里“怦怦”地紧跳了起来,他翻了个身,懒懒对外头喊:“穷得叮当响,哪里来的余钱和李鬼头玩樗蒱!明儿早上的饭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外面嬉笑声带着些讨好:“你手气好,赌场上赢多输少。哥儿几个先借给你玩,赢了归你,输了以后再说。成不?”   “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你不输试试?去你娘的王八蛋!”杨寄朝窗外吼了一嗓子,翻身拿那领烂羊油似的薄被子遮了脑袋。窗户外七零八落地探头探脑一阵,见他侧影平静地起伏着,似乎真的困极了一般,只好骂骂咧咧地纷纷走了。   杨寄的脑袋藏在被窝里,闷得憋不过气,眼前有些昏黑,肚子里叽里咕噜乱叫,可他的心里全不在意这些来自身体的反应,而是乱麻一般理着自己的思绪。好半天才终于想明白:他,真的是重生了。   那一回——他避免去想那已经是他的前世了——他亦是在狐朋狗友们的声声呼唤中,忍不住手痒,更忍不住心痒,去了李家的赌局。   赌局里就是赌樗蒱:那是一种赌具,用的是五颗两头尖锐、身子扁平、银杏果似的木头骰子,双面分别漆着黑白两色,掷在用昆山摇木做的“杯”中,黑色白色会有不同的组合方式,被称为“采”。最好的“采”是全黑,被称为“卢”;其次的是四黑一白,被称为“雉”。赌博的人按所掷采数,执棋子在棋盘上行棋,两方的棋子相互追逐,可以把对方踢下棋盘。这种赌博既斗手气,又斗谋略,时人都爱玩。常见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捶桌子敲板凳的大喊着“卢”“雉”,期待着那五块木头骰子给自己带来行棋的先机和好运,被称为“呼卢喝雉”。   他杨寄一向是个中好手:呼卢喝雉其实是假的,气氛而已,但可以辨着声儿判断骰子哪面着地,能拿捏个十之八九不出岔子;他在棋盘上又会用心,前进后退不贪不嗔,人都说有将帅风度。确实能做到赢多输少。   可是,那又怎么样?   李家这局,简直就是鸿门宴,自己明明看到庄家和几个人在使眼色,偏偏自己太自负,见赢得顺风顺水,想着娶阿圆的聘礼就快要凑齐活了,心里那个美。得!贪欲一上来,脑子就稀糊了,连着几回掷樗蒱的五木都只得了最下的“杂采”。越是这样,越是急红了眼,一来二去,不仅把自己好容易赌赢的铜钱全输光了,还把自己安身立命的破烂屋子也赔上了。   当时,杨寄的俊脸都扭曲了,一捋袖子露出一条修长白皙的胳膊,恶狠狠说:“我赌这条胳膊!”   李鬼头冷笑道:“输给我的话,能吃么?”   犹记得当时的天空灰蒙蒙的,杨寄跌跌撞撞走在秣陵县城的青石道路上,路旁是淮水的支流,平静无波,几名妇人在河埠头上捶打浣洗衣物,突然有个熟识的大婶笑着对他嚷道:“阿末,沈屠户家的阿圆还等你下聘哩,今儿手气可好?”   杨寄想着阿圆的圆圆脸蛋儿,还有那冲着自己忽扇着长睫毛的圆圆眼睛,突然生出绝望来,从小石桥上就这么一跳,在深可两三丈的淮水中结束了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   可好!再来一回!   杨寄先已经立定了心思,绝对不能再赌了!可是躺在他那吱嘎吱嘎响的破竹床上,从晌午呆到黄昏,眼见着梧桐树的翠色都变作夕照下的金绿色了,杨寄突然又转了念头:自己五岁丧父,十岁丧母,没有兄弟姐妹,在同是赌徒的舅舅家混吃混喝混到了十三岁,除了各种赌技外啥都没学会,舅舅死后,他终于被舅母赶出家门,从此正式成了街头的小混混。身无长技,又不愿意做苦力卖命,要混饱自己个儿的肚子都难!   沈屠户那日握着两尺长的杀猪刀,边“吭吭”地剁软骨,边没好气地冲自己翻白眼儿:“凭你也想娶我家阿圆?行!看在你阿父的份儿上,我也不为难你!三媒六聘,该有的我不能委屈我家囡囡,你办得齐活,你就再来。否则——”他“噼”地一声,狠狠把刀剁在块里脊上,横眉冷对地说:“你好意思来,我也只好好意思赶了!”   杨寄又一骨碌爬起身,撅着屁股在床底下的藤箱子里一顿找,除却那些破衣烂衫,他只找到他阿母留下来的一对金耳珰——那是阿母临终时留给自己未来的儿媳妇的,余外,剩点压箱子的钱,拢共不过百十枚,串起来都不压手。   “妈的!”杨寄心道,“吃也吃掉了,喝也喝掉了,请王媒婆连跑路钱都抵不上,还不如去李家碰碰运气!”他想了想上一世的情景,更加宽慰自己:“万一老天爷垂怜,我赢了呢?到时候把亮澄澄的铜钱摔沈屠户的案板上,看他好不好意思食言!”杨寄的脸上露出笑容,嘴角一勾的模样若是让外头的小女娘们瞧见,大约又要偷眼多瞄瞄了。   他想定了,收拾起那几个钱,又把房契塞在褡裢里,高高兴兴往李鬼头家跑去。   樗蒱是雅戏,从天子家到百姓家都爱玩,所以官府是“不告不管”,睁只眼闭只眼不来抓赌。李鬼头那临河的小轩里热闹得只差把屋顶掀了。里头的二三十个汉子都脱得只剩下头的裤子,各种颜色的胸脯子肉随着他们揎臂的激动程度而跳动着,时而是呼卢的叫嚷,时而是五木的动静,时而是赢者的欢呼,时而是输者的捶胸顿足……   眼尖的见杨寄来了,高高兴兴迎上去道:“还当你不来了!我们都在说,呼卢少了阿末的声音,五片木头块都不听话了!来来来——”把他让到了正中的棋盘边:“正好,新的一局开始了。”   杨寄犹豫了片刻,拍拍褡裢道:“老子今儿没多少钱。”   “好说,好说!先玩,先玩!”瘦得和山里猴精似的李鬼头一脸堆笑,精光四射的眼睛带钩子似的拉拢着这个赌棍,“没钱了兄弟先给你垫着!赢了归你,输了以后再说。”   “这话真是耳熟啊!”杨寄微微眯了眯眼,暗地里一咬牙。众声鼎沸,他杨寄气定神闲抓起黑白两色的樗蒱,慢慢放进摇杯中,由慢到快,由缓到急,摇了起来。摇杯封着,看不清里头情势,但漆成黑色的一面比不漆的白面略沉半分,声音也就会稍有变化。等到他认定万无一失了,才揭开摇杯的盖子,众人倒抽凉气,随后一片惊呼赞叹:“好家伙!又是个‘卢’!”   杨寄放下心来,轻蔑地望了李鬼头一眼,把自己棋盘上的子儿向前进了几步,毫不客气地把李鬼头的子儿踢到了边上。   这一局好生眼熟!杨寄分明记得,他在上一世跳河之前,曾经为自己的大意莽撞,懊悔得翻来覆去把局势想了无数遍!   一模一样!   “上苍!”杨寄心里在合十祷祝,“你保佑我,只要一切和那时一样,我就能翻身了!我就能娶阿圆了!”   决胜的一步到来了!杨寄摇好樗蒱,不忙着开盖子,先笑嘻嘻把褡裢里的那半串铜钱和一张房契拿出来,压在自己一方。李鬼头色变,问:“阿末,这是什么意思?”   杨寄笑道:“玩,就要玩个心跳的。怎么,你不敢跟?李鬼头,我可是把家当都押上去了,就等着看你是不是个爷们儿了!”   李鬼头咬了半天牙,盯着杨寄手里的摇杯,又仔细琢磨了一番自己这里的局势,经不起杨寄三催五催,也经不起旁边人的大声撺掇,他把桌子一拍,大喝道:“跟!开!”   杨寄慢慢移开了摇杯的盖子,上一世,这里是个漂亮的“雉”,可惜却是轮到李鬼头走步;这一世,好容易把机会留在了自己手上!   可是,他那迷倒众生的笑容慢慢凝结在颊边唇角,眼睛越瞪越大,终于瞪出血丝来。他圆睁着通红的眼睛,恨不得把李鬼头吃下去:“这……这不对!”   李鬼头却笑着伸手把杨寄面前的铜钱和房契一股脑都撸了过去,环视周围故意道:“哎哎!什么不对!愿赌服输哈!”   杨寄一捋袖子露出一条修长白皙的胳膊,恶狠狠说:“不行!我还赌!我赌这条胳膊!”   李鬼头冷笑道:“输给我的话,能吃么?”对两边人说:“他没赌资了,送客吧!”   杨寄怒道:“不行!你赢了就想赶我走么?你先不是说借钱给我么?我借!”李鬼头冷笑着说:“对不住,我不借了。今儿我家母老虎雌威大发,我再不回去睡,只怕这个月就睡不到婆娘了。”他故意打了个哈欠:“大伙儿都散了吧!”   外头的天,果然还是灰蒙蒙的,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恰恰落在淮水接着城郭的辽远之处,余外,都是蓝紫色的,连星子都看不见几颗。输得干净彻底的杨寄恨恨地抬起脸望着这天,喃喃骂道:“老天爷!你他妈玩我?!”   老天爷他默然无声,大约管不到人间那许多闲事。杨寄回头看看道路边的淮水,依然平静地流淌过去,河埠头上洗衣的女娘们陆陆续续回家了;远处的画舫已经点了红灯笼,画舫里的船娘开始调弦,富贵人家灯红酒绿的生活要开始了。而他杨寄,这回真是“寄身蜉蝣”,连那勉强遮风挡雨的破屋子都输掉了。娶沈屠户家的阿圆,大约也就是个破掉的美梦了。   杨寄看了看淮水:上一世跳下去,好难受的感觉!水往鼻子里涌,他张开嘴,水又往嘴巴里涌,他呛得咳嗽,咳出来一点水,更多的水灌进去,终于他的肺越来越重,呼吸不了的窒息竟然会使胸腔里疼得钻心。他曾拼命挣扎着抬头往上,只记得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清粼粼水面上头,幽微的一点红光,然后就是永久的黑暗。   杨寄打了寒战。   再死一回?   他不愿意了。   静默无语的上苍,给他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第2章 重逢 肚子饿极了时的那种滋味儿,真正领受过的人都不想受第二次。先只是难受、嘴馋,接着,胃里就像有千百只手在挤压、绞紧,人浑浑噩噩,死魂似的到处漫游,而一点点饭食的香气都能准确地被定位,继而狼似的扑过去。   杨寄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循着一股肉香,跟随着自己的本能来到沈家门外。   门“吱呀”一声开了,半锅滚烫的焯肉水带着褐色的血沫子泼了出来,汤汁里浓郁的肉香,让饿了两天的杨寄眼睛都绿了。   “咦?”   他好容易才循着这声儿把眼神回到发声的人脸上,好在饥饿还没让他丧失掉最后理智,杨寄苦着脸露出一点笑:“阿圆……”他觉得自己这副落魄的样子实在没脸见她,逃避地说:“我不是来烦你……我这就走……”   再俊的人都经不起这么糟蹋。阿圆看着杨寄于思满面的脸,两只眼窝有点低陷,颊上一道笑沟被灰蒙蒙的皮肤勾勒得憔悴,嘴唇干得一层一层起皮儿,困饿得连长长的腰都佝偻了三分。阿圆不知怎么心里一酸,低喝道:“哪儿去!”   杨寄乖乖地站住了,可怜兮兮的目光瞥向阿圆。阿圆嘴里只吐出两个字:“等着。”便掩身进门了。杨寄微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半阖的门扇,耳朵里俱是蝉鸣,“知了——知了——”的,和他脑仁里饿出来的耳鸣竟然是一个调。   也不知等了多久,阿圆俏丽的身影又出来了,手里一碗水,一个馒头,杨寄什么形象都顾不得,接过来又是吃又是喝,风卷残云一般,片刻就消灭个罄尽。那肚子终于得了实成东西,愉悦地最后“咕——”了一声,随即,腾腾上来的是舒适的饱腹感,人惬意得几乎要睡过去了。   “阿圆!”杨寄感激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人如其名,脸蛋是圆圆的,刚发育起来的小胸脯显得圆圆的,腰肢纤纤,但若握在手心里,应该也是圆溜溜的形状——屠户家常有肉吃,小姑娘发育得真好,粉嫩娇艳的一朵花骨朵儿似的。最美的是那双眼睛,若长在沈屠户脸上就铜铃一般,瞪着吓煞人;可同样是圆溜溜的,长在阿圆的脸上,配着那一弯长眉,羽毛似的眼睫,亮汪汪地反射着天上的明澈云光,也反射着傻乎乎的他。   那圆眼睛一瞪,说话凶巴巴的,却带着些暖意:“哪个许你喊我小名的?”手也叉到了腰上:“死没出息!”   杨寄眼看那圆眼睛里的雾光浓重起来,渐渐凝成了水色,又渐渐聚成眼角边一点晶莹的露水,他着慌了,伸手想去拭:“阿圆!阿圆!是我不对,但我其实是想着……”   “得了!”她撇脸躲开他脏兮兮的手,带着认命的语气,却又是昂扬的声气儿,“你呀,狗改不了吃_屎。我也不指望你了。咱们——”她似若有情,手指绞着衣襟,然后绝然地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拿着,顶几天饿。找个正经活计干干,横竖填得饱肚子。咱们……缘分怕是尽了……”她眼圈红着,瞥了瞥杨寄,低叹一声,转身要进门。   杨寄比她更急,一伸手拉住了阿圆肉嘟嘟的手——人都说长这样温软绵厚掌心的女子是有福之人——只是这福分,也不知自己握不握得住。   “嘿!嘿!”有人在后头喊,“干什么欸!”   阿圆像被火烫了似的,狠狠一下子甩开杨寄的手,但对说话那人也没好声气:“嚷嚷什么!不怕丢人丢外头?”   被骂的是阿圆的长兄,姓沈,单名一个“山”字,长得五大三粗,腆着大肚子,一看就是杀猪的汉子。他给妹妹骂得一愣,但这个妹子自小就是家里头的宝贝,又生的凶悍性子,沈山赔了笑说:“阿兄还不是怕你被欺负么?”上前几步,对杨寄嘲道:“怎么?聘礼钱凑齐了?”   阿圆“呸”地冲哥哥一啐,红了脸往里走。杨寄也闹得脸红,嚅嗫道:“手气……不大好……”   “哦!所以么,俗话说得好: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沈山如有深意地点点头,说,“恰好昨儿个又有大媒到咱们家来,说这个世道不大安稳,转天不定皇帝陛下又要到民间择选宫女美人什么的,阿圆长得还凑合,别被选进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终老一世,还是早早嫁掉了好。说了几个,我听着都还成……”   “噔噔噔”的步伐声传来,脸红且脖子粗的阿圆从里头冲出来,狠狠瞪了哥哥一眼,从一旁狠狠端起忘在外头的焯肉的锅,爆豆子似的说道:“哥,没人当你是哑巴!要有那么多话,咱嫂子正好埋怨这几日憋闷得慌,你找她聊聊天多好!”   杨寄抬眼看看横眉立目的阿圆,不知怎么的突然生出一股勇气来,抓住沈山的手腕说:“山子哥,我已经穷到叮当响没饭吃了。我们两家好歹也算街坊,我阿父当年也算厚待邻里,今日我一文钱都不要,留我做做杂差,赏口饭吃可好?你若是存心看我饿死,那我自然也没有办法,只好饿死在你们家门前了。”   沈山实则是个老实人,看着杨寄吊儿郎当的无赖模样不由愣住了。   杨寄凭着厚脸皮,终于在屠户沈家安顿了下来。住的是堆杂物的耳房,吃的和主家一样,虽然家主——屠户沈以良脸色黑沉了些,但待人真真算是厚道客气了。   杨寄挥汗如雨地劈完了整垛墙高的柴火,抹了把汗,满意地把自己的成果一点点堆起来,又到井里摇了一桶水上来,咕嘟咕嘟一阵猛饮。   隔着一堵墙的场院里,被杀的猪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尖锐到顶峰后突地安静下来,随后响起屠户沈以良粗粝的叫喊声:“山子,看看后头滚水烧好了没,等着烫一烫去毛呢!”   杨寄心里一阵激动,掠了掠头发,扯了扯衣衫。果然,少顷便见柴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圆嘟嘟的脸探了一下,笑道:“动作好快啊!都劈好了?”   杨寄笑吟吟捧起码在墙边最干燥的那捆,亲自送到阿圆手上,笑道:“看看还凑合不?”   阿圆抬手接,圆眼睛顺着杨寄的笑脸一瞥,羽毛似的长睫就垂了下来,目光恰恰停在杨寄袒露了半边的胸脯上——他长得高大健硕,偏生皮肤又白,是那个时代审美中的典型英俊男儿的形象,眼见阿圆的脸便红了红,颊边小小的一个梨涡若隐若现。可她却不是一般的羞赧的闺中女子,转而朗声道:“你可以洗洗澡了,一身臭死了!”又看到旁边的水瓢,又呵斥道:“喝热乎的!别弄到自己闹肚子!”   扭身走了,那圆圆的肩膀,润泽的弧线,却叫杨寄好一阵念想:怎么着也要想法子娶到,青梅竹马,是人家可以轻易抢走的?   傍晚时闲暇,杨寄摸出怀里的五颗樗蒱,在摇杯里摇着,沈家最小的儿子沈岳,一蹦一跳地凑过来看,好奇地说:“阿末哥哥,这个就是赌博的东西啊?阿父说这玩意儿最坏,它怎么坏法儿呢?没见这五块木头有什么特别之处啊?”   杨寄本来就手痒,见沈岳长一双和他父亲、姐姐一样的漂亮圆眼睛,五六岁的小儿郎正是最调皮也最可爱的时候,眼睛里含着一泡水似的,乌珠点漆般黑,白的部分又带点浅浅的蓝。杨寄爱抚地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对沈岳说:“这个里头变化万千,可好玩呢!来,阿兄玩给你看。”他上下左右地摇着摇杯,仔细地谛听着里头的声响,手腕灵活得和在草丛间游动的蛇似的,终于,他把摇杯打开,五片樗蒱清一色黑,乖乖地躺在杯底。   沈岳舌头都吐了出来,抢过摇杯非要自己试一试。杨寄笑道:“试一试也行。但是手里感觉和耳朵的敏锐,可不是一天半会儿能练出来的。真上了赌场,千变万化,对面庄家的脸色、旁边闲汉的呼喝,都不能左右了自己的心思,心一定要平静到那份儿上,才能得心应手,才能赢多输少。饶就是这样——”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算是赌局上的高手,但一样几乎把裤子都输掉了。唯余苦笑而已。   沈岳却不懂这些血泪教训,他玩得兴起,上下左右胡乱颠动着摇杯,打开一看,大失所望,却不甘心,再来第二次、第三次……   突然,沈岳觉得额头猛地一痛,抬头一看,正对着姐姐那张凶悍的脸。阿圆——大名沈沅,一把揪住沈岳脑袋上的小鬏,另一只手指狠狠地戳他脑门:“不学好!竟然敢学赌博!看我不揍你!”   沈岳吓得抓杨寄的衣襟。杨寄忙帮他求饶:“阿圆!是我不对!但只是给他看看玩玩,并没有……”   沈沅恨恨地瞥了杨寄一眼:“你害了自己一辈子,还想害别人一辈子么?这玩意儿,我不许我们家人碰!”伸手一拍,把沈岳的手拍开,连拖带拽地拉到屋子里去了。很快,屋子里传来沈岳杀猪般的喊疼声、求饶声。杨寄在外头听得不是滋味儿,想求情,千般万般话偏生出不了口——他好赌,害了自己,大约也害了他和阿圆曾经的誓约。   “阿圆!”他终于拍拍屋门,“我以后再赌,就不是人,就叫我被雷劈……”   里头的人冲出来,软软的手心重重地盖在他唇上。杨寄半截话被堵上了,嘴唇上痛麻了一下,随后是柔软温暖的感觉。沈沅目含雾光,色厉内荏地说:“再胡说,我就拿针把你的嘴封起来!”      ☆、第3章 提亲 乡里间的传闻似乎成了真。   本来平平静静的日子过着,突然听说皇帝驾崩,随即是宫里太后薨逝,不知怎么闹腾的,竟是没当过太子的那个皇子登了皇位。死去的皇帝姓甚名谁没人晓得,新皇帝是怎么样一个人也没人晓得。大家只晓得这一百天又要没有戏看,没有曲子听,禁绝婚嫁——然后,肯定就是为新皇帝遴选后宫了!   不许嫁娶,但不能禁人家邀媒妁、下定结亲,家里有适龄女儿的都慌慌张张拉郎配,平日要二十匹绢的聘礼,这会子打个对折也成——一时间倒是男儿矜贵起来。   沈以良就沈沅这一个宝贝女儿,从落地起就含嘴里怕化了,捧手心里怕摔了,生生骄纵出一股子恶脾气。小户人家娶媳妇,首先要看女郎的性格婉顺不婉顺,其次要看裁衣织布的能耐如何,再次才是上灶做羹汤,容貌啥的——用一般人家当家主妇的话来说:“长一张好脸,又不当吃又不当穿!总不能娶了来受气!”   沈沅出落得那么漂亮的一个丫头,还做得一手好饭菜,却因那张凶巴巴的嘴,寻常人家都忙不迭地摆手:“受不起!受不起!不光这个媳妇凶悍得很,家里的老子也惹不起!万一小夫妻打架了,郎君未必是娘子的对手,饶挨了欺负,回头还要遭老丈人的爆栗……”一传十十传百,在这个男儿珍贵的特殊时期,竟然只有一家媒妁上门说道。   “我说你们家阿圆,其他都好……”   沈以良搓着那双没握杀猪刀的手,憨笑着盯着媒婆红艳艳的嘴。半日才听明白,东邻的骆家为小儿子来提的亲。   “骆家的小幺儿,名字叫骏飞的,你也是见过的。长得端正,好几家女儿都想倒求呢!偏生看上了你家阿圆。说不嫌阿圆凶,娶回家宁愿跪在榻上当娘老子伺候……把他父母气得抚胸捶腿呢!”媒婆自顾自笑得花枝乱颤,拿绢子握着自己的嘴,那眼睛笑得钩子似的,沈以良瞟一眼就吓得不敢看第二眼。   “要说那骆家连生了四个闺女才得了这一个独生儿子,家里就是宠他!”媒婆甩了甩手绢,“骂儿子骂完了,还是央了我来说。我看这也是门当户对的,他们家在市口卖的好布料,不光能自己穿得鲜亮,一年也颇够嚼谷。女郎过去铁定日子甚是过得!”   沈以良偷偷瞥了瞥媒婆浓红的嘴唇,陪着笑说:“我们家阿圆吧,其实家务也是一把好手。但是织布……倒真不大会……”   媒婆“嗐”了悠长连绵的一声:“教妇初来,教儿婴孩。到了人家家里,自然会教。阿圆又不笨,只要肯低头做新妇,也不会被为难的。”   沈以良不由心动了,见媒婆起身要走,忙客气道:“今儿留了一个顶好的猪头!阿姊带回去吃!”   媒婆媚丝丝笑了一笑:“不用了不用了!火到猪头才烂,家里今日柴火不足。”   沈以良忙叫道:“阿末!搬一捆最干燥的劈柴来!”   等了好半晌,杨寄黑着一张俊脸,捱蹭着走进来,一句话不说把捆柴往媒婆手里一递。媒婆刚要道谢,突然觉着手指一阵刺痛,不禁把柴扔在了地上,再定睛一看,劈柴里夹着荆棘条子,尖锐的刺从缝隙里探出来。杨寄这才“噗嗤”一笑,涎着脸说:“哦哟!没当心!”   媒婆气得连那猪头都不要了,冲着杨寄一啐:“缸钵儿里的泥鳅儿耍团转,你不过就是赌场上的尖尖儿,街巷里的混混儿,你耍得老娘好玩么?”扭身便走,连沈屠户在后面急吼吼喊:“阿姊!我还留了份好下水——”都不理。   杨寄这下子满脸堆笑,冲着那风摆杨柳一般的背影喊道:“您慢着些,当心老腰——”   沈以良气得眼睛瞪得滚圆,指着杨寄骂道:“混小子!老子给你一口饭吃,你却来搅老子的局!阿圆这会儿不让人聘下,等下过了皇家治丧的日子,被选到宫里当宫女儿,你就满意了?!”   杨寄收了笑,摆了一副正经面孔说:“我娶她就是!”   沈以良气得想笑:“骆家哪怕拿两匹绢也是个下聘的意思,你呢?你拿得出啥来?不是我瞧不起你,我统共就这一个阿囡,与其将来跟着你这赌棍喝西北风,还不如她生下来就丢溺桶里淹死来得痛快!”   杨寄识时务,既然搅散了沈沅的“好事”,就乖乖听两句骂也不为过,于是把头一低,做出一副实诚的样子让沈屠户数落了半天。数落累了,他还捧一碗茶来,赔笑道:“说累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沈以良喝了茶润了嗓子,指着杨寄的鼻子想再骂,可是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你这个……”半天,一句词儿也没吭出来!最后只好一跺脚,道声:“干活去吧!”算是了了事。   杨寄神采飞扬到了后院,抡起斧头,想象着媒婆的面孔,就格外带劲儿。沈以良大概今日心情不好,才杀了一头猪就又开始嚷嚷,这回骂的是他的二儿子沈岭:“你说你杀头猪还畏畏缩缩的,天天乱翻书,说自己学的是什么‘屠龙之技’,你倒找条龙来杀杀看,我瞧你是剁脖子还是切尾巴?……”   沈岭的声音慢条斯理的:“阿父,‘屠龙技’不过是打个比方。不过俗话里说:杀猪杀尾巴,各有各杀法。我这百余斤的体格,阿父命我像大兄一般摁着猪脖子就捅,我非给猪掀翻了不可。阿父若嫌我把猪引了来捆着杀太慢,我也只能说这就是我的能耐到顶了。”   杨寄不禁踩柴垛子上探头看,果见在一头捆翻了“哼哧哼哧”叫唤的肥猪旁边,沈岭换了一身短打,可瘦怯怯跟风吹就要飘走似的,两条伶仃的细腿,真能给猪一拱就掀翻了去。他不由“噗嗤”一笑。沈岭和他父亲的目光一齐瞟过来,沈以良对着墙头喝道:“看什么!”沈岭却微微一笑——瘦归瘦,长得并不磕碜,他眉眼像沈屠户的娘子鲁氏,修长收敛得多,和风霁月的神色是读书人特有的。平日见他,虽是布衣,当风吟哦时极有风仪。杨寄只在母亲去世前读过几册书,后来迷上了赌博混日子,书里那些东西也忘得差不多了,但此刻他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对沈岭一挤眼道:“诗里读过:‘腰带三围恨沈郎’(1),嘿,怎么这么应景!”   沈岭微微一挑眉,笑道:“貌虽柔,心却壮。不过还是谢谢你的谬赞。”   他依着沈以良的吩咐,准备继续杀猪,只见他绕着地上捆翻的猪转了三圈,还时不时伸手摁两下,拿手中的尖刀比划着。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读书儿郎,却在做这样煞风景的事,杨寄真心觉得沈屠户太没有识人之能——这可是他的儿子,偏偏学杀猪!   却没想到,沈岭真的“貌柔心壮”,抚慰地拍了拍猪颈,拿来等血水的盆放置好,略略挽了挽袖子,似乎还对猪嘀咕了些什么,突然伸手一刀,猪弹动双腿挣扎了片刻便血流漂杵没有气力了。沈岭检视了自己的衣袖,很满意上面一滴血都没有溅到。他高高兴兴到井边拎水洗手,又抬头对墙头上看呆了的杨寄笑道:“手不能不污,但求不沾衣耳。”   杨寄半日才把张开的嘴合上,拍拍手,又叹道:“二兄,你这样的人才,可惜了!”   沈岭摇头笑叹道:“可惜什么?‘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又不是我朝才有的事。朝中为庾氏、桓氏把持,世家大族轮番执掌权柄——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苦处,我们不知道罢了。”沈岭看着墙头的杨寄,却因他恰好头顶着正午时的一轮白日,耀目得看不清表情,沈岭撇过脸轻轻踢了踢地上的死猪,低声道:“今日一豕死于我手,而那些逐鹿天下的人,又当亡于谁手呢?”   杨寄正想说什么,突然觉得脚下的柴垛开始挪移,让他立不稳脚,回头一看,沈沅瞪着一双滚圆的大眼睛,立着眉毛在踢他脚下的柴火。见他回首,不由就开骂:“你今儿个能耐了是不是?!”   杨寄前俯后仰,赶紧扒墙头站稳了,才笑嘻嘻道:“干嘛?嫌我坏了你的‘好事’?”   “呸!”沈沅把一条大辫子一甩,斜着眼睛睨视着杨寄,冷笑道,“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心了?”   杨寄笑道:“若不是舍不得骆家的哥哥,又为何冲我发这么大的脾气?”   沈沅脸蛋儿微微一红,捡起块劈柴对着杨寄的后背扔过去:“你少跟我油嘴滑舌!哪个说……哪个说……”她的脸红得脖子耳朵都跟赤珠似的,又是含恨,又是含羞地瞥了杨寄的脸一眼。杨寄突然明白了,笑得更加灿烂:“那就是不愿意我说要娶你!”   一块更大的劈柴冲着他的脑门飞过去,杨寄眼疾手快地劈手挥开,却不料自己脚下是圆溜溜的木柴垛,滑了两滑,便是一个屁股蹲儿坐地上了。      ☆、第4章 庚帖 “活该!”   骂归骂,那双温软的小手还是来扶了。杨寄站起身,攒眉咧嘴地伸手捂住屁股,龇着牙说:“哎哟——这里、这里大约摔碎了骨头……”   沈沅顺着他的手一看,小嫩脸又变得红扑扑的,嘴却不饶人,啐道:“活该!该把你的屁股摔成八瓣儿!”   “你这么狠心……”杨寄微微的气息吹在她的耳边。沈沅退了半步,一扬眉嗔道:“若说狠心,谁又比得上你?”   杨寄笑道:“我哪里狠心?我心里都是你,睡里梦里都是!那时,要不是为了凑齐给你的聘礼,也不至于把裤子都输掉了。”   沈沅的眼角却微微出现了些雾光,扭了扭衣襟,低声道:“还说这!赌博是好事么?你这一赌,我们还有来日么?”   杨寄不由伸手去拭她眼角的泪水,也压沉了声音说:“阿圆,但凡有一丝机会,我都不会放过。”   “你现在这个样子,我阿父……不会同意你的……”   杨寄看着她蹙起来的眉头,春水般的愁色,心里便是针刺似的一痛,忍不住又用手指去抹平她的眉宇,希冀着那光如满月的额头,再不生一丝涟漪。“阿圆……反正……提亲的来一个,我作弄走一个……若是真的皇帝下来选妃子宫女了,你阿父就不得不把你嫁给我了!”   “呸!”阿圆又是轻声一啐,“你没安好心!弄得我嫁不掉似的,便只能嫁你了么?”   杨寄奓着胆子,伸手揽了揽沈沅的圆溜溜的肩膀,见她毫无躲闪的意思,才放心地说:“阿圆,你只能是我的,必须是我的。我也只能是你的,必须是你的。若是我说话不算话,管叫我——”沈沅紧张地看着他,怕他又发什么毒誓,却不料杨寄泼天的贼胆:他看着沈沅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小嘴,竟然一口亲了下去。   沈沅不意他如此无礼,伸手想打,手已然被他握住了。随即,他绵软的唇舌,带着些侵略性的霸道,纠缠着她的。那销魂的滋味,让人忘记身外的一切,只是随着沉沦、沉沦……   然后,突然一声咳嗽,沈沅腿都要软了,推开杨寄回头一看,松了半口气,脸蛋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二……二兄……”   沈岭鲜见地吐了吐舌头,又摇了摇头,吟哦了一句:“巧言令色鲜矣仁。妹子谨慎些。”扭头就走了。   晚上,一家人团团围坐,就着今日没卖掉的猪耳朵、猪下水什么的菜肴,扒拉着米饭。杨寄一个劲儿地赞好:“今儿这炒猪肚实在炒得绝妙!又脆又滑爽,一点腥膻味都不带。还有这汤,筒骨熬的吧?啧啧,鲜掉牙!炖这竹笋冬瓜,冬瓜简直都变成肉了……”   “吃吧!”沈沅的筷子敲在他碗边上,嗔道,“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是你做的不?”那厢涎着脸凑过去。   沈沅乜着他:“嗯,明儿做个猪舌头,嚼烂它!”   正在慢条斯理吃饭的沈岭想起下午看到的一幕,“噗嗤”一笑,差点把嘴里的饭都喷出来。沈以良瞥过去,责怪道:“这又有什么好笑的?你妹妹都在准备说亲了,你呢?可有看上的女郎?趁现在人家不挑捡,赶紧央媒人去说。”   沈岭摇摇头。他们兄弟仨的母亲沈鲁氏便急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阿母!”沈岭微微笑着,一点娇惯的样子都没有,而是谆谆地譬解着自己的意思,“婚姻大事,虽是从父母媒妁,但如若全不打听,结成怨偶,反倒弄得家宅不安。所以,越是这种乱糟糟的时候,越不能自家乱了方寸。不急,慢慢来,天底下好女郎多得是!”   “不是说浑水好摸鱼么?”杨寄问。   沈岭若有深意地看看他,目光又顺势一瞥自己妹妹,笑道:“若是没看准就摸,不会摸上来一只癞蛤_蟆?”   “吃饭!吃饭!”沈以良恼了,“人家女郎在你眼里都是癞蛤_蟆!”扒了两口,他又瞧着杨寄道:“你在这里也呆了一个月了。我和你师母思量着,不能白叫你干活,也开了些钱做你的工钱——钱虽不多,但比一般店里学徒要高,相当于请伙计了。只是有一样,可不能再去赌了!”   杨寄心里突地一热,瞟了瞟沈沅,深深地点了点头。   只是那样小小的一串铜钱,要凑够下聘的二十匹绢不知要猴年马月,要想赎回自己的房子,或是指望着再找个能住的地方,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这急吼吼的年景,秣陵县旁便是京都建邺,据说已经传出宫内黄门宦官在有女子的人家门上贴黄纸条的事,不定真的那天选秀的事就会波及这里。阿圆……他想着就觉得烦难,可是就是撑着一股气儿不肯认输。   这日眼睛一睁,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杨寄打了个寒战,一骨碌翻身起来,偷偷打开后头院门。往常这清晨时候,带着薄薄雾气的秣陵县石板街道上,人迹已经不少了,做扁食的、卖环饼的……都四处叫卖了。今日,这长长的甬道却静谧得吓人,一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只剩一轮鲜红的太阳半挂在房檐上,扯得屋子、墙壁斜投下森森的阴影。   杨寄披了衣裳,正准备到外头探一探,同样披着衣服的沈岭隔着院子里的水缸对他“嘘”了一声。   “二兄。”杨寄依着沈沅的称呼,“这是怎么了?”   沈岭面色少见的有些沉郁:“不知道。但是我们这里能远远地瞧见城门上悬的钟鼓——今儿早晨,钟鼓没有响。”   “这——”   “我们秣陵,紧挨着建邺。晨钟不鸣,无非是京都派兵守住了城门,不放老百姓出城。要是我没猜错,今儿城门不开。怕是要有大事了!”   市井人家能想到的大事,突然蹦进脑海中的,莫过于皇帝选妃选宫女的事了!人家养得娇滴滴的女儿,突然送到那个再也看不见了的高墙里头,不定什么时候拖出来就是一具死尸,谁舍得!   果然,城门不开的消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传遍了秣陵县城。没有女儿为许字的人家,这会子急红了眼一般找女婿。屠户沈以良就是其中之一。他自己咕哝了一会儿,一跺脚道:“我亲自去!”   “阿父亲自去哪儿?”沈沅瞪圆眼睛问。   “亲自去骆家。”沈以良说,“这会子赶着人家下聘是死活来不及了。但赶紧换个庚帖还做得到。换了庚帖,好歹也算是攀亲的意思。若是宫里来挑选宫女,咱们就说阿圆已经有人家了。他们总不至于抢人家家的妇人吧?”   “可是……可是……”   沈以良顾不得——也不明白女儿眼里噙着的泪水是什么意思,自己很为自己的法子叫绝,于是提了昨日没卖掉的两扇猪耳朵,准备自己亲自跑一趟了。他对家里识文善书的二儿子沈岭说:“得,平日里写的那些没啥卵用的字,今日倒是派上用处了!赶紧把你妹妹的八字写在红纸条上,省得我再央人去写了。”   沈岭犹疑着说:“阿父,是不是急了点?”   “再慢吞吞的,你妹妹就要去做宫女了!你指望她造化好,能让你当国舅爷么?”沈以良跺着脚,上前一拎儿子的耳朵,“快去写!”   沈岭那瘦怯怯的小身板,几乎半个身子都给他老爹提溜到了空中,赶紧往回扯着自己的耳朵,犹不甘心,还在那儿劝:“阿父!骆家的小子虽然是独子,但我看娇宠太过,气宇格局不大,妹妹也不喜欢。还不如……”   沈以良怒道:“你以为你妹妹和你似的,挑三拣四不着急!就算是她不急,我也得急了!我拢共就这一个女儿,不能给挑到宫里去!‘气宇格局’几个钱一斤?能过日子就好了!”   “阿父,阿父!万一有别的法子?”沈岭一边救着自己的耳朵,一边说,“比如,许给阿末?”   沈以良一把放开儿子的耳朵,旋即脱下鞋,高高地扬起来,眼睛也瞪得铜铃似的——真是发了大火了:“阿圆是不是你亲妹妹?你就会出馊主意?!”他没舍得打儿子,但眼角余光瞥瞥一旁挂着一张尴尬脸的杨寄,尖刻的话没好意思出口。但大家也都晓得,沈岭这是说疯话呢!嫁给市布的骆家,怎么说都比嫁给一无所有的赌棍混混儿要好吧?   沈以良真发了火,就连满心不情愿的沈沅也不敢多言了。她泪汪汪地看着沈岭一脸无奈地进房写她的庚帖,想到这个要命的时候,她的一生竟然就这样和那个长得小猴子似的骆骏飞拴在一起了,心里委屈得慌。   两家离得不远,沈屠户很快就换了愉悦的表情,哼着小曲儿回来了,手中那两扇猪耳朵,换成了两匹细致洁白的素绢。他笑眯眯道:“骆家是厚道人家,一说就肯了。换了庚帖,我心里的大石头就落地了!看,人家说,这来得匆忙,未及准备下定的礼,这两匹素绢做见面礼。他们铺子里还有好漂亮的大红色锦缎,秋水绿的薄绡,蜜合色的夏布,将来阿圆想穿什么都行!”   沈沅见木已成舟,终于再不能忍耐了,捂着脸“哇”地一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杨寄也是一脸铁青,勉强挤出“失陪”二字,也起身离开了。   这时,外头传来杂错的步履声,旋即有人“砰砰”地大声拍门。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来:“开门,有敕令!”   沈屠户深感自己的及时!他握紧了手中刚刚换来的骆家的庚帖,上前拉开了大门。      ☆、第6章 愁云 送别了大郎沈山,沈家都是愁云满面的模样,果然这日的天气也应景,先是阴沉沉的,过了午,云层越压越密实,酷烈的太阳光只在云边上勾了一道金边,便很快被湮没了。雷声突然一下如劈到人耳边一般,炸得人头皮发麻。紧跟着,密密的雨带着狂劲砸下来,雹子似的狠厉,地面上玉柱般溅起多高的水花儿。   沈沅想着哥哥此刻大约上路了,在这样一个暴风骤雨的日子,踏着足下的泥泞,去向那个阴灰色的、没有希望的未来,她趁着雨声,不停地流着眼泪。   杨寄见她的样子,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好容易有个两人独处的时候,瞥瞥四下左右无人,便把她的肩膀揽在自己怀里,低声劝她:“你往好处想。大郎力气大,又是个伙夫,指不定征役回来了,他也还没有见到前线的样子。再进一步说,二郎读书多,想得细,万一他说对了,大郎不光不会有事,反而能从里头升发,说不定给你父母嫂嫂挣个诰命,那不是更欢喜的事?”   沈沅扭了扭身子,哭道:“才不稀罕!我只想见着他的人,哪怕平时那么讨厌他在眼前晃,这会子想着也比什么都好!”   女人发脾气不讲理,根本没法劝,可是杨寄心里只是疼她,见她痛苦难受,他的腔子便也和浸在醋里似的,又是酸又是软。他默默地搂着她的肩膀半天,才又道:“或许我不该这会儿问,但是……我们俩……以后……”他看着她红红的眼睛,想了想把那个困扰他最深的问题咽了下去,低下头,咬了咬牙,准备自己扛着。   沈沅却没有怪他不识时务,只说:“等大兄回来,我们再慢慢和阿父磨。此刻,我没心情想这事。”   “嗯,嗯。”杨寄沉沉地点头,见沈沅哭得一脸倦意,神思不属的,体贴地说,“你别多想了,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往好的方面想,老天爷欢喜,也会给大郎好运呢!我给你把席子用温水擦一擦,一会儿你好好歇个午晌。”   沈沅看着杨寄殷勤为她忙碌的背影,脑子中乱麻似的,一时是哥哥沈山的影子,一时又是伤心不舍的父母,一时……不知怎么的,又是她和杨寄初识的场境。似乎是自己的心都想着宽慰自己,使自己不往牛角尖里钻,她眼前竟然会有她和杨寄第一面时的画面。   杨寄的父亲杨正元原是秣陵县的功曹,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不过毕竟是拿俸禄米的,寻常里巷的人瞧着,也觉着天上人一般。这位见人总客客气气的杨功曹,那一回带着几员小吏前来登税。看见圆圆脸蛋圆圆眼睛的沈沅,觉得煞是可爱。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心,笑呵呵问沈以良:“女郎几岁了?”   沈以良躬身笑道:“四岁了。两个小子,只这一个闺女。”   杨正元叹道:“世人都盼生子,哪晓得最贴心的却还是这样的女儿家。我那个皮小子,恨得天天想打——”他扭头看看,对牛车后头喝道:“阿末,又在玩樗蒱!还不出来!”   沈沅转脸便看到眉目俊朗的小儿郎,笑容灿烂,他也不过及到人腰间的高度,却在沈沅面前装相拿大:“你会玩樗蒱么?”   沈沅一点都不怕他的样子,一扬脖子道:“我才不爱玩!”   杨寄反而讨好地凑上去:“那是你不会玩。你看我,已经练到要什么色儿就是什么色儿,你信不信?”   小孩子容易玩到一起去,很快两颗小脑袋便凑到了一块儿,两张脸花猫似的黑一块白一块,旁边的人瞧了笑得打跌,嚷嚷着:“哪里来的小郎君和小新妇!”两个小人儿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抬头傻乎乎地瞧一瞧,又继续低头玩他们的把戏。   拿三斗米俸禄的杨正元,不久后暴病身亡。他的妻子咬着牙没肯改嫁,可小吏门户家无余粮,生活折磨得她一身病痛,在杨寄十岁时含恨西去,最后用颤抖的手把儿子托付给了自己不成器的弟弟。   沈沅抬头偷眼打量正跪在竹床上为她揩抹席子的杨寄。他命苦,也沾染了一身坏习性,可是人不坏,对自己尤其好,每每见他,他过得再差劲也都是笑呵呵的模样,叫人的心情陡然也会生出愉悦的阳光来。沈沅顿时觉得那阳光仿佛也照在了她的头上,驱散了她心中的担忧和畏惧,使她顿时生发出原就存在的那种伉爽豪迈来。她对杨寄道:“别忙了,我不睡,一会儿去陪陪阿父阿母,开解开解他们。”   杨寄诧异地回头,发现沈沅已经几步到了他身后,他还没反应过来,沈沅圆润的胳膊已经轻轻搂住他的腰,很快又放开了,带泪的眼睫毛随着眼睑的弧度弯了弯。杨寄觉得被这美好铺天盖地地涌过来裹住,自己连呼吸都透不过来了,看着沈沅出门,竟然连句什么话都忘了说。   外面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秣陵。秣陵征召的二千男儿,全数上了西北边的江陵要塞,抵抗叛乱军的一支——江陵王。人言凿凿,都说这个江陵王娇生惯养,原是先帝最不成器的儿子,必然会输给当今圣上的。没料到不过两个月,形势翻转,江陵王一路狂飙直进,大破带领秣陵兵马的将领,与颍川王在宣城会师,而建德王则在南方吴越之地包抄过来,京都建邺立刻呈现出掎角之势。   秣陵县城还没来得及抵抗一下,守城的就已经打开城门乖乖投降。这倒也好,省却了多少麻烦事不说,老百姓就惊惶了三五天,一切日子便照旧了。大家没法夸守城的将领投降投得好,却可以夸建德王带的是一支仁义之师,所以所向披靡嘛!   建德王的大军直接进驻秣陵,与京都建邺不过隔了两道城郭、百里农田——但凡过了长江,没有了天堑阻隔,攻打城池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已。帝京里的新皇帝如何惶惶不安,如何预备与阋墙的兄弟直接开打,如何准备做亡命亡国的君主……此刻也不过是做了秣陵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八卦起来格外觉得有趣。   “原来,这京里的皇帝本就是阴谋诡计才坐上了皇位!”茶馆里,吹水的茶客吹得正欢,“他母亲是御前的庾贵妃,舅舅是朝中尚书令庾含章。庾氏桓氏这两大世家,你们懂的,面和心不合,笑里藏刀、背后捅刀,那是不一而足啊!”   “是啊?”听的人都呆了,围坐一圈,伸长脖子跟抻着的烤鸭似的,“那么,是什么阴谋诡计呢?”   吹水的那位愈发得意忘形:“宫闱秘事,我可是听我们家亲戚说的:说那庾贵妃一直得先帝宠爱,便在先帝面前谗害太子。你们可晓得,太子的娘——先帝的皇后——姓的是桓!桓家任的是中书令,那是把持朝政的位置!太子被废后莫名其妙死了,桓皇后当了几天没实权的太后,据说就被庾太后毒死了!这建德王,就是桓太后另一个亲生儿子,他能服气?!……”   “是啊!这怎么能服气!”周围一片嚷嚷,“亲娘啊!亲兄啊!不能就这么算了啊!小家子里也要找庶兄打一架才算完啊!”   正说得口沫横飞,入港之时,茶馆的掌柜不则声地过来,陪了一笑,手指了指柱子上的条子“莫谈国事”。大家噤了声,可是彼此间还是互相使着眼色,眉毛挑一下,仿佛都有无穷的意思在里头。   “嘿!”突然,谁叫了一声,指了指窗外。   大家伙儿奔过去一看,县城里最宽的通衢道上,远远地逶迤过来一群人。近了些便能看清楚,五色旌旗飘扬,为首的人穿一身金铜色的明光铠,头盔上的白缨和身上的白色斗篷显得格外凌厉。他和他胯_下那匹雪白的马一样,半昂着头,肃杀的表情不用细看都能感觉出来。   “建德王!”识字的指着最前面那面黑色旗子,一字一顿又念了一遍,“建——德——王!”   建德王皇甫道知今日从大道上招摇而过,惹得道路两旁观者如堵。他似乎也有刻意的成分,三军缟素,为的是体现他建德王的孝和仁,有了这样响亮的名号,将来攻破建邺,才好做下一步的打算。   杨寄、沈沅和沈家人也在道路旁候着,因为沈山着人递了张条子到家,说他倒戈了,追随了江陵王的部曲,还立了功,这回江陵王和建德王在秣陵会师,他也可以抽点时间回家看看。   “看!我大兄!”沈沅眼睛最尖,也最激动。她摇了摇杨寄的胳膊,又捅了捅沈岭,见他们俩还是睁眼瞎一样傻傻找不到人,便干脆半个身子跃起来,边用力挥着手边大声喊:“大兄!山子!大郎!……”胡喊一气,只为那声儿被沈山听见了,好回头一顾,其他人也便于发现。   这样一个活泼泼的圆眼睛姑娘,声音脆得跟银子打制的铃铛似的,白色骏马上的建德王皇甫道知,把沉沉而冷冷的目光扫了过去。   可叹跟在随侍军卒里的沈山没有瞧见自己激动万分的妹妹,皇甫道知却瞧见了……      ☆、第7章 荣光 决战在即,但仁德著称的建德王,还是准许士兵们休沐一日。沈山回到家中,气度昂扬,俨然不同了。他先拍了拍飞扑过来的幼弟沈岳的脑袋,又好好地和不则声守在一旁的妻子眉目传情了一会儿,格外看了看她鼓起的肚子。最后是走进正堂,给父母跪下好好磕了两个头。   “出息了!大郎出息了!”   沈山腆着那大肚皮,有些害臊似的:“没有,区区参军罢了,末品的小武官。”又特为和弟弟沈岭道谢:“你果然神机妙算!皇帝那支队伍,稀烂得跟狗屎似的!每次士兵们上阵还得用鞭子抽,握把刀我都唯恐他们砍伤了自己——也怪不得他们,有些就是庄稼地里的泥脚杆子,有的是店铺里的小伙计,刀枪剑戟摸都没摸过,还上阵打仗?”   他摇了摇头,仿佛也有些心有余悸:“后来,前面的队伍十人九死,不得已把我们伙夫也送到城墙边充数。那豆腐渣一般的城墙,不碰它还直掉渣渣,若是挨上些冲车和抛车的袭击,三五下就烂了。果然气数已尽了。我后来偷偷开了城门,把江陵王的队伍放进宣城,才侥幸不死,还算立功——其他秣陵子弟,都被筑了京观(1)了……”   说完这些,沈山脸上涌起难言的愧悔,午餐时,饭和肉都没怎么动,唯独新酿的米酒,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到自己神志不清,泪流满面为止。   烂醉如泥的沈山被扶到自己房里休息了,媳妇张氏自然也陪了去,一脸的欢乐。沈以良看了看眉目凝重的沈岭、杨寄和沈沅,说:“他经历了什么,我们想着都觉得可怕,何况他这个亲眼看见的?不过,也算苦尽甘来。我看这个阵仗,建邺八成是保不住,而这个建德王瞧着有风度,说不定要当皇帝。咱们家大郎,不求有功,但至少将来能平平安安过日子了。和别家儿郎比一比,也是好的。”   沈岭却道:“大兄虽跟着阿父杀猪杀了好些年,心还是太善。”   沈以良斥道:“心善不好么?”   “心善好的。”沈岭停了停说,“不过在战场上不好。他最好赶紧抽身而退。”   沈以良骂了二儿子几句“胡说八道”,沈岭一脸无奈地见父亲拂袖而去了,才叹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2)”   果然,第二日沈山起身,在堂屋的小凳上一个人怔怔地坐了半天,他母亲沈鲁氏试探着问:“要么,就别去了?”沈山才陪笑道:“阿母什么话!我如今好容易也有了个官职,家里祖上哪辈有过?我哪能这么自暴自弃?将来,封赠父母,封妻荫子,倒也未必是做梦呢!”起身掸了掸袍子上根本看不见的尘沙,笑道:“我走了!我们军歌里唱的:‘男儿何不带吴钩,若个书生万户侯’,我心壮胆也壮呢……阿母放心就是!”   建德王和其他三王合围建邺,皇帝仗着城池大、城墙高,硬是困守了一个月,结果,内里三省自相倒戈,他的亲叔叔奔逃出城迎接建德王大军。饿瘦了的建邺老百姓,早就听说了建德王在秣陵的孝顺仁义,只恨自己时运不济,没有生在秣陵这样的风水宝地,活生生在建邺陪着无道的昏君吃苦受罪。   据传建德王披着铠甲,见了从容不迫的重臣庾氏、桓氏之后,彼此是客客气气一番谦让。庾氏见机,自劾教养家中女郎大有过失,自劾得及时,且明眼人也知道他们两家盘根错节掌握着国家的权柄,不是轻易动得的。建德王果然也确实够意思,斩杀那位坐在宝座上的“无道的元凶”一家之后,只赐死了庾贵妃一人。对庾氏、桓氏请他君临天下的上表再三辞让,最后,立了先太子的儿子皇甫亨为嗣皇帝,自己不过担了大将军、尚书令二职而已。   朝廷中风云变幻,老百姓其实只想平平常常过自己的小日子。一场大仗之后,虽也伤元气,但好在秣陵“识时务者为俊杰”,除了死掉了不少征召入伍的男丁,别无损失。转眼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百姓也准听戏、嫁娶、奏乐了。   媒婆又一次登了沈家的门,拨弄着指甲冷冷淡淡说:“事急从权,你们也够机灵的。如今算是换了庚帖,接下来按六礼的步骤,男方也该下定了。你们女家尊贵,先开口便是,骆家是一定要奉承的。”   沈以良听着她哼哼唧唧不耐烦的声音,满脸笑出花儿来,搓搓手道:“我就阿圆这一个女儿,又不是卖女儿,哪里会在聘礼上挑三拣四?若是男家客气,容我先说,我说,也就是寻常的聘礼,十五匹绢,再加些首饰、茶酒什么的就好了。”   恰巧杨寄进门问事儿,听得心里一“咯噔”。他倒也有肚才,笑嘻嘻先岔话眼儿:“师傅,我今日在后头学杀猪,为什么一刀子下去,猪还哼哼半天?”边说,便瞟了一眼媒婆的脸。   沈山去京里当小军官了,家里的屠宰事业总要有传人。沈以良见沈岭这个不争气的整天就知道捧着破书在看,丝毫没有心思学习杀猪的技巧——而且,他那身量,大约老天爷也不肯赏这碗饭吃——只好把自己的诀窍,传授给了算是学徒的杨寄。   沈以良完全没有听出杨寄的话外之意,倒是悉心教导着:“这一刀下去,正好割断喉管,猪就哼哼不出了;若是刀下偏了,猪虽然流血,却不会死,自然要挣扎一阵。这个位置要紧,回头我亲自指点给你瞧。”   杨寄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瞥瞥媒婆,又上前对沈以良说:“师傅。咱阿圆现在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女郎了!她现在可是左卫参军的妹子!当年普通人家嫁女的老行情,师傅就不怕委屈了咱阿圆?”   沈以良最怕委屈女儿,一听这话真犯了踌躇,看看媒婆不好意思地说:“也是哦!要么,你和骆家说说,加五匹绢?”   杨寄撇嘴道:“师傅,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咱阿圆委屈得哭呢!说临时拉来的郎君,已经够丢了面子,如今成了官宦人家的女郎,竟也和东街卖豆腐家的女儿一样贱卖了,情何以堪?”   “这话是阿圆说的?”沈以良狐疑地看着杨寄。   杨寄面不改色心不跳,说:“那是自然。”他想了想,犹觉得这话还不够劲,又加了一句:“本来就委屈死了!骆骏飞跟猴子似的长相,怎么配得上我们家阿圆?”   沈以良现在心思从容了,也开始琢磨了,当时觉得骆骏飞千好万好,还肯娶自家这个没人要的丫头,已经是格外给脸了;现在自己儿子成了武官,自家的女儿又美又娇又能干,骆骏飞真是其貌不扬配不上。他虽然还没起悔婚的念头,但觉着能为女儿多争一分,也是自己家的面子,更是女儿以后嫁过去的面子!因而也点点头说:“说得也是。昨日我媳妇送回娘家的归宁礼,我也叫比以往多了三成呢!”   媒婆气哼哼道:“我吃你们两家的茶(3),真是烦难得紧!我去说说看,但若是人家不肯了,你也别怪我耽误你们家阿圆!”扭着磨盘大的屁股走了。   沈以良此刻神清气爽,做什么事都格外来劲,扭头对杨寄道:“走,看看你杀的猪出了什么问题。”   后院放倒着一头死猪,已然断气了。沈以良绕着死猪转了三四圈,又仔细看了看猪脖子上的口子,疑惑地说:“位置挺好啊,一刀断喉,深度也恰好。”他抬头打量了打量杨寄:“小子,还挺利落!今儿市口生意好,明儿估计一头猪还是不够买。这样,你再杀一头,我亲自掌掌眼,替你瞧着。”   “哎!”杨寄一派欢欣鼓舞的神色,拉过来一头小公猪,顷刻间又放倒了。沈以良深为满意,点点头说:“力气大,手上稳,动作快,时机准。你是个学屠宰的好材料!若是小三子和二郎似的,将来吃不了这碗饭……”他犯了踌躇。杨寄却很见机,笑道:“三郎是您的正嫡儿子,我自然生四条腿也撵不上。若是师傅瞧着我靠谱,我倒愿意多干些时候,报答师傅当时赏口饭吃的恩典!”   沈以良是个实在人,小小马屁一拍,就把他给感动了,拍拍杨寄的肩膀说:“你呀,要是当年你阿父没死,或者,要是没跟着你那个不靠谱的舅舅……这么聪明个孩子,哪至于被赌博糟蹋了呢?来,我再教教你,杀猪还有些要注意的地方。”   杨寄听得仔细认真,时不时还问上两句。但是最后一句问坏了,一下子让沈以良黑了脸:“师傅,你说猪的要害是这么几处,人呢?”   沈以良嫌恶地看了看他,拂袖道:“猪是猪,人是人。虽说同样是咽喉、心脏能够毙命,但是,能放一块儿说么?真是!”   杨寄吐了吐舌头,想再凑个殷勤,沈以良却不大愿意搭理他了,冷冰冰丢下一句:“还有,阿圆马上要下定了,那时候,就是人家的人了,你不许像以前那样,和她走得那么近。做人,要知道个瓜田李下!”   杨寄嘴角的笑容,随着他下唇的抽搐,几下就抽掉了。      ☆、第8章 诱赌 心爱的姑娘马上要成了别人家的新妇,这滋味,销魂!   杨寄平时对阿圆大话说得震天响,其实他绞尽了脑汁,也根本就想不出合适的法子。要知道,等下了定,就要立婚书,盖上手印后,除非两家悔婚或日后休弃、和离,否则,自己必得一辈子同阿圆形同陌路。他气闷得紧,无处排解,见下午事闲,一个忍不住,去了秣陵的一座小酒楼摆了几碗白醪,就着炸酥的蚕豆瓣儿,边吃喝边想辙。   半日后,肚子里全是酒水,头也开始昏沉,偏偏主意一个都不肯出来见见他。杨寄摸着褡裢里的铜钱,正准备回去,突然谁在后头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杨寄回头一看,朦胧醉眼前,站着一个瘦小的少年,一对和气的眼睛,笑容满面带着些讨好的表情,轻声细语问道:“这不是杨兄么?”   杨寄觉着这个人眼熟,翻着眼睛把自己的赌友一个一个想了一遍,愣没想起来,便大着舌头问:“小兄弟,瞧着眼熟,但一时想不起贵姓台甫了……”   那少年笑道:“我姓骆,叫——”   “啊,骏飞兄弟!”杨寄不等他自我介绍完,一口打断,然后一个熊抱抱过去,死命地在骆骏飞瘦伶伶的肩胛骨上拍了几下,拍得骆骏飞直龇牙。   杨寄在那瞬间,酒也醒了,心智也清楚了,坏主意也“咕咚”冒上来了。他顾不得羞涩的腰囊,亲热地拉着骆骏飞,不容分说拽在自己的桌子旁坐下,又不容分说对店里跑堂的叫道:“再来一碟炸豆瓣,四碗白醪!”   骆骏飞双手直摇:“不不不,杨兄,这我怎么好意思!不过是打听件事。”   杨寄借酒盖脸,带着点霸道揿住了想要起身的骆骏飞:“想说事儿,就坐下来喝着说!你是不是男人啊,喝个酒还推三阻四的?!阿兄我请客!”   骆骏飞没奈何,加之也确实有事相求,不敢太驳了人家的面子,只好斜签着坐了半个屁股在凳子上,小口抿着端上来的白醪酒,小心翼翼开口道:“其实,是想打听一下阿圆的事……你晓得,他们家新近升发了,山子兄当了官,到建邺去了;阿岭日常躲在屋子里读书,等闲也见不着;我今日好容易看见你来这儿,就匆匆把布卖了来找,所幸你还没走。我想问……想问……”到底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脸皮薄,只看见他那脖子都变作赤色,不时地偷瞟着杨寄的神色,好容易才把酝酿了半日的话期期艾艾地说了出来:“媒婆说要加些聘礼,我是千肯万肯的,只是我家里大人不大愿意,不过也能松口。不知阿圆她,日常喜欢些什么东西?穿衣服喜欢什么颜色?又喜欢吃点啥?……”   杨寄个头高,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骆骏飞的神色,结果发觉他跟个小娘似的,就差绞衣服边儿了!他忸忸怩怩的小家子样,杨寄捏着粗陶的酒碗,抬着一条腿踩在条凳上,心里那个火啊,蹭蹭蹭往上蹿。这小子脑子坏掉了,居然与虎谋皮。   杨寄对这小子嗤之以鼻:就这德行,尚不足我的十分之一,不过是运气好,投生在中户人家做独子——而自己,大约是集霉运之大成者了,生于小吏之家,却丧父丧母;玩得一手好樗蒱,居然还赌输了全部家当;寄身在沈家,连说亲的话语权都没有。   他听完骆骏飞的一大串问题,却不忙着回答,殷勤地给他劝酒,但凡骆骏飞摇手拒绝,他就瞪着眼睛说:“怎么着,当不当我是兄弟?这点面子都不给,咱们也没啥好谈的了!”不由分说把酒推过去,愣是把骆骏飞灌得一脸通红。   “兄弟,”杨寄拍拍半醺的骆骏飞的肩膀,“阿兄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不……不了……”骆骏飞打着酒嗝儿道,“跟父母说是上茅房来着,久了不好……”   杨寄笑道:“都快娶媳妇的大男人了,还事事怕父母?我真怕我们家阿圆以后在你们家遭罪。瞧你娘的一点男人的胆量硬气都没有!”   “谁说我没有!”喝醉了的人最自大,骆骏飞一挺他那瘦削的小胸脯,眼睛瞪得溜溜的大。杨寄露出牙齿笑道:“这才对嘛!你知道阿圆最喜欢怎么样的男人——就我这样的——凡事敢自己个儿上,啥都不畏惧,多像个大丈夫啊!走!”迷魂汤灌得更彻底,骆骏飞不由自主地就跟了上去。   骆家得知儿子吃亏时,已经是天黑透了。   一家人心急火燎来到酒楼暗门里头设的赌局时,骆骏飞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见了父亲,哭着扑过去道:“他们骗我!”   赌局坐庄的那个挑挑眉道:“愿赌服输!既然来了,怎么好赢了想卷钱走,输了就想赖账走?你们家小子欠了三千钱,还上了就不论!”   骆家父亲怒道:“胡说!我们家孩子从来不赌!”   庄家嗤之以鼻:“从来不赌?那今儿个就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怪不得不懂规矩道理!你别舍不得他头脸上的青肿,我也算给你儿子上了一课,不收束脩。咱们这地方,以后要么别来,要么就带足了钱来!其他不说了,这小子扭扭捏捏让兄弟们受的气也就算了,拿来钱还上赌账,人就可以走了。”   “我……我要去报官!”   “你去报好了!”庄家笑道,“大不了我们挨一顿板子,稀松平常的事儿。这小子随众赌博,也一样要挨一顿。你们舍得起儿子,我们更舍得起自己个儿的身子!”   这一帮子混混儿,油盐不进,啥都不怕。骆家人是安分守己的良家百姓,自己丢不起人不说,瞅瞅眼前围着的这圈儿尽是袒露着胸脯胳膊的粗糙汉子,一个都惹不起,只好自己叹声“晦气”,乖乖掏出钱走人了事。   三千钱不是小数目,未免心痛,回家后,少不得要埋怨儿子:“怎么回事?卖完布说要去圂厕,结果一去就去了那种地方!你不是从来没碰过这赌博么,怎么今儿发了昏了?”   骆骏飞哭泣道:“恰好遇到沈屠户的学徒杨阿末,拉了我硬要喝两碗酒。结果稀里糊涂跟着他去‘看热闹’,也不知怎么,到了那里,给人家两句一说,想着玩两局万一手气好呢!结果赢了两局,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气得他老子点着他的脑门说:“杨寄是个什么东西?出了名的赌棍!输得连安身立命的房子都没了。你怎么着他的道儿?”骂了一遍又一遍,自然,连着杨寄在地下的娘老子也一起问候了。   而杨寄,满心欢喜,原想趁天黑,从后门偷偷溜进自己住的那间耳房。没想到大老晚的,家里灯火通明,他心里暗道:“难道骆家竟来告状了不成?”不由踟蹰了步子,在后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才想定了主意,咬咬牙进门。果然见一大家子都围坐在那里,眉头紧锁。他吸了一口气,打算好要先发制人,于是一拍大腿说:“嗐!骆家那小子,也是个赌徒啊!”   大家的注意果然被他吸引过去了,不则声地听杨寄拍着大腿说道:“……我那赌场的朋友说,这小子到底家里有些财帛,下注的时候眼睛都不眨的,一千两千往上拍啊。可是,赌博哪有长久计啊?就他这样的生手,还能不输得屁滚尿流?居然还是个没种的,打着滚儿撒泼撒赖不肯付赌资,啧啧,真是丢份儿丢到姥姥家了!我看,阿圆跟他,险!趁着没下定,师傅师母还是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了……”沈以良有气无力地说,“骆家肯定没戏了。大郎遣人写了家信过来,建德王,不知怎么知道了我们家阿圆,他想要阿圆做他的小妾。”   杨寄懵了,眨着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   敢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建德王这只蔫坏的老鸟儿,是从哪儿蹦出来的呢?      ☆、第9章 托付 王府的效率明显高得多。建德王名义上正在先帝和先皇后的热孝中,但不妨碍王府的人一波一波来到秣陵,亲自相看建德王皇甫道知看中的女郎。   “先给定钱,等再一年后脱了先皇后的孝服,就正式遣轿子过来抬人。”王府派来的妇人,穿金戴银,颊边两片翠钿随着她说话时肌肉的动作而忽隐忽现,她末了道,“……真真是你们家女郎的福气!大王亲自看中的,将来有宠是不必说了。你们一家子,也是麻雀变作了凤凰,日后管叫吃香的喝辣的,后福无穷。叫女郎来,我先相看相看。”   沈家面色难堪,又丝毫不敢得罪权倾朝野的建德王,见推脱不得,只能到后面找沈沅。   沈沅一脸泪痕,此时倒不在哭,见母亲一脸愁色地进来,问:“怎么,没有告诉她我和骆家换过庚帖?”   “说了。”沈鲁氏叹口气,“人家说,六礼未备,又没有婚书,哪里能作数!”   沈沅的泪水无根似的流下来,但她性子倔,一抬手就擦掉了,冷笑道:“合着这是强抢民女来了?”   “嘘!嘘!”沈鲁氏急急制止女儿的高声,说话间也是泪下,“阿囡,我们何尝舍得你!虽说比进宫当宫女要好些。可谁都知道,这些达官贵人家,姬妾无数,进了那扇朱门,从此连归宁都难。我们又不是那等趋炎附势的人家,为了自家金钱地位,肯把女儿推火坑的。可是……如今叫我们怎么办才好?惹不起啊!”   沈沅咬着牙,突然从案几的小抽斗里掏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那一条乌溜溜的长辫子就是一通乱绞,沈鲁氏上去抢剪子,可那一头软滑得绸缎似的的好头发已经长长短短参差不齐了,地上乱麻似的摊着七零八落的头发。沈鲁氏哭道:“阿囡,你何苦啊!”   沈沅不说话,从窗台上抹了一把灰擦脸上,说:“走。给她相看去。”   王府的妇人初见沈沅,还真吓了一跳,可随即就镇定下来,冷笑道:“娘子是有意见么?”她缓缓近前,动作优雅却霸道,撸一撸沈沅参差的头发,摇头叹道:“好一头秀发,可惜了的。不过,一年后也能将养出点样子来。”又拿手绢擦擦沈沅灰蒙蒙的脸,然后冷声吩咐道:“打水给娘子洗洗脸,污糟猫似的。这规矩,以后得好好教导。王府里有的是法子,不怕你性子如火炭。”   这话简直就是在威胁。沈以良责备地看了老婆和女儿一眼,赔笑道:“小丫头子不懂事,阿姊别和她一般见识……”   “谁是你阿姊?”那妇人横了沈以良一眼,“好好教导着,别等到王府再这副模样。你们疼女儿,若是宠溺到无法无天,惹翻大王,建德王府的鞭子可不认她是谁。”   “看在我们家山子——左卫参军沈山——的份儿上……”   妇人嗤笑道:“微末的小官,王府扫溷厕的都比他高贵三分。别给脸不要脸了,巴结好建德王,才是你们的当务之急。小娘若日后有宠,你们倒有升发的希望。”说完,轻蔑地瞥了瞥粗服乱头傻站在那儿的沈沅,起身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建德王府的人车马辚辚地走了,周遭有不识相的邻居想来道贺,却见一家子抱头痛哭的样子,都悄然退了出去,窃窃私语道:“可怜!与其在这样的豪族大家里做妾,不如小门小户一夫一妻来得自在。”“谁说不是!妾和婢也就是榻上塌下服侍这点不同罢了。遇上个古怪苛酷的嫡室,当妾还不如当丫鬟体面!”“侯门一入深似海,以后想再见见亲父母可就难喽!”……   沈沅痛定思痛,抹掉眼泪道:“阿父,阿母,哭也不是办法。我不想进建德王府,若是没辙,我宁可死掉!”   “都说了和骆家换了庚帖,可是人家不依。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呢?”   沈沅咬着嘴唇,不肯服劝。她看看杨寄,那厢眼眶子都瞪红了,可是这样的事没他插言的份儿,他只能死死咬着牙关忍着眼睛里的薄泪。而她一向最倚赖的二兄沈岭,低着头神情严肃,似乎在想什么一般。“二兄!”   沈岭抬起头,先瞥了瞥父母,又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二兄!”直到大家各自散去,沈沅才小尾巴似的跟到沈岭所居的梢间外头,赌气般的坐在他的榻上,“你一看就是有主意了的。你不说,我不走。”   沈岭无奈道:“哪有什么主意?”   沈沅抗声道:“我最熟悉你不过了,别想瞒得过我!”   沈岭沉吟了片刻道:“纵然是有法子,也不能让你试。”   “为什么?”咄咄逼人。   沈岭摇头道:“太险。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若是惹翻了王府,我怕会出大事。到时候我怎么和阿父阿母交代?又怎么对得起你?”   沈沅冷笑道:“阿兄,你的法子,后果坏到极处,比死可怕吗?”   沈岭愣了一愣:“人死就如灯灭,什么都是空的了。所以,自然不比死可怕。”   “会牵连到父母、大兄、小弟,还有你吗?”   “应该……也不至于。”   沈沅笑道:“那你就说吧。反正,若是让我嫁给那个都没近处瞧过的建德王,还是做个低贱的小妾,一辈子谨小慎微、伏低做小地熬日子,我是宁可去死的。若是连死都不怕,就是你书中说过的:‘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你不说,就是逼我寻个自尽,将来还得到地狱里遭遭罪;你说了,万一倒是条活路呢?”   沈岭眨巴着眼睛:“妹妹,你狠得下那口气?”   沈岭的法子,让沈沅目瞪口呆了许久。这一夜,她都没有睡着:这法子,不仅破釜沉舟,而且简直把她逼到了无可后退的绝境。可是再想想,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是选了这条不能再后悔的路,万一就把前面走通了呢?   第二天大早,杨寄一抬眼,便看到顶着两个又红又青的眼圈的沈沅,直溜溜地瞧着他劈柴的样子。杨寄心里酸溜溜又沉甸甸的,放下手中的斧头,问候道:“阿圆,怎么好憔悴似的?昨晚上没有睡好?还……还哭了?”   沈沅轻轻“嗯”了一声,缓步走到杨寄面前。杨寄大概也是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愤懑,大早就起来对着一垛柴堆撒气。平时能够劈得整整齐齐的柴火,今日是剁得大大小小、七零八落,滚落了一地也没有码起来。他傻乎乎拎着斧子,听见沈沅轻轻对他说:“阿末,我昨夜一直都没有睡着,今天腿脚里踩棉花似的软。你能不能陪我到房间里去,我有几句话,想悄悄对你说。”   沈沅的闺房,杨寄还是第一次去。要放在以往,他定是高兴得百爪挠心,今日却因存着沉甸甸的心事,也全然高兴不起来,但想着“要让阿圆开心些”,自然一诺无辞。小心地随着她来到她的房间里。   女孩子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朴素中带着温馨。杨寄好一会儿才发现,那种让他惬意的感觉,来自房间里弥漫着的淡淡的桂花头油的馨香,这味道,他无数次在阿圆飘过他身边时嗅到,每每可以遐思许久,绮念顿生。今日,他循着香味的来源一看,竟是放在沈沅妆镜前的一瓶头油瓶子里,瓶盖胡乱拧开放在一边,连同梳子和发绳,成了这整洁房间里最乱的一个角落。   沈沅垂腿坐在妆台边的小胡床上,怔怔地想心事,想得不自觉的时候,便伸手去摸她的长辫子。入手才发现,那一头乌黑如软缎般的头发,昨日已经被她剪得长长短短,梳不起来了。沈沅鼻尖又是一酸,下意识地抬头看杨寄,见他也正盯着自己的头发看,那酸楚便弥漫上去,连眼眶子都酸得不能自制了。   杨寄陪笑道:“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你怎么样都好看。”   “我真的怎么样都好看?”   杨寄突然发觉她眼中的光芒变得灼灼起来,不知是自己又冒犯了她的尊严,还是说中了她的心事。想到她也许很快就要被带到建邺的建德王府,成为建德王榻上的新宠娇娘,而与自己从此陌路,难得萧郎一顾,杨寄便不愿意再说那些瞎话欺骗自己。他抬头直视着沈沅的圆圆眼睛,凝望着她瞳仁里凝聚的泪光,一字一字说:“阿圆,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看的!也许我们今生没有缘分,但我心里一辈子只有你!”   “才多大,就说一辈子!”沈沅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来,唇角却含着一丝笑,那个圆圆的小涡随着她苦楚的笑意忽隐忽现,比王府妇人脸上的金碧辉煌的翠钿明媚上十倍!   杨寄笑道:“何止是一辈子!若是我到了黄泉府,一定不喝孟婆汤,要下辈子、下下辈子,心里还是你!”   “巧言令色……”   杨寄无可解释,笑笑道:“是呵,说不管用。你看行动便是。”说完这话,他才发觉自己不觉间又吹牛了——沈沅马上是人家的人了,与自己生死哀乐两相弃,自己还拿什么行动给她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想着就是鼻酸。他抬眼想解释:这是自己的心里话,与他们无望的将来无关,却见沈沅的瞳仁放大了些,旋即觉察她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沈沅轻声道:“阿末,你想不想……要我……”   她的声音蚊子叫似的,却像个霹雳,打在杨寄的耳朵里。      ☆、第10章 委身 “这,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那可是杨寄白日做梦时常常臆想的一幕,说“寤寐思服”“求之不得”毫不夸张,可是真的来了,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杨寄竟然有些怯懦。   这辰光,反倒是女人看得开。主意既然打定了,沈沅豪迈伉爽胜过杨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要怕,我找别人。”   想着那个赌输挨揍时哭天抢地的骆骏飞,杨寄打心眼里鄙夷,这样的事,死都不能让给那小子啊!何况……   面前这女郎是和自己青梅竹马玩大的,彼此都有感情,也愿意在一起一辈子。既然这样——杨寄一把解开自己的腰带,觉得汗津津的前胸热得难受,把衣领也扯开了:“你就是让我死我都依着你,何况这事!”   这次倒是轮到沈沅脸红了,她花骨朵似的的小脸一低,圆鼓鼓的脸蛋儿染了这样的云霞,显得别样可爱。杨寄忍不住环上去亲了一口。沈沅轻轻推他的胸口,低声说:“等等、等等!听说……听说很疼。”   “不疼。”   杨寄这也是破题头一遭,但谎话在他嘴里说出来,那么笃定自然。沈沅捶了他一下:“你经过还是见过?怎么知道不疼?”   杨寄愣了瞬间,低头看着怀里的美人儿,笑道:“我那群朋友,大半都大老爷们,平日里吹嘘自己雄风强健,吹嘘得还少了?我听也听会了。不信……”他的手灵巧地去解沈沅的衣带,抖抖索索的,半日都没有解开一根。沈沅把他一推,低声道:“你伺候好自己就行了。”   杨寄低了头“伺候”自己,忍不住偷眼瞄一瞄面前的人儿,她毕竟还是害羞,背过身子,而后又躲进竹纸的枕屏后头,白洞洞的墙壁反射着窗口的日光,只看得见她一抹雪般的颈脖,在碎发的掩映下时隐时现,颈下部分遮在枕屏后,半透明的竹纸上,析出剪影般的痕迹,生涩迟滞的动作有了这一层幽昧的遮挡,也显得格外舒缓曼妙。   杨寄怔怔的,觉得口唇干涩,而胸口腹下越发火热起来。他先就知道,这件事不好,可能甚至会惹祸上身,可是,此刻就跟飞蛾见到暗夜中的烛光似的,炽烈得激动人心,他会毫不犹豫地飞扑过去,身死而止。   当他进到枕屏挡着的床榻时,羞涩的姑娘还是轻轻“啊”了一声,抬手挡住了胸口。她犹穿着抱腰,水红丝缎,一丝镶绣也无,勾勒出少女浑圆起伏的曲线。杨寄说不出的狂喜,几乎要落下泪来,笨拙地吻到她的颈脖,又小心地一点点吻到耳后。沈沅抱着胸脯的双臂渐渐舒展开,又渐渐揽在他的肩膀上,随着他几近粗鲁地把她放倒在榻上,那双藕臂牢牢地攀附着他的后颈,圆圆的眼睛也闭了起来。   杨寄摸索着,又生怕自己粗糙的指腹会碰疼她细腻得花瓣似的肌肤,畏畏怯怯,又急不可耐。他想着赌友中那些不知羞耻的老爷们,津津乐道于自己床笫间的雄风时,自己总是听得仔细专注,还不时应和,这会子却傻了一般,半天才摸索到门径。旋即,身下的人儿压抑地呼了声“疼”,杨寄吓了一跳,差点蹦起来,尴尬地说:“我……我没数……”   沈沅整张脸都火烫,额角是晶莹的汗珠,眼角还有一滴泪垂着,杨寄简直惊畏得不知怎么办才好,那些油嘴滑舌的说辞一句都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半天,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好半日,他才在难堪的沉默中听到沈沅蚊子叫一般的声音:“我忘了问你,今日我是你的人了,以后你当怎么待我?”   杨寄松了一口气,那些差点忘掉的花言巧语又回来了,他怜爱地抚弄着沈沅的鬓发,每句话都顺畅得从心里流出来:“你错了,以后我是你的人了。你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叫我往南,我不敢往北……”   沈沅带着泪“噗嗤”一笑,骂了声:“傻子。”俄而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凝望着杨寄的脸。离得太近,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她闭上眼:“阿末。人都说你是赌徒,今儿我也赌了一回。我拿这干净的身子……赌你……是个信得过的人……”   “我发誓——”   “别发誓了。”沈沅探手捂住了他的嘴,“我信你。”   杨寄吻着她绵软的掌心,感动得几乎想哭:“阿圆!这场赌,你一定赢。因为这结果不是老天爷那个王八蛋定的,这是我定的。”   沈沅挑了挑眉,似是不尽信。杨寄不知何以为报,见她好像从刚刚那阵痛劲儿中缓过来了,便先以自己为报,好好地报答了她的知遇之恩。   沈沅在一身热烈的汗水中,带着些迷蒙,问:“阿末。你会不会怪我的自私?”   杨寄揽着她,一边喘着气,一边笑道:“怪你什么?是你给了我一个机会,咱们俩以后就可以栓成一根绳儿上的蚱蜢,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多好!”   沈沅看着他开朗的笑容,心里一甜又一酸,只觉得两个人从来没有贴得那么近过,却仿佛已经熟悉了几十年似的。命运,真的就因为这样一次契合,而纠缠在一起了?她对未知的未来,还是有些茫然,却也因为今日的私许,而又觉得坦荡、笃定起来。   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至少,她敢和那个强夺民女的建德王叫板了。   也不知道在榻上躺了多久,前院传来沈以良的声音:“咦,阿末今日劈好柴去哪里钻沙了?”两人吓得都是吐了吐舌头,赶紧起身穿衣,做贼似的一点动静都不敢有。床单上星星点点的朱红,沈沅似乎有些后怕,怔怔地看了半天。杨寄轻轻一啄她的面颊:“放心。我认账的。”   他们前后错开一刻钟时间,才到各自的地方忙各自的事。晚饭时才又遇见,彼此目光一碰,又尴尬,又有些甜蜜蜜的。   沈鲁氏愁云满面,食无滋味地吃了两口,对沈岭道:“阿岭,建德王府的人说,要阿圆学规矩。王府的规矩啥样儿的,我们小户人家怎么知道?你读书多,有没有什么可以教一教你妹妹的?昨儿我听说,建德王以军法治家,家人婢妾,进退有度,和军营里似的,稍有失误,便是惩罚责打。我这娇生惯养的女儿,我这心里头怎么舍得?!”   沈岭安慰母亲道:“阿母,家法再严,也不好怪罪不知道的人。大户人家的妇人,无外乎《女则》中强调的‘贞’‘静’二字。”他瞟了瞟脸色发白的沈沅,却不就这条继续说下去,而是岔开话题道:“建德王什么样的女郎没见过,也说不定只是收买人心,叫人知道他施恩于手下将官的盛德,所以,要他去强扭瓜儿,也未必出于本心。”   “但愿如此。那还好再央人求一求情。”   饭毕,沈沅帮着收拾碗筷,沈岭道:“妹妹,忙活完到后头我屋子里,我给你讲一讲《女则》。”   沈家人口多,院落也不小,沈岭日常读书好静,特意要了一间偏僻的厢房,门口一棵梓树,冠盖伸展,叶子虽泛黄而落得差不多了,垂挂的荚果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沈沅来到他门口,恰见杨寄也在,不由就忸怩了起来,站在门口道:“阿兄,就在这里讲好了。”   沈岭看看四周,也没有人在,于是对妹妹笑笑,扭头对杨寄说:“你是个肯担当的丈夫,我没有看走眼。但是,担当一时容易,担当一世却难。我就这一个妹妹,今日也算是充媒人许婚给你了,我为妹妹着想,需要你对她的终身做一个保。”   杨寄大概早就想到,从怀里掏出一个绒布袋,从里面小心地取出一对金耳珰,双手奉给沈沅:“阿圆,这是阿母临终前交给我的,说无缘亲手给儿媳。这虽不是价值很高的东西,但是,就是我押上房契的时候,都没有押上它。”他的手往前递了递,直接把耳珰递到沈沅眼皮下面。   沈沅不知拿好还是不拿好,倒是沈岭一下子把耳珰拿过去,转交到妹妹手上,又点点头说:“嗯。这算是一样。不过,男人家容易得陇望蜀,今日你或许觉得,能娶到阿圆就是人生的大幸事了;可万一明日你有发达的机会,你会不会像那些薄情郎一样,把我们阿圆抛之脑后?”   “不会!”杨寄斩钉截铁道,“我发誓!”   沈沅捏着那对耳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沈岭冲她摆了摆手,转而点点头说:“好,发誓是有灵的,说出来听听。”   杨寄发过的誓言无数,从来没见过有“灵”的,便熟门熟路举起一只手在头侧,说:“我杨寄对上苍发誓:若我将来有一日辜负阿圆,管叫我天打五雷——”   “停!”   最重要的誓言还没出口,沈岭一口打断了:“这样的毒誓,不仅伤了大家的和气,而且我们也不忍心。誓言发小一点,容易应验。”他眨着眼睛,眸子里精光四射,杨寄心里觉得不大妙,可在这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又不好出言驳斥。果然,沈岭徐徐道:“这样吧,你既然对我妹妹一心一意,就不妨发誓:若是你对不起我妹子,以后就——就不举了。”   杨寄咽了口唾沫,垮下了脸:这叫什么誓言!好讽刺!可是他这里犹豫,一向不慌不忙的沈岭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催:“怎么样,如果你真个有心,这个誓言不会都不敢发吧?”   杨寄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下头,又瞟瞟一旁站着的沈沅。沈沅侧着脸看不清表情,反正耳朵是红了,唇角似乎噙着点尴尬也噙着点好笑,关键是,她居然也瞬过眸子,和她哥一样,亮晶晶的都是精明。杨寄哀叹了一声,心一横,照着沈岭的誓言说了一遍。   沈岭击掌笑道:“果然是大丈夫!妹夫以后但想着这条誓言,冥冥中自有老天爷观望着呢!”他最后努了努嘴,却是向着天空,杨寄顺着妻兄的表情往天上一看,蓝幽幽一片天宇,西边飘着几缕紫红色流云。他居然心里“咯噔”一响,说不出的敬畏感。      ☆、第11章 结珠胎 两个月后,新春刚过,秣陵的寒意一丝未消。沈屠户一家年前宰猪最忙,年中走亲访友也不空闲,好容易过了正月十三,秣陵的风俗是上灯的日子,一大家子团团圆圆吃了汤圆,沈以良看看儿子沈山,脸上微微地带笑,看看女儿沈沅,那笑容又换做了轻愁。   “山子,你有机会遇见那个建德王,能不能跟他说说,我们就这一个女儿,虽不指望她养老,但是日后还想常往来,着实舍不得。”   沈山一脸为难,喝了一口酒,看了看身边就要临盆的妻子张氏,摇摇头说:“我什么名牌上的人?见到建德王,也就是校场上远远地探头眺一眺,哪里说得上话。再说,建德王以此作为恩典,若是驳了他的面子,倒像我们不识抬举了。”   沈岭冷冷道:“阿兄,你可是要上阵打仗的武官,凡事若是畏首畏尾,可难成大事啊。”   张氏不由对小叔子不悦起来,挺着肚子说:“哟,叔叔这话说得不大中听啊。山子官虽小,好歹是我们家唯一一个穿过朝服的。本来么,谨慎一点也没什么错。若是小姑将来能在王府得宠,生个一男半女的,咱们山子升发也有望,她自己也有荣光,咱们一家子,在街坊里也抬得起头了呢!女儿家生出来就是别家的人,若是能为娘家长脸,也算没白生养。”   沈岭不屑于与妇人争,笑笑抿了口酒。   沈沅一直默默地低头吃饭,其实她的筷子划拉了汤圆半天,一颗都没放进嘴里去。等嫂子说到她得宠不得宠的时候,她猛地站起来,说:“差点忘了,灶上我还炖着腌笃鲜,今儿的笋好难得的,别炖太久失了火候。”到后头端汤。   汤没端来,后厨里“乒呤乓啷”一阵响。杨寄第一个跳起来,几步就蹿后头看究竟了。其他人也纷纷赶上,怕沈沅出什么事。   大伙儿到后厨时,一屋子的鲜香味,沈沅捏着手指,嘤嘤地在哭,杨寄贴在她身边,姿态有些过于亲近了,正在低声问:“汤没妨碍的,你的手烫伤了么?”   地上是破成几爿的砂锅,里头的汤已经渗进砖地里了,但粉红的鲜肉,棕红的咸肉,还有鹅黄的嫩笋,冒着腾腾的热气,散落在碎片中。沈沅甩开杨寄,蹲身捡砂锅碎片,扬声道:“没事,垫着布巾的,只是手滑了。”   说话间,杨寄已经从缸里舀来了冷水,硬是要看看她的手指,而沈沅发了火一般,就是不让看,也不肯用冷水浸一浸手指。   他们里面那丝说不出的小暧昧,让家里除了沈岳以外的人都有所感觉,沈以良第一个开口:“阿末,她的事,她自己处理就好了……”话没说完,捡着碎片的沈沅,似乎不能够忍受咸肉的气味似的,撇过头作呕起来。   她的母亲和嫂子同时发问:   “阿圆,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咦,小姑怎么和我那时初孕一般?”   嫂子这没根系的话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妥,赶紧拿手帕捂了嘴,笑道:“我说笑的。”又把大肚子挺了挺,表示自己一孕傻三年,怪罪不得。   沈沅一阵恶心完,强自把口腔里的酸水咽了回去。这事儿,瞒不住,也不想瞒。她虽则有些臊,还是抬起头落落大方地说:“是和嫂子那时候一样的。”   大家被她的话震得愣在那里。好半天,她母亲沈鲁氏才嚎啕道:“我可怜的阿囡,你这是着了谁的道儿啊?!”   沈以良一把捂住老婆的嘴,斥道:“疯婆娘!号丧呢?!这事,能大声嚷嚷么?”转而又瞪着女儿:“阿圆,你不是开玩笑吧?!年后建德王府的人要来放大定,你若是……我们全家没脸是小,要没命的!”   沈沅此刻才觉得有些后怕,她瞟瞟沈岭,又偷眼望望杨寄,终于抗声道:“我做下的丑事,要没命也是我没命。反正,我不能嫁给建德王。”   “傻孩子!”沈鲁氏差点哭晕过去。   沈以良四下看看,恰见一把厨刀,便一把拎起来,瞪圆那双铜铃眼说:“是哪个混小子干的这事?我宰了他!”   “是我!”   这一句话,两个字,由两张嘴说来,偏生前后、缓急、高低、起伏分毫不差,不过一个男声一个女声而已。杨寄倒不是个没种的货,挺身站出来,但看了看那把磨得亮晶晶的厨刀,还是迅速地拉着沈沅退到了灶台一角,并瞄准了灶上摆着的擀面杖。   沈以良杀猪一刀一个不在话下,但杀人还是没贼胆,他颤抖的手握着刀把,指向杨寄的鼻尖,声音和那柄刀一样抖抖索索的:“杨寄!你个杀千刀的王八蛋!我们一家哪里对不起你,你糟蹋我闺女?!”   沈沅哭道:“阿父,不关他的事,我自己愿意的。我不要嫁给建德王!”   “骆家都不敢忤逆建德王的旨令!……”   “我也不要嫁给骆骏飞!”平素被宠惯了,到了这个关键时候,沈沅先那一丢丢害怕全扔爪洼岛上去了,护雏的母鸡一样只差朝前蹦跶,“建德王不嫌我是污过的身子,不嫌我肚子里有人家的种,我就认栽,拿他没辙!”   “姑奶奶!”沈以良只差撒下刀把给女儿磕头了,“你年岁是小点儿,可想法怎么跟三岁娃娃似的?建德王要是生气了,我们怎么救你哟!”   沈岭终于开口道:“阿父,何必想得那么悲观?建德王纳宠,有跟我们家商量同意不同意么?这就是强取豪夺!如今事情已经发了,他生气是一定的。但他自己在先帝先皇后的大丧之中,遣人说那么一遭也能算是婚约?就是买妾罢了!除非他不嫌阿圆,否则,这牙齿只能打落了自己咽——论道理,他也不占!”接下来又是温和的说辞:“其实吧,这些当大王的,家里哪儿没个三妻四妾?阿圆虽然长得不错,也没有倾国倾城,他一时头脑发热,过后指不定也就忘了。大不了——”他看了看杨寄:“有人吃点苦,让他出出气,估计也就过去了。”   沈山却道:“你也别想得太美。我听跟建德王的人说,这位大王自小性子就是凉薄冷酷的,惹翻了他,明面上或许不怎么样,暗地里不知道怎么整你。这事儿,估计也够喝一壶的。但是,事已至此,也没啥法子,古话说:‘丁是丁,卵是卵’,这鸟事我们也只好咬牙根挺了。”   沈岭忍了又忍,没有忍住:“阿兄在任上也开始读书了么?不过,那叫‘丁是丁,卯是卯’,不是‘卵’。”   “去去去!”沈以良道,“读两本破书,别在这儿嘚瑟!你阿兄身上的官职,又不是读书读来的!”   杨寄终于敢发话了:“师傅,万一建德王要杀人,就推我出去就是,就说我强_暴了阿圆。反正我臭名在外,烂命一条,没一样值得可惜的。现在也没其他法子,万一挺过这个劫,皆大欢喜了呢?”   现在确实没啥法子,就算肚子里的孩子可以吃药做掉,但是一来女儿面临的风险太大,二来她不是处子,将来进王府也是瞒不住的。真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这俩熊孩子整这么一出又没脸、又要命的大戏,沈以良气不打一处来,见杨寄松懈了些,突然一拳头狠狠打在他那张俊脸上。   打完了,气撒了,上灯的团圆饭也就散了。大家各自回房,想心事的想心事,唉声叹气的唉声叹气,暗暗好笑的暗暗好笑。杨寄捂着半边脸,看着泪光盈盈的沈沅拿着药酒给他上药。   “哎哟!阿父下手真狠啊!都黢紫黢紫的了!”   杨寄半边脸疼得说话都不敢张大嘴,“呜噜呜噜”含混不清地安慰沈沅:“没事,疼两天就好。他这气不撒出来,我还多提心吊胆几天;撒出来了,我倒也放心了。”   “他拎着刀的时候,我真的吓死了。”   杨寄扯着没有受伤的半边脸咧嘴笑:“我都不怕。他除非当时就气的一刀下来,我就只好让他当猪宰了。他有时间想清楚了,最多就是揍我,不可能杀我了。”   “为什么?”   杨寄譬解道:“你想啊,要是建德王追究责任,你们说,倒把奸夫杀了,这个就说不清了,建德王也没地方撒气了不是?所以,留着我,可以顶这个责任,可以让建德王那个鸟货撒气。其次呢,万一建德王叹口气拍拍屁股也就走了,你是我女人了,怀了我的孩子了,你还能嫁给谁呢?自然是嫁给我最好喽!你阿父要是错手把女婿宰了,他上哪儿再找一个我这么好的?”   沈沅给他的油嘴滑舌说得不由想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笑出来了:“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坏的男人!说得一套一套的,好像还挺在理,其实呢,一点都不在理。你这些歪门邪道的道理,是哪里学来的?”   “赌场呗。”杨寄笑道,“赌博你以为就是摇樗蒱、看花色、等天命?赌场上瞬息万变,不变的是人心,都是冲着发财梦去的,想什么脸上都写着呢。好赌徒就是要会看人家的脸色,控制自己的神情,还要会算计、会揣摩,赢的机会才大。”   “那你呢?”沈沅斜乜着面前的男人,那张白皙而棱角分明的脸,紫了一块,肿得圆鼓鼓的,但因为那双精灵的眼睛,波光流转,倒似乎叫人不再注意脸上的难看了,“你赌得那么懂,还不是输了。”   “输一场,又不会输一辈子!”杨寄握着沈沅的指尖检查了一下,确实没有烫伤,便又顺着她的手指一路看到雪白的手腕,看到圆润的肩膀,还有藏在冬天厚厚衣服下的那个身子。他一把抱牢了面前的女子,埋首在她的胸怀里,惬意地叹息道:“这么好的女郎!怎么能给建德王那鸟货呢?”      ☆、第12章 牢狱灾 穷与富斗,民与官斗,自来风险都是极大的。   全家战战兢兢过了正月,秣陵的二月天气已然温暖起来,杨柳初现鹅黄芽苞,淅淅沥沥的小雨也下了起来。京城建德王府的人,倒又来了。这次来,两辆辎车带着锦缎丝帛,首饰花钿,两篓春茶和两坛酒,还真是要花钱纳妾的意思。   然而,沈以良对来人做了个大揖,赔笑道:“家门不幸,小女不懂事,竟然……竟然犯了大错。如今肚子都快显怀了,实在不敢攀王府的亲。求使君通融美言,饶恕小女吧。”   建德王府来人倒抽一口凉气,随即横眉怒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大王知道,能饶得了你们?”   沈以良紧张得心脏“怦怦”地跳,说着好话赔着笑脸,来人却不依不饶:“不成!女郎受了我们家大王的聘,肚子里却有了别人的孽种,是强/奸、是和奸,都要有个说法。这事,得叫官府处置!”   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回。王府的车驾带着那些金碧辉煌的东西走了,沈以良蹲下身抱住脑袋,叹气都叹不出来。沈岭拉过杨寄:“推车撞壁的时候到了。阿圆肚子里是你的孩子,你瞧着该怎么办吧?”   杨寄唇角带着些上扬的弧度:“我懂。我会认账的,不会拖累阿圆。但是我如果不测,日后你们要帮我照顾她,还有那个孩子。”   沈岭肃杀的神色略略松乏了些,点点头说:“你是条汉子。若是到了官府,你记得两条——打死也要这么说——虽则不能保住你的皮肉不受苦,但应该能保命。”他目光柔和地看看杨寄,称呼也换了:“妹夫,切记:你与阿圆从小认识,但不知她被建德王看中,所以情不自禁了;不知道的原因是那时正是在建德王国丧家孝中。后面不要画蛇添足,让县令自己去琢磨,看他如何应对。”   杨寄脑子不笨,一下子就想明白这也是将建德王的军。但是,明着以此定罪不行,暗着弄死自己还是可能的。他甩甩脑袋,又想:上一世自尽也是死了,这一世已经得偿所愿,得到了阿圆,还有了杨家的后嗣,怎么着都是比上一世赚了。既然如此,还怕什么死啊?   混混儿就这点好,要头一颗,要命一条,不怕死才让别人怕他。杨寄整整衣服,又偷偷上沈沅房间好好亲了亲她,抚着她的肚子说:“阿圆,你放心,我绝不拖累你。只是,你要好好待咱孩子,将来若是再嫁,也不能找个黑心的后爹。咱老杨家,也就这一条香烟血脉了。”   沈沅抱住他泣道:“阿末!我原不该把你扯进来!”   杨寄笑着抚慰道:“我自己愿意的。若是叫你去了建德王府,我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话别的绵绵情意还没有到位,外头“砰砰”的敲门声已经传来,杨寄最后吻了吻沈沅的脸颊,微笑道:“我出去了。”   衙门里的人扛着铁尺,拎着锁链,正不耐烦:“上头王府的命令,我们好怎么办?你是家主,自然你跟着我们走。放心,大令亲自委派的案子,肯定是立时就办的,不会让你蹲班房睡马桶边上。别让哥几个为难,走吧!”   沈以良还待哀求,杨寄上前道:“哎,别带错人了!事儿是我办的,错是我犯的。甭管是大令还是建德王,要处置的也就是我。哥几个,走吧,咱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给人添麻烦。”   两个衙役对视了一眼,笑道:“这不是杨功曹家的公子杨寄么?大令若是知道是你,大约也会容情一二。”   杨寄挤挤眼笑道:“承二位哥吉言。若是挨板子时,多多承情,小弟就更加感激不尽了。”   沈以良眨巴了一会儿眼睛,似乎明白过来什么,嚷道:“今日雨虽不大,两位头儿的靴子也湿了,进来烘一烘,顺带喝一杯茶。”见两人果然进来,便从里屋拿出两串钱,分别塞在两位公差的褡裢里,又低声道:“沉甸甸的不方便。两位下了值,到我铺子上,今日留着上好的蹄髈,回家煨汤,春季里好补一补身子。”   这里把公差伺候舒服了,果然没有上锁链,直到把杨寄带到县衙里,两个人才悄声说:“对不住啊,里头坐着王府来的人,阎王好过,小鬼难缠,那些个奴才,偏生脸大,连大令也不敢不奉承着,你自己也当心吧。”   杨寄会看脸色,见着板着脸的县令和一旁端坐着的王府的长史,乖觉地俯身磕头,等县令一发问,就已经声泪俱下:“小的杨寄,知道自己错了。沈家女郎为王府相中,我根本不知情,只以为是青梅竹马,一时不合,就……就……犯下错了。”   一旁的公差轻声道:“大令,这杨寄,原是秣陵县八品的功曹杨正元的儿子,与沈家女郎,确实从小熟识。”   县令征询地看了看王府来人。那长史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条斯理道:“青梅竹马算什么借口?王府已经派人相看过,头一次的定礼也送下了,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混小子还敢犯‘错’?我看,是‘罪’才对!”   杨寄心里窝火,想着沈岭的话,不觉一抬头,抹掉脸上的泪痕,已然笑道:“小的确实无知,见到沈女郎,只想着民间百日的国丧已经过去了,以为无碍。哪想到皇家治丧,也不用守孝三年哈?这就可以买妾了?”   长史语塞,半日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想了想万难服气,又逼问道:“你与沈家女郎,不也不是夫妻么?!”   杨寄磕头道:“可不是。所以小的错了,错在兴动了没多想。”   公堂外头听审的人哄堂大笑。杨寄越发兴奋,痞里痞气又磕了个头:“小的不懂皇家的规矩,不以为王府的人上一趟门就算是买了民女为妾,如此大罪过了。外头人也知道我杨寄的,穷是穷,脸皮还是要的。沈家女郎肚子里是我的孩子,王府估计是不要的。”   长史紫涨了面皮,恶狠狠盯着县令说:“大令治下,倒有这样厚脸皮的人才。大令就不问一问,这算是和奸呢,还是强/奸?”   和奸、强/奸都有罪愆,所不同的,和奸罪轻,但须男女双方分担;强/奸罪就重了,如果得不到女家谅解,判到流徙都行,若是女儿家怕羞自尽,那也是要赎命的。但杨寄毫不犹豫,笑嘻嘻说:“我强要的。我的罪过,不干沈家女郎的事。”大方落落地拿纸画押了。   长史喝了一口茶,冷哼道:“既然认罪,大令该怎么处置就处置吧!”   县令见杨寄坦然的样子,又想起他父亲曾经那厚道的笑容,对这个故人之子倒也有三分同情,点头道:“好,先监押起来。等问明女家意思,再行处置。”他回头又征询地问王府长史:“那沈家的女郎……”   长史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此不贞,王府自然不能要了!”拂袖而去。   杨寄住进秣陵县的牢房里,四下看看笑道:“甚好,我大街上也睡过,这里至少有顶。”坐在栅栏外头的狱卒笑道:“你倒看得开。你阿父若是还在,只怕急得要打死你。”   杨寄闲极无聊,问道:“你们都还记得我阿父啊。他要还在……”杨寄一直笑吟吟的,此刻却突然有些鼻酸:“……真要被我气死了。”   他的阿父什么样,他心里只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但是失怙失恃的孩子,自小心底里藏着的那些艰辛,是怎么也抹不掉的。外头狱卒叹道:“你命硬,父母都克掉了。当年你出生正是傍晚,火烧云艳丽得大半边天空都红彤彤的,你家门外头到处是赤光。当时一个游方的比丘到你家外头听到儿啼,就敲杨功曹的门,说要把你化缘化走,免得将来贻害。你父母自然当他是个疯和尚,没有理睬。那秃驴叹了一阵,说你这样硬的命,一辈子除了妻宫不遭冲克,反为喜用外,其他都要被你刑克。只有寄身佛家,才可能化解。后来你阿母毕竟有些怕,给你取了个‘寄’字当大名,小名也往低处起。但是,也没有用啊。”   杨寄眨巴着眼睛听他们诌了一阵,眼看傍晚到了,肚子里也开始叽里咕噜响动了,几个狱卒斟上便宜的白醪酒,就着花生米和猪头肉,又八卦到其他事上去了。外头送饭的一个个进来,杨寄望眼欲穿,终于看见了沈岭的身影。大约他是杨功曹的儿子,大家念旧,也没太为难他,沈岭顺顺利利进来,手中是个提盒,送到杨寄面前,第一句话是:“阿末,谢谢你。”   杨寄笑道:“我也值了。”   沈岭打开提盒,一样一样往外头搬出来,小户人家,没有山珍海味,但一碟酱骨头,一碟蜜汁火腿,一碟里脊小炒肉,一碟腰花,喷香扑鼻。杨寄闻着气味鼻酸,吃了几口连眼睛都酸了:“二兄,阿圆有身子,反应又重,不要让她再上灶了!”   沈岭苦笑道:“劝不住。我对她说:再掉眼泪,锅里连盐都不用放了,她也不肯。”   杨寄听他这一说,果然觉得菜肴的鲜香中带着淡淡苦涩,心里难受,却只能努力加餐饭。扒拉得一粒米都不剩,又把汤汤水水一道喝完了,杨寄抚了抚肚子,强笑道:“好饱!比平日里吃得好!”   沈岭默默地拾掇着,突然抬头,低声道:“建德王果然凉薄。今日他家长史又到家来,话里话外的意思,阿圆虽然是小户之女,但也该有当烈女的操守,被玷污了身子,原不该还这样没心没肺。”   杨寄皱眉道:“什么意思?”   沈岭冷笑道:“逼阿圆自尽,然后就好杀你。”      ☆、第13章 狱中赌 杨寄愣了片刻怒道:“奶奶的,心太毒了!他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么?阿圆怎么说?”   沈岭道:“你放心,就为了孩子,阿圆也不会上他的当。她只是说,你不该认强_奸,若是判处和奸,就没这样的事了。”   杨寄道:“可是和奸,她也要杖责的,我舍不得。”   沈岭宽慰地看着他,说:“我们在,你放心。咱们小门小户,没这么多贞操。他建德王要修烈女传,还是从自家孝悌友爱做起比较好。你放宽心,我们家不告,你的罪责也不会多重。我替阿圆谢过你!”   杨寄笑道:“你错了。阿圆是我娘子,你们帮我照顾好她,该是我言谢才是。”   牢狱里的日子甚是无聊。杨寄见狱卒们闲来玩樗蒱,不由得就心痒手痒,伸长脖子看了两局,忍不住就要插话指点:“虽然不是‘卢’,但也不错了。只是棋枰上‘关’、‘坑’、‘堑’,棋子里‘马为翼距’、‘矢法卒数’,调动起来也是极为重要的。诸位如果不是图快博采,而是想慢慢玩的话,里头还有学问呢!(1)”   狱卒知道杨寄会玩樗蒱,又是故人之子,横竖县令不来检查,便开了门把他放了出来,虚心请教一二。杨寄如鱼得水,与狱卒们玩了起来。不觉间就忘记了自己是个囚犯,一脚踩在胡床上,双手捧着摇杯,侧耳细细谛听五木旋转的声音。打开摇杯后,只见杯中四颗俱是黑色,还剩一颗滴溜溜地旋转,杨寄捶着桌子,对着这颗旋转的大喝着:“卢!卢!卢!……”旁边有应和地跟着一起呼卢的,也有抱着胳膊看热闹的,当然,也还有拍着板凳不肯要黑面的。   然而骰子听杨寄的话一般停了下来,果然是个黑面!   杨寄大笑了一阵,旁边人直伸着拇指夸他。而他慢慢却笑不出来了,赢一万次又如何,输一次,自己的人生就被改写了。   好一会儿,他定了定心神,指着棋枰上的局势道:“大家玩的是雅戏,不像我以前赌的是刺激。雅戏有雅戏的好……”他刚刚露那一手,大家已经把他奉为圭臬,赶紧拂净了小胡床,请他坐下,看他一步步玩。   眼见就要赢了,突然谁一抬头,喊了一声:“妈呀!”就愣在那里了。大家随着抬头一瞧,汗都吓出来了:他们玩得投入,全围在一块儿,全然不觉县令已经站在旁边。   县令脸铁青,但是法不责众,又不能所有人一同惩罚了,怒道:“在职者不谋其职,谁之过?!”   众人嗫嚅不敢言声,杨寄抬头说:“大令要怪,我只好领了。大家原只打发时间,是我一时技痒,闹出这样的豁子来。”   他挺身担责,牢里的狱卒们无不感念。县令冷笑道:“你过河卒子,难以自保了,居然还有心思玩樗蒱!也好,本就要处置你,今日早早处置了,也省得坏我这里的风气!”叫人把杨寄提到堂上,下了判词。   本来,沈家没告,罪戾也就有限。但杨正元故去多年,无需顾忌,县令又不敢得罪建德王府,咬了咬牙决意从重判处:为正乡里风气教化,决脊杖八十,枷号三月。当着众人的面处刑,衙门里的人纵使想留情,留的也有限。   杨寄脱了上衣,黄荆条做的刑杖带着风声抽了下来,咬肉似的剧痛。看审的人见这年轻英俊的小伙子,白皙的背上先一道道紫肿,再一道道血痕,慢慢皮开肉绽,鲜血顺着伤口往下滴落。而那张脸,咬着牙不叫唤,却也已经青白扭曲,渐渐连头发都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样,一根根往下淌汗。众人都是叹息不已。   刑毕,有人为疼得发昏的杨寄披上上衣,喂了点水,悄声在他耳边说:“挺一挺,接下来更难熬。”   果然,四十斤的重枷,压得肩膀酸痛不已,脖子僵直,动都不能动,渐渐连喘气都觉得紧张。背上的疼痛又剧烈,缠缠绵绵绕着四肢百骸,骨头缝里都钻着针刺般的感觉。沈家来送饭,他一口都吃不下去,少少地抿几口水捱着命罢了。所幸三月的天气好,不冷不热,那些冻死热死的情况不大可能发生,但是一天下来人就几乎瘫了,而这样熬要熬三个月,熬到暑天!杨寄半昏迷中喃喃地骂建德王和县令:“奶奶的,就是想整老子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从昏迷中又醒了过来,脸滚烫,额头倒清凉,身上的痛如刀割一般,又如滚水泼过似的,聚集在一起一跳一跳地昭示它的存在感,不过也没有先潮水汹涌似的难以忍受了。四处是昏昧的黄色光晕,杨寄好半天才从眼前模模糊糊的光晕中分辨出一个人影,影子一直在动,伴随着的还有轻微的啜泣声。   “阿圆……”他低低地呼唤,模糊的脑子又一阵清醒:怎么会是阿圆呢?他可在牢里啊!可是眨眨眼睛再看,不是阿圆又是谁?杨寄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便嬉皮笑脸伸手去摸影子的脸,笑道:“你还给我送终来了?”   “再胡说!”一道影子举起来,似乎要打人,但是声音无误确实是阿圆的。杨寄一激灵,更加灵醒过来,扭过脖子仔细一看,面前人背着光,可这圆嘟嘟的脸蛋,圆嘟嘟的身子,举手要打人的凶巴巴样子,就是阿圆嘛!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清醒过来,就笑不出来了。杨寄一扭身,背上撕裂般一阵剧痛,他攒牙咧嘴、倒抽凉气,惊得阿圆把绵软的手放下,轻轻摁在他没有受伤的腰上,又是要哭一样:“阿末,怎么了?扯着伤口了?”   杨寄道:“你还大着肚子,到这里来!脑子坏掉了?”   沈沅嘟着嘴说:“你才脑子坏掉了!在狱里赌博,你不知道大令最恨这点么?”   杨寄道:“早死早超生。他反正横竖是要为建德王出这口恶气的,我不赌,他就不打我?不枷号我?”   “我们在为你想办法。”   杨寄自嘲地叹了一声:“别瞎忙活了,家里指得上的也就是大郎,可是他,胆子小不说,也不过是个八_九品的参军,没用的。”他的手伸到后面抚了抚沈沅的肚子:“儿子,你乖乖的,别给阿母捣蛋,阿父以后在天上,也会保佑你平安健康地长大。”他觉察沈沅抽着气似乎又要哭,便顺着她的肚子把手伸到她胸脯上,忍着痛故意嬉笑着说:“不知还能摸几回,得好好摸过瘾了,死了也值了。”   沈沅身子微微一扭,但还是任他轻薄,最后低声道:“阿末,我说什么都是白搭,但你放心,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人。而你呢,也不要动不动就生生死死的,为了我们娘儿俩,努力也要努力着活。你要愿意见我一辈子孤苦伶仃拉扯孩子,你就颓着吧。”   沈沅进牢房,已经是异数,帮杨寄擦过药,喂了水和粥,也该走了。杨寄想着明天还要继续煎熬的枷号的日子,咬了牙逼着自己早点睡,养足精神明儿接着熬刑。   不料他还没睡着,就有人点着灯照了照他的脸,轻声在问他:“杨寄,你没睡着吧?”   杨寄睁开眼,那人也是公门中人,玩樗蒱的时候这人也在。但是这会子叫他,不知有没有按好心,杨寄反正伤病中,没好气地说:“快睡着了,什么事?”   那人停了一歇,轻声道:“我叫王谧,和你阿父一样,是县里的功曹,不过平素负责记录狱中的进出事务。”他每句话的间隔很长,但说出来就不犹豫,隔了片刻又说:“你是条汉子,糟蹋了不值得。我近亲在石头城修理城墙,布置防务,跟我说过缺民伕,叫秣陵也出些人,公事已经发到县令那里,指名要我带过去。到石头城服役,虽然也很辛苦,但相对自由些。你可愿意去?”   杨寄打量了王谧一下,冷脸问:“你这算是帮我?为什么呢?”   王谧又是停顿了片刻,笑道:“我说我敬佩你,你大概也不信。这么想吧,这么个樗蒱的好手,硬生生糟蹋掉了,谁都觉得可惜吧?”   杨寄笑道:“你这话好实诚!”   王谧听得出他的嘲讽意味,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就当又打了个赌吧。是赌在这里继续熬完三个月的枷号,还是赌跟着我去石头城修墙?”   这个赌好笑得紧,可是杨寄偏生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仔细盯着王谧,见王谧坦荡荡地看着自己,又仔细琢磨着王谧的话,最后道:“好!我跟你走。”   王谧弯起唇角笑了:“好样的,像条赌棍。既然定了,这几天你也不用枷号了,我做公事出去,就说让你在牢里养好伤,才能跟着我去做苦役。你放心。”   放不放心,赌棍也不知道。杨寄察其人、算计其言语,但最后也只能归为又打了一场豪赌。   王谧退了出去,他不会说,他骨子里也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他也等于打了一场豪赌:救这样一个人,押这样一个宝。   偏生他还押对了。      ☆、第14章 石头城 十天后,功曹王谧在秣陵县征到一批民伕,浩浩荡荡开往临近的石头城。   这石头城,其实也是建邺的一部分,它修建于建邺清凉山西麓,红褐色的石崖耸立,依着山形,修筑着城墙,亦是逶迤雄峙,长达七八里;北面便是长江,南抵秦淮河口,成掎角之势,环围建邺城。   杨寄从进入钟山地带起就惊讶得合不拢嘴,及至见到开阔的长江江面,以及高大绵延的城墙,那嘴才合上,对身边的王谧说道:“老天,这地方,鬼斧神工啊!”   王谧笑道:“怎么鬼斧神工呢?”   杨寄指了指山,又指了指水:“要过这条大江,首先就不容易,石头城上游一扼,水势高低全在手心里了;好容易过了江,这峭壁上的高耸城墙,是猴子才翻得过去的吧?”   王谧越发笑得欢畅:“咦,你打过仗么?”   杨寄老老实实说:“没有。家里大妻兄倒是入过伍,现在已经是参军了。”   王谧点点头:“你看得不错,这个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前朝起,就很少有人攻破。倒是本朝……”   杨寄笑着接话道:“建德王。”   王谧又点头:“那你说说看,建德王又如何能破石头城呢?”   杨寄想了想说:“听说是建邺里的一个皇叔,开了城门迎接建德王他们进的城。否则,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吧?”   “极是。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王谧骑在马上,手搭凉棚看了看远处,却也没有再和杨寄多言,冲着长长的民伕队伍道:“前面砖墙破损的地方,便是我们驻扎的地方了,大家再坚持一下,到地方自然有水喝,有饭吃,今日第一天,还有肉。”   杨寄一肚子牢骚:他们皇甫家兄弟打架,谁是正义,谁是不正义,关他们百姓屁事。倒是这个建德王皇甫道知,看着人模狗样的,居然抢他媳妇,一定不是好人。不过这话他不会乱说,想着前面有水喝、有饭吃,他的精神便也振奋起来,一鼓作气跟着往前走。   累了许久的人们,晚上很早都休息了,杨寄更是困得眼皮子都撑不住。背上的伤还有些隐隐作痛,他俯伏在铺在地面的油布上,片刻就开始做梦了。梦中,有人指着他说:“这男儿是不是虎形龙目?”他睡梦中扯着嘴角笑了笑:说他帅就帅嘛,用啥文绉绉的词儿?   “醒醒,醒醒。”   杨寄不高兴地挪了挪身子,这就被自己帅醒了?还没睡够呢!   “醒醒,醒醒”的噪声在他耳边绵延不绝,终于烦到他脑子里一点一点凉水浸了一般清楚过来。杨寄不耐烦地睁开睡眼,顿时一激灵,身边两个大男人蹲着,一个是王谧,一个不认识。“干嘛?”杨寄问。   王谧轻声笑道:“听说你以前是个赌棍,照理不是玩的夜场么?怎么才打头更,你就能睡着了?”   杨寄慵慵道:“我不赌了。天天劈柴杀猪,都是大早起来干的体力活,再熬夜,要死人的。”   王谧笑着说:“那在狱中,你还出手显摆什么?咱们干脆点吧,你还想不想玩两局樗蒱,想玩,现在就起身。”杨寄闪闪眼睛问:“那明日干活怎么办?”王谧看透他一样:“放心,这里都是我管。明日让你歇着就是。”   有的玩不用干活,这样的好事,杨寄又不傻,自然高高兴兴爬起来,陪王谧等人赌博。一起玩的几个人看起来都颇有风仪,穿着也俱是精致的绸帛,说话十分雅致。他们玩的是比较复杂的樗蒱戏,五片骰子上用漆细腻,黑白两面分别刻着牛犊和野鸡,棋枰也是紫毡,一局下来,棋盘上兵将调动,天时地利人和一毫都不能缺,半个时辰方了局。   但对杨寄来说,这是如鱼得水,不光手气好得要命,而且棋枰上马、矢进退,也如有神助。不知不觉间,月夜已深,外面万籁俱寂,而杨寄与搭档王谧五局五胜,赢得眉花眼笑。杨寄日日在杀猪劈柴中消磨光阴,很久没这么得意过,兴奋得又挠头又捶腿,最后向对手叹道:“唉,竟没有博采,不然,今日赢光你们的铜钱!”   话出口,他觉得不对——他不过一个戴罪立功的民伕,对坐几个,一望可知身份都不比王谧差——若是王谧假建德王之名,来挑自己的错处,可如何是好?但转念,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要弄死自己,有的是法子,无论是秣陵的大牢中,还是市口枷号示众的时候,暗算他杨寄,就跟捏死蚂蚁似的——犯不着花这么大心思送到石头城来。   果然几个人对视一眼,笑道:“所幸今日没有跟你赌钱,否则,腰囊里一文铜板都留不下来。杨寄的赌技确实惊人。”   杨寄苦笑道:“不赌了。上回输得差点去死,好容易老天爷垂怜,让我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再赌,再输了怎么办?”   王谧道:“赌樗蒱是赌,赌人生也是赌。你真个一回都不想赌了?”   这话说得深奥,杨寄半日没有明白过来,最后还是决定打个太极拳糊弄过去,因而笑道:“逼到不能不抉择的时候,再说吧。”   王谧也没有强他回答,点点头说:“好得很。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我带你好好看一看这座石头城。”   民伕修城墙,是非常辛苦的。为了保证墙的牢固,石材都是从别郡取来的大青条石,石头之间,调和糯米浆、鸡蛋清和澄细的泥作为粘着剂。粘合条石之后,敌人攻城的抛车用几百斤的大石头,打得碎青石,都打不碎胶合的部分。天气越来越热,无论是在山地间搬运石块的,还是在火炉边调和胶泥的民伕都是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也有受不了辛苦一病不起的。唯有杨寄,虽然也时不时动动体力,但只要觉得累得不行了,就可以停下来休息,吃喝还另有小灶——只要他晚上肯陪几位玩樗蒱,白日里,简直就是放野马。   一忙忙到端午,石头城的修缮已经完成,王谧和他的几名朋友一起检视了各处城砖、城墙、雉堞、女墙,又好好查验了城内摆放粮秣的暗仓,特特呼杨寄去瞧:“这里才是石头城的薄弱处,军士们再勇猛,再齐心,真正肚子饿到三天往上,意志力就要大打折扣;七天吃不饱,就全无战斗力,只有等死或等投降的份儿。所以,守住粮仓,或劫夺敌人的粮仓,是不下于攻城略地的谋划。”   杨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王谧最后拍拍他的肩说:“秋草黄时,等候再见。”   杨寄眨巴着眼睛,心道:你办完差使,不是随时可以回秣陵继续当你的功曹么?和我再见个什么鬼?   但是,王谧并没有回去。   而杨寄以这小半年舒服之极的劳役,赎清了自己“强_奸”沈沅的罪过,回到家乡秣陵。半年的时光,足以让很多事情变化,比如建德王仿佛已经忘记了曾经想娶沈沅做小妾这码事,再也没有来问询过;又比如沈家继续接纳着杨寄,但其间关系又显得格外微妙起来。   他看到沈沅的肚子时,几乎眼泪都要落了下来:肚皮圆滚滚的,胸脯也变得涨涨的,让她走路的时候,不得不挺着腰,扶着肚子,还鸭子似的撇开腿。可是她还是那么美,粉嫩的脸,带着些母性的光芒,圆圆的眼睛格外明亮,眼角略长了几颗小斑点,倒平添了几分娇俏。   “阿圆。”杨寄近乎带着些赧然,盯着她上下端详不够,“几月生?”   “九月初。”沈鲁氏说。   “好。”杨寄兴致勃勃,“我在家陪你。”   沈以良却隔开他,岔开话说:“你也累了,也晒黑了,先回房好好睡睡吧。”   杨寄道:“师傅。你看,阿圆都要生了,我们俩的事要不要也办了?给阿圆名分,也是给孩子名分。”   沈以良的脸黑了下来,一看就是一肚子的不情愿:这小子骗占了女儿的身子,虽说算是帮解了燃眉之急,可是,他这一文钱聘礼都拿不出来、一间房屋都没有的赌徒,娶走自己最最心爱的小女儿,怎么着都为女儿感觉不值。   杨寄不是笨人,沈以良的沉默他心里清楚,沈沅无奈的目光更是叫他心疼。这是水磨工夫,要慢慢地下。他不言声,每日里劈柴杀猪,做事非常勤快,指望着打动这“准老丈人”的心。   终于有一天,“准老丈人”松了些口。他直直地盯着正在游刃有余剖解猪肉的杨寄,不自觉地咳嗽了两声。杨寄笑嘻嘻抬头叫了声“师傅”,指了指一摊猪肉:“上回二兄给我讲了庖丁解牛的故事,我琢磨着有些意思,平素也格外注意着,果然不怎么费刃口。师傅给指点指点,还有哪里要注意?”   沈以良随意看了看猪肉,倒暗叹了一声这小子确实学得快,聪明伶俐,心里那话要出口,又出不了口,纠结犹豫了半晌工夫,才说:“阿圆的肚子,是不能再等了。你们既然有意,我也就成全你们吧。”   杨寄一阵狂喜,未及说话,沈以良伸手虚按,示意他稍安勿躁,停了停又说:“但是你自己也晓得,你现在家无片瓦,一贫如洗。在我这里虽然有口饭吃,但要重新拾掇起做个人家还是难事。若再问你要媒妁聘礼,更是为难你了。可是,我也实在舍不得阿圆就这样凄凄凉凉地出嫁。后来,我想了又想,只有一个法子还可行:我们家也不要你房子,也不要你聘礼。你就当是入赘吧。”      ☆、第15章 入赘郎 杨寄的脸色变了。   那年头,男人家不到山穷水尽,是不愿意入赘的。入赘儿郎,几乎是家里帮佣一般,又似是女方倒贴“娶”回来一般,一点身份地位都没有,还在外头遭人耻笑。   杨寄虽然是个没本事的赌棍混混儿,可是在外头有朋友哥们儿,不能叫人家戳脊梁骨;他死去的父亲好歹也曾是功曹,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里三代单传,这杨家的香烟也不能从他这里断了。所以,沈以良这个提议,看似合情合理,却触了杨寄的底线。他一时实在不愿意答应,虽然看着沈沅为此泪汪汪的样子,还是犹疑着没有应声“是”。   他不急,是他的还是他的,沈沅还能嫁给谁?谁又能接受这个没生出来的娃娃?   然而,秣陵又一次急促的沿街挨户的敲门声打碎了他“事缓则圆”的计划。   “征壮丁。”   来人言辞简单,却比上次更加严肃:“沈家,一名,年十五以上,四十五以下。”   沈以良急疯了,不顾来人丢下军书想走的态势,一把拽住胳膊,说话结结巴巴的:“等等……等等!咱们家去年才征过一个!已经在建邺当了参军!这,是不是搞错了?”   来人冷漠地扯回自己的袖子:“错不了,你们家只征一个,别家两个的都有呢!建邺的军队也要出去打仗,也好,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齐活!别扯我了,军情如火,耽误了我的事,你负得起责任?”   欲哭无泪啊!沈以良的步子都迟滞了,送大郎上战场,他已经是千万般不舍得,如今——他举目四顾,年龄合适的只有自己和二儿子沈岭了。沈岭脸色发白,却依然很淡然,轻轻说:“阿父,轮到我了。”   沈以良大大的眼睛瞪了起来,推了推沈岭的胸口,那瘦瘦的小身板根本受不住,径直后退了两步,前后摇晃了一会儿才稳住身子。沈以良呵斥道:“你看看你,风一吹就要倒了。你能上阵杀敌?绑着的猪都未必杀得了!你一上阵,就乖乖等着死吧。”   沈岭不服气抗辩道:“阿父,上阵也未必都要有力气。”   沈以良摇摇头:“你别做梦了,你想凭脑子上阵,可谁当你是诸葛亮?谁请你进帷帐出谋划策?到头来还不是提着刀枪往前催?这次谁都不许多言。我去!”   沈岭无可辩驳,但还是哓哓置辩。沈以良暴喝一声:“不许再多话!再和我争,我就先打死你算了!”但沈以良是父亲,也是家里的主心骨,想到此去的危难,沈鲁氏第一个撑不住,瘫倒在地,张大着嘴哭不出声儿来。沈沅肚子已经老大,蹲下来扶母亲的本事都没有,急得也只有流眼泪的份儿。沈岳见大家都愁眉苦脸,摇了两下姐姐的胳膊也没得到回应,感觉不对劲,便也放开喉咙大哭起来。   “我去吧。”杨寄实在看不得,开口说道。   “胡说八道!”沈以良同上次一样呵斥道,“你姓沈?”   杨寄苦笑道:“入赘了不就姓沈了么?”   大家愣在那里——这小子先前为入赘的事总是不痛快,拖拖踏踏不肯应声;如今倒是这样生死攸关的关卡,他愿意入赘,其实更是愿意代替沈家赴这场大难!   沈以良反应过来,摇着头说:“孩儿,我知道你的心意。但这事,不好叫你去。其他不说,我对不起你阿父在天之灵;再者,也舍不得阿圆。”   杨寄尽力使自己笑容自然、灿烂些,说:“师傅,那么悲观干嘛咧?上战场是九死一生,可是,毕竟还有这一‘生’啊!你们看,上回大郎不就不仅没啥事,反而挣了功名回来。万一这次我也托他的福,得到个一官半职的,岂不是给阿圆长脸?到时候看谁还敢看不起阿圆,说她嫁的男人没出息!”   “别犹豫了。”他最后说,探手取过军书,“就我去吧。二兄这次有啥好的主意?”   这已经不是杨寄第一次为沈家的家难出头,沈岭动容,看了看父亲,对杨寄笑了笑:“此刻却之不恭。阿末,你的恩德沈家记在心里。这次征丁,缘由是什么,我去打听,虽说不能定夺什么,强过一无所知。”   杨寄从容笑道:“如此就谢谢二兄了。先知道庄家是谁,再知道各家投的骰子是什么花样,我这里虽只是棋枰上的小挟矢’,也能知道安放在哪里比较合适。”他挤挤眼睛,自己又解嘲道:“哈,瞧我,狗改不了吃_屎。”   今日,他又谈赌博,可是大家心里坠坠的都是感激和不安,沈以良说了几次叫杨寄改主意,杨寄都是摇摇头笑笑,大大咧咧说:“你们帮我照顾好阿圆,她还有小半个月就要生了。”   而他,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件事。这日的晚餐异常丰盛,还点了一对红烛——意思是补办了杨寄入赘的婚礼,简陋得异常。这一点点喜气,抵不过心里有事,一家人食不甘味,强颜欢笑。倒是杨寄有一点最为欢快,今天饭后,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到沈沅的闺房。那里匆匆点上了大红喜烛,门窗和妆台的镜子上贴着刚刚剪出来的红双喜,帐子被褥也换了簇簇新的绸面儿。   杨寄看着沈沅耳朵上那对熟识的金耳珰,含笑说:“阿圆,我们终于修成正果了。”   沈沅几乎是嚎啕着扑进他的怀里:“阿末!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在一起怎么这么难?!你知道,我宁愿这样子没名没分,也不愿意你走!”   杨寄噙着泪花,拍着她的背劝解:“阿圆,事情这样了,只好去面对了。这个选择,谁都不好做。你也不希望是你阿父或是二兄上战场吧?我么,力气大,够机灵,也会与人搭伙计,命又硬,听说命里贵人也多,指不定将来比山子还出息呢!你看你嫂子,自从山子当了官,她就已经鼻孔朝天了;生了儿子后,更是脖子都要仰崴了。你平素也是要强的性子,就不兴你男人比她男人强?”   他譬喻生动,沈沅想着嫂嫂张氏的模样,果然极有画面感,又为杨寄的风趣打动,真个收了眼泪,仰首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你要答应我,一打完仗就回来。”   “那自然!”杨寄伸手轻轻爱抚着沈沅的肚子,俯首下去腻歪了一阵,对着肚子说:“乖娃,做我儿子,投胎投得真好,你阿父可是个盖世英雄,将来你出生就是将相侯门的公子哥儿,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不犯愁。所以,投胎那天,不许让你阿母肚子疼太久。要是不听话,回头你的奶就归我吃了——来,先给你放个样。”说罢,一把扯开沈沅上衣的交领,在她酥酪般的胸脯上一阵乱亲,亲得她又是痒得笑不停,又是浑身热烘烘的。   好容易把老婆哄笑了,两个人正准备解衣就寝,好好享受这个洞房花烛夜,外头的门板上传来轻轻的“笃笃”两声。   杨寄没好气说:“睡了。谁啊?”   外头沉默片刻,说:“是我。睡了也请劳烦起一起身吧,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明儿大早你就要应卯,我怕来不及说了。”   这是二舅兄——沈岭——的声音,沈沅羞红了脸,轻轻推了推他说:“去吧。万一是有用的话呢?”   杨寄在她鬓边啄了一下,披上衣服开了门。沈岭穿着夏布的单衣,在金秋的高爽晚风中显得衣袂飘飘,像年画中的仙人。他对杨寄说:“到我屋里说吧。”   杨寄依言跟着过去,沈岭的屋子比沈沅乱多了,这乱却不是不干净,只是东西太多的缘故:四面除了放榻的地方外,全是各式书箱、书橱,一张半旧的小案上摊开了好几本,地上的蒲草席上又是好几本,笔墨纸砚随意摆着,所以整间屋子带着淡淡松烟墨香。   沈岭盘膝趺坐,又指了指坐席示意杨寄也坐下。杨寄平素随意惯了,张开两腿箕坐在对面,沈岭看了看,笑道:“阿末,你这次等于是代替我出征的,客气的话我也不说了,横竖现在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时间紧迫,你也不是拘泥小节的人,我就开门见山了。”他指着杨寄面前一张图,道:“这是我们大楚的堪舆图,我好容易搞来的。今日打听了半天,大致知道了情况。”   这场仗果然又是无妄之灾。沈岭告诉杨寄,共同推翻前一任皇帝之时,建德王和颍川王、河间王、江陵王原是一气的。但是推翻皇帝之后,四个人的矛盾就出来了:建德王一人坐大,把持禁军、执掌朝堂中枢,立的是自己嫡亲的侄子皇甫亨,俨然摄政王、副皇帝;而其他共谋起事的三王,除却加了加尊号,赏赐了没啥鸟用的鼓吹乐器和仪仗车马外,一点实质性的好处都没有。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年纪最长的颍川王最不服气,借口当今皇帝皇甫亨年幼愚昧,不堪当国家重任,又借口建德王指挥百僚傲慢失仪,有不臣之心,打着“废昏君、清君侧”的名号起兵,竟也有几个姓皇甫的藩王相应。战火,就是这样子又烧起来了的。      ☆、第16章 出征 “妈的!”杨寄骂道,“这帮皇子王孙吃饱了撑的!拿我们的性命当猴儿耍呢!”   “牢骚也没有用。”沈岭说,“你看看地图,颍川王在这儿,战火从历阳烧起,应和的几位分别在青州、汝阴和新野,你觉得局势如何?”   杨寄从来没关心过堪舆地形,粗粗一看,随口说:“分散。”   沈岭露了点笑,又问:“你去了一趟建邺,觉得建邺如何?”   “石头城难破。”杨寄想了想道,“建德王那时先取我们秣陵,就是避开这块硬骨头。这位什么颍川王,想破长江天堑,只怕难得很。”   “你看得很准。这话我也问过大兄,他啥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建邺繁华。”沈岭赞许地点点头,“那么,你再想想,天下势力,谁更大?”   杨寄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说:“二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时,你建议大兄反水,因为建德王赢的机会大。如今,你是建议我乖乖当建德王的马前卒,还是因为他赢的机会比较大。可是这个鸟货,还想抢我娘子!我要是有机会,真想拿巴掌给他的脸扇扇风。”   沈岭伸手按了按杨寄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阿末,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仅是在近及自己面前的时候,要学会低头;如果往远处看,只能说建德王运势未衰,你不顺应这时势,就是找死。咱们不谈什么仁义道德,首先,为了阿圆,为了我们家,你要好好活下来。”他顿了顿,在突然宁静下来的时间里,外头秋蛩的鸣声显得格外寂寥,伴着亮堂堂的秋月,他的面孔也带着银色的光晕。他终于又说:“阿末,其实我倒想上战场看一看,但是阿父讲的也没错,我现在出征,只能扛枪当卒子,就等于是寻死,因为我的运势未到。今日,你不要怪我自私,来日,你发达的时候,我愿意鞍前马后,做你的走卒。”   杨寄笑道:“发达……好吧,承你吉言,希望我有光耀门楣的一天。”   这一夜难眠,本就一头心事的杨寄,到了后半夜,突然听见阿圆压抑的呻_吟声。“阿圆,怎么了?”   沈沅吸溜着凉气,探手按着自己的腰:“腰酸,肚子疼,好像还想出恭。”   杨寄不明就里,小心扶着她到帘子后的马桶边,可是坐了半天,沈沅皱眉皱得越发厉害,呻_吟声也越发响亮,只好又扶她上床躺着。躺了一会儿,她浑身不对劲,腰跟断掉了似的直不起来,又想如厕。杨寄被折腾得不行,心里又担心,突然似闪光在眼前一劈:“天爷!你不会是……要生了吧?”   沈沅也傻了:“不是说还有十天吗?”   杨寄挠挠头,他一个糙汉子,不懂这些女人生娃娃的门道。但是觉是别想睡了,赶紧起身敲师母的门。当阿母的给女儿一看,真是无巧不成书,要生了!   沈沅在渐渐剧烈的疼痛中紧张、害怕得一头汗,拽着男人的手泪水涟涟。杨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差陪她掉眼泪,只恨这样的疼痛,他不能代替沈沅去受。然而,天还是很快泛出了鱼肚白,朝霞随之呼之欲出。倒是沈岭来催促:“阿末,我知道你心里急,但是家里有我阿母,你放心阿圆便是。你再不走,就要误卯了。”   “老婆生孩子,这也不能通融?!”杨寄急得像要吃人似的问。   沈岭摊手道:“要是我能决定就好了。”   天光渐亮,东家西家、左邻右舍,昨日接到军书的人家都渐渐传出分别的哭声,杨寄想着一边是正在生孩子的沈沅,一边是急急如律令的军命,牙齿都要咬矮了三分。沈岭叹口气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你忍忍吧。今日只好我一个人送你了。”   秋风在晨起时分瑟瑟的寒,杨寄穿着才买来的冰凉的铁甲衣,身上凉浸浸的,耳畔各种各样的热闹哭声他仿佛都听不见,脑子里盘旋着沈沅忍痛哭泣的模样,他最后说:“二兄,我到驻扎的地方,就给你写信,你要回信告诉我,阿圆好不好,生了小子还是丫头。”   “嗯。”沈岭沉沉地点头,直视杨寄的眼睛,“阿末,为了阿圆,一切自己当心,我们等你回来团圆。”   城门口到了,无数秣陵的青壮年男儿聚集一堂,却都是一脸颓唐容色——好好的日子啊,偏生叫这样的征兵打破了,天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安宁?男儿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还家?不知谁在低声哼唱:   “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   这戚戚的歌声引发了众人的共鸣,哭声如暗潮一般渐渐涌起,闻者无不辛酸。而这些出征的男儿们,想着前次秣陵征役,十人九死,还不知骨殖葬在何处;又想多少男儿出征,却无有归期,家中妇人翘首期盼,而期盼之人都化作了战场上的累累白骨……自伤自艾,怪上苍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杨寄本就心烦,听着这哀哀戚戚的吟唱更是不爽,大喝道:“妈的,要去扛刀枪了,好歹也像个爷们些嘛!如果横竖要死,唱一唱就不死了?哭一哭就不死了?哥儿几个,来个劲道的!”   他身先士卒,来了个劲道的:   “天生就的人一对,郎才女貌正般配;二十四解不用学,风流人儿天生会。   巴到夜里就成仙,越做越觉有滋味;该快活处且快活,人生能有几百岁?”   哀声里突然来了这么一曲,被秣陵城里有名的浪荡混混儿杨寄这么大声一演绎,有心事的呆着脸儿听,没心事的人则捂着嘴“噗嗤”了。   杨寄苦中作乐,想着沈沅,想着他们的闺房之乐,努力把相思之意化作动力,将这靡靡之音又来了一遍,果然有几个放得开的小伙子跟着哼唱起来,这样的淫词艳曲,其实极富感染力,笑声一多,悲观绝望的气氛就淡了下来。杨寄便又笑道:“就是嘛!净想不痛快的将来,将来就真不痛快。你们看我那时输得光屁股,如今还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都有了?如今这一去,咱们这是为自己挣万户侯来的,男人家不靠拳头发达,难道靠投胎啊?”   他这头兴奋得不能自已,那厢王谧亦是一身戎装,骑着马到了他面前,脸上说不上是严肃还是含着笑意,但声音很有亲和力:“杨寄。”   “王功曹。”杨寄拱拱手笑着打招呼,“果然,金秋时节,咱们又见面了!”   杨寄随着队伍离开了。家里留下的是正在生产的沈沅。男人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不知回不回得来了,愈是这样的绝望,愈能催发出勇敢。沈沅想着这是他们的孩子,痛到一定程度,请来的稳婆说:“好了,可以临盆了!”她就浑身迸发出劲儿来,连疼痛都不觉得了,咬着牙用力生。   一头的汗,拳头捏得关节都青白了,沈沅终于听到了儿啼,美得跟乐音似的。她累得发昏,说话都有气无力的:“给我看看。”   稳婆会说话:“先开花,后结果。虽是弄瓦,也是好的!”   是个女孩子,沈沅有些失望,但看到那个洗干净的小小婴儿,转而又愉悦起来:小婴儿红彤彤的,脸却已经长得饱满;眼睛还没睁开,已经看得出眼线长长的;大大的耳垂,肉嘟嘟的手脚,哭声洪亮,刚出生没多久,就扭着头到处找奶吃。   “乖囡囡!”沈沅一身的疲劳都被洗脱了,伸手接过襁褓,逗弄着孩子,手指刚一接触孩子的脸颊,那小嘴就尖尖地凑过去了,“啊呀,还是只馋猫,跟你阿父似的。”沈沅越看越喜欢,恰好自己的胸脯也涨涨的,便在母亲的指点下给孩子喂奶。   “阿弥陀佛,一切顺利。”沈鲁氏出门,看见焦急等候的丈夫,含泪笑道,“你说起个啥名儿好呢?”   沈以良想了想说:“可惜是个女儿,不过,头一胎生女儿也好,将来可以照顾弟弟妹妹,贴贴她阿母的手脚。就叫招娣好了,沈招娣,还挺顺耳的。”   沈鲁氏剜了他一眼道:“若是夫妻俱在,叫招娣还有戏,现在——”她努了努嘴,意指房间里的女儿沈沅:“这打仗的事怎么好说!大郎运气好,因祸得福;可保不齐女婿也有这样的运气,万一有个啥,不是叫阿圆叫到这个名字就心酸么?”   沈以良觉得有理,可是他识字有限,自家儿女取名还都是请秣陵给人写书信的老先生帮的忙,那日,老先生跟他说什么“男儿当如山,仁义厚德;女儿当如水,温婉顺从……”他一知半解,只觉得好有文化,崇拜得五体投地。突然,他一拍脑瓜说:“嗳,现成的,咱们不是有个识文断字的阿岭么?”   沈岭被叫过来给外甥女起名儿,嫂子张氏也抱着她儿子过来听着。沈岭想了想说:“若要应景,莫过于叫‘阿离’,可是意思太悲;若说阿圆现在的念想,无外乎盼着阿末早日回来,我看,就叫‘阿盼’吧。女孩子么,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也是很叫人怜爱的。”   “沈盼!”沈以良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一时也想不起来,只好点点头,“好吧,就先叫沈盼。”   沈岭一脸吞不进吐不出的憋屈表情,怕挨揍,张了张嘴没敢插话。张氏更是不服气:“阿叔,你也给我们家宝宝取一个嘛!他阿父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说小名要起得好养活,居然叫什么‘黑狗’!他将来可是官府家的郎君,怎么能叫这个名儿呢?”      ☆、第17章 入王府 天气越发凉了,一阵一阵的秋雨筛过,地上落满了金子般的枯叶,潮潮的粘成毡子一般,光秃秃的树枝细碎地融进天宇里,融融的流云,在清寒的风中急遽地流动,恍若就这样带走了时光,带走了相思。   月子里,沈沅将养得极好,她本就是十六岁的少妇,脸蛋还未脱稚气,略胖了些后,粉嫩得似乎能掐出水来,胸脯鼓胀胀的,安稳地托着那个长得滚滴溜圆的小女儿。小女儿阿盼两个月了,偶尔能露出笑容,大眼睛上长着杨寄一样的长睫毛,扑闪扑闪的爱煞人。   沈岭到后院打了井水洗手,沈沅问道:“二兄,今儿你又去学杀猪了?”   沈岭把血淋淋的手洗得白白净净的,扭头笑道:“可不是。大兄不在,阿末也不在,阿父一个人忙不过来,只有我赶鸭子上架了。”   沈沅问:“可知道,前面情况怎么样?”   沈岭道:“打听过了,建德王三路大军,一路直压颍川王的主力,攻陷了五六座城池了;另两路奇袭,河间王敌不过,已经打了降幡;反倒是大家不看好的江陵王,见佛杀佛,竟然把西路的六万人马吃干抹净。”他的长篇大论刚刚起步,接下来准备谈一谈他对江陵王获胜的看法和下一步预测,但是,沈沅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说这些没用的干嘛?”   “这怎么没用?”沈岭表示受伤。   沈沅道:“我要知道大兄和阿末的近况!”   沈岭摇摇头,无奈地说:“我又不是朝中领军将军,亦看不到军情,这些东西都是四处打听来的,但是阿山和阿末在哪一路队伍中,战况如何,我也不知道啊。切切地等阿末的信,现在想想也是枉然——这样的情况下,军营里如果还能够随便发信,不是要乱套了吗!”   沈沅不由担心且心酸起来。她怀里的小家伙大约是饿了,已经会主动往母亲胸上凑,小手急不可耐地扒拉那阻挡她吃奶的衣襟,小腿也弹动起来。沈沅顾不上相思和担忧,急忙又从屋外回到屋中,解了怀给孩子喂奶。   门外头突然一阵热闹,沈沅原没心思管这些东邻西里的琐碎事,专心哺喂孩子,可是旋即沈以良一脸尴尬地进后院来,边用手巾擦着手上的猪血,边对沈鲁氏喊:“娘子,叫媳妇和女儿都出来一下。”   “怎么了?”大家伙儿问。   沈以良腮边的横肉抖动着,太息一声才说:“不知是不是建德王和我们家杠上了。”   “他?又和我们家杠什么?”沈鲁氏看看沈沅,“难道对阿圆又改主意了?不能够吧?”   沈以良苦笑道:“那倒没有。王府的人说,建德王家的妾室,刚刚添了一个小世子,宝贝得不得了,要在秣陵征妇差,给小世子当奶娘。不知怎么,想起我们阿圆有孕的时间,指名要我们家出一个妇差。”   沈沅沉默了片刻,扬声道:“他怎么这么无耻!我若去喂他的儿子,我的阿盼吃什么?”   沈鲁氏的目光瞟到张氏脸上,张氏怒道:“别看我!我这就断奶!”飞奔到自己房里,“砰”地摔上房门,随即听见里头嚎啕起来,一句一调一尾音,跟唱歌似的动听:“媳妇和闺女就是不一样啊——舍不得自己闺女偏生舍得媳妇啊——可怜的正头男孙都要没奶吃啊——生个赔钱货反倒长脸啊——……”   沈沅听得烦躁,对嫂子的房门大声道:“嫂嫂放心,轮不到你去。我自然自己去!”   张氏跟没听到似的,继续在那里唱:“……可怜我的娃还是官家的郎君啊——山子你不在我受多少委屈啊——当年做下丑事的又不是我啊——冤有头债有主哇——……”   沈沅怒上顶心,把女儿塞到母亲怀里,亲自去拍张氏的门:“阿嫂,阿嫂,你不用说难听话膈应我!你放心,建德王府,我去!建德王想怎么折磨我,我受着!建德王想对我做坏事,我死!”   屋里的哭声被这凶巴巴的一顿吼震得戛然而止,好半天,屋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嫂子忽闪忽闪的眼睛:“妹妹你确定?”   “确定!”   嫂子这才笑着打开门:“哎哟,嫂子刚刚心急了,说话不中听,小姑你多担待!”   沈沅都不愿理她,哼了一声回身,可是,当她看着母亲怀里那个还没有吃饱就被抢走了“饭碗”的小娃娃,此时正哭闹得声嘶力竭,她的泪水还是一滴滴无根水似的滚落下来了。   两个月大的娃娃,被迫断了母亲的奶,以后,要么是在舅妈那里蹭两口剩奶喝,要么就是外祖母熬了稀稀的米糊喂。沈沅在上王府的马车前哭得眼睛肿得桃子似的,抱着哭泣的女儿亲了又亲,蹭了又蹭。王府的人都不耐烦了,没好气说:“就一个丫头而已,舍不得什么呀!进了王府,虽然不是当娘子,但也能吃喝得比你这儿好一万倍!生生地享福去了,还不足意!……”   沈沅懒得跟她们多话,只对父母和哥哥说:“若是我有不测,阿盼就是阿末的唯剩的念想了,你们帮我,把她好好带大。”   马车驶过秣陵县的城门,穿过金灿灿的乡野,又进了另一座城:这是大楚的都城建邺,自打前朝起,建邺就被定为国都,城墙修了又修,又高又厚,呈“凹”字形的城门直逼人眼,沈沅从下往上看,只觉得一块块砖石压顶而来,马蹄的“嘚嘚”声都起了回音了!   建邺城正中是宽阔的通衢大道,行走一段则见秦淮河水悠悠流淌过,车中陪同沈沅的老妇指点给她看:“这就是乌衣巷了,这些里巷里居住的都是世家大族,再往前是太初宫——亦即皇宫,太初宫东边便是大王的府邸了。”   沈沅既紧张,又有些好奇,昂然端坐好,等候着与那个只有远远一面之缘的建德王再次会面。   她们走的是建德王府的角门,只见秦淮水被引入其间,两岸太湖石和矮树或疏或密,有若自然,里面分隔成一间间房院,遍植松柏、修竹,远望重楼起雾,高台芳榭,跟画中的神仙宝地一般。沈沅看得目迷五色,一路跟着王府服役的老妇,弯弯曲曲走了好久,才在一座院落前停下步子。   老妇进去传话,沈沅心跳加速,好一会儿才见那老妇笑吟吟退了出来,但到她面前又是十分严肃的神情,凛然道:“到了。里头是大王侧妃,进去须要磕头问安。平时哺喂小世子更须格外当心。犯了王府的家法,能叫你死去活来。”   沈沅撇一撇嘴,垂着手进到帘子里去。里头淡淡的香料味,夹杂着奶香,正中榻上一美妇盘膝坐着,后面的侍女小心地握着她的长发,一点一点抹上带着零陵香气的膏泽,梳得光亮得能滑下苍蝇。沈沅被老妇一拽衣襟,心道这大约就是侧妃了,虽然不情愿,但也只得恭谨地下跪磕头问安。   侧妃姓孙,一脸不屑,打量了沈沅两眼方徐徐道:“长得还算周正。人说乳儿有两三分像乳母,这个嘛,勉强算合格了。”   老妇谄笑道:“这个乳母,是大王钦点的。”   孙侧妃目光一寒,再打量了沈沅两眼,又觉得这个长得圆嘟嘟的平凡少妇实在不是自己的对手,放下心来,挥挥手道:“她头上的桂花头油味实在是恶俗得紧,先沐浴更衣,别熏坏了世子。弄干净了,就让她喂喂看吧。”   沈沅心里不忿,但是一直以来王府的人在她面前嘚吧嘚吧说的都是王府的森严,让人不能不小心谨慎些。她被迫到后院耳房里,被孙侧妃的丫鬟摁在浴盆里,洒了蔷薇水的浴水散发着她感觉陌生的气味,但洗浴出来的沈沅,也不得不接受自己遍身的蔷薇花甜香了。   沈沅来到孙侧妃所居的屋子梢间,里头陈列着银镂金花的眠床和两张小榻,前面垂着五色缣纱帷幕,四围是蜀锦屏风,泥金色用得多,亮得晃眼。几个丫头、妇人围坐在一个小婴儿身边,那婴儿和阿盼差不多月龄,哼哼唧唧就快哭了。沈沅先时还很厌恶这个抢了她女儿“饭碗”的孩子,及至到了跟前,看着白白胖胖的娃娃,心里就软了下来。   伺候这位小世子的丫鬟松了一口气:“总算来了!今儿侧妃已经用了回奶的药,我们正担心小世子会饿。来,快给世子喂奶吧。”   沈沅看着娃娃的脸,一时间眼前晃着阿盼的影子,急忙解怀。小世子吃得咕嘟咕嘟的,非常满足地渐渐睡去了。   丫鬟们见娃娃不吃了,这才小心地从沈沅手里接过去,放置在榻上,四围均用枕屏围好,被褥盖妥实,怕孩子着风,又怕他热着,拿绢子轻轻摇着。沈沅咋舌:这讲究,也太夸张了吧!   一个中年的妇人,大约是孙侧妃这里管事的,见沈沅还呆呆地立着,清了清喉咙道:“好了,没你事了,下去歇着吧。你的饭食由侧妃这里单独做,每日两只猪肘子,两条鲫鱼,一色煨汤,不加油盐,不加葱姜。”   “不加油盐葱姜?那怎么咽得下去?”   妇人怒目道:“咽不下去也得咽!你当这是给你吃的?这是给小世子备下的!”   好吧,她就是头奶牛。沈沅咬了牙,硬把自己腾腾腾上来的暴脾气给压了下去。      ☆、第18章 建德王 隔了两日,沈沅在梢间给小世子喂奶。突然听见外头一片热闹,旋即,那个一向对她说话冷冰冰没有温度的孙侧妃,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在问安,又带着点娇滴滴的泣声:“大王!妾还以为大王已经把妾忘掉了。”   沈沅顿时喉头一紧,接着听见沉郁顿挫的男声:“嗯。我来看看阿兖。”   皇甫兖是沈沅怀里这位小哥儿的大名。沈沅听着男人步伐往梢间走的声音,顾不得太多,挪开怀里的娃娃,迅速掩好了自己的衣襟。小娃娃吃得正欢,突然没奶吃了,放声嚎啕起来。外面的步履声便显得急促了,还夹杂着其他人的步伐声。   尖锐的声音首先是来自孙侧妃的:“怎么了?世子怎么了?”   两边的妇人丫鬟连忙跪直身子回报:“是乳母突然掩了衣襟,小世子吃不到奶了。”   沈沅脸通红,一手抱着皇甫兖,一手死死地捉住衣襟两侧握在胸前。在建德王皇甫道知的眼中,她那抿得紧紧的嘴和现出棱角的下颌骨,简直好笑得要命。他如平常时那般冷漠地喝道:“怎么回事?”   沈沅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和印象中那个骑着高头大马,遍身缟素的建德王似乎差距很大。头上是远游冠,身上是月白色锦袍,腰间赤色革带上一溜串的羊脂白玉銙和带钩,腰带上还悬着一把佩剑。她没敢仔细看脸,直觉上那是一脸睥睨傲慢的神色,比起杨寄总是一副笑模样的脸,显得很是讨厌。   建德王又提高了声音:“你是聋的吗?问你话呢!”   沈沅道:“我在给世子喂奶,以为应当是非礼勿视的,哪晓得大王突然闯进来!”   “如此倒是孤的不是了?”   说话的声音不带感情,沈沅不由想着这个人曾经的可恶,心里那丝害怕就被愤怒盖住了,低着头,回答却不客气:“我听我阿兄说,贵人家讲究礼制,只觉得自己穷门小户,不懂礼法,做下了丑事入不了大王的法眼。如今却不知大王家讲究的到底是怎么样的礼制。”   建德王眯了眯眼睛,突然弛然笑道:“孤想起了,你是沈家的那个女郎。”   沈沅心道:您才想起来!既然都忘了,为什么不放过我算了?腹诽的话未曾出口,皇甫道知傲然道:“你也配和孤谈礼制?如今可知道后悔了?”   他自负得不等沈沅说话,便抬手道:“到了王府,才知道你以往的生活就和溷厕里过的一样吧?‘一世长者知居处,三世长者知服食’,什么叫做体面!你现在后悔也晚了,孤从来只纳清白的处子,你这样的,大约也只配做做下人了。”他丢下一句话:“继续喂。”转身要走。   沈沅偷偷嘀咕着顶撞道:“才不后悔!”   皇甫道知回过头,皱了皱眉,问道:“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沈沅又瞄了他一眼:“我阿父是名屠户。”   皇甫道知冷哼一声:“怪不得!没见识的东西!”   他的话真真气死人,接下来的行为更像显摆似的:“等喂完阿兖,带她到书房,好好学学服侍!”   沈沅的心更加“怦怦”地跳得厉害,好容易才见他出门了,只能忐忑地先喂饱了小世子皇甫兖。然后在王府仆妇的带领下去皇甫道知的书房。孙侧妃悠悠然说:“仔细着些伺候大王。这妮子嘴虽然贱,奶水倒还丰厚,别被大王一怒之下处置掉了,我这里还得赶着找人喂世子。”   这阴阳怪气的话语让沈沅听得直皱眉。她又不是卖身给王府的奴婢贱口,凭什么他皇甫道知可以随意处置?在这样的腹诽中,已然来到了皇甫道知的书房门口,仆妇打起门帘,沈沅不得不低头走了进去。恰见皇甫道知端坐在细蔑坐席上看公文,她低头屈膝问了安。   这男人席地坐着,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冷笑,沈沅偷眼看他,他的模样倒也英俊,冠玉似的脸,傅了粉的感觉,斜长的凤眼,薄薄的唇,若不是两颊刀削似的棱角分明,显得刻薄寡恩,那五官简直就是个美人。   皇甫道知半日都没有吭声,沈沅站得腿酸,两只眼睛瞧室中陈设也都看腻了,她以为他已经压根忘记了自己在这里的事实,却又突然听见皇甫道知闲闲的声音传来,仿佛不是在对她说一样:“烹茶。”   沈沅眨巴眨巴大眼睛。外头伺候的人已经举着茶案和全套的茶具来了,红泥小火炉燃着橙色的火焰。银水壶里舀满水,在火炉上烧得渐渐发出沸腾前的“嘶嘶”声。沈沅看看拿茶具来的人跪在一旁躲闲,便也傻乎乎地盯着火炉,直到皇甫道知怒喝:“你没长眼睛?水沸了没有看见?”   沈沅一吓,磕磕巴巴说:“你……你是叫我烹茶?”   皇甫道知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谁许你和孤说话是‘你’‘你’‘我’‘我’的?不是叫你烹茶,我请你过来看我案牍劳形?”   最后四个字,沈沅也没有听懂,但是“烹茶”是请她来,她听明白了,心里不忿,又不好直接顶撞,撇撇嘴小心地把炉火封小了些,又往沸水里加了些冷水止息住翻腾的水泡,这才回眸看茶盘上的茶:那是一圆精致的茶饼,上面还印着五福捧寿的花样。她在家也会烹茶,不过家里粗茶,没有这么精良的制作,也没有这么浓郁的香味。她从灰绿色茶饼上敲下一块,在一旁炙成赤褐色,再捣成茶末,用刚刚烧滚的水浇在上头,盖上盖子一会儿,奉到皇甫道知面前。   皇甫道知一直潜心在案上的文牍里,此刻才漫不经心接过茶碗,先嗅了嗅气味,皱起了眉,再呷了一小口,怒道:“你是用什么芼的茶水?”   沈沅愣了愣说:“就是直接滗出来的。”   “那旁边的姜与橘就是摆设喽?”   沈沅这才注意到茶盘上的其他繁复的玩意儿,也听到那个端茶盘的侍女掩口讪笑的声音。沈沅讪讪道:“我们家烹茶,就是这么烹的。”   皇甫道知说话狠厉,但实则并没有怎么样沈沅,反而有些得意一般嘲笑她:“无知村妇!生生糟蹋了我的好茶!”   一旁那个侍女便轻盈盈过来,不露声色地拨开沈沅,重新烧水煎茶,沈沅看她一会儿用细管吹炉中的炭火,一会儿在水上洒上细盐,用细银匙撇水面上的水膜,一会儿用小釜炙茶叶末,一会儿又用竹筴投入茶末,最后还在茶水中加盐加姜,又从橘子上滤过。香味倒确实与刚才不同,清冽芬芳异常。   建德王皇甫道知满意地喝了这盏茶,又对沈沅道:“细致活儿干不了,就擦擦屋里陈设吧。仔细些——”他指着博古架上的那些东西,絮絮叨叨说:“这是先秦的铜卮,这是汉代的银觞,这是犀角的酒盃,这是古绢的书帖……”   这些古董老物,在沈沅眼里,就是破烂流丢一堆垃圾:不是生着锈,就是长着霉斑,好容易有件贵金属的,还长满了黑漆漆的银垢。她不明白皇甫道知要显摆什么,只是依着他的吩咐,小心又小心地把这些破烂都擦了一遍。她故意不费力省点事,连那破铜杯子上长满的绿锈都没蹭干净。   折腾完她一轮,建德王皇甫道知满意地挑挑眉,冷哼道:“回去吧。你也只配做这些粗活儿。”   “是。”沈沅急忙又屈了屈膝,如释重负地退出了皇甫道知的书房。她偷偷捏了捏袖中的手绢,偷偷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容。   回到孙侧妃那里,已经是晚膳的时间了。正屋里丫鬟婆子川流不息,沈沅看着一盘盘菜肴开进去,色香俱全,接着听见孙侧妃慵慵的声音:“没啥烧得入味的。我也倦怠没胃口。撤吧。”   然后,那些动了一两筷子,甚或一筷子都没动的菜肴,又一盘一盘端了出来。沈沅咋舌,偷偷问身旁人:“就这么不吃了?”   身边是个丫鬟,冷冷淡淡说:“自然的。王妃不吃,赐下来我们吃,我们吃不下就喂大王养的鹰和犬,除非有时太多放臭了,否则是不会浪费的。”   沈沅在秣陵,也算是中户人家的女儿,一听说这样的山珍海味丢了喂狗还不叫浪费,暗暗咋舌。那丫鬟瞧她盯着盘子的模样,越发瞧不上她的小家子气,嗤笑道:“你别看了,眼馋也没用。我们或还能尝两口,你呢,只能看看——不放油盐的肘子汤和鲫鱼汤才是你的饭食——就这,怕也不是一般百姓家能日日享用得起的!”   一个小丫鬟,也这样眼高于顶!沈沅学着建德王的模样,暗暗也冷哼了一声,回自己屋子吃饭。但是,肘子汤和鲫鱼汤端上来,她还是犯愁:不错,小户人家能吃顿大鱼大肉确实是少有的,但是!不放盐,嘴里淡出鸟来;不放姜葱,腥味更是可恶;天天吃,那就是简直要吐的节奏!她看着食案上摆的这千年不变的两道菜和一碗黄米饭,恶心的感觉已经泛上来了。      ☆、第19章 乳母 “吃吧。汤一定要喝完。”   沈沅瞟一眼盯着她的那个老气横秋的仆妇,哀怨地说:“你盯着我我吃不下。”   那厢“哧”地一声冷笑,嘟哝道:“又不是狗,看你两眼怕抢食么?”扭身离开了。   沈沅见她走了,松了口气,小心地从袖子里拿出手绢。手绢叠成一小方,一层层打开后,最里面有一撮亮晶晶的粉末,她捏了一点撒在两碗汤里。可不容易哪!这是她趁着给皇甫道知烹茶时,偷藏起来的盐!   汤里有了盐,味道就好多了,沈沅甚至后悔,应该再偷点姜丝出来,去腥膻那是杠杠的!不知可还有机会再为皇甫道知烹茶,好再偷点“宝贝”回来。   晚上,她拍着小世子皇甫兖入睡,隔一两个时辰就要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给孩子喂奶,半梦半醒的刹那,白白胖胖的小脸常常让她产生错觉,拍着孩子的小屁股时,就会不知不觉轻轻唤着“阿盼”这个名字,而那个吃着奶的小家伙,听懂了一般会往她怀里拱一拱,有时还哼哼两声,让沈沅的辛苦突然间有了些甜蜜的余味。   整晚整晚不得好睡,沈沅白天未免有些无精打采的。奶娃娃除了吃奶便是睡觉,醒来后玩耍什么的也不归沈沅管。她刚想回去好好补一补觉,前院的一个丫鬟偏生过来道:“大王请乳母沈氏去书房伺候。”   孙侧妃约略知道些过往的事,不由长了个心眼,冷冷地盯了沈沅半天,见她愁眉苦脸的,才说:“你也是个聪明的,当知道大王好洁净——你哪里都好——不要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念想,到时候害了自己我也保不住你。”   沈沅低头称是,想了想又说:“王妃,您能不能和大王说说,他身边若是缺伺候的人了,总有其他法子找到,为何非要找我呢?”   孙侧妃愣了一愣,哂道:“大王要找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她优雅地放下手中的茶杯,但沈沅分明看见她的手指有些许颤抖,而她精心画就的眉头,也那么轻微地蹙了一蹙。   沈沅不安地来到皇甫道知的书房,他果然又在“案牍劳形”,案几上堆得高高的文牍几乎高过了跪坐在那里的他的脸。沈沅一到,他就吩咐道:“过来磨墨。”   没法子,这位是如今大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握朝中实际权柄的建德王皇甫道知。沈沅毕竟不是个傻子,不能惹翻这个人她还是明白的。所以,她小心翼翼,在皇甫道知的坐席前跪坐下来,拿起他的墨锭,在砚台中打起圈来。   磨了一会儿,果不其然被这个苛刻的主子挑刺了:“怎么回事?不光墨粗,而且不发色——我这是上好的松烟、上好的歙砚!”他毫不客气,真把沈沅当做自家奴才一样,最后翻了个白眼道:“笨成这样!幸好没有要你!”   沈沅虽然不希望他“要”她,但是给人当面骂成这样,她在家也是被娇生惯养、宠着长大的,此刻自然听不习惯。皇甫道知翻完白眼,看看面前这个小妇人嘟着嘴,圆圆脸蛋绷得紧紧的,圆圆的大眼睛里噙着些不服气的泪花,突然又觉得她有趣——他妻妾成群,各种法子来巴结他,可还少有这样有趣的。   沈沅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才发觉皇甫道知直视不动的目光。虽然算不上青眼相看,但和刚刚的桀骜比起来和煦了许多。沈沅不知怎么想的,翻了个白眼回去以示报复。皇甫道知正欲发火,突然门口丫鬟报道:“大王,永康公主来了。”   皇甫道知眉头松了松,挥挥手示意沈沅让开,而吩咐请永康公主进来。   沈沅刚退到门边,门帘就被打了起来,赤红缯的帘子下,钻进来一个穿着赤红衣裳的人,沈沅眼睛一花,差点以为门帘子钻进来了。   她急忙退了出去,而这兄妹俩的对话还是一句不差落入耳中:   “阿兄,忙得很哪!”   “阿婵,”皇甫道知的声音有些疲惫,但听起来轻松,是对家人的口吻,“还是当公主幸福,无忧无虑到嫁人,驸马还得对你自称一声‘下臣’,捧着珍宝似的捧着。”   里面那位公主哼了一声,停了一会儿才说:“好什么!阿兄娶妃不满意,可以纳妾来弥补心头的缺憾。我呢?对驸马不满意,也只好忍了。”   皇甫道知劝道:“王庭川有什么不能让你满意的?太原王氏是大士族,王庭川又是出了名的能书善画,当年他雀屏中选,满朝谁不说和你是良配佳偶?”   那位公主哼的声音更响:“良配佳偶?是他那个大齇鼻(红酒糟鼻)堪当良配呢,还是那个秃脑袋堪当佳偶呢?”   “你不要以貌取人……”   永康公主冷笑道:“阿兄倒是不以貌取人,看看,连内外的丫鬟都平头正脸的,妾室和家伎更是一个赛一个美艳。我呢?自小被教着不能学山阴公主,要好好相夫教子。这样一个男人,天天见着都恶心,哪里想给他生儿育女,真想找几个面首算了!”   话说得越发大逆不道,皇甫道知大约也在皱眉,最后冷冷说:“你跟我撒娇撒泼也没有用。如今陛下还得依仗着太原王氏,制衡庾氏,你就当是为了我们这个位置,忍也就忍忍吧。”   沈沅不知道“面首”是什么意思,但听懂了这位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嫁人也嫁得不顺遂。原来佛家所谓“众生平等”,原就是分沾幸福与不幸。未必有了金尊玉贵的身份,香车宝马、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的享用,就能满足。她不由想起了杨寄,心里涌上甜蜜来:女人家,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喜欢自己,彼此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人,多好!   比当公主还好!   她回到孙侧妃那里,近中午时好容易喂饱了皇甫兖,把小小人儿哄睡了,看着他可爱的小脸蛋,臆想自己的女儿阿盼,人也有点昏昏沉沉地想闭眼。   正在与瞌睡虫的战斗中,院子里响起刚刚那位永康公主的笑声:“嫂子好福气!快让我看看小侄儿。”   沈沅一激灵,清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准备,红艳艳的永康公主就进来了,随在她身后的,是建德王妃庾氏和孙侧妃。   沈沅入府时,远远地给建德王妃庾氏磕过一个头,倒是今儿才那么近地看到她。先听了永康公主和建德王的对话,以为王妃庾氏应该不甚美,没想到面见之下,倒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和一身红妆的永康公主比,庾氏穿着素淡,鹅黄衫儿,碧罗裙,肩上还有一幅流水似的湖色披帛,头上只几件玉饰,便不如永康公主满头金灿灿的感觉亮眼。她微微笑道:“公主慢慢看便是。”   那位永康公主,大约与皇甫道知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白皮肤被赤红的曲裾深衣衬得凝脂一般,媚丝丝的双眼,眼角斜飞,与长眉搭配得宜,眸子亮得如有水光,点朱的红唇,额间、颊边的花钿耀着金光,随着她夸张的微笑忽闪忽闪,下巴尖尖也像皇甫道知,她飞奔过来,一把从榻上抱起皇甫兖。   “世子才睡……”沈沅轻声提醒道。   已经晚了,睡得香甜的皇甫兖被猛地一抱,吓得双手双脚一抖,旋即睁开眼,见一张陌生面孔,扁了扁嘴就放声大哭起来。   “啊呀!”永康公主不知所措,抱着孩子又摇又抖,可惜毫无作用,娃娃哭得更凶了。永康公主赶忙把孩子塞回沈沅怀中,“快,你来哄他。”   沈沅接过孩子,在自己的胸口贴了一会儿,小小的皇甫兖大约嗅到了熟悉的气息,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在她轻轻的摇晃中抽泣了一会儿,又安然睡着了。   永康公主笑道:“这小子,怎么这么皮?”   王妃庾氏细声细气:“公主看着喜欢,自己倒也可以抓紧了哟。”   永康公主一撇嘴,摇摇头不说话。沈沅偷眼打量着这个艳丽的尊贵人儿,恰巧公主怕冷场尴尬,也在打量她。永康公主笑道:“还是奶妈子厉害,一抱就哄得不哭了。你叫什么?看着年纪还小?”   沈沅回话道:“我叫沈沅,十六岁。”   “果然,比我还小一岁。”永康公主回头对嫂子笑了笑,捻着自己那条朱砂色的披帛道,“咦,这是阿兄家下的奴婢么?怎么都不会按规矩答话?”她似乎也不需要回答,自说自话一阵又扭头问沈沅:“你自己孩子多大?家里是王府的佃户还是部曲呢?”   沈沅低声道:“我孩子和小世子一般大。家里不是佃户,也不是部曲,不知怎么……就被大王招到府里做乳母。”   永康公主掩口笑道:“难道是阿兄瞧你长得可人意儿,叫进来服侍?”她见周围一圈人都是色变,又自我转圜:“不过,我有这么漂亮的嫂嫂、如嫂嫂,你大约除了喂奶,也派不上用场。你家里原是做什么的?”   她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沈沅都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回答道:“我阿父是秣陵的屠户。”   永康公主笑得更欢畅:“屠户?难道阿兄倒不怕猪腥味染到侄儿的身上?”她自说自话地笑,好一会儿发现并没有旁人应和她陪她笑,才收住脸上的笑意,带着些撒娇问王妃庾氏:“嫂嫂,今日我来蹭饭呢。阿兄说,他一会儿也过来。听说北边上的胡炮肉好吃,今日这么冷,咱们也吃个新鲜热和可好?”      ☆、第20章 胡炮肉 胡炮肉,听其名就知道是从北方胡地传来的吃法,在大楚的富贵人家也颇有好奇而尝试的。   公主开口点餐,王妃庾氏自然不能不奉承着,急忙吩咐自己的厨下去整治。孙侧妃平时一派骄奢,今日在正主儿面前,一点都不敢托大,好容易寻着个话缝儿,讨好地说:“妾这里的小厨房也有几道拿手菜,既然大王一会儿要过来,妾叫他们也备些拿手的菜来。”   庾氏显得漫不经心,边拨指甲边点了点头。   沈沅悄悄后退,反倒被庾氏看见了,她轻声道:“咦,你去哪里?”   “小世子睡着了,我把他带回房去。”   王妃庾氏笑道:“不用了,我看他在你怀里睡得安稳,你若累了,就在一旁席地坐下。一会儿大王过来,肯定希望看到世子的。”   王妃说话轻声曼语,但是毕竟人家是王妃,沈沅不好反驳,只能找一个舒适的角落抱着皇甫兖坐下,小家伙睡得不熟,时不时睁开眼检查一下抱他的人是否如旧,只有看到沈沅的脸,才能继续安然入睡。   沈沅只觉得抱得手酸腰痛,才终于听见外面传话:“大王到了。”   永康公主的声音又是第一个响起来的:“哎哟,阿兄就是忙!咱们盼星星盼月亮,盼到菜都熟了,阿兄才过来。”   看来皇甫道知对这个妹子不错,笑吟吟踏进门说:“如此不是刚好?正赶着饭点。”四下看看,又问要不要舞乐,永康公主笑道:“又不是设的大宴,那么麻烦做什么?听说阿兄新近得了个北地的厨子,今日我主要来吃阿兄家的胡炮肉,看看是不是人说的那么鲜香美味。”   皇甫道知一来,孙侧妃这里的人如临大敌,丫鬟们一点杂声不闻,进退有度有序,真个宛若军营里一般。各人分席坐好,不可一世的孙侧妃连席面都没有,跪在一旁伺候巾栉——果然是世家皇族的规矩。   席间,唯有公主笑语盈盈,一会儿评点麦饭“润滑如珠”,一会儿评点莼羹“清爽适口”,一会儿评点鱼鲊“鲜美异常”……有几道菜是孙侧妃厨下做的,山珍海味不一而足,炮制细腻更是叹为观止,加上公主喋喋不休的点评,孙侧妃觉得脸上飞金,不顾正妻在场须得收敛,用手巾包了银匙递上,含情脉脉地对皇甫道知说:“公主谬赞了!不过这菇菌鱼羹,用的是人称‘天下最美’的伊洛鲂鲤,从洛阳运过来,还活蹦乱跳的呢!还有这蜜渍逐夷(用蜜浸制的鱼酱),大王不妨也尝尝看……”   这厢还没有推销完,那厢王妃庾氏已经冷冷道:“听说现在洛阳刚刚击退河间王的叛军,此刻百姓身处战火之中,正是不得聊生的时候,侧妃竟然还有心思着人运洛阳的鲤鱼?”   孙侧妃的脸色瞬间青白一片,不敢驳斥王妃的话,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皇甫道知,皇甫道知冷冷地瞥一眼自己的正妃,却也没有说不合时宜的话,冷冷道:“鱼羹撤掉吧。”   啊哈,沈沅算是看明白了,原来庾氏王妃是专门给皇甫道知找不痛快的啊,而且说得那么有水平!永康公主大约看出了哥哥嫂子之间的不愉快,赶紧打圆场:“哎,还有我指名要的胡炮肉呢?”   肉是早准备好了,厨下大气都不敢出地小心端了上来。这胡炮肉是北地鲜卑人的吃法,将猪前腿肉切细片,与浑豉、盐、葱白、姜、椒、荜茇和胡椒等调料拌匀,装入洗净的猪肚内,缝好后用大火炙烤,再放入滚烫的火灰之中捂熟。侍女用小刀切开猪肚,一股香料味混合着猪肉的气味滚滚而出。白雾散开,粉莹莹的嫩猪肉,带着少许浆汁,跃然眼前。   侍女们给坐席上几位分好肉。皇甫道知吃了一口,眉头皱了起来,冷冷笑道:“今日的厨子是哪里的?”   庾氏预感到他要找茬儿,但也只能顿首道:“是妾厨下的。从北地来,据说胡炮肉做得地道。”   皇甫道知冷哼一声:“地道?那大约就是北地的厨子粗糙惯了,这样腥的猪肚,连带着肉都臭了,怎么吃啊?我看,你不如把那厨子打一顿杖子,赶出去算了。”孙侧妃扬眉吐气般略挺了挺脖子,虽然低眉顺眼的模样不变,但那唇角淡淡的一勾笑还是没有掩饰得住。   庾氏却也是寡淡的一个人,点点头说:“是。那宴毕妾就去办。”   沈沅一听,这帮子贵人真是不把人当人啊!觉得菜不好吃可以不吃啊,犯得着为不合口味这种小事打人么?她正在心里骂这几个当主子的,冷不防听见皇甫道知的声音直接朝她飘过来:“这道胡炮肉,赐给乳母沈氏吧。”   沈沅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四下看看:皇甫道知的下巴抬着,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而且,这里的乳母就她一位,姓沈的也就她一位。   “还不谢恩?”   沈沅吃了苍蝇一样,抱着世子低了低头:“多些大王赏赐之恩。”   孙侧妃要说话,咋咋呼呼道:“啊,她还在给世子哺乳,不是吃不得加盐的荤腥么?”   皇甫道知一皱眉,瞥着孙侧妃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今日话多爱显摆,倒也该当反思反思了。”   好好一顿饭,这样不欢而散,正侧两位妃子都没捞着便宜。一心要吃胡炮肉的永康公主呢,也没能好好吃一顿,眼看着哥哥一声吩咐,香喷喷的肉尽数送到了那个眼睛圆圆、脸蛋圆圆的小乳母身边。   永康公主似乎是不想回去见她那位酒糟鼻子加秃顶的驸马爷,虽然明显没有啥事儿,就是赖着不肯走,盘桓了一个下午,似乎又有要留下了吃晚饭的意思。   权势熏天、富贵无极的建德王府,留人吃顿饭实在是小意思。公主百无聊赖地呆在孙侧妃院子里,与正侧两位嫂嫂以逗弄小婴儿为乐。眼看夕阳西下,秋风一吹拂,落叶带着阳光的金色,销熔一般化作橙红色落下地面,而一丝丝/诱人的香味仿佛在落叶间穿梭,从后院飘到前院。   “咦,这是什么味道?”   王妃庾氏正要命人去看一看,永康公主已经活泼泼站了起来,笑道:“嫂子煮好吃的,居然不让我知道。不行,我要亲自去瞧瞧,谁藏了这么香的肉准备独吞。”提了提裙角,径自往后院而去。   这位公主在朝时就以大胆妄为著称,王妃也不便拦她,只是单独与孙侧妃在一起,她觉得十分不舒服,便也起身道:“这是孙侧妃的院子,怎么是我隐瞒呢?我也陪公主去瞧瞧吧。”   沈沅今日不用带孩子,正在厨房里忙得一头汗。她吃了那么久的鲫鱼汤和猪肘子汤,早吃得想吐了。今日得到这件颁赐,让她对皇甫道知的印象都转好了几分。不过,按正宗的胡炮肉烧法,确实有些腥膻。她向厨房的老妈子要了些东西,正在认真改进这道菜品呢。   “猪肚没有用盐和面粉搓一搓,所以那股味道没有去掉。现在也没法补救,只能撕掉里头的膜,多加料酒和葱,重新煮掉异味了。”她和厨房的老妈子聊着天,相处很愉快,所以要点佐料啥的都很方便。肉再蒸一蒸,垫上些葱段,也能去去膻气。“只是总不如刚烤出来那般嫩了。”她最后总结道。   不再腥膻的胡炮肉,剩余的都是鲜香味,永康公主不由有些忍不住,等沈沅高高兴兴捧着她改良过的胡炮肉出来,便一嗓子喊道:“原来你会做菜!既然知道法门,不妨再做一道胡炮肉试试!”   沈沅本准备好好躲回房间享受她的美餐,冷不丁被人一嗓子,吓了一大跳。又闻还要她烧肉,脸立刻挂下来:什么富贵已极!奶奶的建德王还真会精打细算,请了她一个乳母,又叫烹茶,又叫擦器皿,又叫伺候书房,现在还要叫她下厨!给几份薪俸啊!   腹诽归腹诽,这些富贵皇族,都是只手遮天的,她一条小命,就和那些在战场浴血奋战的男人们一样,都不值钱,都可以在他们动动小指头之间,就灰飞烟灭了。   一头晦气的沈沅,只好哀怨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肉,满不情愿地放了下来,重新洗手挽袖,从处理生猪肚开始,重新炮制胡炮肉。   本来借口处理国事的皇甫道知,架不住妹妹遣人三请四催,只好又一次来到孙侧妃的院子,食案上摆着一盘切得均匀细薄的肉片,带着浓郁的胡地香料味和淡淡的熏烤香气,入口时,猪肉柔滑如酥,裹着浓郁鲜味的浆汁,在舌尖上打着转儿。皇甫道知颇觉诧异,问道:“原来那厨子长进这么快?”   “不是。”王妃庾氏说话依旧淡淡的,“换了个厨子。原来那个,妾也为他讨个情吧,放出去也就是了,毕竟他们就是这么烧的,哪晓得我们这里的口味呢?”   皇甫道知无言无语地吃着肉,听着妹妹永康公主欢声笑语的评价,食毕,借口要回书房忙事,拔脚又走了。   晚上,送走了永康公主和王妃庾氏两尊菩萨的孙侧妃,冷着脸把刚刚吃了一口回锅的胡炮肉的沈沅叫过来训道:“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请你自己搞清楚了!别着望着弄些小巧,能巴结上主子们!别忘了,万般珍重,也没有我这里的世子珍重!而世子么……”   她自信地冷笑:世子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虽然不是正妃,但因为这层,未必不比王妃庾氏高贵!   沈沅默默地听她长篇大论的训斥,还是最后小世子肚子饿的哭声解救了她。半个时辰后,喂饱了小世子的沈沅,拖着酸痛的手脚回到自己的屋子准备吃些肉再回去伺候小世子睡觉。没想到她的食案上摆着一碗肘子汤,一碗鲫鱼汤,没加盐。   “我的胡炮肉呢?”   “啊。”和她住一起的小丫鬟无所谓地说,“上头吩咐了,你不能吃这些发物,对小世子不好。肉腥气,已经倒了喂狗了。”   沈沅气得想打人,但最终只能暗暗捶了几下被子,发泄掉自己的坏脾气。      ☆、第21章 撞木钟 不满意自己男人的永康公主,三天两头过府蹭饭。皇甫道知虽然疼爱妹妹,架不住事务繁忙,只能把她丢在自己的妻妾那里。好在公主并不求阿兄的陪伴,和嫂嫂聊天,陪侄儿玩耍,再尝尝沈沅做的各式菜,她就很满足了。   沈沅月子里养出来的那些小肉肉,在建德王世子和永康公主的双重折腾下,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以至于这日她强睁着困乏的双眼,喂完皇甫兖之后又一头扎进厨房,端出两盘肉菜后,几乎站着都能睡着了。   永康公主伸筷搛起一块甜脆脯腊,尝了尝赞道:“脆如凌雪,鲜甜上口。好!”又搛起一块酿炙颈脔,又赞:“肥嫩鲜甜,含浆滑美。好!”随后看着沈沅道:“你原来是厨娘么?”   沈沅正在打哈欠,实在压制不住,只能掩着口打完再说:“不是。我阿父杀猪,下水和没卖完的肉都是我整治。”   “入厨也是要天分才学的。”永康公主笑道,转头对孙侧妃说:“乳母哪里没有!这个厨娘着实难得。你要舍得割爱,我叫阿兄给阿兖找个更好的乳母,你把这个沈女郎送给我罢。你可愿意?”   孙侧妃呆了一呆,赔笑道:“公主说笑了。公主看上她,妾哪敢不舍得,不仅不敢,而且还要为这个小娘子道声‘万幸’呢!能去公主的府上,啧啧……只是——”她故意停了停表示犹疑:“只是这个小娘是大王钦点的。公主要么还是找大王去要?”   “去要就去要!”永康公主性格伉爽,也不问问沈沅的意思,翩然就往哥哥的书房走去。   沈沅只觉得憋屈,过了一会儿,果然皇甫道知那里派人叫她过去,她打定了主意,一步一步慢慢朝建德王的书房走去。   皇甫道知给永康公主吵得头疼,暗叹声气,看了看自己案上堆得高高的尺牍。好容易外头传话说沈沅来了,他才说:“你亲自问她吧,她若肯到公主府下厨,我不介意。”   他停着笔,直视着进来的小娘子。下人着的青莲色襦衫,靛蓝色长裙,穿在她身上恰恰好,不违和。睡眠不足的惫懒神色,不肯巴结的冷漠表情,圆溜溜的眼睛垂视着地面,倒是瘦了些,两腮也少些第一次见时的粉红。她若放在自己的姬妾里面,立马会被比得渣都不剩。可是虽然不够艳美,却有属于蓬门碧玉的憨态,清风似的叫人一见忘忧。   永康公主已经开始劝说了:“我也知道你和小世子有了感情,不过,去我那儿我一定不亏待你。我阿兄府上有的东西,我也都有。你只管放宽心……”   沈沅突然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永康公主被这个问题问愣住了,过了一会儿笑道:“我那里那么好,你回家,你家里也有那么好?”   沈沅看看面前这位艳丽的人儿,永康公主今日换穿了一身翠色,锦缎的襦裙,轻绡的披帛,盘金画彩,繁复纷呈。沈沅正在想着怎么回话,突然就听见公主爽朗的笑声:“好吧。你想回去,反正秣陵也不远,什么时候我不想吃肉了,你就回去两天看看也无妨。”   不管公主府是好是坏,沈沅觉得能够放她回家,能够不让她担惊受怕,就是好的。她正准备答应,突然门外传来急急的步伐声,似是老远就在大声汇报:“军情急报!”   皇甫道知色变,手在空中一按,制止了面前两个女人的话头,短促地说:“别吵。叫来人进来。”   进来的人气喘吁吁,急急说:“大王,刚送到的急奏,按大王的吩咐,直接到府中,请大王阅看。”   皇甫道知顾不得身后的两个女郎,伸手接过奏报。看了几行,他的脸就揪成一团,眉间深壑顿显,立时不见方才的优雅从容,美人一般的俊秀也变作那时骑在马上的肃杀。他似乎急迫想说话,也不管屋子里坐的是谁,自己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看来,要调集主力前往江陵才是!”   沈沅心一跳,眨着眼睛忍了一会儿,见皇甫道知神色焦灼,握着奏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由小声道:“我郎君——杨寄……算不算在主力里?……”   皇甫道知蓦然回头,怒道:“你郎君是什么名牌上的人?我的调兵,有你一个奴婢插嘴的份儿么?!”   他似乎才发现书房里还坐着永康公主,不耐烦地挥手道:“你们的事以后再说吧。阿婵先回你的公主府,底下事情多,不要来烦我。”   沈沅跟在公主身后,匆匆退出了皇甫道知的书房。永康公主似乎并不觉得焦急,依然没心没肺的:“多大个事!把几路人马调集到江陵应战不就是了。建邺的军伍,也是很灵的,怕他乳臭未干的江陵王作甚?”   沈沅心事沉沉,突然抬头道:“公主,我不想去您府上了。”   永康公主诧异地回头,沈沅神色坚毅,带着些寻常女子所缺少的勇敢之态。   沈沅此举,自然是带着私心。沈山和杨寄所在行伍,都隶属朝廷军队,现在也不知开拔到哪里。她小小女子,除了担忧,似乎也别无他法。但是面前就是好粗的一条大腿——皇甫道知掌管国家权柄,打仗的事宜全部由他在指挥,如果他能开一开尊口,许能保住沈山和杨寄的性命?   她安安分分呆在王府,继续哺喂小世子,好容易盼到皇甫道知又来到孙侧妃那里。   “大王,都好几天没来了……”孙侧妃简直是戏班子出身的,那张脸都不用抹一抹,就把孤傲变作了温软,直接委屈化了人心,那眼睛里汪着泪花,随着睫毛的一扇一扇而一闪一闪的。皇甫道知大约心情还不怎么好,敷衍地抚慰了两句:“这阵子太忙,也没这个心情。我今天是来瞧瞧阿兖的。”撇开孙侧妃,直接瞧着沈沅怀里的小世子。   小世子刚刚睡了一个好觉,睁开眼睛玩得开心,见到父亲就咂咂嘴,小手到处乱舞,看着爱煞人。皇甫道知露了一个久违的笑容,探头过去逗弄孩子,鼻端是沈沅身上淡淡的桂花香,让他不由撩了撩眼皮瞥了沈沅一眼。   他还真是一笑黄河清。沈沅感觉他有越靠越近的趋势,不由把脑袋后仰了些,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果然,皇甫道知似乎有些着恼的模样,眸子里和煦的光冻住了似的,变得犀利多了。   皇甫道知背着手,离开沈沅身边。孙侧妃本来正看着心里泛酸,见男人又回来了,赶紧笑吟吟迎上去,体贴地说:“大王,妾看您心烦,自也心疼。不过,大王是得民心的人,上苍自然知道。大王还当保重自己个儿的身子,才有精力忙那许多事务。妾虽不才,愿意伺候好大王。大王今日想吃什么?妾吩咐人去做。”   皇甫道知沉吟了片刻,说:“就上次那个胡炮肉吧,后来换的厨子做的倒还入味。”   孙侧妃笑道:“若说这个厨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王猜猜是谁?”   皇甫道知本不耐烦女人家这些磨蹭,但目光扫视,正好看见沈沅面颊微红,他就是笑,也多是冷笑,勾了勾唇角,努了努嘴:“她?”   孙侧妃点头:“大王真是睿智英察!——沈沅,把世子交给其他保姆,你快下厨给大王做胡炮肉去。”   猜中个答案就算“睿智英察”?沈沅觉得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还真是真理。不过她先时被皇甫道知的冷眼看得心里发毛,此刻也想讨好,听见皇甫道知“唔”了一声,便笑道:“是,我这就去做。”   皇甫道知举箸食肉,沈沅悄悄在旁边看,大气都不敢出——有求于人么,难免心慌。好在皇甫道知吃了几口,虽无表情,还是漫漠地点了头。孙侧妃和沈沅一齐松了口气。孙侧妃递手巾过去,笑微微说:“大王多吃些。”   皇甫道知擦了擦嘴角,突然说:“三处叛乱,两处已经平靖。江陵王道延,这次铁了心地跟我对着干。不好好抽他一顿,我都对不起先帝。好在这两日建邺的各路都赶往江陵包抄,那竖子定无回天之力。”   沈沅抬起头,突然插嘴道:“大王,我阿兄沈山和夫君杨寄,都在打仗的队伍中。可否……可否……”她蓦地开口求人,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愿意就此怯场,一抬眼睛努力直视建德王皇甫道知的脸:“可否请大王容情,让他们俩不要去最危险的地方?”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婢子的女儿,自从出生,还没有见过阿父……请大王垂怜。”   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谦卑自称。皇甫道知的眼睛眯了眯,似乎感觉到了满足和得意。   皇甫道知回到书房,看着军报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随即扯过一张纸,笔走龙蛇,写下了沈山和杨寄两个人的名字,交给门口的心腹:“这张纸,送尚书省发到巴陵刺史陈乔之那里。上面两个人……发到前锋队伍里。命荆州督陶孝泉计定疑兵,引贼子皇甫道延入瓮。”      ☆、第22章 成神 前线的战况怎么样,沈沅心里焦急,却无从得知,眼见就要过年了,她对家人——特别是只养育了两个月的小女儿——思念不已。怀里的小世子皇甫兖都已经快六个月了,能够直直地坐在软榻上拿东西玩耍,想来阿盼也是一样的吧?   她鼓足勇气请求孙侧妃让她回去看望家人,孙侧妃眼睛一瞪:“你回去,世子吃什么?”   沈沅急了:“我不是王府的家下奴婢,没有卖身契!怎么的就不能回去看看?世子是侧妃的孩子,侧妃知道疼爱,那我的孩子我就不需要疼爱了吗?”   她话音未落,脸颊上就狠狠一痛,眼前金花乱溅。反应过来回头,正好看见几个丫鬟握着孙侧妃的手又是揉又是吹,还有会拍的,在哪儿一副紧张的神色:“王妃仔细手疼,要教训个下人蹄子,让奴婢来便是……”   孙侧妃恨恨道:“不知进退的东西,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亏我平日对你这么照顾!”骂了一通犹不解气,想了想道:“送到司阍的人那里杖责二十罢,小惩大诫,别伤到不能给世子喂奶就行。”   沈沅委屈是委屈得要死,但是她的脾气是倔强不服输一路的,在家的“悍”名也不是白来的,咬着嘴唇也不求饶,任凭几个狐假虎威的丫鬟推搡着她往前去。   到了角门边,几个丫鬟叽叽喳喳说着孙侧妃的命令,王府司阍——也就是看门的——忖了忖,道:“这里离大王的书房那么近,万一叫嚷起来不是惹大王不痛快?”孙侧妃那里的大丫鬟平素跋扈惯了,冷笑道:“怎么,孙侧妃的话你也敢不遵了?”   司阍无奈,慢吞吞去寻打人用的黄荆条,找了半日,门口又“咚咚咚”擂鼓般响了起来,司阍丢下刚找着的黄荆条,开了门接过一封插着鸟羽的信笺,对那几个丫鬟道:“是紧急的军报!大王说虽然预备过年,但江陵地方不平靖,有事直接发府里处置。谁耽误了谁死。”   大家自然知道利害,瞪着眼睛瞧着司阍的匆匆往建德王书房而去。   没多久,司阍又回来,脸上仿佛带着红光。孙侧妃那里的丫头催道:“好了,这会子没事了,侧妃的命令你还听不听?”   司阍笑道:“侧妃命令诚然重要,但大王的命令更要紧不是?刚刚大王吩咐,带沈娘子到书房去。”   沈沅不知有没有逃过一劫,也来不及多想,又被司阍往皇甫道知的书房里带。此刻已经是冬日,一进门,便感觉房屋里温暖如春,皇甫道知着一身棠紫色外袍,散着衣带,露出里头雪白的中单,脸上的笑意异常明显,连那冷峻如刀刻的颌骨都显得柔和了。他坐在熏笼边,一手执着那封贴着鸟羽的书信,一手握着酒盅,抬头对沈沅冁然一笑:“这一场仗,我们大捷!”   沈沅眨巴着眼睛,有些不知所以然。皇甫道知招手道:“听门上说,你犯了错,孙妃要责打你?不过眼看要过年,今日又有打仗胜利的喜报,何必弄得哭哭啼啼的大家不高兴?过来给我捶捶腿——我等这封军报等得腿都坐麻了。”   毕竟他一言为自己解困,沈沅心里有再多别扭,还是努力压下去了,勉强地来到皇甫道知身边,立刻闻到甜辛的酒气。他散开一直跪坐的双腿,箕坐在她面前,中单下露出黛绿的薄绸裤子,袜子上绣着蟠龙的图案,整理得一丝不乱。沈沅并不会给人捶腿,一下轻一下重,也不知被捶的人舒服不舒服,但皇甫道知一句话不说,只定定地瞧着这个花朵儿般的小妇人。   前几回见她,只觉得她相貌寻常,不及府中姬妾太多。此刻,她脸颊上红了一片,隐隐还能看见凸起的指痕,眼圈也是红的,大约是委屈的,耳朵也是红的,大约是愤怒的,因而显得额头如满月一般圆润,下颌如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洁,微微嘟起的嘴唇细润得仿佛流出水光,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被浓密而低垂的睫毛覆盖着,惹得他不由猜想:那眸子中是不是也满溢着水光?是不是饱含着委屈?是不是像她此时的小模样一样让人垂怜亲爱?   天下只要他想要的女人都是他的。   皇甫道知带着微醺的酒意,尤其觉得女人耐看。他忍不住就伸手过去,钳住沈沅的下巴往面前拖。   沈沅吃痛,更是吃惊,抬眼惊惶地看着皇甫道知的神色,随后就是剧烈地挣扎:“大王!我是有男人的!”   “今日你运气好,我不嫌你了。”   皮可真厚!沈沅狠狠把他一推,起身想逃。衣袖却被牵住了,随即身不由己地被他一扯,跌在他的身上。皇甫道知的声音突然像以往一样沉郁而冰冷:“你别给脸不要脸!这会儿别说孙妃给你的二十杖,我就是活活打死你,你也只有认命!”   沈沅被他不由分说地裹住,用尽力气也挣不开,他的威胁似乎对她没什么用,因为她旋即一低头,狠狠一口咬在皇甫道知胳膊内侧的肉上。   趁他因痛分神的瞬间,沈沅飞逃到不会被他拦住的博古架边,喘着气道:“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嫁过人了,心里只有自己的夫君。你放过我吧!”   皇甫道知反倒呵呵笑了,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双臂环着胸脯说:“这倒是许久没见的笑话场面了。三个藩王千军万马的叛军,我也能平定,倒平定不了你这一个小小的妇人?!本来你做下丑事,而且王府派去你家下定的人都说你风评不好,是里巷间出了名的泼悍女郎,我也不稀罕你。但现在,我倒就喜欢挑战,想看看到底有多泼,多不知羞。是不是像我厩里那匹柔然宝马一样,要骑上去拿鞭子抽到皮破血流才能乖乖驯服?”   他一撩衣摆,笃定地一步一步逼了过来,沈沅颇有肝胆俱裂的恐惧感,但是也恰是此时,人最为勇敢,她一步都没有后退,一点都没有怯场,反而是一把抓起博古架上一座青铜小鼎,沉甸甸的家伙还挺趁手。沈沅怒喝道:“今天你要敢过来侵犯我,不是你死在这鼎下,就是我死在这鼎下!”   自来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沈沅的话果然有些力量,皇甫道知顿了顿步子,但忖度明白过来便又恼怒了,冷笑道:“胆子挺肥!你不怕死不要紧,你全家也都不怕死?你那个在战场上的夫君——叫什么来着,马上随着大队伍凯旋归朝,只消我一句话,他立刻可以灰飞烟灭!”   沈沅流着泪,却毫不屈服:“他若已经死了,我就陪他去死,我一百个愿意!他若还没有死,他肯定也不怕为我去死!我郎君杨寄,就是这样的英雄!”她的手抬了抬,把那沉重的铜鼎举过头顶,牢牢盯着皇甫道知的动向,似乎随时准备把鼎砸下来,真个一副视死如归的样貌。   皇甫道知勾起一边嘴角的薄唇突然抿紧了,蠢蠢欲动的身形也停了下来,他如往常遇到烦难事时那样半仰起头来,眯缝着眼睛盯着沈沅,目光有些失焦,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沈沅浑身都绷紧了,却见皇甫道知慢慢松懈下来,低了头缓缓地整理自己的袖子和衣襟,最后问:“你郎君,秣陵人?”   “是!”   皇甫道知慢慢回到熏笼前,一丝不苟地席地坐下,端起案上的酒盅,自斟自饮了一杯,酒香袅袅地在他身边散开。他点点头说:“孤好像有些头晕,不知是不是中酒。你到厨下,叫他们赶紧熬几碗醒酒汤来。”   沈沅怕他使诈,半晌一动不动,直到见皇甫道知半闭着双目,低头以手支额,似乎不胜疲乏的样子,才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退到门口,又迅速打开门,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大概也没有为他要什么醒酒汤。皇甫道知演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唤自己贴身伺候的人过来,吩咐道:“赶紧去孙侧妃那里,吩咐一声:沈氏,是有功之人的妻室,不可慢待凌虐。快!”   他低头,重新拿起那张报捷的军书,防蛀的黄檗纸上贴着三根黑白相间的鸟羽,朱丝栏里头密密麻麻写着前方的军情:   江陵战况,胜少败多,而到最后,在九曲回肠般的荆江边,小支打头的前锋队伍遭遇江陵王皇甫道延的大军。背江面敌,以一敌百,谁都认为当是死路。   奏报上以极其惊诧和景仰的语气,写着普通军士杨寄,愤然出列,带着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御敌——敌人六千!这样敌我悬殊之战战况的惨烈,皇甫道知只能在脑中想象,但是神奇的是,打到最后,江陵王的大军溃不成军,又遭朝中平叛军队奇袭增援,江陵六千人竟全军覆没!那位写奏报的幕僚,似乎是遏制不住心中的激越,四六文赋信笔而来,赞杨寄神勇,赞皇朝天道不可违错。   杨寄,这个名字,虽则曾经入耳,却没有被建德王记住。   而今,这个名字,被赋以战神之望,已在荆汉广袤的地方,传为一个奇迹,连建德王都如雷贯耳。      ☆、第23章 从军行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回到杨寄离开秣陵时。   话说杨寄当时虽然满腹心事,但既然入了伍,还是不得不随着大队伍往前线开进。   他一个无名小卒,根本无权决定自己要去哪里,这条小命,就和无根的飘萍一样,飘到哪儿算哪儿,若是飘到血与火之地,也只好望着老天爷叹口气,准备踏入轮回,十八年后再做一条好汉了。   白天是行军,跑得两条腿都要断掉,眼巴巴看着军官们都有马骑,或有车乘,他们只能靠穿着草鞋的双脚一步步度量行程,军饷发的有一日没一日,肚子填不饱的时候远比填饱的时候多。天气往初冬过,人,又是往北方走,入了荆楚之地,寒气尤其重,晚上休息的帐篷直接搭在泥地上,半夜里感觉和躺在湿哒哒的冰雪上一般无二。   “老弟,也是秣陵人?”   营帐里,大家努力地挤紧了互相取暖,但毕竟是一群大男人,挨挨蹭蹭的各个都觉得心里有些不适应,所以彼此搭话聊天,缓解这样尴尬的气氛。   回应的人道:“可不是。在家好好的,祸从天上降!”几个人一起叹息,盯着帐篷顶,仿佛能顺着这黑黝黝的油布看到外头高远的星星。   “欸,你说,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啊?听说对付颍川王和河间王的两路都胜了,活命的机会要大些吧?”   “不知道啊……”又是一阵沉默。   只好自我解嘲:“胜了也未必活得下来。我看我们一路往西边北边走,大概是对付江陵王去了。”   谈了一会儿形势,都觉得心寒,既然无法面对,干脆就选择忽视,几个人又接着谈起各自的家庭来。“老婆,带俩小子。”角落里的那位说,“我死了,她肯定守不住,家里穷,只能改嫁。我那俩小子,只能做人家的儿子。”   “这年头,生儿子不如生闺女。”有一个说,“儿子就算养大了,天知道什么时候就像我们似的,走这倒头的霉运路。”   有人捅了捅杨寄:“小伙儿,你年纪轻,娶媳妇了没?”   杨寄双手当枕头垫着头,笑着说:“娶了。我媳妇出了名的漂亮能干!”   “有孩子了不?”   “有。”杨寄接下来不知怎么回答了,因为人家问的是“小子还是闺女”。他讪讪地叹口气,说:“不知道啊,出发前一天才肚子疼要生,不知道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一见。”   旁人安抚他:“你一看就是福相,一定能回家陪老婆孩子!”   第二日,全军在一个镇子上休整。这个镇子也不知道名字,荒凉得很,茅屋瓦房里都少见人影子,中心才有几家大户,门紧闭着,似乎怕这些兵油子过来骚扰。   大家伙儿原本也都是普通百姓,军队抢夺劫掠的恶习都没有形成,但是肚子饿啊,免不了三三两两出去寻吃的,结果呢,给钱,人家嫌少,讨要,人家不大乐意给,一来二去,结了不少梁子。   在军中任参事的王谧这段日子也累得脸色焦黄,偏生处理营中琐事的任务都是他的。才在临时收拾下的驿亭住下,告状的人就来了,而且毫不客气:“王参事!不才也算本镇乡绅,曾做过两年县令。虽然知道时事艰难,但是大家都是陛下的子民,你这里不管也不大好吧?”然后就是报出一堆事情,无外乎饿昏了的士兵骚扰店铺,强买吃食,甚至与镇民斗殴——也都是为了吃的。   王谧赔笑道:“我也管的,但是太难。如今国库里存粮有限,陛下下旨,也要各郡县里自筹劳军的粮饷。过了几处了,大家都不宽裕,可我这里是等着退叛军的人,若是饿狠了,哪有力气打仗杀敌?你担待担待,过了这段时候,我上书给陛下,请陛下蠲免钱粮赋税,与民生息便是。”   来人冷笑道:“虽然过了秋收,但实际我晓得的,连着打了两年仗了,我们这里谁还有心思耕种?收成交了赋税,剩余的未必抵得过一家子温饱,年后三四月间,恰恰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还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王谧听着不快,脸色也冷了下来:“叫苦谁不会叫苦?我的兵就不是人?不需要粮食度日的?眼下国难当头,你还是当过官的人,怎么不晓得体谅?”   那人说到这茬儿,却有些欲言又止,听王谧又道:“你这里算好了,离江陵还老远,真个那些兵家必争之地,百姓才更苦。江陵王坚壁清野,下头谁日子好过?我们的人已经饿得蝗虫似的,再行一段路,只怕要倒啃回来,没了我的约束,你再试试看。”   逃兵更是刁悍,王谧这话里有赤_裸裸的威胁之意,来人怔了怔,松了些口:“叫我们劳军发饷,也不现实,这样吧,我召集镇上有余粮的人家,能捐助就捐助些个吧。”   王谧撑着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拱拱手把来人送走。随即,便是轮到他愁眉苦脸了:军队里最怕的就是乱,可是人肚子饿时,什么礼义廉耻都顾不得的。前次他也随军打仗,虽是管的后备粮草,但是也是眼睁睁看着两方的兵卒,哪还管是哪个大王手下的,见到吃喝的就眼睛发绿,活像饿狼似的——打仗打到最后,就是混战,而这些人,原本谁不是大楚的臣民,谁不是好好在家过好小日子的!   而这次的仗,江陵王倚仗的就是荆楚地方的富庶,大军后备粮秣足够,军纪严明,上场就是严阵以待、叫人怯懦的模样,才能连战连捷。所以,他这里也得先严明军纪,该打该杀的不能客气,用点血淋淋的教训,杀鸡儆猴总有点效果,强过到时候打的是乱阵。   王谧脸上露出点杀气,穿上自己的铠甲,对身边几个亲卫道:“走,街上转一转,遇到过分的——就处置!”   果不其然,一出门,一家汤饼铺子就打成一团。王谧问清情况,不过是一名士兵要赊账吃汤饼,店主小本生意,先还忍了,见这兵油子一坐下来吃了四碗还意犹未尽,见到路过的同袍还要招呼进来一起享用。这地方也是民风颇为彪悍的,店家当即叫来家中兄弟,抄家伙就是干一场的气势。   王谧怒道:“这是反了!拿下!”唯恐威慑力不足,想了想喝叫亲兵把犯事的三名士兵当街剥了衣服,拿马鞭子抽得一身血,以示儆诫,也是对本镇居民的抚慰。   处置完一件,王谧叹口气朝前走,果然一路基本没闲着,打人都打得手软。倒是黄昏时路过一家大酒家时,里面热闹而和谐。王谧和从人踏进去,里头阁子里传来高亢的声音:“卢!一定是个卢!”……   原来在赌樗蒱。   王谧想走,心又有点痒痒,回身问跑堂的:“是本地人在赌?”   跑堂的大约也听得心痒,笑道:“有本地的,也有刚驻扎的军爷。其中有个玩得特好,十赌九赢,又不要钱,装了一褡裢的干粮路菜,真是!”   王谧揣测着,忍不住说声:“我去瞧瞧。”便拔脚进去了。   果然是杨寄,大冷的天,满头亮晶晶的汗水,一脸热烈的笑容,揎臂捋袖,把摇杯甩得哗哗响,一只脚踩在小胡床上,嗓门也最大:“我开啦啊!要是个卢,再加三斤胡饼!”   旁边士兵打扮的便跟着起哄,大声呼卢。樗蒱骰子撞击摇杯的声音骤然停了,若干颗脑袋凑过去,然后兴奋尖叫的有之,垂头丧气的有之,种种样子都出了。输的人不甘心啊,一拍桌子道:“你耍千!”   杨寄放下踩在胡床上的脚,挑着眉睥睨着面前说话的人:“输了就输了,东拉西扯的干什么?我要耍千,你不当场摁住我的手?”他似乎是有点愤怒,眉毛挑得更高,嘴角却下撇着,摁着桌子道:“老子玩樗蒱时,你还不知道在哪旮旯里倒着。老子玩的就是能耐,你要不服气,咱们今日来赌点狠的!”他“啪叽”从腰里抽出一把匕首,用力拍在桌子上,脸不改色目不斜视:“咱就摇一局,谁的采头不好,谁剁一根指头!”   那位虽然看来也是个混混儿出身,但是立时怂了,嘟嘟囔囔着,但凡有人嬉笑着来拉他赌,却也缩了手不肯。   王谧觉得好笑,“呵呵”刚出一声,里头齐刷刷的目光就投了过来。那个不服气的混混儿,带头连滚带爬扑过来:“使君看看,这是坑人啊!”   王谧未脱官服,此时倒是有点尴尬,正想着军中赌博,怎么的都不能不处分,忖度着怎么处置杨寄这小子才是。没成想他这里还没想完,里面谁喊了起来:“啊!老虎!老虎!”   里头灯烛不甚明亮,外头夕照淡淡的橙色光,偏斜着洒在窗边杨寄的侧身,照得他半身金黄,一身威仪,如一头猛虎缭绕在雾气里。王谧觉得眼睛一花,怔忪间又听叫的那人陪笑:“啊啊,眼花了,眼花了,原是杨兄弟。”杨寄亦笑眯眯啐道:“胡扯什么!”王谧不知怎么,心跳得异常,也无心整顿惩治,呵斥了两句便离开了。   杨寄窃喜,等王谧等人走了,和兄弟们高高兴兴提溜着一大包吃食,回营盘享用去了。      ☆、第24章 白虎兆 一场豪赌,几天的饭食都有了。杨寄和一个营帐里的同袍兄弟高兴得紧。   上头长官刚下了严命,全军再休整一日,不许外出骚扰民人,违者鞭杖重责,屡犯者处斩。他们不敢冒风头犯事儿,反正大老爷们窝在一起,也不愁没有话题。   自然是先聊女人,荤的素的不忌,说得几个还未娶亲的口水“滴答滴答”地流。然后是大老爷们显示自己的威风:“小伙子,告诉你个实诚话,女人不打,扫帚顶倒竖,管叫你头疼!所以,别心疼她床上哼哼唧唧、软乎乎地会逗你开心、让你出火,该像爷们时就要像爷们!”然后捅了杨寄一下:“哎,你们家那小娘子,脾气好不好?”   杨寄老老实实说:“脾气不好,只有我挨她打的份儿。”   马上四周传来嗤笑声:“看你人模狗样的,今儿赌场里挺会装相假威风!昨日还哄着我们把你当老虎吓唬上头当官的。你回家被婆娘打?”   杨寄耸耸肩:“没办法啊,见着她就怕。我若是老虎,她就是雌老虎。”   “大男人家怎么能怕老婆?”   杨寄笑道:“怕老婆挺好啊,她实心实意疼我,一心向着我,还给我生娃。只要这雌老虎不发威,我小日子过得舒坦着呢!”众人嗤之以鼻,觉得男人做到这份儿,实在是丢人。   然后又聊其他,赌博啊、挣钱啊、混日子啊,都是黄连树下吹喇叭——苦中作乐。杨寄却因刚刚聊起的话题,脑海中倏然出现沈沅圆圆脸蛋和圆圆眼睛,手里念着她圆圆胸脯和圆圆屁股那柔软的感觉,浑身都燥热起来。   宁可有其他事情忙着,好摆脱这难熬的相思!   然后,果然报应来了。一个传话的亲兵特意到他们帐门口,踢了一脚竹子支架,说:“杨寄在不在里面?王参事请你过去说话。”   上回当街打了几个抢食打架的,杨寄也不免像看了杀鸡景象的猴子,浑身一激灵,紧步出去,陪着笑问:“好事坏事啊?”   那亲兵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反正王参事看见你赌博了,是好事坏事我就不知道了。没闹人命,没犯屡次,大不了一顿打呗。”   妈的,又不打你身上!站着说话不腰疼!杨寄腹诽着,保持着笑嘻嘻的表情,跟着亲兵往王谧的营帐去,心里暗暗想,反正王谧也找他赌过樗蒱,他实在要对自己心黑,自己就把他那时假公济私找他赌博的丑事也抖出来。哼,看谁怕谁!   他一如既往地吊儿郎当模样,嬉皮笑脸走进王谧的军帐。王谧手上是一叠账簿子,皱着眉核对着,见杨寄来了,点点手说:“杨寄,你能不能找这里的有钱士绅赌一赌,挣点军饷?”   合着还是找自己赌博来了?   杨寄心头大喜,立刻把身条捋直了说:“好咧!这是我的长项,愿意为使君效忠效死!”   王谧皱着眉的样子没变化,自己喃喃道:“但不知谁家爱赌……”   杨寄这才觉出其中的不对劲来:敢情朝廷不发饷了?还得军营里自筹?自筹也就罢了,赌博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可以用?他小心翼翼问:“使君,赌是可以。但是赌场是没有常胜将军的,我自诩赌技不错,但是也不敢保证每赌每赢。再者,使君拿什么当赌注呢?”他突然一吓的样子:“不会拿我杨寄的小命儿吧?”   王谧本就是急得没法子才想了这样的馊主意,此刻苦笑道:“拿你的命也没有人要啊!”   杨寄嘬牙花子想了想,问:“那么原本我们的粮饷该怎么来呢?”   王谧道:“我也不瞒你。朝廷没钱,国库里近乎是空的。去岁建德王入京后,想到废帝‘元凶’最后就是死在城中无粮草这样的情况,所以石头城和建邺,乃至秣陵都备了足够的粮草,不大肯拿出来给我们。”   “那我们喝西北风啊?”杨寄目瞪口呆。   王谧欲言又止,好半天终于说:“你们都是好老百姓出身,不懂行伍里这些脏事。唉,我如今负责筹饷,上头逼催也紧,我这里一个头两个大,真正是病急乱投医了。”   杨寄忖度片刻说:“使君,我那天去赌樗蒱,听他们吹牛扯淡,也提到镇上颇有几户殷实人家,问他们借些来得及?”   王谧道:“已经下了钧命,请他们乐捐粮饷。但坏就坏在这个‘乐’字上,这两天,统共扛过来三袋籼米三袋黄米,另有少量豆子。我们这里三千余人,一人分几粒?越是富裕,越是抠门!”   杨寄笑道:“要逼他们出血,我有法子,管教自己个儿一文钱都不输。只是,要劳动使君手腕出出力。”   他的主意蔫儿坏蔫儿坏的。   晚间,王谧在营帐中摆下酒宴,邀请镇上士绅和殷实的富户过来喝酒。   大家虽知是鸿门宴,但是人家有兵,不敷衍敷衍也不像话,个个客客气气地来了。王谧笑呵呵命手下亲兵给大家都满上酒,自己举杯道:“诸位,大家也知道,如今国难当头,叛党声势浩大,我们为国效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手下这些兵,是连命都敢出的。诸位也有报国的志向,只是不知报国的法子。在下今日觍颜,请各位手头紧一紧,捐输些粮食给这些为国卖命的士兵。”   这些富人们互相使使眼色,只是嘿然而已,捧着酒杯触一触唇,喝都不喝上一口。   王谧有心理准备,对一旁道:“杨寄,把东西搬上来。”   杨寄带着几个小兵,哼哧哼哧搬上来一堆东西,大家一看,是十数块匾额,上头还是光板儿。王谧指了指匾额说:“现在国帑里紧巴,我王谧纵使破家报国,所得也有限。所以,只能先送匾额给劳军多的门户,也算是王谧个人的一点心意。”他挽起袖子,在一块空匾额上题写了四个字:““乐善好施”。又说:“诸位把这匾挂在门上,众人便都知道这是乐于捐输,乐于报国的好人家。我手下的兵卒要是抢了,一律重处。王谧决不食言!”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着都觉得这里头有陷阱。   王谧又道:“当然,捐输是自愿的事,不好强逼。其他的,我也有赠匾。”他抬抬下巴,示意杨寄再捧出一块空匾额,大笔一挥,写下“为富不仁”四字,丢了笔,环视四周,朗朗笑道:“某虽不才,这笔字幸得琅琊王氏指点,也算有三分风骨。谁要不挂,便是与我王谧过不去了。”   大家这算是明白了,敢情换了个文雅的法子来威逼利诱啊!有胆小不敢和官军作对的,乖乖在捐输簿子上写了大数额,也有不怕事的,搓搓手道:“使君!世事艰难,你懂的……”   王谧一一笑道:“都懂,都懂!不敢强制各位,各凭自愿。”举杯饮尽了酒,便道送客。   接下来几日,还叫士兵们休沐。王谧骑着高头大马,在镇子上巡逻。有几个兵丁抬手拍门,门上“乐善好施”四个字极其显眼。王谧脸色一沉:“这也敢扰动?拿下重责!”   又走过一家,大门洞开,门楣上孤零零挂着“为富不仁”,进进出出都是穿着士卒衣服的人,扛着大包小包眉花眼笑。杨寄在门上招呼:“为富不仁啊!大家随意拿就是。”里头人呼天抢地扑到王谧面前来喊冤。王谧看了看杨寄,故意冷了脸道:“这是干什么?虽说是为富不仁,也不应这么过分嘛!”语毕,摇着马鞭走开了。   第二日,“为富不仁”们纷纷前来捐输——虽则个个垂头丧气。   王谧神清气爽,唤来杨寄道:“你小子怎么有这招?”   杨寄垂首笑道:“以前要赌账嘛,又不能伤人,我啥阴损法子没用过?只是没想到会用在这里。”   王谧微微摇头:“其实,一味仁义道德也是庸碌无用。等以后咱们到了江陵,你就知道兵不厌诈的含义了。”   杨寄仍是垂着头,语气淡淡轻轻地说:“蒙使君一直垂爱,杨寄感激涕零。”   王谧知道他心里有疑问,忖了忖,亦是淡淡轻轻地回复:“你可曾听说过建邺城外小儿们唱的童谣?”   “太多了,是哪首呢?”   王谧声音越发幽微,带着唱腔吟道:“干戈起,逐鹿忙,英雄自草莽。为木易,为本难,头上人家,或生其下,猛虎终出柙。”他定定地看着杨寄迷茫的眼神,不由掩饰地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并不是信谶纬,不过好玩而已。”   杨寄连谶纬是什么都不晓得,陪着傻笑:“这些童谣,我小时候也乱唱,什么‘寒冬腊月种兰花,鏊子底下发了芽,拖着几根葫芦秧,开了一架眉豆花,结了一个大茄子,摘到手里是胡瓜,舀到碗里是芝麻,吃到嘴里是豆腐渣。’逗自己开心罢了。”   “你去吧。”王谧点头笑道,目送杨寄那高大的身躯弓了弓,从营帐的门帘下钻了出去。他眼前恍惚,仿佛还在秣陵县衙里,看着那个小伙儿,赤着上身,咬紧牙关,白皙的背上横着一道道血印子。那瞬间,他也仿佛错眼,是神话中主杀伐的神兽白虎,吊睛绛纹,俯伏于地,而头颅昂扬,恍若蓄势待发。      ☆、第25章 前锋军 美美地饱餐了几顿,广袤的荆楚平原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里原该是长江以南的富庶之地,却因连年战乱,遍野荒徼,农田里尚余烧焦的棕黑色,一片一片在旷野里绵延,九曲十八弯的长河仿佛流淌在远处的天边,白练似的与焦黑色的大地形成鲜明的对比。很远的地方树立着城池,远望上去如同边界模糊的匣子,在黑白两色中显出单调的、无情的灰色,上方流云融融,蓝天瞬间也失去了色彩。   杨寄怔怔然抚着地上的麦秸茬儿,闻着淡淡的烟味。突然间明白,原来这就是坚壁清野,不给敌人留一丝希望!   之前再苦再累,心里有说不完的牢骚,都还没有如今突然攫上心头的恐惧感来得瘆人。   前方就是战场。   很快,他们就与江陵王的小支军伍遭遇战了。所幸对方是来探风声的前锋队伍,就如江陵王的弃子,注定要葬送在这片荒野。杨寄握着刀的手直打颤儿,禁不住后面军官一遍又一遍地催,也禁不住心里的害怕——他不杀人,就是人杀他!   到了无法再逃避的时候,他只有大吼一声,眼前想象着是沈屠户家待宰的猪,一刀下去,断喉、喷血、敌人丧生。   这些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士兵,全凭着自身的蛮力和运气,在两军相遇的肉搏战中,首战胜利——敌方三百人,全军覆没;他们三千多人,也死了一百余。   拖着疲累的身躯,还要掩埋尸体。杨寄的刀在地上狠命地刨着,终于刨出一个大坑,那些肢体不全的尸骨,默默然被推进坑里。身边一人,边逆呕,边苦中作乐地问:“诶,你们说,这些死人是不是和我们一般,根本就不想打这个仗?”   另一人说:“奶奶的鬼才想打这个仗!今天我杀了俩。唉,都是和我一般大的小伙子,脸晒得黝黑,估计是个地里的泥脚杆子,不知道有没有娶亲……”   杨寄伸手捺上面前一具尸体的眼皮,往那个死人身上撒了一抔土,默默祷祝一番,回头也参与了谈话:“今日他们运气不好,以一对十,哪有不死的。你说,要是我们遭遇上了这种境况,弃刀投降是不是能有条活路?”   身边的人偷偷回眸看看,见无人偷听,才说:“说是后头当官的会杀逃兵,不过,如果他们看不见,我们当然该投降啦!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死在异乡,将来家里人吊丧都没地方吊我,三节里魂魄想吃碗冷浆饭都不知道到哪里吃!”   “不过,”又一人说,“听说江陵王杀降厉害——如今哪里都缺粮,你想,养俘虏难道不要粮?”   “听说还有拿人充军粮的……”   这一说更为可怕。杨寄他们都是一个寒战,为了驱除这冰凉的感觉,只好更努力地挥刀刨坑,看着这一具具死尸,怎么的都觉得无处下嘴。   巴陵郡和江陵郡已经到了遥遥相望的地方,沿路白骨皑皑,河水里都带着难言的血腥味。   进了城休息,城里也乱糟糟的,到处驻扎着兵丁。指挥他们的是巴陵刺史陈乔之,连日的战况,此消彼长,此长彼消,自然累得他够呛,眼睛下面挂着一对硕大的眼袋,上面皱纹横生,还不时地颤抖,让见者心惊,生恐他接下来就要下令杀人。   他取来参事王谧奉上的人员名册,三千人密密麻麻写在上面,有些已经用杠子杠掉了——一路奔波辛苦死亡的有之,饥馁病倒不治的有之,与江陵军队狭路相逢不敌而亡的有之……陈乔之略略一翻,掩卷道:“荆州督陶公已经下命令了,天天这样迁延着打也不是办法,上头建德王意旨,要我们出奇兵制敌。不过现在我为客方,一切情况,还是要派遣斥候打探清楚,再派勇敢的男儿为前锋,多加赏恤,务必使他们奇袭江陵城成功。”   王谧官职低微,在刺史面前没有发言权,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但是刺史陈乔之接下来的话,让他吃了一惊:“前锋军,人不宜多,否则太易落入敌人眼中,就选一百个健壮勇猛且伶俐的。其他人我也不认得,你看着办。但是建德王书信里指名要两个人,说这两个勇不可当,不能遗漏。一个,上一支建邺来的队伍里已经找到了,名叫沈山。还有一个,就是在秣陵队伍里,名叫杨寄。”   王谧不由都有些结巴了:“明……明府,这杨寄我认识的,街混混儿出身,见天儿吊儿郎当的,不觉得有什么猛力啊?”   陈乔之捏着鼻梁两侧的睛明穴,显得不胜疲乏:“建德王这么说,你就这么做吧。左不过一个人罢了。御敌的前锋队伍,你也晓得的,十人九死,就是要街混混儿这种不怕死的才好。你只管去办吧。”   王谧出了陈乔之的府门,本就烦躁的心绪更加不安。但上头有命,他没有不遵从的道理,只能亲自去找杨寄。   杨寄在干燥的新帐篷里还没把睡觉的地毡坐热,就被王谧神神秘秘叫了出去。他拍拍屁股,笑道:“王参事,今日事闲,再来两局放松放松心情么?”   王谧一脸严肃,只差呵斥他死到临头还不知道,他瞪了杨寄一会儿,见他吐吐舌头,恢复了正经神色,才道:“今日起,你不住在这里了,简单收拾一下,跟我到前锋营去。”   杨寄半懂不懂的,直觉不是好事,见王谧转身要走,不顾尊卑一把扯住他:“王参事!我没整明白!”   王谧叹口气,转头说:“上头钦点你到前锋营。那里虽然危险,但是也是立功的好地方,若有万一,抚恤也是最高的。你……你这些日子吃吃饱,操练的时候别偷懒,学得一招,不定就能保自己一命。”   杨寄已经听得呆了,他再不懂,也已经明白这个所谓的前锋营,就是上战场打头阵,亦就是上战场头一个送死去的。王谧神色黯然,不至于是故意诓骗他来送死,但是事情到这步,难道就没有扭转的机会了?   很快,杨寄在前锋营的一百号人里,看见了自己的妻兄沈山。沈山名义上是这支一百人的小队伍的参军,他大概也知道这支队伍意味着什么,脸色死沉死沉的,连那大肉肚子似乎都收下去一圈儿。他看看杨寄,叹息声深重:“阿末,我们……是要马革里尸了。”   “什么叫‘马革里尸’?”   沈山翻翻眼睛望空想了想:“我在兵书中读到的。反正……反正意思不大好,但是,做男人么,这样也算是出息的。”   杨寄读书少,隐隐觉得不对劲,但是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条“成语”,只好点点头说:“‘马革里尸’就‘马革里尸’吧。反正我死过一回的人了,再死一回也没亏本。”   他们担惊受怕的日子不长,因为,这支前锋队伍只操练了三天,就出发攻打江陵城了。因为用陈乔之的话来说:“反正练三天和练三十天,进展不会有多大,他们能诱敌出阵,让我们看看江陵城的布防和人马虚实,也就够了。就是下棋时的弃子么……”   杨寄系紧铠甲的带子,戴上头盔,还小心地把上面的缨子理得一丝不乱,对沈山等人笑道:“死也不能太埋汰,得体面点。”王谧过来为他们送饯别酒。杨寄“呼”地一口饮尽,问王谧说:“王参事,有马发吗?”   王谧道:“战马是有的,也可以配给你们。但是,你骑过马?”   杨寄笑道:“驴子和骡子都骑过,想必差距不大。”见王谧苦笑着摇头,忙扯着他袖子说:“王参事,咱们可是好老乡,您能帮我的地方可不能坑我!你给匹马我,万一救我一命呢?谁不知道马跑得快啊?!”   王谧被他缠得受不了,说:“骑马和骑骡子骑驴子是不一样的,尤其沙场上,你若驾驭不住马匹,这牲畜就能害死你。你若实在想要马,我给你配着一匹,你自己掂量着办。”   “好嘞!”杨寄露出牙齿笑了。王谧拍拍他的肩,心头阴霾既因为这一笑而露了点阳光,也因这一笑更生出惺惺的惋惜来。   他们这支前锋队伍,要攻打的是江陵城西北的沙桥。一路从巴陵急行军绕行过去,杨寄但觉江陵这地方地势开阔,少有山陵,但其间湖泊星罗棋布,河流纵横交错,水势十分复杂。他初次骑马,开始被颠得七晕八素,但是身下这匹好马,步伐稳健,且不畏水,半日后,竟也能够平平稳稳骑行了。   一百人的队伍说晃眼不算晃眼。但他们派出斥候打探军情,江陵王又不是傻子,自然也是密布哨岗,多多地安插斥候探马,敌方一百人往要塞之地跑,还有不知道的?等沈山带着杨寄等人到达沙桥十箭之地时,才发现江陵王已经派遣了三千兵马守在那里,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怎么办?”   一百人给他们三千人踩死都不够,大家面面相觑。不过片刻犹豫,三千人已经列阵而出,旋即弓_弩手引弓搭箭,随着一阵阵弦响,蔽空的羽箭射了过来。弓_弩的射程有限,但对付没见过世面的这支人马已经够了,几乎所有人一瞬间都是呆滞了,眨巴着眼睛看见箭簇落在自己面前四五十步的地方,还拍着胸暗道“万幸”。   杨寄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眼见前面军阵点点逼近过来。三千人啊,黑压压的一片!杨寄背转身,圈过马头,然后翻身跳了上去,大喊道:“跑啊!等死啊!”   他的马驾驭得不够娴熟,不敢撒开来大跑一气,基本也是随着一百人混乱的步伐,前队变作后队,后队变作前队,乱哄哄朝来时路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脚下一道长沟。杨寄赶紧一拉马缰。沟前是陈乔之的亲兵,挥着刀斥道:“刺史有令,逃越此沟者斩无赦!”   前有狼,后有虎。杨寄龇着牙回头说:“咱不越沟,咱绕着沟跑!”   烟尘顿起,一百人绕壕沟而去。巴陵刺史的亲兵不知该追,还是该杀,还是该大眼瞪小眼干看着。      ☆、第26章 逃兵 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一百逃兵,很快被悉数捉拿,押解到巴陵刺史陈乔之面前。   陈乔之脸红脖子粗,从为首逃跑的杨寄开始瞪起,看了一圈后,挥袖道:“大敌当前,逃跑而坏我士气!斩!一百人都斩!”   反正要死了,胆子也就大了——骂也要骂个够本么!杨寄大声道:“你就是个狗屁!大敌当前,你拿我们一百条性命当玩意儿,好玩就玩玩,不好玩就丢了喂敌人?咱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咱谁不惜命?你今儿丢我们的命,明儿就能丢其他人的命!我们凭什么为你的冠带品级丢命?!”   一百个委屈、害怕、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的人都叫嚷起来:“凭什么!凭什么!”   杨寄也是急红了眼,反正话都说开了,怕他个球!他双手反缚着,脑袋扬得比谁都高,对其他呆呆听着的士兵们说:“我杨寄,没父母,没兄弟姊妹,光杆儿一条,死了就死了!可下面的大家伙儿想想,这样不把咱们当回事的主帅,咱值不值得为他卖命?你为他卖命,他感激你啊?他觉得你活该!”   沈山已然听得害怕,暗暗道:“阿末,算了……”   “算了个屁!”杨寄一甩头,“老子反正要死了,说两句话他能拔我的舌头?他拔我的舌头就不怕其他人瞧着?就不怕我变成鬼缠着他?”   四周凝然一片寂静,握着刀枪剑戟的士兵们面色沉郁,冷峻的目光投向他们的指挥官陈乔之。陈乔之也不是笨人,军中长久吃不饱饭,大家已经意见不小,江陵又久攻不下,他这个主帅更是头疼。若是现在从自家开始哗变,那他的败局就定了——其他地方,也不是没有哗变的士兵把主将杀死的例子——他可不想落得这个下场。   但是,毕竟是主帅,面子也不能不要,他要怂了,以后怎么指挥?陈乔之使了个眼色给带秣陵兵马的王谧,然后缓和下声气道:“诸位这话意会错了。战场之上,勇者为胜,若是因这个混混儿败坏了一往无前的军纪,诸位还与本官打什么仗?好吧,其他人受杨寄蛊惑,就不处置了。杨寄么,还是要杀的。”   王谧不由道:“明府,我可否为杨寄讨个情?”   陈乔之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色:“诶,你这话错了,臧否不明,赏罚不均,何以带兵?”   杨寄不等王谧说话,先嗤笑道:“嗬。你好样的,一点兵策都没有,就抓着我们送死。我小命虽不值钱,但马革里尸,也要死得像个样子,有点价值才好。不能给你当了踩点的炮灰。遇到寡不敌众,不跑,我傻啊?再说,你的线划着,又没说不让绕路……我倒不明白,我哪里不对?就要杀头了?你和我有仇呢吧?”   王谧见他这会子倒勇猛,心也一热,拱手对陈乔之说:“明府,勇猛自然是对的,下臣觉得,杨寄机变快,懂得审视夺度,也是对的。明府你看,带去一百个,还带回一百个,保存我们的实力,不好么?”   陈乔之已然恨杨寄恨得要死,何况他揣测建德王的意思,特特地把这小子的名字送来,肯定有深意存焉。因而他冷冰冰说:“如是真识时务、懂机变,那也是好的。但是一百个走了一遭,除了叫江陵逆贼看了笑话外,还有何收获呢?”   杨寄咧嘴笑道:“怎么没收获!”他记性甚好——赌樗蒱时常需记忆别人的部署、点位、骰子的前后变化——所以张口就来:“江陵城外,一片开阔地方,想偷袭那是纯属做梦。四面湖泊河流众多,水战怕是避免不了。”   陈乔之蔑笑道:“就这?你以为我读书万卷,又派出了几路斥候,连这些方舆都弄不明白?”   杨寄继续笑道:“那你也知道,沙桥四围重兵布守,十个打一个都不一定打得过去,我们要硬攻就是找死。但是,绕半圈有一座湖心岛屿——我问了当地人,说名叫峥嵘洲。那小洲地形狭长,离水岸不远,而且洲边看着有水,其实俱是浅滩,极易通过。抢占那里,可以渡湖偷袭江陵侧翼——那里的城砖破败的不少,里头夯的土都露出来了,是江陵城的薄脆。”   陈乔之一愣,眨着眼不说话。王谧知道有戏,上前一鞭子抽在杨寄胸口上,瞪着他说:“你能了你!不过就随我修过半年城墙,倒似都懂兵策了一般——法子再妙,也要长官指挥,可懂?”他见杨寄还在不服气,又抽了他一鞭,呵斥更响,但其意更软:“还不服气!你看到的地方,别人为什么看不到?你想将功补过,就别瞎叨叨,亲自带我们去看!”   这个杨寄确有些过人的才能,陈乔之明白,如果要按他说的法子攻打江陵的薄弱处,还得这个杨寄亲自带路。他虽想阿附建德王皇甫道知,但是拍马屁怎如立军功?读书人总归想要点流芳百世的东西。陈乔之点点头:“好吧。王参事屡屡为你求情,我看你也是条汉子,有点才学,就饶你一命。”   “但是,”他又说,“戴罪立功,是少不了的。你既然看到这个峥嵘洲了,我还是派你前往。”   杨寄一别头:“我不去送死。”   王谧一鞭子抽他腿上,喝道:“若是要攻城,怎么好叫你一个人去?自然是小队先行,大队接应。”   杨寄不知这个一直对自己不错的王谧会不会也想黑自己,他打量打量王谧的神情,以他赌棍察人的眼光,似乎不像,因而也没有反对。   王谧喝道:“还不谢过刺史大人再生之德?”   杨寄见陈乔之微微颔首,现在既然不用死了,胆子就变小了,他想想自己不过是个低层的市井混混儿,就谢他一声也不掉块肉,所以毫不犹豫地跪下叩谢了陈乔之的不杀之恩。   陈乔之面子也有了,野心也腾腾腾涨起来了,点点头说:“事不宜迟,给你三日准备。还是由你和沈山打前锋,一百人将功折罪奇袭峥嵘洲,等诱出城中主力,我自有大队人马接应你,攻破侧城。”   陈乔之拂袖离开了,下面看杀人的大伙儿也三三两两散开了。王谧到杨寄身边,帮他解开双手的束缚,压低声音道:“好险!”   杨寄一把揪住王谧的衣领。王谧气他不知好歹,怒声道:“干嘛!”杨寄指了指自己身上:鞭子抽过的地方衣服布都裂开了,露出里面絮的丝绵。鞭子下得不重,只有袒露的颈脖上微微有点血印子,王谧自觉这是为了救他而施的苦肉计,实在没有对不住他杨寄的地方,因而又问:“干嘛?别不识好歹啊!”   杨寄嬉了脸笑了一下,又恢复了板着面孔的样子:“王参事,我识好歹。今儿谢谢你帮衬。但是,这衣服是我家娘子大着肚子、熬了一晚上给我做的,就给你这么抽坏了!”他最后气哼哼道:   “你赔我衣服!”   王谧哭笑不得,安抚地拍拍那些绽开口子的地方,哄着他说:“好,你努力活下来,我赔你件新的穿。要是活不下来,我也赔你件新的随你入土。”   “乌鸦嘴——啊呸!”   王谧竟觉得被这粗鲁的家伙啐得好笑,呵呵了一会儿才说了句正经的:“希望你判断得准确。打仗也是打赌,就看谁手脚快、眼光毒,还有……运气好了。”   天时地利人和,打仗最需要的要素。杨寄被派三日后再做前锋,陡然心事上身,平时睡得打呼,今日翻烧饼翻得就是睡不着,睡他旁边的一个给他吵得不行,压低声音怒道:“老实睡行不行?打呼都比这动静小!”   杨寄拍拍那人的胳膊,好脾气地说:“你是种柑橘的,最关注天象。该下雨时不下雨,橘子树抽不好芽;不该下雨时下雨,橘子不够甜;该刮风时不刮风,橘子花结不出果;不该刮风时刮风,橘子掉一地净便宜了鸟雀……你看,明日是什么天气?后日呢?”   那人一肚子火气,给他纠缠不休,只好哀叹道:“我叫你声‘祖宗’,你让人睡吧!明日下雨不下雨,你能不出操是怎么的?你能赖掉三日后的攻城是怎么的?”   杨寄不屈不挠扳过那人的身子:“不行,我是要送命的人,你要不好好回答,我变成鬼跟着你走。”   夜色中,他也看不见那人翻了个白眼,但看见他还是披衣起身,到帐篷外张了张,回来说:“刮东风呢,少见!前两日都是西风,冷得人鼻涕都要冻成棍儿,今日东风一起,又暖烘烘的。一冷一热,要下雨,据说江陵气候变化大,说不定是冬日里的大雨呢!不过,这种雨长不了,跟夏天的雷阵雨似的,过了就过了。往后,还是西北风做主,不定还会下雪,够咱躺泥地里喝一壶的!”   杨寄眨巴着眼睛,手枕着头,好像更睡不着了。      ☆、第27章 首战 “明府,你到底能够给我多少人?”杨寄再一次叉着腰,不管不顾地站在刺史陈乔之面前。   陈乔之见他就烦,恨不得这场大仗之后,既能获胜,又能让这个混混儿死掉。他的手指不断敲击着案上的文牍,不耐烦地说:“一百人,不能再多了。人太多,会把江陵城里的主力引了来峥嵘洲这里,我的所有人马加起来都不够他踩的。你放心,你诱出北门的守军,到时候我自然会来救场,不会让你们有危险。只要能获得小胜,士气自然就长了,等荆州督那里的援兵一到,就从城墙缺口攻打进去,这场战争,就打完了。”   最后一句话,诱惑力最大。杨寄眼角余光看见周围的人都是眸子闪光,也知道自己再说无益,反而会招惹众怒。他只好说:“但愿明府派去的人马及时,能得都督的主力,那就有望了。”   他退回自己的营帐,恰见沈山在磨刀。他们郎舅俩用的都是刀,因为在家杀猪,习惯了这种手感。杨寄不言声蹲过去,拿起一块磨刀石,“吭哧吭哧”也磨了起来。彼此都默默地做事,沈山终于第一个打破了沉默,放慢了手上的速度,低声说:“阿末,我预感不好。”   杨寄一如既往地笑道:“我比你更不好,我看陈乔之这个鸟货,大概是恨我恨得牙痒痒,想弄死我了。”   沈山沉默了片刻,最后苦笑:“没想到,咱们俩会死在一块儿。”   杨寄也笑道:“死就死吧。你有了儿子,我也有了孩子,都算对得起家里的香火了。明儿咱们多杀几个,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沈山见他豁达,自己的愁绪也淡了些,亦笑道:“阿末,杀猪的时候,从猪圈里抓猪,你喜欢抓什么样的?”   杨寄瞥眼看看他,笑道:“怎么,这会子又想着家里日子了?还是叫我明儿杀人就要像杀猪?——要说杀么,我顶喜欢那些蜷缩在圈里头的,一看就吓破了胆子,再不杀,会瘦的。倒是那些小公猪,见人就想拱,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瞧着怕它撞我个屁股蹲儿。”   他们俩说了会儿闲话,各自又磨起刀来。   第二日大早,王谧首先钻进杨寄的营帐,杨寄已经打理好自己了,边紧着盔甲的系带,边哼哼着小曲儿。王谧听他嘟嘟囔囔唱的是:“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倒不由在紧张情绪中粲然,拍拍他肩膀说:“怎么,想老婆了?刚问了你帐篷里的人,说你昨晚睡得好香,打呼噜打得震天响。”   杨寄撇撇嘴:“我睡得好的时候不打呼噜。今日没有下雨?”   王谧又向帐外张了张,说:“我来时倒是没下,不过,天气阴沉沉的,只怕今日不能放晴了——你别怕,你这里下雨,江陵城也下,滚一身泥,说不定更好遮盖形迹呢。”   杨寄自己探头出去看看天,缩回脑袋,对王谧说:“给我一百人,叫我去送死,我可以忍。不过,今日这样的好机会,他若是不派援军来接应,输了全是他的责任!”   王谧肃容道:“陈刺史若是真想赢得此战,就当适时来接应,还当飞驰请荆州督的援助。他如果玩忽战机,我一定狠狠参他!”   杨寄露出洁白的牙齿,报复似的用力拍拍王谧的肩膀:“赌场上的交情就是不一样!王兄,我就靠你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我写给娘子的家信——也算是遗书吧。有机会你帮我带给她。”   王谧看了看那信封,字写得不算工整好看,但是笔画手脚张扬,穿插疏阔流畅,倒也别致。如今仗打得这样,驿路上送军报的都不能保证,送家书简直就是笑话。但他受此嘱托,心里很是感动,因而用力点了点头。   外面来催了,杨寄扛着刀出去,一百个前锋军都是苦巴巴的脸,有几个年纪十五六的,好像都快哭了。杨寄斥道:“什么脸色!咱今天是立功去的,就是死了,也叫马革里尸,也是有功的。男人么,肚子饿死也是死,地里活累死也是死,大病害死也是死,跳河自尽也是死,操小娘操得精尽人亡也是死,但是哪个有今日死得光彩?”   有人撑不住把正在漱口的水喷了出来,接下来,下面的笑浪一浪高过一浪,还有起哄叫好的。杨寄似乎很享受这种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刻,昂昂然比陈乔之更有威仪,大手一挥说:“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今儿都要赚!谁亏了本我做鬼去找他要账!”   突然,阴沉沉的天空猛一道闪,随即“咔嚓”一声,一道紫光闪电劈在离得好近的一棵树冠上,竟生生地把合抱粗的大树劈成了两半。刚刚还笑呵呵的士兵们不由捂上了耳朵,有人嘟囔着:“天公都在示警啊?”   杨寄抬头看看紫灰色的浓云,豆大的雨珠已经一颗赶一颗地掉落下来,冰凉的,打得人脸生疼。他猛地把刀往地上一插,仿佛插在敌人的心脏上,面露狰狞:“好样的!老天爷在给咱擂鼓呢!人都说我杨寄是白虎星投胎,出生时遍天红光,大星陨落,天罡地煞之气一点不少。你们跟着我,至少也是头狼吧?打江陵王他奶奶的一群小绵羊!……”   刚刚的惊惧后,又是一阵笑声迭起。陈乔之过来巡视,躲在撑起的雨伞下皱着眉道:“好粗鲁的人!”   王谧忙说:“此刻,倒是他这样的能鼓动人。一鼓作气势如虎,指不定我们就赢了呢!”   “但愿。”陈乔之一张脸冷冷的,最后说:“点兵出发吧。”   王谧送这群自知前无生路的勇士踏上征程,远远看见江陵城了,他轻声对杨寄说:“你说的话,我记在心上。赌场上的朋友,也是真朋友。不过,那个词叫‘马革裹尸’,我盼着你不要被马鞍子裹着尸身,而是能活蹦乱跳地回来。”   前往峥嵘洲的一百号人在冬日的暴雨里前行,不需匍匐自然会滚得一身泥浆。王谧目送着他们远去,渐渐看不清了,远处荒草丛中,影影憧憧会动的泥影子,踏上了他们的不归路。王谧突然觉得有些鼻酸。   他打马回到巴陵城,向刺史陈乔之汇报情况。陈乔之慢吞吞喝了口酽酽的茶汤,才放下手中的茶杯对左右说:“可派人盯着,防他们逃跑?”得到“是”的答复,他扯起唇角露出笑,松弛垂挂的两腮皮肉仿佛也有了些活色,自语道:“这次再敢逃跑而坏我士气,就把这一百人的脑袋挂在巴陵的城墙上!”   王谧忍了一会儿问道:“那么我们这里何时派人接应?派多少人呢?”   陈乔之慢条斯理道:“急什么!这帮兵油子,不知会怎么拖延呢。我这里派人过去,不要反而变作前队了。等他们把北城门的人马引出来,我的探马自然会回报过来,我们再从侧翼攻击,狠狠揍江陵城的屁股。”   王谧道:“明府英明。但是,如果要侧翼包抄,时机是不能有误的,探马一来一去少不得半个时辰……”   “我懂的!”陈乔之开始不耐烦了。当他听到王谧还在喋喋不休地劝他火速派人前往荆州督那里借兵援助的时候,终于火了,瞪眼道:“陶都督要是肯一门心思帮我,而不是拆我的台,我这里老早就拿下江陵了!你小小八品参事,跟我妄谈军戎?我为陛下守土时,你还没出生吧?滚!”   王谧咬了咬牙,不则一声地屈膝点地,以示告退。   外头的风雨急骤像夏季雷雨时一般,一阵一阵铺天盖地,风如刀,雨如针,王谧虽站在檐下,还是觉得脸上的皮肤又冷,又疼,渐渐麻木得如同被无数小蚁啮咬一般。但他却没有再退一些避雨,而是定定地直视着远处,那里有不少常青的乔木,枝桠被吹得斜过去,仿佛就要扑倒地上,苍绿的叶片不胜风雨,蔫蔫地挂在树梢,地面自然也是落了一派残败老翠,碾进泥里,渐渐隐在雨柱中看不清了。   旁边有人说:“好大的风雨!多少年没见过冬日有这样的风雨了!”   王谧突地心一抽,眼眶酸了酸。或有细心的人看见他攥紧了拳头,咬牙咬到下颌紧绷,但大部分人只顾着看雨,哪里看得到这个微末的小参事!只等他突然连斗笠蓑衣都不用,径直冲到雨地里,才有人“咦”了一声,看稀罕似的看着这个傻子在铺天盖地的狂风骤雨中飞奔到门前的拴马桩上解开一匹,顾不得马鞍上的湿滑,骑上飞驰而去。   荆州都督陶孝泉,驻扎在咸宁,离江陵巴陵都不远。王谧在城门下滚鞍下马,投递了自己的腰牌和信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军机如火,请速速禀报陶都督!”   他很快被延请进临时改建的都督府中。陶孝泉凝望着这个一身狼狈的小小参事,和颜悦色道:“这么急!都来不及穿上蓑衣?江陵有难么?是——陈刺史叫你过来的?”   王谧顾不得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双膝跪倒在陶孝泉面前,急迫得都带了哭腔:“都督!巴陵军前锋偷袭江陵北门,成功失败在此一举。只是巴陵人少,怕援助力量不够,所以下官飞驰至此,请都督派兵援助!”   “北门?”陶孝泉皱起眉头,“谁出的主意?”   王谧只有片刻的时间可以犹豫,所以只顿了瞬间,就接下话茬,“刺史派人打探,定下此计。然后……发现兵力不足,急急求援。”   “荒唐!”陶孝泉道,“兵力不够,就这么着急拿主意了?我这里赶着救火,难道就没有损伤?”   这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王谧心寒,道:“北门确实空虚,城墙也破败未及整修,峥嵘洲恰是其薄弱之处。但是,都督如果不前往支援,巴陵男儿功亏一篑,岂不可惜?”他咬了咬牙,为了逼出救兵,只能挑拨离间:“都督明鉴。其实……其实下臣是秣陵人,并非巴陵臣民,也看不惯陈刺史有功则争,有过则诿的做派。陈刺史怕事胆小,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肯出动。都督如果出兵,纵是劳伤,亦是有限,大局在此,偌大的一个现成功劳,难道拱手送给姓陈的?下臣为陛下、为都督不值。”   他这个挑拨恰到好处!荆州督与巴陵刺史面和心不和,尤其在这次战事中,两个人暗地扯皮抢功已经闹得很不愉快。陶孝泉凝神静思了一会儿,瞥眼问王谧:“那么,江陵事竟,有几分把握?”   王谧便知有戏,他也是爱赌博的人,天生胆子大不怕恶果,肃然道:“今日气象独特,早晨雷鸣于西北——是江陵所在之处,正是天要亡江陵王的预兆。”   陶孝泉眯着眼睛,突然厉声对外头亲军道:“点兵!”      ☆、第28章 天煞 风雨如晦,冬日的白昼,在一片暴雨洗劫之下,苍穹黯淡。地上泥水混杂一体,走一步,脚上草鞋会拖起好大的一团泥巴,步伐也显得越来越沉重。   杨寄一行人,自觉悄无声息,匍匐在峥嵘洲的水岸边,浅滩里枯槁的芦苇,倒伏着湿哒哒的芦花,风吹苇叶发出干涩的声响。他们望着江陵北城门,那是两扇死沉死沉的大木门,上面钉着铜钉,乌黑的漆剥落了一大半,奇怪的是,门大大地洞开着。沈山是名义上的指挥官,茫然地左右看看,然后说:“大约他们重点防守的是东西南三侧,留着着荒僻的北门进出运送东西。我们横竖是要夺城的,一鼓作气上罢,这种门关起来慢,就要赶紧冲。”   杨寄一把拉住他:“等等!”   沈山咽着口里的苦水,苦笑道:“等什么呢?咱们这里越快动作,越晚被敌人发现不是?刺史叫我们‘奇袭’,这样不就是奇袭了吗?”   杨寄读书少,不知怎么劝他才好,只是本能地觉得不是这样,纠结的当口,倒也有几个热血的男子开口道:“我们区区一百人,本来就是不指望活下去的。沈参军说得对,这会儿冲,还有希望奇袭。再过一会儿,我都要被冻僵了,还不知拿不拿得动刀枪了呢!”   沈山沉沉地看看杨寄,低声道:“妹夫,这样的事我不好强你,只是我是领兵的,若是因为疲软懦弱输了这一仗,不仅要杀头,而且死得窝囊。你在后头再看一看,也算给我压阵,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来救我。”他向周围说:“不怕死的,跟我先冲,到城门楼下面,趁他们来不及关闭,先好好杀几个。后面的人上来接应,这门里应该没有多少守军的。”   他带着三十个人,踏过峥嵘洲前的浅水滩,拿着盾牌和刀枪冲进仍在落个不停的雨中。一路异常通畅,眼看他们离大开的城门只有一箭的距离了。杨寄他们在枯槁的芦苇丛后掩身,也不由欢欣鼓舞,等着他们一杀掉城门口的十来个士兵,就冲上去接应。如果巴陵的援军能够尽快赶到的话,这个突破就可以定下全局的胜利了!   杨寄回头想看看巴陵的援兵有没有赶到,说时迟,那时快,他在狂风暴雨的噪音中,突然听见一声弦响,随后是第二声、第三声……他惊恐回转,眼前是城墙垛口蓦然出现的几十个弓箭手,急遽地放着箭。   城下一箭之地——正是射程以内。   杨寄看见沈山的脖颈上赫然插着一枝羽箭,鲜血喷出两尺多高,在灰色的天幕作为背景的画面上,艳丽得异常可怖。   其他人大同小异的死状他已经看不见了,他瞪着眼,遏制着牙关的战栗格击,死死地盯着沈山。沈山的手无望地握着箭杆,染红了的白色箭羽铮然颤动,鲜血还在一股一股地冒出来,他的口里也都是血,张着嘴在说什么。杨寄耳边“嗡嗡”,连雨声都幻化得只余轻微的“沙沙”声,他睁眼瞎一般,好久才认出,他的嘴唇张大,说的是“跑——”   沈山轰然倒下,和那三十名勇士一起,倒在江陵城北门城墙之下,倒在江陵埋伏的安静的陷阱之下,也倒在了自己的无知无畏之下。   洞开的城门果然方便。江陵的军士,都穿着棕褐色的蓑衣,持着刀,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峥嵘洲逼近。杨寄在牙齿的格击声中慢慢恢复了听力,也恢复了理智。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身边那位双股战战,似乎想逃跑还没挪得动腿。他心里聚集着愤怒、憎恨、害怕,却也留存着他赌棍的敏锐、勇猛,以及等待时机的耐性。   “逃得掉么?”他讽身边那位,声音很高,余下的近七十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大家怔怔地望着他。而他满眼泪花,咬着牙,唇边勾起的笑容狰狞如饿虎:“反正要死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他的沉着气度,霎时间让剩余的人都生出希望来,这微末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都不为活着,只为了“赚几个不亏”。“冲么?”有人问。   “一箭下来你赚个屁!”杨寄恶狠狠骂道,“有盾牌的蹲前面,拿盾牌护住头脸胸口。拿长_枪长矛的蹲两面盾牌中间,从缝隙里瞥到人近前了,就往外用力戳。有会射箭的么?”他四下里看看,还好,有十五六个弓箭手:“你们分为两组,搭好弓箭,一组射完一箭,另一组补上,射完的立刻蹲下装箭。能杀几个杀几个,压制住来人的气势。”   大家没头苍蝇一般,只等有人给他们当头领,立刻乖乖听话。杨寄像只伏击猎物的老虎,锐利的眸子扫视了一下峥嵘洲的地形,又道:“背朝洲,面朝水,排个半月形,尽量护住里头的弓箭手和枪矛手。所有人别他娘的给我手软。前面这帮人——”他语带悲音,想着自己的大舅兄,想着这个人的憨厚、朴实,想着他是阿圆的兄长,他狠狠地憋回了眼眶中的潮意,咬着舌尖,疼痛和血腥味使他清醒且有仇恨的快意。   “这帮人,是我秣陵人的仇敌!”他大声喊着。江陵逼过来的军伍瞬间有些停滞和骚动。随后,杨寄看见队伍的最后,是几个执着鞭子的军官,大声呵斥着这黑压压的一大群往前行进。   杨寄不由狞笑道:“一样的泥脚杆子,被逼着上阵的。兄弟们别怕!”   他耐着性子等,见距离差不多了,才挥手道:“放箭!”   “飕飕——”破风声尖锐,擦着大雨中的空气穿梭出去。七八枝箭准头不佳,威力也不大,竟然无一中的。杨寄毫不气馁,瞥了第二组弓箭手一眼,于是,又是七八枝箭飞了出去。有一枝踩了狗屎运,斜斜地插在一个打头士兵的肩膀上,那士兵惨叫一声,站立不住,后面人有几个踩到他身上,前推后挤,顿时一场混乱。   “再放!”杨寄大声喝道。   弓箭手似乎有了信心,手不颤抖了,这次放的箭力度尤大,一举射中了四五个。杨寄看着眼前的鲜血,泉水似的喷涌不息,他心中突突涌动的,亦是如这血泉一般的快感,男人本能的欺弱、追逐、猎杀、嗜血天性,第一次被勾了起来。江陵军一片混乱,前面的人哭爹喊娘,后面的又被驱赶着往前,踩死的倒比射死的多。   然而,他们终究敌众悬殊。   当混乱的江陵军伍终于推进到面前时,肉搏已经难以避免。长_枪长矛先行刺出,略占优势,但是压倒性的人汹涌而上,杨寄听着盾牌上刀砍的一声声钝响,突然红了眼睛一样从盾牌的护卫中挺身站起,手中大刀跟杀猪似的对准面前一人的咽喉一挥,那人连吱一声都来不及,栽在浅水里。他身后一个,大约也不是真正的军伍出身,吓得“哇哇”乱叫,杨寄看看他陌生的脸庞,却也来不及产生丝毫同情甚至是同病相怜,只觉得他也就是被捆缚待宰的一头猪,所有部位只是一团团肉而已。   杨寄嘴里喃喃着:“大郎,我为你报仇!山子,我为你报仇!阿圆,他们杀了你阿兄,我为你报仇!……”他砍瓜切菜一般疯了似的向前砍。   狭路相逢勇者胜,潮水般的人涌到他面前,总会有着暂时的退潮,然后再涌……他也不知自己被砍了几刀,也不知自己杀了几个人,反正就是一个劲地向前冲杀,尤其追逐着那些眼睛里流露着害怕神色的人,就像杀猪时先要杀那些怕死的猪。   “荆州督的援军来了!”   江陵的队伍里有谁在惊恐地高呼。丧失了士气的人们,顾不上身后催促的鞭子和砍刀,旋磨般转过身子就逃,后队变为前队,前队变为后队。靠近着杨寄这个疯子的人更是急不可耐,为了迅速摆脱这个杀人杀红了眼的魔王,他们拿起砍刀砍向前方挡着自己路的——自己人!   从咸宁赶来的荆州都督陶孝泉,骑着高头大马,耳边是绣着“陶”字的旌旗在风雨中猎猎的声响,身旁是目瞪口呆的王谧,他站在这平川上小小的高地中向下方看:白色水光中的杀戮,看起来好是神奇:杨寄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身边的战友已经无一幸免了,而他孑然一身,盔甲半残,带着一身的鲜红伤痕,挥舞着手中卷了刃的大刀,追逐着败逃的江陵兵卒狂砍。   江陵败退之势虽然狼狈,但是,那是黑压压的一片!   陶孝泉张着嘴,摸胡子的手僵在半空,好半日问身边的参议官:“你看,这江陵出来了多少人?”   参议官看了看,保守地估计:“总是三五千的模样?”   王谧从震惊的呆滞中灵醒过来,一下跪在泥水里对陶孝泉道:“都督!人说这个杨寄是天上白虎煞星下凡,天生的战神!您看,他一个人,这会儿杀得江陵溃不成军,而我们,天时地利人和!请都督出兵救杨寄!鼓士气!一举拿下江陵城!”   陶孝泉也早已热血沸腾,手中令旗一挥:“冲!”      ☆、第29章 获救 轰隆隆的战鼓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杨寄强撑着酸软的双腿,脑子里只有一个信念:倒下了,他就是那害怕而无法摆脱待宰命运的羔羊;只有继续杀戮,他才死得有尊严。   然而,当无数人马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越过浑浊的水泊,溅起高高的水花的时候,他的腿再无支撑身体的余力。水波摇动,他膝盖弯曲,刀刃点地,而后,他眼前一片猩红,万点金星,终至黑暗。“轰”的一声,冰冷的水,带着泥土和血液的腥气,大口大口地灌入他的口鼻。   如此熟悉的感觉,他上一世跳河自尽时,也是这样被水充盈了肺叶,痛到胸腔炸开,而后头脑炸开,而后,世界就安静了下来,他在一条黑色的甬道里穿行,迟迟看不见光明,迟迟看不见出口,那一世的他,后悔莫及。   杨寄又在这样黝黑的安静空间里走了一遭,孤魂野鬼一般飘荡在阴丝丝的风响中。“阿圆,这一条死于异乡的魂灵,怎么找到回家的路?怎么再去看一看你和孩子?”杨寄心中不甘,那颗停滞的心脏又慢慢跳动起来,很快跳动得剧烈,“怦怦”地顶着他的咽喉、肠胃、肋骨、脊椎,疼痛感又来了,涨得五内欲炸,他突然感觉咽喉一阵逆呕,嘴一张,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吐了出来。他的眼睛,也慢慢睁开了。   耳边好像还在擂鼓,别人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像罩了一层纱,又像在空阔的山谷扭转回旋了一番再飘传回来。但他倒还听清了:“醒了!醒了!战神啊!本来就命不该绝!”   “刚吐了一缸水,眼睛就睁开了,上苍有眼!”   胸腔的疼痛慢慢淡了下来,杨寄觉得周身火辣辣的,像无数的烛火靠近了自己慢慢炙烤。过了一会儿,这些烛火逼得更近,疼痛凝聚起来,一道一道撕裂一般,和那时在秣陵县衙挨荆杖是一个滋味。   “奶奶的,谁打我的?”   他吐字不清,但还是平素的混混儿口吻。听的人便笑了:“没有人打你。你身上那么多口子,深的地方都见骨头了,很痛吧?打能打那么痛?”   杨寄努力挺腰,想看看自己的身体,可惜努力了半天无果,他喘着气,心里有些奇怪,若说是刀砍的口子,先时怎么不痛?一个人在他身边说:“忍着点,伤口越早处理,越不会长疮腐烂——好在是冬天,不然,长蛆都说不定。”那人喁喁地跟他说闲话,冷不丁一口烈酒喷上来。   杨寄撕心裂肺咆哮了一声,想骂人,浑身都痛抽了,除了倒抽凉气,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个人一鼓作气又往他身上的伤口喷了几口酒,眼见这人脸白得宣纸似的,才道:“金疮药呢?止血收口子的。”   杨寄旋即被“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烈酒,热辣辣的一线滋味从口腔延伸到胃里。疼痛感和寒冷感却奇迹般的慢慢消失了,他觉得周身温暖起来,再一次挺挺腰,嘿,还瞧见自己了!身边几个陌生的面孔在伺候他,一道一道把他裹得跟粽子似的。   杨寄心情平复了些,傻乎乎问:“我没死啊?”   大家哄然大笑,打趣道:“死了倒也好,刚才就不吼那一嗓子了——死人不怕疼的嘛——震得我耳朵痛!”   “那,前面战况怎么样了?”   “我们赢了!”   大家都是兴高采烈的,七嘴八舌地叨叨着:“江陵派了六千人,被你一个就砍得落花流水,等我们来了,他们估计胆儿都吓破了,自己人把自己踩死的大约都有六七百!北门边的墙,大雨一浇,塌了好大一块垛口,正好都督的抛车也运到了,生生把墙砸了一个口子。增援的六千江陵军鸟兽一般散了个没影。江陵王从南边门逃走了,家眷都被抓了个正着儿。”   “就是可恨陈乔之那个饭桶!江陵王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他还带着些人在巴陵的路上闲逛。我们都督说,要好好参他一本!”   杨寄一阵苦笑,问:“战死的那些,怎么办?”   “挖了个大坑,拖进去一起埋了算了。”   “可我妻兄……”   大伙儿见他神色黯然,亦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方有人劝:“到了这里,就是九死一生,你节哀顺变吧。也得亏了有你,我们多活下多少性命。今日,营里到处传诵你的事,我们哥几个听说是来服侍你的,个个求之不得呢。”   这时候,营帐的门帘一掀,杨寄顺着光看过去,外头一片霞光,地上的水洼都是红彤彤的。他想起自己倒下去前,眼前峥嵘洲的水色也是这样的赤红,心里烦闷作呕,直到有人低下头来问:“伤口还痛?”他才抬头一看,进来的是王谧。   王谧一脸喜色更甚于那些兵卒。因杨寄浑身包着葛布,他不敢像以前那样伸手拍杨寄的肩膀,只是笑道:“命真硬!这都能活下来!你昏迷的时候,军医已经说了,水能吐出来,人能醒过来,就不会死。伤口虽深深浅浅的不少,没有会致命的。你小子的狗_屎运真是……”   杨寄心里惨然,他是狗屎运,也是命硬,但是沈沅的阿兄却死了,混在死人堆里埋了,连尸骨都找不到,回秣陵后他怎么跟丈人、丈母娘和老婆交代?他努力地伸手,对王谧道:“带樗蒱了么?”   王谧笑道:“不会吧?这时候还想赌?”   杨寄苦笑:“据说也能占运的。我想算算,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了。”   王谧看着裹着一身白葛布的杨寄,脸色憔悴,到处或是青紫,或是血口子,眸子也显得黯淡无光,连那爽朗的笑容似乎都变得涩了。王谧强笑道:“这不用占卜。这仗差不多是打完了,底下不过是各处搜寻江陵王的踪迹——他连自家大本营都弃了,再无东山重起的力量。至于你呢,陶都督异常看好你,都督府的头名幕僚,把你吹得跟神似的,保奏的折子已经飞马驰送建邺了。估计你不仅能回去,而且能封官,至少六品、七品。”他强颜欢笑想逗杨寄开心:“到底名望地位还是军功里挣得快!你一个平头百姓,很快就把我都比下去了!”   回家!回家!   杨寄浑身一松,脑海里满满当当都是阿圆的影子。他弛然,“啪”地一声倒在榻上,没想到背上一阵剧痛。大约碰到伤口了。可他心里被喜悦和期盼充盈着,这点疼痛,实在不算什么了。王谧把一封信塞在他手上:“还给你。自己拿去给你娘子看,说不定感动得她多亲你两口。”   养伤、受贺、被陶孝泉接见等末节,杨寄傀儡般熬过去了,终于那个老古板的军医检视了他浑身的伤情,皱着眉点点头,勉强又勉强地说:“好吧……弄抬软垫滑竿,也能行道了。”   杨寄恨不得揽着军医那张老脸亲一口表达自己的喜悦,他指挥着那些视他如战神的士卒们:“狗_日的赶紧!军医都说可以回去了,你们别想躲懒不给我抬滑竿啊!”   拍马屁的人谄笑道:“给杨兄抬轿子,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听说京里表彰的诏书已经下来了。陶都督加太子太保,赐鼓吹一部,宝马一乘;王参事升任七品咨议参军,赏五十匹绢;你呢,升任六品中兵参军,赏一百匹绢!一步登天啊!”   “陈乔之那老王八怎么办的?”   “巴陵刺史?说是被参问罪,但他是建德王的私人,这次名义上也派兵增援——就是死活到不了地方而已。估计罚俸了事。”   杨寄一撇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拍马的人奉上大拇指:“那是!杨兄您这是大人有大量,肯受胯_下之辱,将来一定是要飞黄腾达的!听说那个叫韩信的家伙,就是封了王的异姓!”   “滚!”杨寄抬腿欲踢,“你娘的才受胯_下之辱呢!”   大寒的冬日,坐在滑竿上只觉得风飕飕的,杨寄哪里都疼,倒也不觉得脸上被风刮过的刺骨寒冷。他半侧着身子,看着一路而来的焦土,墟里荒烟,不知是那个幸存的民人在战乱后孤独地为自己做一碗糊口的豆粥?袤袤郊野,一片片俱是褐色的冻土,不时可见饿馁的干尸白骨,就这样倒在无人问津的乱世上,为饥饿的鸟兽所食。   杨寄想起沈山,便是眼眶欲湿。他怀着为他报仇的心思,杀人无数,终于协助荆州督攻破江陵,逼走江陵王。但回头想来,他又向谁寻了仇?又为谁做了嫁衣裳?   抬他的人换肩时,突然嘀咕了一声:“咦,要过年了吧?”   大家的眸子瞬间都点亮了,是啊,可以回家里过年了!可中午打尖儿的时候,骑马在前头打前站的王谧回头过来,对杨寄说:“陛下要厚赐这次江陵立功的官军。你这个孤胆英雄,建立大功的人是跑不掉的。先去建邺吧,吃顿皇家的饭再回秣陵。”他见杨寄似乎有些不快,又劝慰道:“秣陵和建邺不过隔着百八十里,打马回去不过一两刻钟,坐滑竿半日也能到。但这样的荣耀,以后足够你在乡里炫耀了,在你老婆家也有面子不是?”   杨寄垮下的脸又活泛起来。      ☆、第30章 团圆 沈沅在王府莫名遭遇一劫,又莫名度过了,自己也觉得奇怪。但日子既然又照常过起来,只能把那些担忧放肚子里。她性格开阔爽直,孙侧妃见她不是求宠巴结的模样,又有建德王的嘱咐,虽然也不信任她,不过也不敢像上回那样打骂不忌了。   “沈娘子!”   沈沅放下手中逗弄皇甫兖的银铃和玉娃娃,回眸问:“什么事?”   来人是建德王贴身伺候的婢女,除了着裤褶不穿裙之外,绫罗绸缎、金珠玉饰,不一而足,打扮得甚是贵气。她笑吟吟说:“大王今日请贵客,命你到大厨房帮忙,指名要你最拿手的几道鱼肉菜:炙牛心、胡炮肉、芫荽羊羹、鲈鱼雪脍……”   沈沅虽气,但也无奈,只好挽了袖子准备再做厨娘。大丫鬟拿手绢掩着鼻子,一脸嫌弃地在厨下监视。   沈沅切好牛心,用姜酒腌上,用盐和面粉搓干净猪肚,又选了上等的羊羔肉焯水,最后,拿起处理好的一条二尺长的四腮鲈鱼,小心地斜片去骨,取了肚当上最肥嫩的鱼肉,烧滚了高汤备用。   鱼肉在沸汤里一滚即起,呈现出白玉般的半透质地,颤巍巍地被沈沅摆在盘中,又取香橙皮细切为缕衬在鱼脍上,再撒上香韲和芫荽,滚热的鱼肉催发出三味香料的气息,橙皮清甜、香韲浓郁、芫荽芳冽。王府的主厨又稍加摆饰,那大丫鬟道:“走吧,你亲自给大王宴上送去。”   沈沅一呆:“我?亲自去?我不是伺候大王筵宴的呀?”   丫鬟抿嘴笑道:“大王这么吩咐,我也没敢问为什么。八成……八成看着你的脸蛋儿吃饭香。”她打趣了一句,拿手帕掩嘴直笑,又催促道:“快走吧。胡炮肉和羊羹还在烧着,炙牛心又要当场做,这么好的鲈鱼脍,放凉了就腥气了。大王最怕没面子,若是发起火来,要死人的!”   沈沅嘟起嘴,却惹得那丫鬟更笑,她禁不起再三催促,只能胡乱洗个手,抹一抹衣服,端着细白瓷的盘子往皇甫道知大宴的明堂而去。   离得好远,就已经听见明堂中的丝竹歌舞声,小道两旁,好多腰佩刀剑的卫士,目不斜视地盯着建德王所在方向。那大丫鬟向前张了一张,道:“你手脚轻些,我先去里头传报,你是个粗鲁的人,别上个菜都惊扰了别人。”她风风火火而去,风风火火回来,领着沈沅往明堂后头的暗间走。   趁丫鬟打帘子的时候没有旁人,沈沅偷偷在鱼脍里吐了一口口水,光线亮了起来,那口水却浑然不觉地融在奶白色的鱼汤里,上面细细的香橙皮丝、碧绿的芫荽末一点变化都不见。她心里窃喜:“叫你一直欺负我!今儿,好好喝一喝我的口水!”   又穿过一道紫檀螺钿的插屏,沈沅觉得眼前亮得晃眼,几乎睁不开眼睛来。明堂极大,一时只觉得四围影影绰绰坐的都是人。中间舞姬歌女正在卖力地表演,舞袖翩翩,联缀成鹅黄的烟幕,烟霞色的薄纱裙摆,旋转成一朵朵菡萏,歌女们声可裂帛穿云,婉转绕梁,令人心醉。   面南的那位一身玄色深衣,头顶远游冠上缀着硕大的明珠,笑意宛然,但仍脱不了冷冽。他的目光抛过来,颔首道:“切切盼着的鲈鱼来了!”   一路陪着沈沅的大丫鬟忙推沈沅:“快,给大王端上去。”   建德王皇甫道知听到,却突然变了脸色:“放肆!沈娘子是杨参军的妻室,杨参军是这次立了大功的勇士,沈娘子盼望夫君凯旋,亲手做菜犒劳在座各位立功的军士。你却当她是和你一样的婢子?我建德王府岂能如此倨傲不恭?”   大丫鬟吓得色变,跪下身瑟瑟抖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见皇甫道知虽然冷着脸,没有进一步的责罚下来,才战战兢兢从沈沅手中谦卑地接过鲈鱼脍,轻声道:“沈娘子辛苦了!”递送到皇甫道知食案上。   沈沅跟做梦似的,茫然地看看皇甫道知的表情,又茫然地望了望四周的一群大男人们。其中一个从不大明亮的角落里跪直身子,说的话开始似乎经过打底稿,但后面还是脱不了的痞里痞气:“大王厚恩,杨寄没齿难忘!我老婆做的猪下水我常常吃,鲈鱼这么稀罕的玩意儿我还真没吃过。今天若能尝一尝,真是托了大王的洪福,也不枉我出生入死,老婆日日记挂。”   皇甫道知笑一笑,抬抬下巴道:“杨参军才是孤的福将。”他拾起筷子吃了两片白若冰雪的鲈鱼脍,赞道:“杨参军家中也是有福的,如此贤惠的娘子,做得如此绝佳的金齑玉鲙。把这盘撤给杨参军尝尝,慰劳他离家这几个月的莼鲈之思。”   杨寄点头示谢,客套的目光转向沈沅时立刻变得火热,红肿着一张脸的丫鬟小心把皇甫道知吃了两口的鲈鱼脍送到杨寄面前的食案上。杨寄搛起一筷子鱼送入口中,鱼肉软嫩如酥,鲜香味在舌尖一抿,几乎美到了喉咙口。他又感激地看了一眼沈沅,笑道:“真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我就不客气了。”风卷残云,把一盘子鲈鱼脍全部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皇甫道知颇厌恶他的粗鲁,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眼角余光更瞧见沈沅带着泪光的眼睛,眸子是墨黑琉璃珠子似的剔透明媚,嘴角边若隐若现的小涡,随着她一会儿似哭一会儿似笑的表情忽深忽浅——如此生动可爱,却只向着杨寄一人。他心里酸溜溜的,只觉得杨寄这小流氓不配。伸筷想夹鱼脍蘸醋吃,临了发现鱼脍已经端走了,只能没滋没味地把白切肉狠狠地在醋里一涮,放进口中——煮猪肉配醋,那味道,酸爽得很!   他端起茶,冲口里的醋味,低下眼睑很专注的模样,实则是掩饰着目中的怒光,下面一个不谙他心事的文官拍马屁:“杨参军和妻子伉俪情深,大王这里真是又出佳话!古人云:‘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建德王有周公姬旦之德!……”   皇甫道知终于有点忍不住了,冷笑道:“这话我不敢当,这天下是陛下的,可不是周成王的,我辈分上虽是陛下的叔父,实则仍不过是陛下的臣子,不敢自比周公、僭越半分。”他又瞄了一眼沈沅和杨寄,两个人眉来眼去得正欢,一点都没在意他在说话,大概也是听不懂。   皇甫道知的颌角绷紧,又道:“孤这里还有些朝务,不能奉陪诸位了?大家继续,吃到足意,喝到足意。”他怀着一些恶意,对沈沅道:“沈娘子,今日原该让你和郎君团聚,但是小世子不能不吃奶,你是对王府有恩的人,这份情义,孤将来也会回报……”   杨寄笑道:“那就叨扰王府的客房,让我借宿一晚。老婆喂完奶,就可以过来和我团聚了。”   “这……”   杨寄爽朗地笑着说:“大王厚德,肯定不能让我们夫妻离散。想我老婆生生地当了几个月活寡,我生生地当了几个月活鳏。我不怕大家笑话,真心想老婆想得不行。周公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我想他们家一定也有个周婆,两个人一起是下鸡蛋也好,孵小鸡也好,一定是都晓得人世间的快活,无外乎那啥一‘吐’一‘哺’。大王也成全了我们俩夫妻吧!”   沈沅脸刷地通红,明堂里左半边是武将,顿时拍食案敲矮榻笑成一团,右半边是文官,个个面红耳赤,憋了一肚子“礼义廉耻”就差喷出来给杨寄这个流氓听一听。   皇甫道知的喉结上下滑动,嘴角抽搐了半天才勾出一点勉强的笑意:“杨参军真是性情中人,说话直率啊。”   朝中尚书令庾含章,是荆州都督陶孝泉的恩师,不仅陶孝泉,青州刺史、广陵刺史、庐陵刺史、并州刺史……无一不是他颍川庾氏一族的私人。皇甫道知的母亲死于庾贵妃之手,但他还是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笑嘻嘻迎娶庾含章之女为王妃,只为他实力尚弱,还无力对抗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   杨寄这个寒族的混混儿,他声望大涨,陶孝泉的推波助澜必不可少,背后难道就没有庾含章的谋算?他皇甫道知就是恨死了这个混混儿,却也必须为了朝中清议和自己的声望,妥善待他——甚至,这个杨寄傻乎乎的模样,似乎丝毫没有政斗的经验,说不定因沈沅这层关系,杨寄可以为他所用,成为他戳向庾含章胸口的一把尖刀。   人,就是看怎么利用的。   皇甫道知自小在宫廷的漩涡和朝堂的暗斗里长大,深知忍耐的重要,只要演得好,拿捏一颗人心并不是多大的难事。他终于粲然道:“好吧。从外头客房挑一间最好的,供杨参军夫妻团圆。”   沈沅既开心又有些羞涩,低着头说:“我先去厨下赶紧端羊羹上来,再炖,就要过火了。”      ☆、第31章 大和谐 沈沅逃也似的回到厨房,摸一摸自己的脸,烫得要命,大概和煮熟的螃蟹一样红彤彤的了。羊羹早已炖得汤色微白,“咕嘟咕嘟”翻滚着、沸腾着,她撒下一小把芫荽叶,碧绿色在乳白间翻腾,时而蹦出几颗朱红的枸杞,时而又浮现出几朵黑褐的木耳,浓厚的汤汁带着浓郁的鲜味,催发出芫荽的异香。   她手忙脚乱封了炉火,犹自心“怦怦”地跳。先时那位丫鬟,红肿着一张脸进来,没好气地说:“沈娘子是贵客,这里不敢劳动您,羊羹有厨下的仆妇端去就行。沈娘子跟我来。”   她带领沈沅所去的,是王府幽静的客房。房屋四面遍植修竹,黑油瓦在一片翠色中沉稳静谧。内室装饰精洁,月白色的帷幔层层拂动,使里头的光线也变得幽微,燃着的安息香甜润微辛,一盆水仙摆在案上,白瓣金盏,亭亭玉立,芳冽的气息与燃着的香混合在一起,沈沅顿觉疲乏,坐在矮榻上解散发髻,无精打采,无事可做,偏偏觉得坐立不安,总有什么充斥整个胸腔,难受得要命。   终于,她听见门轴“吱呀”一响,心顿时一拎,那种揪心的感觉越发逼人而来,沈沅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是盼望。   那个熟悉的身影拂开层层月白色的帷幔,蹑手蹑脚地进来,沈沅故意半侧着身子,背对着门,却从铜镜中窥视。他一如既往的一脸坏笑,高高的身子佝偻着,恶作剧一般小步地挪到沈沅身后,终于伸手一圈她的腰肢,随后整张脸凑过去,在她耳后贪婪地呼吸着,热热的气息喷得沈沅耳朵痒得想躲。   而他的双手,不老实地从腰际一只往上,一只往下,又揉又搓,仿佛无法忍受她_的_诱_惑似的,双臂越裹越紧,似乎要把她揉进怀里方罢。沈沅嗅着她熟悉的淡淡汗味,已经轻喘了起来,轻轻用手肘推着他:“阿末,别闹,透不过气了!”   杨寄跟个小孩子似的扭扭身子,撒娇地“嗯”了一声。沈沅笑了:“杨参军,让我哪只眼睛瞧你这个大英雄呢?”   杨寄笑道:“哪只眼睛瞧都行,看着讨厌也可以不瞧,闭上眼睛罢。”他的手灵活地把她圈过来面朝自己,在她颊上和脖子里密密地吻着。她皮肤细腻如旧,花瓣似的带着芳香,散开的头发不时拂过他的面颊,久违的桂花香一下一下地撩拨他的心。她被他吻得沉醉,圆圆的眼睛阖着,睫毛颤动着,腮上越来越热。   突然,沈沅眼睛俏皮地睁开,凝望着杨寄,“噗嗤”一笑。杨寄随着她笑,低声问:“见到我这么快活?笑得好美……”   沈沅说:“才不是。我笑你今天阴差阳错,喝了我的口水。”   “嗯?”   沈沅把自己往鱼脍里吐口水的事说了,又道:“本来是想捉弄一下皇甫道知的,没想到他只吃了两口,剩下的全便宜了你。怎么样,滋味如何?”   杨寄笑道:“甜!没魂的甜!鱼脍里那点怎么够?来,心尖尖儿,再让我尝尝。”他得寸进尺,揽紧了,终于寻着了沈沅的唇,含吮了起来,带着玫瑰胭脂香的柔软嘴唇被尝够了,他的舌尖灵活,很快又撬开沈沅的牙齿,探到里头去了。沈沅被他吻得缺氧,头晕脑胀不觉间已经被放倒在榻上,小肚子上被顶着,又羞又期待,几乎战栗起来。   他这久旷的男儿,经历了那样的生死须臾、离愁别绪,此刻满心是对上苍怜悯的感激和对沈沅身体的激动。他手忙脚乱,竟然解她的衣带就解了好一会儿还没成功,最后心急得上手去撕。沈沅“啪”的一巴掌打他手上,斥道:“去了几日军营,回来怎么变成了一个粗老爷们?”   杨寄憋得都快急出眼泪了,可怜兮兮求情说:“我胀得痛了,你可怜可怜我,搭把手也好啊。”   沈沅“噗嗤”一笑,伸出手,却没有去解衣带,反而探手去他那儿检查了一下,然后乜着眼笑道:“急死也要温柔,我可经不起你的粗鲁。”   杨寄只能乖乖听话,深吸了一口气,憋住,低头去她腰侧解衣带,原本是活扣,结果给他乱拉扯扯成了死结,他解得一头汗才终于处置好了这个拦路虎,细绢的丝绵小袄松开,露出里头的一层、一层、又一层。   他不敢造次了,绣花似的小心应付那些层层的带子,领口终于露出了沈沅白皙的锁骨,而令人神魂荡漾的酥胸,掩在紫色绣花的抱肚之下,看不见,但也撩人。   他爱死那迷人的色泽,醉人的芬芳,诱人的起伏了!他身体里藏着的那只老虎几乎想要扑过去把她吃干抹净。结果呢,面前是只毫不逊色的雌老虎,轻轻“唔?”了一声,杨寄就克制住了冲撞过去的冲动,讨好地柔柔亲吻,轻轻抚弄,把她伺候得软如一团泥似的。见身下的人儿星眼微饧,流水有意落花有情,他才喜滋滋地一扬眉,激情洋溢地与她共赴高唐,获得了生命的大和谐。   月白纱帷幕被窗口的微风轻轻吹起,拂动得如流水一般,袅袅的香雾腾起内室热烘烘的空气。矮榻上的沈沅,躺在衣服堆里,勉强掩着身体,两个人一头细汗,在这个早春的天气里,热烈如火,自由自在。   “想死你了……”杨寄对她无处不爱,手指滑过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依恋得带着大男孩似的赖皮,“你想我没?”   沈沅有时候跟他拿乔矫情,此时却不忍心,她的手指也轻轻扫在他身上,点头说:“想你。还想阿盼。”   “阿盼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你想要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杨寄嘴最甜,笑道:“女孩儿像你一样美,我要喜欢死了!男孩儿将来和我一样疼你,我也多放些心。都好的!”   沈沅笑道:“女孩儿,是个大眼睛囡囡。可惜,我只哺喂了两个月,就到建德王府来当奶娘,后来,就没再见到。”   杨寄不由骂道:“该死的王八羔子,他老婆不产奶?两只奶袋是装饰品?不行,那个小兔崽子居然抢我女儿的饭碗?!我以后要见他一次打一次!”   沈沅剜了他一眼:“人家是王府的世子,你有几条命打人家?不过,如今建德王因为你的原因,倒还客气,我打算再和他求求,让他换个人来奶世子,让我回家罢。”她的手指划过他身上一道伤痕,不由一滞,来回轻轻触了几下,抬眼问他:“疼吗?”   杨寄看着她水灵灵大眼睛中的担忧,心里暖融融的,摇摇头微笑:“早不疼了。”可他的心突然一跳,旋即疼了起来。沈沅的脑袋已然钻进了他的怀里,聆听着他的心跳。杨寄想着沈山,酸酸楚楚地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机械地抚着沈沅的后背半天,才轻声说:“有一件事,得告诉你……”   “你说……”沈沅的声音软得醉人,却挡不住杨寄心里涌上来的悲凉。   “大兄他……他……”   沈沅的头从他怀里抬起来,惊诧得瞪圆双眼:“我大兄他怎么了?”   杨寄越发不知如何开口,可是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大兄战死了。”   “尸首呢?”沈沅的声音颤抖,手指尖掐在杨寄的胳膊肉里。杨寄吞着口腔里的苦水,摇头道:“我当时被砍得昏死过去。等醒过来,已经胡乱葬了所有战死的人……”他的胸前被猛地一敲,接着又是一敲。沈沅突然痛哭起来,捏着小拳头狠狠地打他:“你赔我大兄!你赔我大兄!”   杨寄心酸,明知她不讲理,却不忍心掰碎她的执拗,只能忍着疼痛挨她无理的打。一拳头打在伤上,他禁不住倒抽一口气。沈沅的手蓦然停了,又扑在他怀里骂他:“你傻的呀,你怎么不躲?你打胜仗就是因为不躲才胜的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阿盼怎么办呀?……”   沈沅哭得昏天黑地,不知道多久,疲倦地睡去了。   杨寄却睡不着了。他们下午来到这处客房,情浓似火大概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可是后面的光阴,是在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度过的。杨寄恨不得这一切都是梦,眼睛睁开,梦醒了,自己还在阿圆家的后院帮着杀猪,当他们家的赘婿,其他都可以不要。   早春的斜照夕阳似乎并没有什么温度,月白的帷帐只是笼了一层淡淡的鹅黄,室内光线渐渐暗了下来,也没有人来伺候掌灯。杨寄宁愿这样静静地陪着睡着的沈沅,在越来越晦暗的光线下看着她带着泪痕的睡颜。   今天在王府看了好多美艳倾城的舞娘歌女,连伺候的丫鬟们都长得漂亮。可是,没有谁有他的阿圆那样可爱,让他每看她一眼,那喜欢的感觉就“蹭蹭”往上涨。她笑,他的心都颤了,她哭,他的心都碎了。他恨不得自己一下子有皇甫道知那样的高位,可以没有顾忌地保护她,满足她,再不让她哭,而是永远露出美美的笑颜。   既然阿圆在这儿不快乐。杨寄贸然地想:我去找建德王,我什么都不要,让他放我们回家!      ☆、第32章 赠妾 沈沅睡得还熟,杨寄听到外头轻轻敲门的声响。他很快披好衣服开了门,压低声音道:“嘘!里头睡了!别打扰她!”   来的丫鬟还是皇甫道知身边那一个,她脸涨得通红,先时自扇耳光的痕迹似乎也跟着更红了。杨寄低头一看,自己胸口袒着。他很满意地低头看看:肌肉结实,皮肤白皙,几道已经愈合了的刀痕也显得很有男人味。若是在军营里见到小娘子们这副样子,他肯定要长啸一声调戏人家一下,但是这会儿嘴刚撅起来,想到里头的沈沅会不高兴,赶紧又拉下嘴唇,把口哨声憋回肚子里了。   那丫鬟虽然看得羞涩,但还是忍不住偷眼打量了一下,才低了头说:“大王请杨参军去明堂用晚膳。尚书令和中书令晚上也到了,都想看看助我大楚功成的英雄男儿。”最后四个字吐出来,丫鬟又抬头一瞥,低了头时声音低微:“奴小名叫月奴。”   杨寄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好,我整理一下就去。”   这个叫月奴的丫鬟贴心地说:“奴伺候参军吧。”   杨寄不觉有异,点点头,任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为自己系好所有衣带,还抚平了衣服上蹂出来的褶子。“参军这边请。”她手一摊,朝一条小路为他指了方向。杨寄回头踌躇道:“那,我娘子……”   月奴抿嘴笑道:“放心,客房外头还有伺候的人,若是沈娘子有吩咐,一声知会就能来伺候。”   晚宴比中午更丰盛,猩唇、驼峰、熊掌、鹿筋……山珍海味不一而足,连食案都换了大的,餐具非金即玉,在明晃晃的烛照下晶莹璀璨,让人目不暇接。皇甫道知的坐席也换了地方,从上首搬到的陪坐的位置。杨寄刚刚稀奇得跟乡下人进建邺城里坊集市一般,缭乱的眼睛还没能回神,现在再打眼儿一看,首座一席,侧座一席,是两个长须玉面,如画中仙人一样的半老头子,两个人身上也是绫罗,腰上也是佩玉,说话也是文绉绉听不大懂的。连荆州都督陶孝泉也陪在下首,一脸恭敬。   和杨寄一样坐在外头通间的王谧拉了拉杨寄的衣袖,低声说:“里头两个,一个是尚书令庾含章,就是庾贵妃的哥哥,建德王妃的父亲;一个是中书令桓越,是建德王的嫡亲舅舅。”   杨寄隐隐记得听市井那些闲汉吹水时说过,庾桓二氏关系不和不说,几乎是有家仇的,可是怎么这会言笑晏晏,竟跟老久不往来的好亲戚似的?他低声问王谧,王谧翻了他一眼,压低声儿说:“少废话!多用眼睛看着就是了。你以为这些人和你那些赌樗蒱的朋友一样,一个不对就翻脸不认人的?”   正闲话着,歌舞开始了。杨寄从小没享过这样的福,眼睛耳朵嘴巴无一够用。他只能一边没命地往嘴里塞吃的,一边竖起耳朵,一边紧紧盯着领舞那个美人高耸的双峰,这样,就是“哗啦啦”流点口水,也可以混着食物一起咽下去了,不丢人。   领舞的那个美人,姿态婉转、千娇百媚无以形容。一曲舞罢,美人额上晶莹,是一层细汗,杨寄的眼睛忍不住盯在人家胸口——因为那里也是一层晶莹,惹得人想去给她擦一擦。不过,杨寄心里明白,这样的美人如隔云端,也就是看看饱眼福,与自己根本八竿子打不着,正常的年轻男人么,都这德行,有眼福,不饱白不饱!   高高端坐的皇甫道知,朗声道:“云仙,还不来过来敬酒?”   人美,名字也美。杨寄低头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鹿筋,椒香四溢,又软又弹,他贼溜溜一抬眼,恰见这位叫云仙的绝色舞姬,含着迷死人的微笑,捧着一盏酒,聘聘婷婷地来到最上首,含情脉脉地说:“庾太傅,请用酒。”   那个长得像仙人一般的庾含章笑微微说:“错了,今日我是丈人,是近亲,忝列首座已经羞愧难当,若此时还占先,明日我以何面目见桓太保?”说得客气,动作却麻溜,把那美人直直地往前一推送,几乎要推到对面的桓越身上。   云仙一个趔趄,差点把酒泼在桓越身上。她面红尴尬,偷偷瞥了瞥家主。皇甫道知一如既往的一脸冷冷笑意,也不答话,也不指示。云仙只能难堪地望着桓越,低声道:“太保给奴一个薄面。”   桓越大概有些气,笑道:“这个亲疏不大对啊。庾太傅虽是丈人,到底隔了一层,某可是亲舅舅,哪里能先喝这杯酒呢?”话语谦逊,但意思并不客气,他伸手把云仙送到自己面前的酒盏推开,拒不接受。   皇甫道知大概是生气了,对云仙喝道:“没用的东西!如此不长进,今日得罪了太傅太保,你看我饶你?!”他笑着对面前两位把持朝中重权的“亲戚”道歉:“婢子不懂事,两位明公海涵!她这杯酒也算是赔罪酒,若仍不能使两位明公开颜,她也没脸活了。”   他一使眼色,云仙已经花容失色,带着颤音跪在两人面前:“求太傅、太保,用了这杯酒……”   两人心肠如铁,根本对这位泪光融融的美人的哀求视若不见,笑嘻嘻间目光里刀光剑影,唯独不去垂怜已经害怕得脸色发白的云仙。   皇甫道知俊厉的下颌骨也缩了缩,笑道:“婢子太无礼,开罪二位。来啊!拖出去砍了,送首级进来为二公赔礼。”   云仙几乎瘫倒,这样的无妄之灾叫人崩溃,她急切地向榻上三人求情,可是这三个人仿佛看不见这可怜的美人一般,自顾自谈笑风生,看着守在明堂口的武士过来倒拖着云仙往外走。酒盏打翻,一地琥珀色的甘醴流淌着。云仙一路哭喊,手指扒着地面水磨砖缝,可是哪里及得上男人的力气,指甲折裂,鲜血淌在砖缝里,红得触目惊心。   杨寄看不下去,忍不住牢骚就出口了:“日娘的,怎么下得去手?”   他的声音高了点,皇甫道知脸一沉,搁下酒杯道:“谁在说话?”   王谧也是失色,狠狠一扯杨寄的袖子。而被拖到杨寄席边的云仙,见到救命稻草一般,用力勾住杨寄食案的腿儿,瞬间食案倾侧,上头的盘盘盏盏掉落在地上,碎成一片金光玉泽,吃了一半的山珍海味,也掉在地上。   她妄图挣扎最后一下,带着鲜血的指尖捞住了杨寄的衣摆,他的衣服“刺啦”一声撕裂了一个口子,杨寄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也高了:“哎,我衣服破了。至于吗,屁大个事要杀人?”   “这是何人?”   皇甫道知眯了眯眼睛,瞥着身边发问的庾含章。随即,皇甫道知修长的颈脖微微斜靠过去,似乎在对庾含章耳语:“就是陶都督力荐的那个——杨寄。”   庾含章恍然大悟似的高声“啊!”然后点头捋须道:“少年英杰,果然胆气惊人!”   皇甫道知冷笑道:“岳丈大人说得是!胆气惊人——在两位明公面前,也敢口出狂言。当然,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又眯了眯眼睛。   庾含章却似没看到一般,兴致勃勃用筷子敲了敲银碗的碗边,笑道:“既如此,何不成人之美呢?”   皇甫道知脸沉了沉:成人之美!他庾含章和杨寄是一路货色吧!也都是他皇甫道知深恨的人!但他很快就转换了颜色,笑意融融地说:“啊哈,还是岳丈大人仁爱!”转脸道:“杨参军,你这放肆的举动,本就是该拖出去打死的。不过,念你妻子是孤的世子的乳母,不能让她伤心过度了没奶,就饶你一次。”   庾含章冷冷淡淡说:“为国尽忠,才是紧要的吧?与女人何干?”   皇甫道知心中冷哼,但此时却陡然一念而生,笑道:“那自然也是要紧的。沈氏在府侍奉,但孤也心疼你没人照顾。这个云仙就赐给你做妾,一来是伺候你,二来,即使孤多留沈氏一段时间,也就能不生愧疚了。”   杨寄扬声道:“我不要!我养不起小妾!”   皇甫道知冷冷道:“那就杀吧。”   云仙泪水横流,拉紧了杨寄的衣摆,哀哀哭求:“使君!使君!奴蒲柳之姿,不足侍奉,但请顾念奴一命危乎殆哉!奴结草衔环,日后报答使君!……”   杨寄见不得女人哭,顿时心乱如麻。皇甫道知硬要留沈沅,他已经觉出不对劲来,但是此刻人命在他手里掌着,他把心狠了又狠,还是狠不下来。犹疑间,皇甫道知已经笑了,冷峻的脸上是智珠在握的自信:“杨寄,你看呢?”   杨寄一跺脚:“妈的!我留她!”   皇甫道知“哈哈”一笑,刚刚还要杀人的他立刻变得和风霁月:“痛快痛快,虽是乱点鸳鸯,但竟然成就了一段佳话!值得浮一大白!”身旁的丫鬟战战兢兢在他的玉杯里斟上酒,这才敢略带哀怨地偷偷瞟一瞟杨寄。杨寄正无奈地瞥视着云仙,她没有刚刚那急智和勇气撑着,已经瘫倒在地,犹自发抖不已。   皇甫道知自觉杨寄已经入瓮,乜了庾含章一眼,又转头道:“听说杨参军还是樗蒱的高手,今日饭毕,不妨开一局,大家高兴高兴。输了都算我的,赢了呢,谁赢就算谁的!”外头抬进两大筐铜钱和一些金珠宝物,马屁鬼们哄然叫妙。反倒是平日最爱赌博的杨寄,今天看着钱财毫不动心,而是暗暗问候了皇甫道知的老娘。      ☆、第33章 云仙 心情不好,玩起来也没有兴致。杨寄一副懒懒的神态,陪着这帮贵人摇樗蒱。基本的水平到底还在,和他组队玩的都是输少赢多,最后,当杨寄捧着赢来的金银珠宝的时候,眼睛都看直了,颇有些后悔先时没有拿出十二分的精力来赌。   他把赢来的宝贝小心地包好,兴冲冲地回客房向阿圆献宝。下午时他已然注意到,阿圆耳朵上还是他赠的那对小小金珰,簪子还是铜制的,和今日席上的歌伎舞姬的珠翠满头比起来,那叫个寒酸!他那么可爱的老婆,怎么能一直寒酸下去!   “阿圆!阿圆!”他粗鲁惯了,一进门就嚷嚷,“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阿圆没有迎出来,倒是云仙提着一盏小灯款款地走了出来。她换掉了舞衣,穿着家常的襦裙,妃红色高腰裙系在腋下,衬得一抹酥胸莹莹如月,饱满欲出。杨寄盯着看了一眼,不觉咽了一口唾沫。云仙掩口一笑,妩媚地瞟了杨寄一眼,看他捧了满怀的东西,好像有些摇摇欲坠似的,便上前殷勤地说:“郎君,奴来替你拿。”   杨寄穷人出身,视财如命,本能地就是一缩手,把东西护在胸前,见云仙有些尴尬,他也反应过来,赔笑道:“不用不用,挺重的,怎么能叫女人拿?”   云仙听这话倒觉得熨帖,拈拈自己的披帛,笑道:“郎君真是体贴。”   “不不不,你不要叫我‘郎君’。”杨寄探头到处看看,问,“我娘子呢?”   云仙抚鬓道:“是沈娘子么?我过来时,恰巧孙侧妃那里命她去给世子哺乳。”   “你见到了她?”杨寄不由目瞪口呆。云仙点点头,断掉的指甲勾住了她灵蛇髻上的发丝,她轻轻“哎呀”了一声,见杨寄还是张着嘴发呆,恼他不解风情,只能自己说:“夫君,帮我一下嘛……”   杨寄见她手指勾在头发上,偏偏指甲上的血痕宛然入目,也觉得可怜,只能把手中的宝贝放在地上,边上去帮忙边说:“你越叫越过分了啊……”   云仙低着头,任由杨寄帮她理发丝。人靠衣装,杨寄今日一身鲜衣,打扮得整洁。她见多了华服的男子,却少见到这样能把衣衫穿得这样有滋味的人:宽阔的胸膛,窄细的蜂腰,修长的双腿,虽然站得不直,一条腿还习惯性地抖动着,可特有竹林雅士的风流,又有沙场上英勇男儿不拘一格的雄健气度。直到杨寄说:“好了。”她才蓦然抬头,直对着杨寄的脸,春心不由一漾,提着灯笼的手一打滑,赶紧去捞,一下子栽在杨寄的怀里,深嗅了一口。   那男人一点都没有她想象中的勇敢,吓得伸手把她推开,而脑袋立刻转过去,检查地上的珠宝有没有少。   云仙颇为不快,拈了拈披帛,道:“我不小心的。”又说:“你的东西放这儿,不会有人拿。”想了想还加了一句:“我这些年得到的恩赏,比这只多不少。你放心好了。”   她转身要走,却不闻背后有来追她的脚步声。走上了台阶,才听见他说:“哎,你要睡这儿,我睡哪儿啊?”   云仙终于被他气得双目盈盈,扭头冷笑道:“奴疏忽了。只是奴已被赐给杨参军,做婢做妾只待参军的吩咐。请参军赏一床被褥,奴今日就在外头打个地铺好了。”   天寒地冻的,杨寄自己都觉得外头风刺骨的冷,面前酥胸袒露的美人,瑟瑟发抖的模样,大概也冻得够可以了。杨寄挠挠头,只能把她邀进去,嘴里还说:“你别这么说……这又不是我的地方,这原本不是你更熟悉么?里头有炭火盆儿,暖和些,女孩子不能冻,我、我老婆阿圆,一着凉就肚子疼……”   云仙回转了颜色,回身帮杨寄照着台阶,矜持而又殷勤地说:“有冰渣子,小心些。”   杨寄俯身把他的金银财宝都捡起来揣怀里,吹牛道:“我沙场上打过滚的人,这点事儿……”话没说完,脚底一滑,差点摔个狗吃_屎,他手快,顺手一捞,只觉得入手满把的轻柔滑爽,整个脑袋也随之栽进那团轻柔滑爽中去了。   云仙“呀”了一声,他挣扎着抬起头,发现自己正摔在云仙的裙摆里,手中扯着亦是她的丝绸裙子,说不上名字的轻软好料子,大概买布的骆骏飞才知道是什么。但更尴尬的是,杨寄用力那一拉扯,把那齐胸襦裙扯脱下一截子,云仙那冰雪般的酥胸和后背都袒了出来,半透的披帛勉强遮着一些后背的肌肤,前面恰好露出艳红的抱肚,胸脯上沟壑毕现。   云仙知道他粗莽,红了脸,但既没有叱骂他,也没有勾引他,自己板着脸把衣服整理好,垂着头进了屋门。   杨寄一脑门晦气,拾掇拾掇散落的珠宝,弓着腰跟着进到里间。云仙不愿意理他,自己揭开镂花鎏金的铜熏笼盖子,拿小火钳拨着里头的炭火。杨寄觉得难堪,没话找话说:“这拢火盆子的粗活儿,还是我来干。”伸手要接火钳。云仙手一让,抬头说:“请教,炭火里焚香,沉檀速降那类最好?云母隔片该离灰多远不至于焦枯?”   杨寄听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傻着眼站在一旁。云仙微微一笑,倒也不带鄙夷,小心地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块烂木头似的东西,搁在那个精致的瓷质火盆上,小心看了看火候,才把熏笼盖子盖上。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带着淡淡药味的芬芳香气,而且越来越好闻。   杨寄探头瞄了一眼,又看了看垂腿坐在熏笼边的云仙,她的脸笼在烛光里,美得仙女似的,但杨寄觉得她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想了半天,只有道歉的话便于出口:“刚刚对不住啊。我不是故意想要欺负你的,你可别告诉我老婆,她非打死我不可。”   云仙抬眼一瞥他,脸上哀怨更重,别转了头不说话。杨寄又道:“今儿我只是怕建德王真要杀你,所以才胡说八道愿意要你。后来想想,肯定是他气头上的话,你这么漂亮,建德王怎么舍得杀你,怎么舍得把你送给我?说不定明天气消了,就又想你了呢。”   云仙冷笑道:“我是什么名牌上的人?我六岁那年,青州大旱,王府花八斗米就买了我。练歌练舞时,教习的打骂折辱,什么没受过?天天就是把‘死’字挂在额颅上的。”她似乎要说什么,目光怨毒,但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低头抚弄着裙摆上的绣花,眼睛里荡漾着烛光的橙色,突然水色一溢,橙色拖作一道长长的痕迹,滑落到下颌了。   杨寄觉得不可思议,又问:“建德王真的会杀自家的家伎或婢女?活生生的性命啊。”   云仙说:“不过是钱买来的玩物,有什么不能杀的?因侑酒时劝不进客人干杯的,已经杀了好几个了;上回要笼络一个将军,只因人家说了一句‘弹琵琶的小娘好美的手’,就把我一个要好姊妹的手齐腕斩下来送与那位将军珍藏了……”她忽然抬了头:“杨参军,我知道你嫌我,我不是处子——早就不是了。若你能带我离开,我给你当烧火丫头都好的。”   杨寄双手乱摆,却也难以拒绝,只好说:“等我老婆回来,再商量吧,不过,我能帮你,一定会帮你。”过了一会儿,觉得困意上来了,可一间屋子,瓜田李下的说不清。杨寄心一横,对云仙道:“我娘子今日与你碰了面,我怕她想歪了,得跟她解释解释,不然,她那毛病,一晚上就别想好好睡了,明日发被头风,动肝气,不光肚子会疼,胸还会胀痛的。”   他一掀帘子,一阵寒风呼呼地灌进来。杨寄穿好靴子,回头对云仙说:“我估计不会回来睡这儿,你放心大胆地睡吧。”毅然地钻进早春冷冽的夜风中去了。   寒风吹得他那点睡意都没了,进到甬道里,杨寄不知道往哪里走才好。他提着一盏灯,一步一步瞎摸索,果不其然一会儿就被两个值夜的婆子拦住了,婆子尖锐地问他:“你好大胆子!这早晚了还敢出来乱逛?后头都是大王的妃妾,你不想要脑袋了?”   杨寄陪笑问:“我不敢乱跑,我是大王请来的客人。遇到两位阿姊,只是想问问世子住在哪里?我老婆是世子的乳母,我有句要紧话要与她说。”   婆子被他两声“阿姊”叫得舒坦,放缓了声气说:“王府的规矩,与一般人家是不同的,你老婆若在孙侧妃那里,你怎么进得去?还是早早回去休息,明日求了大王再说吧。”   杨寄“哎”一声算是答应,转头往回走。穿过两座月洞门,是另一条甬道,他果然又撞上另外两个值夜的婆子,而且正摇樗蒱骰子摇得开心。杨寄上前做了个大揖,眉花眼笑指点道:“刚刚那一杯,再摇两下就能是个‘雉’,可惜了的!”   婆子奇怪地看着他,问道:“你是哪儿来的?”   杨寄拿过摇杯摇了一阵,果然摇出一个‘雉’来,他趁俩婆子伸头在看,笑道:“世子这两日不是不舒服吗,大王听说我算得一手好卦,命我来给世子看一看,万一是院子的风水不好呢?”   婆子道:“我们怎么没听说?”   杨寄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事好大声嚷嚷的?两位姊姊真是不通。不过——”他笑颜如花,灿烂万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两位阿姊原就该是清贵人,这些下三滥的事,小的去做就可以了。——哎,脑子不好使,找了半日还没摸着世子的院门,听说孙侧妃不大好相处,若是晚了,不会赏我顿板子?”   俩婆子摸了摸自己“清贵”的老脸,又看了看长得英俊的杨寄,看了看摇杯里四黑一白的‘雉’,倒有三分相信:“孙侧妃是大王的宠妃,谁敢不担待?你既然会算命,怎么不算算该往哪个方向去。”   杨寄暗暗骂了声娘,脸上仍然笑着说:“逗两位阿姊一下嘛。不就是——往西边去么?”他指了指西边那条甬道。   婆子嗤之以鼻:“就你这水平,也敢给世子看风水?早早回去呆着吧,明日通报了再说。”   杨寄一脸无奈地“是是是”了几声。绕过两进院子,便朝着东边而去。   算命么,兵不厌诈,诈这些愚人一诈,然后听其言,察其色,自然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第34章 佳偶 杨寄脸皮厚,不怕被骂,也不怕被人怀疑,就这么说着谎、摸索着,一路摸到孙侧妃的院落外头。这里的值夜是真严格,一把拦住杨寄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孙侧妃的院子!世子住的地方!由得你一个大男人来乱晃?!”   杨寄知道摸对地方了,也知道这里使诈也没有用。他说明了想沈沅回客房住的意思,门上的人嗤之以鼻:“扯淡!世子夜晚离不了奶,你趁早别想了。”   “那我见一见沈沅可行呢?”   “不行。”断然拒绝。   杨寄急了:“你不通融,就别怪我不讲道理了!”   堂堂王府,值夜的婆子也是眼高于顶的,见这个男人一路乱闯闯到了侧妃的院子,大家本来带着稀奇看他,听他居然也敢出语威胁,更是好奇,拦阻的话说得也带着揶揄:“是么?我就敢不通融,你又敢不讲道理到什么程度?”   杨寄亮开嗓门大喊道:“阿圆!我在门上等你——”   慌得门口几个婆子冲过来捂他的嘴:“天爷祖宗!你知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也敢大声嚷嚷?!甬道里值夜的都死光了,怎么没拦住这个人?”   杨寄毕竟是个男人,还把这几个婆子放在眼里?何况,已经到了这里了,祸已经惹下了,就是退回去只怕也已经晚了。他察言观色、揣摩人的功夫不错,都是在赌场上练出来的——皇甫道知恨他、但不敢杀他,几次推磨似的试探后,他已经感觉到了。   人都是这点尿性,得寸进尺,总想试试底线可以踩到哪里,赌徒更是如此,都是越玩越大。所以杨寄忖度了少顷,便给自己划好了今日可以拿出来的“赌注”,因而也有胆子恃之生骄。他一挥手挡开那几个老婆子,并不往里去,而是冲着院墙大声道:“阿圆!你不出来,我就进去了啊!”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冲出来不少人,杨寄伸长脖子望着,唯独没有他的阿圆。这些大大小小的娘们儿们,有的过来推搡他,有的出去求援,有的在一旁骂:“哪里来的竖子,竟然在这里撒野?快命大王的护卫扠下去,明儿送到衙门里好好讯问!”“这是反了天了!侧妃这里也容得你咆哮?惊扰了侧妃,你的命也不要想要了吧?”   杨寄看那院落虽大,但也有限,愈发要把话儿喊出来:“阿圆,我知道你听得到。你如果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今生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到了。她们要抓我、要关我、要杀我……你也忍得下心?!……”   沈沅泪汪汪从里头出来时,连孙侧妃都已经披好衣服到门口了。孙侧妃柳眉倒竖,扶着小丫鬟,拿扇子遮着鼻子之下的脸庞,怒冲冲道:“你们是吃干饭的?就任凭这个人闯到我这里撒野?”杨寄连看都顾不得看她,满眼只有后面那个惊怯怯的沈沅:“阿圆,你终于出来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沈沅未免有些惊惶,“这……可是王府的后院!”   杨寄露齿一笑:“江陵的后城门都被我破了,王府的后院比那青条石的墙壁还厚啵?”他想上前些,抚平沈沅害怕而蹙起的眉头,这才发现身前都是人,只好隔着人墙说:“你是不是遇见云仙了?你放心,我只是帮她应个急,都是穷人家出身,见死不救不好意思。我和你,你还不晓得?”   沈沅下晚时看见云仙翩翩而来,且自称是建德王新赐给杨寄的妾,她心里一时酸得跟醋泼似的、辣得和火烧似的。云仙的美貌,她自愧弗如,男人家的薄情,她从小也听说过不少。想到杨寄刚刚发达,就见异思迁要纳小妾,沈沅觉得自己真不如嫁给骆骏飞。孙侧妃派人叫她给世子喂奶,她毫无留恋地过来,可是一边喂,一边气得哭,连八个月的小世子都不吃奶了,好奇地伸手去沾她的眼泪。   可是此刻,被人墙隔着的男人笑得那么温暖而坚定,她一下子就信他了,相信他不是背叛,只是从权,相信他说出的甜言蜜语、发下的誓言都会是真的。相信完,沈沅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傻妞——建德王这样见惯了美人的,都一天换一个地临幸,仿佛没有腻味——杨寄甫入花丛,哪有不目迷五色的道理?可是当她再次抬头,又见杨寄的脸,她那丝怀疑又飘走了:她就是相信他,不撞南墙不回头。   沈沅突然不害怕了,他在,他们就圆满了,就算是死在一起,也是好事。她扬起头,热烈地对他笑:“阿末。我信你!”   王府的护卫们很快赶到了,孙侧妃的院落前灯火幢幢,一片明亮,一片喧嚣。灯光摇曳在杨寄脸上,忽明忽暗的,他再一次像一个英雄一样,鹤立鸡群地站在众人中间,昂然兀立。   杨寄是建德王的客人,护卫们不敢做主,只把他团团围住,静待建德王亲临处置。皇甫道知散披着一件外袍来了,他皱着眉,半眯着修长的眼睛,大约事情出乎意料,有些棘手,他想狠一狠心借机杀掉杨寄,可是想起丈人庾含章若有深意的话:“如今战乱连年,人相食的事时有耳闻,若无强兵强将,揭竿造反的只怕马上就要来了;北边众胡对我中原虎视眈眈已久,我们稍有缝隙,他们岂有不钻的道理?大王,老臣把你当自家女婿,同时,也是为陛下的天下、皇甫家的天下着想,大王要有提拔寒士的决断,也要有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肚量啊。”这话里护卫杨寄的意思明显,皇甫道知又犹豫了。   他讨厌老丈人庾含章,可是内心又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他皇甫道知,看似掌控朝政,一呼百应,实则深知如今国库空虚,百姓怨望,朝臣离心;北边诸国窥伺,四处的烽烟已经若隐若现,飘摇欲起了。前面宝座上虽然有个皇帝,人都知道是个白痴天子,而他身在风口浪尖,难道又不是日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皇甫道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杨寄要纳入自己这边,不能杀,但是要制伏。这头老虎,桀骜不驯,不按常理行事,确实是块硬骨头。皇甫道知忖了忖,决意敲山震虎,乜视着一干眼巴巴望着他的众人,说:“怎么?是因为云仙?女子以不妒为贤。沈娘子这样子,将来杨参军还要建功立业的人,在外头找两个人伺候难道不是常事?她不是要拖杨参军的后腿吗?”   他停下半日不说话,瞥眼看见杨寄双眸炯然,恶狠狠望着自己,才微笑着说:“杨参军不如休妻吧。”   杨寄“呵呵呵”笑了几声,不可思议地说:“你开什么玩笑?今儿她啥都没干,我休她?你怎么不休自己老婆呢?”   皇甫道知冷冷地看了看孙侧妃,孙侧妃跟了他几年,却是知道他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吓得身子一矮,跪在皇甫道知面前抽泣起来:“妾好好在房里睡,谁知道这个人会突然闯过来?”   皇甫道知温和地上前扶起孙侧妃,笑道:“我怎么会怪你呢?”转脸又对杨寄说:“不过杨参军这么莽撞,滥闯孤的后院闺房,实在过分至极。孤忝列朝中摄政,不能不教导你二三。”他的脸孔冷冽下来,四下环顾似乎要找人。   沈沅不由害怕,上前护卫杨寄:“大王,杨寄没有坏心,我若早早出来而不和他赌气,也就没今天的事了。请不要伤害杨寄!”   皇甫道知要的就是这两个人惶惶然的效果,沈沅已经在发抖,大眼睛瞪得滚圆,专注得都不眨动,上面的睫毛小扇子似的颤抖。皇甫道知顿生把她撕裂在榻上的阴暗欲望。可是转眸看杨寄,却不见这样的惶恐,杨寄凝视猎物一般凝视着自己,瞳仁里都仿佛灼灼有光。他被许多王府的人拦着,却横眉立目挤身向前,似乎斗鸡一样要过来干架。   皇甫道知想象着陶孝泉在军报中洋洋洒洒写着的:杨寄孤身一人,战江陵六千兵卒的场面,竟不自觉地代入,自己这里区区数十人,难道是他的对手?一时,他的背上竟然出汗了。   好在,杨寄开了口,还是那样粗鲁不堪:“扯鸡_巴蛋!我找我老婆也犯错?你把她关在府里,她是写了卖身契给你啊?你怪我滥闯你家后院,我还没怪你乱抢我老婆呢!”   “孤是请沈娘子哺喂世子……”他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   “那是我老婆!我老婆!要奶孩子,也是奶我的女儿!现在我的女儿没奶吃!”杨寄吼道,一副不怕死的德行,戗着脖子跟建德王照着面,对着眼。   皇甫道知竟给他瞪得畏怯,一闪眸子避开了他的直视,心里那个不甘啊!他想了想自己那个把持朝政的老狐狸丈人,想了想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和自己现在岌岌可危的位置,“忍字上头一把刀”,他深吸着气平静下自己的情绪,转脸对杨寄笑:“那孙妃还是我老婆呢,你说我怎么办呢?”   杨寄气哼哼道:“哦。加了个‘妃’字就金贵了?我在你小老婆院子外头喊一嗓子你就受不了;我老婆被你关在王府里那么久,我能不瞎想想吗?我说你们虽然是贵人家,也要讲理的吧?你今儿要说你就是不讲理,我也就只好任你打来任你杀了!”      ☆、第35章 怨偶 皇甫道知胸口起伏着,冷笑着:“杨寄,你不要得寸进尺。沈沅起先该是谁的,你我心里都有数。她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了,我也没怎么样她。但是孙妃这里,你过分了!”   杨寄一梗脖子:“没错,你是派了人来下定过,但是我和沈沅青梅竹马,打小儿就认识,算是谁在前面排队?又是谁插队了?这话不谈了。我又没闯你老婆的卧房,就那喊两嗓子算我错了好了。你说吧,你想怎么办?杀我?就为我喊了两声?”他挑着眉,个子比皇甫道知还高,颇有点睥睨的姿态。   皇甫道知心道:我总有一天要杀掉你!嘴里只是笑意融融说:“这当然是小事,只是上下尊卑也是不容忽略的。这样,你给孙侧妃磕两个头,逗她不哭了,也就算了。”   杨寄毫不犹豫,对着遮着面孔抽抽噎噎的孙侧妃,“扑通”跪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侧妃娘娘,我就是个地痞混混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遇见条狗,朝你裙子上撒了泡尿,你能跟狗计较还是怎么的?若是狗咬你一口,你怎么的也不能咬还回去吧?”   围着的众人一愣,然后一阵“吭哧吭哧”憋笑的声音。皇甫道知笑不出来,嘴唇抽了抽,道:“孙妃还在哭呢。”   挡着脸的孙侧妃,哭得越发欢了。她养的那条小叭儿狗,扭着屁股从屋里的屏风后头出来,想看看热闹。杨寄看着狗,心想反正脸皮已经没了,还怕更丢脸点吗?嬉笑着说:“是不是孙妃娘娘笑了就可以?”   皇甫道知冷冰冰点点头。   杨寄冲着那条狗龇牙笑笑,恭恭敬敬对狗做了个揖,喊道:“阿父,您今日啃了几根骨头?”   大家忍得好苦,肚子都快抽筋了。终于,有个解救众生的小丫鬟撑不住“噗嗤”笑开了,这笑会传染,憋笑的人再也憋不住了,紧跟着前俯后仰笑成一片。孙侧妃本有意憋着笑,好狠狠作弄一下杨寄,没料想杨寄这不要脸的东西实在敢于自诬,加之她周围这一片笑声,人是容易受共鸣影响的,她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杨寄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征询地望着皇甫道知:“大王,这算可以了?”   皇甫道知又好气又好笑,只能点头道:“既然侧妃笑了,这事就算了。”他说完,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掩饰心里的失望。而杨寄更笑道:“大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儿大家开心,干脆笑个够。”他对着狗又叫了声“阿父,儿告退”,转脸对一旁的孙侧妃喊:“阿母,儿走了。”   大家呆着,看看地上的叭儿狗,再看看掩着半边脸的孙侧妃,想着“阿父”和“阿母”,这一联想完,比刚刚还要吃不消,连皇甫道知都禁不住把嘴里的茶喷了一地。唯有气急败坏的孙侧妃丢了扇子破口大骂:“杨寄你这个不要脸的王八羔子!……”   “阿圆……”杨寄看了看沈沅,她在一旁看他做戏,又想哭,又想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又看了看皇甫道知,皇甫道知拿手绢掩了掩嘴角,恢复了冷冰冰的模样:“虽然沈娘子并没有写卖身契给孤,但是王府用人,算是妇差,国法里任用妇人为役,也不是没有先例。你争也没有用,散了吧。”   杨寄身子一挺,似乎又要说什么。沈沅对他急切地摇头,示意他不要莽撞。杨寄见皇甫道知一个眼风过来,又是转身离开,王府的护卫们层层地拦阻着他和沈沅。杨寄胆子虽大,还没有莽撞到不知死活的地步,情知皇甫道知有话,只能私下里说,气得喘了一口,跺着脚跟上了他的步子。   离开孙妃等王府妻妾的院落好远,皇甫道知才停下步子,他的影子被墙头上挂着的羊角明灯拉得老长。他身边俱是他亲信的护卫,瞪圆眼睛盯着杨寄。   杨寄气哼哼道:“大王,我不要这个六品的职位,我也不想升官发财,你对我有气,我明白,但我和沈沅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俩一马,让我滚回秣陵当小老百姓可好?”   皇甫道知横眉看着他:“杨寄,一个蓬门女子而已,孤不至于如此放不下。但是你呢?”   “我放不下!”   皇甫道知略微露了点笑意,似乎在颔首,又似乎不是:“果然不能以己度人。只是你可知道关心则乱,沈娘子会坏你的志向?”   杨寄笑道:“大王多虑了。我一个赌棍混混儿而已,志向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其他便没有什么了。这次取胜,也不过是运气好,不是我志向高。要让我再选一次,给我再大的官儿,我也不愿意被抽丁抽到沙场上去。”   皇甫道知亦笑道:“可惜,如今功成,想要身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杨寄有些急,可是看着皇甫道知笃定,他咬着牙,决定不能输了架势,赌棍嘛,输光了裤子也要像富豪!他做出一副散漫的样子,歪着脖子,撇着嘴,抖着腿,全然不靠谱的模样,“你开价码好了。别拐弯抹角的,我一个粗人,听不懂的。”   “好。你是爽快人,我也喜欢爽快人。”皇甫道知点点头,逼视着杨寄,“我就跟你直接地说:你效忠我,为我荡平四方,为我除掉异己。我自然把你当自己人,也自然许你和沈沅的美满姻缘。”   “否则——”   “杨寄,你那么聪明,何必还要我白眉赤眼儿地说出来。”皇甫道知看着杨寄剑拔弩张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拿住了杨寄的软肋,“沈沅在我这里,我自然不会委屈她。我儿子也快断奶了,以后,我把她当王妃的女清客供养着。可好?”   其实就是把她当人质软禁着,逼迫杨寄为他卖命。皇甫道知看着杨寄的一张俊脸在昏黄灯光下血脉贲张、肌肉狞厉,便有一种快感油然而生。   果然,杨寄很好拿捏,嘬牙花子想了一会儿,就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但你不许碰我的阿圆一下!否则……”他也想学皇甫道知来威胁人,可是说不出“否则”后面的话,因为他实在是太微末了,哪有威胁建德王的资格和资本?!最后只有咽咽唾沫,色厉内荏地瞪皇甫道知两眼。   皇甫道知微微一笑,颇有成功者的自信,五官便显得舒展,有一种妖冶的美貌。他抬着头,微微点点下巴:“我懂的。你放心。你先带云仙回去秣陵看看家人吧,我会派人陪着你,给足你英雄的面子。一个月假期之后,回建邺来,可以夫妻小聚,也可以一步步立功了。”   杨寄毫无办法对抗皇甫道知,被护卫们“护送”到了客房。皇甫道知过了困头,也不大想睡,四下里望了望,说:“去王妃那里。”   王妃庾氏,早已卸了妆,侧躺在榻上。   皇甫道知进到她的香闺,带着些胜利者的喜悦,毫无关怀地命里面的侍女把灯都掌起来。庾氏在温暖如春的卧房里,只穿着薄纱的寝衣,似乎是被突然亮堂起来的光线惊醒,揭开帷帐看着面前昂然直立的丈夫,淡淡问道:“大王今日怎么到妾这里来?”   皇甫道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庾氏显然并没有睡着,纵使是半阖着双目,眼睫里漏出的光芒依然灵醒而从容,丝毫不觉惺忪懵懂。她素来自爱,寝衣的带子直系到衣领,但因为是半透的紫绡,还是可以看见里头缁绫的抱肚,和雪白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皇甫道知一挥手,没等侍女们退出门,已然上前探手,一撕之下,便使王妃庾氏色相毕露。   侍女们慌张不迭,连灯烛都来不及熄灭,紧步都出去了。皇甫道知见庾氏微微皱眉,身体却动都不动,便笑着坐在她身边,温柔地抚她袒露出来的肩头肌肤,轻唤她的名字:“清嘉……想我了没?”   那肩头一闪,随即缩了下去,随之而下的,还有庾清嘉的上半身,她侧躺在榻上,任凭肩背裸)露着,连扯一扯裂开的领口都懒得,冷冷说:“大王,妾乏了。”   皇甫道知目光一凛,伸手把背对着的她的肩膀一旋,又用力一撕碍事的寝衣,寝衣彻底碎裂,再掩不住她的身体,皇甫道知伸手一勾,把她抱肚的带子勾开,一片冰雪在昏昧的烛光下显出皑皑的皎洁。他立刻把热热的吻烙上去,对面那位任他作为,死蛇一般毫无反应。最后,逼得他忍不住在那没有温度变化的皮肤上咬出两弯深红色的月牙痕迹,才伸手掐着她的下巴逼视过去:“庾清嘉,有意思么?”   “大王,”庾清嘉凝眸望着自己的丈夫,淡然得跟她经过热吻的肌肤一样,还是冷冰冰的,“您觉得有意思么?——两个硬凑在一块儿的怨偶?”      ☆、第36章 关心则乱 他想要的,为什么总是得不到?!   皇甫道知心中大忿。沈沅是快到手却滑脱了的,庾清嘉是已经到了手却和没有到手一样的,他心中的挫败感腾腾地涨上来,手里也忍不住用了更大的力量。庾清嘉嘤咛了一声,疼得微微一颤,说话依然十分冷静:“大王,妾的脸上若挂了幌子不好吧?”   皇甫道知把她一推,自己膝行两步跨坐在她身上,冷笑道:“咱们是夫妻,有意思没意思,你都要尽好你的责任。”   “是。”那厢默默地把撕裂成两爿的衣服褪下,静静地等候着。   正如重拳打在棉花上,气得人想吐血。皇甫道知狠狠探手下去,在她身上所有娇嫩的、怕疼的、怕痒的地方搓、揉、掐、捏……她不适,或者也夹杂着一些舒坦,皱着眉,咬着唇,用力闭上眼睛,似乎在忍受。可是,好一会儿,她还是那么干涩,脸上是认命的苦笑,最后说:“别折腾了。早开始早收束吧。大王明日还要陪陛下临轩。”   若是其他妃妾敢这样,皇甫道知早命人拖出去打死了。可是面前这位不行,他只能偷偷地欺负她,还不宜留痕迹,于是怒到扯开她身上最后一缕布,猛烈地在她身体上驰骋,越是见她疼到冒冷汗,他便越觉得激越,满含着报复的快意,要再多折腾她一会儿、再一会儿。   他终于一泻千里,俯伏在她身上,恶意地看着她眼角的晶莹泪滴,伸手拂开她被汗水沾住的鬓发,笑道:“可还满意?”   “谢大王雨露之恩。”庾清嘉说话温顺得没有温度,不过声气毕竟还有些颤音,挣扎着蜷起双腿减轻疼痛,又去扯被子盖。   皇甫道知一把掀开被子,细细打量她横陈的玉体,又看到她的眼睛上,她的羞愤、憎恶、仇恨大约全藏在眼帘子里头,所以闭得紧紧的不让他窥伺。皇甫道知一瞬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伸出去想爱抚她的手指却半道又缩了回去。今日他也是满腔的不合时宜,终于到了不愿意再掩饰的时候,这样一个早春安静的良夜,外头只有轻轻的风声,他浑身疲累,倒在庾清嘉的身边,双手枕着后脑勺,眼睛困得睁不开,心里却还清醒地知道,自己根本睡不着。   庾清嘉似乎也是如此。她静默地躺在一旁,连翻身都没有,却在皇甫道知思绪烦乱的时候突然说:“沈沅单纯得很,怪道你喜欢。”   “什么?”   庾清嘉觉察身边人惊诧地侧过身子,大约在凝视她。她不愿意睁眼,边体味着身体上还未曾退散的酸痛,边微笑着说:“大王天天心烦气躁,难得有清水似的女郎,当然洗眼。”   皇甫道知半晌不做声,庾清嘉以为他睡着了,突然听他说:“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色中饿鬼?”   庾清嘉转过头,睁眼凝视着皇甫道知的侧脸,笑道:“你动心忍性,心比天高。我阿父甚是看重你,当然,也甚是……”   自然也甚是提防他皇甫道知。   皇甫道知会意地微笑了,扭头直视着庾清嘉的明亮双眸:“清嘉,我们俩,真是仇雠中的知己呢。”   “大王抬爱。”庾清嘉道,“我们这样子,井水不犯河水,也挺好的。”   这话落入皇甫道知的耳朵,总觉得甚是别扭,简直是嘲讽。他伸手在庾清嘉身上上下其手了几圈,最后落入那个被他蹂_躏惨烈的地方,果然还有些肿着,而且发烫,外头烛光通明,他可以清楚地隔着帷帐看到庾清嘉的双颊瞬间收缩了一下,目光也较先前凛冽。皇甫道知笑道:“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却排在孙若怜的孩子后面,你作何感想?”   庾清嘉笑道:“先来后到,上苍自有天命,我不争。”   皇甫道知蓦然想起杨寄说起的“先来后到”“青梅竹马”,心情刹那间又不好了,狠狠在庾清嘉腿里掐了一把,听到她压抑着的呼痛声才觉得过瘾。   却说杨寄,在京城盘桓了半个月,他背着“英雄”的荣光,到处一片盛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大家又一传十、十传百,知道他是个赌樗蒱的高手,在樗蒱盛行的京都,东家请来西家邀,让他好好风光了一把。怀里揣着从建德王那里赢来的金银,又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和手气,生生地翻了几翻,一下子阔气起来。   可是,与沈沅两相暌违,再多钱也换不回那种冰清鬼冷的寂寞感。晚上回寓身的客馆,云仙一脸热情的微笑,也让他心跳得“突突”的,避之不及。   云仙不由嗔道:“郎主见奴就跟见了鬼似的。奴真的长得这么不堪?”   杨寄嘴甜,陪笑说:“哪里哪里,云仙妹子长得跟云中仙子似的。我一个凡夫俗子,自己都嫌自己不体面,配不上跟你待在一块儿。”   云仙毕竟还是个女儿家,羞怯的心还是有的,不至于自己死皮赖脸硬往上贴,咬咬嘴唇说:“奴可当不起被郎主当妹妹看。这段日子郎主日日繁忙,晚上总要四更天才回来,脸色竟比刚从江陵沙场上下来时还要不好。”   杨寄摸了摸自己的脸,除了有些胡茬儿,别的也没有啥感觉,倒是云仙殷勤地捧来她的镜奁给他照。杨寄胡乱看了一下,灯烛下又看不清楚,只觉得脸有点黄,脑门上有点冒油,敷衍地说:“还好。你是因为只见过我穿着好衣裳的模样,其实,在江陵的泥地里打滚的样子,才叫丑得惊人,自己都不敢回想。”   云仙体贴地上来替他解衣:“郎主太不容易了。如今总算日子好了,郎主的心也可以放进肚子里去了。”   杨寄给她冰凉的指尖一碰,竟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猛一回头,把好好的云仙吓了一跳。杨寄胡乱摇摇手:“别,我自己照顾自己习惯了的,反而不喜欢人碰我。脱衣服这种事,我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云仙讪讪地离了手,突然问道:“那么,你家娘子日常怎么伺候郎主呢?奴愿意学。”   杨寄笑道:“她做饭给我和家里其他人吃,然后,就是我找缝儿抢着伺候她了,看她笑嘻嘻,我心里就美滋滋的,这事儿,学不来。”   云仙眼神落寞,见杨寄解开外衫,闪眼又在看他赢来的金银,她心里更是酸酸的,敛衽蹲身道:“那么,郎主早点休息。奴在外头耳房伺候着。”   杨寄“哎”了一声,笑眯眯点头,一句挽留也无。   云仙一步缓似一步地往门外走,突然回过头来,正好看见杨寄脱掉了外袍,捋着袖子在搬他的金子。他做贼似的目光四处飘,看见她瞧回来就是有些不自在,搬着金子仿佛不知道该往哪里藏似的。云仙撇撇嘴,问:“大王给郎主一个月假期回秣陵省亲,郎主回去后,有什么打算?”   杨寄抬头望望头顶的椽子,信口说:“把自己的房子赎回来——不,买套更大些的、离市口更近些的,还要离沈家猪肉铺子近的,和老婆孩子搬进去舒舒坦坦地住。若还有钱多,也到郊外弄几亩地,请些佃客租种,下半辈子也就不愁了。”   云仙咽了咽唾沫,努力把“我怎么办”这个问题咽了下去。   云仙离开后。杨寄收拾金银,看着这些亮闪闪的,甚是觉得喜人,赶紧把最贵重的黄金包得严实,左看右看还是贴身藏好;又把白银放进褡裢,塞进箱子里一堆衣服底下;还有些珍珠和美玉,他见得少,也不知道价值几何,但是光润莹洁,甚是可爱,便也拿些软纸包好,一起塞起来。至于原配的锦盒,实在太招眼,干脆弃置一边。   杨寄想想沈沅,心里懊丧;想想金银,心里欢喜;再想想沈沅、想想金银,时喜时悲,各种滋味儿混杂,结果呢,心肝肺和肚腹下头都热热痒痒起来,闭了眼睛想睡,死活睡不着。只好回忆着建德王府客房里火热的一幕幕,手指头告了消乏才算了事。   终须一别。   杨寄在建德王府的门房软磨硬泡了两天,才终于拦住皇甫道知的车驾,求得了与沈沅的临别一面。   “阿圆……”杨寄看着沈沅雾蒙蒙的双眸,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当着王府若干下人的面,很多话不好说,彼此眼神交汇着,猜测和感知着对方的心意。   沈沅带着些许哭腔,对杨寄说:“阿末,我真羡慕你,好歹可以回去看一看……山子的事,还需你劝着我阿父阿母;阿盼也该有十个月了,你回去,也要替我好好疼她。我如今……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去处,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去瞧瞧……”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杨寄心窝子里针刺似的疼,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沈沅的双手。皇甫道知的意思他明白了,果然“关心则乱”,自己只有乖乖听话,努力为皇甫道知卖命,以求他开恩的份儿。他低声对沈沅——其实也是对周围那些竖着耳朵在听的人说:“阿圆,你放心,我不松劲儿,我替建德王好好办差事,等发达了,接你回家团圆,与阿盼一起过咱们的小日子。”      ☆、第37章 归家 他是衣锦还乡,但也是落寞还乡。其实,秣陵,虽然是杨寄他的家乡,除了半亲不亲的沈家人,除了他素未谋面的女儿阿盼,杨寄也不知道到底牵挂的是什么。   可是,当他姿态笨拙地骑着马,见到秣陵的城墙时,杨寄的泪水还是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与他一道回来的,还有侥幸未死在沙场上的秣陵子弟,大家先就是强忍着,终于看到他们的大英雄也落泪了,便再无顾忌,一个个“嗬嗬”地哭了起来。   十五从军行。秣陵征丁三千人只余下寥寥千余,没有变作路边枯骨,没有八十始得归,他们简直就是上苍赐福的人!   城门口翘首企盼的,是这些男儿的家人。有的则已经接到了噩耗,一身麻衣等候在外,在城门外的驿路上酹一杯酒,以期那渺渺的魂魄,可以跟着这支归来的队伍,重新找到回家的路。   杨寄茫然四顾,只觉得马下一片嘈杂,人头攒动,啥都看不清楚。突然,有人在叫他的小名“阿末”,他循着声音望过去,一个瘦伶伶的身影出现在他视野里,白衣当风,脸上泪痕宛然,神色却很平静。   沈岭走过来,仿佛熟门熟路似的,伸手去牵杨寄的马头。马儿也似听他的话一般,乖乖地被牵着就走。   在一片或喜或悲的哭声做背景的环境里,杨寄艰难地开口:“二兄,家里……都知道了?”   “嗯。”沈岭很简单地点头,“大兄的事三天前传命赴(讣告)过来,大家都难过,阿母病倒了,嫂子这几日坐在地上,谁都拉不起来,阿父要照顾阿母,照顾黑狗和阿盼——你的女儿——别说家里的生意,连猴天猴地的阿岳都顾不上了。”   “二兄,你就不该过来!好歹,在家也能贴贴手脚。”   沈岭苦笑道:“大家能撑着一口气,不就是盼着你回来么?我若不早早地来接你,谁能放得下心来?功名都是假的,人还在,才是真的。”   杨寄不由鼻酸,他一个十岁就失去了双亲的孤儿,就是在舅舅家,也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被当做“家人”来关怀的滋味。他伸手一把揩掉又不由自主落下来的泪水,说:“二兄,大兄虽然不在了,我会照顾阿父阿母的!”   沈岭露出欣慰的神色,笑笑说:“你有这份心,那就好!咱们不伤感了,回来是好事,快去见见大家。”   家中的气氛和杨寄想象的一样,令人心酸、心碎。冷冷清清的门庭,门楣上挂着白色的麻布条,时不时传出一声尖锐的哀嚎,听音色,是嫂子张氏的。杨寄愣愣地站在门边,连敲门都不敢。倒是沈岭帮他把马拴好,又敲了敲门板。过了好一会儿,一声苍浊喑哑的“来了”,门板移开,杨寄正对着老丈人的脸——那脸仿佛苍老了十岁的样子,晦暗憔悴,皱纹横生,而白发,也一根根分明极了。   “丈人爹……”杨寄哽咽,身子一矮跪在了沈以良面前,磕了两个头,磕得无比真挚,“我不好,我没把大兄带回来……”   沈以良身子摇了摇,但发出嚎啕之声的,却是张氏,她蹲坐在院子中心,此刻突然来了力气似的,扑过来对杨寄劈头盖脸地打:“杀千刀!该死的人怎么不死?不该死的却去了……我家山子又做了什么孽?”   沈以良赶紧上去把她拉开,呵斥道:“胡说什么!谁是该死的人啊?!”可想着大儿子再也回不来了,也还是禁不住老泪纵横,断断续续说:“两个人,能回来一个,已经很好了!街坊里,去了俩,一个都没回来的,也有的是!”   他扶起杨寄,和声道:“别跟你嫂子计较,她这阵子犯了失心疯……”沈以良打量着女婿,原本瞧不上他时,只觉得这小子除了长得好、嘴又甜之外,简直一无是处,可现在看看,心里悲切之余,倒有些补偿性的欢喜,轻拍着杨寄的肩膀,叹息着赞叹:“听说你的事了。阿父虽然丢了个儿子,可是看你出息了,也是高兴的……”   温暖的潮水又一次扑面而来,把杨寄冰冷的身子整个地盖住。他几乎颤抖,慢慢支起身子,对沈以良说:“阿父不嫌弃我,就是对我的厚恩!今后,我就是阿父的儿子,我孝顺阿父!”   沈以良宽慰地笑:“你有这份心,我不知道多欢喜呢!”拉着杨寄往堂屋去:“你去歇歇。我有一阵没杀猪了,所以还是在市口买了肉。今儿高兴,我亲自做饭菜,给阿末接风洗尘!”   丈母娘病倒着,嫂嫂歇斯底里着。杨寄各个张望了一下,没敢多打扰,只是到了后院子,刚长出来的茸茸的春草里,高高地撅着两个小屁股,滚得一身尘土泥巴,“咿咿呀呀”,却没有什么烦恼。   两个小屁股中的一个,挣了两挣,直立起来。杨寄一看:一个脏娃,黑漆漆的脸,拖鼻涕和流汗水的地方冲出一道道白白的沟,眼睛扑闪扑闪的,又圆又大,头上稀稀拉拉梳个鬏儿,看着杨寄就愣在那儿了。   另一个屁股似乎小一圈儿,但是圆得跟顶顶喧的包子似的,肉弹弹的,一动就是一阵颤。杨寄好奇凑过去看前面脸,那脸正好抬起来对视。又是个脏娃,一样黑漆漆的脸,不知从哪里还蹭着满脸的绿褐色草汁,眼睛还要大,琉璃珠儿似的黑得透亮,睫毛浓密,双眼皮儿在睫毛上方划了个好看弧线。大概还是怕生的月龄,盯着杨寄看了一会儿,见他似乎低了头伸了手要来抱,这个还站不起来的奶娃娃“哇——”地一声嚎啕起来,手脚并用往后爬。   沈岭过来,柔柔地叫:“阿盼,这是你阿父。”   杨寄看着那脏脸,“哗”地一下眼泪就下来了。沈岭说:“家里这阵子乱成一团,孩子也没有仔细照顾。你多海涵。”杨寄摇摇头:“孩子粗生粗养没什么不好,但是想着阿盼出生到现在,和父母离别了这么久,还是为她心酸。还有……其实,我也是高兴了才哭的。”   他温柔地伸手抱起这个脏娃娃,脏娃娃的大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泪水,她大大地张着嘴,露出四颗白白的小牙齿,边哭边流口水。泪水和口水滑过的地方,莹洁的皮肤露出来,跟她母亲阿圆似的。小东西凶巴巴的模样也和母亲差不多,哭了一会儿,见舅舅也不来救她,便自救——小手“啪啪啪”地拍杨寄的胳膊,然后又挺着肚子往下滑。   杨寄握住自己的袖子,小心去擦女儿脸上的泪水和口水,擦得黑漆漆的也不在乎,嘴里哄着:“乖囡囡,别哭,别哭,我不是拍花子,也不是人牙子,我是你嫡嫡亲的阿父!来,让阿父香一香小脸蛋……”   他温和、可亲、耐心,不惜一身鲜亮的新衣扑在地上,陪两个脏娃娃捉蚯蚓、摘草叶。黑狗大些,首先喜欢上了杨寄,接着,阿盼怯生生地斜眼看着杨寄,“咿咿呀呀”试探着“说”两句话,见杨寄也陪着“咿咿呀呀”逗她玩,小东西终于高兴起来,咧开嘴冲杨寄笑,露出四颗小白牙,还有两个小酒窝。   玩到开始揉眼睛了,杨寄打来热水,把两个小东西扒光了丢澡盆里,又搓又洗,最后拎出两个白胖胖的娃娃出来。   开午饭了,哭累了的张氏一声不吭把儿子提溜走了,杨寄抱着打哈欠的女儿,与沈家人坐在食案前。张氏大大发泄一通之后,不像先前那么蛮不讲理,肿着一双眼,默默地吃饭;沈鲁氏精神较之前好了很多,也挣挫起身帮忙端菜送饭,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市井人家招待打仗归来的女婿,热乎乎地烧了六个菜一盆汤,虽然也多是一些便宜的猪下水什么的,杨寄还是吃得十分舒服。   沈以良舒心地望着女婿,以往那些对他的不满似乎已经随风而散了,这会儿只是殷切地劝他多吃些,养好身子。   杨寄吃完,阿盼已经窝在他怀里睡着了。沈以良看着外孙女,想着大半年没见着面的女儿,叹了口气说:“家里四分五裂的,想着心里就酸。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杨寄不忍说,过了好一会儿方回话:“不能不走啊。建德王只给我一个月的假,日后还要为他卖命。”   沈岭目光炯炯地望过来:“低等的武职,其实有不若无。你但想想大兄……”   杨寄苦笑道:“上了贼船,下来太难!何况还有阿圆在建德王府里。”   沈岭第一个悟过来,默默地看了杨寄一眼,又默默地喝了一口淡淡的醴酒。   沈以良看看睡熟的可爱外孙女,她的父亲能够陪伴她的时候这么短!他不由开口:“那沈盼——”沈岭不顾礼节,一口打断:“阿父,杨盼!”   沈以良一愣,二儿子语气肯定,不容置疑,他嚅嗫着望向杨寄,杨寄微微张着嘴,目光莹莹闪亮,端着酒杯呆坐在那里。沈以良清清喉咙,掩饰过自己的失仪,叫起“杨盼”还是有些不习惯,好几回才说顺溜:“至于杨……盼,你放心吧,我和你丈母娘,会照顾好她。”      ☆、第38章 娇女 杨寄换掉了丝绸的衣服,在回家省亲的这段日子里,穿着粗粝的葛布,劈柴、烧水、杀猪、照顾孩子,天天挥汗如雨。   沈以良觉得实在不过意,但是杨寄执意要做这些上不来台面的事。他笑着对丈人说:“阿父,你不知道,能够平平安安做这些事,我心里有多轻松!”他没有撒谎,饿着肚子的时候,人为饿肚子犯愁;可是有钱有地位了,他依然没有摆脱各种烦恼。追寻以往那些安然宁静的记忆,便是甩脱一切未知的噩梦的方法了。   晚上,他带着女儿睡在沈沅的闺房里,银色的月光洒进来,暖融融的春风吹拂进来,杨寄周身舒泰——然而想着这样的美好没有多久可以享受,他便睡不着了。   阿盼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娃娃,杨寄怎么看都看不够,喜欢得恨不得天天抱在手上不放下,这会儿,她睡熟了,圆嘟嘟的小脸像母亲,杨寄看一回就要亲一回,所以亲了一回又一回,小东西睡梦中被折腾得受不了了,小手一挥,一巴掌拍她阿父脸上。   杨寄怕阿盼睡不好,不敢再去亲她脸蛋,只是凝神望着。阿盼睡梦中两腿一蹬,身子便翻转着横在榻上,脚丫子毫不客气地蹬杨寄脸上。杨寄抓住那肉呼呼的脚丫,放唇边亲了一下,小脚痒了,一踢一翻,不光让杨寄的牙龈酸疼了好一会儿,还把她自己的被子给踢飞了。   杨寄爬起来,把女儿摆正,把被子重新盖好,轻轻掖着她的被角,望着她的睡态。朦朦胧胧刚要睡着,突然,阿盼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咕咚”一下倒在杨寄胸口上,那里一处旧伤被砸得生疼。杨寄牙齿一龇,倒抽一口凉气。可那毛茸茸的小脑袋舒服地在他胸口上蹭了蹭,找了个软和的位置当枕头用了。杨寄只觉得刚才那一下疼得实在是妙不可言,硬生生把呼痛声都给压制回去了。   折腾了一晚,大早鸡叫时,全家人窸窸窣窣起床了。杨寄有点困得爬不起来,翻了一个身,顺手捋了一把女儿的肉胳膊,打算偷懒再睡一会儿。   可是,他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伸手在自己身子下面摸了摸,一片又湿又凉,顺着湿的地方探过去,一直探到阿盼的身下,嗯,那里湿归湿,还焐得暖烘烘的。他把手放鼻子前嗅了嗅,果然没有猜错!!   杨寄一咕噜爬起来,从层层叠叠胡乱裹着的被子里把阿盼揪出来,她努力睁了睁眼,可惜迷蒙得睁不开来,软趴趴地倒在杨寄怀里,继续做她的美梦。杨寄见她要睡,又不忍心了,自己叹口气,笨手笨脚地给她换尿布、换裤子、换床单,折腾得一身汗。   窗外头,沈鲁氏悄悄对沈以良说:“阿末累了那么久,让他好好睡一觉吧。早晨的点心我为他留好了。大家手脚都轻一点,别吵着他。”   声音虽轻,杨寄也听得感激。他顶着两个黑眼圈,瞥瞥窗外还暗蒙蒙的,实在是困得不行,胡乱把尿湿的衣服被褥丢在地上,拍着阿盼,打算再睡一会儿。   可是,阿盼翻了几个身,居然醒了!   她刚刚会爬,很自豪自己的新技能,一边“咿咿呀呀”说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婴儿话,一边爬行着在榻上绕圈儿。路过父亲身边时,便好奇地打量他。看还不过瘾,伸出小手指去扒他的眼皮,戳他的鼻孔,摘他的头发,最后把他的嘴唇揭开,看着里头的白牙,高兴得合不拢嘴,长长的口水一路垂挂下来,悉数滴在杨寄的脸上。   被女儿玩弄着的杨寄,惺忪半醒中也觉得愉快,任她作为,毫不反抗,只是鼻子被捅得严重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阿盼吓了一跳,要紧逃开,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结果呢,一个倒栽葱,摔到矮榻底下了。   好在是矮榻,不会受伤,但也足够这个哭声响亮尖利的孩子熊嚎一通了。杨寄被她叫得头皮发炸,也有些紧张,赶忙地鲤鱼打挺起身,去看阿盼有没有事。他把女儿从地上捞起来,裹在怀里揉。   哭声渐渐变成抽抽噎噎的,又渐渐消失了。等沈以良敲门进来时,阿盼已经挂着鼻涕露出笑脸,在父亲肚子上蹦跶,玩得快活极了。   沈以良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门。院子一角,沈岭手上捧着一卷书,边看边心不在焉地搓着今日杀猪要用的麻绳。沈以良“嗐”了一声,过去敲敲儿子的头:“又读这些破书!”骂得尚不过瘾,又说:“岭儿,你晓得的,你大兄不在了,阿岳还小得很,杨寄不仅仅是外姓,而且以后大约还要回建邺做官、打仗去的。咱们家的猪肉铺子,你不接,谁接?”   沈岭撇嘴道:“阿父,家里没有猪肉铺子不行吗?”   沈以良一脸不可思议:“没有铺子,不杀猪,咱吃什么?穿什么?你觉着天上会掉下来衣裳和米麦?”他抬头望望一碧如洗的天空,表示出他对这种奇思妙想的不屑。   沈岭觉得父亲才是脑子转不过弯的那个人,但是他可不敢笑话父亲,只能用他一贯的平和微笑劝解着:“阿父,天上当然掉不下衣裳和米麦,可是挣这些,也不是一定得杀猪啊?阿末一个赌棍,如今也发达出息了,我难道就一定得苦巴巴走杀猪这条道儿?”   “赌棍么……”沈以良有点辩驳不出,只能是摇摇头,摆出“赌棍不靠谱”的表情,“再说了,阿末又不是靠赌技才破敌立功,才发达起来的。”   沈岭譬解:“当然不能说靠赌技破敌立功,但他是个樗蒲的高手,玩樗蒲,虽说是赌博,但是要会察言观色,要拿捏人心,要有耐性,要不骄不躁,要擅长算计,要眼光准确,要行事稳健,要下手狠辣……”他还没说完,沈以良不耐烦地打断:“赌个博,还给你讲出道道来了!照你这么说,要杀个猪,也要会看猪,会放血,会使刀子,会切肉剁软骨,也都是道道!”   沈岭无法再说,低下头表示“谨受教”。   沈以良已经忘记了自己起初是要教育儿子好好杀猪,继承手艺,光耀沈家屠户的门楣,他倒想起来另一件事,皱着眉低声说:“那日,你为啥说阿盼姓杨?不是说好了入赘的吗?孩子自然跟我们家姓。我怕阿末没面子,没有当场纠正你,但是,这个事不能将错就错的!”   沈岭见父亲居然还执拗这件事,倒又不服气起来,抬头微笑道:“阿父又不是没有儿子、孙子传承香火,为啥非要杨寄改姓沈?”   沈以良谆谆地说:“这小子好赌,不知道上进,若是正经嫁阿圆给他,怕他胡糟蹋了。如今入赘的名分顶着,叫他不好胡来。”   “真要胡来,还在乎这个赘婿的名分?”沈岭笑道,“男人家要立身,却没有尊严面子,他为谁去发愤图强?再者,阿父若是真瞧不起杨寄,妹妹降个格,也未必真嫁不出去,何必嫁给这个赌棍?”   沈以良给他说得一愣,想了一会儿,嚅嗫着说:“当年阿末的父亲,是实实的好人。阿末这孩子本身也是个好种子,活生生给他舅舅糟蹋掉了。我一直瞧他可怜,虽有一身毛病,却也恼不起来……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应允了……”   沈岭看着父亲眉头紧皱的惶惑模样,倒也不忍心再追问,安慰说:“阿父又没有选错。阿末虽然好赌不靠谱,但是对阿圆不坏,对咱们家也有情有义。如今他也算苦尽甘来,有了点小出息。我想,这也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吧?”   “也是。我也不指望他封侯拜相、升官发财,只望着他能改掉赌博的毛病,愿意上进,肯吃苦,能养活一家老小,现今将来都能对阿圆一般无二。”沈以良抬了抬头,望着头顶上方的天空,云卷云舒,变幻莫测,看不出所以然,却因这片天宇的博大,让人心情为之一舒。他叹了口气,正准备去前头做做准备,重新开张,突然听见有人在敲门板。   “来了!”他边应答着,边对儿子嘟囔着,“这早晚会是谁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沈以良诧异地张着嘴,对着外头那个满头珠翠、遍身罗绮的美貌女子,竟然连问一声“找谁”都忘了。   那女子矜持地抚了抚鬓角,又稍稍张望了一下门里头,这才敛衽为礼,柔柔说道:“打扰了。听说杨参军的家在这里,不知是不是?”   沈以良反应过来,问:“是啊。女郎是?……”   “奴是建德王赐给杨参军的妾,杨参军把奴安排在公馆住下,却再无下文,奴,等了几天不见他的影子,实在心焦,就自己找来了。望两位海涵。”她盈盈下拜,练过舞蹈的腰身柔韧刚健,仪态优雅。   不过,云仙这话一出,里头俩男人都面面相觑。沈以良第一个掉了脸子,冷冷说道:“杨寄就在里头,我帮你叫。”   他大声地朝里头嚷嚷着:“杨寄!你小妾来找你来了!”      ☆、第39章 交心 云仙一直是低眉顺眼的姿态,当她听见里头匆匆的脚步声时,悄然抬眼,见杨寄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婴儿出来,表情嗒然。他意欲解释,但是又不知说啥才好,挠了挠头,半日才对云仙道:“云仙,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在看到杨寄温柔环抱着孩子的模样时,云仙原先抿在唇角的一缕笑意僵硬了许多。她有些茫然地看看杨寄,又看看横眉怒目像要吃掉杨寄似的沈以良,不觉有些怯意,低下头说:“几日不见你。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公馆里……”她的孤独和害怕不是装的,所以切切实实掉下两行眼泪,可怜巴巴地望了杨寄一眼。   杨寄觉察到怀里的阿盼看到陌生人又有点怕生,赶紧把她圈在怀里拍了拍。小人儿几天来对日日陪伴她的父亲已经颇为依赖,小脑袋蹭了蹭杨寄的脖颈,扁起来要哭的小嘴又绽开了笑。   沈以良却越发觉得杨寄像个骗子,怒极反笑:“阿末,你如今出息了,我也不敢不对你另眼相看。阿圆在王府,你呢,这样倒也两不落空。”他伸出手去抱杨寄怀里的阿盼:“阿盼,让阿翁抱。”   阿盼一扭头,扑在杨寄的颈窝里,抱紧了他的脑袋不撒手。   沈以良骂道:“臭丫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杨寄知道他指桑骂槐的意思,可是如今这人放在这儿,真是说不清。他对云仙说:“我不是和你说清楚了吗?你这会儿过来……嗐!”   云仙双眸莹莹有泪,看了看杨寄和他怀里的孩子,低头道:“那么,奴还是回公馆去……”   杨寄看着她说要走,却迟迟拔不动脚步,心里也替她难过,说道:“你也看到了,我上无片瓦的人,寄住在丈人家,也没有纳妾的能力,也不想。你是个可怜人,我也不该白白耽误你,要么,我打听打听朋友里有没有要去青州的,送你回家吧?”   云仙抬眼道:“哪里还有家?青州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年打仗打得厉害,十户九空,我父母家人八成是不在了;就是还在,估计也逃荒到别的地方,哪里去找?你以为这些年我没有找过?……”她的眸子里光闪闪的,一时间抛却了那些菟丝花般的娇柔软弱,竟也有些叫人敬畏的从容傲骨。她转身道:“我这就回公馆去。若是参军这里容不下我,秣陵总有合适的庵堂,让我这个不祥的人好好修修来世。”   杨寄又生同病相怜的心酸,见云仙真的毫无留恋,几步上了她来时的马车。他又想拦,又不知说什么好。当他瞥眼看见沈以良黑沉黑沉的脸色,就决定什么都不说了,狠心就狠心吧,无情就无情吧,人么,总要有个取舍。   沈岭似笑不笑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沈以良怒冲冲道:“杨寄,你不用装相,你要是喜欢那个漂亮的,我家阿圆又不是嫁不掉!和离便是了。不稀罕受你的鸟气!”   杨寄急得赌咒发誓,沈以良气哼哼说:“发誓有个屁用!你那时十五岁,第一次跟我说想娶阿圆时,我就说过,我也不嫌贫爱富,与你死去的阿父也算是故友,你只要不赌,好好学门手艺什么的,我愿意跟你结这门亲。你赌咒发誓再也不赌了,结果呢,却没一个行当干得满三个月,最后还是摇樗蒲去了。赢了几个小钱,就以为自己要发家致富,结果呢,输了个光腚!……”   提起那些不堪的往事,杨寄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好在阿盼还小,听不懂她外祖父在说什么,不然,杨寄的脸皮再厚,也顶不住在自己女儿面前被损得跟狗屎似的。好容易跳着脚的沈以良骂得没词儿了,杨寄低声哀求他:“丈人爹,当年的事,我一万分知道自己错了。我赌了咒没遵,后来果然也是老天爷罚我……”   他想起前世的事,朦朦胧胧似乎真的隔了好远,但被他自己一说,脑海里又立刻清晰起来。杨寄不觉地一望头顶上的青天,敬畏之心顿起。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抚着女儿的背,心里油然而生的伤感和惊怕,催得喉头梗塞,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突然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岭见他难堪的模样,过来打圆场:“阿父,咱们好歹给阿末一个分辩的机会,若是他真正对不起阿圆,他自己的良心也饶不了自己。但若是确有些为难,咱们也该一家子同心同德才是。”   杨寄感激地看了一眼二舅兄,用力点了点头。   沈以良虽然气消了些,但是一时还转不过颜色,气哼哼地挑了一把杀猪刀,抢过沈岭手中搓了一半的麻绳,推开面前两人,到后院杀猪去了。   沈岭环视左右,才问杨寄:“阿末,这次你回来,似乎事情不是你打仗立功,升官发财这么简单?”   杨寄长长喟叹了一声:“要是卖个命,真的能换点太平日子,我也就认了!”他把建德王拿沈沅威胁他投靠,又强迫把云仙赠给自己的事一一和沈岭说了,最后道:“搞得这个状况,我也不甘心!建德王那个鸟货,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想跟他对着上,又怕他伤害阿圆。可是做他的跟班狗腿子,又觉得憋屈!”   沈岭神色肃穆,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捻着自己的袖口,突然抬眼直视着杨寄说:“阿末,韩信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杨寄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想了一会儿道:“是受胯_下之辱,然后被封大将军的那个?”   沈岭略感诧异地看着他,微笑点头说:“是。一会儿我把《淮阴侯列传》给你看。不过,他的故事你既然已经懂了,我这里也就不转弯抹角的了:这事,你,能不能忍?”   “忍?忍什么?”杨寄问,“忍痛还行。上次挨打,这次挨刀,都忍过去了。”   “忍辱。”   杨寄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回答。沈岭说:“忍辱最难,但成大事者,这条必须有。不光韩信,还有刘邦,他能得天下,没把子忍耐功夫不成;又如刘备,依曹操、依吕布、依袁绍、依刘表、依孙权,以皇叔之尊,东窜西走,寄人篱下,这忍耐功夫也是到家。你想想自己如今,比势力,与建德王谁高谁低?”   杨寄老老实实说:“开玩笑!能和他比?到了京都,才知道什么叫富贵奢靡!才知道什么叫势焰薰天!”   “那就是了。”沈岭逼视着他,“如今阿圆在他府上,若是他不怀好意,你心里作何想?”   “我要杀了他!同归于尽也行!”想起阿圆被他关在王府的种种委屈,杨寄顿时咬牙切齿。   沈岭却摇摇头:“如果——我是说如果——阿圆着了他的道,你将来能不能容阿圆?”   杨寄低头忖度了片刻,说:“能。”   这话其实比什么承诺来得都不容易。沈岭欣慰地看看他,点点头:“那你就以这份心,忍建德王皇甫道知,忍到你翅膀硬了,能自己飞为止。阿末,是时势造英雄,不是英雄造时势。狂妄的人在这样一个世道都不长久的。他们皇甫家几场仗,我失去了大兄,家里支离破碎。要说对这些贵人们,我的恨意比你更深。但是,你不蛰伏,你连自保的机会都没有!”他伸手按了按杨寄的肩膀,虽然个子远不逮及杨寄,杨寄却甚是觉得他高大。   杨寄因而也推心置腹地对沈岭说:“我能忍!赌博的时候摇樗蒲,旁边催得再厉害,我也要等听到‘卢’的声音才停手;棋枰上走子儿,前面看起来再能一击制敌,我也能忍着不慌张。以后,其他事我也学着这样子,一定不把自己和阿圆置于险地。”   沈岭赞许地点点头:“你悟性比我好!其实,樗蒲不用来赌,和下围棋一样,能炼人的心志。当然,蛰伏是为了起身可以起得更猛,这个时机,要自己观察。你比我大兄机敏得多,只要不生权势富贵的贪念,就不会失却冷静。”   杨寄想起那时自己果然是执拗于赢了钱就好娶阿圆这件事,两次在樗蒲局上失了自己的水准,无怪乎输得好惨。此刻回头再想当年的情景,倒没有了以往的那些自怨自艾,反倒觉得上苍示警,未必不是教自己沉得住气。   他突然又想起个问题,便问沈岭说:“不过,我也奇怪,建德王明明恨我,却不肯杀我,大约他也在忍什么事。但是,如果不明白其中因果,就算是再忍,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触了他霉头——几番见面下来,也知道他这个人不仅虚伪得紧,而且极是薄情寡恩的——到时候,我一人身死事小,若是牵连了阿圆,想着就心焦。”   沈岭出了会儿神,摇摇头说:“我不知道皇甫道知是个怎样的人。而且建邺的情形,我也不很懂。但之前零零碎碎的印象,连起来想一想,也能勾画出个大概。先帝分封藩王,大半都是掌有兵权的,但其间兄弟、叔侄,各个面和心不和——有利时搓成一团,无利时打成一团。加之朝中世家大族冷眼旁观,不时翻云覆雨,安插自家亲族。所以朝廷里头彼此牵制,反倒形成了微妙的平衡。我想,当年建德王也是从越地进京之后,才知道朝中纷争不断,里头情形复杂。所以,你到建邺后,也不外乎多观察,多想。你是个聪明人,自然会看明白其中奥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最后,沈岭说:“建德王非要把那个叫云仙的女郎给你,你多想想为什么。我阿父不能忍,但,你要晓得,有的事,是不能不忍的。”      ☆、第40章 市集 想通了,杨寄心里也好过了一些,对着沈以良的黑脸,他倍加细致,天天小心翼翼给这位丈人爹赔笑脸,狗腿子似的忙活个不停。沈以良骨子里善良,看女婿这副模样,又想着女儿困在王府见不到面,心里又软和了下来,颜色也多多回转了。   杨寄趁机道:“阿父,我对阿圆的心,天地可表,但是这个叫云仙的女子,我也不能不敷衍着。你放一万个心,我不赌咒也不发誓,你但看着我做了对不起阿圆的事,你就一刀子杀了我——我是赘婿,相当于儿子,父亲杀儿子是无罪的。”   他把一把杀猪刀刀柄朝前推了过去,神色笃定。沈以良手一挥,说:“要是你对阿圆不忠,我也不杀你。”他另外拿起一把扇形刃口的骟猪刀,用力往水缸沿上一拍,恶狠狠说:“我就直接阉了你!”   杨寄突地打了个寒颤,却见沈以良咧开嘴笑了,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上了这个老实人的当,不由也笑了出来。沈以良说:“唉,上次听那女郎说话,她也是个可怜人。咱老百姓过得都不容易,谁想让别人活不下去呢?你啥时候也抚慰抚慰她,再想想看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帮帮人家。”   杨寄见丈人通情达理,心里喜悦非常,用力点点头:“哎!我明白了!丈人爹放心,我死都不会对不起阿圆,不然你就——把我变成骟猪好了!”   沈以良不由一笑。杨寄心里乐呵,越发要献宝:“在京里,还挣了几个钱,我打算把咱家铺子旁边的那座院子买下来,以后和阿圆回秣陵,就跟阿父隔壁隔地住,彼此照应。”   他想到就做,买了屋子,买了田地,又在市口买了个铺面,赁出去能挣点钱。人一阔,心态也不同,好几回看到有人在玩樗蒲,心里痒痒得难熬,但是想着老丈人的话,想着他和沈沅的未来,硬是忍住了。田地招佃户,铺面有租金,他想象着自己以后不当啥鸟官了,就回来过小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天天数钱数得笑嘻嘻,真是别提有多美了!   小阿盼脖子上套着杨寄给她新打的金项圈,炸得金灿灿的,左顾右盼间甭提有多美了!沈鲁氏皱着眉头对她男人说:“阿末宠女儿也太过了啊!小丫头片子一个,至于穿金戴银的嘛?倒是黑狗是正儿八经的男孙……”   而那厢,刚刚从丧夫之痛里走出来的张氏也在撇嘴,她抖搂抖搂杨寄送给黑狗的银锁片,一脸鄙夷地说:“小气吧啦!就送个银的,我还真真瞧不上!”黑狗正在对啥都好奇的时候,伸出小手抓住银锁片,好奇地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突然直接送嘴里狠狠咬了两口。   “哎哟喂祖宗!”张氏慌忙抢夺过来,一看银子上正反面已经被啃出了深深的八个牙印,举手假做要打人,又仔细看着银锁片,心疼得直喘气:“好好一块银子,啃两个狗牙印,重打制又要花钱——你个犯嫌的小炮子(土话:讨厌的小孩子)!”过了一会儿心里又平衡起来:“咬得出印子,银子倒还纯。杨寄那囚攮的虽然小气,东西还算地道。”   她抱着孩子跨出自己的房屋门,正好看见杨寄给女儿理着衣服,便笑道:“妹夫,谢谢你啊!”   杨寄正嫌女儿的布衣裳和金项圈不登对,见嫂子出来,也笑着回应:“嫂子客气啥啊!东西不值钱,你喜欢就好。山子兄的事……我想起来心里也懊糟。望嫂子节哀,将来我会多帮衬嫂子的。”   张氏掠掠鬓,撩眼皮子看了看杨寄:他穿着鲜亮的衣服,玉面笑脸,从前倒真没发现他那么挺俊!她“嗐”了一声,笑融融道:“自家人……”觉得画风不对,又拉下唇角拭了拭眼睛:“可叹我这个苦命的……”觉得还是不对,干脆说:“过去的过去了,我心里再难过,也不能膈应到大家不是?你看黑狗和阿盼从小玩在一起,彼此也有个攀比,若是一个厚,一个薄,将来孩子间未免要闹意见……”   她瞟瞟杨盼脖子上亮闪闪的金锁片,未曾想杨寄也在瞟沈黑狗的齐整衣裳。杨寄叹道:“可不是!阿盼离了娘,鞋邋遢袜邋遢,穿的都是黑狗剩的,连女孩子的样儿都没有。我今儿个就上集市里,给阿盼买两身好的穿。”他对张氏说:“嫂子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张氏一阵失望,又不好直接说想要金项圈,含糊说:“我只怕孩子心里不平衡。若是有好的衣裳,给黑狗带两身也罢。其他的——妹夫那么聪明个人,看着办就是。”   杨寄笑眯眯答应了,抱着阿盼出了门。   家里诸人平时都忙,也鲜有带孩子出去玩的机会。快周岁的小阿盼,见到外头世界的热闹,高兴得不知道看哪里才够。杨寄对这个宝贝女儿是没话说的,阿盼指着树,他就带她去看树;阿盼指着花,他就带她去摘花;阿盼要是看上了小贩手中的什么东西,小气吧啦的杨寄便一点都不小气地为她买下来。还没到秣陵斗场市口,阿盼就捧了一手的宝贝,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居高临下地四处张望,甭提有多骄傲了!   穿过街陌里坊,到了秣陵的大寺庙斗场寺旁,那里有秣陵县最大的市集之地——斗场市。世道不稳,人心惶惶,而自然香火繁盛,大家都一身一家的福祉安康寄托于空虚的佛陀身上。因而,也带动了一旁的市集。借着淮水的便利,河道里俱是船驳,铺面里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倒也是一段战乱之后的太平景象。   杨寄对肩膀上的阿盼,也是对自己说:“哎,秣陵太守那时投降投得好啊!老百姓一点不遭罪。江陵、荆州和这儿一比……”他摇摇头,想着那一路的枯骨,想着不聊生的百姓和破败的城池,既觉得幸运,又觉得生在这个时代的不幸。   越过竹篱制成的市垣,眼见市亭(集市管理部)上的幡旗迎风猎猎,杨寄抛却了先前的那丝伤感,兴高采烈对阿盼说:“乖囡,我们到了!走,找家好店,挑几身好衣裳去!”   过了几家铺子,无论是布料、成衣还是估衣,都少有能让杨寄看得满意的。直到进了一家门槛,杨寄才一眼相中了当门的一匹红缯,扭头问女儿:“阿囡,这个大红色好看不好看?”阿盼舔着糖葫芦正舔得欢,口角四周都是黏黏的饴糖,听见父亲对她说话,反正也听不懂,自管自说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话。   杨寄理解似的点了点头。他以财大气粗的模样叫道:“掌柜的,拿那段料子给我看看。”   过来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满脸的笑在见到杨寄的一刹那都冷掉了。杨寄这才注意到,这里正在招呼客人的“掌柜的”,就是那时想娶阿圆,而被他戏耍的骆骏飞。   骆骏飞牢牢记得杨寄那时候骗自己赌博,害自己挨揍的事。好容易换了庚帖,却又爆出杨寄把沈沅“强_奸”了的丑事。后来沈沅有孕在身,家里肯定不许他娶了。骆骏飞那个气啊、恨啊,简直无以言喻!他抬头看看杨寄的肩膀上那个漂亮而意气风发的小丫头,明眸善睐,果然颇有杨寄的影子,此刻那股郁气顿时梗在胸口了。   骆骏飞板着脸道:“这料子不卖。”   杨寄却厚着脸皮笑道:“好歹是故人,不卖,也给我涨涨眼力见嘛!”他伸伸手,在那柔软绵密的料子上捋了一把,赞道:“好东西!上身一定舒服!”小阿盼兴奋得“咿咿呀呀”,学着她父亲,用刚刚抓着糖葫芦的小手,也在料子上抓了一把。   骆骏飞一看,簇簇新的料子上已经沾了一块黏糊糊的玩意儿,再一瞧,嘿,不就是糖葫芦上的饴糖么!他气不打一处来,揪着杨寄的领子道:“刚摆上的好东西,就给你糟蹋了!杨寄,你糟蹋东西有瘾是吗?!”   杨寄一举手挥开骆骏飞的手,掉脸子说:“你这是什么话?你才糟蹋东西有瘾呢!再说,小孩子弄脏你东西,大不了我帮你洗洗,再大不了我买回去就是了,值当你对我动手动脚的了?”   骆骏飞旧恨新仇一起上头,也不吱声,突然一巴掌就招呼了上去。杨寄要护着肩头上的女儿,行动没那么敏捷,脖子上被扫了一下,不由也火了,一只手把阿盼托下来,往怀里抱牢,另一只手揪住骆骏飞的衣领,一提、一拽、一搡。   骆骏飞猴子似的瘦骨伶仃的人,哪里是杨寄的对手!被提溜得团团转,最后踉跄后退,终是不稳,一屁股摔倒在地,后脑勺还磕在台案上。   他疼得攒眉咧嘴,揉着后脑勺恨恨说:“伙计们,快找市令(集市管理官员)来!杨寄!你就是想坑我!今儿咱们没完!”      ☆、第41章 转赠 杨寄懒得理他,却因为阿盼吓得哭了,赶紧把女儿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看她有没有受伤。   少顷市令赶到。骆骏飞和铺子里几个伙计七嘴八舌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市令的目光刚转过来,杨寄就冷着面孔说:“笑话了!我好歹也是朝廷的六品官,俸禄虽低,还有个体面在。他姓骆的非说我坑他的上好赤缯,我不妨把话放在这里:这缯我要了!该多少钱给多少钱,谁再说我是坑人,我就告他诽谤上官!”   他把衣襟一甩,露出里头的虎头绶囊——这可是官员盛放官印和绶带的荷包。市令识货,不敢大意,请教姓氏台甫后,倒抽一口凉气对骆骏飞呵斥道:“你瞎了眼!这可是救国家危难于江陵的大英雄、现授六品衔的杨参军!他坑你东西?他瞧得上你的东西,是你的福分!”   杨寄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抱着不哭了的阿盼拍了拍,又拿料子在阿盼身上比划,果然极衬她雪白_粉嫩的肤色。   骆骏飞几日来也似乎听人家提起过谁谁的英雄事迹,这会儿回忆起来,好像就是这个姓,突然有些担忧自己刚刚的莽撞。见杨寄洋洋得意地从褡裢里掏出一大串铜钱,拆散了串线,很痛快地往柜台上一拍,骆骏飞也只有忍气吞声,一个一个收进钱匣子里。   “杨……参军,您走好……”骆骏飞放低了声气,垂眉耷眼地送客。   杨寄却小人得志,看了看手上的料子,笑道:“小骆掌柜,我家娘子现在不在秣陵在建邺,没法子赶回来给女儿裁剪缝制衣服。而我除了自家女儿,还要帮内侄儿一起做两身。我一会儿挑料子,你熟门熟路,到我家帮我内侄儿量量身围,到时候一起做了。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你的。街坊邻居么!”他老熟人似的拍了拍骆骏飞的肩膀:“嗐,男人家,不打不相识。我不和你计较的!”   骆骏飞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看杨寄大方落落又挑了一匹又一匹的料子,除了按价收钱,竟不知怎么报复他才好了。   杨寄乜眼看了看骆骏飞,笑道:“我抱着孩子,你帮我捧料子好了。”见骆骏飞还在指使伙计,他恶作剧的心思顿起,抬抬下颌说:“这些毛头小子不靠谱。小骆掌柜,你我是熟人,还是你来招呼比较好。我呢,也就不计较你刚刚的无理了,咱们一路走走、聊聊,不定化解了原先的误会,又成好朋友了呢!”   骆骏飞心里把杨寄骂了一千遍,有心推辞,见市令那脸色,他这谨小慎微的人就不敢了。杨寄选了一大堆布料,全由骆骏飞抱着,他手上另外还有裁缝剪刀、软硬尺子啥的,“吭哧吭哧”跟上杨寄的步子都难。   杨寄意气风发,在集市里转了几圈,才回头看看一头细汗的骆骏飞:“小骆,你瞧我闺女俊不俊?”   骆骏飞斜着眼睛看了看杨盼,奶娃子一个,就算现在漂亮,也看不出将来怎么样,他“嘿嘿”冷笑两声:“若是长大了像沈沅,就自然是俊的。”   杨寄没听懂一般,欣赏着黏着一脸饴糖,正在那儿发奋啃糖葫芦皮儿的杨盼,他脸上就差笑开花儿来,点点头对骆骏飞的话表示赞许:“极是。要是像阿母,自然是极好的。要是像我,应该也不坏。”他挤挤眼,转脸又问骆骏飞:“欸,离那时你家里提亲也过去快要两年了吧?你现在娶媳妇了没?”   骆骏飞想着就是辛酸的泪水往肚子里流,恨恨地瞟了杨寄一眼说:“没!”   杨寄好心地说:“年龄也不小了,别挑三拣四的了。再往后媳妇不好找啊。那时候,还托死鬼先帝的福,大姑娘满地都是,三文五文不值钱就嫁掉了。”   骆骏飞抱着绫罗绸缎,冷笑道:“可不是,不然怎么也不能便宜了你!”   杨寄同情地看了看骆骏飞一眼,突然一个主意陡然上心,撮牙花子琢磨了一会儿,便不再说话,埋头只管往前走。   骆骏飞跟着杨寄的大步流星,差点没喘上气。他的脸被埋在一堆料子里,只能偏着脑袋,斜着眼睛,跟着前面那位,竟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秣陵县衙边上。他看见杨寄不错步地往前走,不由怯了,喊道:“你干嘛?你想诓我到衙门?”   杨寄笑道:“到衙门干嘛?和大令卖个好?谢谢他当年听了建德王的话,拿黄荆条子抽得我一身大红花儿?”   他步子一转,转向县衙旁边供往来的官家人住的公馆。里头僻静的一个小独门院子,杨寄伸手敲了敲门板,里头有人问:“谁啊?”   骆骏飞只觉得那声音又柔又娇,虽然和沈沅那爆炭似的嗓门儿不大相像,却也别有一种风味。等来人在杨寄的支应下开了门,骆骏飞从脸前一层半透明的月白绡纱看过去,正好朦朦胧胧见一张绝色的脸。   云仙并没有仔细梳妆,脸上习惯性地薄敷着铅粉,唇上微微一点蔷薇红,抱面的双鬓,微堕的高髻,洁白的珍珠步摇在耳朵边惹人焦躁地打着秋千。她的衣裳也是她最爱的齐胸襦裙的穿法,襦裙和披帛是什么颜色面料,专做布料生意的骆骏飞都竟没注意,全部视线都集中在云仙洁白的胸脯,以及上头若隐若现的一道沟痕上了。   云仙见有生人,不免有些不快,刚见杨寄的惊喜也减却了一多半。她拉拉披帛,遮着胸脯,低声道:“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杨寄笑着说:“上次你说要找尼姑庵待着,我心里实在为你难过。你花枝似的年纪,何苦在那种地方断送了青春?还是正经嫁人比较好。”他目光一瞥,对骆骏飞努努嘴。云仙不由大怒,冷笑道:“郎主把我当做什么了?!”转身进去想关门。   杨寄伸手一揿,那门便纹丝不动了。云仙试了两试,挣不过他的力气,已经是眼中噙泪,却还冷笑着问:“不错,我是低微,玩意儿似的任人送来送去的。郎主瞧着我下贱,我也没处辩驳。可否这会子让我梳妆一下,再出来见人?”   杨寄觉察她情绪坏得厉害,倒有些小小慌张,对骆骏飞一使眼色。骆骏飞本来已经呆住了,眼色那是压根没有看见,只等听到杨寄的咳嗽声,才明白过来,点点头慌张地说:“料子放我这儿,你只管放心。”随后,门“砰”地关上了,骆骏飞这才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傻。   杨寄拉住云仙的披帛,那厢用力一扯,却不妨披帛反而松掉下来,垂挂在她粉白的肩膀上,手臂线条修长,看上去比沈沅美多了。杨寄心中却念起沈沅胳膊肉嘟嘟的感觉,粉藕似的,软嫩可爱非常。   云仙低声说:“郎主要把我赠给那个人?”   杨寄怀里抱着孩子,拉扯着云仙的样子便洗脱了猥琐感,他松开手,忖了忖说:“云仙,我当然要听你意见。但有一条,我不纳妾,自然也不能娶你。你想明白这条,其他事才好再说。”   他静静地等着,极有耐心。而云仙独自饮泣了一会儿,慢慢也了悟过来:她与杨寄,真正是“强扭的瓜不甜。”她怀揣着最后一丝希冀,问:“你是怕沈娘子悍妒容不下我?还是怕我将来不会服侍好主母?”   “都不是。”杨寄想了想,譬喻道,“云仙,人与人的缘分吧,也就是一场樗蒲赌。天命放在那儿,有的,无论你怎么摇,五片木头就是成不了一个‘卢’;有的呢,你倒是无心,结果就是你要的采。”   “你与我,就是怎么摇都摇不出一个‘卢’?”云仙泪眼朦胧地问。   杨寄低下头,却说:“云仙,阿圆就是我最大的‘采’。我赢了她,下面就可以不赌了。而你呢,就那一面之缘,你真的懂我多少?”   云仙惊异地抬头,望着杨寄的脸,他难得的目光诚恳,眸子深邃得黑曜石似的。他见云仙望着自己不答话,便自顾自说:“你大约只知道我是什么劳什子的英雄。却不知道我在秣陵就是个没出息的赌棍混混儿,一度输掉了房子,输光了裤子,肚子饿得到人家讨食吃。我丈人恨得想把我打出来,早早把阿圆聘给了别人。我舍不得与我青梅竹马的阿圆分开,两个人便干了作孽的事,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你觉得我还是你心中的大英雄么?”   他说得太真实,云仙反而张着嘴不信。杨寄终于狠了狠心,说:“没感情,在一起也不过是一时新鲜。你真愿意男人把你当玩物?你那么体面的人,真愿意伏低做小伺候主母?外面那个,虽然瘦点、笨点,但强在家境不错,会疼老婆。我若给你们做媒,人家就是明媒正娶将你当正妻。你还是觉得做我的小妾好?”   云仙被他连珠炮似的劝说快炸晕了,张口结舌连甩脸子都忘了。杨寄见有戏,便笑道:“云仙,你就当我妹妹吧!我本来孑然一身,若是有了个妹妹好疼爱,心里也美滋儿美滋儿的!去啥尼姑庵啊!我杨寄的妹妹,是要风风光光嫁人的!”   他自说自话,云仙稀里糊涂,竟然被他的巧舌如簧绕了进去,一下子升格成了“妹妹”,自己还在犯愣。杨寄的问题又抛过来了,几乎容不得她思考:“云仙妹妹,还没请教过,你本姓什么?啥时候生辰?”   云仙懵懵懂懂说:“我原本姓路,今年十七,中秋前三天生日……”   杨寄笑道:“好嘞!你要不反对,我就帮你做这个大媒咯!”   云仙脸烧了起来,急忙道:“不……”   “不错的,对不对?”杨寄知道她心思活动,所以推辞都来得迟缓,虽然没有最后决定,但只消推波助澜,她就无从反抗。      ☆、第42章 劝解 路云仙给杨寄几句话说得心思团团转。她自己未必不在思量,思量的结果却是很快折节,头一低,表示了默认。   杨寄大喜,对云仙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妹妹长”“妹妹短”哄得云仙一脸红晕,最后他还一拍胸脯:“妹妹出嫁,阿兄给你整副好嫁妆!”   他暗自观察了一会儿,觉得云仙应该不会再想不开了,才放心地出门,见骆骏飞还捧着一手的绫罗缎匹在那儿傻等,便笑嘻嘻过去,照他肩膀上狠拍了一下:“兄弟,怎么谢我?”   骆骏飞给他拍得肩膀一抖,手中两卷绸子瀑布似的滚落下去,撒开两道鲜艳的长虹。他没好气地说:“我谢你?谢你挑我家生意?”   “狗咬吕洞宾!”杨寄骂道,“里头那妞,长得不丑吧?”   骆骏飞说:“那又怎么样?”   “嫁给你。”   正在手忙脚乱卷绸子的骆骏飞,手一个不稳,又掉落了两卷绢布下去。抬起头的他,一脸被噎到的神色:“杨寄,你拿我开心呐!”   杨寄一本正经说:“开什么心?你有啥好开我心的地方啵?里头那位,是我远房的表妹,一直在建德王府做婢女。我求了建德王,让妹妹跟我回秣陵。但是我也愁啊,一表三千里,嗐,我俩真叫说不清!为了避免我丈人丈母娘误会,最好的办法无外乎早早把她做媒嫁掉。我看你人厚道,家境也不错,配得上我妹子。”   骆骏飞眨巴着眼睛,不相信杨寄这么好。他想了半天才冷笑道:“杨寄,你骗了我一回,别想骗我第二回!”   杨寄别转头,拍拍自己前额:“哎哟!我杨寄虽然好赌,但谁不说我行事端正,从不打诳语?你去打听打听!打听打听!”他叹口气说:“算了,我又不缺这两个谢媒钱,你要有心,你就来沈家找我;你要没心,两天内给我答复,我好另外找人,不耽误妹妹的终身大事。”   他看看骆骏飞一副犹疑的样子,故意视若不见,而是发现啥宝贝似的从骆骏飞手里的布匹中翻出一卷雪青色绡纱:“哎,我妹子皮肤白,特宜穿这色儿。你帮我妹子量个身围,做一身好襦裙,算在我账上!”   他又是自说自话去敲门。开门的路云仙脸上红云未褪,犹自惊疑:“这是……”杨寄赶在她把“郎主”二字说出口之前,笑嘻嘻道:“骆家的小阿兄,手艺极好的,送你段料子还不够,想亲自给你做身裙子。”   骆骏飞抬眼稍稍一望,便觉得艳光逼人,犹如中秋月色辐照秋江,简直不能直视。可他那小心脏却又“嘭咚嘭咚”紧赶着跳动起来,声音响得他自己都觉得震耳。他挪着步子上前。杨寄赶紧帮他接过手里的其他布匹,和阿盼裹在一块儿。阿盼兴高采烈开始玩布料。而骆骏飞飞红着一张脸,上前对路云仙说:“这位……女郎……小可给您量量。”   骆骏飞瘦是瘦,其实长得还算俊秀。他动作轻柔细致,又麻溜齐活,云仙看着他上上下下地忙碌,专心致志的模样,想着杨寄的话确确实实绝了她的念头,又想着她自己半辈子孤苦忧惶,找个妥实男人才是真好。她原本喜欢杨寄,一半因为他长得好,一半也因为他和那些跋扈冷漠的贵人们不同。这种缺乏相处的单相思,来得并不稳固。现在看这个骆骏飞,论长相略差点,但是胜在家中没有母老虎——若不谈什么情情爱爱,这难道不是个最好的选择?   骆骏飞额头上冒着细汗,终于伸手一擦,随口报出云仙的裙子所需的布料和裁量数据。边说,心里边跳得越发紧了:量了秣陵那么多大闺女小媳妇,哪里找这么好的身条!他抬眼一瞄,恰见云仙俏伶伶的目光也转过来,那胸窝子某处的一酥,难以言表……   杨寄收获颇丰,喜滋滋抱着女儿回家。骆骏飞因着美人的关系,心情也大不一样。到了沈屠户家,帮黑狗和阿盼都量好了,骆骏飞说:“行,大小我都记下了。小孩子裁衣服用不到这么些布料,你挑挑就是。”   一匹一匹的布摆放在榻上,杨寄毫不客气先给自己女儿挑了些好的,又殷勤地叫沈屠户一家也来选料子。沈以良和沈鲁氏倒不贪,摆摆手说:“蓬门小户的,葛布穿穿也就得了,这些丝呀罗呀的,日常不耐穿,还穿得担惊受怕的。挑一卷细绢做套过年新衣也就罢了。”   嫂子张氏见没有金项圈,已经存了些不满意,勉强提溜着布料看了看,嫌好嫌丑挑了几处刺儿,终于为自己挑了几匹绫罗,又为黑狗挑了几匹,才说:“也就这样吧……不过,这是妹夫的一片心意,我也就……”   杨寄却说:“四百六十个钱。”   张氏疑自己听错了,问:“什么?”   杨寄“咦”了一声,好脾气地笑道:“嫂子不是说‘带’两身衣服么?这里七八匹绸子,都是骆家店里的贵重料子。我先心算了一下,一共四百六十七个钱,零头怎么好意思问嫂子要?我贴补!就给四百六十算了。”他征询地看看骆骏飞。骆骏飞点点头。于是,杨寄一只手掌面向嫂子摊开来,理直气壮地准备接钱。   嫂子欲待撒泼嚎啕,但想起杨寄确实从来没说过买东西“送”给她和黑狗,一直都是“带”,自己就是嚎啕了也不占理。她气得胸口起伏,半日才蹦出一句:“我寡妇失业的,你也来气我!我买不起,都不要了!”   她一扭身拉着孩子回自己房间。少顷便听她在那里哭:“山子我好命苦……你儿子穿不上一身新衣服……白瞎便宜了那个没父母管教的丫头片子……”   杨寄最不容有人贬损他女儿,拉下脸打算和嫂子骂个山门。沈岭见他表情不对,抢上前低声喝道:“骂赢了她,你就好有脸面了是不是?”   杨寄不知怎么的,对小舅子不畏怯,却天然服气,跺跺脚低声道:“娘的,老子不跟小寡妇计较。”   沈岭微微摇头,叹了口气:“但想想大兄,再想想大兄的遗孤吧。”   杨寄想着沈山,又想起沈岭所说的那个“忍”字诀,心里突然平和起来。   一个月转眼就要到了。杨寄格外珍惜他在秣陵的最后几天日子。好在一切入了正轨,沈家的肉铺子又开得红红火火,沈岭继续边读书边学杀猪,沈鲁氏身子骨也慢慢硬朗起来,而快要满周岁的阿盼,终于能够稳稳地站在地上,且在杨寄的搀扶下,竟能够走上几步了!   嫂子虽然偶尔还会作天作地的,但是想想她好歹也曾经给阿盼吃了几口奶,杨寄也就决定不与她计较了。   他咬了咬牙,从贴身放的金子里拿出了半两,给沈黑狗也打了一块金锁片,看着黑狗挂着亮闪闪的金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会儿又把金锁片也放到嘴里啃了两口,张氏见到了就是对儿子一顿好骂。骂完了,竟然对杨寄歉意地笑了笑,又说:“上次做衣服,应该能多些零料,我改天给阿盼纳双鞋,黑狗脚大,她穿得总不合适。”   杨寄看着黑狗浑然不以挨骂为耻,屁颠屁颠又带着妹妹到草丛里捉蚱蜢去了。而阿盼,兴奋地“啊啊”乱叫,拍着小手,不知不觉竟然独立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杨寄欣慰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想着自己即将前往建邺,又不知何时才能回家,何时才能见到女儿和丈人一家,又是难过不舍。那百味杂陈的感受,只有亲历的人才能体会。   正想着,门板拍响了。杨寄“哎!”了一声去开门,门口站着骆骏飞。   骆骏飞脸上没有了上次所见的冰霜之色,笑得赧然。他捧着手中的包袱,说:“喏,衣裳都做好了。你点数点数。再试一试,看看有没有大小不适合要改的。”   杨寄忙把他迎进来,打开包袱布一看,嗬!手艺还真是不赖!杨盼的大红绸衫絮着薄丝绵,四处针脚细密,布缝挺直,裁剪得更是麻溜儿!其他几件未及细看,杨寄赶紧地把阿盼从草丛里抱出来,给她换穿新衣服。   眼看蚱蜢就要到手,却被提溜出来,杨盼那个不情愿啊,挺着肚子跟她阿父发急。杨寄顾不得,三下五除二帮她脱了外头脏衣裳,换上新的衣裙。小小的人儿,被红艳艳的颜色衬着,可爱得跟年画中的女仙童似的。唯一不同的是,女仙童大多是笑得灿烂无比,喜气洋洋的,这位“仙童”却因玩得不满意,小嘴扁了又扁,又给阿父折腾得脱衣裳穿衣裳,更是烦躁不安。   外头传来黑狗的欢呼,用咬字不清的话说着:“捉捉!虫虫!”   小娃娃之间的语言,小娃娃才听得懂。杨盼想着那活泼泼的小蚱蜢,竟然落进了阿兄的手,自己却玩不到了,终于张开嘴巴,大哭起来,含含糊糊间也在重复:“虫虫!虫虫!”   衣服好看不好看,她才不管呢!但就是这该死的衣服,害得她失去了抓虫虫的好机会。杨盼那个怒啊!蹬着腿,舞着手想摆脱这累赘的衣裙,可惜未果,她只好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又就势在地上一滚、两滚……滚得新衣服一身灰,滚得她那个手脚灵活的爹都逮不住她。   低矮的案桌被她滚到一边,上面的粗瓷碗盏摇摇欲坠。杨寄抢救了这个抢救不到那个,手忙脚乱的。最后解围的是沈以良,冲着杨盼大吼道:“嘿!再闹打屁股了!”他虎着脸,挥了挥蒲扇大的巴掌,“呼呼”生风。   杨盼挂着眼泪鼻涕,愣在当场,一会儿,自己乖乖地爬起来,迈着小短腿扑棱扑棱地尝试走了两步,结果被新裙子一绊,摔趴在地上。大眼睛眨巴眨巴,撇着嘴,半天带着哭腔喊了声“阿翁……”   大家的心都和化了似的,赶紧过去抱她。骆骏飞艳羡地看着这一幕,突然偷偷拉过杨寄,说:“上次你说给我做媒的……”      ☆、第43章 赌场 秣陵县出了名的没出息的赌棍杨寄,一场仗打下来,摇身一变,成了英雄。而他买房买地,帮衬岳家,又为先前的“情敌”骆骏飞做了大媒,把建德王赠给他的小妾路云仙定给了他。人人都夸“浪子回头金不换”,杨寄自己也感觉风光。   他又怀抱着心爱的女儿阿盼,再一次走在秣陵的通衢大道上。沿街的铺面见他大把挥洒着买东西,都笑道:“阿末,阔了啊?这几日尽买木器铜器,敢情是要搬家?”   杨寄财大气粗地说:“不是,是给妹妹置办嫁妆。”见熟知他家事的人抛过来的疑惑的目光,便笑着补充:“表妹,远房的。”   他在一家挑选漆器,突然肩膀被谁拍了一下。杨寄回头一看,冷冷招呼道:“李鬼头,你啊!”   瘦得猴精似的李鬼头笑道:“你小子出息了,却不记得老兄弟们了。看你花钱够散漫,怎么一场樗蒲都没来摇?”   杨寄笑道:“老房子还没赎回来,摇个屁啊!难道你又看上我的新房子了?”   李鬼头也笑道:“玩一玩嘛,就你那么经不起!”   “这事儿,还真难经得起!”杨寄唇角一勾,眯了眯眼睛,把阿盼给李鬼头看,“我女儿都这么大了,再赌,万一你把我女儿骗走怎么办?”   李鬼头笑得鬼精鬼精的:“奶娃子,又是个女的,谁要!七八岁了么还勉强能做个灶下婢。其实吧,兄弟这两天捉住了一个冤大头,人傻、钱多!只是人家要玩棋枰上走子儿的那种,我们水平哪及你!还等你来翻一翻局面。你放一百个心,绝对不要你出本钱,只要你去,我现拿出一贯铜钱白给。若是赢了那个冤大头,咱们三七分成;若是输了,我全认晦气——不过,你不会输的!”   “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我信你?我脑子被驴踢了?”杨寄转身想走。李鬼头一把扯住他,陪笑道:“阿末,你怎么那么记仇呢?男人家,大度点嘛!”   杨寄心思陡然一动,上下打量了李鬼头两眼,爽快道:“好!但是你啥时候把我屋子还给我?那可是我杨家的祖宅,虽然破,我还是要的。”   李鬼头不屑地说:“你帮我多挣几个,自己不就能赎回去了么?不怕你气恨我,你那破房子,我原当着市口好,修修补补能赁出好价钱,没成想实在太破了。连大梁和椽子上都蛀满了洞,想租赁的人都怕屋瓦打着头!还当年那价,只要你肯帮我,我一文不加转还房契给你。”   杨寄狠狠回拍李鬼头的肩膀:“好,就这么说定了!”   李鬼头给他拍得身子一矮,咧着嘴抽凉气,嘟囔道:“力气怎么突然变这么大?……”   还是那间临水小轩,还是那群激动得连上衣都穿不住的糙汉子,中间一个人,大约是个生手,不仅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而且手足无措的模样,叫人一看就觉得他真是个典型的冤大头。   “冤大头”大约已经输了好几场了,眉头皱着,手似乎也有点颤抖,盯着摇杯和棋枰看了看,咬牙道:“我再压五百文!”   李鬼头贼兮兮笑道:“老兄,我就喜欢与你这样的爽快人玩!今日咱这里来了个高手,老兄不是不爱直接摇快的嘛,他的棋枰功夫尤其好,让他与你慢慢玩。”   那人抬头,顺着李鬼头的下巴所指的方向,看到了杨寄。杨寄看那人,鲜衣华服,手上的戒指金光灿灿,腰上的佩玉丁零当啷,打扮得暴发户似的,但输得那样子,头上一滴汗水都不见,腰杆子还是挺得直直的。他双眸炯炯,杨寄一时错觉,感觉那双眼微微露了点笑意,但再仔细看,又看不到。   这哪里是个雏儿!杨寄在赌场上最会识人,警惕心顿起。   他摇了两局,都没有用心,采头上一点便宜都没占到,真正是凭着天命在棋枰上走步。而那客人,行动稳笃,虽然摇采的水平很是一般,但是走棋时自有一种沉稳雄健的气度。杨寄丝毫不敢小看他,棋枰上“兵”和“矢”调动得极为小心翼翼,遇到沟坎,都是尽力避过,不敢撄其锋芒。   李鬼头在一旁可急死了,狠狠在下面拽杨寄的衣襟,但见毫无效果,他不由急了,偷偷在阿盼的小肉腿上掐了一把,阿盼突然吃痛,“哇——”地大哭起来。   杨寄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女儿气呼呼瞪着李鬼头哇哇叫嚷的样子,情知是他搞的鬼,不由大怒起来,踹了李鬼头一脚道:“混蛋!你干嘛!”   李鬼头冲他使眼色,陪笑道:“哦哟,没当心碰着小娘子了。你赶紧哄哄,这里的骰子我来摇,你等会儿只管走步。”   杨寄素来不是莽撞的性格,见李鬼头鬼头鬼脑的模样,知道他别有深意存焉,这会子和他斗意气,肯定会两败俱伤,忍着气瞪了他一眼,到一旁上上下下帮女儿揉。他无意中一抬眼,恰见李鬼头又在左右使眼色,两边帮衬的人极有默契地打开摇杯,把木头制成的樗蒲骰子拿出来,装模作样地检视一番,才又放了回去。杨寄心里一“咯噔”——当年他输得最惨的那两次,似乎也有这么道程序!   李鬼头气定神闲开始摇摇杯了,他也算是赌博的高手,侧耳倾听着摇杯里几枚骰子的声响。杨寄也竖着耳朵听,但凡他觉得应该是个好采的时候,李鬼头却都不紧不慢,反倒是他觉得采头应当不咋地时,李鬼头放下了摇杯,轻轻、稳稳地说:“开!”   杨寄好奇,也凑过头去看:摇杯里山河一片黑漆漆,几块木头片子全部黑色面朝上——这是樗蒲里最好的采色:卢!   李鬼头微笑着数了数棋枰上的子儿,对杨寄道:“小娘子不哭了,阿末,来走棋吧。”   杨寄抱着阿盼上前,踌躇了片刻:这局势,他有个卢采,就可以直接把对方走在最前头的一枚“矢”踢到沟里去,让他再也翻身不得。他抬眼瞄了瞄那人,那人面无表情,手指捏着一串木头数珠,捏得紧紧的,却也没有什么害怕的表情。   杨寄抱着女儿有些不便,低下身子准备按采走子儿。小阿盼大概是刚刚被掐了心情不好,见前面紫毡棋枰上花花绿绿的木头棋子,伸手抓起一颗往前一丢。棋子在棋枰上跳了跳,滚到划线表示“沟”的地方去了。   杨寄挺直身子道:“落子不悔,天意。”   李鬼头大怒:“杨寄!你什么意思!小丫头片子使的坏,谁能承认?你他妈故意的吧?!”他看见一脸无辜相的杨盼,怒从心底起,伸手就去打:“臭丫头!欠揍!”   他的手指尖还没拂到杨盼,已经被杨寄大力拍开了。杨寄横眉冷对:“你老母才是臭丫头!敢动我闺女,你不想活了!”   李鬼头手背被杨寄打得火辣辣疼,气得指着他说:“杨寄!老子给你机会,你不要,你看看周围这些人!你今儿个还想好好走出这个门去?!”   杨寄冷笑道:“笑话!我老子在坟地下头呆了十几年了,你也是蛆虫蚂蚁间蹦出来的么?你周围这些人,就算全是你亲戚朋友,加起来有五十个么?我杨寄在江陵时,一个人追着六千个砍,刀下头死了几百个汉子!”他眼疾手快,从一旁的果盘里拔出一把小匕首,狠狠往桌子上一插:“哪个不怕死的想来试一试的?!”   周围静悄悄的,大家都听说了杨寄在江陵的壮举,谁也不想来“试一试”。李鬼头咽了一口唾沫,意识到今儿个叫这个人过来真是大错特错:他杨寄原本就是块不怕死的滚刀肉,如今身上有了官职,有了英雄的名分,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李鬼头勉强地说:“你记仇是不是?今儿故意来搅我的局?”   杨寄看看李鬼头,又看看他身边那两个人,冷笑道:“我今儿个旁观,才知道你作假耍千的伎俩!我那时被你逼到绝境,大约你也是这么玩的吧?你放心,我杨寄不记仇。”他把杨盼交给那个新来的客人:“帮我抱一下闺女。”然后突然把李鬼头扑倒在在地上,跨坐在他胸脯上,对那张猴精似的脸就是一番狠揍。   李鬼头给打得眼冒金星,耳边“咣啷”作响,而那张脸,瞬间就不再瘦伶伶的了,肿起一片又一片,青紫红黑,开了颜料铺子似的五色缤纷。他杀猪一般嚎叫着来人救命,直到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没有人来帮他,这才只好放软了声气向杨寄求饶。   杨寄并不欲打出人命,所以也不打咽喉、太阳等要害,见李鬼头已经跟“李猪头”一般了,才停下手,张了张拳头,活动活动关节,起身在他肚子、大腿上狠狠踢了几下,骂道:“老子不记仇,有仇当场就报了!把我的房契还给我!”   李鬼头一犟都不敢犟,从肿起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话:“但是,钱……”   “放心,我不强取豪夺。钱,我给!”杨寄从贴身的腰囊里摸出几块金子,拍在案几上,“够不够?”他如愿拿到了房契,最后,用一口浓浓的口水吐在李鬼头脸上作为利息。   他伸手从那个新来客人怀中接过阿盼,说:“这帮人是骗子。幸好你今日遇到了我!”   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抱着阿盼离开。走出了好一段,后面有人喊他:“杨寄,留步!”      ☆、第44章 贵人 杨寄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这个人,他年纪也不过二三十,衣袂飘飘颇有风雅。杨寄笑道:“你不用特地谢我。”   那人笑了:“谢,就不谢了。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杨寄愣住,问:“找我?你不打听我住在哪儿,却在赌场里守株待兔?”   那人笑道:“沈家肉铺,我也去过,但见一个只会带孩子玩的小郎,尚不及寻常人的志向。不过赌场里,才是你的本命吧!”   杨寄心生警惕,笑道:“你要俏骂我好赌没出息,我也没法子,赌场这地方,以后我能不去是不会去的。今儿例外,因为我特想看看李鬼头又要搞什么鬼。”他有一肚子疑问,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这人,却忍着始终没有问出来。   对面那人任杨寄端详,半日后点点头说:“刚刚那局樗蒲,我就看出你是块材料,出手稳准狠不说,还不急躁,还会做戏。我原想着,这个众人口口相传的大英雄,大约只是运气好罢了,今日一看,还是有些实力的。可叹朝中打仗虽多,久已无虎将良帅,都是驱使百姓,拿别人的性命相搏。”他摇着头,仿佛不胜烦忧似的。   杨寄却道:“我也不过是被驱使的百姓而已。什么‘大英雄’,都不过是大家抬举我。”他闪着眼睛看着面前那人,那人捻着手中的数珠,笑道:“我知道你淡泊,但淡泊的人未必没有志向。你有何求,我可以帮你。”   杨寄最大的愿望,就是和沈沅团聚,不再受建德王的鸟气。但面前这个人是什么来路,他一点都不知道,自然不可能把这样的要事随便说出来。他撮牙花子想了一会儿,说:“那个该死的李鬼头,骗了我两次,害得我丢了房子,还差点丢了老婆和这条小命。你不是能吗,帮我给这个混球一个大大的教训?”   那人眯了眯眼睛,笑道:“你今天打得还不够快意?不过我既然答应你,就能够做到。行,我修书给秣陵县令,叫他以聚众诱赌、耍千骗钱为名缉拿李鬼头,此罪不至死,不过,找个合适的法子,刑杀此人便了。”   杨寄暗暗打了个寒战:这些贵人,真是杀人如草不闻声!那时候他若不是有王谧相救,只怕也是这样死在建德王手下的。也是好在,这些贵人事情繁杂,等闲也就不再苦苦追究了,若是真真落了他们的眼,小命还真是难保!他回转颜色,笑道:“李鬼头这人,我虽然恨他,不过你说得也是,他罪不至死,我呢,也觉得做人宽容大度一些好,所以,给李鬼头牢狱之灾,也算是教训了,未必要他的命。”   那人不置可否,许久才微微颔首:“也好。”   杨寄见他有要走的意思,要紧把自己最疑惑的问题问出来:“这位……阿兄,能够认识也算是缘分,不知道如何称呼才好?”   那人浅笑道:“呵呵,你认兄弟认得倒快。不过,我不轻易与人义结金兰。我姓桓,桓越,字子远。”   他都不消说他是什么人,杨寄已经肃然起敬:桓氏是国朝大姓,与庾氏一道把持朝政的——这不是暴发户,这是真正的贵人!   桓越见杨寄在那儿打愣怔,微微一笑说:“你不用怕,我与建德王是表兄弟,他的母亲桓皇后,是我的姑姑,一家子人。那日庆功酒宴,我有事未能赶到,听说与江陵之战的大英雄暌违,甚感遗憾。今日算是弥补了。日后……”他若有深意地望着杨寄:“你前途无量,自然是要到都城建功立业的,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叙旧。”   杨寄呆呆地目送檀越飘然离去,拍拍自己的脑门,低声嘟囔:“娘的,‘贵人’还真他妈多!”   他却不觉,自己也做了别人的贵人。本来,结婚姻的六礼,一样一样办齐要小半年。骆骏飞和家里撒泼打滚,终于使父母无奈同意了尽快办婚礼的事。纳彩过后,云仙微露了些自己的私房,果然杨寄赠送的那点嫁妆和她历来所获建德王的赏赐比,只是九牛一毛。骆家父母是做生意的人家,见到大笔的金银珠宝,原本嫌东嫌西,这下立刻不嫌了。路云仙原本是婢女也好,是歌舞伎也好,或说不是处子也好,反正儿子又喜欢,自家又得了实惠,这不就结了?他们高高兴兴做了准备,粉刷了新房,打了家具,准备娶新娘子回家。   杨寄却实在等不到他们俩的婚礼了,他以“准大舅子”的身份去了两趟骆家,看他们喜洋洋地忙碌筹备,心里不觉有点酸楚——他就没能给阿圆一个像样的婚礼,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弥补她和自己心里的缺憾。   “云仙,这是骆家给你的,传家的金跳脱(手镯)。”杨寄把一个锦盒推到云仙面前,诚挚地说,“我要去建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你是个聪明的女子,自然知道为妻之道。等我回来,你和小骆再补请我喝酒吧。”   云仙抬脸望了望杨寄的面庞,半日低声道:“杨参军,我们没有缘分,但我还是谢谢你。为了回报你——”她立起身,左右看了看,到了矮橱边。   杨寄以为她要赠送什么东西给自己,正准备摇手拒绝,却见路云仙小心地朝外张望了一番,伸手关上了窗户。她回过身,款款走近杨寄身边,离到咫尺了还在前行。她的鼻尖大约在杨寄胸口高低,呼吸出来的气息如兰如麝。杨寄领口微觉湿热,不由有些紧张,也有些手足发软,竟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   云仙微微笑道:“你个子高,可否低下身子些?我有要紧话要对你讲。”   杨寄的心放下一半,故作轻松地笑道:“小娘家有啥要紧话这么神秘兮兮的?”   云仙的唇已经凑近了他低下来的耳朵边:“我临行前,建德王吩咐我,要随时把你的情况上报与他。”   杨寄心头一凛,退开一步看着云仙的眼睛。云仙笑道:“你怕了?”   杨寄笑不出来,但还是勉强挤出点笑容,说:“怪道他那么‘客气’!你想报告些啥给他?”   云仙低头掩口一笑:“杨家阿兄,你说我会汇报啥?说你天天不是在家带孩子,就是出去带孩子?哦,还有,做了好大一场媒,赢了好大一场赌!”   杨寄对她的笑话还是觉不出丝毫可笑来。云仙望着他异样沉默、但炯炯分明的眼睛,敛了笑容说:“你放心。我恨他!”   “恨,只是一码事。”杨寄道,“你难道不怕他?”   云仙愣了愣:“也有点……原来,只有自己一条命,现在、以后,只怕要多牵挂了。但是——”她抬起明亮的眼睛:“你虽然没有娶我,但是我心里是有爱憎的。将来,承诺你说我永不亏欠,只怕我也不敢;但,我只要能够帮你一分,力所能及范围中,一定尽心竭力!”   杨寄动容,用他迷人的笑眼看着云仙的明眸:“云仙,建德王权势大,但也敌不过心齐。”   他是怎么回去的,自己也不记得了。只记得秣陵小巷里铺的是似乎永远也看不到边界的青砖石,在濛濛的春雨洗涤下,青砖闪着油润的光泽,灰色的砖缝里顽强生长着茸茸的春草。当有人看见秣陵的大英雄杨寄,竟然蹲着身子,抚着地缝里那些卑微的小草儿,潸然泪下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闻着沈屠户家的酱肉香味,才发现他已经不知不觉回家了。门板一响,一个小身影大声地笑着,跌跌撞撞地赶过来,绊在门槛上摔了个狗啃泥。杨寄赶紧几步上前,扶起摔得嘴肿的阿盼,心疼地为她擦脸擦眼泪。   阿盼哭了一会儿,张开两只手,柔柔地用她刚刚学会的叠音词说话:“阿父,抱抱!抱抱!”   杨寄心里酸楚感浪潮似的涌上来,拥住女儿的小身子,托起她肉嘟嘟的小屁股,在她的小嫩脸上不停地亲,不停地亲……   突然,他觉得哪里不对。吸溜吸溜鼻子,果然是股糊味没错,带着些大酱与黄糖的焦香。他刚想去厨房看看,已经看见他丈母娘飞奔了过去,皱着眉嘴里在嘟囔:“烧个灶也要整这些幺蛾子!这哪里是媳妇伺候婆婆,分明是婆婆伺候媳妇嘛!”   俗语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也就是婆婆不干活,都指派媳妇干。张氏虽然大嘴巴爱撒泼,那张嘴实在称不得有好“妇言”,但是平素妇工倒还认真,织饪缝补,带小孩孝敬舅姑,都不怎么偷懒。今日居然把大锅的肉给烧糊了,估计要让婆婆沈鲁氏好好教训两句。   杨寄颇有点幸灾乐祸,抱着阿盼往里走,堂屋里门关着,他正欲推门,却听见里头沈以良闷闷的声音:“儿媳,你要改嫁,我也没啥好说的,咱们也不是大户人家,也没有那些繁文缛节的,也不好耽误你的青春。但是,黑狗虽然小,毕竟是姓沈。我们公婆俩也愿意照顾他,看着他也是个念想儿。你说把黑狗带回娘家待嫁,以后做‘拖油瓶’跟在后爹家,你叫我们情可以堪?”   张氏大约在抹泪,啜泣了一会儿还是那副大嗓门:“大人公说得是不错。我也没非赶着要把黑狗改了姓做拖油瓶。但是,他才刚刚断奶不久,正是闹腾黏阿母的时候。毕竟是我亲生的,怎么的也舍不下他……”   杨寄愣了愣,沈山的死讯传过来没有多久,张氏就准备改嫁了?虽说按道理妻子是要为丈夫守孝一年的,但民间小户少有遵照的,大多也就是象征性地穿一个月素就算了。小户女人家年岁值钱,拖久了嫁不到好人家,张氏虽然自私,但这算盘打得也不算大错。      ☆、第45章 回京 张氏在那里哀哀地哭,直到见到杨寄进门,才翻了一个大白眼,转脸朝另一个方向抽噎。   杨寄道:“咦?敢情是又在为山子兄哀恸?”   张氏面颊有些红,但她是不怕丑的性子,恼羞之后便成怒,吵架似的嚷道:“你不用做张做智的!老娘见天儿被人欺负,呆不下去了也是实情。但是,儿子是我的,你一个外姓人管不着!”   杨寄给她冲得一时说不出话,连想笑嘻嘻劝两句都劝不出来。沈以良唉声叹气,对媳妇放低了姿态,恳求道:“要么你在我家待到黑狗两岁再行改嫁,要不,我们来带孙子,你放一百个心就是。亲家公那里,我亲自去说。”   张氏拿乔成功,帕子掩着眼睛揉了两下,声音低了下去,说:“大人公和阿家,你们一直对我不错,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要带黑狗走,也着实是舍不得孩子这么小就离了娘。可是,你们也晓得,如今孀寡妇再醮,有多么难!人家若不是瞧你的嫁妆,就是瞧你够不够年轻会生……”   杨寄算听明白了,敢情还是个钱能解决的问题。但他想想自己已经大大地出了一笔血,给黑狗打了一个金锁片,肉疼得够可以了。虽说是家人,但到底隔了一层。他低了头,假装没听明白。   叫女婿出钱,留住儿媳,这样不合情理的事,沈以良夫妇倒也没往起想,只是又哀叹、又请求了一番,说得张氏不再执着要走了,也就算是把“拖字诀”用到位了。   张氏这一作,沈家给杨寄饯行的家宴也就马马虎虎了事了。杨寄倒不那么在乎口腹之欲,但是见公婆俩一心一念只在孙子上,对外孙女多少有些满不在意,他心里也有些惴惴的。可是此去建邺,前途还茫茫未卜,他一个大男人家单独带个婴儿期的孩子,诸多不便。杨寄心疼地看了看怀里可爱的小女儿,也只有狠狠心,把她哄睡了放进她外祖母沈鲁氏的怀抱里,自己拾掇东西准备离开。   这样鸡飞狗跳的家里,临行还是只有沈岭相送,沈岭歉意地说:“阿末,你多担待。家里现在光小的就有三个,阿父阿母实在忙不过来。等阿岳长大些,能给家里贴贴手脚了,或者嫂子不再搞这些幺蛾子了,一切也就顺溜了。到时候,我可以雇辆大车,带阿盼来建邺看望你。”   杨寄沉沉点头:“二兄,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我那时寄住在舅舅家时,日子也是这样一天天熬过来的。其他你放心,你那时对我的忠告我都记得,为了阿圆,为了咱们家,能忍的事我一定忍。至于阿盼,只好求二兄你多照顾了。她一个女孙,还带个‘外’字……唉,要是我可以不回建邺,天天让我在家带孩子我都愿意……”   沈岭劝道:“阿末,你前途不可限量。不要这么自暴自弃。凡事往好的方向看,你的命好,算命的都这么说,上天必不会亏负你。至于孩子你放心,纵不为了你,为了我妹子,我也会好好照顾外甥女儿的。”   杨寄望了望秣陵高耸的城门楼,长叹了一声,翻身上马,再次踏上他的路途。   此时,一路上正是风光最好的时节。桃红李白,沿着路边催开各色芬芳,逗得各色蝴蝶蜜蜂也嘤嘤嗡嗡绕树飞翔。马蹄“嘚嘚”地踏过春草,以及上头的各色花瓣,竟也沾染余香一般,惹了数只蝴蝶傻乎乎地追逐马蹄而来。   杨寄到了京城,熟门熟路穿过淮水上的几座小桥,牵着马到建德王府前里弄,弄前是两只蹲兽,虎视眈眈地望着外来的人儿。里弄内停着不少车轿,杨寄几乎可以想象建德王皇甫道知的风光热闹。他走到正门口,对门口两个司阍的老奴稽首为礼,十分客气:“两位老兄,我找大王报到,烦请通个方便。”   两个司阍一皱眉,问道:“怎么没穿官服?”   杨寄笑道:“芝麻大的官儿,不好意思过来显摆。”   其中一个司阍冷笑道:“原来知道自己官儿小,那怎么还敢走正门?”另一个努努嘴:“那里墙角跟绕过去,直行一箭之地,便是角门。你这身份,到角门通传才是。”   杨寄唱个喏说:“得教!谢谢两位老兄。”他丝毫没有显摆自己上回进王府,就是被当做英雄一般,由正门请进来的。但是,沈岭说他要忍,既然要忍,做狗都行,还受不了两个门房的鸟气?   杨寄笑嘻嘻从马背上的麻布袋里抓出一个小袋送了过去。门房俩人掂了掂,轻飘飘的,不知是什么宝贝。杨寄笑道:“家乡土产的栗子和白果,不值钱,但是新鲜好吃!两位尝尝看。”   司阍的两位皱着眉,嫌差想推辞,不提防杨寄已经抢先推送过去:“别嫌差!自家不爱吃,可以给小孩子吃,小孩子若也不爱,可以喂狗喂鸟雀。谁不要我可跟谁急!”他贼兮兮挤挤眼睛,两个司阍面面相觑,倒推辞不得了。   他兴致盎然地到了角门,如法炮制了一番,角门的司阍道:“那你把你的名刺递上来,等大王回府,我们递送看看他肯不肯接见你。”   这么复杂!杨寄心里暗骂建德王真是麻烦!但嘴上笑嘻嘻道:“我一个粗人、武夫,哪有那什么名刺。要不,你给我张纸,我现写个?”   皇甫道知见到那张写在黄麻纸片儿上的“中兵参军杨寄”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不由蹙眉道:“这家伙如此不恭,还真不能给他好颜色看!晾着,不见!”   他想着这小子以往张狂的样子,心里就有气,既然暂时不能杀,那就吊一吊他,气他一气也是好的。想到杨寄,皇甫道知自然又想起了沈沅,他这一个月连孙侧妃那里都没去过几回,只差就要忘记那个圆圆脸蛋、圆眼睛的小娘子了,此刻想起来,心里突然一阵痒痒地翻腾。他眯缝着修长的凤目,对身边伺候的人说:“去孙侧妃那里看一看吧。”   甫一入孙侧妃的院落,就听见一干女人们欢乐的笑声。他愈加烦躁,皱着眉摆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来,咳嗽一声进去。却见里头真是热闹,他的妹妹永康公主、正妃庾清嘉、侧妃孙若怜,以及沈沅等乳保、仆妇、丫鬟,都聚集在一起,笑盈盈看小世子皇甫兖学走路。   小家伙走得歪歪斜斜,时不时伸出小手到处抓瞎,好在一旁总有人及时扶住摇摇欲坠的他。沈沅露着两个小酒窝,笑得跟院子里的粉色桃花似的明媚动人。她平素是皇甫兖最亲近的人,所以安排她在最远处拍着手逗引娃娃走上前。侧妃孙若怜作为亲娘,未免心里不满,但面前有正妃和公主在,她的不满也只好憋着。   所以,她百无聊赖,第一个注意到咳嗽声,也第一个抬起头看见了皇甫道知。   “呀!”她慌慌张张屈膝行礼,“大王万安!”   其他人这才看见这位不速之客,也七零八落地行礼。庾清嘉笑容凝结,瞥了丈夫一眼,才仪态万方微微屈膝道:“大王来了!”而永康公主一如既往笑意烂漫,跳跃着上前:“阿兄阿兄!小侄儿会走路了!”   沈沅一心两用,不免有些不能兼顾的窘迫。已经快到她跟前的皇甫兖被众人突然一起矮了身子的模样吓到了,小嘴一撇,还没能走稳当的双足居然想奔跑,结果自然是狠狠一跤摔在地上。沈沅伸手要扶,却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小娃娃摔了个狗啃泥,额头着地,顿时青肿起一个包来。   日日相处,沈沅对这个孩子还是有点感情的,赶紧上前两步把皇甫兖抱起来。周围人也“呼啦”一声全涌过来,惊叫声不绝于耳。侧妃孙若怜最为恼怒,若不是皇甫道知在场,她几乎就要把巴掌甩沈沅脸上。   但是皇甫道知在场呀!孙若怜只能表现她一贯的贤淑优雅、温柔婉顺,抢过儿子揽在怀里,抚着儿子的额头那一块青紫,抽抽搭搭的:“啊呀我的儿!哪个黑心的见你要摔居然都不扶?……”   皇甫兖挣扎了两下,可怜兮兮望着乳母沈沅,张开两只小手,示意自己其实要的是她的拥抱和抚慰。   皇甫道知皱眉上前,伸手触了触儿子的额头,他手头轻重没数。皇甫兖顿时嚎啕起来,双手乱舞,把父亲的手拍开,而愈加可怜地望着沈沅,扭动着小身子示意她赶紧来抱、来哄自己。   沈沅上前两步,询问着:“侧妃,小世子让我来哄哄试试?”   皇甫道知见儿子真个顿了顿哭声,眨巴着眼睛等抱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沈沅在一群浓妆艳抹、穿红着绿的女人中间,清素的棠紫色半袖,素纱里衣,浅碧罗裙,不施脂粉的脸有融融的粉红光泽——这么清丽,却与他无关!   门口那位,里头这位!   皇甫道知心里无名的火气蹭蹭蹭往上涨,断喝道:“无知婢子!见世子摔跤居然也不扶,你是存心要他跌伤才满意么?!拖到西角门,杖责二十,以示惩戒!”      ☆、第46章 无妄灾 这是无妄之灾,但是大家不关己事不开口,都是作壁上观,无人求情。   沈沅如同草芥,身不由己地被几名健妇拖到了西角门。她有些害怕,但虽则泪汪汪的,还是努力保持自己的尊严,没有哭出声儿来。王府规制大,角门里头也有一道假山作为障目之用。而其旁边的耳房里,便散堆着荆条竹板之类的家伙,随时预备着王府的主子们揍他们看不顺眼的下人。   司阍的一人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踱出来,问道:“又怎么倒了霉?”   孙侧妃的仆妇嚷嚷道:“她是活该,摔了小世子,没要她命,只责二十,真是够便宜了。你挑重的来,免得大王怨你通情卖放!”   司阍皱眉道:“大王又没吩咐重打,我挑重的家伙什儿,我不累的?”他草草拎起一条三尺长的竹板,掂量了两下道:“这也差不多了。二十记打下来,够她半个月伏榻上不能动弹。”   幸灾乐祸的仆妇笑道:“反正小世子基本离了奶,纵一个月不能动弹也不妨。”   司阍道:“我一个人,哪里伺候这么多事——又是个女的,不方便我亲自动手吧?还不去找张条凳,把人按上去,揭起裙子留条单裈遮遮羞就行了。”   沈沅先时的勇气顿时丢了一半,颤着声音说:“我……我又不是王府的家下奴才,我夫君……好歹是六品命官。你们打也就罢了,也该……也该给我留些体面……”   “体面?”几个人一起嗤笑道,“大王没有要你的命,已经够体面了。”   外头却传来另一个声音:“阿圆?”   沈沅的眼泪“哗啦”一下在面庞上滚落,颤着声音说:“是我。”   假山后一下子冲过来一个人,原本英俊的脸已经狰狞得要吃人一样。他一把扯住那个司阍推开,把沈沅护在身后,这才咬着牙问:“怎么回事?”   司阍给他推得一个趔趄,好容易站稳了身子,怒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建德王命令打个小娘,我们需要问问主子的命令怎么回事?!”   杨寄狠狠呼吸了两口,迫使自己平静下来,才又问道:“这是我的娘子,我好歹也是个当官的,建德王……又答应过我……”他有些语无伦次,自己觉得有必要梳理一下,因而摆摆手使劲吸了两口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声气也较先前软和了:“求您通融一下,先和建德王通报一声,我杨寄在王府角门,等候拜会大王,听候大王吩咐!”他一字一字说得很努力,很周正,唯恐表达不出自己的谦卑与在意。   没想到司阍“嗤”地笑了一声:“大王早已吩咐了,叫你等着,你也只有等着。大王又吩咐了,责打你娘子二十杖,大王说要打,我们只能打。你若有疑惑,等见到大王时只管再问就是了,万一大王亲自给你道歉呢?”   他自己讽得愉快,挤挤眼睛,重新检视了一下手中的竹板子——刚才趔趄时拿这板子拄地了,现在板子从中间劈成了两截。他气定神闲地挥挥板子示意了一下,到耳房里重新又拣了一根——这奴才心有不满,存心使坏,挑了一根更粗更长的,还挥舞了一下,破风声“呼呼”作响,令听闻的沈沅和杨寄都是一激灵。   “伺候着!”司阍说道。两边的仆妇立刻摩拳擦掌,抬来条凳,又准备来扯沈沅。   杨寄觉察出沈沅的手牢牢握着他的胳膊,紧张得浑身都在颤抖。建德王知道他在西角门,却故意打沈沅给他看,杀鸡儆猴也不是这样的!他的心狠狠地疼着,拍着胸脯道:“打我!”   “什么?”   杨寄重复着:“打我好了!让建德王出气!”   司阍嗤之以鼻:“大王的命令可不是这么下的。对不住,我做不了这个主。你还是尽早让开,不要把事情闹大了,我想帮你也帮不了了。”他话音未落,脸颊狠狠一疼,居然是吃了杨寄一掌,顿时不可思议地捂着脸惊呆了。   杨寄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就把事情闹大好了。就说我杨寄现在在门口要杀人了,接下来该打该杀我受着!”   沈沅害怕地摇了摇杨寄的胳膊,带着哭腔道:“阿末,你忍一忍!我受得住的……”   杨寄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如果说这又是他打的赌,那么这场赌胜算甚小,他几乎是强撑着场面,实际却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押上去了。可是,就是身家性命没了,他也不愿意在沈沅受辱受痛这件事上容忍权衡些许!   沈沅不停地在他身后小声哭求:“阿末!阿末!你别冲动!要是我害了你,我以后怎么办?”   凭空挨了一巴掌的司阍却是恨不得小事化大,见杨寄呆呆的似乎要松劲,他反而来劲了,捂着脸颊指着杨寄夫妻俩说:“好,你有种!你的话你自己记着!”一溜烟跑到后面去通报杨寄的大逆不道了。   杨寄紧张地审视四周,想找到夺门而逃的地点。然而并没有找到。司阍的一声呼喊,门外的王府护卫“呼啦”涌了上来。而少顷,内里也有十来人走了出来,个个手握着腰间的刀柄,蓄势待发一般。为首的护卫昂然对杨寄、沈沅道:“大王吩咐,两位到前厅去一下。”   杨寄在江陵勇猛,因为已经被置之死地,只余仇恨;今天的他,不仅手无寸铁,而且因为怀里那个害怕的人儿,他投鼠忌器,绝不敢有半点妄动。“阿圆,去就去。我不后悔,事情再坏,也不过就是我冒犯了他,我去死。”杨寄压低嗓音说。   沈沅在他胸膛里颤抖着,说出的话却有不逊于他的勇气:“阿末,如果你在赌场上,明知道必输,还会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吗?”   她半晌听不到回答,不用看杨寄的脸色,也知道他其实在后悔。沈沅低声说:“我没上过赌场,但傻子也知道,如果是必输的赌,那只有让损失最小。你去死,我又活得下去吗?我怎么一个人面对一切?你但想想女儿,也该忍一口气。”眼见已经到了前厅的敞门边,她的声音严肃急迫起来:“阿末,答应我。忍!”   他的阿圆,聪明而勇敢,他发疯似的爱她,正是为此,为他们俩的同心同德。   建德王端坐在正厅的梨花树下,那一树白雪,被风稍稍一吹,便落得满地都是。精致的胡床,镂刻着螭龙的纹样,而建德王茶青色的衣摆,绣着不同层次的蓝色海水纹样,带着好丝绸的光泽,丝毫不乱地垂在胡床下方。   沈沅头太低,只能看到他的衣摆,心里莫名地生畏惧,也相应地生勇气。她跪下身,双手交握着,轻声说:“婢子犯错,大王责罚是教导婢子日后做事谨慎。婢子愿意领罚。”说完这话,她抬起了眼睛,看了看皇甫道知的表情。   他在笑,勾起一边唇角,样子很冷漠。几片梨花瓣儿打着旋儿落在他的肩头,他伸手一掸,毫不怜惜地把那点点粉白娇嫩掸入泥尘。然而,他需要的不仅仅是沈沅的屈服,他的目光飘向杨寄,却没有说话,从旁边的高案上取过茶,深深地吸了一口。   杨寄是个人精儿,不劳多说,“扑通”就跪了下来,磕了好几个头才说:“大王,我娘子她不对。一千个一百个不对!要是她把我女儿摔了,说不定我也气得要揍她。不过嘛,小娘家皮嫩脸也嫩,大男人谁下得去狠手?大王你说对啵?这样,大王就把她交给我,我来教训她就是,保证让她下次记得要小心谨慎当差。”他存心讨好,“咕咚”在地上又磕了记响的。   皇甫道知那一勾笑意都收掉了,把茶碗墩在案上,冷笑道:“杨寄,你当孤是小孩子么?你刚刚违背孤的命令,在角门口唱的又是哪一出?你倒是撇不撇得清自己的罪过?”   杨寄等他这句,立马就地又是一个头磕下去,闷闷的声响从铺设齐整的青砖地上传出来,倒还真不掺假!他抬起头时,白皙的脑门上已经青了,他说:“大王,我更是一万个知道自己的错了。今日的错其实都在我身上。大王的板子只管开发到我身上,您打到舒泰适意为止!”   皇甫道知这才心里好过些,又伸手拿茶杯呷茶水,半日方道:“你的罪愆,到虎贲营报到之后再行责罚。现在么……”他半仰着头,从眯着的眼睛里看当院俯伏的两个人。这种卑微屈辱的五体投地的姿态,让他颇有满意之感。杨寄无赖,沈沅性烈,都要敲打,都要叫他们知道敬畏。皇甫道知冷笑道:“国之赏罚名器最为重要,而治家,亦如是。孤不以私意加罚,也不以私意减罪。仍按刚才的处置:沈沅杖责二十,就在这处执行,叫所有人都看着。”   “大王!”杨寄膝行几步,想再求情,却听到脑后传来宝刀出鞘的铮铮之声。他嘴唇颤抖,知道求饶已是无望。他想站起身来去护着心爱的妻子,却发现在这样的皇权之下,他和沈沅不过是微末的尘埃,除了任人践踏,别无选择。   眼见条凳又被搬到院中,那司阍的小子得意洋洋捧着竹板前来侍应,建德王好整以暇地高坐喝茶。杨寄不敢再看,忍着懦弱给自己带来的不适。他俯低身子,脑袋顶着泥地,一副恭敬的样子,实则却是为了躲避心疼带给自己的煎熬。      ☆、第47章 杖责 杨寄跟缩头乌龟似的,选择让自己看不见,然而,耳朵却出卖了他,他没法不听见,所有的一切细节都落入他的耳朵,让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两只耳朵戳聋。   沈沅被按到条凳上,揭起衣裙,她因为羞辱而发出低泣。   竹板子高高扬起,破风声如同闪电,击打到人身体上如同惊雷。   沈沅压抑着呻_吟,可是压抑不了太久,她的呼吸声都带着颤音,指甲划在木头条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疼痛难忍,大约在辗转相避,可是避不开。那娇圆的血肉之躯被打得“噼噼”作响,而她的哭喊声也终于爆出来,撕心裂肺。   杨寄同样感觉到这种撕心裂肺,止不住地,眼睛就湿了。他“砰砰”对建德王磕了两个头,还未及说出求饶的话,可他又分明听见上头那人端起茶碗时碗盖相碰的脆音。他蓦然明白,他愈是求饶,就愈是让皇甫道知愉悦,这个歹毒的家伙就愈是享受侮辱践踏别人的快感。   杨寄只能继续泥首尘埃中,呼吸着地面泥土的腥气,而倾听着沈沅痛楚到极处后渐渐虚弱的呻唤。这地狱中锤炼的滋味,使杨寄突然涅槃一般明白了:在这个世道上,他想平凡过小日子已经是奢望了;他只有站得比皇甫道知更高,才能够争取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转瞬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六品的中军参军,皇甫道知伸出小手指,就能把他碾为齑粉,他凭什么去站到比他皇甫道知还高的位置?   心思被打了岔,竟不觉杖责已经结束了。杨寄慌忙抬头看他的沈沅,她艰难地呼吸着,美丽的圆眼睛半阖,但并没有晕倒。几个仆妇在整理她的裙子,上面刚刚洇出几团血渍,裙摆随着身体难以遏制的颤抖,而如同吹皱的春水一般泛出波纹。杨寄眼眶一酸,两道泪竟夺眶而出,而他,并没有擦拭。   他带着红红的眼圈,带着泪痕,带着颤巍巍的声音和惊怕的表情,对上面高坐的皇甫道知深深叩首:“大王……日后……我们绝不敢放肆了……”   皇甫道知微笑了,像他头顶上的梨花一样,烂漫的笑容总归是带着清冷肃杀。他抖掉衣袖上的花瓣,慢慢起身,疏散着腿脚,踱步到沈沅旁边。她苍白的脸色,嘴唇上几点咬出来的血痕,还有那碧罗裙上鲜艳的嫣红色,无一不让他产生快感。他弯下腰,对着沈沅的脸说:“疼吧?委屈你了!不过,孤也没有办法呀。”   他恶意地瞥了瞥形容委顿,神情低迷的杨寄:这小子的小机灵还是有的,想必也已经明白了他们夫妻俩的处境,若想好好活下去,除了讨好、忠诚于他皇甫道知之外,别无二路。他又对杨寄道:“本来该让你夫妻在客房团聚的。不过,沈娘子伤成这副样子,也无法伺候参军了。参军不妨忍一忍,或者和妾室一起泄泄火,权作对妻子的照顾吧?”   疼痛中的沈沅周身又是一颤。而杨寄愤恨地咽了一口口水,然而脸上却露出卑微猥琐的笑容:“是。下臣知道了。不过妾室就算了。下臣把云仙赠送给一个好友了。”   皇甫道知蓦然变色:“大胆杨寄,孤赐给你的人,你怎么好送人?”   杨寄抬脸,一副呆呆的样子:“啊。下臣愚昧,一直以为送给我了,就是我的,我就可以随便处置。所以,就把云仙送人了……”他目光一瞥沈沅,那厢紧绷的身子却放松了些似的,投过来的目光有些无神,但也有会意。   杨寄决意伏低做小,一副害怕担忧的模样,连连顿首:“大王见恕!小的又犯错误了!实在是愚昧无知!求大王饶我吧!以后若是大王再赏女人给我,我再不敢送人了!”   皇甫道知暗骂:还真是无耻!孤的女人再多,就一个一个送给你玩么?   今日刑罚已经够了,皇甫道知也有些疲惫感,喉结动了动,道:“瞎扯什么!日后再有不遵吩咐这样的事出来,孤就叫虎贲营用军棍狠狠处置你!”又拂袖道:“你即日便去虎贲营报到。若是忠心无二,孤听闻后亦会赏你。”他若有深意地看了看杨寄,又顺势一乜沈沅,道声“去吧”转身回到前厅的正堂中。   杨寄起身,想到沈沅身边看看,可是王府护卫的刀,一柄柄连着刀鞘横在他面前,似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而几个仆妇,粗鲁地搀起沈沅,几乎是半拖半扶地拉着她往王府的里院而去。小别重逢,竟然这样算是了局。杨寄死死咬着牙关,少顷却又“嗬嗬”地哭了两声,一点大英雄的气概都不剩了。   沈沅虽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儿,却也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从来没有挨过这么重的打。几死复生数次,才终于熬完了这样的酷刑。她昏昏沉沉被拖拽回自己住的耳房,只觉得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容易俯卧到榻上,呼吸了几次,那潮水般的疼痛才又一次清晰起来,注满了她的身体,绵延不断。   她在疲劳中昏昏欲睡,但是疼痛又一次次地提醒她的每一根神经,迷迷糊糊中不知熬了多久,才有人揭开房门帘子,端正一托盘的药酒、药粉过来,轻声道:“沈娘子,上药了。”   沈沅只道是孙侧妃那里的人,上药时只顾着熬痛,也没有细看来人。直到她说:“好了。打得虽不轻,好在并没有伤筋动骨,都是皮肉伤,不妨碍将来走路,好生将养便是。王妃说,知道你今日委屈了,大王发怒时,没有人敢劝谏,但她心里明白,你和杨参军都是好样的,将来自然会努力护你们周全。”   沈沅一激灵,回头看来人,是个甜润润的大丫鬟,一双善睐的明眸,笑容略显得有些隐晦,她边收拾东西,边又强调了一句:“王妃说,叫你安心。”   “你……是庾王妃派来的?”   大丫鬟笑道:“沈娘子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孙侧妃的眼皮子深浅,你还看不出来?别多说了,好好休息吧。表壮不如里壮。”   最后一句似有深意存焉。沈沅忍着火辣辣的伤痛,咀嚼了一会儿,竟然连痛都忘了,等到她习惯性地翻了个身,才疼得倒抽一口气。   入了晚,四处灯烛点了起来,屋子里是暖融融,而昏沉沉的光。与她一间屋子的两个人还没有回来,沈沅简单用过送来的豆粥小菜,发现王妃送来的药果然好用,疼痛消减了大半,不被这破事儿纠结,她的心思在这样一个寂寞的良夜自然开始翻飞。今日匆匆见了杨寄一面,却是那样的场景下见到的,连一句亲密的话都没有说,连孩子好不好都没有问,而下次再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想着,心里就酸痛不已。   突然,她听见门枢的响声,以为是同住的那个仆妇回来了。她还带着泪光,扭头想招呼一声,问候蓦然被卡在口中,门帘揭开的地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那个身影缓步走来,脚底的软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鬼魅一般靠近,随着他茶青色衣袂飘过来的,是拖在灯烛下长长的灰色阴影,也是鬼魅般阴森的气息。   沈沅忽觉浑身汗毛都站了起来,头皮发麻,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本能地往榻里缩了缩,旋即想到这并没有什么用。   皇甫道知见她挪移之后,“咝咝”抽气,心里是说不出的怜爱。他紧上几步,在榻前端详着沈沅充盈着泪水的眼睫,探手在她眼角光亮处轻轻一拭,然后看了看指尖的水光,随手擦在沈沅的被头上,柔声道:“是碰疼了你么?”   沈沅几乎是惊惶地闪避:“大王……请自重!”   皇甫道知呵呵地笑了,越发张狂地坐在她身边,那冰凉的指尖,毫无顾忌地游走在她的面颊、耳垂上,又把那蛇一般的寒意递送到她温暖的脖颈,一点点往里探。   他满意地看到沈沅花瓣似的肌肤上泛起的粟粒,特别享受这种被人害怕的感觉。接下来,他要的是“侮弄”和“臣服”,所以,他的目光冷了下来:“自重?你又何尝是个自重的女郎?如今倒要求孤自重?”他捻了捻沈沅柔软有弹性的耳垂,手感真好,圆润得和她的人一样,别样的可爱。   沈沅除了闪避,无话可以说。皇甫道知一点点地靠近她的身体,直到贴近她、感觉到她身上的温软之时,才停了下来。他又换了一副怜爱的样子,只是手指太凉,总让人感不到亲近。他大约自己也知道这个毛病所在,因而手指也并没有继续往沈沅领口之下的胸脯伸下去,而是换到了她的肩背上,一点点用指尖把她盖着的薄被撸了下去。      ☆、第48章 情挑 沈沅只穿着里头中衣,洁白的素纱,裹得她的身子俏伶伶的,曲线毕露;而她半仰起头颈闪躲,紧张得发抖的细微动作,也尽入眼底。   皇甫道知挑挑眉说:“我府中人都知道,我喜欢细腰,所以,好些想讨我欢心的,都宁可饿着肚子,要饿出一副好看的腰身博我的宠爱。”他面前这腰肢,圆溜溜的,摸上去软滑丰盈——肉长得不少。可肉长得是地方,仍能看出肋下圆转收束,纤巧地窄小下去,接着那身子又起伏膨胀起来,腰线下端,充满着带着弹性的、健康的诱惑力。   她在条凳上挨打的时候,杨寄俯首尘埃间,惊怖得不敢看上一眼;他建德王可是肆意看了个痛快。她疼痛、呻_吟、呼喊、颤抖、抽搐……最后流血流泪、汗湿重衣——人,在他的权势淫威下如此渺小,轻贱如虫蚁一般,任他妄为。这呼风唤雨的能力,使他十足地感受到自己的雄健力量。这一幕闪回在眼前,那种蓬勃而生的力量感,顿时使他充满了要这个女人的欲望,他几乎可以断定,因为恐惧和担忧,她已然没有反抗的能力了。   于是,他收了笑,面色凛然,手掌用了几分力气,顺着她的腰身滑下去,腹间胸口一阵滚热冲上来。沈沅听他呼吸浊重,而手掌下滑,已经到了她的腰骶,她惊得伸手挡住他的手:“别!”   “别什么?!”皇甫道知咬咬牙根,说话带着几分霸道劲儿,拨开沈沅过来阻挡的手,而直接按到她刚刚受伤的臀部,用力抓揉了一下,旋即满意地听见她倒抽凉气的声音。   府中女娘,为讨他欢心,个个轻盈,着衣苗条,舞蹈妖娆,然而手感并不好。而现在手掌中满把丰盈,结实紧绷,惹得人的欲望蹭蹭飙涨。沈沅被他按得又羞又痛,再不能忍受,狠狠一蹬腿,把皇甫道知踢得身子一仄,差点没掉下榻去。而她,似乎也忘记了疼痛,闪身避到了卧榻的里侧。   皇甫道知大怒,很想把她捉过来,先抽一顿再“法办”,但他顾忌多,也不愿意以自己的身份爬上榻去抓一个仆妇。他冷下脸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敢摸她屁股!沈沅毫不示弱,用被子裹着自己的身子,昂首道:“大王必欲强_暴我么?”   “强_暴”这个词,让皇甫道知十分不快,那膨胀上来的欲望也因之缩减了回去。但他并不会因之善罢甘休,他背手冷笑道:“笑话!你当我是杨寄?”想想不服气,又追问道:“我倒奇怪,他一个赌徒,说话行事都显得粗鲁不堪。这个人有什么好,让你如此死心塌地地跟他?”他是权倾朝野、富贵泼天的摄政之王,却在一个平凡小娘子面前,被一个赌棍比了下去!   沈沅腹诽:至少他不打我!嘴上却要服软,说:“他自然不能与大王相比,但是,他至少是我的郎君。”   皇甫道知死死地瞪着她,她手抓着被角掩在胸口,浑圆的曲线急遽地起伏。他压下怒火,淡淡笑道:“那么,若是那时候你没有被他糟蹋怀娠,而是进了我的建德王府,你也必然只为我守贞,再不想他人?”   沈沅不知如何回复这个假设,愣了片刻说:“可是事情又不是这样的……”   她连拍马屁的假话都不愿意对自己说!皇甫道知狠狠地凝视着沈沅,深深地吸气,压抑下自己的欲望,厉声道:“过来!”沈沅不信任地瞥瞥他,半日没有挪窝儿。皇甫道知冷笑道:“小娘子,教训你一次,记仇了?”   沈沅咬了咬牙,想着杨寄的命运还在他的手中,也不由得放软了声气:“大王,婢子哪里敢记仇?婢子不能服侍大王,是礼制所限。”她慢慢地往起挪,边挪边说:“大王,我们秣陵,也有士绅,但若是有恃强凌弱,强_暴他人_妻子的事出来,也是为人瞧不起的……”   这话,不用她说,皇甫道知已经跟炭火被猛地泼了一盆冰水似的,除了嫉恨,别的欲望都被理智扑灭了。奸污臣下之妻,名声太坏,若是两厢情愿,彼此还可以一床锦被遮盖;现在这状况,一定是强扭的瓜不甜,说不定沈沅还能闹腾出事来。他所生恨的,只是他居然得不到,所以,他也并不欲小了自己的身份,落个恶名。他冷哼一声,退了半步。   沈沅觉察他立在榻下的身子和自己守住了安全的距离,也没有再扑过来的意思,终于放下了一半的心,她忍着疼痛,重新卧到矮榻中间,声气更加柔软:“大王施捶楚教训,婢子只记得您要婢子长进的好心。   皇甫道知根本不信这拙劣的卖乖,冷笑了一声:“你一心跟着那样一个人,总有一天要后悔的。”他看她圆圆眼睛里的光,充满着生疏的距离,便又生气怒,只后悔当时心太软,杖刑的数目太少,没有打到她彻底畏服为止。他正想再拿杨寄的未来吓唬她一下,此时,门扇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皇甫道知讶异,他来时,已经吩咐其他人规避了,谁如此胆大妄为,居然在这个时候敲门?   敲门的人带着笑意说:“沈娘子,王妃遣奴来问,现在可曾感觉好些?若是还不好,明日王妃请庾太傅府中的医士前来诊视,对症开方,效果好得多。”   皇甫道知只觉得脑袋里热乎乎的血全数冲下到了脚跟,双手比方才还要冰冷。他不说话,冷冷地盯着沈沅,直到她应着:“知道了,现在好多了,大约不用请太傅府里的医士了。”外面那个甜美的声音便说:“好嘞。王妃甚是关心你,若有什么,你只管跟王妃提就是!”然后,脚步声响起,似是走了。   皇甫道知牙齿磋磨,半晌后斜睨着沈沅,冷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个后手?”   他顿时对沈沅毫无兴趣,推开门就走。晚来的春风料峭,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茶青色的衣摆在夜色中十分黯淡,衬得他的人都丧失了来时意气风发的精神劲儿。院门口有个身影一闪,皇甫道知格外气怒,厉声喝道:“谁?再躲躲闪闪的孤就当贼处置!”   一个孙侧妃那里的小丫鬟怯生生出来,讨好地屈膝问安,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微笑:“大王万安。侧妃不知大王还走不走,特特吩咐奴伺候在外。”   皇甫道知不言声,走近就是狠狠一个耳光甩过去,打得那倒霉的小丫鬟就地一个旋磨儿,倒在地上捂着脸颊吓呆了。皇甫道知指着她说:“晦气!晦气!孤去哪里,你们就阴魂不散跟到哪里么?跟你主子说,孤不爱见她那张脸!她什么时候能说话办事多三分真心,什么时候再来求孤的恩宠!滚!”   他泄掉了三分怒气,发足往外走,孙侧妃院落之外,他的随侍们正百无聊赖地等候着——这主子平素最喜欢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此去与受责后的漂亮小娘会面,那啥大家都懂的,是等闲出得来的?没成想不过一两刻钟的时间,皇甫道知就怒冲冲出来了。他们都是人精,自然知道这是好事不谐,立马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见他健步如飞,也急忙低了头小碎步跟紧在后面。   皇甫道知一路直往后院的中庭而去,依着世家的礼法,这是正嫡妻子所居的地方。远远地看见院门,他就一脸狞然回过头来:“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大家唯唯诺诺后退了一丈开外,才见这主子一脚踢在院门上,压低声音喝道:“开门!”   门优雅地“吱呀”一声打开了,应门的丫鬟敛衽微笑,指摘不出任何错处:“大王万安!”   皇甫道知已觉自己刚才太过激动,深呼吸平静了心情,泠然问:“王妃可休息了?”   大丫鬟屈膝道:“王妃近日身子骨不大对劲,每日都是早早上榻了。”   “孤看看她去。”   王妃庾清嘉的卧房里,焚着淡雅的合香,深浅不同的紫色帷幕,缥缈若仙界一般。皇甫道知却没有心情欣赏,看见半透明的纱屏后头,庾清嘉侧卧的曲线,便绕进里头。她果然背他而卧,穿着亦是紫色素纱,寝衣袖口才绣有几道茱萸纹,押着的金线在暗暗的烛光下竟然晃他的眼。   皇甫道知说:“睡着了?”   庾清嘉缓缓翻身,面向着郎君,浅浅一笑:“大王进来时,倒是醒过来了。”   皇甫道知一挥手,侍应的丫鬟们都敛衽退了出去。庾清嘉神色微懔,偏了偏脑袋,挑眉道:“大王今日又不痛快?”   皇甫道知冷冷道:“你倒是好人,知道别人不痛快,也知道我不痛快。”   庾清嘉笑道:“要别人不痛快,府上各种刑具都是全的。堂堂建德王,就是草菅几条人命,也并没有人敢说什么。若是要我不痛快,大王要略费思量,怎么着才能做得不明显,叫我吃暗亏,受暗痛。是也不是?”   皇甫道知上前掐住她的下巴,狞笑道:“清嘉,你可真懂我!”   庾清嘉冷冷笑道:“四年前的上巳节,钟山谷地,众家流觞曲水,褉饮谈宴,我自以为有知人之明,却不料把自己葬入火坑。郎君,你今日倒来问我?”   皇甫道知瞬间有动容之色,但旋即又道:“你难道竟是吃醋?!”   庾清嘉愈加笑得冷意横生:“郎君,分不清敌我,下不了好注,赌不到好大的江山。我阿父比你明白,那个赌棍杨寄,也比你明白。”   皇甫道知像挨了一闷棍般,愣了半天才追问道:“笑话了,那个百无一用的赌棍混混儿,尚不知朝廷里三省有谁,就比我明白?”   庾清嘉看了看皇甫道知,脸上瞬间有些鄙夷,转脸抚了抚自己的衣袖,又轻叹一声,才说:“白虎煞星入虎贲。不是为你用,就是为他人用。”      ☆、第49章 虎贲营 建邺城作为大楚的都城,其建制分为三重,最外为城郭,其次为都城,中心风水宝地,就是被称为“台城”的宫城了。三重城垣环绕的建邺,自来是易守难攻的兵家宝地。   也是因此,大楚之前,天下三分,前朝便以建邺为都;而大楚建朝于乱世之中,先主亦是智勇双全的枭雄,初始把都城建于洛阳。但北地各族,遭逢了冰冻寒荒的年景,阴山以北水草枯零,牛羊冻馁无数。因而也逼出了他们的狼子野心。趁着大楚内里几个藩王互相争斗的机会,也南下骚扰。年年非大战,即小仗,打得大楚苦不堪言,先时还商议求和,后来觉得洛阳虽是好地方,却没有险峻的山水屏障,干脆改都城为郡望,另行迁都于建邺了。   杨寄站在建邺宫城墙之下,台基高达四尺,上面夯土为墙,外面是青条石铺就,石缝间全是石灰糯米灌浆。杨寄在石头城服役时见过这样的筑墙方式,深知其牢固,不由喟叹了几声,又慢慢绕到各座门下瞻仰了一番。   宫城方圆七八里,前朝后寝,带着一片背山环水的皇家园林。九座城门规制恢弘,门前守卫穿着整齐崭新,持着刀枪剑戟,雄赳赳气昂昂的。杨寄绕了半天,才到属于宫廷禁军的虎贲营报到。   虎贲营是中央宿卫军,一般都是皇帝亲自任命,可以直入宫禁,和各地都督所领的镇守军伍,以及临时招募的杂牌壮丁自然大不相同。   杨寄辗转了一圈,才找到虎贲校尉的所在,他天生一副好看的笑面孔,通报进去,立时就膝头着地,给校尉行了一个大大的礼。   虎贲校尉名叫曾伯言,拉着一张脸,皱着眉仔细打量了杨寄半天,才懒懒说:“我道这江陵的英雄该是什么模样,谁想……”   杨寄笑嘻嘻道:“校尉心里头抬举小可,小的实在是名实不符,叫校尉笑话了。”   曾伯言哼了一声,道:“抬举你的可不是我!不过,既然到了我这里,你原来那些毛病可得都改一改,否则,禁军的法度最严,仅仅军棍就能要你的性命。可懂?”   杨寄见他似乎要起身,忙狗腿地上前为他捧盔,笑道:“懂!一百个懂!小的民间来的,不谙规矩,校尉只管教导,小的只管学习。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校尉该打该罚,就跟师傅教训徒弟一般,小的只有愈加发奋的道理。”   曾伯言看他问一答十的机灵劲儿,倒也没那么讨厌他,点点头说:“你的六品职衔留着,但如今改做虎贲营六品侍卫。先学习规矩,然后每日操练,然后值守宫城三昼三夜,再休息六日。薪俸钱粮,自有有司发给。去吧。”   “哎!”杨寄答应得极其响亮,给校尉曾伯言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   其实,和前往江陵时的艰苦比,虎贲营除了规矩重、要求高之外,哪儿哪儿都很舒服。衣衫盔甲都是公中派给的,营房不大,却是单间,伙食也相当丰厚,此外还有薪俸领。每日除了操练武艺之外,六日值守宫城虽是辛苦,六日休息却也很是悠闲。   这日,又轮到他休息。杨寄实在百无聊赖,便去找新交的朋友吹牛皮。那些个在虎贲营已经混了好些年的老油条们,大多都有些关系背景,很有些进来锤炼两三年便要放外差的公子哥儿。这些人吹起水来,可以一天一夜都不带停,而且,越是宫闱秘事,越是会说得口沫横飞、津津乐道。   “兄弟们。”其间年岁稍长的一个,跟曾伯言是堂房叔侄,名叫曾川,懂的事儿最多,“下面两个月,要辛苦了!朝堂里为陛下大婚的事,暗流涌动啊!其实呢,新皇后无非三个姓里挑:姓庾,姓桓,姓王。太原王氏式微,颍川庾和谯国桓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不知道花落谁家!”   旁边有人瞪着眼睛问:“是啊?小皇帝这就大婚了?能人道不?”   大家捂嘴而笑,杨寄奇道:“怎么,皇帝是天阉?不能人道?”   “瞎三话四!”曾川白了杨寄一眼,笑道,“仔细拿你阉了当黄门!小皇帝这才十岁,你十岁的时候,能和女郎人道?”   这下笑声变成了哄堂。杨寄挠挠头,他皮厚,也不怕自污,笑道:“不能,小雀雀那时还没长够呢。不过,我十岁时,就已经把娘子骗到手了。怎么样,也不差吧?”   大家来了劲,问:“哦?十岁就骗到了娘子?你们家一定大富大贵吧?”   杨寄摆摆手说:“狗屁!能吃上饭就不错了,梦里都不知道富贵该是啥样的!五岁阿父去了黄泉,十岁阿母到了地府,他们俩倒团聚去了,这世上孤零零丢下一个我,到处混吃混喝。我呢,那时住在舅舅家,舅舅是个赌棍,跟舅母三天一打、五天一撕,舅母哭天抹泪回娘家,舅舅在赌场里吃便宜饭食,我呢,就到里坊里谁家门口坐下哭,哭到那家门开了,顺势蹭一顿饭。要不是阿父当年人缘还好,我大概也死哪个角落旮旯里了。”   他笑嘻嘻说,心里却酸浸浸的。里坊里大多也是蓬门小户,日日吃干饭都嫌奢侈的。唯有条件好些的是沈屠户家,他五大三粗有力气,杀完猪家里有常常有猪下水,所以他们家的肉香味总是最吸引杨寄的涎水,他蹲在沈屠户家门口的时候也最多。   他哭起来七分真情,三分假意——父母早早离世,做孩子的没有不伤心的;但是,伤心又不管饭,想在这世道活下去,还得自己挺腰子找活路。往往哭个一刻钟,沈以良便来开门了,摸着杨寄的顶心头发叹声气:“唉,杨功曹是个好人,青黄不接时常见他接济乡里。可怎么好人不长久呢?”说完,把杨寄邀进家里吃饭,热汤热饭,还时常有肉,小杨寄吃得唏哩呼噜,大快朵颐。   跟那些把他当叫花子,拿碗剩饭打发他的人家比,真是厚道极了!   他也是这样,和沈沅混熟的。市井人家没大户人家那么多避讳,因为俩小的曾经有那么一次头并头的玩笑场景,所以,见到杨寄带着小他两岁的沈沅一起蹲地里捉小虫,街坊都笑他们是小两口。杨寄图着下回饿了还要来蹭饭,对沈沅那是无微不至,对她的坏脾气更是绝对包容。   人,就是这样渐渐习惯的。杨寄便习惯了听沈沅的吩咐,做她的跟班;而沈沅也习惯了一边对杨寄颐指气使,一边又刀子嘴豆腐心地照应着他。   可是杨寄的舅舅赌瘾难戒,花光了杨寄父母留给孩子的钱粮,花光了他自己的积蓄,又把爪子伸向了他老婆的嫁妆。舅母实在受不得,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一纸状子告到县衙,宁可不要自己的嫁妆本,只求带着孩子与夫君和离。   杨寄的舅舅贪图老婆的嫁妆,二话没说在和离书上摁了手印,哼着小曲儿回家后,竟然还拍着杨寄的小脑袋说:“那个丑婆娘,我老早就不想要了!天天床头打到床尾,还不让我沾边儿,娶了回家专门用来吵架的么?外甥,这倒也好,咱们舅甥俩搭伙过日子,清净!我呢,在赌场谋了份好差事,你小子机灵,一起去,帮舅舅挣几个。舅舅有肉吃,也不会只叫你喝汤的!”   十岁的孤儿,哪里有什么选择的权力?就这样进了赌场。他头脑聪明,学啥都快,玩樗蒲很快就出了名,秣陵那群赌徒们,戏称他是樗蒲局里的小神童,越发捧得杨寄日日钻研樗蒲的技法,成就感非凡。   也正是这样,他无心学习其他东西,一心投身赌博,终于酿到了后来的苦酒。   这些话无可与人言。杨寄独自吞苦水。傍晚时下了操练场,曾川一行又兴致勃勃来邀请他:“阿末,晚上天黑得早,蹲营房里干嘛呢?走,跟哥儿几个去秦淮河上找点乐子!”冲他挤了挤眼。   杨寄呆呆地问:“秦淮河上有啥乐子?”   曾川拍着他的肩膀,笑道:“雏儿!你们秣陵没有野鸡寮子?秦淮河上的可比你们小县城里的风雅十倍!你小子十岁时小雀雀没长够,现在长够了吧?”伸手在他腰下一探,猥琐地笑了两声。   杨寄龇着牙,回拍了曾川一下:“去啥啊!下午操练都累死我了,俩胳膊拎那两百斤的石锁,酸软得不行,晚上在小娘身上都撑不住。”   “撑不住你躺下呀!”那伙男人没啥好话说,挤眉弄眼地只是坏笑,“秦淮河上的小娘,啥本事没有?怕她们在上头就伺候不了你了?胳膊酸软不是个事儿,只要你那_话_儿不酸软就行了。哈!”   杨寄被他们激得脾气有些上来了,刚想撸撸胳膊显示下自己的男人雄风,可是眼前蓦然出现了沈沅的影子。她孤身一人在建德王的府上熬日子,挨打受气,只是怕自己男人忍不住出事。如果自己再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杨寄想到那日沈沅的可怜模样,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不觉鼻子都酸了,胡乱摆摆手说:“我真不去!‘枪’都好久不磨了,万一他娘的锈了,我可丢不起那人!”   伙伴们鄙夷地看着他,但嫖_娼这种事是不好用强的,纷纷叨叨两句,便各自找志同道合的伴儿走了。   杨寄一个人孤零零回下处,只觉得四面都是冰清鬼冷的。他打开窗,让暖熏熏的春风吹进来,深深地呼吸着空气里清新的春花香味,可总觉得不足意。他想念着沈沅,想得心神都空落落的!      ☆、第50章 土产 杨寄在建德王府闹腾过数次,连门房的几个人都熟知他了,见他这日又扛着一袋东西过来,个个都皱眉:“杨侍卫,你不必了吧?你隔三差五要来一回,你的名刺,我们递进去一次,退回来一次,都多少次了!大王明明白白说了:杨侍卫没有建功立业,不要随意来见他。万一瓜田李下说不清呢?”   杨寄涎着脸说:“哪里隔三差五,也就休息的六日才来得了嘛!你再帮我递一次嘛!大王日理万机,忙不过来,我就在门口给他老人家磕个头,算是心意到了。你们再央一央他,说让我给沈娘子递送点家乡的土产进去。”   司阍摇摇头说:“嗐!你这人怎么这么拗呢?王府又不是你们集市,啥东西带进带出都行的。要是混些个有毒的玩意儿进去,乱了王府的后院,你我谁说得清楚啊!走吧走吧。”   杨寄道:“反正我今日也没事。你们不放我进去,不给我递名刺,我就在这儿等建德王,等个说法!”   他这无赖脾气也不是第一遭使了,司阍见多不怪地冷笑道:“随你吧。不伺候了。”把他一个人晾在门外头。   杨寄自然不便拿出小时候蹲人家门口哭着等赏饭吃那个劲儿来,但是蹲在角门口玩玩手里的摇杯和樗蒲骰子,倒也不觉得无聊。通常,玩到日头落山,就知道皇甫道知的车驾已经从别的门走了,或者,明明拦住了他的轿马,毕恭毕敬地大礼行完,那家伙却眼睛都不错地径直进去了,都是有的。杨寄不过是不死心罢了。   他一身虎贲营六品侍卫军服,没有披甲,硬挺的面料衬得身形极好,只是蹲在墙角根儿摇骰子的样子比较背晦。不知什么时候,一阵马蹄声“嘚嘚”地传过来。杨寄停了摇杯,抬头一看,几匹高头纯驷后头跟的是一乘轿子,却不是建德王通常坐的那乘。轿子用鲜艳的大红色毡子,四围均是锦缎铺面,窗户和轿门是绉纱,流苏里悬垂着金铃,叮叮当当的声音随着轿夫的脚步声传过来。轿子还离得老远,香味就随着风传过来,呛得杨寄打了个喷嚏。   “快让!快让!”门房的司阍急急说,“挡了公主殿下的驾,仔细大王叫虎贲营的军棍抽死你!”   杨寄对公主没有兴趣,起身张望了一下,恰见轿子上的绉纱窗帘揭了开来,司阍踢了杨寄一脚,低声骂道:“低头!公主的容貌是等闲能瞧的么?!”   杨寄被踢得火起,不过是想着以后还要蹲人家门洞,不得不忍了。见司阍的几位都清一色俯伏下来,向轿里头的公主问安,他一个人杵在那儿也不大好看,只好也一样俯身稽首,向渐渐靠近的轿子行了大礼。   里头传出银铃一样脆生生的声音:“今儿好闷热,怕是要下雨,你们好生照看我的轿马,簇簇新的,出了差池我可唯你们这些奴才是问!”   她的脸从轿窗里露出来,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一身侍卫衣衫的杨寄,笑道:“怎么,宫禁的人也来拍我阿兄的马屁?”又看见杨寄身旁放的那个麻袋,更笑道:“哟嚯!送礼都送门口来了,那么大一袋子,竟不避讳着!我阿兄现在也真是!”   杨寄抬头一本正经说:“不是,大王哪瞧得起这些个粗东西?是我递送给我娘子的——都是她爱吃的土产。”   永康公主倒来了兴趣,打量杨寄两眼,觉得长得也端正可意儿,便用手指了指麻袋道:“里头是什么?”   杨寄说:“老家秣陵出的土产,去年秋天的桂花栗、糯白果儿,今年刚刚收下的老藕、麦青、山蕨和青笋。”   永康公主不觉舌尖湿润润的,好奇地说:“这些东西,好像各王府、公主府也进的不多嘛?”   杨寄笑道:“山里、湖里产的粗东西,也就是我们小户人家当宝贝。不过,公主要是有兴趣,你尽管拿了尝!我娘子沈氏整治这些也是一把好手呢!”   永康公主最是喜欢新鲜玩意儿,点点头说:“沈娘子——就是世子的那个乳母?这我倒晓得的,烧得一手好菜肴,不想还会这些!好,我给你带进去,若是真好吃,你转天再送些单独孝敬我吧!”   杨寄心里有点舍不得,但转念又一想:皇甫道知封王,这位也是公主,甭管怎的,捧上一个是一个,指不定撞大运了呢?于是他故作大方地说:“一句话!公主帮下臣这个忙,下臣怎么的也要侍奉好公主!”   司阍惊呆了,对永康公主道:“这个……公主,王府里是不让随便带外面的东西进出的。”   永康公主笑道:“我也不行?你放心好了!东西你们先行检视,看有没有匕首之类的,然后呢送到沈娘子那里,整治好了,也是她先吃,我再吃。她犯得着毒死我吗?更犯得着为我搭上自己的命吗?”   带着土特产进门的永康公主,连去和正牌嫂嫂庾清嘉请安都来不及,直接叫侍女搬着一麻袋东西就一路到了孙侧妃的院子,还没进门已经嚷嚷起来:“小嫂嫂,快叫沈娘子来,我带了好吃的,要等她整治!”   孙侧妃带着一脸的笑赶出来迎接。她失宠已经有好些天了,虽然没有盼到皇甫道知,但是盼到他妹妹也好的,万一就把她哥给带过来了呢?她毕恭毕敬地给公主问安,在旁边伺候着问她:“咦,为啥要沈娘子?其他人可行?”   永康公主道:“听说沈娘子擅长整治这些。怎么,小嫂嫂是舍不得人家辛苦?”   “嗐!一个乳母而已,妾有啥舍不得的?”孙侧妃带着些神秘说,“沈娘子上回犯错,惹怒了大王,被狠狠责打了一顿,至今还有些瘸啊瘸的,看着她就窝火,怕误了公主的事。”她久旷寂寞的人,逮着个身份相合的就想说话,牢骚紧跟着就出来了:“打个仆妇婢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阿兖认人,开始那几日,沈氏实在没法伺候世子,阿兖日日哭闹找她,晚上就是不肯睡,我都给折腾死了!偏生大王……”她半真半假的,落下些泪来,呜呜咽咽拿帕子遮了嘴,不再往下说了。   若是平时,爱好听这些新闻的永康公主一定要好好问明白,说不定还亲自跑到皇甫道知的书房,把他揪出来,三句笑话一说,皇甫道知不定就到侧妃的院落来了,晚上,再顺水推舟……孙侧妃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但是,今儿公主她的心思全在麻袋里的“宝贝”上,敷衍地听完了,敷衍地劝了两句“小嫂嫂辛苦了!”文不对题,便急急道:“瘸啊瘸的有啥要紧,只要在床上还能拉起来,就唤过来给我整治东西。”   沈沅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这些日子故意走得慢些,免得孙若怜又看她不顺眼。果不出所料,孙侧妃见到这个潜在的对手——偏生又惹不起的——就把笑脸换做了冷脸,爱理不理地说:“公主抬举你,叫你整治些吃食。仔细些,别糟蹋了好东西。”   沈沅有气无力地说:“婢子行动不甚利索,怕耽误了公主的事。”   孙若怜横眉道:“不过是小小的二十竹板,皮肉轻伤而已,你一个薄门小户的野丫头,怎么就恁的娇贵!——”倒是永康公主等着吃好吃的,打断孙若怜的话头,笑眯眯说:“没事,急倒也不急,你慢慢做就是。我今晚也不回公主府了,可以慢慢等呢。”   她眼风一使,侍女拉开麻袋,沈沅一看,嘿,是这么些东西,倒有些疑惑:“这……都是吴中和秣陵的一些土产。我们倒是常吃,东西粗糙,不知合不合公主的口味?”   永康公主笑道:“你果然是识货的——确实是秣陵的东西,是你郎君今日在角门等候,巴巴的要把这些东西送给你,说都是你爱吃的。我寻思着这倒也是个多情人儿,我怎么着也要成全他。再者,我自己呢,也想尝尝新鲜,你不会不舍得给我尝尝吧?”   闻言,沈沅的眼泪都快下来了,瞪着她圆圆的眼睛问永康公主:“我……郎君?他……可好?”   永康公主笑道:“好得很,穿戴得精神,打扮得也精神,只是仪态不雅些。不过,女人么,不图这些。对自己好才是真的好。”她看着沈沅含着泪猛点头,眼眶里一串串泪水滑落下来,可颊边,圆圆的小酒窝随着她唇角的上翘若隐若现。   说起别人都是一头劲,可想起自己,永康公主突然有些失神,念起自己府里的驸马爷,名望十足的太原王氏子弟,人都说与自己是佳偶天成,可自己看着他那红酒糟鼻子就糟心,看着他稀稀拉拉的头发,强梳成的小小发髻就烦躁,哪怕那个人再是眉目如画,面如冠玉,再是对自己低声下气、无微不至,这两点缺点就已经足够她无可忍耐了。      ☆、第51章 盼相逢 再是金尊玉贵的人儿,也有不如意的事。永康公主有些恹恹的,托着腮坐在案前,听孙若怜有一句没一句地叨叨。   直到嗅到一阵独特的香味,她才突然精神起来,嚷嚷道:“好香!”   老藕煮作桂花糖藕,麦青和粉做成青团,白果和栗子则烘得热乎乎香喷喷的,特意用粗瓷碗盘端上来,不显得这些粗东西糙得突兀。   永康公主对沈沅道:“你先尝尝看。”   沈沅老实地说:“不怕公主笑话,刚刚在厨下尝味道时,我已经忍不住吃了不少啦。”   永康公主面色微冷,又催道:“你再尝尝看嘛!”   沈沅抬眼瞟瞟她,才明白过来,又是觉得这些贵人们多疑得可笑,又是觉得自己轻贱得可悲,便不再多言,从一旁小丫鬟的手中接过另一双筷子,由着一旁大丫鬟的指点,把四道土产一一尝了过去。   她亲手做的,是她家乡的味道。小户人家的女孩子,没有吃过山珍海味,也没有吃过精巧的点心,阿父有闲钱时,倒也大方,会买秋天桂花开时的好山栗,一串串挂在门楣边,风干到半干的样子,栗子的甜、糯、软、香最为得宜,在炭火中煨熟,其滋味难以言喻,是他们家人消闲零嘴的好东西。   永康公主的银筷,倒是首先夹向了青团,碧玉似的团子,自带着麦青的清香,里头裹着蜜腌桂花,又一重别样的甜香含着。她仪态优雅,一点点品味着,不时赞好,最后指着那连壳儿的白果和栗子道:“我的指甲好容易养长的,还是沈娘子来剥壳吧。”   沈沅的指甲剪得平平的,日常是为了防止划伤小世子,当然,她自己也觉得甚是方便。此刻却有些屈辱感,膝行至前,一点点剥白果壳和栗子壳,剥出整整的,小心放在公主面前的玉碗里,等待她银筷的临幸。   不过永康公主倒真是赞不绝口,吃了一个又一个,只嫌沈沅剥得慢,最后,永康公主放下筷子,用丝帕印了印嘴角,满意地笑道:“好东西!尤其是栗子,食毕犹有桂花味。这是哪里产的,有没有什么名号?”   沈沅沉吟道:“回禀公主,这是家乡的软栗,也就后山一片栗子树林里有这个品种,一直不大多见。”   永康公主笑道:“再不多见,贡上总是够的。这样的好东西,让无知乡野之人胡乱糟蹋了,岂不可惜!我和阿兄去说,叫他把这秣陵的软栗定为进贡之物好了。”   沈沅脸色发白,感觉自己说错话了,但又覆水难收。   倒是永康公主又笑道:“难得你和你郎君侍奉得我满意。东西似乎不少,你整治了半天也不容易,你去瞧一瞧,你郎君是不是还在角门外头翘首盼着你,若还在,也带点吃的给他——我瞧他在门房也蹲了有些时候了,那起子黑心贼,未必想着给他碗饭吃。”她对身边的侍女努努嘴:“你领她去吧。我阿兄规矩严,别被拦上了。”   沈沅惊喜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无心再想软栗进贡这码事儿了,匆匆谢了恩,提起裙子就跟着公主的侍女往外而去。孙侧妃在后头道:“咦,今日倒跑得飞快……”   她一路心脏“怦怦”地跳,悲欣交集。角门边有一棵海棠,粉色的花朵开得层层叠叠,宛若云霞,她便是一路眺着那棵树梢上的红云,连脚下都顾不得。司阍正在那里埋怨杨寄:“你个囚攮的!直冲冲就叫公主给你递东西,要是大王知道了……”   杨寄陪着笑听,耐着性子等他唠叨完了,说:“大叔,我都懂,我囚攮的不争气,大王知道了一定打死我,可是他打死我,我也得来啊,我不来,他怎么打死我呢?你看我都在这儿听你骂我听了一个半时辰了,我皮再厚,也顶不住肚子饿啊,太阳都快下山了,不回去吃饭可不行了。要不,我明儿休沐还得来一趟,你明儿再继续?”他胡天胡地地乱扯,最后拍拍那司阍的肩:“我听着倒还不很累,你不要进去喝口水?”   “你个小王八羔子!……”司阍来了劲,提了气打算再接再厉,最好骂到他杨寄不敢再来了为止,却听假山照壁后头传来傲慢的声音:“怎么回事?若是公主知道大王这里的人嘴巴不干不净的,一状告上去,会怎么样?”   杨寄回头,却见出来的是两个人。那个公主身边的侍女矜持,拿团扇掩着半边脸,细细弯弯的眉头蹙着,撇着身子似乎随时要走。而另一个——他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认——圆圆脸蛋,圆圆眼睛,泪汪汪的模样,叫人心疼不够。   “阿圆!”   “阿末!”   杨寄连和司阍耍嘴皮子都顾不得了,几步抢上去,几乎想把沈沅抱在怀里,好在,他还记得这里是王府,忍了又忍,停在她身前半步,凝视着她,近到几乎看不清楚,只觉得眼眶酸胀酸胀的,说话都不利索了:“你……还好吧?”   沈沅也是泫然,这么多天的痛苦、委屈,咬着牙咽下去的泪水,一瞬间都像在胸膛里炸开了一样,熬都熬不住,终于“哇——”地一声,什么都不顾地扑在杨寄怀里哭了起来。   她痛快淋漓地哭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心里的悲切被慢慢涨上来的喜悦冲淡了,被裹在杨寄怀里的模样有些羞人,但又舍不得、也不好意思离开,抽噎着又把脸在他怀里贴了贴。杨寄的呼吸喷在她耳边,声音低低的,听得很清楚:“阿圆,你放心,家里一切都好,阿盼很好。我一定会带你出去,我们一家子一定会团圆!”   沈沅轻轻点头,甭管他这话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她的心里都踏实多了:“我信你!我等你!”   杨寄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气味,尤其是头发里的,淡淡的桂花头油甜香。司阍突然用力把杨寄的后领子一扯,压低怒声道:“要卿卿我我也别在门口显摆!大王的车驾到了!”   沈沅想着建德王的无理暴戾,浑身就是一颤。杨寄松开她,抬头一瞧,躲闪已经来不及了,皇甫道知的马车正停在门口,而那双阴鸷的目光,也正死沉沉地打量着这对小爱侣。“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很快就提高到几近尖锐,“王府这里是没有王法了么?!”   杨寄把沈沅往身后一护,然后极为利落地屈膝点地,漂亮地行了跪拜稽首的大礼:“大王万安!”   皇甫道知最看不得他们俩在一起,心里的酸味直往上腾,冷脸对着司阍:“你们如今也肆意妄为得很了!门口好做私会的桑间濮下,叫人笑话个够么?给我——”   他要打要杀尚未出口,司阍的两个已经近乎瘫倒了,腿一软就跪在地上求饶。杨寄自然更知道他敲山震虎的意思,赶紧“砰砰”磕两个头,陪笑道:“下臣今日给公主送了点土产,公主高兴,赏我们夫妇见个面的。”   皇甫道知一脸不信,乜斜着杨寄,一字一字问:“公主……收你的……土产?”   杨寄情知此刻关键,咬一咬牙,装出惊怕的模样:“下臣又犯错了么?这全然是我不靠谱,不问缘由。大王要责罚,就落在我身上好了!”   皇甫道知恨恨地看着他俩,忖度着用什么样的惩罚既能威慑,又不至于过当。还没想完,杨寄倒又开口了:“马上普天同庆,陛下都要大喜临门了,大王这里,自然也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必然不会因下臣看望看望老婆这点子小罪过而施大罚的。”他还痞里痞气,抬眼看了看皇甫道知。   皇甫道知气得好笑问了半句:“陛下大婚,与你何干——”蓦然警觉,冷脸一下子垂挂下来:“陛下即将大婚,你从何得知?”   杨寄不知他喜怒,犹豫着答:“虎贲营里,结交了些朋友,大家彼此聊起来,都说陛下大婚的日子要到,大家都要倍加当心,别闹出幺蛾子来,和建德王无法交代。”   皇甫道知哼道:“和我交代什么?”他端详着杨寄,耳边仿佛响起庾清嘉的警告,这个人自江陵回来之后,不知怎的,建邺、丹徒,乃至三吴、广陵诸地的里坊中就纷纷传说这个小混混儿乃是天上的白虎煞星下凡历劫,日后将有辅佐帝王业之功。皇甫道知本来不信,但现在就连庾王妃都这么说,心里也不免有点将信将疑起来——无论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白虎煞星,至少这个人要为自己所用,不能让“辅佐帝王业”的名目,落入他人的囊中——若是杨寄归于别人,那他皇甫道知也只有灭了他一条路了。   想定,皇甫道知的神色微微冲淡了些,决意对杨寄稍稍安抚。他转换了凛然的神色,微微笑道:“这些流言蜚语也足征信?不过,你擅长与人结交,也不是坏事。日后有消息,及早来报我。消息如若有用,我自然要赏你。”   他和杨寄的目光同时飘到沈沅身上,收回时,又彼此目光一碰,竟如触电般。杨寄开口道:“大王放心!下臣一定竭力为大王报效!若是大王要赏——”他没说完,皇甫道知抢先说道:“自然赏你的品级俸米。”他又瞄了瞄杨寄,那厢一脸失望色,皇甫道知心里便觉得好过,加了些饵道:“就是你想与妻子团圆数日,也不是不可以的。”      ☆、第52章 同僚 尚无力对抗建德王的杨寄,自然只能把皇甫道知的承诺奉为圭臬,想着要见沈沅,必然要先提供皇甫道知想要的消息,乖顺地做他的走狗。他卯足了劲,每日白天勤操练,值守宫门毫不懈怠,而晚来既然无多事,便是着意奉承着曾川等那帮官贵子弟们,期待他们不牢实的嘴里能说出些有用的东西。   可那帮家伙,除了吃喝玩乐,还是吃喝玩乐。杨寄陪他们一起,自己少不了要一起花钱。纵使不攀比衣着饰物,不攀比吃食茶酒,人家好风雅,时不时出去弄个流觞宴饮,招两个歌妓听曲,舞姬跳舞,或是叫上丝竹娘子演奏,他白吃白喝、白看白听之后,总得随着打赏吧?他可不是富贵人家出身,花这钱花得肉疼,每每咬着牙出钱时,心里就想:嗐!还不如省着给阿盼买花衣裳穿!   直到曾川这小子终于腻味了,突发奇想又对这帮哥们说:“天天女人堆里打转,怪没意思的。咱也玩玩投壶樗蒲这些雅戏,练练眼力,练练手上功夫,也练练心智。”   杨寄大喜,摩拳擦掌道:“好!我第一个奉陪!”   投壶他不大会,但是练上三五遭,那木头箭便得心应手,想入壶口入壶口,想成贯耳便贯耳(投箭入壶耳)了。大家轰然叫妙,逮着杨寄问:“嘿,你小子哪里学来的?”杨寄拍拍手笑道:“日日练射箭,手上有劲,眼力也好多了。”   “不对不对!”大家不依,“练箭谁不在练?可弓箭之箭和投壶之箭大有差别。你小子别藏着掖着,有啥技艺大家分享,才是好兄弟!”   杨寄老老实实说:“我有啥技艺啊,不过是从小樗蒲玩得多,手里准头好罢了。”   一听他会樗蒲,大家更加来劲:“这也是雅戏!快,找棋枰和摇杯骰子,我们也来两局。”   杨寄如鱼得水,摩拳擦掌地笑道:“如此,你们今儿要输得光屁股了!——啥,不赌?不赌咱玩个什么劲儿啊?谁舍不得钱的,站出来说!”   曾川拊掌笑道:“偏生铁公鸡要装豪富!你敢玩,我们还不敢陪?来,哥几个,把褡裢里的铜钱都拿出来干他娘的!今儿不尽兴不回去!”   结果呢,就杨寄一个人尽兴了,其他人输得脸都绿了。曾川这家伙虽然不差钱,但眼看着自家的铜钱往人家那里流,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啊。他恨恨地看看棋枰,看看骰子,道:“这樗蒲,玩着真麻烦!”又自我解嘲说:“钱是王八蛋,输了还会来。但是,下头日子肯定要紧巴了,只能等皇帝大婚时放赏赐咯。”   杨寄心念一动,抬头笑问道:“皇帝什么时候大婚?我也等赏呢!”   曾川没好气地看了杨寄一眼:“八字儿还没一撇呢,不知道!”   杨寄看他脸色,不应答这茬儿了,笑笑说:“钱是王八蛋,输了还会来。说得好!今儿喝花酒,我请客,不让兄弟们吃亏!”   秦淮河的夜,美得妖冶,沿河两岸,各色花灯,照得元宵节似的,水中灯影、船影、人影,一条条彩蛇似的扭动着,绚烂到不真实。几艘画舫之中,便是温柔乡所在了,精致的小食,醇美的酒水,还有切切嘈嘈的琵琶声,软侬的吴歌,杨寄坐在脂粉堆里,浓烈的香气熏得他几乎想吐,只能接着酒劲,把身边一个粉光脂艳的陪酒妓推得离自己远了一些。   有人请客,曾川几杯下肚,心情好多了。对杨寄讨教道:“嘿,你小子神了。我们呼卢十次,能中一两次就要阿弥陀佛;你呼卢十次,开开倒有六七次中的。我们棋枰上走步也算稳当,怎么碰到你的‘兵’‘矢’,就挨着往沟里填送?”   杨寄被戳到了兴奋点上,“滋溜”喝了一口老醪,兴致勃勃地说:“这里头当然有学问。呼卢声音响,你的耳朵却不能被这声儿左右,要听到嘈杂之外,骰子的声音;棋枰上大家都想快点赢,一心一意要把人家的‘兵’‘矢’撞沟里,反而欲速不达,几颗子儿都要算计好了,自己各子儿之间能够互相呼应、互相牵制、互相联合,才不会被一锅端了啊。”   曾川听得似懂非懂,呆呆握着酒杯想了半晌:“怎么和我老子逼我读的兵书有点像?”   杨寄挡开身后为他添酒的女子的手,笑着对曾川说:“其他不谈,这里吵闹吧?咱们来摇个骰子听听声儿。”他举起摇杯,吩咐歌女们弹琴唱曲儿不许停下。五颗樗蒲骰子在摇杯里“嚓嚓”地响起来,曾川他们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可噪音实在太大,除了听见木头们互相碰撞的声响,其他动静实在听不出来。杨寄手里却不紧不慢,任凭旁人催他几回“开摇杯吧”都不肯停手。   终于,他放下摇杯,按着杯口,笑道:“我说是个雉,猜错了我罚三杯,跟我的罚一杯。猜其他花样的,错了三杯。怎么样?”   大家已经唯他马首是瞻,乱哄哄都说是个“雉”,连曾川也道:“是个雉!没跑的!要不是,我连盘子都吃下去。”五个骰子,可以掷出十种采头,但是居然没有人敢翻花样。杨寄笑一笑,开了摇杯一看——果真是个“雉”。   大家皆大欢喜,乱哄哄吃喝吵闹一阵。连一旁侍酒的小娘都看呆了,坐在杨寄身后的那个一直没得他正眼看,满心要闹起气氛,万一得这美男子一顾,可就是人财两得的好事了。她娇滴滴道:“哪有那么神,我不信呢!”   曾川笑道:“你不信?你与杨侍卫赌一赌啊!要是你赢了,叫杨侍卫今晚借你家的铺(嫖_娼的委婉说法),多给你打赏钱;要是你输了——就白给人家睡一夜!”   那小娘佯羞诈臊地挥手绢去打曾川:“瞎三话四!哦,我横竖要陪人家过夜咯?”   曾川享受着手帕的香风拂面,笑得里头大牙都龇了出来:“杨兄弟可是江陵一人战千人的大英雄,天上白虎星下凡的谪仙人!长得又那么英俊。你陪他过夜,你哪里亏本?——欸,杨兄弟,你在江陵一人战千人,在秦淮河上要不是试试一人战她十个八个?万一又给你添了新的荣光呢?”他说毕,哈哈哈大笑起来。   杨寄早听愣了,胡乱摆手道:“扯你的蛋!除了我自己娘子,和谁我都睡不习惯。”   另一厢早就在催了:“快摇,快摇!赢了输了,总有分晓!”   要来的快,就是比樗蒱骰子摇出花样的大小。那小娘两只手捧着摇杯,“哗哗”摇了半天,打开一看,不过是一个杂采。她吐了吐舌头,对杨寄道:“啊呀,你横竖要赢的了。”果不其然,杨寄一开摇杯,大家就起哄:“好好好,今晚上是要点红烛喝交杯酒的了。先来个皮杯大伙儿开开心。”   杨寄摇摇手说:“凭啥啊!我赢了,就让我多吃几口菜吧,小娘子饮三杯。”   那小娘子媚眼如丝地瞥了瞥杨寄,饮了一口甜醴酒含住,伸手就去勾杨寄的脖颈。杨寄那一点点酒意都给吓醒了,挣着问:“这是干啥?”   曾川笑道:“皮杯啊!小娘子檀口中的醴酒,度到你嘴里,让你尝尝是不是更香甜了。”杨寄在秣陵虽然是个混混儿,但也仅限于在街坊里骗吃混喝糊日子,这种香艳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手摇得跟扇子似的,一副不见世面的模样。男人家行事粗鲁,曾川一伙宫禁卫,反正没穿官服,更是泼辣。几个人上前把杨寄摁在坐席上动弹不得,“好心帮忙”,协助那小娘子的香唇亲在了他的面颊和嘴唇上。   杨寄一脸流淌的甜酒,心里腻味得不行。可是想到这帮人是现在自己打探消息的来源,自己正经过头了,注定没朋友,不能硬翻脸,只能半推半就触了触美人的唇,然后从众人的胳膊缝里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他拿衣袖抹抹脸,又抹抹嘴唇,把那横流的甜香痕迹抹去,皱着眉笑道:“你们当猴儿耍我呢?都说我是啥劳什子白虎星,难道竟不知道白虎最怕什么?最怕叫母老虎破了道行!”   曾川等人也玩够了,拍着巴掌说:“你又不是十岁的小皇帝,还不能人道?我跟你说,小皇帝那里至少有三只母老虎:姓庾的母老虎、姓桓的母老虎、姓王的母老虎,说不定还要加一只姓赵的母老虎。我们翘首望着,宫里头马上就是好看的大戏。你呢,有啥看头?难不成在这里扒光了给哥儿们演个春宫?不过是大家一起嫖过,就和一起光屁股摸过鱼,一起军营里扛过刀枪一样,那是别样的交情!”   杨寄心念又一动,故意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笑道:“交情那还用说!我杨寄是什么人大家日日都在看,能不能算个朋友?宫城九门,那么多虎贲御营的侍卫,偏生我们相识,不是缘分么?”   曾川已经有了三四分酒,说话也没平日里那么谨慎,冷笑道:“九门隶属虎贲九营,各个都有自己的‘姓’。和其他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谈什么缘分?!”   杨寄问:“那我们这拨‘姓’什么?”      ☆、第53章 应誓 曾川却不再说话,笑着把那小娘往杨寄怀里推:“好好地喝酒,谈什么杂碎!这不是母老虎,这是小羊羔儿。你好好享用粉嫩的羊羔吧,今日大补啊!”   大家哄堂,真的把杨寄推到画舫后头的“洞房”去了。   杨寄几乎懵了。关上房门的“洞房”,四处点着花烛,暖融融的光暧昧地照着四处,这样不大明亮的光线下,最宜看美人。那韶年女娘熟门惯路地往案上香炉里添了一圆香饼子,呼了声“热死了”,又开始解自己的罗裳。   杨寄后退两步连连摇手:“别别别!我不习惯!”眼睛不知往哪儿看才好,但觉得那小娘肌肤在灯光下白腻光亮,控制不住地就把目光投人家胸脯上去了。   那小娘冲他一笑:“杨侍卫是大英雄,怕啥不习惯?奴的小名叫苏苏。”   她摇曳着走过来,腰臀摆动得杨柳一般妩媚,带着些酒意的脸红扑扑的,伸手去解杨寄的衣带:“杨侍卫,我服侍您更衣就寝吧。”   杨寄一把捞住自己的衣襟,死死拽在手里:“不用不用!我不打算这么早睡。”   苏苏“噗嗤”一笑,问道:“那啥时候睡呢?”   门外头传来听壁角的人不耐烦地声音:“妈的,我们在外头蹲着都累死了,你早点干完,爱咋歇着咋歇着!”   杨寄更是窘迫了,对着门口要冲过去骂人:“你们囚攮的玩儿我!真当我给你们演春宫啊!”   外头笑道:“逢场作戏,男人家这些不要太正常啊!杨兄弟,你坐怀不乱,倒是有问题了!”   苏苏也“咯咯”笑着,柔滑的肩膀无力似的靠到杨寄胸前,见够不到衣带,她干脆更进一步,把一双素手伸到杨寄的腰间:“哟,到底是大英雄,好窄的蜂腰,好阔的肩背!”然后,更往下滑了三分。   杨寄喝了酒,又是个年轻经过事的男人,温软的手在腹部游走,任谁都打熬不住。他只觉得腹下热辣辣的,嗓子眼也干燥起来,神智便也没先前清楚,迷迷瞪瞪地暗想:“男人么,三妻四妾也有的,在外嫖_娼宿妓也有的,搞两头大也有的……我跟老婆分居日久,一时守不住太正常了!人家也不会说啥的……”边想着,那手边往起伸。   苏苏是惯熟的,觉察男人的心动、兴动,自然更要奉承:主动把酥胸再往他身上蹭了蹭,又把粉臀儿凑到他顺手的位置上去任他抚摸,人则软得一滩泥似的,喃喃地嘟哝:“杨侍卫,我是个苦命的,你要对我好……你发个誓嘛……”   杨寄突然一激灵,某个晚饭后,成荫的大梓树下,他当着沈岭,对沈沅发的誓言突然历历在耳。沈岭好促狭,对他说:“若是你对不起我妹子,以后就——就不举了。”   上苍是有灵的!经历过一场重生,又经历过生死须臾的杨寄突然浑身冰水激了似的,腹中的那股热浪更是瞬间冷了下来。苏苏轻轻“咦”了一声,不甘心的小手在杨寄那里抚了又抚,却没有先前的成果了。杨寄自己低头,也搓了自己两把,心哇凉哇凉的。半晌才抬起头,对苏苏说:“你出去吧。”   苏苏打量怪物似的打量了杨寄两眼,杨寄那一肚子气正没处撒,吼道:“出去!听不见啊!”   苏苏连忙披衣穿鞋,趿拉了一半绣履就开了门出去了。外头叽叽歪歪的笑声少顷也就停息了。这些男人还算厚道,知道里头这位遭遇了男人家最恨的事,没有谁来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过了好久,才听谁低声劝慰说:“啊,大约是今日酒多了上头。没啥,男人家没几个没经历过的。早些回去休息吧,不定过两日就好了呢。”   杨寄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一步懒似一步地走出去。大伙讪讪地劝两句,也少有劝对地方的。曾川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先前输了钱的火气也没了,拍拍杨寄肩膀同情地说:“你这阵操练得太过认真了!一定是人辛苦了,身子亏了。其实稍稍马虎些也没啥。又没人逼着你举石锁非要走五百步,也没人要求你射箭非要箭箭中靶心。唉,早些回去睡吧,明儿又轮到我们晚班,一夜在台城风里头站下来,也是够辛苦的!”   杨寄回到自己住的营房,连脚都不愿意洗,臭烘烘的就躺倒在了榻上,手枕着头,懊恼自己还没动真格的,居然就应了誓——这叫什么事儿!   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沈沅笑得甜甜的,站在建德王府的角门边对他招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角门边开得旺旺的粉红海棠花,辉映着沈沅粉红色的脸蛋儿。杨寄哪里还忍得住,一下子扑过去,把沈沅抱在怀里啃。   沈沅一把推开他,笑眯眯用食指点着他的胸膛问:“说,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没有!绝对没有!”杨寄举起四根手指,高高地指向天空,“我发誓!”   沈沅咯咯咯地笑,小酒窝圆圆的,圆溜溜的小肩膀随着她轻盈自由的笑声轻轻颤着,杨寄心里那个暖,暖到四肢百骸,暖到……   他蓦然醒了,发现天蒙蒙亮着,尿急。再看看自己,啊哈,一柱擎天!杨寄不由傻笑起来。他起身披衣,准备到外头放个水,营房外头的门却被拍响了,门口守卫的人惺忪地在与谁说话:“找杨寄?他还在睡吧!”   杨寄提嗓子问:“谁找我?”   门口探出守门人的头:“说是你大舅子。”   “我大舅子?”杨寄趿拉着鞋,边穿衣袖边往门边跑,伸头一看,真是他舅子,只不过,不是那个已经在天上的大舅子,而是瘦怯怯像个书生一般的二舅兄——沈岭。   沈岭对他微笑着,但眉间的折痕宛然,眼圈也有些郁青,不知犯了多久的愁了。他穿着家常的麻布衫子,染成寻常的靛蓝色,背上背着个竹箩筐。杨寄“咦”了一声,赶紧把沈岭往里头让:“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沈岭几步走进来,未及说话,竹箩筐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嬉皮笑脸和杨寄好类似,一身大红袄,衬得脸蛋白嫩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杨寄觉得自己一定在做梦,张着嘴半天,直到听见小家伙奶声奶气喊:“阿父!”才醒过来般,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好疼!真的是沈岭带着杨盼来了!   “这!这这……”杨寄一时说不出话来。杨盼却已经在竹箩筐里蹲得不耐烦了,见到疼爱自己的父亲,居然小东西还能认出来,张开两只小手,揸开五指使劲拍拍:“阿父,抱抱!”   杨寄心都要化了,也顾不上听沈岭解释,笑得卖粉皮儿似的,上前把阿盼从箩筐里抱了出来,在她香喷喷的小脸蛋上左亲一下,右亲一下,再左亲一下,右亲一下,阿圆痒痒,笑开了花,亮晶晶的一道口水,从她嘴角直接挂到了杨寄的脖子里。   杨寄一路抱着女儿到了居住的屋子。沈岭跟进来,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这地方不错。”   杨寄这才问道:“咦,你怎么会到建邺来?”   一直是一副胸有成竹表情的沈岭,少有地在那儿唉声叹气:“要不是实在没有法子了,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啊!”   “下策?”杨寄奇道,“难道你是拐着我女儿逃家的?”   他分明是故意说得严重,自感都带讽刺之意了,没想到沈岭却慢慢点点头:“不错。我是留了张条子离开家的。不过谈不上‘拐’阿盼。一来,阿父阿母要照顾阿岳和黑狗,精力上实在够不上;二来,我寻思着你一定想女儿,阿圆也一定想,带到建邺,你有住的地方,我日常可以照顾阿盼,咱们不是皆大欢喜?”   沈岭说话,总是一啊二啊的,条理清楚,思路清晰。但这回,杨寄是真还没闹明白,他摆摆手说:“等等!家里原是嫂子带黑狗,如今为何又落到阿父阿母的头上?”他猜测道:“嫂子又作了?”见沈岭摇头,又猜:“难道真撇下儿子改嫁了?”   没成想沈岭还是摇头:“我走前,是没嫁人;我走后,估计她是留不久的。至于她带不带黑狗,我也不知道。估计不带吧,她那个人材,哪儿哪儿都不出色,再拖个‘拖油瓶’,还有谁肯要呢?”   杨寄道:“那她嫁不嫁,与你何干?你逃出来干嘛?不想学杀猪了?”   沈岭苦笑道:“杀猪没啥,我也不是没杀过,虽然不及阿父利索,不及大兄力气,但花点时间,杀还是会杀的。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虽然知道此去实在对太对不起父母,但是,我那日在榻上想了一夜没有睡。还是觉得,有些事,可以对付着过去,有些事,不能对付着过去。”   “跟自己父母,啥事不能对付?”杨寄有些不以为然,不由要劝他,“你看你多幸福!家里条件又不错,父母又和睦,对子女也疼爱。要是我有这一切,我怎么着也走不到赌博输光一切这一步啊!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岭直直地目视着杨寄,面无表情地问:“那如果换做你,父母说:‘来来来,娶你的嫂子吧。’你会做何感想?”      ☆、第54章 隆中对 杨寄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啥?娶你的嫂子?”他说得一字一顿的,显见的是不相信。   沈岭一直昂然地负手站着,此刻突然泄了气似的,瘫坐在榻边的小马扎上,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是谁想到的馊主意!”   沈以良和妻子沈鲁氏商量了很久,觉得张氏要带孩子改嫁实在是头疼的事。他们小门小户的人家,很少留寡媳在家守着——守不住反而会闹笑话。但是,他们又真心舍不得孙子随母亲离开。不过,黑狗这么点小,不让母亲带在身边又说不过去。他们有一天突然一拍脑袋,想到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好主意!   他们叫来沈岭,说:“儿啊。你嫂嫂这个人,你知道的,刀子嘴,豆腐心,对人还是不错的,也会持家。你呢,平时也很疼黑狗这个侄子。我们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要解决这些矛盾,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干脆你娶了嫂嫂,过继了侄子。你想:你反正到今日也没有娶亲,凭空有了媳妇和儿子,连三媒六聘、下定纳彩的礼数都可以省掉了,多方便!”   沈岭难得的脸都黑了,对父母道:“阿父、阿母,这主意,实在不高明!你们觉得,我是娶不到老婆吗?非要接受嫂子?我可不是陈平!”   “陈平是谁?”沈以良随口问了一句,又谆谆地劝,“你别嫌你嫂嫂长得一般,嘴又不大好,其实,她人还是不错的,又勤快,又孝顺,又疼爱孩子。男人家,有个女人陪着过日子就行了,白天帮你治家,晚上给你出火。至于漂亮不漂亮,拉了灯都一样;至于是不是处子——嗐,流一次血而已,啥大不了啊!生过孩子的娘们儿更解风情——说了你也不懂,不过,真娶了,一试也就知道了。”   沈岭忍着要爆发的火气,脸跟块木板似的,摇摇头说:“我不能。不仅仅是为名声,也不仅仅因为嫂嫂这个人。我以前坚持不娶,不是为了今儿个凑合的。”   沈以良生气了,回去后和沈鲁氏商量了半天,最后赌气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哪有随小孩子乱任性的?只要山子媳妇同意,我们就做主给他俩办了!请亲戚、里坊喝酒,摆上十桌八桌,咱们自己热闹热闹。生米煮成了熟饭,岭子也就没啥说的了!”   于是,沈岭逃婚了。   杨寄想象着嫂子张氏的样子——长相犹可忍耐,性格难以接受。沈岭骨子里孤高的一个人,确实为难他了。杨寄便笑着说:“好吧。换做我,我也要逃婚。我这里窄小,你不嫌,就住下。我的俸饷虽然不多,多个人吃饭应该不难。何况,昨天还挣了一笔。”   沈岭直视着他问:“哪里挣的?”   “呃……”杨寄犹豫了一下,瞟瞟二舅兄的神色,还是决定不撒谎了,“和几个同袍的朋友一起赌了几场,赢来的。不过,我也请他们喝了花酒,他们倒也没和我生气。”   “还喝花酒?”沈岭若有所思地掀了掀眉,见杨寄赶紧着在那儿赌咒发誓他绝没有失守,不由笑道,“你现在是朝廷命官,我可管不了你。管得了你的——”他顿了顿才说:“只有你自己的心了。”   沈岭像在自己家一样,气定神闲地打量着杨寄的单间,然后把自己的行礼包袱放下来:“还好,地方不算很小。我不敢鸠占鹊巢,但请妹夫留个地方给我挤挤。晚上睡觉,不过五尺而已。”他四下一瞟,指了指杨寄床榻的斜对面:“这里容我打个地铺吧。”   杨寄自然一诺无辞,帮着沈岭整理东西,却看他除了带几件换洗衣物和阿盼的小玩具之类外,都是书。杨寄翻了翻一本,笑道:“我阿母去世前,我还被她老人家逼着读过几页书,后来也忘得差不多了。你倒有心,大老远地来,还背这么重的家伙儿,打算在我这里读书么?”   沈岭边整理边头也不抬地说:“我这些书,自己早已经记得滚瓜烂熟的,是挑出来带给你看的。”   杨寄愣了:“我读书?我读书有什么用?如今凭刀枪弓箭吃饭,书对我有个卵用!”   沈岭从书堆里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修长眼睛,十分正经地问:“你之前读过的都是什么书?”   杨寄翻翻眼睛想了想说:“阿母非逼着我读了《千字文》,然后诗赋略懂两篇,余外便是孔孟了。”   “孔孟是好东西。”沈岭点头说,“但看你怎么读。你如今走从军这条路,还是从《六韬》和《孙子》开始吧。”   杨寄覥着脸说:“平常操练和值守都累死了。好容易休息时,还是宁可玩玩樗蒲……”   “然后与你的同袍们逛逛花船,找找歌女。”沈岭道,“你也洒脱自在,不用和我妹妹团聚了。”   杨寄像挨了一闷棍,好半晌才说:“那也不是。建德王说,总得我给他建功立业,他才肯放阿圆与我团圆。我想,我如今能用的,也就是虎贲营里这帮兄弟,如果他们漏个啥消息给我,我就找建德王换得和阿圆相聚。”   沈岭沉吟了片刻,说:“建德王答应你放阿圆出来?”   “没有。”杨寄老老实实地说,“只答应团聚,估计还是以前那样,在客房……嗯,那啥一晚上吧……”   沈岭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如今,你这势力,也只能听命于他了。法子也不错,但不是长久之计。我来建邺,听儿童们唱的歌谣:‘干戈起,逐鹿忙,英雄自草莽。为木易,为本难,头上人家,或生其下,猛虎终出柙。’倒很有意思,你可知道?”   杨寄道:“这歌儿我也听过。蛮顺口的。是讲打猎?打老虎?”   沈岭微微笑道:“这就是你不读书之过。干戈起,军政将有大变;逐鹿忙,天下将生群雄。但将来谁为主?乃是姓‘木易’之人。”   杨寄琢磨了一会儿:“杨?”   沈岭笑了:“万一是你呢?”   杨寄两手乱摆:“得了!你逗我呢!我一个里坊里的混混儿,从小儿被人嫌弃,我可不敢想这种事儿。”   沈岭道:“那你觉得,建德王就看中一个混混儿,把他老婆都扣在府里,只为逼他为自己探点消息?虎贲营里消息再灵通,有他把控朝廷中枢的摄政王灵通?”   杨寄只剩了眨巴眼睛的份儿,最后自己笑了:“二兄,你别吓我!不能吧!”   沈岭轻轻一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过,你这点抱负,还真真不够啊。”他低了头,似乎又在沉思,偶尔还抬眼看看傻站在那儿的杨寄,半日后才突然虎了脸说:“反正我带来的书,你要好好念,不懂的地方只管来问我。但如果偷懒……”他突然从包袱里拿出一根木尺:“这是我向骆骏飞借的。你要偷懒,我就当书塾的先生一样,拿这敲你的手心。”   杨寄差点乐出声来:“二兄,你还拿这当戒尺打我手板?”   沈岭亦觉自己这话似乎不大有力,看了看这根尺子,说:“对你,自然只是蒲鞭示辱而已。但是,你可以想一想,阿圆当时,如果没有你作梗,早早嫁给骆骏飞这个人,如今一切事情也就都没有了。你该不该担这个罪魁祸首的责任!”   杨寄不由又愣住了,沈岭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只见他时而满脸怔忡,时而目露锐色,时而又变得一副畏葸不前的怂包模样——杨寄小人物当惯了,从来都是混混日子骗碗饭吃,哪里会去想自己长久的、野心勃勃的未来?一瞬间,沈岭也觉得自己亦是个赌徒,把所有的宝都押在这位庄家的身上。他突地也有些迷惘,却不料只片刻,杨寄便从他手里把那本《六韬》接过去了。   杨寄翻了两页,一副没看进去的样子,好一会儿忽然抬头道:“二兄,我心里好没底。”   沈岭忙道:“其实我也一样的。所谓顺应天命,其实就是你早早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天命有归,你才能顺势;否则,就算机会到你眼睛前了,你没有本事,还是抓不住,那时候才叫后悔莫及呢。你如今还是赌棍杨寄,还是吊儿郎当,别无所长。若是老天爷真的帮你成就,你只管等着机会来好了。”   他们聊了半天,突然听见一阵高亢的哭声,声音分明是阿盼在嚎,可人却不见了。两个人顿时一身冷汗都出来了,循着声音找了一会儿,这才发现,原来她趁父亲和舅舅不在意,手脚并用爬到了矮榻底下躲猫猫,她兴奋地等大人来找她,等了半天根本没人在意她,只好再往外爬,结果进去容易出来难,手撑着要爬,脑袋就无论如何钻不出来了。她卡在那里又痛又怕,自然要嚎叫出声了。   杨寄他们俩又好气又好笑,把小东西拖出来,只见她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一脸的欢笑。杨寄伸手给她掸满头的灰尘和蜘蛛网,她却举起黑乎乎的小肉手,献宝似的咿咿呀呀。杨寄定睛一看,脸都红了:杨盼一只手举着他乱丢的臭袜子,一只手举着他掉落床下的樗蒲骰子。      ☆、第55章 选后 晚上,杨寄执戟守卫宫门。春夜的风还是寒飕飕的,他把丝绵絮的衣领往上提了提,看了看台城城墙蹀躞上的一勾冷月,心里却在想着宝贝疙瘩阿盼的一颦一笑,想得自己也傻呵呵独自乐起来。   正自娱自乐着,身旁陪他一起值守的曾川轻轻捅了捅他:“准备开宫门。”   杨寄回过神来:“这会儿?谁有紧急军报要往里送吗?”   曾川压低声音道:“多什么话!知道的越少越好!开门!”   杨寄与他一起打开这座属于宫城边角上的朱漆大门,见所至的是一乘精致的马车,灯光里看不清细节,但马匹的鞍辔金属光泽频闪,而轿子上俱饰以锦绣,还是能一眼看出来。马车过处,香风阵阵,宫门的虎贲营侍卫都恭然肃立,却也都不行礼,退了半步,任那车辆肆意地进了宫门。   只等影子都瞧不见了,各人才回归各自岗位。杨寄悄声道:“好家伙!大半夜入宫,可是哪家的王妃公主?”   曾川冷笑道:“各家妃主,进宫也有定时,哪有夤夜而至的?这个人,我们都瞧不起,却也都惹不起。”   杨寄好奇心上来,问道:“哦?还有这样神秘的人?兄弟我最喜欢听这些小道消息了,你别吊着我的胃口。这夜深人静的,憋闷出鬼来,讲讲闲话也好打发打发时间嘛!”   曾川大概也是个大嘴巴,左右瞥瞥无人注意,高高的宫墙上隔三丈才有另人执戟守卫,便对杨寄挤挤眼:“走,圊厕方便去。”   太平之时,规矩就不甚重。杨寄和曾川大方落落地离开自己的那块蹀躞垛口,上安安静静别无一人的茅房酣畅了一把。曾川系着裤带,拿这句话起了头:“世上人人都盼着做皇帝,我看做皇帝也没啥意思,现在这位,做还不如不做。”   “为什么这么说呢?”   曾川笑道:“当皇帝,要捏着鼻子孝敬老娘啊!你知道刚刚那香车宝马送进去的人是谁?是赵太后的面首!”   “面首是什么?”   “嗐!你这蠢蛋!”曾川翻了个大白眼,才对杨寄附耳道,“赵太后年方三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却守了寡。宫里她一人独大,那儿痒痒的时候得找人给她挠吧?宫里黄门侍宦虽然想服侍,可是裆里少件东西,太后哪儿能满意呢?自然是从外头挑选相貌英俊,器大活好的小郎进宫服侍喽!这位就是面首中最得宠的一位,人称‘玉树郎君’,恰恰也姓卫,他想着古时卫玠的俊美,潘安的英朗,就给自己取了个卫又安的名字——好恶心人呢!”   杨寄眼睛都瞪圆了,他从来都以为这些贵人们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而端着体面的,哪晓得里头这么不体面!他问:“太后既然寂寞,为什么不改嫁?”   “扯蛋呢!”曾川又白了他一眼,“太后再醮,皇帝唤谁做后爹不成?”他看了看杨寄揉揉鼻子,虽然吊儿郎当的,却也有些魏晋名士的洒脱散漫仪态,不由要和他开玩笑:“嘿,你该不是动心了吧?若论你这身条相貌,倒也过得去。不过……”他刻意停了停,贼兮兮地捅了杨寄一下:“昨儿那状况可不妙,万一太后巴巴儿地解衣高卧等着,你来一句:‘臣不行,臣不举’,可不气着她老人家,说不定把你阉了当宦官养养眼。”   杨寄轻轻踹他一脚,喝道:“滚!敢这么编派太后娘娘,仔细割了你的舌头!”   他们嬉笑着,继续上宫墙值守。杨寄突然问道:“欸,你上次说的,皇后或许姓赵,可是指太后家的女郎也有机会?”   曾川低声说:“但愿不姓赵罢!若是长得跟太后似的,呵呵。当皇帝还不如我们这些人有福——想娶个看得顺眼的都难。”他低低地“嘘”了一声,示意杨寄不要再多嘴多问了。   十岁小皇帝的大婚,于杨寄不过是个八卦消息,闲来说嘴玩玩。对有些人,却是要紧的事。   朝中太傅,任尚书令的庾含章,这日下朝回府,家人喜滋滋过来报告:“郎主,王妃今日归宁,来看望郎主和夫人。”   庾含章的第一反应是轻轻一蹙眉,旋即才舒开神色,淡淡说:“王妃在哪里?”   “在夫人房中陪着呢。”   “嗯。”庾含章微微点头,宽大的袍袖随着他手的抬起而在春风中拂动,“我今日有些头疼,去书房独宿。”   他在书房坐着看了一会儿书,果然门口通报来说,建德王妃前来拜见问安。他点点头,一会儿便听见女儿沉静的声音:“阿父,听说头里疼,可需叫个医士来瞧瞧?”   庾含章含笑摇摇头:“不必了,不过是连续几日不曾睡好,今日又吹了风,晚上疏散一下自然会好的。”他眼风一扫,王妃庾清嘉心领神会,对外头侍女道:“阿父头疼,最怕搅扰,今日我来伺候,你们取份茶具来,然后远远候着就是。”   茶荈在当时被认为有强身去病的作用,庾清嘉扇旺小风炉,按着最精细的步骤,为父亲烹茶。庾含章静默地看着女儿宁静安详的神态,最后伸手在她眼角抚了抚,太息说:“你才二十出头,怎么眼角就有皱纹了呢?”庾清嘉的手顿了顿,勉强笑一笑说:“花儿开到极艳,也会开败的。女儿不服天命怎么行?”   “他……对你还过得去么?”   父亲只敢用“过得去”这个词,庾清嘉便觉鼻酸,笑容更加苦涩:“女儿自己愿意的,便也不觉得多苦。”她的动作明显涩滞许多,耳畔响着父亲的声声叹息:“唉,当年一步错,却是害了你!”   “阿父。”庾清嘉慢慢恢复了烹茶动作的麻利,小心往沸水里撒了细盐,撇去水膜,重加凉水,看了看茶末的颜色变化,才盖上炉盖,静俟水再次沸腾,她气定神闲,恍若一切都只是在说别人,“阿父没有错。女儿姓庾,便不仅是家中的女郎,他人的妻子,亦是庾氏的族人,肩上负着这样的责任,其实比起家中叔伯、兄弟,已然是轻了许多了;若与贵妃当年的牺牲比较,更是羞于相提并论。”   当年,宫闱惊_变,朝中暗流涌动,皇后的桓氏一族,与贵妃的庾氏一族,岂止是后苑争斗,亦是前朝的争斗!庾含章为平息两姓的仇雠,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桓皇后的幼子皇甫道知,又与桓氏、王氏联姻,稳住朝中局势。   “可是,你姑姑,毕竟还太年轻啊!”庾含章摇摇头,“未嫁时一切太顺利,她也太自负,小看了局势。先帝是宠她而不喜皇后,不仅是母爱子抱,也确因太子太不成器。可是,朝中这些盘根错节的门阀士族,哪里轻易买账!微妙的平衡一旦打破,就不是那么轻易可以再权衡好的。你姑姑她不知道,并不是儿子登上帝位,就能掌控一切的!闹到后来那样,她死得也不算冤枉。”   庾清嘉默默听着,连水沸腾了都没有觉察。先帝糊涂,偏宠而不问局势,后宫后妃不睦,皇子们各怀异心,已经不是一日之寒。庾贵妃不甘听命于兄长,不愿意在优势之中还一再退让,终于闹出宫变。而各藩王各怀私心,借机起兵,打得中原大地一片喧嚣鼎沸,民不聊生,而异族觊觎。很快,便有北边燕国的敌酋,挥师南下,一举攻破黄河沿岸四座重镇,抢到了黄河之北的大片土地,而青州、兖州,乃至洛阳,全部告急。   庾含章力排众议,自甘服输,命开放越地至京的一切关卡,又命秣陵太守投降于建德王皇甫道知,将他迎进建邺,主持朝局。   而皇甫道知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视角不同,而视域不同,他以为自己功成,是母族桓氏给他制造的便利,却不料反而是岳家庾氏帮了大忙。建邺城中,属于皇帝自己的军卫,仍有拊背扼喉的力量——而这军卫,分属各大姓世家,各为其主。而其时,北边已经处于一触即溃的边缘,而其他几王仍在争功、争利。皇甫道知若还纠结于一己之私,势必断送大楚王朝。   他只能选择妥协,和庾含章一样。   帝族皇甫氏,与桓庾二家握手言和,共同攘外安内。庾含章请杀妹妹庾太妃,废亲外甥为幽王,而皇甫道知亦不敢自己坐到那个火烫的位置之上,选择了把皇位留给自己的亲兄长——已故太子——之子。   庾清嘉扬汤止沸,自己都笑了。自己笑了半天后,她抬眼直视着父亲:“阿父,如今朝中一个又粗又蠢的太后,一个状如白痴的皇帝,也是各家平衡的结果吧?不过,如若皇后得力,将来后宫干政便成可能。如今连那愚妇赵氏都在蠢蠢欲动,想把自家侄女拉进参选了。阿父又是作何打算?”   庾含章道:“你妹妹庾献嘉,年龄十三,大小皇帝三岁,可以为良配。”   庾清嘉目中隐隐有雾光:“阿父,献嘉又聪慧又端丽,比我强了十倍!您真的舍得,让她嫁给那个白痴?”   庾含章脸色和铁块似的,冷哼道:“那可是皇后之位!”   庾清嘉眼角终于落泪,都没有伸手拭一拭,而是偏着头问父亲:“我也是尊贵的王妃,怎么觉得日子过得不如家中仆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莫非只有小户人家的女郎才能享有这种幸福?”   庾含章脸色微变,痛惜地看着女儿,胡须在嘴唇上颤抖了半天,才说:“清嘉!阿父对不起你们姐妹!”      ☆、第56章 暗潮 杨寄值守一夜下来,回到居住的营房已经是大白天了。他哈欠连天,看到阿盼时眼睛一亮,上去亲亲抱抱。沈岭笑道:“你上辈子一定是打的光棍,所以知道有老婆孩子的珍贵,这一辈子就格外疼惜。”   杨寄道:“寡妇也知道男人的珍贵。昨儿听说了赵太后的故事,想想都觉得要喷饭。”他当笑话一样,把赵太后夤夜召唤面首卫又安进宫侍奉的事说给沈岭听了,又说:“小皇帝才十岁的小屁孩,居然也要大婚了,居然好几家大户抢着要把女儿嫁给他。你说这些世家大族说起来读过书,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好端端的闺女怎么舍得往那种地方送?又不是吃不起饭要卖女儿!”   他看着怀里的宝贝疙瘩,吃手吃得口水直流,愈发觉得那些人有病。要是谁叫他把阿盼随便嫁给个糊涂蛋,哪怕是嫁给皇帝他也不干!   沈岭问:“小皇帝这早晚就要大婚了?几家求这个皇后之位?”   杨寄掰指头数了数:“四家,庾、桓、王——”   “赵。”沈岭自己答道,“赵氏原是寒门,怎么也会想这个?”   “横竖出了个太后,寒门也成了高门了。”杨寄又打了个哈欠。沈岭从他怀里接过杨盼,说:“你累了一晚上了,睡吧。我看门口有豆粥摊子,东西颇为干净,我带阿盼去喝粥,顺便出去玩一玩。”   杨寄也确实累了,放心地把女儿交给二舅兄,躺倒在榻上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沈岭已经回来了,阿盼四仰八叉睡着,她舅舅却在那里读书。杨寄揉揉眼睛,问:“多早晚了?”沈岭笑道:“过午了。营房里送来的胙食,我给你留着,我自己在外头买了饭菜,也留了些给你。”   杨寄顿觉心情明媚,下桌洗漱后狼吞虎咽一番,抚着肚子说:“如今我饭量越来越大了,加上天天操练,身上块儿肉都长出来了。若是这会儿叫我上阵杀敌,一定能杀得更多!”   沈岭笑道:“杀得更多?叫你再一次一人战六千,你干不干?”   “不干。”杨寄老老实实说,“你真扫我的脸!其实我心里也明白,所谓一个人战六千,除了那时候不怕死,一心只想为山子报仇的胆量,就是后头已经黑压压地来了陶都督的援兵。那些江陵的士卒们,看到援兵前来,自然转身要逃,所以才给我杀了个正着。”   “不错。你能不妄自尊大,倒是个清醒人。”沈岭含笑点点头,“这就是‘狐假虎威’的意思了,不过,时机得宜,也是巧妙。但是,你真的只打算练练刀兵弓箭,将来还上阵当马前卒?没有他想?”   杨寄道:“我当然更想在后头当陶都督一样的指挥将军了,在后帐里,发发令就是,多惬意!”   沈岭抚掌说:“对了,就是要有这个心思。不过,在后帐可不算舒服惬意,这个,等你到了后帐就知道了。”   杨寄心思却不在这里,问:“阿兄,你最聪明的,你帮我想想,如今我怎么才能和阿圆尽快团圆?建德王那龟孙子一定要我给他立功,可我天天蹲宫门口,跟石头狮子差不多,立个屁功啊!”   沈岭面色微微沉了沉,许久后摇摇头:“让你和阿圆团圆的法子,我也没有。但要立功,你自然不能当石头狮子了。”   “那我要当什么?”   沈岭沉吟片刻说:“搅混水的鱼。”   “鱼?”杨寄听不明白,正准备追问,沈岭却突然转换了话题,拿出一只青铜的小酒樽给杨寄看:“阿末,你看这东西好看不好看?”   杨寄定睛一看,青铜樽上已经生满了绿莹莹的铜锈,几乎盖住了它原本的花色,他在手上盘弄了一会儿,说:“好像是件古东西。我好像在建德王府里看到过,也好像在我那些附庸风雅的朋友那里看到过。应该很值钱吧?”   沈岭笑道:“若是真的古东西,自然很值钱啊。但这个不值钱,这是赝品,就是假的。”   “假的?”杨寄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实在眼拙,笑道,“我看不出来。其实,就是真东西,我也不会买,钱多得烧包呢?买这不顶吃不顶穿的破烂玩意儿?金的银的也比它好看啊!”   沈岭接手过来,说:“我在建邺东市的地摊儿上淘的,那小贩先想哄我,我说这铜绿生得水盈盈的,一看就是把铜器埋在土里硬做出来的。那家伙见我识货,便以开价十分之一的价格给了我。而我呢,也和他聊了半天,弄懂了些做假古董的门道。”他最后说:“我买这件,因为上面刻的字儿实在是金文里的精品,想必作假的人也是颇有水准的。”   杨寄笑道:“那么,你也是打算以后做做假古董,换几个钱穿衣吃饭喽?这样的事是雅致,但是若是给市令发现了,断你个坑蒙拐骗,只怕脊背上也要挨几十下杖子了!我也罢了,你这没几两肉的后背,不把骨头都打折了?”   沈岭挑挑眉毛,笑而不语。   杨寄今日还是晚上入值宫禁,下午太阳西斜,便要先去校场操练武艺。他睡饱了,见家里被沈岭整理得整整齐齐的,耳目舒悦,亲了亲熟睡的阿盼,对沈岭道:“那我走了,抽斗里我放了几串钱,你或者阿盼要买什么东西,只管从里头取就是。”   举石锁,练射箭,学骑马,用刀戟……一个时辰下来,杨寄一身是汗,焐在铁硬的盔甲下头,又湿又闷。他蹒跚着下了马,他的马也可怜兮兮地喘着粗气。曾川等人过来,笑道:“偏生你认真得像个真的!还打算一人战六千?”   杨寄边解铠甲带子边笑道:“去你妈的!我早想明白了,要是咱们一块儿到了沙场上,我只要逃得比你快,就有生存的希望了——人家肯定拣落在后头的先杀呗。”   曾川捶了他一拳头:“尽想着逃命,你是哪门子英雄?对了英雄,听说家里住进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原来你喜欢这一口?怪不得对女娘就萎了呢!”   “胡吣!”杨寄急了,“那是投奔我来的,我的二舅子!谁哪,满嘴喷粪,当心我揍他!”他挥了挥拳头。其他人见他似乎真生气了,忙说笑两句打岔过去。   晚上还是他们这拨人值夜。傍晚时便到值庐,洗洗换换把自己弄干净了,穿上虎贲营侍卫的衣裳准备着。交接班之际,宫苑里抬出来一顶小轿,临到门边,左侧的轿夫不慎一个倾侧,轿中传出一声娇呼,在轿子旁边侍奉的几个仆妇急忙上前扶着轿杆,大声呵斥那个抬轿子的宦官。又一个揭开帘子往里瞧,接着咋咋呼呼喊起来:“了不得!额头都撞青了!”   轿子边一阵慌乱,那个抬轿失足的宦官更是惶恐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不已,口称“死罪”。然而并没有人同情他,宫门侍卫气势汹汹地过去,明晃晃的刀架在那年轻宦官的脖子上,任他惊得一头冷汗。而后,轿子边一个打扮得富丽的妇人喝道:“里头乃是赵国舅家的女郎,入宫拜见太后来的。却被你们这些宵小暗算!这不能算完!我要上报太后,请她严查此事,定要揪出幕后黑手方罢!”   那抬轿宦官登时被人五花大绑带走了,又来几个人好言相劝轿中之人和轿外的仆妇。轿中哭声嘤嘤,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杨寄凑着曾川耳边道:“多大个事!额头青了,养两天也就罢了。”曾川却道:“少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万一人家有皇后之分呢?谋害未来皇后,岂不是重罪?”   杨寄“哈”了一声不再说话,心里却道:他人性命都是草芥一样,唯有这帮贵人皮肉娇贵!那丝潜藏的不屑愈发深厚。   好容易熬了一夜,终于听见宫门口的晨钟悠悠响起,到了皇帝临轩早朝的时候,杨寄顶着两个黑眼圈和白班的侍卫交接,准备回去补觉。没想到曾川的堂叔、虎贲营校尉曾伯言从里面值庐赶出来,压低声音道:“昨晚上的人都别走!把这侧门守好喽,各个都给我招子放亮,脑子放机灵!”   杨寄本来就累得半死,差点脱口问:“加俸饷不?”瞥瞥两旁的人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才把那没出息的话咽下去了。他斜眼打量身边的曾川,倒是少有的见他一脸肃穆,近乎呆滞,趁曾伯言匆匆离去,他才问曾川:“怎么回事?”   曾川摇摇头,眸子转动迟缓,半日才说:“我阿叔平素性子不急的……里面一定是出大事了。”   此刻,宫门“吱呀”一声锁闭了。   晨鸦惊叫着从宫殿的屋脊上升起,最东边的蹲兽孤零零衔着一枚浊红色的朝日,云霞乌沉沉的。杨寄莫名地有些害怕,也有些兴奋,刚刚的困意一丝不见了,眨着眼睛看着那轮红日,侧耳听着里头的动静。      ☆、第57章 变起 太极殿的动静,外头宫门是根本听不见的。杨寄便也不知道,赵太后不顾自己的身份尊重,掀开皇帝御座后头的帘子直面朝臣,尤其指定了她的小叔子皇甫道知:“建德王,这样的事出来,明摆着有人瞧我们孤儿寡母的不顺眼,如今给我颜色瞧!今日是弄伤我赵姓的侄女儿,明日大概就是要鸩死我了!”   皇甫道知微微皱眉,但是太后是至尊之母,哪怕小皇帝在御座上一无所知地玩着手中的玉如意,听到有人叫他“陛下”就抬头傻笑两声——他还是皇帝,还是大家要摆出尊重样子山呼万岁的天子。他不得不对嫂嫂和颜悦色:“太后这话,让臣下不知如何应答了。昨日那员宦官,也命黄门令下有司刑讯质问了,杖了二百余,背上一片好皮肉都不剩,也只说失手,并没有人指使。臣念太后一直宅心仁厚,何曾有人不敬重?一定是那杀才真个手误,杀了儆诫他人也就是了,不必兴起大狱。”   赵太后冷笑道:“建德王好回护!我也是吃斋念佛的人,自然不想弄出冤狱来,但是,若是凭空放走了犯上作乱的人,建德王准备好担这个责了是吗?”   皇甫道知心里不忿,正准备抬头顶撞两句让这愚妇知道厉害,却见赵太后突然扑倒在儿子的衣襟上,抹着泪号泣道:“你阿父去得早,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便是有人踏上两只脚,这张坐席再尊贵,又有何用呢?”   皇甫道知眼角瞥见朝臣神态,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麻木不仁,并没有站在他一边肯仗义执言的。他心中也不由一馁,等嫂子哭了一会儿,才强笑着劝道:“太后这话,臣等有死而已!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若是谁敢对太后和陛下不敬,臣第一个饶不过他。”   “好!”赵太后瞪圆眼睛,从儿子的衣襟上抬起泪眼,话语间一点哭腔都不闻了,“既如此,人交给我宫中的中常侍(1)审理。”   建德王抬起眸子,瞥着上首那啼痕宛然的太后嫂嫂,她敷着厚粉的脸,扭曲成更加难看的样子,五官一概平庸,却因胭脂和花钿的艳丽,而呈现出诡谲的观感。他垂下眼帘,迅速地扫了扫自己后方的中书令和尚书令,唇角噙着一丝冷笑,应答道:“是!”   太后赵氏,这才回转了颜色,理了理衣襟说:“如今本就是多事之秋,皇帝早毕婚姻,早早生出太子来,广大臣工才道天下有继,可以放下心来。”   皇甫道知捻着手中的笏板,淡淡道:“今日几件要事都了了,选皇后的事有司也在议定礼节,先下朝吧。”   出了太极殿,他在台城前朝的位置认真转了两圈,目光凝重,神色肃杀。不知过了多久,升起的太阳光刺得他眼睛有点疼,他才轻声问身边人:“尚书令极言他家幼女端庄知礼,后来可又有后招?”   “没。”   皇甫道知眯眼忖了忖,又道:“中书令呢?”   “也没。”   皇甫道知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都是些老狐狸!这件事,我不掺和,让他们狗咬狗好了。赵氏瞧着眼热,也让她掺和,一定更热闹。”   “但是……”身边那位犹豫了片刻,斗胆道,“小皇帝十岁了,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朝政事务更是一概否然,但祖法必十六岁归政,现在是不急,但如果不能未雨绸缪,六年之后,皇后如果控制了皇帝,控制了裁夺、任免、调度等的批红之权,后族势力,只怕要大过皇叔的势力,到那个时候再想收权,只怕就难了。”   “我懂。”皇甫道知点点头,“他们一个个在架空我,我岂有不明白的?说什么岳父,说什么舅舅,干涉到自己家的私利,我就是个外人!但是,如今后宫有赵氏妇人,前朝有庾、桓二位虎视眈眈,如果不闹得他们内讧,我也何从得到便宜?皇宫台城九门,只有一个是姓皇甫的,想想都觉得好笑!让他们闹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就等等看。”   他说得并不自信,心中的犹疑,带来步伐的迟缓,左思右想,什么都想要求全,却无能求全。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角门,日常大臣进出,自然走不得正门,但到这个角落的也不算多。皇甫道知气定神闲,瞟了身后那心腹一眼,抬头望了望台城的蹀躞,又望了望门口执戟站立的虎贲营侍卫们。   人数比平时多得多,个个严阵以待的模样。皇甫道知轻咳一声,身边那心腹便道:“里头下朝了,值守的多仔细就是,其他人下值休息吧。”   立刻听到了轻微的欢呼声,皇甫道知眼风扫过去,一脸喜色的那个人他认识,而且是看到就忍不住皱眉。皇甫道知蹙着眉头,勾着点笑意对准备收拾了回家的杨寄道:“一夜辛苦啊!”   杨寄忙垂手问安:“大王才辛苦!下臣拿国家俸饷,应该的。”   皇甫道知扫视四周道:“昨儿个事情就发生在这里,你可曾看见?”   杨寄心里坦荡,根本没有多想,笑嘻嘻答道:“看见。正好交接班,瞧了个一清二楚。”   皇甫道知“唔”了一声点点头,突然对左右道:“这是目击的证人,说不定太后中常侍那里审理用得着。发过去候审吧。”   曾川脸色顿时雪白,不敢有所动作,却同情地看了杨寄一眼。杨寄再蒙昧,这话不是好话也明白的,还没反应得过来,两边有人过来,一边一个揿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拿犯人。杨寄挣扎了一下问道:“大王这是什么意思!?”   皇甫道知笑道:“你们轻一点。不过是送杨侍卫问个话,不至于当贼拿着吧?”   杨寄只觉得全身的血往脑袋上涌,踉跄地被押到皇甫道知身边时,恰见皇甫道知闲适地抚着手中的白玉笏板,擦得纤尘不染的。杨寄颇有急智,对皇甫道知轻声笑道:“下臣明白了,此刻可以立功。但请大王明示。”   皇甫道知有些诧异地从笏板上抬眼望他,少顷笑道:“看到什么说什么,孤还会与你做假证不成?”   杨寄勾唇角笑道:“是往乱里整还是往顺里整,大王总该示下吧?”   皇甫道知脸色不由一变,而他的那名心腹亦在同时发出了一声咳嗽。杨寄笑道:“臣我知道了,太顺了,就没戏看了,是也不是?”皇甫道知掩不住的脸色变换了好几种神态,始于惊异,继而恍然,再是极轻微地一颔首,最后小声道:“你竟是这般的人材!”   杨寄突然用力挣了一下,咬着牙、瞪着眼,笑道:“如此,此事完毕,我应该能见沈沅了?”   皇甫道知负手侧目瞥他,却觉他眼中光芒逼人,不敢直视,心中那个馁然,又和刚刚明堂之上,觉出自己原是个孤家寡人时的滋味差不多。他半晌才缓缓点头道:“你忠心不贰,孤自然会报偿你。”他有些怕见这个人的眸子,转过眼神道:“送他去中常侍吧。”   杨寄一路被押解着,跌跌撞撞在宫禁“游览”了半圈。这里正是春光方好的时节,桃红李白远胜于建德王府,但就是阴森森有股鬼气。变起仓促,杨寄心中也是惶惑,也不知自己落入这个陷阱,可有再出来的时候,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他只好告诉自己:譬如已经站在峥嵘洲上了,六千江陵兵已经冲过来了,自己除了奋而战斗,别无活路可选。既然没得选了,还怕他个球!他是赌棍出身,赌手指、赌胳膊、赌命……都不是第一次。输了就认,不输自己就是大爷!!   他来到的是一座高敞的殿宇,位置偏僻而装饰简朴,四周原来大概种着松柏修竹,但此时只剩些荒烟蔓草,在庭内的青砖缝隙里长得蓬勃。一声嘶嚎从里头传来,尖锐而沙哑,已经不似人声,杨寄一激灵,握了握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而带他来的那几个人,面无表情,仿佛也听不见那可怕的号泣,推了推杨寄的背,示意他跨过大殿的门槛,到里头去。   里头光线昏昧,杨寄只觉得鼻端一阵阵脓血的腥臭,吸溜了一下鼻子,眼睛才瞥见地上摆着个架子,上头绑着个人,衣衫已经碎成了末末,低垂着头,呻_吟声微弱。可是,当一闪一闪的一枚烙铁靠近他时,他又惊吓得发出嘶哑的呼号。杨寄隐隐能听出,这个人在无望而执拗地求饶。   上首传来懒懒的声音:“你如实招供不就是了,求人不如求己。”   亮着暗红色光的烙铁在他鼻尖绕了绕,那人拼命地闪避着脑袋,摇着头,半日方道:“奴……不知道啊!”烙铁毫不留情在他胸脯上为数不多的好皮肉上陷进去,“滋滋”的焦臭味一瞬间弥散开来,杨寄亦觉头皮一麻,而那人,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疼得不能忍受一般,好一会儿才发出惨厉尖锐的声音。   杨寄的眼睛适应了里头的光线,这时才认出,这个人破碎的衣服是昨晚为杨氏女抬轿的宦官的服色。   上首那个懒懒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刚来的这个是怎么回事?”   押解杨寄的人屈膝点地,道:“建德王说,此人目击昨晚的事,请他来说一说。”   那个声音懒懒的人,便把同样懒懒的目光投射到了杨寄的身上。      ☆、第58章 浑水 那懒懒的目光因为那双眼睛的眯起而显得锐利了一些。杨寄严阵以待,摆了一副恭顺的笑脸,同样屈膝点地,向上头那人问了安:“中常侍大安!”   那宦官懒洋洋的声音带了些笑意:“机灵鬼,倒猜出我是谁?”   杨寄笑道:“太后笃信中常侍,才把这样要紧的案子交付,卑职自然有一说一,为太后分忧。”   中常侍笑道:“你也是六品的侍卫,不必如此委屈了,起来回话吧。你是——哪一门的?”   杨寄忙道:“卑职是千秋门的。”   中常侍的眉梢略微挑了挑,又上下打量了杨寄一番,言语带了些冷意:“建德王特特地遣你来,大概你知道什么重要的事吧?”   杨寄看他细微的表情,再连起来想一想,已经明白过来,他、曾伯言、曾川,所辖这一门,分明就是姓“皇甫”,就是隶属于皇甫道知私人的。皇甫道知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偏偏派他过来,若不是存心跟他杨寄过不去,就是存心要用他这条泥鳅来搅浑这潭水了。杨寄看看身边那个血肉模糊,勉强还活着的人,心里为他哀叹。   可是,这个时候,他只能选择对这个可怜无辜的人说抱歉。杨寄朗声道:“是呢,当时天色已暮,但卑职离得特近,确实见这轿夫故意倾侧身体,存心伤害轿中之人。”   那个血肉模糊的一团激烈地骚动起来,嘴里“呜呜”有声。杨寄看到他被血污染得看不出肤色的面孔,唯有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却因惊惧、愤怒和冤屈瞪得血丝频现,最后嘶嚎着:“冤枉!”   中常侍冷冷对那人道:“冤枉你什么!现在证人来了,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到底是谁指使你害太后侄女赵氏?”他心里大概也有本账,亲自上前逼问道:“是太保么?”   太保亦即中书令桓执中。杨寄眼皮子一跳。   那人茫然,已不知说什么才好,本能地摇头还欲辩解,那烧红的烙铁又一次给他的皮肉带来酷烈的灼伤,烙铁离开时,一层皮跟着掉落下来,鲜红而跳动着的肉,于焦臭之中带着熟肉的味道。极致的疼痛让那人委顿欲死了好久,他已经没有气力再叫唤,呼吸浊重而缓慢,看得见胸膈的抽搐,大约已经快死了吧。   杨寄心如擂鼓,但脑子也在飞快地转:这里头没啥是非,就是栽赃;这个人就是倒霉催的死定了;自己这头无论如何要把水搅浑。中常侍是太后心腹,希望栽害的是桓氏;皇甫道知一直与庾氏不睦,他也从沈岭以前的分析中发现了。现在,他可以选。   但是,杨寄抬头道:“请问,这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啊,敢在千秋门撒野?其他地方他可敢啊?”   中常侍疑惑地抬头望了望杨寄,犹疑着说:“怎么,他,与皇叔有关?”   杨寄精光四射的眸子微微抬了一下,看准了这宦官半信半疑的神色,垂首笑道:“卑职不过是门口执戟的侍卫,皇叔的事情,哪得听闻?中常侍当我胡说好了。”   皇甫道知,杨寄暗戳戳想,你一向把我在手掌里随意捏扁搓圆,今日,我也拿你当樗蒲的骰子,好好摇上一摇。   他正在得意,突然听见那中常侍用力一拍桌子:“大胆侍卫!这里只请你来作证,可容得你胡说八道?!”   杨寄吃了一吓,抬头仔细一打量,却觉这人色厉内荏,他惯有赌棍喜好察人的习惯,咬咬牙,赌性又上来了,冷冷一笑:“中常侍可要也打着问?”他瞥一瞥那插在火盆里的烙铁,生怕真个把自己断送在这玩意儿上了,又赶着说:“想我杨寄,江陵城外一人战六千,命大,沙场上没有马革裹尸,不料如今倒为一句真话,要死在这小黑屋子里了。这事要传出去,一定可以写一部‘传奇’了,中常侍大约也能留名了。”   果然,中常侍撮牙花子想了想,外强中干地冷笑道:“你不必与我耍嘴皮子。你敢说,我自然要请皇叔建德王来问清楚的。这会儿不方便你回去,就劳烦杨侍卫在宫禁之中暂歇两日吧。”他看了看那个倒霉的轿夫,厌恶地说:“好好给他治,万一还是嘴硬,还得劳烦他熬两日新刑罚。”转身就走。而另两个人,又来押杨寄。   得,又是一场把自己当赌注的大赌局。到了这份儿上,杨寄也不怕了,昂然对中常侍的背影道:“卑职有择席的毛病,请中常侍赏用厚实些的棉被,否则,卑职外感风寒,就没法为太后与中常侍效命了。”   中常侍回首缓声问道:“你,要为太后效命?”   这么句寻常的谦辞套话,这人也如此在意。杨寄心不由一跳,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狐朋狗友曾川谈到太后时挤眉弄眼的神情,还有那个虽未见面,闻名便觉得恶心的卫又安,猛地一阵恶寒。   这大概是一座废弃的宫殿,位于皇宫的东头,日头偏西的时候,这里就会格外的黯淡。杨寄和那个倒霉的轿夫,自然不可能在正殿或两厢的偏殿入住,都是押到一边的耳房之中。   杨寄倒还在自在,来人真给他送了一床厚被褥,还有个提盒,里头一壶茶水,一碗饭,一碗盐菜。而另一个,已经完全无法动弹,便也没有分隔开,拖到另一张榻上,撕剥掉衣物,揭开焦黑的皮肤,在通红的嫩肉上擦上药油。他大约已经疼到极处,上药也没有整出太大动静,喝了些水,吃了些粥之后,似乎有了点力气,呻唤声也响亮多了。   给他上药的小宦官收拾收拾笑道:“这老鼠油很管用的,管保你半个时辰后就不那么火烧火燎的疼了,皮肉留疤虽不能免,但是不会溃烂。”然后,他检查了一下四面钉死的窗洞,锁上外头门扇,满意地走了。   杨寄不由想去关心那个倒霉蛋,上前看了一眼,便觉得心惊肉跳的,那人蓦然睁开眼,杨寄更是吓了一跳,平复过来才好言劝道:“你也别怪我,我看你痛苦,虽然不敢说是帮你,但也真看不下去了。”他本性并不狠厉,叹声气说:“你怪我,也对。不过我的话说出去了,收不回来了,只能在这里,我尽力地服侍服侍你吧,你有啥要我做的事,开口就是。”   那人狠狠地喘息着,隔了好久才突然说:“那我要撒尿。”   杨寄犹豫了片刻,便从榻下掇出一只尿壶,憋了口气送到那人裆下,可惜那是个没根的宦官,一泡尿撒了杨寄一手。他有些恶心,但看看这人动弹不得的模样,心又软了下来,放下尿壶后,舀水洗了手,一言不发又回来了。   那人闭着眼睛,半天后,突然说:“你想我随便栽赃一个,虽然自己一样是活不成,但是可以死得痛快些,对么?”   杨寄心里壅塞着,好久才叹口气说:“算是吧。你看你又何苦?遭了这样的事,遇到这帮子‘贵人’,你以为你还……还活得成?”   那人“嗬嗬”地,似乎在哭,但干涸的眼角一点泪都没有,只是红得更厉害了,杨寄凑近了才看到,这个人和自己差不多大,弱冠的年纪,脸上稚气尚存。他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顺过来,断断续续说:“我……不能死……”   杨寄不知怎么回复这么句话,心里也觉得这人太傻太天真。却听这人悲怆却又茫然的声音:“我两个阿兄都死在战场上了,家里老母亲哭瞎了双眼,我去了势入宫抬轿子,几个俸银勉强供自己和老母吃饱。我若是死了,老母……怎么办?……”   他又哭了起来,杨寄亦觉悲切,安慰的话都没有,只能听他哭。他哭了一会儿,声音清朗了些,思路似乎也理顺了:“这位阿兄,我家住在长干里,第三弄,家里姓缪,原有三兄弟的,后来一个也无。我已经想通了……”他最后问:“阿兄,你说,我认谁指使的比较好呢?”   杨寄鼻酸,握了握那少年宦官仅剩的还没有被拶断的大拇指:“我要出得去,就出钱奉养你阿母!”   那人好笑似的发出了两声“呵呵”,与哭声的差异也不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杨寄的脸,等着他的答案。杨寄想说什么,突然瞄到了钉得疏疏漏漏的窗户,猛然一凛,把话憋了下去,含混地说:“你照实说就是。”那人撇过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入夜很深,杨寄才在那人若有若无的颤抖呻_吟中浅浅睡着,一晚乱梦无数,除了朦胧记得沈沅美丽的笑脸外,余下的都是些可怖的片段:比如江陵城外的箭雨,比如峥嵘洲的成片尸骨,比如那血色的河流,连腥膻腐败的气味都恍若在鼻。   晨光熹微,杨寄怔怔然醒来,周身被压住了似的动弹不得,酸楚难忍,耳畔嗡嗡,似有魑魅魍魉的叫嚣,脑子却异常清醒,连旁边榻上那人浊滞的每次呼吸都轰入天灵盖里。   而外头,正有人飞奔着向中常侍汇报:“杨寄一夜安枕,鼾声如雷。他劝姓缪的小子说实话免受刑责,看来是个懂事的。”   中常侍捻着手里的佛珠,轻轻颔首,突然问:“长得是还不错。不知外头风评如何?若曾有过逛妓寮的经历,格外要查一查。”      ☆、第59章 出宫 两日后,皇甫道知就从宫里得到了审理的消息,果不出他所料,攀咬的是赵太后最厌恶的桓氏。皇甫道知捏着折子,冷笑道:“自古婆媳最不好相处,明明是一家子,却闹得如此不堪。罢了罢了!桓家的小女儿,倒也是因祸得福,能找个良人嫁了。”   皇甫道知忖了忖,觉得也未必不是机会,对身边心腹道:“你去太保府里,把事由说一说。如今赵氏女还在拿乔,倒也给她个机会到宫里露个面,我侄子虽然蠢笨,漂亮不漂亮还是认识的,闹个笑话出来,能好好打打我那嫂子的脸。”他面露得意之色,目视自己的心腹一溜烟去了,自己按着案上写着端正黑字的折子,思量着事情如果再闹大点,自己可以顺水推舟收九门中几处兵权,到时候,还是姓皇甫的名正言顺,是天下正统,其他事,徐徐图之,总好操作。   他独自对着窗洞畅想,还未考虑细致,门口传来自己人的笑语:“中使怎么来了?我家大王为宫里混进那样一个奸佞的事正在焦心,可不是正准备和中使谈一谈?”   这“中使”便是权握后宫,最为赵太后宠信的中常侍鲍叔莲。他带着点女气的缓慢声音,三分谄媚,七分假意,一如既往地懒懒响起:“哦哟,建德王折煞老奴了!老奴此来,不正是传太后懿旨,想听建德王的意见。”   皇甫道知轻轻一声咳嗽,门帘子便掀了起来。中常侍鲍叔莲哈着腰钻了进来,毕恭毕敬给他行了大礼。皇甫道知紧上两步,探手欲要扶,却故意慢了半拍,带着暗暗的鄙夷,受了鲍叔莲的一拜。   他们彼此客气一番,鲍叔莲笑道:“大王气色倒好。太后这几日焦虑,生恐权臣弄国,将来要出王莽曹操那样的权奸,特特吩咐我来嘱托皇叔,这天下横竖得要是皇甫家的天下,没得给外人占了便宜去!”   皇甫道知暗暗冷笑:天下当然得是皇甫家的天下,但是皇甫家的女郎又不能嫁给皇甫家的儿郎。赵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盘,一出苦肉计挤掉了桓氏,如今抛媚眼给自己,是想联合着再把庾氏也挤掉么?然后呢,狡兔死,走狗烹吧!皇甫道知笑道:“我气色好?都多少天睡不安枕了!其他倒也罢了,桓氏行此大逆之事,我却也投鼠忌器——万春门、平昌门和奉化门多是桓家的部曲,若是三处闹将起来,我区区千秋门的两千人,能顶什么事?”   中常侍鲍叔莲白胖白胖的脸笑得出褶子:“皇叔担忧得过了!要说这太初宫台城九门,势力最大的还是大司马门、西掖门、东掖门、南掖门,不都是大王岳家的么?”   皇甫道知神色带着少许的尴尬,勉强笑一笑道:“岳家?孤和太后才是叔嫂,才是一家。”   “极是!”鲍叔莲笑开了花似的妩媚,“倒还要请皇叔下旨,宫禁缺人,以往太子东宫都要有一万武士,现如今整个太初宫不过一万八千而已。太后担惊受怕,唯恐至尊出什么岔子,看来还是要募兵!”   这节骨眼募了兵,名义上姓皇甫,其实却是太后私人的。所以,这点,皇甫道知丝毫不让:“国家征战连年,大家都快吃不消了。中常侍不是没看到北边来的奏报,江陵王皇甫道延自那时逃走,也不顾母亲和家人均在江陵和荆州被擒拿,自己个儿一口气投奔了北燕,当了个什么篡伪的江东王,竟把叛逆做成了叛国!如今北边边界那么样的水火之势,都顾不上增兵,我们这里再增,我怕自己将来要钉在奸臣册里了。”   鲍叔莲笑道:“皇叔先嫌千秋门只有区区二千,现在又何必在老奴面前如此清高?”他的笑容有点寒意,捻着手中的数珠淡淡道:“大王麾下人亦说,千秋门是多事之秋,杨家女郎的事不早不晚偏偏发生在那里,尚不知为何呢!”   皇甫道知琢磨明白这话的言下之意,顿时怒发冲冠:“哪个人如此胡说?”想一想却又明白过来,冷笑道:“莫不是那个满口张狂的赌棍?”   “是不是赌棍老奴不知道。”鲍叔莲低头看了看数珠上的一个结疤,特意好好地多摩挲了两圈,漫不经心道,“人倒是挺老实的。他这几句话老奴甚是费思量啊,望大王善待这个侍卫,万一太后那里要问话呢?”   老实个屁!皇甫道知恨不得现在就把杨寄提溜过来抽死,冷笑道:“这样的人才,孤自然少不得‘善待’,中使的话既然问完了,可否把这个证人还给孤?”   鲍叔莲拊掌笑道:“果然是大王的心肝尖儿,才不过三天,大王就舍不得了。放心,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少!老奴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大王的人哪,这就给大王送来!”俯身告退了。   中常侍不“敢”动,皇甫道知可是恨不得亲手打死杨寄才好,焦躁中好容易看见那个高大而郎当的身影近前,皇甫道知刚见杨寄有要下跪问安的架势,便已经狠狠一脚蹬过去,怒问道:“你当我是你主子么?你敢出卖我?!”   杨寄猝不及防被踢了个窝心脚,胸口生疼生疼的,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莫名其妙挨脚跟,他心里也窝火,干脆坐地上也不起来了,抬头顶撞道:“哦哟,大王好大火气!我哪里出卖你了?不能这么冤枉人吧?”   他这三天一个人被关着又没啥事,除了想想沈沅,就是想想被沈岭逼着看的《六韬》。那日只随便翻了一页读了读,夹生饭一样,这两日无聊时老琢磨,反而咂摸出一点滋味来,此刻正好现学现卖,对皇甫道知说:“‘两陈之间,出甲陈兵,纵卒乱行者,所以为变也。’就是姜太公为周文王打仗,也知道用乱阵晃敌人的眼。赵太后和后宫的人想要什么结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好容易劝得那可怜虫招供,这个乱局是容易造的?”   皇甫道知压低声音说:“那你把我扯进去,我只能对这事睁只眼闭只眼,庾家就不做大了?”   杨寄大大咧咧冲皇甫道知翻了个白眼:“笨!太后提防桓家,再提防你,回头一看,嘁,庾家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到时候是和你这个‘或许有’较劲,还是和真实力的庾家较劲?桓家呢,又码足了力气和谁斗?你犯个若有若无的小错,就可以藏身在草丛里了,让庾家做活靶子,你自己不用挺腰子上赶着去打群架,多好!”   皇甫道知脸青一阵白一阵,既承认杨寄说得有那么点道理,又恨他言语无礼,不言声又是一脚跟过去。杨寄见他用力不大,便侧过身子让胳膊承受了,让这位位高权重的皇叔发泄一下怒火。他夸张地“哎哟”一声后笑道:“下臣不是先就问了吗,是不是要造个乱局,如今不是乱得很好看吗?大王要是信不过,只管把下臣养着,若是我说错了,那时你再杀了我出气。好啵?”   皇甫道知胸口起伏着,冷笑道:“行!哪天太后和桓家打起来了,我就放你和沈沅见面。若是你说错了,我就先打沈沅给你看,再打你给沈沅看!”   这位要不是建德王,杨寄的一个大“呸”外加口水已经要喷他脸上了。杨寄知道皇甫道知心眼窄,最喜欢看他被逼的样子,所以做了一副又惊又怒的样子给这位大王看饱了。果然,皇甫道知心情略好了些,没好气地对杨寄说:“滚吧!”   杨寄“哎”了一声,打个挺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又揉揉自己的胳膊,拍马道:“大王好大气力,下臣这会子还肚子疼、胳膊疼呢!”他又脸皮一嬉,恭敬地向建德王告退了。   他被关了三天小黑屋,心里自然坏得很,好在出来这天是个好天,一路几乎飞奔,流了一身臭汗,才觉得心里的憋屈释放出来了一些。杨寄一路飞跑,脑子清醒地转着,他和皇甫道知,死对头是当定了,但是,两个人总在一局樗蒲里打对门,不合作也要合作。能让皇甫道知觉得还有利用价值,就是他杨寄的保命之本。   到了营房,杨寄迫不及待想和沈岭报个平安,却在门口被曾川逮住了,他把杨寄一拖,拖到个僻静的墙根儿,然后来了个差点勒断他肋骨的熊抱:“你小子,居然活着出来了!”   杨寄几乎透不过气儿来,狠狠在曾川胳膊上捣了一拳,才得以松开,没好气道:“那儿活着出来倒不难,在你这儿活着出来好难!”   曾川笑道:“我还不是担心你!乡里间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回;咱们这里人都知道,一进废东宫,再和鲍叔莲那老妖怪见个面,半条命已经归阎王了。”   杨寄吃了一吓:“不能吧?!那个老妖怪,除了长得妖形,说话妖声妖气,对我还挺不错的嘛。”   “是哈?”曾川笑得不屑,也猥琐,拍拍杨寄的肩膀,“怪不得宫里专程有人过来打听,问你为人如何。”   “你怎么说的?”杨寄瞪圆眼睛问。   曾川道:“如实说咯!说你阳_痿不举,是个银样镴枪头。”   杨寄气得伸手揍了曾川胸脯一下:“你才是阳_痿不举!你才是银样镴枪头!什么兄弟!断送我发达的机会啊!”   曾川笑道:“人家本来就不止打听我这一处,上次那艘花船,你以为人家不问?再说了,你阳_痿不举,才不用上太后那儿伺候——你大概不知道吧,这鲍叔莲怎么得宠的?不就是靠为太后拉皮条才得宠的么?哦,你总不是希望和卫又安一样,以色侍人,爬太后的床,然后发达发达再发达吧?”   还有这茬儿!杨寄愣了愣,终于对曾川笑道:“这么看,你倒是好兄弟。”   “一般,一般。”曾川谦虚地说,然后一勾杨寄的肩膀,“哎,昨晚上与人家赌樗蒲,输个底儿掉。你再指点我两招?”      ☆、第60章 政变 杨寄心不在焉敷衍了曾川一会儿,约了下一场樗蒲赌局的时间,目送他喜滋滋回去了,才赶紧几步奔向自己的营房。   沈岭见到他,真是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杨寄要解释,沈岭摆摆手说:“我已经四处打听过了,前因不用讲了。你赶紧告诉我,后来你怎么出来的?”   杨寄便把他进到那座破败宫殿之后的事,包括怎么构陷那抬轿子的宦官,又怎么拍中常侍的马屁,才得以逢凶化吉的事儿都说了,最后道:“我还恶心了建德王那家伙一把,他气得半死,又觉得我有道理,踹了我两脚也拿我没辙。”   沈岭默默地听着,最后说:“搅乱一潭水,你行事还是聪明的。但是,时机未到,建德王和你的对头倒做定了,你以后要多个敌手,不大明智。”   杨寄一撇脖子:“我见到他就恨得牙痒痒!”不过,片刻后又说:“我懂。我还是会忍的,忍到我能跟他抗衡为止。何况,我虽然把他扯进去,对他也未必不是好事。我就是怕,万一将来争夺皇后之位的事情闹大,建德王倒霉,会牵累还在王府的阿圆,所以,还是宁可把建德王摘开。”   沈岭忖度了半日,方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想得也对。不过,世事难料。桓氏被陷,未必乖乖领罚;庾氏独大,未必会自负忘形而不能抓住大好机会;而皇甫道知和赵太后做了鹬蚌相争里的渔翁,却未必斗得过老奸巨猾的鹬和蚌。”   杨寄笑道:“本来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像我再好的樗蒲技巧,也须对赌场上的命运服气。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见阿圆。等我见了阿圆,和她好好商量一下,再想下一步的对策,能求建德王放我们回去就求,求不到,少不得使其他法子,总不能永远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说了这一会儿话了,眼睛其实一直盯着正在睡午觉的阿盼,见她酣实的样子,也不忍心去打扰。他突然想起件事,拍拍脑袋道:“那姓缪的小宦官,招供之后就被处死了,我答应过他,要为他照顾老母亲。说天天膝下伺候,我也分不了身,但是,送点钱去,嘱托个邻居帮帮忙,也还勉强。”   沈岭点点头说:“行善事自然不错。只不过,一切也当有度。”   杨寄点点头:“都是穷人家,我最懂这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苦处。但是,我自己做不到的事,也只能看看了。像那缪家的小宦官,他自己看不透情形,还想赖活着,真是傻透了。但当时,我做出那样的事,自己还是于心有愧的。”   沈岭目视杨寄,面无表情地说:“那么,今日你去长干里找缪家老妪,你可好意思见人家呢?”   杨寄笑道:“没事,我皮厚。”沈岭亦笑道:“就还缺点心狠手黑。”   “心狠手黑?”杨寄愣了。   沈岭摆摆手说:“你去吧,就当我是说了瞎话。”   晚上,杨寄回来,早早地就上榻睡了。一勾月牙挂上窗棂,沈岭在地铺上,听着杨盼时不时发出咂嘴声和婴儿呓语,也听见杨寄不停地翻身,不断给杨盼盖被子的动静。   “睡不着?”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了,“是不是阿盼有些吵闹,要不,我来带她睡吧?”   “不用。”杨寄的鼻子有点瓮声瓮气的,好一会儿又说,“不是因为阿盼。”   沈岭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道:“阿末,杨朱哭歧路,因其过跬步而觉跌千里,因其可以南而可以北。阮籍茫然,因为没的选;杨朱困惑,因为可以选的太多,生怕自己后悔。你呢,若是没路走,我看你已经选择了赌一条命;但若是有的选,你怎么选?”   这个话题相当宏大,杨寄本来就烦乱得睡不着,这下双手枕头,眼睛睁得更大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反正觉得屋子里寂静得连窗外风动柳梢的声音都能清楚分辨。“二兄,”他轻轻说,“没睡?”得到了沈岭清晰的答复,杨寄飘忽难定的心也突然感觉安宁了,他轻叹一声说:“是有千千万万条路,我也不知道哪条是对的,哪条就把我引入歧途,哪条就把我带进死胡同了。但是,反正也没法子后悔了,就像樗蒲的摇杯已经停下了,想再摇两下也不成了,我能选的,也就是看看庄家的脸色,看看周围人的神情,看看棋枰上自己一方的局势,来决定押大些还是押小些。所以,现实中我就一条选项,只要对阿圆和阿盼有好处,我就选,就算是死胡同,也要义不容辞地走下去。”   沈岭也静默了半晌,说:“阿末,但这是孤勇,会吃亏的。”   杨寄笑笑说:“吃不吃亏,谁又说得清呢?我自己乐意就行了。”   “阿圆是我妹子,阿盼是我外甥女儿。”沈岭过了好半天才说,“你的话,我很感动。但是我还是要泼冷水:男人家,不要为情所绊,才能够护好你的情之所钟。”   把心窝子里的苦闷掏出来讲过了,杨寄这才能呼呼地睡着了,这几天心累,睡眠浅,但是又疲倦,隐隐觉得哪里“砰砰砰”响,就是觉得自己在做梦,就是不愿意起身。模糊间仿佛觉得沈岭爬起来去开门,然后和谁说了几句话,又到他身边,声音沉重地说:“阿末,醒醒,出事了!”   杨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这“出事了”三个字还是让他周身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眼睛懵懵地瞪着前方,半天才看出面前一直嘴唇一张一翕的人就是曾川,又过了一会儿,才听懂曾川一直“哇啦哇啦”的声音是在和自己说话:“快!披铠甲!进千秋门!”   他跌跌撞撞的,胡乱系好了铠甲的带子,套上靴子,被曾川一把拖着就跑,到了门口取了他们的长戟,曾伯言已经召集了一支队伍在空场上。这位校尉目光峻厉,看了看迟到的杨寄等人,也不多言,挂着那张老脸道:“从千秋门,进宫。”   “要做什么?我今日不上值,也要去么?”   曾伯言一声不发,突然用手中的长戟指着发问的杨寄的咽喉,杨寄给施了定身法一样不敢动弹。曾伯言见他听话了,才放下长戟道:“听命就是!哪那么多废话!”   杨寄缩了缩脖子,表示自己知过了,曾伯言一向对他印象还好,也没有为此多纠缠,狠狠瞪了一眼,任着杨寄进了队伍。杨寄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天大约是要下雨,到处灰蒙蒙的,看不出时间。看了好几次,才从东边厚厚云层的间隙里,看到暗橙色的朝阳,被云撕成一条一条的,又在云边镀了一层金灰色。   还好早呢!杨寄跟着一路小跑,往千秋门而去,突然想到:难道是在赶早朝?   他们进了千秋门,沉重的铠甲压得每个人额角都是汗腻腻的。但队伍并没有像往日时那样在门扇、垛口等地方值勤,而是跟着曾伯言一路往里而去。杨寄上回已经在太初宫里兜过半边,从整个前朝直到东边的废太子寝宫都还有印象。他们去的却是太初宫里供皇帝上朝临轩听政的太极殿,此刻只有打扫的宦官在忙碌。他们又不在殿口丹墀下或殿上廊柱旁值守,而是跟着到了偏殿的屏风后,才一一站好。   杨寄一身大汗,鼻尖上自己都能看见亮晶晶的,但他心里根本还顾不上自己的难受,而是惊诧地想到,这真的是要出事了!   曾伯言进来,阴鸷的目光四下扫了一圈,方道:“今日你们要立功做英雄了!半个时辰后,皇帝前来临轩,太后在后垂帘听政。你们若听到太后摔茶杯的动静,立刻踏破屏风冲出来,到时候我指着谁,你们就用戟去戳死谁!谁第一个杀死那人,谁就是重赏!”   下面一片窃窃私语,但都随着曾伯言目光扫视所至,而停息了下来。   杨寄满心擂鼓,顿觉接下来的这半个时辰来得好漫长!好容易才听见正殿里人声渐渐高了起来,又一会儿听见净鞭一声亮响,外头的嘈杂一下子没了,鸦雀无声。然后各个大臣向上头两位至尊一一奏事,然后不知怎么的,突然听见赵太后一声爆喝:“桓执中,你用心太毒!如今我赵氏梁国公家的女郎还昏迷在榻,生死未卜,你却哓哓不休,非要对立皇后争出个你死我活!给我拿下!”   瓷质茶杯的落地声随即清脆入耳。杨寄分明听见太保桓执中大声呼喊冤枉的声音,他不过一枚卒子,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冲了出去。那里刀枪亮晃晃的,一大半指向站在前方的中书令桓执中,仿佛就等命令一下,就要这个人的命!   杨寄不愿要这个功劳,缩在后面。桓执中面色凝重,两颊白得发青,长长的胡须无风而自然掀动着。无数长矛长戟指在他的咽喉处,他还算镇静,对着上首暗笑的赵太后说:“太后必欲陷臣于不义,臣心里已经明白了。”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四下瞟瞟,尤其看了看龟缩在一边的皇甫道知,冷冷一笑,傲然道:“好嘛,人都有一死,只是死去容易,活就活不过来了。你们不要后悔。”      ☆、第61章 喋血 赵太后胜券在握,呵呵笑道:“死到临头,你还要垂死挣扎?桓执中,你仗着妹妹是先朝皇后,她在宫中好妒擅杀;你在庙堂为非作歹,把持朝政,我已经忍了你好多年了!如今,你贼心不死,欲送幼女入宫做皇后,想着当完国舅当国丈,好继续作威作福么?你嫌我赵家的女郎挡了路,便动手害她。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什么好分辩的?”   桓执中形容冷厉,瞥了一眼面色煞白、浑身颤抖的皇甫道知,却也不分辩,只道:“公道是非不是你说出来就算的。先皇后是怎么样的人,我是怎么样的人,你一句话栽赃,又能服天下悠悠众口?你有胆,便把我收监拷问,与那个构陷我的人对质;你没胆,就在这里杀了我,我留一双眼睛,看你将来怎么收场!”   赵太后大约曾经受过她婆婆桓皇后不少气,此刻恨屋及乌,见桓执中如见仇雠一般,冷笑道:“你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还妄想着坐到牢里,有党羽部曲来营救你么?那个招供的小宦官已经负疚自尽身亡了,并没有人与你对质。”   她被成功的喜悦和过往的仇恨扭曲着的脸,粉敷得太厚,以至于看不到一丝红润光泽。她抬头望着殿门外,昂然说:“尚书令,速派人带陛下虎符,解万春门、平昌门和奉化门虎贲校尉之职,命中常侍鲍叔莲和銮仪卫卫又安随着去,接任三门值守。建德王,今日若处置桓执中这逆贼,你说该怎么办?”   尚书令庾含章面无表情,微微眯着眼睛,也不接令,也不动弹,静静地听皇甫道知的答话。   皇甫道知却不料自己这位嫂嫂如此雷厉风行,又如此顾头不顾尾!眼下问到自己头上,他嘴角抽搐,半晌才说:“臣遭遇大变,心神不宁,此刻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太后亲自裁夺。”   桓执中笑道:“建德王,优柔寡断,可不是成大事之品啊!”   皇甫道知幽怨地抬眼看了看自己舅舅,桓执中却正眼都没瞧他,撇过头微微昂着,睥睨着上首站立着的赵太后,和那个一脸惊惶而傻乎乎的小皇帝。   赵太后无知者无畏,一身闯劲,根本不管不顾,笑道:“建德王确实优柔,这样的逆臣,自然是明正典刑的了!给我杀!”   曾川正兴奋着要立功。他手中的长矛第一个戳进桓执中的胸膛,溅出的鲜血喷了他一脸。   喋血皇宫正殿,大楚立朝以来还是头一回,大臣们都傻眼了,看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中书令桓执中身子摇了两摇,踉跄后退。而红了眼睛的其他虎贲侍卫,见大功给曾川抢去,哪里能服气,赶紧也一个个把手中的长矛长戟往桓执中胸口、腹部和咽喉戳去,愣生生把一个活人扎成蜂窝一般,水磨的澄泥砖上流淌着人血,殿中浓郁的龙涎香都掩盖不住血腥味。小皇帝大哭起来,转身向后,对自己身边侍奉的宦官喊:“翁翁!抱抱!走!”而太后,大约毕竟是一介女流,这时掩着鼻子,随着宫女忙不迭地往后头走。   皇帝和太后先溜号,下头朝臣更是一窝火烧了的蚂蚁似的,乱糟糟一团,有夺门而出的,有大声号泣的,有趁乱观望的。曾伯言大声喊:“朝臣中桓姓的俱要当心!全部先行收押,审过之后再定罪责!有敢反抗者杀无赦!”   虎贲营的侍卫,也并不是个个朝臣都认识。反正认识的就抓,不认识的就问,他们握着利器,面容狰狞,唬得没来及逃走的朝臣战战兢兢、连滚带爬。真个是乱上添乱!   杨寄也是头一次看到这些尊贵人儿的乱象——原来人和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平时天上人似的他们,被砍了一样会血流如注,被打了一样会鼻青脸肿,被吓到了一样会尿一裤子。他怔怔然握着自己的长戟,看着庄严华丽的太极殿众生之相。突然,看见一个人连滚带爬,狼狈地朝自己冲过来。   那个人已经被扯散了头发,半边发髻还在,玉簪连着三梁进贤冠垂挂在耳朵边,半边则披了下来,蛛网似的散在他冠玉似的脸庞边。他猛然抬起眸子,盯着拦着他路的杨寄,手中的白玉笏板似乎就要打过去。   杨寄却一眼认了出来,这是他在秣陵赌场结识的那个贵人——桓越。   杨寄不自觉地就让开半步,并把长戟的锋刃挪到另一只手,明显地表示“我放你走。”   桓越正经历一番死生,狠狠瞪着杨寄,也不言谢,警觉地走了几步,然后下定决心一般,朝杨寄身后的偏殿门飞奔而去。那里没有千秋门的侍卫——人都涌到正殿抢功去了。那里也没有门,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毫不犹豫地提起袍襟,从窄小的窗洞里狼狈地钻了出去。   血腥的杀戮终于告一段落,刚刚还亢奋的人们都显示出一脸的茫然。庾含章轻咳了一声,道:“殿中宦官,先收拾一下吧。太难看了……”   皇甫道知瞥眼看看自己的岳丈,再看看血迹横流的大殿,又见负责太极殿的黄门总管战战兢兢望着自己,等拿主意,才吁了口气说:“尚书令……说得是。其他不急,先打扫出来。”   “其他也有当务之急的事!”庾含章突然语气变得凌厉起来,目视皇甫道知说,“太后和皇帝已经到后头休息了,难道不是摄政皇叔处置一应事务?难道——”他平和淡然的一副面孔,眼睛中却射出锐利的目光:“桓氏族人,现在不拿问,还等他们结集家臣部曲再行拿问?”   皇甫道知冷汗都出来了,在这群老谋深算的重臣面前,他简直是个无知无能的少年郎,灰头土脸地频频点头,好一会儿才对自己身边曾伯言之类心腹道:“快,拿册子来点数一下,今日入宫常参的朝臣,桓姓的还有几个在这里;与之结党的朝臣,又拿住了几个?”   庾含章微微颔首,不胜烦恼似的揉了揉前额,说:“今日大变,出人意表,建德王接下来要处置的事情多,还请保重身子。老臣这会儿头里有些不好,先告退一下。”他自说自话,都没有等皇甫道知点头,便离开了太极殿。   皇甫道知脑子里一团乱麻似的,好一会儿,突然看见还傻站在一边的鲍叔莲和卫又安两个,才突然想起来一件要事,额上汗出如浆,失声喝道:“快!把庾太傅追回来!他手中握着调动所有虎贲禁军的虎符!”   然而已经晚了。   太极殿的变乱,随着桓越的逃出和庾含章的离开,很快波及到外朝。桓执中握有九门之中三门的权柄,他一被杀,他的手下既有仇恨,又有担忧——覆巢之下无完卵,自己少不得被清算——桓越声泪俱下的倾诉,立时让三门的虎贲侍卫鼎沸翻天,当即一个个撕下中衣上的白绢布条扎在头上为桓执中戴孝,亦是作为反攻的记号。   庾含章手执虎符,到自家掌控的四门安抚一通,要义便是:任他天翻地覆,我自安然不动。然后,他回家“睡觉”去了。   得知消息的赵太后已然抓瞎,她速命自家的心腹鲍叔莲和卫又安执盖有皇帝印信的懿旨找人救驾。然而四门告知他们只看虎符,不看圣旨,另三门沸反盈天,还有“姓”皇甫的两门,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准备在先,但并不是准备守城的,因而也处于乱哄哄的一片。   杨寄耳朵最灵,听见外头喧闹不同往常,知道出事了,脚底抹油准备溜号。但他看见皇甫道知还站在那儿,不由纠结了一下:再恨这个人,但是万一他出事了,沈沅陷在他的府中,不知会不会被殃及——他又没那个本事闯王府。杨寄想起那日和沈岭的半夜交谈,发觉这便是他的“杨朱歧路”,丢下仇人自己逃跑诚然快意恩仇,但是他要考虑的,是对沈沅有没有坏处。   杨寄几步飞奔到建德王身边,用力推了推他说:“走!”   “去哪儿?”皇甫道知梦游似的。   杨寄半是私愤,半是要促这家伙清醒,伸手就是毫不客气一个耳光:“逃跑啊,去哪儿!”   皇甫道知痛得身子旋了半圈,清醒是清醒过来,羞愤得几乎要把杨寄这犯上的家伙千刀万剐。但局势已经容不得他细想,曾伯言和曾川也跌跌撞撞过来:“大王!趁乱,快跑!刀剑无眼,万一伤到了大王就糟了!到了府中,一切还好再谈。”   皇甫道知被亲信拖着拽着,往千秋门的方向而去。迎面一个人与他兜头一撞。皇甫道知后退了几步,被杨寄撑住了,而那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啊哟”了一声,抬起脸来,也顾不得再叫唤,膝行几步上前道:“太后有旨,请大王勤王保驾!”   皇甫道知自身难保,一脚踹在那人的肩膀上:“你该在太后榻上勤王保驾!滚!”   这人一身罗绮,披戴着高官的紫荷,大概就是卫又安了,杨寄忍不住注目了一下,这小子长得怎么样一眼竟看不出来,因为脸上的粉太厚了,流了汗被他的香帕子一擦,脸上黄一块、白一块,身上脂粉香气浓烈得杨寄想吐。想到自己差点与这样的人为伍,杨寄不由感激地看了曾川一眼。   曾川这时候却顾不得看他,这家伙平素粗豪,这时候急得一脸油汗,自己立了“首功”,这时候却是罪魁祸首——谁叫他抢先一矛杀了桓执中,要是追究起来,他这叫什么事儿!如今只能靠紧了建德王,希望他的大腿够粗,能够保自己的平安。   曾伯言是下令的那个,此刻也在后悔:本家主还没明确命令,自己倒先做了恶人。之前他探皇甫道知话锋的时候,明明感觉这位大王是首肯的呀,现在出了事,如果不压服桓越的人马,只怕自己要背黑锅了。他不过是一名校尉,老百姓看来是天上人,自己知道自己在朝中只不过是小角色。他看了看皇甫道知:好嘛,这条大腿,他也是要抱的。   既然是大家都要依仗的人,少不得要保证皇甫道知的安全。大家簇拥着这位主子,往属于他们自家的千秋门而去。      ☆、第62章 逼宫 桓越今日_逼宫,亦不是有心而为。然而父亲、兄弟被杀,自家部曲哀兵必胜,加上庾含章这个老对头竟然肯作壁上观,所以他反而把局势整个扭转了过来。   当他橐橐的步履声响起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太极殿上,一阵春雨已经落了下来。   雨不大,沾润着地上的血迹,血迹渐渐化作一圈一圈的红色,又化作水流,在纵横的砖缝间流淌,远远望去,太极殿高高的台基之下,竟然形成了无数赤色的网格,而台基之上的丹墀,此刻恰如其名,浸染着红色,瀑布似的血水随着雨水一起流下来。   殿宇正中,桓执中的尸体上横七竖八插着长矛长戟,一双眼睛圆圆地睁着,瞪视着上方的藻井。桓越悲恸失声,跪倒在父亲面前,抚着他身上的伤口,小心地把翻出来的脏器纳回腹部的大口子里,又在衣服上擦净双手,去捺父亲的眼皮。“阿父!你冤枉!”桓越哭声哀哀,几次手挪开,死人的那双眼睛依旧空洞地睁着,“你死不瞑目啊!”   他的家臣随着一起跪下来,俯身磕头的场景如浪一般起伏,而声音更似浪潮,几乎要把殿宇的藻井掀掉。   桓越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杀气腾腾站起来,他的家臣立刻乱糟糟嚷道:“杀那毒妇!为郎主报仇!”   从父亲被杀的那一刻起,除非当愚忠之臣,否则,桓越就已经走上了无法回头的一条路。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他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太极殿后是皇帝燕居的显阳殿,隶属于桓氏的虎贲侍卫,在桓越的带领下,搜查帝寝,拷问内宦和宫女,很快找到了赵太后和小皇帝皇甫亨藏身的地方。   赵太后被士兵从衣柜里拉出来时,头发已经蓬乱成一团,精致的九翟金钗横七竖八地吊在发丝上,她亦知桓越逆袭,且攻破宫墙,自己便是九死一生了,反而到了这时,镇定勇敢起来,一甩手,怒斥那个来扯她的侍卫:“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小皇帝的哭声从另一个衣柜中响起来:“我要翁翁!我要翁翁!”   翁翁是日常服侍他的一名老宦官,抱着小皇帝瑟瑟发抖。   桓越脸色肃杀,连冷笑都充斥着嗜血的味道,他瞥瞥小皇帝,对那老宦官和声道:“陛下年纪小,莫要吓到了,你带陛下去外头玩吧。”使个眼色,便有他的人推了推那老宦官,把小皇帝皇甫亨推到了一旁的侧殿里,闩上了殿门。   赵太后色厉内荏,瞪圆眼睛怒视着桓越,过了一会儿骂道:“你这个乱臣贼子!”   桓越已经不屑于和她多说,回首问:“卫又安呢?”   “在这儿!”一个人被丢了过来,扔面袋似的,匍匐在桓越脚下,已经是面无人色了。桓越蹲下身,掠了掠自己散落半边的头发,又掠了掠卫又安的,他极尽温柔地抚着那美男子的脸颊,笑道:“这是本朝的傅粉何郎,怎么弄得这样狼狈?”   卫又安顿时感觉自己有救,换了谄容道:“桓公说笑了。我不过一个微末小臣,能得桓公厚爱,真是三生有幸。”   桓越凝视着他的眼睛道:“怪道太后宠你,果然是个人材!咦,你不是该随着庾太傅前往三门换虎符么?那边怎么了?”   卫又安道:“庾太傅身体不适,回去休息了。卑职不放心这里,怕桓公吃亏,也怕太后逃走,所以前来看一看。”   “哦!”桓越笑道,“原来你心里有我。”   以前就听说这个桓越不喜女色,雅好南风。卫又安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变得妩媚起来:“太后先定毒计,卑职心里就打鼓。可惜人微言轻,未能救回太保的性命。若是桓公有要卑职效劳的地方,还请桓公吩咐就是。”   “果然有要你效劳的地方呢。”桓越说道,“你刚刚说,这是太后的毒计,我有些不大懂,你可否写给我?”   “可以!可以!”卫又安恨不得把马屁拍得“啪啪”响,根本顾不上赵太后已经气得花枝乱颤,一副要上来咬他肉的形容,而是边抚纸掭墨,边哓哓道,“太后与侄女定下苦肉之计,构陷太保,分别说与庾太傅和建德王听,虽然都未有明确答复,但也都没有说不。后来建德王所辖的千秋门校尉曾伯言传话到中常侍那里,同意派兵埋伏;庾太傅那里四门,由校尉卢瑶光传话,道是晓得太后懿旨,虎贲营是皇帝亲卫,自然遵旨。所以,就有了今日的宫变。”   桓越已经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他含着一丝冷笑,看卫又安把供词写下来,才说:“庾含章果然老奸巨猾,皇甫道知却欠点智慧。九门调集的虎符虽然在他庾含章手里,皇帝却在我手里!”   他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太后自然没有什么用了,赵太后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刚刚的凶横劲儿此刻也泄了气一般没了,她抖抖擞擞地说:“我还是皇帝的生母……”   桓越冷笑道:“你的好眼光,嫁的好男人!当年废太子皇甫道安就是个痴子,先帝为国祚起见,几番想废立,否则也不会选一个寒族之女为太子妃!而你的好肚皮,又生了个好儿子,与皇甫道安一般痴呆,四岁才会说话,十岁还不会写字,认得他的翁翁,不一定认得你这个娘亲。你也不想想,皇甫道知当年兵临城下,为何不敢自己称帝?他野心满满,为何愣要你的儿子当这个皇帝?想明白了——”他的声音陡然凶恶起来:“你也就知道自己死得不冤了!”   论亲缘,赵太后实际是桓越的表嫂,可是这会儿,亲缘算什么?桓越想着父亲死状之惨,心里的怨毒就蹭蹭往上升腾:“阿父,你当年失算,竟把天下交给这个毒妇所生的傻儿子!今日,儿子要为你报仇雪恨了!”……   话说杨寄等人,护送着皇甫道知到了千秋门,值守的人马虽然不多,到底让皇甫道知心里安定了许多。“底下去哪儿?”   杨寄抢着说:“自然是回家呗!”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皇甫道知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觉得腮上还有些火辣辣的,心里越发气恨,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处置杨寄事小,显示出自己气量狭窄事大,才忍着一肚子怨毒气,对曾伯言说:“带着人,先出城吧。秣陵郡守是我的亲信,必然会帮我。哪怕在秣陵再招些人,也可以凭借城池,与桓越对抗,斩此逆贼……”   曾伯言还没说话,杨寄倒又插嘴了:“啥?建邺是你自己的地盘你自己都不要?出了建邺,和丧家狗有啥区别?”   皇甫道知久忍的怒气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指着杨寄对曾伯言道:“你管的好下属!等事情平息了,拿你最重的军棍来好好敲打敲打他,别酿得这个没王法的越来越不像话!”   杨寄一缩头,见曾伯言倒是在那里劝皇甫道知,也知道这个“等事情平息了”是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了,胆气又旺了起来,笑道:“是是。大王要教训臣下,臣下自然愿意领责。不过嘛,如今这时候,大王带头走,我们跟着走,大王当然不是丧家狗,但我们不用说只能是丧家狗了。”他“汪汪”学了两声狗叫,听见周围人里居然有笑声逸出来,心生得意,又道:“大王要虚心纳谏,就算我讲得不对,也要听明白再骂我。人总不能与狗计较,对吧?”   他说的话糙理不糙。皇甫道知瞥瞥周围,应和着杨寄发出笑声的那些人正傻傻望着杨寄,一脸期待的模样,他不得再次容忍这个混球,哼了一声说:“你说罢。”   杨寄得了便宜似的,清了清喉咙,四下里望了望自己的同袍战友们,等那些期待或崇敬的目光收集齐了,才说:“如今嘛,叛党就是桓越一个,被困在太初宫里,手上不过是三个门的六千侍卫……”   皇甫道知深恨他这嘚瑟的模样,冷笑道:“杨大英雄又准备一人战六千么?”   杨寄瞥了皇甫道知一眼,周围的人居然没有应和这位大王的,有几个甚至皱了皱眉,显示出一副“好好的为啥不让人家说话”的表情。他也心情平静了下来,笑笑说:“其他我不知道,虎贲营的人可不是个个姓‘桓’。难道大王的老丈人,愿意等着姓桓的谋夺皇位,然后三跪九叩?”   皇甫道知眸子微微一亮,却不愿意赞许杨寄,撇过脸不肯理他,半日才说:“我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庾含章手里是提调京师所有卫队的虎符,而人人知道,宫里的小皇帝是个白痴。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眼巴巴瞅着皇甫道知,等他做出决定。杨寄不等皇甫道知说话,拱拱手道:“大王,还有一件事您别忘了。当时答应过臣,若是太后和桓氏打起来了,你要放沈沅和我见面。”他见皇甫道知皱着眉似乎要拒绝,又抢着说:“当然,现在事情繁杂,我不来烦大王。大王记得有这事就好。”      ☆、第63章 拜谒 桓越夺宫,事起突然,他并没有周密的计划和周全的行动。皇甫道知得以侥幸,布置了宫门边的探马,带着其他的亲卫回到了王府。此时路上一片寂寞,连素来热闹的小摊贩都销声匿迹了。   皇甫道知在门边问:“家中一切安好?”   家中管事的回禀道:“王妃归宁了,其他家眷正担心着大王。”   皇甫道知顾不得其他家眷,又问了问自己的儿子皇甫兖的情况,说是也被王妃带到庾太傅府去了。皇甫道知微微皱眉,接着点点头说:“安好就好。你仔细守着,要是有不测出来,一干媵妾,刀子绳子井,都该有个去处,别闹出笑话来。”又对曾伯言等人说:“留五百人守卫王府,但首要是及时通报信息。我先去拜望太傅。”   杨寄自告奋勇:“大王,臣愿意留下守卫。”   皇甫道知蛮横地一摆手:“不必!你牵肠挂肚的是什么孤明白,没得分了心!再说,太傅挺喜欢你的,你跟孤走。”   杨寄的脸挂了下来,他确实想借这个机会私下里见一见沈沅,这个该死的建德王却不知道“难得糊涂”一下——有这么收买人心的么?!   杨寄不开心,其他人可是觉得甚有希望。曾伯言道:“姻亲是一层,同仇敌忾是一层。桓越自以为掌握着太初宫和皇帝,实则并没有什么用。”   皇甫道知的步子却很迟滞,上了马也是心不在焉的。他与庾清嘉私下的关系,他心里最清楚,老丈人大约也有数。平日他是有封邑的藩王,庾含章名义上也算是臣子,就算不满,庾含章也忍着;今日可是要仰面求人,且也不知道这只老狐狸会怎么狮子大开口,甚至会不会另谋打算。他一路忖度着,等远远地看到了太傅府邸前的里弄,皇甫道知早早地滚鞍下马,突然背开众人,轻声问杨寄:“孤看沈沅对你挺深情厚意的,实在好奇怪!莫非女人就都喜欢油嘴滑舌的?”   杨寄不忿,陪着笑顶撞道:“大王只看到我油嘴滑舌,我家阿圆可看到我真心实意对她好。”   皇甫道知其实是想求教,但是对杨寄这样的痞子,他实在很难“不耻下问”,撇嘴撇了半天,才更压低声音问:“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平素怎么哄女人的,说来听听。”   杨寄这才明白意思,笑道:“大王想借这个机会和王妃卖卖好?这可是因人而异,若是大王肯让我见王妃,说上两句,我就知道怎么逗她开心。”   皇甫道知脸气得通红:“胡扯!王妃是你一个下民可以随便见的?”再也不愿意理他,一个人走在前头。   皇甫道知的人在正门通报了建德王来访的消息。太傅府的门房十分客气,恭恭敬敬请他们在精洁的延客厅堂里坐下,给皇甫道知问了安,接着陪笑道:“大王稍等,奴这就去传报,不过我家郎主今日回来头疼得厉害,怕头风的老毛病又犯了,若是实在起不来身伺候大王,还要请大王海涵。”   招呼打在前头,又是有求于人,皇甫道知纵然是满心不满,也不敢稍有表露,点点头挤出微笑答应了,却也只能干坐着傻等。杨寄啧啧赞叹道:“到底太傅家家风好!司阍的都这么客气!”   皇甫道知正愁没地方发火,白了他一眼说:“你一个市井的小子,知道大家的家风是什么样的?”   杨寄笑道:“该是什么样我也第一次见识,但不该是什么样,却在大王门房里见识过好多次了。什么主子什么奴婢,呵呵。”   皇甫道知一时语塞,除了再翻个白眼竟无言以答。好在这时,太傅府的司阍急匆匆从里头影壁绕了出来,又是一副尴尬赔笑的面孔:“大王见恕!我家郎主真个动弹不得,方才再三嘱咐奴向大王赔礼道歉,说头风好些,定当去大王府上亲自赔罪。”   这个辰光,分明是故意不见。皇甫道知心里冷得跟北风刮过似的,抚着膝呆了半晌才突然又说:“那孤进去见见王妃。”   门房一愣,眨了眨眼睛才说:“王妃在服侍郎主,不知可有空见大王?”   这次,皇甫道知已经准备了厚着脸皮要硬闯了,他硬朗的下颌骨动了动,似笑非笑,眼睛直盯着那司阍道:“没事。她的闺阁,每次孤陪她归宁都要住的,也不通后院,不妨碍太傅家眷起居。孤在那里等候好了。”   他住自己老婆的闺房里去,老丈人总不好下逐客令,横竖就是跟庾含章卯上了,庾含章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司阍无奈,也不便再次通传请示,只能摊着手指引:“那么,请大王进府吧。”他又看了看跟着皇甫道知的人,更加无奈地说:“不过,大王这些配刀枪的侍卫……”   皇甫道知不愿空身进去,左右看看说:“我带二十个亲卫进去,命他们解刀枪便是。其他的在外守候,自不必解甲了吧?”   太傅手握虎符,可控京师兵权,但是自家宅子里,除了看家护院的人丁之外,是不可能在建邺这样的地方私蓄部曲的。那司阍的脸色更加难看,可是仍然无从拒绝,勉强算是一笑,把皇甫道知往里让。皇甫道知选择随着他进去的亲卫,嘬牙花子思量了一下,把杨寄也带上了,但单独对他嘱咐道:“你到里头,给我好好闭上臭嘴,若是多言多语惊扰了王妃或是太傅府的家眷们,孤就直接杀你。”   杨寄并没有什么兴奋的,只是觉得春寒料峭,进去到处有墙,比在外面吹冷风要好过一点,于是不言声卸甲胄,卸佩刀,手无寸铁地跟着皇甫道知浩浩荡荡的侍从们进了太傅府邸。   王妃庾清嘉,确实在父亲的那里,但并不是在寝卧伺候疾病,而是在书房中,摒绝他人,对坐交谈。   她目中隐隐有些泪光,许久才轻微楚叹,回复着父亲的问题:“阿父,我不知道怎么选。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虽是事机,但也可能是转折点。阿父是成大事的人,女儿自然听命就是。”   庾含章也叹息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女儿的鬓角,爱惜地看着她,说:“你和你妹妹,都是庾姓世族清贵的女孩儿,阿父心坎里,岂不是把你们俩当做一对明珠,要好好宝爱的?如今也是时机到了,天下要翻转便在此刻。你若不愿再跟着皇甫道知了,只要吱一声,阿父就能处置了他。你依然可以风光改嫁,选个自己喜欢的良人。”   庾清嘉端坐着不说话,眼睛失神地望着自己散开如花瓣般的退红色裙摆。她的咽喉动了动,缥缈的眼神罩了一层薄雾似的,缓缓问道:“阿父,我当年第一次见皇甫道知时,觉得他这样一个翩翩少年,只因为生得晚了些,再托生到皇后的肚子里,大兄再是个愚昧之人,他也没有希望。那日春日褉宴,看他落寞地坐在水边,盯着流水中的酒觞,吟出的诗句‘夕曛定行云,红尘隔前因。高峰窥皓月,身是眼中人。(1)’我心里就说不出的怜他。到了他身边,发现,他只怜他自己,心里从来就没有别人。可是……”   她的一滴珠泪滚落了下来,笑了笑说:“阿父顾及我做什么呢?嫁谁不是嫁?于阿父有利就好。我只是庆幸,宫里这件事出来,献嘉不用嫁给那个傻皇帝了。”   庾含章痛惜地看着女儿的泪痕,在窗口_射进的日光中熠耀生辉,忍不住承诺就要出口:“清嘉!放心!阿父这次一定为你着想,再不让你受委屈了!”   他打算把下一步的想法跟这个灵慧的女儿谈一谈,听一听她的意见。但还没有开口,值守在书房外门的心腹小步跑着到门口,压低声音道:“郎主!建德王说一定要见王妃,门上不大好拦阻,只能放他进来。听说王妃在这里陪郎主,他也一路过来,快到门口了。请郎主示下,该怎么处置?”   果然皮厚到处有门路,庾含章皱了皱眉,想说不见,又犹豫了,倒是庾清嘉道:“他倒少有的,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大约也知道事情危重,必须要低三下四来求阿父了。他的说辞也不大好驳倒。阿父见一见他也无妨,我见一见他更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庾含章笑道:“你说得透彻。好吧。就见一见他也无妨。好歹做了我几年女婿,未给我们庾家建立点滴功劳,今日,也可以叫他明白,自己日后怎么死的。”   他清了清喉咙,道:“请大王进来。不过,老臣身子不适,只怕要失礼不能到外头迎接了。”说完,从一旁拿一根布条,抹额一戴,气定神闲斜倚着熏笼,做出一副生病的模样。   庾清嘉到窗户帘子边,伸手挑起纱帘,见皇甫道知从院子门进来,身边还跟着好些穿着虎贲侍卫服饰的侍从,不由冷笑道:“哟,这样子,既不像来看望阿父病情,也不像……来看我。”   她面现冷意,放下纱帘,隔着半透明的帘子,盯着皇甫道知,而嘴里对书房门外服侍的侍女道:“他进来后,不要……”她的话还没说完,却突然看见皇甫道知一趔趄,随后身子一矮,竟然单膝跪倒在书房外的院子里。      ☆、第64章 求告 话说建德王打听到妻子庾清嘉在书房,不管庾府的侍从如何拦阻,以“挂心妻子,担心丈人”为借口,执意要前往书房拜谒。但是,进院门后,他还是犯了踌躇,似乎在问自己,又似乎在问身后的杨寄:“她若不见我,我怎么做呢?”   果然领他们进去的小厮一声不吭,送人进去后就呆站在一边侍应。院子里一排边的人,木偶似的,只盯着皇甫道知和他带的二十个瞧,瞧得大伙儿都有些缩手缩脚,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见窗户后的湖水色帘子微微一动,后面恍若有个熟悉的人影,皇甫道知颇感羞赧,踯躅不前,更没有闯进去的勇气。   突然,他右腿的膝弯狠狠一痛,是被人踹了一脚,支持不住地便单膝跪倒在地,青砖的地面硌得他的膝盖一阵钝痛。他知道被身后那人“陷害”了,而站在他正后方的,皇甫道知也清楚地记得——便是杨寄。   杨寄俯身在皇甫道知耳边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跪老婆不要紧。这恭顺的态度,哪有女人不感动的?”   皇甫道知愤恨得几乎想杀了这个混蛋,但是跪都已经跪了,脸也已经丢了,这会儿站起身只能前功尽弃。皇甫道知只好忍着心中的不适,好好地吞吐了几口气,才对书房的大门朗声道:“小婿前来拜见岳父,不知岳父身体可还安好?”   里头窸窸窣窣响动了一会儿,终于听见有侍女飞奔了出来,一边一个跪倒在皇甫道知身边,搀扶他起身,并道:“大王太多礼了!我家郎主因点着香药,怕别人不适,只好在书房里面,由王妃服侍呢。大王若不嫌里头气味,快快请进。”   皇甫道知顺势起身,拍了拍膝头,随着侍女进到里头。里面果然弥漫着安息香的气息,他做戏的功夫还是有的,要紧几步上前,细细看着紧闭眼睛,额上敷着白布的庾含章,询问道:“太傅头疼可曾好些?”   庾含章眼睛半睁不睁,鼻子里含含糊糊“唔”了一声。庾清嘉代为答话:“只怕这次来得凶猛,不知何时能好。”她抬手拭了拭眼角,又说:“阿父身子这样,我心里不舍,不放心其他人来服侍。这段日子,我就先住在阿父这里,你不用牵挂。”   皇甫道知心道:那你还带走我儿子做什么!嘴里却是软语温煦:“可不是,我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至今犹是遗憾。别说你不走,我也不走,陪着一起照顾岳父——朝中可以无建德王,焉能没有庾太傅?”   躺在那里那个眼皮子一跳,旋即克制住不动。庾清嘉也愣了愣,说:“这……不大好吧?阿父身子骨你也看见了,朝中桓太保不在了,你再有个什么,不是叫桓越这逆贼一人做大?”   皇甫道知想着杨寄那副无赖而油嘴滑舌的模样,突然也无师自通地学了起来:“随他吧。我只恨没有一座首阳山,好让我在里头采薇避世;没有一处桃花源,好让我在里头躲强秦之乱。”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妻子,笑意凄楚:“其实,你过得好,也就行了。我但凡能多陪你两天,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有着当年桓皇后一样的美眸,凝睇时常让人有种深情款款的错觉;而这番凄凉的模样,更是与当年庾清嘉芳心暗许时一般无二。庾清嘉不知怎么心念又是一动,不自觉地伸手捂住“怦怦”乱跳的胸口,先前的决绝顿时烟消云散了,偷眼瞟了瞟自己父亲,才又推了推皇甫道知说:“你今天……怎么回事?……”   她声音小得蚊子叫似的,而且两颊微微泛红,目中如有水光一般潋滟动人。皇甫道知顺势一把握住她的手,低声道:“知道自己的命,所以……想多看看你。”   庾清嘉顿时动容。他俩这对怨偶,其实彼此有爱,只是从来没有正常表现出来过。她也知道皇甫道知此时刻意的成分,可是女人到了这种时候就是傻,明知道是火光,也要飞蛾似的扑过去。她好言劝道:“大王!何必妄自菲薄?桓越逼宫不假,成事却未必。你是众望所归的先皇后之子,若是桓越真个做出犯上弑君的事来……”   她的话音被一声咳嗽打断了,立刻面红耳赤,掩饰着回头,自语着:“啊呀,阿父大约不舒服了。”又低声对皇甫道知说:“这里忙不过来,你先出去吧。到我住的南筠院去休息吧,阿兖也在那儿呢。”   皇甫道知点点头,还不忘伸手抚了一下还在疼痛的膝盖,果然惹庾清嘉多注目了一下,她没有多说,以目示意他离开。皇甫道知打了个赌似的,狠狠心转身出了门。外头一群人脖子抻得跟鸭子似的,正在盼望他出来,出来后又不敢说话,但觉这主子脸上一丝春风也无,还是寒意十足,就更是屏息凝声,弯腰曲背地跟在背后。   皇甫道知疾步如飞,很快到了一座院落,门上用曲里拐弯的篆字写着“南筠”二字,里头建筑古雅,当门一座紫藤架,正是春时,飞瀑似的开了一片清浅的紫花,香气宜人。藤树繁密,几个侍女的影子藏在后头,看得见五彩的衣衫,看不见人的面孔。孩子“咯咯”的笑声频频传来,还有女子逗引他的话语。   皇甫道知听见儿子的笑声,前所未有地眼眶一热,竟有隔世之感。而杨寄更是眸子一亮,扯扯皇甫道知的衣袖道:“大王,原来您这么体谅臣下!那个是阿圆!让我见一面吧!”   皇甫道知回头时,眼神已经是冰冷的,“哼”了一声道:“你今日犯上几次了?还敢跟孤提要求?!”   杨寄知道这人心眼窄,忙换了嬉皮笑脸,转身撅起屁股说:“臣先前确实是大冒犯了,不过,能叫大王哄得王妃开心就好。大王有气,就把刚刚那一脚踹回来。当然,想打想骂也行,只要让我见老婆。”   皇甫道知看他撅着屁股,还拿手自己拍拍,一副猥琐样,真恨不得狠狠赏他一脚跟。但眼角余光看见的是周围其他侍卫笑得傻呵呵的,那脚也不好意思往起抬了,只能骂一声:“孤还与你一般见识?能滚多远滚多远!”   杨寄不屈不挠:“大王,我一定滚远!但是,我老婆——”   皇甫道知对着里头喝道:“沈沅!”   笑声戛然而止,许久怯生生传出一声“哎!”旁边窃窃私语似乎在教沈沅:“‘哎’什么!说‘奴婢在’!”   皇甫道知已经烦躁得很了,皱眉摆手道:“不用废话了!沈娘子出来,和你郎君团圆!”   里头春风拂面般吹来一阵衣香,淡淡的桂花味,便宜常见却不俗。沈沅提着裙子,圆圆的眼睛闪着光似的,颊边的小酒窝格外深邃,匆匆给门口的皇甫道知蹲了蹲身,便笑得花朵似的站在杨寄的对面。皇甫道知心里陡然一阵酸泛上来,但想起这是他老丈人的府邸,更是他要依仗的妻子的闺房,只能选择“非礼勿视”,只瞥了一眼,便抬脚进院子瞧自家儿子去了。   曾川仿佛也忘了先前的忧心,笑着对杨寄道:“弟妹好漂亮!这周围有太傅府下人居住的杂院,空房子不少,你们赶紧的!”又低声对杨寄道:“诶,不过你那个不举的毛病……”   杨寄不过是见了沈沅的模样,已经觉得肚腹间暖得发烫,只恨自己的裈裤太窄小,裆下有点绷紧了的不舒服,他回头送了曾川一个大白眼:“滚!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便也顾不得这些兄弟,乐滋滋挽着老婆找地方去了。   而在隔了几座院落的庾太傅书房里,庾清嘉终于泪眼朦胧,手握着一汪水似的绡纱窗帘,隔着那朦胧的碧蓝色望着外头灰蒙蒙的天空。雨是停了,她的心情和浸在寒冷的雨水中一样。睁着眼睛竖坐起来的庾含章,凝视着她的背影半天后,终于说:“你是怎么个打算,不妨和阿父说一说。不过,他刚刚演一出戏,你大可不必在意。”   “阿父。”庾清嘉说话缓缓的,但也透着坚决,“他演戏,我自然不在意。但是我肚子里刚结下的那块肉,我怎么能不在意呢?”   “你刚刚为何不说?!”   庾清嘉掩着面,终于哭泣出声:“我原以为,没有他,也是一样的……”   可是,女儿家终究容易心动——为他少有地表露出那一点点好,她就栽进去了。庾含章无声太息了半天,伸手轻按着女儿的肩膀:“清嘉,也不必自责了。只要你想好了,阿父自然考虑你的想法。反正,这个皇帝位置,我们庾家人坐不上去,那么,只要是好控制的人,是谁坐也不是那么打紧!”   庾清嘉像个娇溺的小女孩一样,任性地捂着脸扑进父亲的怀抱里。      ☆、第65章 满怀春 杨寄基本没有费什么周折,便在庾府小厮的带领下,在一处洁净宽敞的客房里团聚了。庾府的小厮也确实和建德王府大不一样,满脸的笑,躬身道:“这里虽然不很奢华,也不过因为我家郎主平素就不好富丽,并不是有心怠慢二位。府里的亲友,也多有住在这里的。”   杨寄客气道:“哎呀,我不过是个小小侍卫,随意下人的住处就可以了嘛。”   小厮笑道:“使君是正六品的侍卫,怎么能住下人房?使君难道觉得我太傅府这么不懂人事?”摊手把两人让进房间里,又说:“我一会儿叫人送热水来,余外就没有人打扰了。”挤挤眼走了。   不过片刻,热水已经送到,除了喝的茶水,还有装在盆里的。考虑得如此周全,沈沅脸一红,不由有点忸怩。杨寄却想得与她不同,大喜道:“太好了!今早到现在一整天了,披着铠甲又是跑又是打,累得一身臭汗,抹个身也舒服点。”他在盆边大洗大抹了一番,突然听见身后沈沅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寄怕沈沅担心,赤着上半身,回头笑道:“这帮贵人们狗咬狗,不关我们的事。”他凑上前,深深地嗅了嗅沈沅头发上的桂花油香味,陶醉地说:“我们抓紧时间吧……”   天色才刚刚擦黑,沈沅被他抱着,隔着衣服感觉到他皮肤的温暖,心里有迷蒙的惬意,也有些微微的担忧。她感觉自己被杨寄打横抱了起来,忙揽住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肩窝里,他的头发里还有熟悉的淡淡汗味,迷人得很。管他外头天崩地裂!她便也有些和杨寄一样的豪爽生出来,闭着眼睛感受一切:杨寄坐在了榻上,她坐在他坚实的腿上,他浑身滚热,嘴唇更是发烫,吻得细细密密;那双热而坚实的手,从她的头发、脖子、肩膀一点点毫无遗漏地抚摸过去,然后解开她的衣带,又探得更深。   沈沅觉得身体在燃烧,怀抱里更是沸腾得生出蒸汽来,蒸得她就是睁开双眼,眼前也尽是模模糊糊的白色雾气。她的腰肢被抬起来,如同被宠上了云端。而她像春藤似的,软滑而坚韧,在攀附中显出力量;她又像流水似的,拂过去时分开,接着又合上,荡起涟漪。她连羞涩都觉得浪费,在杨寄的耳边呢喃细语:“阿末……阿末……”   杨寄根本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不举”的纪录,他爱她爱得发狂,早已经不在乎小小居室之外,所有人都在愁眉苦脸,都在担忧京师大乱之后那不可预见的未来。他才不愿想这些事,眼前的沈沅才是他的天,是他的一切。   他刚刚擦净的身体,又热腾腾地往外冒出汗水,汗水里氤氲着甜甜的桂花香气,他这时又是一个战士,敏锐的目光看着她微阖的眼眸,颤动的睫毛,时隐时现的笑涡,来判断自己的力度怎样更让她欢喜。他执戈前行,从容得像山野里目空一切的白虎,踏过晨露,踏过草卉的芬芳,把一切属于他的事物收攫在掌。他抱紧着沈沅,心里切切地许下无人听见的、属于他自己的承诺。   晚风从窗缝里逸进来,外头寂静,不知有多少人心慌难眠。   而杨寄帮沈沅盖好被子,自己也倒了下来,坦然地吻了吻她的肩膀,笑道:“睡吧。我在。”   她乖顺得小猫一样,被他轻轻捋着,放心地睡得香甜。杨寄亦是通泰,什么都不想,沉沉地在令他陶醉的桂花香气中酣然入梦。   酣然一梦直到早晨,外头太傅府豢养的各种鸟雀早早地开始欢腾,各种婉转的鸣声汇成曲子。两人平时也是早起惯了的,便都醒了,少顷便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得到应答后,外面进来几个粗使的丫鬟,进退有度地端来洗漱的热水,晨起的清茶和豆粥点心。   其中为首的一个甜甜笑道:“杨侍卫和沈娘子慢慢些用。奴在外头伺候,有什么需要的就请吩咐。用完了点心,奴要请杨侍卫和沈娘子去拜见家主。”   两个人都随意得不大在意这话,昨日运动辛劳,早上是真饿了,现在香喷喷的吃食摆在面前,自然是两眼都放光。洗漱吃喝自不待赘言,两个人之间各种腻歪,也可留人想象。   早饭吃完,先时那丫鬟又带人进来收拾,她自己目视杨寄,笑道:“两位请跟奴走吧。”   “两位?”杨寄这时才有些狐疑,“是谁要见我们?大王么?”   丫鬟笑着反问道:“大王要见侍卫,是这么请的么?”   不错,若是建德王,势必没有这么客气,何况此时是在庾府。既然躲不过去,干脆大方落落地面对,杨寄心里存着些警惕,握了握沈沅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跟着那丫鬟而去。   去的地方他认识,昨儿下午和建德王如同一群丧家之犬般,先到的便是这处——庾含章的书房。但此刻书房外有数名神色严肃的小厮把守,里面却一个人也无,异常的宁静。到了院门边,那丫鬟躬一躬身,退了下去,换做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厮把他们俩领进去了正屋的厅堂里,然后也是躬一躬身就出去了。   杨寄四下打量,这座书房的厅堂也相当朴素,粉垩的墙壁,只在正面悬着一副山水画,黄檗纸上一片雪景,自有疏阔而寒冷的意境。地上铺设细篾席子,上面设着几处坐蓐,紫檀色的小案,白色水磨石的屏风,看起来亦是冷清而静谧。   左次间的碧纱橱后,突然传来清亮的女声:“杨侍卫昨日休息得可还好?”   沈沅诧异地瞪圆了眼睛,对杨寄做着口型:“王妃!”   杨寄一激灵,忙向那朦朦胧胧的湖绿色纱后面影影绰绰的人影单膝下跪问了安,然后回答道:“谢谢王妃关心,昨日和娘子休息得很好。”   里面“嗯”了一声,归于寂静很久,好容易又听到王妃庾清嘉带着笑意的声音:“大王疑我把世子带出王府是有图谋,我有苦说不出,实在不是为了世子,只不过因为世子日常离不开沈娘子,而我,也只有这个借口才能把沈娘子带出来了。”   杨寄咀嚼着话外之音,心神顿时紧张起来,听见庾王妃对旁边轻声说:“阿父,你来说吧。”   接着,太傅、尚书令庾含章清了清喉咙:“你去大司马门做校尉吧。可知道自己‘姓’什么?”   这人连商量都不商量!杨寄“咝咝”地吸着气,看看身边的沈沅,有点明白过来,既然这一层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那么另一件事总有商量的余地。他笑道:“‘姓’啥我都不在乎,反正我连赘婿都当过,姓沈都姓过。太傅想让我换个‘姓’,我只想问一问,换了‘姓’,我妻子能不能从建德王那里离开?”   庾含章顿了片刻,“呵呵”地笑起来,似乎在和女儿说话,又似乎是说给杨寄听的:“这小子,挺会讨价还价的!”大约所求不奢,他答应得也很爽气:“我和我那女婿不同,不喜欢扣着人质胁迫。只是你想清楚了,愿意来,就要忠心。我也自然不会亏负你。”   杨寄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这些人关系都不好,他明白,但是不谈情谊,还有利益关系往来,彼此利用,相互胁迫。他要站错了队伍,就会陷入万劫不复。因而,他笑嘻嘻说:“卑职没有念过多少书,心里觉得吧,人对我好,我对人忠心。大王对我谈不上多好,但是也一直宽容,留着我的狗命在,我说不得也该为大王尽力。太傅看得起小的,而且把我的妻子给了我,卑职更是应该结草衔环、肝脑涂地地来报答了!”   庾含章“呵呵”地笑着,他平素大约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笑声亦是爽朗真挚,与皇甫道知那冷冰冰的腔调全不一样:“怪道我女婿总说你油嘴滑舌不大靠谱。”他转而又补充道:“不过,他的识人之能还是要练练啊。”   帘子一掀,庾含章站在杨寄夫妻的面前,他散穿着半旧的缥青色深衣,露出浆洗得洁白的葛纱中衣交领,加上神情清朗,颇有些仙风道骨。他打量着杨寄的样子,嘴角噙着点笑,对杨寄点点头说:“你不必忧虑,我不是要你背叛建德王,他是我的女婿,我自然要竭力扶持他才是。大司马门是宫城正门,昨日我也与他议定了的,你带兵符前往,换下原本的校尉,让桓越的心思盯在你这里,而我遣人在后面入攻,他的人半数在自家三门,半数在宫内,不敌我们的多。你开大司马门,放他出逃,我们在大司马门前的驰道可以抓他个正着。”   杨寄低头凝思,庾含章也不催,等他发问。果然,杨寄少顷问道:“为何不能在宫里抓他?是担心宫里的皇帝和太后吗?”   庾含章微微颔首,笑道:“困兽善斗,如果是我们逼得太紧,促使他弑君,我们说不得就要当罪人了。但他如果有机会潜逃,必然要带上皇帝,到时候路上追击,难道不可以装不知道?罪责可免。”   杨寄心里还有几个问题,抬眼偷偷看了庾含章好几回,但终于把疑惑都咽了下去。庾含章等了半天,见他默然,也不催问,过了一会儿敛了些笑意道:“那么,你怕什么呢?”   杨寄笑道:“我自己倒不怕什么,只是既然太傅答应我带妻子走,我想,亲自送妻子回去,免得牵肠挂肚。”   “总不至于要回秣陵?”   “不不。”杨寄摆摆手,“就我住的营房即可。我住单间,她可以在里头待着。”   庾含章笑笑说:“你真是少有的好夫君。好吧。但是速去速回,我这里——”他看了看更漏和外面日头:“定的是巳初起事,现在已经是卯正了,还有一个半时辰,你可来得及?”   “来得及!”杨寄承诺,“我现在骑马骑得不错,马上来回一个半时辰绰绰有余!”他看了看沈沅,沈沅觉察出他目光里有话,心里有些打鼓,但倚着他,又有勇气,便轻轻点点头。   “好吧。速去速回。”庾含章道。      ☆、第66章 歧路亡羊 他从太傅府的马厩里牵出一匹马,亲自喂了些食料,上了鞍鞯。马不高,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先自己上马,才拉着沈沅把她提溜到马背上,裹到怀里圈牢了。太傅府伺候车马的小厮听见他笑着对沈沅说:“真是,你怎么轻了这么多?”   沈沅轻轻拿胳膊肘捣了捣他的肚子,杨寄便又笑道:“我懂了,是我日日练习举石锁,力气变大了。”他喝起马,娴熟地一圈马头,从马厩旁的角门里离开了太傅府。   路上,耳边生风,而他终于可以对沈沅说重要的话:“我不能把你留在太傅府,你可是我的软肋!你放心,我那里清净,而且,二兄也在,阿盼也在。我们,也算是团圆了!”   沈沅的泪水迎风流下,喜难自胜,哽咽在他坚实如铁的胸怀里点点头。   建康中轴线上便是御道,名为御道,皇帝家和百姓家都可以行走;御道旁边,还有一条驰道,则是皇家专用的路径,平坦而略窄些。此刻大乱,无人值守,杨寄忖了忖,圈马拐上了那里,方可放马一奔。路两边槐柳依依,正是绿云薄如烟的好季节,杨寄怀抱着爱妻,策马时不时有些错觉,仿佛小时候读书时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诗句,一句句跳跃在眼前,又一句句抓摸不到,即便只是感受到这种美好的意境,也让他在这样紧张的时刻,感谢上苍赐予他的这番温柔甜蜜。   到了离太初宫台城还有两三箭的距离处,是一条横街,由此往东西方向行走,分别是各个官署和虎贲营的营房。非常时期,连营房里都较往日安静,杨寄到了自己住的那一片,滚鞍下马,又把沈沅抱了下来,把马系在门前的拴马桩上,连马嚼子和鞍辔都来不及松,急匆匆便往自己住的地方赶。   小房子里仿佛一点没有受到外界那翻天覆地大变化的干扰。杨寄和沈沅听见了阿盼“咯咯咯”欢愉的笑声,而她的舅舅沈岭,正在给她一句一句念《诗》:“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正处在对语言很感兴趣时期的小东西,跟着一句一句乱念,连起来一听,她的大舌头和漏风嘴愣把好好的《东山》变成了这样:“狮子乌龟,王八骑马,亲戚骑驴,就是气你……”   沈沅正满眼的泪花,此刻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杨寄挑开门帘,屋子里的人只觉得一阵光亮射进来。阿盼眼睛最尖,看见杨寄,已然张开两只小胳膊扑了过去:“阿父,抱抱!”   杨寄弯下腰捞起这个肉球球,肉球球的两条小腿儿兴奋得直蹬蹬。杨寄把阿盼的小脑袋从胸怀里露出来,递给沈沅看:“阿盼,这是阿母!”   杨盼不认识母亲,瞪着两只眼睛眨啊眨,一会儿有些害羞,把头藏回父亲怀里,一会儿又好奇,从他胳膊侧边又把眼睛探出来,偷偷地瞥。倒是沈岭,也是十分惊喜:“阿圆!你来了!”   沈沅自从阿盼长到两个月,便到了建德王府哺喂小世子,想女儿想得发疯,如今又看到哥哥也在,心里酸甜交加,泪水“哗啦哗啦”往下流。杨寄抬头看了看日头,沈岭便知道他有事,对沈沅说:“咱们有的是时候叙旧。阿末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杨寄点点头:“时间也还来得及。昨日宫里闹大了,太后发令杀了桓执中,桓执中的儿子桓越叛乱夺宫,建德王逃出去,庾太傅掌控了虎符。现在,皇甫道知和庾太傅准备调遣禁军,逼出桓越,在御道或驰道上处置掉。我一会儿就是要去大司马门,接替原来的虎贲校尉,然后给桓越下套儿的。”他看了看沈沅:“我也是因此,才求得庾太傅放走阿圆的。”   沈岭皱着眉头,久久不答话。杨寄不懂他在想什么,逗弄了阿盼一会儿,起身道:“我先走了,路上留充裕些,免得万一有什么事情。”   沈岭突然道:“阿末,你选好了?”   “选什么?”   “选你的路。”沈岭坐在杨寄正前方,目光柔和,而问话句句凌厉:“建德王与太傅,是和是分?庾太傅有那么多心腹,为何用你?桓越在宫中被逼,而出大司马门却顺利,他不起疑?如果一切顺利,你又能保阿圆阿盼多久平安?”他最后道:“如果你没利用价值了,‘白虎煞星’不就是他们的威胁了?”   杨寄被问得冷汗涔涔下,但心里也因为思索这些问题而渐渐清明起来。“他们……”他咬着牙根,声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岭对他微微一笑,让他放松下来,才说:“也不必怕。阿末,你一直依附于人,但如今大好的机会便摆在你面前。自古以来都是‘狡兔死,走狗烹’‘功到雄奇即罪名’,所以那些不算愚直的人,都知道一个自保的道理——‘玩兵养寇’。你好好想想其中的含义,你就会明白,机会摆在哪里了。”   杨寄怎么回到太傅府的,自己都不记得了,脑子里乱蓬蓬的都是沈沅、阿盼和沈岭的模样与声音。但是,当他看到太傅府的朱漆大门和上面擦得锃亮的辅首门环时,赌徒的冷静和勇敢又回来了。   妈的,世道不过一场赌!杨寄暗暗给自己鼓劲。他笑嘻嘻向门上回复了消息,等了一会儿,里头送出来一个锦盒,还出来一个人,一脸青黢黢的胡茬儿,额头上一层油光,正是曾川。   曾川以往都是腆着肚子、目空一切的大爷派头,今日肚子都缩下去了,见了杨寄,很勉强地笑一笑,说:“大王派我陪你一道。”视线便睃向那锦盒。杨寄大致有些明白这家伙所惧何事,自然而然地像个兄长似的拍拍曾川的肩膀:“兄弟罩着你!”大方落落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只青铜铸成的卧虎,半拃长短,胸腹和脑袋摩挲得起光,细看,老虎肚皮和背上有错银纹路,除了蟠曲的夔纹之外,另有一行字:“大司马门”,翻过来看,铜虎只有半面,反面犬牙交错,还带着榫卯。   杨寄在隶属皇室台城的中军中待了一段日子,也认得这便是虎符了,半爿在这儿,半爿自然是在大司马门了。这玩意儿讲究个一一对应,见符如闻君命,但一块符只调动一个门的禁军,加上身边还有曾川这贴狗皮膏药,他想怎么恣意妄为、翻云覆雨是不可能的。   但是,就跟玩樗蒲似的,能摇得好采,还要走得好棋,更要能跟着采走棋,把天时地利人和留给自己用到家。杨寄虽没有长远的谋算,但胜在心平气和不怕死。路上,他有意无意道:“嘿,这次要是大王赢了,你可就是立首功了啊!”   曾川比他悲观,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唉,这世上要是有后悔药吃……”   杨寄瞥眼望他,笑道:“别往坏处想嘛!太后两千人、大王两千人、太傅八千人,难道敌不过桓越六千人?”   曾川愁眉苦脸的:“反正出头的椽子先烂,别赏没得到,先叫桓越这家伙干掉了。我蹲在大司马门等太傅声东击西,桓越万一别的不想,只想报仇雪恨,单见到我一刀搠个窟窿,我这辈子就白搭了。”   杨寄骨子里有些瞧不起这家伙:吃了朝廷的俸禄,养尊处优和大爷似的,临了一点担当都没有。不过,畏怯的人最好拿捏,他嘬牙花子说:“也是。我瞧桓越这人一副杀坯相貌,指不定真的是块不怕死的滚刀肉。你还是当心着点,轻易别露面,兄弟我与他没啥大仇,但万一也被他一刀剁了,你要记得帮我照应老婆孩子。”   他言语诚恳,曾川不由感动万分,拍胸脯道:“一定!一定!杨兄弟你若肯担当,你孩子我就当自己的孩子,你老婆我就当自己的——”他说了半截,发现哪里不对,瞟了瞟杨寄正瞪着自己,此刻有求于人,赶紧赔笑道歉,说了无数的好话。   转眼,他们已经经驰道到了大司马门,曾川心事重重,垂头丧气;杨寄却目光敏锐,早早看见驰道两边的槐柳丛里藏着人马弓_弩。“布置得真快!”他暗道。转脸又问曾川:“御道空阔,怎么埋伏兵?”   曾川抬头心不在焉:“御道上当然无法埋伏。但是,御道来往人多,车马势必跑不快,桓越当然选择走驰道。”   “啊。果然!”杨寄点点头,掏出怀里藏好的虎符,和大司马门的原校尉交接了,并口头说了尚书令庾含章的命令。   那个校尉值守这样重要的地方,自然是庾含章的心腹之人,仔细听完后,便吩咐点数了一半的手下,整顿甲胄,检查兵刃,对杨寄嘱咐道:“这里人少,硬拼桓越的人马是拼不过的,你不要逞英雄;但是,要让桓越感觉咱们不是故意放他,打也要打一打,其中的度,你自己拿捏便是。”然后,带着自己挑选出去的人轻声小步往宫苑里头而去,大概也是接应里头的人去的。   杨寄琢磨着这人的话,敢情自己这里也是要死些人的?再想想,不会就是特意把自己派来送死的吧?      ☆、第67章 布阵 他拉住曾川,悄悄问道:“平时我只顾着操练,还不大懂宫城里的门道。你给我讲一讲。”   曾川正紧张得发抖,欲待不理杨寄的无聊问题,又觉得他双目灼灼,又怕他忘了刚才的承诺,把自己撇给桓越。他只好强打精神,一一譬解:“宫城么,陛下上朝,百僚办事,后宫侍奉,都在里头。按前朝后寝的旧制,自然前面的四座门最为紧要。咱们这里的大司马门是太初宫正门,这么好大,等闲不开,只有初一十五大朝、皇帝迎娶皇后、以及拜相拜大将军才大开此门。平常官员进出,常朝礼仪,都是从同在南面的三座掖门进去,门庭窄,进出不便。南面这些,都是尚书令家的,与里头尚书省也离得近,凡事都好招呼。”   杨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出门瞟了瞟同一侧宫墙上的另三座小掖门,又问:“那么,我们值守的千秋门在东,属于桓太保的万春门在西,原属分庭抗礼;而赵氏的大通门,偏生和桓氏的平昌门、奉化门夹杂在北面,难道是互相牵制?”   曾川眨着眼睛,半日道:“对。我倒还没想到呢。不过,北侧三门,太后所掌控的大通门居中,也是为后宫进出,包括——咳咳,你懂的——能够方便。”   杨寄抬着头望着空中,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形势。他看了看曾川,笑道:“我们虽占着地利,但是毕竟在人家的地方。阿兄,咱们俩有点险啊。”   曾川左右看看,咽了口唾沫,开始四下找那些值守的人拉三扯四地套近乎:“啊哟,今儿有点闷热,昨儿那场雨大概没有下得透……我叔父也是庾太傅的朋友,咱们兄弟自己互相须得多多照应着。哎,请问,你们大司马门附近可有圊厕?……”   原来是想屎尿遁。杨寄毫不客气过去说:“阿兄拉肚子对吧?不过,这会儿离巳初还早着呢,留点儿一会儿拉,是吧?”   曾川脸一红,见旁人“吭哧吭哧”憋笑,偷偷捣了杨寄一拳。杨寄却不理他,他是手执虎符的人,毫不顾忌地四下转圈儿。巍巍的大司马门,重楼悬楣,上面刻着龙虎相对的木雕,绣栭藻井,玉磶丹墀,皇家气派不一而足,富贵豪华到极处。杨寄巡视一圈,对值守大司马门的虎贲侍卫们道:“如今情势,大家也都明白的,桓越犯上叛乱,手中有兵,还有陛下和太后。他困守宫中,粮食足,而且位于中阃,本来是最好的。但是,一来难以与外头呼应,二来其他六门的虎贲中军也不能饶他。所以,桓越总归是要出宫的,我们呢,总归是要打的。”   大司马门的侍卫“姓”庾,杨寄是个外人,他环视四周,定了定神,四周都是不屑的目光:以七八百打五六千?被踩死都不够!所以个个都木着脸,听他一个人咧咧。   杨寄并不急于求成,而是要把自己的意思“渗”下去,因而微微一笑:“咱们吃朝廷的俸禄,该当是为朝廷卖命的。但是,朝廷最大的主子是谁?自然是陛下。如果桓越挟持着陛下出大司马门,咱们打老鼠怕伤着玉瓶儿,也是犯难的事。我想了想,咱们若是能用巧计擒拿桓越最好,若是不能,太傅在外头早已安排了伏击,咱们也犯不着做损人不利己的事,虚张声势,让桓越中埋伏岂不更好?”   他最重要的话可以抛出来了,让人押他的宝,听他坐庄,不过就是图他这里有利、可信:“想立功的,自然也可以站出来,我愿意把指挥的兵符交出来。但请明白一点,桓越要是出去,势必倾巢而动,我杨寄,一人打过六千江陵兵,侥幸不死,除了命大,也是因为自己不做傻事。”   值守大司马门的人们,此刻面面相觑,似乎有些动摇。杨寄微微眯了眯眼睛,笑道:“无人有异议,那就听我的。”   杨寄就算当英雄的时候,也不过一个勇猛的小兵而已,从来没有指挥过战斗,大司马门的人将信将疑,不过因为他有着虎符,在未见真章之前,还是要听命的,居然被他一番讲演,一个翻泡的都没有,乖乖随着他的布置行事。   而桓越,被各路反抗的宦官、中军士兵逼得在已经宫里待不下去了,只能气势汹汹带着他的五六千人,挟持着皇帝的御辇到大司马门,倒是着实被吓了一跳。   大司马门的人并不多。城墙宽厚,外头一道瓮城,里头两边各一哨楼,垛口上齐刷刷地布置着弓箭手,一排引弓搭箭对着墙下,一排蓄势待发。而大门大开,剩余的数百人排成锥形阵,前锐而后广,两层盾牌护着,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墙壁,而侍卫的刀枪剑戟从盾牌缝隙中伸出来,恰如一把钢锯,来犯者随时都能被截成两段。   桓越稳住心神,勒住自己的马匹——那马大概也是自家侍卫临时赠予的,不大听话,不断地打着响鼻,焦躁地用蹄子刨着地。桓越蔑视地抬头望望蹀躞垛口,冷笑道:“这里的校尉是谁?”   杨寄从锥形阵的尖端处探出头来,笑嘻嘻道:“是我。”   桓越自然认得这张面孔,却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杨寄放过他一马,这时还不宜说,桓越挥剑指了指身后,那里有一驾御用的玉辂辇,六匹白驷装金带银,精神抖擞地停着。桓越道:“我护送陛下出宫巡视,亦是避免乱臣贼子犯驾。你这里弩张剑拔,什么意思?不怕惊扰了圣驾?”   杨寄瞥一瞥后头严严实实的车驾,天知道谁在里头!但是,表面文章么,他看一眼也会做,因是笑道:“原来陛下在里头,臣等是大司马门的侍卫,更该护驾了!那么,就不劳烦尊驾您,交由臣来送陛下巡视便是。”   桓越不屑于和这个赌徒斗嘴皮子,冷笑道:“你蕞尔小官,竟不知死字怎么写么?让开!”   “欸,你别瞧不起我杨寄没读过啥书,‘死’字我可会写!从歹从人,跟错了人就要死了。”杨寄笑呵呵说完这句,颊边笑意突然一收,挑眉道,“你想过大司马门,大约只能从我杨寄的死尸上踩过去才行了。”   桓越一个世家公子哥儿,哪里把杨寄这样的市井混球放在眼里,手里剑一挥道:“他不怕死,就成全他!给我上!”   头缠白布的,就是隶属桓家的虎贲侍卫。冲上去千把号人,原以为以二敌一没有问题,却不料杨寄的锥形阵像滑溜溜的泥鳅似的,竟然无处下嘴啃这骨头。来袭的人硬生生被尖锐的“锥头”划成两半,流水似的流到锥形的两侧去了,而盾牌缝隙中的刀枪,毫不客气地劈瓜砍菜,杀得堂堂大司马门血肉横飞。   桓越也发现不对劲了。大司马门虽是宫城九门中最宽阔的一座,但毕竟还是门,门的两边被锥形阵的尾巴堵得死死的,恰恰形成了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隘口,除非把前面那几百号人全部杀光,否则,后头结结实实的一大坨,真不是轻易能破的。他脸色微变,不由有些心神不宁,看了看后头皇帝的玉辂辇,咬咬牙挥手道:“再给我上!”   杨寄被两边的盾甲护着,丝毫未损,他目光如炬,盯着骑着高头大马的桓越,在众人喊杀的嘈杂中大声喊道:“你省着点!花一个子儿,就少一个子儿!这可和赌场不一样,你以为自己是富人,可以可着劲地乱撒钱!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嘴上喊着慈悲为怀的话,手上的动作却毫不慈悲,作为指令的刀刃往上一举,在久雨初晴的宫城门口,闪烁的寒光被上午暧昧的阳光照射得晃人的眼。而瓮城和哨楼上的弓_弩手,已然弯弓搭箭,对准了目标就往头裹白布的那群人身上射。   杨寄早吩咐了,箭不在多,在于准,上头的虎贲侍卫,论胆量还有点世家子的娇性,论水准倒还不算太差,基本一射一个准。桓越自己也差点中招,硬用自己的剑搁开了一支暗箭,看着面前昂然站立着的杨寄,深恨自己刚刚小瞧了他,竟然没有也放支箭射死他!   紧接着,更促狭的事来了!上头的箭头居然绑上了点燃的火油布!虽然只是寥寥数支,但被射中的人很快周身着火,本能地四处扑腾。白布裹头的侍卫们乱成一团,而杨寄正切切盼着的小皇帝的尖叫和哭闹声,也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哇……翁翁救命!救命!”   杨寄突然变了脸色,用力一收手中的刀,瓮城上的弓箭手很配合地停了下来。杨寄迟疑着说:“陛下……真的在里头?”   桓越正是焦头烂额,突然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抬起满是晦色的脸,掠了掠额角两边垂挂下来的散碎头发,咬牙笑道:“圣驾当然在里面!你不怕惊了驾么?”他错觉般似乎看到杨寄的嘴角笑意宛然,却转瞬即逝,只是眼角的意味深长不会被看错。杨寄道:“桓越!你不可伤了陛下!”   他先时偷放自己的事,又上桓越的心头。果然虽说是一面之交,倒也能够有倾盖如故的知遇恩情。桓越不由凝神注目着杨寄的面孔:和他此刻的狼狈相比,杨寄衣衫齐整,红光满面,别有一种飒爽的英姿。桓越竟有些自惭形秽地抚了抚鬓,把未曾好好梳理的发丝捋到了耳后,继而才说:“不是我要伤陛下,是你太孟浪!不过……”他俊秀的脸上带着些许温和:“陛下出巡,你让是不让?”   杨寄故作为难地嘬牙花子,最后对左右道:“陛下在里头……散开吧……”   两边士兵如破竹般裂成两路,盾牌、长戟并未脱手,而是在大司马门两边构成了一道新的一字长蛇,长蛇前后勾连,左右呼应,桓越的队伍从中经过时不由胆战心惊。   临出门的片刻,桓越突然听见杨寄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陛下尊贵,当心别叫让玉辂辇硌着。”桓越心里“咯噔”一响,回首望着杨寄,却见他漫不经心,撇开了眸子。      ☆、第68章 堪舆 俟桓越带着小皇帝和他的一干人马出了大司马门,杨寄才松了一口气,转脸点数自己这里的伤亡。出乎他的意料,除了几个侍卫受了些皮肉轻伤,余外都安然无恙。有几个不由过来说:“杨校尉,刚刚这阵摆得真是强悍!”也有竖着拇指夸的:“到底是大英雄,不是白当的!有勇有谋!”   杨寄却要和他们演戏,摆摆手道:“阵虽然是我布的,我心里也忐忑呢。太傅下命令,既要把桓越逼出宫,又不能让他看出端倪。我左思右想,咱们自己兄弟,若是为了演一出戏而死伤了,岂不是冤枉!”他过去看了看几个侍卫的伤,亲自拿金疮药给他们敷,口里道:“流血的时候不疼,过后还是有些痛的。我那时在江陵受伤,一身都是口子,跟被鞭笞了一顿狠的似的,不堪回首啊!你们几个注意,别让伤口扯开,长不好那疤痕就会和蚯蚓似的。”   大司马门的侍卫顿时对他好感度大涨,由先时的不屑,很快变成了彼此惺惺相惜,乃至称兄道弟起来。曾川在桓越来时躲进了厕所,这时候猫着腰出来了,见一切安好,对杨寄心存感激,少不得更是大大地夸赞了一番。   但是,这样一番额手相庆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原大司马门的校尉脸色铁青地来了。众人但看他利剑似的目光环顾过来,便不由自主地噤声不语,不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处。   那校尉问了问一应情况,对杨寄和曾川道:“好极了,你们俩既然是太傅派来的,现在也该和太傅回复去。虎符交给我。我们到太傅府去吧。”   曾川尿遁,自己也知道说不过去,心里“咯噔”一响。杨寄却把手背到身后,笑道:“虎符是太傅交给我的,论道理也应当是我交给太傅,怎么能随便交给你呢?太傅要见我,见就是了。我忠心耿耿,又不是虚的!”   及至见了庾含章,他此刻的脸色却没有早晨那么和蔼可亲,端坐上首,一脸肃穆,见到杨寄之后,着实打量了几眼,才说:“你差使办得好啊!”   曾川已然腿软了,“咕咚”就跪了下来。杨寄心里自然也打鼓,但是此刻输了架势,就会叫人看出端倪,就像他在赌场上,明知道局面已经不行了,却要做出欣喜的模样让大家押他的采,才能使对家生疑、怯懦,从而有转败为胜的机会。他还披着甲胄,所以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单膝行了军中之礼,又把虎符捧了上去。   庾含章捧起手边的茶,自呷了一口,才把如电的目光扫在两个人身上,他先问曾川:“大司马门情形是怎么样的,你说来听听?”   曾川一头冷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庾含章勃然发作,一拍案几道:“昏聩的纨绔!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你居然全不在心,连现场的情形都汇报不出来?!来人!”   门口两个侍从不则声地推门进来,弓着腰候着。庾含章冷笑道:“本来是该发到军帐责处一顿军棍的,这里因陋就简,不拘门栓、棍棒、赶马的皮鞭,给我拖出去打!”   杨寄眼皮子一跳,打个人急在这会儿做什么?不就是杀鸡儆猴么?自己不就是这只猴儿么?他不知道庾含章想儆诫自己什么,只好沉默不言,低了头。来人很快把软成一滩泥的曾川给拖了出去,其中一个躬身问:“请郎主的示下,责打多少?”   “哼。”庾含章端起茶,侧过身子,一言不发。那人便也明白,道声“是”退出了。杨寄暗道:不计数目,竟是往死里打?!他还是忍不住,抬头恳求道:“太傅,人有三急,临场时要撒尿拉屎这种事也怪不得他。太傅想知道什么情形,卑职心里都有谱,您只管问我就是。卑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庾含章放下茶杯,锋利的目光直射到杨寄脸上,“我就问你一句:桓越为何不走驰道走御道?”   桓越果然是个聪明的。杨寄定了定心神,一如既往地装傻道:“啊!他傻啊?驰道那么平坦,又没有行人小摊贩挡路,为啥不走驰道?”抬头瞟瞟庾含章隐怒未发的样子,眨巴眨巴眼睛低声说:“不过,换了我,也说不定不走寻常的路径。桓越也不笨么……”外头打人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大约用的棍子,落在皮肉上音色闷闷的,但曾川的嚎叫却尖利得刺耳,像一块烂葛布被撕扯成两爿。   杨寄抬眼道:“太傅!我自问没有对不起太傅的地方,太傅说打,我就布了阵打了;太傅说放,我就放桓越走了;太傅说演一出戏来迷惑他,我也演了。太傅若是因为他逃走了要迁怒我俩,您就连我一起揍了吧。”   庾含章狠狠地瞪着他,慢慢脸色却回转过来,他挥了挥手,伺候一边的人赶紧出门招呼,外头棍子的动静就停下了。庾含章恢复平常慢条斯理的腔调,对杨寄道:“你今日在大司马门,确实出众得很,我打心里当你是块好材料,所以也不能不敲打敲打你。桓越杀死太后,挟持皇帝遁走,转从御道往阊阖门,阊阖门虽是我的人,但竟然不敌他,八百守军全军覆没。他此刻大约已经出了建邺,沿江一路往西去了。”   他对杨寄招招手,杨寄起身到他身边。庾含章在案上打开一卷绢本设色的图,细细一看,原来是一张堪舆图。他指了指其中红圈标出来的一处:“这就是国都建邺。”又指了指建邺右边,河水波纹对面的一处蓝圈:“这是历阳郡。你有什么看法?”   杨寄盯着图看了好一会儿,才审慎地说:“好像这带的江面特别狭窄?”他见庾含章颔首,胆子也略大了些,指着地图一处说:“建邺的这个位置我去过。那年犯了事,被罚到石头城修城墙。这里……好像是叫采石矶,远远地能看到江对岸。”   庾含章一副和风霁月的表情:“对岸,便是历阳,是建邺的‘西门’。自古以来的兵冲要地。”杨寄看那地方,一面是长江,三面画着山丘。再顺着江水往西,便是他去过的江陵和荆州一带了。那时候是实地看,现在是看图,视野不同,感受也不同。庾含章看他似乎在念念有词,静静等了一会儿,又问:“你猜,桓越挟持皇帝,会往何处去?”   “他要够聪明,就是占江州,扼武昌,然后直取荆州。”   庾含章微微眯了眯眼睛:“说得对!桓太保家族,在我朝是以军功起家。桓越虽然是个世家的纨绔子弟,但是耳濡目染,未必没有谋断。扼武昌,长江航道就在他只手之中。马上建邺到了五荒六月,新稻刚刚拔穗,以前几场仗打下来,陈粮又所剩无几,如果长江一路不通,无法把巴陵和武陵、长沙等地的粮食运来。城里或许尚有数月的存量,乡间就将饿殍遍地了。”   杨寄倒抽了一口气,眨巴着眼望着微微皱眉的庾含章,庾含章合起堪舆图,叹息了声说:“放虎归山留后患啊!先帝那时候,想着前朝权臣误国的例子,怕本朝的世族大家也会重复前朝故事,难以把控,便把诸王分封到各个要地,结果,两年前四王与朝廷争利,又彼此纷争,闹了那样大一场乱子;先帝也不是没有担心藩王会乱政,所以各地的都督与郡牧,又是分属各氏的,彼此好有个牵制,如今,桓越一路过去,召集家族旧部,就容易多了啊。”   庾含章脸上的忧愁和落寞不像是装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出来,摇摇头说:“多事之秋!”转脸对外喊道:“把曾川带进来。”   曾川大概没挨几下,一瘸一拐进来,头上的汗珠还没来得及抹一抹。庾含章看着他艰难地下跪请罪,才说:“教训你几下,心里气恨吧?”   曾川虽然不济,但打小在官场里混,话还是很会说的:“太傅说笑了!您教训小的,是把小的当家里子侄,小的感恩不尽,必当反躬自省。”   庾含章好笑似的“呵呵”两声,说:“也是,开导你板子,若还是记仇,我也没法拿你当人才了。不过,也当谢谢你的同袍兄弟,今日若无杨寄为你苦苦求情,我必不会那么轻易地饶恕你。”   曾川对杨寄愈发感激,竟然“咕咚”给杨寄磕了个头。杨寄不知庾含章为什么会替他向曾川卖好,受之有愧,差点脸红。庾含章又道:“如今形势危急,我们要看在事前,不要还高枕无忧。现在杨寄已经是校尉之职,你下面跟随他一道往西去追击桓越,将功赎罪吧。”   杨寄和曾川被送出了门。庾含章面色阴沉,一个人在窗口沉吟了好一阵,才发语:“请建德王来。”      ☆、第69章 分别 桓越从御道上逃跑、出了建邺城西门阊阖门的事,皇甫道知自然也知道了,并且一样懊丧不已。   老丈人请见,他虽然是庾府中的困兽,也勃发出一股要顶一顶、斗一斗的意气,连王妃庾清嘉给他披外头斗篷,他都一抖肩膀甩了下来,没好气地说:“你当我娘们似的,怕冷?”   庾清嘉低下头,看了看甩在地上的厚缯斗篷,漂亮的绛红色沾着尘土,突然有陈旧感。她直等皇甫道知一只脚跨出院门的门槛儿,才说:“大王心情不好,可是也别胡乱得罪人。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皇甫道知给她气得发颤,想着她那个可恶的老父亲的脸,简直想拿她的脸替代,好好抽两下泄泄火。   但,也就想想,见到庾含章,皇甫道知还是很客气地点了点头,强扯出一点微笑,向老丈人问了好。   庾含章却一屈膝,妥妥地行了一个臣子见藩王的大礼。皇甫道知一惊,上前扶掖:“太傅!您这样,叫小婿怎么承当得起!”   庾含章眼角已经渗出点晶莹的泪光,颤巍巍起身,抬手拂拭:“多事之秋!太多想不到!大王,老臣如今只能请大王的示下,接下来这一步,该怎么走才好?”   皇甫道知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日后竟然恼了:“太傅一定说那个杨寄靠谱能干,为了用他,连他的娘子都放回去了。如今他是能干,大司马门的侍卫都把他当神了,他自己赚足了面子,桓越却跑得没影了!如今烂摊子又丢给我,我能怎么办?继续呆在太傅府里陪老婆孩子?”   庾含章不说话,静静地听他发泄怒火,皇甫道知想憋住,可是怎么都憋不住,停顿了片刻又说:“如今猛虎出柙,还带着小皇帝,他说是皇帝‘出巡’,发下诏令来,盖着玉玺,传示四方,我们是听还是不听?各地郡守又听不听?历阳郡守是桓家的死忠,过了历阳,江州和荆州虽然听我的,但江州都督和荆州都督都不大擅长打仗,只怕也要糟糕!”他越想越觉得糟不可言,摇着头说:“早知道,那时御道和驰道就应该分兵把守,才能逮住桓越!谁出的据守一处的主意?!”   许久不发言的庾含章冷冷地说:“主意是我出的。”他睥睨地看了皇甫道知一眼:“临了推卸责任,自然比做决策要容易。不过大王反过来想想,我们八千多人,桓越五千多人,就算一个不拉全部用上,四个门要留至少三千值守,逼桓越出宫要至少再增两千,还余下三千人打埋伏,对抗他五千。光溜溜的两条大道,大王认为虎贲营的中军侍卫们哪个能够以一敌五?除非像杨寄那样擅长布阵的,才在大司马门用不足一千的人马,堵得桓越落花流水。”   又夸杨寄!皇甫道知鲠得喉头咸腥,胸腔酸胀,好久才说:“他一个赌棍!……”   “就是妙在这是个赌棍!”庾含章陡然提高声音,“连他都知道,这种情况只能看清形势,押一个宝就算,没有万全的法子。你呢?只会事后诸葛亮!”   皇甫道知给这毫不留情的一句骂得耳朵和脖子都红了,咬着牙却连一句话都回不上,只能梗着脖子连连冷笑。   庾含章却是深谙人心,见皇甫道知尴尬,便也放缓了声气:“老臣急了,口不择言,大王勿怪。桓越离开京都,我们追击自然是要紧的,我已经打算派杨寄前往了,与荆州都督陶孝泉会合,左右夹击桓越;但是,如果桓越总拿着小皇帝的玉玺代天行事,我们这里出兵总会名不正言不顺。你说怎么办?”   皇甫道知半晌不语,不是还在赌气,是真的想不出合适的法子——皇帝愚昧不假,但是名分很重要,大家都得给皇帝面子,也是给朝廷辛苦留存的制度面子。他皇甫道知那时候进建邺,始终不敢自己称帝,亦是事机不对,且不敢逾越。   庾含章本来就不打算听建德王的吩咐,所以问虽然抛出来,实则并不需要皇甫道知的答案,等了一小会儿,就自己说了:“法子也有。桓越挟持皇帝,国不能一日无君,再立个皇帝主持大局就是。桓越便立刻是乱臣贼子了。”他顿了顿,带着些试探的笑:“大王可愿意坐这个位置?”隔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臣一定山呼万岁呢!”   皇甫道知刚刚还是涨成猪肝色的脸膛,刹那煞白——这辰光,这个帝位可不是那么好坐的!桓越打输了还罢了,要是打赢了,自己立刻翻成乱臣贼子,死无葬身之地的!他磕磕巴巴拒绝了。庾含章表情里闪过一丝轻蔑,旋即笑道:“还是大王英明,这张坐席,确实扎人。”   真的打输了,当不当皇帝,都是同一条路。   这是庾含章没有出口的话,没有出口的原因是,他怕殃及自己的女儿——建德王之妃,或许还有保全的余地,若是封了皇后,那就势必陪死了。   但他还是看出,皇甫道知欲言又止,是有说不出的不满。庾含章自己道:“杨寄虽升了校尉之职,但是带兵打仗还远远不够。曾伯言有过陪你从越地一路打入建邺的经历,也是你信得过的人,他那个侄子曾川,虽然纨绔性重,今日给我敲打了一番,应该也有所改观。让曾伯言领兵,杨寄偕同,曾川再在身边监控着杨寄。这样,就算到了荆州都督——我的学生那里,也是两家并作一家,合力作战。”   他炯炯的目光望着建德王,皇甫道知心里有些羞惭,都不好意思不答应:人家都把力量平均好了,说得那么坦荡、大气!   追击战是讲求效率的事。杨寄刚刚扶着曾川出门,庾含章那里的小厮就赶出来说:“两位,我们郎主吩咐,请两位速速回营,收拾行军的物品,下午申正时刻,集中到中领军曾伯言那里,连夜出发去历阳。”   杨寄和曾川都听呆了:“今日就开拔?”   那小厮面无表情地说:“郎主说,军情如火,少不得请两位辛苦了。门外已经拴好了喂饱的两匹马,赠与两位做战马。”   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也没有改变的办法。杨寄叹口气,对曾川说:“好吧。赶紧回去看一眼吧。”飞身上马。曾川哭丧着脸瞧着马背上的硬革鞍子,捂着屁股说:“有躺轿或牛车么?我……怎么骑得马?”   那小厮摇摇头,掩了门进去了。曾川咬牙切齿地看着马匹,说:“娘的个脚!嫌打得不够,拿这法子来整老子?”杨寄又好气又好笑,下马来帮他,好容易把曾川颤巍巍的身子托上马背,他的屁股一沾鞍子,就疼得一哆嗦,挪动了半天,才“咝溜溜”吸着凉气,对杨寄说:“遭罪!早知道我先就不求着那掌刑的不打背了!”   杨寄自己又上了马,看了看日头,说:“打屁股不死人,受点活罪也强过没命。你熬一熬,飞驰到营房,上点凉药,再求你叔父让你做车兵,也就好过了。”他轻轻一甩马鞭,马儿小步跑起来,他正准备放开来跑,听见后头曾川的声音:“哎哟哎哟!杨寄,我是快不了了,屁股跟刀割似的,实在忍不得。你先回去吧,我在后面慢慢晃了来。”   杨寄勒了马回头看一看他,想着自己尚要和沈沅他们道别,也无心等他,点点头飞驰而去。   到了营房门口,守着一群甲胄齐整的士兵,有两个上前道:“杨校尉?”   杨寄愣了愣,自己营盘里的人,都是熟识的,这两个眼生。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那两个人说:“校尉放心。我们是接了太傅的命令,特地来保护校尉的妻小的。”杨寄心头发凉:果然放回去只是幌子,庾含章和皇甫道知一样,牢牢地捏着他的软肋呢!   他疾步进到屋子里,里头仍是一片不知忧愁的世外桃源,沈沅逗弄着坐在膝上的杨盼,杨盼见到母亲也不过半日,已经黏糊上了,嗲兮兮地把脑袋在母亲怀里蹭,还不时蹦出几句依稀仿佛的话语来。沈沅看到杨寄,含笑道:“你回来了?今儿来人好客气,送了足够半年用的米面豆子,还有布料和铜钱。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杨寄眼眶子发酸,忍着泪说:“吃啥都行。但是,我下午又要走了,跟着曾伯言去历阳打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沈沅顿时泪汪汪的,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出来,最后期期艾艾道“怎么……又要分开了?”   沈岭忙道:“这时间太紧了。你们该收拾东西的赶紧收拾东西,该话别的赶紧话别。我……我出去吃饭。回来给你们带些什么吃的。”   杨寄道:“秦淮河上紫茂船舫,船上厨娘做得一手好船菜,阿兄如果不怕跑,可以去尝尝那里的糟鲭鱼和鲃肺汤,再叫船家拿提盒带一份回来。”沈岭一溜烟去了。   沈沅看阿盼午后犯困,边把她抱上榻边说:“要带些什么呢?你这里的东西放在那儿我也不熟……”她的腰旋即被抱住了。杨寄啃着她的耳垂,说:“二兄都知道,时间珍贵,躲出去留空间给我们,你还管东西干嘛?两件衣服,两双草鞋,兵器马匹都是现成,唯有……”   唯有相思之意,将是带走的最沉重的东西。      ☆、第70章 渡江 曾川屈腿站在马镫上,屁股离鞍,用极其别扭的姿态,终于骑着马回到了住的营房。这里他是曾伯言家的侄少爷,因而离得老远就“唉唉哟哟”地叫唤着,对那些不长眼的军士们喊:“喂!还不来扶我下来!”   大家见他动作不雅,已经猜到了三四分,强忍着笑,要紧把他从马上拽了下来,装模作样地嘘寒问暖一番。曾川便叹自己晦气,边四下一望:“杨寄那小子呢?”   大家眉梢眼角,神色里一齐指向杨寄所住的那间屋子。曾川不明就里,一瘸一拐往那里跑,喃喃自语道:“不知他收拾了什么东西?”大家忙一把拉住曾川:“开什么玩笑!人家夫妻俩正在里头抓紧时间‘震卦’,马上又是分别,你怎么好意思去打扰的?”   “啥?杨寄在……‘震卦’?!”曾川觉得不可思议,“他不是……”   旁人知道曾川几日没有回营房,好多事儿都错过了,捂嘴笑道:“人家女儿都生出来了,还会是真不行?里头动静响着呐!都折腾了快半个时辰了!”   曾川好奇得连屁股疼都忘记了,挪到杨寄屋子门前,伸长了耳朵听壁角。听到了两声娇吁,然后窸窸窣窣的,隐隐有女人柔美的嗓音夹杂其间。曾川把脖子又抻长了些,想再听听说的是什么,没料到门却开了。披着衣服出来的杨寄看着曾川这副模样,气得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嘿!你干嘛!”   曾川赔笑道:“兄弟这不是担心你么!”   “担心得到我门前偷听?!说,你听啥呢?!”杨寄心里那个火啊,抬脚往曾川屁股上踢去。曾川赶紧一闪,正准备再说点什么赔罪的话,里头爆发出一个更激烈的声音:“杨寄!这辰光好早,可以让你多聊聊天么?快进来给女儿换尿布!”   刚刚还猛虎一样的杨寄,立刻小绵羊似的“哎”了一声,冲曾川挥了挥拳头,屁颠屁颠地跑回屋里干活去了。   沈沅狠狠一戳他的额头:“你傻啊!人家听了也听了,要脸也没了,还不藏着点,非嚷嚷大发了不可么?”杨寄看着面前人儿粉红带露牡丹一样娇嫩的小圆脸,睫毛一翣一翣的可爱极了,忍不住搂住了亲嘴,被沈沅一推,低声笑道:“‘吧唧’一声,就不怕外头听壁角的笑话!”   杨寄要讨她开心,就势退了两步,滚到榻上,扶着自己的腰说:“哎哟阿圆,我的腰给摔扭了。”   曾川在外头担心地大声问:“腰扭了?那怎么成?傍晚是一定要开拔的!要不要我进来给你揉揉?”   他倒又听见了!杨寄几乎又想冲出去踢死这个爱管闲事的家伙,但见沈沅的圆眼睛瞪着,手叉着腰,一副叫他别惹是生非的表情,杨寄顿时收敛,对外面喝了声“滚”,就乖乖地垂腿坐在榻上,四下里看看:“那么,尿布放在哪儿了?”   家里有了女人就是不同,原来乱得跟猪窝似的屋子,沈岭来后已经拾掇得清爽多了,现在呢,整齐、干净、喷香,原本乱糟糟堆在案几上的尿布不见了,替代尿布的,是一只青铜的小鼎。   沈沅笑着说:“别忙了,小丫头的尿布我早换好了,要等你,等到猴年马月啊!”她怜爱地看看依旧睡得很熟的阿盼,她小手里还捏着一枚樗蒲骰子。杨寄心里闲适起来,从案几上拿起小鼎看看,问:“这是哪里来的?”   小鼎和他的巴掌差不多高矮,全新的,一点锈斑都没有。它沉甸甸的,上面是山羊的图案,羊角蟠曲,大得惊人,成了鼎上双耳;下方却又是老虎,三足是三只虎脚爪,方棱出廓;中间部分全是曲里拐弯的字儿,杨寄一个都看不懂,也没有心思琢磨,瞄了瞄就放下了。   沈沅答道:“二兄那日画了图样,专门找铜匠做的。我说他乱花钱,他说他有用处,打算埋到泥里两三年做旧,到时候就跟真古董似的。”   杨寄“嗐”了一声说:“咸吃萝卜淡操心!我杨寄,如今已经是堂堂四品校尉了!以后俸禄里还怕不够你们兄妹俩的嚼谷?做什么假古董?!”   沈沅撇了撇嘴,把杨寄的衣裳整理出来,把快断掉的衣带一一缝补着,想着男人又要离开,心里突然又酸溜溜的:“阿末,我不图你出息,我只图你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们娘儿俩,也才有盼头!”   说话间,沈岭敲门回来了,提盒里热汤热饭,雪白的糟鱼,斑斓的鲃肺汤,一闻就是建邺这样江南水乡的风味。杨寄和沈沅吃着这样的饯行饭食,彼此相看泪眼,竟连一句告别的话都不忍说。吃完时,外头召集士兵的鼓声也响起来了,杨寄对沈岭说:“阿兄,帮我照顾好阿圆和阿盼,我一定回来,咱们一家子回秣陵过好小日子!”   他说话时才发现,沈岭一直在出神,直等他最后的一个字说完了,他才回神般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凤目眨动了几下,说:“我觉得桓越名不正言不顺,总归是乱臣贼子的命,你明势取道,别跟错了人。”   杨寄却没太听进去,他敏感地发现,沈岭的脸色比以往那一天看到的都要好,双颊红润,眸中含水,神情柔和,而手足不自觉地微微发颤,常常情不自禁地捉着自己的袖口捻动。不过,鼓声第二遍又已响起,实在没有让他再细细琢磨的时间了。   曾伯言提升了中领军,面相看起来比以往更加肃杀,被调遣去追击桓越的都是虎贲侍卫,事起突然,连和家人告别的时间都没有,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然而,也不敢稍有懈怠。只有杨寄,肩上扛着包袱,手里握着惯用的大刀,披甲穿得披披挂挂,帽子还拎在手里,一脸厚颜无耻的嬉笑表情,小跑步上前对曾伯言道:“中领军!我迟了!”   曾伯言一直对这家伙印象不错,此刻哼了一声说:“响两遍鼓才出来,按军法就是四十军棍!今日急行军,要骑马,就先给你记下,若是以后再有这样懈怠的事,两罪并罚!”   杨寄忙换了一脸诚挚之色,谢过了曾伯言的宽容之恩。他自己也已经是校尉了,自有手下的亲兵过来牵给了马,杨寄受宠若惊,翻身上马,对站在兵车里的曾川挤了挤眼。   没想到这急行军还真是辛苦。赶到江边时还一切顺利,原想趁着满天的霞光渡江,还是颇有诗意的,没想到大家一到堤岸边就傻了眼,那里亮起的红光根本不是霞光,是桓越临行前把他带不走的战船统统都烧掉了。   江水湍急,虎贲侍卫们又是养尊处优的,个个怨声载道:“该死的桓越,好好的船烧什么?难道让我们游过去?”   杨寄心道:废话!不把船烧掉,难道叫你们追上去狠打一顿?   曾伯言也没有办法,一面命令埋锅造饭,一面叫人四下搜罗渔船。搜罗了半天,基本是连骗带抢,搞到了数十条渔船和客船,这些船都不大,勉强能挤下十余个,客船算干净的,渔船上却有各种鱼鳞虾肠之类东西,腥味扑鼻。曾伯言驱赶众人上船,杨寄道:“这样的船,分批到对岸的历阳,上去一批被杀一批,没有悬念的。还是停一歇,火速去吴地调战船来再走。”   曾伯言怒道:“哦,去吴地调战船,等开过来半日功夫,我们再过江又是半日功夫。桓越傻傻在对岸等我们抓?”   杨寄说:“那再追便是。”   曾伯言瞥了他一眼,别过头说:“桓越是逃跑的人,势必早早进了城躲着,不可能在江边的。既然杨校尉害怕,就在后面压阵吧。”他的剑刃指着最前面一排的虎贲侍卫,又用下巴指了指最脏的那艘渔船:“你们十个一组,先上去。”   那十个倒霉蛋,敢怒而不敢言,捏着鼻子上了船,气没地方撒,踢了船夫两脚,喝令他快点开船。接着,几十艘船都坐满了,挨着往江对岸漂去,大家手搭凉棚,努力地看,但是渐渐就看不清楚了,但见远山带着紫色,江水映着霞光。大家屏息凝声,直到看见船夫又摇着船回来了,才欢呼雀跃:送完第一拨,来接第二拨,说明对岸一切安好。   曾伯言面露微笑,鄙夷地看了杨寄一眼,自己带头跳上了第二拨的船。其他人见没啥事,牵马的牵马,搬辎重的搬辎重,也都上了船。   船在船夫一桨摇下后,慢慢劈开一条水道,翻着洁白的水花,从红艳艳黄橙橙的江波里驶了开去。   杨寄先还着实有些羞惭,但最后一条船驶离时,他突然觉得不对,偏过头问身边那位:“咦,我记得这个船家先带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的,孩子怎么没了?”   旁边那位漫不经心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来来回回要多少趟呢,小孩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无趣,大概丢在江对岸自己玩呢。”   杨寄凝思了一会儿,突然大声道:“不好!中计!”   “什么?”   杨寄额角已经布上了冷汗,顾不得回答,大步冲到江岸边,对刚走不远的船只大喊:“回来!对岸桓越有伏兵!”   可惜他的声音散在悠阔的江面上,谁都听不到了,那几十条船,分开几十道波纹,朝江对岸驶去。杨寄怔怔然看了半天,似在自语,又似在对旁人解释:“船家是被逼着过来渡船的。你们想,他们都是被抓来的人,从对岸回程时没有人看押着,他为什么不逃走呢?他家里孩子留在那里,只能是有人拿他们的妻儿胁迫。我们的人要是早想到,早该在江这边就把人扣下了,不该在那里扣。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在对岸守株待兔、引我们上当的,就是桓越!”   ☆、第71章 初战告捷 大家听杨寄这一说,再连起来一想,果然不错,个个都是倒抽凉气。有主张杀掉船家泄愤的,有主张先回建邺召集战船的,大部分则是群龙无首,张皇四顾而已。   杨寄咬牙想了想:他近乎是给庾含章立了军令状来的,如果临阵脱逃,万一落个把柄给皇甫道知,自己和阿圆的往后就很难说了。他抬头看看江面,日头更晚了,江水半是浓绿的碧玉色,半是浓赤的玛瑙色,晚上的雾霭升腾起来,江面一片模糊,渐渐开始看不清楚远方了。   杨寄骨子里的赌徒性又开始在这样一个夜晚即将来临的时刻,升腾起来了,他对周围的人说:“现在回去,我们就是十足的逃兵,谁愿意做太傅杀鸡儆猴的那只‘鸡’的,就大声和大家喊一喊‘回去’二字好了。如果没有——”他环顾四周,果然没有人说话了,他便张嘴:“既然没有人打算带头回去。这里,我职位最高,我说了算。”   夜色像浓墨洇在宣纸上,渐渐由东向西渗开,压得晚霞红得发紫,余下窄窄的一片光亮,远远地,看见船只一条条又慢慢摇了过来,船夫哼着悲戚的小曲儿,一船声动,船船呜咽。杨寄心里一酸,陡然又想起沈岭曾对他说过的话,强迫自己把心里油然的情感压制了下去。   船只靠近,他若无其事一般,举着手里照明的火把,上船蹭了两下船板,回头挥挥手招呼道:“上来吧。把家伙什儿也都带上来。”   船家行到江中,杨寄左右看看,船队以他为中心,集中地向西对岸行驶,江流至此转折,江波也有些小漩涡,杨寄突然一挥手中的火把,向左指了指,又向右指了指,然后把火把埋进地上的沙盆中,镇定自若地对船家说:“向东去。”   船家磕磕巴巴地说:“军爷,你们向东……不是要到广陵了么?”   杨寄笑道:“不必那么远,挪开三里地就成,江上转一转舵,三里地轻飘飘的。”   船家犹豫了一会儿,又笑道:“还是直线最近。”   杨寄“呼”地把刀拔_出_来,架在船家的脖子上,狠狠道:“我知道你家人在对岸被扣着,但是这会儿你不听我的,我立刻杀你,到时候你以为自己家人能活?”船家几乎吓傻了,半日才结结巴巴说:“军……军爷……这……这是做什么?”   杨寄见他老实巴交的可怜模样,那刀其实根本使不上劲,可他还是用力在那人脖子上蹭了蹭,硬是拉了条浅浅的血口子:“听我的,没你的事,不听我的,我就杀你。我也是水乡长大的人,游泳摇船都会——奶奶的,死了胡屠夫,就吃混毛猪!”   船家唬得浑身发抖,差点连摇橹都掉江里了,他看看旁边,自己右边的几十条船也都纷纷驶离原先的航道,往东而去,这才知道这群当兵的是有预谋的,他颤着声音说:“我这就往东去……军爷手下留情!”   杨寄握着刀,刀尖戳在隔板上,双眸炯炯地盯着船家,见他果然是个憨厚老实的渔民,一丝不敢错乱地朝他指定的方向去了。杨寄略略松了一口气,主动攀家常:“大叔,原来船上还有谁啊?”   船家抖了半天才回答:“就是老婆和俩皮小子。”   杨寄想着阿盼,不由轻叹一声,放下刀说:“大叔,你放心,我是过去打那些抓你老婆孩子的坏蛋的。等救下你老婆孩子,还放你回去过好日子。”   船家瞥眼望望杨寄,还有那十来个虎视眈眈的军士,没敢做声,眼泪“吧嗒吧嗒”往水里掉落。好容易到了江对岸,杨寄他们脱下甲胄丢在船上,又留下一人看守船夫,等其余的船也来齐之后,带上弓箭刀枪,跟着杨寄,小跑步朝历阳的方向摸去。   三里地在一番疾跑之后也不过一刻钟的事,江岸都是新生的芦苇,从密密层层的干枯老苇叶中探出头来。杨寄他们果然看见历阳的江堤边,密密地埋伏着人。两边都不点灯火,但是沿江的桓氏军士,其剪影恰恰落在夕阳的最后一丝紫红色余晖里。他们屏息凝神地望着江面,点着渔火的船只慢慢驶近,但始终不到硬弓的射程,那些埋伏的人们似乎也一直焦灼不安地起伏乱动着。   杨寄打眼看去,并不能看出沿江安排了多少人,他带的那些人也不免有些犯怵,压低声音问道:“杨校尉,我们这里区区四百人而已,他们不知道有多少啊?万一悬殊太大,再是背后偷袭也没有用啊。”   杨寄愈是心里紧张,愈是语气平淡,低声笑道:“放心吧。我和桓越赌过几场樗蒲,这小子好大喜功,脑子却不大转弯,那时棋枰上就是喜欢分散各子儿,想着能多赢一个是一个,而实际是输完这里输那里,一个空子都钻不着,一处领地都保不住。今日他布阵,想必也是这个思路,沿江分散他的人,想着防线越长越好,越多捉我们一个是一个,却不想背后藏着偷偷而来的我们呢!”   江上骤然起了一阵东风,说时迟,那时快,杨寄用他最快的速度,点着火折子,在浸透油脂的火把头上一晃,火便熊熊燃烧起来,他把火把一举,江上得到信息,也纷纷点起了火,远远望去,只觉得江面上影影绰绰全都是船只,少说也是数百艘!   桓氏的军士们看得愣神,怎么都没算过来:敌军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他们还未注意背后的火把,倒是远处在城墙角楼上放哨的瞧见了,可惜又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杨寄更知自己以少战多,事不宜迟,喝一声:“快!”那些训练有素的虎贲侍卫,已然把手头包着油布的箭搭到弓上,点上火,朝着江堤上射过去。夜空中,如同划过点点红色的流星雨,而江堤上的烂泥滩里,全是干燥的枯芦苇,瞬间着了大火,蓬得半天高,桓家的军士,半是身上着火,半是吓的,几乎全数蹦了起来。   而江上,以火光为号令,突然逆着风一阵加速,眼看那百十盏渔火已经到了眼前。桓军以为不敌,已然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杨寄的人都是轻身上阵,也不肉搏,只远远地放箭,带火的箭中夹杂着锐利的锋镝寒光,瞬间把江堤变成了一片赤红的人间地狱。   渔船上的虎贲侍卫们也跳了下来,他们身着重甲,裹着潮湿的斗篷,近身打这些已经没有斗志的桓家士兵简直是切菜砍瓜;大火中,更多人翻滚呼喊,却也无力抵御无情的烈焰,有跳进江里求得清凉的,更多不会水的,瞬间就被江流冲走了。   但也只有跳进江里的士兵,才算死得清醒:建邺来的船只根本没有数百之多,不过是杨寄他们把船桅上系上绳子,连在一起,在绳子上高高地挂了一串灯火而已。   敌人杀得差不多了,两支队伍会合,给那些没死的补刀。大火映在每个人脸上,照得人脸半黑半白,汗血交流,个个宛如厉鬼从修罗地狱中爬了出来。   昏昏昧昧中,杨寄有些恍惚,手中刀刃上滴下的血,敌人颈中溅出的血,在他的衣裤上画出一道道暗红色的豹斑虎纹。突然,谁在后头狠狠揍了他一拳,杨寄本能地回身一刀,那人动作也快,起刀搁住,然后一口带着腥味的唾沫喷在杨寄脸上:“混蛋杨寄!你什么馊主意!这场乱杀,我叔父——我们的中领军——被绑在芦苇丛中的,活活烧死了!”   杨寄怔怔然愣了片刻,突然狠狠一甩手,劈面给了骂骂咧咧的曾川一个耳刮子,怒声道:“横竖是死罢了!要问罪,回建邺再问!现在这里,我是校尉,我是最高领军长官!”   曾川给他蓦然的一爆发居然吓傻了,捂着脸连疼都觉不出。而其他人,早就为杨寄指挥这区区数百人打赢的逆犄之战服帖得五体投地,怒冲冲看着曾川,护着杨寄左右。杨寄在火烧芦苇的“哔剥”之声中,看了看已然委顿的那些碧绿的新苇,冷着脸环顾四周,说:“这会儿计较,简直是蠢透了!历阳城里的援兵正在赶过来了。你们听见马蹄声了吗?”   众人都愣住了。   “走,也来不及了。”杨寄战神一般,高大的身躯挺立在火光中,鲜血纵横的脸一闪一闪地映着火光,忽明忽暗,又如同鬼魅,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引领众生的微笑:“既然来了,兄弟们,像个男人一样打吧!!”      ☆、第72章 进城 他这里抱着赴死的决心,桓越却和杨寄所料的一样,自以为勇猛,实则却是莽撞;自以为缜密,实则却是瞻顾。   一支骑兵派出来救援,马队却被熊熊的火势拦住了。马匹毕竟是牲畜,看到火光本能的畏惧;就是马匹上那些人,闻到人肉烤熟的焦香和血液的甜腥味,也忍不住作呕。天色暗沉沉的,少许几颗星子也毫无光泽,鬼魅般的身影排列在火阵之前,而江面已经没有了光线,船桅上挂着的数百只灯笼忽闪忽闪如红色的鬼火一般,除却在江水中映出诡异的绛红色蛇纹,也不能照见其他。   马队犯着踌躇:建邺城里到底派出来多少人?!庾含章那个老狐狸手持兵符,若是急急调动周边的秣陵和丹徒的军伍,那么,小小历阳,城池再高大坚硬,被打下来也是迟早的事情。   双方试探地互相放了一阵箭,都在射程之外,也都不管,仿佛箭放完了,任务就完成了。马队很快圈过马脑袋,乱糟糟地又离开了。   离江岸不远的历阳城,金鼓声乱蓬蓬响到二更天,城楼上火把乱晃,但增援的人一个都没出来。   建邺的人已经唯杨寄马首是瞻,过来问:“怎么办?天若亮了,我们这出鬼影戏,就唱不下去啦!”   杨寄道:“他不是先把战船从建邺开过来了吗?我看到就停在埠头上呢。船在我们手里,往建邺方向逃跑是我们顺水,怕他个魂!大家分拨儿,三分之一值守在岸边,三分之一上船检视,三分之一——养精蓄锐睡大头觉!”他气定神闲分配了一下,自己第一个找了江边一块平整石头,拿斗篷裹着自己,在火苗越来越小、但暖气犹存的芦苇荡边,闭上眼睛睡觉了。大家伙儿顿时有了主心骨,忙中竟然也带了三分胜利在望的喜悦。   其实杨寄本人并没有睡着,他闭着眼睛,琢磨下一步的路数:既然打了,庾含章和皇甫道知就不能说他临阵脱逃了,但是,如果再继续下去,天亮自己的谎就会被桓越戳破了,下一步大约还是得逃。逃到哪里、怎么逃,才能做成沈岭所说的那种乱局呢?他又怎样才可以让自己强大起来,理直气壮地要回自己的阿圆呢?   怕手下人心慌,杨寄刻意连身子都不翻,直挺挺地躺了半夜,然后才假做惺忪地起身,责怪身旁的人:“哎呀,都五更了吧?怎么不叫我换班?”   旁人体贴地说:“杨校尉今日指挥辛苦,也该睡一会儿。咱们这么点人,三分之一都中了桓越的埋伏而被俘了,刚刚乱战中,这些人活下来的没几个。不过,我们其他人伤亡极少,三千人还有二千多。而桓越带出建邺的不足五千人,估计这会儿也就是三千的样子。”   杨寄望望暗沉的晨光里远处的历阳城墙。这座饱经战火的城市,因它是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给百姓带去多少苦痛。那灰色的城墙砖,此刻和灰色的天幕融为一体,略分浓淡,在东方渐渐亮起的鱼肚白中,像一道灰色的剪影,落在水墨画般的天地间。别人悲观的时候,他常常乐观,但此刻,大家都觉得有戏,他却独独悲观起来:“说得好简单!人家三千,打我们两千,我们有多大胜算?再说,人家据城,我们有啥?好学壁虎么?”   大家又要笑,又笑不出来,愣怔地望着他们的首领,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从历阳城的方向,奔来一匹马,马上的人还看不清,但手中大大的白幡一眼就能看见。杨寄面色一凛,带着他的人疾步向前,这个骑马的人也很知趣,远远地就举起双手,示意他并无武器,然后勒着缰绳放慢了速度,到了还有数十丈距离的时候,干脆下了马,大声喊道:“我有陛下衣带诏,找你们的领军说话!”   杨寄不自觉地回头看看远处的江面,好在雾霭浓厚,隐隐几根船桅竖着,也看不清楚。他忖了忖自己这里的实力,压低声音道:“我来诈他一诈,你们别多嘴。”   他大大咧咧迎上去,仔细打量了来人,才说:“我们中领军曾公,正在指挥江上布防,命我前来接待。我是这里的校尉,姓杨。”   那个人不怕死,敢在这时候孤身过来和谈,势必是个人物。果然脸上笑容宛然,弓了弓身说:“啊,原来是杨校尉!失敬失敬!曾领军……不在……”他目光闪烁,灵气流转,笑着说:“那就杨校尉好了。不过敢问,杨校尉的名讳,可是单一个‘寄’字?”   杨寄是小民,不讲究避讳这种事,但对方特特地问名字,显然是有谋算而来,杨寄故意一皱眉,大老粗般说:“不错,在下杨寄。你有话,先对我说好了,我去转达我们曾公便是。”   来人笑眯眯说:“陛下诏书,就是请杨校尉入城一谈。杨校尉可有这个胆子?”   这不是请君入瓮吗?杨寄心里有些忐忑,不觉又回头望了望,再直面来人的脸时,他已经镇定地做好了演戏的准备:“老子就是护驾来的,陛下若是安好,总得让臣等一见才好。既然吩咐我去,我自然有这个胆子,反正我们曾公在后头候着,万一我有个好歹,他必然会为我报仇雪恨的。”   后面只有“曾公”的焦黑尸体,谎话撒起来溜,拆穿了就玩儿完!建邺来的这帮人心里都紧张起来,不知道杨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目前花头快要戳穿,也确实需要有个善于忽悠的人去忽悠一下,只能随着点头:“曾公饶不了你们,我们也饶不了!”   来人笑道:“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我今日来这里传话,大家也不会随意把我杀了不是?放心,杨校尉是陛下和桓公最看重的人,别说他担着接旨传话的重任,就是从惜人才的角度,陛下和桓公也不舍得啊!”   他说的也有理有据,杨寄想了想:在这里拼死拼活地打仗也是赌命,到城里去探探情况也是赌命,在这里赌,自己这方人少,等于已经摇了个最下的杂采了,想要死局里翻出仙着,难度太大;但是进城,听起来孤身一人、深入绝地很是可怕,实则是个活络的机会,不抓住才可惜了。他伸手道:“那陛下的衣带……诏呢?”   那人小心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又从布包里取出一条裤带,亮黄色的好丝帛,上面淋淋漓漓写满了字。他把这条写字的裤带,恭恭敬敬双手捧给了杨寄。   杨寄有一瞬间的嫌弃——皇帝的裤带,那也是裤带啊!换个啥名儿叫“衣带诏”!他用俩手指,捏脏东西似的把裤带捏过来,好在上头是一股清新的浆洗熏香味儿,杨寄这才捧着仔细读起来。这妥妥的是一篇文人墨客喜好的四六骈体,杨寄读书不多,平日读个乐府、话本之类消遣消遣还勉强,读这道圣旨,一堆不认识的字,那是半日都没有读懂。   来人倒也厚道,知道这帮“军爷”都是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的,和善地指点:“陛下说,母氏乱朝、干政,他做儿子的只能隐忍不发。后来,太后做得太过分了,竟然擅杀重臣,桓越不得已,护驾逃出,然而并不是想背叛朝廷。陛下希望庾尚书令不要助纣为虐,不分皂白,弄到臣子寒心。而建德王与太后合谋擅权,实乃国家之贼,请清君侧。”   这下杨寄听懂了,桓越不打算与皇甫道知和庾含章同时为敌,挑了半天,还是挑软柿子捏。但是,他如何保证庾含章这个老狐狸就会与他合作?杨寄装傻充愣地点点头:“我一个粗人,这些话我也听不懂。既然请我进城,我只管听到什么,就和我们中领军说什么便是。”   来人若有深意地一笑,点点头:“杨校尉说得是。那么,请卸兵器,随我进历阳城吧。”   杨寄忖了忖,孤身一人,有兵器也干不过一群,还不如干脆大方点。于是,他解下身上所佩的刀和箭囊,本来就没有穿盔甲,散穿着里头的衣裳,就孤身上马,跟着进了历阳城。   城门口薄薄的雾霭在晨光中渐渐散尽,宽阔的通衢大道,两边一点人声都不闻,也不像建邺和秣陵有热闹的早市。杨寄和来人的马蹄声在空寂中便显得格外清脆。走到城市中心,是历阳郡牧的官署,来人下了马,门口的士兵个个严阵以待,瞪着一夜没睡的倦眼看着他们。杨寄便知此刻这里是桓越所踞的地方,心神顿时提了起来。   下马进了门,转过影壁便是郡守的厅堂,杨寄一身血迹,外表万般狼狈,却陡然看到梳洗一新的桓越,乌发玉面,着一身玄色深衣,披着雀金色的斗篷,负手而立,笑意宛然地在那里等候着他。   上回两人见面,杨寄是潇洒英挺的侍卫,桓越狼狈逃窜,这次两人形象调转来。杨寄脸皮厚,胆子大,自己倒丝毫不觉得磕碜,昂首阔步上前,想了想礼数,还是只拱拱手,道:“桓公,早啊!”   桓越看着他脸上还挂着红褐色的血迹,衣服更是斑斓一片,到处是撕裂的口子和烧焦的破洞,里头的皮肤都露出来了。他背着的双手探到颈下,解开斗篷的系带,然后几步上前,把尚带着他体温的雀金色斗篷,“呼啦”一抖,披到了杨寄的背上。   “早上寒意如水,你穿得太少,当心别冻坏了!”      ☆、第73章 拉拢 桓越的斗篷温暖着杨寄被晨风吹得冰凉的身体,但是杨寄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柔软的面料闪着金绿色的光芒,刺着他的眼睛。杨寄几回想把斗篷抖下来,但是知道这样太失礼,还是忍住了。   桓越衣裳整齐,脸上却有掩不住的倦容,他对杨寄道:“昨日你辛苦了,我派人伺候你沐浴更衣。”   昨日他们作为敌军对垒,居然还说什么“辛苦了”!杨寄终于忍不住,说:“桓公,客套话不要说了,我是个粗人,听不惯。既然我是来拜见陛下的,你要么让我见陛下,要么……你想怎么办我也只好领了。”   桓越好脾气地笑了,上下打量着杨寄:“怎么,你打算一身褴褛,遍体血迹,去拜见陛下?你们曾伯言就是这么教你面君之礼的?”   杨寄听他这尖酸的讽刺,心里反倒安定下来,看看自己身上确实是污秽得可怕,别把那个说话都说不顺溜的娃娃皇帝吓到了。于是,他点头答应了。   桓越像主人似的在前面引领,七弯八拐十分熟悉,眼看到了官署的后院,杨寄犯了踌躇,桓越懂他心思一般,道:“你不用担心!历阳的郡守曾是我阿父保举的,后来又娶了我的堂房姑母,彼此关系极为亲厚。历阳城外,还有我阿父的庄子和宅子。等事情平息了,我倒可以带你去看看。现在,郡守已经搬到另一处宅院去住,这里,就是留给陛下和我的。”   他怕杨寄担心宅里宅外的那些不便,又劝道:“我临出建邺时,自然先回家,家里妻妾都是没脚蟹,带出来也是累赘,全数看着她们自尽了。所以只打点了些金银,带着几个儿女,余外便是建邺的部曲了——建邺是国都,部曲不敢多留,但是到了外头,皇甫道知马上就会知道,我桓家是不是好欺负的了!”   深仇大恨,让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峻厉,但瞥见杨寄在偷望他,桓越又笑容微微的,亲手推开一间屋门:“这里是客房,简陋了些,还望海涵。下人已经去打热水了,服侍杨校尉沐浴更衣。”   杨寄知道急亦无用,只能和桓越慢慢周旋,心思定了,行动也就从容了,此刻,他感觉自己身上的衣服果然是被他的汗水粘在背上,又被风吹得凉凉的;脸上、身上还有粘腻腥臭的鲜血,和着汗味、烟火味,也很难闻。屋子里干净整齐,散发着一股他熟悉的味道,绕过高大的云母屏风后,草席上摆着大澡盆,几个仆役进来,一盆盆往里头倒热水,最后又撒上蔷薇水,搅和得冷暖合适后,捧出各式澡豆、猪苓、香膏、粗巾、细巾,以及一套簇簇新的衣衫来。   杨寄正在咋舌间,那几名俊仆上来,竟然动手动脚解他的衣带和裤带。杨寄慌乱地又是夺,又是捂,瞥眼一看,桓越也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更是尴尬死了,请求道:“桓公!我自己来就好。我是穷人家出身,没有这么多讲究,讲究多了,自己都觉得折腾死了。”   桓越一挥手,那几个俊仆便退了出去。桓越温语道:“听说,秣陵的蓬门儿郎,小时候不过脱光了在河里涮洗涮洗,讲究些的,也不过沐发时烧些皂角水。你呢?不会也这么粗糙吧?”   杨寄赔笑道:“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让我一个人呆着吧?小时候可以光屁股下河,现在可不好意思光屁股对人了。”   桓越不易觉察地一挑眉,顿了片刻,才退了出去。   杨寄四下看了看,才高高兴兴到屏风后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那些仆从送进来的只是中衣,却把杨寄身上穿的那套破烂儿带走了。洗完出浴的杨寄,握着湿漉漉的头发,穿上干松的细绢中衣,既舒适,又是不习惯。他朝外“哎!哎!有人没有?”喊了几声,外头冰清鬼冷,没一个人答应。他只能套上摆在外头的干净木屐,在门口探头探脑看了看,嘀咕着“活见鬼了!”纠结着要不要就这么出去找桓越,把他此来的事情处理掉算了——两方还在打仗,怎么他弄得跟太平年景做新郎官似的!   “杨校尉沐浴好了?”   背后突然传来娇滴滴一声,杨寄头皮一炸——倒不仅是为声音娇滴滴,更为这个声音明明是男人的!   他一回头,只见一个粉嘟嘟脸颊、水汪汪眼睛的瘦高男子捧着衣物,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   杨寄觉得这人面善,脑子里隐隐浮起一张面孔,但因为当时只是匆匆一瞥,怕认不真切,所以小心问道:“兄弟你是姓卫么?……”那人笑道:“弟姓卫,名又安,小字子都。”   多么如雷贯耳的名字!多么闻名遐迩的人!杨寄张着嘴,竟没称呼得出来,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傻话:“你怎么来了?”   卫又安笑道:“君子择善而迁。我看桓公是个英雄,自然少不得投奔。桓公特别看重杨校尉,想必杨校尉也是个大英雄呢!”他笑得媚答答的,杨寄一身鸡皮疙瘩往下掉,见那张粉脸还凑过来了,更是忍不住就退了两步,嘴里敷衍道:“啊啊!久闻大名!果然名不虚传!”   卫又安抚了抚脸,故作消沉:“唉,人人闻我之名,不过是一副皮囊,又有谁知我的胸腔里,也是英雄男儿的心呢?”   杨寄看他脸上的铅粉,刮下来只怕要有半斤,这么副“皮囊”,会装怎么样的“英雄男儿”心,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杨寄敷衍道:“是是!卫兄弟弃暗投明,真是英雄男儿!”他也有点好奇:“后来,太后怎么死的?”   卫又安嗤笑道:“那个老淫_妇,死到临头还嘴硬,桓公瞧她恶心,便命把留在她宫里的几个面首一道捉来,全数扒光,用绳儿捆在一起给小皇帝看。然后一道溺死在御园的池子里了,说和民间淫_妇浸猪笼一般处置,为先头追赠的穆安太子雪耻。”   杨寄脑筋转得快,估计这个穆安太子就是皇甫道知的嫡兄,还没登上皇位就被庾贵妃弄死的太子了。人死了还带着那么大一顶绿帽子,估计这太子虽然是个白痴,在地下也是恼火的。桓越做事,没有底线,但也不是全不讲究道理,倒也是个聪明的人。他还在怔怔地想,突然感觉卫又安的手拂过他的胳膊:“噢哟!穿得有点薄,杨校尉冷不冷?”   杨寄刚刚平息的鸡皮疙瘩又争先恐后地出来露面了,他躲开胳膊:“我不冷。”卫又安又道:“淴浴之后人会渴会饿,我叫人给你弄点东西来吃。”他向外嘱咐了一句,不屈不挠又凑过来,这次干脆抚弄到杨寄的胸膛上,一副痴绝的表情:“杨校尉的胸肌真硬实!真温暖!怪不得说不冷……我倒是有点冷……”   杨寄闪身:“对不住,我这里没有衣裳,你叫外头人给你送件进来?”   卫又安吃吃笑道:“傻瓜,燃上熏笼,我们一齐坐上去,不就不冷了?正好还可以给衣裳熏熏香。可叹这里到底不如建邺皇宫极多!我最喜欢的零陵香膏就没有,只能勉强用市井里的桂花发油来梳头发,这个味道太像女人了。其实我是不喜欢女人的,太后逼得没有办法……杨兄你呢?”   杨寄这才想起来自己为啥觉得这间屋子里有熟悉的味道,原来是沈沅一直喜欢的桂花油香气!但是那个像鼻涕虫一样又粘过来的卫又安让他着实受不了了,终于把他一推:“哎呀,抱歉啊,我倒是喜欢女人,尤其是喜欢自己的女人。”   屡屡拒绝,卫又安就是傻子也懂原因——这种东西勉强不得。不过,他的任务也止于此,这块鲜肉,能尝尝滋味当然好,尝不到也不要紧。他笑了笑,正好见仆役从外头捧了衣服来,便亲自拿着抖开:“好吧。陛下应当也久等校尉了。”   杨寄跟着来人,一直到了官署正中一路,一间明轩外,桓越正在门口站着,见杨寄来了,表情没有先时那么热情,但依然很客气:“杨校尉。下人们服侍得可周到?陛下在里头等校尉觐见,校尉可知道进去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   里头那个白痴皇帝只不过一尊任人拿捏的傀儡,外头立着的这个才是说了算的人。杨寄顿住步子,拱手虚心求教:“桓公请指教!”   桓越笑意亲切了些,谆谆道:“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不愿意自己身边有掌握国柄的权臣藩镇——如今这个权臣藩镇,就是建德王皇甫道知!之前几场大仗,无一不是因他而起:庾太后扶植废帝在朝时,也没有弄到天怒人怨,他非要给自己兄长出头;四王不服他背信弃义,一人独大,他非要把四王逼得起兵造反;江陵王本已上表求恕,他非要皇甫道延以死谢罪,将他逼入北燕;如今,我父亲身为他的舅舅,被赵氏贱妇设计栽害,他也故意作壁上观,想着铲除我父亲这样一个可以钳制他的人……我知道你之前一直是皇甫道知的人,但若说忠心,只怕也谈不上,他拿杨校尉你的亲人相威胁,为这种人做事,憋屈吧?”   杨寄听得很用心,但一直不置可否,直到最后,他想起阿圆,想起皇甫道知曾以刑责沈沅相逼,使自己不得不俯首帖耳,心里的愤恨也终于随着桓越的喋喋而渐渐膨胀起来。、   “但是,”杨寄道,“我的家人还在建邺,我若反水,他们就活不成了。”   “一个妇人而已!一个女儿而已!”桓越不屑道,“我的一妻十二妾,全数在我离开建邺的时候自尽了,死得其所!我的女儿,除了长大了能跟我乘马车的带出来两个,余外的也都葬身建邺,那又如何?大丈夫何患无妻,何患无子女?你跟着我,将来天下的美貌女子、聪慧女子,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杨寄脸色冷硬,好半晌方说:“天下再多女人排排队供我选,我也只要我现在这个!”   桓越嘴角抽搐了两下,带着些对杨寄这种小家子气的鄙夷,冷笑道:“那也无妨。现在也不需要你和皇甫道知翻脸。”      ☆、第74章 面君 杨寄目光一跳:不要他翻脸,要他做什么?他知道底下该是重要的关节了,不由双目直视桓越,认真地谛听。   桓越见他灼灼的眼神,似乎带着热度,心里不由一热。他喜好南风,在朝中不是新鲜事,他自己也不避讳,反觉得自己颇有竹林雅士的特别之处,一直颇为自得。卫又安长着一张好脸,但性格谄媚柔弱,又愚昧势利,如不是床榻上乏人,他也不想要。面前这个,长相略有些市井混混儿的邪气,可是别有可爱之处,若是榻上由杨寄这样的威猛男儿来做主,自己倒也心甘情愿为他的孺子牛。   不过,此时毕竟是谈正经事的时候,桓越收摄心神,微笑着说:“历阳是我的地方,也是自来攻打建邺的绝佳之处,建邺的战船都在我手上,那边搞江防,光光打桩设铁索,就不是三五天的工夫。我可谓是占尽天时地利。但是,过了采石矶,建邺城墙却不大好破。当然,我也可以围困建邺,只是这样会伤着百姓,我于心不忍。若是你能为我大开建邺四座城门,任我长驱直入,打皇甫道知一个措手不及,我便可奉圣驾回宫,铲除皇甫道知,架空庾含章。到时候,你自然是我最大的功臣,你与老婆孩子团聚自不在话下,我还可以加你万户侯,让你风风光光过一辈子!”   好诱人的饵!   杨寄边听边琢磨着自己应该演出来的表情,他心动也确有些心动,但只是瞬间的事。自从被迫跟着那倒霉背晦的皇甫道知,自己和沈沅受了多少害!报仇雪恨,他自然是想极了!但是,沈岭跟他说过,成就大事的人,首要不是看情面,而是看形势;也说过,桓越这个人未必能成大器。昨日一仗下来,结合那时赌樗蒲对这人的相看,杨寄深觉沈岭说得准确!   如果桓越并不靠谱,跟着他干,便是把自己和一家置于输率更高的风险之中。   杨寄等桓越说完,自己的表情也已经想好了,他瞪着双眼,微微张着嘴,震惊而又向往,应该拿捏得刚刚好。   桓越讲了半天,觉得有了应有的效果,心里也很得意,问道:“杨兄弟,你觉得呢?”   嘿!连称呼都变了!杨寄故意嘬牙花子又忖了忖,才一拍大腿说:“对!皇甫道知那个王八羔子,那时还打我老婆,还动她的心思!我都恨得想吃他的肉!”   桓越笑道:“那个小人心胸狭窄,阴险毒辣,朝野闻名的!换做我,朋友之妻不可欺,这样的事真是禽兽才做得出来。”一阵风吹过,杨寄的一缕湿发没有梳好,从额角垂了下来。桓越自然而然地伸手帮他掠到耳后,言语不自觉地变得深情脉脉:“我这人,其他优点不敢说,只不过爱惜人才,愿意学周公一饭吐哺,一沐三握发。”   杨寄又开始生鸡皮疙瘩,咬着牙强迫自己要把戏演足,说:“可是,我若不能建些尺寸功劳,回到建邺,只怕自己要先死掉了,如何帮助桓公成事呢?”   桓越说:“这我自然也想过。历阳虽是冲要之地,但毕竟只是一座城池而已,我的手脚也施展不开。我准备继续向西攻占,将建邺做环围之势。除却荆州是陶孝泉的领地,他是庾含章的人,大约会好好观望,等候他主子的意见;其他地方,自从江陵王等四藩王落败,大部分便为我父亲所掌控,我一路过去,他们大约也只会象征性地抵抗两下。所以,我就把历阳交给你,你到朝中说,把我打得败逃出历阳,此功不可谓不大了。”   杨寄想了想,觉得可行,得寸进尺的想法又来了:“我帮桓公掌握历阳,转日桓公攻建邺,再把这块宝地还给桓公,自然是顺水推舟。但是我其实是个光杆儿校尉,手下的人都是姓皇甫和姓庾的,我又要回建邺论功,为桓公开城门,桓公放心我把历阳交给他们?”   桓越道:“我早想过了,你带来的人要清理。曾伯言是条忠诚的老狗,必不能活,他手下用着自己的亲眷,也不能留。然后你向建邺要求增兵,在秣陵征丁的是我家的部曲王谧——他,你认识的,他也一直极力向我荐你呢。”   杨寄有些瞠然,紧张地权衡着,若是要听桓越的话,自己将要做的事有多大风险,又要承担怎样的心理压力。   桓越却不容他多想,伸手一拉他的手:“来。我们一起面君去。”   杨寄来不及多思虑,几乎是跌跌撞撞跟着到了衙署最大的厅中,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神秘莫测的小皇帝。   小皇帝头戴着远游冠,着一身衮服,跪坐在正中的毡褥上,规矩地一动不动,两边有黄门侍宦,有侍女,阒寂无声,但也死气沉沉。一旁一个五十多岁样貌的宦官扯开干巴巴的嗓子,喊道:“虎贲校尉杨寄,觐见陛下。跪行面君礼!”   杨寄不敢细看皇帝模样,下跪稽首,行了大礼。小皇帝对这套程序还是烂熟于心的,抬抬手说:“诏免。”   那老宦官便拖长声调:“免——”   杨寄站起身,实在忍不住好奇,抬眼望了望那个十岁的小皇帝。小皇帝的远游冠上没有垂旒,样子看得好清楚:一张圆胖脸,雪白_粉嫩的,眉毛和蝌蚪似的稀稀淡淡,眼睛无神,和鼻子分开老远,嘴角不时抽搐性地张大一下,似笑非笑。这副模样,真像杨寄他们里坊中那个傻子……   桓越躬身道:“启禀陛下,虎贲侍卫杨寄一心为陛下分忧,愿意助陛下回宫。”   “回宫!……”那个傻子皇帝眼睛“噔”地一亮,终于有个听得懂的词儿了,他笑咧开嘴,一滴口水从嘴角长长地挂了下来……他身边那个老宦官,急忙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帕,帮小皇帝把口水擦掉。   桓越又道:“请陛下下旨,清君侧,斩佞臣,处决建德王皇甫道知。”   小皇帝拍拍手,“咯咯咯”地傻笑起来。桓越微微皱眉,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绢:“请陛下盖玉玺吧。”玉玺就挂在皇帝的腰间玉带上,桓越见小皇帝傻乎乎半日没有动静,而身边的老宦官也低着头,握着拂尘,一言不发,他不由眯着眼睛,几步上前,伸手就去夺:“请陛下用玺!”   他用力很猛,大约是把皇帝的腰弄疼了,小皇帝从一脸笑变成了“哇”地大哭:“翁翁!护驾!翁翁!护驾!他又抢朕的裤带!”他身边那个老宦官,大约从小带着傻皇帝长大的,也有感情了,面露不忍之色,阻止道:“桓公!陛下自然会用玺的,请桓公轻些,别吓到陛下了!”   桓越一瞪眼,把那老宦官拽倒在地,怒骂道:“怎么,你当皇帝对你言听计从,也妄想学着历来的那些权宦,想控制中枢不成?狼子野心,其心可诛!”他眼睛里杀气洋溢,突然望向杨寄:“杨校尉!清君侧,从今日始。请杨校尉杀此奸宦!”   杨寄呆住了,不知这个宦官怎么会为这点小事惹怒了桓越,竟弄得桓越想在君前杀人。他犹豫了不过片刻,耳边就想起了桓越冷透了的声音:“怎么,杨校尉,不愿意?”   杨寄想帮着求个情,但看见桓越肃杀而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突然明白了:一起做坏事,这盟誓比啥歃血为盟都来得靠谱。在皇帝面前,他动手杀掉自小陪伴皇帝长大的老宦官,将来如果再倒戈桓越,自己也留下了一个随时可能抖出来的污点。   形势迫人,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杨寄知道,这是一场被逼着去打的赌,他就算输掉身家性命,也逃不开了。他抱歉地看了看那老宦官,看着他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以手为脚,退到无可再退的地方。   他听见身后一声金属碰击响声,扭头一看,桓越手捧银盘,里头一把匕首,杨寄抖着手伸向匕首,看了看桓越——他满脸肃穆,警惕十足,想要反戈而向,怕是难度极大。杨寄只能接过匕首,一步步逼近那个老宦官,轻声道:“得罪了!”   小皇帝傻傻地看着杨寄手中的匕首,半日叫了声:“削果果,吃!”   而杨寄的匕首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向面前老宦官的咽喉,同时把他的肩膀一拨,让他喷溅的鲜血不污染自己的衣衫。他眼角的余光,看见桓越脸上欣慰的笑容,也看见小皇帝突然瞪圆了双眼。   杨寄探了探老宦官的鼻子,鼻子里喷溅的血沫很快不喷了,温暖的呼吸消失了,脖子上的脉搏也没有了。那个老头子,瞪圆着眼睛,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牺牲品。杨寄心里激荡着不忍,伸手纳上了老宦官的眼皮。转眼见小皇帝从座位上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摇着老宦官的胳膊,见他没有反应,又摇着他的脑袋,随即看见他脖子上那个裂开如大嘴般的血口子,还在汩汩地往外流着殷红的血。   小皇帝大约还是明白生死之别的,怔怔然跌坐在地上,空洞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蓄上了泪水,喃喃说:“翁翁死了……”眼泪渐渐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他却不似先时那样放声嚎啕,歪戴着代表皇权尊严的远游冠,宽袍博袖散在地上,如盛开的一朵硕大牡丹,配着不断扩大着的暗红色的血迹,显出别样的孤寂。   桓越微笑着上来,先从皇帝腰上扯下玉玺,亲自盖好在他草拟的诏书檄文上,又系回到皇帝的腰上。他的手不慎蹭到了一处血迹,桓越厌恶地皱皱眉,在皇帝的衣襟上把手擦净了,才对皇帝温语说:“陛下,换身衣服吧?脏了。”   他两根手指一拍掌心,一旁脸色煞白的侍女小碎步过来,抖着手去解皇帝的衣带。小皇帝用力一巴掌一巴掌拍在那侍女的脸上、手上,口齿含混,但是意思清楚地说:“不换!不换!翁翁的血!”   杨寄看着那个还是孩子的皇帝——他身列高位,却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竟然生出了几分敬意和不舍。桓越却无心再纠缠了,在另一名侍女打来的水中洗净了双手,说:“好了,杨校尉回去吧。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把陛下的旨意交给你,你回去说动曾伯言攻历阳城东门,然后在后面压阵,我把兵力集中在那里,先杀曾伯言和他的亲信,再佯败退出历阳。”   他最后道:“用你们小民的话来说,咱们往后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休戚与共。”      ☆、第75章 暗室之谋 杨寄昏昏然被送离历阳城门,被清冽的晨风一吹,被刺眼的阳光一照,瞬间清醒过来。   桓越不是善类,跟这些人打交道,注定他也不能是原来那个自己了。杨寄打马驱驰,眼中含着一点无奈的薄泪,直到看见自己一方了,才伸手拭去眼眶子上的湿痕。他已经做好了抉择,硬下一副心肠,滚鞍下马,环顾着那神色各异的虎贲士卒们,说:“我亲自见到了陛下,陛下下旨,清君侧。”   那卷黄绢的文书,此刻显得沉甸甸的。曾川率先抢过来,匆匆看了一遍,就是一口口水吐在地上:“妈拉个脚!桓越这龟孙竟然拿咱们大王开涮!他当人家都不知道,小皇帝一个字都不识?他挟天子以令天下,也未免做得太过火了!”他愤怒的目光直射杨寄:“杨寄!里头那龟孙挟持陛下,还……还弄死了我叔父,我们跟他干!你呢?!”   他倒是对自己丁点儿不疑。杨寄冷眼旁观,果然带来的这些人中有一群是义愤填膺、跳脚不已的,还有一群面色凝重,大约是尚在观望。他心里已然有数,这杂混的虎贲军伍,有跟着皇甫道知的,自然不能忍受桓越泼脏水到自己家主身上;另一些则是庾含章的人,旨意中赞颂庾含章“明是非”“善忍让”,他们自然不愿拿身家性命去为皇甫道知卖命。   杨寄最善烧火,立时道:“可不是!历阳城东门最薄弱,我刚刚偷偷打探过,我们还带了些攻城的辎重,不如以曾侍卫为前锋,带一支敢死的队伍先行轻装攻城。我和其他人在后头运送辎重,等前锋把垛口的士兵都解决掉了,我们一同攻城!”   曾川从来没有打过攻坚之战,昨晚上跟着杨寄,以少胜多那是轻飘飘的,便以为打仗就是那么简单而已,立刻信服地点点头说:“好!我自然要首先为叔父报仇!等下进了城,让我亲自砍下桓越这厮的头颅,当尿壶好好撒一泡尿!”   与他同气的人揎臂嚷道:“也让兄弟们都撒泡尿!出出恶气!”……   杨寄点点头:“好,愿意跟着曾侍卫的就一起上。但是虽然攻其不备,也需当心才是。我在后头做你的援军!”   曾川意气风发穿上铠甲,带着他的一千余人一路尘埃高扬地绕向历阳东门而去了。杨寄看他的背影,这家伙屁股上的伤大概还在疼,因而不耐颠簸,他悬空着身子,却异常坚定。曾川其人虽然粗糙,但在虎贲营这些日子,一同吃喝嫖赌,倒也有些同袍的义气和感情在。杨寄想到自己利用人家对他的信任,哄着这位曾经的兄弟走上了一条通向黄泉的路——只为自己解救家人的私心——突然觉得鼻酸。   他反复拿沈岭的话告诫自己:若要成就大事,不能被感情贻误。   直到看着曾川的背影被风尘掩住,杨寄才一咬牙,心里默念着:兄弟!来日我为你多烧些纸钱,多供些浆饭。今日,你就为国尽忠报效吧!   估计前锋的队伍已经行了一刻钟左右,杨寄才带着剩余的人往历阳城东而去。远远的,就看到东城门口的惨况:桓越将曾川他们诱入瓮城,前施绊马索,后用床子弩,剿灭得干净。杨寄只觉得握马缰的手都在颤抖,战栗的牙缝里挤出话语来:“贼子太黑心肠!竟然算计我们的弟兄!咱们上!报仇!”   他不容自己有丝毫思索的机会,大吼一声拎马狂奔,后头是他追随者的马蹄声,如雷震耳。杨寄的泪水抛洒在呼呼迎面的风中,十箭的距离在马匹蹄下不过一瞬,作为援军,他自然打得瓮城外的历阳军措手不及。而桓越,大约也是把这些守城的人当做弃子。东城门大开,燃着复仇之火的虎贲士兵迅速攻占,杀得历阳军队片甲不留。   “报——”   杨寄刚好找到了曾川的尸体,被强弩射得刺猬一般,箭箭穿胸而过,血流遍地。他蹲在这位同吃、同喝、同嫖、同赌的兄弟面前,巨大的愧疚令他发颤。他好容易才收摄心神,抬头问道:“怎么?”   “刚刚抓住了历阳的守军,说桓越弃城而去,直奔江岸,大约准备坐船向西行。”   “追。”杨寄并不多废话,起身重新上马。跟着他的人有些犹豫,终于有人道:“杨校尉,桓越早有预谋,东城削减我们的实力,又放火烧了历阳的粮仓和兵器库,现在半边城里是大火,不知死了多少人。若是穿城而追,我们自己也要被火烧死;若是绕城墙去追……就追不上了。”   “我们还有多少人?”杨寄又问。   那人答道:“也只有不足一半了,追上去,野战也未必打得过。”   桓越做得好真的一场戏!杨寄心里又酸又苦,思忖了片刻说:“既然如此,先救百姓!我们的人,帮着灭火吧,能救活一个是一个,也算是功德了。”   历阳城里半是焦土。百姓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只知呼天抢地,号问上苍为什么待他们如此刻薄。杨寄脱掉盔甲,轻身上阵,咬着牙根一句话不说,帮着传递水桶、推倒将要蔓延火势的土墙和房屋,忙到傍晚,终于将大火控制住了。   历阳城里的焦尸散发着臭味,号泣声此起彼伏,杨寄才洗得清爽的脸上又是一层烟火色,几处头发也有些枯了。他饿得要命,带人检点了粮仓,里头颗粒皆无,又翻找了几座官署,才找到些粮食,匆匆煮了稀粥,自己唏哩呼噜喝了两碗,又四下散发给无家可归的百姓填腹。   “桓越你这混蛋!”他捧着稀得照见人影的粥,心里暗暗骂着,骂完桓家祖宗十八代,突然觉得自己也该骂一骂,于是又在心里骂自己:“杨寄,你他妈也是个混蛋!”   还没骂得自己难过,突然有吃饱了百姓“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哭着喊道:“青天!”杨寄心里顿时慌了,丢下粥碗去扶那个跪的。没料到,这个人像起头似的,周围呼啦啦跟着跪倒了一片。老百姓要求并不高,谁对他们客客气气,谁不让他们饿肚子,谁看起来像个好人,他们就真心地喜欢谁。   杨寄扶起这个,跪倒那个,应接不暇。那些真挚的哭泣声,像是孩子好久没有见到娘亲。杨寄止不住鼻头发红,想着自己和桓越暗室之谋做下的混蛋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不知扶面前这黑压压一片中的哪个才好,只好自己也一屈膝跪倒了:“杨寄我对不住大家!叫大家伙儿吃苦了!好日子会来的!会来的!”   好日子什么时候来,他并不知道,心里酸完,在没有烧掉的衙署里和衣而卧,乱糟糟睡了一夜觉。第二日,他们的探马传来消息:桓越从江边乘着战船,一路扶摇向西,江上关卡尚未建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逆流而上。再过几日听闻,桓越不费兵卒,便让上游的沿江的几座小城尽竖降幡,将建邺做团团包围之势。   时机应该也已差不多了。杨寄收拾心情,点数自己这方的残兵剩勇,又东拉西扯吆喝来一些渔船,浩浩荡荡回到了建邺。   和桓越所夺取的城池相比,杨寄攻打历阳,算得上是唯一的胜仗。虽然几千人输不到一半回来,但好歹把历阳这座要塞抢回到自己一方手中,且把桓越从历阳城里打跑了。皇甫道知虽然心里还是对杨寄毫无好感,但此刻危急,正是朝廷要对将帅之才,做出虚怀若谷姿态的时候,他含着微笑,在朝堂上代天行事,好好为杨寄摆了一顿庆功酒。   “可惜如今猛虎环伺,不能放开一饮。”皇甫道知冠冕堂皇地说,“杨校尉勇而有谋,指挥得当,打下这样的逆犄之战,真是国之大幸!不过,危急关头,实在不敢让杨校尉多饮了。我与太傅已经议定,下旨拜你为中领军,荡平桓越这个逆贼。”   杨寄愣了片刻,放下酒杯道:“慢来!我当中领军?陛下的旨意?我怎么有些没明白?陛下不是……”   皇甫道知微微笑道:“前头小皇帝被桓越挟持,只怕凶多吉少,听说已经被弑驾崩了。国家岂可一日无君?孤与太傅已经商议过,另立我庶长兄之子为新帝。陛下现在正在演习礼数,明日加冕礼成。刚刚孤说的,就是当今皇帝陛下的旨意了。”   啊哈!杨寄在心里好笑:原来立个傀儡皇帝分分钟的事啊!转瞬,他又觉得那个沾染了他“翁翁”一身血而不肯洗的白痴小皇帝,就这样什么都不是了,估计真的要“凶多吉少”了,也真是个可怜孩子。   皇甫道知说:“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也请杨校尉早做准备,不要耽于儿女私情,还是这两日就出发吧。”   妈的,这人小气得连他和阿圆团聚两日都不肯!杨寄现在有了底气,毫不客气说:“咱们老家的土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王要我卖命地打仗,我愿意的;但是,如今这么点人,去打这么多城,实力完全不对等,摆明了找死。我杨寄一个人死掉没啥大不了,大王也愿意把朝廷的中军也这么葬送掉?那到时候,桓越要入京,也没有人挡得了他了。”   皇甫道知脸色暗沉,颌角变得峻厉起来,他恶狠狠问:“那你想怎么样?”      ☆、第76章 起势 面对皇甫道知那张狞色顿显的脸,杨寄突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怕他了。他笑道:“大王别误会。我不过是平头百姓出身,能想怎么样?桓越在历阳简直是虎狼一般,我也想把他抓回建邺。但是,大王比我清楚如今的形势,对吧?”   他毫无顾忌地直视皇甫道知的眼睛,果然看到他眼中的光芒瑟缩了一下,心里更加有谱。皇甫道知思忖了一会儿问:“你想我征兵?”   杨寄笑道:“我其实无所谓,卖命而已,带虎贲营走,还省点训练的工夫;带支新兵蛋子,危险性更高。决定权在你。”   皇甫道知又思考了半天,才说:“那还从你的家乡秣陵征吧?”   杨寄知道他试探的意思,故意说:“秣陵已经征了多少回壮丁了?大王也该让秣陵人休养生息,在家赶紧生孩子吧?别打成绝户了!我看,历阳人遭到了桓越的洗劫,大约对桓越恨之入骨,现在倒不如趁时机在历阳征丁,他们反正没饭吃了,吃军粮说不定倒是一条活路;吃完军粮打仇人,一定分外眼红、分外卖力。不过,还是你决定哈。我听命就是。”   皇甫道知不置可否:“好吧。我去和陛下、太傅商议着办。”   “慢来!”杨寄又道,“大王,兵你从哪里来我不管。但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得把粮先给我!”   “如今五荒六月的,哪里有余粮?!”   杨寄冷笑道:“大王,我为建邺修建石头城时,知道城中有好几处暗仓,存粮还是不少的。黄梅天一来,不知要霉坏多少,何苦悭吝鬼一样藏着掖着?再说,我们辛辛苦苦打仗送命,为的还不是你皇甫家的天下?总强过把这些粮食,填送给姓桓的吧?”   皇甫道知给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说:“和征兵的事一样,商议了再说。”   “还有最后一件。”杨寄毫不客气道,“我不知道什么大禹,也不想做什么大禹,我要和老婆团圆!!你不让,我就辞官!”   皇甫道知顿时被他的逆反气得眉毛倒竖:“杨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朝中缺你不行吗?”   “死了胡屠夫,就吃混毛猪。”杨寄笑呵呵的,“大王,用不用赌棍杨寄,这事也你权衡着。”说完,他转身就走。   他一路出去,只想往住的营地奔,但是,临上了马,想了又想,还是到了另一处地方。   长干里一所小宅门,他敲了敲门,里头传出一个熟悉的男声:“谁啊。”   杨寄摆了笑脸说:“王参领,我杨寄。”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谧惊讶的脸露出在门口,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杨寄,才道:“杨校尉!快请进!”   杨寄进去,打量了王谧的住处。王谧有些局促,搓搓手道:“这是临时在建邺赁的房子,简陋得紧,你见笑了。我去烹茶。”杨寄摆摆手说:“我一个粗人,喝茶也喝不出滋味来,你倒一盅滚白水也罢了。”   他喝着没滋没味的白开水,心里有无数的问题,眼前这个人,脸色较往常少血色,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没来由地颤动着,杨寄虽有些怜他,但还是决定开场就吓他一下,力争吓出实话来:“原来你是桓越的人!怎么还敢住在建邺?”   果然,王谧周身一战,眼睛失神地望着杨寄,居然不敢直视,很快下瞥视线,指尖颤动得更加厉害,好久才期期艾艾说:“我家原是桓氏的荫户,虽小有田亩,但还是仰赖桓氏士族鼻息,族中读过些书的,便有做小吏的资格——譬如我。”   杨寄点点头,说:“可是如今你晓得,桓氏一族是怎样的情形了。”   王谧脸色惨然:“我知道,不幸在京的桓氏,已经全部捉拿,已经送了几枚桓越的亲族的头颅到他所在的庐江郡了。但是谯国桓氏,除却在京,还有大支的乡党亲族,分布在各郡。日后成败,也未必见分晓。”   “那你呢?作何打算?”   王谧道:“我一个小吏,随风飘而已,能有什么打算?桓公也曾修书给我,叫我做他的内应。我倒不知自己龟缩在这里,可以做些什么?”   杨寄看得出,王谧是个老实人,当年营救自己,也真是不坏的人。他拍拍王谧肩膀说:“若是让你帮我征兵,你干不干?”   王谧疑道:“我?帮校尉您征兵?”   杨寄目视他的眼睛:“不错。桓公和我亦有约。我有了自己的人,才能办想做的事。这会儿人家也不知道你原是桓氏的荫户,所以你跟着我干,我护着你。以后……”他故意没有多说,看了看窗外,然后用眼角余光关注着王谧。   王谧咬了咬牙:“是!那我听你的!当年我向桓公举荐校尉,校尉果然是待人诚挚的人!”   杨寄摆摆手:“那也谈不上。日久见人心吧。当时桓公来秣陵找我,我也奇怪呢,如今想来,倒要多谢你的提携。”他又说:“咱们也不用在这里光客气了。这次征兵,我想好了,只要等上头同意,就放在历阳。”   “历阳?”王谧奇道,“为何不是秣陵?那里你我都熟。”   杨寄道:“秣陵是我家乡,我是熟,可人家心里要犯嘀咕,怕我想借乡党擅权呢!而起秣陵人这几年已经遭了两次征丁入伍,我也不忍心。其实历阳更好,大家横竖是没饭吃、没房子睡,能啃上两口军粮,不知怎么感恩戴德呢;那里又是经常打仗的地方,小伙子都挺彪悍气,不像江左地方,久不习兵,人都怯懦了。”还有一层,他藏了藏,他杨寄在历阳名望绝好,而在秣陵就是赌棍混混儿名声,用历阳的兵,自然容易一呼百应。   王谧点点头说:“那好。这事我知道怎么办,先去历阳郡守那里找到户目名单,下面自有三老和乡吏(用今天的话说,都属于基层居委会)协管,然后每户抽一到两丁,成一支队伍。”   “不对。”杨寄纠正他,“你叫三老和乡吏看,哪些人家穷得吃不上饭了,就把一家子的男丁都征过来,告诉他们当兵有粮吃,肯卖力气就行。”   “一家子?!”这和当时一般征丁的方式大不一样,王谧有些惊呆,犹豫着说,“那要是有个好歹,一家子就连个香烟都传不下来了?”   杨寄笑笑说:“那又何妨?你想想,我为啥那时一人敢追着六千人砍?曾川那个草包,为啥敢当先锋去攻历阳城?”   只为亲族的仇恨,有时候是最大的动力!   拜访完王谧,杨寄梳理了一下心中的“棋”局,自感还算妥当了,这才打马回家。他这仗,花的时间不长,可是这数日,在沈沅简直就是如隔三秋。她日日在门上翘首以盼,期待着从外头传来的关于她郎君的消息,直到今天,望眼欲穿的她,才终于看到杨寄飞驰而至的身影。   “你这个混蛋!”她第一句话是跺着脚骂出来的。等杨寄下马,陪着笑想来哄她,沈沅已然扑到他怀里,小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身上打:“今天早早就听说你平安回建邺了,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虎贲营里的兵卒们,纷纷看呆了:他们勇猛的杨大英雄——天上的白虎煞星下凡——在老婆面前就是只小花猫,被揍着还在笑!愣了一会儿才过来劝:“啊呀嫂子息怒,杨领军公事繁忙,顾不得小家也是有的。杨领军不日还要攻打桓越那个叛贼,嫂子容让着点吧。”   沈沅见大家从远处围过来,毕竟脸皮还薄,又听杨寄改日又要走,心里憋闷委屈自不待言,闪身先进了屋子。   杨寄亦步亦趋跟进来,低了头先赔罪认错:“我该叫人告诉你一声的。实在有几件事不处置好,下面不能安心。”   沈岭见杨寄回来了,赶紧抱起阿盼:“你们慢慢聊。我带阿盼出去买糖糕吃……”   “二兄,留步。”杨寄忙道,“我这次拿身家性命打了个大赌,二兄是个念过书的人,你帮我看看,有哪里不妥。”他到屋子四处看了看,又朝外头张了张,最后把门窗都关严实了,才把此次历阳之行的始末都说了一遍。   沈沅听得小脸儿发白,不时地捂着胸口惊呼两声,最后埋怨道:“也怨不得我想捶你,你看你行事,哪儿哪儿都是个赌棍做派,万一哪一步出了个好歹,你叫我和阿盼怎么办?”   沈岭却道:“这样的世道,便是一场赌局,咱们进了这个漩涡中,已经注定无法走了,虽然坐庄的不是阿末,但是他赌赢的几率并不比其他几个少。这场赌,赢的人获得天下,输的人把命留下。既然不能不赌,那就是勇者和智者得胜了。我倒觉得妹夫看事看得得稳、准,行事也够果决,现在是良势,正可以为妹夫所用。”   他最后笑了笑道:“阿末想要多保稳一些,莫过于多想想两件事:一是钱粮,二是亲眷。现在朝廷混乱且无人,完全可以提要求,探探他的底线。余外么,长夜安隐,多所饶益。我就不打扰了。王谧去征兵,总要花时间,你们总可以有几日团圆。我晚些把阿盼送回来,夜里自己另外找地方住,不打扰你们这对小鸳鸯。”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瞥两人。   沈沅脸已经有些红了,低声道:“夜里你上哪儿去?”   沈岭眼睛弯了弯:“我一个大男人,你怕我走丢了不成?无限烟花不留意,忍教芳草怨王孙。”他最后轻吟浅笑,眸子里光芒闪烁,却又被他的眼睑盖住了。      ☆、第77章 姊妹 庾清嘉安安静静在屋子里刺绣,绣花绷子上一块大红绸子,已经密密地扎了一个插满牡丹的玉花瓶儿,四边围着的五蝠图案刚刚起了头,针针平服,颇见功力。一个丫鬟轻轻进来,笑眯眯说:“大娘子,二娘子来了。”   在庾府,庾清嘉特别享受家中人等用这样的称呼,而不是唤她“王妃”;又听说妹妹来了,更是喜上眉梢,放下手中绣花绷子,含笑道:“人呢?”   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背着手,一脸调皮的笑走了进来:“阿姊,难道是想我了?”   小姑娘便是庾献嘉,比姐姐更加标致,明眸善睐而唇红齿白,鲜艳得宛如海棠花似的。庾清嘉见她小鸟儿一般飞过来,笑道:“都快嫁人的小娘子,行事还这么莽撞!哎!别动我的绷子,仔细摸脏了!哎,也别压我的肚子……”   庾献嘉在姐姐面前,永远是一副活泼泼的模样,歪着头笑道:“我的手不脏,阿姊的花绣得那么好看,还不许我学?阿姊小时候还肯抱我,现在嫁了人,连靠都不许我靠近,莫不成心里就只有姊夫了?”   庾清嘉难得的欢悦,点点庾献嘉的额头说:“没几日,你也披红装嫁了,我就能臊得你回来!”   见庾献嘉扭股糖似的往姐姐怀里滚,一旁的大丫鬟笑着阻拦道:“二娘子别闹!你阿姊肚子里有小宝宝,自然不能压呢。”   庾献嘉作出恍然的模样,看看庾清嘉还没有变化的肚子,又看看她手中的红绸子,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这是娃娃的襁褓!这么艳的红色,难不成阿姊想生个女儿?”   庾清嘉微露愁色,浅浅笑道:“女孩子好,男孩子生出来尴尬。”   皇甫道知早早地把自己的庶长子皇甫兖立为世子,曾让孙侧妃在正妃面前嘚瑟了好一阵。庾献嘉是个人精儿,看看姐姐的神色,便也不多语,任姐姐放下针线,轻轻地抚自己的鬓角。庾清嘉看着妹妹,满眼是疼爱:“阿献,你是幸运的。日后嫁人,要找个自己喜欢,而且人品好的男人。阿父疼你,你不要怕羞,想什么就说,他会答应的。”   庾献嘉偎着姐姐,笑道:“姊夫那样的,不就很好?家世富贵不说,长得英俊不说,当年口占诗句,便是有七步之才的,阿姊是不是也不怕羞,对阿父说了,然后阿父就答应了?”   她分明是故意逗笑,可庾清嘉一点都笑不出来,点点妹妹的脑门说:“阿姊瞎了眼,不会看人。你将来不要学我。”   庾献嘉笑道:“我才不学你!阿姊你喜欢清俊忧郁的,文采出众的;我可喜欢英明神武的,器宇轩昂的。”她少女的心思,抬着眼望着头上的彩绘承尘,上面画的是翩翩的彩蝶,荷塘里嬉水的鸳鸯,缤纷美好。她还没发多久的呆,便听姐姐在笑话她:“哦!原来是这样的!叫阿父到营里,寻一个汉子,一定要络腮胡子,黢黑的脸,最好身上到处是黑毛,你才喜欢。”   姐妹俩顿时笑闹着滚做一团。丫鬟婆子忙不迭地把她们俩分开。庾清嘉难得那么高兴,掠着散落的鬓角,得意洋洋地看着妹妹;而妹妹呢,撅着嘴,皱着鼻子,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冲姐姐“哼”了一声。   突然一个门上的婆子匆匆进来通报:“大娘子,大王来了。”   庾清嘉立刻换了一张面孔,对妹妹说:“阿献,你回避一下。”庾献嘉笑道:“干嘛,怕我把姊夫抢走了?”她缩着头,躲过了姐姐的拳头,躲到了屏风的后头。   “你来了。”庾清嘉的声音在见到皇甫道知之后,变得和以往一样冷冷淡淡的。而皇甫道知,也用同样的冷冷淡淡回应:“嗯。”一个多余的字也无。   两夫妻枯坐了一会儿,皇甫道知说:“现在形势不好,桓越比我想的厉害,已经把建邺团团包围了,我们虽凭着长江之险,但也未必攻不破。而荆州那里的援兵,赶过来不是三五天的事。”他顿了顿,看着庾清嘉说:“你带着世子,先到会稽去避一避吧。你父亲的部曲大半在那里,总可以保你的平安。”   他难得地流露一点温情,庾清嘉已然目中莹莹,好一会儿才说:“建邺破,南下便如流水,我独自守着会稽,有何意义呢?”隔了一会儿又说:“不至于吧?不是说历阳都夺下来了?其他城池,虽也是与建邺隔江相望,但江面阔平,江防容易,桓越就那么点人,总不至于插着翅膀飞过来?”   皇甫道知抚膝摇头:“谁知道呢!如今建邺拉不出一个帅才,几座城都是一触即溃,照这个趋势,只怕……”他蓦然抬头望着妻子,试探地问:“你说,如果把献嘉嫁给桓越,赐他九锡,有没有希望两军和解?”   庾清嘉已经冷下脸色,冷笑道:“桓越是个龙阳,杀自己妻妾时眉头都没皱。献嘉……姓的是庾,我们庾氏,好歹在桓越的檄文里还是忠君之属,又不是他要清君侧的对象!”   皇甫道知见她变脸,也自尴尬,摆摆手说:“我白说说。形势急迫了,未免病急乱投医,你别多想。桓越现在是逐个击破,真的你阿父把我绑给他‘清君侧’,他下一个对付的难道不是姓庾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庾清嘉自然明白,只是为皇甫道知的自私生气而已,少不得还是回转颜色,说:“江东忘战日久,武备废弛,士不习兵。此时是须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时候,那个杨寄,阿父如此看重他,这次又在历阳凯旋,你为何不愿用他?难道……还在想人家老婆的心思?”   皇甫道知的脸色青白不定,半日方道:“你瞎说!那个蓬门女子,我哪只眼睛瞧得上?太傅也说要用杨寄。我只是担心,这家伙滑头,别趁着这个机会建立自己的力量,到时候狼没有打掉,硬生生又养出一只豺来。”   庾清嘉道:“他也不过市井黎庶出身,虽有英雄的名声,毕竟没有根基。打赢桓越,你若放心的,放他回去继续做田舍郎;你要不放心,借刀杀人的伎俩多得是,怕他什么?”   皇甫道知点点头:“好。那杨寄要招兵买马,你去和你阿父说一说,历阳民风彪悍,我那里颇有几个得力的,可以跟到杨寄那里,做他的副手,帮着镇一镇。”   原来算盘打在这里!庾清嘉懒得与他纠缠,点点头说:“好。我告诉阿父。”   皇甫道知欣喜,瞥见周围侍女都躲得远远的,便凑过去腻歪:“清嘉,我知道你心里对我好。这一劫过去,我们回王府,一切还可以从头来过……”庾清嘉按住他探下去的手,轻声道:“别闹!我不舒服。”   皇甫道知最厌妻子这种一本正经的样子,顿时没了兴致,反而腾腾地生出怒火来,但此刻在人家家里,仰赖人家父亲,他不得不收敛着脾气,扯一扯嘴角,脱开手往后背着,说:“好吧。那我回王府。”   孙侧妃和一群媵妾都眼巴巴地盼着他。庾清嘉心里微微的酸,却不愿意表现出来,淡笑道:“大王也该回去看一看了。世子,也可以带回去了。”   皇甫道知走了一会儿,庾献嘉才从屏风后拍着胸出来:“阿姊,你干嘛对姊夫冷冰冰的?”   庾清嘉冷笑道:“人家打算把你嫁给桓越,你听动心了?觉得他是大大的好人?”   庾献嘉脸一红:“阿父才不会同意呢!”   庾清嘉觉察妹妹的态度有些不对,不由警告道:“你别想左了!桓越虽然会打仗,但并不是会打仗的都是英雄,里头也有枭雄,更有禽兽!”   庾献嘉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最后变得弯弯的,笑了:“那你们一直说的那个杨寄,是英雄?是枭雄?还是禽兽?”   杨寄打小被人骂“混蛋”、“混混儿”、“没出息”、“杀千刀”……都有,唯独还没被和“禽兽”相提并论过。不过,他也无从知道,自己在一个小姑娘口中有这样的“口碑”。只是和沈沅团圆了几日,又被召到庾含章府上,他知道开拔的日子近了,心里舍不得离开,但现在自己的命运还不能由自己完全做主,还是得恭顺听话才有机会,所以,他还是换了一身笔挺的衣服,梳洗得干干净净的,乖乖地在庾含章的书房前,恭敬地稽首为礼。   庾含章在书房的院子里逗弄他豢养的鸽子,逗弄了一会儿,对杨寄道:“这几只都是我的爱物。但人都知道,我并不是个玩物丧志的人。你可知道信鸽在打仗的时候,有什么作用?”   杨寄听都没有听说过,只知道秣陵的头号昂贵餐馆,有卖得死贵死贵的乳鸽汤……他老实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庾含章便把信鸽传递消息的功用向他介绍了,他爱抚地清理着一只紫背信鸽的羽毛,然后一撒手让它上了天,和其他鸽子一起,在天空中飞成一“盘”,鸽哨呜呜,群鸽跟着那只紫背的头鸽,在白云间悠悠地展翅飞翔。庾含章抬头看了一会儿,正视着杨寄道:“你举荐的那个王谧,做事确实很得力,这次在历阳征兵,轻轻松松就是一万人。这些人我交给你,但中领军下头还有十员校尉,你这支新伍,不能没有熟稔的军士训练,对吧?”   杨寄知道他必然会往自己的军伍里掺水,便很大方地说:“那再好没有!我自己,也差不多是个新兵蛋子呢!”   庾含章点点头:“荆州军,已经星夜疾驰,往建邺赶来了;巴陵陈乔之的人,也在拼命驰往建邺勤王。”他意味深长地看看杨寄,见杨寄若有所思,也不多说,取一哨在口边一吹,远远的那盘鸽群,便在紫背头鸽的带领下,渐渐地盘旋着飞下来了。   杨寄突然说:“陈乔之与我有仇。那时候战江陵王,他存心想送掉我的命!”   庾含章不置可否地挑一挑眉毛,仍然盯着天上的鸽子。杨寄却知道自己此举的含义:向庾含章示意:陈乔之是皇甫道知的人,而他是庾含章的人。杨寄也看了一会儿鸽子,又说:“历阳是建邺西面的州府,新军队一万人,也当有个名字,区别于原来的历阳军,就叫西府军好了。西府军,‘姓’庾。”   庾含章回头微笑道:“十个校尉,有三个是建德王手下的。你,拿捏得住?”   杨寄笑道:“只要太傅能包涵,我就有办法。”   庾含章点点手,示意杨寄跟他进屋,刷刷几笔,丢了张字条给杨寄:“这几个人,‘姓’皇甫。记住了,就把纸条烧掉。”   杨寄认真读了一遍,念念有词一会儿,便把纸条在屋子里的香炉里引了明火烧掉了。但他得寸进尺的毛病又来了,见庾含章似乎要送客,赶紧几步上前,赔笑道:“练兵不是一两日的事,我想带老婆孩子,一起到历阳去。”      ☆、第78章 坏种 “不行。”庾含章回答得斩钉截铁,“军中不带家眷是定例,你何能开这个先例?”   杨寄纠缠道:“太傅体谅体谅吧!我和妻子长期分别,难得一聚。”   庾含章斜睨着看杨寄,冷笑道:“此例不可开。速战速决,打败桓越,凯旋建邺,为你家娘子挣诰封吧。”   “可是……”   庾含章有些不耐烦了,摆摆手说:“我那女婿一直扣着你妻子,自然有他的目的。我不是那般小气的人,不过,你要知道,朝中领军的都督和将军,十之八_九家室都在建邺,总是有他的道理的。想明白了,你就不会有这样的非分之想了;而且,必然会为建邺尽心竭力。”   他的解释其实已经在里头很明确了。朝廷对领军的人都有不放心的意思,所以扣押家眷,避免异心。除了桓越这样,自己先把妻妾杀光的,果然是能够全无挂碍,其他人,尤其是他杨寄,满心都是老婆孩子,除了乖乖听命别无他法。   杨寄牙痒痒,但只能自己咬住了牙根,把心里的恶气压制了下去。“那么,粮草……”   庾含章很痛快:“给你!”   “战马?”   “给你!”   “兵器?”   “也给你!”   杨寄想找个茬儿别扭一番,都找不到茬儿,只能谢过了太傅的“厚恩”,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书房。   “这边请。”庾含章的心腹小厮在前头带路,杨寄没精打采地跟在后头走,嘟囔着:“我来了好多次了,熟稔得很,你不用带路我也认得出角门的位置……”脚下一颗石子,他出气般用力一踢,石子“咕噜噜”飞出去老远,旋即听到谁“哎呀”大叫了一声。   杨寄抬头一看,自己低头走路,根本没有注意甬道里另外来了一乘轿子,轿夫被他踢来的石子砸了小腿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轿子也歪了过来,两边的丫鬟婆子正忙乱成一团。杨寄做了坏事,也有点愧疚,赶紧跑上前帮着把轿杆抬平。   丫头婆子们纷纷向他翻白眼,推他离开,而轿子里,传出了轻声的娇叹:“天!家里怎么还出这样的事?”   一个婆子怒斥道:“你是哪里来的?”杨寄赔笑道:“对不住!里头是太傅府的娘子么?可曾伤到?”   婆子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里头是我家二娘子,伤到了,你可负得起责任?!”   庾含章的小厮帮忙打圆场:“这位是太傅的贵客,马上要拜中领军的杨公。杨公操心着拱卫建邺的事,没有注意,请娘子海涵。小的先在这里给娘子磕头赔罪!”   庾府下人的教养也非同一般!里头庾献嘉的声音柔软地传出来:“我没有事,吓了一跳而已。大家不要为这小事纠缠了,各自散了吧。”   她机敏而灵活,轿子斜倾的时候手一撑,稳住了自己。此时从朦胧的纱轿帘向外望去,外头穿着整齐笔挺的武将官服的杨寄,被朱衣鹖冠衬得皮肤白皙、鬓角乌黑,他眉宇间有睥睨的霸气,但却在她轿前弯下腰来娓娓问安,让小姑娘突然想到了之前与姐姐的对话。“玉树芝兰”“器宇轩昂”“洵美且都”这些形容男子的美好词语,从她日常的书卷中突然活生生跳跃到眼前。   轿子重新抬了起来,轿夫步伐稳健,而轿中十三周岁的她心跳“怦怦”,连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   杨寄回到营房,心里憋闷,阿盼被母亲抱出来,看见父亲冠上的鹖羽,好奇心大涨,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去够。沈沅道:“乖乖别闹!别把阿父的笼冠弄坏了!”   杨寄却拔下发簪,把笼冠摘下来给阿盼拿在手里玩,见沈沅怪他太宠女儿,杨寄苦笑道:“不过一顶帽子而已。人家赏我戴着,也因为我还有点利用的价值。”他抚摸着阿盼的头顶,看着她拔着那根鸟毛,不秃不休,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有些涣散颓丧的目光又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晚上,阿盼早早睡下了,杨寄四下瞥瞥,问:“咦,二兄人呢?”   沈沅也跟着四下看看,撇撇嘴说:“这阵子异样,经常不在家,傍晚时分出去,也不要我给他留门,光嘱咐我闩好门,然后就是到早晨才回来。你说,他会不会……”   杨寄挑挑眉笑道:“二兄也不小了,要换了我,早憋死了……”他说到这茬儿,目光就贼兮兮的,手也不安分起来,一步跨到沈沅面前,一手揽着腰,一手就往衣襟里伸。沈沅给他滚热的手心抚摸得浑身都热起来,不由自主地软软偎着他,耳鬓厮磨的间隙,头脑里还残存着些理智,边喘着气儿边说:“你是说,他有了喜欢的人了?可是人家姑娘家,谁会留宿他一晚上?”   “这你就不懂了。”杨寄被她头发上、颈项间甜甜的桂花香撩拨得口不择言,“秦淮河上,那些楼阁,那些画舫,你猜是做什么用的?”   沈沅想起秣陵南市靠水的地方,也有这么一条终夜不熄灯火的小街,自小她母亲沈鲁氏吓唬她,就是说:“女儿家家,不许出去乱跑,否则万一被拍花子拐了卖到南市的妓寮子里去,天天八顿打还到不了天黑,天黑还有八顿打等着,逼着做那好人家女孩儿不会做的羞羞事……”   她突然柳眉倒竖,一把推开杨寄低头凑在自己锁骨上的脸,软绵绵的身子也突然挺直了,问道:“你是说,我二兄在逛妓寮子?!”   杨寄正火热着呢,给她这一推,顿感莫名其妙,陪着笑说:“嗐!建邺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男人家有点风流事,算啥呀!”   沈沅这下不仅眉毛竖起来了,眼睛也快要立起来了,戳着杨寄的额头拷问:“算啥?这么说,你也是惯熟的咯?!”   杨寄顿时吓软了,连连摆手:“阿圆!我没有!我真没有!”   沈沅“哼”了一声:“谁信!小妾都带回家了,招两个娼妇逢场作戏自然更是寻常事!”   杨寄赌咒发誓,最后“扑通”跪在沈沅脚下:“我的个亲娘!你怎么才能信我?我是被曾川他们拉到画舫里去过,但是我跟你发过誓的,碰别的女人就不举。然后……真的不举了……”   沈沅想笑,但硬是板住了脸,也不扶,她居高临下地站着,望着杨寄:“你别!马上都是中领军了,正三品的高官,我经不起!你要证明自己清白,把曾川叫过来,我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他!”   曾川早被射成了刺猬,埋进土里进极乐世界了。   杨寄欲哭无泪,越描越黑,最后还是沈沅的“噗嗤”一笑解救了他:“你不是说你那时不举吗?刚才,怎么竖得比谁都高?……”   杨寄跪在地上,抬眼一看,立刻换了嬉皮笑脸,顺杆子往上爬,攀爬着腻乎到沈沅身上:“你不同,见到你,瞬间就举了……不过,刚刚也给你吓软了呢!快,给我揉一揉,要是真的变成常有的毛病了,将来还不是你倒霉?……”   他温温热热的气息又顺着脖子喷到沈沅的耳边,沈沅恨自己绷不住笑早了,扳开他的脑袋,虎着脸说:“少油嘴滑舌!我还没消气呢!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是假的?”   杨寄涎着脸又把脑袋低低地凑过来:“我说的肯定、绝对、保证是真的!我要骗你,这会儿就让房梁上跑过一只老鼠!”   房梁上啥动静都没有,但沈沅还是忍不住抬头瞄了瞄,她抬头的瞬间,杨寄逮住了机会,低头含住了她嘟起来的双唇。沈沅挣扎捶打了几下,但对于杨寄来说只是毛毛雨,他重拾兴致,便带了三分霸道,把她用力箍住。沈沅被他亲得透不过气,眼前金花乱溅,重又和先前似的软乎下来。   杨寄松开嘴唇,怜爱地看着沈沅微阖的双目,又亲吻过去,两只手倒是真松开,摸索着解她的衣带。沈沅春心甫动,只能任他作为,夜风吹在她的肌肤上,带着春天的暖意,舒适得无以复加。就在快要入港时,耳边传来“嘎吱”一声。   沈沅的手撑在杨寄胸口,两条圆嘟嘟的胳膊被他握着,眼睛却蓦然睁开,四下环顾后望着杨寄的眼睛。杨寄尚未来得及解释那不过是错觉,异常分明的一声“嘎吱”又响了起来,明显是牙齿相搓发出的动静。   “老鼠!”   杨寄含混道:“一会儿完事了我去打……”   “装傻呢不是?刚刚谁说,骗了我房梁上就跑老鼠的?”   杨寄简直恨死这只老鼠,还有这老玩弄他的老天爷了。他恨恨地抬头找这只大胆的耗子,声音又传过来,这次两个人都凝神在听,却分明是在床榻上。两个人回头一看,睡得四仰八叉的阿盼,正在磨牙。   然后,小东西眼睛半睁不睁,却坐了起来,含含混混,但也趾高气扬地对父母指挥:“嘘嘘!”   沈沅赶紧披衣服,并一捣杨寄:“快!尿盆!”   好好一次,被打断数次,杨寄自认倒霉,俯到床底下拖尿盆。阿盼迷迷糊糊地“哗哗”一番,心满意足爬回榻上又睡着了。杨寄在小家伙撅起的屁股上轻拍了一下,骂道:“怎么生了个坏蛋?!”   沈沅笑道:“因为,原就是个坏种……”杨寄立时涎着脸道:“坏种又来了……再给坏种生个坏蛋吧!”      ☆、第79章 谋划 当熹微的晨光照进屋子时,沈沅觉得胳膊有些冷,睁开眼睛一看,阿盼把她自己的被子踢到塌下,却把母亲的被子抢过来,滚在身上。   沈沅便钻进一旁那个温暖的怀抱里,舒服地哼哼了两声。一只热乎乎的手伸过来,在她圆润的胳膊上抚弄了一会儿,轻声呢喃着:“你怎么凉凉的?”   两个人都还是光溜溜的,肉贴肉分外舒服,杨寄醒了,在妻子的嘴唇和脖子里亲吻了几下,心里虽然有无数压力和愁绪,却不愿意让她分担分毫,所以笑着和她畅想未来:“等这一仗打完了,咱们回秣陵,我已经买了房子买了地,下次再买大一点,当一个财主!想吃包子吃包子,想吃汤饼吃汤饼,想给阿盼买红衣裳就买红衣裳,想给阿盼买绿衣裳就买绿衣裳。”   沈沅听着美滋滋的,但慢慢觉出不对劲来:“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他们那么快就让你当中领军,是不是一直输得太惨,把原来的人都死绝了啊?”   杨寄想着建邺城外的桓越和建邺城里的皇甫道知和庾含章,脑子乱麻似的。但他还是把乱麻给理清楚了:“他们死绝了,我绝不能死。皇甫道知不是个好东西,其他两个也不是。我得靠自己,让咱们一家子好好活着。阿圆,你放心,我能够做到,一定能够做到。”   前有狼,后有虎,但是赌棍不怕,死也死过一回了,不过如此。他一门心思只在自己的局里,目光敏锐,行动果敢,为了和老婆孩子团聚的梦想,他一定要赌好这一场。   而此时,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不敢浪费,在刻意营造的轻松安愉中,他把沈沅抱在身上,扯掉衣衫丢床下,疯狂地爱她。两个人气喘吁吁,意乱神迷,忘乎所以,直到极顶时那飘飘欲仙的状态。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阿父,我、骑大马、也要!”   两个人顿时吓得僵住了。目光移到身边那团被子里,阿盼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羡慕地盯着不着片缕的他们,吃着小手指,歪着头又来了一句:“骑大马!”   沈沅惨叫一声,拉过身边一团布盖着胸,同时对女儿怒斥道:“怎么这么早就醒了?闭上眼睛,不许看!”   杨盼已经懂得大人的表情,见阿母突然生气了,眨眨眼,想了想,伸出两只小肉手飞快地捂住眼睛,但那明亮的眸子,还是从叉开的五指指缝里,一闪一闪地往外看。   杨寄对沈沅道:“你拿我裤子做什么?”他一点不害臊,扭过身子刮刮阿盼的小脸蛋,哄着她说:“阿盼,要骑大马?没问题!但是好马要配鞍。阿父这就给你配鞍子!”他钻进被窝,变戏法儿似的穿好里衣,把阿盼抱在怀里挡住视线,示意沈沅赶紧捡起地上的衣裳穿好。他这才把女儿托在腿上,让她骑着自己的大腿,上上下下地游戏。阿盼高兴得咯咯直笑。   沈沅看他们父女俩玩耍,心里又甜又酸,道声:“我给你们买点心去。”开了门准备找个饼摊儿,却看见沈岭从门外一步步走进来,精神有些委顿,眼眶还有些发青。她想起昨日和杨寄的对话,不由又好奇又担心,几步上前把哥哥拉到一边,问道:“你晚上到底去哪儿了?”   沈岭摇摇头说:“你别多问了,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沈沅心里有些生气,恰恰闻见沈岭身上真的有一股女子熏香的气息,她的火一拱一拱的,拉着哥哥的衣袖,压低声音道:“难道你真的嫖_妓去了?”   沈岭翣了翣眼睫,似乎有些惊异,但旋即点头:“我是去画舫的。不过,你不必说得那样难听。”   “二兄!”沈沅急了,扯牢了他的衣袖,“阿父阿母心心念念盼着你早日成婚,给他们抱大孙子。你……你居然做这样的事!这些花船的船娘,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有几个是能终身陪着你过日子的?你心思偏颇了,将来岂不是更没眼睛瞧那些好人家的姑娘了?”   沈岭微微皱眉,但又很快舒展开来:“妹妹,你想多了。我是去画舫,但我从来不嫖。那些花船的船娘,也未必像你说的一样。有的人落入风尘,并不是因为愿意堕落。”他表情平静,朝屋子里张了张:“阿末在?”   沈沅道:“在。但是你——”   沈岭笑道:“我已经吃过早点了,你就买你们一家子的便是。”头也不回进了屋子。   杨寄正在细心地帮阿盼系衣带,时不时在她粉色的小脸蛋上亲一亲,捏一捏。沈岭看着这温馨的一幕,说:“阿末,我听说桓越已经在造新的战船,训练水军,准备攻打建邺了。你可有什么消息?”   杨寄见他态度认真,也肃穆起来,点点头说:“是的,桓越也不敢久等。荆州和巴陵的军队已经星夜赶来,等两面包他的饺子,他就是死螃蟹一只了。”   “你还帮他吗?”   杨寄嘬牙花子,好一会儿说:“虎贲营里头,现在崇信我的人倒也有好些,开城门的事或许也做得到。但是一旦做了,我必没有好下场:桓越赢,我接下来就是一条被烹的走狗;桓越输,我更是叛国的贰臣。不帮吧,桓越被捉拿,供出我曾经与他合谋,我还是必死无疑。除非,越过其他所有人,我亲自杀掉桓越,才能瞒天过海呢。”   沈岭好半天不说话,低着头在思考。过了好久他才问杨寄:“你有没有想过,桓越拿历阳换你的投靠,他是怎么想的?”   杨寄愣了一会儿神,才说:“他兵将少,在历阳施展不开,又想速战速决,所以……”   “你当真觉得,他一个世家子弟,会作出弃守历阳这座重镇的决定,只因为信赖你?”   杨寄愣神更久,再抬头时满脸疑惑,向沈岭拱拱手,诚心求教。沈岭揉了揉自己的黑眼圈,说:“我想了很久,并没有想通,所以,也并没有主意。你呢,你觉得桓越是个怎样的人?”   杨寄道:“特别想要铺开大场面,但实际比较小家子气;特别喜欢算计,但是实际疏漏极多;特别自我感觉好,其实……”他想到桓越对自己的那些惺惺作态,突然觉得恶心,心道:这要帮他帮赢了,这人就算不是卸磨杀驴,只怕也要做些触及他杨寄底线的事情了。   杨寄拿过桌上的纸笔,笔上的墨不知是多久前用的,干涸在笔头上。他便把笔头在嘴里含了含,濡湿了在纸上画一道长江,又画几个圈圈代替建邺、历阳,和旁边围绕的城池。他盯着纸上粗陋的图案,顾不得嘴里一股松烟墨汁味道,眯着眼睛仔细观察。   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杨寄的眉头越皱越紧,丢开手中的笔,又去箱子里翻东西。沈岭看他翻出来的是一副樗蒲的棋盘棋子,奇道:“你还打算摇樗蒲?”   杨寄摇摇头,把棋子取出来,有的上面刻着一匹马,有的上面刻着一位士兵,原是在棋盘上不同的走步方法。但此时,杨寄却用这些棋子布阵。他布置了一会儿,点点历阳的位置:“我懂了。桓越下一步,就是复收历阳!”   “为何?”   杨寄想明白了的事,讲起来特别沉稳自信:“因为要过江打建邺,从历阳而来最快最便捷;要占据长江北岸的有利位置对抗荆州和巴陵的军队,历阳更是必不可少的要地;还有,要检视我是不是还对他忠心,便是看我会不会在历阳拼死抵挡。他在西边几城修整片刻,再聚集人马粮草,安顿好了上路,又要避人耳目驰往历阳,军队不会太多,速度也不会太快,算来大约就是这两三日内的事情。”   沈岭由衷地佩服杨寄的算计,看他两只手翻来覆去盘弄那几枚樗蒲棋子,不由笑道:“果然于留心处皆学问,玩樗蒲玩出门道,对打仗也有裨益。”   杨寄正欲说什么,小阿盼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看到樗蒲棋子,大眼睛“噔”地一亮,“咿咿呀呀”一阵后,探出小手,从阿父的掌心夺了几枚,高高兴兴躲到角落去玩了。   杨寄看着女儿的模样,眼睛里温柔乍现,但是过了片刻,愁色又生,他看着沈岭,问:“我该怎么办?历阳刚刚招了一支西府军,我私心是想把这支队伍变作自己的,将来驻守历阳郡,能与皇甫道知叫板,让他不敢欺负我妻儿。如果任由历阳被桓越攻破,西府军必然不保,我的心血付之东流不说,将来还是任人宰割。如果要保历阳和西府军,又势必与桓越撕破脸。”   他冒险地玩平衡,但是随时会被反噬,左右的度一个掌握不好,自己脚下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沈岭沉思一会儿,说:“叫我出主意,我也不敢,里头的情势复杂,我所知的也不比你多。但是两点原则:其一,你肯定要守历阳,要保住历阳的西府军,这是将来你的立身保命之本,但是怎么瞒天过海,咱们再商议;其二,形势还是要乱,乱才有机会,桓越和京师,要成拉锯之势,你慢慢培养西府军,然后相机而动。我建议你跟随桓越,他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自负,将来就好拿捏。”   “可是……桓越……”杨寄不知怎么说桓越对自己那种似有若无的断袖情愫,又怕妻兄不理解会在阿圆那里生出误会,他想了很久才说,“桓越无情,杀人如麻,我怕他也是个会落井下石的家伙。”      ☆、第80章 拜将 沈岭欲言又止,对面对望着杨寄的面孔,终于忍不住想说话时,门响了,沈沅拎着竹篮进来,微微喘气:“买了好多,喜欢吃啥自己挑。”杨寄的犯愁容色瞬间消失了,笑嘻嘻扑到篮子前,吸溜着口水说:“饿死了!赶紧让我先填肚子。”   沈沅突然吃惊地看着杨寄的脸,结结巴巴说:“你……你的嘴?”   杨寄伸手一抹,看看手指上一团黑色墨迹,不由笑了:“啊哈,中毒了。”   沈沅看他脸色,已经知道他又在拿自己开心,故意问:“什么毒呀?”   “情毒。只有多情女子可解此毒。”杨寄边说,边挤眉弄眼地过去,摸了一手油,还不老实地擦沈沅的手腕上,惹得沈沅拍了他的手背一巴掌,含嗔地笑了。   他回眸对沈岭一个眼色,沈岭本来有些吃惊,及至看到沈沅心满意足的笑容,便明白了,心里自有些酸楚。他看着杨寄狼吞虎咽吃得好香,不禁也上前拿过一只油蝎子(油炸脆面饼)塞进口里。   沈沅拿了另一只软软的餢餘(油炸米粉软饼),撕成小团喂给阿盼吃。杨寄装着很高兴的样子来宽她的心,然而她也看见他眉心新长的一道竖纹——犯愁皱眉多了,才会形成的吧?沈沅抬头对杨寄微笑道:“阿末,你不用操心我。我现在在这里,比以前在王府可好多了。你放心打你的仗,我和阿盼在家等你。若是有什么不测,阿父阿母会照顾好女儿,我陪你!”   杨寄强装的笑脸顿时垮掉了,他满嘴嚼着饼,其实咽头发堵,只咽下去一点点,这下,干脆所有的饼都含在口里。沈沅看着他眼睛里晶莹闪烁,却始终没有泪水落下来,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都不咀嚼了,便也强忍着不哭,而是对他甜甜的微笑。   沈岭看看妹妹和妹夫,终于说:“没有这么糟。阿末如今得人心,说不定是起飞之势。阿圆要是不放心……”他终于下定决心,微笑道:“我陪阿末去历阳。帮我求个参领主簿的八-九品职位,应该求得到。”   杨寄惊异地看向沈岭,而对面的目光中俱是自信满满的坚定。   早餐吃完,天色尚早,营房门口来了宫门口的虎贲侍卫,对杨寄道:“今日陛下加冕礼成,太傅吩咐再一道行拜将的仪式,一个时辰后的事,请你做好准备,早些入宫吧。”   杨寄点点头说:“好。换身衣服就成。”那侍卫犹豫了片刻,悄声说:“只怕拜将后就该拔营了……”杨寄懂他的意思,回头望了望沈沅和阿盼,笑道:“那我就该换衣裳和软甲了。”   杨寄解开家里穿的便服,就着沈沅张开的短襜褕套好两条胳膊,回头已见她眼睛里雾蒙蒙的,犹自咬着牙强忍泪意,圆圆的颌角都挣出棱角来了。杨寄自己系上衣带,见沈沅又有些吃力地捧他的皮甲和明光铠,连忙接过来,对她笑笑说:“我来。这些负荷,本就该男人家承担。”   杨寄立定心思,便有了从容的态度,他衣冠齐楚,气宇轩昂,骑着马行进在御道上,眺望太初宫的台城墙,正在柔和的春阳下金辉熠熠,青瓦的宫殿,各异的蹲兽,参差的树木,远远看上去反倒不如城墙夺目,像层次分明的水墨画,渐渐淡了下去。   今日,宫殿又易新主,和一场场游戏似的,他心里突然有了些奇异的想法,与小时候蜻蜓点水般的读的书互相印证: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未来虽不可期,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气定神闲进了太极殿,上首高坐着的是新皇帝皇甫衮。这是皇甫道知庶长兄之子,比那个白痴小皇帝大一些,听说父母双亡,原是不得势的宗室,自桓越掠走白痴皇帝之后,硬从建安郡的藩地强邀过来。大约因为还有些智识,知道此刻的形势不容乐观,更知道自己的位置如临深渊,所以笑容看上去竟有些卑微。   杨寄漂亮地行了面君的大礼,报了自己原本的职名。皇帝皇甫衮看了看两边立着的皇甫道知和庾含章的脸色,才清清喉咙说:“桓越辜恩背国,实属逆贼,我大楚上下俱是戮力同心,以求清理叛党,国泰民安。今日不拘一格用人才,拜杨寄为中军领军,拜吴云峰为长水都督,拜郭俊为步兵都督,共领平叛军,剿灭桓氏叛党。”   他略带歉意地望着杨寄他们三人:“三位将领海涵,如今国家危难如累卵,若再造拜将台拜将,只怕劳动民众太多,也不能及时,就在太极殿行拜将之礼,简陋了!日后三位将领功成归来,临烟阁上画像配享,再加荣宠。”   虽然是事先背好的说辞,这名十三四岁的小皇帝倒也能说得言语恳切,在一旁神色惫懒的皇甫道知,目光微微一跳,双手交握在腹前,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杨寄左右看看,与他一起的那两个都督已经低头谢恩了,看不清面孔,他便也跪下叩谢了皇帝的大恩,伏地的瞬间,瞄了瞄两旁这两个人,穿的都是精致的皮战靴,皮甲胄上的铜钉擦得雪亮,铠甲里头衬的襜褕都是光泽细润的丝料,佩戴的玉饰和紫荷更是一看就价值不菲——他在赌场混日子的时候,看一看打扮就猜来人是什么身份——这两个人,齐整得近乎奢侈,必然是家境优越的世家子弟。这种人,才华谋略应当不错,但好日子过惯了,不知下头疾苦,更不知世道艰难。   磕头间,皇帝已经被身边的宦官扶着站了起来,一旁的三名宦官,哈着腰端着银托盘,上面放着一面帅旗,一把佩剑,一枚铜印,一块兵符。皇帝到三个人面前,亲手端过托盘,把里头的四样东西一件件交付。杨寄他们仨也再次叩首谢恩,双手捧过,郑重其事地佩在腰间、拿在手上。   小皇帝目光敏锐,看见唯独杨寄腰间的荷囊是布做的,简陋得很,竟然亲自解下自己佩戴的荷囊,笑道:“杨领军真是朴素,朕这腰囊,虽不出色,倒是自小儿佩戴在身边的。赠予杨领军吧。”   杨寄受宠若惊,伸出双手接过。文武群臣,拜贺声雷动,赞陛下英明,贺三位将领光荣受命。   小皇帝最后道:“那么,军机宜急不宜缓。杨将军带两千虎贲军赴历阳,领西府军一万西进;吴都督领石头城水军三万,筑长江防线,随时准备击退桓越渡江;郭都督领京口、广陵步兵六万,护卫建邺城。马上荆州的陶都督和巴陵的陈刺史,兵马亦将前来援助。想来桓越跳梁小丑,不足为患!”   他捧起宦官银盘里送来的金樽,一杯祭天,一杯祭地,一杯自己一饮而尽。而后,三位新拜的将领,也把三杯酒一饮而尽。   杨寄在皇帝下旨的时候,心里已经产生了一幅图景,对一切了然于胸:六万步兵和三万水师,其实都是不出击的,加上原本建邺的虎贲护卫,十万人死守城中,以防桓越的攻击;而他这里,等于一万多人,才是攻打的主力——这摆布,不是当他杨寄是天才,就是打算他鸡蛋碰石头去送死的!   不过,杨寄一句没多说,一万人虽少,却是自己可以随便用的;历阳城虽小,却是自己可以立定脚跟的;他这里人马不足,将来才可以有所说辞,行乱世之谋的。哪儿哪儿都很中他的意。   铜印沉甸甸地揣在怀里,杨寄出了太初宫门,骑上皇帝御赐的高头大马,挥了挥手里的令旗,对两边属于自己的十个校尉笑道:“今日就开拔往历阳吧。总算有了自己的战船,比我上回坐渔船应该要好多了。”   几日没见,历阳城也稍事修缮,城墙上的缺口用砖头暂时填补齐了,四边的角楼也布置了人手,城里的火灾早灭掉了,遭灾的房屋仍在,焦黑的椽子上铺着稻草,也可以将就着住人。王谧在城门口迎接杨寄,这次毫不怠慢,下马就是单膝跪地行礼:“中领军!卑职王谧请领军检视!”   杨寄已经习惯了此刻自己的身份,他漫漠地点点头,对王谧道:“你这几日辛苦了!”   王谧颇有受宠若惊之感,累瘦了一圈的脸上露出激动的神情:“卑职不辛苦!西府军已经在城中的校场上列队等候领军前来检阅!”说完,便摊手在前头引路。   杨寄边走边问:“城里百姓安顿得如何?”   王谧道:“每日城里四市,各六口大锅施粥,现在还从广陵调集了些粮食,建邺也把军粮送到了,够吃两个月呢。城外田间,重新恢复种植,长势不错,如果——”他抬眼瞥了瞥杨寄的神色:马上要打仗了,种田的老百姓都有些惴惴:按照以往坚壁清野的那种打法,不等到秋收,禾苗就被军队糟蹋光了。   杨寄点点头说:“会好的。只要老天爷不为难,今年就一定是个丰收年景!”   王谧只好答道:“是。”然后又低声说:“西府军大半是无家可归的历阳百姓,以及部分北边来的流民。按领军的吩咐,全数是一家子男丁一齐入伍,老幼和女眷在城中单独辟出一块居住吗?”   杨寄说:“老幼和女眷要安顿好。但是——不在城中。给我都挪城外去。”   王谧眨巴眼睛,不知所以然,但见杨寄自信的样子,便干脆应是。杨寄又道:“新兵训练如何?”   “呃……”王谧犹疑着说,“力气倒有,但是不谙刀兵,尤其不擅长箭弩等兵器。”   杨寄笑道:“有力气就好!走,去看看。”   他骑着马示意王谧带路。王谧却又回报道:“还有一事——”他似乎是有些不好出口,顿了一会儿才说:“昨日来了个使者,说要见领军。比较趾高气昂。”   杨寄觉出他的欲言又止,知道这个人物一定身份特殊,想了想,猜出个大概,于是笑道:“我懂了。先见见这位使者,听听他说什么吧。”      ☆、第81章 卫又安 杨寄身边,尚有建邺来的十位校尉,明面上客气,实际上各有主子,各为其主。杨寄来到郡牧的衙署,郡牧已经带着人马跟桓越走了,衙署烧掉了半边,那些带不走的文书,都成了一片片的黑蝴蝶和灰蝴蝶,都几天了,风一吹,还是会四处飘飞,然后落得到处都是。   十个校尉表情各异,但当杨寄说“随便拾掇几间,先住下吧”时,还是都七嘴八舌地说:“我们住这样破的地方也就罢了,杨领军怎么能如此委屈?”“城里总归有像样子的地方,实在不行,看看哪家是富户。”……   杨寄不置可否,好一会儿说:“至少这里的明堂用得上吧?王参领——”他扭头向王谧:“你去请那个使者来。”   自称是“使者”,还不怕死地趾高气昂,自然是桓越那里的,还以为自己和他们暗地里是一家子。杨寄眯着眼,等着来人从明亮的外头,走进暗沉的明堂里。   素白的绸子里衣,罩着宽松的豆绿色外袍,衣带飘飘,而压襟摆的玉坠彼此碰击,发出琅琅的清音。那人纤瘦高直,渐渐走近,便看得见容颜,认识他的人都是眉毛一挑,不认识的则一脸征询,望向端坐在上头的杨寄。   杨寄微笑道:“卫公子,咱倒又见面了。”   卫又安见他和气,越发做张做智,冷笑道:“听说加拜了中领军,果然得重用啊。杨领军别来无恙?”   杨寄目光环扫四周,卫又安以为他暗示自己,周围人俱不可信,说话倒也注意了一点,捻捻绣着茱萸纹的袖子自怜地说:“桓公檄文,天下皆知,其冤屈动天感地。而朝中权臣建德王,背兄盗嫂,构陷大臣,已是人神共愤之恶行!……陛下知道桓公冤屈,也知道桓公护驾护国的心意,特命臣带诏书,请杨公奉诏吧。”又拿出一条明黄色的裤带。   他滔滔不绝说了半天,文白参杂,杨寄勉强听懂了大半,虽说都是些废话,但“背兄盗嫂”一词,也把一个新的屎盆子扣皇甫道知头上了。杨寄心里暗爽,但对卫又安,还是冷冷的态度:“檄文我们自然都看过了。不过,我听说的是桓越逼杀陛下,建邺已立了新陛下。我这里该奉谁的诏?”   卫又安漂亮的桃花眼一瞪:“什么?!皇甫道知也未免太不要脸了!”   “慢来慢来!”杨寄摆摆手止住了他,故意在他面前四下里看了看,眨了眨眼睛,“指着和尚不骂贼秃,你再信口胡说,就有人要割你的舌头了。”   卫又安瞥瞥杨寄,看他是一副挤眉弄眼的表情,似乎多有无奈。这美男子虽说大多数时候在赵太后的床榻上混,但也有少部分时候在朝堂里混,还不算全然懵懂,他揣测此刻杨寄必是只挂空衔,做不了大主,心里也有些瞧不上。卫又安抚了抚自己的脸,笑道:“说真话这么难么?”   卫又安一个又一个的媚眼抛过来,杨寄心里有数,他想和自己暗暗地说些私话,所以,偏生要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桓越这些话,我一个粗人,也整不明白。反正现在朝廷派我到历阳镇守,我们从军的,只能听命。桓越想要历阳,只能踩在我杨寄尸首上才有门儿了。”   他最后温语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卫公子不必担心,送到厢房歇息吧。”   卫又安也知道此时不是时候,哼了一声道:“好吧,希望杨公是个明白人。”   杨寄打量了一下周围人的脸色,心中大致有数了。他转头对王谧说:“王参领,你这里事情虽细,却也是少不得的要务。我看你都忙瘦了一圈,给你派个主簿搭搭手,日常写个条子,算个账目,都是杠杠的。你有事,只管派下去让他做就是。”   王谧就着他的眼色看到外头,果然一群中领军的亲兵间夹着一个布衣书生,白面乌发,眉清目秀,瘦怯怯的身子也裹着宽大的衣服,但是和刚刚那个妖娆的卫又安全然两副形象。他在秣陵出生、任事,认得这分明是杨寄家的二舅子,沈屠户的二儿子——沈岭。   王谧聪明在不多话,点点头应了下来。对沈岭道:“明儿我就把历阳郡的账簿子给你看。”   安置好了,王谧又请杨寄去检阅队伍。杨寄却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坐船过来,头里晕晕的。大家要不要先睡个晌午觉,歇足了气力再来谈正经事儿?反正城角有哨楼,桓越若是到了,再迎战也不迟。”   大家大眼瞪小眼,但是,他是主帅,他说了算,何况这里的诸人各有私心,只愁没有机会。   杨寄回屋子里,随便拾掇了一下散落一地的东西,又在榻上抹出一块够睡觉的空间来。他翘着脚躺下,手里握着刚刚从行李中拿出来的一个昆山摇杯,缓缓摇着里头的樗蒲骰子。五块木头子儿发出有节律的“嗒嗒”声,杨寄一边谛听这个熟悉的声音,一边反而排除了余外的干扰,可以静静地思考。   突然,门帘一声响,打断了他的思路,还吓了一跳。抬眼看看进来的人,是沈岭。杨寄笑道:“你吓我一跳。”   沈岭见他高高地架着腿,手里在摇樗蒲,不由皱眉道:“你还真是气定神闲嘛!既然有时间,我交给你的书可以再读一读——之前也只走马观花地浏览了几篇吧?”   杨寄嬉了脸笑道:“我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有你不就得了么?”   沈岭板着脸说:“我肚子里的想法能都变作你的吗?看来有机会还是得阿圆来催你上进……”   这话一出,杨寄只好苦着脸爬起来,又从行李包袱里翻出沈岭为他准备的《六韬》,边翻阅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天:“前几天看到两句,不大理解,你给我说说呗:‘故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说者,赏之。杀贵大,赏贵小。’啥意思啊?如今这十个人里三个‘姓’皇甫,七个姓‘庾’,我杀谁赏谁,可以不得罪人的把这些狗皮膏药弄掉?”   沈岭见他求问,当老师的感觉使他乐滋滋的,先解释了一通《六韬》里的文意:“如今这帮校尉,还有你带来的几千号虎贲卫,和这些流民组成的西府军比,都算得上是位高权重而经验丰富的。要训练西府军,少了他们不行,但又不能让他们指手画脚地妨碍你,所以,该杀人立威就杀,一颗人头,换得大家对你的敬畏;下面的小兵,老百姓出身,饭都吃不饱,更没打过仗,你对他们好,哪怕赏一顿肉吃,他们都对你感恩戴德,这就是赏。”   接着,他又讲了二桃杀三士的故事,譬喻道:“你毕竟是平民寒族出身,陡然出面杀人立威,最担心的就是京里两位对你会存疑心,还是借刀杀人的好。”   杨寄看看沈岭,笑道:“二兄文质彬彬的模样,说起杀人,倒一点都不色变嘛!”   沈岭带着冷意地一笑:“小慈乃大慈之贼。我本来不过是平民百姓,若有机会,也希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拿自己的一腔热血,来报效国家。自我朝开国,其实就只是半壁江山,还有半壁,全数染上了腥膻,黎民挣扎在夷狄异族统治下,收复黄河以北一直是我的心愿。可惜现在,你也看到,上头这些贵胄,有几个把心思放在治国安民上?”   杨寄看着一向性情平和的沈岭,竟然胸膛起伏起来,心里有浓厚的敬意,点点头,竖起身子郑重地说:“我懂。二兄,老百姓那种苦,那些贵人们不知道,我都知道。饥饿、疼痛、冤屈、恐惧、生离死别……我都经历过。”他眸子中闪烁着水光,但还是在笑。   沈岭看见他紧紧捏着的拳头,重重地点点头:“阿末。我没有认错人。你是个赌棍,是个敢跟老天赌的赌棍,咱们做对家,把棋枰上的局势看好,把棋子走好,把摇杯里的骰子摇好。若是赌不赢,心里也不后悔——男人么!”   两个人切切的密谈,直到天色擦黑,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才摸着空空如也的肚皮,打算慰劳一下五脏庙。   不料甫出小院的门,就看到一个衣袂飘飘的俊美男子正一脸不耐烦地斜倚着门框站着,见杨寄和沈岭前后脚出来,那漂亮的脸上变幻了好几种颜色,好半晌才酸意十足地说:“哦哟,竟是我打扰了!”   杨寄对男人毫无兴趣,听得汗毛都站班了,敷衍地笑道:“原来是卫公子,吃了晚饭不曾?”   卫又安掠掠鬓边被吹散的乌发,冷冷笑道:“不曾。杨公那里有秀色可餐,自然是不饿的。”   杨寄回敬道:“桓公这两日缺了卫公子,可能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吧?”   卫又安不以为忤,反以为荣,笑道:“我在桓公心里,哪有这样的地位?”   杨寄装傻充愣,翻了翻眼睛说:“我没读过书,刚刚卫公子说了个啥词儿来着?看到卫公子这样的俊美男儿——”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卫又安摆足了准备听夸赞的谦虚神色后才说:“看到卫公子,饭都不用吃,就饱了。”   卫又安愣了片刻,气得剑眉倒竖,但是人家自承了“没读过书”,而且意思曲解,也解得不可谓不像,加之杨寄一副呆傻表情,骂他也骂不出词儿来。杨寄得寸进尺,上前用力一拍卫又安的肩膀,拍得他身子一矮,斜仄过去,差点摔倒。杨寄道:“哈哈,兄弟是个糙汉子,卫公子水似的灵秀,怎么好与我计较?走,吃饭去!今儿是麦屑粥和盐菜,管饱!”   卫又安浑身发颤,冷笑道:“你就不想听听桓公的意思?”   “嘘!”杨寄左右看看,手往卫又安肩膀上一扶,笑道,“桓公赠历阳城的大恩,可别让旁人知道!至于现在,我们先吃饭,再听意思去!”   “杨寄,你想两头讨好,最后可是自寻死路!”卫又安被他用力扣住了肩胛骨的命门,疼得咧着嘴,“你仅这一次机会!”      ☆、第82章 西府军 杨寄略松了指头,一脸无辜地讪讪笑道:“你大约是误会了。我不是墙头草,不过是现在这时候,身上有十贴狗皮膏药贴着,我稍微有些异动,那几个校尉就能把我撕了。桓公小心翼翼留着我,总不是为了我被一刀子剁了的吧?”   卫又安冷笑道:“放开你的手!桓公多么想重用你,你却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你不是对桓公忠心吗?怎么能让我瞧见?”   杨寄目光炯炯地看着卫又安,问道:“桓公要我怎么做?”   卫又安觉察他的手似有似无地从自己的肩背上滑下,掌心温热,柔中带刚,那小心脏不由一跳,声音也放缓了下来:“桓公么……也懂你的处境不容易,打开建邺城门如果做不到,那就把历阳还回来。”   杨寄许久不做声。卫又安又生警觉:“怎么,你吃了占了,倒忘了本主是谁了?桓公打下历阳,也不过两三天的事!”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杨寄心里冷笑,面上一副哀求的悲色:“两三天!我这里事情还抹不平!你想,新征的人都是泥脚杆子出身,哪个对抗得了桓公的军伍?别说对抗不了桓公,哪个对抗得了建邺来的人?我抛下老婆孩子来这鬼地方,我又图个啥?”   卫又安自觉底气又来了,哼了一声道:“那你好歹也摆出敬重桓公的样子来!”   杨寄知道他的心思,所谓“敬重桓公”,不过就是敬重他卫又安而已,低声下气连应了几声“是”,低声道:“让我慢慢来。你只管看着我就是。”   卫又安挑衅地看了看一直低头在一旁的沈岭,又是一声冷哼:“我不吃麦屑粥和盐菜!”   把卫又安伺候好并不难,建邺来的十个校尉也不吃麦屑粥和盐菜,都是从富户掠来的好火腿和糟鲭鱼,配着碧粳稻米煮成的亮晶晶的饭。这十个人对卫又安也颇为好奇——太后榻上待过的人,又上了桓越的榻,多么神奇!所以倒也都愿意以接待来使的客气来陪着卫又安吃了一顿好的。   杨寄却在王谧的带领下,一身寻常服饰,和沈岭一起到了新建立的西府军的军营里。军营也刚开晚饭,稀薄的热麦屑粥,盛在大铁锅里,还在腾腾地冒着气。三五成群蹲着的汉子们,捧着粗瓷碗,唏哩呼噜喝得热火朝天。盛粥的伙头兵,瞪着眼睛,拿大铁勺敲着锅沿:“一人两碗,不能再多了!——你姥姥的,是饿死鬼投胎还是怎么的?”   杨寄摆摆手,示意王谧不用跟着了,他过去,从摞着的粗瓷大碗堆里随便拿了一个,到粥锅前说:“给我盛一碗。”   伙夫看了他一眼,没多说,捞了一碗稀粥。杨寄和其他人一样,捧着蹲到一个避风口喝粥。粥是磨碎的麦屑熬的,没有稻米那么有香甜黏性,微红的色泽,口感粗糙。但真饿了的杨寄,倒也不嫌,山珍海味也是填肚子,麦屑粗粥也是填肚子。吃完一碗,他又去要第二碗;吃完第二碗,又覥着脸去要第三碗。   伙夫不乐意了:“看你穿得还新崭崭的,恁的不懂人事!说好了一人两碗,你怎么来要第三碗呢?”   杨寄撒赖道:“明明第二碗!”   伙夫把锅沿用力一敲:“你当我和你一样傻啊!你这张脸,我看一遍就会记住。就是第三碗了!”这家伙拿着鸡毛当令箭,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如今有点吃食容易么?城里原本都绝了粮了!老子就是历阳人,被桓越那个王八蛋烧掉了屋子,吃了几天的焦树皮烂树叶子才活了下来。好容易杨大青天赶跑了桓越那个王八蛋,又为历阳人要了米麦。但是又能有多少啊?给你这龟孙子敞开了吃?!”   杨寄张着嘴,呆呆地捧着碗,突然“噗嗤”一笑,端着碗上下几下算是作揖:“您这是账房先生的材料!算了,我也算吃饱了,就不吃了吧。”   伙夫看疯子一样看着杨寄,嘟囔着:“挨骂还笑,有病吧?”   杨寄早踱开了,那些哄得肚子不叫了的西府兵,大多保持着穷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见天色有些暗下来,便都是擦擦脸,洗洗脚,在准备睡觉。但也有几个吃饱了没事干,正在那里玩樗蒲。   赌棍听见这摇杯骰子的动静,立马眼睛直了,几步趋上去看。军营里原本有规矩,是不许赌博的,但是这支野鸡队伍也没人问,只不过赌博的不敢太招摇放肆地呼卢喝雉罢了。他们的摇杯和骰子都很简陋,地上拿张破纸画了棋盘,玩得也有模有样的。   一个持摇杯的,已经停了手打算启开了,杨寄上前道:“慢!这是个杂采,不好。再摇。”   旁边人嚷道:“关你什么事?开!”   持摇杯的犹犹豫豫,终于打开了,结果,果然是个没用的杂采,硬生生让对手向前走了两步,把他的“兵”踢进了棋盘上的沟里。   对手摇过,好容易又到了那个人,他畏畏缩缩地摇了半天,两边的人都不耐烦了,他的目光却看了看杨寄,杨寄微微一笑,示意他不要管旁人的看法,他便继续摇着。终于,听到杨寄一声“可以了。”打开一看,居然是个“雉”,仅次于“卢”的好彩头!他高高兴兴走步,毫不客气地把对手的“兵”也踢到了沟里。   对方立刻揎臂捋袖,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杨寄的脸上:“妈的,叫你兔崽子瞎指挥个啥劲!观棋不语真君子!你害老子输掉了明日的麦饼!”   杨寄握着袖子一抹脸,笑嘻嘻道:“你其他话骂得对,我承认,但说我‘瞎指挥’?我可从不瞎指挥。我玩这玩意,失手的次数比得手得少得多。不信,咱们来玩玩!”   立刻有人起哄。刚输的那汉子长得五大三粗,看上去脾气不怎么好,一副恶狠狠的模样,跺脚道:“玩就玩!大兄、三弟、四弟、五弟,给我看着这家伙,别叫他弄鬼。”   边上立刻有几个人应声,打眼一看,也是一般的强壮彪悍的男人。杨寄气定神闲,也不多说话,问了谁先手,便拿起摇杯摇了起来,旁边催促声声,他却稳若泰山,随便怎么催,不到份儿上就是不开摇杯。而等他开了,里头就是个“卢”。   愣住的人中有几个七嘴八舌说:“哪有那么巧!”更有一个说:“他作弊!”   杨寄冷脸道:“你他妈才作弊!刚刚偷偷把人家的矢挪了半步,当我没看见?!你说我作弊,摁住手我就认!”   他高大威猛,一身块子肉,白皙的脸也可以生出一股混混儿的横气。没有真凭实据的人不做声了,看他在棋盘上行棋。   一局樗蒲玩下来,天色已经很暗了,先还暗自嘲笑杨寄行棋分散杂乱的人,惊异地发现那些杂乱的棋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此刻已然步步为营,把对手逐个击破,走棋走得有条不紊又狠厉非常,逼近终点,对手竟然已经无可抵挡。   那个汉子颓然跌坐,骂了声脏话,旋即拍拍胸:“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明儿的早饭嘛!”   杨寄常年在赌场里混,眸子里像带着星光似的微微一闪,他抬头看看天边的烟霞,低头又问:“还敢赌么?”   那人抬头说:“敢!有啥不敢!赌啥?后天的麦饼?”   杨寄冷笑道:“赌你的胳膊,敢不敢?”   那人生了一双极其粗壮的胳膊,上头的栗子肉黑黝黝的,随着他的动作一跳一跳。那人和旁边的人都愣了愣,有人小声说:“嘿!要是输了胳膊,糖作的老二,以后还怎么拉糖(1)啊?”   杨寄越发盯着那个人,那个人想了想,却受不了挑战的眼神,一拍大腿:“赌胳膊就赌胳膊!”   不出杨寄所料,这个糖作的青年没有悬念的输了,这下子脸“刷”的白了。旁边有幸灾乐祸的人起哄:“噢哟!真输了?要不要取把快一点的刀来?”那人却是个硬气的,虽然声音有点抖,还是说:“拿刀就拿刀。”   刀来了,杨寄也一声不吭,看着他把刀架在胳膊上,不动手,大概在等着有人说情。果然有人说情,对杨寄道:“这位兄弟,要一条胳膊也没啥用,玩就是玩而已,不必弄得血淋淋的!”   杨寄偏着头看那人:“你是男人不?说话当话不?”   那人咬着牙根说:“废话!老子胳膊上跑得马,自然是真汉子!自然是说话算话!”拿刀比划了几下位置,对身边几个已经惊呆了的兄弟说:“要是活不过去,也只是我的赌运不好。你们打完仗,要记得照顾好住在城郊的阿父阿母!”抬起胳膊,紧闭双眼,真个狠狠一刀朝自己的另一条胳膊剁下去。   已经有人惊呼出声,然而随后就是“铮”的一响。那人睁眼一看,杨寄不知什么时候抽出他自己带的剑,硬生生挡住了剁下去的刀。   杨寄收剑看了看,吐吐舌头道:“哎呀!都缺口了!这御赐的宝剑给我这么折腾,要是折腾坏了怎么修啊?”又对那汉子说:“行了,你是个真男人!跟我干吧,算抵偿了你这条胳膊。”   “你谁啊?!”   杨寄抬眼看了看落下去的太阳,又转脸看了看刚刚从东边升起来的月亮,笑嘻嘻说:   “我杨寄。”      ☆、第83章 练兵 杨寄是西府军的统帅,这些西府兵的父母官啊!没见过人,名声是早听说了:战江陵时的勇猛无敌啦,救历阳时的用兵如神啦,开粮仓时的爱恤百姓啦,还有那些神秘的歌谣和他神秘的身世,有从老百姓的口碑里出来,也有从王谧若有若无的传言中来,已经让这个名字在历阳的西府军中传遍了。大家都抻着脖子想看看自己的领袖,没成想今日就见着了!   虽说是与自己赌樗蒲的,但是赌博时杨寄那气度,足以让这群由流民和饿汉组成的西府军钦羡不已了。   糖作的那青年“咕咚”就跪倒了:“杨青天!杨领军!小的从来就是你的人!从来就打算追随的!”   旁边他几个兄弟争着往前涌,乱哄哄嚷:“杨领军!咱们也是!”   杨寄忙探手去扶:“我杨寄也是平民穷人出身,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快起来,快起来!”   仅就这一个多时辰,微服私访的杨中领军一下子成了焦点,他的和气、聪明、爱兵如子,已经传遍了整个西府军,等杨寄离开的时候,没有能一睹他风采的人们,还引以为憾事。   回到烧得一片焦色的郡牧衙署,卫又安和十个校尉刚刚吃完,正在亲兵的服侍下漱口盥手,慢悠悠整顿着,看到杨寄进来,纷纷问道:“中领军,吃了饭不曾?”   “吃了。”杨寄看了看食案上还有没吃完的蜜汁火腿片,伸手拈了一片就塞嘴里嚼着,赞了两声才发现下面的人一副吃惊打怪的表情。   一个校尉磕磕巴巴说:“中领军,这是卑职们吃剩下的,怎么敢让中领军再吃。中领军如果没吃饱,卑职即刻叫伙夫再开一条火腿,重新做给领军。”   杨寄摆摆手笑道:“又不是狗啃的,筷子搛剩下的,我有什么吃不得的?不吃也浪费了,估计你们这些贵人,第二顿都要吃新鲜菜了吧?与其丢了喂狗——”他又拈了两片火腿,边嚼边大方落落地说:“还不如给我呢。”   在场的各位神色各异,虽然知道杨寄是小家子出身,但现在已经做到中领军这样有实权的高官了,还节俭成这样,近乎于吝啬!卫又安早就皱着眉在一旁看不惯了,心里道:如此低贱的做派,长得再好,也还是个下民,以后他若想我上他的榻,我可不能轻易答应!   杨寄吃了肉,那仅仅喝了麦屑粥的肚子就不再觉得寡淡了,他坐下来,气定神闲地说:“刚刚我去了西府军营,说实话,来的人色比虎贲营那是天差地别的。我们时日也不长,这几日重中之重就是训练这帮新兵蛋子。二千虎贲侍卫训练一万西府军,每人认领五个。拣选出不同特点的,扬长避短地练,力气大的先学怎样丢檑木、使抛车,眼里好的先学放弓箭,用弩车;关键的一点,要练他们肯听话,懂得鼓声金声是什么样的,怎么进退。”   十个校尉领了命令,退了出去,各找各的地方去睡觉了。卫又安冷笑道:“临时抱佛脚,你还来得及么?”   杨寄立刻把刚刚的刚硬换成了无奈的温软:“唉,怎么办呢?明知道是输,但老婆孩子拿捏在人家手里,不能不敷衍啊。这里的这些家伙,哪个与我一条心?”   卫又安说:“我知道你不容易。那么,桓公驾临的时候,你象征性地抵抗一抵抗,待桓公从历阳入手,渡江取了建邺,就救你老婆孩子出来。不是顺顺溜溜的么?”   “是!是!”杨寄点点头,“下面你看吧,我处置掉几个碍手的校尉,向桓公表忠!”   瞒哄卫又安容易,但瞒哄桓越没那么容易。处置掉碍手的虎贲校尉,是一石两鸟的法子,但未免伤阴骘,杨寄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万全之策。最后只能咬咬牙,用沈岭所说的“小慈乃大慈之贼”譬解给自己听。   第二日大早,他换上绛色短襜褕,系上软皮甲,打扮得肃穆,沉着脸到了西郊的校场上阅兵。   那些例行的繁文缛节不需再赘述,杨寄把事务吩咐好,便在猎猎飘动的大楚军旗下,默默地观看虎贲营士兵手把手地训练新来的这些西府兵。   “报——”   杨寄一看,一匹马已经近到校场的栅栏门前,传报的士兵天生的好嗓子,又亮又脆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都清晰可辨,直可震云。   门上盘问了一下,把他带到了杨寄面前:“中领军,这是建邺虞太傅那里传来的急报。”   装文书的信封上插着鸟羽,确实是急报。杨寄拆开一看,庾含章还真了解他,一点文绉绉的词汇都不用,大白话把目前的形势告知了杨寄:桓越分兵把住江北的几座城池,又点了一支精兵,号称三十万,径自浩浩荡荡向历阳开来。   杨寄翻着眼睛朝天空,默默算了一番,唇角微微勾起一笑,点点头对那个传令的小兵道:“我知道了。西府军备战,准备‘迎候’桓越。”   他不是很急的样子,可下面的校尉们急坏了:三十万对他们一万,守城的难度还真不是一点点大!七嘴八舌过来出主意:   “领军,这可不能硬碰硬,赶紧的,把队伍开到城里头,拉吊索,挖河沟,聚集所有的石砲和弩_箭、弓箭、油瓶……”   “领军,历阳的粮食只够两个月,若是建邺不肯增援,我们守满两个月之后,日子就该难过了,还是赶紧向广陵求援吧!”   ……   杨寄摆摆手:“怕啥,来了,打就是了。”   大家大眼瞪小眼:打?一万打三十万?要不杨寄你先一个打三十个给大家长长见识?   杨寄瞪眼道:“所以现在练兵是当务之急。你们也别闲着,下去帮忙!”   虎贲校尉里有几个家世好,背景足,而脾气大的,眼看就变了脸色,嘟囔着:“这关头才练兵,临时抱佛脚吧!”   带着怨怒和压力下去的虎贲校尉,又仗着自己的尊贵身份,自然没有好声气。那些穷人家出身的西府兵,大多显得有些木愣呆板,惹得那些尊贵的人儿一口一个地骂:   “笨!笨死了!”   “你推的是弩车呢还是自个儿的棺材板?”   “你父母是怎么个姿势生出了你,脑子长屁股上去了吧?”……   被骂的不敢回嘴,但脸色自然也难看起来。   更甚的几个校尉,教了两遍教不会,心里的火就腾腾往上涨,忍不住巴掌抽、脚跟踹,甚至有两个气冲冲到杨寄面前,要求传军棍责打那几个“蠢成渣渣,净给老子丢人”的新兵。   杨寄淡淡道:“你要罚,得有名目。‘笨’是罚的理由么?打打就打聪明了?”   没半天,下面终于报来消息:西府军的士兵,和虎贲营的士兵打起来了。   不用问,都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但杨寄还是故意问:“怎么了?”时态比他想象得还严重,不光打起来了,一名虎贲校尉还对西府新兵拔刀相向,若不是给旁边人眼疾手快从后头抱住,只怕立时就要血溅校场了。   杨寄冷了脸,怒道:“人给我带上来!”   那名校尉姓卢,杨寄知道,是皇甫道知手下的,脸上有些青紫,虎背熊腰的身子板,气哼哼谁都不怕的模样,看见杨寄,就抢着过来告状:“这些婊_子养的杂种你管不管?”   一句话,下面的气氛就不对了。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杨寄。杨寄倒也静得住,不吱声等卢校尉往下说。卢校尉看看这场面,说话放客气了些:“卑职好心教他练箭,他非不按我的法子做,愣说自己弹弓打得好,心里有谱。也不过说了两句重的,竟然拿弹弓指着我鼻子——我好歹也是他上官吧?我好歹也是范阳卢氏的子弟吧?!”   杨寄不多评判,目光转向那位鼻青脸肿的西府兵,那小兵个子一点小,眉毛鼻子嘴也一点小,眼睛不出意外的也小,但是非常聚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他在这场面倒也气定神闲,抬头说:“杨领军,您评评理,您说小的该死,小的死也不皱眉头!那个什么上官,非说我以往的法子都是错的。我说我演示演示给他瞧瞧,他就说——”他胸口起伏了片刻,才又说:“侮辱了小的的父母双亲,我说不出口。就是为这打起来的。”   杨寄道:“卢校尉的弓箭乃是虎贲营一绝。你大约连弓箭都没有摸过,倒这么自大?”   那人道:“小的怎么没有摸过弓箭?只是弹弓更小巧灵活,用得更好而已。小的不敢夸口,卢校尉刚刚演射,五箭里中了四箭。小的愿意和他赌命,要是我射箭射不过他,我就死!”   又是个赌徒!杨寄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梢,点点头说:“好。听你的。”   卢校尉冷笑道:“恁的什么魑魅魍魉也敢在道士头上撒野了!你的命,我要定了!”      ☆、第84章 立威 这位姓卢的校尉大不服气的模样,表演似的“嗨!”了一声,一拉弓,如满月一般,一搭箭,那羽翎连动都不动,看那姿势: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端的是漂亮极了!一百步的距离,“嗖”的一箭出手,稳稳地插在做箭靶的垛子上。   那小个子步子像猫一样轻,也挽着弓上来,他力气不很大,姿势也斜斜的不大好看,小眼睛一眯,几乎都看不到眼白在哪里了。但是他连瞄准都不瞄准,似若无意地一撒手,箭打着旋儿飞出去,一箭扎到靶心正中心。   “运气而已!”卢校尉道。   小个子摇摇头:“杨领军,这么射,比不出什么。战场上的人又不是垛子,个个都是活的。要比——”他抬头看看天空,正好一群白鹭散散地飞过去,他一抬手,似乎又是随手射了一下,一只白鹭惨鸣一声,从空中掉了下来。   杨寄转头向卢校尉。那厢脸已经发白了:“虎贲营里,从来没这么练过……”   “不是愿意赌吗?”   卢校尉跺脚骂骂咧咧的:“赌娘的个脚!他是下三滥的赌棍,我又不是!我堂堂范阳卢氏……”   杨寄已然色变,冷笑道:“他是下三滥的赌棍,我也是欸!你是堂堂的范阳卢氏,我不过是秣陵没出息的平民百姓。不过嘛,赌棍的规矩到哪儿都一样:愿赌服输。”   卢校尉仔细端详了一下杨寄的脸色,不大信他会轻易杀人,放低声音说:“杨领军,你玩笑的吧?他一条贱命,和我比?他输输一条命,我么,输一千钱给他好了。”   “人命,在你心里,就是一千钱?”   “他这辈子见过一千钱么?想我范阳卢氏……”   杨寄“嚓”的一声,把皇帝皇甫衮赐给他的宝剑拔_出_来插在面前的案几上,案几上的木头屑子四散飞去。杨寄道:“范阳卢氏的人头上长角?屁股后头长尾巴?命有两条?还是在阎王那里打过招呼,是杀不死的?”   他扯稀糊有点扯不清,一旁直直立着的沈岭朗声道:“我观古来军法兵书,都以严军纪为要,而严明军纪,首要就是官长说一是一,士卒有命皆从。如今从上自下,看到的是做官长的出尔反尔,那么,怎么好叫士卒从命?我看,在上者言而不信,在下者不知尊重,两个人都要罚。”   沈岭颇知杨寄的心意,见他颔首不语,又说道:“这已然不是赌博的事,而是明纪律的事。官长从轻,士卒从重,一人二十军棍,一人三十罢。”   卢校尉顿时暴跳如雷,指着沈岭鼻子骂道:“你是哪个裤裆里钻出来的?老子落地就是世家大族的郎君,你呢?什么玩意儿!敢挑唆领军打我?”捋着袖子,仿佛马上就要上前揍沈岭去了。   沈岭昂然向前走了两步,抬起头傲然直视着暴怒的卢校尉。而那个自小衔着金汤匙出生、从无顾忌的卢校尉,也毫不客气地把大巴掌甩到了沈岭的脸颊上。   沈岭踉踉跄跄半旋了身子,几乎要站不住。杨寄“呼”地站起身,却被沈岭飘过来的眼神遏制住动作。沈岭的眸子转过来,挑衅地继续瞪着卢校尉。而那边,大巴掌又扬了起来,伴着不干不净的话语,一起袭上沈岭的另半边脸。   “嗖——”声如破风。   扬起的手腕突然垂落下来,接着是卢校尉痛楚的嚎叫,他捂着手腕痛得蹲了下来。大家顺着声音发起的地方看去。比箭的小个子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弹弓,弹弓上绷的牛筋绳还在晃悠。   虎贲营大哗:“这是造反了!竟然敢对上头动手!”   而西府军这群穷人、流民的男人们,亦是声音响亮:“你们先动的手!”   眼看就要打起来,杨寄“腾”地站起身,他心里已经想好了,沈岭这出苦肉计,就是给他一个跳板处置桀骜不驯的虎贲校尉的——压服住了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人,才能把西府军骗得服帖,将来才能靠这些人起飞。杨寄指着卢校尉道:“今日站在这里,大家除了职分不同,都一样是在为我大楚卖命的!你给沈主簿道歉,我再叫人给你道歉!”   卢校尉大约也是急了,握着手腕疼得一脸汗,却仍然梗着脖子道:“杨寄,我尊你一声‘中领军’,你也莫太把自己当回事!建德王那里,要是知道你故意打压朝廷军官来卖好,将来有账跟你算!”   杨寄脸跟铁板似的,眸子里的光更是寒刃一般,他逼视蹲在地上的卢校尉良久,看得他心里起毛,才勾起一边唇角一笑,说:“怎么,建德王叫你来拆我的台?”   卢校尉嘴硬:“卑职只是照实说而已。”   杨寄冷笑道:“照实?照哪个实?刚刚沈主簿所言,在上者说话算话,在下者听命不违。这事起因,你倒也不算大错,但是你自己晓得的道理,为何在我这里又变了?莫非你是两本账?下头人要听你的,我也要听你的,否则就拿建德王来压我?”他见卢校尉已经有些结结巴巴,解释得驴头不对马嘴,干脆狠狠喝道:“你闭嘴吧!”   他环顾四周,淡然说道:“如今外敌已经近在咫尺了,三十万大军,是建邺人马的三倍!是我们这里的三十倍!你身为校尉,却闹得我军中不和,差点哗变——你知罪么?!”   他的话说完,沈岭肿着半张脸,瓮瓮的声音依然吐字清晰、意思明了:“‘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卢校尉犯全乎了。”   杨寄便也毫不顾忌,厉声道:“斩!”   “你!”卢校尉瞪圆双眼,戗指着杨寄,“你故意找茬儿!”   旁边几名校尉忙过来求情:“中领军!阵前杀将,大不吉祥!这狗才就是犟驴脾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打一顿军棍让他长长记性_吧!”又对卢校尉使眼色:“你今儿嘴怎么这么臭,跟主将顶撞起来了?!快!和中领军道歉!”   卢校尉有点心慌,又有点觉得没面子,好半天才磕头道:“卑职今日说错了话,中领军请责罚。但念卑职也是一心为国,留着命好尽忠吧。”   杨寄道:“我说话算话,你也说话算话。刚刚那场赌,决定你的命运。”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还是那些白鹭,你射中的次数比那小子多,你赢他一条命,否则——”他狠狠道:“是老天爷不留你!也是你自己的水平不留你!”   卢校尉的手腕刚刚已经给那一弹弓打折了骨头,此刻哪还有力量再挽弓,他欲要解释,杨寄已经不听了,只是瞥眼看着另外九个校尉:“我这样,你们还觉得哪里不妥么?”   另外九个竟无言以对,大约这个姓卢的平素也是跋扈的性子,大家沉默着,无一人再来求情,连皇甫道知手下的另两个也是如此。卢校尉突然仰天大笑:“想我范阳卢氏的郎君,竟死在一个市井赌徒的手里!天作孽!”   他用没受伤的手,接过一旁的弓箭,转眼却又放下弓,单单拿起箭,众人预感不对劲,但因杨寄只是微微挑眉,一声不吭,也不知说什么才好,都是默默看着。卢校尉发了一会儿牢骚,见也没有帮忙的,知道今日横竖过不去了,最后道:“你们作弄老子,老子做鬼也要来报仇雪恨的!今日不消你动刀剑,不要脏了我的身子!”把锋利的箭镞一下刺进自己的咽喉。   地上很快纵横着殷红的鲜血。杨寄看着那具轰然倒地的尸首,平静无波地背着手绕视一圈。而那些受了鸟气的西府军士兵们,不知由谁起头,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杨寄在环绕着自己的欢声中,缓缓转头看着目瞪口呆的九个虎贲校尉和淹没在人群里的两千个衣衫光鲜的虎贲军士,朗朗道:“你们看到了?这就是军心!今儿杨寄就是这么任性,你们不服气的,尽管告诉你们主子。但是!若有半分于我军心不利的地方,我杨寄,不怕他建德王!不怕他庾太傅!”   狠话终于出口了!杨寄在快意恩仇的同时,油然而生对阿圆和阿盼的担心。他小小一丝惶惑落入沈岭眼中,而沈岭,默默给了他一个支持的微笑。   杨寄平静心思,指了指那个打弹弓的小个子青年:“你姓什么?”   那青年已经激动得脸都红了:“小的姓严,名字叫阿句。”   杨寄点头说:“你今日触忤上官,虽然也情有可原,但要正军纪,我还是要罚你。三十军棍,和先说的一样。”   严阿句毫不介意,点点头说:“领军罚我,我心服口服的!”   杨寄微微一笑,说:“好样的,像个男人。昨儿个遇到个拉糖的姓唐,今儿个又遇到个姓严的。糖和盐配得好,最适宜做菜。你挺完军法,就到我帐下做亲兵吧。”   严阿句愈发兴奋,连挨打仿佛都成了美快之事,笑容满面地说:“能跟杨领军学东西,再好也没有!打断腿我也愿意!”竟然高高兴兴,边解上衣褂子,边跟着施行军法的士兵走了。   杨寄这才低头,又瞄了一眼手里的那封军报,纸张已经被他捏得微微发湿,那根鸟羽,孤零零地在空气中颤抖着。   接下来,还有好大一场戏要唱啊!      ☆、第85章 明势 卫又安看着杨寄借刀杀人,心里很是熨帖,他倚在营边一棵青桐树下,含着迷蒙的微笑,对杨寄那个粗人道:“看不出,杨领军手段不小!”杨寄笑笑不置可否,而卫又安扬首看看蓝天白云,欷歔道:“这样的乱世,人命如草。我倒愿意做玉山倾颓的嵇叔夜,醉里消愁……”   他自怜的话还没说完,杨寄煞风景地上前踢踢他的腿:“哎,哪有使节在敌营呆那么久的。我的话你给我带给桓越吧:杨寄吃朝廷俸禄,自然要把守好历阳。”他见卫又安开始瞪眼睛,便向四周一瞥示意,又压低声音道:“我只守历阳城池便是。不到江边,不在后面作祟。”   卫又安想了想,心里明白过来,媚答答笑道:“谁知道某人会不会作祟呢?”   杨寄换了冷面孔,声音低低的:“他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跟他在赌场赌过,想必他也知道,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桓公入历阳,把几千人变作上万;出历阳,又把上万人变作三五十万。他开的好局面,押的好大注,若能坐庄,我自然是要跟的。”   桓越放弃历阳,并没有吃亏,杨寄也没有落井下石,放任他在周边把势力做大。卫又安心里明白,只是见这男儿挺拔的模样,邪邪的笑容,昨晚他那些悭吝鄙陋的做派又被淡忘掉了,因笑道:“等天下大统,杨领军封侯拜将,我再来为杨领军庆功。”   卫又安走后,建邺那里,盖着庾含章私章的申饬也来了。斥责杨寄逼迫卢校尉,属于滥杀无辜,斥责杨寄迟迟不出兵对阵前往历阳而来的桓越,属于姑息叛贼,最后庾含章的厉色简直流露纸上,威胁杨寄若无寸功,便是置家人于不顾。   杨寄有些心慌慌,把庾含章的私信给沈岭看。沈岭看完,冷冷微笑:“你又怕了?你越怕,越给人家拿着软肋。他庾含章越这么威胁你,越说明他心虚了。你放心,如今你有用,他杀阿圆,不是逼你造反?你手中是历阳,他敢逼你反?”   想想是那么回事,杨寄的心定了下来,而且更觉得明澈了。权势是什么东西,就是彼此用势力相权衡。自己越是有名望、有能力,庾含章反就越不敢轻举妄动。但也就是庾含章此人,会因算计清楚而心有顾虑。杨寄问:“要是皇甫道知那个废物点心,脑子一热想跟我对着干怎么办?”   沈岭笑道:“我看他连太傅的勇气都没有,桓越来得越猛,他就越急越害怕。你非但不用怕他,反而可以多要兵,多要饷,多要钱,试试皇甫道知除了骂你之外,还有什么伎俩!”   杨寄怔怔然,赌性又给撩拨上来了,他在帐篷里独自想了半天,终于想定了,出了营帐,外头的虎贲侍卫正带着西府军操练,有了先前卢校尉的前车之鉴,彼此指教求学的都是寡淡的模样。沈岭独在一个角落,周围的都是西府军里最年轻的士兵们,只有那里时不时是笑声和歌声,引得周围一片侧目。   杨寄好奇地过去,沈岭果然在教这些一脸青涩的娃娃兵们唱歌谣:“昔年食白饭,今年食麦麸。天公诛谪汝,教汝捻喉咙。喉咙喝复喝,江岸败复败。”历阳的当地话,夹杂着不知何方的俚语,那些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兵们听得前俯后仰:“沈主簿,‘食麦麸,捻喉咙’,你怎么知道的?”   沈岭笑道:“我也是穷人家啊!”他看到杨寄,抬下巴指了指:“你们看,杨领军也是啊!”   杨寄过去笑道:“有麦麸吃,就不叫真饿。我最饿的时候,两天没见米,摘片草叶在嘴里嚼着都觉得甜。”   那帮娃娃没啥怯场的,一个突然问:“那杨领军肚皮饿到啥时候才有饭吃呢?若是天天没饭吃,不是要饿杀?”   杨寄挠挠头皮,见下头一个个瞪圆眼睛细细聆听的可爱模样,不由摸摸其中一个最小的孩子的脑袋:“老天爷对我好。一个女郎给了我吃的喝的,她家里人还收留了我。我就活下来了呗!”   “那么,杨领军当了大官后,是怎么回报人家的呢?是不是一饭千金?”   杨寄“呵呵”笑道:“我哪里有千金,当官也当了一阵了,俸禄加起来也没那么多。不过,我娶了人家女郎,以后慢慢报恩吧。”   下面“咦”了一片,终于有一个小大人似的点点头:“这个我知道!这叫以身相报。”   杨寄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敲了敲那个小家伙的头:“‘以身相报’你个头!屁大个人,懂什么‘以身相报’!!唱你们的歌吧!”   桓越的三十万大军行军自然不会像之前几千时那么飘忽迅速,前锋的一万人迅速驻扎江岸边,试探地向历阳城放了些箭。杨寄龟缩不出,无一反应。于是,桓家的前锋便旁若无人地修建战船的船坞,打桩设置江防的铁索,又整平了道路,准备桓越的大军开过来,从这里直取建邺。   隔江相望,建邺的惊慌可想而知。十个斥候,往往只有一两个能到历阳,都是一脸的血汗痕迹,把一道又一道急令发到杨寄的面前。   杨寄按捺着心里的小小慌乱,故作焦急地对斥候说:“我何尝不想现在就迎击桓越的军队?历阳城里一万多人,绝大多数是没有经过训练的,一对一和人家久经沙场的老兵老将去拼,胜算已然不大;一会儿人家三十万到,我们给人家当蚂蚁踩着玩儿?我死不足惜,建邺少了历阳一道屏障,还打算不打算再与桓军抗衡了?”   沈岭作为“主簿”,冠冕堂皇地给他写了回书,派人从广陵郡把斥候送回建邺。   之后,杨寄看到了庾含章的紫背信鸽,落在他的营帐上,信鸽的腿上缚着金属的小筒,杨寄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条,面色凝重起来,唤来沈岭,拿给他看。   沈岭读毕,也凝重起来,最后笑笑说:“姜还是老的辣。庾含章算是看透了你。看透了也不妨,撕开脸说话反而好说,你把所求告诉他,让他权衡吧。”   杨寄玩兵养寇的小心思自然是被识破了,庾含章却以私人的方式来函,必然不是想公然决裂的。他在心中寥寥数字里说:杨寄据历阳自肥,是出于保家人的心理,能够理解。但是桓越真的破建邺,生灵涂炭在所不免。到那时,纵使庾含章不愿意破罐子破摔,也难保建德王和其他京中之人不会发泄私愤,杨寄家人危乎殆哉。   他又干脆大方地许诺:如今历阳是要地,要守好历阳,杨寄想要钱粮,甚至想多征人马,朝廷都可以特批,只要保住京师,其他都不在话下。   杨寄和沈岭讨论道:“我若要阿圆过来,是不是不大可能。”   “你知道,就不必多说了,反而受他一番堂皇的解释,落了下风。”沈岭道,“咱们缺粮、缺钱、缺兵,无一是不能伸手要的。”   “好!”杨寄已经有点明白这里的游戏规则了,拍拍桌案道,“问他要钱粮,再让他在京口再给我征一支兵,环拱建邺,建邺地势好,希望有八成。”   “京口兵怎么弄?”   杨寄道:“和这里一样,收流民,我发饷,我指挥。”   沈岭笑道:“西府军是你一手带的,大家信服你。京口历来称‘北府’,若不是嫡系,你打算怎么维持这支北府军?”   杨寄道:“饿肚子的流民,要怎么维持?给饭吃,他就认我当主子,帮我砍人。”   “不给呢?”   杨寄乐了:“估计就把我砍了。”他点点头:“阿兄,我明白,一定多要钱,多要粮,这些都是行军打仗、收纳人心的根本。既然如此,北府军人色不妨更乱,反正现在人丁少,就干脆把附近郡县的囚徒一道放进去。建邺那些人鄙薄、害怕这样的队伍,必不敢带。我杨寄不鄙薄,也不害怕,我能带好这支人。”   紫背鸽子放回建邺,朝廷的批复很快就到,果然是一一应允。杨寄点数钱粮,命王谧从相对安全的广陵坐船到京口再拉一支北府军出来,又把金灿灿的麦豆、亮汪汪的铜钱,高高地堆在历阳的郡牧衙署前,唤一万西府军来看了,然后对着这帮流着口水、眼睛闪着贼光的家伙们吼道:“听我杨寄的话,不仅有饱饱的麦豆吃,将来还有肉吃!”   下头欢呼一片,两千个虎贲士兵被生生地湮没了动静,除却乖乖跟从,竟无二策。   杨寄远远地站上城墙哨楼,手搭凉棚往西边眺望,驿道最远处消失在山峦间,但隐隐可见烟尘腾空,分几路而来。   杨寄看了一会儿,笃定地说:“他喜好分兵,唯恐有便宜占不着。这次人马,必然也是分二或三路,一要取我历阳,二要取东边瓜步,三大约想要广陵做补给。他认为广陵郡牧是庾氏死忠,且广陵城大池深,一定派人最多;瓜步在京口对岸,隔江相望,必是船队;历阳……”   他自信地一笑,吩咐道:“从新招的北府军里派一支善水的士兵,用小船渡过瓜步,沿江岸偷过来背袭桓军,速占江岸。他们现成儿给我们做好了江防,不用不是浪费了?”      ☆、第86章 取道 王谧没有辜负期望,一支完全没有受到训练的北府新军,从江畔偷袭,八千人端掉了一万人的队伍,抢下了长江的江防,竟讨了个现成便宜,用桓越设下的江防铁索,把桓越自己的水军拦截在建邺西边的水路上。而建邺的水师长水军,在都督吴云峰的带领下,集结战船,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长江江面上樯桅林立,船帆蔽天,虽则实际士兵不够,但战船竟成壅塞江流之势。桓越见势不妙,只能气急败坏地退了回去。   建邺方面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虽然桓越仍盘踞在与历阳相隔不远的淮南郡,但是毕竟算是退兵了啊!   建德王皇甫道知,以摄政王的名义草拟皇帝圣旨,大大封赏了长水都督吴云峰,然后,把他视为奇货的北府军分拨给了吴云峰,正是要打压历阳的杨寄。   粮草还在历阳,但说好的犒劳北府军的军饷却没了下文。皇甫道知的落井下石,气得杨寄一把把头上的鹖羽武冠掼到地上:“妈妈的!该死的皇甫道知王八蛋!抢老子的功!抢老子的兵!还抢老子的钱!!”   前两者,尚可忍,抢钱之仇不可忍。   沈岭拨着指甲,慢悠悠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再说说,北府军怎么有那么大能耐,八千个干掉了一万个?“   杨寄胸口起伏,端了杯水喝,凝神想沈岭的问题,才让自己平静了一点:“北府那帮家伙,一半是周围郡县的囚犯,强盗扒手奸污犯,啥没有?在狱里天天吃发霉的牢饭,还经常被克扣,一肚子戾气正没处撒,听王谧说江边的桓军吃的都是肥猪肉炖蘑菇,口水流下来都能淹死桓军了。为了抢吃的用的,上去就没客气,又是背后偷袭,钉耙锄头也有暗劲儿啊!”   沈岭点点头:“多好!这样一支队伍,只抢到了几碗肥猪肉炖蘑菇,势必是不满足的,送到吴云峰那里上上规矩。”   杨寄忽然明白了,这下乐得差点没把刚刚喝的水喷出来。   杨寄在所住的郡牧衙署仓库里,把亮汪汪的铜钱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仰着头算着:“这么点钱,要是分给一万两千个人,每个人也分不到多少;要是再分到北府的一万人头上,又要打个对折。少了,还不如不分……”   这些明晃晃的爱巴物儿,让穷了半辈子的杨寄爱不释手,趁人不注意,先抓了两把揣自己的腰囊里,然后拍拍手,心满意足地走了。   转天,他这里的斥候飞马传来重要的消息:荆州都督陶孝泉和巴陵刺史陈乔之,各带水陆军伍,前来建邺勤王,两边的人马加起来,有三十万之众,就算和桓越一对一地打硬仗,也颇有胜算。沈岭翻阅着军报,翻来覆去大概都要翻烂了,突然把杨寄拉到书房里,摒绝从人,关好门窗,说:“我想了又想,还是我去一趟桓越那里吧。”   “你去?”   沈岭点头:“只有我去,除你之外的其他人,谁能把全本西厢记放在肚子里?你是主将,又不能走开。”   杨寄奇道:“你去干什么呢?”   沈岭说:“助桓越一臂之力。”   “你想桓越赢?”杨寄大诧,“你不是一直说,桓越不得人心,不得势力,将来不能成功,跟着他没戏的吗?”   沈岭说:“可是如今,你仅仅就一万多点人,一座孤城在手。连老婆孩子还不在自己手边。等下建邺皆大欢喜了,就是你这条走狗被烹杀的时候了。到时候,你是一个人和全大楚的力量对抗,还是奴颜婢膝求他们放过阿圆,自己愿意以死谢罪?”   杨寄惊呆了,眨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他近来在沈岭的逼迫下读了几本书,兵书有,史书更多,想想淮阴侯韩信,想想梁王彭越,越想越觉得心寒。“可是……”他喃喃说道,“桓越现在已经急红了眼,我又等于做了背叛他的事,你孤身去他那里,有个好歹怎么办?”   沈岭笑道:“你就当拿我做赌注,打了一场赌吧。”见杨寄神色焦急,又抚慰说:“我心里有谱,除非桓越见都不愿意见我,直接拉出去砍了,否则,我总有办法说动他。你换个角度想,桓越此时被两面夹攻,他最想的莫过于哪一面可以喘息一口,说不定我过去,正是急人所急,雪中送炭呢。”   原来这位二兄,虽然不是赌徒,却也不失赌徒的心态。杨寄看他笃定,心里的忐忑也减少了不少,准备停当之后,派了几个得力的亲信,送沈岭前往。沈岭在帮助下上了一匹矮马,回头对杨寄说:“如果我不测,你切记不要为我争任何东西,让事情悄无声息过去便是了。”   杨寄看他深邃的眼神,略一想就明白:沈岭此去做的是游说的事,却是为他杨寄私人,而不是为公,万一有哪里存心作祟,也能做出一桩祸事。他果然思虑周密,不留痕迹。   前线的战局,通过建邺和历阳的斥候传递来一道道军报得知。总而言之是此消彼长,此长彼消,杨寄的担心却不完全在这儿,他白天带着士兵夯实城墙,挖掘周边的防护沟,检查水中的铁索,晚上闭上眼,眼前乱糟糟就是沈岭、沈沅和阿盼众人,一时在笑,一时在哭,一时又血泪淋漓。   桓越所在的淮南郡在历阳西南,黄梅雨季即将到来,道路泥泞,而空气中常因雨雾而显得污秽灰暗,到处都是雾蒙蒙的浊黄色。这一天,驿路上远远三骑打马飞驰而来,杨寄眸子一亮,旁边一人凑趣道:“必是沈主簿回来了!”   杨寄的眸子却又暗了下去:“不是。沈岭的骑术可没这么好。”   来人是王谧。城门口放下吊桥,让他过了护城的河道,瓮城两边严阵以待,王谧自己都感觉有些心惊肉跳的。好在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里头第二道城门边等候着,轻软皮甲,外头是绛红色的厚缯斗篷,是这昏黄天色中的一抹闪亮。   杨寄微笑道:“回来了!都瘦了!”   王谧伸手擦了擦额角的一块干涸的褐色血迹,突觉鼻酸,几步上前,未及沉下身子,已经被杨寄有力的手一把挽住:“王参领,此刻不是闹礼数的时候。快把前面的情形告诉我!”   王谧鼻尖微微泛红,吸溜了两下才说:“拉锯战,好难!”   “北府军……”   这下,对面的鼻尖和眼圈是彻底红了,王谧轻轻嘟囔了一声,大概是不宜与闻的骂人脏话,然后才正色对杨寄道:“吴云峰根本不把人当人!”   杨寄听他说了才明白,原来,北府军人色混杂,虽有不少老实巴交的农民和市井平民,但也参杂了一些来自周边监牢里的犯人。吴云峰得到这样一支队伍,非但不感激建德王的厚意,反而视作仇雠,格外歧视。打仗时最艰难的地方、死人最多的地方都派北府军的人去,战死的人多,还笑称“又为国家除害了”。几个贼囚犯恼了,说了几句牢骚话,结果马上人头被割了吊在辕台的旗杆上示众。   这会儿大家敢怒不敢言,但是估计也快熬不过去了。   杨寄冷着脸听,许久才似对周遭的人在说话:“这些不是穷出身的官员,哪里把百姓当人过!”   于是,大家也愈发觉得,只有在杨寄这里,自己才有了人的尊严。因为这点子的同仇敌忾,军心愈加团聚起来。而杨寄“爱兵如子”的好名声,也是不胫而走了,惹得历阳之外的四方军队士卒们,无比钦羡。   望眼欲穿中,沈岭也回来了。他身子越发显得瘦了,裹在脏兮兮的宽袍里,眼睛下面一圈郁青色,但他见到杨寄,却眉眼舒展,对他一笑:“我回来了。”   知道是好消息,杨寄心里微微一定,又知道与沈岭的交谈不宜让外人听闻,所以首先把他让到了自己的书房里,才问:“我都急死了。你是什么打算?桓越信不信你?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沈岭端过案上的水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一壶凉茶,抹了抹嘴边的水渍,笑道:“你别急嘛,我一件一件说给你听。我在争取让阿圆到你身边来。”   “还有这样的好事?!”   沈岭点头道:“我见到桓越,先和他打了招呼,说杨领军的妻小都在建邺,要他明着帮忙,等于是把‘叛国’两字写在他的额颅上,完全置家人子女于不顾,确实不大可能。桓越倒也颔首,并没有为难我,只是问,京口杀出来的北府军,为何打着的是‘杨’字的旗号。我说,此乃庾含章的诡计,杨领军毕竟有英雄的名号在,可以唬人,看现在,北府军不就是尽在长水军中服役吗?这样桓越算是信了五七分吧。”   “其次,建邺是国都,举国之力都在那头,广陵、京口、历阳,以及南边的大片领土,都在皇甫氏的手中。想要一举破国,该在荆州援兵到达之前,这会儿时机已经过了。但是,欲固东南者,必争江汉;欲规中原者,必得淮泗。如今趁荆州、江陵、巴陵三郡空虚,反客为主,得荆州而扼江左,才是长远之计。   他又说:“我听你说过,陶孝泉和陈乔之,一个是庾含章的人,一个是皇甫道知的人,面和心不和,是吧?”他见杨寄点头,便笃定地又说:“所以,我和桓越说,想对付分兵对抗两人,难度太大,不如单个击破,另一人必不来救。到时候,便可以趁虚而入,反颓势为胜券了。”   这里的关系,杨寄在这些日子的琢磨中,已经明白了。“那么,阿圆怎么到我身边来呢?”这是杨寄最关心的事。   沈岭目视杨寄,一字一字清晰可闻:“你想好了,那是一条计谋,更是一场泼天大赌!”      ☆、第87章 广陵潮 杨寄只愣怔了片刻,便笑了:“二兄,我这个人,别的长处没有,赌博,没啥不敢的。何况有你在。你说罢,是什么样的计谋,怎么赌?”   沈岭稳笃地慢慢道来:“桓越用兵的才华也不差,他打陶孝泉或陈乔之之中任意一个,赢得应该没有悬念。建邺由皇甫道知这样胆小心虚的人把守,估计也不会救援,桓越若走荆州,皇甫道知想的是早早把‘神’送掉拉倒,不会拼尽全力赶尽杀绝。而桓越最大的毛病就是贪念和自负,所以,我劝他,握有荆州之后,截断江上航道,亦即截断建邺到广陵一路的粮道。”   “那,我们自己不是也要挨饿?”   “对。”沈岭说,“你就别再纠结那些钱啦,趁建邺那里还不知就里,赶紧多要粮。我看你没有拔除历阳附近的青苗,也是明智得很的。底下会有一阵子,所有人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然后呢?”   “然后,我劝桓越称帝。”   杨寄的眼睛又瞪大了:“啥?桓越称帝?!”   “对。”沈岭笑微微的,“桓越手中的小皇帝,很快就没啥用了。但是,可以唱一出‘禅位’的好戏。他名正言顺得到皇帝的禅位,就有力量号召天下人马,对抗朝廷。”   “那这和阿圆有什么关系?”杨寄垮下了脸,不甘心地问道,“他做大了,难道皇甫道知就出建邺城投降了?”   沈岭说:“你觉得桓越称帝后,事态会怎么发展呢?”   杨寄有些关心则乱的烦躁,被沈岭这样抽丝剥茧地追问,急得挠头皮,挠了好一阵才冷静下来:“谁服气他啊?!你是想再造一个乱局,让我有机会?但是若是我继续和桓越作战,建邺那里不是更要卡着阿圆不肯放吗?”   “军中一般不许带家眷,唯独一种情况除外。”沈岭冷静地说,“若是你在朝廷的要求下带主力前去荆州平叛,而桓越在你的默许之下悄悄派兵包抄历阳,两下交错开来,朝廷必将大乱。”   “庾含章那里要鼓动士气回程来救建邺,必须让你有星夜兼程回来的理由——杨领军的妻儿在历阳,杨领军才不敢疏忽怠慢,就算被玩于股掌之间,也只能咬牙忍了。庾含章深知阿圆的重要,所以,他一定会故意把阿圆放在历阳这处险地,以期你火速归来,不让历阳落到桓越的手中。那时候,你只要抢占到历阳,阿圆不就和你团聚了?”   杨寄的嘴张得近乎可以塞下一整个馒首。打仗的时候,他算计精准,常常打逆犄之战,赢得不可思议;但把控人心,玩弄权术,又实在不及沈岭。这场赌局,主动权都在“庄家”手中,甚至在桓越这个对头手中,随便哪个环节疏漏,他和阿圆就是万劫不复!杨寄本能地摇着头,不断地嘀咕:“慢来慢来……这个我要想想……”   “你想吧。”沈岭揉揉自己酸胀的太阳穴,退出了书房。   清晨,西府军早早开始操练,他们的领军杨寄却少有地迟到了。他眼睛下头一圈黑,神色萎靡,被早晨还带些凉意的风吹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了平常的英武姿态。他看着大楚的军旗迎风飘扬,发出“呼呼”地响动,那淡青色的旗帜上,一只玄黑的螭龙盘踞着,感觉十分压抑。   杨寄眉头一皱,对身边的亲兵道:“这旗难看,换面白虎旗好了。”   沈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笑道:“古来称白虎为‘驺虞’(1),乃是仁义祥瑞之兽。我们便做些这样的驺虞旗幡,既应了那个传说,又表明我们乃是仁义之师,不阿附任意一边,指挥进退也比较得当些。”他见杨寄漫漶地随意点头,便帮他吩咐了下面的人,命用绛红色为底色,上绘黑纹白虎图案。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阿末,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杨寄苦笑道:“我别无良策,赌罢!要是赌输了,我和阿圆一起死就是了。”   于是,一切进展和沈岭的计划一模一样。大楚盛祺四年,亦是天兴元年,初秋,在这个莫名其妙有两位皇帝、两个年号的奇怪年份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皇帝——由白痴皇帝皇甫亨下旨,禅位给“上柱国大将军”、颁赐九锡的“太师”桓越。桓越假意推辞了两次,就毫不客气地换上皇帝的通天冠与衮服,立国号为吴,在武昌建都登基。他把控江陵和荆州,水军上至川蜀,下至江州,气焰腾腾。   而建邺方面,时局变化亦是极大:   之前,陈乔之迎战桓越三十万大军,被打得丢盔弃甲,而陶孝泉不顾建德王严命,硬是见死不救,坐视陈乔之战败身死;   被压迫已久的北府军哗变造反,竟杀掉吴云峰这个主将,挟战船两千艘,投奔他们心中的英雄、爱兵如子的中领军杨寄;   杨寄听从朝中太傅庾含章的命令,安抚好北府军,留了三千西府军守历阳,余外的所有人马,随着他一起向西攻打武昌。   桓越封江之策,苦了沿江的百姓,在秋粮未熟、存粮不足的时候无粮食下肚,而杨寄随军粮草充足,饿肚子的人哪个不向往!所以他的人马亦渐成声势,沿路发展到十万、二十万之众。   庾含章看着这个混混儿赌棍,做大到如此地步,却因形势发展,一切皆无可避免。他也只能听着皇甫道知的牢骚,冷冷地回应他:“千军易得,良将难求。杨寄当年有白虎煞星下凡的传闻,果然老天爷帮他。大王你说,我们还有第二种选择吗?”   皇甫道知脸色阴冷:“太傅说得好!看着他杨寄平地起高楼,玩无本而万利的花样,大约太傅颇为自诩识人之才呢!”   庾含章心里怒火腾腾,但是毕竟现在他们才同仇敌忾,所以最后他也只是拂袖道:“现在你就忍了吧!若是我们侥幸能赢桓越,才谈得到对付杨寄。”   “而且,你就算要兔死狗烹,也要等兔子死绝了再杀狗吧?!”他最后冷冷说。   皇甫道知似乎不服,偏着脑袋默默看了半天窗外的天空,好久才慢慢开口:“我倒觉得,趁现在杨寄的狼子野心还没有显露出来,赶紧处置掉。对付桓越又不是非他不可。”   庾含章冷笑道:“大王若是想定了,臣也没有辩驳的能耐。反正,桓越与臣,也没有灭门之仇。”   这下,皇甫道知瞠目结舌、无言可对,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能捶了捶桌案,表达自己的愤懑,然后拂袖而去。   然而片刻后,他又匆匆回来了,眼底尽是惊恐。庾含章注意到女婿的手里握着一封脏兮兮的军报,上头三根赤红的鸟羽格外醒目:“怎么?杨寄带的西府军和北府军在荆州输了?”   皇甫道知摇摇头,牙缝里挤出声音:“杨寄节节顺利,但是局势一稳,就按兵不动,从不想着乘胜追击;但是桓越……竟然趁杨寄不备,派出八万骑兵,正在飞驰前往历阳的路上。”他声音里透着惊恐:“建邺就剩郭俊的六万,水军的都督还是个生手。历阳一破,建邺危乎殆哉!”   庾含章摁着面前的小几案,半晌不说话,抬起的眼睛里怒光迸射,他似乎想责骂皇甫道知,但大约也没啥新词了,只是连连冷笑,最后道:“兵来将挡,要援救历阳和建邺,还得是在荆州的西府兵和北府兵。还好……杨寄没有被杀死。”   皇甫道知脸色灰暗:“杨寄不听吩咐,缓慢进军,已经不是第一遭了。他若是想坐视建邺被破,只管慢慢行动便是,倒能再涨他的实力。这个人……实在坏透了!”   “不妨。”又是同仇敌忾了,庾含章看了看这个没出息的女婿,想着女儿的面子,还是缓下声气,“杨寄的妻儿在建邺,要逼他进军,就把他妻儿送到历阳城外安置。乱兵一到,自然首当其冲受害。这条消息传到荆州,你看杨寄回不回程!”   “若是赶不及呢?”   “历阳攻破建邺,还要过石头城这一关,我们有几日余地。若是桓越的军队杀了杨寄的妻儿,他也会拼了命地报仇的。”   暗室密谋详尽后,身如飘萍的沈沅和杨盼被塞入一辆黑油辎车,一路颠簸到长江边才让她们下来透一口气。   沈沅自打出生以来,还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在石头城崔巍的砖石墙下,看着汹涌的长江水扑向岸边嶙峋的礁石,飞溅起三四尺高的浪花,其声震耳,其势惊人。她回首问一直服侍在她身边的一个中年仆妇:“我们要过江?我郎君在江对岸?”   那仆妇也正在恍惚中,好半天才回神:“是啊。娘子你看,江对岸的历阳隐约可见呢。你郎君,自然会到历阳来救大家的。”   沈沅抱紧了怀中的阿盼,苦笑道:“我知道,没有轻易放过我的道理。历阳要靠我郎君来‘救’,此刻那里自然是可怖之极了吧?”   自己一命不足惜,可怜的阿盼,若是还没有享受过人生的一点点美好,就要断送在异乡,这是多么摧心肝的痛楚!沈沅想着不觉泪涌,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儿,阿盼却兴奋异常,挣扎着要下来玩。   沈沅不忍心违拗,把阿盼放在地上,阿盼欢呼一声,迈着小腿儿到了一片开阔的石子滩,一会儿捡一捡地上的石子,一会儿摸一摸涌来的浪花,这可爱的大千世界让她新奇不已,欢呼雀跃。转而,她回头看着自己的阿母,咿咿呀呀说着话,偶有两个词已经能够明确地分辨出来:“阿母……玩!玩!”   沈沅脸上的泪痕被江风吹干,绷得皮肤干涩,她望着开阔的大江,广陵潮水初起,大浪大潮到达建邺时已经减弱了很多,而气势犹在,让人惊心动魄的同时,也有胸怀一开的壮阔恢弘感。她记得小时候里巷中的歌谣:“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她也曾拍着手随着儿童们一起吟唱着。   此刻,轻灵动听的小曲儿仿佛又响在自己的耳边。她含着满眶的泪,睁大眼睛不让流下来,抱着那个拍着巴掌、衣袖湿了一片的小可爱,轻轻地在她耳边吟唱:“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一股豪迈之气从她的胸臆间升起:她的丈夫是盖世英雄,她也要做一个相配的女人!      ☆、第88章 守城 大军将至,人心惶惶。   历阳城外,稻谷已经沉甸甸地弯了下来,远看上去青绿色间夹杂着金黄色,美如画卷一般。但是因为疏于管理,近看就能发现稻田里鲜有农人劳作,因而杂草不少,还有四处横行着的肥壮螃蟹,专挑成熟的稻穗吃。   沈沅吆喝车马停下,随从她的仆妇说:“杨夫人,太傅说了,请杨夫人直入历阳,不要随意走动。”   沈沅冷冷说:“他无非是担心我离开,就没有威胁杨领军的资本罢了。你放心,我不走,我还要在这儿等我的夫君。”仆妇瞠目,无话,然后掀开车帘让沈沅下车。   秋阳温暖而不刺目。沈沅手遮着额头,看到近处有个人正在稻田里劳作,便紧几步赶上去,叉手道了万福,问道:“我远道而来,想为孩子讨一口水喝,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劳作的农人抬起头,却是一个中年妇人,晒得黝黑,裸着两条腿站在稻田的水里。她憨实一笑:“那边有我的茶罐,这位娘子自己去倒水便是。”   沈沅谢过了,取了水喂阿盼喝足,又回到那妇人那里再次道谢。“娘子真是客气!”那妇人捶了捶酸痛的腰,又拍死了腿上的两只蚂蟥,小腿上渗出血来,她也不以为意,从泥水里拔足出来,自己也端着水罐饱饮了一气。沈沅拉家常道:“今年倒是风调雨顺,收成大约还不错?”   那妇人看了看稻穗,捻了捻说:“想赶在军队过来之前收割。”她摇摇头又说:“可惜还没熟透。好些穗子都糟蹋了。但是,强过没有吧。等军队开过来,就真正全都糟蹋干净了。”   沈沅看着收割了一片的稻田,想着自己和杨寄闲聊时,听他说过的“坚壁清野”的方略缘由,心里也哀叹,也可惜。“如果军队开过来了,是不是该闭上城门死守呢?”她问。   妇人大约是本地人,苦笑道:“我郎君入了西府军,跟着杨领军到荆州去打仗了,我们这些没脚蟹,只能在老家守着。城里就三千个做军的,而西边不知会来多少个。万一打不过,就必须关闭城门死守着,不知要守几个月——历阳以往守城,哪一次不饿死成千上万的百姓?我能多抢收一点,家里人活下来的几率也就高一点哇!”   沈沅听得心头发凉,咽了咽口水,方觉得口腔之内干涩无比。抬头处秋空高远,但是那漠漠的平林,高飞的倦鸟,显示的是无边的荒凉。她勉强地露出礼节性的微笑,点头道:“我知道了。”   妇人倒是关切地看了看她,劝道:“这年景不好,你一个年轻的娘子也须当心才是。历阳少不得打仗,倒是南边北边都比这里安全,你另谋打算才是。——不像我们,是走不了的。”   我也是走不了的。沈沅在心里说。   桓越的骑兵沿江而下的消息,从建邺到历阳,很快都知晓了。历阳城里,更是一片肃杀:城门口的盘点极其严格,城里也显得寂寥,集市早就名存实亡,各个店铺都关着排门,街上偶有两三个孩子经过,亦是很快被大人拉进家门。沈沅的辎车一路在青石路上行驶,“嘚嘚”的马蹄声清脆悦耳,一点停顿都没有。阿盼“咿咿呀呀”地拉着母亲的手去指窗户外的景观——大概也就她还不知愁了。   郡牧的衙署很快就到了。仆妇把沈沅扶下车,沈沅看着半焦的门楣,又四下打量了一番,问:“我郎君,以前就住在这里?”   仆妇道:“是的。这是郡中最大的官署,夫人应该住在这里。奴进去收拾。”   沈沅并不当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夫人,看人家忙碌她就不好意思,跟进去一起帮忙。其实衙署里有人日常打扫,所以并不脏,沈沅四下里都转过了,少不得把杨寄藏粮藏钱的仓库好好打量了一番,又回到正房,揩抹了四处的灰尘,清洗了坐席和被褥。衙署的仆人一边在旁边帮忙,一边和她打招呼:“夫人见恕!这是杨领军的正室,这里,还有后头杨领军的书房,门是常年关闭着的,我们没有命令不许入内。夫人还需要什么,奴立刻去办。”   沈沅笑道:“你们今天辛苦了。其他不需要什么——”她沉吟了片刻,问道:“附近除了建邺,还有哪里可以买粮食?”   那仆人愣了一愣,随即说:“广陵粮草充足,还有北边盱眙和彭城,也是备粮极多的。但是这会儿新粮还没有打下来,只怕价钱很可观,倒不如等到秋收之后再买。”   沈沅摇摇头说:“我怕来不及。历阳哪些人能信得过的,你帮我寻一些,赶紧用牛车到广陵、盱眙和彭城去拉粮食,多多益善。”   “那钱……”   沈沅笑了笑:“我刚刚看见后面仓库里,半是粮食,半就是铜钱。这年头,留着铜钱又不能吃,还是换粮食实惠。”她恰好一瞥眼,看见正房稍间的小抽斗被满屋子乱转的阿盼打开了,里头黄澄澄的,仔细一看,果然是杨寄把金银藏在里头。阿盼欣喜若狂,抓了一把瓜子金往天上一抛,看着满天黄金往下掉落,兴奋地大喊:“下雨!下雨!”   沈沅赶紧抓住她那只又往抽斗里伸去的魔爪,抢出掌心里的一把金叶子,转头对那仆人道:“杨领军笃信你们,我也是。屋子空关,并没有落锁,里头却不失毫发。这里的金银也拿出去,一并换粮。”   她收拾了地上散落的金瓜子,看阿盼一脸不舍,偷偷伸手又去捡,在她小手上拍了一下,抬头又说:“我今天经过城外的农田,稻田里螃蟹多得成灾。但这又是个好东西,赶紧多派些人,带竹篓子去城外捉螃蟹,大的用坛子封上口养上,一把小米就能活两三个月;小的到酿造坊里要酒糟腌上,耐存放,味道也是很好的。既解了稻田里的急,而且将来万一有个啥事,也是解馋抵饱的肉食。”   这位夫人真会打算!仆人的眼睛都是一亮,应了一声立刻下去吩咐了。   沈沅坐在蔺草席上又盘算了一会儿:庾含章打发她到历阳,听口气是指望着杨寄回救历阳的。可是,桓越是骑兵前来偷袭,怎么的都比杨寄那里要早、要快。那么,自己这里准备得越充分,能守住历阳城的时间就越长,也就越能等到杨寄前来解围。   上天不仁慈,我们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她这样想着。看着杨盼刚刚被打了小手,带着一睫毛的泪水,此刻突然在地缝里抠到一枚漏网的金瓜子,鬼鬼祟祟地捏在手心里,脸上却得意地笑开了花。沈沅心里柔软:为母则刚,为了宝贝闺女,她也要刚强起来。   桓越的骑兵比沈沅想象的来得还要快。   城外的稻谷还没有收尽,螃蟹也才捉了多半,去广陵、盱眙等处买粮的大车才回来了三分之二,就看见远处的驿路上烟尘蔽天隐日,马蹄声竟如雷鸣。不过半日,城墙哨楼上就能够看见远远的旌旗,皆用白色,对应大楚的青色旗帜,意为“金克木”。   城中立刻鸣锣,瞬间进入了戒备的状态。   早就规划好了。城郊外的民人立刻放火烧掉还没收割好的稻子,带上早就打包好的细软避入城中;城里拉起吊桥,护城河里布上暗网,而雉堞上早备好了足够的弓箭弩车、檑木巨石、火油火药;城中百姓家里储备着充足的粮食柴草,更有便于食用和保管的干粮。   然而战争的可怖,仍然让亲历的人心惊胆战。骑兵几乎没有稍事休息,便直接发起了进攻。护城河里的暗网缠住了渡河的船只,船翻了不少,落水的人不少也被网绳缠住,溺水而亡,河里浮尸具具,令人毛骨悚然。而后,吸取了教训的军队,用长钩一点点钩掉水中的暗网,再次渡河,便到了城下。   守城的西府军放箭,对方用盾;放火油瓶,对方扑火;放檑木,对方闪躲……接着,城墙雉堞上的士兵亦遭箭雨,中箭者不知凡几;躲过檑木巨石的攻城者,架设云梯;抛车的大石,一块块往城墙里头砸……   一场仗打到晚上,明月之下,尚有偷袭。直到后半夜,是真的倦极了,桓军退到河边,安营扎寨,开始休整。而城墙上的人,不敢大意,用长钩钩开堆积的尸首,以防对手沿着堆积到城墙一半高的尸体,爬上来偷袭。   城中不打仗的百姓,也是一夜难眠。早晨,天刚蒙蒙亮,城外的士兵就开始叫嚣:   “现在投降,老子破城之后,还能留你们一条命!”   “惹老子急了,把一城的人都筑做京观!”   “咱可是要屠城的!不投降的只有这一条死路了!”   互骂了一阵,攻城战又开始了,一条条年轻、热血的生命,就这样又一次在秋日明媚的阳光下变得冰冷。城墙上流淌着一道道鲜血,城墙下亦是残躯断肢,抛掷了一地,赤红色蜿蜒在地上,浓烈得如打翻的朱砂,而这朱砂色到护城河里,则变成或浓或淡的烟粉色,变幻流淌,无处不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不打,活不下去!我家新妇和伢儿都在历阳,我要保着他们不被奸污、杀死……”   “不打,不能报仇!我的阿父和兄弟死在城头,我要杀尽敌军,为他们雪恨!”   这样的信念,支持着西府军到了又一个夜晚。西府军留在历阳城里的,大多是年纪小的、身体弱的,然而也一样有亲人在军中、在城中。他们此刻满脸汗水、血迹糊成一片,敌军退了,才敢解开沉重的铁甲,让湿透的身子透透气。有的中了箭,或者被礌石砸伤了,血肉翻着,折断的骨头戳到皮肉外头。沈沅带着一些城中的姑娘媳妇,顾不得羞涩,赶紧为伤者喷烈酒,包扎伤口。   不知是城里,还是城外,首先响起了哀恸的歌声: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渐渐的,城里城外的声音协鸣起来,瓮郁而低沉的曲调把那种无以言述的伤痛传递到所有人的心里,不管是哪一方,此刻居然有了共鸣,就在这哀戚的歌声中传递着,传递着人所能共感的悲痛伤怀。多少男儿此刻洒泪,亦无人知晓。但知道,明日拂晓,又将是新的恶战,又将有多少白骨露于野,又将有多少征人尽断肠。      ☆、第89章 取舍 五六天后,外头的桓军已经换了策略:历阳城防从来都做得严密,想要用人力攻城,难度太大,牺牲太多。倒不如困守这里,等里头粮绝,士兵和百姓都会无法忍受饥饿,那时候,只要哪里哗变,城池就不攻自破。   于是,历阳四周,被全数包围起来,大约除了鸟和耗子,再无一物能够出得去了。   “桓越虽然是骑兵,但是杨寄若要追过来,怎么会耽误这么久?”沈沅终于忍不住,顾不得自己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中领军夫人”,而是跑到衙署明堂,对留守在历阳的西府军一名指挥校尉问道。   校尉忙稽首为礼,然而刚刚布置任务还快人快语的他,这会儿期期艾艾,就是说不清楚。沈沅急了,把手边的一只砚台往桌子上一墩,怒道:“杨寄有事都不敢瞒我,偏你们要骗我么?我虽是个女人,这会子不是和你们同船合命么?!”   校尉这才理解,为啥大家都说杨领军在外头强悍,在家里是个懦夫——居然怕老婆,果然这个老婆凶横得紧,他不愿意触霉头,只好说:“桓越布置了人重重阻隔,自然不能让中领军那么容易就到历阳。”   “我们要守多久呢?”   “不知道。”那头老老实实说,“一两个月,甚至三五个月都可能。但是,连年战乱,历阳的存粮并不够一个月。我们刚刚商议,要先保证士兵的粮口,实在不行,要到历阳的百姓家搜一搜,不许他们藏粮。”   “那百姓们怎么办?”   那校尉木然的一张脸:“夫人,我也是历阳的穷人家出身。从来历阳打仗,都是这样的。士兵卖命,百姓怎么能不卖命?饿极了,草根树皮也能吃得;再不然……唉,他们总有办法的……”   易子而食,就是自古隐而不宣的事实,人饿到极处,礼义廉耻对于老百姓而言都是空话,能够填饱肚子,自家子女舍不得烹煮,换回别家的孩子就忍心下锅了。   桓军围困了历阳将近一个月,建邺方面闭门不出,一味装死;彭城和广陵的郡守,各派了两千人过来支援,象征性地打了打,自然也打不过,便又都退兵了。城里渐渐进入了饥馑状态,百姓家里存粮吃完,开始吃那些牛皮的腰带、树上的嫩叶,水里的荇藻也捞光了,再接着,能见的树皮和草根都没了,不小心蹿进家里的耗子、鸟雀、蛇、蛙之属,更是难得的美味。   西府军卒手中有兵器,军粮不够吃时,便拿着刀枪到百姓家“要”粮食,行径与强盗差距也不大了。满脸饥色的人们遭历了这样的雪上加霜,开始有一些躁动,偶有想偷出城门寻条活路的,基本都是毫不留情被抓获回来,若挣扎得厉害,便被同样心焦气躁的守城士兵一刀毙命。家人悲痛欲绝,又有甚奈何?   上苍何时开眼,谁都不知道,甚至连盼望杨寄所领的西府军回援,渐渐都似乎成了一个迷梦。   好消息是突然间来的。大街小巷突然传开,杨领军的夫人下令,开了郡牧衙门的仓库,开设粥棚!   无人不是雀跃欢呼,全部的力气一瞬间都涨回来了,家里最大的海碗捧上,过节一样到市口排队领粥。   粥虽然只是黄米和杂豆煮的,一日一人只供一碗,但是那么稠厚,完全可以回去后再加水,重新煮成两三碗吃。那些娇宠孩子的人家,便挖出一勺未经稀释的稠粥,塞进瘦得小脸儿蜡黄的孩子口中,看他们唏哩呼噜地吃,父母便是一脸的蜜意。   守城的战士那里,不仅有粮食,还有蒸得通红的大螃蟹或糟得洁白如雪的醉蟹,肉香弥漫在空气里,鲜美软滑的蟹肉简直成了无上的美味。   沈沅笑着看大家吃喝得欢乐,只有独自到家宅后,才偷偷流露一些愁色:坐吃山空,能挺住的时间也是有限的。真正切切期盼的,还是杨寄率兵来救。   她和历阳的军民们心急,杨寄那里何尝不急!   沈岭定下这样的计策,拿捏人心是一毫没错,但是若论起把握战情,那一切真的只有老天爷知道了。桓越本身用兵就不弱,称帝之后,把控了有“天府”之称的蜀地,又横扫了湖南湖北两大“粮仓”之地,打仗有的是底气。人心势利,虽然很多不服气他这样一个人居然胆敢称帝,但也一样有很多人献地称臣,指望着做开国功臣。   杨寄一路从荆州往回,障碍重重。偏偏沈岭又老拖他后腿,不许他快速回程。杨寄差点和大舅子都翻脸了:“沈岭!你什么意思!历阳一败,我老婆孩子怎么办?那可是你亲妹子、亲外甥女儿!”   沈岭退开半步,避开杨寄冲天的怒火,不觉间,他对杨寄时不时表露出来的王霸之气也有些怯意。但是,读书人骨子里不屈不挠的犟性在他身上也表现得很明显。沈岭抬头直视着个子高高的杨寄,一字一字道:“不错,那是我亲妹子、亲外甥女儿,论心疼担忧,我也不比你少。但是阿末,成大事的人,该放得下的地方得放得下。”   杨寄怒道:“其他我都放得下,这两个我放不下!我就算打赢了天下,没了阿圆和阿盼,我赢了给谁看?给谁享用?”   沈岭好言道:“阿末——杨领军——你别急。历阳没那么容易破城,只是会守得艰难些。郡牧衙署里存了不少粮,我那妹子又心灵手巧,懂得无中生有的法门。不敢保证百姓,但军中和衙署里不会断粮的。你想,历阳无法在背后攻击,桓越会动什么脑筋?”   杨寄还在气头上,哼哼了两声,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愿意想,其实也没想到。   沈岭见他不那么冲动了,才可以掰开来说:“桓越的思路你其实知道,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恨不得东边也亮,西边也亮。如果历阳久持不下,而又没有在背后捣蛋的能力,他一定会取他心心念念想要的其他地方,比如寿阳,比如广陵,还有建邺。武昌定都,是无奈之举,之前孙吴也曾在这里建立都城,但是最后还是回到了建邺。所以,桓越下一步,就是回建邺。后方不愁了,他自然想要领军亲征,毕竟,他手上也没有良将。”   杨寄一听就听明白了,但是他翻着眼睛,用一副没好气的声音问沈岭:“那又怎样?他领军亲征,我跟在他屁股后面打?打到历阳,看看老婆孩子有没有饿死?”   沈岭轻叹了一口,突然伸手屈指,用指关节在杨寄额头上用力地叩了一下,声音也放高了:“没出息!你连阿圆的能耐都不信!”说罢转身就走。   “不是不信。”杨寄觉得脑门居然挺疼,但是也因此把对沈岭的那些恼怒放了放,在他身后说,“你先说吧,你认为怎么办好?”   沈岭背着身子停了一会儿,回头道:“杨寄,我告诉你,我不会樗蒲,但我骨子里也是条赌棍。建邺城破,我心爱之人只怕也活不成。周围州县全部会被殃及,我的父母、弟弟、侄儿也不知凄惨到何种地步。但即使这样,要想最终获胜,我们也得硬着头皮按照我们押的宝赌下去!”   杨寄居然被他说得心头一动,虚心问道:“那你说,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样?”   沈岭却道:“你以后是成大事之人,请学着庾含章的样子,不管真情假意,都要学会虚怀若谷,乐于纳谏,敢于用人;别人的意见,你用不用都不要紧,请好好听着!”   挨了训斥,杨寄倒也不以为忤,点点头说:“行。我明白了。你赶紧说。我接下来怎么办?快!快!快!时候可不等人呢!”   “我偏要慢一些。”沈岭乜视着他,“成大事者,连平心静气的能耐都没有,怎么行?!”   杨寄都快哭了,兜头作揖道:“二舅兄你饶了我吧!大道理以后我都听!现在我要救阿圆啊!”   沈岭拿乔拿够了,这才说:“都听是吧?好,请你现在开始装怂,与桓军交战,一触即溃,保存实力,找个山旮旯里藏着。等桓越放心东下了,你立刻纠集全军,力取荆州,再破武昌,把桓越的老巢给端了,让那些只会逢迎阿谀的郡县牧守,转头找你的马屁股去拍!”   杨寄张着嘴,眨了半天眼睛,问:“那……阿圆……”   “满脑子只有阿圆!关心则乱!”沈岭怒其不争,狠狠叹了一口气,“桓越的用兵习惯你还不懂?荆州武昌必然分兵把守的,前去建邺必然兵分几路的,听到老巢被端必然起身回救的。你怕他?”   樗蒲棋盘上就看透了桓越这一点,杨寄正好是对付他这毛病的克星,这一想心思定了。杨寄最后还是嘟囔了一句混混儿的语言:“妈妈的!老子再赌他妈一场!”      ☆、第90章 得胜羹 历阳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劫难,里头粮食已绝,外头黑压压所来的队伍却不是杨寄所领的西府、北府军,而是桓越的大军。   战马咴咴,旌旗猎猎,象征桓氏的白色大旗,却因连日奔波,显得污浊发灰,在阴惨惨的冬季薄日下,连翻飞都显得如同浑浊的浪头一般。   桓越所乘的,是皇帝的车驾,而他自己,黑狐裘的钟形斗篷裹着素白的象征帝王之尊的衮服,戴着通天冠,使自己的视线能清楚地望到远方。而他的形象,也一样被其他人一眼瞭望得清清楚楚:皮肤被凛冽北风吹得白得发紫,一缕发丝被风卷着,忽而在他耳边,忽而在他额角,眯着眼睛,下眼睑郁青,紧抿着的嘴突然一张,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气,然后举起手中的长剑,对着历阳城的南门喝道:   “皇甫氏无德,杨寄无信!朕苦心孤诣,欲拯救万民于水火,建国安邦,奈何小人作祟!”   对于他,这是拼斗的最后一场大仗了。   论理,他也并不笃信杨寄,在他看来,这个来自寒门的小滑头,好赌悭吝,肚子中没有诗书,头脑里缺乏谋略,在朝在野更是一无奥援,可谓是百无一用。前一阵杨寄带着二十万大军沿江而上,各处他的探马都告知:这支名为“北府军”的队伍,多是流民和囚犯组成,军容不整,军纪散漫,用刀戟用得还没有锄头顺溜,所到之处,粗言秽语,赌博之风盛行。而军队与之小战,往往是一触即溃。桓越怎么也料不到,这是杨寄故意示弱,引诱自己上钩。   等反应过来,已经晚了。自己前脚刚走,杨寄后脚就到了荆州。他的那些流民军队,打起来战斗力惊人。而早已厌战的荆州军民,听说这支队伍里上下和睦,不愁饭吃,羡慕不已。败了几次,居然一夜征人尽望乡,哗变起来,杀掉了将官,投降了杨寄。荆州一溃,连锁反应似的,旁边的郡县纷纷投诚。   杨寄所到之处,那帮子贼囚犯的队伍居然不抢不烧不奸不淫,弄得老百姓也极其欢迎。西边一路易主,杨寄竟然胜之不武,把桓越留下的十万守军尽数吸纳,而桓越带出的二十万大军就孤悬在外了!   桓越急急召集分散到各路的军队,时机已经晚了,回救荆州简直是个笑话。他只能以攻为守,一路南下,抢在杨寄的前面破历阳,破建邺,运气好的话,局势说不定还能翻转来。   他的金根车已经风尘仆仆,驾前的六匹白驷打着喷鼻,四蹄都是乌黑的泥水。“历阳已经困了两个多月了?”桓越问道。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得色:“两个多月……前次,长江航道截断,粮食运不到这里;再前,兵荒马乱的,历阳就算趁秋收抢了些粮回去,这会儿估计也吃光了。广陵和盱眙如何?”   广陵和盱眙尚在抵抗,但也明显力量不足。桓越道:“二十万人,留十万主攻历阳,余外分成两路,一取广陵,二取盱眙,胜利后渡江取三吴,环围建邺,也让皇甫家的人尝尝饿肚子、吃人肉的滋味。”他白得泛紫的脸颊露出一点僵硬的笑意,很快随着他口中逸出的白色雾气一起,被冻结了。   城里此刻是真到了粮绝之时。郡牧衙署的粮仓已经放空了,存下的螃蟹也吃得差不多了。路上,常有人走着走着就突然摔倒,然后就不动了。易子而食的惨闻只怕也不远了。   沈沅瘦了一圈,圆脸型不变,下巴却已经尖了。衙署的仆妇有气无力回报道:“米麦还够三天,螃蟹还有二十来只。”   阿盼居然学会了新词,抱着母亲的胳膊摇摇:“阿母,饿!饿!”   那张酷肖沈沅的小圆脸,双下巴也消失了,胳膊上藕节般的肉肉也消失了,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像在哭,摇着母亲的胳膊:“饿!饿!要‘啊呜’!”   “啊呜”是阿盼表示要吃东西。沈沅哄了半晌,对那个仆妇道:“多掺点榆树皮磨的面儿吧,全用麦屑煮粥,太浪费了!螃蟹留着,一只蟹,总够一个人撑一天,不要贪图口腹之欲,白白糟蹋了。”   阿盼扭股糖似的:“嗯!不要!要啊呜!”   “乖!阿父到了,螃蟹算什么?给你吃白米饭、热汤饼、香猪肉、大肥鸡……想吃多少,吃多少!”沈沅画了好大一个饼,听得阿盼怔怔的,把小手指含在嘴里吮吸着,口水顺着手指流下来,袖子都快湿了。   连那仆妇都觉得惨然,低声道:“要不,投降吧。小娘子再饿下去,怕……”   沈沅扯出冷冷的笑意:“投降能有活路?后头还有广陵、盱眙、三吴、秣陵和建邺,桓越正少个杀鸡儆猴的鸡。不屠城,桓越拿军饷养我们这么多人?我们熬了那么久,要是最后关头熬不住了,所不同的就是由饿死变成砍死罢了。”她最后说:“如果这是命,我认!这年头,谁活得容易?我不怕!”   说话间,外头的嘈杂声响了起来,沈沅神色一懔,问道:“去看看,怎么了?”   没多久,仆妇便回来了,脸已经煞白:“攻城了!原来是八万,这会儿又加了十万……”沈沅的脸也白得雪一样,半晌道:“一会儿,我去看看。”   “这外头……”   沈沅笑笑道:“还能更坏么?左不过死!那些螃蟹不留了,米麦也不留了!架起锅来,我亲自为前线守城的将士做羹汤!”   她也饿得头晕眼花的,但此时,突然有了力气。挽起袖子,洗净双手,叫仆妇把灶膛下的柴火吹得旺旺的,她站在那口直径四尺多的大铁锅前,用心地做螃蟹羹。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周围郡牧署的人们一片肃穆,静静地看着这或许属于“破釜沉舟”的一餐。   几十只大瓦罐,裹着饭焐子,运到历阳城四门。打开外头的稻草焐子盖,里头的羹汤还是滚热的,再打开瓦罐盖子,一股扑鼻的鲜香弥散在空气里,大家都觉得嘴里湿津津的,忍不住地暗暗咽口水。   他们的中领军夫人,毫无贵妇的架子,一身布衣,挽起的棉衣袖口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腕,连一根最细的绞丝银镯子都没有佩戴。“来!尝尝我的手艺!”   南城门下,便是黑压压的桓越大军,十七八万人虎视眈眈,等着用他们的巢车、抛车、云梯……来破这座坚固的古城墙。可是雉堞上头、各个哨楼,大家其乐融融地喝一碗羹汤——接下来会战死?——管他!喝了热汤再说吧!   粮食不足的情况下,每个人能分到的羹汤只有浅浅的小半碗。汤里有莼菜叶子,有荠菜秧子,有半枯的苜蓿草,有磨成粉的榆树皮,还有少量的陈黄米和杂豆子。但是羹汤中带着浓郁的鲜香,碧绿的荠菜碎叶,散发着清冽的味道,磨碎的胡椒和茴香,使汤汁热腾腾的。而其上浮着金黄色的蟹油,偶尔还能捞出赤红的蟹黄、透明的蟹膏或雪白的蟹肉,就连橙红色的蟹甲,也带着浓郁的滋味,有幸捞到一块含吮,亦是大快之事!   沈沅毫无架子,坐下来捞了一碗,慢慢从蟹螯中剥出肉喂到阿盼嘴里。一片唏哩呼噜声中,有人笑眯眯问:“夫人,这叫什么羹?”   沈沅笑道:“我们秣陵的小饭馆,叫它‘大甲汤’,我想,螃蟹又唤作‘横行将军’,就叫它‘得胜将军羹’岂不也很贴切?好不好吃?”   “好吃!好吃!”到处是热羹汤白蒙蒙的蒸汽,清浅的日光撒上去,折射出幻妙的七色光,映出蒸汽后头那些汗滋滋,却又笑眯眯的年轻士兵们。   他们的称呼都变了:“杨嫂子,你的手艺真好!要是得胜汤吃完,咱打赢了这一仗,嫂子再给咱们做这汤,好不好?!”   没有人觉得这应该是最后一餐了,连沈沅也忘记了,历阳城只怕再找不出一粒米来,吃完这锅羹汤,他们不是赢,就是死!   大家乐呵呵笑着,浑然不顾城下一触即发的战况。又一个看着阿盼把整个脸都埋进大海碗里,舔着里头的汤渣子不肯撒手,便招招手说:“小女郎,来叔叔这里吃!叔叔这里还有!”阿盼“噔”地抬起头,探着脖子看了看,果然看见还有一层稠厚的羹底,而且里头居然还有一块赤红的蟹黄!她欢呼一声,顾不得母亲在后头的声声呼唤,迈着两条腿,飞奔到那人面前,毫不客气把脸又埋进去,大吃大舔起来。   “嫂子,”那人摸摸阿盼毛茸茸的小脑袋,突然说,“为了历阳,为了咱们的父母儿女,为了像小女郎这样的孩子,咱们拼了!”他转过身,取了自己的弓箭,用全力拉到满月一般,往城下一箭放出。最前方一面灰白色的“桓”字大旗,硬木旗杆中箭,一下子由中间“咔嚓”折为两截,那面大旗,鼓着波纹,一下子栽到了地面。   城上城下一阵死寂。旋即,战鼓声大作。   决战,开始了!      ☆、第91章 决战 沈沅捂住阿盼的眼睛,抱紧她蹲在历阳城墙的雉堞之下,面前有矮矮的女墙,时不时有利箭射过来,有大石块投在她眼前,闪烁着火花,飞溅着石末。耳边一片人喧马嘶,金属的碰击和檑木、礌石沉重落地的震响,还有无法避免的喊杀声和惨呼声。   “不好!快射云梯兵!”   “把云梯车推开!快!快!”   一柄寒刃突然砍在沈沅头顶上的垛口边,沈沅猛一回头,不知是刀锋碰击闪烁的金花,还是自己眼前的眩光,一个衣饰完全不同的士兵出现在面前,狰狞的脸刚一露出,就被青色的寒光削去了,怪叫声带着呼啸的锐音,瞬间传远了,沈沅清晰地听到了遥远的“扑通”一声。   但是,这个被_干掉了,更多的云梯兵不屈不挠地爬上墙头,一样是孔武有力的年轻人,一样沐浴在鲜血之中,上头的西府军渐渐杀得没了力气,倒下的人也越来越多。   “阿盼,阿盼!别睁开眼睛……”沈沅唯一的力气用来捂女儿的眼睛。她流着泪,鲜血在她眼前蜿蜒着,渐渐模糊起来。半个时辰前,所有人还在这里其乐融融地喝一碗螃蟹羹,现在,突然坠入地狱,视线模糊,周身因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冰冷、无法自主地动弹……   突然,哨楼上有谁指着远处大喊:“红色的旗!是我们的驺虞旗!杨领军回来救我们了!!”   士气顿时振作起来。沈沅眼看着自己面前那个已经节节败退的小伙子,突然熊似的把面前一名青色衣服的桓军一抱,狠狠地推到垛口边。   对面的那个桓军自然也不愿俯首就死,手里断了刀刃使劲在自己对面的人背上狠戳,鲜血流出来,其后五颜六色的脏器似乎也在裂开口子的身体上若隐若现。那个小伙子脸色惨白,咬着牙根,用力把对手挤到塌了一小方的垛口上,自己收力不及,两个人一同从城墙上摔了下去,远远地能听到“噗嗤”一声钝响。   此方士气涨,彼方士气就落了。   杨寄“战神”的威名,早已传遍大江南北,而且越来越神乎其神,一人战六千的往事,被说得有如天神降临人间一般,再无凡人可敌。战斗时,士气是非常奇妙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就是表现得显著。登上城楼的桓军越来越无力,最后,一个起头跪地投降,其他的,便也把武器丢了,嚷嚷着:“我也是江北之人,咱们老乡!”   大家血葫芦似的,拎着刀剑的,气喘吁吁瞪着没有刀剑的,犹疑着不知怎么办。   但是越过这些黑压压跪着的人,再越过残破的雉堞,确能看到远处烟尘四起,万马齐奔的声响震天动地。属于西府军的绛红色旗帜,高高地出现在蔽天的灰色之中,显得格外夺目。   似乎只是片刻,绛红色旗帜火苗似的从历阳的低矮山峦林樾中燃烧了过来,渐成燎原之势,团团地围了过来。及至能够看清楚了,便见到最前面、最高大的一匹黑色神驹上,那个明光铠、鹖羽冠的男子,绛红色丝绒斗篷被风撩起半天高,而他眉头紧皱,目光熠耀,在冬日寒风中像一团火焰,燃得半边天似乎都变作了红色。   “阿末!”沈沅在垛口看着他,胸口胀得“怦怦”乱跳,心里一阵一阵的酸热往上涌,化作两行热泪,不断地顺着她脸上的弧线滑下来,到下颌时已经冰冷,却还不断滴落在她的领口。   而她旁边的人,已经欢呼雀跃起来:“好了!杨领军回来了!我们要赢了!”   好苦的守城时光,好惨的守城战斗,都因神一样的主帅的归来,而终于有了意义,有了明亮亮的希望。   杨寄远远地看着历阳城,仍能看清灰色的城砖上一道道流淌的赤红。惨薄的白日孤悬在半空,周围是珠灰色的厚厚冬云,仿佛因为寒冷凝结在天宇之中。他缓缓抬起右手臂,那里握着他的赤色的令旗:“兄弟们,前面,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亲人!我们的父母儿女!”   他的声音沉闷地从胸腔里传出来,宽阔的身体仿佛极大的共鸣器,把那瓮郁的宣言传得好远好远,大地仿佛跟着他沉重的声音在震颤,他眼眶微微发红,颌角微微抖动,而握着令旗的手一丝颤动也没有,坚毅地直指苍穹。   “为了咱们的亲人、乡里!为了历阳!杀!!”   突然间,风云涌动。   漫天凝固了似的云,在一阵西来的烈风的吹动下,如广陵的大潮一般,滚滚地向东而去。苍白的日头,时而被云层掩住,时而又崭露头角,薄薄的日光在云际间洒下来,如同十数道淡金色光柱,突然直指人间。   马蹄声恰到好处地轰鸣起来。西府军、北府军气势如虎,扑向环城的桓军,而那厢,愣怔得无法动弹了。   “阿母……”阿盼的眼睛终于脱离了母亲的巴掌,好奇地拉拉沈沅的衣襟,“玩!玩……”   无忧愁的年纪,吃饱喝足就想着玩了。“没啥好玩的。乖乖,别看。”沈沅一把捂住阿盼的眼睛,但她自己却不像刚才那样不敢直视鲜血了,她凝神看着垛口下方,所有的身影都被摒绝在暗处,唯有她的阿末,鲜艳得如同温暖她的火苗,正飞驰着朝历阳城下而来。   这是万众的英雄,这也是她的英雄。   杨寄手上带来的是二十余万,一点没有分散,全数到历阳城外集中攻破。他经常打那类以少胜多的逆犄之战,但今天,二十多万人对付桓越的十几万,气势如虹的一方对付萎靡不振的一方,胜利已然没有悬念。   桓越的军队很快被冲散了。红袍红旗的西府北府军,像利刃一样,把青衣的桓军分割成一块一块的,逐个击杀。桓越从荆州临时拉来的那帮人,见败局已定,在自家领帅的带领下纷纷缴械投降了。桓越和他的五千亲卫,被逼到了历阳城门的瓮城之下,那里,呈一个簸箕形,外头堵住,里头城门锁闭,基本可以肯定——瓮中捉鳖。   桓越脸色青白,捅了捅战车里一道站着的卫又安,那厢,早已经从裆下湿到脚跟了。   “你去,好言劝劝杨寄。”桓越说,“京里那帮子,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的。”   卫又安支吾着,不敢动弹。   桓越狠狠一脚跟,把他踹下了自己的金根车,吼道:“去!”还对他的后脖子挥了挥剑。   卫又安从地上爬起来,斜着身子,一步一哆嗦。他还穿着精致的白狐裘,领口的狐狸毛丰盈洁白,半掩着他精致瘦削的粉白脸庞。然而若是往下看,便不忍睹了:狐裘下摆湿哒哒、黄兮兮的,很快因在地上拖行,而沾染了鲜血和泥尘,尤显得肮脏。   围着瓮城的西府军,均着深绛色外袍,脸上手上是狞厉的鲜血,虎视眈眈地看着哆嗦着走向瓮城外的卫又安,大约都有点好奇这个粉嫩得女人似的的男子,所以并没有上去砍杀。卫又安谄颜道:“我与杨领军曾有八拜之交,如今有要事禀报。谁给我传报一下?”   队伍分开一条一人宽窄的道儿,杨寄的马蹄“嘚嘚”地缓慢踱了过来,卫又安抬头一看,脸上的谄色更浓了三分,笑晏晏道:“杨兄别来无恙,还记得春日时我们俩同室促膝,何曾想到竟有今日?”   杨寄的脸色冷了三分,但只挑了挑嘴角,似笑不笑。   卫又安又道:“陛下叫我来劝劝杨兄,京里那帮人,惯熟过河拆桥的,杨兄这般的能耐,他们以前何曾用过?还不全是故意为难?良禽择木而栖,陛下念杨兄还蒙在鼓里,实在不忍,特叫弟前来劝一劝。”   杨寄终于开口:“你过来。”   “哎!”卫又安粲然一笑,提着袍摆向前走了几步,在杨寄的马前忸怩作态,“哦哟,今日衣衫不整,真是臊人呢!”   “呢”字百转千回的绵长余韵还在回响,杨寄已然一刀掠过,卫又安连吱声都没有,软软地如柳条般倒在地上。洁白的狐裘很快被鲜艳的血液浸透,成了污浊的毡子。杨寄收了刀,冷笑道:“和你这样的人促膝谈过话,才真是臊人呢!”   他抬起头,瓮城里的桓越驾起马车,“隆隆”地飞驰而来。   “领军!”他身边的亲兵声音急急的。   杨寄抬起手,慢悠悠地摆了摆,所有人按照军命,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杨寄挑着眉,笑嘻嘻看桓越偷袭的企图。桓越的车驾到了射程里,他便抖着手挽弓搭箭,这样众目睽睽的状态,一箭过来,杨寄只消微微偏头,箭镞就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去了。   “杨寄!”桓越是真急了,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虽然与死亡一步之遥,虽然他已经近乎癫狂,却还能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话,“你骗我!好样的!”   杨寄看着对方通红的眼睛,淡淡说:“桓越,你命不好,被赵太后逼到了绝境,我原本不能不说还是同情你的。我杨寄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你们世家大族的大道理,但是,我们那儿的老人家常常说,命不好,运总可以改;运要怎么改?无外乎多多行善。你呢?自出建邺,便在历阳拉壮丁,分散了多少门户;自出历阳,便断截水道,饿死了多少江左百姓。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桓越咬牙笑道:“杨寄!这话,我当璧还!两军交锋,谁是宋襄公,谁就是败势。你以为,你屁股后头干净?!”   杨寄收了脸上微微的一丝笑意,肃穆到凝重:“我屁股后头是不干净。我没有小慈,但心中装的是大慈。这一点,不消我说,荆楚之地的百姓知道,西府、北府中的军士知道。没有人的眼睛是瞎掉的!”他话音落,两边应和的声音立时震天动地。   桓越竟给这个不读书的混混儿说得愣神,他左右看看,左右的人一片木然之色,甚至眼睛里有羡慕的光亮。桓越克制着微微颤抖的双手,扬声道:“杨寄,你命好,一人独战六千都能得老天爷青眼,活了下来。今日,可敢独自与我一战?”   杨寄笑道:“我不需要与你一战。”   “你怕了!”   杨寄笑得更欢:“怕你?”   桓越见他要上钩,便伸手向身边的亲卫要了盔甲,慢慢穿戴整齐,又跨上马,“刷”地抽出腰间的长剑。剑刃的寒光在阳光下闪了闪,杨寄似乎被晃了眼睛一样,微微合了合眼睛。就在那瞬间,桓越用力一夹马腹,朝着前面毫无遮拦的杨寄奔了过去。   他手里舞着剑花,却在离杨寄三五丈的地方,蓦然放出一支袖箭,箭镞闪着晦暗的紫光,奔向杨寄的咽喉而去。      ☆、第92章 得胜 那道寒光奔袭而来,杨寄眼睛都没有眨。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金光闪过,暗紫色的光影瞬间就被击落在地。大家眼睛一花,耳边尚“铮铮”有声。   杨寄所乘的黑驹前,站着两个不大显眼的步兵,一个身材矮小,一手中握着一把弹弓,两颗铜丸夹在另一只手指缝里,眯缝着小眼睛,随时待命的样子。   桓越只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愣了一下,但很快借着自己那匹汗血宝马的冲劲,挥着手中的剑,打算趁杨寄一动不动傻了似的瞬间逆袭一下。   没错,杨寄是一动不动,但另一个守卫在他身前的步兵却动了。这个步兵双臂极其壮实,手中抡起一个绳圈儿,“嗨”地一声,绳圈儿呈一个漂亮的椭圆形抛出去,刚刚好扣在桓越的脖子上。桓越被绳子一勒,差点从马上栽下来。紧跟着,又一枚铜丸呼啸着射过来,正打在桓越的铁盔上,“咣”的一响,周围的人都觉得如撞钟一般。桓越的耳朵更是瞬间失聪,只觉得整个脑袋“嗡嗡”地震动,天旋地转。   众人看着这位新登基的吴国“皇帝”,不过坐了小半年的皇位,就这样被勒着脖子从马上摔下——偷袭不成,反遭暗算,同情也同情不起来。不知谁发出了一声喝彩,两边叫好声便此起彼伏,接连不断。两个立功的步兵满脸飞金一样,咧开嘴笑着朝周围拱手示意。   桓越好一会儿才从“嗡嗡”声中灵醒过来,只觉得浑身疼痛,仿佛骨头全部给摔断了似的。他倒也不屈,挣扎着爬了几步,方始抬起头来,怒目看着杨寄。   他面前,横着卫又安血淋淋的尸身,鲜血从泥地里蜿蜒着流淌过来,从深红变作紫褐。“成王败寇……”桓越喃喃几句,再次抬头,杨寄的马蹄已经慢悠悠踏了过来,乌黑的四蹄,钉着同样铁黑色的马掌,因被主人勒着嚼子,时不时屈膝停顿一下,因不能发足一奔,那马儿不停地喷着响鼻。   桓越努力仰起脖子,希望自己死得不至于太没有尊严,然而马背上的那人的脸,恰恰浸在淡金色的阳光里,白皙一片被铜黄色明光盔和绛红色丝绒斗篷衬得如同画中天神。桓越低声道:“杨寄,你亲手杀我吧。死在你手里,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杨寄讽道:“那么,是不是将你和卫又安合葬,你就更是了无遗憾了?”   桓越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归于一片灰,他眸子里的光像黎明时那点了一夜的烛火似的黯淡了下去,那属于公子哥儿的蹭着灰尘的脸庞,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古人有瑜亮之叹,我今日果然也没有走出这个轮回……杨寄,我只是奇怪,我哪里对不起你,你却铁了心要帮建邺方面?”   杨寄默然片刻,说:“没啥。我是赌棍,觉得你不是我要找的庄家。”   桓越“呵呵”有声,显见的并不信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可是人家虚与委蛇,他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最后道:“那你让我不要有遗憾地走吧。”他抬起手指,轻轻叩了叩杨寄马蹄前的泥土。   杨寄默默下马,道:“成全你。为我们曾经一起赌过樗蒲。”他不等桓越再多言,轻轻一刀,稳、准、狠。刀下人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些曾经的暗室之谋,那些各怀鬼胎的互相利用,全部随着桓越喉头喷薄的鲜血而流逝干净了。桓越张大着嘴,嘴里只能发出血沫堵塞的“呜呜”声,眸子里的光很快熄灭了。   杨寄在桓越的衮袍上拭净了刀锋,衮袍上绣画得精妙绝伦的十二章纹样很快被血色掩住了多半。杨寄慢慢解下自己的斗篷,抡起一道红浪,完全地覆盖在桓越的身上。   此人薄情,但最后到底没有落井下石,咬自己一口。   杨寄回首看了看桓越被覆盖着的尸首,说:“葬吧。不然,送到建邺,枭首示众,曝尸市口,也太难看了。”   他重新上马,脸上有了得胜者的微笑,对左右道:“一唐(糖)一严(盐),必成就绝味!你们俩现在是步兵,马上我为你们请封校尉!跟着我杨寄的,都有好日子过!”   西府、北府的军士们欢声雷动,而桓军的俘虏们面如死灰。最后那五千个桓家的部曲,多半拔剑自刎,不肯投降。但是其他来自各郡的士兵,没有一个肯为桓越殉葬,纷纷跪地请降。   杨寄叫人一一缴了他们的兵器,解甲反缚,万无一失了才问:“我不好杀,听说桓越的粮队也足够丰富,养活历阳的军民不算,也足以养活你们。不过,我总要没有后顾之忧才好……”他眼风一使,一个跪地的愣头青不过是略露了点不屑之色,便被身边一名野蛮的北府兵一刀戳进肚腹里,蜷缩在地,抽搐而亡。   又是怀柔,又是铁腕,投降的人无不敬服,纷纷道:“在桓越军中,不过是伍长督杀士兵,什长督杀伍长,大家被迫着卖命而已。杨领军肯给条活路,我们哪有不走活路倒要走绝路的?”均是投诚。后面的粮草军队便也不攻而破,乖乖投降,把来自荆楚的好粮米,统统拱手奉送。   杨寄背上都是冷汗,在人前撑着场面,从瓮城入城,他便觉得双腿无力,怕看到过于惨绝人寰的景象,因而还是又上了马,一颗心“怦怦”跳得几乎要从口里蹦出来。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含着热泪的历阳守城军跪倒在地,杨寄温语劝慰道:“大家受苦了!后头有粮,管够管饱!”   他嘴里说着,目光焦急地四处扫视,好在片刻后,那乱跳的心脏平复下来,而鼻尖酸热,眼眶不受控制地潮湿起来。他看到他的阿圆,头发散乱,脸色苍白,裙子下摆洇着浓浓的血迹,但仍然一步一步,毫不怯弱地向他走来。   杨寄一下从马背上翻下来,脚挂在镫子上差点绊个跟头,跌跌撞撞了几步,好容易停在沈沅面前。阿盼明亮亮的大眼睛顿时笑弯了,拍拍两只小手,用甜润而响亮的声音喊:“阿父!抱抱!”   “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杨寄从沈沅的怀里接过阿盼,搂在怀里用力地亲,亲那柔软而不鼓囊的小脸蛋,亲那有些发黄的细头发,亲那白皙娇嫩的小胳膊,还有珍珠似的小耳朵,上上下下,亲得阿盼痒不自胜,“咯咯”大笑。而他,却忍不住两行热泪垂挂下来,埋首在女儿的脖颈里哭出了声。   英雄流泪,也没什么可耻。   来自历阳的西府军人们,无不是四下寻找自己的亲人,找见了的无不是抱头痛哭。杨寄抬起湿哒哒的眼帘,对身边人说:“粮食入仓,挨家挨户,以人丁放粮。原籍历阳的西府军可以回家休息,北府军暂时驻扎营地,等我事情办完,亦可回京口整休。现在大家有饭吃,务必记得军法,谁在咱自己的地上还闹出幺蛾子,我的刀可不认人的。”   他也迫不及待了,看着手下得力的人有条不紊地处置事务,便一手抱着阿盼,一手拉着沈沅,笑融融说:“走,回家去!”   这次不用沈沅亲自下厨了,桓越的粮队,米麦充足,菜蔬也多,还有腌制的鱼肉,供行军所用。郡牧府的仆妇们兴高采烈,切鱼剁肉,热腾腾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少顷粥饭送到正房里,送饭菜的那个笑嘻嘻道:“得亏领军夫人,我们虽饿,倒没饿杀;也得亏杨领军,来的及时,历阳虽遭到了劫难,但好在有惊无险!领军莫嫌奴的手艺不如夫人,倒是先用粥垫垫饥肠,克化了再吃饭菜,不伤肠胃。”   屋子里燃起了炭火,扑面而来的尽是芬芳与温暖,一家人团团对坐,杨寄和沈沅竟然恍如隔世,时不时就要摸一摸对面人的脸颊与手,看一看这质感是不是真实,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活在真实中的反而是阿盼,已经吃过“得胜将军羹”的她仍不足意,闻到饭菜香,便欢叫着扑过去,差点把桌案撞翻了。沈沅怕她被烫着,挪开粥碗,又在阿盼的小屁股上敲了两下,骂道:“饿死鬼投胎的!以后都是领军家的女郎了,怎么一点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敲屁股不疼,但是眼睁睁看着饭食被挪走,阿盼急得哇哇叫,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大概知道此刻谁的马屁更好拍,便挨蹭到杨寄腿前,推推他的大腿,软萌萌叫一声“阿父”,再推一推,叫一叫。杨寄心都快化了,帮着求情:“先弄点不烫的火腿肉给阿盼吃好了。”   沈沅剜了丈夫一眼:“疼孩子都疼痴了!饿了这么久,猛地吃硬邦邦的肉,不反胃呕吐才怪!等粥冷了,先喝粥。”   杨寄拿自家顽妻毫无办法,可是看着阿盼顶着一头蓬乱的黄毛,眼睛含着一泡泪,扁着嘴要哭的模样,实在心疼得不行。趁沈沅转身找手巾,他赶紧从盘子里偷了一块火腿,撕了一条塞进阿盼嘴里,低声说:“嚼一嚼,解解馋就吐出来……”话还没说完,阿盼连嚼都没舍得嚼,直着脖子、翻着白眼就把肉给吞下去——真是个饿疯了的熊孩子!      ☆、第93章 良宵 小东西噎住了,梗着喉咙,眼睛眨得似乎要哭。杨寄吓坏了,赶紧给女儿顺背、拍胸,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他慌慌张张说:“快!拿点水来喂了试试。”   沈沅气得剜了他一眼,但也没有慌张,过去看看阿盼呼吸顺畅,只是吞咽不下而已,便把她一把抱到膝盖上,脸朝下按在腿上,冲肉嘟嘟的小屁股狠狠拍了两巴掌,骂道:“叫你贪嘴!”   这次敲屁股,劲儿用得不小,阿盼痛得哭出了声儿,胸膈里的气息往外冲,就是一阵呕逆,把噎在喉头的火腿肉吐了出来。杨寄松了一口气,急忙把女儿从魔掌下抢回来,边揉屁股边擦眼泪,不停地哄:“你阿母不对,怎么都不能打人的。饿了那么久,就屁股上还剩点肉了,要给打瘪下去了可亏大发了!回头我帮你训她!”   沈沅笑道:“若是这副样子给底下人看去,谁相信你是个‘英雄’?”   杨寄转脸笑道:“你当世上的英雄都该是死着一张脸,石头雕刻似的?大家喜欢我,还不是因为我接地气?”   沈沅看着眼前人这“接地气”的痞子样,忍不住“噗嗤”一笑,盛了热粥放在各人面前,杨寄道:“我来喂阿盼,你饱饱地吃些,饿了那么久了。我可是一直有军粮吃的。”他素有细心的一面,见阿盼看到吃的就眼睛发亮,坐在他身上的小屁股一拱一拱地往食案前扑腾,忙把她揽在胳膊弯里,先擦了眼泪鼻涕,再舀一勺粥仔细吹温,再送到阿盼嘴里。   小孩子不记仇,心情变化得尤其快,刚刚还哭得鼻涕挂在嘴唇上,现在就笑开了花,一不小心,喷出一个鼻涕泡,恰巧又在舔嘴唇周围的粥,吸溜吸溜就一道吃了……   阿盼今天上上下下,近乎玩了一天,吃饱肚子就开始犯困,打了几个哈欠,揉揉眼睛,揉揉鼻子,软软地往杨寄身上贴。杨寄低头一看,嘿,瞬间就闭上眼睛睡着了。他怕影响女儿的好梦,一动不敢动地僵坐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她呼吸匀净,眼睫毛也不扇动了,才小心起身,把阿盼放到榻上,喜滋滋地搓着手,腻到沈沅身边:“阿圆……吃好了吗?”   沈沅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推了推他笑道:“你还没吃饭!”   “我不饿!”   “也没洗澡!”   “我不脏!”   沈沅气得要笑:“马背上跑了几天,风里吹了几天?一身的灰,敢说不脏?不洗不许上我的床。”   杨寄不敢多语,暗暗想:女人真他妈麻烦!要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她还真顾脏不脏?他气愤的小眼神刚抬起一点,沈沅威严的声音就到了:“你心里在骂我是不是?”杨寄身子顿时一矮:“不是、不是!我怎么敢?”   沈沅一敲碗边,装了半吊子的威严瞬间消失了,换成“噗嗤”一笑:“你的心思我还不懂?先吃饭,吃完,天都没有黑……”   吃饭、洗澡,件件做得急不可耐,可天就是不黑!杨寄被驱赶到屏风之外,听着身后撩人的水声,却只能瞪着眼望着窗外,心急如焚:老天爷,你再不黑下来,阿盼醒了怎么办?!正急着,背后传来娇慵的一声:“杨寄,帮我擦擦后面的头发……”他一回头,沈沅也刚刚沐浴完毕,跪坐在坐席上。   她原本有着一头黑漆漆的好头发,但在历阳饿了那么久,发质都有些干枯了,今日膏沐,水淋淋的湿发又恢复了光泽,甜甜的桂花香从发间散发出来,不由得人不意乱神迷。   杨寄“哎”了一声,取过手巾,在沈沅身后轻轻拂拭,头发里的香泽越来越缥缈,他也越来越心猿意马,头越凑越近,终于搁置在沈沅的肩膀窝里。她的脸颊热热的,轻轻地蹭过来,不像平时那样还呵斥自己“别闹”,反而呼吸声越来越重。   他便可以肆无忌惮了,丢开手巾,一把把她按倒在坐席上。沈沅“嘤”了一声,扭了扭身子:“地上多冷呐!”杨寄探手摸了摸坐席,果然透着些凉意,没奈何,抱着她放到一张铺着软毡的高案上,高度倒挺趁手,没想到身下的人又作:“太高了!又不是没有榻……”   杨寄已经是欲_火熏心了,那个抱紧的身子又乱扭动,既是受不了,也是一时憋不住散漫了很久的粗豪气,抬手在身下人儿的屁股上拍了两记:“真麻烦!吵醒阿盼怎么办?乖乖的!”沈沅真个乖乖的了,闭着眼睛,唇角噙着丝笑意,他俯身解她寝衣的衣带,她便揽着他的脖子,他把她双腿搁到自己腰间,她便轻轻巧巧地盘上,睁开眼睛说:“好高!我怕!”   眼睛里潋滟的波光好美,杨寄托着她的身子,松开的靛色软麻纱布衣襟,衬得她的皮肤又白、又细。他忍不住低下头拱在敞开的衣襟里,每一寸每一寸地亲。亲一阵,抬起头低声说:“怕啥?我在呢!怕这把子力气托不住你?”他使坏地在她肉嘟嘟的地方轻轻捏两把,痒得她“咯咯”地轻笑。   闹腾了好久,外头的天都黑彻底了,里头灯烛也没点,趁着一点点薄薄月色,能看清对方明亮的眼眸和额角细汗的反光。沈沅高高地坐在那张承接着他们欢好的高案上,坦然地赤着身子,偏着脑袋,用手指轻轻梳理头发,她的胴体,被月光勾勒出一道银边,汗湿的地方熠耀着星光。她摸了摸丢在案角的深色亵衣,嘟着嘴说:“才换得的干净衣服,又湿了。”   杨寄一点不怕丢脸,涎着脸拿过衣裳:“再换一身。这个,我给你洗。”还凑在鼻子边,深深地吸口气,笑道:“好香!”   沈沅扑过来伸手夺,似乎忘记了自己坐的地方双脚还够不到地,杨寄果然一诺千金,稳稳地托住了差点摔下高案的她,顺势紧紧抱住,和抱阿盼似的,揽着腰,托着腿弯,横拥在臂弯中,毫不费力气,而又凑上她的嘴唇,含住软滑丰盈的两片,吃不够似的含吮着、探索着。   沈沅给他吻得意乱神迷,直到觉察他的手又往不该去的地方乱探,才一把握住,撇开头低声道:“拿开!刚才那么不懂得疼人,这会儿火辣辣呢!”杨寄停下手,又缠绵了一会儿,感觉怀里人儿汗湿的后背开始有些微微的凉意,才说:“熬了那么久了,实在想得不行。不过也是,来日方长。”他把沈沅抱到榻上,从架在火盆上的小炉上取了热水,亲自给她擦了汗,又拿被子裹上,才心满意足地自己钻进被窝里。   沈沅享受完他的服侍,又可以钻进那个滚暖的胸怀里,舒服得只想睡觉。但是还有个重要话题一定要问,她仰起脸,亲了亲杨寄的下巴,才问:“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杨寄抱着她摸了两把,一本正经地说:“把你和阿盼养肥。”   沈沅笑着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养肥了好称斤两卖年猪?”   杨寄对她的应对裕如非常满意,便动手动脚边说:“养肥了自己用。阿盼从小胖子变得这样,我都心疼死了。你也是……”他检查似的到处揩油,捏捏胸,拧拧屁股,都表示不满意。然而口不应心,二将军慢慢竖起来顶人家小肚子!沈沅“噗嗤”笑了一声,在他那儿一弹:“你也够了吧?不怕伤了身子?”   杨寄文绉绉来了一句:“长夜漫漫……”不过一会儿自己又转折了:“要不是明天还有那么多善后的事,真恨不得跟你在被窝里钻一天。”   “出息!”沈沅侧了侧脑袋,枕着他的胳膊,“刚刚顾左右而言他,老实说,底下是什么打算?咱们回秣陵?”   杨寄道:“还不到时候,历阳处置好,我要再去荆州。现在是二兄留在那儿帮我打理未竟的事物,那块地方格外重要,不能疏忽,何况,现在小皇帝还在那里呢。”   “小皇帝没死?”   杨寄点点头:“桓越留着他,不愿意落‘弑君’的名声,也有奇货可居的想法罢。二兄说——”他顿了顿,眼睛在黑黢黢的屋子里闪了闪,咽了半句话,转身揽着沈沅亲了一顿,才又说:“我打算到荆州,然后送小皇帝回建邺。然后,看朝廷怎么办吧。”   沈沅虽然是个聪明女子,但朝堂上的波诡云谲是一毫莫知,只是嘟着嘴问:“这么说,我们很快又要分开了?那我还是回秣陵家里吧,建邺这地方,想着都有些心惊胆战的。”   “不。你随我去荆州。”杨寄笃定地说,“二兄在那里照顾你。你到荆州去,我则到朝廷争取荆州的督牧之权。”   “你打算以后定居荆州?”沈沅不由吃惊,“我们秣陵的家,不要了?!”   杨寄神色有些馁然,叹了口气说:“希望是暂时的吧。如今的形势……说了你也不懂,别问了,徒添烦乱。”   沈沅从不胡乱闹腾,虽则心里不舍得从小长大的家乡,可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女儿家则如菜籽一样,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她已经在建邺拖了他无数的后腿了,以后可再不能了。她陡然像在历阳面对绝境时那样充满了勇气,把脸颊贴在杨寄的胸脯上,柔柔地说:“好,我听你的,你说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不怕的。咱们总有一天能够回家,阿末,我相信你!”   杨寄感激地吻吻她的额头,突然又说:“多带些钱。我在衙署里藏了不少铜钱,转天看看能不能换成金银;在屋子里还藏着些金银,临离开历阳时我特特嘱咐这里的人,不许乱进我的屋子。这些钱,将来能为我派上大用场。”   他感觉臂弯里的沈沅,柔软的脸颊变僵硬了……      ☆、第94章 嘉辰 “阿末……”沈沅期期艾艾说,“你藏着的钱……我看到了……”   杨寄豪爽万分:“看到了就看到了呗!男人挣钱图什么?本来就是图着给你们娘儿俩花的。”   沈沅“哦”了一声,想了想心一横:“不过你也知道,之前历阳惨成那样。我想着要到外头买粮,才有希望度过那么饥荒的时段。”   杨寄愣住了,结结巴巴说:“全……全花了?”   “嗯啊!”   “全买粮给别人吃了?”   沈沅本来就不怕她夫君,听着话头里怎么有点责怪的意思,不由先自怒了,一翻身,俯卧在杨寄身上,瞪着眼儿道:“怎么了?花不得?”   杨寄是穷人家出身,对钱一直看得特别重,心里那个肉疼啊!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还有好几筐的铜板,就这样给这个败家娘们花在给历阳的老百姓填肚子上了,她以为她是普度众生的观世音啊!还没来得及表示不满,耳边就响起了沈沅的喋喋不休:“你说说看,那时那么多人都要饿肚子,要不是我未卜先知买了些粮食,历阳城里只怕就要人吃人了。真到那程度,你以为我们还坚持得到你来营救?只怕我和阿盼先被饥民吃了,啃得骨头都不会剩呢!……”   杨寄给她炸得耳朵“嗡嗡”响,偏生又无以置辩,直到听见身边躺着的阿盼不高兴地哼哼了两声,忙伸手指按了按沈沅的嘴唇。沈沅这才闭上嘴,黑头里,她明亮的眼睛被窗外的月光星光照着,一潭水似的又黑又亮,带着她特有的倔强和凶悍。   杨寄想想,钱横竖已经没了,自己又说不过老婆大人;再想想那时沈岭说他妹妹一定有办法,原来就是这个办法。他也只好叹口气认栽:“算了算了,花都花掉了,也算用得是地方。只是本来——还想给你打几件漂亮首饰的。”   沈沅侧过脸,给他看耳朵上那个亮晶晶的黄金耳珰:“我才不稀罕什么漂亮首饰,有这一件也就够了。你放心,你给我的定情物,我可留着呢,饿死都不会卖掉的。”   杨寄摸了摸她的耳垂,那是他母亲留给他送儿媳妇的首饰。他心里一阵温暖,抬头亲了亲她白玉般的耳垂,突然又是兴动,这下子有了好的借口。他虎着脸道:“一、以后要是真饿到极处,东西都不及你的人值钱!该卖的就卖掉。二、你不经我的同意,把我的钱翻走,我要罚你。”   “怎么罚?”   那还用说,她被那强健的身体一裹,不由自主地变上为下,不过,虽是“惩罚”,却着实温柔,她喜欢的方式、她喜欢的力度和她喜欢的深浅,只消她一个眼神,上头人就心有灵犀。“惩罚”结束,杨寄摸了摸自己肩头的几个小牙印儿,笑道:“你是属小狗的么?这究竟是我‘惩罚’你,还是你‘惩罚’我?”   沈沅慵慵地一笑,抓着他的手腕又轻轻咬了一口,才心满意足地拱进他的怀里睡着了。   很久都没有睡这样惬意的觉了,杨寄被拍门声惊醒时,太阳早已爬上三竿。同时醒来的还有阿盼,揉揉眼睛坐起来就开始喊“饿!饿!”   沈沅急忙找衣服穿,轻声骂着:“死小鬼,饿死鬼投胎的啊?”   杨寄不耐烦地对门外嚷嚷:“干嘛呀!大清早的!”   外头人大约是回头看了看日头,才陪笑道:“中领军,快吃午饭了,大家怕您饿伤了。”   杨寄脸一热,骂了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确实也不好意思再耽搁了,起身穿好衣物,精精神神地到外头,外头那人上赶着拍马屁:“哦哟!中领军红光满面,气色真是好!”杨寄大力拍人家肩膀的声音嘹亮地传来:“嗯,听说你小子这阵子见到母猪都觉得是双眼皮儿的,是不是妒忌我有家有口、昨晚睡热被窝和漂亮婆娘啦?”   沈沅暗暗“呸”了一声,心道男人们真是没有好话说!她起身帮阿盼穿衣裳,小东西伸着腿等着阿母伺候穿袜子,手里专心致志盘弄着啥东西。沈沅探头一看,劈手夺过来:“贼娃子,还藏着金子呢!快给阿母收起来。你那个小气吧啦的阿父……”阿盼张了嘴想哭,一团软软的蜂蜜糕塞进了嘴巴,瞬间忘记了自己为啥要哭,高高兴兴嚼起糕来。   她那个小气吧啦的阿父,今天中午宴请战胜归来的兄弟们。桓越余粮极多,全数由王谧运来。杨寄叫司务算了一下运到荆州的数量和留在历阳的数量,然后拿出他算赌账的那个才华,对几个已经被他提拔为贴身军官的人说:“荆州福地,千里迢迢送过去没必要;历阳估计马上转手要给建邺派来的人接管,白便宜了人家也不划算。这几日我们好好吃他娘、喝他娘的!吃够本!”   他又贼兮兮对王谧道:“王兄弟,之前我娘子拿我的钱买粮给历阳的人吃,我叫她拿个账出来,转头你给我从这笔军粮里报销了,不能叫我私人吃这个亏,是吧?”   王谧端着酒杯,似乎有些神思不属,好一会儿方道:“啊?啊……好,好。”   杨寄看看王谧眉头一抹忧色,倒也明白,轻声说:“桓越名义上是你主子,实际上对你有多有情有义你也知道。为他伤怀,不值得吧?”   王谧摇摇头,低声说:“不是这事。”   杨寄见他欲言又止,便摆摆手,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酱猪肘子,对众人拱拱手道声:“方便。”给王谧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到圊厕放了个水。杨寄边系裤带边对王谧道:“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王谧左右看看,犹不放心,又到圊厕外头瞧了一圈,才说:“只是可惜。领军很快要带部属和家眷去荆州,那里固然是好的,只是历阳是块要地,又是大部分西府军的家乡,只怕很多人恋家,不肯随往,去了,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于军心不利。”   杨寄摇摇头说:“你比我懂官场。你说,桓越本来占尽优势,为何会一败涂地?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称帝太早,天下不服。我现在看明白了,各地的大族盘踞着,自有他们的势力,朝廷也只有以上下尊卑的名分压着,各大族也都以世家名门自诩,所以日常还算平衡。一旦这样的规则不再,谁都可以揭竿造反。桓越虽然连小皇帝都不敢杀,但还是吃了众人离心的亏。我出身不好,打了胜仗大家算抬高一眼瞧你,但要是公然和朝廷翻泡儿,好多看我不顺眼的人就要借机打太平拳了。所以,历阳我留不住,干脆不留了,也显得做事漂亮些。”   “那,荆州……”   “荆州有小皇帝。”   原来,这不过是一个旗号,让杨寄可以冠冕堂皇打着迎驾的名义前往荆州。到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或许自己的势力可以慢慢建立起来。   杨寄对王谧笃信,又说:“北府军我打算全部留下。西府军打算带一半——有家有口的一半。”   王谧有些不明白,杨寄譬解道:“你想,这次回历阳,我明明是后手,为啥大家都肯拼,两条腿的跑得比我骑四条腿的还快?”   王谧道:“自然是知道家人快要被桓越困饿而死,救人心切啊!”   杨寄点点头:“是了,打仗时也是一样的。你知道,这些战士们,都是老百姓出身,没有多少时间训练,我靠的,只是他们彼此有联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战场上,要救自家的亲人,就得拧成一根绳,共同使力气!”   然而,要战死,也是一家绝户!   这场仗,虽然胜多败少,但化作白骨的一家子也不在少数。杨寄大约也有不忍,咬了咬牙根,王谧甚至能看到他古井似的漆黑眸子里濯出的水光。然而这水光,让他对杨寄更生几分敬意,点点头说:“我懂了!我追随领军左右!”   “不,不!”杨寄说,“京口、历阳,还有我老家秣陵,大家都认识你。你要是不急着升发,你就尽力留在这三个地方之一。你晓得,下头我将有大难呢。”他目光殷切然不胆怯,王谧顿时觉得听命于这样一个人,总是没有错的。   他们切切地密谈了许久,换了笑脸回到宴席上,众人已经是酩酊大醉了,抚着肚子犹自猜拳赌枚,见杨寄来了,起哄道:“论樗蒲,谁又赢得过中领军?今儿好好摇上几局,大家赌个开心!”   好酒、牛肉、麦饼,又端上来,堆满了桌子,杨寄一听赌博,就两眼放光,握着拳头一敲食案:“好嘞!憋了这么久了,不好好赌他两场都对不起自己嘛!来,开场子!”   一场赌赌到三更半夜,杨寄喝得醉醺醺的,七扭八歪地好容易回到自己住的正房里。他推了推门——没开。又用力推了推,才发现门从里头闩上了。   “阿圆,开门,我回来了。”他拍拍门,没敢用太大力气。   里面很快传来了短促的回应:“滚!”      ☆、第95章 射鹿 杨寄被夜风一吹,肚子里的酒顿时化作身上的冷汗,胀胀的头脑也清醒了些,他扒着门缝,赔着笑脸哀求道:“外头怪冷的,先让我进来说嘛!”   沈沅大概怕吵醒阿盼,压低着声音,却是嘲讽的语气:“中领军是现在历阳最大的官,可以吃喝,可以赌博,就不知哪里有借干铺(嫖妓)的地方,好把‘吃喝嫖赌’四个字占全乎了。我这里粗陋,不敢迎接中领军大驾。”   杨寄知道沈沅最讨厌的就是他赌博,他们一直聚少离多,所以她也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压根没有戒赌,此刻不得不陪着小心慢慢哄着,无奈沈沅素来是以脾气不好出名的,在屋里理都不理。杨寄无奈,想着难道这个寒夜真的要在门外吹西北风?恰好一阵风就这样扑过来了,在四方的庭院里打了个旋儿,竟变作一股旋风,卷着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带着刺骨的寒意而来。   “阿嚏——”杨寄大大地打了个喷嚏,一身冷汗更是凉冰冰的,往肌肉里钻,他搓着手,鼻子都有些塞住了。赌棍的心态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擤掉鼻涕,在裤子上擦擦手,绕到一旁的窗户边,轻轻用指甲一拨,把窗户拨开了一条缝,虽然窄了些,也许还能够挤进去。   不过不用了。这时,门“砰”地打开了。沈沅披着棉袄,横眉怒目,对杨寄低吼:“进来!”杨寄垂眉耷眼的,弓着腰亦步亦趋跟着,内室温暖,热气痒痒地撩拨鼻子,只觉得好大的一道鼻涕,不听使唤地要往下流,他拼命地吸溜,可还是控制不住。   一团香香软软的罗帕丢到他怀里,伴着的还有一声“擦擦!”杨寄一犟都不敢犟,乖乖擤了鼻涕,把脏帕子握在手心里,嬉皮笑脸往被窝里钻。沈沅拉他,哪里挣得过男人家的力气,见他死皮赖脸拱在被窝里,把自己裹得跟刚“上山”的蚕宝宝似的,只能气得坐在一旁的熏笼上,叉着腰问:“今儿赌得尽兴了?”   杨寄就知道她气的是这条,在被窝里滚了两滚,笑道:“逢场作戏而已嘛。”   沈沅冷笑道:“哟,纳妾是逢场作戏,逛窑子是逢场作戏,赌博也是逢场作戏,你还有啥不是逢场作戏?”   杨寄正经八百地说:“你二兄说,成大事者——都要会演。逢场作戏,不就是演么?”   沈沅哼了一声:“那看来,你对我也是演戏咯?!”   杨寄涎着脸说:“也演,比如说,我嘴里喊着惩罚你,其实呢,那是疼不够你,最后被你咬得遍体鳞伤的。”   沈沅母老虎一样扑过来,揭开被口,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杨寄疼得一哆嗦,但是也恰逢时机,赶紧伸手把那圆圆的窄腰一抱,箍紧了不肯放手。沈沅挣了几挣,他已经开始亲吻了。口腔里带着淡淡的酒气,头发间散发着他独有的气息。沈沅咬了咬他的嘴唇,他却没有丝毫松懈,反而舌尖探得更深,含含糊糊说:“你咬下我的舌头吧,我们两个并作一个……”   这个无赖儿郎!沈沅又是无奈,又是有些消气了,只好任他轻薄。   杨寄本来就鼻子不通,这会儿一顿深吻下来,气都没透过来,眼前黑蒙蒙里带着些闪烁的金花儿,半醉的头脑愈发迷蒙不清,倒也有别样的飘飘欲仙感。他好好地呼吸了几口,手又去摸沈沅的裤带。沈沅扭了扭,打算好好吊一吊他胃口,没想到这醉鬼刚把手伸在她温暖的肚子上,就“呼呼”睡着了!   这样没心没肺的日子并不能过太久。屯兵在历阳的杨寄很快接到了建邺发来的圣旨,命他整顿好队伍后,把大军分散,交付给周围几个郡的郡守管理——大约之前北府军里的那帮贼囚徒造反杀主帅的事件,还是给他们制造了一些阴影。   手握兵权而不遵圣旨,等于把“造反”二字写在脸上,杨寄现在仍没有实力与皇室及天下人对抗。当来自广陵郡守那里的参军,带着二千广陵兵,表示要过来接管西府军的时候,见到了一幕奇景。   经历了战火的历阳,到处“叮叮当当”在修城墙,城门更是钉得七零八落,名曰正在重新加固、刷漆。广陵参军脖子都仰酸了,才得到那些懒洋洋的西府守军的一两句话:“开城门?笑话!开完了,你再给我钉回去?”那守军指了指城门,翻了一个大白眼。   广陵参军道:“吾郡牧乃受朝廷旨意……”   西府军道:“吴郡牧奶瘦是谁?没听说过。朝廷旨意也要讲理吧?你叫朝廷来看看,这会儿这里可以随意进出?”   广陵参军忍了气说:“那你传报杨领军,请他点五万人,明日日落前随我去广陵值守。”   城墙上那个瞪了瞪眼,最终没好气地说:“行。那你等着吧。”   进不了城,广陵参军没奈何,只好在城外支帐篷过夜,他们一行也是奔波了百里,疲劳得眼皮子搭上就睁不开。没想到打了二更,城墙上头就热闹起来:唱戏唱得鬼嚎似的,赌樗蒲呼卢喝雉的,劝酒划拳粗鲁不堪的……声音从上头往下头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听得城下帐篷里的人耳朵发胀,无法入睡,而且,这嘈杂,一直折腾到四更!   城下才出去一个冲上头喊:“不早了……”喊了半截,嘿,下雨了。那人抹了一把脸,觉得这雨水骚臭得慌,再一看四周,干干的一片,而城墙上一片笑声,有人边系裤带边笑道:“喂,你站得那么准干嘛呀?”下头那个顿时气得发颤,而上头那帮粗鲁无德的家伙,叽叽咯咯的,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北府军是贼囚,西府军是无赖。听闻消息的几个郡牧都打了退堂鼓——这样的一群刺儿头推到自己手上,不定闹出什么花样来。前头长水军的都督吴云峰就是榜样——不过是管束得严了点,杀了几个犯军纪的,就被造反的北府士兵给杀了!   若干这类消息汇集到建邺,大家都有点坐不住。上朝只是做样子,决策还都在建德王府和太傅府中。   皇甫道知冷笑连连:“好样的!这群流氓也只服杨寄那个流氓管,我看杨寄越发猖狂了,现在他妻儿全在他身边,我们倒要对他低声下气些才像了。”   庾含章已经习惯了女婿无穷无尽的牢骚,虽则厌恶,但表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带着笑意,捋了捋他心爱的长须,前倾着身子对皇甫道知说:“果然呢!养虎自啮,长虺成蛇。处置杨寄,正需这个时机,让他猝不及防才好。”他说完,取了茶杯,慢慢地啜茶。   皇甫道知不错眼地盯着老丈人,这老家伙悠闲的神色深不可测,让皇甫道知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说反话,还是又设了什么陷阱等自己钻,只好也低下头找茶喝。两个人对面枯坐了一会儿,庾含章起身拱拱手:“大王,臣已经年迈,不敢尸位素餐太久。朝中大事要事,还是要请大王多多辛苦操持。臣去拜见一下王妃,然后也该回府了,今日炖的药,到火候就要及时服用的。”   皇甫道知客客气气送走了丈人,心里烦乱而气闷,一个家人过来通传道:“宫里黄门来传话,说陛下今日去华林苑射鹿,问殿下可愿意前往指教。”   皇甫道知眉头一皱:“这样冷的天,哪里有鹿可以射?小孩子家家,净想着玩——”话说了半截,突然忆起了什么,又故意大声道:“陛下旨意,我也不能不遵的。给我换身胡服吧。”   十四岁的小皇帝皇甫衮,不过是个傀儡,皇甫道知私下里都懒得敷衍,行了日常礼,笑笑道:“陛下在练武么?好兴致!”   皇甫衮穿着窄身的胡服,面料纹样都极其简单,不似一个皇帝的装束。他却对皇甫道知的傲慢不以为意,恭敬地说:“阿叔,如今国家多事之秋,我作为国君,应当为民之表率呢。阿叔当年入建邺时,那气势风度是万人称道的。我虽然忝列皇帝之位,其实要向阿叔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呢。”   这孩子有着超越年龄的少年老成,皇甫道知一方面刮目相看,一方面也有些警惕。两个人一起骑着马,撒了鹰、放了狗,煞有介事地打了几只倒霉的野兔,终于到了华林苑中一处僻静的山阴之处。   小皇帝擦了擦额角的汗滴,笑道:“人人都想逐鹿啊!”   这话一语双关,皇甫道知颌角微微一搐,假装没有听明白。小皇帝环顾四周,却是没有外人在,便开门见山了:“阿叔,尚书省上奏,削减西府军和北府军,散入周围的郡县里,但是周围几郡,皆不肯要。好像最后议定的是干脆解散两军?”   皇甫道知斜目看看自己的侄儿,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寒酸了十来年的庶孽宗室,听说日常极好读书,自己平日果然有些小看他了。皇甫道知笑道:“陛下怎么以为呢?”   皇甫衮道:“不合适吧?”   皇甫道知笑道:“似乎当日,陛下就对杨寄青眼有加啊?”   这话里有点抢白的意思,但皇甫衮态度依然很恭谨友善,笑笑道:“我朝世族,姓王、姓吴、姓曹、姓朱……但真正称得上说出话来朝廷也不得不考量三分的,还是谯国桓、颍川庾和太原王三家。如今谯国桓几近族灭,剩下五服之外的不成气候;太原王式微已久,只能靠文才和血统称名,甚或只能靠尚公主来维持其势。大王以为,还有一支,日后如何?”   人小鬼大!皇甫道知已经被问得背上起冷汗,真不由不对这个侄儿刮目相看,躬身道:“陛下这个意思,臣也想过。可是……”   皇甫衮含蓄地笑笑,顾左右而言他:“原都以为我那个傻阿弟已经被桓越杀了的,没想到却还活着。好难为煞人!朕真想把这个烦人的位置还给他!”   前面都是谦辞,偏偏这最后一句用了“朕”,这位小皇帝逢场作戏、隔山打牛的功夫还真不赖。但是皇甫道知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个半大孩子的算盘,他瞥眼看看小皇帝身边的一名宦官,正对皇帝露出赞许的微笑,晓得必然是他在作祟。但是,连起来想一想,这个内宦到也不能不说很有几分见识。   庾含章本来就是坐收渔利,而后天下若让庾氏独大,他皇甫道知本身就会岌岌可危。      ☆、第96章 赴荆州 朝堂上的勾心斗角,给杨寄的就是可贵的机会。当他上表,称准备亲自去荆州办接皇甫亨这位白痴皇帝回京的事情,奏折被压了三天,最后还是批复了同意。   是谁批准的,杨寄也不知道,按以前的情况来看,不外乎是一直对他青睐有加的庾含章。于是,杨寄又试探地声称打算解散西府、北府两军,朝廷温语慰问,叫他不必多心,朝廷必然善待他和两军,只等建邺稍稍喘息过来,便为两军加饷。并且,还派人敲锣打鼓,送了一套朱绫袍服和一套奏乐鼓吹,以示对杨寄个人的恩宠。   甭管是不是做戏,杨寄假戏真做地开始部署到荆州接白痴皇帝的事。至于以后,京里有了两个现任的皇帝,会怎么为难,那已经与他无关了。他不免有些春风得意,走路都比平日里昂扬了三分。   他亲兵里最得力的,就是新近加官进爵的两个校尉:唐二和严阿句。“你们俩,没啥意外,是一定要跟我走的。”杨寄拍拍两人的肩膀说。   严阿句马上一拍胸脯:“好!小的就想跟着中领军,学点本事,将来不定就光宗耀祖了呢!”   唐二却有些为难的样子。杨寄问:“怎么?家里放不下?”   唐二叹了一口气:“我们家兄弟多,铺子大,要不是这场倒头的仗……本来是安安分分在家过小日子的。”但他跺了下脚,还是说:“我跟中领军走!家里的铺子,还有父母的奉养,就交给几个亲弟兄了。”他最后笑了笑说:“中领军,趁还没开拔,带小女郎到我家铺子吃糖!”   那时的糖作用的是饴糖,从发芽的麦子里发酵提炼出来,变成琥珀色的稀糖液,再经过熬煮、冷却、搅拌,便成了稠稠的糖。   阿盼第一次进糖作,兴奋极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到处跑了看稀罕。糖作的几个兄弟也喜欢这个小东西,用干净小竹棍挑了糖卷成一团,让阿盼含吮着吃。   而糖点心做法要复杂得多,唐二便是个中好手。只见他从糖锅里捞出粘稠的饴糖,两条粗壮的胳膊把糖坨一抻,糖坨变成了长条。他拉面似的把糖条扣成一个圈,“呼”地一声,甩到面前一根木头桩子上套住,用力又大、又缓、又小心,扽成了长条,再叠成两叠套上去,再抻成条儿。三五十斤的糖条越抻越长,麻花似的慢慢从透明的琥珀色,变成了半透明的蜜蜡色,又慢慢变成了不透明的米白色。   唐二一脸大汗,冬天里脱得只剩个坎肩儿,粗壮的胳膊黝黑发亮,肌肉块儿随着他的劳作时而凸起,时而伸平,跟那不断变化的饴糖一样神奇。   白色的饴糖有的做成糖葱,有的做成糖粽,有的拉成极细的丝,变成了龙须糖。阿盼一手握着撒着胡麻的糖葱,一手抓着一把裹着豆泥的龙须糖,嘴里“嘎巴嘎巴”嚼着带松子和玫瑰花瓣的粽子糖,只嫌手不够多,嘴巴不够大。   杨寄看唐二在那里擦汗,笑叹道:“怪不得你力气大,套圈准,原来是从小练得的。”   唐二笑道:“以后这手艺就给杨领军卖命了!”他回头看看几个兄弟,眼睛里似乎含了一点泪:“咱们唐家糖作,以后靠你们了。东西要真材实料,做工不要偷懒耍滑,别砸我的招牌!阿父阿母更要伺候好了,要是谁忤逆不孝顺——”他吓唬人似的隆起上臂的肌肉,挥了挥拳头:“我揍死丫的!”   他最后拍了拍手心里的糖屑,又抚了抚吃得没完的阿盼的小脑袋,对家里人说:“各色糖带一包给小女郎,做新春的礼物。我呢,以后就跟杨领军走了!”   杨寄心里微微酸楚,他和唐二他们一样,都是平民百姓出身,本来对人生没啥要求,吃饱喝足,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就这样简单的小日子都渐渐成了奢侈:达官贵人们争权位、争地盘、争主宰权,他们小老百姓当马前卒,当填沟壑的血肉,用累累的枯骨,构筑那些人得意的欢笑。他眼见着秣陵征丁,再到自己被逼入伍,再到经历四王的混战,再到内廷的血腥事变波及民间。虽然自己一步步走上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位置,可是心里并没有常人仰望时所揣测的快乐。   他终于带着妻子女儿,以及选定的十万西府北府兵,在简单地过了一个新年之后,在料峭的春寒之中,踏上了前往荆州接驾的路程。留在历阳的二十万,以流民和囚犯为主,带走的,以有家有口的百姓为主。大家虽有些不解,但因为对杨寄的信任,且此去又不是绝境,迟早能回来,所以都不置一词。   一路逆江流而上,早春行路的辛苦不需赘述,然而因为“团圆”二字,那些不便根本不算什么了。   荆州在武昌上游,荆山之侧,又滨临长江,与蜀地和洛阳都呈交接汇通之势,渡下达湖广和吴越也极其方便,四通八达而易守难攻,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杨寄已经是第二次前往荆州,对地形相当熟悉,他不急着进城,先带军队在荆州附近巡视了一圈,然后才进入荆州城。   这里地势偏北,而且水汽丰富,比建邺要寒冷一些,杨寄在荆州所居的地方虽有个“领军府”的称号,但实际很是简陋。他拿斗篷又把沈沅裹了裹,阿盼则干脆亲自抱在怀里暖着,歉意地说:“背井离乡的,只能将就。我已经叫人大量地送炭火和粮食过来了,等我走后,你们娘儿俩也可以过得舒服。”   沈沅觉得不对劲,问道:“才来,你又要走?去哪儿?”   杨寄笑道:“你放心,没事的。我送小皇帝回建邺,然后,再争取到这里来陪你。”   沈沅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道:“阿末,有啥事,你不能骗我、瞒我!你整那么大动静,绕那么大圈子,肯定不是简单的事。难道,你不相信我愿意为你担一切事情?”   杨寄拍拍她凉凉的脸蛋,笑道:“你夫君可是大家伙儿心中的大英雄,还要女人帮着担事儿?你就好好享福吧!”沈沅啐了一口,心里又暖,又莫名地有些担忧,最后含着些眼泪,用她素来的凶悍模样道:“哪里是啥英雄,就是个赌棍!赌钱不算,现在还在赌……”   “赌命,赌运气。你说得对。别人看我,只看外表,你看我,看到了骨子里。”杨寄笑着凑过去,这次干脆亲了一口,挑衅地望望假做生气的沈沅,哄道,“你放心,我可是秣陵城里头一号的赌棍,你见我失过几次手?”   “还说嘴!”沈沅讽道,“是谁那时候说好了要好好做工,挣到钱来送我的聘礼,结果,连屋子都输掉了的?”   杨寄道:“李鬼头耍千,我上了他的瘟当。”他低了头想了想:其实,在朝廷里这些日子,冷眼旁观这些世家贵人们耍千的事儿也不少,自己倒该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再上这些世家贵人的“瘟当”了。他抬起头,又是一脸爽朗的笑容:“都忘了告诉你,李鬼头也在军中呢。”   “他也在?”   杨寄点点头:“他那年不是耍千耍到微服私访的桓越身上了吗?结果被我逮了个正着,一顿好揍不说,还被桓越使伎俩弄到了大牢里,吃了不少苦头。前次王谧在京口征兵,恰巧他在京口服苦役,托了多少关系求着换了个军籍,才来到我军队里的。”   杨寄听王谧提起他时,好奇心发作,及至见到,真正是大吃一惊。李鬼头本来就猴子似的,那时再见到,更是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与骷髅也不差什么。李鬼头怕就怕冤家路窄,畏畏缩缩吓得要哭。杨寄却上前敲了敲他的肩膀,惊诧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李鬼头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中领军饶命!小的当年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中领军,如今遭报应了!……”   杨寄叹了一口气:“我虽恨你,那次揍完也就不恨了。赌博害人害己,我自己也是懂的,那年的事还真不能全怪你。快起来吧。”李鬼头仍然不敢起来,最后被杨寄照屁股狠踢了三脚,道:“这回,我的气出够了。你要不要以后好好跟我当差?如果存了我要报复你的心思,我见天儿还得防着你,我还不如这会儿杀掉你算了!”   李鬼头捂着剧痛的屁股,泪流满面,磕着头道:“谢领军!小的与领军扯平了!”   杨寄把他拽起来,笑叹道:“好歹是同乡……你看你,连屁股上都没肉了,我脚趾头这会儿还疼呢!”   ……   他把这事儿说给沈沅听了。沈沅问:“你宽宏大量,那是好的。但是,留这么个人在身边,又是干嘛呀?”   杨寄笑道:“鸡鸣狗盗之徒自有他的用场,我现在最缺的就是自己人。你看,那些世胄贵族瞧不起我们这些下里巴人,不愿意与我们为伍,我就只能慢慢自己挑人、选人,培养出一批自己人来,才能与那些人抗衡。”   “你要与哪些人抗衡啊?”   杨寄收了笑容,想装也有点装不出,好半日,才摸了摸沈沅的脸蛋:“阿圆,我如实告诉你,我打了胜仗,有了名望,近乎有了自己的地盘和自己的人,但是实际还没有——建邺的人,如果想弄死我,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沈沅的圆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结结巴巴说:“你是说……你是说……”   杨寄点点头,抚弄她的脸蛋万分不舍的样子:“所以,我与其龟缩着,不如再和老天赌一赌。我可以拿自己做赌,但是不能拿你们娘儿俩——你别忙着反驳我,你要晓得,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没有不赌的权利,所以横竖是要撞南墙了,要么死,要么就把南墙撞破算了!”      ☆、第97章 送驾 既然打着的是“接驾”的名号,杨寄自然要去拜见“宫里”的小皇帝皇甫亨。   他这会儿第一眼见皇甫亨,便觉得比那时在历阳所见的瘦多了,白胖脸生生地小了两圈,两只眼睛显得分得更开了。小皇帝的白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治也治不好。杨寄跟他说话,他跟没听见一样,只顾着玩自己手里的玩具,杨寄伸了头一看:是两颗樗蒲骰子。杨寄莫名地有些同情小皇帝,想让他开心些,故意说:“啊,原来陛下喜欢玩这个!臣可擅长了,来,臣给你演示着试试。”   他伸手欲拿皇帝手心里的小骰子,小皇帝却突然把手往后一背:“你也想抢朕的东西?!”还低头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裤带。杨寄愣了神,见这个小家伙一脸的警惕,扁着嘴又似要哭,又似要发怒,不知怎么心生不忍,忙退了半步,赔笑道:“那陛下自己玩吧。”然后又加了一句:“臣请人看了黄历,三日后适合出行。要请陛下回建邺了。”   小皇帝“哼”了一声,不相信一般,埋着头只顾玩他的樗蒲骰子。   退出简陋的“宫殿”,沈岭跟了出来。杨寄对他嘱咐道:“三日后出发,拖也拖不过去。早点把事情完结掉,免得建邺那里‘惦记’我。”   沈岭点点头:“是的。他们惦记的时间越长,给你下的套就越难挣脱。这帮家伙,打仗未必行,算计人都是鬼精鬼精的。你自己也要特别当心。”   杨寄说:“我晓得。这次回去,以不变应万变。如果我计输一招,也只能认栽了。”   “还有,刚才小皇帝看你那眼神儿,不对。你是不是得罪过他?”沈岭皱着眉,“要防万一,不能心慈手软,找个什么法子,弄作病死或意外,总归不难吧?”   杨寄反而劝解道:“那是个傻子,蛮可怜的,留他一命吧。估计回建邺,也就是撇在掖庭哪间破屋子里,潦倒地混口饭活着罢了。万一在我手上死掉了,谁为这条跟我扯稀糊,我哪里扯得过那帮子鬼?”   沈岭本也没有把握,便也不再多说,和杨寄一道回领军的府衙看望自己妹妹。   沈沅烧了一桌子热乎乎的菜,给丈夫践行。沈岭看妹妹眼圈上、鼻尖上掩不住的粉红色,知道她心里的担忧,少不得一边用酒菜,一边故意说些宽心话:“好了。平叛是一大功,妹夫日后有升发的希望,妹妹可不要拖他后腿。”   杨寄也应和着:“嗯嗯,先弄个诰命,封妻荫子,多么荣耀!阿圆,你看看,选我当女婿选对了吧?秣陵县里,哪个女郎有这样的福气?”   沈沅食无滋味地吃了几口,搁下筷子直视沈岭:“二兄,好听话你别说了,阿末会骄傲,可不是好事。你有啥嘱托的,倒是现在说一说。”她近前,给沈岭斟了满满一杯酒,两只圆滚滚的大眼睛似乎看得穿他一样。   沈岭一时默然,好一会儿才对沈沅道:“妹子,把你日常用的帕子给我一块。”   沈沅不知他要做什么,反正一块帕子也不稀罕,便从袖笼里取了递过去。沈岭张开一看,是一方淡青色的麻纱帕子,大概用了千百回了,原本粗粝的麻纱用得细软如丝,沈沅不谙女工,帕子上不镶不绣,素净整洁。沈岭颇为称意,从书房取了笔,掭了墨,写了八个字:“飓风过岗,伏草惟存。”然后递给杨寄。   杨寄伸着头看着,问道:“二兄这句子的意思,是让我到建邺后夹着尾巴做人?”   沈岭点点头:“不错,学会对那些达官贵人低头认下。”   杨寄笑道:“这我最擅长了,我本来也没啥傲气。”   沈岭看了看他,杨寄并没有察觉,这些年、这些事的磨洗,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秣陵小赌棍的气质了,举手投足间的风范,愣是有种王气在。但是沈岭也是百姓家出来的,知道不对劲,也不知道如何指导杨寄去改,只能摇摇头说:“还不够。”他见杨寄伸手来拿帕子,反倒藏到身后。   沈岭对沈沅说:“拿你的桂花头油来借我一用。”   沈沅奇道:“好好的,要我的头油做什么?”   沈岭看看杨寄,对沈沅解释:“他在荆州打仗时,特特冒险去集市上买了一瓶桂花头油,说是想念你想得不行,聊用味道解解相思之苦。我想,帕子上洒些,不仅解他的相思意,还能敦促他时时把这帕子拿出来闻一闻,看一看,牢牢记得这八个字。”   杨寄竟然给他说得无话,接过带着桂花馥郁香味的手帕,果然心里怦然一动,抬头望了望沈沅,又见沈沅眸子里波光潋滟,含情脉脉,倒又有些感激沈岭,“嗯”了一声,把帕子塞进自己的袖笼里。   三天后,小皇帝的御驾顺利开动,金根车、五时副车金装玉镶,后面跟着罗伞、障扇、菓垒、掌扇、缨拂、旌旗之类,一副卤簿,看上去堂堂皇皇。然而只有靠近了才能够发现,其间一派剥落的漆色、抠掉的金皮、碎裂的玉石,纯粹是破败里强撑着五彩缤纷而已。杨寄骑着马跟在皇帝卤簿之后,他那些绛红的驺虞旗也跟在代表大楚朝的青色旗帜后头,如乌云压下的霞光,显得格外醒目。   沈沅带着紫纱的幂篱(唐代称为“帷帽”,即四面围纱的空顶斗笠),远远地看着丈夫和皇帝分别上了楼船,看着他们的白帆在悠悠的江水中顺流而下,看着原本蔽空的白帆,很快变成了一个个微小的白点,散落在江流里,又消逝在茫茫远远的碧空之中了。   留在荆州驻守的沈岭看见她颤抖的双肩,不由劝道:“阿圆,阿末这一步,是必须得走的。你们俩,要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但在此之前,必然会有这样的磨难、等待和苦痛。你忍一忍吧!”   沈沅探手到幂篱的紫纱之中擦了擦眼泪,倔强不屈的声音旋即响起在沈岭耳边:“那你为啥不走?”   沈岭知道女人这会儿都是不讲理的,苦笑道:“我恨不得我能替阿末!”   沈沅咬着牙根,却听沈岭道:“阿圆,这事,我只告诉你一个,我在建邺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女郎,想跟她一辈子在一起。但是,这必须等,等到阿末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我也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可这漫长的等待中,她会不会变,她身边的人会不会逼着她变,世上的事会不会迫着她变,我都不知道。我所爱兮在我心,得不得之,则在于天……亦是生命中的一场变数极多的赌局吧?”   沈沅被扭过注意力,不由偏着头问道:“是怎样一个女郎?”   沈岭微微摇头:“不怎么样——但是我喜欢。”他回头笑着看了看沈沅:“就和你那时喜欢杨寄这个小赌棍一样,说出来没有道理,谁都觉得你好笑,可就是喜欢。”   他对着广阔的江面,看着眼皮子底下浊浪扑向礁石,飞溅起万道银墙的模样,打着节拍轻轻吟唱道:   “奈何许!   天下人何限,   慊慊只为汝!”   沈沅透过紫纱,看到稀薄的日光照在沈岭瘦而不怯的面庞上,修长的眼睛在阳光下眯缝着,笑容迷蒙得不大真实,可那歌,吟唱得低沉动人,却似钻入人心脏一般,在她胸腔里激荡起阵阵共鸣音。   沈沅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她看了看呼啸的江水,又看了看身边打着节拍,轻声、反复哼着诗歌的沈岭,突然问道:“你留在荆州不走么?”   “不走。”   沈沅点了点头:“明天下午,你到中军府来,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看。你帮我拿一拿主意罢。”   第二日,沈岭到了中军府。他是杨寄的至亲,无需避忌,一路直达中路的正室之中,还没进门,先听见阿盼震天响的哭声,他想着这个可爱的外甥女,不由微微一笑——大约犯错误,又被自己那个脾气不好的妹妹给揍了吧?   他信步走进院子,里头一个伺候的仆妇都没有,房门虚掩着,阿盼哭得惨烈的声音简直魔音穿脑,沈岭道:“阿圆,别生气了,小孩子老哭伤身子,你还是哄哄吧。”   阿圆一点动静都没有。沈岭听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劲,他敲了敲门,不见回应,急忙推门进去一看:阿盼一身肮脏滚在地板上,眼泪鼻涕擦了一脸,长长的睫毛沾湿了,垂挂在眼角,楚楚可怜。“阿母呢?”   “阿母走……不带阿盼玩!”小东西可怜兮兮说。   沈岭双手一阵冷,疾步在三楹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沈沅果然有东西交给他看,是一张字条放在稍间的案几上,上面用她娟而不秀的字迹写着:“阿兄,我去追阿末,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帮他。你帮我照顾阿盼。”   沈岭手足冰凉,原地四下看看,张着嘴竟然没主意了。阿盼的哭声适时又响了起来。沈岭的思绪这才回到小小人儿身上。他紧几步上前抱起了阿盼,轻声哄道:“舅舅带你玩。舅舅带你找好吃的。阿母……出去一阵,会回来的。”他好一会儿才从茫然中醒过来,苦笑了一阵: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原来沈沅也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第98章 选皇帝 虽然仍是天寒地冻,春潮却滚滚东去,杨寄一行顺着江水,竟有一日千里之感。到历阳之前,他的前哨兵已经把消息传给了王谧,而他,故意连历阳都不入,直接奉着小皇帝到了建邺之外石头城的离宫,才派人上表给建邺的那位皇帝。   一时同有两位君主,在朝廷里会是怎样的风波?杨寄不得而知,他只管气定神闲地在石头城故地重游,看看那修建得极为扎实的城墙,还有其下扑岸的怒水。建邺果然是国都之相,纵使被四面环围,要破城也是很难的事。杨寄神色有些小小的沉闷,对于拿捏人心,他还欠点火候。   城里是更为激烈的选择,两个皇帝,留谁?   然而这样暗流涌动的激烈,显现在朝堂之上,却是死一样的沉默。冠冕堂皇的衮衮诸公,头戴起梁冠,手握牙笏板,个个低着头,时不时偷偷瞥瞥左右人的脸色,再瞥瞥上首端坐的小皇帝的脸色,就是不肯说话。   小皇帝皇甫衮,早已经面如死灰,在这样异常的沉默中,只有他自己知道,冷汗是怎样一层层地湿透了他的衣衫,使他浑身浸在冰水里一般直打寒战。他总算首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得清了多少次喉咙都没有用:“诸位臣工,我原本只是在逆贼桓越挟持皇帝出建邺时,暂代而已,如今正主儿回来,我自然……也该回去才是……”   有人抬头偷瞟着皇甫衮,然而还是没有人开口。皇甫衮在这样的沉默中缓缓伸手,去摘头顶的远游冠,半日都没有能够解开来,却因手抖,拂乱了发丝,斜盖在脑门上。   终于悠悠开口的是庾含章:“陛下,如今杨寄尚未把前一任皇帝送还建邺,臣观杨寄,似也有拖延之心,不知何意。还请陛下稍安勿躁,静待消息再做定夺吧。”   皇甫衮自然知道言下之意,而且更知道,如果自己的傻子堂弟重新登上了皇位,自己这个不尴不尬的人只怕就难以善终了。他苦涩地笑了笑:明白又如何,又由不得自己做主,自己在三省和禁军中一个自己人都没有,哪里有拼斗得过庾含章及皇甫道知的能力?他求助地望了一眼自己的亲叔叔皇甫道知,皇甫道知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朝堂之后的密议,在皇甫道知的王府。皇甫道知和庾含章两个人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茶,终于喝得看见水就厌恶。皇甫道知还是一派迂回腾挪的声气:“太傅,朝中自然不能有两个皇帝。但是论先后,论嫡庶,须得是前一任;论才能,论品德,却又是现在这一位。”他摊了摊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做这个选择题。   庾含章却令他猝不及防,直接开门见山说道:“大王过虑了!论才能品德,现在这位也不过是个娃娃,将来贤愚还未可知。若是我们选了他,将来却是个纣桀之君,如何?倒不如只讲先后嫡庶,旁人也没有话说。”   皇甫衮将来贤愚是不可知,但是皇甫亨却已经确定是个白痴了!这个选择,私心甚重。皇甫道知的手指无声地叩着自己的腿,眉头也不皱,心里却在盘算另一个主意,他好半日才说:“只是太傅的次女,原定着要封皇后的,如果……”   如果嫁给皇甫亨那个白痴,你庾含章可还舍得?!   这一问攻心,庾含章的脸色瞬间就显得嗒然,他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好一会儿才说:“其实献嘉的事倒不急。若说一国之母,也不是非臣的女儿不可。”他抬眼望了望长女婿,若是这位好拿捏一点,或者对清嘉情笃一点,倒不妨为清嘉做打算,只是……   不过,庾含章已经明白了皇甫道知的意思,垂下眼睛似乎有些瞌睡。其实在他而言,皇甫衮和皇甫亨,都不在话下,反倒是制约自己的这个皇甫道知,只怕将来是个麻烦东西。庾含章想了想女儿,暗自凌厉的眼神便收敛了光芒。那傻丫头已经挺着滚圆的大肚子,每日喜滋滋地为没出世的孩子做小衣裳小襁褓。   庾含章再抬起眼皮子时,已经一脸倦色,手扶着额头说:“大王,谁当皇帝,谁当皇后,咱们可以再议。倒是有些事机,不把握就没机会了。大王倒是可以多想想。老臣的头风似乎又犯了,还请大王海涵些。”   又装病!皇甫道知心里气愤,一脸紧张地道:“啊呀,这可怎么好!要不叫清嘉来照顾你?”他不等庾含章同意,便叫人去喊王妃过来。及至见面,他盯着庾清嘉凸起高高的肚腹,和脸上平淡从容的神色,心里突然有些异样。皇甫道知回头看看庾含章,再看看妻子,他的手指在袖子中遏制不住的颤抖。   老丈人交给妻子照顾,皇甫道知便可以借口处置事务独自离开。他悄声对身边亲信道:“在窗户下听着点,有什么消息漏出来,别忘了告诉我。”   朝堂之上,小皇帝皇甫衮的眼神,他还记得,这小子没有皇甫亨好拿捏,但是,他比皇甫亨更倒向自己一边。皇甫道知决定投石问路——桓家族诛,太后的赵家也不剩有权的人,如果扳倒庾氏,自己独自拿捏这个庶出的小侄子,总比和庾含章共同使唤傻皇帝要容易。   华林苑还是看不到一丝春意,湿漉漉的泥土被暗黄色的枯草覆盖着,马蹄踏过,只有沉闷的声音。皇甫道知远远地看见苑中箭亭里,站着一位身形单薄,衣着也单薄的少年。那少年直到他离得很近了,才听见马蹄声,回头的瞬间,惊惶之色悉数落入皇甫道知的眼帘。   皇甫道知这才下马,拎起袍摆作势要跪。小皇帝已经抢上几步扶住他的双肘,言语里带着哭腔:“阿叔!救救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皇甫道知一脸为难,“臣也是万箭穿心,却不知如何是好。太傅说,实在难选,只能还是看先后与嫡庶两条。”   皇甫衮的额角一瞬间就出现了冷汗,他紧紧握着皇甫道知的胳膊,手颤抖,话音也颤抖:“阿叔,这里没有君臣!侄儿自知无能,承诺的话就算说出来,也只是惹叔父讪笑而已。但是侄儿心知肚明,谁是对我好的人,谁又是想把我踩在脚底下的……”他咬着牙,战栗了半天,才压低声音说:“那个就是曹操,叔父就是刘备,侄儿虽不怕死,却不想死了还要把祖宗留下的江山,拱手送给那样的权臣!”   皇甫道知动容:“陛下,何出此言!”他想了想皇甫亨那个白痴,以前就最容易上庾含章的当。但,转念又想到一条:“陛下,臣虽然一心是忠于陛下的,但是朝廷中,臣虽然忝列王爵,实则无论是禁军还是三省,还是那个人把持得更多一些。臣怕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皇甫衮道:“倒有一个人……”   皇甫道知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了。这个人,他早已想到,估计庾含章也早已想到,这个人虽然不能翻云覆雨,但是手有兵权,也有民心,杀,是大难题,留,也是大难题。   “容臣再想想。”皇甫道知最后说。   皇甫道知怎么想,无人得知,但朝中这一股暗流,使朝臣们既怕陷入纷争,又不甘心随波逐流,瞪着眼看实权最盛的两位,却又都是和风霁月的表情,一派翁婿情深的感觉。   布置好迎驾的一切事宜,建邺城的正门大开,路上洒水除尘,黄沙铺地,路两边陈设紫绫步障,摒绝百姓瞻视,迎候的大臣们穿着应时的朝服,在倒春寒的天气里无不冻得缩头缩脑,心里骂杨寄这乌龟般的速度真是害人不浅!   而杨寄奉着的皇帝的车辇卤簿,终于到了!   和在荆州一样,外表看起来煌煌然,肃穆之中,中和韶乐奏响,声闻天际,御驾所到之处,大臣们纷纷稽首,行了最尊贵的大礼。小皇帝皇甫亨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在堂皇肃穆的音乐声中不和谐地响起:“朕要如厕!朕要如厕!”   大家呆着脸,想装听不到也不能,因为小皇帝的尖叫声越来越高,一点皇帝的尊贵都不剩了,到后来,他大概也急了,“如厕”二字直接变成了“拉屎”,“朕要拉屎!熬不住了!”叫得满大街都在回响……   杨寄策马从后头护卫的队伍中赶到前面,对前来接驾的禁军首领道:“领军!对不住,陛下在荆州的时日有些长了,到了建邺,反倒水土不服起来。”他有一双带着弯弯笑意的眼睛,但是说出话来不容那领军推辞:“还有,陛下一路随我而来,我要对陛下一切防卫负责,趁现在陛下如厕,我先去宫里检视一下。”   “这个……”那禁军领军道,“中领军莫不是不相信咱们?”   杨寄看了看这个陌生的面孔,笑道:“等混熟了,你就知道我杨寄最好说话不过。但是这会儿——为了陛下,你是怕我检视还是怎么的?”   那厢无语,低下头,还偷眼打量了杨寄一下。杨寄却是微微昂首,勒着马,“嘚嘚”地在宽阔的御道上转了半圈,眼风扫过禁军里那些生面孔和熟面孔,对熟面孔们一一微笑了一下,才朗声道:“我带着保卫陛下的,是荆州军,他们不见我回来,不敢送陛下入宫。”   步障遮着天下的视线,却遮不住天下的耳朵。他的声音在朗朗乾坤之中,显得尤为洪亮。迎驾的三千禁军,在御道上排着整齐的两列长队,竟然无话可回,最后还是那领军白着一张脸,低声答应道:“是!”   杨寄这才策马,只带着区区一百亲卫,直奔皇宫太初宫而去。      ☆、第99章 兔死狗烹 御道消息便于传递,杨寄到大司马门时,宫门已经大开了。建德王皇甫道知和太傅庾含章均是抱着笏板,一身严整,在门口等候。杨寄下马,笑呵呵跟两个人见了礼,自己又把刚才那番话说了一遍。皇甫道知和庾含章修为极好,脸色都是一毫不变,甚至还拉着杨寄的手道了几声辛苦。   “宫里是素来的陈设。”皇甫道知说,“要知,现在的这位陛下还在太极殿呢。”   杨寄瞥瞥他,笑了:“大王,这还真是卑职一定要进去看看的原因了。”   皇甫道知撇脸看了看庾含章,那老家伙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两只手相互插在袖筒里,似乎又要睡了,微笑着一声不吭装哑巴。皇甫道知心道:你会装,我也会!于是不做恶人,不打挡,微微让开半边,让杨寄进去了。   太极殿,杨寄第二次来,正中是御座——皇甫衮身份尴尬,此刻不在这里。两边梢间的门口都用屏风隔开,里头影子幢幢的,几乎能听到起伏的呼吸声。   杨寄停下步子,一手挽着皇甫道知,一手挽着庾含章。他的心其实在“怦怦”地跳——若是这两个人心黑手狠,如当年赵太后一般重演太极殿喋血的往事,自己的小命就呜呼哀哉了;但若不是——   杨寄笑容满面,神态、动作、声音和刚才进殿前毫无变化:“两位,朝廷有勇士,应当用在边陲战场上嘛,怎么用在门背后守卫?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把陛下怎么样了呢!”   庾含章眉梢一抖,很快恢复了平静,扭头看着用力挽着自己的杨寄,笑道:“是啊。建德王多虑了,杨领军忠荩之忱,人所共知。”   皇甫道知不料竟被老丈人抢了先机,栽赃陷害,自己无端做了恶人,脸色不由难看起来,冷笑道:“杨领军忠于陛下,我自然明白,只是这些人原是东掖门的侍卫,我也鞭长莫及啊。”   东掖门的侍卫一直是庾含章的属下。杨寄冷眼旁观:这两个人狗咬狗,只为了不让他误会——果然自己现在有了些势力。杨寄心里美滋滋的,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还是撤出来吧,别吓到了陛下。臣一会儿还要去御道上接陛下呢,荆州军不见我,是不会让陛下过来的——呵呵,多个心眼儿,总不是坏事,对吧?”   埋了伏兵,也并没有什么卵用。三个人相视大笑,把臂言欢,一派雍雍穆穆。   既然把这两个人缠上了,杨寄说什么都不能放他们俩单独行动。他仍是一手挽着一个,笑眯眯说:“陛下在荆州就想念大王和太傅,今日在御道上念叨了很久。我说两位繁忙,不能亲迎,陛下还不高兴呢!我看,大王和太傅不如跟我一起去接陛下,让陛下也高兴高兴。”   他的膂力变得很大,皇甫道知略微挣了挣,发现自己竟然挣不开,心里莫名地有些慌张——若是刚才下令诛杀杨寄,万一这囚攮的临死一搏,说不定还捎带上了他们俩的小命吧?庾含章却混若无事似的,连袖子都没有飘动,任杨寄挽着,迈着大步随着杨寄走。皇甫道知只好也压下心中的紧张,跟着一起去“迎驾”。   当他们一行再次奉着白痴皇帝皇甫亨回到太初宫时,皇甫衮已经迎候在门口。皇甫道知冷冷地望着这个侄子惨白的脸,又斜目瞟了瞟另一个侄子傻乎乎的面庞,终于用官腔道:“陛下之位,原请建安公暂代,如今自然归还于陛下。”   皇甫衮捧着脱下来的衮服冠冕,恭恭敬敬跪在自己的白痴堂弟面前:“臣有僭陛下,罪该万死!”   庾含章上前捧过衮服冠冕,转身奉到皇甫亨面前:“陛下见恕,前此陛下蒙尘,臣等思虑:国不可一日无君,为败桓越逆贼,营救陛下,只能请建安公暂代行天子之事。如今正是陛下归位之时。臣等以为,建安公有功于国,当加封王爵,以示陛下臧否得宜,任人为善。盼陛下首肯。”   皇甫亨听都听不懂,反正庾含章面孔熟识,说话的腔调也熟识,便按以前大家教他的,板着脸慢悠悠道一声:“准奏。”   庾含章含笑看向皇甫衮:“恭喜建安王!”皇甫衮急忙再次叩首谢恩。   皇甫亨熟门熟路地坐上自己的御座,他虽然傻,但是自有一种执拗的念头,看看面前御案上的几件礼器换了模样,便皱着眉头说:“这东西不是朕的。换掉!”   皇帝发话,宫中黄门不敢不遵,急忙到库房找来原来的物品,一一给皇帝换上。皇甫亨又检查了一下自己屁股下头的坐席,看了看自己的衣冠,稍有和记忆不符的,也喝令一一换掉了。最后他突然叫道:“翁翁!翁翁!给朕削果果!”   庾含章一直冷眼观望,此刻突然四顾道:“咦,服侍陛下的黄中使呢?不是被桓越一道掳到历阳的吗?不知后来怎么样了?”   一直含笑看着小皇帝的杨寄,突然觉得脑门子上冒虚汗——他一路极力安抚着皇甫亨,虽不能像桓越似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但也料不到那件往事竟是会发作的!   这是太极殿,他一时也没想好该不该拔脚就走。眼看着皇甫亨那双分开老远、眼白比眼珠还多的眼睛,四下环顾了两圈,不见要寻的人,已然扁了嘴想哭。皇甫亨突然用小小的乌珠盯住了杨寄,瞪着打量了好一会儿,又翻了翻白眼,似乎在庾含章的提醒下想到了什么,突然大声嚷嚷起来:“翁翁是被他杀掉了!杀!杀!杀!”   “陛下说什么?!”   皇甫亨突然站起身,解外衣、解裤子,旁边的人拦也拦不住。他脱得露出了白胖胖的脖子和肚子,终于从贴身的亵衣里翻出一块丝绸,众人仔细一看,黄色的丝绸似乎是一块剪下来的衣襟,上头赫然一大块褐色的陈旧血迹。皇甫亨握着这块丝绸,两只手直颤抖,他直直地看着杨寄,又一次说:“就是他,杀了翁翁!朕要杀他!”   杨寄耳朵里“嗡嗡”直响,张嘴欲要解释,但是周围不知是庾含章还是皇甫道知瓮声瓮气的话语已经响了起来:“陛下有令,岂可不遵?”另一人道:“陛下素来闇弱,我等既然辅佐,岂能不分青红皂白?要么,先监押起来再说吧。”   杨寄茫茫然望了望两边,皇甫道知和庾含章都在动嘴,却不知是谁在帮他说话,谁想置他于死地。杨寄努力晃了晃脑袋,让脑袋里的杂声消失掉,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这样濒死的一幕,他也不是没有算计过,本来就是来赌命的,这会儿要是怂了,就连自救的能耐都没了。他深深了呼吸了两下,才道:“陛下,臣有冤屈。若陛下枉杀臣下,只怕——”   他恢复了灼灼的目光,沉沉地瞥向皇甫道知和庾含章,刚刚还纷乱一片的朝堂,突然又安静了下来,杨寄朗越的声音在藻井中回荡:“反正我坦坦荡荡,不怕被审。”   “还是先系狱,查清再说吧。”这次听分明了,说话的是庾含章。杨寄略有感激地看了看他,却又觉得他的目光深不可测。   建邺城里最大的消息不胫而走:原来的皇帝皇甫亨重新登位,却把救他于泥淖,救国于危难的大英雄杨寄打入了大牢!   沈沅一个女子一路乘坐运粮船东下,担惊受怕。好在事先用灰抹了脸,又用她编造的身世故事,挑拣到一个老实的船家,一路上帮着烧煮,和船家娘子竟成了好友,终于到了建邺城外的矶口。她掏出囊中的铜钱,满把地塞给船家娘子,那厚道的船家娘子竟不肯收:“这位妹子,一路寻夫也甚是不容易。我们一路吃你做的饭菜,赖你照顾,也挺感激呢!反正是顺流的船,也没有多费力气。你的钱,留着慢慢花吧,穷家富路,小娘子家还是有些钱傍身才好!”   此刻战事方消,建邺的戒严也终于结束了,白天城门打开,对妇孺基本不怎么盘查,沈沅很容易就进了城,可是立刻像没脚蟹一样,只能小心翼翼找了间客栈住下,到处打听她的夫君杨寄的消息。   消息来得比她想象的还快,只是也比想象的可怕。沈沅才住了第二天,便听到客栈前堂的食客们在议论纷纷:“听说竟然把杨领军给抓了?!”   “可不是!作孽啊!保历阳,保建邺,没他可能行啊?!”   “你们不懂,兔死狗烹,素来都是这样的!真是叫人叹气呢!”   “估计也不敢就杀吧?建邺外头是荆州军,东边是北府军,北边是西府军,要是知道他们的头儿被杀了,还不造反?”   “哎,你们听说没,到处都传遍了!‘干戈起,逐鹿忙,英雄自草莽。为木易,为本难,头上人家,或生其下,猛虎终出柙。’你们想想,这说的是谁?”   ……   沈沅已然听不下去了,她倚着门框,双泪直流,更想不明白,杨寄为什么要到这个险地来?   她只是一个女子,在这样的世上,女子为人轻贱,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沈沅蹲坐在客栈房间的角落里,从中午坐到傍晚,水米不进,却慢慢滋生出勇气来。眼见天已经擦黑,她毅然起身,擦净手脸,梳好头发,换了一身不沾尘灰的干净衣裳,带上幂篱,趁着还没有宵禁,发足向建德王府奔去。   王府角门的司阍还记得她,一脸诧异,打量了半天才说:“大王还在太傅府中。”沈沅急得泪花直冒,想了想跺了跺脚说:“那我去太傅府!”   司阍正欲说什么,突然,背后一阵乱糟糟的,几个婆子在影壁后头喊:“快!叫大王的小厮赶紧去太傅府里!王妃要生了!”      ☆、第100章 色相 太傅府邸和建德王府相距不远,被报信的人推搡在一边的沈沅没等多久就等到了皇甫道知的车驾。他在角门下了车,神色并不显得慌张又或者欣喜,仿佛只是完成一项做丈夫的寻常任务一样,慢悠悠地,甚至有点不耐烦地往里走。   沈沅努力擦掉了面庞上的泪痕,挤到他能看见的地方,提高嗓门说:“大王!”   皇甫道知果然注目过来,瞬间,他有些惊诧,可是那双俊妙而显得阴沉的眼眸里,又很快带上了满足的笑意。他回过头,没看见一般径直朝门里走,进了影壁之后,才对自己身边的心腹道:“阿维,把她带到我的书房去。”   他心里蓬蓬地生长起不安分来,痒痒得难受,但是此时论理做丈夫的总要看望看望快要生产的妻子才是,所以,他不得不强忍着欲望,先行移步到妻子庾清嘉的正房之外。   世家的规矩,侧妃妾室都在正妻门外侍奉,说是侍奉,个个百无聊赖。皇甫道知进门,先问了情况,然后点点头说:“不论是男是女,均是嫡出,好好伺候。”   孙侧妃领着胖嘟嘟的小世子皇甫兖,心里那个酸啊,还夹杂着一些担忧,她谄笑着上前,把孩子举给皇甫道知看:“大王,阿兖今日念叨了好久阿父呢!”皇甫道知知道这个女人的意思,但见自己儿子,还是喜爱的,抱在手里亲了亲,才说:“世子又重了。”   “世子”二字一出,孙侧妃喜上眉梢,格外逗弄着孩子叫“阿父”,皇甫道知却有些厌烦了,把皇甫兖塞回孙侧妃怀里,道:“大约还要多久能生得出来?我今日疲乏得很。”   孙侧妃脸色一滞,旋即想到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便体贴地说:“大王连日辛苦,妾都不忍。王妃是生头胎子,总得五六个时辰——我那时生阿兖,疼了一天一夜呢——总不好叫大王陪那么久。大王快去休息,等生下来了,妾命人去叫大王来看孩子。”   皇甫道知点点头,对众人道:“你们好生伺候王妃生产,若有差池,我可是不依的!”然后,就尽到责任一般离开了。   他心里“怦怦”的尽是愿望得成的喜悦,刚刚见到她的那一眼,便觉得那个小妇人别有了一番味道,竟然如此撩人。此刻,晚霞正映着半边天空,红紫色绚烂至极,皇甫道知放缓了步子,开始规划接下来的步数:庾清嘉生了孩子,便被牢牢困在自己这边,而自己借皇甫衮之手,把杨寄手中的军权骗到手,再来对抗庾含章。等这些人都对付过去了,天下名义上是侄儿的,其实就是自己的,那时,再想当皇帝,也是名正言顺的了。   书房里已经点上了灯烛,那个人的剪影落在窗纸上,被冰裂纹的窗棂隔成一片片的。她焦躁不安,时坐时立,不停地晃动着,皇甫道知顿时有了乾坤在握的感觉,那个曾经摸过一次却未能得手的妩媚身体,恍若又一次包裹在掌心里。   “大王……”见他来了,那个被唤作“阿维”的心腹压低声音道,“人已经在里面了,茶饭也送了进去。只是……”   皇甫道知摆摆手,止住了接下来的劝谏之辞:“阿维,我晓得你的意思。放心,我在朝堂这么些年,不至于犯蠢。”   他不大耐烦地挥退了心腹,整了整衣摆,推开门踏了进去。   里头人几乎是惊跳了起来,但脸上还是露出了勉强的笑容,然后倒身下摆:“大王万安!”   皇甫道知问:“你今日来找我做什么?”   沈沅脸已经涨红了,但是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忍着羞道:“有些想小世子,也……有事求大王。”   皇甫道知猜中一般微微一笑,缓步在书房里踱步,最后停在博古架边,伸手在架子上一抹,看了看手指皱眉道:“这些伺候书房的懒胚!”随后转头睥睨着沈沅:“那里有墩布,取过来擦一擦吧。”   沈沅心里不忿:我又不是你家下奴婢!但是有求于人,不敢不侍应,赶紧取了墩布,跪在博古架下,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擦。皇甫道知慢慢看她忙碌,擦到架子高处,她踮起脚,抬起头,后背的曲线一直绵延到襦裙中截,他曾经为之心动的那段地方。他忍着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冷然道:“那里算了吧,我的手也脏了。”   沈沅回身,傻傻地拿手中的墩布擦过去。皇甫道知气恼地把手一别:“混账!这是墩布,用来擦我的手吗?!”   沈沅把墩布一丢,抬眼望着皇甫道知气得峻厉的颌骨,期期艾艾道:“我……我不是存心的……我这就去要热水和手巾,为大王濯手。”   皇甫道知把她胳膊一拽,拽了个踉跄,脸上笑得带着轻侮:“跪在我脚边,舔干净。”   沈沅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旋即明白过来,面前这个人心胸狭窄,他不仅要报复自己,还要用最屈辱的方式折辱自己。她羞愤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是却咬着牙慢慢往下跪倒——她今天,抱着最坏的打算来的,若是能给杨寄一分活命的希望,她什么都愿意做。   皇甫道知感受着她柔软的嘴唇和温暖的舌头,她讨好得那么虔诚,唯恐自己有丝毫不满,手指被含吮着,带来异样的快感,他用指甲在她娇嫩的口腔里划拉了一下,她疼得闷哼一声,可是尖利的小牙齿们,无一敢使力气,乖顺地张着,做他的奴隶。   他拔出手指,在沈沅的衣襟上擦了两下,居高临下看着她的圆脸蛋,上面红扑扑的,挂着两道晶莹的泪痕,柔软得诱人。他把沈沅的肩一捏,一把按在博古架上,架上的古董们摇了几摇,先秦的铜卮,汉代的银觞,犀角的酒盃,有的歪了,有的躺倒了,还有一只黄金的小爵,咕噜噜掉在地上,薄薄的金子发出沉闷的声响,滚落到一边的小案下头去了。   皇甫道知欺身上来,在不得动弹的沈沅脸颊上吻了一下,泪迹潮湿咸涩,感觉不好,他移动嘴唇,很快碰到了她的唇。但他立刻想到,刚刚,她含吮过他沾着灰尘的手指,顿觉嫌恶,便又挪开,低头在她的颈窝里狠狠吸了一阵,抬起头时,很是满意她洁白颈脖里暗红色的一团痕迹。   沈沅一无反抗,只是颤抖着说:“大王,求你,放过我夫君杨寄。”   皇甫道知掐住她的腰,勾着唇角狠狠问:“怎么能放过呢?他可是大楚最大的威胁。”   沈沅泪零落如雨,哀求说:“大王,他哪里有什么威胁!我们老家的土话说:‘鸡大飞不过墙,灶灰筑不成墙。’他之前只是侥幸罢了,若是没有军队,没有了官职,其实就什么都不是了。您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回秣陵,做普通老百姓吧!我……我服侍您……”   皇甫道知已被她柔软的身体勾动得火起,他素来不喜欢怜香惜玉,此刻手指用力,顺着她的曲线一把把掐下去,感受她丰盈的肌肤被拧起来,松下去,又拧起来,松下去……那是光滑而富有弹性的手感。被按在博古架上的小妇人是他成功捕获的猎物,头发已经散了,泪痕满面,被疼痛和害怕打击得吸着凉气,不断颤抖,又在他的权威之下强行露出谄颜,忍受他给予的残暴与不公。   他折磨得过了瘾,才喘着气道:“那要看你愿意怎么服侍了……”   他松开手,像最好的猎手在戏耍已经被困住的小兽一样,侮慢地对沈沅抬了抬下巴:“脱掉衣服。全部脱掉。”   沈沅颤抖的手指伸向腋下,缓慢地解开衣带。皇甫道知几乎屏住了呼吸,看她一点点退去衫子,解开长裙,又解里头中衣,一点点露出莹白的肩膀。她不是自己喜欢看的那种瘦怯怯的苗条,而是婀娜中带着刚健,丰满里不乏线条,圆润晶莹得像最好的和田美玉,被雕琢成耐人把玩的模样。皇甫道知第一次深深觉得,这才是女人的美。   她终于羞怯地握住抱肚的边儿,怎么也不能解开脖子里的挂绳。皇甫道知忍了一会儿,开始催促:“你要么走,要么,就继续。”   抱肚用的是胭脂红色,乡里的姑娘们自己用茜草拧出汁子,煮染而成。这红色,不如官员们的朱衣来得正,却清浅得别有一番媚意。那只素洁的手,指头修长,掌心绵软红润,慢慢去解胭脂色的衣带。抱肚边缘,随着衣带的松落而松弛下去,翻卷着,被紧紧裹住的双峰呼之欲出,沟壑乍现。   外头却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大王!大王!”   皇甫道知正在唇干舌燥的时候,猛地听了这一声叫唤,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他抓起架子上的犀角杯朝门上一砸。响亮的“哐当”一声,随即,杯子在地上破碎成几爿。外头的人大约也吃了一吓,停顿了一会儿,“大王!大王!”的叫声还是不屈不挠响了起来。      ☆、第101章 辗转 皇甫道知咬着牙根对外头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外头说:“王妃生了。”   这么快!皇甫道知诧异地望了望窗户纸上透出来的颜色,尚有藏蓝色的明光,天都还没有黑透呢!“这才多久?!”   外头陪着小心回答:“确实才大半个时辰。请来的太医和稳婆都说,妇人急产,也是有的,何况王妃从肚子开始疼到现在,加起来也有了两个时辰了。”最后说道:“这情形,还是请大王去看一看才好。”   他皇甫道知虽然薄情寡义,但是这毕竟是自己妻子生孩子,而且,毕竟自己的妻子是庾含章的爱女。他只能跺了一下脚,回头对已经快要得手的沈沅恶狠狠道:“我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你给我老实呆着——否则,蹲牢房里的杨寄一准儿活不成。”   门“砰”地关上了。没有皇甫道知的同意,外头的人也一个都不敢进来。沈沅浑身像被抽干了一样,终于从害怕中一点点清醒过来,犹自打颤,背上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她一件一件穿好衣服,屋里熊熊燃烧的火盆让她感觉热得口干舌燥。沈沅扑到皇甫道知的书案前,找到了一壶茶,还是温温的,便一气儿往嘴里灌。茶壶边还有点心,但饿得头晕眼花的沈沅还是觉得嗓子眼里有什么堵着,一口都不想吃。她的目光瞥过书案,案牍堆起盈尺,还有来往的信件,她不识多少字,文绉绉的信笺更是看不懂,但是丈夫的名字“杨寄”却一下子蹦入了眼帘。   “杨寄”二字总是认识的!   沈沅突然胆子一奓,看了看四周,赶紧将自己的外衫脱下,里子拆开,掭了笔,一个一个依样画葫芦地把写有“杨寄”二字的信笺上的字“画”在外衫里子上。   画了一多半,外头一阵嚷嚷声。沈沅怕被发现,急忙把笔洗净,衣裳穿好,破损的衣里掩在里面,轻易不会被发现。   但是她等了又等,一直不见皇甫道知的身影再次出现。这一夜她疲劳得头里发胀,四肢无力,可是就是异常清醒,一点也不想睡,也不愿意去看更漏里的时间,只是怔怔地望着烛火发呆。   王府里没有豢养打鸣的公鸡,早晨各种鸣声优美的鸟儿们让一夜未眠的沈沅突然发现,窗户纸上透出了天光——新的一天又来临了。   可她不敢有丝毫喜悦和侥幸:皇甫道知今天不来,明天还会来,明天不来,后天也未必放过自己……她又想:如果自己以身体换得皇甫道知放过杨寄一马,自己以后又该以怎么样的面目去见自己的夫君?如果意味着这必须是生死哀乐两相弃,自己这样做又值得不值得?   在胡思乱想着,都没听见外头的门响。沈沅猛一激灵,反射性地攫住衣襟,抬眼一看,却不是皇甫道知,而是他身边那个叫阿维的。那人的目光阴沉沉的,说话倒很客气:“沈娘子,出来一下吧。”   沈沅不敢不从,双脚跪坐了一夜,又酸又麻,走路又乏力,像被无数蚂蚁咬着,又像踩棉花似的。她跟到书房门外,那里停着一乘小轿,四面密封着,阿维面无表情,打起轿帘子,示意她进去。   沈沅这下倒不敢了,停下步子问道:“这是何意?”   阿维道:“大王有事不在府里,怕王妃悍妒,乘隙伤了娘子,想请娘子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王妃刚刚生完孩子!沈沅越发觉得不对劲,迁延着不肯动弹。阿维大约也有些性急了,突然一把捂住沈沅的嘴,把她连拖带扛,塞进了轿厢里。他松手前,狠狠在她耳边道:“杨寄生死,还在大王手里,你若是坏事儿,大家也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   沈沅顿时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咬住打着架的牙关,等轿子匆匆抬起来了,她才想到:杨寄原本身在大牢,已经处在弱势,有什么资格和皇甫道知同归于尽?   这个疑惑还没想明白,轿子突然停了下来,她在里头差点把头撞在轿框上。外头是女子的声音,清爽昂扬而利落:“王妃请沈夫人一叙,你要是不答应,不妨问问大王的意思,大王说不行,我们再请沈夫人出府便是了。”   “大王此刻不在府中。”   “那由王妃来招待女客,又有何不可?”声音娇俏而不容小觑,“大王延请朝中贵妇入府,本来不就是应当由王妃招待么?王妃说昨儿临盆,不得不对贵客说句抱歉,今日身子倒好了,得当面打招呼呢。”   接下来,外头两个人的声音都压低了,分明是起了争执,却又听不清楚了,沈沅只觉得女声越来越朗脆,而男声越来越低微,终于轿子又抬了起来,沈沅撩开一小块窗帘一看,走在自己轿子前的,是一个头梳双鬟的侍女,而轿子后头,则是一脸懊丧的阿维,盯着自己的轿子一会儿,便退着步子,很快飞奔着消失在王府的甬道里。   她在轿中,如鱼在罾中,肉在砧上,给谁抓了去都是无法挣脱的命!颠簸了一会儿,轿帘打开了,清晨的光线正好照在脸上,刺得沈沅眼睛都睁不开,一个婆子探头过来张了张,笑道:“是沈夫人吧?怎么眼儿肿了?”片刻后,很贴心地拧了把热手巾过来给她敷眼,又小心把她搀了下来,笑眯眯道:“王妃听说中领军的夫人过府叙话,自己居然不知道,直怨自己怠慢了,叫奴千万给夫人多多赔不是呢!”   称呼都变了样,沈沅只觉得自己做梦一样,两条腿本就虚弱无力,此刻更是身不由己,被搀到了里屋。   里屋烧得暖得嫌热,四面的窗户都用厚厚的棉纸封着,比过冬还保暖。里头药气中带着淡淡血腥气,沈沅眨了一会儿酸胀的眼睛才想起来:这是因为王妃昨晚上刚刚生育!   王妃庾清嘉的声音适时在薄纱屏风后响了起来:“虽然大家都是女人,毕竟血房肮脏不吉,不好意思请领军夫人进来一坐,如此失礼,只好以后再给夫人赔礼了!”屏风后响起细细弱弱的婴儿啼哭,庾清嘉轻声曼语地哄着,随后又用笑声音对沈沅道:“生了个女儿,弄瓦罢了,无怪乎大王不喜。”   沈沅看不见她实则落寞的神色,心里迷迷瞪瞪在想:纵使是女儿,也是自己的亲孩子,怎么会不喜?   庾清嘉透过半透明的屏风,看见亮处站着的沈沅,虽然怔怔的,倒也不显得小家子气,不觉有些鼻酸:她生孩子,丈夫全不在乎,以血房不吉为由,只在昨晚上看了一眼新得的小女儿,便又匆匆离去了。她叫心腹打听,才知道沈沅入府的事情。   “说来好笑。”庾清嘉淡淡道,“生得那么快,叫好多人大失所望。不过总归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不疼爱,我疼爱。沈夫人,大王无礼,我当妻子的脸上无光,只求你看在我昨日无知的份儿,体谅他和我。”她又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说来也好笑,生完孩子第二天,就要操心那么多事的阿母,只怕也只有我一个。”   生得再快,痛苦并没有减少,令人窒息的阵痛,下身撕裂的恐怖,浑身虚弱无力、直冒冷汗的病症,都不及生育完后,最需要的那个人不在身边的伤感——多少人精心地服侍也不能弥补。但是庾清嘉没有自怨自艾的机会,她只能自己坚强起来,处理一应事务。   她最后说:“送沈夫人出去吧。大王说起来,就说是我叫送的,他要找人打饥荒,只管找我。外头谁若敢拦着,就给我打死——谁要气得我一个产妇气血失调,只怕也没有命活着了。”   沈沅听呆了,见送她来的那婆子又客客气气请自己离开,只觉得这两天的一切都那么诡异。她赶在最后问道:“王妃,我不明白。”   庾清嘉在屏风后头轻轻笑着:“夫人,等明白过来,劝劝杨领军,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挣到鱼死网破,也不是好事儿。”   “我夫君他——”   庾清嘉冷冷淡淡说:“我乏了,送沈夫人出去吧。”小婴儿的啼哭声适时响起,王妃哄着婴儿,唱着母亲们都会唱的小儿歌,温柔细致极了。   沈沅从轿帘的缝隙中,看到自己被抬出王府角门,一路顺着一条宽阔而无人的大道走得飞快,停却停在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高墙之下,巍巍的朱红色砖墙,往上只能看到青瓦的斗角,安静得连鸟鸣都不闻。“这是哪里?”她问。   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沈沅猛地一个回身,一个人,从东边走过来,朝霞的红光在他身后绚烂流丽,脸看不大清,他似乎踩着自己的影子而来,衣袂在寒冽的春风里飘飞,步履却沉稳得连富有节奏感,一块块青砖石在他脚下发出“橐橐”的声响。他近到她眼前,缓缓伸出手。   是他!      ☆、第102章 弑君 沈沅一夜的害怕担忧终于化作放松下来的虚弱,情不自禁就朝着他双臂张开的方向奔了几步,扑倒在他怀里。   “阿末,阿末,你吓死我了!……”   他的手过来拍她的背,轻轻的,充满着柔软的爱意,她背上被掐青的伤痕似乎也在这样的爱抚之下不再疼痛。沈沅哭了一会儿,脑子里那些疑问又一个个蹦了出来,她抬起头,想问什么,却只见杨寄的脸上满是胡茬儿,皮肤发黄,嘴唇干燥,还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挂着,显得很是憔悴。   她的心“咯噔”一拎,又惊惧起来,但是没多久,她骨子里的强悍还是占了上风:没啥!只要他们在一起,而且阿盼安全着,就是一道死,也是满足的。她把脑袋往杨寄的怀里蹭了蹭,却听见杨寄少有地在怪她:“你怎么能来这儿呢?”   沈沅顿时满心的委屈:“你又怎么能冒这么大的风险呢?你怎么不想想我和阿盼?”   杨寄的眉头皱了起来,真想敲她屁股骂她两句:他千辛万苦把她们娘儿俩摘开,结果呢,她做出丢下阿盼这种愚蠢事就不说了,一个人到建邺,还去找皇甫道知,不是与虎谋皮又是什么?万一又被拿来威胁自己,不是节外生枝么?真是蠢透了的小娘们!!   可是他不敢敲打她,也不敢骂她。怕老婆已经习惯成自然,哪怕他这几天蹲坐牢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老婆,还是始终没啥办法。   “好了。”杨寄只好安慰沈沅,“是我不对。现在你跟着我走,啥话都不要多说。我还要过一关,押对宝了,才能活得长些。”   “押啥宝?”沈沅抬眼问。   杨寄左右瞥瞥,沈沅旁若无人似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其实他俩身后都是人,而且都不是自己人。杨寄道:“以后再告诉你。”左右瞥了瞥。   沈沅明白过来,这时才发现这么多人盯着她扑在男人怀里,赖着不走的傻样儿,脸不由红了。但是,这是自家丈夫,她心里腾腾地生出豪气来:就抱着,谁爱笑话谁笑话!她哼哼唧唧说:“阿末,我身上痛,大概受伤了……”   杨寄登时就急了,问:“哪里痛?怎么弄的?谁弄的?”他气得要杀人似的四下看看,最后对身边的人道:“我反正没想活着出建邺,把我惹急了,左不过是我死,再来千万个陪死垫背的罢!”见两旁人唯唯诺诺只敢劝些不着边际的话,又指了指朱红墙边一道小门说:“那是万春门,里头有侍卫的值庐,我寻一间瞧瞧我娘子的伤势,你们可以围着,不许跟着,谁要不依我……”他眼睛里杀气陡现,连威胁的话都不用说,自然唬得那帮人噤若寒蝉,任凭他扶着沈沅进了门。   值庐有里外两间,杨寄把外间的门狠狠一摔,示意外头的人“他生气了”,但是到了里间,却很小心,四下里都看了一遍,连窗户外头都没有放过,确认无人,才轻声说:“哪里受伤了?”   沈沅有些忸怩,先问:“我去找皇甫道知,你怎么知道?”   “我才听他们说的。”杨寄点点她的额头,“你气死我了!”   沈沅做错事一样:“他也没把我怎么样……”   杨寄道:“他敢!”沈沅心虚:他真敢!要不是王妃那孩子生得及时,她就已经被他“敢”了。听见杨寄还在追问“哪里受了伤”,沈沅心一横,决意瞒着:“他拽我,掐到了我背上腰上,青了几块,也没有大碍了。倒是你要告诉我,这怎么回事?”   “具体的事太多,一时也说不清。”杨寄放下心来,“总之,这场赌我赌赢了多半,现在有了和他们谈条件的资本,虽然受了几天牢狱之灾,还是很值得的。只要最后这一宝没有押错,以后,我们俩就可以放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了。”   沈沅不由眼睛一亮,拉着杨寄的手问道:“你告诉我,快让我也乐一乐!”   外头却远远地传来呼喊声:“杨领军!小的本不敢催促,但是今日你懂的,宫里这场大变,若无领军出面,只怕要酿到不可收拾!……”   杨寄大喊一声:“知道了!别烦!”压低声音又说:“两件大事:一是,宫里那个白痴皇帝死了,他们还是奉皇甫衮上位;二是,我的人在外头闹事,他们怕了。所以,今日要处置皇帝登基的事,要借这个机会要地盘,要兵权,还要知道,谁是这一切的幕后之人,以后我该防着、该保着的又是谁。——这就是我要押的宝,押错了,今日无事,短期内无事,但日后要出事的。”   他匆匆把事情说了,沈沅一知半解,但见杨寄确实也急,似乎就要拉着自己走,她急忙说:“等等,我有件东西给你看。”   杨寄见沈沅竟然开始解脱衣服,有些诧异,赔着笑道:“阿圆,这会儿真不是亲热的时候……”   “扯什么糊!”沈沅翻个白眼骂了他一句,把外衫反过来,翻出里子:“我在皇甫道知书案上看到的,就抄了下来,你看有没有用。”   杨寄惊奇地瞧了瞧妻子:“瞧不出你还有这能耐——”看了两行,头就大了,夸奖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不过,对一个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的女子而言,能把那么多字一个一个努力地画下来,殊属不易,杨寄静下心来,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又认又猜,突然抬起头,望着值庐的天花板,喃喃道:“是他……”   他不甘心,一个字一个字又看了一遍,皱眉道:“是不是没抄完?”   沈沅点点头。杨寄轻叹了一声:“不知他后头的打算是什么,不过,已经够好了。我明白了。”   沈沅有些淡淡的欣喜,拉着杨寄的手道:“那我们走吧。”   杨寄突然抬头问:“那么,你怎么进到皇甫道知的书房的呢?”   沈沅顿时脸一热,支支吾吾的,又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最后急得泪水都要下来了:“阿末,我没对不起你。”杨寄暖暖地一笑,轻轻在她泪痕上一吻,把咸咸的泪水舔进嘴里,咂咂嘴说:“不用解释,我信你!——因为你用不着撒谎。”   她用不着撒谎,因为他会无条件地接受她的一切,哪怕是男人最无法接受的失贞——只要彼此心里有对方,没有什么是夫妻间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拉着沈沅出了值庐,外头的人松了一口气,但看看沈沅,又不由说道:“中领军,这个……不大合适吧?”   杨寄没理他,回头问沈沅:“如果有血啊尸体啊什么的,你怕不怕?”   沈沅豪迈地说:“不怕。我可是屠户家的女儿!”   “好样的!”杨寄赞许地看着老婆,扭头对发话的那个道:“啥不合适的!把我夫人放在哪儿我都不放心,就是跟我走。”   他挽着沈沅,一路昂首阔步一直到了太极殿后的供皇帝燕居的便殿,从进入主殿后的甬道开始,被人踏乱的血迹就随处可见,越来越浓。沈沅先吹了牛,这会儿只觉得背心发冷,紧紧握着杨寄的手,贴着他走,一步都不敢离开。   杨寄轻声道:“这些是守卫的人,皇帝是被毒死的。”   他手边没有自己人,只能亲自保护妻子,拉着沈沅的手轻轻揉着,把她带进便殿里,亲自检视皇帝死状。   死相也不算惨不忍睹。小皇帝白胖脸浮肿着,眼睛半睁不睁,张着的嘴角溢出一丝紫血,手里还握着半块玫瑰蜜糕。杨寄看了一眼,还去他的脖子侧面试了脉搏,确实是死透了。他这才把目光投向一旁站着的另一个人——皇甫衮。   皇甫衮脸色青白,喉头不时逸出作呕的声音——他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在堂弟的饼饵里下毒,他没有觉得不妥,但是真的亲眼看到堂弟的死状,还是十分不适。他强忍喉头一阵阵涌上来的恶心,结结巴巴对杨寄说:“中领军,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下令杀中领军时,就注定了自己的死路——朝中可以没有一个白痴皇帝,却不能没有中领军您!”   杨寄冷笑着看了看皇甫衮,他居然已经穿上了衮袍,长长的十二道垂旒不安地晃动着,把他少年的脸分割成充满邪气的一道又一道。   杨寄道:“我这个中领军的职务,早已经名不副实:一来,我是死囚牢的犯人,二来,我名义上领着中军,实际上领的都是那些个‘土匪’们,再不为朝廷重视。今日这事儿,不是我要撇清,实在是与我无关。您是想当皇帝,还是想当建安王,您随意玩儿就是。”   皇甫衮抢上几步,虚拦住杨寄,陪着笑说:“事情是我做的,自然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牵扯任何其他人。中领军嫌朝廷一向慢待了您,我只好说,我一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今日,于我们都是机会!中领军不嫌弃,我立时可以把虎贲营的虎符给中领军使用。”   杨寄从皇甫衮手里接过虎符,见小伙子一脸紧张不安,笑笑道:“现在皇宫九门,七门属于太傅,一门属于建德王,还有一门,才算是您的,但是虎符能不能调动里头的人?只怕您自己也没有把握吧?”   皇甫衮“刷”地白了一张脸,但这个少年倒也有些急智,立刻道:“我倒有个两全之策!”      ☆、第103章 扳局 杨寄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默默然听着。   皇甫衮到底还是个历练太少的少年郎,一想到自己大约能够说动杨寄,急不可耐得语词几近含混不清:“这是皇帝才配有的虎符,虽然也许调动不了宫城的虎贲营侍卫,但是这至少象征了皇帝给予你的调兵遣将的权力。建邺外头,荆州军、北府军和西府军听说中领军您被抓的事情,都闹腾得厉害,已经有扯了旗子要造反的。不如中领军拿虎符出城安抚,让他们知道中领军不仅无事,而且更得朝廷重用,那么,这样的乱局自然也就化解了。”   杨寄肚子里暗暗欢喜,脸上还是皱着眉头不置可否的模样。皇甫衮心急浮躁,立刻又增加了许诺:“建邺再经不得风雨了!中领军如果肯不计前嫌,平息京口和历阳的兵卒哗变,以重建社稷之功,就是封太保也是该当的。”   杨寄摆摆手道:“臣何德何能,敢要太保的冠服?若是陛下真的瞧得起臣,就给臣一个名分,让臣督荆州,为陛下保此长江重镇吧!”   称呼都变了!皇甫衮喜上眉梢,轻咳了一声道:“爱卿忠心报国,实乃朝廷大幸!准!”   杨寄双膝跪倒在地,向皇甫衮行了投诚的大礼,抬头时,目光看了看案桌上的玉玺匣子,皇甫衮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推开皇甫亨的尸体,铺开黄绢,用朱笔拟定赐封杨寄的旨意。杨寄趁势保举了一些自己的手下,皇甫衮觉得他所求不奢,点点头说:“嗯,早听说爱卿麾下有不少能人义士,譬如这个王谧,当年率北府军迎击桓越的战船,其勇可嘉,却至今只是个参领,本来就说不过去嘛!升京口令也太委屈,直接是郡牧好了!”   他一一加盖大印,喜滋滋的,仿佛屁股已经坐稳了皇帝的坐席。   杨寄默不作声,直到最后才提醒皇甫衮:“陛下,旨令还要过三省,而宣告天下呢!”   皇甫衮春风得意的脸庞顿时又如被西北风吹皱了一样,傻愣愣地忖了半天,才迟钝地点点头:“是……是。尚书令庾太傅,中书令建德王,不知他们可能同意,若是驳下来,很费工夫……”   杨寄笑道:“建德王与陛下同宗一氏,自然该当是一条心的。不然,他也不会和陛下密谋这么久啊?”   皇甫衮有些没反应过来:“中领军的意思是?”   杨寄收了笑:“建德王和陛下修书若干,商讨谋杀皇甫亨的事。陛下何必独自为他担着罪过?建德王想置身事外,不过是想着有陛下做挡箭牌,将来万一有个好歹,他随时可以抽身而退,拿陛下当替罪羊。他要躲着,您还让他躲着,臣说句不恭敬的话,不是……叫他当猴儿耍了吗?”   皇甫衮的脸色时而青,时而白,时而又涨红了,但他还是明白了过来:“建德王裹挟朕,朕亦可裹挟他,是么?”   杨寄的目光阴沉沉的:“是!陛下英明!如今咱们仨就是坐一条船的,同舟共济才能无往不胜。臣虽不才,愿为三足鼎的一只脚,帮陛下平衡这口倾侧的大‘青铜锅子’。”   这次,等于是庾含章被皇甫道知与皇甫衮合谋耍了,傻皇帝皇甫亨被弑杀,再加上一个翻云覆雨,搞得建邺四边的军队哗变的杨寄也加入了阵营,庾含章只有被动接受事实,重新承认了皇甫衮的地位。   朝会之中,庾含章淡笑自若,捧着笏板道:“杨领军受这样大的冤屈,好在已然昭雪,陛下英明烛鉴,臣等佩服之至!不过——”他扭头看了看杨寄,换了一些愁容:“陛下,本来确实应当让杨领军把守荆州要地的,但是,此乃多事之秋,北面烽火频传,狼烟四起。昨日加急的军报刚刚到尚书省里,原江陵王皇甫道延,背叛朝廷被打败之后,逃奔北燕叱罗氏国中,竟做了个投降的汉奸!如今,他带着北燕军队,一路破我黄河四镇,若是再不平息,一旦黄河以南落入敌手,淮河便成险势,一旦淮河临危,长江便也危乎殆哉。(1)”   杨寄木着脸听着,已经明白这个老狐狸的意思了。果然,庾含章紧接着就说:“国朝久无将帅之才,好容易杨领军武略卓绝,打下这些倒扳局势的逆犄之战。如今放在区区荆州,甚是可惜了。臣以为,当此国难,还要请杨领军再劳筋骨,再履险地,迎战皇甫道延,迎战北燕叱罗氏。中领军之职人浮于食,实与杨领军才华不称,臣觉得陛下应再次拜将,授‘平朔将军’一职与杨寄。”   众人的目光一水儿望向杨寄,皇甫衮亦清清喉咙道:“太傅说得有理。”杨寄却把目光投向了皇甫道知。   皇甫道知的手指,在衣袖中微微颤抖:杨寄这个人,他只是想利用一下而已,没想到这个家伙如阪上走丸一般发展得这么快!如今放权给这个赌棍,他心不甘情不愿;但是此时态势逼人,若不用杨寄,庾含章便要做成尾大不掉之势——他同意皇甫衮弑君,其实已经得罪于庾含章了,此刻于他,亦是个要命的关卡。   不过,北燕骑兵厉害。他心里暗暗道,若是借刀杀人,倒也是一石二鸟的妙招。皇甫道知看了看杨寄,便坦然道:“臣亦觉得杨将军是不世之才。还请将军不要推辞了,为国效命吧!”   杨寄想了想,郑重点头。皇甫道知兼领中书令,负责拟旨的职责,他看了看杨寄,恰恰杨寄的目光也投向了他。   下朝之后,皇甫道知趁人不多时,笑着向杨寄拱手道:“恭喜将军!终于修得正果!”   杨寄回笑道:“殿下过奖了。不过是一个赌棍押了个宝而已。”   皇甫道知压低声音道:“将军与孤大约一直有些误会,不过此刻,宜泯畛域之见,齐心合力才是上策。”   杨寄亦压低声音:“大王,杨寄读书少,您的话,最好直白些,我听不懂。”   皇甫道知脸色难看,咬着牙又道:“好,孤说得直白些:我们俩同船合命,你想过得长久些,就须得与我一起对抗庾含章,否则,你也懂的,现在最想杀你的人,就是他!”   杨寄邪邪的目光看向皇甫道知,笑道:“我懂。大王保我,是自己怕死;我保大王,亦如是。小皇帝把咱们当救命稻草,他自己更是一杆好枪。咱们仨合作,天时地利人和。”但是最后,他却恶狠狠道:“不过,你也懂的,这都是暂时的,咱们装相装久了,脸皮迟早会撕开。与其让你在背后对我下黑手,我不如今日说明白了,我好过,你也好过;你想黑招让我不好过,我也有本事让你不好过。你再敢动我家阿圆,咱们今日的盟誓就算彻底作废!”   话说开了,其实不是坏事。皇甫道知凝重地望着面前人,极力压制着自己眸子里的惊惧,可是,当年不可一世的建德王,再也无法从气势上压服杨寄。越是在这样输了面子和里子的时候,他的眼前越是那个圆润可爱的沈沅,他疯狂的思念只为一桩——这也是男人间最具雄性本能的争斗!   杨寄却不理会他了,他在大牢里蹲了这么些天,自感是一身晦气,上朝之前换了衣冠,但内里仍觉得身子污浊。下朝之后,立刻带着在值庐等候他的沈沅回到所住的地方。   还是临时赁的房屋,在朱雀桥边,地方不大,但在杨寄看来,已经很奢侈了。家下守屋子的仆人殷情地烧了热水,又笼了熏笼,一屋子暖暖的,供杨寄洗沐。杨寄道:“别弄那些麻烦死了的香膏澡豆啥的,直接煮皂荚水洗洗,又清爽又不费钱。”   仆人一呆,旋即笑道:“将军的俸禄,还有那些不必说出来的收入,用啥不是轻飘飘的?”   杨寄挑眉说:“俸禄我还没见到呢。就是见到——和我拿啥洗澡有嘛关系?”   仆人甚是无语,端了盆煮皂荚水去了。在屏风后面的沈沅“噗嗤”一笑:“你瞧你这副穷鬼样,真是不怕磕碜!”   杨寄才不怕磕碜呢!他笑道:“我愿意。我有钱,宁可给你们娘儿俩胡吃海喝、打扮得标致,我看着舒服。”他舒适地泡在大盆里,不怕羞耻地把两条腿跷得高高的:“牢里的日子还是不好过啊。身上大约都臭了,你来闻闻?”   沈沅啐道:“臭的还叫我来闻!”   杨寄笑了:“那待会儿洗得香香的,你好好来闻一闻!”特别指了指自己某处。   这臭不要脸的又下套儿!沈沅撩起一捧水糊他脸上,道:“我瞧你过得挺滋润的。千里迢迢地上赶着往人家牢里送,玩的什么花样?”   恰好那仆人进来送皂荚水,杨寄吩咐道:“我洗完,要睡个好觉,你帮我四处盯着点,让所有不相干的都离开远点,我不需要人在外头伺候的。但是,谁搅了我的美梦,我生起气来是要揍人的。”   他洗完澡,光溜溜就爬到屏风后头的榻上了,裹在丝绵的被子里,四周是被暖气蒸出香味的各色荷包、香球,杨寄打了两个喷嚏,对沈沅说:“快,把这些劳什子摘掉,我不能闻这种味道。要香喷喷,莫过于你的桂花油。”趁沈沅上榻摘四边屏风上的香袋子、香球子,一把抱住,揽在怀里猛嗅:“嗯!就是这个味儿!”   沈沅却莫名地觉得自己身上也不干净,挣脱开来道:“我也要去洗洗。”   杨寄大喜:“我服侍你!”      ☆、第104章 烛夜 “呸!”沈沅轻轻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入了一堆软绵绵的被子中,“精赤白条地往起爬,羞!羞!羞!”   杨寄才不羞呢,但知道沈沅毕竟还是女子,总归有点矜持,再者,一会儿啥看不到啊,不用猴急猴急的。他便气定神闲地以手枕头,静候佳音。   沈沅在外间磨蹭了许久,才进得门来,一进来,先“扑”地吹熄了灯烛,才窸窸窣窣摸索着上了榻。“你还穿衣服干什么?”杨寄边责怪边“帮”她解脱。沈沅心头酸酸的,不知是后怕还是焦虑,虽不拦阻,却没啥劲头,任杨寄摩挲了一阵,还是干干的提不起劲儿,杨寄略有些失望,安慰道:“你大约太累了吧?要不先睡一觉?”   沈沅却睡不着,摇摇头说:“你别吊人胃口,先告诉我,你为啥到建邺来?莫不是等着他们抓你?”   杨寄知道她一直担心这个。现在事情也算过去了,告诉她让她放个心也无妨。杨寄揽着她滑溜溜的肩膀说道:“其实,我这次确实是打了个极其胆大的赌——自己就是赌注,自己也是庄家。”   说穿了也不值钱,靠的就是赌棍心理和胆气。杨寄听从召唤,从荆州赴建邺,不落人口实,但是在历阳和京口,他的心腹早已去传了话:建邺那里要过河拆桥了!   留在历阳的西府军和京口的北府军是什么人呀?大半是人人嫌弃的流民和贼囚!杨寄在,他们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有了口饭吃,只要乖乖的,天塌下来长人顶!这可是许久没过上的舒坦日子了!可是要是杨寄不领导他们了,甚或不在了呢?他们虽穷,也没有笨到那份儿上。以前被编入长水军的那些人就是前车之鉴——他们就是最不受待见的一批!以后卖命是他们,挨打挨饿是他们,受歧视不平还是他们,日子又会回到最惨的时光。   谁干啊!   他们摒着气等消息。杨寄被抓入大牢的消息一经王谧传出,西府军、北府军和荆州军立刻沸反盈天,这些个没怎么训练过的粗老爷们拎起手上的武器,先杀了几个朝廷派来的军官,嚷嚷着“不放杨领军,咱们横竖活不下去了,不如造他娘的反!”   朝廷打了那么多仗,此刻多么虚弱啊!建邺几万疲软的禁军,哪里敢对付这几十万战无不胜的粗悍新兵?   是属攻心!这是杨寄当赌棍多年琢磨出来的,赌得最狠的,但往往是赢起来胜算最大的。   沈沅听得胆战心惊,问:“这么赌命,一定会赢?”   杨寄老老实实说:“输的可能性有两次,我其实也紧张着呢。”   一次是入太初宫,太极殿后埋伏着手握刀戟的禁军,如果庾含章或皇甫道知心狠一点,当即把他杨寄处决了,他只怕没有桓越那时的好运气了;二是甫入牢房,庾含章或皇甫道知若是想明白了,早早了结了他,外面那帮子土匪,其实一旦群龙无首,闹腾得也有限,说不定许点好处也就不闹了……   “还好,他们富人家不懂穷苦人的想法。”杨寄自己大约也有些后怕,“再一个,对手是皇甫道知,恰恰他和庾含章矛盾重重,又都不愿意担干系,活活便宜了我。他这人优柔寡断,不是因为善良,只是算计得太多而已。什么都想要,就不敢取舍了。”   沈沅心脏“怦怦”地跳,小拳头一下一下地捶在杨寄胸脯上:“这你也敢赌!要是输了……”   “这不没输吗?”杨寄热烈地吻过去,“我算得挺准的。要是不赌这一场,我哪里来名分呢?”   “名分抵什么用?!”   “有用!”杨寄道,“各地掌权得势的还是世家大族,不仅地多钱多,还自己养着部曲。但是大族讲究名望,孔孟之学都渗在骨子里,所以,他们虽然也不免势利,更多时候还是愿意维持朝廷的声望,也是维持他们自己的利益。我如果没这个名分,力量迟早是越来越弱的,纵使是固守荆州,想凭那群贼丘八,只怕也不能长远。现在得到了朝廷的认可,给了将军的名分,虽然得不到荆州,但是我昨儿想了想,前去守卫的凉州更是一个适宜于发展的好地方。阿圆,以后,咱们有了自己的地盘儿,就谁都不用怕了!”   男人家立业的兴奋不啻于美人在抱,说得兴奋,身体也自兴奋起来,锲而不舍地又开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誓有所成。沈沅的娇躯柔软滑腻,又是旷了许久的,杨寄的动作免不了越来越用力,终于惹得身下人儿一声呼痛,虽然压抑,但是杨寄一听就发觉不对劲,停下手问:“怎么了?!”   沈沅犹豫了一下,勾着杨寄的胳膊说:“没啥,碰到伤的地方了。”   杨寄却放开她,起身拿火石点灯。沈沅宛如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俯卧在榻上,裹紧了被子,想哭又憋得哭不出来,只觉得委屈、憋闷、难受得透不过气。杨寄擎着蜡烛来检视她的伤情,沈沅只能选择闭紧了眼睛,感觉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滑过她背上、腰上,又小心在解她的亵裤。   她身上疼的地方很多,碰到就疼,但也搞不清具体在哪里,因为一直都没来得及自己看一看,此刻听着身后杨寄“咝咝”地倒吸凉气的声音,不觉担心和害怕混杂在一起。果然听他粗鲁地在骂:“那个狗_日的!”   沈沅回过头,牙关颤抖着吐出三个字:“我没有……”那些解释的话明明很简单,但怎么也出不了口。   杨寄抚了抚她身上一处黢紫,安慰道:“我知道。”   可这话不仅不能安慰到她,沈沅心里越发难过,不知怎么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想哭,却又想忍,掉不下眼泪,憋屈得胸闷。   杨寄定定地看着她因为要强,有苦说不出的难受劲儿,突然把蜡烛放在榻外,点了点她的额头骂道:“你这个傻丫头,上赶着等人家欺负你!既然欠揍,与其让别人揍,不如我亲自动手,打得你爽利!”边说,边扬起巴掌抽了下去。   他打她的屁股,用劲还不小,但是避开了已经被掐青的地方。沈沅挨了第一下,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紧跟着又挨了第二下。火辣辣的,疼得也有限,只是肚腹里那翻江倒海的委屈直往上涌,几乎冲到了喉咙口。杨寄还在骂:“以身犯险,最笨不过!这会儿还自己折磨自己,你就是不信我哪!”   大概真的自己说的都有点气了,他的巴掌虎虎生风,脆响脆响地又来了一下,沈沅终于“哇”地大哭出来:“人家还不是担心你!听说你被抓了要处死,想着要救你,啥都愿意为你做!你死没良心!”她颠三倒四地把当日在皇甫道知书房的情景说给杨寄听了,那些原来觉得难以出口的话,竹筒倒豆子一般都倾泻了出来。   哭了一场,说了一场,疲劳得要命,但坏情绪发泄出来,心里的憋闷也消失了。他的手,温柔地过来擦她的眼泪,爱抚她的头发,顺着她的身体轻柔地揉她青紫的伤痕,最后那滚热的大手覆在她火辣辣的肌肤上,在她耳边轻声说:“要生气了,就打还回来好了。”   沈沅抬手在他胸膛上拍了一下,不划算——自己个儿手心麻麻的痛,而杨寄被打得好舒服似的,闭着眼睛,手顺着往里头滑动。她浑身一战,脸一烫,不觉勾住了他的脖子,仿佛唯恐从他怀里掉出去。他的手感觉到了她松弛下来后身体的变化,笑道:“果然是欠揍……”   不等她嗔怪,他已经堵住了她的嘴唇,还有那些顺势而为的事情,自然如绡纱屏风上画着的潺潺流水一样,晃动着清波与光影,响起了起伏有致的水声。那红烛烧到了头,红蜡流淌成泪,歪斜过来,焰心越来越小,终于渐渐熄灭了。   早晨,杨寄早早醒来,凝视着身边那张红扑扑的脸蛋,犹带着未曾拭净的泪痕,忍不住就凑上去亲了一口。   沈沅迷蒙地睁开眼,惺忪地问道:“这么早就起来了?”   杨寄曲肱支起身子,捋开被子,把她上上下下检视了一番,她和玉碾就的一样,昨日些微的红粉色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在她身上的青紫上轻按了一会儿,说:“嫩得跟水豆腐似的,动一动就留痕迹。回头我带些药酒给你,别怕疼,揉开了淤血,很快就好了。”   “你要去哪儿?”沈沅清醒过来,也支起身子问。   杨寄双眼贼溜溜盯着她从被口露出来的一抹酥白,顾不上回答,先把脑袋扎进去乱钻了一阵,才喘着气重新抬头道:“今日要行拜将礼。”   沈沅通红的一张脸,又是喜色,又是嗔色:“哎呀!那你还在这儿耽误!拜将是多大的事儿呐!”   杨寄满不在乎地说:“让他们等等就是了。”   沈沅起身披衣:“胡说八道!穿身好的去。回头拜将完了,总得回秣陵叫我阿父阿母瞧一瞧才算完,免得他们担心了我们这么久!”   杨寄跟个赖床的孩子似的,扭股糖似的扭了半天,讨了无数的便宜才肯起身穿衣服。但着衣后,被窝里的那个无赖换了个人似的,今日是大礼仪,他穿着绛色朝服,内里皂缘中衣,金钩玉带,紫荷木剑,无不齐楚。他整了整领子,对榻上的沈沅笑道:“这一身怎么样?等拜将的事处理完了,我请一天假,陪将军夫人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第105章 投果 站在拜将台上,杨寄的眼睛被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拜将台的背景,是大片大片宝石蓝的天空,远处的青山如画屏上的青碧山水,边沿处用阳光勾勒着泥金边儿。建邺城里刚刚苏醒的春_色,仿佛尽数在这艳阳之中显现出来。拜将台上的小皇帝皇甫衮,穿着最高规格的青色衮袍,绣着五色缤纷的十二章纹样,垂旒用的是碧绿的玉石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杨寄眯着眼睛看着远空,瞬间有些迷蒙,但又很快被拉回现实中。他的人生就是一场赌局,樗蒲摇杯里的骰子,放大成若干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的命运,在上苍的无情中上下颠动,无能自主。而他,侥幸从棋枰上的一颗普通的棋子,终于走到了高峰,但也无由知道,将来又将走向何处。   小皇帝向他颁赐的时候,那双少年人狡黠的眼睛里流露出笑意,有几分讨好,也有几分疏离,皇甫衮说:“平朔将军日后要辛苦了!凉州地方,气候苦寒不说,北燕的骚扰常年不断,朕心中不忍,但为兆亿黎民,为大楚长安,只得忍泪送别将军。”说完官样文字,他从身旁那个老宦官的手中取过一件斗篷,郑重地亲手递到杨寄面前。   杨寄跪下谢恩,双手接过斗篷。斗篷入手沉甸甸的,正面是绛红色的厚实丝绒,里面是乌油油的黑狐肷,同色的丰盈狐尾毛从领口逸出来。“臣深感陛下知遇之恩……”杨寄已经背好了一段说辞,不知怎么临场居然忘掉了,但他也不支吾,就用符合他本色的大白话说道,“臣定当为陛下守好门户,为百姓挡掉那些过来劫掠的夷狄。这天下丧乱太久,大家都企盼着陛下能收拾河山,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呢!”   皇甫衮似乎有所动容,点头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朕知道,朕记下了!”   杨寄低头再次叩谢的瞬间,看见皇甫衮身后,贴身伺候的老宦官一直微笑的嘴角扯起了一点点不屑。   拜将的冗长仪式结束,杨寄一身华服,骑着马出了太初宫门。新近提拔了京口牧的王谧今日也来面君谢恩,同他一道出去,此刻才有空说一两句私话:“恭喜将军!之前一直拎着心,好在将军算计得准确。”   杨寄侧过头笑道:“哪里有算计,不过是横了一条心赌一赌,外头一切好吧?”   “好得很。”王谧道,“那帮子北府军真心把将军当自家爷娘孝敬。都怕您有个好歹,就跟失怙恃的孩童似的。”   “失啥?”   “怙恃。”王谧耐心地解释,“就是没了父母的孤儿。”   杨寄呆了一呆,好半晌才说:“唉,这样的苦,不是我最知道嘛!”他心情有一点悒悒不乐,在御道上行了一会儿,说:“我们回去吧。我这两天打算跑一趟秣陵,然后早点去荆州接女儿,一道往凉州去。”   王谧道:“将军别犯懒,今日建邺城中一游,意义重大,让百姓都看看平剿四王叛乱和桓越叛乱的大英雄。还有沈主簿吩咐我传出去的那首歌谣,现在到处都在传唱,听闻的人都说杨将军就是拯救大楚、拯救万民的英雄。名望出去,日后有无穷的好处。”   杨寄一听,不由把身形更拔高了三分,炯炯有神地四下打量,果然拿出了他英雄的派头。脖子里系的是皇帝亲赐的绛红色斗篷,身后跟的是他的绛红色军旗,如漫天的云霞,洒得御道一路上都是光艳。   “有点热……”他扯了扯脖子上的系带——虽然还是早春,但是穿着厚厚的狐裘斗篷,脖子里柔顺的狐尾巴毛又软又暖,一点风都透不进来,骑马时用力的薄汗也发不出去。   王谧正打算劝他注意形象,突然一群喈喈咯咯的妙龄女郎们结伴从御道上经过,手帕掩着嘴,却不时回眸打量马背上的杨寄。一个十七八岁样子的女郎,忽然小腰儿一扭,向杨寄丢过来什么东西。杨寄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他身旁的唐二一脸懊丧——居然没有把“刺客”一把套住!   但是不等这帮子粗汉上前做煞风景的事,杨寄“咦”了一声,向唐二,又向王谧展示了一下手中接过的那件东西:一只小巧的香梨。   王谧“噗嗤”一笑:“恭喜将军!这里有典故,当年潘安貌美英俊,街市里的小娘也是这样围着他的车子投果子,以示爱慕。将军大概毕竟带着刀枪,还有些怕人。当年潘安车前被女娘们围了一圈,差点都没跑出去。”   杨寄啃了一口香梨,嚼得一嘴的甜蜜汁水,好一会儿咽下去了才说:“还有这样的事?我长得那么帅?要不我解下刀枪下来走走,万一挣一筐果子回家给阿圆吃?”   王谧更觉好笑,这位赌棍将军,果然想法清奇。   他们一路笑一路走,还真时不时接到两个果子,那些掷果的女郎,大方落落,杨寄便也大方落落地拱手致谢,越发显得倜傥。御道上人多,他的举动落入人眼,也并不自知。   而一乘小轿通过御道,停在了太初宫西侧那片王侯们所居住的里巷。巷子不宽,但一整道都是属于建德王府的,东边的角门口,司阍者看见那轿子的模样,还有一旁随侍的仆妇,急忙上前来招呼:“二娘子安好!”   一旁的仆妇带着笑容说:“我家二娘子来看望王妃,也看看新得的小郡主。”司阍躬身讨好道:“是是!王妃一定欢喜呢!”   轿子于是长驱直入,抬到王妃庾清嘉的院门前才停下来。庾含章的次女庾献嘉,从轿门里低头走下来,恰好听见小娃娃的啼哭声,不由面露喜悦之色,只是步伐依然稳当,连压裙裾的几枚玉环都听不见碰撞的声音。   “阿姊!”到了内室,庾献嘉才有了和她年龄相称的活泼,提了提裙摆奔到榻前,看姐姐怀里的小女孩。   “呀,这么小!红红的!”庾献嘉满脸艳羡,小心地抚了抚小婴儿的脸颊,小婴儿脸皱成一团,哼哼唧唧要哭,又半眯着眼睛想睡,五个小手指一张、一合,细得几近透明。   庾清嘉把孩子递到乳母手中,才笑道:“古人不是说‘赤子’么,这就是‘赤子’了,自然是红红的。”   庾献嘉又凑到乳母旁边看了一会儿小郡主吃奶,好奇心终于满足了才坐回姐姐面前,叽叽喳喳说着:“长得像姊夫,女儿像阿父,有福气的!”又羞羞地问:“生孩子……是不是真的很疼?疼到那份儿上了,怎么还有力气生?……”   庾清嘉好不容易才在妹妹的喋喋不休中找了一个话缝儿,疼爱地点点庾献嘉的额头:“外人只当我们庾家的女郎多么金尊玉贵,谁晓得你竟是个话唠!生孩子当然疼,可是疼得有期盼,自然有的是力气——自古以来,成千上万个女人不都是这样生孩子?就你话多!”   “那么,姊夫喜不喜欢女儿?”庾献嘉问出这个问题,觉察姐姐的脸色一滞,忙自己转圜着自问自答:“自然是喜欢的了!这么可爱的娃娃!又是嫡嫡亲的。”   庾清嘉淡然地说:“随他喜不喜欢,我自己知道心疼就行了。好歹也是王府的孩子,好歹我还算是这王府后院的主母,总不至于当着我的面偏袒虐待吧?”她想着丈夫的冷漠,更想着她生孩子疼得死去活来最艰难的时候,他却在和别人调情,想占有那个不属于他的女子,庾清嘉心里一阵刺痛,抚着妹妹的手说:“所以你呀,将来嫁人一定要嫁个知疼着热的,日子才能过得舒坦。”   她蓦然想起父亲对她说过的话,看了看妹妹稚气尚存的脸蛋,心里有隐约的担忧,但在她面前,始终说着积极的话:“阿父的意思,咱们庾家的女孩子贵重,我糟蹋掉也就算了,你总要有皇后之相。原本我一直担心会是皇甫亨那个傻子,现在换了皇甫衮,看上去倒灵慧些,与你也可以算是佳偶。”   庾献嘉挑了挑画得缥缈的远山眉,笑道:“阿姊在家,一直是贤妻,任着后院里开满了各种花儿也不闻不问。我倒不想嫁什么皇帝,到时候一句‘首当顾虑皇嗣’,随他纳多少妃子,当皇后的都要乖乖受着——这不是受罪嘛!”   庾清嘉咬牙笑骂:“小丫头片子,想得倒长远!你但看看阿父与阿母,夫妻间那么和睦的,阿母不是还主动给阿父找妾,唯恐落个不贤的名声。”   庾献嘉嘟着嘴说:“那是阿母知道阿父的心都在她那儿。要是不知道呢?”她瞧出姐姐的不快来了,忙拿小手捂着嘴笑道:“我又胡说八道了,该打该打!……咱们女人家,反正没的选,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我只盼着,我将来能有个像姊夫一样英俊的男人,不至于一抬脸,见到的是黑黢黢的面皮,伸手一摸,摸到的是一手的毛……”   这些不害臊的话,小姑娘家说出来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滚倒在姐姐怀里,掩着脸“咯咯咯”地笑。   姐姐的怀抱温暖柔软,而庾献嘉的眼前陡然出现了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的形象。这是第二次见了,比第一次时更加器宇轩昂,她从半透的轿帘中,可以毫无顾忌地细细打量:只记得黑色的狐毛拂在他的脸上,脸色白中透着红润,额角细汗微微,五官俊朗得像书本上所写的一切美男子一般——不,那英挺飒爽的风姿,甚至比书上写的柔弱的白面男儿更加美好!   她含着羞,偷偷贴近姐姐的耳边:“阿姊,你那时是怎么求阿父把你嫁给建德王的?教教我嘛!”   庾清嘉诧异地笑道:“怎么,你也有意中人了?”   庾献嘉小脸飞红,摇着姐姐的胳膊撒娇道:“阿姊尽取笑我!我只是想找一个不那么讨厌的男人嘛!”      ☆、第106章 衣锦还乡 庾清嘉仔细打量着妹妹的神色,她带着些粉红的羞怯,眸子晶亮亮的,唇角噙着说不出的笑意,抿得一对小酒窝忽隐忽现。庾清嘉恍然间仿佛照见了当年镜中的自己,不知怎么心头一凛,咽了咽干涩的唾沫,笑着问道:“阿献看中了谁呢?不会是家下的哪个门客吧?还是要门当户对才好哦!”   庾献嘉长长的睫毛扇动了几下,羞涩笑道:“论理,倒也是门当户对的。只是,他没见过我,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有着权贵家女孩子的些许骄矜,并不觉得这样的单相思会有多悬,只以为只要她喜欢,阿父自然会为她做主,让她像姐姐一样,嫁到自己的如意郎君家。   庾清嘉却觉得不对劲,只是旁敲侧击了一会儿,害臊的献嘉却都不肯再说了,她只能好言道:“婚姻的事,要考量的太多,你要有心,也要好好听听阿父的意见,毕竟家里……”   献嘉有些微不乐,噘着嘴说:“我们这样的家门,务必要出皇后才算圆满么?权臣家的皇后们,又有几个是好名声?”心里不快,嘴噘着也不愿意再说话了,绞着衣襟赌气。   庾清嘉一向疼爱妹妹,不由叹了一口气,半晌后才说:“你的心事,问一问阿父吧,我说什么也是枉然。不过,女儿家最怕用情太深,情深了,受伤的总是我们自己,这是阿姊的肺腑之言,你将来慢慢就懂了。”   两情相悦,本来就是玄妙的事。若干种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单相思,如火煎心;却又有两情相笃的,任凭外头雨打风吹去,自然如酿酒一般,越来越醇厚。有时说不出为什么了,只能叹一声:这就是缘分啊!   沈沅心里的痞块去了,担忧消失了,骨子里那种伉爽又腾腾腾涨了回来。惦记着要回秣陵县看望父母和弟弟,她早早地抓着杨寄陪自己逛市集。   “阿父一份、阿母一份、嫂嫂一份、阿岳一份、黑狗一份……”她扳着指头算着,最后抬起晶亮亮的眼睛,征询地望着杨寄。杨寄胸脯一拍:“你看上啥只管买!今日我陪你去集市,只做两件事:一、掏钱,二、捧东西!”   “阿末你真好!”沈沅扑过去,揽着他的脖子大大地亲了一顿。杨寄那个美啊,顿时觉得钱花得真值!   但是到了集市里,他和沈沅的不同顿时显现了出来:沈沅是中户人家的女儿,家境不错不说,父母也比较宠爱,花钱不算节省;而杨寄从小寄人篱下过日子,除了赌钱时想着那是要赚的,还算手松,余外都是悭囊难破。沈沅要买东西,他不敢说个不字,但是但凡问他要点啥,杨寄一律摇头:“我还要啥啊?啥没有?”   沈沅上下看看他,拉着他直到一座估衣铺子前。杨寄连连摆手:“我不缺衣服穿!今儿皇帝赏赐的还有衣裳呢!”   沈沅怒道:“皇帝赏赐的狐裘,你好天天穿吗?皇帝赏赐的甲胄,你好天天穿吗?还有皇帝赏赐的锦绣官袍,你也天天穿?!”最后,到底怕他丢人,附着他的耳朵凶巴巴说:“你的袜底都破了两个洞了!我不擅针线,没本事给你补!”   杨寄笑道:“袜底有谁能看见?凑合着穿吧,等到洞太大实在不能穿了再买——你道凉州真是荒凉地方,连双袜子都没的买吗?”硬是不肯进估衣铺里。   沈沅拿他没办法,逛到一家生药铺子,这下有了话:“药品总要带些吧?千里迢迢的,不定啥药材都有,成药更别说。万一到凉州,我和阿盼水土不服,还得捂着肚子满大街找止泻药,丢人不丢人啊?!”   只要是沈沅和阿盼需要的,杨寄必然是舍得破财,但进去后还是挑三拣四,为的只是可以压点价下来。   生药铺子的掌柜被他挑剔得火起,还亏在涵养好,冷了脸愣没骂回去。等沈沅挑完了一堆瓶瓶罐罐的成药,才对杨寄一挥手:“你要是嫌我们家药不好,你自去找好的药铺子——不是我吹,整个建邺,乃至周边京口、广陵、会稽,你想找比我们家药材更地道的——哼!”   杨寄嬉皮笑脸,一定要还下些价来。最后说不下来了,便指着旁边的瓶子:“喏,这个小破瓶子,标签叫什么‘老鼠油’,就当买赠的,饶给我好了!老鼠油嘛,又不是值钱东西!”   药铺掌柜斜了他一眼:“东西不值钱,但是效果好啊!而且来得也不容易——你当药品是哪个便宜买哪个么?这玩意儿干嘛用你知道?”   杨寄笑道:“我咋不知道!不过是把刚出生没睁眼睛的小耗子浸泡在菜籽油里,浸化了为止。治疗烧伤烫伤极好,我——”他蓦地想起那个被陷害的小宦官,心里一悚,格外抓紧了老鼠油的瓶子,哓哓道:“便宜玩意儿,送我得了!”   沈沅听说这治疗烫伤的药油是老鼠做的,已经倍感恶心了,恰巧一个买药的客人进门,凑过头看了看杨寄,惊呼道:“啊呀!这不是朝廷新拜的杨将军吗?!”沈沅见那人眼睛瞪得溜圆,又惊又喜只差要五体投地的模样,格外觉得杨寄这副吝啬鬼的样子实在丢人现眼,赶紧从他褡裢里数出钱丢到生药铺掌柜柜台上,把包好的各种药油、药丸、药膏啥的拾掇好,拉着杨寄就走。   杨寄小声嘟囔着:“要是那铺子掌柜知道我是大将军,说不定还再给我打个折——我是官他是民嘛,总归要拍我的马屁……”   沈沅恶声恶气道:“好了我的杨将军,马上就要传出去‘天下第一悭吝英雄杨小气’了。你消停点吧!”   杨寄连嘟囔都不敢再嘟囔了,见沈沅气得健步如飞,上了自家的车,急忙爬上去,陪着笑脸,心里却暗暗道:“败家娘儿们,真惹老子气起来,非揍你屁股不可,非揍得红彤彤的不可,非揍得你叫我亲爷、跟我求饶不可!……”沈沅道:“你嘴巴动什么?骂我么?”   杨寄涎着脸说:“我哪里敢。我只是在反省,娘子生气了,一定是我的错。”   “本来就是你的错!”沈沅翻了个白眼,对马车外头的御夫喊,“东西买齐了,走吧,去秣陵!”   这是他的衣锦还乡,也是她的衣锦还乡,只是鲜衣华服除了让里巷的那些街坊邻里艳羡之外,父母面前,他们还是自家的孩子,还是说不完的担心与不舍。   沈以良对杨寄早转换了面孔,搓着双手道:“贤……贤婿,我在家里就听说了你的事,听得好紧张。好在你争气!”   杨寄心里那个熨帖啊!他殷勤地把礼物一件一件摆开来,还特意摆在堂屋中间的案几上,特意摆得又高又满。里巷里一般不大关门,街坊们一个个凑着头来看,指指点点羡慕那个惹厌的小赌棍,如今居然出息了!   沈以良心里也快慰啊,他故意扬起声音,对里头喊:“老婆子,今儿的猪肉不卖了,拣最好的里脊,炒肉片;拣最好的蹄髈,煨肉汤;拣最好的猪头肉,卤了来下酒。阿岳,去沽最好的酒,两大坛!”这是他能想到的,待客的最好的办法了。   沈岳比先前长高了不少,笑嘻嘻先凑到杨寄身边:“姊夫,大家都说你是咱秣陵几百年来最出息的人——你以后可不可以带我去建邺玩一玩?听说秦淮河上有特别的风景,我做梦都想去看一看呢!”   沈沅一敲弟弟的头:“不是叫你沽酒吗?瞎叨叨什么?这话唠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沈岳一闪身躲开,护住脑袋,闪闪眼睛望望姐姐,藏在杨寄背后道:“姊夫,你要好好治治你老婆,越发不成话了……”见沈沅气不过又要来打,嬉了脸道:“哎哎!将军夫人诶!要有点夫人的尊贵样子!我去沽酒了!”一溜烟跑了。   杨寄颇喜欢这小滑头的样子,笑道:“这家伙,将来指不定有大出息呢!”   门外有人陆陆续续送些吃食啥的,顺带和杨寄拉个关系,闹腾到吃晚饭的时候,沈家才闭上房门,团团圆圆吃饭。沈以良把盏喟叹:“唉,看戏的时候,开篇一句常常讲啥‘人生如戏’,果然是如看戏似的,怎么也料不到后步。贤婿,干一杯!”   杨寄“滋溜”把杯中的酒喝了,是秣陵人自酿的甜米酒,跟他在建邺的画舫里喝的好酒不能比,却因为这样舒适的气氛,酒水似乎甜得粘牙,蜜一般的滋味往心里钻。杨寄吃着下酒菜,闲闲问道:“今日没看到嫂子?”   沈以良道:“哪里留得住,嫁了,我给陪了份嫁妆,她哭哭啼啼把黑狗留下了,不时还要来看一看儿子——我想着山子,看着孙子,心里也难过,不过,时候久了,也不像早先似的,摧心肝的疼了。”他抬脸看了看杨寄,道:“她先也来的,从后面找你岳母,没敢过来见你。期期艾艾说了半天,最后的意思是:以前得罪了你,希望你别计较,看在山子的份儿上,以后提携提携黑狗……”   杨寄笑道:“她当我是那种胸襟狭窄的男人么?她那点事,和我后来经历的,简直不值一提。可就是后来那些欺负我,闷棍打我的人,我该忍的,还是得忍。”   沈以良摇摇头说:“贤婿,如今世道谁都不好过呀!你是个好孩子,我当年也就知道,只要不赌博,哪儿哪儿都聪明!”   杨寄脸一呆:他可还在赌呵,一直没停过,而且越赌越大发,现在干脆开始赌命了。他赶紧打个岔稀糊过去。沈岳倒又问:“姊夫,你说凉州好玩吗?”   沈沅敲他的头骂道:“好玩也轮不到你去!我们是去打仗的!”   沈以良握着酒杯,愣了一会儿:“阿岭也去?”   杨寄未及说话,沈沅先道:“二兄去不去,也由不得我们说了算。当年……”她有些欲言又止,终于道:“他心那么高的人,叫他娶嫂嫂这样的,怎么的都不可能嘛!”   沈以良摇摇头:“那事也别提了。他要跟着阿末立业,我也没啥说的,本来他就不是杀猪的料。但是男人家,要立业也要成家,他都二十四了,别人家的男儿这么大,家里孩子都能去买油醋了,他呢,还是条光棍儿!”   沈沅笑道:“那我倒要告诉阿父一个好消息了,二兄说,他在建邺有了喜欢的女郎!”   沈以良脸色冷淡,握着酒盏过了一会儿才说:“他这家伙,看起来正经八百的,想法却稀奇古怪!他有了喜欢的女郎,他写信回来说了,还有什么‘情有独钟’‘非彼不娶’的话头出来,我当时就气死了,找了个写书信的先儿回了信骂了他一顿,叫他早点收了这样的愚念——我们家虽不是什么大门户,但脸还是要的!”   话说得这么重!沈沅不由问道:“二兄信里说,他喜欢上的是怎样一个女郎?”   沈以良难以启齿一般,瞄了瞄杨寄,才墩下酒杯道:“什么‘女郎’!秦淮河上一个下三滥的婊_子!”      ☆、第107章 单恋 杨寄和沈沅面面相觑,不知说啥才好,倒是见沈以良喜悦之余大生愁色,还是先劝慰为上。沈以良道:“这孩子心思左,他不肯回来,我也没法子。阿末,你要是劝得动他,你帮我多劝劝,他要找老婆,好的我们没能力,一般过日子的没问题。他自己现在有了个身份,挑个漂亮点的也没有多难,何必呢——为了啥‘情投意合’?!‘情投意合’是当吃还是当穿,还是有助于生孩子?……”   杨寄本来打算在秣陵盘桓两日再奔荆州。没成想第二日中午,从建邺来的一人一骑就恭恭敬敬站在了沈以良家门口。里坊的人们看到一个穿着官服的人一声不吱躬身立着等杨寄,不由更是指指戳戳道:“嘿!那小赌棍真是出息啊!当官的都立桩子等他呢!”   杨寄颇为不快,但也顾忌着人家会以为他有多傲慢,只能把人请进家里,笑道:“怠慢了!家中简陋,勿怪。”   来人笑笑说:“将军家中虽不富贵,但是心怀天下。我家郎主甚为敬佩,这次请将军赴的是郎主特特为将军摆下的家宴,郎主再三说:以前身份不及,并不是要怠慢将军;如今也不是故意要谄媚将军。君子之交淡如水,望将军晓得他的深意。”   杨寄皱了皱眉:“可是,我在秣陵也就这一两天了。”   来人笑道:“大丈夫以天下为家,将军将来路还长,怎么就想不透这个道理?”   杨寄虽然不乐,但又驳斥不了,想了想终于说:“好吧。我明日大早出发,一定赶上这顿晚宴。替我谢谢你家郎主!”   送走来人,他进屋跟沈沅说这事。沈沅问:“是谁啊?”   杨寄叹了口气:“庾太傅啊!巴巴地非要请我!他说话向来喜欢大帽子先扣下来,我驳都没出驳去!”沈沅道:“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庾太傅你不是说其实是个肚子里蔫儿坏的家伙?万一又使什么幺蛾子,你还是不要去吧!”   杨寄摇摇头:“答应了,还是要去,他前头没有杀掉我,此刻自然不会逆着天下人做杀我这样的傻事。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念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庾含章摆出的家宴,居然只请了杨寄一个人,亦只有他一个人作陪,极其缜密的样子。   庾含章亲自为杨寄的酒樽里满上美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樽,说道:“这是绿酃酒,太庙祭祀、皇帝大宴,才舍得用一用。你尝尝看。”   杨寄并不是懂酒的人,但是一尝之下,确实觉得酒味醇厚香洌,而别无烧喉火辣之感,一线暖融融地直深入到喉咙里去。“好酒!”他不由赞道,但随即放下酒杯,瞥了瞥席面上摆放得如繁花般的若干珍馐,也不动筷子,却问道:“太傅如此客气,杨寄有些惭愧。太傅如果有什么话交代,先交代好了,杨寄才能痛快地吃啊。”   庾含章淡然一笑,自己夹了些菜肴吃了,才漫不经心道:“大将军心里,老朽已经是敌人了吧?”   杨寄略一挑眉,笑道:“太傅此言,杨寄实在不懂。”   庾含章抬眼笑道:“你心里明镜似的。我也一样。大家都称大将军你是英雄,你觉得英雄是什么样儿的?”不等杨寄回答,他自己已经先回答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呢,就是特别识时务。所以,心甘情愿和我女婿合作,果然翅膀上的羽毛越长越硬了,聪明人!可喜可贺!”   杨寄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下来,握着酒杯,打算听听这老家伙接下来准备做什么。但是老家伙改了一张脸,殷勤地为他布菜:“吃菜,吃菜!虽然没有猩唇驼峰之类珍味,但这鲂鱼、这炙鹅、这鹿脯、这点心,不是老夫吹嘘,一般外头是吃不到的。”   杨寄尝了两口,果然不同凡响。但他心中有事,山珍海味也未能惬怀,几箸之后还是放下了筷子。   庾含章垂着双目,恍若未见,慢慢地吃到心满意足为止,才重又抬起头来,双眸炯炯地盯着杨寄的双眼,个中精光,让人不敢逼视,只有种错觉:那温和仁慈的面庞之下,藏着的是酷烈的精魄。庾含章终于缓缓开口说:“有的话,说破了不好,就如将军与建德王,虽有合作,彼此并不信赖,只不过是按捺下仇恨,勉强拉手为友而已——何必呢!”   杨寄无话可回,勉强笑笑,为免尴尬,端起手中的酒杯,“滋溜”一口喝了那美酒。庾含章适时给他斟上,也不劝酒,自顾自又说道:“老夫也是识时务的人,既然讲利益,也没啥不好。老夫送杨将军两件东西,杨将军觉得还好,便给老夫一个面子,收下来。”   他拍一拍巴掌,外头进来一个仆人,送进来一个布罩的笼子,打开布罩一看,里头是一只紫背的信鸽,虽是只鸟儿,一看就觉得神俊。庾含章道:“你见过的,我所豢养的爱物,不止这只,尚有一群,都归你了。——你不用辞,这东西,等闲找不到。军中传递消息,用探马斥候,终究太慢,也不保稳,不如这些小东西,飞来飞去无人注意,也不会走岔路。你带到凉州,有消息报回京里。若有需要打援的地方,它们来得快些,胜算便大。”   这果然是好东西,杨寄深深看了庾含章一眼,他依然表情淡然,冷冷扯起唇角道:“不必多想。北燕入侵,于大楚不是好事,于我们世家大族亦不是好事,于亿万黎庶更不是好事。公与私、家与国,老夫还是分得清的。”   杨寄只得倒头拜谢了。他屏着气,等庾含章第二件礼物。   但是,庾含章半日不说话,又给杨寄布了一轮菜,然后摇了摇酒壶,对屏风后面喊道:“阿献,酒喝完了。”   只等少女清淡的气息飘在鼻边,满腹心事的杨寄才抬头诧异地瞄了一眼。跪坐在他身边,往酒壶里添酒的,是一个精致美丽的少女。她穿着八成新的松花色襦衫,素白的衣领处露出光洁的颈脖,茜红色的长裙勾画着博山纹。但她又明显不是普通的侍女,头发不梳成双鬟,而是盘着精洁的高髻,不用随常的金银首饰,用的是一颗颗又圆又大的珍珠,有的做成花簇,插戴在发髻的高处,巍巍然如明月;有的散插在抱面的双鬓中,璨璨然如群星;有的垂挂在额际耳边,煌煌然如银河。   俄而,少女的明眸抬起,长长羽睫下善睐的乌珠带着黑珍珠似的光华,眼角弯曲,带着清新的笑意,唇角抿起,隐隐现出两个精致的笑涡。杨寄只觉得心念怦然一动,旋即告诫自己:搞什么!在庾含章这里,还敢动心!   可惜他并不知道,面前的少女,连带一直在打量他的那位父亲,此刻倒真没有分毫恶意。   庾含章试探道:“小女今年十四了,一直仰慕将军英姿,今日近前一见,大约夙愿得偿了。”   庾献嘉面上微微一红,低下眼眸,转瞬又抬眼望了望杨寄。   杨寄却不解风情地笑道:“啥英姿啊!天天被老婆戳着额头骂,说我腰板不直,活似一只大虾。”   庾含章面颊处微微一动,含笑说:“嚯嚯,这等快人快语!杨将军阃令颇严啊!”   杨寄笑道:“可不是。娶了老婆自然要听话,我答应过老婆,绝不会娶小,更不会易妻,她只管放心。”他眼角余光发觉了庾献嘉脸色的微微一滞,笑容凝结在她昳丽的小脸蛋上。果然,美人计!杨寄心顿时一懔,越发打叠了十二分的精神。他故意散开跪坐的双腿,呈现一个极不礼貌的箕坐姿势,一杯一杯喝得跟乡里的酒鬼似的。   庾含章垂下眼皮,不让他看见自己眸子中的任何异动,嘴里波澜不惊地说:“将军可曾想过,姻缘也是时势的一种?”   杨寄笑道:“那又如何?我识了这样的时务,害自己一辈子不开心,纵使站到最高的位置上,又有什么意义?”他突然有些诧异地看到,小姑娘笑微微的眼睛里漾起一层潋滟的水光,那双执壶的素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庾含章大约也注意到了,他的语气略带一些严厉,对庾献嘉道:“阿献,怎么这么没眼色?不看见杨将军的杯中又空了?”   庾献嘉双手战栗,膝行过来为杨寄加酒。离得那么近,杨寄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清雅的兰香,看到她的睫毛湿湿的垂着,瞧见少女强忍着落寞时圆圆颌角的骨骼抖动。他有瞬间的不忍,但是想到这是庾含章家,想到阿圆,那丝不忍倏忽不见。他伸手抬起酒壶口,毫不客气道:“不必劳烦小娘子了。我杯中酒够了。有些东西,不是多多益善,太多了,伤人。”   庾含章点点头:“杨将军通彻!”   杨寄半是真的醺然,半是借酒盖脸,握着杯子笑道:“那么还有一件礼物是什么?”   庾含章冷冷地笑,为杨寄添了一箸菜,道:“将军醉了。老夫叫人送将军回府吧。”   这席酒吃得很累,杨寄好容易敷衍完离开了太傅府。而庾含章送走杨寄,也立即回到屏风后,果然看见自己最为偏怜的二女儿,伏在地上,宛如一朵盛开的石榴花,肩膀一抖一抖的,哭得非常伤心。   “唉!”他扶着女儿的肩膀,又不忍心怪她,又必须把那些残忍的话说出来,“阿献,难过一时也就罢了。今日你明白了,不是阿父有心耽误你,实在是有的人心是捞不到的海底之针,你死了心吧。”   庾献嘉抬起头,哭得红红的双颧和眼圈显得十分可怜,但是小姑娘说出的话却和刀子似的:“我死了心了。他不光不喜欢我,而且跟我也不是一路人。他袜底的洞看着好恶心人呢!”   她咬着牙,努力地找到了杨寄一个缺点,好说服自己:这不是佳偶。因而,当庾含章点头说:“我儿果然懂事。太极殿里小皇帝,和阿献同龄,人品甚佳,相貌整齐,而且——毕竟是一国之君。阿献若为皇后,不仅尊贵过于天下所有女子,而且将来庾家势力,一姓的荣光,也将如鱼得水,如锦添花。”   庾献嘉颤巍巍的影子投在绘制着“万里江河”的大插屏上,随着烛光的跳动而摇曳不止。颀长的影子慢慢直立起来,珍珠步摇的影子垂动在饱满的额间。影子唇开,轻轻吐字:“阿父明鉴!女儿遵命。”      ☆、第108章 王庭川 脱离朝堂的纷争,平朔将军杨寄颇有意气风发的自由之感,一路春风得意马蹄疾,很快就到了荆州。   第一要务当然是去看女儿。夫妻俩都存着对孩子的歉意,连杨寄都少有地抱怨沈沅道:“你看你,抛下阿盼一个人去建邺,这会儿女儿一定想死咱们了,要是瘦了,我可要找你算账呢!”   沈沅也少有地对杨寄的抱怨一丝反驳都没有。要是阿盼瘦了,她是第一个不能原谅自己的,想着这茬儿,她心里又迫切,又怕见到女儿,怕她泪眼朦胧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喊一句:“阿母,你怎么才来?”   结果,他们在荆州的府邸里看到的是这样一幕场景:阿盼的脸又肥了一圈儿,两只大眼睛都被脸上的肉给挤小了,一脸没心没肺地笑,满院子丢着各种各样的玩具和东西,她在里头绕着圈儿地跑,两条小短腿十分有力,踩坏了这个再去踩那个,破坏得不亦乐乎。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分明听见脑袋磕泥地上响亮的“咚”一声,她呢,连哭喊都没有,爬起来自己揉揉脑袋上的包,回身把绊倒她的那个木头鸭子捡起来,用力往远处一抛。   沈岭大约日日跟在她屁股后头,已经追不动了,此刻干脆捧本书坐在一旁呆看。他倒是第一个瞧见杨寄夫妻的,那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阿末,阿圆,你们终于回来了!”   他终于解放了!赶紧起身,说道:“这孩子吃饭睡觉一点不劳神,唯有……你们也见到了,精力真是旺盛,一点不像女孩子。”   沈沅过去,把满院子乱飞的小家伙一把逮住,抱进怀里,问:“阿盼,我是谁?”   小东西回头看看,两个小酒窝从脸上显露出来,笑得一口小白牙全露了出来:“阿母!”又瞧见杨寄,愈加兴奋:“阿父!”   这两声一叫,杨寄和沈沅的眼泪都要下来,环抱着阿盼,你亲一口,我亲一口,亲得小东西都不耐烦了,挣扎着伸出手,迈开腿,表示她要离开。   沈岭适时道:“阿盼,肚肚饿不饿?要不要‘啊呜’?”   杨盼的眼睛登时一亮,连连点头:“要啊呜!要啊呜!肚肚饿!”   沈岭指了指沈沅:“找你阿母去!”杨盼便小鸟似的回身飞扑到沈沅的怀里,“啊呜”“啊呜”叫个不停。沈岭道:“仆妇们有熬好的豆粥和小菜,都放在饭焐子里,小家伙一饿就到处找吃的,不得不常备着。”   沈沅点点头,哄着怀里的阿盼:“乖囡,我们进去‘啊呜’,先啊呜豆粥,晚上,阿母亲手烧好多好吃的给你,好不好?”   沈岭看着杨寄的眼睛也追随着妻女的背影走,上前扯了扯他:“阿末,你别急,阿盼以后跟在你身边呢!你倒是赶紧要把建邺的事告诉我,我虽然零零碎碎听了些消息,到底不全。”   杨寄收摄心神,他虽然过了一大关,但是日后去凉州,还有好多未知的事情,大意不得。他垂腿坐在沈岭旁边,先把这次在建邺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尤其是与皇甫道知和庾含章的协作,细细地分析给沈岭听。   沈岭听完,点点头说:“处置得好!朝中还让他们互相牵制,小皇帝羽翼不丰,但听起来也是个有主见的,将来长大了也不可小觑。庾含章居然让女儿与你见面……”这于礼俗大不相合,沈岭怔怔然地思忖了半天,瞥眼望望杨寄,终于笑道:“这可是你的不识抬举了。”   杨寄笑道:“那也只好认了,这个抬举我受不起。若是为了自己的发达,抛弃阿圆,我做不出来;做出来了,下半辈子也找不出什么意义了。”   沈岭点点头,说:“如今京口那里安插的是王谧,还有你的那帮贼囚兵,国家危难时,自然不会动这些人,万一和北燕打得厉害,还用得着。但是荆州这里,一旦不归于你,你打算怎么办?这块地方,离凉州虽然远,但是沿着山势一路向西北过去,恰恰是最好的一条粮道。如果弃了这块地盘,将来总要被人扼住要害。”   “二兄,所以我想你勉为其难留下来。”杨寄道。   沈沅却大摇其头:“阿末,你虽然这次在建邺为我争取了一个外兵主簿的位置,但是品爵不低,用处却不大。我留在荆州,等于啥都不是。将来无论是荆州都督,或者是荆州郡牧,甚或一边的江陵、襄阳督守,都可以轻易把我处置掉。我非但帮不上你什么忙,反而自己也要葬送掉了。与其留我在这里,不如让我和你走,说不定还能帮你点忙。而荆州谁来接任,你都要把那人收服。”   杨寄嘬牙花子半日,才说:“原来的荆州都督陶孝泉被桓越杀掉了,新来的荆州都督名叫王庭川,我也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人。但注定不是我们的人——他是驸马都尉,朝中永康长公主的郎君。”   永康公主是建德王的妹妹,从这一层来说,这次皇甫道知裹挟了小皇帝还是有用的,把这个重要位置上安插了自己的妹婿。杨寄神色有些落寞,好半天才跺了跺脚说:“娘的,等新的荆州督来了,我要好好去会一会他。”   新的荆州督很快也到了荆州。   杨寄换穿了正式的官服,前往江边石矶上迎接。江上慢慢驶来的,是一艘巨大的楼船,等近看,楼船上装饰得极其精洁,果然是富贵人家才有的气象。杨寄也不输了场面,骑着他的高头大马,身后旌旗猎猎,一千余人列成巨阵,在江矶站立,鸦雀无声。   等王庭川从跳板上走下来,杨寄翻身下马,几步迎上去,对王庭川拱拱手道:“王都督!一路辛苦了!可还顺利?”   来人王庭川,太原王氏门阀的子弟,永康公主的驸马。杨寄着意打量着这个人,却没有从他脸上找到一丝骄矜跋扈。王庭川一身衣服俱是半旧,颜色也只用些清浅色,中等身材,感觉上去显得有些儒生的谦和柔弱风仪,他疾步上前,率先向杨寄拱了拱手:“杨将军,居然让你在这里等候,庭川如何能过意得去?”   哈,知道他杨寄没啥学问,这王家的世家子连文绉绉的词儿都不用,杨寄对他顿生好感。   “公主呢?臣参拜一下。”   王庭川微微笑着说:“这样的苦地方,公主怎么肯来?只好让她留在建邺了。”他笑容里带着微微的苦涩,而婚媾里,这些不如意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更过分的事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无人知晓。   杨寄送王庭川进了荆州的都督府,陶孝泉的遗孀和儿女,已经回原籍去了,里头经过了打扫,仍然显得有些灰旧。王庭川命下人收拾东西,然后对杨寄道:“杨将军今日辛苦,在舍下用个便饭?”   杨寄忙说:“你这里还待收拾,再张罗起饭蔬多么疲累!要是你不嫌,不如上我家吃。虽然没啥珍贵的食材,胜在我夫人烧得一手好菜,让她亲自做一席好吃的招待你!”   王庭川摆手道:“那如何使得?!将军夫人亲自下厨,折煞愚兄了!”   杨寄笑道:“嗐,我夫人小户碧玉出身,叫她天天闲在那里看蚂蚁上树,她觉得自己都要发霉了,倒是天天在厨下忙碌,感觉浑身舒坦。你不用不好意思,只当我杨寄是个寒族的小子,别有那么多你们大家贵族的规矩就行。”   王庭川倒给他说笑了,点点头说:“那么,愚兄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翩翩然来到杨寄居住的地方,杨寄到家跟以往差不多,大声吆喝着:“阿圆,我回来了!今日有客,烧点好吃的来!”又吩咐手下去买好酒。坐在那里等饭的时候,杨寄去套近乎,谈了几句兵策,王庭川张着嘴,接不上茬儿;王庭川又主动与杨寄论起了辞赋,杨寄瞠目结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鸡同鸭讲了一会儿,两个人没有找到共同语言,彼此有些无话可说,只能闷闷地端起茶水来喝。王庭川大约对杨寄所用的粗茶也不大满意,抿了两口便放下了。杨寄灵机一动,问道:“听说京里也流行樗蒲戏,都督可会啊?”   王庭川笑道:“怎么不会呢?东汉马融《樗蒲赋》有云:‘杯为上将,木为君副,齿为号令,马为翼距,筹为策动,矢法卒数。于是芬葩贵戚,公侯之俦,坐华榱之高殿,临激水之清流,排五木,散九齿,勒良马,取道里。是以战无常胜,时有逼逐,临敌攘围,事在将帅。’这是雅戏,从里巷到朝宴,大家都在玩呢。”   杨寄顿时大喜:“太好了!王都督不嫌这玩意儿粗陋,看来也是个识货的玩家!”乐颠颠捧来自己藏在抽斗深处的一副上品樗蒲,摊开紫毡的棋枰,把五颗银杏果儿似的骰子放进摇杯中,推送到王庭川面前,客气地说:“你是客,你先来!”      ☆、第109章 近悦远来 王庭川带着三分矜持,拿起摇杯慢慢摇了起来,然后根据点数,在棋枰上走子儿。杨寄有心要讨好他,敷衍得不动声色,刻意让两个人的采数相近,而纯靠在棋盘上的谋略定夺胜负。   玩过三轮,杨寄负二胜一,故作跌足状:“哎呀,还是王都督水平上佳!还好没有赌一赌钱,不然我好容易藏下的私房钱又要花光了。”   王庭川仍是那副矜持的表情,看着棋枰上各种棋子,抬起头笑道:“杨将军客气了。我观将军呼卢喝雉,神闲气定,不见丝毫躁态;而将军运筹落子,前后气脉一贯,谋局深远。我实在并非对手。只不知后来怎么侥幸了。”他抬眼看了看杨寄。杨寄顿时有一种被戳穿了感觉,不由有些尴尬。   王庭川却实是厚道,放下手中的骰子与棋子,说:“我肯到荆州来,也是因为钦佩杨将军。往凉州一路去,越来越荒凉,将军拔营而去,势必有充足的粮源配给才行。我愿为将军做好这项事务。请将军放心。”   这是皇甫道知的妹婿,杨寄何敢放心?他敷衍地笑笑:“都督这么说,杨寄当重重谢过了!”他反正不怕丢人,当即给王庭川磕了一个头。   王庭川大为动容,忙膝行上前扶住,又还了礼数,才说:“将军礼重了!”他大约也知道自己对杨寄而已就是个生人,又不大懂得怎么套近乎,竟一时间又沉默寡言了。   好在这次是布膳的侍女打破了僵局,一个个侍女鱼贯而入,在两人面前摆上食案,放上雕漆的食具,打开盖子后,又帮着安箸、倒酒,然后一个个退了下去。王庭川只觉一阵香味扑鼻而来,虽在公主府多年,倒很少腾起这样好的食欲。   杨寄作为主人,率先为王庭川的酒碗里倒上了酒,酒香四溢,王庭川却很矜持,随杨寄怎么劝,都摆摆手笑道:“不大能喝……”   这时,屏风后传来沈沅的声音:“叫贵客笑话了。我手艺粗,都是老百姓的家常菜,吃个热汤热水、新鲜暖和而已。”   王庭川道几声“有劳有劳!”低头看盘子里的菜:武昌鱼是蒸的,鱼皮上片成薄片,夹着同样薄得透明的火腿片,香菇冬笋点缀一旁,愈发散着清香;大螃蟹烤做爆蟹,蟹黄、蟹肉从裂开的蟹壳中露出来,配着姜葱香醋,鲜味四溢;酱肉红润油亮,瘦者如霞,肥者如酥,在碧绿的青菜上流光盘锦;还有一道菜则是豆芽上摆着的半透明的粉皮,颤颤巍巍的撒着拌料。   王庭川好奇,先夹了那粉皮放进嘴里,软糯鲜香,仿佛在牙齿上弹动,却不是寻常粉皮的味道。他不禁又尝了两筷子,不由讨教道:“这道粉皮实在难得!不知夫人用什么调料,能调和出这样的鲜美滋味来?”   屏风后的沈沅笑道:“调料也寻常,只是粉皮别样些而已。”她谈到好吃的就有些兴奋,洋洋地介绍着:“其实不是粉皮,我看到荆州地域河道湖泊多,留心了市场,果然有卖团鱼(甲鱼,又称王八)的,这团鱼虽有个‘王八’的诨号,富贵人家不屑于吃,其实味道可好呢!我用的就是团鱼的裙边,拿镊子把黑翳都镊干净了,白白净净像粉皮似的,随便加什么作料都好吃。”   原来如此,杨寄怕沈沅言多有失,忙打岔道:“小门户的粗东西,王都督要是不喜欢,这鱼和肉应该还是不错的。”   王庭川却拿筷子多搛了些入口,吃得啧啧赞叹,然后才又吃其他几样,连连点头道:“奇味奇味!武昌鱼肥嫩好吃我也知道,寻常猪肉做得酥烂入味也够少见,还有这蟹,居然能够烤得蟹黄蟹膏都流将出来,裹在蟹肉上,又带炭火香,简直是人间绝味!”   杨寄笑道:“历阳被桓越围困的时候,我娘子就是靠养在瓮里的螃蟹,杂烩着树皮草根、碎米豆粉,熬出激励士气的‘得胜羹’,带着一城的士兵,撑到了我救援历阳的日子!后来我重游历阳时,多少人跟我流着口水说,那是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饭!”   沈沅有些羞怯地说:“哪有这么夸自己妻子的?”   杨寄呵呵笑着,而王庭川也大受感染:“原来历阳一役还有这样感人至深的故事!将军夫人在那样危难的时候敢挺身而出,便可称为女中豪杰了!”   杨寄适时捧起酒碗:“那就干了这一碗!”   王庭川大为振奋,一手持螯,一手端碗,在爆蟹的浓郁鲜香中饮尽了一大碗酒。一碗下肚,方才的矜持就不剩多少了,再吃几口团鱼“粉皮”,嚼两筷子酱肉,酒兴上来,便又和杨寄碰了一碗。“我说佩服将军,不是虚与委蛇。朝廷这么多年纷争战乱,说透了,没有几个真是为了社稷和百姓的。但是将军并不像他们一般,民心所向,正是因为大家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王庭川吃得高兴、喝得高兴、讲得高兴,顺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干脆解开帽子,露出特别光亮、特别高的脑门儿来,头发是不多,发髻也不大,但是光光的脑门满月一般,人洗脱了方才的一板一眼,似乎也变得圆咕噜嘟,说话也风趣起来。躲在屏风后的沈沅从缝隙里偷看着这位驸马,只觉得还是蛮平易近人的模样,一点不像永康公主所描绘的那样丑陋不堪。   这会儿,杨寄一劝,王庭川就喝。他酒一喝高,就开始摇头晃脑、谈笑风生,拿起一柄麈尾挥斥方遒,甚至都顾不得杨寄这个大老粗能不能听得懂。他激动起来,连那酒糟鼻子都醒目起来,红彤彤的,使这个人显得比刚刚一本正经的模样可爱了许多,配着那清逸的眉眼,直是个妙人。   他喝得一旦不节制,就有点发酒疯的样子,握着杨寄的手说笑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始哭:“将军才华卓绝,而且妻子贤惠,真是上苍赐福啊!愚兄羡慕死你了!”他“嗬嗬嗬”似哭似笑了一会儿,开始往外掏他的心酸故事:“尚主真是至苦之事!在家要看妻子脸色,口称‘下臣’,全无世家大臣的风仪;在外不敢稍有逾距,拉个婢女的手都要胆战心惊半天;公主奢靡,我咬着牙笑脸逢迎。家中山珍海味日日不断,却从来没有吃得像今日这么舒服过!……”   杨寄几乎有些惊呆了,被拉着手,浑身起毛一般难受。好在王庭川借酒盖脸,哭诉了一会儿,便捂着头说头里昏沉。杨寄急忙叫人把他送回都督府去了。   他自己也是微醺,跌跌撞撞回到房间,进门时撞着门框,闩门时又愣是找不到门闩槽,好容易把门绊住了,入屋只觉得烦渴,扑到案几前喝了一壶白水,双眼朦胧中,只看见沈沅抱着阿盼轻轻哄着,小家伙圆圆脸上圆圆的眼睛渐渐眯得小了,更小了。   这副画面里的沈沅显得好美好圣洁,杨寄醉眼迷蒙,觉得心脏都在“怦怦”地为她跳动。他上前看女儿,大着舌头刚说了一声“睡了?”,脚下不知怎么被什么一绊,“咣啷”一声巨响。   要睡不睡的阿盼被惊醒了,顿时放声嚎啕,在母亲怀里打挺,像条刚刚钓上来的大青鱼似的。杨寄赶紧去哄,伸手一摸阿盼的脸蛋,他粗糙的掌心用力不匀,让小娃子气得甩着脑袋躲避。沈沅轻踹了他一脚,道:“让开!净添乱!”   杨寄顿时馁然,只能蹲在一边观望着。沈沅对女儿,比对他耐心多了,不急不躁,把小娃娃的身体从上到下抚弄了一遍,嘴里轻轻哼着童谣。阿盼的嚎啕渐渐变成了哼哼唧唧,又渐渐消失了。   杨寄终于等到沈沅把女儿放在里榻的时候,高高兴兴往榻上爬。   沈沅瞥过眼,似笑不笑道:“哟,我天天闲着看蚂蚁上树,太闲了!比不得将军你,天天喝酒摇樗蒲那么忙。”   杨寄覥着脸笑:“那还不是逢场作戏——只是跟那些臭男人逢场作戏——我才不喜欢喝酒摇樗蒲呢!你呢,也好辛苦。今天烧了那么好的菜,应对得还那么得当,真真是天生的夫人料子……”   沈沅戳戳他额头:“胡扯吧你!起开,我要睡了。”   杨寄急忙狗腿地帮她拉被子、掖被角,伺候得无微不至。但觉沈沅似乎确实有些不高兴,试探地问:“是为我摇樗蒲生气了?没办法啊,跟那个人讲不到一块儿去,好容易这法子能套套近乎。马上我要去凉州,荆州这个是大后方,粮道、兵驿都在这一线上,这个王庭川我得罪不起啊!”   沈沅翻过身,把头埋进杨寄的怀里:“不是为这个。我是心里怕。你就是当到了大将军,还是时时受制于人。到了凉州,如果这个姓王的使一使坏,我们是不是就要倒大霉了?”   杨寄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懂你的意思。但是你看,建邺的皇帝也是受制于人,皇帝尚且如此,我们又算什么?早两年,连自主自己个儿的命都做不到吧?王庭川我要敷衍,不仅因为他当着荆州都督,手下管着荆州兵,也因为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多有自己的部曲和荫户,也是极其可怕的力量。”   他最后说:“这样的力量,我也要建立的。”      ☆、第110章 凉州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其时正值春暖花开,路上也很干燥,按照计划,由杨寄带妻儿先行,跟着的是由沈岭及其他参领带着的庞大主力,最后是王庭川派人押送的辎重和粮秣。   作为荆州军政长官,都督王庭川持酒饯别,他似乎看得出杨寄心里的担忧,不断微笑着和他说:“放心!”当饯别的醴酒送来之后,更是拿出了他这样文人的最大豪迈气,取小刀割破自己的指尖,将一滴滴朱红的血滴在酒坛里。杨寄见他微微皱眉,颊上却还带着笑意,不由也是动容,亦将自己的指尖血滴入酒坛中。   王庭川斟满酒盅,笑着说:“古人歃血,或是为盟,或是立誓。我这里,也是一样的意思!”   话不需多,杨寄在担心之余,多了些感动,沈岭逼他读书,历史上那些有气节、有侠骨的人,会做那些寻常人认为的“傻事”,但就是能够“虽千万人吾往矣”。当两个人把杯中酒一仰而尽,又几乎同时把酒盅砸碎在地上,相视大笑。   杨寄看着王庭川几乎瞬间变成酡红色的脸庞,笑道:“都督,等我从凉州凯旋,再与你摇两局樗蒲!”王庭川点点头:“下次,我们赌钱,你大概就不愿意故意让我了。”   先行军速度最快,但是到凉州时还是已经过了二十余天。北燕此刻拥阴山以北直至幽州以东的大片土地,黄河以北尽在掌握。因此,虎视眈眈的自然是土地肥沃而相对富庶的广阔中原。春季黄河水涨,本不是他们出兵的大好时机,但是因为有了原江陵王皇甫道延的加入,对南边的形势有了一定的了解,自然也蠢蠢欲动起来。   杨寄过了汉中后,便带着轻骑兵,先行入秦州。持皇帝所颁兵符,调令秦州、雍州和凉州的人马,守住前往河西走廊的关隘,然后,看皇甫道延怎么动作。   军报传来,皇甫道延果然视野并不大,两只眼睛盯牢了洛阳这块宝地,但是胡骑攻城是弱项,尝试了一下没有成功,便在黄河四镇周围布防,大约整顿人马后,要力攻这四处要塞。   沈岭的中路军此刻也刚刚到了秦州,杨寄把他拉到沙盘前:“阿兄,现在是春潮,燕军长项是骑兵,弱项是水师,所以想过黄河并不容易,所倚仗的不过是皇甫道延带过去的战船和水军,大家知己知彼,估计破黄河四镇不会快。”他点了点沙盘:“和江陵王他面对面打,打得辛苦不说,还不知要打多久。”   沈岭点点头说:“你心里已经有谱了——釜底抽薪。但是不知道抽哪里的‘薪’好,是不是?”   杨寄笑了:“知我者,二兄也。北燕占据北方,尤其是阴山下的草场,听说是他们的大粮仓。”   沈岭说:“是的。我在书中读到过,‘每岁孟秋,马常大集,略为满川’‘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他修长的眼睛微微眯着,仿佛面前就是这样绿野苍茫的图景,最后扭头看着杨寄:“地方虽好,却不是我们熟悉的,出兵大险。”   杨寄笑道:“直捣阴山,确实鲁莽了,但是集中兵力,先占河套,再攻河西,切断他们的道路,使河南方面的燕军供给不足,总是可以的吧?再说,我也想要一块地盘。”   方略谋定,王庭川那里押送粮草的后队却没有来得及到。十余万人无粮而动,这是兵家大忌。但是后备军行军速度最慢,若是等粮秣到齐,只怕得到消息的北燕也做好了迎敌的准备了。沈岭不由有些踌躇。杨寄笑道:“二兄,我杨寄是赌徒,我手下这支北府军是贼囚,放到一般战斗里,都是必输的搭配。但是用得好,就有士气。”   他摇摇晃晃来到北府军的营地里,那些贼囚徒组成的军伍,休整了两三日,吃饱了肚子,闲得无聊,赌钱的赌钱,睡觉的睡觉,一点打仗的气氛都没有。眼看到了饭点,这些北府兵开始嚷嚷了:“吃饭吃饭!今日不要再吃那让人嘴里淡出鸟来的黍麦粥和韭齑了吧?”   伙头兵木着脸把粥桶提过来,没好气说:“吃吧你!这打仗的年头,有口饭就不错了,你在牢房里时,可天天有鸡鸭鱼肉?”   人心得陇望蜀才是正常的。于是骂骂咧咧接过粥和作为菜肴的韭齑,个个盛满一海碗,埋头唏哩呼噜吃起来。   吃饱了,抚抚肚皮,互相开始遐想:“等老子立了功,也弄个官当当。俸禄银子不够,也去刮刮地皮。天天吃山珍海味。”   “老子要打仗打出息了。先去秦淮河上,找最漂亮的船娘和舞娘!”另一个也开始做白日梦了。   旁边人笑道:“就你?听得懂小曲儿,看得懂舞蹈么?”   说话的人粗豪地回应:“听嘛小曲儿?看嘛舞蹈?逮着个丰腴白皙的,扒光了赶紧上啊!”   这帮久旷的汉子,填饱的肚子里没油水,人也活得粗犷原始,越是简单粗暴,越是如临其境。大家想象着这样的画面,一顿粗鲁的大笑旋即响起,一双双竹筷敲着粗陶碗边,像歌曲儿似的。   臆想的话题说开了,怎么都收不住,挤眉弄眼开始互相讲笑话:“我一兄弟,也曾经驻守雁门关,他说那地方,风一吹,漫天就是黄沙形成的云,马都没啥卵用,出门都要靠骆驼。他们死守在关里,铁打的营盘;但当官的是流水的,隔几年就要换一拨。那一年,关里来了个新参领,年纪也不大,没有带家眷,血气方刚地打熬了三个月,手指头已经麻木了,实在是想新鲜的女人。”   讲笑话那个眉飞色舞的:“新参领终于忍不住了,偷偷问帐里一个老兵油子:‘嗯咳,那个……你们日常想小娘了,是怎么办的?’老兵油子笑而不语,不多会儿从外头牵来一头骆驼。那参领一看——嘿,母骆驼!”   他卖关子地慢悠悠喝水,大家伙儿听呆了,催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参领也呆住了,但想了想,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凑合了吧?便把亲兵遣出去了。那亲兵在外头,听得营帐里一阵乱响,连温顺的母骆驼都高声嚎叫。好容易参领一瘸一拐出来了,边系裤带边骂骂咧咧:‘太他妈烈性了!踢死老子了!’亲兵战战兢兢问:‘参领,您怎么那只骆驼了?’参领眼睛一横:‘废话,不是你送进来的吗?’亲兵弯腰曲背道:‘卑职是来问参领,准备好骑骆驼去镇子上找个漂亮的私窑子小娘了吗?’……”   故事外的众人呆了一阵,突然叽叽咯咯哄堂大笑起来,有的还评点道:“日后我们要去雁门关不?要骑骆驼不?”   突然,外头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大家回头一看,差点吓尿:他们的主帅杨寄,皱着眉头,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了。   “都在扯什么蛋!”他开口骂道,但是如锋刃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后慢慢变柔和了,再开口时,已经温和了:“明日开拔,各营帐都备着。”   “开拨去哪儿?”   杨寄挑眉笑道:“由金城,前往姑臧,抢地盘去。姑臧城外,水草丰美,是个牛羊满川的富庶地方,丰腴白皙的小娘没有,牛羊肉不少,够不够填你们这些个饭桶的肚子?到时候,让你们囚攮的吃烤牛羊肉吃个痛快!”   听说有烤牛羊肉吃,这群肚肠里寡得慌的汉子们连死都忘了,个个摩拳擦掌,仿佛马上就要跟着杨寄去吃肉了。他们嚷嚷着:“好嘞!跟着杨将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杨寄笑骂道:“贼囚徒!居然还会两个成语!”   兵贵神速,北府军里的贼囚士兵们,被杨寄连样儿都没换的“望梅止渴”引诱着,食指大动地朝着目标疾往,金城一克,前往姑臧的道路变得狭窄,两边的山怪石嶙峋,高耸嵯峨,水道却很狭窄,杨寄心里有点犯怵,但是看着北府兵们饿着肚子,却一脸兴高采烈等着吃牛羊肉的模样,他把那丝隐忧咽了下去。   趁着北燕的队伍大半在东边,河套地方几座城池的守军,哪受得了饿狼一样的北府军的猛攻,立刻城破溃散,狼烟一片。士气是打仗中最重要的东西,士兵们无知而无畏,听着主帅的指挥,指哪儿打哪儿,只图着马上进了姑臧,可以吃点好的,所以,沿路的几处关隘,竟然过得比杨寄想象得还顺利。   等到他们看见环绕姑臧城的,是万里平川,牛马数以十万计,也有万顷农田,更是通往西域的道路上最好的商埠,简直是一块世外桃源!不由得不全军欢腾,只差要把决策的杨寄抛到天空中。   而立都于代郡的北燕全面警戒,急急召正在河南攻打黄河四镇的军队,返身往西,意欲保代郡,收河套。但是杨寄并没有再战,而是发动民夫,迅速修缮城墙,平整驿路,利用山脉和河流,牢牢地保住了凉州到姑臧一线的防守。这地方本来就是鸡肋,北燕效仿中原多年,也知道保不住不如弃守,还是手中的关陇之地要紧,便又渐次退兵了。   杨寄见事态稳住了,又见姑臧是这样一块宝地,高高兴兴把妻儿接到了这里。      ☆、第111章 阅兵 乱了敌后的阵脚,春季的战事无疾而终,江陵王皇甫道延重又退回北燕,悄无声息了。杨寄据着富饶的姑臧城,开始了少有的一段舒坦日子。   姑臧被称为“人烟扑地桑柘稠”,直是塞上江南,更妙的是,这里还是一片“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的商埠重镇,因为狭窄的平原两侧都是山脉,所以西域的商贾们想与中原贸易,这里成了必经之地。沈沅最为惊喜,常常带阿盼到处逛,隔三差五捧一手宝贝回来。   将军府里今日又特别热闹,沈沅十分大方地把买来的东西分给府里的几位侍女:“姊妹们平日辛苦了!今日集市上买回的羊毛锦文布,做鞋子最好没有,一人一匹!”恰见杨寄回来,她很高兴地向他展示手里的战利品:“还有这件栽绒狮子锦,我打算叫人给你裁件新袍子。”   杨寄对穿着没啥兴趣,看了一眼,只问了一句:“贵不?”   沈沅不由生气,斜了他一眼说:“贵!可贵了!”不等杨寄发声儿嫌贵,自己又道:“不过,和我给阿盼买的一身云纹缣比起来,和给自己买的一套西域琥珀首饰比起来,还算是便宜的。”   发现老婆在生气,杨寄顿时不敢说话了,瞥瞥那些在一旁吞笑的侍女,赔笑道:“就是啦,你把我那件退了,再给你自己或阿盼买些不是更好?”   沈沅把啥东西丢在他脸上。杨寄伸手一捞,看看却是双新袜子。沈沅“噗嗤”一笑,扬声道:“今晚上吃小茴香烤羊排肉,荜拨胡椒炙牛棒骨,还有新购得的胡莱菔、胡瓜、胡豆、胡桃……咱吃一顿好的!”   她身为将军夫人,可以把一群侍女当做女伴,天天一起钻研做菜、买东西,一起陪小孩玩,日子真是滋润啊。   杨寄呢,也有一群大老爷们做属下,本来,也可以玩一玩樗蒲赌一赌钱什么的。但是,当杨寄吃饱了肚子,打了个饱嗝对沈沅道“阿圆,我去军里巡视一下”时,沈沅道:“不用。二兄说,今日他去军里巡视,发现了啥问题来汇报你。他还说,上次那本《六韬》你读完了,底下开始读《孙子兵法》,后面还有几本兵书和史书,书上要有圈画和批注,都要烂熟于心。趁现在啥事儿都没有,叫我督促着你到书房好好用功,万一以后又打起来了,这些书上得来的本事现成的就能用起来。”   杨寄手痒心也痒,只有心思赌,哪有心思读那些破书!赔笑道:“晚上回来再读好了。这会儿出去看看市集上有没有啥事情——姑臧城里,别无行政的官员,我不能不多担待着。”   沈沅看透他一样,冷着脸说:“也不用。白天,我在集市上帮你巡查过了,一切都好。汉族和羌、狄、氐、羯、鲜卑等族的人相处得都还不错,还有西域鄯善、龟兹、于阗等处来的胡人、胡女,做生意也做得不亦乐乎——能够安居乐业有饭吃,谁没事打架闹事呢?也就是那起子王侯们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才打仗的罢!”   杨寄说:“万一,临时有个啥……”   “那也不怕。”沈沅说,“我在将军府前面架了一面大鼓,今儿去集市的时候就说了,谁有不平事,就到将军府前敲鼓,将军自然会出面处置。二兄还说,这法子不错,以后再贴个告示,你就算兼任这里的刺史啦!”   她亲自把杨寄送进书房,还抱着阿盼跟他挥挥手,嘴里道:“阿盼好好学阿父,努力读书做学问。”   阿盼说话的本事又长进了,眨巴着眼睛看着杨寄,蹦出一句:“阿父,樗蒲我为你收着好了。”   沈沅大喜过望:“对对对!阿盼现在喜欢整理东西,交给她玩,也没白瞎了你这玩意儿。”   杨寄哭丧着脸,当面不敢翻泡儿,门关上就在肚子里牢骚:“娘诶!老子又不举孝廉,读书有屁用啊!”但是当不起沈岭要检查,沈沅要督促,他活了这二十来年了,自母亲去世后,终于又有人管了……   早晨要起早检视士兵们操练。那群北府贼囚兵,抢着到姑臧来是为了吃肉,现在,天天有肉吃,却不愿意操练了。杨寄皱着眉头,骂了几句,可那帮人嬉皮笑脸地说:“将军,咱们北府军,名声好得不得了,将来一出马,自然吓得敌人屁滚尿流,何苦此刻费那么大劲呢?”   “扯蛋!”杨寄想发火,但是面前人都是亲切的笑脸,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帮子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他还真有点抹不开这张脸。   稀糊的早操过去了,杨寄训了几句话,估计也没啥用,只好叹口气拍屁股走了,常和他摇樗蒲的几名赌友笑道:“将军这么急着回去陪老婆孩子?再玩两场嘛!”   杨寄没好气说:“玩个屁!我看你们这群,再玩下去,也不想着为朝廷效力了。”   下头哄笑:“杨将军,咱哥儿只为您效力,不为那鸟朝廷效力!不敢来玩,是不是怕屋子里的雌老虎啊?”   杨寄死要面子:“怕她啥?”   平素最亲近的唐二显摆了一下他粗壮的胳膊:“将军,咱不训练,也够揍来犯的怂包。倒是家里的女人从来不教训,那是要骑脖子上的!我们家女人,开始也想蹬我脸上撒泼,被我大巴掌揍了一顿,现在跟只小乖猫似的,连榻上都乖……”他说得不胜自得,眨着眼睛示意杨寄。   杨寄瞥着他说:“打老婆……我也打过啊,但是人色不同啊,打了没用……”   唐二百思不得其解,挠挠头说:“还有这样的?实在不行,请夫人到军营里来,我们拿刀和戟架起来做成通道,让夫人在下头走一回。不是我吹,那样明晃晃的刃口朝着脑袋脖子,任谁都要吓尿的。”他见杨寄皱眉,忙又补充:“也不一定真尿。但是女人平素见不到这样一幕,要是见到了,知道将军您可是这里最高的统帅,自然有畏服的心思。我们嘛,自然也懂的,不会太过吓着夫人的,会见好就收的。”   杨寄摸摸下巴,想了想唐二的两个提议。打老婆这事,上回正好是沈沅心里郁塞,抽几巴掌是帮她安神通窍的,要是随便就打,估计自己就要把地板跪穿了;第二个倒可以一试,反正也没啥伤害,万一沈沅看他如此威望,在家也多敬重自己三分呢?   于是,杨寄点点头说:“好,我这就派人叫她过来,你们拿出点精神劲儿来,再操练一场。”   本来么,多操练一场大家是不愿意的,但是,听说将军夫人要来,自己要为天神一般存在的杨将军立威,这群北府兵个个都来了精神。整衣服的整衣服,正铠甲的正铠甲,还有的拿了磨刀石和软布,细细把自己刀枪的刃口磨擦得雪亮。   辕门口布了兵,两刻钟的时间就远远地传讯:“来了!夫人的辎车到了!”   沈沅带着两个侍女下了车。她头上戴着遮阳遮容的幂篱,垂挂下紫色的薄纱。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步履匆忙——也不知送信的跟她说了什么。进了辕门,便听上首金鼓一响,众人的眼睛齐刷刷看着杨寄手中的绛红色驺虞令旗,都是打叠了十二分精神,竟然少有的齐刷刷把手里的枪和戟一竖,刀和剑一横,羽箭上硬弓,弩_箭上弩机,那架势别提有多威风了!   沈沅的步伐略滞了滞,偏过头问她身边一个拿刀的小兵:“我们家将军怎么了?”   那小兵牢牢记得之前的吩咐,一张脸板得铁块似的,一点表情都没有,连眼珠子都没转一转。然后他盯着的那杆令旗变了花样,朝下一挥,他手中的那杆刀便也朝下一挥,与窄径对面那位的刀在半空中架住。从沈沅的目光里看去,她的面前,用无数雪亮的刀刃,组成了椽子似的顶棚。   她有些茫然,而身边两位侍女早已吓得惊叫起来,拉着她的袖子抖抖索索地说:“夫……夫人……我们回去吧。”   沈沅四下望了望,看到正中将台上,那个手执绛红令旗的人,身影容颜是那么熟悉——嗯,穿的衣裳也是她从集市上买来的西域狮子纹锦袍。   搞什么!   沈沅有种被骗了的怒火,腾腾地涨上来,她蔑视地看了看头顶的刀刃——亮又怎么样?你们敢砍下来?!她甩开身边两个侍女,大步流星顺着这条刀架起来的长廊走向中心自己的郎君那里。   她很快站在将台下,仰着脸,毫不客气地问杨寄:“刚刚有人说,将军在营里有些不好,我心急火燎地赶过来,倒不知将军哪里不好?”   杨寄顿时软下来,低头笑道:“我没有哪里不好啊,那个传话的真是呆……”   沈沅四下一望,找到了登上将台的台阶,问:“我可以上来不?”   杨寄忙点头:“自然,自然!”   沈沅提起裙子,几步登上去,四下里一望,那些士兵们没有令旗的指挥,不敢动弹,但手举久了也会酸呐,那些刀枪剑戟都开始摇摇晃晃了。沈沅斜着眼睛问:“还没摆完?”杨寄赶紧挥了挥令旗,那些兵刃才放了下来。   沈沅笑问道:“大将军,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杨寄亦笑道:“啊,这是请夫人来——阅兵,阅兵……”   沈沅冷笑一声:“是么?好大的架势!我是外行,只是觉得动作虽然整齐,力量未免不足,晃荡晃荡的,好没士气的样子。你觉得怎么办呢?”   杨寄忙对下面威严地说:“听见了?从今日起,每日加练石锁半个时辰!”下面一片哀嚎。杨寄扭头小声对沈沅说:“阿圆,就这样吧。你阅得真好!咱回去,慢慢聊……”   沈沅若有若无地点点头,半晌后才说:“好的,杨寄,我在家等着你回来。”   杨寄打了个寒战。      ☆、第112章 治郡 “散了吧,都散了吧。”杨寄吩咐得有些有气无力,大家偷眼觑他,果然表情也是嗒然的。唐二有点担心,过来悄悄说:“将军,回去……不会有啥事吧?”   “能有啥事!”杨寄撑着场面,笑笑道,“女人么,总是要治一治才听话的。”   唐二点点头,殷勤地说:“要不要卑职陪将军回去?”杨寄哪愿意丢这个人,摆摆手说:“不用。这点事你还怕我应付不下来?本将军千军万马在眼前那会儿,都没怂过!”   不错,但是唯独对一个人怂。杨寄暗暗想:妈的,大不了今日回去多跪会儿,还好家里那个旧的搓衣板被自己借口丢掉了,还好屋子里怕寒气重都铺了羊毛毡子……   他这样想着,回到了家。进大门前挺胸凸肚,过了二堂顿时换了副模样,小心翼翼地提着脚尖,唯恐声音太大显得粗鲁随便。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沈沅正好抱着阿盼出来晒太阳,见到杨寄,她便把女儿交给一旁的侍女:“你带娘子去后院草地上玩,当心别叫她捡着啥都往嘴里放。”   杨寄知道定要面对这样一场,早死早超生,便对另一个仆妇也说:“你们都陪小女郎吧。我这里不需要伺候。”   俩女人互相一对眼,憋着笑走了。沈沅看了看杨寄,转身进了门。杨寄便也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阿圆。”他首先开口,“今儿是我不好。”   “你没啥不好。”答话很平淡。   可越是这么说,杨寄越是心慌慌:“阿圆,你千万别和我置气!你要憋得难受,我给你跪下了!”他装模作样满屋子转悠,嘴里喃喃道:“咦,那块搓板呢?我跪哪儿好?”   “到这儿来。”   杨寄回头一看,不由暗暗叫苦:沈沅坐在胡人用的高榻上,榻前竟然有块雕花的脚踏——自己竟给忘了!这么多镂空的花纹,跪上去一定比搓衣板酸爽多了。   没奈何,他一步一蹭地走到沈沅面前,一屈膝要往脚踏上跪,沈沅却伸手一捞他的胳膊,他喜出望外,腰里一腾挪,一屁股靠着妻子坐着。   沈沅低声道:“你今儿,就是想吓唬我来的,是不是?”杨寄手绞着衣服袖子,不敢撒谎,点了点头。   沈沅竟然叹了口气:“阿末,你何必这样子!我虽然管着你,只是希望你上进,却并不是希望你怕我。男人家在外头要面子,你又是带兵的将军,更是少不了威严和体面。我回来后才想通了。唉,你这个傻子,唱这么一出,画虎不成反类犬,想扫我的脸,结果,打了自己的脸吧?”   杨寄被她戳中了心思,竟然无言以对。沈沅的手伸过来在他袖子口握住他的手,那手绵软温暖,杨寄隐隐想起老人家们曾经说过,有这样手的女人都是贤惠又温良,大富大贵的命格,不由捧起那手,在唇边吻了一下。   沈沅的脸“腾”地变成了绯色,声音更加低细:“要不下回,我装很害怕的样子?”   杨寄安慰道:“不用。男人家听老婆话,就当不了英雄了?我这些军功,又不是假的,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何况,哪里还有下次?今儿看你从刀剑下头走过,我的心一直‘怦怦’地跳,就怕哪个平日里训练得不好,手上力气太小,真举不动刀枪了……你摸摸,我的心是不是还在‘怦怦’地跳得厉害?”他又撒娇又占便宜,拉着沈沅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然后借口说不够清楚,单手解了衣带,把她的手贴在自己个儿的胸脯肌肉上。   他的胸肌硬硬的、暖暖的,里头似乎真的有个小心脏在活泼泼地跳动,沈沅绯色的脸滚烫滚烫的,喃喃道:“坏蛋,又欺负我!”   杨寄突然心念一动,用力裹着她往胡榻上一按,沈沅不提防,吓得尖叫了一声,又被他三两下就开了襟怀,不由在他胸前捶打起来:“你干什么?干什么?”   “教训你!”杨寄凶巴巴的声音,满脸却是笑。他“教训”得果然够狠,沈沅“呼哧呼哧”几乎喘不过气来。在凉州这样胡汉混杂、靠近西域的地方久了,心思似乎也比在江南时开放,想着侍女们反正带阿盼在外头玩,没有人能听见房里的声音,便也不多矜持,该出声儿时出声儿,该呻_吟时呻_吟,该叫唤时叫唤。杨寄自然兴奋,她也别有高上云端的体验。   一场下来,浑身是汗,两个人裹在一起,耳鬓厮磨,沈沅低低地在他耳边说:“这段日子逛集市,钱花了不少,你心疼不心疼?”   杨寄打肿脸充胖子:“不心疼,你爱花,我怎么都不心疼。”   沈沅说:“那我问你,你的俸米是多少?够不够养咱们一家子,还有这些家里做事当差的人?”   杨寄好一会儿没说话。朝中成例,俸禄全部折算成米帛发放,自己在京的时候拿过六品侍卫的俸米;自从出了建邺之后,名义上应该有更多俸米,实际上一颗都没见过;到了外郡,自己有一块地盘,更是不好意思开口问建邺要。只是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天天张口要吃饭,手下这帮子囚徒里拉来的北府军更是要命的需钱粮撑着。   他最后刻意宽她的心:“没事。州郡里都有存粮,够发一阵薪俸和军饷。我自己这里,算计周详了,也不愁用度。”   沈沅是另一番打算:“存粮、赋税,年年都要更替的。只是年成好不好,赋税收不收得齐,上头要刮掉多少,现在还都是没有数的事。我在想,你要养自己的人,靠朝廷那点军饷也远远不够,还是需要另外动脑筋。我在集市看到这地方来往非常热闹,若是大开贸易,立关收税,税也不必多高,只要太太平平地给人做生意,没有商贾不愿意的。”   杨寄大喜:“娘子说得是!我先也在犯愁,手下这拨人眼见着胃口越来越大,填不饱只怕要出问题。如此倒也是生财之道,而且与民互利,两全其美。”   沈沅道:“说得简单!光‘太太平平’四字,就不容易做到。我几回在集市上看到,你的那些兵油子,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不掏钱不说,还跟痞子似的嫌好嫌差。人家做生意的,面子上隐忍,总有忍不下来的时候。你那些兵,也真得好好管管才是!”   正说着,突然听到外头响动。杨寄竖起头,仔细聆听了一会儿:“怎么像是鼓声?”   沈沅急急说:“是鼓声!是我叫人按在将军府门前的大鼓!有人敲鼓,便是向你诉冤来了!”她推着杨寄:“快去快去!民之父母,总要勤于正事。你要你的太平地方,不花工夫可不行!”   杨寄虽然贪恋香喷喷的被窝,但是拗不过沈沅,今日没有罚跪,反而偷香窃玉了一番,也该知足了,便爬起来穿衣戴帽,到前堂办事。   门口站着一个仆妇,杨寄出门时彼此吓了一跳。杨寄道:“外头怎么回事?”   那仆妇道:“不知道啊……夫人……在里头可好?”   杨寄有些奇怪,但心思不在上头,点点头说:“好得很。”那仆妇欲言又止,往里头探头探脑。   大白天的,沈沅也起身着衣梳妆,没好意思叫侍女,自己把头发梳顺挽好,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下耳畔的那两粒金灿灿的耳珰,又觉自己的脸红扑扑的,恰见那仆妇的头探进来,便道:“哎,阿莱,帮我打点水来洗洗手吧。”她站起身,却不料刚刚榻上用力太大,腿脚酸软,竟踉跄了一下,忙扶着桌子站稳。   那叫阿莱的仆妇,赶紧冲上前来扶住她,仔细打量了下沈沅皱着的眉头,叹口气道:“夫人,将军毕竟是男人,又是武将,您跟他置气,还不是自己吃亏?”   沈沅没明白这些听壁角的自以为是、荒腔走板,木愣愣点头道:“我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又说:“前头不知是啥事,巴巴儿地击鼓?你帮我瞧瞧去?”   过了一会儿,仆妇万分稀罕地回报来了:“了不得!击鼓的是个胡女!高鼻深目,皮肤雪白,漂亮极了,哭得梨花带雨,说在集市上被北府营里的军爷欺负了!”   “有这样的事?!”沈沅不由大忿,拔脚往外,“我亲自去看一看!”   她到前堂,杨寄正一脸尴尬。那胡女果然高大白皙,打扮得也与一般汉家女郎大不相同,她一时说汉语,一时又说听不懂的语言,一时又羞臊得捂着脸哭,旁边陪伴她的大约是他的父亲,愤慨得几乎就要挥起拳头。   杨寄正愁不能细细问,见沈沅来了,急忙拉住道:“阿圆,你帮我问问,这两个会说汉语,但是急上来了就一锅乱炖。女人家这样的事,我又不好详详细细地打听,真是难死个人!”   沈沅过去,安抚了一阵才问情况,那胡人打扮的男子怒冲冲道:“昨日,他们强_奸我妻子!”   沈沅吓了两跳,这半老头子是做丈夫的,已经够惊讶的;北府军里有人奸_污民妇,更是要命的事。杨寄听明白事情,不由脸色也变了,他沉沉地说:“备我的马,准备去营里。叫昨日所有不在营里的人,全数到外头集中,让这胡女认一认脸。”      ☆、第113章 军风 犯事儿的很快就查出来了,几乎都不费周转,因为根本就没当回事。   两个北府兵笑眯眯看着前来认脸的胡女,对杨寄道:“没错,是咱哥儿俩干的。这白皮小妞跟着男人在姑臧贩葡萄酒,经常卖卖酒兼跳跳舞——跳舞的么,不就是娼妓?哥儿后来给了钱的呀?”他们挑衅地推了那胡商一把:“怎么着,嫌给得少?!”   那胡商气得老浓的胡子都掀起半天高,挥着拳头叫着:“我正正经经卖酒!我妻子正正经经跳舞!跳舞怎么了?……”他一急之下,叽哩哇啦插了一段听不懂的外藩语言,说了半天,又恢复了汉话:“你们汉人,就许随便玷污人家的妻子吗?上天会降罚给你们的!”然后叽里咕噜又来了一串听不懂的话。   杨寄劝道:“阿伯,你稍安勿躁。这事,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两个犯错的北府兵看看一直爱兵如子的杨寄,笑呵呵拍拍那胡商的肩膀道:“好啦好啦!回头再送点丝帛给你,别小题大做了。”   那胡商气得大胡子直颤抖,指着杨寄四声不谐地说:“你说的,给我个交代,我等着!”然后,反手打了他那年轻漂亮的妻子一个耳光,用他们的语言骂了一句什么。那漂亮的胡女捂着脸颊,眼眶里先是蓄着泪,接着跪倒在丈夫脚下,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那丈夫大约也是气急了,一脚蹬开,头也不回地先走了。那胡女赶紧小步跟了过去,就听见她唱歌儿般好听的哭声越来越远,也越来越低……   那两个北府兵张着嘴,望着那胡女的背影消失了,才摇摇头对杨寄说:“将军,他就是想多讹两个钱!不过要说胡女,滋味儿确实比汉女好:个儿大肤白,屁股粉嫩,还特别鼓……”他口水都快下来了,凑近道:“要不下次找个机会给将军试一试?那屁股,不掀开裙子摸一摸,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至宝!……”   杨寄只觉得那两张脸好恶心,他的拳头在袖子里捏了又捏,忍着气问:“那么,到底是嫖_娼,还是用强?”   两个人,一个大大咧咧说:“用强是用强,但也——”另一个会看脸色些,抢过话头说:“给钱的,就算嫖_娼吧。”   “就算?”杨寄冷笑道,“我看,‘就算’强_暴才对!”他横目看看两边人,厉声喝道:“这两个先给我监押起来!明日召集全营的士兵观审!”   两个人被捉着手后,顿时就急了,一个嚷嚷道:“怎么着?为个异族的奸商,大将军准备收拾跟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低声下气说:“将军!我们俩都是秣陵人……”   “押着他们俩滚!”杨寄怒吼道。   他发着脾气,气得胸口起伏不止,周围人大气都不敢出。杨寄指了指周围一圈儿人,说道:“你们日日吃饱了闲的,用古人的话说,就叫做‘饱暖则思淫_欲’!”他难得引一句语录,倒用得恰到好处,大家伙儿都听懂了。只听他似是迁怒,又似是正经:“今儿大早说的,明日加练石锁,一会儿都不许偷懒!要是你们劲头还足,就再加练刀枪一个时辰,要是还不够……”他自己也有点说不下去了,突然愣在当场,脑子里不断闪回着各种镜头:被困建德王府的阿圆、在跳着雅致舞蹈的云仙、哭哭啼啼的胡女、跟着自己打得血葫芦一般的士兵……   大家似乎也看出他的心又软了,最亲近的唐二和严阿句忙过来和稀泥:“唉唉,怪不得将军要生气,那俩贼子实在可恶!不过,将军气多了咱们心疼。明儿选最粗的军棍,狠狠揍丫的!揍到将军解气为止。”   还有的奉上一杯水:“将军平平气。其实,练多了火气重,更忍不得女色……”   杨寄指说话人的鼻子说:“你打量我傻啊?给你们一人发一个婆娘,事儿就解决了?”   下头人见他都开始讲这话了,是个话缝儿,急忙一顿笑,又一顿拍马,最后道:“将军帐下还有好些文牍要处置,趁天没黑,将军赶紧辛苦去。”   让他处置文书,自然是让他平平气。杨寄一路走进营帐,气也有点消了,恰见沈岭帮他把文牍都分门别类归整好了,抬起眼睛瞟瞟他,杨寄这才松下了绷得紧紧的肺泡,把其他人吆喝出去,坐在沈岭面前道:“这群囚攮的气死我了!”   沈岭冷冷道:“军法越来越松懈了。”   杨寄摊摊手:“没法子呀,那群囚攮的……”   “要看你肯不肯整治!”沈岭突然拔高了嗓音,把杨寄吓了一跳。他指了指案上的文书:“这里头,是来自各处的军报——北燕退兵,不是实力不足,而是太识时务;这里,是建邺的来信——你占据凉州三郡,他们满不愿意,正在寻找着借口把你弄下来;这里,是我收集来的凉州三郡这几年的赋税、民户、军户的登记——乱成一锅粥!”   他目光炯炯:“将军,妹夫,阿末,你想占好这块地,要有钱,要有地,要有人,还要不落人口实,要获取民心,要把控得住军心,要让这帮‘囚攮的’肯听话——不是看你面子的那种听,是军令如山倒!”   杨寄呆住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等想明白了,又喃喃地说:“道理我也不是不明白,但是这些跟我血阵里走的人……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他们。”   沈岭冷冰冰说:“我不是跟你说么,成大事者,皮厚,心狠,手黑。如今,那么好的时机……”   他还没来得及说时机是什么,外头远远地传来杨寄的亲兵小心翼翼的声音:“将军,有几个您秣陵的老乡,来找您。”   杨寄看了看沈岭,沈岭默不作声,低头收拾东西。杨寄回头说:“叫进来,我听听他们说什么。”   进来的两个看着眼熟,但是叫不上名字,不过一看就是那种会说话、会来事,一按机簧浑身动的那类人。他们格外谨慎地向杨寄行了礼,又拉了一会儿家常,谈了一会儿秣陵曾发生的大事小事,才终于谈到了正题上:“将军啊,今日那两个犯事儿的混蛋——真是混蛋——不过,请将军看在老乡的份儿,饶他们一饶吧。”   杨寄冷着面孔:“老乡怎么了?犯了错,是老乡就饶,以后我还怎么规整秣陵的士兵?”   另一个忙说:“不是因为老乡所以饶!他不会说话,将军别见怪。今日那两个,骑术特别好,是营里少有的骑兵苗子,将来将军要演练轻骑、重骑,他们都是呱呱叫的,直接能当教头。将军爱惜人才,这两个杀才军棍也该打一打,不过打得太重,将来妨碍骑马,不就不划算了吗?卑职觉得,惩戒一顿,罚点饷米赔给人家,大家都念着将军的爱兵如子呢!”   杨寄听见沈岭极轻微的冷笑,心里有点没底,打发了那两个人出去,转身问沈岭:“你觉得不能轻饶?那打四十军棍,嫌不嫌过重?挨下来倒真的当不了骑兵了……”   沈岭道:“我劝你去找一找那胡女的家,看看人还在不在。”他顿了顿说:“这胡商是鄯善人,那地方有信奉佛陀的,有信奉真主的。我到这里来这段日子,略微学了一些胡语。那胡商的话意,大概觉得妻子失贞,不应苟活于世,要逼妻子按他们的风俗自尽呢。”   杨寄眼睛瞪得老大:“什么?那你怎么不早说?我派人去救!”   沈岭道:“你强救下一条命容易,你能一天之内移风易俗?改变胡商信奉的道理,不如改改你自己这里的人!四十军棍?你吓唬谁啊!”   杨寄眨巴着眼,原地转了两圈,冲出营帐对外头吩咐:“快!去那个胡女家瞧瞧,情况怎么样了。”又冲回来,声音却压得低低的:“二兄,你什么意思?”   沈岭不直接说,直视着杨寄的双眼道:“阿末,你先告诉我,你是想像土匪一样,在凉州三郡捞一笔资本就走,还是想好好经营这里?”   “自然想好好经营。我又不是土匪!土匪还知道养着村民慢慢抢才抢得长久呢!”   “那么,你养北府军这帮匪类,慢慢地养得骄纵起来,你打算怎么收场?”   杨寄默然了一会儿,反问道:“难道今天我杀了这两个人,不会让其他人有意见?”   沈岭道:“你背给我听,军法里的:‘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_淫_妇女’,接下去是什么?”   “……如有逼_淫_妇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他的声音有些低,因为震惊。   沈岭却毫不震惊,甚至都不掩饰自己的心狠,继续用语言凌逼杨寄:“那么,我再问你:你打了这两个人四十军棍,当时疼痛欲死不说,可能打得再也骑不了马,甚至再也不能好好走路,他们会感激你吗?”   杨寄嚅嗫着:“不会。”   “他们怎么才能不恨你?”   死了就没法恨。殊途同归。杨寄张着嘴,不知说啥,活生生两条命,他多少有些不忍。   沈岭摊了摊手说:“你看,坏人横竖做定了,与其多两个人恨你,不如多一群人畏惧你——也不是畏惧你,是畏惧你执掌的兵法。没有法度,仅仅靠你个人的魅力,哪一天你打输了,哪一天你老了,哪一天你有叫人捉摸不透的法子,这魅力没了,你拿什么来带这支贼囚的队伍?!”   “你知道他们不过是贼囚……”   “不错。我知道。”沈岭点点头,“强_奸胡女的两个,你在问询的时候,我已经找李鬼头了解过了,他们俩和李鬼头都在秣陵的牢房里待过,本来就是以强_奸民妇入罪的!这样的人,清理掉一个是一个!让你的队伍干净起来!”他目视着杨寄,似乎显得有些期冀的狂热:“阿末,你要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呢?勇猛、灵活、听话,才能战无不胜;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得民心,才能招纳更多人,才能走得更远!杀这两个人,正的是军风!”      ☆、第114章 姑臧 清晨的姑臧城外,斜射的阳光把山脉的影子投在地面上,远处的苍穹蓝得透亮,水流如洁白的丝带盘绕在一片碧青之中,腾起薄薄的雾气,美丽的河套平原如同仙境一般。   杨寄穿着将军的冠服,背着手,站在高台之上,目光越过森严的壁垒,久久凝望着这至美的山河。他今日神色肃杀,连亲近的人都不敢造次,互相使着眼色,好一会儿才有人轻声汇报道:“将军,两个犯事儿的已经带上来了。”   杨寄“唔”了一声,又问:“刑具准备了?”   “准备好了。”低声的回答。   杨寄横目一看,空阔的操练场边,摆放着白蜡木制成的军棍,漆成黑色,看起来甚是威严。他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淡淡吩咐道:“擂鼓。”   大约是要全营的人都看到处置两个犯奸罪的士兵。大家不敢说什么,很快在营地里擂响战鼓,各营纷纷踏着鼓点出来,按队形集中在操场之上。   “把人带上来。”   犯事儿的两个大约被绑了一夜,脸色有些紫,神色也萎靡,见到那些又粗又长的军棍后,更是满眼瑟缩。他们乖乖儿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将军饶了我们吧,以后再不敢了。”   杨寄声音干涩,但是仍然传得很远:“治军之道,先明赏罚。你们俩,把军法背一背。”   两个人支支吾吾,显见的根本没有记住。杨寄也不勉强他们,转头对其他人说:“我已经叫军中主簿带着识字的士兵,把军法抄写后送到各营,每日诵习。十日后,仍不会背诵军法十七章的,责打二十军棍。再十日后再查,背不出再打,打到熟记于心为止。”   跪着的两个急忙说:“是是!我们一定好好背!”   “你们就不用了。”杨寄冷冷道,“奸_淫论死,明白这一条就行。”他指指军棍,说:“撤掉。这两个拉到辕门,斩首示众。”   这下,两个人登时急眼了,刚刚还萎靡着的脖子一下子竖起来,连头发似乎都要立起来了。他们气急败坏道:“将军你什么意思?我们犯了多大的罪,说斩就斩?你不怕寒了这里兄弟们的心?”   杨寄在高处,四下一望,果然到处寂静,个个目光直视着他,连他吩咐的亲兵,都没有动弹。杨寄心里犹疑了片刻,然后冷冷笑道:“你问问这里诸人,谁没有母亲?谁没有姊妹?有的还有妻子、女儿。若是因为你是杨寄手下的兵,就可以任意糟蹋别人的母亲、别人的姊妹、别人的妻女,你问问谁答应?!”   他蓦地提高了声音,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两个人:“昨日,那个胡女受不了羞辱,回家后悬梁自尽了。你们血淋淋的手上就是一条命!”   那两个面如死灰,犹自要辩白,嘟囔着:“不过是欢好了一番罢了……她上吊,我又不曾去拉她的脚……”   “我杨寄,在秣陵时吃不饱饭的时候也有的,那时候心里也想,妈妈的,老子饿极了,是上苍不公平,就抢点吃的也是图个保命,上苍也不能怪我。”他回转头,“可是,做出那种下流事不是为了保命吧?图自己个儿的快活,把人家好好的女娘逼到绝处,换做你自己的阿母、阿姊、妻子女儿,你愿意?!哪怕是当土匪,也要讲究个‘替天行道’!哪怕是当强盗,奸污人家女娘也是要遭天谴的!在我杨寄这儿,不问你原本的出身,但当了我的兵,就是给你个改过自新、重新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你要当我这里可以让你为非作歹,你也不配‘北府兵’的称号!!”   他吼到最后,嗓子都近乎哑了,头颈颤抖着,嘴唇翕动的,激愤到极处的样子。下面的人——包括两个犯事儿的士兵——都被他震木了,好一会儿,大家才在他“呼呼”的喘息中听到了平静的一句:“我今日听大家意见,同意我的命令,把这两个斩首示众的,举起手中兵刃。不同意的,就放下。”   日光照在众人的脸上,渐渐叫人觉得刺目。他们的杨寄大将军,背着日光站着,肃杀的面庞显得尤为黑沉,唯有那双眼睛,明亮得和对面射来的日光一样,戳在各人的眼窝子里,也戳在各人的心窝子里。   终于,有人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刀,黑沉沉的铁刃突地反射出雪亮的光芒。接着,这样的光芒慢慢增加了起来,渐渐连成了线,又渐渐练成了片。有人小声说:“奸_淫该杀……”接着声音“嗡嗡”地变大了,最后凝聚成巨浪般:“该杀!”   杨寄仿佛置身在石头城的江矶上,广陵潮扑面涌来,雪白的寒光夺目摄魄,带着席卷一切的威力。他突地泪流满面,哑着喉咙道:“我知道你们也是人命……可是人活着,还有一样东西,叫尊严!好容易,才在这个世道活下来,好容易,才有了做个顶天立地男人的资格……”他掩着面,挥挥手道:“斩吧。”   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喷溅,两颗头颅很快被抹上石灰,高高地吊起在辕门的高处。尸身处理掉了,鲜血还在滴滴答答从人头颈的断面滴下来,经过的人无不小心翼翼绕开两三丈的距离,唯恐被那颈血污了。   杨寄在日落回去的时候,特意抬头看了看两颗灰败的首级,两双眼睛还惊恐地睁着,但是毫无光泽,地上的血迹凝结成紫褐色,与灰尘混在一起。   他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跟仆从道:“去集市里沽一坛酒。”   此时,不觉已经在姑臧呆到了秋季,北地的冷来得早,建邺此刻大约还是菊黄蟹肥的好时节,姑臧的夜晚没有火盆已经过不下去了。他的内室,烧得温暖如春,带着沈沅发油上甜甜的桂花香,他的妻子,仍然毫无将军夫人的架子,拿火钳拨着炭盆里的炭火,笼上盖子之后,又把阿盼的脏衣服收拾到藤簸箩里。   “回来了?”她抬头看看杨寄,立刻发现他不同于往常的颓废神色,不由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额温,才凑在他身边问,“怎么了?心情不好?”   杨寄见自己的酒菜送了上来,自己拿热乎乎的爨筒(1)斟了一杯,才说:“杀了人了……”   沈沅笑道:“你带兵打仗的,又不是没有杀过人,怎么这还值得难过?又不是我杀了人。”   杨寄道:“但是杀自己人是第一次,看着活生生的兄弟,身首异处,总觉得不是滋味儿。”他“滋溜”饮了一口酒,又说:“不过二兄说得对。军营里要有军营里的纪律,不然带出去也不成话。喝酒也是误事的,虽然不打仗的时候不禁喝酒,不过我这里也要带头,今日喝过,以后没特殊情况就不喝了。”   沈沅笑道:“说得好!听说军纪里也禁绝赌博,要是你带不了好头,只怕下面也赌成一片,再不想出征的,是也不是?”   杨寄终于被她说得展颜,露出点平日的嬉笑神色,伸手在沈沅颊上摸了一把,笑道:“敢情你逮着话缝就想治我了?行!说得对我就听。以后我要随便就赌,你就吩咐军棍来揍我——军法就是这么规定的,别人不敢,你可以。”   沈沅满心欢喜,看着自己男人那张俊朗的面庞,虽然在西北的风沙里吹得有些粗糙,也比以前晒黑了些,却更觉出男人的刚硬味道来。她殷勤地为杨寄夹菜盛饭,看他吃得香,便有成就感:“你倒好,天天吃得多,长得都是肌肉块,我和阿盼倒是越发圆了,大概还是动弹得太少的缘故。在家里做这个劳什子的将军夫人,真是无聊透了,真不知那些贵人家中的夫人们,是怎么熬过这样的日子的?”   杨寄隔着黄澄澄的灯光看面前的人儿,只觉得真实得不敢相信,她果然更像自己的名字了,圆圆的双眸星光熠熠,双颊圆嘟嘟的,连酒窝都深陷了进去,粉嫩可爱得要命。他适意地长叹一声:“哎!老婆孩子热炕头,人生最得意莫过于此!我杨寄历了那么多劫,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总算不枉此生了!”   沈沅戳了他一指头,笑骂道:“出息!给外人听见了,哪里以为你是个执掌一方的大将军?!”   杨寄笑道:“大将军在家里,也是个普通男人嘛。就如以前,我们想象中皇帝的日子,那叫一个舒坦!天天都有肉吃,吃饭更是想捞干的捞干的,想捞稀的捞稀的;无聊了就四乘大马拉辆车,爱上哪儿逛上哪儿逛;心情不好,爱砍谁头砍谁头……其实呢,日子都过得提心吊胆的,简直是受罪哦!”   沈沅抿嘴一笑,收拾着碗盘,杨寄边搭手帮忙,边说:“不过西北这里入冬很冷,古话说的‘燕山雪花大如席’,我也没见过,单单思忖着,该是多大的席子,就算是坐席,这雪也够惊人的。”   沈沅咋舌:“这样冷的天,就只有窝在家里围炉喝酒了?听说越北边越冷,那北燕那里岂不是更要颗粒无收?”   杨寄点点头:“他们原本是不种地的,三季放牧,冬季就圈了牛羊住帐篷里。后来趁我朝内乱的时候,发兵袭击了阴山以南的地方,夺取了关陇,又取了赵北三郡,便以代郡为国都,半耕半牧。他们靠天吃饭更多,要是老天爷不作美,大家不能活活饿死,自然另找活路。”   沈沅想了想算是明白了:活路是什么,也只有是骚扰边境过来抢掠。他们骑兵彪悍,打仗厉害,既然有这样好的生财之道,少不得时时拿出来用一用的。   “好冷。”杨寄故意抱怨着,“早早上榻休息吧。”他的手赖皮似的伸在沈沅怀里“取暖”,沈沅旋即感到,他的手心温热,“取暖”根本就是个借口。然而被这样裹挟着,半是身不由己,半是心甘情愿。      ☆、第115章 凛冬 屋子里暖意融融,交缠的呼吸声仿佛蒸腾着热空气。沈沅撑在杨寄的胸脯上,长发在他身躯上蜿蜒如河。间隙中,她妩媚地笑道:“阿末,外头那么美的草场,你有空带我去骑马吧。”   “像这样骑?”杨寄抖动了一下腰。沈沅浑身战栗了一下,俯伏在他颈窝里,一个劲儿地笑。   和历阳时比,她是长胖了些,可架不住肉肉长得都是地方,手指拂过去如同温软的花瓣,杨寄故意板着脸道:“敢嘲笑大将军,军棍伺候!”沈沅诧异了片刻,便知道所谓“军棍”便是何物了。欲待笑着打他两记,却不妨身子突然在他手心里腾空,又急遽下降,不由惊叫了一声,旋即被“军棍”打败了,呻唤之声几近颤抖。   黑甜一觉起来,外头亮堂堂的。杨寄披衣叫道:“天,睡失了觉了?!”赶紧套上袜子,紧几步去窗户边看更漏——他每日早上要去营里监督早晨的操练,未尝有一日怠慢。不过,他很快放松了下来,张了张窗户道:“阿圆,下雪了!映得窗户那么亮!”   建邺也下雪,但总要到三九四九的样子,而且许多雪湿哒哒的,根本积不起来。沈沅想着昨日两人聊到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句子,好奇心顿起,也到窗户边张望。果真,还是深秋,大地已经白茫茫一片了,窗棂上一片晶莹。而天空中,飞旋而下一片片雪花,自然也不会“大如席”,但是片片分明,羽毛一般荡下来,沈沅只觉得稀奇,贪婪地看个不停。   杨寄笑了她两句,穿上厚丝绵里衣,套上皮甲,最后穿着皇帝赐给他的狐裘斗篷:“嗯,总算有机会派上用场了。”   沈沅道:“今日大雪,你也别太苛刻人家训练,你倒是热屋子里出去,人家不知道晚来多冷呐!”   杨寄笑道:“你管得倒宽。难道给他们也一人发一个媳妇暖被窝?干涉本将军的军政——”他大声道:“小心我军棍伺候。”伸手一指束腰下方。   沈沅啐了他一口,低声骂道:“死不要脸!”   杨寄一出门,便觉得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差点都缩了脖子,但想到自己身份,还是努力挺了挺腰杆。大操场上,冻草和沙土早结了冰,又覆了一层雪,士兵们一动就“刺溜”滑一跤,跌得尾巴骨生疼,个个骂骂咧咧的。   杨寄想着沈沅的话,倒真有些不忍。恰恰沈岭从帐营里头出来,径直走到他身边,说道:“将军,今日突然大寒。好在前日我已经查好了库房的冬衣和棉被,昨晚上发下去了,没有冻出事来。”   杨寄觉得这妻兄真是神机妙算,连连点头,又问:“这天气太恶劣。人打滑,不大好练,要不放两日假?”一阵风吹过来,杨寄觉得自己的话音都被风压制着,明明是大声说的,却压根听不清楚。   沈岭摇摇头说:“这恰是我们的弱点,怎么能不练?若是北燕趁势来袭,别连逃命的本事都没有,一个个滑倒在冰上叫人家俘虏了!”他又说:“我已经叫人寻了干稻草,马蹄上要捆扎,军靴里要加羊毛毡子鞋垫。将军,此刻小心为上。”   士兵们遇到这样的天气还要操练,自然有些怨言。不过到了下午,杨寄下令给各营发酒,喝了暖暖身子,大家便又高兴起来,几个平素亲近的,嚷嚷着让将军陪着一起饮两碗。杨寄兴致勃勃在笼着火盆的营帐里坐下,一碗蒸过的烈酒,一下喉咙便是一线火辣辣的,眼泪都能被呛出来,但是很快浑身发暖,脸也变得红扑扑的。   “这酒厉害,是给大家暖身子用的,不能多喝,喝醉了误事。”他慢慢抿着小酒碗里的酒,说道。   大伙儿起哄道:“摆两碗有多大事!北燕的胡人,难道晚上就来了?再摇两局樗蒲,才过得惬意。”   杨寄心里痒痒的,但想到昨晚上沈沅的嘱咐,还是摆摆手说:“我要带头,军营里不赌博。你们要玩,小玩两局也不妨,不许赌钱。赌了伤和气。”   下面人大概有了酒上头,借酒盖脸啥话都敢说:“怎么,将军怕赌了钱,回去过不了夫人那一关?”   杨寄想着昨日说的话,打个激灵的害怕。但嘴上要硬,趾高气昂地冷笑道:“笑话了!你们真以为我连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她比江陵王厉害?比桓越厉害?比京里那些世家高官厉害?”   众人一起说:“自然远不及!还是将军最厉害!”   唐二等人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无不点头表示佩服杨寄的英勇。唐二不大善酒,红着一张脸,大舌头问道:“听将军府的人说,将军时不时大展雄威,晚上打老婆打得‘嗷嗷’叫。我就说嘛,咱将军哪能被娘们压制着!用了啥工具,那么厉害?”   杨寄愣了片刻,心里骂了一阵将军府那群爱听壁角的碎嘴长舌婆娘们,然后面不改色地说:“军棍。”   唐二心悦诚服:“到底是将军!治家亦如治军!”   杨寄嘿然,对唐二神秘道:“就告诉了你们几个,不许到处乱说!”   唐二他们连连点头道“省得”,不过后来,杨寄拿军棍责打老婆的消息传得很远,也不知道是谁传的,此是后话不提。   喝到打头更,杨寄浑身热乎乎的,感觉还没有醉意。他出了营帐门,外头的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远处的北方尚带着一点浊浊的蓝光,西边的云霞也还留着一线赤红。他打了个饱嗝儿,对辕门口的士兵道:“好样儿的!这么冷的天,坚持着一动不动!眼睛也要放亮,一点都不能懈怠!”   那小士兵被他一夸,满脸飞金一样,用力点了点头。杨寄跨上自己的马,他的将军府也在姑臧的外城,离营地不过半里而已。他突然觉得东北边最暗的地方有些攒动的影子,揉了揉眼睛,似乎又不在动了。他自嘲地抖了抖手里的马缰:“妈的,还是喝多了,眼睛都花了……”   “将军!”那放哨的小士兵却有些紧张,“好像真的,是有啥东西在动!”   杨寄一下子拎了心神,仔细向东北看去。一旁的人也纷纷伸了头眺望着,还乱糟糟嚷嚷:“是狼?”“是人?”……   杨寄抬眼望了望天空,此刻雪停了,天空中的星星虽然稀疏,却看得格外清楚。他“嘘”了一声,翻身下马,全无体面地跪趴在地上,一只耳朵贴着地面,用他听樗蒲骰子的耳朵,仔细听着大地传来的声音。   周围的人屏住呼吸,片刻后见杨寄瞪着眼睛直起上身,说的话在冰冷的天气里凝结成浓浓的雾气,然而依旧足以让所有人胆战心惊:“是马蹄声!是胡人!好大一群!”   他浑身颤抖,唯有话音不抖,吩咐得迅速而有序:“立刻击鼓,传令三军备战!壁垒外头备好火把和弓箭,里头所有人待命!”他想了想,又自语般说:“离城门太远,入城来不及了——快!叫人飞驰到将军府,把府中所有人接到军营里来!”   沈沅从热被窝里直接披着衣服上了马车,到达军营的时候,只见里头灯火通明。军营外头的壁垒,是以沙柳为柱,夯土砌成,算不得牢固,若对方来的是重骑,冲撞之下就能破壁垒。杨寄只来得及看了妻子女儿一眼,吩咐了声:“送夫人和女郎到最后面的营帐去。”还是目不转睛地瞪视着壁垒想法子。   沈沅从来不是乖乖听话的妻子,挡开前来送她的士卒,几步到杨寄面前,问道:“很险吗?”   杨寄点头:“险!你后头去。”他顾不得妻女,拿剑在土壁垒上一戳,那些土不过是就地取材的沙土和石砾,纷纷在剑锋下滚落。杨寄苦笑道:“建邺建石头城,都是用石灰拌土,加滚水蒸成,这里简陋,就只这个牢固度了。来的人不少,若是冲我们而来的……”   他转头吩咐士卒们把箭镞和弩车都搬至壁垒边,大家都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紧张之余也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沈沅看着小士兵搬运器械,忙得这样的大雪天都满头蒸腾着薄薄的雾气,汗珠在额头上晶莹发亮,反射着火光,但发髻上的汗气很快就冻凝结了,在发巾上形成了一道道霜迹。   沈沅到丈夫身边,拉了拉他的胳膊。杨寄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我这会儿没空。你赶紧到后头去,不要让我节外生枝了。”语气带着少有的不耐烦,确实是急透了。   沈沅执着地又扯了扯他的袖子,说:“阿末,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第116章 修罗局 唐二等几个亲兵怕杨寄不耐烦,赶紧上前劝:“夫人,这会儿有啥事,等这里忙完再说。将军现在心里急,这是全营的大事,也是姑臧,乃至凉州的大事。夫人等一等吧。”   唯有杨寄,倒扭过头来,直视着沈沅问:“你说说看,什么主意?”   沈沅见他肯听,心里松了松。她指了指地上的积雪:“姑臧大寒,不过是下了一日的雪,窗户下的冰凌已经结了老长,你看这些士兵,头发上滴下的汗珠也是瞬间就凝成了冰粒子了,这真正是滴水成冰!若是嫌壁垒的牢度不够,可否打了井水浇上去,凝成一层冰就等于在这土夯的墙外头加了一层大青条石的城砖。”   杨寄没听完就明白了。时间紧迫,连‘谢’字都来不及说,连连吩咐人去深井里打水。井水不冻,但是打上来不过片时,上头就是一层薄冰。均匀地浇在土墙上,少顷就凝了一层冰壳儿。   他们干脆熄了松明火把和羊角军灯,接着天上的星光和地上反射的雪光,蚂蚁递食一般在壁垒边递送水桶。一根根手指俱是冻得通红,而身上汗流浃背,累得要命却不敢稍作喘息。   天黑透时,遥远的铁骑已经近至里许。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手里的松明火把在晚上的北风中忽明忽暗,连成长长地一线,如同一条火线横亘在乌青的天地交接处。再近些,便可看见他们的人和战马都用着铁甲,倒映着火光。   “也不很多。”杨寄打眼估计了一下,“一两万的样子。我们这一营大约也是这个数。还有几支队伍在姑臧城的另一头,赶紧用火光知会城楼上的守兵。”   他的心略定了些,拍了拍身前壁垒,那里已经被冰层冻得硬邦邦的,估计一般的刀剑也只能砍出白印子来。   骑兵速度极快,似乎只过了一小会儿,已经近在咫尺。突然,前锋的马匹嘶鸣着蹶倒了几匹,骑兵们勒住马慢了下来,几名前哨下马在土里捋了几把,拉出了一串铁蒺藜。还未反应过来,守在壁垒前十余丈的木栅栏处的箭镞也铺天盖地地飞出去,势头之猛,硬生生把那支队伍压得退了回去。   杨寄估摸着箭已经射得差不多了,举起号令的火把挥了挥,示意弓箭手退回军营的壁垒后待命。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骑兵那里先耐不住了,又发起了第二轮攻势,这次小心翼翼先派出一支步兵,人工扫除了地上刺脚绊马的铁蒺藜。突破了铁蒺藜阵,再是重骑,一举冲破木栅栏,来到壁垒之下。   杨寄不多言,一挥手里火把,大家心知肚明,全数蹲在了壁垒的雉堞后。杨寄也熄灭了火把。这一下,他们在暗处,而骑兵在明处。   看打扮,这是一支北燕的胡骑,铁盔边缘垫着丰厚的羊皮毛,半张脸都被遮在高高的皮领子里。铁甲上积着雪花,在松明火把的映照下闪着橙红色的光。他们先放了一阵箭,箭镞打在冰层上发出打滑的“噗噗”声,接着又靠近了用擂车,但之于厚厚的冰面,坚固得铁一样,无疑也是蚍蜉撼树。   “客人来了!茶水招呼着!”杨寄突然怪喊一声。旋即,早早预备好的滚水沸油“哗啦”一下朝壁垒下招呼了过去。被烫到的骑兵哇哇惨叫不已。之后,弓_弩大作,冰渣子水和滚开水轮番供应。北燕骑兵见势不妙,他们本就是机动作战最灵,犯不着在城池壁垒上损兵折将。只听一声锣响,马匹被圈过身子,飞驰而去。   “追不追?”   杨寄看了看壁垒下,已经是坑坑洼洼结了冰。他们的骑兵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冰雪里做过战。于是他摆摆手:“不是追击的时候。倒是要赶紧往城里递信,小心他们劫掠其他几座城。”   这一夜很难入睡,杨寄靠着露天的火盆,坐了一夜,随时警惕北燕骑兵的反攻。好在一直到天亮,也都还相安无事。   东方的天际露出了鱼肚白,四处慢慢明亮起来,四野茫茫俱是白色,远处的沙柳和胡杨似一道道黑黢黢的剪影落在天际。而洁白的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斑斑驳驳的血迹,冻住在这片琉璃世界里,仿佛昨夜的刀兵仍不曾离去,记录着人类最黑暗的一面。   杨寄起身,两条腿都冻木了,他说:“拿点酒,给大家伙儿暖暖身子。”   身边人也说:“夫人那里刚刚传话过来,她和家里的仆妇们,大早起来烧了羊肉羹和麦屑粥,多多地放了葱姜,给大家暖身子。”   杨寄冻僵的脸上露出暖心的微笑,后半夜紧张地蹲守,其实是极无聊的,脑子里乱纷纷就在想沈沅和阿盼,若是壁垒失守,他们一家子就断送了。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不已。   转眼,羊肉羹和粥送了过来。杨寄和士兵们一起,拿着瓦罐从大锅里捞了稠稠的一罐,也顾不得粥是粥,羹是羹,混在一起下肚则罢。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糊涂饭,因着烹调的高妙,还是鲜美异常,带着葱姜的芬芳和胡椒的辛辣。暖暖一大罐下肚,不仅撑得打了个饱嗝儿,而且浑身变得热腾腾的。   恢复了元气,他起身抖动抖动腿脚,站在雉堞边张了张四野,说:“派些人,和我下去巡查一下;派些人,到姑臧周围的几座城报信;还有,飞骑回建邺,把胡骑偷袭的事情汇报给陛下。”   外头,裹在一片琼宫瑶殿的雪景中的,是惨绝人寰的景象。   出了堆雪的木栅,死人、死马,全盖着薄雪,或结着薄冰,死人露出的脸庞悉数冻做浅紫色的冰雕。杨寄瞥见几个年纪小些的士兵有瑟缩之色,淡淡道:“怕也没用。今日我们强,就是他们死。如果你们畏首畏尾不如他们强了,那么,冻成这副形容的就是我们自己了。喝两口烧刀子,长长胆子,下去翻一下尸首,有啥还能用的,别浪费。”   他还是那个悭吝鬼,瞧着精工制作的箭丢了一地,还有胡人们精致的盔甲、兵器,马身上的披甲,连同胡人穿惯的羊裘、鹿裘衣裳,不嫌腌臜的话,其实都是好东西。   “咦!”一个在地上翻检的小士兵突然惊呼一声。   “怎么?”众人过去,顺着小士兵手指的方向一看,有几个年长点的笑了:“这不正常么?胡骑不带步兵,喜欢用抓来的‘生口’探路,清理障碍。这些穿着单薄的、没有马骑的,大约就是哪里虏来的奴隶。”   “但是……”小士兵惊惶地睁大着眼睛,“这个还活着!胸口温温的,刚刚抽了一口气呢!”   这个人被压在几具尸首下面,肚子下头又垫着几具尸首,竟然在这样的寒夜没有被冻死。他身上披着一件烂羊油一样的羊皮袄子,里头是件单薄的棉衫,瘦小轻巧得羽毛似的。冻得出了紫色“萝卜丝”的脸上,眼睫微微扇动了一下,裂开好几道血口子的嘴唇也翕动着,似乎在讨水喝。   一个自诩懂点门道的士兵上前检查,在胸口上一按,嘴半天没有合上。杨寄焦急地问:“怎么,到底死的活的?”   那士兵回头冲杨寄呆愣愣地眨着眼睛:“活是活的,而且……是个女的……”   “你怎么知道?”   问完,大家已经明白过来,自然是胸脯上另有玄机。   听说是个女的,这群大小爷们都起了怜弱的心思,大声彼此招呼着:“快快,有温水的拿一壶,救命的!”有一个叫:“快快!抱怀里,得点儿人气儿才有望从阎王殿里拉回来!”   这凭空变成了好事,几个人虎视眈眈的,只差要打起来了,最后和稀泥道:“咱们抱着算啥呀,让将军辛苦一下吧。”还冲杨寄挤挤眼。   杨寄啐了他一口:“扯蛋!叫发现的那个小鬼头抱,年轻人火气旺,抱着暖和。”   大家小心翼翼灌了温水下去,又贴身暖了一会儿,那个女子醒了过来,茫然地眨着眼睛,麻木地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又茫然地闭上了眼睛。   “再找找,还有没有活的!”大家来了劲儿,四下翻起死尸来。那些作为“生口”驱使的奴隶,竟然有多半是各个年岁的女子,有的大约是赤着足在雪地里走了很久,脚趾都冻掉了;有的大约被赶着找绊马的铁蒺藜,脚底和身上都是被铁刺划出的深可见骨的血口子,血液被冻结在皮肉里;有的即使没有碰到铁蒺藜,身上也满是斑斑驳驳的血迹,撕开衣服可以看到身上鞭痕、刀痕、指爪痕不一而足……   而且,没有一个再是活的了。这些可怜的女子,不知究竟经历和遭遇了什么。   杨寄直起身子,想起壁垒里自己的妻女,若是营地被攻破,只怕也会沦落做其中的一员;又想凉州各郡中的百姓,若是城池被破,只怕更多人会成为胡骑的奴隶和“生口”。“狗_日的王八蛋!”他忍不住骂道,“老子非把你们赶回戈壁草原上去不可!再不许你们进我们的中原!”   “将军,尸首怎么办?”有人用刀戳了戳冻得铁硬的土地,挖坑埋了大约是做不到的。   杨寄叹了口气:“这时候,也顾不得了。死人和死马堆在一起,放火烧了,求个干净吧。”   东方的日头升了起来,在深秋的积雪云中一丸赤红格外夺目。但随即,广阔草场上清扫出的一块空地,尸体燃烧发出的火焰更加亮得刺眼。   杨寄掩了掩鼻子,又放下手,对那堆火稽首一拜:“我杨寄,不知道你是敌人,还是百姓,但是既然死了,众生平等,来世投胎,找个安乐地方吧……”   世间乐土何处寻?   不可说,不可说。   茫茫雪野,绛红色的战袍在黑色的马背上飘飞,整一支队伍逶迤在刺目的惨白中,猛然间瞪视的话,竟有一种大地裂开,地狱乍现的错觉。   天空中一只寒鹰滑翔而过,其声凄厉、绵延。      ☆、第117章 操练 探马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姑臧:那确实是北燕的一支队伍,属于北燕宗室河西王麾下。天气突寒,大雪盖住了牧草,冻死了牛羊,除了劫掠,无法存活。所以一路烧杀过来,抢了粮食和金银不说,还抢了许多汉人百姓当做“生口”。   一场寒流过去,天气又稍微好了点。等姑臧开始放晴,意味着大草原上已经暖和了好几天了。那支劫掠的胡骑,便也带着所获的粮食、金银和生口,又飞驰回去了。   但是对于杨寄,这场胜利了的遭遇战也是让他心中煌煌然。好容易放松下来,便觉得浑身无力,但是训练却必须更加抓紧,到得冬季真正来临,天知道还要经历多少场这样的战斗。   好容易忙完一天,他回到将军府,外院墙上犹留着箭镞的痕迹,而庭院里头,阿盼嬉闹的童声无忧无虑,让杨寄顿时心中一宽。   进门后一看,却是阿盼和几个侍女在院子里玩耍,杨寄过去问:“咦,阿母呢?”   阿盼说话的本事日加长进,清清楚楚说:“阿母叫阿盼外面玩,不许进去看。有‘怕怕’。”又像小章鱼一样手脚并用扒在杨寄身上:“阿父阿父!骑大马!骑大马!”   杨寄兴致勃勃“俯首甘为孺子牛”,四肢着地让阿盼骑他身上,在庭院里爬了两圈。爬起身来拍拍膝头的灰,几个侍女都在一旁忍俊不禁,他也不以为意。阿盼得陇望蜀,又扒着杨寄的领口把他的脖子抱下来,在他耳边说:“我有宝贝!”   “什么宝贝呀?”   阿盼神秘兮兮地张开小手掌,杨寄哭笑不得,里头是他的樗蒲骰子。他说:“这玩意儿给你阿母看见,非揍你屁股不可,还是让阿父为你收着吧。”   阿盼才不信他,把小手背到背后,过了一会儿又说:“阿盼自己会玩!”手一伸,一个侍女拿过一个摇杯,笑道:“将军,小女郎真的会玩!”   阿盼把五颗骰子放进摇杯,捧着上下猛摇一阵,揭开盖子一看,嘿,居然是个“雉”!杨寄大喜:“嘿!乖闺女,人才啊!到底是我杨寄的女儿!”抱怀里好好地亲了一番,又想到她说屋子里头有“怕怕”,自己也好奇起来。   他敲了敲房门,随即进去了。沈沅在耳房里,垂腿坐在高榻边。榻上躺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换了身洁白的软纱衣裳,盖着薄薄的被子,脸色还是蜡黄,但较之刚被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些许红润。   杨寄道:“好像气色好些了。女郎是哪里人?怎么会到北燕的军队里?”   那姑娘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虽则不懂什么礼数,但说话细声细气,是个小家碧玉:“我是新平人,父母种地,我纺线。突地听说胡人打过来了,父亲动作最快,逾墙逃走了。我和母亲,还有襁褓中的弟弟,都被抓了做‘生口’。”   大约讲到了亲人,麻木的心理终于融化了似的,两行眼泪垂了下来,却也不显得特别伤感,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家亲人,只是目之所睹而已:“弟弟哭得厉害,第二日就被挑死了;母亲上去拼命,也被杀了。我年纪轻,他们留着我不死,让我跟着胡人的队伍走。晚上,他们随便进我们住的帐篷,瞧上谁,就抓了谁睡。有时候,还会为争漂亮的小娘打一架。但是,打仗的时候,我们被驱使在最前头,草里埋着铁蒺藜,就是我们用脚踩出来;城市的井水里下了毒,就是我们先尝。年轻的小伙子在攻城的时候派在最前头,当人肉靶子挡箭,吸引礌石和檑木砸下来,砸完了,胡人就攻城。死尸聚多了,正好可以当登城墙的坡道……”   她的泪一个劲地往下流,神态里不是伤心,却是恐惧:“……有饭吃的时候,留着残羹剩饭给我们。没饭吃的时候,就挑我们中间长得胖些的小娘宰了吃……”她愈发战栗:“都是禽兽……吃人肉的……还端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吃……那天汤里赫然一只手……”   她突地作呕,在一旁的沈沅也觉得胃里的食物往上翻,强忍着恶心上前抱着姑娘的肩背拍一拍。   那姑娘好久没有找到这样安全感,“哇”地放声嚎啕,口里断断续续道:“我们哪里被当人看?都叫我们‘两脚羊’,就是可以糟蹋,可以奴役,还可以吃掉的活肉而已……”   杨寄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悲愤涌上心头,对那姑娘道:“你放心,到了这里,就算是苦尽甘来了。”   晚上,他双手枕头,久久地睡不着,身边的沈沅也是翻来覆去。杨寄突然说:“阿圆,我想打仗。”   沈沅的身子突然不动了,好一会儿说:“打北燕?”   “嗯。”杨寄在暗头里,一双眼睛亮汪汪的,“这帮胡人,让人发指。我偏安在这里,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我要打得他们不敢越过阴山,更不敢渡过黄河,让他们乖乖在自己的地界里放放牛羊也就算,想都不要想我们中原的土地!”   沈沅好半天才回应他:“阿末,论我心里,是不希望你犯险,但是……”她回忆着白天听到的一段段惨不忍闻的情景,终于翻过身,揽住杨寄的上半身:“阿末,你是大楚的英雄,我绝不拖你的后腿。你想建功立业,我支持你;你想为老百姓造福,我更支持你。你不用担心我和阿盼。我们是一家子,没什么不能一起承当的。只是,我单单要劝你别冲动,上次听二兄说什么‘知己知彼’——”   她偏了头想后半句,杨寄倒一口接了上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懂,打仗的事,急躁了就会有危险。现在快入冬,要让士兵们习惯北边的气候,以后还要慢慢拉出去操练,我们和北燕比骑兵,那一定是吃亏的,要找到一个适合我们的战术。后头军备也要慢慢备齐,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听说,这次来的是北燕河西王那一部的人。”沈沅道,“我想着他们抓了那么多‘生口’当‘两脚羊’就觉得瘆的慌。能救,可不可以先想办法救一救?”   杨寄思忖了好久才郑重地点点头:“一定要救。明日,我就派斥候去打探消息。他们骑兵虽然飞速,但是带着那么多‘生口’前行,速度就有限了。估计还有一支大部队跟在后头。”   他的眸子一闪一闪的,一个冒险的主意陡然跃上心头。   既然放晴了,每日的操练就不能断,在军营窄小的操场上练习进退和力量,更多的时候,杨寄自作主张把他的队伍轮番拉到姑臧城外大片大片的草原上练习骑射。   “今日我们打猎。”他说。   下头窃窃私语。大冬天的,打个屁啊!   “分左右两队,互为猎手和猎物。左队骑马追逐右队,右队是逃跑是反攻自己看着办。弓箭去掉箭镞,长矛去掉矛头,包括其他尖锐的东西都去掉。一切点到为止。赢的一队今晚赏酒和狍子肉;输的一队就伺候赢的吃肉喝酒。”杨寄的马鞭指了指远处的草原和矮丘,“两刻钟商议,然后右队早一刻钟出发,迎候左队。”   像玩一样的训练,这帮子北府军倒也能够玩得不亦乐乎,马上马下的人都是一身汗,然后收拾好没有箭镞的箭杆,回营洗澡喝酒吃肉。   每回,杨寄陪喝了两杯酒,到中军营帐里,把一日收获告知沈岭,无外乎:   “今日骑兵胜,果然冲击速度快,对手弓_弩速度就不及,弓_弩手分三班轮番装箭,熟手不得有半点停顿,才勉强保证略无虚发。”   “今日骑兵穿战袍斗篷,风里蓬开,射箭不易中,中也消减掉大半的力度。看来要为所有骑兵都配软斗篷,防箭。”   “今日步兵排雁行阵两翼包抄,骑兵不及圈马,左右中伏,几乎没有回击的能力。行军布阵,尤其对付骑兵,要小巧灵活,抓马匹的弱点才行。”   “今日在左右队,各简拔出几个指挥的好苗子,筹谋得当,众人信服。可以给他们几个参领、参军的职务,看看能不能培养得起来。”   ……   一日,沈岭终于笑道:“将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底下开了春,可以小试牛刀。再往后黄河水解冻了,再训练一支水军,可以力压北燕。”   杨寄亦笑道:“对!听说河西王麾下那群拿人当羊的家伙,又骚扰了雍州边境。我这次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叫他们再来抢我们的人当‘两脚羊’!”   沈岭点点头:“雍州不远,城池之内粮草补给容易。现在荆州在王庭川之手,运送军粮也一直非常得力,从来没有掣肘。但是将军,咱们这里要未雨绸缪,这绝不是杞人忧天。姑臧是富庶,来往商贸关税收入也很得力。但是凉州、雍州、秦州,大半荒徼,若是将来你摆平了北燕,朝中有人想弄你,只消断掉荆州的粮秣运送,你就举步维艰了。这一层,你有没有想过?”   杨寄忖了忖说:“所以,我要在这里建立自己的‘小朝廷’。”他笑道:“人员不足。二兄帮我处理军中事务,阿圆会打算,就叫她帮我管管账。”   沈岭拊掌道:“你倒是不拘一格用人才。阿圆在家时,管理家中酱肉、卤下水的进出就比我阿母还精明,不过花钱也大手大脚些,看你肯不肯放,还看你制不制得住。”他闪闪眼睛,突然又问:“我听军中传说,你在家还会打人,应该不是真的吧?”   杨寄笑了:“你觉得我敢?”   沈岭点点头:“就是,阿圆从来不受委屈的一个人,我几回在你府里看见她,也没有受了委屈的模样。不过,这些话传出来,你也不要解释。你制得住夫人,那么把财权放给夫人,大家也就没啥好担心的。”   杨寄道:“自然。我也得有些面子嘛!二兄,这次出行的先锋队伍,我和你一道商量着。”      ☆、第118章 雍州 主动出击的杨寄军队很快在雍州外遭遇了北燕骑兵。步兵新近操练的阵型和远逊于北燕的骑兵合在一起,勉强打赢了一仗。双方损失都很惨重。   不过杨寄毕竟是赢的方面,不仅把胡骑赶跑了,而且俘获了一些骑兵、战马,还有大量的“生口”。   生口安置到城里的几座空庙里,挤挤挨挨地分了粥,个个吃得唏哩呼噜的,连谢都不及说。而战俘就没那么幸运了,被脱掉外头甲胄胖揍了一顿,个个打得鼻青脸肿。   “打死算了!”   杨寄在外城郭的墙角下看这群被打得只能喘气儿的北燕士兵,摆了摆手道:“别打了,不嫌累么?”   “不嫌累!”愤怒的北府军全都是怒冲冲的,“恨不得睡他们的皮,吃他们的肉!”然后乱哄哄叫喊着,要求把战俘杀掉,用人头祭祀自家兄弟。杨寄看着那几十个面如死灰、蜷缩在地的北燕骑兵,问道:“你们降不降?若肯投降,我给你们一条活路。”   这些胡人,论外貌,和中原汉人差异也并不大,无非个子高些,鼻梁高些,皮肤白些,脸也扁些。他们沉默了半日不肯开口,只等杨寄的刀锋顶到其中一个的脖子上了,那个才“哇啦哇啦”叫唤起来,大家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不说话,只是因为语言不通。   好在后头一个俘虏会说汉语,看耳朵上挂着的金珰和衣领上用的貂皮,大约也是个小军官,他四声不谐地说:“杀吧!北燕的男人,不跪着活!”   “哟呵!”杨寄对他挑挑眉,把刀尖顶过去,又指了指外头的那些“生口”,“敢情你们吃人肉把脑子也吃傻了?这会儿还想和我讲条件?不跪着活,就跪着死吧。”   他转脸吩咐手下:“我们粮食也不足了,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明儿把这几十个洗剥干净,不好吃的头颅祭祀亡去的弟兄们,好吃的心肝脏腑和身上的肉,全数煮一锅,两千个人,估计每人也能分一杯羹呢。大家尝尝鲜。——那个谁,”他指着北燕那个小军官:“你跟你们的人说一声,也死个明白。”   不管是俘虏还是北府军,无一不是喉头上下滑动,满脸惧色,目送着表情轻松的杨寄离开了关俘虏的铁笼子。   唐二跟过去低声问:“真吃啊?”   杨寄面不改色,凑过去说:“你看,咱原本在家吃猪肉、鸡肉、鸭肉,到了这里吃牛肉、羊肉、狍子肉,偏偏就没尝过人肉,对吧?”   唐二一脸要作呕的表情,连连摇头:“将军,我这两天肠胃不大好,想点清爽没油脂的东西吃。”   “哦!”杨寄夸张地点了点头,“那么我叫人把手脚啥的、全是骨头连着筋的部分单独给你送过来啃啃。烧成酱香味儿,或者醋溜味儿,如何?”   “不用了不用了!”唐二双手乱摇,“千万别麻烦!我吃点麦饼就够了。”逃也似的离开了。   吃人这码子事儿,别说唐二,北府军这帮家伙都没体验过,也不想体验。他们看见几十个北燕战俘关在铁笼子里,想想明日这几十个人被大卸八块一锅煮了的模样,个个都犯恶心,这会儿连瞧也不愿意瞧,彼此说着:“快着离远些……明日若是将军逼着我们都要吃肉,不想着他们人的模样,而想着锅里是猪是羊,可能还咽得下去些。”   但是,轮不到杨寄逼他们吃人肉了,晚上铁笼子没有锁好,而看守的士兵喝醉了酒,睡得人事不知。这帮被俘的北燕兵,穿着单薄的衣衫,赤手空拳地沿着外墙根儿逃离了。   第二天早晨,杨寄面色不善,大家都是大气都不敢出。但他只是站在城门口遥遥地张望了一下薄薄雪地上的脚印,冷笑了两声,便扭头回了军营。   看守俘虏的士卒吓坏了,早早跪在地上磕头请罪。杨寄折过一根树枝,照那几个人胳膊腿上抽了几下,骂着问:“眼睛都瞎掉了?这么大个人依次跑了,一点都不知道?”   隔着厚厚的棉衣,树枝抽简直不是个事儿,他们小心翼翼道:“还不是昨晚上将军宽厚,赐下了酒,我们没当心喝高了……”   “嘿!合着还怪我?!”杨寄气不打一处来,但也就雷声大雨点小,骂了几句,威胁了几句“回去再收拾你们”这类的话,也就过去了。   唐二、严阿句跟着他,问道:“将军,俘虏逃了,就怕万一回去把我们这里的情况报告给他们主子,这要来一波人多的,我们要人没人,要粮没粮,就危险了!”   杨寄瞥眼看看两人,笑道:“能耐了啊?!跟我说起兵法来一套一套的,要不你来指挥?”他伸手解着盔甲,愤慨地甩到一边,而换上柔软舒适的棉袍子,气呼呼说:“我是谁?我杨寄一个打六千都打过!叫北燕的王八蛋过来!来得越多越好!哼!正手痒痒呢!”   入了晚,天上一直在飘雪。   他瞟了瞟雍州城外黑漆漆的旷野,对守城的士兵吩咐了两句,又对其他人道:“吃饱饭,不许灌马尿了。脱了盔甲好好睡一觉。明儿去找狗_日的北燕人打一仗。不过,耳朵要灵醒着,听见号声,便是北燕人来了。”他又指点着:“风灯点好别熄灭,让贼囚的北燕人知道我们这里守着城呢。”不光要求点灯,还一定要按他的方式挂灯,大家只觉得主将性格比往常别扭,但也没敢多话。   他到了城角他居住的下处,棉袍外裹着的狐裘斗篷上已经凝了一层细小的雪珠,他抖了抖斗篷,骂骂咧咧的:“娘的!这鬼地方,都二月了,建邺的连翘花儿都开了,这里一根草毛没看到不说,还下春雪!”又对唐、严二位道:“精神抖擞点儿,听到城门的号角声,立刻给我爬起来。”   两位眨巴着眼睛:“将军这意思,今日会有号角?起来穿铠甲怕是来不及啊,要不今夜我们俩轮番值班?”   杨寄笑道:“脱掉那死沉死沉、冰冻冰冻的劳什子吧!披个棉袍子,冻不死就行!”   他进了府,穿着棉袍,盖着薄被,双眸炯炯地躺着休息。眼睛不敢闭,一点点激动夹杂着一点点害怕,纷乱的事物纷至沓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胡乱想着自己和沈沅一幕幕旖旎画面的杨寄,终于告诫自己要把心思放宁静下来,“非宁静无以致远”。   他把注意力集中的房顶上,那沉沉的春夜,外头夹着冰粒子的春雪打在屋瓦上,“沙沙”声连续不断,节奏单调,但若有禅意。谛听的人焦躁不安的心绪渐渐宁静下来,脑子中不余杂念,而是将他的计划梳理了一遍,又一遍。   大浪淘沙,总有尘归尘、土归土的,但他要的,是一支金子般的强悍队伍。那一点点小不忍和小自责,终于消失不见了,就和他开始思考战略,而脑海中终于没有了沈沅玉体横陈的模样一样。   半夜,他突然听见外头隐隐传来尖锐的号声。等不到听第二遍,他已经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蹬上军靴,扯过斗篷披好,再戴上胡人的暖帽,那有极长的皮毛,戴上后脑袋直有原先两个大,但是极其保暖。杨寄最后抓过他的大刀和令旗,气定神闲出了门。   他的“糖盐”二将稀里糊涂穿戴着,已经拿着他们最擅长的武器,守候在他门前。杨寄笑问道:“你们俩囚攮的,领子一边在里一边在外!”伸手帮他们翻好。   唐二话比较多:“将军,我都没敢合眼!北燕真的来夜袭了?”   “嗯。”杨寄简单地点点头。   “我们这里只有两千多人,能对付?”   “能。”   唐二望望身后的院门:“要不,我去换身甲胄?”   杨寄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就是要你们轻装上阵。快跟我走!你看我都没穿甲胄!”   他很快站在雍州城的雉堞边,清清楚楚看到北燕的队伍黑压压的,火把燃得不多——也不必多,他的城墙上,挂满了风灯,黄色的火光在半透明的羊角灯里跳跃,把飞在其上的雪珠子都照得如同金珠,简直醒目得很。   杨寄不嫌辛苦地把城墙上方整个转了一圈,看清了敌人前来的方向,对在城墙上那些已经呆住了的士兵说:“把西门的风灯拉到旗杆顶上去,北门拉到一半高。其他的不动。”   “为啥?”   杨寄踹了发问的人屁股一脚:“叫你干你就干,哪儿那么多废话!”他环视四周,又说:“要打仗了。敌人来的不少,大概是我们的十倍吧。”   他说得轻松,其他人几乎要吓尿了。可是这会儿吓尿明显尿早了,因为杨寄接着说:“不要穿盔甲,全部是棉袍加斗篷。”又说:“开城门。”   “开……城门?!”   “开!城门!”杨寄一字一顿瞪着城门口守城的士卒。见他战战兢兢把外城城门打开了,才上了自己的黑色战马,举起手中的火把,下面绑着的令旗红得如血。他大声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日咱们是赌命来了。我杨寄第一个赌。怕死不想赌的也没有退路了。大家像个男人吧!”城门洞开之处,北燕的马蹄声仿佛已经如雷鸣般响彻在耳边,点着火把的骑兵像一条明晃晃的河流,挟着洪水奔涌过来。   杨寄一举火把,他熟悉的弓弦声响了起来。北燕人进城了!      ☆、第119章 双雕 可是从北燕人的视角来看,该感到恐惧的是他们。   当大队人马冲入城门,火把照耀着前方开阔的路,马匹奔跑了一阵,却突然发现前方赫然又一座城门——雍州建制:内城一道墙,外城还有一道墙,双重的城门,还有工字型的瓮城,很好地解释了“瓮中捉鳖”的含义。   马队的缺陷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前队发现问题了,可是后队仍然飞快地、潮水般地涌过来,挤得停都停不住。前队想要圈马赶紧出去,后队却只听见一群人在乱糟糟喊话,什么话都听不明白。   不等他们明白,“咔嗒”一声,外城门的门轴机关转动,很快关闭了起来,而外城和内城之间,绕着一圈马道,上面跑着几队人马,身上的斗篷蓬起半天高,人马轻巧,速度极快,在城墙上绕行时,手里放箭,射得下头毫无闪避之力。而北燕的箭往上射,射程既短,射中的几率也低,大部分竟被那飘飞的斗篷给挡掉了力道。而倾斜的马道上,这些人忽出忽没,鬼影子一般。   唐二他们在城墙上看了,正欲叫好,突然见杨寄瞳仁收缩,旋即把手中火把和令旗上下绕圈。他们都明白这个指令的含义:开内城门!   唐二磕磕巴巴说:“将军,开了内城,我们……以两千对两万?”   杨寄不言声,直到看见内城门迟缓地打开了,才轻声说:“他们是战斗多年的战士。在瓮城乱一阵,不会一直乱下去的。乱局得我们给造!”   他骑坐在黑驹之上,昂然站在内城门口的道路正中,正对着冲杀过来的北燕军。大伙儿吓得腿肚子转筋:这会儿看着挺潇洒,等会儿人过来,直接踏倒踩死,嗯,这辈子就齐活了……   “送啥死啊……”有人暗暗在下头说,“跑吧!不跑来不及了!”   杨寄眼角的余光瞥着那些偷偷转身撒丫子的士兵,连出声阻挡都懒得。他抽出箭囊里的箭,慢悠悠从手中的火把上点燃箭头上绑着的油布,然后把一支燃烧的箭射向远处的天空。   “杀!”他喉咙里低沉的命令穿得很远。大部分不怕死的北府军,没有铠甲,披散着头发,脸上表情狰狞,均是不怕死的滚刀肉,提着刀准备砍人。   城门狭窄,冲在前面的北燕士兵本来大半就是身不由己的,马蹄被砍,一倒就是一片,堵在门口被人切瓜砍菜,当然不愿意了。可是后头的人不知为啥还在潮水般的涌上来,进不去的甚至提着刀砍前头人,呜哩哇啦喊着他们的语言。雍州城墙哨楼上的人眼睛尖,兴奋地大叫:“是我们的人!我们的援兵来了!!”   敌人来了多少,从哪个方向来,高处的城楼上远比平川之上看得清楚。城楼上摆布各异的灯光,杨寄朝天射出的火箭,无一不是给埋伏着的援军信号。于是,沈岭指挥他所带的队伍前后夹击突袭,包饺子一样,打了一场好漂亮的仗!   城门口那些,砍杀已经心理崩溃的北燕士兵,几乎不费力气。杨寄身先士卒,杀得一身是血。待到天明,瓮城内外已经归于寂静,仿佛之前一夜的兵刃相击、喊杀阵阵、鬼哭狼嚎都只是存在于人的幻觉之中罢了。   可是睁开眼睛,迎着初升的太阳,会看到湿哒哒的地面上纵横流淌着鲜血,到处抛撒着断肢首级,还没有熄灭的松明火把,在水洼里冒着滚滚黑烟,烟气直冲到城墙上方很高、很高,敌台、哨楼和雉堞在灰黑色里若隐若现,也失了色一般。半边天空都满被这样的黑灰色的云翳笼罩,似乎是用干涸的墨笔硬在画纸上蹭出的纹路。   “打扫战场。”杨寄吐出这四个字,已经累得浑身像被抽干了一样,骑了一夜的马,两条腿被马鞍磨得洇出血迹来,下马的时候战栗得都站不稳。身边的人赶紧抽出一张行军用的马扎,撑开了给他坐下。   快步走过来迎接他的是沈岭,也是一夜没睡的样子,但是精神旺得简直浑身都是小火焰,满脸的笑,见到杨寄后少有的傻笑了一会儿:“将军!我们大胜!”   “杀了多少个?”   “雍州城里外杀了一万三,俘虏了三四千。关键是,雍州外头驻扎的北燕军队,正在乐滋滋等雍州的消息呢,被我们突袭了,好多是光着屁股从营帐里抓过来,毫无反抗之力。也有两万余人,还有两万多的妇孺‘生口’。”沈岭激动得脸都涨红了,“阿末!还有一个大好消息!一直在凉州三郡边上骚扰的,是北燕宗室、河西王叱罗忽伐,被我们活捉了!”   杨寄疲倦的眼神突然闪光一般亮了,从马扎上一下子蹦起来:“活捉了?!”   “活捉了!”沈岭郑重地点头,“将军,等于玩樗蒲摇了个‘卢’,底下,棋枰上你可以随意走好几步了!”   这是一场赢得巨大胜利的歼灭战。而杨寄的用意更甚于获胜。   他们几乎花了三四天的工夫来点数战俘、清算“生口”、打扫战场。还有一拨也要清算的——那些逃得最快的北府兵。   “战场上,你死我活是不假,但和一群蚂蚁似的,团结起来,获胜的机会就比一盘散沙要大;获胜的机会大,活下来的机会也就相应大。可惜你们不信我杨寄,而且——”站在四野风吹的雍州城外校场上,杨寄定定地看着眼前绳索捆绑,跪在地上的百来个人,声音陡然放高,“而且目无法纪!带你们这样的人,北府军还能像一块铁板吗?!”   他和沈岭在姑臧时就商议过,北府军来源杂,很多是囚犯,有的本来就是心术不正,混杂在队伍里,若是安逸久了,无事生非的就是这些人,必须要清除掉。那么,打一场仗,在极端的情况下,最能看出人心,而且又是清理门户绝好的借口。   所以,杨寄的表情里毫无惋惜,只是重重叹了一声:“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我今日也不得不挥泪杀你们了。也让其他人知晓,跟着我杨寄,打的是胜仗,吃的是酒肉;但谁要破坏我的军纪法度,我也绝不手软!”   跪在地上的人面如死灰,哀告声不绝于耳,而那些经历了血与火考验的,打心眼里也瞧不起临阵脱逃的懦夫们,站在那里并不出声。杨寄手中沾染着鲜血的驺虞幡用力往下一挥,百余颗人头瞬间落地。   血淋淋场面的震慑力是惊人的。被俘的北燕士兵宰人吃肉,并不觉得害怕,可是看那一条条刚锋划过空中,鲜血喷溅得一两丈高,人头咕噜噜在地上乱滚,他们都是后脖子一凉——果然不在自己身上,难以体会万千无奈与悲凉。   “俘虏怎么办?”杨寄似在自语,眼睛斜看了看沈岭,沈岭嘴角微微弯着。杨寄道:“我是从小兵当起的,知道小兵卒根本无力左右。那么,那些为恶在先的,当官为将的,先杀了吧。”   北燕胡人中那些打扮得像模像样的人一个个面色煞白,有的吓得瘫软了,有的倒也硬气,但不管怎样,接着掉脑袋的就是这一拨。   北燕士兵,活捉的有两万多,比北府军和雍州守军加起来还多。但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当放下刀枪、卸下甲胄,再看着大楚的将军杨寄杀自己人、杀敌人都不手软,人头滚滚的场景足够摄人胆魄,这些北燕士兵,束手就范,绑成一组组糖葫芦一样,叫挖坑埋尸体就挖坑埋尸体,叫抬砖石修城墙就抬砖修城墙,叫蹲马厩里喂养马匹就蹲马厩里喂养马匹,一犟都不敢犟。   雍州的后续工作由雍州军伍押解着北燕士兵来完成,杨寄和沈岭带着高级别的俘虏——北燕河西王叱罗忽伐回到了姑臧。他打了这样漂亮的胜仗,姑臧的百姓点了香案夹道欢迎,还给北府军送酒送米,极尽热情。北府军们个个脸上飞金一样,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被人尊重的荣耀。   杨寄回到将军府,财大气粗地进门就喊:“阿圆!看我给你带啥来了!”   沈沅搀着阿盼出来迎接他,阿盼小鸟一样飞奔过去,给了阿父一个大大的拥抱,嘴里喋喋道:“阿父阿父,给我带啥来了?”   “有!咱们小女郎怎么能没有礼物?”杨寄手一挥,几个壮力的仆妇从二门口抬进来几口箱子,打开一看,阿盼噘着嘴:“毛毛衣服,有啥了不起!我不要!”   箱子里是各种貂、狐、貉子、沙鼠之类的皮裘衣裳,杨寄目视沈沅笑道:“这些是好东西,冬日穿着比丝绵袄子暖和,遇到雨雪天气也不会受潮板结。你挑些喜欢的做衣裳穿。”   阿盼早已蹦到第二个箱子前,这下高兴了,一手抓一把金器,一手抓一把玉器,突然发现下头还有好多五颜六色的宝石,可是手却不够用了,纠结得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   她犹不满足,眼睛又瞥到第三口箱子上,里头是做工精湛的西域刀、皮鞘上镶着宝石的利剑、雕花包_皮的牛筋长弓……阿盼跳着脚叫:“阿父阿父!这些我也喜欢!给我留着!”   沈沅把她手里的东西全数抢过来丢回箱子:“去去去!别说这些锋利的刀剑啥的你不许玩,就是这些金银珠宝你也不该玩!回头割了手,看谁‘金珠子’掉得最多!你还是回头玩你的石子树杈好。”   杨寄横眉道:“我的闺女!怎么能玩石头树杈?!”他摸摸阿盼头上扎着的小鬏,拣了箱子里各式金簪玉钗珠花插了她一头,又给她腕子上戴满了跳脱,脖子上挂满了璎珞,腰带上系满了玉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建邺富贵人家的女孩儿就是这样金尊玉贵,我闺女哪能比人家差?”   阿盼一动脑袋,眼前的步摇、流苏就乱晃晃;一抖手腕,胳膊上大大小小的跳脱手串就叮叮当当响;一扭小腰,裙摆上的玉坠儿就前后打秋千,真是好玩极了!她举着两只手——怕过大的那些跳脱会掉下来——欢呼着在父亲脸颊上亲得都是口水:“阿父最好!阿父最好!”   沈沅无话可说,只能指责道:“哪能那么宠孩子?”   杨寄连脸上的口水都舍不得擦,看他的女儿珠翠满头的怪模怪样,笑得一朵花儿似的,拊掌道:“阿盼,你就拿这些金珠宝贝当石头树杈玩好了!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这都是阿父给你挣来的!”   看着阿盼欢呼着举着两只手跟几个侍女出去玩了,他起身腻到沈沅旁边:“夫人莫恼,还有的箱子都归你收着,以后我的所有钱也都归你收着。我保证一个私房钱都不攒!”   沈沅又好气又好笑,狠狠顶了他一指头:“哪里像个大将军?”   杨寄笑道:“哪里不像?你再瞧不起我,我可要‘军棍’伺候了。”   他那色眯眯的样儿,果然是有一阵儿没沾女人,急不可耐,见周围人低着头,没有盯着看,便把她往卧房里带。突然,院门口探出个脑袋:“将军……沈主簿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怎么这会儿来!   杨寄蔫儿了,沈沅暗笑着偷掐了他屁股一把,说:“二兄不是外人,你请他厅堂里坐。我亲自到厨下给你们做接风洗尘的菜肴去。”      ☆、第120章 新政 沈沅带着侍女们,把菜肴都上齐了,却见杨寄和沈岭,吵了架似的都是皱着眉头,干瞪着眼不说话。   沈沅左右看看,把侍女们打发出去,亲自关上厅堂的门扇,又为两个人斟上酒,才坐回自己的席面上,伸筷搛了菜笑道:“怎么乌眼鸡似的?嫌我做的炙肉不地道?”   热腾腾的葱炒羊肉、胡炮肉和炙牛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沈岭首先一笑,抿去了刚刚的不快,从盘子里夹了肉在韭齑里蘸了蘸,说:“阿圆辛苦了半天,咱们要吵架,也等吃完了吵,别糟蹋了这么多好东西。”   杨寄的面色也回转过来,笑了笑开始埋头吃饭。   喝过酒,吃过饭,心情就会变好。当三个人胃里都填满了,沈沅像统帅似的发令道:“我先说明白了,大家要说话可以,要吵架斗气就给我出去。我不爱听嚷嚷!”   又说:“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给我乖乖吃点心。我花了好大功夫做出的枣泥栗子糕,也不许不吃。吃完一块栗子糕,才可以接着说话。我呢,也不走了,帮你们俩评评理。”   杨寄看了看二舅子,又看看妻子,抓起一块栗子糕说:“二兄,你先说。”   沈岭看着杨寄气呼呼啃栗子糕的模样,思忖了一下说道:“阿圆,我们遇到一件棘手的事,主张不大统一。你是个有主意的女郎,我们也听听你的意见。”他顿了顿才又说:“雍州那里的城墙修好了,护城河也挖好了。北燕的俘虏无事可做了,感觉突然就多了几万张吃饭的嘴。你说,那些‘生口’和投降的北燕士兵,该怎么处置呢?”   杨寄狼吞虎咽吃完了一块栗子糕,还来不及都咽下去,一边喷着点心渣子,一边抢着说:“几万个人,不是小数目!放在雍州,雍州城里养不起;带到姑臧,一路上又是多少口粮。还随时担心着他们是异族,要是造反就很麻烦。”   沈沅把一杯水搁在他面前,横了他一眼示意他先喝水。杨寄把剩下的半截话吞了下去,乖乖地喝水,把那些会飞溅的点心渣子咽了下去。   沈沅缓缓道:“你们俩的主意不用说给我听。我只说说我的主意,你们看看怎么样。这么多人,都杀掉太残忍,都养在一处也养不起。我到姑臧来这阵,也帮着阿末看姑臧、乃至凉州三郡的账本子,发现这地方土地肥沃,但是地广人稀。既然有人,何不用起来?分散到四处,叫他们耕种起来,不光自给自足,而且税收也可观。对不对?”   沈岭点点头:“我也是这样建议将军的。这就是军屯,让士兵在不打仗的时候耕种荒地,少收税,既养兵,又是供足自己,也省得兵士们闲极无聊,惹是生非。”   “但是!”杨寄嚷嚷道,“地是有,他们为何肯留下耕种?我总得拿钱给他们盖房子吧?总得有卫所看着他们吧?是不是还要给他们纳个家小收收心啊?”   “有何不可?”沈沅扬声道,“我先就在想,带回来的‘生口’绝大部分是女子,兵荒马乱的,一个个送回去也不现实,有的恐怕也没有家了。不如配你的军士们,成了家,过好小日子,才想着保护这块自己的地方。”她站起身,到后头翻找了一会儿什么,接着出来摊开掌心,露出几挂珠宝来:“我也用不惯首饰。你要为军屯的士兵们盖屋子,让他们安安心心娶媳妇,钱就从这里出!”   这可是光灿灿的金子!杨寄肉疼得要命,欲待反驳,沈沅一句话把他堵住了:“怎么的?不是说交给我管钱吗?不是说啥都信任我吗?”   “那些姑娘们,也愿意?”杨寄嚅嗫着。   沈沅汉子似的拍胸脯:“这事儿在我身上!反正绝不勉强,不愿意的我就收府里来养着!”   好嘛,不是出钱在外头养着,就是出钱在家里养着……杨寄仿佛看见自己攒的钱“哗哗哗”地流出去了,哀怨地想:哼!兄妹俩就是天生合伙的!我一个对俩……亏大了!   但是,在家里他连拍案几反抗的胆子都没有,低头把一块又一块的栗子糕塞在嘴里,使劲地嚼、嚼、嚼。   夜晚就寝的时候,左右无人了,沈沅在妆台前梳头卸妆。杨寄看着她圆润婀娜的背影,心里的不快消失了,扑上去在她胸前一抱,正好凑手可以摸个痛快。   沈沅的梳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妩媚地笑道:“想我了?”   “嗯——”   “那人家男人就不想女人?”   杨寄愣了愣:“哎哟,这会儿谈人家男人,多煞风景!”   沈沅“噗嗤”一笑:“你倒好,拖家带口的,也不怕人家妒忌你。今日除了钱的事,你觉得还有哪里为难,不妨直白地说,我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实在没有哪里为难,就只钱为难。杨寄不愿意表现出他的吝啬,抱着沈沅的胸摇摇摇:“好啦好啦,我接受你们俩的意见啦。军屯就军屯吧,当年曹操也是这样管理凉州的。种出粮食来,还有事情做,就不骚扰百姓了。”他大约总归觉得有些没面子,大声道:“但是不给你男人面子,今日要军棍伺候了!”   他把她一抱,让跨坐在他大腿上,抬手拍她屁股,声音响亮但不痛。沈沅忍着笑,配合着“哎哟哎哟”娇呼了两声,黄莺儿似的婉转,挠得杨寄心窝里痒痒,出军棍好好“教训”了这个小娘一番。外头“不小心”听到壁角的人摇头哀叹:大将军岂是能够得罪的?得,夫人又挨揍了吧?   沈岭接下来忙得更瘦了一圈,但是颇有成效:丈量土地,圈画田垄,厘定牧场,把凉州三郡跑了个遍。北府军中也进行了仔细地挑选,能耐强的、品性好的,拔擢为杨寄贴身的精兵强将,建邺派来的粮饷都归他们享用,一个人要吃几个人的份儿,都笑得合不拢嘴。北燕军队里实心投降的也给予厚待,马术和骑兵的阵仗跟他们学习,也大有进益。   剩下的北府军和北燕俘虏,则分别赠以土地,白送种子、牛羊、农具和房屋,让他们自行耕种或放牧,十收之中只收一成为税,较之朝廷的重税,简直是不收税。开始还不大高兴的这群人,弄明白里面的甜头之后也没有不快活的。   这天丽日高照,姑臧旁边的几座青山上盛放着粉如云霞的桃花。杨寄召集一千个未婚的士兵汇集在校场上,事先还吩咐他们穿上最好的衣裳,把脸洗干净。他站在将台上,四下一望,只见军容整齐,不由笑着大声道:“兄弟们,日子过得好不好?”   “好!”大家哄笑着,大声回应,声音虽参差不齐,但脱不了一个“好”字。   杨寄点点头:“是啊,以往想过点平凡小日子,不是天公不作美,就是朝廷不作美。咱老百姓不过就想有点田地,有点牛羊,吃饱肚子,上头有个屋顶,下头有张床榻,这样的日子如果能过着,谁他妈想打仗啊!”   又是一片哄笑,笑完,有些感触深的,偷偷抹了抹眼角。杨寄大吼道:“对了!有张床榻不够啊!床榻上还要搂个婆娘!”   欢呼的口哨声瞬间简直要把旁边的山给震翻了,大家眼睛里直闪光:是啊,床上有个婆娘,给自己做热乎乎的饭,给自己缝补衣服,还可以热乎乎搂着睡香被窝,还可以生出可爱的胖小子……他们竖着耳朵听杨寄说话:“将军夫人说,北燕抓走的生口,大半都是黄花大闺女和粉嫩的小寡妇,她问过了,这些里头有家回的没几个,所以大半都愿意在咱这块安生地方成个家,找个会疼自己的男人过日子!”   这样惊天的喜讯,下头的欢呼和口哨声反而消失了,大概都不相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有了土地、有了屋子,还发媳妇!   杨寄有些诧异:“咦,你们要不要媳妇啊?”   “要啊!”说的人都快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杨寄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我媳妇说了,老家里头成亲,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礼数繁复。咱这里成亲就不那么麻烦了,但想着人家大闺女小寡妇不容易,就由女的挑男的。谁要嫌东嫌西,就等下一批再说了啊!”   “不嫌!不嫌!”闹腾成一片。久旷的汉子们,平日里憋急了,只能靠手指头,这会儿是大活人,就够满足了。老百姓家又没那么多讲究,漂不漂亮,是不是黄花闺女,又不当吃当喝,好用就成,不好用,也只好认命了。   杨寄最后道:“好嘞,这就算答应我了啊。最后一条,成了婚,男人家要像男子汉,要会疼老婆,谁在家欺负媳妇,拿媳妇撒气,我家将军夫人说了,她是要管到底的。”   大家虽然没想明白,将军夫人经常在家“挨军棍”,怎么这会儿像骑在男人头上一样。不过这些细枝末节的谁还注意啊,个个赶紧抚鬓角、抹衣衫,把脸上扯出最惹人喜欢的笑容来。有的还在后悔:早知道今日应该穿最崭新的衣裳,梳最光的头发,把胡茬剃得更干净些……   一千个女子们依次走了出来,不再提心吊胆怕被北燕军人吃了,有了安生的地方,吃了几顿饱饱的饭食,蜡黄的脸色都回转了过来。面前一群男人,好不羞人!红着脸,低着头,撩着眼皮往上偷瞟,扭着衣襟不敢迈得太近。   突然,一个豪放的一步站过去,摸了摸身后的发髻,朗声道:“咱女娘们生在乱世最不幸,父母丈夫死了,自己当了‘两脚羊’,天天担心被宰了吃掉。所幸遇到了杨将军,重新活了过来。既然重生了一世,还佯羞诈臊的干嘛呀!谁觉得对我有意思的,抬眼看看我!”   这个泼辣的小寡妇皮肤虽然黑一点,但是五官搭配得很漂亮,一看就勾人,性子又是那样的热情爽朗,当即好些目光就对上了。小寡妇脸上微微一红,倒也大方落落地走上前,挽住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士兵:“阿弟,你嫌不嫌我嫁过人?”   那个士兵受宠若惊,躬了那高大的身子喜不自胜地说:“不嫌!不嫌!我就喜欢像阿姊一样的媳妇。”   杨寄跟着大伙儿一起哄堂一笑,还撅起嘴吹了声口哨。这一千个配好对,明日还有,后日还有……这些日子,真是大圆满啊!      ☆、第121章 上兵伐谋 “妈呀,这几日做好事,还做得累死了。”杨寄笑呵呵进了营帐,拍拍沈岭的肩膀,“倒是皆大欢喜。哎,二兄,你不是也没有婚娶,咋不也去挑一个?你要挑,我一定让你走后门,先找个最俊、最温柔的,对了,还要挑个屁股大的,会生儿子。”   沈岭终于给他逗得“噗嗤”一笑,拱拱手道:“罢了罢了!‘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卑职敬谢不敏!”   杨寄摇摇头说:“你不急,只怕我丈人公、丈母娘已经急死了。”   沈岭微微笑着:“我这个人,宁缺毋滥,一辈子不娶也不要紧,但绝不能娶个自己不喜欢的。”   杨寄想起那时沈以良气呼呼的模样,想问什么,又怕话出口不大礼貌,欲言又止。沈岭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说:“阿父阿母告诉你了吧?对,是秦淮河上的船娘,但不是一般人想的那样。堕入风尘,而出淤泥不染,正是我所佩服的。那日,我就赠了一首打油诗给她:‘一片微寒骨,初成面面心。只因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这……”杨寄眨着眼睛,终于说道,“这我知道啊,这不是我们赌棍用的骰子么?”   “是的。”沈岭点头,“也是咏物,也是咏人。”他很快从一丝丝的憧憬神色中走了出来,搁下笔说:“我的事是小事,你面前倒有件要事:俘虏来的北燕河西王,你对他是怎么打算的?”   杨寄神色放庄重了些:“我发给北燕的公函也有了好一阵了,一直没有回信来。”   沈岭微微皱起眉来:“是啊,索性有个回复倒也罢了。我们当时提出,北燕如肯拿冯翊这地方来换,我们就放回河西王;如果不肯用地方换,用金银或马匹也可。他们也不说答应不答应,横竖把事情吊上了。这会儿处置这个河西王倒是为难了。”   “养着这位大爷,还浪费我的粮!”杨寄捶了捶桌子,一脸愤慨,“恨不得杀掉算了,吃人肉、抢地盘——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杀起来一刀子快得很,可是正好给了北燕攻打你的口实。”沈岭说,“怕是不怕,但我们也好不容易才有这个休养生息的时候,再打,军屯的计划就要搁置了,而刚刚春天,粮食还不知道在哪里,打的话风险也大得很啊。”   这个道理,杨寄其实心里明白,不上不下的,就是一股恶气盘踞在心胸里,他只能狠狠地叹了一口气表达内心的不满。   沈岭若有所思地说:“但肯把一郡的大王丢弃在敌国不闻不问,北燕也是少见。这个河西王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北燕内里又是怎么样的形式,倒不妨从这个叱罗忽伐身上打开缺口。”   北燕的河西王叱罗忽伐已经在牢里关押了一段时间了,本来就是满脸的胡子,此刻更是疯长到半边脸都不见了。倒是眸子里冷而硬的光,像草原的野狼一样,见着就要打个寒战。   虽说是蛮夷,到底还是个“王”。这位河西王不仅一脸厉色,而且一脸轻蔑,见穿着朱色官服的杨寄进来,便傲慢地眯着眼睛,朝地上吐了口痰,开腔后竟是一口流利的汉话:“早点杀我好了!”   杨寄觉得这状况下这汉子还这德行简直是找抽,冷笑道:“你想死就给你死啊,哪那么便宜!老子玩你还没玩够呢!”牢房里不透气,有些闷热,杨寄又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解开革带,松了外头衣襟,把厚缯做的朱色官服给脱了下来。   叱罗忽伐瞳仁骤缩,缠着链条的手腕也骨节毕现。   杨寄浑若没有看见叱罗忽伐的警觉,施施然一屁股坐在高案上,翘着二郎腿,脚丫子抖啊抖的,漫不经心道:“不过看来,你们北燕也对你不好,我公函都发给你们主子了,他至今没回复我。就算怕我怕成这样,写封信来求求饶也是应该的嘛!”   叱罗忽伐又是脸色不佳,硬气地一声不吭,撇过脸去。   沈岭笑道:“将军,你别揭人家疮疤。河西王是北燕上一任皇帝的小老婆生的,从来不受待见,这次输了,正好去了谁的眼中钉、肉中刺,再花钱来救,当然不值得咯!”   叱罗忽伐鼻孔放大,直出粗气,但最后亦不过冷笑了两声:“你们不用激将。我虽是庶妃生的,还是叱罗氏的种,就这点,谁都不敢看低了我!除了……”   杨寄闻言,一下子从高案上下来,蹲在叱罗忽伐的面前说:“要是我放你回去,你们国里是不是有人会很失望?”   叱罗忽伐不言声,两个拳头握得关节都白了,突然猛地暴起,手中的铁链直朝杨寄的脑袋上砸过去。杨寄不慌不忙,伸手一举,化解了力道,捉住打过来铁链,笑道:“我们汉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难道不知道我杨寄也是练家子出身,当将军不是靠拍马屁才当上的!”   叱罗忽伐的脸上一阵馁色,锁链被杨寄绞起来一拧,双手不由自主地并到了一起,腕子上顿时被勒紫了,他咬着牙,听杨寄轻松的声音:“何必,所幸我是个脾气好的,若是个脾气不好的,割了你的肉一块块吃——就跟你们吃那些‘生口’一样。这样吧,你怕不公平,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也回答你一个问题,公平交换好不好?”他顿了顿又道:“你要还担心我耍阴,就你先提问好了!”   叱罗忽伐果然感觉被他玩弄在手掌之间,愈发颓丧,沉默了半晌突然道:“那天从雍州城里逃脱的人,是你故意放回来的?”   杨寄笑了:“是啊!要放得无声无息挺不容易呢!守卫的士兵的酒里我还亲自给他们下药,想想自己也真是……不过,那些人真好!大约告诉了你雍州城没啥人、没啥粮,你可以乘虚而入了对吧?”   叱罗忽伐懊恼之色溢于言表,中了人家的反间计,只能怨自己兵书读得少!他倒也是条说话算话的汉子,咬着牙道:“你要问啥,问吧!”   杨寄偏着头想了半天,问道:“你有家口了吗?”   叱罗忽伐不意他问这样个不着调的问题,迟疑了片刻说:“这还用说……”   “家口在河西郡?”杨寄慢悠悠地问,目光却异常敏锐地注视着叱罗忽伐的神色,见他点头,便紧接着闲闲说道:“咦,那我叫人送到河西郡王府的信,怎么会也没有回复呢?”   叱罗忽伐额角上青筋凸显,过了好一会儿,突然以头抢地,野兽似的嚎叫起来,绑着铁链的双手狠狠在地面上砸,砸得拳头青了也没有停滞。杨寄目视沈岭一眼,见沈岭微微颔首,便温语道:“虽然恼人,也要当心自个儿身子。快给河西王端点水来,让他喝了平平气。”   他们闪身出了牢笼。杨寄问沈岭:“二兄,你懂胡人的话,他嘴里后来嘟嘟囔囔的,说的是啥。”   沈岭道:“骂人。骂他的兄长和弟弟,一个名字就是北燕皇帝——叱罗乌翰,一个名字是乌翰的同胞弟弟——扶风王叱罗杜文。”他停顿了一会儿,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北燕的风俗,大伯子、小叔子娶弟妹、嫂子,甚至嫡子纳庶母,庶子娶嫡母,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你这个问题,把他逼成这样,只怕自知绿帽子已经戴上了。”   杨寄笑得贼兮兮的:“果然我的切入口选得好。二兄,你之前做的功课足。这北燕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你给我说说。”   沈岭笑道:“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我从来不是卫道士,他们愿意怎么嫁娶,总有他们的道理。北人特重嫡庶,家里妇人也特凶悍,所以侧室的儿女不仅不受待见,中小户人家小妾养的,几乎就是奴仆似的。北燕这几代帝位,传的都是嫡子,几任皇帝倒也都厉害,生生地把一个小国,从代郡这样的小地方,扩展到了赵北三郡尽归己有。又渐渐把阴山南北、黄河北岸的地盘拿到了手。但是,地方大了,和游牧的时候治理的方略就大不同了。听说北燕皇帝特重汉臣,大约也在学习儒法治国之道呢。”   杨寄若有所思:“那么,如果要打败他们,不仅仅军事上要比他们强,更要从里头瓦解他们,不让他们自家强大起来?”   沈岭点头:“留着这位河西王吧。河西地方事小,但你要知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池、打硬仗,一个士兵的口粮要十个民伕才送得到;一场旷日持久的大仗,能够把一个大国拖垮!咱们大楚,看起来风光,其实内里千疮百孔,哪根梁柱稍稍倾斜,这座大厦就要塌方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杨寄说不出有哲理的话,但小民起家的他最明白其中的酸甜苦辣,不由他不沉沉地点了点头。      ☆、第122章 共乘 待到春到尽头,梅子俱黄,姑臧的初夏宛若仙境。杨寄回到将军府时,才刚刚过午,身上是练武出的薄汗,屋子里竹帘子一拉,案几上摆一只琉璃冰碗,整个房间都不热不燥,舒适异常。阿盼趴在冰碗前,挑出里头凉浸浸的杏子和梅子吃,杨寄帮她擦掉嘴角的汁水,笑道:“哎,可惜了可惜了!秣陵这个季节,嫩藕和鸡头米上市,清鲜甜润。这里却不产。”   沈沅道:“可惜啥?阿盼是逢到好年头了,吃喝不愁,就是少吃嫩藕和鸡头米也不差什么。我四岁的时候,还帮着自己阿母剥豆择菜呢!她呢,真是过起了世家女郎的生活,天天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阿盼手腕上佩戴的玉石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丁零丁零”脆响着,撇过头笑道:“我难道不是世家女郎吗?”   小女孩在四五岁的年龄是最漂亮可爱的,杨寄一看她心就化了,不知怎么爱宠才好,亲着小脸蛋道:“本来就是嘛!你阿父再没出息,也混到了将军,虽是寒族出身,现在谁敢小瞧我?阿盼尽管吃喝玩乐,阿父小时候没享受过的好日子,你帮阿父补回来!”   阿盼吃够了,揉揉眼睛。沈沅叫侍女带着她去午睡。杨寄见其他人都出去了,甩开鞋一翻身倒在榻上,勾勾手指招呼沈沅道:“来,咱们也睡午觉吧。”   衾裯单薄,是软滑的丝织品,拂在肌肤上如薄云一般,不由人不绮梦顿生。沈沅坐在他身边,说:“阿末,今年年景瞧着不错,凉州三郡的主簿送来的各郡县的账本,我仔细算了算,估摸你花出去的钱不出三年就能回本儿了,再三年就能赚了。我阿父做屠宰生意,也总要投成本才能谈得到赚钱。你上赌场难道不是也得先出赌资再赢钱?所以嘛,二兄的打算是对的。现在我和阿盼也过得挺好,我倒觉得,你别把孩子的娇奢之气养出来才是。”   杨寄点点头,腻到她身边说:“谁说只有世家大族的女郎才知道贤良?看我的阿圆多贤惠!好,你说得都好!听说好些军户家的娘子都怀孕了,休养生息几年,人丁兴旺起来,凉州要成宝地了啊!”他嬉了脸抱住沈沅的腰摸着:“这样的好年景,正是生孩子的好时候。你再给我生一个吧!”   沈沅给他带得倒在枕头上,热乎乎的脸蛋靠着他的面颊,被他短短的胡茬蹭得痒兮兮的,轻声道:“这是说有就有的么?……那时候挨了建德王那个王八蛋的杖责后,只怕还是有点内伤,一直肚子阴寒作痛,想来还得再调养几年。你要急着要儿子——”她睁开圆圆的眼睛,媚答答地斜瞟着杨寄,手指在他胸口上画圈圈:“那就只好在凉州三郡里挑些个漂亮的做小妾了。”   杨寄把手伸在她肚子上轻轻地揉,跟着一起骂了一番“皇甫道知是王八蛋”,又说:“没事,好好调养,还怕不会生?就算没儿子,有阿盼也就够了。我原本以为自己要一辈子打光棍呢,现在有了老婆女儿还不足意,岂不是太贪心了?”   沈沅听得舒心,自然任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又问:“那时你说带我去骑马的,啥时候兑现?”   杨寄喘着气儿:“啥时候都行。姑臧外头我都跑遍了,熟悉着呢。这会子天气不冷又不热,野花开得遍野都是,风景好得很。今儿起来后若是不下雨,咱们就骑马出去跑跑。只是你要跟牢了我,因为外头有狼……”   他说话算数,一个惬意的“午觉”过去,既睡得好,又“睡”得好的杨寄精神抖擞。他偷笑着捅了捅困酣娇眼的沈沅:“嘿,刚刚我那么勇猛,现在,你……还能骑马么?”   沈沅陡然精神起来,红着脸在杨寄胸口上捶了两拳头:“小瞧人!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有啥不能骑马的?”   她起身换了胡女穿的开襟骑装,扎上腰带,蹬着羊皮小靴,最后带上幂篱,脸被遮着,一身轻快飒爽的感觉却遮不住。杨寄叫人把自己那匹黑色骏马牵出来,自己踩着马镫先骑上去,接着伸手把沈沅拉到马上。   马一跑起来,沈沅只觉得身体颠得都东倒西歪的,不由尖叫连连。此时,一双手臂及时圈了过来,扯了扯马缰,也顺带裹紧了她的身体。马匹先时被陌生人骑着的焦躁,因着主人的驾驭而消失了,步履稳健了起来。而沈沅的心情,也因为背后所依赖的人的可亲可信,而平静了下来。他们随着马蹄而有节奏地律动着,温暖的熏风吹拂在沈沅幂篱的薄纱上。杨寄笑道:“我要提速了。弯点腰,抓紧马鞍子,别怕。”   他一夹马腹,一抖缰绳。身下的马匹早已熟悉主人动作的一切指令,顿时撒开马蹄飞驰起来。幂篱的薄纱顿时飘飞起来,风也变得呼呼作响,沈沅初始有些害怕,渐渐地就感觉兴奋和激越起来。但见眼前的风景开阔起来,山丘起伏,飞快地从耳边掠过,原野绿得似乎在流淌,无边的蓝色穹宇,仿佛扣在这片大地上。这是江南不会有的壮阔与豪迈。   因为这是第一次带沈沅出来骑马,杨寄也不敢走得太远,只带着她在外城的草原上兜了两圈,不时指点给她看:   “这是我们的牧场,上次俘虏的北燕士兵,愿意乖乖投降的,便做了我的部曲,除了每三天操练马术,练习骑兵阵列,其他时候,便是在这片放牧。”   “这是我们的田庄,多是我们汉族的百姓与士兵耕种。凡是入我门下为佃客的,只用稍稍地交些谷子麦子给营里就行,不用另外纳朝廷的税。”   沈沅闪着眼睛道:“这些地方都成了你的?”   杨寄朗声道:“对。地方是我的,人也是我的。不光是原来带过来的北府军和俘虏的北燕军,还有愿意投奔我的流民,甚至是当地的百姓,做我的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大家上赶着要来,只怕要挤破头呢!”   “朝廷不会不高兴?”面对杨寄的自得与风趣,沈沅倒还冷静。   杨寄笑道:“那也只好由他们了。我早和二兄细细琢磨过了,朝里那些所谓的世家大族,恁的瞧不起人,其实也不是从兼并土地开始的?有了土地有了钱,才开始琢磨着培养自家的部曲;有了部曲安了心,才开始衣食器玩上的享用;再接着钱多享用腻了,才开始搞些诗歌文赋,弄得很有文才、高人一等的样子……”   沈沅若有所思,最后偏了头问:“那么,秣陵说书唱曲儿的先生们所讲的,像曹操、桓温那样的,一旦权势到了一定阶段,就开始想着造反,是不是也是必经的?”   杨寄在她身后愣了愣,最后在她耳边轻声道:“那么,你想不想我更进一步呢?”   沈沅摇了摇头:“我只想你好好的。既不愿你冒风险,也不愿你留骂名。”但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如果情势所迫,而你又有啥想法,你就不用顾及我。我一定不拖你的后腿。”   杨寄朗声笑道:“好嘞!好媳妇就是肯与我荣辱与共的!你放心,我这辈子一定不负你,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夕阳渐渐西沉,草原上浮着一片温柔的金光,远处的雪山更如带着金冠一样熠耀生辉。他们停下马,看着牛羊一群群归圈,毛绒绒的小羊羔在羊群间穿梭。美好的感觉如夕阳边的万缕红霞,凝滞在所有人的心间。   “狼!狼!”沈沅突然惊叫着,指着羊群旁。   杨寄笑道:“这是你男人的地盘,狼怎么敢轻易露面?放心吧!那是牧人养的犬,帮着放羊可是一把好手。这里牛羊多,不可能跟咱们江南那里似的都着人看着,所以,牧人把捉来的野狼和家中的狗交_配,生出这样的狼犬,从小驯养,放牧牛羊的本事不比人差。”   沈沅的魂魄这才定了下来。杨寄眯着眼睛看着那几只忠心耿耿的狼犬,突发奇想。   他把沈沅送回将军府,进了二门却不往里了,歉意地说:“阿圆,我今日有事,晚上晚些回来,你和阿盼早点睡。”出了大门,他才对跟随他的几个人说:“今晚到营署边那条巷子里,找几家当红乐户来帐中侑酒。”又嘱咐道:“你们悄悄去办即可,别张扬,更别说是我吩咐的。”   他带着另几个人,打马到了自己的将军营署中,里头有开阔的明堂,灯烛点得明晃晃的。帮他办事的人很得力,让姑臧最好的酒家送来了好酒,最好的饭铺送来了佳肴,最好的点心铺送来了干湿各色点心,又摆上瓜果,生起炙炉。少顷,数十个乐户人家的年轻儿郎和女子带着各色乐器,穿着精致的舞衣,按班排好。   杨寄先给自己斟上一碗酒,借着酒香打量着一排营中的歌妓,点点头说:“诸位今日拿出本事来,若有能耐,或许便能脱了乐户的贱籍,看你们的修为了!”   这些营妓乐户多半是罪犯家属没做奴隶,这样没有尊严的卖笑生涯,暗里都是血泪。突然听见凉州三郡最高的军事官长杨寄这样一句承诺,哪个不要打叠起精神来表现!霎时便是舞乐声起,又是裂帛一般的歌声传来,几名腰肢柔软的女子就着乐曲的节拍,跳起了妩媚的胡旋舞蹈。明堂里瞬间感觉到酒醇肉香,美色如云,好一片淫靡温软的景象即将铺陈开来。   杨寄满意地对身边看傻了的亲信道:“去,把沈主簿叫过来。还有——”   他隔了一会儿,才一字一字、清楚有力地说:“还有北燕河西王叱罗忽伐!”      ☆、第123章 驯狼 沈岭刚进明堂时吃了一惊,及至看见叱罗忽伐的身影,才明白过来,不言声坐到了杨寄的旁边,低声道:“人家百花丛中过,你可敷衍得来?”   “所以要请舅兄过来帮忙应对,以防着我说话行事不检点。”杨寄略带歉意地一笑,旋即捧起玉琢的酒碗轻轻晃动,里头赤红的西域葡萄酒打着旋儿,散发出浓烈的酒香。   叱罗忽伐被解了镣铐,换了一身干净的胡服,一脸阴沉地进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杨寄大声招呼着:“河西王!清歌美酒图一醉,算我给你赔罪——这段日子慢待你了!”他见叱罗忽伐警惕的样子,挥手叫押解的士兵退下,又使个眼色给门口站着的两个漂亮乐户小娘。那两个小娘素来在军营中伺候,深解人意,巧笑倩兮地上前扶掖。   叱罗忽伐稍稍挣了两下,左右一瞥,倒是怜香惜玉,非但没有大动作,反而顺势坐在一旁的羊毛氍毹上。那个小娘赶紧在他的犀角杯里斟上葡萄酒,又把刚刚烤好的炙肉摆在他面前的瓷盘中,跪坐在一旁递筷子、送手巾,极尽殷勤。   叱罗忽伐傲慢而冷静,举箸吃了肉,又捧杯喝了酒,随后抹了抹嘴角说:“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吧。”   杨寄不以为忤,举杯笑道:“痛快人!我欣赏!你敢喝我的酒,自然知道我不会害你。不过今日不谈那些扫兴的事。既然是赔罪酒,大王只管痛快地喝,痛快地吃,痛快地乐!来,听说北燕的规矩,不能喝单杯,来个双杯!”   叱罗忽伐毫不犹疑,“滋溜”就又尽了一盏。   跳舞的营妓拿出看家功夫,在叱罗忽伐面前旋转成一朵石榴花儿,曼妙的腰肢随着鼓点摇摆,垂下来的璎珞在酥白的胸脯上垂挂到肚皮,随着舞步抖出一道道炫目的彩光。   歌姬们则唱起沈岭刚刚做下的曲子:“男儿胆力粗,无事但欢娱。暖屋绣帘红,壁衣花氍毹。灯前泻玉壶,金铛野酡酥。紫绂金章赋,艳光小奚奴。美人闲且都,翠眉映明矑。清歌世所无,喜闻凤将雏。可怜秦罗敷,使君谩踟蹰。绣窠紫罗襦,红牙对樗蒱。……(1)”歌声靡靡而婉转。   “好!”杨寄带头鼓掌。沈岭瞥瞥他,又瞥瞥叱罗忽伐的表情,心里有数,见酒过三巡,便举杯道:“如此夜色,不是春宵,胜似春宵。既然酒也够了,肉也饱了,岂能让美人顾影自怜?”   他喝掉了杯中的酒,借着那一点点热辣劲儿,起身挑了一个舞女一个歌女,自己揽一个,又把一个推送到杨寄的怀里,转过眸子故意笑道:“不知大王喜欢什么样的,不方便越俎代庖。大王只要瞧着合意……”   叱罗忽伐的目光在四围巡睃了一番,沈岭已然心中有数,但见这位河西王倒还颇有定力,很快收回眼神,握着酒杯却朝杨寄道:“你们汉人把这样的宴席叫做‘鸿门宴’吧?我这人喜欢痛快的,杨将军有啥要求,提出来就是。我若是能够做到,才能够答应;若是能够答应,今日承了杨将军的情,心里才是舒坦的。”   这话出来,倒也是个丈夫做派。不过,话里称呼已变,看得出是愿意合作了。杨寄虚揽着身边那名营妓的腰肢,定定地瞧着叱罗忽伐道:“好痛快的人!大王既然爽利,我也直说了。大王所恨之人,便是我们所恨之人。大王侵袭凉州,大约也是封地太贫瘠,被他们逼得活不下去了。既然如此,我借你兵,你报你的仇。日后,把冯翊和扶风地方给我,我从凉州的岁贡中拨一些给你。如何?”   这是赤_裸裸地谈利益,远比忸怩作态地谈判要有效。   叱罗忽伐髯须一掀,仰尽碗中余酒,大声道:“好!你也是个痛快人!”言毕起身,从歌姬中捉出一个个儿高丰腴的美人儿,半抱半夹在怀里,笑道:“地方呢?”   杨寄不意他如此放得开,忙起身道:“后头有客用的营帐。”   叱罗忽伐笑眯眯地低头在那微微发抖的美人儿额头上一吻,低声道:“乖乖莫怕,我很温柔的。”随着一员亲兵到后头的客帐去了。   相去不远,杨寄清楚地听到后头客帐里的动静。初始还好,渐渐闻听那歌姬的呼喊声,夹杂着一些告饶和痛呼,又渐渐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哭泣声。杨寄的手,早已离开自己身边那名营妓的腰肢,闷闷地喝了一口酒,才低声骂道:“禽兽!”   这只禽兽大约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杨寄到军帐处置公务时,明堂里伺候的亲兵悄声道:“把那歌姬弄得今日都起不来床,早晨是她姐妹进去伺候的,说是头发都给薅掉了一撮,身上到处掐紫了……”   杨寄怔了怔道:“那歌姬是什么意思呢?”   亲兵眨眨眼说:“她还是说,若是一家子能脱贱籍,受点苦也愿意。”   乱世的女子,肚腹里都是黄连苦!杨寄轻叹了一声:“她若肯,你悄悄跟她那个姐妹说,我一定帮她一家脱籍!将来,也会尽力让她过好日子。只是现在要先吃点苦,忍一忍吧!”   他处置掉一些杂务后,听到了叱罗忽伐求见的消息。被放出来的叱罗忽伐,换了一身衣服,脸上的胡子也修剪过了,整个人清爽了许多,昨夜一晚上的折腾,竟然令他精神倍增的样子,嘴角都出现了笑容。   他见到杨寄,首先说:“昨夜那女子不错,我要了。我有个阳亢的毛病,不能离女人,不仅现在要她侍奉,而且日后我回北燕,也要带着走。如果……如你所说,我能用将军的人马给自己报了仇,甚至登上至尊的位置,我要封她做妃子!”   杨寄死死掐着自家的大腿,遏制住想上前掐死这禽兽的冲动,而脸上是喜笑:“大王真是真汉子!大丈夫!肯担当!昨夜那女郎小名叫芊芊,能跟着大王,真是三生有幸了!”   叱罗忽伐笑道:“既如此,啥时候给我兵?”   杨寄道:“待到秋马肥壮,便是好时节了。但是大王打算如何用兵?”   叱罗忽伐左右瞥了瞥,看到了中军营帐里的沙盘,连招呼都不打,径直走了过去,指点着说:“金城原是我的地盘,里头一应城关,我都是熟门熟路的,取下不难。之后沿黄河向东,南面的一片属于雍州地界,黄河折转处是洛阳地界,是你们楚国的地盘,可以一路为我供应粮草。而统万与朔方两座重镇,便是我弟弟扶风王叱罗杜文的地界,若是那块宝地可以取下来,渡河后再攻我大燕的首府代郡就容易多了。”   谈到军事,也是个行家里手。杨寄不敢小瞧他,自己也仔细钻研了一会儿沙盘,暗暗算计了一会儿,才抬头道:“我风险那么大,你该怎么让我觉着不吃亏呢?”   叱罗忽伐豪迈地说:“你说!”   杨寄笑道:“秦州和雍州是我的地方,我给你供粮秣是可以的;雍州往东的荆州治中,勉强可以担负一部分;到了洛阳,就不是我力量所能及了。所以,我得一路跟着你,劝洛阳的都督分出军粮给你。金城是你的,我不好意思要;朔方是去代郡的必经之路,是你登基不可或缺的地方,我也不要;那么,统万和扶风这两个地方四六不着,若是打下来,你就送给我罢。”   叱罗忽伐歪着头瞧着沙盘,他除了自己这个人之外,啥都没有,空手套白狼还能不口头上大方些?于是笑笑答应道:“好!给你!”   杨寄忙完一天,下晚才终于回到家。一到正屋,就被沈沅堵住了。沈沅把门一关,气势汹汹问道:“昨儿个招妓了?”   杨寄吃了一吓,急忙解释道:“军务上要用,没办法呀!”   沈沅冷哼一声:“军事上要用?准备训练营妓们上战场打仗?跳两支胡旋舞,敌人就乖乖退兵?”   杨寄看看左右无人,只差给她跪下了:“娘子!不是这样的!还不是排了个美人计,想哄哄那个叱罗忽伐嘛!”他又举起手发誓:“昨儿个叫了二兄去,就是怕你误会我。我发誓,我要是动了那里的营妓一指头,我今晚上就……就不举!”   沈沅差点要笑,憋住了气狠狠说:“你今晚举不举,都不许碰我!那个叱罗忽伐是啥好东西?他手下的人都吃人的,你还把他放出来?还让好端端的女子去陪他?再是营妓,难道就不是人了?”   杨寄这才发现,刚刚自己的回复完全不在要点上,不由问道:“咦,我倒忘了问,你咋知道昨晚的事?”   沈沅点点他的额头:“今儿将军府里都在传,昨日一家姓李的乐户,因为家中的女儿跟了叱罗忽伐,一家子都叫杨大将军脱了贱籍!他们又是说‘万幸’,又是说‘可惜’,把我听糊涂了,问了才知道这么码子事儿!”   “‘万幸’?‘可惜’?”杨寄似乎也糊涂了,“这怎么回事?”   沈沅叹口气说:“家里头有一个犯了错,瓜蔓牵一样害惨了一家子人,女的做营妓,男的做乐手,几代人都翻不了身。所以,能脱贱籍自然是‘万幸’。‘可惜’的是,这样好的一个女郎,就送到饿狼的嘴里去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叱罗忽伐,除了到处抓‘两脚羊’,必要的时候,自家的小妾也是肯杀了吃的。当年他的金城郡被困,他手下的士兵饿着肚子,但是不敢下手杀人煮了吃。他就第一个把自己小妾杀了烹一锅汤,分给大家吃。吃了一次,也就不怕第二次。这支吃人的队伍,反而让其他地方闻风丧胆呢!要是将来再来这么一遭……”   杨寄是亲眼见过那个歌姬的,顿时心尖儿一颤,生出不忍来。可是他还是叹口气说:“我只能尽量想办法了。叱罗忽伐指明了要带着这个歌姬走。我现在要靠他,只能……”   只能选择牺牲无辜者。   沈沅看着杨寄脸上忽隐忽现,最终定格下来的愧色和无奈,知道他做出这样的抉择也实在不容易。她嘴唇抖了抖,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只好握住他的大手柔声道:“你尽力就是。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还有点闹不明白,为何一定要靠这个叱罗忽伐呢?”   杨寄抬起头,直视着她譬解道:“一来,他熟悉我们不熟悉的地形,省得我们抓瞎;二来,他当马前卒,强过我们损兵折将;三来,他好控制——上回咱们骑马你还记得不?牧民养了狼,驯化繁殖后帮着牧羊。这个叱罗忽伐就是我的狼犬,我在他身后看着,他忠心的,就让他帮我开路;他不忠心,我就在后头杀掉他。”   解释完了,看到沈沅若有所思的样子里已经没有气愤,杨寄腻上去道:“娘子,你最贤惠的,绝不会因为我的军政大事而跟我瞎作的,对不对?”   沈沅点点头,见杨寄嬉皮笑脸过来要动手动脚,一脸严肃制止了他:“不行,今晚不能碰我!”她看杨寄垮下笑容的苦相,摸摸他后脑勺道:“没办法啊,身上来了……”      ☆、第124章 小别 秋后,凉州三郡的秋粮都打好,牛马到了最肥壮的时候。叱罗忽伐挑选了他原先所带的那些北燕军人,向东进发,准备借这支“友军”,去攻打自己的家园,只为心中一直愤懑不平的那口气。   他先出发,杨寄点兵跟随在后。男人选择了从军立功,沈沅情知自己必须独自面对无数孤独寂寞。她双眼含着泪,小心帮杨寄系好狐裘的斗篷,掸着看不见的灰尘,絮絮道:“一定要当心!北燕人打仗厉害,万万不能疏忽;叱罗忽伐也不是好东西,要随时小心他反戈……马上天气要冷了,多穿点,晚上盖好被子,小心自己个儿身子骨……”   她说的,他都懂,可是不忍心打断,连会聚的目光都没有断开分毫。杨寄强笑着劝慰她:“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叱罗忽伐带的虽然是他原先的部下,但大多已经跟汉族的女郎成婚安家,要说卖命,还是为我卖命的多。叱罗的部队粮秣供给,也全数在我手里,等于命脉在我手里。你安心听我的好消息吧。”   转眼,在姑臧的沈沅又看到了漫天的飞雪,屋子里笼着炭盆,温暖如春,可她的思绪总是飘飞到遥远的地方——那些有着她不熟悉的地名的地方,这会儿只怕更是滴水成冰。她的阿末,脸上会冷得发紫,手上会冻出血口子;伏击的时候,恐怕要在冰雪里半日不得动弹;休息的时候,也只有在背风处胡乱热点烧酒,咽着干巴巴的干粮……   好在,无论是天上的信鸽,还是回姑臧送信的斥候,送来的都是大好消息:杨寄驱使的那头“狼”,节节胜利,一路照着杨寄的计划打到了洛水、关山。北燕国内震动,因为叱罗忽伐和杨寄的大军离代郡的中心地带,仅仅只剩黄河和吕梁山两道屏障。   保护国都,会是怎样的恶战,沈沅不敢想象。她原本并不是善男信女,但自此起,每月朔望,必至姑臧城北的寺庙进香许愿。她眼看着山门口的杨树,光秃秃的枝条上慢慢爆出了白色的芽苞,又慢慢绽开嫩绿的新叶,又渐渐在春风里舒展开,在春雨里洗浴得翠玉一般。   好消息终于来了!   杨寄带着他的军队,凯旋姑臧!   沈沅觉得大雄宝殿上那些闭着眼睛的泥胎,简直是世界上最慈悲为怀的!她在化缘簿上极大方地写上了一笔香油钱,提着裙子飞奔到自己的车驾前,不断地催促御夫:“快!快!回将军府!”   她的心,早已经飞到了家里,期盼着一到家,看见她的阿末站在那里等她。可是家门口,她立刻失望了。   “夫人,将军在军营里呢!”   沈沅落寞地“哦”了一声,又抬起头对御夫说:“我不在家等!我们去军营!”   将军夫人的话,连将军都不敢不听,何况是御夫。于是,马蹄“嘚嘚”,又把沈沅送到了姑臧城外的壁垒中。沈沅在马车里揭开车窗帘一瞧,最高的将台上,杨寄手脚俱全,仍穿着那身绛红色的狐裘战袍,正慷慨激昂地在讲些什么。他的话音从风中飘过来,虽然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但是中气十足,显而易见。   沈沅在苦盼中从来没有哭过,一直是笑着告诉自己“阿末一定会好好地回来”。今日,泪水却毫无征兆地突然流了下来,耳边嗡嗡的,杨寄那熟悉的声音让她身心舒泰得近乎困倦,这样的一场喜泪,发泄得如此痛快!   不知哭了多久,辕门洞开,御夫骄傲地一挥鞭子,喝了一声马匹,便是自豪的声音:“车里是将军夫人!”   沈沅被颠了一下,泪水霎时间收住了,怔怔地从半透的窗纱中看着外头,士兵们的笑脸一闪而过,中军的营帐一座座轩昂地出现,马匹缓缓停下,沈沅吃力地弓腰钻出车门,眼前一抹绛红色,瞬间把她一裹,带下了车辕。   熟悉的温暖、熟悉的气味,还有熟悉的声音带着些沙哑:“阿圆,我回来了!”   沈沅的泪水再次滚滚而下,在他坚硬如铁的胸怀里拼命地点头:“阿末,我知道!你是个真男人,说话算话!”她朦胧地抬起头,不知是冬天的日头,还是冬天的风雪,把杨寄白皙的面庞镀作了麦色,颧骨上是密密麻麻的细微血丝,皮肤起雾一样浮着些带紫的苍白。他的耳轮和手指上都有冻伤的痕迹,嘴唇上无数细密的血口子。   沈沅颤着手去抚,杨寄捉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眼睛里盈泽有光:“不管这些,阿圆!不管这些!”   他身边的亲兵傻呵呵笑着,纷纷告辞:“将军辛苦了!我们也回去看看家里婆娘。”成婚不久就出征的严阿句更是挤了挤眼笑道:“将军你忙,我老婆在我走的时候大了肚子,我迫不及待想回去看看生了个闺女还是小子!”   这些家伙知趣,杨寄自然更知趣。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当着还没走完的人的面,打横把沈沅一抱,在她的惊呼中径直走进了他寝卧的那间营帐。   主帅不在,这些日子这里都没有怎么收拾,高榻上还铺着属于冬季的、厚厚的狼皮褥子,上面垫着西域的羊毛氍毹,西域与中原不同,就连用色都大胆奔放,回旋的赤红色莲花,一层一层火焰似的波纹,映得杨寄的脸色都红润润的。他把她放到榻上,一扯脖子间的系带,绛红色的袍子飞旋着落到了一边的矮屏上。他忍耐不住一般紧紧箍着沈沅的身体,裹上去疯狂地吻她,舌尖顶入她的唇缝,带着迷醉的叹息和颤抖的呼吸。   “我们赢了!”他在亲吻的间隙,反复说着这一句,眸子里闪闪的俱是泪光。沈沅不知说什么才匹配他此时的兴奋,只能用力捧住他的脸,在他干裂的嘴唇上映上自己的柔润,用自己的口腔,包裹他的战栗。蜜甜之下,带着淡淡的苦涩,一如杨寄眼角快要流下的泪滴,也如他不肯说出的,在这几个月苦战之中的艰辛酸楚。   他不要她问,她也不问。只是贴紧他,迎合他。   杨寄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那只老虎,奔腾欲出,连吻都带着仓促的啃啮,他有些迫不及待,撕开两个人身上的窒碍,直到沈沅压抑地咬住嘴唇,止住了自己的呼痛,他才觉察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他急躁了。   而缠在他腰上的那双手臂,仿佛感知了他的愧疚和羞馁,和着她温柔欲醉的目光,低吟在他耳边:“不!阿末,这样好的!我喜欢这样的你!”   她的脸,似乎半埋在赤红色的羊毛绒毛里,蒸腾着粉红色的汗液,她渐渐柔滑起来,温软得像一只小兔。“阿末!你赢了!”她轻轻一压他的腰,抬头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杨寄再也忍不住了。   他在冰雪寒天中,骑着他矫健的骏马,两边的胡杨树枝刮在脸颊上,细细碎碎的微痛;他额角溢出汗珠,冰冷的铠甲里,包裹着火焰般的心脏,他在这样的皑皑江山里冲刺,赢得的是属于男儿的豪情。   那是他的天下!她也是他的天下!   他在迷幻和真实的交替中,在满目江山一片艳丽之中,突然不可遏制地震颤起来、膨胀起来、爆炸起来,把同样的震颤、同样的膨胀、同样的爆炸带给身下的骏马。她不可遏制地呼唤,他不可遏制地低吼。他们汗水交融,泪水交融,血脉里的血液仿佛随着沸腾的温度也在交融。   她啮咬着他的肩膀,不肯松口,直到他在她耳边说:“阿圆,我们赢了!”   沈沅迷蒙地看着他眼角的泪水终于垂落下来,滴在她的眼角。最后,他们死死地拥抱,宛如在烈火中重铸,化作了一个。   疯狂之后一场黑甜的觉。再醒来时天都黑了。沈沅抱着他的胳膊,枕着他的肩膀,不时地在他皮肤上吻一下,此刻可以喁喁地说些情话:“阿末,脸都粗了,手上全是冻疮。这一场仗,好辛苦吧?”   杨寄回吻着她的顶心和脸颊,掌心粗糙得跟砂纸似的,都不敢碰到她细嫩的肌肤上:“辛苦是辛苦,但是一路都得心应手,辛苦点也值得。一切几乎都如我所想,叱罗忽伐领军做前锋,熟门熟路取下了北燕的各座城关,后来是在黄河上久战不下——北燕几乎把它所有的精锐都派到了那里——也算是保命的殊死搏斗了。”   “后来呢?”   杨寄望着床榻前的矮屏:“二兄劝阻了我。我既然灭不了北燕的国,又何必赶尽杀绝,惹他们狗急跳墙?”   他的眼睛在暗夜里闪了闪,那场和沈岭吵的一架,至今还记得。冷静下来想一想,还是沈岭说得对。   “后来呢?”沈沅还在好奇地追问。   “后来,我就和北燕使者和谈了。”杨寄说道,“和谈的礼物,就是叱罗忽伐的人头。换取河套地区的自主权,换取北燕皇帝叱罗乌翰答应十年内不再犯界——是不犯平朔将军杨寄的界。”   沈沅已经听呆在那里:“那个吃人肉的叱罗忽伐……死了?”   “嗯。”杨寄答得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这样一个禽兽,早该死了。李芊芊,那个乐户家的歌姬,受不了他的暴戾,一日想逃回我的后队里去,被叱罗忽伐拿住,气得打了她三百多鞭,抽到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后,裹在竹席里,拖在马尾巴后头,给我后队送了过来——还说是‘礼物’。”   杨寄听见沈沅捂嘴的惊呼,苦笑了一声说:“那样冷的天,这女郎只穿着单衣,送到我这里时,身上的血迹都发紫了,冻得冰块似的,早就没气了。我也是那时,彻底和这畜生翻脸的。”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李家一家,虽是乐户,但也有大义在。我于心有愧,一定要厚待他们。我怕自己舍不得钱,还是你帮我处置这件事务吧。”   “放心吧。”沈沅看到在夜色中,杨寄的目中又有水色,她不知怎么帮他排解心中的忧愤,只能伸出手臂抱住他,“我会办好。你这颗心啊,也要好好歇歇了!”      ☆、第125章 巡边 那么容易就逼着北燕签订了城下之盟,杨寄不免有些飘飘然。当他接到紫背信鸽腿上来自建邺庾含章的信时,颇为不屑,对沈岭说:“庾老狐狸又怕我做大不好对付,以提防北燕的名义,再三要我分散兵力,还要我把最精锐的队伍,拱手送给洛阳郡守——他当我是傻子么?”   他脸色冷冷的,笑道:“还拿削减荆州那里的粮秣为名义,想逼我就范。我才不怕那个老东西呢!”   沈岭皱着眉头,好半晌才说:“不管怎么样,这是建邺那里的信号。你名义上总归是朝廷的边将,不听吩咐总是不大好吧?”   杨寄笑道:“谁说我不听吩咐。他要是有本事叫皇甫衮发金牌、下圣旨给我。我一定把表面文章做好给他看。他又不敢,怕我刚刚成功就削我的实力,会遭天下人耻笑——摆明了太不容人了嘛!”   “是啊……”沈岭想的却和他不在一层面上,“庾含章偏偏以这样隐秘的私信给你提要求,为什么呢?”   杨寄大大咧咧说:“想那么多干嘛!怕他个球!荆州哪怕一粒粮食都不给我,我也不愁,倒正好可以看看王庭川到底听谁的话。我这几天,去边境上巡查巡查,顺便瞧一瞧我的军屯今年的耕种与放牧如何。要是再来个丰年,准叫建邺羡慕死我!”   他这里高高兴兴打点行装,整顿随他出巡的队伍。没想到,建邺那里,竟然给他派来了一帖狗皮膏药。   来人对杨寄礼数上极其客气,但话里话外又是不服管的模样:“卑职何于进,本出兖州何氏,并无德能,却蒙陛下器重,授凉州刺史,辅佐杨将军协理凉州三郡的军民事务。卑职忝列杨将军治下,惶恐难安,惟愿多做实事,为将军平定边疆,效犬马之劳。”   杨寄心里直起腻:刺史本来就是可以兼管军政的,也就是说可以名正言顺插手他军营里的事务。说得再好听,也是一帖挥之不去的狗皮膏药。他暗暗骂了庾含章这王八蛋的祖宗十八代,又顺便把这个何于进的父母也问候了。但是生气归生气,表面功夫还得做,只能皮笑肉不笑地为他接风洗尘。   杨寄道:“啊哈,何刺史到凉州这穷地方来,要吃苦了!我心里十分不忍。不过朝廷有命,咱都不能不遵,是吧?所以,呵呵……”他干笑了半天:“我反正不日要出发到边境去巡查,有你在凉州帮我调度粮草,也是极好的。”   敷衍了一会儿,他把新来的人送到还没有修整的刺史府邸里,气哼哼对沈岭说:“妈妈的,敢抢老子的权,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可!”沈岭劝他稍安勿躁,看看再说。   没成想,杨寄还没来得及给何于进颜色看,何于进的“颜色”已经递过来给他看了!   刺史何于进堵在杨寄的中军帐里,不依不饶说:“将军,既然是巡守边防,带将士去即可,为何要带家眷?”   杨寄肚子里的怒火“蹭蹭蹭”往上涨,没好气地说:“边境线那么长,又不是一两日就能巡守好的。我三天两头与妻儿分别,打仗时那叫没办法,现在——你也行行好,这样难得的不打仗的年景,也让我多几日和家人团圆的功夫好不好?”   “军队的士卒难道也都把家眷带去?”   杨寄已经语气不善:“他们成婚,还要多亏我,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听我的话?还是瞧我带了老婆孩子,就心里嫉妒恨了?”   “不是这话!”何于进一副耿直书生的模样,不撞南墙不回头,“女人阴气重,不适合在军队里。”   杨寄登时大怒,一拍案几吼道:“人说我是天上白虎星下凡,我身边就是少不了我们家母老虎的!阴阳调和不是更好?你要觉得不合适,行,边境我不去了,你去!”   沈岭见不是话,赶紧过来拉架:“将军莫急,何公不是那个意思。军营里有军营的规矩,太松散了不好。”   杨寄对沈岭发不出火来,但是看着何于进那张脸就生气。偏偏这家伙竟然没被杨寄那震天响的拍桌子声吓到,退了半步,又重新踏了回来,反而离得更近了,不屈不挠抬头直视着个子高高的杨寄:“那卑职退一步吧。将军带夫人去,也算是打点后勤的事务;但是带四五岁的小女儿去,卑职没办法与建邺的陛下交代。”   要你交代啥!杨寄暗暗腹诽,但瞥见沈岭皱着眉在和他轻轻摇头,只能同意了这各退一步的做法,而且立刻叫人“送客”,把这个讨厌的何于进扫地出门。   “狗杂种,敢管老子的闲事!”杨寄一急,大老粗的模样就出来了,拎起案上的茶壶,“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水,抹了抹嘴又骂,“老子就是带老婆孩子去阴山下郊游,又咋地了!他们建邺那帮家伙,在钟山、朱雀航、燕雀湖什么地方的,三天两头搞啥流觞曲水的玩意儿。哦,就准他们玩,我天生该苦死卖命的?!”   沈岭道:“人家都说得那么不留情面了,你也不想想为什么?”   杨寄哼了一声:“左不过怕我带着老婆孩子走了,他想拿住我就没了本钱。我怕他个球!把阿盼留着就留着。姑臧的人才不会听他的话!也不想想,这些军户家种的地是谁的?口粮靠谁给?他们要转投朝廷,得交四倍的税金!”他最后叹口气:“只是这么好的时节,本来想带闺女到处玩玩的,省得憋闷在姑臧这个小地方。”   沈岭也陪他叹一口气:“阿末,算了吧,阿盼到底还小,万一遇到夜里急行军什么的,她也吃不消。留在姑臧也不怕,横竖我在这儿。再一个,就如你说的,姓何的除了一道朝廷的谕旨调令,啥都没有,也没啥好担心的。”   一场计划美好的出行,因为这个冒出来的何于进,搞得杨寄十分不快。好在也不过半个月的行程,他和沈沅对家中乳保叮嘱了又叮嘱,唯恐女儿害怕。好在阿盼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看见阿父给她留了一堆集市上买来的漂亮玩具,阿母又做了好多放得住的干点心,欢呼雀跃,然后一手拿玩具,一手拿点心,边啃边挥挥手:“阿父阿母再见!”   “都等不及要再见了,臭东西!”沈沅原准备流着泪和女儿告别的,结果人家根本不在乎离别,她纵有不舍的泪水,也流不出来了。   杨寄“劝慰”道:“一定是你平时管得太严了,所以她巴不得你走。”   沈沅瞥瞥四下无人注意,伸手在杨寄胳膊上拧了一圈,恶狠狠道:“我看她还巴不得你走呢!走了呢,每次回来都能给她带一堆东西——敢情你现在也是兵匪一家,都靠抢的?”   杨寄揉揉胳膊,涎着脸说:“敌人的东西,我不抢,人家也要抢,所以不抢白不抢。军饷虽然有,只够温饱而已,要让我手下那帮兔崽子肯出力打仗,自然要有特别的好处给人家。默许他抢敌人的东西,对我们又没有损失。兔崽子们也很孝敬我哒,啥最好的都给我留着呢!我呢,自然要把最好的留给你和阿盼才是。哦哟,你刚刚下手真重!平时打阿盼屁股也下手这么重么?她那小屁股,水豆腐似的嫩,我都舍不得拂一手指,看都给你打坏掉了。”   “就打!就打!”沈沅看他演得好逼真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还不是跟你这个不长进的阿父瞎学!上回居然跟我显摆,说摇樗蒲一下就摇了个‘雉’,和阿父一样厉害,气得我!”   杨寄脸一呆:“啊,就是前两天府里人说,你举着鸡毛掸子追了阿盼三间院落那次?还好我闺女机灵逃得快,不然可就惨了。”   两人说说笑笑,倒也把离愁别绪抛别了,似是婚后这些年,终于有了一次美好的二人世界,可以舒舒坦坦出外游玩了一般。   出了姑臧地界,坐在辎车里的沈沅被眼前壮阔的风景惊呆了,一直在江南秣陵的精致秀丽里长大的沈沅,再想不到原来还有这么广阔的大地,这么高远的天宇;原来世界上除了碧绿的山川草原,还有乱石嶙峋的戈壁,还有寸草不生的沙漠,还有那么多人,在这样多样的世界里,用各自的方式生活着。   他们沿着戈壁一路行军,终于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山谷。军帐仿照着北方民族的帐篷包搭建,竹子为骨,里面是羊毛毡,最外是油布,遮风挡雨。坐了一天马车的沈沅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爬到榻上就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还是大早,杨寄却不见了。沈沅匆忙爬起来,揭开军帐门帘的一角,嗬,驻扎的军营里炊烟袅袅,正在埋锅造饭呢。沈沅洗漱齐整,戴上幂篱,出去四处瞧瞧。杨寄正在带着出巡的士兵操练。   阴山之南,纵是春季也觉得到处寒飕飕的,这帮汉子们,却个个脱成赤膊,举石锁、簸大旗,弯弓搭箭、骑马列阵……感觉他们的头顶和身子上都在向上蒸腾着热气。沈沅不好意思直视,退回去又觉得无聊,四下一瞥,觉得他们所扎营的沙河边有几处地方生长着蓬蓬的野花碧草,煞是可爱,便慢慢地散步到那里去了。   这一片地方以铺满沙砾的戈壁为主。天气不好时望上去,满目都是或灰黄或赭红的一片。但草木仍能够顽强地生长起来,虽则不似中原的大片柔嫩翠色,但薄薄附在沙砾石块之上的苍郁深沉,仍叫人感念心动。   突然,她见浑黄的沙砾间有什么动了动,仔细一看,那露出在芦蒲间的,是一只毛茸茸的野兔。小家伙警觉地四处嗅着,啃两口嫩芦草,抖一抖耳朵。沈沅觉得好生可爱,悄悄上前两步想细细看。那小东西却蓦然惊觉,后腿一蹬,便跳开了,灰黄色的皮毛瞬间与沙砾化作一片。   沈沅觉得不甘,上前几步,仔细在草丛间寻找,只等到了一条清溪边,才有发觉了野兔的身影。那兔子见到碧清的溪水,快活得忘记了周遭的危险,探头在溪里喝水。沈沅倒也不欲打扰,蹲在溪水对岸,打量这可爱的小东西。   电光火石间,什么东西窜了出来,亦是灰黄色的皮毛,两只眼睛却黯黑而危险。   沈沅惊得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一般,这东西半人高,皮毛油量,肌骨矫健,口里叼着那只兔子,牙齿深深陷进兔子柔软的肚腹中,兔子痉挛了几下,鲜血滴滴答答地垂挂成一丝一丝的,在溪水边湿润的沙碛中缓缓化开。   沈沅终于认出来了,这东西,长得和牧人家的狼犬非常类似,但,这是一头真正的野狼!      ☆、第126章 射狼 那头狼,叼着新鲜的野兔,却也望见了小溪对岸的那个人。得陇望蜀之心,大概动物也不例外,那狼的眼中尽是贪婪之色,放下了口中的兔子,脖子后面的硬毛奓了起来,微微退后了一些,关节弓着,似乎随时就要淌过浅浅的溪水扑过来。   沈沅身上涔涔的冷汗,她从小到大打过交道的动物,大约除了家里要杀的猪,就是街坊邻居养的猫猫狗狗了,野地里的这些猛兽该怎么对付,头脑里是一片空白。   但她也知道,自己穿着长裙,想转身飞奔跑开,只怕是跑不过狼的。她慢慢地一点点后退,而那头狼,则是慢慢地一点点试探着前进,狼足已经踏到了溪水里。   沈沅情急,弯腰抄起两块大些的石头,猛地一敲,声音震耳,那狼惕励地后退了半步,尾巴耷拉下来,眸子里尽是锐色。但是它旋即发现,面前这看着就肥嫩的活肉没有尖利的牙齿和指甲,手里握的两块石头还微微在抖,身上散发着的都是惧意。猛兽对猎物的本能与生俱来。它试探着又往水里走了两步,沈沅浑身一抖,把一块石头朝狼丢了过去,准头太差,砸在了离狼很远的水里。   狼回头看了一下,鼻子里一响,似乎在嘲笑沈沅这差劲的准头,随即,它突然发足,淌过溪水径直朝沈沅飞奔过来。这畜生捕猎的算计极为精准,到了自己的使力范围中,便是纵起后腿使劲一跃,那黄褐色的肚皮,瞬间出现在沈沅前方的空中。   沈沅只觉得浑身僵住了,眼睁睁看着狼扑过来,手里握着石头,也举不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耳边“嗖——”的一声响,随即眼前一花,什么明晃晃的东西飞过,那跃过来的狼,被什么力道狠狠地往后一冲,竟然在空中翻转了个跟头,栽倒在离沈沅只有三五步远的地方。   沈沅这才看清,狼腿上插着一枝羽箭,直没到白羽的位置,箭头从另一边穿出来,直接把狼钉在沙地中,断骨从伤口戳出来,亮晶晶地滴下血。那狼身子弓着,呜噜呜噜叫着,试着挣了几挣,羽箭纹丝不动,而它估计撕扯到骨肉太疼,跟那只兔子一样,浑身痉挛但无力离开。   沈沅觉得双臂都软了,挣扎着回头一看,一匹黑马飞驰而至,马上的人在她身边停了下来,焦急地滚鞍下马,用身上的斗篷把她整个儿裹住。沈沅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听着耳畔那人哄孩子般的低语:“没事了,没事了。阿圆别怕!我在这儿。”又说:“那臭畜生吓唬你,趁它没死,我活剥了它的皮!叫它知道得罪将军夫人没好果子吃。”   沈沅抱住他:“别去,怪恶心人的。”又委委屈屈哭:“你怎么才来?”   杨寄觉得她真是倒打一耙,不由责怪道:“你怎么不问自己,为啥要来这儿?这可不是我们姑臧,这里指不定就有野狼,而且今儿只是一只,有的时候可是一群!”   “你看你,对我越来越凶了!”沈沅想着就后怕,哭得越发凶了。   “我要晚来一步,凶都没地方凶了!”杨寄刚刚本能地哄她,怕她害怕,这会儿担忧去了,后怕上来,脾气也上来了,气呼呼道,“骂你是轻的,我还要让你长长记性呢!”   他把那小腰身一抱,举起巴掌,在抽与不抽之间犹豫了片刻,沈沅的脸已经从他胸怀里抬起来,一点都没有刚刚害怕得发抖的样子,而是凶悍地说:“杨寄,你别得寸进尺啊!我听说到处都在传你会打老婆,还真能耐了?你打我一下试试?”   嘿,果然女人都是三天不打就蹬鼻子上脸的主儿,杨寄使劲地攒着怒火,把巴掌举了又举,在她屁股旁边晃悠,可被她那双毫不畏怯的圆溜溜的眼睛瞪着,看得见她眼睫毛上还湿漉漉的,他就是下不去手,最后,好容易积攒起来的一丝丝怒火,全数被浇熄了,只好一巴掌甩自己脸上:“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谁叫我来晚了,还对你凶。”   沈沅嘴凶,见他居然打自己,又忙检查他的脸上有没有痕迹,边揉边吹,责怪他:“你干嘛?怎么在军营里形成了这样的坏脾气,非动手不可?不能好好说事?”   自己打自己,疼痛有限的,杨寄被她温软的手摸得舒坦,自然不吱声。过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握住沈沅的手挪开,问:“那头狼呢?”   沈沅回头一看,溪水边的沙砾地上,残余着一条血淋淋的狼腿,连骨带筋地咬断了,还钉在地上。循着血迹看过去,沙棘丛里匍匐行进着的是一头三条腿的狼,断掉的半条腿拖在地上,血和着泥沙糊在伤口上,瞧着十分瘆人。   杨寄挽了弓,想了想却又放下了,自嘲地对沈沅说:“放这畜生一条活路吧。也够狠的,知道不逃走就是死路一条,宁可受点痛,咬断一条腿,或许还有活路。”他似乎又想起来沈岭逼着他读的书,又文绉绉说:“这大概就叫‘毒蛇螫手,壮士断腕,岂不惜其肌骨?所存者大也。’”最后回过头对沈沅笑道:“咱们也学着点。”   沈沅也颇觉得这些野物和家畜大不相同,此刻平静下来,说:“你倒是能耐,净和狼学,先学着驱狼为犬,现在又学狼这般对自己狠心——刚刚那一巴掌,现学现卖的是吧?”   杨寄叫屈:“姑奶奶,我手指甲都没弹到你身上,你倒骂了我这许久了。果然女人不能宠!走,回去上军棍!”见沈沅“噗嗤”展颜笑了,他也放下心来,这时才敢点着她的额头嘱咐说:“但是给我记住,一个人不许出去瞎跑,这里不是秣陵,甚至也不是姑臧,谁知道什么危险藏着?”   沈沅拉着他的手,娇声道:“知道啦!刚刚已经吓死了,你还来吓我!”杨寄给她摇得骨头都快酥了,抱上马说:“实在要想出来玩,也等我空了带着你。”   回到营地,等候杨寄的是一波又一波事务,他想着毡帐中的妻子,处置时不免有些浮躁,对着案牍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北边早已被我打得闭了气,连他们的皇帝都客客气气的,知道现在黄河之西全数在我手里,留他们在代郡周围苟延残喘。现在我不也正在巡查各处么,管叫敢侵袭我边界的胡人有去无回!”   他迫不及待处置好文牍,高高兴兴回去睡觉。灯吹熄了,外头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楚,巡逻士兵的脚步声,篝火“哔剥”的爆燃声,乃至其他营帐里喝酒吃肉摇樗蒲的动静,历历在耳。   杨寄翻个身去揽沈沅:“乖,我来给你压压惊。”然后“啵”地亲了一大口。   沈沅推了他一把:“动静小一点!这毡帐一点儿都不隔音!”原来也竖着耳朵呢!   在外头确实没有在家好,沈沅紧紧地抿着嘴,不肯发出一点动静,就连杨寄用力大了,也要踹他一脚,示意他别那么响。真是没劲儿啊!杨寄有些悻悻的,突发奇想道:“明儿闲着无事,我带你到外头走走。”   沈沅喜出望外:“真的?不会有啥问题吧?”   杨寄笑道:“不会!你男人现在可是这里的大将军。自从利用叱罗忽伐打了那样一场大胜仗,还有谁敢犯边?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名叫‘原州’,已经到了当年所说的‘萧关’,一边是贺兰山,一边就是黄河,还有沙漠环绕,易守难攻,是绝佳的地方。除了偶尔有狼,其他都在我掌控之中。就是狼嘛,看到我的刀与箭,还不乖乖退避三舍?”   他自也心痒痒。这段的巡查,边防安固,原州这地方又是特别,除非那被打得半死的北燕人敢冒死穿越沙漠,否则绝无偷袭的可能性。既然如此,何不寻块安静的宝地,供两人享用?   第二日上午,杨寄看完操练,匆匆把一应事务处置好,下午就对营中将官们吩咐道:“今日我单独去外头跑跑,不会很远,你们不用跟着了。”   这浮生里偷来的半日闲暇,自然要和亲爱的老婆一起度过。   “你跟着我走。”杨寄挤挤眼睛,指了指准备好饮水和干粮的马匹,“也算是独特的体验了。”   他的马载着两个人在如雪的沙漠中行进了许久,沈沅只觉得前路漫长,心里有些慌张,但只消朝后一仰,靠在杨寄的身上,那丝慌张便减少了。杨寄边漫不经心地吻着沈沅的秀发,边仔细打量沙面上的痕迹,突然,指着几个不清晰的蹄印说:“这是黄羊!”   他稍稍夹了夹马腹,马儿大概也感觉到了水草的气息,四蹄越发轻快起来。很快,野马和黄羊的蹄印越来越密集,还不时能够看到有鸟儿起落,果然,在越过一道高高的沙丘之后,一处草滩出现在眼前。草滩间蜿蜒着一道细细的流水,他们奔过去,俯首饮上一口,水甘甜清冽,浑身顿时轻松了。   放开马嚼子,杨寄的黑驹撒着欢儿喝水吃草去了。草滩前一片平川,从近处的绿色,渐渐又过渡到远处一片泛白的黄色。四围极其静谧,微微的暖风吹过来,带着淡淡的水气,沈沅找一块平整地方坐下来,看着远处斜落的夕阳,赞叹道:“好美!”   草滩上看夕阳,整个人像被包裹在一片壮丽的橙红色中,天边的云是流动的,远处的沙丘呈偌大的弧线,全数浸在那轮滚圆红日散发的万丈光芒之中。   她看景,却有人在看她。杨寄坐在她身边,心猿意马地随口跟着赞叹,却慢慢在她脸上轻嗅着,呼吸逐渐浊重起来。沈沅扭头笑道:“喂!这是什么地方,你别乱来!”   杨寄腻乎地抱着她,缠着说:“这地方怎么了?你看,左右都没有旁人,天为穹庐,地为床榻,简直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好卧房。”      ☆、第127章 大漠 沈沅已经被他带得往下仰倒,勾住他的脖子不肯让背碰到地,娇嗔道:“下头是沙子和草!”   杨寄斗败的公鸡一样撒开手,嘟囔着:“女人真是麻烦……”从马背上取下自己的斗篷,铺开在地上,斗篷里软软的狐毛看着就舒坦。沈沅被抱到铺开的斗篷上,杨寄解下她腰间的茜红色鸾带,挑逗地放在她耳边。斜射过来的阳光一点也不刺眼,倒可以清楚看见天空中一群群掠过的飞鸟,熔化在这销金般的天际。而鸟儿们,若从上方的视角往下看来,大约也会好奇,这样袒裎相对的两个人儿,又为何会如此这般紧密地交缠在一起。   大约是身体太火热,戈壁的风正好带走了两人身上的汗珠,他们总也不舍得分开,互相密密地亲吻。沈沅埋首在杨寄的胸怀里,责怪道:“羞人哒哒的,你怎么想出来在这样的地方?……”   杨寄却是脸皮厚的,笑道:“这地方多好,风里还有花香,也不怕人听到动静。你刚才那声儿,我听着都销魂——营帐里哪能?”   沈沅扭了扭,啐了他一口,起身找衣服穿。杨寄支起身子,嘴里还要油滑:“急啥,不是说要多躺会儿才容易怀孕?你看天才刚刚黑,难道运动多了肚子饿了?……”   沈沅自顾自把裙子系好,四下一看,惊道:“我们的马呢?”   杨寄起身四顾,他那匹黑马确实不见了,他笑道:“小畜生大约到上游去找更嫩的草了。”他打了几个唿哨,平日训练有素的黑马却没有应声而返。杨寄急忙也起身,见沈沅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赶紧安慰她:“没事。我去找找。”   这里几乎是一片荒漠,当夕阳的余光都沉到地平线之下后,气温突然降了下来,杨寄把斗篷披在沈沅身上,沿着溪流寻他们的马。走了好远的路,才看见远处黑黢黢的一团,杨寄走近一看,立刻把沈沅的头藏在自己怀里:“阿圆,别看!”   马已经死了,肚腹上血肉模糊,皮肉被撕扯得一块一块的。“是狼!”杨寄虽然心惊,但还算冷静,拍拍沈沅的手,示意她在原地等一等。然后他拔出身上的佩刀,警觉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没啥危险了,才重新把目光投到他的爱驹身上,心里舍不得,但此刻马已经是次要了,只能把马背上他的弓与箭囊取下来,摸了摸马的鬃毛叹了口气。   但随即,他的目光“嚯”地一跳,伸手在马的伤口探了探,再回头望向沈沅的时候,脸色已经变了:“阿圆,靠近我!这不是野狼,是豢养的狼犬!”   沈沅飞奔到他身边,感觉自己握住的那双手在微微颤抖。两个人没事跑到这里来,真是作死。可是这会儿后悔也没有用,沈沅说:“阿末,我不怕的,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能做到。”   杨寄语气还算冷静:“这是豢养的狼犬,所以,这一带有人在打猎,肯把狼犬放这么远,不是我们那里猎户的作风。且不管是谁,我们还有两条腿,这里离我们的营地虽有一些距离,快着些走,两个时辰也能走回去。”他抬头望了望西边的最后一丝光,又望了望北边的星辰,从马背上拽下自己的水囊灌足溪水,又解开干粮袋子自己背着。   “走吧。”   天渐渐黑沉下来,两个人举着一支松明火把,吭哧吭哧,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野里穿行。离开刚刚那片草滩,眼前很久很久都只出现沙漠,偶有不同的景致出现,也不过是乱石戈壁,低矮的棘草和丛密的胡杨,间或还有一两株沙柳,黑夜像一块巨大的缁绫,慢慢把万事万物都盖住,星光都在云翳里模糊起来,那些乱石、那些草树,如无数鬼怪的影子,倏忽出现,又倏忽消失。   沈沅毕竟是个养在闺中的女郎,很少走这么久的路,跌跌撞撞有些跟不上了。她挽着杨寄的胳膊:“阿末,能不能休息一会儿,我走不动了。”   杨寄的脸色在模糊的星光下显得异常沉寂,努力扶持着她的腋下,摇着头给她鼓劲:“不能停!停下来就真的走不动了。阿圆,你相信我,坚持一下,很快就能到我们的驻地了。回去后,我好好给你揉揉脚。”他细心地把水囊递过来,又把胡饼掰成小块送到她嘴边,却不让她停下,这股走下去的惯性,确实也不能停下。   沈沅两条腿都走麻木了,大喘着气,累得想哭,可想到杨寄以往打仗,大概都是受这样的辛苦,又觉得自己也应该能够咬着牙关忍着。她回头望望已经走过的路程,只见沙丘的剪影茫茫,每一座都长得差不多,根本不知道哪座是刚刚翻越的,而哪一座是已经走过了很久的。   她再次回头的时候,觉得那沙丘上星星点点、忽明忽灭,是橙色的火光。沈沅惊喜地叫杨寄去看。杨寄回头一瞧:“啊,还好不是绿色的光,不然就一定是狼群了……”   沈沅怒道:“这会儿了,你还有闲心说瞎话吓唬我!是不是我们的人过来找我们了?”   杨寄回头仔细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把灭了自己手中的松明火把,低声道:“不好,这不是我们的人!”   “那有什么不好?”沈沅眼前一片茫然,不由嘟囔着。   杨寄沉默了一会儿,又趴在地上听了听。起身后抖落头发上的沙粒,握着沈沅的肩膀说:“这马蹄沉重,是披甲的重骑。这会子大半夜还披甲出来,绝不是普通的猎户,甚至不是普通的边疆士卒。”   “是——”沈沅恍惚已经知道了,牙齿打架,说不出话来。   “是北燕人。”杨寄替她说了出来,“想偷袭我们,趁着夜色往我们所在的原州赶。原州城里有大量粮草器械,若被他们抢去,他们要收复金城郡就指日可待了。”他抬头望望星空,云层太厚,连北方的星斗都黯淡模糊了。后头,是辽远的荒漠,前头,似乎仍是辽远的荒漠。他只能微笑着给沈沅打气:“还好,他们离我们还远。我们再走一个时辰,应该就能看见驻防的军营了。”   才走了一个时辰!还要一个时辰!沈沅疲乏得想哭,这鬼地方一脚下去,连脚踝都会陷进沙子里,随处又有无数的棘草、柳根,夜行的动物也会不时地从身边蹿过。她的脚底,已经不知道打了多少血泡,一踩下去就是钻心的疼。这样的行路,哪里是平常的道路可比的?   这样的颓念使沈沅走得越发东倒西歪的,头里昏昏沉沉,两条腿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只是随着机械的运动而前后摆动而已。突然,脚套进了一处凸起的柳根缝隙中,等她听见杨寄在耳畔喊“当心”时,人已经不由自主地朝地面扑倒了。   她被杨寄在身后拽了一把,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没有摔到吃一嘴沙子那么惨,但是套在柳树圈里的那只脚不受控制,崴到了。沈沅想自己起身,突然觉得脚踝钻心地疼,疼得完全无法动弹。而心慌意乱的感觉比疼痛来得更剧烈。“阿末,你扶扶我。”她努力使声音平静些,杨寄却依然听出了她的不对劲。   沈沅的脚已经完全不能沾地,不能用力,她扶着杨寄的肩膀,跳跃着走了两步,足底的粗沙很快没过脚面,不大使得上力。杨寄蹲下来,解开她的袜子,随后声音也有些颤抖:“肿得厉害……至少是扭伤了。”他犹豫了片刻,蹲在沈沅身前:“来,我背你。”   他觉察身后的人儿没有过来,回头忍不住骂道:“时间还耽误得起吗?赶紧到我背上来!”   沈沅的脸上隐约有两道晶莹,负着手不肯:“这样的路,背着一个人怎么走?”   杨寄气得真想揍她屁股,吼她两句说:“不背着,你打算怎么走?爬回去?”   沈沅从来没有被他这么凶过,可是现在是自己不好,把脚踝扭伤了,完全成了拖累,她哭着说:“你别管我……”   “别管你?”杨寄气得想笑,“把你丢在这儿,让野狼叼去?晚上冻个半死?又或者,叫北燕的人抓去?”他见沈沅还欲说什么拒绝,起身把她往肩膀上一抗,火上来也顾不得平日的温柔,大巴掌在她臀上狠狠扇了两下:“不许乱动!太不像话!别以为我不敢真打你!”   沈沅头朝下伏在他背上,那里带着湿淋淋的汗味,熟悉得要命,她屁股上火辣辣的疼——他是真打啊,用那么大力气!但她心里说不出的温暖,想乖乖听他的话,可是感觉到他呼吸的沉重、步伐的踉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滴。这样子行走在大漠里确实很累。杨寄走了一阵,两腿有些打颤,停下来说:“还是背着轻松些。但你要乖乖的,再和我别扭,我会再打的!”   他异常温柔地把她放下来,沈沅犹豫了片刻,双臂环在他脖子上。杨寄很满意地伸手勾住她的膝弯,步履轻捷了些,说话也有了力气:“这才是我的好阿圆。刚刚打疼了吧?回去我给你揉,多揉几下就不疼了;你要生气呢,我在营地里还藏了一块搓板,对外说是洗衣服用的,回去就给你跪下……你放心,北燕人是大漠里的狼,可你男人是南边来的老虎啊。老虎是百兽之王,狼也害怕的;老虎只怕谁呢?对了,只怕它家里的母老虎……”   他絮絮叨叨胡说八道着,只为了分散注意力,让磨出血泡的脚底没那么疼痛,让酸胀的腰和腿不再那么难忍,让自己忘却又饿又渴又累的感觉,一鼓作气往一片黑暗的前路赶……   沈沅偶尔回头,只觉得沙丘间的橙色火焰显得越来越大了,时而沉落到高丘之下,时而又绵延在地面,时而则蜿蜒在沙山上,移动得像地上游动的蛇。   她耳边“嗡嗡”地乱响,终于忍不住对杨寄说:“阿末,放我下来。”   杨寄斥道:“刚刚挨的打忘记了?再说这话,我就把你摁腿上好好揍一顿——”   沈沅的声音硬得不容置疑:“放我下来!”   杨寄心头一悸,转头看了看身后。沈沅听到他的呼吸声停滞了瞬间,又变得急促起来。沈沅握着他的肩膀,努力不让他听到自己的哭腔:“阿末,那头咬断自己腿逃走的狼,我一直牢牢记着。危难的时候,做决定的时候,不一定是对或者错,而是权衡有利或者无利,对不对?”      ☆、第128章 扶风王 她渐渐平静了下来,在杨寄的肩上俯下头,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轻轻说:“你背着我,怎么都是走不快的,结果只能是我们俩一起被发现。你若被抓走,结局最好都好不过叱罗忽伐,到时候,我们好容易得到的江山,又会全部丢掉,好容易过上好日子的百姓,又会重新陷在水生火热里。你于心何忍呢?”   杨寄忍着泪,不肯承认她说的是对的,摇摇头边跑边说:“胡说!我能带着你走。就是要死,和你死在一起也值得。”   “我不要和你一起死!”沈沅说,“想想阿盼,她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了,像你小时候似的,多可怕!何况,我说我是杨寄的妻子,他们也不一定会杀我呢?”   身后的马蹄声已经清晰可闻了,大约是一两名在前面探路的骑兵。杨寄发足向前奔跑,可是他背着沈沅,哪里跑得过马!   一支箭擦着他们俩的身体飞过,身后传来喝马的声音,继而又传来胡人的哨声。他们被发现了!   小时候孤苦伶仃的生活是杨寄不愿意回想的。他还是个男孩子,还能够厚着脸皮跟舅舅在赌场混饭吃,还能厚着脸皮蹲在沈屠户的门口讨要一碗吃的,这如果换成阿盼……   他拐到一片矮丘下藏身,轻轻放下沈沅,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我还要再试一次,若是不能成功,我就听你的。但是,如果到了最坏那一步,你也记住我的话:一、告诉他们,你是平朔将军杨寄的妻子,杨寄愿意为了你花费一切代价;二、他们若是对你不利,杨寄一定会荡平北燕,把北燕的叱罗氏一个一个架在火上活烤了吃!”   沈沅望着他眼睛闪动的狰狞,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深情的神色,她点了点头:“好……你给我把刀,我也要防身。”   杨寄扯着唇角笑了笑:“不行。你不用防身,若是今日我没法护得住你,你就给他们抓去好了,挣扎比乖乖就擒危险多了。记住,人最重要!你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其他一切代价都可以付!我要的是人——我的妻子,阿盼的母亲,其他的什么贞洁、什么完璧、什么什么狗屁的东西,我都不在乎!记住!记住!”   他话说完,已经开始挽弓搭箭,侧身在沙丘后等着。很快,最前面作为侦查的一骑飞驰过来,被杨寄一箭射中颈脖上甲片的缝隙,倒下马抽搐着。杨寄提刀上去,补了一下,又伸手挽住受惊的马匹,轻轻顺了顺鬃毛。另一骑在相隔数十步的地方,正诧异地勒了马张望,杨寄又是一箭过去,黑头里只听见箭头撞击到铁甲上的声音,那个骑兵身子仄了仄,没有被毙命,慌张地圈马回去报信。   杨寄挽住的马上披着重甲,甲片都用皮条牢牢地系了一重又一重,一时解不开。他把沈沅抱上马,自己再上去,马匹就支撑不住了,一屈膝跪倒在沙砾上。沈沅摇摇头:“让我下来。马跑不起来,跑起来也快不了。”   杨寄没有多争辩。他血液里的冷静告诉自己,这是一场必输的赌局,只有减少赌注,才能输得不那么惨烈。他把沈沅重新抱回沙丘后,听了一会儿渐近的马蹄声,说:“好,我听你的,你也要听我的。记住了吗?”   他飞身上马,冲远处大喊:“留给你们一件宝贝!和大楚谈判吧!”用力一夹马腹,朝着原州军营的方向冲去。   后头一片乱糟糟的声响,箭镞朝他射来的嗖嗖声,千军万马赶到的嘶鸣声,发现战利品的叫嚣声,还有一声尖锐的女声。杨寄一抖马缰,让自己跑得更快,耳畔风声大作,不觉间双颊落满了泪水。   而沈沅的面前,地狱大门豁然打开。她恨杨寄,为什么不给她一把刀,让她干干脆脆去死,省得目睹这叫人心惊胆摇的一幕。   火光渐渐地朝她聚拢来,沈沅紧贴着背后的沙丘,任凭沙粒掉落在她的头发上。那些火光,来自马匹上的骑手,初看有几十人,很快聚集到了几百人、上千人,竟数不过来了。那些人,身上散发着不属于中原人的气味,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一个下马走过来,捏住沈沅的下巴一抬,然后回头惊喜地说了一串话。   接着,这些男人们纷纷下马,围拢在沈沅周围,这个伸手过来捏捏脸,那个过来摸摸胸,沈沅护住自己,却根本是白搭,只能按着杨寄教她的话大声嚷嚷着:“别碰我,我是平朔将军的妻子!”   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她嚷嚷了半天,却被围拢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浑身都被一只只肮脏而粗糙的手捏得疼痛,她几乎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样的绝望之际,面前突然豁然开朗般洞开了一片空地。沈沅颤栗着抬起头,一匹铁骑正昂然出现在人群中,那些骚扰她的骑兵,让开了一条道,正纷纷地跟那铁骑上的人说些什么。   那人勒着马,慢慢地走近,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明光铁甲里隐隐透出淡淡的降香气味。沈沅无望之中,又重复地念叨着:“别碰我,我是平朔将军的妻子……”   那人似乎在笑,背着光看不见脸,却能直觉他的笑意。他低低地吩咐了句什么,数十个人举着火炬列成两道,而那人在明亮得刺眼的火光中,缓慢下马,又顺着火光来到了沈沅的面前。   沈沅在朦胧泪光中看见他被火光照亮的脸:蜜色、俊朗、年轻,青色的胡茬虽密布到鬓角,却不像叱罗忽伐那样显得污秽,他的眼睛像画儿上神鹰,乌珠是浅褐色,瞳仁深邃,哪怕明明露出的是得意的笑容,眼睛里还是冷冰冰的,利剑一样的目光射在她脸上,她的脸颊仿佛都会刺痛。   而他,居然会说汉语:“你是楚国杨寄的妻子?”   沈沅竭力控制打颤的牙关,抬头直视这个人:“是!你们若是伤到我,杨寄定会荡平北燕,把你们一个个活烤了吃!”   她鹦鹉学舌一样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前这个人已经笑了:“杨寄又不是我阿兄忽伐,怎么会吃人?你的瞎话说得太没有水平,骗我的吧?”   沈沅心里一冷,倔强地抬着头继续说:“那你杀我好了!”   那人的笑颜十分勾人,鹰一样的眸子里都带着钩子似的。他在沈沅面前蹲下,慢慢脱下皮质的护手套,用指腹揉了揉沈沅的脸颊,赞叹道:“那么细腻,倒真是汉人的大家女子才会有的呢。”他十分大胆,竟然当众就凑过来在沈沅的脸颊和嘴唇啄了一下,旁边一片哄笑,他便像赢得什么一样哈哈大笑,那手也探过来,捏捏肩膀,捏捏胳膊,又朝衣领里伸进去。   沈沅想吐口唾沫在他脸上,可是太过惊惧,口腔里一片干燥,她蓦地想起杨寄吩咐她的话还有半句没说,便张口道:“你爱信不信!平朔将军说,你可以跟他谈判,他会愿意花一切代价。”   那人挑了挑眉,笑道:“那,倒是值得试一试的,惠而不费,不是么?”不过,也因为这句话,那不安分的手从沈沅的衣领里取了出来。他站起身,看了看远处:“离原州城不远了,骑马只需一刻钟便可到。休整一下,天明攻城。”他偏过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可爱的战利品,笑得胜券在握一般。   这些北燕的骑兵大约也累了,下了马,松开马嚼,却无一解开马上的重甲。他们身上厚重的铁甲片叮叮当当碰击着,忙碌了一阵,便生起火来,篝火架子上穿着干肉,烤得“滋滋”冒油,又一个锡制的铞子上散发出奶酒的香气。   为首的那个一下坐到了沈沅身边,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吃饭。他扭头看看沈沅,关心地问:“你冷不冷?”   沈沅一撇头:“不冷。”   他便动手动脚起来,捻一捻沈沅身上的狐皮斗篷,又探手摸一摸她的双手,然后露齿笑道:“好像真是不冷,不过,不冷,为什么一直发抖呢?”然后又突然明白了似的拍拍额头笑道:“哈哈。我刚刚犯蠢了,你一定是吓的。其实,你倒不用怕,我最怜惜漂亮的女人,不会伤害你的。倒是你郎君要担心担心自己——我对男人,毫无怜惜哟。”   沈沅腻味地避开他凑过来的脸,虽然他的身上有好闻的气味,但也散发着令人害怕的气息。   那人很快递过来一块烤得香喷喷的羊腿肉,沈沅只觉得肚子“咕咕”直叫,那人挑衅地笑道:“不敢吃?”   沈沅赌气一样抢过羊腿:吃!为什么不吃!吃了才有力气,才能动脑子,否则,自己就要被这帮人吃干抹净了。再说,做鬼,也要做饱死鬼,不能做饿死鬼啊!   他们围着篝火吃吃喝喝的时候,一个士兵过来对那人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那人微微笑道:“说汉语,咱们大燕,要懂汉法,知汉制,也要说汉话。”他特意瞥了沈沅一眼,又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沈沅嚼着羊肉,避开他精锐而带着玩味的目光。而汇报事情的人,便用四声不谐的汉语道:“扶风大王,前面原州,是双重城,攻城巢车、抛车,要两日后才能送到。”   那人原来就是北燕的扶风王。他目视沈沅问:“两重城墙,可不是易守难攻么?城里粮食足不足?”   沈沅时有帮杨寄看账的活计,但此刻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管男人家管的军务。”   扶风王笑道:“妇道人家怎么了?我的母亲,就是一个很能干的妇道人家。我将来,也要娶一个很能干的妇道人家。”他大约对沈沅特别好奇,凑上去又亲了她的脸颊一下,得意地笑了许久。眼见东边的鱼肚白都出来了,他欠伸了一下身子,慵慵道:“出发吧。到前头原州城外再搭帐篷睡觉。——原州的守军,原是一万人,杨寄带的队伍,是三千人。我们这里有两万,包围起来也够了。”   沈沅颇有毛骨悚然之感,却被这扶风王拉着手一提,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受伤的脚腕受不住力,顿时痛得低呼了一声。这扶风王果然如他自吹的那样怜香惜玉,低头看了看沈沅点着地的脚,问道:“你受伤了?”   “可怜的姑娘……”他一把把沈沅夹抱在腋下,轻松地上了他的马。马承担两个人的重量,腿里一仄。扶风王对手下道:“把马的面甲、当胸、身甲(重甲的马匹身上的部分披甲名称)都去掉。”他一动不动,自有手下娴熟地来解马身上的皮质甲带。随后,扶风王自己摘下头盔,解下肩上的麒麟兽肩甲,又揭除胸口两块沉重的明光护胸甲递给手下的士兵。马匹顿时站稳了。   扶风王松快地动动肩膀,掠了掠扎成辫子的头发,然后执着马缰的双臂夹紧了沈沅的身子,探头在她脖颈上嗅了嗅,笑道:“美丽的姑娘,我们出发了。”      ☆、第129章 和谈 “城快被北燕人围了?”   回报军情的人并不着急,军帐里的人也都不着急。打探到北燕的人马是两万,而原州人马是一万三;北燕人大半是重骑,但没有攻城的军械,粮草也不足,而原州城防坚固,粮草充足,还有十几万百姓,就算三丁抽一,也能增加出两三万壮力男丁入伍。   但是素来打那些以少胜多战役的主帅杨寄,这次却紧锁眉头,盯着原州城的沙盘不做声。   少数和他离得近的亲卫知道,昨日下午,将军招呼了一声就出城“巡查”了,下半夜才狼狈不堪地骑着一匹胡马回来。而且,将军夫人呢?   杨寄蹙紧的眉头略略一动,眼皮撩起来问:“北燕这次来的,是皇帝的幼弟——扶风王叱罗杜文?他是个怎样的人?”   下头人七嘴八舌地回话,杨寄结合着那时和叱罗忽伐的交谈,心里已经勾画出一个样子。他用指尖叩了一叩案几面儿,营帐里安静了下来,杨寄声音略带些沙哑,沉沉地回荡在这座羊毛毡子搭建的营帐里:“叱罗杜文,北燕皇帝嫡亲的胞弟,从小聪明有决断,勇猛有胆识,是他父亲的爱子。北燕前一任的皇帝一心要效法汉制,所以仍然立嫡长子叱罗乌翰为太子,而封爱子为晋王。后来太子乌翰登位,杜文自请降王爵,领扶风郡为封邑,乌翰也批准了。”   他的目光环视着下头的人:“看来,这位扶风王识时务,懂策略,果然聪慧得很,是沙漠里一头好狼。咱们,遇到对手了。”   扶风王叱罗杜文的庶兄叱罗忽伐,在和杨寄把酒言欢的时候,曾经很不屑地评价这个弟弟“游手好闲,贪玩好色,未见得有多强,不过是老人家偏疼幼子而已。我看杜文那小子好读汉人那些咬文嚼字的破书,闲暇时喜欢投壶樗蒲那类所谓的雅戏,回宫还要和太后撒娇,真是恶心透了!”   杨寄最后道:“重骑之后,应当还有攻城的辎重。我们事不宜迟,不能等他们的东西到齐了再战。”他目光沉郁,环顾四周后说:“叫斥候趁城池尚未全部被围,飞驰到周围几城派人增援。再派一支远的,回姑臧向沈主簿报告消息。城里,也好好布置起来,准备迎敌。”   他一气呵成,吩咐完一应事情,外头一名士兵进来,伸手递过一只盒子:“将军,北燕派了一名使者,送来这只盒子。”   杨寄伸手接过盒子,小心打开。里头赫然放着一条茜红色的鸾带,两头的流苏穗子是松花色,已经扯散了些。杨寄只觉得鼻尖发酸,咬牙咬得紧紧的。旁人凑头来看,有傻乎乎的“咦”了一声,自被其他人狠狠一拉,吐了舌头不敢言语。   杨寄握着鸾带,抬眼打量众人:“我也不必瞒。昨日出巡,我大意了,夫人落到北燕人手里。”他咬牙咬得下颌骨打颤儿:“我的性子你们懂的,最看不得家里人出事,所以这次……”   他的话没说完,好几个人嚷嚷起来:“放心,将军!一定要想法子救出夫人来!啥代价都值得花!”   杨寄心头酸热,终于两行泪垂挂在了脸颊上。   请见北燕的使节,这次是杨寄最客气的一次,他在中军的营帐里设下烤肉和美酒,犒赏这位远来的傲慢胡人。来人从沙漠里艰难穿行而来,一路补给都不足,自是顾不得说话,先狼吞虎咽了起来。   吃完了,一抹嘴,北燕使节抬头道:“我们大王说,想要原州城。”   杨寄和煦笑道:“你们大王想法清奇啊。原州是我大楚的地界,他一句想要就给?做买卖也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然,和抢有什么区别?”   来使自负地笑道:“抢,也抢得过。只不过到时候你这里损兵折将,城里百姓还要被屠,你们汉人不是喜欢说仁义吗?送出原州城,不就是大仁大义?”   什么逻辑!杨寄瞥眼见旁边人都是义愤填膺的模样,只差上前抽这傲慢的来使了。杨寄冷冷地在嘴角噙了一丝笑:“那这么说,我回头打到你们代郡去,也可以把这番话璧还给你们皇帝喽?”   来使笑道:“你错了!别说这原州,就连金城,原本也是我们的地界。分明是你拿我们河西王那个叛贼当刀使,才强取豪夺了我们的地盘。今日,我们扶风王也不过是要回自己的地方而已。”   要再辩解,也不是辩不下去,但是没啥意义。   好嘛,天道轮回,他扶风王也抢他杨寄的老婆!杨寄暗暗地咬着牙,却挥手叫帐中其他人全数退下,才到这来使面前,压低声音说:“我看你也不蠢,少说这些蠢话。你们扶风王想要原州,拿什么来换?”   “你懂的,自然那个漂亮的将军夫人咯!”   杨寄蔑笑道:“听你汉语说得好,想来也读过一些汉人的书。咱们汉人在大义面前,素来觉得妻子如衣服,岂能为‘衣服’而伤躯干?”   来使那双三角眼毫不畏惧地直视杨寄,冷笑道:“你说的!咱们大王觉得将军夫人长得不错,若是将军已经不想要了,我们大王胜利之后,就带你夫人回封邑去享福了。”转身准备走。   这是毫不掩饰的羞辱,杨寄胸口起伏,在来使将欲踏出帐门时还是喊了一声:“慢!”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这些年行军打仗加读兵书,深深知道战场上最怕的就是敌人知道自己的软肋在哪里。他欲要掩饰,可是关心则乱,究竟是掩饰不住自己的焦急慌张。可是拱手送原州城给敌人,等于把之前借重叱罗忽伐而获得的河套一带的土地,又灰溜溜还给了北燕,说不定还要被他们反攻,凉州雍州都未必能平安。   杨寄此时多么希望沈岭在他旁边帮他出主意,可是原州和姑臧相去甚远。沈岭也不可能插上翅膀飞过来,就是飞过来,那个狠心的家伙指不定出什么下三滥的主意。杨寄晃晃脑袋,还是决定自己来处置这样一件事。他虚与委蛇地对那来使说:“你这态度,就不是商议的模样了。既然说仁义爱民,难道你们攻打原州就没有伤亡?到时候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来使其实也不想无功而返,自然就坡下驴,回转身子道:“既然如此,杨将军打算怎样?”   杨寄笑笑说:“不急,你先来看看我原州的军备,想想你是不是有能耐打赢我们。”   他拍拍巴掌,几个亲兵过来听吩咐,杨寄扫了他们一眼,道:“出动我的兵车,带使节瞧瞧我们原州的壁垒。”   兵车隆隆而过,校场宽敞,士兵健壮,骑马射箭、列阵行军、贴身肉搏无一不精悍;仓库里堆满了粮食,金黄的粟米,雪白的粳米,五色的豆子,还有垂挂在房梁上的各色腌肉,琳琅满目;马厩里马匹肥壮,草料充足,鞍鞯重甲无一不备;城墙高耸,内外迂回层立,瓮城和马面上到处布置着弓_弩、礌石等物……   来使倨傲的神色褪掉了大半,抿着嘴不说话了。   杨寄对他笑道:“你看见了,你们风尘仆仆前来,无论是力气还是装备,远不及我们这里,就算兵将略微多些,可是我们的城墙你也见到了,三五倍的人未必能破。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我给你们些军粮,再多送些丝绸和金银,大家各取所需,不是更好。”   可那使节,还是“哼”了一声。   不错,他们手里是有杨寄的软肋——将军夫人沈沅。杨寄做不了“分我一杯羹”的汉高祖刘邦,也无法像刘备一样必要时抛妻弃子。他忧心如焚,若不是这些年官场战场知道轻重权衡,还残存着一些理智,只怕叫他立时拿原州来换沈沅,也没有什么不肯的。   “你们先向我保证,将军夫人还活着!”他最后对使节说。   沈沅还活着,但活得不如死。倒不是受什么虐待,只是这种惊惧,使人无时无刻不是如在地狱一样的感受。   她单独有一间帐篷,窄小,只够她坐起、躺下脚能伸直。三餐会有人送来,胡饼或干肉,还有水,可她一口都不敢吃。她听得见营帐之外所有的动静:那些男人们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讲着笑话,有时候粗鲁地斗酒,有时候拿羊拐赌博,有时候还会打上一架。有一回,一个喝醉了的就闯进她的营帐,瞪着血红的两只眼睛,上来就解腰带。她双手被绑着,两只脚绝望地踹,可那散发着浓重汗味和烤肉上的茴香味的男子,扑上来的重量像一座大山。   她的尖叫终于让人提溜着醉汉的后脖子,甩离了她的身边。沈沅浑身战栗,连脚踝上二次受伤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她过了好久才哭出来,哭声带着颤音,低得若隐若现,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满是尘灰的脸上被冲出一道又一道白印子。等她抬眼睛时,更是吓得周身一战,扶风王叱罗杜文正高高地站在她面前,盯着她目不转睛。   “你让我死吧……”她求面前这位统领北燕骑兵的人。   而他,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才微笑着说:“那可不行,我们在和杨寄谈判,万一谈成了呢?”   沈沅抬起眸子,里头全是矛盾和痛苦。叱罗杜文竟然轻轻一叹,对外头挥了挥手:“把帐门揭起来。”   揭起来的帐门外,是一片深蓝色的天空,篝火哔剥地响着,把沙地映成红色。刚刚侵犯沈沅的那个士兵,剥光了上衣,乌黑的马鞭一下下抽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鲜血从弧形的伤口里流下来,在他后背上布满了道道赤色的纹路。这样的疼痛大约相当剧烈,那个脊背的主人颤抖得厉害,渐渐嚎叫出声,渐渐嚎叫里带着哭音。   沈沅觉得恐惧,闭上眼,别过头。叱罗杜文一挥手,帐门又落了下来。他重新蹲在她面前,温和地说:“一百鞭,不会死人,但是足够他记一辈子,也够其他人记住了。”   叱罗杜文似乎是叹了口气,手忽然伸到沈沅的颈后,轻轻顺了顺她的头发,又有意无意在她耳后蹭了一下。沈沅浑身寒毛直竖,想动脚去踹开他,脚踝甫一动弹,便疼了起来,心里也清醒过来:面前这个人,是这支队伍的主帅,他也许也是一只残暴的禽兽,惹怒了他,自己的命运会更不由自主。   她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张凑得很近的脸。      ☆、第130章 灌酒 她不得不承认,这张脸长得英俊。撇开骨格五官不说,眸子里透出的神色,不像头一次见面时那样带着利钩似的,这天,在温暖的火光中,黑曜石般的乌珠跳动着橙色的光芒,仿佛还带着一圈金褐色的边儿。   他很认真地凝视着沈沅,好久后才说:“这样的事不会发生第二回了——除非你男人放弃了你。不过——”他笑了:“那也该是我才对,怎么也轮不着他呀。”   他很高兴地看到沈沅脸上浮起的绯红霞色,以及气呼呼的眼神从湿湿的睫毛下透出来。小母狼一样性格的女子,长得却像一朵粉嫩的花儿。他的手指轻浮地顺着她的耳后一路刮着,从肩膀到胳膊,又转道到腿侧,一直蜿蜒到她的脚踝。沈沅听到他带着气声儿的低语:“刚刚想踹我,伤到自己了吧?我瞧瞧,万一伤了骨头,不及时接好,可就一辈子瘸了。”   沈沅来不及拒绝,也没办法拒绝,他灵巧的手指一勾,把她的鞋子脱了下来,欣赏似的看了看她绣了一圈木樨花的袜子,然后也勾开她的袜带,把她的袜子褪了下来。   女子赤足,在那个时候虽不是大逆不道,也总归不是文雅的事。叱罗杜文抬头看看沈沅气得脸涨红,想要骂人还没骂出口的模样,不由乐得咧了嘴,一手按在她唇上,一手抚过她紫肿的脚踝,说:“别嚷嚷,要叫人家知道我堂堂扶风王竟然帮一个女人正骨,脸都丢光了。不过,你们汉人说的,‘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我在封邑的府里,其实也喜欢伺候家里的女郎们,此间风情趣味,哪是那些粗汉们晓得的?”   他絮絮地说些瞎话,突然抓着沈沅的脚心一掰一扭,沈沅觉得脚踝上过电般的一阵剧痛,但随后,脚踝轻松了许多。叱罗杜文说:“还好,骨头没事,筋扭转得厉害,没有我,起码十天才能消肿,一个月才能着地。”他显摆似的看看沈沅,结果没得到一个谢字,却看到一张板得结结实实的小脸和一个大白眼。   叱罗杜文倒也不以为忤,拍拍巴掌,他的亲兵揭开帐门,送进一铜盆热水,又放下帐门出去了。   叱罗杜文到水盆边,开始解甲胄,又解里头襜褕,甲胄是皮制的,外头的铜片叮叮当当响动,襜褕却是厚缯的,各处门襟还绣着虬龙纹,十分精致。他毫不害羞,在沈沅面前赤了上身,用热水擦拭自己。洗净了,又拧了另一条巾布,就这么赤膊着,过来擦沈沅的脸。   他脱衣服的时候,沈沅已经不看了,突然被温热的湿布巾擦到脸上,猛地睁眼,双手要不是绑着,就差点把叱罗杜文的手打开了。“你干什么?”   叱罗杜文也吓了一跳的样子,随即笑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脏?”   “不关你的事。”   叱罗杜文笑道:“人人都知道我扶风王最爱洁净,看不得喜欢的东西蒙尘。大漠里没法洗浴,但洗脸水都是由骆驼一路背过来的。你也别嫌东嫌西,用我的水洗脸,不腌臜了你。”   巾布上,还不知是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味,是南方才用的最考究的香料,沈沅都没有用过。她诧异地望着眼前的男子,温柔得有些邪气,他打仗的时候疾驰如影魅,狠辣若豺狼,却不料有这样另一副面孔。   叱罗杜文很满意沈沅没有再挣扎,细细帮她擦好手脸,突然在她耳垂上一舐,然后得了便宜似的笑,说:“吃点东西吧,杨寄要是看你瘦了,万一少给我一块地呢?他要是不舍得拿城池来换你呢,我也要你,不过不想你这丰腴的小身子没有先时在怀抱里的那种手感。”   他拿来吃的,酪干和肉干,沈沅别过头。叱罗杜文把吃的往她嘴前递,沈沅越发紧抿着双唇,一副不肯合作的模样。叱罗杜文却没有发怒,笑眯眯道:“我知道,这些太干了。”他回身拿了个水囊,拧开木塞递到沈沅面前,可惜面前这女子还是别过头。叱罗杜文也不再劝,突然环住沈沅的脖子,手指在她下颌两边的关节处稍稍一捏。沈沅脸颊一酸,不由自主地张开嘴,水囊里的水“哗哗”地灌进她的嘴里,一道奶香带着火辣辣的口感——奶酒!   沈沅平时很少饮酒,量浅得很,被灌了这许多酒下去,当即脑子里开始昏昏沉沉的。她眼前似蒙着一层白雾,绑着的双手想要动弹,却总移不到位,她朦朦胧胧看见叱罗杜文的脸忽远忽近,听见他似乎在说话,可是眼皮子越来越沉重,她喃喃地说着话,自己都没有听懂。   再醒来时,只觉得四周亮堂,只知道是白天,却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沈沅头里依然胀痛,胃里也不舒服,还是中酒的模样。她首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倒还没有被动过的样子,略略放下心来。   可旋即,叱罗杜文的影子又出现在她的营帐里,这次脸色不善,唇角的笑都是冷的,他上下打量着沈沅,对身后一个三角眼的胡人说:“要证明她是活的?他派人来看呀!难不成我送过去让他瞧一瞧。”接着,说话就刻毒骇人了:“倒也还有个办法,他不投降献城,我就一天剁她一根手指头送过去,让他看看这手指头新鲜不新鲜,是不是活人身上的!”   他很快蹲在沈沅面前,拉起她的一只手,用自己带着茧子的手指把她的细巧手指一根根捋过去,大概手感不错,脸上便又带了笑。沈沅毛骨悚然,原来他要剁的就是自己的手指!她设想过自己各种壮烈的死,一刀断喉也好,毒_药下肚也好,白绫弓弦也好,乃至活埋也好,就是没想过自己被一刀一刀零碎地割了——那该有多疼啊!   “你……你想干嘛……”沈沅颤着声音问。   叱罗杜文笑了:“没办法啊,不是我想,是你郎君他太难缠。欸,他是不是不在乎你?我读南边的那些书,每每觉得奇怪,那些亡国之君,为什么总要把亡国的账算在女人身上?是不是你们南边,女人就不过是生孩子用的?”   沈沅对他的话虽然不忿,但此刻更恐惧的事不在这话里,注意力也转不到发牢骚上去,她说:“你……你要证明我还活着,让我写信给杨将军不是……不是就行了么?”   “对哦!”叱罗杜文点点头,“你真是聪慧伶俐!杨寄可有你这么聪明,知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他拍拍手,嘱咐进来的亲兵送纸笔来,他亲自研好墨、掭好笔、铺好纸,一例放到沈沅面前,解开她手上的绳索,还温柔地替她揉了揉紫红的手腕,才说:“我来念,你来写吧。‘将军见信如晤。小王为贵国黎庶计,将军不降,则血流漂杵在所不免,伤上苍好生之德……’”他停了下来,皱眉问:“为何不写?”   沈沅不料这北燕的胡人居然用词颇为古雅,她涨红了脸说:“我……我识字有限,大王说的这些,好多字我不会写……”   叱罗杜文挑了挑眉毛:“你们南边,不是多得是咏絮之才女吗?”   “我……我一个屠户人家的女儿,哪里有咏絮之才?”   叱罗杜文皱了皱眉,说:“那你拣你会写的字写吧。”   沈沅握着笔,想着她会写的那少少的字,终于下笔写到:“我在这儿。”她瞥瞥眼,叱罗杜文正在看,她的字不大好看,不像大楚那些大家闺秀们,日常无事,便是吟诗习字,簪花小楷精致秀丽。她的字儿,大半还是帮家里记账的时候跟二兄沈岭学的,清楚明白看得懂就行,这会儿紧张,笔画还在颤抖,真正是除了清楚明白再无一点好处了。   于是她继续往下写:“你别投降……”   她的脖侧突然一冰,是叱罗杜文的解手刀架上去了。那家伙突然没了先前的和善温雅,咬牙切齿道:“你信不信我割了你新鲜的耳朵给杨寄送过去?!”   他盯着她的耳朵,白白的耳珠和玉雕的似的,上面嵌着一颗小小的金珰,光洁的金珠在她如玉的耳垂上,颤巍巍的。再看她的脸,已经吓得煞白,脖子却梗了起来,乳白色皮肤下头血管都爆了出来。   叱罗杜文突然觉得有些馁然,他亮铮铮的刀锋,削金断玉不在话下,今日却无力取一只耳朵。他只能恼怒地伸手扯过那张纸,撕得粉碎,又把刀在沈沅眼前晃:“你够有胆识,却不知杨寄呢?他每天收到你身体的一部分,会不会吓得晚上做噩梦?”   沈沅一昂头说:“我郎君一个人敢战六千!你今日杀了我,明日他也会同样的回报你!”   原州城里布防森严,原州军民早已做好了守边的准备。若是硬战,他们这支队伍本是计划来偷袭的,完全占不到便宜!“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孙子兵法》,杨寄读过,叱罗杜文也读过。心里那一丝慌乱用戾气来掩盖,叱罗杜文眼睛里鹰隼般的神情又出现了,他的刀锋从沈沅的脸颊上一直划到脖子里,沈沅遏制着自己的颤抖,不屈地抬头回望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怕也无用,就面对吧。   没想到,面前这个凶狠的扶风王,居然一言不发,收了刀,拔脚就走。沈沅及至见帐门重新闭上,才算松了一口气。她的手没有再被绑,于是抬手擦了擦脸颊,刚刚那里似乎有刺刺的痛,沈沅无力担心自己是否被破相,好在,她回望手指的时候,那里一片干燥,并无血迹。   叱罗杜文有些骑虎难下,正在远远望着原州城墙思忖的时候,他的亲兵来报:“大王!原州城里派了人来了!”      ☆、第131章 会面 叱罗杜文转身出了营帐,疾走了几步,才远远望着用网绳和铁蒺藜圈起来的四野,问身边那人:“是楚国派来谈判的人么?”   “是。声势不小,来了不少,而且一点害怕的模样都没有。”   叱罗杜文抿了抿嘴,又挑起唇角笑道:“看来,要拿一个女人换原州城有些难度了。”   他的父亲酷爱中原文化,所以他们兄弟从小习儒学、读诸子,也看史书,对中原种种了解颇深。那些汉人讲仁义道德,为了大义,肯牺牲自己,牺牲家人,虽不可解,但又确实存在。叱罗杜文想着自己带来的这么多人,不上不下吊在沙漠边界,自己做皇帝的阿兄布置给自己这么一件任务,未必不是假立功之名,存其他心思。   叱罗杜文脸色便有些阴沉,冷冷地笑一笑,道:“既然如此,先会会楚国的使者再说。知己知彼么,杨寄其人倒也颇有趣味呢。”   楚国的白虎煞星之说,似乎带着天命的意思,草原上靠天吃饭的这个民族,自然更对各种预兆之说、谶纬之说格外信服。但凡传到北燕的关于杨寄的消息,无外乎这个将军怎么天纵聪慧,打起仗来善用人心,神出鬼没。叱罗杜文眼见着他驱使自己的庶兄一路狂飙,竟然短短数月就取了北燕在河套地区的统治之权,心里也有些忌惮。倒是昨天夜里……   沈沅醉中说:“阿末,你别赌!没把握的!”   叱罗杜文当时愣怔了片刻,在对杨寄其人的形象勾画中,从来没有赌徒这一条。北燕人闲暇的时间,也喜欢用羊拐骨赌博嬉戏,但和南边流行的投壶、樗蒲等雅戏比起来,粗陋了很多。叱罗杜文一瞬间只觉得心稍稍有那么点痒痒,有那么点英雄惺惺相惜的意思,所以当看着沈沅醉得酡红、呓语不止的睡颜时,也竟能压制下身体本能的一些反应了。   此刻,他的心中在想着怎么应对这支来使队伍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象着杨寄这个赌棍的样貌,甚至在想,不管怎么样,原州之战总要打一打,一来是给皇帝阿兄一个交代,二来也要看一看这个白虎将军——杨寄。   原州的来使已经在他的中军帐前站着等候了。五六十人的一群,都是绛红战袍,卸了盔甲武器。却因领头的一位毫无畏怯的神色,仿佛武器战甲什么的,根本不足为奇。   这礼仪之邦的来人确实讲究礼节。为首的那个,高大挺拔,笑嘻嘻拱手为礼:“扶风王,久仰!久仰!”   叱罗杜文微微一笑,不肯输了面子,轻轻颔首:“楚国是中原大国,小王一直心向往之,今日得见来使,也算对中原窥见一斑了。”他俊妙的鹰眸打量着来使,这样的客客气气,亦是剑拔弩张,看谁稍失仪度,便是落了下风。第一回合,打个平手。   叱罗杜文把为首的几个使节请入自己的营帐,里头简单地铺着狼皮坐褥,四处松明灯火点得亮晃晃的,可以照见人脸上最细微的表情。“来者为客,宾客最尊,这是我们大燕的规矩。”叱罗杜文环顾四周,然后在右耳边击一击掌,“倒迎宾酒来。”   酒水盛在皮酒囊里,一倒出来就是扑鼻的奶酒香气。叱罗杜文举了举杯,一口饮尽,然后说:“尊客请吧。”   对面那位笑了笑,爽朗地举杯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见大王是个豪爽人,有侠客风范,想必不会做惹人诟骂的事,我自当奉陪这杯。”不顾身后人各异的脸色,把酒一仰而尽,酒水带着辛辣,但他的脸上并无半点异样。   叱罗杜文点了点头:“好豪爽!我就喜欢尊客这样的性格。这样,也好谈话,是么?”他停了停,说:“我的人,想必也已经把我这里的想法告诉贵上,贵上可愿意小小牺牲,免得生灵涂炭?”   对面人笑道:“两国交战,却拿一名女子做质子,要传出去,只怕是贻笑大方的事。大王好歹是一国的郡王,怎么会想这么奇妙的主意?”   果然是否定,叱罗杜文冷了脸,干了一杯酒冷笑道:“既如此,也不必谈了。贵上如果想看看我大燕骑兵的能耐,很快就有见识到的时候。”   “这么就拒绝了,我来有何用?”那人笑道,“攻城略地,总为目的而来,若是为了死人,岂不是笑话了?”   叱罗杜文奇道:“那你想怎么样?”   那人收了笑:“我泱泱大国,不能为一个女子弃守国土。但,你说得也对,两国交兵,弄得生灵涂炭,实在是惨烈难言。有时候我想着玩,与其手下将士打得血肉横飞,不如两国的将领出来单挑一架,自输自认,倒是省事的妙招。”他半开玩笑的语气,明明是说笑的内容,却又像在说真的。   叱罗杜文觉得有些异想天开,握着酒杯凑在唇边,垂目做思索状,没有说话。   那人陡然转了话题,又说:“将军夫人可好?”   叱罗杜文道:“好得很。”   “活着?”   “自然。”叱罗杜文笑道,“杨寄将军如果不放心,我可以把人给来使看一看,回去后如实回报贵上就是。”他拍拍手,吩咐外头亲兵把沈沅带过来。   “不必。”那人笑道,“将军夫人腿脚不便,我亲自去看,省得劳烦帐中人辛苦。”他打个哈哈:“也瞧瞧贵邦,是不是虐待俘虏。”   这没有拒绝的理由,且叱罗杜文倒也颇有自信。进到沈沅营帐的,只有叱罗杜文和为首的那个使节两人。叱罗杜文手握着剑柄站在那使节的身后,注目着他的一举一动。而使节赤手空拳,想来也不会做他想。   只是,沈沅和他见面时,两人面上的表情落入叱罗杜文的眼中,让他颇为诧异。那人目光凝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目瞪口呆的沈沅,扭头对叱罗杜文道:“这里就我们仨,有的话,私下里说。”   叱罗杜文前后连起来想了片刻,突然拔出佩剑,眯着眼睛冷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杨寄!”   不错,来人就是杨寄。他冷静地看着叱罗杜文指过来的剑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到一边,笑微微道:“你这会儿一剑杀了我,或者抓了我,都不难,只是之后,你就没有退路了。——我敢过来,自然在原州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安排。太阳落山时,原州城里见不到我回来,烽火将燃,周边四座城池已经得令,包围你这区区两万疲兵不在话下。死我一个,其他刺史和将军能拿下北燕扶风王,呵呵,你想想我国的官制,他们有何不愿意的?”   叱罗杜文的剑尖晃了晃,终于慢慢垂了下去。楚国的军制,府兵为主,各州郡各自为政。死了杨寄一个,或许能削弱楚国实力,但是如果确实如杨寄所说,其他城池做了包围的准备,他这支偷袭来的队伍是无法全身而退的——他本身领的,就是一条不合理的皇命。念及此,叱罗杜文的脸上略显怨色,虽然稍纵即逝,还是被杨寄捕捉在眼睛里。   杨寄凑近道:“大王意欲收复失地,所收的,却是你庶兄的地盘。我是过来人,深深明白得失之间的微妙关联,所以有些时候,得不如失,得不如舍。是不是呢?”   叱罗杜文冷笑道:“你以为,你说几句似是而非的瞎话,就可以让我放弃如今大好的局势?”   杨寄摆摆手:“不是。只是提点你多多留意。我不是圣贤,你也不是,你的皇帝阿兄大概也不是。”   叱罗杜文来中原之前,是做过功课的,南边那点破事儿也算了解一二。桓越造反,杨寄上位,无非就是靠“玩兵养寇”一条。他突然联想到自己身上,心里不由一惊,急忙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刻自己并不见得占上风,这一条还没办法用上。   杨寄安抚地瞥了一眼沈沅,笑嘻嘻对叱罗杜文道:“好了,人我看好了。既然活着,我们就好再谈。你还算厚道,我这里大恩不言谢,总有回报。”也不提什么要求,而是首先迈步出了那座营帐。   沈沅见他们一前一后出去,身上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她现在不被绑着了,可是仍然不自由,跷着受伤的脚蹦跶到帐门口,却被两个长相凶横的北燕士兵提刀拦住了。沈沅焦急地远远张望,望到偏东的太阳慢慢移到顶心,又慢慢移到偏西的位置。门口终于换班吃饭了,给她也带来了一份饭菜。   竟然是这些日子都未能一见的米饭、菜蔬和鲜肉。沈沅问送饭兼换班的北燕士兵:“今日怎么有鲜菜?”   看守她的士兵都稍稍地会些汉语,以便于和她交流,此刻脸上也带着一些笑容,用生硬蹩脚的汉语说:“中原人、劳军、送来的!”   原来是杨寄带来的。他为了和谈,为了救自己,也真是费心费力!沈沅心头又酸又暖,又担心又惶惑,捧着热乎乎的新鲜饭菜,努力地吃了几筷,还是有些食不下咽。她又到帐门口,问道:“劳驾,他们现在和谈得怎么样了?”   那士兵摇摇头:“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听说中军营、在赌博。”   赌博?   那人又补了一句:“赌你、赌城池!”   沈沅彻底傻了。   这该死的赌棍啊!你这会儿居然还在赌啊!!!      ☆、第132章 亡命赌 话说杨寄走出沈沅所在的帐篷,就大力地拍了拍叱罗杜文的肩膀,倒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大王,咱们也别麻烦了。打仗,不过就是游戏。与其拿他人的人命做戏,不如自己玩。我杨寄,人都知道是个赌徒,今儿干脆到营帐里赌一场,我拿原州城,赌我家夫人。”   叱罗杜文眉棱骨一挑,不置可否,但步伐迟缓了片刻,显见的是在着意思忖。   杨寄也不催问结果,倒像不担心他不同意似的,直到了临近中军帐,看到无数自家人马的时候,他才放低了声音:“就说咱们是去和谈的,嗯?”   叱罗杜文的亲兵自是听到了这番谈话,觉得这位将军想法奇特的同时,倒也觉得有趣:赌就赌呗!赢了自然名正言顺,输了,反正可以不认账……   叱罗杜文刚刚被他一番话说得心思活动,还没有完全绕过弯儿来,此刻到了中军帐里,才沉静下来。左右并无外人,杨寄带在这里的,只有三个亲兵,一个粗壮结实的,一个瘦小精干的,还有一个更是瘦得猴精儿似的,连那神态都带着贼相。杨寄道:“这三个,我信得过。”   叱罗杜文冷笑道:“我又凭什么信任你?”   杨寄冷冷地瞥他几眼:“既如此,就不必谈了。你打算杀我也行,打算放我回去正经八百地打一仗也行。”脚往矮案上一蹬,放松地抖动起来。   这副混不吝的无赖样子,真和想象中南边大楚王朝的俊雅贤士大相径庭。叱罗杜文按着案几,笑道:“不是我不愿意和你赌。只是赌,要说清楚怎么赌。让我听一听……”听一听有没有玩花样。   杨寄闪闪眼睛,不依不饶地说:“这,你倒是要听听我的意见:我以前就是个好赌的人,各种花样都玩过。要论适合今日的赌法,还是要数投壶。见分晓又快,又不是双方都生僻的东西——你若说赌羊拐,我不会;我若说赌樗蒲,你不会。我原是客人,这点子事你不肯让我?”   他越是斤斤计较地争执,越是让叱罗杜文觉得真实,觉得杨寄此来,自然有夸大诓骗的想法,却也能被自己掌控着。他笑道:“谁说我不会樗蒲?你以为我们大燕的人都是放马放牛的粗汉子?你若到得代郡,便知道我们修习汉地的文化,也不比一般汉人差了。玩樗蒲的富贵闲人多得是啊!”   杨寄撮牙花子道:“但樗蒲……太慢了!”   叱罗杜文边招手示意自己的手下送樗蒲进来,边说:“这个我也常玩。若用棋枰,自然是慢,不知太阳落山,可能放你离开。但是只摇骰子,呼卢喝雉比大小,还是快得起来的,一局便可定胜负。”   杨寄的脸色微微泛白:“一局?我们总要五局三胜或三局两胜……”   “那就三局两胜好了。”叱罗杜文越发自信。见樗蒲骰子和摇杯送了过来,他摊手示意杨寄检查验证:“这小东西可以做得精致。我这里虽无上好的货色,但随意玩玩该也够了。”   杨寄捏起一枚枚樗蒲,放在手心眼前,上下颠倒,仔细检查了一番,才又放回了摇杯,豪迈地说道:“赌就赌!你的注,是我的将军夫人!”   叱罗杜文笑道:“好!你的注,是原州城!三局两胜!”   他敏锐地看到,杨寄撑在案几上的手指微微的颤抖,骨节摁得发白,他强装着自信满满的微笑,眉头却挤出了折痕——对他,这算得上是生死大赌,若是输了,就全盘输!杨寄在叱罗杜文慢慢把樗蒲放入昆山木做的摇杯时,一把按住了摇杯的杯口,声音几近沙哑:“我敬重你是燕国的郡王,希望你说话算话!”   叱罗杜文缓缓道:“你放心!我也怕你日落不归,周边四城过来断我的后路。樗蒲是赌,打仗也是赌。若是我们俩有谁说话不算话,一旦军中失了头脑领袖,也是一盘乱局了。”   势力相当、赌注相当,关键还是互相的制衡旗鼓相当。杨寄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慢慢放开了摁着摇杯的手,摊手道:“你先请。”   第一局,杨寄胜;第二局,叱罗杜文胜。   即将到来的第三局,顿时让在场的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叱罗杜文是先手,他接过摇杯,觑着杨寄发白的脸色和战栗的手指,心里比他平静多了。杨寄担心妻子到了这个地步,接下来必然是心慌意乱,输掉的可能性很大;就算他赢了,自己照样可以找个借口留下沈沅,只要让这尊“神”能及时回到原州,自己这场仗,应该是赢定了。等得到原州和金城,倒是要考虑这个赌棍将军的提议,怎么和自己的皇帝阿兄打打太极,为自己争取到些切实有用的东西。   叱罗杜文在家赋闲的时候,除了每日读书习武,还有大把的时间打发不掉,他的哥哥叱罗乌翰又尤其忌讳他与外臣交接,所以,叱罗杜文除了找几个同样没啥出息的狐朋狗友回家赌樗蒲之外,别无事情可做。一来二去,樗蒲的技术倒也不错,虽不能次次心想事成,但也常能摇到自己想要的花色。   他拿过摇杯开始摇起来,不急不躁,慢慢地谛听摇杯里樗蒲相撞击的动静,髹漆的黑面略重,落到杯底的声音会略沉一些,这样子慢慢听,就能摇出八_九不离十的花色来。   过了好半晌,他终于摇好了,把摇杯放在桌上,灼灼地望着杨寄:“我开了?”   杨寄的呼吸瞬间一紧,艰难地点点头,强笑道:“请!”   摇杯打开,四黑一白,是个非常漂亮的“雉”,比这个花色大的只有全黑的“卢”,可在樗蒲三十六种花样中,要摇出一个“卢”何其不易!   杨寄接过摇杯,手法滞缓,好一会儿才感觉他专注起来,亦是小心摇动着摇杯,认真谛听,唯恐稍有差池。然而,又何能保证就是一个必胜的“卢”!杨寄几回欲要放下手中的摇杯,但又是不敢,又摇了一会儿,才终于认命一样放了下来。他神色馁然,还没有开摇杯,就一脸晦丧样,自己摇摇头说:“唉,听天意吧!开!”   大家都屏住气息,伸脖子看摇杯里头的乾坤。旋即,北燕一方笑逐颜开,而杨寄那里的三个,表情瞬间垮了下来,不敢置信地望望杨寄,又望望摇杯,再望望杨寄,再望望摇杯。摇杯里,赫然是三黑二白,已经是输了。   杨寄那张脸,前所未有的黑沉,眸子里黯然无光,他不说话,死死地攥着拳头,呼吸都是浅浅的。叱罗杜文心情大好,也没必要顾及对手的心情,笑道:“杨将军,我三局两胜了,你们南朝说的,愿赌服输!”   杨寄慢慢抬起眼睛,眸子里像结了寒冰,他的话音从牙缝里钻出来,还带着牙齿叩击的颤音:“我……我愿赌服输!但是,请再跟我赌一次!”   叱罗杜文好笑地看看他:“再赌?杨将军拿什么赌?金城?太远了,我不大放心呢!”   杨寄自嘲地一笑:“我知道……我原是秣陵县里的小赌棍,以前赌得一文钱不剩了,就是赌身上的部件儿。除了这颗脑袋,尚要回原州报到,其他的,你挑一样好了。我若再输,一定认罚!”他没有带兵器进来,便用目光瞟了瞟叱罗杜文腰间的解手刀,抬抬下巴指了指。   叱罗杜文倒不知南朝人玩樗蒲还能赌出这种花样来,吃惊之余,打量杨寄布满着血丝的眼睛,颌角眉梢亡命之徒的模样,倒也印证了自己读书之中所读到的那些赌瘾发作、不惧生死的赌徒豪侠的形象。杨寄此时已经丧失了理智,叫他不赌下去,只怕就要扑过来打人了。   “何必呢!”叱罗杜文轻笑道,也是在检查自己的猜测,故意云淡风轻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若取了你的胳膊腿儿,又不能吃。你倒自此就废了。如果真想和你妻子团聚,你干脆投到我的营下,我自然不会慢待你。”   赌棍根本不听,一拍桌子吼道:“你赌不赌?!你敢不敢赌?!”   叱罗杜文也有些被激怒了,冷笑着轻轻颔首:“好,赌就赌!我还拿你夫人做注。你呢?身上的部件儿任我挑?”   杨寄愣怔了片刻,斩钉截铁地说:“是!”   叱罗杜文忖了片刻,指着杨寄的脸道:“若是你赢了,你带夫人走,原州我来接手——我不会再与你赌第三回了;若是你输了,你亲自动手剜出这双眼睛给我!”没有眼睛,看你再怎么练兵,怎么侦查,怎么在沙盘上策划布局!   杨寄赌博的时候素来是条不计后果的硬汉子,当即拍板道:“好!”   “这次我先手!”他一把抢过摇杯,握紧杯壁,默默地似在祷祝,然后一下一下,神态坚毅,双手也摇动得坚毅。      ☆、第133章 骗局 第一局,杨寄获胜。第二局,摇杯打开,清一色全黑——一个漂亮的“卢”!   叱罗杜文连再来一把的机会都没有了,他的脸色变幻了瞬间,不过想到杨寄不过赢回了自己的妻子,原州城还是在自己手中了。其间所得者孰大孰小,他还是分得清的。因而,他也大度地说:“愿赌服输。我既然输了,自然说话算话。”   他们重新坐下来,收了一应赌具。叱罗杜文道:“一手交城,一手交人。明日,你令城中军士缴械投降,等我的人占领城防各处,检查好一应情况。就把你妻子交还给你。”   杨寄一脸晦丧样,摇摇头说:“我只答应把城给你,没有说我的人也全数归你。这是我辛辛苦苦练的兵,也是我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这些兵不跟着我,下一步我就死定了。”只消叱罗杜文几十个人追击,杨寄就玩儿完了。“你我今日一场赌,也算是有了朋友之义,你不会眼看着我输得光腚回去,直接被我们的陛下军法处置了吧?”   其实,真是杨寄的人,叱罗杜文也不敢用,但他仍说:“原州城一万三千人,都跟着你走,我可不放心,万一杀个回马枪来,我虽不怕,总归是麻烦事。这样,你带的人里,不少是原来我阿兄河西王的旧部,他们是我族人,自然也想归家。这些人你留下来,方便我的军队交接。”   杨寄思忖了半日,才勉强应道:“这些人有六千多……好吧。但是我也不喜欢屁股着火,你要答应,绝不立即追击。就算想要金城,也正儿八经以后再战。”   两个人虚与委蛇,故意在这些根本就不可能算数的事情纠缠不清,把戏演得像真的一样。最后,杨寄长叹一口:“想我杨寄,一生赌博,赢多输少。却都输在了最要紧的地方!”   他离开了叱罗杜文的营帐,越过栅栏和铁蒺藜,向原州城而去。夕阳中,他的背影显得孤寂而蹒跚,影子被拉得老长,拖在金色的砂砾地上。出了北燕圈住的区域,他才恋恋地回头,终于上了马匹。叱罗杜文面露微笑:兵不血刃,而赢得大胜,幸甚至哉!   杨寄在马上颠着,他身后那个瘦得猴儿似的家伙,一脸贼气地过来:“将军,不能吧!今日第一场怎么输了?难道我的手法不好用?”   杨寄拿鞭杆敲了敲那人的胳膊,脸上的颓丧一洗而尽,是一副笑颜:“李鬼头,你要立功了!你这耍千的技术,真是好用极了!”   “好用极了?”李鬼头从秣陵牢房里出来,入了北府军,又重新被“故人”杨寄简拔_出_来,他瘦弱不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做伙夫都嫌差,却做了亲兵,一直以为总是和杨寄是乡亲的交情在。但今天他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好用极了”,为何第一局输得那么惨呢?   因为杨寄输得惨,有人就高兴啊!有人高兴,就会大意上当啊!   叱罗杜文兵不血刃,赢了这一大局,旁边人劝他小心杨寄弄鬼,叱罗杜文笑道:“他要弄鬼,自然直接跟我换原州,否则,绕那么大的圈子,万一我不肯跟他赌第二场,他不就全无指望了?我并不傻,横竖他妻子一直在我手心里,等原州城交接无误,我再放人也不迟。怕他弄什么鬼?”倒是快要送走的这个人,叱罗杜文突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脚步顿了顿,转头向沈沅所在的帐营走去。   沈沅几日几夜都没有好好睡眠,坐在毡垫上,靠着帐篷壁倚着,脸色憔悴极了,叱罗杜文掀帘子时,她浑身都是一战,抬起的眼睛肿得核桃似的。这次,居然是她首先发问:“你们……赌好了?”   叱罗杜文笑道:“赌好了。一胜一负,你郎君和我也算扯平了。”   沈沅听说杨寄没有吃亏,心里的担忧才算放下了一些,又问:“你们赌什么?”   叱罗杜文说:“赌你,赌原州城。”他这次不等沈沅发问,蹲下来自己把赌局说了一遍,定神看着沈沅的小脸蛋一阵一阵发白,感觉有趣极了。他动手动脚的臭毛病好像从没有因为读过孔孟的书而有所收敛,伸手去摸沈沅的脸,摸完还轻轻掐了脸蛋上的肉一把,说:“其实第二场我不该赌啊,输了你,心里挺不愿意的呢!杨寄那双眼睛,挖出来只能当泡踩着玩,哪有你好!”   沈沅撇过头,警告道:“你别乱来!你敢碰我,我就死!叫你啥都得不到,还落个‘说话不算话’,‘赖赌账’的臭名!”   叱罗杜文脸色略一僵,旋即笑了起来,欺身上来。他单膝点地,两条腿张开环着沈沅的两腿,见她双手要来推拒,便一边一只捏着摁到帐壁上。沈沅感觉到他带着薄荷气息的呼吸喷在自己的颈边,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叱罗杜文的嘴唇在她的脸颊、耳垂和颈侧不停地蹭着。不似那些糙汉子,他的嘴唇相当柔软,脸上的胡茬也剃得很干净,一点都不扎人。   沈沅被他制着,力气也不及,挣也挣不开,心跳得快,脖子发烫,空惹他得意地笑。她只能强压住自己的紧张和恐惧,压低嗓门厉声喝道:“放开!你想干嘛!”   叱罗杜文在她耳边吹吹气,笑道:“这算碰么?算么?”   他像个淘气的大男孩一样,转眼又离开了沈沅的脸侧,鹰一般的眸子带着好笑和玩味,看她的生气。沈沅竟然给他的问题噎住了,半晌说不出答语。叱罗杜文更像个赌钱赢了三文铜板的孩子,笑得脸颊都鼓了起来,冲着沈沅的长睫毛又吹了一口气,说:“你真是个妙人儿!我还没有大婚呢!府里虽有几个身边人,哪一个都不及你有趣!要不是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真想把你留着。”   “不过,以后也有机会!”他最后恋恋不舍似的在沈沅的脖子里又偷了一香,伸手揩掉她愤恨的眼泪,说道,“我阿兄知道我打仗最灵,将来少不得派我和杨寄作战。总有一天,我要俘虏杨寄和你,我要让他看着我,就是这般疼你的……”   占便宜归占便宜,有出息的少年才俊,很少为儿女情长的事儿耽误自己的大计。   叱罗杜文很快领兵到了原州城一箭之外的地方,把沈沅缚在一匹马上,又派敢死的斥候先行到城中探看。回报传来:原州城里四处悬挂示降的白幡,百姓们门户紧闭,而城头上的守军悉数是北燕人。唯有离他们最远的城楼上留着一队楚国人,手持火炬,若是叱罗杜文食言,就将当即点燃烽火。   叱罗杜文笑了笑:“等到城是我的之后,他们就算燃烽火告急,来救援的人破城也不容易。”但他谨慎,还是说:“不过,小心起见,再去城头上,用咱们的语言和守军喊话,应答不上来的,立刻抓过来审问。”   探马很快又来回报:城头上的守军,全部是北燕人,都会说他们的语言。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   一会儿,城门洞开,一队人持旄节的人缓缓过来。立到叱罗杜文的面前,目视着沈沅不说话。叱罗杜文知道他们的意思,扭头看看身后的沈沅。沈沅此刻心跳得胸膛都作响,见他目光飘来,本能地就是一瞪眼。叱罗杜文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她骂他“赖赌账”的言语,心里赌了一口气,不愿意被一个女人瞧不起,于是冷冷道:“把人送还吧。”   后头有谁在沈沅的马臀上抽了一鞭,那马吃痛,咴咴地奔向前面。沈沅不大会骑马,在马背上前俯后仰,还幸好是被牢牢绑在鞍鞯上,虽然吓得不轻,好歹没有摔下去。她那边的人迅速带住马匹,依然不急不缓,慢慢绕过城墙,向南边而去。   叱罗杜文总觉得脑袋里飘飘忽忽闪着什么念头,但又抓不住。他迟滞地勒一勒马肚,马匹随之前行,他所带的两万北燕骑兵,也跟着他一道进了原州城门。   他在城墙上跑马,两重迂回的城墙,修建得坚实,叱罗杜文边查看边暗自庆幸,这样一座城要攻占下来,不是容易的事!等他绕到城南,心突然“咯噔”一跳:杨寄带着的七千人的队伍,摆出鱼鳞状的阵型,好整以暇地守在南门外一箭之内的距离里,连杨寄面孔上的表情都能隐约看见。   叱罗杜文眼睛眯了眯,左右看了看,他身边是二百亲卫,誓死追随他的那种;其余的骑兵,大多已经放松下来,饿了这许久,大约是到城里粮仓翻找食物去了。城墙上守卫的,本应是他的族人,但是神色里透着说不出的疏离感。   叱罗杜文在军事上是个异常敏感的人,他缓缓圈马,趁着自己位置居高临下,四下查看了一番,然后突然大喊道:“中计!吹军号!所有人往西门方向跑!”   他的马蹄声声,在青砖的城墙上踏出“嘚嘚”的响声,他的身后,二百匹重甲装备的马,吃力地紧跟着,但是跑不太快。尖锐的号角吹响,城里的森严瞬间破了,他眼角的余光看见城里突然燃起的大火,听见中伏的士兵惨烈的呼声,旋即,背后又是阵阵箭镞破空的声音,又是刀兵相击的声音,混杂成一团。   他顾不得这许多,直到飞驰出防守相对薄弱的西门,才拎着带血的长剑,回首看了看城墙。   建筑坚固的原州城墙,八座角楼上燃起了烽火,此刻是白天,火光不盛,但狼烟滚滚,直冲天际。很快,他看到远远大漠的那端,也依次升腾起冲天的黑烟。他不知逃出来多少人,只能挥了挥手中的长剑,喑哑着喉咙喊:“跟着我!”   他弯弓,一支鸣镝带着尖锐的哨音射向天空。   训练有素的骑兵们,纷纷撒开缰绳,把这样的鸣镝一齐向斜上方的天宇射去。   蔽天一般的箭镞,其声震耳,潮水般的人,杀得血葫芦似的,纷纷朝着叱罗杜文示意的方向而来,不管有多么衣衫不整、狼狈不堪,此刻,这支队伍仍然有极强的凝聚力。      ☆、第134章 喜脉 杨寄“瓮中捉鳖”的计划功败垂成,不过,一举把叱罗杜文赶出了原州城,且把他带来的两万人或杀或俘,解决掉了一半有余。   原州城重新布防,大伤元气的叱罗杜文估计是不敢再来了。杨寄亲自犒赏守城的原北燕士兵,举着酒杯说:“这是缴获来的你们那里的奶酒,我借花献佛,谢谢你们!”见这些小伙子们神色复杂,眼含泪光,不由叹口气又说:“把你们留在异乡,不能回故土,我于心是有愧的!若是有一天可以收复晋地,你们就可以大大方方回家了。”他一口把酒闷了,那烈性奶酒的热辣直冲到咽喉深处,大家便也看见杨寄眼中闪动的光芒了。   喝了犒赏酒的士兵含着热泪道:“咱们十五六岁被抽丁打仗,多的是五六十还不能归家的,家里老父老母,兄弟姊妹,早不知还在不在。咱们在外漂泊,还是杨将军掏钱,让咱好容易成了个家。如今,姑臧军屯里的女人,才是咱们的妻子;她们生的娃娃,才是我们疼爱不够的骨肉。杨将军待我们仁义,我们又不是木头!”   别说他们,那时跟着叱罗忽伐的,大多数也是北燕人。可惜残暴无道的叱罗忽伐自己失却军心,谁都不愿意跟着一个吃人肉的主帅。当杨寄下令攻打他时,他手下的那些军队都纷纷倒戈投降。最后,叱罗忽伐就是被自己帐下的一名“亲信”一刀割了脑袋的。北燕士兵投诚的时候,那叫个真心实意!人家可是把身家性命都赌上了!   军屯一策,养兵生息,笼络人心,沈沅沈岭功不可没。若无这些来自北燕的兵卒,杨寄这一条计策决计不能实行成功。   公事处置完,自然是家里的私事。杨寄疾步回到将军的官署,两名侍女正在帮沈沅的脚踝敷药。   “阿圆,还有没有哪里受了伤?!”杨寄急急地问。   两名侍女服侍完了,很知趣地退了出去。沈沅经历这样一场大劫难,终于又回到了安全的地方,回到了郎君身边,热泪一直就没有断过,倒是此刻看见杨寄心疼难耐的模样,收了泪笑道:“没有,挺好的。”   “都是我不好!脑子一热,想玩场痛快的,结果……”他懊丧难言,横竖周围没别人,一巴掌抽自己脸上,啪啪作响。   沈沅伸手要拦,可惜腿脚不便,手又够不着,不由急道:“怎么毛病又犯了?你鼻青脸肿地挂个幌子出去,不是给我按罪名么?!”   杨寄见她生气,赶紧坐过去抚慰:“没事没事,我脸皮厚,抗扇,扇了一点都不变色。你看,是不是还是该白的白,该红的红?”   他感觉到沈沅的手温柔地抚摸过来,有些热辣辣的脸颊被她玉雕牙琢般的手指抚弄着,清凉舒适。又听到沈沅语气温和地在怪他:“阿末,你真是!怎么敢亲自闯敌营?怎么和北燕人赌博?”   杨寄笑道:“阿圆,你总是看不起我赌博,其实我打小儿跟着舅舅在赌场里混,赌博这事儿,除了本身的技术好很重要之外,还要会察言观色分析人心。这次的事儿,险是险,但险中求胜,其实比真刀真枪地硬干要稳妥。”   他分析给沈沅听:   叱罗杜文与北燕皇帝叱罗乌翰面和心不和,此战胜利,叱罗杜文便可能遭遇“鸟尽弓藏”,所以他心里也有一把小算盘,不愿意拼硬仗伤了自己的实力。   打赌时他故意输了一盘,演了一场好戏,叱罗杜文以为杨寄确实输了,不仅为了表现自己说话算话,没有赖账不放沈沅,而且接手原州时多少会放松警惕,才中了他的计。   他对俘虏来的北燕士兵客气且关怀,远胜于他们以前跟着叱罗氏打仗的日子,人都是有感情的,自然愿意为杨寄而不是叱罗杜文卖命。   “三者缺一不可,就像我在一盘樗蒲局里,要看摇出来的花色,要看棋枰上的布置,更要看对手的性子——‘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他背了一串兵法,见沈沅愣怔着听不懂,笑着亲了她脸颊一口,“反正就是用兵即是诡道,赌博也是诡道,拿捏住人心向背,胜利的机会就大。”   沈沅斜视着他说:“出息了哈!连赌博都能有一串一串的道理!我倒奇怪,你要是能赌博的时候想赢就赢,想输就输,那时为啥还把房子输掉了?”   杨寄笑叹道:“那时不也是中了‘诡道’嘛?李鬼头那个混球,跟我耍千,在骰子上黏漆皮,看又看不出来,落在杯子里声响却不对了。我技巧再高,斗得过耍千的?不过,也幸好我胸怀宽大,没有假公济私杀掉这个混球,反而真心实意把他养着。这次和叱罗杜文赌你,我可不能冒险,所以,好好跟李鬼头学了耍千的法子,一举中鹘!”   沈沅听得目瞪口呆,最后在杨寄身上捶了一下:“你这杀千刀的赌棍!以后不许玩这些花样!吓死我了!”   杨寄也是经历这么长时间的担惊受怕,人前他不肯表现出来,运筹帷幄反而更加冷静,其实夜半惊醒,多少次枕畔都是湿漉漉的!不过,他从来在沈沅面前都是笑面孔,更不肯叫她担心心疼,所以笑眯眯抱着她说:“好好好!我都听你的!以后,没事绝不赌!”   暌违了许久,又是终于放下心来的安全感,他心脏“突突”地,异常渴望她温软的身体,迫不及待亲吻了上去。   沈沅推拒着,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杨寄不愿强她,低声道:“怎么了?这里是官署,不是营帐,左右隔音好,你只管放心!”   沈沅摇摇头。杨寄又哀求道:“好阿圆!你气我赌博,我以后不赌了。你看我憋了这许久了,可千万别拿……那啥……来惩罚我!回头,我给你跪一个时辰……不,两个时辰都行啊!”   沈沅微微涨红了脸,说:“不是的。我这个月身上没及时来,算到今天,都过了十天有余了!所以在叱罗杜文那里,我也没有狠得下心自尽,就是怕万一有了……”   她红着的脸,水盈盈的眼睛,带着母性的光华,美得要命!杨寄更是愣住了:“你……你说啥?……”他眨着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搓着手,下地打圈圈,转悠了好一会儿,才傻呵呵笑道:“臭丫头,不早说!我叫个郎中来给你把脉!”   原州城里的郎中,很快从寝卧出来,对候在外头的杨寄慢条斯理地拱手道贺:“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夫人确实是喜脉!”   杨寄笑得跟个傻子似的,边搓手边问:“胎儿好不好?”   郎中捋着胡须:“左脉如同走珠,强劲有力,应该先天不错,而且——是个男孩子的多!”   杨寄更是乐傻了,从来都很吝啬的他,这次例外地给郎中大大地送了诊金,又嘱咐他开最好的安胎药。而他自己,屁颠屁颠地跑进去,跪在榻前,抚着沈沅的肚子说:“阿圆!你听到了!我们又有孩子了!”   沈沅看他眼睛里都有泪光了,自己也是忍不住地激动:“这个孩子,还没出世就经历大风大浪,还化险为夷,真是吉兆!”   杨寄拼命点头:“就叱罗杜文没欺负你、没伤害你这条,将来我可以对他网开一面,以示感谢!”他突然顿了顿,随后小心翼翼看着沈沅问:“这个……还跟我姓吧?”   沈沅“噗嗤”笑道:“当然跟你姓,傻子!阿盼姓杨,难道生了儿子反而姓沈?我父母那时也不过怕你不靠谱、不上进,才想了这个法子逼你上进,你当他们真少个赘婿?”   杨寄感激地说:“说得是!岳父岳母对我的大恩,我将来一定要回报!你看我反正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将来沈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有出息,一定提携所有沈家人出息!”他本来就会说话,此刻好话更是说得一串一串的。   但因为沈沅怀孕的事,原本计划好的巡视边境,杨寄已然没有心思了,他在原州驻守了三个月,派手下的亲信代他巡查,密切关注北燕的动向。都道自从原州一役后,扶风王带着残余的部队灰头土脸回到封地,又被他的皇帝阿兄发旨申饬,罚了一年的俸禄,真是两头不落好。杨寄笑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叫他囚攮的抢我老婆!阿圆,你肚子里这个也四个月了,应该长结实了,咱们回姑臧吧!”   沈沅想念女儿已经到了闭上眼睛就全是阿盼的身影,听来自然是求之不得。两人驾了车,慢慢摇回姑臧,却没想到,进门就遇到了沈岭,而且被他当面一顿好呲:“将军,如今边界安宁了?可以赏玩好大好河山,再缓缓归来了?”   语带嘲讽,杨寄不由有些难堪,指了指沈沅,努努嘴说:“喏,你妹妹大了肚子了……”   沈岭瞟了妹妹一眼,不依不饶地看着杨寄:“你又没有大了肚子……”      ☆、第135章 送粮 沈岭对沈沅拱拱手:“妹妹,我借用你男人一下,商量重要的事。你倒是要多多休息,注意自个儿身子。”   杨寄把沈岭延至书房,关上门,才摇摇头埋怨道:“阿兄,你如今越来越不给我面子啦。不过就是没有亲自查看剩余的几座边城,何至于出啥大事?”   沈岭道:“你以为大事都是好大的朕兆摆在那里等你去发现的?北燕扶风王偷袭的事儿,给将军你的教训还不够?这一回是你们行走得远,发现得早,运气又好,才可以反败为胜,可未必次次都是如此哦!如果他的骑兵在你全不知情、城门大开的情况下偷袭,你还有几成把握?”   杨寄兜头一揖:“舅兄大人,我都懂!这次给我的教训绝对深刻了!我以后一定不随便亲犯险地,一定好好保护阿圆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不让北燕有可乘之机——边城全部都加强了布防,岗哨设得极密,其实这回小小挫败也不是坏事,大家各个都拎着神儿呢!”   沈岭看他惫懒的样子,也有些无奈,摇摇头说:“我白提醒你一句。扶风王年纪虽轻,倒是个不可小觑的敌人,你别胜了一场从此大意,要知道,他也是在慢慢琢磨你、了解你,然后打算着好好跟你再干一仗呢!”   杨寄就这点好,不怕没面子,虽然被沈岭当面嘲讽了一顿,事后毫不记恨,反而开始加紧练兵。但是时光已经挪到了秋季,各处都是最繁忙的季节:这一年风调雨顺,凉州雍州所有农田和屯田都大丰收,田里金灿灿的,五谷丰登,收割极忙;牧场上牛羊肥壮,秋草也要打下来预备过冬的;连四野的果树都被压得沉甸甸的,红彤彤的枣儿,金灿灿的梨子,紫微微的葡萄,咧着口的大石榴,还有汁多沙软的柰子(即古苹果),集市上成筐成筐地摆着。   好处是,凉州雍州大概几年都不愁粮食了;坏处是,军屯的士兵们也忙着在家抢收,对于日常的操练有一搭没一搭,能来应个卯就不错了。   杨寄素来体谅人,这样的丰收之年,又有不少军士家里的妻子也怀孕的、待产的,他想着自家的阿圆,对这些寻常人的欢喜就不忍苛责,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但是朝廷里旨令却催到,言凉州雍州大熟,而齐鲁之地、三吴之地一旱一涝,都遭了天灾,所以要杨寄这里加税,贴补受灾的地方。   杨寄怒道:“扯他娘的蛋!以前凉州、雍州遭灾,齐鲁、三吴可曾来贴补?”   沈沅拉拉他说:“你看你,小气鬼的模样又出来了!三吴和秣陵离得那么近,邻居似的,你好意思见死不救?我们这里既然丰收,哪怕军户和百姓那里并不加税,从我们仓里挪一些送去,估计也够了。”她叹口气:“我也肚子那么大了,生孩子的时候又是初春,那么冷的天,你也总为我和孩子积积福,就当为那些遭了灾吃不饱饭的人行行善事吧。”   杨寄给她说得心软,摸了摸她已经滚圆的肚皮答应了。   主簿沈岭听说这个消息,拊掌笑道:“不是我要夸自家妹妹,实在是将军有这样一个夫人,将来有数不清的好处在。”   杨寄垮着脸说:“好处?你也信那些因果之说?”   沈岭笑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因果之说,现实里难道就没有实例?阿末,我已经在送粮的大车上做了‘杨’字的驺虞旗,押送粮草的民伕都会唱莲花落,一路走一路宣扬你的仁义爱民。你说好不好?”   杨寄不大懂这里的门道,撇撇嘴角说:“我才不在乎这些虚名呢。”   “虚名也不是无用的东西。”沈岭伸出一根手指摇一摇,神秘兮兮地说,“我还打算,从将军的岁入里拿出一些,在凉州三郡建些庙宇,供奉的人知道这是将军为百姓祈福所致,也会感念呢!”   又要他出钱!杨寄那个肉疼啊,实在不懂这些泥胎木雕又有啥作用。不过沈岭的话,就和沈沅的话一样,轻易不出口,出口驳不回,他只能长叹一口气说:“好吧。就听你的。不过,这些上头千万别靡费,多出来的钱,做些啥不好呢?……”   杨寄答应了朝廷的要求,亲自到姑臧粮仓里,点数着送到南边的粮食,那金灿灿的谷子,从他指缝里漏出去,手感真是好啊!杨寄爱死这些东西了,边点数边嘟囔:“一车粮,有半车是叫送粮的民伕吃掉的,这样周转腾挪,简直就是浪费嘛!”及至看到数量足了,急忙叫人关门:“好了,尽够了!剩余的,好好存着,以备不时之需。如果粮价可以,也可以卖出去折干。”小气鬼的模样实在难改。   姑臧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西北鄯善等地恰恰也是灾年,粮食就贵多了,两地互市,自然是杨寄这里大大地落了便宜,一来二去,还挣了不少。杨寄高兴地拿换来的西域的裘皮、毛毡、玉器、金银首饰和葡萄美酒,送到大肚子的沈沅面前显摆:“赚大发了,果然鄯善地方人傻、钱多、好哄!看,喜欢哪个,我再去多多地买些来!”   沈沅捧着肚子,有些慵慵的:“尽丢人样!哪里像个将军,活似一个奸商。互市虽好,你也警醒着点,别闹出啥幺蛾子来。”又说:“我这不知啥时候就要生了,虽则是第二个,心里也没底呢!”   杨寄安慰道:“不怕不怕!人都说第一个最艰难,不是也好好地生了个那么漂亮的闺女;这第二个一定水到渠成,生个健壮伶俐的大胖小子!稳婆已经给你找好了,一应生产用的东西也都挑最好的备齐全了,几个服侍你的侍女也都由稳婆教了伺候生产的方法。而且这次,我陪在你身边,你要啥东西,我立时去给你备办;你难受了想有人揉揉腰,我立时给你揉;你肚子疼了想掐人咬人——”他伸了条胳膊过去:“喏,我立时给你掐、给你咬!”   明明是油嘴滑舌,偏还说得真诚无比,沈沅给他逗乐了,“噗嗤”一笑,拍拍他的头说:“乖孩子!真是万无一失啊!”   杨寄见她高兴就乐:“姑奶奶,可不是万无一失啊!你放心好了,到时候,除了流血、受疼、用力气,我帮不了你,其他的,我全都包圆儿!管叫你安安心心、痛痛快快,就跟多年的老母鸡下蛋似的,顺顺溜溜就把咱儿子下下来!”   “呸!你才老母鸡下蛋呢!”沈沅一瞪那娇俏的圆眼睛,看着杨寄吃蜜糖似的甜腻劲儿,伸脚踢踢他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我瞧你现在越来越自负了。在原州,我可是上了你的瘟当,听你吹牛吹得刷刷的,结果给北燕人抓过去,差点没吓死。这回,你安分守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杨寄点头称是,顺便握着沈沅的脚,一只一只给她按摩足心,外头人看不到,他在闺房之中,伺候的是多么细致啊!   沈沅到了孕后期,每每晚上睡不好觉,过了午后,又给人这么按摩伺候着,眼皮子开始沉重,歪倒在榻上,一会儿就睡着了。杨寄小心为她盖上被子,掖了被角,又检查了屋子里通风妥当,熏笼里用的炭燃烧得旺实,增湿和防炭气的水盆也摆好了,才小心退出房屋。   外头候着伺候沈沅的四名侍女,杨寄对她们道:“今儿是你们四个轮班?两个进去照顾夫人,万一梦里有啥要的,得赶紧服侍到位。等夫人平安生产了,我给你们大大的赏赐!”又张了张外头:“稳婆睡在耳房里吧?一日十二个时辰,都不许她离开,万一啥时候发动了,要立时到位。”   真是事无巨细,因着杨寄平时没啥架子,几个侍女都是掩口葫芦,点着头说:“省得!将军心疼夫人,咱们自然要尽心尽力把夫人伺候好,将来对得起将军的赏钱。”   杨寄还真拿这些丫头片子没办法,做了副凶狠样子点点她们道:“别以为我厉害不起来啊!谁要怠慢了夫人,我拿大板子抽他啊!”   为首的丫鬟名叫阿珠的,笑道:“将军只管放心。伺候人咱们学得好,现在连怎么接生都学得溜了。所以,一定拿得到将军的赏钱,一定不会挨将军的板子。”   杨寄那装出来的凶样子本来就坚持不了多久,挥挥手道:“好了好了,没空跟你们贫!我闺女呢?”   侍女们努努嘴:“不是在屋外头玩吗?”   杨寄喜上眉梢,边喊着“阿盼”边到了女儿身边,小东西正在手脚并用学爬树,爬了离地刚刚三尺,便被父亲抱下来了,满心的不乐意,挣扎了起来。杨寄亲着女儿,笑嘻嘻说:“你属猫的啊!既然要爬树么,再大一点阿父教你,管叫你想掏鸟蛋掏鸟蛋,想摘蜂巢摘蜂巢!”   阿盼这才乐起来,拍拍手说:“还是阿父最好!阿母就不让我爬,说不像将军家的女郎!”   “将军家的女郎不就该活泼泼的,文武兼修么?”杨寄看闺女,觉得哪哪儿都完美,“你阿母说你该是什么样子?”   阿盼嘟着嘴:“阿母说,将军家的女郎应该学弹琴、学烹饪、学织布、学刺绣、学读书写字……就是不该学爬树、学游水、学骑马……”   杨寄道:“你阿母说的有一半对的——前一半。将军家的女郎么,弹琴烹饪啥的是要学,但是爬树游泳骑马也很重要啊!你看你阿母就因为不会骑马……”他想了想,不该在女儿面前说老婆的坏话,便把后半句咽下去了:“等你再大点,阿父也教你骑真的大马!”   “不么,不么!”阿盼扭股糖儿似的扭着杨寄的衣襟,“我现在就要学!现在就要学!趁阿母要生弟弟没空来管我,阿父带我去骑真的大马!”   杨寄一听她撒娇,浑身骨头都酥了,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答应道:“好好好,阿父明儿要和你舅舅去雍州送些粮食,顺带带你骑骑马,出去玩一玩。”      ☆、第136章 兼程 雍州在凉州的东南,雍州的东南是荆州,杨寄此去雍州,顺便要与荆州都督王庭川会面,把运送粮食的交接做好,毕竟一站站驿路下来,多少事情都得细细筹谋。   快马来回的话,预计出行七八日;不过因为带着阿盼这个小尾巴,只怕受不了兼程的快马,时间要翻一番。沈岭劝说无果,因为那个当爹的一定觉得自己亏负了女儿太多,女儿长这么大,跟着奔波有之,却从来没有出来好好玩过。“二兄,等阿盼十几岁了,就更不能跟着我到处跑马了。想想那些世族大家的女郎们,也真是可怜!雍州的事急啥啊,弄得我们像上赶着给送粮食拍马屁似的!”杨寄如是说。   沈岭对杨寄板得下脸,唯独被小外甥女拉着袖子可怜兮兮地一请求,就拉不下脸说不同意了。他只能再三提醒道:“那么,现在姑臧城里空虚,一定要加强戒备。而且,能快则快吧!边境上有将军镇守,总归是威慑力量。”   杨寄满口答应,然后便是慢慢勒着马,摇着鞭杆,一路上指点女儿看那些漂亮的秋光。   果然,仅仅是到雍州,就花了七天。不过对于杨盼而言,这一路真是收获颇丰,凉州雍州一路的大好河山尽收眼底不说,她竟然还学会了独自骑乘三五个月的小马驹,看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像模像样挽着马缰,窄身胡服下穿着红色羊皮的小靴子,拍打马腹的动作也很到位。   杨寄笑得合不拢嘴,对沈岭道:“阿盼真是个聪明闺女!将来谁娶了她,真是有福了!”沈岭侧目:才五岁!谈得到这些?!   与特地前来雍州的王庭川的会谈也很顺利,王庭川办事稳妥,一切民伕和路径的安排计划周详,全不需杨寄费神。晚上简单的酒宴,雍州刺史做东,来的是雍州城里最美的舞娘和歌姬,歌舞侑酒,举杯同欢。   “杨将军心系百姓,是大楚的福将,干一杯!”雍州刺史盛铭和荆州都督王庭川齐齐向杨寄举杯。酒过三巡,王庭川问道:“去岁北燕扶风王偷袭,被将军用计谋打败,后来可曾再有消息?”   杨寄道:“我的探马来报,说是被他们北燕的皇帝禁足扶风郡,日日醇酒妇人消磨。北燕现在不成气候,听说冬季里又遭了两场雪灾,牛马冻死无数,只怕再无与我们对抗的实力了!”   王庭川显得很是兴奋,举杯说:“赵北故土,原也是我九州的地界,自从前朝南渡,等闲也顾不得这些失地。我但想着那些北地的汉人,如今生活在腥膻之地,已经有近百年了,被奴役驱使,实在是悲哀之极!”他忧国忧民,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杨寄有点喝高了,红着脸一拍案几:“奶奶的!老子总有一天要把这些家伙赶回阴山以北的姥姥家去!”   雍州刺史却是个见机的,瞥见杨寄身后的沈岭微微挑眉,似乎有不赞同的意思,忙举杯化解或会出现的尴尬场面:“喝酒喝酒!今日白天谈公事还谈得不够么?案牍劳形,好容易放松放松!王明公,听说你是音律的高手,今日这里几个小娘,还请明公指点二三。”他两根手指拍拍掌心,明堂内顿时钟鼓齐鸣,丝竹之声悠悠然响起,美得动人心魄。   几名歌姬舞起水袖,在灯烛下个个面庞如玉,身段妖娆,裙摆散开间,香风袅袅,醉人魂魄。一曲歌舞毕,雍州刺史笑道:“这几个是卑职家中买来的家伎,练得还少,乏人指点,惹大家笑话了。”   王庭川显得很高兴的模样,点点手叫弹琵琶的歌姬过来,说道:“琵琶虽是胡地传来的乐器,但单独演奏或与其他乐器合奏,音色都很妙绝。只是拢、捻、抹、挑的技巧还需配合节律,才不会突兀……”他果然是个内行人,兴致勃勃指点了半天,还亲自为歌姬示范了一曲。   雍州刺史盛铭击节赞叹道:“知音知音,也只有王明公配称!”然后大方地说:“这里的女郎,不是官妓,都是卑职私属。王明公瞧着哪几个还算有灵气,就带回家去,也不枉她们学艺一场。”   王庭川的脸色微微一馁,看了看那个芙蓉一样清丽的弹琵琶女子,摆手拒绝间已经有些尴尬的感觉:“岂敢岂敢!不是王某要与刺史客气,实在是你们懂的……家里公主,不许我纳姬妾,也不许我养家伎。尚主么,就是这样……”他低头喝了一杯闷酒。盛铭不敢多言,他在朝中有的是故旧,自然知道,永康公主与王庭川关系淡漠,但是对丈夫的管束丝毫不减,唯独她自己,据说在建邺独居,难忍寂寞,居然偷偷养了两个面首。   气氛不好,盛铭转脸对杨寄道:“杨将军呢?喜欢哪些个,带回去好了!”   杨寄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一来我不解声,要了也浪费,二来我不纳妾,也不养家伎。”   盛铭笑道:“尚主有苦处,我们理解,难道将军也有苦处?其他不论,堂堂大将军,房里没有伺候的媵妾,若是妻子怀孕,十个月时光岂不是忍得好辛苦?”   杨寄确实忍得好辛苦,可是,想着阿圆肚子里马上要钻出来的小宝贝,这点苦处算啥呀!横竖身边睡着的人,还可以随便蹭,自己的手指,也可以解忧嘛。杨寄便也不在意地笑道:“我们练武行兵的人,肌体强健是第一,不能被女色淘空了身子,所以,没有姬妾是好事啊哈哈哈。”   王庭川和盛铭随着一起哈哈哈,互相拍了一顿马屁,然后举盏更酌。突然,门口谁的头探了一下。刺史盛铭皱着眉道:“什么事?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外头那人跪在门口磕头道:“回禀刺史,西北一路的烽火突然都亮了,不知是否边关出了紧急的事情。”   姑臧就在西北方向,所以杨寄第一个跳起来,随后,王庭川、沈岭和盛铭也一道来到城墙最高的角楼,果然,在黑夜里,烽火的暗红色次第在群山间亮起来,已经看不清从何起始,但是这些跳跃的暗红的光渐渐从东南向西北方向黯淡下去,连绵成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火龙。   杨寄回头看了看身后惊愕的众人,咬着牙道:“边关告急,我必须立刻回去。这里也要做好迎战的准备。”他特意看了看沈岭,对他说:“沈主簿,借一步说话!”   他们站到角楼上一个无人的角落,杨寄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烽火,对沈岭说:“事情是轻是重,现在暂不可知。但是,我要做最坏的打算。你不要走了,阿盼也不走,如果一切正常下来,你再带阿盼回来;若是边关局势恶化,你带着她能去哪里去哪里。我这里马上就打算启程。”   沈岭知道自己骑术不好,和阿盼都会成为杨寄的拖累,所以,他沉沉地点点头:“好。阿盼你放心,有我在,就有她在。事出紧急,路上你不能性急,一是要及时知道前方的消息,二是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应对的措施。姑臧城不容易破,但是万一破了,你第一个要挂念的不应该是我妹妹,而是全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千万不要本末倒置!”   杨寄心乱如麻,听是听了,也不曾完全入耳,只是失神地看着那一跃一跃如星火般的烽火,喃喃道:“我还是大意了!姑臧虽好,孤悬在边界上,大开贸易,钱是多了,生人也多了。北燕知道我一直着意在河套的防守,却趁机攻我的老巢——我太自负了,一直没有想到这是我的弱处!”   他的眸子暗沉得似一潭黑水,还有些疑惑尚未解开,但已经时不待我,不容细想。听见城下他的亲兵呼喊说马匹已经备好,便紧了紧斗篷的系带,扭头对沈岭说:“阿盼拜托你了。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传到雍州来。”疾步下了城墙,很快便见他和亲卫士兵们高声吆着马,顺着漆黑的驿道一路朝着来路奔去。   不仅杨寄心急如焚,他身后的百来名亲兵也是火烧了眉毛似的——家人都在姑臧或附近,若是遭了敌,这简直是大难临头。这样子星夜驰骋,到得天亮了,才惊觉这样一个滴水成冰的寒天,他们骑着马居然还弄得浑身大汗淋漓,头发上、胡须上,都凝结着一层冰渣子。   臀腿上,也是被马鞍磨得生疼,好容易到了一处打尖的地方,才跳下马鞍,让屁股腿疏散一下,嚷嚷着叫驿丞赶紧弄些热乎乎的汤饭汤饼来,填饱了肚子还要继续赶路。   在条凳上一坐下来,都是攒眉咧嘴的,及至热乎乎的食物端上来,又唏哩呼噜大吃起来。杨寄吃得最快,驿丞殷勤地过来问:“将军,还要添些什么不?”   杨寄摆摆手说:“不必了,谢谢你。可知道前头情况怎么样?”   驿丞摇摇头:“来得太急太猛,只知道是北燕人,不攻城,只劫掠,那铁骑的速度惊人,城市四周的郊外全部遭了秧。”   杨寄捧着热乎乎的汤碗,听说胡骑不攻城,心思略定了些,便问道:“那么,可像以前叱罗忽伐那样,抢粮食,还抢人呢?”   驿丞说:“倒不。不服从的,烧杀都有;但不抓人做‘两脚羊’什么的。”   杨寄攒眉想了想:骑兵的优势就是在速度,若是只因为北燕遭灾,而凉州雍州大熟,想抢点吃的走,倒还不是最难对付。但是,他们不抢人,也就意味着没有什么负担,行军速度一定还是极快的。他心里突然有了疑惑,问那驿丞道:“那么,难道他们抢了粮就都背着?不需民伕运送?”   驿丞又摇摇头:“那倒不知道了。”   而杨寄很快就知道了。当他们快马加鞭,又到了下一处地方准备歇一晚时,但见城郊某处火光冲天,西边的夕阳都不及火光亮堂。驿路上三三两两,满是逃难的人群。   杨寄顾不得吃晚饭,拉住一个路人问道:“那里在烧什么?”   小伙子惊惧万分,连连摆手:“我……我不晓得!我……我身子不好,使君别抓我的差!”   倒是旁边一个老人家道:“你别怕,人家行快马的,不屑抓你这走路的壮丁。”又回头对杨寄道:“冤孽冤孽!我们打得好好的粮食,他们抢了就走,带不了的就集中起来烧掉。城里或许还有存粮,我们却又哪里找活路去?”说得挥泪掩涕起来。   杨寄怔在那里,抢粮食可以理解,但只留军队的口粮,而把剩余的都烧掉,这是断后路的做法——来人用心深险,绝不仅仅为了抢点口粮而来。眼见路上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叫了些问问,居然沿边各座城的人都有,但言胡骑来无影去无踪一般,神出鬼没仿佛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杨寄身边的亲兵都开始面面相觑了,终于有一个忍不住发问道:“北燕到底来了多少人?看这阵仗,难道竟然倾全国的兵力来打咱们西北的疆界了?”   听起来是好可怕,仿佛各座城都有北燕骑兵的身影在。杨寄此刻不敢打诳语,只说:“白天只怕路要被流民堵塞,我们今晚再辛苦一下,连夜赶路,明日白天在驿站休息。”他紧赶着向驿站要了纸笔,刷刷写了几分简牍,分别交给几个信得过的手下:“你们辛苦一下,送到各座城里去。叫他们在城郊设棚安置流民,维持温饱,尽量少死人——这些人,将来或许会是护城的主力军,千万不能轻慢,以至于生变。”      ☆、第137章 围城 这一路疾驰,只用了三天就到了姑臧城外。   姑臧城外环绕着几座青山,把这座塞外小城掩映得美不胜收,又冬暖夏凉,还似天然的屏障,也是天然的瞭望台。   杨寄虽然归心似箭,但仍然强行按捺住了,吩咐自己带的人换掉军服,离开驿道,全部从山间的野路穿行过去,在姑臧外最高的天梯山的山坡上观察城内的情形。   情形极不容乐观!   杨寄这会儿终于看明白了整个的局势:北燕的主力全放在姑臧城!姑臧在河西平原上,南边是祁连山脉,北边是沙漠,两侧窄窄的通道则是一往西域张掖,一往东边金城(今兰州),地方富庶,东西交通便利,南北方向又易守难攻,所以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的说法。   现在,形若飞龙的姑臧城已经三面被北燕军队包围了,多是重骑,军营壁垒也已经搭好,远看上去密密麻麻的一片毡帐。更可怖的是,远处的大漠里,还源源不断地看见骑兵和骆驼的身影,都是向姑臧赶过来的。   杨寄身边的人已经声音发慌了:“将军,这该怎么办?”   杨寄说:“凉拌。姑臧被围,周围城池也被胡骑骚扰,援军的粮秣被烧,把我孤立了——那帮□□的刺史们,估计没有愿意牺牲了自己来帮我的。下一步,北燕的龟孙们就是运攻城的器械来了。”   这不就是等死?他们看看面无表情的杨寄,咽着唾沫不敢再问什么,但心里个个都很着急:老婆、孩子、好日子,都在姑臧城里呢!姑臧没了,一切成空!   你说杨寄心里的急,又能少吗?他虽然当过孤胆英雄,可是深知孤胆英雄不是随便当的,这会儿自己带几十个人,没有一个后援的情况下,想去挑战几万个有备而来的敌人军卒,简直是做梦!   他在寒风里沉思了很久,周围的人都觉得浑身都快冻僵了,杨寄才抖了抖冻得发紫的手腕说:“援军还是要请的,不管能不能来……姑臧还是要保的,但是很有可能就是连咱们自己一道断送在里头了。”   旁边人急吼吼地剖白:“断送也要保!要是家人都给贼掳去了,我一个人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杨寄回望了一下身边这几十号人,吩咐道,“都认真听我的军令,不论是难是易,是远是近,都要竭力去做,漏一个环节,所有人的命都保不住!”他的心里也和打鼓似的,震得耳膜都怦怦响,但是出语异常的冷静,有那种在赌场上明明遇到了必输的赌局,却仍旧谈笑风生的镇定。这种镇定,如同给手下人吃了一剂定心丸,大家竖起耳朵,仔细听他吩咐。   姑臧一主城,四陪城,共十二门。杨寄一家和大部分军士的家人,都住在主城中。他们此时所在的天梯山,是姑臧四面唯一没有被围的地方,南门靠着天梯山,守兵也是最少的。入夜,这小小的一支队伍穿着黑衣,悄然摸到了西门外。北燕守兵的营帐外,燃着熊熊的篝火,上面炙烤着牛羊肉,小锅里“咕嘟咕嘟”煮着汤或粥饭,北燕人吃着饭和肉,喝着奶酒。杨寄他们饥肠辘辘,听得见肠子里也在“咕噜咕噜”煮沸了一般响动。   吃饱喝足的北燕人,全然没有察觉有几十双恶狠狠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大约他们不习惯那么早睡,又开始弹着琴,吹着埙和笛,开始自娱自乐起来。琴声犹可,柳笛和陶埙的声音幽幽咽咽,听得人思乡,几乎要掉下泪来。   好容易琴声也止息了,个个帐营里慢慢响起来呼噜声,巡视的士兵拖动着长长的枪矛,不时绕着火堆搓搓手取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一对一盯上了,一个不当心,便是从背后裹住脖子、捂上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便已然被扭断了颈骨或者割断了血管,抽搐着死掉了。   杨寄静静地踏在帐营外的雪地上,篝火旁有的还摆着没有吃完的汤和肉,他咽了咽口水,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火把丢到毡帐的油布上,其他人忍住饥饿,连看不都不看那些吃的一眼,跟着放了火,趁帐篷里熟睡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飞跨上马匹,打马朝着西城门狂奔。   惊叫声、痛呼声、火苗燃烧到竹子骨架的哔剥声,很快在这些骑马男儿的脑后传来。如果他们回头一顾,还会看到漫天的火光中,一个个浑身燃着火焰的人疯狂地在雪地里打滚、呼号,焦黑的皮肤轻易地脱落,黏在雪地上,一道黑、一道赤,映着通红的火光,形成了人间地狱。   西门的哨楼早就看见了这一幕,见身着黑色衣服的人飞驰而来,只看了看为首的那个,就惊喜万分:“将军回来了!快开城门!”   他们的将军,简直就是胜利的希望和保障,随着城门“吱呀呀”开启,大楚的守军和就别父母的孩子一样,带着泪光迎接杨寄。杨寄打马进了城,短促地说:“快!关城门!”   “除了被围,其他怎么样?”杨寄到了将军办事的衙署,匆匆喝了一碗热粥,问道。   他手下现在也颇有几个能干的部下,把这十日来的情形汇报了,最后说:“来得太凶猛了!现在已经是三倍于姑臧的兵力,看样子还在源源不断地来人。我们这里存粮是丰富,连军带民,顶上三个月还不成问题。”   杨寄道:“北燕估计也知道这点——他们最缺的就是粮饷,看样子是从被我们忽视的沙漠里突袭来的,运粮是绝大的难题,而我从雍州一路过来,发现他们虽然四处断我们的后路,却也不置办很多口粮,似乎——”   也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来的。   杨寄的面色凝重得很,吩咐道:“既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也要做好被猛攻的准备,四座陪城也要保住,才能做成常山之蛇的首尾呼应,不至于被一锅端掉。”   要准备迎战的事务很多,粮食的分配,军卒的岗位、阵势排布,防守器械的修缮和搬运,乃至城里百姓的安抚,没有一件不是要务。杨寄一夜未睡,又忙了整整一个白天,最后人都开始打晃了,身边的人才劝道:“将军,这几天星夜兼程回来,吃不好睡不好,怎么能再不爱惜自己身子?若是你有个啥,我们这群就像鸡雏没了鸡母,苍蝇没了脑袋,怎么去抵抗北燕的混蛋呢?”   杨寄强笑道:“去,你才是鸡母,你才是苍蝇脑袋!”他扶着额头,脑袋里胀痛不已,太阳穴臌胀得几乎要炸开,连着眼眶子和耳朵一起疼,再不休息,真是打熬不住了。   他进将军府之后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再也无力保持先前的气定神闲和从容不迫。二门口,沈沅挺着大肚子在等着,见杨寄的模样,便是满脸惊惧:“阿末,怎么,情况很糟糕么?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外头是北燕人围着么?”她伸手来扶杨寄,惊觉他掌心里都是冷汗。   “阿末,外头很冷,骑马吹了风么?”   杨寄摇摇头,勉强笑着说:“我没有骑马,是乘轿子回来的。我们进去说,事情虽然有些糟糕,也不至于太糟糕。”   他换衣服的时候,沈沅终于知道他为啥不骑马回来了:他的裤子上都是斑斑驳驳的血迹,仔细一看,是连续骑行,皮肤被马鞍摩擦得红肿出血。那么柔软的皮革马鞍,上头还裹着棉布,都能磨成这样,辛苦可想而知。   沈沅急忙招呼家人打水为他洗浴,杨寄躺进浴盆里,不像平日似的还在那里贫嘴说笑话,只说了关于沈岭、阿盼的去向,以及接下来将军府要注意的重要事情,便撑着头闭目养神,沈沅为他拿来浴巾,发现他已经靠在浴盆里睡着了。   杨寄再醒来时,自己都吃了一惊,探手摸摸浴水还是温暖的,才放下心来,说:“还好,没睡太久。”   沈沅笑笑不说话,张开浴巾道:“赤条条的怎么好意思?快起身吧,我为你做了羊肉羹,热热地喝一碗,好好上榻睡。事情再急,也急不到不能睡觉的份儿上。”   她挺着大肚子,执意要亲自为杨寄擦拭。他身上皮肤不像脸上晒得有些深色,还是老样子,但胸口刀痕、背上笞痕,还能看出一道道突起在硬朗的肌骨线条上。沈沅腹大,腰下的擦拭不方便,杨寄接过浴巾裹在腰间,说:“我来吧。”杨寄突然觉得沈沅从后头一把抱住了他,随后,刚刚擦干的背上便湿了。他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微笑着:“阿圆,这么想我?没事的,南边上他们围不住,如果情况糟糕,我就偷偷把你送出去,和二兄、阿盼团圆。”   沈沅在他背上摇着头,额前的头发拂在他肩胛骨上,痒痒的。她的声音瓮郁地从身后传来,仿佛带着他胸腔的共鸣音:“阿末,你说什么笑话!我怎么会一个人走!我陪着你!”   杨寄对她譬解:“你错了,肚子里的孩子最大,你得帮我们老杨家留香火啊?”   沈沅仍是摇着头,带着些撒娇的赌气:“我走,就走得掉?万一在落入北燕的手里,用来威胁你怎么办?再说,你是主帅,先把自己老婆孩子都送走了,其他人看着不心寒?还是你把所有人的老婆孩子都先送出去?”   杨寄只有苦笑,要说她蛮不讲理,偏偏她又说得很有道理。突然,外头门“吱呀”一声响了,小丫鬟没有进门,远远地隔着屏风低声说:“夫人,热水我放在门口了。”   “热水?要来干嘛?”   沈沅白了他一眼:“你在浴盆里足足睡了三刻钟时间,不时时添点热水进去,不冻死你?”   杨寄惊呆了,他下意识地回望那浴盆:把热水端进来,把冷了的水舀出去,再把热的水添进去,还得小心不烫着——这是什么样的细致活计、持久功夫啊!他非但没有以往那样满口道谢,反而横了眉毛怒道:“阿圆,你疯了!你现在是大肚子!”      ☆、第138章 焦头烂额 沈沅摸摸自己的大肚子,没像以往那样顶上一句,而是妩媚地一笑:“大肚子怎么了?”从旁边的草焐子里盛了一碗羊肉羹递过去:“大肚子又不是残废。喝汤、吃肉,完了早点睡。精力充足,好预备着打仗。”   杨寄累坏了,脑子里虽然都是事儿,但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梦里一切都颠三倒四、杂乱无章,特别总是会梦到沈沅在建德王府里,涕泗纵横,对他伸着手,喊:“阿末,阿末……”她穿着红色的衣衫,圆圆的眼睛里都是泪水。不对,她不是穿着红杉,而是遍身鲜血,痛苦地呻唤:“阿末,阿末……”   杨寄浑身冷汗地突然醒过来,当模模糊糊看到帐子顶上绣着的鸳鸯戏水的花纹,他的心脏才渐渐平复下来:原来,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但随即,他真真切切听到了和梦中一样的呻唤,夹杂着低低的呼唤:“阿末……”   他一骨碌翻身,看着身边的沈沅,问:“阿圆,怎么了?”   黑头里,能隐隐看见沈沅弓着身子,额头上晶莹一片,咬着被角,压制着哭声。杨寄不多言,下床点灯过来,果然那双眸子里都是泪光,睫毛都湿得垂了下来。沈沅低声说:“肚子一阵一阵疼,不知是不是要生了。”   “你不是生过一个?怎么不知道呢?”   “时间又没到……而且,听稳婆说,每一个都不一样的……”   杨寄本来就心慌,此刻又加了这么一件放不下心的事。好在将军府里稳婆、郎中和侍女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杨寄披件衣服出去一招呼,很快涌进来几个侍女,随即稳婆也来了。杨寄自去屏风后穿衣不提,等他再次来到榻边,便听见稳婆已经在责怪她了:“什么?昨日用力端了洗澡水?夫人,这已经见红了,自然就是要生了!还不是用了力气,伤了胎气,早出来十多天呢!虽则孩子也算长熟了,可是也不知力道会不会够不上……”   杨寄听得腿软,真想揍沈沅的屁股两下:水凉了,他自然会醒过来,要她加什么洗澡水!女人怎么兜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呢?但他到得沈沅的榻边,只是温语抚慰道:“没事,阿圆,咱们儿子不是在你肚子一直活泼调皮么,自然是个力道足的主儿,不怕不好生养。”   沈沅哭道:“万一是个女儿呢?”   杨寄简直无语,都这会儿了,女人是什么脑回路?他陪着笑安慰说:“女儿也好的啊!你看我多喜欢阿盼,要是她们俩姊妹,将来一起爬树、掏鸟蛋、骑马、下河捉泥鳅,多有意思啊!”   得,他杨寄的闺女尽折腾这些玩意儿。沈沅疼痛的间隙,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又捂着肚子“哎哟”起来。稳婆检视了一下,说:“早着呢,估计还得疼好一阵,虽说是第二胎,生七八个时辰的多得是,不过骨缝松开了,没头一胎那么漫长艰难而已。”她挽了挽衣袖,开始气定神闲地吩咐家里侍女准备热水、剪刀、木盆、木锨之类的玩意儿,又大大地吃喝了一顿,准备熬足力气接生。   天已经蒙蒙亮了。   院门外“砰砰”地声音在静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刺耳,里头的丫鬟出去开门,刚骂了一声:“吵什么,里头大事呢!”门口就滚进来一个人,连滚带爬地冲到中路院门口,丫鬟小厮们拉都拉不住。   主卧房里传出沈沅腹痛时的一声呼喊,那人愣了愣,才没在往里闯,但是直着脖子大喊:“将军!将军!不好了!北燕突然攻城了!”   杨寄脸色煞白地从里头冲出来:“什么?他们才到了三四万人吧?辎重也到了么?怎么这么快就敢攻城?”   来人哭丧着脸:“就是辎重到了,各路援军没有拦得住,我们布置在外围的军马几近覆没!现在姑臧外头三面环围,六七万人都有!我们虽然做了准备,但是众寡悬殊!”   “阿末!阿末!”沈沅尖利而痛楚的呼喊从屋子里传来。杨寄颇有两头焦躁之感,只能对来人说:“我知道了,我尽快去安排!怎么……怎么全搞到这当口了!……”   他跺跺脚进了屋子里,沈沅正是阵子发作最疼的时候,倚着床栏满面是泪,指甲抠着木头床栏,都看见几道指甲痕了。她有些无力,翕动着满是牙印的嘴唇,似乎要跟他说话。杨寄心疼心酸,上前道:“没事,没事。蕞尔小贼,不在我话下!你安心的,我陪你生!——记得不,这是我答应你的!”   沈沅死死地咬着嘴唇,皱紧眉头,好容易熬过了那一阵阵痛,松弛了些许,立刻说:“阿末!我不是这个意思!正好相反!姑臧抗敌,你不去前线怎么得了?轻重缓急,你难道不知道?我这里尽是伺候的人,你怕啥!打赢了,回来抱儿子!”她挣扎着对周围服侍的人说:“快把将军送出去!要是姑臧保不住,我们谁能活命?”   大家也都快哭了,对杨寄道:“将军,您就听夫人的吧!”   杨寄眨着眼睛,茫然不知所措,好半日才在沈沅的怒声中惊醒过来。他艰难地点点头:“好……我先去督战。他们人虽多,我们城也坚固。阿圆你放心!”   可是当他真正站到姑臧的城楼上,心被提起老高,就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姑臧城下,穿着乌金色铁甲的战马和骑兵密密麻麻像蚂蚁群似的,但细细看,骑兵都有阵列,离城墙大约两箭的距离,放箭放礌石还伤不到他们。   可是他们攻城的抛车和巢车都已经到了,千里迢迢居然还运了无数的大石块来,一块石头抛上城墙,垛口上便是砸得碎石飞溅,若是砸到兵卒群里,立时是血肉横飞的惨象。杨寄急急命令士卒后退,避免正面直撄锋芒。自己据城,可以考虑持久战,但看北燕的来势,也是势在必得的模样。   正在焦头烂额间,城下的骑兵中突然出来了一队人,手里举着白幡和旄节,是北燕派来的使者。   这会儿,使者简直是两军息战的圣徒。杨寄不敢怠慢,命城门口严加戒备后,搜检了来人身上的武器,然后带到临时充作指挥所的哨楼,亲自问话。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而客气些:“两国已经交好了半年多了,倒不知为什么,贵上屡屡不守诺言,又来侵袭我们呢?如果是因为贵国遭灾,你们开口就是,哪怕是赊点牛羊、马匹、骆驼什么的,跟我们换些粮食,我们也一定愿意帮忙的。”   来使一脸傲慢,仰了仰络腮胡子的脸:“贵国不是奉行‘兵不厌诈’吗?去岁欺骗了我们扶风王,今朝我们又没有不告而打,哪里不守信诺了?”   杨寄有些语塞,原来是老对头来了。他自知那时候借赌樗蒲耍弄叱罗杜文,确实算不上多占理,如今人家报复来了,拿几倍的兵力,耗也要耗死自己。此刻,他冷笑道:“真以为我们打不过?你们如今倾巢而出,若是惨败而归,只怕就要亡国灭种了吧?”   他刻意要展示自己的强大,朗声道:“请来使看看姑臧城吧!我们的存粮,可以支持一年半载的,你们倒是如何从沙漠里源源不断弄来吃的?我们的兵力也不弱,姑臧的男丁更是绰绰有余,你们不能速战速决,就只有耗死一条路。”他带着来人到了雉堞边,持戈的战士们个个站得硬挺。   来使鹰隼般的眸子环顾了一圈,突然用杨寄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嚷嚷了一番。杨寄知道情况不对,侧耳听见身边懂北燕语言的人翻译道:“将军,他说的是:北燕的儿郎们,被奸猾的汉人利用尚不自知,汉人已经说将来要我们亡国灭种,你们还耽于儿女情长,你们家里的父母就要饿死,你的族人就要灭绝,最后,就轮到你们!”   翻译完,话也已经说完了。杨寄气急败坏,一箭过去,来使的胸口喷溅出鲜血,直挺挺地倒地死了。他不是来和谈的,他只是来惑乱军心的。可惜杨寄发现得晚了。   等他再温语劝慰那些服从他的北燕士卒时,那些眸子里的光已经复杂起来。杨寄暗道不妙:此刻,信任这些人,风险不小;不信任他们,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尽数处置。他强笑着说:“听他胡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知道?家里妻儿都在,现现实实的日子不过……”   他转身去巡查其他地方,暗暗对自己身边的亲信说:“快,小心传令到各处,北燕人,要提防,但不要做得明显。”   可是,这样的非常时期,互相的监管和提防只能让嫌隙更大,而这样的罅隙一旦已经形成了,亡羊补牢,时已晚矣!不用多,一百个北燕人里出一个生了异心的,就够大家喝一壶了。   杨寄才布置了几处防守,突然看见城里某处火光冲天,仔细一瞧,正是一处粮仓!纵火的人抓到面前,是一个北燕的降兵。杨寄狠狠一脚踢过去,抖着手指着那人的鼻子道:“我对你哪里不好?纵使我对你不好,你就不想想家里妻儿?”   那人蜷缩着身子,“呵呵”苦笑了几声:“我父母所在的乌兰河遭了雪灾,若再因我投敌而获罪,我怎么对得起他们?”他是条漠北的汉子,慢慢直起身子,坦然地望着杨寄:“总是要选的……我死也该当了。家里老婆不知道,她是汉人……”   杨寄腔子里酸软,忍着眼眶的热,摆出狰狞的神色说:“砍了!头颅传示各处,叫大家知道临阵背叛的下场!”   这颗头颅刚掉下来,转而又传来某处发生叛变的消息。杨寄顾不得内里会互相不信任,要紧吩咐各处的北燕人全数换下。然而,城门口的一支,闹起哗变,两厢冲突之后,北城门被打开了!   眼尖的北燕骑兵,朝着洞开的城门飞奔过来,轻骑的速度,几乎只是一瞬,为首的长矛顶住了门缝,虽然他很快被守城士兵挑落马下,但是断裂在轴枢上的矛柄半日才取了下来。而不断飞驰过来的轻骑,还有之后冲撞过来的重骑,如扑火的飞蛾,宁愿身死,也要顶开城门,不叫再次关闭。   终于顶不住的是姑臧的士兵,他们且战且退,终于乱哄哄大声喊着:“不好啦!北燕攻进城了!”溃败如退潮的浊浪一般,已经没有阻挡前行者的力量了。      ☆、第139章 败仗 正午的阳光照在明晃晃的兵刃上,亮得刺目。此刻,兵刃倒垂拖地,伴着呼号哭泣声;回顾身后,粮仓的熊熊大火燃烧得半天高,又似乎比那日光更为刺眼。杨寄像做梦一样看着溃军,身子在马上摇了两摇,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这次,失败的是他!   他从军五六载,困难的仗打过,艰险的仗打过,唯独没有打过这样如山倒一样的败仗。他身边的人拼命地拉着他的缰绳、他的衣襟、他的斗篷,企图让已经呆滞的主帅能够从噩梦里回神。   杨寄恍恍惚惚听见身边人的声音忽远忽近,他们带着哭腔轮番喊:“将军!快走!”   杨寄胸膛里如同燃烧着火焰,然而空有那焰头,火焰的温度却是冰冷的,把他的胸腔,和里头那一颗“嘣嘣”跳动的心脏一起凝结成冬日的冰河。“不成功,便成仁,马革裹尸还!……”他在马上喃喃地自语,转而提了马缰,勒了马腹,准备上前一搏。   旁边的人死命地拉住了他,带着哭音劝:“将军!此刻怎么敌得过!将军不要意气用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败军潮水似的往后退,连专门敦促士兵,可以砍杀逃兵的伍长和什长都在逃窜。北燕的铁骑从背光的地方冲进来,整个就是铁黑色的影子,唯有他们的刀剑所到之处,血光四闪,成为一片黑色剪影中最狰狞的色彩。不知谁射出的是带哨音的鸣镝,一箭射响,万弦齐鸣,随即漫天均是箭雨,霪霪所到之处,隐天蔽日,惨叫哀嚎渐次消停,而陷入一片死寂。   杨寄岿然不动,恨不得这样的箭雨也把自己穿透,便可以化解身上黏腻的耻辱。直到他听见耳边是严阿句的呼喊:“将军!城中失守,将军也不管夫人的死活了么?!”   杨寄突然悚然惊觉,那散开的三魂七魄突然又从渺茫的空中“倏”地钻回他的腔子,脑袋顿时清醒过来:此刻,薄命英雄才是傻子!既然连投降都来不及,那就要保存实力!要保护阿圆!要争取逃出去,带更多人逃出去!   他圈过马头,大喝了一声“驾”,转身顺着姑臧城里的通衢大道,向位于城中心的将军府而去。他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利索冷静和果决,边骑行边大声吩咐:“无人的市集,隔断建筑,路口堆上市卖的衣衫布料,烧!断他们的路!喊话,城中的市民,锁门躲避,家中男丁,取武器自保!”   他略略放慢马速,回头一顾,身后已经燃起了大火,殃及周围市集建造的屋子。但几处矮房被迅速扒倒,隔断做好,形成了火势的隔离带。北燕的战马虽矫健,毕竟是畜生,看到熊熊的大火,本能地害怕,骑兵冲击的速度就降低了。   “吹号!拢起我们的人。”   他把马一拎,进入了自家所在的巷子,回首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不必自己看低了自己!到底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但他心里,始终记挂着另一桩事,虽则也记得沈岭对他的叮嘱,可是,这样危急的时刻,要他全然放下正在待产的沈沅,他还是做不到。   将军府里也已经乱成了一团,随处可见七零八落的人拎着包裹,抱着孩子到处奔逃。杨寄顾不得这许多,拉住一个正在吃力地拿着包袱的门房小厮问道:“夫人可还在里面?”   那小厮见到家主,吃了一吓,腿都软了,半日才说:“几个门口倒都没有见夫人出门。将……将军饶命,其他人都……”   杨寄撒开他的领子,说:“没事,你走吧。也不多走你一个。”他笑容里带点苦涩:“只不过,现在这情形,走到哪儿也不安全……”   他飞奔进里院,热热闹闹的正屋只余下沈沅痛苦的呻唤。杨寄揭开帘子,炕床上躺着汗出如浆的沈沅,而原本他找了来伺候沈沅生孩子的稳婆啥的,已经全数脚底抹油走光了,唯剩两个忠诚的侍女,跟着眼泪汪汪的,急得直打转转却不知做什么好。   她们看到杨寄,就像看到了主心骨一样,顾不得彼此身份,过来拉着杨寄的袖子哭诉:“将军!那些天杀的老婆子和郎中都溜光了!夫人疼得厉害,我们怎么办?”   沈沅牙关哆嗦着,竭尽力气说:“阿末,外头是不是凶险得很?你赶紧去指挥吧。”   杨寄眼眶子全湿了,疾步来到沈沅炕床前,无人料理,此刻被褥和地上垫的草木灰上全是鲜血,她的身子被胡乱盖着,脸色疼得苍白,额角鼻尖都是豆大的汗珠。杨寄沉沉说:“外头是不大安全,但我在这儿,我会护你周全!”他四下看一看,说:“将军府是他们头等的目标,这里不能留。你别怕,我带你出去。”   “可是……”沈沅捧着肚子,泪水涟涟,“我这样子,怎么出去?出去……怎么生?”   杨寄忍着鼻尖的酸楚,劝慰道:“树挪死,人挪活。出去,总有办法。”他顾不得多说,这会儿,没空和女人辩论,所以,直接伸手把沈沅连衣服带被子一起抱起来,对旁边目瞪口呆的侍女道:“阿珠,你把婴儿的襁褓带上。”   “等等。”被丈夫抱入怀里,沈沅的心思也宁静了些,“我的梳妆匣子下头,有存着的金子和珠宝,一起带上。”   杨寄苦笑着:“你怎么比我还吝啬,都这会儿了……”   “正是这会儿要带上。”沈沅直视着杨寄,咬着牙根忍着疼,趁着阵痛短暂的间隙说,“重赏之下,才有勇夫,若是情急需要,这东西比啥都管用!”   杨寄抱着她,一路从后门冲出将军府,怀里的人儿大约又疼起来,环着他脖子的那双胳膊瑟瑟地抖,可是没有发出呼声,大约也怕他心急,硬是忍着。两个忠心的侍女,拎着金珠和襁褓,跟着杨寄飞快的步伐,在狭窄的巷子间穿行。   他们很快听到呼啸的马蹄声,听到不知多少人从正门进入将军府的喧闹声,之后又听到火焰哔剥的声响。杨寄咬着牙,没有回头,身后那叫阿珠的侍女捂着嘴,带着泣音:“将军府被烧了!”   杨寄压低声音道:“人最重要!”   “阿末!阿末!”怀里人抖得厉害,“我情不自禁想用力。你的孩子……他想出来……”这样后有追兵的危险场景,却偏偏逢到沈沅生产!杨寄只觉得衣襟上湿漉漉的,而阿珠一直跟着稳婆学习伺候接生,此刻道:“是破水了!真的要生了!怎么办?”孩子出生是瓜熟蒂落的事,不是忍一忍就能忍着不生的。   杨寄咬咬牙,拐进一间民宅,里头已经空无一人,大约都惊惶地逃走了。他看了看正屋,却摇摇头说:“阿圆,你必须委屈一下,这会儿,越简陋的地方才越安全!”他吩咐侍女从榻上拎了一条干净被子,又把还没熄灭的火盆、以及上头的热水吊子端来,转身到了这家人的柴房里。空间窄小,四处灌风,刚刚出汗的沈沅一身冰冷。   杨寄把她放在地上厚厚的草垛上,用棉被垫着,四处缝隙也拿被子塞上。她的下裳,湿淋淋的,血迹洇了一大块。杨寄目视阿珠,说:“我在后头抻着她,你给夫人接生。”   阿珠吓得嘴张得老大:“将……将军,奴只是听稳婆说过些要领,可没有亲自接过生啊!”   杨寄目光如炬,稳笃得自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凡事都有第一次,这会儿非常时刻,也顾不得了。你放心吧,无论怎么样,我必不怪你!”他诚恳地说:“阿珠!这会儿是两条命生死的大事,除了你,我也求不到别的人了!”   阿珠呆呆的,看着杨寄眼中的泪光和脸上期冀的神色,不知怎么,特有一种重担在肩的英勇气概升腾起来。女主人手拽着杨寄的胳膊,咬着牙,不自觉地“吭吭”在用力,她点点头说:“好!我试试!”   杨寄蜷起两条胳膊,从后头勾住沈沅的腋下,让她半仰起来。阿珠抖索着双手,用棉被裹好沈沅的上身,解开她那湿透的裙子。她还是个处子,那样的景象让她眩晕。好在沈沅已经生育过阿盼,倒不似初产妇那么紧张。阿珠很快镇定下来,一门心思回顾着稳婆和她说过的那些事上,专注地帮忙。   那是一种生命本能的向下的力道,带着天崩地裂的疼痛,也带着转天换地的力量。沈沅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双手死死抠着身后那两条坚实的胳膊,连疼痛都不再在意,把全部的精神集中到自己的身体上——一定要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当熟悉的撕裂感传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知道还差最后两三次用力了!   一阵收缩的绞痛从下腹传来,她憋了一口气,继续用力,但这次似乎不太顺利,剧烈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嘶唤出声,外头似乎传来脚步,她压抑着,努力去咬自己的嘴唇。适时,一只手伸到她口边:“阿圆,咬住这里。”   此刻,她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张嘴咬了上去,口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再一次用力!再一次!   身体突然一松,一股奇妙的舒适感从脚下涌到头顶。沈沅在朦胧中抬起头,杨寄的脸是上下颠倒的,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终于有几滴落在了她的脸上。接着,她又听见一声嘹亮的儿啼。   阿珠双手是血,捧着个在动的肉团团,脸上表情怪异,又是哭又是笑,压低声音:“恭喜!是小郎君!”   外头传来一声叫喊,略通胡语的杨寄听出来,那一声是:“咦!有人!”      ☆、第140章 避难 刚出生的小婴儿才不管外头有没有人,有什么人呢!他放开嗓子,哇哇大哭。   杨寄拔出刀,在火盆里撩了撩,割断了脐带,阿珠用颤抖的双手给脐带打了结。另一个赶紧调了热水给产妇和娃娃清洗。杨寄默不作声,亲了亲沈沅的额头,说:“阿圆!你是个女英雄!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陪你。”   她们仨不懂胡语,杨寄却不能置她们于险地。他提着自己的刀,默默在院门背后的墙边守株待兔。   一个北燕士兵莽撞地过来,既是好奇,也是来搜找食物的。前脚刚刚进门,喉管和颈部的血管就被割开了,鲜血喷溅得老高,连点声音都发不出就死掉了。杨寄迅速把他的尸身一拖,旋即听到又是几个人在说话。说得多了,说得快了,他也不大明白在说什么,只能屏息凝声,等那几个一一踏进院门,才从藏身的墙角跃出,在后头袭击,亦是手起刀落,动作极为迅捷。   只有最后一个北燕士兵,惊惧之余,起刃格挡,刀插_进_了那士兵的胸膛,偏离了心脏一点点。他的口中喷溅着血沫,肺部受伤——却没有即刻死亡,大喊了一声什么,才被杨寄的补刀杀死。   杨寄情知这地方也不能久留了。他飞身跃进柴房,里头两个丫鬟动作很快,已经把小婴儿和沈沅大概洗净了。杨寄道:“有人来了。咱们必须走。”   他犹豫了片刻,想来抱沈沅。沈沅摆手道:“我能走。”   杨寄觉得心里涌起愧疚——她刚刚生完孩子!但是,若是抱着她,自己无法使用武器,也无法保护他们。杨寄感激地看了看沈沅:“好!有什么不对劲不许熬着,一定要告诉我!”   沈沅坚毅地点点头,咬着牙,用着最后的力气,踉跄地跟着杨寄出了小院。外头横七竖八的尸体让她们的脸白了一下,可是此时恐惧并不能自救,所以都只是撇过脸不看,死死地跟着前头的杨寄。   天空中,到处飘着袅袅的青烟——不是午炊,而是被点燃的房屋。杨寄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惨白的冬阳从黑烟形成的雾霾中透出来,他大概判定了一下方向和时辰,带着妻子、新生的小儿子,还有两名侍女悄然向姑臧的南边走去。   南边一门,依着天梯山,北燕无法驻扎太多兵力,而他在姑臧城里的布局,尤以南门之里的暗仓为临时的枢纽之地。知道这里的,多是他手下最信得过的精英。   一路走得异常艰难。他自己的人大多已经成了游兵散勇,被杀的、投降的不知其数。民人有紧闭屋门,乞求上苍保佑的,有没头苍蝇一样四下逃窜的。街巷上到处是血迹、尸首——士兵的、民人的;到处是燃烧起来的房屋,也有已经被扑灭火焰后升腾起袅袅青烟的屋瓴。不时有几个拿着刀弓的北燕士兵从街上走过,马背上或人肩上扛着粮袋、火腿,甚或扛着穿裙子的女子,谈笑风生。   他们躲躲藏藏,时不时还要与敌人短兵相接。好在杨寄机智,探路准稳,杀人动作也快狠,大概与他那时帮沈以良宰猪得到的训练也分不开。沈沅怀里的小家伙也很乖巧,吃饱了奶就沉沉地睡,外头天翻地覆也惊不醒他。偶尔要吃时醒过来哭声震天,沈沅就一脸无奈地看着杨寄:得,娃又吵了,又要把敌人引来了,你又要杀人了。   他们一行走得很慢,沈沅体力不支,经常必须坐下休息;不时又是婴儿要喝奶,又得坐下喂他;两个侍女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经不起这样在废墟瓦砾间跋涉。杨寄只能耐着性子,帮她们找到相对安全的地方,供她们喘息。   就这样,还没有到南门暗仓,夜幕已经降临了。   天空被一层灰翳蒙着,月亮像透过乡村稀稀拉拉的劣质土布。杨寄安慰身后三位女子:“好了,天黑下来,我们就方便得多了。”话没说完,“嗖——”的一声响由远而近传来,他们抬头一看,一支明晃晃的带火的箭,落在他们旁边的屋顶上。   屋顶上用的是青瓦,火箭“咕噜噜”滚落下来,在青砖地面上又燃烧了一会儿,火油点尽,自己熄灭了。隔着挺远的街道上,有人用北燕话叽哩哇啦说着什么。杨寄左右看看,拉起沈沅道:“快走!换个地方避!”   三个女子跌跌撞撞跟上了,地上全是破碎的墙砖、屋瓦和摔烂的木头家什。抱着小婴儿的阿珠绊了一下,差点把怀里的孩子都给扔了。杨寄眼疾手快,扶着她的胳膊,又顺势接过孩子,说:“算了,我来抱吧。”   紧接着,另一个拎装金银的小包袱的侍女也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包裹在地上滚了两滚,散开了,好在里头的东西滚得不远,很快收拾好了。杨寄看这几个狼狈的女人们,脸上油汪汪一层汗,泪珠挂在下巴上,摔得胳膊肘、膝盖全是灰,只好轻叹了一声:“你们保护好自己,可以的话,扶一扶夫人。孩子、东西都沉,我来吧。”   他把包袱扛在肩头,左手抱着婴儿,半面斗篷裹着他的小身子,右手提着刀,遍身也是灰扑扑的,狼狈是狼狈,目光所到之处,警觉得像夜出觅食的猛虎,倒也别有一番气概在。   沈沅喘着气问道:“刚刚那几个北燕人远远地说什么?我们为啥要离开刚才的地方?”   杨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放火箭,就是打算烧房子,瓦片顶的烧不着,刚刚放箭的那个自然是被骂了。那么,接下来他们肯定朝着茅草顶的房子放箭——我们刚刚就是躲在一间茅屋的侧墙下头。”   话音刚落,他们刚刚藏身的屋子顶上就落下了三支火箭。干松的茅草顿时蓬起了老高的火焰,寒风一吹,烧着的茅草带着火焰四处飘落,只消片刻,烧塌的梁椽就带着火焰轰然倒塌,周围顿时燃起一片。伴随着风的呼呼声和火焰的爆跃声的,是远远的街边一群北燕士兵的叫好声。   沈沅她们目瞪口呆,贴紧着杨寄,掩身在一座矮土墙下头,墙上的镂空花砖,正好可以把周围的情形看个仔细。杨寄双眸炯炯,看着远处的动向。而沈沅她们只觉得火箭越来越多,流星蔽空般的纷纷落在这一片的屋顶上,每烧中一处屋子,便伴随着鼓掌叫好欢呼声——战争中压抑的男人们,杀人放火都是排解情绪的别致乐趣。   有些屋子里还住着闭紧门户,没有逃跑的民人,这时才都被火逼了出来,几个身上已经着火的,在石板地上打着滚哀嚎,观看的北燕士兵抱着胸笑嘻嘻的,偶尔也有受不住的女子奔逃出来,顿时成了稀罕品一样被拦截住,女子尖锐的哭喊刺痛着杨寄他们三个人的耳朵。又有些家养的猪、牛也“吭吭”叫着从烧缺了的圈中跑出来,也被一一带住,大约很快就要成为好口粮了。   即便眼前的一幕幕惨不忍睹,杨寄还是努力地四下观望,不让自己的思维被周遭的环境破坏。他压低声音对沈沅及两个侍女说:“我们还是要跑出去!”   “为……为什么?不能躲着等他们走吗?”   杨寄目光沉沉的,左右又看了看,说:“这一爿是姑臧的二十四里坊之一,四边围着四条街道,他们也围着四条街道向中间射火箭,也就是说……”他不必说,大家看看四面燃起来的大火,正在向中心靠近,烧成恍如白昼的一片,就都懂了:敌人把这爿里坊包围了,从四面放火,与屠城也差不多了。   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到处旺腾腾地燃着,焦臭的气息,刺目的火光,灼烤的温度,热浪滚滚而来,不是寒冬腊月,直是修罗地狱!四面都是火,令人窒息,令人茫然。杨寄抱着小婴儿,目视身后三人:“不要怕,跟我走。”   两个侍女直抖,沈沅倒劝慰道:“如果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倒不如拼一拼试试。死于乱箭,我觉得倒还强过死于暴徒之手——你们俩还是黄花闺女,可晓得那意味着什么?”她说完,杨寄笑道:“果然呢!就和我赌博一样,反正就在这一注了,要么翻本赚大钱,要么扒房子脱裤子输得光腚。拼了也就拼了。”   苦中作乐讲笑话,果然逗得两个侍女的脸色稍带些莞尔,沈沅一眼剜过来,杨寄觉得这一眼柔媚婉转,带着的是对他的赞许和期盼,他不由豪迈起来,对三个人点点头:“我手不空,拉不了任何一个人,你们记得牢牢跟紧我。”   四处火光使这片里坊亮如白昼,他尽量捡着不容易被发现的阴暗旮旯走,火光里,废墟中,阴影晃动着,亦真亦幻,必须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才行。两名侍女扶着沈沅,自己也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却没想到,斜刺里冲出来一头尾巴毛燎着的家猪,不似平时吃喝睡觉懒洋洋的样子,屁股着火了,竟然能够跑得飞快,力气也奇大,沈沅左后方的那个丫鬟被撞个正着,顿时稳不住身子,一只手去撑身边的一根木头柱子,一只手还拉着沈沅的袖子,她摔倒了,三个女子便全部摔倒在瓦砾间了。   那头闯祸的猪才不管这么多呢,飞奔着从三个人身后窜过去,还顺便把那根柱子又撞得摇了摇。   当他们几个听见柱子“吱呀吱呀”的声音,而抬头看时,柱子上卯着的沙柳椽子,还带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已经支撑不住它自身的重量,摇摇晃晃就要往下掉。   下面,是三个女子娇弱的身体,绊在砖石缝里拔不出脚来!      ☆、第141章 老鼠油 沈沅她们三个,身体像被冻住了一样,眼睁睁看着带火的椽子往头上掉。一个阴影扑过来,火光一晃,影子一压。她们才从震惊中醒过来,抬头看看头顶上为她们撑着那根椽子的杨寄。   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得见眸子的闪动,俄而看见一排洁白的牙齿,听见他说:“快躲开啊!”   他的声音有点紧,喉头深处微带着颤音。沈沅三个顾不得很多,扶持着从废墟里爬出去。杨寄怀里的孩子大约被震动到了,“哇”地放声哭起来。她们仨这才看见,杨寄左手仍牢牢地抱着孩子,右手却伸出来,撑住了掉落下来的椽子。此刻,他用力一推,沙柳椽子落地,那歪斜的柱子也被他推得斜仄向另一个方向。   他摇了摇左边胳膊,柔和地哼着小曲,孩子并没有受伤,往他怀里蹭了蹭又睡了。杨寄抬脸笑了笑:“没事,椽子不重,又不是大梁。”   椽子是不重,可那椽子带着火!沈沅赶紧要看他的右臂,上臂那里的衣服全焦了,露出里头的皮肉,火光红彤彤地映着,看不清是不是流了血,可是皮肤上凸凹不平,肯定是烧伤了!杨寄见沈沅急得要哭,又笑道:“咱儿子真是我的福星!刚刚袖子烧着了,可他小雀雀一翘,一泡尿又浇灭了!”   外头突然一片喧嚣,杨寄闭上嘴,沈沅也强制遏制了哭音。好在又一头猪“吭哧吭哧”冲出去,身上的毛被燎掉了,还发出婴儿啼声一样的怪叫。外头的人兴奋地逮住了猪,也就没有再来搜查。   “阿末,无论如何,先看看伤!就一眼!”沈沅压低声音说,“不然,我不能放心!火烧的伤越快处理越好,晚了,万一这条胳膊废了,你还怎么保护我们?”   说得有道理,杨寄就没做声。恰好此时外头也在热闹中,他们也需要潜藏着。他点点头,蹲在土墙下头,艰难地别过右臂。   沈沅借着火光看过去,顿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杨寄警告道:“才生完孩子就哭,不怕害眼睛?再哭,不让你看了!”   沈沅扁了扁嘴,忍着眼泪,小心把焦黑的衣料从他伤口上拨开,这才看清胳膊上被烧伤了一片,起了好多血泡,渗着黄水和鲜血。“怎么办?怎么办?”她不停地喃喃唠叨,“用水浸着?就怕水不干净……”   杨寄甩甩胳膊安慰她:“小伤,没事,不疼。”   “怎么不疼!”沈沅泣道,“我烧锅时被油溅到,不过红了,最多起个水泡,都火辣辣地疼几天!这是火焰直接烧的,再多烧一会儿,就熟了!!”   “那不正好吃烤猪肘子?”杨寄最见不得她哭,左手抱着儿子不空,伸右手给她擦眼泪,不料真的是疼,刚刚心思紧张,又是猛地受伤,反而没觉得,现在平静下来,略略一动就钻心一样,胳膊抬了半截就动不了了。   他攒眉咧嘴,又怕沈沅看出端倪,那表情,硬生生把张俊脸给扭曲了。沈沅更觉六神无主,却听他丑样中突然蹦出一句话:“对了!我随身带着老鼠油!”   沈沅倒还记得,那是他去凉州以前,被自己拉着在建邺的集市上买的——甚至也不能算买的,是硬要药铺老板饶他的。听说是治烫伤的好药,没想到他还随身带着。沈沅破涕为笑:“居然带着!快拿出来,我帮你擦!”   杨寄随身的褡裢里带着三四只药瓶:金创药、止血药都有,还有只简陋的瓷瓶子,被他递到沈沅的手里。   沈沅拔开上头木头塞子,倒了一点在自己手心里,顿时一股恶臭弥漫开来,她差点吐了,身边两个侍女也忍不住捂着鼻子退了半步。沈沅疑惑地问:“这什么玩意儿?这么臭能用吗?”   杨寄道:“死马当着活马医呗!你想想,一窝幼老鼠浸化的菜籽油,和尸油也差不多了,气味当然不会好闻……有用就好。”   “要是没用呢?”   杨寄笑了:“就当打赌赌输了呗……”   果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沈沅拿他没办法,看看手掌心里散发着恶心味道的老鼠油,心一横,轻轻抹在了杨寄烧伤的胳膊上。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幻了很多种,弄得沈沅也紧张起来,问:“怎么样?是不是更疼了?”   杨寄终于弛然笑道:“刚开始热辣了一阵,现在居然清凉了。”他动了动胳膊,不似先前那样疼到麻木无力,好像还真有些效果!“别乱动。”沈沅从里头襦衫上撕下一截干净素绢,给他裹上伤口:“要不要吊在脖子上?”   杨寄道:“不用。万一遇到敌人,还得杀人呢。”他窥伺着外头,北燕士兵收获满满,留了几个哨兵,其他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大约找地方烤猪肉、玩女人去了。他小心提着刀,紧了紧胳膊中的娃娃,对身后三个人歪歪脖子:“走吧。”   快天亮时,他们才终于走到了南门的暗仓,里头聚集着一些士兵,都是没头苍蝇一样,突然看见主帅的身影,惊喜地迎了过去:“将军!你终于来了!”接着期待地问:“我们怎么办?”   一整天经历了千难万险,杨寄此刻也才稍稍感觉放松了一点,他说:“少废话,快拿热水来给我们四个喝,都渴死了!”   一夜在火里头钻,脸上一层黑乎乎的烟灰,口里也像被灰抹过一样,干得发涩。喝完水,吃了点干粮,杨寄左右环顾,说:“留在这里的,大概只剩下百来号人了吧?”   大家沉沉地点头:“没错,就剩一百三十四个,其中还有十二个是伙夫。”   杨寄端着茶碗,怔怔地望着外面,想了一会儿心事才说:“那时瞧着叱罗杜文用鸣镝召集人马,觉得挺好用的,却没好好学着……”他那时赢了一大场,毕竟有松懈的心思,无论是防守还是练兵,其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花的工夫小多了,也算是自己酿了苦酒自己喝了。   “现如今——”他缓缓地又开口,“他们这么多人围过来,大概必置我们于死地,这处暗仓,也不是长久之计。”   逆袭保住姑臧,胜算太小。杨寄默默盘算了很久,终于抬起头说:“我打算放弃姑臧了,但是,想直接逃出城,也没那么容易;想多带些人出姑臧,更难。我们唯一和北燕扶风王谈判的资本只有一个——”   要保住自己的实力,要保住更多的士兵和百姓不被屠杀,投降远比死战要划算。但是他们现在处在绝对的弱势,完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连和叱罗杜文谈判求和的资本都没有。杨寄牙缝里咬出了他的想法:“还是要打,打‘游军之战’(1)。我们人虽不多,但熟悉姑臧城里的各条街巷里坊,善用地形和居民的话,管叫北燕人疲于奔命。”   杨寄很快把人组织了起来。一百来号人,正面攻袭自然没戏,但是趁驻扎的北燕军队不提防,飘忽而来,飘忽而去,杀几个人就溜,马厩里放一把火就跑,有时一队北燕士兵在巷子里巡逻,突然就被民宅里放出的暗箭给干掉了,杨寄他们甚至还和里坊里的营妓合作,玩了几回“仙人跳”。虽然造成的破坏算不上多大,但是三天两头的骚扰,亦足够叱罗杜文恶心了。   叱罗杜文也不是白痴,折损了一些兵将,却也推算出楚兵大致的活动方位。这日,他驻扎之处存放马匹粮秣的地方莫名其妙又起了一场大火,北燕士兵咋咋呼呼拎着水桶从井里打水救火,叱罗杜文却带着一队亲兵,沿着起火的地方勘察。   用的是绑着火把头的箭镞。   叱罗杜文在粮草仓旁边的雪地里找到了几支没有射中的箭。箭头上包裹的油布被融化的雪水浸湿熄灭了。他捡起来在鼻边嗅了嗅,鹰隼一般的眸子骤然一紧,旋又冷笑道:“上头用的是猪油——果然可怜到这副境地,连军用的火油和松明都没有了么?”   他四下一顾,泠然道:“城里哪一处养猪的民户最多?”   答曰城南十六里坊中的一座,接近猪肉市,所以养猪、屠宰,乃至腌腊、制作油蜡、鞣制猪皮等等都在那一带。   叱罗杜文笑道:“果然!城南那里靠山狭窄,我布防是弱一些,确实是杨寄他藏身的好地方。他若就这么龟缩不出,倒也能多活两日。可他天堂有路不走,竟然还想来招惹我,以为我折损百来个人,就被他吓回家去了?”他随即点数精兵,连同战马一起披挂了重甲,道:“抓住杨寄,我们丢失的河套便可以收回!我们这么多人,撕都能把他撕碎!”   转而语气一变:“不过,我要活的!”   有人突然笑着叫道:“他老婆漂亮,抓来献给大王!”   叱罗杜文并没有生气,眉梢一挑,反而勾起唇角一笑:“好啊。到时候叫那奸猾的龟孙子跪在榻边,看我宠幸他娘子,如何?”   下头哄堂,叱罗杜文亦桀然而笑,他们纷纷在马匹上举起手中刀剑,顿时人们的眼前被寒刃的青光晃成一片,令见者眼花而心惊。   他没有猜错,箭镞上包裹的脂油布,就是来自猪肉市;杨寄藏身的南门暗仓,就是紧邻着猪肉市。若是铁骑踏过,杨寄、沈沅和一百来个楚国士兵危乎殆哉!      ☆、第142章 城下之盟 叱罗杜文带着一千多人,慢慢向城南一带环围包抄。本来人就多,又是包抄之势,卷地毯一般一点点逼近了城南一带的里坊。时已将晚,到处黯淡下来,刚刚经历了兵燹的姑臧,没有了以往的热闹,仿佛一座死城。偶尔听见民人家中还未曾被抢走的鸡、猪、羊等发出的归圈而饥饿的叫声,余外,大概只剩下还残余的一些火焰烧灼房屋时的轻微爆裂响动了。   那时的里坊,都是无数民居夹在棋盘一般的街道中,街道两侧各建坊墙,地上铺着青石或只是简单的沙砾地,中间则是一座集市。   叱罗杜文十分谨慎,四下望了望,便勒住了马。坊墙不高,骑在高头马上可以看见墙内的情形。前驱的人便先进内侦查,看了一番后回报道:“举炊的人家不多,靠着坊墙的怕他们意图不轨,都射杀了。大王放心。”   叱罗杜文缓缓点点头:“进去搜。”   一千个重甲的士兵缓缓地进入了里坊,如一阵黑色的云雾,慢慢地染了进去。暗仓的位置,接近牲畜集市,开口处藏在一处民宅的后门里,若是这样地毯式地搜,不出夜半,定能搜到。叱罗杜文有的是耐心,慢慢等各处的回报,虽然暂时都是“不曾发现”,但他坚信,很快他就能把杨寄藏身的老巢端了。   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把这些穿着黑色铁甲的战士掩进了夜幕之中。寂静的里坊里,偶尔会传来躲藏着的民人被逼出来时恐惧的尖叫和求饶声,接着又会归于寂静,连相闻的犬吠都显得恹恹无力。叱罗杜文稍稍松下了警觉,抬眼望了望西边的天空。冬日的姑臧天暗得早,西头只剩一线日光抑在天边,连霞光都是紫色,像凝固的鲜血冻得化不开一般。   叱罗杜文的眼中略略带了些茫茫,脸颊上绷紧的肌肉放松了,张着的嘴翕动着,不知是在唱歌还是吟诗,其音低微,而含着悲悯。   他突然觉得眼前有些恍惚,仿佛西边的夕阳重新又升起在地平线上,日光炽烈四射,带着不能逼视的红光,而且,耳边也渐渐震动起来,随着红日的升起,哭喊声在里巷的坊墙间传递得越来越响亮。   叱罗杜文突然从臆想中醒过来,惊问道:“怎么了?”   他片刻后就知道了,棋盘似的里巷,从外向内聚集了不少牲畜,似乎正在发足朝着中间的集市奔过来。他手下的亲兵手搭凉棚看了半天,磕磕巴巴回报着:“好像是牛,似乎还有猪……”   叱罗杜文眉头一皱:“什么?什么东西?”   那群东西滚滚向中心而来,惨叫着向叱罗杜文奔来的,则是行动最快的骑兵。叱罗杜文瞪着眼睛,见那几个骑兵腿上都是鲜血,马匹的护甲自胸腹以下也都裂开了大半,他问:“发生了什么?!”   来人“嗬嗬”地哭:“楚国的混蛋们,在牛角和猪腿上绑了刀刃,在牛尾巴和猪尾巴上扎了苇草火把。”尾巴被点着的这些牲畜们,想不明白热乎乎地火焰怎么总跟着它们的屁股,发了疯似的沿着狭窄的坊墙夹道奔逃,遇到挡道的北燕士兵,牛便用角挑,猪便打滚,牛角上和猪腿上的尖刀,便也在人群、马群中挑动和滚动。   士兵和战马的皮甲上虽然缀着甲片,但毕竟是挡箭矢为主的,经不起近身的刀枪砍刺,顿时血肉横飞一片。   叱罗杜文怒道:“一群牲畜,你们堂堂的战士,也对付不了?”   不消回答,很快他便亲眼目睹了这阵仗:顺着各条里坊窄道而来的,是飞奔的牛和猪——这些平时慢吞吞的动物,屁股着火时居然惊人的快,红着眼睛一路顺着窄道冲过来。经过了这一路,大概已经死了多半,剩下的也都是伤痕累累,保卫叱罗杜文的亲兵张开捕猎的大网,这些精疲力尽的牲畜挣扎不息,互相撞击、踩踏,很快皮肉皆开,脏腑流出,喘息抽搐着死了。   八条棋盘街道上,人尸、马尸、牛尸、猪尸,零乱错落,血流遍地,苇草火把燎到的地方,大火熊熊燃了一阵,又渐渐熄灭了,冒出黑乎乎、臭烘烘的烟。   叱罗杜文也不知道自己的人马还剩下多少,夜色暗沉沉地压下来,他环顾着身边数百个士兵,强撑着场面道:“点火把,外头盾甲用上,弓箭满上!”   他们已经退到了集市里。这一处是姑臧的牲畜集,虽然自城破以来,交易停止了,但集市里的腥膻骚臭气味挥之不去。紧张万分的副将问道:“大王,险地莫要淹留,咱们还是撤吧?”不知道杨寄还有多少力量,自己被围困在市集中央,简直是死路!   叱罗杜文环顾四周,却道:“就在这里驻扎。四面全部是窄道,分兵出去,他只消把守巷口,我们就排队挨着给他宰。而驻守在这里,如果他兵不及我,就不敢来犯。”他首先下了马,紧了紧身上斗篷,仰起脖子系脖带时,显得散漫而自信。带子系好,他也镇定下来:“对手不是一个赌棍么?自然是时时刻刻想着跟我赌。如果他手上兵多将足,何必玩这样的花样——四处打着游击骚扰我,现在干脆动用了牲畜。想来是要诈我一道,我才不上这个当!”   他气定神闲,挑了挑眉,眼睛在火把跳跃的光焰中显得深邃得很好看。休息了片刻,他从侍从手里要来水囊,喝了几口润了喉咙,对着集市南门口大喊道:“杨寄,没能耐玩儿,就不要硬撑场面了。我大不了熬一夜冻陪你耗着,等天亮了,你的斤两自然显露无遗,到时候死得难看啊!”   风儿把杨寄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亦是一般的笑语调:“你猜对了,我这里兵不满百,将不满十,鸡蛋经不起你的石头碰,你来抓我呀!”   虚虚实实,无法置信。叱罗杜文暗暗咬了咬牙,轻轻拍拍自己的马面颊,笑道:“姑臧原本有多少兵力我清楚得很,我的人,本就是你的三倍。你要是打得过我,早就打了,不需要这会儿来布疑阵,打游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直敬惜你是条英雄。”   他顿了顿,突然道:“譬如那句话,我就记得,也算得上是我俩的推心置腹——‘得不如失,得不如舍’,你说的,对吧?”   风那头,沉默了半晌。叱罗杜文知道说在了要点上,于是静静地等。终于,杨寄的声音又飘过来:“你想通了?”   叱罗杜文笑道:“但是,我不打没把握的赌。”   过了一会儿,他远远地在市集南门正对的一条巷道里看见了一条黑影子,影子骑在马上,显得非常高大,马匹缓缓靠近,到得两人能隐约看见对面人脸的时候停下了。叱罗杜文身边的一员亲兵欲要动作,被叱罗杜文摆手止住,他说:“我要姑臧,也要金城。此外河套以东……你看着办吧。”   杨寄看见叱罗杜文眸子亮闪闪的,而眉棱上挑,唇角带笑,忽闪的火光把他的脸庞映照得极有立体感,果然不仅是长得好,亦很智慧,不是肚子里无货的草包。   河套以东,是北燕皇帝的国都所在,叱罗杜文用的是杨寄当年的法子,只不过,这回他是驱杨寄为狼,帮他对付自己的哥哥叱罗乌翰。那么,叱罗杜文的心思,无外乎占领姑臧和金城这一线宝地,慢慢发展自己的势力。   当然,杨寄也知道,叱罗杜文不会平白做个好人。果然,集市中央那人昂然道:“不过,你们南人太奸猾,我不得不留给自己一条后路。”   他的要求提得很过分:“杨寄,你把妻子留下。”   杨寄瞬间冷了脸,声音也因之变得冷冷的:“你开玩笑吧?你们不在乎这事儿,我们可在乎!夺妻之恨,和杀父之仇一样是不共戴天的!”   叱罗杜文笑道:“我不开玩笑。我们可以慢慢耗着,我大不了屠城,不怕逼不出你来;你想活着出姑臧,就把夫人留下。但是,你要肯照我说的做呢,日后,你只要听我的话,我就不动她。一次不听话,我就送一个人肉部件儿给你赏玩赏玩。”   杨寄不说话,阴沉沉地拧着眉毛。叱罗杜文勾着嘴角笑,也渐渐觉得脸颊的肌肉发酸。他们各怀鬼胎,互不信任,却都觉得这种隐晦不清,无法断定强弱的时刻,恰恰是谈判的最佳时机,不抓住就太可惜了。   叱罗杜文眼看着杨寄的身影慢慢退到巷道的阴影处,他心一紧,从马鞍上抽出鸣镝,搭上了弓。   “等等!”声音还是杨寄的,有些低沉,有些不甘,有些痛楚,他说,“我可以同意……你等一等,我把人送来。”   夜风打着旋儿吹过来,绕着叱罗杜文一周,卷起地上的枯叶,也卷起浓浓的腥膻气息。杨寄的马蹄大约踩踏在横流的鲜血之中,“噗噗”作响。叱罗杜文万分警觉,吩咐手下所有人严装待命。过了很久很久一般,他们才重又看到杨寄过来,带的人和刚才一样也不多,但一个穿着斗篷的女子,战战兢兢站在他的马前,终于抖索着,一步,又一步,朝着叱罗杜文那里而去。   杨寄的脸大半落在阴影里,眼眶里闪着的泪花被火光映着,显得格外明亮。   叱罗杜文眯了眯眼睛,叫人上前搜了一番,那女子略略挣挫,也挣不过,抽咽着被从上到下摸了一轮。叱罗杜文的亲兵过来回报道:“没有带武器。但是——”      ☆、第143章 质子 来人没有带武器,但是并不是沈沅。   叱罗杜文看清楚那张脸以后,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拔出手中的宝剑,几乎就要挥上去。那女子磕磕巴巴说:“等等……等等……”   杨寄也在巷口喊道:“扶风大王,你先听我说!”   叱罗杜文冷笑道:“杨寄,你打量我是白痴么?你随便派一个女人过来,我就信了你?你当我是我阿兄忽伐,被一个娘们儿迷得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的敌手是谁?!”   杨寄说:“她不是我妻子,因为我妻子刚刚生了孩子,身体虚得要命,实在无法出门。”那女子及时抬了抬胳膊,叱罗杜文才看见,她从斗篷里伸出来的手臂中,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小婴儿熟熟地睡着,圆脸型,脸皮皱皱的,额头很饱满,长长的眼线,长得是有点像沈沅。   叱罗杜文有些惊愕,抬头时杨寄的声音恰好沉沉地响起:“大王,这是我刚出生几天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我的诚意,够不够?”   叱罗杜文怔怔的,下马把孩子接过来。他大约从来没有抱过孩子,动作很别扭,孩子的脖子崴着,不舒服地哭叫起来,杨寄马上前进了两步,还是停了下来,他急急说:“你……你让阿珠抱吧……孩子这样不舒服。”   叱罗杜文警觉地看看送婴儿来的那名女子,摇摇头说:“不必,你的人我信不过。”他调整了一下胳膊,让婴儿靠在自己的臂弯里,皱着眉似乎在想什么。   杨寄又道:“最好……最好找个乳母。”   叱罗杜文瞥瞥他,仍是不说话,眉梢撇过不易觉察的厌恶和烦躁。他正打算说点什么,突然看见谁从后头暗暗的巷道里朝杨寄冲过来,到得杨寄马前,便是身子一矮,不知是绊倒了还是跪倒了,接着听到尖锐而熟悉的女声:“杨寄!杨寄!你在做什么?!”   是沈沅。叱罗杜文肚子里的话突然咽了下去,凝神注视着沈沅和杨寄。   杨寄很快下了马,跪在尘埃间扶着沈沅,似乎低声在劝着她什么,沈沅几近歇斯底里,捶打着他的胸口,嘶嚎着:“你这个混蛋!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他才这么小,他是你亲生的!”反反复复,也就重复这几句。发作累了,她几乎要瘫软了,末了,茫然四顾,突然目光锁定了集市门口的叱罗杜文,艰难地起身,发足过来,似乎要前去抢回她的孩子。杨寄在她身后死死地抱住她。沈沅产后无力,哭得声嘶力竭,人整个扑倒在地,也无法挣脱,最后只能抓起杨寄的一只手狠狠咬了下去……   叱罗杜文远远地仔细打量这一幕。杨寄会装,他已经见识了,但是沈沅和他有几日接触,是个直来直去,没啥心计的普通女子。这种母亲发自肺腑的失子之痛,无法伪装得出来,更无法装得这么像。他远远地听见沈沅尖锐到几近裂帛的声音,刺着耳膜:“大王!大王!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儿子,我跟你走!他才出生几天啊,怎么离得了家!”   叱罗杜文素来自恃心硬,这会儿却觉得胸口微微发堵酸胀,仿佛腔子里的那颗小东西变柔软了。他镇定心思,清清喉咙,对杨寄道:“杨将军,你的诚意我明白了。现在,我要走了。道路上,你清一清吧。”   杨寄抬眼看了看他冷漠的模样,一手箍着沈沅,一手挽着马缰,抬下巴指了指西头的一条道路:“那里用的牲畜最少。”   叱罗杜文示意一个亲兵前去探路,少顷,亲兵回来,附耳说了几句。叱罗杜文目视杨寄道:“外头,我的人已经到了,不过,看你今日也算乖巧可怜,便饶过你一次。”他鞭指东头的巷道:“走!”   杨寄并没有伏兵——他那百十号人,根本设不了伏——但叱罗杜文的话,让他心里又安了许多。见他们一队人马离开,便赶紧把沈沅抱上马,在棋盘般错综的巷道里绕了两圈,才重新回到集市中心的位置,回到他们所在暗仓里。   “险是险,”他拍拍胸,“不过我现在也摸清叱罗杜文的脾性了——好胜争强,疑心病重,还喜欢吹牛。”他带着点嬉笑,回头看着沈沅,然后看到她浑身哆嗦着,眼睛通红,泪水流干了似的一滴都没有,顿时笑不出来了。   “阿圆……”他抱住了她,想要说什么,却一把被沈沅推开了。沈沅瞪着眼睛问:“杨寄!你这个王八蛋!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忍心把亲生儿子送到敌人手里去?你既然怕死,怎么不把我送过去?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儿子!”   眼见她发疯的母老虎一般又要扑过来,杨寄护着头脸,急急解释:“阿圆!你听我说完,再打我不迟……”话音未落,脑袋上已经挨了两下粉拳,还有沈沅发急的怒声:“我不听我不听!”   解救他的是阿珠,抱着个孩子过来:“咦,夫人,小郎君不是好好在这里吗?”   沈沅停下手,疑惑地回头看。阿珠手里抱着个小婴儿,尖着小嘴到处找奶喝,找不到,撇了嘴好像要哭。小婴儿们都长得差不多,圆脸圆脑门,长长的眼线,不过这个眉眼里更像杨寄一点——亲生儿子,沈沅还是不会认错的。她眨了几下眼睛,接过孩子,她身上的乳花香使那小婴儿本能地把脑袋凑了过来,一个劲地拱她的襦衫。   沈沅心里酸软,顾不得许多,赶紧给孩子喂奶,看那娃娃鼓着腮帮子咕嘟咕嘟吃得满足,她才重新望向杨寄。那厢,正在揉脑袋。   杨寄看沈沅的目光瞟过来,嬉笑着说:“下手真狠毒啊!你看看,头上都给你打出包来了。怪不得说最毒妇人心呢。你说我又不傻,才出生几天的娃娃交给他,他叱罗杜文有奶给人吃吗?”   沈沅嗔怪道:“那你叫人回来哄我做什么?还把亲生的藏起来?”   杨寄道:“不哄你说孩子交给叱罗杜文做质子了,你肯过来?你不过来,一个刚出生的娃娃,他肯信?”   “原来就是诓我来给你演戏。”沈沅气愤中又感幸运,“居然不事先告诉我,害我掉那么多眼泪,差点伤心死!你就不怕我月子里吓出病来?”   杨寄不敢说那是怕她演技不好,必须玩真的,但见沈沅抽噎未平,满脸泪光的模样,自也心疼,忙伸手顺顺她的背:“没事,人都说月子里落下的病,月子里治就行。万一这次吓出问题了,我们就再生一个,那时候,我给你好好调理,保证一吓都不吓你。”   沈沅送了他一个白眼,却也不忍心多加责怪:这样生死攸关的当口,他若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了,犯不着这样铤而走险。喂饱了小婴儿,沈沅才问:“那么,那个孩子是哪里来的?”   杨寄老老实实说:“我叫人找来的弃婴。真的是弃婴,路边捡的,浑身都冻紫了,暖了好一阵才精神起来。”他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再是弃婴,也还是条命。半晌后,杨寄才又开口:“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跟叱罗杜文翻脸,尽力保住那个孩子就是。何况现在这情形,也由不得我做主,只怕还得夹紧尾巴做人。”   沈沅轻轻拍着吃饱睡着的孩子,终于发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叱罗杜文的意思又是什么?”   杨寄把今日对垒的情形和沈沅简单说了,最后道:“他诓我,我诓他,反正都只是谈利益,没啥交情可以讲。但是谈利益也好,直来直去不绕弯。他这些日子大约也被我的游军骚扰得难受,我呢,也不敢过分——再借民宅民巷偷袭,只怕他要屠城以求平安了。好就好在,他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人,又想借我做他的前驱之狼,让我往河套东边跑,就是故意把我驱赶到他兄长——北燕皇帝那里。他抢着我的地盘,舒舒服服地隔山观虎斗。我看,这家伙心思也够野的,离造反差不了几步了。”   “他们可是亲兄弟!”   杨寄苦笑道:“这些人,心里有兄弟么?就是一群狼,对外时能合作;但自己,也会互相咬。”   他小心地伸过手:“让我抱抱儿子吧,你好好休息休息。我准备尽快出发,带着这里的人,还有姑臧其他北府军,还有他们的家眷,都要带走。这里还要布些疑阵,谨防着叱罗杜文反悔。接下来,又是奔波辛苦……”他怔了怔,看看手里的孩子,又看看沈沅,歉疚地说:“阿圆,又要叫你跟我吃苦了!”   沈沅看着他小心地抱着孩子,目光慈爱,嘴角边似噙着辛酸一般,微微下垂着,一条胳膊绑着白布,散发着老鼠油的恶臭,一条胳膊圈着孩子,手腕上一处咬伤,手背上一处咬伤,都是深紫的印子,里头凝着血迹。沈沅伸手抚了抚他的手:“还疼不?”   杨寄抬脸笑道:“可疼了!你一定是属小狗的,咬人都不松口的。你给我吹吹、揉揉……”   这当口,居然还撒娇。沈沅不忍心违拗,虽则翻了他一眼,还是顺驯地俯身给他手上吹了吹,又道:“烧伤的地方恢复得怎么样了?那老鼠油,到底有没有用?”正好此刻给他换药,沈沅小心拆开白布,里头气味愈发难闻,但是胳膊上的燎泡都消失了,创面也收干了,这土方子,居然还有点用处。   她又小心倒了些臭烘烘的老鼠油抹在杨寄的伤口上,说:“只怕要留疤。”   杨寄笑道:“这不是坏事啊!我记得我阿母曾说,命太好的人很难各方面都全乎,上苍总要给他点磋磨灾难,每一道伤痕都是一劫过去了。我日后若是发达了,你不要吃惊。那是我渡了常人不曾经历的灾。”   沈沅想笑笑不出来,小心又换上新的白布,说:“那我身上没这些劫难的记号,将来你发达,我岂不是配不上你?”   杨寄一愣,随即笑骂道:“你一脸福相,本来就是旺夫来的。别胡说八道了!对了,咱们儿子,出生就这么特别,将来一定也是个命好的。你说,叫个啥名儿好呢?不能总叫儿子吧?”   沈沅看着杨寄受着伤的胳膊,脱口而出:“小名就叫阿火。”   杨寄张着嘴怔了一会儿,拍拍大腿说:“好啊!红红火火的,又和咱们驺虞旗的颜色一致,都是属火性的!他生在这样的烽火之中,大名就叫杨烽,纪念他的出生,也纪念……”他笑微微看着沈沅,把后半句咽了下去,也纪念这段失败中,他与沈沅愈加深厚、同生共死的感情。      ☆、第144章 投奔 杨寄与叱罗杜文,算是达成了口头的协议,杨寄带着姑臧的自己人前去河套地区,而叱罗杜文则霸踞姑臧,大大咧咧地占据了凉州的地盘。   “愿意跟我走的,带着妻儿家眷一起走。”   杨寄这话好像没啥用,军屯的不好之处就在这里,眼见楚国败了,而叱罗杜文驻守在这里,似乎是蛮温和、不会屠城的样子,那么,对一般的军户来说,妻儿都在这里,不过是换个主子罢了,和杨寄一路艰辛奔波,前途渺茫,生死未知,何必呢?   杨寄心虚,要是他没人跟着,别说无法在其他地方立足,只怕叱罗杜文也没有必要再和他合作了。沈沅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嗤笑道:“怕啥!别忘了,我们还有些金银,这会儿拿出来,可以振奋振奋人心。”   都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杨寄眼睛一亮。及至看见阿珠捧出来的那袋子闪瞎人眼的黄金白银,他又万般不舍地摩挲着:“这是好东西啊……阿圆,你说要是我们这会儿干脆带着这些东西,偷偷到南边找个小镇过小日子,是不是也挺好?”   沈沅把一匣子金银从他怀里劈手夺来,说:“看你这没出息的德行!男子汉大丈夫,金银哪里挣不到?你赌都能赌到,是啵?这会儿别小气,你分赏得越多,大家越愿意跟你,你将来才有机会。就算做个老农,咱们也得先活着到南边吧?!”   道理杨寄懂,只是见了金银就犯吝啬的毛病,好在沈沅专治这种毛病,金银从他面前夺走,杨寄也就清醒了。   有一大袋金银做保障,再加上杨寄的巧舌如簧,北府军里的大半还是肯和他一道走了,连姑臧的一些民人,因为惧怕北燕人的反复无常,也有好些愿意跟着杨寄的。   他们一群人,看起来浩浩荡荡,其实只有不足两成是有战斗力的士兵,余外都不过老幼妇孺,或是手无寸铁的居民。杨寄丧家之犬似的带着这支队伍离开了姑臧城门,他回过头,看了看耸峙的城墙,那里面承载着他的辉煌时光,可惜,也和一场赌局一样,输光了,就与自己无关了。   坐在牛车里的沈沅发觉他的落寞,从车窗里伸出手,虽然握不到,还是笑着对他说:“阿末,人在,就没坏到底!”   杨寄在马上,弯着腰够过去,轻轻用指尖触了触她的指尖,她的指尖和她的话语一样暖心,杨寄想着自己曾经在赌局上大败一场后万念俱灰,结果再来一次,发觉失败不过是路上的一块石头,绊倒了就爬起来,只要人在,难题总可以想法子解决——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难题好怕呢?   他又回头,看了看姑臧南边的天梯山,山顶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山坡里的松柏上也凝结着残雪,在稀薄的日光下莹莹闪闪,江山其美如画。杨寄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道:“走!凉州刺史何于进虽然与我不对付,但是雍州刺史盛铭和我关系好。我们先往雍州去,安置下老幼妇孺。”   虽是丧家之犬,却不能够冻馁风雪中。杨寄想着自己从雍州过来时,对逃难的民人也算有所安排和交代,心思略定了定,在姑臧的北府军死伤过半,但在周围州郡屯田的北府军还有近万人,且都是精英。运气好的话,从头开始征兵,重建自己的队伍,也不是不可以。   快过年的时节,领着一群残兵在冰雪路上艰难跋涉,不仅是辛苦,而且是丧气。本来一个丰收年景,却因为不敌北燕的来袭,硬生生过成了灾年。眼见沿路各座郡县城郊的百姓,都是面有菜色,走几步路就倒在路边没了气息,大家瞧着心头惨然。杨寄只能尽力鼓舞士气:“没事!粮食再贵,我们有金子!哪怕一斗千钱,我也担负得起!”   这话诚然是大话,可是众人看到他抖搂钱袋时踌躇满志的模样,不由自主就笃信了,有着这样的希望在心里,便觉得跟着杨寄横竖不会饿死,日子总有盼头。加之他又笑嘻嘻在马上说:“快到雍州了,雍州牧盛铭是我的好兄弟,雍州又有钱粮,自然要接济大家。咱们还能好好过个年哪!”   话头出来,不仅北府军和原本姑臧的民人,连姑臧到雍州一路没饭吃、但还没饿死的老百姓,也有不少纷纷加入进来,指望着到了雍州城之后,得到接济,可以好好地过一个年。   一路的艰辛不必去提,当大伙儿远远看见雍州的城墙时,都是欢呼雀跃,都道有了指望了。   但到了近处,雍州城门紧闭。杨寄安慰道:“毕竟是傍晚了,多事之秋,总要小心防范,咱们一路吃了这么多辛苦,也不差这一会儿。我先进去招呼一声,如若方便,就今天进城,不方便,就过一两日也无妨的。”   他拿出平朔将军的符令给城门的人看了。守城士兵冷着脸说:“要问过我们刺史才行。”杨寄道:“你只管去问!我就站在这里等。”   士兵道:“快过年了,刺史家中事务繁忙,今日都太阳落山了,大约不会受理了。”   杨寄不由有些恼怒,沉下脸说:“你胆子倒不小啊,我好歹也是平朔将军,论品级也不输给你们刺史吧?再说,盛刺史和我是什么关系,你先打听打听再来打我的回票!”   那守城士兵听他这么一说,倒不敢怠慢,喊了声“那你等着”,一溜小跑离开,大约回话去了。   杨寄在城门外百无聊赖地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城门“嘎嘎”地开了一道缝,露出守城士兵的脑袋:“平朔将军见恕了,我们刺史说,将军是国之柱石,谁敢怠慢?只是这里这数万的士兵和百姓,别说雍州一时接纳不了,就是接纳得了,也得先审查清楚,万一其中有北燕的奸细,麻烦可就大了。望将军见恕!”   这话说得还像样,杨寄道:“奸细?千里迢迢跟我到这儿,哪个奸细做这样的傻事?不过,盛刺史小心一点总归没有错。”他看了看马车,里面坐着沈沅和他的儿子,犹豫了片刻,轻声说:“阿圆,你再辛苦一下。你在外头,大家心能定下。”   他没有说的是:沈沅在外头,防着里面万一有什么幺蛾子,才能不会被裹进去。   雍州这年大熟,从里到外都过得很滋润。杨寄骑着马一路从街市往盛铭的刺史府第去,一路闻到商贩的铺子里、百姓的家里,飘出的新酒的甜香、饭食的暖香,还有各种鱼肉佳肴各不相同的香味。他一路上与士卒同艰,基本每日家只能勉强饱腹,这会儿被这些香味逗着,口里都是津液,肚子也开始“叽里咕噜”叫着。要不是“将军”的身份支撑着,估计马上就想翻身下马找点吃的了。   好容易到了刺史府邸门口。门上司阍进去报告。杨寄下了马,抬头看看刺史家的门楣,又看里头的青油瓦,几株高树冒出头,在墙边展着光秃秃的枝条。   很快,司阍出来,客气地请杨寄进去。杨寄把马交给司阍,抬手招呼招呼自己的几个亲兵,抬脚进了盛铭的府上。   外头看不觉得,里头方始发现府里地方极大,走了半日才到前堂,侧面是个大花厅,庭中硕大的太湖石,石头上绕着的枯藤上结着无数珊瑚珠子一般的果子,四周种植着蜡梅,腊月里正是开花的好时节,簇簇金黄色的花朵喷吐芬芳。花厅的建筑也很精致,古人说“富润屋,德润身”,杨寄没有真正当过富贵人家,不懂建筑里的门道,只觉得好看,真他妈好看!   门廊里侍奉的小丫鬟,珠围翠绕,遍身罗绮,躲在半透明的门帘后头瞧这帮子进来的粗汉,时不时听见她们悄然的话语和轻笑。杨寄低头看自己衣衫肮脏破旧,一双手黑乎乎的,脸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再一看自己身边几个,唐二严阿句他们,也是神情尴尬,傻笑着在那里搓手扽衣服,妄图使自己的背晦样子瞧起来稍稍顺眼一些。   领路的小厮进去传话归来,对杨寄他们笑盈盈一伸手:“刺史请将军进去说话。”   花厅里烧得暖烘烘的,进门的大瓷瓶里插着几枝遒劲的蜡梅,香气腾腾地比外头更加浓郁。屏风旁边跪着两名十来岁年纪的侍女,衣着单薄,请杨寄他们脱履进屋(屋内一般都不着鞋)。   杨寄他们有些难堪,但是入乡随俗,不能像自己在营房里那副大老粗的模样。他们脱下已经穿了走过好多路途的皮靴子,满溢着梅花香的花厅里顿时弥漫起一股异味。两个侍女习惯性微笑的脸色立时一僵,强忍着为他们摆好靴子,目光便也能顺便瞟见那些个穿着破破烂烂、黑不留丢袜子的一双双粗大脚丫子。   脚丫子们大概也有些尴尬,努力把袜子上的破洞藏到另一只脚后头。前一只脚上露出的是脚趾,而后一只脚也不太平,袜子的后跟已经磨穿了。杨寄笑着自嘲道:“小女郎们别笑话我们,我们做军的都是粗人。咱秣陵老话说这形象是‘前头卖生姜,后头卖鸭蛋’。”   大家一忖,嘿,这比喻用得还真贴切,不由都笑了起来。唯有门口侍奉的小丫鬟笑不出来,今日要在这么多臭烘烘的靴子旁边值守半天,那滋味,简直了!   这时,屏风里头传来盛铭那似乎永远带着笑意的声音:“杨将军到了?快进来坐啊!”      ☆、第145章 浮奢 杨寄走近屏风里头,盛铭一如既往的一脸笑容,招呼道:“杨将军,别来无恙啊!为兄这么久没见到你,还怪想念的!”   他点着手,招呼杨寄坐到他身边的客位上,而杨寄带来的一应亲兵,则局促地环坐在花厅边上。   花厅里头用的是焚香,热腾腾的苏合香,绞缠着蜡梅花香,冲淡了粗糙兵汉子们的汗味和脚臭。盛铭气定神闲,吩咐侍女们上酒上菜,供这帮子饿疯了的家伙吃饱喝足,又叫烹茶上来。   杨寄抚着圆滚滚的肚皮,这真是久违的满足感,但心里还有不着实的地方。他边在茗茶的清香里呷了一小口,边借着袅袅的水汽盖脸,向盛铭提出了自己的请求:“这次兄弟叫阿兄见笑了。姑臧被叱罗杜文那龟孙抢了,但他的兵力还不足以占领整个凉州。我一定要把他打回姥姥家去。阿兄的雍州兵也很强悍,可否借我一用?”   盛铭呷着茶笑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足为奇。既然叱罗杜文无力占领整个凉州,把他看住便也是了,总动兵戈,伤百姓啊!”   他的话说得慈悲,无懈可击,杨寄对他那时的招待之恩也颇为感念,不作他想,纠缠道:“阿兄!我知道叱罗杜文之前沿着雍州凉州一路骚扰,大家日子不好过。但是也就是这会儿他最自负,我轻骑过去,立时反扑,他人心未定,城防未修,我获胜的几率最大。”   盛铭含着笑摇摇头:“将军此言差矣,两兵相交,若是不宣而战,我们就不占理,要是兰台那些言官上表弹劾起来,不是说你我私开边衅?雍州遭他一次扰乱,已经一穷二白,再拿出多余的粮草供奉军饷,那几乎要用到日常口粮的三四倍,黎庶哪还有生计在?”   杨寄这回总算听懂了他的峻拒之意,不由有些难堪,但此刻在别人手里讨生活,不能不低声下气些,点点头陪笑道:“是是是!不想给百姓添乱。那么,帮我安顿下我从姑臧带出来的百姓,可行?”   盛铭微微蹙眉,半日后道:“其实凉州地广人稀,岂不比雍州好?不过将军既然开口,我自然要帮忙才是。不过打个招呼,壮力男子和健妇,能自力更生的倒也不妨;若是婴孩与老人,这乱世之中,我也是掩面救不得了。”他耸了一耸肩膀,轻声道:“咦,怎么有些凉浸浸的了?”   屋子里炭火正旺,却见盛铭身边几个最漂亮的侍女,解开外头衣裳,只着小衫绫裤,连领口的抱腹边儿都看得见,贴着盛铭的身体坐下来,把他挤在一堆软玉温香之中。盛铭换了张脸,笑道:“见笑。我怕冷,又闻不得炭火气,只能用这些‘肉屏风’(1),帮我挡着风寒取暖。”   他笑得自然,可杨寄仍觉得他显得十分猥琐,撇了撇嘴忍着心里的气愤。过了片刻,盛铭又咳嗽了一声,一个侍女忙俯身跪在他脚下,抬起头,张开嘴,盛铭自然而然地将一口痰吐在那侍女的嘴里,盯着她咽了下去,才挥退了。   杨寄一帮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甚至觉得刚吃下去的饭食也开始在喉头打转。盛铭似在嘲笑他们的见识浅陋,淡淡道:“啊,不必奇怪。女子口气天然芬芳,我叫她做‘香唾盂’(2)。”   杨寄终于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起身施礼道:“那么,我也不打扰了。姑臧带来的百姓,辛苦刺史安顿。我帐下主簿沈岭,不知还在雍州么?”   盛铭道:“啊,沈主簿与王驸马相洽甚欢,所以跟着王驸马去荆州了。若要联系,我这里驿递方便,帮将军带信便是。”   杨寄道:“劳驾劳驾!”带着自己的人退了出去。   大家一出门,脸色都变了。雍州刺史不是个东西,谁都看出来了。严阿句大概以前有着被这样贵人欺侮的经历,尤其怒发冲冠,恨声道:“死了胡屠夫,不吃混毛猪!咱们还是去凉州或荆州吧,何苦看他的脸色?”   杨寄嘬牙花子思忖,好一会儿道:“这里肯定留不得。但是我们带来的人还是得安顿下来,不然,不管是往西打还是往东打,带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妇孺,算怎么回事?”他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知人知面不知心,姓盛的家伙,我发达时他的那张脸可不是这样的!”   世情冷暖,就是如此。转天,杨寄安置他从姑臧一路带来的民人。他散掉了一多半的金银,好容易带着这样堂皇的一支人马出来,结果,金银白散了,堂皇的背后根本就是人家的嫌弃。   盛铭对杨寄本人还算客气,新打扫了官员及家眷所居的公馆。杨寄在公馆里逗弄逗弄新生的儿子,及至沈沅端上饭食,才扭头笑道:“阿火真可爱!将来你会更偏宠儿子,还是喜欢女儿?”   沈沅笑融融看了看杨寄怀里的小儿子,见他睁着眼睛,舞手舞脚的模样,忍不住疼爱,但却说:“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都一样。我一路都在想阿盼,虽然她没遭这次姑臧的险,但是毕竟分开这么久,不知她是胖了还是瘦了,也格外怕她生病。”   杨寄劝慰道:“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咱们的人饿了一路的肚子,终于有口饱饭吃,好歹让他们休整一下,在雍州安安心心过个年。这会儿纵使看人家点脸色,看完就忘,总归是填肚子实惠。年后一过正月十五,我们就带点精悍的去荆州瞧阿盼。”他又说:“驿递的信我也送了,别让盛铭觉得我太生分。但另外写了一封,遣了我信得过的人另送到荆州。人心隔肚皮,防着一点好。”   败仗已经打了,现如今是考虑尽快重整旗鼓才是。杨寄颇有举步维艰的感觉,凉州的何于进非常惹厌,荆州的王庭川又是皇甫道知的妹夫,没一只好鸟,自己老脸皮厚蹲在雍州蹭吃蹭喝,和当年蹲在秣陵的里坊里也差不离。正在算计着,突然有人拍着门叫道:“将军!将军!出事了!”   事情出在城外,从姑臧一路带来的民众,不少是被北燕劫掠,而又得不到接济的百姓。好不容易到了心目中的天堂之地雍州,却发现日子并没有变化,还是一家老小吃糠咽菜混个半饱,晚来支个简易的帐篷,睡在雪泥地中,这几日恰恰寒潮,突然间天寒地冻的,有些娇弱些的老人和孩子扛不住死掉了。   活下来的吹着郊外“飕飕”的西北风,不由请求道:“都道‘城里雨大,城外风大’,这个天气,谁吃得消?雍州城里没地方住,我们在街上打地铺也行!同样是汉人,手足一家,怎么待人这么狠呢?”甚至有的说:“早知道,还不如在姑臧待着,不造反、好好听话,未必会死。”   冲突起于这日傍晚,眼看天色一暗,又要冷起来,有些民人受不住,涌到城门口不让关闭城门。城门口的士兵勒着眼睛骂道:“穷措大,想进来干吗?这里可是雍州!要是城里大户人家丢了东西,谁担负得了责任?!”过了一会儿,见平息不了潮水般的难民,问询了之后又道:“要进城,刺史说,只放进壮力汉子和健壮妇人,十岁以下孩童,五十以上老人,一律呆在外头。”   这些逃难的百姓并不知道这条硬杠子意味着什么,但听说可以进城,都觉得抓到了救命稻草。士兵们在城门口一个一个检视,觉得够格,就拿绳子捆了手,绑成一串,说是“还要再问话,谨防着有奸细进城捣乱”。大家为了进去,捆手又不疼又不痒,还觉得是个盼头。   也有些不想与家人分开的,便是求爷爷告奶奶,甚至趁乱溜进去几个。守城门的士兵本就一肚子没好气,此刻更是大为光火,横过矛杆就打,见一个百姓怀里裹着三岁左右的小儿偷偷往里钻,便一把把小儿抢过来丢在地上。   那百姓跪地哀求道:“军爷!此时丧乱,我家十余口人,只剩下这一个小儿!求你让我带他进去,我自己背着他,只要一份口粮,绝不给雍州城增加负担!”   士兵正在急躁中,怒道:“你带一个小儿,他带一个小儿,雍州城里地方好大、粮食好多,专门替你们养小儿么?你们进雍州,也不过到各处庄园给世家大族做部曲佃户,自己都未必忙得过来,还有闲工夫养小儿?!”他一巴掌打在那百姓脸上:“爱进进来,不爱进滚!”   而那三岁的孩子,吓怔了片刻,见自己阿父被打得鼻孔出血,顿时嚎啕大哭,扒着士兵的腿缝想要回到自己父亲身边去。那士兵顺便一脚跟,把小儿像皮球似的踢开老远,又被涌进城里的人脚踩了几记,踢了几下,“咕噜噜”掉到了护城的浅沟壑里。   那失去儿子的百姓疯了一般跳进冰冷的水沟里,半日才捞起自己的儿子时,孩子已经脸色发紫,没了气息。那人也浑身冻湿,号泣难以辍声,最后张着嘴呼吸不继,湿衣服都起了一层冰渣子,人瘫倒在地,亦没有再起来。   等杨寄到时,盛铭也已经到了。但是盛铭远远地坐在高车上,从里墙望着外头。他狐裘氅衣,面孔冰冷,远远见杨寄过来,大声道:“杨将军,你该管管你的人了。”   杨寄从高墙之下,仰首看着高墙之上的那个人,只觉得那人的面孔扭曲得异常难看。他在家中轻歌曼舞、穷奢极欲,却对这些将以骨血填沟壑的百姓报之以如此的冷漠和贪婪。杨寄不屑地望着盛铭两边排好队列的弓箭手——其中一半是国家养的府兵,一半却是盛铭私蓄的部曲——他冷笑道:“怎么,盛刺史想杀人了?”   盛铭摆摆手,示意弓箭手把弓箭放下,笑道:“杨将军,你我同僚,何必为这些竖子下民弄得白眉赤眼儿的?”   杨寄笑道:“因为,我也曾是个竖子下民啊!”他瞥见听闻消息的沈沅已经在马车上急急地出了内城门,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居高临下的盛铭道:“我和他们是一拨人,只怕有玷了那么雍容富贵的雍州,有玷了盛刺史的高名!”   盛铭收了笑:“杨将军,不必吓唬盛某,要走,某也不送。”   杨寄看了看呆滞在城门内外的人们,咬咬牙问道:“我要去荆州,愿意跟我走的,就走。”   被缚着手的人、还在城外的人,都有想出去的、想进去的,犹豫了半天,大部分北府军和少部分民人,选择了跟杨寄走,亦即选择了在一路的颠簸、凄寒、饥饿、惶恐中过年,继续奔向并没有更多指望的前方——荆州。      ☆、第146章 求告 郑人曾言,孔子惶惶如丧家之犬。杨寄被逼着读书时读到这段,当时还嘲笑着和沈岭大大地讨论了一番。如今轮到他自己了,这其中悲切辛酸又无处诉说的滋味,让他一边忍着眶子里的泪水,一边对自己苦笑。   赴荆州会发生怎样的事,他也不知道。一无权势人马的他,只怕和在雍州是差不多的结果——甚至更坏,王庭川的家世背景比盛铭好得更多,而他妻兄皇甫道知,只怕又正窃喜于杨寄的落势。可杨寄此时,竟然无处可去了。   荆州城门果然也是对他紧闭着的。杨寄无望地看着高大的城墙,又回首看看自己带着那些老弱残兵,这些士兵这段日子打仗、奔波,压力又极大,此时一个个拉扯着妻子和小儿,消瘦蜡黄,站在那里被寒风一吹,腿脚里都在打晃。   杨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到马车里对沈沅说:“我无论如何要闯一闯荆州,如果回不来了……你不要再把金银拿给他们了,偷偷带着阿珠和咱们儿子,渡江回秣陵吧。”   沈沅张了张嘴,眼见得眼眶子湿了,却“呵呵”笑道:“你不是白虎星下凡吗?这会儿怎么怂了?”   杨寄摇摇头,自嘲地说:“啥白虎星啊!牵强附会的瞎话,我们自己还不明白吗?我充其量就是个运气不错的赌徒,现在赌运大概也用完了,想跑也不一定跑得掉。”   “扯淡!”沈沅狠狠地在他背上敲了一下,把他不知不觉已经弯曲了的脊柱敲直喽,“我二兄既然能和王驸马相谈甚欢,你为啥不能?不就是求求他好心收留吗?他要实在不愿意,咱们就走!”   杨寄苦笑:她哪里懂里头的门道!他杨寄自从踏上了政途,得罪了多少人了,干了多少叫人眼红的事了,是说走就能走的吗?不和赌场上一样,但凡赢得多了,那帮子输了的赌徒们,眼睛就会恶狠狠地盯着你,哪肯放你赚了一褡裢的钱回家?除非你再赢,一直赢,赢得他们没话说;否则,就是输得光屁股了,他们生了妒忌之意后就绝不会再生同情了。   不过,有了沈沅的排解,心情倒是好了点。杨寄披了御赐的斗篷,掸了掸上头的尘灰,鼓足勇气去叫开荆州的城门。   一番盘问后,荆州的守城士兵亦是没好气地说:“等着!”杨寄心道,雍州的气都受过了,荆州再受气也习惯了。因而,好半天后,当士兵们终于得到了荆州牧——王庭川的钧令,打开城门,却又只许杨寄带十个亲兵,还把他们当贼似的从头到脚摸、捏检查一遍,方虎着脸说:“可以了。”   他们十一个手无寸铁,再经新的奔波后,衣衫已近乎褴褛,背后由三四十号荆州兵看着,简直是押解一般。   好容易到了荆州都督的府邸,这地方杨寄也待过,现在整修过了,显得格外精洁。杨寄深吸了一口气,进到了荆州都督府款客的花厅里。   这些文人雅士们都是一个德性!王庭川也在院子里种植梅花,而花厅里除了焚香,亦摆了插瓶的蜡梅和盛放着的水仙,里头香气幽幽,中人欲醉。杨寄一帮子极为踟蹰,上次他们的臭脚已经惹得盛铭家的小丫鬟不快了,这次又要丢人了吧?   杨寄心一横,说:“兄弟们,进屋总得脱鞋,脱吧。”又对门口侍奉的丫鬟招呼:“对不住,一路上河流都冰封着,好容易打点净水都只舍得喝水做饭,不舍得费柴烧来洗脚。我们都脏得很,你们海涵。”   服侍的小丫鬟吃惊地眨巴着眼睛,里头却传出“噗嗤”一笑:“杨将军真是快人快语,实诚人!”   王庭川峨冠、鹤氅、宽袍、博带,优雅地坐在主位的蔺席上,手里的玉麈一挥,扬起一阵清风似的,香炉里袅袅的香烟都腾起流云的模样。“请坐。”他是主人,打量了一眼杨寄那身御赐的斗篷毛都掉得半秃了,狼狈!他却还含着笑,客客气气道。   杨寄眼睛一睃,恰见下首的位置上,笑吟吟在喝茶的正是他的大舅子沈岭。沈岭又白又净,也是打扮得仙人似的,那双丹凤眼瞥过来,带着笑意:“杨将军,客气就见外了。”   杨寄看到沈岭,顿时心里一松,也就大大咧咧跪坐下来,抓起面前的茶杯,咕噜噜牛饮了一通,方道:“王都督!我这里的九千多人,求你救命!”   王庭川边吩咐上菜肴和美酒,边问杨寄:“九千多人,多少军,多少民?”   杨寄答道:“只有三成多是军,其他都是百姓。”   王庭川吃惊地问:“当年将军带北府军入凉州,好像是好几万之众才对,而且这些年在凉州军屯,也招募了不少当地的壮勇。难道姑臧一仗,损失有那么大?”   杨寄不急着回答,呷着茶,偷眼打量了一下沈岭。沈岭亦是正襟危坐着,略略侧着头,似乎在等他说。既然沈岭没有任何表现,杨寄决定如是说:“损失还好,但是军屯的人马不那么容易召集,更主要是,凑不齐那么多粮饷。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凉州四处的粮仓,大半被叱罗杜文烧掉了。”   对面两人,会意地点点头。王庭川又道:“那么,雍州离得最近,何不请盛刺史援助?”   “他要是肯援助……倒好了!”   王庭川也吃了一惊似的,瞠目好一会儿才愤愤然把手中的玉麈在案几上一敲:“果然是自私自利!为丛驱雀,为渊驱鱼!唉!”   杨寄没听懂最后两个成语,眨巴着眼看向沈岭,沈岭抿了一口茶,对王庭川拱手道:“都督不必担心。叱罗杜文这次奔袭凉州,其实是孤注一掷,听说北燕国内大为震恐——因为杜文此举,未经批准,近乎于造反。”他顿了顿,看了看王庭川诧异的脸色,温文笑道:“既然如此,杜文自然是破釜沉舟,既然是破釜沉舟,自然想利用杨将军,那么,我们徐徐周旋,甚至让他得偿所愿,必然能造成燕国内乱。那时候,就算我们不图他的地方,他也必然无心南顾,岂不是给我们天赐的良机了?”   王庭川由衷叹道:“果然沈主簿谈得透彻!你这样的人才,一直埋没在巷陌山野,可惜了可惜了!”   沈岭笑道:“某哪里一直埋没在巷陌山野?不是已经被杨将军简拔_出_来,为大楚效力了么?”   王庭川点点头说:“极是!沈主簿一心为公,杨将军百折不回,都是国之梁柱,更是生民的救星。当年那首歌谣里唱的……”他突然吞下话头,有些怔忪地看着杨寄,旋又低下头,半晌后才又复抬起,换了个话题道:“吃菜吃菜,尝尝我这里的饭食合不合将军的口味!”   这顿饭谈了很久,喝得欢畅。王庭川吩咐手下把杨寄带来的人先挪到外城中,又叫请将军夫人和小郎君住入荆州城里的公馆。他似乎有些不胜酒力,沈岭拱手道:“那么,都督好生休息,卑职带将军去公馆看一看他家的小女郎。”   杨寄的心情畅悦了很多,回到公馆,阿盼已经睡下了。他掌着灯看了看女儿可爱的睡颜,帮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觉得小家伙圆嘟嘟的可爱不够。但沈岭拉了拉杨寄的衣袖。杨寄虽有些不舍,还是离开阿盼的房间,跟着沈岭到了书房。   杨寄做了个大揖:“二兄,你今日加油添醋,帮了我的大忙了!”   沈岭矜持笑道:“也算不上什么大忙。看到你没有被一场败仗打倒,我也放心了。”   他接着说:“阿末,你不要气馁。杜文虽然占了姑臧,但是凉州军屯里有不少你的旧部,重整旗鼓没那么难。不过,你前往代郡也不错,若能够拿下代郡和赵北,便等于灭了北燕。而杜文纵使占了整个凉州,却因周边俱是你的人,也无法成气候。”   杨寄摇摇头:“叱罗杜文不可小觑。我们若能取代郡,他自然早就跟紧了不放,不会叫我一个人独大的。”   沈岭点点头说:“这样的话还是要再琢磨琢磨。但是,退一万步,他想当北燕皇帝,我们一路打到代郡,成全了他,也是成全了自己——黄河两岸,汉人居多,总有人心向背,将来扶持杜文在阴山以北做皇帝,划疆而治,他若算计算计,也是划算的。”   “哪那么容易!”杨寄苦笑,“你看我现在要人没人,要粮没粮,覥着脸四处打抽丰,要不是小时候有在你家门口讨饭的经历,现在早就被自己臊死了!”   “阿末,你那时讲韩信,不是讲得挺好?胯_下之辱都能受得,还有什么受不得?”沈岭道,“唯一需要的,就是手黑一黑了。”   这是沈岭第二次和杨寄谈“手黑”的话题。杨寄忖了忖,觉得自己已经比以往狠心多了,难道还不够?他问:“那么,如今赖在王庭川这里,他可能实质性地帮到我?”   沈岭道:“他是个好人,虽则迂阔些。但凡跟他谈家国大义,必然是一诺无辞的。”   杨寄却道:“但是,我还是担心他。你想,我们是郎舅,关系那么铁;他和皇甫道知也是郎舅,而皇甫道知是天天想弄死我的,王庭川万一也存了坏心,我岂不是要被他玩儿死?”   沈岭挑挑眉,似笑不笑地看着杨寄:“郎舅生来就是关系铁的?要是我们家没有阿圆,你跟我有啥关联?”   杨寄一听说阿圆,脸颊就止不住地露出笑纹:“自然是因为阿圆嘛!王庭川和皇甫道知之间,不也有个永康公主?”他蓦地停了口,联想起以前人家说的永康公主和驸马关系不和的八卦,心里突然有些了悟。   沈岭漠然的神色,微微撇了嘴说:“嗯。你大概不知道,永康公主严于待人,宽以律己,自己在建邺养着面首取乐,却不许驸马沾染其他女子。王庭川这次自请到荆州任职,其实带着一个外室,偷偷养在荆州的一座园子里,瞒着公主,瞒着所有人,就是意欲保全那心爱的女子。”他停了停,眼眸中一丝不安一闪而过,又说:“那外室已经有了身孕——是王庭川的第一个孩子。我偷偷把这消息放出去了。你猜公主知道后会怎么做?”   杨寄神色茫然,心里却不停地想象着一幅幅画面,总之,两个人原来就关系不佳,这下子,只怕要闹翻了。   他最后听到沈岭微微的一声叹息:“唉,我也是伤阴骘了。”      ☆、第147章 争吵 有了沈岭在身边,杨寄气定神闲多了。他与沈岭细细谋划,打算开春之后,便按叱罗杜文的要求,往河套以东攻打北燕国都去。兵马从哪儿来,他们并不急,因为到时候自然会有的。   长江上逆着春汛,驶过来一艘巨大的楼船。近了看,楼船装饰得极其富丽,一路走,一路乐声不绝。当楼船驻在荆州的江矶头,里面下来几名打扮得庄重的黄门宦官,对江矶上巡防的士卒喝道:“公主驾到,叫荆州城里大小官员都出来跪迎!”   王庭川很快带着他治下的官员来到江矶,杨寄客居于此,也跟着一道来迎候公主。他与王庭川官位差不多,所以立在他身旁,眼角余光可以看见王庭川脸色微微泛白,而双手不自然地互相交握,捏得骨节都白了。   所来的公主自然是永康公主。楼船里搭好跳板,先下来数十个宦官,举着紫绫步障,遮着众人的眼睛,又是数十个宫娥,手中提着宫灯,举着障扇,捧着香炉,拿着公主日用的各种东西。半透光的紫绫步障里,隐隐看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影子,朱红色裙摆扫地拂尘,也毫不怜惜,上头押绣的金线、缀着的珍珠,湮没在地面的尘灰里。   王庭川带头跪在地上,对公主稽首为礼:“下臣王庭川,恭迎公主。”其他官员便也一齐跪倒行礼。   紫绫步障随着公主的步伐,慢慢移到了王庭川面前,把低等的官员隔在步障的外头,。   杨寄偷偷抬眼,只望到了公主遮脸的红纱幂篱。而身在步障外头,听见永康公主冷冰冰的声音:“驸马在这里过得滋润啊!”   王庭川不甘心地挺了挺身子,不卑不亢地说:“谢公主关心。王庭川忧国之心不足,深愧太原王氏的祖先。”   永康公主一听,嗬,敢情愧的是王氏祖先,而不是她!她越发生气,冷哼一声,连肩膀都跟着抖了一下:“是么!你们太原王氏果然是家风严谨的世族,难道竟不知道易妾为妻是丧失人伦、有违国法的大不道?”   王庭川气得身子都在抖,公主在建邺的秽行他也耳闻了一二,本就是男人不可忍之事,现在已经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了,他不过怕公主妒忌,偷偷纳妾养在外头,也并没有打算做成两头大,却被她恶人先告状!王庭川抖着嘴唇似乎要说什么,可是男人家遭到这样的丑事,又无法休妻,竟是自己也说不出口,怕那脏事由自己说出来,便会成了终身抹不去的噩梦。   却不料他这里竭力隐忍,永康公主却咄咄逼人,冷笑着问:“怎么,不敢回话了?”   王庭川当着众人的面,终于不肯再做缩头乌龟,一梗脖子亦是冷笑:“不敢?有何不敢?臣闻贤妇无子,当为郎君纳妾,以承宗嗣,我年已过二十七,至今膝下空虚,请问公主,哪条国法说我不能纳妾?”   永康公主大忿,欲要发作,毕竟道理不足、不和礼法,因冷笑道:“那好,既然是妾,当知道侍奉主母,叫她来拜我!”   王庭川说:“那请公主移步,到下臣府邸,下臣唤小妾过来拜见公主。”   永康公主说:“这又是什么道理?我堂堂公主,还要移步等她?今日她为何不来迎我?”   王庭川忍气吞声,对步障外自己的随从道:“去请小娘子过来。”   他的小妾匆匆坐着轿子而来,及至下轿,看见一圈官员神色尴尬地围着,那小妾也有些惶然。她急忙出来,没有带幂篱,只好用手绢半遮着脸,挺着肚子上前,怯生生敛衽为礼。   永康公主冷哼一声,她身边的婆子却是会意的,根本不消吩咐,突然一脚跟狠狠往那小妾肚子上跺去,小妾正低着身子行礼,哪经得起这么一下,顿时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又惊又痛,目视着王庭川哭道:“郎主!我流血了!”   婆子怒声道:“小蹄子做张做智,好恶心人呢!哪里流血了?”问完,又是两个耳光扇过去:“奴婢是好心,不教导你些规矩,只怕将来不知道尊卑上下,不知道天高地厚呢!”   鲜血很快就从小妾的裙子下漫了出来。王庭川平素是个非常温雅的人,此刻却急红了眼,见那婆子浑若不见还待要打,扑上去把她狠狠一推,随即两指戟指着永康公主,气得说不出话来。   永康公主怒道:“王庭川!你打我的人,就是打我!你打我,是要造反么?”   里头日月无光,外头听着的人也觉得日月无光。杨寄张着嘴,心想:阿圆虽然也打人,却是因为疼我,挨打也是暖暖哒。永康公主这样子的泼妇,才叫可怕!里头“乒乒乓乓”闹腾了好一阵,外面人俯身跪着,一句话也不敢劝解。不知什么时候,突见那些紫绫步障都移开了,才发现公主已经上了轿子,王庭川也是。下头人偷偷道:“这还能和好不?”   有人看见地上一滩血,摇摇头:“我看玄!”又低声补了一句:“王驸马大婚尚主那么多年……好容易才有个孩子了!”   杨寄回到自己所住的公馆,只觉得越发珍惜沈沅和自己的两个孩子。他抱抱阿盼,又抱抱阿火,哪个都爱不够。阿盼奶声奶气说:“阿父,你更喜欢弟弟,还是更喜欢我?”   杨寄问:“你觉得呢?”   阿盼咬着小手指,抬起眼睛斜望着天花板,好半天才说:“一定是更喜欢弟弟了。”   杨寄怕她难过,急忙抱着安抚:“谁说的!弟弟才跟着我们几天,你已经跟着我们这么久了,自然更喜欢你!只不过,弟弟需要照顾些,也许阿父阿母有些精力便多放了点在弟弟身上。”   阿盼摆摆小肉手,掌心粉红粉红的,她很认真地说:“不对不对!因为弟弟可爱,我都喜欢,所以你们也一定喜欢!”   杨寄松了一口气,拿了沈沅的镜子给阿盼,指着镜子里那张圆嘟嘟的小脸蛋:“阿盼难道就不可爱了?你看,阿盼的脸,阿盼的眼睛,阿盼的鼻子,哪个不可爱?”阿盼笑得眼睛都快弯没了,镜子中的她顿时变成了眯眯眼,她捏捏自己的鼻子,又戳戳自己的脸,最后用手指撑大了眼皮:“阿盼眼睛有这么大!”   杨寄笑得前俯后仰,美美地在她小脸蛋上亲了两下。   晚上,睡着的两个孩子细细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杨寄觉得这真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他翻了个身,抱住了身边的沈沅,上下其手。沈沅知道他的意思,故意问:“干嘛?”   杨寄叹口气说:“哎!这次你坐月子,真是糟糕透了,头几天在奔波,后面又是藏在暗仓里,再后来还随着部队颠簸。月子没坐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沅抚慰道:“没有,还挺好的。走动走动其实对身子好,只是肩膀微微有点受风了,这几天天一阴就发酸。听说荆州有好的医士,赶明儿叫他给我开一剂补药,再开几帖治产后风寒的膏药。”   杨寄敷衍地答应着,把热热的吻印在她肩膀上,双腿也随即缠过去。沈沅推推他的额头,杨寄含糊不清地说:“还有个法子,不劳你去医士那儿跑腿了。不是说月子里的病月子里治么,咱再生个不就结了?来,我教你怎么生……”   沈沅气又有点气,笑又想要笑,张口在他胳膊上轻轻咬了一口,推推他道:“还用你教?怎么,你亲自看过我生孩子了,都长了这个能耐?要不,以后咱们到南边当老百姓了,你就改行做稳婆——不,稳公。”她自己想得忍俊不禁,不提防杨寄的手四处游走,呢喃地说:“哎呀,这得你教我!我在背后,真没看见从哪个地方生出孩子来……是……从这里?……”   他的笑语渐渐被湮没在情深的耳语之中,卧房内娇喘细细,随着两个娃娃起伏的熟睡的呼吸,响了起来。   完事了累得眼皮子沉重,恰好衾被温软,羽毛似的盖着,彼此醉人的气息萦绕鼻端,简直是黑甜一觉最好的佐味。可是,外头的门却好不见机地“砰砰”响了起来,将军公馆守门的小厮在外头喊:“将军!王都督找你!”   杨寄心里那个不情愿啊!啥时候了!他懒洋洋应了一声“来了”,咕咕嚷嚷地发牢骚:“嘿,他和老婆吵架了,还不许我和老婆睡好觉!”到更漏前一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都他妈二更了,准备秉烛夜游么?”   沈沅嗔道:“你不是等人家帮忙吗?还不应酬应酬去?”说完,把自己裹被窝里,闭上眼睛香香地睡了。   杨寄羡慕地看着她,只好自己蹬了鞋,披好衣服,深呼吸几口平复了不爽的心情,又对着沈沅的妆奁镜子扯着嘴角练习了笑容晏晏的表情,才出门迎候王庭川。      ☆、第148章 汤饼 却没想到离得老远,就闻到王庭川身上的酒气。他和王庭川上次在荆州会面,知道这家伙量窄,几杯就能倒,这次大约又喝高了。   杨寄赶紧扶着王庭川的胳膊,埋怨道:“牙齿舌头哪有不打架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怎么喝这么多,还跑到我这里来?公主知道你赌气,岂不是更加和你疏远?”他把王庭川带到自己延客的外书房,吩咐侍女拿醒酒汤,又见王庭川似乎有作呕的样子,又亲自端了铜盆放他面前,体贴地说:“想吐就吐,吐出来会舒服一些。”   王庭川确实想吐——又喝高了,又满心郁闷——可是他素来自制端方,不做有违礼节的事,更不愿意污秽之物给人家添麻烦,给自己丢脸,所以任凭肚子里翻江倒海,硬是梗着喉头强忍着难受。好半日缓过来点,才说:“没用的。”   杨寄看着他那只酒糟鼻子,这可是太原王氏祖传的象征——齇鼻,此刻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红艳艳得夺目,那特高的发际线,勾着稀稀拉拉的头发,束发的冠子也掉了,一根玉簪簪不住太少的头发,已经摇摇欲坠了。王庭川哭得稀里哗啦,这副样子配这个形容,真是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杨寄却不敢嘲笑他,劝慰道:“女人嘛,嘴凶一点也正常。我在外头也不是落了个怕老婆的名望?其实也没啥,自家榻上,还不是唯我做主。要我说,女人家瞎作、撒泼、跟你要死要活的,你上去箍住她两只手,摁床上‘法办’了,管叫她上一刻还在骂,下一刻就在哼了……”   他教得绘声绘色,王庭川却只是摇头,双手摸着案几,终于摸到了酒壶,“嗬嗬”哭了两声道:“我和她,没法行夫妻之礼!就是因为她,我的儿子没有了,小妾又正濒危,她把小妾关着不让我探视,我心里这个恨啊!若她不是公主,……”   将心比心,这确实是不可忍的,杨寄便也没法劝了,只能在他酒杯里多多地加了酸醋花椒醒酒汤。   王庭川大醉,握着酒杯,不管是不是酒,一口就仰了下去,然后哭了一场,一会儿又握着杨寄的手诉说:“做驸马的苦,常人哪里晓得!在家低人一等,处处要看她脸色,不然便说是不以礼事君。若是夫妻感情好,像将军一样,我又何尝不想一夫一妻好好过日子?可是……”他再也说不下去,大男人哭得肝肠寸断,连那酒杯都握不住了。   杨寄无法安慰,终于等到王庭川哭累了,伏案昏睡,只能招手让他带来的几个小厮服侍他宽衣,睡在外书房梢间的软榻上。   第二日,杨寄早早起来,去探望王庭川,发现他居然也早就醒了。大约中酒引发了头疼,王庭川皱着那对英朗的剑眉,左手不停揉着额头。杨寄笑道:“起得挺早哈。都督早餐用些什么?”   王庭川见他阳光般的笑容,浑然不觉得有败军之将的气馁,心里顿感温暖,摇摇头说:“不必了,今日胃里烧得慌,什么都不想吃。”   杨寄道:“越是什么都不吃,越是胃里难过。我叫拙荆做点好克化的吃食过来,她手艺真不错,你尝一尝就知道。”也不管人王庭川同意不同意,一溜烟儿地吩咐沈沅去了。   王庭川没啥胃口,但见杨寄热情,也就默默地等在外书房里。没等多久,两个侍女端着食盒过来,一色的柳条盒子,朴实无华,端出来的食器也不甚精美,然而里头盛着一碗汤色乳白、香气扑鼻的热汤饼,上头撒着碧绿的葱丝,娇黄的姜丝,微带醋香。   王庭川不觉就有了食欲,喝了一口汤,原来是荆州地方所产的大头鳙熬出的鲜汤,煨得雪白,一点土腥味都没有。而汤饼的面片,则挼成二指宽的长条,柔若春绵,入口略酥,说不出的鲜滑。“咦?”王庭川道,“吃过各种汤饼,倒是第一次尝到这么入味的。”   杨寄笑道:“拙荆跟着我在姑臧,天天吃肉,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鱼虾了。到了荆州没啥事,就是琢磨着买了各式鱼虾在厨房里捯饬,连孩子都不去院子里疯了,跟着眼巴巴在厨房等吃。这汤饼,是拿鳙鱼肚当上的肉剁碎了,和细麦粉一起揉制的,不如一般汤饼有韧劲,但是酥松绵软,又带鱼香。都督可还喜欢?”   王庭川点头道:“滋味不寻常!好!”   杨寄笑道:“哪里不寻常?再寻常不过的小户人家做法。都督吃得还满意就好。”   王庭川食不语,慢慢吃完,饱暖的肚子让人也有了活泛气儿,先时的那些烦闷似乎也消减了不少,他搁下筷子,喟叹道:“这就是寻常的幸福了。可惜我……”他抬眼看看杨寄,似乎目光中满是感激,最后说:“杨将军妻室贤德,亦可窥见将军是中正之人。荆州是国家要防,我不能把荆州军都给你用,拿出一半交给你管,够不够?”   杨寄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够!够!”   王庭川又道:“其实还薄弱了点。盛铭其人,趋炎附势,不过总归还看我的面子。我现在也不想在荆州这个伤心地呆着了,不如干脆跟你去雍州,亲自再和他借兵要粮。你有了兵将粮草,干脆趁北燕不备,先取代郡,再反攻姑臧,就两全其美了。”   谈到用兵,王庭川还是迂腐一路的——想当然。不过,肯把荆州兵借出一半,倒也不失是个有胸怀的人。杨寄不意沈沅这一碗热汤饼有这样的奇效,要不是还有要务和王庭川商谈,真恨不得立刻奔到厨房,好好地把沈沅揽在怀里谢一通。   荆州军二十万,调遣了十万给杨寄,另有十万民伕,看起来也是浩浩荡荡的一支。王庭川把荆州一郡的事务分派给自己的亲信。想了又想,还是要与公主道声别。   他曲着腰,在公主的院门前等候了半个时辰,里头只听见调弄鸟雀的声音,不见公主出来的动静。杨寄在大门外实在等得受不了,进来一探头,这场景配着王庭川暗沉的脸色,杨寄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道:“实在不见,也就算了吧。”   王庭川却有他的犟性:“按国法,虽世家大族,见公主亦是面君礼。我的礼数不到,岂不是落人口实?”依旧弯着腰,站立在院门口。   杨寄见这家伙脑子那么整,一点儿都不会拐弯,想来也是个不会哄女人的家伙,只好叹口气,随他站去。他刚转身想走,院门却突然响了,杨寄见其他人都突然低了身子,俯地不敢上视,他反应快,立刻明白是公主本人出来了。虽然觉得坑爹,但王庭川都肯守着礼数不放,他杨寄也不能拖后腿。于是就地一个旋磨儿,也跪倒了地上,跟着众人一起,拜见了永康公主。   永康公主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四周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弓腰站着的王庭川身上,漫漠地问:“这就走了?”   王庭川不卑不亢:“是。下臣特来和公主告别。荆州气候没有建邺好,公主如果要回去,楼船也已经整修一新了。”   永康公主冷哼道:“不了,我在荆州等驸马。”   王庭川抬了抬眼,两个人目光一碰,都是冷冰冰的,陌生得连夫妻都不像。永康公主一入目,就是王庭川的红鼻子,顿时画得笼烟般的远山眉蹙了起来,边把目光扫视到别处,边说:“那个勾引你的贱婢,还活着呢。我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计较。等你回来,我们再做计较。”   王庭川蓦地抬头,冷冷说:“这事不用计较。她自然越不过公主去,但是她已经是下臣的良妾,也是可以进族谱的。”   永康公主双眉倒竖,一点远山的缥缈绵柔都不见了,突然抬手就在王庭川脸上刷了一个耳光。王庭川只脖子略侧了侧,很快定住了自己。这一声颇为响亮,大家惊诧之余,都是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瞅了一眼,见势不对,又都赶紧低下头去。杨寄也在抬头的瞬间,看见王庭川脸上浮起的红色,还有脖子上、额角上暴突出来的青筋,他一声不吭,半日后方说:“谢公主首肯。”   杨寄吐了吐舌头,暗道了一声“妈呀!”欲要低头时,又好死不死地忍不住好奇心,瞥眼瞄了瞄王庭川对面站在的永康公主。没料到,公主那双眼睛恰巧也瞥过来,冷笑着指着杨寄:“这个人,你说一说,我打驸马,打得对不对?”   杨寄暗暗叫苦,这怎么答话啊?!   还好他反应快,立刻笑道:“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亲,不骂不爱,不打不骂,不亲不爱,又打又骂,又亲又爱……”绕口令儿似的,还没说完,永康公主一声断喝:“胡说八道!与我闭嘴!”   杨寄急忙痞里痞气磕了一个头:“是,臣明白了。”他怕公主的脚跟也踹自己身上来,又贼兮兮抬脸看了看她的表情,恰好两个人的眼神又对上了。      ☆、第149章 素语琵琶 永康公主盛怒之中,只觉得面前这个小滑头长得倒还不错,心里的气消下去一半,但撇脸再看见王庭川稀稀拉拉的头顶,厌恶又“蹭蹭”地涨上来。她挥挥手道:“你要尽忠国家,我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好好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否则,我看你又有何颜面见你们太原王氏的列祖列宗!”   总算是熬到了头,王庭川不卑不亢地稽首道:“下臣谨遵公主懿令。”扭身就走。   永康公主指着杨寄道:“这油嘴的竖子为何也走?”   杨寄一听,心里不忿,倒是王庭川为他解围:“公主见恕,这不是‘竖子’,这是陛下亲自登台所拜的平朔将军——杨寄。下臣前往雍州,便是为杨将军攻打北燕做些筹备。”   不想这个长得帅气的滑头竟然是个将军,永康公主见他笑嘻嘻站起来,随着王庭川一起出了门,那宽阔的背,狭长的腰,修长的腿,裹在一身半旧的衣裳里,倒别有些名士派头。永康公主心里的气儿突然抽丝似的淡了下去。   杨寄这遭有了王庭川的十万兵马,顿时有了底气。荆州现在安全,他便把家小安置在这里,又把他一路带来的老幼妇孺也安置下来。带着沈岭和他的北府军,还有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向雍州进发。   由于王庭川在场,这次盛铭异常客气,大开城门迎接两人。而上回仰面求人的杨寄,这回扬眉吐气,一点好脸色都不给盛铭看。王庭川带着威逼的压力,逼迫盛铭遣了五万兵士,又把整个雍州富余的存粮都翻了出来,作为将士的口粮。盛铭依然是一脸笑,说:“杨将军莫怪!打仗要打有准备的仗,上回杨将军士气不振,某就是有兵有粮,也不敢白给将军糟蹋;如今王驸马作保,又是十万荆州军,无论是水师还是骑兵,都是最一流的,某自然愿意锦上添花,助杨将军一臂之力!”   杨寄假装要咳痰,扭头找了半天,盛铭正欲把自己的“香唾盂”叫过来供他使唤,却见杨寄一口把唾沫喷吐在了雍州刺史的铜印上,泛着白沫的口水顺着铜制狮子印纽缓缓下移,盛铭的脸变了颜色,杨寄吊儿郎当地打招呼:“啊哟!我真是粗心啊!”假装伸手要去擦。   盛铭笑道:“不必不必!养着侍女是做什么用的?”   又拉着王庭川和杨寄:“来来来,我这里今日有上好的酒肉,还有新练出来的舞姬歌姬。尤其要请王驸马帮她们再指点一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蛾蛾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   歌声清丽柔婉,王庭川先是矜持地听着,然而随着一盏一盏地饮酒,目光渐渐迷离起来,歌姬声音稚嫩,清亮得入心,而他那一段不知是对是错的情愫,突然绞缠着回忆和愧疚,悔痛与希冀,随着酒意一起涌上了他的头脑、眼眶、咽喉……   他红着一双眼睛,红着一只齇鼻,突然拿筷子击打着食具,用走了调的声音跟着那歌姬一起唱起来。王庭川何等见机,一曲唱毕,立刻道:“阿萱还不过来拜谢王都督?都督好才情,出口成章,七步成诗,今日不如请都督做一首你们谱上新曲唱一唱,也不枉今日一番际遇!”   王庭川握着筷子,翻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便在未成曲调先有情的琵琶声中缓缓吟着:   “琼闺钏响闻,瑶席芳尘满。   要取洛阳人,共命江南管。   情多舞态迟,意倾歌弄缓。   知君密见亲,寸心传玉腕。”   那韶华年纪的歌姬听他吟完,满目钦羡地看了看王庭川,抱着琵琶跪坐在他身边,低声道:“可否请都督再念一遍,奴配曲唱出来试试?”   王庭川点点头,在那歌姬的琵琶曲中又吟了一遍,那歌姬也甚是聪慧,只这两遍,自己也记住了,跟着用那美好的歌喉一道唱起来,两个人的声音如比翼齐飞的仙鸟,绕梁不绝。王庭川醉中看美人,又恍若是看知音,只觉得无处不好,无处不佳,颤抖着双唇,小心翼翼地亲了亲那歌姬的耳垂。   盛铭冷眼看杨寄呆住了的样子,一使眼色,另一个长得绝色动人的便来到杨寄身边,低声道:“将军,奴会舞剑,将军可愿意陪奴舞一曲?”   杨寄猛然惊觉,撇开脑袋对那歌姬笑道:“我虽然也会使剑,但和你舞得不一样,杀猪似的,太难看了。你还是不要让我煞风景吧!”那舞姬掩口“噗嗤”一笑,媚答答的眼神又飘过来,杨寄知道盛铭不是什么好东西,便觉得这美人也不过是使计的粉骷髅,他量大,却装着也半醉的样子,粗鲁地一把揽过那舞姬,双手找不到地方似的在她头上一扒拉,顿时把那梳得好漂亮的双环髻扯得稀巴烂,发髻上的明珠、玉梳、金步摇,狼狈地挂在发丝上。   杨寄“咦”了一声,见那舞姬几乎要哭了的神色,又笑着拔下了她头上的一支发钗藏在自己袖子里,一副狂士的模样,两只脚干脆都伸到了桌子上,把一盘盘菜肴都踹到了地上。那舞姬哪里敢再招惹,顶着一头乱发,欲哭不敢,身体缩着,避得老远不敢来招惹。   酒席归去,杨寄清楚地看见王庭川醉醺醺的脑袋斜倚着那名歌姬的肩头,一步一拖地带着她上了自家的马车。杨寄装着醉态,心里却异常清醒。   春水方融的时节,正是北方游牧民族最不愿意打仗的时候,因为窝了一冬天的牛羊到了产仔的时候,幼仔娇嫩,母畜产后疲乏,都不能奔波,而秋日蓄下的粮食与草料已经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特别需要花时间精力去寻找新的来源。半牧半军的北燕人,这个时候都不希望离开自己的土地。   可对于南边的楚国,这是最好的时机。原本黄河冰封,胡马的铁蹄可以直接越过黄河,现在春暖河开,胡人不擅行船,都是旱鸭子,简直不堪一击。粮草充备的雍州,不仅武装起了荆州的人马,而且很快召集起凉州里杨寄的旧部。浩浩荡荡的二十万人马,乘坐艨艟战舰,很快以压倒性的优势,连打了几个胜仗。   水师是北燕的薄弱,杨寄很快听说,北燕派出迎战的是来自楚国的叛徒——原江陵王皇甫道延。他想先发制人,便抢渡黄河,直往金墉关要塞而去。江陵地界的水师原本也是极其厉害的,但是掌舵的士兵换了北方的旱鸭子们,船摇几摇他们就站不稳,若是风浪大点,便吐成一片。皇甫道延训练得极其费力,也没有太大成果,只能把大船再用铁链连起来,更加稳固些。   赤壁之战相去不远,是妥妥的前车之鉴。皇甫道延不敢大意,时刻关注风向,在打桩放铁索封闭了黄河沿岸之后,还特别派人站在高高的哨楼上巡视,唯恐遇到火攻或偷袭。   可是杨寄现在不缺兵、不缺粮、不缺钱、不缺船,根本不玩人家玩剩下来的这些。他在和沈岭、王庭川商议后,直接用轻骑凭水为战,灵活多变。轻骑兵下了马便以船头包了铁皮和铁刺的赤马舟和飞云船猛攻北燕战船,体型小巧、坚硬锋锐、行动迅捷的小船在那些首尾联纵的舳舻和笨重的艨艟巨舰间游弋,专挑薄弱环节钻刺,硬生生把北燕精心准备的水师悉数冲散冲碎。   小船之后就是艨艟大舰,过河后下来的都是身着绛红战袍,举着驺虞旗的军士。其实里头混杂着凉州、雍州、荆州三路人马,但因为打扮统一,在北燕败军的眼里,那都是杨寄所带领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北府军。   杨寄是天上星宿下凡,北府军是神一般的存在,这些发自于沈岭之口的瞎话,被越传越远,两国人都朦朦胧胧听说,这是天注定常胜不败的将军,亦是天注定常胜不败的军队。   北燕举国震恐,过了黄河,再过关中,就是一片狭长的平原带,都城虽在最北的代郡,紧邻着草原,但是毕竟没有了天堑,如果杨寄真的如传说中那样,北燕就只余下逃窜入草原一条路。   但是,杨寄却没有着急入攻,他分兵把守住狭长平原两边的吕梁、中条两道山脉的要道,在黄河上密密布防,只对来谈判的北燕使者说:“交出我大楚的叛徒皇甫道延!”   北燕欲要自保,哪顾得上这个已经没有什么用处的皇甫道延,哓哓争了点好处,便把皇甫道延绳捆索绑,交到了杨寄手中。杨寄亦按着许诺,退了一百里地。   沈岭对大惑不解的王庭川解释道:“都督,代郡地界,在汉代虽划在中土,但是毕竟自从先朝丧乱,本朝又是南渡,长久以来早已是别人的领地。我们是仁义之师,不以侵占为乐,此役除却教训不知好歹的北燕外,也是捉拿叛徒,以正国法。”   沈岭说得不骄不躁,有理有据,是以一直以来,王庭川特别把他引为知己,信赖有加,此时自然觉得说得有道理,点点头说:“他若肯安分,退到代郡一处苟延残喘,也不是不可以。”   皇甫道延做了一回走狗,结局就是黄续缚颈,押解回建邺斩首示众。   紧接着,建邺的金牌旨令传来,温语赞扬杨寄,加了柱国大将军的虚衔,同样封赏了王庭川和盛铭。然后,命杨寄退回凉州。   杨寄不抗旨,但慢慢地整顿队伍,因为,他在等的那个人应该就快要来了。      ☆、第150章 诡谋 杨寄等的人自然是霸占着他的凉州的那位——扶风王叱罗杜文。   说是占凉州,其实杜文可以控制的领地也不过姑臧及其周边,粮草不够,还得四处骚扰抢劫,因为他偷袭过来的地方是大漠,补给太不方便了。   不过,叱罗杜文也可算是一直气定神闲,直到杨寄成功渡河后,才快马送来一件东西。东西放置在柳条大篮子里,里面衬着丝绒布,揭开篮子盖,一个白白的娃娃吮吸着手指,瞪着眼睛正打量着陌生的世界。   来人连夜骑行,显得憔悴,拉渣的胡子里,那张嘴一咧,说:“可还算好,一路上讨了五次羊奶,总算没饿坏了。”   杨寄反应过来,这篮子里就是当年他冒充自家儿子的那个婴儿了。这孩子和阿火差不多大,应该也是半岁多了,眉目都长开了。他比阿火瘦小些,但皮肤雪白雪白的,眼睛很大,深深的双眼皮,很是漂亮。杨寄本能地就是有些疼爱,伸手抱过孩子放在怀里,问来人:“怎么?扶风王愿意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来人冷冷笑笑:“我们大王说,杨将军仁义,他也不能输给将军。养一个孩子虽然麻烦些,好在姑臧要人有人,找个正在哺乳的妇人还不费力。”他见杨寄又要装相,毫不客气拆穿道:“我们大王还说,将军当时未免眼拙,这孩子深目雪肤,是鄯善、楼兰那里的人色,断不是两个汉人能生得出来的。”   杨寄不由脸微微一热,看看那孩子,果然漂亮得不像汉族的娃娃。他有点被拿了短处的局促,勉强笑笑说:“哦,你们大王倒是明白人。”   来人笑道:“我们大王自然是明白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将军这半年打仗辛苦,我们大王都看在眼里呢。”   杨寄心气儿定了定,把孩子交给身边的人,说:“可不是。如今只要我一声号令,北燕就只有滚回草原去了。你们大王可是来求我给他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来人笑道:“我们大王说,北燕东可以接燕州幽州,辽东辽西任凭驰骋;北可以接阴山陇山,大漠草原无往不利。所缺不过是黄河的水军而已。杨将军大意失荆州已经有了一遭,该不会想在代郡和赵北三郡再来一遭吧?”   这个人巧舌如簧,而他的部署大约正是扶风王的部署。杨寄顿时色变,以前一回叱罗杜文奔袭速度之快,这一回若是从北边包抄过来,立刻可以占领峡谷,打击自己,到时候水军只足以保黄河,却不足以夺代郡。   他沉默不语,对面那个岂不是人精?立刻又道:“不过,此刻同仇敌忾为好。我们那位所谓的皇帝陛下,猜忌我们大王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亲兄弟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叫人心寒。扶风大王觉得,此刻既然是他助哪一方,哪一方便能赢,杨将军惯会押宝的人,总该知道押哪里更划算。”   杨寄脑子里已经盘算了一遭:代郡自然是块不好吃的硬骨头,自己玩兵养寇玩了那么多年,把功劳分给王庭川和盛铭也有点不愿意。那么,和叱罗杜文做交易,自己还稳稳妥妥回凉州,岂不是享福的好谋算?他点点头说:“既然你们大王这么有诚意。我便派人前往姑臧,姑臧撤军,我这里就撤军。”   他们这里暗室之谋,狼狈为奸。很快,叱罗杜文的军队从凉州绕过黄河以北的阴山,攫取怀朔,又从北路打得代郡措手不及。北燕皇帝叱罗乌翰,北边是亲弟,南边是杨寄,风箱里的老鼠一样两头都被堵着,无路可去,无奈之下只能带着亲信的文武和后宫嫔妃,逃入东边的太行山里。   杨寄水军不撤,虎视眈眈横在黄河边,把持着北燕出中原的要塞。只等凉州刺史何于进传来姑臧全线撤军的消息,才再次同意和叱罗杜文的来使面对面。   这次参加谈判的是沈岭。他与北燕的来使面对面笑着,说:“先要恭喜扶风大王——哦不,燕国陛下——登极正位,一向虽不容易,总算各得其所。只不知今日所来,又为何事?”   来使笑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我们陛下虽然感念杨将军合作的诚意,但此刻事情已毕,不妨各退一步。凉州还是将军的,我们秋毫不犯;但整片晋地还是我们的,希望将军的人从黄河之上撤军。”   沈岭笑道:“如今的局面,总是我们占优势些,况且,我们撤军,你们万一像以往似的骚扰河南河北,我们岂不成了东郭先生?贵上既然想和谈,先拿出求和的诚意来,”   来使目光渐冷,杀手锏终于抛了出来:“两国百姓,丧乱多年,都希望能得和平。杨将军回凉州荣养,不是好过在这里?下象棋时,最怕的就是‘双车错(1)’。楚国的情势,将军不懂,我们陛下心里可是有数的。”   沈岭面色微变,瞥眼看了看还有些懵懂的杨寄,回头笑道:“那么,你们陛下的打算是什么呢?”   来使又恢复了刚刚的笑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陛下由皇子,而皇弟,而至尊;由晋王,而扶风王,而登临天下,自然是明白舍与得之间的利害。我们陛下有一个幼妹,愿奉于将军为夫人;而陛下中宫犹虚,想迎娶沈沅。”   沈岭还没说话,先听见身后的杨寄用力一拍桌案,怒喝道:“叱罗杜文他脑子有病吧!”   沈岭抛过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回身冷笑道:“这简直是笑话了!我们将军有妻,如何再娶贵国公主?何况,就算不论你们那里的风俗,对皇后身份有没有要求,难道我们将军的夫人,也可以随意换给你们?”他见那使臣面露不屑的微笑,不由又放缓声气道:“倒不如这样。我们修书回建邺,回奏我们大楚的皇帝陛下,可否愿意以皇甫氏的公主许嫁你们陛下;又可肯娶燕国公主为贵妃?”   来使越发傲慢,冷笑道:“那就不必谈了。杨将军想留着军伍在黄河边,那就在黄河边等着瞧好了。”转身就走。   沈岭目送那来使离去,回头看杨寄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不由笑问道:“怎么,这样的激将,你就受不了了?”   杨寄“呸”一口说:“我还怕他了?!狗揽八泡屎,见啥都眼热!倒不想想他现在的局势!”   沈岭道:“不然。他的话里话外,早就拿捏定了一条。”他从里间自己的抽斗里取出一盒象棋,刷刷几下摆了一张阵势,指给杨寄看:“你善于樗蒲,不知可懂象棋?他刚才所说的‘双车错’,就是里外或者左右,双车逼宫,而将帅一旦全无保护,便只有束手待毙。这‘将帅’,只怕就是你。”   杨寄不屑笑道:“他吓唬我,我也怕?”   沈岭摇摇头:“他自然不确定,但自然也有两三分用意。所以,告诉你,他也是在赌博,赌哪一头对他更有利。”   杨寄伸手拂乱棋枰:“随他赌啥,我不会拿阿圆奉陪的。”   沈岭点点头:“我知道。但是……”他目视乱七八糟的棋子们,半日凝神不语。   北燕易主,本来是一个国家相当脆弱的时候,杨寄本以为自己撤兵回姑臧,应该被建邺阻挠,没想到,几日后得到圣旨,竟然又是建邺发令催他退兵。   “上回叫我退兵,若说是因为怕我独自做大,可以理解,现在北燕换了皇帝,正是我们该乘胜追击的时候,怎么又叫我退兵?不可解!”虽然正中下怀,但是物至反常必有妖,杨寄也犯了踌躇。他留着守军在黄河岸边,自己悄悄带着沈岭撤退到雍州,和正在那里等候消息的王庭川与盛铭联络。   行至半路,凉州那里他的亲信快马递信过来,是个金属小管,打开上头的暗销,里头倒出一张小纸卷。杨寄看完,把纸卷放在火炬上燃尽了,在避人的地方,对沈岭道:“是庾含章的密信。”   沈岭道:“让你不要退兵?”   “嗯!”杨寄沉沉地看着沈岭,没有心思夸他神机妙算,只是皱着眉头沉吟着,“不合常理啊!”   沈岭伸出一根手指摇一摇:“我明白了。合理的。建邺有动静!”   “哦?”   “政令出于皇帝谕旨,但是素来其实由尚书令拟定发出。如今圣旨与尚书令庾含章所言恰恰相反,大约是因为庾含章日子不那么好过了。”   杨寄平静下心态,细忖沈岭的话,渐渐觉出了其中的隐微。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到得雍州,专门看盛铭和王庭川的动静。盛铭一如既往的公子哥儿做派,每日醇酒妇人,享乐无穷,还带着王庭川这位驸马爷一道玩,似乎不把王庭川拉下水不算完。   杨寄在论公事的时候提醒道:“黄河四镇的人马补给,要用完了。”   盛铭笑道:“五荒六月,民伕又吃得格外多,送一石粮食,需花掉两石给民伕吃。”   “那又怎么?”杨寄斜着眼看他。   盛铭似乎毫不觉察杨寄眼中的敌意,也似乎早就忘记了杨寄曾和他有过的龃龉,笑嘻嘻说:“圣旨不是叫撤兵吗?见好就收嘛,陛下英明!”他对着南边遥遥一拱手:“也是对军卒和小民的仁义。”   杨寄问道:“那么,撤军之后如何?”   盛铭道:“两国交好,不是两全其美?”   “啊,这样!”杨寄嘻嘻而笑,“但不知王驸马意下如何?”      ☆、第151章 强占 当王庭川知道自己这方在大胜之时决意放弃时,气得迂腐脾气又犯了。他推掉了盛铭的一切盛情邀请,连那弹得一手好琵琶的歌女都拒之门外,外人问起了,王庭川的小厮都说“我家驸马正在给陛下写奏折。”   不问而知,这奏折定然是十分激烈。当王庭川熬了两天两夜,写完了一份万言书之后,黑着一张脸来到盛铭的府上,看着那些正在翩翩起舞的舞姬,压低颤抖的声音说:“盛刺史,此时要紧,叫这些小娘让一让!”   盛铭一改往日对王庭川巴结的样子,继续斜靠在胡榻上,目不转睛看着舞姬,口里闲闲道:“王驸马,稍安勿躁。”   王庭川冷笑道:“我不知盛刺史怎么想的,但这情形,我是一定要劝谏陛下的!”   盛铭笑道:“欸,连杨将军都听陛下的旨意决意退兵了,王驸马又何必执拗呢?”   王庭川把他上奏的万言书放在盛铭的案几上:“这是我叫人誊录的副本,你瞧一瞧。弃守黄河,就是置洛阳于危地,就是把淮河摆在敌人的眼前。陛下此旨昏聩之甚,不知是朝中那个奸佞竖子的主意。我身为王氏大族,又是陛下的姑丈,不能不为百姓一呼!——至于杨寄,我一会儿也去找他,他食朝廷俸禄,不能这么轻率!”   盛铭付之于一声冷笑。   王庭川还未及去找杨寄,杨寄在雍州的公馆,却突然得到了他暴卒的消息。   “暴卒?!”杨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着送讣告的人不放,“说清楚,什么病暴卒?”   送讣告的被他铁钳般的手抓捏得生疼,眼泪都要迸出来:“将军饶命!小的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哪里知道这个?医士说有吐泻的症状,大约是时疫?”   来人逃跑般送完讣告就溜号了。沈岭道:“还没到夏天,哪里有时疫!”“说是时疫,除了掩饰暴卒,还有什么用意?”杨寄问道。沈岭忖了忖说:“可以以避免疫症蔓延为名,不停灵、不祭祀,直接焚化!”   果然,杨寄匆匆赶往吊唁时,染了“时疫”的王庭川已经被烧成了一坛子灰。盛铭在灵堂外,腰系白布,拿帕子掩着口鼻,连悲伤的神色都没有,淡淡说:“时疫会过人。我视王驸马如手足兄弟,也不忍心,但是又有何办法?已经快马征求了公主的意见,公主也是同意的。”   杨寄想着王庭川鼓着那只粉红色的鼻子,笑得和风朗月的君子模样,心里突然酸酸的难受。他咬着牙,目光四处巡睃,欲待问什么,正好看见沈岭伸手,驱赶着一件衣服上的苍蝇,定睛一看,这不正是王庭川生前所最好穿着的那件宽宽的鶴氅?沈岭沉沉的目光抛过来,盛铭冷冷的声音也传过来:“二十万人全在黄河沿线,就算是缓缓撤回,也不能没有口粮,闹起哗变,这支三家军,只怕要内讧啊……”   他在威胁,军队的口粮是命脉,而这条命脉,握在他盛铭的手中。杨寄浑身一激灵似的抽搐了一下,抬眼望着盛铭,这位雍州刺史依旧是那漫漠无情的公子哥儿表情,微微挑了挑眉,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杨寄转头拉回话题:“不过,王驸马去世得蹊跷,要给永康公主一个交代吧?传驸马身边伺候的人!”   盛铭笑道:“怎么,杨将军还想断狱不成?某劝将军……”   杨寄摆手,一副蛮横的样子:“断什么狱?我只要真相。没那么多闲工夫慢慢问话。——拿烧纸的那只火盆来。驸马身边伺候的人,给我一个个把手按火盆里,疼了,自然知道什么说什么了!”   王庭川身边的人一个个失色战栗。眼见杨寄一使眼色,他身边那个胳膊壮实的亲兵校尉唐二便土匪似的抓过一个小厮,当即用火棍压着小厮的手就往熊熊的火堆里摁。那小厮无力挣扎,眼见手离火苗还老远,已经尖叫起来:“将军饶命!驸马写完奏折后,是盛刺史那里的歌姬伺候汤水的!”   唐二毫无怜香惜玉的模样,当即窜进后院,从伺候王庭川的那群女子里,揪出那个模样稚嫩,而有一副好歌喉的歌姬,扯得鬓发凌乱,衣服不整,也拿烧火棍摁着那只纤纤小手,而火盆里,杨寄冷着脸撒下一把纸钱,祷祝道:“王驸马,若是你在天有怨气,不妨此刻为自己报一报仇吧!”   火盆里顿时窜起尺余高的火苗,颜色泛青,异于寻常。那歌姬花容失色,目光转向盛铭,哭泣道:“郎主,奴婢只是从命而已……”   盛铭见杨寄一直盯着自己看,最后笑了笑:“小娘胡说八道,就该烧杀!杨将军素来见机,所以才有今天。盛某一直佩服将军的明智,此刻远水解不了近渴,想来将军也知道轻重缓急。”   杨寄挤出笑容,点点头说:“是!刺史的部曲全在雍州,我这里散碎的亲兵不足十一。杨寄岂敢不见机?”   盛铭呵呵一笑,拍了拍杨寄的肩膀:“甚好甚好!将军果然是人中龙凤!既如此,我们谨遵圣旨,省得建邺方面不安;再杀这下毒的小娘,为驸马报仇;最后帮公主把驸马的斋事做好,省得公主牵挂。日后朝中封赏,杨将军大破北燕,自然是首功。”   沈岭在旁边,搓了搓王庭川的那件鶴氅,朗声笑道:“盛刺史说得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将军应当从善如流才是。”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给杨寄消化他奇怪的表情的时间,才又说:“雍州刺史的部曲多半在城外,将军当日被迫留在雍州的人也在城外。”   盛铭愣了瞬间,转身想夺路而出,可他素日醇酒妇人地消磨光阴,不仅身材肥胖,行动滞缓,而且骨子里虚弱得很,被杨寄一脚一扫,顿时一个狗啃泥倒在地上。杨寄橐橐几步上前。盛铭已经翻身过来,以手做脚倒爬了几步,突然脑袋撞到了一座灵棚上,竹子搭的棚架晃了几晃,一根白幡从天而降,正落在盛铭的脸上,他惊弓之鸟一般,尖叫了一声,双手乱舞,把那覆面的白幡舞了开来。   杨寄抬头望望天空,又望望盛铭身上缠裹的那条白幡,笑道:“王驸马在天之灵看着你呢,盛刺史!这个季节,没听说哪里有时疫。而他的衣服上有血迹,所以招苍蝇,对不对?那小娘没有招供说下毒,你却知道,因为确实是你指使的,对不对?”   盛铭强作镇定:“杨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敢把我怎么样,你还出得了雍州城?!”   杨寄呵呵笑道:“你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吧!我们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脸皮早就撕了,不指望黏贴成原状了。我本就是个赌棍,就此赌上一条命,我也不觉得不值。你的部曲里,有我从凉州带来的人,他们是喜欢你还是恨你?你懂的!外头那些忠心的,也要先想法子破雍州的城墙,他们破不破得了雍州城?你也懂的!我点起烽火,北府军里最快的轻骑兵星夜驰往雍州,一夜而已,要夹击你的部曲,是北府军厉害还是你的部曲厉害?你更加懂的!”   盛铭突然觉得杨寄那张俊秀的脸庞,扭曲起来、充满杀气的时候,竟然格外恐怖。他战栗着,挤出讨好的笑。杨寄已经抽出刀:“雍州城外,子民们求你赐一口饭,给一块休息的地儿,吝啬不肯的是你。抓人做你私人的部曲,离散人家的骨肉,也是你。戕害驸马,毒杀朝廷世族的大员,还是你。我今日杀你,是替天行道!”   “杨——”   “寄”字未曾出口,杨寄一刀剜心,比杀猪还来得利索。他淋淋漓漓地握着一把从那罪恶的胸膛里掏出来的血肉,对灵堂里那坛子骨灰道:“王驸马,我替你报仇了!”   沈岭不言声,从一旁拿过一个祭盘,他是屠户家的儿子,文弱的模样,却对这样血淋淋的场面丝毫不会怯场,亲手从杨寄手里接过那一对散发着腥热气息的血肉,郑重其事地举盘齐眉,供奉到了王庭川的灵前。他的心中也在默默祷祝,当日算计王庭川,却不料酿成今日死生诀别。沈岭喉头“啯”的一声,谁都没有看见他流下的泪水。   当沈岭重新转回头来,云淡风轻地对杨寄说:“将军,这样的事,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杨寄点点头:“我带的所有人、王庭川的所有人,全数跟我去盛铭府上!”他眯了眯眼,看着一阵阴测测的风吹过,那数百条白幡随风翻飞。杨寄挥了挥带血的刀:“速进杀人叛贼盛铭的府邸,灭满门!”   你死我活而已。盛铭家下部曲,三成是当年杨寄从凉州带来的,被迫卖苦力,如今本主来了,念着杨寄素来的爱民如子,纷纷倒戈。而盛铭自己的部曲,又怎及杨寄北府军的力量?十个战一个都不够被杀的。   当杨寄在盛铭府邸的门外,看着府里冲天的火光,听着里面盛铭的家人在烈焰中哭嚎的声音,他看了看自己的刀,上面的血像蛛网一样纵横交错,又一滴一滴流下刃尖;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傍晚时分,他的双手沾染着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棕褐色,被斜照的夕阳折下来的屋宇的阴影挡着,使那双手变作了漆黑。   他恍惚地想着沈岭一直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脑子里嗡嗡的。好半日,才突然从越来越低微的哭嚎声里,分辨出沈岭的话音:“将军,既然做下了,就不后悔。占雍州,保凉州,再下荆州,边塞倚仗将军的北府军,西北三大要地净在将军掌握。实力在此,连同建邺,无人敢轻易犯颜!”   杨寄茫茫然看着他:“二兄,你是说,我日后又能走一条新路?”   沈岭微微地冲他一笑:“虽然不是坦途,但是筚路蓝缕,披荆斩棘,走到的,是最光明的彼岸。”   杨寄又无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突然觉得自己的双手好是污秽,不由用拇指对搓。沈岭上前握住他的手,看了看,说:“此手当执天下权柄!”   他似是要向众人表明心意,捧着杨寄的双手,缓缓向杨寄跪了下来。   风猎猎而过。奇异的寂静中,杨寄看到他四周的人都像沈岭一样,对他伏低了身体,行了恭敬的大礼。他在奇异的错乱感中突然觉得醍醐灌顶——原来,抢到的,就成了他的,名分便也水到渠成!   这,是乱世的法则。      ☆、第152章 重逢 杨寄以灭绝盛铭满门的方式,夺取了雍州的统治权。而雍州众人,竟然一例失声,乖乖地服从着新的主人。   反而是凉州刺史何于进,毫不客气向建邺上书弹劾杨寄擅杀朝廷命官,而建邺的皇帝皇甫衮,压下弹劾折,只发金牌催杨寄班师。   杨寄在沈岭的鼓舞下,对朝廷的要求视若不见;对北燕,不战,不和;把自己的亲信,挨次分布到凉州、雍州、荆州的各处要塞。他立时成为三州的无冕之王。其次,才慢慢向建邺递送自己的上奏,一是为自己的亲信求官,二是反劾何于进,看看建邺的反应如何。   建邺还能如何?他们已然明白,杨寄此刻差不多成了董卓、曹操,盘踞一方,实力雄厚,政令敕令,对他就是一张擦屁股的废纸而已;他为手下要的官,给不给名分,都是控制着军事和经济的实权了。反正是不指望他听话了,既然这样,还是哄着点,不把他惹毛了好。   所以,盖着皇甫衮皇帝大印的圣旨,很快喜气洋洋地送达雍州,文笔华丽,赞颂杨寄是大楚的中流砥柱,加封“上柱国大将军”,封侯爵,赐九锡,马屁拍得十足。又把讨厌的何于进调离,命杨寄以将军之衔,兼任雍州、凉州、荆州三处的刺史。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杨寄谨守边陲,严防叱罗氏,做卫青、霍去病那样的边将。   言下之意,千万别学董卓、曹操,别到建邺来捣蛋。   杨寄问沈岭:“那么,如果我此刻去建邺,他们可还拦得住我?”   沈岭正色道:“用军力,自然拦不住你。荆州是际分江南江北的国之大防——在你手里;历阳和京口是直取建邺的国之大防,在王谧手里——等于也在你手里;北边黄河重镇,全数在你手里;要抵挡北燕,也只有靠你。如今你所缺的,不过是巴蜀和扬州两大要地而已。巴州刺史颟顸无用,不必畏惧,扬州刺史现在是庾含章兼任,且一直到青州兖州,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杨寄不屑地挑了挑眉,正欲说些什么。沈岭却又说:“但是,大楚历来以儒道治国,与先朝一脉相承。所以,曹操、司马懿始终不敢称帝,因为缺个名分,就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足以被万众的唾沫淹死,若是王莽似的迫不及待,到时候四处救火都来不及。”   杨寄愣了愣,说:“我也没想……”他眨巴着眼睛,把“称帝”二字咽了下去。几年前,他还只是秣陵县里一个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赌棍混混儿,输掉了娶媳妇的房子后就只能跳河自尽,哪晓得命运这么眷顾,居然都有资格谈“称帝”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沈岭笑道,“你不心急,就好!咱们慢慢来。”   杨寄吃过一堑,长了不少智慧,离开雍州回往荆州之前,把边界的布防做得好好的,决不让叱罗杜文有机可乘。   “可回来了!”沈沅在荆州再次见到杨寄,已经隔了好几个月,她眼中雾光隐隐,利索地解开杨寄的外袍挂在屏风上,为他换上家常的舒适宽袍,絮絮叨叨地说,“走之前,你还惦记着要吃荆州的春笋,得,现在只有笋干吃了。倒是螃蟹又快上市了,可有兴趣吃爆蟹?”   杨寄一把搂住她,深深地在她的头发里嗅着桂花发油的清香。好一会儿才说:“我要吃得胜羹……”   沈沅揩了揩眼角的泪,“噗嗤”一笑:“恭贺你又得胜了么?馋鬼!”   杨寄腻歪着她不放,心里那些情绪不知怎么说才好。他不仅杀人、放火,也残害无辜了,一双手沾染了鲜血,黑漆漆的了。可是,心里、骨子深处埋存的,是对她温柔爱意的渴望。若不是现实一步步逼着,他宁可和她回秣陵,杀猪做卤菜,过小日子。可惜,就那也好难了。   沈沅让他轻薄了一会儿,推推他道:“好啦,晚上再……嗯?这样抓着我,怎么给你烧得胜羹?”   沈沅喜欢亲自洗手作羹汤,杨寄见她转到大厨房去了,自己便去看望阿盼和阿火。转眼半年没见,两个孩子又长大了。阿火已经能够稳稳地坐着,拿着一只罐子使劲地摇,摇出声音来就高兴得“咯咯”笑。阿盼则是个漂亮小姑娘,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指点道:“阿火,樗蒲不是这么摇的,这样子瞎摇,能摇出什么花色呀?看阿姊的!”   她从阿火手里夺过摇杯,“刷刷”地摇得像模像样,杨寄在背后也不打扰,含着笑看着、听着。他觉得差不多了,阿盼也觉得差不多了,打开摇杯一看,自己不大满意:“哎,又是个‘雉’,啥时候能次次摇到‘卢’呢?”   阿火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抢过两颗樗蒲骰子,一手一个,看了看,便塞进了嘴里。阿盼吓得尖叫一声,从弟弟嘴里把樗蒲抠了出来,骂道:“馋鬼!这是能吃的嘛?”   阿火到了嘴的“点心”被抠出来抢走了,扁了扁嘴要哭。阿盼又摸摸他的头,放柔了声气儿哄:“阿火乖,阿姊摇音乐给你听。”把樗蒲骰子放入摇杯,“刷刷”摇起来。阿火也神奇似的止住了哭,不,仿佛从来没有哭过,拍着两只小肉手又“咯咯”地笑起来。   杨寄心里那个得意啊,一儿一女,到底是他杨寄亲生的,连爱樗蒲,都是一模一样的啊!   阿盼摇了一阵,神秘兮兮地说:“好啦,今天就玩儿到这儿吧。再玩这赌具,阿母又要揍我,说我不像个将军家的女郎了。”   杨寄不由发声问道:“玩这个怎么就不像将军家的女郎了?”   阿盼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激动得张开两条小胳膊扑到父亲怀里:“阿父阿父!你回来了!”   父亲和女儿,天生的感情深,杨寄心化了似的,把那小肉人儿抱在怀里,亲了好一阵才低声问:“是不是玩樗蒲又被揍屁股了?”见阿盼委屈地点头,杨寄那个心疼啊,边揉边说:“多大个事儿啊!我要不玩樗蒲,能有今天?……”话没说完,听见阿盼怯怯地喊:“阿母!”   杨寄怔着没敢说话,果然沈沅冷冰冰的声音传过来:“是么,你不玩樗蒲,我今日就应当在建德王府做小妾了是吧?”她陡然提高了声音,但却是凶悍中的温暖:“上梁不正下梁歪!带俩孩子洗手、吃饭!得胜羹要趁热吃!”   杨寄比听了圣旨还积极,一手抱一个孩子,屁颠屁颠地跟着沈沅。居室里已经是暖意融融,沈沅横着脸,眉梢眼角却都是柔媚的风情,时而瞟过来,神气勾人似的。杨寄闻着食案上菜肴的香气,又看着爱妻的妩媚,又看着两个孩子的可爱,真觉得眼睛不够用。   在荆州,物产丰富,得胜羹烧得格外精致。螃蟹长在河道的甜水里,揸开腿足有一尺多长,肉质鲜甜,膏满黄肥。沈沅又格外细心,悉数把蟹肉蟹黄都剥好了,只见晶莹的米粥里,雪白的蟹肉、透明的蟹膏、金色的蟹油、赤红的蟹黄,配着碧绿的葱花和菜叶,带着生姜和紫苏的凛冽气息,闻一闻都要醉了。   得胜羹之外,还有四道小菜佐餐:蟹斗里蒸熟的虾仁豆腐、红糟油拌制的笋尖、酱香浓郁的卤八件、碧绿芬芳的炒菊花脑。阿盼伸手抓了两片肉塞在嘴里,又待去抓黏糊糊的虾仁豆腐,被沈沅一巴掌抽手背上骂道:“像个大家闺秀吗?”   阿盼委屈的目光瞥向杨寄,杨寄待要求情,猛然想起刚才“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只能抱歉地看着女儿,心道:娃啊,为父不是阿母的对手啊,你自求多福吧……   热腾腾吃饱了,沈沅才道:“永康公主在荆州还没有走。”   杨寄说:“还没走?不过,关我什么事?”   沈沅道:“驸马的事出来,她一下子守了寡,想来也是难过的。建邺那里要她不必早早回去,还是在荆州服完王庭川的丧期为好。她寂寞时,还会找我和其他官员家的妻子去陪她解闷,尤其说爱吃我做的菜肴,三天两头就要叫过去呢。”   杨寄想了想便明白了。永康公主在建邺有几个面首,上回到荆州兴师问罪没有带来。皇甫道知大概也是怕守寡服丧的公主不守妇道,万一大了肚子连个接盘子、喜当爹的人都没,没法和天下交代,会闹成皇室的丑闻,所以才不许这个妹妹回去。若是这样,公主自然是满心不快了。杨寄笑道:“我看她不是为驸马不快。”   沈沅哪里知道公主的那些说不得的事,她自己坚贞忠厚,自然以己度人,说:“哪有丈夫去世,做妻子的不难过的?公主也是女人,我懂她的。其他不说,讣告刚到的时候,她光在荆州请和尚来为驸马在天之灵做法事,就是日日不断呢。如今都过了半年了,每逢初一十五,都督府还钟鼓木鱼的热闹一阵。”   杨寄想到了什么,差点“噗嗤”笑出声来。   大概背后又是说又是揣测的,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第二天,都督府里公主的长史便过来传话,说公主思念故土,忧劳成疾,想请杨寄趁着要回建邺回奏,带着她一起回去。      ☆、第153章 有意 杨寄那时,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如同天上人一般的公主,有一天会与作为臣下的自己有所交集。所以,当永康公主对他发出这样的令旨,他还真没多想。   永康公主是现任皇帝皇甫衮的姑姑,封的大长公主,其实年岁也不过二十五,和杨寄同龄。杨寄怀着看笑话的心态,换了一身适宜于吊唁的素净衣服,骑马来到都督府,报了身份职名,请求为王庭川的神主上一炷香,酹一樽酒,磕三个头;顺便也问一问长史,公主回建邺,他要做什么准备。   他本是白底子的皮肤,近些年来给日光晒得肤色略深了些,好在深得均匀,也不显得很黑,倒是透出一些健康滋润的蜜色光泽,也更衬他硬朗英挺的五官骨格。都督府灵堂的后头,永康公主皇甫道婵,透过绡纱大插屏,凝视着这个面目英俊,而又有无数神奇传说的杨大将军,久旷的心已然怦怦一动。   只见他青衫白领,纯黑色的缁绫斗篷,腰系着绛色宽皮带,足蹬着乌油牛皮靴,打扮得朴素而又精精神神。他不张口说话,不刻意狂放,谁也料不到这个正在上香酹酒的翩翩美男子,其实是个油头油脑的混混儿出身。   皇甫道婵倚着插屏的檀木边框,觉得身子在秋阳下慵慵的,心里空落落的。等杨寄又在拜垫上给王庭川磕过三个头,本该是由长史答谢的,皇甫道婵却抢先说:“杨将军为我郎君洗冤报仇,我还未及道谢呢!”   杨寄听她声音软软的,吓了一跳,急忙对着声音传来的那座穿堂俯低身子,陪笑道:“公主万安!王驸马被盛铭那个小人陷害,真是日月无光的惨事。下臣但请公主务必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这几句官样文字,说起来没啥难的。但心里萌生着好感的皇甫道婵,偏偏觉得这个男子允文允武,长得又好,简直是完美!她带着一点做出来的哀声,意欲让人同情她的娇弱不幸:“虽是公主,命薄如此,还不如……寻常人家妇人。他一去撇下了我,我恨不得随他去了。”   女人羸弱时,男人总归有点同情心。何况,杨寄心里对王庭川有些敬佩,有些歉疚,对他的遗孀——哪怕风评不好——此刻他也觉得她的伤心应该是真的,所以,也本能地劝慰道:“公主,这样的事,确实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下臣小时候也先后经历了父母之丧,后来战场上,不止一次经历了至亲好友的离去,说不痛苦,那是骗人的。不过,时间长久了,自然想着别的生活,也就慢慢走出来了。”   他眼前突然什么一晃,白亮亮的耀眼,他不自主地一抬头,又忙低了下去——永康公主竟然出了插屏外头,缓步站在他的面前。   “公主……公主!……”他有些语无伦次,埋着头,心里道:日娘的小贼娘们,这会儿出来,老子不是不方便么?   皇甫道婵却恣意打量着跪伏在自己脚下的这个男人,她低头顺着自己服丧的白裙看着杨寄缁绫的薄斗篷,勾勒出蜂腰猿背的峻健修长体型,臆想着这每日带兵训练,能舞刀弄剑、力挽硬弓的男儿,疆场上骑跨骏马是何等的威武,又不由想着,他脱下战袍之后,身上带着淡淡的汗气,胸脯胳膊上能跳动一般的肌肉,腹间腿上硬朗的线条……   “让将军见笑了。”——可惜不能穿那最艳丽的石榴裙来给他看!皇甫道婵捻着素纱披帛,声音娇娇慵慵,仿佛还带着哭气儿,有呼吸间不能相继的感觉。   杨寄膝盖后挪了半寸,叩首道:“岂敢岂敢!公主有话请吩咐!”   皇甫道婵说:“喏,那里的大插屏,位置实在不好呢!上次叫驸马的小厮帮忙,谁知个个和没吃饭似的。将军力能扛鼎,可否帮我一帮?”   杨寄暗暗骂道:老子是大将军,又不是给你们家卖苦力的佃户奴仆!但只敢心里骂,嘴里一诺无辞:“举手之劳,能帮公主,是下臣幸甚至哉!”   那插屏死沉死沉的,杨寄也搬得“吭哧吭哧”一头汗,好容易搬好,他握着袖子擦汗,一块芳香的帕子递过来,嗔怪的声音也响起来:“男人家也别这么粗糙,袖子上会有汗斑的。”   杨寄一看,面前素服而娇羞的人儿不是公主又是谁?他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又这么仔细看过公主,打眼一望,也确实是个明艳的美人儿。王庭川丧期,她不能像以往那样穿得花红柳绿,打扮得浓妆艳抹的,但其实“女要俏,一身孝”,淡扫娥眉的清素模样还好看些,尖俏俏的下巴边,垂挂着珍珠串,闪瞎人的眼睛。   眼见那帕子又往前递了递,香味越发浓郁,杨寄的脸都要烧起来了,他低着头退了半步:“下臣是个粗人,没得弄脏了公主好漂亮的手绢儿。”   皇甫道婵“噗嗤”一笑,一踮脚尖,亲手给他将额角的汗水拭了,又把沾着汗味的帕子丢在杨寄怀里,媚丝丝笑道:“弄脏了,我就不要了。”又低声道:“你收着便是。”   杨寄刚擦掉的汗顿时改在背上又涌了出来。若说他是个男人,对着美人儿也不是全然无感。但有的美人儿不屑招惹,有的美人儿不能招惹。杨寄早就觉得,只有跟沈沅在一起的时候,才可以放放松松的全无顾忌,其他女人都跟赌桌上不靠谱的赌局似的,押了要赔钱的!   他慌慌张张地后退了半步,陪笑道:“公主有赐,臣不敢辞。回去叫老婆洗干净,放佛龛上供起来,绝不敢再贴身使用了。公主要随臣回建邺,不知上奏可否得肯?若是肯了,公主的楼船下臣叫人好好检查整修。下臣自乘坐赤马舟在一边保护公主便是。”   皇甫道婵冷冷一笑,她毕竟是公主,也不愿热脸去贴人家冷脊梁,淡淡说:“如此也好。”   从荆州坐船到建邺,一路上白帆点点,长江滚滚,站在船头遥望,听沈岭在耳边吟哦“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总不自觉的有些缥缈的情愫生出来。但生出来的这些豪迈也好、壮阔也好、忧伤也好、孤独也好,在瞥见另一座高高的楼船上,那个素衣的身影,以及若有若无的犀利目光时,杨寄就只顾着担心了。   “阿兄。”杨寄终于忍不住向沈岭求告,“这个永康公主是不是有毛病啊?怎么有意无意地总瞧我?”   沈岭笑道:“大概是你长得好,她看着养眼。”   杨寄斗败的公鸡一样,挂着脸说:“你给我挑几个也长得好的士兵,挨个儿排我们船头,让她好好养养眼睛,等回到建邺,管叫她的眼睛比草原上的老鹰还贼亮。”   沈岭笑不可遏,还真的找了一排高大英俊的士兵,换穿了崭崭新的衣服皮甲,站到杨寄通常喜欢站的位置上。可是永康公主出楼船的船舱看了两眼,转身就回舱里了。   一路行到历阳,王谧出来迎接,朋友重逢,心情激越,王谧一俯身就单膝落地,向杨寄行了大礼:“卑职王谧,参见上柱国大将军!”   杨寄也激动哈,他一把扶起王谧:“好兄弟,叫得那么生分!咱都是秣陵人,老乡邻里,落地就是哥们儿!当年若不是你,我已经死在秣陵的大牢里了。走,一道喝酒!”他拍着王谧的肩膀,一把勾住背,和当年两个人下赌场时一样,还偷偷在耳边说:“今儿备樗蒲吧?找几个玩儿得好的。现在老子有钱,可以赌场大的!”   没走出三五步,后头一个人气喘吁吁跑过来,是公主府中的长史,叉腰问:“杨将军,王郡牧,这把我们公主孤零零丢在楼船上,是什么意思?”   杨寄愣头巴脑地回头说:“啊,公主啊?我就在历阳呆两天而已,公主要不愿走动,要啥东西,只管叫人下船采买,公主好好在船上歇两天。公主要是想下来走动走动,我叫王郡牧赶紧收拾收拾历阳城里最好的公馆,叫公主一定也住得舒服就是。”   长史看他这副不解风情的模样,噎得不上不下又不好明说,只能跺跺脚道:“船上摇摇摆摆住得舒服吗?公主当然是进城休息。”   王谧也很见机,急忙道:“打前站的小冲船已经过来告知了,公馆早就收拾好了,我拙荆也带着一群侍女,随时准备伺候公主。”杨寄点头说:“王郡牧做事,你只管放一万个心!今晚上我和王郡牧会饮,就辛苦王夫人照顾公主了。”说罢,又勾住王谧的肩背,好兄弟似的先行了。   他们久别重逢,说不完的话,在王谧的太守府邸一碗一碗喝酒,一盘一盘吃肉,一局一局打樗蒲。杨寄技法丝毫没有退步,赢了满把的金银,握在手心里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往贴身的褡裢里装,一边对王谧吹牛:“我这樗蒲,后继有人!我闺女也会摇,十次能有一两次是卢,五六次是雉,哈哈,再学学走棋盘运兵矢,将来也是一把好手!”   王谧奇道:“小女郎这么厉害,几岁了?我记得应该还不大吧?”   杨寄半醺之中毫无顾忌:“六岁,所以说是奇才嘛!可惜我夫人不许她玩,多好的苗子啊……”   王谧也有些酒上头了,大着舌头道:“啊呀!六岁!我家儿子今年八岁……”   杨寄喜道:“这不是现成的一对儿!咱们就此结个亲好啦!”      ☆、第154章 建邺 结亲的话题,到第二天早上,就都忘了。王谧自己也不敢想,杨寄出身虽然和他门当户对——都是小户人家,但是现在,人家已经是权倾半壁江山的上柱国大将军,自己不过是太守职位,哪里攀得上?   既然不提这茬儿,还是好哥们儿,大吃大喝大赌了几天,也顺便谈谈如今建邺的形势。王谧道:“叔侄俩又做了连襟,自然是一条心,但是姜还是老的辣,老丈人的手一点不松,他们也没办法。前几年打仗多,内里虚,也不敢闹内讧,现在算是太平了,你等着看吧,好戏要一场场上演呢!”   沈岭插话问道:“那么,建邺的禁军还是大半在庾含章手里?扬州是大郡,也还是庾含章领着?”   王谧点点头:“是呢。但这两年,皇甫道知也把南边从会稽到庐陵的所有地界抓在自己手里,他自己的封国,还有嫡亲妹妹——喏,就是外头那位公主的封邑,这片膏腴之地全数归他们兄妹俩享用。势力也算是相当的。”   沈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对杨寄笑道:“公主还是得罪不起啊。”   杨寄有些郁闷,冲着沈岭开玩笑道:“对啊。要是公主嫁给我们自己人——譬如二兄你吧——我们岂不是又多了好大一块地盘?”   沈岭面色微微沉了沉,旋即又笑道:“我算什么人?若她肯,我倒是万死不辞了。”   杨寄知道沈岭在建邺有个相好的,感觉自己这话得罪人了,连忙低头打招呼:“哈哈,随便说着玩,二兄念我酒多了,别跟我见怪。”   沈岭扯唇角笑了笑,马上那张脸又是一清如水,对杨寄和王谧道:“我酒多了,头有些晕,出去看看月亮。”   杨寄像畏惧沈沅一样,对沈岭不自觉地就要赔笑讨好,又喝了两杯,借口解手,出来找沈岭。沈岭端着一只茶盏,坐在一根矮树杈上看月亮。缥青色的长衫零乱地落在树下,拂在一地的黄叶上。杨寄赔着笑上前道:“外面到了晚上还是有点冷的,要不要加件衣裳?”   沈岭端着茶盏,笑得和风朗月:“阿末,你当我生气了?”他紧了紧衣襟:“冷倒是有点冷了。不过,吹吹风,心里清明些。”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沈岭缓缓吟道,“凉州的一桩桩,一件件,还恍若在眼前呢。边关上打仗不容易,朝堂里‘打仗’更不容易,阿末,你地位越高,退路就越窄,可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杨寄没出息地说:“我想好了,把阿圆和孩子们安置在最安全的地方,我就算没了退路,他们仨没事,我也死而无憾。想来想去,还是荆州好些。不过,要是有啥事,荆州也不是万无一失的。”   “哪有万无一失的地方?”沈岭从树杈上翻身下来,笑道,“你在赌场上,有万无一失的赌局吗?既然开始赌了,大家不陪你也得陪你,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不过,前路茫茫,或许有很多比灭盛铭满门更无情无理的事,你可忍得?”   “忍得。”杨寄道,心道反正盛铭家的人他又不认识。   “甚至要忍那些可能会伤害阿圆的事,你可忍得?”   “忍不得!”杨寄立刻道,“我拼着啥都不要,也不能叫人伤了阿圆。”   沈岭挑着眉,不知是该夸他还是骂他,好半晌说:“那也要忍。若是没有你,阿圆更没有好日子过。”   在历阳呆了几天,他们的船队出发,从矶口过江,很快就到了一江之隔的采石矶,又到石头城,才进建邺城门。杨寄在马上对沈岭道:“我在石头城做修城墙的苦力时,还真不会想到会有今天。”他恣意地四下打量着繁荣的建邺城,又叹道:“国泰民安,真好!”   天上飞着一盘又一盘鸽子,鸽哨发出“嗡嗡”的声响。杨寄策马在御道上行驶,到了台城的大司马门前方始下马,进入皇宫之后,预备接受皇帝皇甫衮的召见。   皇甫衮亲自在陛前迎接杨寄,不等他跪下身子,首先托住杨寄的双肘含笑道:“将军免礼!将军是国家柱石,大破北燕,将其压制在黄河以北,北地百姓幸甚至哉!朕该拜谢将军才是!”   杨寄倒有些不好意思,等皇甫衮松劲,还是跪倒行磕头大礼,一套完毕,才又重新被皇帝扶了起来。他谢恩的时候,也大方落落地打量了这位小皇帝,几年没见,小皇帝的模样成熟雍容多了,原本还是个青涩少年郎的模样,现在上唇都有了毛茸茸的髭须,眼神也坚毅而不再畏缩,言笑晏晏间真让人刮目。   皇甫衮个头比杨寄还要矮些,站在高两级的台阶上,恰好与他平视,也是含笑凝眸打量杨寄,叹道:“将军黑了、瘦了,辛苦了!”拉着杨寄的衣袖说:“先与各位臣工见面。晚上,朕备了大宴,请将军赏脸。”   他一味地亲热着,到了临轩的明堂便叫赐座,接着又颁赏御用的茶汤,然后由黄门令宣读赐杨寄宅第、鼓吹和侍女、部曲等的事宜,弄得杨寄也受宠若惊。宫中晚宴异常丰盛,皇帝赐酒之后,大家渐渐放开了些。摄政的建德王皇甫道知率先过来给杨寄敬酒。他面庞和以往变化不大,但是那一脸的笑容以前杨寄真没见着过。皇甫道知捧起金卮,对杨寄和声道:“将军,今日凯旋,建邺百姓无不感念盛德。请将军满饮杯中之酒!”   众目睽睽,杨寄当然也要客客气气的,但既是皇甫道知敬酒,他心里似乎总是有那么点恶气还没有散出来,于是带着一点点恶意,笑道:“杨寄怎么敢当大王敬酒?”   皇甫道知死也想不到这个小气的家伙居然喝口酒还想着报复,不假思索笑道:“杨将军客气了,有何当不得?”   杨寄立刻道:“既然当得,那就请大王先把酒干了才算敬意吧!”   本来喝一杯酒也没啥大不了的。但就这,杨寄还要使圈套给皇甫道知钻,不免令皇甫道知大为不快,他勉强笑了一笑,仰脖把酒喝净了,将空空的酒卮展示给杨寄瞧。杨寄只觉得酒宴上压了皇甫道知一头,异常兴奋,高高兴兴也把酒喝了。   喝得半醺,皇帝先行退席了。王公大臣也三三两两地散了。皇甫道知看着杨寄东扭西歪的背影,默默地咬了咬牙,上前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杨将军?”   杨寄回头见皇甫道知的笑脸,大着舌头道:“大……大王,有何……吩咐?”   皇甫道知假装闲适的模样,背手道:“哪敢说‘吩咐’二字。只是今日有些担忧。”他望着杨寄醉色中眸子一闪,心里咬牙道:叫你装!但表面还是笑融融的:“当年孤年轻,有开罪将军的地方,如今六年多过去了,将军不会心里还在怪孤吧?”   杨寄大着舌头说:“哪……哪里……是我先……先抢了大王的女……人。”一声呕逆,头一伸,仿佛就要吐在皇甫道知身上了。   本来就讨厌其人,皇甫道知到底忍不住,小小地退了半步,背了手。想着当年自己明明看上了沈沅,却叫这混小子占了先,讨了便宜;又叫他运气好,竟然一步步混到了今天自己也不敢不陪着笑脸的地步,皇甫道知心里生恨,强忍着恼怒笑着说:“将军惯会开玩笑!”停住了步子,送也不愿意再送杨寄了,那些与他修好的话,自然也出不了口了。   皇甫道知回到自己的府邸,正是月色融融的时候。正房里相当热闹,进门一看,王妃庾清嘉抱着女儿,又探着头看着世子皇甫兖写大字,时不时夸赞道:“阿兖这个字写得有力道,若是捺划再飘逸些,字就更有韵致了。”孙侧妃在一边站着立规矩,僵硬地陪着笑脸。直到见到皇甫道知回来了,才欢乐地上前,叉手道了万福,喜滋滋说:“大王回来了?”   庾清嘉款款地站起身,两个孩子也很有规矩地上前给父亲问安。皇甫道知顺手捏了捏三岁半小女儿的脸蛋,瞥见孙侧妃一脸不自在的样子,才说:“带阿兖回去吧。我今晚呆在这里。”孙侧妃一脸惊呆了的样子,恋恋不舍地看看皇甫道知,终于一把拽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了。   乳保也把小郡主带走了,侍女们急忙燃上安息香,匆匆放下重重轻幔,退了出去。   站起来的庾清嘉,肚腹又凸了出来,她怜爱地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冷冷对皇甫道知说:“明知我不能伺候,又为我招不是。有什么事,明天说又不是来不及。”   皇甫道知看看她的肚子,眼中的温柔乍现,但仍然背着手,一副漠然的样子:“非有事才该来找你吗?就不愿意我来陪陪你?”   庾清嘉冷冷地看看他:“怎么?又和我阿父闹不愉快了?”   皇甫道知被闷棍打了似的,又不服气,又无话解释,好半天才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句重话抛下去,半日没有回音,他只好率先软下来,看着庾清嘉的肚子说:“这个应该是个男孩。我想向宗正司题请,废阿兖世子的身份——立嫡是谁也没有话好翻的!”   庾清嘉微微一笑,眸子里一点笑意都看不见:“还没落地,天知道是设弧还是设帨(前者生男,后者生女),倒想这个得罪人的事!”   皇甫道知终于被她把所有的不快撩了上来,恨声道:“你少来吧!你难道还怕得罪孙氏不成?又或者,做这样愚昧的贤德给谁看?”      ☆、第155章 盘根错节 庾清嘉转身想走,被皇甫道知一把拉住手腕扭转过来,又掐着下巴被迫直视着。   皇甫道知那张面孔,配着那双眼睛,别有些因沧桑带来的阴郁之美。庾清嘉觉得心像掉落在柔软的雪泥里,又冷,又软,又沉陷,可又倔强不屈地“怦怦”跳动着企图挣脱出来,她曾经把这种感觉当成是“爱”,现在却有些不知所措。   皇甫道知的眸子温柔了一些,手指也松开,轻轻抬着她的下颌印了一个吻,然后在她耳边轻声道:“清嘉,不管你父亲怎么样,你是你。”   庾清嘉沉沦的那颗心脏,霎时像被提溜到沸水之中,猛地收缩着,血液冲头的同时,也清醒过来。她颤动着刚刚被吻过的温热嘴唇,问道:“我阿父究竟有什么罪愆?你就是放不过他?”   皇甫道知摇摇头:“你看看前朝的更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楚不能再养出权臣了。但是你——”他刚刚的温柔瞬间又消逝了,语气开始硬邦邦起来:“你从今后不能出王府,好好将养身子,把我的世子养养好。”另一只手爱抚地揉了揉庾清嘉的肚子。   庾清嘉说:“昨日宫中刚刚派人来传话,皇后请我进宫叙叙。”   皇甫道知摇摇头:“也不能去。不信,你看陛下明日同不同意你妹妹见你?”   庾清嘉愣怔着,突然厌恶地甩开头,冷笑道:“你和他做一路?我阿父一直顾念我而顾念你。你这个侄子不过是危难时拉来凑数的,如今你放任他慢慢掌权,把一只小狐狸养得羽翼渐丰,日后,你就不怕被他反噬了?”   皇甫道知自信地笑道:“小狐狸有小狐狸的能耐,我就是辅佐他成为一代明主,也是心甘情愿。”他大概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虚伪太过,又道:“叔侄和翁婿,总有亲疏的分际。”   庾清嘉冷笑道:“是么?你的好贤侄在求娶我妹妹的时候,可比你当年求娶我要低声下气得多了。而你自己,不是又格外在意嫡庶?难道也愿意那个庶子永远地盘踞在你头上?”她停了停,终于道:“郎君,好容易这些年日子好过起来,我阿父年岁又不小了,不能太太平平的吗?”   皇甫道知迟缓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太平,是我根本没有太平的机会。”   庾含章是老狐狸,皇甫衮是小狐狸,皇甫道知有什么不懂的?他看着庾清嘉少有的摒绝了平日的傲气,眼睛中泪光莹莹,惹人生怜,心里突然有些痛楚,低头在她鬓边细细地吻着:“清嘉……这个抉择不好做,可是,不管是你,还是我,只有咬着牙去选。我们俩,为何不能同心同德一回?将来,我好好补偿你。”   庾清嘉鬓边是他湿热的气息,心里酸楚难耐,她侧过头,忍着吻回去的冲动,冷笑道:“郎君,你不过是想自己当皇帝,不是吗?”又道:“可惜我年幼时算过命,命格不厚,承不了这样的福气。”转身挣开皇甫道知,决绝离去。   她侧身背对皇甫道知躺在榻上,不看肚腹,便觉腰间的曲线依然动人,可是皇甫道知心里的那些热情却一层层被抽掉了。他们隔着一层透明的幔帐,上头画着青绿色的山水,一名披蓑戴笠的渔翁在一弯江水中独钓,这些半透明的情景印在庾清嘉素白的寝衣上,看上去缥缈灵动,竟似活了一般。   可他们心中,却如这幔帐上的图案一样,隔着的是千山万水,是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   皇甫道知在床榻外的坐席上枯坐了一夜,醒来时人歪倒着,头里昏昏胀胀。庾清嘉躺在床帐内,此刻已经换了姿势,面朝着他侧着,细细一看,眼睛瞪得滚圆,眼白里血丝隐现,却抿着嘴一声不吭。皇甫道知双腿已经麻了,挣扎着站起来,陪笑道:“我去上朝了。”许久,方始听见身后庾清嘉轻轻的一声“嗯”。   他两条腿像被蚂蚁啮咬着一样,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难受的疼痛。出了二门,他最贴身的小厮过来附耳道:“大王,刚刚递出来的消息,大早,庾含章就派人去接了杨寄。”   皇甫道知目光一懔,点点头上了自己的马车。到了皇帝临轩的明堂上,四下一望,果然没有看见庾含章的身影,问了问黄门令,说早晨接到了庾含章身体不适请假的消息。皇甫道知冷冷一笑,恰好此时皇帝皇甫衮出来,端坐在正中面南的坐榻上,众人给皇帝行了大礼,皇甫道知则是深深长揖,起身时目光向皇甫衮一瞥,又看了看庾含章的位置。   皇甫衮眼皮子一眨,表示会意。   朝会结束,作为摄政王的皇甫道知,经常被皇帝单独召见。他们熟门熟路地来到太极殿侧面的一座小阁中,里面一如既往地摆放着皇帝的御座和紧靠着的摄政王的坐席。皇甫道知也不需片语的客气,直接坐到了他的位置上。   开门见山:“杨寄现在是块香饽饽,庾含章的势力一直在扬州、青州、兖州,与杨寄所辖的荆州、雍州、凉州正好形成一脉,如果他们俩臭味相投,便称知己,那么我们这里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了。”   皇甫衮显得很是谨慎,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叔父,我也知道杨寄这个人重要。可我这里,除了给他施恩之外,别无节制的法子,只怕会酿得他越来越猖狂,若再做出一个桓温来,难道又有一个谢安之类的人去拦阻他?”   皇甫道知半日不说话,开口时已经有些沮丧:“时机不对,才叫这竖子成名立万了。”他早就该在杨寄还没有发达的时候就处置掉,或者,在杨寄刚刚对付完了桓越时就处置掉,再或者,趁杨寄在凉州失利的时候处置掉……可惜,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时畏首畏尾、优柔寡断,现在就后悔莫及。   皇甫衮安安静静等着叔父发表意见,可见他并没有什么意见说出了,不由微微一笑,掩饰掉了面部一些细微的鄙夷之色,他诚恳地说:“叔父,杨寄和庾含章相互间也并不对付。当年桓越伏诛,庾含章主张兔死狗烹,杨寄是知道的,对于庾含章,他难道心里全不忌讳?再者,现在庾含章想与杨寄修好,又凭借什么呢?他庾家还有女儿好联姻么?”   “我们又有什么呢?”皇甫道知反驳道,“你两个兄长,一个废黜,女儿全部没入宫掖为奴;一个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便死掉了。余外先帝的公主们都已经嫁人……”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紧接着就看见皇甫衮会意含笑的表情。   皇甫道知眨巴着眼睛,喃喃道:“我要想想……阿婵她那个脾气……”   皇甫衮笑道:“若不是姑母自己的意思,我也不敢来找叔父商量。现在郎虽无情,妾却有意,我好歹是皇帝,这点主做不得?”   却说杨寄被庾含章邀请到府一叙,他虽然警惕,但料想现在自己以“功臣”身份回朝,庾含章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下套,所以还是大方落落地去了。   和皇甫衮与皇甫道知这叔侄俩相比,庾含章显得没有那么客客气气的,他的须发白了许多,皮肤倒不怎么褶皱,看上去越发仙风道骨。见杨寄来了,他只是淡淡地抬手示意杨寄坐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汤,然后打量了杨寄一番,笑道:“杨将军在边塞一番磨洗,与之前大不同了。”   杨寄笑着端茶呷了一口,问道:“我自己倒不怎么觉得。大概晒黑了?”   庾含章亦笑道:“仅就这话,大度从容,有得道之风。”   杨寄是真心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自失地笑笑,掩盖自己无知的尴尬。他心怀着警惕,等待庾含章首先开口,准备听明白他的意思,再后发制人,随他出什么歪招,自己一定不能上当。   但是庾含章却并没有向他提什么要求,也没有讨好拉拢他,默默地陪着杨寄品了半天的茶,每见杨寄饮牛似的把茶汤一口闷了下肚,他就默默地提壶为他续上。杨寄大早上灌了一肚子水,“哐啷哐啷”的一动就响,终于受不了,抬头问道:“太傅请杨寄来,有何吩咐?杨寄正听着呢。”   庾含章抬头微微一笑:“吩咐不敢当。杨将军好涵养修为,老夫往日倒是小瞧了。”他提壶又要续茶,见杨寄摆摆手敬谢,手腕一转,把黄褐色的茶汤注入自己的茶碗里。然后才抬眼又看着杨寄,仍是一副笑微微却觉得冷漠的面孔,对杨寄道:“将军在雍州,比较胆大。”   杨寄顿生警惕,笑道:“呵呵,刺史盛铭,太不是个东西,我忍不了他了。太傅是找我问罪?”   庾含章摇摇头:“我找你问什么罪?盛铭虽然富贵,实则却是从寒门爬上来,几年之间家大业大,在雍州穷奢极欲、只手遮天,你知道他仗的是谁的势力?”   杨寄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庾含章便说:“如今太极殿的这位陛下,原是前头简安帝的庶子之子。简安帝皇后姓桓,生了太子和建德王、永康公主;贵妃姓庾,原是我的妹妹,生了前头废帝;余外,简安帝还有婕妤、淑媛、淑仪、美人等后宫女子,多是民间选来,前前后后四十多位,封皇后前就生了六七个皇子公主在宫中了。其中有个不得宠但生了儿子的淑仪,便是姓盛。”   杨寄眨巴着眼睛听,终于渐渐明白过来:“盛淑仪……和盛铭是一家子的?而盛淑仪和当今陛下……”   “嗯。”庾含章抿着茶,口里含糊不清地说,“虽然淑仪去世得早,且碍于建德王的权势、桓皇后的身份不容他人逾越,但是,舅家的人,又是唯剩的亲戚,情分总归不同。”   杨寄如雷轰顶:怪道盛铭那么有钱,又那么猖狂,连永康公主的夫君都敢暗害。但是,自己居然也那么猖狂,竟然把盛铭给灭了满门!      ☆、第156章 圣旨 庾含章看着杨寄怔在那里呆若木鸡的样子,微微一笑,举起白瓷的茶盏轻轻弹了一下,薄瓷特有的脆音如在杨寄耳边一炸。庾含章道:“将军也不必害怕,只是要警觉些。少年儿郎有这样深沉善忍的心思,不知是我大楚之福还是大楚之祸?”   杨寄终于磕磕巴巴说出话来:“我自去向陛下请罪便了。”   庾含章摇摇头:“不必不必,撕破脸反而不好。何况,里头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还是看准了再说。”他停了片刻,目不转睛盯着白瓷茶杯里的绿褐色茶汤,似在自语,又似在对杨寄说话:“将军守着黄河,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建邺来的命令分外奇怪?应当乘胜追击时,偏偏圣旨叫将军赶紧退兵?”   杨寄现在已经明白了一些,道:“总归是不放心我吧。要是我把陇右晋中也拿下了,北边半壁……”   “还有,”庾含章打断他的话头,又说,“叱罗杜文近乎现成捡了一个皇帝做,说得好听,是叫我们与北燕修好;说得不好听……”   杨寄把当时的情形、庾含章的话、叱罗杜文的话,前后连起来一想,终于明白过来:说得不好听,就是建邺的小皇帝皇甫衮,勾结北燕扶风王叱罗杜文,来扶植自己的舅家盛铭,想在杨寄和庾含章的势力范围之内,蚕食出一块自己的地域——“玩兵养寇”这条战略,杨寄玩得可比这位年纪轻轻的小皇帝差多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但是,这样做,也意味着身为皇帝的皇甫衮,里应外国,出卖信息,带头在背叛自己的国家,卖掉胜利的大好机会,来为自己获得私人的势力。杨寄想着雍州、凉州被叱罗氏抢掠得那副惨状,想着那些流亡颠沛的百姓,直想骂皇甫衮真是个心狠手辣的混账行子!不过,回头想想他杨寄自己,又不好意思骂了。乌鸦落在猪身上——人家黑,自己也黑!   杨寄等了半天,喝下去的茶水都化作尿液,憋得他难受,庾含章也没有出语拉拢他。杨寄终于熬不住了,赔笑道:“太傅见恕,今日茶喝多了……”   庾含章立刻对帘外道:“带杨将军去圊厕方便。”杨寄在庾含章家香喷喷的厕所哗哗放了水,心里也慢慢清明起来,庾含章今天一番譬解,就是告诉他皇甫衮不靠谱,那么,朝中最大的势力有两支,自己不靠着皇甫衮、皇甫道知,自然就是靠着庾含章他喽?   回到会客的地方,杨寄已经气定神闲多了,进门就对庾含章拱拱手:“今日见教,杨寄感激不尽!”   庾含章眯着眼睛笑道:“不必不必。将军是聪明人,老夫多一句不如少一句,留待将军自己忖度。简安先帝,尚有不少庶子,子孙也算众多,为大楚国祚计,为天下黎庶计,为千秋万代的功德计,都不妨从长计议的好。”说完这段终于有点色彩的话,他便亲自送客了。   杨寄回到自己新得的将军府邸,抓耳挠腮地想了许久,终于等到他大舅子沈岭回来了。沈岭一夜未归,回来时神清气爽的模样,脸色显得格外滋润,一双凤眼也显得格外水光潋滟。杨寄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花香,不由先放下正经事,揶揄道:“二兄昨夜一定有喜事。”   沈岭毫不避讳他,笑道:“谈不上喜,久别重逢,聊得欢畅。”   杨寄贼兮兮笑道:“一夜都秉烛而谈?二兄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不过嘛,看二兄的脸色这个好……”   沈岭微微地红了脸,但语气一如以往的平和稳重:“鸾凤和鸣这样的美事,也可以锦上添花。”   杨寄见他不否认自个儿污了一夜,不由喜上眉梢,倍觉亲近,上前哥们儿似的拍拍沈岭的肩膀:“二兄要真喜欢,我这里有的是钱,为二兄赎回去!”又道:“不过,若家中我岳丈他们不高兴,我觉得正室还是要正经找一个。”   沈岭摇摇头:“好好地耽误两个女子做什么?情到处,可以不娶,两情相悦即可。她好,我也不麻烦。”   杨寄目瞪口呆,这位屠户家的读书种子,想法还真不是一般的奇怪!沈岭恰好也在问他:“阿末,今日在庾太傅的府上,怎么样?”   “妈的!”杨寄对沈岭抱怨道,“别的就算了,单灌了一肚子茶,简直闹了一场水灾一样!以后再不敢去庾含章府上了!”   “水灾”一说,格外别致,沈岭也不由“噗嗤”一笑,放松下来听杨寄慢慢谈后来与庾含章的交流内容。他越听表情越凝重,最后终于点点头说:“我这也算弄明白了先前难以解释的那些疑惑!这样看来,庾含章还算是个正气的人,而现在这位陛下,心机深重不谈,还不择手段……”他摇摇头:“将来羽翼丰满了,只怕会是百姓的祸患!”   杨寄慎重地说:“我今日听庾含章的分析,感觉若是趋利避害,还是要投靠他庾含章来得稳妥——毕竟在建邺附近,我的势力只有京口和历阳两处的北府军、西府军,还得先找棵大树靠一靠。”   沈岭却又摇头:“阿末,你的思路,要变一变。你现在首要考量的,不是谁好谁坏,甚至也不是谁亲谁疏,而是谁有利谁无利。”他见杨寄一副懵逼的样子,想了想例子,终于譬喻道:“《孙子吴起列传》中田忌赛马的故事还记得吧?”   杨寄在沈岭面前,始终有一种被文化知识碾压的感觉,好容易听到一个自己懂得的故事,要紧点头。沈岭继续道:“那么,道理是相通的。庾含章和皇甫道知谁是谁都可以不管。但想一想,你的力量加到谁那儿,谁就赢定了。然后,和赢定了的那个人比,你的胜算还剩多少?”   也就是说,找个弱一点的结盟,将来瓜分了对手的势力军力之后,他要足以对抗自己的结盟者。杨寄一下子就明白了,但是回答得有些迟疑:“尚书令掌管处理天下章奏,分曹治事,权力极大;庾含章身领扬州刺史职衔,统领包括建邺、丹阳、会稽、三吴在内的十郡八十县,军力极强。这样看来,是要我和皇甫道知做成一伙儿?”   他心里自然极不愿意。沈岭却没听出来,兴致勃勃道:“好!你看得准!尚书令一职可以暂缓,但扬州刺史一定要尽力得到。我们一步一步来!”   杨寄艰难地说:“和皇甫道知那家伙合作?”   沈岭眨巴着眼睛看他,正想劝慰两句,突然外头小厮在关闭着的院落门外喊:“将军,将军!有圣旨!”   杨寄想着盛铭的死状和满门被他屠戮的悲惨,自己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沈岭低声道:“不妨事,现在人家装糊涂,你也揣着明白装糊涂好了。面子上的事都要做得过去,毕竟名分上,他是皇帝!”   杨寄换穿了朝服,疾步到门外,那里已经燃了香案,传旨的黄门,笑吟吟看着杨寄,等他三跪九叩行完了大礼,便朗声宣读道:“云则五色而为庆,三色而成矞。上柱国大将军杨寄,拯国难于危急,忠荩素励,才德昭彰,名动天下,闻达朝野。永康大长公主行端仪雅,礼教克娴。潭祉迎祥,二人良缘天作,珠联璧合,今下旨赐婚将军杨寄和永康公主皇甫道婵,赐册赐服,垂记章典。”   杨寄听得有点懵,既是不完全听得懂文绉绉的词汇,也是没完全明白旨意中的意思。他抬头看看一脸喜气的传旨黄门,又回头看看跪在自己身后的沈岭,沈岭面色苍白,抿着嘴,一双修长的凤目突然睁大,瞳仁也变得格外明显。杨寄便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圣旨确实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顿时就要发飙。   他抬头对那黄门说:“中使,陛下是不是有所误会?杨寄有妻,不能叫公主做妾吧?”   沈岭在他身后,低沉地,但是又严厉地喝道:“将军,少废话!先接旨!”   杨寄又回头瞪着沈岭,耳边是那黄门的咳嗽声和慢悠悠、冷冰冰的解释:“奴只传旨,将军不妨请见陛下说话。”   黄门把手中的圣旨卷起来,伸到杨寄头前,杨寄胸膛里像在燃烧一样,怒气几乎要炸开了,脑子里反而是一片混沌,捏紧了拳头不肯动弹。他觉得身后沈岭在捅他,心里更是火苗一蹿一蹿的:沈沅是你的亲妹妹啊!你叫我接旨?!   沈岭轻声道:“何苦落抗旨不遵的话柄?”   杨寄咬着牙,手一抬,抢夺一样把圣旨从那黄门手里拿过来,磕了个头恶狠狠道:“旨意我先接着,里头大约有误会,臣请见陛下,亲自解释!”   送走传旨的,杨寄横着脸,气咻咻地看着沈岭。沈岭低头抚膝,半晌才说:“阿末,有一点你要搞清楚,他们如今不敢轻易动你,一是你的势力,二就是你的威望,如果缺乏理由,谁还是都害怕清议和民心。但是如果你自己作死,公然抗旨,那么,一个‘不臣之心’的欲加之罪,就够你落下风了。到时候,你看他们怎么一步步算计得你连喊冤的能力都没有!”   杨寄握紧着拳头:“那你先告诉我,如果我接旨,阿圆会怎么样?”   沈岭面色发白,但语气没有丝毫的变化,一字字非常笃定:“桓温尚南康公主,以大司马、大将军之威,在家不敢有丝毫轻慢;王献之尚新安公主,被迫与妻子郗氏和离,王氏大族全体失声。”   这些,足以说明杨寄和沈沅的命运了。      ☆、第157章 锦囊妙计 杨寄读着沈岭翻给他看的王献之的传记,看得心里一脉冰凉。王献之是琅琊王氏的顶尖儿,这样的大世族,却不敢对抗皇室的赐婚。王献之与妻子郗道茂原是情意甚笃的良配佳偶,赐婚的圣旨到了,王献之不发一语,进到内室用艾草烧灼自己的双腿,硬生生把自己烧瘸,然后以“残疾”之名上书说自己配不上公主。   结果彪悍的新安公主,就是看上了王献之,随便瘸的拐的,瞎的聋的,只要是活的,啥残疾的她都要!王献之只能与郗道茂洒泪挥别,重新迎娶公主。后来,离异后的郗道茂寄在叔叔婶婶篱下,很快泪尽而亡,王献之却与公主生下了孩子,和和睦睦过了一辈子,直到临终时,才敢表达自己对前妻的无限歉意。   这放在后世可算是佳话,可是亲历之人,这其间的痛苦又与谁言?!   杨寄由沈岭执笔,情深意切地写下了推辞的上表,而后他亲自到了宫中,声泪俱下地跪请皇甫衮,说自己与糟糠之妻情深义重,不愿抛弃妻子,求公主另适他人。然而,就如沈岭所想的,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卵用!   杨寄简直怀疑小皇帝怀着满腔的恶意,虽然一脸的笑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而皇甫道知在一旁帮腔,其他大臣也随声应和,都道杨寄原来的妻子沈氏不过是市井屠户之女,门户低贱,实在不堪与上柱国大将军匹配,又说永康公主贤淑,对杨寄将军倾慕已久,势必成为良缘佳偶。   杨寄想着永康公主在建邺养面首的传闻,几乎想吐。沈沅若出于无奈而失贞,他可以忍;但是娶个明知道是不守妇道的女人,哪怕是公主,他也觉得肮脏龌龊,难以忍受。可是,他毕竟是个粗人,面对朝臣们舌粲莲花的说服,他却没有本事舌战群儒,每每张口结舌,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寄拼命地忍着气,怕自己一个不慎说错了话会给抓到小辫子往死里整。憋着的气回家才能释放出来,沈岭看着他把将军府的大树踢得歪倒在一边,又看他砸掉了府里不值钱的粗瓷盘子,最后一拳头差点把实木的案几给敲碎了,手指关节全紫了,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开始问计:“二兄,我怎么说?我今天差点就想把永康公主的秽行说出来,忍了又忍,怕不妥当。你觉得能说吗?要能说,明儿谁再逼我,我就把这话喷他们脸上去!”   沈岭默默地从里间拿出一封书信,默默地交给他。   杨寄大喜:“原来二兄早有锦囊妙计!”   沈岭看着他心急火燎地拆信封,说:“你把公主的名声毁了,又没有证据,你打算给自己按个大不敬的罪过么?十恶不赦哦!”   杨寄拆着信封,笑道:“有了锦囊妙计,我自然可以不用这么做了——”话说了一半,他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张纸向沈岭抖得“哗哗”响:“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岭看着杨寄抖得厉害的手,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刚刚杨寄发起疯来那拳脚,沈岭自忖自己是受不住的。他退到安全的距离之后,才说:“你又不是不识字。和离文书而已,签一下不就结了?”   杨寄不认识一样看着沈岭:“沈岭!你他妈是不是姓沈?阿圆和你是不是亲兄妹?你是考验我还是怎么着?我这几天心情不好,经不起考验!”   都直呼其名加上国骂了,沈岭知道杨寄这会儿已经怒气攻心了,但是他也只能叹口气说:“我愿意啥!但是又能怎么办?”   杨寄把和离文书狠命向地上一掷,暴跳如雷:“见了他娘的鬼了!!老子不干了行不行?!大不了就造——”沈岭冲过来,把那个没来得及出口的“反”字捂在了杨寄的嘴里。   他也不怕杨寄的拳头了,瘦弱的小身板挺着,双目直视着杨寄瞪圆的双眼和眉间暴起的青筋,压低声音骂了一句“你昏聩!”好一会儿才撒开捂嘴的手,气呼呼的胸脯起伏了两下,又道:“我告诉你,王谧给我写了信,他的一些故旧仍在秣陵的衙门里当差,说得了上头的指令,要找我阿父的茬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小门小户寻个罪愆,甚至栽个赃,按个莫须有的罪名都不是难事。弄倒阿父,阿圆少不得跟着受牵连,再以罪人之女的名义,强着你们和离,到那时,结果一样不说,阿父还要受牢狱之灾!”   “那我也不离!”杨寄梗着脖子,脖子粗了一圈。   沈岭冷冷地看他:“正好,连你一起办了。你看庾含章来不来救你!北府军、西府军,与你几年没见了,安分守己地蹲在丹阳和历阳,你看他们还为不为你造反了!”   杨寄急得要哭,拳头在沈岭眼前舞,沈岭看得眼花缭乱,却毫不动弹,听杨寄带着哭腔的声儿:“怎么?我就认了?娶那个破鞋公主?!我和阿圆,就再也没有未来了?!”   沈岭其实也心酸,好半日说:“先忍一忍,再看吧。”   “再看个屁!”杨寄终究没敢把拳头挥在沈岭的头脸上,狠狠砸在一边的柱子上,砸得屋梁上的灰都扑簌簌往下掉,“我还不如回凉州——不,随便去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蹲着——眼不见为净!”   沈岭逼近他,悄声道:“又不是没路,只是漫长些。”   “什么路?!”   “你先自己已经说了。”沈岭道,凝神盯着杨寄。   杨寄一下子就了悟了,不就是被捂住的那个字吗?但是真的了悟了,他倒又愣怔了,造反可是大事啊!不是一嗓子喊出来就行的,万一不成功,多少人要给他杨寄陪葬,包括他心爱的阿圆和两个孩子!   沈岭瞪视着他半天,嘲道:“又明白过来了?当龟孙子,忍吧!”   杨寄蹲下来捧住头,“嗬嗬嗬”地不要脸皮地哭起来。   痛定思痛,杨寄发现小皇帝这一招着实歹毒,他除了乖乖遵旨,别无他法。虽然气得肝儿痛,但既然准备当龟孙子,杨寄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和离文书薄薄的一纸,毛笔轻飘飘的一支,他那只能提三百斤石锁的手却提不动一样。   沈岭催了又催,最后甩手道:“你今日不能让我看到你舍弃的决心,明日我就无望于你有能为了我妹妹而奋斗的决心!签不签,你看着办吧!”   杨寄逼得没法儿,眼泪汪汪地在文书的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捺上了拇指印儿。“阿圆的名字怎么办?”   “我来代替她签吧。”沈岭说。他看着那张和离文书,虽然是自己写的,但拈起笔感觉又不一样了,踌躇了半晌才郑重地把“沈沅”两个字写了上去,又把自己的拇指在印泥盒子里按了按,打量了半天才说:“总归不像。”   正打算再按上去,突然外头小厮在帘子外头说:“将军,有人找。”   “不见!”杨寄正一头不耐烦,伸手把眶子里的泪珠抹掉,恶声恶气地说。   小厮犹豫着,陪着笑又道:“可那人说一定要见。不见就——”   “不见就咋地?!”   小厮觉出杨寄的声气儿不对,可外头那人也横啊,他也不敢不把话带到啊!他只好胆战心惊地说:“她……她说……不见她就吊死在将军府的门前。然后……然后让将军自己带孩子吧……”   杨寄和沈岭面面相觑,突然抢着从门里向外冲:“阿圆!”   沈岭自然挤不过杨寄,眼见着他一下子就窜出门外老远。但是沈岭紧步到得门口,却见杨寄还在二门的影壁前打转转。杨寄一看见沈岭,要紧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赔着笑说:“不行,我不敢这么去见阿圆,你好歹给我打个圆场。万一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我就是跪下求饶都晚了。”   这是沈岭责无旁贷的,他点点头说:“自然的。我帮你劝着阿圆。这毕竟是权宜之计,得让她忍一忍,将来总还有个盼头。”   杨寄拼命点头:“对对对,你和她说,我和公主婚后,她千万忍一忍别改嫁,我们总有破镜重圆的一天呢!”   沈岭听得这话好别扭,但是又没说错,只好也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两个人说定了,杨寄深吸了一口气,沈沅此刻是凶悍的,还是悲痛欲绝的,还是气到歇斯底里的,他都不敢想,只能预备着面对了。   他绕过影壁,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门房里,沈沅背对着门外的光站着,一手抱着阿火,一手拉着阿盼,既不在哭,也不在笑,冷淡的目光睥睨过来。   “阿圆……”杨寄赧然发声,脸上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沈沅冷笑道:“原来你还敢见我。”又说:“你脸上这笑比哭还难看!进去,咱们慢慢说清楚。”又面向沈岭说:“阿兄,我好歹是和离的正主儿,瞒着我能瞒一世?”      ☆、第158章 和离 沈沅跨过门槛,门上的人看着杨寄那畏缩的神色,也就都一点不敢动弹了,觑着这走进来的女子,还有她手里的两个玉娃娃般的的孩子,都是一般地昂然进到将军府里头。   转过影壁,到了内里,杨寄一直大气都不敢出地跟在沈沅身后,她的背格外挺直,比以往瘦了一圈,仿佛连嶙峋的肩胛骨都从衣裳里透出来嶙峋的孤独来。看着沈沅的背影,杨寄都觉得鼻酸,进到里头,他赶紧上前拂净坐席,对沈沅低声下气地说:“阿圆,坐。”   沈沅目视他笑道:“大将军,在我面前,装啥呢?不必了,贵易交,富易妻,乡村里的措大,多打了几石粮食,还想着换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呢!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拿来——”   “拿……拿啥?”杨寄瞠目结舌。   沈沅嗤笑道:“休书啊!”又自顾自笑道:“又或者,叫啥‘和离文书’?”她转向沈岭笑道:“阿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然是杨将军帐下最得用的主簿,怎么不给他出个靠谱点的主意?休书么,只要男方签了就行,何必弄份两个人都要签字按指印儿的和离文书呢?”   “阿圆,不是这么回事……”杨寄迫不及待要解释,然而该他说话时,偏偏唇焦舌敝,牙齿打架,居然怎么说都颠三倒四说不清楚。   沈岭要紧帮忙:“阿圆,这并不是阿末的本意。皇帝的命令下来——”   沈沅打断道:“阿兄,我不要听。我只知道,现在的事实就是这个男人攀了高枝儿,要娶公主,随他是不是本意,我不拦着,不拖后腿。他将来当驸马爷当发达了,高看你一眼,你是他帐下的主簿,我们沈家也连带着能发达了。”   沈岭给她噎得也无话可说。再解释,现在的事实都是拿沈沅的幸福来换的,他们都对不起她。沈岭沉默不语,好半日后方才从书房里把那份和离文书,连着笔墨印泥一道拿过来,说:“阿圆,情势这样了,你清楚就好,将来也不是没有希望,但是,人总不能凭着希望过日子,还是先把眼下的情形解决好。你是个勇敢的女子,我一直都知道。”   沈沅一直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雾气,又突然凝结了泪珠,她抖着唇角,强行笑着:“对。我从来就不凭着希望过日子。”伸手接过那张文书,却又对沈岭说:“阿兄,有些字我不大认识,你给我念念。”   沈岭念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再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听人念,连起来意思就容易明白了,沈沅边听边想着往昔和杨寄同甘共苦的时光,再想着自己要怎么坚强,怎么不在乎,可结果还是泪水涟涟。她带着泪,瞟了瞟蹲坐在一边一脸哀伤的杨寄,心里恨恨的,绝不会因为他的哀怜而减轻。她冷笑着说:“写得挺好。只是夫妻俩和离,那么大的事!怎么能避开我,就帮我签了和离的文书?”   沈沅拈起笔,把沈岭已经为她签好的那个名字重新又描画了一边,画得又粗又黑,墨汁淋漓,又伸手要印泥:“那红印泥拿来,这是我自己个儿的命运,要看,我自己看,要签,我自己签,要押手印,我自己押。不需别人代劳!”   杨寄看着那一根雪白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按在赤红的印泥盒里,沾染得指甲缝里都是血一般的鲜红色。他突然觉得心口痛不可耐,一把握住那只手,哀怜地乞求道:“阿圆……等等……”   沈沅挣了两挣,哪里挣得过杨寄,看着面前男人也是一滴滴眼泪往下挂,万般不舍千般不愿的悔痛模样,又觉得怜他,又觉得恨他。他是有无奈,但是她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为什么男人高升发达了,就可以抛弃以往心头之珠而去为了更高的目标不择手段?为什么到头来,总是女人要承担这一切的后果?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冷言冷语地说话:“战场上杨将军挺杀伐果决的呀,怎么临了这么不中用?歌谣里唱的:‘锦水汤汤,与君长诀’,以后咱们各自寻各自的欢喜,各自宽心好了。我就不信,离了你,我沈沅就再嫁不出去,就成了个废物点心了!”   沈岭劝道:“阿圆,你别往阿末的伤口上再撒盐了。”   沈沅冷笑道:“我往他伤口上撒盐?那么你们以为我的这颗心就该是铁块做的?随便油盐酱醋,再加上大料花椒一起腌着,也腌不坏?!”她捂着心口,此时心脏真个就像被这些咸料浸着,五味杂陈。可她还是一昂头,做出全不在乎的样子来:“杨驸马,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了,我带着孩子过我的小日子,你呢,好好享你的福吧!”   她用力把手一抽,全不顾及疼痛。杨寄听见她骨节挣出的“咔咔”声,生怕伤到了她,赶紧撒开手。沈沅手指上的红印泥,已经抹得杨寄手心里到处都是,剩下的被毫不犹豫地按在了和离文书上,在粗黑粗黑的“沈沅”二字旁,留下了淡淡的朱色指印。   一直乖乖跪坐在一旁的阿盼突然摇了摇沈沅的手:“阿母,你们为什么要吵架?阿父惹你生气了?驸马是啥?”而刚刚还在熟睡的阿火,则突然哼哼唧唧哭开了,睁开的一双眼睛全是茫然。   沈沅看着这一双儿女,心里万箭穿过一样,搂住女儿说:“不是吵架,只是要分开些日子。一会儿我们就再坐牛车,到秣陵你外祖家去。你不是最爱坐牛车么?”又抱着阿火哄。   阿火闻到母亲的味道,脑袋往她胸怀里钻,又用手去扒拉沈沅的前襟。沈沅掩住衣襟,对女儿说:“阿盼,事儿办完了,咱们去外头牛车上。”   杨寄不知死活地说:“阿圆,阿火这是饿了吧!你怎么不喂他呢?”   沈沅居然有些脸红,恶狠狠回头道:“关你屁事!”   杨寄不服:“阿圆,这可是我杨家的儿子,怎么不关我的事?”   沈沅冷笑道:“谁说这是你杨家的?你忘了?当年你可是我们家的入赘女婿!这俩孩子都姓沈:沈盼,沈烽!”阿盼眨巴着大眼睛,又摇了摇母亲的手:“阿母,我不是叫杨盼吗?我不要叫‘审判’,不要嘛……”   沈沅巴掌一举,威吓道:“皮又痒痒了?就是叫沈盼,再瞎咧咧我就揍你!”   阿盼见势不妙,拔足飞扑到杨寄怀里,抬着头撒娇:“阿父阿父!救我救我!”父亲素来是她遮风挡雨的大树,一定会护她周全。杨寄低声劝道:“阿圆,你别和孩子置气……瞧阿盼给你吓得!”   沈沅正在气头上,横了杨寄一眼,指着阿盼道:“你跟不跟我走?不走,你就别走了!”   肚子饿的阿火在母亲怀里扭了半天,一口奶都没吃到,不由也嚎啕了起来。杨寄听着儿子的哭声,看着女儿的怯意,心里那个痛啊!他还待再劝,却不料沈沅的凶悍是有烈性做根基的,看都不看阿盼,拔脚就走。阿盼欲要去追,可是发觉父亲握着自己肩膀的双手颤抖不息,却没有挽留母亲的意思。小小的人儿已经懂得大人的神色,发觉出父母之间的不对劲来。她摇着杨寄的手,嚷嚷着:“阿父,你去追阿母啊!阿父,你们为啥要分开呀?!阿父,我要你,也要阿母啊!”   小人儿的嚷嚷声渐渐带着哭腔,沈沅忍着泪,越发发足前奔,她怕自己再一回头,就无法再抛别一切离开。   车轮辘辘而去。杨寄抱着阿盼,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阿盼又惊又怕:“阿父,你和阿母怎么了?我们为什么从荆州到这儿?阿母又为什么要回秣陵我的姥姥家?”   沈岭上来摸着阿盼的脑袋,既是劝解她,也是在劝解杨寄:“大人间有好多不得已的事。阿盼长大就明白了。现在,阿母把你留在阿父这里,因为你总是维系他们的一条丝线儿,你在阿父这儿,弟弟在阿母那儿,阿父阿母就互有挂念,就不会真的分开。阿盼,你要相信,团圆的这一天是会到来的。”   阿盼调皮时调皮,懂事时也很懂事,她抹了抹刘海,刘海已经被她父亲哭得湿漉漉的了。阿盼对杨寄说:“阿父,我会乖乖听话的。你要早一点和阿母在一起哦!”   杨寄抬起红肿的眼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阿盼湿漉漉的头发,点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岭凝望着小外甥女,突然问:“那么,阿盼,你和阿母怎么会突然从荆州回建邺的呢?”   杨寄这才发现自己遗漏了这样一个好重要的环节,立刻从伤怀中凝神回来,细细谛听阿盼的回答。      ☆、第159章 弃妇 却说沈沅,上了牛车之后,终于再也伪装不出坚强的模样,抱着阿火大哭了一场,本来在急切地扒拉母亲衣襟的阿火,被她哭得奶也不吃了,一双小手伸出来摇啊摇的,似乎在摆手叫沈沅不要哭,不要哭。   孩子!沈沅抱紧了阿火,抹去眼泪,怜爱地看着小家伙可爱的小胖脸。他出生在战场上,见证着她和杨寄相濡以沫的艰难时光,如今,他们虽然离别了,孩子是个永远的纪念,助着她追忆往昔的一切美好。沈沅解开衣襟,饱饱地喂了儿子。   秣陵是建邺南边的一个县,乘坐牛车也不过半日的路程,沈沅到县城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微霞满天的辰光,沿着北城门的青石路往南走过四条里巷,便是他们家所在里坊,沈沅对驾车的人说:“慢一点,慢一点……”   御夫很是奇怪:“这早晚了,夫人难道不饿?”   沈沅羞赧而难言,说了声:“别瞎叫,我是啥名牌上的夫人?”又找借口回应刚刚的问题:“城里头人多,别驱快车惊扰了街上行路的人。”   御夫笑道:“我这是牛车,又不是马车,快得到哪里去?何况,这早晚了,马上都要宵禁,街市上的小贩都收摊了,哪里会惊到人?喏,前面便是沈家巷了,夫人就快到家了。”   说话间,牛车已然停了下来,沈沅透过牛车上的纱帘子向外一望,那熟悉的巷口,青石板的街道,拙朴的莲花石敢当,还有小户人家的乌木门楣,遥遥地酒旗招展,而熟悉的卤肉香更是顺着风飘过来。   她硬是要嫁给杨寄,如今愧不可当地被休弃了回来,成了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弃妇!   沈沅简直不知自己怎么下得了马车,最后在御夫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地跨下了车辕,掏出一把铜钱当做车钱,对御夫说:“我自己进去,有劳你了。不必再往里了。”她怕邻里看见询问,把幂篱的纱披帘好好地遮牢实了,才低头去敲门。   随着母亲沈鲁氏一声“谁呀?”,门也“吱呀”一声打开了。沈沅见着母亲,突然间泪如泉涌,哽咽着说:“阿母,是我……”   “阿圆?!”沈鲁氏大诧,眨着眼睛问,“怎么这会儿回来了?你不是和……”   “阿母!”沈沅急迫地打断她,“进去说嘛!”闪身进了屋子。   自从杨寄发达后,寄了不少钱到沈家,而地方官府自然也要对“杨大将军的岳家”看高一眼,对沈家格外关照。沈以良是个厚道人,不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是杀猪过活,不过家里条件松乏了,买下隔壁人家的空院落,又好好打理了一番,显得簇簇新,还敞敞亮的。后院传来弟弟沈岳带着小侄儿沈征的欢闹声,晚饭扑鼻的香味亦传过来。   沈沅觉得一切恍如隔世,自己终于又重新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家里,浑身是洗不去的疲惫感,真想立刻倒在自己的榻上大睡三天,把一切都忘掉,就当自己做了一个漫长漫长的噩梦!   可是她无法逃避家人询问的目光,而且,父母双亲看着她泪盈盈又故作无事的模样,也渐渐皱着眉,做出了“明白了”的神色。那么,她就不能不解释了。   晚饭桌上,她对着一桌子的饭菜,捧着碗故意大口扒拉了一会儿,然后放下饭碗,刻意平静地说:“男人靠不住,我还是回来。”   沈鲁氏呆着脸看女儿,然后伸手抹了一把眼角,强笑着劝慰道:“就是!当年我就看这个赌棍不靠谱!囡囡别怕,家里养你一辈子也养得起,何况,你这人材,又不是找不到人嫁!”她摸了摸阿火的小脑袋,叹息着:“只是可怜了孩子。”   沈岳嚼着一嘴的肉,笑着对姐姐说:“阿姊放心,我听街坊里的那些婆娘们骂山门,都说:三条腿的蛤_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沈以良怒斥儿子:“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岳一缩脑袋,吐吐舌头,低头翻找肉吃,不再说话了。   几年不见,沈岳已经是小伙子长相了,个子和沈沅差不多高,遗传了他们家的浓眉大眼,滚圆一张脸,不笑时也带喜相,倒也显得相貌堂堂的。他上唇毛茸茸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见沈以良匆匆把饭吃完,一口菜都没动,就推了食案离开了,沈岳低声道:“阿父生气了。姊夫是不是又赌了?还是打老婆了?……”   沈沅努力瞪着眼睛忍着泪,对弟弟低声斥道:“关你什么事?大人的事,小孩子少问!”   沈岳吐吐舌头,他十三四岁,正是有了主见、万事都想自己参与的年纪,撇撇嘴说:“他要欺负你,我有一帮兄弟,可以教训教训他……”沈沅啐了一口道:“扯啥呢!他堂堂的大将军,对付你们这帮小屁孩,一个打一百个都没问题。少胡说了,你要有闲工夫多,我看家里如今条件也好了,倒是该送你去塾里读读书,若能读得像二兄似的,将来倒也是一条出路呢!”   沈岳直摇头:“罢咧罢咧!我皮不痒,不敢去读书了!阿父说以后教我杀猪,还说家里三个男孩子,也就我继承衣钵了。”他转着眼睛看自己的小侄子——才六岁的沈征,又笑道:“将来还有黑狗,可以学杀猪,而且一定比我学得好。你看他,小小年纪就壮壮实实的,又能吃又能睡,将来指不定又是一个大兄!”   沈征憨憨地看看叔叔和姑姑,憨憨地笑了。   沈沅几乎一夜都没有睡,听着阿火的呼吸声,心里酸涩得难过,晚上房间里没其他人,她才敢恣意地咬着被单流着眼泪。结果第二天早晨,阳光一照进她的闺房,沈沅就发觉不对,她的眼皮都肿了。   她有些心慌,看看身旁的阿火还睡得熟,自己便偷偷起身,找水敷眼睛。没想到一拉开房门,母亲沈鲁氏正侧着耳朵站在门前,见到女儿,她有些不好意思,陪着笑说:“噢哟,想看看你起来了没,热水我已经烧好了,要不要端进来给你洗漱?”   沈沅埋怨道:“阿母!我又不是小孩子,要热水洗漱自己不会去打?”   沈鲁氏说:“你都当了那么久的大官夫人,都有人服侍的吧?……”旋即发觉这话说得不是时候,同情而又担忧地看了看沈沅的脸,在她的双目上尤其多停留了一会儿,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昨晚上我就与你阿父商量了,街坊里鳏夫和光棍也有好几个,有家境好些的,有长得不错的,你要不要听一听、看一看?”   “我不听、也不看!”沈沅顿时脾气上来。   沈鲁氏跟在她身后喋喋道:“你这是何苦呢?虽然现在这几个是比不上那个黑心的,但是那个黑心的又不要你了,你想着念着也没有用。女人家花枝儿似的年华就那么几年,你非把自己的岁数等大了,只能找些残羹剩饭才算数么?……”见沈沅爆炭脾气似乎要发作,不由拍拍膝盖说:“我也罢了,你阿父昨儿晚上气得一晚上没睡着,口口声声说恨不得杀了杨寄那个小混蛋。要不是我劝着他说你将来还能找个顾家疼老婆的,他只怕立时就要提着杀猪刀去建邺了!”   沈沅胸腔里陡然一痛,恰见父亲带着些佝偻的身影,正在院子里用力劈柴,曾经,这活计都是杨寄干的,沈沅发足过去,带着颤声儿对父亲说:“阿父!”   沈以良的脸色也晦暗得很,他抬头看见是女儿,放下斧子说:“阿囡莫怕,阿父在,不会叫你再受委屈!”   女儿给抛弃了,老两口心里的委屈、愤懑自不待言,但是民不与官斗,只能把再嫁女儿当做是头等大事,期冀着这次找个妥实人家,让女儿不再受委屈,也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化解女儿被人抛弃的伤痛。   媒婆再一次坐在沈家的厅堂里,拨着指甲笑道:“再醮么,又有拖油瓶,自然不比初嫁的金贵。聘礼嫁妆,各自做个意思也就罢了,搞得轰轰烈烈也没有人看。”她掰着指头数:“鳏夫里头,刘家老七会疼人是出了名的,家里也只一个小子,四岁了,也不消昼夜提带,就是家里婆婆有些凶……光棍里头,黄家的四儿子还是匹配得的,他也对阿圆有意思,只是穷些,聘礼一个大子儿拿不出,还要女方多提携……”   沈沅在屏风后头,看着老父亲一个劲儿地陪着笑点头,委屈的泪花直往上涌,手死死地握着袖子,把骂人的冲动忍下去。   媒婆走了,沈以良叫来老婆,问:“说了四个,讲真,都不大配得上阿圆。但是二婚头,计较不得。关键还得是人品,不能像杨寄那混蛋似的忘恩负义。我瞅着刘七和黄四都还成,啥时候分别叫过来吃个便饭,让阿圆在屏风背后看看。”   沈沅本来心中就忘不掉杨寄,及至被强迫着见了两个歪瓜裂枣,根本就不能想象和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将来一道生活的光景,她终于发了脾气:“怎么,是嫌我多吃了家里的一口茶饭?非得把我嫁出去才算完?我……我会干活,卤猪肉、酱下水、做火腿,我都会!就靠这,给自己在家挣口吃的行不行?!”   沈鲁氏泪汪汪劝:“乖囡,不是舍不得一口饭。其实以前阿末寄回来的钱,咱们家花一辈子都花不完,这难道不是你的?只是女人家总得有个伴……”   沈以良不耐烦听老婆子唧唧歪歪,劈口说:“没那么多废话要说!阿圆,我知道你嫌啥,嫁妆你不必愁,哪怕我们通盘倒贴男家都行。人家长得不好看也没啥,看熟了就一样的,总比杨寄那家伙长了张好脸却不靠谱强。两个你挑一个,不挑就我来帮你挑。你嫁了人,我们心里的大石头就放下了。将来,你二兄娶不娶媳妇,我也管不到了,只管着给你弟弟、给你侄儿都成了家,我们老两个也能闭眼伸腿了。”   沈沅甩手道:“不嫁!要逼我,我就剃头当姑子去!”   “又来了!”沈以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这话我听得耳熟了!可惜的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吃了杨寄那么大一个亏,怎么就不长长记性?你当姑子去,阿火怎么办?也跟着当小和尚去?”   沈沅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捂着脸独自到屋角哭。   她一哭,沈以良夫妇心里也难受啊,分坐在屋角,气咻咻不出声。过了一会儿,听见沈岳笑呵呵的声音:“阿父阿母我回来了!晚饭吃什么?今儿有……”   他被气冲冲一发足冲出去的父亲逮了个正着,沈以良一手揪沈岳的耳朵,一手提着门闩往他屁股上狠揍,发泄着满腔的怒气:“你今儿出去瞎逛了半天了!叫你写的大字有没有写?叫你学割的蹄髈有没有割?叫你学做的火腿有没有做?……”   沈岳莫名其妙挨了揍,疼得满屋子跳,满嘴求饶不息。沈以良怒不可遏还在骂:“生了一群小畜生,个个都不听话!老大非要当兵,没回得来!老二非不肯娶亲,不知在哪儿鬼混!女儿非要嫁赌棍,结果叫休了回娘家!老三不读书不杀猪,非要在外面和狐朋狗友浪荡!……”他老泪纵横,用力一棍子下去,门闩折成了两截,沈岳倒抽一口气,扑倒在地上,捂着屁股痛嚎。   沈以良看着屋子里精致的装饰,“嗬嗬嗬”又似哭又似笑。这时,门外头伸出了一个脑袋,探了探里头情况,“咦”了一声。      ☆、第160章 相亲 沈以良一家虽然是县城里的平民小户,但脸面还是重视的,见有人在窥探,急忙抹了眼泪,又对沈岳低喝道:“趴地上做什么?起来!”而沈鲁氏则带着沈沅,疾步趋到后屋躲避去了。   来人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揖,又看了看沈岳。沈岳一头晦气地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疼得厉害的屁股,嘟着嘴对父亲说:“阿父,来客了。这是我的朋友,也是上回媒婆说的那个黄四。”   其实见过,只不过刚刚那副乱局,都没认出脸来。黄四弯着腰对沈以良赔笑:“叔,叫你见笑了。我一早就对沈娘子念念不忘,只是怕家里穷,配不上。喏,带两双我自己打的草鞋,叔对付着穿穿。”   这个黄四挺会说话做人的,带来的见面礼虽然不贵重,但礼轻情意重啊,而且又是自己打的,沈以良平了气,再看看那草鞋打得工整细致,倒心生好感——手灵巧,自己大不了多陪点嫁妆,将来也能为阿圆好好做个人家。他瞧着黄四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倒觉得还蛮顺眼的了。   沈岳年龄虽小,天天在街上混,朋友倒是各式各样的。不过,甫一带黄四来,他就莫名其妙挨了顿胖揍,原本想为黄四说的好话就不大愿意说了,躲到一边站着。沈以良对沈岳一瞪眼:“懒鬼,来客也不会招待?倒茶去!”沈岳不敢惹父亲,赶紧贴墙根溜着去找茶叶。   找了半天没找着,他只好到后头问母亲。沈鲁氏拍拍大腿说:“哎呀,茶叶已经用完了,得现买。”摸出几十个钱递给儿子,心疼地说:“你阿父心情不好发毛病,别理他。多的钱都归你,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沈岳这才高兴起来,拿着钱一瘸一拐出门买茶叶了。   他沿路东家招呼西家逗乐,脸上黑一条白一条挂着泪痕还浑然不觉,但凡有人问:“阿岳,怎么瘸了?敢情不听话又挨打了?”沈岳便摇头说:“哪有的事!家里来了客,我买点心招待呢!出门槛时绊了一跤,走路不利索。”   他便沿路在各个点心铺子和糖食铺子逗留,啥好吃的都来一点,捧着好大一只皮纸袋子,边走边吃。好容易到了茶叶店,沈岳一摸褡裢兜儿,嗐!钱用没了!他这下着了慌,看看点心袋子和糖食袋子,里头都给他吃得狗啃似的,估计也退不回去了。他在茶叶店门前转了好久,终于嬉了脸上前打招呼:“掌柜的,我阿父叫我来赊三两茶叶。”   掌柜的看了他一眼,说:“沈屠夫自己来赊,我就赊;你来,不行!”   沈岳不服道:“我来怎么不行?就是我阿父叫我来的!”   掌柜“哼”了一声:“你小子的德行我还不知道?你阿父买东西从来都是给现钱,你居然要赊!”   沈岳龇着牙,竟然无可辩驳,正要跳脚,后头有人问:“没钱了?”   沈岳觉察面前那掌柜脸色不对,以为自己的狐朋狗友来救场了,得意地回头招呼,不料自己也吓了一跳,面前那人,身材高大,宽肩窄腰长腿,一副练家子的模样,关键是那人后头,还跟了一群,这一群更了不得,各个手执刀枪,穿戴齐楚,都是刺绣的襜褕,带钉的皮甲,绛红的外袍,目光狞厉,虎视眈眈。   沈岳吓矮了一截,想着自己日常虽然小打小闹干些坏事,但毕竟还是个大孩子的恶作剧而已,不至于触犯了官府吧?他灵活的目光扫过去,突然在为首的那人身后看见另一个,这下子惊喜出声:“二兄!你回来了!”   那个领头的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阿岳,只认得兄长,不认得姊夫?”   沈岳上回见杨寄,还是九岁的时候,小孩子忘性大,哪里还记得!但是这会儿一提醒,倒是真认出来了。他姊夫杨寄是大将军,上回衣锦还乡时就很风光,今天看阵仗更是风光啊!连一直戒严得厉害的秣陵,都容许他大支的队伍进入。沈岳回头骄横地看了一眼茶叶铺掌柜,回头对杨寄道:“原来是杨大将军!也是我姊夫!姊夫,我在给你买茶叶呢!”   杨寄诧道:“你知道我要来?”   沈岭却熟悉这个弟弟,戳戳他的额头道:“家里谁来了?说实话。”   沈岳笑吟吟接过茶叶铺掌柜战战兢兢递过来的好茶叶,对沈岭笑道:“瞒不过二兄的眼睛。是我一朋友,打算做我的新姊夫……”他自己突然觉得这话怪异别扭,抬头一看,杨寄的脸已经扭曲了。   杨寄板着脸,挥手对后头队伍道:“走!”霎时,好大一群人,威风凛凛地就跟着他的步伐,疾速向沈家巷走去。沈岭一脸没奈何,拉过傻站在一边的沈岳,低声问:“是不是家里在给阿圆寻新郎君?”   “是啊。”沈岳点头,“阿姊不是被休回家了吗?自然不能孤身一辈子啊!”   “阿圆同意了?”   沈岳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但就算看不上黄四,也总会有看得上的人吧?”   沈岭竟然笑了笑,摇头说:“好家伙,不知是怎样的好戏呢!”他倒气定神闲,拉着弟弟一路往家去。   沈家巷立时被一群军士堵住了,巷子里的十数户人家吓得只敢在门缝里张一张外头,巷子外则无数人远远地站着指点看热闹。杨寄低声喝道:“把巷子口两头都看好了,哪个口子飞进一只苍蝇,哪个口子上的人就是每位十军棍!”下属的士卒们整齐嘹亮地齐刷刷喊:“遵令!”震得房梁上一只老猫都吓摔了下去。   沈岳赶了上来,咋舌道:“妈呀,这阵仗!姊夫不会把我们家拆了吧?”   沈岭笑道:“你阿姊在,他就不会。”   杨寄“笃笃”地敲沈屠户家的大门,沈以良开了门,翁婿两个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杨寄先弯腰兜头做了个大揖:“拜见阿父!”   刚刚还有些怯意的沈以良顿时挺直了腰杆,用力“哼”了一声,踱开到一边,表示对这位权震朝野的大将军的不屑一顾。沈以良看见了沈岭,怔了怔也没理,扭头对沈岳斥道:“杀千刀的小兔崽子,你去哪儿逛了?”   沈岳刚刚挨打还心有余悸,躲在杨寄身后说:“给客人买茶叶去了……阿母叫的!”顺便把糖食袋子往背后藏了藏。   杨寄的目光便顺着落到了黄四的脸上,黄四见到他身后刀戟林立的状态,脸都黄了,膝盖软软的只想跪下来,杨寄对黄四道:“哦,你想吃沈家的茶?还是,沈家的女儿要吃你的茶?”(吃茶在古代南方有婚嫁的隐喻含义)   黄四直觉自己此时不能乱说话,双腿打着颤儿陪笑说:“都……都不是……我……我是阿岳的朋友,过来坐……坐坐的……”   杨寄笑道:“看你身子壮实,要不要到我麾下来当兵?”   黄四更是话都说不囫囵了:“将……将军……小的家里……家里还有老母亲要……要养……”   杨寄转了转手腕,关节“咔吧咔吧”响,淡淡道:“那就滚吧。”   “哎!”黄四得了圣旨一样,连滚带爬地出了门,抬头看看两边高举的刀阵,明晃晃的刺眼,尿都要吓出来了。沈岭看他唬得可怜,对外头道:“将军要他出去的,你们别举着刀枪了。退到巷子口等着,将军不命令,就不用进来。”   他回身,恰见沈沅扶着沈鲁氏出来,面孔上寒若冰霜,对视杨寄好一会儿,沈沅才说:“哟,吓唬到我家门口来了?是不是又要我为你阅兵啊?”   刚刚还威风八面的杨寄,瞥瞥左右无外人,门又关上了,“扑通”一下子跪倒在沈家人面前,一脸哈巴狗似的笑容:“阿父,阿母,阿圆!我来道歉,也来解释!”   沈沅毫不客气把刚刚杨寄对黄四的话送回给了他:“不用!滚!”   杨寄膝行几步凑过去,涎着脸说:“阿圆……你听我说!”   沈沅冷眼看着他:“你滚不滚?你不滚,就我滚!”   “你到哪儿去?”   沈沅见他就来气,亦是有平日相处时的霸道和娇憨,口不择言说道:“追刚才那个黄四去!到他屋里去!”   大家听得瞪眼睛、咽唾沫,但是小俩口这副炸毛乌眼鸡的样子,又都不敢劝。   杨寄心里冒火,可是面前是老婆大人,他只有理亏的份儿,只好放软着声音:“阿圆,我真有说不出的委屈!”   “再说一次:滚!”   杨寄没法子,起身退到门口,说:“我真的滚了……”眸子一瞬,便瞧见沈沅眼睛中流露出来的一丝不舍和泫然欲泣的嘴角。于是,他又大方落落地回到沈沅面前,没等她开口责问,自己先解释:“我来回滚。”   沈岳“噗嗤”一声笑,旋即在父亲的威胁注目下捂进嘴里了。沈以良深吸一口气,极力保持平静,问道:“杨将军,你不用调嘴弄舌的。你要解释,我听着。我们阿圆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你要休了她?”   杨寄换了正容,对沈以良说:“阿父,朝廷下旨,逼我迎娶公主。公主又不能当妾。”   沈以良已经怒不可遏,冷冷道:“哦,原来是杨驸马驾到,我倒是失敬了!我家阿圆,宁可嫁个背晦没用的男人,也不当妾的!要当妾,早就当了!”      ☆、第161章 承诺 杨寄欲言又止,半日后才长叹一声:“我说我无奈,你们大约也觉得我是在找借口。所以今日我一定要请二兄一起过来,给我做个证明。虽然五日后我就要迎娶永康公主了,但是我对阿圆的心永远不会变,就算做了对不起阿圆的决定,也希望阿圆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沈以良问:“你要什么机会?”   杨寄正视着岳父大人闪着寒光的眼睛,坦荡荡说:“请阿圆不要别嫁。”   沈以良嗤笑道:“凭什么?”   杨寄说:“凭我们之间的感情,凭两个孩子,凭我对阿圆发过的誓言,还有……凭我手下这支兵——若是谁还敢打阿圆的心思,我也只好做伤阴骘的事情了。今天对付黄四,只是个温和的例子,以后,怕就没那么便宜了。”   他居然还敢出语威胁!沈以良心里的火苗一窜一窜的,也不言声,扭头离开了厅堂。沈沅听得目瞪口呆,既有些气恨他的霸道,但隐隐又有放松的感觉。   沈鲁氏拍着胸哭道:“姓杨的,你也太过分了!当年你爹娘死了,穷得没饭吃,我们当家的可怜你也是官宦之后,给你口吃的;你赌输了一切,我们家还收留你住下来,甚至把女儿都嫁给了你。如今你倒好,发达了,要攀高枝了,休了我们阿圆不说,还不许她别嫁!阿圆都二十三了,你打算她为你耽误一辈子?!”   正说着,沈以良提着把杀猪刀从后头冲出来,嚷嚷着:“老子砍死你!老子拼了一条命不要,也不能让你再作践我们家闺女!”   杨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沈以良那把两尺长的杀猪刀到了他眼前,他也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沈以良毕竟还是安分守己的老实厚道人,杀猪一刀一个,人一个都没杀过,举着刀架在杨寄咽喉上,居然愣是下不去手,沈以良愣了愣,反复嚷嚷:“我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胳膊却颤抖着,越来越软。   沈沅大哭着飞扑过去,拉着父亲的手:“阿父!他现在是朝廷里的大将军,马上又是公主的驸马,你杀了他,我们全家还活不活?”   沈以良的刀慢慢垂下来,杨寄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刀背,笑道:“这刀锋利,若是砍脖子上,我是一定没有活路的……”   沈以良一直自诩力气不小,没成想被杨寄捏着刀背,居然无力腾挪,他只觉得握刀的右手被动地跟着杨寄的力气,突然往前一伸,再定睛一看,那刀尖已经扎进了杨寄的小腹侧边寸许深,他惯常杀猪,对用刀的位置和下刀的手感非常熟悉,这里是一丛肌肉,硬邦邦的质感,还未到腹腔里,但饶是如此,还是很快洇出了鲜血,在杨寄天青色的外袍上扩开一大滩殷红。   沈以良呆住了,沈沅则心疼得当即哭出声来,蹲下来查看伤势,恨恨道:“你有病啊!你这是做什么?!”   杨寄咬着牙忍着剧痛,嬉笑道:“这一刀,是我给你的一个承诺——至少一个月,我可以不碰永康公主。”   沈沅抬头看着他的脸,好久才说出话来,却也只有单薄的两个字重复着:“傻瓜……傻瓜……”   杨寄伸手按压着刀口止血,又环视屋子里的人说:“是我对不起阿圆,我不敢求得你们的原谅,但是,请给我五年,五年后,我势必重娶阿圆,把一切补偿给她!”   大家被杨寄今日喋血的一出戏给惊呆了,只有沈鲁氏一厢侧着头不敢看,一厢又喃喃道:“五年……那时阿圆都二十八了!……”   杨寄温柔地看向沈沅:“是啊,岁月不等人,那时你都二十八了……你信不信我?愿不愿意为我这个赌棍再打一场豪赌?”   沈沅咬了咬嘴唇,终于点了点头。   杨寄终于欣慰地笑了,失血让他的脸颊和嘴唇都有些发白,鲜血不断从他捂着伤的指缝里渗出来,沈沅说:“你褡裢里还有金疮药么?快进房间,我给你包扎一下止血!”   沈以良他们看着女儿把杨寄搀扶到了后头卧房,不知怎么,心里的恨意都慢慢消失了。沈以良对沈岭说:“这赌棍,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五年之后,要是他还不能兑现承诺,我可就不理他了,一定要把阿圆嫁掉了!”   沈鲁氏嘟嘟囔囔道:“可不是!二十八了!几乎就是半老徐娘了,还不知能不能像今日这样抢手呢……你们就不该答应!……”   沈岭对沈岳说:“阿岳,你去后头倒点水给大家喝。”打发走了他,才目视父亲说:“阿父,你觉得,这五年,阿末得做什么?”   沈以良被问得一怔,好一会儿才说:“我哪知道!”   沈岭苦笑了一笑,说:“要重新迎娶阿圆吧,阿末只有两个法子可行:一是找机会弄死公主。”   沈以良怕得连连摇手:“胡说胡说!杀公主,叫人知道了不得满门抄斩啊!别说是公主,就算是普通一个女人家,也不该随随便便弄死,伤阴骘的!”   沈岭点点头:“是啊。那么,第二条路就是,阿末努力到有对抗皇室的权力,就连休弃公主,皇帝和大臣们也都不敢说什么。”   还有这样的事!沈以良觉得不可思议,挠着头不发一言。沈岭压低声音道:“到那时,无外乎阿末变成万人之上的权臣,像赵高、曹操那样,令百僚失声;又或者,造了皇帝的反,自己当皇帝了。”   沈以良嘴张得老大,半日都没能合上。   再说杨寄躺在沈沅的闺房里处理腹部的伤口,鼻端是闺房清新的香气,在摇篮里舞手舞脚玩耍的阿火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时不时还被自己的手指头逗乐,笑得“咯咯”的;沈沅惯常用的桂花头油鲜甜的香味飘飘悠悠,压住了气息怪异的金疮药味。杨寄在刀口疼痛与沈沅双手的温软抚摸中感受着冰火两重的不同滋味,心里却漫漠地有些放松的欢喜。   好容易包扎完了,杨寄摸了摸裹得牢牢实实的肚腹,抬眼恰见沈沅红肿的双眼,她淡淡地瞥过来,一言不发,离开了榻边。杨寄不甘心地侧身追随她的身影,伤口一动弹就疼,他也娇气地呻唤了一声儿。   “躺好!”沈沅凶巴巴道,捧来一盏蜂蜜水递到杨寄口边,“脸色好差,喝点水!”   杨寄就着她的手喝水,喝完了,又撒娇:“我要吃你做的酱烧蹄髈!”   沈沅白了他一眼:“刚受伤,就吃酱烧蹄髈!留疤怎么办?!今日只有春笋煨排骨,爱吃不吃!”   “吃!吃!你做的,我都爱吃!”   杨寄又换了个撒娇的法子:“那么,把你的梳头油给我一瓶吧。以后,我闻着它的香味,就能感觉你还在我的身边。”   沈沅不说话,斜眼瞪着床栏杆,时不时气呼呼瞥一瞥杨寄嬉皮笑脸的请求表情,好半天才起身到妆奁的小抽斗里拿出一个小瓷瓶装的桂花头油,往杨寄胸口上一丢:“拿去!”   杨寄珍爱地把桂花头油放进枕边的褡裢里,又顺手摸出一只粗糙的瓷药瓶递过去:“喏,这是老鼠油的瓶子。给你,你拿着它,就想着我身上涂它时的臭味,就仿佛我还陪着你。”   沈沅想笑又笑不出来,伸手轻轻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但也不由自主地接过那只装着臭烘烘的老鼠油的瓶子。她当然记得,生阿火那天晚上,他们也在逃难,在最危急的时候,面前这个男人伸出血肉做的胳膊,撑住了一根燃烧着的椽子,救了她的命。她用恶臭的老鼠油涂抹他烧烂了的伤口,那股味道,和那一幕镜头一样,还真是永生难忘!   她轻轻撩起他的袖子,烧伤的地方早好了,但还留着淡淡的疤痕,她从心底里长叹一声,那些对他背叛的恨意,突然就飘然消逝了。“阿末,”她说,“嫁给一个赌棍,自己好像也成了一个赌棍,输了,也只好认账。日后,你好好的,我就能好好的。”   杨寄握着她的手在唇边亲吻着,满心的热泪终于能够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晚上,沈沅扶着杨寄到了外头吃饭的厅堂,一家人在一起用餐,香喷喷的春笋煨排骨,使得屋子里的气氛都蒸腾着和睦,大家一想,这可是这好些年来全家少有的一次团圆了!而下一次团圆,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是乎,对杨寄的所作所为就都不说话了,只是互相劝着菜,如普通人家的晚餐一样。   吃到差不多了,沈以良才看着沈岭说:“阿岭,你也六年没回来了吧?如今你嫂嫂已经嫁在一户姓张的瓷作人家,又生了儿女,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了。你呢,就没考虑考虑我们老两口的感受?”   沈岭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低头抿了一口排骨汤,才说:“儿子心有所属。她若不能当正妻,儿子就不娶。”   “你!”沈以良气得想像揍沈岳那样揍沈岭一顿,然而看到沈岭依旧瘦得伶仃的样子,又想到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了,便打消了动手的念头,只是气哼哼道:“你翅膀硬了!若还是那个婊_子,我也只一句话,我们正经八百的门户,不许娶贱籍进家门,你敢带进我们家家门,我就拿扫把把你们俩都打出去!”   沈岭淡淡道:“那就还保持这样就好。”   沈鲁氏看看杨寄,又看看沈沅,叹气道:“阿圆,你劝劝你二兄,怎么能这样嘛!他如今也是有官身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打光棍。实在不行,外头那个哪怕作为妾,家里还能够忍耐。”   “妾也不行!”沈以良和沈岭同时说,但是表达的意思是截然相反的。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沈岳在碗里扒拉了一大堆排骨,吃得面前一大堆肉骨头,伸手一揩嘴角的油,没头没脑地突然说:“姊夫,你啥时候带我到建邺见识见识吧!”   杨寄夹在中间正觉得尴尬,见有人打岔,忙顺着说:“好啊!你啥时候想去,就叫我留在这里的人带你去。”   沈沅抬头问:“怎么,你的人还要留在这儿?干嘛?谁想娶我就吓回去?”   杨寄被逗乐了,笑道:“是呢!”见沈沅似乎又要发火,忙补充道:“也是保护你!你还记得我们在原州的事儿么,稍一不小心,就会给人家钻空子。所以,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你只切记,秣陵之外,除了我和二兄,谁来唤你都别去。”   沈沅想了想便明白了。杨寄娶的是公主,若他将来与公主不和,怕公主会来找自己的麻烦。但是这一条不能想,想了就生气,于是她报之以一声重重的“哼!”低下头不再理睬。      ☆、第162章 闭门澡之 杨寄借口养伤,在秣陵呆到他迎娶永康公主的前一天,才不得不回去了。   将军府里早来了公主府派来的人,十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十个清丽雅致的侍女,还有十个面白无须的宦官,在公主府长史的带领下给杨寄磕了头:“驸马万安!”   杨寄捂着伤口翻身下马,一脸不自在,点点头说:“哦。”低头往屋子里走。   公主府长史陪着笑跟着他:“驸马,明日就是大婚合卺的大日子了,今日还有好多事要做。公主成婚后,例行还住在公主府邸里,所以妆奁、陪送就不送过来了,将军那里理应给的聘礼,单据也早做好,请将军府的主簿看过批示了的,今日要送到公主府去。”   杨寄看了看长史递过来的聘礼单子,又是金又是银的,瞧着就肉疼,但是“理应如此”,他也不好说什么,把聘礼单子丢回去,点点头应下了。长史又道:“那么,今日要请驸马好好沐浴更衣,明天大早先到太庙祭祖,再去太初宫给皇帝谢恩,最后就是合卺大礼了。”   杨寄按着肚子说:“我受了伤,不能碰水呢。”   长史吃了一惊:“驸马是怎么受伤的?臣下一定派人查清楚,还驸马一个公道!”   杨寄怕他纠缠这条,摇摇手说:“不妨事,自己回秣陵老家时不小心弄的。”   长史跟他喋喋不休:“那么,驸马回秣陵老家做什么?万一公主问起来,臣得给公主交代呢。”   杨寄烦躁地说:“怎么着,公主出嫁要到太庙祭祀,告知祖宗。我杨寄虽然是个孤儿,但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不该到我父母坟前烧点纸,告诉他们一声儿?”   长史急忙赔笑:“原来是这样,那是自然的。日后公主也少不得要祭祀舅姑的神主。驸马真是孝顺人!”转头吩咐送来伺候的人:“驸马有伤,你们伺候的时候小心点!”   杨寄回到内室,一个侍女跪地回禀道:“驸马,里头热水已经放好了。奴伺候驸马洗浴。”说完,和另几个一道起身,就来解杨寄的衣裳。   杨寄吃了一吓,护住衣襟道:“洗澡这事,我四五岁就自己做了,不需你们麻烦。”几个侍女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叉手蹲身道:“是。那么奴在一旁伺候。”   杨寄一看,屏风后头放着好大一只浴盆,里头香喷喷盛着热水,一旁一张浴凳,上面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瓶瓶罐罐。他拿起一只瓶子,问道:“这是啥?”小侍女恭谨地回答:“里头是沐发用的茉莉油。”杨寄摇摇头:“用油洗头?不是越洗越油?搞不懂……”又从一旁水晶盘子里一堆滚圆的香珠子中,拈起一颗闻一闻,奇道:“这怎么一股豆面味儿?”   侍女忙道:“原就是上等的毕豆(豌豆)、绿豆和大豆制的,还加了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蜀水花、木瓜花、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真珠……”   杨寄听得头晕,暗道:“到底是一群娘们儿,吃个豆面儿还配这么多花!倒是配点羊油和牛髓,滋味还香浓抵饱些。”想着吃的,肚子里突然一阵咕噜作响,杨寄道:“这花香太浓熏人。我先去如个厕,回头再洗。”   一位侍女急忙从一堆盘子里取了一只精致的雕漆盘,里头放着干枣。杨寄抓了两把,到后头的圊厕解手去了。一边蹲坑,一边吃几个枣,甜丝丝的感觉不错。杨寄暗忖:贵人家真会享福!蹲坑还有零食吃,不过,不脏么?又一想,不管了,自己以往穷极了的时候,路边捡的剩馒首、剩面饼,擦吧擦吧不也就吃下肚了,难道不比蹲坑吃枣脏?也没见闹肚子嘛!   等解完手,两把枣子全部下了肚,圊厕的手纸也是张张细腻,杨寄慢悠悠出了圊厕,一名侍女已经垂手立在门口等,见杨寄出来,伸出手中的雕漆盘子道:“驸马,枣儿用好了吧?”   杨寄拍拍肚子:“吃好了,挺甜。”   小侍女嘴张得老大,好半日才说:“驸……驸马,那干枣是塞鼻子防臭气用的……”   杨寄囧不可言,摆摆手话都说不出来,赶紧回了洗澡的地方。他把服侍的人全部赶到屏风外头,自己解脱衣服,看看偌大的浴盆,装着香喷喷热乎乎的浴水,再看看自己身上包裹的白布,只能从盆里捞了浴巾,把脸上背上胸脯上干擦了一阵。他闻了闻手巾,似乎没啥汗味了,便丢开另寻了一块脚布,把两只脚丫子泡在水里好好搓了搓。   他回头从叠得整齐的簇新衣服堆里拉出一件件衣物穿好,唯有袜子不小心撸到了地上,他试着弯了弯腰,感觉肚腹上的伤口牵得疼,就懒得找袜子,又把臭袜子穿上了。折腾完,觉得有点饿,想起那碗香香的豆面儿,便在浴凳上坐下,拉过那只水晶盘子,又找着一只盛热水的银壶,倒进水搅和匀了,成了一碗香喷喷的豆面油茶。   杨寄喝了一口,稀稠倒是正好,只是豆面有股淡淡的辛辣味,还有花瓣的苦涩味,他咂咂嘴,反正饿了也不嫌,唏哩呼噜便都吃了。屏风外头传来侍女的声音:“将军可是洗完了?”   杨寄道:“澡洗完了。就是肚子上有伤,不能弯腰,头发没办法洗。”   小侍女忙道:“奴来帮驸马洗!”进来两个人,端着银盆,调了热水,又从浴凳上取了一只琉璃瓶,倒出一些香喷喷的水搅匀了。一个服侍杨寄仰躺下,拿刚刚说到的茉莉香油给他按摩头皮,一个打了一只生鸡蛋,用鸡蛋清涂在他的头皮头发上,细细地搓揉,搓完,拿银盆里香喷喷的水来冲洗,杨寄问:“这水怎么香香的?”   小侍女抿嘴笑道:“这是柏叶汁,去垢腻极好。等会儿上完澡豆,另用茵樨香露水濯清,能使头发光亮而香烈。”另一个轻轻“咦”了一声:“驸马刚刚洗澡,把澡豆全用完了?”   “澡豆?”杨寄已然知道不对劲,顿时觉得肚子里五脏不和,问道,“就是那个豆面做的丸子?”   小侍女说:“是呢。不过用完了也不要紧,奴再去取些。”又讨好地问道:“刚刚将军说嫌花香的馥烈,不妨取个五白澡豆来,里头的白芷、白芨、白术、鹰条白、鸽条白,都能清污养发,可好?”   杨寄好奇地问:“好也好。刚刚那个花香的是用花配豆面儿,现在这个似乎有几味药材?鹰条白和鸽条白没怎么听说过,也是药材么?”   侍女道:“是呢。其实是老鹰与鸽子的干粪,不过,效果极好的,也没有异味,驸马放心就是,公主也是这样用的。”   杨寄舞手舞脚,几乎就要爬起身不让洗了,小侍女忙轻轻按住他,笑道:“驸马要是也不想用,还有配木香的澡豆,适合男人……”   杨寄被软软的手按着,不大好意思硬挣,只好任这些小丫头继续在自己脑袋上服侍,心里倒也庆幸:还好刚刚自己吃下去的澡豆是用花配的,难吃是难吃些,总算没有加各种屎……   好半天,两个侍女才把杨寄的头发洗完,为他擦干。杨寄被扶着坐起身,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配着那张洗得洁净白皙的脸,那衣襟里半露的肌肉,那淡青色薄缣的宽松中单垂着,怎么看怎么觉得都如画中嵇郎一般。   两个小侍女不过十二三岁,看着居然都脸红,对视一眼,才垂手问道:“请问驸马,还有什么吩咐?”   杨寄已经忘记了袜子的事儿,摆摆手道:“没啥了。头发干后我要睡觉了,你们都出去吧。”   上榻早,但是杨寄很久都没睡着,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居然都是永康公主,但是面孔神情变得和画舫上的那些女子一样,鲜廉寡耻就往起扑,吓得杨寄躲让不迭,饶是如此,还是被扑中了,杨寄梦里狠狠把公主一推,结果实际是自己一个翻身滚到榻边醒过来,差点没翻下去,挣得浑身都是冷汗,伤口也一阵阵剧痛。   第二天他起来,顶着两只老大的黑眼圈,神色萎靡,进来服侍他穿衣的侍女突然瞥见他衣服下摆上洇出的血迹,吓得小脸都白了。杨寄倒颇觉恰到好处,捂着伤口皱着眉说:“怎么办?要不要叫钦天司换个吉日?”   小侍女不敢做主,出去汇报了公主府长史。长史亲自过来问候,却也只能撮牙花子打招呼:“这个……良辰吉时是算定了的,轻易怎么改得?要不,还是请驸马忍耐忍耐,重新裹了伤口,先把合卺的礼节办了再说?”   杨寄素来善演,借着这东风,做出一副恹恹无力的样子,没精打采点点头说:“好吧……只是今夜洞房花烛,只怕要有心无力了……”      ☆、第163章 公主大婚 皇室大婚的繁文缛节,一天折腾下来,正常人都受不了,杨寄日常精力再旺盛,到底有伤在身,到了最后一道礼仪上,终于有点支持不住了。喜娘不由提醒道:“对席的仪式还没有结束,请驸马万万忍耐片刻。”   杨寄捂着肚子上的伤口,有气无力地说:“那就快点吧。”   他盘膝坐在龙凤榻上,四面帷幔里挂着香囊,屋角的香炉里燃着龙涎,无一不让他鼻子痒得难过,一次又一次地打喷嚏——倒真不是装的。少顷,赤红的门帘子开了,杨寄方打完好大一个喷嚏,吸溜着鼻子一脸狼狈,突然眼睛一花,只见一头乌发上插金戴玉,垂珠、流苏晃得人目不暇接,而一身大红喜服的永康公主,双手执扇,遮着一张面孔,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娉娉婷婷地来到榻前。   喜娘笑道:“请驸马却扇。”   “却扇”之礼虽不仅是富贵人家才有的合卺之仪,但对于当年吃了一顿好的就算成了婚的杨寄而言,倒真是不懂其间的门道。他只觉得面前的人儿香得浓烈,他的鼻子又难以遏制地痒痒起来,想打喷嚏,又只能尽力忍着,傻乎乎地在两位喜娘的提示下,轻轻拨开新娘遮面的扇子,甫一看见新娘的脸,还不等看清楚,那喷嚏终于忍不住,连着无数唾沫星子,直接喷到了公主脸上。   永康公主妆画得精致的脸,顿时一僵,随后,那缥缈的远山眉一点都不缥缈了,几乎要变作陡峰,而颊上花钿,也不再装饰笑靥,而是随着颊边的肌肉一道紧张了起来。   永康公主冷冷道:“驸马是哪里不满意么?”   杨寄此刻倒真有些抱歉之意,急忙打招呼:“不是不是,我的鼻子,一直就受不了太浓的香气。”他手伸了半截想擦擦公主脸上那些水点儿,又不好意思。   两边的人急忙打圆场:“驸马今日喜庆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满意?却扇礼毕,请公主上榻,行结发、共牢、合卺礼。”   结发是夫妻俩各剪一绺头发,结成同心状,放入锦盒保存。   共牢就是新婚夫妇用一个牢盘进食。   而合卺则是新婚夫妻将瓠一分为二,各用其一酌饮甜醴酒。   新婚大喜的日子,永康公主皇甫道婵,压制下心里的不满,一一履行仪式。龙凤榻前一双镂雕彩饰的红烛,“哔剥哔剥”燃得正旺;牢盘中的菜肴,悉数装在金铸玉琢的碗盘中;就连喝酒的苦葫芦,也镶着宝石,系着葫芦柄的丝线,也是细金丝缀着各色宝石而成。这样富贵已极的画面,皇甫道婵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合卺礼毕,当是夫妻相对而坐,而其他人退出洞房的私密时刻了。皇甫道婵面对着杨寄,本来这样英俊高大的男子,鼻梁高挺,乌发浓密,比之前那位不知好了多少倍,但这位公主此刻却无心观赏他,她总觉得香喷喷的洞房里似有异味,两人对面而坐的时候格外浓重,循着味道找了半天,她终于看见杨寄的袜尖黑乎乎的,终于再忍不住了,掩鼻发问道:“驸马昨日是谁伺候沐浴的?”   杨寄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脚上,他并不觉得有啥味道,还特意把脚丫子扳起来闻了闻,然后陪笑道:“脚是天天洗的,只是前两日去秣陵,回程时穿着油皮马靴,不怎么透气,然后袜子么……忘记换了。”   皇甫道婵见他这副猥琐样子,肺都快炸了。接着又见杨寄若无其事地扯开袜带,把袜子脱下来露出脚丫,袜子是旧的,底下赫然一个洞洞,袜尖和袜底黑乎乎的,汗味混杂着油皮靴子的怪味。这男人长得英武,穿的也是整洁精致的新郎官的衣裳,露出来的脚丫子也挺白的,可是一双破洞臭袜子,不能忍!   皇甫道婵终于回头问喜娘:“仪式结束了么?”   喜娘觉出公主神色的不对劲,战战兢兢说:“仪式已毕,请公主驸马洞房。”倒退着打算出门,把空间留给新婚的小两口。没料到皇甫道婵却说:“既如此,我的床榻,还不习惯别人睡上来。今日委屈驸马到外头梢间休息吧。”又说:“叫伺候的人多打些青木香泡的热浴水,伺候驸马洗洗干净!”   杨寄在新婚之夜,莫名其妙被赶出了洞房,虽则有些尴尬,但也避免了更尴尬的事情发生,肚子里反而有些窃喜。他昨日没有睡好,今日正好找补,酣实了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他一激灵醒过来,屏风外影影绰绰都是人影子,倒唬了一跳。他刚喝问了一声“谁啊!”,外面的人就鱼贯而入,捧着簇簇新的衣衫、鞋袜、发簪、冠饰,依次排到他榻前,然后跪倒请了安,把一个个摆放衣衫的小案捧在杨寄眼前。   这么大的排场只为早起穿衣服。杨寄真是不适应啊,懒觉也不敢睡了,捂着肚子上的伤坐起身,目光巡睃了一遍,问:“穿啥?”   为首的一名侍女道:“请驸马择选。”   杨寄“嗐”了一声,不胜好笑:“不就一身衣服呗,干净保暖不就行了?”随便拣了几件,在侍女们娴熟的伺候下,一件一件穿戴起来。他素来自己做这些事,还真是不适应有人服侍,尤其等一个小侍女俯伏在他脚下,捧起他的脚为他穿新袜子的时候,杨寄更是觉得难堪,收着脚说:“我自己来吧!”   为首的一个婆子一直站在一边上监督一样,此时方开了口:“驸马,还是叫她们来吧。若是驸马再粗心大意,又是她们的罪愆。”   杨寄只好伸了脚,让小侍女把一双洁白绣螭纹的新袜子套上脚,四下看看问:“那我从前的那些衣服鞋袜呢?”   那婆子道:“公主吩咐,驸马的衣裳鞋袜,但凡破的旧的,不是扔掉,就是送到后院打杂的小厮那里做擦地的墩布了。”   杨寄顿时肉疼起来,嘟囔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的衣服,大部分都是三年内的,不旧啊!能穿九年的,三年不到就丢了,太可惜了!怎么能这么糟蹋东西呢……”   服侍他的侍女们一个个忍着笑,脸憋得通红。   杨寄却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心里越发不忿,变得气哼哼的。接着,又是一拨一拨的人进来,伺候擦牙漱口的,伺候洗手洁面的,伺候梳头挽髻的,转眼半个时辰就过去了。杨寄给她们捯饬得都累了,深觉还是平日自己伺候自己来得方便爽利。   及至外袍披上来,一股浓浓的熏香味,杨寄的鼻子又开始发痒,每打一个喷嚏,肚子上的伤口就一阵作痛,他终于忍受不了了,脱下外袍丢开道:“不能整件没啥气味的衣裳么?!”   小侍女愣在那里,唯有那个为首的婆子还是横着脸,面无表情地说:“公主最爱这种龙涎的香气,衣裳都要熏香。驸马要知,这龙涎香出自南海,朝廷一年不一定能得到五六两的进贡,是极其珍贵的!”   闻不惯的东西,再贵杨寄也没法接受。但是公主府的人也真够蛮横的,那婆子一使眼色,小侍女战战兢兢又把外袍给杨寄披上了。杨寄一直和士兵混杂在一起,骨子里是个粗人,当即就要勃然作色。   那婆子却道:“驸马大概不知,昨日伺候驸马沐浴的那些小蹄子,居然没有伺候好驸马换新袜子,公主已经吩咐了一人赏二十杖,伺候穿袜子那个则是四十,打得血淋淋地在后角门示众。打完了,全数发到后院做粗使丫头。听说驸马是个厚道人,总不希望这里的这些也是这样的命运吧?”   杨寄瞠目,环顾自己身边的小侍女们,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模样,眉清目秀却没有特别漂亮的,给这老妇杀鸡儆猴的话一说,个个都唬得面无人色,抬起偷瞥杨寄的眸子里还含着雾光。   杨寄爱憎分明,对没啥仇的人心肠颇软,看看面前那个小姑娘张开外袍,泪汪汪看着自己,只好叹口气,把两条胳膊伸了进去,一边任她系着衣带,一边捂着肚子忍着鼻孔里的痒痒。   直到穿换完毕,小侍女才松了一口气般离开,感激地瞧了杨寄一眼。   杨寄折腾得肚子咕咕叫,问那婆子:“啥时候吃早饭。”   婆子眉头一皱:“驸马请稍安勿躁,先去拜见公主,等公主赐膳。”   杨寄这才明白,原来娶了公主,吃顿早餐还得等“赐”,顿时想起自己凶巴巴的老婆阿圆,她再凶,给自己做饭都那么用心,家常便饭都烧得那么入味。   到了公主的寝居,也是他们的洞房,杨寄按要求乖乖地站在门口等候公主梳妆。他鼻子痒痒,肚子饿,站在那里虽然不用运动,但也累得慌。好容易见里头的珠帘一拢,旋即数十个宫娥排着队列依次跪伏在闺室两边。杨寄呆着脸看,突闻耳畔婆子低声厉喝:“还不低头!”   杨寄倒给一吓,反射地低下脑袋,一会儿,便见大红色缎裙先声夺人地出来,裙摆下交替出现的两只鞋,绣满了亮晶晶的珍珠。杨寄按着事前的吩咐,更加弓了弓身子,向公主问安:“下臣杨寄,叩问公主金安。”   皇甫道婵大约是在打量他,好一会儿才发出“嗯”的鼻音,又说:“叫驸马久候了。昨夜可习惯?”   做了个被赶出洞房门的悲催新郎官!杨寄心里悲愤,但习惯性地一笑,抬脸道:“蛮好。一觉到天光。”   皇甫道婵的脸色有些异样,但见杨寄抬头,梳得光光的两鬓,白皙干净的面孔,漂亮的五官,还有身上散发出的、她最喜欢的龙涎香气,她心里异样的不快便立时下去了。皇甫道婵慵慵地抬起胳膊,露出一只保养得洁白光润的手,手指尖染着蔻丹,五个手指上有三个带着各色宝石的戒指,和她整个人一样璀璨夺目。   杨寄呆望着她的手,不知何意。皇甫道婵讪讪地等了半天,终于对他的不解风情失去了耐心,皱眉道:“驸马不扶我去用早膳么?”   听到“早膳”二字,杨寄顿时精神了。他“嗳”了高高的一声,隔着绸缎的袖子抓着公主的腕子,拖了就跑。皇甫道婵极感狼狈,恨恨道:“急什么?驸马弄疼我了!”   杨寄忙撒开手,赔笑道:“对不住,我是个粗人,不大会伺候人。公主多担待。——那个,早膳开在哪里?”   他力气十足,带着隐不住的霸气。本来就对他的脸和身材颇为满意的皇甫道婵,突然想到晚间自己的福祉,心里又熨帖起来,但还是端着架子皱眉说:“怎么,军营里都是那么早就进膳?”   杨寄抬头看看日头,心道:娘咧!都日上三竿了!你起床晚睡懒觉也就算了,梳个妆折腾了整个时辰。老子平日一顿要吃一斤麦饭的人,经得住这么饿?!      ☆、第164章 回府 早餐甚是丰盛,杨寄眼睛都饿绿了,甩开膀子大口大口吃起来,吃饱了才打了个饱嗝,抚着肚子闲适地抬头到处看。   皇甫道婵幽怨地瞥了他两眼,低头小口慢嚼,案上还剩一大堆,就推案说“饱了”,由一边的侍女们伺候着漱口擦嘴。   杨寄看着撤下去的食案上满满的各色点心、粥饭和小菜,可惜道:“早知道公主吃不下,倒不必上那么多菜。”   皇甫道婵又有些瞧不起他,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不上一桌子粥饭,我岂不是没的选了?万一不合口味,怎么办?”   杨寄颇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不快,忍不住说:“我不挑,少上点粥饭给我,你剩下的我吃了就是。”   这话说坏了,皇甫道婵只听出其中的暧昧,却不知恰是杨寄无心的实话。她含羞嗔道:“瞧你说的,别人吃剩下的,沾着唾沫星子,怎么能吃?”   “有啥吃不得的!”杨寄看不惯公主的奢靡浪费,便以自己举例,“我那时候没啥吃的,有时舅舅赌钱的场子里只剩了白饭白粥,我就到一旁的小酒馆子里,指名要他们家出名的醉蟹和酱肉,拿起来翻看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新鲜’,转身就走。左手呢,是抓的醉蟹,右手呢,是抓的酱肉,两只手上都沾满了糟料和酱汁,回去是舍不得洗手的,舔舔两只手,正好下饭过粥,颇有蟹味和肉味。”他陶醉似的望着天想着,但是最后摇摇头,“苦日子,你没过过,不懂的!”   皇甫道婵已经听呆了,皱着眉看着杨寄,心里着实有点后悔。王庭川长得有瑕疵,她不喜欢,但是毕竟人家是太原王氏大族里出来的,举手投足都有大家风范。面前这个男人,长得是好看,但是居然只是个市井的贫民出身,却不知怎么混到今天的田地。她没打听好,光看一张脸,再给哥哥、侄子一忽悠,就决定了嫁他,此刻想来,自己当时也是昏了头了!   杨寄觉察对面人的脸又阴沉了下去,他本无心讨好,自然不必怕她,抚着肚子故意说:“公主这里有啥事要吩咐不?如果没有,下臣要告退了。准备大婚这三天,好多事都搁置了,我得去瞧瞧。”   皇甫道婵冷笑道:“好多事?驸马虽然是大将军,好像在朝廷中并没有职位担任,平白倒有什么事呢?总不会和狐朋狗友们喝酒赌博吧?!”   杨寄火了:妈的,老子赌博阿圆管管也就算了,你也管起来了?阿圆那么凶,我都没戒得了赌,你倒让老子戒了试试看!   皇甫道婵看他变得冷峻的脸,倒觉得别有趣味,支颐淡淡地说:“白天无事,去也就去吧。不过驸马身为上柱国大将军,封了侯爵在身上,建邺城里人人晓得。要是因赌博被巡城参领抓个正着,或被兰台大夫上奏弹劾,脸可就丢大了,前途也就不好说了。所以,我这里的梁长史,跟着驸马你一道去吧。”最后媚答答说:“晚上早些回来,我等你用晚膳呢。”   杨寄并没有想好要去哪儿,但是屁股后面跟了梁长史这贴狗皮膏药,顿时不自在起来。偏偏这梁长史一张笑脸,又死皮赖脸地跟着,杨寄发火没处发,看着又心烦。上了马后想了半天,只能说:“去将军府吧。”   梁长史问:“去干吗呢?”   杨寄没好气说:“肚子疼,去看郎中!”   梁长史笑道:“原来是肚子疼,那么还不如留在公主府里,公主是可以随时随地宣召太医的!”   杨寄摆摆手:“我不习惯。再说,我也要去将军府瞧瞧女儿呢!”他一夹马腹,故意把乘车的梁长史甩在后面。但是到了将军府前,一回头,梁长史的马车依然是不离不弃地远远跟着,很快也到了门前。   杨寄暗道声“晦气”,丢下马鞭进了自家的门庭。梁长史亦步亦趋地远远跟着,随着杨寄到了中路的正房。   将军府里没啥规矩,服侍的小厮们在各处门厅里嗑瓜子赌樗蒲,见杨寄来了也不避让,笑嘻嘻招呼:“将军!这局一个‘卢’就能破了,将军挑我赢一个?”杨寄笑着对他摆摆手:“哪里有空?明明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们倒比我还开心。”进了后院,丫鬟婆子们忙完手里的事,有调弄猫猫狗狗的,有浇花剪枝的,有打秋千踢毽子的,亦是一片热闹。   对下人的管理如此疏忽随意!梁长史看得直皱眉,倒是杨寄乐呵呵的,一路问过去:“我亲亲的小闺女呢?”   小丫鬟们似乎也不怕他,笑着一指:“喏,小女郎不是在那里打秋千吗?”   阿盼穿着粉红的纱裙,荡起来的时候衣袂飘飘,如一片粉红色的云霞,两边的晚樱花随着她的笑声扑簌簌落地,她眼睛尖,荡高的时候看见了阿父的身影,却瞥开眼假装没有看到,只等杨寄到眼前了,才落下银铃般的欢笑,趁着秋千飞到了最高处,撒开双手朝杨寄一跃。   杨寄吃了一惊,赶紧张开双臂一接,正正好好把阿盼软软的小身体接在怀抱里,兜着两条腿弯抱住了。他疼爱之余有些担心,拍拍那小屁股责怪道:“这么高的地方蹦下来,万一我没接住,你不就摔个大马趴了?”   阿盼“咯咯咯”地笑,搂着父亲的脖子说:“不怕不怕,有阿父在,一定能接住我!”   她对父亲满心信任,肉嘟嘟的小脸蛋直在他脖颈里蹭,软软嫩嫩的。杨寄抱着她,耳朵听将军府的丫鬟婆子抱怨:“啊呀,小女郎其他都好,这淘气可真得治治了!府里的猫,上次尾巴被女郎打了结绑成了一串;府里最凶的狗,见了她都夹着尾巴逃;打秋千打得快飞到天上去,爬树也敢爬最细的枝条;对了,还时不时和看门护院的小厮玩樗蒲,还居然次次都能赢!……”   小丫头的罪过真是罄竹难书,但是阿盼听着婆子们的告状,脸蛋儿在杨寄脖子边一扭,杨寄那些责怪她的话就说不出来了。他只好腾出一只手点点阿盼的额头:“其他也就算了,危险的事情再做,我就打你屁股了!”   阿盼扭扭扭,从他怀里扭下来,飞奔到屋子里拿了一根鸡毛掸子,眨巴着调皮的眼睛,歪着头看着父亲,说:“喏,阿母就是拿这家伙打我屁股的。阿父也打呀!”   嘿!这熊孩子还真是吃定了杨寄。杨寄哪里舍得对宝贝女儿下手,无奈地在空中挥了两下鸡毛掸子就插回了瓶子里,说:“别惹我啊!我这手劲儿,怕打太重你吃不消。我要再听说你不乖,我就把你送秣陵给你阿母打!”   阿盼的脸色却突然异样了起来,嘟着嘴说:“那太好了,我要见阿母!”   杨寄忙哄她:“等过一阵,我找个机会回秣陵,就带你见阿母!”   恰好沈岭从侧院的书房出来,看了一阵他们父女俩凑趣,见小阿盼似乎要哭了,忙出来打岔:“将军,有几件事,正好要与你说。”   阿盼见到舅舅时倒也算规规矩矩,小手留恋般的在父亲的衣服上抓了两下,便被一旁的丫鬟劝走了。   杨寄跟着沈岭进侧院,一直躲一边的梁长史突然蹦出来,陪着一脸奴才样的笑,对杨寄和沈岭道:“公主说,怕将军不谨慎,叫卑职跟着将军,不能离左右。”   杨寄回头看了看这家伙,特别厌恶他笑得诡谲的模样,冷着脸说:“怎么着,你还打算跟我进书房?以后,要不要跟我进卧室参观参观?”   梁长史就是被损得这样,脸上的表情还是一成不变:“将军说笑了,内室自有宦官和使女伺候,卑职伺候外头,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原来娶公主还有这一层不好!杨寄算是明白了皇甫道知和皇甫衮的鬼精算盘是怎么打的,恨不得踹面前这个跟屁虫一脚,把他踹到二门外头去,省得添堵。但是,长史职务虽不高贵,却有三品,又是公主信赖的人,他大约就是有着监视杨寄的任务,而于情于理,杨寄又很难辩驳。   沈岭冷冷道:“好,这位长史跟着进去就是。我们谈话,并没有不能见人的。”及至见梁长史还真是毫无愧色地准备跟进来,沈岭冷笑着转脸对杨寄说:“凉州那里传来的机密军报,只能汇报给将军处置,毕竟凉州、雍州和荆州,都是朝廷要守的要害重地。斥候的情报千辛万苦才送进关内来,若是泄露出去一丝半点,叫北燕人趁我们的虚弱处进袭了,又是多少百姓流亡,又是多少年国家战乱不安!”   他着意看了一眼梁长史,又对杨寄道:“梁长史要在这里也无妨。反正就我们仨,万一凉州打败了是因为泄露了军机,总好倒追责任的……”   梁长史又不是笨人,一听就知道这会儿自己留在这儿,只要北方打场小败仗——哪怕只是北燕抢了牧民五只羊这样的屁事——自己就能被杨寄倒打一耙,有了洗不脱的嫌疑,这栽赃可真够毒的!他哪里再敢留在杨寄的书房里,急忙说:“原来是重要军务,卑职不懂军政,哪敢打扰将军和主簿深谈!卑职告退,在院子外候着将军便是!”      ☆、第165章 花烛夜 杨寄和沈岭摆脱了梁长史,进到书房内里,杨寄揭开窗户上的帘子向外看了看,外头果然不见人影。他笑着对沈岭说:“没想到你说瞎话的能耐比我还强!这就把姓梁的家伙吓走了。”   沈岭微微笑道:“我没有说瞎话。确实是凉州传来的军报。”   杨寄不由目光一懔,问道:“怎么,凉州有事?”   沈岭点点头:“我安置在那里可靠的人传来的消息,北燕近来将兵将逐渐分布到大漠南边,对凉州和雍州形成了环围之势;关陇和黄河四镇虽然没有动静,但是他若取下凉、雍,关陇也不在话下。”   杨寄在房内踱了几步:“正好!我以这个借口,请求重返凉州应敌,可以远远地躲开永康公主。”   沈岭却摇摇头:“你不觉得奇怪?”   “哪里怪?”杨寄顺口说,然后自己想明白过来,“是呢!北燕入侵,都喜欢选择秋马肥壮或者冬季严寒的时候,这两季他们比我们占优势;若是这会儿仲春的样子,倒是我们借着黄河水军,要比他厉害。而且,凉州易守难攻,他又在我手上吃过苦头,怎么会兴致勃勃的;而此刻关陇空虚,又是我不熟悉的地界,他反而不取。确实怪异!”   沈岭说:“是的,估计有鬼,但是鬼是出在叱罗杜文那里,还是我们自己这里,都不得而知。”   杨寄不由联想到庾含章的话,点点头又摇摇头:“若是小皇帝又想使什么幺蛾子,他现在又没有舅家了……”   沈岭说:“我也弄不明白,先知道这件事,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世界上后发制人的情况也不少呢。”然后,他含着笑问:“怎么样,昨日合卺,公主对你受了伤的身体,有没有强行……”   杨寄居然脸一红,慌乱摆手道:“没有没有!她这贼小娘,屁事儿极多,居然敢嫌弃我没换袜子,新婚之夜把我赶出了洞房。娘的,早知道我就不挨这一刀了,整点脏衣服臭袜子啥的就能把她吓住了。”   沈岭噗嗤一笑:“脏衣服臭袜子,管一时也就罢了,还指望管一世?她要下劲帮你全扔喽,你还能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再穿?那时我和王驸马闲谈时,感觉这位公主心气儿极高,控制欲极强,虽则并不很聪明,却仗着身份,是决不让人的个性。”   他偏着头打量着杨寄一脸不乐意的模样,突然眉头一挑。杨寄自是熟悉这位舅兄的神情,立刻揪住问:“你可是又有啥好主意了?快说给我听!我承诺了阿圆五年,可是叫我做五年活鳏,我也受不了啊!万一被公主逼上床榻了,一个忍不住怎么办?”   沈岭正色道:“受不了,忍不住,你就该怎么办怎么办好了。男人家,没有爱,又不是成不了事儿。王献之和新安公主,还生了王神爱呢!”   杨寄只当他揶揄,兜头做了个大揖:“阿兄,你别取笑我!有啥锦囊妙计,你赶紧拿出来。”   沈岭道:“我有啥锦囊妙计?我的计策只有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和阿圆真心相爱,还能被世俗这些纷扰困着?要是我也像你,想着阿音从小溷于污沟,或与其他男人有过往昔,我该怎么去爱她?”   杨寄听到沈岭的八卦,眨巴着眼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沈岭却及时收住了口,没有再谈下去,目光里星星点点,如温柔的憧憬,又如心性相合的爱恋。   他好一会儿终于又说:“阿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不要想太多。永康公主虽然没有兵权,但她的封邑富庶,家下佃户极多,你在凉州可以军屯,在建邺却不得不仰仗阿堵物(钱)的神通;再者,你以上柱国大将军的身份供在这里,没有丝毫用处,还不如一个中领军。但是,若公主肯开口为你求官,一步步获取台军的虎符,日后,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难了。”   他们俩一谈谈到太阳西斜,午饭都是在书房里用的。终于听见梁长史在门外喊:“驸马,事儿办好没有?再不回去,只怕公主要不快了!”   沈岭对杨寄道:“还没过三朝呢,你回去吧。太不给公主面子,咱们的打算也就都别想了。”   “这不是拿我施美男计么?”杨寄长叹一声,到了书房外头。阿盼换了一种玩法,追着将军府的几只猫跑个不停,头发跟洗过似的,汗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杨寄上前逮住她,吻了吻前额,看着她头顶上仿佛在冒热气的模样,笑骂道:“了不得!热成这模样!”   被阿盼猛追的猫咪们终于得以解脱,“刺溜——”一下钻过花篱逃跑了。阿盼挣扎着,最后嘟着嘴怪杨寄:“我的猫!”   杨寄笑道:“你放过那些猫吧。诶,话说你啥时候能安静啊?”   一旁伺候阿盼的仆妇笑着告状:“只有摇樗蒲的时候最安静!”   杨寄摇摇头,对阿盼说:“有空读读书吧。阿父要回去了,隔几日再来看你。”   沈岭突然从背后出来,说:“将军,你把阿盼带走吧。小女郎淘气得出格,总得有父亲管着才好,我虽是舅舅,毕竟还隔了一层。”   杨寄看看怀里的小女儿,觉得沈岭说得也有道理,问阿盼:“乖囡,跟阿父走好不好?”   阿盼眨着大眼睛,偏着头问:“这不是阿父的家吗?为什么阿父不回来住呢?”   杨寄不知怎么回答,叹了口气搂紧了阿盼:“这是阿父的家,可是现在阿父还有一个家……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阿盼毕竟还小,并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咬着手指问:“那么,阿父另一个家里有小猫么?”   杨寄眉眼弯弯地笑:“有!就算没有,我也给你弄一窝就是!”阿盼顿时高兴起来,拍着小手跳跃不息:“好好好!我跟阿父回家!”杨寄抱着阿盼汗滋滋的小脑袋亲了两下,吩咐道:“把小女郎的日用东西收拾一下,一会儿送到公主府去。”他乐滋滋回头对沈岭道:“小淘气在这里,也叫二兄生受了,我以后带她到我那里,二兄放心就是。”   沈岭背着光,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杨寄回到公主府,天色微微地暗了下来,他携着小女儿,进了公主府的大门,略微犯了踌躇,扭头问梁长史:“这个……我让我闺女住到我的那间屋子吧?”   梁长史面无表情,语气却有些阴阳怪气:“下臣未及阻止驸马,此刻也觉得难堪呢!当然了,驸马疼爱女儿无可厚非,不过虽然是前头妻子生的,既然带进府里了,总该拜见嫡母磕个头啥的才像样。”   杨寄有些不愿意,拉着他手的阿盼恰也抬起头来,一丝笑都没有了,问道:“阿父,他在说什么?”   杨寄抚了抚阿盼的脸蛋,那里黑一道白一道的净是黏糊糊的汗渍。既然把女儿带进来,横竖少不得与公主见面的时候,杨寄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趁三朝未过,两个人好歹要装“举案齐眉”的假象的时候,先带阿盼见了公主,招呼打在前头,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至于闹出事来。   他携着女儿小手,低柔哄劝道:“乖囡,我们去见一个人,她呢,应该也会喜欢你;你呢,也就给我点面子,叫她两声好听的。”   阿盼狐疑地看了看父亲,勉强点了点头。   公主府的正厅里,正流水一般在摆放两人婚后第一天的晚膳席面。永康公主慵慵地斜倚在榻上,摸着手里一只白色长毛的猫咪,不热也轻摇着扇子,时不时还从一边的水晶碗里,取几颗新上的樱桃含入嘴里。她眼皮一抬,见杨寄长身玉立地走过来,眉梢眼角露了点喜色,可是又发现他手中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那抹喜色顿时消退了,问道:“那是谁?”   梁长史在帘子外头,跪叩答道:“回禀公主,这是驸马的女儿——前头休离的那个妻子生的。”   杨寄不由拽紧了阿盼的手,停住脚步,静静地睨视着皇甫道婵,仿佛等她有所不快,便可以借口离去。皇甫道婵自然不快,但是,杨寄与王庭川不同,王庭川是在和她婚内偷偷宠幸小妾致使小妾有孕的;杨寄却是正经八百为了娶她而与前妻离异的,有个把孩子实在正常。   皇甫道婵只能摆了一副笑脸:“哦,原来是驸马家的小女郎!叫进来吧,我这里有新上市的樱桃,请小女郎尝一尝。”   阿盼虽小,也觉得这里的关系不对劲,冷着一张漂亮的小脸,跟着杨寄踏上台阶,慢慢走进来。伺候公主的几个婆子呵斥道:“任是谁的女儿,见到公主,也该磕头问安吧?”   杨寄忍了忍,对阿盼说:“阿盼,公主总归是长辈,磕一个头也不吃亏。”阿盼小手一甩,斜过眼睛瞪了杨寄一眼。杨寄竟不忍心要求她,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永康公主,赔笑道:“她还小,公主不会计较的,对啵?”   离得近了,皇甫道婵已经看到了阿盼脸上一道道汗渍,小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和汗味合成酸酸的气味,不太好闻,皇甫道婵不由掩住了鼻子,没耐心地说:“怎么也这么臭?不用磕头了,带下去洗澡!”   杨寄顿时觉得肺快气炸了,勉强笑着说:“那我带女儿下去洗澡好了。公主先吃就是。”   皇甫道婵冷笑道:“怎么,驸马是觉得我这里没有会服侍的仆役?还是觉得她们竟不配服侍你的女儿洗个澡?”她大约也发觉了杨寄的不快,放缓了声气说:“驸马还是先用膳吧。等下小女郎洗干净了,自然有好吃的留给她。”   大家怕闹尴尬,急忙上来劝说,也有几个趁杨寄手松,把阿盼领走了。事已至此,杨寄想着之前沈岭的劝说,忍了又忍,终于坐下来。旁边服侍的宫娥侍女,急忙为他们布菜。热腾腾的肉,香喷喷的汤,早就饿了的杨寄却不怎么有胃口。   皇甫道婵在烛光下看着杨寄,这男人板着脸喝酒的模样格外冷峻、孤傲、有遗世独立的味道,不由有些心旌荡漾,她原本就和杨寄坐同一边,此刻他身上已经变淡了的龙涎香味儿勾得她情不自禁想凑近嗅一嗅,因而,皇甫道婵斜向杨寄的坐席,端着酒壶笑道:“是不是我这里的酒格外有滋味儿?来,郎君,我给你满上一盏……”   杨寄侧目看了看她,皇甫道婵眼睛里水光盈盈,含笑凝睇的模样倒也真是挺好看的。男人家遇到漂亮女人总容易心软,杨寄伸手递过酒杯,说:“我也不能喝太多。”   皇甫道婵笑道:“自然,助助兴而已。驸马家的小女郎也是个美人胚子,将来,我们要是……”她含羞说不下去了,掩着嘴笑了起来。   她夸了阿盼漂亮,这多少让杨寄心里好过了一点,刚刚满上的酒,喝起来也没先时感觉辣嘴了。不觉间,杨寄被灌得脸上微带红晕,朦朦胧胧中仿佛见皇甫道婵吩咐人收拾席面,又吩咐人搀着杨寄走。杨寄步伐踉跄,随着扶掖进了昨日合卺用的洞房,里头还是一片红艳艳的,烟霞色的幔帐层层叠叠,柔腻地拂过他的脸,房里的熏香变淡了许多,不再那么刺鼻了。   醺醉的杨寄只觉得头里昏沉而又舒适,迷蒙间觉得所有人都退出了屋门,赤红色的门帘放了下来,烛光在红色幔帐上映出一圈又一圈金色的光晕和炫影。   都是二婚,啥没经历过,没什么好做张做智的。永康公主背过身子,解开披帛,随即,平金彩绣的朱色外衣滑落下来,再接着,她大红的绸衫领子也渐渐向下,渐渐露出了洁白修长的脖颈和一对圆润如玉的肩,她扭过头,露出含羞微笑的芙蓉面。   杨寄步伐未动,但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第166章 三朝 突然,炸雷般的动静飚入杨寄的耳朵,他甩甩头,那声音却越发清晰可辨了。尖锐的嚎啕,不是阿盼又是谁?!   杨寄侧耳听着外头,然后又脚底拌蒜般到了门口,他醉得没有力气,只能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果然是阿盼在哭,一边哭一边叫:“我阿父呢?你们骗人!你们说洗好澡就带我见阿父!骗子!这里都是骗子!我要阿父!我要阿父!……”   俄而,他的身后又传来怒声:“在我这里如此没有规矩!赶出去!”   外头阿盼似乎被捂了嘴,哭声喊声压抑在喉咙里,但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杨寄登时又恼怒又担心,酒也醒了多半,他回头瞥了皇甫道婵一眼,伸手推门,推了两推没推动,顾不得多想,狠狠一脚就把门踹开了。外头人惊恐地瞪视着粗鲁的驸马爷从破裂的门扇里出来,一副要吃人的表情问:“阿盼呢?!”   阿盼并没有被虐待,只是捂住嘴往外拖而已。她见到父亲,便用力一挣,小胳膊肘顶在后面婆子的肚子上,趁她吃痛撒手,阿盼飞奔出去,扑倒杨寄怀里大哭起来:“我不要一个人睡黑屋子!我要阿父陪陪!”   杨寄对女儿,那是变了个人似的温存亲善,蹲下身抱着阿盼哄:“乖囡不怕,阿父就在这里。”   皇甫道婵胡乱披上了衣服,气得嘴唇发抖,她打量着自己寝卧的房门,明明是里头的小闩,这醉鬼愣是看不见,把好好的朱漆门扇,踹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劲儿还真足!她一步步跨下台阶,周围服侍的人发觉公主的不对劲,也吓得不轻,上前扶掖,被皇甫道婵一把甩开。她到杨寄面前,恨恨地看了看阿盼,恰好阿盼也眉目中尽是挑衅,抬头看了看她。   皇甫道婵深吸一口气,放缓声气说:“小女郎为什么发急?谁若做得不好不对,小女郎只管指出来,该打该罚都可以。至于急到让你阿父踹门么?”   杨寄满心说不出的邪火,阿盼只是导_火_索而已,此刻要是公主跟他闹腾一场,倒正好可以一拍两散,但是人家温语款款,他再反观自己,和阿盼一样近乎不讲道理。此刻,杨寄只能借酒装疯,大着舌头说:“不至于……多年军营里头,遇到事儿就是这样应急的状态……”   他起身,只觉得哪里牵得不舒服。皇甫道婵却捂着嘴叫了一声,指着杨寄的肚腹间:“驸马这是怎么弄的?”   杨寄低头一看,自己衣衫上洇出了一片血迹——刚刚踹门用力太大,又把伤口挣破了,大约酒的麻痹作用,竟然一点都不疼。永康公主大约也被吓到了,喘着气半晌方道:“驸马既然受伤了,还是早些叫郎中看看,多多休息为好。”她回头看看破坏掉的房门,不由就想起刚刚触目惊心的一幕,这男人狂躁起来简直是大虫一样可怕。她连这间屋子都不敢直视,吩咐道:“我睡后头院子去,这里,修门!”   杨寄借着受伤,在书房歇觉,赖到了三朝。公主即将回门,他也作为皇甫家的新女婿,陪着一起进宫叩见皇帝。   三朝都不曾圆房,皇甫道婵也觉得不吉利,回门一路坐在金根车里,脸色一直没有好看过。车顶四角的银制銮铃一路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车上的新婚夫妇,各自靠着车窗一边,透过纱帘看着御道上热热闹闹的场景。建邺台城已经远远可见,御夫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杨寄终于开口道:“公主,下臣受了伤,对不住公主了。”   皇甫道婵听他说软和话,心里的气结倒有些解开,淡淡道:“守寡都守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三天。只是驸马以后也该当心身子,弄坏了我的门是小,弄坏了自己个儿身子是大!”   杨寄低头赔笑:“是是,公主教训得是。”   皇甫道婵听他低眉顺眼的声音,不由斜过眼睛看他。他今日穿着朱色朝服,边缘都用黑缎子镶着,衬得一张脸英俊潇洒,她的心便慢慢软和了,伸出手握住杨寄的手,诚恳地说:“我虽是公主,骨子里也是个不幸的女子。既然做了夫妻,谁不希望琴瑟和鸣、长长久久?”   杨寄的手一颤,强忍着抽出手的冲动。他目视着覆在自己大手上的那双白皙小手,和沈沅不同,这双手修长,十指尖尖,看起来比沈沅的还美,可却没有沈沅那种厚实温软的安全感,手指上的宝石戒指和腕子上的黄金跳脱,还他妈硌手!   行人渐渐稀少,建邺皇宫就要到了,杨寄想着沈岭的话,那些熟练的花言巧语顿时流泻出来:“公主,我杨寄自问也是一条汉子,只是可惜出身寒门,本是配不上公主的。蒙公主不嫌弃,结发为夫妻,若是再不对公主好,我还有哪点能见人呢?日后,我也只能多读书,勤为朝廷效力,回报陛下赐婚的厚恩,也尽力为公主争光罢。”   这番话听着实在入耳。皇甫道婵本来是有点瞧不上一股土腥气的杨寄,可是架不住他长得美好啊,现在更架不住他会说甜蜜话啊!皇甫道婵反而劝慰道:“寒门不寒门,又不是变不过来。桓庾大族,往前数三五百年,也不知是哪个土旮旯里呆着的。郎君若是真有努力的心思,将来倒是我要享郎君的福祉呢!”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朱唇微启,慢慢地吟着,转过目光看身边绿鬓朱颜的男人。杨寄低着头,微微地笑,演得很似那些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贤士。皇甫道婵不由把螓首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浓浓的男人味,令她心旷神怡,闭上眼睛想象日后举案齐眉的和睦时光。   却不知,这个男人心里忆起的是另一句:“结发为夫妻,同心而离居。”他僵直地坐着,下颌被公主鬓角的发丝撩得难受,眼前是被迫与自己离居的阿圆的身影。他咬着牙忍着,终于到了皇城的大司马门。   宫里又经了一番繁文缛节,赐膳时,杨寄在前朝陪伴皇帝和宗亲们,而永康公主则循例在皇后所在的显阳殿,与皇室的女性欢宴。   皇甫道婵自矜是大长公主的身份,又是摄政王的嫡亲妹妹,虽则论辈分低过好些前朝的嫔妃,论地位又低过当朝的皇后,可是,就连皇后庾献嘉也对她格外客气体恤。   “国礼我不好辞谢,若论到家礼,倒是姑母该当受我的祝贺。”庾献嘉还不满二十,却端庄得超乎年龄,头顶的凤冠缀着无数明珠,而那些流苏珠串,几乎不见动静,身上的垂髾袿衣纹丝不乱。皇甫道婵看到她脸上,却也觉得庾家明媚的小女儿,年轻的面孔微微有些憔悴。   庾献嘉仿佛没有注意永康公主的打量,大方落落地赏赐了首饰和衣料,又叫公主坐在自己身边,环顾笑道:“姑母今日才是我们家的娇客、簇簇新的新妇,岂不是最尊贵?”她亲自执壶,为皇甫道婵满上一杯酒,自己也先干为敬了。   开始都拘礼,慢慢地也就放开了,尤其那些年纪太大的先朝太妃太嫔一个个找着借口告退之后,大家有了家里人聚宴的自在。皇甫道婵喝得脸色微醺,抚着自己红扑扑、热乎乎的双颊,笑着问道:“咦,今日邵贵妃没有来?”   庾献嘉淡淡道:“怀了陛下的孩子,太医说大约是儿子。陛下御极四年多,后宫只生女儿不生皇子,好容易有了,自然金贵。为了皇嗣,我岂敢强她过来?”   皇甫道婵冷笑道:“寒门小族,如此猖狂?”她见庾献嘉微微皱眉,不由笑道:“皇后不用担心她,这话就是我说的,我永康公主认账!日后也想看看,她有什么能耐找我寻着一句言语的仇雠!”   “寒门小族,日后能量未必小。”庾献嘉自语般说了一句,突然笑道:“我也该打脸了。大长公主今日大喜,我们谈什么世族寒族的?男人么,有出息就好!”她瞥眼过去,皇甫道婵酒上了头,正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握着杯盏道:“出息?也不过是边疆臭烘烘打出来的出息。可惜我没地儿后悔了。”   “后悔?”庾献嘉挑眉,旋即又笑,“大长公主要求高,要合意大约不容易呢。”   皇甫道婵摇摇头,鬓边的珠串随着玎玲作响:“长得是好,就是举止粗鲁,一点温雅风致都看不出来。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好日后一点一点慢慢扭转了。”她想着杨寄今日马车里那些款款的话,不由自主地说:“还是得让他进朝堂,天天和读书人在一起,或许气质能变好些。而且,好歹是一名将军,荒废了可惜!”   等送走了醉醺醺的新娘子,宫里的灯烛次第熄灭。端坐了大半日的庾献嘉觉得双腿酸麻发胀,要靠宫女的扶掖才能站得起来。小宫女问道:“外殿的灯烛还没有全熄,等娘娘出去后才灭。”   庾献嘉说:“灭了吧,今日月色好,没有灯烛也看得见。”   外头月色果然好,清光一轮,普照大地,绕月的彩云飘飘渺渺,其上如有仙乐降临,远不同今日殿中奏了几个时辰的中和韶乐般枯燥无趣。   庾献嘉慢慢步下玉阶,只觉汉白玉的石级格外洁净明澈,如上好的和田白玉雕琢而成,露水却格外清寒,她穿着薄底麻履的双足很快湿了,凉意从脚底往上升。她回头低声问身边那个小宫女:“今日陛下又去贵妃那儿了?”   小宫女面有恨色,缓缓点了点头。庾献嘉却是冷笑了一声,说:“随他吧。情情爱爱这样的事,本来就勉强不得。”   今日是公主回门,而公主所嫁的人,她也曾经芳心暗许,晤过一面。那时,少女最真挚的爱恋,带着幻想的光环,为他俊朗的容颜、马上的风姿和无数神奇传说吸引了;其后,她知道他有妻,又知他爱妻,仍不能释怀,终于求得父亲,想着用自己的美好来打动他;结果,自取其辱。   暗自骗了自己多少年,骗自己说那个男儿寒族出身,悭吝粗糙,没有可取的地方。可是今日见到永康公主,庾献嘉突然生出浓浓的妒意:自己哪里不如耽于享乐的永康公主?可是为什么她的命却比自己好,可以心想事成?      ☆、第167章 生媚 公主归宁的大礼仪办完,皇甫道婵喝得一滩泥似的,上了马车就瘫在杨寄身上要睡。杨寄把她使劲推到另一边去,可是推完了,她在车里晃荡没多会儿又腻过来,倒像故意似的。   及至到了公主府,皇甫道婵已经睡着了。这样的情形大概公主府也没有遇到过,个个急得团团转,有主张用春凳抬回寝卧的,有主张把公主叫醒的,有主张三五个人轮流背的。最后杨寄不耐烦了:“妈的老子还睡不睡,多大个事儿叽叽歪歪的!”他当太初宫的侍卫时训练从不马虎,练得一身块子肉和力气,轻飘飘把公主一抱,到卧室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下头人发自肺腑地夸:“驸马到底是将军出身,换做府里的宦官,只怕三个也抱不动。”说完,关上门走了。   杨寄看看皇甫道婵,比沈沅还瘦些,他不由暗自夸奖自己:想当年大漠里背沈沅,那可是背了十几里地呢!但是随后又触动了愁肠。瞟瞟睡在榻上的皇甫道婵,鬓乱钗横,面蒸云霞,别有一番韵致。杨寄上前瞧瞧,榻上浓郁的龙涎香立时让他鼻子痒痒了。杨寄看看屋门已经关上了,出也出不去,顿时为自己哀叹起来:这一夜该怎么过啊!   他几次想着沈岭的话:若是不得已,背叛阿圆也情有可原。可是榻上那个美娇娘,他看着觉得长得不错,就是对她的美提不起兴致来。最后没办法,杨寄在读书用的矮榻上收拾收拾,拿下头的垫褥翻做盖被,拿自己的外衫叠一叠作为枕头,榻不够长就蜷着双腿,对付着睡了一晚上。   睡得不舒服,加上心里有压力,杨寄很早就醒了。天还没有亮,他辗转反侧了一会儿,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干脆起床。自己简单梳洗,冷水净了面,格外神清气爽。随即拉开卧室门,外头值夜的小丫鬟正歪倒在墙边睡得香,被杨寄惊醒,吓得愣怔愣怔的。   杨寄对她笑着轻轻说:“别怕,早着呢,你继续睡就是。”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外头天光乍开,东边露出窄窄一道鱼肚白,杨寄四下看看,闲着也是闲着,干脆锻炼锻炼,于是举起院子中间的一口空缸,举过头顶跑了两圈,又觉得练习的力量不够,又寻了一只养鱼的缸,一样举着跑,他平衡性极好,居然一滴水都没有洒。   这轮练得气喘吁吁,等回头一看,突然发现皇甫道婵也起身了,穿着淡紫色薄纱的寝衣,披着水绿的披帛,散着的一头乌发全数拢在左肩上,含笑着在瞧他。   杨寄差点没把缸给砸了,赶紧慢慢放回原处去。   皇甫道婵拍拍掌心:“驸马真是天生神力!”她的目光带钩子一样上下打量他,杨寄浑身不自在,低头看自己:为了简便起见,只穿了短襜褕,玄色的绸子,腰间再一束,那身形全显出来了。皇甫道婵拢了拢长发,打了个哈欠说:“听说昨晚辛苦驸马抱我进来,驸马想必也累了,还是打点水洗洗,再睡一会儿吧。”   杨寄只觉得原来那一身臭汗都变成了冷汗,浑身飕飕地起寒意。皇甫道婵仿佛预知他要推辞一样,转头对小侍女吩咐道:“还不去打热水,拿香澡豆和蔷薇水,伺候驸马洗浴?”   杨寄急忙摇手:“我现在不洗澡……我习惯睡前洗。”   皇甫道婵脸色一寒,没听见一样对身边的侍女们说:“若是驸马不弄洁净了,不许进我的屋子。你们不好好伺候,上次挨荆杖的,就是你们的榜样!”   几个侍女蹲身遵命,一个“是”字都发得拖了颤音。杨寄怕自己任性,真的会带累了这些小姑娘们,跺跺脚只好进去了,嘟囔着:“洗澡就洗澡——不过又是嫌我脏……”   他气哼哼在屏风后面解开衣物,一个侍女都不放进来:“老子肚子不能碰水,浴盆起开!拿只盆盛上水就能用。”“等等,水里不许放那些香,我鼻子痒!”“还有,不要用鸟屎调的澡豆!”……   他撩水挤手巾,把自己身上的汗擦掉,胸口胳肢窝这类汗多的地方,用澡豆水擦洗拂净。身上的汗味渐渐消失,而澡豆里的花木香慢慢浸润到皮肤上。杨寄艰难地洗好脚,听见身后有人过来,没好气说:“我袜子还没穿呢。水我自己倒就是……”   突然,他浑身一紧,背上被冰凉的指尖拂过,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一回头,永康公主目中生媚,对着他冁颜一笑:“郎君,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她的手像一条冰冷的蛇一样探过来,从他的背,到他的腰,到他的小腹,随后是她的唇,从他背上的皮肤上慢慢地吻过去,再接着是她的脸颊,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肌肉。她说话已似呢喃:“郎君……你身上好热……”   杨寄浑身战栗,赔着笑说:“我刚活动过,自然热。公主得多穿点,这会儿虽然是仲春,早晚露水时还挺凉的。”   皇甫道婵像还没醒酒似的,浅笑道:“衣服抵什么用?郎君帮我把榻上的那床鸳鸯锦被焐一焐吧……”   她的手冰凉的,触感真是不好。杨寄咬了咬牙,说:“公主,我肚子上有伤。”   皇甫道婵的手顿了顿,接着用力把他的脑袋扳向自己。杨寄一看,那张脸带着蔑意,让人好生难受!皇甫道婵冷笑着:“举水缸倒不怕肚子有伤,为我焐被子就怕了?”她瞥眼打量了一下裹伤的白布,退了半步道:“不碰到肚子,难道就没法子了?你总不会,只知道夫妻间的一种样子?”   这话出口,她总算微微脸红,旋即扑进杨寄的怀里,在他裸—露的胸肌上蹭了蹭,实在爱不够他,撒着娇也撒着泼:“你叫我为你求官,我就求了,求了皇帝,也求了皇后。你倒好,忘恩负义!”她的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仗着是自己的闺房,没有人进来,一直探到了他的裈下。   但是,她爱抚了半天,一点反应都没有!皇甫道婵惊愕地抬头。杨寄咬咬牙,准备自诬:“对不起……我……我有时不行……”   这样污的话,说出口他居然坦然了。大早上给她冰凉的手折磨了半天,自然一点感觉都没有,而且,肚子也饿了,更没力气。杨寄看着皇甫道婵愕然的神情,忍住笑意,苦着脸低头道:“公主稍安勿躁,有时候,能治好,就是不知什么时候,得看运气。”   他装得小媳妇似的,皇甫道婵气得半死也没有办法,暗骂一句“银样镴枪头!”,却也只好放开他,气呼呼钻进被子补觉去了。杨寄更演得可怜兮兮的,低声说:“我外头去,不惹你生气。”穿好衣服到外间坐着,那里有预备下公主可能要吃的各色点心,杨寄饿了,正好敞开肚皮吃个饱。   不过,皇甫道婵在皇帝皇后那里撞的木钟似乎真的有用,很快,朝廷下旨为新晋的驸马杨寄增加了职位,并要求庾含章把一直属于他的太初宫东西掖门禁卫权转交给杨寄。   杨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偷偷对沈岭说:“不对吧?庾含章那老小子会乐意把位置给我坐?不是又给我下了个套儿吧?”他不能忤旨,只能借着肚子上已经好了的刀伤,又装了两天病。   沈岭也不知原因,在外打听了两天,突然有一日到公主府前递了名刺,杨寄假装躺在床上正是无聊,赶紧翻身起来,叫沈岭过来。沈岭很谨慎一路到了公主府的外书房,看见杨寄和衣坐在卧榻上,双眸炯炯地看过来,不由先笑了:“怎么,都分床了?”   杨寄“嗐”了一声,压低声音道:“那个誓言又见效了。二兄你真能,早早地连这茬儿都能算到。”   沈岭捂着嘴,边忍笑边摆手:“罢罢罢,这个功劳我可不敢贪。”   杨寄撇撇嘴:“说正事儿吧。”   沈岭往外瞥瞥,确认无人后说:“皇帝陛下下得好大一盘棋!北边的危机是真的,庾含章推荐你去凉州,被驳回了。理由是你新婚燕尔,又受了伤,不便关山万里地奔波。庾含章大概怕皇帝派私人去抢权,便又求自己去。”   “等等!”杨寄打断道,“庾含章都这个岁数了,还打算老骥伏枥奔波打仗啊?”   沈岭道:“你打仗,是自己亲力亲为地打;但是打仗也可以运筹帷幄地打,庾含章强过你的就是他门生故旧遍天下,只要他一发令下,自然有卖命的人。”   杨寄不由羡慕:“我以前干嘛不运筹帷幄,要自己下死地打?”   沈岭笑道:“你以前不卖命,谁给你卖命?你有朝中大员那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织得上穷碧落下黄泉,玉帝阎王皆待见?”旋又正色:“要知道,庾含章自己庾姓的族人就遍布各处,扬州、青州、兖州的部曲加起来更是超过朝廷在这三郡的兵力。加上他手下得用的人,自然允许他在背后运筹帷幄。说不定还多掌握点兵权。”   这一说杨寄又不乐意了:“啥!那么,他在我凉州的地盘打,就是抢我的兵权咯?”   沈岭摆摆手:“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凉州的军屯,是你一手备办的,凉州的军士,是你一手带上去的,凉州的官员,都是你提拔扶植的,除非你有啥意外,大家只能从权,否则,他们跟了新主子,自己也不能放心啊。“   这一说,杨寄倒沉下心思开始想里头的状况,而沈岭也适时住口,静静地期待他自己想明白。   到底是玩樗蒲的,棋枰上走子儿,需得算清各方实力,还得算清自己摇出的花色够怎么走步,哪一步出岔子,这盘樗蒲就输定了。杨寄本就是个聪明人,从军从政这些年,也算看明白了里头的门道,他终于露出了智珠在握的神色,抬眼对沈岭说:“他要自己出征而且赢了,就能够使势力更大,使建邺更要听他的话;反之,皇帝的人出征赢了,就是皇帝的实力大增,威胁到他庾氏了。但是出征岂能保证胜利?若是庾含章打输了,他苦心经营的淮北一线,就输光了;同样,要是皇帝的人输了,小皇帝的羽翼也差不多要被庾含章薅光了。”   杨寄挑了挑眉,眉头又蹙紧了:“要说胜率大,庾含章在建邺蹲着胜率更大,毕竟皇帝凭空造出个新‘战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一场仗输掉,可是轻而易举的。”   沈岭是一脸肃然起敬的神色:“所以,其实我挺佩服庾含章的。他一定清楚此举的风险,但是他更知道,如果他不去凉州压阵,那个肯卖国来换取自己实力的小皇帝,为了一定要赢,为了扶植的那个人的地位,说不定又会私通敌方、拿领土来换得表面的胜利,做出这样祖宗不容的事了。若是楚国边疆丧失、民卒流亡的惨祸再次发生,又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恢复生气。所以,庾含章选择自己去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勇,更是对楚国的大忠!”   杨寄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明白过来,心里一阵阵发寒,而沈岭的话又到了:“阿末,不管怎么样,你狠下心,不要管他们狗咬狗的过程中哪条狗比较可怜,小皇帝想剥除你的实力,可是又怕得罪你,这会儿,正是你要庾含章的宫禁调兵之权的机会!”      ☆、第168章 醒酒 事态的发展果然不出沈岭所料,庾含章沉吟许久,竟然真的把太初宫东西掖门的虎符郑重地交给了杨寄,他面色沉郁晦暗,在朝堂上依然一副洒脱的模样,但是话里带话,对着皇甫衮和皇甫道知,亦对着杨寄在说:“臣垂垂老矣,然而,能为国家做一点是一点。大楚国运至今,一直磕磕绊绊,百姓很少有舒舒泰泰过好日子的时候,若是内里党争,只怕又重蹈东汉的覆辙。臣,未免于心不忍。”   他冷冷的眸子望了望皇甫衮,但看向杨寄时却带着一丝热烈,杨寄低着头,仿佛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的温度,渐渐地,那温度终于熄灭不见了。杨寄看着手里两块虎符,格外觉得它们沉甸甸的。   庾含章带着他的部曲,准备往西北而去,驻扎在雍州,指挥几处的兵将。他临行前,特意给自己的女儿——皇后庾献嘉写了情词恳切的一封上表,又邀请杨寄等人参加饯别宴会。老人家举盏谈笑,一如往昔似的倜傥,仙人一般的灰色须发在朱雀航的一艘画舫上随着春日的杨柳风拂动。   一席吃到晚上,客人大多半醺。庾含章歪歪斜斜,看着窗外朱雀航上一点一点摇曳的渔火,突然举着喝了一半的酒杯对杨寄道:“庾姓在朝,各自有各自的职位,我的儿子们不大成器,我也不很指望,他们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儿,我也就不担心其他了。倒是舍不得我养的那些鸽子,一盘一盘在天上飞的时候,‘呜——呜——’的鸽哨真是好听啊……”   他目光中似有深意,而说出来的话全是无聊无趣的醉话:“将军帮我养鸽子吧……我从凉州回来后,送将军一盘最好的……”   大家笑道:“这不是把羊送入虎口么?杨将军平生最好口腹之欲,那么肥壮的鸽子,他心里已经在‘咕嘟咕嘟’炖汤了吧?”   庾含章大笑,杨寄也随着大笑,众人都大笑。   但,庾含章的一瞥,杨寄他懂。   宴毕回公主府,杨寄心里清楚得很,但是务必装醉,所以故意双脚打绊,醉眼朦胧,说出的话都是大舌头含糊不清的。连那个狗皮膏药般的梁长史都没看出来这是装的,只是在杨寄马屁股后头叹气:“驸马也该节制些饮酒,公主若是看到,指不定又要生气。”   杨寄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傻乎乎地笑:“千杯酒,解千愁。我今天心情好……”   梁长史生怕他从马背上倒栽葱摔下来,好在杨寄虽然几次歪到马鞍边上,又都随着起伏自己平衡了,一路弄得梁长史心惊胆战,终于回到了公主府。   小侍女吃力地扶着他,进到正房,皇甫道婵迎出来,皱着眉嫌弃他身上浓浓的酒味,还没问上一句话,杨寄打了两个酒嗝,假做到处找水喝,在烛光不及的角落里一抠舌根,“哇哇哇”吐了一地。   那恶浊的气味皇甫道婵哪里能忍,捂着鼻子倒退了好几步,气道:“哪里灌的一肚子马尿!快把这里弄干净!把这个醉鬼也给我洗干净!”地上一滩秽物,她不用看,闻着味道,想着都觉得自己喉咙口也一阵一阵翻腾,赶紧绕得老远离开:“我到后头园子里的小轩去睡。”   杨寄才不嫌腌臜呢!他心里窃喜,胡乱擦了个嘴,四仰八叉倒在榻上。只可怜了公主府服侍的人,清理地面的清理地面,焚香的焚香,还有的过来帮杨寄脱靴子洗脚、打水擦脸、拿青盐擦牙漱口,还得把这醉鬼沉重的身子抬起来换衣裳,累得臭死,也算是无妄之灾了。   杨寄有了太初宫管理的职务,少不得开始要日日入朝上值。他原就在宫里呆过,千秋门不少侍卫还记得他,如今杨寄换了身份回来,谁不要巴结!而东西掖门的侍卫们,和杨寄处了一阵子,亦感觉这位有着“爱兵如子”之称的大将军确实性格豪爽,为人痛快,也都对他服气。   虽然杨寄无法进入朝廷中枢,知晓朝中的重大决策,但是太初宫那群侍卫多半是那些高门大族家的子侄,知道的八卦多啊!平日宫门值守之余,大家一起弄两口小酒,吃点花生米,再摇两盘樗蒲,八卦就流出来了。   “凉州去岁歉收,现在局势那么紧,朝廷居然不理会凉州刺史的赈灾提奏,不知怎么想的?”   “嗐,这你还不明白?凉州日子紧巴,庾含章日子就不好过,他要么守着苦日子,要么只好从他青州兖州的地方调拨自家粮草贴补。”   “皇帝也不能差饿兵啊!万一打起来,可怎么好?”   “那么……”   侍卫们八卦了一些碎片,杨寄心里却是通盘知晓的,皇甫衮果然用这样卑劣龌龊的手段在逼迫庾含章,要知,在打仗中,粮草不足是兵家大忌,现在战争没有开始,庾含章还在路上,等他到了凉州以后,若是北燕发动进攻,饿着肚子的士兵是绝对没有战斗力的。   杨寄也心疼啊,庾含章虽然去凉州是带着人的,但是凉州的主力部队可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若是仗打起来,肯定也跑不掉要死一片,那时候,皇甫衮倒是一箭双雕,既对付了庾含章,又削弱了他杨寄——但是,他怎么没想想,这块国土是他的,是大楚皇甫氏列祖列宗的,更是所有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的老百姓的!小皇帝这样自残式的弄权,真的好吗?!   但是,他始终进入不了朝枢中,对这些决策根本没有发言权,有时喝酒赌博时随着这些侍卫们发发牢骚,也只敢点到为止——才任职不久,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能先把自己的主张透出去了。他的根子上还是缺自己的心腹,沈岭要当他的幕僚,王谧要助他管理好丹阳和历阳两块根据地,唐二和严阿句都是低门小户的武夫,能耐也不在这上头。   这日,他又喝得半醺回到公主府,拍着梁长史的肩膀,故意笑道:“今日赌博赢了四十匹绢,分十匹给你做衣裳!”   梁长史笑容里带着疏离:“驸马说笑了,卑职自有俸禄,岂敢要驸马的绢帛?不过公主厌恶驸马喝酒赌博,驸马还是收敛点,毕竟新婚燕尔,埋下这些矛盾多么不好啊……”   杨寄挑眉看着他,冷冷一笑:“你倒是一条好狗!”   梁长史的面孔青了又红,红了又青,忍了又忍,疾步跟了上去亦步亦趋。杨寄走了几步,突然又扭头道:“公主那么信任你,她的事,你都知道吧?”见梁长史又是色变,杨寄冷笑着:“贵人们的德性,都怕别人知道得太多,嘴封不牢。忠心耿耿,也要看对哪个主子。”   梁长史的步伐突然停了下来,望着杨寄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又小跑步跟上,低着头,到了他身边才低声道:“值守所在,不能不用心。但是……”杨寄回头笑道:“但是,良禽择木而栖,对吧?”   这一句话,不指望收服一个人。杨寄不急,冷眼看着梁长史进到影壁外不能再入内了,他的影子形单影只,立在排了一排的大红色灯笼下,有些荦荦的清冷孤独,好一会儿,他才转身离去。   杨寄眯了眯眼睛,酝酿了情绪,再往里走,步伐又开始歪斜踉跄起来,到了外书房的地方,便含含混混说:“今日酒又多了,和公主说一声,我还睡书房吧。”   不料看守书房的人却陪笑道:“驸马,公主说,今日无论如何请驸马前往正寝,有要事相商。”   杨寄暗暗骂了皇甫道婵和皇甫道知共同的娘,含糊了一阵,毕竟含糊不过去,只能跟着到了公主的正寝。皇甫道婵歪在榻上,怀里抱着她最心爱的那只白色长毛猫,轻轻爱抚着猫脖子上细腻的长毛,眼角余光瞥见杨寄来了,也不做声,任他装得真的醉汉一样到得了自己的面前。   “给驸马端醒酒汤。”她淡淡说,关键还加了一句,“醒不过来,就一直喝,多喝点,多去几趟圊厕,酒就醒了。”   小宫娥战战兢兢把一大碗醒酒汤送了过来,杨寄被连扶带拉地按坐下来,他有心装醉,不敢和这些小娘子们动粗,心里骂骂咧咧,可是转眼醒酒汤送到面前了,也不能不喝了。只好端过喝一口,差点全数吐出来:“这里头加了啥玩意儿?!”   皇甫道婵轻轻一笑,继续摸着猫毛,而这一笑正是命令,她身边最得用的婆子立刻解释道:“回禀驸马,里头是最好的晋地陈醋,蜀地花椒,还有南洋来的胡椒,西域来的茴香和丁香,最妙的一味,乃是一枝少见的大灵芝——解酲养胃的功效最好!”   杨寄咂咂嘴,果然:陈醋的奇酸,花椒的麻辣,胡椒、茴香、丁香放了好多,浓香里带着苦涩,而灵芝,更是苦唧唧的,混在一起那味道,实在销魂。公主得用的婆子笑着把杨寄推开的碗又送到他嘴边:“效果好的,驸马忍一忍。喝到不头晕了,就好。”   杨寄咬着牙喝了一碗,转瞬端上来第二碗。杨寄心道,今日不喝清醒了是过不了这一关,还是别装了吧,再喝要死人了!   他摆摆手,撑着脑门假做体味,然后抬头说:“好像酒是好些了。”   公主冷冷道:“还是再来一碗吧。好得干脆些。且那灵芝也是不易得的呢!”   杨寄只差给这娘们作揖,推开碗笑道:“真的好了,这么珍贵的玩意儿,我喝太多了也糟蹋,万一上了火不划算。”   公主点点头说:“好吧。其实也没啥事,怕驸马喝多了伤身子,既然酒醒了,伺候着安置吧!”于是,两个十六七岁的侍女过来,开始解杨寄的衣带。      ☆、第169章 争吵 杨寄的心脏顿时紧张得“怦怦”跳起来。男人喝了酒而未大醉,总会有些血脉偾张的兴奋,那是遏制不住的。刚说了“不用”二字,皇甫道婵冷冰冰的声音已经传过来:“驸马也该当熟悉熟悉怎么让人服侍。三世长者知饮食,总是慢慢熏陶出来的尊贵!”她放下手中的长毛白猫,任它“刺溜——”跑出了寝卧。   服侍的两个侍女都是情窦初开的年龄,灯烛下,粉白的脸带着羞怯的红云,柔软的手指在杨寄的领口、腋下、腰间次第解着衣带,外衣犹可,到里头中单,手掌的温度和指尖的柔润简直就拂在身上,两个小姑娘的呼吸似乎都比之前沉重,何况乎那个被小手抚来抚去的大男人。   杨寄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想姑臧最冷的那个夜晚,想他在乱军中为沈沅接生的紧张,想怀抱着阿火而伸手臂去挡住烧着的椽子的疼痛,想沈岭逼他发的那个誓言,想得身上寒浸浸的,脊柱骨上飕飕的发冷,小肚子里也跟着发冷。   可是他没想到,那两个害羞的侍女,手居然不老实!她们就在皇甫道婵的眼皮子底下,把软乎乎的身子也凑了过来蹭!   杨寄这才注意两个人的衣裳,居然都是薄漏的轻纱,肩上的领子已经滑到了胳膊上,锁骨形成了漂亮的曲线,他控制不住的目光顺着锁骨往下,那洁白的一抹,沟壑的阴影,居然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在金色的烛光下生辉耀目。   刚刚的凉意瞬间被血脉里的热气冲走了,先时喝下去的美酒,火辣辣地在他每条血管里蹿,最后汇集凝聚到小腹,连刚好的刀口都热得发痒。   而格外显得美艳的那个侍女,长睫毛一翘,亮汪汪的眼睛瞟了上来,趁着杨寄愣神的片刻,无骨似的小手探入他松散的中单,去找汗巾的结。杨寄心头一炸,可是双手双脚控制不住似的,无力地说:“你别,我自己来……”   那侍女声音和蚊子叫一般:“驸马,公主说,要好好洗洗……奴来驸马的帮忙……”   另一个则在端银盆,注入热水,还没调好水温,突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叫,随即一个白影突然从门外窜进来,径直扑倒银盆上,打翻的水尽数泼了上去,那凄厉的叫声便又响了一次。   皇甫道婵眼尖,站起来怒喝道:“我的雪娘!”再定睛一看,更是脸色都变了:“谁干的!”   是那只长毛的白猫,身上淋淋漓漓是洗脚水,大概有些烫,它直哆嗦。关键是,淋淋漓漓的白毛变得长长短短,有的地方甚至都秃了,漂亮的长毛耳朵也没了毛,胡须更是一根不剩,肚子上滚满了泥尘,全数蹭在公主的裙摆上。   再爱的猫儿,脏成这德行,皇甫道婵也不愿意抱了,她提着裙摆,瞪视着可怜的猫儿,听着那“咪呜——咪呜——”凄凄切切的叫唤,连屋子里的杨寄都没注意。   可怜的还有那个打洗脚水的侍女,早已吓得脸煞白,跪倒在翻了一地的水里,连连顿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而外头,气急败坏的婆子和丫鬟正提溜着一个小小的身子过来。那小人儿两条腿都不着地,声音尖锐得能裂帛:“放开我!放开我!我找我阿父!”   果然是那个讨厌的鬼丫头!   皇甫道婵气得浑身都在发抖,看了杨寄一眼,对婆子喝道:“问她!”   婆子只问了两句,这个说话已经顺溜而且歪理邪说格外多的鬼丫头已经昂起头“叭叭叭”说了一串:“谁叫你们不让我见阿父?谁让这只猫的毛拂得我痒痒?……”一连串咕叽完,又扭头对惊呆了的杨寄笑道:“阿父,我想起了我和阿母在姑臧看牧羊女剪羊毛了!我在这猫身上试了试!你说,这长毛能给阿母做块毡毯不?”   她举起手里一把白花花的猫毛,自己又补充道:“好像太少了……”贼兮兮的目光又瞟向了那只得了癞痢似的猫。猫和她对视了两眼,张大嘴龇着牙一声尖叫,发觉根本无法吓唬住这个小屁孩,只得藏到了皇甫道婵的裙子后面去了。   杨寄哭笑不得,对阿盼低声说:“傻孩子,猫毛怎么做毡子啊?你想要毡子,阿父给你买。”   阿盼扭扭身子:“不么不么!买来的哪有我亲自做的好!我要送给阿母的!她老说我手不巧,我要给她看看!”   杨寄发觉公主胸脯起伏,似乎就要爆发,急忙赔笑道:“小孩子嘛……而且还挺孝顺的,是吧?”   是挺孝顺,关键孝顺错了人。皇甫道婵愈发怒不可遏,冷笑道:“孝顺嫡母,首先该有个听话乖巧的样子,哪里有?!”   “嫡母”二字,是连杨寄都不愿意听的,他眼皮子一翻,说:“她的嫡母怎么会是你?我和你生过孩子吗?反正我觉得阿盼挺听话乖巧的。要是你觉得她烦,我把她带到书房,不影响你就是。——阿盼,我们走,睡书房去。”   皇甫道婵已经忍够了,小丫头片子白天在府里上房揭瓦,撵猫打狗,风车似的忙活,那些罄竹难书的罪过,她为了和杨寄的和睦,一直隐而不发。可是今日,父女俩一起和她作对,言语里所有的温柔关爱,谈的都是前妻,却在暗暗讥刺和她堂堂公主还没有同房过。现在,还敢在她面前大摇大摆想走!   当她是摆设?!她永康公主活了这二十几年,也就在荆州被王庭川顶撞过一次,后来也还是占了上风,今日,岂能叫杨寄踩她头顶上,叫阿盼在她身上拉屎?!   皇甫道婵用力一拍身边的案几,大声道:“这府里的规矩,是你定呢,还是我定?!”   杨寄回头道:“你定你的,我也得守?”   皇甫道婵冷笑道:“也不是我定你就得守,这原是国法里尊重皇室的规矩。叫梁长史到穿堂外头,大声告知驸马吧!”   长史代表着皇室的威望,处理公主府的一切事宜,梁长史被从热被窝里拉出来,一路上弄明白了事情的起末,站在公主府的穿堂外头暗暗叹气——这叫什么事儿!但是,当公主的声音从屏风后头怒冲冲传过来,他还是反射性地挺直了腰板,道:“顶撞公主,又是不孝嫡母,确实是大不敬。念小女郎还小,略略惩戒几板,也不算轻慢了法度。”   皇甫道婵“哼”了一声,大约还算满意,拖长声音道:“拖下去,打十板子给她长长记性。”   梁长史听见杨寄粗脖子的声音:“你敢!”   随即是公主更尖利的声音:“我不敢?杨寄,你搞清楚,公主是君,你是臣子。你敢不服,就是忤君!就是想造反了!”   杨寄在气得浑身发抖中,却依然能够冷静下来想到王庭川还在世时,和永康公主于荆州城外的那场争吵。他想摔件东西大喊一声“老子就造反怎么样?!”,却依然没有喊出来,反而显得有些懦弱地说:“你生气,是因为我没教好女儿,你要怎么样,冲我来吧!”   皇甫道婵见他服软,嗤笑道:“没见过你这么溺爱孩子的!”可惜她却不懂就坡下驴,只觉得这是个拿捏把柄、调_教杨寄听话的好机会,因而施施然坐下道:“今日非责处不可!否则我公主府岂还有规矩法度在?驸马在一旁跪视就好。”   外头的小厮拿着四尺长的竹板递到穿堂外头,里头的婆子笑眯眯出来接,还掂了掂重量。梁长史急忙压低声音道:“别!这玩意,不是明摆着让驸马翻脸吗?找个轻细家伙,或许驸马还能忍过。”   那婆子亦嗤笑道:“你虚什么?谁敢和公主翻天?我看,分量还嫌轻呢!——敢欺负公主的猫!”   梁长史暗忖这要坏事,果不其然,婆子进去没几分钟,里头一阵乱响,那竹板子撅成两截从穿堂门口飞了出来,杨寄雄浑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尖利的女音:“你们他妈谁敢动我闺女一根头发丝儿,我就敢剁了谁的手!老子杀猪剁猪蹄,一刀一个,人爪子更不在话下!”   “杨寄,你敢动本公主的人?你……你真是胆大包天!”   “怎么着!你要给老子按罪名,老子就只能拉垫背了。拉一个垫背够本,拉两个赚一个!……”   这是要同归于尽的节奏啊!   梁长史半日没有听到公主的回复,侧着耳朵继续等,里头却突然乱糟糟的:   “哎呀公主,您顺着气!”   “哎呀公主,您快坐下喝口水!”   “哎呀公主,您气着了可值多了!”   ……   而杨寄,抱着阿盼,一阵风似的从穿堂口冲出来,夜色里看不清脸,可他正是横眉怒目,简直从他走路“呼呼”的带风声就能感觉出来。梁长史顾不得许多,拦住杨寄道:“驸马!驸马!三思而后行!公主好歹是小女郎的嫡母、您的妻子。您今日离了公主府容易,日后准备怎么和朝里交代?”   杨寄腾出一只手甩开梁长史:“交代个屁!别和我谈什么‘嫡’不‘嫡’的!我闺女又不是私孩子,又不是小老婆养的,就他妈是我嫡亲的!这会儿晚_娘要是拿那么大家伙抽死继女了,你问问朝廷管不管、讲不讲道理?!”   他嘹亮的话随风传到皇甫道婵那里,本来就怒得喘不过气来的她,更是杀了杨寄的心都有!她咬着牙道:“今儿就给我备轿,明天一大早,我进宫问侄儿皇帝评个理去!”      ☆、第170章 开揍 这下是彻底翻脸了。杨寄抱着吓得抽抽噎噎的阿盼绕到马厩上了马,一手拎缰绳,一手环着女儿的身子,柔声哄道:“不怕,今日正好是个机会,阿父带阿盼圆了骑马的梦想!”   鞭声一响,马儿“咴咴”起步,公主府的人眼睁睁看着暴怒的驸马绝尘而去,竟然只有面面相觑的份儿。   杨寄一路直往将军府而去,到了大道,便紧了缰绳,不再飞奔了。今日保护女儿,那是一定的,但是是非他也不能全然不分,骑马吹了一会儿风冷静下来,杨寄对怀里已经不哭了的阿盼说:“不过,你今日也闹得过分了。”   阿盼犟着脖子,一撅下巴:“这还过分?我还准备了四只死耗子,打算绑在雪娘的尾巴上,偷偷送进公主的寝室里呢!叫她假干净!”   杨寄倒抽一口凉气:“死耗子?!哪儿来的?”   阿盼得意地说:“公主府的破猫当然没能耐捉耗子,都是我自己的猫,每每抓到老鼠,总要送给我献宝,我就偷偷藏起了几只,准备放臭了就给那个讨厌的公主送去。可惜,出来得早了!”   杨寄勒了勒马,终于骂道:“小炮子,你能啊!哪里想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恶作剧?这要真你搞的,我也会揍你的啊!”他想着,孩子是不能宠,不过,自己要揍,也就是在屁股上三成力扇两巴掌,决不至于拿那么大的竹板子抽——所以,永康公主还是过分的,还是不能忍的!   杨盼却别着头说:“阿舅教我的呗!”   “什么?”杨寄越发奇怪,但是旋即就弄明白了,他胸膛里的火气一点点升腾上来,突然又用力一夹马腹,在宽阔的御道上飞驰起来。不知轻重的阿盼高兴得直拍手:“好棒好棒!阿父再快一点!”   杨寄不说话,在马上发足飞奔,到了将军府,门口的人还没看清楚要上来拦,杨寄已经飞身下马,把阿盼抱了下来。阿盼在他怀里扑腾:“不么不么,没骑够!”   杨寄气哼哼对司阍的门房道:“是我!别拦着!沈岭在不在里头?!”   司阍见来者不善,缩了缩脖子说:“在,沈主簿一直睡西片儿的院子。”   “叫他滚过来!”   杨寄素来对沈岭格外客气,恭恭敬敬的简直是刘备以师礼待孔明。今日直呼其名不说,还用上了“滚”字,破天荒头一回。飞奔去叫人的司阍自然把“将军此刻心情不好”之类的话一并转告了沈岭。   沈岭起身披衣,默然了一会儿,依然神态安详地问:“将军人在哪儿?”   “在外书房。”   沈岭到了外书房,恰见阿盼睁着萌萌的大眼睛,抱着父亲的大腿在摇:“阿父阿父,你真的生气了?为什么呀?二舅说,你不喜欢公主的,那你为啥还会生气呢?”   杨寄一直站着,看见沈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了,才一把揪了阿盼往一边的高案上一按,抡起巴掌揍了三下。他只使了三成力气,还是打得阿盼捂着小屁股放声嚎啕,刚刚还是笑眯眯的小脸儿,瞬间糊满了泪水,哭得头发都湿了。   沈岭上前一步,似要制止,但还是欲言又止,最后低下头说:“你别拿孩子撒气。”   杨寄冷笑道:“我自然不拿闺女撒气,只是我自己虽然是个长歪了的孩子,却不希望阿盼也长歪了。她调皮可以,但存着捉弄人的心,就是不对。更何况,这捉弄人,还是不分场合、不分情势,简直蠢到要命!”他说到气愤时,抓开阿盼捂屁股的小手按在腰上,扬手又是一掌。好容易止了哭在抽抽噎噎的阿盼,瞬间又扯着嗓门大哭起来。   沈岭上前按住他的手,低声道:“情势迫人,若无阿盼,你终有一天会忘记阿圆。我出此下策,确实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阿盼。”   “阿兄!”杨寄瞪着沈岭问,“表面上叫我和公主做好夫妻,以期她为我谋取朝中职位;暗地里又叫阿盼作祟,挑拨我与公主的关系。你究竟是不信任我对阿圆的一片心,还是本就想把我玩弄在股掌之间?”   沈岭抬头看看他老虎似的表情,倒也未露怯色,好一会儿说:“算不上不信任你,但是我不能不为阿圆留一手。我知道你,脸皮嘛算厚,但是人也还厚道,是个大丈夫。若明着叫你利用永康公主谋求权位,你心里会不舒坦。这样子,你该有的有了,也不会对不起我妹妹。”   杨寄额角上青筋都爆了出来,逼上一步道:“沈岭!我问你,你这计策中有没有想过阿盼?她好歹是你妹妹的女儿吧?你倒不怕她被公主打死?”   “不会。”沈岭毫无惧色地看着杨寄,“有你。你决不会做伤害女儿讨好公主的事,我放心。阿盼受点小苦头,你受点小委屈,却能一举两得吧。”   杨寄终于不能遏制心里的怒火,挥起拳头舞上来,临了收了七八分力道,打在沈岭的肩膀上。饶是收了力,还是打得沈岭踉跄后退了几步,疼得额角冒汗。沈岭捂着肩膀,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头,坦然道:“打得好!我心狠手黑,早就该挨揍了。谢谢你没有对着脸和要害打。”又道:“将军,事已至此,请你记住:娶公主,你已经亏欠阿圆了,若是再不挣回本钱,你的亏欠就没有任何价值!”   杨寄几乎又想挥拳打沈岭一个满脸花,可是那无情的话却震慑住了他,杨寄捏紧着拳头,死死地逼视了沈岭好一会儿,终于放下拳头,拱手说:“得教!”   他抱起惊诧得已经忘了要哭的阿盼,看都不看沈岭,回到了自己日常住的房间。   打了阿盼,是教训她,也是给沈岭看,到头来,最心疼的还是杨寄本人。阿盼抽抽噎噎,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都被泪水浸得红肿了一般,刚一被放在榻上,就哭着喊:“疼!疼!”   杨寄给她轻轻揉了一会儿,到底不放心,女儿大了,他不方便自己查看,出门喊了个仆妇,自己在外面闷头坐着。好一会儿,仆妇出来,嗓门大大的笑道:“不要紧,屁股上几个红巴掌印,一两天就消下去了。小女郎哭累了,已经睡着了。”   杨寄重新进去坐在阿盼身边,看着她哭得红红的小脸,眼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水珠,不由想起阿圆。静下心,沈岭的做法也能理解,毕竟世界上变心的男儿太多,他所谓的五年之期,也实在并不靠谱。这段日子他伤好了,肚子不会时时作痛了,晚来就会做些绮梦,梦里九成是阿圆,可也有两次梦见其他女人,看不清脸,只知道是女人,身材丰腴,面色姣好,他的身体还是会诚实地起反应。他醒过来,对着床榻上方的承尘,睁大眼睛,忍得住就忍,忍不住就自己犒赏自己。可是完事了,到底和大活人不同,心里会空落落的。   这样,总不是个了局!杨寄咬住后槽牙,简直恨不得立时闯到朝堂里,扯掉大将军的朱袍、笼冠、虎符、紫荷,大声对皇甫衮说:“老子不干了!”但是他旋即想明白,他这样做,最欢欣鼓舞的就是皇甫衮和皇甫道知,他挂冠辞朝,他们只消假惺惺挽留一下,然后就可以有无数种法子,弄死没了权力的自己。   高高在上的地位,其实没有下来的路。杨寄再想想沈岭和他谈过的话,倒又深一层地理解了沈岭:他只有往上爬,爬到最高的位置,或许才能自主。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杨寄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俯身在阿盼的小脸蛋上亲了亲,出门打算活动活动。   沈岭正站在他门口,衣摆上是露水打湿的痕迹,眼圈郁青,面色憔悴,大约这一夜也没怎么睡。杨寄心一软,阿盼长年跟着沈家人,又有好久的时光与这个舅舅生活在一起,沈岭待她,跟待亲生的差不多少。他轻叹着说:“你放心吧,阿盼挺好的,我下手有数的。昨儿的事,我也想明白了,你不用特地来道歉……”   沈岭沉沉地看了他一眼,说话一点温度都没有:“谁来给你道歉!我送消息来的。庾含章给的鸽子,昨天后半夜飞回来一只,脚圈上有东西。”   杨寄吃瘪,无语地看了沈岭一眼,接过他手里的那张纸条,见沈岭全是用左臂递交东西,不由问:“你右肩膀怎么样?”   沈岭弯弯嘴角说:“将军神力,我这身柴火体格,不足以安尊拳。”   杨寄抱歉地对他笑笑,展开纸条看,看了一会儿,抬脸问道:“庾含章不会这么贴心吧?他把信得过的人名单给我,供我驱使,就不怕我带着他的家当倒戈?”   沈岭道:“我倒觉得,果然是赌徒能得天下。庾含章拿他在台城的禁军做赌资,赌你靠得住。”   杨寄不由“嗤”的一声笑:“我都不敢保证自己靠得住会帮他!”但他很快定下心来,细细把名单又看了一遍:“这里头的几个,确实是人品不错的,我在东西掖门这阵子,还能感觉一二。”他的心又“怦怦”地热了起来。   他早晨要到宫门巡视一圈,这日心事重重,趁着大早的薄雾到了西掖门,和他交好的侍卫拉住他悄悄说:“将军,你昨日是不是和公主吵架了?”   杨寄目光一懔,却笑道:“嘿,小子诶,挺灵的嘛!我家里的事,你都能知道?”   那侍卫陪笑道:“只是觉得不寻常罢了。大早上,公主的仪驾非要从西掖门进去。我们说杨将军下来招呼一声就结了。结果呢,愣没看见将军您,倒是里头真个是公主的声音,隔着车帘子把兄弟们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我们惹不起,只能放进去了,结果半个时辰又出来了,车子赶得飞快。我们寻摸着,这大早上的陛下要上朝的时候,巴巴儿地非进来,大约只能是——”他摸摸鼻子,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杨寄心里明白,暗暗骂道:“奶奶的小娘们,大早上就来告状了!”      ☆、第171章 和解 知道自己被告了,杨寄反而气定神闲起来,打算看看皇甫衮会怎么处置这样的家务事。   到了上朝的时候,这日正是皇帝亲自临轩的大朝,杨寄站在武官的前列,行完面君的大礼之后,撩起眼皮子睃了睃上头高坐的小皇帝。   皇甫衮仿佛看到了他的神色,递过一个眼神,却是温煦的笑意,随即听各大臣的奏事,一一处置起来。及至谈到凉州,皇甫衮的目光才又转向杨寄,这次是大方落落地问:“杨将军,庾太傅已经到了雍州,听说北燕在凉州已经开始了抢夺,新种的桑树全被拔掉烧掉,蚕桑之事只怕是不要想了。”   杨寄说:“回陛下,凉州桑树种得有限,只有山谷里几处比较潮湿温暖的地方才有。这倒不劳陛下担忧。”   皇甫衮点头道:“那就好。既然这样,命庾太傅驰往凉州,能打退多少打退多少吧。”他正欲下旨,杨寄却说:“北燕皇帝叱罗杜文是个聪明人,骚扰凉州,总是想有所获得,砍了桑树,又用不着这许多柴火,烧了桑树,他明年和鄯善的丝绸贸易大约也可以不用做了。我觉得说不通。万一是诱敌之计,庾太傅驰往凉州,不是正好中计?”   他目光坦荡,环顾了一下周围大臣们的神色,又坦然地望向皇甫衮。   皇甫衮的瞳仁,瞬间放大了一点,嘴角扯出的弧度也很似抽搐。俄而,他笑了,双眼毫无变化,笑意全数凝结在嘴角,显得好假。“将军的考量,也不是没有道理……”他缓缓道,慢慢把目光瞟向了皇甫道知。   摄政王皇甫道知道:“可是,固守雍州,凉州怎么办?”   杨寄笑道:“凉州的将领们,我手把手带出来的,所幸倒也不都是饭桶。叱罗杜文只敢在山里砍几棵桑树,还不敢骚扰凉州的各座城池,可见一斑。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但是……”   这时,一个人从后方的队列里出来,举着笏板朗声道:“陛下、大王,常言道:‘耕当问奴,织当问婢’,杨将军在凉州驻守五年,自然熟悉情况,我们不如以逸待劳,静观其变。庾太傅在雍州左右相顾,也能做常山之蛇,首尾相应。”杨寄认了认这张脸,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哪怕是朝堂上的皇帝,也无力驳斥,只能点头称善。   朝会后,皇甫衮点点手说:“杨将军,请留一留。”众臣都退尽了,连皇甫道知都离开了,偌大的朝堂只剩下高坐的皇甫衮、他身后的那名老宦官,以及侍立在下的杨寄了。   杨寄抢先跪下谢罪:“陛下见恕!昨日臣为女儿的事,和公主吵架了。公主说臣不敬,臣心里愧悔,但是说臣有不臣之心——”他肚子里文绉绉的词儿用完了,愣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那真是‘打开棺材板喊捉贼——冤枉死人’!”   皇甫衮愣了一会儿才听懂他的歇后语,忙抚慰道:“朕知道。夫妻间拌个嘴,难免有的,将军一心为国,谁人不知?朕哪有不明白的?”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庾含章在雍州,怕只怕他顺势把那里的人都收入了自己的麾下,以后再想节制他,可就难了。”然后目视着杨寄,等他明白过来。   雍州的人是杨寄的死忠,杨寄并不担心,正想驳斥过去,但临时脑子里转了转,因而出口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啊呀,确实是啊!我也担忧呢!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庾太傅能乖乖听话?”   皇甫衮笑道:“不要紧,朕先下旨,站住地步;将军再写信给荆州、雍州的部属,叫他们阳奉阴违,别让庾含章好过;然后么,仗一打起来,庾含章势必左冲右突,只要粮草一缺,要胜利自然就难了。”   杨寄眉棱微微一挑,赞了皇甫衮一番“陛下英明”,又问:“可是庾含章兼领扬州这块富庶地方的刺史。若是命令扬州各县火速运粮到凉州雍州去,陛下又不好问他个‘自给自足’的罪名?”   皇甫衮冷笑道:“朕已经想好了,等打起来,庾含章自顾不暇,我改任他为西北三郡的都督,明升实降,把扬州收回来。”   嗬,连这仗会打起来都这么笃定,不说他皇甫衮里通外国都不信!杨寄道:“可是陛下总不能自己当刺史吧?”   皇甫衮道:“只能辛苦摄政王兼任了。”   杨寄拊掌道:“好好好!太初宫禁军十分之四在摄政王手里,建邺城防十之五六在摄政王手里,马上环绕建邺的扬州郡十县也全归摄政王所有,自家人自然是能够笃信的!”   皇甫衮忍不住色变,求助的目光忍不住就瞥向身后那个老宦官,而老宦官应以一声轻轻的咳嗽。   杨寄是赌场上打过滚的人,这些细微的神色虽然只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还是逃不出他一双火眼金睛。他低着头,不让自己的一丝神色落入别人的眼睛,心里忖着:这老宦官只怕才是真正给皇甫衮出谋划策的人。扬州刺史的品级不高,职位至关重要,素来都是尚书令或中书令兼任的,现在看他还敢给谁!   谈完这些话,杨寄踟蹰了一下,对跟随自己的人说:“还是回公主府吧。”   公主府坐落在建邺的东南,背临青山,风景格外优美。可惜这样花红柳绿的好时节,这样温暖舒适的好时光,却因托身非人,而惹得永康公主皇甫道婵看着府中花事,都只觉愁红惨绿,无以排解。   突然,一个侍女提着裙子飞奔到门口,隔着帘子对斜卧在矮榻上的皇甫道婵说:“禀公主!驸马回来了!”   皇甫道婵颌角一松,但骄傲地背过身道:“回来怎么啦?我又不想见他。”   侍女抿嘴笑道:“那就让驸马在外头站着可好?”   皇甫道婵眉棱一挑,顺着侍女手指的方向,从半透的烟霞纱朝外望去,果然看见杨寄还穿着朝服,恭恭敬敬站在正房院落那块硕大的太湖石边,石头缝隙里种着薜萝杜蘅等香草,因而小虫子不停地在藤蔓中钻来钻去,大概也不时地骚扰到杨寄,隔一会儿就见他伸手在脸前挥动一番。   皇甫道婵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那脸颊、那身形,实在是养眼得很。身边服侍的人低声道:“公主,午膳的时候到了,可传膳么?”皇甫道婵想了想说:“好吧,传膳吧。”   “可请驸马一道进来用膳?”   皇甫道婵冷笑道:“请他做什么?膈应我?”   公主府的日子日常也是那么奢靡,一道道热腾腾的菜肴从杨寄鼻子前端了过去,碗盖虽然没有打起来,可那诱人的香味还是会传出来。杨寄一夜没好睡,早晨心情不好只胡乱喝了半碗粥,又在太初宫站了几个时辰,又在公主门口站了这近一个时辰,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可这个该死的小娘们居然不请他进去吃饭!   只等里头公主吃完了,皇甫道婵才又把目光转向外头站着的杨寄,他这会儿似乎有些站不住了,抓耳挠腮的一副猴急相。皇甫道婵甚觉他这副模样可爱,低声对两边人笑道:“原来驸马饿一顿也就老实了。——请他进来吧。”   杨寄进门,果然低眉顺眼,规规矩矩请了安,抬头道:“公主今日有些憔悴,是不是昨晚上休息得不好?”   皇甫道婵端着架子,冷哼了一声:“你们父女俩是一心的,不气死我大概不能算完。我跟你计较什么呢?你能改就改,改不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杨寄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往食案上睃,边咽口水边说:“其实我后来也教训阿盼了。小孩子不懂事,该揍还是得揍。但是毕竟还是小孩子,说起来也是将军府里的小女郎,拿那打小厮的大竹板子来,没脸不说,只怕也要命。”   他难得温煦,且开始讲道理,皇甫道婵倒不好驳,只能拿身边人作筏子:“听听!我昨日就觉得不妥,家里哪儿找不出戒尺啥的,非用那个!气着了驸马,我看你们这群奴才怎么交代!”   身边的人自然见机,要肯为公主背黑锅,一个个跪下来给杨寄磕头请罪。   杨寄摆摆手,他本就是带笑的面孔,微微上翘的嘴角显得很有亲和力,皇甫道婵心里更软,兼着想着今日进宫告状,反而被说了一顿,自讨没趣,此刻自然不宜再继续作下去。因而甜甜笑道:“驸马忙了这大半天,大概也累了。快,重新到厨房,给驸马布膳。”   杨寄笑道:“这里不是现成的剩了老多?重新布膳我还等不及呢。”他重要了一双筷子、一副碗碟,就着公主只动过几口的菜肴吃了起来。看看,就这日常的便饭,食案也是三尺见方的,摆的菜碗有足足三十六道,皇甫道婵胃口再好,也不过每样动了两筷子,就连杨寄饿得狼似的,也吃不完啊!   皇甫道婵心里别是一番滋味,女人家的心思怪,恨的时候恨到极处,几乎杀了他的心都有;爱的时候爱到极处,感觉杨寄狼吞虎咽地吃她的剩菜,就和老夫老妻似的,全不嫌弃,全无芥蒂,对她是真心的好!   杨寄终于吃饱了,抚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打饱嗝儿。皇甫道婵皱眉道:“这声儿多难听啊!驸马日后还是节制些。”   杨寄从来没想过吃完饭打嗝也禁忌,反射似的点点头。恰好侍女又打了水在他面前伺候餐后洗漱,香喷喷的鸡舌草茶供漱口,洒着蔷薇露的水供洁面。杨寄一闻香味就打喷嚏,抬手想掩掩鼻子。皇甫道婵眼尖,问道:“驸马的手怎么了?”   杨寄一看,昨日打沈岭,指关节有些红,他支支吾吾的,皇甫道婵却很解意:“唉,孩子嘛,也不用打得太重。你当真以为,我不心疼么?”   也不知道她心疼谁。杨寄很谨慎地收回手搓了搓,换了话题道:“犯错么,承担后果是应该的。譬如昨日我对公主不敬,今天陛下就责骂过我了,大约贬职的处分这几日也要到。”   这当然非皇甫道婵所愿,她瞪了眼睛说:“贬职?才兼了东西掖门的职务,又要贬?不行,我找我侄子说说去!”   “不要吧……”   皇甫道婵道:“怎么不要,难不成我做大长公主的,都不能让自己的夫君有出息?”      ☆、第172章 和鸣 皇甫道婵有私心,当然也有期待琴瑟和鸣而刻意修好的成分。杨寄怎么不明白她的意思?吃完饭,四周的气氛温暖暧昧起来,皇甫道婵有些慵慵的,洗漱卸妆,说要午睡。她抬眼看着杨寄,轻声道:“不知道怎么,小肚子有些凉飕飕的,驸马可能陪陪我?”   杨寄心头“咯噔”,但是早晨朝堂上与皇甫衮打太极似的一番话,他其实也心动了——皇甫衮想剥夺庾含章扬州刺史的职务,要是这位置能够归他杨寄,可真是如虎添翼。他不知道公主的话能对她侄儿和她哥哥起到什么作用,但是就跟赌博似的,不拿出赌注,押上一宝,怎么能赢到大钱?   权力是男人的春_药,杨寄想着这个位置能够让他更快执掌到朝廷的权力,就能够让他更快摆脱公主,回到沈沅身边,他怦然心动。见皇甫道婵歪在榻边,闭着眼睛,微蹙眉头,杨寄咬了咬牙关,换了一副笑面孔,蹭到她身边,低声问:“怎么了?冷么?”体贴地拿起一边的丝绵薄衾盖在她身上。   皇甫道婵阖着双眸,却伸手去牵杨寄的手。杨寄给她冰凉的手指一握,心里又是一颤,只觉自己的手慢慢被她牵引到了她柔软的肚子上焐着。罢了,罢了,也是夫妻,实在抗不过去,今日就失守吧——为了日后能尽快地与沈沅在一起!她,应该也能谅解吧?实在谅解不了,自己就给她跪一天,任她打任她骂。她的脾气急,但还是解语的,最后总归会明白自己的苦衷……   杨寄压低声音哄着面前的女子:“公主,朝局难说,新近空出来的位置不多,个顶个的要紧,我也从不做指望。陛下心里自然有他的人选,你不必要插手,万一落人口实,反而不好。”他说着,手掌微微用力,在她肚腹上轻轻揉按打圈,另一只手则为她捏肩。   皇甫道婵舒适得星眸微饧,声音也梦幻一般:“哼,那个小东西我从不放在眼里。朝中做主的还是我亲阿兄——我阿母桓皇后,除了先头被废的景安太子,就只生了我和阿兄。阿兄从小疼我,我说话,他少有不听的。别说只是台城的职位,就算是哪个富庶郡望的郡守刺史,哪块藩镇的将军都督,我肯下水磨工夫,也没有得不到的……”   她突然翻转身来,眉眼弯弯的净是媚态,伸手摸着杨寄的脸颊,又探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杨寄面色一僵。皇甫道婵“咯咯”笑道:“你倒和个生瓜蛋子似的……”   她摸到杨寄脸颊上被叮出的一个虫子包,抚了抚觉得又可怜又可爱,安抚地拍拍他的脸颊说:“刚刚站在香草下头,只怕蚊子蠓虫多吧?”   杨寄道:“我没事。公主的肚子有没有好些?我……”   皇甫道婵“噗嗤”一笑,顶了他一指头:“瞧你猴急的样儿!今儿不成,我身上不方便,过几日吧。”   杨寄简直是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但还是装出来一副懊恼的模样,缠着道:“怎么恰恰碰到今日!……哦,也怪道你肚子不舒服,也怪道你昨儿个心情不爽利。以后你提前告诉我些,我也好注意点。”   哄女人还哄得那么贴心,以前王庭川那个木头人就不会!皇甫道婵甚是满意,指使杨寄给她揉肚子捏肩膀,递热水拿点心,简直是指使个丫鬟。但是杨寄浑身轻松,乖乖地听命,把皇甫道婵伺候得哼哼着睡着了。   其他事情也不能耽搁,杨寄按着庾含章给的名单,借着自己在太初宫值守,一个一个人挨着寻找过去。头一个乃是虎贲营的领军,又兼着尚书省的郎中,名叫何道省,杨寄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台城的角楼里写文书。杨寄大大方方对他拱手:“何郎中!忙呢?”   何道省急忙站起来还礼:“大将军!今日过来巡视?”   杨寄打量他的脸,笑道:“巡视谈不上,何郎中有见识,那日朝上,‘耕当问奴,织当问婢’,‘常山之蛇,首尾相应’这几句,说得实在是好!杨寄见贤思齐,想来和你聊一聊。”   原来,这就是那天在明堂上应和杨寄发言的那位,两人一唱一和,护住了庾含章,也让后来杨寄对皇甫衮的一番话起了效果。此刻,何道省含笑道:“哪敢当大将军这样的夸赞!台城角楼,看似没有各门要紧,实则四下眺望民风,也是极重要的所在。卑职带将军去巡查。”   话里有话,杨寄一听就明白,点头跟着这位何道省慢慢由人员众多的角楼,以“巡查”之名,踱步到了女墙内一个清净无人的角落。何道省停下步子,四下看了看,对杨寄做了个大揖:“大将军,卑职先替恩师,谢谢将军保全之恩!”   杨寄一挑眉:“不敢!尊师是?”   何道省笑道:“卑职师从庾太傅。其实将军正气凛然,为国为民的一片心意,卑职早也就知道了。卑职的兄长,名叫何于进的,曾在凉州任过刺史,回朝后跟我提起过将军,说开始觉得将军耽于女色,又不听人言,实在不靠谱。但是保卫凉州的一场仗打得漂亮!后来处置卖国求荣的盛铭,也处置得有血性!对士兵和老百姓,更是没说的!整个就改观了。可惜不能在凉州久留,没能为将军效犬马之劳,实在是遗憾!”   杨寄只觉得脸热——何于进可是给他暗搓搓弹劾下去的,不过却真不想这家伙看起来耿直得近乎顽固,却也是正人君子。杨寄摆摆手:“嗐,我是个粗人,这么夸我,我脸都红了!不过,庾太傅跟我说何郎中是个靠得住的好人,我想,如今太傅远在雍州,我们内里还是要团结一气,才能避免有人偷放暗箭。”   何道省点点头:“卑职明白!太傅也早交代我了,他心里清楚,此去雍州,凶多吉少,但为了大楚国运和兆亿黎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不能送一条命还属白送,所以,不能让竖子登高位。杨将军放心,需要之时,我能够发动清流,为太傅争,或者,为将军争!”   杨寄颇为感动,互相说了些惺惺相惜的话。不过,这样的关系,要是脆弱起来也很脆弱,不能完全笃信。杨寄用了好几日的功夫,把庾含章名单上的人一一跑了一遍,他识人之能倒也不错,自己暗暗给这些人打了分数,开出名单,叫沈岭在三节六礼时候格外注重些往来。   沈岭沉吟道:“这其中有些文人雅士,我倒可以结交;但还有一些是纯然的武将,跟我不是一个路数,只怕还得将军亲自俯就。”   杨寄拍胸道:“没问题!喝酒吃肉摇樗蒲,武夫们都喜欢这些,我也擅长呢!”   可这胸拍早了……杨寄一回公主府,晚上想出去就很难。公主月事那几天,他跟个丫鬟似的伺候前伺候后;公主月事结束了,他又自己装了一场病,也假做倒在榻上出不了门。杨寄心里焦急,终于估计着装不下去了,趁着早晨起身,推说自己管理的事务几天没问,要带夜忙一忙。   皇甫道婵终于忍不住了:“郎君病症刚好,就要去值夜,又不是刚刚历练的小侍卫,需要这样卖命么?今日西苑送来一头活鹿,我已经命庖厨做一次全鹿小宴,鹿肉大补,正好为郎君补补身子。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许出去,否则,你到哪个衙门,我就叫陛下派人到哪个衙门找你回家,找不到不算完!听见没有?!”   杨寄竟然无法拒绝,最终只能跺了一下脚,丢下了一句“白天总要上值吧”,出了府门。   他越想越气,但是这段时间两人名义上是和睦夫妻,立时翻脸容易惹嫌疑,还真不能不听话,娶个公主果然是够倒霉的!杨寄到自己下属的台城禁卫衙门里转了两圈,又查看了一下西北的军报,找个借口蹭到沈岭那里,说:“沈主簿,我原先在凉州军屯的一些账目,是不是在你这里留的底?”   沈岭很见机,躬身道:“回禀大将军,底册留在姑臧,不过大致的情况,卑职记得呢。将军要问什么?”   杨寄看看左右:“到里面说。”不留嫌疑地把沈岭邀到了里头隐秘的小房间里,把现在的情形一说。“得,我没辙了,我的活诸葛,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沈岭摊摊手:“你的房闱私事,我能有什么主意?你找太多借口拖延,公主就不生疑?你还是装不举吧。”   杨寄可怜兮兮望了沈岭一眼:“你知道我如今在外头是啥名声么?”   沈岭忍着笑说:“那也没什么,反正孩子也生了,人家说就任人家说去,还少了不少在外吃花酒的麻烦应酬呢!”   “可是,这也不是说没反应就能没反应的啊!”杨寄挠头,“男人么,你懂的,开了荤再吃素难啊!!”   沈岭继续摊手:“你忍不住,我也没法怪你,你看着办好了。你说我心口不一也好,说我心狠手辣也好,真没办法了。反正阿盼这两日情绪不好,我也舍不得让她再去公主府‘助’你一臂之力了。”   杨寄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头,注意力已经被扭转过来:“阿盼心情不好啊?是不是还在怨我打了她?”   沈岭说:“被打是一方面,关键是离了母亲又离了父亲,她猴天猴地的,其实骨子里还是个灵慧丫头,也害怕是因为自己惹下了祸端,所以不能见到你了。”   杨寄恨不得立刻冲过去看望女儿,刚出门,梁长史那阴魂不散的身影又出现在杨寄的马匹边,他笑眯眯道:“将军忙好了?可不早了,公主一遍遍地派卑职来催!”   杨寄挂着脸说:“我要去将军府看女儿。”   梁长史笑道:“看女儿什么时候不能去?公主说,今日的全鹿宴必须得吃热乎的,晚了可不行。实在不行,卑职去将军府接小女郎,上公主府一道吃去!”   这杨寄可不敢领教,摆摆手说:“罢咧!前回的事儿不知道还有没有过去,别今日又闹出新的幺蛾子来!”他求助地看看沈岭,沈岭无奈地回望了他一眼,陪着劝道:“大将军别担心了,小女郎在将军府,有的是人伺候。倒是公主那里,容不得耽误。公主生气了,你们又要打饥荒,小女郎夹在中间,又岂能得个‘好’字?”      ☆、第173章 臣服 杨寄垂头丧气,乘着马跟着梁长史回公主府。这回,倒是长史劝他:“将军,公主就是那个脾气,以前王驸马在,那么好的脾气,还不能稍有忤逆;现在已经属于难得了。真要两两不开心,闹到摄政王那里,保不齐摄政王要怎么处置,说出去多难听啦!”   杨寄看看这个梁长史,他这话倒也算掏心窝子,只是里头的无奈,他还是不全懂啊!梁长史却又道:“将军,前头妻子,前头女儿,能放,还是放一放吧。公主最忌讳这一条,您触忤了这条,天知道会有什么事!”   是了,前头王庭川好容易偷偷藏了一个小妾,有了身孕,结果生生地被皇甫道婵给打到流产,王庭川一时的血性再大,也抗不过身份去!要是自己过分护着阿盼,谁知道这位彪悍的公主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儿来?!   杨寄决定还是韬光养晦,长叹一声说:“我明白!我会敷衍着她的。”然后,又很真诚地对梁长史笑了笑:“谢谢你提点!”   梁长史却笑得无奈:“提点谈不上。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情远比能够自主的事情多。唉……”他在马上冲杨寄拱拱手,这礼行得没有道理。   杨寄回到公主府,正房里已经热热闹闹的了。他面色嗒然,进去后强装了一笑,可惜一眼就被看出来了。皇甫道婵侧目道:“咦,驸马这是怎么了?”   杨寄亦知演得不好,忙做出疲劳的架势说:“前头身子不好,积欠下一堆活计,今日忙得臭死,大约是累了。”   皇甫道婵嗤笑道:“嚯,以前没有你的时候,台城就转不起来?还真把自己当棵葱啊!”   杨寄忍着她的嘲弄,陪笑道:“台城倒没啥事,事儿都在凉州,军报早几日送到了,有些情况我熟悉,都等着我来辨析真伪和程度,费脑力的事儿,不信你去试试。”   皇甫道婵大约也觉出了他的一丝不快,她辛辛苦苦筹备的全鹿晚宴,当然不想被这样破坏了气氛,因而娇笑着来到他身边,挽着胳膊蹭过来:“好了郎君,我不知道嘛……不知者不罪。哎,凉州我没去过,比荆州可怎么样?将来值不值得去玩一玩?”   玩?!杨寄内心恼火,存心闹她不舒服,笑着盘坐下来,顺便伸手解带钩,不动声色地撇开她的胳膊,端起桌上的酒盏,一本正经地说:“玩也挺好玩的,山特别高,峰顶上都是雪,终年不化;黄河格外湍急,要是发了水,简直瀑布似的;大草原特别大,春天夏天望过去大片大片的绿色,草都有一个人高。”   他喝了一口酒,手被皇甫道婵压了下去,杨寄瞥瞥她含嗔的神色,知道她又想管他,因笑道:“今儿酒不错。”   皇甫道婵嗔道:“怎么还染上了个酒瘾?不许喝了,弄得醉醺醺的又要吐!”伸手夺过了酒碗。又催:“继续说,除了草原,还有啥好玩的?”   “还有姑臧的集市,特别热闹,西域的各种东西都有,价钱还不贵。好吃的也多,孜然胡烧肉、葡萄酒、馕馕、酥酪……吃上三天都吃不完!”他眨眨眼睛:“不过,也不是那么轻易去得的。北燕原来有个王,专门喜欢吃人肉,还专挑女人吃,说胳膊大腿最肥嫩,屁股最有嚼劲,脸颊的肉虽然少,啃起来特别香……”   他的胡话还没有编完,皇甫道婵已经一把推开他的脸,恶心道:“说什么!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杨寄得意地夹了一筷子鲜嫩鹿肉,蘸了韭齑放嘴里嚼,笑道:“好吧。我不说了。不过凉州美是美,荒凉也荒凉,歉收的时候包括我的将军府,逮着什么吃什么,没啥能挑拣的。公主那么尊贵,只怕受不了那边的苦。”   皇甫道婵的眼睛突然一亮,又凑了过来:“郎君当真不挑拣吃的?”   杨寄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被皇甫道婵下套儿,点点头说:“我小时候饭都讨过,馊的都吃过,不挑拣,真的不挑拣!你总不会弄馊的给我吃吧?”   皇甫道婵笑道:“自然不会,自然是为你好。”   她拍了拍掌心,却又起身离开,早早地掩鼻。只见两个侍女款款端上来一只玛瑙小碗,揭开碗盖放在杨寄面前,轻声道:“驸马,这是公主特命庖厨从鹿头角间刺出的新鲜鹿血,大补虚损,益精血,解诸毒。已经调和了烧酒,请驸马饮用。”   杨寄惊呆了,碗里盛满了鲜红的血液,散发着酒香和阵阵血腥气,他想拒绝,却当不起皇甫道婵声声催促:“真的是好东西,御医格外举荐。我害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你难道居然不敢喝?”   杨寄情知躲不过,闭着眼睛捧起碗,粘稠的鹿血进入口腔,淡淡的咸腥味夹着酒气,第一口有点受不了,但慢慢也不觉得作呕,闭着眼睛居然真个全喝了。侍女急忙拿水供他漱口,又服侍擦脸,最后往他盘子里夹了无数苏叶香薷烤制的鹿腿肉供他压味。   皇甫道婵这才又重新靠近,偏着头问:“感觉如何?”   杨寄嚼着炙鹿肉,回味着说:“还好,不好喝,但也还忍得住。真的能够大补虚损,益精血,解诸毒?”   皇甫道婵坐到他身边腻着,边吃肉边笑道:“《本草》上写着,我还骗你?不光有这些好处——”她仿佛不好意思似的,直起身子凑到他耳边,呼出的气息热乎乎的:“太医说,治你那痿病,更是一流的!怎么样,这会儿有没有觉得从丹田起,浑身四处的血脉热乎乎的?”   她一说,杨寄尤其觉得浑身真的发热起来,面庞都开始燥热,这热流并不诡异,但热烈得难以控制,不光小腹下头蓬勃的满是生气和活力,连整个大脑,都格外清醒,又格外觉得敏锐——身边暖暖的是女人的香气,柔滑的肌肤隔着几层衣物都能感觉到,她的脉搏似乎也“怦怦”地在他的胳膊上跳动,她浑身属于女性的精气神格外撩人。   杨寄一回眸,恰好皇甫道婵的眼睛也俏生生地瞥了过来,眉含春黛,眼生秋波,水光潋滟,分外动人。杨寄极其努力地挪开目光,可是身边那个小侍女,才十几岁的身子,平平坦坦偏又娉娉婷婷,皮肤滑得似乎满是花瓣似的光致;再那边伺候的是个三十多的半老徐娘,可挡不住前_凸_后_翘,到处都是撩人的风韵,隔着几层襟摆,都能看见她起伏的丰腴。   杨寄使劲地眨巴着眼睛,咬自己的舌头,咬得甜腥味儿都出来了,他对着食案上的美食拼命地往嘴里塞,但是,腰上缠上来水蛇般的一条胳膊,皮肤好滑!肌骨好停匀!触感好柔软!那水蛇慢慢游到了他的胸膛,还挑衅地在他坚硬的胸肌上拧了拧,又揉了揉,冰凉的蛇颈给他带来清凉的舒适感。杨寄忍不住微微喘了喘气。   他再回头想把那水蛇抓下来,却听见两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些诱人的女人们,一个个从内室退了出去,把他最后的抵挡物——那大大的食案也一并搬了出去。然后烛光渐次暗下来,只留着成双的红烛,透过朱红的绡纱帘幕,一层层地把金色的光晕投过来,温暖的风仿佛也带着诱惑,轻轻地拂面而来,绡纱吹起水红的涟漪,一层层地摇荡摆动,如最美的舞女在火焰中翩翩起舞。   一条雪白的水蛇从他的胸口绕到了他的颈部,他简直怀疑自己要被扼死了,因为呼吸紧促得发不出声音,甚至喘不过气!   皇甫道婵轻声道:“郎君,我抱腹的带子不怎么好解……”   杨寄又一次口干舌燥,靠过来的那个身体,赤红的抱腹衬托着雪一般的肌肤,勒得沟壑毕现,一颗硕大的珍珠正巧挂在沟壑的阴影中,看得人心里发急。   “吻我……”那嘟起的红唇也凑了过来,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散发着曼妙的香气,微张时露出里头编贝一般的玉齿,旋即又隐没了,好想撬开瞧一瞧,吮一吮。   此刻,理智是一回事,身体是另一回事。   理智不诚实,身体是诚实的。   皇甫道婵已经觉察了他身体的变化——坚硬得和她所需的一样,甚为满意,眼见杨寄双眼迷蒙,那棱角分明的性感嘴唇也慢慢靠了过来。她心里也自是迷醉,攀紧了他的身体,顺势倒在铺着朱红氍毹的地上,氍毹又软又厚,正好承托住他们俩的身体。   面前的男人犹豫着,修长而粗糙的五指在她领口抓了放、放了抓,不知在纠结什么。她只能助力,脚趾在他小腿上轻轻地蹭,惹得他终于发急,眼睛近乎发赤,“刺啦——”一声,把她碧绿的绸衫撕成了两爿。她雪白的胳膊在夺目的朱红氍毹和碧绿的绸衫的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带着令人愉悦的颤抖,带着对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的臣服,轻轻缠了过来。      ☆、第174章 鹿血酒 “郎君……”身下的人呢喃细语,杨寄的一只手插_进她颈后的发丝,轻轻揪着她的发髻,迫使她洁白的颈脖仰在他的面前;他另一只手去扯她的鸾带,勒得她微微娇吁,扭动不息。“浪什么……”杨寄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扬手在她臀腿上抽了两下,打得她咬着嘴唇,眼睛里水汪汪的,但边哼哼唧唧,边又更高地凑过来,似乎在渴求他粗暴的亲吻。   不知是不是鹿血酒中鹿血的作用还是酒的作用。杨寄周身烦乱,见身下的女人打都打不走,反而更加凑上来,头脑里便晕晕乎乎的,想教训她却不知从何入手,只能更凶暴地撕扯她的衣衫,然后在她的热烈反响中更加把控不住自己。   此刻,门突然响了起来,炸雷似的,还未及入港的两个身子顿时僵住了,滚热的气息也刹那冷却了一些。   皇甫道婵瞬间变了脸色,柔媚的眼神犀利地射向杨寄。杨寄清醒了一些,几乎不敢看公主红晕横生的脸。他撑起身子滚到一边,边掩襟边向外头问:“什么事?!”   外头是侍女怯生生的声音:“有急报!”   皇甫道婵怒道:“凭他怎么急,哪有大晚上不让人休息的?”   侍女大概都要吓哭了,期期艾艾说:“可是……可是,是太初宫那里传来的命令,陛下召集了重臣,就等驸马过去,大约是急事……”   杨寄已经清醒过来,起身整理衣衫:“这种事,不能耽误。没事,来日方长。”   皇甫道婵到底不敢凌驾于国事之上,听说是皇帝的命令,只能放行。杨寄穿戴了朝服,冷水擦了一把脸,急匆匆出去了。皇甫道婵慢慢地在屏风后头整理衣物,扭头瞧瞧自己火辣辣的大腿,已经给杨寄那两巴掌打得通红肿胀——刚刚心猿意马时,这简直是助兴的挑逗,可是兴致下去了,就只剩疼和羞愤了。   不知主人此刻为什么拉长了脸的小侍女,大气都不敢出,跪行过来服侍皇甫道婵穿衣。已经撕破了的碧绿衫子,一不小心挂在垂落的发钗上,“刺溜”一声裂开了更大的口子。皇甫道婵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扇在那侍女的脸上,怒冲冲道:“给我拖出去打!”   倒霉的小侍女,尚不知惹了哪里的邪火,已经被几个婆子拖出去,竹板子落肉的脆声儿,和着哭泣呼痛声响了起来。   晚风吹着杨寄,他全身热烈的火气仍然蒸腾着,勉强叫凉风压下去了一点点。到了太初宫,他越发觉得浑身燥热,扯了扯厚缯朝服的领口,对也在东掖门的几个官员说:“好热啊!”   那几个同情地看了看他红扑扑的脸、额角的汗珠,一个会说话的说:“将军阳气旺盛,我们哪里能及?”   杨寄才发现其他人不仅是朝服,还全套斗篷披挂着,在料峭的晚风里缩着脖子。恰见一名太医也在掖门给侍卫检查腰间表明身份的铜印,便上前问:“诶,太医,鹿血有没有啥对身子不好的地方?”   太医见是西掖门的领军,少不得巴结地说:“鹿血大补,若配酒饮,能使人血旺气生,通经活络,还……”他压低了声音,凑到杨寄耳边:“还壮阳滋补,见效极快。将军要是想试试效果,太医院的药房恰好有上等的鹿血酒,卑职弄点来孝敬将军就是。”   杨寄肚子里已经骂了皇甫道婵一千遍了,此刻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只是好奇而已。”又问其他来朝的臣子:“这么晚了,是什么事?”   一个说:“咦,不是将军府的沈主簿上的书,说雍州那里的斥候有重要的消息报过来?”   杨寄“啊”了一声,肩膀上被谁一拍,回头一看,沈岭一脸好笑地站在他的身后:“将军,卑职都恭候多时了,只是将军进门只顾着找太医,没看到卑职呢。”   杨寄闹个大红脸,好在原来脸色就红润带汗,变化还不太显著。他不知这里适合不适合说话,正想拉沈岭去个僻静的角落,不料沈岭直接道:“雍州遭偷袭,太傅带的兵将折损了不少。现在两军沿黄河两岸对峙着,只怕要动用将军操练的水军才行。”   杨寄身上的热气都降下去了不少,愣怔着看沈岭。沈岭宽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静观其变吧。”   “消息是你递送的?”杨寄低声问。沈岭不说话,微笑着看了看他。   太初宫里,皇甫衮也刚刚披戴上朝冠朝服,鬓边的发丝还有些散乱,身上也带着淡淡的甜香——大约也是从哪个妃子的房里刚刚被叫出来。“怎么办?怎么办?”他一叠连声地问,仿佛特别慌张。但杨寄看他的手指坦然地放在膝头上,一丝慌乱的抖动都没有。   套儿!杨寄心里告诉自己,越发气定神闲,看这小子准备怎么演。   皇甫衮命人读了递来的急报,望了望下头:“主簿沈岭是哪位?”   沈岭穿着严整的青色朝服,缓步出班,在离得很远的地方向皇帝行了大礼,不慌不忙地说:“启禀陛下,臣原是协助上柱国大将军在凉州雍州处置军务的,将军自己的部曲,有时比朝廷的驿递来得更快捷,所以打听到了前方的消息。若是一切属实,恳请陛下处置。”   皇甫衮听见他是杨寄的人,便显得和颜悦色起来:“沈主簿办事用心,回头要赏!”又问堂下诸位:“雍州是防务的要地,若是叫敌人破了,只怕麻烦大呢!”   杨寄心道:叱罗杜文脑子被门夹了,才想着去攻雍州!雍州夹在凉州和豫州、荆州之间,若是三边包抄,雍州就算打下来也不能长久。何况又是黄河边的防务,北燕素来是弱项,为何要自曝其短?他扬眉欲要发言,突然听见沈岭的一声咳嗽,心头一凛,闭了嘴。   皇甫衮拧着眉头,沉默了半晌,又自己说:“此刻,少不得从权了!杨将军,只能请你牺牲了,凉州调兵的虎符,交给太傅处置吧。朕现在就传旨命太傅都督凉州、雍州、荆州三处,便宜从事。”   好!原来要他杨寄的地盘和人。杨寄老大不愿意,低着头撮牙花子不说话。皇甫衮催了两声,杨寄才抬头说:“凉州兵,原是我西府兵和北府兵里带去的,北府军大半是贼囚徒,还有些是北燕的俘虏。麻烦惯了的,旁人治不治得住我不大清楚。”   坐在一旁的皇甫道知冷冷道:“这个时候,治不住也得治了,杨将军怎么不懂呢?”   杨寄立刻明白了,这不是和皇甫衮上次对他说的计划一样么?叫他杨寄的人阳奉阴违,折腾死庾含章,夺回朝中庾姓的大权才是真!好一个一石二鸟!他想驳回,但燥热得稀里糊涂,不知怎么说好,只觉得脑门子上一直在出汗,忍不住拿袖子擦了擦。   皇甫衮见杨寄不言语了,便道:“若是太傅都督三州事务,势必无力监管原本扬州刺史的事务。而扬州刺史责任至重,扬州十县,几乎包含了天下粮仓之地,军需后勤的补给全数在此,不能稍有疏忽。众卿觉得,这个职务谁担任合适呢?”   这样重要的职务,为何赶在这半夜三更的非处置不可?下头一片窃窃私语。这时,他身后文官班列里,何道省踏出一步,举笏板道:“臣以为,既然杨将军让出西北三州的军权,倒不妨把扬州刺史的位置,给杨将军兼领。”   杨寄心头一“咯噔”,迅速地瞄了瞄皇甫衮的神色,然后低下头装傻充愣学哑巴。   皇甫衮忍不住地色变,摇摇头说:“不大好吧。”   皇甫道知亦说:“杨将军毕竟没有处置民政的经验。”他意满踌躇地望了望侄子,等着这个好位置按原先所说的,落到自己的头上。   没成想皇甫衮却道:“皇叔所言极是。杨将军定不会为区区刺史之职与国算计。扬州刺史的职位,朕思来想去,既要有能,还需有闲,皇叔本来倒是有檠天架海的能耐,只是中书令职位紧要,万不能分心。所以,只能先叫朕最信赖的黄门总管徐念海来担纲了。”   明堂下头“窸窸窣窣”一片私语声,反对的意思明显,与大哗也差不了多少。皇甫道知脸色青白僵硬,着意看了看杨寄。杨寄倒是顺着其他人的目光,看了看皇甫衮身后站的那名老宦官——一直不动声色出谋划策的他,今日终于忍不住要来抢位置了!   “臣期期以为不可!”何道省横眉怒目,站出来说。杨寄却知道这样的紧要位置,这会儿硬争根本没有结果,何道省不必把自己栽进去拔不出来,因而发言阻止他道:“何郎中,陛下令下,臣等遵旨便是。”   皇甫衮见杨寄帮衬,到底还是少年人的心性,得意地挥退了大家,满脸遏制着笑容,却遏制不住眸子里的笑意——根本不像刚刚听到敌人侵袭的紧急军报。   大家默默退散,沈岭在无人的地方,暗暗给杨寄竖了个大拇指,低声道:“明智!今日的戏目,把陛下的底线逼出来了。下面,可以捧杀那个阉人!”   杨寄苦笑道:“我没想那么多弯弯绕。朝堂里热死我了,哪有心思听他们玩权术,只想着早点离开才好!可惜在宫门口竟没来及问下太医,什么玩意儿能解鹿血酒的热性!”   沈岭挑了挑眉,瞥眼看看杨寄红扑扑的脸,差点笑出声来:“我倒是无心插柳,是不是救了你的大急?”   杨寄很认真地纠正他:“是救了你妹妹的大急。说真的,我就快打熬不住了!”   沈岭在马上给他作了个揖:“那么,我替阿圆谢谢你!阿末,你憋得辛苦了!”他忍不住想笑,但还是厚道地说:“到将军府找个空房间盘桓一下,晚些回去,然后可以借口说天快亮了,好好补一觉。”   刚刚有事情忙着能够分分心,现在闲下来,杨寄只觉得浑身不对劲,抓耳挠腮地难过,习惯性地到了将军府,他飞身下马,对司阍的第一句话:“哪间屋子空着?”   接着,就以三急之时奔厕所的劲头速度,到那间屋子里不知做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一层层传话出来,说将军要请沈主簿。沈岭进那间屋子时,杨寄满面通红,扶着柱子正在系汗巾。他苦笑着摇摇头:“自己不行,不解渴……”   沈岭低头默然了片刻,说:“阿盼想阿母,想得都病了。你火速送她去秣陵吧。”   杨寄也愣了片刻,旋即想明白了。宵禁算什么!城门算什么!三刻钟的马程算什么?!他兴奋得有些难以遏制,跳起来道:“好!快给我备马车!”   沈岭见他两只眼睛飕飕冒光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吩咐下去,又说:“给我也备一匹马——将军带小女郎先行,我在后头跟着。”      ☆、第175章 金风玉露 风“飕飕”地在杨寄耳边刮着,他在车里抱着阿盼,小丫头睡得正香,硬被拖了起来,不高兴地哭闹了两声,此刻在马车里又睡过去了。   杨寄把她盖好,自己热得难受,打开了马车所有的窗户透气。车座垫在他身子下头震颤着,他想着好久不见了的阿圆,抓心挠肺的难受,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到了秣陵,天刚蒙蒙亮,守着县城的士兵还没有开城门。杨寄揭开车帘子,对持戈守卫的城门卒喊道:“我是上柱国大将军、台城禁军的领军将军——杨寄。到秣陵视察,开门!”   台城的领军将军,出来到周边的县城军垒巡查,亦是职责范围内的事,又不带兵,绝不算逾距。城门卒不敢怠慢,检查了领军的虎符,赶紧地把城门给开了。   杨寄兴奋得几乎要飞起来,秣陵熟悉的街市带着薄薄的雾气,大清早还没有一个人,马蹄在青石路上“嘚嘚”地响,一个弯,又一个弯,转向他熟悉的那条街巷,那座房屋。清晨的沈家巷突然响起了“砰砰”地敲门声,披着衣裳起来开门的沈以良揉着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从天而降的女婿和外孙女儿。   “这……这这……”   杨寄抱歉地笑笑:“阿盼想阿母,我带她来找阿圆。”   沈以良没来得及想明白,杨寄已经抱着睡熟的阿盼熟门熟路地到了沈沅的闺房。沈沅也被大清早的敲门声惊醒了,睁着眼睛在听动静,突然门一开,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露水的凉意,做梦似的到了她面前,阿盼软软地睡在他怀里,又被放在外间的小床上。杨寄眼尖,瞥到沈以良撵在后头要说什么,返身把沈沅的闺房门一闩,对外头喊了一声:“嘘,阿盼要睡觉呢!”   外头没了动静,好一会儿传来沈以良的叹息和渐远的脚步声。沈沅想摆冷脸,可还是被他二百五的样子逗得“噗嗤”一笑,掠鬓道:“你怎么来了?”   杨寄遍身说不出的放松和适意,熟悉地躺在沈沅的榻上,一脚一下蹬掉了鞋子,把滚热的脸凑在沈沅的胸口上,美美地深呼吸。   “阿圆!救我!”   “你怎么了?”   杨寄贪婪地吻着她柔软的身子,捏捏胳膊,捏捏腿,检查她的胖瘦。这屋子没有永康公主的正寝华丽,没有那些曼丽的帷纱,缤纷的画屏,柔软的氍毹;沈沅穿着细布寝衣,盖着细布被子,也没有永康公主的衣物衾褥豪华温软。可是,这才是杨寄的温柔乡啊。他不发一言,用滚热的脸蹭她的脸,用滚热的手握着她的手,完全不必要打熬,也完全没有负担与心事,他熟悉她的身体,熟悉她的喜好,很快就让沈沅丢掉了理性,不顾一切地与他耳鬓厮磨。   杨寄那个畅快淋漓啊!激越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先时,鹿血酒在他血管里乱窜,撩拨得他躁动不安,现在,鹿血酒带来的燥气,仿佛乖乖听指挥一样,顺着他的血脉,源源地把生命的动力输送到他所需要的每一个地方,这力量,仿佛永远不会停,不会停。   哈,这鹿血酒,果然是好东西!   沈沅想他,早已魂牵梦萦,相思入骨,今日从天而降的人儿,恰恰填补了她好一阵的空虚寂寞。他英明神纵,几度引领着她飞入云端,迷蒙惺忪,此起彼伏,幻妙绝伦,简直是一个精致的梦!   “阿末!你回来了么?我们再不分开了么?我怕我是在做梦!”女人这个时候是够傻的。   杨寄却落寞起来,顿了顿道:“阿圆,我太想你,相念成疾了。我忍了这么好久,一次都没有对不起你。你今日救救我吧……”   沈沅略微清醒,“呸”了他一声,嗔道:“只有你要忍么?只有你要被救么?五年……我都不知道自己熬不熬得下来!反正熬不下来——和离文书摆在那里,咱们还是各寻各的欢喜去。”   杨寄停下动作,转瞬间眼眶已经红了,低下头惩罚似的狠狠亲她,亲完了,抚着她红得发肿的嘴唇:“发誓赌咒什么的,其实也没有用。你如今的苦处,我感同身受,心里都明白。但是我是个赌棍,你也懂的。如今宝已经押上了,成了,我们俩的后路就是坦途了;不成,一切我一个人担着。只是里头考验的都是人心,譬如我。你愿不愿意跟我赌一场?赌赢了,咱们说不定能握天下。”   沈沅抿着嘴,盯着面前这个男人,又怕他说大话,可又愿意相信他。最后只能曲起腿踹了他一脚:“我早跟你学着在赌命了。用我一颗心,赌你一颗心。输了,我也认账的,绝不会一般女娘似的哭哭啼啼怨天尤人。不过今天,你既然只是应个急的,不许弄里面。”   “哎!”   杨寄心里热乎乎的,答应完,看着沈沅圆亮亮的眼睛,睫毛扑闪扑闪的爱煞人,她身子一扭,他就激动得一激灵,鹿血的热力就“呼啦”涨上来一层,爱到极处,哪里忍得住,抱紧了她的腰,就任性妄为了。   沈沅被揽紧了,心里也迷迷蒙蒙的快乐,也只好由着他任性妄为了。等杨寄软得一滩泥似的挂在她身上,沈沅才气呼呼戳他额头:“可好!要是又怀上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寄赖皮地笑着:“我认!我认!”   “你认个魂!”沈沅翻了他一个白眼,有些担心,但又没法子了。   两个人有千言万语,可是此刻啥都不愿意说,啥都不愿意想,彼此坦诚信任,不在几句甜蜜的话上。他俩适意地在榻上躺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就这么停下来多好,什么事都不用考虑多好!   只是,时间毕竟还是哗哗流过去的,而且,越是感觉美好的时间就越是流得快。转眼,日头都顶在窗户纸上老高了,沈以良牵着待宰的猪又到了外头院子里,又开始骂人:“阿岳你个小兔崽子!今儿姊夫回来,还不过来帮忙杀猪,让你阿母做几道好的招待招待?”“黑狗起床了没?今日学着捆绳儿,也别给我躲懒啊!”……   杨寄心里是久违的温暖,见阿圆也有要起身的意思,赖皮似的一把抱住:“你太狠心了!我还没抱够!”   沈沅一下被带倒在他怀里,怀里暖得熏笼似的,蒸得她脸红出汗。外头阿盼也醒了,只听她“咦”了一声,接着跳下榻,光脚丫子就往里跑。   “了不得!”沈沅慌了,七手八脚找衣服穿上。杨寄则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跟条吐丝的蚕宝宝似的。   沈沅勉强穿好衣服,阿盼已经赤着脚打开了寝室的房门,探进一个小脑袋,然后欢乐地笑了:“咦,昨晚上我还睡在将军府,怎么今天一睁眼,就到外婆家了?阿母在变戏法吗?”   沈沅抱住女儿的小脑袋,心疼地亲了好多下,又问:“阿盼在阿父那儿可还习惯?过得好不好?”   阿盼早就郁结了气在肚子里了,看到能为她出气的人在面前,自然少不得人尽其用,嘟着嘴假做要哭:“阿母阿母,我过得一点都不好!连阿父都打我屁股!打得可疼了!我好多天不能沾凳子!……”加油添醋把在公主府的事儿说了一遍。   沈沅回过头来,目光凶巴巴的,恨恨地白了杨寄一眼,回头对女儿说:“你阿父不对!等会儿,他怎么打你,我怎么给打回来!”象征性地伸手打了被子里的杨寄两下,杨寄呢,也配合地“哎哟”叫唤了两声。阿盼大度地说:“算了算了,我不和阿父一般见识了。别打了。”   起床后来到沈家的厅堂,发现沈岭也已经回来了,他近乎一夜没睡,精神却格外好,歉然地对父母笑笑说:“阿父阿母,我有要紧事,和阿末到外头茶馆里吃蓑衣饼,边吃边聊。”不由分说,拉了杨寄就走。   杨寄虽然不情愿,但知道肯定有原因啊,只能跟着沈岭到了外头供平民百姓喝茶吃点心的小茶馆,要了一间僻静的小阁儿,欣赏着外头漂了一层粉色花瓣的河水。   杨寄此刻那叫个神气清爽肚子饿,一口气吃了三只蓑衣饼,笑道:“现在啥好吃的没吃过啊,可还是怀念这些小点心的滋味。以前呢,只能蹲门口看人家吃饼,恨不得进来帮掌柜的抹桌子,好把掉桌子上的饼屑一并撸了吃掉。”   沈岭抿嘴笑笑:“你今日可不算是衣锦还乡,等下回公主那里,她消息必然是灵通的,你打算怎么交代?”   杨寄正捉着第四只蓑衣饼,这个问题一来,顿时没有胃口了,想了想说:“如果瞒不过,就说实话。我才不怕那个小娘们呢!”   沈岭不置可否,自己也拈起一只饼吃了两口,又喝了口茶:“既然瞒不过,你还怕公主吧,拼着挨两记耳光,把事情揭过去算了。”   杨寄不愿意了,心想:耳光又不打你脸上!他笑道:“打人不打脸,我大男人家,凭啥给她说扇就扇啊?”   沈岭不言,又吃了两口饼,突然转换了话题:“雍州的消息,其实是庾含章的鸽子传过来的,他指挥力并不弱,但是凉州和荆州到底不是嫡系的,要包抄叱罗杜文,还需要你的力量协助。我呢,则借着这个机会露露脸。下一步,要为你争扬州刺史的兼任。你看,这次这块香饽饽放出来,皇帝身边的黄门总管徐念海终于憋不住了,宦官专权,以前就是有例子的,他大概心热了好久,终于逮到了这个机会。以往我还觉得这老宦官深藏不露,是个人才,既然王八露出头了,就可以下刀子剁了。”   杨寄点点头:“庾含章那里,我要叫他们帮忙的,就算不是帮庾含章,也该帮雍州的老百姓。徐念海当这个扬州刺史,我看皇甫道知也不高兴得很,朝里庾含章的人也不高兴得很,这老王八简直是自己作死,风口浪尖的时候来出头。”   他三两口吃完了手上剩下的那个饼,肚子饱了,拍拍手上的饼屑说:“吃饱了,你还有啥要紧事不?没有的话,我还有几句话要对阿圆说呢!”   沈岭看看日头,说:“我也吃好了。不过,今日想到集市上买两身做衣服的布料。”   杨寄说:“那你去买,我先回去。”   沈岭一把拽住他:“陪我去嘛!”   杨寄瞥了他一眼,觉得奇怪:一来建邺的集市可比秣陵大多了,为什么不在建邺买?二来买个衣料还要他陪?他又不是娘们儿,爱搭着伙儿逛衣裳布料、胭脂水粉的。他推辞道:“我又不会挑花色。”   沈岭像知道他的疑惑似的,说:“我是打算为我心上人买点新鲜样子的料子。她人在建邺,建邺的衣裳料子啥没见过?没意思了。再者,我想去骆家的布料庄挑挑——他们家东西质量好又新颖,你是熟人,又是月老,说不定肯拿压箱子的好货给你看。”   杨寄被他一说,才想起了秣陵的骆骏飞,还有建德王赐给他、他又转赠给骆骏飞的路云仙。时间长了,都不知他们俩变成什么样子了。虽然想和阿圆见面,但是沈岭这样请求了,硬邦邦推辞也不大好。他也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回去,上朝嫌晚,回公主府又嫌早,就做个好人,顺便也买几身给阿圆和阿盼做新衣裳——阿圆还在穿那件旧寝衣,他看着都心疼呢!      ☆、第176章 旧人 秣陵的集市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杨寄做平头百姓打扮,等闲也没有人认出他。骆骏飞家的布料铺子还在老地方,生意仍旧好得很,几个小伙计忙得脚里都快飞起来,抹着汗一脸喜笑,跟他们家少掌柜一个样。   杨寄一进去,立刻有个伙计迎上来:“这位客看着脸生,是第一次来咱们骆家布庄吗?咱布庄是秣陵县最大的一家,男女老少,各种面料、各种花色都有,价格还格外实惠!……”   杨寄笑道:“你没见过我,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们掌柜的大概还在学艺呢。叫你们当家掌柜来见我。”   小伙计摸摸脑袋,看不出杨寄的来头,上下打量了两眼,到后头去了。   出来见面的真是骆骏飞。五年不见,居然比原来富态了一圈,脸上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情。他见到杨寄,眼睛瞪大了,旋即说:“这……这不是杨功曹家的……不,不,是杨将军!”   杨寄笑道:“嘘!今日不是过来显摆的,只是叙旧。”   骆骏飞惊喜起来,延客到后头招待贵客的小花厅里。“稀客稀客!”骆骏飞几年历练下来,举手投足老道多了,“今日是回老家看看?”   侍奉的伙计上来奉上好茶和茶点,好奇地偷瞟着被称作“将军”的杨寄。   杨寄笑道:“是呢。难得回来,舅兄说要来买些衣料,还是你家更熟悉。你有啥好的,我都想看看呢。钱,不是问题。”   骆骏飞说:“将军想要,小的就是赠与也是应该的。不过……”他闪闪眼望着杨寄:“听说休了阿圆,娶了公主?”   杨寄有些愧色,偷眼望望骆骏飞——这位,当年可是正经八百的情敌啊!不过,他没从骆骏飞眼中看出觊觎或是嘲弄,倒是一副关切。杨寄摇摇头,叹口气:“唉,说来话长!总之是我对不起阿圆……你呢?如今可好?”   他一点官腔不打,骆骏飞也放松了,笑道:“除了缺个儿子,其他都好。”   杨寄看看他意满踌躇,富家翁的形象,竟有些妒忌:“和云仙呢?还处得来吧?”   骆骏飞点点头:“论理,今日本该请表舅兄好好吃一顿才像——当年我们结婚摆喜酒,舅兄却到京里高就了;后来生了女儿送喜蛋,舅兄又去了历阳、荆州、凉州。我一直听沈屠户说起,羡慕却也为舅兄高兴。”他的手小心翼翼握上来,食指抓剪刀的地方是一层粗糙的薄茧。   杨寄迷糊了半日这才明白这个“舅兄”竟是指自己——当年撒了个谎,说路云仙是他远房表妹,他还当真了!杨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又不敢说破,嘿然而已。   骆骏飞却变得比以往大方、健谈,突然对后头喊:“二子,把掌柜娘子叫过来见客!”又回头对杨寄笑道:“你别心急哦,她又怀了两个月的在肚子里,郎中说开了两朵花儿了,该结果了。大概是个儿子,我叮嘱她凡事都慢着些。”   他拍拍大腿,忍不住地要八卦自己的幸福生活:“她也不容易,嫁给我第一年就生了个大胖丫头。隔两年又来个大胖丫头。我阿母做梦都想抱孙子,抱怨了两句说连着弄瓦,就是不弄璋,简直是个瓦窑。云仙气哭了半宿,叫我知道了。我那天也是气急了该遭雷劈,对我阿母说:‘没事,我也有仨姊姊呢!’气得我阿母揉了半天胸说我‘娶了媳妇忘了娘’。嘿嘿……”   疼媳妇简直写在脸上!杨寄“噗嗤”一笑,骆骏飞是家里娇宠的独生儿子,在外头谦和,家里就是个霸王,好在知道疼老婆,把云仙嫁他倒也没有嫁错。   正笑着,门帘子一揭,杨寄抬眼一看:几年没见,路云仙倒越发_漂亮了,粉嘟嘟的脸,胳膊似乎圆润了点,胸脯却也更丰腴了,敢情骆骏飞把她照沈沅的标准在养啊?   路云仙步步迟缓,骆骏飞伸长脖子注目着,只差伸手来扶。她虽然只穿着普通的黄绢衣裳,却比从前披缎着绸的更显得尊贵。见了杨寄,路云仙的神色惊喜,想叉手行礼,却被骆骏飞叫停:“不用不用,你有身子的人,金贵!阿末是咱乡里人,不计较这些。”   由“将军”而“舅兄”,现在又呼小名,真是越来越自在了。杨寄只觉得心头暖暖的,想着皇甫家那些勾心斗角的破事,觉得还不如市井舒坦。可是他旋即警觉:要是他敢这么想,分分钟被拍死都不见响!命苦啊没办法!   云仙瞥瞥一边木着脸喝茶的沈岭,笑着对杨寄说:“阿兄,你如今高就了,我倒还一直没机会贺你。咱们既是亲戚,又是街坊邻居,秣陵出了个大将军,我们脸上也有光。”但是转而说:“只是有一点不大明白,阿兄攀高枝儿也正常,怎么不叫我嫂子别嫁呢?”   “你……你嫂子?……”杨寄瞠目结舌。   路云仙笑道:“你的人看着里巷,可不禁我们女人家走亲戚。我都和阿圆聊了几回了,就不知她为何那么迂,居然还在等你。”   杨寄觉得这话戳心,那些承诺和誓言化作眉间的褶皱,又化作一声叹息。   路云仙站着,看着坐着的杨寄便是居高临下的。她见识到底与骆骏飞不同,低声道:“贵人家的混账事,我见过好多。永康公主不好相与,你若和阿圆藕断丝连,会害了阿圆的。”   杨寄长吁短叹:“我在想办法。不是还没想出来么!”路云仙欲言又止,大概有的话不便出口或者不敢出口,最后也是叹息了一声,说:“那么,你早点回去吧。”   “那绸布?……”骆骏飞问。   沈岭起身说:“刚刚外面几匹就不错。我都要了。”掏出钱放在茶桌上。然后扭头对杨寄道:“走吧。回建邺。”   杨寄惊异地说:“我和阿圆还有好多话没有说!”   沈岭看了看他:时不时的藕断丝连,但是始终欲求不满,这样才能吊住男人的胃口。他一直在拿阿圆赌面前这个男人,独木桥走得好难。沈岭脸色冰冷:“骆家娘子的话你没听明白?公主府的人很快就会打探到你的行踪。你再不回去,不怕害阿圆?走吧,回秣陵。阿盼跟着娘,你放心就是!”伸手就把他往门外推。   杨寄恼了,出门后捋着袖子道:“沈岭你啥意思?”然而他眼睛尖,很快看到集市的垣口有个奇怪的人脑袋一探,见杨寄的目光对过来,就装得若无其事地撇过脸。杨寄心里一声雷鸣——秣陵,可还不是他的地盘!   他被沈岭连掇带弄,竟然塞上了马车。“二兄!”他迫切得几乎想哭,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我匆匆来了一趟,并不是想……”   “不用说了。”沈岭点头,“我懂。阿圆现在纵然不懂,将来也能够理解。她信任你,你也要信任她。如今天赐良机,把握好吧!”   杨寄一回建邺,立刻被朝中的事务缠住了。“雍州告急”是朝中的驿递传来的消息,而庾含章的信鸽告知的则是南北两边的粮草输送不足,杨寄自己的人则在密信中说:雍州维持着冲突不断,小胜小败不息的状态,而凉州正在等候他的指示——要不要把存着的军粮给庾含章的队伍送去。   杨寄思忖着,等徐念海一上任,扬州的军粮就不要指望往雍州送了;如果他再切断凉州的军粮,雍州大败已然注定,庾含章势必无力回天。可是,庾含章无力回天,对他杨寄并没有丝毫的好处,白便宜了小皇帝的人。他提起笔,想叫凉州的人把粮食给雍州送过去,可是又踟蹰了:万一凉州再遇到了什么事,就自顾不暇了,而庾含章是曾经想要他杨寄命的人,为他担风险值得不值得?   他想得脑仁疼,把案牍收拾好,密信全部放在火盆里烧掉,打算出门散散心。台城的砖墙和雉堞,在正午的阳光下格外明亮,刺着他的眼睛,他想着昨日和阿圆的颠鸾倒凤,眼睛就觉得酸酸的,心思飘忽得根本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将军……”   杨寄回头一看,何道省一脸严肃站在他身后,低声道:“太傅危乎殆哉!……”杨寄不知怎么应对,犹疑着“呃……”了一声。转眸却又见公主府的梁长史从马车上跳下来,张了张西掖门,便提着袍子上前,对杨寄行礼之后埋怨道:“昨夜驸马突然前往秣陵,公主不知何事,正催着卑职来询问——或者,驸马自己回公主府说?”   何道省很见机,不再说话。而杨寄却皱着眉道:“雍州的事是大事,梁长史,我不能公私不分吧?”他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扭头对何道省说:“我文辞不好,命凉州给雍州运送军粮的细节,还要请你邀几个人帮着谋划谋划。”转身又进了西掖门的值庐,硬把梁长史给拦在了外头。   何道省万分惊喜,进门后纳头就拜。杨寄赶紧扶起他:“何郎中,杨寄虽然是个寒门武夫,但是国家大义,还是晓得的!”   何道省激动地说:“卑职从来不计较什么寒门不寒门,高门士族那些人,血脉相继,难道才智人品也是永远高人一等的?将军此举,已然强过所谓的高门士族,乃至——”他抿了嘴,好容易把那句“乃至胜过皇族”给压了下去。   这日,杨寄很晚才回公主府,他已经想好了,就以忙了一天身体疲劳为由,可以再拒绝公主一回。但是,梁长史早早地蹲守在门口,他却无法回避,只好换了一张冷脸过去,淡淡问:“干嘛,这早晚还要等我交代清楚?”   梁长史却是一脸无奈的样子:“卑职哪敢要驸马交代什么,还不是……”他向内努努嘴:“卑职跟公主解释过了,不听也没办法。”他带着杨寄往里走,趁着周围没啥人的时候,低声而急速地哀求道:“公主不快,下头人都没好日子过。卑职也是平民出身,举孝廉才进宦场,读书根本无用,吃这碗饭也就是换个法儿伺候人而已。只是家中老母在堂,不能不拿这五斗米的俸禄孝顺着……”   杨寄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微微的恻隐之心很快泯灭了:他要得低三下四哄公主,那阿圆怎么办?   进了二门,梁长史不得吩咐就不能再进去了。他谆谆地又说:“驸马!女人家的心思你比我懂,公主舒坦,大家舒坦。”      ☆、第177章 反转 杨寄叹了一口气,简直一步懒似一步地前往公主的正房。里头灯烛通明,所有人一副严阵以待的状态,杨寄感觉进门简直比过军队的刀剑阵还有压抑感,及至见到正中高坐的永康公主皇甫道婵,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生出紧张。他弓了弓身,说:“昨晚上是重要的国事,实在抽不开身。今天也在为这事忙碌。”   皇甫道婵冷笑道:“这么说,你没离开建邺?”   杨寄情知这点瞒不过,坦然抬头道:“离开的。将军府的人说,我女儿上回被我打了之后,一直夜梦惊悸,嚷嚷着要人陪。我寻思我事务繁忙,没法陪她,再送公主府来,就怕又气着了公主,想来想去,只能送到秣陵,让她亲母教养。”   “哼!”永康公主冷哼一声,“多好的借口!可我的人怎么看见你去的是秣陵的集市,会的是当年的情人?”   “嗯?”杨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联想到当时集市上那鬼鬼祟祟的人影,立刻明白了。沈二兄,你还真是算无遗策啊,这就嫁祸成功了?!   皇甫道婵见他不反驳,愈发坐实了自己的想法,气得浑身颤抖:“杨寄!若说你记挂前头妻子,我还勉强当你是念着旧情,算个厚道的男人。可是秣陵的路云仙,原是我阿兄那里的低贱歌妓,赠予你后你始乱终弃,现在又旧情复燃,真是渣透了!”她到得杨寄面前,扬手就要抽他耳光。   杨寄却不能忍受这个莫须有的耳光,一把捏住了皇甫道婵的手腕甩开:“你够了!给我喝鹿血酒,也没见得你多贤惠。我没会啥情人,她也不是啥情人。你不要乱猜。”   他力气大,等闲就捏得皇甫道婵疼得眼泪汪汪,再一看,手腕上已经多了几道暗红的印子。   这下子,真是捅了马蜂窝,皇甫道婵简直要暴跳起来,在他胸口狠狠地暴捶了十多下,打得没力气了才恨声说:“我最恨男人对我不忠!你今日倒反过来敢打我?你仔细,当年王庭川背叛我,我也就——”她突然停了口。   杨寄低垂着脸掩饰着自己的表情,忍受着她的捶打,然而心中的震动,却比这锤击更剧烈。原来,王庭川之死,她也有份!怪道后来毫不见悲色,怪道后来很快就谋取自己做她的新欢!这个女人,心太毒了!   他对漂亮女人偶尔也会产生的那种出于本能的意乱情迷,也因为她蛇蝎般的可怕个性,而荡然无存了。   夜,渐渐深了,烛泪一点一点在烛台上积蓄了好大一滩,如鲜血一般赤红,“哔剥”爆响的烛芯因无人敢剪,光焰越来越淡,照得屋子里所有人的脸上明暗不定,惊惧色都掩在跃动的光影中。   皇甫道婵愤怒冲头时说了错话,自己也有些后悔,又无从解释,偷眼觑着杨寄平淡无波的神色,几回之后终于忍不住说:“你明日还有早朝,早点休息吧。”   杨寄点点头,简短地“嗯”了一声。旁边的侍女们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赶紧上来帮两个人宽衣,又小心翼翼地退到了门外。杨寄穿着中衣,在坐榻上坐了好久,直到听见皇甫道婵说:“晚上有些冷,上来睡吧。”才起身到他们的卧榻。   睡在一张床上,他的心里却是冰凉冰凉的,他感觉着皇甫道婵的手慢慢抚在他的背上,手指依然冰凉得像条滑腻潮湿的蛇游过,所到之处,粟粒就一层一层地泛起。杨寄想着王庭川和风霁月的笑容,想着他爽朗大气的性格,更想着他正人君子的行事,觉得眼眶直发胀,恨不得扼死后头这个女人。   皇甫道婵的手穿过他的腋下来到胸前,轻轻地抚弄,少有地小心翼翼说:“郎君,刚刚有没有打疼你?”   杨寄身子让了让,说:“没有。”   她有点小委屈似的,额头在他背上蹭:“你气我咯?”   “没有。”杨寄有些不耐烦,生恐她再纠缠下去,他就要掐死她了,身子又让了让,“我好累了。”   皇甫道婵却愈发抱紧了他:“郎君,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喜欢你。女人家拈酸吃醋,总是因为喜欢嘛。”   杨寄忍不住冷语道:“好像你也吃过王驸马的醋嘛?”   皇甫道婵明显语塞,手都松开了,好一会儿方说:“我虽然是公主,国事上也不能自专。王庭川与我不和已经多年。可是太原王氏,虽没有多少兵权,却因文才出众,一呼百应,一直控制着朝廷的清议,惹了旁人不少恼恨。那个人命我不要声张,不要和盛铭闹,许了我一个更‘好’的丈夫,许了我那许多好处。我也纠结了很久,后来想明白了,我根本无力回天——又不是我动的手!”   “就算不是你下令,你总归知道,而没有阻止。”   皇甫道婵冷笑道:“阻止?那位是陛下的娘家人,好容易竖起来的亲信,我怎么阻止?你后来杀盛铭,我也没阻止,就当为王庭川报仇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松开的双手又箍了上去,她在背后深深地吸气,不知是为了平复心中的悔痛与悲伤,还是只不过想好好感受他的气息而已。   她过了半天,才听到杨寄的问话:“那么,你嫁给我,‘他’,又有什么要求?”   皇甫道婵许久不说话,最后只是抱紧了杨寄,泪水蹭在他薄薄的丝绸寝衣上:“这次,凭他怎么说,我都不会理睬。我喜欢你,是真的!”她疯狂似的带着眼泪热吻他的脊背,轻轻啃啮他厚实的肌肉。杨寄推开她,换掉湿了的寝衣,抛下一句:“证明给我看!”   朝中局势波诡云谲,小皇帝的亲信宦官徐念海赴广陵,担任扬州郡的刺史,很快以扬州存粮不足,会威胁建邺为借口,切断了对雍州的所有军事供给。而建德王皇甫道知,出于小皇帝的抚慰,又加领了本属于杨寄的东西掖门的领军职位。那么杨寄被剥夺了职务,却是由永康公主哭到了后宫,当着庾皇后和小皇帝皇甫衮的面,以“遥祭父皇母后”的名义,在宫中大闹了一场。   皇甫衮脸色铁青,但又没有办法,答应了加封杨寄为新平郡公,又把义阳郡和庐江郡的郡牧职位一道给了他。私下无人的时候,皇甫衮硬邦邦地对永康公主说:“姑母何必如此?为自家男人争这些蝇头小利,将来还指不定便宜了谁!当年王庭川的事,朕也是为了国家,姑母时不时拿出来说道说道,真不怕朕翻脸?”   皇甫道婵冷笑道:“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我知道靠不住男人,可我又靠得住谁?陛下对姑母,难道不是用完就扔?翻脸就翻脸吧,今日也差不离了。”说罢翩翩而去。   但是形势并没有如皇甫衮想象的那样发展,庾含章在雍州,非但没有被逼入绝境,反而因为凉州和荆州都派了援军,送来了军粮,反倒扬眉吐气起来。叱罗杜文又不傻,见势不妙,立刻撤回黄河北岸,静观情势。   而朝中清流的风向则开始变化,纷纷赞杨寄大义而骂徐念海龌龊,甚至有人上书,叫徐念海把扬州交出,给杨寄来坐这个位置更加合适。   皇甫衮怒不可遏,失态地把那份奏疏撕成两截掷在地上,在朝堂上指着上书的官员道:“朕的决议,中书省和尚书省都是通过的,难不成到了你这蕞尔小吏这里通不过?你还想骑到朕的脖子上不成?!”   那个人居然也是个“强项令”,梗着脖子跪着说:“中书省发令,尚书省执行,却都未听见朝堂上商议扬州刺史的来去——唯一一次商量,也是提议给杨大将军。臣等不明白,何时又轮到宦官任职?东汉时宦官专擅的恶例,难道今日还不能警醒陛下?”   皇甫衮脸涨得通红,他平素很会装样,今日却装不下去了,他这些年压抑着,灰孙子一般被皇甫道知和庾含章玩弄在手掌心里。好容易积累了一点实力,却还伸不出头来!他瞥眼望着皇甫道知,这位摄政王坐在尊位上,漫不经心拨指甲,丝毫没有为侄子解困的意思。   皇甫衮终于爆发了:“好歹朕也是天下之主,若是这点主也做不了,你们何必还让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他三下五除二摘除头上的通天冠掷在地上,冠上的珍珠“滴滴答答”散落了一地,小皇帝发簪斜仄,披散着半边头发,气哼哼的模样,想证实自己的地位:“这个犯上的不死,就算是你们逼宫!”   这狠话出来,大家才有些慌乱,纷纷来劝,皇甫道知皱着眉头说:“陛下!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何必使小孩子脾性?”但见皇甫衮脸色铁青难看,亦知这十七八岁年纪的小伙子气急起来和牛犊子似的,惹不得,低了头自顾自叹气,显得很是无奈。   上书的那位,自知被逼到极处,他也有几分骨性,坦荡荡俯身给皇甫衮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举着笏板道:“臣绝无逼迫陛下之意,但大楚危难存亡在此一际,臣愿意以一副热血肝肠,换得陛下警醒!”然后淡定地解下发簪,拿下冠带,突然发足向朝堂上那根粗壮的檀木柱子撞了过去,立时满头满脸鲜血,倒了下去。   皇甫衮惊得目瞪口呆,盯着死人“汩汩”而出的脑浆鲜血,红红白白混合在一起,回头掩口作呕。   一次朝会以喋血收场,皇甫衮达成了心愿,却赢得非常难看。      ☆、第178章 天象 下了朝,皇甫衮左右望望,身边的人个个脸熟,却没有心理上能够贴近的,在这样一个亟需安慰的时刻,他终于见到了他的一抹春光——出自寒门的邵贵妃。她大着肚子,只能远观不能亵玩,但彼此见面放松。挥退了所有的宦官和侍女,皇甫衮侧身倚在邵贵妃的膝上,捏着自己的睛明穴,唉声叹气。   邵贵妃轻柔地帮他揉着头顶,柔声说:“陛下,前面又有头疼的事了?”   皇甫衮落寞地点点头:“这个位置,真是不好坐。我恨不得还回到建安郡,衣食无忧,倒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   邵贵妃笑道:“陛下已经是至尊,徐总管如今也占了高位,徐徐图之,陛下总有夺回一切权力的一天。如今,只是欠缺些自己人,只靠徐总管一个,到底力量单薄。”   “可信的人太少啊……”皇甫衮摇摇头,“原来想试试杨寄这个家伙,现在发现也是个油盐不进的滚刀肉,趋炎附势得厉害,等闲不能入彀。而那些朝中世家重臣,哪有把我放在眼里的?”   邵贵妃抚着肚子,举重若轻地说:“我家的几个兄弟,才具差些,只是对陛下忠心不二。”   皇甫衮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又睁眼道:“太史局这段夜观天象,说东方尾宿移徙,而太白星又犯轩辕。然后吞吞吐吐告诉我,这天象,不是皇后失势有疾忧,就是朝中大臣闹不和,又或者,两者皆有。这段日子,明明没有到黄梅,偏偏连日霖雨不息,雾光蔽日,只怕是要有事。”   邵贵妃偏头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掩住了面上的喜色,换了正色说:“陛下还是留意些吧。”   皇甫衮“哼”了一声:“我早就想换皇后了!”   邵贵妃心里窃喜,更是极尽温柔。皇后失势,下一个不是她还有谁?   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直天象有异,先时一道白虹横贯太阳,接着又是从庐江到广陵的地界竟然鲜有地遭了蝗灾,夏季青嫩的水稻被乌云般飞来的蝗虫啃得精光,农人们欲哭无泪。流言蜚语在民间传开,都说皇帝无道,上苍示警,又说有人看见一只遍体朱红的凤鸟落于梧桐树上,化作一道赤光飞到了建邺南边覆舟山中的某处。   神乎其神的传说虽多,并无敢传到皇帝耳中的。而朝中众臣,多是敢怒而不敢言,对于徐念海在扬州尽心为主子聚敛钱财、收买人心这类事,侧目而视,却又无一提醒。   杨寄发现,跟公主吵翻了也挺好,自从拿住了她的弱点,那娘们儿反而伏低做小起来,自己天天在外头与建邺的武将们喝酒吃肉,大赌特赌,她虽然不快,但也只限于说说,急了就拿府里的侍女宦官们撒气,连梁长史都被罚了好几次俸禄。   这日,杨寄约好了与台城禁军的几个统领一起赌樗蒲,他对沈岭道:“沈主簿,前方的事情你拢一拢,明日陛下没有大朝,我来慢慢处置。”沈岭点点头笑道:“已经拢好了,无非是将军兼领的两郡,亟需开仓放粮。雍州凉州,暂时无事。”   杨寄笑道:“嘿嘿,你这么着急把事情都办好了,是不是晚上也有约?”   沈岭毫不避讳:“是呢。画舫里请了几个新友,一同赏石榴花,赏石榴裙,顺便写些诗赋,明日向将军请教。”   杨寄顿时浮想联翩,笑呵呵说:“我肚子里墨水少,当不起‘请教’二字,啥时候梳拢,要请我喝酒的!”   沈岭眉棱一挑:“梳拢请啥酒?啥时候喝合卺酒,自然要请将军赏脸。”   杨寄心里道:得了!那个娼户的女子,你娶回家不给父母打折了腿?不过日子美快,没必要相互拆台。杨寄到外头呼朋引伴,很快召集了一群同好喝酒赌博的,找地方寻乐子了。   没成想出门便被梁长史逮着了:“驸马,今日又是要去哪儿?”   杨寄看看这位原本光风霁月的长史,夏布的衣领都磨毛了还没换新衣,大概近来罚俸被罚得狠了。他从褡裢里掏出一块金子抛过去:“喏,先拿着花。等今晚我赢几局大的,明日再好好赏你。”   梁长史捧着怀里的金子,拿人的嘴短,那些劝谏的话竟然出不了口,又被杨寄身边几名武将威吓道:“诶,小子,长点眼,耽误了大将军赌钱发财,你哪里又能有好日子过?”眼睁睁看着杨寄和那群狐朋狗友勾肩搭背走了,他也只能叹口气,把金子揣兜里,盘算着怎么花用了。   一场赌到夜半,杨寄坐庄,手里拿捏着平衡,大家赢也赢得不多,输也输得不多,皆大欢喜。赢钱的主动表示要请大家喝酒,喝到半醺了就开始胡言乱语,无外乎拍拍大腿发牢骚,都道是现在的皇帝脑子是不笨了,大家的日子反而没有以前白痴皇帝在位时好过。   杨寄跟着说着醉话:“算了算了,只能我们兄弟们自己提携自己,每日家过点舒服日子,今日不犯愁明日的事。”   大家都觉得杨寄实在是个好人,对兵丁好,对老百姓好,对属下自然更好,是个值得一跟的人。   第二天,杨寄从赌场的客榻上醒来,揉了揉眼睛,摸着自己的衣包,重新换上朝服,打着哈欠去上朝。他连着好些日子都在外头赌场度夜,睡得晚又疲劳,白天显得萎靡不振。但是皇甫衮的眼睛偏偏盯上了他,和煦地说:“杨大将军,你治下的义阳、庐江、历阳都遭了蝗灾,国库空虚,无力拨粮救赈,但你既然封疆治郡,还是得劳烦了。不知可能抽出时间,到三处看一看?”   杨寄听见了身后的窃窃私语——皇甫衮这小子又想把他支应出去,大概又有鬼点子冒出来了吧?但他毫不犹豫答应下来:“是!臣守土有责,更应护百姓安康!青苗遭了蝗灾,现在虽然不至于饿死人,但入秋后难免颗粒无收,还是要早作赈济的准备。臣明白了!即日就出发往庐江。”   对于他而言,这是个多么好的借口可以不回家睡觉!   杨寄到了他日常处理公事的值庐里处理文牍,沈岭适时请见。杨寄抬脸道:“你来得正好!我刚刚又细读了一遍这些文书,蝗灾过后,若是及时补种菜蔬和莜麦,还不至于颗粒无收。但是要国家放贷给农人,只怕这钱陛下不会肯出。怎么办?”   沈岭似乎有些走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杨寄一笑:“这事不难处置,找你们家公主哭诉一番就有效。我另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他停了一会儿,等杨寄心平气和的样子出现,才低声说:“第一件,我打算娶亲了。”   “是谁?”杨寄惊喜得顿时嗓门大起来。   沈岭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静一点,然后叹口气说:“就是画舫上的阿音——和你说过的。”   “啊?阿父阿母能答应?”   “我就是要娶,随他们答应不答应!”沈岭突然固执起来,皱着眉仿佛连杨寄的劝谏都不肯听。杨寄劝了两句,见劝不动,只好问:“好吧,你先说,第二件是什么事?”   沈岭看着他,说:“是你干的好事——阿圆又有娠了。”   杨寄嘴张得能塞下一整个馒首,好半天才合上,有些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头:“我那天怎么这么混呢!”   沈岭怒其不争地看看他:“算了,现在自责也无用。孩子你要不要?”   “要!当然要!”   沈岭说:“那你就听我的,不许有丝毫反驳。不然,阿圆的孩子就保不住。”   杨寄只能乖乖听沈岭的威胁,连连点头称是。沈岭却没有说关于阿圆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之类事,却道:“你乖乖去庐江郡,把一切安顿好,一定要安顿好!你日后安身立命,得从这里起始。然后,我结婚的事,你不要参与,发生什么都不要干预。我能处置好。然后,阿圆那里,你决不许去看望她,要当没事人。这三点,哪一点你做不到,不是我沈岭要怎么你,是你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   杨寄瞠目结舌地看着神机妙算的小舅子,三点很难,第三点尤其难。但是他嘴张了又张,反驳的意见想了又想,居然就是说不出来。   沈岭转身走了。杨寄坐在值庐里发了一会儿呆,起身后打算回公主府收拾收拾行囊。   皇甫道婵已经听说了他要去庐江等三郡赈灾的事,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最后耍小性似的说:“我陪你去庐江好了。”   杨寄抬头说:“开什么玩笑!我去赈灾去的,又不是去玩。那里现在漫天漫地都是虫子,一点粮食都没有。听说以前的官员赈灾缺粮,还有吃烤蝗虫度日的,你可吃得下?”   他又说这些令人作呕的话。皇甫道婵想着虫子,就是寒毛直竖,别说吃虫子,看她都不想看。她委委屈屈嘟着嘴,受气小媳妇一样说:“你看看我们俩,大婚到现在,彼此倒还是清白的身子,说出去直是丢人!这次去,你啥时候能回来?”   杨寄根本就不想回来,勉强笑着:“我尽早回来吧。陛下要叫我烧无米之炊,我还不知道赈灾的钱粮在哪里,只能到各大户募集些余粮。等集齐了放赈完毕,大约就可以回来了。募集的工作素来难做,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   皇甫道婵笑道:“原来是钱的事,那就是小事!我封邑在永康郡,倒是个富庶地方。我叫长史从岁入里拨出一些给你赈济百姓就是——这样的好事做完,大约菩萨也要保佑我们……”她带点羞涩,闪着明亮的双眸看着杨寄:“保佑我们琴瑟和鸣,早早地生个大胖小子,将来新平郡公的爵位,还等咱们的孩子来承袭呢!”   做梦!她梦想所期的男人这样暗想着。   但是,当杨寄想着她的钱,想着沈岭以前对他说的那些话,想着自己曾经饿肚子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出口却和自己的意思相左。“公主!杨寄为庐江、义阳、历阳的老百姓,先谢过公主了!”他换了笑脸,做了个大揖,神色诚恳,演得非常出色。   皇甫道婵心里便生出期冀来,急急吩咐传梁长史来办这些事务。吩咐完了,她含情脉脉地说:“虽是急差,也不急在今晚吧?”   杨寄正色道:“公主赠予钱粮,总不是为了……”   皇甫道婵色变,她脸皮没这男人这么厚,怎么也说不出这是为了两个人能在临别之际“琴瑟和鸣”的意思。杨寄却如没看懂她的神色一般,调笑道:“就是,男人出度夜资,都是有所图谋。女人又不需要,对啵?我晚上还有人请我吃饯别的酒宴,就不陪你了。”      ☆、第179章 赈济 公主封邑里拿出的绢匹粮食,比杨寄想象得还要丰厚。他点数这些东西的时候,无意间瞟见皇甫道婵期待的神情,心里不觉一软,但是随即告诫自己,对她心软,就是对阿圆无情无义。再强迫自己想皇甫道婵对王庭川的绝情,想她封邑里的财帛未尝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不义之财,心里的愧疚就少了。   “反正人渣已经做定了。与其对不起阿圆,不如对不起皇甫道婵。”他暗自想着,便自我坦然起来。   庐江刚刚经历了蔽天如云的蝗虫,虫群所过之处,青苗、绿草、树叶,就像被风卷掉了似的,突然间荡然无存,地里残存了一点绿色,细细看去全是啃得只剩叶茎的青苗,刚抽出的穗子,全数不见了。那一点点绿意,也注定保持不了多久。辛苦了半年,却发现全家都要面临饿死的绝境,庐江的百姓们菜色的脸上更添绝望的灰黄。   好在,他们神一般的新郡牧来了,这位当年打仗时就有无数英雄传说的大将军,体恤民艰的真挚也是让人动容。那支名声不怎么好的北府军,搬着大袋小袋,分发给城市四边的农民,有粮种、蔬菜种,也有足以度荒的食品。   “饿肚子这事,我也经历过,抓心挠肺啊!”杨寄对着这些绝望中生出希望的人们说,“何况,大家还有家有口的,上头有年长的父母,下头有年幼的孩子,哪个不是放不下的心头至宝?朝廷日子困窘,我自己掏腰包来赈灾。度荒的粮,白送!粮种和蔬菜种,你们先用,若是朝廷今年不要赋税,就算也是送给你们的,若是朝廷要赋税,你们交税,也当是还我的人情了。”   话是沈岭为他预备好的,接下来一步步赈济的方案也是沈岭策划的。杨寄花着永康公主的钱不心疼,又天生会说,把悲天悯人的模样半真半假演得十足。当即就有喜出望外的百姓跪下来给他叩头,叫他“青天”,不知谁又把杨寄在历阳时对百姓的好处,和在凉州时对兵将的好处翻出来说了说,一传十、十传百,这天神般的人物,简直是上天派来拯救老百姓于水火中的菩萨!   杨寄踏踏实实把三处的灾民赈济完了,想回建邺缴旨,也想趁沈岭不注意,去看看又一次怀了宝宝的沈沅——他可以想见,沈沅这次怀孕又多尴尬!已经离了婚,又没有再嫁,突然又大了肚子,在里巷那些长舌妇的嘴里,不知说得会有多么不堪!他要是不挺身站出来承认,就等于把一切黑锅都给沈沅一个人背,他就简直不是人了嘛!   可是他刚刚从历阳登船,建邺的金牌圣旨就到了,烽烟急传:北燕大军穿过大漠,集结在凉州四边,人数之众,气势之旺,不再是之前佯攻雍州的模样。   杨寄愣愣地听完圣旨,对传旨的中书郎道:“好,我去救援凉州。但是,给我两三天工夫吧!我要回建邺打点行装,要参加一个亲友的婚礼,还要……还要和公主告别。”   中书郎点点头:“陛下也说了,就两天——包括来回的路上,请将军处置好一切事务。马上秋草肥马,到了北燕天时地利人和俱全的好时候,我们若不赶早,黄河的水结了冰,一应水军就都不起作用了!”   是呵!时序代谢之快,回首方能觉察。杨寄默默然看着滚滚的江面:三郡赈济,不觉夏日都过完了,沈沅的肚子也该看得出眉目了,沈岭的婚礼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永康公主……不知道有没有收敛一点。   杨寄命手下驾着最快的赤马舟,驰往建邺。历阳到建邺,先经石头城,再到新亭垒,最后绕至白下城——这三处地方,环围建邺城,又都是江防要地。杨寄虽然心不在焉,到了此处也着意看了看,且别有感悟。   “守建邺,必守长江。”他站在白下城的白石陂岸,遥望远处青青的象山,马上入秋,这里的枫林美不胜收,可惜他却又要北去了。   回朝拜过皇帝,听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训示,杨寄心里对时局已然有谱:这次,只怕不是皇甫衮意想之中的战事,大约之前玩弄北燕,把人叱罗杜文惹毛了,这下,是真的集合全北燕的战力,要打个大仗了。近来国家灾难连连,各种谣言四处流传,甚至有说“大楚将灭”的,连孩童们唱的歌谣,近来也换了新词儿了。   杨寄到往沈岭值班的地方,迫不及待要知道秣陵他关心的那个人的消息。可是大家纷纷说,沈岭告假在家,说话时个个捂着嘴,一副要笑不敢笑的模样。   杨寄到将军府,却也找不到沈岭其人。他心急如焚,四下求问,终于在何道省那里知道了些下落。何道省也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啊,沈主簿啊……恰逢大婚之喜,不过……不过这会儿不适合去找他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杨寄急了。   何道省有些尴尬,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把杨寄拉到一个人不多的地方:“唉,你这个亲信,我平常和他聊天谈事,觉得蛮有为的年轻人,不知怎么的,就是在女色上瞧不开!……”   杨寄听故事一样听愣了,自己也觉得沈岭简直是犯病!他打听到了地址,急急打马,朝秦淮河上一个僻静的拐弯处而去。   那里,有一座精致的画舫,常年停靠在河埠头。隔一条青石小路,普普通通的宅门,挂两盏普普通通的羊角灯,两层的小楼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稀奇,只是里头传出的既不是官宦人家的念书声,亦不是民户人家的机杼声,而是不时调音弄弦,不时清歌漫语,有时还可以看见茜红纱帘上曼妙的身影翩翩起舞。   其实,这在秦淮河上也不稀奇,这条河边,风景最好的地方,都有画舫,都有小楼,都有被称作“娼户”的人家。杨寄在门口伸手想敲门,可却不知会遇到怎么样尴尬的境地,犹豫了好久,好容易下定决心,刚一伸手,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探出个小脑袋:“你找谁?”声音软软糯糯的。杨寄见是个少女,不敢造次,问道:“主簿沈岭,是住在这里吗?”   那少女笑道:“可不是嘛!你要找他,我去通报一下。”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年纪小,待人接物倒是很大方落落的。少顷,她又回来了,吐了吐舌头问:“你是不是姓杨?”   杨寄点点头:“是啊。怎么,不姓杨不让见?”   小姑娘笑了,初开杏花一般粉嘟嘟乱颤,见者生怜。她扭过头,用柔软的吴音冲里头大喊:“阿姊,是姓杨。我请他进来喽?”里头传来温和入心的一声“嗯”,连杨寄都觉得腔子里一酥。   小姑娘延客进门,掩口轻声说:“你想必是阿姊和姊夫的朋友,他们才肯让你进来,看到啥,听到啥,都别乱说哦!”   她带着杨寄走进最里头的一进小院,三楹的小屋,旁边一座耳房,简单而明净,四处养着各色花草,这时分,正是秋菊开得旺的时候,院子里摆满了各色的菊花,开得密密层层的,所以连空气里都带着菊花甘冽的清芬。杨寄等那少女揭开门帘子,踌躇了一下,低头钻了进去,里头传出的不是他臆想中的焚香气味,而是一股特别的茶香。   这是人家的闺房,他不敢随意乱看,但见中间的案几旁,两个人并头促膝坐着,仿佛他这个来客根本就不会打扰到一般。杨寄咳嗽了一声,两个人都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迅速瞥过两张脸,看到那女子时吃了一小惊,看到沈岭时吃了一大惊。   沈岭披散着头发,穿着宽大的中单,随性得像那些书中所写的狂狷之士,但一张脸或青或紫,是还没有消退的伤痕,配着他那异常淡定的神色,就格外显得怪异了。沈岭见杨寄在打愣怔,笑了笑,指着身边的女子一点都不见外地说:“阿末,这是你新嫂子。”   杨寄的目光又回到那女子身上。说真的,他对她吃的那一小惊,不是因为倾国倾城的容色,而是因为他以为能够让沈岭神魂颠倒而宁愿违背父母的意愿,那定当是个倾国倾城的才对——然而结果呢,这女子的外貌,只能说是堪称清秀,甚至还不如沈沅漂亮耐看。   他有些尴尬地笑着,期期艾艾叫:“嫂……嫂子……”   那女子倒是一点不认生、不害羞,认真地看了看杨寄,笑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白虎煞星——杨大将军咯?”   “不敢当,不敢当!”杨寄稽首为礼,觉得这女子的声音倒是真好听,不尖锐、不沙哑,不急、不徐,温和而有穿透力,似春风拂面,又似花香透鼻、入心,而无异样之感。   那女子持壶往一只青瓷杯子里注入茶水,茶汤色寡淡,香味独特,杨寄远远地嗅了嗅。那女子笑道:“这是妾用松枝煮的梅花雪水,茶是小团龙,但加了梅蕊、松子和竹叶,取岁寒三友的清冽。请将军尝一尝。”她的素手捧着青瓷茶杯递过来,指甲不大有血色,掌心也是如此。   杨寄道过谢,靠近看到她的脸,面色亦是寡淡的白,嘴唇上只有淡淡的粉红,看上去极不起眼,然而当她的眸子瞥过来,却叫人心头突地一震,杨寄想了半天也没有明白,为什么她那双神色温和的眼睛,会有那么大的魅力。   那女子见杨寄呷茶,便自我介绍说:“大概阿岭一直没有怎么提及我过。我姓卢,名道音,你要觉得叫嫂子别扭,叫阿音也可以。”   杨寄忙道:“不别扭,不别扭,本来就是嫂子。”但是说完,还是亲不自禁地看了看沈岭五颜六色的脸。   沈岭笑道:“你大约奇怪,谁敢对我动手?”      ☆、第180章 破釜沉舟 沈岭好歹也是个五品的主簿了,大家又皆俱知道,他是杨寄的亲信,等闲确实没有敢对他动手、把他揍成这德行的。杨寄赔着笑,试探地问:“大概……是阿父?”   沈岭笑得毫无愧色:“将军果然是人中之龙,一猜即中。”他惬意地品茶,说出的话云淡风轻,而闻者不可思议:“我先斩后奏,直接与阿音拜堂成亲。阿父气急了,在我们俩前往秣陵见礼的那天不许我们进门。我执意在门口行了跪拜父母养育之恩的大礼。阿父嫌在邻里丢人现眼,出来揍了我一顿。然后……我们到县衙门里,阿父告我忤逆不孝,又到沈家的祠堂里,办清了逐出祖籍、断绝关系的手续。”   杨寄目瞪口呆,好半日才劝道:“你何必急于一时?还是回去赔个罪,认个错吧。”   沈岭笑道:“文书都办好了。我除了顶个‘沈’字的姓氏外,已经与沈屠户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何必回头?回头他们又能接受阿音么?这样挺好。”   杨寄扶额,想了又想说:“要不要我为你说合去?”   沈岭面色一懔:“不许!你从今起不要回秣陵!”   杨寄道:“可阿圆还在秣陵!她大着肚子,难道不要我去抚慰一下?要知道,她如今的身份……”   沈岭脸色凝重而稍带凄楚,低头似是思忖了半日,缓缓抬头时才说:“我办了件错事——让你去秣陵见阿圆,结果居然弄得一举中鹄。但错已经错了,不能再错下去。阿圆现在日子是不好过,阿父阿母连遭不幸,更是不好过。但是!无论是他们,还是阿圆,还是我,甚至还有阿音——”   他目光柔和地看了看身边那个沉静温婉的女子,后者的脸上带着通透明澈的笑容,静静地听沈岭在说话。   沈岭接着道:“我们都必须忍耐,这是我们命运之中无可躲避的劫难。阿末,你是赌棍,我更是。我不赌樗蒲,我赌命!”   杨寄摆摆手,焦躁地说:“沈岭,你说人话好不好?刚才那番乱七八糟的,我一句都没明白。什么命运,什么忍耐,什么劫难?我犯了错,我认!阿圆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从来没有不承认过。但是她现在以休弃回家的女儿身份又大了肚子,大家会怎么说?我怎么能坐视她受这些委屈?还有,阿父阿母为什么必须忍耐?他们又怎么了?”   沈岭直直地看着他,冷笑道:“你还这般懵懵懂懂的,真是可笑!杨将军!凉州大战一触即发,北燕成败与否,庾含章都已经弱到顶点,都注定要败在皇甫衮的手里。他自己都有了准备,把他的人交给你了。而你,如今名望大涨,民心所向,你不趁此机会夺大楚权柄,你就没有机会了!既然是要准备掌握兵权而造反,你哪里还有退下来的路?!不是胜,就是死!”   杨寄傻了一般看着沈岭。他未来要为自己和阿圆的重逢团聚而造反,他有心理准备,但是他没有准备这件要命的大事来得这么快,这么急,又是在这么全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就开始!他磕磕巴巴说:“我死……可以,可是……”   脑子里乱麻一般绕了一会儿,他终于在沈岭逼视下自己都想明白了过来,惊诧得退了两步:“你——你是准备要破釜沉舟?!”   “是的,破釜沉舟!”沈岭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典故用得准。只是还残存了一些期冀,希望不把家人拉扯进去。现在,我和父母断绝了关系,你和阿圆断绝了关系,如果我们败了,只死一身。”   杨寄的目光瞥向他身边的卢道音,这女子柔柔地倚着沈岭,微笑着抬头扫了杨寄一眼,像明白他的意思似的淡淡说:“我不同。我早就打算和阿岭同生共死,我不要他摘开我。”她和沈岭深情地对视了一眼,彼此心意相通地一笑。杨寄顿时觉得,两心相许到这种境界,他还离得远。   杨寄千般不忍,万般不舍,终需离别。沈岭的话,他醍醐灌顶,既然命已经押上了,接下来就必须用他赌徒的卓绝勇气和聪明才智,把下面的步数一步步踏实走好,行差踏错半步,他的“樗蒲局”就输完了,那时候,不光是输光房子那样简单,他就彻底灰飞烟灭了。   然而,杨寄突然又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妈的!老子都死过一回的人了,为了娶阿圆,赌输了可以死,那么,为了破镜重圆,赌输了有什么不敢死的?!   他把卢道音煮的茶水一饮而尽,口腔里芳香袅袅不绝。杨寄像以往那样大大咧咧站起来:“好的,我懂了!今日和你共同押了一宝,下面,就慢慢走子儿吧!新婚燕尔,我也没带什么礼物,将来成事,我许你个异姓王,让你和卢娘子共享富贵荣华!”   沈岭的眉梢不易察觉地一跳,但什么都没有说。   他回到公主府应卯,一见皇甫道婵,就抢先说:“我今日事情特别多,收拾收拾东西,必须先睡下,否则,明天赶路赶不动。”转身打算走。   皇甫道婵冷冷地在他背后说:“走?逃避我?你当我不知道你在背后做的那些事?”   杨寄热血上脑,不由自主地止住步伐,旋过身子问:“你又知道什么?”   皇甫道婵目带泪光,一步步从她坐着的高榻上走到杨寄身边,踮着脚凑到他耳边:“我知道你宠幸那个小婊_子,借着去秣陵的机会和她幽会,这不,都睡出孩子来了!王八蛋!”她一扬手,狠狠一耳光甩在杨寄脸上。   杨寄并不是避不开,可是却怔怔地没有避让,他的脸被她的指甲刮得火辣辣的疼。大概皮都破了,她的泪水真实不虚,他却说不出自己有没有同情的成分在——他是对不起她,可又觉得她是自找的!皇甫道婵带着颤音,指着他骂:“杨寄,你拿着我的钱粮,借着我的身份往上爬,却还和别人勾勾搭搭的对不起我,你简直太无耻!”   杨寄摸了摸脸,对面前这美艳而又可怖的女人说:“公主,我一般不打女人,但是,我会杀人,我不是吓唬你。”   皇甫道婵“咯咯”地笑着,声音阴森瘆人:“你杀啊,你来杀我啊!我们同归于尽好不好?我已经命人驰往秣陵,你放心,我不会杀你那个小婊_子,但我要她肚子里的孩子变作血肉块儿掉在马桶里,我要你和她的孽种永不超生!”她凑过来,笑得妖冶:“杨寄,你杀了我,然后为我偿命,我们生不能同榻,死倒能同衾。我愿意着呢!”   杨寄倒抽一口气:她威胁的话真没掺水!秣陵他留着人,但是毕竟秣陵这块地方他做不了主,他留下的人也不敢轻易违抗公主府的命令。如今皇甫道婵怒极反笑,一副不怕死的德性,要是她对阿圆或阿圆肚子里的孩子做了些什么,他不亲自去真还难以保护。   皇甫道婵见他发足要去,大喝道:“把门给我锁上!叫公主府的护卫把几处门都守住!他前脚敢出我的门,后脚陛下就知道你的破事儿!”   正厅的门果然“咔哒”一声锁住了,外头院门也锁住了。侍女们战战兢兢地偷觑着杨寄要杀人一般的神色,大气都不敢出。   杨寄咬着牙根:要强行越过这群小姑娘和半老婆子出这处门,难不倒他;但是外头百余名护卫守着的大门,他一个人要打出去就有困难了。他猛地回身,一只手一把掐住皇甫道婵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你把人给我召回来!你伤了她,信不信我宰了你?!”   皇甫道婵脸色发白,却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她眼睛里泪光隐隐,似在挑衅,艰难地动着嘴唇,出不了声,却是在说:“你杀呀!”   杨寄慢慢松了手,他被困在这里,一时激愤杀掉皇甫道婵绝对是谋逆的大罪,正好落人口实。他如果这么冲动,那些跟着沈岭为他谋划大计的人,大约全要随着他一同覆灭。他气得狠狠把皇甫道婵推倒在榻上,见她还挣起身子似乎还要继续挑衅自己,杨寄恨恨说道:“你别闹了,把人召回来!明日大早,我要赶去凉州!其他事情,我回来以后再商量着。”   皇甫道婵抚着脖子上的紫红指印,疼痛、窒息,与复仇的美快结合在一起,格外带着诱惑。她妩媚笑道:“你求我啊,你跪下来求我,我将来也为你生孩子,保证你不绝后。”   “呸!”杨寄留下最后一声,头也不回地踹开门,把上来拦阻的小侍女一边一个甩开。到了公主府门口,那些公主府的护卫们,连同一脸尴尬色的梁长史,纷纷跪在他面前挡着:“驸马!驸马!忍一忍!自公主令下,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现在您就快马过去也来不及了。何况公主并不叫伤大人的性命,堕胎的汤药下去,受一个时辰的罪也就完事了……”   肚腹中的性命有形无生,素来不算在人命大案里,皇甫道婵此举,顶了天也只是悍妒,叫人笑骂两声的事。杨寄双手抖得握不住门框,他颤着声音,不管不顾:“谁敢挡着我,我就敢要谁的命!”正欲强行越过这些人冲出门去,远远的却有个人打马往公主府所在的巷道而来。   那个人一张圆脸,两撇八字胡,大概是兴奋过度,下了马后丢了鞭子,笑嘻嘻对梁长史道:“梁长史,公主吩咐我办的事已经办完了。”他急着邀功,根本没注意在门边上扭曲着脸的杨寄,急急又说:“孩子已经落下来了,都长成人形了!而且,用了那么大剂量的麝香、桃仁和红花灌下去,她只怕日后再也不要想生孩子了!”   他的尾音还没有落地,一拳头狠狠砸到他的脸上,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疼,已经口鼻流血晕过去了。   梁长史犹豫了片刻,上前抱住杨寄返身要奔进去的身子。杨寄抡起拳头举在半空,咬牙切齿对梁长史威胁道:“你想和他一个下场?”   梁长史没有撒手,执意说:“那么,将军又想怎么样?”   杨寄顿在那里。他想杀了皇甫道婵,但是他也知道,他还不能杀她。      ☆、第181章 市布 话分两头。   秣陵。   沈沅坐在厨房的高凳上,满腹心事地切着煮好的酱猪肉,阿盼和黑狗在外头一会儿吵嘴,一会儿黏糊的声音时不时传进来,她也只是觉得心头恍惚。   “阿母!”阿盼的小脑袋出现在厨房的门口,吸溜吸溜鼻子,笑道,“好香!我饿了!”   沈沅从切好片的酱肉边角料里拣出一块塞到那张小嘴巴里,说:“多嚼嚼,别忙着吞。”阿盼脸上带着晶亮的汗珠,脸蛋红扑扑的,边嚼肉边叽叽喳喳说:“阿火今日走得也更好了,阿父要是看见,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沈鲁氏进来送新鲜猪肉,恰恰听见这句,气不打一处来,对阿盼道:“你阿父还要你们姊弟俩吗?天下最坏的男人就是他了!”   阿盼跳了起来:“外婆胡说!我阿父是天下最好的人!”她一段日子没见杨寄,从原来暗暗生气已经变成了浓浓思念,更兼着隐隐的担忧,尤其不能容忍别人说“阿父不要她”这样的话。   沈沅抱住阿盼,已经流出泪来。沈鲁氏见宝贝女儿这样,又不忍心重说,摇头叹息道:“你也是个傻囡!早听我一句,早早找个合适的嫁了,哪会生出这样的幺蛾子?你这肚子已经出来了,再过两个月,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你说,原本是离异的夫妻,人家还道着情有可原,不会嫌弃;现在倒变成了偷汉子,还把证据种在肚子里了,名声就给毁了呀!”   沈沅烈性,忍不住要顶嘴:“阿母,说得好难听!什么偷汉子!他答应过我的,会想出办法!”   沈鲁氏冷笑道:“办法?男人靠得住,母猪也上树!他是吃不饱的小混混时,死皮赖脸地要娶你,骗咱家一口饭吃;现在发达了,还顾得上你?我只告诉你一条办法:”她瞥了瞥女儿的肚子,心里又是气又是痛,上前轻声道:“我昨日已经问了张药婆,说那个方子不怎么痛,忍一两个时辰就干净了。趁着幌子没装出来,早早处置掉干净!”   沈沅一扭身子:“我不!这是我和阿末的孩子,我要生下来!”   “痴孩子!”沈鲁氏也做不了女儿的主,恨恨地骂了一声,把一块猪肉丢在沈沅面前,“这块还煮酱肉,客人说了晚些就要的。”   沈沅含着泪,“嗯”了一声,开始飞水焯肉。阿盼看着碗里的熟酱肉,却也没有胃口了,偷偷拉拉母亲的衣襟,问:“阿母,阿父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阿母,他是不是因为我不乖,所以不要我们了?”她已经说得带了哭腔,扯着沈沅的衣襟,扭得快成麻花儿了:“阿母,我早就不气他打我了,他还是个男人,怎么这么小气,还生我的气啊?大不了,他再打我,我不躲,不用手捂。我熬得住……”   沈沅终于忍不住,丢开锅铲,回身紧紧抱着阿盼,忍着泪,笑着对她说:“小丫头,胡说什么!阿父没有不要你,也没有不要阿火,你和阿火都是他的心肝宝贝,疼还来不及!阿父只是有重要的事,还要四年半才能来接我们。阿盼好好长大,四年半后就是十一岁的大姑娘了,让阿父看到你乖巧懂事的模样好不好?”   阿盼点点头,目光仍有些狐疑。沈沅不忍见她的表情,更觉得自己好像也是在骗自己,只能又往阿盼嘴里塞了一块酱肉,哄着她说:“出去和黑狗阿兄好好玩。”   阿盼出门去玩了。沈沅独自在厨房里掉泪。大锅里的酱汤熬到粘稠,酱好的肉要盛出来切片;焯水的肉已经变色,要从汤里捞出来过凉水。沈沅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汤水里,她忙得顾不得擦一擦,忙碌会让她来不及去想杨寄,不去想她不可知的未来,心里会充实好过些。   当她端着烧好的酱肉到外头,交由沈岳送到家里的熟肉铺子里去时,腰有些酸酸的,忍不住轻捶了两下。沈鲁氏到底还是心疼女儿,说道:“我说我来忙,你又犟!既然想要孩子的,你就不能为孩子好好歇歇?”   沈沅看着沈岳的背影,目光空落落的。今日的肉都煮完了,离烧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又是好难打发的一段光阴!她进去看三个孩子,不料黑狗、阿盼和阿火,玩累了,都横七竖八倒在榻上、地上就睡着了。沈沅帮孩子们盖好小被子,又不知所措起来。   沈鲁氏见她在树下团团转,拿起扫把舞两下,拿起针线看两眼,甚至目光还落到了井台上。沈鲁氏怒其不争,最后道:“啊呀,你别无事忙了!现在反正肚子还不显,你去集市上给孩子们买点做衣服的布料吧。黑狗近日长得快,穿衣服又格外费。他亲娘前几日见到我还说呢,知道你做鞋的手艺不好,叫啥时候一起上集市买些零布,她来给孩子们做几双鞋穿——到底还是亲的!”   黑狗的亲娘张氏,好几年前就改嫁到了别家。但是秣陵县城小,彼此也是认识的门户。张氏新嫁的这家没有婆婆要侍奉,她又是凶悍跋扈的性子,竟然把自家的老实男人牢牢降服在手掌心里,指东不敢打西,如今又为新丈夫生了两个孩子,更是家里的功臣,有时想念沈征——也就是她前头的儿子黑狗,她男人也不敢说什么。   沈沅只愁自己没有事情做,听得这一声,便换了出门的衣裳,过了两条巷口,找张氏一起去集市。   张氏比以往胖了一圈,气色倒好了许多,一张脸红是红,白是白,神采飞扬。她素来能干,临行前对她的新男人高声道:“我陪我妹子去集市买零布,不知道哪个点回来。你好好看着俩孩子,别让他们满地乱爬;要是晚了,就打井水把米先淘了,菜先洗了,再把柴劈了,晚些我回来煮。”   她男人追出来问:“钱够不?”   张氏得意洋洋地说:“够,管够!”挽着沈沅亲热地说:“妹子,咱走。”   市井的人就是这点好,杨寄高升、沈沅得意的时候她虽然也妒忌,但是如今沈沅落魄,她心里的气没了,也不会落井下石。两人沿石板路走了一阵,张氏定定地看着沈沅的肚子,还有走路时略带别捏的腿脚姿势,突然凑她耳边问:“诶,你怎么像又有了的模样?”   沈沅不由脸红,掩饰着道:“瞎掰什么!”   张氏笑了笑,又说:“杨寄那混小子,别看他如今人模狗样的,我才不畏惧他!我小叔子也是个老实人,会挣钱,会做人家,天天跟他阿兄耳濡目染的,也会疼老婆。”她又上去咬耳朵:“你们啥时候见面相一下。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又说:“不过,肚子里可真不能带着货,拖油瓶人家认,嫁过来就当父亲可不认。”   沈沅不仅是脸红,眉毛几乎都要竖起来了,回眸看着张氏道:“我阿母叫你来劝我的?”   张氏慌忙摇手:“没有没有!我是看你可惜了。”最后还加一句:“真的!”她知道这前小姑子脾气不好,见势不妙,就闭嘴不言了。   沈沅心里哪有个不明白的!但是人家越这样劝,她越不服劝。“就等阿末五年又如何?”她暗自想着,“就当和老天爷打了个赌,输了,认账就是。就是以后嫁不出去,也就当从来没有找到过合适的男人——秣陵县里,又不是没有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们不也活得好好的?”   她们接下来的一段路,一句话都没有说,彼此低着头赶路。到了集市,张氏才又捅了捅沈沅:“哎,去骆家的布庄吧,东西好,就贵几文钱也划算。”   沈沅未作他想,加之骆骏飞家的绸布也确实在秣陵打出了名望,自然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张氏那个大嗓门,进门就开始呼喝:“哎,乡里乡亲的,拿出的东西可不能坑人!你们小骆掌柜我们都是熟识的,当年还差点攀亲,要是你们这些当伙计的照应不好,我可找你们家掌柜算账!”   小伙计怕惹不起,赶紧到后头请掌柜亲自接待。沈沅埋怨道:“就是买些做鞋的零料,三文不值五文的东西,搞得这么大张旗鼓的做什么?”   张氏笑道:“便宜一文是一文,我可会做人家呢!”在零布柜里翻翻捡捡,嫌好嫌差的计较了一番。一回头,骆骏飞一脸迎客的笑容正在后面伺候着,张氏笑道:“给我便宜点!”又对沈沅一努嘴:“看我们家妹子的面子上。”   沈沅已经尴尬得不知怎么好了,默默掏出钱来说:“钱不愁。骆掌柜做生意挣点钱也不容易。”   骆骏飞笑道:“便宜点也是应该的。”   他坦然,沈沅倒也坦然起来,笑道:“真的不必便宜。我家里还有阿末留下的钱,不少,够用呢。”   张氏趁骆骏飞指挥伙计包裹零料的间隙,偷偷对沈沅说:“怎么,那杀千刀的还给你留了钱?这还差不多!本就不能被他白吃白占了!话说你要是有多多的嫁妆傍身,再找倒又容易了……”   沈沅无心听她这些话,沉着脸默默收拾了东西打算走。到了门口,差点被一大群人撞上,沈沅退了两步,抬头一看,是穿着青色官服的市令,一脸谄容带着一群侍卫装扮、配着腰刀、腆着肚子的人进来:“人,就在这里了!”   为首的那个一张圆脸,上唇蓄着两撇八字胡,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拖长声音道:“把人带出来,把药备好了。公主的命令,孩子掉了咱们才能离开。想早点回京里去的,就早点把事情办妥了!”   沈沅如雷轰顶,捂着小腹退到无可再退,回头一看,身后已经是墙柱了……      ☆、第182章 灌药 公主府的人,慢条斯理地拿出一瓶药,慢悠悠拔开瓶口的塞子,又慢悠悠倒进一只白瓷杯里。药剂发出麝香的气味,浓重得带着腥辣。沈沅只觉得腿脚发抖,双手无力间攀上张氏的胳膊:“嫂子……”   张氏很诧异她的惊怕,本能地只是扶住,拍了拍她的手背。   公主府的侍卫,如狼似虎地冲了进门,沈沅捂着小腹,背紧紧贴着墙柱,想着该说些什么来吓住他们,不让他们伤害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时间过去得那么快,她根本不及反应——那些人,就,从她面前冲过去了。   很快,从里面拖出来一个人。大家定睛一看,这不是骆骏飞的娘子路云仙又是谁?她诧异地挣扎,发髻已经散乱,堕到一边额角,衣服也被扯得凌乱,已经显得膨起的肚子格外触目。“你们干什么?”路云仙被按在为首的那人面前跪下,她捂着肚子,惊魂未定,左右看看,实在不知这从天而降的祸端从何而来。   “啧啧……”八字胡那位斜着脑袋打量着她,“果然是张狐媚子脸!肚子都那么大了!”   他一使眼色,两边拉着路云仙的四个侍卫,两个按手脚,一个捏着她的下颌和鼻子,另一个接过白瓷杯,把那褐色的药汁向她张开的嘴里尽数倒了进去。   路云仙身不由己,大口大口地咽着药汁,最后呛到了,药沫随着她剧烈的咳嗽喷溅着。而捏下颌的那个人,毫不客气把一只大手捂在她嘴上捏住,不许她把药汁吐出来。   惊呆了的骆骏飞慌慌张张赶到前面,指着几个人大喝道:“你们给她吃的什么?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放开我娘子!”   “娘子?”八字胡那位笑道,“倒是挺好的幌子。药已经下去了,赶紧地寻个马桶,寻个稳婆,弄点生姜红糖鸡蛋什么的,伺候你娘子小月子吧。”他拍了拍手,对路云仙笑道:“你运气好,我家主子不要你的命!——咱们走吧。”   骆骏飞扑上去要打,早被公主府的侍卫一个巴掌拍开老远,他天旋地转,好半日才回过神来。公主府的人早已扬长而去,路云仙捂着肚子跪伏在地上,已经满头大汗。骆骏飞肿着半边脸,连滚带爬地到妻子身边,上头摸摸下头看看,慌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最后问站在一边的市令:“使君!这怎么一回事儿啊?”   市令摊摊手,无奈地说:“他们腰牌拿出来,是建邺永康公主府的人。天晓得为啥要这样做。这些人抬抬脚趾比我的头都高,说了要我带个路,我敢不带?”   沈沅和张氏赶紧上前扶路云仙起身,但她蜷缩在地上,额角是汗,眼角是泪,对这无妄之灾虽不知来由,却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郎君……这怕是堕胎药,你是不是得罪了谁?”   骆骏飞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老天!别说我不得罪谁,就是得罪了谁,也断不会和建邺的公主府扯上关系啊!”   沈沅道:“现在甭管这茬儿!快叫郎中,找稳婆!”她扶着路云仙,想让她坐到软席上去,腾转了几步,就发现自己一手鲜血——路云仙的裙子已经被血浸透了。骆骏飞慌慌张张叫吓软了腿的小伙计去找郎中和稳婆。   稳婆不用找就来了一个,说是被命过来看着路云仙小产完毕,要去交差的,差点被骆骏飞打出大门去。然而郎中来了以后,诊了脉,又闻了闻地上洒着的药汁的气味,摇了摇头说:“宫血已经动了,滑胎在所难免。赶紧叫稳婆来伺候,顺顺当当小产,大人也还保养得回来。只是,药里加了好多麝香和红花,不仅是势在必得,而且是冲着将娘子绝育来的。认命吧!”   稳婆又重新过来,检视了路云仙的情况,叹口气说:“准备一只干净马桶,再烧点热水,胞衣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过了不足半个时辰,稳婆又出来了,伸着两只满是血的手,对抱着脑袋懊丧的骆骏飞说:“大人没事,失血有些多,日后要好好补养。只是可惜了,是个男孩,都看出形儿来了。”   骆骏飞这下再忍不住了,敲着自己的脑袋“嗬嗬”大哭起来。稳婆洗了手,到外头向公主府的来人汇报情况去了。沈沅胆战心惊之间,隐隐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有关,却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身上一阵又一阵地出冷汗,连张氏都悄悄问她:“妹子,你怎么了?脸煞白的!”   沈沅说:“我想去看看云仙……”   张氏犹豫了一下,看看手里的绸布零料,看看抱着头在地上哭得不知所措的骆骏飞,叹了口气说:“好吧!这家子也够惨了,怎么遇上这样的飞来横祸?咱乡里乡亲的,还是多关照着些吧。”   路云仙躺在铺子后头临时休息用的小榻上,失血的脸白得吓人,半阖着眼睛,眼角垂下一道泪痕。一旁的小几上放着一碗热红糖水,沈沅端起来,舀了一勺吹温了,送到路云仙的口边,柔声说:“妹子,喝一口吧,涨涨力气。”   路云仙睁开眼睛,看了看沈沅,又看了看张氏,那双美目仿佛是“哗”地一下蓄满了泪水,汹涌地流出来。张氏忙道:“妹子!小产和正式生产是一样的,这么哭要害眼睛的!”   路云仙艰难地伸手抹了抹泪,就着沈沅的勺子喝了两口红糖水。她在建德王府上待过相当长一段时间,骨子里比骆骏飞见多识广,勇敢大气,伤心是伤心,却没有蒙了心智,她看了看沈沅道:“说我,或者我郎君会得罪公主府的人,打死我也不信。我刚刚想,若不是建德王那里使的幺蛾子,就是永康公主误会,因为我曾经是赐给杨寄的小妾……只是不曾想,她手段下作成这样!”   她说不下去了,“呵呵”地冷笑,目光中满是愤懑,俄而又伤恸起来:“我好容易怀了这么个男孩,更是舅姑心心念念期盼的,如今就这么给糟践掉了……她纵使恼我,弄断我的手脚,弄瞎我的眼睛,我都不至于这么恨她!”   沈沅不知说什么安慰她,只能拍拍她修长洁白的手,又给她喂了几勺红糖水。张氏道:“我们到底是外姓,我叫小骆掌柜进来陪媳妇。”   张氏出去不过片刻,又发足奔了回来,她素来快人快语,大声嚷嚷着:“了不得!了不得!小骆掌柜忍不住气,去县衙敲登闻鼓了!”   云仙惊得坐了起来,拍着床板道:“他这个傻子!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是公主府!他这么闹腾,是连命都不想要了么?!”   果不其然,很快,大家就得知,骆家的小掌柜骆骏飞,因妻子莫名被公主府的人灌下了堕胎药的事,上县衙状告永康公主。惊呆了的县令回过神来,哪里敢动公主府!下令以“越级”“诬告”两项罪名,将骆骏飞重责八十杖,关入了秣陵县的大牢。骆家仅此一个独子,他父母为了救儿子,卖掉了家里的铺子和地产,换得了贿赂的钱送进衙门。县令见到财帛,总算网开一面,已经上了身的板子收不回来,但许骆家延医用药;人虽然没放出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换了间舒适些的牢房,又许家人进去探视。   骆家老夫妻看着浑身血迹、奄奄一息的儿子,又急又痛,回家后把怨气尽数撒在了媳妇身上,在产房外头骂了千遍万遍“扫帚星”。   沈沅既是看不下去,也是心中存着莫名的歉意,回家后,几番说要上京里找杨寄,叫他想法子救骆骏飞。沈以良大骂道:“你昏了头!还敢找杨寄?不过是名义上做过杨寄的小妾,骆路氏就被流掉了孩子。你还正门正分是杨寄前头的妻子,倒不怕公主府的人来烧了我们家房子?!”   “那……那就找二兄……”   沈以良一提到沈岭就气不打一处来,跺脚说:“你别给我提那个混小子!他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人了!”他舍不得对怀着孩子的女儿动手,但出了家门打听消息时,看见沈岳正借着送熟肉的借口,和一群狐朋狗友在外头摇骰子、吃点心,当即爆发了。他拎得动几百斤的肥猪的手,提溜十三四岁的沈岳简直是小菜一碟。   沈沅听见父亲拿着竹条子,把弟弟抽得满院子打滚嚎啕,边抽还边骂:“我们家祖坟是不是上错地方了?怎么生了一群不争气的?!你二兄要气死我,你也要气死我?既然要气死我,不如今日打死了干净!……”   沈沅冲出去,母亲沈鲁氏不敢阻拦,在一旁抹眼泪。沈沅顾不得许多,一下横在遍体鳞伤的弟弟身前。沈以良的竹条子,愣是举在空中没抽得下来。沈沅哭着说:“阿父!你要有气,你就抽我!肚子不能抽,胳膊腿儿都行!我不孝顺,可阿岳还是个孩子……”   沈鲁氏终于憋不住,抽抽了一会儿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啊哟我的个天爷啊!我这个肚子怎么生的孩子啊?真想剖开来看一看哪里搭错了……”   沈沅回屋子里,给弟弟上药。沈岳从小调皮,又天不怕地不怕,啥犯忌的东西他都感兴趣,沈沅自己也没少揍他。但今天,他这顿打挨得这么重没道理。沈沅一边擦眼泪,一边往他隐在皮肤下头的血印子上擦药酒,药酒一起效,就是热辣辣地往伤口里钻,疼得沈岳又哭了一场。   沈沅最后道:“阿弟,家里这模样你也知道了,阿父的气长期郁结在肚子里,抽冷子就要发作,连你侄子都被揍过两回了。你也是个大小伙子了,也该当心着点,平时赌博什么的少去,赌博是好事么?”   沈岳一阵痛过去了,大孩子正在叛逆期,不服气的性子又上来了,拧着头说:“阿末兄不是赌出一片天地了么?人家现在可是大将军!咱秣陵哪个人做到过这个位置?!再说,我凭什么当替罪羊啊!什么事都打我?我在外头,大家谁不拿我当兄弟?就阿父觉得我没出息!难道,这天底下只有杀猪才是有出息?”   沈以良杀了一辈子猪,心里确实没多大的天下。沈沅又不好说父亲不好,只能在沈岳没受伤的地方拍了一下,嗔怪道:“你够了!你这个小屁孩,跟一群小屁孩混,还自我感觉不错么?你以为,阿末他是凭赌技当上大将军的?”   沈岳在外,一直最自豪的就是杨寄大将军是他姊夫,后来不是姊夫了,牛皮还是照吹不误,所以,说到杨寄,他的眼睛就放起光来:“那么,姊夫是靠啥当上大将军的?”   沈沅心里有结,不大愿意提及杨寄。沈岳缠了姐姐一会儿,见没啥下文,赌气道:“你们都不愿意提他,赶明儿我长大了,我要去建邺找他,万一他瞧我是个人才,愿意提携我呢?”   沈沅正欲呵斥,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么,如果让你去建邺……”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冒昧而大胆,又自己摇摇头:“我瞎说的,你别放心上。”   沈岳却眸子一亮:“对哦!我不想在家学杀猪,不想三天两头被打个半死,我去建邺找阿末兄吧!再不然,找二兄也行——阿父认不认我不管,反正二兄是我亲兄,我认的!”   沈沅心头“怦怦”直跳,她觉得不该这样,可是,想知道杨寄的消息、想救助被关在牢里的骆骏飞,都是她心头压着的石头。她在纠结中终于有了冒险的主意:“那么,阿岳,我给你钱,但是你决不能瞎用。这里到建邺也不过是半日的车程,你去找姊夫或者二兄。说话机灵点,帮我把信带到。”   沈岳咧嘴一笑:“放心!我机灵着呢!见到姊夫不能叫姊夫,要叫驸马或者大将军。我呢,就算是他的乡里,过去打抽丰,这样,应该没有人会怀疑吧?”   他是皮肉伤,两三天就好了,于是拿着姐姐偷偷塞来的钱,趁送肉到肉铺的机会,雇了牛车,径自赶往建邺去了。      ☆、第183章 合作 沈岳第一次到建邺,被那里的热闹繁华惊呆了。他雇着牛车,先绕着御道走了一圈,又到秦淮河上看了一周,最后更要去闻名遐迩的乌衣巷瞧了瞧,才觉得不虚此行。他买了一堆好吃的堆在车里,吃爽了之后挠了挠头想了想,找到了永康公主府上。   司阍的一见是个半大的平民小子,皱眉道:“你是杨驸马的乡里?驸马已经去西北了,公主都拦不得,你要么快马加鞭去追?”   这是故意挤兑嘲弄,沈岳也不恼,笑眯眯说:“诶,我怎么能耽误杨驸马立功呢!我是给他送土产来的!”他从马车上搬下来一堆东西,多是秣陵的栗子、干枣什么的。司阍一脸瞧不上的神色,正欲再说什么,沈岳又拿出一个提盒,一打开香气四溢,是沈沅做的酱肉和蜜汁火腿。沈岳笑着说:“虽然凉了,但是蒸一蒸味道还是不赖的,各位留着下酒,算是我的孝敬。”   司阍被这些肉食逗得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顿时对这个油头滑脑的少年大为改观,笑着说:“行,东西留着,杨驸马虽一时半会回不来,我们也给收着交到里面。你要不要留个名刺?”   沈岳眼珠子一转,笑道:“我不会写字,留啥名刺?反正是孝敬大将军的,谁孝敬都一样。不过,听说大将军身边还有个也是秣陵人的,姓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司阍吃了人家的嘴短,反正惠而不费的一个回答,也不值什么,便道:“住哪里我不知道,但他是大将军帐下的主簿,你往中军那里去找,估计找得到。”   沈岳满脸笑开花来:“懂了!我还有些土产,就给沈主簿送去。您老真是个好人!我要以后遇到大将军回家乡,一定对他好好夸夸您!”   司阍觉得好笑——他犯得着这个小屁孩给美言?不过,这话总算中听得很,所以也就开开心心听了。至于那些栗子干枣什么的,就是送进去,估计也是丢下人房里,还不如自己这里分了算了。   沈岳便又到了中军的营地。稍一打听,便打听到沈岭办事的地方。沈岭见到沈岳,大吃了一惊,放下手中的纸笔:“阿岳,你怎么来了?”   沈岳笑道:“阿姊不放心,叫我来看看。”又把路云仙的事情说了。沈岭面色发白,许久才咬着后槽牙道:“她太心狠手辣!”但他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事,只对沈岳轻轻点头:“好在没有伤到阿圆。我一会儿托相识的中书郎,写封‘八行’到秣陵令那里为骆骏飞请托。你们也劝劝骆骏飞,只要不再闹腾,公主府的人不会对他怎么样。倒是路云仙要多加小心,以防公主那里还想赶尽杀绝。”   时值傍晚,沈岭对沈岳说:“赶紧回去吧。”   沈岳身子一拧:“我不回去!阿父不打死我大概是不能算完!”   沈岭想劝他,而沈岳嘟着嘴,撩起袖子,那条胳膊上横横竖竖都是血印子。沈岭倒也觉得心疼,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自顾自拜堂成亲,而后在洞房后拜见舅姑的那一环节,被父亲关在大门外,又被饱以老拳。他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实际那痛,还是够他回味再三的。   沈岳非常机灵,一眼就看出来哥哥的同病相怜,干脆一屁股坐下:“阿兄,我今日是奉了阿姊的命令,背着父母出来的,若是这会儿回去,少不得又是一顿胖揍。还不如过两天他们气消了我再回去。反正阿姊会帮我顶着——她现在大着肚子,也不会挨打。”   沈岭无奈地看着弟弟,好一会儿说:“好吧。晚上先跟我去吃饭,还有些应酬的事儿,你多看少说话——今日都是些武将,我自问也不太懂他们——但是你姊夫在外,建邺的人若不打点好,将来……”他停下口,觉得不应该对弟弟说得太多,没成想沈岳笑道:“我懂!这群人应酬好了,有啥消息可以透出来,有啥急事可以帮忙,重要着呢!”   他觉得再正常不过:他在秣陵和狐朋狗友相约出去玩时,也得有这么一帮子人,帮着隐瞒家里,帮着互相护短,帮着通风报信,这里头掌握的经验,帮他少挨了多少顿打呢!   沈岭倒真没想到,自己这个年岁不大的弟弟,陪伴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将,倒还真是一把好手。沈岳是个“自来熟”,又仗着年纪小大家不和他计较,酒宴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又虚心好学,和那帮子爱吹水的武夫们聊得唾沫横飞——连沈岭都插不进话。   酒足饭饱,大家商量玩什么,听了几首小曲,恹恹地不得劲儿。沈岭心知,这帮子家伙在建邺这地方不缺女人,所以没那种如饥似渴的感觉,但是长久不打仗,腔子里好斗的劲头无从发泄。他忖了忖说:“还是樗蒲吧,呼卢喝雉的,热闹有趣。”   沈岳第一个蹦起来:“好嘞!我玩!”   他捋起袖子,拿出在秣陵和他那帮朋友兄弟一起偷玩樗蒲的劲头来,接过一只摇杯就拼命摇起来。可惜他不是杨寄,水平太次,每每打开,“卢”与“雉”这样的好花色都与他无缘。所以沈岳也每每在武将们粗鲁的笑声中,唉声叹气地输得好惨。   最后,他摸摸褡裢,一脸沮丧:“唉,玩不了了,各位将军、都督、领军们太厉害,我哪里是对手!再玩,要光屁股回家了。”   大家像待小兄弟一样逗着他好玩,摸摸头乱糟糟说:“没事,欠着就好,没你这个小活宝,热闹不起来。”   沈岳到底害怕父亲的巴掌、竹条和门闩,欠钱的事不敢做,只是摇头。突然,谁在后头捅了他两下,沈岳回头一看,沈岭拎着好大一只钱袋,对他使使眼色。沈岳打开钱袋一看,立马精神了:“好嘞!又有钱了!咱们接着玩。”   沈岭在他身后轻轻说:“阿岳,尽情玩,别怕输钱,你姊夫有的是钱!”   当然,杨寄自然不知道,沈岳一晚上,在沈岭的帮助下,把他半年的俸禄都给输掉了……   却说杨寄,“得知”沈沅流产的消息,恨不能打回去活活扼死永康公主,但是最后残存的那丝理智告诉他,公主那如疯似癫的状态,他不能再去点爆了,要是真的和她同归于尽,然后葬一个墓穴里了,他就连死,都对不起苦苦等他的沈沅了!   他转身往秣陵去,却又被拦住,说是陛下的急命,要叫他当晚就出城往京口历阳点兵,火速往凉州驰援。凉州是杨寄的地方,他也不敢耽误,只能急急地到中军营里,吩咐沈岭帮着到秣陵看上一看。他无比歉疚地对沈岭说:“我原该是自己去瞧瞧,但是一来时间急迫,二来也想着二兄的话,怕再给阿圆添新的麻烦。所以,只能拜托二兄,代我好好安慰阿圆,丢了一个孩子不要紧,以后不能再生也不要紧。我们已经有了阿盼和阿火,够够的了!”   沈岭不置可否,更不说他嫁祸的想法,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最后道:“临时能看准大事,不被小事耽误,将军,这是你的进步!阿圆那里你放心吧。”   杨寄怀着深深的歉疚而去,殊不知这还是出自沈岭对他的情愫的算计。   他带着最亲信的部队,快马加鞭,终于到了前往西北的第一站——雍州。   庾含章还守在雍州,黄河对岸,北燕的大军虎视眈眈地盯着,庾含章稍有松懈,就会有北燕的水军打过来,劫掠骚扰一番,再在庾含章回击之前,又退了回去。两岸百姓,自然是苦不堪言。   庾含章白发更多了,原本童颜般的脸也大为憔悴,长出许多皱纹来。但他看见杨寄时,满脸都是欣慰的笑容:“将军来了!凉州有救了!”   随之是深深的叹息:“以往纸上谈兵,不知兵戎之机有多么艰险!庾某事非经过不知难,现在才明白将军在西北三郡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凉州城防守得严实,但是当不起北燕的猛攻,如今有些乏力,我这里又不敢分兵前去。最怕的还是入冬之后,一旦黄河封冻,我们水师的长处派不上用场,而他们骑兵的力量却可以大行肆虐。”   杨寄沉沉地点头:“太傅能懂我以往的难处,我也心存感激。北燕现在的皇帝叱罗杜文,与我有过几场会面,确实是个擅长谋算而勇气卓绝的年轻帝王。但他很见机,上赌场也不赌自己没把握的局,谨慎有余。所以,我们只要能有破敌的几场硬仗打下来,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他与庾含章一起到沙盘前查看,越看表情越是凝重。北燕这次来袭,做了万全的准备,凉州和雍州两处重地,全部集结了重兵,为的就是两地无力全保,必须丢车保炮,或丢炮保车。   庾含章很久以后长叹了一声,指了指沙盘对杨寄说:“青州遭水灾,兖州遇瘟疫,荆州以南一片俱是蝗灾,唯有扬州和长江以南的地域丰收——可皆俱与我们无关。我向朝廷上书无数次,最后已经用上了‘亡国灭种’的威胁,可是仍然一粒粮都没有看见。凉州若遭兵燹,自顾不暇。若叫叱罗杜文取了黄河之南,大楚就只能和他划江而治。”他最后冷笑着:“我一辈子为皇甫家操心劳力,除了换了忌惮,什么都没有得到!”   杨寄颤抖的手拂过沙盘,上头青的是山,黄的是水,褐色的是大片的土地,他仿佛摸过的是他一路所经的江山,那样美丽壮阔,令无数英雄折腰。他想着沈岭叫他读的那些书,那些英雄的故事,那些有为帝王的列传,悲愤与豪情杂糅在一起,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太傅。”杨寄诚挚地抬眼看着庾含章——他们曾是对头,可能以后还会成为对头——但是此时,他异常愿意和庾含章有这样交心的诚挚,“叱罗杜文列兵黄河北岸,目的是看住雍州,但他的目标还在凉州,凉州取下,关陇便可以顺手拿下,关陇到手,再步步蚕食到雍州、洛州,乃至青兖,淮河北岸,便不在话下。一直以来,建邺的陛下故意放出无数破绽给北燕,北燕不用这样的时机,也就傻了。”   他几乎决然地抬头:“还请太傅死守雍州,我去凉州,把叱罗杜文的野心打没了,说不定这局战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庾含章有动容之色,杨寄接着道:“我用永康公主封邑里的钱赈济了义阳等地的灾民,发了粮种,秋收虽不丰厚,也不至于绝粒。凉州军屯做得也还可以。总之,有我杨寄的粮草,就保证太傅雍州的粮草。咱们同生共死就是!”   庾含章默然良久,突然露出笑容,伸手在杨寄肩头一拍:“大将军算无遗策,好!”   杨寄摇摇头,笑道:“不是算无遗策,只是我坐过牢、当过兵、吃过苦,做百姓时也饿过肚子,所以深知当兵的和老百姓的不容易。心里存着这些悲悯,不需要算计,自然会这样做——而这样做,事实证明,是对的。”   庾含章眯着眼睛似在思忖,最后回眸笑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古人诚不欺我!将军经世之才,出自本心,而非谋算,庾某更是佩服了!”竟然一揖到底。杨寄慌忙去扶。庾含章道:“咱们彼此不用说客气话了。我为大楚百姓不落入异族之手,不遭受人伦惨剧,定当死守雍州!”      ☆、第184章 妙策 他们合作的工具,仍是庾含章豢养的鸽子。庾含章特地用最平稳的大车,看着手下人把一笼一笼的信鸽装上车,又再三吩咐着:“路上当心颠簸,遇到情急时,就撒开笼子,鸽子有灵性,自然会回来。”   但是又对杨寄道:“只是禽鸟而已,需要的时候,该杀了吃肉也不要紧。”   时间不等人,杨寄稍做整顿,便带人驰往凉州。城外的粮食已经早早地收了,城外的居民也一并进入各座城池避守,城市里满满当当,挤得怨声载道。但是看见粮仓充实,城墙全部加固,杨寄还是放下心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杨寄见到自己久违的手下,一个个还信任地看着他,心里也有些热腾腾的,但没有时间再叙旧,立马就要布置任务,“叱罗杜文对我们这里相当了解,知道所有的薄弱处,所以,寻常的防守只能守一时。我们还是要趁天没有彻底冷下来,赶紧主动出击,把他们打回老家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凉州的军官,悄悄说:“大将军,集结在凉州的人远比在雍州的多。要全部赶跑,那得往死里打。还不如赶到雍州就算,那里反正是庾含章的地界,随他怎么折腾好了。”   杨寄瞥了他一眼,笑道:“我们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随他外头是洪水还是蝗虫,是么?那你觉得,若是叱罗杜文拿下了雍州,下一步该不该是切断我们的供给和驿路,专心来打我们呢?”   那人语塞,杨寄望向众人,凛然道:“不是我杨寄要学那些酸文人说啥大话,但是,一片国土,要是是整的,大家团结一致对抗外头,东边不亮西边亮,总归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要是被分割得东一片西一片的,大家只顾着自家屋里的收成,最后就被人家东一片西一片蚕食了,原来还觉得远远地不关自家的事,但是打到自家眼前了,就傻了——那会儿,连个帮忙的人都没了!”   他最后说:“我知道,大家都不爱打仗。我也不爱,在热炕头上抱老婆孩子,多惬意的日子啊!但是叱罗杜文他们的人也想吃饱肚子抱老婆孩子啊!可是他们那地方靠天吃饭,要想年年都吃饱,得种地啊!要种地,得抢我们的地方啊!”他手一摊:“没解!兄弟们,老老实实打吧。把他们打老实了,滚回草原上放牛羊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谁不想长治久安地过日子啊!这段日子,天天看着北燕的骑兵在外头到处晃,动不动抢一笔就走,日子也过得够糟心的。特别是在城外屯田的军士,秋收的粮虽然打下来了,冬小麦还没有种,如果北燕赖着不走,今年就要少收一季的粮食,明年的日子就没有那么宽裕了。所以,大部分人随着杨寄喊:“打!让狗_日的滚回他们草原上去!”   动员完毕,杨寄回自己营帐里开始想辙,可是脑子总是乱糟糟的,北燕军力不弱,持久战他也耗不起,其实最好的法子还是两国打两仗意思一下,然后坐下来谈判。他想起那时为了救沈沅,和叱罗杜文赌的那两场——那时他把叱罗杜文骗惨了,如今大概也不相信他了。   叱罗杜文大约也存着一举拿下凉州的计划,听说杨寄到了凉州,便点数出浩浩荡荡八十万军队,开往凉州中最要害的姑臧城。虎狼似的北燕将士一路上佛挡杀佛,楚国的兵士均不能敌,全部退避三舍,任凭八十万的大军压境凉州,席卷肆虐。   这是势在必得的势头了。杨寄从鸽子腿上解下金属管,拽出里头的字条,默默望空了半天,转身取过纸笔,把冻住的笔头在嘴里咬了咬,蘸着热水调化的墨汁写道:“凉州军备有限,此一役能成,或能使北燕疲累而归,若不能成,则凉州陷落不免。”   鸽子腾空而去,三日后又带来新的信息,庾含章在字条中写到:“凉州陷落,北境堪忧。请以雍州相换。”   杨寄默默然把纸条揉成一团,丢到了火盆里,嘟囔了一声“书生意气!”然后对外头道:“准备开打!”   他丢出一万人,与同派出一万人先遣队的北燕进行了一场惨战,双方在开阔地,先行阵,再骑射,后弓刀,终之于肉搏。北府军强悍不逊于北燕军,双方死伤数略同,只见戈壁上那一片作为沙场的地方,首级残肢抛撒了一地,鲜血纵横流淌,渗入石子、渗入砂砾、渗入沙棘的根系,使之叶脉似乎都变作了红褐色。   北燕主帅谨慎,见力战难胜,便退了几十里地,筹谋再战。而“杨寄是天上战神下凡”的传说,不仅在楚国地界,也渐渐在北燕士兵中偷传开来。   杨寄命手下士兵加固城防,深挖壕沟,然后派出斥候,打探北燕军队的行踪,打算好好予以迎面痛击。   但是,北燕浩浩荡荡的大军,突然分散成若干块,然后又像消失似的,不知钻到茫茫戈壁的哪一个角落去了。   杨寄对着沙盘,绞尽脑汁地和有经验的幕僚们商讨:“不能啊!戈壁里没啥水,这么多人,可以熬三天不吃,但不能熬三天不喝吧?若是有带运送粮草和水的骆驼,那是肯定走不快的。”   大家还没想出个头绪,急报传到:北燕闪电似的攻击了凉州北部的张掖和酒泉,两处不敌投降。   杨寄咬咬牙:“相比姑臧,这两处鸡肋,丢了就丢了。看这势头,他下一步又要来抢姑臧了。”   可是他们的斥候还没回报消息,姑臧南边的金城又被攻打了,顽抗了三天,杨寄派兵过去增援时,金城的城墙已经破了一个大缺口,尸身被堆在缺口前,几乎高达城墙,好在是初冬,还没有臭,但那血腥味儿,远远三四里就能闻到。增援的兵一到,北燕的兵又风影一般飘走了,只抢了点粮食、草料和肉。   接着,环绕姑臧一圈,尽数被骚扰。叱罗杜文的将帅,把骑兵迅捷灵活的优势和大漠里容易掩身的优势运用到极处,楚兵救火一样到处跑,疲于奔命。杨寄听着各处传来的军报,又气又不甘,却也只能说:“这是要拖死我!一直被动地追,迟早要没力气。”他看着沙盘:“可是,这群家伙在戈壁里如鱼得水,我们却没有这个人力和能耐满沙漠去找他的队伍,想打都打不着。”   这样的日子过到“无花只有寒”的冬天,塞外的雪大得不可思议,往往睡前还是胡月照天山的晴空,起床后突然发现遍地银白,天空中梨花似的雪片打着旋儿落下来,把万物覆盖。杨寄大叫道:“快!去看看城外有没有马蹄印!”   但是,就连马蹄印都被大雪遮住了。茫茫远空和茫茫荒野一样,笼罩在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雪白中,刺得人眼睛前头耀着紫光,睁都睁不开。又当他们以为雪大成这样,敌人应该也是龟缩在营地中的时候,一支黑色的铁骑又会突然奔袭过来,如一柄利刃割开天地间的白色,打得猝不及防,杨寄他们损兵折将在所不免。   “这样不行!”杨寄咬着牙,“必须弄到他们的行踪,我这里苦守事小,当他打得我们不敢出城回击的时候,就是他再派兵渡过黄河攻打雍州和洛阳的时候。这真是一头狼啊!懂得戏弄猎物到疲累,再一举出击的法门。”   杨寄放出信鸽,给庾含章报信,叮嘱他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务必小心北燕的突袭,黄河边的战船尽被冻结在冰层里,也要时不时查看整修。   那只长着紫金色羽毛的鸽子,明亮的圆眼睛望着杨寄,“咕咕咕”叫了几声,振翅飞翔在天寒地冻的天宇中,划出紫金色的弧线,慢慢远去了。   杨寄看着鸽子远去,眼睛突然一亮。   “运一千只鸽子,装上鸽哨,放在大柳条箱中,多放稻草保温,另加水食盆。放置到戈壁里那七八条能走马的道路上去。”杨寄如是吩咐,然后命令眼神最好的士兵,在最高的哨楼上观察,哪里见到鸽子或听到鸽哨,立刻用烽火传报。   大家不知杨寄葫芦里卖什么药,很快把鸽子布置好了。   过了两天,杨寄心事重重在校场操练士兵时,突然看见城墙西边的角楼上烽烟滚滚,他丢下一句:“备战!”跨上马,直接顺着沿城墙的马道,到了西头角楼上。   “将军你看!”眼尖的士兵指着西南边的天空。只见灰蒙蒙的天宇间,突然飞起了一群紫灰色的鸽子,鸽子上天空,自然地形成一盘一盘的模样,引人注目,鸽哨声“呜呜”嘹亮,连隔着五六里的他们都能隐隐听见。似乎下头在放箭,那密密的紫灰色小点们乱了乱,旋即又变作一盘一盘的模样,朝着西北的方向逃去。   杨寄咬着后槽牙笑:“奶奶的,总算露了马脚!点着兵,往西南边的西平郡去,分三路,两路从戈壁两翼包抄,再一路在后头揍他们屁股。再放几只送信的鸽子,叫西平的守将做好准备,沸水沸油都备着,给远来的客人喝点热乎的!”   北燕偷袭的军队,无论走哪条路,总要碰到路上撒放的装鸽子的小箱子;看到小箱子还会蹦跶,自然好奇地打开看;鸽子上天,自然会形成一盘一盘的模样,等于给杨寄报了敌情。骑兵虽然奔袭快捷灵敏,但是最经不得埋伏,随便是绊马索还是铁蒺藜,又或者侧翼的冲撞和箭雨,都够致命。   这支前往西平郡的北燕军队,立时被杨寄消灭掉了,足足十万人!十万人路上死伤三成,西平城下死伤三成,最后被追兵团围,困饿而死的又有三成,不到一万的降兵乖乖被捉拿,包括一名军官,他供出了另一支队伍前往雍州偷袭的重要军情。      ☆、第185章 投降 刻不容缓!杨寄立刻点燃烽火向雍州及更东边的几处郡县传递情报,犹不放心,又发信鸽,派斥候,三管齐下,向雍州的庾含章报信,更向其他各郡请求支援。   然而,能够与庾含章团结作战的,除了他杨寄,别无一人。   洛阳刺史龟缩着,并州刺史龟缩着,在青州和兖州两处庾含章的援兵过境,都得不到粮草增援,亦只有干着急的份儿。更可恶的事,本来就遭了灾的青州兖州,在向南边的徐州扬州刺史徐念海请求粮草的时候,徐念海慢悠悠发话:“扬州虽然没有遭灾,但是京里陛下和皇族、世家、大臣们还要过年,他们怎么办?我把秋粮给了你们,十斤粮有八斤是给民伕吃掉的,多么浪费啊!你看看,我有多么难做!”   凉州的援兵,连年都顾不得过,急行军到雍州准备解围,但是一路雪泥遍地,道路极其难行,迁延到雍州外时,雍州已经被困多日,更惨的是,雍州城里早就供给不足,断粮数日了。   杨寄明白了前因后果,气得顿足大骂徐念海以及那一帮子作壁上观的“王八羔子”:“奶奶的!这大楚国是我杨寄的么?是他庾太傅的么?咱们兄弟拼死拼活为的是谁?京里那帮狗_日的少过一次年,就全死光了么?恁的我们老百姓和当兵的就活该饿毙?!”   他的手下跟着一起骂,可惜骂也无用。庾含章得到鸽子的信息之后,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四处求援,但凡洛阳、并州、徐州、扬州……有一处肯帮一帮,运点粮草过来周转一下,满城的兵卒和百姓或许靠点稀粥野菜,也还能再多熬两日。   杨寄带着他的兵,只能远远地看着雍州城,被密密麻麻的北燕军队围着——他们大概准备长久地围困这座城池,悠悠然安营扎寨,把城池四周,乃至周围的青山黄河,都密密地布防。杨寄几回想突破一个口子,给城里送点粮草,但结果都失败了。   他唯剩鸽子来递信了,通过这禽鸟,悄悄问询城中的情况。但是北燕士兵的箭法好,他放出十只鸽子,倒有九只会成为盘中餐,杨寄等得心焦,好容易盼来一只传来回信的鸽子,鸽子紫金色的背脊,奶油色的肚腹,停在杨寄的帷帐竹骨架上,“咕咕”地叫。杨寄从鸽子脚环的隐蔽处取出纸条,纸条破破烂烂的,上面用的也不是墨汁,而是木炭写就的,语言自然是他们彼此才明白的隐语。   杨寄看完,望着天空,泪光盈盈。他手下的人小心问道:“将军,太傅的信里怎么说?”   杨寄收回望空的目光,泪水“刷”地流出来,也顾不得擦:“他说支持不住了,只能投降——换得城中两万士兵和十万百姓的生存。”   众人沉默。杨寄泪水纵横而并不让人觉得可耻可笑,他边擦眼睛边说:“奶奶的!老子是饿过肚子的穷人,饿肚子有多难受我最晓得!饿到那个份儿上,叫我吃草根树皮观音土我也吃,叫我吃人肉我也吃!……”   他们在雍州城外的山上远远地望着,可以看见潮水般的北燕士兵涌进洞开的城门,城墙上立时全数挂上了洁白的降幡,而密密麻麻的北燕士兵,有了这么大一座城池作为后卫补给的地方,很快能再向南推进,洛阳危乎殆哉!   杨寄很想也撒手不管,任凭北燕的狼骑向南推进,叫那帮作壁上观的家伙,也尝一尝兵临城下、大敌当前的滋味。但是,他终究没有忍心——胜也好,败也好,当官的纵使身死,垫背的士兵和百姓更不知还有多少。一将功成万骨枯,而功不能成,难道就能换得百姓幸免?不过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罢了!   杨寄咬咬牙,指挥手下从两翼环围过去,抢下黄河岸边的战船,又抢住几大矶口,几座山间要塞,虽然暂时还无法夺得雍州,但北燕顾忌身后,侵略的步伐不得不慢了下来。   北燕习于骑兵战术,并不长于守城,叱罗杜文虽然是夷狄之人,却又好汉儒之学,觉得杀降屠城毕竟不祥,皇帝的圣旨传到雍州,叫将雍州的士兵剥夺兵甲,百姓连庖厨用的刀具都不许带,尽数赶到外头山坳里,分散开来着人看管,将雍州变作一座孤城,除却被俘的庾含章等楚国官员和北燕将士之外,再无他人,而大量军备粮秣,全数藏在城中。   在这样的胶着之时,杨寄突然看见雍州城里逶迤出来一队人马,打着白幡,步履迟缓,直往自己的主营地而来。   全营戒备,只等人走近了,杨寄的亲信才匆匆到中军帐回报:“报将军!来的是庾太傅!”   庾含章?杨寄不由吃了一惊。庾含章投敌,他其实也能够理解,但是投敌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庾含章总不至于投敌之后还来劝降自己吧?“人来了,总要见一见。”他斟酌着说,“架刀剑阵,我来会会庾含章,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这日是个晴好天气,地上尚有残雪,反射着日头稀薄的光。杨寄所带来的北府军,个个目光炯炯,若有杀气,把明晃晃的刀、剑、矛、戟……从辕门口到中军帐,架成一道长廊,刃口向下,见者无不心惊。   庾含章坐的是马车。杨寄从帐中看他,只觉得人瘦了不少,下车时身子还晃了晃,随即便站稳了。他的白袍显得格外宽大,空荡荡地在身上飘拂,步履略显蹒跚,却走得很是坚毅。当他看见刀剑阵的时候,略停了停,而后向身后说了句什么,便昂然地从明晃晃的刀刃下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杨寄半眯着眼睛看他:这只老狐狸,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端着架子——但是又不得不说,这架子也真是端得十分漂亮,镇定自若,仿佛他并不是什么投降的败军之将,也不是什么遭受了饥馑煎心的苦人儿,而是山中吸露餐风,因此飘然若仙的得道之人。   直到庾含章到了帐前,杨寄才装作发现了一般,换了笑脸迎接了出去。他的笑脸本来就极漂亮,一点风尘的沧桑也使他显得比以前稳重磊落,一点都不像装的。   庾含章微微含笑,看着杨寄步步迎出来,就只点了点头:“将军一切安好?”   他身后过来几个人,一身北燕军服打扮,先时眼睛不住地瞟上头的刀剑阵,此刻又牢牢地盯着杨寄和庾含章。杨寄自然明白,这是北燕派来监视的人,不由先皱着眉问道:“这几个是什么路数?”   那几个人的头儿奓着胆子说:“贵国太傅已经从善如流,降了我们将军。也希望杨大将军能从善如流,不要让自己的士兵再吃更多苦头。”   杨寄征询地望向庾含章,庾含章满不在乎一般颔首道:“是这样的。他们想听听我劝降将军的话,不必避讳呢。”   老狐狸自然是善演的。杨寄心知肚明,此刻要把这群跟屁虫赶开,没什么难度,但是一旦赶开,他与庾含章的任何谈话都会被猜疑。既如此,不如安心听听庾含章想说些什么。杨寄点头,做出一副持重而霸道的样子说:“进来也不是不可以,但这里是我的地盘,若是谁要撒野,我可是不依的!”他一抬下巴,对自己的几个亲卫说:“把他们的兵甲都解了,浑身好好摸一摸,不要混了武器进来。”   北燕的人要进来,他的人自然也不甘示弱,齐刷刷进了帅帐,而且到底是主场,个个腰间佩刀剑,手握着柄,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寒刃出鞘。   庾含章毫不客气地脱掉泥泞潮湿的鞋子,自己在首座上坐下,掸掸洁白的衣袖,弛然道:“好久没有喝南边的茶了。将军这里可有好茶叶?岕茶最好,没有的话团龙也行。”   “有。”杨寄点点头,“不过我是个粗人,不会点茶。”   庾含章笑道:“我会就行了呀。此时军中简陋,也不用多麻烦,叫人弄点松针上的干净雪,用银螺炭煮上一壶水给我罢。”   他乐悠悠在中军营帐里点茶,茶香很快袅袅升腾,在弥漫一室的白色雾气里,庾含章瘦黄的脸仿佛又有了原先的童颜红光,眉梢眼角,俱是通透的淡笑,似乎丝毫不以自己投降敌国为意。他烹好了茶,喜滋滋对杨寄道:“来,你来取一盏尝一尝。”   北燕的人终于不耐烦了:“庾太傅,你今日来,是有好重要的话,请赶紧与杨将军说吧。”   庾含章不予理睬,在杨寄起身过来接茶盏的瞬间,手里的茶盏一斜,滴了两滴滚沸的水在杨寄的手背上。杨寄本能地手一抖,抬眼却望见庾含章满目的机心,那神色转瞬即逝。   庾含章只等杨寄慢慢开始佯做品茶了,才开口说话:“杨将军,如今楚国形势不妙啊!”   他自己也低头呷了一口茶,慢悠悠讲故事一般说着:“你看,一个国家,说起来都是同僚同侪,可是有难的时候,却会党同伐异——党同伐异这样的事吧,我也做过,不在于手段,而在于目标。我也不说我庾某有什么大义存焉,但总是心心念念为了这片国土上少些纷争战乱吧!   “徐念海擅长暗室之谋,然而,一旦置于明处,不仅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做事私心甚重,曝于众人眼前,自然不得民心;陛下这个人吧,年轻有野心,但毕竟见识少而心急毛躁,破绽极多,一个庶孽之子,大约也得不到多少同情;朝中其他人,我曾经告诉过你的那些,算得上是我的私人,知晓一些忠义,还有的无外乎是墙头草,哪里风大便往哪里倒,也不足为虑;此外我那大女婿——当不得出身好,需得盘剥干净了,才能降服啊……”   庾含章再次抬头,说得依然是不着边际:“唉!我虽生了四个儿子,却都没啥出息。我投降了,他们在建邺估计要受牵连,就活不了了。我的两个女儿,自小儿当掌上明珠一样养大,倒比儿子聪明伶俐,可惜又是女孩子。婚姻虽然不幸,唯剩夫家的地位尚可。她们自己也都心窝里明白,尤其是献嘉,当了皇后也救不了父亲,但她是个有骨性的孩子……可惜了可惜了……”   北燕伴着来的人终于忍耐不住了:“太傅夹七缠八地讲这些没用的作甚?杨将军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今楚国已经是一团腐朽,而我北燕正是欣欣向荣之态,不如早作别样的打算。”   庾含章点了点头:“是呵!北燕改元义兴之后,确实日新月异,一个聪敏勤政,而又知晓大局的皇帝,远远强过那闇浅自私,而又不恤民艰的皇帝。”他握了握杨寄的手,眸子中一瞬间如星光熠耀:“我确实佩服北燕的陛下,当年若无推翻自己亲兄的勇气,北燕岂有今天!将军,学着啊!”   杨寄心中波澜大动,连起来想一想,突然明白了庾含章所有的意思:这老人眼中的期冀,如同他一直以来的冷静酷烈一样,目标明确而计算精准。那么,他说徐念海,说皇甫衮,说皇甫道知,乃至那些朝中的大臣们……   杨寄的慌乱被握着他手的庾含章感知到了,他瞟了瞟杨寄的手腕,脉搏跳动得异常——虽则杨寄那张俊美的脸庞上一丝不错。庾含章笑道:“我风烛残年,不曾想竟留下一个投敌叛国的恶名,将来或许还会贻害子女,只是看着雍州百姓慢慢变作道旁饿殍,才知道最难的抉择原不是所谓的‘大义’!死生之间,死为轻。将军大智,当懂得如何选择。庾含章一身污秽……”他那双坚毅而复杂的眼睛里突然凝出一汪浑浊的水色。   庾含章仍然在笑,却把杨寄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低声道:“求将军洗净我,成全我!”      ☆、第186章 火杏 庾含章无功而返,并不能说服杨寄投降。北燕的人无奈之下,又把庾含章押解回雍州城。   杨寄在山坡上,遥望着雍州,极目看去,这座孤城似漂浮在云雾间的鬼域。他问身边的人:“确实打听清楚了,雍州大部分百姓和军卒全数被徙到周围的山里去了?”   听到了肯定的答案,杨寄沉沉地点了点头,又望望遥远的碧空,乱絮似的白云间,阳光盘旋出一处巨大的空洞,金色的薄光透过来,洒在黑白交织的黑泥残雪之上。雍州晴雪,若叫文人看见,大约能吟诵出无数美不胜收的诗篇。而此时,杨寄对着这如画的江山,却只看到其下腥臭的血迹和残肢——他毫无诗思,却有一腔渐渐冷却的沸腾之血,为他做出艰难而正确的抉择。   正确与否,谁又知道呢?   他也是个自私的人,原也没有多么大的格局和气宇,但是也有一些瞬间,他像突然蜕变了一样,明白了自己的路途艰险,而必须百折不回地走下去;明白这是他的宿命,他做出再大的牺牲也不能辞谢。想通了,杨寄的面前是一条黑白交织的大道,踩着黑色部分,也就必然踩着白色部分,踩着白色部分,也必然要踩着黑色部分,而他,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把庾太傅送我的鸽子,留下一百只传递消息,其余的,全部搬过来。”他如是吩咐。   北府军开始忙碌起来,从凉州运来的杏核,中间一一磨空,实实地压上艾草,系在鸽子的足上。傍晚的时候,天边红云似火,随着杨寄的一声令下,士卒们一人手抓一只鸽子,在压实的艾草里插上一截点燃的香,又同时放了出去。   鸽子恋旧,记得旧主人住的地方,腿上的艾草渐渐在杏壳儿里燃烧起来,鸽子们觉得腿痛,更是想要归巢,成群结队地往雍州城而去,往庾含章所在的雍州机要地而去……   似血的残阳普照着地上的残雪,天空一片赤红,地面一片赤红,深蓝色的东南天幕上,脚上带着火光的鸽子急急归巢,它们的羽毛渐渐燃烧起来,所以发出凄厉的啼鸣,翅膀使劲地扑棱着,期冀快点儿回到自己的家中。漫天点点星光似的火红,流星似的下沉、陨落,渐渐凝聚向雍州城里。雍州城里被吃光了树皮的枯树、屋顶上用以遮蔽风雨的干稻草、木质的梁柱椽架……在那些星星之火之后,慢慢燃烧起来,积聚庐舍的火光渐成燎原之势,雍州城里的房屋很快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硕大的火把,把夕阳的红光远远地比下去了……   城中惨嚎如鬼哭,逃出来的北燕士兵被埋伏好的北府军一一砍杀,回援的北燕士兵亦恰中埋伏,十之七八死于钩戟。   雍州平定。   当杨寄踏足时,那里一点残雪的影子都没有了,大地一片焦黑,散不去的青烟直冲天穹,形成了一道又一道黑云,二三十里外都能看见。   杨寄已经找不见雍州城原本的模样,只能凭记忆到了雍州刺史所居的大致地方,那里焦骨无数,混杂在一起,扭曲、辗转、蜷缩,生前痛苦的死状仿佛还能想象出来。杨寄默默然跪倒在一片瓦砾间,“砰砰”磕了四个响头,放声大哭道:“庾太傅!你死于扬州那起子贼人的手里!”   他的痛哭真实不虚,之后三军缟素,传檄千里,都云庾含章谋国至忠,诈降于北燕,而自愿以身殉国。然后把一应矛头都指向徐念海:是他,截断雍州的粮草;是他,故意在庾含章身后使绊儿;是他,假借皇帝之名,聚敛生财……这位本来就不得人心的掌权宦官,成了青州、兖州、雍州、凉州、荆州……所有为庾含章殉国深感可惜的人们的众矢之的!   而同样,这些原本属于庾含章势力范围的兖州、青州的人们,在悼念本主的同时,也在感激杨寄的大义,感激他为庾含章洗刷“叛国”的耻辱,纷纷投名报效,要为庾含章报仇雪恨。龟缩的刺史们,何敢撄杨寄的锋芒?亦是表示投诚。淮河以北,东西直贯数千里,在这连成一片的楚国土地上,杨寄俨然已经是无冕的帝王、实际的统帅。只要他愿意,北地万里,他就可以割裂了自立为君!   万人缟素的壮阔场面,让建邺的皇甫衮慌了。   金牌十二道发至雍州,赏赐无数,直接把原本的郡公升格为国公,将北边大片的国土,都作为杨寄的封邑,只求他不要再闹腾了!   与此同时,皇甫衮故技重施,又行下作的事:修书给北燕皇帝叱罗杜文,请他出兵压服杨寄,并且暗暗许诺,只要削弱杨寄的兵权,就可以把整片河套的土地拱手奉送!   叱罗杜文转而命手下大臣写了一封书信给杨寄,约他在金城东北、黄河岸边、戈壁边缘,两军会面。   杨寄手上有兵,虽然粮草还稍有不足,但因为自己的地盘连成一势,运送粮草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他看着北燕来的书信,冷冷笑道:“庾含章的势力现在几乎已经全部成了我的势力。叱罗杜文还敢与我一战?他也未免太看大自己,或者,太小看我了吧?”   他撮撮牙花子,目前,他有两个选择,一是立时顺应民意,打下徐州和扬州,杀掉徐念海为庾含章报仇雪恨,顺便把这两块宝地一并占为己有;一是继续与叱罗杜文的北燕军缠斗,直到把北燕赶出代郡,赶回阴山草原去。   看起来,把外虏赶走是件可以名垂青史的好事,然而,实地算计,难度太大:黄河难渡,而北燕在晋地和代郡发展了很久,稳扎稳打,哪是那么好赶走的!叱罗杜文用兵治国的谋略,可也不输给杨寄呢!   那么,还是少与北燕缠斗,尽早发展自己的实力,好与皇甫衮对抗是真!   接着,杨寄又得知了一个消息,这次,北燕皇帝叱罗杜文,居然御驾亲征,前往成为边界的金城!他不敢怠慢,安顿好了雍州维修安置的事宜,带足粮草,带足精兵,到黄河岸边的金城,准备迎战叱罗杜文。   不知不觉,一场大仗下来,又是一个春天来临了。   杨寄摸了摸脸颊上没有耐心剃尽的胡茬,战争越是残酷,他和那些士兵们一样,对家中温暖的思念就越是深入骨髓。当看到黄河的冰面已经变得薄脆,潺潺的流水已经能够透过半透明的冰面瞧见,而冰层也会在突然之间断裂为两截。岸边春草茸茸,万物复苏,生机勃发,似乎所有的春意都在努力地喊着:“停战!停战!”   然而更远处仍然是沙漠戈壁,灰黄色的一片连接着地平线,一场春季的风沙袭来,仍然像大冬天一样寒冷刺骨。   短兵相接了两次,彼此的试探结束了,都默默然退到安全的地方。隔着河道,似乎也能看到,北燕士兵们麻木不仁的脸上,也有着青色的胡茬,也有着掩藏着思念的眸子。而后,杨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地坐在黑色的马匹上,巍巍然出现了。北燕的将士们跪了一片,纷纷叫着“陛下”。   他们是第三次见面了。   双方的马响着喷鼻,黑压压的铁甲反射着西斜太阳的金光,显得紫微微的。大漠穷秋,平沙莽莽,戈壁的无尽绵延,让两支对峙的万人军队,竟如一泓海水中几粒砂砾一般,并不觉得有压境之势,反而在这样的无边无际中显得格外渺小。   叱罗杜文当上了皇帝,显得比前次会面有风范得多。他蜜色的肌肤压在金盔之下,明晃晃的看不清眉眼,但洁白的牙齿露出了,便知道他在笑,随着他清冽的笑声,身上那件乌青的斗篷边缘,出锋的貂皮也在西风中轻轻颤起来。   “杨大将军,别来无恙。”   杨寄从来不肯在人前输了架势,因而也拱手笑道:“承你记得我!我该怎么称呼呢?北燕陛下?”   叱罗杜文微微一点头:“那么,是我该谢谢你的抬举?”他回身望了望身后壮阔的大漠,笑道:“看这天色,马上便是大风沙,我看你一头骆驼都没有带,不知怎么敌得过?倒不如乖乖投降,楚国怎么分封你的,我就怎么分封你——不,楚国不封异姓为王,我倒不介意送你一个‘河西王’。”   杨寄笑道:“无功受禄,不敢领教。我虽然没有骆驼,但是后头有城池,你没有。我倒觉得,你堂堂一国君王,何必受这样的罪?你若是肯降我,我定向我们陛下美言几句,也封你个代王或晋王做做,那样子,你名正而言顺,走到哪里都挺得起胸膛,多好!”   叱罗杜文终于给他逗得笑了,摇摇头说:“杨寄,斗嘴皮子最没意思。你们陛下仰我的鼻息,也不是一日两日;你愣充大头,其实也不过做了他的马前卒。当丢卒保帅的时候,他会顾及你?呵呵,你但看看你们那位太傅便知道了。”他换了正容:“‘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今日兵刀相见,只在你我一言之间;握手言和,也在你我一言之间。你想选什么?”   杨寄压下了眼底的诧异,故意傲然笑道:“我不想打仗,是不得不打而已。你若不想打了,我们当然可以谈。”   “我只和你谈。”   杨寄冷笑道:“怎么,你打算我一个人跑到你们那里,然后被逮个正着?”   叱罗杜文摇摇头,摘下头上的金盔,恣意地甩了甩压僵了的脖子,又翻身下马,解下身上的箭囊和长弓,上前走了两步:“上次在原州城外一场樗蒲赌,记忆至今,可惜在北燕未能找到敌手,一直心痒难耐,今日恳请与将军再赌一场。”      ☆、第187章 和亲 叱罗杜文显得自在随意,又往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道:“双方的箭程到不了我们中间那块地方。你是大将军,我是皇帝,我的风险比你大。你还不敢和我赌么?”   杨寄那颗赌棍的心突然怦然而动,眼睛变得贼亮贼亮的。他正对着西边的云霞,此刻火烧云起来,隐着暗暗的西北风,那流动的红霞,被吹得如同滚滚的烈焰,缓缓向着戈壁近处燃过来。   他下了马,绛红的战袍拂动着,仿佛是迎着那烈焰走过去,身前身后都静悄悄的,数万人都屏息凝声。   他们来到中间的位置,确实都在箭程之外,若是要打起来,也只有他们两个单打独斗。杨寄清晰地看见叱罗杜文的脸,和两年前的光致比起来,他眉间眼角,隐隐有着细纹,而目光中沧桑厚重,也远胜于当年。   叱罗杜文笑道:“坐上那个孤家寡人的位置,竟还不如当扶风王自在。”他揭开斗篷,叠做两尺见方的坐席大小,然后弛然地坐了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象牙摇杯,摇一摇,里头传来玉石玎琅的声音。   杨寄也学他的样儿,坐在叠起的自己的斗篷上,接过那摇杯看了看,咧嘴笑道:“嗬!到底是当皇帝的!樗蒲骰子也用玉的啊!”那玉制的骰子,雕琢得巧妙:一面是白玉,一面是墨玉,黑白分明而又是天然形成的,虽有人力智慧,到底更靠天工。杨寄捂住摇杯,听着杯子里玉石相碰的妙音,可惜,原本带漆的木头骰子落下时黑白两面声音的差异,这里一概听不出来。   叱罗杜文也笑道:“我也试过分辨,可惜实在没有差别。用这个赌,谁都别想耍千。”   “还想赌?”杨寄笑道,“我是个赌棍,但都不是时时处处都想赌呢。陛下你说,今日战场上咱们来这一出,拿什么做赌注好?你赌输了,反正输的都是你的;我要输了,输的可是别人的。”   叱罗杜文微微笑笑:“那我们只赌你有的东西就是了。”   杨寄说:“我有的东西?你想要我的钱,还是我的眼睛鼻子、胳膊腿儿?”   叱罗杜文笑道:“我要沈沅。”   杨寄顿时色变,冷着脸说:“你开什么玩笑?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就非认准了我老婆?你们北燕全是汉子,没女人的么?”   叱罗杜文见他急了,反倒显得悠然:“本来嘛,沈沅也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我当皇帝后,也有不少贵臣献女进宫。但是,我们国家的规矩,必须得手铸金人,才能当上皇后。她们无一成功,没这个命啊。而我的太史令夜观天象,说南边楚国白虹贯日,是帝王不稳、国将大难之象;但同时五星聚于牛女,氐宿云气明亮,是大贤大德、有主后宫之相的贵女将协助夫运。”   他看看杨寄皱着眉、斜着眼、抖着腿,一副不屑的模样,接着谆谆说:“牛女星的分野正是吴地和扬州,岂不是沈沅的故里?我又叫宫中傩师钻骨为卜,卦象指示,此贵女曾与我两回失之交臂,其一正是天狼横空,其二正是烈火焚垣——你说,这不是天命又是什么?”   杨寄冷冷道:“难道你们那个搞巫术的家伙没算出来?抢人老婆干犯天道,会遭报应的。这事不是失之交臂的事,是压根儿就不可能的事!”   叱罗杜文冷笑道:“天道非人力能变。怎么,你是想叛国自己当皇帝,所以也要把这个天命富贵的女子留着自己用?”   “狗屁!”杨寄朝砂石地上粗鲁地吐了一口唾沫,“你抢人老婆还抢出道道来了!”   叱罗杜文摇摇头说:“何必撒粗?你既然是大楚的英雄,一个女人可以换得两国息兵平安,有何舍不得?要不,我们还是摇一场樗蒲,让这五枚骰子来决定沈沅的来去。”   杨寄愤怒地摆摆手:“谢谢!这场赌,我不参与!”   他们并没有玩樗蒲赌博,杨寄已然明白,叱罗杜文冒这个风险,就是为了在人不多的时候和他谈这几句狗屁的话。但是他还没弄懂,叱罗杜文是真的想要沈沅,还是故意在激怒自己,或者兼而有之。所以杨寄还是尽力保持着冷静:“我劝你别多想了。我们大楚的女人,从一而终,不会得陇望蜀。你要是缺漂亮姑娘,我叫我们陛下给你找几个就是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耳朵竖着,怕叱罗杜文偷偷在背后使坏。但叱罗杜文只动嘴皮子,声音又冷冽,又带着热情,如同冰棱戳人,第一感觉是滚烫的:“好吧,好好说你不愿意听,那我也不必跟你商量。求和亲的国书很快就送到你们皇帝那里,看看他能卖臣下卖到什么程度!”   “卖臣下”这三个字形容得太准确!皇甫衮还真什么都做得出来——毕竟沈沅已经被休了!   杨寄哪怕一直在暗暗叫自己冷静,这会儿也不想冷静了,他“刷”地拔出腰间的短刀,扭身朝叱罗杜文扑去。而叱罗杜文反应亦很快,也是瞬间拔刀。两柄寒刃被两个膂力惊人的男子挥出,“当”地碰在一起之后犹发出令人窒息的“铮铮”之声,火星四溅。两边鸦雀无声的士兵们,在这震耳的声响之后,突然同时爆发出呐喊。苍茫的戈壁立刻回荡起洪荒之响,连着天边赤红的卷云,也一道涌动起来,连着远处的大风沙,恍如一道血色幕墙压面而来。   杨寄死死瞪着叱罗杜文鹰一样的眼睛,看见眸子里倒映出的那个恶向胆边生的自己,也感觉出叱罗杜文眼底的丝丝窃喜。杨寄突然悟过来,情知自己又一次把软肋展示在别人的面前,悔亦无用——叱罗杜文敢拿他自己的安危打一场赌,来找到对付杨寄的法子,确实也是不世出的名将大才,更是不世出的泼天赌棍!   叱罗杜文笑道:“这样子难看的吧?你不嫌丢人,我嫌呢!毕竟我的手下都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武功卓绝,就是打赢了你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呢,可输得起?”   杨寄恨恨地笑道:“没啥,我原本是个杀猪的赌棍,赢了你,和杀了一头力大灵巧的猪也没啥不同;输了,也就是被猪拱了。”   嘴皮子讨巧完全无用,然而两人均知此时不宜恋战——他们身后亲卫扈从的马蹄声已经急急地响起,若是他们不后退,大概真的只有拼到你死我活一条路了——“两败俱伤”这样的赌注却不是他们想要的。所以,都很见机地数了“一、二、三”,然后两刃相让,彼此扯扯唇角,都把刀收回了鞘中。   杨寄有点不战而败的感觉,强撑着自己的举止不落下风。但叱罗杜文明显是占了上风,回身上马后连盔甲都不愿再戴。他意满踌躇地远远对杨寄一笑,竟然下令退兵了。他们的万人大军,很快消失在茫茫的黄沙风暴中,仿佛完全不在意这漫天遮蔽的风沙一样。   而且,叱罗杜文的国书,真的写了。   不止写了一份,而是不知写了多少,传示楚国各地。   不仅写了他要求娶杨寄之妻,而且大肆宣扬杨寄之妻有皇后命格——大家头顶的星空、傩师手中的兽骨,都已经显示出这个征兆来了。   楚国的臣民始于惊诧,继之于窃笑,然后纷纷观望皇帝皇甫衮的表决:北燕的蛮夷指名道姓要娶人家的妻子为堂堂一国皇后,还真是不嫌弃女子的再嫁身份,不在乎女人的贞操节烈啊!   但是,之于杨寄而言,要沈沅,等于叱罗杜文兵不血刃,在杨寄和皇甫衮之间离间:皇甫衮答应的话,杨寄自然跟他没完,楚国内斗开始之时,就是北燕胜利之望;皇甫衮不答应的话,战乱还不知要延续多少年,朝中大臣和大部分百姓自然也不愿意。他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天气转暖的时候,一般北边就不大爱动武。叱罗杜文发出国书,撤掉了百万大军,施施然回到代郡的国都——抢来的粮草,获胜的希望,无一不让他满意。而杨寄,匆匆地重新检视水师,安排边关的防务,把他的人安插妥当,又把庾含章留给他的人也安置到位,他也无心恋栈,急匆匆快马加鞭,带着北府军向南回程。   到了历阳,他的步伐停顿了下来,借口要安置北府军,住在历阳尹王谧的府中。   王谧看着杨寄一杯一杯往嘴里倒酒,终于忍不住劝道:“将军,这要紧的时候,贪杯误事啊!”   杨寄本就是借酒浇愁,听到劝解更加气闷,把酒杯墩在案几上,气呼呼道:“我知道自己关心则乱,但是,我这些年来那么拼命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和妻子孩子过好日子吗?现在着了别人的道,无论叱罗杜文,还是我们那位陛下,大概都在偷着乐呢!”   王谧无法帮他排解,只能表忠心道:“其他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拿大地说,卑职与将军都是秣陵人,将来若有什么需要王谧的地方,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第二天早晨,杨寄在中酒的头疼中醒来,他该回去见驾了,可是当他站在历阳城墙的角楼边,顺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水远眺的时候,最想的却是顺江而下,做另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昨日王谧已经承诺了,单凭历阳和京口两处他一手培养的北府军、西府军,这件大事就有五六成把握。   正在思忖之时,他的亲卫在角楼下喊:“将军,沈主簿过江来求见呢!”   这消息简直让杨寄找到了主心骨一样,伸着头迫不及待向下喊:“快叫他上来!”      ☆、第188章 尚书令 杨寄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的消息,沈岭一定全知道!   他期待的目光望向沈岭,还没想好心中那一大串问题先问哪一句,沈岭就福至心灵地把他想问的事一件一件说出来了:“将军,阿圆一切平安,在秣陵又给你生了个儿子,取名为杨灿。同时,阿圆被陛下请到秣陵,单独赐了宅子,赐姓皇甫,封了郡主,估计打算要送到北燕去和亲。”   杨寄脑子里被这些信息撞得“嗡嗡”作响,稀里糊涂的,他双手虚按了几下,翻了翻眼睛,咽了咽口水,说话都结巴了:“等等……等……等……你说阿圆,生了……生了孩子?!”不是被公主灌了堕胎药吗?他瞪着沈岭,不敢相信。   沈岭点头:“生了,足月的,生日是三月初,百花灿烂的时候,你算算日子对不对吧。”   日子当然对,杨寄要问的不是这个。沈岭看他结结巴巴急得说不出想说的话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拍拍杨寄的肩膀道:“公主府那一盏落胎药,误打误撞灌了路云仙——这是我自私做的孽,你日后一定要好好补偿路娘子和骆骏飞!”   杨寄死命地抓头,巨大的喜悦几乎把他冲傻了。但是,接下来他又从意外之喜中清醒过来,还有一条大悲的消息没消化掉呢!“那么,她到建邺是什么意思?封郡主又是什么意思?”杨寄额角上青筋暴露,“我可没同意啊!”   “下堂妻,自由身,要你同意吗?”   杨寄一拳头砸城墙石头上:“阿圆自己能同意?”   沈岭眉目黯了黯:“你以为她自己不同意就行?叱罗杜文一箭双雕,这个天象变化、皇后命格的说法,阿圆不受忌惮才怪!”他黑白分明的凤目直视杨寄:“受忌惮的还有你!你若出一声驳回,马上居心叵测的问题就要迎面而来了。”   “难道就不驳回?”杨寄瞪眼睛,“我已经打算好了!北面十郡现在都听我的,逼急了我就——就可以那啥了!我这两日在历阳踌躇就是这个原因:考虑是先回京,还是干脆一鼓作气把扬州打下来,再纵兵两路,从会稽和宣城环围建邺。”   沈岭冷冷地看着他:“嗯!想得真美!你造反了,沈沅正好在建邺当质子,拿你的魂,一拿一个准儿。到时候,你是打算兵临城下看阿圆和你三个孩子的脑袋挂朱雀桥头呢,还是打算缴械投降自己的脑袋挂朱雀桥头呢?”   杨寄顿时傻眼了,磕磕巴巴道:“那……那回建邺,我又能做什么?他们不会逼迫我吗?”   “会。”沈岭说,“你要应对的问题很多,但首先一个,把阿圆摘开来!”   叱罗杜文要沈沅看来并不是主要的目的,主要目的还在于攻击杨寄——杨寄军功卓著,让他忌惮,若是杨寄能和楚国皇帝内讧,自然是兵不血刃而获得胜利。   杨寄想明白了,却还不知道如何破局,他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但最终还是只能跺跺脚说:“算了,让徐念海多活两天!我回建邺,看看他们到底能有多不要脸。”   他这次又是作为“救国的英雄”回到建邺的。一路上百姓夹道相迎,宽阔的御道被挤得只容三四匹马并头通过,那热闹的景象,杨寄心里觉得热乎,也觉得自己的出生入死还是值得的。   按道理,出征的将军凯旋,先要回太初宫陛见皇帝。皇甫衮一脸贤君见到名将的知遇恩色,亲自率众臣在丹墀迎接,没等杨寄沉下身子行礼,就已经弯腰一把捞住,说话也听起来很激动:“杨将军救大楚于危难,朕替大楚臣民谢杨将军的厚恩!”   杨寄很厌恶他这假惺惺的做派,不动声色地别了别胳膊,躲开了皇帝的扶掖,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的面君大礼,回复的官样文字也说得抑扬顿挫,丝毫话柄都不会留下。   进了朝堂,皇甫衮又大谈封赏,最后摇头做遗憾状:“哎,可惜我大楚不加封异姓之王,否则,以杨将军不世之功,王爵也不够啊!”   杨寄微微一笑:“陛下,国典里没有的东西,杨寄岂敢矜功自伐?何况此一役,未能救下庾太傅,心里愧疚之甚,更不敢领陛下的重赏。”   皇甫衮说了两句客套话,然后左右看看,自嘲地笑道:“若不是杨将军一再地为庾太傅说话,朕都差点以为他真的叛国投敌了呢!”   杨寄早已听沈岭说了朝中形势,淡淡笑道:“太傅用心良苦,不惜自污,给臣创造机会反攻叱罗氏。臣若再不说实话叫陛下知道,太傅四子,只怕已经悬首级于桥头,而皇后废立,王妃废立,更是了不得的大事,臣只庆幸,没有让事情酿到那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的目光瞥向一旁的皇甫道知:沈岭告诉他,皇甫衮当时已经把庾含章的四个儿子及十来个兄弟侄子都下了狱,打算择日处斩;废黜皇后庾献嘉的圣旨也交由中书在拟定;唯有命皇甫道知废黜王妃庾清嘉这一条,皇甫道知始终不肯。也因这一线之机,为庾家人争得了时间,亦为皇甫道知增加了猜忌。   皇甫道知的面色一如既往的阴鸷,却也平和地回了杨寄一个眼神。其他臣子正顺着杨寄的话头在发表长篇大论称颂皇帝的圣德、将军的功勋和太傅的牺牲精神,最后正道:“……太傅殉国,无异于侨终蹇谢,国之大殇!请为太傅再加尊号,固身后荣宠,亦念皇后孝行感天动地,后宫宜加徽号。”   原本打好了算盘的皇甫衮脸色僵硬尴尬,但面对着皇甫道知和杨寄两张脸,又不敢当面呵斥这个蠢笨不懂顺意的臣子,只能僵笑了两声:“这,容后再议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世的庾太傅,身后留下的那么多职务该当如何处理。”他看了看杨寄,笑道:“太傅之职,位在三公,辅弼重任,非杨将军莫属。”   杨寄不置可否,太傅正一品,名望高,没实权,就是个荣誉虚衔。他关心的是庾含章身上最重要、最有实权的那个位置——尚书令。皇甫道知已然是中书令,负责拟定政令,与执行政令的尚书令一般尊贵重要(1),不会来抢位置,估计皇甫衮会把这个职位给自己的亲信,但是徐念海名声已经极差,倒不知皇甫衮会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再把尚书令也给他?   杨寄立时道:“臣何德何能,敢接太傅的重任?不过臣倒要弹劾一个人,此役我国损失惨重,他难辞其咎!”他毫不畏惧地抬起头,直视着小皇帝的眼睛:“扬州刺史徐念海,以卑贱阉宦之身,身负陛下重恩,却不能周济同僚,故意拆台,以至于太傅在雍州山穷水尽,雍州百姓饿死数万,十室空五六!”这些惨状,他一一见过,因此流下的眼泪真实不虚。他故意不去擦,任凭泪水肆虐,而那些看到铁骨英雄落泪的朝臣们,安静得连风吹过窗棂的动静都能听见。   皇甫衮倒没料到杨寄在这个时候突然出语弹劾,这事儿是先机的事儿,他要推了谁,大臣们等闲不好驳斥,同样,杨寄劾了谁,他也等闲不好驳斥。只是风尖浪口上的徐念海,自然不宜提拔了。皇甫衮也有三分急智,清清喉咙咳了两声,便有了新想法:“这个……徐念海是否在背后作祟,朕自然要派有司查明,将军如要弹劾,还是要写奏本为好。那么,尚书令一职,给侍中邵文绎可好?”   下面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声,群臣皱眉摇首的样子,使得皇甫衮已然背上汗出,强撑着在上头的座位上辩解:“邵侍中虽然出自寒门,但做事勤谨,尚书令一职专事通达政令,非勤谨之人不可为。”   皇甫道知发话道:“寒门倒也没什么,杨大将军亦是寒门,现在是国之柱石。但若说勤谨便可为尚书令,那么在座诸公,几个不能为尚书令?”   他话说完,有人在背后嘟哝着:“就是!邵贵妃还没册后呢,邵侍中就摆国舅谱儿了?”   于是,也立刻有人顺着皇甫道知的话头往下说:“陛下,臣以为,若论聪慧勤谨,杨将军也分毫不差。尚书令既然是通达政令的职务,不需拟写文书,杨将军定能胜任。也是国家旁求俊彦、招贤纳才的意思!”   皇甫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下头已经是哓哓一片,文官武将,都有出头为杨寄说话的,不说话的也无一表示反对。皇甫衮征询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叔叔,又看了看呆若木鸡立在一旁的邵文绎,发觉自己到底还是势单力薄。他勉强笑了笑,说:“看来杨将军众望所归!也值得中书省一议。”   杨寄挠挠耳朵,并不说话,他今天最大的难题还没有来呢,太早谢恩,万一覆水难收了怎么办?   他目光敏锐,心思亦算灵巧,果不其然,片刻后就等来了皇甫衮的另一件要事——简直是小皇帝咬在牙缝里发出的声音:“杨将军,大家都敬佩你是愿意舍身报国的英雄。此刻北燕虽然退兵,但是始终是大患存焉。要两国交好,他的国书已经发到建邺。将军想必也知道。舍一女子,可以折冲樽俎,平息干戈,怎么算都是划算的。朕已经将沈氏接入建邺,住于西苑,与前朝的太妃们和寡居的公主们住在一道。另外已赐国姓,封郡主,择选了日子就送到北燕成亲。“   杨寄下颌骨咬得棱角分明,他听得见身后轻轻的咳嗽声,他知道那必是远远站班的沈岭,他也知道沈岭的意思必然是让他虚与委蛇,不能直接拒绝。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说:“沈氏是臣的发妻,不过因娶公主,已经和离。北燕求娶一个平民女子,星象谶纬之说,臣以为皆不可信,其实不过是离间陛下与臣而已。望陛下三思!”   皇甫衮这时突然有了胜利感,笑道:“他何能离间我们君臣?杨将军你说呢?”好!沈沅是你的软肋!皇甫衮想着,笑意越发由衷,你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要让你一世不痛快!他摆了摆宽宽的袖子,上面的十二章文绣带着金线的璀璨:“他想离间我们,我们就好好打他的脸!”      ☆、第189章 利用 杨寄离开太初宫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宫门的侍卫们好多已经是他的亲信,此刻不敢讲什么,只能遥遥地对他抿一抿嘴表示同情。杨寄憋着一口恶气,上了自己的马匹,那马嘶鸣了一声,别着头却走不动的样子。杨寄低头一看,马嚼子被沈岭扯着。沈岭低声道:“将军今日可想去秦淮河上喝点花酒?”   杨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能佯做痛快地哈哈一笑:“好!一醉方休!”   早已守在宫门口的梁长史跌足道:“将军!这就去秦淮河?那府里的公主怎么办?”   杨寄笑道:“叫她多备些落胎的药汁,万一我又叫谁怀上了呢?”   梁长史气得没话说,跺跺脚道:“将军,何苦定要与公主作对?公主虽然做了那件错事,好在没有伤到了沈娘子,将军也该平一平气。而将军虽然官符如火,难道将来就没有用到公主的地方了?”   杨寄根本不愿意理他,摇摇马鞭说:“你跟她说,别以为这一招能把阿圆永远地送走!我绝不会让这事儿发生的!”   梁长史瞠目半晌,方轻轻说:“将军说话还是注意吧!这句话,臣没有听到。”   杨寄过了一会儿后才发现沈岭面色沉沉,但他直到到了卢道音那里,进了门才说:“梁长史只怕有些知道你的想法,你当心这个人。”   杨寄坐下来,把食案上摆的酒直往嘴里倒,喝了好几杯才潸然泪下:“阿兄,我已经快克制不住自己了!阿圆被他关在西苑,阿灿还没满两个月吧?她这日子,我想着都觉得好难!”   卢道音递过来一方麻纱手绢,看着杨寄拭泪,好一会儿方道:“要是见一见就好了。”   杨寄多想见沈沅啊,可是自己都知道不可能,摇摇头说:“太妃公主们燕居的地方,摆明了就是不让我见。”   沈岭在旁边异常冷静:“不过,总算一个尚书令跑不掉了。”   杨寄一肚子的气在酒的作用下终于爆发了出来,把酒盏“哐”地往沈岭面前一摔:“狗屁尚书令!我宁愿拿了换沈沅!”   沈岭掸了掸衣襟上溅着的酒汁,说话比杨寄还凶:“我看你脑子发昏!没有职权,你能换啥?换她的尸体?”   卢道音见两个人突然白眉赤眼儿地吵起来了,赶紧上来打圆场:“咦,说得好好的,又吵什么?吵能解决这样的窘境么?要破此局,倒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徐徐图之而已,你愿意不愿意?”   杨寄换了副表情,连连点头:“愿意啊!当然愿意!”   卢道音抿嘴笑道:“那先见一个人,一个你们俩男人都亏负的女人。”   进来的女子穿着一身鲜红的华服,衣领、襟摆和袖口都是金灿灿、明晃晃的押金线,领口与腰间的璎珞是银制的,一行动起来便“玎玲”作响,声音悦耳动听。然而看到脸上,杨寄默然而心酸:那是云仙,去年见她,她怀着孩子,丰腴洁白而艳光四射,满脸都是小女人的幸福;今日再见,厚厚的铅粉也掩不住憔悴暗黄的脸色,蔷薇色的口脂也盖不住干涩褶皱的唇纹,似乎是一瞬间就瘦到了当年在建德王府初见时的轻盈模样,但是瘦得憔损干瘪。   杨寄叫她的声音都带着喑哑——出于愧疚,也处于心疼:“妹子……”   这亲昵的一声,叫路云仙的双目中倏忽落下两行清泪,她哽咽着点点头:“阿兄!你回来了!”   杨寄赧然道:“阿兄对不起你!你……你现在还好吗?”   路云仙冷冷地笑:“这不能怪阿兄,公主醋意太重,重到不分青红皂白。骨子里是因为她视我们如草芥,那么,我自然视他们如仇雠。”   杨寄越发觉得对不住她,长叹了一声:“也怪我没用,以后等我可以摆脱那个小娘们了,我再好好补偿你。”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妹子又是怎么到建邺来了?”   路云仙淡淡说道:“我原就是个孤女,现在在秣陵举目无亲了,只能回建邺来重操旧业。”   她平静地告诉杨寄,沈岭写的“八行”送到了秣陵令那里,县令瞻顾了好久,才把骆骏飞放还回家。他那身子骨远不如杨寄,八十杖下来,伤筋动骨,落下了残疾:不仅一条腿瘸了,而且背也挺直不了。但是好歹还是活的,云仙立定心思要好好照顾自己的男人,甚至为了他们骆家传宗接代,以后为他纳个小妾都行。   但是,公主府来灌药的那群人,恶意还不仅仅于把路云仙的孩子弄掉。离开集市之后,路云仙并非良家之女,而是建邺贵人家的歌妓的流言,传遍小小的秣陵。都道她未婚前,就是以歌舞和脸蛋身体,取媚于家主及家中贵客,和秦淮河上私窠子里的娼妓一般无二。   路云仙原本身份如何,路家并未深究,纵使不是处子,看在满满的妆奁的份儿上,也觉得没有不可忍耐的。但是面子总是要的,这流言传到骆家父母的耳朵里时,他们再也忍不住了,拍着骆骏飞的卧榻哭闹道:“杀千刀的杨寄当年骗了你,你还守着她一张好脸舍不得放手!咱们家好歹在秣陵也是有头有脸的干净门户,娶了个娼妓回来,脸岂不是只能摆到裤裆里去了?”   骂完了,又哀声道:“儿啊,咱们就你一根独苗,总盼着你多多生几个孙子,好把家里的香火传下去。如今那娼妓已经和不能下蛋的母鸡无异,你打算让我们骆家绝后?”   骆骏飞躺在床上养伤,听得心烦意乱,几回高喊着“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公婆俩的谩骂,丈夫的为难,云仙点点滴滴都听在耳朵里,她前半辈子流离,好容易安定下来,却又遭逢了这样的厄运。嘴唇咬出的鲜血,和着眼泪一起往肚子里咽,又腥又咸,仍比不上云仙心里的苦涩。她亲了亲两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儿,连夜为她们做了几件小衣裳,然后来到骆骏飞的房间,对着里头三个人说:“我配不上骏飞。叫他写和离文书吧。”   她在笑,而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骆骏飞愣了半晌,当不起云仙的细语劝说和父母的声声催促,在和离文书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云仙!”他在病榻上支起伤痕累累的身子,“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云仙笑道:“我在建邺有好些姊妹,我投奔她们去。”   其实哪有姊妹好投奔!路云仙不愿给骆骏飞惹是非,打算死到建邺,公主府的巷道她都进不去,唯一可能的地方就是秦淮河,让清凌凌的河水涤荡清她的耻辱、罪孽和不幸。好巧不巧,被卢道音遇见,劝说之后到了这里。   她说得越简单淡然,杨寄越听得心惊胆战。路云仙最后笑道:“我觉得自己既然又重活了一次,就不该白活。”她目视着杨寄:“阿兄,这段日子我在沈主簿这里,吃两口闲饭,心里不甘,教这里的女娘们唱歌跳舞的时候,突发奇想。有一条路,我试着去走走看,如果走通了,说不定对阿兄和阿嫂的团聚能有一分作用。”   朝中的任命很快有了消息,三省六部,绝大多数奏折认为,杨寄堪当尚书令的重任。皇甫衮权力有限,只能拉拢自己的叔父,在私下的会面中抱怨道:“阿叔,杨寄这竖子竟得这样的声望!若是任着他的势头发展,只怕下一个曹操、王敦就是他了。”   皇甫道知冷冷道:“臣老早劝过陛下,徐念海才具有限,做个中常侍也就到顶了,陛下非让他任封疆;后来臣又对陛下说,邵贵妃的家人,粗鄙不堪,可是陛下宠嬖,一心要提拔。”他摊了摊手:“臣大约和庾太傅一样,也是陛下暗里忌讳的权臣。既如此,陛下向臣问计,问了也不会听,何必再问呢?”   皇甫衮目瞪口呆,竟无一语反驳得出来。朝中主弱臣强已经不是一朝两朝,他原是皇甫道知和庾含章他们一手推上帝位的,现在纵使用尽心思,还是并无可以对抗的力量。他低声下气道:“阿叔,我知道以前错了。但如今,这是皇甫家的事……”   皇甫道知心中有他的计较,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侄子,还是摇摇头说:“你现在刻意与杨寄作对,就是与朝中八成的朝臣作对。既然如此,还是事缓则圆,等杨寄送沈沅去北燕和亲时再做计较吧。”   皇甫衮眼睛一亮:对哦!命杨寄亲自送沈沅去北燕,到时候离愁别绪满满,两个人难舍难分,一定会闹出许多幺蛾子来。然后北燕自然要和他打一仗,自己再命徐念海依葫芦画瓢,在后方扼住他的命脉,不就可以一举拔除杨寄了吗?他不觉把目光瞥向自己的叔父:到时候,就剩这一根刺了。如今倒是要好好计较,怎么能做出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把皇甫道知一起拔除了才好。   皇甫道知在朝廷里打滚了多年,自然也不是懵懂愚昧之人。这个侄子惯会隔山打牛、过河拆桥,他已经看明白了。他默默算计着:如今杨寄得势,毕竟还在北边;南边一片,只剩徐念海一个霸踞扬州,其余都是他的领地。那么,到时候只要挑得徐念海和杨寄内讧,估计徐念海不是杨寄的对手。自己渔翁得利,废黜无道的侄子而自己登上帝位,就是名正言顺而毫无窒碍了。   大家各怀心事,各做思忖,彼此都露出意满踌躇的笑容来。      ☆、第190章 癖好 杨寄下朝,却没有一个所谓的“家”可回,心里空落落的,全塞满了“寂寥”,公主府自然看都不想看一眼,将军府又只他一个人,冷清得要生出鬼来。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沈岭和卢道音那里,花柳胜地天天歌舞升平,原来这种热闹配上醉意,至少暂时能够让人忘却烦恼。   “走,喝花酒!”杨寄呼朋引伴。朝中同道的文臣武将,自然也都需要往来敷衍,很快召集了一帮人,乐呵呵地赶往秦淮河。   喝酒、赌博、听曲,快活到半醺,遮盖掉心里的落寞,杨寄笑得恣肆,大家也陪得放松,有时候为了拍杨寄的马屁,说些有妨碍的话,彼此也是一笑而过,有时彼此间有个请托,无伤大雅的升迁发财之类官场来往,彼此也是一诺无辞。   官场上就是这个样子,混得熟了,滚成一团,不亲近也亲近了。   外头,洞箫声动,如泣如诉,画着水墨山水图的素绡屏风上,突然照出一个赤红色的人影。俄而,羯鼓声声,点点击得入心摄魄,那赤红的人影翩若游龙,婉若惊鸿,随着鼓点起舞旋转,她那腰肢柔软得恍若天人,而四肢修长灵活,璎珞上的银铃随之发出好听的声响。   一曲终了,众人简直惊为天人,纷纷嚷嚷着要见见这位舞姬。   舞姬从屏风后面出来,一柄纨扇遮着脸,大家闹嚷嚷的,叫把扇子挪开。杨寄脸色暗沉,闷头喝酒不说话。那舞姬却是佯羞诈臊了一会儿,低语道:“奴年岁不小了,脸不大能看。”却也慢慢挪开扇子,露出一双莹澈妩媚的杏核美目出来。   其中却有人认识,“咦”了一声道:“这好像……好像是建德王家的一名舞姬。很久没见了,怎么在这里?”   那舞姬自然便是云仙。她烟视媚行,羞怯中自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低声道:“妾被大王赐出,后来老大嫁作商人妇,又遭下堂,只能再回来做这样的营生了。”   认识的人啧啧可惜:“记得当年,云仙姑娘在建德王的家伎中是舞跳得最好的一位。我曾有幸在建德王的宴请中远远地见过。只是家伎沦落到秦淮河的私窠子中……”他识趣地闭口不言:王府赐出歌舞伎倒是常事,但王府豢养的歌舞伎又沦落到民间娼寮,无异于以高就低,王府的颜面何在?   云仙笑得毫无廉耻:“不过是混碗饭吃。若是我提到我当年还被建德王恩遇临幸,如今岂不是更叫你们觉得我落魄难言了?”一扭身,坐在那个认识她的人的大腿上。   杨寄听她故意说这样自污的话,手紧紧地捏着酒杯,熬着心里的愤懑。   曾经被建德王临幸过的家伎,如今竟然在秦淮河的娼寮出没,不知又睡过了多少人。这绯色的消息很快在建康官僚们的嘴里相传,也自然有好事者很快传到了建德王皇甫道知的耳边。   皇甫道知顿觉心里不舒服,经过家中管事的长史提醒,才记起这歌姬原是一时兴起赐给杨寄,后来杨寄又说转赠了他人,他亦没有再追问下去。如今,这鲜廉寡耻的女郎居然在四处传播她曾与自己春风一度,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转天的早晨,还在画舫里下腰练舞的云仙,便被建德王府几个小厮强行带走了。画舫里其他人概莫能问。   云仙梳着斜斜的堕马髻,插着带着露水的芍药花,鹅黄色齐胸襦裙,露着半边洁白的酥胸,被关进了王府一间幽暗的屋子里。   皇甫道知下朝后进来时,月洞窗户里正透着一缕日光,照在这个惊惶的人儿乌云般的头发和天鹅般的修颈上,使白的愈白而黑的愈黑。她抬起眼,额角一绺乱发,拂乱在眉目上,目光中惊跳小鹿似的怖畏,让皇甫道知心里有了满足感。   他冷冰冰说:“听说你在外头肆意传言,曾侍奉过我,以博得更多男人对你一顾?”   路云仙颤声道:“大王……婢子年岁不小,这碗饭不容易吃,所以……所以想借重大王的威风,大家猎奇,就会想……”   她话没说完,脸颊上就挨了一记耳光,皇甫道知揉了揉掌心,看着云仙半边脸肿起粉红色的掌印,眼睫毛瞬间就湿了,可还是不得不颤巍巍地跪正了,怯生生地偏着头,好像要躲避自己的下一巴掌,可怜兮兮说:“奴婢一万分知道自己的错了……”   皇甫道知冷冷道:“一万分知道?在外面败坏我的名声,你当我不敢杀你?”   “大王!”路云仙哆哆嗦嗦地把一双手攀附到皇甫道知的衣襟上,抬脸乞怜道,“婢子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当年大王宠幸婢子,是婢子半辈子最美好的时光。大王!你饶婢子一条命吧!我愿意服侍大王,为大王跳舞——不,做粗使的丫鬟也行!”   暗沉沉的屋子,只透一边光,路云仙本就五官精致,身段动人,此刻被侧向的光一照,敷着铅粉的肌肤但觉白皙,不觉干燥,而身材的凸凹有致,襦衫交领处紧张的颤动,清晰可见。她在府多年,深知这位大王独特的癖好,暗暗咬了咬牙关,眨动着善睐的明眸,小心指了指他插在腰间的马鞭,低声道:“大王气婢子,就请赐罚,或许气撒出来了,就……”   呵!她还真是懂事!   皇甫道知又不是木头人,久别重逢、美人在前、妩媚解意,加上这样颤巍巍、惊怯怯地自甘受罚……总有点让人心动。就算要处置要处死,也未必急在一时。他缓缓抽出别着的马鞭,熟皮子编成的,用得油亮,威力十足,平日但只一声响,他的马儿就会惊得四蹄腾飞。而美人雪肤花貌,纤细娇嫩。他顿时呼吸紧促,用鞭柄抬起她的脸,道:“衣裳脱了。乖乖受罚吧。”   她真的害怕,手指抖得半天才捏住衣带,鹅黄色的活扣打开,绣海棠花的衣领慢慢地落下修颈,她害羞得捂住肩膀,另一只手去解齐胸襦裙。   裙子是水绿的,一层又一层的绡纱,轻盈婉约,衬得皮肤和玉似的。皇甫道知微微皱眉——太洁白,不耐看,于是“嗖”地就在她胳膊上画了一道粉红。   云仙低声呻唤,疼得咬住嘴唇,水盈盈的眼神瞟上来,无数的委屈。皇甫道知顿觉自己站在权力的顶峰,可以掌控面前这女子的一切,他冷冰冰说:“鞭子折着双圈呢,我有多么体恤你!要是放开来抽,别说你这身皮肉,就是水牛也能打得皮开肉绽。再磨蹭,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云仙委屈地低头,小声道:“谢大王垂怜……”轻轻解开裙带,手欲松不松,终于惹来另一鞭,腕子上像被一条红紫色的蛇缠着,一下子乏了力,而那条水绿色层层绡纱的襦裙,也飞瀑似的跟着从她的胸口泻落下来。   狞厉的男人欺身上来,满眼均是欲望,一手拂过她胳膊上和手腕上两道肿起的鞭伤,另一手执着鞭子,环着她的腰身一紧。她身上似乎认真地熏过香,气息淡雅而特别衬出女人特有的诱惑感,浑身颤抖着,勾引着他。皇甫道知在她柔腻的背后肌肤上大把地握着、捏着,气息粗重。   云仙小声在他胸前问:“大王可消气了?”   “没有!”他旋即两手用力,把挂在她腰间的裙子用力一撕,纤弱的身体被他无情的力量带动着,只能被动地跟着摆动,最后被整个扔到矮榻上,鞭子令人眼花缭乱地舞蹈在她的肌肤上。   疼痛的感觉并不是想象中那样咬咬牙就可以熬过去,云仙终于忍受不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剧痛,先是蜷缩,继之以翻滚,仍是无法闪避开。她钗横发乱,满面泪痕,遍身汗湿,呻—吟、痛呼、尖叫、大哭,终于跪伏在皇甫道知的鞭下,连连俯首求饶:“大王饶命!婢子再受不得了!”   黑漆漆的鞭子被扔在矮榻一边,跪伏着的云仙从卑微的角度看着面前的男人慢慢地宽衣解带,然后把她推倒在榻上。冰冷的手指一道一道在她身上的鞭痕上划过,自负地笑道:“你放心,不会破了你的相。”故意在她腿上最重的血迹上着力压了一下:“只有这里有些流血。”   他似乎爱煞这五彩斑斓的一片,湿热的嘴唇旋即从她身上一道道或红或紫的肿痕上吻过去,若感觉到她颤抖反抗,便手里用力,务使她呼痛出声才觉得爽利。最后,揪着她落在肩窝里的一缕青丝,狠狠地临幸了。   云仙在一刹那,向后猛地闪躲了一下。她用力咬着牙关——非干疼痛,亦非耻辱,而是猛然间想起,曾经有一个真心尊敬爱怜她的男子,对她温柔相待——可是,这已经是飘渺的往事,她想过有尊严的生活,想保住这干净的皮囊,再也不可能了。她被突如其来的一记大力抽打打得尖叫一声,泪如雨下,掩饰住了绝望和厌弃。他喘着气,凶恶地对身下眼泪汪汪的可怜人儿说:“你不是要这个么?胡乱说话,我没拔了你的舌头,你真该祷谢上苍了!”   可怜人儿睫毛湿漉漉的,使得一双眼睛也雾光朦胧,她微微嘟着花瓣似的嘴儿,悄声说:“大王的力气好大,婢子哪里能够承受?”又柔柔地缠着他,故意给他瞧见自己胳膊上的伤痕,细声细语如同蚊蚋:“大王若是还不解气,婢子也只能被打死了……”   被他一揪发根,头仰了起来,顿时呼吸发紧。皇甫道知笑道:“自然要打死。不过,要慢慢打,慢慢折磨你到死。”神色里倒有了些怜惜和疼爱。他起身,穿好自己的衣物,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和脖子里的汗,立时换了个人一般,对外头道:“拿身干净衣服给她。到后头收拾一间干净院子——这地方,呆着不舒服。”      ☆、第191章 覆水 “大王重收覆水?”建德王妃庾清嘉挑了挑眉,又蹙起眉头,在平滑的额间形成一条纹路。   皇甫道知笑道:“你妒忌了?”   “没有。”庾清嘉舒展了眉头,说话不咸不淡,“她有她的法子伺候得大王开心,正是妾的好姊妹呢。”   皇甫道知轻浮地扳过她的脸,笑道:“你要愿意,能伺候得比谁都好!”   庾清嘉冷着面孔说:“怎么,大王瞧着妾如今失了父亲的凭恃,就可以任意欺侮了?”   皇甫道知顿感馁然,讪讪地松开了手,说:“你这么开不得玩笑?那云仙是犯了我的忌讳,虽留在府中,迟早是要杀掉的。你满意了?”   庾清嘉道:“好好一条人命……大王真要喜欢,为何不能好好待人家?”   皇甫道知别过头叹了一口气:“你又来指桑骂槐!我怎么不曾好好待你?只不过我不大擅长言辞罢了!你想想,太傅那时候被传‘投敌’,废皇后的旨意都在草拟了,上头那位几回对我明示暗示,说就是女儿也该当牵连,就算不赐死,也不能再忝居在正妃的位置上。还不是被我驳了回去?没有我这一念之善,你看看你那些兄弟侄子们,大概等不到杨寄为太傅平反,就要掉脑袋了!”   庾清嘉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转了话题道:“我叫人从后头别院里收拾了一间给她住下。大王要是喜欢,不妨给个名分,哪怕是通房呢。”   皇甫道知摆手说:“凭什么?先住下来再说吧。”   晚间,皇甫道知有自己的应酬,早早地出府了。王妃庾清嘉绣了一会儿花,逗弄得两个儿女都睡下了,对身边的侍女说:“他们男人家喜欢什么秉烛夜游,我不妨也自己找乐子。今儿新来的路娘子,倒不知各处收拾得怎么样了。去瞧一瞧吧。”   云仙还没有睡,她这尴尬的身份,自然连丫鬟婆子都不待见,早早地躲懒睡觉去了。她解开衣服,艰难地把药酒擦在伤处,热辣辣地渗进去,疼得她不时倒抽凉气。及至庾清嘉秉烛到她住的屋子时,云仙手忙脚乱半日没能把衣裳收拾齐楚。庾清嘉身边的小丫鬟一脸厌恶地看着这个原本府上的家伎,勾搭了主子之后,衣衫凌乱、长发披散的楚楚模样。   云仙掩着衣襟,慌乱地低头问安。   庾清嘉四处环顾一番,问道:“日常该有的东西,没有人克扣你吧?”   云仙低头道:“没有,婢子这里,一切都好。”   庾清嘉看看她散乱的轻纱披帛下,背脊上一道一道的鞭痕透出来,又问:“伤口若是严重,可要请个郎中?”   她是出于当家主母应有的客套,但在云仙,冒死进入王府,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柔弱地摇摇头,看了看庾清嘉身边的小侍女,又凄楚自怜地说:“不用了。我自己做的孽,原也该自己承担。”见庾清嘉似乎不耐烦听这个,说了几句抚慰的套话,仿佛拔脚要走,她急急又道:“我但想着,每一鞭子是洗刷我不能当一个干净的母亲的耻辱,心里就还好过些。”   和一位母亲谈当母亲的感受,最容易有共鸣。庾清嘉本来已经转身,却为这一句又回眸,似笑不笑说:“哦,听说你出府之后,又嫁作商人妇,还生了孩子?”   云仙眼泪扑簌簌落得真实不虚:“是的,两个闺女,一个赛一个可爱。只是夫主家想要传宗接代的儿子,我却再也生不出来了。”这寥寥几句话背后的凄凉故事,庾清嘉不由顿住脚步,怔忡了一会儿方道:“你既念着孩子和郎君,又为什么……”   云仙又看了看那个小丫鬟,庾清嘉道:“你不必担心,这是我信得过的人。你要真有什么请求愿望,就今日一面之交,我也愿意帮你。”   云仙俯首行了个大礼,方低声道:“婢子自从被大王赐出给杨大将军,大将军不愿妻子伤怀,执意不娶婢子,而是认作妹妹,嫁到秣陵,实实在在也过了几天好日子。”她不觉间又是泪流满颊,抬手擦了擦,摇摇头说:“那些事,婢子也不愿意再去回想了。我的日子被毁了,再也回不去了。”   庾清嘉同病而相怜,默默地看了云仙一会儿,说:“那么,你是为杨大将军进府的?你想做什么?”   她如此敏锐,云仙心头微微一惊,嚅嗫着竟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庾清嘉淡淡笑道:“你不必怕。大家看我似天上人一般,可是我自己明白,你说的那种从好日子突然掉落到地狱一样的感受,我也有过。”她目光辽远,仿佛透过屋子的墙壁,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说话如同梦呓:“我阿父,从小把我们姊妹当做掌上之珠,疼爱不够。嫁了人,这种被捧在掌心里的感觉,就没有了;我阿父,国之栋梁,却遭人忌惮,在雍州用兵,我日日担忧,期冀着父女重逢的一天总会来临,但是,这希望也没有了……”   她渐渐泪下,唇角还弯着一抹笑:“他被传出投敌的消息,我的兄弟、堂兄弟、伯伯、叔叔全数下狱。听闻中书郎在陛下授意下,草拟废黜皇后——我的妹妹庾献嘉——的消息。”她突然又把目光聚焦在云仙的脸上:“杨将军是庾家的恩人,成全了我阿父的清名,也救了我们庾家百余口的人命。你若是为他有所求,我结草衔环,万死不辞!”   竟然来得那么容易,这回,轮到云仙愣在了那里。   建德王妃进宫进诣皇后,宫娥宦官们皆知道这是姊妹两个,有说不完的体己话,于是奉完茶点,便都退下,把空间留给她们俩。   庾清嘉仔细看了看妹妹的面容,叹息道:“你常年无事,也该多花些精力在打扮自己上,我那里有上好的玉容膏,转天送点给你来?”   庾献嘉苦笑着摇摇头:“宫中供奉并没有怠慢我过,只是心情不得舒郁,再好的玉容膏也救不得。”   她不爱皇甫衮,皇甫衮也不爱她,两个人因为政治而结成姻缘,心里还都存着忌惮,在后宫里相敬如宾,毫无感情可言。原本还维持着表面的敬重,然而自从邵贵妃获宠,皇帝的冷落简直就写在脸上;而从庾含章的事出,就不仅是冷落了,连邵贵妃话里话外,也都是阴阳怪气,就差要踩在她头上了。   庾清嘉默然半晌,突然抬眼道:“上柱国大将军杨寄,你对他印象如何?”   庾献嘉的脸色一瞬间有些微红,忙摇了摇手中的纨扇遮掩过,还故意摆了一副冷脸:“听永康公主说过几回,只道他是颇为粗鄙的性子?”   庾清嘉笑笑说:“性子粗鄙不粗鄙,我倒也不晓得,他那时还是虎贲侍卫的时候,我隔着帘子见过,有些油滑,但也颇有气概的模样。这次阿父的事,还多亏他。”   庾献嘉故意说道:“怎么,最后在雍州用计放火,使阿父尸骨无存,我们得谢他么?”   庾清嘉着意打量了妹妹两眼,方始挑眉笑道:“你觉得,阿父当时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庾献嘉冷笑道:“在我看来,原来的路就不错!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王,值得付一条命?‘忠义’不过是个笑话吧?”她的嘴旋即被姐姐捂住了,同时还有她拧眉的惊惧:“献嘉!隔墙有耳,有些话,不可以乱说!”   姊妹俩沉默了好一会儿,庾清嘉偶尔抬眼,看见的是妹妹刚刚还微红的脸色已然变得煞白,眼角朦朦胧胧的雾气凝结成颤巍巍的一点珠光。曾经那个会娇笑着环围在身边的妹妹已经不见了,代之以一个满腹牢骚的女子。庾清嘉心里楚楚的酸痛:献嘉她该是有多么愤懑郁结,才会说出这样激进的话?   好久,庾清嘉才轻声楚叹:“妹妹,我知道你心里都明白。这位陛下,对不起你、对不起阿父的地方太多。可是你如今毕竟是他的皇后、是他的正妻,你不能忍,也得忍!”   庾献嘉冷笑道:“我懂。当时传说阿父叛国的事,他那一脸掩不住的喜色!连邵贵妃都亲自拨冗过来,不三不四说了一通怪话,仿佛擎等着我废到冷宫,她好上马当皇后。不会那么便宜!宫里虽知道我不受宠爱,但是也知道这位陛下的斤两。宫中留下的黄门侍宦,有多少是受我庾家恩重,成为了阿父的死士的,大概他也不知道。”   庾含章的女儿,岂是坐以待毙的傻女人?越是被冷落的寂寥和苦难,越是磨砺她,给她潜龙勿用、暗暗积聚力量的劲头。要知后宫种种,女人又何尝没有覆雨翻云手段?   庾献嘉慢慢清醒过来,想着杨寄,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她耐心听完庾清嘉的话,帮杨寄和沈沅团圆这样的事,颇费思量,更重要的在于是不是值得付出巨大的努力和牺牲。庾献嘉最后道:“阿姊的话,我听明白了。杨寄于阿父算不算有恩,我得再想想;而现在北燕发国书求亲,我们拖着不让沈沅和亲,是不是合适,我也得再想想。”   庾清嘉知道妹妹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让步了,她常年抑郁不得志,想法都变得偏激,若是要求得过了,会适得其反。所以,她只点点头说:“那么妹妹好好想想。若是值得,帮杨寄一个忙,惠而不费;若是不值得,我自然也不能要求妹妹为一个外人牺牲。”      ☆、第192章 爱别离 显阳殿里,又是一个寂寞的夜晚。庾献嘉默默地躺在宽阔的凤榻上,茵褥柔软,锦被轻暖,而一颗心冰凉冰凉的,她每个晚上都必须这样蜷缩着入睡,殿外虽有值夜的宫女,却也无法打消这个华年皇后骨子里的孤单害怕。   她渐渐地,在春虫的鸣声中恍恍惚惚进入了梦乡。梦中的她,还可以肆无忌惮地笑,可以在半透的轿帘中,打量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英俊男儿,看着他狐裘斗篷裹着的白皙的脸,一脸洒满春日阳光般的笑,啃着路上女子们投掷给他的果子,弯起的唇上水光盈盈,风华绝代。   她还可以恣意地在阿父身旁撒娇撒痴,跟他说自己有了喜欢的男儿,想像姐姐一样,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阿父一脸无奈,却又驳斥不了,只能在她的纠缠中答应为她想法子。   她倏忽间又回到了太傅府自己所居的闺阁里,对着镜台,小心翼翼地描画远山之眉,蔷薇之颊,乌云般的发髻里,一点一点插上珍珠的发饰,分布几何都要再三设计。镜中人春水似的眼眸,桃花似的笑涡,精致得像画中人。   可是,眼睫相交间,镜中人突然老去了。不,也不是很老,只是远山眉头起了云烟,春水眸里灌了阴霾,蔷薇似的皮肤浅浅地生了细纹,而那笑涡,怎么都看不见了。   耳畔是邵贵妃得意的笑声。庾献嘉万般不甘,猛地把镜台一推,而身子一个趔趄,似乎从万丈深渊上掉了下去,风呼呼地在耳边吹,一颗心提起了老高,想要喊叫却喊叫不出,终于只能盼着这血肉的皮囊赶紧落到地面,就是死,也要踏踏实实的。地面始终没有触碰到,她却浑身一震,在一头冷汗中惊醒过来。   四周是轻纱的幔帐,外围是山水的枕屏,再外是冰裂纹的窗棂,以及半缺的孤月,被冰纹切割成若干块,悬在旁逸斜出的尖锐树影之后。世界是黑白两色的,她心中莫名的一阵悲怆,咬着被角,死命不让自己在流泪的时候发出抽噎的声音。这样的黑夜,已经经历了太多,近乎于习惯,似乎永远看不到头一样,如同更漏水滴声声入耳,寥落单调,她的人生亦复如是。   清晨,小宫女惊异地看到皇后的眼圈又是郁青的,偷偷在被头一摸,果然是潮湿的。她们也不敢多话,恍若不见一般伺候着梳洗。庾献嘉胡乱吃了点豆粥,推开碗筷问道:“中常侍鲍叔莲,今日可当值?”   得到答复之后,庾献嘉点点头说:“一会儿叫他过来。”   鲍叔莲到显阳殿时,庾献嘉正抬手喂着架子上的鹦鹉,带着冷冷的浅笑,逗弄鹦鹉说话。她眼角余光瞥到鲍叔莲那张仿佛永远没变过的谄媚胖脸,他正迫不及待凑过来告密:“皇后万安!奴今日听邵贵妃那里的小黄门说,邵贵妃昨晚上又在和陛下提立储的事,撒着娇儿,几乎要揪陛下的耳朵了!啧啧……”随即一双慧黠的眼睛瞟上来,关注着这位后宫之主的反应。   庾献嘉笑道:“她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陛下现在就只她生了一个儿子,立储自然立庶子了。”   鲍叔莲配合着发出一声不屑的蔑笑:“凭她!搬起蹍盘打月亮——自不量力!”   庾献嘉摆摆手,止住了这奴才的废话:“咱们陛下有他的忌讳。上次朝上谈论立储的事,有个大臣说了‘庶子’二字,戳了他的痛脚,惹他好好发了顿火。所以呢,也是不好说的事。”   鲍叔莲还待表忠心,庾献嘉笑道:“你不必说了,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辜负我,纵使不谈当年赵太后身死失势,我阿父力保你不死,就说如今宫里宫外,仰仗庾家的人还真不少呢。”更何况,鲍叔莲这样的人贪鄙,她手中自然捏着他的短处把柄,不愁他不听话。明晃晃的宫禁朝堂,各有无数交织错落的暗线,如同系在绳网上的铃铛,触碰了哪根,就能响成一片。   鲍叔莲低头低声道:“是!奴明白。奴的徒儿多,陛下那里有任何消息,奴一定立即向皇后回报。”   庾献嘉说:“嗯。如今又见当务之急,你帮我办起来。我要去西苑,你帮我想个说辞,然后妥妥地办了吧。”   鲍叔莲笑道:“这容易。西苑的陈老太妃风痛病又犯了。她原是宜安王的母亲,皇后前往探视,不仅是孝敬庶母,更是抚慰笼络朝廷的藩王,是陛下的贤内助,谁都不好说什么呢!”   庾献嘉来到西苑,从窗户外第一眼见到沈沅时,微微撇了撇嘴:原以为能让杨大将军爱得忠贞不二的女子,或者是沉鱼落雁,或者是才华横溢。结果呢,沈沅仍穿着布衫布裙,挽着秣陵小户女子常梳的矮髻,手上缝着一件小衣衫,针脚粗糙,她拿针在头皮上擦一擦,自我抱怨道:“唉,又漏了两针,真真是勺大漏盆,眼大漏神。年岁不大,脑子倒越来越不好使了。”   庾献嘉原来心里说不出来的妒火,被这女子平凡的模样浇熄了一半,反倒是添了几丝轻视,也添了几丝同情。她瞟瞟身后的宫女,那宫女忙进去通报,只见沈沅一脸慌乱,手足无措地放下那堆小衣服,又胡乱把针线插好。及至庾献嘉进了门,沈沅叉手行礼,然后不好意思地说:“妾从民间来,宫里的姊姊虽教我不少礼节,但还没有演练熟悉。”   庾献嘉笑道:“没关系。北燕那里不重中原之学,大约对礼仪什么的也不讲究。”她故意这么说,细细打量对面人儿的神色,果然见她神色嗒然,瞬间眉眼就失去了光彩。   沈沅看见皇后在看她做的婴儿衣物,羞赧地说:“叫皇后殿下见笑了。我手工不好,但想着临去之前,为小儿子多做两身衣裳,以后……”她嘴角保持着客套的微笑,可是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庾献嘉生了三分同情之意,坐下后说:“你如今是两国罢兵的紧要人物,将来还愁家里孩子缺几件衣裳?就是杨将军,虽然别娶了公主,孩子毕竟还是自己的,国公的爵位虽说首先考虑嫡子,但其他孩子,总也不至于担忧衣食。”   沈沅并不知道庾献嘉这些隐在关切之下的尖刻,也正是这位皇后要打量她在忧愤之下的形貌神态。她苦笑一声,坦然道:“别说妾没打算倚赖着杨将军,就是妾的孩子们,妾也希望他们别倚赖父亲——身份尴尬,何必惹厌?他们知道父亲心里有他们,自己不是孤儿,妾也就不担心了。”   庾献嘉笑道:“男人么,有几个靠得住,确实还是得靠自己。不过沈娘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人家求娶时已经说明了,求的是皇后。你我很快就是平起平坐的身份。沈娘子再自谦为‘妾’,我都要愧死了。”   沈沅道:“我从来不存着靠着男人的心。我对杨将军,随他是赌棍也好,是将军也好,都无所谓。只因为他是他,两两相互喜欢,才愿意在一起。至于以后,什么皇后,什么和亲,为了国家,我会去北燕,过了国界,生死便与楚国无关。我这辈子,能像杨将军一样,做点有用的事,也没啥后悔的了。”   她神色坚毅,而带着一点点异样的偏执,似乎……庾献嘉眉目一跳,低声道:“怎么?你打算到了北燕,就……”   沈沅低头笑道:“你知道啦?也无妨的,我不在乎什么劳什子的郡主名分,更不要当什么皇后。一朵花儿,开到极盛的时候摘下来,大家还记得是朵花儿,而不可惜是地上的瓣儿,或混到土地里的花泥呢!”   说到生死,她淡定得像在谈论明天吃什么菜一样。庾献嘉心里突然震动起来,低头忖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何必呢?你还为前夫守贞?他又能给你什么?承诺?”   沈沅摇摇头:“我去了北燕,对杨寄,以及我的孩子来说,我和死了也没啥差别。可是我要是做了什么劳什子的皇后,杨寄会蒙羞,我的孩子们也会蒙羞。我才不在乎人们说的什么,也不指望什么承诺。我既然已经不能为杨寄和我的孩子们再做点什么,那么,别叫他们后半辈子难堪,我也就放心了。”   她微微地昂着头,面带微笑,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小家碧玉的亲切感和寻常感,并不是书上写的那些三贞九烈的烈女,苦大仇深、睥睨一切的模样;她说出的话,也没有一句是大道理,朝中文学之士,侃侃而谈的那些道德文章,和她说的完全不一样。可是庾献嘉震惊之余,突然觉出她的难以企及:对于沈沅而言,爱丈夫、爱孩子,就是一种直觉、一种本能,她愿意付出,愿意牺牲,不是为了讨好男人,也不是惧怕束缚女人的那些道德枷锁,只是为了自己可以坦然无惧。她可以给家庭的、给所爱的人的不多,或许曾经是为丈夫做的一顿饭,或许是现在为小儿子缝制的一套衣服,或许就是她心目中,不叫他们蒙羞、难过,而敢于赴死的信念。   庾献嘉突然觉得满心的羞愧:她以为自己骨子里也在爱着杨寄,可是她的爱多么浅薄!她只是曾经想着得到他,得不到了还会妒忌,还会怨恨,还会今天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看一看这个不曾见过面的“情敌”。   沈沅突然发现尊贵的皇后捂住了脸,指缝里渗出泪水。她有些慌乱:“殿下!殿下!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没有。”庾献嘉摇摇头,低声道,“我深为感佩!”她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而内心暗暗道:如果可以,我也为杨寄做点什么吧!毕竟,我也喜欢过他,把少女的一颗芳心赠给了他。如今,郎有妻,妾有夫,身份和情感都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有来日。可是,就算这样默默地为他做点什么,自己也终于能够对这份爱心安理得了!   当庾献嘉重新放开手、抬起脸时,脸上是明亮的微笑。眼眶边依然闪着泪水,目光反倒明澈了。她打量着这间宫殿的四处,豪华而陈旧,一套郡主所用的精致袿衣叠放在一旁的条盘里,似乎从来没有动过。她起身道:“沈娘子稍安勿躁,我先离开了。”      ☆、第193章 怨憎会 按照北燕送来的纳彩的时辰推算,沈沅赴北燕和亲,也只剩屈指可数的日子了。皇甫衮故意将杨寄送亲的各种琐屑事宜,都堆到尚书台所辖的六部中,那么,作为尚书令的杨寄,自然不可避免地日日看着这些糟心的事,脾气变得越来越糟,那张英俊的脸上,眉间起皱而额角暴出青筋,简直在活画他的心事。   “得!”他对沈岭亦抱怨道,“还搭进去一个云仙!非说要帮我的忙,进了建德王府,至今没有出来!”   沈岭知道他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上,这要不是杨寄,要不是那个讨过饭、输过一切、死人堆里爬出来过的杨寄,只怕已经崩溃了。倒也是这样的磨砺,对一个人的心智、毅力大有好处。沈岭道:“你做最坏的打算吧。陛下既然要让你送阿圆到北燕,自然有深意存焉。不管你是舍不得阿圆而闹翻了,还是路上一个忍不住把她肚子弄大了,结果都是你们俩的死局。就当韩信已经钻在屠夫的裤裆里了,耻辱也要到头了。”   杨寄觉得沈岭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故意道:“好吧。那我也不必忍了,今天回公主府去。阿圆有夫,我有妻,倒也没有哪里不对。”   沈岭无奈地看着他任性,但想想这男人已经被逼得这样了,再不口头上发泄发泄只怕真要憋死了,也只能叹口气随他去了。   果真,杨寄驱马到了公主府前的巷弄,光看看公主府的围墙和里头露出的屋脊斗拱,就满心厌恶,圈了马头决定还是离开。   他眼角的余光隐隐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突一回头,果然看见梁长史探头探脑地从巷口的角门张望了自己一眼。杨寄眨巴眨巴眼睛,觉得哪里不对,突然想起来:这个梁长史,每每见他,都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和公主和好,不要闹腾,赶紧回家之类的屁话,怎么今天,明明瞧见了自己,却龟缩着不出来拉他的马头?   杨寄突然打马回转,到了角门口飞身跃下,把猝不及防的梁长史抓个正着,揪着他的领口问道:“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梁长史苦着一张脸,挤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容:“咦,驸马今日不忙?”   杨寄眯了眯眼睛:“不忙啊。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梁长史陪笑道:“哦!我先去通报公主。”   杨寄歪着头打量他,然后对自己的亲兵道:“唐二,带二十个人,把公主府的四个门给我守好了,等长史进去,看哪个门会有鬼鬼祟祟的家伙出来,就给我打着问。”   梁长史一脸慌乱,连连摆手,几乎要去拉唐二,最后跺脚道:“啊呀!将军既然与公主不睦,那么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果然里头有奸_情!杨寄想着王庭川还在时,永康公主就传出养面首的事,现在居然又养起来了?他对公主没感情,但是毕竟名分上是夫妻,他大男人也还是要脸皮的,还是气得“哼”了两声,方道:“多久了?”   梁长史畏畏缩缩说:“也就偶尔次把两次……”   杨寄环着胸,抱着马鞭,撇着头又问:“是个什么人?”   梁长史更加畏缩,嚅嗫半天,直到杨寄作势要进去了,才慌忙拦住说:“就是宫门侍卫中的一个小伙儿,寒门简拔的,不懂事,想往上升发想疯了。驸马既然回来了,这样的事以后不会有了。”又道:“臣下说句不好听的。驸马也对不起公主过,这事,算是扯平了。闹开了,既不好看,也不好听,彼此都伤自尊的。”   杨寄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竟然听笑了。看了看唐二道:“算了,别围门口了。在这儿等通传吧。”使了个眼色。   梁长史哪里晓得这个玄机,见杨寄退让,喜滋滋道:“驸马果然是人中龙凤,大肚能容!臣这就去传报。”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说公主请驸马进去。杨寄大摇大摆进了府,公主的闺卧边,侍女们都是一脸惊惶色,小心地瞥着杨寄的表情。倒是进去之后,皇甫道婵毫无异样,对着镜台正在梳妆,一脸漫漠的模样,看人都是从眼角斜着看的。她边描眉边说:“哟,哪阵风把你吹回来了?”   她眸子似水,脸带红霞,慵慵的风致简直是一切的证据。杨寄抱着胸,站在门口看着她,好一会儿冷笑道:“回来瞧一瞧。没几天要去代郡送亲。”   皇甫道婵勾起的嘴角带着胜利的喜色,她好半天才画好眉,贴好钿花,一身宝蓝色的宫装,颊边翠色的靥花璀璨生辉。但这样的喜色很快被门口战战兢兢的小侍女打破了,那小侍女结结巴巴说:“公主……门上驸马的人把……把……把胡郎君……拿住了。”   杨寄冷笑道:“哦哟,姓胡啊!我的人粗鲁,不知对他怎么了。”   皇甫道婵惊色一闪而过,随即款款起身,到得杨寄面前,抚着他的胸道:“怎么,郎君吃醋了?”然后腻腻地靠过来:“不急。等沈沅去了北燕,我就遣走这帮小的。到时候,我们从头开始,互不计较过往……”   杨寄向后闪了一步,任她一个趔趄几乎站不稳。皇甫道婵反而又是胜利者般的微笑,咬牙微笑道:“反正,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   杨寄转身离开了公主的正房,出了大门,道:“把那个不要脸的拉过来。”   唐二虎虎生威地拉过一个小伙子,已经害怕得两脚筛糠,扑倒在地上跪着,磕了两个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寄高坐着,粗鲁地问:“你叫胡什么?”   小伙儿抖索着说:“卑职叫胡鼎。”   杨寄打量他一番,小伙子倒不是小白脸的样子,浓眉俊目,高个儿健壮,除了气场弱,其他几乎是自己的翻版。杨寄道:“家里穷得不行了,父母祖宗的脸面都可以不要了,所以出来当公主的男妾?”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胡鼎的脸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终于抬头有了三分抗色:“承蒙公主看得起……”   杨寄一脚跟踹他肩膀上,登时把他后半句话踹回去了。唐二摩拳擦掌道:“将军息怒!可要我找人来揍他?!”   杨寄瞥瞥小伙子又抖索起来,刚刚升腾起来的那一点点气概全部没了,不由冷笑道:“先拿纸笔来让他画押,不肯画押,再打到肯为止。”   杨寄带的北府军虎视眈眈,一匹匹饿狼似的。胡鼎身子已经瘫了半边:画押也是死,不画押被这群土匪暴打也是死!想了又想:自己当公主的面首,是被逼无奈,或许还不至于死,要是被这群土匪打,只怕不仅要死,还会死得痛苦、难看!于是只好抖抖索索画了押。杨寄看了看,把画押的纸条塞进自己的褡裢里,又踹了胡鼎一脚,轻飘飘道:“可以滚了。”   “不……不杀?”唐二小心地问,“或者,要不要狠狠教训一顿?”   杨寄摇摇头,“我才不想显得我妒忌呢!不!我本来就真的不妒忌!”   只是有点没脸。他站起身,叉着腰看看天空,又看看四下里,只觉得自己自从回到建邺,哪里都不顺,心里的鸟气只想发作,却又找不到发作口。他终于道:“妈的!都这么背晦了,手气应该不错。走,到画舫赌博去!”   沈岳自从到建邺之后,如鱼得水,写了家信回去,只说自己在建邺找到了活计,每隔几天回秣陵看看。沈以良老夫妻俩拿这帮子女也没办法,好在有钱,只能请了几个仆从干活,在家带着孙子外孙什么,权作颐养天年。   沈岳见姊夫一脸专横地到画舫后面更衣,他倒首先喜笑颜开:“姊夫带这么多熟人回来,今儿又要开樗蒲局了吧?”   杨寄对沈家人皆俱不坏,见沈岳油头滑脑的样子反而倒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嘿,你小子又开心了?把我的钱输掉了那么多,你做牛做马赔我啊?”   沈岳一脸顽皮:“姊夫,这么多钱,我做牛做马也赔不起啊,还是干脆别赔了吧。我看外头有一个叫于啥啥的,好像是黄门令,上回跟我玩樗蒲,玩高兴了就吹牛他在后宫认识无数的宦官,还讲了好多后宫轶事,我听得津津有味的。最好玩一条,听说皇后在大婚的时候与皇帝圆房,梦中喊的不是‘陛下’而是‘将军’,虽然不知道是哪位将军,却也把皇帝气个半死,从此皇后再不有宠。”   杨寄撇嘴道:“嗐!什么乱七八糟的那起子贼阉人都瞎传!不过——”他转了转眼睛:“你小子结识了不少人嘛!宫里的阉人也有用。你好好跟他们玩,有啥消息就来告诉我。”   沈岳噘着嘴说:“那些人不过瞧我容易输钱,才陪我玩呢。”   杨寄拿这小子没办法,掏出一串钱来拍在沈岳手心里:“拿去吧。净输还赌!你的技法真是该练练了!”   一赌赌到深夜。这帮子人玩高兴了,真正什么都说,而且勾肩搭背和至亲好友似的。杨寄一晚上也听了不少新鲜事,不少是人家的阴微阴私,也有不少是朝中密局形势。杨寄握着酒杯,但心里始终保持着清醒,借着三分酒意,大肆许诺了“苟富贵、不相忘”的好处,加上沈岳添油加醋的捧场,说得大家共奉杨寄为兄长。   直到把这些官员赌友们都送走了,沈岳打着哈欠去睡觉了,杨寄敲开沈岭的房门说:“二兄,我有些想法。”   沈岭从热被窝里起来,倒也不以为忤,披上外衣跟着杨寄到书房里,关好门窗,拉好帘子,点烛焚香,然后才说:“将军请说。”   杨寄道:“按他们的计划,我一个月后就要送阿圆去北燕了,我想路上把阿圆藏起来,然后就起兵造反。等打下建邺,再把阿圆接回来。现在朝中不少人都肯为我所用,你看这样可行不可行?”   沈岭似乎也早就深思熟虑过,他慢慢地斟茶,看着壶嘴里冲出的清澈的水流,然后在袅袅的雾气里说:“可行。建邺各机要部门的大部分官员,我都或多或少都有接触。台城的禁军,服气你的人七八成,庾太傅原先的部下,肯听你登高一呼,千百之应不在话下;守城、守仓、守水道的官员,以及周边京口、历阳、句容、吴郡的郡牧,多少都有点往来,也有点把柄在我的手里,到时候许诺好处,让他们反戈皇甫家,也不成大问题。”   杨寄顿时大喜:“嘿!原来二兄一向做了这么多事!这些家伙人模狗样的,我瞧着都有些贪鄙的毛病,果然平时赌樗蒲时吹点牛,许了他们好处,日后就能为我所用了。”   沈岭微微笑道:“无利则臣不忠,要你一个人现在就拿出这么多好处,还并不现实。需得承诺将来给予其权位,让他们以权谋财,才能得到所谓的忠心。”他转了会儿文,然后用黑白分明的双目看着杨寄:“但是,这样的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够成为将来的国家柱石,只能这会儿用一时是一时。”   杨寄忖了片刻,笑道:“他们的把柄都在我手里,将来再对付他们,轻而易举!”   沈岭点点头:“好,那还剩最后一道坎儿,也是最难的一道坎:等你半道上造反回攻建邺,南边势必会抵抗你,而北边叱罗杜文,你猜他会怎么做?”   杨寄倒抽一口气,是啊,这才是个大关节!叱罗杜文眼神最好,一旦发现楚国内乱,立刻就会打着“不守诚信”的借口发兵。作战时最怕就是被前后夹击,立马就会应接不暇。他不由问道:“那怎么办?”      ☆、第194章 封公主 杨寄感觉,自己又进入了一个死局。他与沈岭合计了半个晚上,还是没能解开。他最后恨恨道:“妈的,实在不行,就再赌一把,风险大点,但是万一能赢了呢?”   沈岭不说话,若把他也作为一个赌徒来看的话,一定属于那种闷头葫芦型的,等闲不开口,眼睛却贼敏锐,押宝从来不胡乱押。杨寄切切地盼他的答复,他却叹口气,起身向窗而立,负着手望着遥远的星空,好半晌才讲:“我为你准备了一件礼物,但这件礼物需到必要的时候才能拿出来。如果这真是个死局,我劝你放弃阿圆。如果你为自己按上个‘不守然诺’‘引发边衅’的恶名,你的路就会难走很多。”   杨寄几乎怒发上指,但这些年来离别和苦难的磨砺,性子已经不再那么冲动,他咬了咬牙,没有首先问阿圆怎么办,而是问道:“那么,你认为我最需要的是什么呢?”   沈岭依然望着垂落天际的灰白色银河,云淡风轻的说:“人心、清议。”   杨寄冷笑道:“教我心狠手黑的是你,现在叫我笼络人心、注重清议的又是你。”   沈岭微微转头,只拿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笑道:“又不矛盾!最妙不过,叱罗杜文不娶阿圆,又或者,你能够找到李代桃僵的法子。”   杨寄愁眉苦脸地摇摇头:“我以为你有啥好法子了,这些,一个都做不到!”   他怀着这样的愁苦,日日醇酒樗蒲消磨,新信息倒也不少,譬如沈岳和内廷的宦官来往不少,居然问出了沈沅的消息,他兴冲冲告诉姐夫:“皇后亲自上表,说既然是和亲,女方身份贵重尤为要紧。当年昭君出塞,也不过是民间女子,汉元帝亦是封做长公主。今日沈氏安宁北燕,责任重大,封郡主和封公主都不享汤沐邑,都不过是虚衔而已,何不大大方方封做长公主,也显示我大楚的真心实意?”   这话无懈可击,又有不少朝臣推波助澜,皇甫衮想了想,犯不着为这样的小事又跟整个朝廷起拧,于是便同意了,封了个“乐平长公主”的名号——反正乐平郡在北燕的地界上。   沈岳大约有点兴奋:“嘿!我们沈家,还出了一位公主!”   杨寄对这个消息并无兴趣,胡乱点头应道:“虚衔的公主,只不过换套袿衣和车马仪仗,多便宜的事。你以为你阿姊想当这个公主啊!”   沈岳嘟着嘴道:“她当不当公主,难道就可以选择去不去北燕?既然不能选,那还是当公主好了。”   但是随即,坏消息来了。皇后庾献嘉又出幺蛾子,硬说建邺乃是金陵王气之地,近日却紫微不宁,五星聚于牛女,是皇后之位震动的预兆,自请废立中宫,改居别苑。   皇甫衮早就想废皇后,但是皇后无罪废立,不是等闲的事,少不得朝中内外讨论了一番。而太史司的话尤为关键。道是紫微宫内,彗星扫尾而过,若是两个有皇后命相的人同在扬州这片郡望,只怕总要克死一个。庾献嘉谦逊地退让,表示自己宁可不要皇后之位,也要保全沈沅。   她名义上退让,另一个做梦都想当皇后的人可不能依。邵贵妃在皇帝的寝宫哭求了一夜,最后下了眼药,商议定夺是让沈沅早早离开扬州郡望出嫁,哪怕路上多盘桓几日,总是好解了建邺皇后的困厄之态。   这就是很好办的事了。皇甫衮在朝堂上道:“只能委屈乐平长公主了!反正拖也拖不过去,不如将军早早送乐平公主去北燕吧。”他笑嘻嘻道:“北燕国书里再三说,乐平长公主所居之地乃牛女星的分野,正是预示了皇后的尊贵身份。这星象之说,不可不信。”随即挑衅地看着杨寄:你敢要留沈沅,就是居心不轨!   杨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可是又不懂这些门道,也无力反驳。送亲的仪仗早就安排好的,“乐平公主”的侍卫不过六百多人,加上陪嫁的侍从、使女,也不超过一千。杨寄既是“送亲”,自然也不能大张旗鼓,只许带二百亲卫。   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朝廷中不敢轻易对杨寄动手,忌惮他在历阳、京口、庐江,以及荆州、凉州、雍州的兵力,但是又千方百计地防着他,防着他仗着军力立地造反。   杨寄只要冷静,就识时务。他点数完陪送的人,安排好出行的一切事宜,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虽然彼此身份尴尬,但是毕竟是他和沈沅的又一次见面了。他有千言万语想和她说,哪怕到时候只说得出一句“你好不好”,然后泪流满面,那也是值得的。   沈沅被封“公主”,坐着皇室才能用的金根车轰隆隆出了西苑的门。前头是招展的旗幡,两边是丝绫的步障,背后是金镫、金瓜、金障扇等仪仗。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豪华地出行过,然而却会错觉这是秣陵的人家过年宰年猪,先要扛着猪四处转一转以示热闹,又或是庙会里打扮得标致的善财童子和龙女,明明就是个游街做戏,给大伙儿热闹用的而已。   她木然地在金根车中柔软宽阔的茵褥上坐着,手臂四不着边,空落落得难受。车里四壁豪华的装饰看多了只觉得腻眼,不由就往纱帘外头瞟。外头也都是人,穿着齐刷刷的侍卫官服,鹖冠上的羽毛在风中颤巍巍的。突然,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臣杨寄,护送乐平长公主。”   她怔了片刻,懵懵然地望向帘子外头,那身影多么熟悉!化成灰她也认识!   杨寄单膝跪在她的车前,抬起了头,露出一个最能宽慰她的阳光笑容。沈沅的眼泪一瞬间刷刷地掉,伸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她还牢牢记得临行前宫里来人隐晦而再三对她说的话:她到北燕是去做皇后的,无论如何不能闹出羞耻的事,要知,那不是她一个人的羞耻,而是关乎国耻,更是关乎两国的和议。不过,看到他在,她还是突然心安起来,哪怕明天就是分别,有今天,她也就能勇敢地挺起胸膛来。   “阿末!”沈沅在心里道,“我不能为国家蒙羞,也不能为你蒙羞。这一路,是我们最后在一起的辰光。或许不能再如胶似漆,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我最后的时光能够有你陪着,这短短一辈子,又有什么不满意呢?”   她终于平静下来,看看杨寄跪了好一会儿的膝盖,寻常的动作,却突然令她心疼起来,急急道:“将军快快请起!”   杨寄听得出她语尾的哭音,心里酸酸的不好受,顿了顿才起身。在堂皇的西苑门前,他不好说那些私话,只能努力冲她自信地笑,期待她仍然相信自己有能力把她救出去——他现在身领尚书令、上柱国大将军和八郡牧守的职衔,再不是以前那个小赌棍,只能流着眼泪看她被建德王责打了!   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出了建邺的北门,由水道进入历阳。在高大的楼船里,沈沅和杨寄才有了一次面对面接触的机会。   楼船里的正厅和房屋里的没什么两样,只是门洞开着,外头站着一群群服侍的宫娥侍女。杨寄步伐橐橐地进去,好好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她,才笑道:“瘦了。不过,从来没见你那么美过!”   他指的自然是她的严妆:沈沅素来朴素,就算是当大将军夫人的时候,日常也都是轻髻便服,只有外衣舍得用些绫罗;而今天,满头珠翠,遍身罗绮,珍珠的光泽几乎压过了她皮肤的光泽,黄金的步摇映得半边脸都亮闪闪的,而五色宝石,翠羽钿花,耀目生辉。沈沅却故意要歪曲他的意思,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抚了抚鬓角,说:“哦,瘦了就美啊!你不早说以前嫌我胖?”   杨寄“噗嗤”笑了:这辰光,这小娘还有心情说笑。可是,这就是他的阿圆啊!无论什么风波,她就是能够坦然无惧。他敏锐地看见她耳朵上两粒小小的金珠——他送给她的家传金饰,小小的两点在一堆珠翠中太不起眼,可是他立刻鼻酸了。   他们面对面坐下来,楼船内飘荡着沈沅头发上清新的桂花头油香气,让人甚感温馨,沈沅说:“偷偷摸摸的,总算把阿灿生了下来,还没有离乳,先离了娘。以后你回秣陵,帮我好好看看他。”   杨寄说:“受委屈了吧?都是我不好!”   沈沅笑道:“哪儿没受过委屈?自跟了你,委屈多了,倒也习惯了。”她闪着眼睛望着前夫,又道:“等我走了,你还是要好好的,别让人担心你。其他不谈,家里孩子总归还要父亲呢。”   杨寄瞟了瞟外头那一群人,有些话不好多说,出行比原先计划急了不少,好些布置还没有完善,他打算等到历阳再行考虑周全。   众目睽睽下,不能有任何异样的举动,好在彼此看着,已经是看不够了。他脸颊的俊朗线条,她皮肤上细小可爱的绒毛,他微笑的唇角,她圆亮亮的眸子……一遍遍在心里描摹,就是看不够,恨不得印在心里,刻在骨头里,把这相思之意带到棺材里也不够啊!   水程只消半天。很快,楼船队在历阳的矶口停驻了下来。服侍的人井井有条地迅速把公主的仪仗安排好,拉好步障,等着杨寄慢慢把沈沅扶过跳板。“历阳牧是我的人。”杨寄轻声道,“到城里住下后,有些话慢慢说。”   步障随着他们的步子挪动着,前方一座凉亭,四面围着轻纱的帷幔。杨寄又道:“进去歇歇,喝点水。刚从船上下来,总会有点疲乏。”那凉亭边围着侍卫,杨寄但觉得眼熟,倒也没有多想什么。   可是,凉亭有主。   帷幔揭开时,杨寄顿时愣住了:凉亭里正襟危坐着永康公主皇甫道婵。她利箭似的目光直直地射过来,蓦地升腾起一道恨毒。随后,她满脸娇笑,昂着头起身,到杨寄身边伸一条胳膊挽着,腻声道:“郎君,我等了你多时了!”      ☆、第195章 怀娠 杨寄的脸几乎铁青,担心地望了望沈沅。沈沅诧异了片刻便意识到这样的刻意做派,分明就是挑衅——她现在,还怕挑衅?所以只是笑笑,撇开了头。   杨寄先担心皇甫道婵对沈沅不利,这会儿看沈沅云淡风轻的模样,才意识到现在这两位都是“长公主”,而且沈沅担负着“和亲”的重任,谁敢动她!这才放下心来,抽出胳膊对皇甫道婵说:“别闹!”   皇甫道婵打定了要嬲住他的心思,任凭面前是怎么样一副厌恶的冷脸,仍是不屈不挠地又伸手扒拉住,强笑着说:“怎么是闹?如今沈娘子就要别嫁。我却是你正经八百的妻子。与其叫我别闹,其实倒是我要管着你‘别闹’。”她说话又刻薄起来:“闹出笑话来,你的面子里子都没了事小,咱们大楚国的面子里子没了,你赔得起?别一瞬间‘英雄’变作了贪淫的‘狗熊’罢!”   三个人这副样子怎么成行?杨寄再一次用力抽开手,冷脸看看皇甫道婵:“你倒舍得屋子里姓胡的那个年轻英俊的?”   当着沈沅的面,他说这个!皇甫道婵甚感狼狈,随即恼羞成怒,冷笑道:“我只舍不得你。怕你万一犯了毛病,无论是和北燕闹腾,还是和我那侄儿闹腾,都是要命的买卖。说不得为了你,我过来陪着。”她愈发挑衅地看沈沅,手却不敢再往杨寄那里伸了。   到了王谧准备的公馆,是两座单门单户的精致别院,但共用前头的客堂。皇甫道婵狠狠地皱眉:“这么破烂的地方给我住?”掩着鼻子用力挥着手,仿佛有什么恶味。用膳的时候,又是嫌东嫌西,最后似笑不笑地看着沈沅:“哦哟,我都忘记了,沈娘子曾经在我阿兄的府上服侍,做得一手好饭菜,尤其是胡炮肉,正好是北燕风味。今日我突然想吃了。沈娘子也不妨再练练手,将来获宠,指不定也靠这一手呢!”说罢掩口而笑。   杨寄忍着扇她的冲动,对沈沅说:“别理她!你现在也是公主!”   沈沅冷眼看了这半晌,此刻起身,柔柔地问杨寄:“阿末,我也好久没给你做好吃的了。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杨寄骨头都快酥了,瞥见皇甫道婵一脸气急败坏,心里便明白了女人们原来是这么争宠和打仗的了,顿时乐不可支,腻着沈沅说:“好好!这会子春天,螃蟹不肥壮,但是吃春笋、鳜鱼、团鱼和芦笋正是时候!配上乌米饭,啧啧……”他做一副口水要流下来的形象,惹得沈沅早就忘掉了自己的“公主”身份,戳他额头骂了一声“死相”,径自挽了袖子下厨房去了。   沈沅素来手快,此时厨下又有帮忙的,更是迅速。没等多久,一盘盘菜肴就上桌了。春笋用平望的辣油拌着,鹅黄色浸在朱红色里;芦笋配着肉丝炒,洁白碧绿;鳜鱼油炸半边,清蒸半边;团鱼则和着糯米饭,做成八宝制式……色香味俱全,杨寄揽过沈沅在身边,往她碗里盛乌米饭,殷勤地说:“累了!累了!我给你多添点饭,好好补一补。”   沈沅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客套地对一旁孤零零的皇甫道婵说:“公主想吃的胡炮肉,可惜今日厨下没有买到好猪肚,现买的话又要花挺长时间打理,会耽误公主就餐。所以,我想着要了一条前蹄,棒炙蹄肉也是很美味的。”   皇甫道婵早被他们俩卖弄恩爱给气得发颤,此刻翻了翻眼睛,任凭沈沅忙碌。猪蹄连着里头的骨棒在炭火的炙烤下渐渐散发出香味,已经吃得肚子滚圆的杨寄又垂涎三尺地望过来,揉着肚子帮助消化,准备再吃下一轮。   两人的注意力都在肉上,只等听见响亮的一声作呕声,才回头惊诧地望着坐在旁边席面上的皇甫道婵,发现她脸色煞白,神情痛苦,捂着嘴似是强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呼唤人拿盆拿盂,还没到得跟前,已经一口吐了出来。   屋子里顿时一股怪气味,随侍的人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打扫,扶皇甫道婵回后头住的院子里休息。   等她走了,杨寄不快地说:“还搞这一出!我的食欲都给她折掉了大半!”然后伸出筷子戳了戳肉,笑逐颜开:“好像能吃了!”一点都不像食欲不好的样子,大口啃了一块肉皮。   沈沅道:“要吐哪还忍得住!想我怀娠要吐的时候……”她突然停了口,怀疑地瞟向杨寄。   杨寄嚼着满口的肉,突然也明白了她的怀疑,顿时五雷轰顶,肉都顾不得嚼,满口裹着辩白:“我冤枉!”   沈沅白了他一眼,故意说:“也没什么。她是你妻子,原也该的!”   她越这么说,杨寄越是打摆子般惊怒得发抖,嗓子眼里噎住了,红着脸、直着脖子,说不出话来,双手上指,投降似的,好半天艰难地把嗓子里的肉咽下去了,带着哭腔说:“不是该不该,是我真没有过!万一人家只是闹肚子呢?你不能这么冤枉我!”   沈沅“噗嗤”一笑,随他有没有吧!都这会儿,计较有意思?还是相信他的好,彼此都舒服。   然而,王谧找来的郎中很快叫过杨寄:“恭喜大将军!公主这是有娠了!”   杨寄嘴角抽搐着,一脸懵逼地看看屏风后沈沅的影子,沈沅的影子一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杨寄想去拉她,但是够不着,只能在眼前捞住了那个郎中:“等等!等等!你算算好,是多大的胎儿?”   郎中仰头想了想,肯定地说:“两个月带十二天了。”   沈沅回身,在屏风后嗤之以鼻:“医术再好,连十二天都推得出?”   郎中认真地对屏风做了个揖:“回禀长公主,脉息是推不出这么细的时候,但是那位长公主说,离上次月事干净了正是两个月带十二天,总是不会错的。”   杨寄已经换了笑脸,好声好气送走了郎中,转身狗腿子似的拱到沈沅身边:“你看!这月份没我啥事儿了吧?别说两个半月,一个半月前,我还在雍州呢!娘子,我对你绝无二心!操守严谨!忠贞不二!”   “呸!”沈沅啐道,“怀在你老婆的肚子里,不是你的也是你的!你乖乖乐着当现成阿父吧!”   这是要喜当爹啊!杨寄顿时又懵了。沈沅同情地看看他,却也不知道出什么主意,抚了抚他的头发:“孩子总是无辜的。你得打算个好些的法子。”接着她说:“阿末,但是我们俩,还是多注意些好。”她压制着内心暗涌的悲伤,避免去看他深情的眸子和令人怦然心动的身形,别过头说:“我想休息了。”   杨寄明白她赶自己走的意思,也确实怕自己一个打熬不住,只能又郁闷又恼火地离开,在外头的院子里转悠了半天,恰见随着公主而来的梁长史正在院门前探头探脑的,便上去一把揪住说:“你都知道是不是?!”   梁长史无奈道:“我哪里能未卜先知?但是,唉……”男女二人在一起,少不得有这样的时候,梁长史管不了公主,所以这场夹板气不受也得受,缩着脖子担心着杨寄一拳头上来。   但他等了半天,哪里都没疼。杨寄松开他的衣领,冷笑一声道:“你觉得,这就该是将来承袭我那国公爵位的孩子咯?”   梁长史看着杨寄冷冰冰的神色,突然也为他觉得悲凉,长叹了声说:“将军还是忍一忍吧。”杨寄笑道:“原来娶公主就是一步一步当乌龟王八蛋,当到像王驸马一样送命为止!”他突然又问:“王驸马还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当到长史?”   梁长史目露悲戚,狠命地撇开目光:“将军这些话,有什么用呢?”   杨寄冷笑道:“有用!让你有机会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在作恶!”说罢,拂袖而去,留下那个五脏六腑俱在挣扎的人,无力地蹲到墙角,背倚着墙壁偷偷哀叹。   带了绿帽,当了乌龟王八蛋的男人——哪怕没有爱,也是有气的。杨寄猛然发现公馆里根本没留他单独的房间,想了想,呼喝上一群玩得好的属下,到了王谧那里。   “王兄,今夜无处可去,叨扰了!”杨寄强颜欢笑,对着王谧说,“怎么样,赌一场大的?”   王谧本身在秣陵时也爱玩樗蒲,此刻自然奉陪。他听着杨寄奋力地摇着摇杯,五颗樗蒲骰子在杯子里“哗啦哗啦”格外响亮,杨寄猛地把杯子往桌上一墩:“开!”   众人惊叹,一开就是个全黑的“卢”!   王谧看看面前的男子,他面色阴沉,而眉目俊阔,明明心里有无数恨怒,却丝毫不会妨碍他摇樗蒲的水平。杨寄赢了几局,铜钱哗哗地堆到他的面前,他却把这些铜钱往桌子中间一推,脚蹬着胡床,不耐烦地说:“虽是我赢的,还是大家花罄尽了爽利!”吩咐外头王谧的小厮拿这堆钱去沽好酒,买好吃的宵夜过来大伙儿分享——简直不像以前那个小气鬼!   因为对于杨寄而言,突然感觉自己小心翼翼藏了再多钱,将来也不是给阿圆和自己孩子花,按照当时的道理,他的爵位、他的钱财、他的地盘,将来都应该归属于永康公主肚子里那个小杂种——那是他名义上的儿子。既然如此,何必留给小杂种?自己该吃吃、该喝喝、该拿来结交兄弟们就拿来结交兄弟们好了!   除了晓得底里的王谧,大伙儿都还不明就里,一个个欢呼雀跃,脸上飞光,都觉得跟着杨寄这位大将军是跟对了。   眼看月亮都隐没在西山之下了,也不知到了几时,一群赌得开心的男人们,喝得半醺,呼卢喝雉尤其有劲。唯有王谧,被家里小厮拉了出门,好一会儿才又回到大家赌博的客堂里,悄声对杨寄道:“将军,可要出去方便一下?”   杨寄瞟瞟王谧的神色,点头跟着出去了,一盏羊角小灯带着他跟着王谧左一道弯,右一道弯地到了郡牧府邸的后角门,那里灯光黯然,孤零零照出两条影子来,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杨寄举起灯,仔细照了照:“阿岳,是你?”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来了”,恰恰又照见后一个人影,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怎么是你?!”      ☆、第196章 仙着 后一个人影又高又胖,在笑,笑得很假,眉梢和脸颊的肉一道抖动着:“哈哈,将军还记得我?”   杨寄扯了一个难看的笑算是陪同:“中常侍当年待我的厚恩,我当然记得。”   中常侍——鲍叔莲,这下笑容似乎欢腾了好多,也真切的好多:“我当年没有看错,将军果然是前途不可限量。可惜我命运不济,一直窝在宫里不敢出头,只指望着免祸而已,一路错过了帮助将军的好多时候,将军想来不会怪我?”   杨寄心道:你不帮倒忙就够好了!自赵太后死去,你那拉皮条的本事大概确乎用不上了。不过嘴里还是说:“多谢中常侍厚爱和关怀!中常侍今日怎么会……”他看了看一脸傻笑的沈岳,警惕心大作:“怎么会来历阳?”   “自然是找你。”鲍叔莲毫不客气地跨进门槛,拍了拍衣襟上似有若无的灰,又拍了拍沈岳的脑袋,“这位小友和我的几个徒儿都有来往,后来才知道这位是杨将军的内弟,果然一根藤蔓上不开两色的花儿,聪明伶俐得很!”   杨寄对他怀着深深的不信任,笑笑拉过沈岳掩在自己身后:“不知什么事非得半夜里来历阳找我?”   鲍叔莲却不则声,跟着王谧往里头跑,找见一个僻静屋子,才颐指气使地吩咐王谧:“王郡牧,你去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人,我和杨将军要谈要事。”等王谧检视归来,鲍叔莲才又笑道:“将军可还记得庾太傅家的小女儿,现在做了皇后的那位?”   “哦。”杨寄不咸不淡说,“记得,听说自请废后?不知陛下又打算怎么处置?”   鲍叔莲笑道:“他以为皇后说废就能废?天象之说不过是障眼法,庾皇后现在在西苑,关着门诵经念佛,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宫里朝堂,哪里瞒得过皇后?邵贵妃打了半日的歪脑筋,全数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杨寄对宫廷长短不敢兴趣,皱着眉听他唧唧歪歪了半天,正想打断离去,鲍叔莲接下来的话顿时让他精神了。“将军可知,皇后曾亲去见过沈娘子?皇后对沈娘子深为感佩,且又格外感激将军对庾太傅的成全之恩。所以,今日特特叫我来告诉将军,看起来是死局,其实死局反而有破绽,只看将军敢不敢用这死棋肚子里的仙着了。”   杨寄身子挺着:“什么仙着?”   鲍叔莲开始观察自己的手指甲:“噢哟,敢情是天气干燥,怎么手上长了这么几根肉刺?”   杨寄气得想笑,娘的老阉货,这时候讲他的肉刺!但他明白这些贵人们的做派,见沈岳头伸着边看边说:“中常侍,哪里有肉刺?我找把小剪刀给你剪喽。”   鲍叔莲大概被沈岳这个马屁拍得很有好感,笑着说:“你有这份心,我老人家就满意了。”又对杨寄道:“肉刺诚然不舒服,剪了就舒服了。皇后叫我带一份北燕国书的原本给将军过目,说看懂了,问题就迎刃而解喽。”   北燕下国书给皇甫衮,这大家都知道。皇甫衮也在朝堂上拿着国书挥舞过数次,内容也交由内臣念过,大家也都听过。杨寄狐疑地接过国书,认认真真地读了两遍,眼睛越读越亮,终于抬头问鲍叔莲:“你是说,国书上但提了要娶我杨寄之妻杨氏,并未加个‘沈’字?”   “对喽!”鲍叔莲兴奋地拍拍手,“其实北燕的使节来送国书时是说了‘杨沈氏’三个字,但那又有什么要紧?说过的话,过耳大家就忘了。杨将军难道不会装糊涂,说‘不知道’三个字好难么?‘杨寄之妻杨氏’现在是谁?就算是公主,嫁了人也得跟男人姓!哈哈哈……”   “只是……”杨寄看着国书的抄本,撮牙花子又道,“上头明明白白写着星象示警……”   鲍叔莲又道:“你真憨!牛女星的分野是扬州郡不错,可扬州郡含着十个县,那么大的地方!就连建邺,在禹分九州的时候,不也包括在扬州郡里?要照这个说法,扬州十县,哪个女娘不可以按上一个‘皇后之命’?”他又凑近了:“更巧的是,那位公主跟着你来了,天象又显示客星离开了牛女,紫微宫恢复,皇后自然不用更立,邵贵妃活活空欢喜,而将军和沈娘子,倒是可以真欢喜了!”   杨寄不说话,心里紧张地算计着:沈沅已经离开了建邺的看管,皇甫道婵跟着自己到了历阳,而且还会跟下去,若是用“永康公主”来代替“乐平公主”,就是叱罗杜文不愿意了吧?   鲍叔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庾皇后还有几句话托我转告将军: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术不显则功成,谋暗用则致胜。将军一路这么演下去,临了两边各个措手不及。那时将军在暗,北燕和建邺都在明处,将军好赌樗蒲的人,这里的胜算谁大谁小,还看不出来?”   也是!他带着沈沅和皇甫道婵一路向北,一路布置好防守,到时候拿着国书,把皇甫道婵送给叱罗杜文,北燕完全说不过他!就算发急了要打,杨寄这边也可以早做准备,不怕他来。而楚国扬州之地虽然属于徐念海,但中间隔了雍州、青州、兖州那么大的地方,也不怕皇甫衮从背后袭击——顶了天,就是在扬州拦阻作祟吧?   鲍叔莲看着杨寄眉头渐松,一派了悟的样子,不由笑道:“皇后还说,将军仗还是免不了要打,既然要打,就要打怕了北边儿。这样的话,送亲回程,就不担心徐刺史的花样了。”   果然算得精妙,到底是庾含章这老狐狸的女儿!杨寄目光一凛,问道:“回程?皇后倒不担心我对建邺不利?”   鲍叔莲又开始拨弄指甲旁的肉刺,漫不经心道:“担心?杨将军可知道庾皇后心里最恨什么?好比一根刺吧,长在手上自然是痛的,但痛也是好的,时时提醒着,等有剪刀的时候才好一下子剪干净了。”他顺势从沈岳手里接过剪刀,小心一下,把那骚扰他的肉刺剪掉了。他看了一眼杨寄,圆胖脸笑得肉颤颤的:“将军一念慈悲,总让人念念不忘呢!”   送走了鲍叔莲,杨寄把沈岳带到王谧的府内,所来的人,都是他笃信的亲信。“各位,杨寄要打一场泼天的大赌了,你们押不押宝?”   大家伙儿愣了片刻,大声嚷嚷着:“自然要押!跟着杨将军有肉吃!”杨寄不消多说,只一句:“京里那些人,我已经受够了!”大家便跟着义愤填膺:“大楚要完!将军和太傅为国尽忠多年,却落这样被人算计的下场,他皇甫氏不得人心!白虹贯日,紫微星宫被彗星扫尾,牛女宿聚集五星,这是改朝换代的天意!”   白天起来,大家心照不宣地一切照旧。王谧偷偷道:“杨夫人跟着出来了,那么,秣陵那里将军的其他家人要不要偷偷接到我这里来?”杨寄点点头:“要!你想得周全,但别弄出太大动静。还有我二舅兄沈岭,还在建邺呢!”   王谧拍着胸脯:“这都在我身上。”   他派人偷偷去接杨寄的三个孩子和沈家人了,杨寄则以历阳城墙失修为名,高筑墙、深挖濠河,又积聚了不少粮草在城里。隔了一天,王谧便回来了,悄声道:“用了三条船,三次送到这里,都绕开了建邺石头城,秣陵令也只会知道沈家去走亲戚了。不过,建邺的沈主簿不肯过来,说建邺留人也是要紧的,他得留下打理。”   沈岭也是赌性十足的人,要是杨寄扯起反旗,他作为杨寄的近亲,建邺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但明知道如此,他还是要留下来。   杨寄预备着离开历阳,继续北去了。临行前,他特意到王谧府中看了看那个八岁的小男孩,摸着男孩的脑袋说:“小家伙,好好长!将来要对我们家阿盼好!”王谧激动得热泪盈眶:“小子何德何能攀这门亲!将军把卑职当家里人,卑职自然把将军当作尽忠报效的人!”   杨寄重整队伍,带着两位公主,一路向东去。皇甫道婵问道:“这是去广陵郡?”   杨寄点点头:“嗯,扬州郡的治所便在广陵,这是自古膏腴之地,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可以带着路上吃。”   皇甫道婵面露喜色:“极是!我这阵子吃啥都没有胃口,尤其不能闻猪肉味,听说扬州的干丝极妙,我也喜欢吃,带些路上很不错。”故意挑衅地望了沈沅一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杨寄心里阴沉沉的不爽,但想着要移花接木,还少不得这位公主,只能假笑了一下,往广陵城而去。   沿着江堤边的大道行进,此刻四五月间,原野碧绿,柳树在江堤上茂盛成荫,小草花儿白的白、金的金,缀在芳草间,美不胜收,长江水平静地顺着江堤流向东边的大海,喇叭口的宽阔江面与历阳大为不同。   杨寄一路仔细地看,那些山,那些水,将来都是他的棋枰,要任他驰骋走马。到了广陵城,杨寄又亲自拜会徐念海。徐念海不咸不淡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借着侍奉“公主”之名,跟在两位“公主”身后,尽情地把广陵的防务看了个遍,这地方,墙高而池深,门户厚实,城里繁荣一片——将来会是块难啃的骨头。      ☆、第197章 翻身 不觉间到了雍州。永康公主对自己第一任丈夫身死的地方略微有些惧意,嚅嗫着请求杨寄道:“这地方我不喜欢,换个地方好了。”   杨寄面无表情地看看她:“我喜欢。”   她明知道他就是和她对着干,可是也没办法。从进城起,皇甫道婵就发现,这真是他的地方、他的天下,在城里重新翻建的通衢大道上走过时,无论是兵丁还是百姓,对骑着高头大马的杨寄都是虔诚的欢呼和膜拜。那火红的驺虞旗幡远远的出现,就会引来好多人观看。普通百姓朴实,住房还没有完全修建妥当,却已经把当地产的西瓜、香瓜,自家做的腌鱼腊肉,捧出来送给杨寄和他的士兵们。杨寄手下的人个个脸上飞金,深以自己为杨将军的手下而自豪。   杨寄也确实厚道,好好询问了烧毁重建雍州城的情况,答应调拨人力把最难修的几座城墙和几处城隍修好。又听闻今春雨水少,只怕粮食要减产,他立时拍胸脯说:“我杨寄的地盘,不能让老百姓饿肚子!雍州百姓饿一天,我杨寄和家里人就饿一天!”   他奏折写上建邺去了,这番话也如是写了上去,最后道,扬州所辖的地方仍是大熟的样子,请求支援雍州。言下之意,雍州饿,他就饿,他饿,皇甫道婵就饿。他手里有两位“公主”,立刻就方便地狐假虎威起来。   很快,扬州的粮食送来了,徐念海大概再不情愿,也不敢担当饿坏了两位“公主”的重罪。   这天天气晴好,杨寄特意到皇甫道婵所住的地方,笑融融说:“公主,想不想去一个好地方走走?”   皇甫道婵刚刚吐完一场,正憋闷得难受,抬眼见杨寄只身前来,并没有带沈沅,不由心花怒放,娇羞笑道:“我这副样子,只怕走不远。”   杨寄道:“走不动,有车马,车马到不了的地方,有我。”   皇甫道婵挑眉笑道:“那,你不带乐平公主四处走走?她马上就要离开楚国的地界了,这里离北燕,只隔一条黄河!”   杨寄漠漠然地说:“不急。以后有带她出去看看的机会。”   皇甫道婵只觉得他这话有点没道理,但又见杨寄身着月白色宽袍,头上只用帻巾,不用冠戴,衬得皮肤白皙,面目蔼然。人靠衣装,他这样,倒有些名士的风仪。她为他醉倒,慵慵抬起一只手:“那你拉我。我坐久了,一时腿麻起不来。”   杨寄看着她那只洁白修长,还染着枚红色蔻丹的手,犹豫了片刻便把她拉了起来。皇甫道婵嚷嚷着腿麻,就势倒在杨寄的怀抱里,感觉他虽然略僵了僵,但并没有推拒。她心里暗喜:毕竟已经到了与北燕一河之隔的雍州,杨寄大约也想通了,既然沈沅是留不住了,那么她皇甫道婵才是陪他走完的人。   他的怀抱坚硬而温暖,极淡的熏香气,带着他身上的气息,满满地笼着皇甫道婵的全身。她爱意朦胧间愿意对他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因而上了马车,便依旧靠过去,枕着他的肩膀,伸手在他胸口上画着圈圈,口里低低道:“郎君,我知道这个孩子你不喜欢,郎中说是个女孩子的多,不会抢你的爵位。将来,我们好好过日子,我再不与那些人来往,我为你生孩子,生个像你一样英俊勇武的男孩,来承袭我们的爵位,好不好?”   她呢喃得像一只细巧温和的乳燕,乖顺地俯伏在他胸口,隔了一会儿不闻答语,猜测他大概不爱听这些关于承袭之类的话题,便又悄声道:“郎君今日的熏香真是好闻,不知是哪家卖的香饼子?又或,是那个丫鬟配的熏香料?”   杨寄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应该是桂花味儿吧?”   “哦。”皇甫道婵一点都没觉察出不对劲来,只是贪婪地在他身上吸着好闻的气息,渐渐心旌荡漾,又密密地开始吻他。   杨寄挡开她的脸,而她的手不知羞耻地伸到他的衣襟下摆那里,低声道:“若是轻些慢些,从后头……大约也没什么事的。”   杨寄不动声色捉住她的手扔出来:“我们到了。”   闺房私意可以放肆,正经的模样还是得像公主。皇甫道婵无奈地掠了掠鬓,抛了个媚色过去,旋即从御夫打开的门帘子里看到一处宽阔的屋宇,砖石梁柱簇簇新的模样,但某些椽子或桁枋,大约沿用旧物,尚带着焦痕,下马车时又看到,门边一棵高大的栎树,焦死了半边,另半边却透出绿油油的春意。   “这是哪里?”   杨寄冷冷地勾起唇角:“这原是雍州刺史的官邸,旁边是暂来官员所居的公馆。庾太傅便烧死在这里,他的骨殖和其他人的焦骨混杂在一起,最后是一道带回建邺安葬的。”他接下来说的话让皇甫道婵如雷轰顶,几乎想逃:“对了,你死去的那位丈夫,也是死在这里。被盛铭下了鸩毒,七窍流血,也烧做一坛子灰。是我拿盛铭的心肝五脏祭奠他的。”   他头都不回,一把捞住想跑的皇甫道婵,用力裹在臂弯里,在她耳畔轻声说:“怎么,你不去拜祭拜祭?不管怎么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又是因为你的不作为而死的!”   “杨寄,你想干什么?!”皇甫道婵浑身发抖,挣了又挣,却挣不过他——此时才发现,他那个坚硬的怀抱是如此可怖!“梁长史!梁长史!”她便又向后求救。   梁长史亦步亦趋过来,想劝,又知道没用,在后头跺了跺脚:“杨将军!这可是公主啊!”   杨寄回首笑道:“梁长史,我懂!我怎么舍得伤她?”他点点手:“请长史一道进来。”刺史府邸的厅堂还是那么宽敞明亮,杨寄左右看看,他的人已经在外面布置得密密层层,窗户纸上,屏风外头,影影幢幢俱是影子。   他端坐在正中,目视着皇甫道婵:“永康公主,此刻乃是国家危难存亡的时候,陛下在朝堂上说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莫说匹夫,就是普通人家的妇人——比如我的下堂妻沈沅,也该当承担救国的责任。可是我到了雍州,再读北燕的国书,突然发现犯了个天大的错误,这条错误不纠正过来,只怕落人口实,求和不成反而催发战事,就不划算了。”   皇甫道婵已经估计到他没好事说,她昂起下巴,冷笑道:“你想说什么?”   杨寄道:“国书中所求的是‘将军杨寄之妻杨氏’,可沈沅已经被我休弃,怎么说都不是杨寄之妻了。现在我的正经妻子,不就是你么?”   皇甫道婵脸色一阵发白,硬撑着场面,冷冷地笑:“哦,那你是说,北燕皇帝要的是我?他见都没有见过我,就愿意娶回去做皇后?谁信呢!”   杨寄笑道:“见没见,娶不娶,只是一说而已。公主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北燕叱罗杜文唯一的目的只是要离间我们君臣,扒掉我杨寄的脸面而已?而外人看起来,也觉得堂堂一国的君王,总该娶个公主为皇后才算得上是身份匹配,岂有娶个民间屠户家的女儿的?”   只要想张冠李戴,横竖能找出道理。皇甫道婵第一次看杨寄这副要把她卖了的嘴脸,只觉得惊怖到极处,惶恐地一步一步往后退,如同落到了虎口的小羊羔。然而当她的背抵在板壁上,退无可退的时候,她亦知自己在这情形下也是退无可退了。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想用情分去打动他,可惜两个人没有情分;想用道理去说服他,可惜他不讲道理;想用利害去劝解他,可惜他这个赌棍对利害算计得比她要清楚得多……   他就是摆明了把她诓骗到这里,要牺牲她的幸福!   皇甫道婵只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谩骂:“杨寄你这混蛋!你这骗子!”   杨寄勾起唇角笑道:“我骗你来的么?”   眼见他一步一步逼过来,皇甫道婵腿一软给他跪下了,攀着他的大腿,举头哀求道:“大将军,你不能这么做!我肚子里有孩子,送过去是对北燕皇帝的羞辱!不仅我活不成,他也一定会以此为借口,以受辱为名,攻打我们大楚。到时候,我一身死亡是小,害得战火又起,百姓流亡,你心里难道不会有愧吗?”   杨寄捏起她的下巴,看着她楚楚可怜的脸,那些泪水带着恐惧的颜色,真实不虚。可惜,她以往的种种作为,这样的可怜容色,也未能使他有半分怜爱之意。杨寄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哦,你肚子里还有个杂种。万一叱罗杜文以为我想用自己的种去继承他们家的皇位,气坏了可就不好了。怎么办呢?”   皇甫道婵刚刚生出的一点点希冀,转瞬就被杨寄的另一句话给消灭殆尽了。他扭头对在后头听得目瞪口呆的梁长史说:“梁长史,说不得只能堕掉这一胎再送过去了。公主那里现成的堕胎方子,你该是知道的吧?——就是给路云仙用的那一副。”   梁长史好半日才反应过来,哀哀乞求道:“将军!难道不能商量商量?”   杨寄凶横地说:“商量?横竖北燕送一个,你说我商量送哪一个?”   “可是……”   杨寄冷笑道:“你别傻了,你不看看雍州这里谁说了算?事情板上钉钉了。所不同的只是,带着肚子去,她活不成,雍州这一仗也非打不可了;不带肚子去,她风风光光当皇后,雍州还不一定打起来。孰轻孰重,你不懂?”   梁长史又一次无语,眨巴了好久的眼睛才说:“那么……那么,这么大的事,总要汇报到京里才行啊!”   杨寄笃定笑道:“自然要汇报,至于他们同意不同意嘛……”他眯缝着眼睛,斜乜着梁长史,又斜乜着皇甫道婵,最后什么都没说,轻蔑地“哼”了一声。   梁长史至此已经明白,杨寄已然准备好了要造反了。一瞬间,他突然心平气和起来,造反嘛,就是你死我活的抉择了。皇甫氏对他梁长史又没什么恩,何必这会儿为这个王朝殉葬?值得么?他看看一旁哭泣的公主,哈,以往都是看她的脸色,屈从于她的跋扈,被她的一颦一笑牵着鼻子走。今天,这是要翻身做主了?      ☆、第198章 落胎 皇甫道婵眼见着梁长史不则一声出门去了,门外杨寄的亲卫呵斥着问他什么,而他理直气壮地回复:“将军命我去取东西。”皇甫道婵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周围已经没有人再能帮她。面前的男子依然挺秀英俊,她原本迷醉热爱的那种坏坏的邪气,此刻只觉得满溢着“恶”。她颤抖着哭,倒抽着气,恨得手足冰冷,怨毒得几乎想把他撕碎。   但是,她没有那个能力,只能瘫坐在地上,无望地等待奇迹。   然而奇迹也并没有发生。梁长史屁颠屁颠地再次进门,一手捧着一个瓷瓶,一手拿着一只瓷杯,笑吟吟得仿佛刚刚那个求情的人根本不是他:“将军,这药带着呢。就怕……”他瞟瞟皇甫道婵,没敢往下讲。   不讲杨寄也知道“就怕”后面跟着什么,愈发恼恨而无丝毫的怜悯,他接过药瓶,小心地倒了满满一盏,问:“够不够?”梁长史点点头:“够,够。这分量,只怕会绝育的。”   杨寄咬着牙笑道:“是么!也挺好,让叱罗杜文没有嫡子,算是惩罚他以前抢掠我们的地盘和百姓了。”   皇甫道婵看着她的影子逼过来,惊慌地又踢又打,大声招呼自己的侍女们。侍女们被拦在院落外头,一起在外头的还有杨寄的亲兵们,五大三粗的汉子,根本不把这些小兔子似的孱弱女子们放在眼里。   杨寄道:“你的人那时怎么对云仙的?咱们秣陵人自小儿就讲‘天道好还’,自己犯的错,总有一天会有报应的。”他的眼睛瞪得发红,笑容邪得带煞气,却也带着浓浓的悲悯和不屈,欺身上去,一只大手一把钳住皇甫道婵挥舞的双腕,膝盖顶住她乱蹬的双腿,使她立时动弹不得。   “何况……”他声音幽幽的,眼睛逼近到皇甫道婵已经看不清他的脸的地步,“云仙肚子里是她安身立命的儿子,她未来的幸福;你呢,肚子不过是个你贪淫的证据!”   他手里钳制有力,皇甫道婵闷哼一声:“我痛!”   杨寄并未松手,只轻轻说:“你乖乖听话,把药喝了,就不痛了。”   她的脸闪避了几下。杨寄威胁道:“外头我的人极多,就想当年你的人服侍云仙一样,摁手摁脚地来服侍你也没啥大不了。只是给你留点面子而已。今日你必然逃不过这遭了,要不要面子你自己选吧!”   确实逃不过了。皇甫道婵大滴大滴地落着眼泪,脸上敷的香粉被冲出一道道沟壑,很快和她的胭脂、花钿混在一起,花成一团。恨毒烧红了她的眼睛,嘴唇歪斜颤抖着。杨寄离得那么近看她,心里只是诧异:她哪里美?包裹在锦衣玉饰下的漂亮皮囊,却藏着空洞的魂魄。她所谓的爱与恨,都不过是人类最浅质的本能而已,占有、欲望、妒忌、毁坏……而已。   他的目光越发坚定,而她的目光越发馁然,逃不掉了,不谈“天道好还”,皇甫道婵也知道,杨寄已经无所畏惧,也对她无所怜悯。她最后喃喃道:“你是不是在怪我,不该有了这个孩子?”   杨寄看了看她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现在事情很简单,疼痛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皇甫道婵抬眼看看他,眼前一片模糊,只绰绰的一个影子,她爆发出一阵惨笑:“杨寄,我不过想你嫉妒而已!你不懂我……”不再反抗,任凭杨寄把药汁悉数倒进她的嘴里去。   很快看见皇甫道婵捂着肚子倒地不起,头发汗湿,口里痛苦地呻_吟着,接着,她的裙子下摆被鲜血浸透了,脸色也开始煞白起来。“杨寄——”她手指带血,向他伸来,“我好痛……”   虽未同床共枕过,但杨寄终究对她还有一丝怜悯,他小心地退开半步,不让她的鲜血污了他的月白色的衣物。杨寄放缓声气,对皇甫道婵说:“我叫他们找郎中,找稳婆,让你舒服些。”   他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指,加急步伐出了门,吩咐了找稳婆和郎中的事,又叫公主府的侍女们进去服侍。那些女孩子们,流着泪,提着裙摆进去,听明白杨寄的话的,更是生出兔死狐悲之心,而大门外的一把铜锁,直接断绝了她们的所有妄念——他心里对建邺的皇族已经没有丝毫的畏惧和景仰,此地、此刻,杨寄就是土皇帝,他说了算!   而杨寄,在皇甫道婵渐渐高起来的呻唤和哭泣、叫喊声中,默默地在刺史府的中庭酹了三杯酒。中庭的大树半边焦枯着,半边枝条柔嫩,长出一痕新绿,太湖石上新生出藤蔓丛丛,结着珊瑚似的小果子。他喃喃道:“王驸马,庾太傅,还有死在雍州的人们,杨寄今日来为你们奠酒。来日再为你们报仇雪恨。登仙路远,你们慢慢走好!”   恰恰此时一声痛呼,发自里头痛苦小产的皇甫道婵。杨寄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向南边:“云仙妹子,你的冤仇也报了,阿兄回来,便去接你,以后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皇甫道婵落胎,坐小月子。杨寄在北边一线密密布防,操练水师。准备妥当了,皇甫道婵也出了月,脸色不大好,也不愿意正眼瞧杨寄。但是该来的那天,总要来的。   一份工整的和离文书,摆放在皇甫道婵的面前。皇甫道婵自知两个人已经没有来日,肿着一双怨毒的眼睛,狠狠地瞥了杨寄一眼,嘲讽道:“这大概又是你说的‘天道好还’?”   杨寄认真地说:“我们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结缡是被迫的。尽管如此,该走的手续,该过的场面,一个都不能少。我将来也总要对天下交代,毕竟,你我都不想被天下笑话。你退一步想,你我这么久,没有感情,早就是一对怨偶,与其如此,不如分开。北燕皇帝叱罗杜文,无论地位还是长相,都不比我差。你过去又是皇后,岂不强过我?”   皇甫道婵狠狠地“哼”了一声,此刻倒也有几分傲骨,上前读了读和离文书,便写了名字,捺上手印。等杨寄也如是做了,她方又笑道:“是呵。我去北燕和亲,人家求的是皇后,我定要叫北燕的皇帝狠狠收拾你,拿你的人头来挂在我的寝宫里,天天吐口水!”   杨寄笑了笑,依然一脸认真地说:“按说,我是管不了你。不过,你要是这么做,有三不可。第一呢,大楚是你的故国,就算将来改朝换代,它也依然是你族人所居的故土;二来呢,为了私利打仗,叱罗杜文不会轻易听,听了也不会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但你却作为进谗的人,永远被钉在耻辱之上了。”   皇甫道婵一脸不愿意听的轻蔑表情,而杨寄依旧言笑晏晏地谈他的“第三点”:“第三呢,我手里有胡鼎那小子画押证明的一封文书,什么内容你懂的。而且,陪伴你的宫女侍从,也亲历过你落胎的经过,若是什么风声触动了,不消一顿鞭子,那些人都会招认得清楚。所以,我也有你的把柄,不怕你翻天。你好好做你的贤德后妃,保两国相安无事,我也不愿意与你结怨过甚;你若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我也只好撕破脸皮,比一比谁怕谁了。”   皇甫道婵气得打颤儿,却又什么驳斥的话都说不出来。原来,男人真要作恶、有心算计,就不是区区大话能够制伏的了。   杨寄最后道:“其他主意你也不用多想了。我要嫁你,也不是鬼鬼祟祟地嫁。送往建邺的奏本,以及宣告天下的报喜文书,我都发出去了,都不怕人知道。”他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笑意:“我不怕任何人知道!两边,我都做好准备了!”   沈沅的嫁衣,稍稍一改,就穿在了皇甫道婵的身上,她还没有完全休养好,脸色苍白,嘴唇和腮上用了好多胭脂,才恢复了红润,却也显得红得发木。到了黄河边,杨寄亲自把她送上接亲的楼船,尚有闲心和接亲的北燕使臣开开玩笑:“杨寄之妻封做公主,金尊玉贵的,叫你们陛下好好待她。天下人俱知我听了你们陛下的话,自己的老婆都舍得送人了。你们陛下既然不吝接受他人之妻,想必那是真爱啊!一定别辜负了!”   “杨寄!”皇甫道婵用团扇遮着面孔,厉声在屏风后头喝道。   杨寄忙躬身一揖:“我多言了!望公主日后念两国和亲之情,永结两氏之好、两国之好!”   北燕使臣看了看楼船外头,清清喉咙说:“我们陛下说了,怕又细作混进来,除却身边跟的贴身侍女,其余全不不用跟过去。到了皇宫之后,自然会另派服侍的人,绝不会亏待。”   杨寄瞥了瞥一边的梁长史,他明显是舒了一口气。   他们纷纷下了楼船,目送着孤独的永康公主乘着高大而金碧辉煌的楼船在平稳的黄河上缓缓向北驶去,白帆渐渐小了,终于看不清了。杨寄站在矶头,扫视了一下周围布置着的战船,笃然道:“备战!”      ☆、第200章 却月阵 杨寄有兵有粮,但重点先对付哪边,还要费点思量。杨寄忖了忖,道:“先全力对付北燕。”   他又自己解释道:“建邺那帮家伙的德性我是知道的,都怕自己折损,都想隔岸观火,都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所以,必然是先等着叱罗杜文对付我,然后趁我内防空虚之际,来打太平拳。”他自信满满地环顾四周,说:“所以,我准备在南边多多布兵,而在北边亲自督战!”   兵力主要集中到了南边,自然是极大的威慑力,但人员总数就那么多,南边人多,北边人就少了,雍州往北一线,直对北燕的疆域,可杨寄偏偏把兵力又往西边凉州那里分派,他驺虞旗的红色在绿野中显得分外鲜明,整个行军闹腾腾的,动静极大。   大家不解其意,杨寄笑道:“我在雍州练了那么久的水师战船,岂有不用之理?既然想用,岂有不把敌军引诱过来之理?”   雍州兵很快被分调得不足一万,北燕有了建邺来的耳目,又有自己的斥候,自然蠢蠢欲动,很快,便见黄河对岸烟尘滚滚,正是大军压阵而来。   杨寄得到城墙角楼的哨兵的来报,气定神闲,到自己的将军府里抱着沈沅说:“这场大仗是一场大赌,我赢的胜算有七成。但是若是输了,你赶紧从南城门离开雍州,往东南的荆州去,你的家人、我们的孩子,都在那里。”   “阿末!”沈沅声音有些颤抖,可是对面人笃定的微笑,充满阳光般的脸庞,让她顿时也安下心来,于是含笑道,“你放心就是。我绝不拖你的后腿。你这样赌技高超的赌棍,想必这次也能‘摇’一个最好的彩头。”伸手拿过杨寄的绛红色斗篷,亲手为他系上了领口的带子。   杨寄身上温暖,心里也融融的安定。他俯首在沈沅的额角吻了吻:“等我。”   沈沅忍着眶子里呼之欲出的薄泪,微笑着点了点头,亲自送他出了仪门,看着他飞身上马,高高耸峙于黑色骏马上,明晃晃的金盔,亮堂堂的胸甲,红丝绒的斗篷被风撩起来,神俊如画上的英雄。而英雄温柔多情,此刻又在马上俯身下来,轻轻托住沈沅的后颈,在她双目之间又印上了深深一吻。   “等我!”   他不多留恋,因为笃信自己能赢,扬鞭微笑,圈马而去,给雍州城的士兵和百姓都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的驺虞旗到处,就像是火红的烈焰燃遍山河,燃遍人心。   沈沅骄傲地仰起头,在凉爽的夏日熏风里目送她的英雄,她的爱人,去摘取胜利的果实。   趁北燕士兵尚未就位,杨寄派兵抢渡黄河,富水的七月,黄河滚滚而过,但水流并不湍急,灵活的斗舰、走舸和海鹘,飞渡对岸,抢占先机。等北燕大部队到达时,眼前是惊人的一幕:   区区七百余人、百乘战车,在距黄河之水两百余步处布下弧形的阵,两头抱河,形似一弯新月,以河水为弦。士兵们掩身在战车两侧和后部,个个人高马大,面色凝重,前排的人手中是硬盾,中间的人手中有软弓细箭,最后又有长矛和长槊横举着。“新月”正中,是一根高高的旗杆,挂着赤红的驺虞幡,旗幡在风中猎猎翻飞,上面绣制的一只白虎威风凛凛,睥睨群雄般傲然蹲坐着,随着旗幡的或张或扬,而时隐时现。   杨寄骑着他的马,昂然立在阵中驺虞幡边。他手搭凉棚看清来人,挑了挑眉,笑着扬声道:“御驾亲征啊!北燕陛下,何必如此厚礼?”   他的声音洪厚,随风飘到两百步之外,而叱罗杜文的声音也很快随风过来:“杨将军,久违了。你送了位皇甫公主来,根本不是我要的沈沅。包都调了,这样的‘大礼’,我怎么能不‘礼尚往来’?”   这倒也是个人才,此时此刻,尚有心情说笑。杨寄从来不敢小觑这位皇帝,偏着头笑道:“你要礼尚往来,我也没有办法。沈沅是我的妻子,雍州是我们的国土,没有一个应该白送给你。我与我们的勇士们,保家卫国,不惮生死。你要么退兵,要么,就踩着我们的尸首过去吧。”   对方静默了片刻,随即,军鼓大作,无数战马飞驰而来,扬起漫天的尘沙。前锋的马匹很快被铁蒺藜绊倒,后队谨慎起来,换做步兵探路,把铁蒺藜一一扫除。而杨寄那新月一般的阵中,放出了一些箭。软弓无力,箭的射程也短,往往不到敌人面前,已然坠地。   北燕军队大喜,俟又一场鼓声响起,便又冲锋起来,从三面环包,两万多人,仿佛是群狼围住寥寥的羊群,吃干抹净不在话下。   然而此时,绛红的旗幡突然摇动起来,几艘艨艟巨舰突然破浪而至,到了河中央,无数飞马小艇冲了过来,艇上人带着百张大弩机,突然向北燕军队猛射。轻敌的人马顿时乱做一团,马匹嘶鸣着跪地翻倒,马背上的骑兵不是被大弩射死,就是被翻倒的马匹压倒,被后来的乱马踩踏而亡。   两万多人乱了一阵,不知是谁说:“别怕!他们的弩_箭有限!我们人多!”   的确,杨寄的阵型,现在也只有两千余人而已。但他仍然气定神闲,大旗左右一挥,弓_弩停了下来。战车前用盾牌护着,后头看不清状况,黄河上的小艇纷纷后撤,而艨艟则继续停在河中心观望。   北燕的前锋军,踏着前面人的尸骨,又一次袭了上来,这一带恰是平川,正宜跑马,眼见漫天沙尘又一次扬了起来,以马匹的疾速,片时就能到得面前。   驺虞旗下的那些战车和盾牌,动都没有动,等骑兵到得近前了,突然盾甲分开,数千支长槊伸了出来。槊杆一丈多长,前头两尺长的锋刃磨得雪亮,破甲棱闪着寒光,花萼似的留情结也打造精致。大锤猛地在槊尾锤击过去,一杆槊像利箭一样飞了出去,正中正前方最快的那个骑兵的肚腹。破甲棱毫不费力穿透了他的明光铠,留情结卡住他的身体,冲力的作用,使人顿时飞离了马身,肚子上蓬开好大一朵血花,喷溅到后面人的身上。   而步兵很快跟进就位。在人多的地方,则靠长矛起力,飞出去的长矛串糖葫芦一样一下洞穿三四名北燕步兵的身体,死者惨嚎连连,一倒一串,彼此牵连,伤口变得更大,内里脏器随着鲜血涌出,所见的人都是瑟瑟发抖,顿时奔溃四散。   可惜这样人多的大阵仗,岂能轻易奔散?前队很快被后队所逼,不是被杀,就是被踩,又或者是被重新驱赶上阵。但是恐惧是会传播的。区区两千人的这个小阵法,偏偏因为集中在一起,前有盾牌抵挡,后有河上大船不断换人,不断支援武器,似乎有源源不竭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击杀来犯者。   偶有想立功,用长箭硬弓去射为首的杨寄的北燕骑兵,又见了鬼一样看见自己的暗箭,每每到得半途便带着啸声断为两截。却不知大显身手的严阿句,手执弹弓,正忙得不亦乐乎呢。而唐二握着绳圈,一直没有用武之地,则是一副懊恼。   从上午杀到晌午,从晌午杀到傍晚,又从傍晚杀到夜幕降临。   黄河上的大船上纷纷亮起明灯火把,照耀着河面,河面橙光点点,远胜星光和余霞。执着火把的北燕军队,远远看去只见万点乱闪,杂乱无章。他们好容易听见了鸣金收兵的尖锐锣声,这才后队变作前队,豕突狼奔而去。   杨寄并未亲自作战,但骑在马上指挥了几乎五个时辰,也累得够呛。他圈回马头,望了望敌方熄灭的松明火把,却又打叠起精神,用手中令旗指了指宽阔的黄河河面:“兄弟们,他们没玩够呢,我们也说不得要奉陪到底了!”   河岸是极长的堤坝,回程的火把比想象得少,杨寄算一算就知道,还有一群不打火把的,想趁乱渡河反攻呢!   河面上早拉了铁索,艨艟边上环围着许多不掌灯的小艇,黑头里也看不见。是夜天色阴沉,西边收了最后一丝暗紫色后,就只剩星星点点的灯光,也被黑夜吞没得只剩橙红色的小点了。   杨寄转身面向黄河,手里备着火折子,突然点了火把左右晃了一晃。一瞬间,他的大小战船全数点上了灯,远望去遥遥相接数十里,到了远处,就分不清哪个是灯光,哪个是水里的倒影。正挤上小船准备偷袭的北燕水军呆住了。本来北方的水性就远不逮及南方,突然发觉自己就在敌人眼皮子下头,顿时慌了神。箭镞之声响起,甭管射不射得中,北燕的惊弓之鸟们都是左推右搡,船翻而身沉,全数喂了黄河鲤鱼了。   到得天明,一场恶战才算是打完了。杨寄立在最高的楼船上,就着清晨的薄光,检视着黄河北岸的一应战况。   河水黄浊中泛起淡淡的红丝,岸边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腥臭万端,尚未熄灭的烽火远远地冒着青色的余烟,用这种古老的方式,传递着信息。   杨寄已然见惯了这样残酷的战争,不易察觉地一皱眉,而后扬起头,大笑道:“穿绛红色战袍的是我杨寄的人,你们但看北岸,我军几乎毫发无损!”胜利的喜悦立刻冲破了闷闷的清晨,冲破了人们心里对可怕战事的惶惑迷茫,起哄叫好的声音响了起来。而这方的叫好声,传到对面,则更增的是默然的颓丧。   “不能大意。”杨寄悄声吩咐,“烽烟点起来,飞鸽告知凉州和青州我们这里的战况。然后,跟我一起佯做追击,把他们吓到屁滚尿流为止。”      ☆、第201章 围城 杨寄又一次以少胜多,打赢了这样一场逆犄之战,区区两千人组成的新月形战阵,硬生生打退了两万余人的北燕前锋,并吓得保护皇帝的十万大军,也不敢恋战,连夜退避到属于北燕的秦州。   实力差异,杨寄并不敢真追上去打,但是战旗摇一摇,人马奔一奔,该做出来的架势做出来,果然逼得北燕派使节到了他的面前。   大概也是不愿把一场实力对等的谈判变为城下之盟,北燕来人尚可称不卑不亢,进了杨寄的营帐后只拱手为礼,然后左右看一看,慢条斯理道:“将军何必?我们陛下退兵,并不是以十余万之众,害怕你这里区区万余人。你们皇帝,几次三番修书,叫我们陛下教训教训你,免得你生出反心。何况,你一心只在雍州,可知道我们北燕占尽漠北的优势,取你凉州是手到擒来而已。你还在这里和我们纠缠,就不怕背后受敌?”   杨寄漠然道:“哦,凉州我也有布防。你们要打,就去试试。随你怎么对付凉州,我这里打算一路打下去,打到代郡,直接灭你们老巢算了。”又笑道:“好歹永康公主还曾经是我的妻子,这夺妻之恨,我还没有报呢!叫叱罗杜文小子当着点心,想什么时候找死,就快点过来吧。”   使节横眉立目,又说了几句狠话,无奈杨寄一派小混混的模样,油盐不进,翻了几个白眼道:“叫你们皇帝对我前头妻子好一点。说不定将来我俘虏了他,还能给他留条狗命。”   使节气哼哼道:“你吓唬谁!你们那位永康公主本就不是我们陛下所求之人,到国都之后,手铸金人失败,哪里有皇后命?我们陛下见她可怜,赏了个中式的身份,打发住在宫里罢了。”   杨寄一拍桌子,瞪着眼睛嚷嚷:“啥!我们大楚堂堂的公主,只给当个低等的嫔妃?你叫叱罗杜文给我说清楚!告诉他我跟他没完!……”   吵吵了一通,又在城下互相放了一番箭,杨寄突然退兵。而城里对他这反复无常的用兵谋略全无把握,不知又玩什么花样,耍什么千,牢牢盯着,却不敢出城追击。杨寄悠悠然退到黄河南岸,才开始笑了:“行了。把战船摆布好,我估摸着叱罗杜文会有这么几年听到我的名字就怕呢!”   他身边人小心翼翼问:“可是,他会不会真的去打凉州?”   杨寄笑着拍拍那人的肩膀:“我和叱罗杜文赌过樗蒲,一桌子上的赌友,我最熟悉不过。他这个人看起来贼狡猾,其实是谨慎一路的,没有把握的事,不会轻易犯险。再说,他要真想攻打凉州,告诉我干嘛?古话说‘兵贵神速’,不是应该自己偷偷去吗?何必派人来告诉我?大张旗鼓的,只能说明是他虚张声势。我怕他个球!”   布防当然不能大意,但杨寄接下来的全副心思,就已经在回攻建邺上了。   机会来得很快,建邺发来皇帝的金牌,命杨寄回朝叙功。杨寄不理,金牌便一道一道地发,最后旨意里言辞也有些激烈,质问杨寄不遵旨是什么意思。   杨寄立刻把圣旨传示给众人看:“打仗的时候好话哄着我,打完了,就换了副面孔,想诓我撇下你们,只身回去受死!”他多喝了两杯,捶着胸气哼哼说:“上次北燕来使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什么外敌!分明就是建邺那帮家伙自己找了对付我的!多他妈‘仁慈’的皇帝,引狼入室了只为把我这张猎弓给撅折了!我在建邺也有眼线,说是朝堂上明摆着在讲:大楚已经出了一个杨寄,不要借着打仗的东风,再出个什么张寄、王寄、李寄的……再养出个董卓曹操,就得不偿失了!”   杨寄半是真气,半是做戏,一把把手中的酒樽掼在地上,铜制的酒杯发出沉闷的声响,还在地上跳跃了两下,里头赤红色的葡萄酒洒了一地。跟着他的人听到什么“张寄、王寄、李寄”的话语,心里也自打鼓:跟着杨寄这些年,不是他的人也是他的人了,若是杨寄被当做董卓曹操倒了台,自己必然也不能善终了。因此各个揎臂捋袖,喧嚣阵阵。   “好!”杨寄气哼哼道,“老子在卖命,他们在弄权对付我!他不仁,我不义!到建邺问问昏君去!”   大楚的军队长年倦怠,而杨寄的英武之名、北府军的常胜之势,打都不用打,直接叫各地郡守闻风丧胆。胆子肥的打两场便举了白旗,胆子小的干脆直接就开门投降,且对内自嘲:“杨大将军本就是楚国的英雄,又不是外虏,说的话也有道理。我不为别的,为百姓不受战燹之苦,少不得做这样丢人的事了。”   因此,杨寄一路向南推进,速度奇快,一路城池望风披靡,直到打到了扬州郡的治所——广陵城。   当江北一线众城都以悬挂上绛红色白虎纹的驺虞旗为荣时,广陵已成为仍孤悬着大楚青色旗幡的唯一一座城了。话说这座城自古乃是名城,地大墙高,富庶繁荣,得广陵,则一江之隔的建邺唾手可得。但是,此间刺史不是别人,正是皇甫衮倚为左右臂膀的徐念海。   杨寄早在檄文里,就把进谗的罪过推到了皇帝的宠宦徐念海身上。所以徐念海自知就算投降也是活不成的替罪羊,只能咬着牙死撑,期冀着来自会稽的建德王军队可以及时支援一二。很快,杨寄的军队已经把广陵城围得铁桶一般。   杨寄并不太擅长攻城,加之他曾亲自去过广陵,知道这座要塞之城,布防极其严密。试了几回,感觉死伤较重,他不愿拿自家士兵的血肉去铺垫成功,因而下令停止进攻,而环围封锁了广陵,打算困死徐念海。   广陵守兵在城墙上,便看到红色的驺虞旗,每隔半里左右插一面,一直延伸到远处看不清的地方为止。密密层层的帐营搭建起来,高高的栅栏耸峙起来,几道官驿全数被红袍的杨家军控制着,牛车络绎不绝地拉着粮食——围城的人不缺供给,大概打算在这里安营扎寨,常驻下来了。   城外只要不缺粮,在这样秋风初起的日子里可以过得很滋润。但城里就不同了,存粮再多也是有限的。杨寄封城之前,向扬州要走了大批粮秣;封城之时,又恰恰是秋收之前,徐念海甚至还没有决定坚壁清野,那刚刚开始变黄的稻谷大概很快又要便宜杨寄了。城里的士兵无不是面如死灰,然而上命不可违,只能咬牙等待。   他们望眼欲穿的会稽援军,始终没有来。但是城里的存粮却一点点见少。   士兵们每日训练花的力气大,又要日夜轮值以防杨寄偷袭,对粮食的需求最多,配给的军粮吃完了,饿得不行,只能上百姓家去翻找。开始还客客气气许诺将来偿还,打了欠条扛粮食走。后来就顾不得了,刀剑指着,不给就杀人。杀人抢粮的士兵,开始还处置,后来处置不过来了,徐念海也只好叹口气随便他们去了。   再往后,粮缺得厉害,连刺史府都不得不打起百姓的主意。当兵的挨家挨户搜粮,强盗似的抢夺了就走,谁家冒了炊烟,那是立刻会引来一群穿铠甲的饿狼。广陵城里河道多,到处植着槐柳,不知谁发现,树皮也是能吃的,于是乎几乎一夕之间,槐柳的皮都给饿昏的人们扒光了。再接着,树叶子也要,先吃嫩的,接着老的也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树也全秃的时候,常见路上行人,走着走着就一歪身子倒下了,近前一看,都是肚子滚圆,浑身浮肿,阖着的眼皮子上的睫毛先还在颤抖,慢慢地,就没动静了。   广陵城上的守军,有气无力地握着长矛,看着城下的帐营和其间穿梭往来喜气洋洋的士兵。到了举炊的时候,米饭的香气飘得好远。城上的人翕动着鼻子,眼睛都快红了。城下的人香喷喷吃完了,城墙上的人连饭香味都闻不见了,更加沮丧起来,偷偷道:“奶奶的!同样都是汉人,怎么我们命这么苦,跟着这样的主子?”   这些窃窃私语像暗涌的潮水一样,把泄气、颓废、厌烦的情绪慢慢渗透到广陵城各处。连广陵牧也忍不住向徐念海建言:“刺史!这样下去,何时等得到援军?还不知有没有援军!古话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杨寄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怕忍心起来,也是不困死我们不算完。还请刺史早作打算,实在不行,就……就……投降吧!……”   徐念海光溜溜的下巴一阵抽搐,突然一巴掌甩上广陵牧的脸颊:“陛下待你的厚恩,你也忘记了?!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第一个拿你作法!”   广陵牧的人头,高高悬挂在市口的旗杆上,滴滴答答的鲜血并不像往日那样具有震慑力,广陵军民茫然地看上去,只觉得死生异途同归,不是刀斧下死,也是饥饿中死,何惧之有?   广陵城头,向下面的重重围军投书,文绉绉的不知哪个酸书生写的,劝道杨寄忠君、爱民,不要再围了。杨寄看了两眼,发觉好些词意看不懂,也不想多看,对自己手下的人说:“去,找几个会唱歌、嗓门亮的,天天在城墙下头给我喊话唱歌谣,词儿让他们自己编,大意是:出城投降有肉吃。”      ☆、第202章 破城 眼睛都饿绿的人,听见“肉”字就流口水。徐念海也怕城里饥民太多会闹乱子,终于咬牙同意了把一部分百姓先驱赶出城,减轻城里的负担。   那几百个百姓都已经是最羸弱的,脸呈菜色,饿得摇摇晃晃,出了城门被杨寄的人简单搜了一下,只要没有武器,就发给豆粥和肉糜汤,还体贴地说:“不是不让你们敞开吃,实在见你们这个样子,猛吃要伤身。”   豆粥的香,肉糜汤的香,简直把城上的人馋死,喉咙里恨不得要伸出一只长长的胳膊,伸到城下这些眉开眼笑的人手里,抢过好吃的粥和汤来自己饱腹。可是背后还有上司明晃晃的刀枪和命令,只能在心中骂娘了。   越来越多的广陵百姓被放出城门,杨寄那里也有几个将官担心放出奸细来,杨寄漫漶一笑:“现在重的是破心之术,他有没有奸细,我没啥好怕的。”   杨寄骑着马巡营,远远地看他们,那些百姓一个个过去,只觉得个个身形消瘦,面黄肌瘦,吃东西时狼吞虎咽。饶是这样,还是有不少婴儿被弃,路上时不时传来婴孩的哭声,杨寄下马,果然不远处的草丛里,就是一个破破烂烂的襁褓,抱起来一看,里面是一个婴儿,瘦得看不出月龄,只是竭尽全力地哭,嗓子已经哑了,哭声也细细得如小猫一样。   杨寄心里突然一酸,小心摇了摇襁褓,四下扭头问:“出来的人中,可有哺乳的母亲?”   新产妇或有婴儿的母亲是有,但饿到那个份儿上,都没奶。一个百姓奓着胆子用广陵的口音说:“养不活的!城里这么大的婴儿,大多扔掉了,大的都养不活,何况小的!”   “扔掉?扔掉以后呢?”   那百姓嚅嗫着,目光躲闪,最后抱头蹲下来,连声叹着“作孽”。   四围一片寂静,他不必说,人们也可以猜,猜得对不对不知道,但这样弥漫着的痛楚已经散开了,所有人鸦雀无声。那些啃着干饼的百姓,茫然的目光投向杨寄——这位有着诸多传说的“白虎煞星”,看起来那么仁义慈和。   杨寄喉头“啯啯”地动,什么也不说,铁青着脸上了马,远远地望着广陵城,几回抖动着嘴角像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谁都不知道,夜间的他在防护周密的帅帐中泪如雨下。他饿过肚子,他有妻子,他有孩子,他上战场面对过死亡,他感受过命运不公给自己带来的沉浮、恐惧、无望……这些艰难,他都懂。此刻,他是可以把持这些人命运的人,但是这样的权力下,他也发现自己做不了。如果停战,广陵城必不下,如果不能夺取广陵,将来往建邺去的时候,背后总梗着一个对手。他再一次想起沈岭告诫他的“心狠手黑”,咬着牙告诉自己,这是成大事者必经的路径。他必须对广陵城内的那个地狱视而不见——哪怕,他是可以拯救他们于水火的那个人。   晨起,他的脸上又恢复了漠然。三军操练的时候,他故意说:“出城的百姓,便算是投诚,愿意去历阳或京口暂住也行,愿意跟在军队里吃点军粮也行。”他抱着昨日的那个婴儿,已经奄奄一息,却又顽强地一息尚存,杨寄满脸怜爱,吩咐手下再熬些米汤来喂,抬头说:“谁无父母子女?徐念海不降,是私心太重的缘故,百姓和士兵都饿毙了,只怕他尚有鱼肉!”   众人目中便闪烁起仇恨来。   却说皇甫道知,亲自站在石头城最高的雉堞上,在光线最好的一个清秋正午,能够望见长江对岸的景色。风景不殊,而山河迥异。隐隐看得见明媚的红色旗幡连绵地挂在江对岸的城墙头。大地山河一片赤红,那是杨寄的颜色。而皇甫道知面如死灰,下城墙的台阶上,居然凭空给绊了一跤,脚腕崴了,只能叫侍从背了下去。   他手上还有十万会稽兵,基本是他私人的部曲,要是交出来和建邺本身的十万护军一起抗击杨寄,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可是堂堂的建德王,此刻只能狼狈地坐在石头城墙下的一只小马扎上,边由着侍从小心地为他揉脚腕正筋骨,边茫茫然举头四望,碧云天上,大雁北去,叫声自然地带着几分凄厉,他怔怔地独自发了半天呆,直到听见那个为他正筋骨的小侍卫说“好了”时,才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若破釜沉舟,与杨寄决一死战,是否还能有三五分把握?”   小侍卫哪里懂什么兵法战略,支支吾吾半日,却道:“难道造反的人不是破釜沉舟么?”   皇甫道知脸色一暗,好久才点点头:“你说的是……我手上还有一件筹码,若是破釜沉舟,筹码就没有了。”   他回到建邺城中,直接去了部中大牢,里头阴湿晦暗,气味难闻,但他想见的那个人却云淡风轻地安坐在里,借着一方小窗洒进来的阳光,安然自得地捧着一卷书在读。   皇甫道知掩着鼻子,吩咐道:“这里的气味我受不得,把人带到外头讯问的屋子里。刑具都备着。”   他茫茫然盯着火盆里的炭火,从漆黑渐渐烧成暗红,又渐渐变作橘色,上头插着的几把烙铁,“吱吱”地发出微声,上头的油脂冒着青烟,青烟散尽后,便也慢慢红了起来。门口传来轻轻的拂衣声,皇甫道知的目光越过面前刑讯的铁架,以及上面垂挂着的一条条漆黑的皮鞭、青黄的荆条、檀色的木板,铁链、钩子、各式的刀具……看见一个素衣的瘦怯身影挺立在门口,衣袂在风中飘飞,可是胸膛挺得板直,毫无他希望看见的怯色。   皇甫道知看都不去看那人,用火钳慢慢翻动着炭火,压沉声音问:“沈岭,你还不知罪么?”   门口站着的沈岭淡然笑道:“成王败寇,大约是卑职的罪过了?”   皇甫道知冷笑道:“你阿附叛贼杨寄,死到临头了,假装镇定并不能救你。”   沈岭笑得真实不虚,他慢慢踱步过来,伸手毫不畏惧地拂过挂着的一条条皮鞭、荆条、铁链、钩子……金属撞击的叮当声悦耳动听,他琅琅的声音也一样悦耳动听:“大王恨乌及屋,想以我威胁杨将军,自然是一句话的事。不过大王可曾想过,若是杨寄阵前学一学汉高祖,同意分食我的肉糜,大王还能如何?城破之后,杨将军是感激大王,还是……”   皇甫道知冷脸道:“我不指望赢他,能重创他,我就心满意足了。”   沈岭呵呵笑道:“既如此,今日这里五刑具备,大王打算取我的人头,还是打算肢解我的身体,都随意就是。”坦然地站在那里,挑着眉,满眼都是无忧无惧的挑衅。   皇甫道知从火盆里拔出一把烙铁,潮湿的空气在烙铁面上腾起一阵白雾,烙铁上的红光闪了闪,渐渐逼近沈岭的胸膛。可是,他始终没有把那烙铁烫下去,而是又丢进火盆里,自嘲地说:“你和他一样,都是亡命之徒!先前你为何不走?”   沈岭笑道:“他不是亡命之徒,我也不是。我们都是赌棍而已。所不同的,他赌樗蒲,我赌命运。大王今日要杀我,我根本无力反抗。但我知道,大王是个聪明人,杀我无利,何必给自己减少赌注?”   “你能劝杨寄收手?”   “不能。”沈岭笑道,“但我在,杨寄不会报复到大王头上。”   皇甫道知冷哼一声,却也无以驳斥,沈岭已经看准他心思活动,笑道:“大王回忆回忆,当年你进建邺时,庾太傅为何要命秣陵太守投降?又为何要命开建邺城门迎接你?”   皇甫道知眨眨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倒是沈岭又自己回答了:“不过是敢舍罢了。当年大王进建邺,他就挥泪舍掉了一个嫡亲妹妹。”   皇甫道知顿时色变,但嚼一嚼沈岭的话,却又觉得有况味:他恨庾含章,因为那老狐狸太聪明,他的恨更多源自于害怕和妒忌。但此刻,皇甫道知却又不自觉地分析着老丈人那时的做法和原委。   沈岭助力道:“我在牢中,不知外头的局势。但能让大王亲自探监,想必广陵已下,建邺临危。大王若想死战,犯不着找我,一刀子剁掉脑袋装盒子送到江对岸是极其容易的事。既然来这里,想必还存着希望。请大王想一想,杨将军檄文中,到底写了什么。大王又犯不犯得着为他人做嫁衣裳?杨将军平民寒族出身,又有什么短处?大王想明白了,就知道怎么做了。”   皇甫道知皱着眉头,清峻的脸颊垂挂着,挤出嘴角两道深深的腾蛇纹,他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眸子里射出精光,拱拱手道:“得教!”又吩咐:“把人押下去,饮食不许不周全。”   沈岭飘然一揖,素衣宛然:“谢大王厚恩!”   皇甫道知出了大牢的门,脸色虽然依旧青白,却少了先时的晦暗。他冷笑着对身边这几个心腹说:“那个人自己有兵,却舍不得用。就譬如重病在床了,却还指望着其他人出医药费来医他。他把世人都当傻子么?”   晚间,皇甫道知被皇帝的圣旨传召到了宫里。皇甫衮脸色沉重阴郁,眉梢跳动,是藏不住的惧色,他死死摁着案几克制着自己手指的颤抖,可是还是没有修炼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镇定,说话声音也是结结巴巴的:“广陵……广陵递来的战报……广陵守军和百姓共同造反,杀掉了徐念海……把广陵……让给了杨寄!”      ☆、第203章 鞭挞 这条奏报,皇甫道知早就从自己的耳目那里得知了。小皇帝现在除了禁军十万,以外近乎一根光杆,但光杆还是有用的,所以,皇甫道知静静地俯身,听这侄儿想说点什么。   “他杨寄……他杨寄……”皇甫衮重复了好几回,哆哆嗦嗦的,像野兔见到猛虎时般睁大了眼睛,“只剩一条江隔着了……皇叔,长江该怎么防守?”   皇甫道知比他平静得多:“陛下,若是外虏,不习水性,长江天堑或能守得一时;但杨寄自己擅长水战。当年破桓越,现在破北燕,水师都是他的长项,过江如过小河小溪一般。而渡江之后,石头城纵使险要,新亭垒纵使坚固,他只消像围困广陵一样围着,我们能坚持多久?说不定也和广陵一样内里起反,那时,人家拿着我们的人头去献媚于他,陛下可还有半条路可走?”   皇甫衮瞠目结舌,汗出如浆。他登上这个位置,努力地不做一个傀儡,但结果还是不能由心。他最后“嗬嗬”地哭了起来:“皇叔是要我投降?我投降了……就有活路?”   皇甫道知略带怜悯地看着侄儿,但怜悯也不过建立在自己得保的基础上。他袖着手,轻轻摇了摇头:“陛下,杨寄是个大赌棍,我们纵使不想赌博,此刻也被拉到局面上,不亲自试一把不行了。不过陛下也不用太过担心。杨寄的檄文里虽然声讨‘昏君’,但毕竟仍然承认陛下是君,他若想要一向以来的好名声,至少是不敢弑君的。”   皇甫衮的脸色稍微好转了一点,艰难地抹去泪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朕这就下罪己诏,温谕传示杨寄,多多加封他。”他头脑尚算灵巧,眼睛一转有了新主意:“破例封他为异姓王吧——秦王如何?还是晋王?我这里这样的态度拿出来,他还想在建邺开杀戒,除非他不顾天下清议,不顾后世评价,愿意做乱臣贼子!”   人心难测。皇甫道知并不首肯,不过,就算是王莽曹操,也是要顾忌声望和民心,不肯自己轻易称帝的。皇甫道知乐得给这位皇帝灌米汤,连声称颂“英明”。告退的时候,却又分明看见小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之色。   还想闹花样!皇甫道知突然生出一点点兴奋来:杨寄利用的是乱世,他为什么不能?沈岭想告诉他杨寄不会无缘由地担“弑君”“夺位”的恶名,但他却想到了杨寄这寒族平民的身份,还有另一个致命的弱点。   那晚商量到很晚,第二日又和朝中的重臣议定细节。皇甫道知坐着轿子回府时,困得两条腿里都在打飘。但他还有重要的事,还不能睡,也睡不着。他问了问府中的人,得知要找的那个人此刻与王妃庾清嘉在一起,于是便信步走到正房所在的院落。   庾清嘉好静,但此时,院落中却传出琵琶曲,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连皇甫道知都忍不住在门外听了好一会儿,才拔脚进了门。乐声顿时停了。他环顾四周,妻子已经起身相迎,孙侧妃揽着七岁的庶长子,乳母领着正妃所出的子女,而弹琵琶的,自然是路云仙。   “好热闹!”他拊掌道。因为一贯说话习于不冷不热,大家也摸不清他今日心情是好是坏。只有庾清嘉低声道:“孩子们新学《击鼓》,配乐吟诵,更有诗意,就请了路娘子弹曲。”她偷觑着丈夫的神色,又估摸着兵临城下,他这阵心情一定不好,格外小心地浅浅微笑:“温柔敦厚,诗教也。孩子们读诗,就是听听乐曲,也不为大过。”   皇甫道知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听她解释上,他直直地盯着路云仙,尤其盯着她一双洁白修长的手,襦裙下起伏有致的身子,不自觉地就勾起了笑意。孙侧妃无宠已久,对主母不敢作色,却格外看不惯路云仙,不由撇了撇嘴。   皇甫道知指着云仙说:“没想到你舞跳得好,曲子也弹得不错,以前真是委屈你了。”   孙侧妃道:“不委屈,小妮子能够伺候大王,若还不知道惜福……”   皇甫道知点点头:“极是!孤不妨多给你点恩典。以前一直没名没分的,以后,就正式纳为侍妾好了。”   云仙脸色一白,勉强笑道:“奴是什么身份,岂敢领大王的抬举。”   皇甫道知冷笑道:“你只要不是不识抬举就好!”转头对庾清嘉道:“纳妾要磕头行礼,一应礼数你辛苦去办。我先带云仙回房。”伸手一把挽起云仙,把她的琵琶丢到一边,冷声喝道:“走吧。”   云仙被他拖起来,半是不愿,半是奇怪,步伐踉跄。她更担心今日“抬举”来得蹊跷,只怕不是好事。   果然,到了她所居的一间侧房,甫一进门,就被皇甫道知狠狠一推,跌倒在榻上。而那厢慢悠悠闩上房门,放下帘子,又慢悠悠把外衣解下挂在屏风上,目光四下巡睃了一番,问道:“我放在这里的那条鞭子呢?”   云仙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实在怕了他那个毛病,哆哆嗦嗦支吾了半天,结果被捏着胳膊狠狠搡在瓷枕上,才知道逃不过这一劫,含着泪道:“奴去给大王拿过来。”   做出委委屈屈的可怜样子,可能挨打还能挨得少一点。她跪在地上,颤巍巍的双手把皮鞭举过头顶,轻声细语说:“请大王责罚。”   皇甫道知一圈一圈把长鞭绕起来,垂腿坐着看低伏的那个身体,伸手把她的襦衫一撕,看她羞涩地捧着胸,以免裙子掉下来,便命令道:“自己脱。”   云仙忍羞半日,终于抬头问:“可是奴还不知自己哪里错了……”   皇甫道知似笑不笑,捏起她的下巴说:“你错的多了,比如,勾引孤这一条。”   云仙娇声道:“大王这话,奴可不敢应罪……”   皇甫道知说:“哦?难道你特意勾引我,只是为了回王府没名没分当个奴隶?又或者,你等着盼着今日的名分已经好久了?不过,如果是后者,为何今日听到孤的恩赏,却跟见了鬼似的?!”他的目光陡然凶恶,手指用力,唇角那似笑不笑的弧度却更加弯起了。路云仙给他说中心事,瞬间失色,又强笑道:“大王的话,奴怎么不懂?”   皇甫道知恨恨道:“你居心叵测,也不必我亲自揭穿。今日你若肯反正,或许我还给你一条活路。”他撕开她身上的衣物,狠狠几鞭子下去,用力之猛远胜于从前,皮肤上登时青紫渗血。而云仙忍不得剧痛,蜷缩着尖叫起来。   估摸着她的意志力应该被打得干净了,皇甫道知才停下手,微微地喘着气,抚摸着她身上的血痕,但摸了半日,仍没有临幸的迹象,只是带着嗜血的笑容,凑在云仙耳边说:“怎么样?要是不够劲,外头我已经吩咐了司阍的小厮,备着荆杖竹板,可以让你一一领教。”   云仙知道今日定是有其他事情发作,心惊魄摇,捡着地上散落的一团破衣掩着胸口腹下,流着泪摇着头:“大王,我如今既然是侍妾,难道这副样子好给其他男人看?大王有吩咐,奴在听着,只求大王多多垂怜。”   皇甫道知点点头:“你说的。”附在云仙耳边说了点什么。云仙眼睛瞪得老大,嚅嗫半日,终于撇开头说:“奴没这个本事。”   皇甫道知早知道不会如此顺利,也不答话,向外喊:“叫小厮带荆杖竹板过来!”   趁他分神不备,云仙从手指上撸下一个金戒指,猛地放到嘴里离。皇甫道知一把把她的手打开,又是一个耳光甩来。金子太大,本就难咽,一巴掌下去顿时吐了出来。皇甫道知气急败坏,上前拿鞭子绕着她的脖颈死死勒住:“你想死?可就是死,你也没有自主的权利!也得我说了算!”   身下人被他勒得面色青紫,眼白上都布上了血丝,皇甫道知才松开鞭子,侧扳过她的头为她顺气。云仙捂着脖子上一道紫痕,剧烈地咳嗽着,艰难地吸着空气,好半日呼吸才缓过来。皇甫道知静静看着她痛苦而不屈的神色,看了一会儿冷笑道:“你自己不怕死不要紧。我已经叫人查过了,你的前夫和两个女儿还在秣陵,你信不信我把他们锁到你面前,一个一个在你面前折磨致死?!”   “不要……不要……”她的意志力终于被打败了,她忍受这样的皮肉之苦,已经恨不得死,若是她深爱的丈夫和女儿,也一并承受残酷的刑罚,生不如死,那她的愧疚和负罪一辈子都洗不清了。她努力地攀附着皇甫道知的腿,菟丝花一样柔弱而颤抖:“大王……你打我、杀我,都行!求你,不要殃及我的郎君和孩子……我……我听命就是!”   皇甫道知微微笑了,从抽斗里取出一盒药膏,柔和地把云仙揽进怀里,用手指蘸着药膏涂在她一道道的鞭伤上。云仙这时才敢发抖,手指紧紧捏着对面人的衣襟,而一抬眼,恰恰面对着皇甫道知眸子里的细致温柔、专注慈爱,配着那张清峻的面孔,竟让人生出错觉来。   她身上的伤多,好容易才涂完药,皇甫道知轻轻圈着她的腰,在她唇上啄米似的吻了两下,低声许诺道:“他对你纵然有恩情,你也还过他了。乖乖地做我的媵妾,将来,我许你一个位置。”   云仙打摆子似的抖着,任凭他轻柔地抚着自己袒露的腰肢,风拂杨柳似的给她的伤痕带来丝丝的痛楚。      ☆、第204章 归来 建邺城九门洞开,迎接归来的大将军杨寄。   皇帝已经写了罪己诏,建邺毫不设防,任凭北府大军齐刷刷开进城门,建邺周边的新亭垒、石头城、白下城等军垒,不费一兵一卒就换了岗;从接手九门到把持御道,连整条秦淮河上以及南面的覆舟山一带,都驻守着打驺虞旗幡的杨寄军队。   杨寄警惕之心大起,但是人家都做出这样的姿态了,他毕竟还是不想惹骂名,忖度再三后,以整束军伍为名,拒绝直接入朝,而驻扎在秦淮河畔的营帐里。这地方的视角好,一眼能看见河道的情况,控制河上的浮桥,又能控制御道和驰道,还可以远远盯着台城太初宫,随便哪里闹乱子都能第一时间准备好应对。   晚上,他借着赌樗蒲,和自家亲信又商量了一轮应对的策略,只是少了沈岭,始终觉得欠缺什么。眼见夜深人静了,来了位不速之客,素白的衣衫,帻巾裹头,微笑满脸却减不灭凌厉感。杨寄也不肯对他行大礼,只拱拱手道:“那股风把建德王吹来了?”   皇甫道知陪着笑脸,心里那个气啊!不足十年的时光,那个来自秣陵的底层小混混,那个曾经跪在他脚下捣头如捣蒜般求他不要责打沈沅的赌徒,现在带着大军进到建邺,一脸“老子造反了就是大爷”的嘚瑟模样,连原本低微油滑的面相,都变作了飞扬跋扈的霸道之气。   皇甫道知犹自存着朝廷皇室的体面尊严,淡淡一笑,拱手道:“有些话,不到朝堂上不好讲,可是将军又不肯上朝。已经进驻建邺第三日了,陛下急得没法,只能叫我来见见将军,候着将军的说法。”   怎么说,人家也算是低声下气地来了,杨寄不喜欢他,不过面子上的事情又不宜立即戳破,只能敷衍道:“这么多人到了建邺,吃喝拉撒哪件不是要我亲自操心的事?你懂的,北府军本就是囚徒和流民,要不是我压着,犯出什么事儿来,你也等闲弹压不住,是吧?”   他睥睨的模样分明就是在威胁,要是不听他的,他手下随便使点什么幺蛾子,就够建邺的君臣们喝一壶了。   但皇甫道知今日是抱好了受委屈的心态来的,对杨寄的无礼只是付之一笑,俟见礼坐下之后,他身子前倾,含笑问道:“那么,将军打算什么时候面圣呢?”   既然来了,不管下一步怎么打算,见见皇帝总是要的。杨寄便豪气干云地说:“那就后天吧。不下雨,到处爽利。”他又乜着眼睛,似笑不笑地望着皇甫道知:“那么,你们又是怎么个打算?”   终于问到了正题上,皇甫道知端坐着,朗月清风般说:“陛下罪己诏里说,一直以来将军对大楚兢兢业业,大楚却一直囿于陈规祖法,不能给将军应得的的体面排场。如今奸宦已除,外虏暂息,海晏河清,少不得破一破祖宗之法,定要让将军满意!”他斜过身子,微微倾向杨寄,声音也压低了:“晋王或秦王,将军更青睐哪处?”   一字王乃是一国之王,建德王亦不过享一郡之食邑而已,对杨寄果然是客气的。但可惜对面人志不在此,只是笑笑说:“抬爱抬爱,我似乎当不起啊。”   杨寄举盏,酒杯一一从他身边的诸将面前划过:“一,我不过是他们的领袖,我一人富贵,怎么对得起他们?若是陛下有意恩赏,请分封诸将;二,我不敢当这让陛下改变祖宗之法的罪过,不一定要做什么异姓王,把扬州和会稽两处给我管,我当为大楚守好两处门户;三,我要两个人。”   所求并不低:分封诸将是在朝中安插亲信,邀买人心;要扬州会稽则因为两处都是膏腴之地,又是环围建邺的命脉之地,这小子居然都想要!皇甫道知心里不忿,但毕竟又不是他家的,因而深呼吸了两口,先捡着他觉得不重要的问:“要哪两个人?我只要能做到,一定尽心尽力帮将军找到。”   “哈,不用尽心尽力。”杨寄抿了一口酒,笑道,“不就在你手里么?一个沈岭,一个路云仙。一个我小舅子,一个我妹子。我看见人,后儿肯定一分不差地上朝给陛下磕头。”   皇甫道知的目光瞬间阴郁起来,好一会儿才微微笑道:“沈岭么,可以。路云仙已经是我的妾室,而且生了恶疾不能见风,只怕一时半会儿不能来将军这里拜会。”   云仙已经嫁给他做了妾?杨寄心里有些诧异,不过,要到了沈岭,他心里也算满意了,点点头便也答应了。   皇甫道知瞥了瞥四周都是粗鲁的武将,有一句试探的话不大好出口,忖了忖才说:“那么,明日,我叫沈主簿来见你。”   他甚至都等不到第二天早上,从杨寄那里离开,便立刻到了仍是皇室台军驻守的尚书台,叫人把沈岭立刻提送出来。   沈岭睡意朦胧,见了他似乎满是不快,也不愿意掩饰,薄薄一礼,便打了个老大的哈欠,斜仄着侧卧在坐席上:“这老晚了,大王还有什么吩咐不能明日说?”   已经是这样图穷匕首见的时候,皇甫道知的脸在灯烛的照耀下,眼睛下面尤为青暗:“明日?明日我就放虎归山。不过,想着你曾经说过,你和杨寄都是赌徒,我心里得陇望蜀,也想与你们赌一赌。”   沈岭又是一个哈欠,掩着口,但是眼睛一弯,凤目舒展,灼灼有光:“大王的得陇望蜀,大概不仅仅是自保而已?不过,大王乃是龙子,就是得陇望蜀也不为过。”居然还打了个哈哈。   皇甫道知厌恶所有像庾含章一样能摸透他心思的人,冷笑道:“我自然并无奢望。只是你为你那妹夫想一想,若是肖想那个位置,名不正而言不顺,能叫天下归心?”   沈岭收了笑容,正色道:“他一介寒族,若放在以前,确实名不正言不顺。但现在天下的局势……”   皇甫道知笑道:“昏君常有废立,乃至弑杀,但废立弑杀若为的是自立,只怕天下不容、后世不容。你比杨寄懂事理,你愿意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陷他于不义?”皇甫道知察觉到沈岭的眼睫微微动了动,更是进一步说:“自从沈沅——或者说我妹妹永康公主——离开建邺,星宿的异象立刻变得正常了。天下人若知道杨寄逆天而行,他又真的能保住天下?别落得一身骂名,死也不能洗净罢!”   沈岭脸板着,听他说完了才微微放松下来:“得教。”   皇甫道知却比他心急,见他依然故我的淡定样子,他就不淡定了,开始语出威胁:“听闻令正是秦淮河上的名人,我久仰多时,府中王妃更是好奇,要请她去王府清谈。我的人今日去请,不知可曾请到?”   沈岭冷冷笑道:“请到也罢,请不到也罢,我都不在乎。”他像赌桌上最资深的赌棍,观察对手摇樗蒲时脸上的细微表情,从而调整自己说话的战略:“我后来想一想,大王说我是亡命之徒,我好像真的是亡命之徒!自我出秣陵,便挑得父母告了我忤逆,送到祠堂出籍削宗。区区一烟花女子,纵是一身一命还了我的拔擢拯救恩情也该是情愿的,又何能左右我的心思?大王自便就是。”   “毕竟是夫妻。”   沈岭哈哈笑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大王如果不信,可以叫她到得我面前,亲自试我一试,看我会不会眨眼。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是,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他一挥袍袖,宽宽地哂笑,径自丢给皇甫道知一个背影,坦然惬意,连手颤和腿软都没有一丝。   第二日沈岭安然到了杨寄面前,第一句问:“可知道卢道音怎么样?”   “二兄是说我那嫂子?”杨寄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抓抓脑袋说,“自我的兵到了秦淮河,就把她护起来了。二兄想老婆了?”   沈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张的神色化为微笑:“想!”   杨寄笑道:“好嘞,我叫人请嫂子过来。”又压低声音说:“原来你也是凡夫俗子,也会想老婆!”   卢道音款款而至,沈岭却疾步上前,顾不得杨寄还在一旁瞪着眼睛瞧着,就一把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说:“阿音!”   卢道音脸微微发红,但也显得坦荡,笑道:“我没事。”   沈岭少见的孩子似的委屈地点头:“我担心着呢!”   卢道音笑道:“无妨。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还可以再加一句:她不过是我逢场作戏的烟花女子而已,一身一命俱是我的。”一直算无遗策的沈岭瞠目看她,好容易把“你怎么知道”这几个字咽了下去。   卢道音越发“噗嗤”一声笑,点点他的脑门:“如何,我说中了几句?”   沈岭笑道:“非知我者不能全中。就像我知道,说得再过分,你也知道我的用意在于激将,所以不会怪我一样。”他好像也不以说过那些无情的话语为耻,双手相执,凝视着卢道音的眸子半天不挪动。   那瞬间,杨寄觉得卢道音真是美得不可方物,即使没有夺目的五官,没有雪肤花貌,没有玲珑身段,可心意相合、灵魂相通的那种契合,又岂是世上凡夫俗子所能求得的?见沈岭一眼瞟过来,杨寄偷笑着说:“了不得,要长针眼了!”捂着眼睛出了门。      ☆、第205章 难局 沈岭和妻子卢道音团聚,午后就出门了。杨寄正在空场上操练士兵,嘴里还说:“我们巷战打过,旷野打过,江河上打过,城池战也打过,道理差不多,无非是占据力要,顺势而发。”   他的红令旗挥过,一支支队伍便有序地进入他画在地上的粉圈内。沈岭仔细一琢磨,一个个白垩粉画的圈圈,恰巧组成了太初宫各座宫门和几座大殿的模样。沈岭对杨寄招招手:“将军,我有些私话。”   杨寄把令旗交给自己信任的副将,跟着沈岭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沈岭说:“准备妥当了?”   杨寄笑道:“差不多了。太初宫的布防和位置我还算熟悉,里面的守军侍卫原也是我的朋友,估计我到了那儿,他们也不会卖命地拦阻。”   沈岭沉吟片时,说:“昨日皇甫道知来牢里见我,他当然是另有所图,但是我想了想,确实名望重要,若无皇帝禅位,你就是弑君夺位的罪臣大逆,纵使皇甫氏的所有人你都能连根拔除干净,但只要是有心造反的,这永远是你一条罪过,永远可以拿出来作为理由起兵反逆;纵使不敢在你在的时候起兵,你将来的儿孙又不能确保个个神武英明,日后还是有隐患。你也得为后世想一想。”   杨寄皱着眉听,他都走到这步了,突然收手不可能,也不舍得。但他在棋枰上玩樗蒲是高手,深知目光不囿于眼前,而把视野放得长远,才是获得最后胜利的重要策略,因此,他想了一会儿,虚心地点点头:“你说的是。这次小皇帝下罪己诏,大开城门让我进来,就是要让天下知道:杨寄动手,就是杨寄无理。我不能上这个当。”   沈岭吁了一口气,点点头含笑道:“你能想得通就好!其实,不坐那个位置,未必没有那个权限,你看皇甫道知,也算不上多英明的政才,但是懂得退一步的道理,长期以来稳稳的摄政王,朝政也都在他手里过,权势熏天啊!你也别急,徐徐图之吧。”   既然皇甫道知说话算话,那么杨寄也该说话算话,第二天就要上朝面圣。面圣要说什么,要争什么位置,要拿什么好处,他们几乎商议了一个下午。跟着杨寄的人个个眼睛发亮,仿佛看到朱色官服与金帛钱粮在向自己招手,争多论少,兴奋得唾沫横飞。到了晚上,还个个都不想睡,杨寄打了个哈欠道:“喂喂!你们明日不上早朝,可以钻沙睡大头觉,我呢?五更即起,站班半日!你们体谅体谅我,让我早点休息吧!”   他与手下说话,素来这个调调,大家嘻嘻哈哈也不以为意,各自告退了。杨寄其实睡不着,总觉得今日的讨论有什么欠缺了,但又想不起来。军帐里拂过舒服的秋风,他眼皮子沉重,但心里清明,闭着眼睛,想着沈岭和卢道音的深情脉脉,就开始思念沈沅。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瓶桂花头油,小心地在枕头上洒了一点点,甜润的香味和沈沅秀发上的味道一模一样,顿时让他心里安宁了。他把脸埋进枕头,深深地嗅着,心里对自己说:再忍一忍,等这里平复了,便可以把沈沅接过来,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终于,在美梦中,他彻底地舒适酣眠。可是一段梦还没做完,就有人在敲的营帐门。杨寄心思敏锐,立刻警醒了,压低声音问:“谁?什么事?”   敲营帐门的是他一个贴身的亲兵,亦是低声说:“将军,有人找你,说是要紧事,必须进来说。”   杨寄蹙眉道:“凭他是谁,先报名字!”   他的亲兵没有说话,传来另外一声,嗓子仿佛捏得细细的男人,带着点天然的阴阳怪气和谄媚语感,既像在赔笑,又像在讽刺:“哟。还非发声儿啊?我这行踪要是给人懂了,多少脑袋都不够砍啊!”   杨寄已经知道了,对亲兵道:“快!快请进来。”   来人漆黑斗篷上还加着漆黑风帽,从外头钻进来带着一股凉气,以及皇宫里常用的龙涎香的味道。   杨寄等亲兵把营帐门关好了,才坐直身子笑道:“鲍中常侍,这老晚的,定是有要事指教吧?”   来人鲍叔莲,又是掸衣服,又是私下观望,忸怩作态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坐下来:“可不是。我劝了我家主子半日,非要我冒死跑这一遭,我拗不过她,少不得算是还她父亲的恩情,卖命就卖命吧!”   杨寄笑而不语,半日后才问:“庾皇后?”   鲍叔莲拊掌笑道:“皇后孝顺父亲、报恩将军的心意真是没的说的!我先也劝她,这件事只能有一个成的,太初宫那位毕竟是皇后能够安身立命的夫君,若是连夫君都顾不得了,自己将来又如何自处?奈何皇后不听,我也没有法子。哎!谁叫她是主子!”   杨寄勾着唇角,眉心却蹙起了,庾皇后帮过他一次,他已经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了,今天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鲍叔莲凑近杨寄的耳朵,把他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杨寄的脖子上:“太初宫那位布置了刀斧手在太极殿。早朝完毕,单独赐宴将军的时候,以摔杯为号令,要杀将军个措手不及!”他打量了杨寄平静无波的神色两眼,犹恐自己说得不够严重,点点杨寄挂在营帐壁上的那柄刀说:“大臣自入宫上朝,就不许佩戴金刃,武将一律只用木剑。太极殿赐宴,外人不得进,都是皇帝说了算。要是真有外心,将军,那可不是江陵城外还有救兵,您可以一个追着六千个打的!”   杨寄脸上没有表情,心里早就波澜大起,惊、怒、恨、惧、矛盾、踌躇……种种情绪杂陈在一起,脑子裹了一团乱麻似的。皇甫衮还真是破釜沉舟啊!但是他若真的在太极殿这么布置,自己就这么空手进去了,还真是危乎殆哉!   可是,这个消息若是假的呢?   他若是被这个消息吓住了,明日依然不上朝见君,皇甫道知首先就有把柄,可以放出极为难听的话来;而且,他本来倒不想造反的,这样又变成了反意昭然若揭,说都说不清楚!   杨寄在心里紧张地分辨着鲍叔莲此来的目的,也分析着庾献嘉会不会真的为了所谓的“回报将军洗清父亲耻辱”的恩,做出这样自绝后路的事——她到底还是皇甫衮的皇后,若是杨寄造反逼宫,皇帝不能活,皇后又岂能独活?   他想了很久,鲍叔莲倒不耐烦了:“将军慢慢思忖吧。反正要么信,要么不信。我先回去了。明日这朝堂上,不知怎样一个喋血的局面呢!”   妈的,又是一场泼天大赌,而且是一场盲赌,他看不清上苍给摇杯里的樗蒲骰子什么花样,却必须凭自己的猜测来押一个宝。   送走鲍叔莲,杨寄真睡不着了。四更的梆子声在营盘里敲起来,沉闷的“笃——邦邦邦——”巡逻士兵轻轻的脚步,各座营帐里轻轻的鼾声、梦呓,还有秦淮河水流过时轻微的波涛声,混成一片令人心安而销魂的宁静。   杨寄起身,穿上今日上朝的袍服,踱出自己的营帐,他抬头看看将落的银河倒垂在天宇,东方的深蓝色透出一点点浅色的微光。他绕过“哔剥”作响的营火,到帅帐前的大鼓前,“咚咚咚”敲响了战鼓。酣睡的士兵们习惯性地纷纷起身着衣,营帐里不闻吵闹,但闻铠甲兵器相碰时的金属声和穿衣套鞋时的窸窸窣窣。   队伍一瞬间就整好了,士兵们已经个个目光炯炯看着他们的主帅,仿佛在问:“怎么了?”   杨寄弛然一笑:“今日要练个新阵法。”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太初宫的正门——大司马门和东西掖门都打开了。巍峨的砖青色墙壁上方,露出大殿勾心斗角的斗拱梁椽。油青色的屋瓦上雕着纹饰,在朝阳薄薄的金光下显得格外立体有致。侍卫们早早地站好了班,穿着朱色衣袍,胸前背后披着薄甲,头上鹖冠上的羽毛仿佛用金色勾勒着边。   杨寄带着身边有名位的将官——也有六七十人——大步流星地进东西掖门。那里的虎贲营侍卫原是杨寄的手下,如今见了主子,虽则知道杨寄现在最为皇帝忌惮,不敢过分亲热,但还是无一不露出雀跃之色来。   杨寄慢下步伐,向他们颔首示意,目光却在每个人脸上巡睃,这些跟过他一些日子的年轻侍卫们,笑得灿烂而不带丝毫的刻意——看来,皇帝的触角并未伸及宫门。杨寄心里有数,点点头又向里走。太初宫、太极殿殿前玉墀下,已经站满了朝臣,见到杨寄,神态各异,有热情拱手的,有不咸不淡的,有加意逢迎的,有目光惕厉的。   他看到何道省的身影,便慢慢踱步过去,问好后笑嘻嘻道:“这次回来,还没来得及和大家叙旧。”   何道省咳嗽了一声,才摆出一副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脸孔,严肃地说:“将军是国家功臣,也当用心护卫国家才是。”杨寄知道他必须说这些门面话给旁人听,便也不以为忤,点点头扬眉道:“是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何道省颊边露了个首肯的笑意:“极是!孔夫子还有一句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将军立定身份就是了。”   杨寄琢磨着他的话意,还没完全想透,太极殿前殿的朱红雕花的朝鼓已经声闻朝堂。朝会开始了。      ☆、第206章 朝会 群臣鱼贯而入。杨寄冲背后的自己人使了一个眼色,他们排成两列,长长的队伍拖进了太极殿正殿。殿门口的金吾侍卫恭恭敬敬地向他们躬身,却又伸出一条胳膊,示意他们停一停。杨寄道:“停。让他们查一查。我们也去去疑。”那查他的侍卫抬眼敬佩地望了望他,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惋惜之色来。   大臣上朝,配紫荷与木剑,是大楚的习俗,杨寄身形英挺,宽肩长腿,鳞片轻甲,里面衬的朱色襜褕露出洁白的领子,肩上别着一只紫色锦缎的荷包,白玉扣的牛皮腰带扎着劲窄的腰肢,上面挂着一柄鉄鞘的装饰木剑。   大殿门口的金吾侍卫在他身上摸了一圈,又抬抬下巴,示意要检查木剑。   杨寄手握着铁鞘的开口处,拔出里面的木剑。木剑的剑柄也是铁制的,唯一的装饰不过是一块深红的玛瑙,一条赤红的如意络子,一点不奢华。而里头的木头剑刃——根本称不上是“刃”,简直就是孩童的玩具,打磨精良的一片木头而已。   那侍卫非常细心,又把杨寄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连靴子都没有放过,这才让他进入了太初宫正殿的明堂中。杨寄身后的唐二和严阿句,露出了莽撞无礼的草民本色,一个嘟囔道:“妈的,进个门还这么麻烦!老子是男人,不喜欢给别的男人这么摸。”另一个偷笑道:“哦!换个漂亮宫娥来,你就肯给摸了?”   宫门口的侍卫“吭吭”地憋着笑,看这些粗汉子们脱下脚上的军靴,顿时一股臭汗臭脚丫子味弥散开来,门口的人都不禁皱眉,因而那一双双脚尖显出铁黑的臭袜子,也就不愿意认真去检查靴子和袜子了。   大概是为了掩盖这些味道,皇帝御座前的香炉里格外多放了两把龙涎。杨寄情不自禁打了两个喷嚏,忙跪叩说:“陛下见恕。臣的鼻子时常作痒。”   皇甫衮穿着最华贵的十二章朝袍,深青的底色上平金绣珠,熠熠生辉,眼睛前面垂挂的玉石旒珠挡着细微的表情,只是温语款款,毫无异色:“杨将军长年在苦寒之地行兵布阵,辛苦了!既然回到建邺,当好好将养身子。”他环顾左右,笑意盎然:“封杨将军为异姓王的旨意,念给朝中人听一听吧。”   杨寄认真听黄门宦官字正腔圆地念了一遍恩旨,果然客气得很,封为秦王——秦地在关陇,素来是军镇要塞,可以坐拔天下的,居然舍得给他。但杨寄很快就地叩首,谦辞道:“陛下!臣要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自汉代以来,就有‘异姓不王’的说法;我大楚立国几十年,历经了五位先帝,也从来没有听说封了外姓人为王的。臣岂敢破这个规矩?!”   他进城时的跋扈,乃至进宫前的傲慢,与此刻伏地辞谢的模样恰成最好的比照,那些原本有些担忧、有些看不惯他的朝臣,此时板着的脸也松弛了下来。   倒是皇甫衮有些诧异,看了看面无表情垂手侍立在一边的建德王皇甫道知:“皇叔,将军这么谦虚,你替朕劝一劝嘛。”   皇甫道知能怎么劝?心里骂着小皇帝瞎闹,嘴里只好说:“杨将军,陛下真心实意感激将军为国为民的英勇无私,将军不要推辞了。”   杨寄坚决地摇头:“谢陛下厚恩,谢建德王厚恩!这样破格的厚赏,臣不能要。现在边关暂时无事,臣愿意卸甲归田,以免——”他故意抬起头,用锐利的眼神看着皇甫衮:“以免有人猜忌臣,离间陛下与臣!”   现在这形势,可是彻头彻尾的主弱臣强,皇甫衮又是心中有鬼的人,愈发觉得杨寄这句话若有所指,甚至就是在讽刺自己,顿时背上一阵阵发热,汗湿了里头的中衣。他强撑着场面道:“将军是国家柱石,怎么能卸甲归田?谁要敢离间我们君臣,朕定取他的脑袋为将军纾解委屈!”   杨寄乘势抬头,目视皇甫衮说:“陛下如此厚爱,臣也不能不识抬举,那么,臣愿意为大楚再洒汗水,再挥余热。臣愿意镇守扬州郡,为陛下守住建邺的门户!”   皇甫衮这才明白杨寄的所求,这下子是彻底落入了他的圈套了。又有不知哪个傻子在为杨寄呐喊助威:“陛下,臣以为杨将军所言甚是!将军驻守扬州,我们大楚还怕什么北燕?而且扬州郡牧素来由尚书令兼任,杨将军也是任得其所。”   杨寄回眸一瞟,说话那个不是何道省么?到底暗暗是自己人。   原以为皇甫衮会犹豫纠结,但没想到他只呆了片刻,又恢复了笑容,不仅如此,还又加了恩典:“何郎中说得有理。朕觉得,杨将军镇守扬州,兼理国政,还管着太初宫六门的禁卫……”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尖酸和刻毒,但好好地被掩盖在垂旒之下,杨寄也无缘得见,只能听见他和气的声音:“那便再加封太师,赐正一品,领国公俸饷,享秦州、凉州、雍州地界的汤沐邑!”   杨寄在赌场上曾经输掉过一次命。要耍千的李鬼头,那时候一下子比以往都大方,诱使他把所有的房契家当都押到了明明稳赢的一宝上。杨寄突然想明白了:这么大方,一定有鬼!他倒要看看,这个弱冠的少年皇帝,是不是真如鲍叔莲所说,要用伏兵取他杨寄的命了!杨寄微微地眯了眯眼,也不想再跟他做那些文字游戏,于是叩头下去,大声道:“臣杨寄领旨,谢主隆恩!”   于是,在这君臣一派雍雍穆穆的景象下,杨寄“赚”得钵满瓢盈,这些官职,远比一个王爵来得可靠。   朝会结束,已经近午。皇甫衮道:“杨将军大早入朝,现在应该饿了。御膳房备了大宴,就在太极殿的后殿里,请杨将军和众位将官一起入内宴饮。”   杨寄叩谢道:“谢陛下赐宴!”   皇帝和建德王,从太极殿正殿侧面的门到后殿去了。但作为臣子的杨寄他们,不能走宫殿内室,要从外面绕。这群人穿上臭烘烘的军靴,彼此一对眼色,都是一起打仗的同袍兄弟,互相之间的神色都了若指掌,然后跟在杨寄的身后,自觉地又成两列,雁翅似的亦步亦趋跟着。   绕过前殿,循着一条阔平的水磨石道路,巍峨的太极殿后殿出现在眼前。两边还有两翼的偏殿,一名含章殿,一名徽音殿,形成欲连不连的四合模样。后殿八扇金丝楠木镂雕的门堪堪的大开着,里头密密地摆着食案和坐席,离御座都是老远,饭菜已经上了一部分,热乎乎的香气飘散出来。   杨寄带着他的人到了后殿门口,能看到空阔的殿宇间雕梁画栋,四面是金碧山水的刺绣屏风,最前面远远的端坐着皇帝皇甫衮,一旁陪侍的是皇甫道知。皇甫衮远远的就笑融融招手:“将军不必多礼数了,进来入座吧。今日御厨准备了八珍上肴,已经在烧制了,一会儿须得趁热吃。”   杨寄到了门槛前,低头看那铺着精美羊毛氍毹的地,踌躇了。   “将军请进!”皇甫衮还在那里催着。   杨寄退了半步,笑着指了指两边的屏风:“陛下,我这个人有个毛病,有人盯着吃饭就吃不香。这屏风后头影影幢幢的那么多人看我吃饭,今日怕是要没胃口了。”   皇甫衮和皇甫道知均是色变。“将军说笑了……”皇甫衮还待抵赖,杨寄却又笑着说:“陛下大约不知道吧——毕竟是陛下登基之前的事了——那时前头小皇帝还在朝的时候,赵太后想埋伏兵击杀桓太保,也是这样子摆布的。我呢,那时候正好是虎贲侍卫,就是这样子站在太极殿的屏风后头,只等赵太后一摔杯子,便是号令了,踏破屏风冲出来,用手里的长矛或长槊击杀殿里的桓太保。”   屏风后发出轻微的金属碰击声,大概是埋伏的侍卫面对着头头是道的大将军杨寄,还是有点紧张害怕的。   杨寄昂然站在殿门外,他带来的人则脚步轻细,如大雁张开两翅似的疾步分开,环围住了整座大殿,两人守一扇窗,围得水泄不通。   而杨寄继续在那里指点江山,喋喋不休:“不过呢,后来我自己打了仗,就知道这样的偷袭摆布是有问题的。首先,我们穿的是轻甲,要一击致命,就必须用带破甲棱的长矛或长槊。兵器一长吧,问题就来了:拿起来费劲,用起来麻烦,可是前头矛尖儿和槊尖儿太重又会不稳便。被刺的是一个人,还敌不过那么多锋刃,可要是我们这里这七十二个人,倒是风险大了。”   他又回头对自己人谆谆教导:“你们看,打仗的时候要遇到这样的阵势,根本不用慌的。避开第一刺,然后拿住留情结的位置一扭,握槊柄的人除非神力,否则不是握不住槊柄,就是肩膀窝儿脱臼。何况我们还有家伙什儿,借力一拉,他长兵器根本吃不住力,整个人拉出来,匕首就势在颈侧的血管上一削,他就没治了。”   他说得兴致勃勃,而跟着他的那些粗鲁武官们,纷纷从靴页子里掏出藏着的小匕首——金吾侍卫们不是嫌臭么,哪里能发现这薄薄细细的小家伙!有几个摩拳擦掌,对杨寄道:“将军,我真想亲自试一试!”   屏风后重重的人影已经晃动起来,兵刃相碰的声音时而可闻——大约真是紧张坏了。   杨寄成竹在胸,又指点着说:“还有,这广厦里头交战,不能被围,而要围他。自己被围了,虽然刚刚我的法子也能用,毕竟还有风险,还会有伤亡。要是我们反过来围住里头人呢,只消从紫荷里掏出火镰火石打着了,窗户口多得是幔帐,轻纱薄料的,一点就着。啧啧,这上好的金丝楠木梁柱和窗棂啊,闻着香喷喷的,看着金闪闪的,木质却不算特别紧实,一会儿也能烧起来。烤鸭上品的也不过用梨木烤,咱这奢侈了,金丝楠烤啊!”   外头笑声一片,里面寂静如死灰。   官员上朝,肩佩紫荷,紫荷里放的就是简易的火具和耳挖之类的没危险的东西,怎么也能给杨寄搞出花儿来?      ☆、第207章 二虎斗 皇甫衮早就惊呆了,好半天才强笑着说:“将军开玩笑吧?”   杨寄冷笑着面对他,又斜过眼睛看了看两侧的屏风,大声道:“里头的虎贲营兄弟,听我一言!当年赵太后用这个法子,当时是处置了桓太保,但接下来就是太保之子桓越为父报仇,起兵造反,国家好好的动荡了那么多年!当兵的死了多少!老百姓死了多少!我兄弟曾川,或许有人还知道他,也是虎贲营的侍卫,前途大好的小郎,就死在这场大战中!那时动手的侍卫,有几个落得好名声?!”   他收了笑容,满脸悲怆之色:“我杨寄,深知各位身不由己的苦处。可你们想一想,今日杨寄乖乖入朝,乖乖下拜,犯了什么错?只不过上头这位惯熟出卖自己人,出卖自己的国家!”   他右手两根手指直挺挺戟指着上座脸色煞白的皇甫衮,冷笑道:“陛下,大家心知肚明的,从庾太傅,到我杨寄,你每日都在想着构陷!这里的虎贲侍卫,有多少曾是庾太傅的手下,受他的深恩,你当着大家的面,难道就没有愧吗?”他缓缓摘下身上的那把木剑,缓缓握着剑柄把剑拔_出_来。   没错,剑是木头的,没法杀人,但木剑的铁鞘宽大,里头竟然别着两枚细巧尖锐的峨眉刺!杨寄慢慢把峨眉刺捏在手心里,舞得密不透风,显摆了一阵,他停下来,说:“陛下,我要犯你的讳了!今日,你可以滚下来了!”接下来只有一个字,说得极其用力且尾音绵长,跟戏台上压轴的大戏一样,一波三折,蜿蜒起伏:“滚!——”   皇甫衮脸由煞白变作铁青,指着杨寄似乎要骂人,可是无话可说,也无话敢说,更因着杨寄睥睨傲慢的混混儿神情,知道说了也白说。他只好以大怒盖脸,一拂袖打算从御座后的后门离开。   他拉着门环,用力一扯,大门纹丝不动。他惊诧地又扯了扯,还是打不开。惊诧慢慢变成了惊惧,他歇斯底里地踹着门,拍着门框,呼叫着外面的人救驾。可别说外面的人,那些藏在屏风后的侍卫,都没一个敢出来护驾的。   杨寄缓缓说:“别白费力了。后门我已经叫人闩上了,这里的每一扇窗户,也都由我的人把持着。大家听着,我数十个数,里头的侍卫们把长矛和长槊丢下,自己抱头膝行出来,都能活——也犯不着为这样的昏君送命。但要是谁不听我的话……”他眼风一扫,他的那些武将们,早就训练有素的,齐刷刷打开荷囊,取出火石火镰,还有浸透了松明和火油的丝绵絮。打火点燃丝绵都是片刻的功夫——也就是说,他们只要片刻,就能让整座后殿燃烧起来,成为地狱!   堵在门口的杨寄拿着峨眉刺,摆好了架势,开始慢悠悠地数数:“一……”   屏风后很快传出了金属的武器被放下的声音,然后屏风被推倒了,衣冠楚楚的虎贲侍卫,双膝着地,双手抱头,驯服地以膝盖为足,走了出来。   杨寄温语道:“兄弟们辛苦了。还要再辛苦一下。”眼色一使,他身边的人手脚麻利地一个一个揪下侍卫的汗巾,把他们的双手牢牢绑在背后,拉到了一旁的栏杆边捆成一串。   处置完了,杨寄把目光又投向殿里目瞪口呆的两个人。皇甫衮冷汗涔涔,好半天才颤抖着说出话来:“杨寄,你想弑君么?”   杨寄弛然一笑:“不想,弑君的名声太差,这个黑锅我不想背。”   可还没等皇甫衮松口气,他又说:“但是,你和建德王,只能活着出来一个。你们俩自己决定吧。”吩咐道:“关门,关窗,让他们自己商量。”   叔侄俩听着门窗被“砰砰”关上的动静,只觉得像一道道炸雷在耳畔响起,背上早已经湿了,人也僵硬、冰冷、动弹不得。皇甫道知到底多几岁年纪,比皇甫衮先解开冻结的状态,他的脸颊肌肉紧绷,铁青的脸上露出一勾苦笑:“陛下,你输得竟这样惨!还带累了我!”   皇甫衮退了半步,喃喃道:“毕竟……我是君!”   “君?”皇甫道知挑眉冷笑道,“如今你连汉献帝都不如吧?”   图穷匕首见的时候,别指望两句“君臣大义”能叫人送死卖命。皇甫衮默然不语,突然抓起御案上沉重的金执壶,狠狠向皇甫道知的头上砸过来。皇甫道知猛地一让,金执壶砸到肩膀,他痛得一咧嘴,但随即又笑了:“好!陛下是你先动的手。君不君,臣何臣?”   他好歹曾经带领大军打进建邺,和这个养在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帝比还是要强一点。皇甫道知一箭步蹿上去,狠狠给了皇甫衮一拳头。   皇帝陛下被打得惨叫一声,护住了脑袋,又是蹬又是踢。皇甫道知红了眼睛一般,雨点似的拳头直往他脸上、太阳穴上招呼,下手越来越重。皇甫衮被打得无力反抗,哀嚎了一阵不由求饶:“叔父!摄政王!饶我一命吧!”   皇甫道知“咯咯”地疯笑了一回:“陛下,我饶你,你饶我么?他们饶我么?我们,只能出去一个啊!”他指了指外头,杨寄的人大约正在听壁角看好戏呢。骨肉相残,其实也没啥过不去的坎儿。皇甫道知忖度着,愈发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打人他有的是经验。但是靠拳脚活活打死一个人,也不是太容易。皇甫衮年纪轻,拳脚能耐虽不咋地,胜在身体灵活,又吃得住打。皇甫道知自己也疲乏,看到手上全是鲜血,指关节已经青了一片,停下来就疼得钻心,随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把。他摸到了插在后腰上的那杆鞭子——打马的鞭子,上朝是不收缴的。   他缓缓拿出皮鞭,一个鱼跃扑倒了侄子,狠狠在他脖子上缠了两道,从后头死命地拉扯着鞭子。   身下的人,先是猛蹬腿,手抓着鞭子用力地拉。慢慢地,失了力,两只脚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蹭,手却垂了下去,喉头发出难听的“啯啯”声。再接着,他的身体瘫软下来,一哆嗦一哆嗦、一惊跳一惊跳,最后是反射性的抽搐。皇甫道知闻到一股恶臭,随后顶着侄子后腰的腿湿了——皇甫衮已经屎尿失禁了。   可皇甫道知知道这个侄子狡猾,犹不敢松手,死命地拽着鞭子两头,似乎要把那软软的脖子勒成两截。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双臂紧张得放松不下来,直到彻底乏了力气,那就是整个人都瘫倒了。皇甫衮的身子软绵绵地向他靠过来,斜倚着他,沉重得要命。皇甫道知一看,那张被勒毙的脸太可怕了。整张面孔都是紫的,眼珠子爆出来,全是血丝,舌头伸得老长,嘴角一丝鲜血滴滴滴地往下流淌。   皇甫道知一阵恶心想吐,拼了最后一丝力气把侄子的尸体推开,自己坐在地上冷汗淋漓,气喘如牛,仿佛掉落在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梦靥里。   他的大脑停滞了一半,很久才从“嗡嗡”的声响里拨开了乱麻似的嘈杂。他怔怔地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终于明白自己输了,输了个彻底干净。   杨寄是谁?   他可是天下第一号的大赌棍!   他赌天赌地赌命!   他妈的他又运气好得不得了!   逢赌必赢啊!   守在后殿外头的一圈人,已经无聊到开始数蚂蚁、抓蛐蛐儿。他们听到殿宇门被拍响的时候,全数跳了起来,凝神屏息地听着声音,看着动静。   “开门……”门里传来的声音极其虚弱,不过仍能分辨出是皇甫道知的。   一个人上前开了殿门,随即捂着鼻子一脸厌恶地走到一边。   皇甫道知——这位位极人臣的摄政王,每每总是华服轻裘、仪容高贵的人儿,现下没有丝毫的富贵尊重模样,而是扶着门,一瘸一拐地挪着,最后手撑着门框动弹不了了。他头发散乱着,远游冠垂挂在鬓边,玉发簪吊着几根发丝,顽固地在他蓬乱的头发上打秋千。鼻青脸肿,眉目无神,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坏了好几个口子,上头又是血,又是皇甫衮的屎尿,又脏又臭。   他“嗬嗬”地发声,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撑着直不起来的腰,终于抬脸望着杨寄:“你可以来杀我了。”   杨寄挑着眉,混混儿似的嬉笑着:“哟,你赢了?”   皇甫道知几乎不想和他说话,咬着牙根,彻底绝望地等着杀戮——原来,结果都是一样的嘛。   杨寄却让他大出所料,他拍拍手,把两根峨眉刺收回到剑鞘里,吊儿郎当地说:“恭喜恭喜。既然你赢了,那就你做皇帝吧。”   “什么?!”   杨寄看着对面人狼狈而又愕然的样子,突然觉得好解气。他笑道:“我杨寄是好人,不做犯上弑君以谋自立的事儿。不过你既然敢做,自然比我强。成王败寇嘛——你来做皇帝喽!当然啦,宫中禁军一概由我掌控。前头陛下封赏我的那些你也不好意思不承认的对吧?”他蔑视着眼前这个尊贵的人儿,最后说:“你早就想当皇帝了。我成全你。”   皇甫道知愣着,但他终于明白,这个所谓的皇帝,就是替罪的傀儡,大楚国所有军权政权,以后都握在杨寄手里!时机成熟,他就会像古来那些末代之君一样,被迫禅位,而把至尊的位置让给这个贼赌棍!      ☆、第208章 更立 局势发展得出乎人的意料。   说杨寄造反吧,他虽然逼宫,却并不弑君。虎贲营的侍卫们心有余悸地窃窃私语着,都道皇帝无信在先,想要谋害杨寄,结果被用兵如神的杨寄反扑——当然了,这么说,他们自己懦弱无能的缺陷就不被注意了。   皇甫道知洗换一新,脸色晦暗地重新来到太极殿。杨寄和他的将官们早早地占据了太极殿里重要的位置,一道道鹰隼似的目光盯着这个新的傀儡皇帝坐上御座,然后才装模作样倒身下拜:“陛下!”   皇甫道知莫名地觉得好笑,杨寄太会演戏了!自己没有早点杀掉他,真是最大的错误!   他缓缓开口:“皇甫衮乃庶孽之子……”顿了顿,眯了眯眼,又说:“忝列天子之位,而昏庸无能,宠信奸宦,挑起外乱,置万民于不顾。孤……朕……”他心里愤恨,这也算是黑锅,却不能不背,狠狠了咬了半天牙根,才说:“朕不得已,为避免皇甫衮伏兵暗杀国家栋梁杨寄大将军,几番劝谏却无效,反遭猜忌,只能为国家为杨将军,出此下策,并非为此位置。”   他说得虚弱无力,时不时瞟到杨寄的脸上,但凡杨寄小小皱眉,就不得不反思自己那句话不太妥当,而及时调整。   好容易一番解释说完,他已经背上出汗,终于见杨寄颔首,才轻出了一口气。杨寄躬身奏告道:“陛下出以公心,又富处政经验,定当得万民崇奉!”   何道省亦举着笏板说:“陛下!陛下原兼着中书令的职位,如今登上大宝,自然不能再领臣下之职。而中书令职权甚重,不能缺失一日。臣以为杨将军幕府主簿沈岭,文才武略出众,不妨任此职司。”   沈岭不过是五品主簿,离中书令差距甚远。然而杨寄点头说:“中书郎所言甚是!国家不拘一格用人才,将来才能对抗北燕等狼顾虎视的国家。”   皇甫道知见堂下众人频频点头,一脸谄媚之色都是望向杨寄,他便无以驳斥了,只能冷笑两声,拂袖道:“行。明日发旨,让沈岭具衣冠领命。退朝吧。”   “等等!”杨寄道,“还有一事。废帝皇甫衮的皇后庾氏及其他后宫该怎样处理呢?”   皇甫道知看着他,挑眉一笑:“还是将军说了算吧。朕既是无奈于国法,也是不忍于侄妇侄孙。”   杨寄仿佛没有听出他隐微的嘲讽,点头说:“皇甫衮有错,但罪不及妇孺。庾皇后又是庾太傅幼女,但想着庾太傅当年的英勇,想必陛下也不忍心加罪他的爱女。西苑是先帝嫔妃所居的地方,要么,让庾氏先移居吧。进谗的邵妃等人先发掖庭,以后再讯问。”   皇甫道知漫漠地说:“行。都依大将军的。”   杨寄兵不血刃,从死局里走出活路,而且还是一条无可指摘的通天大道,心情无比的好。皇甫道知退朝,他却没闲着,到宫里各处重新布置防守,安排信得过的人把控九门。各处巡视妥当了,才喜滋滋乘着马回营地。   一进门,他大声嚷嚷着:“二兄!二兄!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又对身边的兄弟们笑呵呵地说:“我又能搬回将军府去住了,赶明儿给你们一个个找好官职,找好府邸,咱们兄弟一场,就好好享福吧!”   他喊了半天沈岭,沈岭却没有露面。杨寄暗道:难道又和卢道音腻歪去了?循着找到他和卢道音单独住的地方,敲敲营帐的木头门框,问:“二兄,大白天的,我进来无妨吧?”   沈岭说:“大将军踌躇满志,还是先在外头冷静冷静的好。”   杨寄愣住了,呆立在门外,他现在已经是万人之上了,所以想想有点不服气,但居然和怕阿圆似的,愣是没有踢开门冲进去。他人高马大的身影站在沈岭的门口,急得抓耳挠腮,但很快听见沈岭的营帐里传来琴箫声,杨寄肚子里骂:你们俩真会玩!老子还在这儿站着呢!但也就敢肚子里骂,而且,渐渐地,居然还被这乐声吸引了。   琴箫和鸣,时而如山泉淙淙,时而如月夜云舒,淡雅到极处,也和谐到极处。杨寄的心慢慢也平静了下来,只等帐门打开,才唬了一跳。他拍拍胸,对笑微微的沈岭抱怨道:“你这是干嘛?”   沈岭说:“音乐如何?”   杨寄道:“嗐,我不解声!”   沈岭笑道:“下次有人要送你歌舞伎时,你倒可以这样说。刚刚一段,你真没听明白?”   杨寄挠挠头:“只觉得冲淡得很。”   沈岭点点头:“乐声言志。将军请进。”到了里面,卢道音还在烹茶,奉上两盏给他们之后,卢道音笑道:“你们慢慢聊,我把琴箫收进去。”   沈岭目送妻子的背影消失在隔帐里,才回头呷了口茶,对杨寄道:“将军今日的事,已经有人回来告诉我了。将军做对了七成,但也做错了三成。”   杨寄笑道:“做错的那三成想必是因为留下了皇甫道知?没办法啊,我要说话算话,大家将来才信我嘛!”   沈岭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我看你就是玩心又起了!想赌彩吧?押了皇甫道知?赢了几个钱?”   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杨寄脖子发热,用手搓了一搓:“反正两个对头只剩一个,还怕对付不了?”   “但是皇甫道知在会稽有自己的部曲。十万余众,忠心于他,不能不说是个大威胁。若是只留下皇甫衮,几乎就是一条光杆儿,就好办了。”   杨寄摇摇头道:“弄死庾太傅是皇甫衮的主意,和北燕暗通款曲也是皇甫衮的主意,至于弄死我,估计也是他的意思。不报复他,我心里不能服气。皇甫道知虽然也不是什么好鸟,不过如今他权势地位毕竟有限,我慢慢削弱他在会稽的兵力,架空了他。嘿嘿……”他又一次自负地笑了起来。   沈岭微微蹙眉,呷着茶半日不说话,最后才说:“十万之众,要兵不血刃地削弱,还需得动一动脑筋。接下来是皇甫道知柴燎告天,拜祭宗庙,然后封皇后、立太子,你也该盘算盘算,千万不要大意失荆州。”   杨寄笑嘻嘻道:“省得!你说,我啥时候把家小都接过来享福?”   他的家小还在荆州保护着,皇甫道知却也有一帮子家小,从建德王府送进皇宫。庾清嘉下了凤辇,情不自禁地看了看雕绘精美的车辕车轼,心里却格外明白,这泼天的富贵并不能长久,甚至就是一个一戳就破的气泡,很快就会向自己展现出“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来。她一回头,孙侧妃也从后面的车驾上下来,倒有了些做皇妃的倨傲之气,嫌小丫鬟扶得不稳,便是伸手一搡,所幸还没敢在太初宫骂起人来。   庾清嘉到皇后所居的显阳殿看了看,侍奉她的还是中常侍鲍叔莲,躬着身子一脸媚色:“娘娘以为这里如何?如果有需要改动的地方,只管告诉奴,奴尽快去办。”   庾清嘉无奈地摇摇头:“够好了。前头一位庾皇后,看来也不是奢侈的人。”宫殿里梁椽屋瓦是应制的,但里头的陈设却是庾献嘉自己摆布的。幔帐不用金红等热烈的色彩,水蓝雅绿,带着淡淡的灰调,四面屏风不用雕龙画凤,而是一色青绿山水的瓷屏,显得皇后的主殿也一清如水。   鲍叔莲灵黠的目光从下头瞟上来,见庾清嘉回望过来,却什么多余的都没说,只道:“那么,奴伺候侧妃人等去瞧瞧各座宫苑。”   孙侧妃在王府时的地位仅次于的王妃庾清嘉,想着自己生了长子,此时更是嘚瑟得不知道自己是谁。她看中的是邵贵妃的华阳宫,却又有些嫌弃,叨叨唠唠地对鲍叔莲抱怨:“地方还是不错的,到底邵贵妃当年获宠最多,也有皇长子生出来。这金红二色,原也配我。只是前头贵妃和前头皇子,以及大小国舅们,如今不是在掖庭的牢里,就是在尚书省下刑部的牢狱里,大不吉利!”   鲍叔莲脸上一点不露厌恶之色,只是笑道:“娘娘,你看前头太极殿,死了多少任皇帝在里头,但也有多少任皇帝在里头继承大统?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福泽够了,哪有地方压人的道理?娘娘后福无穷,奴一把年纪了,还有个看不出来的?”   孙侧妃大喜,悄声问:“你倒说说看,我有哪些后福?”   鲍叔莲退了半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娘娘这话问的!谁不心知肚明,皇长子是谁生的?陛下最偏宠哪个孩子?”   孙侧妃若有所失:“唉,要说陛下宠爱,倒是长子提携搂抱得更多,皇长子也在读书的年龄,书也读得好,而那个奶娃子则看不出聪慧贤愚——只是占了个‘嫡’字罢!”   鲍叔莲哪里要听她的牢骚,默默地又退了半步,敷衍了一阵后,借故离开了。      ☆、第209章 醍醐 庾清嘉和庾献嘉姊妹,再次相逢,身份却倒转来,反而是庾清嘉颇为尴尬,而做妹妹的一脸没心没肺的喜色。   “皇后大喜!”庾献嘉身着素衣,头发没有挽髻,只用素丝绑着,盈盈下拜。   庾清嘉赶紧扶住她,带着些嗔怪:“妹妹何必说这样的话?你呀——”她欲言又止。   庾献嘉笑道:“阿姊有话,放胆说便是。我这里的人,都是我信得过的。鲍叔莲那老阉货,也是自己人。”说着,咯咯笑着,明媚的目光瞥向站在一旁的鲍叔莲。   鲍叔莲宽容地笑,就像祖父面对着疼宠的小孙女,可以任她淘气一般。   庾清嘉经历了这样的大事,却无法和她一样淡然,摇摇头道:“这个位置太过可怕,但是你郎君不在了,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伤心?”   庾献嘉冷笑道:“我已经按典制为他服孝了,面子上该做的都为他做了。可是要为他伤心——做不到!他何曾对我有一分好?对我们庾家有一分好?”接着又是她反过来劝姐姐:“阿姊,这个位置当然可怕,不过既然要待在上面,自然要学会乐在其中。姊夫对阿姊自然是好的,可惜下头媵妾太多,姊姊要是不拿出硬气来,只怕总有人要踩着你的头了呢!”   庾清嘉皱眉:“内里女人之间,我没有什么好怕的。倒是如今外朝权臣当政,我替陛下担忧,这位置朝不保夕,不知什么时候就没命。唉!”她泫然欲泪,深觉茫然不可期。   庾献嘉表情麻木。这条路近乎是她自己选给自己的:一再地帮助扶持杨寄,提点他,拯救他,满足了藏在自己心底的一个不可言说的愿望。她这如飞蛾扑火般无望,甚至不可为人知的爱情,只有“埋葬”一条命运。可是她却轻轻说:“我不后悔……”声音低涩,几不可闻。   姐妹俩无言无语地枯坐了一会儿,终于又开口谈心。庾献嘉道:“阿姊府上世子之位,始终未改,落在长子而不是嫡子身上。而马上就是立太子的事,这可是要事。姊姊是什么打算?”   庾清嘉摇摇头:“我担心!宁可他平平常常做个诸王,万一有事来临,或许多一个活命的机会。”   “阿姊也未免太不争了。”庾献嘉语气有点尖锐,“这些年的政局阿姊又不是没有看到,朝中诸王,不是受猜忌被困封地,就是干脆自己扯旗起反。我那小侄儿若是先天嫡子的优势都不被用上,将来还会感激阿姊不为他争不成?再者,姊夫百年之后,阿姊身为皇后,又不能随藩,难道屈居孙淑妃之下?”   原来的侧妃封了淑妃,连贵妃都没有捞着,地位远逊于皇后。但太子却悬而未决。庾清嘉消极之态又出:“卷在这个漩涡里,实在是身不由己。他将来能不能理解我管不了,我只能管现世安稳。”   “要现世安稳,就要遏杨寄的权柄。”庾献嘉说,“杨寄虽厉害,却弱在并不是世家大族,家族没有盘根错节的力量。若是再诓进宫处置,只怕他背后的人一旦群龙无首,便会作鸟兽散。”话出口,她立刻有一种说不上是后悔还是解脱的感觉,偷眼瞟了瞟姐姐。可惜惊弓之鸟,何敢言兵?只是在那里苦笑。   杨寄不肯要王爵,皇甫道知另外加封他为秦国公,采邑十二郡,加授九锡,位列亲王之上,达到人臣的顶点。赐封的诏书极尽夸赞之能,什么“精贯朝日,气凌霄汉,奋其灵武,奉帝歆神”,什么“出籓入辅,弘兹保弼,繁殖生民,疆宇日启”,什么“视险若夷,摅略运奇,英谟不世,四境有截”,还有什么“凌波浮湍,致届井络,百年榛秽,一朝扫济”(1)。   杨寄虽读过了几本书,还是兵法为政之类经世致用的多,这些骈赋的文字,佶屈聱牙,他读了一会儿就想打瞌睡,最后丢给沈岭说:“不知写的啥玩意儿,你看看,然后给我拟封回奏好了。”   沈岭笑道:“既然拉了我做中书令,却又吩咐我继续这些帐下主簿的活计。这样的官样文字,找个郎令去写就行了。横竖横就是两个字的主旨而已——‘坚辞’。你该有的都有了,不要折腰在这些虚名上。”   杨寄本来也不在乎,点点头叫人把诏书送到尚书省的郎令那里去,又凑到沈岭的耳边,笑嘻嘻说:“等中书令的示下,啥时候可接眷了?我想死阿圆和孩子们了——阿灿自从出生,我还一眼没看见过呢!”   沈岭笑道:“把十万会稽军处置掉就行了——谁让你当时不选择留皇甫衮呢?那样现在就能接了。”   杨寄脸一苦,说话都抖擞不起来了:“心急吃不到热豆腐,十万会稽军我们还需慢慢商议处置的办法,这可不是一两天的事。但是,我都当了这么久的活鳏了。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   沈岭的目光在隔帘上一睃,面上浮起笑意,点了点杨寄的胸口说:“不是我不体恤你,实在是你太容易为阿圆左右心思。像我,不怕和阿音一起死,就没有弱点。你不行啊。”   杨寄笑道:“那是以前。现在,至少建邺城里我说句啥话,做件啥事,没有人敢反对。现在我保护得了阿圆,何必把她还丢在其他地方呢?你说男人家建功立业为什么,不就为老婆孩子么?”   “这样没出息的话可别叫其他人听见!”沈岭警告道,却也觉得杨寄身上最可爱的地方莫过于是,他终于点头应允了,“好吧,瞧着你这个活鳏这么可怜,就依了你吧。阿圆和孩子们接过来,你还不能放松警惕,这个位置上,高处不胜寒。”   杨寄得了二舅子的首肯,立马精神百倍,屁颠屁颠安排了自己信得过的人去荆州接自己的家眷,切切地吩咐着:“可以不要排场,但一定要多多地守卫。沿路先派斥候探看有无危险,人多的地方格外当心,打尖住店吃的喝的要先遣人尝过——对!就照着皇帝出巡的守卫标准。妈的,做不到回来吃军棍!”   屁大点事,给他搞得慎重,连派去的人都被叮咛得不耐烦了。他们平时和杨寄处得哥们儿似的,笑道:“大将军放一万个心。别说接一家子人,就是这会儿您想把整个荆州的人都搬建邺来,卑职也能给您万无一失地办好喽!这军棍,是一定打不到我屁股上的。”   杨寄用力拍拍那人肩膀:“你少油嘴滑舌。回头我问我老婆孩子,谁要不满意了,你也就别想再骑马了。”说罢一起哈哈大笑,放心地把人遣走了。   他回到宫城所在的中书下省,径直找到沈岭,里外都是自己人,但他还是插上了门,对沈岭说:“二兄,刚才说到接眷,那狗_日的跟我吹牛,倒使我突然想到件事,你听听看这样可行不可行。”   “大楚前朝内乱,被北燕等地的胡人攻袭,无奈之下衣冠南渡,很多世家大族都是整个儿往黄淮以南搬迁的,而会稽这样的宝地,更是集中了不少大族。会稽再富,也经不起太多人的折腾,内里一定矛盾重重。皇甫道知原本的封邑在建德,却不断把触手伸到会稽,我就不信里头没事儿!”杨寄道。   沈岭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案几面,上头堆着高高的尺牍。他听完后笑道:“极是!我这里好几份来自会稽郡的奏报,事都是不是大事,不过是百姓溺杀婴孩,希冀少纳人丁税;民人依附大族,希冀免除田地税;大族吸纳人丁为佃户、部曲,名义上是救济,实则充实自己的力量。如今国家刚经历了这么久的战乱,正是鼓励生育、劝课农桑,以富国强民的重要时刻,如果任凭这些小事积累,便会变作动摇基础的大事。让何道省等人多上奏折,驾起势来,逼迫皇帝改动田亩赋税制度。”   “只是,”沈岭最后道,“这件事以往也不是没有人做,但凡做起来,都会触发很多矛盾,甚至有无法收场的。虽然可能是一举两得,也可能一下子两空。你敢不敢做?”   “敢!”杨寄立刻拍板,“老子就是个赌棍,啥不敢?!”   沈岭点头道:“好。那首先是用人。朝廷征选人才,要么是世家大族适龄的儿郎任世职,要么则是民间举孝廉,再然后才是像你这样因为军功等等上位的人。世家大族自己盘根错节,你只能哄着,不能大用,就像以前朝廷对太原王氏一样;民间的人才,无根无基,才好用。我倒考考你,要选拔怎么样的人呢?”   杨寄笑道:“那还用说!自然选拔像二兄你这样,又智勇双全,又正气凛然的喽!”   “错!”沈岭说,“用小贪、小佞、小奸才最合适不过!”   “啥?”杨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岭笑道:“你一步步到今天的位置是为了啥?是为了阿圆和孩子吧?”见杨寄颔首,便接着说:“你以为世上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做官是为了大义的?就算有这样的人,你看看朝廷这些年来的惨淡,这些人还有几个在说话的?所以,人有私心,并不为过,好容易当了官,想捞钱、捞名、捞权力也并不为过。关键是你怎么去用这样的人。”   杨寄老老实实说:“这些人想要钱,我又能给多少?我又不是富甲天下的!”   沈岭知道这家伙小气鬼毛病又发作,不过他不需点着脑袋骂他,只是笑笑说:“可是如今你有权啊,让这些人为你做事,许他们好处,他们和你的利益捆在一起,自然愿意为你卖命。再者,他们要是胆敢不听话了,贪贿的证据在你手里,随便一个‘肃贪’的旗号就能断送他们的命,他们敢不给你卖命?除非能再出个比你还强的!”   杨寄有些明白过来:“反正现在还不是我的天下,搞得乱糟糟的,也全是皇甫道知的屁股不干净对吧?到时候又是收拾他的借口!”   “对了!你悟了!”沈岭抚掌笑道,“这天下除了正气十足的人,永远朝着自己心中的康庄大道走之外,其余也不过都是像你我一样的大赌棍!他们赌人心,赌上意,赌机运,赌天时地利。只是这些大赌棍们没有一个像你我那么清醒地认识到,原来自己就是樗蒲棋枰上的一枚子儿啊!上苍就是摇樗蒲骰子的那个杯子啊!人这一辈子,不过是赌运加上赌技啊!”   杨寄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但突然一拍脑袋说:“你说得太对了!这叫什么什么灌顶来着?”   “醍醐灌顶。”   杨寄笑道:“好。会稽是乱局。我就给他好好搅乱喽!      ☆、第210章 立太子 朝中被杨寄架起了风浪,只道这些年国家丧乱,民不聊生,而重税之下,不少百姓宁可溺杀婴孩,或者投奔大族豪强来避税。结果是黎庶百姓更苦,而国家并未得到一分的好处。   杨寄在朝堂上大放厥词:“唉,这苦日子我懂的啊!吃不饱肚子,当乞丐都肯!流离失所,哪里有吃的就好,心里可还有国家?我在雍州避难时,亲眼看见盛铭借国难之机,为自己的庄园招纳佃户和奴婢——你说这些好好的人,为何要卖身做人家的长工?好好的闺女,哪里舍得做人家的丫鬟?”   皇甫道知死死地捏着奏报,冷笑道:“为何要从会稽着手?”   杨寄笑着一躬身:“要是臣杨寄有那么大块的地,臣就从自己着手了。凉州军屯,便是将荒地均田亩,北府军半兵半农,各有其田,所以保家卫国的心思,都不用我教,自然就有了。”   他近乎已经占据了朝中的清议,一声下去,唯唯诺诺俱是应和。   皇甫道知犹自分辩:“但是,会稽是富饶的大郡,里头多家大姓士族,颇有豪强难犯的。若是动摇了他们,国家难道就没有危险?”   杨寄冷笑道:“那么,只要陛下肯下旨。臣来处置就是。保证不危及我大楚!”   诏书早就拟好了,只欠皇帝一个章。可惜皇甫道知手边的大印盒子是空空如也的。杨寄目视沈岭道:“还要劳烦中书令去中书省下取陛下印玺。”   尚书令杨寄已经够抢班夺_权的,中书令还要借着“保管”的名义把皇帝的玉玺拿走了。皇甫道知心里愤恨,却无言以对。只等沈岭捧来大印,恭恭敬敬地跪递到皇帝的御案之前,皇甫道知千般不愿,万般不肯,拖延了半天,还是不得不在沈岭和杨寄的声声催促下蘸了印泥,在诏书上盖了朱红色的大印。   “退朝!”他拂袖。大概当皇帝也就剩这个功能了。   当然,后宫还是他的。太初宫里植着各色花木,一年四季都保证有万紫千红的风景。风景不殊,而观者的心情有异。皇甫道知郁闷地散了好一会儿步,在后苑里看见了自己的几个孩子。长子皇甫兖已经七八岁了,小大人似的,而庾清嘉所生的二儿子还是一副小娃娃模样,兄弟俩尚未到会互相猜忌的年纪,看到父亲就一边一个扑过来,大的喊:“阿父万安!”小的抱腿嚷嚷:“阿父抱抱!”   他仍然没有决定立哪一个为太子。自来母爱者子抱,可他所爱的人又是他到现在都没有放下猜忌的那个。此刻两个小把戏围着他,他心情倒比在朝堂之上柔软得多了。皇甫道知蹲下身,摸摸皇甫兖的小脑袋,又抱起了他的嫡子皇甫亭。   两个孩子倒还没觉得什么异样,一旁看着他们玩耍的那个当娘的心里却异样了。孙淑妃——虽然仅次于皇后,却连贵妃都没有封到,本来心里就不舒服,此刻更是酸满了一肚子,忍了一会儿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娉娉婷婷地上前,拉着皇甫兖的小手说:“阿兖不要缠着父皇,父皇一天可累坏了!”   孙淑妃长得不差,若是不闹那些蠢事,皇甫道知倒也不厌恶她。听她此刻解语,便说:“不累。抱抱孩子,看看他们一派天真童稚,再无一丝勾心斗角,心里还舒泰些。”顺便又亲了皇甫亭的小嫩脸一下。   孙侧妃顿觉嗓子眼里都酸唧唧的,故意说:“陛下说得是呢!怪道皇后也常说,‘无欲则刚’,‘不争是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切切地劝妾不要巴望太多,让阿兖将来好好做个诸王,倒比什么都好!皇后果然和陛下是知音。”上前摸了摸皇甫亭的小脸蛋。   皇甫道知不易察觉地一拧眉心,他疑心重,嘴上不说,心里却颇有想法起来。   他也无心逗弄孩子,回到了皇后所居的显阳殿。显阳殿的陈设变化不大,唯有山水的瓷屏改作了文殊菩萨听法屏风,仍显得清素。里面燃着梵香,淡淡的沉香味回旋在殿宇间。皇甫道知缓步走进去,庾清嘉在后殿的小佛堂静静趺坐,等他进去才放下手中的一串佛珠,起身相迎:“陛下。”   皇甫道知四下打量:“以前没有听说你崇奉释教?”   庾清嘉说:“也谈不上崇奉,心里不踏实,找个寄托罢了。若是神佛有灵,那是最好,若是神佛无力,也不过算是我打发时间而已。”她坐的是草蒲团,特特叫宫女取玉草的坐席和羊毛的坐褥来,道:“陛下请坐。”   皇甫道知皱着眉,厌恶地看看坐席,摇摇头说:“我不坐。”他闲闲地在佛堂里四下踱步了一圈,伸出手指抚了抚供奉的文殊菩萨的头顶,回眸笑道:“如今坐在这个高位上,却不得以往那样的自在。立太子的事屡屡被群臣提及,我却还没下定主意。你觉得,是阿兖适合,还是阿亭适合?”   庾清嘉不作他想,见他不肯坐下,自己也站起身相陪:“陛下现在不宜早定储位。上次妾与妹妹谈过朝局,妾的妹妹也说如今是以蛰伏而慢慢遏制杨寄的权柄为要务,立了太子,万一遭这权臣的猜忌——两个孩子我还真是一个都舍不得他们出事。”   这话本来不错,但有心人乱想,意义就会不同:不立太子,也能让人联想到朝局不稳,帝位后继无人,也可以翻过来变成坏事。再者,庾献嘉是庾清嘉的妹妹,可也是被皇甫道知亲手勒毙的皇甫衮的皇后,庾清嘉可以坦然地相信自己的妹妹,皇甫道知却无法毫无猜忌地相信侄媳妇。   皇甫道知似笑不笑地看着她。庾清嘉却再没想到这人已经暗地被人下了眼药,她并不疑有他,淡淡笑道:“不是吗?从安全的角度来说,本来就是诸王强过太子。陛下不是一直是诸王,却比自己的太子阿兄活得长久?”   先朝的往事,也不过是十年的时光,却如同隔了一世。皇甫道知的脸一下子狞厉了起来,好一会儿笑道:“只怕我从诸王变作皇帝,就活不长久了?”   “陛下何出此言?”庾清嘉察觉他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怎么会莫名其妙批了他的逆鳞,眼见皇甫道知一步步逼近了过来,不由退了两步,强自镇定,微微带了点懔色,“怎么陛下如今脾气见涨,一言不合便要发作?”   皇甫道知的手指一下子扼到她的咽喉上:“庾清嘉!你别还把自己当做权倾朝野的太傅的女儿,可以处处拿捏凌驾于我!你父亲早成了一堆焦骨,和那些不知名的士卒混成一抔泥尘。你呢,现在难道不是仰我的鼻息,在我手下讨生活?!你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谨小慎微些,我或许还能留你一条命,给你皇后的位置;你若是还敢这样讥刺我,哼!”   他松开手指,庾清嘉捂着喉咙抑制不住地弯腰咳嗽了半天,等她能够再次抬起脸,面对那张面孔时,疼痛和绝望引发的泪水已经糊住了她的双眼,面前人脸孔俊秀,表情却带着改变不了的扭曲,眸子里的光泽,似是心疼有情,又似是寡义绝情。庾清嘉闭上眼睛,不愿意再去分辨他此刻的神色到底是什么,唯独觉得从脊柱上升起的凉意,如早春带着冰渣子的山泉水,一点点渗透到每一处心脉里——她每每想要真真切切爱他,却都会被误解伤害,难道她父亲曾经与他的不和,都不能因为两个人相守的长久而改变分毫?   庾清嘉驯服地低下头,双手交握在腹前,而屈膝向他表示屈服:“请陛下—体恤妾的无知。”泪水一道道从脸上滑过。不过是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庾家女儿的尊严,早就荡然无存了。他爱一张屈服的假脸,就做给他看好了。   皇甫道知看着她颤抖的羽睫,心里才微微有些酸楚。他喜欢凌驾于别人之上的样子,喜欢看别人因他的力量和权势而折服的模样,喜欢享受自己的暴力给人带来的颤抖和泪水,因而,他很快又重拾对庾清嘉的怜惜。他探手轻轻抚了抚那白皙脖颈上两点紫色的指印,柔声道:“弄疼你了?”   庾清嘉看都不愿意看他,垂着睫毛低声道:“没有。”   而他就势把她往怀里一揽,柔和地从上到下抚弄着她,在她耳边热乎乎地说:“清嘉,你乖乖的,我还是最爱你,爱我们的孩子。刚刚弄疼你了,我补偿你。今天晚上,我宿在显阳殿陪陪你,好不好?”   “陛下见恕。”庾清嘉带着颤音,也带着坚决,“妾今日礼佛,乞求佛祖永葆陛下国祚长久,无有烦恼,因而也许了斋戒的愿,不能侍奉,望陛下成全妾的心意。”   皇甫道知的手僵住了,心里又腾腾地泛起火气来。他推开怀里的人儿,冷笑道:“好。你怕孩子出事,简单得很,我封长子做太子就是。别人肚子里钻出来的,想必是不用心疼的。只不过,你下了赌注,就要预备着颗粒无收。”      ☆、第211章 接眷 皇帝立太子,是私家的事务,何况皇甫兖年龄尚幼,立为太子也没有威胁。杨寄没太大兴趣管,便同意了。他现在心里装的是两件事:一是家眷很快要从荆州过来,须得好好安置保护;二是从会稽下手,进行土地改革的事情要做起来。皇甫道知年号熙义,熙义年的土地重断(1),立刻成为了茶肆酒楼,那些懂点国政的人的哓哓谈资。   会稽即将到来的闹腾尽在掌控之中,杨寄早就安排好了兵马,设计好了镇压的策略,万事俱备,只等造反内乱。   只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会稽那头,一切按着设想走;荆州那头,却闹出了老大的幺蛾子。   杨寄是亲自去新亭矶口迎接老丈人一家子和亲爱的老婆大人的。在前头导航的飞马艇先到矶口,跳板搭好,他那个亲信下了船,神色里有些尴尬,悄悄对杨寄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杨寄心一沉,和他绕到矶口的亭子后头,凝重地问:“你说实话,出了什么事?!”   那人支吾了一会儿才说:“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卑职觉得有些奇怪。沈家大小人等都在荆州,将军的三个孩子也在。但是唯独夫人不在。卑职细细询问过,沈家人也非常惊异,都道是将军的妹妹早先就过来,口说是将军的钧令,命先将夫人带到建邺,处置将军府的家务事。”   “什么?我妹妹?”杨寄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发火,“我父母就生了我一个,阿父在我五岁就死了,我哪里来的妹妹?”   他那亲信有点害怕杨寄的神色,退了半步道:“卑职也细细打听了,说是将军的远房表妹,姓路,和沈家人也非常熟悉的。大家都不作疑。唯独当时夫人想带哺乳的幼子前往建邺,将军的妹妹却极力阻止,说将军府事务繁杂,带个孩子会耽误行程。家中自有乳保,还是不要劳神的好,说得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夫人以为将军在建邺遇到了麻烦,必须得尽快处置,便放下孩子,跟着路娘子走了。”   怎么会是路云仙?杨寄已经开始心下发寒,强自镇定着问:“这是多久前的事?”   “没多久,将军刚刚进建邺不久,路娘子就乘船到了荆州。当时在荆州的大伙儿也不知建邺的具体情况。后来只闻将军一切进展顺利,以为夫人应该在建邺陪伴得不错,也就都没有多问。”   杨寄默默地算着时间,荆州到建邺,乘坐快船,只是几天的工夫,最慢最慢,她们应该也已经到了建邺好几天了。但是自己一无所知。尤其想着皇甫道知曾口称云仙成了他的小妾,云仙此举,只怕正是出自皇甫道知的授意。他倒抽一口凉气,狠狠掐着掌心平复情绪,才又绕出去迎接丈人丈母娘他们。   沈以良坐着豪华的楼船来,下了船又是这样豪华的欢迎队伍,正是这辈子都没享受过的体面,脸上飞金似的,笑呵呵合不拢嘴:“阿末,我是老脑筋,总觉着过年还是得回家里过,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呀,也正在为回秣陵犯愁呢!”沈鲁氏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抱着小小的阿灿向杨寄献宝:“阿灿,叫阿父!生出来就没见到阿父呢,小可怜。”   杨寄强作欢笑,伸手抱过小儿子,看着他圆溜溜的大脑门和圆溜溜的大眼睛,心里又酸又喜,在儿子脸蛋上亲了亲:“儿子,你娘生你不容易!”小家伙已经会认生,从来没见过父亲,只觉得害怕,再被他的胡茬一扎,顿时舞手舞脚地大哭起来。   杨寄听着哭声,心里愈发担忧难过,只能把阿灿又递回丈母娘怀里。沈鲁氏笑道:“没事没事,熟了就好。阿灿先见到阿圆的时候,也不适应,也要哭,后来还不是天天粘着娘。欸?阿圆没来?”她又自顾自答道:“也是!人家现在是秦国公夫人,大将军夫人,怎么能轻易地抛头露面?阿灿乖乖,咱们到阿父府上找你阿母去!”   一家子带着衣锦还乡的美好愿望,喜滋滋乘上杨寄派来的宽敞轿子。   杨寄悄声吩咐道:“你们把我丈人一家送我府上,好好招待,其他话一句都别说。等我回来。”   他打马飞驰,一路进了太初宫东掖门。如今九个门的虎贲侍卫都是他的治下,见他来了,个个热情洋溢地打招呼。杨寄勒了勒马,勉强点点头示意,他在门口看了看,太初宫正中,是皇帝所居的大殿和宫苑,往西是门下省和太仓、武库,往东是尚书省和中书省,他心里很想直接放马冲进太极殿,揪着皇甫道知的脖领子问一问这家伙安的什么心,但他实际还是下了马,步履匆匆往中书省而去。   “要紧事。”他沉着脸,对沈岭说。中书省里忙碌的人立刻心有灵犀地捧着自己处置的案牍离开,让他们俩说私话。   沈岭愕然地看了杨寄一会儿,问道:“接眷出了问题?阿圆出了事?”   杨寄沉沉地点点头:“阿圆先就被路云仙接走了。阿父阿母都还以为云仙她是我妹妹!天知道她早进了建德王府!做了皇甫道知的妾!”   沈岭一张素来平淡无波的脸也变了色,愣怔了半晌才说:“云仙突然改为皇甫道知办事?”   杨寄极力遏制着想去揍沈岭的冲动,恶狠狠道:“对!都是你的好主意!先是嫁祸给云仙,然后又利用她去建德王府游说庾家的女郎。现在好了,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开始听她男人的话了,指不定还是报复你。害了我阿圆吧!”   沈岭任他骂着,攥着拳头,皱眉不说话,好半天才抬眼道:“是皇甫道知告诉你,云仙嫁给他为妾的?”   “不然还有谁?”   沈岭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大意了,大意了。云仙的前夫和孩子还在秣陵,而她自己又陷在建德王府没能出来。应该早叫阿父阿母提防的!”   杨寄气极反笑:“说句‘大意了’就完了?阿圆怎么办?我不管,我要进宫里找皇甫道知,找路云仙!”   沈岭道:“去有何用?!皇甫道知名义上是皇帝,云仙真的被纳了,现在就是嫔妃。你闯皇帝的后宫?闯进去了,他要不承认你又能怎么样?”   杨寄反问:“那么,你给我条主意,我怎么叫皇甫道知把阿圆交出来?”   沈岭摇摇头:“他承认都不会承认!留着阿圆,就是打算跟你拼到鱼死网破的!”   “妈的!老子不管了!”杨寄火气冲头,“我这就进宫,这么大个大活人,就不信没有人看见!大不了,宫里的宦官宫女,我一个一个拷问!”   沈岭疾步上前,拉住杨寄的衣袖。杨寄横眉怒目道:“撒手!”沈岭说:“我不拦你,只说几句话。你要是连听完这几句话的耐心都没有,我也不指望你能救出阿圆,只当阿圆跟错人了,只当我也看错你了!”   杨寄气哼哼顿住步子,听他说话。沈岭说:“进宫可以,不能一个人独闯,免得中伏;进宫可以,不能一个人会见皇帝的妃嫔,免得落下话柄;进宫可以,能找到蛛丝马迹都是好的,但是不能任意暴虐,使宫里人觉得帮你杨寄不值得。还有,云仙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如果你还能见到她,切记攻心为上。”   杨寄冷静下来,感觉沈岭这几句话确实很重要,但心里积郁的担忧和无处发泄的怒火绞成一团,等沈岭松开手,他连“谢”字都没有说,拂袖而去。   他从虎贲侍卫里点了十数个武艺最好、自己最信任的,指了指皇帝所在的太极殿:“陛下的侍妾骗走了我的妻子,我有话要问陛下,只怕他不给我问的机会。”侍卫们个个义愤填膺:“就是人君,也不能不讲理啊!掠人_妻子,天理难容!大将军要问,咱们陪大将军去就是。”   而皇甫道知听闻杨寄带人进到了太极殿,他冷笑一声,端坐在上,淡然地望向门口虎视眈眈的杨寄:“怎么,大将军终于忍不住了?”他摊开手,指了指身下那个位置,“你要它,你直说就是。”   杨寄虽然愤恨,倒底不愿意此时匆忙之间落下话柄,目光示意自己信任的侍卫们在太极殿四围偷偷巡查了一圈,确实没有伏兵,他才解开腰间的佩剑放下,缓步踏进去:“陛下,臣也是今天才知道,陛下的侍妾路云仙,到荆州接走了臣的妻子沈氏。陛下此举,未免太小人了,臣请陛下交还沈氏,不要弄得彼此难看。”   皇甫道知笑道:“路云仙?朕的后宫倒是留了个淑仪的位置给她,也特意把华旸宫留给路淑仪。只是她福薄,朕尚未即位时,就偷逃出王府,朕念及面子,没有以逃奴之名来广发拘捕文书拿她,只叫人暗暗追查。莫非将军那里有了什么线索?”   他居然还倒打一耙,确实是摆明了不想承认!杨寄冷笑着也诈他:“我的斥候说,有人瞧见路淑仪一路进了皇宫大内。只是臣是外臣,若无陛下的首肯,不敢轻易犯禁。还请陛下下旨,让臣进后苑寻找。”   皇甫道知一脸愤恨,却也不失傲骨:“大将军果然越发‘威仪赫赫’了。朕下不下旨,又有什么要紧?大将军只管自便就是。”   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逼仄起来,皇甫道知在这样的窒息的空气里撑了一会儿,数目杀气腾腾的杨寄,他终于扭头吩咐身边的黄门宦官:“你在前头引路,先带杨大将军去华旸宫找淑仪,大将军若觉得不够,再去其他哪个宫苑瞧瞧亦可——就算是要去显阳殿皇后那里搜一搜,你们也好生伺候便是了!”      ☆、第212章 中计 皇甫道知嘲讽杨寄弄权,刻薄入骨。但是杨寄是个脸皮够厚的人,又是为了沈沅,还怕人嘲弄两句?既然逼得他首肯了,杨寄二话不说,拱手“谢”过了君“恩”,一挥手道:“走!”带着人跟着那个小黄门进了后苑。   沈岭的话,他还记在心上,虽然知道后宫一般没有男子,而那些宦官阉寺一般也不具备对抗虎贲侍卫的本事。但他还是格外小心,换穿了薄甲,带着刀剑,每到一处,都像行兵布阵一样,打叠着十二分的耐心去检视探看,弄得连那小黄门都战战兢兢起来。   那小黄门好容易带着杨寄到了地方。杨寄问:“这是华旸宫?”那黄门点头称是。杨寄抬头一看,垂花宫门的门楣上,紫檀木匾额题着两个篆书,他粗粗一认,确实是“华旸”二字,又想着皇甫道知既然说路云仙不在里头,想必只有些守殿的宫女宦官,便粗鲁地伸手一推门。   正殿门口,自然有不少宫女和宦官,见杨寄带着一帮男人,个个一脸煞气的模样闯进来,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现在皇帝势弱,他们也晓得分寸,大气都不敢出,更不用说有敢上前拦阻的,只是战战兢兢低着头,躬着身子躲到一边。   杨寄问:“这宫的主子在不在?”他们结结巴巴说:“在……在……”杨寄顿时目光一凛,拔脚往里头去。那群宫女宦官也只有任凭那群气势如虎的男人们闯进了后苑。   里头是一棵老大的柑橘树,初冬的时分,树叶子枯黄萎落了一地,高处尚有几个未采摘的金黄色橘子挂着。树下一名女子垂腿坐在石墩上,背对着众人,侧着头正在梳理刚刚洗沐过的长发。她腰肢袅娜,乌发油亮,举手投足优雅得如同舞蹈一般。杨寄觉得背影好是熟悉,顿时怒发冲冠,真想冲过去问问路云仙,她把沈沅骗到哪里去了。但又觉得云仙本质不坏,还是应该好好跟她说,哄着她说实话,自己对她也还是可以既往不咎的。   正在翻来覆去想问话的方法,那女子娇滴滴说:“怎么?陛下来了?”   杨寄顿觉热血冲头!   而那女子正好媚丝丝回过头来望向他,旋即那媚笑凝结在脸上,化作惊愕,又化作一声尖锐的呼叫:“啊!你是谁!”   杨寄已经明白犯错了。这女子背影看着眼熟,因为他曾在建德王府见过——皇甫道知的侧妃孙若怜!   他低下头,不去看孙淑妃刚刚洗沐过的湿发,还有她故意从轻裘氅衣中露出来的一抹洁白的酥胸——胸脯掩在毛茸茸的黑狐裘中,格外显得粉嘟嘟的诱人。杨寄又拉不下脸来当面道歉,只能揪着带他来的那个小黄门:“混账行子!你耍我是么?!”   小黄门唬得尿都要下来了!他结巴了半天才回上话:“大大大大大……大将军……不是大将军说,到到到到到……华华华华阳宫吗?……”   杨寄愤恨地说:“先都出去!”揪着小黄门到了宫门口,指着门楣上三个字说:“这是什么字?”   小黄门自感死到临头了,反而倒也镇定下来了,指着上头三个篆书说:“华夏的‘华’,太阳的‘阳’,宫殿的‘宫’!”   好吧,华旸的“旸”和华阳的“阳”不仅读音一样,写法也差不多(繁体)。杨寄咽了咽口水,自己粗心加文盲,又不好怪别人,只能咬着牙继续拎着他的脖领子:“这里头还有华旸宫不?”   里头有没有华旸宫还没问出来,这座华阳宫里已经响起了孙淑妃的嚎啕大哭,夹杂着被外人窥视后,屈辱和羞愤的叫骂。杨寄情知今日莽撞了,心里越发焦躁不安。听那小黄门支支吾吾还在说“华阳宫”“华旸宫”什么的,他终于慢慢想明白了过来:今日是给皇甫道知狠狠地摆了一道,自己“擅闯后宫、逼迫后妃”的污名只怕已经贴在屁股后头,洗都洗不掉了,而且可想而知,皇甫道知怎么会把路云仙还放在宫里?又怎么可能还让他轻易找到?   沈岭说得没错,他杨寄就是弱点太明显,被人一抓一个准。   杨寄心里万分的懊丧,但此时唯一算得上明智的做法就是及时止损,他摆手止住了那小黄门的喋喋不休:“你不用解释华旸宫在哪里了,我不去找了。你进这座华阳宫,替我对里头孙淑妃说,这是误会,我杨寄给她磕头道歉了。”说完,毫不犹豫跪倒在宫门口,“砰砰砰”来了三个响头。   杨寄无功而返,还赔了三个响头,脑门生疼生疼的,气恼自不待言。皇甫道知听闻这个消息,一直阴郁的脸色终于露出了一些笑意来。他一本一本拿着桌上的奏章来看,这些奏章都由中书省下批复处置过,又将发由尚书省中交部执行,送在他这里呈交御览,不过是走个形式过场而已。   他一本一本细心看着奏章——就是走过场,也不是全然无用的,他皇甫道知也是曾经把持过朝政的人,对政局中轻微的动荡都看得很准,就算他不能做什么,至少他也能知道什么是他反戈一击的时机。会稽的乱象已经显露出来了,是对他在会稽的部曲的打击,但是,如果把握得好,民心可用,亦可以成为对杨寄的打击。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皇甫道知伸展了一下酸痛的肩和腰,捏了捏睛明穴,然后望向太极殿的外头。外面小雨夹着雪花,细细碎碎地落下来,廊下朱红纱的宫灯在西风中飘动,里头橙色的烛光透出来,连缀成一廊的星火,却仍不觉得明亮。他问身边的黄门总管:“好像后儿就该到祭灶的时候了?各处衙门也该歇了?”   “是呢!转眼就要腊月二十三了,陛下在宫里过的第一个年!皇后那里的总管还来请陛下的示下,今年宫里过年,虽有旧成例,但内帑紧张,问是否要从简些?”   皇甫道知微微笑道:“内帑紧张,不过是尚书省克扣得厉害。他穷人过惯了穷日子,看不得别人过好日子。不过,叫皇后依着原例办就是,不够了,就叫黄门令去向中书省要钱。我倒要看看他杨寄……”他说了一半,脸上是志满踌躇的哂笑,又道:“去华阳宫瞧瞧受委屈的孙妃去。”   孙淑妃在华阳宫哭得高一声儿低一声儿,听说皇甫道知来看望自己了,更是卯足了劲嚎啕:“杀千刀的贼子!竟然敢闯我的宫殿……”见到皇甫道知,她钗横发乱地就扑过去,跪在他脚下,埋首在他的身上:“陛下,您要为妾做主啊!”   皇甫道知爱怜地抚着她披散的乌黑秀发,接着把她扶起来搂在自己怀里,嗅着她新沐的长发里清雅的木兰花香,低声问:“他进来时,你在做什么?你告诉我,我拼着得罪他,也要为你出这口气!”   孙淑妃顿时心里美滋滋的,躲在皇甫道知的怀里抽抽噎噎、撒娇撒痴:“陛下,他太粗鲁了!一声招呼不打,就闯到后苑里来。我刚刚洗沐完,还在梳头发……”她觉得哪里不对,眨着眼睛想了想又补充道:“还好在是已经洗沐完了……”   皇甫道知的目光顺着她怯生生的眼睛一路向下瞟,手指顺势勾开了她的衣领:“我记得你日常洗沐完,可不穿这件……我赏给你的那件好狐裘呢?那可是最上等的玄狐腋下毛做成的!”   孙若怜放下心来,羞臊地浮着两朵红云在脸颊上,扭头对宫女使了个眼色,低头细声说:“那么,臣妾去换那身黑狐裘来侍奉陛下可好?”   “好!”   孙若怜一心要讨皇帝丈夫的欢心,见衣裳送来了,便打发走了宫女,飞了个媚眼给皇甫道知,笑道:“那容臣妾告退片刻。”她转身到屏风后头换衣裳去了。再出来时,已经换做千娇百媚的模样:头发斜挽个堕马髻,松松坠朵绢花,余发故意全数揽在右肩,身上是柔软顺滑的黑色狐裘,露出里头藕色的齐胸襦裙,衬出一抹雪玉般的酥胸。   “陛下……”她脸上红云乍现,眼中星光顿生,笑得少女一般,轻轻款款地贴了过来,小心地解对面男子的衣带。皇甫道知气息越发粗紧,伸手用力把她一揽,几乎是抱起来往榻上一扔。   他临幸喜欢粗鲁行事,孙若怜伺候了这么多年,自然也晓得,平日里少不得忍着那些疼痛讨他的欢心,但想着只要有宠,从孙氏家里人到自己亲生的孩子,就都能从中受益,那么,就是忍这一时也值得的。她旋即感觉自己的那件黑狐裘被扯开了,自己的肩膀袒露出来,以黑衬白,而白的越发显得动人心魄。她轻轻嘤咛一声,闭上眼睛。   突然间,一道剧痛在脸颊上炸开。孙淑妃惊恐地睁开眼睛,本能地捂住了脸。“陛下……陛下……”她期期艾艾,不知所措。皇甫道知温柔地挪开她的手,抚了抚红肿起来的几个指痕,在她耳边脖间吹了口气:“乖,熬一会儿就好。”   孙淑妃见他神色柔和,只道还是以往那爱好发作了,她泪水涟涟,低声细语:“陛下,妾低微下贱,陛下若要责罚,岂敢不从?只是……只是……能不能别打脸?”   “好。”他在她颈窝里热情地亲吻了几下,伸手把她的裙带一扯,用力之猛,使身下女娘的整个身子都随着震颤了几下。藕色的襦裙“刺啦——”一声裂开了,他揉捏着色相毕露的肌肤,越来越用力,眼见着洁白如酥酪似的皮肤,像酥酪里嵌上了樱桃似的,又是红,又是紫。   疼得厉害,孙淑妃有点受不住了,泪水涟涟,伸手推拒着他:“陛下……妾有些受不得了……”努力抬起身子欲要迎合,转移他的注意力。她睁开泪水朦胧的眼睛,模糊间觉得他的神色有异于以往:以往到了此时,总是含笑兴动的模样;今日虽然唇角勾着笑,面色却格外冷峻酷烈。   “疼么?”他问,却又不等她回答,紧接着说,“但我想着,你这身子已经给那个王八蛋看见过了,心里就说不出的恶心!你是当娘的人,若是叫阿兖知道了今天这一幕,你说,他还如何能坦然地做太子?”   身下人惊愕万分的模样在他意想之中,他上下打量检视了一番,又在她脖子上狠狠地掐了两下:“杨寄欲要逼_淫后宫,十恶不赦。你只有唯一的法子为自己洗清污点。为你儿子能当太子,牺牲一下吧。”      ☆、第213章 祸不单行 他毫无欲望,抽身离开,居高临下地望着孙若怜颤抖的身子与黑色的狐毛呈现出一个频率。她果然很美,更重要的是,她果然还有用。“你儿子。你想一想。”皇甫道知不用多说,转身离开,留下绝望的孙淑妃。   第二日,朝中到处是窃窃私语的大臣。杨寄刚到宫门,便被沈岭拉住,面色凝重地问:“孙淑妃昨晚寻了自尽,你知道不知道?”   杨寄一愣:“自尽?这小娘们受了谁的委屈了?”   “你的!”沈岭毫不客气说,“昨日你带虎贲侍卫闯进华阳宫,多少人都看见了。现在宫里的宫女宦官到处在说,孙淑妃一身青紫伤,羞愤自尽。你看你自己跳进黄河能不能洗干净吧!”   杨寄傻了半天,跺脚道:“奶奶的!他皇甫道知阴我!”   沈岭拉住气冲冲往太极殿方向而去的杨寄:“他就阴你怎么了?!他这会儿装了好委屈的样子,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再跋扈一点,那就不是逼淫,也是逼淫了!”   杨寄顿时馁然,气得牙痒痒也没有用。“那怎么办?我就认栽了?我认栽也不打紧,阿圆还不知在哪里,还不知怎么被他欺负着,我总得想法子救阿圆啊!”   沈岭叹口气道:“我先就劝你,阿圆不能成为你的软肋。你要敢舍,她反而安全。你看项羽要杀刘太公,刘邦耍个无赖,项羽不是反而没辙?你呢!不听我的话!”   “我听!我以后都听!”杨寄近乎要给沈岭作揖哀求,“你是我的诸葛亮,你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办?!”   沈岭说:“后发制人吧。也不是全然没有胜算。今天孙妃这事,你不要解释,当心言多有失,越描越黑。上朝后,装傻充愣,极口称冤,就够了。而阿圆这边,暗地里打探,明着不要多问。甚至——”他附耳说了一计。杨寄“啯”地咽了一口口水,一脸为难。沈岭怒目他斥道:“不是说都听我的?”   “听……”杨寄嗒然低声,“我只是怕他为了报复我,欺负阿圆。”   沈岭叹了一声:“这自然是冒险的法子。不过,皇甫道知是玩政治的人,不会拿阿圆这么好的筹码只做报复用。所以,什么时候是你们鱼死网破的时候,什么时候就是他祭出阿圆这个法宝的时候。但是真到了那样的时候,可能你得天下,也可能他得;可能你救得出阿圆,可能就救不回来了。你心里做好准备吧!”   朝鼓响起,沈岭拉了杨寄一把:“走吧,总要面对的,皮厚心黑而已,你可以的。”杨寄只能也叹口气,往前行的过程中,听见沈岭低低的声音:“阿末,男人的生命里,不能只有女人,忘记阿圆!走好你的路,才能不得而得!”   杨寄回过头,说出这样冷酷的话的人,眼睛里有隐隐的雾光。如果不是这些雾光,不是晓得阿圆是他的嫡嫡亲的妹妹,杨寄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出自他的口。   他们分班站列,雁翅一般立在太极殿的明堂里,皇甫道知眼有泪光,以手支额,看到杨寄时目光凌厉,却又什么都不说,等群臣把事情奏报完了,他才恹恹地道:“分发中书省和尚书省处置、用印。”   终于有人踏出班列,说话尖锐:“陛下,臣尚有要务禀报:陛下后苑华阳宫淑妃孙氏,丧葬之仪,不知循哪朝的成例来办?”   杨寄偷眼一瞥,这人与他不太往来,大约是皇甫道知的人。皇甫道知似在上与他唱和:“打了那么多年仗,百姓的日子已经艰难得很了。如今国库紧张,连内苑过年都较往年缩减了大半。一个庶妃而已,何须大操大办,着内侍省打口薄棺,孙氏常穿的衣物首饰一同陪送,也就是了。”他顿了顿:“太子……原定的就是孙氏所生的长子,冲龄贵重,又孝敬母亲,便由之哭踊、摔盆、打幡、服孝。礼毕之后,再行册立之仪。”   那人便朗声又说:“如此,孙妃是皇太子之母,应追赠皇后的恩典。”   皇甫道知故意做得和那些傀儡皇帝一样,又望了杨寄一眼,才说:“交中书省下拟议吧。”   “那么,”终于说到了重点,那个发论的官员踏上一步,几乎站到了杨寄的正背后,手高高地捧着笏板,使人有一种他即将一笏板下去揍在杨寄脑袋上的冲动,“自尽本不同于病逝,孙淑妃自尽的缘由,是不是也要交由尚书省下刑部讯问?”   麻烦已经来了,杨寄木着脸,只等皇甫道知挑着眉直接问他“尚书令觉得呢”,才说:“这样的事,确实要讯问。不仅要知道淑妃死亡的来去缘由,也要防着有人别有用心,想以这件事来构陷别人。”   你上钩就好!皇甫道知不易察觉地一勾唇角,又改作满面悲色:“那,就交由杨尚书令办吧。”   杨寄一头懊丧地回到尚书省,外头刑部的吏员过来问道:“华阳宫的宫女和侍宦全部带到了,是尚书令亲自讯问,还是交由卑职们来办?”   杨寄尚未说话,外头风风火火又跑进来一个,气喘如牛一般:“尚书令!会稽起反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寄满心焦躁,看了看刑部那个吏员,觉得孙淑妃自尽的事犯不着他亲自过问,因道:“你们审理华阳宫的人吧。若是谁敢胡说八道,就给我狠狠揍。有什么结果,及时报我知道。”打发走了他,这才转脸又问刚来的那个:“会稽怎么回事?”   “尚书令‘土断’的钧令下去,会稽的豪强大族基本都是观望,阳奉阴违而已。唯有会稽虞氏,家主名叫虞亮的,开始叫板了。”   “是庾太傅一族的?”   “不是。”那人道,“虎头的虞。他上头是……上头是当今的陛下。”   杨寄眸子一亮,点头道:“我懂了。这事我全权处置。”   他坐在尚书省的案牍前,面前摆放着高高的文书、奏报,旁边的雕漆盒子里还有他尚书令的金钮铜印,杨寄的目光莫名地飘向窗外,致密的细格窗棂,把飘着微微小雪的天空分割成若干块深浅浓重不一的灰色冰裂纹。他脑子中闪现着凉州、雍州、广陵,还有秣陵,那些曾经刻入他骨血的地方,那些凄凉的民瘼,那些悲愤的故事,那些藏着鲜血与呐喊、埋着深重仇恨的故园。   坐到暮鼓响起。大内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渐渐陷入了一片沉重的寂静里。杨寄伸展着双腿,捏了捏麻痛的肌肉,出了门,雨雪飞到他的脸上,与凉州风雪的刺骨寒意不同,这里的冷阴丝丝地入骨入髓。杨寄只觉得自己反而冻得神清气爽。   他绕到后面六部里的刑部官署,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传出阵阵啜泣,大约是孙淑妃那里的宫女和宦官们。   杨寄对身边侍从笑道:“回将军府。”   宫门的虎贲侍卫,便很快看见他绛红色的裘袍,飘扬在银灰色的风雪里,宛若燃烧过了一阵三昧火光。   将军府里燃了炭火,到处暖融融的。杨寄问道:“我丈人他们都在?”家人道:“都在。等将军一道用饭呢。”   杨寄点头进去,果然里头的人个个面色凝重。沈以良作为家主,就是在杨寄面前也仍然摆着威严:“阿末,听说阿圆是不见了?”刷刷,几道期许的目光射过来,等待着杨寄的回话。   杨寄瞥了瞥沈岭,笑道:“没事。尽在我的掌握。我刚刚叫人拟了诏令,原秣陵令贪贿的事情发了,被我打进牢里,让阿岳来接任这个职位。”   沈以良差点被口水噎住:“啥?阿岳?他还没有十五岁,屁帘还没摘下几天呢,能做大官?”   沈岳的表情在这段对话的瞬间变化了几种,及至听了阿父的评价,满脸的喜色挂了下来,嘟囔道:“屁帘?我又不是阿灿……”   杨寄笑道:“小小县令,五斗米的俸禄而已,哪里算大官?阿父,你知道,我杨寄是个孤儿,没有兄弟姐妹。沈家人就是我最亲近的家人,啥事情不交给你们,我能放心交给谁?阿父既然要到秣陵过年,那么秣陵就得万无一失才行。由小弟来当这个县令,其他交给下头胥吏便是,只消从阿岳各处的朋友那里,知晓一切朝廷动向即可。我再调一支兵给阿岳,谁敢在秣陵捣蛋,你就给我杀!”   沈岳不服气的神色顿时瑟缩了一下。杨寄笑着拍拍他的肩:“阿岳别怕,杀人,和杀猪也没啥区别。刀子捅进去,对了地方,就能够一刀毙命;如果不想让死得那么痛快呢,就拣不毙命的地方捅。一样的。”   沈以良欲要发言阻止,杨寄兜头一个大揖:“阿父,您别忙着反对,您先听我说:要救阿圆出来,我不能后院失火。这件事过去,我们再看阿岳的能耐,决定他能不能继续下去,好不好?”   说到女儿,沈以良出声不得。“唉,既然是权宜之计,那么,就叫阿岳试一试吧。”沈以良最后道,转眼见沈岳一脸雀跃,又冲他骂道:“小子,姊夫给你当官的机会,你可得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白菜!我要知道你有啥事请做得背了良心,你仔细,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县太爷,一样拿门栓子打下你的下半截来!”   杨寄又对沈以良一揖:“谢阿父的包涵!不过,小婿接下来要做坏人了,阿父如果要用门栓子揍我,或者用杀猪刀捅我,都行。只是,等我把阿圆接回来再说。”   沈岭的目光亮晶晶的,凝视着杨寄不语。      ☆、第214章 刑讯 晚餐吃得冷寂,大家食不甘味,不过是把饭菜倒进肚子里而已。食毕,杨寄挨个儿亲亲阿盼、阿火和阿灿,摸着阿盼的脑袋说:“阿盼,你是大姊,好好照顾弟弟们。阿母不在,长姊如母。阿父尤其寄望于你。”小阿盼比以前似乎懂事了许多,点点头,捧起杨寄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然后带着两个弟弟回房睡觉去了。   杨寄忍着酸胀的眼眶,转脚去了沈岭那里。   沈岭独自住着,杨寄四下看看问:“阿音嫂子不在?”   沈岭道:“她怕我为难,还住在秦淮河边我们的宅子里。”他停息了一会儿:“阿末,你打算好了?”   “打算好什么?”   “打算好……做一个坏人。”沈岭似乎想笑,可是笑得特别苦涩,“会稽的事我听说了。虞亮家下有皇甫道知一半的部曲,现在他开始作祟了,意味着皇甫道知要对你动手了。而且,就算虞亮失利,皇甫道知一样可以把自己完全地摘开。你身上这两件事,几近于与半个天下为敌。”   杨寄摇摇头说:“阿兄,我真的打算做一个坏人,一个毫无顾忌的坏人。以往天下人只知道我杨寄的能耐,今日,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杨寄的决心。我除了爱民爱兵的悲悯之心,也有杀人如草不闻声的铁血手腕。人们不是完全靠敬佩来服从,有时候要靠怖畏来服从。”   “对!”沈岭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你打算?”   “屠尽逆我之人!”他恶狠狠地说,“熙义土断,不成功,便成仁。我跟皇甫道知,打一场性命攸关的大赌,我倒要看看,谁是天字一号的赌棍!”   沈岭欣慰笑道:“五万部曲,不及你一万北府军。不过,保稳起见,多带一些,势必成功。上苍给了你全黑的卢采,你自然要把棋枰上对手的那些兵矢全数踢到沟里去!那么,阿圆?……”   杨寄冷冷笑道:“妻子如衣服。”   沈岭目光中灼灼的神采突然熄灭了,可他还是笑着说:“对……你想得对。”杨寄言简意赅说定了自己的计划,转身准备出门。沈岭在背后叫住他:“阿末,有两件事情。第一,骆家一切安好。第二,我为你准备的礼物,这几日内要见分晓。”   杨寄回头惊诧地望了望沈岭,旋即凝重地点点头:“可惜云仙无从知道,不过,还是多谢!”   他第二天上完早朝,雷厉风行地来到刑部,啜了口茶问:“华阳宫那帮宫女宦官,讯问出了什么?”   手下的司曹支支吾吾。杨寄笑道:“是不是供出了我?”   司曹更加忸怩:“尚书令进宫,是有很多人看见,其实找个宫人也是平常的事,但是他们众口一词说尚书令威逼孙淑妃,带到后院子里打得鼻青脸肿,弄得衣衫凌乱,大概是……卑职觉得太不可思议……”   杨寄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消息先压着。我亲自审过再说。”   他忖了忖,换了一身衣衫,披挂着薄甲,对手下道:“把那日随我一起进宫的虎贲侍卫都叫过来。”   刑部的牢房,内里宽敞,也比一般县衙里的牢房整洁得多。但是因为四周不肯开窗,便显得阴森逼仄,白天晚上都得亮着灯,一股松明、豆油的焦烟味道,和犯人身上几日不能洗澡的汗臭气混在一起,十分难闻。   在这样难受的地方待上几天,对于这些长期在宫里娇生惯养的宫女宦官而言,真是难以忍受的酷刑。宫女们嘤嘤地低声啜泣,宦官们唉声叹气,又自我解嘲:“甭哭了!咱们这种人,烂命一条。本来就没啥指望,还是留些力气吃断头饭吧。”   “说得大气!倒像个男人!”   突然,响亮的掌声从入口处传来。大家惊愕抬头,只见一群穿绛红色虎贲侍卫服饰的人走进来,与火把上跳动的焰心一色,竟然让人眼花。   为首的杨寄昂然踞坐在牢房外头的小胡床上,对里面的牢头道:“这些人太过享福了,大约都不知道自己本姓儿是啥了。拉出来遛一遛,给大伙儿长长见识。”   一个倒霉的小宦官被拖了出来,杨寄喝完了一碗茶,把瓷茶盏在地上用力一摔,顿时瓷片飞溅,地上一摊碎渣子。杨寄道:“把他裤腿儿撩起来,叫跪过来。”指了指地上的瓷渣。那小宦官吓傻了一般,本能地摇头,被搡到杨寄面前,又被摁着往起跪。   杨寄摆摆手笑道:“这种事,强迫了就不好玩。来来来,你自己决定。反正你们这帮子家伙,每个人都有一件礼物。不跪瓷渣子吧,喏,后头好玩的东西还有的是。你运气好,你先挑。”他嘴一努,小宦官顺着方向看过去,尿都要出来了:后头丁字架,上头晃荡着两枚拇指粗的铁钩——是用来钩琵琶骨的;后头大炭火盆,里面摆满了各种形状的烙铁——是用来烙皮肉的;后头的铁铫子架在火盆上,腾腾地冒着蒸汽——大概是用来浇身上的;更别说那些鞭子板子荆条啥的,简直就是毛毛雨一样挂得满满当当的。   小宦官腿一软,就要往下跪,杨寄一伸手捞住了他,盯着问:“后悔了?谁叫你诬陷说我欺负孙淑妃!”   小宦官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不是奴!不是奴!奴什么都没有看见!都是听里头人说的!”   “哦,错怪你了。”杨寄淡淡道,顺手把小宦官撇到一边,手中的鞭子指了指牢中其他人:“那么,是谁嚼的舌头?出来,咱好好白话白话。”   后头谁把鞭子架一摇,鞭子柄碰得“叮叮”作响;又是谁“不小心”把水溅到了炭盆里,烙铁上“滋溜”腾起一阵白茫茫的水汽。里头人哪经历过这个!他们目光游弋了一会儿,又互相推拒了片刻,最后推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宫女:“这是孙淑妃的贴身宫女,话儿都是她传出来的。”   杨寄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番,她瑟瑟发抖,牙齿交错格击,但垂眸不语,竟然也不求饶。   杨寄用鞭柄抬起她的下巴,问:“你当时瞧见啥了?”   那宫女半日才发出声:“只听见淑妃娘娘惨呼……”   “她在哪里惨呼?”   宫女看都不敢看杨寄,鼓起勇气说:“不是被将军带走了么?奴不知道……”   杨寄气得好笑,指了指身后的虎贲侍卫们:“这些人当时都与我一起,你当着他们的面再说一次!”   那宫女怯生生抬眼望了望杨寄身后那些龙形虎势的侍卫们,一张张严峻的面孔在火炬的光中忽明忽暗,如同地狱的鬼魅。她捂住脸,嚎啕大哭,边哭边说:“你给我个痛快吧……”   杨寄放缓声气说:“孙淑妃于你有恩?”宫女捂着脸摇了摇头。杨寄又低声道:“那么,你有什么把柄在陛下手中?”那宫女愣了愣,脖子僵硬,要点头,又不敢。   杨寄察言观色的能耐都是赌桌上练出来的,心下明白了个大概,粗鲁地扯起那宫女的手腕往外拖,说道:“这里太便宜你。后头刑房去,叫你见识见识我大楚的地狱!”   其他人听着那宫女的尖叫呼救,却毫无反抗的能力,都只觉得浑身浸在冰水里一样,遏制不住地打摆子一样颤。   少顷,一枚血淋淋的新鲜头颅传示过来,刚刚那个活生生的宫女,转瞬变成了身首异处的模样,活着的人但觉绝望像藤蔓似的覆满全身。杨寄回来,用一条布巾擦拭着剑锋上滴滴答答的鲜血,大家定睛一看,这布巾不正是宫人的鸾带么?杨寄抬起杀气腾腾的双眼说:“你们大概只听说杨寄宽仁爱民,却不知道我杨寄是从战场的血阵里冲出来的人。这点子杀伐果决的能耐没有,也不用指挥千军万马了。”   终于有人跪下来叫道:“冤枉!”   杨寄嗤笑道:“我才冤枉呢!”   有人起了头,余外的都叽叽喳喳叫嚷起来,无非是自己并不知情,但听领头的宫女这么一说,只能照样讲。说说说便扯出一些宫闱密辛,唯恐言之不详似的,全数告诉了杨寄。杨寄眯着眼睛仔细地听,最后问:“那么,可见到陛下原本府中一个姓路的舞娘?”   默然了一会儿,有人怯生生说:“是路娘子么?她有一日触忤了陛下,被陛下亲自鞭刑处置,之后就没有人再看见,都以为是死了随便埋掉了。”   杨寄不言声,拎着带血痕的剑在跪着的这些人中间走了一圈,剑锋就在他们的鼻尖前面晃,见者无不冷汗如浆。杨寄狞笑道:“路云仙于我有深仇大恨。谁能告诉她在哪里,我就免他一死,否则……”   谁都不想死,可是瑟瑟发抖之外,也没有人敢接话。杨寄绕了一圈,心里恼恨得几乎想再砍一枚脑袋下来,但是他明白,这些人确实不知道。路云仙和沈沅在哪里,只有皇甫道知晓得了。   杨寄擅杀宫中侍女的事很快传开。第二日朝堂的气氛格外死气沉沉。杨寄冷着一张脸,连平常要装一装的礼数都懒得装,对皇甫道知说:“那宫女招认了,孙淑妃自尽的缘由是妄图戕害皇后与二皇子,意欲使自己的儿子能当上太子,结果那日密谋,以为被我发现,惊惧自尽了。那宫女自然也不能留,我杀掉了。”   皇甫道知眉头一皱:“怎么可能?朕原本就有意立皇长子为储嗣,何须孙妃密谋?那个宫女若是有过,也应该是内侍省依例处置才是。”   杨寄笑道:“宫里这些娘们的勾心斗角,只怕陛下自己也不完全晓得。孙妃想死,上吊时我们又没有去拉她的脚。至于那个宫女,先居然敢构陷于朝中大臣,臣寻思着,若是再交到内侍省里,再让她胡说八道一番,只怕话出如覆水,收也收不回来了。反正逃不了一死,还是我这里及时止住苗头的好。”   他居然在这里掐住了火苗。皇甫道知脸色不善。很快,有人在后面嘟囔着:“臣怎么听说,孙妃是遭人逼迫,羞愤自尽?”   杨寄回头一看,又是上次那位,他上前把那人一揪:“赵侍中,说话要有凭据,否则空口白牙,尽说些无稽之谈,可是要惹祸的!”   那人气势上首先输了杨寄一层,强自分辩道:“难道将军不是杀人灭口?”      ☆、第215章 巧妇 杨寄手指着他说:“你什么意思?指明了与我有关是吧?你不怕诬陷我也就算了,倒也不怕诬陷清白守贞的孙淑妃?!将来太子登位,你玷污太后的名节,你有脸见人?”   他恶人先告状一般扭头指着赵郎中,对皇甫道知说:“陛下!你说这可恶的家伙该不该处置?”   皇甫道知棋差一招,没料到素来爱惜羽毛的杨寄居然也敢做杀人灭口之事,真是不打算要名声了。可再算一算,杨寄失小名声,而没有失大名望,纵使好杀专擅的罪过,也远比逼淫皇妃的名声要轻飘飘些。   这是他硕果仅存的羽翼,实在舍不得处置,但面前的大将军、尚书令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朝中应和他的臣子比应和自己这个皇帝的还多。皇甫道知情知躲避不过,只能尽量为那人说话:“杨尚书令,朝中对兰台谏官向来允许风闻奏事,就是为了不断掉朝廷的言路。赵侍中职分所在,不为有过。”   杨寄哼了一声,瞥向赵侍中:“那么,赵侍中确实只是‘风闻’奏事喽?”   赵侍中心里不甘,但瞟瞟上头主子没用的样子,知道自己要是犟一犟,就只有一条死路,他气哼哼举笏低头:“确实是风闻。”   杨寄盯着又问:“那么,什么遭人逼迫,羞愤自尽的话又是哪里来的呢?”   赵侍中脸涨得通红,极不情愿地答:“大概是听下面的宫女宦官们乱传,臣就信以为真了。”   “哦。”杨寄若有所思道,“看来,杀一个宫女还不够啊。宫里再有这样的谣言出来,我要好好杀他一批呢!”目光斜着瞟了瞟皇甫道知。   杨寄撇开赵侍中,又对皇帝说:“会稽虞亮,与陛下土断之策相左,现在居然敢聚集家中部曲人众造反。臣请亲自带兵围剿叛贼,推行陛下新策。”   皇甫道知愤恨不已,明明是你杨寄做的祟,偏偏要把一切都推在皇帝头上。他说:“会稽是朝廷赋税的大郡,若是轻起兵戈,只怕不好?”   杨寄笑道:“江东日久忘兵,确实不是我北府军的对手。但是,若不杀鸡儆猴给那些有非分之想的人看看,只怕陛下以后的政令,推行一条,失败一条。朝廷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国库空虚成什么样子?陛下若还想今年富富态态地过年,就只能先从会稽的豪门大族入手,让他们割肉出血,拿点铜钱金帛出来了。”   这家伙的权臣谱儿越发摆得像模像样了。皇甫道知说了不算不谈,还被威胁不给钱过年。大家但看见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退朝”两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离过年的时候越来越近了,宫中事务繁忙起来,皇后庾清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看着内侍省菲薄的供应直发愁,她找来中常侍鲍叔莲问计:“鲍中常侍,宫中用度这么紧,连像以前在王府那样过年都难以维系。以往皇后主持后宫,是怎么做的?”   鲍叔莲笑道:“宫中用度紧,也就是这些年。现在的陛下当中书令时,卡着前头的陛下;现在呢,亦是中书省卡着内侍省,其他法子也没有,只能厚着脸皮多多去要呗。”   庾清嘉皱眉道:“怎么?以前我妹妹也是发懿旨去中书省要钱?”   鲍叔莲笑道:“小庾皇后可是个泼辣的人儿,现如今关在那个寡妇窝里真是白瞎了一身的好才干。皇后娘娘与小庾皇后是亲姊妹,纵使到西苑聊个天也不犯国法,不违宫纪。一来二去,还有啥名堂经不知道?”   庾清嘉默然沉吟了一会儿,说:“那我向陛下请示后再说。”   皇甫衮死去有些日子了,庾献嘉天天穿一身白麻孝服,言笑晏晏地在西苑到处游荡,毫无心肝的模样,皇甫道知原本就听闻这两口子关系不和,渐渐也没啥警惕心了。上次与庾清嘉失和,他天天看着皇后毫无表情的面孔,心里也不舒服,见她要去和妹妹谈谈宫中过年的事宜,觉得倒可以修好夫妻的关系,因而爽快地同意了。   这日终于是个雪霁的晴天。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驰道两边的薄薄积雪上,闪着黄澄澄的光。简易的皇后凤銮来到西苑,“吱呀”一声打开尘封已久的大门。   庾献嘉在屋子里,靠着熏笼斜倚着,屋子里是淡淡的炭火气,庾清嘉嗅了两下,问道:“怎么,现在连香饼子都不供应西苑了?”   庾献嘉仍是一身白衣,长长的乌发逶迤在肩头,脸色倒比当皇后时要好得多,放下手中正在绣着的花绷子,上前盈盈对姐姐行了家礼,又道:“阿姊难道不知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香饼料子用多了,鼻子反而不知道香臭,我现在啊,一闻到浓重的香味,就想打喷嚏呢!”她见庾清嘉还在伸着头看她手旁的活计,又笑道:“只是这里吃得差些,我倒不要紧,我身边的人都瘦了,饿着肚子谁还能替我做事呢?所以少不得五个指头劳乏点,到外面换点吃食。”   庾清嘉鼻酸,嗔怪道:“你何不早早写奏报上来叫我知道?我其他帮不了,从自己分例中拿出些贴补贴补你,还是做得到的!”   庾献嘉笑融融到姐姐身边,挽着她坐下:“阿姊千万不要觉得我这样不好!其实呢,每日家做些活计,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不用和人勾心斗角,心里平静得要命——绝对比阿姊在佛堂念经还平静。看,今日风是把你吹到了我这里,不是把我吹到了你那里,对不对?”   庾清嘉知道这个妹妹聪明伶俐,自来是父亲的爱女,庾含章一直想把献嘉嫁入皇宫,也是因为她长袖善舞,到哪里都不吃亏。庾清嘉只好自失地笑一笑:“确实有求于你。尚书令杨寄和中书令沈岭,现在不仅把持整个朝政,而且连内侍省也不得不仰他们的鼻息。现在宫里过年,我怎么算,却连宫中宦官侍女们做新衣、买胭脂水粉的赏钱都打不出来。宫中那么多人过年吃用,更是紧巴巴的。若是过个年还饿死人,我这个皇后也真是白瞎了。”   庾献嘉笑道:“阿姊但看钱少,我也没本事变出来啊。若是阿姊看着人多,那就好办了。”   “你说裁减宫中使用的人?”庾清嘉挑了挑眉梢,“大过年前,把人家赶回家,太难看了吧?听说你以前也和中书省打过饥荒,教教我,别藏着掖着。”   庾献嘉依然一脸笑,但笑容已经有点冷意了:“哈,和中书省打饥荒……其实呢,阿父在的时候,我哪里都用不着打饥荒,甚至连考量都不需要,阿父早就妥妥帖帖帮我把内侍省的事儿考虑周全了,连他们会拿回扣、弄虚账这种事,都帮我考虑好了。”   她想着疼爱自己的父亲,目中莹莹有泪:“阿父不在了,你的好郎君就掌了权。我当时想呢,好,憋死皇甫衮!可架不住他为了我削减邵贵妃宫人的用度,过来找我吵架。我就叫鲍叔莲发了条子去中书省,称皇后要断食祈福。你的好郎君大约怕闹出人命,就给增了钱粮。然后呢,邵贵妃拿了钱,过来跟我显摆了一番‘陛下的厚赐’。我当时想,我就应该饿死!”   她泠泠闪光的眸子转过来,直视着自家的姐姐:“阿姊,我们女人,憋屈地呆在后宫里,前头看似好高大的房子屏蔽着我们,实际若是我们的视野被这房子拘泥了,永远不知道前朝的事情,就难以自保。你这会儿的情形,与我那会儿又大不一样。杨寄掌权——”她莫名地顿了顿,才又说:“你觉得如何对付他才行?”   庾清嘉苦笑道:“连陛下都对付不了他,我怎么对付?你在这里,不知道有没有听说,那日杨寄要找路云仙,直挺挺闯进了孙淑妃的宫里。后来,孙淑妃一身伤痕,投缳自尽,人都说是杨寄逼_奸。可是,杨寄借着审讯,杀掉了孙淑妃的贴身宫女,又逼着陛下贬斥敢于直言的侍中,这话也就没人再敢传了。”   庾献嘉掩口笑道:“嗬,他的手段比当年又厉害了!不过,他要是好色,如今什么样的女娘找不到,非找孙妃?他要是想羞辱陛下,又何不欺负阿姊?”她掩口笑道:“我比方得不恰当。不过,杨寄受了委屈,还不许他发作,姊夫自然要吃闷头亏。杨寄当了那么多年大将军,一个侍妾都没有,想必怕老婆怕得紧。”   “现在倒不必怕……”庾清嘉说了一半,又把话咽了下去。   庾献嘉眸子一闪,却又没追问什么,只道:“那么,阿姊知道不知道,杨寄在会稽更加凶悍?”   庾清嘉点点头:“知道,北府军凶神恶煞一般,二话不说围困了虞亮的田园和宅子,说要彻底清算地界和人口。虞亮在山中藏了一万多部曲,又在家宅中布置满了。结果根本不禁打,刀枪一动,全家屠尽,虞亮和四个儿子的脑袋挂在会稽城正中心的市口上。五万部曲齐齐解甲,高高兴兴投降。接下去再说土断,无人敢不服从。”她最后摇摇头:“他这样不顾清议,倒行逆施,倒不怕丧失人心?”   庾献嘉笑道:“阿姊听说的,大概是朝臣、内宦们说的。而事实是,土断之后,百姓有土耕种,部曲佃户还得自由身,一片叫好之声。世家大族闷头吃瘪,权势兵力又不逮及,只能谄媚以事杨寄。更重要的是,会稽侨居的朱氏、王氏、蔡氏三大世族,争相献女于杨寄,意欲联姻自保。一旦联姻成功,杨寄虽是寒族,势力必将大涨。”   她定神看着姐姐的神色,果然见庾清嘉惊诧得战栗起来。庾献嘉笑道:“好在杨寄家有悍妻,只怕不敢要这些姻缘呢!”   庾清嘉默然了好一会儿才说:“悍妻不足为患……他和妻子和离之后,虽然把永康公主送到了北燕,但并没有再次备具六礼再续前缘——也就是说,他现在是孤身一人,如果想娶会稽某大家的女儿,娶就是了……”      ☆、第216章 扑火 庾献嘉和姐姐默默然相对枯坐,最后她道:“既然他在会稽功成,想必心情不错。皇后懿旨发至尚书省,但言用度不足,要裁减宫人,请尚书台安置——衙门里都已经封印不办事了,大过年的那么多口人,杨寄也没饭给人家吃,没地方给人家安置,说不定手里会松一松。”   “这不是耍无赖吗?”   “阿姊,真憨!”庾献嘉笑道,“对无赖,你还能讲理么?”   见庾清嘉蹙着眉,慢慢长叹一声,起身似要告辞,庾献嘉又道:“阿姊,还有件事。陛下在朝堂上已经说了要封孙淑妃的儿子为太子,还有人提议要追封孙淑妃为皇后。阿姊对这事,就没点看法?”   庾清嘉冷笑道:“他不当皇帝时,就一屋子的媵妾,如今身在高位,自然说谁就是谁。我何必与那些小娘去争?”   “所以,他踩在你的头上你也不在乎?”   庾清嘉默然了一会儿:“他该有情意的时候,我也看得见。只是,我与他之间盘桓的是高山大川,无法逾越。我姓庾,这是他心里永远的刺。他的母亲和亲阿兄,曾是被我们的姑姑所害;我们的阿父,又曾经是他最恨的权臣。如今,我但求现世安稳,不求母爱子抱。”   “你有没有爱过他?”庾献嘉清亮亮的眸子直视着姐姐。眼见庾清嘉的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又瞬间消退了,她苦笑着说:“爱又如何?”   庾献嘉笑道:“要是我,爱过一个男人,就什么都愿意为他做。你大概也是这样,所以,爱得那样地憋屈!”   送走姐姐,天色已经暗了,过气的嫔妃熏笼用的是劣质炭火,在燃尽之后发出了难闻的烟火味。庾献嘉斜倚着熏笼,一旁丢着绣了一半的衣料,慵慵地一动都不愿意动。一个小宫女蹑手蹑脚进来为她换炭火。庾献嘉方始开口:“分例不足,还是省到睡觉时再用。我出去走走,周身也能有些暖气。”   好容易有了一个晴天,夕阳给西边的天空铺陈了一道亮色的锦缎,随着西风,云锦似的晚照变幻着光影与纹样,美得令人看不够。庾献嘉披着单薄的白布棉袍,手里拎着一盏小小美人灯,在中庭的树下极目远眺,目中渐渐盈盈满溢着泪光。阿姊再多不幸福,至少嫁人的时候得偿所愿,可是自己,空有美貌与才智。   天色愈发黯淡了,西边最后只余下了一道窄窄的紫光,万事万物就似突然之间,与孤凄的西苑一起,坠落到无边无尽的冷漠、孤独与黑暗中了。庾献嘉感觉自己的白衣上亦拂满了灰暗的尘埃,抹都抹不去一般。她抱着膝盖坐在树下,归鸦的巨大阴影扫过她的天空。她洗脱了刚刚和姐姐在一起时的灵慧自在,又陷入了属于她自己的茫茫的恐惧中。   她的新婚之夜,那个穿着整齐,连袜子都是崭新的皇帝丈夫,一脸装出来的笑容,与她结缡,喝合卺酒,然后把她放在大红的锦被牙床上。他相貌俊秀,而身形瘦弱,满满的都是不自信。他心急如焚,动作粗鲁,疼得她泪水涟涟。在几乎让她昏厥的剧痛和冲击下,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喃喃自语些什么。然后,她挨了生平第一个耳光,睁开眼看见她的新婚丈夫颤抖着手指着她,好半日才说:“你这个贱货!”接着拂袖而去。   后来宫人偷传,她在新婚的梦呓中,喃喃喊着“将军”,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从那天起,她发现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相思,想念为他斟酒时他身上勃发的好闻气息,想念他说笑时五官的生动变化,想念他骑坐在高头大马上啃着女郎们投掷过来的果子,唇边的笑靥和水果汁,甚至想念他不拘小节地踞坐时,袜底露出来的两个好笑的洞洞……   又一只归鸦的阴影闪过头顶,在她手中纤巧的美人灯上投落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她莫名地又不再恐惧,而是像每每夏末之时,在露水遍地的显阳宫苑里,静静地赤足走过,无数的飞蛾会前赴后继扑向她手里的灯火。   那时,她笑那些飞蛾的愚蠢,为了那一屑屑可望而不可即的光明,宁愿焚身也不肯退步。   可是,她又觉得自己就越来越像这样的飞蛾,在这样一个又冷又饿的黑夜,无比渴望照亮她周身的那一屑屑光明与温度,而不想管光明与温度的背后会是什么。   皇甫道知的年过得不惬意,会稽传来的奏报,虞亮及其所有家人,皆被屠戮,部曲中不服从的也没有好下场。北府军简直是一群土匪,除了心心念念服从杨寄之外,无人能敌。会稽土断中吃亏的人自然少不得上书哭诉,然而,人心势利,发现皇帝并无能耐之后,更多人选择了攀附杨寄,希冀在杨寄这棵大树下求得荫庇。   宫中开始筹备过年,可是宫人们有气无力,简直还不如在王府时过年来得热闹。庾清嘉看着丈夫越来越紧的眉头,叹息道:“陛下,最终只从尚书省争来五十万钱。杨寄说他小时候过年,百来个钱买猪头肉、青菜和新米,再花十数个钱买鞭炮,就能过得好舒服。言下之意,还是怨宫里花费大。”   “悭吝鬼!他懂个屁!”皇甫道知爆发道,“叫内侍省带些上年纪的老宫女、老宦官坐到尚书省去哭给杨寄看!瞧他好不好意思!”   庾清嘉苦笑道:“我已经派了。杨寄把那群老宫女迎进去,问:各位是想在宫里吃肉,还是回家团圆?要是想回家团圆,由尚书省发公中钱粮,敲锣打鼓送还家!当时就说愣了一批。他还假惺惺在那儿叹气,念什么‘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又说‘大家是十五入宫来,八十还未回’,说得那些老宫女哭成一片。我也服了他了!”   皇甫道知气恨地说:“这个混账行子,哄人的本事最强!当年沈沅不就是——”他停了口,看着庾清嘉,警惕地问:“藏得还好吧?”   庾清嘉唇角一抽,笑容更加苦涩:“郎君,你这险招,我都觉得害怕。会稽土断,不是你从乱中牟利,反而是便宜了他。若是沈沅这事再出来,他难道不会与你彻底翻脸?本来在他手下讨生活就不容易,彻底闹僵了,大概我们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皇甫道知怒道:“我是皇族,与其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地在他手下活,不如死得像个帝王的模样!你要是害怕,你早早降了他去,万事安稳!”   庾清嘉给他说得泪都要下来,冷笑道:“妾知道陛下原不愿意听妾的劝谏,只是我们做了那么多年夫妻,还是如此离心离德,想着也让人心寒!怪道人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就是杨寄,看起来以前那么疼老婆的人,如今不也是到处接见媒妁,想找个有力的世家大族结亲?陛下这会儿宝贝似的捂着沈沅,等杨寄另娶了,还不知她到时候有没有用处?”   杨寄确实大张旗鼓准备续弦,皇甫道知老早听说了,一口老血早就卡在喉咙口,忍着没有喷出来而已。他还残存着一些希冀,希望这家伙只是在演戏。但是,演得如此逼真,真是叫人忧心忡忡,不知自己那间小黑屋子里留存的那个砝码,遇到薄情汉子,是不是转瞬就没有用了。   那座黑乎乎的屋子里,四面的窗户上都钉着木条,白天,木条的边缘会亮起一道道白光;晚上,这样的白光就渐渐暗淡,终至消失不见,整座屋子便沉进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了。   随着晚餐的低矮食案一起推进来的,是勉强可以亮一刻钟的粗短羊油蜡烛,沈沅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雕漆盘子里的环饼,就着稀薄的豆粥汤吃了下去。肚子里温温凉凉,裹紧了衣服也没有暖意。沈沅在烛光熄灭前,把食案推到门口的小洞边,爬回自己的矮榻上,与另一个人抵足而眠。   “睡吧,云仙。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熬多久。”   路云仙也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们默默地背贴着背,靠紧了互相取暖,暗沉沉的黑夜像吞噬一切的巨兽,一点点把光明和希望一道吞掉。   夜半惊醒,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沈沅迷蒙中仿佛听见身边人在唱歌,声音低细,可是婉转动听,是秣陵的母亲们常常唱给摇篮中的孩子哄睡的小曲儿:“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沈沅怔怔然醒了。   路云仙大约是听出了她呼吸的变化,翻身过来,说话间犹带着笑意:“啊呀,把你吵醒了?”   沈沅笑笑说:“也不是吵醒的,睡得轻,不踏实。不过,你的曲儿唱得真好听!这首我也给阿盼唱过,小时候还爱听,长大了就说,阿母的曲子唱得凶巴巴的,之所以听了要睡觉,是怕不睡会被打屁股……”   路云仙“咯咯”一笑,接下来两个人共同沉默了,她们互相心里有鬼,互相觉得歉疚,可是又互相说不出抱歉的话,只觉得大约冥冥中注定如此,无法逃避。   路云仙好半天才说:“我希望我的魂魄,将来能够回秣陵看看,看看骏飞,看看两个小女儿。”   沈沅感觉到瓷枕那端,热乎乎的东西流了过来,很快被冰凉的瓷枕变得也冷冰冰的。路云仙喃喃的自语低低地响起来:“骏飞伤重残疾,可惜我却不能照顾他;小囡睡觉爱踢被子,我一哼这首曲子她就往我怀里钻,小脑袋暖烘烘的……我将来啊,不喝孟婆汤,而要做孤魂野鬼,让魂魄飞到秣陵,远远地瞧骏飞身子骨硬朗,瞧大囡和小囡风风光光找到喜欢自己的男人嫁了,我啊,一定笑。据说孤魂野鬼最后会散作青烟,若是看到这些,散作青烟不是强过转世投胎,又投到像这辈子这么苦的胎里去?……”   沈沅勉强笑道:“你呀,瞎操心什么!皇甫道知要的是我的命,又不是你的。你……”她怕戳伤人,还是把“立功”二字咽了下去,化作一声叹息,以及无言的认命:一报还一报吧,她欠云仙的!   “你倒不怕?”   沈沅摇摇头,瓷枕上云仙的泪水湿漉漉的,她起身摸出一块帕子擦掉:“怕也无用。我就想着,就当是我还被送到北燕和亲,过了黄河,到了他们的地界,我就该想法子自尽了。若是这样想,我还多活了几个月。反正,我不能拖杨寄的后腿。若是他想拿我来威胁杨寄……”   她还没有想完,突然,钉封的大门缝隙里亮起了几道黄色的光芒,在这沉沉的黑夜中显得刺眼得要命。   沈沅和路云仙惊诧地向后缩了缩,大门“砰”地一声开了,无数的光明涌了进来,两个人的眼睛长久适应了黑暗,顿时被光照亮得晃眼,面前高大的黑影,狰狞地杵在浓郁的光线里,却看不清那张脸。      ☆、第217章 玉山倾颓 来人走了进来,扬起的斗篷带进来一股阴测测的寒意和浓郁的酒气。他手一挥,跟着他的人退了出去,而他拔出腰间的剑,一步步走了进来。   沈沅坐在矮榻上,挺着胸,轻蔑地一扬眉。   “他有什么好,你至今不肯低头?”他问,声音沉沉的,像钝极了的刀刃相互刮擦的声音。   沈沅冷冷地笑道:“他或许有一千种一万种不好,可是能够真真实实对我。你们读过书的人不是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辈子有他,我死也值了。”   外面涌进来的光,将皇甫道知脸的轮廓勾勒了出来,骨格儿俊挺,五官英朗,是副好相貌。可是,再好的相貌也经不住这样颓颜的折腾,他纵然髭须剃得极净,头发梳得极光,衣服穿得极齐楚,可是身上就是有挥之不去的败丧气息,随着他嘴角的渐渐下垂,这样的败丧气息愈发沉重,几乎要挂到下巴边了。   可他犹不甘心,冷笑着一句句戳她:“沈沅,你还在做梦吧?他老早就忘了你,打从他决定娶我妹妹开始,他的心就变了,女人只是他生命中的玩物而已,他权倾天下,多少女人不能手到擒来?现在他没有正妻,正紧锣密鼓地打算与会稽的大族联姻,不知他最后挑中的是姓朱、姓王,还是姓蔡?”   他没有从沈沅的目光中看到预期的害怕或愤怒,亦没有担忧或妒忌,只是平平淡淡地、略带轻蔑的笑意,偏着头等他继续说。皇甫道知不由有些焦躁起来,冷笑道:“娶妻续弦大约年后要办。年前,那些拍他马匹、捧他臭脚的人们,争相给他府里送娇美的歌舞姬妾,据说,收入房中的已有二十四个——他说是不解声,大约还是能解‘色’的……”   沈沅终于开口了:“那么,你告诉我干什么呢?想放我去将军府,挠他一脸指爪印子?”她觉得好笑似的“呵呵”一阵笑,然后收了笑说:“他另娶,他纳妾,我还是我。我爱他,我恨他,他还是他。你想用我乱他的心思,可惜没有用处的。我虽是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可是我不怕逆浪,不怕大潮,更不——怕你。”   皇甫道知终于有些气急败坏,他今日前来,本不是为了折辱沈沅,而到她面前,却自然地有折辱她的欲望——可惜,却是自取其辱。他握着剑柄欺身上前,寒刃铮铮地闪着青光。剑锋顶在沈沅的脸颊上,另一只他的手捏着她的下颌:“我毁了你的脸,毁了你的身子,让杨寄耻辱,也让他心疼!让他知道,他纵使再是什么‘权臣’,纵使可以踩在我的头上发号施令,也终于有污点落在我的手里,要因而蒙羞一辈子!”   沈沅昂然迎着他的剑,也毫不为他伸进衣襟的手瑟缩:“不过是一张脸,一具身子。我不在乎,他也不在乎。我不过是前妻,你却是淫贼。”   他借着酒劲,狠狠地撕开她的寝衣,在她胸上掐了一把,沈沅疼得一咬牙根,却睥睨地看着他,破碎的衣襟都没有拉。这样的对视里,畏怯的竟然是男人,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力量感,瞬间土崩瓦解,剑锋几次靠近她柔嫩的脸蛋,却无力再近前分毫。   “沈沅!沈沅!”他喃喃地切齿地逼近她道,“他原本不过是一个没出息的混混儿赌棍,除了一副好皮囊,他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在他没踩上狗屎运之前,你看上他什么?一张脸?赌棍的狠劲儿?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不肯选我?!”   他的疑问只有他自己百思不得其解。而沈沅的回答也来得很迅捷:“他就有一颗真心,一直的。你呢?你有吗?你对你的妻子,妾室们,任意一个,有吗?对她们掏心掏肺吗?能忍她们的小毛病吗?愿意为她们死吗?”   咄咄的逼问,使今日的会面反客为主。皇甫道知的剑在颤抖,拧掐皮肉的另一只手也松开无力。他听见门外的声音,从强忍的啜泣,到无望的恸哭,另一个受伤的女人捂着她自己的嘴,却再也强撑不住属于皇后的尊严。她拍门的声音和带着泣音的求告声从钉满木条的门外传来:“陛下……陛下……禅位诏书,并不难拟。保全陛下一身,保全孩子,岂不强过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沈沅灼灼的目光,令他心生畏惧,然而外头那个柔弱的身影又让他陡然间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他提着剑,红着眼睛,折返而去:“庾清嘉!你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门“砰”地关上了,门缝里稀稀拉拉漏出数道光,昏黄氤氲的线条,飞舞着他离开时斗篷扬起的尘埃,好一会儿,尘埃渐静,光线也越来越暗淡,终于,又沉入一片安宁与死寂中。   而对于庾清嘉来说,安宁与死寂再让人绝望,也不及此刻心脏如擂鼓般猛烈跳动的绝望来得深。她被拖拽着,踉跄跟着前面男人的步伐,她去解救被捏得生疼的手腕,哀求他:“陛下,你松开我,我跟你走的,我一直跟你走的……”   可惜,皇甫道知要的是控制,在朝堂上他受的委屈有多大,此刻就有多希望补偿他的孱弱感。他才不要平等地与庾清嘉说话的机会,他要她屈服、颤抖,匍匐在自己的脚下。而爱与恨,他此刻无从分辨,他只想自己能够撒出满心的恶气——他被杨寄碾压了,又被沈沅蔑视了,他得不到朝堂上的权力,现在悲哀地发觉,他还得不到女人的青睐,他简直一无是处。   显阳殿的宫女们惊诧地看着皇后狼狈地被拽进大殿,一只足履已经掉落了,绣凤的袜子上俱是泥尘,巍峨的凌云高髻倾倒一边,发丝散乱地披在前额,也没有时间去拂一拂。她被狠狠地甩进侧殿的寝卧,肩膀撞到屏风上,屏风晃了几晃倒了,文殊菩萨的绣像“刺啦”一声裂开了,无上尊严的法相砰然倒地,与委顿在地的庾清嘉一起形成了一片破碎的琳琅。   宫女怯生生在门边问:“陛下,已经是四更了……”   “滚!”   只换得这样一声呵斥。宫女哪里敢惹正在暴怒中的皇甫道知,同情地看了她们金尊玉贵的皇后一眼,无声叹息着出去掩上了门。   在庾清嘉眼中,此刻丈夫双眼赤红,表情狰狞,颤抖的手指过来掠她的额发,浑身喷薄着酒气和戾气。她本能地别过头,想护住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陛下,就算今日臣妾说错了,难道不能下旨申饬,不能立诏废后?非要这样折辱我么?”   皇甫道知“呵呵”地笑:“庾清嘉,是不是你和她一样,心里是瞧不起我的?”   “没有……”庾清嘉抬着泪眼看他,他脸上纵横流淌的,大概亦是泪水,“陛下当年曲水流觞,七步成诗,妾岂不视您作巍巍明月?”   “可是如今,我不写诗了,也没有那时的诗情画意了,在权力场上,我是个失利的男人,所以你和她一样,你和所有人一样,骨子里瞧不起我?觉得我根本不配坐在御座上,而应该早早下逊位的诏书,禅位给杨寄,才是正理?”   “陛下!”庾清嘉懂他的苦楚,越发怜他,刚刚他的暴行她仿佛忘记了,跪直身子去抚摸他的脸颊,意图安慰他伤痕累累的心灵,“陛下是皇族,尊严贵重,无人能及。逊位只是权宜之计,松乏杨寄的警惕,他必会三辞而后已,这段时间,陛下有的是机会反扑他。郎君……我怎么会瞧不起你?我……我对你的心……”   她恨不得把心掏给他:他是她选的,少女时的一腔爱意全数给了他,后来,纵使成为一对怨偶,可看到他一丝一毫的柔情,她就会沦陷。庾含章曾有能力使她摆脱皇甫道知的时候,可她还是优柔寡断,因为舍不得心里那个最美好的影子……   她的心,皇甫道知不懂,他仍是“呵呵”有声,半醉中似在浅笑:“你不懂他,他会装,会演戏。我逊位,他假意推一推,就会要下来。你知道么,石头城的江滩里,挖出了一件古物——”   这件古物引起了轰动:一只长满了绿莹莹铜锈的青铜小鼎,只有人的巴掌那么高矮,鼎的上面是山羊的图案,羊角蟠曲,成了鼎上双耳;下方却又是老虎,三足是三只虎脚爪,方棱出廓;中间部分铸着篆文字儿。是一个在石头城边修葺的民伕,埋锅造饭时挖出了这件宝贝,一层层往上献。(1)   太史司奏报,道是年前这段,恰恰夜空出现了“五星连珠”的奇景。朝中窃窃私语:五星连珠原是预示着明主将出,只不知谁将获得上天的“授命之符”。而博学之士则仔细查看了这只铜鼎,上头的文字译出来也是大吉之相,语焉不详地说什么“内纾国难,外播宏略,八统以驭万民,九职以刑邦国,加以龙颜英特,天授殊姿,图谶祯瑞,皎然斯在,惟天为大,惟尧则之。”   尧帝禅位的典故马上又让好事者附会起来:羊角者,杨也;虎足者,驺虞也。是可谓天命所归,某人终飨九五之位。   当时,朝堂上的皇甫道知,手掌握着衣襟,指甲都把掌心掐红了。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毫不顾及他这个还在位的皇帝的感受,一股脑开始称颂“天意”,把目光齐刷刷地瞥向低头不语的杨寄。   现在,这个四更的宁静夜晚,显阳殿一片破碎,亦是一个极坏的预兆,使皇甫道知心头发颤,憋闷和忧惧同时袭来,宫中酒水醇厚,后劲一阵阵地往上泛,他若不找一个情绪的发泄口,简直就要憋死了。他似哭又似笑:“清嘉,你信么?那些所谓的饱学之士,一口咬定这是千年古物——上天难道老早就注定,这个可恶的赌棍将要获得天下?”   他颤抖的唇凑过去:“清嘉,他们一个个争着把家中的女郎献给杨寄,不是巴望着当皇后,就是巴望着当贵妃。后头那个,就快没用了,我要撕碎她,让杨寄痛苦一辈子……”   “陛下,”庾清嘉亦在他的吻下颤抖着,流着泪抚着他的背,为他顺着身体里流窜横行的倒逆之气,“你撕碎了她,杨寄就要撕碎你!你何必以卵击石?”   皇甫道知咬着牙,突然伸手扳过庾清嘉的下巴:“我血液流的是皇族的尊贵!他是什么东西,低贱的寒族混混儿!你为什么替他说话!是像沈沅那个婊_子一样,也喜欢他么?!像你妹妹那个贱货一样,和我侄儿睡,梦中却还要叫着‘将军’么?!”   庾清嘉的下巴被他钳着,可是当辱及自己的妹妹,她蓦地瞪大了双眼,突然一口唾沫吐在皇甫道知脸上,少有地粗鲁骂道:“你放屁!”   皇甫道知顿时怒发冲冠,擦了脸上的口水,扬手一巴掌扇过去。打得她痛到眼前金星乱闪,却又无法动弹。皇甫道知如溺水的人捞到了救命的稻草,前所未有地要展现自己的强大,一巴掌,又一巴掌,清脆响亮。   她终于受不住,玉山倾颓一样倒在榻上,嘴角的血丝流了出来。      ☆、第218章 失控 此刻,半夜最容易失控的时分,皇甫道知和朝堂上庄严的帝王形象判若两人,借着酒的迷醉和狂躁的力量,肆意挥霍着自己仅剩的权力,满足自己的阴暗的欲望。   他压在她扭曲着的身体上,揪着她的头发,使她的头歪倒一边,完全无力挣扎。他撕开她的长裳,在她干涩的身体里狠命地撞击,惩罚似的顶到最深处。她无声地落泪,张着嘴呼喊不出声音,也无力挣扎,只是任凭他蛮横霸道,胡作非为。皇甫道知今日在沈沅那里缺失的尊严和力量,终于在庾清嘉这里找补回来。他满足地看着她的痛苦,终于恶狠狠地把她的头一甩,掐住她的双肩,释放出了自己的欲望。   他喘着粗气,恶意满满地捏着她的下巴,看着她被抽红的脸,被掐紫的胳膊,胸口上一道道新月似的的牙印透出的血痕,还有她颤抖湿润的睫毛,闷在咽喉里的啜泣,拉动衣襟掩住胸脯的双手虚弱到动弹艰难。   “庾清嘉,你父亲已经死了!你嫁给了我,是你自己愿意的。你要为我守贞,为这个王朝守贞,做一个大贤大德的皇后。纵使我做了亡国之君,你也应该能以懿德被载入青史……”皇甫道知一点点在她的伤痕上舔舐过去,“说,你会听话。”   半晌,听到她蚊子似的低细声音:“妾,听陛下的话……”   “乖!”皇甫道知满足万分,男人的豪情重新蓬勃而上,因而也有了一些怜惜,慢慢从她身上下来,却惊愕地看见鲜血正顺着她的双腿流了下来,先时只如一根缠绵的细丝蜿蜒而下,渐渐交织成蛛网,将她一双洁白如玉雕的腿染成一片暗红。   “清嘉!”他这才有些慌了,“疼么?我传御医去!”   她拉过裙摆,掩住双腿:“不必的。洗一洗就干净了。不疼……”她依然高贵的微笑,像士族庾家的女郎,也像尊贵端庄的皇后。   皇甫道知怔怔然地看着她费力地把破碎的衣衫捋顺,一件件穿上,心里五味杂陈,便想逃避了。他转身逃也似的开了门,隐约听见她笑微微的声音:“我怎么会为陛下丢人?”   进去服侍的小宫女发出一声尖叫,随即提着裙子飞奔出来,撞在蓦然回首的皇甫道知身上,跪倒在地说:“皇后流了好多血!”   “御医……御医……”   恍若一个悠长的噩梦,皇甫道知自见御医进门,就开始浑浑噩噩,几乎不知道时光是怎么过去的。御医从里头出来时,他的目光正呆滞地盯着显阳宫飞檐上的蹲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第一尊狻猊身上,在那龙首狮形的琉璃上勾着一道金边。   朝阳从污漆漆的云中努力地跳出来,云缕变作一丝一丝的黑绸带,裹着紫色,又渐渐变作一丝一丝的血红。皇甫道知想着庾清嘉腿上的一道道血流,喉头“啯”的一声,难受得几乎要吐出来,可是干呕了半天,只从胃里泛出一点酸水。   御医跪叩着:“陛下也身子不好么?”   “不是……”他茫茫然说,“只是有点……”他描述不出自己的感受,有点恶心,却不是因为她的血;有点心酸,却似乎也不全是因为心疼她。   御医道:“大约是陛下太疲劳了。不过里头皇后……不大好……”   皇甫道知斜睨着他问:“怎么会不大好?伤到了她?”   御医咽了口唾沫:“呃……皇后怀着一个多月的身孕,刚刚陛下临幸,有些撕裂流血,而且……伤及胎儿,小产了,血多得好像止不住……”   皇甫道知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有些中酒的头剧烈地疼痛着,他努力去止眶中的泪,却好像止不住一般,朦胧间觉得自己退回到年轻的时候,还是那个不被看好的皇子,还是被序齿和年龄压制在白痴兄长之下,还是每日听着做皇后的母亲抹着眼泪絮絮倾诉“姓庾的狐狸精”怎么抢去了父皇的恩爱,还是只能在诗书里寻找自己存续的精神,在对下人恶意的施罚里寻求控制欲和力量感。   黄门令来唤他去早朝——亦就是在明堂之上傀儡似的端坐,摆出一副天子的模样,然后看杨寄和沈岭那两张颐指气使的、可恶的脸。皇甫道知焦躁地摇手:“皇后这个样子了!今日不朝!”   他向显阳殿里走了两步,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只觉得整个大殿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逼得他的步子又慢了几步,终于停滞了下来。一个小宫女正哭哭啼啼的,皇甫道知怒斥道:“哭什么!死了人么?!”   “皇后……皇后……”小宫女畏怯地看着他,“砰砰”地伏地磕着头,好容易才说,“陛下再去看一眼吧。”   御医也又一次出来,看着他们的天子一副呆滞的表情,叹口气拖着他的袖子:“陛下请进。”硬把他拽进了寝卧里。里面燃着苏合香,但是仍然盖不住血腥气,破碎的屏风还来不及修好,粗粗地堆在一边横躺着,幔帐里,她的呼吸声浅浅的,一窒一窒的,却平静得要命,呼痛和呻_吟丝毫未闻。   皇甫道知步伐迟滞地走过去,心里有些责怪御医的莽撞。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觉得愧疚,但又不愿意道歉,在轻绡床幔前看见庾清嘉的身影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他顿住步子,说:“都怪我昨夜喝多了酒,也是因为心情不大好的缘故……”他自觉这样的歉意不会丢面子,心里笃定了些,揭开幔帐,想哄她一哄:“孩子么,没有就没……有吧……”   他不自觉地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躺在那里的庾清嘉根本没有睡,两只眼睛睁得极大,那张脸煞白犹若香炉膛里的死灰,双颊和嘴唇亦是一例的白,微微透出些浅紫色,只有眉眼是乌黑的,眸子又黑又亮又圆又大,毫无怖畏地盯过来,竟叫皇甫道知心里一瑟缩。他努力集合了体内所有的力量,对她笑道:“你好好将养身子,我以后会注意的。你也真是,怀孕了怎么自己不知道呢?……”   他觉得自己暖意融融,但只换来了庾清嘉毫不领情的轻蔑一笑。皇甫道知心里馁然得要命,却不肯说出来,也不愿意在她面前服软,只能让无措的双手有些事做,小心翼翼地把丝绵的锦被给她拉上来,盖住了脖子上的一处啮痕。   “拿最好的供奉皇后。宫里的燕窝、银耳、海参、熊掌……大滋补的都送过来;药材有什么需要的,集结全国之力也要弄到!”   庾清嘉发出了冷冰冰的第一声:“我想妹妹。”   她肯跟自己说话,皇甫道知顿觉胸口一松,回眸凝睇含笑:“容易,你先歇歇,舒服点了,我就命她过来陪你。”   “不,这会儿就要。”   皇甫道知很少见她这样任性,眨动着眼睫仿佛不可思议似的,但俄而还是笑道:“好,我这就叫人去叫。”   庾清嘉松了一口气一样,再不看丈夫带着讨好般的神色,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盖被短小,皇甫道知很快看到朱红褥子上一滩暗紫,不由心惊魄摇:“这是怎么回事?血?怎么不洗换?”   庾清嘉蒙着脸不说话,一旁的小宫女战战兢兢道:“已经换了两次褥子,经不起血流得厉害。现在只能在褥子下垫着草木灰,上头的褥子,将就着先用,呃……发硬了再换洗就是。”小宫女偷瞟了上头一眼,她不敢说那些最坏的词,但不知这位以聪明著称的陛下有没有听懂?   庾献嘉素衣进宫,走的是太初宫后苑的平昌门,冬季的宫苑,萧索寒冷,连宫人们都畏畏缩缩,毫无皇室的气派和尊严。庾献嘉好笑地四下望着,觉得这个王朝真是气数已尽的模样了。她放缓着步伐,任凭自己洁白的衣衫拖在地上满是灰尘,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亭子,她娇声道:“累了,歇歇吧。”   内侍省的宦官急了:“娘娘,皇后急着要见您,陛下下的也是急令,您好歹体恤体恤老奴们!”   庾献嘉模样娇俏,眸子里却隐着酷烈的光芒,见过庾含章的人,总会觉得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她的父亲:智慧、果决、能忍、敢舍……庾献嘉笑道:“可是我确实走不动了呀!”一转身坐到抄手游廊上:“皇后有什么事那么急?不——我不要听你胡说八道,你叫鲍叔莲来给我回话。”   内侍省的宦官自认晦气,又不敢得罪这位前皇后、现皇后的嫡亲妹妹,只能打发人快些去找中常侍鲍叔莲了。   鲍叔莲来得很快,对那内侍省的宦官,腆着肚子皱眉说:“我要向娘娘禀报病情,女人家的事,你少听,当心触犯了忌讳!”   人都离亭子远远的,鲍叔莲才凑了过来。庾献嘉“咯咯”地笑:“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女人家的事,他们不能听,你听了就不怕耳朵长疮?找借口也找得这么好笑!”   鲍叔莲一脸无奈的苦笑:“老奴哪里敢在娘娘面前找借口。确实是皇后小产,大出血,用御医的话说,要是没奇迹发生,也就半天一天的功夫罢了……”   庾献嘉的脸蓦然变色,两道柳叶般的眉毛一下子立了起来:“你说什么?”   鲍叔莲叹气道:“所以急急地召娘娘过来,大约是交代……”他抬头扫了这位前皇后一眼,她眼睫颤抖,眸子里的光却点滴没有熄灭,那么,“后事”两个字,大概不说,她也懂了。   他原以为她会急匆匆地跳起来去看望命不久矣的姐姐,但庾献嘉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笃定镇静,她用冷冰冰、然而依然清晰的声音问:“阿姊已经生了两个孩子,身子骨一直硬朗,怎么会小产的?你别瞒我!宫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我什么没有听说过?事关我阿姊的生死、恩仇,你要敢瞒我,我就杀掉你!”   鲍叔莲咽了口唾沫,说:“倒也不是见不得光,只是皇后才刚刚停了天癸,自己也没有确定,原想着唤太医请脉的,过年的事一忙又有些耽搁。直接的么……”到底有点不好出口,他看了看庾献嘉的表情,才吞吞吐吐说:“昨晚上陛下喝了酒,临幸皇后时急了点,弄出事情了……陛下今日也失悔,连早朝都没有肯去。”   庾献嘉皱了皱眉头,缓缓起身,低头思忖了一会儿说:“阿姊叫我,万一有些姊妹间的私话,你看看用个什么法子,不拘把陛下弄到大殿上或三省那里去。”最后才又道:“走吧,我去显阳殿。”      ☆、第219章 守灵 皇帝已经说了不早朝的时候,尚书省居然还有法子把皇帝弄了过去,皇甫道知本就没有实权,推辞不过,气哼哼地离开了显阳殿。   庾献嘉走在她熟悉的地方,两旁的装饰却和她做皇后时不同了。及至进了寝卧,堆了一地的屏风碎片,还可以看见撕裂成几爿的文殊菩萨法相,庄严而残破,一如里面她的姐姐。庾献嘉鼻酸,几步到了榻边,正对着庾清嘉惨白的脸孔,难过得泪零如雨:“阿姊!你怎么了?”   这么聪明的献嘉,也会问这么傻的问题。庾清嘉露出了微笑,像小时候一样宠溺地抚了抚妹妹的鬓角:“没事的,不过是女人家的宿命。我只是担心,若是我不在了,你在西苑,还有谁能好好照顾你?”   庾献嘉觉得好笑,边流着泪边呵呵笑道:“阿姊,我担心的是你!姊夫到底做了什么?”   庾清嘉只觉得耻辱和伤痛一起袭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别问了。他是我一生最大的错。”   庾献嘉盯着姐姐的脸,巴掌扇的红肿已经消退了,但是细看,能发现嘴角有条破裂的口子,颌骨边微有发紫的肿迹,顺着衣领往下,绡纱掩着的齿痕也若隐若现。她惊诧万分:“他……他打你?!”   “他或许爱我。”庾清嘉声若游丝,但颊边笑涡生了出来,“但是他其实最爱自己。”她轻轻地掩了掩衣襟,仰头看向头顶的承尘,把眼泪灌回眼眶:“我一直好傻,就像扑火的飞蛾,总觉得他的光明就是我的一切,其实……自欺欺人。阿献,他在玩火,他不甘心屈于人下,他可能会做出玉石俱焚的事情来……虽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但我还是希望你,希望我的两个孩子,能全身而退。阿献……”   她最殷切的目光看着妹妹,但很快,这样的殷切消失了,化作了茫然和苦涩:“我太自私了。朝堂上的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我却想丢给你……”   庾献嘉满眶都是盈盈的泪光,握着姐姐的手说:“阿姊,你别多想。这些事,我们一起来做,你把身体养好就行!不光小侄子、小侄女要全身而退,你我也都要全身而退!若要对付杨寄,也不是全无办法……”   “可是我等不到了。”庾清嘉眸子里的光亮了一下又黯淡了,“要对付杨寄,最妙的办法就是用藏在后苑的那个人……可是杨寄近来和太原王氏打得火热,若是娶了王氏的女郎,那个人就没用了……阿献,我等不了了,我的身体里的魂魄在飘,我能感觉到,热气一点点地离开我……”   庾献嘉头皮发麻,而回视身下,竟也禁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的白麻素衣,已经被暗红的血液浸染了,而那血,从锦被遮盖的地方一点点渗过来,因为褥子是朱红的,等发觉暗流的时候,已经不知有多少血淌过来了……庾献嘉张大嘴,看着姐姐越来越白的脸,回光返照之后,她眼睛里的光熄灭了,眼皮却没有阖上,她的手指僵硬,从指尖开始渐渐冰冷起来。庾献嘉捂住自己的嘴,低下头抱住姐姐哭。可惜,会安抚她的姐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点呼吸都没有了,只是直直地瞪着这个混蛋的世界。   皇后薨逝。熙义二年的新年格外凄清。原本应当张灯结彩的显阳殿,变成素裹的琼楼,白晃晃的蜡烛,鬼森森的箦床,四处飘飞的素纱幔帐,还有做法事的钟鼓经文,从早响到晚。   皇甫道知顶着郁青的眼圈,到皇后箦床前奠酒,守灵的除了庾清嘉身边的宫女,还有她的妹妹,白衣耀眼,乌发披散,哭得眼眶红红,嘴唇肿胀,楚楚可怜。   庾献嘉见皇帝来了,连位置也没挪动一下,只是偏过头,瞧着点在箦床边的一对长明灯,看着灯焰晃荡,竟似看入了神。   皇甫道知心情郁闷,尤其不想见庾献嘉,默然地放下酒杯,瞥了瞥穿着华服,梳妆一新的庾清嘉静静躺在那里的模样,只觉得面目如生,心里难过得格外不想看,然后转身要走。   身后幽幽地传来庾献嘉的声音:“阿姊说,她还是挺幸运的,至少嫁给了她曾经喜欢过的人。我当时笑她,单相思罢了,还像个真的!”   皇甫道知几乎要开口驳斥,可是又觉得这像个套儿,他无话可说:如果说他也爱,那么,他何从解释自己后院姬妾成群,自己甚至早早把孙若怜的儿子册封世子,又意欲封做太子?何从解释他对庾清嘉动辄凌_辱施虐,甚至在她已经哀婉告饶之后,还那么狠辣地对她,致使她小产血崩而死?何从解释他一直对庾家防范森严,几乎是和皇甫衮合谋,利用北燕干掉了自己的老丈人庾含章?   他的自私无可辩驳,只是嘴硬不肯当面承认罢了。他只能期期艾艾道:“也不是单相思……只是男人家,不可能全部心思都在闺房之中。”   他听见小姨子娇俏的笑声:“那么,如果现在可以选,陛下想要天下,还是想要我阿姊?”   “胡说什么?”皇甫道知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只听见身后那娇俏的笑声绵绵不绝,却似乎鬼魅一样飘忽阴森,穿心夺魂,渗得他整个后背直到后脑勺都是凉的,心头一急躁,步子虚浮,差点在台阶摔了一跤。   在外头执事的鲍叔莲目送皇帝离去,斜过眸子,还能听见里头如疯似癫的笑声。他皱着眉摇摇头,对身边的人说:“废帝的皇后大约伤心过度,别闹出失心疯来,我进去看一看,你们好好守着。”   他看着幔帐后头的庾献嘉还在止不住地笑得“咯咯”的,揭开帷幕细看,她却是满脸的泪痕,连哭带笑的表情果然是失心疯似的。“娘娘——”他欲待要劝,庾献嘉却凌厉地伸手指着外头守灵的宫女宦官们:“叫他们都滚!我阿姊好静的一个人,崇奉佛法,不要这些酒肉俗人待在这里!”   原来还是有装疯的意思,鲍叔莲一脸无奈地看着那些惊惶的宫人:“既然娘娘这么说,你们先回避一下吧。娘娘和我在这里,长明灯自然不用担心。等娘娘累了要去休息,你们再来就是。”   谁还有心情跟疯傻的人计较,宫人们忙不迭地起身退了出去,就留了鲍叔莲和庾献嘉在灵堂里。   鲍叔莲四下里查看了一下,才说:“娘娘,有什么吩咐,说吧。”   庾献嘉既不哭,也不笑了,她定定地盯着鲍叔莲:“他弄死我阿姊,我要报仇!”   鲍叔莲差点要来捂她的嘴,跺脚埋怨道:“他毕竟还是皇帝,你想干啥?你要想刺杀什么的,我现在可没有那个能耐——虽说太极殿也有我的徒弟,但是你知道的,那位是个谨慎人,近身伺候的,都是他从王府带来的。”   庾献嘉不满地冷笑道:“亏你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报仇雪恨,只有暗杀一条路么?一刀子或一杯毒要了他的命,痛都痛不了多久,不能报偿我阿姊一辈子受的委屈!”   鲍叔莲摊手道:“那么老奴就更没有办法了。我说娘娘,现世安稳,难道不好?西苑虽然苦些,架不住自由啊。娘娘若是看上了哪个侍卫、中书郎什么的,奴给您弄进去,安安泰泰地享用不好?”   “呸!”庾献嘉怒道,“你别拿哄赵太后那套来哄我!你哪只眼睛瞧着我像个女色鬼?”她说话尖利,行事也尖酸:“鲍叔莲,别忘了,宫中九门十八苑,有你的人,也有我的人,我现在反正也是不想活了,要是你惹我,我就带你垫背也就完了。不用你这老奴瞎出主意,我是没脚蟹,你只用替我好好跑腿,我将来自然谢你!”   鲍叔莲被她拿捏着魂,一向服从惯了,这时也翻不出泡儿来,只能低眉顺眼道:“娘娘原来早有锦囊妙计!不用老奴用脑子就行,跑腿的事,老奴最擅长了。”   “第一,去打听沈沅到底关在哪里。”庾献嘉吩咐道。   鲍叔莲苦笑:“娘娘,鲍中常侍不是赵太后在时的鲍中常侍了,那时候宫里宫外我没啥事不把控着。现在呢,除了这个名头还在,宫里只供着我而已。陛下身边,姓刘的、姓黄的几个,才是他贴心的人,大概陛下也就剩下掌控内侍省,好对付中书省、尚书省了吧?”   庾献嘉冷笑道:“他倒不怕东汉桓灵二帝时的故事再次发生?欲除权臣,任用宦官,而后自毁庙堂。他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啊!”   “第二,”庾献嘉终于缓缓说,“尚书令杨寄,是武人出身,倒是中书令沈岭,颇有文才。因此,让沈岭带中书省的人,为陛下拟写禅位诏书。”   “啥?”   庾献嘉带着智珠在握的笃定,直面傻了眼的鲍叔莲,一字一字、清晰明白地说:“你去中书省给我跑腿:叫中书令沈岭,带中书省的人,为陛下拟写禅位诏书。天命所归,便是杨寄,他自己开口不好,但叫陛下用玺,也就是中书省逼一逼而已,事情不难办。”她自己解释道:“杨寄一旦与太原王氏结亲,沈沅大约就不能活。沈沅不能活,杨寄必报复,那么朝中必然大乱。既然横竖是要乱,晚乱不如早乱,早乱,乱在阿姊停灵的时候,乱在我手里,还不用带累沈沅。”   她才能掌控一切。   她微笑的眼眸里,映射着灵堂里的长明灯的火焰,橙色温暖的光焰,在她点漆似的瞳仁里跳跃。眼珠微微转动,乌黑的瞳仁似是飞蛾,朝着光焰扑过去,扑过去……   “有几件事,你帮我把话给沈岭带到。”她最后说,满脸都是悲天悯人,又带着异样的光彩。      ☆、第220章 禅位诏 “朕每敬惟道勋,永察符运,天之历数,实在尔躬。是以五纬升度,屡示除旧之迹;三光协数,必昭布新之祥。图谶祯瑞,金鼎斯在。五珠连月,天命自存。加以杨公龙颜英特,天授殊姿,君人之表,焕如日月。传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诗》云:‘有命自天,命此文王。’夫‘或跃在渊’者,终以飨九五之位;‘勋格天地’者,必膺大宝之业。朕仰四代之休义,鉴明昏之定期,询于群公,爰逮庶尹,咸曰休哉,罔违朕志。今遣使持节奉皇帝玺绶,受终之礼,一如唐虞、汉魏故事。愿杨公受命于天,君临万国,时膺灵祉,酬于上天之眷命。……”   皇甫道知像看话本故事一样,眯缝着眼睛看中书省拟来的这份诏书,看着看着,不胜好笑似的笑出了声。他沉思了一会儿,执起笔架上一支白玉杆的紫毫笔,抹平案上鸭蛋青色文笺,静静地开始写字,垂头的样子倒也有十足的文气。只是这状态并没有保持多久,门上传来轻轻而急急地敲门声,皇甫道知问:“何事?”   进来的宦官是他最笃信的一个,悄声道:“中书省问陛下何时用玺,他们好把玉玺送过来。”   皇甫道知笑道:“都逼到我脸上了,还问我何时找死?我虽不才,也知道亡国之君必然没有好下场,虽不敢轻易弑杀,但关押幽闭,形同囚犯——我不如堂堂正正和他决一死战!”   门口的宦官无奈地瞟了他一眼:决一死战?你自己单打独斗打不过杨寄不用说,就算拿上现在隶属于皇帝的所有亲卫来打,估计也打不过杨寄的那群贼囚徒。拿什么去决一死战?   正想着,他们的皇帝振衣起身,自从皇后薨逝,他执意要为皇后穿白,一身清素的模样,倒比平常穿着青色衮服显得英俊磊落。大约到了撕破脸的最后时刻,他反而也比平常笃定,问道:“今日是正月十几?”   宦官忙道:“今日正月十三了。”   “哦!”皇甫道知说,“该是上灯的日子了,宫里宫外,布置起来吧,过了月半,年就过完了。”   南方的风俗,“上灯圆子落灯面”,杨寄在将军府强颜欢笑,吃了丈母娘包的香香甜甜的汤圆,拍拍饱足的肚子,然而愁云惨雾并未离开家人,就连平素开心果似的沈岳和沈征,也只敢低头扒饭,一句废话都不敢说。   杨寄想闹起气氛,故意问沈岳:“阿岳,年里衙门封印,这段时间做县令,感觉怎么样?”   沈岳龇着牙一笑:“看案牍文书太累,其他还好。”他似乎怕听沈岭督促他读书的话,又说:“不过幕僚们念给我听,我听得懂。骆骏飞一家格外安好,只是听说刚娶的新妇身子弱得很,骆家想着骆骏飞也是个残疾,互相怨不得。我格外叫人关注着他们呢,姊夫放心就是。”   沈以良终于问道:“阿末,听说,你这一阵挺忙啊。”   杨寄说:“不忙,不忙!”   沈以良欲言又止,过年本就是到处走亲访友,杨寄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唯一的舅舅也不在了,在秣陵一个亲戚都没有。但是他这一阵天天都不着家,若只是到狐朋狗友那里走动也就罢了,只怕还要赌;若只是赌博倒也罢了,只是听说跟他往来的那些大户,总是有意无意把女儿叫出来斟个茶酒什么的。他期期艾艾了半日才说:“怎么听说你要续弦了?”   杨寄“噗嗤”一笑:“那么,前一阵还有那么多人给我送歌姬舞娘,是不是到处在传我要纳妾了?二十四个啊,一天睡一个要睡一个月吧?”他打哈哈,不过见沈以良脸色不怎么好看,急忙解释道:“阿父放心,我现在需要各方的支持,有时候跟那些人虚与委蛇也是有的,但都是装的。”   “那么,”沈以良犹豫了一会儿才又问,“你现在这身份,将来定是要娶一群小妾吧?”   杨寄笑道:“阿父听说过赘婿敢纳妾的么?”他收了笑,又说:“其实,说什么都是假的。我杨寄有没有良心,您慢慢看就是。”他心里有沉沉的痛楚,瞟了一旁的沈岭一眼,沈岭也少见的满腹心事的模样,回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默不作声。   饭毕,杨寄到门外,看见将军府的仆从们也在登上各处挂起灯笼,外头各处大半还是普通的西瓜灯和羊角灯,几个孩子住的院落则花样百出。小小的杨盼也不过七岁,俨然是个大姐,指着一只胖嘟嘟的兔儿灯,对一旁的杨烽和杨灿说:“只准看,不准动手去捅,谁弄坏了灯,我要打他屁股的!”   俩小的乖乖地点头,一边一个扯着姐姐的裙带,小跟屁虫一样跟着。   杨寄好笑又心酸,蹲在孩子们面前:“没事,弄坏了阿父再去买,你们玩得开心就好。”   刚会说顺溜话的杨烽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指指着旁边一个院落:“阿父阿父,那里天天有阿姨和姊姊唱歌跳舞,我也想去看看嘛!”   杨寄一阵尴尬,“那里院子里唱歌跳舞的阿姨和姊姊”,就是那些巴结他的人送给他的歌姬舞姬,按着一般的惯例,若是看上了临幸,就算是侍妾了。他被杨烽的小手摇着,汗都要冒出来,只能哄着说:“阿火乖,阿父不方便带你去看,等过几天叫你舅舅带你去看好不好?”   杨烽滴溜溜的圆眼睛四下转了转,放开父亲的手,像小鸟一样飞向门口,抱住另一个人的大腿:“阿舅阿舅!阿父说叫你带我去看唱歌跳舞!”   沈岭莫名其妙给这一扑,差点一个趔趄,及至弄明白原委,好声好气哄着孩子:“阿火,这两天阿舅忙,不忙了,一定陪你看灯,看舞,看朱雀桥上各种杂耍,好不好?”杨烽还待扭股糖似的撒娇,身后长姊威严的一声:“阿火?!”小东西顿时不敢调皮了,乖乖地“哦”了一声。   杨寄笑道:“嗬!阿盼颇有她母亲的风范!”   沈岭想着妹妹,苦笑了一下。杨寄见两个儿子小尾巴似的跟着阿盼到屋角玩樗蒲骰子去了,更是大喜过望:“啊呀!到底是我闺女!还是更像我哈!连喜好樗蒲这点都像我!”   沈岭抱着胸,突然冷冷地来了句:“汉光武为借郭氏的势力,不也忘了‘娶妻当娶阴丽华’的誓言?”   杨寄愣了:“二兄,你这是不信任我?”   沈岭说:“太原王氏,虽然侨居会稽琅琊多年,毕竟根系庞大,光结亲的皇室就有无数,各大世族里也多是姻亲,盘根错节的。若是你能娶到王家的女郎,接下来自然是更加顺风顺水了。”   杨寄急急把沈岭一拉,到一个没啥人往来的角落,怒道:“我对阿圆的心思,别人不懂,你也不懂?你和卢嫂子能双_飞双栖,不问名分,难道我杨寄就不是个汉子,就做不到这点?”   要不是二舅子,真想揍他一顿!杨寄恨恨地瞪着沈岭。   沈岭却似松弛了一些,突然说:“那么,你就称帝吧。”   杨寄气得好笑:“二兄,你脑子糊涂了?我称帝,皇甫道知不恨死我?他不对付阿圆?刚刚谁还担心我要另娶对不起她的?现在倒连她的性命都不担心了?”   沈岭摇摇头道:“总有这么一天的,总要撕破脸的。既然如此,赌一场罢了。”   “二兄,这个不好赌的!”杨寄很认真地说,“赌局上要想赢,首先要有把握,其次才是手气。阿圆肯定在皇甫道知手上,单论摇采我就输了,棋枰上布局再好,也要赌运够才行的!”   “可是,现在他摇了什么采,你也并不知道。若是他本就打算用阿圆来报复你,你赌不赌有什么不同?要是他想拿阿圆来胁迫你,那么,现在就是听听他想要什么的时候了。”他看杨寄不断地眨巴眼睛的惊诧样子,终于说,“中书省已经为皇甫道知拟好了禅位诏书送了上去。就等着看他怎么办了。”   “你?”杨寄目瞪口呆,“你有病啊!”他联想着沈岭刚刚的话,算是明白了三分:“沈岭!你怕我别娶,会让阿圆更陷入险境中,所以干脆破釜沉舟,逼着皇甫道知祭出这个法宝来。”果然是人心难测,沈岭用心深险,控制着杨寄不能不随着他的心意就范。杨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你是为了妹妹,我可以理解。那你告诉我,宫里头可有头绪?你准备用什么法子救阿圆?”   “没法子,见机行事。”沈岭缓缓地摇摇头,紧跟着,一拳头捶到他的胸上。杨寄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捏着拳头克制着不让自己来第二下。沈岭捂着剧痛的胸口,心脏的跳动震动着他的耳膜,所以他连自己的话都瓮瓮地听不清:“阿末,这是一场群赌,一群赌徒参与其中,好大的局面,好大的赌注!我没有万全之策,你没有,宫里愿意帮助我的那个人,也没有……可是,上苍之命,已经容不得你再纠结犹豫。赌罢——”   他又挨了饱含愤怒的第二下,肚子上抽搐的疼,直不起腰,额头上冷汗涔涔,心里却清明起来。耳畔是杨寄因紧张而愤恨不已的声音:“沈岭,你告诉我,你背着我做到哪一步了?”      ☆、第221章 相逼 杨寄打马往太初宫狂奔,到了大司马门,点数了二十个知根知底的亲信侍卫,也不解剑,直接到了皇帝办事的太极殿门口。   守门的宦官是皇帝的心腹,见杨寄这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已经慌了,到杨寄面前谄颜问了安,又伸出胳膊虚拦着:“尚书令,尚书令,陛下这会儿在歇觉,您稍等一等,老奴这就去通报。”斜着眼睛看看他的佩剑,等了一会儿,但见杨寄恍若不见似的毫无解剑的意思,又不敢强他,只能叹口气进去了。   杨寄强迫自己守着最后一分礼数,握着剑柄在门外丹墀下虎沉沉地等候着,中午饭里的汤圆,在他弯腰驱驰之后,现在尽数在他肚子里黏腻打滚,胃里一阵阵发酸饱胀,难受极了。好容易里头那宦官又出来,小心翼翼道:“尚书令,陛下请您进去。”   杨寄带着他的人,几步进到太初宫里,侍卫们熟门熟路地四下检视了一番,对那宦官说:“陛下这里万安。”亦是示意杨寄放心,杨寄看了看东梢皇甫道知用作书房的偏殿,橐橐地走了进去。   皇甫道知似乎已经保持坐姿很久了,宽大的袖子铺陈在案几上,洁白的素绸,镶着黑色的缎边,手里的紫毫笔不停地在纸上书写着,旁边放着一张、一张,又一张。他抬头看了看杨寄,目光里愤懑一闪而过,书案边也放着他御用的长剑,剑鞘包金,里面锋刃亦是吹发断石的好家伙,但他还是没有敢拔出剑来,像男人一样和杨寄殊死拼斗。他只冷冷道:“尚书令这会儿过来,有何见教?”   杨寄屈了屈单膝给他见了礼,目光往后一瞥,那些宦官们知趣地掩上门出去了。皇甫道知冷笑一声:“佩剑也不解,打算弑君么?”   杨寄忍了好久的气有些忍不住了:“陛下,我今日好好地来,话好好地说。”他把佩剑从腰带上取下来,“咣”地一下按在属于他的那张小案上,捏着剑鞘,毫不畏惧人言的模样:“中书省拟的诏书,我是今日才知道的。陛下可以给我,我去丢掉。”   皇甫道知挑着眉,“呵呵”笑得颤巍巍的:“尚书令开玩笑是么?丢掉?按常理,不该是中书省以朕的名义下诏三回,然后尚书令谦辞三回,然后我无可奈何,大家心知肚明,你半推半就,坐上这个位置?”他指了指身下的坐席——也不过就是寻常的玉草席,可是,坐谁的屁股,还真是大有不同。   杨寄虽明知自己接下来的话是错话,但就是无法把这些冲出口的话语咽下去,他只是略一犹疑,便直截了当地说:“沈沅还给我,我安安分分当尚书令,不作他想。”   皇甫道知的眼睛眯了眯,冷笑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除非你解甲归田,解散北府军,或许,还能体现几分诚意。”   他并不是愚蠢得不懂得把控机会,只是根本不愿意相信杨寄。杨寄的眼睑抽搐着,恨得无以复加:谁不知道,皇甫道知恨他恨到极点,若是稍解权柄,只怕骨头渣都不会剩下——他皇甫道知哪有诚意和他好好谈话?!   杨寄蓦然握紧手中的剑鞘,上半身倾斜着逼迫过去:“陛下,玩火者必自焚!您以为,我就没有其他法子?!太初宫就这么大!建邺城就这么大!我就是翻遍了太初宫,翻遍了建邺城,也不信翻不出我家阿圆来!你信不信,你根本就关不住她!”   然而,他也是那个玩火者,皇甫道知的脸被愤怒烧得通红,连着一双眼睛也瞪得血丝毕现:“杨寄!那我们就拼个鱼死网破如何?你弑君,我的人杀沈沅,咱们一命换一命!”   杨寄竟然给他说愣了:妈的!这家伙才是天字一号的大赌棍啊!比起自己当年瞪着血红的眼睛要砍胳膊,那是更胜一筹啊!   退步的台阶已经被双方都堵死了。杨寄心里恨死了擅做主张的沈岭,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也只能对着皇甫道知发。他冷笑一声说:“陛下放心,我是打过仗的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最愚蠢的。你既然不肯通融,那我们少不得慢慢耗着,看看谁赌得赢这一局!”   他出了太极殿,感觉自己今日还是莽撞了。但是覆水难收,只能考虑这样的状况下该怎么做才好。“太极殿这里给我轮班儿,皇帝要去任何地方,必须有人跟着,再及时报于我知晓。”杨寄扭头吩咐道,“他身边的宦官宫女要去任何地方,也必须有人跟着。然后,宫里所有的宫女宦官,叫中常侍重新点数开单,年纪大的一律放出宫去,其他的,从饭食起,一个人一个人地比对。”   不过就是细工夫!杨寄咬着后槽牙暗搓搓想,从核对人数、清查你的行踪开始,就不信这个太初宫我翻不过来!   鲍叔莲主动来到尚书省办事的地方,通报见了杨寄,左右看看笑道:“大将军好是威风,不过,老奴为难之处甚多,还要请大将军谅解呢。”   对于他,杨寄不能不多担待着,陪着笑迎进来,还亲自去闩上了门:“中常侍这话可折煞我了。有啥为难,你只管说!”拍拍胸,表示仗义。   鲍叔莲抿嘴儿一笑:“你可知太初宫有多少宫苑,多少屋子,多少宫女,多少宦官?”   杨寄摇摇头:“所以要靠中常侍嘛。”   鲍叔莲也摇摇头:“太初宫九十九座宫苑,八百多屋子,宫女儿往少里说有近两万,宦官则有八千多。进了宫的自来就出不去,年纪大的白头宫女不知在哪个掖庭里蹲着,死了便拉出去埋掉。一个个查,费劲是小,根本都是空子,将军想要找的东西,没法子找,还会逼得那人狗急跳墙。”他说了一大半,到得解决方法就没话了,又闲闲地开始拨指甲。   杨寄知道这些宦官的尿性,耐着性子笑道:“挨着找那是下策,上策莫过于切断那位和内里的联系。他现在任用的几个宦官心腹,我瞧着都是贼眉鼠眼的,哪里像中常侍那么正派诚恳?若是中常侍能像当年那样,掌握整个后宫的权柄,想必那人那里的几个为首的阉党,也兴不起风浪来了。”   鲍叔莲眉花眼笑:“哦哟,老奴哪当得起大将军这样的夸奖?!老奴都一把年纪了,什么权不权的又有啥用?横竖不过是方便为大将军办事罢了。”   看来马屁拍得还算到位,而且这老货想要什么也很明确,杨寄笑道:“那是!中常侍人品杠杠的,我在当虎贲侍卫的时候就知道了!这几年总归是让中常侍受委屈了。远的不谈,近的么,只差处置掉那位身边的几个小鬼,就不怕阎王了,是啵?只是我有心,有力,却没有机会——”   他的目光斜乜过去,鲍叔莲自然明白意思,笑眯眯说:“简单得很,在宫里,谁能不犯错处?我叫人盯着,尚书令到时候只管下令也就结了。”   狼狈为奸,自然是要对付皇甫道知身边得用的宦官。自汉代以来宦官专权,基本靠的就是“近天颜”这一条,然而风险也是极大的,东汉桓灵二帝,任用宦官除掉外戚,却让国政失控,党锢之祸为害多年,甚至可说就是动摇了汉室的江山根基,所以后来历任的帝王,对宦官的任用也都极其谨慎,以免蹈其覆辙。   大楚的律法之中,就特别限制宦官的权限,而要帮皇帝传递、获得信息,皇甫道知身边的几个亲信少不得踩着雷池边线,做些越轨的事情。鲍叔莲身在宫内,又格外熟悉各项宫规法度,帮这个忙,也就是乘隙告密,自然是手到擒来。很快弄到了内侍省几个人的大小罪过,一例发到了杨寄那里。   话说宫里和民间的习俗一样,十三上灯,十八落灯。落灯之后,就意味着过年的休闲结束了,衙门开印,民人上工,一切又要进入正轨了。   显阳殿里仍然停着大行皇后庾清嘉的棺椁,入殓之后,棺椁上另加灵棚。这日正好是“二七”,虽不算最隆重的殷奠日子,但也由和尚敲打念经折腾了一天。   皇后遗下的两个孩子,大的六岁,小的才三岁,懵懂间知道自己失去了娘亲,哭得也极是哀戚。一直坚持守灵的庾献嘉,衣衫污浊,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又是红肿,又是郁青,累得都失去了以往的神采。她陪着两个小侄儿侄女哭过了阿姊,抱着两个娃娃帮他们擦眼泪:“临川公主,淮南郡王,你们不要难过了,阿母在天上,看你们乖不乖呢。”   她回首对鲍叔莲说:“我叫安排送公主和郡王去西苑的车驾,安排好了?”   鲍叔莲说:“早安排好了。只是——非要去西苑?”   庾献嘉说:“所幸阿姊有先见之明,郡王不为父亲所喜,不过是无辜的娃娃,就算覆巢,兴许还有挽还的余地。”她眸子似乎突然射出光来:“我交代的话,你可还记得?”   鲍叔莲苦笑道:“娘娘是赌徒,奴是打下手的。要不记得娘娘的吩咐,奴自己的命都要送掉,只能记得才行。希望老天爷还给我有命去说罢。”   庾献嘉冷笑了一声,又问:“这些日子,那个人如何?”   “能如何?”鲍叔莲道,“自然是憋屈。娘娘的法子虽是在幕后,但是筹谋于朝堂之外,中书省的禅位诏一拟,那人必定和杨寄翻脸,彼此就没有了退路。现在,杨寄心狠手辣,以擅乱朝政的名义把那人的亲信杀的杀,流放的流放,那人光杆一根,自然被逼到了极处。今日出太极殿又被虎贲侍卫拦下,那人气得在朝堂上大闹了一场,说是皇后的二七,夫妻情深,不能不来奠酒——只怕——”他伸头向外张望了一下:“只怕就快到了。”   他匆匆带着庾清嘉的两个孩子,从后头绕行,离开了。庾献嘉气定神闲,等候着一场属于她的战役。      ☆、第222章 殷奠 和尚们敲着木鱼、铙钹,喃喃地诵起了“往生咒”和“赞佛偈”,素白帷帐飘飞的灵棚里,顿时又是一阵凄苦的热闹。庾献嘉双手合十,在那毫无感情的节奏韵律里,默默拨动手中一串念珠——那是姐姐最后留给她的遗物,她的心,随着袅袅升起,渐渐化入一派无边无际而又广袤空阔的地域中去了。   再睁眼时,灵棚之外,紫光沉沉,冬日寡淡的夕阳隐没在灵棚中无数的蜡烛焰光和忽明忽暗的香火中了。和尚们唱着晚上的经文,梵音阵阵,连着徐徐缕缕的香烟,把一切浸入一片寒冷的迷幻空灵中。而庾献嘉突然打了个寒噤,缓缓回头,看见那个人,远远地站在显阳殿下的玉墀之下,遗世独立,冷得像一块寒冰。   皇甫道知越过唱经的僧侣,越过守灵的宫女,越过拂烟似的层层幔帐,来到庾清嘉的棺椁前。棺木已经钉死了,七七之后便要下葬,他的手颤抖地抚过棺木上厚实的髹漆,打摆子似的一阵一阵抖,最后对一旁冷眼旁观的庾献嘉喝道:“你出去。”   庾献嘉不发一语,默默地起身,敛衽退了出去。   她许久没有走动,觉得双腿有些跪坐麻木了,一步下去,万蚁齐啮般又痒又痛,可是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舒适与安泰,缓步在显阳宫的殿外踱着,四下看着宫城巍峨的高墙,与太初宫台城的通道,除了太极殿外的一片开阔广场,便是两边的内宫窄门神兽门与云龙门,与太初宫九门相比,这两座小门不过是宫内宦官所守,若是真的外头打进来,几乎等于守不住。若是杨寄要进来……她不觉笑了,他只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明明已经是黄昏了,但是四处还是明晃晃的,倒是天空显得黯淡些,庾献嘉一挑眉:原来,已经来了!不知用了多少火把,竟然照得那么亮!   杨寄就站在宫城之外,在太极殿外的朱明门边,朱明门亦是宫城的一道正门,带着刀兵越过这里,自己就被钉在“造反”的柱子上了。他本来倒是想着事缓则圆,想着慢慢从宫里的供奉情况开始排查,查到沈沅所在之后再谨慎营救,但是,一切发展都快得出乎他的预料。   先是中书省宣读皇帝禅位的诏书,杨寄依着前朝的惯例,上表辞谢,做出了守国忠臣的模样。未料到朝内谣言四起,都道建邺的孩童在传唱歌谣:“驺虞旗开,佞臣伏诛,天皇人皇,二世而斩,问鼎逐鹿,三羊开泰。”歌词之外,惹人联想的地方颇多。   皇甫道知在年后的第二次朝会上,笑得眼角生出皱纹来,对着杨寄说:“将军入京,已经历朕与废帝两个皇帝,将军这辞谢的表章,再谈什么‘君子之泽’,未免显得有些虚伪。”传唱的童谣让他动了疑心,说话说得尖刻,让朝臣们无言以对,面面相觑。   对于皇甫道知,退位不过是早晚的事而已,既然无力抗争,也不求怜悯,那么,他唯剩的事情就是报复。“皇后仙逝,朕真正是孤家寡人了。”他漫漠地笑着,“不消人赐口残羹剩饭,来苟延残喘。尚书令亦不必惺惺作态,朕,已经在此虚位以待多时了!”   杨寄当时还不想和他翻脸,哂笑道:“陛下这话,叫臣当不起了。譬如一局樗蒲,即使一方兵戈多,但另一方握着兵戈走在最前头,胜负也还未定。还说不定有下到和棋的时候,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不是更好?”   沈岭在他身后笑道:“尚书令说笑了,一场赌局,做了和棋,有啥意思?陛下念尚书令有人君之相,三番五次和中书省说,尧帝禅位,千古留名,自己何必强占一席,而让天下疑惑观望?”他举着笏板,大声道:“请尚书令不要推辞了吧!”   杨寄突地心慌起来,回头瞪了沈岭一眼。沈岭面无表情,冷冷地垂下眼皮,却不容置疑地躬着身子,似乎在向皇甫道知行礼,但更似在向杨寄表明忠心。而身后静默了片刻,有人应和着沈岭,赞着尧帝禅位的美事,这样的声音从稀稀拉拉,到渐渐高起,终于汇成一股浪似的,把最直接关联的两个人湮没。   而后,杨寄最信任的唐二——此时已经做了中军都督,在没有杨寄钧命的情况下,居然带着北府兵和虎贲侍卫,包围了太初宫。特别是北府军那群贼囚,个个脸上油光红润,比平日训练殷勤数倍,大约当够了底层人,终于有一天看见代表着他们这个阶层的杨寄,也有翻身做皇帝的一天,这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兴奋,不啻于赌徒们押对了好大一宝,即将看着自己的赌注翻翻儿地往上涨了。   几近于黄袍加身,杨寄想要斥责沈岭和唐二的自作主张都来不及了,这时候再装忠臣的脸孔,直是叫人不耻了,也会丢掉北府军、虎贲营,乃至整个建邺、整个大楚,对他的信任。杨寄只能在假做巡查的时候,把沈岭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回事?你这是要造我的反了是吧?”又恶狠狠道:“唐二这个混蛋,回头我非拿军棍打烂他屁股不可!敢背着我搞这一出?!”   他一凝眸,却见沈岭正凝视着他,此刻瞳仁微微一缩,竟然低下头去。   杨寄最善识人表情,立刻质问道:“怎么,这都是你安排的不成?”   沈岭重新抬起头,恢复了以往的淡然,道:“庾清嘉薨逝,正是皇甫道知心智大乱、生趣寡然的好时机,你不用好这个时候,只一味地担心阿圆,优柔寡断,何以能成大事?”   沈岭瘦峻的脸比往日都显得憔悴,在窗外的火光闪耀中显得一阵是温暖的橙红色,一阵是冰冷的暗蓝色。他唇角挑着一抹讽刺般的笑容:“所以破釜沉舟,免得你优柔——里头那位,难道不就是吃了优柔寡断的亏?不过,我和唐二反客为主,乘隙插足,逼迫主帅,也是大忌。过了今日这关,便任凭你处置了。”   杨寄气馁地心想:我能怎么处置你?顶了天揍你两拳,连军棍荆条都怕你吃不消。你大概也是认准了这点,总是来拿捏我吧?他气愤的小眼神飘过去,然而沈岭全无表情,默默然看着宫城的高墙,决绝得仿佛完全不担心里面他的妹妹会出危险。杨寄对这二舅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几近于哭丧着脸,问道:“那你给我句实话,里头是不是安排好了?”   沈岭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没,看天命。”   “那万一皇甫道知狗急跳墙,杀了阿圆怎么办?”   沈岭坚毅地说:“那我陪你一起看她死。”   杨寄差点一巴掌扇过去。“若是阿圆出了事,我找你算账!”杨寄只能这样无能地威胁着,气哼哼地甩袖而去。沈岭从值守的窗户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剧烈的刺痛,他押了一个宝,可是并不是像以前对自己的赌局心里有谱,要是一错眼,就是终身悔痛!   此刻,朱明门缓缓地打开,太极殿坐落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楹柱上所挂着的灯火通明,照得皇甫道知的素衣也成了暗沉的金褐色,让人时有他遍身都是干涸血迹的错觉。   被逼到了陌路的帝王,终于有了沉着而无畏的勇气,他扬起宽袖,通天冠上垂下的朱纮随着袖口风飘飞起来,冠顶的明珠,一颗颗如明星,却陨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杨寄,你还是来了。”他笑道,“你知道么,等待的时光最难熬,朕一直在等你过来逼宫,逼朕退位,逼朕自尽。朕不过一身,横竖已经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友,孤家寡人,死亦何惧?”   他似乎真的是无所牵挂,不再害怕,笑得恣意,双袖舞动时猎猎有声,他身旁陪伴他的心腹宦官也已经被杨寄贬斥得寥寥无几,个个呆头鹅一样,低着头垂手侍立一旁。   杨寄始终站在朱明门外,静静看这位皇帝疯疯癫癫的做派,过了一会儿回首对沈岭说:“他想栽赃我逼宫、叛逆、弑君么?”   史书可以改,但悠悠众口终不能堵,杨寄有顾忌,沈岭也有,他默默地点点头,低声道:“此刻,先发反而制于人,还是哄着点他才好。”   杨寄因而朗声道:“陛下误会了,陛下与庾皇后鹣鲽情深,臣深为感佩。只是听说今日陛下对虎贲侍卫有所误会,拔剑逼着要到显阳殿祭拜,臣匆匆护驾来迟,才了解前因后果,还望陛下恕罪。”他左右看看:“陛下既然无事,臣叫虎贲侍卫进来巡查一下,确保陛下的安全就走,可好?”   他当然也怕皇甫道知闹幺蛾子,只是这话在已经穷途末路的皇甫道知听来,根本就是不给退路了。皇甫道知“呵呵”笑道:“检查什么!杨寄,你不是赌徒吗?你想不想赌赢你心爱的女人?”他巴掌一拍,后头推出来两个五花大绑的女子。   杨寄顿时心头一阵猛跳,刚刚还满满的冷静与自信,瞬间全部消失了。      ☆、第223章 绝命赌 庾献嘉从高高的丹墀后面,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她爱慕的英雄。杨寄披着绛红色的斗篷,火光勾勒着他伟岸挺拔的身形,远远地看不清五官,可是一定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或许比记忆中那个随意散漫的年轻人更具有了成熟的韵致,更具有了沧桑的气场,更具有了宽厚的胸襟。她可以恣意想象,勾画她心中的形象,想得唇角噙着笑,仿佛又变成了十四岁时的模样。   西边天空向南边横贯过来一道绚丽的绮霞,东边一勾新月挑开蓝_丝_绒般的夜空,略带金红色的几颗星辰,闪烁在天宇,这是太史局所说的“五星连珠”,正所谓“故人失于下,则变见于上,天事恒象,百代不易”,昭示着另一个帝王的崛起。   庾献嘉被寒冽的晚风吹着,通体舒泰,并不觉得寒冷。她侧耳听见杨寄洪钟般清越辽远的声音传过来:“陛下,何必如此?你想要什么,臣下尽力就是。”她眉目略窒,因为听出他掩藏在豪阔之下微微的颤音,可是这就是他吧,如果他薄情、薄幸,她又怎么会爱他?   皇甫道知背对着丹墀后的庾献嘉,风把他干涩的声音吹过来:“杨寄,我想要你的女人,你肯给?”   杨寄眉头一皱,环视自己周围,明晃晃的火把照着黑压压的人,意欲使皇甫道知看见:你死到临头了,还大放厥词!他缓缓说:“陛下,杨寄如今孤身一人,别人赠的歌姬舞女,陛下看上哪个,只管开口就是。至于沈氏,她是沈中书令的妹妹,让他们兄妹团圆,想来中书令必然全力尽忠职守。”   他故意说得毫不相干一般,皇甫道知冷笑着:“你不在乎?”   杨寄闪闪的目光殷切地凝视着沈沅,口中却道:“咦?我要在乎什么?太原王氏长房的第四位女郎,据说是位窈窕淑女,不知我可有福分娶到?”   他的手心已经捏出汗水来,笑着的表情异常僵硬,心里的迫切促使着他又说:“陛下何必?咱们有话,不能好好说?”沈岭在后面拉了他腕子一把,杨寄感觉到沈岭的手心亦是湿滑黏腻,冰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他压低声音说:“别说了……他不对劲!”   皇甫道知仰天大笑道:“杨寄,你装相的功夫真是好,可惜已经骗不过我了。你既然已经有了续弦的打算,而我呢,也有了殉大楚的打算,那么,沈氏我就带到地下享用,再与你无关!”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书写诏书的黄绢,没有盖印,笔墨淋漓却是殷红的血书!他喃喃地念道:“朕俯仰而愧于天地,无颜再登临至尊之席。愿杨公受命于天,君临万国,时膺灵祉,酬于上天之眷命。……”边念边笑:“杨寄,禅位诏给你吧!只是站到高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血诏从高高的丹墀上抛下来,落在地上,而皇甫道知“刷”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寒刃一闪,便反射出灯火的红光,他把刀刃顶在沈沅的脖子上。沈沅脸色惨白,却昂然站着,被封堵着嘴,她说不出话,大大的圆眼睛却没有流泪,而是冲着杨寄微微一弯,显出一个温暖的笑意。   杨寄已然腿软,本能地往前一迈,张口结舌想和皇甫道知求情。沈岭在后面狠狠拽着他的袖子,低声道:“生死关头,你准备押什么宝?还是跪下认输?但是你此刻有不赌的机会吗?”   是啊,押什么宝?能不能不赌?杨寄瞬间清醒过来:他和皇甫道知求情讨饶?不是与虎谋皮?一旦他的弱处被皇甫道知抓住,今日_逼宫,前此拟诏,都成了司马昭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只能灰溜溜退兵、俯首、称臣,多年谋算必不能成功不说,还会被剪除党羽,最后成为全天下的笑话,脸皮再厚,只怕也难翻身。   “忍着!那是我妹妹!忍着!”沈岭在他背后喃喃道,听得出是咬紧着牙关,憋出的狠话。   世间大勇,莫过于弃!   杨寄一时清醒,一时迷乱,身形看着挺直,其实背上汗出如浆,双腿一直在打颤。在战场朝堂打拼的经验告诉他,此时放弃,必然一败涂地;可是面前数十步之遥,就是阿圆!看得见,却又似隔着最遥远的距离。   他在颤抖挣扎,对面丹墀上那位又何尝不是?对他而言,身后就是万丈悬崖,退无可退,选择赌这样一场,除了舍命,也别无他法——他皇甫道知已经没有赌注,只剩一身一命及一个正统的身份,可以与杨寄一搏。   皇甫道知手中的匕首缓缓从沈沅耳侧划下去,鲜血顺着沈沅的耳朵一路流下来,到她圆润柔转的下颌角又流向小巧的下巴,凝聚成一滴一滴的赤红玛瑙珠子,落在前襟上。疼痛和恐惧到了极致,沈沅反而不那么紧张了,西风吹过天宇发出的“呜呜”声,太极殿檐头的铁铎发出的“玲玲”声,早春北归的大雁从天空掠过发出的“昂昂”声……万物天籁,令人陶醉。   沈沅遥遥地凝视着杨寄,刀刃划过的疼痛仿佛已经感觉不到了,只觉得那道凉一点点往下探到了咽喉,温暖的血并不汹涌,细细的一线流下来,所到之处如冬日炭盆里暖手的温度,如在历阳城头看到杨寄的驺虞旗时心头的温度,如枕着他赤_裸的胸膛熟睡时脸颊的温度——为他而死,并不痛苦,只是有些担心:阿末,未来的你,没有我,可还能坚强?可还有笑容?可会绵延着一线思念脉脉不绝,成为永恒的伤痛?   …………   电光火石间,一声锐响划破长空,皇甫道知一声闷哼,沈沅觉得颈侧一阵轻松,随即是“哐啷”一声,匕首落地,而皇甫道知左手握着右手手腕,牙关紧咬,额角均是豆大的汗珠。   严阿句握着弹弓,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眉花眼笑,立功似的显摆道:“嘿!正中!”   杨寄只是暂时松了口气,旋即又紧张起来。他向前奔跑了几步,到丹墀下大声道:“陛下!我们俩结的怨,不要叫女人掺和进来!放她下来,我们都好谈。要么,你又敢不敢像个男人一样跟我单打独斗?”   他明明是激将,但皇甫道知居然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拔出腰间的长剑,他目光粼粼,里面有愤怒、仇恨、求死的决心、报复的快意,混杂在一起,使嘴角噙着一丝狰狞的笑意,左手的剑尖指向丹墀下的杨寄,道:“好!我们单打独斗!”   皇甫道知虽然也带过兵,但毕竟还是一副书生形貌,又只有不灵便的左手能用,怎么可能是高大健硕的杨寄的对手?趁大家看戏一样愣神之际,他身后的几名宦官不则声地把沈沅和一旁的路云仙身子一扭,推进了太极殿的大门里,旋即用铁锁链把两个门环拴上了。   “你干什么?!”杨寄一声怒吼,盯着宫殿门,一步三级往上而去。   沈岭在后面一把拉住他,整个人被带得扑倒在地:“别急!他……他在求死,等你犯弑君的罪过!”   “弑就弑!”杨寄咬牙切齿,“混蛋王八羔子!再不放阿圆,我就要杀了他!”   “那他求仁得仁,而你变作乱臣贼子!禅位诏书立刻成了一团废纸!”沈岭忍着膝头的剧痛,说道,“若是凭兵力攻占就可以称帝,苏峻为何不称帝?侯景为何不称帝?曹操、司马懿为何不敢受禅位?王莽为何败如山倒?你刚破建邺的时候为何不称帝?!”   还不是为了名分!明知道就是骗骗百姓、骗骗后世,可却因为能堵住多少怀有异心的人的嘴,必须要搞什么天道,什么星象,什么谶纬,什么祥瑞;还要搞什么禅位,三禅三让,都是做戏罢了!“都忍到这时候了!”沈岭道,“再忍一次,里面有我们的人!”   他的话没说完,自己先愣住了。片刻的对话间,太极殿涂着胡桃油的青瓦上,突然一股一股地冒出浓烟来,窗纸上忽闪忽闪着橙黄色的光,时而又被一团团黑色的烟雾占据,火舌一下一下地舔舐着,突然一道赤红的焰头窜出来。太极殿里还有些服侍的宫女太监,好多声音混杂在一起,是殒命前最恐惧的尖叫。   杨寄已然惊悚得怪叫起来:“那声音是阿圆!是阿圆!”不顾一切就要往里面冲。   而挡在太极殿门口的皇甫道知,诧异地回望了一下,便兴奋地仰天大笑起来:“天意!杨寄!这是天意!”他双眸反射着火光,显得也像火苗一样在灼灼燃烧着,听见身后大殿里的呼救声、拍门声,听见不知谁挤向大门时门环和铁链的碰击声,听见火苗冲破窗棂,梁柱挨次坍塌的声音,他的脸上便是无端激动的亢奋神色,挑着眉看着冲过来的杨寄,挑衅地期待他来杀自己。   他横身站在门前:“杨寄,你要进去?踩着我的尸首过去!”   杨寄的刀抽出了半截,切齿的恨啊!可是他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报仇!所以他又把刀塞回了刀鞘,狠狠将皇甫道知的刀刃一拨,夺过来远远地丢掉,又一把推开他。   金丝楠木的门扇已经滚烫,杨寄的手刚触到门环,便本能地缩了回来。他刚想把铁链劈开,门却突然塌了,里头喷涌出滚滚浓烟,呛得两个人都大咳起来。   杨寄试了几试,摒着呼吸想冲进去,但是滚热的浓烟和窜出来的火苗又把他逼了回去。他气急败坏地回头道:“水!给我衣服上泼水!”   虎贲侍卫冲过来,没有泼水,而是把杨寄和皇甫道知拉开。两个人都奋力挣扎,然而敌不过人多,都被从最危险的门口拉了开来。   “阿圆!阿圆……”   大家扭头看着太极殿的熊熊烈火,里面惨哭嚎叫越来越小,慢慢没有了,巍峨的大殿静静地燃烧着,黑色的天幕中仿佛升腾起一支巨大的火把,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时不时听到梁柱倒下的巨响。杨寄虚弱的哭腔在间隙里响起来:“去救我的阿圆……去救……”   火烧到第二天清晨才自然熄灭了——用桶装水扑火,无异于杯水车薪,那样熊熊的火势无法可救。   一脸憔悴的杨寄盘膝坐在丹墀下,身旁或坐或站的是皇甫道知,是沈岭,是眼看着太极殿惨剧发生的所有人。大家都默不作声,偶尔瞟一瞟这场赌局中的两位,皇甫道知在皇位的争夺中是输了,但是,这场当面的赌他还是赢了。      ☆、第224章 废墟登基 太极殿已经化作一摊焦黑的废墟,一点生气都没有了。杨寄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步伐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往废墟上而去。   炭黑色的砖墙、未燃尽的梁柱,冒着袅袅的青烟,散发着焦臭的气味,犹带着阵阵热浪。宫殿里的一切都没有了原本的形状,大约可以看出破碎的瓷片、半熔的金器,还有一具具黑得分辨不出脸蛋身形,因垂死挣扎而扭曲的尸体。   上柱国大将军、尚书令、秦国公杨寄,那个传说中是天上驺虞白虎下凡的战神,传说是上天以星象和铜鼎预示着将要代替大楚的帝王,此刻垂挂着眼泪,咬着牙根,伸手在还滚烫的废墟里卖力地翻找起来。他的手被烫得红肿,被碎瓷片划出一道道口子,鲜血顺着流下来,暗隐的炭火烙到皮肤上发出焦臭的气味,他脸色发白,却无人认为会是因为疼痛——他的手没有停过,没有为火烫的木炭或金属而畏缩半分。   有人想来劝,沈岭一个眼色止住了。   而后,杨寄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双手在废墟里奋力刨动着,挖出一具早已看不出形象的焦尸抱在怀里,伸手在尸体的耳垂处抚过,然后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大家分明瞧见他像个孩子似的,嘴角抖了抖,眼睛一眨,便是一串泪水滚落下来,而后,他抱住那具尸体,埋头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沈岭疾步走过去:“这……怎么了?”杨寄腾出一只手,拽住沈岭的衣摆,抬头啜泣道:“阿……阿圆……这是我的……阿圆……”   尸体的耳垂上钉着两枚小小的圆形耳珰,被杨寄手指抚摩过后,黑乎乎的耳珰露出一点金泽,这是杨寄在第一次和阿圆同床共枕之后,拿出这对金耳珰作为订婚的信物,沈沅当了大将军夫人之后,也从来没有肯换过耳珰。   沈岭瞬间被击中似的摇了摇,但他并没有像杨寄那样伤心得昏天黑地,他低头摸了摸那尸身的手腕,又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而后垂泪道:“尚书令,保重!”   他们耳边响起了一阵乐得近乎疯癫的狂笑,他们的陛下皇甫道知坐在废墟边,看着曾属于自己的宫殿化为灰烬,看着痛苦万状的杨寄,看着杨寄怀里的焦尸,笑得止都止不下来。   杨寄发疯似的,从身边拔出刀,愤恨地指着皇甫道知。但他又把刀放了下来,说:“陛下疯了!”又低声对沈岭说:“千刀万剐都便宜了他!”   沈岭拭了一把泪,语气依然冰冷得没有任何感情似的:“赌场上,这一把输了,是不是该把下一把的机会奉送给对手?”   二舅兄的意思杨寄明白,情感上,他想把害死阿圆的人千刀万剐,但他不能再担“弑君”的恶名,已经输掉了沈沅,现在若克制不住自己,再白担这个名声,沈沅真的就白死了!杨寄咬牙切齿地对身边的人说:“你们都看见了,皇帝陛下已经疯了!带他下去,与朝中众臣商议办法!”他怀里牢牢抱着沈沅的尸体,垂头望去便是满目柔情,又是满面泪痕,最后用自己的绛红斗篷裹住了她,声音哽咽但清晰:“这是我的妻子,我的夫人!被疯癫的昏君害死了!”   晨风呜咽似的响起来。虎贲营侍卫,还有被他提拔起来的北府军武将,全都放下刀兵,默默垂首,哀悼死去的无辜者,更是哀悼一个王朝的没落。   沈岭一个眼色过来,唐二和严阿句赶忙上前,一边一个扶掖住杨寄,并在他耳边说:“明公!接下来要紧!要紧!您撑住!”   杨寄茫然地看着天宇,这算是他赢了?可是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他虚弱得双腿软弱发颤,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他的孩子,他的亲人,他的兄弟们,他的跟随者,还在殷切地盼着,他没有虚弱的权力,只能强撑着用接下来的忙碌,来强迫自己忘记现在发生的事情。   太极殿已经烧毁,宫城之外,被圈在台城之中的尚书省顿时成了机要之地。   沈岭从杨寄身边经过时,狠狠地掐了他胳膊内侧一把,示意他清醒过来,这会子,该唱的戏还要唱,该演的戏还要演。杨寄满面泪痕,情绪恍惚,只听沈岭哀声道:“庾皇后阖然薨逝,陛下伤怀已久,今日突发癫病,先欲持刀杀人,后又纵火烧太极殿。尚书令带虎贲侍卫救火不及,现在已经将陛下安置在后苑。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众位同侪意下如何?”   前来早朝的大臣,面面相觑也好,不能服气也好,还是暗自欢欣也好,都不能改变已成的事实——皇帝皇甫道知疯癫了,自己放火烧了大殿,现在皇子年幼,皇室无人,与其强撑着再从皇甫氏里寻一个孩子当傀儡皇帝,不如按着大家已经心知肚明的方案,拿出禅位诏,让杨寄名正言顺地登基。   于是从何道省开头,道:“《诗》不云乎:‘侯服于周,天命靡常。’陛下的禅位诏书早已传达各处,只是杨公谦逊,坚辞未肯。现在形势迫人,杨公不如勉为其难,也是应上苍预示,全万姓期许。”   立刻有人随着点头:“五星连珠,本就是旧朝没落、新朝将兴的预示,而且杨公深得民心,就顺应天意民意吧。”   杨寄摇摇头,满脑子都是沈沅,眼前都是黑的,说了句“我何德何能”就扶着案桌,双泪滚滚,再也说不下去了。   大家劝的劝,说的说,懂行的都赞颂杨寄有周公之德,又说些什么“周公辅摄,还政成王,还是因为成王改过自新,现在这位陛下疯疾既犯,可是治不好的!国家划黄河而治,北边燕国本就虎视眈眈,国可无皇甫,不可无杨公,不如杨公取而代之。”还有的干脆举着笏板跪了下来,口诵“万岁”,把奉杨寄为君的意思直截了当表达出来了。   跪倒一个,就有两个三个,最后观望的人也不得不从众。尚书台伏地的朝臣一片一片的。杨寄起先还扶一扶,但是他自己也精神不逮,流着泪只是摇头,最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离他最近的沈岭要紧膝行上前,直接就称呼道:“陛下!国事为重,请善自保重!”杨寄就势跪坐在坐席上,含泪道:“这个时候,大家如此信任我,杨寄实在惭愧之极!”   太史司很快算好了良辰吉时,杨寄在南郊坛柴燎祭天,大赦天下,等于正式得到了上天的认可,成为了新一任的皇帝。接下来,由新皇帝下达命令,改国号,定年号,修缮太极殿和太初宫。   一系列的繁忙让杨寄暂时把伤痛压抑在心里,可是他的憔损状貌大家都能够看见,夜来难寐,给他的眼角添了些许细纹,无心处置的胡茬点点生在发黄的脸上,缁绫的衣裳更显出精神不振的模样。但是,有些话题回避不掉:皇帝继位,祭过天地,祀过先祖,接下来就是安置后宫,分封太子公主等等。治国平天下时,不能忘记齐家。   “这有什么难处置的?”杨寄萎靡地地支颐道,“沈氏自然是皇后,追封的诏书和当拟的谥号,中书省进呈过来便是。太子自然也是朕的嫡长子杨烽,当年他母亲……”沈沅在乱军之中生下了阿火,他在背后接生,这是两个人最艰难的一段光阴,可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变得比一切都美好。他眼中莹莹的光,追忆的华美一闪而过,俄而化作黯然的叹息。杨寄挥挥手:“还有大公主和二皇子的封邑,中书省拟定吧。”   沈岭低头称是。却有一个不知死活的朝臣举笏板道:“大行皇后去世,足堪可惜!但是陛下后宫岂能无主,听说之前与太原王氏有议亲,不如再册皇后,天下有国母,岂不是新朝的圆满鼎盛?”   发言的在那儿沾沾自喜呢,冷不防杨寄劈手取过御案上的瓷笔筒,朝着下头就砸过去,瓷笔筒落到那人的脚面儿前,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旋即瓷片飞溅开来,把那官员剩下的几句马屁话全数砸回了肚子里。   “退朝!”杨寄硬邦邦地说,拂袖离开了。   临时用作处理政务的尚书省一片寂静,原来这是皇帝陛下不能揭起的伤疤。   头七的法事已经做过了,杨寄心里的伤恸却完全没有减少,每每到停灵的地方,几乎不敢过去,却又心心念念想去看一看。这次,不例外的,又是赧然地进去,刚刚见到棺椁,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下来,心里疼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灵堂里到处白纱飘拂,杨寄的三个儿女此刻按着规矩正跪在蒲团上为母亲守灵。三个小小的身量俱是穿着白衣,杨寄又是鼻酸:可怜他的孩子们,还没过上皇子公主的好日子,却先失去了母亲,身边再多乳保,也无法代替阿圆啊!他疾步过去,几个孩子也看见了他,都是扁着嘴,“呜呜”地哭出声。   杨寄把最小的杨灿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嘴里安慰杨盼和杨烽:“阿盼,阿火,你们要坚强,要给阿灿做阿兄和阿姊的榜样……阿母在天上看着你们,才能欣慰,才能……去的不那么遗憾……”   杨烽还是半懂不懂的年龄,小圆脸上的小肉鼻子一吸溜一吸溜的:“阿父,阿父也别哭……他们说,阿父没有老婆了,会好难过。阿父你别难过,阿火做你老婆好不好?……”   周围伺候皇子公主的乳保和宦官,知道此刻庄严,只能狠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   杨寄一脸懵,看着傻乎乎的儿子,又想笑,又笑不出来,又想哭,却也哭不出来了,正在眉目尴尬间,女儿阿盼却在杨烽头上敲了个暴栗,打得小太子放声大哭。阿盼瞪着她圆溜溜的眼睛,不等杨寄说话,先“叭叭叭”说了起来:“小炮子你胡说!谁说阿父没有老婆了!阿母只是藏起来不叫我们看见而已!”   杨寄纵有批评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这位长女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最长,素来也最疼爱,见她也急痛攻心,近乎于在说傻话了,少不得先慢慢开导她:“阿盼……阿母,是不在了。你是她最疼爱的女儿,你要懂事,要给弟弟们做榜样……”他看着一旁的朱漆棺椁,忍不住泪水又下来了,声音也哽咽起来:“阿盼,阿母就在那里躺着,她听得见你说的话,你别叫她心里急,在天上都不安生……”   阿盼却不理会这茬儿,甩手道:“胡说!我看过,里头根本就不是阿母!”   “为什么不是?”那焦黑的面目,根本看不出脸。但是,身量近似,又有耳珰,也只能是沈沅。   她哭了起来:“反正就不是!就不是!”      ☆、第225章 报复 杨寄只当小孩子不肯承认现实,说瞎话,劝了几句见阿盼越发哭得凶了,她到底年龄有限,说不清楚时急得跺脚抓头发,一旁的乳保婆子们急忙过来好言相劝,解救她那头乱蓬蓬的头发。杨寄心酸难耐,不忍再看,吩咐照顾好孩子们,自己匆匆奠酒,然后拔脚离开了。   沈岭在门口候着,杨寄顿住步子,对二舅兄说:“二兄,你也是来给阿圆奠酒的?唉……我心里实在难过,见到几个孩子就想哭,真是……”   他大概半辈子都没这么脆弱过,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犹自道:“你帮我好好劝劝阿盼吧,她就听你的话。孩子小,要接受现实不那么容易,别说她,我都接受不了……”   沈岭同情地看着他,最后撩袍跪下回奏道:“陛下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陛下怀念之忱,臣深为感佩,但后朝之事,按臣下所言,是否要与大族联姻,娶一位新皇后,陛下也不妨考虑。”   杨寄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想吃了沈岭似的,不错,这家伙跪伏在地,是对皇权表示的无比尊崇,他说出来的话,全都是无懈可击的套路话,可是怎么听着就是像掏自己的脏腑一样,句句撕扯得极痛。杨寄愣了半晌,终于扯着唇角冷笑道:“中书令不仅想得远,而且能够有忘情的本事,我真是佩服啊!”   沈岭低头,说话却不依不饶似的:“陛下,应该自称‘朕’。”   杨寄几乎想踹他一脚,所幸想到里面朱红棺木中是他的亲妹妹,当着人家妹妹的面施行暴力不太好,所以才把发痒的双脚硬生生收着,冷冷道:“那你去奠酒吧。”   沈岭应声“是”,起身到了灵堂,先取了香燃上,再捧过卮酒,念念有词地祷祝了一番,把酒水酹在地面。他神色悲悯,目中含泪,但也不是杨寄那样悲痛欲绝的模样。杨寄只觉得电光火石似的想法飘忽闪过,但是因为头疼欲裂,实在无力思考,只能任着这点闪过的念头又绕开去,飘飞远了。   沈岭出来时,杨寄穿着素色衮服,一副与衣装不匹配的小混混儿样儿,抱着胸站在灵堂的门口等着。沈岭瞠目道:“陛下这是……”   “等你呢。”杨寄一伸手,拖住沈岭细瘦的胳膊直往前拽。出了宫城,绕过朱明门,到了虎贲侍卫们休息的一片营地里。杨寄这才撒开手,看着沈岭跑得额头上汗出的模样,说:“皇甫道知现在被我关在右卫环峙的一处屋子里,昨儿个看了中书省的奏章,都道是前朝废帝因疯疾禅位,理应得到国家供养,建议分封建德公,安排一间住处给他。中书令,这奏议是你拟的吧?”   沈岭点点头:“是的。陛下仁厚,不罪先朝帝王,才能得后世称颂。”   杨寄压低声音道:“妈的扯蛋!前面几朝更替,为了那个狗屁的名声,从来不杀末代君主,皇甫道知他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杀我的阿圆!我要让他还这么逍遥地活着,我怎么对得起阿圆?!”他紧跟着伸手指指着沈岭的鼻子,瞪着眼睛说:“你别想着为那个王八蛋求情!你能够不在乎妹妹身死,我不能不在乎!现在当皇帝的是我,我说了算!你要是想说了算,想留他的狗命,你就把我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你自己坐上去!”   他这无赖的话一说,沈岭倒没辙了,只能好言道:“我怎么不恨他?不是陛下您说,千刀万剐都太便宜他了吗?但是虐杀前朝皇帝,又是怎么样的名声?你不顾名声不要紧,将来太子登位,万一不如你的强悍,万一有人拿这条出来造反,你有没有为太子想过?”   杨寄不说话,一拉沈岭的袖子,到了皇甫道知所居住的屋子前。屋子不算破旧,飞檐油瓦甚至很贵气,但雕花的窗棂和朱漆的木门上都被粗暴地钉上了木条,钉得横七竖八的,遮住了所有的雕画,简直是煮鹤焚琴。   杨寄凑到窗户前一看,窗户没有封窗纸,冷风飕飕地灌进去,里面蔺草席上坐着的皇甫道知,木簪挽髻,换穿了一身素白的布棉衣,冻得脸发紫,但倒比以往所有时候都气定神闲,安然地坐在案几前写字,写了好多张一模一样的,他停下笔,轻声念道:“夕曛定行云,红尘隔前因。高峰窥皓月,身是眼中人。”抚摩着面前一张素笺,目光莹莹而嘴角带笑。   倒像个忘怀世事的读书人。看他活得还挺好,杨寄心里愈发愤恨,嘴角都垂了下来,冷哼了一声方道:“死到临头,装这模样给谁看?”   皇甫道知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来,从他的角度看去,杨寄的脸被分割在横七竖八的木条外,狰狞之余竟觉好笑,再仔细打量,竟也穿一身素服,不由笑道:“我大楚信奉木德,而你的驺虞旗用绛红,大约想着木能生火。既然你从大楚得到了现成便宜,这会儿想是来拜谢我的?”停了停又道:“可是这样的喜庆日子,为什么不穿红?哦!是在为沈沅服素?何必呢?天下女人千千万,我告诉你,你很快就会忘记沈沅,投入到无数个温柔乡中。高矮胖瘦、贤愚媸妍任君择选,沈沅这样普通的女子,哪里还能在你眼中!”   杨寄气得攥着拳头,狠狠在窗棂上捶了一下。沈岭握住他的手腕,对里头笑道:“建德公说笑了。如果两情之间,只有容色足以一观,那么,建德公所书写的诗篇又是为谁而作?”   他看出皇甫道知手一颤抖,更是笃定地笑道:“公在前朝,尚是皇子的时候,春日褉宴就以这首诗而名动朝野,无数良媛闺秀为之心动,而后便是庾太傅长女嫁入建德王府,想来也是无数人眼热的好姻缘吧?”   沈岭仔细观察着皇甫道知的神色,里头这位目光闪动,神色茫然,虽然极力克制,还是渐渐显出哀愁和颓废。沈岭冷笑道:“两情相悦,本无关于相貌,无关于地位,甚至无关于生死。譬如沈皇后,虽然不在了,但于现今的陛下而言,爱并没有失去,只是改变了拥有的方式,原来可以肌肤相亲的,现在只能神魂相交,可是神魂相交的爱意,比肌肤相亲更为长久,几乎永不磨灭。那么,建德公,庾家的女郎是否对你始终如一?你对她呢?遗憾吗?这样的不忘,是因为遗憾太深而形成的吗?……”   皇甫道知爆发出一阵怪异的大笑,笑声响亮,而内里虚弱,他的泪水随着笑颜落得零零如雨,而窗外另一个人,亦是遏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可是哭得却比他爽利舒畅得多!   皇甫道知疯了一样,把写在纸上的诗篇全部涂画成黑色,又一一撕烂,抛洒在天空中,斗室中漫天飞舞着黑色的纸屑,而他的双手,也被墨汁浸染,尽数变为黑色,五指揸开,颤抖着,最后抓到了自己的头发上,把梳得精洁的发髻,扯得零散。   沈岭眯了眯眼睛,此类恶人,仍不自知,伤他的心,伤他的身,都要伤到根骨里才能罢休。沈岭咄咄又道:“建德公心狠手黑,众所周知。近日太极殿纵火不用说了,前此孙淑妃之死,只为了攻讦我们陛下,害了一条人命不说,淑妃宫中宫女宦官,一一绑家人为质。那个被陛下斩首的宫女,流着泪对陛下说:她不敢说实话,若她不死,则家人俱死,既如此,不如自己身死,求得家人平安。陛下当时挥泪处斩那个宫女,如今宫女家人获救,想来建德公的恶行,也传播民间,载于青史,万世不能翻身了。”   他最后瞟了瞟杨寄:“陛下,殒命容易,好活却难。请陛下处置。”   沈岭的话,其实已经点亮了杨寄灰暗的天空。是啊,阿圆不在了,可是他的爱还在,他们的感情永亘千古,无人能易。杨寄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滴,感激地看了沈岭一眼,又看了看呆坐在那儿,面如死灰的皇甫道知:“建德公,爱,无可爱者,名,无可颂名,行尸走肉而已。你放心,我不会担着弑杀前朝君主的恶名,我会让你活着,虽然只这一方天地,四面墙壁,但,还能活着。”   他扭头对守卫在外面的虎贲营亲卫说:“我朝仁厚待人,要防着建德公自尽,只能每日绳索捆上,若有便溺,隔两三日为他换换衣裳吧。每日供奉要全,水一碗,粥一碗,足以续命。”   侍卫们领命而去。杨寄凑在窗棂边看着被捆上双手双腿的皇甫道知,等侍卫们退出去了,方才冷冷地、低声地说:“你以为心灵之苦就是至苦了?你没有饿过肚子,不知道那些饱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的百姓,饿疯了时有多苦!你没有失去过自由,不知道那些身不由己,被迫战死沙场的士兵,恐惧时有多苦!你没有感受过绝望,不知道天天听着更漏水尽,而找不到希望的人有多苦!从今天起,你都要知道了!你用这样的苦,为受苦受难的天下苍生赎罪吧!”   “杨寄!……”   那厢想骂他,可是竟然哑口无言!      ☆、第226章 交心 报复了最恨的人,杨寄心情好多了,出了虎贲营,他终于从胸臆中长叹了一声,低声自语道:“要是阿圆还在,我宁可不当皇帝。”然后自嘲道:“二兄,你不必劝我,我懂,人死不能复生,阿圆不在了,为了孩子们,为了手下的兄弟们,我还得好好过。”   沈岭脚步迟滞了一下,试探地问:“那么,太原王氏的女郎……”   杨寄却回头斩钉截铁说:“长久我不敢保证,但这一年,我一定会为阿圆服素,也一定不沾其他女人。我和她分开过那么久,人在时,尚且打熬得住,人不在了,我却想着别的女人……”他摇摇头:“那不是畜生么!”   “那么,以后……”沈岭追上健步如飞的他,“总还要选人的吧?”   杨寄说:“再看吧。但是,皇后只能是沈沅一个,绝不会让他人占掉了嫡妻的位置!谁都不行!这话,你可以吩咐起居注官员记下来,哪天我忘了,你就上本劝谏我,我要是不听,就叫千秋万世笑话我是个不讲信用的怂包、色鬼、王八蛋!”   脾气一来,粗鲁性子又发作了。沈岭默默看着他拔腿而去的背影,长腿如飞,衮服的下摆也都飞起来,通天冠上的朱纮都被步伐带起的风声甩到了耳后,真是一点没个帝王样子。沈岭低头看自己一身朱色的高官服侍,竟觉得有些不自在,急忙把外袍脱下,松解里头的束带,又作一副魏晋林下人士的模样,才轻吁了一口气。   此刻,太初宫一片热闹,太极殿的重建正在紧锣密鼓中,民伕的号子,斧劈刀削的声音,汇成一阵鼓乐。沈岭信步踱到太极殿那里,焦黑的梁柱正被拆除掉,楠木散发出燃烧后带异香的焦味,一个蹲在架子上的民伕可惜地说:“这样两人合抱粗的金丝楠,从蜀地运到建邺,光舟车运费就是中户人家三五年的嚼用,一旦烧了,就只能当劈柴了。可惜可惜!”   架子下面站着的两个民伕正在锯一段新木头,笑着说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翻修的太极殿,说是用普通柞木就行,木料普通,可是等我们锯好、雕好花,簇簇新的哪里又比金丝楠的差劲?”   沈岭踱步过去笑道:“各位辛苦啊!这几日供奉的饭食还吃得惯么?”   那几个民伕抬头看他,因为没有穿官服,瞧着也就是个普通读书人的模样,所以自在地笑道:“吃得惯!我们都是庐江那里来的,前几年还不是天天饿肚子?换了新陛下,不打仗了,饭吃饱了,卖点力气能够挣两个钱回家娶媳妇,多好!”   另一个更笑道:“还是新陛下好!到底是咱穷人家出身,懂得体恤咱们。哎!谁说命就是投胎时注定的呢?譬如先生你吧,若是生在寒族,这辈子有机会到太初宫来啊?”   “咔”地一声,木料锯断了,几个民伕心满意足地拍拍磨红的掌心,到一边丹墀上坐下喝水,赤脚脏脏地踩在汉白玉的阶陛上。沈岭仿佛受了感染似的,也坐在那象征着帝王无限尊荣的丹墀之上,垂着两条腿,任风吹着,大概是春天来了,吹的是东风,而且不再有寒冷刺骨的感觉,而是带着茸茸的暖意,舒服极了。沈岭笑道:“是呵!前朝时,那叫‘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现在皇帝不是华族人,大约也愿意有更多的普通人——只要是聪明好学的,肯忠心国家的——来效忠呢!你们家以后要有了孩子,叫不叫他们读书呀?”   几个民伕“哈哈哈”笑起来。他们大多也是十八_九岁或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笑了一阵说:“媳妇还不知道在哪里,还谈什么儿子?”   沈岭拍了拍他身边堆放的一些木头斗拱,上面雕着精美的驺虞纹样,他笑道:“能雕这么好,一定是聪明人啊!”   他乘着牛车,从太初宫顺着御道往秦淮河边自己的别墅而去。下午的时分,御道上格外热闹,秦淮河边也格外热闹,在道边挑担卖菜的、在河埠头捶洗衣裳的、在店铺旁热腾腾蒸蜜饼的……战乱了那么多年,老百姓就像茸茸的春草一样,但凡有些和风雨露,就可以蓬勃地生活着,而且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他的别墅,依然门面狭窄,毫无中书令的权重富贵之相,可是走进去,看着里头养得精致的花草,听着里头人抚着焦尾琴轻轻吟唱的声音,他觉得无比满足。   揭开帘子,他从背后环抱住她,把脸颊轻轻靠在她的腮边,轻声道:“阿音,我想你了!”   弹琴的人抿嘴粲然:“我又没离开过。”   “是不是离开了,会更知道珍惜?”   卢道音回首笑道:“不是因为离开而更知道珍惜,是平常没有机会去体验生离死别,把日子过平常了,就容易倦怠。”   沈岭说:“我看他真的蛮可怜的,形单影只,孑孓一身,给他天下,他也不开心。可是我又怕,那些心心念念要奉女儿和妹妹入宫当上贵主的世家华族,已经搞出了多少幺蛾子来。那天有一个口称妹子手巧善裁衣,借着为阿盼他们做新衣裳,严妆打扮,在阿末面前不知晃了多少圈……”   卢道音“噗嗤”一笑:“你终究还是信不过你妹夫!”   沈岭摇摇头:“他究竟还是读书太少,虽然足够聪明,但凡事还是由着本心任性。他当了皇帝,将来生命中肯定会出现很多别的女人,把持不把持得住,会不会又想在感情上赌一把,还真不好说。而我家阿圆性子强,眼睛里不揉沙子,却不谙宫里那种波诡云谲的暗门子。所以我用‘失去’来试探杨寄的心意,也是把最美好的反复敲进他的心里。”   他最后说:“所以我再观察观察,若他变心,就不让阿圆涉足到那里去,至少保得阿圆将来的平安;若他真心,我才舍得阿圆与他团圆重聚。”   卢道音笑道:“果然还是关心则乱。不过,你现在自作主张,倒不怕你妹妹怨你?”   沈岭默默然笑了一会儿,终于道:“我哪里敢自作主张,你以为我挨妹夫的拳头不疼的?这不正是妹妹的主意么?宫里三宫六院那些事,她听着害怕。再者,还是为了那个人,等下葬了,才算是我们一诺千金。”   “唉!爱得那么决绝,也真是让人动容!”卢道音摇了摇头,目光中显现着钦羡。   沈岭笑道:“可是我还是喜欢我们这样的现世安稳、朝朝暮暮。”他亲吻着卢道音,慢慢把她拉到了榻上。   琴瑟和鸣。沈岭揽着身边人,凝视着她疏淡而耐看的眉眼,只觉得无处不美。她静静地微笑,睫毛忽闪忽闪的,沈岭心头突然一痛,无数的愧疚涌上来。他说话喜欢绕弯儿,撇开视线轻声说:“我们沈家,在我之前从来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其实阿父聪慧,学杀猪的技法上手极快,在秣陵也是数得上的好屠夫;阿圆和阿岳也是聪明人,学什么都灵。但是再耳聪目明,没有胸中上百本书,聪明人也只是市井中的灵巧小户而已。寒门向上,何其之难?”   卢道音含着笑听他说话,最后总结道:“好在你是个例外。如今你妹夫终于修成正果,你这些年的书没有白读,苦也没有白吃。”   沈岭却有些茫茫的神色,如雾一般的目光凝望了卢道音好久才说:“可是,读书人自己也说:‘人生识字忧患始’。阿末其人不坏,但那是以前,往以后看,人心会不会变,或者会不会被时势所迫,都是说不定的事。我为了逼他一步步上进到现在这个位置,也做了很多让他不高兴的事,这次的事要是再出来……自古开国之君最忌讳什么,阿音,你可知道?”   卢道音不再说话,淡淡的一双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自古开国之君最忌讳功臣,尤其是擅长弄权的功臣,她当然懂。   “那……”她终于开口,“他是个念旧的人,多少还念及阿圆吧?在他心里,阿圆近乎为他而死,他就算是雄猜的天子,难道也不顾念阿圆的亲人?”   “我却觉得这样好累。”沈岭好久才说,末了又看了看卢道音,微笑说出了绕了一大圈要表达的意思,“如果我拼了半辈子,却不能给你带来荣华富贵,你会不会怨我?——说实话,我不要听那些套话!”   卢道音笑道:“妾这一生也算是跌宕起伏,官宦人家的女儿,却因朝政牵连,发入教坊司为妓,打骂辛酸也不必说了,但就日日担心自己长大破瓜这条,从幼时起,一直折磨我到遇见你之时为止……”她的眸子闪着爱慕的星光,望了望顶棚,忍下一点薄泪,又说:“隔帘谈诗,月下弹琴,伯牙子期未必有这样的相惜之意。梳拢当日,众人翘首,只道我是如何的绝色,结果无不失望,亦只有你……”   卢道音在教坊司名声远播,但鸨儿也知她胸中有诗书,手上有琴艺,聪慧无比却并不美貌,她天癸来得晚,及笄时尚未成人,此前一直是隔帘卖艺,挣得好大的名声,然而却拖到十八岁才谈梳拢,多少仰慕卢道音的男人,见面之后大失所望,拂袖而去。唯有角落里坐着的那个青衣书生,瘦弱清淡的模样,那天铮铮然站起,朗声说:“柯亭闻笛,高山听琴,所乐者,唯知音耳!我愿娶卢娘子!”褡裢里掏出金银,看得老鸨的眼儿都直了。   爱慕、知音、尊重、不渝,那些关于两情相悦最美好的词,都发生在他们身上。卢道音亦不需多解释,只消含笑看着沈岭,沈岭自然明白,在榻上做了个大揖表示道歉:“我早知娘子心意,不该试探。”   “那么,你来日准备如何?”   沈岭道:“范蠡助勾践功成,选择荡舟江湖,携美人,看山色,享人生福祉。我准备学一学。不过——”   不过还有件最要紧的事儿得处置好了。      ☆、第227章 祭陵 秣陵和建邺之间有一片山,被叫做蒋山,其间云气缭绕,主峰巍峨,侧面一带河水环绕。在青山之间,新建了一片皇陵。大楚的皇陵采用“不树不封”的制度,而霸气十足的新朝皇陵却建得高大,神道上的石麒麟矗立在青草间,两边的修竹和松柏遮得凉浸浸的,阳光从绿荫中洒下来,草地上各色野花受到阳光的滋养,开得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皇后沈氏停灵七七之日之后,终于下葬于蒋山皇陵。皇帝杨寄在太史司送来的命名中,挑中了“初宁”二字,苦笑着对随侍在身边的中书令沈岭说:“青梅竹马,不忘初心。愿她在地下安宁吧。我打理好这边的俗务,等太子长大了,可以放心交付国事了,就来陪阿圆。”   现在,皇帝的车驾正疾驰在通往初宁陵的道路上,路面不很平整,马车也有些颠簸,一路上但见四处都是白亮亮的纸钱,在碧绿的草地间竟也不显得违和。   进了园邑,杨寄过陵垣,仔细检视了皇陵四处,点点头说:“还算是用心的。我也就造陵寝上花了国库一点钱,其余的,都可以省着些,与民休息吧。”   进到皇陵里面,杨寄的表情就开始肃穆起来。尚书省中负责礼制的官员奉上香案,杨寄恭恭敬敬上了香。又奉上酒,杨寄将酒水酹于地面,酒香升腾,颇为熟悉,杨寄眨着眼睛想了想:“绿酃酒?”   礼部的官员忙道:“陛下英明,是绿酃,太庙祭祀、皇帝大宴,都用这酒,极尊贵的,沈中书令特命必须用这道酒来祭祀皇后。”   杨寄回身看了沈岭一眼,奠好酒后低声说:“我还以为你对妹妹真的绝情寡义到那程度!原来还是心疼的,连祭祀的酒都要用最好的。”   沈岭摇头道:“为国赴死,见者犹怜。”   杨寄皱着眉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然而不及细想,恰见匠人们跪候在一边,墓室还没有封口,可以看见里头的棺木早已钉好,外面四层椁,从木椁到石椁,制作都很精致,匠人们正是在等候皇帝的命令,大约打算要封墓室中的棺椁了。   杨寄顿时心头一震,万般不舍地又回身,仿佛见着沈沅俏丽的笑容,丰盈的身躯,千般不舍,万般不忍,立上心头。他隔了近两个月,见到棺椁时还是忍不住泪下,伸手够着石椁抚摸了两把,才挥泪道:“封吧。”   匠人们叮叮当当,把石椁封了起来,墓室门只是用砖石稍稍封闭,要等着皇帝百年之后与皇后同穴合葬。   第二天一早,宫里传话说皇帝身子不适,暂停临轩早朝,但请中书令沈岭进去商议要紧事。   沈岭进到新修建好的太极殿后寝宫,只觉得宽阔广大的一座寝殿阒寂无声,一应的宫女宦官都屏息凝神,默默伺候在外,而寝宫再后面的显阳殿,乃至摆得下三宫六院的偌大后宫,现在都是无主,自然少了热闹的人气。沈岭压低声音问一向在杨寄身边伺候的小黄门:“陛下哪里不适?”   小黄门亦压低声音说:“陛下大约昨晚上睡得不好,半夜起来就发了两回脾气,早上又恹恹的没劲。”   杨寄这身子骨,打仗的时候三天三夜不睡都是有的,断不至于一夜睡不好就精神不济,浑身不适。沈岭踟蹰了一会儿,提着袍角到寝宫门前朗声道:“臣中书令沈岭,请见陛下。”   里面传出来有气无力的一声:“进来吧。别整那些没用的礼节了。”   沈岭进去一看,杨寄歪在宽阔的矮榻上,穿着一身缁绫的衣裳,黑色的厚绫面料镶着白色云纹边,不是服素,但也差不了多少了。榻上人原本英姿俊朗,如谢家玉树一般,此刻却是胡茬林立,额头油光锃亮,连着黑青青的眼圈,还有手上一直在盘弄的樗蒲骰子,简直又是一个从秣陵赌场走出来的赌了一夜的赌棍!   沈岭眉头微微一皱,一丝不错地行了面君的大礼之后,才说:“陛下虽不是华族出身,但身份贵重,也不当轻易废礼。世家大族虽没有楚朝时期繁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不能太过忽视。”没等杨寄说话,又吧啦吧啦说了一串朝廷中的大事小事,说得杨寄抚着额角翻白眼:“二兄!咱们这独处的时候,你能不能像点家里人的样子?”   “陛下的家是天下。”   杨寄一咕噜坐起来:“所以我就该当是孤家寡人了是吧?!妈的,阿圆不在了,你天天跟我摆公事公办的正经面孔,沈岳和沈征又轻易进不了宫,我天天找点慰藉就只能找自己孩子——这是什么皇帝?来来来,我下禅位诏给你。你反正皇后也现成有了,皇亲国戚也不缺,脑子也比我好使。你就赏我个闲职,你来当这个皇帝好了!”他说得生气,连同没睡好的“被头风”一起发作出来,伸脚把矮榻上的小案一踹,上头摇杯和骰子咕噜噜滚落了一地。   沈岭素知他这副混混儿样都是发自内心的愤懑和忧郁,只能俯首道:“陛下慎言!这话出来,臣罪不容诛!”   他埋首在地好一会儿,听得上首杨寄的呼吸声从浊重慢慢变得轻微,知道他终于平静下来了,才又说:“听说,陛下昨晚睡眠不佳?所以今天身子不适?”   总算这话有点人情味,杨寄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昨日祭陵回来,以为会梦见阿圆——秣陵的老人们不都这么说么:感情深的眷侣或亲人,会在七七之日,再回来看人间最后一眼,会格外多看一看最舍不得放不下的人,会在梦里头出现呢!可惜,我昨晚上紧张激动得好久才睡着。好容易梦见一个人……”   却不是沈沅。   杨寄懊恼得几乎不想再说下去,眼眶已经红了,声音也带着点哭腔:“二兄,我是不是那时候做错了什么?我是不是不应该为了这个帝位,而当着阿圆的面说那些狠心无情的话?所以阿圆心里不开心,都不肯来梦里见我一面?”   沈岭悲悯地看着他,此刻的杨寄比什么时候都可怜,比那时候蹲在沈屠户家门口要饭吃还可怜!   杨寄又喃喃道:“五七那天,喝多了,回来时想,要是再娶一个,会不会慢慢忘了伤痛,开始过新的日子?可是也就想想啊,啥都没做啊!寝宫前的宫女儿,我瞧着个个都是没长开的孩子,身上的味道都闻着不舒服啊!那些簪缨世族有意无意送进宫来拜见的女孩子,我也从没有多看谁一眼。难道阿圆是因为我动了坏念头,所以惩罚我来了?”   他发泄完了,垂着头等沈岭跟他讲大道理批评他,讲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之类的,烦人,但是心里会觉得总算有点慰藉了。不料沈岭却道:“陛下可记得《汉书》中李少翁为汉武帝招取李夫人魂魄的事?”   李夫人是汉武帝的爱妃,死去之后汉武帝思念若狂,方士李少翁自称能够招取亡人魂魄,但需隔着幔帐观看。果然,几道纱帐后,昏昧的烛光中,李夫人的影子款款而来,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来得太过姗姗,柔情一转,便又返身而去,跳起来想去追寻的汉武帝,撩开层层轻纱,却连那道影子都看不见了。是耶非耶,如梦如幻。杨寄的眼睛里闪起迷蒙的亮光:“怎么,二兄也有这样的能人异士,可以为我招取阿圆的魂魄?”   他说完,自己觉得都不可思议,正觉得羞惭,却见沈岭点了点头,顿时差点跳起来,转嗔作喜地大声说:“好好好!问问那方士需要什么,我这里都可以准备!让我见一眼阿圆,我可以拿金山银山来换!”   “陛下……”沈岭皱眉道,“动辄大肆挥霍国帑,那是昏君好不好?再者,所来之人,不过是孤魂鬼影,陛下若动相思凡念,那影子就会化为烟尘,不仅不能再见,而且不复超生。”   杨寄点头如鸡啄米:“我懂我懂!我能忍!我什么都能忍!”   当晚,便衣的杨寄来到了沈岭的别墅之中,这日的月光像被罩在朦胧的云母片后一般,浊浊的一轮黄晕的光,使得地上树影摇曳得尤为鬼森森的。卢道音在影壁后跪候着,低声道:“天师已经到了,请陛下坐到帷幕后面的小轩里,无论看到什么,都请克制,帐幕中的魂魄,不会伤人,却会烟消云散。”   杨寄顿时觉得胸膛中如擂鼓一样,迫不及待到了临水的一间小轩中,轩窗外隔着幔纱,一层又一层。水岸芦苇刚刚冒出嫩芽,又因这日湿气中,小轩外只觉得水汽氤氲,隔着一道纱帘看府里的侍儿,都面目模糊。外头那个方士,打扮得仙风道骨,焚香念咒的动作也挺咋呼,但那张脸上鬼祟的表情实在很像赌场里那些穷极了骗饭吃的混混。   杨寄心道:沈岭这家伙坏主意多,不会是来蒙我的吧。可是,转念又想,蒙也好的呀!哪怕是假扮的阿圆,我也能当做真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权当这阵子流不出的眼泪,可以找到个机会,尽情地抛洒给阿圆罢!   正想着,四边寂静下来,同在小轩里的侍女突然一声低呼,随即用手捂住了嘴。杨寄凝神一看,层层幔帐之外,有一个身影真的款款而来,朦胧中看不清面孔,但杨寄太熟悉了!那身形、那步态、那姿势……不是沈沅又是谁?!   沈岭是亲舅兄啊!没蒙他!   “阿圆!”他禁不住发出声儿来。沈岭在一旁拉一拉他:“嘘,别大声。你看仔细了,真的是阿圆?”   “真的是!”杨寄带着哭腔,一手紧紧握着沈岭的手腕,“化成灰我也认得!”   “化成灰……”沈岭若有所思地念着,“你也认得?……”   杨寄已经顾不得沈岭话音里带着嘲笑,他满眶子的滚热,捂着嘴不敢高声说话,只能喃喃自语:“阿圆!阿圆!你来了!你终于来了!……”道不尽的相思意,说不完的相思情,只能化作一股热泪,一段咽在喉头不敢出声的私话,一份永志难忘的追忆。     ☆、第228章 相逢如梦 那层层的帷幕,应该只有短短十几步的长短,却似乎隔着好遥远的距离——生与死的距离——对捂着嘴忍泪的杨寄而言。   白纱后那个身影,似乎凝望了他这边一下,渐渐后退。杨寄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天师!天师!你让这魂魄多留一会儿,朕多多赏你钱!赏你大官!赏你爵位!”   那天师眉梢带喜,但目光却向沈岭一睃。沈岭劝谏说:“陛下,臣与陛下先时说好的,不为一己之私而废国家臧否法度,若是一位方士施行幻术,便能得高官厚爵,那么,以后民间会奉行何等样风气,陛下何不想想?”   杨寄这会儿目光贪婪地追随着白纱外的那个身影,风一拂动,他就觉得那影子似乎又模糊了几分,仿佛很快就要消散到空气中,化作人所不能见的魂灵,回到轮回之中。沈岭的话让他觉得格外烦躁,要不是这会儿贪看沈沅不忍他顾,只怕要活活瞪死这位劝谏的臣子了。   沈岭还在那里叨叨:“陛下!妻子如衣服,何必呢?说好了今日一观,便安心永诀……”   杨寄但见那影子飘飘忽忽往月光晦暗的西边去了,心里大急大恸,忍不住推开沈岭作揖的手:“好狗不挡道!现在我是皇帝,我说了算。”   小轩西侧的门帘被谁一揭,一个爽朗而熟悉的声音笑吟吟传进来:“哟,大家千盼万盼,怎么竟盼了个挥霍任性的昏君?”   杨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扭头过去时,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手把眼睛揉了又揉:“阿……阿圆?”他想叫这“魂魄”赶紧到帷幕后头去,免得见了人间的光焰会堕入无法_轮回的苦境,话没出口,身后沈岭那里又是笑声。   杨寄眼睛也不揉了,一挺身子站起来,到门口那人身边,拉着手摸一摸,温温的,软软的;再看看脸,圆脸蛋、圆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再周身环抱了一下,又软又柔,纤秾胖瘦,与以前的手感一般无二。他犹自不信自己的双手双眼,干脆上嘴,到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到嘴唇上亲了一下,感受一下“口感”。这下沈沅羞涩了,拍着他的背轻嚷道:“作死啊!到处都是人看着!”   这下没错了!杨寄犹恐在梦里,伸出手对沈沅道:“你狠狠掐我一把。”   沈沅给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摸又抱又亲,脸都没处搁,红着一张面孔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扭了一把。杨寄疼得“哎哟”一声,可是却笑了起来:“好疼!不是做梦!”一把抱起这个会掐人的凶婆娘,转了三四个圈,转得自己天旋地转,腿一软栽倒在软榻上,而沈沅正好伏在他胸膛上,暖玉温香抱满怀,真实得近乎不真实。   这简直是太大的惊喜,杨寄不由自主地边笑边流着泪,抱紧怀里人不肯放手,过了好久,神智渐渐恢复了,才重新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听到旁边围观的那些人遏制不住的轻笑,感觉到沈沅脸颊的滚热。他捧着珍宝一般小心坐起来,揽住沈沅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对沈岭说:“好你个沈岭!你欺君啊!”   沈岭遏着笑,俯首给杨寄磕头:“臣欺君大罪,请陛下责处。”见杨寄捏着拳头举起来,又摆手道:“不过,鸡肋不足以安陛下尊拳,换个其他法子吧。比如——”他端起一边的酒盏,“滋溜——”喝了一杯,还把杯底向杨寄展示了展示。   杨寄轻轻在沈岭胳膊上捶了一下,笑道:“一杯就算罚了?少说也得三杯!”   沈岭脸上已经浮起酡红,笑道:“三杯是小,只是臣量窄,若是三杯下去不省人事,陛下满肚子的疑惑谁来解答呢?”   杨寄嘬牙花子想了想,还真没其他办法对付这个鬼精的人,只能夺下酒杯道:“好吧,回答完再罚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阿圆没死?皇陵里头埋的又是谁?”   沈岭放下酒盏,缓缓道:“大庾皇后早产去世后,鲍叔莲就到中书省来找我,一直吞吞吐吐,直到晚间中书省里的人都走光了,才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有要事相商。”   那日,鲍叔莲哀叹了半天,才切入正题:“中书令洞察朝中之事,应当已经晓得,现在的这位大楚皇帝,已经是强弩之末,既然如此,又何必放着恶心大家?”   沈岭对鲍叔莲怀有戒心,笑道:“他毕竟是正统的皇室,谁敢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   鲍叔莲嗤之以鼻:“中书令说得好正经话!正统?早八十年难道不是从前朝孤儿寡妇那里抢来的皇位?大逆不道?皇甫氏这些人,做的遭天谴的事还少?淫靡放荡,奢侈铺张,只为了一己之私,背后戕害忠臣名将,哪一件他们没有做过?最可耻的是,六亲不认,妻儿尚且抛在一边,这次若不是大庾皇后枉死,我看这大楚朝气数已尽,本来倒也不想以身犯险呢!”   沈岭挑眉道:“哦?大庾皇后是‘枉’死?只是,就算枉死,也是人家的家务事,中常侍又何必‘以身犯险’?”   鲍叔莲表情严肃:“中书令是个聪明人,老奴不跟你弯弯绕。老奴的身家富贵,乃至性命,都握在小庾皇后的手里。废帝虽然不在了,小庾皇后却依然能够号令后宫不少掌权的宦官,乃至不少受庾太傅重恩的禁军侍卫,他们也愿意为小庾皇后卖命的。皇甫道知殴打妻子致死,你想想做妹妹的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她虽知后宫,不知前朝;而中书令虽知前朝,不知后宫。如果能齐心协力,则沈公可以奉杨公登上帝位,小庾皇后可以为阿姊报仇雪恨。”   沈岭不由动容,仔细察看着鲍叔莲的面色,最后道:“杨公登基,有‘三不可’:一不可,得位不正,必有后患;二不可,万事未备,草率必乱;三不可,妻子为质,投鼠忌器。”   鲍叔莲笑道:“果然是聪明人所见略同。小庾皇后亦跟老奴吩咐‘三可’:一可,天象祥瑞,古彝佳谶,都是杨公登基的朕兆,禅位诏下,天下必然归心;二可,乱中求胜,强于顺中取胜,格外适合战场拼杀过的杨公;三可么……”   最要紧的话他又吞吞吐吐了,盯着自己白胖白胖的手,突然转了话题:“咦,我这指甲怎么发白了?”   沈岭抑制着拂袖而去的冲动,静静地等他观察指甲,鲍叔莲拿乔,他也拿乔好了,感觉鲍叔莲自己都不耐烦了,才问:“那么,杨公的妻子沈氏,也是我的妹妹,可是已经在小庾皇后的掌握之中,可以确保无虞了?”   鲍叔莲终于不看指甲了,抬头望着沈岭的眼睛:“这是皇座上那位籍以保命的要人,自然安置妥善,心腹环伺,哪那么容易让外人知道,又哪那么容易可以确保无虞的?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就看你敢不敢赌了!”   沈岭冷笑道:“杨公赌名在外,我沈岭却不是个赌徒。”   鲍叔莲笑道:“可是偏偏这场赌须得艺高人胆大,险中取胜几率更大。但杨公顾忌太多,会关心则乱,所以参与不了;唯有沈公您可以来试一试。至于试还是不试,你看着办。”   沈岭道:“我既然不是赌棍,不敢凭借天命就下注。你告诉我小庾皇后的计划,我听一听能不能做到。”   鲍叔莲道:“无外乎把现在这位陛下逼到绝地,他心胸狭窄,不甘认输,自然要拿沈氏报复杨公。然后再李代桃僵……”切切地把计划说了一遍。   沈岭听得相当仔细,最后摇摇头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代桃僵的那个人,我凭什么信她肯为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   鲍叔莲表情凝重,过了一会儿才说:“最大的赌注也就在这儿了。老奴只能这样说:老奴从九岁起就净身入宫,至今鬓发都白了,还不知道人间情爱是什么样子的。当年见赵太后耽于面首,只道情爱当起于榻上;后来见废帝宠爱邵贵妃,又道情爱当出于美色和逢迎;还有现在这位陛下,情爱又似乎出于鞭挞折辱别人带来的满足感……老奴愚钝,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但架不住却有肯为爱付出一切的人。这样的人,肯不肯牺牲,沈公,你来押宝吧。”   …………   杨寄听得瞠目结舌,道:“咋地,你就拿阿圆的性命押宝了?”   沈岭慢慢点点头,目光温柔地向一旁静静听着他说话的卢道音一瞥,看到卢道音会意的微笑,他才又回头直视着杨寄瞪圆的双眼:“我相信有一种爱,哪怕没有肌肤之亲,甚至没有神魂之交,只是凭一腔热血,就能生出大勇。这一赌确实是险,但也确实是险中方能取胜。”   “你越说我越糊涂。”杨寄皱着眉头,“到底是谁?到底怎么回事?还有,我最关心的:躺在初宁陵里的那个是谁?我可不能百年之后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同穴而葬!”      ☆、第229章 解惑 这时,沈沅开口了:“阿末,你现在身份是皇帝了,说话三思才是,别急着下结论。我二兄这一场赌没有押错宝,而我,也对那个人深怀歉疚和感激!”   犹记得太极殿的那天寒风阵阵,沈沅和路云仙被绑在高处,往下望时,什么都一目了然,杨寄口里说着无情的话,可是目中起雾,手上发颤,她太懂他了,他连演戏都演得失了水准!   皇甫道知最后叫人把沈沅关进太极殿,里面已经堆了柴火,浇了桐油,原是为皇甫道知和沈沅一起准备的。预备着放火的宦官其实犯了踌躇,手里拿着火石火镰纠结着没有及时点火。这时,他身后响起了轻微的笑声,回头一看,一个素衣女子娇笑着走过来:“点上火再走吧,外头都是虎贲侍卫,抓到了定是个惨死;不走吧,活活烧死该是个什么滋味啊!啧啧!”   那宦官手一抖,差点捏不住火石:“庾……庾皇后……”这个庾皇后自然是庾献嘉,那宦官也觉得称呼得不对,但还没想好怎么改口。   庾献嘉看了看在一旁昂然挺立的沈沅和路云仙,上前解开她俩嘴上勒的布条,问候道:“沈夫人现在可好?”   “谢谢庾皇后关心。”沈沅不卑不亢地说,“人总有一死的,没什么不好。”   庾献嘉捂嘴一笑:“你想多了。我问的是,你有没有哪里受伤,可还跑得了路?”   “跑?”沈沅诧异,但还是点点头说,“腿又没残废,当然跑得了。只是谁许我跑呢?”   “我呀!我许!”庾献嘉不等旁边那宦官出声,转身一下按着他的胸口,“你是受外头那位陛下的深恩,想为他效忠效死的?”见那宦官讪讪地缓缓摇头,庾献嘉挑挑眉笑道:“是呢!刘中侍虽然跟了外头陛下二十年了,算得上是心腹,可是在建德王府就是动辄挨打挨骂,还美其名曰‘教导’。进了宫,更是派黄中侍把你家中老母看着;你也不闲,看的是黄中侍的寡姐和外甥儿。这样,就像被他穿着琵琶骨一样,只能任他拿捏了。可是,这滋味儿啊,你懂的……”   庾献嘉当皇后时没有什么受宠侍寝、养儿育女的机会,只好把所有的心思放在了解宫中宫外各种局势上,以慰藉无聊的心灵。   这位刘中侍被她说得眼泪几乎都要下来:是啊,跟着这主子,一直都是一把辛酸泪,如今还遇到个横也是死、竖也是死的死局。命怎么这么苦啊!   庾献嘉轻轻拍拍他的肩,抚慰道:“他拿你当赌局上的喽啰,你还是可以选的,毕竟,今天一过,他哪有自由再去号令黄中侍?”   庾献嘉盯着面前这位宦官的脸色,见他果然是舒了一口气的模样,便伸出手说:“给我。”刘中侍乖乖地把手中的火镰和火石交到了庾献嘉粉嫩的手心里。   庾献嘉满意地说:“这才是聪明人。外头杨尚书令,日后地位不可限量,你想要在他手下活命——想要和你母亲一起好好活着,还是要押准了人。太极殿的后殿与这前殿有抄手游廊相连,左边名为含章殿的,我日常也住过很久,里头往后厨去的地方,门洞既窄,无法布置人看守,而又树荫极盛,穿身小宫女的衣裳,可以绕过虎贲侍卫的视线。沈夫人不识路,就请刘中侍带路吧,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她见那刘中侍还是犹豫,又笑道:“放心,这里的活计,我也不耽误你,管叫你两头不落空如何?”   她早有准备,从御案下拖出一个衣包,取出两件宫女的衣裳,带着沈沅和路云仙到屏风后去换。   沈沅问:“庾皇后,为什么要救我?”   庾献嘉反问道:“你能不能为我留一个位置?”   “位置?”   庾献嘉轻笑着,满脸都是激越得近乎疯癫的喜色:“你可以和他团圆,那么,就让我能死得其所吧……沈中书令都知道,也答应了我的要求。如果你们说话算话,我愿在极乐世界保佑你和杨寄,还有你们的新王朝平安万世!”她顾不得沈沅能不能听明白,伸手摸了摸沈沅的耳垂:“这对耳珰,看你日日不离,从那时在西苑时准备和亲就看你带着,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换过。是杨寄给你的吧?”   沈沅点点头,听见庾献嘉轻轻吁气一样的叹声:“真好!看来,除了一个位置,你还要舍一样东西。”   金耳珰不重,摘下以后也没有什么不适应。沈沅跟着刘中侍从侧门离开太极殿正殿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庾献嘉,她在屏风后面不仅换了耳珰,而且还换了一身鲜红织锦的嫁衣,头发没空细梳,却也用金簪认真挽成高髻,满脸都是明媚的笑容,两颊浮着羞涩的红云,仿佛是正要嫁给心爱之人的大姑娘等着上轿……   当她们离开含章殿的小门,像宫女们日常一样往后宫御厨的地方而去时,沈沅又一次回头,却看见了太极殿升腾起的巨焰,宛如硕大的火把直冲天空,金丝楠木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她仿佛听见庾献嘉裂帛穿云似的歌声,又仿佛只是幻觉。   “天下人何限,   慊慊只为汝!   ……”(1)   “皇陵里那个,是庾献嘉?!”杨寄皱着眉,虚按着一只手:“等等!她为何愿意以死来救阿圆?”他回头看看沈沅:“阿圆,她和你认识?关系特别好?”沈沅摇摇头,她在准备到北燕和亲之前,与庾献嘉有一面之交而已,关系更谈不上好。   沈岭黯淡地一笑:“这也是我最存疑的地方,可是后来,也是这一条让我下定了下赌注的决心。鲍叔莲告诉我,庾献嘉……一直暗暗地爱慕你。”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瞟过杨寄的眼睛,那眼神,始于懵,继以在眨动中流露出一点若有所悟,最后竟然皱起眉,太息了一声。   沈岭便继续说:“你告诉过我,庾含章曾叫庾献嘉出来招待你,还似乎有许嫁的意思,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庾含章雄心勃勃,再看好你,也未必舍得用爱女来笼络,后来一想,自然因为是庾献嘉自己的意思。她后来当了皇甫衮的皇后,如此美丽聪慧,却一直不得帝王的爱宠,宫中传说,她新婚的睡梦里,叫着‘将军’,帝后从此疏离。”   “我问过阿音,为了爱——哪怕是得不到的爱,会肯付出多少。”沈岭缓缓道,“阿音说,若还有牵挂,或许会磨灭情愫,随波逐流,但心里永远会有一根刺;若是无有牵挂顾惜的人和事,飞蛾扑火,是有想不到的兴奋力量——一如她当年在完全无法肯定的状态下,愿意等我,愿意跟我,愿意为我死。”   “她派鲍叔莲告诉我,彼时,皇甫道知已经威逼过阿圆,剑已经顶着脸,衣衫已经撕破了,但暂时还懦弱优柔了一下,没有敢下去手。可是,他只是担忧太多,并不是不敢毁杀一个女人。你们针尖对麦芒的矛盾,总有一天会发作到不可收拾,与其等皇甫道知盘算计较好怎么毁伤阿圆以摧折你,使一切难以挽回,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是正理。”   沈岭沉浸在回忆里:“……我自然不敢信任她,我问:若是真用逼宫的方式逼得皇甫道知无路可走,他就不会狗急跳墙?鲍叔莲应该和她商议得很透彻,立刻回复我说:会狗急跳墙,皇甫道知这个人其实骨子里卑弱,到了那样的时候,左支右绌,顾不得太多。太极殿里一把火,她与阿圆交换身份,但知死了人,却不知原本是李代桃僵。”   “等等。”杨寄摆手问道,“她纵使一心一念爱着我,愿意为我死,那么,与她救阿圆有什么相干?若是她心真的想你说的那样无所顾忌,难道不应该是……是盼着阿圆不在,而为自己争取机会吗?”   “因为,她曾经与阿圆有一面之交,对你们的感情深为感佩。她很聪明,阅这世情阅得很透彻,因而也很明白,横插一足,并不能带来美好的爱情,强扭的瓜是不会甜蜜的。所以,她更加宁愿换了阿圆的金耳珰,烧得一身焦黑、面目难辨,而以妻子的身份葬在你的墓穴里——父母双亡,姊姊离世,没有夫君儿女,亦无可牵挂之人——活着,对她早没多大意思,那么,葬在所爱之人的墓穴,而不是在恨了半辈子的名义上的丈夫的陵墓里,或许反而是她所求的意义所在?”   “陛下,庾献嘉真正是个奇女子,爱,爱到极处,恨,也恨到极处。她为恨,逼迫你速与皇甫道知翻脸,好为她阿姊报仇;她为爱,宁可自己送命,而选择与你同穴而葬,满足夙愿。”沈岭说话时略略仰着头,好像说的是一位华年早逝的可怜人,因而不胜感慨;又好像说的是一位远年知音,因而不胜赞许、不胜向往。   沈沅也是如有所悟的模样:“她当时问我,若是她成全了我们,我愿意不愿意为她留一个‘位置’。我当时没有听懂什么‘位置’,就敷衍地点了点头,后来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   沈沅说:“我为什么这么久才出现,一来想看看你是不是会真心为我难过。”她俏伶伶的目光瞥过来,杨寄既是生气,又是好笑——女人的脑子大概是进水了!   沈沅毫不惧怕这“天子之怒”,轻剜了他一眼又说:“二来呢,庾献嘉拿性命做注,希望为你、为她的爱情做点什么。她生不求与你同衾,死了想要偷偷与你同穴——这么一点痴念,我想着都心酸。你看,我们有活生生的日子可以过,未来地穴之中,待的是无知无觉的尸体,既然如此,你留一方棺椁给她,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总不见得,现在还开墓穴、砸石椁、拆棺木,连入土为安的恩典都不给你的恩人吧?”   皇陵一封,哪能轻开!杨寄自然明白,也终于知道为啥沈岭一直要瞒着他了,敢情还是为了等皇陵建好,棺椁钉封,迫使他不得不就范。被耍得这样惨,他不由有些羞恼,目光又瞥向沈岭,带着刺儿似的。   沈沅拉着杨寄的手说:“阿末,我们能好好活着,拜她所赐,我已经比什么都满足了。那么,也就满足她一个心愿,也是让我不背弃承诺——不要去移动她的棺椁吧?”杨寄顿时把一腔子的气都消散掉了,回头想着庾献嘉的举动,也不由动容唏嘘。   她如此酷烈地做出惊人的选择,却还是逃不脱飞蛾扑火的傻气,她下了一个无望的赌注,只是为了自己成为焦黑的尸体之后,有可能和所爱之人,死能同穴。这样的炽烈,这样的决绝,又这样的深情!   杨寄心里沉沉的,但现在阿圆在他面前,沉沉的情绪又被温暖和光亮冲开。   未知生,焉知死。能现世与沈沅长相厮守,那么,在不知何时才进的墓穴中,多一个痴情人又如何?这是赎罪,也是感恩吧。   庾献嘉躺在他百年之后的皇陵中,杨寄倒也不算特别忌讳,何况,眼前活生生的大美人儿正含嗔带笑地乜着他,心里痒痒还来不及。他冲沈沅一笑,却转过头对沈岭说:“你胆子倒真大!”   “臣胆子可不大,只是用心权衡过。”沈岭微微笑着说,“她和她父亲一样,有勇有谋,为了自己的目标,名望可以不要,性命也可以不要。虽是巾帼,不输给英雄汉。唯有……”他顿了顿,才又说:“‘情’字难破,倒也让人同情。”      ☆、第230章 共枕 杨寄点头道:“好,这事大家都不必说了,皇陵里多躺一个,也不算挤,挤了也没知觉……就这样好了。”他轻轻捶了沈岭一拳头,又恨又喜:“但是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实情?害我白白流了那么多眼泪,白白那么多晚上睡不着觉!”他瞥了瞥偎依在自己身边的沈沅,心道:妈的,要不是因为你是阿圆她阿兄,我真得揍死你才出得了气!   沈岭微微一笑:“那时候,你府里有二十四名娇美的歌舞伎,还有那么多世家大族的人巴望着与你通婚。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万一当上皇帝,心就变了怎么办?看看两位庾皇后的命运,我实在担心妹妹。”   杨寄气道:“你居然试探我!我这辈子,还就被你玩在股掌里逃不出去啊!”他带着几分亲热,在沈岭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不行,我也要困你一辈子,前朝废弃的丞相职位,我决定重新设立,交给你了。还有那时候说好的异姓王,你就为你沈家留着这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吧!”   沈岭摇摇头,缓缓地提起衣摆,一条腿一条腿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给杨寄磕了三个头:“陛下见恕!臣沈岭本是秣陵布衣,侥幸得陛下青眼,虽有献策,却也有狂妄自负的一面。前此,陛下处置唐二,是因为他妄自行动,置陛下于不顾,虽只是降级的薄惩,也是用他给天下人作法。而臣沈岭,亦是同罪,不应免责。只是求陛下念姻戚之谊,恕臣欺君之罪,就革职好了,若是陛下大方,求赏臣十万钱、自由身,可以与荆妻卢氏泛舟太湖,享陶朱公的乐趣。”   杨寄听得目瞪口呆,半日才问:“二兄,你的意思是,你以后不帮我了?”   沈岭坦然地凝望着杨寄,眸子里都是真切的笑意:他屡屡把杨寄玩于股掌之间,比功高震主还要可恨,现在及时退步,不是比惹到猜忌更为明智?   沈岭笑道:“新朝甫立,百废待兴,陛下可以先将臣革职留用,两年后一切顺当了,再行责处。陛下睿智孔武,爱才惜才,要让天下英雄才子入彀,何能只凭臣一人的帮助?再者,自古开国之君,难免要清理掌权的功臣,臣不如做个榜样,帮陛下处置了这件棘手的难题,北府军里位高权重的人,本来也怕兔死狗烹,看臣能够逍遥地做富家翁,只怕也都眼热,到时候国家没有权臣,又不消陛下动手,免得有损陛下清誉。”   他又转头看看泪光莹莹、满脸不舍的沈沅,笑道:“阿兄又不离开,就是两年之后不再做官,也是随时可以以布衣应召的。”   杨寄皱着眉头不置可否。沈岭颇为知趣地说:“啊呀,时候也不早了,陛下还回宫么?如果不回去的话,臣这间小轩不知陛下可还满意,能将就睡一晚么?”他促狭地瞥向自己的妹妹。而杨寄,果然如他所想的一样,立马忘掉了刚刚的不快,色眯眯的目光立刻被小轩里柔软的床榻和身边那位失而复得的爱人吸引过去了。   杨寄挥挥手道:“这早晚了,回去拿虎符一层层叫开宫门,又累又烦,就在这里休息好了。你不说我还不觉得,真的很困了!”   沈岭会意,忙和众人一起给杨寄跪叩了大安,还贴心地关上门,静静地离开了。   杨寄屁颠屁颠地“噗噗噗”吹熄了灯烛,月光淡淡地从四面的白纱缦里透过来,他就着这些微光,把榻前人儿的手一拉:“就寝吧。”   沈沅扭了扭身子犟了犟。杨寄急忙道:“我不脏!昨日不是祭陵么,这三天都要供奉神主,自然每日家沐浴更衣,弄得清清爽爽的。不信你闻闻,一点怪味都没有!”   他主动揽过去,还把衣领扯扯开,沈沅闻到他身上脂麻叶和桂花澡豆清淡的气息,还带着他血脉贲张时蓬勃的生命力,这久违的味道,令她也心摇神醉,不由自主被他稍微用力一带,倒在了榻上。   他伸手过来解她的衣带,口里还在自言自语:“我不粗鲁,急死了也不粗鲁……”那几根手指急得笨拙,硬生生把一根活扣的衣带弄成了死结。   沈沅伸手按在他胸口上,圆圆的眼睛睁着,里头星光熠熠:“等等。我们和离过的,文书为证。我还没答应重新归于你。”   孩子都生了三个了!女人真是!杨寄气得差点揍她屁股,但手到了跟前还是没敢,只是悄悄地摸了两把——这小娘们!他杨寄这阵神魂飞离,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瘦了一圈。她呢?这屁股圆丢丢的,水豆腐似的又滑又弹,得多没心没肺才能养得这么好!   他太不甘心了!当然,也因为手感太好,所以不服气地又多摸了两把。   沈沅把他的手一把按住。杨寄讨好地说:“别呀!你说怎么办行,我就怎么办。我都听你的。比如和离这一条么,也好办,我原来是沈家的赘婿,现在就不算入赘了,再重新明媒正娶你当皇后,不就两全其美了?”   沈沅沉默了一会儿,不置可否。等杨寄的手又开始孜孜不倦地往里探时,她握住自己的鸾带,又道:“我都差点忘了。你如今可是皇帝,下旨娶个皇后自然不在话下。将来呢,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大概也是正常的。”   杨寄举起四根手指发誓:“我要碰别的女人,叫我……叫我……”沈沅亮晶晶的眼睛里反射着星光,凝神望着他,听他赌咒发誓。杨寄心想:妈的,以前这种誓言又不是没发过,再发一次又怎么了?于是说:“就不举!”   沈沅“噗嗤”笑了,点点他的脑门:“怎么,你是铁了心要我做悍妒的皇后啊!”   杨寄笑道:“那没办法了,我都牺牲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了,你就牺牲个温柔贤淑的名声也没啥大不了,你看,实惠都给你占尽了!”   也是!沈沅想了想,又出新的幺蛾子:“那你将来万一仗势欺人,欺负我呢?那时候阿父和二兄又不能帮我说话,我不是活活倒霉了么?”   杨寄哭笑不得:“阿圆,你看看现在这模样,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好!我将来一定像以前一样,啥事都听你的,你说一,我不说二,你说向北,我绝不说朝南!”当然,他也知道沈沅,凶是凶,讲道理,懂分寸,从来不做让他为难的事,所以可以笃然地继续举起手指:“喏,我也发誓!要是我不听阿圆的话,就——”   杨寄的嘴被捂住了,沈沅剜了他一眼,松开了扯着鸾带的手。杨寄抚着她滑不留手的肌肤,一口一口地倒抽着气,贴过来热吻着他,身上的肌肉又热又硬,简直要把她化掉!   “再等等!”沈沅突然又说。   杨寄咬牙切齿,不得不停下手,牙齿缝里憋出一个字:“说。”   沈沅问:“云仙你打算怎么办?”   一直以为云仙也一起殒命于大火之中了,倒没想过她和沈沅一起逃出来了。杨寄对云仙骗沈沅到京,致使皇甫道知拿捏着自己那么久,自然是有些恼恨的,但此时不想谈,敷衍道:“日后再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不行。”沈沅道,“今日该说的说清楚,免得以后吵架。以后你可是皇帝了,我吵不过你。”   难道他今天就不是皇帝?杨寄愤懑地想:不还是吵不过?他可是天下之主啊,现在在她勒紧的裤腰带前毫无办法,乖乖地听她约法三章,而且尽是不平等的条约!   沈沅说:“云仙这次骗我,说我不生气也是假的,但是气归气,这事也怨不得她。我们把她扯进来在前,害得她丢了腹中的孩子,又被迫与夫家和离,重新回到教坊,忍辱含垢讨好皇甫道知,终于把我从北燕和亲的事儿里救了出来,还不是因为你那时娶了永康公主?”   她狠狠剜了杨寄一眼,杨寄连“冤枉”都喊不出来,只能听任沈沅栽赃他:“……所以,云仙后来被逼着骗我到建邺,也是为了自己的前夫和儿女不遭皇甫道知的毒手。求——陛下看在她也是个可怜人的份儿上,原谅他一次吧。”   杨寄撮牙花子,最后问:“不处置她也不难。但是她日后怎么办?”   沈沅笑道:“给你当妃嫔好不好?”   杨寄双手乱摆:“你饶了我!你故意的吧?”   沈沅笑道:“其实吧,阿岳在秣陵已经打听到了,骆骏飞新娶的妻子身子骨甚弱,痨病去世了。他连遭两劫,死活不听父母的话,不肯再娶了,说自己一个遭了官刑的残障,何必害人家好好的闺女。而云仙……”   云仙一直就在沈岭家里藏着,听说了丈夫的惨状,就已经哭得不能自已,最后泪盈盈地说:“可惜他们家必然嫌我肮脏,不然,我就做烧火丫头服侍他一辈子,也算还了他当年对我的真心真情了……”   杨寄忖了忖笑道:“原来你早就想好了,就是来诓我同意的是吧?既如此,你就直接告诉我结果怎么样,我批示就是了。”   沈沅笑着亲了他脸颊一口:“果然是我的好阿末!简单得很,骆骏飞旧情难忘,阿岳和他说起云仙,他就是眼睛发亮。只消陛下下旨,赦免路云仙的罪责。她既然是你认下的远房表妹,你就封她个县君郡君什么的,有了诰命身份,哪怕就是当年永康公主强要嫁你一样,你把云仙强嫁给骆骏飞。他本人自然是千肯万肯,他父母见是皇命,也不敢翻泡了!”她见杨寄眼睛发懵,哈欠一个跟着一个,不由顶了顶他的脑袋:“你听了没有?怎么样?”   “好!你说啥就是啥。这样的事,皇后决定。”杨寄一翻身,抱牢了沈沅,手在她身上探索着。   沈沅见他实在可怜,浑身终于软下来,打算让他,也让自己好好享受一下久违的鱼水之欢。杨寄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他昨天大早给“她”做七七的法事,送“她”下葬封棺椁,晚上又悲愤难过得没怎么睡,第二天又忙着来看她的“魂魄”……累是累死了!但是老婆大人在侧,再累也不甘心虚度啊!杨寄揉了一把困酣的眼睛,努力去解鸾带——妈的,怎么系得那么紧!   沈沅身上飘出他熟悉而安心的桂花油的香味,她的胳膊柔软而富有弹性,仿佛是最好的抱枕,她在自己的身边,再也不会跑了……   沈沅只觉得杨寄用力抱了抱她的胳膊,那手还探在她肚子上,勾着鸾带却不动了。侧头一看,好嘛,辛苦万分的皇帝陛下,已经甜甜地睡着了。闭着眼睛时,他一点都不威猛,一点都没有王霸之气,也一点都不像个混混儿赌棍,一点不像人家以前说的“没出息的孤儿,你找了他要吃苦一辈子的”……他像个依恋自己的大男孩,有最漂亮的脸颊轮廓,有最可爱的笑容,有最真挚的一颗心。他在睡梦中露出一点笑,喃喃地梦呓:“阿圆,阿圆!”惺忪地睁一睁眼睛,确认是沈沅在身边,才又紧了紧胳膊,睡得更香甜了。      ☆、第231章 封后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在建邺最美好的季节,各座里坊的茶肆酒楼早早地占满了位置,可以看到建邺御道边种植的杨柳,此刻正好到了最如烟似雾的嫩绿时节,看到绿柳后丛丛桃杏争妍斗艳,盛放出最美的光彩,更重要的是,今日御道洒扫一净,准备着皇帝大婚的典礼。   “来了!来了!”人群躁动起来,激动不安,个个把脖子伸得跟烤鸭店的烤鸭似的,把小小的窗口挤得水泄不通,密密层层都是看热闹的脑袋。   紫绫步障慢慢从远处过来,气势宏伟的绛红色旗幡,接下来是由白驷驾着的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再接着是骑兵和步兵的卫队仪仗,然后鼓乐声声,羽葆鼓笛、箫、笳、筚篥、金钲五音和谐,五色旗后,是金光灿灿的各种兵器。看得所有人舌头都伸出去老长:“啊哟!当年废帝娶小庾皇后,可没有这个排场啊!”   “你懂什么!废帝那时候,楚国已经是不行了,国库里钱、绢、粮、豆二三十个人半天功夫就能搬走,皇帝娶亲,还得他老丈人倒贴才办得像个样子。现在不同啊,咱这位皇帝掌控着全国的命脉,土断之后,老百姓有田种,有饭吃,有税缴;地方上的豪强亦知道这位皇帝是刀枪上打出来的,谁敢翻泡,还不是乖乖划土纳贡。国库刷刷刷就满上了。”   “不过,听说现今的陛下是穷人家出身,悭吝出了名的,他倒舍得?”   “娶老婆还不舍得,那叫男人?”几位都对问这个问题的人嗤之以鼻。   属车和骖乘之后,是引导玉辂的公卿,这日马上昂然坐着的,是中书令沈岭,朱色朝袍熨烫得处处平整,目光巡睃四处,脸上露着智珠在握一般的微笑。看的人不由赞道:“中书令好相貌!如芝兰玉树,不知是哪处郡望的世家华族?”   又是懂行的说:“人靠衣装佛靠金!中书令姓沈,真真出自寒门,不仅是寒门,秣陵屠户家的儿子,偏生读书读得好,出息了!”说的其他人也咬指羡慕:“啊呀,以后也要让自家孩子读读书,万一撞了大运也这么出息了呢?”   “还真别说!”又是那个懂行的,得意地说,“中书令上表,道是以往国家取仕,还是以世家华族相荐为主,夹杂几个举孝廉的,虽然也人才辈出,但是民间的聪明人无从入选,无法为国家办事,若从军功,又颇易生变。不如考察民间聪慧男儿,读书读得好的,就拔擢当官,也给寒族一个上升的渠道。——所以,生个聪明儿子,要读书上进啊!”   聊着聊着,不觉皇后的玉辂已经快离开视线了。虽然明明知道看不见里面坐的尊贵人儿,不过看看那华丽的大车,也是心满意足的。玉辂之后是无数由孔雀扇、小团扇、方扇、黄麾、绛麾、玄武幢等组成的仪仗。虎贲禁军长长地尾随在后,这么热闹的一支队伍,绵延了十里御道,才算走完首尾。   谁家女儿如此幸运,嫁入皇家,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说也是市井平民?”   “怎么说不算是续弦?若不是续弦,前头发丧入皇陵的那位又是谁?”   “听说太史局又报星象祥瑞,牛女入紫微,贵星上行,大吉大利!”   “当年说陛下家的女人就是贵有皇后之相?”   ……   随百姓们怎么猜测,杨寄穿着最隆重的礼服,第一次觉得站在太极殿的丹墀上望向大司马门是那么累,那么望眼欲穿!“还没到?”他悄声问身边的人。他的禁军近卫唐二眨巴着眼睛,呆呆地难发一言。杨寄想蹬他一脚,想想自己现在是皇帝了,不能不端着,还以前那副丘八老粗的模样可不成,只能忍着。   片刻后,眼睛尖的严阿句兴奋地说:“来了!来了!”刚嚷嚷完,司仪的公卿怒斥道:“陛下大婚的驾前,岂能如此放肆?臣要参你!”严阿句一脸委屈地望向杨寄,杨寄哪里顾得上他!早打叠了精气神儿,一脸灿烂的笑容,打算迎接他的皇后——不容易啊,这么多年的努力上进,终于摆脱了赘婿的身份,终于摆脱了欺侮、压制他的人,终于摆脱了沉浮的命运,站到了人生的顶峰!   当年他入赘沈家,婚礼简单得让人心酸,今天他要用最华丽的皇帝婚仪,来补偿沈沅!   只是洞房花烛时,沈沅的小脸垮着,羽毛似的长睫垂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杨寄在他的龙床上问:“阿圆,怎么了?”   沈沅拿“却扇礼”用的扇子扇了扇风,低声嘟囔着:“累死我了!大早起来祭拜天地、祖宗神主,腰刚直起来,又是梳凌云高髻。”她晃了晃脖子:“简直担心这高髻会塌方!”   高髻上带着硕大的黄金凤钗,两边又是八支金凤衔珠的长步摇,估计两斤重还真有!耳坠子和以前那副小金耳珰比起来,简直要把她的耳洞拉成一个窟窿!沈沅凶巴巴说:“这么大耳坠子,是你折腾出来的不?”   杨寄理亏地摸摸鼻子:他一直觉得母亲留下的耳珰太小太不体面,所以特别吩咐工匠打制一副够体面的耳坠——黄金捶打做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红宝石琢成一颗颗石榴籽儿,上面还嵌着白玉五蝠啦、碧玺莲花啦、珍珠坠角啦……   “衣服也讨厌!”软麻薄缣穿惯了,这层层叠叠的厚缯、绸缎、织锦,简直是一身铠甲!袿衣那么硬!裙子那么长!蜚襳垂髾那么多!杨寄讨好地说:“不急!不急!合卺酒喝完,我帮你脱,保证脱得光光的!”   沈沅脸一红,差点像以往那样一口啐上去。好在杨寄身边服侍的宫女和宦官,都养成了对皇帝粗鲁言行的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所以个个还是原样的表情,端上合卺酒,服侍帝后二人喝了。   礼数已成,沈沅终于可以卸妆了,摘掉沉甸甸的金耳坠,解开高髻,褪掉外头长衣长裳,顿时轻松多了。杨寄早就迫不及待:“皇后,早点休息吧。明日不早朝,咱们可以睡个痛快的。”正说着,殿外侍奉的宦官在门帘外头道:“陛下,娘娘,太子和广陵公主、临安王求见。”   太子是杨烽,广陵公主是杨盼,临安王是奶娃娃杨灿。沈沅喜上眉梢:“哎呀!我都多久没见孩子们了!快!带进来我亲亲!”   杨寄只能垂腿坐在榻上悻悻地等着。   阿盼和阿火飞奔着进来,理都不理他们的父皇,而是一边一个扑进母亲的怀里,“阿母”“阿母”叫个不停。杨寄看得心里妒忌,拉了拉阿盼,又拉了拉阿火:“好啦,阿母以后就住这里,再也不会走了,你们以后天天见阿母,别惹她生气要打屁股才是。今儿早早去睡觉。”   沈沅哪里理他的谕旨,一边一个抱着孩子,又是亲又是吻,看也看不够,摸也摸不够,眼泪都垂下来了。一会儿见乳母抱着阿灿站在一旁,小东西还不大会说话,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沈沅,居然还认识!他双手揸开拍一拍,说了才学会的词“抱”。沈沅哪里忍得,抱起了小儿子,眼泪哗哗地全擦他脸上了。   三个孩子的眼睛都像沈沅般圆溜溜的,小太子穿着吉庆的礼服,小肉包似的身子被包得圆圆的,此刻杨烽扑到沈沅的腿上抱牢了:“阿母阿母,你已经很久没有陪阿火睡觉觉了!今天回来陪阿火睡觉觉吧!阿火现在睡觉觉已经不打滚儿了!”   眼见沈沅就要点头,杨寄急了:“嘿!臭小子,胡说呢吧!今儿是阿父阿母新婚大喜,阿母怎么能陪你睡觉觉?一边儿去,再啰嗦我揍你啊!”他大概从来没打过凶过宝贝儿子,圆滚滚的太子瞪了瞪圆滚滚的眼睛,完全不怕他,大大地“哼”了一声,小手叉腰,绕口令似的说:“为什么你可以和阿母睡觉觉我却不能?你喜欢和阿母睡觉觉你为啥不找你自己的阿母而要找我的?!”   那些忍了半宿的太极殿宫女宦官们终于忍不住了,在杨寄一张又呆又窘的傻面孔中喷薄大笑。   阿盼气坏了,伸手戳了戳她太子弟弟的脑门,大声斥道:“小炮子你懂啥呀!你不是说你想要个小妹妹吗?阿父阿母不一起睡觉觉哪里有小妹妹出来?”   杨烽天生不怕父亲但怕姐姐,顿时被戳得眼泪汪汪的还不敢哭:“哦,原来要这样才有小妹妹啊……好吧,为了小妹妹……”他可怜兮兮地看看沈沅:“阿母早点生小妹妹吧。”抹着眼泪出去了。   沈沅心里好舍不得,见杨寄换了嬉皮笑脸来拉扯她,急急说:“别吵,听听他们这些小鬼头在说些什么?”   外头,小姐弟正在讨论着:“阿姊,你说为啥阿父阿母睡觉觉就会生小妹妹?”   “笨蛋!阿父阿母晚上要在一起,脱光光了贴在一起睡觉觉——”沈沅听得捂住了脸:谁他妈教孩子的呀!接着又听见:“这样子,他们才能搓下身上的泥灰,和在一起捏成小人人,阿母吃到肚子里,就生出小宝宝了呀!……”   杨寄和沈沅面面相觑。   阿盼又问:“阿火,你为什么那么想要小妹妹,是不是也想戳着玩?”   那厢静了半天,才忸怩着说:“阿姊不是老戳我嘛……我也想戳妹妹……”   “妹妹是用来戳的嘛?!”   “哇”一声哭,太子一点储副的威严都没有,给姐姐欺负得哭都不敢大声哭,好半日才喃喃自语道:“难道弟弟是用来戳的嘛?!”   杨寄锲而不舍地再次来拉沈沅:“好了好了,小孩子的话,当玩笑听过就罢。不早了,快歇着吧!要像上次那样又睡着了,不是太对不起你了吗?”沈沅半推半就来到他的龙床上,果然衾褥绵软,半个人都几乎要陷进去了,他的大手滚热,把她每一寸肌肤都抚过去,抚得泛着自然的潮红,每个毛孔都舒张着在等他的临幸。   杨寄在她耳边道:“太干净了!搓不出泥灰,捏不成小人人,怎么办?”   沈沅“吃吃”直笑,撇过头躲开他挠到痒痒肉上的手,脖子被什么一硌,伸手摸出来一看,是个小小的桂花油瓷瓶子。“咦?”   杨寄笑道:“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怎么打熬呢?只能把里头的桂花油洒在枕头上,仿佛枕着你的气息入睡。”   真的,他的枕头上是淡淡的桂花香味,他多少夜在这香味里辗转反侧,却又在这香味里获得最大的坚忍和勇敢。沈沅感激地望过去,恰恰杨寄的手抚在她的耳侧,那里被皇甫道知刀割的伤痕已经很淡很淡了,余下一点淡淡的粉红。他们的身体都不再完美,可都刻印着为对方牺牲,不顾一切的爱意。这浓浓的情,化作杨寄湿热的吻,从那道粉红色上一点点下去,再一点点下去,再一点点下去……   突然,他抬起头:“要是生了闺女,可不能让那混小子随便戳啊!”然后,他像个混小子一样,在她身上柔软的地方轻轻戳了戳。   沈沅给他戳得一激灵,嗔怪道:“怎么拿手指戳我?”   杨寄嬉皮笑脸道:“啊,不该拿手指戳,该拿军棍戳?”像得了便宜似的,硬邦邦就顶过来了。   沈沅“呸”了一口,旋即一声娇呼——每一次的感觉都新鲜得要命,迷醉得几乎要晕过去。她抱住他的后背,而自己仰起来,把滚热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我这辈子倒了霉,叫你这赌棍戳!”   当了天子的赌棍,顿时兴奋起来。红烛上的龙凤花纹,渐渐也交缠到一起。   ☆、第232章 尾声 若干年后。 杨寄一只脚踩在胡床子上,一只脚蹬着地,全神贯注地谛听着摇杯里的动静,五颗樗蒲骰子有节律地“哗哗”响着,两面声音微微有些不同,杨寄的脸上渐渐露出一点笑容,而那四个陪皇帝玩樗蒲的宦官则苦下脸来——这表情出来,妥妥地稳赢啊! 只差最后一点了!杨寄小心地拿捏着腕力,摇了两下,未及辨音,外头传来轻而急促的拍门声。杨寄大怒:“没眼色的!这会儿搅老子的局?!” 外头放哨那个大约也是真急了,顾不得里面这位玩樗蒲赌局的皇帝陛下在生气,紧赶着说:“陛下!陛下!不好了!皇后来了!” 杨寄慌忙放下摇杯,一个手势,陪他玩的四个宦官赶紧帮着收拾桌子啥的。他们训练有素,等沈沅一推门踏进来,看见的杨寄跷着腿坐在胡床上,一只手上捧着一本书,另一只手从雕花黄杨木头罐子里取了松子糖吃。他抬起眼皮,笑道:“咦,你今日有空到我这里来?” 沈沅理了理肩上的披帛,目光锐利地四下打量了一下,最后好好地注目了一会儿那只装满松子糖的木罐,笑着上前摇了摇罐子:“陛下今日居然在吃糖?” 杨寄笑道:“古人不是说‘含饴弄孙’嘛,我虽然年岁还略小了些,托你的福,也儿孙满堂了,所以也想着享享这样的福了。” 沈沅已然靠近着他,又瞧了瞧他手中那书,更是失惊打怪地嚷道:“哟!居然在看《文心雕龙》,陛下还准备操刀笔整个洛阳纸贵呢?” 杨寄傻眼地翻到封面看了看,随即怨恨地瞟了一眼拿书的那个宦官——真是不长眼!他回头笑道:“近来大臣们写奏章,看不懂的文辞越发多了,临时抱抱佛脚。”他丢开书,笑道:“皇后难得有空过来,是想朕了?找我陪你聊聊天?”他涎着脸,和以前一样,凑过去一点都不知羞耻。 沈沅也熟稔他这番做派,笑道:“我替陛下犯愁呢,您看,如今嘛,前朝的废帝建德公皮包骨头饿毙宫外,北燕被赶到了大漠边上去,国朝大统,四海升平,陛下又不好射猎,不喜出巡,不爱女色,我真怕你——闲、得、慌!”最后三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杨寄莫名地有点心虚,但看看那摇杯,装满了糖,又气定神闲起来。 沈沅最后道:“……所以咯,妾寻思着,陛下不是要含饴弄孙嘛?”她朝外头一招手,大声道:“叫各位皇子公主、皇孙郡主、小公爷、小侯爷和公府侯府的郎君、女郎们——”她绕口令似的念完这一串,深深地换了一口气,更大声的:“都进来吃糖!” 杨寄眼睁睁地看着门帘子一掀,他的小儿子、小女儿,还有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内侄孙、内侄孙女,一个个圆不溜丢的小人儿们,穿得棉包似的,从门口“滚”进来。他们平素跟这位平民皇帝就没啥距离,此刻一看沈沅手中晃着的黄杨木罐子里都是香喷喷的松子糖,无不欢叫得跟一窝喜鹊似的,前赴后继地奔涌过来,叫“阿父阿母”的,叫“翁翁”“阿婆”的,滚在杨寄身上的,越过他阻挡的双手去抢糖的…… 一罐子糖哪够这么放抢! 很快,来晚的广陵公主的幼子,眨巴着和他母亲一样可爱的大圆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不甘心地把已经底朝天的罐子看了又看,掏了又掏,只掏出几颗剩下来的樗蒲骰子,终于眼睛都湿了,扁着嘴问杨寄:“阿翁,这是什么?杏仁么?不要么,我要吃糖糖……” 杨寄冷汗直流,只能从小娃娃手里拿过骰子,哄着这个外孙道:“不急不急,在宫里,还怕没有糖吃?阿翁可是皇帝!”他一抬头,准备叫内监去取糖,没想到目光正对着沈沅既戏谑,又凶悍的眸子,吓得顿时就是一寒战。 沈沅问:“哟,这是糖么?怎么放在糖罐子里?” 一个不识趣的宦官挺身而出,打算为他的陛下解围:“回禀皇后,这好像是糖吧……” 沈沅眼睛一瞪,对那宦官一声断喝:“那你给我吃了!”她指了指杨寄,还有其他三个宦官:“好得很,正好五颗,一人一份,谁都占不到便宜!” 樗蒲骰子,长得像杏仁,又像银杏果儿,一面漆黑,一面漆白,上面画着雉鸟和牛。杨寄苦着脸,拈起一枚骰子,含进腮帮子边,含混着对其他四个宦官道:“皇后下令,你们还不听命?” 好嘞!遇上这么没出息的主子,连奴才都跟着受累!四个陪主子赌博的宦官,也只好一一苦着脸,把嚼不碎、咽不下的樗蒲骰子含在嘴里,期待着这位母老虎似的皇后,赶紧发完火离开,也好把这劳什子吐出来。 沈沅见杨寄一犟都不敢犟,心里的火气消了多半,叫外头的宫女和仆妇们把一群叽叽喳喳的皇子皇孙们给邀出去了。宫殿里静了下来,沈沅平了平气,问:“陛下,你如今不是秣陵城里的小混混了,天下那么多人,翘首盼望着你做他们心中的明君天子,让战乱了几十年的这个国家,能够安居乐业,社稷兴旺!” 杨寄赶紧点头。沈沅又说:“今儿我接到二兄从洞庭湖上寄来的家书,他和阿音又生了个女儿,不过,还是心系庙堂,切切地劝你勤勉朝政。你看你呢,到现在都没能改掉玩樗蒲赌博的坏毛病!”她对外面喊:“把陛下的奏章都送到这里来批阅!” 外头脚步声纷至沓来,一会儿,黄门宦官们竟然送来了七八摞高度盈尺的奏章,整整齐齐堆放在杨寄刚刚才玩樗蒲的案几上。杨寄目瞪口呆,但接下来更加呆若木鸡,因为沈沅谆谆道:“天下之事,唯在勤勉。二兄劝我要做个贤后,要常常敦促你勤政。他说,凡事一日清,日日清,苟日新,日日新。每天的折子要每天批完。批阅要细致,每份少说得写个三五百字的批红——你看,你不是在读《文心雕龙》吗?也正好写着练练笔……” 杨寄早已欲哭无泪,沈沅却很积极地挽起袖子,帮他磨好墨、掭好笔,打开了一份折子,抹得平平展展的。杨寄嘴里含着樗蒲骰子,眼前是聱牙诘屈的文章,手上是如重千斤的御笔……妈的,他暗暗骂着,天天读这些难懂的文章就够受了,还要命题写那么多字!想到沈岭此刻偎红倚翠,在景色优美的洞庭湖上泛舟游玩,又不差钱,又有闲暇,又没人敢欺负,还有心爱之人相伴终身……日子过得不知有多舒坦! 他杨寄呢? 说了都是泪! 灯火渐次在宽广的太初宫亮了起来。显阳殿是皇后所居,但皇帝日常批阅奏折以及燕居的寝宫就在这里,所以格外灯火辉煌。杨寄两眼昏花,终于把面前的七八座大山给搬走了。沈沅温软棉厚的手轻轻抚到杨寄的肩膀上,柔柔地为他按摩起来。杨寄这才放松下来,享受皇后对他的温柔,他吐出嘴里一直没敢吐出来的那颗樗蒲骰子丢在地上,长叹了一声。 沈沅立刻瞪起眼:“怎么,生我气了?” 杨寄笑道:“哪里敢!有老婆管,就跟小时候有阿母管一个样!” 沈沅啐了一口:“我年纪可以当你阿母吗?” “要是论年龄,你不是才十八的模样嘛!”杨寄握着肩膀上那只手,手指头圆润得象牙雕就一般,他咽了口口水,真想含一含才好。 “呸!”沈沅轻轻推了他一下,哪里撼得动,自己身子一歪,差点被反推力推倒了。 “当心!”杨寄伸手去扶,却扶在她腰上,他的脸暧昧地贴在沈沅的胸前,圆圆的两峰呼之欲出,让这位战马上挥洒飒爽、稳如泰山的皇帝,连坐都坐不稳了,半真半假地一个踉跄,就拥着沈沅倒了下去。 “这是干什么?”沈沅故意问。 杨寄一双手又要捧、又要扶、又要揽、又要摸,又要解衣带——还是解两个人的衣带,怎么忙得过来!因而连嘴都来不及说话了,只顾寻着了那两片唇,尽力地含吮、包裹、试探、深入浅出。 沈沅便也不说话,任晚风拂起绛纱帐,任烛光闪动云母屏,任沉沉的宫香熏人欲醉,他的热吻更是惬意得不真实。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又陷入了一场梦幻,一场美丽无俦的梦幻,一场愿醉不愿醒的梦幻…… 但是沈沅毕竟是沈沅,她要的,唯有真实。此刻无法证明自己已经沉沦迷醉的灵魂是否真实,只好在那神奇得如同广陵潮水般高涨起来的涌动感中,轻轻地把牙齿啮在对面的肩膀上。肩膀的肌肉坚实而有弹性,她的牙齿稍有任性地用了些力气,对面那人笑微微道:“嘿,牙又痒痒了?” 他俯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你不是问我干什么吗?曾经啊,我赌输了,不甘心啊,又赌了一次,又输了,还是不甘心啊,然后就赢了……”他一个挺身,目光灼灼,双臂有力,仿佛宣示着他赢得天下,赢得爱人,是世间最最成功的赌棍。这样的自信,终于把她带上澎湃潮水的最高峰去了。 没错,这一切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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