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xinyuliuxiang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远水谣 作者:丛小岸 =============   ☆、来归   夏朝明安帝垂拱三十七年六月十九,夏都郢城百宁坊内的镇威侯府宾客云集。   自四年前的丧事后镇威侯府便一直门庭清冷,到得今日,似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富贵。府上的云麾小将军宋修远不过二十有四,便于雁门关前数次大败北国凉氏,甚得明安帝赏识。数年前西南蜀国求请和亲之时,明安帝便将蜀国穆清公主许给了宋修远。如今小将军出了三年热孝,恰逢二月凯旋归京,终于得了明安帝赐婚,将那平白等了他数年的蜀国公主迎入府中。   世人皆知蜀地女子多妖娆,那穆清公主更是如此,端的是妍姿艳质、仙姿玉貌。穆清原是蜀国郡王之女,奈何风流媚骨的名声太盛,早在及笄之年便从蜀国都城锦都传遍了整个天下,风头名声早已盖过了蜀国嫡长公主。   是以知晓宋修远要娶穆清公主之后,作为与宋修远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郑籍便艳羡了他整整三四年。郑籍是宋修远的表兄,虽出身世家大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自言好精舍,好鲜衣,好华灯又好美人。今日趁宋修远大婚,便同平日走得颇近的周翰跟着尚书令周晟同来观礼,意欲一睹那蜀女的风流媚骨之态。   “这穆清公主的名声,天底下多少男人都眼巴巴望着呢。没想到到头来竟叫你小子捡着了这个大便宜。”郑籍方才在筵席上有些喝得上头了,说起话来便有些大舌头,右手拍宋修远的力道便也有些不知轻重,宋修远肩头略微吃痛,无奈皱眉,伸手扣下郑籍的手。因知晓郑籍醉后的混样,便朝着身后的周翰道:“时辰不早,烦请羽臣将我这表兄快些送回尚书府。”   宋修远出身行伍,身量本就比旁的贵公子挺拔些,今日身上的朱紫公服因婚仪较往常更繁重些,却更显其长身玉立,身姿如松。周翰与他年岁相仿,亦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此番状似听明白了宋修远的言下之意,朝他暧昧笑道:“如此,便不打搅子衍了。”   夏制婚仪中的赞者惯常是新郎族中年长之辈,奈何镇威侯府门衰祚薄,除却边关幽州一脉,于京中已无族人,周翰之父周晟年轻时与宋修远之父交好,是以自然而然便成了此番婚仪的赞礼官。   为父者,自然明白儿子心底的曲曲弯弯,本也不算什么,只他今日既是此处的赞者,便觉儿子的言语委实有辱老子身上的玄端礼服,心中微恼,严辞道:“小侯爷好心相送,你二人却是这幅德行,行止不逊,言语轻浮。”见周翰依旧滞于原处,“还杵着作甚?快将郑公子送回府罢。”   周翰闻声立马向父亲行了个礼,扯着歪歪扭扭的郑籍先行走远了。   周晟这时又回身上下打量着宋修远,想起方才同牢礼时宋修举止合宜,那双眉目即便望向穆清公主,也绝无急色之意;常言道知好色则慕少艾,宋修远这般年纪,行为间却依稀流露出淡然君子之态,委实没有辜负其祖母辅国大长公主的教诲。心下颇是赞许,对宋修远道:“老夫亦不久留,只有些话,阿远你需听着。”   宋修远闻言微微躬身,请周晟示下,周晟将人扶起:“你既已娶妻,便算长成。从今日起,便该真正当起侯府家主之责。我知晓军营不乏铮铮铁汉,只是真正的男人该是什么模样,瞧瞧你的祖父,再瞧瞧你的父亲,你该知晓。旁的老夫也不便多说,只你娶的这位是蜀国公主,无论蜀国如何积贫积弱,她终归是一国皇族宗亲,无论是为了你日后的仕途,还是为了侯府,你都怠慢不得。”   “晚辈谨记。”   ***************   如今天下五分,以夏国礼乐清明,最为昌盛;越国位于东南边陲,国力弱小,三年前便已臣服夏国。夏国往西,越过迤蒙山的广阔高地是为昆仑国;昆仑气候极寒,除却与夏国的商贸往来,便不大与诸国示好。凉氏居北,是个马背上的国家,自开国始便同夏国不大对付,数百年如一日地侵扰雁门一带,却也数百年如一日地栽倒在宋氏一族的手上。   而蜀国居西南一隅,民风淳朴开放,礼乐教化远不及夏国,百十年来积弱,眼见着邻国愈发强盛,唯恐哪日同东越一般成了夏国附属,便想着先斩后奏,讨回易守难攻的涪州十五城,夏国自是不应,这才将穆清公主选了来议亲。   只此番夏国同蜀国和亲,和的必然是两姓之好,且此两姓必然是蜀国国姓莫与夏国国姓姜,并无镇威侯府这个小小的宋姓,明安帝将穆清公主许给宋修远,若说是为云麾将军宋修远的婚事操碎了心,显然是个笑话;但若说是为了掣肘宋氏兵权,只以宋氏如今的清冷模样,却又过于未雨绸缪。此间是为何,宋修远想了三年,仍是一知半解。   侯府东苑的小楼正房内,那对龙凤喜烛兀自燃着,明明灭灭地透过层层帷幔,照着屋内。穆清公主身着绣了褕翟纹样的青色花钗翟衣,坐在里屋的小榻上,一双明媚的眸子肆意打量着四下的布置,手里攒着团扇不停地搓来搓去。   镇威侯府宋氏一族的境况,自打四年前许嫁之时,便不停有教习嬷嬷说与她听。即便没有教习嬷嬷,她的父亲亦时常提及。只旁人言语,终不及眼见为实。入了东苑,就她眼下所处的这间屋子而言,即便被装饰地簇新,却仍显清冷,少有人气的模样,看来那小侯爷果真如同传闻那般,投身军营不大归家。   家主不归,府内又无掌事者,虽挂着镇威侯的品阶不改,只比起从前,也是愈渐式微了。   一整日了,除却黄昏时分同那小侯爷共牢合卺时吞的三两口肉鱼与小半个葫芦的女儿红,这张嘴便没有沾过任何吃食。说不饿是假的,但说饿了,却也不是。穆清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在她腹内绞着,绞得她整个人都不安生。一想到一会儿就要见着那小侯爷了,竟紧张得有些泛呕。   晨间嬷嬷将她塞进这一层又一层的礼服内时,只让她差点闭过气去,此时即便想着平日里素爱的豆腐乳,也没什么胃口。也不晓得这是个什么破规矩,将新妇丢在院子里不管吃喝,新郎官却在外厅迎来送往。   夏朝的诸多规矩与蜀国皆不同。单是这服饰规制,便有许多讲究。从前她在蜀国所见婚嫁仪礼,哪有这般多的章法道理,清早新郎官将女子并着嫁妆接回家里去,阖族的人同乐一晚上便算是礼成;兴头上了,便是叫新嫁娘出来跳支舞唱个小曲儿也是可以的。   穆清内心有些郁郁,从前她看着街邻娶亲的热闹场面,不是没有遥想过自己出嫁了该是什么模样。只是少女心思里的万般模样,却无一种是同眼下情境相似的。想到此处,穆清拍了拍胸口微微顺了口气,既然嫁到夏国了,那么便也只能循着他们的规矩了。   外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穆清知晓是宋修远进来了,吓得又用绘了比翼双嬉的团扇遮了脸。那脚步声走进里屋,渐渐近了。透过团扇上薄薄的绸绢,她能够隐约瞧到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   越瞧越紧张,穆清索性将眼帘微阖,瞧着脚边的地面,直到眼前出现一双乌皮履。   “白日里不是念过一回却扇诗了么?怎么,还想再向我讨一首?”略微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其中暗含着的威严杀伐之气,令穆清浑身一怔。   宋修远说着,便抬手拂了穆清遮面的团扇。   白日里宾客众多,礼仪又繁琐,宋修远倒是没有心思瞧穆清公主的那张脸。现下仔细瞧了,觉得眼前的这张脸美则美矣,却同当日蜀国使者递过来的画像有些许不同。哪里不同呢?螓首蛾眉,发若乌丹,云髻雾鬟,同画像里一模一样。只这身形看着倒是清瘦了不少,连带着传闻中的媚骨生姿似也少了些味道。   可即便如此,这张脸依旧太过张扬,令宋修远心底微微动摇,不敢多瞧,唯恐自己也成了那纵情声色的裙下之臣。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你现在这个模样,比起画像上的媚态,倒是更当得起穆清二字。”心中微悸,宋修远不禁脱口道。见穆清还是垂着眼帘,便伸手轻轻挑起她的下巴,随着他的动作,簪在穆清髻上的花钗宝钿微微作响。宋修远的指尖感受到了穆清身子的微微颤抖。   自知周身有股无法抹去的在沙场中浸润出的狠戾之气,宋修远悟到穆清畏惧于他。想着此番情境,他着实没有什么恶意,言语间便带了些许调笑之意:“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见穆清始终低垂着眼,宋修远笑道,“怎还是不敢看我?”   穆清闻言抬眸,却撞进了一对深不见底的眼眸。与她从前的遐思不同,这个小侯爷竟无行伍军士的粗壮之气,反之,却是眉眼硬挺,容貌端良。虽称不上玉树临风,却带了些微的君子之风,那一对墨黑的眸子就这般直直将穆清望着,胶着在穆清脸上。   穆清正觉面红耳赤,额头却是一凉;未几,一阵钝痛袭来。   穆清公主出生时从娘胎里带了颗朱砂出来,大红的朱砂点在穆清饱满白皙的额头上,似妆成的花钿,衬得整张脸甚是动人心魄,又无端地添了一抹令人心软的楚楚风流。   宋修远不自觉地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穆清眉心上方的红痣,穆清额间的肌肤细腻光洁,宋修远虽知此举过于暧昧,心底却又受用于这般情境。   那额间的钝痛感愈发明显,穆清眉头微蹙,双眼微颤,却发觉自己的眼睫刷过了宋修远的掌心。   感觉穆清皱起了眉头,宋修远便微微用力试图抹平她的眉头,却不想她皱得更紧。   宋修远正要再说些什么,只听到有人轻轻扣了扣门,道:“侯爷,前院的人来传话,说宫里的孙公公正在中堂候着呢。”   穆清一怔,不知道来者为谁,仰头想问宋修远,却发觉宋修远仍望着她,似通晓她的疑虑,向她解释道:“这位孙公公是陛下身前的内侍,不知为何深夜至此......”宋修远略微思索,孙公公此行绝不可能是为了贺喜,莫不是建章营中出了事;能让孙公公登门,只恐真的是了不得的大事,便道:“随我一道去中堂。”   抛下这句话,因事态紧急,宋修远转身便作势往外屋走去。穆清闻言跟着起身,没想到刚迈开步子,整个人就向前扑到了地上。   从前在蜀国,她从未穿过这样子层层叠叠的长袍广袖,裙裾更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全不似现在这般限制住了她的步幅。穆清愤愤地拉扯了下裙角,想要露出自己的双脚以便站起来,却不想衣裙越扯越乱,竟有将她双腿缠得更紧的趋势。   宋修远听闻声响转过身,却见穆清摔地狼狈的样子;一时微微讶异于公主的失态,却也走过来蹲下身子帮着穆清整理衣摆,又扶着穆清站起来,知晓她的吉服不方便,瞧着她捏着他手指的手,轻握了一下,笑问道:“可是需要我扶着?”   穆清不妨就这么突然被宋修远握住了手,吓了一跳,忙从宋修远手中缩了回来,连声道:“不必不必,多谢将军。”   宋修远看着穆清小心翼翼的样子,嘴角微勾:“如此,走吧。”只这一次,却放慢了步量,行在了穆清身侧。      ☆、小星   孙尚德在中堂喝了口茶,又坐着打量了会儿侯府尚未撤去的布置,等到府上有些头脸的管事小厮得了令都规规矩矩地入了中堂站定,这才见到宋修远同穆清公主一道走了出来。   这位孙公公虽是宫里的内侍,但因担了正三品黄门侍郎之职,为人又极擅左右逢源,是明安帝面前举重若轻的人物,是以在公堂之上亦受百官看重。平日里凡是碰见的,总会尊称一声“公公”。   思及自个儿今日所携的诏令,孙尚德心中未免唏嘘。这桩桩件件的,都是个什么事儿。此行本也只是寻常的传召,但不巧冲撞了侯府的喜事,终归就落得不怎么好看了。大抵因为过往遭遇,宫中内侍大多会信些命理因果之说,孙尚德平日里瞧着万事心中过的模样,只到了这一条,亦没能免俗。看着宋修远和穆清,心底不停念叨着往后可千万不要遭报应哟。   孙尚德内心虽千回百转,可白白嫩嫩的脸上终还是堆起了笑,朝宋修远道:“咱家先给侯爷道个喜,愿侯爷同夫人月圆花好配天长。”   宋修远躬身谢过,穆清亦随了礼。孙尚德眯着眼,四下瞧了瞧,向宋修远问道:“咱家此来乃替陛下传召,现下人可是齐了?”   宋修远点点头,一扯膝前长袍便跪了下去。穆清尚有些不知所以,但瞧着宋修远跪了,便也跟着跪了。两人身后的一众管事小厮丫鬟均跟着两人跪了下去。   瞧着眼前跪倒的一片人,一旁的小内侍从绸布包里取出了圣旨递给孙尚德,孙尚德接过后小心翼翼地抖开,用尖尖细细的嗓音念道:“门下:垂拱三十七年六月十九日,黄门侍郎臣孙尚德宣,凉氏不仁,兴兵雁门,忻州失陷。星夜闻之,朕心甚忧。兹以考绩,特授辅国大将军威衔讨西元帅、云麾将军宋修远兵马副元帅,引军十万,佐摄北王姜正诚,缓雁门之急。威震夷狄,以恰朕意。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臣宋修远接旨。”穆清还未清楚意识到圣旨上的内容,宋修远便已接过圣旨谢恩了。穆清又只得跟着谢恩起身。   “侯爷,这是另一半的兵符,收好咯。”孙尚德将包着虎符的锦囊递给宋修远,“咱家也不说旁的了,愿侯爷此去旗开得胜。此番事急从权,咱家急着回去复命,改日登门拜访。”   “借公公吉言。夜深露重,臣送公公出去。”宋修远言辞谦逊,孙尚德很是受用,掂量着方才将军府管事不着痕迹递过来的钱袋子,笑眯眯地婉拒道:“拔营在即,想必侯爷还有诸多要事需准备,就不必管我这把老骨头了。”   送走孙尚德后,宋修远随即吩咐身边的管事宋铮将战马装备等一应事物备好,又命护卫林俨调集侯府内编入建章营的府兵,自己转身快步走向东苑。   穆清瞧着方才还静静候在中堂的小厮丫鬟们各自忙碌了起来,虽行色匆匆,却有条不紊,心下估摸着这般临危受命的场景,于武将家宅之中,应是司空见惯了的。   穆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想了想,亦跟着宋修远回了东苑。   因着了吉服,步量小,又时时提防自个儿再摔一跤,是以待穆清回到东苑时,宋修远已从书房拿了兵符,在正房内换衣裳。   宋修远看到穆清进门,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穆清见屋内也无丫鬟婢子,便上前顺手接过宋修远换下的公服:“我来。”   清脆利落的两个字。   宋修远看着穆清将手上的衣袍一一叠好,放于榻上。他从前总以为娇养在蜀国郡王府内的穆清公主自该是一番天真骄纵,娇蛮任性的性子,却不想如此安静柔顺,一时恍惚。   待换上玄甲,宋修远又从一旁的几案上取下佩剑,对着穆清似是想说些什么,想了想,最终还是说了句:“大军明日卯时拔营,我需于辰时一刻前赶到建章营点将,这便走了。你......早些歇息。”正欲从穆清身边走过之时,耳际又响起那脆生生的女声:“我送你出府。”   宋修远侧头回望着穆清,只见那对明媚的眸子若含秋水,眼底似还有一抹淡淡的殷切,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镇威侯府前火光闪闪,微有窃窃人语与马蹄声,建章营编下的府兵早已集中于府门前,还有些同住在百宁坊内的低阶将官亦前来镇威侯府待命,穆清心中暗自算计,估摸着有百八十人。   因太尉府与镇威侯府毗邻,此时太尉柳柏安亦携了夫人陆氏站于众将士之前,为宋修远壮行。柳柏安官至正一品,却向来对晚辈宋修远多有照拂,见宋修远出了府门,递过一坛酒:“老规矩,饮下这烈酒,愿此行无往不利。”   宋修远神情肃穆,接过酒:“多谢老师。”遂仰头大喝一口,转交给府前众将士,待众人饮尽,沉声道:“众将听令,随我上马,前往建章营点兵行将,共御外敌。”   众将士闻言皆行军礼,齐声道:“末将得令。”宋修远同柳柏安夫妇辞过,提剑行至马前,忽而转身,望着府门前的穆清。   穆清头次瞧见将士宵征的情境,被眼前的景象所撼,心中动容。见宋修远向她望来,便收起心底的思绪,笑着对宋修远激励道:“无往不胜。”顿了顿,遂又提声道:“愿众将士此行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穆清同诸位妻小就在这京城,等着诸君凯旋归来。穆清亦替边境失陷百姓谢过诸君。”说罢,竟向面前众人俯身行礼。   亲眼瞧见公主向他们行礼,将士们皆有些愣神。此时不知何人大喊了一声:“得夫人令。”众人方才缓神,齐声回到:“得夫人令!”   宋修远拍着青骓的马脖子,看着眼前情境,对着穆清笑了。不及穆清再有何回应,便率众将纵马远去。   穆清看着宋修远驾马远去的背影,脑中尽是方才他的笑颜,心中不知是何情感。虽然与这个男人只不过一面之交,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平安。   此时不过月上中天的时辰,明星忽闪,陆夫人瞧着府门口的穆清公主,心中没来由的地想起当年雁门战事吃紧,也是同今日一般,大晚上的圣旨入府,不过半个时辰,老侯爷宋懋同世子宋修远便入军营了。彼时他们夫妇二人正于侯府内作客,便一同替宋氏父子壮行。只侯府郑夫人送着两个大活人出去,却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一个已经躺在棺材里了。   分明是个明媚的人物,此刻站在昏暗的灯影里,陆夫人竟觉得穆清传言中的娇媚瞧着都有些寡淡了。风流眉骨又如何?到了夏国后,不过是母国一颗的弃子。四年前的祸事去了老侯爷与郑夫人,如今整座侯府只剩下小侯爷了,若是宋修远此行同他父亲一般......不知到时这位穆清公主又该如何自处?   ***************   “夫人,时辰不早了,若是要沐浴歇息,吩咐婢子便可。”穆清回到东苑时,已有仆妇候于屋内,“婢子海棠,侯爷命婢子来伺候夫人。”穆清瞧她四十五六的年纪,身上衣着较先前见到的更精致些,且行事作风颇有些凌厉,估摸着是东院的管事,便点头回道:“劳烦姑姑,琐事交由我那两个丫头便可。”   穆清从蜀国带来的两个贴身丫头青衣青衿亦在屋内,海棠在侯府当差数十年,为人处世极是通透,见那两个丫头手脚利索,知无她的事了,便躬身朝穆清道:“婢子夜里歇在偏房,夫人若是有事,着人来唤婢子便可。”   想着今日经历的种种,现下好不容易能喘口儿气了,觉得自己崩了一日的弦有些松懈,穆清便任由两个丫头解发冠,除翟衣,可劲儿地折腾自己。待终于睡下,已是亥时末了。   然而终归有些认生,天不亮穆清便醒了。床幔外的龙凤喜烛早已燃尽,仰躺在床榻上瞧着头顶的朱红软稠片刻,穆清还是起身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惊动了屋外的人,海棠领着青衣青衿便进屋伺候穆清梳妆。   穆清不大喜欢样样琐事都要有丫头伺候着,无奈夏国的一切都太过陌生,只这衣裳,便与她往日所穿有很大的不同,无法,便只好由着海棠去了。   “夫人生得真好看。婢子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子眉心点了这么楚楚的朱砂呢。”   穆清闻言轻笑一声,盯着铜镜前静静躺着的红缨,有些恍然:自己的洞房花烛,就这么过去了;夏朝女子不都说解缨结发么,可自己那个星夜宵征的夫君,连自己的红缨都来不及看一眼,便匆匆离去了。   “今后的诸多事物也要倚仗海棠姑姑了。这两个丫头随我从蜀国来,唤作青衣和青衿,往日见的做的都是蜀国的规矩,如今到了夏国,诸多不懂规矩之处,也请姑姑多包涵。” 未几,穆清柔声说道。   “夫人言重。这些都是婢子的本分。”海棠为穆清戴上一支凤蝶鎏金银簪,“早膳已备好,婢子这便替夫人拿来。”   海棠是东苑的管事,也是整个将军府后宅的管事,同宋铮两人一前一后、一内一外,将整个将军府打理地井井有条。   待海棠走后,穆清坐于镜前思索着眼前的处境,虽出乎意料,却暗合她意。她乖顺地嫁到夏国来,不过是权宜之计。她从未认定自己会在镇威侯府终老,是以待到三五年后,夏蜀朝局稳定,这桩联姻逐渐淡出人眼之时,她铁定要想个法子从郢城脱身出去,不论托病还是假死,只求能回到华蓥。宋修远出征,归期不定,那么她至少又多了数月的清净思索日后如何自处。至于当下......   穆清招呼着青衣青衿到她面前,道:“不管你们往日在蜀国如何,主子是谁,但如今随我到了夏国,便只得认我一个。”   “侯爷......也算不得吗?”青衿小心翼翼地问道。   穆清摇摇头,道:“若日后将军凯旋归府,不喜于我,怠慢甚至苛责于我,你们跟着我亦不能免于府中众人白眼,到时你们打算如何?”   “不论祸福,婢子定跟着公主。”青衣目光微闪,穆清话音方落,便行礼回道。   “公主仁厚,婢子自然也是跟定公主的。”青衿想了想,似真在心底斟酌,“只是公主貌美性善,侯爷怎会不喜公主?”   穆清不知宋修远为人,只道:“这世间唯有人心最是多变难测。现下我们三个只身在夏国,只能连心,我便是你们的依仗,而我能依仗的也只有你们。”   青衣年纪虚长青衿几岁,打小就在郡王府内跟着王妃,因而心气儿颇高,性子也有些浮,后又成了郡主的管事丫鬟,对下人便颇有些尖刻;青衿是在穆清归府后才跟着青衣伺候穆清的,年纪小,做事踏实,因而比起青衣,穆清倒更愿意亲近青衿。但这两个丫头终归青涩,不像海棠那般左右逢源。   穆清有些头疼,她从前不觉得世间有这么多的勾心斗角,但是归府后蜀国王庭的经历可谓她十七年来最身心俱疲的时光。既然人心可以凉薄至此,那么她自然也不能依旧当过去那个华蓥山间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傻丫头,她逐渐有些晓得识人断事的重要性。但是仅凭青衣青衿尚不足以保她在夏朝数年无虞,成功身退;此间种种情境,还需她日后慢慢谋划。   正扶额思索着,本该拿着早膳的海棠却抱着花钗与翟衣入内,道:“清宁宫的木槿姑姑亲来传召,道皇后殿下召夫人入宫。”   穆清打量着海棠手里的花钗翟衣,制式与她昨日所穿的婚服相仿,只色泽与纹样略微有些不同,心下喟叹,该来的终是会来的,譬如再次将自己塞入这层层叠叠的礼服之中,譬如应对夏国王庭朝堂的种种纷扰。   ☆、兰宫   按照夏朝规制,加之穆清原为公主,亲迎后本还有诸多礼俗,只是如今宋修远被一道圣旨遣去了雁门,后边的一应事务便都断了,本该由夫妻二人三日后入宫朝见帝后的礼制,便成了穆清一人应诏觐见皇后。   这懿旨来得猝不及防,穆清有些慌。从前在蜀国,她便不喜进宫,只因一旦入了重重宫墙,她便得藏起自己的性子,装作乖巧安静的模样。如今到了陌生的夏国,不喜之中更是多了一丝惶恐。青衣青衿两个年龄太小了些,穆清便将她们留在了侯府,只留海棠一人随侍。   马车载着穆清辘辘行至长乐门,跟着木槿姑姑入了宫门,穆清又上了宫人备好的软轿。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方才到清宁宫。   早候在殿外的宫女瞧着穆清下了软轿,同木槿姑姑交待了几句,便快步行至穆清面前行了礼,柔声道:“婢子椒房殿卷耳,这便向殿下通报,请夫人于此处稍候片刻。”穆清微微颔首,一旁的海棠上前拉着卷耳,行云流水地将袖子里的荷包低到卷耳手中:“有劳卷耳姑姑了。”   穆清将二人的往来与神情看在眼底,见那卷耳神色如旧,又想起前夜管事递给孙尚德的钱袋子,心下了然,这应当是夏宫内不成文的规矩,趁那卷耳入殿通报,轻声对海棠耳语道:“劳烦姑姑替我多番照应了。”   海棠站在穆清身后半臂的距离,抬眼望了穆清一眼,只看见了她那姣好的侧颜,虽瞧不清楚穆清的眸色,但那神情却是一派认真,了悟穆清方才的感激并非敷衍之意,便微微笑应。   未几,有年轻宫人行至殿外,躬身领着穆清主仆二人进了内殿。一进屋,殿内燃着的熏香便将穆清熏得发晕,一旁扶着她的海棠紧了紧手,悄声道:“婢子听闻皇后娘娘爱香,殿中所燃皆非凡品。”   “姑姑好见地,今日清宁宫内燃的是四殿下从昆仑国捎回的沈香。”那宫人耳尖,接着海棠的话头便讲了下去。说罢,三人已行至内殿门外,卷耳抬手掀了门帘,示意穆清进殿。   进了内殿,香气更馥郁了些,甚至有些微掺杂其中。穆清行至殿中,向着薛皇后行了大礼,待薛后赐坐后,便抬眼悄然瞧了瞧四周布置。卷耳躬身立于薛后身侧,穆清心里估摸着这个卷耳便是椒房殿的尚宫了。   “夫人不必拘礼,吾今日诏你入宫,不过是想同你说说话,宽慰宽慰你。”薛后端坐于上首,因今日并非正经大礼,便未着朝服,夏日闷热,她只着了燕居钿钗礼服,妆容精致,眉眼间却流露着一股与中宫不大相符的柔意;薛后的装扮虽简朴大方,但是皇家雍容却从来不是靠衣饰体现的,穆清只觉得那皇后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皆是一股子大家气度,那应是数十年的深宫高位生活养出来的。   “有劳殿下挂心。”穆清微微颔首,柔顺答道。   “方才木槿出宫后,卷耳才提醒吾,诏你的时辰尚早,夫人出门前可是用过早膳了?若是没有,吾便吩咐清宁宫的小厨房再做些小食点心。”   穆清轻笑,“妾已用过膳了,多谢殿下美意,不必特意劳烦清宁宫的宫人了。”   薛后后闻言点头,“也好。”似想到了什么,复又叹道:“东北雁门战事吃紧,全凭摄北王那一点点府兵苦苦撑着。如今援军已去,忻州定能无恙,你不必忧虑。”   穆清颔首应了。北国凉氏一直都是夏国北境的忧患,开国至今百余年,双方打打停停,从未有过间歇。   “事急从权,陛下昨夜的旨意下得急,却是苦了你,刚嫁来便遇着这样的事,也算是我朝怠慢了。若是你心里烦闷,日后便来清宁宫陪吾说说话。”   “谈何怠慢。将士征战,古而有之;国有召,又岂能不从?穆清虽为一介女流,只小家私情与国家安危的轻重急缓,从前在蜀国时,父王与母妃却是时常教导的。妾谨记长辈教诲。”   薛后笑而不语,良久,又问起穆清从前在蜀国的日子;穆清便静静听着,捡着几个自个儿能答问题的八面玲珑地答了。   估摸着时辰,穆清见薛后面上微有倦色,正欲起身告退,这时有宫人传话,道太子妃同瑜公主前来请皇后安。薛后瞧了瞧穆清,笑言:“这可真是巧了。”   说着,从帘外走进两个华服女子。一位瞧着二十左右的年纪,着了燕居常服,梳着时下正兴的灵蛇发髻,眉目灵秀,品貌端庄,那双清亮的眼眸里透出一股子机敏。跟在她身后的少女仍是幼女丱发的打扮,着了件月白对襟上襦与驼色高腰襦裙,圆圆的脸上尽是贵气与说不尽的娇俏,穆清心下知晓这便是尚未及笄的瑜公主了。   太子妃领着瑜公主同皇后请了安,又不疾不徐地同穆清见礼:“这位便是蜀国的穆清公主?今日见了,果真如坊间所传,风流媚骨。”   风流媚骨一词,之于坊间流言本算不得什么,但若置于宫廷侯爵之中,便多了一分意味不明的风尘气息。穆清听出了太子妃言语中的暗讽,回礼道:“殿下谬赞,妾从前不过郡王之女,得幸许嫁夏国,方才得公主册封,不及殿下,凤仪天成,正位东宫。”   太子妃轻笑,终于改口道:“夫人过谦。”   坐于上首的薛后听闻太子妃所言,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向黏在身侧的瑜公主问道:“阿瑜今日怎想起这个时候来母后的清宁宫了?”   “儿臣方才在瑶华宫外遇到了皇嫂,皇嫂寻母后有事相谈,儿臣听闻今日莫夫人亦在此,便跟了过来。”   薛后刮蹭了下瑶公主的鼻子,对着穆清笑道:“原是来瞧你的。也罢,让阿瑜领着你到太液池边散散心吧。墨儿,你且留下。”   坐于穆清对面的太子妃应了,又对穆清道:“我听闻昨夜夫人送镇威侯出征,激励将士时颇为可怜边境百姓?正巧太液池中的湖心岛供着佛骨舍利,夫人何不趁此为边境百姓与镇威侯向那佛陀祈愿?”   昨夜府前不过这么些人,太子妃又是从何处听闻彼时情境的?穆清心中微微犹疑:“那舍利既供奉于宫中,无需穆清祈愿,自会庇佑龙裔血脉与天下苍生。”又恐太子妃言下之意暗责她毫无诚心实意,遂又补道:“穆清定会择日进香,为北境众人祈愿。”   太子妃垂首,呷了口茶润了唇,絮道:“既如此,有劳夫人了。”   穆清瞧着太子妃,衣着簪珥皆华于薛后,却如何也学不来薛后的风韵,只单一个低头品茗,便输了薛后良多。若论气度,她还是头次遇见这般字字句句擦枪带火的人。薛后此时只坐于在上首默默不言,想来亦是默许了太子妃此番行为。   “吾的眼神不好,过来,到吾边上来,再让吾瞧瞧你。”这时薛后向穆清招手,穆清闻言起身走到皇后身边,蹲下身子,薛后细端详了一番,见她低眉顺目,只静静在身边窝着,也不言语,道:“是个俊俏的温顺孩子,这张脸也漂亮得紧。瞧着瞧着吾竟有些嫉妒镇威侯,若是怀瑾也能娶到这么个柔顺人儿,吾便也心安了。”   “儿臣斗胆,母后这话却是错了。”太子妃盯着穆清,直言道,“佛说缘不可强求。四皇弟满腹经纶,他的佛缘自该是位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言下之意,穆清无才,以色侍人。   薛后闻言身形一怔:“你这性子,真当好好改改了!”太子妃言语中的锋芒与不屑她岂会听不出来?方才她已给足了太子妃面子,却不想太子妃非但没有接过她给出的台阶,反而出言更是不逊。   薛后又想着穆清从蜀国只身嫁过来,昏礼未完,夫君便被拔了出去打仗,穆清公主从小养尊处优,想来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本想着纵是穆清今日会使小性子,自己便也不在意了。只是千想万想,没想到穆清是这么个娴静的性子,即便对着太子妃言语间的挑衅,也不过四两拨千斤地揭了过去。   是个聪明孩子。只是千万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   出得清宁宫,穆清终于又感受到了自己的鼻子,方才清宁宫内的香齁得她整个人头昏脑涨,便捂着鼻子吸了口气。   一旁的瑜公主注意到了穆清的神情,笑道:“我日日都得来清宁宫请母后安,都未曾习惯母后宫中的香。”说罢用绢帕扫过自己的鼻头,“今日燃的竟是味道最重的沈香。”   “妾方才听闻卷耳姑姑道这是四殿下献给皇后殿下的,为人母者自然十分欢喜。”即便这香再冲,只恐在薛后眼中都是天上地下第一的宝贝。   瑜公主闻言笑了,拉着穆清边走边道:“我那四皇兄,一年之中有□□月不甘在宫里拘着,总往外跑。母后念他念得紧,不管他带回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宝贝着呢。”   穆清悄悄打量着瑜公主,此时她谈吐通透,浑然不似方才薛后面前撒娇的骄纵小公主,甚至透出一股与她那丱发装扮不相称的成熟来。   “至于那太液池,在清宁宫南面,正是往长乐门的必经之所,夫人何不与我顺路走走?”   “阿瑜要去太液池?我可正要去瑶华宫寻你。”   一人从身后出现,穆清抬头瞧去,却见眼前立着个陌生男子,绛红的衣袍,乌发半束。正是方才说话的人。   “四皇兄?你何时回的宫?”瑜公主望着男子,雀跃道。穆清回身瞧见海棠并着身后的一众宫人仆役皆跪了一地,了悟眼前的男子便是四皇子姜怀瑾,便也跪了下去。   “昨日夜里,时辰晚了些,便没去瑶华宫寻你。”姜怀瑾朝着瑜公主柔声道,遂又转向穆清,“想来这位便是莫夫人了?”   “见过四皇子。”穆清应到。姜怀瑾虚扶起穆清,亦行平礼以示回应,“夫人不必多礼。”   “我们方才从清宁宫出来,正欲去太液池畔走走。”瑜公主立于两人之间,一双流转的眸子俏生生地望着姜怀瑾,“皇兄可是要同行?”   不及姜怀瑾作答,穆清抢白道:“方才妾听闻四殿下寻公主殿下,如此容妾先行告退了。”虽然心中不待见夏国的诸多礼俗,但她知晓以她如今的身份,面见外男,终归不是什么合宜之举。尽管还无多少自觉,但她终归是镇威侯府的新妇,宫中耳目众多,她在夏宫里的一举一动,都足以影响整个夏国百姓对镇威侯府,对蜀国的偏见。   瑜公主年纪尚小,或许并未深究各种缘由,但这位四皇子......忽而穆清只觉得这位四皇子似也并非守规矩之人。   瑜公主盯着穆清头顶的花钗,愣神道:“也行。”   ***************   初次进宫,便把该见的人不该见的人差不离都见了,穆清的心情颇为微妙,只觉这些人个个都同戏精似的,令她琢磨不透。尤其是那位太子妃,言谈间总是刻意针对。想着先前在清宁宫当着太子妃应下的差事,穆清不禁苦笑。   行过坊市之间,外头的人语声钻入马车,穆清掀起一侧帘子,已是巳时中了,正可瞧见远处炊烟袅袅。临街商铺繁多,穆清自马车向外望去,四下行者熙熙而来,攘攘而去,心竟无端地松了下来。   这便是郢城,夏都郢城。   宫里的种种纷扰又与她何干呢?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这是俗世凡尘,她既然已身处其中,这些都是躲不掉的。   与其此刻思虑诸多,不如回府喂饱自己的肚子。      ☆、微瑕   普华寺位于京郊普华山中,依山而建,寺前的石板青阶顺着山势一路蜿蜒而下,直至山麓的寺门。穆清站在山门前,仰头望着其上“普华禅寺”四个汉隶大字,再瞅瞅面前望不到头的石阶山路,幽幽叹气。   车马向来不得进入禅寺,是以来者无论何人,达官显贵也好,布衣白丁也罢,均只能恭恭敬敬地从山麓一步一步行至山中的大雄宝殿。   自打那日从清宁宫回府后,穆清便一门心思在侯府中窝了七八日,终于从宋峥及海棠处理清了府内一应事务账目。穆清本担心他们顾忌她无才德美名的异国公主身份,不愿甘心将侯府事务交由她打理,正琢磨着如何在收服侯府人心一事上多费些心神时,却没想到宋峥与海棠真真信服了她这个新妇。穆清为此还奇怪了许久。一日,正趴在亭内熏着太阳,忽得便想通了:宋修远已二十四了,即便在蜀国,他这个年纪的男儿也大多有三两个的孩子了;而不知为何,镇威侯府自先祖始,便少有子息,是以比之旁的世家子弟,宋修远更需要一个孩子,镇威侯府亟需一位主母。   想到这些,也不管个中真假,穆清心中有些羞愤,又有些无奈,到底在众人眼中,撇开那些和亲时的往来条件,夏蜀连横也好,涪州十五城也罢,她终究是个开枝散叶的,不过皮相好看了些,身份尊贵了些。宋峥与海棠分明是忠于宋修远,这才信服自己。   她同宋修远,委实谈不上有何感情,但宋修远却是穆清目前在夏国唯一的倚仗,她望宋修远能够安然无恙地从雁门回来的心思是真的,那夜在府门前当着一众将士们所说的话,亦是她的肺腑之言。   只这两样发自真心的东西,被太子妃拿来做文章,她心底便不大爽快。穆清后来思忖着清宁宫里太子妃的一番话时,只觉东宫太子妃不至于愚笨到在清宁宫当着薛后的面大喇喇地贬损她这个邻国公主,至于太子妃这么做的个中缘由,她尚未想明白。   倒是她这般眉目纠结的模样,尽数被海棠瞧见了,海棠只以为她不喜于被太子妃轻视,一个劲儿劝慰她莫往心里去。   穆清听着听着,又想只以太子妃那日的架势,她穆清若不想落人口实,便只能恭恭敬敬地选个黄道吉日,替众将及边境百姓进香祈愿,端个白莲圣母的姿态出来。日后若是这位凤仪天成的东宫太子妃冷不防地问起,她也能够给应对自如。是以穆清遣人打听了京畿附近的几座禅寺,又细细询问了当朝的参拜细节,便拣了七月初九普华寺作法会这一日,带着青衿替宋修远供奉香火钱了。   昔年开国高祖皇帝落难之时,便是同昭和皇后躲于普华寺中,由彼时的住持方丈庇护了小半年,方才得以脱身。待经年后夏国开朝,普华寺因当年护驾有功,便也水涨船高,一路由一个破落小庙成了当今夏国的佛法大宗。及至百余年后的今日,依旧香火旺盛,信客不断。   也罢,在侯府里闷了这么多天,权当出来散散心。   正想着,二人已行至山腰,面前依旧是蜿蜒而上不见尽头的石阶。前夜里下了场雨,淋得石阶水油油的,绣鞋踩于其上,极易跌滑,是以这山路比之平日更是难走。穆清微微气喘,懊恼近几年自己的身子真是给养娇了,竟连这点山路都吃不消了。   青衿有些担心穆清的身子,穆清瞧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恐她自个儿身子不适却又不敢说,安抚道:“无妨。你若是觉得累,便歇在山脚等我。”   青衿闻言立即上前欲扶穆清:“婢子不累,山路艰险,公主身子金贵,婢子扶着公主走。”穆清了悟,笑着训道:“我自个儿能走,你若扶着我,还得匀出一半的力气照看我,到时岂不是个拖累?”   ***************   穆清本就无多大的佛根,又向来不是个喜静的主,普华寺的法会虽好,却不敌屋外灵山秀水对她的吸引。   昨夜的雨虽让外头的温度降下了不少,但大悲阁内坐满了各式人物,闷热异常。四下里被香烛熏得烟雾缭绕,听着住持喃喃佛法无边约莫半个时辰,穆清便有些犯迷糊,瞧着身边的青衿也是一股子将睡未睡的模样,便悄悄起身欲往阁外走去。那青衿感到动静欲起身相随,被穆清压回坐榻上:“你且安生坐着,我一人出去透透气儿。”   这么算着,穆清嫁入侯府也有二十日了,其间无论去往何处,身边总是跟着各式各样的丫头仆妇,只身一人的时候,却只眼下这么个片刻。   被阁外的凉风这么一吹,穆清顿时清醒了不少。   因存了出来避避法会的心思,穆清便向东走得远了些。绕过大悲阁,向东便是舍利殿,相传舍利殿太极宫太液池湖心岛上的佛骨舍利最先便是供奉着在此,后不知是何缘由,先帝在裕阳长公主的谏言下将佛骨舍利恭迎进了太极宫,从此舍利殿没了佛骨舍利,因而常年闭殿谢绝了寻常香客。这位裕阳长公主,便是宋修远的祖母。穆清盯着舍利殿前的香烛台子,喟叹镇威侯府虽门庭冷落,但真是哪哪儿都有他们的事。   舍利殿前的一排香烛台子想来是供寻常人家礼佛祭拜所用,上头还燃着不少香烛。穆清见围在周围的香客众多,便也不打算挤进去凑热闹,继续朝东而行。   寺东本就是一个园子,种着参天的香樟,内里各式羊肠小道交错相叠,穆清随意拣了一条道走着,却没想到拐了几个弯后面前景象豁然开朗。东面竖着一溜排柳树,树下是一汪池子。穆清上前瞧了瞧,只见那池水清澈见底,池内几尾锦鲤清晰可见。   穆清瞧那锦鲤在池子里游来游去,想起幼时在华蓥山上也有这么一汪澄澈的池子,比此处大了数倍。每每入夏,那池子铺天盖地都是参差的荷叶,并着夜上点点荷花。她便总是央着阿兄撑着舟子带她采莲子。有时候日头晒,她便干脆折了荷叶撑在头上,那从荷叶上散出的幽幽清香,现下回想起来,竟还似萦绕于鼻尖。   未几,穆清便发觉那些锦鲤竟都朝着一个方向游去。穆清朝着那方向望去,却见一个俏丽女子倚坐于河边的护栏上,不知手里搓着什么,一把一把向池子内撒去。那女子许是感受到了穆清的视线,便也回望过来。   穆清偷溜出法会,本就不想让他人撞见,便悉数拣了些旮旯小径走,是以从舍利殿后一路行来,除了几个洒扫小沙弥便未见着什么人,此番兀地撞见了一个俏丽小娘子,顿时有些发懵。   那小娘子不知为何也生生将穆清望着,两人就这么呆呆地互望了半刻,那女子“噗嗤”一声笑了:“这位娘子生得好看,竟叫我看傻了。”穆清瞧那女子走近,应声回道:“小娘子谬赞。”   穆清瞧那那俏丽小娘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生得明眸皓齿,唇红齿白,右眼角下虽滴了颗痣,整张脸却并无悲戚之色,反之倒尽显俏皮,令人无端觉得亲近,当下也就不觉得自个儿溜出法会被人撞见了是件多么窘迫的事情,思量间不禁又生了几分交谈之情:“小娘子方才撒的是何物?我瞧着那些锦鲤竟都朝着你游去了。”   “不过些许零嘴蜜饯,碾碎了投到水里,不想那些个锦鲤竟也爱吃这个。”   “听着倒是有趣,不知小娘子可还有蜜饯没有?我也想逗逗那些锦鲤。”穆清从前在华蓥爬过树,游过湖,采过莲,却唯独没有逗弄过锦鲤,当下便生了兴趣。   那俏丽小娘子闻言递过一包油纸,穆清从中挖了一小块云胜糕,放于指尖细细磨着。小娘子随身携带的零嘴均十分讲究,衣饰虽不张扬,却也样样精细,穆清心里猜想这小娘子估摸着也是个官家女儿。   今日上山本就存了散心的小心思,不愿有过多的仆从跟着,是以出门前穆清特意让海棠寻了个额饰遮了额头那颗花钿似的朱砂。此番被那小娘子撞见,小娘子并未识破她到底是何人,穆清便也顺其自然,掩了身份。   “我娘从前瞧见我做这些总会怪我浪费吃食,有时身边跟着的丫头婆子瞧见了也免不了劝几句,真真恼人。没想今日遇见大娘子也是性情中人,晓得个中趣味。”那俏丽小娘子见穆清喂鱼喂得开心,想起从前母亲的一番苦口婆心,便愈发觉得穆清亲近。   穆清一笑:“偶尔投着有趣罢了,若是日日做这种事,我可是也要心疼这些糕点的。”说罢投尽了手中的吃食,轻轻抖了抖手,“这便够了,方才你已喂了不少,回头这些锦鲤要撑着了。”   小娘子爱笑,闻言又是“噗嗤”笑出了声。   穆清觉着此处偏远,想到出来的时辰有些久了,便要同小娘子告辞回去。   “那法会甚是无趣,我是万不得已才跟着我娘来中元祭祀,如今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喂鱼,万不想再回去了,大娘子不妨就再陪我一会儿。”   只这一句,穆清便知晓这小娘子是个有趣的,心下纵然也十分想留着同她说说话,但想到此时青衿那丫头估摸该有些急了,又怕说多了露了身份,便只能无奈摇头道:“我家人管得紧,方才出来已是瞒了她们,此番再不回去就该被发觉了。你只身一人,也早些回去吧。”   那小娘子听闻穆清所言,目光之中颇有些心疼:“大娘子早些回去吧,莫要让家人发现了。我爹是柳柏安,日后大娘子得空了可要来找我玩。”   穆清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待行了数十步,仿佛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脆生生的人语:“哎呀,我竟忘了问那大娘子是哪家府上的姐姐,真是可惜......”   柳柏安,可不是那夜给宋修远递酒壮行的柳太尉?如此,这位小娘子竟是个邻居!   ***************   许是穆清那日在普华寺下的祈愿真的灵验了,穆清从普华寺回侯府后七八日,便有快马从前线送来了八百里加急军情,道云麾将军宋修远领了八千精兵日夜不停,先于主军数日赶到雁门,速度之快叫凉氏乱军措不及防,到达当夜便联同摄北王的守军一道夺回了忻州。   随着军情一起传回京城的,还有一封最后落入穆清手中的手书。   “万事皆安,勿念。”   一气呵成的魏碑行楷,本是端正温雅的字体,短短六个字,却被宋修远描摹地得苍劲挺拔,神飞气扬。   状似若无其事地望着眼前这封独独写给她的手书,穆清的脸皮子颇不不争气,红了。   ☆、花令   雁门得利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京城,隔几日便总有这家的夫人、那家的女儿递了帖子来镇威侯府同穆清道喜。   人情往来,穆清觉得莫名厌烦,却又无法。   待这一波人来人往过去了之后,丝丝凉意早已弥漫在空气之中,原先凝滞般的暑意早已不复存在,时光仿若就这般毫无知觉地溜入了八月。   隔几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夜,往常皇后殿下均会在清宁宫宫设宴,邀各家女眷赏月谈天,只今年因了雁门战事,便作罢了。穆清本就不大喜欢往宫里跑,觉得有事没事给自己套那么多规矩,时不时还得违心摆出个笑脸的地方甚是心烦,因而听闻消息便略松了口气,想着自个儿闷在这座将军府快两个月了,身子骨都快憋出一身毛病来了,不妨趁着中秋带着青衣青衿出去瞧瞧郢地的八月十五。   只没两天,东宫又放出话来,道皇后殿下那儿虽是免了中秋宴,但太子妃惦记着各家夫人,八月十五将于偃月别庄设宴邀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女眷赴宴。穆清正坐在园子里吃茶,听海棠将东宫的消息一字一句地递了上来,刚松下去没几天的一口气又被吊了起来,一口茶水便被呛到了喉咙里。穆清只觉得肺腑都要被自个儿咳出来了,又想到前几日思忖的花样尽数被这太子妃的一句话搅得连个渣滓都不剩,心中有些恼,便没好气地推开了海棠递过来的帕子,自己顺了一会儿子气,又吩咐青衿将前几日刚收起来的花钗翟衣取来。   青衿人小,领了活便利落地取衣物去了,一旁的海棠却是极会看脸色的,上前解释道:“夫人从前在蜀国,怕是不知夏国往年中秋宴若是冲着了国事,向来由东宫娘娘主持,托的都是祈福的名义,取的也是一个弃繁从简之意。偃月别庄虽顶了个行宫的名头,只到底不是宫里,是以也不必像入宫那般着了大礼服赴宴。”   海棠从前跟着先夫人,自然知晓各种门道。穆清听海棠这么一说,彻底蔫了下来,又觉得自己人在屋檐下,自然得向夏朝的祖宗规矩低头,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无奈问道那别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算是揭过了之前的话头。   ***************   偃月别庄是太子妃名下的一处大庄子,因太子妃是天家人,她名下的别庄便也够格算得上是个行宫。   偃月别庄矗在郢城城郊东南三百里处,坐东朝西。庄子面前几里地便是京郊,背倚着崇明山,面前几里地外是曲江池,于风水一道而言,倒是个绝佳的所在。   中秋这日天朗气清,穆清同海棠到了别庄时,早有仆妇候于别庄门前,一一领着各府女眷入门。甫一进门,便有宫娥提着花篮呈至穆清面前:“殿下特意被下了四时花令,赠给各位夫人,望夫人欢喜。”   这位东宫太子妃,对着这一次的中秋宴,倒是上心。   瞧着篮中品类繁多的花束,穆清从篮中随手拣了一束月桂,便于海棠一起由着那仆妇领着,穿过了月华堂。   又往左拐了道,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眼前便豁然开阔起来。这庄子竟将附近的一片崇明山麓也给圈了进来,穆清她们此时所站的这处应当就是山麓了,一条人工挖的小溪顺着地势缓缓自东向西留下,在穆清三人身后蜿蜒着拐了个弯便消失在南边。沿溪放置了数十张案几,三三两两,错落有置,案几上放着各式花束,遥相辉映,倒也颇有些许雅趣。   “咦?你不是那日在普华寺里的姐姐吗?”身侧传来清脆的人语,穆清闻声转过头去,瞧见几个女子立在不远处的山石边谈笑,目光逡巡间,一张熟悉的眉目映入双眼——正是那日普华寺内投食喂鱼的柳小娘子。那小娘子见穆清望了过来,微微挥动手上的木芍药,朝她盈盈一笑,又同身边的夫人说了什么,迤迤然掬了礼,朝穆清走了过来。   待走近了些,穆清终于仔细瞧清楚了柳小娘子。因今次赴的是行宫中秋宴,柳小娘子显然仔细收拾了一番。穆清打量着柳小娘子,却听她微微倒吸了口气,葱管儿似的手掩在微张的嘴前。觉得她这个模样可爱得紧,穆清没忍住笑了出来。   “姐姐竟然是......镇威侯府上的穆清公主?”说着,柳小娘子又用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忽又觉得自己方才的称呼似有不妥,继而犹疑道:“啊,不对,见过侯夫人。”   穆清忍着笑:“那日在寺里不想多事,便掩了这颗朱砂,我本就不喜欢这些虚礼,你仍叫我姐姐就好。说起那日,小娘子同我自报家门,我却掩了自己的身份,倒要同你赔个不是。”   柳小娘子闻言连连摇头:“不打紧不打紧,身份这个东西着实烦人得紧。我平日里出府玩儿也嫌太尉府娘子着五个字烦呢。”   穆清这才知道这巧丽小娘子是柳太尉的小女儿,因出生时便长了颗泪痣,家中长辈恐她命苦,便取了微瑕为名。   这时,方才站在柳微瑕身侧的夫人走了过来,同穆清互相见了礼,正是太尉夫人陆氏。   陆夫人望着穆清,见她虽为中秋宴点了妆,却依旧神情淡淡,心中本想劝慰女儿少接近这位顶着艳名与流言的女子的心思不知怎么便被压了下去。   穆清看出了她眼中的审视与探查,笑着道:“我与柳娘子投机,方才便多说了几句,只望陆夫人莫要怪我带坏了她。” 穆清明白,蜀国国力弱于夏国,于诗文书画一道也远不及夏国。夏人看重诗书礼乐,多是瞧不起她这样一个顶着艳名靠着皮相嫁过来的公主。   瞧不起而不说破,就像面前的这位陆夫人一般,敬而远之。   陆夫人却摇了摇头:“小女性子活络,寻个人作伴也好。”   正说着,便有穿了桃色宫装的宫娥上前引着她们入座,道中秋宴快开始了。   穆清的位置在溪水下首,案几上的瓷瓶内插了束同她手上一模一样的月桂花。穆清将手上的月桂放入瓶中,大大方方落了座,又四下打量起来。   面前的溪流一路从凉亭出曲折而下,在穆清面前拐了个大弯儿。边上的案几后已有人落了座,那人见着穆清走近,便欲起身相迎。穆清瞧着那夫人上了年纪的样子,模样看着有些苍老疲态,估摸这不出是哪家的夫人,便也不敢冒冒失失地搭话,只与那位夫人行了平礼。   那位夫人却是认出了穆清,道:“侯夫人好。”   穆清闻言愣了愣神,只想着自己昔日所学的夏国礼仪问安,却没有这位夫人这样口中的“好”字。   那位夫人瞧着穆清不答,以为这位蜀国公主嫌弃自个儿模样粗鄙,小声道:“我从前是个乡野丫头,模样恐入不了夫人的眼,唐突了。”   穆清听闻“乡野丫头”四字,蓦地抬头,回想了方才那位夫人所说,小心答道:“夫人不必如此客气,说起来还是我初来乍到,不懂这里的规矩,方才理应同夫人问好的。”   谁曾经不是个乡野丫头呢。   那夫人瞧着穆清神色一派和气,口中话语也是清丽悦耳,不觉有些亲近,随即侧身坐在穆清身边,便絮絮同穆清交谈起来。   穆清本是极烦这些女眷往来的,但知晓了眼前这位絮絮说这话的便是辅国大将军威衔之妻胡氏之后,便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之感。   原来不同于镇威侯府得祖上荫佑,威衔是货真价实从一介无名小卒一路攒军功才成为当今的正二品辅国大将军。胡氏是威衔的糟糠之妻,跟着威衔一路走来,二人感情非寻常夫妻能比。此番若非战事吃紧,明安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镇威侯从洞房里提出来,又同时点了威衔一齐出征的。胡氏听闻镇威将军府上的昏礼被战事冲了,当下便明白了此役非同寻常,自个儿心中也比惯常更为不安。   胡氏担心威衔的安危两月有余,只希望日日在家念佛求平安,此时又有什么劳什子中秋宴,往年只需至东宫赴个宴,今日却要大老远跑来别庄赴宴,心中情状更是难以言明。   穆清闻言按住胡氏的手,也不言语。宋修远与她虽顶了个夫妻的名头,但实在没有什么交情,对于胡氏的心切,她自然无法感同身受。只不过这两月,她都一直暗暗盼着宋修远能够平安,只有他安好,她才能在郢城,在夏国好好活下去。   那厢胡氏见穆清沉默着,神色晦暗不明,只当她也担心自个儿丈夫的安危;又见自己的手被她轻轻拢着,那瘦削的手白白净净,掌心很小,几乎拢不住她有些泛黄的大手,却让她无端地静了下来。胡氏心想,人家到底是个公主,动静得宜,举止间尽是风度,连带着那张漂亮的脸蛋,泛着些许端庄之色,瞧着也让人心安;又想到自己心切焦急的模样,便有些自行惭愧。   这时候高处传来了一阵笑声:“我来迟了,叫各位夫人娘子久等了。”   这个太子妃,还是同两月前穆清在清宁宫里见着的时候一样耀眼夺目,明明迟了,却依旧那么理所当然。亭下的各府女眷哪敢说太子妃的不是,皆起身行了礼,连声道不敢。   太子妃又笑了,单刀半翻髻上的云凤纹金步摇随着她的一颦一笑晃出了好看的弧度。太子妃请各府女眷落了座,命一旁的宫娥准备吃食,又道:“我入东宫虽已五年,邀各位夫人娘子至偃月行宫小叙却是头一遭,这里距郢城远些,劳烦各位颠簸半日,因而想着怎么样也要将中秋宴做得合各位心意才可,这才想了几个投巧法子。方才各位入别庄时从宫娥手中选的花上均对应了今个儿的座次,少了品阶,咱们今日便不拘礼,趁着好天气开开心心赏月,替雁门将士祈福。”   这番话说完,穆清瞧着边上的胡氏仿佛偷偷拭了把泪,又瞧着身前宫娥刚布上来的吃食,心思复杂。   按照海棠的解释,行宫的中秋宴已是弃繁从简了,却仍奢侈得不行。穆清不禁想到了自己的阿姆,自己的兄长,从前身边的所有人,甚至想到了宋修远,想到了远在雁门的儿郎将士,想到了战地的平民百姓,不知这个时候这些人又在做什么呢?   ***************   中秋宴在各府女眷陪着太子妃说笑的细细话语声与别致的吃食中过去。月上中天的时候,宫娥撤了案几上的吃食,端了茶水出来。   “尽是吃喝也是无趣得紧,我方才说的几个有趣法子,依花入座是其一,”太子妃抿了口茶,继续用她那甜糯的声音说道,“这其二,我想着此处地形巧妙,倒不如效仿前朝文人墨客的曲水流觞,倒也畅快有趣。”   自然无人异议。   穆清静静坐于下首,心中微微不安。   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然而于诗词歌赋一道,她却是一块榆木。无端想起清宁宫里太子妃言语间的不屑与讽刺,穆清忽然觉得,这场中秋宴恐不会这般平静地过去。至少,于她而言是如此。   果不其然,太子妃的下一句话直指穆清。   “穆清公主,你瞧着如何?”   ☆、佼人   “穆清公主,你瞧着如何?”   太子妃的这一句话让在座的女眷霎时止了谈笑,齐刷刷望向穆清的方向。   穆清微怔。   因为宋修远出征,穆清尚未庙见,虽已完成了成妻之礼,于礼法上却仍未真正入宋氏宗族。只镇威侯府到底位高权重,穆清又是一国公主,众人为显面上的尊重,平日里仍会唤她镇威侯夫人,亦或是冠了姓的莫夫人。却不知为何那太子妃总揪着这一点,回回见到她,总会唤她出嫁前的封号“穆清公主”。   穆清起身,朝着太子妃行了个虚礼,从容道:“既是殿下用了心思想了良久才得的法子,自然是好的。”   太子妃闻言,盯着穆清瞧了会儿,待身边的宫娥递给她一盏河灯,才道:“夫人见笑了,我不过怕曲水流觞这粗陋的法子比不得蜀地的乐舞呢。”谈笑间又如前次在清宁宫那般,将称呼改了过来。   “夫人既然这么说,我便也放宽心些。在座的众位皆是有文采的,今日咱们倒不妨以这河灯代了酒盏,河灯选了谁,谁便以月入诗,抑或是取带月的把戏,若是做不到的,则自罚一杯,如何?”   夏国向来以诗书礼乐为尊,蜀国却不然,因而穆清全然不懂那些诗文把戏;嫁入夏国前,也有教习嬷嬷逼迫她念了好些夏国诗文,只是她向来不喜这些,念的时间又短,全然到不了以诗为乐,以月入诗的境界。   穆清微微皱眉,一边侥幸祈愿那河灯莫要停在她面前,一边又思忖太子妃对她的针对之意已十分明显,却不知这河灯中是否暗藏着什么玄机。   偏生太子妃托着那盏河灯置入水中后,那河灯颤颤悠悠飘到了穆清身前,被水底的浅石所遮挡,不再往前了。   穆清见此,心中喟叹自个儿的直觉果真准得可怕,正搜肠刮肚寻思应对之法时,那厢太子妃糯糯的软音已然响起:“镇威侯夫人中了头彩呢。”   这厢穆清迎着众人的目光慢吞吞起身,眼风四下张望之时,瞥见了夜空中的觉觉明月,恍然想起从前在华蓥,但凡阿兄游历归来,他总喜欢在凉风习习夏日夜间抱着自己爬上屋顶,对着明月轻轻哼唱。   阿兄极喜欢夏日晚间的明月,不论阴晴圆缺。   那时阿兄说了什么?   阿兄告诉她,他在山下遇见了一个夏国女子,那女子就像月亮一般美好。阿兄还告诉她,那个女子教他念诗文,又让他吟唱给她听。   阿兄说:“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我们的阿谣将来也一定同月亮一般漂亮。”   阿兄又说:“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阿谣一定会是这样一个窈纠女子。”   阿兄还说:“阿谣将来若喜欢一个男子,定要带他来见阿兄。阿兄要告诉他,唯有把你当做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的男子,才配得上我们的阿谣。”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穆清闭了眼,喃喃道出这一首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凭着记忆诵出了两句,只是这第三句,却如何也想不出。   睁眼,穆清瞧见太子妃盯着自己,神色难辨。柳微瑕同陆夫人坐在小溪另一侧的上首,一双眼也紧紧盯着穆清,带了些许急切。   穆清想了想,又对着太子妃行了礼,缓缓道:“承殿下的美意,穆清得以在今夜见了这许多如玉美人。心向往之,便吟了这半首月出。于诗书礼乐一途,穆清自认不及在座各位,诸位见笑了。”   “夫人自谦了,若你不算如玉美人,那在座的我们又算得什么呢?”太子妃唇角噙笑,言语间微微含了些俏皮之意,“只是诗确为好诗,夫人却只念了两句,且这又是孔先生传下来的诗,夫人若不喝这口薄酒,我可不依。”   在座众人皆掩嘴轻笑。是了,撇开东宫太子妃这五个字,坐于上首的尊贵女子也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正是一个女子能含娇带俏又不被人所嫌的最后年华。   穆清颔首,心中对这样的结果早有意料,便淡淡笑应:“自当领罚。”不等太子妃言语,也不顾身边欲上前倒酒的宫娥,便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尽数吞了。   烈酒入喉,穆清不禁掩袖皱了眉。   那坐在上首的太子妃瞧着穆清喝完了酒,又笑道:“夫人好气魄。”言罢又请穆清坐了。   ***************   天色尚早,那放河灯的把戏便多玩了几次,只是这河灯七次里却有三次停在了穆清跟前。穆清因已猜到了太子妃对自己的针对之意,是以看着面前的河灯,不急不恼地又喝了两杯酒,待刚要喝第三杯时,上首的柳微瑕起身,盈盈朝太子妃一拜:“方才柳依姑姑怕是隔得远没有瞧清楚,那河灯本应是停在小女面前的,不过叫风一吹,便又搁在了莫夫人面前。”   柳微瑕语闭,四下便开始有了窃窃人语声,也有几个嗓门大的,道方才的确瞧见了河灯在柳家娘子面前停了。声音传到了太子妃耳中,太子妃拿着茶盅的手一顿,微微抬眼,眼风轻轻往身侧瞟去,立于太子妃下首的柳依便跪了下去:“婢子瞎了眼,请殿下责罚。”   太子妃放下茶盅,挥了挥手道:“杨依,你且过来替了柳依。柳依,你眼睛不好,平日里便罢了,今日却差点无端害得莫夫人多饮一杯酒,自是该罚。你且问问夫人,该如何罚你才好?”   穆清听着听着见这事儿又回到自己身上来了,心中暗自思量,又瞧了瞧一直立在一边的柳微瑕,开口回道:“日头黑了,柳依姑姑又隔得远些,瞧不清楚自是情有可原。柳依姑姑乃殿下的身边人,妾不敢妄自责罚。”   “如此,便依夫人所言,今夜月色甚美,若是罚你,恐那天上的姮娥还要怨我坏了中秋好景。”   柳依闻言退下了,闹了这么一出,太子妃微微不悦,“无端生出这么多琐事,是我管事不周,叫众位看笑话了。”遂又朝仍站着的柳微瑕问道,“既然那河灯原是停在你面前的,不知我们可否观赏柳娘子的墨宝?”   柳微瑕方才既然敢站起来替穆清说话,心中自然也是有了计策,朗声道:“小女私心里想着,大伙儿方才听了那么多诗词歌赋,未免不会有些困乏。小女平日在府中琢磨出一个酒方子,却能应今日这中秋景,因此斗胆向殿下讨要三种酒水,一为陈年女儿红,二为去岁的桂花酿,三为崇明山尖尖上的泉水。”   一旁的陆夫人听到女儿的回话,只觉柳微瑕不知分寸,平日里在府上兑酒便罢了,这一回只怕真真是班门弄斧了。正皱着眉头扯了扯柳微瑕的衣裙,刚想起身替柳微瑕喝了那杯认罚酒,却没想到柳微瑕所言竟揭起了太子妃的兴趣,立即打发身边的宫娥去取酒水。   崇明山虽只是座小山头,可要取山尖的泉水,还须费些时辰。众人趁坐在溪边等着的间隙,又将那河灯丢到溪中去,待吏部尚书府上的郑小娘子对月抚了首琴曲后,那宫娥方才端着托盘姗姗而来,径直将手中所端之物呈到柳微瑕面前。   这下子四周都静了,皆望向这个往日里并不曾有过多耳闻的太尉府千金。穆清自然也跟着望向了柳微瑕,只见她那一双白玉般的双手托着瓷瓶,颠来倒去,颇有些像她从前在花丛中见到的那些个上下翻飞的蝴蝶蛾子。穆清只觉眼花缭乱,正欲眨眼时,鼻尖嗅到了一抹浓郁的芳香。   柳微瑕已兑好了酒水,吩咐宫娥呈了上去。   “柳娘子好生厉害,我只闻着酒味儿,便要生生醉了。”太子妃接过宫娥递过来的酒盏,凑到鼻下微晃,又用广袖掩嘴,浅浅尝了一口,“果真不错。此酒闻着芳香浓郁,入口却甘甜清润,末了竟还有些许桂香,倒也能令人想起广寒宫里的一颗桂树了。众位夫人娘子皆尝尝吧?”   柳微瑕还立于下首处,那张清秀的眉目上带着些许释然,眼角的泪痣盈盈欲坠,更是为整张俏生生地脸增添了一抹娇憨之态。太子妃笑问道:“柳娘子这酒,可有什么讲究?”   “回殿下,”柳微瑕微微欠身行礼,缓缓道,“女儿红虽为佳酿,但性烈冲喉,是以需要白水兑开。但寻常的清水却会稀释女儿红的甘醇,唯有自带甘味的山泉方可化解女儿红的烈性。而桂花馥郁性温,添入其中可解女儿红的刺激气味,亦可调和山泉内里的寒气。”语罢微顿,似在斟酌字句。   “那崇明山尖尖上的泉水又是何解?”太子妃问道。   “小女在府中曾翻阅前朝旧史《大昭地理志》,其中提及郢地崇明山,道此山地质特异,因而山中泉水比别处更为甘甜。书中又道此山地势山麓平缓,山腰陡峭,至山顶却又愈发和缓,由山尖尖处生发的泉水一路流至山麓,因特殊的地理形貌,更是清冽。只小女认为泉水一路留下,中间虫鱼鸟兽不计其数,及至山麓,虽清甜,却难免混入污浊之物,是以才劳烦宫娥姐姐往山上跑了一趟。”   见太子妃未曾言语,柳微瑕又继续说道:“至于桂花酿,这个酒房子本应在调配好的女儿红与山泉中置入捣好的时令桂花粉,埋入地底下一年方可制成。只是制作桂花粉需耗时数日,小女便以桂花酿替了桂花粉,亦免去了一年的等待之期。殿下此处的酒水皆为圣品,桂花酿更是毫无涩苦之味,比起桂花粉竟然更宜入酒。”   在座的各府女眷平日里所饮的杯中物皆为浓烈之酒,这时尝了柳微瑕兑的清酒,入口甘醇,饮下后又觉唇齿间尽是桂香,与往日所见很是不同,便纷纷觉得滋味非常。过后听了这么一番解释,皆对柳微瑕的玲珑心思赞叹不已。   穆清方才一连饮了三杯烈酒,便趁着柳微瑕同太子妃周旋的时候悄悄地多呷了几口馥郁甘醇的清酒,一边随着诸位女眷赞叹柳微瑕的奇异手笔,一边感慨杯中物的诱人沁脾。   太子妃微微颔首,叹道:“妙极,妙极!只是以我浅见,这般美酒,应佐以佳名,方才得宜。”   柳微瑕见太子妃似有意为这酒水赐名,忽而面色急迫,忙不迭应到:“从前小女琢磨出这个酒方子试着兑酒时,正巧被兄长瞧见了,兄长便随口诹了个名字,唤作‘邀月酌’。只是当日小女手中的酒水自不比今日,不知‘邀约酌’这名字可否入得殿下之眼?”   太子妃又轻轻抿了一口手中的清酒,浅声道:“‘邀月酌’?举杯邀月,对饮而酌。浅易却不失风雅,这名字甚好。”说着便让柳微瑕坐了。   正当柳微瑕落座松了口气儿时,太子妃突然又问道:“你方才说的兄长,可是兵部侍郎柳盈珏?真真好文采。”   穆清放下酒盏,抬头正撞见了柳微瑕微愣的神情。   未几,柳微瑕收拾了神情,微微笑道:“殿下说笑了,哥哥是个武将,粗鄙之人怎会想到这般文绉绉的名字?起这名字的是一位外姓兄长。”   “如此。” 太子妃闻言,只用嫩葱似的手指微微摩挲着酒盏,若有所思。      ☆、玉梳   穆清本就不善饮酒,方才一连饮了三杯烈酒,后又品了邀月酌,便生了醉意。筵罢与各府女眷道了别,便被柳微瑕搀着,缓步出了行宫。   都道七月流火,八月微凉。夜里的凉风袭来,将穆清的周身醉意散去了不少,只是到底醉了,身子虚浮得厉害,穆清依旧蹭在柳微瑕身上。   穆清觉得风中夹杂着的一抹荷香,混着柳微瑕身上的淡淡桂香,令自个儿的鼻子很是受用,便淡淡哼了声。   柳微瑕闻声放缓了步子。   穆清察觉到柳微瑕的动作,以为她这就要告辞了,便努力站直身子,将方才这一路行来时一直想说的话说了:“若非妹子献出了邀月酌,只怕我不知还要出多少丑。今次多亏妹子帮衬。只我瞧得出来,太子妃殿下恐不喜于我,这才设计引我出丑。连同今日的座次安排应也是提前就备好的。妹子这般为我出头,却不知是福是祸。”   柳微瑕扶着穆清拐过了一道山石,转头见海棠与自家府上的丫头远远跟着,便示意她们停在原处。柳微瑕悄声道:“那河灯确实停在我面前,不过被风吹了才往姐姐那处漂的。殿下若真要觉出什么端倪,那也是她算计在先,我自当问心无愧。”   “且我素来爱酒,知晓杯中之物的厉害,方才姐姐若再喝下去,只怕会伤身。”   “不过三杯酒,何至于此?” 穆清闻言却是笑了,“莫看我现在的模样,我的身子可比寻常的闺门千金好得多。”   “偃月行宫中的酒水绝非凡品,比寻常的酒更烈。我瞧姐姐方才的醉态……”   “如此,多谢妹子了。”穆清会意。三杯酒虽算不得什么,但若非柳微瑕借机阻止,只怕还会有第四杯、第五杯......   见柳微瑕搀着自己,不曾有走动的意思,穆清微疑,问道:“妹子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柳微瑕扶着穆清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坐下,双颊微红,低喃道:“我方才说的外姓兄长......是我从前掩了身份偷偷出府玩乐时认识的,姓夏名瑾。城西的泉茂酒肆是两年前我同他一道开出来的,从前隔了七八日我便要去酒肆里递些酒方子酿些新酒,只是今日这么一闹,我母亲必然发觉了些端倪。只怕此番回府后母亲再不许我独自出府,酒肆那儿,按照夏瑾从前的个性,见不着我只怕会担心,还烦请姐姐到时同夏瑾支会一声。”   穆清听着柳微瑕嘴里迸出的这一段话,心中讶异。   夏朝重男女之防,寻常大家闺秀大多被拘在府里习文女工她是知晓的;从前她便猜到这个柳微瑕的性子娇俏,并非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却没想到她竟不同到偷跑出去同人开了酒肆。   柳微瑕见穆清良久不回话,猜想是穆清不愿,心下便有些失望。初初在普华寺见着穆清,她只觉得这个愿意同她一起投食喂鱼的大娘子与寻常里同阿娘一起见到的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不同;这回中秋宴上知晓她是蜀国的穆清郡主,她忽然便有些了然。夏瑾曾告诉她,蜀国民风旷达,是个养人的好地方;蜀地女子更是同男子一般,泼辣练达。   她以为,蜀国来的穆清郡主,懂她。她却是忘了,她眼前的郡主,远非寻常蜀地女子,她的父亲是蜀国国主的亲弟弟。蜀国与夏朝往来多年,王公贵族早已受夏朝贵族风气习染,这个穆清郡主,理应也是该养在深闺的。   “那蜀国公主不过顶了张好皮囊,内里却是一笔糊涂账。方才她喝了几杯酒,你们可数了?” 假山后隐隐传来莺燕笑语,带着晚风,一齐飘进了穆清的耳中。   “说的是媚骨生姿,可我今日瞧着蜀国公主的模样,却寡淡得很,倒有些名不副实。还不如尚书府的小娘子,模样俊,心思巧。听闻郑娘子五岁始便拜师学琴,十四岁便学成了《江海凝光曲》?真真是个妙人儿......”   “太尉府上的柳娘子亦是个奇人,虽说制酒有失闺门姿仪,不过那邀月酌的确是个中佳酿。”   低沉的人语声渐渐远去,穆清醒了会儿神,与柳微瑕一起从假山后走出。   海棠的脸色极是难堪,柳微瑕面上也抹上了一层微微的尴尬,倒是穆清,许是真正醉了,神色一派淡然,心里念叨自己本就是个假的,又何谈名副其实。   柳微瑕搀着穆清的臂弯,轻声安慰道:“姐姐莫要理会那些恼人的话,徒生烦恼。”静了会儿,又道:“酒肆的事,是我唐突了。姐姐今日饮了好些酒,该早些歇息。回头我遣仆妇递些醒酒茶来,姐姐莫忘了喝。”说罢,便欲招呼府中的丫头,与穆清告辞。。   穆清这才想起自己还未回应柳微瑕,忙拉住柳微瑕道:“我何时说了不帮妹子的?方才醉的厉害,有些混沌。妹子可还要我同夏瑾兄弟说些什么?”   柳微瑕闻言,神情欢喜。趁一众丫头婆子未瞧见的时候,从头上取下一枚碧玉棱花发梳,塞到穆清手中:“姐姐只需将这玉梳给他。他都晓得的。”说完,脸上又是一红。   ***************   穆清觉得自己从前是在乡野里跑惯了的,身子自然比那些弱不禁风的深闺娘子壮实,是以也未将柳微瑕所言放在心上。   然而从偃月行宫回到镇威侯府的当夜,穆清就烧了起来。本以为只是夜里的低烧,歇一觉便好了,却不想及至黎明,浑身的热度不但没有退下,反而愈发严重,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这才叫海棠请了大夫。   其间又是种种折腾。   病里雁门传回消息,道朝廷援军用月余的时间守住了雁门,重塑了边境防线。宋修远更是顺道将雁门以北的几座原属于夏国的凉国城池也打了下来,由此两国大军僵持在雁门关外两百里处数十日。因即将入冬,关外粮草不足,凉氏国主便向镇北王姜正诚递了求和书。   只是穆清整个人烧得混沌异常,待海棠道再过月余宋修远便可回来之时也并无多大反应,只混混沌沌地想着,宋修远回来之前,她应还能得空跑一趟泉茂酒肆。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穆清日日喝药夜夜捂汗,统共用了月余的时间才将身子骨养好,只是掉了许多的肉,本就清瘦的模样,如今又带了一丝的憔悴,瞧了令人心疼。   海棠被穆清的这一场大病吓坏了,即便穆清后来已然大好,看着穆清惨白的面色,依旧谨遵那位陆大夫之命,苦口婆心劝着穆清歇在侯府里静养。穆清无法,只得窝在府里瞪着柳微瑕的玉梳发愁。   这日天高云淡,穆清趁着苑里无人,依着模糊的记忆,觉得周身的气力恢复地所差无几,便唤青衿一起去泉茂酒肆,只还未走出内院,却与陆离撞了个照面。   海棠极是依赖这位陆大夫,但这位陆大夫让穆清连着喝了月余的苦药,又极力教唆劝慰穆清窝在府中修养,是以穆清一见他便觉得厌烦。再者,陆离瞧着二十五六的年纪,眉眼俊俏,举止风流,徒增一股纨绔之气。把身子康健交给这样一个人物,又令穆清生畏。   穆清无奈,认命地领着陆离进了中堂。   陆离进屋瞧了瞧穆清的神色,同往常一样望闻问切一番后便开了药:“夫人底子好,静养了这般多的时日几近康复,喝完这最后十剂药便可。只日后仍是静养为佳,切不可贪杯。”   穆清舒了口气,心道日日喝药的苦日子终于可以过去了。陆离将写好的药方子递给立在一旁的青衿,又看了海棠一眼。海棠会意,打发了青衿抓药,自己领着青衣出了中堂去取陆离的报酬。   陆离见屋里只剩穆清同他两人,拘了拘礼,笑道:“小生为医十余载,夫人这般情状自也见过不少。容小生说句不好听的,夫人平日里少些思虑,身子方才能真正大好。”   “你怎就瞧出来我平日思虑过多?”   陆离从客座上起身,躬身又行了一礼道:“还望夫人莫怪。”   “以夫人的体质,寻常风寒至多十日便可好全,此番却拖了月余,此乃夫人忧虑过深之故。至于为何忧虑,容小生揣测一二。”   “去国离乡,思念故土乃其一。然夏国亦不乏好山好水,待夫人大好,不妨访风景于夏地名川大山,以缓心境。”   “至于其二......”陆离的眼风向穆清瞟去,见她依旧神色淡然,续道,“侯爷即将回京,夫人的相思之苦亦可解脱。”   “如此,夫人便可免受大疾之苦。”   明眼人都知晓她与宋修远不过是因涪州十五城而凑成的夫妻,且不过一面之缘,何来的相思?   穆清只觉他越说越不着调,心中羞恼,刚想唤海棠送客,又想到海棠这时只怕早已取完东西,并着青衣青衿一同到小厨房里照顾药罐头去了,这才了悟三人皆是被陆离打发出去的,便更是恼怒。也不知是恼陆离随意使唤侯府下人,还是恼海棠竟然对一介白衣郎中言听计从。   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穆清盯着陆离,想了想,问道:“陆先生,屋里只有你我二人吧?”   陆离被穆清问得有些莫名,抬头见穆清那双眼波流转的眸子直直将她望着,竟有些看呆,茫然道:“是。”   又见穆清嘴角微翘,起身向他走来,到他身前站定,轻声道:“我听闻夏国人重男女之别,如此,”穆清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先生请便。”   有微微的馨香窜入鼻中,身前的衣襟被一只手握住;陆离的心有些软,却一个不妨,被胸前的那只手直直拽着,生生拖出了屋。   “陆先生,我感念你医好了我的身子,只是旁的,无需你多言。方才所言,先生说过便忘吧。”说完,穆清狠狠甩上了门,只剩陆离呆立于屋前。   镇威侯府上的小夫人,蜀国的穆清公主,竟丝毫不顾礼仪,直接将他轰出了屋。   陆离抬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明明才被侯夫人轰了出来,他却不觉得难堪。卸下方才面对穆清的拘礼恭谨之态,信步出了侯府,嘴角竟浅浅噙着笑。   宋修远,你这个夫人,倒是很有意思。   ***************   穆清将陆离赶出去后,心中觉得十分快意,想到自己关上门前陆离看似呆滞的神情,便不自觉轻笑出声。   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心底比往常更多愁善感些。穆清笑着笑着,心底又莫名浮上一股酸涩。   这样的日子,明明无趣至极。   仅仅只是耍小性子轰个人,她竟也能乐小半天。从前遇到这样的人,哪是仅仅被她轰出门便可作罢的?从前的日子,哪需要她日日拘着礼,谨小慎微地拿捏旁人的心思?   她只不过是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小丫头罢了。   即便是初入蜀国王廷之时,她也只想日后能够安安稳稳在夏国郢城里过日子。但是蜀国王廷里所见所闻的,又不断让她感到害怕。待她渐渐被那些虚浮的人心所浸润,她又被塞给了夏国的镇威侯,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到了全然陌生的夏都郢城。   她一直在想,夏国的人,会不会比蜀国王廷里的人更可怕?   她用谨小慎微的外表将自己伪装起来,不断掂量揣测着身边人的心思,所求不过一个安身之所。她原以为她能够做好,可她本就没有什么叵测心机,即使是一个毫无干系的东宫太子妃,就能随意在众人面前设计欺负她;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陆离,虽言不及义,却殊途同归,也能看出她内里的思虑。   穆清有时候十分想念从前那些可以大肆哭笑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比之当下,恍若隔世。   ☆、旌旗   十月十七夜,宋修远率军回了京畿,驻军于郢城外两百里的建章营。穆清在府内盯着还未送到夏瑾手上的玉梳愁了一晚上。   十月十八日卯时初,趁着天色未亮,穆清命青衣守在东苑,自己带着青衿悄悄出了侯府。   西市是整座郢城最热闹最繁华的所在,酒家商铺鳞次栉比,相比之下泉茂酒肆所在的陌柳巷却显得清净安宁。   从郢城东北的镇威侯府过去,约莫大半个时辰便到了陌柳巷。穆清吩咐青衿在酒肆外守着马车,从马车上寻出一件鸦青纹银斗篷罩在身上,又将斗篷上的兜帽又往头上掩了掩,便下了马车,径直站在酒肆门前打量着。   还未到辰时,秋日的朝阳淡淡地打在整座郢城之上,照得所有人身上都发着些清光。泉茂酒肆铺面小,若未关上后门,站在铺前一眼便可望到堂后的小院与天井。   穆清见到夏瑾的时候,夏瑾正背对着她,在酒肆的院子里照看堆在庑廊下的几个酒坛子,秋阳就这么淡淡地照在夏瑾降红的袍子上,泛着些清凌凌的金光;一头黑发半散,余下的在头顶用一支墨玉簪子挽成一个髻,正是富贵商贾的打扮。   蹲在酒肆门前的小厮正捧着瓷碗吃着早食,见穆清站于铺前向内望着,一时连饭食都顾不得吃,将瓷碗往门后一搁,笑着到穆清面前招徕生意:“这位夫人可是要什么酒?莫看咱这铺子小,卖的酒可都是上品佳酿。邀月酌您可听说了吧?东宫的那位喝了都称好。如今市面上的邀月酌皆是效仿之作,唯独这泉茂酒肆的酒方子最是正宗。”   穆清听着小厮扯皮,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空闲,笑道:“客气了,我不买酒。劳烦通报夏瑾先生一声,就道瑕娘子托她远房姊姊传个话。”   这小厮在泉茂酒肆内做活将近两年,从未听说瑕娘子有个远房姊姊。听了穆清的话,心中好奇,便抬眼打量起眼前这个披着斗篷的女子。见了穆清的模样,恍然间觉得眼前这位夫人,虽用兜帽遮了大半张脸,神色讳莫,五官亦瞧不大真切,但通身的气派却是这身灰暗衣袍如何也挡不住的,与他平日所见的婆娘很是不同,反倒与瑕娘子相近。如此心下便信了穆清的混话,领着穆清进了铺子,自个儿走到院中同夏瑾通报了声。   穆清取下兜帽,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装扮;透过浓浓的酒香,她看到夏瑾听了小厮的话,转身向堂屋走来。   丰神俊朗,芝兰玉树。这便是面对这个男人时穆清脑中唯一的评价。夏瑾的每个动作每个姿态,都透着一股坦荡风度,并着一抹隐隐的霸气。   只是夏瑾那张脸,却又让她觉得面善。   夏瑾见到穆清时,神情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趁着穆清还未开口,笑吟吟道:“又见面了,镇威侯夫人。”   见过穆清的人本就在少数,只不过穆清公主眉心花钿似的朱砂同她风流媚骨的名声一般,早已为天下人道,是以穆清今日出门时特意用额心坠遮了眉间的那粒朱砂。按理,夏瑾不该知晓她是谁。   只是她很快又想起四个月前于清宁宫外遇见的那个男子——陛下的第四个皇子,姜怀瑾。   面前男子的音容笑貌,分明与那日宫中所见的四皇子毫无二致。   明明同柳微瑕一道开酒肆的是夏瑾,明明她吩咐小厮通报的是夏瑾,怎么就出来了个四皇子?   “你……就是夏瑾?”穆清出口问道,惊讶太过,一时不知该如何见礼。   “不错。”夏瑾笑看着她,目光坦然。   “我如何信你?”世间容貌相仿者,大抵都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子。穆清不曾听闻四皇子是双生子,且从他方才得言语中,穆清已能确信眼前这位便是四皇子姜怀瑾。   但凡事与皇族沾了边,总会变得错综复杂。   姜怀瑾与夏瑾是否为同一人,穆清心中终究还是起了疑惑。   姜怀瑾了然穆清对他的怀疑,也不恼,领着穆清进了小院,见小厮正在外头招呼买主,遂正色道:“夫人现下所在的这家酒肆,是我同柳微瑕名下的产业。柳微瑕是柳太尉府上的千金小姐,她每隔七八日便要来送酒方子;只如今,她已三十七日未现身,我猜想夫人今日来此,定与她相关。”   眼前人神色一片真挚,言语得体,亦不像胡诌之语。穆清猜想这“夏瑾”多半是四皇子在民间所用之名。   虽已信了夏瑾便是姜怀瑾,姜怀瑾便是夏瑾,只是姜怀瑾怎么就成了夏瑾,还同柳微瑕一道开了酒肆?   但是有些事情,多说多错。纵然好奇,既然四皇子不说,穆清亦不便多问。   收回心思,穆清从怀中拿出柳微瑕的发梳,解释道:“先前中秋宴上发生了一些事,柳娘子恐回府后陆夫人不肯再放她出来,便托妾将这玉梳转交于殿下。”   姜怀瑾接过发梳,眼底浮现出一抹欣喜,问道:“她可还同夫人说了什么?”   穆清摇了摇头:“她只怕殿下没有她的酒方子心急,这才托妾来传信。又道殿下见了这发梳便什么都知晓了。”   “如此,有劳夫人。”   穆清见姜怀瑾神色讳莫,方才的欣喜已然消褪,又想起离中秋宴已过了两月,心中无奈,欠身赔礼道:“今日听殿下所言,只怕她果真被拘在府里了。妾前阵子身子不大好,实在没力气出府,却无端叫殿下苦等了这般多的时日,还望殿下海涵。”   姜怀瑾微微摩挲着发梳上的木槿棱花暗纹,道:“夫人不必多礼。我还想问夫人讨个人情,柳娘子性子良善纯真,暂且不要让她知晓我是姜怀瑾。皇城之外,也请夫人莫要多礼,我还想继续在这儿做生意呢。”   穆清抬头,瞧姜怀瑾神色磊落,微加思索,道:“好。”   想到姜怀瑾同柳微瑕,两个身份尊贵的人物,皆用心掩了自个儿身份,跑来西市开酒肆,穆清觉得好笑又疑惑。   夏瑾瞧见穆清眸子里的清光,一时无言。   四周静谧,只有铺内的小厮不停地转身,偷瞄着院内的情形。   姜怀瑾遂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道:“夫人既然来了,何不赏脸喝口薄酒?”   穆清自知酒量浅薄,又有月前中秋宴上被人戏耍喝酒至病了大半个月的经历,哪还敢独自在外沾酒,忙道:“多谢殿……夏先生。”想着出府也有些时辰了,又道:“玉梳既已送到,穆清这便回去了。”   夏瑾自然不知道穆清内心的弯弯道道,只是猜以柳微瑕的性子,中秋宴上只怕灌了她不少酒,将她灌怕了,遂笑道:“请便。”又吩咐小厮打两坛酒送给穆清。   那小厮见穆清是柳微瑕的远房阿姐,又与夏先生较好,便笑嘻嘻地搬了两坛邀月酌到马车上。   穆清心中不欲与皇家牵扯太多人情往来,见状便往小厮手中塞了些银钱,又对姜怀瑾道:“先生盛情,却之不恭。只是无功不受禄,方才先生道想在此处做生意,穆清自然也不会凭白喝了泉茂酒肆的佳酿,破了商家规矩。这些银钱还请先生笑纳。”   ***************   出了酒肆,从院内飘逸出的酒香却仍是浓浓不散。穆清有些贪恋这浓郁酒香,便弃了马车,与青衿一道慢悠悠地走在巷内。   穆清在镇威侯府内做了小半年的侯夫人,此番看到巷内的烟火气息,恍然间似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便刻意放缓了步子,多逗留了一番。   陌柳巷居于西市一隅,待穆清拐出西市的时候已是辰时三刻。西市离郢城主道玄武街尚有些距离,今日却隐约能听到东面玄武街处传来的人语声。   穆清压了许久的性子仿佛被远处的热闹唤醒,领着青衿便要往玄武街去。青衿却有些急了,忙道:“再不回府海棠姑姑便该发觉了。若是被旁人识破了身份便不好了。”   穆清佯怒:“海棠那儿青衣自会交待,且你以为这满大街的人长了眼睛只为往他人脸上瞟?”   “公主好看,盯着公主的人自然就多了。”青衿小声回应。   “人都出府了,唤我娘子便好。”穆清往青衿脑门上敲了敲,“左右回府都绕不开玄武街,何不趁此时机前去凑个热闹?”   “娘子身子金贵,玄武街离此处尚有些距离,这般走去恐累着娘子。”   “都是海棠太过小题大做。我何时这般娇贵了?”穆清无奈笑道,“我今日便是用这双脚走回侯府,又有何不可?”   青衿到底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生性活泼爱热闹,见穆清执意如此,很快便将海棠抛之脑后,颠颠地跟着穆清循着人语声向玄武街走去。   玄武街南起明德门,北接皇城朱雀门与皇宫承天门,自北向南将整座郢城划分为东西二城。好容易到玄武街,只见平日里蜗居于街坊的百姓商贩都上了街,探着身子向南边明德门的方向望去。其间不乏各种交头接耳与窃窃私语。   穆清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跟着青衿小心翼翼地游窜在人群之中,有些好奇街上发生了何事,便默默留了个心眼儿听四下的人们嚼舌根。   穆清提着耳朵隐约听到旁人言语提及“镇威侯”“云麾将军”等字样,抬头观望了四下景致,恍然悟到半年前她便是从明德门入京,端坐于千工轿中,沿着玄武街行过大半个郢城,嫁入镇威侯府。   无怪乎心底对这景象莫名生出一股熟悉之感。   未等穆清穿过玄武街,耳畔隐隐响起铁骑踏地之声。这声音太过特殊,与成亲当夜宋修远率军宵征时的铁蹄声如出一辙——意识到了什么,穆清心中一窒。侧身望去,方才还在街头议论纷纷的商旅行者,此时均噤声挪到了街边。   玄武街的尽头,有十余人打马行来。   穆清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那队人马便行至她面前数尺距离,眼看着马蹄便要撞上她。   只此时的穆清无暇估计其他,因为逆着辰时的阳光,于铮铮铁骑的最前处,她见着一个身影。那人骑着骏马,身上的玄甲在辰时的日光下泛着清冷冷的光,身后的旌旗猎猎飞扬。   身后似传来青衿的惊呼:“娘子——”   只是这叫喊声传入穆清耳中,忽然便淡了。   穆清似被下了禁制,呆立于原处,不曾有丝毫移动。   身着玄甲的年轻将军及时勒马,坐下的青骓受力嘶鸣着,堪堪在穆清身前扬起了前蹄。他身后的十六名轻骑校尉亦因当头人的勒马而停止前进。   马蹄带起的风吹落了穆清掩着发髻面容的兜帽。迎着微暖的阳光,穆清的容貌恬淡而美好。   穆清知晓宋修远回京就在这几日了,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与宋修远重逢,怔愣于原地,只呆呆抬头望着马上的宋修远。   宋修远凌冽的眸中泛出些微惊讶,亦垂眸望着马下的穆清,微微颔首,似欲说什么。   这时青衿终于从人群中挤出身来,也不管马上是何人,径直将穆清拉回了街边,上下查看穆清是否受伤,轻声喃喃道:“吓坏婢子了,娘子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眼见穆清被安然带至街侧,宋修远抬起右手,示意身后的轻骑校尉继续前行,很快便打马消失在众人面前。   玄武街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往来行人纷纷感叹着镇威侯的风发意气与方才惊险的景象。   站于穆清身侧的妇人见到穆清惨白的脸色,忧心道:“这位娘子可是无事?方才真真惊险,多亏镇威侯及时勒马。娘子面色不佳,可是伤着了?”   青衿替穆清戴上兜帽,回道:“我家娘子无事,谢过这位夫人。”   穆清对这一切却恍若未闻,只因现下她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宋修远,他真的回来了。   ☆、云袜   穆清回府的时候,将军府上下已然忙碌不堪。   海棠正在内院,见穆清带着青衿回府,双眼一亮,忙不迭打发了身前的丫头,上前便要见礼,却被穆清出声制止:“自家院里无需多礼,今早给姑姑添麻烦了。”   方才在西市与宋修远的惊鸿一瞥,令穆清有些晃神。瞧着眼下府里众人的样子,虽忙乱,却又井井有条,并不像临时得了宋修远要回府消息的样子,遂又开口问道:“将军今日便将回府,为何阖府上下人尽皆知,我却不知晓?”   “昨日宋铮将消息递进来已是子时三刻,婢子瞧着夫人屋里的灯熄了,便未通报。本想着今早知会夫人,但......夫人此言......”海棠瞥见穆清惊魂甫定的脸色,想了想,又轻声问道:“夫人见过侯爷了?”   穆清心中了然,点点头:“见过了。我瞧着今日天气好,想着出去散散心,正巧遇见将军率军进京。”   此番凉氏国主虽递了求和书,但凉氏向来不若夏国重礼,言而无信之举更是时常有之。是以明安帝恐雁门突发变故,便只命宋修远一人率军回京,剩了的便由威衔与镇北王一齐领兵驻守在雁门关前。   宋修远则率军在建章营休整了一晚上,便命护卫林俨留守建章营,自己领着十六名轻骑校尉入了城。   ***************   宋修远回府的时候已过了戌时一刻,穆清备下的饭食仍布在桌案上。   瞧着宋修远回府,穆清比照着夏国女子见到夫君时该行的礼,走到宋修远身前堪堪要蹲下身去,却被宋修远一把扶住胳膊肘。   穆清微怔,顺着宋修远手上的力道起身,抬头望向宋修远。白日里瞧得不真切,此时在屋里微恍的光下,穆清却是清楚地瞧到宋修远的右颊上平白地添了道泛白的疤,从眼角直至鼻翼,狰狞地盘在宋修远硬朗的面容上,穆清瞧着都觉得疼。   “这道疤?可是很疼?”   宋修远没想到时隔小半年再见,穆清劈头盖脸的第一句话,竟是问候他脸上的疤,一时失笑:“月余前的事情了,早无大碍。”   瞧见穆清那张脸的时候,他想起今早与穆清在玄武街上的惊险经历,问道:“夫人今晨在玄武街?”   穆清微微颔首,心底微微庆幸自己带回了姜怀瑾所赠的邀月酌,遂又望着宋修远,道:“将军今日归府,我思忖着便去买了坛佳酿,好替将军接风洗尘。”   柳微瑕同姜怀瑾之间的糊涂账不便与人多说,如此,邀月酌,倒不失为一个好借口。   宋修远被穆清望得有些不自在,瞥见桌上的饭食,心中微窘。未等穆清言语便道:“夫人久等,只是方才我已在营内用过膳。”   “如此...”穆清淡淡回道。   宋修远见穆清神情清冷,不知她心中作何想,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问道:“夫人可用过膳了?”   见穆清摇了摇头,宋修远吩咐海棠将饭食热了,又对穆清道:“白日里琐事多,我忘了给府里递消息。我尚有些公务需处理,夫人先用膳吧。”   说罢,便信步回了东苑。   穆清尚有些怔愣。心底微微恼于宋修远害得她此时都未吃上一口热食,却又因宋修远方才的言谈风度而松了口气。   宋修远其人,并不似坊间传言那般倨傲阴鸷。   待穆清用了晚膳,收拾一番回到东苑的时候,只见书房内烛火跳跃。透过微敞的门望进去,正可瞧见宋修远已卸下了身上的玄甲,端坐于案前,一手执笔,一手撑着脑袋,一动不动。   已是开冬的时节,这时一股子寒风刮过穆清的脸颊,灌进了书房,将原本便未关严实的窗吹了开来。穆清见宋修远案上的烛火明灭跳跃了几下,唯恐它灭了,情急之下推开半掩的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抬手将书房内的窗关严实,穆清回头,见宋修远仍是原先的姿势,就这般静静地睡了过去。宋修远右手上的狼毫直直戳在纸上,早已晕开了一圈墨色。穆清想了想,终归还是没有将狼毫从宋修远手中抽出。   书房久未有人至,被寒风一灌,更为清冷。穆清微微瑟缩,见一旁放有毛毯,便悄悄拿起欲给宋修远披上。   宋修远却听闻窸窣的响声,醒了。穆清不妨宋修远就这么睁眼了,望着那双看着自己的些许迷离的漆黑眸子,双手擒着毯子顿于半空中。   一时无言。   二人心底均有些微尴尬。   “什么时辰了?”   穆清回过神来,将毯子收起,回头望了望更漏:“亥时一刻了。”   宋修远点了点头,沉声道:“夫人早些歇息,我做完这些便回房。”   忽而想到今夜便要与眼前这个男人共处一室,穆清心底慌乱,脱口道:“我想起今晨买的酒尚未安置好,我先去酒窖那处瞧瞧,将军若要歇了,便不必管我。”   语罢,不待宋修远有所回应,便疾步跑出了书房,只给宋修远留了一个绰约的背影。   那两坛邀月酌分明在她眼皮子底下被搬去了府内的窖中;且那两坛子酒若真还在马车上,只需吩咐一声便可,于情于礼都不需要她这个侯夫人亲自过去。   穆清默默徘徊在府中,望着天上的大半个月亮,只觉心烦意乱。   “夫人这是?”海棠领着青衣青衿,方从外院回来,正撞见穆清飘飘忽忽地在府内彳亍,步子毫无章法。   “我方才想起那两坛邀月酌,不知是否存好了,正想去窖中瞧一瞧。”穆清不想被外人瞧出她心中的慌乱,竟有些口不择言。   “这个时辰?已快亥时三刻了。”海棠大为疑惑,讶异问道。   “公主可是忘了?那两坛酒今早就贮入了窖中,还是婢子亲自跟着过去的。”青衿亦是不解,与海棠同时道。   “如此,是我忘了。”穆清被自己寻的借口噎到,无奈扯嘴笑了笑。   “时辰不早,婢子伺候公主歇息。”穆清无言,只得应了青衣的话,慢吞吞地挪回东苑。   ***************   穆清出去了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宋修远业已从书房挪到了房内。海棠见宋修远已换上了中衣,半靠在床沿睡了过去,便知趣地领着青衣青衿退出了屋。   宋修远的腰腹处盖了本书册,穆清探过头去瞧,竟是前几日她命海棠替她寻来的《诗三百》。   书册原被她压于妆奁之下,怎被宋修远翻出来了?穆清心底羞窘,悄悄拿起书册收好。又见宋修远身上衣物单薄,且无被褥遮盖,无奈,只得探过身子去拿床榻内侧的棉被。只床榻宽大,宋修远又堪堪仰靠在床沿边上,穆清伸出一手,却没想到身形不稳,径直伏到了宋修远身上。   宋修远闭目的时候,掩去眼底的那抹狠戾之气,看起来竟很是温润。穆清半伏在宋修远身上,瞧着眼前俊朗的眉眼,一时竟大着胆子伸手轻轻拂过宋修远眼角的那道疤。   方才在书房,他也是这般静静地睡了过去。想来是真的累极了。   穆清收回心思,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止,竟觉双颊似火烧一般。用双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双颊,又给宋修远掖好被角,穆清顺手从柜中抽出一张薄被,便裹着这张薄被和衣躺在了小榻上。   穆清在小榻上窝了一晚,因想着十步开外的床榻上躺着个大男人,心下便徒增了些慌乱,且小榻冷硬,是以一整个晚上醒醒睡睡,极不踏实。   怔忪间她只觉得自己身侧暖了起来。撑着睡意强挣了眼,却发觉自己整个人被宋修远抱在怀里。   穆清心下一惊,宋修远周身的气息与热度包裹着她,令她极为不适;挣扎着想让宋修远放下她,但是圈在她腰侧与膝盖窝的手却将她搂得更紧了。   “榻上凉。”宋修远将穆清轻轻抱到床榻上,又替穆清盖了被子,悄声道,“时辰尚早,夫人且安心躺床上再睡一会儿。”   穆清睡眼惺忪,闻言朝窗外望去,正是天光微亮的时辰;顺手圈过身上的被子,只觉周身暖烘烘的,便微微点头应了,遂沉沉睡了去,迷糊间心中还计较着她替宋修远掖被角,宋修远替她盖被子,如此也算两不相欠。   宋修远瞧见穆清露在锦被外的手,骨节突出,修长利落。他不知道那些养在深闺的娇俏女儿的手该是怎样的,却本能地觉得穆清的这双手,不像一个娇生惯养的郡王之女该有的手——太瘦了。   穆清太瘦了。   大婚那日初见时,他便觉得这个穆清公主,比之画像中的模样,太过清瘦。彼时思及她是为和亲而来,他想她是思念故土,是以体虚了些。镇威侯府虽比不得她从前生长的王府,但一生漫长,总能将她养好。   他却未想到小半年过去,她更是清减。方才她就这么窝在他的怀里,轻得好似随时便要同那薄雾一般散去。   他一时竟觉得心疼。   狐死首丘,更何况人?去国离乡,千里迢迢嫁给他,定然也非她所愿。   宋修远轻轻掩了门,同往日一般于院中耍了会儿枪。只是怕吵着屋里的人,便刻意减小的幅度。那早该熟记于心的枪法,今日却有些记不清楚;那杆紫金枪,也总是跳脱出它本应有的位置。   罢了罢了,宋修远正想放下枪回屋,回身却见穆清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立于庑廊下将他望着。   “吵到夫人了?”   穆清闻言摇了摇头,迷糊道:“未曾吵到我,只是时辰不早了。海棠姑姑同我说了,循着礼俗,今日不是还有诸多事宜需办置吗?”自从小半年前他二人的成亲仪礼被突如其来的雁门战事打断,便一直搁置着。如今宋修远回来了,此前耽搁的仪礼自当补上。   宋修远这才发觉天已大亮,朝阳从院中天井照进来,带了些许寒意。   廊下的穆清发髻微乱,双眼迷蒙,身上依旧是昨日和衣睡下的那件月白大袖袍子。宋修远的目光扫及穆清脚边,见她竟只着了云袜便出来了。原来风流媚骨皮相下的穆清公主竟还能透出一股子娇憨来?   心底蔓延着莫名的情愫,宋修远微有不适,便促狭问道:“那蜀国礼俗又是如何?衣衫不整便可出门了?”   那场回笼觉穆清睡得甚是舒坦,恍惚间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醒时听闻屋外的细微声响,便迷糊着出了屋,倚着庑廊上的柱子瞧着宋修远练武。宋修远此时一调笑,这才将她本乱作一团的浆糊脑袋敲打清醒。穆清唯恐宋修远此言所指是责怪她不懂夏朝规矩,正准备回屋梳洗时,肩头却是一沉。   宋修远信步走上庑廊,顺手将身上的大氅罩到了穆清身上:“天气凉,夫人的身子看着弱,穿成这样出来当心染了风寒。”   穆清月前刚吃过风寒的苦头,到此时都不曾停药,听闻宋修远所言,立即紧了紧身上的玄色大氅,嘟哝道:“多谢将军。”   宋修远眼角瞧见穆清乖顺的小动作,心底竟一阵舒坦。又见她从刚才到现在只呆立在原处,心下想庑廊地凉,怕她赤脚行走伤了身子,便放下□□想将她抱回屋;一双手还未碰到她的肩头,忽又觉得这般举止太过轻浮,便顺势牵起穆清拢着外袍衣襟的手快步走回去:“回屋吧。”   穆清挣了几下,宋修远却并不放缓脚步,只回头瞥了她一眼。一时被宋修远凌厉的眼风震住,穆清只得乖乖被他牵回了屋。   ☆、旧事   当日宋修远被一道圣旨遣去了雁门,只留下穆清一人守着镇威侯府。如今宋修远回来了,先前耽搁的仪礼自当悉数补上。   镇威侯府内的正经主子虽只有他们两个,但到底是一方侯府,一应仪节均不可随意了去。   时至今日,穆清才真正庙见,入了宋氏族谱。   嫁入宋氏已有半年,穆清今日方才踏入宋氏私庙,得以跟着宋修远一一认了宋氏祖宗。穆清从前以为宋氏当真只剩一个宋修远了,今早却发觉私庙中并无裕阳大长公主之位,待礼毕后问及宋修远,宋修远却道他那位生性巾帼须眉的祖母自丈夫宋靳去后便归隐山林,除四年前宋懋夫妻去世,回镇威侯府住了一年,余下的便再不问世事。   “祖母虽不问世事,但幼时祖母教益我良多,长幼之礼不可废。开年后祖母诞辰,有劳夫人随我一同上归兰山拜访祖母。”   对于这位裕阳长公主,穆清尚在华蓥之时便常听先生提及,此番听闻宋修远所言,心中除了从前的好奇,竟又升起一股向往之情。   宋修远见穆清神情肃穆地应了,笑道:“祖母年轻时虽雷厉风行了些,只这些年远离朝堂,和蔼得很,夫人莫要紧张。”   ***************   除却寻常婚仪的三书六礼与庙见,和亲夫妻入宫觐见帝后亦算是一个礼俗。午后穆清便跟着宋修远一齐进了宫。   这是穆清第一次见到明安帝。   明安帝十三岁时在姑母裕阳大长公主的辅佐下便承了帝位,及至弱冠大长公主还政于朝,再至今日,这位帝王文武并用,垂拱而治已有三十七年。   穆清从前在蜀国曾听得宗亲称道这位夏帝虽不及其先祖那般气吞山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怀柔之中自带一股王者气度,也不失为一代良君。   这位良君此时着常服,赤黄袍衫,配以九环带、六合靴,端坐于兴庆殿主位,看着面前的人,眸色平静,气韵深沉,不怒自威。   穆清跪于下首,心底有些许慌张,便用眼角余风瞥着宋修远,跟着他在帝后面前行了一番行云流水的大礼。   薛后跪坐于夏帝身侧,待宋修远偕穆清行完大礼后,只噙笑看着他们。   “蜀地果真人杰地灵,朕听闻蜀国月前新立的太子诵,很是个人物。今日见了穆清公主,便觉你也是有灵气的。” 明安帝沉声道:“公主既已入夏,便算是夏人了。前次朕下旨命镇威侯星夜出征,委实无奈之举。想必个中缘由,公主亦能想明白。”   穆清低头称谢,唯恐明安帝问及更多与太子诵相关之事,所幸明安帝并未多关照穆清,堪堪将话题揭过,便同宋修远谈论起雁门战事来。   薛后早先就得了明安帝的意思,见状,便起身让穆清同自己一并向明安帝行了礼,又牵过穆清的手,携着她往殿外而去。   薛后笑道:“镇威侯昨日回京,陛下同他尚有诸多雁门之事需布置处理,你便同吾到日头底下走走。”   穆清闻言,微微颔首应了。及至出殿前,又微微转身,回头去瞧宋修远。正巧宋修远此时也看着她,双眸澄明。   薛后将两人的神情往来悉数看在眼里,眸中含笑,对着宋修远道:“殿内被地龙熏着,颇有些闷。吾领着莫夫人去外头散散心,镇威侯同陛下议完事,来太液池寻人便可。”   太液池离兴庆殿并不远,出了兴庆宫,薛后命人撤了辇,只带了七八宫人,同穆清沿着宫道往太液池走着:“镇威侯的父母去得早,吾少年时同郑夫人情同姐妹,方才于兴庆殿内便算替姊姊领了儿妇的这一拜。”   当今这天下,除了太子妃,何人敢对帝后行谒舅姑之礼?穆清听薛后所言,心下隐隐不安:“多谢娘娘抬爱,妾不敢。”   薛后闻言轻笑:“你不必多想,宋懋将军虽已身死,但他从前为陛下,为这大夏江山所做的,陛下不会忘。吾自然也不会忘。”   “宋氏一族于夏氏王朝有恩,于姜家有恩。”   “且吾方才所言,无关陛下,亦无关吾这中宫之位。不过方才见着你二人,忽而便想起年轻时的光景。姊姊如今若还在,看到镇威侯成家,亦会欣慰。”   “吾替姊姊高兴罢了。”   见穆清又是微微颔首,薛后浅笑回身,随手拈了片掉落于衣袍上的杏叶,道:“你这孩子的心性倒是娴静,怎么戳都不出几句话来,同太子妇竟是两个极端。哪日得空了,吾可要让你二人见上一见,也好让她学着静些。”   “殿下忘了,那日在清宁宫,妾是见过太子妃殿下的。”   薛后闻言,侧过头打量着穆清的神色,良久不语。   身后的宫人脚步轻盈,四下只能听到太液池中微微的水声,穆清依旧神情淡然,见薛后久不言语,便续道:“月前的中秋宴上,妾也见过太子妃殿下。”   薛后闻言,将手中的杏叶洒入湖中,缓缓道:“中秋宴上的事吾都晓得。夏人重文,蜀女善舞,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穆清闻言心惊,薛后此言暗指当日太子妃有意为难之事,虽带了些许宽慰之意,只是言语中却仍难以辨别薛后的态度。   太子妃终究是她的儿妇,薛后不会无端地为一个异国公主斥责太子妃,是以中秋宴的种种,即便穆清受了再大的委屈,只因对方是太子妃,她便只能默默吞了。   “吾少时得幸瞧过蜀国舒窈长公主之舞,真真美极。”不知怎么,薛后又顾自念起了从前的往事。   穆清不想薛后的往事中亦有她的姑母,一时惊诧,抬首问道:“殿下见过姑母?”   薛后笑:“是了。舒窈长公主彼时的《江海凝光曲》可谓真真的风流无双,时人都道她跳出了公孙大娘的风姿。你可曾见过?”   蜀国的舒窈长公主是如今蜀帝的长姐,穆清的父王又是先帝的幺子,若论年岁,穆清的这位姑母舒窈长公主与宋修远祖母裕阳大长公主倒是相差无几。穆清回到郡王府时,舒窈长公主已逝去多年,是以穆清未曾有幸得见舒窈长公主的风姿。但是舒窈长公主依照《江海凝光曲》琴曲所编的舞谱,却因缘际会传到了穆清手中。   穆清微微摇头,因要隐瞒她从前在华蓥的经历,便无奈笑道:“妾出生时姑母年岁已长,不曾得见。”   薛后一手拂过太液池边的低矮围栏,喟叹道:“是啊,都已过去这般多时日了。”   静默无言。   穆清站得离薛后近,便默默打量着薛后精致的妆容,竟似透过薛后保养得体的姣好面容,看到了一丝丝憔悴与无奈。   未几,似想到了什么,薛后又问道:“吾听闻吏部尚书之女擅抚琴,未到及笄之年便学成了《江海凝光曲》,那日中秋宴,你瞧着这位小娘子如何?”   穆清这几月过得混沌,略微思索,方才想起那位在中秋宴上奏了《春江花月夜》的小娘子,依着记忆斟酌道:“中秋宴时郑娘子并未演奏此曲,只是妾从前在蜀国曾听乐师演奏《江海凝光曲》,私以为非个中翘楚,难以学成此曲。郑娘子天赋异禀,幼时便学成了,想来日后亦是名满郢城的才人。”   当今世上所传《江海凝光曲》琴谱大抵只有上阕,坊间效仿舒窈长公主所编之舞亦只有上阕。久而久之,世人大多只知激昂慷慨的上阕琴曲,却不知还有沉郁蹉跎的下阕琴曲,更不知除了名动四方的剑舞,《江海凝光曲》还有半阕未谱成的长绸舞。   只有穆清知晓,下阕琴曲太过悲凉,且姑母拿到下阕琴曲时年岁已大,受不得其中的盛景哀情,为了编舞呕心沥血乃至心力交瘁,最终仍是只谱成了一半。   穆清从前听阿兄弹过下阕琴曲,个中情感,以常人心魄与控琴之能,难以表达把控。只是不知这位郑小娘子是否真正如那些女眷所言,生而擅琴,又得了名师所传,将整首琴曲学成。   说着,穆清瞧见远处有一人行来,那人颀长的身姿衬着太液池上浮起的薄雾,端的是清新俊逸,风流无俦。昨日还蹲在西市深处数着酒坛子的人,今日便缓带轻裘地行走于宫中。   “儿臣见过母后。夫人日安。”   清润的声音自穆清耳畔飘过,穆清朝着姜怀瑾回礼,无言。   又听得薛后问道:“这般形色匆匆作甚?”   “父皇宣了儿臣同太子殿下一并入兴庆殿。”   薛后闻言,微微蹙眉:“镇威侯亦在兴庆殿,陛下宣你二人,恐与雁门之事脱不了干系。记得莫要再冲撞了你皇长兄。”   “多谢母后提点。”姜怀瑾神色平静,似早已料到薛后所言,说完便往兴庆殿行去。   ***************   未及一炷香的时间,宋修远便在宫人的引路下寻至太液池。   穆清同薛后站在太液池畔良久,脚底有些泛酸;远远地瞧见宋修远着了雪青公服的挺拔身影,心底霎时松了口气。   薛后发觉穆清的目光不再胶着于自己身上,便循着穆清飘远的目光望去,心下了然。待宋修远走近,笑道:“镇威侯可是同陛下议完事了?也好,莫夫人陪着吾呆站了这般多时辰,想来也是乏了,这便回吧。”   言罢,瞧着穆清,神色和缓道:“前次吾让你得空了便来清宁宫陪吾说说话,你却一次未来。你且记着,日后吾还在清宁宫等着你。”   穆清闻言惊诧,未及细想,薛后又对宋修远道:“吾听闻镇威侯每每凯旋,便要至阳陵祭拜父母,此番班师回京,将莫夫人也带上吧。”   对于薛后所言,二人心中俱是犹疑,欠身谢过,各怀心思,这才跟着卷耳出了宫。   又是一路无言。   出了宫墙,坐上马车,向东行了半盏茶时间,宋修远命人停了马车。   坐于马车内的穆清察觉到异样,向前倾身掀起轿帘,抬头正对上宋修远的脸。   宋修远不知何时已褪了身上的公服外袍,丢给了海棠。穆清只见驾车的马匹换成了宋修远的坐骑青骓,而宋修远则纵身翻跃上马车,一派潇洒利落的姿态。先前驾车的脚夫站于车下,此时正牵着从马车前换下马匹,同海棠等一干随人朝着宋修远行完礼,便向南回府而去。   宋修远轻轻挥鞭,马车便继续向东而行。   并不是回镇威侯府的方向,穆清心中讶异:“这是要去哪儿?”   “阳陵。”   ☆、穆清   郢城以北,过了渭水驱车再行约莫一个时辰,是为宁泸原,夏朝历代先祖皇帝皆于此设置陵寝。阳陵于明安帝垂拱三年七月开始营建,至今历时三十四年而未成。   穆清一人在马车内坐不住,微微掀起身侧的垂帘,见四周往人或肩负重物,或拖家带口,皆行色匆匆。远处是大片金黄的陇地,一眼望不到尽头,一时风光正好。   悄悄向前挪了挪身子,穆清也想同宋修远一般坐于马车外,看尽四下仲秋景物;只一双手刚触及轿帘,穆清垂首看见广袖上的绣纹,想起自己这身钿钗礼衣的朝服打扮,就那么大喇喇地坐于车辕上,极是不妥,便只好作罢,蔫蔫地坐了回去。   宋修远驱着马车在阳陵外的最后一处驿传停了下来。穆清被马车颠得昏昏欲睡,此时听闻宋修远与小厮的言语声,晓得终是到了阳陵,揉了揉略微发麻的双腿,掀开轿帘便欲下车。   大婚那日穆清结结实实摔的一跤着实令宋修远印象深刻。瞧着穆清此时宽袍广袖,珠钗盈头的模样,宋修远只恐她直接从马车上摔下来,便伸手扶了穆清下车。待穆清站稳后,自己又翻身上车,从马车内寻出了件鸦青色斗篷。   宋修远吩咐小厮安置马车,将披风递给穆清:“起风了,夫人穿上吧。”   穆清接过披风,摩挲着其上的纹银,原来昨日回府时心绪纷杂,她竟将这件斗篷落在了马车上。   礼衣宽大,穆清好不容易将斗篷罩到身上,衣袖却与斗篷的兜帽纠缠在了一起。宋修远见状无奈失笑,替穆清理齐了衣角,又从她手中接过系带,在她的衣缘前系了个小巧又结实的结。   穆清瞧着低头伏在自己眼前的高大男人,一时有些窘迫,微微低头,却没想下颔触及了宋修远的手。被手指微凉的温度所刺激,穆清一个激灵,忙抬首,不再瞧宋修远。   宋修远只觉指尖一片温润,可只是一瞬,那娇软的触感便消失殆尽,只剩微微的甜软气息飘过。   起风了。   宋修远瞧着穆清微红的脸,伸手将穆清满头的珠钗步摇一一取下,只剩一支盘髻的搔头。穆清不解,瞧见宋修远将首饰递给小厮,问道:“这是何意?”   “无他,只是见我的父亲母亲,夫人方才的打扮终是不妥。”   穆清这才知晓宋修远带她来此的目的。   驿传离阳陵尚有约莫三四里的距离,穆清便跟着宋修远沿着司马道慢慢向西走着。宁泸原的景致风土与郢郊很是不同,穆清小幅度地四处张望,远处是阳陵的土墙,再远些,隔着土墙,还能隐约瞧见一座高耸的坟茔。宋修远见穆清静静的不言语,便顺着穆清的目光望去,“那是故皇后之陵,已近三十年了。”   故皇后严氏,明安帝的元配发妻,明安帝登基不到十年,便去了。穆清默默在心中盘算着,想起兴庆殿上端坐在明安帝身边的那位薛后,一时失语。   “三十年,故皇后一个人躺在这里,可会孤寂?”   宋修远失笑,“哪是一个人。阳陵的北面便是阳陵邑,并不比郢城小多少。况且,阳陵外躺着的还有我父亲母亲这样的臣子。”   “那不一样……”穆清低声嘟哝道。   宋修远却没有听见穆清所言,只领着穆清拐下了司马道。   老侯爷宋懋四年前战死于北地,未过三月,郑夫人郁结成疾,也跟着去了。明安帝感念宋氏忠烈,于安陵外辟了陪葬墓,特许宋氏夫妇入土。   老侯爷与侯夫人的墓前,早些时候已有人得了宋修远的吩咐前来整葺过,一并燃起了香烛。穆清瞧宋修远行至墓前,燃了香,便也跟着用烛火引了香,恭恭敬敬地奉在墓前,又同宋修远并排跪下行了大礼。   于情于礼,这才是穆清真正的谒舅姑之礼。   宋修远瞧着身侧穆清绷得肃穆的一张脸,轻言笑道:“父亲母亲都是极好相与之人,夫人自当不必怕得一张脸都青了。”恍然又想起今早提及祖母裕阳大长公主时,穆清也是这般神色。   对着宋修远的调笑之语,穆清有些赧然:“从前听闻老侯爷与夫人都是极好的人,今日这般急匆匆见了,我心下有些不安,总怕自己不懂得夏国仪礼唐突了两位。”   “夫人方才唤父亲母亲作什么?”   穆清不想宋修远这么一问,一时语塞。半晌,悄悄抬眸望着身侧的宋修远,试探道:“父亲……母亲……?”   “穆清,你不必如此生分。”宋修远突然出声。这是第一次,宋修远不以夫人相称,直接叫她的封号。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这两个字,被宋修远低沉沙哑的声音念出来,仿若带了细细密密的小勾子,钓得穆清心底发颤。   “你我即已结缡,你便是我的妻。”   “百年后夫人的名字会同我的一起设于私庙。夫人是蜀国的和亲公主,是天下认定的宋家媳妇。   “我认你,父亲母亲自然也认你。”   穆清愣愣瞧着宋修远墨黑的双眸,心底泛起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宋修远知晓穆清的眉目生得极盛,此时这般被她氤氲诸多情愫的双眸望着,纵然他一向自诩不为声色犬马所惑,仍情不自禁有些情动。   初时知晓明安帝让自己和亲娶了蜀国的穆清公主之时,他心里极是疑惑,只恐这又是帝王心术中他所看不透的策谋,是以连带着对整桩婚事都不甚上心,乃至有些提防排斥穆清。便是后来在雁门军中,也时常忘了自己业已成亲。直到夺回忻州那夜,他瞧见镇北王若有所思地盯着案前白笺。   镇北王同王妃伉俪情深,军中人尽皆知。即便相隔不过百里,镇北王仍日日修书回府。   待修完家书,镇北王瞧宋修远一脸肃穆,蹙眉于身前的沙地上比划着地形,道:“如今忻州局势已定,你我可暂歇几日,等待威将军大军来援。”见宋修远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子衍想说什么?”   “大战虽歇,只学生以为北境防线亟需重塑。若让敌军知晓忻州一役只有八千精兵作援,难免不卷土重来。”   镇北王闻言点头:“子衍说得不错,世间无不透风的墙,军中人多口杂,难保消息传到关外。”   镇北王虽出生帝王家,但军中沉浮数十年,难得保有一颗赤子之心,近十年来与宋修远亦师亦友,想到宋修远是被一道圣旨从洞房里提出来的,笑道:“难为你这些时日马不卸鞍、人不卸甲的,所幸战局已定,待威将军到后,不出一月,你便可回京去安心陪着那娇娘子了。”   话头转得太快,宋修远不想镇北王将话头引到这个方向上,匆忙回道:“老师说笑,府内私事又如何与边境防事比——”   “你这小子!”镇北王起身走至宋修远身侧,抬手往他后脑便是一拍:“你府内杵着的可是蜀国的和亲公主,我且不管你对她是何心思,但是身在其位,很多事便不能只按照自己的秉性来。朝廷和战场不同,你再不喜穆清公主,也不可太过显露,若她哪日朝着母国哭诉你如何欺负她,我夏朝颜面何在,夏蜀又是否会生出嫌隙?”   宋修远语塞。   见宋修远不说话,镇北王遂又幽幽补道:“且她一介王廷宗女,嫁你这外姓朝臣本就委屈。更遑论嫁作军士之妻。”   军士之妻。   宋修远想到了他的母亲。从前他年岁小,只记得母亲拉着自己的手,立于府门前看着父亲身着玄甲,驾马远去。后来年长了些,府门前的小小孩儿成了与父亲共战沙场的少年将军,母亲却还是年复一年在府内等着。   直到四年前,母亲等来了浑身是伤的自己和父亲的棺椁。   日后,穆清公主,可也会同母亲等着父亲一般,等着自己?   昨夜回府,他是真的累得狠了,本想翻着书册等穆清回东苑,却不想睡了过去。   只是他向来浅眠,穆清回屋之时他便醒了。   所谓书房公务,内室假寐,不过都是借口。他在军营内同糙汉处惯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同穆清相处。   他不想睁眼。   未几,鼻尖似有发梢悄悄抹过,周身似萦绕着一阵淡淡的馨香。宋修远突觉自己脸上的那道长疤被穆清细软的指拂过,好了许久的伤口竟无端地生起痒麻之感,连带着心中的痒意更甚。   他没想到娇生惯养的穆清公主照顾起人来竟如此行云流水。自七岁被父亲提溜着入军营,再无人替他掖过被角。穆清却好似在不经意间破了他这十七年的规矩,一时令他心血沸腾。又觉得觉得心底好似漫出无限柔情,一股乏意席卷四肢百骸,只想枕着那淡淡的馨香睡去。   穆清,穆清。   他絮絮想着,这样一个柔情似水的人便是他的妻;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既是下嫁于他的妻,无论风雨,他便都要护着她。   回过神来,瞧见穆清静静站于他身侧,宋修远心念一动,抬手覆住了穆清放于腰腹前的一只手,感到穆清一惊似要抽手,便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夫人还是怕我?”   穆清摇了摇头,望着宋修远,紧绷的神经一时放松了下来。   当日镇北王的教诲不停在脑中回响,宋修远见穆清神情淡然,思及自己真的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一时真恐穆清在自己这处受了委屈,道:“夫人从前是郡王之女,旁的荣华富贵我或许无法许给夫人,只一样,夫人在将军府内一日,我便能护夫人一日。是以,夫人不必怕我。府内诸多事务,便全交与夫人了。”   你在镇威侯府内一日,我便能护你一日。   这算不算是话本上所说的......情话?   没有哪个女孩子讨厌听情话,穆清头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情话,心下微微动容。不过片刻,脑中的理智又堵上了心底破开的口子。宋修远他凭什么对相处了一日不到的自己说这些?不过是夏蜀联姻,权衡利弊罢了。   穆清将自己的手从宋修远手中抽回:“我不怕你。不过是......”一时心中烦乱,穆清捋顺了舌头,续道,“不过是将军许我周全,我心中感激。穆清知晓你我二人结亲,皆是各取所需。名马美人,桂酒椒浆,将军若是欢喜,亦不必顾忌我。”   左右三五年后她就要离开镇威侯府,不如现下在宋修远处卖个人情。天下男子,谁不爱美酒美人?   宋修远略微思索,遂又笑道:“我宋氏一族将门出身,从不讲究那些酸腐儒士的虚礼。夫人不必拘礼。”复又侧身看着穆清,认真道:“今日带你过来,不过便是想让父亲母亲知晓他们的儿妇是为何人。也想让你知晓,你既是我的妻,我便敬你护你,断不会再惹些旁的幺蛾子出来。宋氏家风如此,祖父如此,父亲如此,我自当也如此。”   穆清闻言,心头一窒。   ***************   二人又烧了些剩余的经文元宝,瞧着天色墨意渐浓,便理了衣容,对着墓碑再跪拜后往驿传走去。   穆清静静地跟在宋修远身后,望着宋修远英挺高大的背影,想起方才于太液池畔,薛后所言。   “吾听闻镇威侯每每凯旋,便要至阳陵祭拜父母,此番班师回京,将莫夫人也带上吧。”   或许是因为宋修远方才好听的承诺,又或许是心底里存了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发现的侥幸与期望,穆清开口问道:“将军今日带我来阳陵,可是因皇后殿下之故?”   宋修远闻言驻足,转过身来,却哪知穆清出了神,一下便撞进了他怀里。宋修远瞧着穆清吃痛的样子,不禁莞尔,伸手替她重新戴上被撞掉的斗篷兜帽,缓缓道:“今日带夫人来此,的确是因殿下所言而临时起意。”   穆清眸底的清浅光亮渐渐黯淡。   “我原想明日与夫人来此,今晨已命林俨来此备好祭祀事物。”   穆清还未理清思绪,宋修远又道:“现下赶不及郢城的宵禁,如此,便要委屈夫人今夜在驿传内歇一晚了。”      ☆、陵驿   夏朝立国开朝已有百余年,诸多官制早已与前朝大不相同,唯独邮驿体系承自前朝,五里设邮,十里设亭,三十里设驿传。   阳陵驿是阳陵外最后的驿传。   自开国的高祖皇帝在陵寝外设置陵邑,迁入边境豪强氏族起,后世的三位帝王皆承袭了这一规制。明安帝的阳陵虽犹未建成,但阳陵邑却早已开始接纳各处的氏家大族。三年前东境越国归属夏国,因而自两年前起,明安帝的阳陵邑又不断有越地氏族迁入。   穆清同宋修远走回驿传时已是上灯时分。   驿传内的啬夫刚安置完一批越国车马,还未座下歇口气,便见宋修远同穆清自门前而入。他是见过宋修远的,知其身份,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地跑上前躬身行礼道:“小臣见过侯爷,见过夫人。”   宋修远瞟了眼啬夫,:“这些虚礼便不必了。今夜可还有余出的厢房?”   “有,二位请随小臣入内。”啬夫将宋修远与穆清迎了进去,“ 今日有一越国宗族到此,并着丫头婆子和杂役足有百十人。乡野豪强,言行多有粗鄙之处,若冲撞了,还望二位贵人多担待。”   入了驿传的大门,内里是一个约莫十余丈见方的小院子,正如啬夫所言,院内皆是些穿了粗布短褐的仆役,正行色匆匆地安置物件。   四下嘈杂不堪,隐隐有污言秽语入耳,纵然穆清不是打小生长在王庭深闺的郡主,在山野乡间野惯了,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算是明白了宋修远先前言语中提及的委屈一说。   宋修远携着穆清跟着啬夫往里走了走,这时有一驿传内的小厮快步跑至三人面前,见了礼,急道:“小人在马厩内做事,方才不知为何,侯爷的坐骑竟无故躁了起来,嘶鸣不已,小人制服无法,故而来向诸位大人通报。”   宋修远闻言颔首,略加思索,同穆清道:“青骓的性子烈,此处的仆役恐难以驯服。我去瞧一瞧,夫人先入内吧。”   话音方落,不及穆清作答,忽而卷起了一阵狂风,夹杂着宁沪原上的风沙兜头兜脑地吹来。衣袂翻飞,发髻凌乱。穆清被吹得有些发懵,待想起用袖掩面时,突然发觉宋修远正堪堪站于她面前,替她遮了大半的风沙。   “他娘的何处来的阴风!老子刚堆好的干草!”   随着狂风,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句抱怨,惊天地泣鬼神般地在小小的驿传上空炸开。一旁的啬夫听闻此言,心中不禁一番呼天抢地,唯恐这些不知轻重的仆役冲撞了面前的两位贵人。穆清却没有瞧见他眉头眼睛都快纠在一处的神色,只是听着那句叫唤,毫无征兆地忽然轻笑出了声。   “夫人觉得有趣?”穆清抬首,撞入宋修远深不见底的黑眸之中。   “......”穆清止住笑,正寻思着如何作答,宋修远上前替穆清戴上被风吹落的兜帽,转身便走了。   穆清无言,心塞。   宋修远这是何意?莫非是觉得她方才的笑有失仪态?   ***************   此时不过申时两刻,尚未到用晚膳的时辰。啬夫唯恐再让穆清见到听到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直接领着穆清绕过小院子,穿过作为饭食之地的厅堂。   却没想到厅堂此时亦坐满了人,均是那越国宗族雇的仆役。这些大汉个个虎背熊腰,狼吞虎咽地吞食着桌上的饭菜——过了今晚主子们便到了阳陵邑,他们此趟的活计自也结束了。月余的辛苦活计换来不菲工钱和主子赏的这一顿饭食,想着便要止不出笑出声来。还有几个壮汉要了些许薄酒行酒令说段子,致使整个厅堂轰乱不堪,连啬夫并着穆清两个大活人穿堂而过都未曾注意到。   只是将要穿过厅堂时,穆清突觉背后似粘了道目光,临出门前回头望去,见果然有人盯着她。   厅堂内的四方桌旁皆坐了五六人,只有西南角的桌前孤零零坐着一个男人。那人的穿着打扮与众杂役皆相同,只是身板比旁人瘦小些,瞧着并不像靠力气吃饭的杂役。饭食皆陈于面前,那男人却放下碗筷,只是盯着穆清,神色讳莫,似笑非笑。   穆清亦盯着那人,只见那人虽眉目周正,但剑眉入鬓,隐隐透出一股恣意与不羁来。   穆清此时正巧站于灯下,风流的眉眼被灯烛昏黄的光晕染出一股子娇媚,眉心的一点朱砂更显动人心魄。瞧清楚了穆清掩在斗篷下的面容,那人兀地勾起唇角,笑意更甚。幽深的眼神似将那周正的面目蒙上了一层放浪形骸,无端令人心颤。   穆清分辨不清那人眼中深意,只觉一阵心悸,再不想瞧他,转身便要走出厅堂。但此时堂内的众人终于发觉了穆清,齐齐看向穆清。   斗篷宽大,罩住了穆清身上的朝服,更是掩了穆清的大半容貌。此时的穆清瞧着竟比那越国氏族的主子还要朴素些,坐得较近的杂役惊觉穆清容貌不俗,瞧着打扮又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女子,便起了逗弄之意,出口吹了声口哨,调笑道:“哟!这位大娘子好生漂亮!”   啬夫闻言大惊,刚想出声制止,却不知从何角落又冒出了句:“想不到这小小驿传竟藏着个美人,美人可是愿给兄弟几个斟碗酒哇?”   “大胆——”   “走吧。”穆清转过身,出言制止了啬夫。若没有自己方才莫名其妙的驻足,便也不会惹出这诸多的混话。   啬夫躬身称是,领着穆清出了厅堂,将那闹哄哄的厅堂留在了身后。边走边悄悄留神观察穆清,见穆清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这才放下心来。   啬夫将穆清领到厢房前便转身退了。穆清刚要推门而入,却听闻身后一阵脚步声。以为是宋修远回来了,她便敛起方才略有些耷拉着的神情,正要转身,却见廊柱后有一个陌生的身影。   心下一惊,不免厉声出问:“何人在此?”   那人闻声走了过来,朝着穆清恭恭敬敬鞠了个礼,道:“小人厉承,见过贵人。”   未等她言语,那人便直身抬起头来。穆清这才发觉眼前的这位正是方才厅堂内盯着她瞧的男人。   心中一怔,想到方才他的神色,穆清打从心底里不喜面前这个自称厉承的男人,冷冷道:“我见过你,在方才的厅堂内。”   “想来那越国豪强是你的主子。若是有事求请,你应当去寻你的主子。”   那厉承分明听出了穆清语辞间的疏离,却不卑不亢,只道:“小人确有事求请,只这事需贵人点头。”   “何事?”   “忻家主子明日到了阳陵邑便要遣散吾等杂役,小人从外地而来,想留在京中讨口饭吃,恳请夫人收留小人。”   穆清不发一言,直直地盯着厉承的眼睛。   “你怎知我便是京城人士?”   “小人方才见此处的大人对贵人恭敬有礼,且贵人容貌不凡,气质高雅,故而妄自猜测贵人出自京城钟鸣鼎食之家。”   镇威侯府内的小厮杂役虽多,却也并非养不起一个新来的杂役。只她方才分明捕捉到了厉承眸中的一丝躲闪。穆清虽不明其意,但心底却十分清楚,厉承这个杂役只怕会是个麻烦,要不得。   穆清想了想,正色诓骗厉承:“可我并非京城人士,今日不过同夫君路过此地,明日便要赶路回乡。”   厉承闻言将身子伏低了,道:“小人不畏苦,吃得也少,但求贵人赏口饭吃。如若贵人收留,小人明日便可跟着贵人上路,不留在京城亦可。”   面前这人油嘴滑舌,言语亦是不羁毫无底线,穆清头疼,“京城这般大,你又身强力壮,定能寻到好去处,何苦定要巴巴地跟到我府上呢?”   那厉承听见穆清这般问了,抬头直勾勾盯着穆清,笑嘻嘻道:“小人瞧着贵人柔善,定然不会苛责仆役。小人想跟在贵人身边,再苦再累也不怕。”   穆清恼怒,瞠目瞪着厉承,这人分明就是块油盐不进的狗皮膏药!正想严辞拒绝,厉承却又自顾接上了话:“小人并非妄自菲薄,只年幼时拜师学艺,些许拳脚功夫还是会的,日后若跟着贵人,定能护卫贵人周全。”   “哦?夫人的周全自然有我护着,便不劳烦阁下了。”   穆清循声望去,见宋修远正走过回廊,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待宋修远走至身边,穆清便微微向后挪了挪步子,将大半身子掩在宋修远身后,不再理会厉承。   厉承瞧见宋修远就这么顺势挡在穆清身前,并不言语,只眼底渐渐氤氲起一股戾气,他自诩跑江湖多年,看过各种模样的人物风浪,此刻面对宋修远周身的气场,心底竟觉犯怵。   他原先在院中瞧见宋修远,便觉得这个男子身姿英挺,步伐稳健,周身气质与那些个养尊处优的侯门公子很是不同,绝非池中之物。是以刻意趁着穆清一人独处时跑来自荐。   厉承的确想接近穆清不错,却不想因为接近穆清而得罪面前这个瞧着狠厉的男人。眼见着宋修远周身的戾气快要酝酿成腾腾的杀气,厉承脑袋咕噜一转,哈着腰笑嘻嘻道:“既如此,小人便不叨扰二位了。”说着便弓着身退了开去。   这个厉承,出现得突然,离开得也突然,饶是宋修远,也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待人走远,转身对着穆清问道:“那人是谁?”   穆清见宋修远眼底未收回的戾气,整个人霎时一僵。   宋修远自七岁便被父亲送入军营,十六岁初上沙场,金戈铁马近十年,周身早已浸润出一股血性戾气。只是后来父亲身死,宋修远承袭了镇威侯之位,在祖母裕阳大长公主的教导帮衬下周旋于朝堂军营之间,才渐渐学着隐去外露的张扬与戾气。   自镇北王的一番说教后,宋修远对着穆清更是有意敛了一身戾气,且他为人周正知礼,倒叫穆清不曾发觉他内里的血性。   穆清晃了一会儿神,垂了眸,淡淡应道:“应是越国忻家雇的杂役。”   宋修远瞧见穆清唰地白了一张脸,突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厉承面前的神色全叫穆清瞧见了,故而重新敛了神色,对着穆清笑道:“莫怕。”   说罢便拉着穆清进了屋。   ☆、易嫁   “方才在院内,我并非有意失态,”进了厢房,穆清顺手掩了门,想起先前与宋修远戛然而止的对话,解释道,“亦非觉得有趣......”   宋修远实则早忘了院里的那茬,此刻听穆清所言,一时怔愣,待意识到穆清所指为何时,却无心注意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觉得眼前的女子......竟有些许可爱?   “方才夫人为何拒了厉承?”待穆清说完,宋修远也不接茬,只随口问道。   穆清正在解斗篷的手微微一顿,转身瞧见宋修远神色温润,想了想,正色道:“跟着啬夫穿过厅堂时,厉承便一直盯着我瞧,神色莫名的样子,无端地让我不安。放着那样一个人在眼皮子底下,我不喜欢。”   宋修远闻言,眉头微皱。方才他自厉承身后行来,不曾见到他对着穆清时的眉目,只他对着穆清的说辞,却悉听了个全。油嘴滑舌,出言不逊。穆清不喜他,故而她未曾多想便打发了厉承。   此时细细想来,却觉这个厉承只怕也并非普通杂役。宋修远在摸爬滚打十几年来,不知淌过多少鲜血,手上的□□不知抹了多少人的脖子,周身习染出的戾气与血性远非普通军士所能企及,亦远非常人所能受得。那厉承见了他却依旧嬉皮笑脸,未曾有分毫变色;且回想他退开去的步子,步伐轻快、章法井然,应同是习武之人。   “明日我们便回去了,夫人既不喜,那便不必再为此人烦忧。”   穆清不知晓宋修远的考量,只不喜厉承身上的油滑之气和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听闻宋修远这般说道,心中释然,点了点头,“多谢将军体谅。”   宋修远失笑,掀开衣袍座下,拿起桌上的杯盏倒了茶,道:“寻常人唤我将军侯爷便罢,只夫人你不该这么生分。”   “方才在厉承面前,夫人分明不是这么唤的。”   穆清自然知晓宋修远所指何意,只每每想唤宋修远时便如鲠在喉,宋修远唤“夫人”唤得轻巧,但是于她,“夫君”二字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抿着唇自顾褪下斗篷,穆清将斗篷同桌上的珠钗首饰一并安放好,依旧无言。   宋修远瞧见穆清憋地发红的脸,也不勉强,道:“二十岁的时候,父亲请了太尉为我取字子衍,亲近好友便还我的字。”   穆清闻言颔首。   “从前家中长辈亦唤我阿远。”   穆清继续颔首。   见穆清并未同自己所想一般告知他她的小字,亦或是唤他一声子衍,宋修远无奈继续问道:“穆清是夫人的封号,从前夫人在蜀国王廷,身边人又是如何唤夫人的?”   穆清闻言一怔,一时间撞入脑海的竟是从前阿姆阿兄在她耳边低声喃喃唤着的“阿瑶”。   她入蜀国王廷的那几年,见到那所谓的父王琅王不过寥寥数次,琅王妃又去得早,伴着她最多的却是青衣青衿。她从不知晓琅王琅王妃到底如何糯糯唤着郡主莫词的小名。   思及此,穆清微微侧身,对着宋修远道:“孔圣人不是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么?我的字是兮远,若有人兮山之阿里的兮,远正是你名字里的那个远。至于身边人......母妃去得早,我与父王亦不大亲近,我在琅王府内并无身边人。”   世人皆知蜀国琅王府郡主莫词十五岁行笄礼之时被蜀国国主为其取字,由郡主加封为穆清公主,却不知早在许婚后不到三月的时间里,十三岁半的莫词郡主便不见了。彼时两国和亲事宜已定,琅王府唯恐招致祸端,便将郡主失踪之事压了下去,直到小半年后寻到阿谣。阿谣被琅王府寻到重回蜀国王庭后,琅王府并未恢复她莫谣郡主之名,反而直接将她当作莫词,朝堂受封,和亲夏国。   纵然穆清在出嫁之时对姊妹易嫁的把戏已然认命,又暗自认定三五年后便要脱离朝堂回到华蓥,但若真让她日日顶着“阿词”的名字,心里终归不爽快。思来想去,除却穆清这个冷冰冰的封号,大抵只有兮远这二字是真真正正属于她且能为宋修远所知晓的称呼。   宋修远唇角微微勾起,喃喃道:“兮远...兮远......”低沉而喑哑,未几,似终于从穆清的小字中品到了个中深远意味。抬首望着穆清,眸光清亮。   ——夏国明安帝垂拱三十四年,蜀国宛帝延和四十六年,琅王府郡主莫氏女,年十五,柔嘉居质,珩璜有则,赐字兮远,册为穆清公主,仪服同郡王。   透过这七百多个日夜的时光,宋修远似看到了不过十五岁的穆清,身着公主舆服,花钗宝钿,款款受封。   兮远,路兮远矣。   宋修远的目光太过直接而炽热,穆清有些羞赧,微微侧身,搜肠刮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打破屋内静默诡谲的气氛。   “咕——”   .......   她的肚子竟先她的嘴发出了声响!   宋修远亦听见了这轻微响声,循声望向穆清的腰腹,微不可见地抿起唇角。穆清一时尴尬,用手虚掩了肚子,道:“饿了。”   宋修远瞧穆清此时撅了嘴的模样极是娇憨,笑言:“方才进来时我已吩咐了小厮送两碗面来,只今日驿传人多,除了啬夫也无人知晓你我身份,恐他们未来得及做你我的饭食。”瞧了瞧穆清,发觉她细细地咽了口唾沫,“夫人若是受不住,我这便去烧厨房亮个身份。”   说罢,作势要起身出门去。   穆清自然不愿宋修远因为自己而莫名亮出身份,怕无端生了麻烦,伸手便拉住了宋修远的衣袍,正欲开口说话,却听屋外一阵嘈杂喧闹之声,未几便有仆役敲门吼道:“后头马厩起了火,烧了好几辆马车,惊了不少马,啬夫大人道那匹止不住踢人的马是贵人您家的,贵人快去瞧瞧吧。已有好些人伤着了!”   ***************   宋修远出门不过片刻,便有人敲门。穆清正坐在床头镜前摘了搔头重新打理被风吹散的发髻,听闻声响,只以为是烧厨房的仆役送来了饭食,随口应道:“进吧。”   话音方落,蓦地想起此时后院马厩走了水,屋外又纷杂不堪,怎会有仆役挑着这个时候送饭食过来?转过身,见那应声进屋的人果真不是仆役,竟是厉承。   厉承瞧见穆清拉着一张脸,笑嘻嘻地掩了门上了闩。   穆清看见厉承的小动作,心中顿觉不妙,不动神色地将手中的搔头拢于袖中,故作淡然问道:“又是你?”   “正是我。” 将目光从穆清脸上挪开,厉承心口一窒。   先前见到穆清的时候,厉承只瞧见她身上质朴的鸦青纹银斗篷。而此刻穆清褪去了斗篷,身上的钿钗礼衣尽数显露出来,青衣加身,双珮小绶,极尽尊贵。再瞧了一眼桌上的珠钗首饰,竟是七钿花钗!朝廷外命妇服制随夫,一品九钿,二品八钿,三品七钿。他想过这女子夫家的官阶不低,却没想到方才她那夫君瞧着年纪轻轻,竟已官至三品?   然而厉承向来是个不怕事的,更何况一诺千金可谓江湖游侠的四字箴言。厉承暗暗发狠,豁了命染了官司也要将这桩事办好。   看着厉承一步步走近,穆清咽了口唾沫,道:“方才我已说了,我府上并不缺人。”   厉承闻言止步于,瞧了眼桌上仍冒着热气的杯盏,笑道:“方才你那位夫君也说了,道你的周全自有他护着,我这便瞧瞧他此刻能护你不能?”   厉承这话令穆清更是不安,蓦地领会,出口询问:“马厩的火竟是你放的?”   厉承顺口喝了宋修远留下的半盏茶,瞧着穆清虽神色淡然,却掩盖不了眼底流出的惊慌,突生一股逗弄之意,便也不顾穆清方才的疑问,道:“贵人生得好看,我一眼难忘。如若不能跟在贵人身边做活计,将贵人绑了让贵人日日夜夜只能对着我一个,不也是一桩美事?”   穆清大骇,这才明了这个厉承竟是想设计掳走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眼前这般情状,厉承若想掳走自己,简直易如反掌,且后院马厩里此处甚远,指望宋修远去而复返却是不可能了。   厉承继续倾身上前,穆清只瞠目瞪着他,咬着牙道:“你入这门前,可打听了我是谁?夫家又是何府?”   见厉承一股子无赖相,却又不出声,穆清方才的骇意渐渐消去,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遂将手中的搔头往妆台重重拍下,厉声呵道:“放肆!我乃蜀国穆清公主,你可想好了,今日你若掳了我,得罪的可不仅是镇威侯府,更有蜀国琅王府,乃至夏蜀两国朝廷!若因你此举,夏蜀生了嫌隙,两国的安危与百姓的性命,你可担待得起?”   穆清平日里虽装温顺装惯了,但骨子里终归还有一股子野劲。此刻正恼着,那本就生得极盛的面目中自带了些威严出来。厉承本以为穆清如同外表一般温顺良善,此时不防,为穆清冒出的气势所摄。他着实不曾想到眼前的这个娇俏娘子的身份背后能牵扯到这般多盘根错节的势力,一时怔于原地。   穆清便趁着这个时机向门挪去。   厉承到底是个游离于所谓天下大义之外的人,很快便回过神来:“有何担待不起?天下与我何干,我只要贵人一个。”   穆清闻言怒极,回头道:“怎会有你这般破皮无赖之——”   厉承不待穆清说完,便向前大步欲捉了穆清。穆清见状,下意识往侧旁避开,却不慎踩了衣角,话未说完,直直往地上扑去。   方才大意被穆清躲开了去,此时见穆清被困于地上,厉承哪还能等这许多,俯身一把扯过穆清的手,逼着穆清转过半个身子正对着他,穆清挣扎着甩手,厉承顺势又将穆清向上一拉,穆清整个人便被他提着虚坐在地上。   “看来贵人是不愿跟着我了,可我今日偏要带贵人走,如此便冒犯了。”说罢,抬手便要向穆清脖颈劈去。   穆清看着厉承的手刀堪堪落到自己肩侧,奈何厉承手劲极大,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去。   就在穆清以为自己当真逃不过此劫的时候,只听房门“轰”地一声被破开,而厉承的手刀也被一颗石子弹开了去。回头看去,穆清瞧见厢房的门不知何时已被宋修远踢开。   厉承不想宋修远竟这么快便往马厩跑了个来回,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心中大叹可惜,只面上仍带了笑,对着宋修远大声道:“方才同贵人叙了些话,这便将贵人还你。”说罢用未伤着的右手一把将穆清从地上拽起,丢向宋修远,自个儿则趁着宋修远接住穆清腾不出身的这个空档儿,翻窗而逃。   穆清整个人已被厉承方才的拉扯颠得七荤八素,还未站稳又被厉承用力推开,向前扑腾着便挂在了宋修远身上。   这厢宋修远刚想纵身追向厉承,却被穆清扑了个满怀,待稳稳接住穆清,再转过头时,只见洞开的窗与零散一地的珠饰,那厉承早已不知去向。因今日出来得突然,连护卫林俨都不曾跟在身边,心下无奈,只得做罢。   待回过神来,穆清仍埋在宋修远身前,双手挂着他的脖子。宋修远抬手轻轻搂住穆清的身子,发觉穆清浑身抖得厉害。   方才穆清为厉承的言语所激,只想着绝不能被他掳了去,她从前在蜀国王庭到和亲之时所忍受的一切绝不能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付之东流,一时之间怒意远远大过骇意,倒并不觉得十分害怕。此时尘埃落定,想着片刻前的种种,若非宋修远突然出现,只怕此时她已被厉承捎带出了驿馆,心中顿觉心惊后怕。   历了这大起大落的一遭,穆清整个身子脱力发颤,便不管不顾地顺势将脑袋埋入宋修远颈窝,紧闭双眼,仿佛只有这样靠在这个才救下她的男人的怀里,她才能找到些许安全感。      ☆、绝尘   驿馆后的方向一片红光,四下里仍是不绝的喧闹声,不时还有一股子烟火焦味透过洞开的门窗飘入鼻中。   宋修远拥着穆清静静站在门前,穆清仍埋首于他身前。   良久,屋外的喧扰渐渐平息。   宋修远的脖子被穆清坠着,略有些酸疼。索性顺势抱起穆清,将她安置到床榻上,“人已走了,无事了。”   穆清自觉方才失态,在床榻上坐直了,悄悄抬眸,望着宋修远,问道:“你怎...怎回来了?”   任凭宋修远的功夫再过人一等,也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跑个来回。不过是在穿过回廊之时,想起穆清所在虽为上风处,但火势一旦弥漫,连带着烧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穆清与青骓,孰轻孰重根本无需权衡。思及此,宋修远即刻便往回走,却不想在几步开外便听见穆清带了些许颤抖的呵斥声。   宋修远将杌子挪至床榻前,掀袍坐下:“今夜风大,火势再大些,多半连此处都要烧进去,是以便回来瞧瞧。”   “那......那贼人可还会回来?马厩的火便是他放的。”   前前后后的两次撞面,宋修远算是瞧出来了 ,那厉承虽不惧于他的戾气,却回回见了他就落跑,应是功夫远不及自己,遂回道:“不会,啬夫得信已在驿传内外布下了人。即便回了,他也打不过我。”   穆清闻言,心下稍安,整个人霎时松了口气,原先挺直的身子也松软了下去。宋修远见状,起身道:“夫人受惊,先歇着吧。我寻啬夫问些事,去去便回。”   宋修远言罢转身,迈开步子,却发觉衣袖被身后之人扯住。回身,见穆清紧紧揪着他的袖角,神色惨淡,遂道:“此处厢房外各处已有驿传的小吏守着,夫人且安心。”   穆清仍揪着衣料不放,“我随你一起去。”   说完便起身翻下床榻,只是先前心悸的厉害,两条腿还软着,触及地面打了个颤,若非宋修远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穆清又要扑到地上。   “夫人可还能走?”宋修远脱口问道,神色认真。   “可以。”穆清头也不回,只倚着宋修远站直了,微微蹦跶着跺跺脚,待觉得恢复了些许气力后,抬头笑着对宋修远道:“我无事了,这便走吧。”   宋修远看着穆清的娇憨模样,心底忽而万千感慨。   ***************   借着大风与粮草,阳陵驿的这场大火烧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被浇灭。啬夫管制这座小小的驿馆已有二十余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烧得蹊跷且难以控制的大火,好容易将火势控制住了,可那些个囤放于马厩的粮草物什却是救不出来了。   为官数十载,头一次捅出这般大的篓子,对着桌案上报备给户部的折子,啬夫咬着笔头头疼不已。   正欲提笔,眼角瞥见宋侯爷携着夫人来了。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劳烦先生通传,我欲见忻氏家主。”   驿传大堂内,忻家的当家主子忻昌荣正兀自为被大火吞了的家什恼着,深更半夜被□□见人,更是头疼。但无奈身在异地,不得不做小伏低。   忻昌荣见坐于上首的年轻男子面色稍霁,默默不言,只周身硬冷,气势迫人,颊上盘布的疤在烛火的光影下透出一股子狰狞来,一时间内心的不悦与焦躁竟渐渐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不安与惶恐。   “这位公子深夜唤鄙人一叙,不知所为何事?”   “深夜叨扰,实乃无奈之举。在下姓宋,在朝中谋事,与此处啬夫也算是旧识。。今日前半夜的大火想必阁下皆已知晓,汝等远道而来,却于此处横遭灾祸,本应道个不是。只是方才已查明,那放火之人自称厉承,乃阁下府中杂役。”   “!” 忻昌荣大惊,如何也想不到这场大火竟源起自家。忙唤了掌管采买事宜的管事细细问询厉承其人。   那管事火急火燎地将手里的簿子翻了个遍,也未寻得厉承二字。   忻昌荣急得脑门上都快冒起了烟,“大人见谅,府中杂役并无名为厉承之人。”   宋修远闻言蹙眉,如若厉承只是化名,查起来便更为棘手,“敢问阁下附中的杂役皆是从何而来?”   “鄙人出越国至江南西道时雇佣了十八位杂役,至京畿道鹿邑时又雇佣了一批杂役,共九人,其余的皆是从前府上知根知底的下人。”   宋修远回想厉承的言谈举止,并无江南人士惯有的儒雅气度,“烦请先生将在鹿邑雇来的杂役请来此处。”   “厉承此人言语中带了些微蜀地方言。”忻昌荣正欲命人叫人,一道清丽声音传来。   穆清方才一直静静坐于宋修远身后,此时出声,屋内所有人皆将目光向她看去,续道,“音容形貌或许可变,但是乡音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变。”见忻昌荣仍滞于原地,道:“先生不妨将所有杂役都请来。”   宋修远回头,“何解?”   穆清倾过身子,对着宋修远悄声道:“驿传外平原广阔,厉承难以逃脱,是以我觉得他仍在驿传内。他是蜀人,我若向那二十余位杂役问话,便能辨出个中乡音,即便他用了易容术敛了容貌,我亦能寻出厉承。”   宋修远不辨楚言,虽猜测厉承仍乔装在忻家仆役中,却未想到这一处,闻言颔首:“辛苦夫人。”   二十七位杂役果真都在驿传内,只是无一人有蜀地口音。   厉承并不在雇佣之列,那么他装作忻家杂役出现在驿传便很是奇怪,莫非他早有计划掳了自己?穆清眉头微蹙,见宋修远神情严肃,眸中透着些微疑惑,知晓他应同自己想到了一处。   只是现下的境况...凭他二人此时境地,难以再深入。   “如此,无旁的事了,今夜叨扰先生。”宋修远对着忻昌荣道。   忻昌荣早些时辰隐隐便有听闻今日驿馆内住了对外头来的夫妻;晚间起火之时,那对夫妻房里似也闹出了些事。此刻见了宋修远同穆清两人,看着两人周身的行事作风,男子挺拔坦荡,女子翟衣加身,眉目盛极,颇有大家之气,便料到这两人出自世家,而自个儿于夏国又是初来乍到,心中便有了计较。   “贼子借府中杂役之名犯下了这滔天大祸,小人处事不周,大人却不多计较,小人感激。”忻昌荣站起,对着宋修远二人躬身行礼,“小人年前得了一匹良马骊驹,愿献给大人,以补大人火中所失。”   宋修远本欲推却,奈何碍不过忻昌荣盛情,终是收下了。忻昌荣心底这才安定了些。   端坐久了,未等忻昌荣告辞走远,穆清便想扭腰打个哈欠,可瞥见宋修远正回头瞧着她,忽得意识到自己这般作为实在不符一个公主该有的仪态,立马端直了身子。   宋修远将穆清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也不甚言语,只淡淡道:“夫人累了便回去歇着吧。”   穆清怕一人独处久了那厉承又找上门来,脱口道:“那你呢?”出口仿若又觉得这话问得奇怪,遂补道:“厉承的事,接下去该怎么办?”   “从忻昌荣处探得的消息有限,旁的事体只能等明日回府再寻思。莫怕,他逃不远的,但也断不会再回来寻夫人。”   穆清颔首,若有所思。   宋修远见穆清神色平静,知晓她已无大碍,便欲起身命人传信回府。   “你去何处?”穆清亦步亦趋地跟着宋修远站了起来。   “将适才的事传信回府,若他果真逃脱,京中各处需留意厉承此人,”宋修远回身,“马车在适才的火中已烧毁,可需我传信回府取辆马车来?”   穆清闻言,觉得马车实在有些大费周章,想了想道:“方才你不是收了忻家的骊驹么?明日我可骑马回府,马车便不必了。”   “夫人还会骑马?”   ***************   宋修远方得胜归朝,又与穆清新婚久别,明安帝便特准了他五日休沐。是以第二日宋修远也不急着回京上朝。前夜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穆清闭眼便是厉承张狂的眉目,心悸得厉害,几近一夜未睡,及至天光乍亮,方才揪着宋修远的衣角眯了过去。   宋修远亦随着她折腾,待穆清小睡醒后,问道:“我去瞧过了,那骊驹虽是个中良马,却仍未驯服。不若让青骓载着你我二人回郢城,夫人觉得如何?”   昨日穆清乘的马车被厉承一把火烧了,但好在青骓并无大碍。   穆清眸光流转,并不回答“骊驹大多生性温良,我可否去瞧瞧?”     穆清跟着宋修远到马厩的时候,这匹小骊驹已经站在青骓身旁朝着青骓喷气儿了。穆清瞧着这匹小骊驹,身量比青骓略微小了一圈儿,对着青骓却是不服输一般,鼻子内不停地喷着气儿,时不时用蹄子刨地,青骓对眼前的挑衅却是不管不顾,只兀自咀嚼食物。   穆清瞧着眼前这两匹马,觉得很是有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骊驹听闻声响,扭过脖子,向前迈了两步对着穆清打了个喷嚏。穆清一时不防,向后撞上了宋修远的身子。宋修远见状,一把揽过穆清,挡在了骊驹面前。   “无妨。”穆清轻笑,挣脱开宋修远,抬手便轻轻拍了拍小骊驹的脖子,对着宋修远问道:“这匹小马驹可有名字?像青骓那样的?”   “昨夜忻昌荣未曾提及,瞧这骊驹的模样,至多两岁,估摸着还未来得及取名。夫人若愿意,不妨给它起个名字。”   “唔……取名一道我向来不在行,青骓的名字就很好,这事儿还是交给你更好些。”   宋修远不言,只同穆清一样,上前拍了拍小骊驹的脖子,穆清瞧着他的模样,似是细细思索。   “我瞧这骊驹甚是乖巧,这样也不必累着青骓。”   “绝尘如何?”   二人同时出声。   “你不反对,我便当你应了。”穆清钻了个空子,牵过骊驹,只留给宋修远一个俏皮的回眸。宋修远见状也牵起青骓,跟着穆清走出了驿传。只见穆清理了理衣袍,便踩着马镫翻身上马。朝服的宽袍广袖平日里虽碍着行走,但好在裙幅宽广,上马丝毫不成问题。宋修远瞧她稳稳坐于马背上,下颌微扬,唇角微翘,眼底是一抹转瞬即逝的得意之色,一时有些愣神。   穆清用双脚轻轻一夹马肚,骊驹便听话地向前走去。宋修远起初并不赞同穆清的提议,怕骊驹性子浮躁,摔了穆清,只此时穆清已骑着马而行,他只得连忙上马驱马行至穆清身边:“骊驹尚小,性情未知,夫人这样委实危险。 ”   穆清勒马,扭头朝宋修远戏谑道:“侯爷眼中的穆清便这般矫情了?唔……我自小在琅王府长大,论闺门姿仪,远远比不上我那贵为嫡公主的族姐;但若论起这马背上的功夫,蜀国王廷里的贵女应无人及得过我。骊驹的性子很好,我若说比它烈上十倍百倍的马我都曾降过,你信是不信?”   宋修远看着穆清微微弯下身子,亲昵地拍了拍骊驹的脖子,而那骊驹也及给面子,回应般的微微扭了脖子,一时无言。   “唤我阿远。”未几,宋修远驱马行至穆清身侧,青骓与骊驹挨得近,宋修远侧过身子便能一把揽过穆清;他思忖着是否该直接将穆清抱到身前。思索良久,终只是抬手替穆清理了理缰绳,又拍了拍骊驹。   “郢城,是哪个方向?”穆清微微避过脸去,伸手将兜帽戴正,问道。   宋修远顺着穆清的问题,扬手指着侧前方。   “如此,我们这便回去吧。”说罢双腿用力夹了马肚,便扬长而去。   骊驹虽也是个中名马,但到底还是比不过宋修远的青骓。宋修远驱着青骓很快便追上了穆清,但又唯恐穆清驾驭不了骊驹,徒生出什么变故来,便特意落后了半个身位,只在岔路口不时提醒穆清的方向。   穆清的马术极好。宋修远彼时从她上马的身姿便看出来了。此时跟在骊驹后头,看着穆清架马的身姿,心中竟生出一股从来不曾有过的莫名情愫,他恍然觉得,只有眼前这般的女子,才当得起他的妻。   ☆、醒世   回到侯府已近晌午,穆清陪着宋修远用完膳后便觉得昏沉,她思忖着该是连着两个晚上不曾好好歇息的缘故,便同宋修远道欲回房歇午觉。   守在一旁的海棠见穆清面色不佳,恐她先前的风寒再犯,忙不迭命青衿去厨房端药,自己则跟着穆清回房。   穆清进屋,觉得身后有人,转身回头,正对上宋修远一双漆黑的眸子:“身子怎么了?”   “无碍,月前受了些风寒,”穆清想起偃月行宫的中秋宴,陆离说她的风寒根结复杂,只此时她却不欲与宋修远多说,“其实早已好全了,喝完今日这剂药便无事了。”   宋修远闻言,点了点头,眸色深沉。穆清看宋修远盯着自己,又瞧不出他眸中的意思,微有些不自在,坐于案前,转过头去打量着墙上的饰物,小声道:“我并非这般弱不禁风。”   “恩。”宋修远淡淡应了声,遂坐到穆清身侧,随手拿起置于桌案上的《诗三百》翻了翻。   《诗三百》由春秋孔圣人所编,是夏国孩童入学时的启蒙功课,约莫识得些字的,都能随口吟诵几句。穆清在中秋宴上所吟的《月出》便出于此。这些年来蜀国贵族受夏国风气习染,亦十分推崇这些个上古典籍。无奈穆清虽出身王庭,却长于山野,及至如今十七岁,读着其中的好些诗句仍似是而非,云里雾里。   穆清见他不知怎的又将《诗三百》拿了出来,似被宋修远看破肚里墨水一般,心底微窘,探过身子便要去夺他手中的书册。   好在青衿很快端了药过来,及时遏制了穆清的动作。穆清在宋修远的注视下一口闷下了一整碗药。也不知是药效的缘故,还是真乏了,再无力气计较宋修远手中的书册,只觉整个人昏沉的更厉害,很快便睡了过去。   宋修远坐于床边看了会儿穆清的睡颜,待穆清微弱的呼吸变得平缓后,轻轻出了屋,顺便将守在屋外的海棠唤到了书房。   海棠从前是宋修远母亲郑夫人的陪嫁丫头,足足比宋修远长了两轮,说是看着宋修远长大也不为过。   论起来早在夏蜀结秦晋之好前,对于穆清公主风流媚骨的名声,她也略有所耳闻。她心中总觉得宋修远结亲,合该娶位品貌淑良的贵女方才算好,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那公主貌美无双,比之王庭,只怕小小的镇威侯府消受不起。   可待真见了这位和亲公主,海棠瞧她那眉眼虽生得美艳,一举一动间却并无传闻中的媚态,竟就这般略生了好感。后处得久了,于细微处也能感知这个穆清公主平日里虽总端着姿态,一副清冷的模样,但总会于不经意间流出一份天真娇憨来,纯良无害。如今侯府上的琐事虽多半仍是她在打理,但穆清出自王庭,行事作风皆自成风度,于府内事物也并非全然不闻不问,纵是海棠初有戒备,也渐渐对穆清上了心。   此番被宋修远叫住,海棠瞧他虽不明说,只问穆清如何染上了风寒,却也明白其中利害,且她知晓些许镇威侯府同相府的过往,便将中秋宴那日的情形,连带曲水流觞的三杯酒与柳微瑕的邀月酌皆细细同宋修远说了。   “如此。”宋修远皱了皱眉,却并无下文,只道,“无事了,劳烦姑姑照看夫人了。”   海棠应声退去,又被宋修远叫住:“姑姑等等,我今日还需去趟建章营,晚膳……便不用算上我了。”海棠低声应了,遂转身出了书房。   宋修远负手立于书案前,眸色闪烁,思虑着海棠方才说的话。   良久,宋修远下笔写了封手书,命随从送至建章营校尉郑骝处,自己则出府往城东去。   ***************   仁味堂开在城东晋昌坊内的醒世桥下,与大雁塔毗邻。   此时正值未时,堂内往来之人三三两两,并无诊病患者。陆离懒洋洋地窝在柜后嚼花生米,看着药童往来取药抓药:“错了,阿桑你要的倒钩草在此处,你手上的是中灵草。这两种药材都分不清,若是教我再发现下次,你就甭来仁味堂做活了。”   药童听陆离突然发声,吓得双手一抖,直直将手中的中灵草抖回了药柜,心中正疑惑陆离如何知晓他所要的是倒钩草之时,只觉屋内光线顿暗,转头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个玄色的颀长身影。   陆离眯了眯眼,瞧清了来人,抛了颗花生过去,道:“你怎来了?”   宋修远伸手接住陆离丢过来的花生,走上前将花生放回盘里,又用另只手把一个包裹丢至陆离眼前:“去年听你道仁味堂少了味药材?此番雁门战事,旁的战利品上呈的上呈,下分的下分,唯独这一盒反魂草,我多留了个心眼,替你关照了下。”   陆离打开包裹上的布条,只见是上好的反魂草,且已经过炮制,可直接入药。   反魂草生于北方苦寒之地,南边虽也有培植,入药疗效却始终不佳。近年因着雁门战事不断,往北方走的药商极少,他从前确实没少在宋修远面前嚷嚷反魂草。只是这个宋修远往雁门跑了这么多趟,从未对他口中的反魂草上过心。   陆离盯着手里的反魂草,怔了会儿,道:“阿桑你们仔细招待患者,我招待这位先生去醉园坐坐,若是有人问诊,便道我今日不便,快些去别处求医。”   醉园是陆离的住处,就造在仁味堂后。宋修远一言不发地跟着陆离进了园子。   “无事献殷勤。说罢,寻我何事。”甫一进屋,陆离便关上门问道。哪日宋修远会平白无故给他送药草,那他定要仔细瞧瞧这个送药的人是否确为宋修远本尊了。   宋修远丝毫不客气,随意寻了个位置掀起衣袍便座下,顺道给自己沏了杯茶,道:“替我查一个人,厉承。”   陆离闻言,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我虽有些江湖朋友,可人海茫茫,你这又没头没脑的,徒有名字,如何查起?”   宋修远笑:“此人惯用左手,轻功不下于你我二人,自名厉承。十日前混入越国忻昌荣家的人马里,昨日随主子入了阳陵邑。”   陆离闻言思忖片刻,应道:“成。若没有幺蛾子,七日后给你消息。”   得了陆离的回应,宋修远仰头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正欲告辞,却听陆离突然道:“说件有趣的事与你听听,相府夫人最近同太尉府上的女眷走得颇近,你远在雁门,恐还不知晓相府大公子欲求娶太尉府的二娘子。”   “你何时关注起了这些?”   “太尉府的大公子是何人你也晓得,相府与太尉府素来就没什么交情,周晟那老狐狸同柳大人在朝堂上亦非友军。周翰那小子为何求娶柳微瑕明眼人都能猜出来。你当真对此一点都不上心?”   宋修远熟知陆离的性子,便也不管他言语间的失礼之处,只摩挲着手中的青瓷杯盏,不语。   陆离看宋修远只静静把玩着手里的杯盏,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心底悠悠吐了口气。静坐无事,索性打量起宋修远脸上的那道疤来。   “唉,我说你这好端端一张脸,愣是让这道疤给毁了。若我从军,定能将你的伤医好,且绝无这般……”陆离顿了顿,似在思索该如何措辞,“这般张扬的疤痕。”   宋修远闻言,不自禁摸了摸脸上的疤,指尖尽是粗粝的触感:“一道疤而已,何须在意?”   陆离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可惜道:“从前你那张脸到处招蜂引蝶,如今这模样应是没人要了,你说我该替你愁呢还是高兴呢?   宋修远失笑。   “只是你这疤委实狰狞了些,莫要将蜀国公主吓着了。”   放下手,宋修远忽而想起前夜穆清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候他脸上的疤,“吓不着她的。”   ***************   穆清睁眼,入眼处是一片绛红帷帐,伏在身上的棉被散着幽幽的馨香。迷糊的思绪从梦里飘回了实处,意识到自己已从阳陵外的驿传回了镇威侯府,一颗心就这么飘飘忽忽地定了下来。起身抬手撩开了床帏,房内迷蒙的光终于透了进来。   穆清瞧着窗外黯淡的光,正估摸着自己睡了多久,海棠已悄声推门而入,见穆清已撩起一侧床帏,怔愣地坐在床榻上,忙上前将穆清手上的床帏挂起,“夫人醒了。   “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了,婢子正想唤夫人起身,过些时候便该用晚膳了。”   穆清素来没有午歇的习惯,没想到这一睡居然睡了好些个时辰,一时间又有些怔愣。任由海棠替自己梳了髻,恍然间想起了睡前宋修远也在此处,此刻却是不见踪影,问道:“将军去何处了?”   “夫人睡下便去了建章营,方才传了信道今晚不回府了。”   “......建章营?”   建章营设于郢城西两百里处,与守卫皇城的御林军不同,建章营戍于此处并无实职,大多时候不过为了彰显天威,震慑四方;营内士卒,除了已有封赏赐府的,无召自然也不得入皇城。而一旦起了战事,建章营中的兵卒便要直接调往战场。   同穆清成亲的那日晚上,宋修远便是从建章营调了兵马,随着威衔点兵出征。   ......   明安帝虽给了宋修远五日休沐,但那些压在案头的军营事物却不会因了他的休沐而减少。想到五日后可能积压得更多的一干事体,宋修远觉得颇为头疼。交代营中校尉郑骝留心近日往来旅人后,便想着索性此时烦些,命人回府递个手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处理起了案头的军务。   看着房外月色当头,宋修远恍然,遂又命人将这小半年内没处理完的军务呈上来。   待终于将这些琐事处理了小半,早已月上中天。   屋外传来了更鼓声,亥时末了。   宋修远揉了揉微微酸胀的脖子,随手阖上手中的卷轴。无端地想起了穆清。   昨夜夜穆清受了惊,整整折腾了半宿,揪着他的衣袍方才得以安睡。白日里瞧她睡得甚是安稳,只是不知此时夜深人寂,又是何种境况?   盯着案牍上的卷轴良久,宋修远突然起身跑出营房,翻上青骓便驾马出了建章营,往东而去。   ☆、月华   穆清白日里睡久了,到了晚间自然而然便清醒得不得了。躺在床榻上养了小半个时辰的睡意,却是毫无用处。   白日里尚没什么,此刻四下里幽暗漆黑,万籁俱寂的,闭了眼,厉承那对眸子便又浮了上来。   无端的心悸。   穆清的心思也跟着胡思乱想了起来,一会儿回到幼时随阿兄外出游历的情境,一会儿跳到三四年前的那个不知所措的晚上,一会儿又想起了昨夜那场纷扬的火。   当真烦得很。   看了眼更漏,快要丑时了呀。   索性起身,见椸上挂着件大氅,穆清便顺手取了披在身上,轻巧地推开门跳出了屋子。   暮秋的夜四下寂静,除却凉风拂在树梢偶尔发出的飒飒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庭中无人,想来都去歇息了。穆清走到廊下阶梯处座下,望着幽幽的月,朝手中呼出一口热气。   自打宋修远回来后,这两日她过得甚是混沌。原本在脑内思虑良久的说辞全被打乱了。   思及宋修远,穆清敏感地觉得,今日回府后,他便有些寡言。神色莫名的样子,又一声不吭地去了建章营......   莫非......莫非今晨她恣意架马的架势惹着他了?是了,众人眼中镇威侯府的将军夫人,阖该是个德行佳美的女子;宋修远常年征战沙场,比起常人,应更希望有个温婉贤淑的夫人。思及此处,她有些后悔今日这般放纵自己的性子,驱着骊驹就跑回了郢城。眼下若是装个贤妇的模样向宋修远讨好卖乖,是否还来得及?   “呼——”穆清对着明月呶嘴呼了口气,看着空中迷蒙散去的雾气,心中顿时有些迷惘。   为何一定要在宋修远面前讨巧呢?他已说了他会护着你,你还要如何?   是呀,她还要如何?   至于宋修远,穆清觉得他待她很好。但是如今他给她的所有关注应皆源于她和亲公主的身份,可她不是蜀国琅王府的郡主莫词,她也不是自小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儿,除却容貌,她与风流媚骨的莫词委实有太多不同。她终究是要离开此处的。是以她总有些不敢承宋修远的情;她害怕哪日她随意的一个举动便露了破绽。而蜀国用假公主和亲的事情一旦被捅出来……穆清不敢再想下去。   “唉——”穆清叹出一口气。抬头望了望空中的明月,皎皎当空,虽残了小半,却依旧将整个院落照得透亮。   穆清拢了拢身上的大氅,院门外似有轻微的窸窣声,有人?   周身一颤。   “吱呀——”院门被推开。穆清的心被吊到了顶点。   月光投下的阴影中站着个人,玄色圆领袍,革带束腰,似带了一身的风尘。   待瞧清那人的面容后,有一瞬的讶异,与一丝的释然。   是宋修远。   已是深夜,宋修远没成想就这样在院内撞上了穆清。   “还未睡?”   穆清摇了摇头,笑道:“白日里睡多了,此时清醒得很。你怎回……”见宋修远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穆清一时语塞。顺着他的目光别开脸,垂首,却瞧见大氅上的白鹤祥云纹。   方才神思飘忽,她竟不晓得自己竟错将宋修远的大氅披到了身上。   宋修远还在默默瞧着她,穆清被他瞧得耳根微烫,正要伸手解开大氅时,手间一热。   宋修远蹲于她身前,将手覆了上来,制止了穆清的动作: “夜里凉,穿着吧。”   头顶处是宋修远微热的气息,穆清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开始混沌。   还是离他远些好。   穆清向后缩了缩,继而问道:“你怎回来了?”   “营中杂物繁多,一时也处理不完;我瞧时辰不晚,思忖着应能在宵禁前赶回来。”   “那……赶上了吗?”   宋修远盯着穆清的眸子,笑着摇了摇头:“我将青骓留在城外,翻了金光门进来的。”   穆清先前还有些恼自己怎问了这般蠢钝的话,既然人都在眼前了,又怎会没赶上宵禁?但此刻见到宋修远无奈的模样,方才的情绪转瞬便烟消云散,片刻的讶异后,竟是笑出了声:“我以为传闻中所向披靡的云麾将军向来都是沉稳刚毅之人,不想也有今日这般性情之举。”   海棠等人就睡于偏房,穆清怕吵着她们,特意将声响压低了些。往日惯有的清丽尽数不见,却平添了一丝撩人心弦的悦耳。   这是头一遭,宋修远在穆清的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丝的戒备与不安。   他同穆清相处的这几日,穆清总是神情淡然,一番疏离又不失礼的模样。便是成亲那日,他分明瞧见了她眼底的不安,可那张点了红妆的风流眉眼依旧强撑出一股淡漠。   月色溶溶,一如穆清嫁入镇威侯的那个夜晚。透过烟云投下的月光让穆清白日里明艳的眉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清远迷离;那双眸子似闪着月华,望着眸子里满满的温润与笑意,宋修远觉得自己的心底仿佛被不知名的物事击中,有一瞬的魂飞骨酥。   他想让面前这个顾盼生辉的女子一直这么噙着安适舒心的笑意。   只为他一个人。   静了良久,就在穆清甚至有些后悔用言语戏谑宋修远的时候,他方道:“传闻罢了。”   穆清依旧笑看着他:“如此。”   “今夜月色甚好。”宋修远闻言,掀起衣袍在穆清身边坐下了,“左右我也不困,陪夫人在这儿赏会儿月也是不错。”   穆清诧异地看着身侧的宋修远,又瞧了瞧天上缺了一角的皓月,一时无言。   “夫人可是后悔嫁给我?”宋修远盯着庭中的那株杏树,若有所思。皓月当空,佳人在侧。这样的夜晚,总会让人不自觉地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亦或是说些混话。   “这个问题好生奇怪,若我说悔了,将军还能放我回蜀国不成?”穆清对着星夜朗月,缓缓道,“唔...如此思索一番似乎也并无不可能,若是将军觉得我无趣极了想放我回蜀国,我估摸着陛下也不会答应;再者,若是陛下准了,我回到琅王府,以我父王的酸腐性子,定然喂我一顿家法,然后想方设法将我扔回镇威侯府。”   “夫人想得倒是长远。还是方才那个问题,夫人且说说是何作想?”   穆清见她这般插科打诨宋修远还是将话头扯了回来,一时捉摸不透他的用意,想了想,正要开口,宋修远又道:“莫要拿些稀里糊涂的理论诳我,我要听真话。”   穆清瞧他神色认真,思索一番,道:“无所谓后悔与否,亦无所谓愿与不愿。我从前既是蜀国郡主,食民之粮饷,享民之奉养;而今和亲乃为民谋福祉之事,我自然该去做,以告民育我之恩。将军却是不同,战功赫赫,精忠奉主,理应得到更好的,却平白地被指了婚来娶我这个既无才名也无德名的邻国公主。是以我也想问一句,将军是否后悔娶了穆清?   宋修远笑,将身子后倚至阶上,敛眸轻声呢喃:“既无才名也无德名,可你有艳绝天下的美名。”   穆清等了良久,身侧却再无动静传入耳中,扭过头去,正瞧见宋修远半卧于廊下,闭目。   月色较方才似又明亮了些,在宋修远身上投下了深深浅浅的阴影。穆清顺着月色敛眸,瞧着宋修远的宽额浓眉,那对沉如墨谭的眸子如今紧紧闭着;往下是英挺的鼻子,月华如水,又顺着向下洒入宋修远的唇中,穆清分明瞧见,那唇角,正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所着的分明是京城贵胄见最为常见的圆领长袍,但偏偏衬得宋修远极是英挺,甚至还有一丝穆清道不出的风流。   极为俊朗的一个人物,若无那道自右睑直直划到鼻翼的疤,不知又该是多少京城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一阵微风拂过,穆清不禁打了个寒噤。瞧了瞧卧于廊下的宋修远,穆清伸手轻推了把,轻声换道:“将军,外头风大,进屋歇息可好?”   宋修远却是纹丝不动。   “将军?”穆清提了声音。   宋修远依旧睡得深沉。   “宋子衍?”穆清无法,伏于宋修远耳侧轻声换道。   宋修远嗤笑出声,睁眸凝视着穆清,:“终是等到夫人唤了这一声子衍。”   穆清看到宋修远隐隐含笑的眼神,始知竟是被他耍了一道,微嗔:“不过称呼而已,何须如此在意?”   “唔……不过称呼而已,怎从未听夫人喊我夫君?平日里瞧着夫人不是顶顶愿意守那些规矩的吗?”   “你昨日方在父亲母亲面前同我道宋氏无这般多虚礼,现下却又说这种话,”穆清羞赧,言语间带了急切之意,“分明...分明是戏弄于我!”   语罢方觉失言。   穆清怔于原处,一双眸子似带了秋水,望着宋修远,却又渐渐暗了下来。   未几,穆清抬头,见是宋修远躬身站于面前,递过手来,隐隐含笑:“回吧,外头凉。”穆清知晓方才自己的确矫情了些,便顺了口气,搭着宋修远的手起身。待站稳些,宋修远却仍未松手,反紧紧回握住了穆清,领着她回了屋。   先前穆清还在微恼宋修远夜宿建章营,此刻对着内室的床榻,又有些愁闷宋修远这么不声不响地回府。   穆清看着宋修远顾自于椸前更衣,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方才你说要听真话,此时可还要听?”   宋修远闻声,转过身来,看穆清一脸纠结的模样,似有些明了:“自然。”   “你我虽已结缡,但统共相识不过三日。三日,唔......三日不过三十六个时辰,相识相交尚可,但如要同床共枕,却是有些......”穆清顿了顿,双颊微红,“有些奇怪。是以你我不若......不若暂且分榻而卧?”   宋修远笑:“恩。”   “嗯?”方才的那番话,穆清自己就能拿出许多话把自己噎回去,却不想宋修远应承得如此爽快,一时反应不及。   至于宋修远,本就料到个中一二。他虽对穆清生了爱慕之情,但穆清瞧着似仍有些忌惮于他。再则有些事情,性子使然,他不喜强人所难,亦觉得水到渠成更好些。   何况,来日方长。   待终于确定宋修远应了之后,穆清方道:“如此,我这便收拾收拾。”   “去哪儿?东厢?东厢空置许久,收拾出来少不得唤醒丫头婆子,夫人想让整个侯府都知晓这档子事?”宋修远见穆清欲出门,伸手拽住了她。   “咦?”穆清一时不解。   “人多嘴碎。府内尚且没什么,若传出去,被有心人拿捏去做文章便棘手了。这样的道理,怎又想不通了?”   穆清盯着宋修远的双眸,漆黑的眸子里一片认真。   前夜她尚且对着厉承疾言厉色道她是蜀国公主,又是初嫁新妇,处境微妙,一着不慎便容易使得两国陷入僵局,怎过了一日便忘了?她与宋修远,若是一副水火不容的架势,无论于哪国朝廷而言,均是尴尬不堪。是以他二人只有人前做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才可避免诸多枝节;至于内里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只要不为外人道,又有什么重要干系呢?   “那我睡于何处?”   宋修远松开穆清的手,眼风向穆清身侧的小榻瞟去:“夫人且安心睡于床榻,我睡于小榻便可。”   ☆、银簪   郢城的冬日来得比锦城早些,一场场秋雨下来后,空出便透着刺骨的凉意,早晚间尤甚。   穆清畏寒,又有些嗜睡,每日晨里便不大愿意起身。起先几日尚有些提心吊胆,每日听闻小榻上的窸窣声后便强撑着将自己拔出被窝,帮衬着宋修远更衣,收拾小榻上的衣被;后不知是她畏寒的模样令宋修远不忍直视,还是宋修远亦不惯于他人伺候更衣,终是叹了口气悠悠道:“我早起惯了夫人若是困极,不必日日陪着我早起。”   穆清见宋修远不甚在意的模样,唯恐他一时反悔,忙趁着被窝还热乎钻了进去,连同小榻上的衣被都丢给了宋修远自个儿打理。   十月廿三,朝廷派出使团往凉国而行,由相府大公子周翰随行护卫。周翰本就担着武职,此番受命不足为奇。倒是使团中有位令人大跌眼镜的人物——未及弱冠的四皇子姜怀瑾。   穆清于朝中事务不甚了解,又不屑去了解那些官场沉浮,是以未曾多问;只是当她听闻姜怀瑾被封为出使凉国后,想到的却是他与柳微瑕合计开的酒铺子。   宋修远回朝后复了原职,又接承了周翰于京畿守备营中的事务,便更是忙碌,穆清常常整日整日见不到他。   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十几日,正当穆清信步府中,感慨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之时,她收到了柳微瑕写给她的手信。   ***************   穆清捏着柳微瑕的手信,悠悠站在泉茂酒肆外。   柳微瑕一身当垆娘子的打扮,见到穆清,喜道:“姐姐果真来了。”   “妹子传手书于我,我怎会不来?”穆清微微颔首,笑应道;又见柳微瑕的装扮,问道:“可是很忙?”   柳微瑕脸颊微微泛红,摇头轻声道:“姐姐随我来。”   待跟着柳微瑕进了屋,穆清将随身的荷包取了出来,从内掏出了几支素雕银钗置于桌上:“这几件首饰是我从母家带过来的,应无人见过,虽不值太多价钱,但到底容易脱手些,命从人拿去融了便好。妹子这般急着要银钱,所为何事?”   柳微瑕见穆清,心下觉得瞒着也是无趣,便将自个儿为何从太尉府偷跑出来,又如何跑出来的经历和盘托出,末了又解释道:“父亲母亲从前向来疼宠我,此番却瞒着将我许给那个不知是何人物的相府大公子,若非那日我偷听见兄长与父亲吵了起来,如今还蒙在鼓里。”   穆清先是惊诧不堪,待到柳微瑕说完后,微微蹙眉,问道:“于是你便逃出来了?”   “恩。”柳微瑕见穆清神情肃穆,一双手不停绞着衣襟,道:“姐姐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出府寻到阿瑾便可,只是近几日他不在郢城。”   “你出来几日了?   “……四日。”   “一直宿在这儿?”   “是。”   “如此。日后你又是何打算?”   “出京城,至明州寻阿瑾。他是明州人士,夏家又是明州望族,若到了明州我依旧寻他不得,我便在那儿等他。”“无奈周身银钱不够这一路的盘缠,是以才托姐姐来这一趟。”   姜怀瑾随使团出京已有十数日,柳微瑕即便到了明州,也是找不到他的。更何况明州位于江南东道,距京畿路途遥遥,柳微瑕若是跑惯了江湖的仗剑娘子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个不曾出过京城的千金姑娘。思索片刻,穆清道:“此法不妥。”   柳微瑕没想到穆清会反驳自己,一时怔愣:“姐姐这是……?”   “你一人前去,我不安心。”   “姐姐放心,朱安会陪着我。父亲两年前便让他跟着我了,此人功夫上乘,值得一信。”   穆清仍是摇头:“除非那朱安是夏公子心腹,不然便是不行。”   “难道我要在这酒肆苦等阿瑾回来?父亲母亲迟早会查到这儿的。”   穆清将桌上的饰物收起,心中细细较量,“你随我回侯府内小住几日,若五日后夏公子仍未有消息,我再派府内家人护送你至明州。”   四日。   按照太尉府的能力,不该拖了四日还未查到此处。   穆清猜想柳微瑕出逃,或许本就是柳太尉的默许。且相府同太尉府的婚约却并非一两日可成,姜怀瑾离京前应亦有所耳闻。若他对柳微瑕有心,定不会无动于衷,说不准早已布下周全计划。是以柳微瑕待在京中,应无大碍;反之若是出了京畿,那便真真难以预料了。   ***************   陆离近日闲得慌,趁着今日得了厉承的消息,索性便递了封手书将宋修远从官署中拔了出来,顺道还能在侯府上蹭个饭,若是还能见到宋修远那位夫人,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陆离的小算盘打得极是如意,只他没想到自己刚递出了消息,便被宋修远连推带送地撵出了府。   不过,至少在府门前见到了穆清。   宋修远亦瞧见了穆清,待瞧见她身后的柳微瑕,又有些微疑惑。   待穆清道明缘由后,宋修远眉头微蹙,对穆清道:“其余琐事先交给海棠,夫人随我来。”又朝着穆清身后的柳微瑕道:“柳娘子见谅,某尚有些杂务。海棠姑姑是府内的管事,柳娘子若有何需要,吩咐她便可。”   柳微瑕头次见到宋修远,一时有些被宋修远身上隐隐的血性震慑,怔愣不言。望着宋修远同穆清离去的背影,不知该如何做好。   “人都走远啦,你还瞧着作甚?”身侧冷不防冒出个声音,柳微瑕吓得转过身,正对上陆离一双含笑温润的眸子。柳微瑕回头望了望穆清,又瞧了瞧眼前的陆离,吃不准眼前的这位又是京城里的哪一尊神佛,便只是规规矩矩见了礼,才随着海棠离去。   陆离不禁玩味着方才柳微瑕的神情,又顺着柳微瑕向着宋修远的方向望去,只见宋修远高大英挺,身姿卓然,自带一股军士的之气,而一旁的穆清虽是一副婀娜玲珑的体态,相较于方才柳微瑕于宋修远面前的畏惧忌惮,她行在宋修远身边却无一丝拘谨刻意。   陆离突然觉得所谓和亲,似也不全是乱点鸳鸯谱。   “今日出门遇着太尉府的小娘子,中秋宴上她曾方便于我,我便趁机邀她来府上小住几日。”思及宋修远应还不晓得她缘何与柳微瑕相识,穆清开口解释道。   言罢突觉身侧的宋修远很是沉默,问道,“你莫不是……嫌我自作主张?”   “怎会。”宋修远轻言,领着穆清进了书房,“近日我听闻相府大公子对她甚是有意,周柳两府应是好事将近。夫人在何处遇上她的?”   穆清看着宋修远,料想应是瞒他不过,道:“城西泉茂酒肆。”   宋修远抿唇,椅坐于书案上,盯着穆清道:“我若猜得不错,柳微瑕应是逃婚出来的;此番太尉府同相府应都炸了锅。”垂眸看穆清一幅平静神色,继续道,“夫人与她是如何碰面的我不知晓,但是夫人带回来的是个烫手山芋,我倒还是知晓的。”   穆清隐隐觉得宋修远有些责备于她,偏又觉得自己所做并无什么错处,直身拧道:“不错,柳娘子的确同我道她是逃出府的,但此前相府并未向太尉府过礼,她也算不得逃婚。且她出逃已有四日,若非太尉府本就默许她出府,否则又怎会四日过去都查不出这个小小的泉茂酒肆?”   周翰与柳微瑕的婚事,个中缘由,那日从陆离处听闻时宋修远便料到了七八分。柳微瑕的长兄柳盈珏如今是为兵部侍郎,与东宫御林军走得颇近,而周翰又在京畿防备营供职,他娶柳微瑕不过是为了柳盈珏手中的那一点兵权。既然他宋修远能猜到,柳柏安又怎会看不出来?正如同穆清所言,相府同太尉府的这桩亲事,太尉府恐并不愿意;况且除了太尉府,明里暗里不知还有多少人不愿京畿守卫与东宫御林军落入一家之手,是以不用他宋修远操心,便有人能让这桩亲事做不成。   穆清见宋修远依旧是那副神情,猜想他定是当她满腹的怜悯心无处安放,便好心好意地带了柳微瑕回来,一时有些郁郁。不过,太尉府的态度到底如何,也不过全是她的猜想而已,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大意了些,微微叹口气:“如今这个山芋已被我带到府上了,该如何?”   宋修远见穆清的神色间似有些示弱与不快,想是自己方才言语太硬,略生尴尬,向穆清递过去一杯水:“自然留下。”见面穆清微微疑惑,遂又解释,“柳娘子的兄长于兵部,与东宫走得颇近,夫人可晓得?”   “有所耳闻。”   “东宫太子妃周墨乃是周翰之妹。”   东宫...太子妃......穆清恍然,不等宋修远再说什么,便接过话道:“说什么相府大公子属意柳娘子,原不过…不过都只是为了东宫二字?”   宋修远点了点头:“夫人甚聪颖,一点即透。”起身走到书案后,“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想。相府既然是太子妃的母家,周翰定然会抓紧了东宫这颗大树;虽还不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但集京中两方兵权于一家,大抵不会是什么好事。不过既然我能想到这些,老师没理由瞧不出周翰的用心。老师为官公正,不屑党争,绝不会让柳微瑕嫁过去。”   穆清先前的猜测恰似印证柳太尉不屑结党,也让宋修远终于确定周柳两府的婚事左右是成不了的。她终是放下心来,只是知晓柳微瑕并非是个烫手山芋后却不知该笑该骂,一时想不明白宋修远为何不直接将前因后果提出来,只觉得愈发摸不准宋修远。   大抵是想要搓一搓她这个异国公主的锐气?   宋修远回身,从案上抽出一张字条递给穆清:“这是陆离今日带来的,也给你瞧瞧。”   穆清接过字条,上书的竟是厉承的生平:“咦?”   “我查这宵小许久了,奈何其人委实狡猾了些,着实费了些功夫。陆离那儿也是至今日才得了纸上消息,却连人影都没见着。”   穆清仍着低头细细浏览其上文字,头也不抬便道:“居然是江湖游侠?无怪你费了这许多的功夫。”   “夫人对游侠甚了解?” 宋修远惊奇。   “唔……”穆清放下字条,双眸微微上瞧,又望了望宋修远,“从前在父王的藏书中翻阅过些许前朝的游侠列传,觉得甚是有趣,便多读了几遍。”说罢,又敛眸看起了字条。   宋修远本倚在桌前,见短短的字条被穆清读了许久,一时恐自己瞧漏了什么,便俯身凑了过去。本想再瞧一眼字条,只还未瞧见字迹,鼻端却触到了一丝馨香。   自他从雁门凯旋而归,府上便多了这一抹馨香,东苑内更甚。他自然知晓这是为何。   突有些心猿意马,宋修远不着痕迹地直起身,吞了口唾沫,再望向穆清,心底却微微有些繁杂。   传闻蜀女好银饰,穆清自也不例外。平日在府上,穆清惯以一支银簪绕髻,前次宋修远休沐于府中,甚至瞧见穆清为了梳髻与海棠争执的情景。争执不下,便又巴巴地跑来质问于他,道她贵为一国公主,却是连给自己梳个髻都不行了?   海棠虽只是府上的婢子,于穆清而言却亦师亦姐;穆清初嫁夏国,衣食住行,许多不明之处,幸亏多得海棠相助。只于衣饰一道,每每与她不对付。海棠觉得桃李年华的小姑娘,阖该爱漂亮,便总想让穆清打扮得雍容华贵,可穆清又总是不愿。许是因为那张眉目太过惊艳,宋修远觉得穆清怎样都好看,且他的确不懂蜀女情致,只觉得穆清那般质问的模样堪堪正合“撒娇”二字,便笑着默许了。   心底竟还有些高兴。   许是今日要出府,穆清不再单簪盘发;一头黑亮的青丝被高高盘在头顶,梳着京中贵女间常见的繁复发髻,发间簪着的仍是银饰,垂下的流苏随着穆清的一颦一笑发出轻微却又好听的叮咚声。   一瞬间,心底仿佛被轻纱拂过,无限柔软。   “委屈夫人了。”他宋修远堂堂镇威侯,却连一个贼子都无法替穆清捉来提审。   “嗯?”穆清抬眸,似笑非嗔,“游侠本就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况且跑江湖久了,仇家也就多了,我猜想厉承成这个名字指不定也是他自个儿胡诌而成的,能查到这些已是不易。至于我日日在府内,谈何委屈。”   宋修远别开脸,耳尖似有些烧:“厉承的事,不会就这般过去,夫人安心。”   “不过那山芋既是夫人带回来的,一应事物我便不管了。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便好。”   穆清点头应下,又觉得他这一番吩咐像是要出门一般;见宋修远一身劲装,问道:“你去何处?”   “建章营,”宋修远轻笑,垂眸瞧了眼穆清手上的字条,“今日又非休沐,夫人当我为何回府?”   ☆、山芋   “今日又非休沐,夫人当我为何回府?”   穆清低头看着被自己紧紧攒在手中的字条,脑中依旧回荡着宋修远方才留下的话,字字句句,仿佛在心底投下了细细密密的珠子。本该静如止水的一颗心,就这么漾开了一层层涟漪。   收好字条,穆清出了书房欲去寻柳微瑕,正见海棠走了过来。   “夫人,柳娘子在西厢安禾院歇下了,只是院子空置许久,婢子正命丫头们再添置些日常所需。”   “劳烦姑姑了。”   镇威侯府内院子颇多,却独独这一座安禾院取了名字挂了牌匾。从前宋修远未归时,穆清时常望着院前的“安禾”二字,总觉得其中又是另一番故事,彼时想着带宋修远回来,定然要问上一问,只是如今宋修远回来月余,穆清为其余琐事所扰,还是不曾问起过。   穆清进入院门时,正见柳微瑕立于院子中央,看着四下忙碌的丫头婆子,面色微窘。   “妹子莫要见外,”穆清笑着宽慰道,“我已修书给你母亲,你且在此处安心住下。至于夏郎君那处,我也会派人打探消息。”   “真是劳烦姐姐了。”柳微瑕自觉给穆清添了麻烦,面上微微不自在,说罢又悄悄吐了吐舌,好似这般便能缓解内心的些许尴尬。   穆清将柳微瑕的小动作都看在眼中,掩嘴失笑。   果不其然,第二日穆清便收到了陆夫人的手书,只道劳烦镇威侯府招待,言语间正如宋修远与穆清二人所料,并无急切之意。与手书一道送至侯府上的,还有三坛美酒佳酿。   穆清将那三坛子酒一一搬进安禾院。柳微瑕知晓原委后,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母亲竟只送了三坛子酒。我在她心中竟只值这个价。”   微微的酒香从酒坛子中溢出,柳微瑕觉得这醇香有些许熟悉,却又道不出到底是何种酒方子酿成,好奇不已;在穆清的默许下便拣了其中一坛启封。   待她二人开了封,穆清嗅着酒香,戏谑道:“想来是妹子错怪令堂大人了。如今谁人不知京中邀月酌有价无市,千金尚难换来一盏,令堂竟直接搬了三大坛来。”迎着风,酒香更馥郁了些,“这酒香,闻着竟比中秋宴上的还醇些。”   “无非是被太子妃赞了几句,这价就上天了。哪有坊间传颂的那般好。”柳微瑕摩挲着酒坛上雕着的花纹,一张脸像是要哭出来一般,“方才竟没认出来,这三坛子酒分明是年前我偷偷埋在自个儿院子里的。我本想好好埋上个三两年,却叫母亲就这样挖了出来。”   穆清掩嘴失笑,心中直叹陆夫人真真是个妙人。恐怕她现今知晓的不仅仅只是柳微瑕屋前的三坛子邀月酌。   “只怕母亲这回真真被我气得不轻,竟能将我的宝贝挖出来送人。”柳微瑕凑上前嗅到了嗅,“这三坛邀月酌用炮制好的桂花足足酿了一年,比起先前中秋宴上的桂花酿,花香闻着更醇厚些,即便只有一年,应也能成了。罢,既如此,我们也不能白浪费了这好酒。开了封的酒不能久置,姐姐何不同我一道品酒赏花?”   穆清本就酒力浅薄,仗着在自个儿府上便随柳微瑕饮了几杯邀月酌,没成想这几杯邀月酌令她昏昏沉沉,一下午都交代在床榻上了。   是夜宋修远回府时,穆清仍犯着酒乏。   鼻端飘过一阵微弱酒气,宋修远眉头微蹙:“夫人饮酒了?”   抬眸见到宋修远微皱的眉头,穆清心中不明他的情绪,解释道:“柳夫人今日送了三坛邀月酌来。瑕妹子是个好酒的,闻着酒香便有些忍不住,我便陪着她品了些许。余下的两坛我已命人存了起来。”穆清将宋修远的大氅挂起,径直从宋修远身前走过,“唔……瑕妹子道邀月酌最忌开封久置,我便将余下的分给仆从了。喏,这边尚给你留——”   宋修远突然捉住了穆清的小臂,穆清一时不防,被宋修远拽得回过身来,正对上宋修远一双漆黑深沉的眸子,怔了一会儿,续道:“留了一盅……”   宋修远瞧着穆清眸底有些微微的迷离,松开了手,叹道:“邀月酌虽是名酿,到底还有些烈性,于夫人的身子并无益处。且夫人不胜酒力,杯中之物,平日里还是少沾些吧。”   穆清刚想驳道自己并无他想的那般娇弱,只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什么,便又改口疑惑道:“你怎知我不胜酒力?”   宋修远缩回手,摸摸鼻翼,道:“从阳陵回来那日我瞧夫人喝药,便去问了海棠。”   既是问了,且海棠又随自己赴了中秋宴......“中秋宴之事,你也知晓了?”   宋修远对上穆清一对清亮的眸子,颔首。   “如此……叫你失望了,我是个连诗三百都不曾读完的人。”于她本身而言,穆清并不觉得诗词歌赋有多么重要,只是中秋宴上她连《月出》都记不全,委实有些丢脸。且丢的不止是她的脸,还有镇威侯府,乃至蜀国王庭的脸。   思及此处,心中有些郁郁,穆清行至案前,端起酒盅斟了一杯邀月酌,耐不住酒香,低头呷了一口;只一口似不过瘾,索性仰头将杯中之物饮尽了。   不给宋修接话的间隙,穆清又顾自道,“只是你如今失望也无用了,谁让你我是夏蜀两国国主相许,过了六礼的夫妻呢?”   语罢,穆清突然转过身子,微微掂起手中的杯盏,冲宋修远笑道:“皇后娘娘曾道夏人重文,蜀女善舞,赞我姑母大长公主的舞姿美极。但你可知,我只用一年便练成了姑母两年谱成,三年练成的半阕江海凝光曲?”穆清斟了酒,递至宋修远面前。   宋修远有些被穆清的笑靥晃了眼,接过她递过来的邀月酌,就着穆清的手仰头一口饮尽,望着穆清微醺的双眼道:“夫人醉了,早些歇息吧。”   盯着手中的空酒盏,穆清幽幽叹了口气,“可惜,如今都跳不成了。”复又行至案前,欲再斟一杯,哪知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整个人已落进了宋修远的怀里。   穆清手里还攥着那只酒盏,眼见宋修远抱着她就要往内室去,一时心急:“回去,酒盏、酒盏未放好。”   宋修远以为穆清还惦念着案上的邀月酌,怕她又闹,圈紧了她,低声道:“不可再饮了。”   穆清仍在怀里挣扎,宋修远无奈哄道:“夫人方才提的江海凝光曲,日后跳给我看可好?”   闻言,穆清果然被转了注意,微微颔首,心下却有些安然与雀跃。她本就乏力,这般被宋修远圈着,一时反倒觉得安逸舒适,便不再闹腾。   宋修远将穆清安顿好后,穆清竟已睡了去。轻轻拿过穆清手上的酒盏,宋修远看了眼案上的酒盅,心叹柳微瑕到底还是个烫手山芋。   ***************   柳微瑕这个山芋在将军府上蹲了十数日,太尉府终于递了帖,邀穆清一同上普华寺。盯着穆清手中的请柬,柳微瑕原本俏生生的一张脸霎时垮了下来。   宋修远本欲随穆清一同前去,奈何日前吏部尚书府的郑老夫人往霖县祭奠亡夫,近几日便该回了。迎老太君回京本为其孙郑籍之责,偏生郑籍那混球几日前打马球伤了腿,是以还需宋修远这个外孙前往霖县将外祖接回京。   十二月初八一早,穆清与柳微瑕便被宋修远赶上了马车,“我先送你二人去往普华寺,再往霖县。夫人在寺里命青衣青衿跟紧着些。林俨会守在山门处,护送夫人回府。”   穆清见柳微瑕已进了马车,方才笑应道:“如此紧张作甚,普化寺左右还是在京畿之内,我又走不丢的。”   太尉府陆夫人此番相邀,意在接柳微瑕回府,宋修远是知晓的。他将穆清发髻上的玉搔头扶正了些,“近一月周围的县邑都不曾查到厉承的踪迹,我有些不大放心,总觉得他或许还匿藏在京中。况且普华寺在京郊,不比京城,万事总小心些为好。”   穆清伸手抚过头上的搔头,轻声笑言:“好。”   宋修远瞧她应了,便扶着她上了马车,“霖县距京城不过数百里,至多五日我便回来了。”   话音方落,宋修远听见身侧似有些微衣料摩挲之声。   许是怕车内的柳微瑕听见,穆清倚在他耳畔,呵气如兰:“这样的话,你统共与我说了四遍。”   不及宋修远有所反应,穆清便溜进了马车。   出府的时辰尚早,穆清同柳微瑕至普华寺时,还未至同陆夫人约好的辰时一刻。打发了青衿于堂屋内守着,穆清便领着青衣,随柳微瑕往寺内的池子里喂了会儿鱼。   “法会一事,我向来觉得无趣得很,偏我母亲极是热衷。前次趁母亲不注意悄悄溜了出来,才于此处初遇姐姐。姐姐大抵也是觉得法会无趣才出门透风吧?想来前次母亲也是见过姐姐的,这才将姐姐邀来此处。”柳微瑕半倚在阑干之上,面上虽仔细盯着水里的游鱼,只穆清细细瞧她,连晨风将她的披帛吹入了湖中都不自知,便晓得她有心思。   “妹子若再想下去,你的披帛便要被那游鱼吃了。”   “呀!”柳微瑕急忙将垂至水中的披帛拿起,挑起一头绞了,另一头却又落到了水中;穆清看不过她手忙脚乱的模样,上前帮她绞了另一边的披帛,“昨夜刚得了信,夏公子的祖母染了急恙,是以未等与你通信便回了明州。所幸老妇人身子骨硬朗已无大碍,估摸着年后不久便能回京了。”   穆清心中较量着姜怀瑾出使的时间,面不改色地胡诌了个由头好叫柳微瑕安心。   “真的?”   “昨夜得信时已过了戌时三刻,我便未叫醒你。你且安心回府,再过月余,便能见到夏公子了。”   柳微瑕的眸子亮了不过片刻,遂又黯淡了:“见到了又如何,十之八九我还是要嫁给相府大公子的。”   “世事无常,你怎知回府后的事不是那十之一二?”   察觉道穆清话中之意,柳微瑕一时讶异,转过身子瞪着穆清:“姐姐何意?”   “妹子说我是何意?”穆清朝着柳微瑕眨了眨眼睛。   大抵许多事,都不过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   “好一个世事无常。”   柳微瑕正欲再问,一道清冽声音突然闯入;二人回头,却见是陆离拨开了身前的枝桠,走上前来:“小生见过夫人,见过柳娘子。”   柳微瑕同穆清见了礼,朝着穆清望了去,眸子里尽是疑惑。穆清微微摇头,对于这个陆离,她所知也不曾有多少,仅从宋修远那处知晓他是老御医陆复霖的幺孙而已。至于他为何一人开了药堂,此时又为何一人在普化寺内,穆清便不得而知了。   柳微瑕与穆清的一来二去早被一旁的陆离看得清楚,徐徐解释道:“小生平日需给寺内的僧众诊治些小疾,今日正巧遇上了二位。普华寺内的法会,今日又是初八,想来二位也是来听佛法的?”   穆清想起适才他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料定他听了不少墙角,不禁戏谑道:“先生方才在那树后应也听到了不少,我二人乃应邀而来。”   ☆、杜衡   “咚——咚——”不知从何处传来钟磬之声,回荡在山间。三人闻声皆为一怔。   “辰时了。” 陆离轻叹。   穆清看了眼柳微瑕,笑应:“我二人尚有约,这便告辞了。”   陆离瞧了眼穆清身后的柳微瑕与青衣,躬身行礼,“二位贵人慢走。”   身子尚未抬起,便觉有一柔软轻盈之外拂面而过,陆离定睛一瞧,地上躺着的竟是柳微瑕那半湿的绣花披帛。俯身拾起,鼻端仿若还能嗅到一丝淡香。本欲离去的陆离索性倚在了池畔的怪石之上,那柳娘子若发觉自个儿的衣裳不见了,定会返回;自己何不在此处来个守株待兔?   陆离料得不错,不过片刻,就见那柳微瑕神色匆匆而来,失笑,“柳娘子神色匆匆,可是寻这条披帛?小生方才见这披帛独留于此,恐有心人捡了去,故而一直在这守着,如此可算完璧归赵了。”   柳微瑕未应承他的油嘴滑舌,从他手中接过披帛,俯身道了谢。那厢陆离却瞧见柳微瑕身后跟着的青衣,却不见穆清,心中微微讶异,皱眉问道:“侯夫人在何处?”   “咦?我于半路发觉披帛不见了,青衣道方才似见到披帛挂于此处,便跟着我一道来了。姐姐还在原处等我。”   陆离想起日前在寺中撞见的那位游侠,心中浮起一股慌神,只丢下一句“快去寻侯夫人。”便跑了开去。   他来普华寺十数次,个中道路自是熟识;从莲华池至堂屋所在的金明殿不过一条道,可眼瞧着他都跑到金明殿跟前了,却还是不见穆清踪迹。   心头的慌神化作一股不安,陆离隧又沿着原路跑了回去,于寺东园子后头撞见了正愣神的柳微瑕。   “先生可瞧见了姐姐?方才我二人便是从此处分开的。”   陆离摇了摇头:“我一路跑至金明殿,也未曾见到夫人……这是何物?”   柳微瑕凑过身来瞧了眼陆离从地上捡起的断簪,和着约莫四寸长短,簪首雕着玉叶琼花,惊叫:“这是姐姐今日所戴的搔头!”   陆离闻言,一颗心顿时沉了下来,前日他见到的那位客居寺内的游侠,怕真的便是厉承。   陆离捏紧了手中的断簪,环顾四周环境,问道:“侯府的府兵何在?”   柳微瑕方才只以穆清先她而去了金明殿,瞧见断簪后心生疑窦,此时忽见陆离的模样,一时也紧张了起来,“应还在山下。”   “带上山的有何人?”   “除了守在金明殿的青衿与三个仆妇,便只有青衣了。”   “快,你快去寻人带消息给山下府兵,道夫人不见了,也叫寺内僧众一并寻一寻人。此处三面环山,下山之路又只一条,夫人应也走不远。”   柳微瑕匆匆应了,忙不迭跑了出去。   陆离瞧着柳微瑕慌慌张张的背影,忽而便能想到宋修远知晓穆清不见后的黑脸。虽说自己是查得慢了些,未曾发觉厉承隐匿在普华寺中,可侯府平日里养的尽是些闲人吗?   “夫人都丢了,这个宋修远,究竟在作甚!”心中经不住腹诽宋修远一顿,终还是奔向了寺内的客居之所。   ***************   “你再说清楚些!”   伏于宋修远身前的小厮听见他暗含怒意的命令,抖了三抖,颤颤巍巍续道:“陆先生道夫人在普华寺为厉承所掳,小人来时先生与众僧正在普华山搜寻;林护卫已回了京中巡查。”   “近日京中戒备甚严,那歹人怎可能还往京中去?”宋修远闻言,脱口道。   小厮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伏低了身子,唯恐宋修远气急将火全撒至他身上。   “阿远,何事气扰?”郑老太君听闻院中动静,慢悠悠地出了屋,见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厮,不忍道:“若是无事了,你先退下吧。”   老太君知晓她这个外孙随他祖辈,常年驻扎关外,总有人受不住他周身磨砺出的血气;况且方才他似真动了怒气,也无怪那小厮惶恐至斯。   宋修远闻言,转身朝着老太君躬身:“外祖,京中传讯道穆清公主出事了,孙儿需立马回去。”   老太君看宋修远满身的风尘皆未除去便又要奔波回京,纵然心疼外孙,却也知晓事关穆清公主,兹事体大,故无奈叹道:“这才进门便要回去,也是你们年轻人身骨俱佳,经得起这般闹腾,去吧。万事小心些。”   宋修远应下便匆匆而去,尚未出城,又遇上了驱马急驰而来的陆离。   “你要回京?一人?” 陆离勒马问道。   “随我来。”宋修远也不回答,只丢下三个字,便打马而去。   陆离无法,只得又随宋修远出了城,直至城外长亭处,宋修远方才勒马不行。陆离不解,“这又是何意?方才满心满眼都是穆清公主急着回京不愿听我说完,现下终于想起小爷我了?”   “想你作甚,穆清自然早已不在普华山,林俨那处恐也无甚线索。我倒要问问你,如何就这般碰巧在普华寺遇到了穆清?又怎知掳走她的就是厉承?”   陆离嘿嘿笑道:“前日有人同我道普华寺近日住进了三五个香客,皆是江湖游侠。我思忖着之前从未查到普华寺,便想着亲去打探一番……不想正巧撞上了。”   宋修远闻言冷哼:“眼皮子底下都能让人溜走,无怪乎出了事你如此着急。”   “你是我兄弟,兄弟之妻蒙难,我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说着,陆离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鸦青色帕子,递给宋修远,“若我猜得不错,这应是你那夫人的饰物?”   宋修远将帕子抖开,见是支断簪,簪头染有淡淡的血色,簪首的纹样甚是熟悉,正是今日一早他替穆清簪上扶正的玉搔头。   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变故,才会生生将一支玉搔头生生折断?   “这支断簪于夫人最后出现之处拾得,我便想此物应是夫人所有。”   “莫说了。”宋修远将断簪重新包起,收入怀里。陆离见宋修远神色深沉,便也闭了嘴。   “普华寺内其他的香客,你可有查?”   陆离点头道:“不过是些江湖小辈,无甚名气。不过其中一位却有些来头,名唤杜衡;自个儿虽尚未混出什么名头,但因是华蓥青徽子之徒,在江湖中倒也有些莫分量。听闻这个杜衡近些年效仿其师游历天下,此番应是游历至普华山了。”   华蓥青徽子之名,宋修远虽非江湖人士,却也有所耳闻。青徽子其人,生于越,长于夏,冠后游历天下,后居于蜀国华蓥山。青徽子少时曾读杜子美《剑器行》而作《江海凝光曲》,名动天下。宋修远幼时听母亲忆及少女光景,谈及蜀国舒窈长公主剑舞之姿,赞叹不已。而蜀国公主的剑舞,便正是依托青徽子《江海凝光曲》谱成。   “这些个游侠可都还在普华寺?”   “出事后我便去瞧了,皆已离开。” 陆离摇了摇头,遂又思索一番,恍然,“你怀疑厉承还有同党?”   宋修远点头应了,扯着缰绳回头,霖县已望不见了;又见四下无人,开口道:“霖县距京城不到百里,鹿邑距京城亦不过两百余里。距普华寺最近的县邑,除却四座陵邑,唯有霖县与鹿邑。   陆离也顺着宋修远回头望去,应道:“不错。”   宋修远思索一番,点头应了:“托你件事,往鹿邑盘查今日出入城门之人。 ”   “切莫打草惊蛇。” 不及陆离答应,宋修远又补道。   “何意?”   宋修远下马,将青骓牵至树林深处,示意陆离也跟上,道:“他们掳走穆清定然要避开我与官军。依你之见,他们会往何处去?”见陆离思索的模样,宋修远又兀自答道:“京城本就戒严,他亦于暗中有所布置,厉承带着穆清一旦入京城,无异于自投罗网。是以他们自然不在京城;试想,我一旦得知消息必然会回京,此刻的霖县于他们而言,反倒是最安全之处。但他们绕开霖县直接前往鹿邑亦有可能。”   “方才我已命人传信至建章营,郑骝会另带些人赶往鹿邑助你。”   “如此。”陆离翻身上马,“他们带着夫人脚程定然比我慢上许多,算算时辰,此时至多到达霖县,我若抓紧些,指不定他们还未进鹿邑便被截胡了。”   “等等!”陆离正欲架马离去,却被宋修远唤住,不解回身,却见宋修远立于马下,朝他一揖:“若真是鹿邑,吾妻便托与相辉,子衍先谢过。”   陆离虽插科打诨惯了,只到底出自大方之家,亦熟识宋修远为人,见他如今这番郑重模样,知晓他已是对穆清上了心,便也敛起了一副浪荡相,朝宋修远回礼,打马行去。   待陆离远去,宋修远亦上马朝着来路回去,暗中潜回霖县。   ***************   肩胛处有微微的酸痛之感。   穆清闭着眼翻了身,将身子蜷成一个安适的姿势,试图缓解周身的酸软与肩上的疼痛。手间触及绵软的被褥,蓦地睁开眼,入眼竟是一片青白床帏。   有这么一瞬,穆清有些不知所以,方才睡前,她在作甚?   是了,片刻前她尚在普华寺同柳微瑕喂鱼,柳微瑕丢了披帛,青衣便领着柳微瑕走了;接着…穆清回想得略有些头疼,眯了眼,脑袋里却浮出了厉承那张脸。   是厉承!   穆清心惊,瞬时从床榻上翻身而起。   她本于原处等着柳微瑕,厉承却不知从何处窜出,她甚至来不及挪开步子,便被厉承捂住了口鼻。情急之下她用未被制住的那只手拔下搔头,欲向身后刺去,却又被厉承扼住手腕。   接着,肩胛吃痛,再睁眼,便到了此处。   “你醒了?”穆清不曾注意房内还有他人,尚未从厉承的出现中缓过神来,又被这道低沉的男子声音吓得不轻,一时抱紧了被褥瑟缩起来。   床榻外的男子似从座椅上起身,一步一步往床榻的方向行来。穆清听着一声一声的脚步声,不经意便屏了气息,一颗心似纠到顶处。   她从前就猜想厉承定不会无怨无故便冒着大不韪强掳她这个和亲公主,应是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或许就是这个陌生男人?   穆清正拥着被褥想着,一双手已轻轻撩起床帏,“阿谣,数年未见,你果真愈发标致了。”   血红的暮光从撩起的帷帐下潜了进来,穆清逆着亮光望去,只见帷帐前的男子一身墨灰交领长袍,袖口纹有秀竹的花样,紫檀大带束腰,端的一副玉树临风之态;周身的气场分明不是未冠少年郎所能沉淀而得,却并未戴冠,只是用一根雕成桃枝模样的墨玉簪子将长发半束而起,簪尾饰了三两朵足以乱真的桃花,衬得一张脸更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面上是一双清亮的眼和微微勾起的唇,而此刻这对眸子正噙着浓浓的笑意瞧着穆清。   “阿兄?”穆清看清来人,惊骇不已,“这是何处?你怎在这儿?莫非也被厉承那厮掳来了?”   那男子笑着伸手,抚了抚穆清的发顶:“此处是霖县,厉承是我从前曾与你提过的越国好友;此番多亏了他将你从京中带出来。三年了,我终于寻到你了。阿谣,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   那被穆清唤作阿兄的男子点了点头,看穆清仍拥着被子缩在床角,便顺势坐于榻上:“阿谣莫怕,阿兄在这里。”   穆清心中惊疑未定,仍紧紧盯着那墨衣男子:“可......宋修远亦在霖县,阿兄又如何将我带出去?”   “阿谣你放心,宋修远得到普华寺的消息,不及午时便回京了。厉承那小子下手没轻没重,惊着你了。”      ☆、朱砂   穆清推开门,见杜衡正坐于庭中,就着些微月色拭琴。   “月色清浅,阿兄在此处拭琴,莫要伤了眼睛。”   杜衡闻声放下手中的琴与帕子,转身笑道:“这张梧桐秋随我十数年,每一处纹理裂痕我都清楚得很。”   穆清垂眸,默默行至庭中,在杜衡身侧的石凳上坐下。   他们都知晓出了这样的事,京畿及附近县邑会加强守备,寻找穆清之所在。但凡事总有个时限,日子久了,纵然宋修远有心,下头的官军总会慢慢懈怠,到时离开比眼下容易得多。是以杜衡月前化名租了此处的庭院,好让他们在霖县多躲些时日。   “阿谣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我们便准备出霖县。”   “明日一早?”穆清闻言不解,“阿兄适才不是说在此处多住些日子吗?”   “晚间我得到厉承传信,他在鹿邑见到了今早同你一处的那位郎君,而那郎君身边的校尉所属宋修远账下。我觉着这其中似有些门道,是以思来想去我们还是趁宋修远回到霖县前动身。”   穆清低头不语,杜衡见她神色恹恹,复又拭起那张琴来,猜她或许是担忧明日,便故意挑了些轻松的话头:“你可还记得从前在华蓥,你总爱溜入师傅的阁内偷学《江海凝光曲》?”   “记得,只是没想到后来被先生发觉,先生也不生气,竟直接将舞谱传给了我。”穆清垂眸,暗暗含笑。   杜衡见穆清笑了,便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至于她眼前:“瞧瞧。”   “《江海凝光曲》?”穆清捧起帕子,借着月色瞧清了内里的簿册,惊喜不已。   “师傅传给你的,这回可要收好了。”   传闻当年舒窈长公主故去后,舞谱佚失,遍寻蜀国舞姬,再无一人可练成真真正正的《江海凝光曲》,这世上也无人再能承袭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之名。   穆清虽不知舞谱为何会落到青徽子手中,但她向来好舞,自是将这本薄册视作宝贝。甚至在听闻阿兄跟着青徽子学成下阕《江海凝光曲》后,暗暗决心,自己亦要将那未竟的下半阕长绸舞编成。   彼时的穆清还是华蓥的阿瑶,全然不知编就这舞谱的舒窈长公主,竟是她嫡亲的姑母。   只可惜莫词郡主从前不大与姑母亲近,亦不曾有好舞之名,穆清若在人前舞出完整的一阕《江海凝光曲》,必然引人猜忌。   穆清捧着舞谱,一时欣喜,一时恍然,忽而想先前的腹稿,攒紧手,叹道:“可惜如今顶着穆清公主的身份,我已跳不得《江海凝光曲》了。”   “如何跳不得?待回到蜀地,阿谣想跳什么,阿兄便奏什么。”   杜衡的手掌拂过发顶,穆清感受到一股暖意,直流入心间。   与阿兄分离的这数年间,她曾想过数次再与阿兄重逢是和模样,她以为她会同小时候一般哭着扑入阿兄的怀里,呜咽着将这三年间自己无尽的委屈,彷徨与不安尽数说给阿兄,然后盼着阿兄带她永远离开蜀宫那个冰冷龌龊的地方;因为这是她的阿兄啊,自八岁那年阿姆去后便陪着她长大的阿兄啊。   可三年过去,眼下的境地,她发觉比起嘤嘤哭诉撒娇,她宁愿如此平静地与阿兄对坐;甚至,在思虑了好几个时辰之后,她觉得她不能就这样随阿兄离开。   穆清双手绞着衣裙,“若是此时我说,我不愿随阿兄回去呢?”   杜衡惊诧:“阿谣何意?”   “阿谣是阿兄的阿谣,亦是蜀国的穆清公主。” 逆着月光,穆清瞧不清楚杜衡的神色,便微微垂眸,徐徐道出内心所想。   “你不是。”杜衡望着穆清,目光如炬,他知晓穆清在担心什么,“你不过是琅王府寻的替身,既然你非真郡主,何须想那么多?夏蜀联姻,涪州十五城,侯府夫人,自然该由莫词来担。”   穆清抬头迎上杜衡的目光,轻笑:“阿兄可知晓阿姆去的前夜给了我何物?”不待杜衡续话,穆清继续道:“一枚刻了‘谣’字的金印。阿姆道那是她将我抱回时从我的襁褓中寻得的。可是遍寻蜀国,唯有皇室宗亲能用金印刻名,阿姆恐招惹祸端,是以这枚金印的存在,连阿兄都不曾知晓。”   迎着月光,穆清目光灼灼:“阿兄是否也曾怀疑,我与莫词郡主并非一人,又如何能够在蜀帝面前假扮作她,如何顶着她的名目嫁过来?”   杜衡似有些知晓穆清意欲为何,无奈点头:“不错,我本以为是琅王府寻了江湖术士在你身上造了些伪装之法,但今日厉承将你带来时,我却一眼便能认出你,可见并非易容之术。”   “那是因为我同莫词,”穆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除却这粒朱砂,本就生得一模一样。”   “阿兄,我同莫词是一母同胞的姊妹,莫词是我阿姐,我便是十六年前琅王府佚失的小郡主。在琅王府行笄礼的是我,在蜀宫殿堂受封的亦是我。阿兄,我虽不是莫词郡主,但我的的确确是蜀帝授印册封的穆清公主。莫词不见了,唯有我才能替她出嫁,换回蜀国的十五座城和边境的五十年安宁。”   杜衡为了此次劫持谋划许久,只是他千算万算,唯独不曾想到阿谣真的是宗亲,一时怔愣。良久,方从唇齿中送出声里:“哼,说得好听,江山社稷本就不该系于一个女子身上。”   “不该系于一个女子身上,可是已经系于我身上了,我又能如何?”   “你真当这朝堂,缺不得一个和亲公主吗?”   “但我至少值那十五座城。我若走了,蜀帝如何肯将那十五座城归还?”   ......   杜衡闭目不言,他又何尝不知穆清处境的尴尬与微妙?只是在蜀国穆清公主之前,面前的这个女子更是他的小妹。   良久,杜衡方启唇,缓缓道:“阿谣,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不会思虑这般多。”   穆清别过头,默默不答,伸手拂过石案上的梧桐秋。   杜衡盯着穆清,恍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不再是数年前那个粘着自己,糯糯唤着自己“阿兄”,将一切说与他听的的小女孩了。他的妹妹,在他不知晓的时候,在他不知晓的地方,早已长成。甚至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就这样被一群老谋深算的权臣利用,潦草地许婚嫁人。   阿瑶,已经嫁人了啊。   一股莫名的情感自杜衡心底生发,酸酸涩涩,最后汇于口中:“你告诉我,你不愿离开,可是与那宋修远有关系?”   “噹——”不及杜衡话音落下,穆清拂过梧桐秋的手一时用力,拨出个音来。杜衡忙不迭将琴从穆清的爪子下救出来,坐正了身子再看向穆清,只见穆清仍是方才的姿势,怔愣于原处。   杜衡抱着琴,不禁叹气。   宋修远其人,杜衡先前游历之时亦有所耳闻。其祖辈是同夏国高祖皇帝开国的大将军,有从龙之功,其父亦是开国后数一数二的大将。至于宋修远本身,少年将军,英姿勃发,鲜衣怒马,如此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郎,怎会不令人心向往之?   但他又是雁门守将,是夏朝的云麾将军。郢城宋氏一门纵然忠肝义胆,但沙场之人,习惯了浴血拼杀的日子,终究杀戮太过,戾气太足。让阿瑶留在这样的人身边,他终归放心不下。   杜衡起身,轻声道:“听话,明日便随我出城。”   “将额间的朱砂卸了吧,你终究不是莫词郡主。”   “卸不了了。”穆清抬头,杜衡的这句话仿佛一个契机,破开了穆清掩埋在心数年底的口子。隔着盈盈月色,杜衡分明见到穆清眸子中含着的水光。   “阿兄,我卸不掉这粒朱砂。郡王府不知从何处寻来了江湖术士,将这粒朱砂纹在这儿。阿兄,我卸不掉它…卸不掉了……”   杜衡无奈叹息,行至穆清身前搂过穆清。穆清感受到杜衡的软化,眸中的泪水一时遏制不住,并着这三年所经历的委屈,全然涌了出来:“它就…长…在我…脑袋上了……阿…阿兄…我不是…不是…莫词…我本不…不…不想嫁……可我…我能如何…我不知…不知我该…如何...真的不知啊……”   如今顶着这粒卸不掉的朱砂,她时常不知她究竟是谁,又究竟要做什么。   杜衡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穆清,脑中却回想起阿姆下葬的那日,十六岁的他搂着六岁的阿谣,用自己的怀抱安抚着年幼的小妹;他一直怜惜这个被血亲遗弃的小妹,阿姆不在了,便只有他这个兄长来照顾她。整整七年,他的小妹随他一起在华蓥长大。他看着愈发出挑的小妹,觉得天下所有男子都无法配上这个成长于灵山秀水中的姑娘,所以他教她月出,只有将她看作山中月,而不将她拘于四尺庭院的男子,方才是她的良配。   可他却不曾想到,不过一次下山,他的小妹便再也不见了。他竭尽所能,恳求师傅动用了所有的江湖关系,费了近三年的时间,方才寻到他的小妹。可此时,他的阿谣已成了蜀国的和亲公主,穆清身边就这样莫名多出了一个男子。这男子是夏朝的云麾将军,是她的夫君。   他的小妹,怎可如此屈身于他人?   穆清哭累了,蹭着杜衡的衣襟哽咽:“阿兄,我不走,你答应了,对不对?”   杜衡将穆清扶进屋,倒了杯水递至穆清眼前:“喝了它,好好睡一宿。余下的交给阿兄便是。”   穆清就着杜衡的手,听话地仰头呷了口杯中的茶水。   啧了啧嘴角,穆清却觉这茶水的味道有些奇特,似是……酒?   “……酒?”穆清抽噎问道。   “你今日也算历了不少事,这杯药酒能助你缓缓心绪。莫要多想,阿兄会替你想法子的。”   ☆、阿远   “车内是何人?”   “这位军爷,车内无人,不过放了张琴并些许此处的特产而已。”   “......行,走吧。”   穆清被一阵嘈杂与扑在脸上的光影唤醒,双眼酸涩,感受到身下一阵摇晃,似马车行走所致。穆清心惊,想要起身探个究竟,却没想周身乏力,张了嘴也不过只能略微发出些嘟哝。   这又是如何了?外头的人语……是阿兄……莫非阿兄已带着她出城了?   穆清挣扎着在车内坐起身,尚未坐稳便又扑了下去。车外的杜衡听见了声响,道:“我们已出城了。”   “阿兄…我全身乏力……奇怪得很。”   杜衡知晓以穆清的心性是决计不愿安生随他回蜀的,是以在她昨夜睡前喝的水里洒了药酒,“莫怪阿兄心狠,只你这个模样留在夏国,终究不合适。莫词此时不见了,若有朝一日她回来了,向你讨要侯府夫人的位置,你该如何自处?”说着挥了马鞭,“与其到时被戳穿了身份定个欺君之罪,倒不如此时跟着阿兄回蜀。”   杜衡所言,亦是穆清这大半年来最为担心之事。穆清明白杜衡的苦心,只是想到杜衡竟用酒药她,心底便生出一股莫名的火气。   穆清正欲开口,却听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杜兄等等!”   “阿承?何事?”   方才的声音是......厉承?   “我方才经霖县城门时,见有不少官军打马出城,领头的似是那位镇威侯,不知要往何处去。杜兄这马车行不快,倒不如我带着阿谣妹子先行一步,以防那些官军真是来顺路来追你。”   杜衡略微思索,应道:“也好,有劳阿承。”   穆清周身无力,纵然心中不愿,亦只能乖乖地被杜衡抱到马背上,坐于厉承身前,被厉承拥着策马往西的树林而去。   若说先前在马车上只是穆清对杜衡闹脾气,此时整个人坐于厉承身前,便是真正拼了命地挣扎。厉承被她扭得十分不痛快,又恐被后头霖县的官军追上,边打马边伏在穆清耳侧道:“阿谣娘子,我不过带着你先行一步,至多三五日便又能见着你阿兄了;你若再不安生,我便真将你掳去卖了。”   “你不过害怕被后头的官军赶上,与其担惊受怕,不若在此处将我放下。”穆清见挣扎不过他,遂放弃了身上的动作,想着用言语刺厉承。   “哼,我堵了身家性命才将你这挂名公主带了出来,就这般放下,岂枉费你阿兄与我的一片苦——抓紧!”厉承话音未落,穆清便觉身侧有什么事物疾驰而过,定睛一瞧,竟是支已然钉入树干的箭。   “嗖——”   又是一支箭,直直钉入马后腿。   马儿不停踉跄,厉承扯着缰绳,从喉咙里闷哼出两个字:“该死!”   穆清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翻落下马来。   周身酸疼,右手处更甚。随着右手腕处一阵尖锐刺痛一齐而来的,是一道暗含怒意的沉哑询问:“不知阁下带着某妻,欲往何处去?”   不及穆清抬头看清来人,厉承忙捉起穆清将她制于身前。   穆清只觉脖颈间触及一片冰凉事物。   “休要过来!”厉承自知武力不低宋修远,好在穆清尚在他手中,此刻便只得拿穆清性命相要。穆清感觉脖颈处的匕首更紧了些,但思及厉承同阿兄的关系,便也知晓了这不过是厉承的一场戏。   宋修远执弓坐于马上,逆着晨光,穆清看不分明他的神色。   厉承见宋修远果真勒马不动,便挟持着穆清向后挪动。穆清被厉承捁着,本就站得别扭,如此向后行动,脚下更是踉跄,很快便成了厉承的累赘。眼见着就要摔倒,趁厉承分心拉扯她之时,穆清拼尽周身气力曲起尚能移动的左手肘向后顶去。厉承未想到穆清竟有如此下招,一手吃痛抱腹。   穆清的脖颈处无了束缚,便挣扎着向前欲脱开身去,正苦恼于仍被厉承抓着的右手之时,耳边袭过一阵凌冽之风,尚未意识到那是何物,右手上的束缚便尽数不见。穆清整个人收势不住,一下向前扑倒在地上,待坐起回过头时,却见宋修远不知何时下了马,正立于她身前,而三五丈外的厉承右手握着左手腕,模样瞧着破是吃力。   “哼,侯爷好功夫;不若你我切磋一番,若我胜了,便让我带走那边的贵人,如何?”话音方落,厉承便向宋修远袭来,不给宋修远任何应答与思虑的机会。   厉承虽自知功夫不敌宋修远,但寻思此刻宋修远因护着穆清有所顾忌,手中亦无兵器,估摸着也能占到上风。而宋修远出身军营,又历了数年的沙场磨砺,虽只是见招拆招,却依旧招招致命,即便是穆清也瞧出了其中隐含的杀机。双方过了七八招,厉承终是寻到了宋修远身侧的空档,转移身法窜至穆清身前,不顾身后暴露的破绽,正欲牵起穆清,却觉肩侧有寒光闪过:“即便阁下胜了,也不可带走某妻。”厉承周身一愣,肩上已架了一柄匕首,“若她愿跟着你,某或能考虑。”   片刻前被青骓落下的官军此刻终于赶到,一个个看着眼前的境况,心中皆是了然,不待宋修远有所吩咐,便上前用枷锁捆了厉承。宋修远将手中的匕首插回绑于靴侧的刀鞘中,行至厉承身前,道:“然,她不愿跟着你。”   穆清跌坐于地上,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有些不敢去瞧厉承,片刻前分明还厌他入骨,可此时他这个模样,却又让她不知如何自处。   方才的一番挣扎令她全然脱力,衣衫发髻皆凌乱不堪,连脚上的一只绣鞋,都在滚下马时不知掉在了何处。正欲奋力起身,身前的光影突暗,穆清抬头,尚未瞧清宋修远的眉目,整个人便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一个怀抱。   ***************   宋修远亦未想到自己会做出如此动作。   昨日他申时他便得知有位抱琴游侠入城。既是在普华寺出现过的,又与穆清厉承同时离开普华山,宋修远便命人暗中留意了;不想今日晨间便有人来报那抱琴游侠已架着马车从开元门出城。   几乎是片刻,宋修远便断定那马车内藏了人。只是那杜衡的心思竟十分隐秘,宋修远一行沿着车辙印行至长亭外五里,便因过路车马繁杂而断了线索。   官道上的痕迹虽毫无章法,但依稀得以辨出两架马车。宋修远随即命随人沿着马车前行,正欲翻身上马时,却惊觉那数道马蹄印中,唯独一道往西而行的蹄印比旁的深上许多!更为蹊跷的是那些自身后而来到此处的蹄印中,却找不出如此深的印记。   莫非那马行至此处,又凭空多载了一个人?   想也未想,甚至未唤回随行的从人,宋修远便顺着这道印记追去。   他只怕放过了任何一处蛛丝马迹,穆清便离他又远了一分。   所幸终是被他赶上了。   穆清这样一个瘦弱女子,竟接连让她在他面前受了两遭掳掠之苦。   眼见她就这样柔弱无骨地倚在地上,宋修远心头竟仿似受了重击;好像只有真真切切触及到她,才能从心底知晓她已回到他身边了。   穆清一下被宋修远揽在怀里,方才伤了的手腕来不及安置,就这般抵在了宋修远胸前。感受到宋修远环在自己身后的手臂渐渐收紧,手腕处的酸痛愈发尖锐起来。   “疼……”   “何处疼?”宋修远放开穆清,依旧跪在她身前上下寻看。   “手……”穆清看见了他眼中的急切,伸出右手,嘟囔道:“此处疼。”   宋修远握住穆清的手,微微捏了几下,穆清被触及痛处,不禁嘶了一声。   “腕处有些扭伤,回去抹些膏药,修养些时日便好了。”说罢,看着穆清双眸含水的模样,又将她揽入怀里,“莫怕。”   穆清倚在宋修远胸膛,有气无力地点了个头,想也未想便道:“多谢阿远。”   软软糯糯的四个字,飘进宋修远的耳中,却在心底激起万千情绪。   ***************   穆清是被宋修远打横抱着进郑宅的,正撞上老太君用完早膳在院中消食。穆清起先并不觉得什么,此刻被长辈撞见了自己这个模样,恍然意识到她窝在宋修远怀里的这个样子实在失礼,心下一时羞窘,不知如何是好,便厚着脸也跟着宋修远唤了声“外祖”。   老太君本以为她这个外孙再回来至少三五日,见到两人一时难以回神,拍着身侧仆妇的手问道:“方才阿远怀里的,可是穆清公主?”   “能得表公子如此对待,自然是了。”仆妇虽未见过穆清,但明眼人都知晓能这般躺在宋修远怀里的,也唯有穆清;至于自家老太太,恐是一时被穆清公主的狼狈模样吓晃了神。   老太君回味着方才穆清换她时的娇羞模样,似忆及自己初嫁的模样,叹道:“瞧着倒是个可爱孩子。”   “我扭的又不是脚脖子,何不将我放下?”待走远后,穆清轻声嘟囔道。   想起城外穆清单脚站立的羞窘模样与她软软糯糯的一声“阿远”,宋修远轻笑:“若夫人自己能走得稳便,我便不抱你。”   穆清无力地靠在宋修远肩窝,不再言语。   “你这个模样,可是中了什么药?”   穆清摇了摇头,“昨日我应是被厉承敲晕了,适才跌马时方醒。”   宋修远闻言沉默不语,抱着穆清进了西厢,将穆清安置在榻上:“手给我瞧瞧。”   穆清依言将右手伸直宋修远眼前,手腕处已有些肿胀。宋修远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将内里的膏药轻轻抹于穆清手腕处。   “你竟随身带着这个?”   “在建章营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身上伤惯了。这副膏药好用得很,便一直随身带着。”的确好用,抹上不过片刻的功夫,那酸痛感便轻减许多,“这几日小心些,莫要再碰伤了。”   穆清收回右手,放下袖子。正欲敛衣起身时,宋修远却捉住了她没穿绣鞋的右脚:“连鞋都掉了,脚上可有伤着?”   从跌马后双腿及双臂便一直隐隐作痛,想来是擦着了。不过穆清却连连摇头,缩回双腿,抬手用衣裙掩了双脚。   宋修远见穆清神色平静,并未有痛楚的样子,便随她去了。   未几,穆清开口:“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厉承这小子是有些拳脚功夫,奈何有些愚钝,从普华山到这儿一路露了不少马脚,倒也省去了我许多功夫。”   愚钝……穆清暗自腹诽,真正愚钝的是她那迂腐阿兄,以她往日对杜衡的了解,这一整出闹剧下来,若无厉承的帮衬,只恐阿兄带着她,不出寺门便被截了。   “那厉承……如何了?”   “已押送至县丞府衙。”   宋修远瞧着穆清窝在床榻上的憔悴模样,伸手拂过穆清发顶:“我需跑一趟衙署,夫人安心在此处歇着。”   穆清颔首,又想起适才在院中见到的老太君,脱口道:“外祖那处可需去问安?我方才的模样......委实有些失礼。”   宋修远笑:“外祖不会在意那些的。”   ☆、判词   宋修远安顿好穆清后便出了郑宅,只剩穆清一人窝于房内。   未几,有婢子敲门入内,正是先前在园中随侍于老太君身侧的仆妇。那仆妇见穆清斜斜靠坐于榻上,便领了身后的两个年轻婢子绕过屏风,跪于穆清身前:“婢子姓容,奉老太太之命来伺候夫人。”   入夏已有半年,穆清心里其实很是清楚,因蜀国积弱多年,礼乐亦不昌明,夏人大多瞧不上蜀地这个边陲小国,连带着也瞧不上她这个仅仅只是出自旁支的宗室公主。当年明安帝虽准两国之婚,却不令宗室子弟娶她,应也出自此理。但她到底出自王庭宗室,是以眼前这些婢子,乃至郑老太君,终究不敢再明面上对她有所不敬。   “容姑姑快快起身,本应由我先去拜会外祖,只是方才......出了些意外,还望容姑姑替我在外祖面前担待几句。”穆清虚扶起跪于眼前的容娘,娓娓说道。   容娘应言起身,抬眸瞧了一眼面前的这位邻国公主,即便衣衫微乱,但那张脸依旧美极。   “夫人无需在意,方才侯爷出门前已见过老太太了,道夫人受了惊。老太太恐西厢无人服侍,便命婢子带了两个丫头过来。”话音方落,方才一直立于容娘身后的婢子上前向穆清行了礼。穆清瞧她们一个端了套衣物,一个捧了头面饰物,心下了然。   “有劳,烦请替我打些水来。”   ***************   虽历了这样一番波折,身子被车马颠得似要散架,但到底是客居于别府,又是晚辈,穆清不敢真正蒙头大睡,不过靠着小憩片刻,估摸着时辰后便起身,着了丫头带她寻到东苑,命人通报了进去。   老太君本以为穆清至少会睡到午后,不想不过一个多时辰,她便寻到了此处。   片刻,便有丫头带着穆清入了屋。老太君坐于上首,只见一身姿袅娜的妙龄女子款款而来,正是先前窝在宋修远怀里的穆清公主。   穆清对着郑老太君恭恭敬敬地行了晚辈之礼:“孙儿见过外祖。方才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外祖见谅。”   因年纪大了,老太君的眼神不如当年,便伸手让穆清坐于身边,细细观察起了这个的外孙媳妇。   “听闻公主闺名为词,老婆子我活了六十多年,便倚老卖老唤你一声阿词。听阿远道你先前似遇上了事,此番应多歇息才好。”   穆清摇了摇头:“焉有孙辈不孝敬外祖,窝在房里头偷闲的道理。方才阿词仗外祖之言歇了个把时辰,足矣。”   老太君听穆清言辞恳切,观其面目亦恬静沉稳,轻轻拉过穆清的手,拍了拍:“乖孩子。”又瞧穆清换上了先前送至西厢的青绿襦裙,更显一张眉目如远山含黛:“你来得突然,此处又无年轻娘子的衣裳,寻来寻去只寻出了这一身旧衣裳,是阿远他娘出嫁前来不及上身的闺阁衣裳,可穿得惯?”   穆清点了点头。   老太君当年极爱她的小女儿,甚至不愿让她嫁给宋氏,唯恐娇娇女儿在婆母裕阳大长公主处受气又无人撑腰;后听闻女儿女婿恩爱有加,大长公主亦待人和善,遂放下了心。只是未曾想四年前宋懋战死,女儿也跟着一并去了。   此刻穆清身着郑女当年出阁前的衣裳,老太君虽知晓眼前的这位是同幺女打不着任何关系的穆清公主,却依旧有些晃神。见穆清额前有散发,伸手轻轻替穆清抚至耳后:“阿远那个孩子瞧着血气冲心,但心性多随母,亦是个品性良正之人,你莫怕他。”   穆清微微颔首,见老太君仍盯着她,想了想,又解释道:“将军待我极好。”   宋修远凯旋后的数月里,待她的确不薄,甚至可以称之为“宠”。镇威侯府门庭简单,比起从前在郡王府的日子,这几月穆清过得更为舒心。   宋修远对她的照拂,初时不过出自于对她和亲公主身份的礼遇与对正妻的敬重,但这些时日他所做的,已远远超出了这些,她能瞧得出来。然而不管何时,莫词郡主一直都是压在她心头的巨石,叫她对未来惶恐不安。便是这一份彷徨,让她始终不敢承宋修远的情谊。   “可是用过膳?”   穆清摇了摇头:“未曾。”   “也好,便留在东苑同老婆子我一道用膳吧。”   穆清在北苑陪着老太君用完膳,直至老太君午歇,才回到西厢院里。   待穆清走后,容娘服侍老太君更衣:“这位公主,瞧着倒是个与人为善之主。”   “这个孩子出生宗室,难得不带倨傲之气,很是讨人欢喜。你瞧她与阿远相配,如何?”   “表公子英姿勃发,公主亦绰约多姿,两人相衬至极。”   “风流媚骨,也不知是何人所传之判词。从前我总担心穆清公主媚骨横生,撑不起宋氏主母之名;所幸今日所见,这孩子貌窈窕,性柔善,亦有主见,将阿远交给这样一个孩子,我很是安心;想来裕阳大长公主应也会安心。”   容娘笑应,扶老太君躺下:“婢子日后再不敢将那坊间误传之言拿至太太面前逗乐了。”   “无事。”老太君微微挥手,容娘会意,退出内屋,临出门时,仿若听见老太君喃喃:“只是可惜,阿远娶的这个孩子,若不是蜀国公主,该有多好。”   ***************   宋修远离开前留下十余人护卫郑宅,甚至将护卫林俨也留给了穆清,穆清问明宋修远去向后思虑片刻,朝那林俨道:“劳烦林护卫带我去霖县署衙。”   方才小憩之时,穆清细细回想了这两日之事,思及阿兄与厉承,一颗心如何都无法安生。她不知阿兄此刻在何处,是否已经知晓厉承被俘的消息;而厉承那厮既知晓她同阿兄的关系,应也同样知晓她并非真正的莫词。   宋修远正与县丞商议审讯之事,方欲出门,忽有人通传有一貌美女子求见,宋修远正纳罕是何人,却见是穆清着了青衣朝他行来。   “夫人怎来了此处?”   穆清闻言并未作答,朝着呆立于宋修远身侧的县丞行礼,“ 大人有礼了。”   那县丞亦是个会看颜色的,哪里真敢承穆清的情,连声道不敢不敢,以为穆清寻宋修远有私话需说,便走出了中堂。跟着的几个小吏,亦见风使舵般地鱼贯而出。偌大一个中堂,一时只剩宋修远同穆清二人。   穆清不曾想她一现身,竟将县丞赶了出去,一时怔愣。抬头正撞上宋修远望向她的眸子,遂道:“外祖方才午歇了,那样大一个老宅寂静得有些可怕,我又是个生人,便想来寻你。”敛目环望四周,“不想打搅你的正事。”   宋修远方疑惑穆清何故突然至此,甚至因她断了他与县丞微微生出些恼意,但此刻见着她那双似含秋水的眸子,心底那抹情绪悉数散尽,取而代之的是股微妙的满足。   “无事,我这便回了。方才不过同县议了些事。”   “可是同厉承那厮有关?”   “不错。”宋修远点头,“他此刻押于署衙牢狱之内,三日后转移大理寺。”   “那……可是从他口中问出了什么?”   “若是审出,何需再转至大理寺?”霖县县丞生性怯懦,又扯上了穆清公主,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不愿对厉承行刑审讯,只等着三日后大理寺来提人。因算起亲疏来,这位县丞是老太君远方子侄,宋修远也须尊称一声表叔父,顾着亲戚脸面无法施压太过,亦是无奈。   恐穆清多想,宋修远解释道:“即便我有百种法子能令那贼子开口,但若我主持审讯,便是越俎代庖。我亦无奈。”   闻言,穆清心底微微松气。她不知厉承底细,怕厉承受不住审讯供出阿兄,更怕厉承道出自己的身份。   “如此,我可去再见一见那贼子?”   “见他作甚?”   “我心底惶恐,怕他逃了出去,不亲眼见到他被锁着,我心不安。”   见宋修远漆黑的一双眼仍紧紧盯着自己,似是不信,穆清不经意地咽了口嘴中的唾沫,续道,“厉承欲绑的人是我,或许对着我,他反倒愿意说些什么。”   宋修远依旧看着穆清,无言。   穆清知晓自己方才的言辞实在无多大说服力,宋修远又长久不应声,正当她以为宋修远会径直将她带回郑氏老宅时,宋修远却突然开口:“牢内幽黯,关押的又尽是些亡命之徒,夫人进去莫吓破了胆。”   穆清笑着摇了摇头:“多谢。”   ***************   厉承自晨间被官军捉了,便一直关在霖县牢狱内,期间除却几个官吏模样的狱卒前来询问几句,再无他人。身上原先的黑红劲装已被换成缟白囚服,厉承负手而立,看着牢内那扇幽幽吐着光的木窗,不知思忖着何事。   “吱呀——”身后传来开门之声。厉承警觉,听见了四五双脚步声由远及近,心底喟叹,终是有人来审他了?   转身却领头的是宋修远与穆清。厉承嗤笑一声,无所动作:“如何?此时带着夫人来瞧我这手下败将了?”   穆清站在宋修远身侧,默默看着同他们隔着一层牢壁的厉承,心中忽觉杂乱。若无她与阿兄,厉承此刻应仍做着他那逍遥游侠,怎会被羁押在这狭□□仄的牢狱之内?方才他那短短一句话,宋修远或许不觉,她却分明听到其中的嘲讽。   “让你那貌美夫人单独同我说说话,”见宋修远眉头皱起,厉承笑着道,“权当可怜我这阶下囚,如何?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左右过几日我便要被提审处刑了,倒不如趁此良机同夫人说说话,死也瞑目。”   穆清默默不言。   厉承续道:“夫人难道不想知晓我要带你去何处?”   宋修远正欲呵斥,这时突然有狱卒通传道寻到那石匠人了。   “让他候着!” 宋修远脱口吼道。   穆清朝他微微一笑,道:“我无事,你去吧。”   宋修远面上犹豫,瞧了眼厉承,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垂首看着穆清,见她眸底坚定,毫无惶恐之色,遂颔首,走前命随行狱卒仔细照看。   “哼,阿谣娘子留下又有何用?你那便宜夫君还不是为了一个莫名的匠人将你留在我面前?”   穆清闻言眉头微蹙,回首看去,见那些个狱卒皆在十步之外,料想应是未听见方才厉承的调侃之语,轻声道:“我能留于此处的时间不多,今日之事是我同阿兄有愧于你。”   穆清伸手从髻中取下一支挖耳簪,上前递至牢壁处,“三日后便会有人提你去大理寺,我知你通晓机关器械,这几日里寻个机会潜出去罢,一旦入了大理寺,我再救你便难了。”   穆清手上的这支挖耳簪极为精巧,又以暗铜制成,是以先前坠于髻上亦不易被人发觉。厉承盯着穆清手上的发簪,笑:“这挖耳小巧玲珑,倒是极好的工具。”伸手取过发簪,不着痕迹地藏于袖中,“如此,多谢阿谣娘子救命之恩。”   “出去寻到我阿兄,护他出夏。”言罢,穆清退后几步,转身欲走。   厉承看着穆清,想了想,微微压低声音,朝她喝道:“我见过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共眠   穆清闻言大惊:“何意?”   身后的狱卒突然听见穆清拔高的音调,皆以为厉承欲行不利,一个个拔刀上前。   “无事,你们且退下。”穆清回头喝道。   “阳陵邑一事,非杜兄所谋。另有人雇我劫出额间点花的女子,彼时他们带我去客栈内见了一个女子,眉间同你一样点了一粒朱砂。”见那些狱卒迟疑着退后,厉承轻声道,“你昨日回去普华寺的消息,亦是他们所传。”   “……雇你的是何人?”   厉承摇头:“与我接头之人是个白发老叟,瞎了右眼。我推断这老叟应还有上家,因那日所见的女子似受制于那老叟,并非像是雇主。至于老叟的上家,我亦不知到底是何人。”   “如此……多谢。” 穆清心思烦乱,不知再说什么,便轻声道了谢。   “谢甚,不过是报阿谣娘子的救命之恩罢了。”   牢内幽黯压抑,但此时不过未时一刻的光景,外头天光正盛。穆清浑浑噩噩地飘出牢狱,一时被日光晃了神,更觉心头繁杂不堪。   候在署衙外的林俨见穆清出来了,便上前秉道:“侯爷方才去石匠人的铺子了,夫人可是去寻侯爷?”   “回府吧。” 穆清看着面前一身劲装的男子,淡淡道。   厉承的言语,仿佛一下直击穆清心底,这半年来她最为惶恐的事情,终是来了。莫词,亦到了郢城。虽不知莫词、老叟同厉承之间究竟是何关系,但她此刻的处境,愈发微妙。   恍惚间,马车突停。穆清一时不备,伸手扶了扶,却触及右手腕上的伤处,酸疼之感似刺激了穆清如麻团一般的心绪。   究竟,她这样执意留下来,算什么呀?   不管莫词那处发生了何事,他们既要来掳自己,大抵只为了一个目的,那便是让莫词重新回到这个本应属于她的侯府夫人之位上。   但那老叟的上家又是何人?   穆清很快想到了蜀国琅王府,若是琅王府,却又觉得有蹊跷,郢城于琅王府而言,可算是鞭长莫及。莫非,背后另有其人知晓了自己和莫词的姊妹易嫁之事?   ***************   穆清陪着老太君一道用了晚膳,又随她在院内消食,近戌时方才回到西厢院里。宋修远仍未回来,穆清坐于案前,轻轻叹了口气,默默换了手上的药。她本想等着宋修远回来,奈何这一日经历的琐事终究多了些,未等那烛火融下一寸,整个人便架不住瞌睡,昏在了床榻上。   宋修远再回署衙时,穆清已经离开了。听衙内的从人道穆清离去时的神色不佳,当先想到的便是厉承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子又冲撞了穆清,随即提着剑气冲冲地闯入了牢内,哗啦一阵浩大声势,倒将已经躺在草堆上的厉承吓了一跳。   宋修远就这般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厉承,语气不善:“白日里你同夫人说什么了?”   厉承抬头望了眼宋修远,索性翘着腿又仰面躺了下去,避开宋修远的问题,道:“你那夫人貌美,大凡天下男子见了总会动些心思,我亦不能免俗。”   若说阳陵外那一遭厉承乃见色起义,宋修远或许就信了;可此回厉承分明已知晓了他二人的身份,量他长了一百个胆子,若没有别的获益,怎可能就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劫人?   厉承见宋修远满身戾气,好似随时便要劈了牢冲进来锁来砍他的模样,正色道:“果真瞒不过云麾将军,我此行乃受人所雇。如何?我若将我知晓的这些和盘告知于你,你可是能早早放了我?”   “受何人所雇?” 宋修远冷冷问道。   “京东百宁坊悦世客栈,一褐衣白发的独眼老叟,唤作胡翁。”   “受雇于何时?”   “约莫一月半前。”厉承老老实实答道。   宋修远闻言,将抽出的剑送回鞘里,冷哼:“听闻今日县丞愣是没从你口中撬出一句话,如何这时全数说给我听了?”   “白日里那人瞧着就不如你的官职高,怎样?我已将这些供了出来,可是能早些放我回江湖?”   宋修远不顾厉承的插科打诨,因着实厌恶眼前的这个厉承,道:“听闻游侠儿向来不与庙堂纷争为伍,我从前亦敬服江湖游侠傲骨重诺,没想你这般容易便吐了雇主的消息,倒叫我见了个中反骨。”   “随你如何想。”厉承将双手枕至脑后,“我此行既未成,估摸着接下来还有旁人打夫人的主意,侯爷可要小心了。”   “我同你说过,我夫人自有我护着;你倒不如想想三日后如何应对大理寺的审官。”宋修远转身离开,只丢给厉承这一句话。   厉承仍仰面躺在草堆上,从腰带内取出穆清的挖耳簪,细细摩挲着其上的纹理。牢内烛光幽黯,眼前仿若浮现穆清给他递簪子时的情景,一袭青衣裹身,一颦一笑皆风情。   即便没有那笔交易,见了这样的女子,只怕他亦会生出非分之想。   ***************   已近戌时末,西厢的灯已歇,宋修远屏退了候在屋外的丫头婢子,轻轻推门进屋。   朦胧之间,穆清觉得身侧的被褥似陷下一块,接着便有阵阵热气从那处传来。她本就觉得此处被褥轻薄,周身清冷,睡得迷蒙模糊之际,只以为是海棠往她被褥里塞进了个汤婆子,便往那温热事物靠去,一时舒坦,便沉沉睡去。   宋修远尚无睡意,只仰面望着头顶的床帏,脑内反复琢磨着厉承给他的消息。正推算着个中真假之时,身侧的穆清却向他挪了过来,最后似是在他臂膀下寻了个安适的位置,窝着不动了。宋修远只觉耳里脑内“轰”一声,方才在想些何事悉数忘尽,思绪感官全被黏在身侧的这具香软身子夺了去。   镇威侯府东苑正房内本就置有软榻,奈何此处西厢房内却唯有这一张床榻而已。他虽遵穆清之意不近她的身,但他同穆清分榻而卧这种尴尬的床笫秘辛,他亦不想让除却穆清之外的第二人知晓,便是连海棠都以为他二人早已圆房,是以此番不曾惊动任何人,只想如此将就一夜便好。   未几,穆清睡累了这个姿势,扭了个身,又往宋修远处拱了拱。   鼻端似萦绕着一抹好闻的沁香,宋修远心下烦躁,又极想翻过身一把将穆清搂入怀中,但思虑及穆清对他的疏离,终是恐一时唐突吵醒了穆清,无端地惹她厌烦,便只得继续睁眼僵瞪着头顶的床帏。   大抵终归是贪恋穆清周身散发着的娇美,宋修远硬是僵了一个黑夜。他只觉自己前二十四年的日子里,从未有过如此难熬的四个时辰。   天光乍亮,当一两声微弱的鸟鸣入耳时,他方如释重负。   宋修远向来有晨起练武的习惯,平日里惯用的□□留在了府内,宋修远便提着配剑冲至院内,也不管自己仍只着了中衣,火急火燎地迎着冷风耍了不知多少路剑法,仿若只有这样,才能压去他体内烧了一晚上的火气。   寒风虽刺骨了些,但宋修远内心思忖着,若是再让他在穆清身边僵一个晚上,大抵他还是愿意的。   ......   被冬日的寒风吹冷静了些,宋修远平复了心火再进屋瞧着穆清那张睡颜时,忽嘲笑自己的迂腐——她本就是他的妻,难不成他们要如此隔阂地过一辈子?   穆清醒时天已大亮,她侧过身去,见床帏已被挂好,宋修远仍是一身玄色劲装,正端坐在案侧,面上朝着床榻的方向,若有所思。穆清被他瞧得心下一惊,立即翻身坐起:“你……”话刚出口,却又不知该如何接下去。问他昨夜去了何处的?又宿在何处?   宋修远闻言抬眸,将穆清从上至下扫了眼,本欲说些什么,却见穆清此时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眸子里似含有迷蒙的水光,方才想的话便去了大半;再瞧到穆清半敞中衣内的猩红心衣,方才压下去的火气轰然又冲了上来,脑中剩下的那小半也一并消去,神情顿了顿,别过脸去,道:“醒了便将衣裳换好。今日像是开了雪眼,趁着大雪未落,我们尽早回京。”   穆清呆愣愣的,顺势应了声。   ***************   卯时三刻,穆清与宋修远一道去了东苑陪着老太君用早膳。   提及昨日之事,老太君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穆清,缓缓道:“阿词受了惊,回京后好好养养身子,你这模样未免太瘦了些。”   穆清嘴里正包着一口稀粥,含糊应了。   老太君年纪大了,对于吃食没有什么胃口,便又转头对着宋修远道:“阿远你也莫要再像从前那般拼命了,你父亲母亲虽不在了,但你还有阿词,遇事多想想侯府里头的家人。”   句句叮嘱飘入宋修远耳中,脑中无端又浮起前夜里的光景。只消一想,他便觉得那股子躁热又升了起来,心底的无名火无处可遁,唯恐被外祖发现了不对之处,只得梗着脖子稀里哗啦地扒饭,一张脸从脖颈到耳尖红了个遍。   穆清坐于宋修远身侧,觉得他向来都是稳重有礼的模样,极少露出窘相,眼下这个模样倒甚是稀奇,想不通个中缘由,便多瞧了几眼。   宋修远脸上的那道疤比起初时已淡了许多,依稀能瞧见原本端良清俊的容貌。   这些时日瞧得多了,穆清恍然觉得,即便那道疤依旧狰狞可怖,宋修远也比世间的多数男子好看。   “夫人瞧我作甚?”   “!”   穆清偷瞄被正主抓个正着,忙不迭舀了口稀粥往嘴里送。奈何太心急了些,直接送进了喉咙里,一下子烫到心里去。偏此时喉咙里被烫粥刺激,又呛得不行,穆清抬起闲着的右手拍了拍胸口,却触及了伤处,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宋修远瞧见穆清的模样,倒也忘了自己心底的无名火,放下碗筷便捉了穆清的右手查看。   穆清被宋修远瞧得不自在,愣愣地侧过头,正对上老太君一脸古怪的神情。   ......   一顿早膳的功夫,二人心里尽是鸡飞狗跳。   待宋修远带着穆清回西厢敷药后,老太君想起适才二人的失态,也不恼,只微微摇头,对容娘叹道:“这二人,瞧着虽是般配,只现下的模样,似仍有些不对盘,还得磨啊......”   ☆、妻妾   将老太君送回尚书府后,宋修远与穆清二人并未久留,便回了镇威侯府。   海棠领着青衣青衿早已候在东苑内,宋修远吩咐了几句便径自去了书房,穆清领着海棠一行人入了屋,褪下身上的青衣襦裙细细叠好,交到海棠手上:“这是昨日老太太给我的,我知这是婆母从前的衣裳,有劳姑姑替我仔细收起来了。”   海棠从前便是郑夫人的陪嫁丫头,对郑老太君自然敬重万分,此时听穆清所言,知晓老太君并未刻意刁难穆清,心底竟漫开一股释然,笑着应了。   接过衣裳时,瞥见穆清右手腕处有些肿,不禁问道:“夫人的手这是怎么了?”   “无事,不过有些扭着了,修养些时日便好了。”   “可要婢子去唤大夫?”   穆清伸手拉住海棠,摇了摇头:“已敷了药,好多了。”   穆清眸色真诚,海棠看她不过是三日未见,面色却白上许多,料想应是在那贼子手中受了难,不禁关怀道:“夫人受苦了。”   面上尽是担忧关切之色。   穆清将海棠的神色收入眼底,宽慰笑道:“姑姑挂心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许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海棠身形微顿,一旁理完床榻的青衿上前搭腔道:“听闻公主出了事,姑姑这两日做事都比往日慢上三两分呢。”   “那你呢?”穆清见青衿笑得一脸没心没肺的模样,玩笑都闹到海棠身上去了,调侃道:“你同青衣是陪着我从蜀国过来的,可曾忧心于我?瞧你现下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这两日没有主子使唤,想来很是舒心了?”   “......”   青衿吃了个哑巴噎,神色蔫蔫。海棠无奈吩咐道:“还不去烧厨房瞧一瞧今夜的晚膳?”   见青衿领命去了,穆清道:“那丫头跟在我身边三五年了,性子浮,姑姑莫见怪。”   海棠将衣裳并着一堆零碎杂物递给青衣,见青衣出了屋子,回道:“这两位姑娘都好,只是这些时日婢子瞧青衣丫头气性颇高,做活似也不甚走心。婢子知晓她跟着夫人一起长大,情谊深厚,但婢子还是想斗胆劝夫人一劝,这丫头日后怕是会觊觎侯爷身边的位置。”   穆清闻言一愣。她盯直直盯着海棠的眼睛,海棠并未同往日那般低头,而是迎着穆清的目光,眸内认真而执着。   “姑姑何言至此?”穆清轻声问道。   “婢子从郑夫人及笄之年便跟着伺候了,亦是瞧着侯爷长大的。侯爷幼时家教极严,这些年身边亦无丫鬟婆子。青衣丫头模样虽不及夫人,但比之常人,亦可算得出众...侯爷又血气方刚,如今身边亦无管束之人......”   这数月里,即便是夜里只有他们二人,宋修远对着穆清一直都谦和有礼,只因当初她一句“分榻而卧”,便无任何逾距之举。穆清自知她的样貌与风流媚骨的莫词一模一样,可见宋修远绝非耽于声色之人。   遂轻言笑道:“多谢姑姑提点。”   海棠见穆清已领会自己的意思,便静静退了出去。   ***************   青衣青衿那两个丫头,都是穆清从蜀宫一路带过来的,只是与青衿不同,青衣与莫词一同长大,穆清顶替莫词一事,琅王虽有意隐瞒,但穆清料想青衣亦是知晓一二的;作为莫词从前的贴身丫头,说不准莫词出逃王府一事与青衣亦脱不了干系。   穆清虽不是自小便长于王公贵族之中,但好歹在蜀宫中浸润了三年,世家大族的一般作风亦通晓一二。放眼宗亲士族男子,妻妾成群再寻常不过。是以大多的母亲都会为女儿选一两名陪嫁丫头,待女儿出嫁后寻个恰当的时机抬为姨娘,帮着主子打理整治内宅。琅王府内那位侧王妃,从前便是跟在她母妃身边的陪嫁丫头。   至于青衣,极有可能便是琅王府从小养在莫词身边的陪嫁丫头。   穆清觉得略头疼,肩胛处亦疼,便坐至镜前,解了腰封微微拉开衣裳查看。   厉承的那一记手刀甚是用力,酸痛之感过了三五日都未散去。穆清见颈下果真起了一道淡淡的淤青,微微皱眉,抬手取来宋修远给她的膏药,轻轻敷在淤青之上。   宋修远如今的确够君子,但难保青衣便没有非分之想。   穆清正想得入神,身后的门“吱呀——”被人从屋外推开。   穆清回过身,见是宋修远一手提着食盒,站于门前,长身玉立,眸色深沉,直直盯着她□□在外的雪白脖颈与一小片肩胛。   二人俱是无言。   穆清敛了衣襟,正欲开口,宋修远抢白道:“那一日一夜,厉承对你做了什么?”   穆清抬首,直视着宋修远一双深沉的眸子。仿若读懂了其中情绪,脑内仍是方才海棠的话,又不时闪过青衣,闪过琅王侧妃,还夹杂她无意从郑府老宅内听来的闲言碎语,穆清只觉一阵胸闷气短。   缓缓起身,穆清沉声道:“那日厉承将我打昏,我醒时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是何时辰,只知我随他一道在马背上颠簸,再后来便是跌马。”   宋修远不搭话,穆清似是猜到他内心所想,徐徐问道:“将军可是疑我那夜失贞?”   见宋修远漆黑的双眸中闪过霎时的失神,穆清心下了然:“如此,穆清方才皆无虚言。那夜他对我做了什么,我亦不知。若将军认定穆清失贞,我亦无从解释。”   “穆清记得将军凯旋次日,在父亲母亲面前曾对我道断不会惹旁的幺蛾子,如今历了这样的事,且你我结缡本非出自真心,将军若觉得穆清不值当日之诺,大可同我明说。明马美人,桂酒椒浆,穆清既许给将军了,亦不反悔。”   语罢,穆清敛眸垂首,静静等着宋修远的回应。   其实这样的结局最恰当了不是?他们二人的婚姻本就是为了涪州十五城与夏蜀十年连横。宋修远对她无情,她亦对他无爱,从此以后他做他的云麾将军,她当她的侯府夫人。待她离开侯府之时,便无情感拖累,亦无后顾之忧。   只是本以为能就此卸下些许重负,只不知为何,心中酸酸涩涩,竟觉难受。   宋修远仍僵在门前,纹丝不动。   良久,穆清方听他道:“父亲母亲面前许下的话,怎可说不算便不算了?”   这回应太过出乎意料,穆清抬眼望去,却见宋修远起身行至案前,将手上的食盒子置于案上:“过来,先将晚膳用了。白日里舟车劳顿,今夜早些歇了,省得再去想那些莫须有的东西。”   见穆清怔愣于原处,宋修远轻叹出声,舀出一碗清粥,送至穆清面前:“这个模样,可是要我喂你?”   穆清回过神,猛然摇头,伸手接过碗,跪坐于案前,轻轻呷了口,略有些烫嘴。   宋修远干脆席地而坐,瞧着穆清默默喝粥,解释道:“我问这些,并非意指夫人失贞。”   穆清吹了口粥,诺诺道:“我方才所言亦是事实,都道夏人重贞操节义,于女子更甚,难道你真不在意吗?”   “旁人或许在意,只我觉得夫人既是我三书六礼迎回府的妻,我在意的便只是你这个人。至于那些丫头婆子的流言蜚语,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见穆清将信将疑的样子,宋修远遂又补道:“我祖母待嫁时曾入蜀,归朝嫁给祖父不到九月便生一下女,只是我那位姑母身子孱弱,父亲未出生时便夭亡了。”   穆清捧着碗,抬首静静望着宋修远,眸中含了一片宋修远瞧不出来的情愫。   “这些旧事皆是二十岁后父亲才说与我听的。府中仆役多,丫头婆子嘴碎,况且祖母又是先帝胞姊,从前这档子事在坊间传得神乎其神,可不过几年,便被压了下来,至我出生,连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都不曾听闻了。夫人,你道这是为何?”   穆清一阵犹疑,缓缓道:“乃是因祖母大长公主与镇威侯侯府夫人的身份?”   宋修远笑着摇了摇头,应道:“祖父长年驻军关外,祖母一人坐镇侯府,行事风厉。先帝驾崩前恐太子年幼,压不住朝臣,便封祖母为辅国大长公主,这些夫人应该有听闻。”   穆清点头,复又呷了口烫粥,听宋修远续道,“祖母辅佐幼帝的各种辛酸苦楚,外人不清楚,只你我这样身在宗亲世家中的人,应当能体会。”   “女子干政,夫家拥军自重,京中又多流言蜚语,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穆清迎着宋修远的目光,顺着将那些宋修远没有挑明的事实说了出来。   “可祖母都挺过来了。今上弱冠后,祖母便求旨收回辅国大长公主的册封。夫人,纵然祖母待嫁时入蜀,那又如何?若非她,先帝驾崩后大夏王朝不知会是何种模样。如今连那些曾谏言女子不得干政的酸腐儒臣,都对甘心拜服于祖母。我自小便敬服祖母,只因祖母为人霁月清风,即便传闻是真,亦无损于我对祖母的敬仰。坊间众人,大抵皆是如此,不过几年,便赞誉祖母......”   宋修远停了下来,似在思索措辞。   穆清想起出嫁前,教习嬷嬷在说到裕阳大长公主时,曾言时人品评大长公主有其母开国昭和皇后之风。宋修远同她说了这许多,大抵是想宽慰她,虽绕了个大圈子,但穆清不得不承认,终究是有成效的。   宋修远起身给自己亦盛了碗粥,仰头喝了口,道,“且不管世人如何说的,夫人,你只需清楚,固然夏人重贞操节义,但人生在世,总有比贞操节义更要紧的东西。”宋修远说得慢,穆清静静听着,心底竟弥漫出一片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绪,些许释然,些许喟叹,还有些许......开心?   “况且夫人这个瘦弱模样,如何挣脱得过一个□□当头的强健男子?若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去剐了那贼子便是,夫人有何罪,竟要自轻至此。”   清粥的热气氤氲地穆清双眸有些湿润,呷了口粥,穆清应道:“你若要宽慰我,何苦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只说些好听话便可。”声音有些许喑哑,穆清又呷了一大口,又道:“我身边的那两个丫头……”   “方才海棠的话我都听到了。青衿年岁尚小,我若再长五六岁估摸着都能当她的父亲了。青衣模样倒是不错,只与夫人比起来,倒也无甚出采之处了。”   ☆、女娃   宋修远有些恼。   从书房出来时,他正撞上那跟在穆清身边的小丫头青衿。青衿提着食篮子,对着他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见了礼后依旧愣于远处。   宋修远知晓府内的丫头婆子多半怕他,瞧了无奈,从青衿手中接过食篮子:“退下吧。”   青衿却抬起头来,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侯爷莫要听信下头婆子们的闲言,公主样貌柔善,但内里性子刚烈,绝不会教那贼子占得一份便宜。”   宋修远微微抬眉,对青衿口中蹦出来的言语很是莫名,但提及穆清,便没忍住问道:“你方才在何处听了些什么?”   “婢子方才去膳房领晚膳…听几个婆子道公主在外过了夜…道那贼子定会垂涎公主姿色……”见宋修远眉头愈发紧,青衿喏喏不再言语。   闻言,心下了然。   流言蜚语,那日在郑氏老宅,他亦听见过。   “将此事告知海棠,她自会处理。”宋修远吩咐道,稍加思忖,又补道,“另外,此事莫再让旁人知晓,夫人处也不必提。”   他与厉承,虽不过见了寥寥数面,但他异能察觉那厉承虽时常出口不逊,但骨子里自带一股江湖侠气,与那些满脑□□的贼子很是不同;且他亦受雇于人,于情于礼皆不会对穆清下手。   但是他会这般想,那些不知其中缘由的观望者却不会这般想。且这档子事,如同军心,最易四下影响扩散,又易越描越黑,他无法从正面堵住众人悠悠之口,便只能竭尽所能不让穆清有所发觉。   他不希望穆清听见这些不干净的飞短流长。   但是他没想到穆清终究还是全知晓了。只是她望着他的那双眸子太过平静澄澈,当她垂下眸子等他开口的时候,他心底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愧怍之感。   穆清肩胛处的淤青印在细润若脂的肌肤上,极为醒目,刺得他不禁开口询问,那夜厉承究竟做了什么?   话语脱口他便后悔了。   他的这番作为,又与那些非议穆清的饶舌妇人有何区别?   一时不忍,又唯恐穆清感伤,他便将府内多年秘辛悉数告知。   左右裕阳大长公主在他心底,便是这样一位值得敬佩之人。左右穆清都是他府中之人。   他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来宽慰穆清,望着穆清那对氤氲在热气后头的晶亮眸子,他听到心底的声音叫嚣着——   宋修远,你完了;从此穆清便是你心尖尖上的朱砂,一粒求不得,放不下的朱砂。为了这么一粒小小朱砂,你合该遭这许多烦心事。   只是宋修远觉得他尚未将穆清哄好,第二日便得了厉承被诛的消息。   彼时他正于建章营内,案头积了数日的公文,难以脱身。只听来人道押送厉承的囚车半路中了埋伏,不仅仅厉承,连带着十数个押车的小吏,皆遭不测;待周围官军得了消息匆匆赶去施救,只见一片火光,十三人竟在王城脚下被烧得尸骨无存。   明安帝闻言大怒,大理寺正卿吓得官帽抖了三抖,待稳了心神扶正了官帽后,却无论如何也查不出任何踪迹。待过得□□日,帝怒渐消,又见镇威侯府穆清公主那处并无施压,便想着将此事不着痕迹地拖过年关,一旦熬到新年初帝王大赦,此事便可算过了。   ***************   十二月廿一,太尉府上的小嫡孙出生满一月,宴席帖子递到了毗邻的镇威侯府上,穆清便陪着宋修远一同赴宴。   宋修远径自去了外厅拜访柳太尉与柳盈珏,穆清便跟着从人独自入了中堂。穆清上门时太尉府的小嫡孙正被她娘亲林佩抱着,咧嘴对着来人笑。这位小嫡孙是柳盈珏的第二个孩子,生得白白净净,亦不怕生,穆清瞧着可爱,便笑着逗弄着粉团子:“这孩子好生可爱,恭喜林夫人。侯爷同我备了些薄礼,还望二位夫人笑纳。”   穆清命海棠将此行所携的贺礼递给陆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正同陆夫人寒暄,忽觉脚边碰到了个绵软事物,待低头看去,却是个梳着丱发,身着半新采衣的三岁女娃娃。小女娃手中揪着穆清的裙裾,正抬头吃吃望着她。穆清瞧那女娃娃生得极为水灵,眉眼间与柳微瑕一般略含飒爽之气,当下便猜想这应是柳盈珏的长女了。   “绣绣,快到阿娘这儿来。” 林佩见眼前情景,不禁柔声唤道。   “不要,阿娘怀里有阿弟了。”哪知女娃娃丁点儿都不领林佩的情,向穆清靠得更近了,“这位姊姊好看,绣绣可不可以带姊姊去瞧姑母日前劈给我的小花圃?”   “胡闹!这位是穆清公主,镇威侯府上的夫人,还不快些向夫人问好?”陆夫人出声制止。   女娃娃噘了噘嘴,神情颇为不愿。穆清觉得有趣,朝着林佩笑了笑,“童言无忌,无事。”说罢蹲下身子,对着身前的女娃娃柔声道:“我与你姑母交好,绣绣若不愿行礼,唤我一声姨姨也可。”   女娃娃望着穆清的笑颜愣了片刻,伸着手扑倒穆清怀里,欢快地喊了声:“姨姨!”   说罢又搂着穆清的脖子拱了拱。   穆清被女娃娃扑得愣了,顺势伸手轻轻圈住了女娃娃小小的身子;林佩愣了,望向身前的婆母,连陆夫人都有片刻的失神,“绣绣莫胡闹,让乳母抱你去寻姑母可好?”   “绣绣不要秋娘。”女娃娃埋首在穆清颈间,闷声撒娇道。   陆夫人略有窘色,回头吩咐乳母,要将女娃娃强行抱走。   “难得有个水灵灵的女娃娃愿与我亲近,若夫人不介意,便由穆清抱着她吧。穆清与柳娘子亦有许久未见,不知可否借机叙旧?” 穆清见女娃娃实在不愿被秋娘抱着,自己亦不愿久留于此同各府女眷寒暄,便徐徐问道。   陆夫人点头应道:“如此,有劳夫人了。”遂命秋娘领了穆清去往后院。   女娃娃到底已有三四岁了,穆清右手腕处的伤尚未痊愈,抱久了便有些吃力。无奈刚离开嘈杂的前厅,女娃娃便打了个哈欠,趴在穆清肩上不动了。   “绣绣娘子平日里歇在何处?”穆清轻声问道。在前边领路的秋娘见女娃娃这个模样,欠身回道:“劳夫人费心了,娘子平日跟着大公子与少夫人住着,婢子这便抱过去。”   “不用啦不用啦,抱去我屋里吧,不然等她醒了少不得又得哭闹一番。”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穆清循声望去,见是柳微瑕朝她行来。柳微瑕在穆清身前站定,见了礼,又对秋娘道:“你回前边去照应母亲与嫂嫂吧,嫂嫂带着江哥儿亦是不易。”   秋娘依言走了,柳微瑕笑道:“姐姐随我来。”穆清无奈应了,只得咬牙继续抱着女娃娃。   “镇威侯也随姊姊一起来了?”   穆清点了点头:“方才一进门便去见你父兄了,恐也是一番周旋。你母亲那儿各家女眷亦不少,亏得绣绣,叫我找了个机会脱身出来。”   穆清怀里的女娃娃听见了自己的乳名,扭了扭身子,又睡了过去。   “噗嗤——”柳微瑕没留神,轻笑出声,“小丫头今日因筵席的缘故起得早了些,能熬到现在已是不易,她平日里娇生惯养的,我可抱不动,倒要劳烦姐姐了。”   “方才在中堂,她还嚷着要带我去见你给她劈的小园子,”穆清拢了拢手,将女娃娃的大半身子过到左手上,好让右手不那么吃力,“瞧着与你很是亲近。”   “嫂嫂有孕,阖府都担心小丫头没轻没重惊动了胎气,便不怎么让她与嫂嫂亲近。”柳微瑕微微叹息,“我那阿兄,五日里有四日需在兵部当值,阿爹阿娘又有他们的事情,故而她无事了便来寻我。”   说着,柳微瑕领着穆清进了闺阁内,房内烧着地龙,被烘得温暖舒适。穆清跟着柳微瑕走至屏风后,轻轻将女娃娃安置到床榻上,又替她拢了拢被子。   “可我瞧你,估摸着十日内也有一两日不在府内。”穆清打趣道,“你这几日过得可好?”   柳微瑕知晓穆清所指,拉着穆清到屏风外的案前坐下:“相府大公子一事,阿爹阿娘并未提起。”   穆清闻言颔首:“如此便好。”   “那日后来,姐姐可好?”   柳微瑕面上微有愧色,穆清知她所指乃厉承一事,笑着摇头:“你不必担忧,”拉过柳微瑕的手,让她侧头直直看着自己,“如今我好好的,那贼子亦伏法,何苦还要这般苦大仇深的模样?”   “若非我执意回去寻披帛,便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杜衡与厉承既有这样的筹划,即便没有柳微瑕的披帛一事,只怕他们也会另寻一个契机行事。穆清腹诽,却又不能与柳微瑕明说,只得劝慰:“除却我,陆夫人与你估摸着也吓得不轻,你的披帛惹一桩事,我再吓你们一遭,一来一往,不也算两清?”   “……还能这么算?”   穆清神色肃穆,点点头。   柳微瑕想了想,又瞧着穆清神色肃穆,一时终于了悟,绷不住,笑出声来:“噗,姐姐骗我呢。”   “姐姐无恙,如今又得镇威侯疼宠,自然是好的,我反倒自作多情了。”   穆清闻言却是微愣:“你从何处听来的浑话?”   “姐姐莫是当局者迷罢。听闻宋氏遭难后,镇威侯连府门都不大进,只卯了劲儿泡在军营里意欲同那凉国一决高下以报杀父之仇呢。如今姐姐嫁来不过半年,侯爷却一改常态,我听表姊府上的丫头道,日前侯爷甚至在日中的时辰抛了建章营的一应事物回府见姊姊呢。”   柳太尉到底是朝中重臣,柳微瑕亦是个十足的高门千金,是以时常随母亲应邀赴各家宴席,不比穆清常日深居简出,故而钻进耳朵里的闲言碎语也多了些。论起来,柳微瑕的这位表姊,与陆离倒是出自一家。   穆清被柳微瑕口中的表姊丫头绕得发懵,不欲再说此事,便随口问道:“你同夏郎君如何了?”   “前几日我得了阿瑾的信,他果真在明州,道年后便回京。” 回京向她府上议亲......   只是这后半句,柳微瑕不敢同穆清多说。初时瞧见信上的“议亲”二字,她心里仿若灌了蜜,甜得整夜整夜睡不好。但过了几日,想到夏瑾的商贾身份,她又忧心他们的婚事,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思及此处,柳微瑕面色微红。因照顾女娃娃,房内拉了层层帷帐,略有些暗沉。偶有从窗缝隙处漏进的微光,几经薄帷的遮挡,也沾染了一丝讳莫的味道。穆清看不真切柳微瑕的神色,故也不曾再细问。至于如何让柳微瑕知晓夏瑾便是姜怀瑾,那便全是他二人之事了,穆清心底虽会生出一股子好奇,但也止于好奇。   事关皇室,她绝不会多僭越一步,唯恐一时不慎,徒惹一身鸡毛麻烦。   这便是现下的她,若非与她切身相关之事,她甘愿一直缩在“穆清公主”的壳里,静悄悄地当她的侯府夫人,不管夏国朝堂种种纷扰。   ☆、弄璋   林佩寻到房内时,见穆清与柳微瑕二人正拿着酒方子打发时间,遂笑道:“时候到了,我来唤夫人用膳,小姑亦随我一起吧。”   穆清笑应了,起身前回头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女娃娃。林佩会意,朝柳微瑕道:“江哥儿方才亦睡了过去,秋娘正抱着,不知可否借小姑屋子,容姐弟二人歇息片刻?”   柳微瑕不置可否,林佩身边的侍婢得了令,便将秋娘唤了进来。林佩从秋娘手中接过江哥儿,抱着入内,轻轻放在床榻上。   柳微瑕与穆清一并跟着入了屏风内侧。   穆清瞧着并头卧在床榻上的两个娃娃,眉目间依稀可瞧见柳家人独有的英气与林佩的恬淡姝静,不禁喟叹:“夫人好福气,生的孩儿都这般可爱。”   天下没有哪个母亲不喜欢别人夸耀自己的孩子,林佩闻言笑了:“夫人谬赞了,两个没长开的娃娃而已,谈何可爱。只是这两个孩子,我心中爱极,便也觉得世上再好的珍宝,都不及他二人。”   林佩坐于床头,注视着床榻上的两个小娃娃,神色间满是快要溢出的柔情,眉宇间那股淡淡的舒悦之色,直教穆清难以忽视。   这大抵便是一个女子最安然幸福的模样罢。   林佩轻轻掖好背角,抬首对穆清道:“莫夫人如琬似花,镇威侯亦是人中翘楚,将来宋府的小公子定不是泛泛之辈。”说罢,眼风若有似无地瞟向穆清腰腹。   穆清没想到林佩会从孩子扯到宋修远身上,一时怔愣。   林佩看了眼穆清身后面色微红的柳微瑕,再瞧瞧盯着床幔的穆清,掩嘴笑了,“夫人莫羞,我从前也这般经不起逗弄。后来有了绣绣,才觉彼时自己的面皮委实薄了些。”   柳微瑕听着林佩的逗趣,觉得这般的话头实在没趣。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面皮到底还有些薄,便退了出来。   太尉府的这位少夫人林佩,年二十一,比穆清长了四岁。京中她这般年纪的女儿,大多听着宋修远或陆离的名字长大。于彼时的贵女而言,姜怀信,或是宋修远,这短短三个字便是梦里情郎最好的化影。只是如今许多年过去了,太子娶妇,宋氏遭难,陆离被驱,又有新的氏族崛起,亦有四皇子周公子这般的风流人物粉墨登场,京中势力诡谲多变,当年的贵女多已为人妇,而于柳微瑕这样年岁的贵女,梦里良人的名字恐也换了茬。   林佩亦是听着宋修远的故事长大的女子,有些事情,穆清不知,柳微瑕不知,她却曾依稀沾了点边儿。见柳微瑕出了屋子,林佩轻声道:“今日我见了侯爷,才依稀猜得这些年宋氏是何光景。”林佩看向穆清,拍了拍身边的床榻,拉着穆清坐下,喃喃,“不瞒夫人,我少时曾因机缘巧合见过侯爷,彼时他还是侯府世子,丰神俊朗,意气风发,同今日所见很是不同。”   十六岁那年,宋修远在大射礼中锋芒毕露,同岁,他又随父亲宋懋出征雁门,于军中亦立下赫赫战绩,于是这个众人眼中的“武痴”,一跃而成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将军,人人皆夸宋修远有其先祖遗风。林佩的母亲便琢磨着欲将女儿嫁入宋府,后又听闻相府亦有此意,诸多考量后,终是作罢。   大抵很多贵族大户听闻相府欲将女儿许给宋氏后,都淡了结亲的心思,均暗自等着宋周结为秦晋。却不想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周家的女儿摇身变成了太子妇。   后来,宋修远终日泡在军营内,每每在众人面前出现,总会带着难以企及的军功;再后来,宋懋夫妇接连身死,雁门战事渐息,宋氏一族,并着宋修远三个字似渐渐淡出了人的眼,除却偶尔的战绩,倒无人再去注目。   直到一年前,明安帝下旨,命出了热孝宋修远和亲蜀国穆清公主,京中人才恍然,原来当年那个恣意明亮的少年郎,至今尚未娶亲。   因这样一番机缘,林佩很想瞧一瞧这个最终嫁给宋修远的邻国公主。   而经林佩这一席话的提点,穆清方才意识到,于宋修远这个挂名夫君,她知之甚少。从前待嫁时,亦有人细细同她捋了宋氏同姜夏宗室的关系,又在她面前赞誉宋修远,只是彼时她藏着心事,一心想着嫁来后只需与宋修远做足相敬如宾地模样,旁的底细自是与她无关,便不甚在意。   这时想起,心中竟有些许微妙悔意。   ***************   “今日瞧夫人在太尉府上与那小丫头很是亲近。”宋修远回东苑时,正见穆清着人将自己的嫁妆首饰拣了出来,一一挑看,“这又是如何了?”   穆清从桌上捻起一支银步摇,掂了掂上头的长流苏,答道:“前些日子因出了那档子事,此番赴满月宴,贺礼备得急,多有不周之处。今日我在后院听闻林夫人的长女年后便满三周岁了,是以我想着给绣绣小娘子的生辰贺礼需更尽心些。正巧和亲时随我入夏的还有不少蜀地银匠,我拣些首饰,让他们得了空照着模子打一套小的,应是不错。”   宋修远解下大氅,站至穆清身侧轻叹:“夫人对那小丫头倒是上心。”   白日里宋修远拜访完柳氏父子,欲往中堂寻穆清时,正见穆清抱着个女娃娃被从人领着去了后院。如此,他便只好一人干巴巴地同陆夫人及林夫人道喜。   穆清将手中的步摇放回妆奁,抬首对着宋修远,叹道:“我今日算是真真懂得了何为弄璋之喜。”   “何解?”   “今日人人都去逗弄那小公子,却无人不曾发觉那丫头身上的采衣比她的身量短了寸余。今日并非是我主动与她亲近,不过是她瞧所有人都去逗弄幼弟,无人应答她,便想寻个人关照她罢了。”   宋修远欲开口说些什么,穆清又顾自接道:“生儿弄璋,生女弄瓦,连太尉府都是如此,不知京畿以外又是何景象。”   不想穆清竟心细至此,亦听明白了穆清言语之中的讥讽,宋修远一时微窘,抬手摸了摸鼻翼。   他坐在穆清身侧,看着她挑挑拣拣,也随手拿起穆清方才过手的一支银簪,装模作样地瞧了起来。   “你手上的凤挑与这一支是一对。”穆清见宋修远沉默不言,料想他不喜方才的话头,便堪堪将话题揭过,笑着从妆奁中取出另一支凤挑,“并着正凤冠,是蜀地女子出嫁时的装扮。”   宋修远闻言,倾身将手中凤挑簪入穆清发髻内,“成婚那夜我走得急,竟未仔细瞧夫人盛装的模样。”   ......   “说笑了,大礼那日我着的是夏朝吉服,何来这些银饰。”穆清神情淡淡,言语情感亦是淡淡。   语罢,穆清见宋修远神色微怔,又发觉海棠不知何时领着丫头退了出去,心中厌烦四下微妙的气氛,便又言回正事:“是以这些虽华贵,给小丫头却不合适了。”   宋修远回过神来,应道:“随意拣两件瞧得过去的便可,不过一个小丫头罢了。”   穆清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敷衍之意,微微蹙眉:“正因她是个小丫头,无人上心,我才想给她些不同的生辰贺礼。依我今日所见,怕是小公子日后大了,连她母亲都不对她上心了。”说着,将桌上的首饰一一收回妆奁,将那些挑拣出的簪饰用帕子包起,欲唤海棠入内。   “林夫人所为,的确不合大家之风。”宋修远依旧坐在穆清身侧,以手支颐,笑着瞧着穆清。且不论穆清是如何想的,只论他今日所见,这位林夫人的确少些仪态。   穆清被他盯得心中犯怵,一时倒也忘了海棠那茬,嘴快接道:“这无关大家之风,若是我的女儿,我也定不会让她着半旧衣裳面见宾客,亦不会让她因幼弟而徒增怨——”   ......   一时无声,二人皆是怔愣。   以她现下的处境,并着她与莫词一模一样的容貌,即便日后回到华蓥,也再难嫁人。是以穆清口中的孩儿,只可能是她同宋修远的。   自觉失言,她侧过头避开宋修远深沉的目光,正欲起身,却不防被宋修远伸手拂去了手中的簪帕。   穆清回头瞪着宋修远,却见他倾身越过案几,将头伏在她耳侧轻声道:“夫人可也是想要个孩子?”   耳畔还能感到宋修远说话时微微送出的气息,双颊亦控制不住地烧得通红,穆清自然而然地后仰,试图躲开宋修远突如其来的亲近,却被宋修远一眼看破。   宋修远曲起右臂,将手肘撑在案上,倾身将左臂环过穆清背后,就这样一手支着案几,一手箍着穆清的腰背,将她揽到自己面前。   若非二人之间尚隔着一张案几,穆清几乎怀疑她就要撞入他的怀里。   “夫人,我已近半年未能好好歇在床榻上了……”   耳畔传来一阵暗哑的嗓音,并着丝丝热气,似一片薄纱,轻轻撩过她的心尖尖儿。   穆清抬眸,堪堪跌入宋修远炽热的双眸,她欲说什么,却恨周身似被禁锢在一张巨网中,动弹不得,只眼睁睁瞧着宋修远慢慢朝自己俯下脸来。   ......   “叩——”屋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了的杂乱人语声与叩门声。   伴着声响,宋修远的身形顿了顿。   未几,穆清感到身前的人离了开去,微微松了口气。   “西南院子里的紫竹林走水了,夜巡的从人已捉了那放火的蟊贼,正压在前院等着侯爷前去处——” 海棠在屋外徐徐禀道。   宋修远心情颇为不妙,未等海棠说完,打断道:“不过一个放火蟊贼,区区小事何故寻到我头上。审问清楚缘由,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言罢,不及有所吐息,屋外通报的仆役竟性急地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侯爷恕罪,那蟊贼前几日便徘徊在府前,只道有要紧东西呈给夫人,小人问他要给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人看他衣着普通,模样潦倒,便将人轰了出去,不想他竟存了这样的心思,小人不查,小人有罪。”   竟是寻自己的?   穆清很快便从仆役的话中捉到了重点,心底微微讶异。她看向宋修远,只见宋修远也朝她看来,疑惑之色从那对漆黑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穆清朝他微微摇头,以示不解。   正开口欲再问个究竟,却看那仆役匍匐在地,浑身抖得厉害,她认出是府门耳房当差的小厮,不忍道:“起来慢慢说,你这样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又没头没脑地认了罪,毫无章法,甚是繁乱。”   “啧。”   那小厮堪堪将要起身,一听见宋修远嘴中溢出的冷哼,吓得又缩回到地上。   “以衣冠外貌视人而罔顾其志,此为过一;未经通报擅闯东苑内帷,冲撞了夫人,此为过二。”宋修远起身,走至小厮身前,负手而立,声音掷地有声,低沉而隐含威严。低头见那小厮仍跪于原处,徐徐续道:“夫人命你起身,你却枉顾夫人之命,长跪于我二人面前,此为过三。”   那小厮一时跪也不是,起也不是,反倒抖得更厉害了。   宋修远自知当务之急乃是被绑在前院的纵火之人,又看不惯眼前小厮先前自作主张冲进屋领罪时那副谄媚自荐的模样,冷声道:“还跪着作甚?夫人让你起就起,随我去前院!”   穆清知晓以宋修远的教养品性,不会平白无故拿仆役出气,一时不知他何来的火气。待宋修远走后,便盯着海棠:“将军这是......生气了?”   海棠上前从穆清手中接过簪帕,递给闻声进屋的青衣,又上前替穆清卸了发髻。见她面色凝重,悄声宽慰道:“侯爷这是又将他在军营中的那副威风摆出来了,夫人莫要担心。”   ......   “噗——”穆清闻言,微怔,不久又不禁微微莞尔。   营中的宋修远若真是方才那个模样,只怕雁门关早已在凉国手中,只怪那小厮太没魄力了些,不过是些言辞令色,便吓破了胆。倒是海棠,穆清不知究竟是她真真如此天真,还是为了宽慰自己故意为之。   ☆、蟊贼   且说那门房的小厮,今日栽在一纵火蟊贼身上,也算倒了八辈子血霉。   侯府门外向来不乏借献宝之机攀龙附凤的三教九流之辈,而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知道府里的主子素来不喜这些谄媚的无名之徒,是以这些人大抵都被管事好言劝说给送走了。他自打入了镇威侯府便跟着管事在门房当值,往日里便也没少跟着练出了看人的本事。这纵火蟊贼前几日方被管事劝走,不知怎的近两日又在府门前徘徊不去,他瞧着这人头上的花簪碍眼得很,一问又是个江湖游侠,便毫不客气地轰了出去。   哪想这厮竟想出纵火这损招来,法子忒毒了些,瞧主子铁青的面色,小厮估摸着还得赔进去自个儿日后的生计不可,不过到底也算是在侯爷面前混了个脸熟。   小厮挠了挠脑袋,看着宋修远充满戾气的背影,蔫蔫地跟了上去。   那自称江湖游侠的蟊贼不是他人,正是杜衡。   此时他正被迫跪于中堂。虽然被侯府家仆用绳索束了双手,连长年不离身的梧桐秋也被卸了去,但杜衡的面上却未曾有丝毫的恼意。他趁那些看官自己的家仆懈怠之时,悄悄挪动身子,将双膝置于更为安适的姿势。   已是腊月的天气,纵然掩了门窗,屋内仍会渗入丝丝不绝的寒意。蜀地居南,极少有这般寒冷的时节,饶是杜衡,在中堂里跪久了,亦不免赶到周身发寒。想到穆清薄弱的身子,他不禁微微皱眉。   宋修远进来时正见到跪在地上的人,那人一身墨灰长袍,神色平和,颇有一番收敛恭顺的模样,周身出挑的似唯有发上的墨玉桃花簪。即便是被束缚在地的境况,仍有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从容气度。   倒是个人物,宋修远心下思忖。   那厢杜衡远远听见宋修远的脚步声,便也抬头静静观察着这位走近的便宜妹夫,察觉到宋修远周身的压迫气场,眉头不禁又是一皱。   百闻不如一见,宋修远戾气太重,杜衡心底愈发担心穆清。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望着,谁都不开口。   跟在宋修远身后的小厮受不住这安静诡谲的气氛,颤颤巍巍跑到宋修远身前,又是扑通跪倒在地:“小人请侯爷责罚。”   宋修远垂眸看了眼脚边的小厮,心下不悦,径直越过小厮走到杜衡面前:“阁下是何方人物?竟深夜至我府纵火?”   “侯爷恕罪,在下蜀中华蓥杜衡,此行奉师傅之命将《江海凝光曲》舞谱献给穆清公主。”杜衡徐徐答道,不卑不亢。   闻言,宋修远微微挑眉:“哦?这个时辰?”   杜衡自知理亏,奈何被束着双手,只得微微欠身道:“深夜纵火委实是在下思虑良久后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余下的杜衡没有明说,宋修远却也知晓,如若没有门房小厮轰人在先,自然就不会有杜衡纵火的下下策。   “倒是我府的不是了。”宋修远示意杜衡身后的仆役为杜衡松绑,自己则行至桌案前,拿起案上用帕子包起的薄册,“夜已深,杜郎君若无他事不妨先在府中歇下。至于这舞谱,我自会转交给夫人。”   杜衡活动了微微酸涩的手腕,起身敛了衣襟,向宋修远拱手道:“多谢侯爷。只是方才在下一张琴教贵府收了去,此琴乃是师傅所传,颇为贵重,不是现下在何处?”   宋修远眸光微闪,先前心中的猜测,经杜衡这一问,印证了□□分。   负手行至坐前,宋修远沉沉道:“华蓥青徽子之名,我颇有耳闻。夫人颇喜音律,某便想在此处向郎君讨个便宜,借郎君的琴给夫人赏玩几日。”   杜衡轻声应了,见宋修远再无话语,便跟着仆役去了客院。   宋修远立于屋中,看着杜衡已彻底离开,掀开衣袍坐在卓侧,随手抄起那舞谱,细细把玩。   若无意外,这个杜衡,应当就是月初出现在霖县的抱琴游侠了。   方才观其形貌,确实自有一番华蓥的淡然之气,颇具大家之风。但也正是如此,宋修远深觉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杜衡,比起出言不逊的厉承,是个更棘手的山芋。   先前穆清被掳之时他接连出现在普华寺与霖县便已很是可疑,而今自己找上门来,更是不得不防;与其让这样一个人大隐隐于市,倒不如直接在府里将他拘着。   宋修远信手翻了翻手中的薄册,只觉其中图样扭曲繁复,瞧着眼花,眼风瞟见那小厮竟还衷心耿耿地扑在地上,无奈道:“自行去管事处领罚!”   那小厮连连应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屋里清净了,宋修远索性拿着舞谱回了东苑。   见海棠已退至外间,宋修远估摸着以穆清嗜睡的性子,早已歇下了,想了想,吩咐海棠去歇了,便转身去了书房。   他总觉得杜衡来府上的缘由很是可疑,一时却又难以梳理明白,再瞧这册舞谱,越看越绝有古怪。宋修远命林俨连夜将舞谱送至醉园陆离那儿,又从案下取出日前才打好的东西。   但是私心里,他希望穆清永远没有用到这东西的一日。   ***************   待宋修远轻手轻脚地推门进了内室,入眼却是穆清倚在床榻上翻阅书册的景象。   屋内大多的烛火已熄,只剩床榻前的火苗,跳跃地闪着昏黄的光,照地穆清映射在床帏内侧的身影也跟着摇曳了起来。   室内燃着淡淡的暖香,和着穆清身上那一抹若有似无的馨香,无端氤氲起一股难言的情愫,熏得宋修远心下又躁了起来。   穆清听闻门扇发出的声响,见是宋修远理完事回来了,便放下了手上的书册,翻身下榻。正欲穿上鞋袜,晃神间却被宋修远一手捉住了脚踝。   握着女子的裸足,分明是登徒子所为。便是从前再亲近,宋修远也从未对她有任何逾矩之举、狎昵之态。   思及宋修远出去前的情状,穆清身形微僵,微微挣扎着腿脚,想要将右脚从宋修远手中抽出,奈何力气到底不如宋修远,右脚在宋修远手中依旧纹丝不动。   “莫动。”   宋修远背着烛光,光影在他的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黄晕,柔和了他平日里深刻硬挺的眉目,连带着那道渐渐淡去的疤,也染上了些微润泽。   听到宋修远暗沉的嗓音,穆清无端地烧红了脸。   就这样,穆清衣衫不整地坐于床榻边,宋修远半跪于她身前,伸手替她套上了云袜,穿上了靴履,未及穆清有所反应,又将一冰凉事物缚在她的小腿上。   穆清方才从榻上钻出来,身子还带了些许被褥的热意,腿间骤然触及冰冷事物,不禁瑟缩着打了个寒颤。   待她伸手摸到腿间,竟顺手抽出了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   宋修远看着穆清讶异的神情,微微笑道:“前次我在普华寺捡到了夫人的搔头,已碎尽了。本想寻匠人在将那断簪修复,奈何蜀国的繁复工艺,此处的匠人做不出来。我想了想,便打了这柄匕首,倘若日后再遇这样的事,用着总比搔头顺手。”   穆清闻言更是讶异,这番话,听着仿佛已笃定这般的事还会再发生。   哪有人尽想着这些不吉利的事情?   想着想着,她竟勾起了嘴角,戏谑道:“难道镇威侯的名声竟这般不中用,有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来掳我?”   宋修远看着穆清,心下微动。   若没有镇威侯府的地位与他这个三品云麾将军的名声,若非早早便被夏蜀两国许婚,只怕真的会有数不尽的儿郎,甘愿为这样一个美人争相折腰。   英雄自古难过美人关。   “我应早些同你说的,厉承掳你,并非一时意气,而是背后有人早有预谋。”唯恐穆清忧心,宋修远不曾与穆清多说厉承之事。但此刻想了想,他还是将这几日瞒着穆清的事情和盘托出。   “今日来府上烧竹林的,你猜是何人?”   “莫非又是江湖游侠?”从先前小厮没头没脑的一番通报中,穆清已推出事情大概,只在脑中略微将思绪又捋了一遍,便说出了猜想。   “不错。那游侠儿替他师傅递了一份礼,正是你先提到的《江海凝光曲》的舞谱。时辰晚了,我便将他留宿在府内了。”   《江海凝光曲》?!   那日她被宋修远救回,舞谱却是遗落在了杜衡的马车上。   今日纵火的蟊贼是杜衡?   穆清闻言顿时僵住。   如此,宋修远这个时候给她匕首防身,应是料到杜衡与当日之事脱不了关系了?   将穆清的神色悉数收于眼底,宋修远只道她尚未从前次被劫之中缓过神来,对江湖游侠仍有些惧怕,开口轻声说道:“无事,我已命人看着他的院子。夫人若不适,近日便少走动吧,左右不过两三日。”   宋修远抖出的这些话教穆清心下不宁,如何还能够平心静气地安睡,原本养出来的瞌睡早已悉数不见,眸色恢复清明。   宋修远被房内的热气烘得周身燥热,瞧见穆清俏生生地面容,难免又想起先前被杜衡打断的话头。正欲开口,又见穆清神色躲闪,眼风不住地往他身侧瞟去,便也跟着回头看去。   一张铺好被褥的小榻。   若论他与穆清分榻而卧的事体,连海棠都被瞒得严实,是以这只可能是穆清的手笔。   宋修远心中微哂,起身拿过穆清手中的书册,又替穆清放下一侧床帏,无奈道:“歇了吧,那册舞谱我替夫人放在外头了。”   穆清闻言略松了口气,依言褪了鞋袜,待得双脚触及温热的被褥时,没来由地想到宋修远在她耳畔殷殷切切说的那句“我已近半年未能好好歇在床榻上了……”   小榻到底不比此处,以宋修远的身量躺上去,恐真真不好受,她便探过身子去扯宋修远的袖角:“占了你的床榻终归是我不好,小榻狭窄,不若今日我去睡小榻。”   不妨被穆清如此拉扯,宋修远手中的书册滑落至穆清跟前。   微微颔首,对上穆清那清澈的眸子,宋修远想起数月前从阳陵回府当夜,他从这对毫无戒备的眸子里瞧到的,是同样的温润清丽。   似是懂了穆清心中所想,宋修远俯身拾起书册,“我平日里睡惯了营中的行军床,亦是这般大小,无事。”   从阳陵回府的当夜,面对穆清所谓的真话,他那时是如何想的?   来日方长。   可如今不过月余,他宋修远却已然没了那徐徐图之的耐性;他于她,彼时只是初生爱慕。可是经了这月余的相识,现下宋修远却惊觉那床帏内女子的一颦一笑,皆可牵动他周身的心绪。穆清不是一般的大家闺秀,为了这样一个女子赴汤蹈火,他甘之如饴。   但是穆清于他呢?   ☆、舞谱   床帏内的穆清浑然不知宋修远心底的弯弯道道,满脑子尽是《江海凝光曲》与杜衡,思来想去都不明白她这个阿兄这时候为何出现在郢城,又何故寻到了侯府上。   莫非他还想再绑走自己一回?   前次杜衡有厉承帮衬,又钻了宋修远不在郢城的空子,可如今损了厉承......   “我见过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穆清翻了个身,脑内不禁浮起厉承最后同她道的那些话,心下更是不安。   这般多时日过去,她也曾试着明里暗里打探悦世客栈的消息,只苦于她在郢城到底无多少暗线,若她遭劫掳之事,除了杜衡以外,另有人刻意为之,现如今以她一己之力,难以一探究竟。   谁知这名不见经传的悦世客栈,背后会不会像泉茂酒肆一般,另有身居高位之人?   至于杜衡,厉承受雇于悦世客栈,阿兄可是知晓?   桩桩件件,携着她这假公主易嫁之事一股脑儿地涌至眼前,其间还杂着对厉承身死道不明的愧疚,穆清只觉更是烦闷,微微叹气,闭上双眸。她本想待得三五年后,时局安稳,便寻机脱了穆清公主的身份,只可惜如今那暗处的人似连这三五月都等不得了。   她该如何?   穆清不记得她是如何睡去的,唯记得睡前迷糊时,似还在暗恼那门房小厮太不知好歹,若再将此人留在那儿当值,只怕镇威侯府的待人名声都要尽数被他给毁了。   是以第二日等着宋修远上朝后,穆清索性将那些纷繁思绪抛之脑后,专心致志对付起府内的一干下人来。   她心底的韧劲被近日接连的意外与遭遇勾了出来。左右如今端坐在镇威侯府主母位置上的是她,有人不愿她做侯府夫人,她偏要将这个位子坐得稳稳的。   镇威侯府虽算得上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显贵,但不知为何,自先祖始便门衰祚薄,穆清往前的几位侯夫人皆只育有一子,是以宋修远这颗独苗苗并无旁的叔伯兄弟。到了如今,镇威侯府门庭更是冷落,除却归隐山林的裕阳大长公主,府上真真正正的主子,算起来只有他们二人而已。   穆清心中藏了事,便也不去管那《江海凝光曲》舞谱,收拾好后便行至中堂,命宋峥海棠理了府中各处从人的名册,细细查看。   正翻阅着府中各处管事与仆役之名,穆清心头突然闪过一丝疑惑:初八与陆夫人的普华寺之行乃初七才定下,除了海棠及东苑里贴身的几个丫头,理应无人知晓。但瞧厉承那日的模样与阿兄后来的言行,他二人似早已知晓她那日会出现在普华寺。   莫不是有人将她的起居事宜透了出去?   穆清越想越觉得有这般可能,只是不知是有人花钱从府中买了消息,还是干脆在侯府里放了个细作。盯着名册簿子,她稍加思索,干脆吩咐海棠唤来了各处管事,商量着将那些粗使仆役换了供职的院子,又勾了些平日里不甚上心的名字放去了京郊的庄子理事,末了将昨日那瞧着嘴皮子甚溜的门房小厮打发去做采买的事宜。   如此将府内从人调换至不同的管事名下,即便那暗处的人再有心将她的消息透露出去,也需花费比往日多出数倍的功夫。   侯府中可能存有细作一事本讲求速战速决,但穆清思虑着年关将近,且她此时暂无周全的法子揪出府中细作,便索性让阖府安安静静过个年,亦免得仆役饶舌道她这个新的当家主母自恃过高。   东苑乃是镇威侯府主院所在,其中的从人仆妇不便随意变更,她自个儿便可趁这几日留心身边的丫头婆子。比之将人打发到摸不着她的地方,年前将人揪出来反倒更令穆清安心。   ***************   经昨夜那一闹,那门房的小厮被管事师傅扣了银钱,正暗自侥幸着未被侯爷一脚踢出府门去,丝毫不知自个儿已被夫人点了名去做采买跑腿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他哪会知晓那穷酸书生模样的游侠儿口中的宝是真的?又哪能想到区区一介游侠竟能得到侯爷礼遇?   昨日所见,不可不谓大开眼界。   真真所谓是吃一堑长一智,有了昨夜的经历,当他瞧见同样游侠儿打扮,瞧着甚至比杜衡更离经叛道的陆离时,也不似往日那般鼻孔朝天了,恭恭敬敬给通报了进去。   穆清见到陆离的时候,这厮正提着两坛酒,立在庭中若有所思地瞧着点在枝桠上的红梅,连她走近都未察觉。   “先生莫不是来寻将军喝酒的?将军现下应在衙署。”因知晓陆离生性不羁,是以穆清也并未与他寒暄,直接拿捏着他手中的两坛酒戏谑道。   陆离闻言却是朝她敛衣行李:“见过夫人,小生此行不为寻侯爷。”陆离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递给穆清。穆清顺手接过,眼风一瞟,竟是《江海凝光曲》舞谱。   这舞谱,此时难道不应该躺在东苑案上么?怎在陆离手上?   “侯爷昨夜将这舞谱送到小生这儿,命小生查验此中是否淬毒。小生验过了,无毒无害,是以来府上物归原主。只是这薄册的年岁久了些,翻阅时容易起尘,还望夫人多加留心。”   原是宋修远认定杜衡与厉承乃一丘之貉,唯恐借舞谱之机再对穆清有所图谋,便连夜命林俨将舞谱送至陆离的醉园,他本想着以陆离的本事,一夜的时间足矣,在穆清晨起前便将舞谱送回,没想今早上朝时陆离都未传来任何消息。   陆离的本事自然不是假的,虽然不知宋修远意欲作甚,但是瞪着眼珠子不到卯时还是将事情解决了。   他前前后后又将那折腾了他一晚上的舞谱翻了不下十次,突然悟了:蜀女好舞,看那穆清公主体态婀娜,应也是个中翘楚;宋修远那小子,莫不是在讨夫人欢心?只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了这不靠谱的舞谱,竟生生折磨了他一晚上。   他陆离何时帮人做过这等便宜事?便思忖着等到日上中天了,才怀揣着舞谱亲上侯府,也好叫侯府夫人知晓,这份舞谱,不全是宋修远一人之功。   实则陆离此行也怀了些私心。穆清捧着舞谱,还未从中绕过神来,那厢陆离又续道:“前些日子小生得了些上好的花雕,听闻夫人与柳娘子交好,烦请夫人做个顺水人情,将这两坛子酒献与她。”   穆清又从陆离手中接过那两坛花雕,正琢磨是否应同陆离再寒暄两句,陆离蓦地便告辞了。陆离这厮的行事太过跳脱,穆清回想着他今日自进府门便怅然若失的模样,想了想柳微瑕,又想了想姜怀瑾,忽然觉着,这手上的两坛花雕,恐又是个大山芋。   ***************   穆清命人将两坛子的花雕存好,提溜着舞谱便回了东苑。舞谱是阿兄给她的,自然不会淬毒,但是宋修远却不知杜衡同她的关系,他将舞谱送到醉园……是否意味着他对阿兄起疑了?   至于杜衡......阿兄来寻她,绝非递舞谱这么简单。   穆清心底重重地跳了下,她急忙伸手来来回回翻阅起面前的舞谱来。   阿兄可是会在舞谱上做什么标识,传话给她?杜衡好书画,擅摹本,穆清相信凭他的本事,绝对能够在薄册中作出一些陆离识不出来的信息。   九岁那年,青徽子将《江海凝光曲》舞谱传给了她。自此后的四五年间,她为了练成其中的剑舞,通晓个中情绪,前前后后将这本薄册翻阅了不下数百次,早已将其中内容烂熟于心。到后来,她甚至连哪一面的那个角落里滴了颗墨,都记得清清楚楚。   穆清细细浏览着舞谱,却没有发觉一丝一毫杜衡添上去的痕迹。   莫非是她会错了意,阿兄真只是来送还她落于马车上的舞谱的?可她被宋修远救回那日,杜衡分明还执意要带她回华蓥。   他难道要强行将自己从镇威侯府里带出去不成?   穆清叹了口气,若是能直接同杜衡说上话,便不会有这般多的猜忌了。   只是有了昨夜宋修远的话,穆清只恐她这时候再去杜衡的院子,徒惹非议,便能坐在案前瞪着面前的薄册。   正犹疑着,却听下人道宋修远回府,径直去了杜衡那处,穆清的一颗心似跳出了嗓子眼。青衿见她面色不佳,倒了杯茶递给她:“公主看着面色不善,可是累着了?”   穆清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瞧着青衿天真耿切的模样,问道:“你觉着将军去那游侠儿处,所为何事?”   “侯爷的言行,婢子不敢揣测。”青衿想了想,又道,“不过那游侠儿既然留宿于此,便算是客,侯爷身为侯府当家,自然是去尽地主之谊的。”   听着青衿糯糯的回应,穆清的一颗心终于定了下来。   青衿所言有理有据,以宋修远出了军营便谦逊有礼的性子而言,绝不可能将门客独自晾在府内。   更何况宋修远不傻,即使欲先下手为强除掉杜衡这个威胁,他也不会选在自个儿府上。方才的一番心悸,大概真是她当局者迷罢。   若是在杜衡离开侯府前,自己能找合宜的时机悄悄与他见上一面,便好了。   ☆、为盟   略尽地主之谊的宋修远一迈进院子,便嗅到了一股隐隐的焦味。杜衡仍是昨日的墨色衣袍,正负手背对着他,站于风中盯着院脚那几丛焦黄的湘竹。   焦竹的气味虽淡,却刺鼻。宋修远微微皱起鼻头,开口道:“阁下好情致,登府一次,便烧了我府中的竹林。不知下次登门,还预备烧些何物?”   杜衡听闻声响,便回过身来朝着宋修远作了个揖:“侯爷日安。”见宋修远仍死死盯着身后的竹子,赔礼道:“这些湘竹瞧着毫无生机,本就熬不过这个冬季。下回拜访,在下便从华蓥背几捆上好的湘竹向侯爷请罪。”   宋修远闻言干笑了两声,示意左右屏退出院子,大步迈进了屋子。杜衡见状,明白宋修远应有事相谈,亦跟进了屋子,顺着掩了门。   宋修远看着杜衡行云流水的一翻动作,索性开门见山问道:“阁下与厉承是何关系?”   “萍水相逢的江湖之友罢了。”   “阁下以为,凭我侯府的能力,查不出你二人的关系?”宋修远未理会杜衡似是而非的回应,沉声道,“我希望阁下亲口道出你此行究竟为何?”   杜衡虽比宋修远虚长了三岁,但对着宋修远漆黑阴鸷的眸子,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儿来。不过思及此前已将可能在侯府得到的种种遭遇预演了一遍,至多一死,反倒坦然道:“那舞谱确然只是个幌子。在下乃受人所托,望借献宝之机得见夫人。”   宋修远负手而立,仍盯着杜衡的脸,似要将他看穿一般:“月初厉承劫持夫人,与阁下亦脱不了干系,是也不是?”   还真是桩桩件件都瞒不过,杜衡无奈颔首:“侯爷既已洞悉在下的身份,为何不将在下同厉承一样,昨夜便直接捆了在下扔去大理寺?”   宋修远从桌上倒了杯凉茶,递给杜衡:“若某没猜错,阁下的上家同厉承一样,皆是悦世客栈的老叟?”   见杜衡不曾否认,只默默把玩着手中茶盏,宋修远续道,“阁下与厉承既是好友,想必也知晓厉承被袭一事。歹人虽仍未被大理寺那些大人们查出来,但依阁下之见,该是何人?”   刺杀厉承一行的歹人身份,宋修远早有疑惑。   寻常劫匪即便有偷天的胆子,也不会对着朝廷官军行刺;联想到厉承言中提及的阅世客栈,宋修远便猜想应是厉承上家见其行事失败,又恐其受不住刑法和盘招供,便趁着他未被投入大理寺时及早灭口。   杜衡亦是个明白人,经宋修远提点,当即想透了各种关节。   宋修远掀袍坐下,抬手请杜衡也坐了,瞧着杜衡的神色似是了悟,问道:“华蓥青徽子之名,某曾有所耳闻。阁下既师承青徽子,想必定然不会心甘情愿受人雇佣行如此之事。既如此,阁下与某做笔交易如何?替某查清悦世客栈背后是何人。”   杜衡咀嚼着宋修远提供的信息,问道:“不知侯爷以何作换?”   “阁下的性命。”   细细想来,与悦世客栈的这桩交易,不论结果成败与否,因涉及到了宫廷侯爵与邻国公主,个中势力权益错综复杂,作为棋子的厉承与杜衡二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也是老叟寻到他上他二人的缘由,江湖游侠四海为家,了无牵挂,即便在不知觉间被灭口,亦无人知晓。   但若背后暗藏了镇威侯府的势力,那么保住性命便不成难事。杜衡为人虽旷达,却尚没有潇洒至真真正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境界。宋修远既然给了他如此良机,他何乐而不为?   更遑论他本就不愿伤了穆清,接下悦世客栈的交易,面上与那老叟虚与委蛇,不过也是为求得一个真相。   他这个做阿兄的,自然要竭尽所能查出来,究竟是何人意欲对穆清图谋不轨。   杜衡略微思索,起身向宋修远躬身道:“如此,在下的性命便交托与侯爷了。”   宋修远亦起身,虚扶起杜衡:“杜郎君莫要客气。”   杜衡顺着话头问道:“不知侯爷是否能就此撤了院子外的护卫?在下替侯爷做事,自然不可日日拘在侯府。”   宋修远闻言失笑,“那是自然。”   杜衡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做出拘人这种失礼事情,提出交易有求于己的明明是他,但周身所散发的气场与那隐隐的戾气,却让人觉得仿佛恳求他人应下提议的是他自己。   同宋修远的这笔交易虽在他意料之外,但终归与他此行的目的殊途同归,甚至更为高明,因此杜衡便也不再客气,说着便要同宋修远告辞:“既如此,年结将近,在下便不叨扰府上,这便告辞了。”   “至于在下的梧桐秋,尊夫人既然喜欢,便烦请夫人暂为保管。”   听闻杜衡提及他的琴,宋修远有一瞬的失神,不过好在很快想起青徽子一门,大多嗜琴如命,进而便意识到这是杜衡为获取他信任的另一筹码,旋即了悟,笑道:“如此某便不多送了。”   “某等着阁下的竹子。”   宋修远深觉杜衡是个明白人,亦很是赞赏他举止间的淡然之姿。都道游侠重诺,但即便如此,他仍不能完全信任于一个居无定所的江湖游侠。是以待杜衡出府后,他命人暗中追随杜衡,除却暗中保护杜衡性命之外,亦是他宋修远的暗桩,时时盯梢。   若他倒戈同上家联系,倒也可顺藤摸瓜捉了那客栈的老叟;若杜衡真对同自己的这笔交易上心,却也是个不错的盟友。   ***************   宋修远回到东苑时,正见穆清信手拨弄着杜衡口中的梧桐秋。   “夫人的琴声听着颇不宁静。”   片刻前,穆清不曾从舞谱中寻到任何信息,便将目光投至梧桐秋上。   晨起时听从人道这张琴亦是那游侠献给她的赏玩之物。穆清知晓梧桐秋对琴不离身的杜衡而言有多么宝贝,是以一时只觉得这是仆役哄她的谄媚之言,联想昨夜宋修远的火气,估摸着是他直接将梧桐秋与舞谱一齐从杜衡那处搜刮了出来。   但是眼下再看这张琴,她倏地便觉其中有什么奥秘。   见屋内无人,穆清将琴抱入房内,倒置。   梧桐秋之所以为个中好琴,因其取材上等良木,音色有如空谷幽兰,悠扬绵长。但鲜有人知晓造琴师在制琴时,于它的背后嵌了一个暗匣,这个暗匣对应梧桐秋正面二徽至十二徽的位置,挖得极妙,非但无损于琴音,更是令其清如溅玉,颤若龙吟。   杜衡到底混迹江湖,很多时候仅凭一张琴难以自保,却又嫌弃刀兵无端折损了他琴客的气质,是以便往暗匣中藏了一柄短剑。   穆清循着记忆打开暗匣,却不见那柄短剑。   暗匣中静静躺着的,是一张素白布帛!   果真如此!   穆清心底一恸,颤抖着双手取出那张布帛:   “不管阿谣做什么,阿兄陪你。”   看着布帛上的十余字,穆清眼眶泛酸。   阿兄同意她留在郢城了。   日后,在郢城,她不再是孑然一身的穆清公主了。她有阿兄,一个无论她如何都会纵她护她的阿兄。   “窣窣—窣窣——”   屋外传来一阵响动,心下一惊,穆清以为是青衿回来了,急忙将布帛丢至焚香的炉火中,又将琴抱回案上,摆正。   待听明白屋外与海棠说话的人是宋修远后,穆清心底松了口劲儿,暗叹亏得自个儿动作快,宋修远可不比青衿容易糊弄。   因这琴明面上是献给她赏玩的,穆清便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坐于案前极不客气地信手拨弄着琴弦。   于音律一道,穆清本就无甚心得,便也不去理会宋修远进门时的戏谑之语。因知晓宋修远是从杜衡那处回来的,心下极是好奇杜衡现下的处境,诌了个由头问道:“听仆役道你将那游侠儿打发了?”   宋修远颔首应了:“那游侠倒是个人物,自言烧毁了府上的竹子,便要回华蓥背一捆鲜竹来赔罪。”   穆清闻言失笑,脑中似闪过她那阿兄身着书生长袍,背负一捆鲜绿嫩竹的模样来,虽极其怪异,但若论起她那阿兄的性子,倒是真真能做出这等事。   “可还记得昨夜我同夫人说的,厉承乃受雇于人?”   穆清颔首。   “因可能涉及皇城其他权贵,是以镇威侯府不便明着出面调查厉承身后的人。我与那游侠做了笔交易,他替我们查出暗处的人,我保他性命。”   见穆清默默不语,宋修远心底微微纠结,柔声问道:“不能及早动用府中力量查出背后真凶,夫人可会怨我?”   穆清摇了摇头,自然不会。   有这片心便够了。   昨夜的纷扰思虑在杜衡的布帛与宋修远的三言两语中消失殆尽,穆清心下安定,便想起另一遭事:“我忘了同你说,今日我与海棠姑姑将下头仆役的名册重新修整了一番,已与各处管事通了气了。调了些人,大抵年后府上仆役会有些变化。”   宋修远想到昨日那个小厮,这般品性的确不适合门房的工作,随口问道:“因昨日那小厮?”   穆清想这其中虽有她揪细作的私心,但起因约莫着都是这个倒霉催的小厮,便应道:“正是,这般油嘴滑舌,已被我提去跑腿了。”说罢突然意识调动府中仆役,怎么也不算小事,她却直接在宋修远面前先斩后奏了,一时唯恐宋修远生气,补救道:“名册还在此处,你可要瞧瞧?若是何处不对,也好指出来?”   宋修远轻笑。   穆清心底正思索着是否要将府内细作一事告诉宋修远,他却揉了揉她的脑袋:“无事,这般小事无需桩桩件件都同我知会,夫人定了便好。年关将近,这阵子辛苦夫人了。”   ☆、诰书   开年头几日,穆清忙得几近焦头烂额,侯府里的正经主子虽只有两人,但旁的琐事礼节一应不差。至于那宋修远亦好不到哪儿去,身上依旧担着两处事务,而开年前后府中的诸多祭祀仪礼也需他来主持。待到两人皆能缓口气儿的时候,已是正月初六了。   宋修远本欲趁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空闲,窝在府里在穆清面前多窜窜,没成想隔日,姜怀瑾及周翰一行便在辅国大将军威衔的护送下回京了。   还顺路捎回来个游山玩水的凉国王子申屠骁。   明安帝当日夜里便在麟德殿设宴礼待申屠骁,又因四子姜怀瑾打小便随着各处使团皇商四处周游,比之其他宗室子侄通晓更多的风俗人情,便在筵席间命姜怀瑾好好带着申屠骁游一游番夏都郢城,显一显大国风度。   正月初八一早,明安帝开了朝。   窝在侯府内的宋修远幽幽地叹口气,陛下提早开朝,且又事关雁门一役,首当其冲要提及的便是他这个云麾将军。至于那凉国六王子申屠骁,与他在雁门战场上曾有一次正面交锋,是以宋修远知晓申屠骁面上瞧着是个纨绔,内里却暗藏了不少坏水,是个来事的主儿。   在穆清淡然的目光中换上了公服,他朝穆清道:“今日朝会定与半年前的雁门战事相关。按从前的规制,此番事了,陛下那处会有一番封赏。如此......有劳夫人了。”   穆清颔首应了。   宋修远盯着穆清,眸色深深。自嫁入镇威侯府,明安帝从未给过穆清正经的封赏,好像这个半年前风风光光嫁入镇威侯府的邻国公主,已然泯灭于京城的众多王侯将相之中。但是即便已经外嫁,穆清蜀国和亲公主的身份仍然安在,明安帝若再不有所表示,难免惹得蜀帝王庭猜忌。   雁门事了是个极好的缘由,明安帝......极有可能会借此时机册封穆清。   但自古帝王心术最难猜测,思及此,宋修远终是放弃了同穆清道出他的猜想,免得她空欢喜。   穆清将宋修远送出府,回到东苑,眼风瞥见至于架上的梧桐秋,倏而想起杜衡。   杜衡是去岁十二月廿二离开侯府的,华蓥弟子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每年关,云游四方的弟子都会回到华蓥山孝敬师傅。   华蓥毗邻夏蜀交界,算算日子,杜衡此时应早已回到了蜀地。   杜衡最后留给穆清的布帛让她心下安定,却也愈发想同杜衡见面。霖县的那日有夜里她太过惊愕,也太过心急,是以至如今杜衡只知晓她要留下来,却不知晓三五年后,她仍打算回华蓥。   ......   ***************   宋修远下了朝仍未回府,径直被明安帝召进了兴庆殿。   巳时三刻,宋修远回府。午时一刻,宫里来了黄门监,带着明安帝的一应赏赐,将明安帝的圣旨与诰书送到了镇威侯府。   “门下:垂拱三十八年元月初九日,黄门侍监臣孔荃宣,讨西元帅威衔、兵马副元帅宋修远星夜宵征,佐摄北王,退敌有功,特封威衔一品骠骑大将军,妻胡氏一品诰命夫人,赐黄金千两,绸百匹,如意两对;封兵马副元帅宋修远正二品辅国将军,妻莫氏二品诰命夫人,赐黄金千两,云锦百匹,如意一对。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穆清与宋修远行了礼,恭恭敬敬地从孔荃手中接过犀牛角为轴的诰书官印。孔荃身后的小内侍们又将一应的赏赐抬入屋内。   宋修远自黄门监孔荃甫一入府,便时时用眼角余风关照穆清。   从前他虽为三品云麾将军,但是夏朝给穆清的身份却始终只是侯府冢妇。   他思忖着穆清是郡王之女,打小便应是娇养着的,定然不屑于侯府夫人的地位,此番受了册封阖该雀跃欢欣,可宋修远瞧在眼里,即便是从孔荃手中接过诰书命服的时候,穆清那漂亮清丽的眼眸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莫非他做得还不够好?   穆清命府内仆役将一众赏赐备册存好,将命服递给海棠,自己抱起她与宋修远二人的诰书官印等物,转身便对上了宋修远粘人的目光。   “缘何一直瞧着我?”   “夫人面色不豫,可是嫌我不能许给夫人更多的封赏?”   穆清瞪大了眸子,觉得宋修远问得奇怪,想了想,摇了摇头,应道:“这些封赏皆是你在沙场上九死一生换回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再多的封赏皆换不回一人的康健与性命。这些拼着命换回的荣华富贵......委实沉重了些,怎会不够。”   穆清停下,抬眸偷觑宋修远的神色,见他并无不喜,便缓缓续道,“至于我的诰命,则全赖于你的赫赫军功,同那些封赏一般......若真是拿命换的,不要也罢。”   她本就不看重这些虚名,又怎会让宋修远为了给自己赚一个劳什子的诰命头衔而跑去沙场拼杀?   望着怀里的诰书,穆清无端地叹了口气。   原来一个女子的荣华富贵,诰命封赏,全仰仗于一个男子身上。思及此,穆清蓦然又觉得悲凉。   宋修远的目光仍黏在穆清身上。收了思绪,穆清微微欠身,将手中的东西抱去了东苑书房。   宋修远默默望着穆清袅袅娜娜的背影,忽而便释然了。   他早就发觉穆清与寻常的京中贵女不同,怎今日一遇封赏便忘了呢?   至于她适才的一番言语,可是意味着她已将他的康健性命放在了心上?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念及雁门事了,凉国皇子不日便将离京返国,明安帝便在麟德殿宴请文武百官,以此为申屠骁践行。薛后则在昭庆殿为诰命三品以上的女眷设席。   穆清顶着二品诰命夫人的身份,这些宫宴自然免不了。   想着自己的酒量与偃月行宫的经历,穆清心有戚戚焉,耷着脸随宋修远入了宫,又被宫人一路领到了昭庆殿。   穆清瞧着昭庆殿中的往来人物,心底忽而发笑。无怪乎面前的诸多女眷如此面善,半年前的中秋宴上她见到的,同今日所见的,皆是同一拨人。   翻云覆雨掌控这天下苍生的,便是这些女眷府中的男人,半年前是,半年后是,往后的数年,亦是他们。   “莫夫人的气色,瞧着比半年前好上许多。”穆清沉浸在遐思之中,不妨被这软糯糯的女声激醒。循声望去,见那声音的主人正是坐于薛后下首处的东宫太子妃周墨。   穆清回以一笑,起身应道:“殿下谬赞。穆清身子薄弱,是以初入此地时颇有些水土不调,幸得郢城风物上佳,是个养人的好所在。”   比之中秋夜宴,今日是正儿八经的宫宴,又有薛后主持筵席,是以穆清倒也不怕周墨刻意刁钻。   周墨今日的心情似是上佳,闻言浅笑,只是穆清方落座时,又听到那道甜糯的声音缓缓道:“看来镇威侯府亦是养人的好所在。”言罢,举杯与穆清相邀。   穆清心底微哂,亦端了面前的酒盏,“多谢殿下相邀。”举杯一饮而尽。   所幸比起邀月酌,昭庆殿中备下的酒清淡温和,不至于令她一杯便醉。   ......   戌时过半,昭庆殿内的筵席已撤去,各府女眷在薛后与周墨的照应下,四下闲坐,或静静吃茶,或窃窃交谈,聊以打发时间。   这时薛后派去麟德殿的小内侍跑了回来,躬身附在薛后耳侧说着什么。穆清描摹着薛后的神色,猜想距麟德殿那处筵罢还有些时辰,便悄声从昭庆殿中退了出来。   胸口有股酒气闷着,令她难耐。   只是还未出得殿门,穆清便听见身后一阵衣料窸窣之声:“姐姐慢些走。”   后头的柳微瑕见穆清果真缓了步子,喘了口气,行至穆清身侧:“姐姐可也是嫌宫宴无趣,出去透气儿?不若我二人一齐走。”   借着殿内的灯火,穆清看着柳微瑕微红的面庞,笑道:“走吧,我方才饮了酒,正想去吹吹冷风。”   昭庆殿与麟德殿毗邻而建,出了殿门不远便是千步廊,透过曲曲折折的千步廊,还能望见粼粼的太液池。上元节正是一个月中月色最美的日子,玉盘似的明月映在太液池上,照亮了浮在湖上的一层薄雾,朦胧之间竟有身处仙境之感,倒也美极。   穆清只见过白日里的太液池,此番贪恋面前绝妙的夜景,便牵着柳微瑕往千步廊行去。   “姐姐你瞧,”柳微瑕指着千步廊内的一道身影,轻声笑道,“这太液池果真好风景,来此处赏景的不止你我二人呢。”   待走近了些,穆清看清了廊下男人的背影,心中大叹不好,扯着柳微瑕便往回走。   那站于廊下的男子身形魁梧,服饰奇异,不是凉国人便是夜探皇宫的刺客。但无论他是何种身份,于穆清柳微瑕两个薄弱女子而言,皆不适宜照面。且宋修远曾提点她道,凉国皇子申屠骁此人虽面目爽朗,但剖开来内里尽是些黑的。凉国的诸多战术,均由他所出。   若面前衣饰奇怪的男人真是申屠骁,便更要尽快脱身。   “两位宫娥姐姐也是来赏景的?”   尚未往回迈开半步,背后便传来了一道豪爽的男子声音。   被发觉了!   穆清闭了眼,正思量着与柳微瑕一齐跑回昭庆殿的可行性时,又一道凌冽的男声响起。   “申屠兄出来的时辰已久,可愿随我回殿?”   这声音......好生的熟悉,柳微瑕心底叹道,谈吐间颇有些像阿瑾。   穆清辨出了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是谁,身形一僵,不及有所反应,那凌冽男声提声问道:“这二位是何人?”   柳微瑕心道左右逃不开了,便豁出去转回身见礼。一旁的穆清想将柳微瑕拉回,却已来不及了。感到柳微瑕的手一下子抓紧了自己,穆清知晓她已同姜怀瑾照了面。   穆清亦敛衣回身,抬眸。柳微瑕正死死盯着千步廊内的姜怀瑾,而姜怀瑾素来静如止水的眸子里亦闪过一丝慌神。   静静站于姜怀瑾身侧的申屠骁瞧着面前沉默不言的三人,神情古怪。   穆清来回瞧着二人,觉得这般僵着亦是尴尬,心底一横,欠身行礼道:“见过二位殿下。”   ☆、求娶   清脆的嗓音贯耳而过,申屠骁这才仔细打量起面前开口说话的这位女子。   穆清今日着了二品命妇的钿钗礼衣,宽大庄重的衣袍衬得整张脸端庄贵气,美艳却不失大方。申屠骁不辨夏国的仪礼服制,方才看着她与柳微瑕的背影,只以为是哪个宫中的宫人,现下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觉面前的两位女子衣饰华美,与他近几日见过的宫娥皆是不同,且此处离昭庆殿不远,方才了悟这二位应是赴宴的京中贵女。   “夫人无需多礼。”姜怀瑾应道,双眸仍落在柳微瑕身上。柳微瑕却回过神来,垂下眸子,不再看着姜怀瑾,向面前的两人微微欠身。   穆清依言站直身子后,申屠骁盯着穆清,面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贪慕之色。   “叨扰二位殿下雅兴,是我二人的不是。妾这便同妹妹告退了。”身前还戳着一个申屠骁,穆清知晓眼下绝非解释夏瑾身份的好地方,拉着柳微瑕行礼,欲回昭庆殿。   “哪里的话,方才将二位娘子当作普通宫人,理应由小王向你们赔不是才是。”申屠骁笑道,剑眉飞扬入鬓,细长的眼里无端俾睨出一股子不羁与轻狂来来。   穆清闻言顺势抬眸瞧了一眼申屠骁。方才她的注意一直放在姜怀瑾与柳微瑕二人身上,此时才真正瞧清楚了申屠骁的眉眼,被他眸子里的狂放刺得心底微乱,遂敛下眸子,轻声应道:“不敢。”   复又行了礼,拉着柳微瑕往昭庆殿行去。   “这二位娘子是何处的贵人?”想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申屠骁开口问道。   姜怀瑾早已恢复了神情,敛了心绪,淡淡回道:“那位貌美夫人是去岁入夏和亲的穆清公主,至于另一位小娘子......怀瑾亦不识,观其方才服饰,应是哪家府上未出阁的娘子。”   “和亲公主......”申屠骁闻言,抬手摸了摸眉头,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他可没忘,去年雁门一役,宋修远便是被明安帝从洞房里提出来的。无怪乎宋修远在雁门就如同玉面罗刹一般,原是府里藏了如此一位娇娇夫人。   风流媚骨,当真名不虚传。   穆清心底坠坠,酒醒了大半。这才注意到适才她与柳微瑕一路从昭庆殿行至千步廊,却并未见到任何宫内侍卫或当值宫娥。想来这一片早已被赏景的申屠骁与姜怀瑾清了场。若是早些发觉,便不会适才的尴尬事了。   真是大意了!   柳微瑕心里脑里全是姜怀瑾着了华服锦袍,站在千步廊的灯盏下望着自己的模样。他身上穿的分明是皇子袍服!   她的阿瑾,怎么就从商贾之子变成了皇子?   “姐姐,你从前就知晓阿瑾便是皇子殿下,是不是?”   穆清停了脚步,侧身望着柳微瑕,颔首道:“从前入宫时,我见过四殿下。是以替你送玉梳的那一回,我便认出了他。但殿下命我不要在你面前戳穿了他的身份,我便一直没同你说。”   柳微瑕瞪大了双眸,想了想,面上满是不可思议:“如此,那......他回明州一事便也全是托词,实则,实则是去了凉国?!”   见穆清默默不言,柳微瑕整个人都不好了。她以为放在心底的不过是一介布衣,却没想到自己竟惹上了当今的四皇子?   穆清见柳微瑕惊诧的模样,内心唏嘘,悔不当初,直叹真不该跑出昭庆殿吹风。酒还未醒,便把自己卷到四皇子和柳微瑕的糊涂账里去了。   “姐姐可还知晓旁的什么?”柳微瑕缓过心神,复又悄声试探道,“殿下可还同姐姐吩咐了别的事?”   穆清摇头,笑道:“我知晓的也只有这些。向你隐瞒身份一事,虽然唐突乖张,但殿下为人稳妥,他心中一定有十足的打算,即便没有今日这一遭,日后也定会与妹妹说明的。”   穆清所言不错,姜怀瑾会给柳微瑕一个解释,且这解释远远早于她的预期。来待她二人行至昭庆殿外,便被一个着了绾色宫装的小宫娥拦了下来,那宫娥递给柳微瑕一张字条。看着柳微瑕阅玩字条后微颤的双手,穆清便知晓应是姜怀瑾来寻她了。   ***************   与此同时,麟德殿内却是一片哗然。在座文武百官面色各异,心底俱是惊愕。   此间种种,皆源于片刻前那凉国皇子申屠骁对着明安帝说出的一番话。   “多谢陛下与四殿下近日的款待,郢地风土俱佳,名士风流,令小王留恋不已。但小王此番入夏不仅为了游山玩水,还有一愿,望陛下成全。小王自有便仰慕贵国人文名典,听闻郢中贵女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公主尤甚。小王深慕公主之名,冒昧恳请,求娶贵国公主,古有昭君出塞守得汉匈五十年太平,今有穆清公主入夏换得涪州十五城,愿以此结夏凉二国秦晋之好,固边境安宁,百姓平安喜乐。”   申屠骁站于案前,仍是俯身行礼的姿势,偷偷用余光朝坐于对面的宋修远望去,只见后者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神情一片淡然,仿若与周遭不绝于耳的低语声隔绝,一时竟也难以探求他究竟在思忖什么。   明安帝闻言,轻咳出声。殿中百官顿时敛了神情心绪,偌大的一座麟德殿,一时竟噤若寒蝉。   明安帝若应了申屠骁,便是自认国力边防弱于凉国。   和亲一事,自汉朝始,古而有之,是司空见惯的政治手段。但以女子换取朝堂和平、边境安宁,从来都是下下之策,为人所不耻。申屠骁如此轻视本朝,诸公心中怎能不气愤。   公主不能嫁。   明安帝不急不缓地喝了口酒水,徐徐道:“皇子可知,在我朝,公主招婿要通过哪些要求?”   “还望陛下示下。”   听闻申屠骁言谈间的轻浮与自满,在座诸公不免又是一番惊奇,亦有些许元老对这位不知好歹的凉国皇子心底不屑。   《周礼·保氏》曾道: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六曰九数。自开朝而来,除却裕阳大长公主出嫁时生了些变故,百余年间公主之婿无不通五经贯六艺。面前这位凉国的黄口小儿连五礼尚且不通,又何五经六艺,孔孟之道?   明安帝眼眸微阖,轻咳,向殿中望去,缓缓道:“公主招婿,个中仪节繁多,朕年纪大了,恐一时说糊涂误了皇子求娶之心,便由太常寺卿代朕告知皇子吧。”   太常寺卿章贡,为人严苛古板,在这正三品的官位上端端正正坐了近三十年,自诩熟知夏国宗室礼仪,称之倒背如流也不为过,闻言便正了正官帽,起身向明安帝行了礼,又对着申屠骁一揖,道:“本朝谨遵孔孟之道,唯有通五经、贯六艺,研习诸子经典而行君子之道者方有机会成为公主之婿。此外,太常寺司宗庙祭祀与皇家仪礼,还需监察上述合格者的品性家世,至于其中种种条例,不一而足。”   申屠骁撇了撇嘴,被面前的白发老翁烦得心中甚是杂乱,知晓明安帝这时借章贡之口拐着弯儿不让公主嫁给他,不耐烦道:“多谢章大人赐教。”   眼角微挑,瞥见宋修远正看着他,申屠骁忽而计上心头。不让他娶,他便偏要娶。故而续道:“小王自认文武双全,幼时起便熟读各家兵书,且家世清白,公主若嫁于小王,便是凉国王妃,仍是宗亲身份,尊贵无俦。小王定不会让公主受委屈。”   章贡得了明安帝的示意,应道:“五经六艺,不知申屠殿下造诣如何?”   申屠骁既有心开口求娶公主,又岂会被这区区六艺给唬住,朗声道:“章公未免迂腐了些,君子之道何须用那些死理评判?小王听闻裕阳大长公主之婿乃镇威侯宋将军的祖父,出身军营,跳脱于五经六艺之外,按章公的解释,那宋老侯爷便不是君子了?”   裕阳大长公主与祖父的婚事,宋修远知之甚少。但在座的不乏两朝元老,知晓当年宋公为了大长公主,几近屠了凉国的城池。   如此行径,委实算不得君子。   但是宋公生前为夏国安定立下了赫赫军功,深受军中将士敬仰,却从未拥兵自重,待人谦和有礼,自成风骨,如此看来,却又是个君子了。   申屠骁话中带话,轻蔑祖父,宋修远闻言眉头皱起,把玩着酒盏的右手倏地握紧。   殿中异样地安静,诸公面色大多不豫,章贡被这不知礼的异国少年气得脸色铁青,花白的胡子都快被吹得倒竖起来。偏偏这少年还是个皇子,老头子只得做全了礼数,闷声道:“殿下好口才。”   申屠骁勾着唇,望向明安帝,恭敬道:“小王愿受太常寺考校。”   这时一直静坐于明安帝左侧下首处的太子姜怀信发声道:“申屠殿下一片真心令人动容,古礼不可废,但殿下的诚心亦不可推拒。儿臣提议,不若取个折衷的法子,由太常寺考校殿下六艺之三。至于这考校之法,便由我朝出三位儿郎,与申屠殿下比试一番,又公正者仲裁笔试结果,殿下若赢了,便算通过考校。”   明安帝闻言点头,“太子此议甚好,不知申屠殿下意下如何?”   申屠骁躬身道:“悉听尊便。”   太常寺最终定了射、书、乐三艺。申屠骁并无异议。   事已至此,在座诸位心底无不松了口气,思忖着着宴罢回府的首件事情便是抹了周身的冷汗。   申屠骁以一敌三,胜算本就不大,且考校的权利又在太常寺,章贡为人虽死板了些,但涉及本国朝堂威严,想来也不愿让公主受此委屈远嫁异邦。   和亲一事,多半成不了。   ***************   “是以五日后你便要同申屠骁比试箭术?”穆清将宋修远换下的公服置于椸上,问道。   宋修远颔首:“不错。”   回府后宋修远便将麟德殿中的事悉数告诉了穆清。她在心里又将宋修远所言细细捋了一遍,忽而便明白为何宋修远为何品评申屠骁满肚子的坏水了。   初时在昭庆殿听闻麟德殿的风声时,她只当申屠骁从姜怀瑾处知晓了她的身份,故而临时起意,意图效仿夏蜀联姻。   此时想来,他的一言一行皆从容不迫,似有备而来,只恐最后的三样比试亦在他的意料之内。且直至最后践行之宴才提出求娶,足见其心计之深,令人生怖。   想到千步廊前申屠骁对着自己时眼里不加掩饰的惊艳与垂涎,穆清不禁抖了抖。   “申屠骁果真工于心计,指不定会在比试中设什么暗桩。”穆清想了想,叮嘱道,“射艺与书、乐不同,弓箭不长眼,你要更加小心。”   宋修远多次与申屠骁交锋,定然比她更了解其为人,也定然猜出了这一切乃申屠骁的计谋。但瞧着宋修远万事心中过,片叶不留身的轻松模样,穆清还是不免忧心。   万一申屠骁这厮真在比试中落井下石怎办?   宋修远笑:“夫人不必忧心。比之雁门战场,五日后的比试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且我自幼习射,夫人应当信我的技艺。”   穆清为他担忧的模样,甚是可爱。   ☆、乔装   申屠骁的射、书、乐三试分由镇威侯宋修远、四皇子姜怀瑾以及太子姜怀信分别与之比试,从人选而言,夏国可谓给足了面子。   对于这一场比试,宋修远知晓穆清心思细腻敏感,唯恐她多想,便一贯在她面前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是在穆清不知晓的时候却也卯足了劲儿思量申屠骁可能布下的暗桩与应对之策。在阵前拼杀指挥了十数载,他太清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这三场比试犹如士气,若他能够首战得胜,那便是出师得利,对于后两场的比试的鼓舞作用不一而足。   殊不知他这个模样令穆清更挂心。   正月廿一日,阴沉了数日的郢城终于有了温热的日头,万里无云,正是适宜出行赏景的好气候。为了这一场比试,明安帝特意将西内苑的马球场划为射艺校场,原本空旷广阔的球场早在几日前便由宫中内侍布置上了比试所需之物。   马球场位于西内苑含光殿前,近皇宫北垣,由彩旗作围,常有宫人名贵相聚于此,设宴观球,或亲自下场做戏、是以在彩旗之外设有三层石铸平台,上置华盖,以供贵人歇息观战。   因射艺本就讲求射者对于品性、心境和意念修养,是以自先祖至今,无论朝代如何更替,历史如何风起云涌,射礼从未被为政者废止,一直都是帝王选拔人才的重要方式。宋修远自幼习射,在九年前的大射礼上初露锋芒,进而被明安帝赏识,免去了诸多武考,正式编入建章营。正是经由这一场射礼,他不再只是个顶着镇威侯府世子名头的权贵少年,而成了京城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也正因射艺修身的特质,明安帝特许百官入西内苑观看这场比试,此举亦保足了比试的公平。   在场观战之人大多在朝为官十余载,九年前的大射礼亦在此,是以对于宋修远的箭术很是安心,便捋着胡须眯起眸子打量起正站于马球场一角拉弓引弦的申屠骁。   那些年岁相对较小,未曾得见九年前射礼,且尚无胡须可捋的官员便只能正衣冠,拱手相谈,打量着与他们年岁相仿的宋修远,心底忐忑。今次与战场到底不同,他们唯恐这个年轻人面对天威,镇不住手中弓箭与别国皇子。   凉国是个马背上的国家,人人精于骑射,作为皇子的申屠骁亦是个中翘楚,但若论射艺中对射者品性修养的要求,申屠骁便远远不及宋修远。   平台上人影攒动、私语交杂,谁人也不曾注意后方何时混进了个身量单薄,幞头束发的小厮。那小厮罩了件与他身形极不相符的宽大袍子,弓着腰穿梭在一众官员之中,似在寻人,又四在寻找落脚处。正四下看着,眼底突然闯入了一双织金流纹乌云靴。   小厮来不及止步收势,一头撞在了前人的胸口处。   “嘶——你这小仆,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吗!”郑籍被装得胸口发疼,不悦道。   小厮闻言,将身子躬得更低了:“小人知错,还望贵人高抬贵手,原谅则个。”   声音清朗,却又带了一丝绵软。   是个妙人,养在身边唱小曲儿应是不错。   郑籍听在耳中,忽而便起了兴趣:“你是何家的小仆?”   垂首看去,又见小厮衣着灰暗,打扮得土里土气,当下便认定他府中的主子不过一朝廷小官而已,遂用双手抖了抖适才被小厮撞乱的衣襟,展袖站直后,方不疾不徐道:“小爷这身月白鎏金袍子名贵得很,你方才这一撞,瞧瞧,此处的缂丝绣都起线头了,哟,还有这处,好大的一个灰黑印记!叫你家主子赔我件一模一样的袍子,贵人我便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小厮闻言身形一僵。   郑籍看在眼里,继续笑道:“如何?瞧你这灰头土脸的模样,想来你那主子过得寒酸,若赔不起,你便跟到小爷府上做活吧。俸禄定不比原先府上低。”   小厮依旧躬身,沉声道:“敢问贵人这件袍子值多少银两,小人这便向主子讨要。”   郑籍见小厮不为所动,怒意渐升。这小厮何等的不通透!他已说得分明,怎着小厮还巴巴地要跟着原主过苦日子?   遂当即叱声问道:“你这刁奴怎不识好歹?小爷我再问一次,你府上何人?他若向我赔个不是,兴许小爷便不追究你撞脏了我衣袍这一事。只是你这人,小爷今日要定了!”   小厮的眼珠子咕噜噜在眼眶内转了个周天,随即应道:“小人在镇威侯府当值,辅国将军便是小人的主子。”   郑籍闻言,怒意更甚。月前打马球时不慎摔伤了腿,已令平日交好的世家子弟将自己好好嘲笑了一番,想他堂堂刑部尚书府上的嫡公子,今日连一介小小仆役都驯服不了,若是张扬了出去,日后他的脸不知该往哪搁置。   这刁奴竟自称是镇威侯府上的人?想诓人也不瞧瞧面前的是谁,他与镇威侯沾的可不是一点儿亲,带的亦不是一丝儿故!他与宋修远可是货真价实的兄弟!   “抬起头来!让本贵人瞧瞧你这刁奴究竟长得何种模样?免得日后在小爷面前又冒充别家的仆役。”郑籍切齿道。   见小厮仍低着头,郑籍随即示意左右捏着小厮的下颔,“想诓小爷,你委实嫩了些。辅国将军乃小爷堂兄弟,镇威侯府的下人我无法一一辨识,但侯府绝不会让你穿成这样出来丢人现眼......”   说着说着,语气却渐渐弱了。   望着小厮的眉眼,郑籍心底倒抽一口气儿。方才只觉这小仆嗓音妙绝,此时再观其面貌,好一个男生女相的小仆!最妙的是那一双眼,含着水儿似的,此时含了微微的怒意,更是生动明艳。   这样的眉目,若是再白些,若是生在女子身上......   郑籍顿有些心猿意马,虚咳一声,却发觉方才自己的动静闹得大了些,惹人频频侧目。他心底微窘,再瞧那小厮,只觉心烦意乱,挥着衣袖不耐烦道:“将人带下去,得空了送到侯府,且瞧瞧冒充侯府仆役是何种下场。”   郑籍心底烦闷,却没有发觉小厮在听闻他的发落后,竟松了口气。   郑籍适才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惊动了站于马球场内的宋修远。宋修远站于场内东北角,循着骚动向平台望去。从她所在的位置看去,正巧能将那白衣郎君的面色神情瞧得清清楚楚。见是表兄郑籍正为难一仆役,宋修远心底无奈。   纨绔不管到了何处,果然还是那个纨绔。   宋修远收回眼神,正欲转身回头,却瞥见郑籍身后的仆役上前扯过小厮的手臂,连拖带拽地便要将小厮扔出平台。   宋修远脑中轰然一惊,漆黑的双眸愈发深沉,满眼的不可置信。方才他未曾注目背对着他静立于原处的小厮,现下拉扯之间,却让他看清了小厮的举止姿态。   日日夜夜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他如何辨别不出来?纵然宽袍广袖掩去了大半身形,但行止间流露出的身韵却逃不过他的眼。   体态风流,身段绰约。   郑籍刁难的小厮正是穆清!   宋修远心惊,立马命左右将郑籍拦了下来,又将穆清带至身前。   未及穆清走近,宋修远低声问道“夫人怎来了此处?林俨呢?为何不在夫人身边?”   自发生了普华寺被掳一事后,宋修远便直接舍了护卫林俨,让他跟在穆清身边。说起这个林俨,亦是个痴人。从前跟着宋修远,便只对他一人说一不二,忠心耿耿。如今被宋修远调到穆清跟前,满心满眼里又只有穆清一人。说是忠心不二,穆清有时又觉得他想块甩不开的狗皮膏药,粘得紧。   譬如今日。   林俨跟了穆清,宋修远身边便少了个明面上的护卫。宋修远的武功虽足以自保,但面对申屠骁,穆清宗室放心不下,今晨便提议让宋修远带着林俨,却被宋修远婉拒。   她直接找了林俨,却没想到林俨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只道唯恐夫人一人徒生变故。   穆清愤愤,她安生在侯府里戳着,能生出什么变故?   她指着林俨道了句:“你这分明就是愚忠!”说罢转身便回了东苑。   正当林俨愣愣地站于堂中,心底正惶恐地思忖着夫人是否动怒之时,穆清却从内院里出来了。林俨定睛一看,穆清竟在脸上涂了碳粉,又换上了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男人衣袍,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身量柔弱的小厮。   穆清将头上的幞头拉低,正好遮住了额间的朱砂,对呆滞的林俨道:“我想让你去将军身边护卫他,你却不愿离开我,是以我只能如此打扮,亲自去西内苑跑一趟了。”   她说不清为何对宋修远的这场比试如此上心,驾着绝尘往西内苑赶的时候,她终于想通了:大抵是因为她不愿眼睁睁看到瑜公主同自己一样,莫名其妙便被母国和亲他国。身为宗室女子,她们对自己的命运婚事一点办法都没有。但瑜公主与她不同,尚有回转的余地。   她希望宋修远能胜了这场比试。林俨身为护卫,心细如发,功夫上佳,她觉得有了林俨在身旁,宋修远的胜算便大上一分。   既然林俨不肯独自去西内寻宋修远,那便只能由她带着他去西内了。   “林护卫与我方才不慎在台上走散。”穆清此时心底仍为安定,喘着气轻声道。   宋修远看着她这个打扮,微微皱眉,“方才表兄的家仆可有为难你?”   ***************   林俨挤回台上时,四周早已不见穆清的身影。他心底发急,往四处搜寻。   未几,便看见一个熟人。   郑籍神情讪讪,看到林俨,也不顾忌仪礼姿容了,坐于地上直接问道:“你来的正好。方才我撞见了一瘦弱小仆,生得眉清目秀,水灵灵的,正想收入府中,那小仆却自称在侯府做活。子衍何时收了这样的一个仆役?”   方才那老奴跑过来,直接亮出了镇威侯牌令,将人提走。来势汹汹,可将他吓得不轻。他虽是宋修远的表兄,比宋修远略长几岁,但对于这位阿弟,他向来都有些畏惧。上过沙场的人当真不一样。   林俨闻言,愈听愈不安,也不答话,即刻问道:“那小仆现下在何处?”   郑籍朝着马球场呶了呶嘴:“诺,在那儿,已被子衍唤过去了。”   “多谢。”林俨对着郑籍一揖,便提步朝着宋修远跑去。   方才那小仆被带走之时,郑籍还有些不信小仆的身份。现下看林俨这个焦急的模样,他当真不得不相信那小仆便是侯府中人。   且看林俨着急的模样,估摸着还是个有分量的仆役。再看宋修远此时同那仆役交谈的神情,冷若冰霜的眉目竟有些......温柔?   思及那小仆比女子更盛的眉眼,郑籍心底讶异:子衍他...竟有这种癖好?   ☆、白矢   比试定于于辰时两刻开始。辰时一刻,明安帝率文武近臣及太常寺众官入了马球场,落座于正北方向的石台之上。太常寺卿章贡则领着一众太常寺职官坐于石台下首之处,正对比试之地。   太常寺特意为两位射者各自挑选了两个随侍箭童,但是原先站于宋修远身侧随侍的一位箭童早已被他不着痕迹地换成了穆清。至于林俨,由于往常惯于跟着宋修远出入各处衙署,在不少职官面前,他那张脸也可算得上面善,是以按照穆清与宋修远的吩咐,站在东侧石台的最前处,径直戳在郑籍身后。   夫人特意吩咐,需时时刻刻警醒申屠殿下的动向。   辰时两刻,列于场内的禁卫军校尉擂鼓,示意时辰已到,比试正式开始。   鼓音方落,随侍在太常寺卿章贡下首处的侍礼郎起身,朗声念道今日比试的规矩与进程,马球场内外的私语窃窃不再,四下静默,唯听得侍礼郎朗声宣读之声。   此番射艺比试共设置了三轮。   首试考验射者射箭技艺,在马球场内自北向南、每隔九尺设置一个箭靶子,十个为一排,共两排;射者站于三十尺外,自南向北匀速行走,待走至箭靶子正前方便拉弓放矢,中途不得停顿、不得缓步。   二试考验射者心境平稳之力。在场内安置两个箭靶子,射者于箭靶子六十尺外站定,以绸缚眼,待比试开始后由远处走向箭靶子,连射四矢,若这四矢均射在靶上同一位置,则为胜者。   末试则考验射者习箭修养,在场内设置十个活靶,二位射者执弓驱马,一盏茶的时间内,谁人正中靶心的数量多,谁人便取胜。   侍礼郎念罢,众人只见申屠骁与宋修远皆服窄袖玄袍,从容上前向明安帝行礼。申屠骁将原本披散在肩的乌发高高在头顶束成马尾的模样,又用玄色布条束额,周身依旧是敛不去的轻狂与不羁。宋修远则以玉簪束髻,神情端肃,腰系赤红大带,以示此为代姜夏王室应试,彰显夏国天威。   明安帝双眼从二人面上拂过,挥手示意首试开始,二人相互行礼后,复又行至马球场最南侧,于各自的箭靶子前站定。箭童双手将弓箭与箭囊奉给射者。箭囊内盛了十支白羽矢,均是穆清方才从内侍手中仔细挑拣出来的。   她随着另一位箭童躬身行至宋修远身前,趁宋修远从她手上取下箭囊的功夫,低声快语道:“将军战必胜。”   宋修远敛眸,正对上穆清那对清亮的眸子。   ***************   校尉擂鼓三声,首试正式开始。穆清站于马球场东南角落,一颗心倏的吊起,屏息看着宋修远与申屠骁。   宋修远与申屠骁同时迈步,每行过九尺,便引弓放矢,不疾不徐。穆清只听见马球场内箭入靶中的细微声响。此起彼伏。   不过片刻,校尉再次擂鼓,首试结束。   穆清盯得入神,待太常寺侍礼郎记下中靶之数后,如梦方醒,疾步上前,将宋修远射出的箭矢一一从箭靶子上拔下来。宋修远发矢精准而有力,这十支箭矢均正中靶心,且支支穿靶而过,穆清取下时颇废了一番功夫。   侍礼郎从穆清手中接过箭矢,并着申屠骁那处的十支白羽箭矢,一齐呈至章贡面前。申屠骁与宋修远跟在侍礼郎身后,从容行至北侧石台之下,静候结果。   章贡与身侧的两位太常寺少卿拣起面前的二十支白羽箭矢一一端看,观其箭镞。待三人商议片刻后,章贡起身向明安帝一揖,又想申屠骁与宋修远拱手,开口道:“申屠殿下与镇威侯皆十发十中,矢不虚发。”   闻言,满座皆惊。莫非是平局?   章贡咽了口唾沫,继续道:“然此试重在射者技艺,申屠殿下十发皆为白矢,镇威侯仅得八支白矢。是以申屠殿下胜。”   箭穿靶子而箭镞发白者,称之白矢,是为射艺之上乘。   申屠骁听闻结果,扬首朝宋修远笑道:“承让了,镇威侯。”镇威侯这三字念得缓而重,飞扬的眉眼又露出那股子挡不住的俾睨之态来。   宋修远闻言不愠不怒,向申屠骁躬身一揖,转身便走回穆清身边,准备接下去的比试。   穆清听闻章贡所言,忽而面色惨白。   适才她是与申屠骁身侧的箭童一齐选的白羽矢,彼时她还好奇为何那箭童不顾箭矢重量分布,亦不顾箭尾白羽是否匀称完好,只可劲儿地挑拣箭镞泛白的白羽矢,最后的十支白羽矢中约莫一半的箭镞都泛着微微的银白色泽。   原是如此,这些白羽矢早被下了手脚!   她却只顾着白羽矢是否称手,对于箭镞色泽毫无知觉。   穆清心下发急,正欲提醒宋修远,却又被侍礼郎引去取二试所需的箭矢和缚眼布绸。这一回穆清留了个心眼,却发觉此番备好的十支白羽矢皆无异样,两块赤红布绸亦无区别。穆清照着从前在华蓥偷学来的射艺论理,为宋修远挑出四支上佳的白羽矢。   穆清再回到马球场时,先前的二十个箭靶子已被撤去,五六十尺外换上了两个与方才不同的箭靶。   “咚——咚——”禁军校尉再次擂鼓,二试开始。   申屠骁与宋修远相对行礼,各自行到箭靶子前,寻到合宜的位置站定。   穆清无法寻到与宋修远交谈的契机,只得手执布绸,与抱着弓矢的箭童跟在宋修远身后。   宋修远正欲从穆清手中拿起布绸,穆清心头忽生一计。她突然双膝跪于他面前,高举布绸,沉声道:“小人仰慕镇威侯之名已久,今日有幸侍候镇威侯,恳请侯爷堪怜小人仰慕之情,容小人为侯爷敷上布绸。”   宋修远看着跪于自己身前的娇小身子,一时不明穆清究竟要做什么,心底讶异。然穆清决计不会害他,遂用伶俐眼风瞟过站于另一侧的侍礼郎。   侍礼郎见这箭童无端生了这么一出戏,又提出了这般失礼要求,心底很是不悦,但迫于镇威侯的压力,遂咬着牙点了点头:“快些!莫要误了二试时辰!”   穆清道了谢,连忙站起身,快步贴近宋修远,拿起手中的赤红布绸便要替宋修远戴上。   宋修远的身量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见穆清举着手吃力的模样,当即也不顾周围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挺直脊背,双膝微曲,在穆清面前扎了个马步。   侍礼郎看在眼中,不禁喟叹镇威侯今日与传闻很是不同,礼遇箭童的模样,当真令人如沐春风。   “那位果真设了暗桩,”穆清双手各执布绸一端,伸至宋修远脑后,嘴便也不自觉地靠近宋修远的右耳,用只有他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方才的箭矢被动了手脚,十发白矢中约莫有半数是造假的。”   纵然太常寺为这一次射艺比试准备的箭矢相差无几,但个中仍有在所难免的区别。他能够分辨得出,穆清为他选的十支白羽矢均为上乘,架在弦上很是顺手。   宋修远心底转了个弯弯,以穆清多虑的性子,估摸着心底早已自责不堪,正思索着回府后如何宽慰她,轻缓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你的八发白矢却是实打实的,如此可见你的箭术本就在他之上,且接下去的八支箭矢我已瞧过,莫要担心。”语罢,穆清的双手亦在宋修远脑后系好了一个松紧合宜的活结。   穆清躬身退开,朝着宋修远行礼道:“谢侯爷成全。”   宋修远颔首,缚了双眸的脸不辨神色。   另一位箭童见穆清这厢事了,恭恭敬敬地递上了弓矢。   站于三四十尺开外的申屠骁将方才的情境悉数瞧在眼里,朝着二人正中的侍礼郎道:“他方才既能坏了规矩任由箭童近身交谈,小王也需坏个规矩,方才显得比试公正。”说罢,正眼也不瞧箭童手中的布绸,亦不顾侍礼郎如何作答,直接将额头束着的玄色布绸拉下,遮了双眼。   此举一出,又是满座哗然。宋修远那处尚可算事出有因,申屠骁却是公然挑衅比试规矩,他未免太不将夏国朝臣放在眼里!   侍礼郎心里苦。两边都是贵人,他一个九品芝麻官都得罪不得,只得心底含泪同禁军校尉示意万事俱备。   “咚——”鼓声响,射者执弓拉弦。   方才首试时站得远了些,现下站于宋修远身侧,穆清也无暇顾忌换了布绸的申屠骁可能设下的暗桩了,左右还有个石台上的林俨,只盯着身前的宋修远。   从没有人告诉她一个男人习射是何种模样,她亦从未想到宋修远执弓射箭的模样竟会这般好看。   身姿挺拔,劲韧如松。执弓、取箭、引弦、放矢,宋修远的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却又不疾不徐,令人瞧着只觉从容安适,赤红布绸下的唇微微抿起,穆清太过熟悉他的眉目,都能够想见他布绸下的双眸是如何的坚毅端肃,仿若他此时并非与申屠骁对战比试,而是在大射礼上,不求箭无虚发,只求谦和庄重。   旷达倾慕之情由是生发。   随着四声擂鼓,宋修远与申屠骁皆发完了四矢,穆清却仍沉浸在宋修远方才的身姿之中。   美色当前,如何看得够。   待宋修远伸手取下双目上的布绸,穆清方才红着脸跑至六十尺外的箭靶子处拔箭,呈给守在箭靶处的侍礼郎。   这一回递给太常寺卿的箭矢只剩了五支,申屠骁的四支白矢与宋修远的一支白矢。   待侍礼郎禀名缘由后,章贡只笑着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也不与二位少卿商议,径直起身朗声道:“二试连射四矢,本应有八支白羽矢,但下官手中的却只有申屠殿下的四支白矢与镇威侯的一支白矢,申屠殿下四矢皆中靶心,然镇威侯心境沉稳,厚积薄发,非常人所能及。其所发的白羽矢,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后三矢皆破除前矢而正中靶心,是为参连。此试,镇威侯胜。”   ***************   经由前二试,申屠骁与宋修远皆一胜一负,是以末试尤为重要。   穆清同其余三位箭童又被侍礼郎领着去取弓矢了,宋修远只得静静站于原处打理衣袖。   纵使在偌大一个夏国,他的箭术在同辈中几近无人能出其右的境界,但他习射十七年,从未有过掩目而四矢参连的成绩。   宋修远不想否认这一切皆源于穆清。   因为担忧他,不惜抛下侯夫人的华艳外表,甘愿作丑当他的随侍箭童。明明自己的心底毫无底气,连声儿都带着微微的颤音,却还要强作镇定宽慰他,有幸得了这样的女子为妻,他不想让她失望。   “宋侯爷,箭术不错。”申屠骁走向宋修远,调侃道。   “彼此。”宋修远抱拳回礼。   “侯爷今日对待箭童甚是和善,小王佩服。”申屠骁负手站于宋修远身前,不羁的眸子中又闪过一丝精光,“只是这四个箭童都是末试的活靶,到时侯爷可莫要心慈手软了。”   ☆、活靶   看着面前堆叠的四个箭靶子,穆清都快哭了。   她以为随侍箭童只需做些递弓拔箭的打杂活计,哪知道还需要举着个靶子满马球场疯跑充当活靶子?射艺的比试内容在今日侍礼郎公之于众前谁也不知晓,是以估摸着宋修远也未料及这般情况。   即便申屠骁与宋修远的箭术再高明,只是刀兵无眼,这十个举着箭靶子的箭童难保毫发无损。   真想敲开太常寺一众老酸儒的脑袋,瞧一瞧他们的脑子里除了四书五经还剩些什么。箭童的命便不是命吗?   除了方才与自己一起在马球场内随侍的三位箭童,另有六位箭童早已拿好箭靶子,静静恭候在马球场外。穆清伸长了脖颈搜寻适才被自己顶包的箭童,只见此处除了他们十个箭童并两位侍礼郎,便尽是穿着宫袍的内侍。心中无奈,穆清只能认命地上前拿起箭靶子。待侍礼郎道明末试的注意事项后,她跟着一众箭童回了马球场,心底不停无声喃喃。   宋修远,我将性命托于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穆清身形娇小,掩映在其余九个箭童之中十分不起眼,但还是被站于石台最前处的郑籍瞧见了。郑籍心底唏嘘一声,抬手拍了拍身后的林俨:“举着靶子的这位可不是方才那个小仆嘛?怪道自称侯府仆役却这般寒酸模样,原只不过是子衍的箭童?”   林俨循着郑籍的目光望去,不瞧不要紧,待看清了高举着箭靶子的正是穆清后,浑身一凛。   那可不是什么寒酸小仆,更不是什么普通箭童,她可是夫人啊。   林俨下意识便朝宋修远看去。   宋修远自穆清重回马球场便瞧见她了,待意识到她手中的箭靶子是何作用时,面色铁青,漆黑的双眸中迸发出浓浓的戾气。   申屠骁亦发觉了宋修远突然变化的气场,转身细细观察了马球场内那十个箭童的眉眼,似找寻着什么。未几,他的双眸定在穆清脸上,再瞧了眼宋修远,唇角微勾,黑眸中又泛出一股兴味。   按照凉国的规矩,活靶向来由战俘充当,他以为此次末试的活靶亦与母国一般,是十个活人,又思及适才宋修远对那瘦小箭童的态度,故而特意拿话激他。   不得不承认,宋修远闻言后不咸不淡的模样令他很是气恼,或者说,从去岁雁门一役开始,宋修远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便令他愤恨至今。去岁他借用他人身份,挂了军事之职随军南下。凉国大军在他的指挥下很快吞下了雁门腹地,忻州遥遥可望,直至遇上宋修远。他吃不透宋修远的心思,于排兵布阵一道便总是落于下风。   此时的他恼宋修远,亦恼自己沉不住气,在不知晓夏国的活靶竟只是箭童举着箭靶子四下攒动的情况下,便脑子发热,无端地去刺激宋修远。   只是这些恼怒在发掘宋修远与那瘦弱箭童之间的微妙联系后,便悉数被一股莫名的兴奋代替。   那箭童不简单,他需好好利用这个箭童,与宋修远玩个尽兴。   ***************   禁军校尉再次擂鼓,末试开始。   二位射者的箭囊中均盛了十支白羽矢,为了便于侍礼郎分辨记录,宋修远的白羽矢尾羽被染成赤红色。   二人互相见礼后一齐上马,用腿夹住马肚,驱使两匹缓缓走动。   穆清随着其余九位箭童,慢吞吞地按照侍礼郎布置的路线阵法在偌大的马球场内挪动着。   日头高照,纵然仍是严冬季节,穆清却感到自己背后的衣衫皆已湿透。她不敢去瞧申屠骁,亦不敢瞧宋修远,只高举着箭靶,垂下双眸,死死盯着脚下的黄泥土地。   “呼——噗!”一道声响划过寂静的马球场,申屠骁先于宋修远放出一矢,正中穆清身前那位箭童手上的靶心。   那箭童只觉双臂受了一股子极大的冲劲,待回过神来,自己手上的箭靶子已被利箭穿透。   “呼——呼—噗!”不及所有人反应,宋修远跟着申屠骁连方两矢,一矢追着申屠骁的那一矢而去,却终究慢了半分,未射中任何活靶;另一矢朝着穆清身后的箭童射去,亦正中靶心。   穆清看着两位箭童拎着箭靶子与白羽矢跑出马球场的身影,暗自歆羡他们的好运气。若是方才她再走的慢些,宋修远的第二矢便能放她离开马球场了。   少了两个活靶子,剩下的八个箭童迅速变换路线与速度。   宋修远驱马慢跑,跟上了箭童的移动速度,对着穆清手上的箭靶子,拉弓上弦,放出一矢。眼见着那染了红羽的箭矢就要射中穆清手上的箭靶子,这时却横空破出一支白羽矢,将宋修远的箭矢格开了去。   场内开始有细微的交谈声,观试者心底无不捏了把汗。经前两试,他们已然瞧出申屠骁的箭术与镇威侯不分伯仲,只是末试刚开始,镇威侯便连失两矢......出师不利啊!   穆清听见脑袋上方的细微声响,抬头望去,只见申屠骁活似一个玩世不恭的纨绔,骑于马上,面带挑衅地望着宋修远,而后者盯着自己,面色不豫。   适才第一射,宋修远便觉得申屠骁选的活靶距离远且侧对二人,压根不适宜作为首选,心底忽而生疑。只是那个位置离穆清太近,不及细想,他便追出一矢,恐申屠骁一时兴起去射穆清身后的活靶,无端让她受惊,便顺手又将穆清身侧的另一个活靶射了。   想来是他这两矢发得心太急,竟然让申屠骁瞧出了破绽。他的第三矢既是为了让穆清早些脱离眼下境地,亦是一个试探。   那申屠骁果真追着将他的白羽矢射开了。他应已瞧出穆清在这十个箭童中的特殊性!   宋修远眉头皱起,眼下并非雁门战场,不是与申屠骁纠缠的好时机。他若再胶着于穆清身上,只怕以申屠骁的个性本领,很快便能一一破解,阻止他箭入靶中。如此既无法令穆清解脱,又无法在比试中获得胜筹,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驱马而行,宋修远朝着离穆清最远的四个活靶连发四矢,皆正中靶心。   这厢申屠骁很快便发觉了宋修远目标的转移,似猜到他心中所想,亦将自己的目光转至另一侧,与宋修远交替着射出四矢,除一矢追着宋修远,在赤羽箭矢后不慎射入箭童左臂之外,其余三矢皆正中靶心。   好戏向来都要留在最后。   九个活靶被射中,马球场内只剩穆清一个活靶!   在座众人心底暗暗叫好,镇威侯只需再中一箭,便可赢得此次射艺比试了!   林俨心底却暗暗发凉,右手覆在箭上。箭术比试上的最后一个活靶因射者的你争我夺,下场向来惨烈,毫发无损者有,身中数箭者亦有,丢了性命的更大有人在。此时他已顾不得申屠骁对侯爷设下的暗桩了,准备随时跳出石台,救下夫人。   申屠骁的暗桩若成了,至多是侯爷输了这场比试,但夫人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变故,他这条命就要被侯爷剐了!   “唉林小哥你说太常寺的那群老儿究竟是怎么想的,竟设了十个活靶,若申屠殿下与子衍皆中了五靶,这该如何是好?”郑籍咋吧着嘴,看向场内,幽幽叹道,“呦呵,这小箭童竟能留到现在。”   身后未传来任何回应,郑籍回头看去,正对上林俨如临大敌的目光,整个人一下子便抖了一地的鸡皮疙瘩:“行行行,小爷我乌鸦嘴,你家侯爷此试必胜,把剑放下,放下。”   穆清心底苦哈哈的,觉得自己的运气委实好了些,命委实硬了些,竟成了最后一个至关重要的活靶。   实则方才申屠骁挡开了宋修远的第三矢时,穆清便察觉到了申屠骁的刻意针对,但好在马上的两人很快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让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儿。   但是眼下只剩一个活靶,她简直避无可避。思及方才被申屠骁射中左臂的箭童的凄惨模样,那阵阵哀嚎犹然在耳,穆清心底抖了三抖。   见两人皆驱马向她奔来,穆清心底发颤,强行将弃靶逃命的想法从脑中驱赶出去。   穆清站直身子,高高举起箭靶,微不可见地向宋修远的方向侧过一个角度。   宋修远很快朝她放出一矢。   驱马行在宋修远侧后方的申屠骁见状,亦引弓搭箭,只是瞄准箭靶之时,看着跑出自己半个身位的玄色身影,心底被压下的怒意忽而腾升,也不去追宋修远的箭矢了,而是将箭头微微下移,径直朝着穆清胸□□去。   雁门一役殒了他的同胞王弟,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在他的计谋下,挂帅军中的王弟会在阵前受宋修远一箭,接着假托伤重命危,以此减轻夏国军队的戒心与防备,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宋修远真的取了王弟的性命。   此番他亦想让宋修远尝尝意料之外的滋味,瞧一瞧近身之人突然殒命后他那副不甘心的神情。   两支箭矢一前一后向穆清射去,方向一模一样,只是上下偏差愈来愈大。   众人心中复杂,瞧这趋势,镇威侯此矢志在必得,只是申屠骁这时的失误,却要让那瘦弱箭童当场殒命了。只是比起射艺比试与公主姻亲,区区箭童倒也算不得什么。   林俨见情势不对,已提剑飞身闪下石台,正要冲入马球场,头皮突然发紧,整个人似被头发提了起来。力道之大,扯得他眉眼都变了形。   林俨回头,神情愤慨。   罪魁祸首郑籍弯下身子,正死死揪着林俨的发髻:“林小哥你作甚!你这样冒冒失失闯进马球场,被禁卫军捉了投入牢狱事小,扰乱子衍的布局,左右了公主婚事便是罪无可恕了!啧,你莫要瞪我呀!”   说话间,利箭破开皮肉的声音响起,整座马球场内死寂一片,正如林俨这一瞬的内心。   夫人中箭了!?   未几,四下一片哗然。   禁军校尉擂鼓,比试结束!   听着嘈嘈切切的纷扰人语,林俨心底茫然,额角发疼,双目失神。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要被他家侯爷剐死了。   “你这般视死如归的模样是怎么回事?子衍输了比试又不是输了命!。”郑籍见林俨神情不对劲,揪着发髻的手使了巧劲,迫使林俨将身子转向马球场,“你家侯爷不过中了一箭,死不了!且这一箭又算不到你头上。”   “!!!???”   夫人,夫人还安在?   ☆、累赘   穆清举着箭靶子,比任何人都清楚箭矢的方向,她知晓若此刻她静站于原地,则宋修远当先的那一矢必能射入靶中,此试他必胜无疑。而她今日使小性子拖着林俨来西内苑,本就是为了助力于宋修远。   可当她眼睁睁瞧着申屠骁往自己的胸口方向射出一矢的那一瞬,便再顾不得什么射艺比试什么凉国求娶了。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她还要回华蓥,还要承袭姑母遗志、编成《江海凝光曲》,怎能在这西内苑马球场上顶着个箭童的模样便不明不白地死于申屠骁之手?   穆清慌神不已,立即紧闭双眼,近乎是本能地蹲下身子,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缩成一团。原本高举在头顶的箭靶子亦因为她的动作变了位置,被穆清堪堪挡在额前。   “噗——”还未完全蹲下身,穆清只觉额头上方的箭靶子受力后仰,应是有什么事物射中了被她挡在额前的箭靶子。然而未等她睁开双眼瞧清眼下境况,几乎是同时,她突然又被从面前横空而来的身影扑倒在地。   穆清是仰着面向后摔倒在马球场的土地上的,双手上的箭靶子早已被来人不轻的力道撞飞出去,她的后脑却在撞上坚实的黄泥土地之前,被人牢牢地用手掌托住。   双眼的一闭一睁间的时间虽短,穆清却是实实在在地在鬼门关前兜了个圈子。再睁眼,透过身上人的肩侧看到明媚的日光,她竟有恍然隔世之感。   得救了......   可于马球场内的其他人而言,不过是申屠骁与宋修远决出高低胜负的一瞬。   “唔...”头顶响起宋修远的闷哼。   穆清收了心绪,这才发觉宋修远扑在她身上,她的脑袋仍枕着宋修远的左手,她的腰背亦牢牢压着宋修远的右臂。   适才申屠骁纵马落后于宋修远,待宋修远发觉申屠骁所发的白羽矢有问题时,已来不及再取箭弯弓射开直奔穆清胸口的白羽矢,情急之下,从马上一跃而起,施展轻功扑向穆清,欲揽着她躲开申屠骁的白羽矢。   宋修远看着身下穆清惨白的面色,心底突生劫后余生之感。穆清很聪明,面对性命之忧时懂得躲避自保,而非痴傻怔于远处等着他去救。她只有十八岁,尚且年轻,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假以时日,这样的心性当得起临危不惧一词。   方才那支夺命的白羽矢,并非是他救了她,而是穆清自己救了自己。在他触碰到穆清前,申屠骁的白羽矢就已经射入随着穆清蹲下而变低的箭靶。   只是......   感受到了穆清的扭动推拒,宋修远利索地从穆清腰下抽出右臂,翻身坐起。   穆清没有忘了此时的她仍顶着一个随侍箭童的身份,忙不迭连推带爬地坐起身来,跪至宋修远面前:“小人多谢侯爷舍命相救。”   宋修远随性地坐于地上,左手向后撑着,右臂则搭在右膝上,轻声道:“无事,去收拾吧。”   穆清应了声,跑去捡起了箭靶子和落在更远处的赤尾箭矢,这才知晓原来因为自己方才的动作,申屠骁的白羽矢恰好射中了靶心。   穆清捏着箭靶子的手紧了紧,最后射入靶心的一矢,原本应是宋修远的......而宋修远却为了救她,飞身试图阻挡申屠骁的白羽矢。用弓箭以外之物阻挡射者的箭矢,乃是射艺比试的大忌;不管结果如何,宋修远犯了忌,这最后一试都不可能得胜。   宋修远输了......   究其缘由,若她未擅自乔装离府,宋修远便不会为她换下箭童,不会以身试险飞身相救,更不会犯忌输了比试。   穆清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箭矢与箭靶子递交给侍礼郎。   她......竟成了他的累赘。   敛眸向侍礼郎行了礼,穆清转身朝马球场南侧行去。因心底藏了烦乱思虑,她便只顾着低头看眼前被日头晒热的黄泥地,直到走至宋修远面前数尺,才发觉他仍坐在地上,面色泛白。   而申屠骁正站在宋修远身侧,躬身说着什么。   这时有内侍从她身后飞奔而去,穆清发觉内侍手中提着的乃是药箱后,心中一凛,亦跟着内侍小跑至宋修远身侧。   “这...这...这是......”待看清直直钉入宋修远右上臂的那支白羽矢后,穆清心惊不已。   怎么回事?方才的那两支箭矢不是都已被她安然交给侍礼郎了么?这一支白羽矢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穆清狐疑地望着申屠骁,后者仍欠身同宋修远低语:“方才小王求胜心切,情急之下伤了侯爷,侯爷见谅。”   原是方才申屠骁被猪油蒙了心,对宋修远的恼怒恨意一时超过了求胜之心,眼见举着箭靶子的箭童蹲下身子,当即又抽出一支白羽矢对着更低的位置射去。哪想宋修远这厮竟直接飞身扑了过去,替箭童生生挡了这本该正中他胸口的一箭。   穆清不晓得个中曲曲弯弯,只觉得这个申屠骁肚里的坏水竟已可拿人命作儿戏,甚是可恶,便趁着他不备,恶狠狠地剜了他数眼。   方才被年轻内侍落得老远的老太医陆复霖这时终于按着官帽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宋修远面前,挽起广袖着手替宋修远处理伤势。   陆复霖取出剪子剪了伤口周围一圈儿的衣料,这才露出大片殷红的血迹与触目惊心的伤口。   此时亲眼瞧见,穆清才惊觉宋修远玄色的外袍掩了多少的血迹。大半的中衣衣袖都已被鲜血染透,方才她却丝毫未觉,甚至为了从他身下脱身而推打他。   这般作为,可是会令伤势加深?   陆复霖又从药箱中取出药粉撒在伤口四周,用净白纱布掖好,抬手准备替宋修远拔箭。   ......   穆清不忍再看,回身牵过马儿便跟着侍礼郎灰溜溜地走出了马球场。   宋修远那处有老太医,她插不上手,且左右都可以料得比试的结果,马球场内也没有她留下的必要了。   刚将马儿牵回马厩,趁着此处无人,方才被她替下的箭童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从她手中顺走了缰绳,轻声道:“余下的事交给小人便可,贵人不必担心。”   穆清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慢吞吞地走回了马球场。   方才还想着直接回府,只是思及她这个模样无法随意出入西内苑时,忽而又想到......林俨......还在马球场内,被她丢在了石台上!   未及穆清靠近马球场,迎面便撞上了出来寻她的林俨,和一路对着林俨赔不是的郑籍。   穆清看见郑籍这个纨绔便觉得头疼,闭了闭眼,敛了心神,对着二人行礼:“小人见过二位贵人。”   林俨方才还在揉着被郑籍扯得生疼的头皮,此刻被穆清吓得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了,只觉背后凉飕飕地飘过一阵阴风。   夫人给他行了礼?夫人竟给他行了礼!千万不能让侯爷知晓,万万不能让侯爷知晓......   那厢郑籍却是安然受了礼,喜滋滋道:“又是你这小仆,在此处作甚,怎不快去向你家侯爷贺喜?”   “???”贺喜?穆清一头雾水,莫非......宋修远胜了比试?   “小人这便去。”略微思索,穆清低声应道。   “哎呦小爷我忘了,此刻子衍与那申屠殿下已被陛下带回了兴庆宫,少不得又是一番赏赐。”郑籍唤住穆清,低头瞧着她娇小的身影。平心而论,面前的这位小箭童模样俊俏,适才在比试上的表现亦听话乖巧,若非他是宋修远的心头宝......他郑籍着实想将人要到自己身边呐。   “想不想知晓你家侯爷适才的威风模样?小爷同你说一说如何?”郑籍起来兴致,便想多与这小箭童交谈交谈。   不想......   穆清心底腹诽,仍躬着身子,微微侧头,瞄了林俨一言,林俨会意,对郑籍抱剑行礼道:“这箭童只恐还需往侍礼郎处复命,公子不若放行。”   “也罢,小爷今日心情甚好,便先行一步。林小哥,告辞。”郑籍闻言,不疑有他,挥着衣袖便走远了。   看着郑籍的背影,穆清与林俨心底皆吁了一口气。   ***************   末试之中申屠骁与宋修远各中了五靶,宋修远虽以身挡箭犯了忌,但明眼人都瞧得出申屠骁尾随宋修远放出的两支白羽矢起了杀意。诱杀无辜箭童,是为不仁不义。射艺与射礼相仿,本就讲求谦和、礼让,且古语有云,仁者如箭,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宋修远犯忌又如何,末试考校射者修养品性,两人最后放出的三矢,品性孰高孰低,显而易见。   太常寺卿章贡在一番引经据典之后,最终判宋修远胜。   在座诸公无不信服于这样的结果。   穆清听着林俨道出这峰回路转的一幕,突然脚底踉跄,一下摔坐到地上。   就在片刻前,她还认定自己累及宋修远,害他输了比试。如今,压在心底的重压被这样一个结果卸去,她方觉得后怕,适才面对申屠骁的白羽矢时的心里建设与勇气亦轰然倒塌,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发软的双腿。   好在眼下已出了西内苑,四处无人。   “夫人冒犯了。”话音未落,林俨便上前拖着穆清的左臂,试图扶起她。   穆清一下子被去了势,浑身没有一丁点儿的力气,仍瘫坐在地上,推开林俨,回想比试的种种,疏离着繁杂的思绪。   片刻,似终于找到了一个头绪,穆清回身揪着林俨的衣襟,急声问道:“将军伤得如何?可有大碍?”   适才老太医拔箭时她便离开了,只是伤口虽不致命,但宋修远的面色却是灰白灰白的。   “我伤得如何,夫人何不亲自来瞧一瞧?”   “!”穆清循声回头,不知何时身后竟行来了一辆马车,此时宋修远正坐于车辕处,垂首笑望着她。   穆清默默地将目光移至他绑了纱布的右臂上,又看见宋修远手中的马鞭,心底松了口气。   还能驾车......应伤得不重。   “属下护主不力,请侯爷责罚。”林俨见状,站直身子,向宋修远行礼道。   宋修远瞧了他一眼,开口道:“赶车护送我二人回府。”见林俨就要应了,复又幽幽开口道:“回府后再回西内苑将夫人的绝群牵回去。”   林俨面色平静地应了,心底却哀嚎不已。   从百宁坊的镇威侯府到郢城外的西内苑......侯爷竟让他牵着马走一个来回?!      ☆、软肋   穆清回复了些许元气,强撑着站起身子走到马车前,正愁如何使唤不听话的双腿翻上马车时,宋修远却一下将手中的马鞭丢给林俨,倾身将穆清拦腰抱上了车。   林俨捏着手里的马鞭,默默替两人掩上车帘,翻身跃上马车,认命地当了一回驭夫。   车内铺了厚厚的绒毯,坐于其上几乎不辨行车颠簸之感,且很是御寒。寒冬季节,相较于穆清宽大男子外袍下的厚袄,宋修远却只着了中衣与窄袖玄袍,方才老太医替宋修远医治箭伤时剪开了宋修远的衣裳,穆清瞧着都觉得冷。   穆清静静坐于宋修远身侧,趁着宋修远闭目养神之时偷偷观察着宋修远的面色,眼神便不自觉的落在了宋修远右眼侧的长疤上。   行军之人,对于方才那样危及性命的场面应是司空见惯了吧......   “夫人盯着我作甚?我脸上可有花儿?”似察觉到了穆清的注目,宋修远倏地睁开双眼,漆黑的眸子正对上穆清神情寡淡的面庞。为了乔装,她今日在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碳粉,本就不似往日那般明艳红润,更何况经历了一场生死劫,神情更显凄凄,毫无血色。   穆清措不及防地移开目光,盯着车壁,摇了摇头,“你的面色不好,我不打扰你歇息了。”   宋修远却并不依言闭目,反而笑问:“适才对着申屠骁直冲而来的箭矢,可是吓坏了?”   她说他的面色不好,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宋修远望着穆清,这件宽大的袍子不知从何寻来,罩在穆清身上极起不合身,经过方才的一番拉扯,她身上的衣衫早已歪七扭八,衣缘微敞,露出一截不曾抹过碳粉的雪白脖颈。   宋修远心底微微有些发痒。   他在等穆清点头。   他明白穆清不会像别的娇娇女儿那般,受了惊吓便扑进夫君怀里,但若是她在他面前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娇弱之态,他都愿意揽她入怀,捧着心想尽法子哄她开心。   在宋修远殷殷切切的目光下,穆清终于微不可见地点了头。然而他的手还未抬起,便听见了她那清丽的声音:“吓着了,其实我乔装成这个模样到马球场,就是为了能帮上你。可是我做了什么呢?我连白矢都不知道,让申屠骁的箭童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取走了动过手脚的白羽矢,害你输了首试。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若是你原先的那位随侍箭童,定然不会像我这般不中用,一定可以分辨出申屠骁做的小动作。首试结束的时候我是真的不安,怕自己害了你......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拖累了你。我不该......今日是我错了。”   方才说话的时候,穆清一直敛着双眸,此时见宋修远久久不发声,以为他真的生气了,便抬起眼帘,侧头偷觑他。   宋修远眸色清亮,怔怔望着她。   这个女子!   面前女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都喜欢得不得了,可现在她的一席话,明明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却一下子令他的心底生出无限的柔情蜜意。当他听着她说出“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拖累了你。我不该......今日是我错了”时,心底竟觉得不忍。   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担忧他,她只是想助他一臂之力而已。有错的分明是那心怀不轨的申屠骁!   穆清没有等到宋修远的回应,左手却被拉起,一下便被他揽到了怀里。宋修远把下巴搁在穆清的头顶,用右臂紧紧箍着她。   穆清上半个身子被宋修远带过来,下半个身子却仍留在原先的位置上。这样怪异的姿势令她无从着力,只能顺势躺在了宋修远胸口,一时窘迫。   “将我放开!你臂上还有伤!伤口迸裂了该如何是好?”   裂了便裂了吧!宋修远心底腹诽,双手却是将穆清圈得更紧了。   “夫人切莫妄自菲薄。”宋修远在穆清头顶轻轻道,“夫人替我选的白羽矢劲直锐利,白羽密而不厚,且重量分布合宜,是为上乘。若没有夫人特意为我挑选的白羽矢,若非夫人试前宽慰使我心定,只怕我放不出二试的四矢参连。”   “可——”   “即便不是夫人,我亦会救下箭童。”宋修远知晓穆清在担心什么,直接接口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穆清不再言语。   她忽然便想通了一些事。   她知晓宋修远为人品性,排兵布阵之人,为了大局舍弃一枚小小的棋子再正常不过。这个男人是朝廷的辅国将军,他的心底有一股子家国之情,他不会为了区区一个随侍箭童的性命至夏国朝廷与公主姻亲而不顾。可是他愿意为了救她而放弃那些他看重的东西,愿意为了让她宽心去扯这样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话,她又如何开得了口戳穿他?   她又......如何拒绝得了他?   穆清窝在宋修远怀里,右手悄悄攒搓着宋修远的衣襟,轻柔道:“如果可以,我不愿做你的拖累......”微微吸了口气,续道,“我会竭尽所能,不让自己成为你的软肋。”   “!”   宋修远身形微僵,方才,穆清说她不让自己成为她的软肋!   唯珍之重之之人,方可成为软肋。穆清这般说,便是领受自己的心意了!   “那我便拼尽所能,不让夫人成为祸国红颜。”   自古而来,女子多是男子权谋下的牺牲品,至于稗官野史上的红颜祸水,大抵是男人无能时被推出来的挡箭牌而已。   她懂宋修远所言何意,宋修远亦懂她!   作为和亲公主的穆清就是夏蜀联合的一枚小小棋子,只是比起美人一笑的褒姒,比起鼓上起舞的赵飞燕,她有幸遇上了宋修远。   穆清靠着宋修远,含笑点了点头。   接着,她便感受到了宋修远胸腔下强劲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透过薄薄的衣料,传入她的耳中。   穆清嘴角的笑意直直蔓延至了眼底,他真的很喜欢自己呢,不过是那样的一句话,便让他高兴至此。   蓦地,穆清愣住了。仿佛有哪里不对劲......   她竟忘了宋修远还带着伤!   “快些将我放开,你还带着伤,情绪波动不利于恢复。”   穆清伸手推了推宋修远的胸口,宋修远却纹丝不动:“让我抱一会儿。”   她哪里肯依!在宋修远怀里挣扎着便要起身。   “噗通!”马车突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穆清趁机坐直了身子。垂首看去,原来是方才颠簸之间,缚在腿间的匕首不慎掉落在绒毯上。   是宋修远赠她防身之用的匕首,她一直依言贴身带着。   宋修远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心绪,在看到滑落出来的匕首时,又被穆清戳得一塌糊涂,见穆清捡起匕首回过头,一时也被猪油蒙了心,对着那殷红润泽的双唇便吻了下去。   ......   回府下马车时,穆清的脸红得如同一枚熟透了的虾子,连乌黑的碳粉都遮掩不住。   适才她与宋修远交谈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想起林俨一直坐在车外替他们驾车,穆清觉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林俨了。   ***************   正月廿三日,正是姜怀瑾与申屠骁比试的日子,亦是柳微瑕的十七岁生辰。   柳微瑕发了帖子,邀请了几位亲近的闺中好友,在太尉府的菡香院里设了一个小宴。   这两日穆清一直陪宋修远静养在府内。因心里到底含了内疚之情,她对宋修远的伤便格外关注,夜里也直接将宋修远赶至床榻歇息。   许是射艺比试那日将话说明白了的缘故,宋修远时时刻刻都喜欢盯着她,顶好连夜里就寝时也黏着她。只是自打穆清发觉但凡宋修远抱着她便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时,唯恐他的伤口又突生出什么不好的幺蛾子,哪敢让他再黏着她?便任劳任怨地在小榻上窝了两宿。   收到了柳微瑕的帖子后,穆清收拾一番便提着两坛花雕到太尉府借花献佛去了。   因知晓姜怀瑾与柳微瑕之间的关系,见着生辰宴上柳微瑕心不在焉的模样时,穆清便多留了个心眼。待到宴罢其他贵女告辞后,她又留下多陪柳微瑕说了会儿话。   从宫宴至今不到十日,柳微瑕的模样神态却变了许多,不复原先的天真模样。   见四下无人,穆清开口问道:“妹妹这几日可是没有歇好?”   柳微瑕点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心中藏了事,如何歇得好。”   藏了何事,穆清不问也知晓同姜怀瑾有关。   “姐姐你说,今日的比试,阿瑾可会胜出?”话音方落,似意识到不对,柳微瑕又改口道:“四殿下可会胜出?”   今日姜怀瑾与申屠骁在皇宫相辉楼内比试六艺之书,比试内容由太常寺提早备下,与前日的射艺一样,比试前无人知晓。   眼下不过未时两刻,柳太尉尚未从宫中回来,想来宋修远亦未回府。她们这些深闺女子又如何知晓比试结果?   穆清思索了一番,应道:“四殿下行事沉稳、自有把握,妹妹不若放宽心。前次宫宴上他不也是立即便向妹妹解释清楚了吗?”   柳微瑕闻言,愣愣点点头。   姜怀瑾解释得太清楚了,还同她父亲也一一道明了前因后果。这下不仅她知晓泉茂酒肆的夏瑾便是如今的四皇子姜怀瑾,连她父亲柳柏安都知晓四殿下与自己的小女相识,甚至有意于他的女儿。   可柳微瑕思来想去,总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但具体奇怪在何处,她又说不出来。   且这样的问题又不好意思大喇喇地问母亲嫂嫂,在穆清面前更是不便提及。柳微瑕只觉得她整个人像团乱麻一般理不出头绪。   穆清看她不愿多说,便宽慰了几句。   看着案上的两坛花雕,穆清心底不禁唏嘘:陆离啊陆离,你拿什么与四殿下争?   又陪着柳微瑕说了会儿话,穆清正欲告辞,前院却突然传进了消息,道镇威侯随柳太尉一齐出宫回了太尉府,至于今日的比试......姜怀瑾......输了。   ☆、求请   姜怀瑾竟输了?   从柳微瑕的贴身丫鬟碧落口中得知消息后,穆清与柳微瑕面面相觑。   明安帝爱极了他的这位幼子,是以姜怀瑾幼年便得了明安帝的首肯,微服跟随皇商踏遍四方,阅尽各地风物。所谓士农工商,世人瞧这位四皇子醉心游历、无心向学的模样,便也只以为他是又一个宗室纨绔。只是近些年姜怀瑾却逐渐收起了心思,留在京中的日子也愈发多了起来。姜怀瑾在明安帝的默许下,从翰林院中选了几位年轻合眼缘的翰林供奉,仿效前朝名典《大昭地理志》,编纂《五国异闻录》。   去岁十一月末,姜怀瑾虽随着使团远赴凉国,但他手下的翰林供奉们却一日也不曾松懈,赶着将《蜀国卷·上》初稿编了出来。也正是这半卷图志,将贴在姜怀瑾额头上的“纨绔”二字撕了下来。   穆清是夏国朝堂中为数不多的蜀国人,成书不多时便有翰林供奉特意将一册抄本送给她过目,那送书的翰林供奉告诉她其中的配图题字皆出自姜怀瑾之手。   旁的学问她不懂,但她瞧得出来,书册中的字迹清新俊逸,画作酣畅细腻,皆堪称翘楚。反观凉国宗室,重骑射而轻文书,姜怀瑾拥有这样的才华,怎会输了这样的一场比试?   再问,碧落却道她只知晓这些。   柳微瑕心中焦急,穆清拉着她的手轻轻捏了两下,以示宽慰,看了眼更漏,估摸着时辰便起身告辞了。   她可没忘了,碧落还道宋修远此时就在太尉府外院戳着。   射艺比试的那日夜里柳柏安便携着夫人来瞧宋修远的伤势,与宋修远两人关在书房里神神叨叨了数个时辰,徒留穆清与陆夫人在花厅中大眼瞪小眼。   穆清可不认为宋修远跟着柳柏安回太尉府是为了商谈公事,前日夜里方才谈过,这会儿又哪儿来的这般多公务?   果真如她所想,一见她被从人带到外院,宋修远眸色清亮,牵着她便同柳柏安告辞回府了。   穆清心底亦好奇今日的比试,回到府上便问了宋修远。   宋修远看她关切的模样,倒也一一同她说了,神情认真,毫无敷衍之意。   原来今日的比试内容是山川风物图。为显公平,太常寺特意令申屠骁作出夏国风光图,而姜怀瑾则是塞上饮马图。   “四殿下的画功我见过的,笔力不俗,且从他对蜀国风物的描摹来看,凉国的塞上牛马定然也不成问题。”穆清曲起左手食指,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思索道:“莫非申屠骁对于山水写意的造诣远在四殿下之上?”   宋修远摇摇头:“申屠骁的书画功夫的确是上乘的,但比之四殿下,尚缺了些火候。”   穆清的胃口被宋修远吊足了,问道:“那这结果又是为何?”   “落款时,四殿下不慎用细狼毫在留白处划上了一道。为了补救那一道细小墨痕,四殿下用了瘦金体。”   “瘦金体......”穆清又蹭了蹭下巴。   宋修远发觉但凡她遇见了恼人的问题时,就会不自禁地有这样的小动作。他伸手将她的左手捉下,解释道:“夫人可听说过宋徽宗赵佶?”   经宋修远这一提示,穆清恍然。宋徽宗赵佶自创瘦金体,瘦金体笔迹劲瘦,但至瘦又不失其肉,故而在凌厉的笔锋之下,又无端显出一股风姿绰约之态。   姜怀瑾的塞上饮马图酣畅旷达,瘦金体虽然是极好看的一种书法,但若用在塞上饮马图的落款上,便显突兀了。   看着穆清的神色,宋修远知晓她想通了,遂又补道:“今日的比试是书,本就更侧重书写、识字、作文。太常寺的那群老狐狸为了顾全申屠骁的面子,便没有在识字作文上刻意为难。只是之于书写一道,便挑了些刺。相较而言,画什么倒不重要了。“   “那申屠骁画了什么?”他这一路行来,游山玩水,想来心中对夏国风光亦有己见。   宋修远看了穆清一眼,神情古怪:“郢城风光,城北这一块画得尤为用心。”   穆清正仰了脖子吃茶,被这出乎意料的答案惊到,一时竟直接略过嘴将茶水送到了喉咙里。她以为申屠骁会选取自认风光,当真是出人意料。   见穆清呛得眼角泛水。宋修远忙从她手中夺过了杯子,轻轻替她拍着背。   穆清被宋修远突如其来的亲近闹红了脸,待缓过气来,脑中的弯弯也转过神来,叹道:“申屠骁果真不简单。他作了郢城风光图,除非四殿下真真是画圣再世,不然太常寺判定他输,便是拂了圣意。”穆清又望了宋修远一眼,幽幽道:“即便没有不合时宜的瘦金体,只恐四殿下亦难赢得比试。”   宋修远闻言,点头赞同。   郢城乃夏国都城,是天家圣威之所在。但凡涉及到了一星半点儿的皇室宗族,朝臣百官都得俯首称道,更遑论申屠骁还极其用心地将皇宫描摹了出来。   穆清盯着宋修远,却见他的面上毫无愠色,甚至有淡淡的笑意,不禁问道:“申屠骁那厮赢了比试,你竟还笑得出来?”   “夫人貌美,看着美人,我心情甚好。”   ......   穆清觉得自射艺比试后,在自己面前,宋修远愈发油嘴滑舌了。也罢,左右还有三日后的最后一场比试,还未到必输的绝境。   正欲给宋修远的伤口换药,外头却有仆役通传,道太常寺少卿褚遂求见。   这又是何方神仙?穆清扭头望着宋修远。   宋修远想了想,道:“褚大人乃我外祖的得意门生。”   褚遂从前是刑部尚书府上的门客,因天资聪颖,入了尚书的眼,便跟在郑尚书身边求学。及至数年前,科举及第,褚遂被安排到太常寺供职,便一直留在太常寺内,从小小的从七品主簿一直升任至现今的正四品少卿。   只是这些年来,他同尚书府的关系从未间断,两年前娶了尚书府的庶长女为妻,去岁十月郑府的嫡女入东宫为太子良娣后,褚遂便成了太子殿下的连襟,更得太常寺卿重用。   太常寺卿章贡正是看准了他与尚书府的这层关系,特意让他往镇威侯府跑一趟,因三日后的比试,他需请穆清出面。   ***************   送走褚遂,宋修远回到东苑时,穆清正执笔在熟宣上记着什么,她的身侧则次第躺着《江海凝光曲》舞谱和梧桐秋。   舒窈长公主留下的舞谱是旧物,上头已有多处出现磨损。穆清近几日只要得了空,都会仔细誊抄舞谱,既方便回忆各中细节,又想为自己续谱做些准备。   宋修远倚在门上看着穆清专注的模样,良久,微微叹口气。   穆清终于发觉站在门口的宋修远,抬首望着他:“人送走了?我来给你换药。”   正欲起身,宋修远却迈步进屋,将手覆在她肩上,让她坐于原处。   他掀袍在她身侧坐下,拿起穆清面前的熟宣瞧了瞧,纸上正是她方才誊抄好的舞谱。   “莫动,这上边的墨仍未干,还需晾晾。舞谱长,我可不想誊第二次。”   宋修远依言,小心翼翼地将纸放下了:“褚大人寻到府上,与夫人有关。”   穆清正在誊下一个动作,闻言,却是将笔放下了:“我?”她想了想自己这大半年在夏国的经历,似与朝臣毫无交集,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寻我作甚?”   “三日后的乐试,太常寺初定下的题目是《江海凝光曲》。”   “《江海凝光曲》......然天下乐师,大抵都会弹奏这支曲子。”穆清缓缓道,“这又与我有何关系?”   宋修远看了眼梧桐秋,又看着穆清的脸,道:“正因为曲子太有名,是以在试题上便得寻思出新的花头。章大人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知晓夫人得了《江海凝光曲》舞谱,想请夫人那日在殿上跳一段,让二位试者跟着夫人的步子奏出《江海凝光曲》。”   宋修远看穆清神情诡异,遂续道:“我并未应下,去与不去皆在于夫人自己的意愿。”   穆清轻轻蹭着下巴,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瞧?”   宋修远不答,只是拿起薄册掂了掂,问道:“三日内练好此舞,夫人可会辛苦?”   他仍记着,从前穆清醉酒时,曾同他言,她只用一年便练成了《江海凝光曲》。她亦告诉他,如今,这些都跳不得了。   剩下的半句被她掩了,但他知晓,因她如今是镇威侯夫人,怎可再耽于舞乐中,作戏子行径,白白惹得他人看轻?   是以她不便再跳《江海凝光曲》。   只是此番事关朝政,情况与从前大有不同。   穆清听闻宋修远所言,当即知晓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希望她去。   穆清心底亦明白,今日太常寺少卿亲自登门求请,已给足了自己面子。且又事关夏凉两国朝廷,三日后,她必须出现在相辉楼内。   且观这几日太常寺所出之题,面上虽然公允,但细细思索,总不免是偏向宋修远与姜怀瑾的。太常寺既已登门求请,想来已是替太子作了万全的准备。   虽然宋修远尚且给了她选择的余地,但是她知晓她是蜀国公主,是镇威侯夫人,有些事情她避无可避。在众人皆不愿公主外嫁的情况下,她不可如此不识好歹,凭白让镇威侯府树敌太常寺甚至是东宫,在众臣面前落了个不义的名声。   且她亦不想瑜公主就这样和亲凉国。若她能尽自己所能,助瑜公主摆脱眼前的境地,摆脱被一群政客玩弄命运姻亲的境地,她亦是心安。   穆清看着宋修远,坚定道:“我去。”   ☆、赵姬   宋修远当夜就将穆清应下的消息送回了太常寺。   第二日一早,穆清便领着青衿,随负责乐试的褚遂入了宫中掌管音乐的内教坊。内教坊隶属太常寺之下,其中除却各级教坊使外,亦不乏各有所长的俳优舞姬。   许是知晓穆清此行与两日后的乐试有关,教坊使见了她很是恭敬,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后,命人唤来了内教坊的首席舞姬赵姬。   “回大人的话,这位赵姬年方二八,身韵气俱佳,但小臣却得夸一句,遍寻夏国国土,恐再也无人比她更适合后日的《江海凝光曲》了。”   教坊使事前只知两日后的乐试内容与《江海凝光曲》有关,又思及坊内有个能将此曲跳绝了的赵姬,故而便想在顶头上司面前举荐邀功,一时却是忽略了坐在褚遂身边的穆清。   褚遂闻言,轻咳一声。   教坊使的官帽忽然抖了一下,这才恍然方才的话说得过满了些。自己面前坐着的这位镇威侯夫人来自蜀地,她的姑母正是编成《江海凝光曲》的舒窈长公主。这世间,还能有谁比舒窈长公主更得《江海凝光曲》之精髓?然见过舒窈长公主舞姿的人大抵都已作古,如今在夏国,还有谁比穆清更适合品评《江海凝光曲》?   穆清闻言却是微微蹙眉,听这教坊使的话,莫非他还不知晓太常寺请了自己献舞?难不成......穆清又将目光移至褚遂身上。   褚遂亦向穆清回望过来,似看透穆清心中所想,颔首。这下穆清明白了,按照前两次的规矩,不到比试当日,除却太常寺,无人能够知晓比试的具体内容。而此次境况不同,不得已才让镇威侯府和教坊使提前知晓了《江海凝光曲》,至于旁的花头,具体又比试些什么,自然不可再走漏风声。   换言之,穆清献舞出题这一桩事情,只有比试当日在相辉楼上才能揭晓,在这之前,只能由内教坊和赵姬当个献舞的幌子。   “《江海凝光曲》乃我姑母所作,是我蜀地之舞,赵姬是否合适,瞧过便知。”   说话间,从屋外走进了一个女子。   透过层层的帷幔,穆清抬首,循着脚步声望去,并未瞧清来人的面容,却被她的身段所吸引。   □□妙曼,含蓄柔韧。   正是常年习舞所沉淀下的气韵。   待赵姬在穆清面前行了礼,站定,穆清这才去看她的脸。   相较于令人惊艳的身段,赵姬的眉眼却过于平淡,只勉强够得上一句“中人之姿”。   “听闻你会《江海凝光曲》?习舞时可曾有什么心得?”既然是幌子,穆清也不好忽略了她,拣了个不痛不痒的话头问道。   却没想那赵姬听闻穆清谈及《江海凝光曲》,一双眸子顿时发起光来,将自己近年习舞的体会娓娓道来,她对此曲钻研颇深,个中体悟在穆清听来,竟也头头是道,不禁开口应了几句。   褚遂见穆清面上略有赞赏,适时插话道:“内教坊的梨花开得正好,夫人与赵姬言谈甚欢,不若就由赵姬领夫人四处走一走,本官尚有些公务需处理,这便告辞了。”   教坊使极会看脸色,见风使舵道:“夫人,不知可否请夫人为赵姬指点一二?”   穆清颔首,心底却仍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教坊使,大抵还以为两日后在相辉楼献舞的是赵姬。这人瞧着机灵,怎么就想不明白后日的境况与宫宴献舞大大不同的道理呢?   如若由赵姬献舞,而太子殿下又赢了比试,以申屠骁满肚子的坏水,极有可能事后寻思什么龌龊法子,倒打一耙,污蔑东宫提前知晓了试题。   在申屠骁等外人看来,买通一个小小舞姬远比买通她这位侯府夫人容易得多,且东宫向来与镇威侯府无甚往来,而她又是蜀国公主,所以唯有她登场献舞,才能彰显比试的公正,在源头上遏制流言蜚语,让申屠骁输得心服口服。   待屋内只剩穆清与赵姬二人时,赵姬躬身道:“婢子昨日得了褚大人吩咐,夫人练舞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婢子便是。”   赵姬果然是褚遂的暗桩,知晓了比试的真相。   穆清便也不客气,道:“将双剑与舞衣取来,我需瞧瞧。”   赵姬取来了衣物首饰。夏女保守,即便是剑舞,依旧用宽袍广袖相配。   穆清瞧了微微蹙眉,随即吩咐道:“这本就是蜀舞,我便全权按照蜀国的规矩来了。劳烦赵姬替我改改舞衣。”穆清与赵姬一一说明了需要改动之处,顿了顿,因吃不准太常寺是否需要她跳下半阕,故而徐徐道:“袖口这处,还需缝一对暗扣。”   ......   “如何?两日内可能赶制得出来?”   赵姬颔首应下。   穆清抬首瞟了眼窗外的天色,已是晌午的光景,遂开口道:“有劳。时辰不早,我这便回府了。未免教人起疑,明后日我便不来了。双剑衣物制好了你同褚大人道一声便可。”   正欲起身,那赵姬却突然在穆清面前跪下,行礼道:“婢子有个不情之请,望夫人成全。”   说句实诚话,穆清最厌烦所谓的不情之请。但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且为了两日后的事情还需劳烦赵姬颇多,她还能不应下么?   她虚扶起赵姬:“何事?”   “婢子习舞近十年,练习《江海凝光曲》亦三年有余,然仍有几处不甚明了,听闻夫人手中有此曲舞谱,不知夫人可否借此指点婢子一二?”   穆清闻言,静静地端详着赵姬的面容,不置可否。   这个舞姬,倒也是个痴人。   ***************   比试定于正月廿七日。隆冬的季节,寒风拂过身时,犹如刀子一般凌厉。穆清拢了拢罩在身上的斗篷,一路从内教坊向相辉楼行去,不禁打了一个又一个寒颤,竖了一次又一次鸡皮疙瘩。   赵姬便跟着青衿一起走在她身后,将前夜方从褚遂那处得来的比试消息一一说与穆清,事无巨细。   相辉楼依势建于台之上,是宫内至高之所在。若将殿内四个方向的窗都支开,俯瞰南北,能将整座皇宫的景致尽收眼底。   宋修远已随百官落了座,从与各位权贵的周旋中脱开身,随意打发了几位巴结之人后,便敛眸静静打量着各人神色。   姜怀瑾虽输了前日的比试,面上却依旧神色平和,端的是温润谦和,如沐春风之态。与之说笑的申屠骁面色则是惯有的旷达豪爽之态,仿若他真的只是一个醉心玩乐,毫无城府的皇子。   不多时,太子姜怀信亦从北门而入,众人起身见礼。宋修远眼尖,发现姜怀信身后跟着个抱琴的女子。那女子着了宫中内命妇的花钗翟衣,宋修远眯着眼数了数那女子头上的七数花钗,又见她颇有些面善的容貌,心底暗自思忖着女子的身份。   只是未及他细想,便被一个罩了鸦青纹银斗篷的绰约身影吸引了全数注意。   穆清在教坊使的引路下,跟着内教坊各职官一起,在太子一行人后入了殿内。数年未跳《江海凝光曲》,太常寺虽只让她随意选取其中两节,可她心底里仍不免有些紧张。   这样难的舞,区区三两日又能练成什么呢?不过是重拾旧忆罢了。   随着众人在殿内一角站定后,穆清悄悄踮起脚往殿中瞧去,却发觉宋修远亦看着她。   目光相接,穆清匆匆低下头,心底的紧张竟化作了一股羞赧,思及她今日的盛装与衣饰,竟还有些期盼宋修远瞧见时的模样。   再抬首,宋修远仍盯着她,眼底含笑地朝他颔首。   穆清心底的不安与羞赧就在宋修远的颔首间尽数消弭。她坚信这个男人的所有话,他能护着她,不会让她成为祸国红颜。   比之祸国,这小小的《江海凝光曲》又算得了什么?   ......   待明安帝落座后,太常寺侍礼郎朗声宣告了今日比试的各项事宜与规程。   坐于明安帝左侧下首处的正是申屠骁,他今日仍着了凉国服饰,一头浓黑的乌发不羁地垂在身后,周身仅是一股豪迈之气,与他身前案上的那张琴极是不相衬。   群臣见他这个模样,心底大为不屑。心道四殿下年纪尚小,性子漂浮,三日前不过让他钻了空子,只是今日却不同往日,应战的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虽政绩平平,但为人沉稳敦厚,从未出过差错,令明安帝很是顺心,也令群臣很是放心。   申屠骁起身,向太子姜怀信一揖。   姜怀信亦是起身,颔首向申屠骁回礼,又对着明安帝躬身道:“父皇委儿臣以重任,只是儿臣不才,六艺不精,唯恐粗粗琴音入不得百官众人之耳,故而临时起意,斗胆向父皇举荐一人。”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皆是震惊不已。连申屠骁的面上亦带了显而易见的不解与惊慌。   宋修远这时再看姜怀信身后的盛装女子,终于想起了这位抱琴宫妃是谁!   明安帝举着杯盏的手微顿,抬眸瞥了坐下一眼,殿内当即噤声。   放下茶盏,明安帝看着姜怀信,笑问:“是谁的琴艺如此卓绝?竟能让太子自叹弗如?”   姜怀信侧身,让出身形让在座诸位看清了他身后的抱琴女子:“儿臣宫里的郑良娣,天资聪颖,擅抚琴作曲,于琴艺有深刻独到的见解。儿臣多次与其斗琴,皆输于她一区区妇人。昨夜儿臣不慎被烛火燎伤了指骨,是以今日恳请父皇准允郑良娣替儿臣应试。”   ☆、献舞   “臣亦想向陛下举荐一人。”   明安帝尚未就姜怀信的恳求回应,太常寺卿章贡起身禀道。   又来一人?有趣有趣。申屠骁放松了紧绷的身子,斜睨着眼看着面前你来我往的君臣父子几人。   明安帝将身子倾向桌案,一手支颐,状似随性,淡淡问道:“又是谁的技艺能够比上东宫郑良娣?”   章贡连连躬身,恭恭敬敬地回道:“臣并未替太子殿下向陛下举荐抚琴之人。今日比试涉及《江海凝光曲》,此曲本为蜀曲,亦为蜀舞,是以臣斗胆,举荐镇威侯夫人为二位琴者献舞出题。”   适才侍礼郎已宣告了今日试题,而镇威侯夫人自蜀地而来,确然是最合适的出题者。   “如此,有劳镇威侯夫人了。”明安帝坐直身子,吩咐道。   这便算是应了。   穆清褪去鸦青纹银斗篷,落落地行至殿中,和郑良娣一齐向明安帝见了礼,又依照着与申屠骁相互见了礼。   “二位夫人当真有备而来。”申屠骁嘴角噙笑,意味深长地扫了郑良娣一眼,又在穆清身上停留许久,方续道,“小王定当全力以赴。”   郑良娣为了今日的比试特意用心装扮了一番,在规规矩矩地宝树花钗和广袖翟衣之下暗藏了不少小心思,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在殷红口脂的衬托之下更显楚楚之态。   在京城的贵女之中,她的姿容本就是上乘的,不然也不会落入薛后和东宫的眼,但是站在穆清身侧,她的这一点小心思瞬间便被名动天下的风流媚骨湮没了。   穆清今日并未浓妆,只点了浅浅的笑靥。但是她的眉眼生得极好,目含秋水,一颦一笑之间那两点笑靥堪堪盛在她两颊的梨涡里,与她额间大红的朱砂遥相辉映,令人心醉。   宋修远看着殿上的穆清,突然便极其后悔日前应了褚遂的邀请。   穆清身上的衣物配饰轻而单薄,檀色的衣袖自手肘下层层叠叠地漾开,露出一抹似雪的皓腕。收腰勒腹,下裳被制成裙裤的样子,修身熨帖着她修长笔直的双腿,却又在膝下渐渐地如牵牛般绽放,那馥郁的檀色在穆清脚边晕染成无暇的白,令宋修远心头一窒。   贴身而过的舞衣将穆清姣好的身段玲珑有致地衬托出来,现在的穆清就好似一朵盛开在迷蒙白雾中的红梅,动人心魄。   这样的人,只消静静站在那儿,无需点缀,便自成风景。   宋修远满心满眼只有穆清,看着眼前的绰约身影,一个大胆又无礼的想法渐渐蔓上心头,他恨不得剜去那些男人黏在穆清身上的眼。   穆清的美好,他一人知晓便足够了。   ......   众人在侍礼郎的声音中回神,比试开始。   申屠骁与郑良娣各自在案前坐定,调整好琴的位置与音准,点头向侍礼郎示意。   一直坐于殿内一角的内教坊乐师们得了示意,起手演奏了《江海凝光曲·引》。   穆清背着轻软双剑,静站于殿中的位置,缓缓吐息。待泛音响起之时,提沉气韵,渐渐抬首。目光触及坐于上首的明安帝时,很快又顺着起势流转到太子姜怀信身上,转到郑良娣身上,转到宋修远眸中。   《江海凝光曲》的引子很短,穆清和着音点,倚靠着左足定于原处换了三圈,最后朝着申屠骁停下。   琴音戛然而止。   殿中一片寂静,众人皆昂首期待着穆清接下来的动作。   穆清朝前迈开步子,一步一莲花地向着申屠骁走去,双手倚着步伐的节奏,缓缓从背后抽出双剑,在手上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又将右手上的剑指于申屠骁案前,朝着他俏皮道:“殿下,有请。”   语罢,穆清又飘然而去,在殿中踩了几个步子,最后将身姿保持住。   申屠骁看着穆清方才踩的步子,辨别了其中韵律,回忆起这是《江海凝光曲》的第二节。手起音落,跟着穆清的舞步流畅地将曲子抚了出来。   实则申屠骁作为凉国皇子,能够抚琴并且学会《江海凝光曲》已是极其不易,但是今日比试不仅仅止步于是否能将曲子完整流畅地奏出,更要透过琴音配合舞者步伐,传达自身心境。   申屠骁适才的一段曲子虽流利无误,但若论个中情感张力,恕各位在座职官心中直言:完全没有。   郑良娣听那申屠骁的琴音不过如此,心中不禁舒了口气,见穆清行止间已向她缓缓靠来,立即正襟危坐,将双手置于琴上,很快辨别出穆清给她的韵律是《江海凝光曲》的第五节。这一节虽比第二节更讲求演奏技巧,但好在此节琴音激越,情感饱满,作为琴者的她极其容易地便将自己的一整颗心化作琴上芳魂,化整为零地融入到乐与舞之中。   琴音有如空谷幽兰,悠远绵长,一时又变作山间泉瀑,叮咚清脆。明安帝神情微动,这位东宫的良娣,的确有本事。待郑良娣点出最后一个泛音,二位琴者孰优孰劣,高下已现。   然比试还未完。   穆清托着剑,足尖轻点,眼底含笑,似向申屠骁邀约,赴一场盛宴。   申屠骁看清穆清的步伐,心底一惊,竟是最后一节!?   他所知的《江海凝光曲》只有七节,方才郑良娣和着穆清的步伐奏出第五节时,他心底安定。按序,接下来便是他的第六节,郑良娣的第七节。   然而穆清竟给了第七节的韵律?莫非最后的比试是要让他与郑良娣奏同一节,一决高下?   申屠骁压下心底疑虑,很快寻到状态,和着穆清的步伐拨弄琴弦   这一次,他不再如之前一般藏拙,所有的豪情与激越,尽数通过铮铮琴音,分毫不差地流露出来。   穆清身上动作虽不停,但她亦在心底计较着申屠骁与郑良娣的琴音,避开众人的眼睛暗自帮衬郑良娣,于她而言并非难事。   颗是申屠骁此时的琴音,与先前宛若出自两人之手。穆清眉头微蹙,心叹申屠骁这厮还真是每场比试都要闹出些幺蛾子。但好在尽管他拼尽全力,仍比不得郑良娣。   琴曲罢,穆清将目光转至郑良娣面上,看到她那张泛着讶异神色的精致小脸,暗自希望她莫要被申屠骁所扰了心绪。   穆清执剑在殿中转着圈,悄悄解下袖口的暗扣。手肘膝下的衣裙随着她的动作不停翻飞,宋修远看着她,只觉心底泛出一圈又一圈檀色涟漪。   蓦地,穆清甩开了手上的双剑!   方才还层层叠叠缀于手肘上的檀色袖口竟一下化作长绸,被穆清向上高高甩至空中!在座各位官员眼底泛花,还未瞧明白这一对长绸从何而来,穆清蓦地回身,又将空中的长绸收回,甩至地上。   殿内静谧,仿若能听见长绸触地时轻微而有力的声响。   那长绸自穆清的袖口始,从檀色渐渐染作素白,与穆清脚边的素白一群混在一起,一时轻纱缥缈,竟觉美极。   郑良娣看着从穆清手中一路蔓延至案前的长绸,心头一窒。   《江海凝光曲》下阕!穆清竟给她出了下阕的试题!   郑良娣强行安抚下自己的心绪。下阕无论技艺还是境界,均远远超过上阕,只要她能和着穆清的步子将下阕抚出来,这场比试她便赢定了!   穆清看郑良娣仓惶的神色化作一股坚定,心下安定,遂转过身去,继续接下来的动作。   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仅仅过了不到十个音,郑良娣竟用力过猛,不慎拨断了一根弦!   郑良娣面色唰白,手上抚琴的动作虽然未停,面上却失措地看着穆清。   穆清心底腹诽,你瞅我作甚!若是换了阿兄那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双手,断了两根弦都能毫无破绽地奏出完整的下阕!   郑良娣显然已慌了神,完全顾不得穆清的步伐,只是磕磕绊绊地将琴抚了下去。   穆清听着琴音,辨出其中起伏不定的韵律,无奈垂眸,和着郑良娣的琴律跳完了接下去的舞。   ......   曲罢,试毕。   穆清向明安帝行礼后便退回了宋修远身后,坐定。   适才青衿已将穆清的斗篷交给宋修远,宋修远见穆清衣衫单薄,鼻息微喘,忙不迭将斗篷罩到了她身上。   穆清被申屠骁和郑良娣这两位幺蛾子刺激得拔凉拔凉的心终于恢复了暖意。   郑良娣起身,与申屠骁相互见礼,便站在姜怀信身后,敛眸静静听着明安帝的判词。   最后一场比试的结果,将由明安帝定夺。   宋修远这时才将目光从穆清身上挪开,打量起殿上的二人。   方才他将心思全数扑在穆清身上,几乎不曾分心细细分辨二人的琴音高下。此时见申屠骁一副好整以暇的神色,心底暗叹不妙。   明安帝坐直了身子,细细端详着面前的几人,开口道:“郑氏抚琴,技艺情感俱佳,不知师从何人?”   郑良娣沉浸在自己方才的失误中,不妨被明安帝文化,战战兢兢答道:“内教坊的石先生。”   石老是夏国内数一数二的琴中圣手,得石老之指点,无怪乎郑良娣小小年纪却技艺高超。   明安帝喝了口茶,叹道:“确然得了他真传,可惜到底年轻了些,心境不稳。”说罢又看向姜怀信:“日后给你妇人再准备张好琴。”   姜怀信躬身应诺。   明安帝遂又望向申屠骁,赞赏道:“申屠殿下好琴艺!殿下之琴艺,莫说凉国,便是在我夏国之土,也着实难得。”   !!!   只论郑氏之不足而赞赏申屠骁,明安帝这话,分明是为这场比试定了锤!   穆清看见宋修远掩在袖中的手突然握紧,心底泛酸。   若真真论起来,郑良娣能在断了一弦后将下阕第一段奏完,极是不易。相较于之前的比试与她的状态,这个失误委实算不得什么。   究竟为什么,明安帝要判定她输了呢?   这一输,瑜公主便再无可能不嫁申屠骁!   ☆、往来   穆清讪讪地跟着宋修远出了相辉楼,还未走下高台,便被一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宫人拦住了去路:“太子妃殿下有请,请夫人这便随婢子去往东宫,轿辇已备好了。”   这位宫人着了绀青宫袍,端的是一副恭恭敬敬之态,只是嘴里说的话却又带了一股高傲之气,不容辩驳,让穆清想婉拒都不行。   穆清正欲开口应下,这时宋修远却向前微微迈开一步,将穆清不着痕迹地挡在身后,垂眸看着躬身的宫人:“不知殿下寻内子所谓何事?”   从海棠口中,宋修远对于半年前的中秋宴之事知晓得分毫不差,亦察觉出太子妃对穆清莫名的刻意针对。今日东宫并无筵席,此时他只觉周墨独独请了穆清入东宫,绝非好事。   “婢子不敢妄自揣度殿下的心事。”未料这宫人对着宋修远微显的戾气,竟丝毫不退缩。   穆清片刻前已换上了朝服,将舞衣交由赵姬带回了内教坊。见此场景,她走到宋修远身侧,在广袖的遮掩下伸手牵住了宋修远,对着他轻道:“无事。”   宋修远诧异于穆清的举动,回头看着她,神情若有所思。   穆清遂又笑着上前,朝那宫人道:“那便劳烦姑姑带路了。”   郑良娣带着身边的宫娥,正站在自己的车辇前等着穆清。见穆清跟在宫人身后款款行来,上前与穆清互相见礼,柔声道:“方才多谢夫人照拂。”   穆清回之以一笑,眼角余风却瞟见那位着了绀青宫袍的宫人眉头微皱。   郑良娣亦瞧见了,朝穆清道:“夫人与我同行,车辇便在我后头。事不宜迟,这便走吧。”   ***************   自八月十五中秋宴后,穆清便甚少与太子妃周墨有所交集,但在为数不多的宫宴上,太子妃却时常在言谈之中提及她,只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态度又与薛后大相径庭。   薛后尚且能够顾忌她的和亲身份而给她一份薄面,但是太子妃却全然不同,言语张扬,毫不遮掩对她的轻视与不喜。   初时,穆清只以为是因为自己学识浅薄,没能够诵出连垂髫小儿都能背完整的诗三百,故而徒惹太子妃轻蔑,只是后来细细思索,能入主东宫的太子妃,怎可能因为区区半首《月出》便敌视她?   是了,太子妃对她的不喜,带着一丝淡淡的敌意,太过明显,亦太过莫名。只恐今日的邀约,又会是一场鸿门宴。   穆清知晓方才宋修远拦下宫人,便是不想让她在东宫遇到旁生枝节的幺蛾子,但是若她只是一味躲在宋修远身后,她又如何知晓太子妃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并非她在意太子妃对自己的态度,时人对自己的风评,只是倘若她只知晓躲避,又如何能够站在宋修远身边,担起镇威侯夫人这样一个名头?   正思忖着,车辇停了下来,东宫到了。   东宫与皇宫之间以通训门相连。过了通训门,再由南向北过嘉德门、崇教门,经三大殿,再过一道宜秋宫门,便是郑良娣的宜秋宫。   郑良娣一下车便回了自己的寝宫,穆清则由方才的那位宫人领着,到了太子妃的承恩殿。   守在殿前的便是穆清从前在中秋宴上见到的柳依,宫人与柳依见礼后便退下了,剩下柳依领着穆清与青衿走入宫中。   青衿头次来到宫里,一路上便有些雀跃。穆清恐她的浮躁性子被东宫刻意为难,便趁柳依不备,悄悄放缓步子。青衿正低头打量着脚底下的绒毯,不妨穆清突然减小步伐,一下撞上了穆清的后背。   这一下的力道可不小,穆清脚底踉跄,青衿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穆清。穆清趁此挨着青衿,微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令道:“少看少听少说!”   音量虽轻,却带了不容置疑的威严,青衿似懂非懂,惶惶地应下了。   柳依性子粗,竟丝毫不觉身后两人的暗潮汹涌,只是在不经意的回头间,腹诽适才跟在穆清身后的小丫头,怎一眨眼便扶着她家夫人了?   太子妃今日着了寻常的燕居常服,仍挽着灵蛇髻,见穆清入了殿,面上含笑:“我早就想请夫人来我宫中小聚,正巧今日夫人献舞相辉楼,我便趁此时机在镇威侯面前将人截胡了。还望夫人回府后替我多向镇威侯赔罪。”   穆清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对着太子妃清冷的眼眸,亦笑着回道:“殿下相邀,是妾之荣幸。”   太子妃见穆清虽笑着,但神情淡淡,便也无心寒暄,道:“已近午时,想来夫人还未用膳,我备下了饭食,请夫人不妨与我一起用膳。”   语罢,又吩咐身边的柳依:“命人传信至镇威侯府,告诉阿远,我留了夫人在宫中用膳,叫他不必着急。”   阿远?   穆清闻言,心底微讶。想不到东宫太子妃与她的夫君竟是旧相识,且以名相称,若非亲族...便只剩一种可能了......   穆清又觉得宋修远绝不会无聊到跑去中书令的府上认一位异性小妹。心下不禁好奇又泛酸,宋修远与太子妃究竟是何种关系?   只是席间,太子妃却再不提半句与镇威侯相关之事,仿若真只是与穆清闺中小聚,你来我往地谈论起各自出阁前在蜀地与郢城的见闻趣事。   然而太子妃愈是闭口不谈宋修远,穆清心底愈是微妙。   不错,她有些吃味。此时这位戳在她面前的太子妃,在她眼里仿若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牛鬼蛇神。   连她这位正儿八经的镇威侯夫人都不曾喊过宋修远的表字,寻常的牛鬼蛇神怎可如此轻易地唤出宋修远的名字?笑话!   可是转念一想,在凯旋的第二日,在阳陵,宋修远便与她互换表字,让她唤自己“阿远”了。彼时她与他尚不相识,碍于面皮,不愿喊出口......直到现在,人前她仍称呼宋修远为将军......这又怪得了谁呢?   只是穆清心底虽千回百转,面上却依旧一片淡然之色,从容地就着宫人递上来的漱口,拭嘴。   这大概是她从华蓥带出来的习惯。青徽子为人淡泊高远,在他身边长大的一众弟子便也带了一股承袭自师傅的淡然之风。穆清跟着杜衡在青徽子身边待久了,周身亦不自觉地飘着一股华蓥仙气,后她又在蜀宫浸润三年,以至如今,若非亲近之人,极难从她的面色上瞧出她心底的情绪起伏。   太子妃见穆清并不像预想的那般失神,反而淡然从容,顿时只觉自己的那声“阿远”仿若一个笑话,心底不悦。   莫非宋修远与穆清并不像坊间传闻那般恩爱?   眼眸微敛,放下手中的杯盏,太子妃欲再开口,宫人却通传道:“郑良娣求见。”   微微扶额,太子妃无奈地让郑良娣进来了。   “殿下万福,见过夫人。”   穆清起身与郑良娣见礼:“一个时辰不到,又与良娣见面了。”   郑良娣看着穆清,笑道:“今日比试多谢夫人帮衬,妾方能奏完下阕的第一节。方才未正式向夫人道谢,故而便想着趁夫人尚未出宫来谢上一谢,只是不想打扰了二位。”   声音朗朗,倒像是说给座上的太子妃听的。   太子妃眉眼淡淡,从嘴角飘出两个字:“无事。”   郑良娣说着便又要向穆清行礼,穆清忙将人虚扶起:“良娣折煞妾了,不过区区一支舞,何须言谢。”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夫人善舞,又得了舒窈长公主的舞谱,正巧我宫中的几位舞姬颇为愚笨,每每瞧着便令我心烦不已,不知夫人可愿指点一二?”   闻言,穆清心底喟叹,来了,果真来了!若不明着刺上她一回,太子妃便不是太子妃了。   仔细算起来,东宫若要设宴舞乐,内教坊的琴师舞姬自会来捧场献艺。她太子妃承恩殿中的舞姬不过一群姿色较好的丫头婢子而已,若需人指点,内教坊的寻常舞姬便可,只恐连赵姬那样的角色都不屑于教导她的这群舞姬。如今她好歹是个堂堂二品诰命夫人,且夏人多看轻优伶舞姬,这位太子妃竟大喇喇地让她指点自己宫中的舞姬?   郑良娣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太子妃,又瞧瞧穆清,见穆清神色端肃,默默不言,想着今日穆清也算帮了她不少,索性一咬牙,开口替穆清解围道:“殿下恐一时糊涂了,内教坊的许姬日前已应下了教习事宜。夫人从前是蜀国公主,想来亦如瑜公主一般瞧惯了宫廷的教坊雅乐,寻常的舞乐恐入不了夫人的眼呢。”   太子妃闻言,冷哼:“良娣对于我宫中的事,知晓的倒是颇多。”她又将眼神缓缓移至穆清面上,笑道:“且虽同为和亲公主,夫人真与瑜公主一般么?”   穆清心下一凛。替嫁这桩事情,始终是她心底的刺。   瑜公主为薛后所生,是夏国正儿八经的嫡公主。若非夏宫中只剩她一位不曾许亲的公主,明安帝也不至于需要用一位嫡公主和亲。   对于嫡公主而言,大抵无需忧心自己需要和亲别国,因这一档子倒霉催的事情,多数被旁的庶出公主或宗室女子担了。莫词便是因为蜀宫中寻不出合宜的庶出公主,才被蜀帝相中和亲夏国。莫词跑了,这倒霉催的担子便落到了穆清头上。   “太子殿下时常同妾道殿下掌管东宫诸多杂物,极是不易,故而命妾多与殿下分担。妾身不才,不懂后宫事宜 ,便只能多帮衬殿下记些宫中事物。”郑良娣躬身应道。   穆清亦躬身,缓缓道:“瑜公主才貌双全,天赐明珠,妾不过一个郡王之女,如何敢与瑜公主相提并论。”   “我竟忘了,夫人亦是庙堂受封的公主。方才是我失言了,夫人多担待。”   穆清讪讪,看着太子妃的神色,总觉她话中有话,绝非仅仅暗讽自己郡王之女的出身那般简单。   可是太子妃又没有理由知晓她与莫词的姐妹易嫁之事。   ☆、诱问   穆清回到侯府的时候已过未时,还未回到东苑,便见海棠端着干净的白纱与药物,脚底生风,在原处打转。   真是极少见到海棠这般心急的模样。   “将军现下在何处?”穆清的下移目光落到海棠手上,开口问道。   “回夫人的话,侯爷回府后便径直去了书房,吩咐不得有人打扰。”穆清颔首,海棠又继续道,“侯爷右臂上的伤已过了换药的时辰......”   “可曾用过午膳?”   海棠摇头:“不曾。”   穆清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海棠手中接过托盘,“热些膳食,一会儿送至东苑来。”   ***************   端着方才从海棠手上接过的托盘,穆清行至书房,轻轻地推门入内。   宋修远正伏在案前,低头执笔,听见门开的“吱呀——”声,不禁皱眉:“不是说了莫要来扰我么?下去!”   穆清脚步一顿,忽而便感受到了宋修远周身泛起的淡淡戾气。   宋修远没有听见来人退出书房的声音,心底更是不悦,正欲抬首训斥,眼角余风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一袭青色裙裾,在来人的绣鞋边绽开,晕出一片涟漪。   再往上,则是纹在宽袍上的翟纹......   !!!   “夫人回来了?”宋修远认出了这是穆清的朝服,放下手中的狼毫,抬首开口问道,“东宫的午膳如何?”   穆清迎着宋修远的目光,微微颔首,并不作答宋修远的疑问,只是淡淡道:“我来替阿远换药。”   音色清丽干脆,但只消“阿远”二字,落入宋修远耳中,便是无尽的柔情与旖旎,以至一时乱了心神,竟忘了方才的满腹心事。   穆清上前将手中的物事放至案上,双眸状似漫不经心地扫过摊在案上的素白布绸,再扫过宋修远的面颊,见他耳边果真泛起一片微红,心底竟有些雀跃。   虽然平日里宋修远总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但经过数月里日日夜夜的相处,穆清能清晰地感知到,在守礼克制的皮相下,宋修远掩藏了多少的起伏心绪与汹涌情感。她清楚地记得他把她从厉承手上救下来的那日,她情不自禁地唤了他一声“阿远”。然后,她瞟见了他泛红的耳垂。   一个被女子喊惯了名字的男人,怎么可能还会因为她的一声“阿远”害羞?   穆清盯着宋修远的耳垂,一时竟觉得他这个不为人知的反应有些许可爱,不禁唇角微扬。   “莫非我脸上染了墨?”宋修远见穆清的眼神一直粘在自己脸上,心中狐疑,“还是这道疤丑到夫人了?”   穆清失措地挪开目光,却还是被宋修远最后抛出的一句话惹出了笑声。   摇了摇头,穆清垂首整理托盘中的白纱与剪子:“你的伤还未好全,不可误了换药的时辰。”   闻言,宋修远心底更是狐疑,缘何适才还唤他“阿远”,现在又不叫了?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听话地褪了衣衫,露出包了白纱的伤处。   申屠骁的这一箭射得委实有些尴尬,伤口靠近肩胛,又是在背面,是以每每换药总需假借他人之手,又总免不得扒拉开衣领,将大半身体露在冰凉的空气中。   即便宋修远自幼习武,体质火气比寻常人更强些,但是天寒地冻的,任谁都不愿随意褪去身上的棉衣袄子。再者每每穆清替他上药,当那温热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伤口时,仿若另有一股无名燥火从伤口灌入,流窜于身内,与冬日的严寒交织在一起......他宋修远身上受过的刀伤箭伤,大大下下零零总总,不下数十处,比今次更严重者有之,危及性命者有之,但是因为穆清得到如此重视的,只有这一次。   有时宋修远甚至想捉住穆清替他换药的双手,转而命仆役来替他做这些琐碎杂事。   宋修远觉得,申屠骁的这一支白羽矢,于他而言委实是一番苦修。   穆清解开宋修远臂上的白纱,用帕子将原先覆于伤处的膏药轻轻拭去,又从罐中挖出一块新鲜的药膏,用指腹轻轻涂抹在伤口处。   太子妃不傻,在她面前的那声“阿远”定然是有意为之,穆清觉得太子妃是想借此让自己对宋修远生出疑心,让她以为宋修远与她周墨之间有未了余情,以此离间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但是方才她已悄悄在宋修远这处试探过,瞥见宋修远泛红的耳垂,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宋修远与太子妃之间纵然有些什么过往,也绝不会像太子妃在她面前流露出的那般亲近。   但也正因为太子妃不傻,更让穆清觉得疑惑。   太子妃的这出离间计,使得并不高明。况且堂堂东宫太子妃,又怎会愚笨到刻意在一众宫人面前念及旧情?太子又如何容忍自己的夫人同旁的男子亲近?太子妃的这一声“阿远”若传到太子耳朵里,只怕东宫之中又是一片血雨腥风。   如此损人不利己的行径,太子妃究竟为何要在她面前大喇喇地唤宋修远为“阿远”呢?   正思忖着,穆清手上已用剪子剪下白纱,轻轻地挽了一个结,替宋修远换好了药。   宋修远方才一直在观察穆清的面色,此时见她整理好落在桌案上的碎纱布,一副要离开的模样,匆匆敛了衣襟便伸手拉住了她:“夫人面色不佳,可是在东宫遇到了什么糟心事?”   “咦?”适才想得入神,穆清并未收敛自己的神情,这时被宋修远拖回神,一时有些懵,淡淡道:“我已命人备好了膳食,一会儿便会送来,阿远忙完了此处的事宜便回屋用膳吧。”   “为何突然唤我的名字,嗯?”宋修远一眼便知穆清在敷衍他,徐徐诱问道。   穆清垂首望着宋修远握住她手腕的大手,想了想,脱口问道:“东宫太子妃与你是何关系?为何她要在我面前唤你‘阿远’?”   “周墨?”宋修远猜到穆清的心事与太子妃有关,却完全没有料到亦与自己有关,一时怔愣。   太子妃此言,听着倒像是刻意挑拨他们夫妻的情感,看穆清神游的模样,莫非已入了套?   穆清才接受他没几日,这时怎能让太子妃莫名的一个称呼坏了他二人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关系?   “父亲与中书令周大人是旧识,我与太子妃亦见过一两面。十七八岁的时候,太子妃的母亲想给她说亲,但是被母亲回绝了。”宋修远望着穆清,漆黑的眸子里一片坦然。   案上的层台银熏炉正吐着袅袅的香,狼毫笔腹凝满了墨,堪堪滴至砚中。他坐着,抬首望着她;而她站着,静静地任凭自己的手躺在他的手中。   穆清满心满眼只想知晓太子妃到底为何要在她面前使这一出离间计,本就不甚在意她与宋修远之间的过往。宋修远的回答令她意外,静静凝望着宋修远真挚的双眸,穆清觉得自己的心底又被面前的这个男人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怕她误会,所以愿意将那些过往都说与她听。太子妃曾被镇威侯府退亲,纵然这样的消息令人惊骇,但是穆清觉得她就是相信他。   穆清站累了,手依旧被宋修远握着,便微微抬脚勾来了身边的杌子,在宋修远面前坐下:“如此说来便是太子妃有意想挑拨我二人的关系,可阿远与她的关系不过尔尔,这样做于她有什么好处呢?”   未及宋修远回答,穆清又喃喃:“她说这话时并未屏退宫人,倘若被有心人传出去做文章,又如何是好?”   突然,穆清似想到了什么,双眸微闪,抬眸定定地看着宋修远:“朝堂的事我不懂,你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如何?东宫是太子殿下的宫邸,指不定太子妃的承恩殿内便有太子殿下的暗桩,没准现下太子殿下便已知道你是太子妃的‘阿远’了。你说太子妃是否因母亲从前拒绝了说亲而对侯府怀恨,是以便想借此时机令太子打压你?”   宋修远不曾想到穆清的重点竟在太子妃此举的目的,不禁失笑,回道:“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殿下不会因为区区一个称呼便随意对镇威侯府施压。且太子妃嫁入东宫已有数年,她若真要寻仇,为何偏偏要等这么多年?”   穆清颔首,眉头微蹙,只觉方才理出的头绪经宋修远的一番反问,“咔嚓”一声便断了。   太子妃被拒婚一事委实有些惊世骇俗,适才宋修远心底已做好了被穆清追问一番的准备,他甚至在一个瞬间想好了数种解释的言辞,但是穆清的言谈间却尽是对他的不疑与对镇威侯府的担忧,宋修远觉得只消穆清的一句话,他的心底便会柔软得一塌糊涂。   宋修远看着穆清纠结的模样,知道她已想明白了个中道理,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穆清虽然换上了朝服,但是并未梳起高髻、佩戴相应的宝钿花钗,此刻面上依旧是献舞时的打扮:两点堪堪点在梨涡上的笑靥,两捋垂在颊侧的漆黑秀发,两支坠在额角的银流苏镂刻雕花小对钗,过腰的长发如一道乌黑的长瀑,垂在身后。   看着静坐于自己身前的穆清,宋修远呼吸微窒。他的夫人,不仅是名动天下的美人,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与寻常的闺门小姐不同,她在意的并非胭脂水粉,罗衫衣裙,而是那些更为宽阔、鲜有后宅女子会去注目的东西。许多事理,只需他轻轻点拨,她很快便能明了。   若非本就玲珑剔透,即便他有心点拨,又有何用?   “夫人方才问我与太子妃是何关系不过一个幌子,实则想知晓太子妃的目的,是不是?”宋修远突然发问。   穆清适才的反应,淡然得仿若早已猜出他与太子妃从前的旧事。思来想去,宋修远只觉得是太子妃设计时被穆清发现了破绽。只是太子妃到底身份特殊,一个不慎便涉及朝堂政事。夏人不喜女子参政,恐怕穆清就是因为这一点,才迂回地诱问他与太子妃的关系。   “?”穆清头顶着宋修远温热的大手,突然抬首,含水的双眸里竟是疑惑与惊讶。未几,轻轻抿唇,颔首。   宋修远缩回手,嘴角噙笑。   “阿远如何知晓?”   宋修远看着穆清认真道:“夫人的一颦一笑我自了然于心。日后夫人若想从我这里知晓什么,亦或是想到了什么,只需直接问或说便是,无需担忧旁的,我并非酸腐儒生,夫人若想了解朝政,我亦会知无不言。”   谁想参和朝政那滩子浑水了?不过是好奇太子妃究竟在耍什么诡计罢了。穆清微微偏头,心底腹诽。   宋修远看着穆清,失笑。转头从案上拿起一块白绸,递至穆清眼前:“太子殿下那处我自会注意,夫人不必忧心。倒是杜衡那处,方才收到消息,他已查明了悦世客栈里那老叟的身份。”   ☆、绸缪   穆清垂首看着手中的素白布绸,手中的物件与年前她在梧桐秋中发现的白绸一模一样,甚至连其上的字迹,她都觉再熟悉不过。   无需宋修远的解释,她一眼便认出了这是杜衡的东西。   “胡翁的女婿是褚遂府中的下人?”穆清上下翻看着杜衡递来的信息,一时竟觉思绪繁杂,捉不住重点,“若说褚大人便是悦世客栈背后的上家,那么他为何要掳我呢?”   ......   “我见过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厉承张狂的面目突然又浮现在穆清脑中。穆清一个激灵,突然有些明白了。   穆清回想着这几日与褚遂相处的经历,褚遂为人温润如玉,待她亦谦和有礼,她委实难以想象,那样一副文质彬彬的皮相下,竟藏了如此诡谲的心思。   褚遂应早已见过莫词,或许他同莫词有了商议,要一同将她从侯夫人的位置上拉下来,再将这个位置归还给莫词。如若真是这样,那么莫词手中定然有足以让褚遂信服并心甘情愿助她一臂之力的条件。   “阿远与褚大人的关系又如何?”莫词一旦坐回了镇威侯夫人的位子,那么她便是侯府主母,对于侯府一应事物皆了如指掌。如若莫词应下的条件便是泄露侯府的秘辛机要呢?   思来想去,穆清只觉得这一条最有可能。   宋修远闻言,有瞬间的错愕,复又勾起嘴角,笑着道:“夫人今日是怎么了?尽想着我在朝中的政敌。我与褚大人不过君子之交,但若论起褚大人,我若猜得不错,他应是太子殿下的同......”   余下的话音皆被穆清堵回了嘴里。   穆清从宋修远嘴里听到太子殿下时,突然变了神色,情急之下伸手便捂住了宋修远的嘴巴,将他的话皆闷了回去。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还藏在府里的细作,如今看来,那细作应是褚遂的人不错。   有一股微弱的馨香掩盖了案上香炉内燃着的烟熏,潺潺幽幽地飘进了宋修远的鼻端。宋修远不妨被穆清捂住了嘴,本有些恼,但此刻望着穆清不容置喙的眼神,一颗心竟就这般安定了下来。   穆清朝着宋修远倾过身子,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府内恐有细作,我猜便是褚遂的人。”   语出惊人,侯府守备森严,宋修远完全不曾料到穆清竟察觉到了这些连他都没有在意的东西,惊愕地转过头看着她。穆清迎着宋修远的深沉的目光,轻声将自己的猜想与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   闻言,宋修远神情端肃,点头轻声应道:“倒是我疏忽了,真真多亏了夫人。”   穆清敛眸垂首,其实她本不想将这件事过早地告知宋修远,因她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想究竟是否正确,毕竟过了这么久,她命身边人明里暗里留意府内各处的仆役,却始终一无所获。   宋修远却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开口宽慰道:“那人既能在府中藏身,想必功夫极其了得,要想将他揪出来并不容易。夫人且安心,日后将此事交给我便可。”   穆清静静端坐在宋修远身侧,颔首应了。   宋修远瞧穆清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心底的满腔柔情又化作一股心疼与自责。   自被掳一事后,他碍于镇威侯的身份和错综复杂的朝局,并未真正替穆清做过什么,甚至连今日这一份像样消息,都是假托他人之手而得。真正思前想后,躬身实践的人,却是穆清自己。   他这个夫君,何其无用!   自恨无所作为,加之府内混入细作,宋修远右手握拳,突然向面前的桌案锤去:“砰——”   穆清吓了一跳,感受到了宋修远周身渐渐浮起的戾气,周身一凛。以为他气不过府内竟暗藏细作一事,他开口轻声安抚道:“七八日前府内的仆役大多已安排了调职,想必原先传递消息的路子一被打破。我们可趁着这几日留意可疑之人。”   说着,穆清手上亦并未停着,伸手便要去扒宋修远领口的扣子,宋修远不让,拂开了她的右手,她又伸过左手去解扣子。适才他锤的那一下既突然又大力,宋修远右臂上的箭伤尚未好全,穆清担心他这一锤下去,还未将养好的伤口又迸裂了。   宋修远回府后便褪去公服,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玄青圆领锦袍。圆领袍领口处的扣子小巧精致,仅用一手难以解开,好容易拉开了外袍,穆清又伸手扯开他内里的交领中衣:“让我瞧瞧伤口如何了?”   宋修远被穆清上下其手的一番折腾,倒也无心顾及她方才的话,看着她焦急的面色,捉住了一双在自己胸前作乱的手,用力往胸口一带,穆清整个人便顺着他的力道侧过身子,一下子坐倒在他腿上。   盈盈满怀。   宋修远喟叹出声,左臂环过穆清的双肩,右臂轻轻搭在她的腰间,将人揽入自己的怀中,“不过区区小伤,夫人无需挂怀,过几日自己便好了。”   声音低哑,带了一丝丝的满足。   穆清靠着宋修远的胸口,有些不大明白适才还好好地谈着正经事,怎一个瞬间,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宋修远将下颔搁在穆清发顶,思及在父母墓前对穆清许下的承诺,轻轻道:“你在镇威侯府内一日,我便能护你一日。先前我只觉得这很容易,可现下看来,我却仍让夫人受委屈了。但话既然说出口了,我便会尽力去做。请夫人莫怪,亦请夫人信我。”   彼时说出这样的话,只不过因为穆清是和亲公主,是陛下许给他的妻,他敬她护她。而此时,这样的话再出口,除了因为敬她护她,更因为他心悦她,想让她好好的,不受一丁点儿的委屈与伤害。   于穆清,亦然。   彼时听到这样的诺言,她因他庄重的许诺而动容,却碍于自己尴尬的身份,认定这不过是宋修远权衡利弊后的说辞。此时宋修远给她的承诺不若当初那般笃定从容,但她喜欢他,便认定这是世上最好听的情话。因为这是宋修远说的啊,她相信他。   “我不会怪你,现在不会,日后也不会。”穆清开口,徐徐道,“朝堂之事波谲云诡,正如阿远适才所言,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知晓你坐在镇威侯的位置上,各处的针锋相对定然避无可避。可是我也知道阿远不可能永远替我挡去所有的明枪暗箭,或许现在的我年岁尚小,不懂人心叵测,但我既然身为侯夫人,便想和你站在同一个地方,一起应对那些风风雨雨。”   这个时候的穆清,不再想三五年后该如何,回华蓥亦或是留在郢城。她喜欢宋修远,便只想和他在一起。易嫁又如何?蜀帝册封赐字的穆清公主是她,从蜀都锦城千里迢迢和亲夏国的是她,镇威侯夫人,故而也只能是她,而不是莫词。   宋修远圈着穆清的手更紧了些。   “所以只要有心,阿远和我一定能一起找出那个细作,是不是?”   宋修远拥着穆清,点头。   穆清敛起双眸,窝在宋修远怀中,心中不停斟酌词句,正欲再开口,只觉额头触及一片温热事物。   蜀国术士在她眉心纹的朱砂与莫词天生的胎记分毫不差,明艳而动人,但却落下个触及便会隐隐作痛的毛病。额头熟悉的钝痛再次袭来,穆清不自觉地蹙紧眉头,却又被宋修远吻开。连带着那一阵阵的钝痛,也在宋修远缱绻的吻中消失殆尽。   宋修远垂眸,只见穆清阖着双眸,眼帘微颤,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就是这样一个孱弱的美人儿,想要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面对朝堂的血雨腥风!   思及此,宋修远心底漫出无尽的爱怜之情,复又俯下身子,轻轻吻上穆清敛起的双眼、挺直的鼻梁、小巧精致的鼻尖,以及,饱满红润的双唇。   ......   穆清闭着眼,只觉脑中一片混沌,偏又突然想起宋修远身上的伤,挣扎着推开他。感到了穆清的推拒,宋修远索性用右手托住怀中人的后脑,将人紧紧揽在怀里。   “夫人,膳食已备好了。”屋外突然响起青衣的声音。   穆清一个激灵,虽然书房的门被牢牢地掩着,明知青衣什么都不知晓,但她还是“腾”地一下烧红了脸。睁开眼,伸手便去推宋修远的胸膛。宋修远却恍若未闻,纹丝不动。穆清无法,只得张嘴对着宋修远咬去。   “嘶——”宋修远终于放开了她。   穆清趁机从宋修远怀中站起,红着脸道:“厨房备好了膳食,阿远还未用午膳,随我一齐回房用膳吧。”   宋修远自知失态,晓得穆清咬他亦是小性子使然,便整理好方才被穆清拉扯开得衣襟,从容调笑道:“失礼,夫人莫怪。”   ***************   正月廿九日,明安帝下诰书将瑜公主许婚给凉国王子申屠骁。因凉国民风旷达,不若夏国这般重礼,是以待五月初十笄礼过后,瑜公主无需继续备嫁,隔日便出使塞外,和亲凉国。   可怜瑜公主身为夏国王庭的嫡公主,出嫁时却连成个模样的吉礼都不曾备下。   穆清听闻消息,联想自己和亲时夏蜀两国往来的三书六礼,从聘书、礼书至迎书,从纳彩问名至最后的请期亲迎,无不齐全,若算上宋修远戴孝的三年,前后足足花了近四年的时间,心底不禁唏嘘喟叹。   只是穆清喟叹不过一日,当即便有更令她忐忑的事情摆在面前。   二月十二是裕阳大长公主的生辰日,正月三十日辰时,宋修远便如从前所言,带着她前去归云山拜访归隐数年的祖母。   ☆、求舞   五岁那年的小阳春,赵姬的祖父因涉入朝廷大案,阖族落罪,祖父父亲秋后问斩,余下的男子流放蛮夷之地,女子则沦为官妓娼婢。彼时年幼,母亲长姐拼劲全力将她与府里洒扫仆妇的幼女作换,保她性命与清白。然而终究逃不开命里劫数,躲开了为奴为娼的下场,照看她的仆妇去时候,她还是避不开牙婆的眼睛。所幸她生就一副好身段,阴差阳错入了教坊司的眼,最终得以留在内教坊。   幼时锦衣玉食的生活早已在她的记忆中淡去,但被母亲长姐救下后辗转的艰辛却随着年月在她的脑袋里刻下愈来愈深刻的印记,历久弥新。因了这一重经历,赵姬与内教坊的其他女孩儿不同。不到十岁,她的母亲长姐接连命赴黄泉,看着别家的小姑娘依偎在娘亲怀里,哥哥宠姐姐爱的模样,她很是歆羡。然而她生性恬静,即便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却极少崩溃恸哭,亦不记恨下令抄了她家的朝廷,只偶尔在心底一角暗自唾骂祖父的糊涂。   她只祈愿一个安定的生活,哪怕是在内教坊内,以姿色舞艺侍人,她亦心满意足。   但在内教坊,若要安身立命,不受欺凌,除却贵人相助,便只能拿出远超于众人的才华与技艺。赵姬不屑于趋炎附势之行,便只能拼尽全力磨炼自己的舞艺。   日子久了,她竟发觉舞之一字,看似枯燥,实则包含广阔境界,令她心驰神往。   若说青徽子的《江海凝光曲》是天下琴师趋之若鹜争相学之的至宝,那么舒窈长公主为此曲谱的舞便是舞者间。只可惜无论琴曲还是舞谱,如今鲜少有人得以窥见真迹。至于内教坊内排演的《江海凝光曲》,不过是数十年前薛后与前镇威侯夫人依照舒窈长公主的舞姿扒下的谱,曲调动作虽已与原曲相差无几,但终缺了个中韵味。   便是这缺少的一截,让她难以真正练成《江海凝光曲》。   此番答应太常寺少卿为镇威侯夫人作幌子,替其打点献舞事宜,不仅因为褚遂官居正三品,是她开罪不得的大人物,更因为褚遂告诉她,穆清手中有《江海凝光曲》的舞谱,真真正正出自舒窈长公主之手的舞谱。   赵姬想亲眼见一见那份舞谱。   但她亦极是疑惑,从前不曾听闻世间除却舒窈长公主有第二人练成《江海凝光曲》,此一回,镇威侯夫人当真能够在短短三日内练成《江海凝光曲》吗?   见到穆清的那一刻,她心底的疑虑尽消。   习舞之人,对身段气韵的敏感远超常人。穆清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周身便沉淀了一股子难以言明的气韵,动静行止之间,仿若全身各处都在吐息提沉,连着那厚重的宽袍广袖亦似带了生机。   赵姬从穆清倾国的脸上找不出一丝丝媚态,却在她的身韵之中窥见了传闻中的风流媚骨。   这样的身段气韵,如何练不成《江海凝光曲》?   然而就在几日后,她发觉,练成《江海凝光曲》,所需的不仅仅是身韵技巧,更需对琴曲的感知和发自心底的坚韧。   那日在相辉楼上,穆清舞姿绰约,眉目传神,赵姬目不转睛地看着穆清跳完了四节《江海凝光曲》,忽而便觉得自己这辈子估摸着再也练不成此舞了。   太难了。   剑舞本就讲求身韵中的凌厉之风,她尚有把握能掌控手中的双剑。但换了下阕的飘逸婆娑的长绸之后,穆清周身的气势分毫不减,于长绸的柔弱中显出一分清越超脱之气,灵气迫人。   若非舞者自身心性如此,又如何能达此境界?   毕生所求被穆清短短的四节舞蹈终止,赵姬郁郁了两日。但思来想去之后,她忽然又想通了。《江海凝光曲》的精髓,不同的舞者为何一定要有相同的表达呢?穆清是郡王之女,是和亲公主,是侯府夫人,长于钟鸣鼎食之家,周身浸润出的气质自是她这种卑微舞姬无法比拟的,她也无法练就穆清的淡然灵动。但是她有独属于她自己的恬淡静好。   那么,她是否有可能练成她赵姬自己的《江海凝光曲》呢?   赵姬向教坊使告了假,带了乐试时特意为穆清制成的舞衣,匆匆跑到百宁坊镇威侯府前,向门房递上了帖子。   正好赶在穆清与宋修远出行的前一刻。   宋修远站于天井中,抬首望了眼天色,朝穆清问道:“赵姬?”   “内教坊的舞痴,前次献舞之时助我良多。”穆清笑着回道。   宋修远见穆清面上并无拒绝之意,心中了然,开口道:“我去瞧瞧给祖母备下的寿礼是否齐全。夫人倒时直接来寻我便可。”   赵姬被小厮领进了府门,在垂花门外与宋修远迎面相遇。宋修远的名声,她亦有所耳闻,心底里的惧意大过敬意,即刻便俯身行礼:“婢子见过侯爷,侯爷日安。”   宋修远并无回应。   宋修远垂眸,清冷的眸光自赵姬身上扫过,徐徐道:“内教坊的赵姬?”   赵姬屈膝,“正是婢子。”   “我知晓你是褚遂安插在内教坊的暗桩,之所以并未着人寻你,不过是因为夫人万事皆安,前次乐试亦未被你们搅出幺蛾子。”宋修远负手而立,朝赵姬淡淡道,“起吧。”   “多谢侯爷。”语带忐忑,赵姬徐徐直起身子。   “告诉褚遂,若日后再将龌龊主意打到夫人身上,莫怪我府与少卿大人撕破脸皮子。”   “婢子今日前来与褚大人无关,只想求舞,恳请夫人指点一二。”宋修远语中隐含怒意,赵姬心中一凛,脱口回道。   细细观摩着赵姬的神色,宋修远喟叹道:“夫人是蜀国宗亲,谋害宗亲是死罪。若真到了那时,褚遂自顾不暇,还会保全你这一介舞姬?”“   赵姬不言。   “且好自为之。”   语罢,宋修远扫了眼赵姬,终于开口放她去见穆清了。   待人走远后,跟在宋修远身后的林俨开口问道:“侯爷方才这是?”   先前他已按照宋修远的吩咐,暗查赵姬身份。赵姬虽是褚遂在内教坊的暗桩,但所涉之事不过乐试而已。换言之,赵姬并非褚遂的人,如今乐试已过,于褚遂而言,赵姬已是一颗废子,再无相见利用的必要。侯爷又不傻,究竟为何要赵姬传话?这话又怎可能传到?   宋修远适才利用赵姬作了场戏,这些话赵姬无法传给褚遂,但蛰伏在府内的那位细作却可以,顺道再警醒警醒那位细作,这样替褚遂卖命,终是害人害己。   只是这些此刻不便与林俨细说,宋修远回头瞪向林俨:“自己领会。”   “是。”林俨躬身领命。   这就是块木头!   宋修远又开口道:“还不去暗中护着夫人,莫让那赵姬冲撞了夫人!”   林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禀明了那位赵姬并无谋害夫人之心,且,且夫人此时在内院啊......   ***************   穆清亦知晓赵姬与褚遂脱不了关系,故而言谈间多了几分清冷之意。但是赵姬今日特意将檀色水纹舞衣带了出来献给她,且她又很欣赏赵姬的一颗求舞之心,一时难以回绝,只能应了指点之事。   蜀舞与夏舞的路数不同,实则她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江海凝光曲》而已。   但是赵姬所提的借阅舞谱之事......   “非我刻意为难,只是世间舞者皆知《江海凝光曲》的舞谱早已佚失,我又如何拿得出来?”穆清反问道。舞谱是数十年前的旧物,其中有不少残页,在重新誊抄整理成册之前,穆清并不打算将它拿出来。   且舞谱是杜衡给她的,如今却几乎人尽皆知,她觉得略蹊跷。   赵姬蓦地抬首,疑惑道:“婢子听闻夫人得了舞谱,且夫人的《江海凝光曲》身形兼备,故而......原来是三人成虎。唐突了夫人,夫人莫怪。”   “我幼时时常请教蜀宫中见过姑母的老人,依照她们所言而学成此舞,至于你,你是从何处听闻我手中有舞谱的?”   赵姬想到了适才宋修远的话,便也不隐瞒,坦然道:“皆由褚大人告知。”   如此,所有的事似乎都串了起来。悦世客栈的雇佣厉承与杜衡的老叟、能够在官军眼皮子下作案杀死厉承的劫匪、府里的细作,皆出自褚遂。至于褚遂知晓杜衡将舞谱给了她,定也是因为那细作。   穆清颔首,起身缓缓道:“时辰不早,我便不留客了。这件舞衣你带回去吧,不过指点一二的区区小事,换一身这么好的料子,我恐消受不起。”   布料赵姬却执拗道:“衣裳比照着夫人的尺寸制成,夫人楚腰纤细,现今除了夫人,又有谁人驾驭得了这件《江海凝光曲》的舞衣?”   穆清伸手触及舞衣轻薄的料子,叹道:“你这嘴儿倒是甜得紧。”   ***************   经赵姬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穆清随着宋修远出行时已过辰时三刻。   许是因为想通了褚遂先前的阴招,放下了一桩事,穆清心头一时顺遂。   轻轻撩开马车车窗上的帘子,看着宋修远驾马而行的挺拔身姿,穆清轻快地舒出一口气。虽还未有头绪该如何化解接下去的招数,但她并非孤身一人,她的身边还有宋修远,还有杜衡。   总会有办法的。   仿若心底里因为即将面见裕阳大长公主的那份忐忑不安,亦因眼前人而驱散了不少。   宋修远驾马行在马车侧,见穆清趴在车窗上,面上笑意盈盈,极是好看。一时忍不住,打马靠近马车,轻声问道:“夫人面色颇佳,何事这般高兴?”   穆清看着宋修远,悄悄转动眼眸,娇俏道:“我方才得了件上好的舞衣,质料轻薄,色泽盈润,穿着起舞,再合适不过。”   宋修远最受不得穆清的流转眼波,心头一窒。   无端又想起相辉楼上穆清盛装的模样,以及黏在她身上的道道目光,宋修远脱口问道:“日后夫人只跳给我一人看,可好?”   穆清盯着宋修远,眸光触及他微红的耳垂,笑而不语。   ☆、归云   归云山坐落于黔中道与岭南道的交界处,山脉蜿蜒绵长,绿植葱茏,景致奇佳,是一个养人的好去处。   因被申屠骁的三场比试耽搁,今年宋修远带着穆清出行较往年晚了将近十日,为了赶上祖母裕阳大长公主的生辰,出了京畿便只得马不停蹄地一路南下。时隔九月,穆清又一次体会到了日夜跋涉的艰辛滋味。   但是心境到底是不同的。   归云山不似郢城郊外的崇明山那般,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山峰。一路上听宋修远所言,归云山上共有奇峰三十六处,每一处各有奇景。山间丛林交杂,山势多诡嬗变。也正是因为归云山奇险的地貌,若非有山民带领,或熟知个中岔道,否则极易迷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宋修远与穆清赶到归云山麓的时候,正是二月十一日初晨。   穆清问过宋修远,二十三年前裕阳大长公主离京时只带了贴身的苏嬷嬷和一位侍卫,然而自打七年前苏嬷嬷去世后,大长公主身边便也只剩一个苏嬷嬷从前收养的丫头了。既如此,穆清也不便带着太多的丫头仆役,海棠需留在府内代她处理各种琐事,青衣又被海棠留了下来,她便只能令青衿跟在身边。   大长公主的宅邸在归云山第十九峰下的一个山谷内,然而车马到了山脚便难以前行,余下的山路只得靠着双脚一步一步走。宋修远自己没什么,但思及穆清娇养的身子,便想在临近的县邑雇一顶软轿,却被穆清婉拒了。   宋修远识路,她跟着他慢慢走着便好。   归云山内云雾缭绕,草木葱茏,穆清置身其间,望着满目的苍翠碧色,嗅着山水树木独有的腥甜气息,恍若又看到了昔日华蓥的面貌。   “可是累了?”宋修远见穆清不知不觉便慢下了步子,亦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正在山脊上,回首顺着来路的两侧望去,一条河流从山间蜿蜒而出,昨夜停留过的县邑风貌尽收眼底。此情此景,一如当初她背着药篓,站在华蓥山腰上,俯瞰着山底的賨城。   穆清回过神,摇头笑道:“我没那般娇气,不过是被眼前景致迷住了。”   宋修远顺着穆清的目光望去,亦笑了:“归云山并着山底筠城的风景,确然是夏国一绝。我初初见到时,亦生出无限豪情。这便是夏国江山,祖辈父辈用鲜血生命打下的土地。”   穆清快步走至宋修远身侧,从宋修远手中,好奇问道:“你初来归云山,又是何种情境?”   宋修远迈步,与穆清并肩缓缓走着:“祖母归隐后不想为凡尘俗世所扰,便定下了规矩,唯有宋氏族人可在生辰之时寻她。父亲母亲重孝,若非边境起了战事,年年二月都会带我至归云山拜访祖母。初来时我不过五岁小童,便只能跟着母亲坐在轿中。七岁后入了军营,再来归云山时父亲便不允许我躲在轿中了。父亲教我用脚一步一步丈量归云山的土地,一点一点看尽四处额风光,而后教我体会到了何为锦绣山河。”   穆清静静听着宋修远所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悄无声息地放慢了步子,渐渐又停了下来。   宋秀远走出几丈远,回头看着穆清:“又如何了?”   从前他与林俨进出归云山时,至多三个时辰便可走到大长公主的宅邸,今日他们四人已行了近两个时辰,却仍剩下了大半路程。   心底微微着急。   可他又不觉得恼,想继续同穆清这般漫步山间。   矛盾得很。   穆清默默地在心底数着数,倏地抬首,眼眸清亮,笑意盈盈的望着他:“我的心境不及阿远那般豪气吞云,我的脚步亦不如阿远可鞭挞雁门,我心里只能装下一点点事,我的脚步亦只能丈量一点点距离。就如......”   目光下移。   “就如阿远此刻与我仅隔了七个步子。”   不及宋修远有所回应,穆清已迈开了步子顾自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   宋修远的步量远大于穆清的,他七步的距离,换做穆清需走九、十步。穆清踩完第六步,见自己与宋修远之见仍隔了一段距离,抬着一脚,歪歪扭扭地站着,一时有些犯怵。   漫不经心的撩拨,最是要命。   看着穆清为难的模样,宋修远当即向穆清迈开步子,伸手将穆清拉入怀中:“余下的一步,我来寻夫人便好。”   从前她千里迢迢,自蜀都锦城远嫁而来,日后便只需安心待在他身边,所有的烦扰,他都会先行一步,想法子预先为她除去。   ......   “林大哥,慢些走,我快跑不动了!”   落在后头牵着马儿提溜着行李的林俨青衿二人此时方才匆匆赶上,青衿话音方落,就见宋修远与穆清二人正襟危坐地等着他们。宋修远长身玉立,负手站在穆清身侧。穆清则红着脸坐在一旁的石台上,侧头看着山下的景致。   见二人跟上了,宋修远朝着林俨淡淡道,“时辰不早,走吧。”   穆清闻言,目光直直略过其余三人,起身拍了拍衣裙,垂首静静跟在宋修远身后,默默不言。   无人发声,四下静谧,只闻山间清风拂过林子的婆娑之声。   青衿觉得氛围略诡谲,忍不住抬首戳了戳林俨的胳膊肘,悄悄问道:“林大哥,侯爷与公主这是怎么了?”   林俨:“我们出现得不是时候......”     ***************   宋修远料得不错,待他们四人行至第十九峰下的山谷时,已是夕阳西下的光景。   山谷入口处有一座十余户人家的村子,过了村子再行□□里便到了大长公主的宅邸。   “郎君来了!”早有一位二十出头的农妇在院门口候着,远远见到宋修远,便热情地招呼开了。   待四人走近后,这位农妇方才看宋修远身后的还藏了一个美貌的年轻娘子。见穆清神情娇羞,农妇当即便明白了,笑道:“两年不见,没想到郎君竟已娶妻了!小夫人好生漂亮!郎君真真好福气!”   穆清朝那农妇笑了笑,大方应了。   从青衿手中接过行李,农妇见穆清衣着干净素雅,虽为新妇,但举止间毫不怯场,再比对着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衫与用木簪盘起的单髻,红着脸道:“外头的贵人到底不一样。乡下人粗鄙,小夫人见笑了。”   实则穆清今日为了进山方便,已换上了檀色便服。穆清面上仍留着登山时的酡红,加之身上的窄袖袍服,一时竟显出一股飒爽之气来。   “一时忘了,我姓沈名梨,夫家姓李,小夫人唤我一声李嫂便好。”   沈梨打小便有一个古怪毛病,见了皮相生得出众的人便走不动路。幼时便是偶然见了裕阳大长公主一面,惊叹大长公主的容貌气度,这才粘着大长公主身边的苏嬷嬷不肯走了。苏嬷嬷不忍她一个小女娃独自飘零世间,便留在了身边。   此番见穆清姿色倾城又平易随和,沈梨登时又粘上了穆清,不停地嘘长问短。   纵使先前已支会了穆清,告诉她裕阳大长公主居于此处掩了身份,但宋修远到底怕沈梨性子直率,言语间唐突了穆清,便逮着一个时机,插嘴问道:“祖母可安好?”   沈梨这时才将注意从穆清身上挪开,笑应道:“还是老规矩,老夫人今日晨便去了后头的林子里,看这天色,估摸着不久便回来了。”   宋修远闻言颔首,复又与沈梨寒暄起来。   穆清听着二人你来我往,心底暗生疑窦。   待沈梨将二人领入厢房后,又带着青衿离去后,穆清方问道:“后头林子里可是住了什么人?”   “祖父身死后随先帝葬在安陵外,祖母便替祖父在此处置了一座衣冠冢。”宋修远替穆清倒了杯凉水,“每年的二月十一,祖母总会去陪着祖父。”   穆清知晓宋修远的祖父二十三年前战死雁门沙场,自那以后,裕阳大长公主便求陛下收回辅国大长公主的册封,无心辅政,归隐山林。   裕阳大长公主那样雷厉风行的一个人,心底亦有躲不开去的私情,弃置偌大的镇威侯府与新帝朝政不顾,想来亦是爱极了宋老侯爷。   所幸这话是对着宋修远问出口的,若是一会儿傻傻地当着裕阳大长公主的面提及,不知裕阳大长公主听了又会怎样伤情!   放下手中的杯盏,穆清被压在心底好几日的不安又涌了上来,神情恹恹道:“我还有许多不懂之处,若是出口伤了祖母,如何是好?快同我说说,还有哪些话是不能当着祖母的面提的?”   “问那傻小子作甚?丫头你何不直接来问我?”宋修远尚未开口,便有一道暗含威仪的嗓音传来,略显沧桑,却中气十足。   !!!   意识到来人是谁后,穆清心头一窒,全身上下都不太好。方才厢房的门并未阖上,不知裕阳大长公主何时起竟站在了屋外。   “祖母。”宋修远躬身行礼。   “穆清见过祖母,祖母万福。”穆清亦迅速地回身,屈膝行礼。   裕阳大长公主走入厢房,朝宋修远淡淡地瞟了一眼后便不在搭理他,转而颇有兴味地看着穆清:“想要伤了我,你这小丫头的道行恐怕还浅了些。”   穆清不辨裕阳大长公主言语中的态度,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默默不言。   “此处又非京畿,不必拘礼了。”裕阳大长公主看着守礼刻板的宋修远,又看看一时拘谨的穆清,忽而觉得无趣,对着穆清叹道,“年纪大了,眼神便不如从前了。屋里头暗,你走出来些,让我瞧瞧你。”   穆清依言向前行去,缓缓抬首,迎着裕阳大长公主的目光望了回去。   裕阳大长公主的目光清亮而平和,那里盛着数十年岁月积淀而得的气韵,却毫无寻常老者的混沌忧郁,反而饱含幼童般的澄明清澈。   穆清受着大长公主的打量,心底不禁惊叹,究竟怎样的人才能生就这样的一双眼!   ☆、结庐   “难为你这丫头还能替我这个老婆子着想,比阿远这呆小子有心。”裕阳大长公主收回目光,徐徐道。   穆清闻言腆着脸笑了,一时竟有些语塞。   裕阳大长公主这时又将眸光放到宋修远脸上,问道:“面上的疤何处来的?”   “去岁六月,忻州战事起,孙儿面上的伤那时留下的。现已好全,祖母不必担心。”   “唔,你哪只眼瞧见我担心了?”大长公主轻声戏谑道,“若连这一点点小伤都需挂心,我恐怕早被你祖父父亲折腾出心病来。”   站在一侧的穆清听着大长公主口中蹦出来的话,初时有些惊诧:若战场上那刀子再歪一寸,此时宋修远面上的便不仅仅只是一道疤了,恐怕连右眼都要被生生剜去。彼时她与宋修远虽仅有成亲日的一面之缘,她却还是不仅为他面上的疤心惊。裕阳大长公主可是宋修远的嫡亲祖母呐...   但细细咀嚼,似又从这短短一句话中品出了些味道。   穆清抬首,不期然撞上大长公主又向她投来的眸光。   裕阳大长公主看着穆清若有所思的神情,知晓自己的敲打生了作用,笑道:“丫头被我的话吓到了?但身为宋氏媳妇,你要明白,这些皆是避无可避之事,日日在府中惊心于边境战事毫无用处。与其如此,不若做些旁的实事。”   穆清恍然,对裕阳大长公主恭恭敬敬道:“穆清谨遵祖母教诲。”   宋修远摸了摸鼻梁骨,似觉得这个话头有些莫名,看了眼穆清,见穆清神色复杂,开口道:“时辰不早了,孙儿送祖母去膳房。”   裕阳大长公主复又转动清明的眸子,将两人面上各自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咸不淡道:“今儿没甚胃口,正巧我有些乏了,便先去歇着了。你们俩不必顾忌我这个老太婆,自个儿玩去吧。”   语罢,裕阳大长公主抬眸又扫过穆清,这才转身出去了。   从前穆清只觉得陆离的言行举止太过跳脱,这时两相比较,方觉在裕阳大长公主面前,陆离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若非身边还杵着个宋修远口口声声地唤着祖母,她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这位精神矍铄、不拘礼节的小老太便是昔日的辅国大长公主。   若说她身上唯一让穆清信服的,大抵只有那对澄澈的眸子了,一眼望过来,仿若能直逼心底。   穆清怔怔回头,看向宋修远的右臂,想起他对伤口毫不在意的模样,问道:“阿远是否嫌弃我太过关注你的箭伤了?”   刚问出口,穆清又觉得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复又换了个问法:“阿远臂上的伤可好全了?”   话音方落,却觉得更不对劲。   经裕阳大长公主方才的敲打,她的确觉得自己对宋修远的箭伤过于紧张了些。可她又觉得,裕阳大长公主真正想警醒她的,并不在此处。   宋修远笑了:“昨夜夫人还瞧过的,道已快好了,怎这么快便忘了?”   穆清抬首嗔了宋修远一眼,不再言语。   她知晓裕阳大长公主与她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近五十年的岁月,更有宋修远这个宝贝大孙子。裕阳大长公主方才对她说的所有话,实则皆是在替宋修远绸缪,男儿志在家国,裕阳大长公主应是警醒她这位顶着艳名嫁入镇威侯府的邻国公主莫要扰了宋修远的公事。   但是裕阳大长公主眼眸中的平和太像青徽子,让她真真正正相信她已脱身于俗世烦扰。既如此,撇开朝廷政治的波谲云诡,她与裕阳大长公主亦不过是寻常的祖婆婆与孙媳妇。   只是这位祖婆婆段位太高,纵然穆清期望能得宋修远祖母的喜爱,但她自知难以在裕阳大长公主面前耍小心机以骗得她对自己的信服。   罢,顺其自然吧。   宋修远像是悉数知晓她心中所想,开口道:“祖母适才的提点之意我亦听出来了。只是祖母性强,向来不喜阿谀谄媚之人。夫人不必忧心,从前如何,在此处亦如何便好。”   话虽如此,但宋修远心底终究藏着一丢丢的自豪与欢喜,穆清人前人后显露出来的模样大相径庭,她私底下的性子,祖母定然也是喜欢的。   裕阳大长公主走出厢房没几步,想起房里的二人,尤其是宋修远时时提防她为难穆清时的拘谨模样,竟捂嘴笑了。真是像极了他祖父。   只是笑着笑着,裕阳大长公主突然想到自己已近古稀的年纪,着实不便再笑得同朵花儿一般,遂放下了手。   将笑靥与花儿作比的风雅事,还是留给年轻人好些,省得老头子见到了又道她为老不尊。   可她仍控制不了往上翘的嘴角。   迎面而来的沈梨见裕阳大长公主面上的细纹里都氤氲着慈爱笑意,也跟着笑道:“老夫人见过郎君了?郎君带了小夫人回来。那小夫人天姿国色,眉心点的花钿真真好看。性子亦好。老夫人得此孙妇,郎君有妇如此,当真好福气。”   闻言,裕阳大长公主恢复了神色,因知晓沈梨的古怪毛病,便指着沈梨的鼻头道:“同你说过多少次,看人莫只看皮相,殊不见最毒在人心。”   沈梨缩缩脖子应了,侧身扶着老人回屋,还是禁不住心底对漂亮事物的好奇,问道:“夫人您亦是外头来的,可知晓小夫人的花钿是个什么方子?”   裕阳大长公主笑道:“什么方子?人那是从母胎里带出来的,你便是寻尽天下所有的朱砂,都点不出来那样好看的花钿。”   这些年裕阳大长公主虽远离京中俗世,但身边到底留了几个心腹。这几个暗卫谨遵其令,暗地里替她递了不少京城里的消息。她这般做的原因无他,不过是身为皇庭公主对母国的最后一点责任与关切。若非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她绝不会再出山。   结庐隐世的生活很好,天下的荣华富贵她尽消受过,朝堂的翻云覆雨她皆体味过,夏蜀的灵山秀水她亦赏玩过,可那些都是年轻时的旧事了。而今她只愿久居于归云山间,安心当一个乡间小老太。   这天下,终究是要交付于年轻人的。   沈梨细细咀嚼着大长公主的话,忽而惊奇道:“我先前还道夫人您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不曾见过小夫人呐。原来竟是旧识,连小夫人面上的胎印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裕阳大长公主思虑良久,笑了:“是啊,的确是旧识。”   四年前她出山回镇威侯府替儿子儿媳料理后事时,知晓了明安帝的和亲旨意,亦听了不少关于蜀国琅王府郡主的传闻。十余年不见,当初仍需她扶植保护的小皇侄竟已开始算计起她的孙儿了。   彼时宋修远初初弱冠,又逢父母俱殁,但并未沉溺伤痛之中,转而迅速地接管了镇威侯府的一切事务。出热孝后,又极快地远赴战场。她瞧得出来,她的这位孙儿已有独当一面的能力,颇具他祖父当年的风范。有些时候,比之祖辈,宋修远甚至更稳健些。是以她将府内后院的琐事交托与海棠后,不及宋修远班师回朝,便安心地回了归云山。   思及此,大长公主复又叹道:“宋家的小子都出息着呢。”   她尚未自负到觉得自己的孙儿能斗得过帝王心术,但宋修远想在明安帝的算计下保全镇威侯府,应不成问题。   沈梨听裕阳大长公主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心道老太太定是乏了,回房后迅速伺候着老太太睡下了。待向青衿交待了一应杂物后,便回了村子。   ***************   入夜,纵然行了整整一个白日的山路,穆清仍不觉得困乏,坐于院中望着山谷上的星星,眸色清亮。   山间的灯火不若京城那般明亮如昼,是以此间星空,更显浩瀚无穷。   宋修远从厨房端了盅驱寒的温酒,还未走近厢房,便见穆清坐在廊下抬首静静望着夜空。   忽而便想起从阳陵回京的那夜,他头脑发热地夜爬城墙,回到侯府东苑的时候,穆清亦是这般独自一人静静地坐于廊下。   那个时候他大概如何也想不到,不过是四个月的光景,他与穆清便历了这么多事,所幸她一直安心待在他身边。   这时一阵清风拂面而过,带来远处村子里的狗吠与农妇骂儿声。   晚风习来,岁月静好。   宋修远脑中倏地便冒出了这八个字。头一次,他觉得祖母挑地方的眼力委实毒辣,祖母的结庐日子过得委实惬意畅快。   朝着穆清快步走去,不及穆清从星夜中收回目光,宋修远一手握着酒盅,一手揽过穆清的腰,轻轻一跃,便带着穆清坐上了屋顶。   “此处的视野更开阔,夫人不若在此处赏景。”   穆清放开紧紧搂着宋修远脖颈的双手,仰头望去,戏谑道:“果真离繁星更近了些。”   到底是坐在屋檐上,穆清双手乖乖地搭在膝上,一动不动地仰头望着夜空。许是离繁星更近了,方才心底那股渺小之感更强烈了些。   与浩瀚星空、无穷宇宙相比,她小小的肉身又算得上什么呢?既如此,她先前的烦恼思虑又算什么呢?   真假郡主也好,姊妹易嫁也罢,及至他人风评,皆不过是过眼云烟。   与这些相比,真正重要的,是人心。   是她与杜衡的兄妹之情,是她与宋修远的......男女之情。   宋修远将手中的酒盅递给穆清,道:“归云山虽在南边,但夜里仍有些寒凉。这是李嫂特意在厨房备下的温酒,喝了驱驱寒。”   穆清将双手垂在身侧,只侧过脑袋,微微仰头就着宋修远的手便喝下了温酒。   宋修远知她酒量浅薄,不敢让她贪杯,见她眸中已有微微混沌,即刻便缩回手,仰头将余下的温酒悉数灌入喉中。   唔......比预料中的更烈些。   宋修远微微皱眉,侧身去看穆清的神色,还未有所动作,却是肩头一沉。   穆清就这么歪头靠着他,沉沉睡了过去。   宋修远不动声色地把玩着手中的酒盅。得,真真是好酒,拜其所赐,他才把人弄上来,又要将人弄下去了。   用空着的手扶正了穆清的头,宋修远望着穆清恬静美好的睡颜,肤润如脂,唇若点樱,心底喟叹:啧,酒量真是奇差。   心底腹诽着,眼角眉梢却是漫上了掩藏不住的温润柔情。   ☆、花朝   许是白日里翻山越岭,又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见了传闻中赫赫有名的裕阳大长公主,身累心也累,穆清睡过去便没了知觉。再睁眼时,窗外已泛起微白的清光。   宋修远并不在身旁。   时辰太早了,即便宋修远平日里晨练,也不至于这个时辰便起身。   穆清起身行至窗前,支起窗框,本想寻一寻宋修远,望着窗外笼罩在夜色中的葱茏草木,却忽然发起呆来。   内室的一番窸窣响动惊醒了守在外边次间的青衿。夜色还未散尽,青衿拿着点燃的油灯推门进屋,开着的门窗相互贯通,一下子带入一室冷风。   穆清站在窗前,仍穿着中衣,不期然被这一阵寒风刺得浑身哆嗦。   青衿见了,忙放下灯,取过椸上的斗篷罩到穆清身上:“山里寒气重,公主仔细身子。”   都道黎明前的天色最为黑暗,穆清看着窗外的山头树林,黑黢黢的一团,再一看,仿若是什么山间精怪张开的血盆大口,吃人不吐骨头。   穆清收回目光,问:“阿远呢?”   短短三字,带着一股粘腻的慵懒,彰显着穆清还未清醒的神态。   不及青衿作答,屋外传来阵阵脚步声。倏地想到身后窗外的吃人精怪,穆清心中微颤,微不可见地向青衿靠了过去。   屋外行来的却是宋修远。   见到窗口的主仆二人,宋修远提着刚烧好的热水,讶道:“夫人醒了?”   穆清颔首。   青衿见此情状,匆匆收拾了一番,将灯留在屋内,便悄声退了出去。   “阿远亦醒得这般早?”穆清顺着宋修远的手望去,清浅的眸光最终落在那桶热水上。   青衿虽然是丫鬟,但不论在蜀国琅王府还是镇威侯府,都是穆清身边的一等大丫头,从未在厨房做过活,自从几年前不慎差点烧着了穆清院里的小厨房,更是视那灶头如洪水猛兽。   至于林俨,一入裕阳大长公主的庄子便不知去了何处,连宋修远都不知其踪迹。   那么这桶水......   宋修远不自然地挠了挠鼻头:“晨起打拳出了一身的汗,烧些水擦擦。”   穆清脑内仍有些朦胧睡意,听了宋修远的话不疑有他,别开脸去,回身望着窗外的景致。   远处的村子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鸡鸣声。   不知是因为天光更亮了些,还是屋内终于有了人气,再见那团黑黢黢的树影时,穆清竟觉那轮廓状似一只耷着耳朵的狗,有些许可爱。   身后传来了衣料的窸窣声与淋漓水声,想着现下宋修远该是赤身的模样,穆清不敢回头,忽而觉得面上有些发热。   他右臂上的伤已快好了。   ......   沈梨夜里回了村子,此刻还未来庄子,穆清与青衿又是从没下过厨房的娇俏女子,可怜宋修远一个堂堂侯爷,竟成了此间唯一一个能下灶头的人。   早膳是穆清站在灶头旁看着宋修远烧出来的清粥,并着昨夜沈梨备好的三碟下饭小菜。   那厢宋修远熄了火,穆清见厨房内就有矮桌与数张小凳,便将盛好的三碗粥放在上头,招呼着青衿过来一同坐下用膳。   青衿何时得过这样的招待,一时局促得红了脸。   穆清笑道:“左右我们几人来此都掩了身份,你便放开些,也不要总是一口一个公主侯爷了。”   “可......婢子终究是下人。”   一直静坐在桌后的宋修远突然开口:“坐吧,这院里没有下人。”   青衿还是有些惧怕宋修远,来不及细想,当即缩着身子坐下,飞快地埋头扒拉碗里的清粥。   穆清却听明白了。便是昨日见到的沈梨,虽然身前身后地伺候大长公主,但她与大长公主的相处之道,却与主仆不同,瞧着倒更像是......长辈与小辈。   大长公主都如此,她怎好端着姿态使唤人?   再者......望着四下情景,穆清忽而觉得这便是寻常人的生活,少了朝堂的那些勾心斗角与人心算计,纵然万事需亲力亲为,但胜在恬淡温馨。   仿若她与宋修远真的只是一对农村夫妻,而青衿则是她的娘家小妹。   若有可能,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却京中的荣华富贵,和宋修远一齐隐居避世。可惜她有她的和亲使命,宋修远有宋修远的家国责任。   ......   穆清原想着用完早膳便去大长公主那处请安,但大长公主一早便又去了庄子后头的那片林子,还令沈梨传话,道让他们年轻人自个儿好好玩。   全然不将自己的生辰放在心上。   唔......确实是大长公主的行事风范。   穆清想着包袱里一罐子孝敬大长公主的花种子,脑袋放空。   玩?她的确发自心底喜爱这片地方,但是在大长公主的地盘上,她不敢撒野。   宋修远见了,忽而笑问:“今日是花朝节,方才李嫂邀我们去村中观礼,夫人可愿赏脸陪我一同前去?”   ***************   二月十二曰花朝,为扑蝶会。相传这一日是花神的生辰,从这一日始,百花竞放,正乃游赏之时。京中的百姓多于这一日郊游雅宴,文人墨客亦喜欢在这一日饮酒赋诗。   极风雅的一个日子。   但因此处位于深山,乡民质朴热忱,故而这里的花朝节少了外头的风流意蕴,却多了一份欢闹。乡民大多是只知晓田里事物的庄稼汉,不懂得附庸风雅,这里的花朝日没有外头的曲水流觞,只有吉时的祭花神之礼。   大长公主的生辰日正是花朝日,不知是从前哪位小童跑到庄子后头的花圃里偷觑了大长公主一眼,只道那周身的雍容气度与花容月貌惊为天人,久而久之,淳朴的乡民们便偷偷地将大长公主视作花神托生,尽管二十年过去,这位花神老了,形容亦比不得从前,但乡民们依旧敬重她。   连带着亦不敢轻视年年这时上山为她过生辰的宋氏子孙。但凡这一年村子里决定祭祀花神,乡民们总会去庄子里请上一请。大长公主从不露面,但是宋修远从前却因少年心性来过好几回。   见沈梨请到了宋修远,乡民们手中虽还不停备着祭祀所需之物,嘴上却热情地打着招呼。有几个还未长成的少年,头次见到村外的陌生人,极想上前观望一番,瞧瞧城里人与他们究竟有何不同,但摄于宋修远的气场,只得远远在墙后露出半个脑袋观望着。   待见到宋修远身后的穆清时,年纪稍长些的少年郎更是直了眼睛。   神......神女下凡?不对,花神托生的不是那位外头庄子里那位神秘的贵人么?那么这位是......小花仙?对了!听长辈说那位花神已近古稀,想来花仙姐姐此来是要接花神回到天上去。   这时再看宋修远,几位少年郎顿时就不怕了。不过是花仙姐姐的侍卫而已,待他们长大了,学得一身功夫,亦能当花仙姐姐的侍卫,且定比这个面上带疤的黑衣侍卫强上千百倍。   穆清浑然不知她已被村中的少年郎视作花仙,与宋修远一起跟着沈梨去了村子中央的空地上。   今日的祭祀礼便在此处进行。   穆清从前未嫁的时候,被教习嬷嬷逼迫着学了不少宫廷仪礼,皇室宗族又格外注重长幼亲疏与各类祭祀,看得多了,她心底不免厌烦,连带着到了夏国与宋修远成亲时的沃盥、同牢、合卺诸礼时,亦颇不耐烦。但入夏的时间久了,真正见到了夏国人如何接人待物,如何行礼祭祀后,穆清忽而便对这些繁文缛节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   蜀国礼乐远不及夏国,诗文仪礼诸多之处皆效仿夏国,但大多只学了皮毛。   夏人行礼时,她能真切感受到他们的情真意切。无论是宋修远凯旋时祭拜父母,过年时皇族祭天、侯府祭祖,还是为人处世,与申屠骁的三场比试。   这是发自心底的恭敬端肃,与蜀国王庭只重场面的装模作样全然不同。蜀国人依靠礼仪来彰显自己的教养气度,而夏国人却依靠礼仪来表达内心的庄严情感。   若非亲历,则难以感受这群夏国人对礼的恪守与追寻推崇。   是以今日,明知山间乡村里的祭祀礼比之外头的祭祀简陋荒唐得像个笑话,但看着乡民们诚恳真挚的面容,穆清仍能感到他们心底对花神的敬畏。这是他们的信仰。   面对这样一群淳朴的人,穆清没法笑话他们,反之渐渐升起一股钦佩与敬重。   男人们宽阔的黄泥地上搭着祭祀用的台子,还有几个一齐抬着绑了红布条的活畜,放在离太子不远处。看宋修远身强力壮的,当即也不客气,招呼着他过去一道抬农畜。   有不少农妇从家里头拿出了纸糊的元宝,几位年纪稍长的婆婆正摆着台上祭祀用的饭食小点。   因到底是花朝日,台下还站了三个扎着双丫髻、头戴绢花的小女娃,手拿桃枝,用细绳将篮中的粗布绢花一朵一朵绑起来。   穆清看得出神。   有一个穿着茜色袄子的小女娃注意到了穆清的视线,向穆清举起手中的绑了一般的桃枝,抬头问道:“姐姐一起吗?”   穆清对上小女娃晶亮的双眼,笑得眉眼弯弯,蹲在她身前,揉了揉小女娃的脑袋:“好呀。”   远处一直注视着穆清的少年郎见花仙姐姐竟同凡人说话了,一下也大着胆子蹦到穆清身边,不敢直接与穆清搭话,开口对着方才着了茜色袄子的女娃道:“阿珠你怎么能偷懒,叫花仙姐姐帮你做活?”   说着,又从穆清手中夺过桃枝,塞回女娃手中:“花仙姐姐,这是阿朱的事情,不能劳烦你。”   穆清:“???”   “不......不好了!顾嫂子家的这头牛发了狂!”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片喧哗声。   宋修远方才虽帮着男人们架台子,但一直注目着穆清,正想打发了那几个碍眼的少年郎,倏地听闻一阵躁动之声。   循声望去,只见台子后头的大黑牛不知为何频频哞叫,鼻孔喷着气儿,一旁的男人正想牵过绳子让黑牛静下来,那黑牛却倔得很,丝毫不服管教,一颗牛头奋力地晃来晃去,脚下的蹄子亦狂躁不堪地刨着土。   宋修远盯着黑牛各绑了一截红绳的蹄子,再看到穆清身边的小女娃,心中忽然警醒:不好!   ☆、变天   黑牛不耐地刨着地,倏地用力撇过头向扯着绳子意欲控制它的男人顶去。所幸那男人平日里惯常与家畜打交道,及时猜想到了黑牛接下去的动作,堪堪躲过。   黑牛没有顶到人,似乎更为不耐。   穆清亦注意到了大黑牛的反常,意识到此处离台子不远,起身揽过几个孩子便要向后头退到安全的地方。   “夫人莫动!”宋修远突然向穆清大声喝道。   穆清身形一顿。   四下有一时的静谧,所有人皆顿了一下。宋修远的这四个字带了赫赫的威仪,仿若在阵前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充斥着所有人的耳膜。   只是未及所有人回过神来,那黑牛突然便撒开蹄子朝着穆清所在的方向冲去!   在场的乡民亦极少见到黑牛发狂的场景,站得远些的当即愣在了原地,靠近黑牛的则纷纷作鸟兽状四下逃散,唯恐命丧牛蹄之下。   看着扑面而来的黑牛,穆清什么也顾不得了,揽过身边的阿珠便往侧边跑开,避过黑牛奔跑而来的方向。身边的三个少年郎亦一人抱起一个女娃娃四下逃开,边逃便喊道:“花仙姐姐,快跑!!”   “噗——哞——”一片混杂之中,黑牛忽然嘶吼了起来。   穆清被这猝不及防的牛叫声吓得脚底一个踉跄,抱住身边的阿珠,回过头去,却见宋修远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与黑牛之间,而黑牛的背颈部则扎着一柄匕首。   淅淅沥沥的血从伤口处漫出,顺着脊背流到地上。   放了血,那黑牛似乎更加狂躁,直直冲着宋修远撞去。宋修远身形矫健,但到底离得太近,不慎被黑牛撞到了肩胛,冲击过大,脚底不稳,踉跄歪倒。   黑牛趁着这个瞬间,顾自越过一身玄袍的宋修远,又直直向穆清冲去!   就在乡民们以为黑牛要撞上穆清和阿珠时,宋修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稳住了身形,转身揪住牛尾巴,借力向前一跃,骑到牛背上。   黑牛蓦然被扯了尾巴,背脊上又忽然坐上了个精壮的男人,一时不得不减了速度,只是仍不依不挠地往穆清和阿珠的方向跑去。   宋修远恼了。牛背上又无缰绳,无法像控马一般勒住黑牛,而今之计,唯有继续让黑牛放血脱力及至死亡。   只是周身除了绑于靴侧的匕首,再无旁的兵器了。长剑被留在了大长公主的庄子里,因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就在这么一个僻静的小村子里,还能遇上需要短兵的惊险。   正欲伸手拔出牛背上的匕首之际,宋修远忽而听见了一道声嘶力竭的声音:“阿远接着!”   穆清瞠目看着宋修远落在了牛背上,发觉了他一瞬的无措,电光火石间想起自己脚上还束着他所赠的精致匕首,即刻放下阿珠,弯腰从靴侧抽出匕首,拼尽全力向宋修远抛去。   感到有不知名的物事向自己飞来,宋修远仰头,本能地抬首接过,见是穆清的匕首,了悟穆清的心意,迅速地向牛背上狠狠扎去。   黑牛先前已被放了不少血,宋修远的这一下刺得又稳又狠,破开了它内里的大血管子,大片大片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口子喷薄而出。它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哞——哞——”黑牛嘴里还在不停地叫着,听着有些凄凄。   有了先前申屠骁的白羽矢,此番再死里逃生,穆清竟不觉得脱力腿软了。   原来所谓的胆识,唯有生死攸关之时,才历练得最快。   见发狂的黑牛被制服,在场的乡民们无不松了口气儿。人群中跑出来个二十七八岁的农妇,一把抱起穆清身边的阿珠,嘤嘤道:“乖囡吓坏了吧?无事了,无事了。”   “下次莫让孩子穿着茜色衣裳在黑牛前晃了。”宋修远行至穆清身前,对那农妇道。   “是呀是呀,我从前听人道黑牛见了红色便亦泛狂。”宋修远的话低沉,掷地有声,四下里不少人听见了,交头耳语。   那农妇想到竟是自己的女儿惹出了这一桩事情,再看宋修远与穆清二人的衣着与气度,怎么瞧怎么觉得这是两尊贵人,心中惶恐,不安道:“乡下人粗鄙,冲撞了贵人。多谢郎君与夫人对小女的救命之恩。”   说着,另有一位婆婆行到二人面前,道:“这黑牛是老婆子我家的,惹了这么大的祸,老婆子也给两位贵人赔不是。若非两位,今日还不知该如何收场了哟......”   说着便堪堪要跪下去,穆清哪敢让老人家对着自己行这么大的礼,忙倾身将人扶起,“婆婆折煞我了。方才事急从权,我......夫君下手重了些,恐您那黑牛亦活不长了,若真论起来,我们亦要赔不是。”   于乡野村民而言,一头牛,恐已是全部的家当。   方才太过惊险,此时宋修远竟有如释重负之感,站于穆清身侧,笑看着穆清与一众乡民周旋,默默不言。   如斯模样,倒真有些像那些少年郎眼中护卫花仙的玄衣侍卫。   ***************   意外过后,接下去的祭祀礼顺利得令人有些不可思议。   那黑牛本是做个样子的活祭,礼成后还需还到顾嫂子家中,被宋修远这般搅和,倒真真正正成了供给花神的祭礼了。   只是乡民们感念适才宋修远与穆清的见义勇为,非但没有为难二人,还热情招呼着他们留下。盛情难却,他们在沈梨家中用了午饭,至申时才回了庄子。   随行的,还有为大长公主贺寿的沈梨夫妻二人。   沈梨的夫婿是村子里唯一的读书人,平日里教习村中的少年郎识字句读,或主持重要节气的仪礼。今日的花神祭祀礼,便是李生操持着办起来的。李生的祭文,适才宋修远听了,确然很有几分才华,如此没落在一个穷乡僻壤之中,倒有些可惜了。   不过在其位谋其职,且人各有活法,宋修远只是一个武将,又非军师,丢失了李生这样的可塑之才,还是让皇帝陛下自个儿头疼去吧。   裕阳大长公主至申时三刻才从林子里回来,身后跟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的林俨。   见着满屋子的人,大长公主笑眯眯道:“都来给我过寿啦?”   未等一众小辈作答,又转头问穆清:“今日同阿远去哪儿玩了?可还开心?”   穆清瞟了一眼身侧的沈梨,屈膝福了福,一本正经地应道:“回祖母,今日花朝,孙妇去了村中观礼。此处的仪礼与外头有诸多不同之处,乡民们亦淳朴良善,我学到了颇多,亦长了许多见识,过得很是欢喜。”   裕阳大长公主站在穆清身前,静静地看着她,见她面色红润,一张脸俏生生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生机,果真没有丝毫勉强之意,遂笑道:“开心便好,既然开心,便多留些时日,陪陪我这个孤寡老婆子。”   站于一旁的宋修远闻言,尴尴尬尬地开口:“祖母,外头还有事,亟需孙儿回去处理......”   大长公主嗔了他一眼,状似玩闹地喟叹道:“你这傻小子戳在我面前我还觉碍眼呢,不比这小丫头,貌美柔善,我瞧着欢喜得很。”她行至穆清面前,牵起穆清的手,走到桌前招呼道:“行了,也别一个个傻站着了,梨丫头做了满桌子的菜,可莫要辜负了。”   穆清被大长公主牵着坐在了她身边,一时如坐针毡,整个人都拘谨了起来。   待所有人落了座,大长公主对着依然站在桌旁的青衿与林俨道:“你们俩也莫戳着了,左右皆是自己人,亦入席吧。”   林俨本就是大长公主挑给宋修远的人,从前跟着宋修远数次上归云山,对此情境早已见怪不怪,笑着落了座。青衿因今早的际遇,亦不扭捏,大大方方入了席。   此情此景,落在大长公主眼中,又是一番感慨。   她活了近七十年,对于年轻人的那些小心思小算计,一望便知。故而寥寥数语间,她便将穆清与她身边的小丫头从头到脚从外至内瞧了个透。   青衿那丫头举止大方利落,足以见得主子穆清平日里的待人接事。   穆清这个孙媳妇儿,虽不是她亲自替孙子挑的,但胜在为人聪慧,为人亦毫无公主的娇养之气。只心性这一点,便远胜周家的嫡女。   她适才已从林俨那处听闻今日村子里黑牛发狂一事,此情此境,穆清非但毫无一丝慌张,更是能助益于宋修远,足显其临危不惧,心志弥坚。,回庄子后她又见宋修远右臂上的渗出的血迹,穆清面上亦是一片坦然,毫无忧色,显然将她昨日的话记到了心里。   如此心性,方能撑得起偌大一座镇威侯府!   想不到舒窈那娇生惯养的幼弟,竟能养出这么个磊落坦然的女儿。   只是穆清太过貌美,她恐她那孙子日日对着这样一张风流媚骨的皮相,一个不慎,便着了美色的道。   啧,瞧瞧,她那孙子又当着她的面偷觑美人了。   唉,不省心的年轻人。   看来还需她提点。   “外头的事,我听林俨说了。你们今年迟来的原因,我也知晓了。”大长公主咽下口中的蛋羹,徐徐道,“我避世不过二十年,姜家竟生出了这么两个惹祸精来。阿远你平日离这两个祸害远些。今日祸害了胞妹,明日估摸着就要打你的注意了。”语罢,大长公主细细地望着宋修远。   宋修远闻言微怔。   果真如她所想,宋修远还未参透申屠骁求娶公主以及三场比试的始末。   大长公主看了眼穆清,又对宋修远道:“回去后警醒些,遇事便多想想,二十五的男儿,莫总是跟个混头小子似的。”   不及宋修远作答,大长公主又将目光投向李生:“我知晓你有些才学,归云山困住了你,不若此番跟着阿远下山?”   李生却看了眼沈梨,笑着道:“多谢老夫人美意,不过家中安稳,妻儿在侧,晚辈对现下的日子很是满足,不敢再奢望旁的。”   大长公主和善地颔首。   堂堂大长公主的一顿寿宴,却像是寻常农家里的家宴,不论老少尊卑,悉数围坐在一起,唠唠家常,和和美美。   席间大长公主一直悄声关注着穆清,见她吃相斯文,亲自给穆清布菜,道:“吃得这样少,日后生养时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   穆清:“......”   宋修远:“......”   “你这模样瞧着也不像会养媳妇儿的,”大长公主剜了宋修远一眼,又朝穆清道,“他外头既然有事,我也不留他。不过丫头你留下,此处山好水好,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所在,我定要将你养得康康健健的再回去。”   实则裕阳大长公主亦藏了私心,她希望她的呆孙能离开美人好好静静心,将心思放到时下的朝局中,好好想一想镇威侯府的处境与将来。   若她料得不错,那还未及冠的姜怀瑾切开来就是个黑的,再长个几岁,估摸着连姜怀信也不是他的对手。   京中就要变天了呐。   ☆、还休   裕阳大长公主平日里的心性举止虽不像个年逾古稀的老太太,比之同辈的老人家已算得上康健硬朗,但到底拖着个七十岁的身子,比不得在座的年轻小辈们。   撤了席,大长公主在厅内一一受了小辈的恭贺,未多时便觉得乏了。   沈梨正欲扶着大长公主回屋,裕阳大长公主却将目光落在穆清身上,道:“小丫头你随我回去吧。”   穆清颔首应了,快步行至大长公主身侧。沈梨见此情状,神情欢喜,笑道:“那我去厨房收拾收拾下,青衿娘子若有闲,来搭把手可好?”   青衿正犹豫着,转头撞见穆清肯定的眼神,当下便跟着沈梨去了厨房。   临出门前,大长公主又交待宋修远道:“我这便不多陪了,阿远你替我招呼着些。”   裕阳大长公主的这个庄子圈得并不大,出了堂屋步行不过小半盏茶的时辰,便到了大长公主的主院。二人俱未消食,便又绕着行得远了些。   “阿远何时回去?”   “回祖母,京中近来朝局多变,是以夫君明日便要赶着回去了。”时隔数月,再看夫君二字,穆清觉得似乎也并非那般难以启齿。   只是,若对着宋修远......穆清遐思翩飞间,忽而又觉得,对着宋修远本尊,她大概一辈子都唤不出那两个字。   “你赠的那些花种子,我很是喜欢,丫头有心了。”大长公主慢悠悠地走着,借着月色,幽幽地望着面前的一片花圃。   穆清来时有心留意,得知裕阳大长公主好莳花弄草,便从随嫁的蜀国花农那处寻了不少珍惜花木的种子,此番皆带了过来。   “祖母欢喜便好。今日花朝,正是种花的好时光。”穆清行在大长公主身侧,娓娓回道。   “恩。你留在此处,也可同我说说这些蜀地花种的喜好。年纪大了,从前稀罕得不得了的奇花异草,现今竟有好些都叫不上名字了。”   穆清琢磨着大长公主的话,听着却像是她从前就碰过这些蜀地花木的。   大长公主似猜透穆清心中所想,拍了拍穆清的手,和缓道:“年轻的时候喜欢到处乱跑,被奇花异草吸引着在蜀国待了不少日子,亦结识三两好友,你姑母舒窈长公主,便算其中一个。”   言罢,大长公主侧头对着穆清微微一笑。十二的月色落在大长公主凌厉澄明的眸中,似点燃了她少女时期的生机与娇俏。   宋修远的眉目极其肖似裕阳大长公主,穆清看着大长公主,一时有些呆滞。   回过神来,穆清对着大长公主回应道:“祖母既欢喜,穆清明日便陪着祖母一齐将这些种子撒出去,听花农道,其中有些花苗的花期在五月,不过三两月,这片花圃子定会大不相同。”   大长公主闻言却是笑了:“你这丫头沉得住气,就是太过拘谨。我知你对我同舒窈的关系好奇得很。”   穆清一时语塞。她从未想过姑母舒窈长公主在夏国会有这般多的故人,心中的确好奇不已,但因这些都是长辈们的旧事,作为小辈,她不宜多加打听。   但既然大长公主都这样说了......   穆清静默不言,一副躬身洗耳恭听的模样。   大长公主却在此时俏皮叹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说出来也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的闲时谈资,不说了不说了。”   穆清:“......”   步子一拐,二人回身向主院行去,不及穆清再有所言语,大长公主正色道:“丫头你且记着,过去的都是些无用的旧事,多听无益。与旧事相比,更紧要的是眼下及将来的日子。”   “穆清谨记。”   裕阳大长公主站在院内,打量着穆清的神色,但见其神情平静淡然,不悲不喜。   唉——   大长公主心底微微地叹口气。   这副神情,少时在华蓥倒是见过不少,只是此时出现在一个娇娇女儿身上,未免有些少年老成。再看穆清瘦削的身子,啧啧,大长公主一时竟有些心疼。   “罢了,我并非不喜于你。时下京中局势,我大抵知晓一二,令你与阿远分开一段时日,实则对你二人皆有好处。”   穆清蓦地抬首,一双眸子里顿时流光溢彩的,大长公主见了,知晓这丫头聪明,稍加思索便能领会她的意思,遂笑着摆手,“行了,回去吧。阿远明日便回去了,多陪陪他。”   ***************   一起送走李生与沈梨后,宋修远与穆清二人这才得了空回到厢房。   自去岁十月凯旋后,宋修远与穆清几乎并未分离超过三日,这一回裕阳大长公主不曾明说要留穆清多少时日,只是这深山老林的,一个月估摸着是躲不掉了。   宋修远看着正拿火折子点灯的穆清,再想起京中的一笔糊涂账,心底颇有些郁郁。   青衿与林俨皆各自安顿到了耳房,无人做这些琐碎小事,穆清搞不定手中的火折子,一时有些懊恼,摊手伸到宋修远眼底,正想开口求助,抬眸却撞见了宋修远幽幽的眸子。   穆清:“......点不——”   “不必点了!”未及穆清说完,宋修远扫下穆清手中的物事,一把将穆清拉入怀中,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嗅着她发间的馨香。   高大的男人,就这样弓着身子伏在自己身前,穆清一时有些吃不准宋修远在想些什么,怔愣过后,抬起双手环过他的腰背。   左手尚未抬起,蹭过宋修远右臂,触手之处却是一片冷硬,不像是衣料的质地。   穆清心底疑惑,又顺着摸了两把。   “嘶——”随着她的动作,宋修远发出了压抑的吸气声。   这是他的伤处!!!穆清很快想起今日宋修远被黑牛撞了右肩,心惊不已,竟一下子钻出了宋修远的怀抱,举起他的右臂细细观察。   屋内太黑!   穆清又飞快地从地上摸起火折子,只是还未行至灯前,双手上的火折子悉数被宋修远夺去。   “啪——”火苗突显,照亮了整个厢房。   穆清对着骤亮的内间呆愣了一会儿,很快便回过神来转身去看宋修远的右臂。白日里流出的鲜血已在衣料上结了块,但因着衣料颜色的缘故,并不打眼。   见穆清神情凝重,宋修远故作轻松,笑着褪了一半的衣衫,将已快结痂的伤口露了出来:“夫人你瞧,已无事了。”   今日被黑牛冲撞,原先已快好全的伤口不慎裂开,只是比起最初的箭伤,已算得上是轻的了,隔了大半日,自个儿也结痂得差不离了。   穆清看着宋修远右臂上的伤口,一双清丽的眸子睁得老大:“你受了伤,流了这般多的血......我,我却到现在才发觉?”   言罢,穆清又盯着宋修远,眸底闪闪,“你为何不说?”   大抵知晓宋修远会有何种说辞,不待他回应,穆清顾自找出了包袱翻找。   宋修远看着穆清手忙脚乱的身影,微微叹口气,走上前从容不迫地从她手中拿过包袱,一一取出了换药所需的白纱、剪子等一应事物。   “小伤,好得快。且祖母昨日说了,区区小伤,不足挂怀。夫人莫非忘了?”   穆清令宋修远坐下,自己则绞了巾帕替他擦拭伤口;“祖母那番话大多是说给我听的,我又怎敢忘!战场上如何我不去管你,只是眼下我们有足够的膏药与充裕的时间,你却这样作贱自己的身子,我如何不心急!”   替宋修远包扎了伤处,穆清理着桌上的杂物,脑中不断回想着这两日裕阳大长公主明里暗里对自己的教诲,心底顿时又是一阵哀嚎。大长公主这样明察秋毫的一个人,定然早已发觉宋修远的伤口了!天下哪有祖母不心疼孙子?大长公主会一定觉得她这个孙妇不疼惜自己的孙儿.....晚膳时大长公主可说了什么敲打她而她却未发觉的话?   ......似乎除了姜家的两个祸害,便没其他值得咀嚼的话语了。   等等,姜家的两个祸害?   宋修远将穆清此刻精彩纷呈的神情尽收眼底,笑道:“夫人不生气了?”   “嗯?”穆清一时没转过弯来,没搭理宋修远的话茬,顺着自己的思量问了出来:“祖母先前提到的两个祸害,可是太子殿下和......和四殿下?”   宋修远没料到穆清一时竟问起了这个,愣了一瞬,遂颔首赞同,神情亦由先前的嬉闹变得严肃:“不错。祖母不会无故提到他们,既然又提及瑜公主......我想他们应在都在比试中做了手脚。”   “可即便做了手脚...他们还是输了瑜公主......”穆清静了心思,幽幽叹道。   “不,是他们做了手脚,刻意输了比试。”宋修远看着穆清,眸色深沉。   “什么?”穆清不敢置信,正欲再问,坐在身前的宋修远却环过了她的腰,大半身子紧紧靠着她的腰腹。   “保家卫国本是吾等男儿的责任,他们竟然在这个时候将幼妹推了出来。”宋修远语气闷闷,暗含一份隐忍的怒意与不甘。   “他们恐一辈子都不知晓我与一众同袍在雁门淌了多少血,历了多少劫难。嫡公主和亲,丢的不仅是夏王朝对凉国的威仪,还有数万边境将士的心。”   “我们拼杀的一切,竟都无法换回一个嫡公主。”   “......”   穆清搂过宋修远,轻抚他的背脊。她亦是父兄的挡箭牌,是和亲过来的公主,面对这样的质问,她一时心酸,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细细回味大长公主所言。   一阵思来想去,穆清却不得不认同宋修远的猜测。他们祸害了胞妹。   至于为何,大抵就与她自己的境遇一样,唯有姻亲,才能真正换得边境长久的安宁。夏朝不可能屈尊降贵提出和亲,亦不能让凉国轻而易举地娶到公主,只能出此下策,让申屠骁以微弱的优势胜了比试。   只是......   “乐试的出题者是我...莫非他们连我会跳什么舞都算计进去了?”穆清蹙眉,细细回想着乐试的始末,“不对,郑良娣心性娴静文雅,难以应对如此大的场面,这般想来,太子殿下算计的不是我,是郑良娣。”   未几,突然穆清突然又想起了一桩困扰她多时的事。   “说来有一事很奇怪,杜郎君赠我舞谱一事本是私务,但不知为何,褚大人与东宫太子妃皆知悉了。”   宋修远放开穆清,垂首沉思,悦世客栈是褚遂的暗桩,褚遂知晓并不奇怪。至于东宫太子妃......   “褚遂是太子的人!”先前宋修远还只是猜测,眼下舞谱一出,便算敲定了褚遂与太子的关系。   难道想要掳走穆清的人不是褚遂,而是太子姜怀信?   ☆、贰心   这一年的正月过得不太平,宋修远只向明安帝告了二十日的假,这还是因为明安帝看在姑母裕阳大长公主的面上勉强应下的。是以宋修远不敢久留,二月十三日一早便带着林俨出了归云山。   大长公主一年难得见上孙儿一面,去岁更是因为雁门战事,连消息都不曾递入山中。这日一早也不去那庄子后的林子了,与穆清一起送别宋修远。   有大长公主在身边戳着,穆清便不好意思再多嘱咐宋修远注意右臂上的伤,只得趁大长公主不注意时暗中提点林俨多加照看。   林俨哈着腰称诺,忠心耿耿地跟着宋修远出山回京。   穆清本以为再见时应在数月之后,还未养出别离愁绪,没想到第二日就见到了去而复返的林俨...和他身后的母牛。   “夫人!青衿娘子!”   彼时穆清正与青衿在坐在庄子外头的土堆上,拔了身边的狗尾巴草,看着沈梨翻飞的双手有样学样地编草环。   “林大哥?你怎回来了?”青衿闻声抬眸,惊呼道。   见是来者是林俨,穆清下意识地偏头向他周围望去。而林俨身边唯一的活物,不是宋修远,竟是头母牛?   林俨看到了穆清的神色,抓着脑袋道:“郎君出山后连夜托人买了头母牛,道是给顾嫂子家的赔礼。”   沈梨闻言,随手将手中编成的草环戴到穆清发上,起身拍了拍衣裙,走到林俨身前,笑道:“我与顾嫂子相识,这牛我替郎君送去吧。”   林俨望着沈梨,抱拳道:“多谢李夫人。”   被唤作沈夫人的沈梨面上红了红,牵着牛往村口走去。   见林俨并无离去的迹象,穆清疑道:“郎君可是还吩咐了其他事?需我带你去寻祖母吗?”   既是自己开口命穆清留在庄子里的,大长公主便也不再日日钻到庄子后头的林子里了。这日她便只想着安心窝在庄子里端出一副孙儿环绕颐养天年的模样。   但她本就不是拘于礼教之人,二十多年的结庐避世更是将她养回了及笄前的野模样,面对穆清的晨昏定省与嘘寒问暖,硬生生地挨了半日她便受不住了。大长公主只觉这样的日子,穆清拘谨不安,她亦闷得慌,是以便放任小辈们自个儿玩闹去了。   左右她将穆清留下来,就不是为了让孙妇侍奉她的。   窝在庄子里的大长公主听见青衿的大呼小叫,心中好奇,走到庄口,从虚掩着的门缝里偷觑着小辈们的嬉闹。从穆清的话语中听见了自己,她正想整理鬓角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时,那厢林俨又开口了:“不必不必。郎君吩咐了,庄子里皆是女子,恐诸多,便命属下留在庄子里行护卫之职。”   啧!她从前一人独居于此,也未见宋修远如此上心。   这个耽于美色的孙子哟!   ***************   宋修远回京后未出一月,四皇子姜怀瑾年满二十,开牙建府,行冠礼,封宣王。明安帝年前令礼部着手从功勋戚家中挑选形貌品性俱佳的贵女,最终在观礼次日宣诰册太尉府嫡女柳氏微瑕为宣王妃。   柳微瑕......   宋修远站于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梅树,沉思。他对这颗烫手山芋印象颇深,从前周翰欲与太尉府结亲,求娶的便是她。只是这桩亲事最终却不了了之,他本以为是柳柏安瞧不上周翰曲意逢迎的面目,原来除此之外,竟还因为太尉府背后藏着四皇子这样一个人物?   太子资质平庸,入主东宫数年来政绩平平,权谋之术却玩了不少,反观四皇子近年来留于京中的日子渐长,挂职礼部,初显治世之才,是以朝廷中已有不少官员起了异心。   太子姜怀信与宣王姜怀瑾......   宋修远阖起双眸,复又徐徐睁开。   太子为故皇后严氏嫡子,亦是明安帝的嫡长子,而宣王则是薛后所出......他二人的兄弟情谊本就淡薄,以眼下的时局来分析,二人绝无可能联手在比试中做手脚。   宋修远相信祖母不会给他无用的警醒,既然公主和亲是太子与宣王有意为之,而他们事前又无通气,那么便是宣王提前预料到了太子的计谋?   思及此,宋修远吸了口气。   这个姜怀瑾不过二十岁,便由如此深沉的心机与谋划,果真是个祸害,比太子更可怕的祸害。   “吱呀——”门被推开,海棠端着药与白纱进入屋内。   宋修远回身,看着海棠,不咸不淡道:“人寻出来了?”   “是,已关在柴房,有是十家仆看着。侯爷打算如何处置?”海棠躬身回道。   宋修远从海棠手中接过:“传话给郑骝,按军法处置。记住,留些痕迹。”   混入军中的敌营细作,一旦被捕,只有一个下场:死。   海棠应了,正欲回身出屋,又被宋修远低声唤住:“青衣恐有贰心,还请姑姑多留意。”   穆清不在身边,虽难免需受些相思之苦,但到底让他看清了很多事。除却朝政,还有府内一应杂务。穆清同她道府内有细作,果真捉到了一个。只是眼下捉到的这一个,却仍有很多细节对不上。宋修远心底存疑,便刻意大刀阔斧地处理了那个小厮。   恰好这段时日,青衣又时不时地在他面前晃悠。见得多了,宋修远又是一番思虑,青衣的模样亦十分俊俏,莫非她想趁夫人不在府中,向他来献忠心了?   在建章营宿了数夜,当夜他特意留在府中。夜里入东苑正房送药的果真便由海棠换成了青衣。   “海棠姑姑身子不适,便由婢子代劳。”   宋修远盯着她,良久不发一言。实则他臂上的伤已大好,白日里海棠送药,不过一个禀事的幌子。   青衣见宋修远未曾发声,便大着胆子放下手中的托盘,行至宋修远身前,伸手欲替他换药。   “青衣,你好大的胆子!”青衣的手还未触到宋修远的衣缘,宋修远突然喝道。   青衣不妨宋修远突如其来的叱喝,立即跪倒在地:“侯爷恕罪。婢子只想服侍侯爷换药。”   “青衣,你该服侍的人是夫人。”   “侯爷亦是青衣的主子。”青衣伏地回道。   “我不论你从前在琅王府是何规矩,但侯府自有侯府的规矩。你入侯府未满一年,海棠恐忘了支会你,我虽是侯府主子,但我屋子里的琐事,只有夫人能管。”   宋修远掀袍蹲在青衣面前,敛眸,低沉道:“自然,我这个人,也只有夫人能碰。”   感受到宋修远的戾气,青衣瑟缩了一下,道:“婢子不敢肖想侯爷,公主是婢子的主子,侯爷既是公主的夫婿,便亦是婢子的主子。公主虽不在府中,婢子却不敢疲懒,故替海棠姑姑送药,以缓侯爷之急。”   宋修远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青色人影,陷入沉思。   忠仆不侍二主,哪怕是夫妻二人。青衣果真有贰心。但这贰心似又有些奇怪?   只是原先他还以为青衣是来自荐枕席的,如今看来,倒是他自作多情了。竟还真是向他献忠心的。   不过,若是献媚,黑脸打发出去便可,但若是献忠心......倒是更棘手了啊。   ***************   四月十三日,距瑜公主及笄礼与和亲仅剩一月,京城又出了件大事。   太长寺少卿褚遂被同僚检举于射艺比试中暗自对白羽矢作了手脚,被收监入狱。   兹事体大,明安帝怒极,当日便下令彻查射艺一案的始末。   事关公主姻亲与天家威严,大理寺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正了正官帽,大理寺卿磨刀霍霍地鞭策着手底下的一众职官前前后后一番倒腾,竟顺着射艺一案牵扯出褚遂从前在太常寺供职时顺走的油水与收受的贿赂,前前后后牵扯出的大小官员竟有数十人之多,且多为四五品官员,牵连之广,一时震动朝廷的半壁江山。   太常寺司宗庙礼仪,掌礼乐、郊庙、社稷、坛壝、陵寝之事。褚遂胆大包天,竟从修建阳陵的石材中偷梁换柱,在并着其余礼庙之事,一番盘查下来,褚遂所贪贿的黄金竟有万两之多!   敢在天子头上动土的,褚遂可算是千古第一人了。明安帝一怒之下赐他以极刑,家中男丁悉数斩首,女眷发配边境,充入军营。因瑜公主亲事在即,一应刑罚顺延至秋后。   只是公堂之上,面对滔天的圣怒,一身囚服的褚遂却毫无惧意,只愤恨道:“白羽矢确然是我的手笔,我认!但盗用阳陵石材非我所为,贪污行贿亦非我所为,陛下心中认定了我,我自然百口莫辩。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姜氏如此行径,真是令我心寒,令朝臣心寒!”   引经据典,指桑骂槐。   明安帝听了更怒,当即命刑部不必等到半年之后了,第二日便于西市菜市口外行凌迟之刑。   然而当晚,过了气后的明安帝再细思褚遂殿堂所言及下朝后太子的谏言,又觉褚遂的言语中另有深意。褚遂若要骂他,为何不直言陛下,而非要扯出一个姜氏呢?莫非此姜氏另有他人?思及此,明安帝当即从薛后的清宁宫中弃履跑至兴庆宫,连夜命侍者赶往尚书台追回圣旨,终于在第二日午后割下第一刀前把褚遂救了回来。   只是后头不论大理寺换了何种审讯的法子,褚遂都像一尊无情无义、无痛无觉的石墩子,油盐不进,滴水不出,连牙缝都不露半分。   明安帝见他如此,便遂了他的意,将原太常寺少卿府上的一干人等流放北境,有心让他在苦寒之地慢慢磨,终有一日能磨到他开口。   褚遂的发妻周氏亦在发配随行之列。东宫太子妃从前与她这位庶姐情感甚笃,听闻阿姐随褚遂入狱之时她正于东宫承恩殿内设宴,一时胸闷气短,竟在一众诰命夫人与宫人面前昏厥了过去。后在太子的关照下,周墨搬入了偃月行宫疗养身子。   只是太子与宣王再如何博弈,射艺一案再如何彻查,瑜公主终究还是躲不开出塞和亲的命运。结案后,瑜公主的和亲事宜便提上议程。瑜公主是明安帝的心头宝,此番出塞,明安帝特命熟识北境的宋修远护送随行。   宋修远无奈接了旨意。   算算日子,他与穆清,已有两月又十二日未见了。   四月二十八日,离瑜公主出塞仅有十五日,宋修远处理完一应公务,掐着时间出京城,打马往归云山而去。      ☆、阳春   三月小阳春,山里田间一片春和景明、草长莺飞的景象。   昨日夜里落了一场大雨,春雷过后,归云山的草木更是苍翠欲滴。裕阳大长公主唯恐夜里的风雨吹坏了老侯爷的衣冠冢,第二日一早,趁雨势小了些,带着林俨便进了庄子后头的林子里。   沈梨家中的小女娃因换季染了风寒,沈梨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看着,庄子里只剩下穆清与青衿。   大长公主顾着修葺旧坟,打理花圃的重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穆清身上。   近辰时三刻,大长公主还未回来,穆清知晓按照她往日的习惯,若是午时不回,便是要在林子内待上一整日了。有林俨跟着,穆清也不怕大长公主在林子内遇见什么险事。   望着厨房内冷冰冰的灶台,穆清不想再喝她与青衿熬出来的米糊,叹了口气,回屋从包袱里寻出了先前为宋修远备下的膏药,领着青衿径直去村子寻沈梨。   花朝之后,沈梨带着穆清来了村子数次。穆清貌美柔善,很招人喜欢,是以乡民们此时再见穆清,已不再像初见时那般局促。连那些懵懂少年郎,也终于知晓穆清不是从天上来的花仙姐姐。但是他们从小被长辈耳提面令,不敢靠近大长公主的庄子,便只能趁着穆清出来时凑上前头大着胆子与她说话,黏糊得紧。   只不过想到宋修远带着刀疤的臭脸,这群少年郎的心底又都暗自感慨世道不公。花仙姐姐的夫婿怎么着也要是个谪仙般的人物,怎就让这带疤的黑脸护卫染指了?   对着这几个少年郎,穆清不恼也不厌烦,只是她几次三番同少年郎解释道她不过山外一凡尘妇人,这群少年郎仍是执拗地唤她花仙姐姐。时日久了,穆清无奈,只得由着他们胡闹,惹得一旁看热闹的沈梨哈哈大笑,连青衿的面颊亦是红扑扑的,垂首悄声笑道:“花仙姐姐,这称呼与娘子极是相称呢。”   这日方到村口,便有一个从地里回家的少年郎见到了穆清,远远地扛着农具招呼道:“花仙姐姐,来不来我家中用饭呀?”   青衿嗓门大,对着少年郎便喊道:“小郎君回去吧!我家娘子去寻沈姐姐!”   说着,少年郎已走到近前,热情道:“不急不急,我带姐姐去吧。”   穆清不置可否。   行了几步,少年郎忽然问道;“山外头是什么模样的?”   “恩?”   “归云山里翻过了一个山头又是另一个山头。我从小就长在这里,从未出去过。阿爹说便是最近的一个镇子,也需翻山越岭走整整一日才可到达,真是这样吗?”   “是啊,我们来时亦走了足足五六个时辰呢。”青衿回道。   少年郎的眼眸突然发亮,对着青衿问道:“明日我不必下地干活,姐姐带我出去玩可好?”   “这......来时有郎君指着路,如今只剩娘子与我两人,只怕在山头绕个三日三夜也出不去呢。”青衿为难道。   少年郎眸子里闪烁的微光又暗了下去。   穆清看着他,一时有些不忍,刚想开口宽慰几句,那少年郎又问道:“那......外头的人都像姐姐这般好看吗?”   “噗嗤——”穆清轻笑出声,拿手轻轻敲打少年郎的脑壳:“外头的人好不好看,我说了可不算。”   “咦?”少年郎疑惑不解。   “你想去瞧瞧归云山外的天地,但莫要急于一时,我们无法带你出去,也莫要垂头丧气。终有一日,待你想我长得夫君那般大了,定能靠着自己的实力走出归云山。到那时,我在山下等着你出来,可好?”   “......恩。”少年郎抓着脑袋,望着穆清熠熠的眸光,一时有些呆愣。未几,他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月前那带疤郎君走时并未着花仙姐姐,他便以为花仙姐姐会同庄子里的那位一样,日后也一直住在山里。只是方才听花仙姐姐所言,原来她也是要出山的么?   “姐姐要回去?”   “嗯?”穆清没想到少年郎会这么问,一时有些怔愣。望着少年郎充满生机的眸子,穆清复又笑道:“我本就是山地下的俗世妇人,终是要随夫君回府的。”   少年郎颇有些不舍,只是穆清却未再将少年郎的情绪神色放入心底。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与宋修远分别不过一个月,她便三句不离他了。   她想他了。   ***************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入了四月,归云山就好似到了漫长的雨季。   若说三月里的和煦春风熏得穆清几欲醉倒在这世外桃源,那么四月的阴雨则浇得她心烦意乱。   这样的气候,大长公主亦不怎么往林子里跑了,只日日差遣林俨替她看护林子里的衣冠冢。穆清本欲与林俨随行,以尽小辈的孝道,但那片林子就好似这片庄子的禁地,即便是宋修远,大长公主也不会轻易放他进去。   那么林俨究竟何德何能,进得了这个连宋懋宋修远都不曾进过的林子?   穆清坐在廊下,抬首望着顺着屋檐滴答淌下的雨水,反复思索着这扰了她许多时日的困惑。   沈梨做完了厨房的杂务,撑着油伞匆匆躲入廊下,坐在穆清身边,“昨日我家那小丫头贪玩磕着了,所幸有娘子月前送来的膏药,才过了一夜,便好得差不离了。只是这么金贵的膏药,娘子就这么给我们了,我心底有些坠坠,乡下人家也没什么值钱的,我便做了这个香囊给娘子。”   穆清收回思绪,笑道:“左右放在我这处也用不上。”接过沈梨手中的香囊,看香囊小巧精致,散着幽幽地芳香,穆清不禁赞道:“阿姐这个香囊做得真真精巧!怕是青衿那丫头亦不及阿姐手艺的十分之一。”   沈梨又红了脸,糯糯道:“娘子莫说好听话了。今日怎未见青衿娘子?”   正说着,青衿便以袖掩面,迈着细碎的步子跑到院内,气喘吁吁地停在二人面前:“娘子你猜我今日发现了什么?那株东南角上的君影草包了个花骨朵,想来过几日便要开了!”   宋修远回京后,大长公主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与穆清一齐将那些花种子撒了出去,到现今的四月末,已两月有余。大长公主虽留下了她,但更多的时候,皆只是让她自己玩儿,是以这两月内,穆清大抵只做了三件事:去村中寻沈梨蹭饭,侍弄花草......和想宋修远。   那些花木承了她与青衿这般多时日的照料,若再不开朵花儿朝着她们笑,穆清只觉她脾气大了非得掘了大长公主的花圃不可。   “我听说君影草虽长得讨喜,却是个毒物。嗳呀莫多说了!青衿娘子周身都湿透了,快净手换换衣衫吧!”沈梨急道。   穆清看了眼天色,行至沈梨身侧,拿起油伞,朝青衿道:“祖母午歇到这个时辰应快醒了,我去瞧瞧。青衿你先打理下,省得受凉。”   打着油伞经过堂屋,穆清下意识地向里望去,却吓了一跳。本该歇在主院里的大长公主此时竟穿戴齐整地坐在堂屋里,以手支颐,若有所思。   穆清收了伞,静静地走入屋内:“祖母日安。”   大长公主抬首望了穆清一眼,神情古怪。未及穆清思量,大长公主叹口气,道:“罢了。丫头你随我来,我带你去瞧个人。”   出门?在这阴雨缠绵的鬼天气里?   穆清没料到,大长公主径直走到庄子后头,带她进了那片诡谲的林子。   这片林子外头瞧着草木葱茏,内里却别有洞天。进入林子复又行了百十步,竟豁然开朗,又是一片桃源仙境。只不过比之外头,这片仙境却小上许多,大抵只有庄子的一般大小。   远远地便能望见一座坟茔,穆清面带犹疑地看向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淡淡道:“从前的故人,你去瞧瞧吧。”   这便是......祖父的衣冠冢?   穆清心怀敬畏,端肃地行至墓前,抬眸望去——“苏氏菁禾之墓”   ???   苏菁禾?   “苏嬷嬷只比我大了三岁,自我八岁起便跟着我了,至今已有一个甲子了。”大长公主走上前来,娓娓说道,“虽只是随身侍婢,但我与她的情谊,却远非寻常的主仆之情。可惜五年前,她便想我而去。”   待穆清对着墓碑行完礼后,大长公主又道:“但我今日带你见的人,并不是她。”   坟茔后立了座小竹楼,穆清猜想那人应当就在小楼里了。   大长公主领着穆清行至门前,还未推门,便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音传来:“阿远那小子可将小丫头接走了?阿茴你再不来我可得憋死在这屋子里——”   话音戛然而止,因屋内那精神矍铄的白发老头见到了大长公主身后的穆清。   老头儿一会儿望望大长公主,一会儿又悄悄穆清,面色一时精彩纷呈。   “这是......是阿远的媳妇儿?”良久,老头幽幽问道。   大长公主颔首,款款行至老头身侧,回身对穆清道:“丫头,这便是我今日带你来见的人。”   那白发老头闻言,神情雀跃,招呼穆清道:“哟!难得阿茴肯让我见人了,小丫头快喊声祖父我听听!”   ☆、怀香   祖父!?   穆清蓦地抬首,正对上老人一双探究的眸子。眸色沉沉,带了一丝内敛的阴鸷。   “祖父安好。”方才站得远,只觉这白发老头神采奕奕,此时被他这样一双如同深潭般的眸子探究着打量着,穆清头顶不禁一阵发麻,心下惶惶然,不过转瞬,又强压下心中的惊骇,躬身行了晚辈之礼。   宋修远承袭了大长公主的眉眼,以及老侯爷狠厉的气质。甚至由于年岁尚小,他尚不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收放自己的气场,以至于穆清觉得,比之眼前的老人,宋修远周身的戾气更甚。   无甚好怕的!穆清无声地对自己道,宋修远亦是这般气场,无甚可怕的。   “安好,安好哈哈哈。”见穆清这般反应,宋老侯爷朗声笑道:“丫头你也莫将眼睛瞪得牛大,起来吧起来吧。”   穆清闻言,趁着面前的二位长辈不注意,可劲儿地眨巴眨巴眼睛,恢复了面上带笑的神情,只是心底却疑惑不已。   缘何战死的宋老侯爷就这样起死回生了?   老侯爷坐回了竹椅上,大长公主站在他身侧,伸手拍了拍老侯爷的右肩,将穆清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笑道:“丫头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出来。只是到了林子外头,便莫再要向他人提起。”   “那阿远......?”宋修远同她一般,今日之前从未进过林子,年年家祭时一心一意地给祖父父亲烧着经文。   大长公主面上略有无奈之意,摇头道:“骖之尚活于世的消息,除了我们三人与林俨,不可让第五人知晓。”   时至今日,满朝百官皆认定宋老侯爷二十四年前战死于雁门北境之外,身死之时,明安帝亦追封谥号,特许其不入大长公主陵,而是随葬于先帝的皇陵。   老侯爷安在的消息若被有心人传到郢城,那便是欺君之罪。穆清明白个中的重要性,遂神情庄重地颔首:“穆清谨记。”   可是这样令人惊骇的消息,又哪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消化的?   老侯爷望了眼身侧的大长公主,遂又对穆清道:“莫怪我俩骗了你们许久。只是朝政之事错综复杂,我们当年如此行径亦有不得已的缘由。今日阿茴带你来见我,自也有她的用意。”   言罢,老侯爷的目光又向大长公主觑去,颇有一副询问讨好之意。   大长公主眼角分明瞟见了老侯爷的目光,却对这依依眸光视而不见,转而看到穆清一副好奇的神色,不禁掩嘴笑道:“你公公与婆母皆是良善之辈,只是这样的性子难以承袭镇威侯府,是以我二人便出此下策,想着逼一逼他。若不将雏鸟丢下山崖,它永远都不晓得怎么飞。但是阿远那孩子与他父亲又不同。阿远的性子像他祖父,刚强坚毅,只是有时候太硬了些,难免伤着自己。丫头你性子平和,但我瞧着你也是极有主意的人,阿远那儿还需你多多照拂。”   “......若必要之时,告诉他祖父尚在人间亦无妨。”大长公主若有所思,缓缓道。   实则当年她请旨辞去辅国大长公主封号,宋老侯爷诈死战场,归隐避世,除却为了历练儿子,更与彼时的朝局脱不了干系。只是这些已经过去的旧事,不必再向小辈们提及。在她看来,她的这位孙儿,比儿子宋懋更有胆识更有担当;至于穆清,估摸是出自宗亲的缘故,亦比儿妇郑婉更端肃从容,大惊大喜不形于色,进退间自带一股从容风度,令人极是放心。   “对对对,便听你祖母的话。”老侯爷见大长公主终于不再有所言语了,开口附和道。实则他并不知大长公主会这般突然带着外人来见他,但思及日前大长公主与他所言,便有些猜到发妻的用意了。   穆清躬身应下了。   这时大长公主走到穆清身前,一手拉过穆清,一手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放入穆清手中:“这是我的手令,当年陛下收回封号,却仍将这枚代表辅国大长公主威仪的手令留下了。见此令者,便如见到我本人。我避世已久,手令放在我身上便再无用处。今日我将这手令给你,望你代我好好保管。”   手心里的芙蓉玉佩温润剔透,被能工巧匠雕成怀香草的模样,当中用秦篆刻了一个“茴”字——正是大长公主的闺名。   穆清看着手中的玉佩,不禁喟叹。有谁能想到裕阳大长公主的手令不是赤金令牌,而是一枚精巧的玉佩饰物呢?   听大长公主所言,昔年明安帝收回封号之时并未废去这枚手令。辅国大长公主有听政问政摄政之权,这既意味着手令一出,百官拜服。   这般重要的物事,大长公主竟这么轻而易举地给了她?径直忽略了宋修远,给了她?   “穆清不过一邻国郡王之女,大长公主的手令......受之有愧!”略加思虑,穆清朝着大长公主跪地行礼。究其出身,她是异国人,而这枚手令却足以撼动夏国朝政。她一时不明大长公主将手令给她的用意,只是直觉她受不起这份托付。   坐于竹椅上的老侯爷见此一幕,噙笑颔首。这个女娃娃够聪慧,有意思!   “你祖母给你手令,自有她的思量,丫头你且收着。我们知晓你在忧心什么,蜀国公主也罢,夏国贵女也罢,但此刻你是宋氏冢妇,这枚手令便只能交与你。我宋氏一族虽是靠着战功才走到今日,但是试问天下百姓,有谁愿起战事?丫头你是和亲过来的,理应明白个中道理。宋氏职责所在,便是保家卫国,固守边境,尽己所能免去百姓的流离之苦。”言语微顿,老侯爷望了大长公主一眼,复又不疾不徐道,“如今陛下登基已近四十年,几位皇子亦长大成人。京中几位皇子皆属意帝位,关外又有凉国虎视眈眈,若他日祸起萧墙,届时你可用此手令,辅阿远守住北地边境,保住镇威侯府。”   “阿远生性强硬,若将手令交到他手上,只怕他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会想起这枚手令。”年轻人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大长公主一看一个准。望着穆清细细思虑的神情,大长公主补道,“我希望这枚手令,能出现在它最该出现的时候,而非是绝境时的救命稻草。”   闻言,穆清心下一凛,更觉手中玉佩的分量之重。   “自然,我们皆希望你没有用到它的一天。”   “多谢祖父祖母的信任,穆清定竭尽所能,辅佐夫君。”穆清敛衽行礼,凛然道。   “噗——”   “咳!”   看着小小年纪的穆清摆出一副比她还庄重肃穆的神情,大长公主却是一时没崩住脸面,掩袖失笑。坐一旁的老侯爷见此情状,轻咳出声,示意大长公主莫在小辈面前失了长者风度。大长公主一拳锤在老侯爷肩头,向穆清道:“丫头你莫被我们吓唬住了。这人老了呐,对儿孙事便会多生些忧虑,总喜欢未雨绸缪,啧啧,老毛病咯。”   外头淅淅沥沥的绵绵阴雨渐停,偶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支起的窗,照入竹楼内。   大长公主知晓自家骖之往人前一坐,那凶神恶煞的气势......尽管二十几年的结庐生活磨去了不少棱角,但大抵还是吓人的,遂开口道:“正巧现下天放晴了,丫头你出去玩儿吧。”   想到来时是自己带着穆清进来的,担心穆清不识路,大长公主又道:“若要出去,命林俨带你出去便可。他此刻应在村中,约莫过些时候便会进来。”   穆清见大长公主面有疲色,估摸着是今日午歇不曾睡够时辰的缘故,便也不久留,起身行礼告辞。“   待穆清走出竹楼后,大长公主轻声问道:“这个孙媳妇,如何?”   老侯爷捋了两把花白的胡须,颔首道:“不错,心性沉稳,是个能担事的。不过夫人将手令给她......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闻言,大长公主瞪了老侯爷一眼,佯怒道:“他们一年才入山一次,若是起了战事,不知何年才再能见到他们,且你我这般大年纪了,尚不知是否能够熬到那个时候。早些把手令给她,我早些安心。余下的便都是他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情了。一枚手令而已,就算搅得天翻地覆我那几个黑心的侄孙都能把朝政拉回来。且你那孙子你还不知晓?他瞧上的丫头,不至于那般没轻重。”   未及老侯爷回应,大长公主又叹道:“唉,这些日子尽思量这些事,没得头发又掉了一大缕!”   “哈哈哈哈!”老侯爷却笑道:“即便夫人掉没了头发,我也不嫌弃。”   大长公主刚要啐出口,老侯爷又斜睨着眼,笑问道:“昨夜我这儿又掉了颗牙,日后我没了牙,说话漏风,夫人亦不会嫌弃我,是也不是?”   “嫌弃!嫌弃得我想回京抱玄孙!”   ***************   穆清走出竹楼,抬首看了眼天色,见四下并无林俨的踪迹,索性顺手从地里揪出几丛野花,行至墓前,将花放于石碑前:“穆清今日来得突然,未带合宜的供奉之物,唯有这山间草木,苏嬷嬷莫见怪。”   对着苏菁禾的墓碑拜了拜,穆清回身望着掩映在半膝高得草木丛里的竹楼,唇角微勾。那块温润的芙蓉玉佩被她揣在怀里。奇怪的是,她接过这枚手令的时候,想的竟不是手令后头滔天的权利,而是......大长公主终于认下了她这个孙妇了。   林俨还未出现,穆清干脆席地而坐,折了身边的野花,学着沈梨的模样编着花环。   “夫人——夫人——”待穆清手中的花环初显雏形,林俨终于穿过林子出现在她面前,“夫人,属下方才,方才在庄子外见到了青骓!”   “青骓?你可确定那真的是青骓?”穆清的双手一顿,抬首望着气喘吁吁地林俨。   “属下确定,那便是侯爷的坐骑青骓!夫人——您慢些!”   穆清蹿出数十步,才想起自己并不识得走出林子的路,停下步子,故作镇定道:“林护卫,劳你带我出去。”   今日是五月初五,她与宋修远,已有两月又二十二日未见了。这八十多个日日夜夜,她终于知晓想一个人,是何种滋味。   现在,她想见他,迫切地想告诉他,这两月多的日子里她学会了开灶熬粥,学会了莳花弄草,想告诉他祖母认了她这个孙妇,想告诉他自己有多么想他。   穆清的手上还攒着编了一半的花环,出了林子,她将花环抛给了林俨,径直向庄子的西厢院里跑去。   那里站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玄袍男子,锦衣玉带,负手而立。   不及那男子张开双臂,穆清便直直扑入他怀里。   ☆、宁胡   看着自己心心念念了数月的美人就这般扑到自己怀里,宋修远抬起双臂,紧紧圈过穆清的腰背。   美人在怀,何为心满意足,这便是了。   感受到腰间传来的热量与力度,穆清想到什么,霎时睁开眸子,搂着宋修远脖子的双手亦在此时放开,一下便了推开宋修远。   宋修远不解穆清这突如其来的反常,一时竟有些无措:“夫人怎么了?”   话音方落,却见穆清红着脸,面色微窘,摇头道:“我方才只以为你右臂上的伤还未好......却忘了已过了两月有余——啊!”   不及穆清说完,宋修远却是手上用力,又将她拉入怀中,双手紧紧箍住穆清的细腰,将她一整个人抱了起来打了个转:“两月有余。夫人你瞧,我的伤早已好全。”   字字铿锵,末了又带着一丝勾人的低哑,落入穆清耳中。穆清听着他低沉悠扬的嗓音,不再言语,只是笑着伏在宋修远肩头。   终于见到他了,真好。   站在二人数十尺开外的林俨瞥见了这一幕,转身又钻回了林子,心道还是得向大长公主通报一声才好。   想着方才自家侯爷万年冷情冷面的面上飘过一瞬和煦的神情,林俨不禁腹诽:有了夫人就是好啊......   ***************   从郢城至北地雁门,行军只需大半个月,但此回护送瑜公主和亲,思及瑜公主金枝玉叶身娇肉贵,宋修远估摸着等他再回郢城至少是三月之后的光景了。如此,再算上这两月余的时日,便有半年的时间见不到穆清。   这两月发生的事情太多,令他思虑纷杂,但唯有一样不变,那就是想见她。   他想见她。   在他心底,穆清不是一般的女子。公主和亲,褚遂落狱,实则与镇威侯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开国以来,历代镇威侯久居高位又手握兵权,树大招风的道理他并非不懂。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不想让穆清直面朝堂的明争暗斗与激流暗涌,却又暗自希冀穆清能与他一齐面对,如同当年的祖父祖母一般。   如此心境,当真矛盾得很。   是以思来想去,他只想入归云山见一见她。   只是宋修远还未将这些话说出口,便被大长公主唤去了堂屋。   “忍了近三月才来,不错,比你祖父有长进。”大长公主看着数月不见的孙儿,揶揄道。   宋修远知大长公主意有所指,跪地行礼道:“孙儿见过祖母,祖母万安。”   大长公主知晓宋修远的性子,即便有穆清在此处,若非她命人传消息,他也绝不会忤逆她这个祖母擅自上山。是以今日初知晓宋修远上山时,心底不是没有讶异。   不过当今正值多事之年,许多人许多事都不能以常理一概论之。   待宋修远起身后,大长公主坐直了身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宋修远,正色道:“说罢,京中发生了何事?”   “七日后孙儿率军护送公主出塞和亲,需三月方归。”   大长公主哪里听不出来宋修远的言下之意,心底不禁暗叹所幸今日已将诸事托与穆清,不然有宋修远在面前戳着,亦或是等他将人带回京,许多事情便会棘手得多。   “恩。”大长公主应了声,不置可否。   她这口是心非的孙儿哟,不就是想媳妇儿了么,非得拐弯抹角地扯到她那侄孙女上头。   呷了口茶,大长公主复又道:“行了,你自个儿去同丫头说。眼下朝中动荡,你又不在京中,随你回去面对的便是个烂摊子。留与不留全看丫头自己。我便不再扣人了。”   宋修远神情平淡,低声应下了。   望着宋修远走出堂屋的挺拔身影,大长公主不自觉地松了面色,唇角微启。方才她出言试探,宋修远神色平静,想来心底早已了悟个中道理。她没有看错,她这个孙儿已开始渐渐参悟朝堂之事。大抵是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竟一下长进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兵法战事的呆子了。   至于穆清......   她向来相信自己瞧人识事的本事,穆清那小丫头看似温顺羸弱,实则心志坚定,只要她心里有她的孙儿,此番她定会跟着宋修远回京。   也罢,近三个月,穆清留在归云山的时间够久了。   ......   穆清自然不负大长公主所望,未及宋修远同她细细捋请京中的各家势力与眼下局势,便开口应了。   宋修远幽幽望着她,想了想,还是未将青衣的事告诉她。此事他已交给海棠,且她从蜀国带来的侍婢,还是让她自己处理吧。   ***************   离瑜公主和亲只剩下七日,时间紧迫,宋修远与穆清当天晚些时候便直接辞别大长公主,与沈梨话别后,径直出发驾马回京。   林俨与青衿亦收拾了包袱,从村中借了马跟在青骓后头。   青衿不会骑马,又碍于男女授受不亲的迂腐规矩,始终羞羞答答不愿上马。   林俨见她这个模样,急道:“好姐姐,您就莫要犹豫了,没得耽误侯爷与夫人的时间。   穆清此时正站在青骓旁,替它顺着毛儿。见此情景,她眉头微皱,行至二人面前,从林俨手中夺过马鞭,对着青衿急声道:“如此,我来驾这匹马,青衿,你坐我后头。”   青衿如获大赦,抬首道:“多谢公主!”   站于一旁的林俨见此情景,不禁惊掉了下巴。   村中唯有张老爹家中有一匹马,今日连夜下山,明日一早他还需将马托付给临近镇上的茶馆伙计,等着张老爹出山来取。如此,算上青骓,再没第三匹马了。   林俨呆愣愣地朝宋修远看去......夫人这个模样,莫非是让他与侯爷一起骑青骓回去不成?且不论青骓能否载得动他们,光是他与侯爷两个大男人共乘一骑......   宋修远方才虽在整理马镫鞍具,却一直分了心神留意此处。此刻感受到林俨投过来的视线,本想严厉呵斥多事的丫头和无用的林俨,但看到一个大男人可怜巴巴的依依目光时,饶是他一时也显些绷不住。   “咳。”宋修远掩饰起面上古怪的神情,低声吩咐道,“山路崎岖,又是在夜里,林俨随我出入归云山多次,有他驾马,青衿你不必担心。”   林俨面带感激地望了宋修远一眼,抱拳道:“属下领命。”说着,像是害怕宋修远临时收回方才的话一般,直接将青衿抱上了马,自己亦迅速上了马,坐于青衿身后,“青衿娘子,在下冒犯了。”   青衿:“......”   ......   五月十一日,瑜公主年满十五,于瑶华宫内行笄礼,明安帝赐字汝君,封宁胡公主。   比之二月初入归云山,这一次回程的时间更为紧迫。林俨出山后便从茶馆小二处寻回了自己先前养在这儿的坐骑,载着青衿,终于跟上了青骓的步子。   如此日夜兼程,四人终于在五月十二日初晨回到了镇威侯府。   阔别三月,镇威侯府里的扶桑皆开了花,穆清站在东苑的天井内,看着面前渗下来的天光,听着海棠禀明她不在的这一段时日里府内的各项琐事。   明明面前的花朵妍妍,俏丽枝头,可她却觉不及归云山间那无名草木的一分一毫。在山里待久了,再回京城,竟有恍若隔世之感。穆清忽然想到,比之她,不知自她记事起便一直待在华蓥的青徽子老先生如今再下山,又会有何感触?   她静静听着,实则思绪早已飞出天际。   明日卯时三刻,宋修远将要入建章营点兵,巳时正,公主銮驾将从两仪门,一千精骑需于辰时两刻恭候于朱雀门外,与公主的送嫁队伍一齐过玄武街,再与列在明德门外的五千精兵会和。   尚有诸多事宜需他亲自处理,他无法待在府中陪她,已去了衙署。   穆清心头略有些低落,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左右一人在府中,闲着也是闲着,她唤来了海棠,粗略交代一番后,便和衣躺在小榻上歇息。   这七日着实将她累狠了,但是当她闭上双眸,这几日宋修远告诉她的话却不时地跃上心头。   没来由地想起那日大长公主与老侯爷对她的嘱咐——若他日祸起萧墙,届时可用手令保全镇威侯府。   手令已被她藏入梧桐秋的暗匣内,与她那枚刻了“谣”字的金印存在一起,暂时稳妥安全。   穆清翻了个身,不再去想手令之事,转而琢磨起了祸起萧墙四字......这四个字让她多了一个心眼,宋修远告诉过她,褚遂是太子姜怀信的暗桩,官居正三品,有如太子姜怀信的左膀右臂,如今褚遂落狱,绝非同僚检举那般简单,如此是否意味着祸起萧墙的祸已然开始了?   京中有所作为的皇子,除却太子,只余宣王姜怀瑾与尚未及冠的六殿下。六殿下善于书论,却也仅仅只善于书论,于旁的事物毫不上心。究竟是六殿下藏得太深,还是姜怀瑾已起了夺嫡之心?   ......   头有些疼。   穆清睁眼,直愣愣地望着身下的被褥,试图赶跑脑中纷乱的思绪。   只是脑中思虑渐止,耳中又充斥了一阵繁杂之声。   未几,有人敲门。   “夫人,宫中传话,道宁胡公主召夫人入宫觐见。” ☆、和亲   待穆清匆匆换了衣裳头面入宫, 已是午后了。、      瑶华宫里里外外的侍婢仆从皆忙碌不堪,眼见着刚撤下前日笄礼的一应布置,又需在今夜吉时前将明日公主出嫁所需的用具摆设一一安置妥帖。就像所有的婚礼一样, 忙碌而又热闹。      但唯有一处,却静得不同寻常。      宁胡公主姜怀瑜怔怔坐于菱花镜前, 眼里望着梳妆台上的如意流云青玉笄, 手中用篦子顺着及腰长发,神情淡淡, 不喜不悲。      侍婢松兰端了膳食, 一一布于案上,轻声道:“殿下, 您从昨日礼成后便未吃过什么,婢子备了些清粥小食, 您好歹垫垫肚子。到了今日申时后, 负责仪礼的张嬷嬷她们来了, 到时候您不便再进食了。”      宁胡公主不禁蹙眉, 回头瞟了眼桌案上的饭食, 兴致缺缺, 开口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松兰观望了眼滴漏,躬身答道:“午时一刻了。”      “还有两个时辰, 我晚些时候再用。”      正当此时,外头有宫人前来通传, 道镇威侯府的莫夫人到了。      宁胡公主对着菱花镜整理衣冠,正眼都不瞧桌上的饭食, 径直推门出屋了。      明日公主出嫁,依礼,今日夜里,公主便要开始沐浴焚香,至多寅时三刻,便会有全幅人替她梳妆打扮。穆清着实参不透这个时候公主召她进宫的缘由,便只能静静地跟随瑶华宫的宫人进入殿内。      说起她与宁胡公主,即昔日的瑜公主,除却她初入宫时搭上话的一回,左右也不过见了三两面,中间还隔着宴席上的薛后与各府女眷。      数月不见,宁胡公主今日的面色苍白得近乎可怖,竟直接散了发髻便出来待客。她今日着了鹅黄的宫装襦裙,周身素净得毫无配饰,更显其气质羸弱,惹人心怜。      “见过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穆清恭敬行礼,却不想宁胡公主未等到她起身,便直直抛来一个问题。      “昨日我才及笄,明日我便要出嫁了。不知莫夫人瞧我现在这个模样,作何感想?”      穆清抬首看着宁胡公主,但见后者若有所思地回望着她。她吃不准公主的意图,稍加思索,拣了一个最为圆滑的话头答了:“笄礼与昏礼皆为女子一生之大事,公主接连三日内两礼俱成,福泽深厚,妾贺之。”      宁胡公主看着穆清头顶的八树花钗良久,忽而屏退了左右,朝穆清道:“夫人明知我不想听这些。这样的话,我这几月里听得腻了。不知夫人当初出嫁时,是如何作想的?”      宁胡公主望着穆清,目光迫切而直接。      对上这样灼灼的目光,穆清觉得宁胡公主为何召她进宫,她似有些明白了。     “可是觉得用一己之婚事,救一国之朝政,很是伟大?”不及穆清作答,宁胡公主却突然开口,替自己作答了。      穆清站在原处,回想起数年前的自己。彼时的她又是怎样的心境?      初入蜀国王庭,被迫舍弃华蓥阿谣的身份,被一群满心权谋算计的政客冠上穆清公主的身份,而后和亲夏国。那个时候,午夜梦回,躺在王府的硬榻上,她常常破罐破摔地想,左右都回不到华蓥了,那便坦然接受眼下的一切。她的未来被毁了,但边境百姓的未来却可以通过她的姻亲变得更好。      如此想多了,她竟渐渐地不再自艾自怜。      她当了三年的郡王之女,到底也曾了受百姓供养的宗室之女,自然该做一些为民谋福祉之事。      没错,她觉得自己很伟大。      可是阿兄说得对,江山社稷,本就不该系于一个女子身上。哪怕于宋修远而言,他也更愿率军出征、血染沙场,而非护送公主和亲。      看穆清沉默不言,宁胡公主只以为穆清默认了,自嘲道:“呵,我也这般觉得。皇兄告诉我,若我嫁了申屠殿下,至少可保夏凉五十年不起战事。日后史书提及我,亦会赞我有明妃之德。”      穆清看着宁胡公主苍白的面颊,心底闪过一丝疑惑。既然公主已想通了,那为何还要召她入宫?      “可我意难平!”      宁胡公主突然高声道,穆清闻言一怔。      “到底意难平!皇兄以为我身处深宫,可我其实什么都知道,正月里的三场比试不过一个幌子,我终究是要嫁给申屠殿下的。”      “殿下......”穆清试图出言制止。      宁胡公主忽然伸出一指,放于唇前,穆清会意,不再言语。      “我知晓这些本不该说与外人听,可放眼整座宫城,整座郢城,唯有夫人与我境遇相似,亦只有夫人能懂我此时心境。想必夫人从前所经之事,与我今日大抵是相同的。”      这个时候,穆清只能颔首。她听清了宁胡公主心底对和亲的厌弃与不屑,宁胡公主是不愿嫁的。      实则宁胡公主今日召她入宫,不过是心底烦闷,想在同为和亲公主的她面前倒一番苦水。      可是宁胡公主是夏国嫡公主,她却只是蜀国郡王之女,在夏宫中,她如何能开口和宁胡公主一起唾骂和亲一事。      隔墙有耳,为防有心人听去做文章,她甚至连宽慰公主一句都不能。      宁胡公主上下打量着穆清,见她面上虽略有疲态,气色却比从前红润,忽而笑了:“皇姑奶奶的归云山果真是养人的好地方。莫夫人,比之我,你何等幸运,我夏国礼乐昌明,能给你顶好的三书六礼。可那凉国远在北地塞外,同是和亲,我却只能远赴那茹毛饮血之乡,潦草嫁人。”      “天下名山大河,各有各的妙处。恕妾直言,殿下焉知蜀国青山秀水不若夏国,又焉知塞外苍茫草原不如夏国?夏国礼乐固然昌盛,却没有蜀地的险山怪石、奇花异草。塞外天苍野茫,殿下和亲,说不准又会有怎样的奇缘等着您。”      宁胡公主面色犹疑不定,似有些明白,又好似被穆清饶了进去。      穆清观其面色,缓缓续道:“妾听闻天下游侠,大抵都对塞外的广阔天地心向往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往后的时日还长,殿下到了塞外,或许又会有不同的心境。”      宁胡公主久久凝视着穆清,忽然道:“夫人可真会说话。”      “殿下想通便好。”      就好像她自己,从前又怎么会想到,她当真会喜欢上和亲的夫君。      ***************      出得瑶华宫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明晃晃的日光照得穆清有些犯浑。      穆清瞧了眼身后偌大的一座宫殿,阖宫上下百十人都在为明日忙碌着,但明日此时,宁胡公主便要永远离开这座养了她十几年的宫殿,往后的日子里,这座瑶华宫内的主子再也不会是宁胡公主姜怀瑜。      穆清忽然便觉得宁胡公主有些可怜,身后的瑶华宫仿若一座奢华的牢笼,困住了宁胡公主。整座皇宫都知晓公主的绝境,知晓公主的忧悲,可是为了夏凉两国结盟,即便是薛后,亦不得不放弃了生女的姻亲幸福。此情此景,宁胡公主只能寂寥自哀,甚至寻到她这个异国公主倾吐心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此时的宁胡公主,一如从前困在蜀宫中的她。      纵然如今的她已摆脱了这些纠缠了数年的困扰,可正如宁胡公主所言,意难平,到底意难平!若非遇到宋修远,她只怕还陷在泥淖里苦苦挣扎着。      所幸明安帝指给她的人,是宋修远。      可是穆清突然发觉,莫词出逃,她被寻回琅王府,及笄受封后近三年的等待,及至和亲成婚,她这一路走来的战战兢兢,皆缘起宋修远。甚至到了现在,她还会为了莫词而惴惴不安。      这个男人......      除了涪州十五城,好像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悉数围绕着这个男人。那么她身为华蓥阿谣,或是穆清公主的价值究竟在何处呢?      喟叹出声,穆清对着候在殿外的青衿吩咐道:“走吧,莫让林护卫久等了。”      青衿见穆清面色不豫,便也不再多言。      .........      “夫人。”远远地见到穆清与青衿走出长乐宫门,林俨抱拳行礼,躬身问道:“马车已备下,夫人这便回府了?可还需去其他地方?”      穆清被宁胡公主勾出了心事,回首往事,心底颇有些郁结,摇首不言,搭着青衿的手上了马车。只是站上车辕时,穆清侧头向前方望去,见拉车的两匹马儿中,正有一匹是健硕了不少的小骊驹。      电光火石间,穆清从靴侧抽出匕首,手起刀落斩断了连接骊驹与马车的缰绳。随即她纵身一跃,不偏不倚地落在骊驹背上,“我出去散散心,你们莫跟着。”      说罢,一夹马肚,骊驹听话地跑开了。      她本就只是华蓥山中的一个野丫头,性子被宗室规矩压抑了这么久,到了今日,她只想放纵这么一回。      穆清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林俨与青衿回过神,骊驹早没了影。      他哪敢不跟着!      林俨不知穆清的马上功夫究竟如何,只恐她驾驭不了骊驹。不知骊驹会带着穆清跑到何处,林俨心中发急,吩咐青衿道:“我去追夫人,你快去衙署寻侯爷。”      语罢,他当即抽出佩剑斩断了另一匹马的缰绳,翻身上马,驾马追着骊驹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穆清:往事不堪回首。 小将军:公主,为了您,夫人今天都不能扑我了。 姜怀瑜:我就要下线了,还不能多说几句话了? 穆清:...... 某岸:谁也不会扑谁,谁都不会下线,好吗o(* ̄︶ ̄*)o      ☆、醉酒   说是散心,可穆清心底并不知道究竟要去哪儿,便放开了缰绳由着骊驹撒开蹄子四下乱跑,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她虽没有孟东野进士及第的心境,但左右在京中恣意打马,能够驱散不少烦忧,也是美事一桩。   待到回过神来,骊驹已带着她信步在西市街口。   西市内商铺林立,小贩商贾摩肩接踵。还未到未时,正是一日里最繁华的时刻。行走在路上的百姓乍一见路口突然多了一位骑着马儿的贵女,不免侧目。   穆清感受到了路人的注目,再瞧自己身上的朝服,心底暗自发笑,驱着骊驹跑进了陌柳巷。   泉茂酒肆的小厮近日颇有些忧烦。按照常理,东家夏郎君总会在月初与十五两日到铺子里来打理事务,放些例银,瑕娘子亦时常跟着郎君来送酒方子。即便私事缠身,瑕娘子亦会派人递来酒方子,从无间断。只是自打年关一过,郎君一连三四个月不曾出现,瑕娘子那处亦无任何消息。没了新的酒方子制不出新酒倒是次要的,若是自己没了银钱,日后可还要如何在价比天高的郢城活下去?   小厮从正月冰雪消融盼到三月春风和煦,终于在清明的烟雨时节盼到了瑕娘子。可是他又觉着,如今的瑕娘子却与从前那个活泼聪颖的瑕娘子略有些不同。且回回瑕娘子背后皆跟着一个面色铁青的护卫朱安,如此,酒方子虽照旧,但郎君那处的银钱却毫无头绪。只是瑕娘子与朱安这个不痛快的模样,他如何敢当面问及银钱一事。   今日瑕娘子又来铺子了,一想到戳在院子里的朱安,他的面色这一整日没提起来过。   穆清在巷子边拴好骊驹,走近酒铺子,就见那小厮正擦拭着外头的酒具,面上愁眉苦脸的。   “可有烈酒?给我来一壶。”穆清问道。   小厮抬眼,见到面前身着华服的貌美年轻妇人,一时慌了眼。但好在他是个机灵的,从前那惊鸿一瞥后,便将这天仙一般的人物记在了心里,很快认出了穆清。   小厮放下手中的酒器,起身相迎:“夫人是来寻瑕娘子的?娘子正在院中。”   穆清本想着既然到了西市,便来柳微瑕的酒铺子中顺壶酒,倒也没想见柳微瑕。这会儿听了小厮所言,一时有些怔愣。于情于礼,柳微瑕这位未来的宣王妃应在府中备嫁才对,这个时候太尉府竟肯放她出来?   小厮见穆清不为所动,为了自个儿的银钱,补道:“娘子近日心情不好,夫人是娘子的远房阿姐,便劝劝娘子吧。”   穆清望了望小厮,回道:“我去瞧瞧。记得帮我备一壶烈酒。”   小厮哈着腰应了,回身见穆清往院中行去的婀娜身影与层层叠叠的华服时,心底不禁恍然,生得那般模样,果真是为贵人。如此,他家郎君与瑕娘子......亦是郢中的贵人!   如是作想,小厮的神情立即焕发了光彩。既是为贵人做事,还怕没有银钱吗?   柳微瑕坐于廊下,荡着双腿,一手撑地,一手握着一个小酒盅,望着院中的桃树,边赏景边喝酒。   穆清进入院中时,瞧见的正是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对花独酌,妹子好雅兴。”   柳微瑕闻言,倏地侧过脑袋,盯着穆清,眼底有些微的迷离:“姐姐怎么来了?姐姐从归云山回来了?何时回来的?”   穆清知她有些醉了,笑着徐徐答道:“今晨到郢城的。”   “那......姐姐身上的衣裳?”柳微瑕打量着穆清身上的钿钗翟衣,俏皮问道。   “方见过宁胡公主,从瑶华宫中出来。”穆清走到廊下,在柳微瑕身侧蹲下,伸手想夺去她手上的酒盅,“贪杯伤身,妹子醉了,莫要再饮了,听话。”   柳微瑕侧头,将手伸到另一侧穆清够不着的地方,笑嘻嘻道:“我心中烦闷,便欲效仿李太白以酒消愁。”   心中烦闷,以酒消愁......   是了,片刻前她亦想买一壶烈酒,痛痛快快地浇去那些从瑶华宫中带出来的烦忧。   穆清索性在柳微瑕身侧坐下了,见柳微瑕身边还放着好几盅酒,便也给自己倒了杯,仰头饮尽,笑道:“我心中亦颇为烦闷,我们一起喝。”   柳微瑕闻言,心底疑惑,看着穆清,但见后者不再言语,便觉得她亦同自己一般,估摸着有些难言之隐,遂也不再问了。   两人就这般坐于廊下,谁也不说一言,只是静静地自斟自饮。好在柳微瑕身边的这些酒都是些果酿,不似烈酒那般易醉。   良久,穆清问道:“妹子为何所困?也许我无法帮你,但说出来总比在心底憋着好受。”   柳微瑕呷了口果酒,忽而觉得有些话,告诉穆清也无妨,遂轻轻道:“九月十八,我就要嫁给宣王殿下了。”   穆清抱膝而坐,将头枕在膝盖之上,侧头看着柳微瑕:“嫁给心悦之人,有何不好?”   柳微瑕敛眸看着手中的白玉酒盏,忽而笑了:“姐姐可知我从前如何遥想婚嫁之事?我只想嫁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郎君,不要太高的家世,亦不需太好的皮相,但是他终此一生,只能有我一个。夏瑾可以做到这些,姜怀瑾却做不到。”   放下酒盏,柳微瑕抬首望着院内的桃树,叹道:“我知晓父亲断不会同意让我嫁与商贾之子为妇,但我总觉得事在人为,且父亲那么疼我,我同他多磨一阵,他便会应下。就好像前次周家大公子求娶,父亲最终还是拒了他。”   “若夏瑾真的只是商贾之子,事情便好办得多。”穆清开口,替柳微瑕接着说道。   柳微瑕怔怔地望着她,颔首道:“姐姐所言不错,可是他是宣王殿下,即便我可以不再苛求夫君不纳妾,但是京中满腹才情的闺女那么多,我想要嫁给宣王,谈何容易。”喟叹一声,柳微瑕又饮了一杯酒,续道:“然而不出几日,圣旨便下来了,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宣王妃。”   “姐姐,这些时日我想通了很多事。”   穆清坐直身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静静听着。   “宣王从未问我是否要嫁与他,父亲亦从未与我提起宣王的求娶之意,直到圣旨下来的那一日,我方如梦初醒。我明明就是圣旨里的宣王妃,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当宣王妃。若我不愿呢?”   “父亲拒绝了周府的求娶,应承了宣王,一切皆不过...不过权衡利弊罢了。”   穆清垂眸看着青色的衣摆。原来柳微瑕心底的烦忧,竟与宁胡公主,与她,同根同源。比之她与宁胡公主,还有父亲慈爱形象的轰然倒塌。   一连经历了这么多起伏,难为这个小丫头了。   穆清不禁发笑。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撞到她这儿诉苦,连带着她自己也被勾起了那些伤心的往事。   “人呐,总是要向前看的。”穆清无奈笑道,觉得自己亦有些醉了,只想把那些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我当初亦是这般过来的。许婚后,父王恐我逃离王府,便日日将我拘在房里,在我的脚腕上绑上铃铛,唯恐我夜深人静时敲晕了仆妇瞧瞧溜出去。”   穆清对上柳微瑕的眼,想起宁胡公主,淡淡道:“没有哪个宗室女子愿意和亲。那个时候啊,整个蜀宫都在传我要嫁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罗刹将军,锦都的贵女都在看我的笑话呢。”   柳微瑕忽然扑倒穆清怀里,喃喃:“原来姐姐......”   “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穆清搂着柳微瑕,叹道,“我们毫无办法啊,我也不想和亲,可我还是千里迢迢地嫁过来了。究竟为什么,我们会成为联姻权衡的工具呢?”   只因是她们女子啊。   四下静谧,唯有桃枝坠落在地的细微声音。   “所幸我们所嫁的,都是心尖尖上的人啊。”良久,穆清又叹道。   柳微瑕眼眶酸涩,借着酒劲,止不住地落出大颗大颗的泪。   她心意难平,原来在姜怀瑾心底,她就是一个一心想要嫁给他的痴情娘子。但其实她也有自己的无奈与不甘。姜怀瑾从未将她放在与他对等的位置上,这样的婚姻大事,他怎么能就这样瞒着她一个人做了主意呢?   可是无论是夏瑾,还是姜怀瑾,她都喜欢得不得了,即使他在毫不顾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便将她纳入宣王府,即便在父亲眼里她只是一枚棋子,她还是喜欢他。   ***************   姜怀瑾从暗卫手中接到消息再赶到泉茂酒肆时天色已暗。   院中蔓延着一股果香与酒气。   看着廊下睡作一团的柳微瑕与穆清,再看了眼两人身侧横七竖八的酒盅,他眉头微皱,吩咐道:“传消息给镇威侯,让他来此将夫人带回去。”   正当此时,铺子外头传来一阵马蹄声。站在铺子里的小厮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一阵黑影从马上飞身而下,迅速地穿过铺子往院内而去,待小厮回过神来,只余下一阵凉风,与站在铺子外头淡然自若的宝马。   姜怀瑾看了眼来人,又吩咐暗卫道:“不必去了。”   宋修远走进院中,见到姜怀瑾,微有些讶异,躬身行礼:“见过王爷,”他又看了眼地上的穆清,续道,“殿下见笑了。”   姜怀瑾与宋修远方才一起从宫城衙署出来,没想到未过一盏茶的时间两人又在此处见面了。他倒也不怕让宋修远知晓这个酒铺子是他布下的暗桩,左右他吩咐暗卫传消息时已作了这样的打算,因而面上颇为镇定,只在心底暗叹宋修远的消息路子够迅速,竟能紧跟着他寻到了此处。   淡淡地扫过宋修远,他开口幽幽道:“尊夫人与吾妇关系不错。”   宋修远当即便听出了姜怀瑾的言下之意,只是此刻他心底担忧地上的凉气伤了穆清,无暇顾及其他,回道:“打搅王爷与王妃,下官这便带内子回府。”   姜怀瑾不置可否。   宋修远走到廊下,从地上抱起穆清,朝着姜怀瑾道:“下官告辞。”   见宋修远抱着穆清走出铺子,姜怀瑾亦抱起醉倒过去的柳微瑕走入厢房。柳微瑕酒品好,醉了便只是静静地窝在他怀中。待安顿好柳微瑕后,他走到院中,冷着脸问道:“朱安在何处?”   朱安明着是柳柏安拨给柳微瑕的护卫,实则是姜怀瑾的暗卫。今日穆清到后,他便隐在院中一角,暗自护主。   此时听着姜怀瑾的口气,他躬身上前将今日的情形一一禀明了。   姜怀瑾揣摩着宋修远方才的态度,淡淡吩咐道:“今日柳娘子醉酒,你护主不利,自去领罚。”   朱安领命走了,姜怀瑾回身走入厢房,望着榻上柳微瑕的睡颜,神情舒展。   柳微瑕好酒,今日她将穆清灌醉了,虽有伤大雅,但于他而言却是一大益事。   宋修远是个聪明人,柳微瑕与穆清的这一层关系若是处理好了,镇威侯府便能为他所用。      ☆、心悦   “打搅王爷与王妃,下官这便带内子回府。”   “下官告辞。”   穆清虽醉倒在地,但却不像柳微瑕睡得那般深,迷糊之间尚能分辨出周遭的风吹草动。恍惚间她听到了男人清润的声音,脑中残存的直觉告诉她那应是宣王姜怀瑾。   宗室子侄......   近年来养出的近乎本能的多虑习惯令她一时不寒而栗,竟在刹那害怕自己失礼于这位新晋的小王爷会拖拖累镇威侯府与蜀国王庭,白白让人留下话柄。   所幸这个时候宋修远亦来了。穆清方才激灵清醒的意识因宋修远低沉微哑的嗓音一下又被醉意消弭得了无踪迹。   然而饮酒太过,周身乏力,直到感到宋修远抱着自己出了酒铺子,方才拼尽力气睁开双眼。   “醒了?”宋修远看着穆清迷离的眸子,轻声问道。   穆清脑中一片虚无,无力开口,便将脑袋倚在宋修远肩头,用手圈过宋修远的脖颈。   这个时候林俨亦驾着马车到了泉茂酒肆,看见宋修远抱着穆清出来,当即跃下马车将车帘掀开。   宋修远行军打仗得久了,不惯于坐马车。将穆清在车厢内安顿好后,便欲躬身下车。   却在转身的一个瞬间被穆清扯住了袖角:“阿远去哪儿?”   平日里清丽的嗓音因饮酒了的缘故,带着丝丝的甜腻与娇柔。宋修远心中一凛,看着穆清面上迷离的酒色,又坐回到车内,搂住穆清:“哪儿也不去,我们回府吧。”   从西市的陌柳巷到城东百宁坊的镇威侯府,驾车需行小半个时辰。许是得了宋修远的应承,穆清心下安定,在马车内倚着宋修远昏睡了过去。   到了侯府,又是宋修远将穆清抱下马车的。   守在府门耳房内的小厮仆役见侯爷带着夫人回来了,纷纷出来见礼,亦有几个先前得了令,手忙脚乱地跑去内院通传。一时之间,倒比适才酒铺子外头更吵嚷些。   穆清正在梦中回味着白日里与柳微瑕交心的情境,明明是两人的私语,却不断有嘈杂之声入耳,不禁蹙眉。   宋修远看她这个模样,对这些没有眼力见的仆役心有不悦,又恐呵斥声扰了穆清清梦,遂冷眼示意面前的小厮。   小厮会意,灰溜溜地跑回了门房。   但是穆清到底还是醒了。不仅醒了,且精神头还比先前在酒铺子前的时候好上许多。   睁眼,映入眸中的是府门两侧垂挂着的灯笼,天已这样黑了啊。   穆清的眼帘渐渐往下流转,宋修远掩映在灯影下的面庞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眸中。眉目硬挺,容貌端良。他的眉眼亦是极好看的,配以挺拔的身姿,称之玉树临风亦不为过。   从她的角度看去,正好能够将宋修远右颊的疤尽收眼底。   若无那道疤,他定然也是夏国数一数二的俊俏郎君。   可是......世上哪有人是靠皮相讨生活的?何况他是二品辅国将军。   即便世人皆嫌弃他面上的痕迹,她都不会嫌弃。她曾见到过的,比之面上的疤,他身上那些累累伤痕才是真真正正的可怖。   眼下的安逸日子,皆是这个男人用性命换来的。   穆清圈着宋修远脖颈的双手微微借力,向前倾去,恰逢此时宋修远亦感受到了穆清的折腾,侧过头来瞧她。一个抬首,一个侧头,穆清的双唇不经意地拂过宋修远面上的疤,带了丝丝沁人的果香与酒醇。   宋修远心底又是一凛。   借着灯影,穆清看见了宋修远迅速泛红的耳根。   穆清忽而心想,大抵这个世上,除了她,在无人会知晓镇威侯害羞时的这个习惯了吧?   她是真的喜欢他啊,为了这一丁点儿的小事,心底竟微微窃喜。   “宋修远,我心悦于你。”穆清将脑袋倚回宋修远肩头,在他耳际轻声说道。   宋修远浑身一顿,倏地回头,怔怔看着穆清,漆黑的双眸里仿若掀起滔天的巨浪,那是他隐藏不住的欣喜与激动。   近一年的朝夕相对,他知晓穆清是个极易羞怯的小女子,哪怕是当初与他确定心意,都要假托软肋之词。如今她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借着酒意,但所谓酒后吐真言,却又如何教他不欣喜?   穆清仍枕在她肩头,轻轻吻过他的面颊,继而对着他的耳朵吹气:“你呢?是否亦心悦我?”   宋修远默默不言,双手圈紧了穆清,跨入府门快步回了东苑。   守在东苑里的海棠等人早已得了通报,备下了热汤手巾。一见穆清这个模样,海棠正想上前伺候穆清净面更衣,却被宋修远唤住:“不必,此处有我。你们去膳房备些醒酒的东西。”   宋修远将穆清安置到床榻上,抬首卸了她头顶的宝树花钗,又一一取下盘发的簪子搔头。   发髻尽散,穆清顿觉头顶轻松了不少,觉得自己脑中更清醒了些,想到自己先前的问题还曾得到回应,心中一时不甘,双手死死揪着宋修远的衣袍不让他起身:“阿远方才还未回答我。”   这个模样,倒像个向长辈讨好话的女娃娃。但因为那姣好的容貌,生生又多出了一丝娇媚之态来。如此姿容,如何不心动?宋修远满手的珠钗首饰无处安放,心底却十分欢喜,笑道:“我亦心悦夫人。”   穆清盯着他,眸色亮亮,用手指戳着他的心窝娇俏道:“那你此生便只得有我一个,若你此处有了别人,我便离得远远的,教你余生再找寻不到我。”   她选择留下来,不过是因为一个他。若有朝一日,他真的不认她,那么她便回到蜀国,跑到华蓥深山,离这座侯府远远的。天大地大,没了一个宋修远,她一样能在灵山秀水间活得恣意妄为。   宋修远揽过穆清,失笑。穆清醉了不喜昏睡,却喜欢粘着他讨好听话。对着喜欢的女子,好听的情话简直信手拈来,可是他却不想哄她,因为无论醉了醒着,她都是她。   “镇威侯府的主母,永远都是夫人。我心底的人,亦永远都是夫人。”宋修远正色道。   穆清闻言,微微勾起唇角。   心满意足。   “阿谣。”良久,穆清轻声道。   “嗯?”宋修远未听清,从唇齿间溢出一个声音。   “唤我阿谣,这才是我的名字。”   “阿谣......”心底疑惑,但宋修远还是唤了出来,短短两个字,却低沉绵长,钩得穆清心痒痒。   穆清忽而翻身跪在床榻上,微微垂首盯着宋修远上下龛动的双唇,鬼使神差地扑倒他怀里,伸出手指摩挲着他的唇。   她的名字,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竟这么好听。   宋修远立即噤声,欲抬手拂去穆清的手指。   穆清却想起了今日同柳微瑕说的话,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心尖尖上的人啊。   她突然笑了,笑得那样好看。宋修远一时有些呆愣。趁着这个间隙,穆清不由分说地吻上了宋修远的唇。   既然他们都心悦彼此,那么从前那些克制守礼的日子究竟算些什么?她何时活得这般窝囊?她是华蓥的阿谣,不是什么穆清公主。她想同他亲近,想堂而皇之地同眼前这个她喜欢的男人亲近。   宋修远只觉自己脑中“轰——”得一声炸开了花,丁零当啷,手中的珠钗环佩悉数落地,倾过身子搂住了穆清的腰肢。   但是很快,他觉得今日的穆清有些不一样,不似往日那般羞赧。他发觉穆清伸手解开了他的大带与腰封,接着,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又顺着松垮的腰封往上,带了些微的急躁与不得章法,将他的外袍与中衣领口一齐扯开。   脑中忽然警醒。   他的的确确被穆清撩拨得起了兴头,但是穆清却是醉了,醉得恐怕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   宋修远手上使了巧劲,拉开穆清,喊道:“莫动!”   穆清还在扯他的衣襟。   宋修远握住穆清的双手,无奈唤道:“夫人!”   “阿谣!”   最后这声阿谣终于起了作用,穆清不再动作,却抬首楚楚地将他望着,手里依旧紧紧揪着他的衣裳。   轻轻地吻过她额头的朱砂,宋修远低声叹道:“你醉了,好好歇息,听话。”   他想要她,但脑中的理智却告诉他,穆清醉了,他不能在此般情境下做那种事。   ***************   鸟鸣声声入耳。   头疼欲裂。   穆清躺在床榻上,缓缓睁眼,翻身看去,身侧的宋修远却不见踪迹。   前夜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间醒了数次。她分明记得那数次的清醒时分,腰间沉甸甸的,是宋修远圈着她的手臂。而宋修远本尊,就安安稳稳地睡在她身后。   莫非那只是她的一个梦?她何时竟开始做起了这样的梦?昨夜醉酒,她究竟做了些什么?   扶着突突发疼的脑袋起身,穆清掀开床帏,只见清亮的天光早已透过窗纸投入室内。心底一惊,她唤来海棠,匆忙问道:“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   !!!   宋修远率六千精兵护送宁胡公主出嫁和亲,銮驾巳时正启程,此时此刻,只怕已过了玄武街,将要行出郢城。   她竟一觉昏睡到了这个时辰,连宋修远的面都没见着?   穆清敲了敲脑袋,蓦地吩咐道:“即刻备马,我要出府。”   ☆、手书   五月飞花。   这一日的郢城格外喧嚣,纵贯京城南北的玄武街侧人头攒动,自皇城城门朱雀门外始,直到城南的明德门,一路上皆是朝着街上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百姓。   今日是宁胡公主出嫁的日子。   若说前次玄武街上这般热闹的情境,还是在去岁镇威侯迎娶蜀国穆清公主的时候。   这些布衣百姓平日里只能在街头巷尾听见些许贵人们的传闻,而郢城东北那几座贵胄云集的坊,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传说里大罗神仙的住处,从不敢肖想。至于那些贵人的面,则是见也未见。   但是今日却不同,公主銮驾将从玄武街穿成而过,他们若是运气好些站在靠前的位置,没准还能透过帷怜一观宁胡公主的面貌。若是运气不好,像去岁那般没瞧见穆清公主一样没瞧见宁胡公主,虽略有遗憾,但生平见识过两回公主和亲,亦是值了。   巳时一刻不到,守在朱雀门外的百姓终于发觉皇城里的动静。   未几,有一青年将军着了玄衣玄甲,面容端肃,骑着高头大马自朱雀门而出。即便有春光照拂,那一杆□□在他的手中仍散发着森森的寒气。有人认出了这位青年将军是不过二十有五的镇威侯,当即有不少还未踏入人生征途的少年郎歆羡不已。弱冠而身居高位,手握重兵而保国安民,娶得风流媚骨的蜀国公主为妇,人生如此,又有何憾?   镇威侯的身后是十六位轻骑校尉,他们手中的大夏旌旗,迎着和煦的春风,猎猎飘扬。再后则是百十名装备齐整、列队两边的精骑兵。不少个头高的百姓踮脚向前望去,隐隐能瞧见被骑兵护在中间的数十名赭衣宫人。   忽然,人群中迸发出了一阵热议。循声看去,却是公主的銮驾终于出了朱雀门。   街侧的妇人皆有些好奇天家公主的嫁妆,之间銮驾后头跟着的便是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大红嫁妆,若再算上后头随嫁跟着公主出塞的各行技者与名伶优人,真真可谓红妆十里。   不知是何人率先起了头,朝着宁胡公主的出嫁队伍跪了下去,喊道:“公主万安,吾等愿公主早日归朝。”   是了,这些百姓虽只在街头巷尾的秘辛传说中听闻公主和亲的始末,但周身流动的却到底是夏国血脉。宁胡公主是夏国的公主,是他们的嫡公主,塞外不比中原,公主一及笄女儿,如何不思念故土?   姜怀瑜闭眸坐在车内,听着外头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触景生情,心底酸涩不已。原先已被压下去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出了雁门关,从此夏国郢城便是她命里永远的记忆。关山万重的,早日归朝?谈何容易。若能仿效解忧公主魂归故里,已是大幸。   坐在侧位的松兰见她面上的苍白连脂粉也遮不住,开口轻声劝慰道:“公主您瞧,百姓心善,都盼着您归朝呢!再者前日太子殿下亦同您说了,只要——”   “松兰!”听到此处,姜怀瑜突然出声喝道,“宋修远还在前头呢!且车舆两侧都是他手下的兵丁,你这个时候说这些,是不要命了?还是想坏了皇兄的大事?”   松兰自知失言,垂首敛眸:“婢子知错。”   姜怀瑜暗自叹气,仰头向后靠去。   日头到了正中偏西的时候,和亲队伍终于在郢城郊外的一处空地上停了下来。公主身娇体弱,今日晨起又过了一番大礼,此时在车内颠了一个半时辰,已觉疲累不堪。   松兰跃下车舆,从随行宫人处拿了些干粮小事,又爬回了车内。   宋修远喂青骓食了些马草,心中颇为烦闷。照眼下这个速度走,三个月都不一定到得了雁门关。如今京中局势诡谲多变,不知数月后待他回京之时,又是何种局面?   不知穆清一人可应付得过来?当初还是应让她留在归云山。   青骓不懂主人的烦恼,顾自啃着百脉根。   “跟着我打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模样。”宋修远朝着青骓戏谑道。   看它吃得欢快,宋修远亦叼了颗百脉根,拍着马脖子叹道:“罢,怎么也算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生死兄弟了。”   青骓朝着他喷气。   “将军!那头的小郎君道有东西需给您过目。”这个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小校尉,双手向他递上了一样物事。   宋修远漫不经心地扭头去看校尉手中的物事,却在瞧清楚的那一刹那怔愣。   他赠给穆清的匕首?   宋修远当即啐出嘴中的百脉根,匆忙问道:“人在何处?”   ......   穆清掩身藏在一棵樟树后头,正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子玩儿,耳畔突然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夫人怎来了此处?”   穆清循声抬首,朝着宋修远莞尔道:“我来送你。”   昨夜宿醉,穆清不自觉便睡过了时辰,醒时已过巳时三刻。   宋修远看了眼穆清身边的骊驹,蹙眉问道:“林俨呢?”   “我出来得急,来不及唤他。”穆清朝着宋修远走近一个步子,盈盈笑道,“阿远放心,我走的是官道,安全得很。不会再突然冒出来个厉承将我掳去了。”   午后的阳光微微有些发烫,熏得穆清整张脸明媚而红润。宋修远看着穆清明艳的双眸,放低声音叹道:“只怕有心算计夫人的不是已落狱的褚遂,而是他背后的太子殿下。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夫人需小心。”   穆清颔首应了,含笑的双眸里是熠熠的光彩。   想到了什么,宋修远又补充道:“还有,若有可能,宣王与太尉府的娘子那处也少些走动吧。”   昨日姜怀瑾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值得细细推敲。明明六礼未成,姜怀瑾却在他面前称柳微瑕为“吾妇”。若他没有意会错,姜怀瑾应是想借着柳微瑕与穆清的关系将镇威侯府收入麾下。   姜怀瑾果然起了夺嫡的心思。镇威侯府世代供职于军营,手握重兵,在军中有及其重要的地位,若参与到夺嫡之中,难免不起什么血雨腥风。   穆清将宋修远的话皆记在了脑中,心底却不想她与宋修远这最后的丁点时刻全被外人占去,见宋修远还欲张嘴说话,干脆整个人挂到他身上,对着他的双唇便啃了下去。   咦?草味?   穆清今日作男子打扮,着了宽大的圆领锦袍,头上亦束了一枚小玉冠,若不细瞧她的眉眼,远远望去便是一个瘦弱的小郎君。   宋修远脑中还有一丝的清醒,身后数十丈外便是他的军士与和亲队伍,若被人瞧去他镇威侯光天化日之下与一郎君厮混在一处,他在军中的威仪和名声当真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   “阿谣!莫要胡闹!”情急之下,宋修远拉开穆清,哑声唤道。   这回却是穆清怔住了。阿谣?他怎么知晓这个名字?   宋修远看她这个模样,知晓她果真不记得昨夜的事情了,心底惋然。然而他还是有些不死心,轻声问道:“夫人昨夜同我道这是你的名字,莫非忘了?”   穆清调整了神情,生硬地勾起唇角,笑道:“酒后胡言,阿远莫当真。”   宋修远上下扫视着穆清,当即看出她在扯谎,只是现下的情境不对,不宜与她过多缱绻。他回头望了眼和亲队伍,无奈道:“时辰不早,我需走了。”   穆清听话地颔首应了,然而手中还是揪着他的衣袍。   宋修远脚步微顿,无奈笑道:“听话。”   短短两字,由宋修远低低醇厚的嗓音说出,却是道不尽的缠绵与娇宠。   “我日日给你写手书。”见穆清还无动静,宋修远补道。   穆清耳际泛红,跺脚抬首道:“谁要手书了。阿远你听着,我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此去又非行军打仗,阿谣莫担心。”宋修远闻言笑道,伸手拂过穆清的发梢耳侧。   ***************   宋修远果真未食言,自五月十三日一别后,每隔五六日便会有一沓家书递回镇威侯府。从这一封封的手书中,穆清看尽了关内道的春日百花,赏遍了河东道的山河好景,又在脑中尝过了河北道的糕点小食。   这数月里穆清又做回了那个深居简出的镇威侯夫人,除却避无可避的宫宴与邀约,余暇时间皆在府里编纂《江海凝光曲》;足不出户,却通晓天下美景,日子倒也过得闲适自在。   自褚遂革职流放后,他布于京中的暗桩亦随之作废。杜衡想了个法子盘下了悦世客栈,自此便也久居于郢城之中,一面继续与宋修远做着交易,一面利用江湖关系,培植起了自己的消息路子。宋修远走后,杜衡的消息便都递到了穆清手上,穆清又惊又喜。   待到六月末,凉国军士从两国边境接到了宁胡公主的和亲队伍。宋修远一行原处扎营三日后终于得以返程。   于是,递给穆清的手书中又重现了河北道的苍茫风景,不过此回,许是已在归程,宋修远又添了他与军士们行军跋涉的点滴细节。字里行间皆是蓬勃朝气。   穆清从未想到这群军士们竟能如此苦中作乐,心中竟觉有趣。   末了,宋修远问道:“七夕将近,不知夫人可愿赏脸为我备下绿豆小麦?”   七月初七日,以水浸润绿豆小麦,待其生芽数寸,再以红蓝彩缕束之,谓之种生。   种生求子。   穆清看着手书上遒劲刚健的魏碑行楷,双颊发烫。她没好气地往回给宋修远的信笺里撒了把土,写道:“阿远何不从锅中偷些粟米,自制壳板?”      ☆、七夕   于夏人女子而言,七月初七委实是个大日子,未嫁的娘子总会在这日夜里挑个吉祥的时辰祭祀巧娘娘,祈求来年的手艺与姻缘,那些出嫁了的妇人则会依着民间习俗晒书晒衣、种生求子。   七夕本是女儿家家的节日,但不知何时起,因着鹊桥相会的传说,又多了一丝暧昧的气氛。时日久了,七夕便同元宵上巳那般,成了少男少女相约出门的日子。作为夏国都城,这三日夜里郢城皆延迟了宵禁,管家又特意向布衣百姓们开了城东南的芙蓉园,供万民同乐。   初入七月,柳微瑕便递了帖子邀穆清七夕佳节出府赏玩。穆清拿捏着手中的花笺,想起宋修远临走前的交待,内心思量了许久,终于应了。   宋修远虽未明说,但她也知晓眼下情境镇威侯府还不能同宣王府撕破脸面,而疏远一事讲求一个徐徐图之。她已有月余不曾与柳微瑕相见,若此次再拒了,反倒显得刻意了。且她与柳微瑕的情谊,并非说断便能断的了。   青衿早对郢城七夕夜里的盛景与芙蓉园里的河灯心向往之,知晓穆清应了柳微瑕的邀约后,直直央求穆清也将她带上。   穆清看着面前雀跃的小姑娘,又将目光扫向一旁的青衣,问道:“你呢?是否亦想同去?”   青衣觑了眼海棠,摇头道:“多谢公主惦念,婢子留在府中帮衬海棠姑姑做事便好。”   穆清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微微颔首,嘴角噙笑。   她不在镇威侯府的这几个月,不知海棠用了什么法子,竟将青衣制得死死的。青衣从前是莫词院子里的侍婢,但自从跟了她来到夏国后,却始终冷冷淡淡,完全没有将她当作正经主子的样子,亦没有与她同在一条船上的自觉,她看不透青衣在想什么。是以除却易嫁一时,青衣是穆清心头的另一根刺。此番海棠制了她青衣,却也歪打正着少了她一桩心事。   且不去管青衣待她如何,至少穆清知晓青衣是个聪明人,绝不会将她与莫词易嫁之事供出去,自取灭亡。如此足矣。   到了七月初七这一日,青衿从厨娘那儿讨来了豆芽小麦等一应五谷杂粮,哗啦啦一堆置在穆清眼前。穆清看着好奇,开口问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青衿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装满了清水的瓷碗,笑着应道:“我听海棠姑姑道今日还有一个习俗,便是将这些豆子谷子浸润在水中,待它们抽了芽后,再用红绳束起来。公主猜猜是什么?”   方才见到这一堆五谷杂粮里的绿豆小麦之时,穆清心里便隐隐有了猜测。此刻看着青衿水汪汪的双眸,无奈道:“......种生。”   “咦?我还以为公主不知晓呢,这才特意去膳房讨了这些,没少惹厨娘的白眼。”青衿佯装失望,叹了口气道:“海棠姑姑道种生求子,还说侯府里该添小主子了呢。”   穆清霎时便想到了宋修远的手书,双颊浮上红晕,瞪了青衿一眼,啐道:“再多嘴,夜里我便不带你出去了。”   ***************   入夜,穆清带着青衿与林俨一起出了府。因芙蓉园距百宁坊尚有些距离,她便放弃了漫步过去的想法。除了朱安,柳微瑕亦只带了一位侍婢,马车宽敞,穆清索性便邀柳微瑕同乘。   她们出来得并不早,马车行至芙蓉园外时,渐渐放缓了速度。透过垂下的帷帘,穆清尚能够瞧见内里的人影与点点花灯。   柳微瑕趁此时机一骨碌钻出马车,回身对穆清娇俏道:“左右都能望见芙蓉园了,此处马车驱使不便,不若我们一齐走过去?”   穆清正有此意,亦跟着下了车,搭着柳微瑕的手便朝南行去。林俨驱着马车拐入了一个清冷的巷口,欲寻一个合适的位置安放马车。是以此时她二人身后除了两个侍婢,只有朱安远远跟着。   柳微瑕带出来的这个侍婢亦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欢喜与歆羡全显在脸上。穆清与柳微瑕瞧见了,似是心有灵犀,相顾一笑,便放这两个侍婢自己玩儿去了。   柳微瑕近日在府里闷久了,难得寻了个出府的空儿,便拉着穆清走不停说话。   她上一回见着穆清还是五月里泉茂酒肆的那一回,彼时她醉了不大清醒,后来听姜怀瑾道穆清也被她灌醉了。她还记着去岁中秋宴的那一遭,便一直对穆清有些歉疚,奈何这几月穆清足不出户,终是寻不到机会向她亲言歉意。   柳微瑕轻言问道:“姐姐这些时日不愿见我,可是因为前次我喂你喝了好多果酿的缘故?”   穆清正侧头看着小贩车中的河灯,闻言笑道:“怎会?那日的果酿是我自愿陪着妹子喝的,你忘了?”   二人心中仿若有了一个默契,对那日纵酒的缘由皆只字未提。   柳微瑕撇着脑袋,神情带了些迷惘。穆清见了,知晓应是那日她见到她时,她便醉了,醉得什么都不记得了。   微微叹口气,穆清复又笑道:“说到这个,离大婚不到两日,我本以为妹子这个时候阖该在府中备嫁的,是以便不敢应承妹妹府上的帖子,徒遭柳大人与夫人的白眼哩。”   柳微瑕从推车中选了个芙蓉并蒂模样的河灯,提在手中细细把玩,回道:“殿下他......他对父亲说我性子好动不喜静,若我不喜日日在府中待着备嫁,遂了我的意让我出来散心也未尝不可。”说着,柳微瑕放下河灯,看着穆清,面上浮了一层无奈之色,“官大一层压死人,宣王之命,父亲如何敢不从。”   只是穆清瞧得出来,柳微瑕面上那层无奈之下,是欲盖弥彰的娇憨与羞涩。权衡也好,算计也罢,姜怀瑾心里到底还是有她的。   柳微瑕终是买下了那个芙蓉并蒂的河灯,托在手中问道:“好看吗?”   “芙蓉并蒂一心连,自然好看。”   ***************   芙蓉园的正中有一汪曲江池,是郢城里最大的湖泊,站在湖畔,隐隐能够望见远处黑黢黢一团的崇明山。   适才在外头便能望见园子里攒动的人头和点点灯影,待真正进了芙蓉园,穆清才开始惊叹郢城的人口之众,好些时候,若非她多留了个心眼,她与柳微瑕便要被人群撞散开去。   “这么个摩肩接踵的景象,竟无人掉到曲江池里去,委实也算是个奇迹。”穆清紧紧拉着柳微瑕的手,喟叹道。   柳微瑕双手护着河灯,闻言,噗嗤一声笑了:“曲明池一直是太子殿下在打理的,姐姐别看眼下这个模样,实则有朝廷的禁军和东宫的暗卫掩在人群中护着呢。”   东宫的暗卫......穆清望着远处的崇明山,心底若有所思。崇明山脚之处,便是东宫太子妃的偃月行宫。自褚遂落案、庶姐流放后,周墨便一直住在偃月行宫调养身子。   正思忖着,两人已行至曲江池畔。穆清向左右望去,果真见到了几个身着甲胄的禁军侍卫,心底暗暗吐出一口气。   御林禁卫军隶属兵部,料想东宫不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事。   柳微瑕行至湖畔,双手托着河灯,蹲下身,平平稳稳地将河灯送入水中。   “妹子可许了什么愿——”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一阵拥挤骚动,不知何人撞到了穆清。穆清本就是倾着上身观望柳微瑕放河灯的姿势,被这么一撞,整个人立时重心不稳,向前扑去。   不巧的是,穆清身前就是曲江池。   身后的躁动依旧,一时间又接连响起好多落水声。紧跟着穆清,又有三四位娘子被挤入曲江池中。   柳微瑕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怔了片刻,这才喊道:“姐姐落水了!快些救人!”匆忙之间,她又回身朝朱安喊道:“你是会水的!快些去救姐姐!”   朱安到底是姜怀瑾千挑万选出来的护卫,性子亦随了姜怀瑾,这个时候只将柳微瑕护在身后,以防骚乱的人群将她也挤下水。   柳微瑕挣脱不开朱安,大声吼道:“你在做什么?”   朱安:“主子快些离开,此处人多。”   “朱安!姐姐还在水里!”柳微瑕面带急色。   “主子恕罪,朱安是您的护卫,不是镇威侯夫人的护卫。保护您的安全,是属下职责所在。”   水面上冒出了垂死挣扎的数个人头,但是却未见到穆清,柳微瑕都快急哭了。   这个时候林俨匆匆赶到,见柳微瑕面色苍白,当即明白过来,径直掠过他们二人,“噗通”一声跃入水中。林俨落水后,周遭几个看热闹的年轻郎君终于回过神来,摸了摸良心,想起自己亦是会水的,便也接连不断地跃入水中救人。   短短一瞬,放满了河灯的曲江池竟如下饺子一般。   穆清本想着有朱安与禁军在场,便不会生出什么意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真的应验了她先前的话,落得个掉入曲江池的下场。   谢过她从前在华蓥的野日子,爬树游水于她而言可谓手到擒来,是以她并未惊慌呛水。只是未等她舒展身子向上游去之时,脚边却不知被什么物事缠住了,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这个时候穆清身子周围又噗通噗通落下好多人来。借着湖面的灯影,穆清竟能分辨出这个衣袂飘飘的,是位大娘子,那个划水敏捷的,应是个郎君。   前边那个黑影,是林俨!   看见了自己人,穆清眸色一亮,匆忙向前奋力划去。林俨却在这个时候朝另外一个方向寻去。   然而在水里待久了,未等穆清伸手求救,她便呼吸不能,昏死过去。      ☆、心火   偃月行宫。   周墨身着缃色轻纱上儒与绯色高腰襦裙,手挽芙蕖绣纹披帛,端坐于花厅内,整个人雍容贵气,毫无传闻中的病气。她从桌案上拿起一盏茶,轻轻用杯盖拂去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再递至抹了口脂的唇边,抿唇轻轻呷了口。   柳依静静站于一旁为主子摇着扇。七月初七正值夏日,即使到了夜里仍旧暑气逼人。   “还缺些火候。我素来不喜半生之茶,下回仔细将茶煮开了再给我送来。”   周墨将杯盏放回桌案,抬眸瞟了眼躬身站于堂下的黑面郎君,漫不经心地问道:“事情皆办妥了?”   这位黑面郎君身着夜行衣,身形强劲,面上尽是络腮胡,模样粗犷不羁,对周墨小心翼翼道:“是。”   “人在何处?”   “就在外头候着。属下前来复命,请殿下示下。”   周墨把玩着前夜方才染好的茜色指甲,淡淡吩咐道:“按从前吩咐的,送过去吧。”   黑面郎君行礼应下,躬身便要退出花厅。   “慢着!”周墨忽然出声,“将人带进来我瞧瞧。”   不是说风流媚骨,名动天下么?且看看现今的她是个怎样的狼狈模样!   未几,黑面郎君又从外头扛着一个人形打小的粗布麻袋回到了花厅。未等周墨吩咐,便将麻袋开了口,露出里边装的人来。   不是他人,正是方从曲江池里头捞起来的穆清。   穆清溺水晕厥,被黑面郎君折腾了数个时辰,到这个时候还未醒转。   周墨掩面看着穆清苍白的面色,眉头微蹙。风流媚骨果真名不虚传,即便是这样一个落魄的境地,她竟还能从穆清紧闭双眼的面上瞧出楚楚姿色来。   柳依发觉周墨面色不悦,开口朝那黑面郎君急道:“这个模样,怕不是没气儿了吧?快将这晦气东西抬出去,没得污了殿下的眼。”   闻言,周墨心底亦有些犹疑不定。姜怀信命她将人活着弄出来,若真的叫穆清命丧她手,日后突生变故该如何是好?   她看向柳依。   柳依会意,拿起桌案上的茶盅,走到堂下。她是周墨的贴身侍婢,没少见周墨因穆清的事生闷气。她晓得周墨从前属意镇威侯,为了得到镇威侯的注目,暗地里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而穆清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镇威侯身边的位置对周墨忠心耿耿的她在心里头自然而然也跟着恨上了穆清。借着心头的无名火,她气定神闲地对着穆清的脸便将周墨未喝完的茶浇了下去。   “呕——咳!咳咳!”   受了刺激,穆清突然呕出一口水来,大口大口喘息着。看着裙边穆清呕出的那一滩水,柳依嫌弃地退开了几步。   穆清慌忙起身,眯着眼看了眼四下的环境,有些不明所以。   这个时候周墨忽然掩袖轻咳。   “殿下?”循声回头,看到周墨那张含娇带俏的芙蓉面,思及自己脚边足以容纳两人的粗布麻袋,穆清心底一个激灵。   “你这贱妇,见了东宫太子妃殿下,非但不行礼,竟还敢直观其面?”趁穆清还愣着神,柳依一个健步冲上来,直直给了穆清一巴掌。   穆清本就肤白,这几年亦是娇养着的,柳依的这一巴掌花了十足的力气,她的脸上当即便有红印浮了出来。   穆清被打得有些发懵。   柳依见穆清还怔愣坐于原处,对她适才的言辞并无任何反应,心底更是不悦,扬手欲再次教训穆清。只是手还为落下,却在半空出堪堪被人握住。   穆清右手死死抓住柳依悬在半空中的手,回首看向坐于上首处的周墨,问道:“适才失礼于殿下,是妾的过错。但是敢问殿下,妾为蜀国公主,为何区区一侍婢便敢如此大不敬,将我换作贱妇?这便是殿下所谓的礼数?”   周墨唇角微启,神情冰冷,冷哼道:“妾呀妾呀的,你装给谁看呢?”   她起身而立,居高临下地俾睨着穆清,轻声道:“你不过是蜀国琅王府的傀儡,什么穆清公主,什么镇威侯夫人,统统与你无任何关系。你说我凭的什么,柳依凭的什么?柳依好歹是东宫承恩殿的尚宫,良籍出身。你呢?一个无名无姓空有姿色的乡野丫头罢了。”   穆清眸光微闪,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东宫知道了她的身份!莫词就在东宫?   周墨看到穆清的落魄神情,笑了。   柳依方才被穆清制服,心有不甘,这时候趁穆清松手之际,便径直将手伸至穆清颔下,使劲抠弄:“我今日便将你的□□撕下来,好让殿下悄悄你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穆清的脸上除了眉心那可朱砂,全是她自母妃肚子里带出来的,哪有什么□□。她伸手推开柳依,那柳依却还是不依不挠地抓她。穆清吃痛,伸手往颔下抹去——竟见了血。   柳依这丫头的手当真歹毒!   “柳依!”周墨喝道,“她这张脸坏不得!”   “且不论琅王府究竟是如何将你与莫词变得一模一样的,你只需记住,周墨垂眸看着穆清,冷声道。   穆清抬首,亦死死盯着周墨,开口问道:“殿下将我掳出来,便不担心镇威侯归,也不忧心就此坏了夏蜀两国的关系?”   “你那位置本就是莫词的,如今我将莫词送回去。现在这个时辰,莫词应已在镇威侯府的主院里歇下了。”   穆清深吸口气。身份揭穿,莫词复位,自己担心一年的事成了真,可是心底竟不慌不急,反而如大石落了地。她告诉自己要冷静。   “你未免太小瞧镇威侯。”穆清踢开束了她双脚的粗布麻袋,起身道:“纵然我与莫词生得一模一样,但于细微处总会有不一样。与镇威侯朝夕相对的人是我,不是莫词。镇威侯又如何分辨不出来?”   似是料到穆清会如此回应,周墨神情娇俏,朝穆清道:“哦?认出来又如何?左右莫词才是真正的穆清公主。镇威侯即便有所察觉,他又能如何?我了解他,家国天下比什么都重要。若是他大张旗鼓地来寻你救你,岂不是告知世人蜀国嫁了假公主过来?如此,撕毁夏蜀连横、残害百姓的人就是他!他是聪明人,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不会做的。”   穆清默默不言,脑中快速打量着自己眼下的处境与周墨的态度。   周墨的神情愈发张扬明艳。   “周墨,你明明可以直接将我处死,却非要来看我的笑话。”穆清忽然启唇,嘲弄道:“你喜欢镇威侯,是不是?你妒忌我,是不是?”   “你怎可如此侮辱太子妃......”柳依插嘴呵斥道,却被穆清送来的凌厉眼风震慑,说着说着便没了气势。   穆清看向周墨:“你亦妒忌莫词,只是你动不了她,所以你便想在我身上出气。”   周墨面色渐凝,神情严肃:“我已是太子之妇,为何还要妒忌区区一个侯府夫人?”   将周墨面上的细微变化收入眼底,穆清知晓她猜对了,笑道:“我又如何知晓呢?”   周墨面无表情。   穆清继续道:“周墨,你方才所说的我都认了,我的确是替嫁而来,但有一点,你记好了:我莫瑶,同样是蜀国琅王府正经八百的郡主,是持金印入玉牒的郡王之女,是真真正正的穆清公主。你今日折辱的,不是无名的乡野丫头,亦是你动不得的人。你杀不了我,而只要我活着,掳掠蜀国宗亲,毁坏夏蜀连横的人,便不会是镇威侯,更不会是太子殿下,只会是你,周墨。”   穆清挺直着背脊站于堂下,尽管发髻散乱,衣衫尽湿,面上还留着柳依的掌印,但是她的眉目太过艳丽,清亮的眸子里蹦出一阵花火,暗藏凌厉威仪,直直望着周墨。周墨站于上首处,明明衣着地位皆处于上风,但被这样的一双眸子瞪着,她竟觉心悸。   别开头去,周墨以袖掩面,佯装嫌弃。   不及穆清再说什么,肩上又是一阵熟悉的钝痛。   眼睁睁看着郎君将穆清抬了出去,融入浓浓的夜色中,再也瞧不清楚了,周墨心底倏地泄了气,跌坐在地。   柳依眼疾手快地跑回周墨身边,扶起她,愤愤道:“贱妇到底是贱妇,这个时候竟还嘴硬。琅王府明明只有一个女儿,何时又多了一个莫瑶郡主了?殿下莫往心里去,依婢子所见,这些皆是她诳您的呢。”   周墨眉头紧蹙,并未理会柳依的言语。   倒是她小瞧了这个冒名的和亲公主。如此情境,她竟还能有那样的气势,说出那样的话来,且句句都戳到了她的痛处,竟让她一时真信了那些持金印入玉牒的胡话。   不过她倒是算准了,她不能杀她,甚至暂时动不了她。   ***************   自七月初收到穆清的回信并着一抔黄土后,任凭他如何写手书,却再也不曾得到穆清的回应。白日里骑着青骓,宋修远兀自思忖着,莫非是他最后的绿豆小麦惹着她了?   还是......京中变天,穆清出了事?   他放了信鸽给林俨,没想到一日后,鸽子带着林俨的回信飞回了宋修远手上,他迫不及待地展开字条,只见上书“属下罪该万死”六个大字。   宋修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底隐隐觉得不安,又命暗卫联络杜衡,却接连数日都不曾得到回复。   宋修远心里发急,催着青骓日赶夜赶,赶得身后的几千精兵几欲呕血,终于在七月二十三日申时一刻回了建章营。处理完军中事务后,当日夜里他便匆匆回了镇威侯府。   宋修远这才知晓穆清七夕夜里不慎落水,染了风寒,这个时候还卧病在榻。   不是他心底担忧的大事,他暂舒了一口气。可是为何,看着榻上虚弱苍白的女子,他心底的心疼悉数化作不安,突然又涌了上来?   ☆、牵绊   镇威侯府内的仆役们觉得他们的主母自七夕夜里落水被救起后,仿若变了个人,性子与从前大不相同,短短数日内,原本贴身伺候着的青衿娘子竟然被打发到外院做了粗使丫鬟,据说是因为七夕那日护主不利。再过几日,连海棠姑姑竟也被变着法儿赶出了东苑。   “听闻高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在曲江池里淹了不少前朝贵胄呢,姑姑您说夫人该不会被水里头不干净的东西俯身了吧?”中堂外头的一个丫头罢了手头上的活计,忍不住拉着身边的仆妇打探道。   身着短褐的仆妇对着小丫头的脑袋就敲了下去:“主子们的舌根子是你可以乱嚼的么?你有这份的闲心,倒不如仔细想想如何在半个时辰里讲这些雕栏擦拭干净!”   小丫头揉着自己的脑袋,嘟囔着回去绞帕子了。   中年仆妇看着小丫头的背影,心底叹了一口气。她在府里头待了十几年,若说主院里头的丫头小厮被罚到外院做事,也见过不少回,但怪就怪在这一回竟连海棠姑姑也波及了。   莫非......曲江池里真的有水鬼?   “唉,贵人们的心事当真是参不透哟......”嘴里叹着,仆妇提着水盆,转身拐过中堂。她原本垂首看着泥地,却不想这时一双霜色绣鞋映入眼帘。   仆妇顺势抬头,看清面前的人后,忽然大惊:“青衿娘子!”转瞬又想起方才自己与小丫头嚼的舌根子,心里大骇。   对于青衿眼下的处境,府里人大抵都心知肚明。虽被夫人赶到了外院,但她到底是从蜀国跟着陪嫁过来的大丫头,不会一辈子都窝在外院做粗使杂务,她被夫人召回东苑,不过是迟早的事。因着这一层关系,青衿在一众仆役心中仍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青衿着了次等下人的粗布衣衫,手上还拿着无处安放的笤帚,一双眸子里含着水光和讶异,喝道:“你们这些刁奴,竟敢在背地里腹诽主子?”   中年仆妇浑身抖了一抖,将头埋得更低了,嘴里不停念叨:“婢子再不敢了,娘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罢,不及青衿反应,逃也似地离开了。   当日晚些时候,青衿便在东苑外拦下了宋修远,抹着眼泪将晌午在中堂外头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末了,还愤愤道那些仆役们惯爱嚼舌根,前次穆清被捋去便传言她失贞,今次落水又道她被水鬼俯身。   宋修远闻言,略微思索,皱着眉将她唤到了书房。   实则他回府的这三日,亦感到了穆清的不对头,但若细细思量,又觉得自己委实有些多虑。且大夫亦言穆清突遭变故,难免情绪波动。   他细细问青衿了穆清落水那日的始末,青衿亦捡着她知晓的答了。   “对了,夫人感染风寒,为何不按照以往的习惯请陆先生?”宋修远沉声问道。陆离从前为穆清整治过几次,对她的身子状况较为熟识,论理,阖该请他才是。   青衿躬身行礼,回道:“起初是请过的,但是夫人落水后受惊,不知为何见了陆先生便歇斯底里,海棠姑姑无奈之下便请了李大夫。”   宋修远颔首:“无事了,你先回去吧。你说的事我会处理。”   他将身子倚在书案上,双手向后托着书案,仰面看着屋脊。   青衿所言宛若给了他一剂猛药。   水鬼附身,所以换了性情变了个人?   与其说穆清情绪波动,倒不如说她瞧着像是变了个人。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脸还是那张脸,但这几日穆清娴静又守礼的模样,与从前那个小事大大咧咧大事淡然自若的女子大相径庭。   甚至,她望向他的那双眸子里,再也没有流转的羞怯与欢喜,反之却是一股掩藏不住的惶然与克制,像是初嫁的她,第一回见到他,畏惧他,疏离而淡漠。   有没有可能,此时在东苑里的这一个,根本不是穆清?   宋修远一下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但是转瞬,他的脑中又回想起了无数片段。眼下还好好待在东苑里伺候的丫头只剩青衣。若现在的这一位真的是假的,那么数月前青衣向他献忠的行径便说得通了。因她从不忠于从前的那个穆清。   至于面对陆离的歇斯底里......陆离从前整治过穆清,只要搭脉,便能够通过脉象辨别现在的穆清与从前的穆清是两个人。   宋修远闭眸,深吸口气,缓缓呼出。   他回到了东苑正房。   穆清正坐在窗下绣着帕子,桌案上是摊开的《江海凝光曲》舞谱。听闻响声,她回过身来,起身比着夫妻相见之礼对着宋修远躬身一福。   宋修远心底一跳。他还记着,去岁凯旋归府的那个晚上,穆清欲对他行礼,被他出手制止了。自那以后,穆清私下对着他时,再也没有行过礼。   掀袍坐下,捏起桌案上的舞谱,宋修远随意地翻了翻,开口问道:“五月离京的前夜,夫人应承了我,待我归府后便为我跳一曲,不知夫人何时兑现此言?”   穆清垂眸看向宋修远手中的舞谱,眼眸略有些闪烁,糯糯应道:“妾身子尚未大好......日后定只为夫君一人跳一曲江海凝光。”   “啪!”宋修远重重放下舞谱,抬眸盯着面前的女子。   “我记着夫人不喜刺绣,平日里的消遣只是编纂舞谱。数月不见,夫人竟改了性?”   女子脚底微微踉跄。   “你下的功夫不浅,只可惜小瞧了我与夫人的牵绊,露出的破绽太多。”宋修远将女子的反应看在眼底,冷哼道。   面前的女子闻言,提裙下跪,躬身道:“妾不知夫君此言何意。”   宋修远侧头,看了眼女子不慎露在衣裙之外的云靴,心下了然。   他忽然倾身,在女子身前轻声道:“离京前夜,夫人醉了,从不曾与我说过献舞之言。”   女子讶异抬首,正对上宋修远一对探究的漆黑眸子,被他的戾气所摄,她一时怔愣。   “如何?可还需我将青衣唤进来与你认一认?”见女子默默不言,宋修远厉声问道:“说!你究竟是何人?冒充夫人有何用意?夫人又在何处?”   那女子见身份暴露,却收起适才慌乱的神情,缓缓躬身行礼,淡淡道:“我乃蜀国琅王之女莫词,侯爷口中的夫人,是我同父同母的胞妹莫谣。”   ***************   自七夕夜里与太子妃周墨抖了一场再被黑面郎君一记手刀打晕后,穆清再醒时已置身于一间暗室之中。身上的衣物已干了,但仍带着潮气与寒意,凉得穆清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四下摸索了下,许是位置隐蔽,自己靴边的匕首竟未被搜走。   穆清缓缓起身,发觉暗室中间的一角幽幽地点着一盏灯。暗室简陋。除了她身下铺着的干草与那一盏灯,再无其他。   这个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穆清心底一凛。   未几,暗室门上的窗格被打开,不知何人扔进了只馒头。窗格很快又被关上了。   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穆清走过去将那冷硬馒头捡起。   只是周墨当真厌极了她,留着她的命却不让她好过,拘在暗室里,拿一个冷硬馒头打发她。   穆清啃了两口馒头,了无胃口,遂又走至门前细细观看,企图找寻破解之法。   这道石门分明就是铜墙铁壁!若是这个时候有了厉承的奇门遁甲之术,凭借着脚边的匕首,她应能破门而出。   穆清内心纷纷,抬脚踢了门一记,又坐回干草堆上,思考着自己眼下的境地。静了颇久,她这才觉得惶恐。   正如周墨所言,宋修远即便发觉如今在府里的夫人不是她,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来寻她救她。他若是那般做了,替嫁一事大白于天下,便是宣告蜀国无信无义,出尔反尔。令两国朝堂关系僵化,这样的事,宋修远做不出来。   至于杜衡,或有可能从镇威侯府中探得一二消息。只是可惜杜衡虽已有自己的势力与消息路子,但培植的时限太短,根本不能与东宫相提并论。   为今之计,只剩下她自己了。   穆清向后靠去,思索着自救之法。   周墨显然不知晓她郡王之女的身份,她为了保命虽搬出了自己的身份,可琅王府在她三岁走失找寻无果后便宣称谣郡主夭折,世人只知晓琅王府唯有一个风流媚骨的郡主。周墨大抵是不会信的。周墨那么讨厌她,却不杀她,她留着她的命定然还有其他缘由。   这即意味着当周墨需要她的时候,她会将她带出暗室。   可天晓得周墨什么时候用得着她呢?   穆清心里有些戚戚,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中。   万一周墨只想留着她的命尽情地戏弄侮辱她呢?该不会她这辈子都要被困在这狭小漆黑的暗室里了吧?   ......   暗室外的脚步声每隔约莫三个时辰便会响起,穆清每日能得到三个馒头。   有时她会趁脚步声走近之时蹲在窗格下,企图看清来人的面目,然而外头的人来去匆匆,无论穆清如何努力都毫无办法。   起初几日,她还侥幸地想,宋修远对她并非无情,或许会想个法子暗地里寻她出来?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见不到一个活物,这样的心思也越来越淡。   约莫十几日后,墙角的油灯有了耗尽的趋势。仅靠馒头维持生计,穆清越来越虚弱,暗室的寒气和衣裳的潮气侵入体内,她浑身滚烫,渐渐无力起身。躺在黑暗中的时候,她昏昏沉沉地想,大抵她这条命就这样交待在这个暗室里了。   就这样在黑暗中躺了几日,终于有一日,脚步声渐进,却不是送馒头。那道铜墙铁壁一般的门“哗啦——”一声掀开,穆清躺在干草堆上,眯着眼,借着外头的微光终于看到了这十几日里的第一个活人。   ——是那日将她打昏的黑面郎君。   ☆、回生   不见天日小半月后,穆清被那黑面郎君扛在肩头,终于出了暗室。眯着眼适应了会儿外头刺眼的天光,她睁开双眸四下打量。这时她才知晓拘着她的暗室原来是周墨命人特意在崇明山脚凿出来的。   “你......要带我去何处?”穆清有气无力地问道。终于等到周墨用到她的性命的这一日,她想知晓周墨的目的何在,再借此寻思着逃跑的法子。   黑面郎君不发一言,扛着穆清快步拐出了偃月行宫的角门。角门外头,早有一位着了石青短褐的魁梧郎君,坐在马车上候着。   见到黑面郎君,那人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上下打量着黑面郎君肩上的穆清,因穆清此刻乃趴在黑面郎君的肩头,是以他无法看清她的眉眼,只大致瞧了个身形。魁梧郎君开口笑道:“这小娘子的身段当真不错!等到了涪州,应能卖个好价钱。”   穆清心底一惊。   黑面郎君看到了那人眼中的急色之意,冷着脸道:“嫁过人的妇人,你也想碰?”   那人啧啧叹了几声后,突然走到黑面郎君身后,伸手捏住穆清的下颔,迫使她抬头:“嗬!嫁过人又如何,老子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面前的人面色黝黑,一双鼠目贼亮有神。看到了那人眼底的猥琐之色,穆清厌恶地撇开头去,挣脱了他粗粝黝黑的手。   魁梧郎君欲再扳回穆清,这个时候黑面郎君径直将她仍进了马车:“莫耽误了时辰!”   “从行宫出来的人,怎么着也算有点分量。我们做这档子事,她的夫家应不会追来吧?”那人依旧追着黑面郎君小心翼翼问道,“还是她就是被夫家给卖了?”   黑面郎君却不予理睬。   七夕夜里穆清与周墨对峙时,他亦在场。亲眼见到过彼时穆清周身放出的气场,他委实有些惊诧;穆清的气势迫人,连太子妃都被她压制了,更何况他一介小小杂役?甚至到了现在,他心底竟仍有一部分惧于穆清的气魄。他总觉得这样的女子,就算落到现在这种境地,也不能小瞧。   太子妃当初便是小瞧了她,才被她气得头疼了数日。   且对于七夕夜里她口中郡王之女的身份,太子妃不信,未再叫人探查,他却是有些信的。他虽是偃月行宫的人,但从心底里,他觉得主子这一回做事委实有些纰漏,有些不地道。   未多时,穆清听见了外头的响动,那位魁梧郎君你与黑面郎君一齐坐上了车辕,驱车驶离偃月行宫。   穆清仰面躺在马车里,任由马车颠簸。眼眶干干涩涩,她有些想哭。周墨留着她的命,不是另有用处,而仅仅只是想着法子折辱她,将她发卖边城。周墨竟这么厌她!   讽刺的是,周墨要送她去的地方,正是当初她用和亲换回的涪州。   她知晓她应在路上寻找合宜的时机出逃,但是现下她的身子太过虚弱,连强撑起身子坐直都有些费力。若那魁梧郎君真想对她用强,只怕她连一丝的反抗之力都没有。   这两位看押她一路至涪州的郎君,恐怕亦是周墨提前选好的......想起外头那人油腻而猥琐的神色,穆清一阵作呕。   一介贵女,堂堂太子妃,究竟是何等歹毒,才会想出这样作贱人的法子?   ......   晌午的时候,黑面郎君递进来一个馒头,穆清有气无力地接过了。实则她已有几日不曾吃过任何东西了,但眼下她必须依靠这些馒头养养力气,这样才有机会能够出逃。   穆清昏昏沉沉地分辨着马车外头的声响,发觉马车行了一日,竟未路过任何村镇。京畿道内城镇相邻,不会有连着赶了一日路寻不到落脚之处的情况。如此看来,只可能是两人驱着马车故意避开了城邑。穆清心底失落,如此,她想要逃跑就更加不易了。   许是穆清看着太过羸弱,那两位郎君渐渐地便少了些提防之心。入夜,两人将马车停在了一片林子里,黑面郎君打发了魁梧郎君去林子里寻吃食,自己则守在马车附近生起了火。待火烧旺了之后,魁梧郎君也嘟嘟囔囔地提着两只野兔回来了:“兄弟你瞧瞧我逮着什么了?来来来今夜咱开开荤!”   穆清蹲在车里,未几,黑面郎君又给她送来了半只烤兔腿和一个馒头。嗅着兔肉散发出的丝丝酥香,她吞了口唾沫,狐疑地看了眼外头的黑面郎君。自今晨见到魁梧郎君后,她能在细微之处察觉到黑面郎君对她的一丝丝维护。但究竟出自何意,穆清尚且不知。若之后的路他能一直如此,倒也可以从他身上下手。   只是这兔肉......穆清无奈地放下了兔腿肉,默默啃起了馒头。小半月未沾油水,若此时她贸贸然吃了兔肉,只恐不多时便是上吐下泻的一番折腾。她的身子,再经不起折腾了。   夜里穆清仍旧宿在马车内,但是那两位郎君就躺在马车外头。所谓饱暖思□□,白日里黑面郎君尚能管制住魁梧郎君,但夜里,万一那位黑面郎君睡糊涂了亦是急色之徒......她留了个心眼,从靴侧抽出匕首,右手紧紧握住匕首,垫在脑下,用长发掩住刀锋。   很快,外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穆清伏在马车上静静地躺了个把时辰,外头万籁俱寂。穆清强撑起身子,撩开车帷,见到外头两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土上,以地为席,以天为盖。正当穆清思量着趁两人熟睡逃跑的可能性时,有惊鸟飞过,林子里想起一片树叶煽动之声。   黑面郎君迅速提剑翻起,待四下张望发觉不过是惊鸟之声后,方才继续睡去。   穆清悄悄放下车帷。这位黑面郎君是个练家子,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唤醒他,看来此计行不通。   又静了许久,就在穆清以为堪堪能熬过此夜的时候,魁梧郎君忽然翻身嘟哝了几声。   穆清心中一凛,又悄悄掀开车帷向外望去。   晚上的兔肉烤得咸,他牛饮了不少水,这个时候终于支撑不住,起身去林子里小解。七月底的夜风里带了一丝凉意,他颤得一激灵。回头望了眼马车,想到里边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心中顿觉火起。   大兄弟现在应睡熟了。   他提起裤头便往马车走去。   见那魁梧郎君竟越过他方才睡觉的地方径直往马车走来,穆清心底慌张不已。她攒紧了手中的匕首,翻身背对车外侧卧。   魁梧郎君爬上了马车,透过薄薄的车帷,看见内里那抹纤瘦的身影,心中不自觉地发飘。他掀起车帷探身钻进去,端详着穆清的睡姿,心底更是愉悦。看来这位小娘子睡熟了,啧啧,真他娘的漂亮,就算眼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还是比他从前见过的仍和一个婆娘都好看。也不知她从前的夫家是何处的,竟舍得将这样的绝色卖了?   他忍不住就倾身向穆清扑去。这个时候,眼前的女子蓦地转身,他还未看清那张绝美的面目,便觉胸口微凉,一阵尖锐的疼痛席卷而来。   他低头望去,嗬!好家伙!这小娘子竟往他胸口扎了一刀!疼,真他娘的疼!所幸她力道小,不然这一刀子下去非扎出人命不可。   魁梧郎君心中气急,正想扯过穆清的头发,忽而被人连滚带翻地拉扯下了马车。穆清握着匕首,心有余悸地看着抓着魁梧郎君衣裳的黑面郎君。   黑面郎君横了眼窝在地上捂着胸口喊疼的魁梧郎君,面色沉沉地朝穆清走来。穆清不自觉地又叹了口唾沫,看来今日这把匕首是藏不住了。适才她应之间唤醒黑面郎君,怎一时心急就胡来了呢?   正当穆清脑中天人交战之际,从林子里忽然蹿出一道黑影,黑面郎君不妨,一下被踹翻在地。那黑影趁机拔刀往黑面郎君身上刺去。黑面郎君拼命避开了。   穆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懵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扭打在一处的两人。只是很快,黑面郎君便处了下风。穆清眼花缭乱之际,黑面郎君便仰面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那黑影朝地上啐了口,又提着刀走到满地打滚的魁梧郎君身边,狠狠地扎了下去。   穆清吓得捂住了嘴。   那黑影取了火折子,燃了火便丢到那两位郎君身上。火苗噬了血,一下蹿得老高。   穆清见他处理完尸首,又背着光不疾不徐地往马车走来,攒着匕首的右手不自觉抖得厉害。   “小半年未见,我来还阿谣娘子的救命之恩。”一道清越男声传来。   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调......   穆清不可置信的掀开车帷,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之气与令人作呕的烟火之气。那人走得近了些,眉眼被挂在马车上的小灯笼照得一清二楚。   剑眉入鬓,红绸束发,不是厉承又是谁?   “厉承?”穆清讶道。终于见到了熟识之人,不管那人是谁,此时她的心底尽是释然与松懈。   厉承亦看清了穆清,一时惊讶于穆清现下消瘦的模样和粗哑的嗓音。待回过神后,他翻身跃上马车,笑应:“是我。阿谣娘子放心,我这就带你去见你阿兄。”   身后却再无回应。   厉承回头看去,却见穆清不知何时昏在了车内。他立即勒马停车,钻进马车将穆清抱起上下查看。入怀却是一片滚烫。他伸手拂过穆清额头,烫得吓人。   她身上的衣衫藏污纳垢,及至及腰的长发,亦蓬乱不堪。   厉承暗暗咒骂了声,又飞快地坐回到车辕上,驾车往最近的鹿邑赶去。   穆清的身子太弱,需尽快寻个大夫。她究竟遭了多大的罪,才把身子糟蹋成这副模样?      ☆、久别   厉承匆忙间将烧得发烫的穆清送到了鹿邑的医馆,医馆里的老大夫被这架势吓了一跳,看到面前这位游侠儿怀中身形孱弱面色酡红的女子,又是吓了一跳。   这女子虽面色红润,却分明是烧出来的。近年海晏河清的,亦无天灾人祸,鹿邑内的百姓大抵生活富足,是以极少会有人为了省银钱拖着病。若真真无钱医治,且人又到了这个地步,大抵的穷苦人家大抵也都任其自生自灭了。老大夫已很久没见过病得这般重的人了。   厉承不顾老大夫的眼色,径直将穆清抱到了医馆内室的小榻上,转身往老大夫面前扔了一粒碎银,阴着脸道:“若医不好她,您就甭想要这块招牌了!”   老大夫看着比寻常诊费多了十倍不止的碎银,当下了然面前的这二位不是常人,遂颤颤巍巍地应下了。   厉承环顾四周,见内室外头还有几个看热闹的药童伙计,复又瞥了眼穆清身上的衣衫,略加思索,皱着眉头走上前,对着一位模样忠厚老实的伙计道:“替我去牙婆那儿买个忠厚可靠的丫头,最好会些拳脚功夫,”因不知丫头的价钱,厉承往伙计手里又塞了一锭银子,吩咐道,“银子你拿着,余下的权当你的跑腿费。”   买个丫头大抵只要几串铜钱,于是伙计在其他人的艳羡之下屁颠颠地跑了出去。这个时候,厉承才又回到内室,对老大夫道:“借您的伙计一用。”   老大夫却狐疑地看了厉承一眼,开口问道:“这位娘子先前遭了何事?除了发热,她的身子极虚,某怀疑她已许久不曾进食......郎君与娘子是何关系?”榻上的女子虽衣衫褴褛,但是他分辨得出来那是上乘的锦缎。   有钱人家的娘子怎会被糟蹋成这样,又怎会病成这样才来整治?   厉承看到老大夫大量的目光,心中愤愤。偃月行宫就是一座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他在外头蹲了数日都不得出入之法。那种明知穆清在里头受着苦却束手无策的感觉着实诛心,可她在里头糟了什么,他又如何知晓?   且都这种时候了,这老头竟还在怀疑他与她的关系?若是他将她害成这般模样,何必再送医?   厉承双手握拳,喝道:“我是她阿兄!她遭了什么与你何干!你只说医不医,医不医得好?”   老大夫叹了口气,回身至桌案前写了张方子,道:“令妹寒气入体,风寒高热,本应用猛药压下来,只是她现下身子虚弱,承受不起,某开个温和的方子,郎君回去后记着给她冷敷,等到发了汗便好了。”   老大夫将写好的药方吹了吹,交给外头的药童,又继续写了张方子,嘱咐道:“且令妹脉象不畅,有气血俱损的征兆。待她醒后,再按着这个方子抓药,日后慢慢将身子补回来。”   厉承若有所思地接过药方子。   那个忠厚老实的伙计还未回来,老大夫索性命药童煎去院子里给穆清一剂药。   厉承唯恐太子妃的人卷土重来,寸步不离地守着穆清。坐在一侧的杌子上,他暗自想着,这个躺在榻上的小娘子救过他一命,是以现在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要将她的命救回来。   去岁十二月的时候,在从霖县被押解至郢城的路上,他便已经用穆清赠给他的挖耳簪悄悄解开了锁链,只待时机成熟便可逃出升天。但亦在是这个时候,悦世客栈的上家竟暗派了杀手来取他性命。若是没有穆清的挖耳簪,亦或是再晚些解开锁链,他便要命丧当场。不过他亦要感激那杀手,若不是他与他身形相仿,他也无法想到诈死这个法子,亦不会一把火烧了那些被杀手杀害的官军和杀手本尊,这么快便躲开夏国朝廷的官军和通缉。   但彼时他亦被杀手伤得极重,托着杜衡的关系去华蓥养了数月,直至七夕那日深夜收到杜衡的消息,这才又动身回到了郢城。   原来不止宋修远与穆清注意到了东宫的针对,自褚遂出事后,杜衡亦察觉到了莫词一事或与东宫有关,是以便暗中关注着东宫的动向。因知晓穆清与莫词之间的关系,在穆清出事的当夜他便探查到了一二。只是芙蓉园内熙熙攘攘,太子妃又使得一手妙极的好障眼法,在人群中起事的时候连带着推了好几位贵女下水,这下包藏在人群中的暗探一时懵了神,且后来见到林俨抱着人上了岸,便舒了口气回客栈复命。   杜衡听着暗探的回禀,心底却蓦地想起了与穆清长得一模一样的莫词。未及他细想,这个时候守在崇明山的暗探突然从窗外飞身而入,道一黑面郎君驮着个人形的素白麻袋从角门悄悄溜进了行宫。杜衡眼皮一跳,当即写了封手书飞鸽传给远在华蓥的厉承。   桩桩件件事情纷至沓来,再算算时辰,他确信麻袋里的便是穆清。只是偃月行宫守卫森严,他手底下的暗探还不成气候,唯有这位对精巧机关奇门遁甲有所造诣的好友或可一试。   至于镇威侯府......杜衡从未指望过。那个名叫林俨的护卫比他手下的暗探还要不成气候!   ***************   穆清再睁眼已是三日之后。周身酸疼,她转了转酸涩的眼眸,打量着四周:一间陌生朴实的厢房,而厉承正背对着她坐在桌案前。   穆清一时有些怔愣,厉承,还活着?   仰面静躺了许久,她方才忆起自己昏过去前的场景。竟是厉承救了她?   穆清张嘴,却因为前几日发了高热的缘故,喉咙干涩沙哑,还泛着苦味儿,本想说话,出口却成了一句破碎的嘤咛。   厉承回过身来,看见穆清醒了,笑道:“阿谣娘子醒了,感觉如何?”   穆清呆愣愣地看着他,她脑中的疑问太多,清了清嗓子,最终哑声道:“这是在何处?什么日子了?”   厉承坐到榻前,笑着宽慰道:“鹿邑的一家客栈内。你睡了整整三日,今日已是七月二十九。”   穆清阖起眼眸,混混沌沌地算起了日子,七月二十九,原来她在那暗无天日的暗室里待了整整十九日。宋修远应已回京了吧,他会把莫词认作自己么?   经此一劫,阿兄一定会带她回华蓥,而她自己亦无留在郢城的必要了。往后的日子里,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个时候,厢房的门忽然被推开,进来一个端着药的圆脸小娘子。那小娘子见穆清醒了,先是一愣,后又开心道:“娘子终于醒了!太好了!”   穆清疑惑地看向厉承。   厉承招呼着圆脸小娘子走到穆清身前,道:“阿谣娘子先前病重,我就买了一个丫头贴身伺候你,这丫头唤作阿颜。”   闻言,穆清这才发觉她周身清爽,原先那套污渍斑驳的衣衫已被换成了干净的棉麻中衣。这些应都是阿颜的手笔。难为厉承一介江湖游侠还能替她想到这些。   穆清对着厉承回以一笑。眼前的这个厉承,没有掳她,却救了她,正经起来的模样与她印象里的那个厉承很是不同。   阿颜将药碗放至床头,扶着穆清坐起,又往她腰后塞了一个软枕,接着便顺势将药碗递到了厉承面前。   厉承看着面前的药碗,面有尴尬,穆清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阿颜这时才如梦方醒,将药碗递给穆清,道:“前几日娘子昏着,皆是郎君亲手将药灌下去的,手法极是利索老练。今日是我昏了头,娘子莫要见怪。”   厉承扒拉着头发;“我跟着医馆里的老大夫学的。”   穆清静静地将药喝了。原本苦涩的喉咙这下更苦了。   “阿兄呢?”穆清想起昏倒前厉承说的话,忽而问道。她以为厉承会带她去见杜衡。   正在收拾的阿颜这时疑惑问道:“咦?原来郎君不是娘子的阿兄?”   穆清微不可见的蹙眉。   厉承叹道:“我前日便给他递了消息,郢城至鹿邑不过一日的路程,论理他昨日便该到了。但不知为何,到现在都不曾露面,连个回信都没有。啧,你那愚兄这时候怎么对你这般不上心。”   穆清心底一惊。莫非这二十几日里,杜衡亦出了事?还是消息被截了?   “你用什么给阿兄递信的?”穆清忽然问道。   厉承讷讷回道:“信鸽啊......”   “被截了,一定被周墨截去了。”一个可怕念头闪入脑中。喉头梗塞,心中惶恐,穆清倏地坐直身子,对厉承道:“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东宫一定会找过来的。”   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她都要杜绝。那样的日子,她既然已经熬过来了,就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东宫?可是京城里的那个东宫?”阿颜还未出去,耳里忽然钻进这两个字,心底又惊又喜。她这回莫不是攀上高枝了?   穆清心绪正激,扭头喝道:“与你无关!”   阿颜一时为她眼里流露出的气魄所摄,不再言语,灰溜溜地拿起东西便出去了。   厉承看到穆清一惊一乍的模样,心底升起一股怜惜之情,宽慰道:“阿谣娘子莫要担心,那日看押你的两个郎君皆被我烧了,深山老林的,有谁会知晓死了两个人?眼下行宫里的那位只怕还以为你们在路上呢。”   穆清摇着头,神情凄凄。不会的,东宫的暗卫遍布夏国半壁江山,即便没有厉承的信鸽,没准儿周墨亦知晓了她眼下正在鹿邑。厉承一个江湖游侠,又怎么会了解朝堂明里暗里错综复杂的布置呢?   厉承想了想,见穆清还是这副模样,又哄道:“如此,我现在便去处理那日留下的痕迹,保证连鬼神都瞧不出来,如何?”   这都是什么下策!穆清哑着声求他莫离开,厉承却以为穆清大病初愈,起了孩童脾气,轻声安抚道:“阿谣乖,我去去就回。”   穆清更无奈了。她劝不动一个执拗的男人。   待阿颜又回到厢房,厉承交待了几句便走了。留下穆清蜷在榻上,与坐在杌子上的阿颜大眼瞪小眼。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辰,原本端坐在杌子上的阿颜忽然朝床榻走去,手中拿着不知从何处变出来的绳子。   穆清一下警觉,下意识地伸手去拿脚边的匕首,却摸了个空。   她还在床榻上!   穆清飞快地倾身去够床榻下的云靴,但是双手还未触及刀柄,便被阿颜捉住了。   阿颜的力道极大,穆清吃痛,嘤咛了一声。阿颜抬眼觑了她一眼,利索地用绳子捆起穆清的手腕,道:“娘子莫怪,我也是替人做事。”   电光火石间,穆清忽然道:“阿颜,你绑了我能得多少钱?”   阿颜怔住了。   见阿颜如此,穆清深吸一口气,又缓缓道:“我给你百倍的价钱,如何?”   方才阿颜插嘴她与厉承的谈话,又打听主人家私事,不似大户人家里出来的丫头,亦不像是替东宫做事的暗卫,那么,便有可能是东宫的暗卫得了令在这几日内收买了阿颜。   若能用钱财解决便好。   阿颜诧异地看着穆清,似在细细思索着各种利益。只是很快,她又道:“不行。娘子方才说了寻你的是东宫。我不能为了十倍的银钱得罪了东宫。”   穆清心底绝望,方才阿颜明明有所松动,她就快成功了,却不想这一回竟是她自己失言害了自己。有了前次的教训,这一回落入周墨手中,只怕周墨会加紧着法子看守她。之前的两位郎君,厉承都只能等到她伤了其中一位方才能把她救出,这一回,真的无人能救她了!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着这间厢房行来。穆清认定那是与阿颜接头的东宫暗卫,心底骇极,拼命挣扎。   厢房的门“砰”地被踢开,阿颜忽然被来人用手刀劈倒,昏倒在地。   手腕一松的同时,穆清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重逢   宋修远抱得紧,穆清被桎梏得难受,扭捏着推开了他。宋修远心疼穆清,唯恐自己力气过大没了分寸伤了她,便顺从地放开了她,顺势坐到床沿。   穆清抬眸,眼前是那张数月不见的眉眼。就在片刻前,她还认命地想,这辈子大抵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他就这样如神祇般从天而降,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蓦地,穆清径直扑到他怀里,双臂紧紧圈着他的脖颈。是宋修远啊,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仿若这个时候,她提了数日的心才真正落到了实处。   鼻端萦绕着的尽是他熟悉的气息,穆清鼻头泛酸,再也忍不住,连着二十几日里受的苦楚与委屈,悉数化作泪水喷涌而出。窝在宋修远怀里,她嚎啕大哭。   宋修远看到穆清消瘦哀凄的模样,心底暗暗发狠,将穆清整个人都圈紧怀里,右手轻轻拂过她的背:“我来晚了。已无事了,我在这儿。”   穆清在他怀里哽咽着点了点头。她信他,若他说无事了,那便是真的无事了,只要有他在,东宫的暗探奈何不了她。   宋修远坐在原处,静静地圈着她,回头看向跟着自己而来的林俨,眼风凌厉,示意林俨将昏倒在地的阿颜弄出去。这丫头知晓的事情太多,只是穆清还在这儿,他不愿她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场面。   良久,穆清渐渐地没了动静,宋修远怕她哭得闷了过去,忙将她从怀里捞了出来。穆清哭得狠了,整张脸都红扑扑的,面上带了泪痕,我见犹怜。   宋修远心疼地用手替她拂去面上斑驳的泪痕,轻言道:“你与莫词的事情我皆知晓了。吾妻阿谣,不论两国婚书上写的名字是什么,但嫁给我的是你,是以我的心同离京前夜一样。镇威侯府的主母是你,我心底的人亦是你。”   实则穆清方才已经止住了,但是眼下听宋修远说了这么一番话,她的眼底又变得濡湿。   周墨说过,她了解宋修远,在他心里家国天下马戈沙场比什么都重要,断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山野丫头撕破夏蜀连横。她亦了解他,是以这二十几日才会过得这般无望。她晓得唯有镇威侯府的庇护,才能让她真真正正摆脱东宫,但是宋修远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呢?   可是她忘了,宋修远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飞身将她从申屠骁的箭下救了回来。她竟将他对她的情看得这样轻。   宋修远见穆清又哭了,以为自己说错话惹了她不高兴,顿时乱了手脚:“阿谣?怎么又哭了?”   穆清抽抽搭搭地道:“我是莫谣...琅王府的莫谣......你都知晓了...你终于都知晓了......”   宋修远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想起杜衡的训诫,知她从前一人瞒得辛苦,柔声应道:“是,我都知晓了。你从前在华蓥的日子,大兄亦全告知我了。阿谣,我不知道你从前过的是那样的日子,镇威侯府束缚了你颇多...往后还有更多明枪暗箭,你...你可还愿意跟我回去吗?”   穆清愣了颇久,这才回过味来,想通了宋修远口中所言的阿兄是杜衡。可是宋修远最后的话.....为何带了些许探查之意?穆清盯着他,清了嗓子,开口正色道:“我说过,我会竭尽所能,不让自己成为你的软肋。往后的日子,有阿远在,我都不怕。”   说着,穆清的眸色又黯了些:“但是莫词......怎么办?”   宋修远看着她的神情,暗道不好。穆清心思重,眼下又历了大劫,更是敏感的时候,加之她心底对于莫词的不安根深蒂固,他怎可如此问她,徒增她的忧虑?阖该直接将她带回京才好!看着穆清楚楚可怜的神色,他一把将她带到怀里,紧紧抱着她:“莫词她亦是受人所迫,我会想办法将事情办妥,回京后你只需听我安排便可,无需担心。”   穆清埋首在他肩窝,颔首应了。   ***************   厉承处理完尸首回到客栈的时候,外头竖着七八个护卫。难道东宫真的趁他外出寻了过来?他压住心底的不安,垂首快步往厢房而去,想也未想地推门而入。入眼的却是宋修远俯身替穆清轻轻掖好被角的景象。   宋修远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对着厉承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穆清哭累了,这时又睡了过去。   厉承完全没料到宋修远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讷讷地颔首应了。反观宋修远,见了他这个起死回生之人却毫无讶色,仍然平静地为穆清打理着面上散乱的发丝。   待终于替穆清打理完了一切,宋修远敛了脚步声,行至厉承身侧时,开口低声道:“厉郎君?某有些事情想同你请教请教。”   厉承身形微顿,侧目看了宋修远一眼,颔首应了。   纵然客栈已被他的亲随围住了,但宋修远还是不放心,未走多远,带着厉承行至院中便停下了脚步。他正要回头,这个时候,厉承却突然上前一拳朝宋修远挥去,宋修远不妨,被打倒在地。   厉承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宋修远,抖了抖方才出拳的右手,朝宋修远道:“这是替你夫人打的,妄你当初说会护着她,可是此番她受了这么多罪,你又在何处?”   宋修远撑起身子,用手背抹去嘴角微微流出的鲜血。厉承说得不错,穆清在京中受了这么大的苦,他却在外浑然不知。再者,他明明早已猜到东宫对穆清的不安好心,却仍未增派人手看护穆清的周全。   这一拳,他活该。   “若不是我,你可知晓她现在会在何处吗?”说着,厉承愤愤,又是一拳挥下。只是这一回,宋修远没有再任他捶打,一把制住了厉承的手,沉声道:“阿谣的事罪责的确在我,我认。但是厉郎君此时打我也无用。眼下东宫已经知晓你们的下落,此处并不是万全之地,需尽快带她回京。她与同胞姊妹之间的身份关系被东宫知晓了,事情有些棘手,为防东宫落井下石,我亦需尽快回京布置。”   厉承愣神,问道:“阿谣?你知道了?”难怪方才他见到他的时候,一点惊讶之色都没有。   宋修远颔首。   实则厉承放信鸽递回郢城的消息的确被截了,但并不是为东宫所截,而是镇威侯府。彼时宋修远方从莫词口中问出姊妹易嫁的始末,正想着法子要将穆清从周墨手底下救出来。得了消息,大惊之余他立即赶到了悦世客栈。   杜衡自发觉穆清出事后,每日过得焦灼不安,蹲在偃月行宫外的厉承数日都不曾有动静,有时候他都宁愿相信是自己太过多疑,实则他的阿谣好端端地待在侯府里呢。偏生这个时候宋修远又不在京中,他无法贸然拜访镇威侯府一探究竟。   连着近二十日下来,杜衡觉得自己宛若得了失心疯。   就在这个时候,宋修远披星戴月地闯入了悦世客栈,将一张字条拍到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杜衡扫了一眼字条,再见到宋修远满脸的戾气,便什么都明白了,一一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包括穆清从前在华蓥的日子,她的突然消失,她的替嫁,还有去岁年底他与厉承筹划的劫掳。   杜衡口中所言与莫词供出得信息严丝合缝,宋修远终于信了这一场荒唐得易嫁闹剧。然事情本可以被无知无觉地揭过去,但牵扯到了东宫,便算涉及到朝局政务,无法大事化小。府里头的那个莫词是真的,他暂时还动不得。周墨素来不喜穆清,他是知晓的,但是他不觉得周墨闹了这么一出仅仅是为了私情。   宋修远打算顶替杜衡亲自跑一趟鹿邑。临出门时,杜衡却将他唤住了:“宋侯爷,我是阿谣的兄长,便就此占个便宜,视你作妹婿。有些事情,阿谣恐永远不会同你说,但我希望你知晓。我这个阿妹对你用情极深,去岁明明能和我回华蓥,她却哭着说要留下。我提点过她一旦莫词入夏,她便极有可能下堂离去,可是她还是眼巴巴地央求我让她留在镇威侯府。那个时候她虽然搬出了夏蜀连横的由头压我,但是我了解她,她在灵山秀水里长大,平生最厌烦礼仪束缚,她亦爱极华蓥山水,若非对你上了心,她不会如此。”   宋修远看着杜衡,神情复杂。   “阿谣虽是正儿八经的郡王之女,但琅王府的人对她不上心,是以如今她只剩我一个真正关心她的娘家人了。作为兄长,我想告诉你,我知道莫词才是那个蜀国点了名姓的和亲公主,但若你此次没有带她回侯府为她恢复身份的打算,便不要去鹿邑见她,我带会她回华蓥,从此再也不入夏国。朝堂复杂,你位高权重,她又是冒名替嫁的身份,你有不去救她的理由。她一人在行宫里受了近二十日的苦,以她的性子,在此期间只怕早已想通你不去救她的缘由。你去见她,便是给她无谓的希冀,最后又伤了她的心。”   宋修远愣住了,他没想到在他不知晓的时候,穆清竟已用情至此。但有一点他是毫无疑问的,无论如何,他身边唯一的那个位置都是留给穆清的。他躬身向杜衡道:“谢大兄教诲。我会竭尽所能为阿谣恢复身份。”   杜衡看着宋修远,见他神情坚定,遂心下了然,嘱咐道:“吾妹便托付于你。”   宋修远抬眸看着杜衡,沉声应道:“她亦是吾妻。”   ☆、紫薇   朝中太子姜怀信的暗桩与亲信不止褚遂一人,但宋修远不知晓太子是否会将蜀国替嫁一事告知这些同僚。若太子秘而不发,那么他久留于鹿邑便会引起更多人的猜忌。此刻绝非将穆清的身份公之于众的好时机,因此为了保护穆清,他不便在鹿邑久留。将带来的侯府府兵留在客栈,当日夜里他便快马加鞭又回了京城。   临行前,他将林俨独自提到隔壁的客房,林俨战战兢兢地跟了过去。自宋修远知晓穆清出事已过三日,林俨深知此事因自己护主不利而起,论理阖该受几记结结实实的军棍,但宋修远却丝毫不曾有所表态。林俨知晓宋修远为人,不是不罚,而是机缘未到。是以这几日他过得很是惶恐。   眼下夫人终于寻得,再看侯爷的架势,林俨揣摩着应是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哪想他都要跪下领罚了,宋修远却坐于案前写了一份手书,递给他,吩咐道:“将这份手书里的十二个名字一一记下。”   林俨疑惑地接过手书,太常寺少卿褚遂、吏部侍郎洛伦、京兆尹张放......都是太子在朝中的幕僚。林俨在心中默默记下,又躬身将手书还给宋修远。   宋修远接过手书,放于烛火上引燃:“我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限你两日内摸清这些人的底细。”   十二个位高权重的官员?两日?!侯爷也......太看得起他的能耐了吧。   林俨吃惊地抬头,冷不防撞上宋修远递过来的眼风,暗含戾气,隐有不怒而威之态。他又将头低下了:“属下领命。”   “你是祖母的人,手底下定然还有些我不知道的路数。”看到林俨的面色,宋修远补道,“此事轻则关乎宋氏子嗣,重则关乎朝政,足够你动用祖母留下的那些旧部。”   裕阳大长公主曾叮嘱过他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莫让宋修远知晓他手中还有握有她昔日培植起来的大半势力和消息网,林俨对自己的能力颇为自信,却不想早被宋修远看破。   短短数字,自信一击即碎。   林俨拾起被宋修远击碎的可怜的自信,苦哈哈道:“侯爷英明。”   宋修远将落于桌案上的灰烬拨至一处,吩咐道:“记着,要快,切莫打草惊蛇。”   祖母将那些旧部留给林俨,再将林俨送到他身边,就是为了这些旧部有朝一日能为他所用。至于为何中间还要在林俨身上转个弯弯,他猜想这便是祖母独特的处世之道了。剥去辅国大长公主那张皮,祖母心底其实软得很......她希望他能够在无需她助力的情况下一人担起镇威侯府,但也定然不舍将他一人丢在京城历练。这些年他确然做到了。只是他将穆清放在了心底珍之重之的那个位置,与穆清相关之事,容易触及他心底的万千情绪,从而左右他的决断与能力,但是此事牵涉之广,拖不得,他不得不求助于祖母的旧部。   宋修远心底思量着,又淡淡道:“祖母为人如此,我是她孙儿,如何看不透。”   林俨心中一凛。宋修远神情淡然,语气和缓,看似稀松平常的几句话,但他在他身边跟了这么多年,却是知晓其中的分量的。他们家侯爷看透的,何止是大长公主留在他手上的旧部?他看透的分明是他这个人!闹了这样一出,他如何敢对侯爷不忠?   ......   第二日下了早朝,匆匆了解衙署内的公务,宋修远牵了青骓又马不停蹄地往鹿邑赶去。   再到客栈已近申时,从昨日夜里至此时,穆清一直未醒,他暗自舒了一口气,唯恐穆清醒时见不着他心底又该彷徨害怕了。只是穆清昏睡了大半日还未醒转......他忧心穆清的情况,静静坐于穆清床头观察她的面色。   虽仍苍白瘦削得让他心疼,却比昨日他将她从那丫头手上救下来时的惨白模样好了许多。许是夜里发汗了的缘故,穆清面上还带了些微的潮红。那双好看的长眉忽而皱起,宋修远亦跟着蹙眉,伸手轻轻在她眉间拂过,揉开她的眉眼,亦想拂去她心底所有的惶恐与思虑。   这个时候穆清却突然被梦魇着了,眉头皱得更紧,整个人都不安颤栗起来,口中不停呢喃。宋修远细细听了,却与辨不出她到底梦见了什么,无奈,只能倾身轻轻哄醒了穆清。   那对隐约含着水光的眸子恍然睁开,带了些许混沌和无尽的不安。宋修远看在眼底,倾身坐到了床沿边,手上借力,将穆清上半个身子扶起,连人带被圈在怀里,让穆清整个身子都靠在自己身上,轻轻道:“阿谣,是我,我在这儿。”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怀抱,穆清的双眸恢复了清明,脑中梦魇的景象已被驱散,她心中安定。无力地靠在宋修远怀里,微微颔首,她道:“阿远,日后莫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不知她梦见了什么?   宋修远圈着她的双臂又紧了些,唇角轻轻略过她的额头,道:“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再教你离开我独自受苦这般久了。”   良久,搁置在桌案上的药终于微凉。知晓她不爱喝苦药,宋修远递给穆清一颗蜜饯,又将药端至她面前:“先吃点甜的垫垫,嘴里留些甜味儿,一会儿喝药便没那么苦了。”   穆清就着他的手吃下了蜜饯,顺从地接过药碗。药是苦的,可经历了那样暗无天日的十几日,这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及宋修远特意备给她的一颗小小蜜饯,从她的嘴里,直直甜到心底。   这个时候,林俨敲门而入,向宋修远递上了一个信封。   “酉时未过,一日不到便得了信,军棍可免了。”宋修远接过信封,淡然吩咐道。   林俨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宋修远并未打算瞒着穆清,便坐在床沿边在她面前展开了信封。穆清喝完药,耐不住心底好奇,微微伸长脖子往宋修远手中探去:“咦?这......这是   信上所列的任何一条,都足以终止此人的仕途。   宋修远颔首,确认了其中的讯息后,坐到桌案前,亲手誊抄了其中的六个名姓与其下的事例,复又装回到信封内,将信封递给林俨:“今夜匿名送呈御史中丞燕未辞。”   林俨领命,躬身而出。   穆清端着药碗,面上茫然。   宋修远回身从她手中拿过药碗,又塞给她一颗蜜饯,笑道:“东宫此番对你做了这样的事,礼尚往来,我也该回敬他们才好。”   穆清茫然地颔首。宋修远失笑,将药碗放至桌案上。扶着穆清靠在软枕上,望着穆清清亮的双眸,他斟酌道:“今夜我需回府一趟......明日早朝后再来鹿邑接你回府。”   果不其然,穆清的眸子黯淡了一瞬。宋修远握着她的手,欲开口同她细细道明个中缘由,穆清却反握住他的手,道:“无事的,此处有府兵把守,阿远放心去吧。”   他急着回京是为何呢?除了公务,不过是为了她和莫词的糟心事东奔西走罢了。这个时候,她如何还能再奢求他留下来陪着自己呢?   只是穆清不知晓,她这个模样,宋修远却更心疼了。   ***************   第二日下了早朝,还未出承天门,宋修远便被姜怀瑾唤住了。   姜怀瑾笑问道:“就要入秋了,本王府上的紫薇开得正好,不知侯爷可有雅兴赏脸一观?”   宋修远躬身应了,直接跟着姜怀瑾回了宣王府。   宫门口人多眼杂,耳目繁多,诸多话不便言明。姜怀瑾亦是明白人,一入府,连朵野花都没让宋修远瞧见,开门见山便道:“侯爷昨日深夜直接传消息至御史中丞燕大人处,而非御史大夫手上,想必业已知晓燕大人是我府上的幕僚了?”   宋修远躬身应道:“是。”   姜怀瑾盯着宋修远,默默不言。因辅国大长公主的缘故,为了避嫌,亦为了自保,镇威侯府向来不涉党争,他初时亦想过拉拢宋修远,只是深思熟虑后,又放弃了。他相信宋修远的为人,恪守祖制,不会轻易受朝局左右,是以当他知晓太子意欲拉拢镇威侯府时,不过嗤之一笑。只是他没想到,宋修远会主动向他示好。他递过来的这些信息,若利用得当,太子一党势必大伤元气。   良久,他才端起茶盅,润了嗓子,开口试探道:“本王听闻镇威侯府向来不涉党争。”   “王爷明察秋毫,镇威侯府不涉党争,昨夜的消息下官亦未署名,但还是在殿下面前露了马脚。”   姜怀瑾敛眸抿茶。宋修远很聪明,匿了名姓将消息递过来,却又露出字迹让他能够顺藤摸瓜查到他,他这么做,不仅摸清了宣王府与御史中丞的关系,还让宣王府欠了他一个人情。   “如此,倒是本王欠侯爷一个人情了。”   “下官听闻殿下从前出游蜀国,与蜀国琅王殿下相交。此番琅王出使我朝,还望殿下替下官引荐。”宋修远闻言,亦不客气,躬身请求。   月前蜀国派出使节出使夏朝,其中便有思女心切的琅王莫德。宋修远是他的女婿,女婿求见岳丈,为何还需他这个外人引荐?怕是其中别有深意。   姜怀瑾听出了宋修远的言下之意,当即屏退左右。   ......   出了宣王府已近未时,宋修远匆匆赶回侯府,挑了个与穆清身形相仿且会骑马的仆役,又带了数位侍卫,打马出城。   今夜,他便能带穆清回到镇威侯府,带她回到他身边了。   ☆、姊妹   因要赶着在宵禁前回到郢城,是以未及宋修远赶到鹿邑,穆清便趁着清醒开始着手准备。   待得宋修远终于到了客栈时,穆清已换好衣衫,静静倚在窗前望着院中的景致。   看着穆清略显苍白的面色,宋修远担忧道:“今日下朝时耽误了,待会儿回京会有些赶,马车颠簸,阿谣的身子可受得住?”   穆清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宋修远添麻烦,亦不去问他遇上了何事,只是咬着唇颔首。   在穆清略含疑惑地目光注视下,宋修远解开手中的包袱,从内里取出一件小厮的赭色袍子,递给穆清,解释道:“东宫仍盯着我们,今日回京需做些障眼法,是以委屈你了。”   穆清会意,从宋修远手中接过袍子,见宋修远仍站于远处,开口嗔道:“你先出去。”   八月初的天气,白日里仍带了些暑气,且前几日夜里她发了汗,身上的高热已退,是以眼下她身上只着了一件轻纱对襟上儒与霜色高腰襦裙。   许是大病一场的缘故,穆清平日里清丽的嗓音里又添了一丝柔糯,含娇带嗔,只消四字,便将宋修远脑中的障眼计谋赶了出去。闻言,宋修远漆黑的双眸不争气地瞟向穆清绕着雪青系带的胸口,脑中不禁拂过一缕遐思,不过他终是在穆清羞怒前收回了目光,烧着耳朵推门出去了。   倚门而立,宋修远扬起双眸,努力不让自己去顾及屋内的衣料窸窣之声。这时厉承不知从何冒了出来,神情冷淡地走至他身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至他眼下,冷冷道:“给。大夫说阿谣娘子的身子虚得厉害,待风寒好了之后还需照这个方子调养。”   跟着陆离厮混得久了,于些许寻常的草药功效,宋修远亦能说得上些名头。展开宣纸,扫了眼其上的药方,多是些山药、熟地黄、当归、枸杞等补气养血之物,他心底了然,对厉承抱拳道:“多谢厉郎君。”   厉承心底对宋修远还有些疙瘩,加之他本就是江湖游侠,规矩礼数于他而言眼有如浮云,是以便没给宋修远这位侯爷好脸色,但是没想到宋修远非但不在意,反而冷不防向他行了一礼,令他很是怔愣。   这时宋修远又指着院中的一位小厮对厉承道:“半个时辰后,烦请郎君同林俨一起护送他至悦世客栈杜郎君处。”   厉承看着那个身形瘦弱、男生女相的小厮,不知宋修远是何用意,心中有些混沌。他正想开口再问,这个时候屋内却传出了动静。   “吱呀——”身后的门开了,穆清着了一身爽利的赭色袍子,双手捧着方才换下的衣衫襦裙,出了屋子。   站于院中的小厮得了宋修远的示意,匆匆从穆清手中接过衣裳。厉承的目光一直粘着那个小厮,眼见着他捧着衣裳径自跑到隔壁屋内,蓦地发觉这小厮的身形与穆清略有七八分相像,方才了悟。厉承遂开口应下了宋修远的嘱托。   宋修远回身,又对穆清道:“都备好了?”   穆清颔首应了。走过厉承身前之时,穆清忽而止了脚步,对他鞠礼道:“这几日,多谢厉大哥。”   接二连三地受谢礼,厉承面上略有些窘色,嘻嘻笑着掩饰道:“阿谣娘子如此客气作甚,我不过还你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莫非厉承前次逃出升天与穆清亦有关系?杜衡为何不告诉他?难道连杜衡这个好友与兄长都不知晓他们的这层关系?   宋修远闻言,微微挑眉,一言不发,不顾院中的许多双眼睛,直接将穆清打横抱起,送入马车内。   穆清:“......”   ***************   自从莫词被宋修远戳穿了身份后,便与青衣一起被移至客院看了起来。宋修远将海棠青衿重新提回东苑,命海棠掌管后院琐事。后院的流言蜚语被海棠死死压住,不曾有丝毫泄露到前院。至于出了镇威侯府,则更是无人知晓府中在这一月内演了一出偷天换日的大戏。   宋修远并未苛责莫词,眼下仍在府中。回府的路上,穆清思忖着要见莫词一面,宋修远知晓莫词是她的心结,亦未拘着她。   只是当穆清真的行至客院外头,望着紧闭的院门,一想到院子里那个被自己占了名姓的女子,她心底又犯了怵。莫词可会厌弃自己鸠占鹊巢?   垂在身侧的右手忽然被暖热的大掌握住。穆清吃惊地侧身看去,却见是宋修远不知何时亦跟着她来到了东苑。   宋修远知晓这是穆清与莫词姊妹间的第一次见面,感受到了她的紧张,轻声道:“我陪你一起。”   字字入耳,低沉有力。穆清心中大定,遂抬首敲了敲院门。   来开门的是青衣。见到穆清,再见到她身侧的宋修远,青衣的面上浮起一层尴尬之态,躬身行礼:“见过侯爷,见过公主。”   屋内的莫词听见动静,推门行至院中。   穆清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莫词打了照面。   月色照耀之下,莫词的眉眼朦胧而悠远。但即便如此,穆清仍能在心底镌刻出莫词的容貌。端详着面前的女子,穆清心底有些许震撼,这世上,竟真有一人,与自己如此相像。   青衣亦有些怔愣。穆清与莫词二人静静站在同一处,掩在月色之下的是同样的风流媚骨,同样的天姿国色,若非衣衫发髻不同,她几乎辨不出二人的区别。   “阿妹。”良久,莫词开口,眼角眉梢化开了一股浅浅的笑意。   “阿姊。”穆清颔首,歪着脑袋朝莫词娇俏道。   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间仿若天生就带了一股旁人无法言喻的羁绊。在眼神对上的那一片刻,二人心头竟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温情。但即便如此,依旧掩盖不了二人心底的尴尬。短短的招呼过后,又是一片寂静,穆清先前在马车上打好的腹稿,似在宋修远牵上她手的那一刻便消失殆尽。大抵有宋修远在,她便无需担心如何与莫词周旋。更遑论眼下莫词对她并无任何敌意,反倒有些许亲近之态。   静静候在一侧的青衣缓了一口气。一旦美人鲜活了起来,一位娴静,一位娇俏,她终于能分辨出二人的差别。   目光扫及穆清身边的宋修远,莫词恢复了神色,屈膝行礼:“宋侯爷。”   宋修远颔首应了,领着穆清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穆清很聪明,他相信在莫词那处她吃不了亏,但思及穆清近一月内连番遭遇的变故,他又有些放心不下让她一人面对这些劳心费神之事,这才眼巴巴地跟了过来。   所幸在莫词身上,他从未感受到对穆清的不甘与怒意。   院中四人,三个坐着,一个站着,俱是默默不言。穆清觉得眼下自己黏在宋修远身边的模样委实有些耀武扬威的姿态,无论说什么都有些不太合适。莫词一时不知宋修远与穆清前来的用意,不敢贸然开口。宋修远则全然是个多余人,穆清与莫词姊妹相见,他一个外姓男子本就不便掺和其中。   眼下境况,委实有些尴尬。   “明日,我会派人送郡主至百宁坊悦世客栈。”宋修远开口对莫词道,打破了初秋夜里的一片静谧。   穆清讶异地抬首,向宋修远望去。宋修远仍平静地望着面前的莫词,掩在广袖下的手却轻轻地捏了一下穆清。   莫词望了眼穆清,颔首,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好。”   “我欲替阿谣恢复名姓与身份,在此之前东宫可能会寻郡主麻烦,委屈郡主。”宋修远补道。   “宋侯爷可有把握此计成功?”莫词反问。   宋修远:“八成把握,余下的一成在于东宫,一成在于岳丈大人。”   莫词闻言,斟酌片刻,笑应:“明白了。”   从二人的言语中,穆清隐约猜到了宋修远的谋划,这时候终于寻了一个空档说上话:“若事成之后,阿姊何去何从?”   莫词从开始便注意到穆清的紧张,眼下听闻此言,却是笑了:“随父王回蜀国,或是再寻个机会逃出去,找个喜欢的郎君嫁了。放心,受封穆清公主的人是阿妹,不是我。”   穆清正要开口,这个时候,宋修远却倏地站起身,干巴巴道:“话已说明,我先回东苑,不叨扰你们姊妹叙旧。”   思量许久,他终于觉得自己还是莫要掺和穆清与莫词二人了。   待送走宋修远这尊玉面罗刹后,莫词与穆清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蓦地,又相视而笑。   宋修远面冷戾气重,莫词终究是怕他的。有他在场,穆清虽不必害怕与莫词周旋,但很多压在心底的话,却难以说出口。   “宋侯爷对你极好。”平复了气息,莫词笑言。方才虽不过寥寥数语,她却看得出穆清与宋修远二人见的情意。   穆清腆着脸,略有些羞赧,仿若被姐姐看穿了心事的豆蔻少女。   一阵秋风袭来,吹散了穆清面颊上的热意,穆清的脑中恢复清明,抬首问道:“阿姊当年......为何出府?又缘何与周墨联手?”   莫词看着她,反问道:“朝廷逼迫我嫁一个陌生的异国男子,难道我坐以待毙不成?”   穆清神色复杂。   看了眼穆清,她又无奈笑道:“那个时候年纪小,哪里想得通这些不过是生为宗室所必须付出的东西?亦没想到最终让你替我担了这份职责。”   穆清亦笑了:“无事的,我不怪阿姊。”   “我寻了个时机逃出琅王府,在蜀国内游荡了三两年,正想再游览一番天下五国之时,却在涪州被官军捉了去。因姿容出挑,普通的官军怕镇不住我,将我献给了刺史,年初的时候,刺史入京述职,将我献给了太子。”   穆清看着莫词神色讳莫的眸子,接着道:“太子见过我,是以认出了你,这才设了这样一个局?”   莫词颔首:“他们搜出了我的金印,喂我食了蛊药,以此相要,欲将我送回镇威侯夫人之位,借此探得镇威侯手上的兵权。我本不想听命于周墨,奈何一人之力太过渺小,无力与东宫抗争。”   既然当初选择出逃琅王府,她本就无心于郡主之位,侯夫人之名。只是初入镇威侯府时,为了每月一剂的解药,莫词确实想着要在侯夫人这个位置上坐稳了,奈何宋修远眼光毒辣,一下便看出了她的破绽。所幸宋修远为人通透,在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竟还能以郡主之礼相待,更是寻了陆离替她号脉,配药压制了她体内的蛊毒。   穆清闻言,若有所思。   想到宋修远之前同她所言:“莫词亦有她的无奈之处。”穆清信了莫词,叹道:“蛊毒可解了?”   莫词半真半假地应道:“你不必担心。”   说来也怪,二人相见不过一刻,彼此之间却有着难言的默契。莫词亦习惯在言谈间不经意维护照拂穆清,仿若将穆清视作幼妹一般。琅王膝下只有她们两个女儿,她很是享受维护同胞妹妹的感觉,穆清亦极为受用姊姊的爱护。   思及明日莫词便要动身前往悦世客栈,穆清有些贪恋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姊妹情,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硬是在莫词院中磨了许久,直至宋修远耐不住亲自来寻人,方才与莫词话别。   ☆、连理   穆清回京不到三日,在偃月行宫小住了数月的太子妃周墨终于养好了身子,摆驾回到了东宫。世人只道中秋将近,作为夏国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子妃不便缺席中秋宫宴,但是除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缘由,其余的苦楚与无奈,却只有周墨一人知晓。   车舆载着她从偃月行宫一路行至东宫承恩殿,经过重重宫门,听过一路而来内侍宫人的行礼声,她又回到了九重宫阙之内,回到了姜怀信的眼皮子底下。   庶姐发配不过一个由头,让她能够借机离开东宫,替姜怀信办事,亦让自己离开后宫纷争,舒口气儿。   待车稳稳停下后,柳依率先钻出了马车,转身扶着周墨下了马车。   周墨今日着了丹色宫装,于衣缘袖口处饰以檀色绣纹,明明是极艳丽明媚的服饰,却更显其面色苍白。她一手搭着柳依,一手执起绘了芙蕖风柳的团扇,以扇遮面,想要掩去自己憔悴的神态。   “太子殿下在何处?”进了殿内,周墨对着留在东宫的杨依淡淡问道。   “回殿下的话,太子殿下此刻尚在明德殿处理政务。”杨依躬身答道。   周墨看了眼更漏,今日晨间出来得早,回到东宫竟还能赶上午膳的时刻。姜怀信极少来她宫里用膳,她便唤人呈上了午膳。   味同嚼蜡。   看着面前几乎未动的菜肴,周墨放下玉箸,命人撤了去。   “太子殿下到——”就在这个时候,承恩殿外的内侍朗声唱到。   周墨心中一惊,忙拭干净嘴角,匆匆行到外殿,对着来人躬身行礼:“殿下万福。”   姜怀信仍是上朝公服的打扮,望了眼清冷的外殿,冷冷“恩”了声,信步走到主位前坐下了。   周墨偷偷打量着姜怀信,猜想他应还未用过午膳。所幸他只是坐在了外殿,若叫他瞧见内殿尚未撤去的饭食,知晓她一人独食,不知又会如何作想?   “几时回来的?”   “约莫一个时辰前,下人道殿下仍在明德殿,故而妾未曾前去请安。”周墨规规矩矩地答了。姜怀信虽借助她母家的势力,却又忌惮外戚,故而不喜她问及朝堂政事。嫁入东宫的这四年,她便一直小心翼翼地守着姜怀信的各种喜好与规矩,极少问及前朝事。   姜怀信见周墨一副乖顺的模样,面色稍有和缓,问道:“那你可曾听下人道是何人将本宫困在了明德殿?”   周墨摇头。   “京兆尹张放张大人。”姜怀信冷笑道。见周墨面上飘过一瞬的错愕,他又追问道:“京兆尹司京畿城内庶务,京城的任何风吹草动皆在他的掌控之内。想来你也料到了张放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周墨闻言,身形一顿,倏地跪倒在姜怀信面前:“妾知错了,是妾一时心慈手软,才让那贱妇得了出逃的机会,望殿下给妾一个补过的机会。”张放这个时候来寻姜怀信,除却宋修远带着穆清回京,还能有何事?是她一时大意,才致使宋修远救出了穆清,撕裂了东宫与镇威侯府面上的平和关系。   姜怀信看着伏在自己面前的娇小身躯,心底的怒意一时竟没了发泄的去处。究竟该怨谁呢?若当初他不将此事交给她,亲自出面,便也不会有今日这般被动的困境。   他是父皇元配发妻严皇后的独子,八岁的时候便被父皇册封为太子。自那以后,除却和其他皇子一齐入国子监求学,他还需在闲暇时间接受父皇与三师的额外教导。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他自知自知平平,论学识,不及幼弟那般腹饱万言;论见闻,比不过行遍天下的四皇弟,他比他们多的只不过是太子三师所传授的策论与为政之道,便只能尽早在朝中布下自己的暗桩,防患于未然。所幸他的几位皇弟年岁较小,皆不怎么成气候,他在这个太子之位上稳坐至今。   但是自去岁姜怀瑾回京后,朝中势力便开始渐渐有所扭转,不受他所控制。他逐渐感受到了威胁。年初姜怀瑾及冠后,挂职礼部不过短短几月,就摸清了申屠骁三试的始末,还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褚遂。   失了褚遂一脉,于他而言有如失去左膀右臂,他亟需再寻一个幕僚。而这个时候,他想到了涪州刺史献上的美人,那个和镇威侯夫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蜀国嫁了一个假公主过来,而原主莫词落在了他手上,多么好的一个机会!镇威侯夫人身边的那个丫头是莫词从前的贴身侍婢,利用那丫头他可以不知不觉地将莫词换进镇威侯府。日后若被宋修远发觉了,假公主与夏蜀连横,孰轻孰重一望便知,他根本无需担心宋修远会为了一个山野丫头闹得天翻地覆人尽皆知;反之,他帮宋修远寻得真公主,于情于礼,镇威侯府都欠下他一个人情。即便宋修远恪守祖制不愿与他结党,莫词身上有他种下的蛊,为了每月一粒的解药,她只能唯他是从。一旦莫词到了侯府内,假以时日,他不怕得不到宋修远手里的兵权。   彼时他正为褚遂留下来的烂摊子焦头烂额,无暇他顾。故而当周墨知晓并恳求他将此事交给她时,他应了。他在褚遂的案子里做了些手脚,将周墨送出了京城,以方便她行事。他不喜妇人干涉党争,但是周墨是东宫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撇去母家的势力,她想要待在他身边,就必须要有相应的魄力与胆识。有些事情,郑良娣可以避之不见,但是周墨必须去做。   这件事,交给她正好。   但他却万万没有料到,周墨收着那乡野丫头的命,却迟迟不肯有所动作。妇人之仁!本是极好的局面,却因周墨一时的犹豫让两人皆落到了宋修远手中。   周墨......他不禁怀疑,这个连一位假的宗室女都应付不了的中书令嫡女,究竟能否担得起太子妃与皇后之责?   但是不能否认,她并不愚笨,知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跪求一个补过的机会。她的这个反应,亦正中他下怀,后头的一应布置,还是离不开他的这个太子妃。   理清思绪,姜怀信叹了一口气,缓缓将先前张放所言对周墨道出:“前日夜里,宋修远身边的侍卫护送着一个女子去了悦世客栈。”   周墨跪在地上,抬眸小心翼翼地看着姜怀信,沉默不言。   得不到回应,姜怀信无奈,继续道:“眼下莫词仍在镇威侯府,她有郡王之女的身份加持,宋修远尚不敢有所动作,只能将野丫头放在侯府外头养着。”   放在侯府外头?周墨心底升起一抹疑惑。今日回京时,她听亲信道那日夜里宋修远亲自将穆清抱回了府,连镇威侯府门前的门槛都舍不得让她多踩一下。   “妾......听闻那日镇威侯亲自将那丫头带回了侯府?”周墨斟酌言语,轻声试探道。   姜怀信冷冷道:“障眼法罢了。将野丫头安顿到了悦世客栈后,侯府隔日便送去了三个丫头。”   周墨想起亲信禀道宋修远怀里的那个虽身形瘦弱,罩着宽厚的大氅,内里依稀是小厮袍服的模样。彼时她还疑惑是探子看走眼了,眼下听姜怀信所言,有如醍醐灌顶。宋修远怀里的,原只是个与穆清身形相仿的小厮!而真正的穆清,被宋修远掩人耳目地送到了客栈。莫词仍在侯府,仍是镇威侯府主母的身份,宋修远顾及她的身份,又怎可能明目张胆地将穆清带回去?   不及周墨再回应,姜怀信吩咐道:“这几日本宫会想办法将人从客栈里弄出来,事后你暂且好好养着她。宋修远既然看重那个丫头,那么中秋宫宴上,本宫便用这个丫头回敬他。”   出了这样的事,想拉拢镇威侯府是再也不可能了,那么他能做的便只有毁了宋修远,让姜怀瑾亦得不到镇威侯府的助益。   周墨仍有些似懂非懂,但她自知因自己失手才导致姜怀信如今的局面,唯恐多说惹恼了姜怀信,故而也不多问,只是恭顺地应下了。   姜怀信长舒一口气,起身走到周墨身边,道:“起来吧。你想个法子,让那丫头出现在中秋宫宴上,让在场的宫妃命妇们都瞧瞧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周墨颔首,起身送姜怀信出了承恩殿。   隔着一重宫门,她仿佛听见了殿外姜怀信对内侍吩咐道:“去宜秋宫吧。”   回身望着偌大的承恩殿,周墨心底渐渐升起一股寒意。   她并非心慈手软。穆清说得对,她嫉妒她。宋修远,那是她豆蔻年华里捂在心窝却不敢说肖想的人啊!当她知晓母亲欲让她嫁入镇威侯府的时候,她几乎兴奋地夜不能寐。母亲曾教导她大家闺秀需举止得宜、进退得当,喜悦之情不能外显,她便只能坐在闺房的窗前,望着天上的繁星,想着那三个字,静静地感受着心口化开的羞涩与甜蜜。奈何天意弄人,镇威侯府一下失了老侯爷与郑夫人,宋修远需守孝三年。母亲不愿她跟着宋修远无端地蹉跎了岁月,起了其他打算,便再也不提侯府之事;而这个时候,正逢太子选妇......   她历了这般多心绪起伏坎坷曲折都不得嫁入镇威侯府,而穆清呢?这个顶着艳名的蜀国公主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镇威侯府的当家主母,得了宋修远的全部疼宠。   眼下的她早已不复少女怀春心事,可她就是嫉妒她。而这种嫉妒,在知晓她不过是个冒充宗室女的贱妇的时候,上升到了顶点。一旦穆清的身份被揭晓,周墨不自禁地想要用身份去踩她。她堂堂京中第一贵女都不敢肖想的儿郎,岂是一介山野贱妇能染指的?周墨想将她远远地卖到勾栏里去,成为再也见不得碰不到宋修远的低贱肮脏之人!   她本该即刻将她送至涪州,但是穆清最后的话与信誓旦旦的气场令她心底产生了怀疑。   七夕之后,她派人去蜀国暗探琅王府的虚实,探子回来的消息却道十余年前琅王府的确有一母同胞的两位郡主,但是小的那个未几三岁便夭折了。   穆清诓了她,还让她在太子面前颜面尽失。   她知晓太子看重的是她中书令嫡女的身份和父亲周晟身后的势力,太子心里没有她,她亦从来没有将太子视作良人或夫君,是以她与太子虽是连理结发,却注定不会像寻常夫妻那样恩爱不疑至白首。眼下太子尚且因诸多缘由敬她一分,但是父亲终有老去的一日,兄长周翰亦不出挑,到时无了母家势力傍身,她如何只身一人应对后宫纷扰?是以她需向太子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太子身边的这个位置非她不可。   一事未成,太子已经开始对她失望了,是以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她必须将此事办妥,绝不能让穆清再有出逃的机会。   但是回想起那时穆清流露出的气势,周墨心底有一瞬的动摇,这一次,她能否制住她,让她乖乖地出现在中秋宫宴上?   许是在山中野大的缘故,穆清的凌厉眼风中带了一丝些微的野心与压迫,令周墨无端地赶到畏缩。周墨对自己并没有太多把握,是以数日后当姜怀信将人秘密押到东宫的时候,她瞧也未瞧,索性直接吩咐仆役将人拘在承恩殿后的偏僻院落里,好吃好喝地供着,一旦事起,也只是命柳依传话。   至于柳依,跟着主子一并厌弃穆清,自然不愿放过任何在她面前狐假虎威的机会。      ☆、翁婿   入了八月,暑气渐消,过了中秋,郢城东西市内的酒肆商铺又热闹了起来。一场秋雨浇去了凝滞的热意,百姓们前些时日被炎炎烈日压着的性子终于活络了起来,一双双眼睛、一对对耳朵都暗自看得老远、伸得老长。人人都有那么些好打听的小趣味,便是因为这些坊间传说,他们才觉得那些官勋贵胄们离得进了,不再像是天边的人物。   垂拱三十八年的春天过得不太平,朝中大事接连而至,连带着布衣百姓的闲余谈资都涨了不少。但随着宁胡公主出嫁,郢城渐渐趋于风平浪静。就当说书先生将木板往桌案上一敲,第一百二十八回清着嗓子准备将太常寺的少卿大人流放出京时的情状再说上一番时,坐在下首的人忽而没了兴致,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见无人再注意他,说书先生面上挂不住,颇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下首处当即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娘子起身,不顾身边少年郎的拉扯示意,放开嗓门脆生生地问道:“先生说褚遂的案子都不下百八十回了,左右我们都知晓了,再听一遍也是无趣,不若换个旁的。我听闻前日宣王殿下率领数位大人出城迎接从蜀国来的贵人,玄武街上亦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今日太子妃銮驾出城却人丁寥寥,先生不若同我们说说这两个场景?”   蜀国来的贵人呐......说书先生捋了两把自己的山羊胡子,眯着眼看着下首处的小娘子。他说了十几二十年的书,手上自有一些打探秘辛传闻的渠道,所幸他那日亦去街头凑了个热闹,故而未被小丫头问倒。他反问道:“若论起中秋宫宴,便还需从数日前来我朝的蜀国贵人说起。各位看官可知晓那蜀国的贵人是什么来头?”   底下倏地噤了声,面面相觑,又一个个望向说书先生,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说书先生满意地看着在座的各位看官,伸手捞起木板,复又往桌案上一敲,捏着调子道:“说起这位贵人,便不得不提去岁嫁入镇威侯府的穆清公主。”忽然,他压低了声音,倾身向前,状似做贼般道:“那贵人正是穆清公主的父亲。陛下圣明,如今两国交好,涪州太平,亦全亏了琅王府的大义。”   坐在下首处的看客们似懂非懂地点了头。说书先生直起身子,咽了口唾沫,朗声续道:“既如此,镇威侯自然在迎接之列。咱慢慢说到说到,从当日境况至今日东宫銮驾出城,小老儿定知无不言。今日小老儿且先同你们说说这位辅国将军号令禁军时是何等的风光!”   ***************   八月十二日,蜀国一行人进了京城,宋修远亦在宣王姜怀瑾的随行之列。这些守在城外的大臣们辰时便候在此处,明安帝特准他们今日不必上朝,足见对蜀国使臣的重视。   琅王莫德虽是这一行人中最为尊贵的宗亲,但是他此行只得了一个赏玩的名头,真正担了职的是他身后的大行令曲寅。是以下了马车与姜怀瑾寒暄一番后,莫德便不再有所言语。   姜怀瑾与曲寅往来逢迎数语,便笑着请几位蜀国贵使入京。跟着姜怀瑾进入一早备好的车辇之时,莫德忽而觉得一道灼热的视线黏在身上,转过身循着视线望去,却见是方才一直守在姜怀瑾身后的年轻将军。那人着了白袍玄甲,面目森寒,身姿挺拔如松,静静守在一侧盯着他,眼底带着一丝探究之意。   “请问贤侄,那位郎君是何人?”莫德朝着姜怀瑾哈哈笑问。   姜怀瑾朝宋修远示意,宋修远走上前,对莫德躬身行礼道:“晚辈宋修远,见过殿下。”   宋修远......原是他的女婿?莫德一时有些怔,看着身前的年轻人,想起他方才意味不明的眼神,心头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勉强应下了:“早闻小侯爷大名,今日见了,果真青年才俊。”   前夜宋修远便从周翰手中调动了一部分京畿守备营的兵力,维护玄武街周围五里地的秩序。待一应大臣与蜀国贵使皆在马车内落座后,他翻身跃上青骓,沉声下令,驱马领着车马队伍缓缓进了城门。   莫德与姜怀瑾同坐一车,耳中听着姜怀瑾指点京中风情,心底却想着其他琐事。透过薄纱似的车帘,他能看见面前的八位轻骑校尉和最前头的年轻将军。   方才在两国众多职官面前,宋修远仅以君臣之礼相待,言行中对他这位岳父甚至带着疏离与森冷。他的小女儿,究竟嫁了怎样一个人?   明眼人都知晓他这般眼巴巴地跑来夏国是因思女心切。嫁出去的女儿,论理便不是母家的人了,他这样眼巴巴地来看女儿,于情于理皆不合宜。可一想到穆清乃替姐易嫁而来,他便寝食难安,唯恐小女儿在异国朝堂露了马脚,非亲眼见上一面方可心安。   明安帝看重这一次的出使朝见,莫德一行自承天门一路被迎至太极殿阁,白日里行过一应礼节,入夜又在郢东别宫兴庆宫内设了燕饮,宾主尽欢,直至戌时一刻,才放他们回去歇息。   按照明安帝的旨意,琅王莫德直接在兴庆宫沉香殿内住下了。他不便直接跑到镇威侯府登门拜访,但换作小女儿便不同了。莫德行至院中坐下,望着空中的皎皎明月,算着日子,估摸着穆清何时会来拜访他。   正当此时,却有内侍匆匆行到院中,躬身通报:“启禀殿下,镇威侯前来拜访,眼下正在殿外候着。”   莫德心中一震,女儿竟来得这么快?他起身理了衣衫,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可还有旁的人?”   “只镇威侯一人。”   来不及过多地思索,当他赶到正殿的时候,宋修远已在殿中站定。见到莫德,宋修远快步上前:“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贤婿不必多礼了。”莫德虚扶起宋修远。看着面前这个面容端肃,微含戾气的年轻人,他心底却愈发担忧起女儿的处境。这个时候宋修远已褪下白日里的玄甲,换上了轻便公服。但即便如此,没有刻意收敛,他周身的肃杀之气直至向莫德扑去。莫德心底喟叹,上阵杀敌的人到底不同常人,连他这一把老骨头见了宋修远都有些犯怵,更遑论柔弱的女儿?   “阿谣近日身子不适,今日便未同小婿前来,望岳父大人赎罪。”宋修远续道。   在听到“阿谣”二字时,莫德神色一窒。再望向宋修远的眸子里也没了方才长辈的沉稳慈爱:“她如何了?”   宋修远没料到莫德的反应如此外显,面色和缓,徐徐道:“她的身份已为东宫知晓,前些日子因此遭了罪。”   眼底却是一片冰凉。   “这...这该如何是好!阿谣那丫头竟这般不小心!”莫德闻言却慌了神。穆清身份暴露,若明安帝因此龙颜大怒,那么他回去面对的便是皇兄的问责。一时之间莫德竟不知该担忧女儿的处境还是该思忖如何处理这个烂摊子,更无暇顾及猜测宋修远的态度。   宋修远将莫德的反应收入眼底。对于这位闹出了姐妹易嫁荒唐事的岳父,他着实有些敬不起来。方才不过寥寥数语,他便有些摸清了莫德的底细。这位琅王虽有一时之勇敢瞒着两国君主掉换和亲公主,却无相应的魄力与手段担起随之而来的责任。他强迫穆清嫁给他,却没有想过这之后穆清面对的是何种境况,亦未设想过一旦事情败露的后果。   看着莫德与穆清轮廓相似的眉眼,宋修远心底竟有些愤恨。从前他以为穆清遇事沉稳淡薄的坚韧性子多少承袭自父母,是以琅王虽做出了这样的荒唐事,但到底是长辈,也到底因为这出荒唐事才令他娶了穆清,他心底始终保有对岳父的一丝敬重。但以眼前所见,莫德已过不惑之年,心志却远不如十八岁的女儿。这样的心性,无怪乎连女儿都护不住。   见莫德良久不曾有回应,宋修远提议道:“小婿有一计,可恢复阿谣的身份,保全莫词郡主的性命。”   “阿词也在此处?”莫德惊道。莫词这个女儿是他心底的伤,自她出逃以后,他再也不曾得过她的消息。初时他急得要命,因莫词身上担了和亲的担子,故而派人大肆搜查,却不想歪打正着寻到了流落在华蓥的小女儿。日子久了,他看着与莫词长得一模一样的阿谣,索性放弃寻人,全权当作莫词已死了,让阿谣替莫词出嫁。   他却没想到,莫词不但未死,且亦在京城?可保全莫词性命又是怎么回事?莫非眼下她有性命之忧?   一时之间,莫德不知是喜是忧。   宋修远颔首:“救出阿谣后,莫词郡主却又落入东宫。她们一位是吾妻,一位是长姐,小婿定拼尽全力保全她们姊妹二人,但我一人之力尚且不够,仍需岳父大人助力。不知岳父大人此行可随身带了阿谣的宝册金印?”   于宋修远而言,为恢复穆清的名姓与身份是当务之急,他势在必得。莫词的性命与她身上的蛊毒,若有余力,他自当竭尽所能保下来。但两人皆是莫德的女儿,在莫德面前,他不便细说,亦不得不刻意隐去设计将莫词送回东宫这一桩事。   听着宋修远的提问,莫德这才想起出入夏蜀边境时,姜怀瑾曾传信命他即刻着人回锦都取来当年的和亲圣旨与一应庚帖婚书,还有琅王府玉碟。原是这个用意?   “宣王殿下到——”这厢莫德才想到姜怀瑾,那厢姜怀瑾竟不请自来地到了。   今日宴罢拜访莫德,为了掩人耳目,宋修远下了一番功夫,眼下突然被不速之客打断,他心头暗有不甘,却很快将情绪隐了下去。他与莫德所谋之事,越少的人知晓越好。如此,只可在中秋宫宴前另寻时机再与莫德商议。   正欲起身告辞,姜怀瑾信步走入殿中,对着二人招呼道:“莫世叔,子衍。”   莫德颔首应了,神情恹恹。宋修远心中暗自疑惑,姜怀瑾称他的字,但他与姜怀瑾何时这般相熟了?   未及宋修远行礼,姜怀瑾屏退了从人,见宋修远欲言又止的神情,淡然道:“子衍你不必回避了,我此行便是为了你二人所谋之事。”对着莫德行了晚辈之礼,姜怀瑾又道:“为令嫒正名之事,宣王府或可有所助力。”   宋修远向他示好太过令人出乎意料,待那日宋修远离开宣王府后,他派人留意了镇威侯府的动静。   郢城内竟出现了一个与穆清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且东宫也注意到了?   虽不明个中缘由,但将事情前后捋了一遍,姜怀瑾觉得既然事情已经他之手,他便应参与此事,即便不为了日后镇威侯府的支持,借此打探一下东宫的虚实亦是好的。   姜怀瑾如是说道,莫德只以为他也知晓了穆清易嫁之事,心中又是一惊。夏国的年轻后生,当真一个比一个厉害!惊完之后,莫德脑中又是一片浑噩,这两人,竟不追究他私自变更和亲之人的罪责?   莫德顾自愣着,倒是宋修远,在心中衡量片刻,很快应下:“如此,多谢殿下相助。”   当初他太过心急,寻姜怀瑾时留下的破绽颇多,以姜怀瑾的心机,不可能查不出穆清与莫词两人的存在。左右穆清的身份是要公之于众的,他眼下应了姜怀瑾,彼时也能多一分胜算。      ☆、宫宴   辞别姜怀瑾与莫德,宋修远回到镇威侯府的时候夜已深。偌大一座侯府在黑夜的笼罩下静静悄悄的,偶有廊下的灯笼将光影晕到四周,悠远而昏暗。   而东苑正房的窗子里却透着明媚的光。远远望去,似还能看见房内穆清影影绰绰的身姿。   傍晚临出门的时候,他已告诉穆清不必等他,但是这个时候望着屋子门口两个明晃晃的灯笼,宋修远心底微热,心疼穆清的身子,却又暗自窃喜,仿若无论他何时回府,穆清都会在东苑内留一盏灯,她都会等他。   稳了心神,他推门进屋。穆清在寝衣外头披了件纹了杏叶的缃色大袖衫,发髻尽散,正坐在窗下,以手支颐。烛火的光影打在她身上,晕出一层朦胧的暖光。   看着她,宋修远开口问道:“你的身子还未大好,怎么不早些歇息?”   穆清抬起头来,眉头微蹙,却是不答:“兴庆宫的筵席不到戌时便结束了。”她意有所指地瞟了眼更漏,宋修远亦跟着望过去——已亥时末了,从兴庆宫回到镇威侯府,纵马而行,不到一炷香的世间便够了。   正想解释什么,穆清侧目看着他,又开口道:“你去见父王了,是不是?”   细细打量着穆清的神情,宋修远颔首:“是。”   “阿远谋划之事与父亲相关,与我相关,却为何不同我说?”穆清将身子转向宋修远的方向,问道。   穆清回到镇威侯府后,宋修远将厉承给他的药方子送至陆离那处过目,又请陆离过府为她调养身子。也是这个时候,他才知晓那鹿邑的老大夫所言不假,她的身子不好。除了在周墨那儿消损至极,穆清先前忧思过深,早已有淤气郁结于心,致使经脉不畅气血不通。这些都需日后慢慢调养。   至于穆清先前的忧思又是从何而来,他不必细想也知晓。冒名顶着莫词的名义嫁过来,她区区一介女子,又无心腹之人助力,独自担了多少压力?   在知悉穆清身份的时候,他的心底闪过万千情绪,讶异有之,惊骇有之,对穆清的心疼亦有之,但他唯独没有想过的,便是放任穆清从他身边离开,令莫词复位。当初和亲旨意上写的名字不是莫谣又如何?左右嫁给他的人是她,倒时他再想法子将婚书庚帖换了便是了。   但是他在这么想的时候,穆清呢?通透如她,怕早在此时之前便觉得他会放弃她。   他甚至不敢想,被押在偃月行宫的那二十日,她是怎样的无望。他向来浅眠,近来午夜梦回之时,总会发觉穆清梦魇,浑身发颤。待他将人唤醒了,又是满身的冷汗与满面的泪。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攒着他的衣襟;言语乏力,他亦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静拥着她。   如此这般,怕惹出她无端的忧虑,宋修远先前便没有将今日之行告诉穆清,他亦愿让她参与到中秋宫宴的谋划中去。他不想让穆清再担着任何事,一切有他就足够了。她要做的,不过就是安心赴宴,等着他将那些理应属于莫谣的名声礼遇还给她。   他思前想后颇多,却唯独忽略了穆清的心细如发。他只觉得穆清这几日安心静养,没想到她早将一切都猜透了。   穆清心头泛起些微的不悦,起身行到宋修远身前,瞪着他漆黑幽深的双眸,嗔道:“那是我的父亲,你不带着我,一人跑去拜见岳父,又算什么道理?”   神态灵动似含了怒意,语气却是细柔和缓的。   见穆清如此娇嗔情态,宋修远知晓她眉眼间的不悦未深及心底,遂放下了一半的心,牵着穆清的双手,轻声道:“不是我拘着你不让你见娘家人。只是眼下时机不对,待中秋宫宴过后,我再带你去兴庆宫。”   穆清自然知晓这几日宋修远东奔西走皆是为了她与莫词。听见宋修远谈及中秋宫宴,她放下了心间那道若有似无的不悦,对着宋修远正色问道:“阿远,中秋宫宴上你预备如何?”   宋修远要替她讨回声名地位,她是知晓的。但东宫一直想借易嫁之事获得镇威侯府的倾倒,亦或是宋修远手上的兵权,是以他们不会轻易放任宋修远做成此事。有知晓真相的东宫,这一切远比预想中的难上许多。   宋修远掀袍坐下了,拉着穆清坐到他腿上,双臂圈着她,将下巴搁在她肩窝:“有我在,这些时日你养好身子便可,中秋宫宴的事情不必多想。”   穆清往身侧扭过头,想摆脱开粘人的宋修远,淡淡道:“你愈不告诉我,我便会想得愈多。你想替我讨回名姓,但其实这些皆不过身外之物,除了名字,我还是我。这些我都不在意的。”   心底有一个小小的祈愿,她不愿顶着莫词的名字过一辈子。但是比起镇威侯府的安宁,这些又不重要了。   宋修远将头埋在她发间,叹口气。他竟忘了,穆清看着柔善娇小,心性却坚韧,她不是安于躲在男人背后的小女子。若他再瞒着她,只怕会惹她更不高兴。想了想,他终于将双唇凑到她耳畔,轻声道:“局已经开始了,即便我不继续下去,东宫亦会将矛头对准镇威侯府。”   闻言,穆清转回身子,双手垂在宋修远肩上,对着他望上来的眸子,关切道:“阿远可有应对的法子?”   宋修远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又顺着她的长发滑下,捏起她的一缕发丝绕在指间:“你不必担心,我都有把握......”   穆清直勾勾地看着宋修远,明明还在说着正事,可是她的心不自觉就柔了下来。他这些时日的奔波,皆是为了一个她啊。她抬手拂过他眼角的疤,忽而感到身侧他浑身一凛。无暇再去听他说的话,穆清心头意动,倾身吻上他的眼角。   不必担心了,因为有他在啊!   ***************   穆清这一回虽遭了大罪,但许是因为真实身份已为宋修远接纳,又认了一母同胞的阿姊,去了心结,身子好得比去岁的那场风寒快上许多。到了中秋,几近痊愈。   宋修远原先连中秋宫宴都不愿让穆清露面,但自告诉她他的谋划后,他知晓穆清必定会赴宴,故而中秋这日申时初,便带着穆清赴宴了。   郢城内共有两座宫城,一为城北朱雀门后的皇宫,一为郢东春明城门后的兴庆宫。兴庆宫是前朝皇子的旧宅,皇朝末时穷奢极欲,皇子的旧宅更是极尽奢靡之所能。开国高祖皇帝建朝后,宅子里的古玩饰品悉数在乱世之中佚失,但雕栏画栋与移步换景的庭院仍在原处。高祖将宅邸修缮一番,赠给了昭和皇后作行宫。昭和皇后故去后,兴庆宫便渐渐冷清了下来,及至百余年后的今日,兴庆宫已成了招待各国礼节使臣的宫殿。   今年的中秋宫宴设在了兴庆宫,没了边境战事,又有蜀国贵使,规格礼制自然与去岁的行宫小宴大不相同。明安帝亲自在南熏殿宴请百官与蜀国贵使,薛后则领着太子妃周墨在偏东的花萼阁款待各府女眷。   席间见到镇威侯夫人时,见她面色略有些苍白,周墨只当是莫词体内的蛊毒发作之故,全然不曾料到花萼阁里的这个是被她关在行宫里大半月的穆清。   穆清与莫词虽容貌相仿,但因大相径庭的成长经历,相熟之人很快便能发觉她们周身的气韵很是不同。但是直到现在,周墨都未曾去承恩殿后头的院子里瞧过被姜怀信带回来的人,故而也从未发觉被她拘在殿里的,不是穆清而是莫词。   酉时一刻,筵席过半。薛后上了年纪,近些年逐渐将后宫庶务放权给周墨,望了眼天色,便想脱身回宫。   见宫人撤去桌案上的饭食,薛后笑着对身侧的太子妃道:“吾还记得去岁中秋宴上柳家娘子制的邀月酌,恰逢中秋,饮此酒最是应景。今年可是备下了?”   周墨会意,朝薛后恭敬道:“东宫三月前便从城西的酒铺子里买下了数坛邀月酌,囤了许久,等的便是母后这话。”   薛后笑应:“有心了。”她不擅酒,届时可以佯醉为由脱身。   只是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宫人将佳酿奉上,花萼阁内的女眷渐渐起了微词。穆清看着上首的周墨,心底缓缓思量着。   这时,只见杨依从阁外跑来,匆匆行至周墨身后,朝她耳语了什么,周墨神情立变。   “发生了何事?”察觉有异,薛后轻声问道。   周墨倾过身子,对着薛后轻声道:“有一盏邀月酌被验出了毒。下毒之人已被寻出,但是今夜的邀月酌是喝不成了。”   薛后心底讶异,看了眼殿堂,神情很快恢复自然,轻声道:“此事交由你了。”   周墨颔首应了。这个时候杨依却面色紧张,欲言又止,频频向穆清的方向望去,被周墨轻声呵斥了一顿。   筵席仍未结束,底下还有各府女眷,周墨如此举止有些失了风度。薛后见此情景,开口打断道:“罢了。你且问问这丫头还有何想说的?”   听闻此言,杨依像是领命般,跪在薛后眼前,伏着身子道:“婢子方才入阁时见到了下毒之人,那歹人...竟与镇威侯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令坐在下首处的女眷们听得清楚明白。   四下皆静,众人齐齐向穆清望去。   薛后蹙起眉头。被这个丫头这么大声一说,在座众人皆听闻了风声,此事已无法平静地揭过去了。神色复杂地看了周墨一眼,她不得已吩咐道:“将人带上来。”   ☆、嫁祸   宫中的酒水饭食在被呈上之前,都会由尚食局的宫人验毒先尝。邀月酌中被兑入了毒物,论理应直接交由尚食局盘查,情节严重者,则再提至大理寺审讯。但是方才杨依的一番说辞牵扯到了在座的镇威侯夫人,且蜀国使臣此时就在南熏殿赴宴,为了给蜀国一个交代,薛后不得不在这个时候就把这桩事搬到明面上来。   不到片刻,便有两个内侍压着一名着了石青宫袍的宫人进入了花萼阁中。穆清从三人入阁时便紧紧盯着中间的那位宫人,神色讳莫。待三人走近了,她倏地蹙起眉头——来人果真是莫词!她瞟向薛后身侧的周墨,只见周墨亦望着她,神情淡然自若,唇角隐隐向上勾起。   东宫终于拉开了这个局。   到了殿中,内侍压着莫词向坐在上首处的薛后与周墨行礼。其中一位内侍开口道:“启禀殿下,适才小人于阁外巡查,见此人行踪可疑,便上前唤住她问询名录,却哪想她连名姓为何宫籍何处都说不明白。小人觉得可疑便将她扣下了,现已在她身上搜出了不明药粉。”   石青宫袍正是尚食局的服制,薛后眉头微皱,吩咐道:“药粉在何处?”   说话的内侍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纸袋,交给站在一侧的宫娥递了上去。   薛后瞟了眼呈上来的东西,颔首,吩咐随伺在身后的卷耳:“速将药粉送至太医署查验,再将崔尚食唤进来。”   今日中秋宫宴,亦有尚食局的女官从皇宫跟到了此处。   卷耳领命离去。未几,崔尚食便被领入殿中,跪在莫词身边。   薛后揉了揉额角,周墨开口对着崔尚食问道:“验出毒的那盏邀月酌,本应是呈给谁的?”   “回殿下,”崔尚食四下环顾,理清了在座女眷的位次,回道,“正是献给您的。”   周墨佯作惊骇,神情煞白,坐倒在薛后身侧。   薛后神色冷冷,对着莫词道:“抬起头来。”   莫词一眼抬首,席位较为靠近的几位夫人看清了这位宫人的面目,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像!太像了!这位宫人的眉眼与镇威侯夫人有如孪生,甚至连眉间的那粒朱砂都所差无几!   莫词索性扬着脸环顾四周,见穆清亦望着她,遂眼底微微含笑,朝着穆清颔首。几位眼尖的女眷见了,心中惊叹这位宫人的大胆,竟敢如此直白地挑衅镇威侯夫人!只是穆清却读懂了莫词眼底的宽慰之意。   心底微微泛酸。即便这个时候,她这位阿姊还在试图庇护她。但是为了宋修远的计谋,她暂且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莫词被周墨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薛后见穆清面色不佳,对着崔尚食问道:“这位可是尚食局下的宫人?”   崔尚食看见两张相差无几的眉眼,压着心底的惊骇,摇头道:“婢子不识。”   不是尚食局的宫人......薛后眉头紧蹙,厉声朝着莫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扮作尚食局的宫人?又为何易容打扮得与镇威侯夫人一个模样?”   卷耳跟在薛后身边数十年,此时不必薛后吩咐,便径自走到莫词身前,伸手欲扯下莫词易容用的面.具,指间却触及莫词脖颈的光洁肌肤。   并无易容?卷耳一愣。   莫词挣脱开内侍的束缚,推开卷耳,摆正了姿势向薛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不疾不徐道:“启禀殿下,小女是蜀国琅王之女,名唤莫词。”   字字清晰,清越有声,一字不落地传入在座诸府女眷耳中。   周墨即刻变了神色,脱口呵道:“大胆贱婢,竟敢冒充镇威侯夫人!”   薛后将视线扫过穆清,见后者神情憔悴,心底暗自存疑。略加思索,薛后随即开口问道:“莫夫人,你可认识这位女子?”   不及穆清作答,周墨努力稳定了心绪,见薛后似被一连串突如其来的事件打乱了阵脚,轻声提议道:“母后,依儿臣拙见,不若先查清她下毒的缘由,再探明其身份和背后的主谋。”   薛后侧头望向周墨,神情古怪,良久,终是颔首。   ***************   南熏殿。酒过三巡,殿内氛围正好。   小内侍匆匆跑入殿中,用耳语向孙尚德通传花萼阁的消息。孙尚德听后浑身一抖,忙趁着明安帝放下酒盏的时候躬身上前,轻声将薛后递来的消息言简意赅地禀明了。   明安帝闻言,神色平静,看了眼杯酒尽欢的朝臣,呼出一口气,对孙尚德耳语道:“让皇后想办法将人送到偏殿来。”   孙尚德会意,向身后的内侍吩咐了什么,小内侍遂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南熏殿。   宋修远将孙尚德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仰头饮尽杯中的清酒,举杯向上首处的姜怀瑾示意。姜怀瑾亦隔着桌案遥遥向宋修远颔首,往自己的杯盏中到入清酒,仰头饮尽,遂又与相邻的琅王莫德把酒言欢。   正当这时,明安帝轻咳一声,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殿内霎时噤若寒蝉。明安帝笑道:“年纪大了,喝了些薄酒便受不住了。太子,替朕好生招待蜀国贵使与各位大臣。”   明安帝离席不久,便有内侍跑至宋修远身边,道陛下召请。与宋修远一齐离席的还有琅王莫德与太子姜怀信。   待宋修远进入偏殿的时候,明安帝正坐在桌案后,拿着一张写了手书的布帛细细翻阅。明安帝身侧站着周墨,莫词与穆清皆跪在殿中。   宋修远行至穆清身侧,与莫德一齐向明安帝躬身行礼。   明安帝抬首望了他们一眼,命从人伺候莫德坐下,复又垂下眼帘看手中的布帛,不再搭理宋修远。宋修远无法,只得继续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   殿内一片静谧,呼吸可闻。   良久,明安帝忽然将布帛放至桌案上,又从一侧抽出一份奏折,放在布帛边上细细比对。   “哼!”明安帝突然将布帛连同奏折一并丢至宋修远脚边,怒道:“宋修远!你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龙颜震怒,坐在一侧的莫德抖了三抖。   穆清吓得瑟缩着身子,悄悄偏过脑袋,眼角余风中偷觑到宋修远已掀袍在她身边跪下:“臣自问从未做过有悖仪礼之事,还望陛下明示。”   明安帝伸手指着他膝边的布帛道:“你自己瞧瞧你干的好事!”   宋修远拾起布帛,在手中抖开观阅着其上的内容。这张布帛是方才当着明安帝的面从莫词身上搜出来的,上面细细书写了毒害太子妃的谋划始末。虽则通篇并无明确的名姓,但字迹飞扬遒劲,与宋修远写在奏折上的魏碑行楷如出一辙。   宋修远放下布帛,恭敬道:“如此以下犯上之事,臣从未敢肖想。望陛下明查。”   明安帝托着头,静默不言。所有宫中膳食皆会由尚食局女官查验,在中秋宫宴中呈上的邀月酌中投毒,无异于徒劳。那么他究竟要做什么?还有这个和穆清公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明安帝有些头疼。   这个时候周墨忽然开口,问道:“莫夫人贤良淑德,又是蜀国和亲公主,宋侯爷究竟为何要构陷她?”   明安帝恍然,原来谋害太子妃不过是个幌子,宋修远的真正目的是嫁祸穆清公主?   以宋修远先前的官阶爵位,即便娶一位公主亦不在话下。但是树大招风,若真将嫡公主嫁入侯府,不仅会令镇威侯府招惹是非,更会助长镇威侯府的势力,失了朝堂平和。宋修远是裕阳大长公主的亲孙,姑母对他有恩,他替宋修远选了穆清公主这个媳妇,便算是尽了对姑母最后的回报。   只是没想到宋修远竟厌弃穆清公主至如斯地步,白费了他一片苦心!   “臣与夫人同德同心,从未想过谋害夫人。”宋修远正色回道。   事关两国邦交,证据确凿,宋修远却仍不认罪。偏偏他又不辩驳,只是咬定自己从未做过这些事,姿态骄傲清高,反倒像他污蔑了他。明安帝怒极,命道:“来人!将镇威侯押入大理寺牢狱,听候提审。”   穆清不自禁地抬头看向宋修远,眸子里尽是担忧。宋修远敛眸摇头,神情淡然,示意她不必担心。未等侍卫近身,他便解开下颔处的系带,取下官帽放置到身前,站起身子,自行跟着侍卫出了偏殿。   纵然得了宋修远的示意,但穆清如何不担心。   明安帝再望向身前生得一模一样的两个女子,心中生疑。适才无论薛后如何审问,这个宫人都坚定道自己是莫词郡主,而镇威侯夫人却神情恹恹,不肯开口。明安帝觉得事有蹊跷,向莫德问道:“这两个,究竟哪个是你的女儿?”   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子皆回头望向莫德。穆清眸底竟是掩藏不住的担忧,莫词因数年后与父亲的重逢,面上亦是垂泪之态。两个女儿如此眼巴巴地将自己望着,莫德心底一抽一抽的,突突地发疼。   数日前他与宋修远姜怀瑾二人密谋,眼下只能认一个,先保全穆清,再利用他此番带来的莫词的玉碟与婚书庚帖将莫词救出来。   良久,他终是一咬牙,起身行至穆清身后,轻轻拍着穆清的肩头,像是抚慰,亦像是下决定般,喟叹道:“这位便是我去岁嫁入贵朝的小女,穆清公主。”   穆清感受着肩胛处传来的温热,一瞬失神。虽然她知晓宋修远先前一定交待了父王保下她,但是他对莫词的父女之情远远超出十三岁才被寻回府的她......此时她终于明白,莫德是他的父亲。她究竟何德何能,让这些亲近之人一个个为她身赴险境?从去岁的厉承、杜衡,到今日的莫词、宋修远......   明安帝亦是父亲,亦送了一位女儿去和亲,对着莫德心有不忍的神情,此时竟有些感同身受。遂命人将莫词押入大理寺,又安抚道:“叫二位看笑话了。”   周墨看着被带离的石青身影,心底愉悦。除了她妄自狡辩称自己是莫词外,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但是即便妄称自己是莫词又如何呢?琅王就在此处,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自己的女儿?   镇威侯府倒了,太子殿下的心事终于又去了一桩。   一番事了,前头筵席已罢,穆清跟着莫德回了沉香殿,周墨亦回了东宫,偏殿内只剩明安帝一人。明安帝静坐在殿内,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案。宋修远做出了这样的事,放在朝堂之上便是夏国失理,即便穆清提出要跟着莫德一起回蜀国,他也无法拦着人,更无法再将涪州十五城讨回来。   案件查明,但他心底总觉得有些古怪。宋修远是一众后辈中的佼佼者,又是忠诚良将之后,论起亲疏关系,还是他的远侄,他向来看好他。   他看着宋修远长大,若非证据凿凿,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事。   真真令他失望!   证据凿凿......人证物证俱在......明安帝仰面靠在椅上,琢磨着方才的案子的始末,想着宋修远被带走前的举止神情,忽而咀嚼出了点味道。   方才穆清公主对宋修远流出的情谊不假,而宋修远为何要嫁祸穆清公主?   “来人!”他忽然唤道。   孙尚德即刻行入殿中,躬身候命。   明安帝示意他捡起丢在地上的布帛,吩咐道:“将这个布帛送至大理寺查验,看看究竟是否出自镇威侯之手。还有,太医署验出那包药粉了吗?”   孙尚德捡起布帛,回禀道:“方才陆太医已递来了消息,道是坊间勾栏院里的混药,名曰婉妆。此毒性状奇特,混入了藤黄与少许□□,少量可提神壮胆,多则危及性命,若混入酒水中则难以察觉。”   忽而想起了什么,明安帝又探身从孙尚德手中那会布帛,细细看着,果真有婉妆二字。他问道:“你可还记得镇威侯的母亲郑氏,闺名是何?”      ☆、正名   穆清跟着莫德回了沉香殿。青衿适才一直候在偏殿外,不知殿内究竟发生了何事,左等右等却见着侯爷脱了官帽被侍卫押解出来,急得不得了。终于等到穆清出来了,但是穆清面色惨白,神情冷峻,不发一言,她这个小侍婢也只能静静跟在一旁。   一路安静地回了沉香殿,进入殿内,莫德吩咐伺候的宫人退了出去,回身看了眼穆清,出口唤道:“阿谣......”   穆清神色闪躲,颔首避开莫德递过来的眸光垂眸看着裙裾,轻声应道:“父王。”   莫德心情复杂。莫词与穆清都是他的女儿,无论哪一个都是王妃留给他的骨血。他将莫词爱护到了骨子里去,即便彼时莫词已被蜀帝属意和亲,他仍不忍用礼法拘着生性烂漫的女儿,默许了莫词出游散心的要求。便是他对莫词的宠溺与心软,致使莫词拒婚出逃,差点给琅王府带来了滔天的大祸。自那以后,为了避免穆清同莫词一样出逃,他狠了心将穆清拘了起来,又恐自己心软,亦不大与穆清见面。   都是自己造的孽啊!穆清心底对他有隔阂,他亦不大与穆清亲近。莫德想宽慰女儿,却突然发觉他甚至不知女儿此时在想什么。不知该如何开口,似乎他们之间,除了宋修远便没什么能够提及的了。莫德想了想,缓缓道:“你不必担心,入狱本就是计划之一,过了几日他们便能出来了。”   穆清忽然抬首,问道:“那张布帛,也是谋划里的吗?”宋修远不想让穆清担太多心事,先前并未同她细说谋划始末,只粗略道需寻个契机将莫词落在镇威侯府里的金印与莫德带来的玉碟给她,让她不必多心。   莫德摇摇头。   穆清的面色又白了几分。若没有这张突如其来的布帛,她相信宋修远能带着莫词走出大理寺的牢狱。但是布帛上有与宋修远一模一样的字迹,还有,究竟要做什么才能让明安帝发觉这张布帛是假的?   被宋修远护得太好,眼下出了岔子,她情急之下竟不知该做些什么。   这个时候,青衿进入殿内,对着父女二人禀道:“林大哥传来消息,大理寺派人去了侯府搜查,最后带着侯爷的往来书信与手札回去了。”   穆清与莫德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明安帝已开始下令彻查此事。   未及莫德开口,穆清道:“时候不早,父王早些歇息,女儿先行告退。”   莫德看着疏离失意的女儿,无奈颔首。   夜色渐浓,连中秋的皎月也掩到了云雾之后。   穆清坐在案前,看着明灭的烛火,神情微怔。青衿悄悄进屋,一双眼熬得发红,劝道:“已过丑时了,公主歇下吧。您这个模样,侯爷亦会担心。”   穆清无奈地摇头。虽然在偏殿中宋修远暗示她无事,但明安帝怒不可遏的模样仍历历在目,万一明安帝真的气急了,中了东宫设下的圈套该如何是好?   揉了揉额角,穆清趴在案上。她必须找出东宫嫁祸的破绽之处,以防届时宋修远自救不得,她这个在牢狱外面的人能在明安帝面前说上话。   ***************   八月十六日,正逢朝中休沐。辰时未到,宋修远再次被明安帝宣至南熏殿偏殿。青衿得了消息,连忙闯入屋内通报给穆清。   “除了阿远,还有谁入了南熏殿?”穆清问道。   “林大哥道还有几位大理寺的大人。”青衿应道。没有莫词,穆清片刻前刚放下的心又提起了一半。   穆清一夜未合眼,昨日赴宴的翟衣珠钗皆未除去,此时对镜敛容,稍作一番收拾便匆匆跑至正殿见到了莫德。莫德见穆清脚步踉跄,不禁嘱咐道:“慢些慢些。方才孙大人已过来传话,让我们去偏殿见人。”   外头的天光阴沉沉的,似含了一水儿的雨,将落未落,看在穆清眼里,便衬得兴庆宫里的草木蔫蔫的,了无生机。   南熏殿偏殿,明安帝比对着手中的手书与布帛,再看跪于眼前的宋修远,神情松懈。待莫德与穆清皆入了殿,明安帝示意大理寺少卿将查案结果告知父女二人。   大理寺少卿朝着莫德与穆清鞠礼,道:“昨夜小臣比对镇威侯从前的手书与这张布帛上的字迹,发觉有一处不同。从侯府中带出来的手书上,但凡涉及“婉”字,皆写作“宛”。”大理寺少卿看向宋修远,继续问道,“小臣妄自揣测,或许这其中有什么避讳?”   宋修远颔首应下:“先母名唤郑婉。”   无需多言,真相已明。宋修远为人忠孝守礼,这份手书毫无避讳,绝无可能出自宋修远之手。他是被人陷害的!   明安帝示意宋修远起身,宋修远躬身跪拜谢过圣意,起身站到了穆清身侧。   实则前夜明安帝想起郑婉名姓的时候,就相信宋修远不会做出构陷夫人之事。但是他故意按下不表,反而命人暗中彻查各方动向。镇威侯方落狱,案子看似尘埃落定,真正的幕后之人必会在此时处理最后的蛛丝马迹,甚至极有可能寻个机会杀了大理寺那位冒充镇威侯夫人的宫人。这也是幕后黑手最易路出马脚的时候。这一查,果真让他查到了东宫一丝不寻常的动向。明安帝震怒,怒后却又是一番思量。   东宫涉及朝堂之本,轻易动不得,必要之时明安帝只能舍弃宋修远保全东宫,日后再寻别的恩赏法子补偿镇威侯府。   思忖片刻,明安帝开口道:“宋卿为奸人所构陷,朕定会严查此事。琅王殿下亦不必担心。”   穆清神情憔悴,一看便是昨夜不曾歇好。宋修远因在牢狱内待了一夜,面上虽精神,衣衫发髻却是凌乱,整个人显得狼狈。看着两人这个模样,明安帝摇首笑道:“委屈你二人了。昨夜朕操之过急,凭白令你们受苦。此番回府好好歇几日。”   “孙尚德,将年前南越供上来的金丝玉手钏拿来。”明安帝吩咐道,“那对手钏本是献给皇后之物,皇后却嫌弃自己人老色衰戴不了那些花里胡哨的饰物,让朕寻个公主送了。今日便赐给镇威侯府,以作宽慰。”   宋修远与穆清正要上前谢恩,大理寺狱丞匆匆赶到兴庆宫,在殿外通报消息,道昨日跟着镇威侯一起关进去的那个宫人突然呈上了一枚金印,上头雕了蜀国王庭的族徽纹样。最要紧的,是那枚金印竟然刻着一个“词”字!   蜀国宗亲取名后便用金印刻名,这枚金印与玉碟一样,是宗亲身份的佐证。莫词郡主的金印在那宫人的手上,那宫人又长得与镇威侯夫人一模一样......   明安帝蹙眉,发觉事情又复杂了起来。他吩咐道:“将人带过来。”再看向莫德与穆清,想起昨夜莫德认女儿的场景,眼底满是探究,以及一丝丝玩味。   殿内静谧。   宋修远突然躬身恳求道:“臣斗胆,想用陛下的赏赐为夫人换一个赦免之权。”   明安帝惊奇:“哦?”   宋修远续道:“恳请陛下恢复夫人的名姓身份。”   穆清看向身侧的宋修远,神情坚定。宋修远对着穆清的眸子,微微颔首。穆清努力平复心绪,跪在明安帝面前,呈上了刻有“谣”字的金印,禀道:“妾是琅王幺女莫谣,真正的莫词郡主,正是昨夜被送入大理寺的宫人。阿姊入夏后被人掳掠至京,妾万不得已,才替姐和亲而来。”   琅王在蜀国私自掉包和亲公主一事自然不能招供,穆清便换了个说法,真真假假地让明安帝揣摩因果。左右莫词的确被东宫拘禁了一段时日。   明安帝沉默不答,半晌,看向莫德:“琅王殿下有何想说的?”   莫德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欠身行礼,道;“回禀陛下,这二人的确都是小王的女儿。”   联想到昨夜莫德的说辞,“这位便是我去岁嫁入贵朝的小女,穆清公主。”——他未曾明说穆清公主便是莫词。明安帝突然了悟。   “阿谣幼年时身子弱,便被送至华蓥养大,直到阿词出了事,才被接回琅王府。此事全是小王的主意,犯下此等欺君之罪的是我这个父亲,还望陛下从宽处理这些小辈。”莫德续道。   莫德是蜀国郡王,他自然不好处理。明安帝往向跪在地上的宋修远,问道:“你何时知晓此事?”   宋修远面色平静地应下:“二月拜访祖母的时候,臣发现了夫人的金印。”   与宋修远对视一眼,穆清附和地颔首。   明安帝颔首,忖度着个中益弊:“当年送往蜀国的和亲诏书上写得清楚分明,你求娶的是穆清公主莫词,眼下昭告莫谣镇威侯夫人的身份,势必要追回诏书,你想让两国人看朕笑话不成?”   事关穆清的名姓身份,宋修远竟破天荒地沉不住气,禀道:“回陛下,诏书上书琅王府莫氏女,并未提及公主名姓!”   事情过去了四五年,其实明安帝自己都有些记不得和亲旨意上的内容,闻言无奈,只能再命人去礼部核查当年的一应文书。   宋修远极少有这般急躁的时候,但是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呢?看了眼跪在宋修远身侧的穆清,明安帝便什么都明白了。有这样一个风流媚骨的夫人,自然是会护到骨子里去的呀。   明安帝睨了眼跪在身前为心上人讨名分的年轻侯爷,戏谑道:“你怎就记得这么清楚了?”   宋修远垂首答道:“与夫人相关之事,臣都记在心里,不敢忘。”   穆清心头一窒。   明安帝心头突然长了一层小疙瘩,看莫德亦是同样的神色,遂漫不经心地撇开话题,问道:“除了掳掠郡主的歹人,可还有旁人知晓此事?”   “祖母明察秋毫,亦发觉了此事。祖母曾吩咐莫要张扬,但不想今日为奸人知晓利用,令莫词郡主受辱。如今莫词郡主身陷囹圄,臣与夫人这才忤逆祖母之意,道出实情。”   这是宋修远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假话,还是为了她,穆清心底涌上一股暖意。侧目看去,只见宋修远面不改色,神色从容。   闻言,明安帝心中又是一番郁结。好小子,见他不表态,竟急着拿裕阳大长公主来压他!个中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懂,为了两国邦交和平,夏国只能默认此事。且不用细查,明安帝都能知晓是东宫派人掳了莫词郡主。若真论起来,还是他们姜家于心有愧。   迅速平静了神色,明安帝敛眸,和缓道:“公主大义,易嫁和亲而来,于边境百姓有恩。且你二人琴瑟和鸣,亦是一段佳话。此事朕便不追究了。”   语罢,又看了莫德一眼。莫德惶惶然欠身:“多谢陛下。”   既然莫德能证明这两个都是琅王府郡主,而明安帝要的不过是边境安宁与夏蜀连横,那么到底是那个女儿和亲嫁过来其实已不重要了。眼下更重要的,是替东宫将屁股擦干净了,以免在蜀国使臣与镇威侯府面前留下把柄。   正思忖着,莫词终于被带到了殿内。明安帝看着莫词,道:“郡主受苦了。”   莫词恍然,知晓宋修远与穆清已解决了身份一事,遂欢喜地应下了。   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四人,明安帝心头有些疲惫。这些明面上的事解决了,但东宫的烂摊子还等着他去收拾;那份和亲诏书如宋修远所言最好,不然莫谣的身份亦要同蜀帝商议,除去这些,一应的婚书庚帖均需重新更改。   明安帝无奈摇头,命人退下。   这个时候莫词却突然从怀中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件物事,呈给明安帝:“小女被羁押时期盼有一日能出逃投案,便悄悄顺下了房中物件,留以为证。陛下圣明,望陛下还小女一个公道。”   孙尚德从莫词手中领过证物,递至明安帝面前。   明安帝随意扫过,见只是女子饰物,便吩咐道:“将证物送至大理寺。”   孙尚德躬身不动,轻声喊道:“陛下,这......”说着,将手上的物件往明安帝眼前。明安帝这才仔细瞧了。这是一片从女子昝钗上掉落的雕金镂刻花,但宗室之人或多或少都能发觉这不是普通的发饰,而是后宫有品阶的女子方可佩戴的纹样。至于花上粘着的那粒泣血珠——唯有太子妃的博鬓上才会饰以泣血珠!   明安帝这下彻底头疼了。太子妃行事必然得了太子的授意,姜怀信近来真是愈发不成器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蜀国宗亲服制效仿夏国而立,莫词是宗亲,定知晓了周墨的身份。思及此,明安帝不再刻意遮掩,神色一凛,吩咐道:“宣太子妃入殿觐见。”      ☆、秘闻   周墨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莫词竟不知何时偷偷从她的礼服上抠了颗珠子藏着,亦没有想到宋修远的障眼法做得出神入化,这一回自己拘的是货真价实的蜀国郡主莫词。   昨夜还是一片大好的局势,却因自己一时的疏漏,致使东宫败露行迹,想到这些,周墨面色冷硬。   初时明安帝还想着法子替儿妇开脱罪名,欲掩下东宫做的那些糟心事,便问莫词,如何就愿意听从周墨的命令心甘情愿在邀月酌中投入了毒物?哪知莫词恭恭敬敬地将周墨喂她食了蛊毒的经过悉数说了出来。   蛊为蜀地民间所传的制药之法,明安帝听着将信将疑,匆匆召来太医替莫词整治,没想到见多识广的陆复霖当真从莫词的鲜血中验出了蛊毒,还不止一种。如此,谋害郡主与嫁祸朝臣之名加在一起,周墨当真是百口莫辩。   明安帝看了眼周墨,无可奈何,将她扣在了兴庆宫,又下令大理寺彻查东宫。   当日晚些时候,东宫承恩殿内果真搜出了蛊毒解药并几个周墨来不及处理的小宫人,人证物证俱在,太子妃周墨的行径终于盖棺定论。   这一桩事情,从头到尾,太子姜怀信都不曾明面参与其中,但是明安帝对嫡长子暗地里的小动作心知肚明。再看莫德一行人,同样出自皇庭宗室,又哪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宋修远很聪明,知晓其中的利害,言辞间刻意绕开了东宫,但蜀国使臣仍在眼前,他必须略施惩戒。思虑一番,明安帝下了诏书,太子驭下无能,拖累镇威侯府,禁足东宫一月,期间革去监国之职;太子妃周墨撤回册封,降为太子良娣,送至偃月行宫幽禁。   第二日,姜怀瑾终于在礼部寻出了四年前草拟的和亲诏书,果真如宋修远所言,唯有蜀国琅王府莫氏女几字,并无莫词名姓。明安帝看着这份诏书,瞥了眼最近愈发出挑的嫡次子,若有所思。   莫德不日便要跟随使臣启程回蜀,明安帝索性采纳了宋修远的谏言,连日子都不挑了,直接从莫德手上得了穆清的生辰庚帖,再命礼部写下新的婚书。   八月十九日,蜀国使臣带着明安帝写了易嫁经过及恢复穆清名姓的诏书启程回蜀,莫德亦随之而行。这一番入夏,两个女儿接连入险,自己数年前做的荒唐事亦被揭发,莫德仿若苍老了数年。看着几个小辈,他忽然觉得孩子们大了,懂得利用算计他这个老骨头了,他管不动了,莫词不愿随他回琅王府,他便默许了。本想留几个随从护卫莫词周全,没成想全被莫词拒了。   周墨将莫词当作穆清的时候,下了死心,又喂她食了更猛烈的蛊毒。莫词身上最初的蛊毒已解,但这次的蛊毒却是足以致命的死药,连周墨都没有解药。太医院的老太医们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暂且用药封住了毒性。   只是毒性封得了一时,却封不了一世。莫词生性通透,似看透死生的修仙道人,日子过得很是淡然,却急坏了穆清。兵荒马乱之际,穆清忽然想起了杜衡。   蜀中华蓥于江湖游侠而言是个心驰神往的所在,偌大一座华蓥山里,结庐而居的不仅有乐师青徽子,还有数位颇负盛名的老前辈,传言他们在华蓥山内自立门户,广收弟子。只是华蓥地势奇险,又被能人布下了奇门遁甲,寻常人不得出入之法。久而久之,华蓥竟成了江湖传说中的遥不可及的名门圣地。穆清自小跟着杜衡在华蓥长大,自然知晓传闻不假。她亦知晓华蓥山里还有一位白眉老翁,医术绝佳。青徽子年过古稀而身体康健,气如洪钟,全赖这位老翁的调养之法。   但比起他的医术,更令游侠儿称绝的是他手中的奇毒。老翁擅制毒医毒,蛊本就是蜀地特有的药物,或许他有法子解了莫词身上的蛊毒呢?   穆清想让杜衡带莫词回华蓥。   恰好就在此时,杜衡到了侯府外让门房递了名帖。去岁杜衡将梧桐秋押在镇威侯府,以作凭证。眼下诸事已了,尘埃落定,他自然要将他的宝贝七弦琴讨回去。   莫词并未与莫德同行,莫德启程后,穆清便邀她住进了镇威侯府。   此刻宋修远还在衙署,穆清看了眼阿姊愈渐苍白的眉眼,便抱着梧桐秋与莫词一齐去了中堂。   见穆清听话地抱了梧桐秋出来,杜衡眼眸忽闪,黏在琴上许久才将目光挪到两姊妹身上,对着莫词行礼道:“郡主。”   杜衡突如其来的行礼令莫词微微有些不自在,她微怔,遂颔首应了。   杜衡这才又看向穆清,伸出双手,朗声笑道:“阿谣深知我心。”   穆清将怀里的梧桐秋递给杜衡:“终于原璧归赵了。”想了想,她又问道,“阿兄突然来此,除了梧桐秋 ,是否还有其他要事?”   杜衡颔首,正色道:“我今日来此,是为了辞行。”他留在郢城是为了助小妹瞒下身份,眼下穆清恢复了莫谣之名,他也没有再留在这座都城的必要了。左右宋修远将她护得极好,而他心之所往的却是天地广阔、四海为家。   所谓浮华过眼,郢城虽有盛世繁华,却终究太过浮躁,不如天地山水那般惹他喜爱。   “阿兄可是要回华蓥?”穆清问道,又看向身侧的莫词,续道,“阿姊身上的蛊毒未除,不知阿兄可否带阿姊回去寻先生?先生与白翁交好,或许能请白翁为阿姊医治。”   杜衡闻言,稍加思索,又看向莫词,试探道:“华蓥奇险,这一路而去恐有诸多艰险,定比不得琅王车队那般安逸闲适,不知......”   莫词盯着杜衡发髻上的墨玉桃花簪,眼波流转,笑道:“莫要小瞧了我,我从前只身一人在蜀地游览了数年,如何眼下就吃不得这一点苦?”   杜衡笑应:“是了,某忘了郡主亦是一位奇女子。”   穆清看着还有心思调笑的两人,先前的忧思去了大半,舒了口气,附和问道:“阿姊可需随行带几个护卫?”   穆清出事后,宋修远发觉青衣果真是那个与东宫传信的细作,纵然她忠于莫词,却也不愿再让她留在侯府,此番直接命她跟着莫德回蜀;而杜衡已将悦世客栈及手下的暗卫交由厉承打理,故而眼下只能从侯府内寻几个可靠的护卫跟着莫词上路。   莫词却摇头,看向杜衡:“人多反而打眼。郎君是游侠,可否劳烦郎君一路护我周全?”   杜衡有些怔愣,讷讷应了声。他的功夫虽不及厉承,但护送一个女子回华蓥却是不成问题。   莫词面上又浮起了浅浅的笑意,朝着杜衡欠身行礼:“如此,多谢郎君。”   杜衡回过神来,将琴放到身旁的案上,笑着回礼道:“举手之劳。”   ***************   “如此,去岁嫁过来的那位,实则是琅王府的莫谣郡主。莫词郡主病重,蜀帝便封其妹为穆清公主,和亲夏国。从前只道莫词郡主风流媚骨,然而其妹更甚!只是这位莫谣郡主自小在华蓥长大,世人只知其姐而不知莫谣,竟讷讷地将和亲而来的认成了莫词郡主。”   西市铺子内,说书先生正捋起衣袖,说得口若悬河。底下的看客听众们神色各有所异,不过终是不像先前说书先生说道褚遂落狱一案时那般的不耐了。   “原来天底下竟有两个风流媚骨的美人,一个让镇威侯得了,不知另一个又会归往何处?”世人皆爱美,如今有了姊妹易嫁的佳话,思及还未许嫁的莫词,底下那些还未成亲的男子不免起了遐思。   “不许你听那些劳什子话!”坐在下首处的小娘子扯着身边少年郎的衣袖,嘟囔道:“也不许你去瞧那两位郡主。”   少年郎报之一笑,不说什么,只是伸手揉了揉小娘子的脑袋。   小娘子看了眼自己一马平川的身段,吞了口唾沫,不想再听什么风流媚骨的混话,抖开脑袋上的手掌,又朝着说书先生朗声问道:“先生将这一桩秘闻讲完了,数日前太子妃銮驾出京的秘闻却还未讲呢!”   声音甜糯,小娘子又生得娇俏,说书先生笑眯眯道:“好,好,这就讲!”   “且说那莫词郡主此番跟着父王入夏探望阿妹,却不想在路上被前太子妃发觉。太子妃何许人也?宫里的贵人们,哪一个不是七窍玲珑心!立觉其中有诈,将莫词郡主误人为冒充穆清公主的刺客,拘了起来。无故拘谨皇亲可是重罪!”   在座的众人恍然大悟。   “唉!若真要论起来,若当年琅王府不曾佯称莫谣郡主夭折将她送至华蓥,便不会有如今这等事了!”   仅是因为无心之失便被废除了太子妃之位?小娘子似懂非懂。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郎,少年郎亦不解其中道理,看了眼天色,劝道:“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回府吧,若让伯母发觉,下次再出来玩儿就难了。”   小娘子歪着头想了想,左右她也听了个大概,便点头应了。   铺子里谁也未曾发觉外头何时停了辆马车,只是继续窃窃交谈着。说书先生悻悻地咳了声:“小老儿今日乏了,各位路过的看官不若明日再来?”   眼见着铺子里的看客听者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穆清放下马车的帷帘,转过脑袋去瞧身侧的宋修远。宋修远神情淡淡,对着坐在车辕上的林俨吩咐道:“回府。”   车轮子辘辘碾过青石地,有微风飘来,透过轻薄的帷帘,带着丝丝凉气钻入车内。   今日是杜衡与莫词动身回华蓥的日子,宋修远与穆清送着他们从城西的金光门而出,一路行到郢郊的长亭。回府的时候路过西市的说书铺子,穆清耳尖,听见了自己的名姓;宋修远心细,看到了穆清微微挑起的长眉,便吩咐林俨将马车停在铺子外头,跟着穆清听了许久的墙角。   中秋宫宴上的种种纷扰夹杂着东宫秘辛,不便向外人道起,于是到了布衣百姓这儿,又成了另一种说辞。论理明安帝不知晓受封为穆清公主的是莫谣而不是莫词,眼下坊间传闻却成了她;至于东宫受到惩处的缘由,也成了无心之下误将莫词视作刺客,拘于东宫后殿。   穆清敛眸回想着适才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环环相扣,逻辑严密,一时之间竟连她这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有些恍惚,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宋修远看到穆清多变的神情,想到这几日她与莫词的亲近,只以为她不舍阿姊阿兄,便关切问道:“怎么了?”   穆清忽然睁眼,一双眸子里盛满了清亮的光彩,望向宋修远:“阿远你说,方才我们从说书先生口中听到的这些秘闻,会不会是宫中特意走露出来的风声?”   宋修远愣了神,看着穆清灼灼的目光,却是又笑了。将人拉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他道:“阿谣甚聪颖。”   穆清了然。这一回东宫做的事到底有损天家威严,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堵不如疏,与其让坊间传闻神乎其神,不若主动放出些添油加醋的风声,于无形中把控流言蜚语与百姓舆论。   宋修远拥着穆清,叹道:“近来郢城的百姓谈及的事情大多与你我相关,掺和进了东宫,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朝廷恐会放出些旁的大事,转移百姓的注意。”   穆清想了想,从宋修远怀里扭过身子,正对着他的双眸,问道:“下月初三宣王大婚,可算得上一件大事?”   宋修远应了,却又道:“九月初三......还是有些远了。”   穆清颔首,若有所思。   未等到九月初三,果真传回了一件大事,吸引了百姓的大半注意:六月末与申屠骁行了成亲仪礼的宁胡公主有孕,凉国上下欢喜异常,当即八百里加急将喜讯递回了夏国。   听闻消息,穆清愣了神。算算日子,宁胡公主成亲尚不足两月......   而她与宋修远却已成亲一年有余......      ☆、魂飞   穆清知晓,庚帖婚书瞧着虽只是几张薄薄的文书,但她是蜀国宗亲,宋修远又是勋贵侯爵,若没有宣王殿下从中周旋,昔年的和亲诏书不会这么快寻出,庚帖婚书亦不会这么快便制好。她思忖着,或许姜怀瑾呈给明安帝的诏书根本就不是四年前的那一份,故而宋修远才如此笃定上边并无莫词的名姓。甚至,有没有可能连那些庚帖婚书都是提前备好的?   只是,几月前宋修远还警醒她莫要与宣王府扯上联系,眼下却......宋修远何时与姜怀瑾如此熟稔了?   穆清不解。她问宋修远,宋修远笑而不答,只是帮她拂去双颊上的碎发,宽慰道:“日后你去太尉府寻柳娘子亦无妨。”   承了宣王府的助益,事了之后,于姜怀瑾夺嫡一事,宋修远再想撇干净关系,想要置身事外却是不可能了。穆清想通个中道理,颔首应了。她相信宋修远,他选择姜怀瑾,定然也有其他的考量。   不过诸事皆了,多想无益。穆清不愿给自己找不痛快,便不再思虑,高高兴兴地应了柳微瑕到太尉府上陪她备嫁了。   虽然姜怀瑾嘱咐柳柏安夫妇不必为了繁文缛节拘着柳微瑕,但柳微瑕身边还有一个从宫里来的教习嬷嬷。这位教习嬷嬷年岁比姜怀瑾大了好几轮,从前故皇后严氏嫁入东宫的时候,身边负责教习之务的亦是她。连姜怀瑾都需礼让三分的人在身边,柳微瑕自然不好再像从前那般隔几日便去泉茂酒肆送酒方子,不得不日日闷在府中,连日前的中秋宫宴都不曾露面。   她本就不是娴静的性子,被拘在闺房内的日子太过无味,她便想起了毗邻的穆清。先前因镇威侯府有客,她不便打搅穆清。但听闻莫词启程回蜀后,她又即刻便邀了穆清过府小聚。   穆清与柳微瑕生性相仿,知晓柳微瑕心中的无奈,想着左右侯府里无事,这几日便一直陪着她。柳微瑕坐在案前做绣活,她便伏在她身侧继续誊写舞谱。林佩不时带着姐弟俩与小姑说话,柳微瑕与这位嫂嫂不甚亲近,林佩亦怕坐久了徒惹穆清尴尬,便抱着江哥儿出了柳微瑕的院子,留下一个小女娃黏着穆清。   “姨姨又来啦!”貌美的女子总是分外惹眼,大半年未见,绣绣却仍记得穆清。眼见着母亲走了,她便放开胆子扑到穆清身上。   穆清将狼毫放在笔搁上,搂过女娃娃胖乎乎的身子,轻声笑道:“绣绣又长高了不少。”   小女娃坐在穆清腿上,瞟了眼柳微瑕手中的绣活,又垂首看着身前的舞谱,扒拉着宣纸,问道:“这是什么?”   唯恐小侄女坏了穆清的宝贝,柳微瑕放下绣活,将绣绣的爪子挪开,回道:“这是舞谱,当今世上,大抵只有你莫姨姨会了。”   小女娃复又垂首,盯着舞谱上的墨迹,忽然转过身子,对着穆清的脸“吧唧”亲了一口,央求道:“姨姨好厉害!绣绣也要学!”   小女娃不知从何处学会了这个撒娇法子,想用香吻贿赂穆清。柳微瑕愣住了,穆清亦有些怔愣。   她想起了另一桩事。中秋宫宴后,内教坊的赵姬又向镇威侯府递了数次名帖,欲向穆清求教《江海凝光曲》,只是人还未进府,便被宋修远以穆清需静养为由,打发回宫了。   赵姬亦是个痴人,她不应她,她便寻了一切机会不顾脸面痴痴来求她。   “姨姨?”见抱着她的人没有动静,怀里的女娃娃扭着身子,唤道。穆清回过神来,揉揉绣绣的发顶,笑道:“绣绣太小了,还学不了这个,乖。”   年初的时候她的确登堂跳了一曲《江海凝光曲》,但于郢城的大多权贵而言,唱戏献舞终究是优伶所为。夏人重文,贵女亦以文采斐然为傲,不若蜀女好舞。穆清再想让姑母的舞谱后继有人,都不会教一个太尉府的嫡女《江海凝光曲》。   如此,倒不如由她编完下半阕后交给赵姬,让内教坊的舞姬们替她将这支舞传世。   ***************   柳家亲族亦单薄,与柳微瑕平辈的娘子竟只有林佩和一位远在淮南道的族妹。在柳微瑕的恳求下,穆清成了外姓姑嫂,初三这日早早便到了太尉府,与林佩一起看着全福嬷嬷为柳微瑕开面通发,点妆穿衣。   未时两刻,柳微瑕身着皇子妃的深青翟衣,头戴九树花钗宝钿,于院中受封,从太常寺卿手中接过宣王妃的宝册金印。从此往后,她不再是太尉府中的娘子,而是天家的宣王妃。   穆清瞥见陆夫人背过身去悄悄抹过眼角溢出的泪。   申时一刻,外院起了纷纷的人语声,姜怀瑾的亲迎队伍到了。柳微瑕已重新换上了新妇的妆面,贴花钿点笑靥,静坐在榻上。全福嬷嬷当即从系了红绸的赤木匣内取出并蒂冰丝团扇,递给柳微瑕。瞟了眼嬷嬷手中的团扇,柳微瑕身形微僵。想到外头那个赋诗的郎君,正是自己心尖上的人,是自己日后的夫君,平日里的娘子,眼底流露出一丝羞涩与紧张。   这个时候,院中响起了姜怀瑾的吟诵声,以诗催装,不疾不徐,朗朗入耳。姜怀瑾是皇四子,亲迎不必事事躬身而为,昔年太子娶妇时,便是由身为傧相的姜怀瑾代兄作诗。但是姜怀瑾这样一个人,如何愿意假借他人之手?且他本就好文采,连催妆诗作得都比旁人出挑。   林佩与穆清悄悄行至外室,吩咐守门的丫鬟将房门看牢了,莫要叫儿郎们占得先机闯入闺门。猫着腰透过窗纸,穆清一眼看见了姜怀瑾身后的宋修远。望着那个身子挺拔的男人,他心底竟泛起一股微妙的羞赧与好奇,不知去岁六月,他为她吟诵的催妆诗与却扇诗,可是皆出自他之手?   院里的妇人正刁难着新郎与傧相,不让新郎轻易见着新妇的面,亦为新妇争取与母亲的最后一点时光。   内室的陆夫人见柳微瑕端坐在榻上不为所动,纵然心中不舍,却又发急,忙从嬷嬷手中拿起团扇,塞入柳微瑕手中。陆夫人又执起柳微瑕的双手抬至面前,遮了一张芙蓉面,殷殷嘱咐:“入了宣王府,你便是王妃,需担起宣王妃的担子,切莫再像在家中一般任性了。”   隔着扇面,柳微瑕咬着唇角颔首,轻轻应了声。   穆清回眸,正看见一副母女情深的景象,恍惚间竟想起自己出嫁时的景象,无端地落寞,一时心中无言。   这个时候林佩见柳微瑕已准备稳妥,便命丫头开了门,与穆清一起回到内室,各自扶着柳微瑕的一侧臂膀,带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行至外室的帐帘之后。   隔着帐帘,姜怀瑾身着黑衣侚裳,戴九旒冕,长身而立。他看着帐帘后头那位盛装的娘子,目光灼灼。姜怀瑾身后是身着绛紫公服的宋修远与其他宗室子侄。穆清敛眸垂首,面上微热,躲开了宋修远含笑的眸光。   透过薄薄的帐帘,姜怀瑾恭敬地向陆夫人献上大雁,对着柳微瑕,双唇轻启,缓缓吟出除座障。随着吟诵声起,绣绣和另一位族内男童撩开帐帘,姜怀瑾终于见着了他锦衣华服执扇遮面的王妃。   ***************   迎亲队伍走后,太尉府不复先前的热闹,门庭略显落寞。人去楼空,穆清怕陆夫人伤心,陪着她用了晚膳才回到镇威侯府。   在柳微瑕身前跟了大半日,又历了一遭婚嫁仪礼,去岁嫁入镇威侯府的场景接连不断地浮到了穆清脑中,愈渐清晰。只是过了一年,心绪早已大不相同。眼下再想起彼时与宋修远行沃盥、同牢、共食等诸多仪礼的场景,穆清心底不再坠坠,一抹甜蜜油然而生。   望了眼更漏,酉时过半。估摸着宋修远快回来了,穆清命海棠备了一壶醒酒茶。   浴后换上了寝衣,穆清解散了半湿的长发,拿帕子轻轻拭着。   拭着拭着,便想起了她的红缨。因为突如其来的雁门战事,她与宋修远并未解缨结发。穆清放下帕子,端起一盏油灯,起身走至墙角架前,打开了其中一个箱笼翻找。   若有朝一日她重新在他面前戴上红缨,他可会笑她傻?   尚未翻找到红缨,却让她寻到了她的嫁衣。绣了褕翟的青罗翟衣,并着宝树花钗,齐齐整整地躺在她面前。   “阿谣。”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宋修远推开。   穆清心中毫无防备,怔怔地拿着嫁衣,回身看着他。   今日她见到他,不是隔着闺门窗纸,便是隔了一层帐帘。细细思量那般情境,却好像待嫁的娘子隔着屏障偷觑俏郎君一般。   而眼下他们之间没有阻隔,她心底竟没来由地浮上一股羞赧与紧张。   宋修远看着穆清颊上浮起的红晕,心头一热。   穆清抬眸凝视着他,白日里的公服已除去,宋修远只在中衣外罩了件松垮的玄色长袍。这个模样,一看便是收拾过了。穆清压住心底的羞赧,好奇问道;“阿远何时回来的?怎先去沐浴了?”   宋修远瞟向穆清手中的衣裳,似有所意会,笑应:“从宣王府沾了一身酒气回来,怕你熏醉了,故而先收拾了一番。”   去岁亲迎时他不曾正眼瞧过和亲而来的穆清,当夜又被提去了战场,若非凯旋归京时玄武街上的惊鸿一瞥,他只恐会将风流媚骨的和亲公主与那场两国昏礼当作一场虚幻的梦。直至今日,再次亲身经历了一次亲迎,观礼后回侯府再见到穆清,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作为男子,求娶心上人时,会是何种心境!   彼时他们有两国备下的仪礼,却缺了心境。但好在今日又补了回来。   只是,他们之间,还有礼仪未成。不若也在今日,补回来罢。   穆清将眸子从宋修远身上转开,不去管宋修远凝在嫁衣上的目光,佯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手上的嫁衣放回到箱笼里。她起身行至案前,从汤盅内盛出,糯糯道:“海棠姑姑刚送了一盅醒酒茶过来,你先喝一——”   话音未落,适才还在门后的男人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后。伸手圈住了穆清的腰腹,宋修远将头埋在穆清肩窝,闷声道:“我未醉。”   宋修远抬首将穆清手上的茶盅放回到案上,从身后抱着穆清,在她耳边轻轻问道:“阿谣拿了嫁衣出来......可是想到了什么?”   声音暗哑,温热的鼻息撒在穆清耳际,惹得她不自禁地缩了身子。   穆清静默不答,宋修远的双手仍圈着她的腰腹。她的寝衣质薄料透,他的唇自她的耳际一路而下,拂过她的修长的脖颈、精巧的锁骨,双唇所及之处,留下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宋修远悄悄伸手去解穆清腰侧的系带,轻轻道:“阿谣,我们的六礼未成......”   穆清大抵明白了宋修远的意有所指,但是心底的赧然,脱口道:“从纳彩到亲迎,我们缺了哪一项?”   “去岁喝了合卺酒,我便去了雁门关。”宋修远凑在穆清耳边,缓缓道。   “......”   就在宋修远以为穆清将这般一直静下去的时候,穆清却忽然伸手遏制了他手上的动作。她转过身子,双臂圈在他肩上,闭起双眸将自己的双唇贴上了他的疤。   宋修远心头一颤,一手搂过穆清背脊,一手穿过她的膝窝,将人横着抱起,走入内室。   尚在思虑,却不想直接被他抱到了床榻上。   她与他,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自鹿邑回来后,她落下了梦魇的毛病,宋修远便夜夜抱着她。   但今次......完全不同。   穆清心底羞怯,抱紧了宋修远的脖颈,将烧红了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不愿松开。   宋修远被穆清带着,脱身不得,便顺势坐倒在床榻上,一手轻轻顺着穆清的背脊,一手放下床帏,掩去一室烛火。   周遭暗了下来,穆清从宋修远胸口抬首,却撞见了宋修远低垂下来的眼眸。   穆清仍是赧赧。宋修远垂首,俯身轻轻吻过她额间的朱砂,喃喃道:“良辰美景,洞房花烛,阿谣可愿与我行燕好之礼?”   声声入耳,带着一股压抑的期待与雀跃。   分明是别人的良辰美景,别人的洞房花烛。但今日的他们一个是男方傧相,一个是新妇姑嫂,跟在宣王夫妻二人身边,却好像又历了一番亲迎之礼。   宋修远仍在蹭她的唇角,穆清却突然想哭。   她长得娇媚,一路而来见过太多男子垂涎的神色与猥琐的欲.望。宋修远对她亦有欲,但他却是个君子,在她面前,他总会将欲掩在情之后。即便是那几个夜里,他都只是静静拥着她,守着她,为她驱散那些可怖的梦魇。   他是男子,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他若想要她,她怎会有抵抗之力?可都到这个时候了,这个男人还在小心翼翼地等着她颔首。   真是个傻子!   穆清不忍他再失望,向前倾过身子,回吻上宋修远的双唇,亦伸手褪去了他的外袍。   ......   外室的烛火未熄,明明灭灭地透过层层纱幔溜进内室。   宋修远长到二十有五岁,方才真正知晓何谓风流媚骨...何谓...魂飞骨酥......      ☆、骨酥   天光乍亮。   晨间清冷的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入东苑正房里,却被层层帷幔阻隔在了外室。燃了一夜的烛火早已灭尽,徒留灯盏内的点点蜡痕。内室仍是一片昏暗的景象,偶有细微起伏的呼吸之声,更显得静谧而安逸。   屋外传来阵阵莺啼声,宋修远睁眼。他向来有早起晨练的习惯,今日醒得晚,伸手撩开床帏,看着外头漏进来的淡淡天光,他估摸着已过了卯时三刻。穆清仍枕着他的胸口,宋修远未将手收回,微弱的光亮从床帏下的口子洒到穆清脸上,乌发红唇,面若芙蓉。   借着清光,宋修远还能看到穆清面上淡淡的泪痕。   许是感受到了刺激,穆清蹙起眉头,伸手挡在自己的眼前。宋修远即刻放下床帏,将微弱的日光阻隔在床榻外头。   日头只会越来越亮,唯恐日光妨碍穆清睡觉,宋修远索性揽过她的腰肢,将人抱到怀里。今日休沐,不妨陪着夫人再睡一会儿。   只是他晨起惯了,往日这个时候正在院内练枪,眼下抱着穆清,却如何也养不出睡意。臂膀间是穆清的腰肢,胸口是穆清恬淡的鼻息。   美人在怀,初常情滋味的男人,不免起了遐思。   穆清气韵灵动恬淡,他从未觉得她当得起风流媚骨四字。但他不知晓重重广袖衣袍之下的穆清,去了素日里的端庄淡然,竟也能在骨子里生出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媚态。   美人在骨不在皮,穆清,亦有一副媚骨。   宋修远浑身发热,不禁收紧了臂膀,将穆清软软的身子往胸口揽。穆清觉得压迫,闭着双眸嘟囔出声,扭着身子推他的胸口。   音若蚊蚋,却连娇带嗔,直接将他打醒。   一个激灵,宋修远即刻轻手轻脚地放开穆清,翻身下了床榻。从地上拾起中衣,匆匆披在身上,不去瞧穆清散落在地的朱红心衣,开门对在次间守夜的青衿吩咐道:“提桶冷水来。”   ......   穆清是被书页的摩挲声扰醒的。转了转双眸,她睁开眼,入目是宋修远罩着松垮中衣,半仰在床头翻书的景象。   在看什么?   “唔......”穆清心头好奇,启唇,喉间却是一片干涩。   “阿谣醒了?”听到动静,宋修远将书册放到薄被上,垂首观望着穆清。   穆清还未从昨夜回过神来,心中羞赧,被他瞧得不好意思,敛眸不去回望他炽热的凝视。她伸手拿起书册,端看封页......《诗三百》?书页并未阖起,穆清翻过书册,发觉宋修远方才所看的正是《月出》。   宋修远笑着从她手中拿过书册,放在床头,柔声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阿谣,大兄临行前,我忘了在他面前吟诵月出,你说,他可会不认我这个妹婿?”   大兄?杜衡?   “阿谣将来若喜欢一个男子,定要带他来见阿兄。阿兄要告诉他,唯有把你当做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的男子,才配得上我们的阿谣。”   穆清记着杜衡从前的话,但经历了这么多事,知晓了人情世故,她早已将那视作玩笑之语。没想到杜衡却将一时的无心之语记在心上,还告诉了宋修远,亦没想到宋修远会当着她的面提起此事。   “阿兄才不会这般自讨无趣。”   无论是江上清风,还是山间明月,她都不在意了,只要身边的人是宋修远就好啊。   宋修远的声音沉沉,暗哑却利落,落在耳里,穆清心头痒痒的。   “那日,你的几首诗作,皆是从何而来?”不去理会宋修远的调笑之语,穆清将脸埋在被子内,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双眸,望着宋修远。   宋修远一时不明穆清所指;“恩?”   “催妆诗......还有却扇......”穆清声音闷闷。   宋修远了悟,并未嘲弄穆清旧事重提,反而笑着朗声道:“亲迎大事,这些怎可假借他人之手?”   穆清心底惊喜。可是......那个时候,他还未喜欢她,甚至连她是何模样都没有瞧真切。思及此,她又有些犹疑。   未听到动静,宋修远似料到了穆清的小心思,娓娓续道:“阿谣,那个时候我想着,你是蜀国公主,去国离乡,和亲远嫁,定然辛苦重重。但既然你嫁入了镇威侯府,不管你从前是何身份,往后你都是我的妻。既然是我的妻,我便要敬你。若连区区两首诗作都不愿为你写,谈何敬重?”   鼻尖酸涩,穆清又想哭了。   宋修远见她双眸濡湿,便伸手拉开她遮面的薄被,拂去她面上的泪痕,轻声叹道:“怎又哭了?”   宋修远略用了些力气,不慎露出了穆清大片薄被之下的背脊。穆清不想被他瞧见自己不着寸缕的模样,趁着他失神之际,裹着被子蹭到宋修远身前,将脸埋在他胸口。想到昨日夜里宋修远的行径,口不对心,嗔道:“说得冠冕堂皇,实则你也不过一个被皮相迷了眼的登徒子罢了。”   知晓这是穆清的小性子,宋修远不自觉地勾起唇角。登徒子便登徒子吧,左右他也只会对她一人露出如此情态。   想到昨日夜里自己也哭了,穆清委实觉得丢脸。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一点办法都没有。仿若宋修远小小的一个动作,或是一句话,就能勾起穆清心底的万般情绪。穆清觉得,这个男人对她太好了。如此作想,原先还憋在眼眶里的泪悉数涌了出来,沾湿了宋修远胸前的衣襟。   “阿谣......”宋修远圈过穆清的身子,拂着她的背,待她哭够了,才轻吟出声。沙哑隐忍,带着炽热的鼻息喷在穆清的肩头颈侧。适才一直穆清窝在宋修远怀里啜泣,肩头一抖一抖,颤得他心都酥了。   穆清感受到宋修远的气息,一个激灵,恐他真的再行登徒子之事,忙从宋修远怀中爬了出来,用薄被遮掩方才□□在外的胸口。只是哭狠了,一番动静后,她仍在微微地抽噎。   长发披散,身形娇弱,穆清拥着薄被缩在床榻上的模样,瞧着竟甚是可怜。   宋修远轻叹出声,知她仍怕羞,遂起身捡起散落在地的衣物,放至她面前,转身敛眸道:“我不看你。”   ***************   宣王大婚,亲作催妆,奠雁为礼。   接连数月,坊间所传之事,都是宣王妃蔓延十里的红妆与宣王亲迎时的清风朗月之态。这日,穆清乘着马车经过西市的说书铺子,听见说书先生正对着听者说道,将柳微瑕夸得有若神女下凡一般,又密语宣王夫妇相敬如宾、鹣鲽情深,不禁失笑。   区区一介说书小老儿,又如何知晓宣王夫妇的闺帷密事了?且以柳微瑕的性子.....穆清不敢作想她与姜怀瑾相敬如宾的模样。   不过是眼下天家太需要一件盛事,挪去百姓的注意,遮掩东宫闯出的丑闻了。宁胡公主的孕信不够分量,便用宣王大婚来顶替。   然而随着秋雨一场一场地落下来,一月之期早过,明安帝却始终没有下旨恢复太子的监国之职。放眼朝堂,除却太子的册封,姜怀信也不过一个挂职兵部的皇子,似与姜怀瑾并无不同。宋修远偶有出入宣王府,但朝堂中人大抵都心知肚明,宣王妃与镇威侯夫人交好,看似取中庸之道的镇威侯府,也被宣王府渐渐卷入了夺嫡的明争暗斗中。   所幸宋修远将穆清护得极好,那些流言蜚语与明枪暗箭,都被他严丝合缝地挡在了外头,不曾让她发觉,徒惹忧思。   于姜怀瑾,亦将柳微瑕藏得极好,不论日后她需担起如何的位置,眼下,只需做那个夏瑾的当垆娘子便可。   宣王府位于城北永福坊内,与镇威侯府所在的百宁坊见隔了一炷香的路程,不再毗邻,穆清与柳微瑕相见不便,柳微瑕便将穆清唤到了泉茂酒肆。天家规矩仪礼繁多,但自嫁入宣王府后,少了母亲的叮咛万嘱,柳微瑕却过得比从前更自在了,姜怀瑾从未将她刻意拘在王府里。柳微瑕在外头野惯了,除却偶有几日惦念起自己宣王府的身份,安安生生在宣王府中操持庶务,大多时间均匿了身份与姜怀瑾当起了卖酒夫妻。   朝政繁忙之时,姜怀瑾与宋修远整日整日地待在衙署,柳微瑕便邀穆清赏花小酌。   穆清的酒量不知不觉被柳微瑕练得大了些,只是仍不及柳微瑕十分之一。宋修远得了消息亲自去酒肆接醉醺醺的穆清回府之事亦常常有之。   今日穆清留了个心眼,顺了壶邀月酌便打道回府。   回到镇威侯府,门人通报道半个时辰前赵姬递了名帖,眼下正在花厅内候着。穆清颔首,命青衿回东苑取舞谱,自己则信步往花厅而去。   穆清有意将舞谱传给赵姬,宋修远知晓后便不再拦人了。眼下每隔五日,赵姬便会从宫中的内教坊来到镇威侯府,向穆清求学。   当今之世,已鲜少有人能够奏出《江海凝光曲》的下半阕,杜衡得青徽子真传,宋修远借着穆清的裙带关系,倒也听了整整一曲《江海凝光曲》。穆清总笑他出身行伍,不懂雅乐之事,但实则宋修远弓马娴熟,礼乐兼备,于诗词歌赋一道的造诣虽不及姜怀瑾,品评一首琴曲却是不成问题。杜衡又是个中翘楚,宋修远只消一听,便发觉了下半阕暗藏的深机。   盛景哀情、沉郁蹉跎,全然不似恢弘明媚的上半阕。   再稍加思索,他便明白了为何舒窈长公主穷尽一生都未将舞编完。他不愿穆清受琴曲中的哀恸之情所染,又不忍逼迫穆清舍去心头所好,索性黏在穆清身侧看着她编舞。男子的眼界心性与女子全然不同,宋修远又见惯了京都繁华与战场萧条,穆清遇上困扰时,他竟也能在一侧提点几句,免教她一人陷于哀情之中难以自拔。如此断断续续,下半阕舞谱也日渐成型。   十一月的时候,宋修远又带着穆清去阳陵祭拜父母。这一回穆清不再端坐于马车内,而是跟着宋修远一齐驾马而行。待他二人回府后,杜衡从华蓥传了信,白眉老翁已开始为莫词拔毒。   若略去朝堂的暗波云涌,日子倒也过得静好安适。只是随着太子革职的时日愈久,看似平静的朝廷愈是人心惶惶。   ☆、如梭   这一年的夏季燥热,到了秋季却雨水丰润,一场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接连不停地从天上浇下来,气候也愈渐寒冷。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于京中贵人而言,是闲庭煮茶的秋日好景,却愁坏了一众靠老天爷赏饭吃的农人佃户。   中原农作歉收,关外的凉国亦是如此。十二月末的时候,几个游离在边境的凉国部族饱受粮食之扰,思量数月,终于忍不住将目光转向了关内,驾马南下。   北地边境受凉国部族所扰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京都郢城,在朝廷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文臣不停递折子遣词抨击凉国言而无信,武将们则思忖着加固边防的法子。以太子姜怀信为首主张趁此时机出兵凉国的亦不在少数。但是碍于宁胡公主和亲不过半年,明安帝虽心有怒意,却不便在明面上表态,最终纳了姜怀瑾的奏请,年前凉国来使朝贡的时候,顺手赏了他们不少粮饷与农作种子。但明眼人心底都清楚,远水解不了近火,此举不过彰显天威,以示帝王大度罢了。   好在那几个部族平日里不过是游牧为生,亦不成气候,见夏国边防固若金汤,没几日便自行退却了。如此,倒让凉国王庭白白得了众多粮饷赏赐,捡了一个大便宜。   去了边境的这一桩烦心事,明安帝垂拱三十八年也可算是在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中过去。   过了年,穆清又长了一岁。整日操持镇威侯府的庶务,想着自己已十九岁了,穆清忽然觉得白驹过隙浮云苍狗,仿若昨日她还是那个在华蓥山上天真任性的小女孩。然而那些都是六年前的旧事了。有时望着院内的九曲回廊,穆清竟十分想念华蓥的重岩叠嶂与洞天福地。   没有游山玩水的幺蛾子申屠骁,这一年的宫中不再设上元宫宴。正月十五上元节,穆清终于从繁琐恼人的庶务中脱身,得以出府赏玩。宋修远心中还记着去岁七夕夜里曲江池上的意外,便寸步不离地粘着穆清。   实则从除夕这日起,没有公务缠身,他便日日守着穆清。   穆清不想再去芙蓉园曲江池那片吵吵嚷嚷的伤心地,便信马由缰,任凭骊驹驾着她拐进了东市的巷子里。   郢城里的大多百姓都去了能够见到舞狮队伍的大街,亦或是宛若天街灯市的芙蓉园,倒更显得此处凄清寂寥,遥遥望着外头的灯光,听着远处的吵嚷声,此般情景,倒也应了恍若隔世一词。   宋修远驾着青骓行在穆清身侧,留心观望了周遭环境。四下昏暗逼仄,他稍加思索,便翻身下马,将青骓拴在巷旁。穆清听见身侧的动静,扭头望去,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身后一热,宋修远已稳稳坐在了她身后。宋修远伸手环过她的身子,与她一起拉住缰绳,凑过身子,道:“此处偏僻,你单独驾马,不甚稳妥。”   穆清倚着身后微热的胸膛,微微颔首应了。   骊驹大了,又是个中名马,载两个人早已不成问题。但它亦有些小脾气,缰绳被宋修远扯在手中,勒得它发疼,索性便不再听从宋修远的意思,随心跑了起来。   厉承正在客栈外挂灯笼,陡然见到宋修远与穆清夫妻二人共乘一骑出现在面前,不免愣了神。   宋修远与穆清亦有些不明所以——骊驹竟歪打正着地带着他们来了悦世客栈?   回过神来,宋修远翻身下马,又回身将穆清抱了下来,对着木梯上的厉承拱手道:“厉兄好久不见。”   穆清将骊驹托付给客栈的小厮,走到宋修远身侧,亦向厉承行礼道:“厉大哥。”   厉承略施轻功,从木梯上飞身而下。看着面前二人,宋修远身子挺拔,气度磊落;穆清静静站在他身侧,一副依人情态,再想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厉承忽而心底不是滋味,回了礼干巴巴道:“上元佳日,二位怎有兴致来我这鄙陋之地了?”   起风了。一阵夜风袭来,正巧吹熄了厉承才挂好的那盏灯笼。厉承回头向上看去,神情尴尬。   宋修远直接解了身上的大氅,披到穆清身上,对着厉承道:“阿谣体弱,不便吹风。厉兄可容我二人进去小坐片刻?”   垂拱三十九年年的春节在暖冬里度过。即便是夜里的晚风,吹到脸上,也没有刺骨的冰寒。厉承盯着宋修远顺势放在穆清肩头的手,讪讪应了。   一年前他初见穆清的时候的确起了些旖旎的心思,甚至自去岁在鹿邑郊外将穆清救出之后,心中想的亦是若是日后穆清回了华蓥,那些个凡夫俗子嫌弃她嫁过人,他便娶了她。但是在客栈里打了宋修远一拳后,他登时便清醒了。宋修远的功夫在他之上,若不是于穆清心中有愧,又怎么会给他出拳的机会?   若穆清不喜宋修远,他或许还会动些歪心思,再将穆清从侯府里掳出来。但是宋修远对穆清有情,穆清亦然。强抢□□之事,他厉承做不出来。但是穆清是头一个让他动心的女子,她心里没有他,无妨。只要他留在京中,偶尔借传递消息与穆清说上话,便好。   或许,见过杜衡对穆清的照顾之后,彼时的男女之情,已在不知不觉中,便慢慢化成了兄妹之谊。   宋修远从下马之时便一直暗中留意着厉承的神色。同为男人,厉承昔日对穆清的,他又如何看不出来?彼时厉承留在京城,从杜衡手中接过悦世客栈,他便留了个警醒。只是今日厉承落在穆清身上的目光,却磊落坦荡,不含一分男女之情。宋修远略松一口气,却也暗自生疑,缘何这位跳脱的江湖游侠竟一时改了性?   二人各怀心思,只余穆清一人在心底咀嚼着方才两人各不相同的神情态度。   ***************   二月里,宋修远又带着穆清上了归云山。   一年未见,裕阳大长公主仍是原先的模样,发髻轻斜,栗色衣袍,一对清澈的双眸探寻地看着面前的几人。   见宋修远仍是原先恭敬守礼的模样,大长公主心底喟叹,她这个孙子,年纪越大,越发不好玩了。从前抱在怀里的胖娃娃,谁知二十多年后竟长成了这么个刻板模样?倒是穆清,比之去岁,更丰润了些,眼角眉梢亦结了一股子娇媚情态。   老人家眼神不好,但是有些东西却是不会看错的。   许是急着与林子后头的老侯爷相见,花朝未过三日,大长公主便催着宋修远下山,只是仍与去岁一般,独独将穆清留了下来。   时隔一年,宋修远早已猜到了祖母的用心。是夜回了厢房,从身后抱着穆清,他闷闷道:“阿谣,士之耽兮,犹可脱也。我知晓祖母的用意,我去向祖母求请,明日你随我一起回去,如何?”   他想他是有些耽于女色了,竟想着忤逆祖母的良苦用心。可是想着要与穆清分离数月,他便头脑发混地想要求请祖母改了主意。   穆清拍开他圈在自己腰上的双手,替宋修远打理行装,笑道:“京城人心繁杂,不比归云山草木葱茏,山气俱佳。且此处的乡民亦淳朴可爱,我为何要与你回去?”   宋修远坐在榻上,看着穆清含笑的双眸,默默不言。忽而他起身向外头走去。穆清恐他真真为了这个缘由去寻大长公主,扯住他的袖角道:“阿远......不会真去寻祖母说这个吧?”   见宋修远不作回应,穆清心中微急,轻轻跺脚道:“祖母留我,除却你那个...恩...耽于女色的缘由......还是为了能让我这个镇威侯夫人信服于京中众人。”   实则她初时亦不明白裕阳大长公主去岁独独将她留在归云山的用意,只当是大长公主为了警醒孙儿切莫耽于女色。只是当她回了郢城后,再度赴宴之时,听闻各府女眷谈及,方才知晓裕阳大长公主在郢城的余威。数十年以来,除却宋氏子侄,得以入归云山拜访裕阳大长公主的人寥寥无几,能得大长公主首肯留在归云山小住的更是无人。而穆清却在归云山陪着大长公主小住了三月方才由宋修远接回京,分明是裕阳大长公主认下了这位孙媳妇的意思。   自此以后,穆清再与各府女眷周旋,因她邻国公主的身份和风流媚骨的艳名而生的冷嘲热讽便少了许多。   宋修远回望着穆清,眸光灼灼。   穆清以为他还未想明白个中细节,正欲再开口解释,宋修远却突然问道:“阿谣喜欢此处?”   穆清愣了神,讷讷颔首:“是。我从小在华蓥山中长大,自然喜爱此处的景致风情。”   闻言,宋修远却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穆清拉入怀中,道:“一月后,我便来接你。”   郢城人心浮动,处处遍布阴谋算计,即便他有心替穆清将这些挡在外头,却仍是防不胜防。且镇威侯夫人的位置,注定穆清要面对这些人情往来与诡谲心机。   实则这小半年来,少了边境凉国的侵扰,朝局日渐稳妥。海晏河清,于文臣是档子舒心事,于武将而言却不尽然,尤其是他这样身居高位又手握重权的侯爷。   如今明安帝尚且倚重他,宣王姜怀瑾亦有意拉拢,但是思及姜怀瑾肚内的黑水,镇威侯府往后的日子,还需慢慢筹谋。   宋修远思来想去,未能悟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又被离愁别绪蒙了心,便俯身轻轻在穆清耳畔道:“阿谣,今夜多陪陪我吧。”   ☆、梦魇   过了花朝日,天气日渐回暖。   月前沈梨生了个小女娃,眼下正在月子里,不便再到庄子里来做活,青衿便揽下了伺候大长公主大半杂务,偶尔跟着学穆清一起下灶做饭食。穆清不卑不亢,青衿又生性活泼,两人在大长公主面前多蹿了几日,很快便又得了大长公主的喜爱。   但青衿依旧没有忘了自己的本分,日日夜里总会守在厢房次间,警醒穆清夜里梦魇。   二月廿四这日闷热异常,入夜后,青衿便留了个心眼未将窗扇阖严实。没想到夜里突然落了一场春雨,厚重的雨滴携着狂风而来,透过半开的窗帷,悉数浇在了屋里。   青衿被撒到脸上的雨水浇醒,打了个寒噤,恍然想起穆清屋子里未阖上的窗牖,登时翻身下榻,提着一盏油灯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内室。   窗门打开,帷帐翻飞,但好在穆清仍静静睡着。青衿将油灯放下,迎着风雨快步行至窗前。   “轰——”一声惊雷响过,青衿的面色白了几分。   雨势又大了几分,唰唰地打在林子里,发出,还有些顺着风直接飘到了青衿面上,刺得她浑身惊醒,忙不迭将窗合上了。   隔去了外头的落雨声,内室顿时静了不少。青衿躬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灯盏,却有细微的呜咽哼唧声入耳。   庄子后头便是一片偌大的林子,夜里瞧着甚是可怖,像一张食人的血盆大口。   青衿心中一凛,霎时想起那片黑黢黢的林子,竟有些怀疑是里头吃人的怪物作妖唤来了这场大雨。她蜷在原处,只是未多时,却发觉这些细微声响源自重重帷帐之后。   恢复了心绪,青衿掀开帷帐,只见穆清仰面躺在床榻上,眉头紧蹙,气息不稳——被梦魇缠住了。青衿见过穆清梦魇的模样,自己亦梦魇过,知晓只要将人唤醒便无事了。她俯下身子,对着穆清轻轻唤道:“公主?公主!”   可是无用,穆清仍是未醒。青衿伸手推了推穆清,提高了声音:“公主,婢子在这儿呢。”   只是不知穆清梦里见到了什么,眼角竟沁出了一滴泪,神色悲戚仓惶。   青衿见她这个模样,慌了神,大声唤道:“公主!您快醒醒!”   “丫头怎么了?”一道声音传来,苍老却又凌厉。青衿身形一顿,不可思议地回头:“老夫人?”   裕阳大长公主提着灯笼,披着大氅,银白的发丝皆散在脑后,一看便是才起身的模样。   今夜这般骇人的瓢泼大雨着实有数年未见了。到底是古稀老人,裕阳大长公主近年愈发浅眠,夜里被雨声扰醒后便养不出睡意,待那道惊雷过后,仰面躺在榻上的大长公主恍然想起五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夜,亦是这样的瓢泼大雨,惊雷声声入耳,若非身侧的人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只怕她已被吓破了胆?   彼时的她,最担心的竟是自己会不会因被惊雷吓死而被稗官野史记载,成为后人的笑话。   彼时的她,不过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这样的天气,又是深山老林的,西厢的那两个丫头不知会不会怕?   左右养不出睡意,她便提灯去了西厢。青衿那丫头虽心性天真,但却是知轻重能担事的,她知晓仆役守夜时有留灯的规矩,青衿更不会将这种小事抛之脑后。故而当她见到昏暗漆黑的西厢房时,当下了然——两个小丫头皆被吓着了。   大长公主向床榻看去,见穆清眉眼郁结,神情苦楚,鼻息亦愈来愈粗重。不禁蹙眉,她放下灯笼,命青衿让开了位置,自己坐到床头,抱起穆清的身子,伸手轻轻捂住了穆清的双耳。   穆清果真渐渐静了下来。   一旁的青衿看得目瞪口呆:“可要......要唤醒公主?”   大长公主凑过身子,看见穆清渐趋平和的面色,微微摇首,轻声道:“不必了。”   只是未过多久,穆清又唧唧哼哼了起来。   大长公主垂首,看着怀里的年轻女子,心底竟蔓延出一股子怜爱与愁情。想了想,她脱去鞋袜躺到了穆清身侧,搂着穆清,对青衿吩咐道:“今夜我便歇在这儿了。”   青衿讷讷颔首,见穆清不再梦魇,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灯盏,悄悄退出了内室。   去岁夏日周墨闹出的事与中秋宫宴的始末,她都知晓。从前她还觉得穆清的性子不想舒窈那个怯懦的幼弟,却有些像老友青徽子。如今莫谣之名恢复,穆清果真是从华蓥出来的。她的傻孙子,不期然竟娶了个华蓥的娘子回来。   裕阳大长公主将手放在穆清背上,缓缓拍着。看着穆清姣好的容貌,不禁叹了口气。她的长女不及三岁便夭亡了,生下儿子后,她的身子一直不大爽利,便未再有孕。儿子不比女儿贴心,午夜梦回之时,她亦常常想,若是女儿顺顺当当长大,她不会逼迫女儿诵读《女戒》《女则》;十三四岁的时候,她会看到女儿含羞带怯的模样;再大一些,她要为女儿挑选京中最好的儿郎作夫婿......   若是女儿还在,可否也会像眼下的穆清,在梦魇的时候静静地窝在她怀里,等着她哄她?   这时穆清往她怀里蹭蹭,嘴中却喃喃:“阿远......”   大长公主失笑。穆清想的哪是母亲,分明是心上人。   只是未过片刻,穆清又揪住了她的衣襟,轻声唤道:“阿姆......”   片刻失神,心中柔软。   大长公主轻轻揉了揉穆清的手,安慰道:“祖母在这儿,阿谣不怕。”   ......   天还未亮,裕阳大长公主见穆清终于沉沉睡去,即便无了她的怀抱,亦不再闹腾,便悄声出了西巷内室。   青衿心中担忧穆清的情况,又不敢冒失打搅大长公主歇息,几乎一夜未合眼。此刻见着大长公主出了屋子,她睁大了双眸,欲俯身行礼,却被大长公主唤住了。   大长公主拍拍她的肩胛,朝内室望了一眼,轻声问道:“丫头的梦魇来得蹊跷,从前有过么?”   青衿颔首:“去岁夏日的时候公主几近夜夜梦魇,不过年前已好了。不知为何昨夜又犯了。”   闻言,大长公主托腮沉思片刻,颔首道:“我知晓了。你进去守着吧。”   提灯走回主院,她心中不免又开始思量。   穆清的梦魇果真不是被惊雷所吓。被关入偃月行宫前她曾被人设计推下了曲江池,想来是梦里听见雨声,想起了那时的场景。只是以她的心性而言,曲江池溺水不足以刻下如此深的印记,致使她夜夜梦魇。怕是在偃月行宫里受了大苦,心中留了阴影。   太子姜怀信竟能由着太子妃如此胡来?啧,果真缺了些帝王风度。   不过眼下这些事均无需她忧心。她不过一介区区山间小老太,最该忧心的,阖该是宋修远与穆清何时给她生个有趣的小重孙才对。   她瞧得出来,比之去岁,今年孙儿孙媳彼此间情谊更深。抱小娃娃的日子,想来也快了。   思及方才穆清糯糯唤着阿远时的模样,大长公主失笑。她的梦魇哪是自个儿好的?分明是被宋修远的戾气吓跑的!看来她再将穆清留在归云山,就真的要成那打鸳鸯的棒子了。   “阿茴!昨夜风大雨大,又落了那么多道惊雷,你去了何处?”大长公主还未推开门,便听闻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推门眯着眼朝着屋内看去,那团坐在案后瑟瑟发抖的黑影不是老侯爷还是谁?   大长公主提灯照了照,见他衣衫尽湿,来不及梳髻的花白头发与胡须被雨水黏在一起,怎一个狼狈了得!她不禁吓了一跳:“风大雨大又有惊雷,你跑出来作甚?”   老侯爷神情古怪地瞟了眼大长公主,嘟囔:“像昨夜这么骇人的滂沱大雨亦有数十年未见了。我记得你从前最是害怕惊雷,本想着出来陪你,哪知你竟不见了。”   字里行间竟还带了一丝委屈。   大长公主不去理会老侯爷的小情绪,从柜重翻出一身清爽衣袍,丢到他身上:“快点换上,仔细一会儿染了风寒。七十多的人了,还像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一般!”   说着,大长公主似想到了什么一般,补道:“雨停之后你命林俨传消息回京,让阿远把小丫头接回去吧。”   “为何?”老侯爷惊疑,“你不留丫头啦?这么急着把她送回去,让京中贵人瞧了,你去岁的苦心可不就白费了?估摸丫头心里也不好受。”   大长公主无奈,叹道:“我陪着丫头睡了一宿,她因去岁的事染了梦魇的习惯。这毛病,恐只有我们的好孙儿能治了。”   与名声相比,自然是身子更加紧要。   且穆清聪颖,能想明白个中道理。去岁并着今年,她一共留了她四月,足够让京中的权贵认下穆清。她已古稀了,日子越来越少,不可能一直为穆清、为镇威侯府筹谋。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还要看小丫头自己。   ****************   这一场雨下了足足三日三夜还未停歇,由初时骇人的惊天之势便成了连绵细雨。大长公主望着天气,不知这样优柔寡断的天气何时是个头。   雨未停歇,外头的山道栈桥又被廿四日夜里的大雨冲毁,林俨亦无法脱身回京。   黔中道连日的大雨冲毁良田、致使农务搁置;除去地里的活计,被雨水冲毁的屋舍数不胜数,而赤水河亦因连日的暴雨日渐湍急,隐隐有决堤之势。   天灾如此,县令刺史却毫无表示。民怨沸腾,最终闹到了京城郢城。   这次的天灾如此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明安帝知晓看着愈来愈多的奏折,思虑良久,命宣王姜怀瑾南下司赈灾一职。出发前日,镇威侯宋修远自荐随行,看押粮饷。   明安帝应了。   当年太子亲政时的第一个任务,亦是赈灾。姜怀瑾如此,足以见得明安帝对其的看重。而眼巴巴凑上去的镇威侯,在朝臣眼中自然而然成了宣王的幕僚。   实则宋修远却未思虑这般多。自二月廿四后,他便断了归云山的消息。心中记挂祖母与发妻,眼前有宣王府搭好的梯子,他为何不顺势而下?左右在朝臣眼中,镇威侯府早已被宣王府拉拢。   宋修远这处无任何消息,归云山上的大长公主与穆清心底亦发急。大长公主恐自己在穆清眼中成了棒子精,穆清忧心宋修远路遇险情。   她盼着早些见到宋修远,却又希望宋修远安安分分待在京城,好歹京畿并无水患之扰。   这样的日子过了数十日,这日,穆清正打着伞站在园中摘桃枝,忽而被人从身后抱住。   带着赶路的尘气与雨水的润泽,那人在她耳畔轻轻道:“阿谣,一月之期已过,我来迟了。”      ☆、芳菲   以大江为界,北岸的山东南道、淮南道等地过了一个暖冬,自年初始,竟已接连数月不曾下雨,隐隐有大旱的征兆。而那些原本该落在山东南道与淮南道的雨水却像是悉数落在了黔中道。   真可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姜怀瑾与宋修远一行于三月初自郢城出发,一路南下,巡视各道灾情。因报给朝廷的折子中并无提及山东南道与淮南道的旱情,故而他们事先并未思量应对法子。当见到了山东南道的干涩景象,当即向郢城追了一张折子,又多花了些心思设下布防,尽早减少夏日大旱带来的损失。如此,等到了黔南道首府惠州,已是四月初的时节。   黔南四州,唯有惠州人口近五万户,是为上州,其余皆为不足三万户的中州与下州,故而除却驻扎于此的节度使,政务折子大抵经过惠州刺史郭仁之手,他也可算得上大半个黔南长官。   出乎意料,黔南道的灾情远不及折子上的严峻,甚至还不若他们在山东南道瞧见的旱情可怖。   若说黔南道长官勤政爱民,刻意将灾情禀得严重些以换得朝廷救济,姜怀瑾还是信的。但与山东南道凑了起来,两道长官,一个隐而不报,一个夸大其词,姜怀瑾却觉得蹊跷。   郭仁早已得了信,于城内归凤楼设下筵席为姜怀瑾宋修远等人接风洗尘。   “素闻郭大人克勤克俭、爱民如子,今日所瞧,果真不假。”看了眼屋内布置与桌上菜食,姜怀瑾寒暄道。   郭仁闻言微怔,暗道莫不是这位贵人好鲜衣美食?抬首望了眼坐在上首的年轻王爷,见姜怀瑾面上并无愠色,他放下心来,笑道:“殿下谬赞,这些皆不过是小臣的分内事。”   宴席之上只论风雅不谈政务,因不知姜怀瑾的喜好,郭仁便也不敢贸然唤上伶人助兴,只能不时与各位州府职官说些本地风俗人情。郭仁面貌宽厚,言语耿介,偶尔抬首抹额,显然是不擅于交游之道,却又畏惧于两位京中来的贵人,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的模样。最后将那些本风趣万分的民间逸闻说得索然无味。   酒过三巡,姜怀瑾含笑应和道:“五年前本王送诏入蜀,回京时路过黔南四州,小住数日。此地民风淳朴,极是养人。”   郭仁知晓姜怀瑾已无意再听自己谈下去,一时冷汗如瀑。   一直默不作声的宋修远突然出声道:“若不养人,祖母又缘何会选在归云山归隐。”   郭仁颔首应下了,心中却对这位解围的侯爷有了些旁的看法。   “杯酒尽欢,你我不若再以乐助兴?”姜怀瑾不再理会先前的话茬,提议道。   郭仁会意,再看宋修远。他不知姜怀瑾的喜好,对于这位镇威侯,却有所耳闻。他麾下的将士军纪严明,据传昔年还直接革除了不少招妓的副将的兵籍,足见他不喜声色之行。眼下见他不过把玩着手中的杯盏,不置可否的模样,郭仁松了口气,当即便吩咐了下去。   舞姬优伶早就备下了,候在外头,只待郭仁吩咐。   未几,便有十数位妙龄女子入内,除却舞姬与乐师,余下的娉婷行至众人的桌案后,相邻而坐,恭顺地为身旁的男人斟酒。   姜怀瑾深深地看了眼郭仁,见他对着美姬,眉眼含笑,一副熟稔的模样,便也有样学样地与身侧的美姬周旋。   宋修远将二人的言行收入眼底,暗自忖度着姜怀瑾的用意。以他所知,姜怀瑾绝非寻欢作乐之人,更何况眼下还有外头的水患与灾民。此举应是为了探查郭仁的虚实。   “妾身徐姬,为大人斟酒。”正思量着,身侧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思绪被打断,宋修远看向那个自称徐姬的女子,心中不适,想直接喝令女子离开。但见姜怀瑾从善如流地接过了身侧美姬手中的杯盏,他忍了忍,低声呵道:“放下。”   徐姬被宋修远的凌厉眼风吼住,愣了愣,委屈巴巴地瞟了眼了眼温润如玉的姜怀瑾,又敛眸偷觑郭仁,将杯盏放下了。军中之人果真不懂风情,难以伺候。   郭仁正与身侧的美姬言笑晏晏,并未注意到宋修远此处的情状。   底下的舞姬跳了三四支曲子,这时,《江海凝光曲》的调子倾泻而出。   屋内的谈笑声止了片刻,郭仁笑着看向上首处的姜怀瑾与宋修远。为了这一曲《江海凝光曲》,他大费苦心,只待有朝一日能为贵人所喜。   宋修远的确被他唤起了不少回忆,只是与穆清相比,这些舞姬怕压根不知《江海凝光曲》的原委,至于杜工部的《剑器行》,应是闻也未闻了。不过一群搔首弄姿的乌合之众,着实有碍观瞻。   想到穆清,宋修远心中难耐。他本想借着巡视之机南下接穆清回京,却没想到在山东南道耽误了这么久,而以眼下情状,归云山亦被暴雨波及,难以通讯。   一舞罢,宋修远起身,对姜怀瑾躬身道:“臣先行告退。”   姜怀瑾颔首应了。   郭仁本想再挽留,但见他态度坚决,犹豫良久,终是不再说话了。   ......   外头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宋修远走得远了些,站于廊下,叹了口气。   “子衍为何事烦闷?”周身没了那熏人的香气,宋修远在外头站得久了些,便听到身后一道清朗的声音。   宋修远回身,躬身行礼:“殿下。”   姜怀瑾笑着示意他不必多礼。宋修远离席不久,他便吩咐撤席,眼下趁着郭仁一行还在内里收拾,便捏了个由头抽身出来寻宋修远。   他回身向设宴的屋子望去,压低声音,道:“子衍也发觉郭大人的不对劲了?”   宋修远看着姜怀瑾,颔首。时人品评郭仁清正廉明,克勤克俭,方才筵席所见的确如此。只是那群美姬出现得太突兀,姜怀瑾话音方落,不到片刻便来了,倒像是提前得令候着的。   姜怀瑾道:“黔南水患与山南旱情多有蹊跷,且郭仁此人不简单。我欲在此处停留数日,查出他的底细,望子衍助我。”   宋修远叹道:“他有意设美人计,臣却不愿将就。”说着,他向姜怀瑾躬身行礼:“殿下,吾妻便在黔南归云山,归云深受暴雨水患所扰,恳请殿下准臣接她来此。”   姜怀瑾看着宋修远,思虑良久,道:“我给你五十亲随,将归云水患与灾民解决了,速去速回!”   ***************   是夜,郭仁回到府中内院,妻子王氏上前替丈夫更衣,问道:“今日晚宴如何?那两位贵人可有为难您?”   郭仁覆上王氏搭在他肩头的手,笑道:“我原先以为宣王也是个厉害的,没想到今日见了几个美姬便收不住了,看来是京中拘束太久。那镇威侯亦是来者不拒。男人嘛,果真还是要靠美色收服。”   王氏颔首,若有所思。   郭仁伸展双臂,见王氏眉眼含愁,喟叹道:“夫人莫多想,我不过是玩笑话。”   王氏虽已三十五六,但因生了一双极其勾人的凤眼,随着年岁渐长,脱去了少女灵气,却更显风韵楚楚。郭仁很是喜欢。且王氏的确有几分手段,故而刺史府里除却几个知根知底的通房,再无侧室。   继续为郭仁宽衣,王氏问道:“那此回这里的灾情,被贵人知晓了,如何......”   虽是内宅妇人,但她还是隐约知晓丈夫递上去的折子与灾情并不相符。   郭仁却不等王氏说完,插嘴道:“这些你不必多管,两个二十出头的小子罢了,左右最后他们只会道我爱民心切。你只需教导好阿眉便好。”见王氏将外袍挂到椸上,他忽而想到什么,问道,“阿眉近日如何?”   王氏见他问及女儿,笑了,眉眼温润:“好得很。今日女先生还道她的绣活越做越好了,自叹弗如,说是无甚可教导了,想请辞呢。”   “女先生......是筠城里那个江姓绣娘?”郭仁皱了眉,思索片刻,方才想起去岁为女儿请的这位女先生。论起江氏的女红,莫说黔南道,便是到了京城与宫里尚衣局的女官们相比,也是数一数二的。寻过她的贵人不少,只是她不屑京城浮华,甘愿与丈夫守在小小的筠城。筠城为惠州所辖,他便食了些手段,将人请过来教导女儿。   女儿才十四岁,女红便有赶超江氏之势,而那江氏如今的本事却是数十载练出来的......思及此,郭仁甚是欣慰。   王氏颔首应道:“正是她。”   言罢,却忽然想起从前丈夫与自己说的话,心中犹疑。丈夫平日里不怎么关心后院琐事,此番却突然问及女儿......她试探问道:“夫君是想将阿眉送去......?”   郭仁颔首,但也知晓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故而叮嘱道:“莫打宣王殿下的主意。倒是镇威侯,眼下住在城西的宅子里,我寻个机会,夫人带女儿出来,只要让镇威侯瞧一眼便好。”   阿眉的眉眼肖似王氏,尚未及笄便有勾人之相;眼下镇威侯身边并无姬妾,且从京中传回的消息道镇威侯夫人入归云山已数月有余。那镇威侯夫人再貌美又如何?旱了数月的男人,此时见着他娇滴滴的女儿,如何不动心?   王氏闻言,心绪繁杂。没有哪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女儿作妾,更何况若真的入了贵人的眼,不论主母手段如何,但以镇威侯府与郭氏的势力,女儿入府之后处处都会受到掣肘。但是丈夫在惠州刺史这个位置都留了十余年,若再不抓紧这个机会,只怕日后升迁遥遥无期。她一介妇人,无法助益夫君,故而不得不应下了卖女求荣之举。   郭仁见王氏面色不悦,却当她仍在耍小性子,宽慰道:“夫人该庆幸,如我这般长情之人,世间少有啊哈哈。”    只是未等郭仁寻到机会,宋修远便带着数十位亲随连夜赶往归云山,将归云山近黔南道的北麓山脉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理了一番,发放粮饷救济为水患所扰的百姓,又修复了出入必经的几座栈桥,终于入了十九峰,得以见到穆清。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外头早被旱情水患搅得天翻地覆,大长公主的庄子却仍如世外桃源一般。   天上飘着绵绵细雨,宋修远着了玄色斗篷,牵着青骓行在泥泞的山路上,远远瞧见穆清撑了把油纸伞,正背对着他在院内折桃枝。    接连数月的思念与郁结在见到她的时候皆化作满腔柔情。他松开缰绳,快步行去,将穆清抱到怀里。   “阿谣,一月之期已过,我来迟了。”   油伞落地。   穆清似被他惊到,一时无言。   他将人又往自己的怀里带,用披风罩住,为穆清挡住了四月春日里的斜风细雨。   穆清回首望着他,清丽的眼眸里似惊似喜。   宋修远见到这张惦念了数月的眉眼,忍不住埋首凑到她耳边,亲昵道:“阿谣,我来接你。”   怕穆清贪恋此处山水,他又续道:“你若再不回去,便无人管得住那些觊觎侯府内院的幺蛾子了。”      ☆、丹蔻   除却刺史府,郭氏在惠州城内还有不少宅子与产业。此番姜怀瑾一行南下,郭仁便提前收拾出了两座宅子,伺候两位京中的贵人入住。本朝倡廉,按照规制,京中职官巡视各道各州时,若无特例,均宿在当地的官驿。但是姜怀瑾有心在郭仁面前当一个纨绔,以令郭仁放松警惕,露出本来面目,再挖出他的底细,便不顾规制承了郭仁的情。宋修远便也乐得自在,效仿姜怀瑾住进了郭氏的宅子。   穆清下山后,亦随宋修远住在城西的宅子里。   郭仁本头疼着该如何让宋修远见到他的宝贝女儿,如今宋修远将穆清接了回来,后院不再空置,他一面庆幸妻女拜访镇威侯夫人得了进入宅子的机会,一面却又担忧女儿在风流媚骨的镇威侯夫人面前失了颜色。   只是当他夜里瞧着王氏勾人的凤眼时,忽而又释怀了。镇威侯夫人无才德之名,两年前的中秋宴上还闹出过不识诗三百笑话。可他的阿眉,琴棋书画均有涉猎,女红又尤为出挑。豆蔻正当年,如何入不了贵人的眼?   至于宣王姜怀瑾,数日前笑纳了他送过去的美姬。与京中消息全然不同,这样的贵胄纨绔,怎可能得明安帝赏识?又怎可能与东宫相匹敌?   黔中道远离京畿,于京中局势,郭仁尚有些一知半解,只道京中的那位他高攀不起,但镇威侯,却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   穆清在惠州安顿不过数日,便有各府的夫人递了名帖登门拜访。从前穆清不在时,她们尚无法为各自丈夫的仕途有所助益,但如今穆清来了,她们便争着欲与这位二品诰命夫人交好,以谋求丈夫在宋修远面前的眼缘。   这些时日,姜怀瑾将戏码演了个全套,全然不管黔中水患,尽心尽力地当好一个纨绔,对本地职官们的酒宴美姬更是来者不拒。如此,那些公务琐事便悉数堆到了宋修远身上。   穆清知晓宋修远与姜怀瑾所谋之事,一人安安心心留在宅子,配合着宋修远扮作一个不识前朝事务的内宅妇人。心中无趣,她便起了兴趣看那些夫人们彼此间的暗波云涌。透过这些夫人,她倒也能猜到各府职官的为人性情。宋修远本就得了姜怀瑾只令,暗中打探黔中道职官的底细,穆清与之相谈时,竟偶尔能在无意之中助他分辨打探各位职官的底细。   只是与京中贵女相比,这些女眷们的段位着实不高,穆清不必太费心思,只需寥寥数语便尽数打发了去。穆清留心瞧了瞧,发觉不过也就刺史夫人王氏有趣些。   起因不过是王氏那双眸子,媚眼横波,连她一个女子瞧了都忍不住徒生觊觎之心。   但是当王氏带着女儿阿眉登门拜访时,穆清却敏锐地感到事情已不知不觉地从有趣往一个诡谲的方向去了。   阿眉长了一对与王氏一模一样的凤眼,不过因为年岁尚小,还未长开,比之王氏,少了几分味道。   因王氏登门得突然,穆清并未刻意打扮,只着了时下的盛行的高腰襦裙,浅缃色的对襟上儒,豆绿的下裙,袖口与裙摆处纹了栩栩如生的杜若,一条鸭黄的轻纱披帛飘飘然自左肩而下,挽在右臂上。她脑后的青丝并未全数挽起,只用几支银簪挑了小半长发盘了髻,缀以银饰流苏,一步一摇,叮铃作响。整个人萦绕着一股缥缈的俏丽灵气,加之那张风华绝艳的眉眼,乍一眼竟让人想起了屈子笔下含睇宜笑的山中神女。   王氏叫不出发髻的名字,却觉得穆清挽得极为精妙。见她于漫不经心处流露出淡淡的绰约之态,风流媚骨之态名副其实,的确是女儿阿眉无法相比的,王氏心中有些失意。   但见到穆清愣愣瞧着女儿的模样,王氏心底又复发了一份雀跃。女儿的样貌不及镇威侯夫人,但胜在年纪小,擅诗词精女红。能否入贵人的眼,还是要看贵人的意思,而与镇威侯夫人无关。且镇威侯夫人嫁入府中近两年而无所出,想来身子不好,不会生养。眼下她尚有些姿色,但再过些年岁,待到人老色衰,又无子嗣倚仗,在镇威侯眼中便什么都不是了。   王氏定了心,递上了薄礼,对着穆清躬身道:“突然拜访,唐突了夫人,是妾之过。”   穆清从善如流地请母女二人落了座,笑应:“王夫人不必自责。左右我一人在此处也是无趣,夫人来此正好与我相伴呢。”穆清看向王氏身后的娇媚小娘子,问道,“这位想来是府上的娘子?”   王氏回头看了眼女儿,握住阿眉的手,态度谦卑:“夫人好眼力,正是小女阿眉。阿眉,快与夫人行礼。”   阿眉怯怯地向起身向穆清行了一礼。   “阿眉。”穆清低低念道。阿眉,阿媚,果真人如其名。看着王氏,她回以一笑:“是个可爱的名字。”   “实则妾今日前来,乃是为了阿眉。夫人不知,宅子后头的女儿花生得甚是美丽。从前五月里,阿眉总会采些回府研制丹蔻。今年妾同阿眉道不可打搅了贵人,阿眉却吵嚷着要采了花孝敬夫人。妾拗不过她,便带着她来了,望夫人赎罪。”   穆清看了看面前神色各异的母女二人,吩咐青衿领着阿眉去后院。   “不必劳烦青衿娘子,有凝碧陪着小女便好。”一直躲在母亲身后的阿眉此时出了声。穆清看着她,想了想,应了。   王氏母女心思不浅,若要闹幺蛾子,即便青衿在场,怕也于事无补;且即便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后日。倒不如让她们整个幺蛾子出来,且看看她们的段位如何。   王氏看着女儿的背影,回身笑道:“待阿眉制成了丹蔻,妾定献与夫人。”   谁料未过一盏茶的时辰,阿眉身边的丫鬟凝碧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见了王氏便匍匐在地上,哭着道阿眉被蛇咬了腿肚子,浑身发软倒在了地里,整个人混混沌沌的,怎样都唤不醒。   王氏心惊,骂了凝碧几句,即刻领着丫鬟去往后院寻阿眉。   穆清蹙眉,吩咐青衿请大夫,又着了几个力气大的仆妇跟着王氏,将周身抽搐的阿眉抬到了厢房。   因顾忌阿眉的名声,王氏特意嘱咐要寻女大夫。惠州城里只一位略有名气的女大夫,女大夫对着阿眉望闻问切一番,又寻来凝碧细细问了那条蛇的模样。   “回二位夫人,咬伤娘子的是翠青蛇。幸而此蛇性温顺,无毒液。但即便如此,娘子体弱,蛇液中带了脏东西,透过鲜血渗入娘子体内,故而瘫软无力,周身抽搐。妾这便开方,不过半月内娘子需静养。”   闻言,王氏略松口气,却在听闻静养后,又蹙着眉喃喃:“静养半月,这......这该如何是好......”   穆清见其面露难色,便顺着接过话头,道:“不若让阿眉娘子在此处住下,待身子恢复后再回刺史府。”   正中王氏下怀。   如此,阿眉便在宅子里住下了。   临行前,王氏看着穆清,面有愧色。但阿眉到底是在此处被咬伤的,穆清只能笑着宽慰了几句。待王氏回府后,青衿跟着穆清,悄悄啐道:“明眼人都知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果真应了她们那双勾人的眸子!”   穆清横了她一眼,道:“多嘴,我亦瞧出来了!”   青衿见穆清面色不善,即刻闭了嘴。   穆清敛眸,思虑良久,吩咐道:“你即刻着人去院中寻那翠青蛇,顺便打听打听,这个时节出没惠州的爬虫有无凝碧所言的翠青蛇。还有,莫忘了探查翠青蛇的毒性。”   无凭无证,她不能只靠心里的臆测便说王氏母女觊觎宋修远。眼下细细想来,只能从这条翠青蛇着手,待得了实据,尘埃落定之时,她再着手收拾这对不安分的母女。   ****************   郭刺史府上的阿眉娘子随母拜访镇威侯夫人,却在后院中了蛇毒的消息即刻传到了宋修远耳中。宋修远当即弃了手头的公务,匆匆赶回宅子。   去岁周墨的关押不仅令穆清夜夜梦魇,更是令宋修远心有余悸。听到消息的刹那,他只当又有人欲谋害穆清,郭家阿眉气运不好,才替穆清挡了一劫。   未想回到宅子,却见穆清寒了一张脸。   实则穆清早已料到王氏母女的计谋,但彼时她尚不确定女大夫所言真假,且阿眉瞧着着实痛苦异常。她无法贸然将阿眉送回刺史府,便让顺着王氏之意,将阿眉留了下来。幸而她知晓宋修远为人,亦信他的品性。与她相比,莫词才是真正的风流媚骨之态。从前面对莫词,宋修远尚无急色之态,眼下又如何会将一个还未长成的小丫头看在眼里?   只是不知为何,想到这对母女竟将主意打到了宋修远头上,她心底就是不痛快。   宋修远尚不知晓原委,想了想近日自己的确忙于公务,无暇顾及穆清。摸了摸鼻翼,他开口问道:“阿谣可受了惊吓?若有委屈,告诉我便可。”   穆清见宋修远堂堂一个侯爷,竟小心翼翼地拿捏自己的心绪,心中的无名气一时梗在了喉间。吞了口唾沫,她摇头,徐徐问道:“阿远可知晓翠青蛇?今日郭家阿眉便是被翠青蛇所伤。”   宋修远垂首思索。   穆清又喟叹道:“阿眉的眼睛生得极好,我一个女子见了都有些意动。幸而此番没有性命之忧,不然委实浪费了那么好看的一对眼睛。”   思及数日前郭仁送至姜怀瑾宅子里的几个美人,宋修远这下明白了。郭仁果然将主意打到了侯府后院,且他懂得审时度势。姜怀瑾大婚未及一年,又是皇子,高不可攀,他便有意将女儿送到了此处。眼睛生得极好?郭仁真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   牵着穆清坐下,他想了想,道:“不若这几日我便住在惠州衙署内?待郭家阿眉养好了身子回刺史府后我再回来。”   见宋修远这个模样,穆清知道他已会意,噗嗤笑出了声:“阿远这般行径,岂非刻意拂了刺史大人的美意,让他难堪?如此若再查郭仁的底细,他定会有所防范。且终究口说无凭。从前如何,日后还是如何便可。待我寻出了佐证,再将人赶出去便好。”   宋修远未料到无需他好言相哄,穆清便笑了。他更未料到,如此情境,穆清明明受了委屈,却仍在为他的公务着想。   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穆清想了想,又补道:“不过你到底是外男,王氏甚顾及女儿的名声,阿远不可随意踏足阿眉所在的西厢院子。”   宋修远见穆清气韵生动的眸子,心中意动,将穆清揽入怀中,笑应:“得夫人令。”   郭仁的底细,他已查出了眉目。不过贪污粮饷,收受贿赂。但若无人撑腰,他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亦不会在刺史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待了十数年。为了顺藤摸瓜查出郭仁背后的势力,他尚不能轻举妄动。待到事成之后,他必然要叫郭仁王氏知晓觊觎侯府后院的教训。   还有那位当着穆清之面勾人惹穆清不悦的郭家阿眉,他记住了。      ☆、绣帕   阿眉在宅子里住了七八日,因挂心女儿,这七八日里王氏得了空便往宅子里跑,十分勤快。惠州城里的其他官家夫人们不知其中原委,只觉得王氏交了好运,亦想如王氏一般多与穆清见面,但想到这是郭家阿眉中了蛇毒才换来的机会,又纷纷退却了那些心思。   王氏来了宅子,穆清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不怎么理会这对母女在西厢院子里捣鼓什么幺蛾子。许是穆清从未刻意为难,王氏便觉得这位镇威侯夫人性软好欺,得知女儿这七八日里连镇威侯的一片衣角都没见着,王氏暗自恨铁不成钢,遂又思忖起了新的法子。   女大夫每隔两日便会来宅子替阿眉诊治,又过了五六日,女大夫终于道阿眉不必再日日卧床,每日可挪出个把时辰在院中慢慢走走,活动筋骨。   过了这么七八日,穆清也算瞧出来了,阿眉性子不似母亲。大抵因为知晓自己是过来做什么的,每每见了穆清,她心中便畏惧得很。伤口好些了,阿眉每日便会寻个方便的时辰来穆清屋里问候。   这日阿眉方离开,青衿忽然指着她坐过的杌子道:“呀!郭娘子的帕子落这儿啦。”   穆清示意青衿将帕子递过来。她将帕子展开一看,心中不悦,淡淡道:“哪是落下的,分明是故意留在这儿的。”   青衿凑过脑袋,看见帕子上绣着的山峰奇树,心中了然,问道:“可需婢子将东西送回去?或是直接毁了这劳什子?”   穆清想了想,摇首:“留在这儿吧。你着人盯紧些西厢。”   然而整整一日,西厢院子安静如鸡,一丝丝寻帕子的动静都没有。   穆清看着案上的月白帕子,心中略有些吃味。帕子质地薄软,一瞧便知是闺中娘子的贴身之物。但是有哪个闺中娘子会在贴身的帕子上绣奇山异树?   阿眉将帕子留在这里,无非就是想让宋修远瞧见。她难道就不怕她这个主母一把火烧了这个触霉头的绣帕?   穆清思虑良久,终是没有到了怒火攻心的地步而将帕子扔进火炉里去。   ***************   近戌时,宋修远方从筵席脱身。回了宅子后,甫一进屋,他还未瞧见穆清的身影,便有一片轻薄布料劈头盖脸地砸到脸上。他伸手抓下覆在面上的东西,放在眼前瞧了瞧。   帕子?   抬首,见穆清正倚在案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穆清眸色幽深,探寻似地将他望着。宋修远心中一抖,直觉这帕子不是好东西,用两个指头提溜着扔到了穆清身后的桌案上,侧身看着穆清,问道:“可是郭家阿眉又惹阿谣不快了?”   穆清往宋修远胸口捶了一拳,嗔道:“你何时才能摸清郭仁的底细?”查清了郭仁,宋修远不必再虚以为蛇,她亦不用再忍耐,可直接将阿眉赶回刺史府。   宋修远一愣。   未等宋修远开口,穆清又回头瞟了眼桌案上的帕子,道:“呶,这是阿眉今日留在这儿的帕子。特意留给你看的。”   闻言,宋修远欲回身仔细瞧瞧这方帕子,而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响起了凝碧的声音:“我家娘子白日里在夫人屋里落了块帕子,因那方帕子是娘子的贴身之物,娘子看得紧,故而命婢子来寻帕子。”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叫屋内的人听得一清二楚。穆清心底哂笑,那郭家阿眉当真沉不住气,宋修远回来尚不足一盏茶的时间,她便打发人来寻帕子了。   宋修远垂首,看了眼桌案上的帕子上的绣纹,心里当即清楚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难怪穆清今日没有好脸色。   他静了静心,欲出门呵斥那不知礼数的丫鬟,却在经过穆清身边的时候,被她抓住了衣袖。   穆清朝着他微微摇头。   未几,外头响起了青衿的声音:“侯爷与夫人歇下了,娘子明日再来寻吧。”   凝碧望了眼青衿身后的窗柩,默了默。娘子吩咐了,未寻到帕子也无事,最要紧的,是让镇威侯知晓有那么一方帕子。时辰尚早,屋内烛火未熄,凝碧确信镇威侯并未歇下,应听见了她方才所言。想着娘子吩咐的话也算是带到了,她便朝着青衿福了福,转身退去。   “吱呀——”屋门突然打开,穆清从内走了出来。青衿敛去了方才对着凝碧的咄咄逼人之势,退到一侧,向穆清躬身行礼。   凝碧下意识地回身,见到了站在门口的穆清。逆着屋里的灯烛暖光,她只能隐约瞧见穆清身上不甚齐整的寝衣。发髻半散,衣衫微乱,穆清只是静静站在那儿,周身便晕开了一股淡淡的气场与慵懒媚态。凝碧比阿眉长了几岁,见穆清这个样子,当即想到方才屋内可能发生了什么,一张脸不争气地红了红。   “发生了何事?”穆清眼风微瞟,漫不经心问道。   “回夫人,阿眉娘子贴身的一张绣帕不知落在了何处,凝碧娘子前来寻帕子。”青衿规规矩矩地答道。   穆清看着凝碧,状似深思,又问青衿:“你今日黄昏打扫屋子的时候,可见过那张帕子?”   青衿见穆清手上空空如也,当即会意,躬身答道:“不曾。”   穆清笑了,又朝凝碧轻声道:“劳烦告诉你家娘子,她的帕子不在我这儿。绣帕乃贴身之物,若寻到了可要藏好了。”   凝碧躬身应下,正欲转身回去,忽而又听到身后的镇威侯夫人徐徐道:“我屋子里的物事,自然都是我的。日后若阿眉娘子落了物事在此处,我必会即刻命人送回,定不劳烦凝碧娘子深夜来寻。”   闻言,凝碧抖了抖,飞也似地跑回了西厢院子,将所闻所见一一告诉了阿眉。阿眉坐在镜前,眉头紧蹙。镇威侯夫人方才那些话,分明是告诫她们莫打镇威侯的主意。而那个时候镇威侯分明就在室内,对外头的动静定然一清二楚。堂堂京中侯爷,却由着一介妇人说自己是她的所有之物,可见镇威侯夫人在镇威侯心中有着不一般的位置。   穆清见凝碧跑没了影儿,敛起神色,整理好身上的衣衫,方才回身走进室内。   宋修远倚在案前,兴味地看着她。虽被穆清比作了物事,但他乐得自在。   穆清避开他的灼灼眸光,垂眸敛了衣襟,行至案前,俯下身将案上的帕子收了起来。   “既然不喜,阿谣何不直接将帕子毁了?”看着她的动作,宋修远问道。   穆清喟叹道:“我蛰伏了十多日,才得了这么一个佐证,如何能轻易毁了?有这方帕子在我手里,为了阿眉的名声,王氏定然不敢再闹什么幺蛾子。”   宋修远突然朝着穆清倾过身子,伏在她耳边道:“明日便将她送回刺史府吧。我已查明了郭仁的底细。”   穆清回眸定定地看向宋修远。   实则除却郭仁近些年来贪污受贿的人证物证,他还挖到了郭仁背后的两条路子,一条与京城东宫相连,一条继续北上直至河北道。东宫的那条暗线,他已全权呈给姜怀瑾布置,姜怀瑾极有可能借此时机打击东宫,但这些都与镇威侯府无关了。至于北上的那条路子,他怀疑与雁门边境有些关系,但尚无实据,他不打算告诉穆清,徒惹她忧心。   宋修远一手撑在案上,一手拂去了穆清手上的绣帕,直接丢到了灯盏里,轻轻道:“烧了吧,不必顾虑这么多。”   有些微的酒气,并着鼻息一起洒在了穆清耳畔。鼻端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脂粉气。   穆清知晓这几日宋修远陪着姜怀瑾做戏,免不了一番逢迎往来,席间亦有推不开的美姬优伶。纵然知晓宋修远不会让那些女子近身,但是想到席间盯着宋修远的美姬,穆清心中仍是懊恼。思及此,这几日被强压在心底的不悦与醋意轰然爆发。   转过身子,她直接伸手解了宋修远腰上的革带,又解开了他胸前的扣子与腰侧的系带,愤愤道:“这衣裳上的脂粉气太浓,我受不了。”   说着,竟真的将这件圆领外袍从他身上褪下了。穆清将手上的锦袍丢至地上,似觉得还不解气,她又回过头,从上至下扫视着宋修远。五月的天气已渐渐泛起了暑意,去了圆领外袍,宋修远身上只剩了一件中衣。穆清想了想,索性直起身子,没再解宋修远的中衣,而是凑到他面前,学着从前宋修远吻她的模样,将自己的双唇覆在宋修远之上。   隐隐带了些急切,嫌宋修远这个时候有些不同寻常的木讷,穆清用齿轻轻咬了咬宋修远的下唇。   宋修远全然未料到穆清会突如其来地吻他,呼吸一窒,双唇微张的瞬间,便被穆清攻城略地。   先前穆清为了出去应对凝碧,当着他的面散发髻解寝衣的时候,他腹内便烧起了一团火。眼下这团火被穆清撩拨得愈发旺盛。   于闺帷密事,穆清向来羞怯,今日她却忽然转了性,更是令他情难自已。宋修远一手环过穆清的腰,一手叩在她的脑后,倾身回吻了过去。穆清不恼亦不拒绝,闭着双眸应承着宋修远,双手不自禁地在他胸口划着圈儿。   只是宋修远到底并非急色之徒,于混沌之间,忽而想起今日穆清的心绪。理智归位,宋修远握住了穆清的手,双唇微微分离,轻轻唤道:“阿谣。”   沙哑的两个字,亦唤回了穆清的理智。睁开双眸,她定定地看着她。   宋修远大抵有些猜到穆清吻他是为了泄愤,思及方才自己又拂了她的意回吻了过去,唯恐穆清生气,他即刻放开了对她的束缚。   无了支撑,穆清软下身子,微微喘着气儿。将自己的额头倚着他的额头,穆清叹道:“阿远,我的心性很小。你不知晓这些天看着郭家阿眉在我眼皮子下勾人,我有多生气。还有那些宴席上的美姬,我亦不喜。”   闻言,宋修远紧紧地将穆清揽入怀中,吻着她的鬓角,道:“事已查明,自明日起,我不必再去赴宴,定不会再惹你生气。”   穆清静静地窝在他怀里,良久不言。宋修远以为她仍未消气,正欲再说些好听话,却忽然发现她已悄悄地解开了他中衣的系带。   “呆子,我从未生你的气。”她气的从不是他,不过是那些不自量力的幺蛾子罢了。   糯糯的声音自胸前飘出,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儿郎,穆清如此撩拨,宋修远再也按耐不住,一手揽过穆清的腰肢,一手穿过她的膝窝,直接将人抱入了内室。   ......   隔日,穆清便请来了惠州城里的三位女大夫,一起为阿眉看伤。有同僚在场,先前的那位女大夫为了自己的招牌,不好意思再信口雌黄,只得道阿眉的伤口已好了大半,移回刺史府亦无大碍。   穆清状似松了口气,笑着看向王氏:“阿眉无事便好。”   王氏知晓穆清已下了逐客令。她从女儿口中得知镇威侯夫人扣下了那张帕子,纵然心有不甘,但为了女儿的名声,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带着阿眉回了刺史府。      ☆、折柳   王氏母女回府的同一日,姜怀瑾便将宋修远查出的实据与自己这数日来命人探出的信息细细比对,整理成三份一模一样的折子。   郭仁廉政的名声在外,且他做事滴水不漏,为了抓到他的把柄,着实费了宋修远一番功夫。但是郭仁大抵没有料到王氏呈给了穆清一颗清润光泽的血玉南红珠。   血玉南红珠产自越国会稽郡,约莫万颗珠蚌中才会产出一颗血红珠。血红珠大抵骇状殊形,这时候便由巧匠混入血玉打磨成圆润珠饰。上等的血玉南红珠通透润泽,血玉的通透与珍珠的光润兼而有之,是真真正正万里挑一的珍品。王氏给穆清的这一颗血玉南红珠指甲盖打小,坠在簪钗步摇上极为好看。   彼时阿眉住进宅子不过三五日,王氏见穆清为人柔善好说话,便想着刻意讨好穆清,全然不曾料到穆清那副软糯的模样不过逢场作戏,亦没想到穆清如此不看重这颗品貌上佳的珠子。当天夜里穆清便将这颗来之不易的血玉南红珠给了宋修远。这样一件珍品出现在了刺史府的库房里,着实很是蹊跷。   顺着这颗血玉南红珠,宋修远很快挖出了郭仁把控的商路,再顺着这些,一路查到了京城与河北道。   郭仁只是一枚小小的虾子,顺着他能够抓起一串螃蟹。故而姜怀瑾思虑良久,将一份折子呈给明安帝,一份秘密送至御史台燕未辞手中。   给明安帝的那份折子走的是正常路子,故而辗转□□日后才传至京中,在这期间,不少朝堂重臣早已嗅到了动静。   郭仁暴露,他身后的那两条路子自然而然便也沉不住气了。趁着明安帝尚未将圣旨下到御史台彻查此事,东宫便暗中派人救下郭仁,保住他身后的商路与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密谋。只是还未到惠州,东宫暗卫却发觉黔中道早已为姜怀瑾所控制,甚至郭仁与外界的联系,亦被人在暗中斩断。   且他们在黔中外围发现了不少御史台手下的人,如此更不便直面交锋。   姜怀信从暗探处得了信,思虑良久,显而易见宣王府已与镇威侯府结盟,但是镇威侯职在军中,从前从未涉过党争的浑水。那么黔中道外御史台的人......莫非是明安帝给御史台下了密令?觉得深有可能,姜怀信终于提笔给远在凉国王庭的皇妹宁胡公主提笔写了封家书。   ***************   入了六月,缠绵于黔南数月的雨水方才渐渐息了。   郭氏的院子里植了颗柳树,随着暑意渐盛,柳枝亦愈发繁盛。青衿素来眼尖,前几日在枝丫上发现了一个鸟窝。许是昨夜刮了风,竟掉了只小麻雀下来。等了大半日,不见雌鸟来拾这只小麻雀,穆清终于按捺不住,捧着麻雀撩起衣裙便要上树。   爬树游水之类的事,从前她在华蓥皆做了个遍。但是看着院中的丫鬟仆妇,穆清捧着小麻雀,思虑一番,还是命青衿唤人取来了木梯。   眼下她还在郭氏的宅子里,在这些仆役面前,仍需端着镇威侯夫人的架子。   宋修远回到院中的时候,正见到穆清一手提着衣裙,一手扶着柳枝,一步一步地爬下木梯。   穆清听见动静,转过身子,却见宋修远不知何时回了宅子,夹风携尘,似匆匆打马赶来。见穆清在院内折柳,他便生生止了步伐,站在园中凝视着穆清。   眼下不过未时一刻,平日的这个时辰,宋修远都在衙署内处理公务。且随着郭仁暴露,穆清知晓近几日他与姜怀瑾愈发繁忙,既要处理安置黔中道的水患,又要料理郭仁留下的烂摊子,不知不觉地收权,还要从剩余的职官中推举能人贤者暂理惠州刺史一职。   宋修远不是愣头青,若无要事,不会无缘无故跑回来。   穆清心中讶异,一不留神,手上使了劲,竟将那条带了点儿嫩芽的柳枝折了下来。   穆清望了眼宋修远,又看了看手中的柳枝,从木梯上走下。待站定后,她正欲开口,宋修远却忽然上前将她一把抱起,步入了室内,徒留青衿并着几个洒扫丫鬟在院中瞪大了眸子,呆愣愣地望着彼此,面上尽是不明所以与不可思议。   双脚突然离地,穆清有一瞬的惊慌失措,立即圈紧了宋修远的脖子,轻声嗔道:“你这是做什么?为何突然回来了?”   宋修远却一言不发,大步迈进了屋子。他抬脚踢上了门,遂又放下穆清,将她抵在门板上。   穆清被宋修远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想开口询问,却没想到这个时候宋修远直接俯下身来,攫住了她的双唇。   带着灼灼的热气与迫切的情意。   穆清被他吻得透不过气儿,身后的门板硌得背脊发疼。她倚着门板轻轻跺着脚,捏着柳枝的手不停拍着宋修远的胸膛。   许是感到了穆清的推拒,宋修远放开了她。吸了口气,埋首在穆清肩窝,默了默,他方才缓缓道:“阿谣,军中急报,自河北道幽州至河东道云州的边境军防皆被凉国破了。”   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情,上头还粘了三根鸡毛。   穆清仍倚着门板兀自喘着气儿,闻言,混沌的脑袋尚有些转不过弯来。   “陛下传了急诏,命我即刻调集黔中两千兵力,北上都畿道与周翰所率的大军汇合。”   宋修远仍埋在穆清肩头。战事瞬息万变,今日一别,不知何日他才能再见到她。且如今京中局势有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他不放心,着实不放心......   甚至,有那么一瞬,他担心自己再也见不着她了。这才急着从衙署打马回府,见了她便如个登徒子一般,满脑子只有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眉眼,她的檀口,她的身韵。   ......   穆清这回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她伸手微微推开宋修远,抬首望着他漆黑幽深的双眸,心底情绪万千。惊骇有之,担忧有之,疑问亦有之,然而最终皆化作满腔的怅然不舍,随着泪水蹦了出来。   但是她知晓眼下并非诉衷肠的时机。   擤了下鼻子,穆清拭去眼角晕出的泪痕,心中仍有一丝不可置信,哑着嗓子问道:“这么......突然?”   宋修远拂过她的面颊,无奈颔首:“的确突然,不过事出有因。恐怕与郭仁有些关系,但我并不确定。”   穆清了然,不再搭理宋修远,推开了他的手,将手上的柳枝置于案上,又行至内室,默默替他收拾行囊。模样清冷,瞧着像是生气了。   宋修远看着穆清清瘦的背影,叹了口气,解释道;“先前我手上并无实据,便未同你提起此事。   穆清身形稍顿,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宋修远:“不提他了。”双眸微敛,她轻轻道,“前次,你去了四月,这一回呢?”   穆清说的是垂拱三十七年的那次战事,即他成亲当夜率将宵征的那一回。但此番凉国来势汹汹,短短数日便破了边境军防,内里一定不简单。如此想着,宋修远甚至觉得两年前的战事,可能不过是凉国的一番试探;甚至去岁的和亲,亦是为了让夏国放松警惕。   思及此,宋修远沉声宽慰道:“我一定尽快回来。”   穆清坐在床沿,抬首看着他褪去外袍,换上玄甲。双唇微启,她娓娓道:“战局诡谲,岂是你说结束便结束的?到了雁门,阿远切莫因为我分了心思。我会在侯府等着你凯旋回来。”   见宋修远颔首应下,神情端肃,穆清方才安心继续整理行囊。   此去行军,与数月前南下巡视不同,宋修远只能随身携带轻便的包袱。穆清理出几件贴身衣物,便再没有什么能够放入包袱内了。   宋修远已换上了白袍玄甲。穆清蹙着眉头,从案上拿起他的长剑,为他佩在腰间。   临行前,宋修远按着穆清挽在他臂上的手,嘱咐道:“阿谣,郭仁背后不仅事关北地边境,还牵涉到了东宫。回京后,你便好好待在府内...京中可能要变天了。”稍加思索,宋修远又补道,“若有难处,可去寻宣王妃。眼下这个境地,镇威侯府已卷入党争,你我能且只能帮的,唯有宣王殿下。”   穆清颔首应了。垂眸,瞟见案上的柳枝,忽而想到了什么,见宋修远已提步向外走去,她扯住宋修远的衣袖,开口道:“等等!”   宋修远顺从地止了脚步,回首瞧着穆清。   穆清解下腰间的黛蓝荷包,又从柳枝上捏下一撮梢头枝叶,放入荷包内。拉紧抽绳后,她将荷包坠在了宋修远腰间。   黛蓝的腰圆荷包与宋修远身上的白袍玄甲并不相称,穆清瞧了瞧,正欲伸手取下,却忽然被宋修远箍进了怀里。   折柳送君。宋修远知晓这枚荷包里盛的不仅仅是一截柳枝,更多的是穆清那些没有说出口的绵绵情谊。   埋首嗅着穆清发间的馨香,宋修远道:“不必取下了。”   玄甲清冷坚硬,宋修远话音方落,便放开了穆清。穆清双手揪着荷包,颔首糯糯道:“我没旁的东西赠你,这枚荷包亦不是我亲手缝制的。但是里边的柳枝却是我的心意,阿远务必随身带着。亦是个念想。”   宋修远笑着揉了揉穆清的脑袋,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夫人赠我的,我必定贴身携带。”   几位亲随正候在外头,见宋修远出来了,皆抱拳行礼:“末将静候将军之令。”   穆清看着宋修远,无言。战事起,他又从侯爷变回了那个辅国将军。   宋修远翻身上马,回望着穆清,轻声道:“勿要担心。”   事发突然,来不及备下壮行酒。   穆清想起她与宋修远成亲的那个晚上,那个时候她尚什么都不懂,只是被将士宵征的场景所撼,方才脱口说了几句激励之语。想来,彼时心中万千情绪,竟无一是担忧宋修远的安危。   再看眼下情境,望着外头稀稀拉拉的几位亲随,穆清再无心思说些什么,只对着马上的宋修远微微屈膝,道:“夫君无往不胜。”   宋修远笑着颔首应下,随即喝令道:“出发。”      ☆、骨血   宋修远率军出征后的第六日,京中终于传了诏书,下令御史台彻查郭仁一案。惠州刺史郭仁在一片混混沌沌中伏了法,看着一应俱全的人证物证,对自己先前的敛财路子与利用民心的罪行供认不讳。   百姓亦未想到素来盛名在外的刺史竟惹出了这么一桩官司。刺史毫无征兆地入狱,惠州城乃至整个黔中道皆传得沸沸扬扬,坊间传闻更是千奇百怪。至于数日前镇威侯领兵北上的消息,一时间竟也无人问津。   实则明安帝传给宋修远的指令乃为军中密诏,为免民心浮动,边境失守的消息被刻意压下,并未传至京畿意外。甚至数位黔中当地的职官,亦不知晓个中缘由,只以为宋修远领兵,先于宣王殿下回京。毕竟比之担了巡视灾情抚恤人心之责的宣王殿下,宋修远最紧要的身份是辅国将军,他的职责在于军营而非黔中水患。   宋修远离去后,青衿觉得自家公主仿若变了一个样儿。心性,只是从前那股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灵气劲儿却没有了。青衿望了眼院中愈发繁盛的柳枝,知晓公主思念侯爷了。她一个小小的贴身丫鬟不懂个中滋味,亦参不透天下大事,只能陪着穆清坐在廊下。穆清看柳树,她看鸟窝。   穆清心底其实清楚得很,这一次的凉国入侵与两年前的夜袭忻州全然不同。瓦解幽州至云州的边境军防,绝非一日一夜便可完成。这定然是深思熟虑,筹谋数年的结果。故而相较两年前,宋修远此行,虽引军十五万,却只会更加艰险。   但是她这么一位生在宫廷长在华蓥的郡王之女,于前朝政事或能有所助益,于阵营厮杀却一窍不通。她令人寻来了兵书,只是到底没有那样一颗七窍玲珑心,悟不透其中的诡谲兵道,只能捧着自己的诗三百,思忖着眼下局势,再琢磨如何在风云变幻的京中静静地守着镇威侯府等宋修远归来。   六月廿一日,御史台查明了郭仁一行的罪行,此案告一段落。落罪的十余位职官由宣王姜怀瑾亲自押解至京,则日入大理寺审判。   宋修远出征前将穆清托付给姜怀瑾。故而回京的队伍浩浩汤汤,从最前的宣王车辇至最后的罪臣囚车,绵延数十里不止。这么多日子过去,接连遭了一系列变故,王氏大抵也猜到了她从前不该给穆清那颗血玉南红珠。望着车队前方的那辆马车,抱着女儿阿眉,王氏竟觉得那位看似柔善的镇威侯夫人可怕得很。,京中贵人果真不是那般好想与的。她竟还想将阿眉送到侯府后院。   只是悔不当初。   ***************   再回京城,转瞬又是一年七夕。   大军出征近一月,前线却无任何战报传来。   气候闷热,穆清亦息了往外头蹦跶的心思,日日躲在府内避暑,不去理会外头繁杂的事务与传闻。只偶尔,厉承会从悦世客栈中传来一二消息,让她不至于真正将自己封闭在镇威侯府内。   七月底,华蓥传信,莫词身上的蛊毒尽解,已拜别青徽子与白眉老翁,动身回琅王府。杜衡亦随之而往。连日来心头的阴霾似被这条消息吹散一二,穆清舒了口气,以纾解胸口的闷热之气。   “夫人,宣王妃递了名帖来拜访。婢子已命人将她领到了花厅。”   “宣王妃?”穆清将手上的字条置到案上,侧首看着海棠。瞟见自己身上的衣衫,穆清想了想,吩咐道:“便说我午歇方起,令人好生招待宣王妃。”   入了七月,白日里被暖烘烘的日头熏着,穆清总是犯困,嗜睡的毛病亦愈发严重了起来。只是左右府中无大事,她这个当家主母闲得很,便也不大在意。眼下她只在寝衣外罩了件青白大袖衫,着实不宜见客。   穆清走到花厅的时候,柳微瑕正百无聊赖地倚在桌案后头,时不时往自己嘴里递两颗瓜子。见穆清来了,她用帕子抹过唇角,又拍了拍衣裙,站起身来。   小半年未见,她仍是这般娇憨情态,穆清正要笑开口调笑几句,但瞥到她身后的刘嬷嬷,即刻敛了笑意,躬身道:“见过宣王妃。”   刘嬷嬷从宫中跟到宣王府的老嬷嬷,为人古板守礼。因跟着伺候了姜怀瑾近二十年,在宣王府中很有些地位,连姜怀瑾对她亦有些半母的敬重。柳微瑕性子跳脱,初嫁的时候,在刘嬷嬷那处受过不少闷气。穆清自然不希望因为自己,再让柳微瑕在刘嬷嬷面前落下个交友不慎的名头。   见穆清一副恭敬模样,柳微瑕心中了然,回身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与莫夫人说些体己话。”   屋内的仆妇皆诺诺应声,弓着身子退了出去。刘嬷嬷行在最后,跨出门栏的时候又贴心地替柳微瑕与穆清将门带上了。   从前穆清拜访镇威侯府时,亦与这位从宫里出来的嬷嬷有过数面之缘,知晓她的性子严苛,绝非如此好说话。没想到数月未见,柳微瑕竟已收服了这位刘嬷嬷?   柳微瑕朝着穆清莞尔一笑,俏皮道:“刘嬷嬷如今已是我的人了,姊姊不必多心。”见穆清仍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柳微瑕又补道,“姊姊离开京城小半年,数多事情皆不知晓亦是自然。”   穆清颔首。这小半年,京中看似平静,但东宫与宣王府的党争之势欲发明显,暗地里自然不免波诡云涌。   柳微瑕细细观看着穆清的面色,见她神色温润,眉眼平和,遂舒了口气。穆清被她瞧得奇怪,问道:“缘何这么瞧着我?”   “姊姊在外头走了小半年,气韵愈发出众了。”柳微瑕双眸含笑,释道,“只是姊姊回京后,竟深居简出,连我的邀约都不应,害我都担心你病了呢。所幸亲眼所见,姊姊康健得很,亦不枉我今儿带了坛好酒。”   穆清这才注意到柳微瑕身侧的酒坛与杯盏。那酒坛比寻常就铺子里的酒坛子小了数倍,上头用红绸细细封着,模样极是精巧可爱。   “妹子有心了。”她们本就不是拘礼之人,平日里被繁文缛节所扰乃是无奈,故而私下无人时,便统统抛却了所谓的宣王妃与侯夫人的名分,以姊妹相称。   “京城外头的桃花林长得极好,年年上巳节更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好景致。可惜姊姊年年阳春都不在京城,瞧不见这儿的桃花。去岁我折了些桃枝,并着冰糖白芷做了些桃花酿。封了一年有余,前日才挖出来。我瞧这桃花酿喝着清清凉凉的,便想带来给姊姊尝尝。”   说着,柳微瑕拉着穆清坐到案前,拉开了封口。   酒香浓郁,似带了阳春时节的勃勃生机与姹紫嫣红,只消这么小小的一坛,便灌满整个花厅。   只是......穆清眉头微蹙,不知柳微瑕在内里又放了什么,酒香太过馥郁了些,闻着竟有些甜腻。   穆清呼出一口气,起身行至窗下,支起窗框,暑气扑面而来,燥热难耐,却解了穆清胸闷之感。   柳微瑕见到穆清微蹙的眉头,对着酒坛子嗅了嗅,心中犹疑:“莫非是我放多了白酒?”   穆清回过身来,笑道:“桃花酿很好。大抵是我睡久了,尚未清醒的缘故。”   穆清端起酒盏放置鼻端,那股子甘醇的就想扑鼻而来,甜腻感比适才更甚。胸口一窒,有一瞬的昏聩,眼角亦情不自禁地沁出了湿意。   “啪——”一个不留神,酒盏落地。   柳微瑕扶着穆清坐稳了,见其面色苍白,转了转眸子,忙支起其余的窗柩,又敞开了正门。   微风徐来,屋内的气息不再凝滞,穆清胸口好受了许多。轻轻拍着前胸,穆清拉住了柳微瑕,轻声道:“陪我坐会儿。”   柳微瑕应了,坐在穆清身边。去岁的桃花酿一共三大坛,送至各府前她皆亲自尝过,并无问题。   思忖了一番,柳微瑕问道:“姊姊面色着实可怕,不若请陆先生来瞧一瞧?”   穆清白着脸摇首:“不必了。大抵是中了暑气,歇歇便好。”   这时海棠拿着团扇进了花厅,亦被穆清灰白的面色骇住了:“夫人......”窒了一瞬,海棠忽而转身对青衿吩咐道,“快,快去寻陆先生。”   一手支颐,一手抚过胸前,穆清忽而想到了什么。这些时日因记挂宋修远,她过得有些浑噩,于自己身上的细微变化皆未放在心上。   但是闻酒作呕却给了她一个警醒,她虽不擅酒,却喜酒香。从前在华蓥,她见过初孕妇人的模样,眼下桩桩件件的事情加诸一块儿,她......   抬首看向海棠,穆清一时有些无措,糯糯开口:“姑姑,我......”   海棠恢复了神色,素日里波澜不惊的一双眸子起了一点点的光亮,躬身道:“夫人不必担忧。”   陆离很快便到了府上,果然替穆清诊出了喜脉。   看着陆离写下的安胎方子,穆清仍有些不可置信。   忽而有些释然,却又有一些酸涩,她矫情地想,若是宋修远知晓了她的孕信,会是何种心绪?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会不会盛满了漫天的星辰?   但是眼下他却远在北境,忙着保家卫国,不知何时才能与她通信。   穆清敛起眸子,一手抚过小腹,从今日起的□□个月,在她身上的这个位置,便会有一个孩子陪着她一起应对京城的风风雨雨。若宋修远不回来,还有这个孩子与她一起等着他凯旋。   思及此,那些许的酸涩又化作充盈的暖意,萦绕心间。   唇角微翘,穆清喃喃,这是她与宋修远的骨血啊。      ☆、军情   陆离走后,柳微瑕忙不迭将带来的酒皆收了起来,交给海棠,心有余悸道:“差一点儿,我就要害了我的小侄儿!从今日起,姊姊切记听陆先生的叮嘱,不可沾酒。”   穆清嘴角噙笑,看着她站在自己身前吩咐下头的仆妇们,该注意什么,又不能做什么。离京小半年,穆清的确有许多事情不知晓,譬如陆离归府、入太医院,譬如东宫与宣王府的党争局势,再譬如昔日跳脱的柳微瑕如今竟已有了七八分王府主母的模样,甚至在吩咐侯府仆役的时候,眼角余风中带出了一丝她自个儿也没留意到的凌厉。   察觉到穆清兴味的目光,柳微瑕面色微红,娓娓道:“......我跟着刘嬷嬷学的。”   穆清但笑不语。   柳微瑕的面上浮现了一分羞恼,论理她尚未生养,不会知晓这么多琐事。奈何宣王府里的人盯她盯得紧,月前她早膳喝牛乳时呕了声,刘嬷嬷竟欢喜地认为王妃有孕,当即重重吩咐了下去。   自然,不过一场空欢喜。   穆清却拉住了她的手:“幸而有你,方才......我一人都不知该怎么办。”   知晓孕信的时候,穆清的满心满眼全是欢喜,再则是一股子无措。纵然她在华蓥见过初孕妇人的模样,但到底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于后头的调养身子之法亦只知晓个大概。   穆清知晓即便此刻身边没有柳微瑕,海棠亦会替她吩咐好一切。但若说到点子上,海棠与刘嬷嬷委实是一样的。海棠敬重她扶持她,不过因她是宋修远的夫人;海棠替她打点府中的一切,亦不过因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唯有柳微瑕,留在此处,真真正正替她着想。   柳微瑕似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叮嘱道:“我听阿瑾说如今东宫仍盯着侯府,眼下姊姊有孕,需更加小心。”   穆清含笑应下:“妹子有心了。”   实则经历了去岁的中秋宫宴,明安帝对东宫早有疑心。再以当今京中的动静而言,东宫不可能再掳她出府,亦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府里头安插细作。阴谋诡计她尚不怕,心底担忧的唯有她有心无力的朝堂局势与无任何消息的北境战场。   ***************   北地边境无任何战报,京畿的百姓们议了几日便渐渐歇了。中秋将至,坊间又说起了去岁中秋宫宴的旧闻。   许是感知到了母亲心底对父亲的牵挂伤神,不忍再惹母亲为自己伤身,穆清肚子里的小娃娃甚是安分。穆清本也是通透之人,思忖着与其在府中无用地担忧,不如将自己的身子养好了,这一月内便时时告诫自己不可胡思乱想。   柳微瑕亦不时来府中走动,离开后将宣王妃的余威留在了镇威侯府,那些掩在暗处盯梢的幺蛾子们不敢扬出水花,倒也省得穆清再费心神周旋。   将士征战在外,按例中秋宫宴由东宫太子妃操办,诸事去繁从简。然自去岁八月周墨被幽禁于偃月行宫后,东宫太子妃之位一直空置至今。故而今年的中秋宫宴仍由薛后主持,设在了昭庆殿。薛后边上原本阖该属于东宫太子妃的位置,今年坐着宣王妃柳微瑕。   两年前偃月行宫的中秋宴上,柳微瑕的邀月酌出尽风采,太尉之女好美酒擅制酒的名声亦传遍了京城。彼时柳微瑕人微言轻,京中贵女大多对她这个癖好嗤之以鼻。而时过境迁,昔日太尉府上的小娘子摇身一变成了宣王府受尽疼宠的王妃,且薛后闲暇时亦高高兴兴地收了柳微瑕孝敬的佳酿,如此,柳微瑕的酒方子亦成了佳话。   今年的中秋宫宴上,柳微瑕又制出了好酒。去岁重阳的金菊花,并着稍许蜂蜜,金菊的清香与花雕的醇厚兼而有之,入口遂有淡淡的苦涩,却最终化作淡淡的菊香,唇齿留香。上好的金菊有延年益寿之效,故而姜怀瑾为之取名寿客饮。   在座的主府女眷皆分了一杯品赏,而到穆清手上的又是一盏温茶。穆清抿着清茶,看着薛后身侧的柳微瑕游刃有余地与各府女眷周旋。似感知到了穆清的目光,柳微瑕趁众人不在意,朝她娇俏一笑。   穆清垂首看着手中的清茶,自然知晓这是柳微瑕的手笔。嗅着殿中的酒香,穆清虽略喲遗憾,却也觉得暖心。   看着殿中的女眷们把酒言谈,柳微瑕略松了口气。端起案上的酒盏,只是方才还觉得清雅的酒香,此时放在近处嗅着,却莫名刺鼻得很,酒味自鼻端直冲胸臆。   略微有些气窒,柳微瑕不动声色以袖掩杯,在诸位夫人的面前佯作喝下了酒。放下酒盏后,胸口的窒闷感依旧,柳微瑕将杯盏放得远了些,决心今夜再也不碰酒了。   然身子愈发不适,小腹亦有隐隐坠痛之感。忍了片刻,柳微瑕侧身悄声与薛后通禀了声,便提前离了席。方走出昭庆殿,柳微瑕眼前发黑,骤然昏死过去。   ......   穆清注意到了柳微瑕的面色,心底有些不放心,宴罢后在昭庆殿外问了几个当值的宫人。一番询问,方才知晓柳微瑕已被送至清宁宫偏殿。   穆清看了眼天上的皎月,估摸着时辰尚未到酉时三刻。   正思忖着是否去清宁宫探望柳微瑕,这时突然有一位宫人匆匆从昭庆殿内追了出来,见到穆清,躬身行礼:“见过莫夫人。”   穆清认出了这是清宁宫的卷耳姑姑,遂颔首应了:“姑姑寻妾何事?”   “殿下吩咐,请夫人往清宁宫中走一趟。”   薛后?穆清颔首应了,心中却忽生疑窦。柳微瑕病倒在清宁宫中,这个时候薛后竟还有心召见她?   清宁宫外,穆清见到了柳微瑕的母亲陆夫人,匆匆见礼后,穆清便跟着卷耳入了内殿。   薛后正坐在殿中上首处,听着陆离细细禀明柳微瑕的情况,见穆清来了,却并未令她回避。   穆清站在殿内一角,颔首听着,方才知晓柳微瑕竟也有孕了。抬首轻抚过自己的小腹,穆清心底升起了双重的欢喜。   不多时,陆离便退了出来。行至穆清身侧,陆离微微抬首,偷觑了穆清一眼,在薛后看不见的地方朝她颔首,神色古怪。   只是穆清无暇顾及他掩在眸中的用意,便敛眸行至殿中,朝着薛后行跪拜礼:“妾莫氏阿谣,见过殿下。”   薛后神情温润,应道:“夫人有孕在身,不必行此大礼。坐到吾身边来吧。”   未几,殿外的内侍朗声唱到:“太子殿下到——”   穆清抬首望了薛后一眼,薛后朝她微微颔首,眸中带笑。   “儿臣见过母后,母后福寿安康。”姜怀信入内,朝着薛后行跪拜之礼。   穆清起身朝着姜怀信躬身行礼:“妾见过殿下。”   姜怀信看着穆清,神情清冷。不及穆清站直身子,姜怀信躬身禀道:“儿臣夜访母后,乃为了北境边防之事。”   穆清心头一窒。   “北境边防乃军中大事,自有你父皇定夺,太子手上可有镇威侯的消息?镇威侯夫人亦在这儿,太子亲自告诉她便好。”薛后淡淡应道。适才宴罢她便得了姜怀信的消息,道有要事禀明,她当即料到事关北境边防。思忖着这数月里穆清应忧心不已,她便将穆清召进了清宁宫。   姜怀信又望了穆清一眼,神色复杂。穆清垂首敛眸,心头似有一股莫名的压迫之感,双手不受控制地绞着衣袖。宋修远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均能从战场全身而退,无恙凯旋,此番......应也是如此吧?可想到今次不同以往的境况,凉国来势汹汹,直接破除了边境军防......穆清的一颗心被吊到了嗓子眼,双手轻颤。   “适才——”   “宣王殿下到——”   话未出口便被殿外的内侍打断,姜怀信微不可见地蹙起眉头。   “宣。”柳微瑕仍在偏殿躺着,薛后丝毫不奇怪姜怀瑾会亲自前来,淡淡吩咐了声。   “儿臣见过母后,见过皇兄。”见到殿中的穆清,姜怀瑾又朝着她微微躬身,“莫夫人。”   姜怀信冷冷地朝姜怀瑾颔首回礼,唇间溢出二字:“四皇弟。”   穆清起身,强自镇定地对着姜怀瑾躬身行礼:“妾见过宣王殿下。”   尚未等姜怀瑾开口,姜怀信朗声道:“四皇弟,莫让弟妹久等了。”   姜怀瑾看了眼殿中数人,见薛后朝他微微颔首,遂开口对姜怀信道:“适才臣弟在殿外见到了陆太医,道内子已无大碍,眼下正在偏殿歇着。既如此,臣弟便不去打扰,不若与母后皇兄叙叙话。”   薛后颔首笑应:“也好。不过回了宣王府,你可得好生养着王妃,不可再让她饮酒了。”   姜怀瑾应下。   姜怀信瞥了姜怀瑾一眼,见其神色平和,压下心中的不悦,复又转过身子对着薛后禀道:“启禀母后,适才儿臣接到周翰将军递回的北境军报,道镇威侯数月前率精兵一万先大军而行,入河北道定州后踪迹全无。”   闻言穆清心中大惊,双唇轻启,却不知该说什么。   “周将军命一千军士留于定州搜寻镇威侯与其麾下军士,然一月过去,未果。”姜怀信续道,“定州多高山,地势诡谲,毒物丛生,多有野兽出没。周将军疑心镇威侯于深山内中了敌军埋伏,致使尸骨无存。”   薛后亦被镇威侯失利的消息所慑,一时无言。   看了眼面色惨白的穆清,姜怀信续道:“以前线军报分析,凉国此次不费分毫力气便破了北境防线,儿臣恐我夏朝大军中混入敌国细作。”   姜怀信话音方落,姜怀瑾开口道:“尚无实据,皇兄不可仅凭周将军的一面之词妄——”   然而未等姜怀瑾说完,一直站在穆清身后的青衿忽然大声惊呼:“公主!公主!”   听了姜怀信所言,穆清仿若被抽去了大半力气,立即昏死在青衿怀里,浑身软得不像话。青衿发急,抱着穆清跪倒在地,殷殷恳切道:“二位殿下莫说了,公主有了身子,受不得这样的刺激啊!”说着,又抖着手轻拍穆清的双颊:“公主?快醒醒啊。”   薛后见此情状,立即吩咐卷耳:“快传太医!将陆太医追回来!”言罢,她又看着殿中两个长身玉立的儿子,皱眉道:“还有何想说的?去兴庆殿寻你们父皇说个痛快吧。”      ☆、画眉   北风猎猎,挟风带雪,天地间似只剩了一片苍茫的雪色。   穆清静静站在这片雪域之中,是这天地间唯一的血色。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赤红衣衫,薄如蝉翼,她却丝毫未觉得冷。   四下静得蹊跷,穆清心中不安,试探着向前迈出步子。   不知向前行了多久,皓白的雪原上倏地多了一串血迹。穆清心中一凛,向四周望去,殷红的血迹却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涌来,汇集在脚边——那与身上衣衫一模一样的颜色,令她一时难以辨别何处是染了血的雪地,何处又是自己的裙摆。   她不受控制地向前跑去。   这片地方太过诡谲,她迷蒙地在脑中思量,却不知这到底是何处。   “镇威侯数月前率精兵一万先大军而行,入河北道定州后踪迹全无。”   清凌凌的男声在脑中响起。是了,宋修远率军一万入定州,中了敌军埋伏,失去下落。   穆清抬首往上看去,在隐约的雪雾中依稀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峭壁。据传定州地势诡谲,地势诡谲,毒物丛生,多有野兽出没。不知为何,她认定眼下她所在的天堑,便是当日宋修远领兵所入的深山。   周遭飘来浓浓的血腥之气,逼得穆清喘不过气来。她倏地回头,只见适才还空无一人的雪原转瞬便尸横遍野。   穆清愣在了原处。   这道天堑......分明就是万人尸坑!这是劫后的战场,染了鲜血的旌旗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脚边遍布残肢断臂,原处甚至还有残兵被挂在竖地的□□上。   胃里有如翻江倒海之势,穆清捂住了嘴,却呕不出任何秽物。   又落雪了。   隔着飞雪,隔着重重尸首,穆清看见远处的高地有个白袍玄甲的身影。那人双膝跪地,一手持枪,至死都向着夏都郢城的方向。   “周将军疑心镇威侯于深山内中了敌军埋伏,致使尸骨无存。”那道男声又在脑中响起。   不会是宋修远,穆清定定地告诉自己,跪在那儿的人不会是宋修远。只是心中的疑虑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大。穆清提了口气,抬脚跨过面前的尸首,一步一步地朝那玄甲将军行去。   行得愈近,心底愈发不安。盔甲尽损,血染白袍...那道身影,她太熟悉了。   双颊濡湿,穆清抬首拭去泪水,却有更多的涌出眼眶。她想细细分辨眼前的人,隔着迷蒙的水雾,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的眉眼。   心头发急,穆清在男人的面前跪了下来,仰面伸手去触碰他的面颊,宽额浓眉,鼻梁英挺......穆清咬着双唇,颤着手去触碰男人的眼角,指间一片粗粝,那儿有一道疤......   “哇——”再也忍不住,穆清扑倒在男人身前,放声痛哭。   ......   一颗心被提到了高处,却倏地在半空中被放了下来。   再睁眼,遍地尸骸的雪原消失殆尽,入眼处全是一抹茜色的窗帷。   穆清回过神来,喟叹出声。幸而,只是梦一场。   “公主醒了?”   穆清闻声望去,见是青衿坐在床沿,熬红了一双眼。   “这是......我在何处?”   青衿扶着穆清坐起,在她腰后放置了一个软垫,应道:“先前公主昏在了清宁宫正殿,皇后殿下便腾了一间屋子出来,吩咐您好好休养,待好些了再回府。”   说着,青衿从床头端起药碗,递给穆清:“陆太医道公主动了胎气,需好好静养。公主先把药喝了吧。”   穆清接过瓷碗,药汤温热。她开口问道:“现在是何时辰了?”   “快到寅时了。”   穆清颔首,默默呷着药。   青衿见穆清不说话了,亦默不作声,唯恐出言不慎徒惹穆清伤心。   喝了药,穆清又躺下身子,只是思虑繁杂,难以入眠。仿若只要闭上双眸,方才梦里的景象又会重现,真实得不可思议。前夜太子的话不停在耳边回响,宋修远生死不明,真的......凶多吉少了么?   伸手抚过小腹,穆清忽然想起了什么,掀起床帏问道:“宣王妃在何处?”   青衿坐直了身子,盯着愣了会儿,方缓缓道:“婢子听清宁宫里的嬷嬷说殿下一直未醒,眼下应仍在清宁宫的西偏殿。唔,宣王殿下亦在西偏殿。”   穆清仰面凝视着头顶的茜色窗帘,思虑一番,吩咐道:“明日宣王妃醒后唤我一声,我要去见她。”   青衿糯糯应了。   实则穆清要见的,不是柳微瑕,而是姜怀瑾。前夜在殿中,她太过殷切,才致使初闻姜怀信所言后便气血攻心,昏厥在场。眼下历了那一场梦,心底已然奔溃过一回,她反倒能沉下心来,细细思索在正殿中发生的一切。   正如姜怀瑾所言,宋修远与那一万精兵究竟如何,此时不过是周翰的一面之词。且姜怀信为何将这些军报禀给了薛后,亦很是奇怪。   穆清想不通,但姜怀瑾定然知道些什么。   ***************   柳微瑕因宫宴操心了数日,又在宫宴上饮了酒,且初孕妇人的身子较常人更为敏锐,故而才一时受不住昏厥了过去。只是她的底子好,歇了一夜便又成了那个活蹦乱跳的柳微瑕,只是在姜怀瑾的叮嘱之下,才想到肚子里还有个小娃娃,不再轻举妄动。   姜怀瑾眉眼噙笑,坐在榻上看着柳微瑕梳妆,柔声道:“向母后问安后我们便回府。”   柳微瑕将一支花钗插入发间,笑着颔首。   “莫夫人亦在清宁宫,回府前你可要见见她?”姜怀瑾问道。   柳微瑕正要拿起螺子黛的手一顿,回身看着姜怀瑾奇道:“姊姊怎么了?”   姜怀瑾看她面色严肃,起身从她手中拿过螺子黛,笑道:“你不必忧心。”   倾身倚坐在妆台上,姜怀瑾轻声道:“闭眼。”   柳微瑕听话地阖起双眸,姜怀瑾一手端起柳微瑕的下颔,一手执黛,边替她描着眉,边将昨夜清宁宫正殿里发生的事与她说了。   话音落,眉亦描好。柳微瑕睁开眸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蹙眉,嗔道:“阿瑾又描歪了。”今日还需同薛后问安,她不能顶着这样一对眉毛。正欲拭去眉妆时,仆役通禀镇威侯夫人求见。   望了眼姜怀瑾,柳微瑕放下帕子,道:“让莫夫人进来。”   姜怀瑾从怀中拿出一封叠好的手书,递给柳微瑕,俯下身子在她耳畔道:“将这个给莫夫人,就道镇威侯之事,不必担忧。”   柳微瑕到底昨夜在此处睡了一宿,于宋修远之事只从姜怀瑾口中知晓了个大概,看着这封手书,仍有些不明所以。   姜怀瑾将她迷惑的神情看在眼底,直起身子,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柳微瑕知晓姜怀瑾意在夺嫡,亦了解他与宋修远之间的关系,见到他的手势后当即了悟,将帕子收入怀中。   姜怀瑾见她懂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从侧门出了偏殿。   凉国虽然言而无信,但宁胡公主出嫁,他们又在短短数日内攻克边境军防,着实有些蹊跷。当日在惠州宋修远率军出征前,他与宋修远已嗅到凉国侵袭背后的阴谋,故而他们曾细细谋划出征一事。此次大军消失一事,亦在昔日的布局之中。他们的计谋虽承了几分凶险,但却不必让穆清与柳微瑕徒增担忧,且一旦事成,必然裨益无穷,故而不曾告知各自的夫人。只是中间出了个周翰乱了他的些许布局,再加上姜怀信的搅局,纵然昨夜他在薛后面前有心相护,却还是让镇威侯夫人受了刺激。   保家卫国征战沙场虽是宋修远的本分,但他此次深入险境的确与他脱不了关系。宋修远是他麾下的幕僚,亦是他的左膀右臂。眼下镇威侯夫人有孕,他必须想个法子将实情悉数告知,以免她忧思过虑,再伤了身子。   他与宋修远的谋划前后牵扯颇多,这封手书是他昨夜匆忙之下写成的,难以细细阐明。只是眼下身处清宁宫,即便薛后是他的生身母亲,但他不知晓四下有多少眼线,故而只能出此下策。只是穆清公主既能在这个时候寻过来,而非顾自垂泪,便意味着她亦发觉了什么蹊跷之处。如此,倒也省得他再费心寻个时机与她面谈。   宋修远的这位夫人,聪明得很。他相信有了这封手书,穆清能够想通前因后果。   穆清与姜怀瑾错身而过,姜怀瑾离开后,她才入了室内。因四下并无宫人仆役,穆清只与柳微瑕行了平辈之礼,待起身坐定后,她开口道:“听闻妹子尚未回府,我便来向你贺喜了。”   片刻前柳微瑕的心思仍在姜怀瑾给她的手书上,眼下听穆清所言,却收了心思,敛眸一笑,神情羞赧,糯糯道:“我亦没想到......昨夜我闻着酒味深感不适,竟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穆清笑了:“妹子亦要戒酒了。”   柳微瑕颔首,笑道:“阿瑾都替我记着,方才还道要将府里头带酒味的东西都撤去。”   言语无奈,却是含着笑意的。   与之相比,穆清心底却泛着酸涩,她肚子里的小娃娃三个多月大了,而作为父亲的宋修远却远在边境,下落不明。   思及宋修远,穆清神情微黯。   看到了穆清的神情,柳微瑕出言宽慰:“姊姊不必担忧,眼下尚无实据,镇威侯或有生还可能。”   说着,柳微瑕从怀里拿出手书,放到了穆清手上。   月前她至镇威侯府拜访穆清的时候,便隐约听到了宋修远殉难的风声,只是不曾想到这些皆是姜怀瑾与宋修远的绸缪布局。故而当日她便火急火燎地寻到了穆清跟前,见穆清神色平和才放下心来。后穆清有孕,她亦从姜怀瑾口中得知真相,便更不敢将这则传闻告知穆清了,暗中命人将任何风吹走动都截了下来,不让这些无凭无据的风声入了穆清的耳。   穆清垂眸望着手书,心突突跳得厉害。她果真没猜错,宋修远与一万大军无故消失定然另有隐情。   什么杳无音信,什么尸骨无存,或许都是姜怀信胡诌之语,或许宋修远此刻正好端端地在定州领着一万精兵行军。      ☆、蜜饯   宋修远与周翰率军北上,于六月末入定州地界。此后,他便依计行事,对周翰及其他将领道仿效两年前的奇袭之策,领了一万精兵先大军而行。   入定州山林后,他将一万精兵分成四路,分头往各处边境关隘而行,继续奇袭之策。而他则率领一千精骑暗探边境战事的虚实。   夏凉交界处的边境军防自开国始建,从他的曾祖祖父的时代延续至今,经历百余年,上头凝了数代将士的心血,此间若无猫腻,凉国绝不会如此突然便破了幽州至云州一线的布防,故而他与姜怀瑾皆怀疑戍边的将士之中出了细作。边境的布防图以地域分成数份,握在各处的边关将领手中,而完整的布防图却被藏在建章营中。如此,此人入得了大军营帐,品阶军职定然不低。   宋修远与这一千精骑便是要赶在大军之前,探查出各处的细作所在。因奇袭忌讳打草惊蛇,故而一万精兵的行踪被大军掩了下来。而有了去岁姜怀信暗中推波助澜致使宁胡公主和亲一事,姜怀瑾心底怀疑姜怀信暗中与两国仍有往来。   周翰是东宫的人,宋修远不可不防,是以择了一万大军做幌子。   周翰自然也知晓宋修远与姜怀瑾的关系,因此行到底关乎家国边境,比之宋修远,他又缺少行军作战的经验,是以他不得不在军政要务上听命于宋修远,但暗地却警醒着宋修远的动静。无奈近十日过去,那一万大军竟真的失了联系。   他等待了数日,最终不得已添油加醋一番,将信息递回了京城。   然消息在京畿道外被姜怀瑾截胡了。   姜怀瑾本未料到东宫的意图,截下消息不过是为了替宋修远争取更多的时间,防止有心之人落井下石道他擅离职守。但中秋那日在清宁宫亲耳听到姜怀信对着薛后与穆清的那一番话,终于醍醐灌顶。   东宫仍不愿放过镇威侯府,妄图借此时机打压镇威侯府,卸去他的左膀右臂。   只是世上本就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他拦了近一月的消息终于为东宫所知晓。   眼下连他亦失了宋修远的消息。事情传到了明安帝耳朵里,他难以在明面上助益宋修远,日后如何,皆要看镇威侯府的造化了。   但姜怀瑾相信自己的识人只能,宋修远定不会让他失望。   ***************   镇威侯府东苑正房内,穆清坐在案后,合上了姜怀瑾的手书,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青衿端了药走到室内,见穆清神情和缓,吊了大半日的心亦和缓了下来。跪坐在案前,青衿将药碗放到桌案上,悄声道:“公主,到喝药的时辰了。”   穆清瞟了眼乌黑的汤药,眉头微蹙:“良药苦口,替我备些蜜饯吧。”   青衿躬身应了,出了屋子。穆清将手书放至烛火上撩拨,待燃烧殆尽后,方端起碗细细呷着药。药汁苦涩,自舌尖至入喉,她的整张嘴里似都泛出了一股化不开的药味,却令她清醒。   宋修远无事,但此刻连姜怀瑾都不知晓他的向下落。   只是......   “以前线军报分析,凉国此次不费分毫力气便破了北境防线,儿臣恐我夏朝大军中混入敌国细作。”   耳畔又回响起姜怀信在清宁宫中的话,穆清将剩下的药汤一饮而尽,眉头紧蹙。   宋修远失去下落,夏军中混入细作,而穆清亦知晓建章营中存有完整的边境布防图,能够得见的人唯有明安帝、骠骑大将军威衔与宋修远。威衔将军上了年岁,自两年前凯旋回京后便半隐在府中,近来有可能入建章营提布防图的人唯有宋修远。   穆清一个激灵。姜怀信虽未指名道姓,但他刻意在薛后面前将两桩事情说在一块儿,难免不让人浮想联翩。   青衿捧了碟蜜饯近来,盛在琉璃瓷碗中,煞是好看。穆清取了颗蜜饯塞入口中,酸甜清爽,适才口中的苦意尽消。   倦意渐渐上头,穆清以手支颐。左右眼下京中仍是风平浪静的景象,她又何必庸人自扰?   近来,真是愈发嗜睡了啊。   ......   入了九月,仍无宋修远的消息传回京中。郢城贵胄见渐渐起了传闻,道宋修远实则已被吞噬在定州的高山深林中,回不来了。偶有相逢,那些贵女们看着穆清的神色均不约而同地浮上了一层怜悯之色。穆清心底哂笑,大抵这些人已将她与肚子里的小娃娃视作了孤儿寡母。   穆清视若无睹。以眼下情状而言,她宁愿宋修远毫无消息,至少如此,还意味着他仍在暗探边境军防的虚实。   在那一万精兵的奇袭下,夏国很快收回了幽州至云州的领地。只是凉国军士仍不堪示弱,仍胶着在国界以北十里处。中元节前后,周翰率十万大军匆匆赶至边境,马不停蹄地排兵布阵。国仇家恨在前,只要凉国军队不退,他们便无暇顾及其他。   到了九月末,近三月过去,凉军虽各有进退,却仍停滞于原先的战线上,不相上下。就在这个时候,京中渐渐起了另一种风声。   周翰率军赶至北地边境,与率先而行的一万大军汇合,却只见到了宋修远的副将,而不见宋修远本尊。消息传回了京城,不知谁起了头儿,本还叹惋镇威侯陨落沙场的百姓,倏地纷纷指责镇威侯临阵脱逃,至黎民百姓于不顾。   穆清知晓这其中少不了东宫在暗处的添油加醋,本不欲搭理。但是日子渐渐过去,舆论却越来越盛。以如此的势头,难免不传至宫中。   姜怀瑾在手书中写得清楚明白,因各方掣肘,他无法明面上相助镇威侯府。   穆清生得清瘦,四个月的身子在宽袍广袖的遮掩下并不显怀。伸手贴着小腹,穆清暗自决心,她绝不会让镇威侯府在这个时候因为坊间莫名的流言蜚语而垮掉,亦绝不会让这个小娃娃真成了遗腹子。   “夫人,宣王妃来了,就在东苑西边。”海棠躬身道。听闻柳微瑕害喜得厉害,穆清亦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她了。闻言,穆清眸色微亮,即刻提步去了院中。   东苑西侧有个小园子,里头栽了些香花美树,并着曲折回廊与小桥流水,虽小了点,却也算得上镇威侯府内数一数二的景致。柳微瑕正站在一丛木莲前,静静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霜降已过,妹子为何不去屋内喝杯热茶,反倒在这儿站在这儿吹风?”   柳微瑕循声回头,无奈笑道:“屋内太闷,我恐又吐出来,遭罪又失礼。那种滋味,姊姊应也知晓。”   不过月余未见,柳微瑕却显得更为清瘦,穆清一时竟有些心疼:“你肚子里的小娃娃未免太不听话。”语罢,穆清拉过她的手,见她双手温热,遂放下心来,便与她一齐在园中散步。   “我听闻你最近身子不爽快,怎突然想到来我这处了?”   柳微瑕却突然止了步子,转过头对着穆清正色道:“数日前朝中有人弹劾镇威侯,姊姊可有耳闻?”   穆清心中一窒,牵着柳微瑕的手亦不自觉地用了力气。   柳微瑕感知到了穆清的惊骇,心中无奈喟叹,穆清果然不知,阿瑾所言不假,有人刻意在镇威侯府外头截了消息。   “是谁?为何弹劾?”穆清回过神来,启唇问道。   “具体是何人我亦不清楚,但阿瑾道是东宫麾下之人。”柳微瑕看着穆清,缓缓道:“奏折上书镇威侯弃兵而逃,至边境百姓于水火而不顾。”   穆清眉头紧蹙,这样的后果,她亦想到了,不过她未料到来得这般快,亦未料到隔了这么多时日,宋修远仍毫无消息。   “阿远为人,陛下如何不清楚?仅这一本奏折恐成不了气候。妹子今日亲自登门,定然还发生了旁的事,对不对?”穆清略微思忖,出言问道,音色清丽依旧,却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颤抖。   柳微瑕颔首,回道:“奏折只是个引子,朝中效忠于东宫的大臣不在少数,镇威侯弃兵一说愈演愈烈,亦有传闻道是镇威侯将布防图透露给了凉国......假以时日,只怕白的亦能被说成黑的,故而不得不未雨绸缪。眼下镇威侯杳无音信,侯府内只有姊姊一个,且姊姊还有了身孕......听闻近日战事吃紧,需援军相助,今日下朝后阿瑾与太子殿下皆被召入了昭庆殿,只恐商议之事离不开北地战事。我今日来便是邀姊姊至王府小住数日,若陛下认定了镇威侯的罪责,姊姊就难以脱身了。”   穆清闻言沉思。柳微瑕说得不错,眼下,镇威侯府只剩她一个了,她若入狱,还有谁能救宋修远?祖辈打下的功勋比不过通敌叛国四字,镇威侯府的荣耀与罪责,只在明安帝一念之间。   宋修远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丢兵卸甲而逃?又如何会做通敌叛国之事?   “若他日祸起萧墙,届时你可用此手令,辅阿远守住北地边境,保住镇威侯府。”   蓦地,穆清想起去岁小阳春,和煦春风之中,老侯爷与大长公主对她的叮嘱。   祸起萧墙...保住镇威侯府......穆清以为镇威侯府传承四代至今,不会遇到如此险境,她亦不会有用到手令的那一日,只是......   深吸一口气,穆清对着柳微瑕问道:“你可能带我入宫?现在。”      ☆、为质   昭庆殿。   明安帝端坐于殿上,冷眼看着殿中的姜怀信与姜怀瑾,神色莫辨。   北地边境战事吃紧,摄北王与周翰已数次传信回京请求援军,然今日早朝以太子为首的数多大臣却以宁胡公主为由,极力主和,愿用关内五十里地换得北境安宁。几位在朝为官的皇室子侄之中亦只有姜怀瑾站了出来,驳斥主和之人,甚至自主请缨率援军北上。   明安帝心中自然有他的考量。若他日得胜,宁胡公主在凉国王庭受尽排挤,他再将女儿接回来便是。但他并不看好主和一说,且不论凉国惯来出尔反尔,然而这将会是第二批北上赴战的援军了。若再引军十万,则京畿兵防几近被架空。他不能确信蜀国或昆仑国得了消息趁虚而入,京畿周围各道的守将节度使因此而蠢蠢欲动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时候,明安帝忽然想到了镇威侯府。宋氏子侄皆为铁骨铮铮的血性男儿,便是有他们坐镇北地边境,两国战事才渐渐消停,而今少了一个宋修远,夏国军士竟都成了这个模样!他那好儿子姜怀瑾心有血性,但终究只是纸上谈兵,论起行军打仗,决然比不了那些披荆斩棘的将军。放眼朝中,太子愈发不中用了,他又如何能放四子上战场?   哪怕宋修远还在朝中,他都能放下一半的心。   这个时候,有小内侍匆匆进入内殿,伏地禀报:“启禀陛下,宣王妃求见。”   闻言,姜怀瑾眼中流过一丝讶异。明安帝挑眉,捕捉到了姜怀瑾一瞬的失神。这两个儿子近日彼此之间愈发剑拔弩张,分庭抗礼更是司空见惯。左右他这个父亲都听烦了,不若让儿妇入内缓缓气氛。     明安帝捋了把胡子,笑着叹道:“宣她进殿吧。”实则昭庆殿乃议政理政之所在,寻常后宫妇人与各阶外命妇无诏不得入内。但到底柳微瑕是正儿八经的宣王妃,与薛后、东宫太子妃一样能够入得昭庆殿。   小内侍得令,躬身出去了。片刻,柳微瑕便从重重门帘后行至殿中,对着明安帝行了跪拜大礼:“儿臣参见父皇,父王万安。”   明安帝又是一个挑眉。夏朝虽重礼,但重在于心,三叩九拜与跪拜大礼,除却祭礼与朝会,委实不常用。眼下柳微瑕这般,明安帝心底陡然升起一抹诡谲的预感。   “宣王妃不在府中静养,寻来昭庆殿是为何事呀?”明安帝将身子靠到椅背上,沉声问道。   柳微瑕仍跪在地上,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双手奉上:“儿臣有一物事,欲呈给父王。”   孙尚德见状,即刻从柳微瑕手中接过玉佩,呈给了明安帝。明安帝的眼角余风瞟到玉佩上的“茴”字,眉毛又是一抖,急声问道:“你从何处得了这枚手令?”   因心中惊骇,明安帝的这句话隐含了十足的威严,姜怀信与姜怀瑾兄弟俩皆万分惊惧,柳微瑕心中亦是一顿。她并不知晓穆清给她的这枚玉佩究竟是为何物,但她信穆清,她绝不会让她将一块市井玩物呈给明安帝。穆清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她既不明说,她也不多问。只是以眼下情状而言,那玉佩竟是一枚手令?究竟是何人的手令能够使得明安帝色变?   理了思绪,柳微瑕应道:“回陛下,镇威侯夫人将此物给了儿臣,拖儿臣转呈给父皇。”   明安帝咽了口唾沫,问道:“镇威侯夫人在何处?她可还与你说了什么?”   柳微瑕躬身回道:“她就在殿外。”短短五字,遂不再多言。   明安帝了然,吩咐道:“宣镇威侯夫人入殿。”看了眼柳微瑕,他又道:“起吧,怀着身子,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朕的皇孙着想。日后莫要再行此大礼了。”   姜怀瑾闻言,即刻替柳微瑕谢过,扶着柳微瑕站起了身。姜怀信瞧在眼里,心底嗤笑。   穆清进入殿内,便见四人齐齐将她望着。硬着头皮,她行至明安帝面前,又是一番跪拜大礼:“妾莫氏阿谣参加陛下。”   明安帝坐直了身子,将手令挂在手中荡着,对着穆清问道:“皇姑母的手令,夫人又是从何而得?”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噤声。除了明安帝与穆清,殿中众人皆未料到穆清竟呈上了裕阳大长公主的手令。看着手令,众人神色复杂地躬身行了一礼。   “回陛下,去岁春日,在归云山内,祖母将此物给了妾。”穆清平静答道,不疾不徐。   “想必莫夫人亦知晓这枚手令背后的意思了?”明安帝问道。   良久,终于听到穆清清丽的嗓音:“是。”   这枚手令上还有辅国大长公主的听政问政摄政之权,裕阳大长公主既然将手令传给了穆清,那么这些权利便也全数托给了穆清。姜怀信心中讶异非常,莫非这个蜀国的郡王之女,竟胆大包天想要左右夏国的朝政不成?   明安帝看了眼两个儿子,又瞄了眼挨着姜怀瑾的柳微瑕,最后将目光挪至仍跪在地上的穆清,心中似有些料到她究竟为何而来。   这枚手令在穆清公主手中已一年有余,他却从未有所耳闻,唯有两种缘由。一则此女心机深沉,手握重权却隐而不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则此女无心权谋朝政,唯有十万火急之事才可逼她拿出手令。但无论是何种缘由,皆可见其心性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这些年他看似渐渐放权,然于紧要处,他仍保留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能力。京中的风言风语他怎可能不知晓?穆清公主这个时候急匆匆呈上了手令,大抵也是听闻镇威侯通敌叛国的传闻了吧?呵。   “妾别无所求,只恳请陛下下达公允之令。”   明安帝看着穆清,神色复杂。他原以为这个女人会以手令为令,从他口中换取镇威侯府的永世荣宠,或她与宋修远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却不想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在赌,赌她对宋修远为人品性的了解,亦在宋修远在他心底的分量。蜀国琅王府莫氏女,其心性果真远非寻常人可比也。   明安帝喟叹出声,看向两个儿子,问道:“你二人如何作想?”   稍加思忖,姜怀信上前躬身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手令为裕阳大长公主之物,贵重如斯,且大长公主仍健在,又怎可能无故将其托给邻国之人?父皇不能仅凭莫夫人一面之词便轻易放过通敌叛国之人。”   闻言,穆清眉头微蹙,掩在广袖之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这个时候,姜怀瑾却携着柳微瑕上前,温润道:“儿臣以为,大长公主已归隐近二十年,她既愿将手令传给莫夫人,便是欣赏莫夫人的为人品性。由莫夫人亦可知蜀国王庭宗室之风气,夏蜀结秦晋之好,蜀国断不会在此时机攻打夏国。”   柳微瑕静静站在姜怀瑾身侧,默默不言。   姜怀瑾握着柳微瑕的手倏地加重了力道,只是还未待柳微瑕反应过来,他却放开了双手,掀袍跪地,道:“儿臣恳请父皇派兵支援北境。凉国既能突袭这一次,即便讲和了,还会再有下一次。不若直接趁此时机一鼓作气攻克凉国国度虎池。儿臣愿亲自领兵北上,寻到镇威侯,带皇妹归夏。儿臣敬服镇威侯从前为我朝打下的赫赫威名,这样的功臣之将,即便真的葬身定州,儿臣也定要为其入殓。”   “阿瑾!”闻言,柳微瑕心中一激。   明安帝将手令掷于案上,双手撑案,神色莫名。   四下静默,殿中四人神情各不相同,只呆呆地等着明安帝的回应。   良久,明安帝终于缓缓道:“传朕指令,封宣王姜怀瑾为兵马副元帅,即日引兵十万北上边境,佐兵马元帅宋修远、怀化将军周翰攻讨凉国,务必得胜归朝!”   “儿臣谨遵圣令!”姜怀瑾朗声应诺。话音落,他又看向柳微瑕,却只见她敛起眸子,紧紧抿着唇。纵使心底不忍,但为了夏国,他只能如此。眼下朝中唯有他熟识北境地形与盘根交错的势力。    “父皇!”姜怀信亦跪在明安帝面前,躬身求请。   孙尚德当即颠颠儿得将旨意传至中书省,还未唤来小内侍,当即被明安帝唤住:“回来!事急从权,朕亲自写!”   “起吧,都起来吧!跪了一地成何体统?”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三人,明安帝执着狼毫叹道。   穆清终于松了口气儿。明安帝方才仍将宋修远视作兵马元帅,可见他果真相信宋修远的为人品性!且他信宋修远还活着!   穆清躬身谢过,双手撑地欲站起身,然而到底跪得久了,一双腿竟使不上力气,倏地又跪倒在地。   明安帝看穆清面色灰白,淡淡道:“莫夫人身子不适,不若便在清宁宫住下调养身子。一应事物皇后皆会替你置办妥当。”   穆清的面色又白了几分,强撑着谢过了明安帝。   可这哪是圣恩?明安帝仍对宋修远与蜀国王庭留有疑虑,故而将她软禁于清宁宫内为质,以此掣肘宋修远与蜀国王庭,警醒有朝一日他们反水倒戈。   穆清直直瘫坐在地,今日进宫,一旦入了清宁宫,再出宫之时,大抵便只能是宋修远凯旋之时。   亦或是,宋修远身死之信传回京中之时。   穆清咬唇,心中不停喃喃,宋修远,你可千万要活着啊!      ☆、宋佼   凉国王城虎池,皇宫清凉殿。   姜怀瑜将怀里沉沉睡去的襁褓小儿递给候在一侧的乳娘,乳娘轻轻掂了掂胖娃娃,弓着身退出了内室。   微微叹口气,她又瞟了眼更漏——近子时了。她嫁入凉国王庭已近一年有半,连她的孩子都已近九个月大了。   自申屠骁领兵南下那日起,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她便难以入眠。因为她的丈夫,眼下正领兵攻打的地方,是她的母国啊。自去岁申屠骁被凉国国主封为骁勇王,她在两国宫廷的地位自然而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但是即便她是嫁到此处的王妃,她终归是夏国王室的血脉。   直到现在,她都宁愿自己从来不曾来过这个苍茫严寒的塞外之国,宁愿不生帝王家。   十二月的天气冷得刻骨,更遑论关外苦寒之地。姜怀瑜起身关了虚掩的窗子,又行到执灯的铜人像前,微微俯下身,欲将烛火吹熄,却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内室角落的一道黑影。   心中一凛。   还未等姜怀瑜张口唤来护卫,黑影率先走出了被阴影所笼罩的角落。那人身着一袭玄袍,梳着汉人男子的发髻,身形高大挺拔。他的眸色深沉,似隐含戾气。漆黑的双眸下是一块遮了面容的玄色帕子。   见姜怀瑜紧紧盯着他,那人抬手,扯下了面上的帕子,露出完整的面容,对着姜怀瑜虚虚行了一礼:“公主殿下。”   瞧轻那人的眉目,姜怀瑜有一瞬的松懈,身子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回应道:“镇威侯。”   虽已近两年未见,虽在昏黄烛火的笼罩下,宋修远面黑到几近与夜色融为一体,但姜怀瑜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你如何进来的?”   自开战已来,凉国王城戒严,连寻常汉人打扮的平民百姓都难以入城,宋修远又是如何混进来的?   宋修远闻言,却是不答,径直站直了身子。见姜怀瑜默默不言,只警惕地盯着他,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布满蝇头小楷的布帛:“公主可认得这个?”   看清了宋修远手中的布帛是为何物,姜怀瑜面色微变,脱口道:“你从何处得来的?”   姜怀瑜面上一闪而过的惊骇被宋修远瞧得清楚明白,他心下了然:“如此,这张布帛果真是公主的。”   姜怀瑜张开双唇,却是无言。这张布帛是她当年许亲前夕,皇兄姜怀信借松兰之手传给她的,上书偷盗布防图与出兵夏凉边境的始末。彼时为了让她相信松兰的身份,姜怀信还特意在布帛的一角应下了太子之玺。   这样重要的信物,决不能落入宋修远手中!   亦因知晓布帛牵涉颇多,她十分看重,平日里皆让不起眼的松兰替她收着。   姜怀瑜大声喊道:“松兰!”   候了良久,宫中一片静谧。松兰是她的贴身大丫头,素日都会守在次间,尽心得很,只要有一丝丝风吹草动,她都会进入内室伺候。今天却......   姜怀瑜倏地想到了什么,便也不管还站在眼前的宋修远,当即跑远推开了次间的门。只见松兰已昏死在地上,显然已被。再想到宋修远的身手与,她相信此时清凉殿外的闻声之地,皆被他清理干净了。   姜怀瑜蓦地回过头,怒视着宋修远,呵斥道:“夜闯公主内帷,打昏殿内仆役,宋修远,你好大的胆子,竟如此放肆。”   宋修远却报之一笑,将布帛收入怀中,道:“松兰偷盗边境布防图,公主将此等军机泄给申屠骁,太子东宫授意,尔等通敌叛国之人,我为何要敬重?”   宋修远果然全看透了,姜怀瑜心中大骇。许亲之时,姜怀信曾告诉她,他日若京中骤变,他需她的助益。而她的助益便是怂恿申屠骁出兵,引走宋修远,行军路上周翰再寻得时机,除之而后快。松兰是他的人,一路上会助她良多。姜怀信允诺她事成之后便会寻个法子接她回京,并以布帛为信。   是以她销毁了当初松兰偷下的布防图以及诸多证物,却唯独留下了这张布帛。   姜怀瑜的目光在宋修远身上逡巡着,幽幽问道:“镇威侯既然什么都知晓了,又何故再寻到我面前?直接将布帛送回京城便是。”   宋修远冷冷道:“明日宣王与镇北王的大军便会攻到虎池城下。而今城内各哨岗皆被我手下的亲随拿下,申屠骁尚且自顾不暇,国君垂垂老矣,凉国必然为我大夏的囊中之物。一旦明日城破,难免又是一番尸横遍野的景象。公主若愿离开凉国归夏,今夜是唯一的机会。”   姜怀瑜看着宋修远,忽而释然。布帛在宋修远手里,必然会被姜怀瑾呈给父皇。东宫大势已去,她回郢城又能如何,不过是背负着通敌叛国之名的罪妇。但是她还是个母亲,她想回到夏国,不仅因那是她的故土,更因她深知唯有夏国的礼乐方能教导她的儿子长成一位君子。   她问道:“我的孩子...他尚不足一岁,可亦能随我归夏?”   宋修远蹙眉。   见宋修远良久不言,姜怀瑜无奈笑道:“果真如此,只因他身上有申屠骁的血脉,你们便容不下他。既如此,我只身一人归夏又有何意?”   宋修远了然。   自去岁率亲兵入定州始,他便一直谋划着潜入凉国王城虎池。京中有姜怀瑾坐镇,他相信他能处理好东宫的明枪暗箭。   岂料方入定州,他们便中了埋伏。一万精兵折损过半,那九死一生的数日,宋修远便是吊着一口仙气儿,终于领着剩下的将士出了定州,重新排兵布阵,奇袭北地边境。而他自己则率轻骑潜入虎池。自八月出定州至眼下十二月末,几近小半年,其中种种艰辛苦难自不必提。所幸九月姜怀瑾率军北上,与他互通消息相辅相成,去了他一半的后顾之忧。   他的另一半后顾之忧在于郢城。   少了他与姜怀瑾,穆清独守镇威侯府的处境会艰难许多。但姜怀瑾告知他柳微瑕会用宣王妃的身份。亦是在与姜怀瑾互通有无的时候,他方才知晓穆清竟已有孕。彼时已是十月末了,他与亲随却仍徘徊于虎池之外。来不及惊喜,他只能寻思心的法子蛰伏在凉国。   只是入梦时,穆清却时常携着个女娃娃骑着飞马来寻他。睁眼,榻边却是一片冰凉。有时候,他甚至怀疑他无法赶在穆清生产之时陪着她。   如此过了十几日,他终于寻得机会入了虎池,待布置好一切,便是眼下。   他见过太多的城破与杀戮,知晓破城时是怎样惨烈的景象,即便夏国军士不会伤害公主,却难以预防凉国王庭以公主为质。故而他早早便与姜怀瑾谋划着接出宁胡公主,却不想今日在松兰身上搜出了这张布帛。   他宋修远,生平最恨之人唯有二,一为通敌叛国之人,二为不顾礼义廉耻之人。   如今姜怀瑜既如此说,他自然毫无死谏的必要。朝着姜怀瑜颔首,他当即翻身离去,只留下一张半开的窗子。   ***************   夏历明安帝垂拱三十九年十二月廿七日,宣王姜怀瑾率军攻入凉国都城虎池脚下,与潜入虎池数月的镇威侯宋修远里应外合,于垂拱四十年正月初二日攻下皇城。   老国君听闻城破之信,于座椅上集火攻心,当即毙命。皇城中余下的诸位皇子皆不成气候,联名向姜怀瑾递上了降书。   但是当大军寻至皇宫清凉殿时,却发觉宁胡公主已自缢于殿中大梁之下,气绝数日。公主身边唯余一张血书与一个嗷嗷待哺的襁褓孩儿。   正月初四日,骁勇王申屠骁于夏凉边境被俘,然镇北王血染沙场,以身殉国。   短短数日,两国上下乱作一团。   正月初八日,申屠骁于牢中自刎,唯愿申屠氏唯一的血脉得以延续。宋修远将襁褓里的孩子交给姜怀瑾,姜怀瑾望着胖娃娃良久,终是叹了口气,留在了身边。   二月初三日,诸事完毕,宣王姜怀瑾与镇威侯宋修远率大军押解申屠骁、周翰、松兰等人,班师回朝。   二月廿四日,大军回到郢郊建章营。   二月廿五日,宣王姜怀瑾与镇威侯宋修远归京上朝。同日巳时,镇威侯夫人穆清公主于清宁宫内产下一女,明安帝龙颜大悦,赐名佼,封清远县主。   ***************   巳时末下朝,宋修远得了明安帝特旨,匆匆跑至清宁宫。   偏殿外的仆役皆行色匆忙,稳婆方才料理干净内室的污秽之物,甫一开殿门,便见外头站了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后宫之地少有外男,稳婆愣了神,但瞧见来人身上的白袍玄甲后,想着昨日宫中的传闻,她料到这应就是镇威侯了。   她裂了嘴,笑道:“恭喜侯爷,夫人诞下了一位小娘子。婢子做活数十年,从未见过出娘胎便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呢!”   宋修远嗅到内室的血腥之气,眉头紧蹙,不再搭理稳婆,大步流星地便走进了内室。   初春的风尚有些料峭,内室却被熏地温热。   穆清累极,仰面躺在榻上,阖了双眸静静睡着。青衿跪在床头伺候着,听见动静回过身来。见是宋修远,她的面上露出一片喜色,正欲开口见礼,却倏地想起熟睡的穆清与好不容易哄睡着的女娃娃,只默默地向宋修远行了礼。   宋修远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她退下。   青衿领命,弓着身行出了偏殿,蹑手蹑脚地阖起了门。   宋修远轻手轻脚地在床沿坐下,俯身细细端看着穆清的眉眼。大抵是生养的缘故,她瞧着丰润了许多。但是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眉头似蹙非蹙,无端令他心疼不已。   “唔——”这时,穆清身边的女娃娃发出了一声嘟囔。唯恐女娃娃哭出声吵醒了穆清,宋修远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女娃娃,确如稳婆所言,是个十分漂亮的孩子。才从娘胎里出来,却已能隐隐瞧出细长的弯眉与乌黑的头发,一张嘴儿小巧红润,像极了穆清。   本是极娇俏的小模样,却又因饱满的前额与挺翘的鼻梁骨儿增添了一抹娇憨。天庭饱满,鼻梁挺翘......宋修远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英挺的鼻梁骨,心中一片润泽。   眸中亦是。   七尺男儿,一介侯爷,竟因一个女娃娃而泛泪。   只因这个女娃娃就是他与穆清的骨血!是穆清为他生的小女儿!   他看着小女娃,又望着穆清,轻轻俯下身,在穆清额头的朱砂上落下一吻。   ☆、安处   耳畔似有阵阵婴儿啼哭之声,似有还无。一片混沌中,穆清想到自己似生了个女娃娃。陡然心惊,她睁开双眸。   四下一片静谧,唯有灯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女儿安然睡在身侧,咂着嘴儿。穆清微微松口气,看向床榻内侧的女娃娃,眸中含着脉脉温情。   女娃娃翻了个身,踢开了襁褓上的棉布。穆清见了,抬其垂在身侧的手,欲给女娃娃盖好小被褥,却不想指间触及一片温热事物,略有些粗粝,似男子的面颊。   心头一窒,穆清转过头,眼里心里尽是不可置信。   借着室内微弱的烛光,穆清看清了伏在她榻前的男人,发髻齐整,一身公服,平日里漆黑的双眸阖起,神情安逸。   她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笑意深及眸底,又化作点点晶莹。她抬手轻轻拂过宋修远的面颊,又揉了揉他的发顶,再瞧瞧身侧的女娃娃,哑然失笑。   宋修远白日里见穆清睡得沉,又思忖着到底,便赶着时辰匆匆向薛后见了礼,回府拾掇一番,至未时又马不停蹄地赶至清宁宫守着穆清,却因一时卸去近十月的担子,不知何时竟也睡了过去。   只是心底到底记挂着穆清,他睡得浅,穆清一番细微的动作便令他即刻清醒。   他直起身子,跪在榻前,看着穆清含笑的眸子,压低了声道:“醒了?”   穆清望着他点了点头。   宋修远执起她的手,轻声道:“阿谣对不起,我来晚了。”   短短数字,却倏地令穆清泪如泉涌。任凭宋修远抹去她面上的泪痕,她低声嗔道:“呆子!”   国仇家恨当先,她又如何能怪他?   他无事便好。   穆清的声音带了一分沙哑,宋修远听了,眉头微蹙,欲起身为穆清倒茶水。这个时候穆清却扯住了他的袖角。宋修远回过身来,见穆清向他伸出双臂,当即会意。他又蹲下身子,迎着穆清将她抱入怀中。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她知晓此刻他们仍在薛后的清宁宫中,四周遍布眼线暗卫,但有宋修远在身侧,她只觉自己什么都无需担心。   泪水又涌了出来,穆清将脸埋入宋修远的胸口,唯恐吵醒了女娃娃,只得压低了声音默默啜泣。   宋修远抬手抚着穆清的背脊,一下又一下,亦抚慰着穆清的心。   待穆清终于哭够了,宋修远的衣襟早已一片濡湿。   穆清周身乏力,仍窝在宋修远怀中,贪恋着此刻的温情。   宋修远看着仍躺在榻上的女娃娃,叹道:“阿谣,今日早些时候陛下下了诏书,为我们的女儿赐名佼,封清远县主。”   穆清本窝在宋修远怀中,手指轻轻在他胸膛打着转儿,闻言却是一怔:“出生不过一日,便得了陛下的赐名与封号?”   宋修远见穆清不喜反忧,当即料到她心中想到了什么。垂首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宋修远低声道:“此番破凉我立了大功,此生所赚功勋已足够,陛下此举不过顺水推舟,阿谣不必忧心。”   穆清若有所思地颔首。县主多为宗室之女,再不济也是异姓王侯府上颇负盛名的娘子,她与宋修远的女娃娃何德何能......   穆清只恐这又是明安帝的帝王心术,且宋修远功高至此,又手握兵权,难免有盖主之嫌......   宋修远见她这个神情,复又俯首在她耳畔轻言数语。穆清眸色清丽,柔声问道:“阿远......真的想好了?”   穆清的眸中竟是流光溢彩,宋修远只他此举深得她意,心中大定,笑应道:“如今凉国已破,宣王府日渐稳固,镇威侯府再无留在京中的必要了。”   ***************   垂拱四十年三月初一日,明安帝下诏贬太子姜怀信为端王,即日赶出东宫,迁入私宅。   三月初三日,封镇威侯宋修远为镇威王,阶同亲王,封镇威侯府莫谣为镇威王妃。同日,又因通敌叛国之罪将姜怀信贬为庶人,落入大理寺牢狱候审。   三月十三日,明安帝于朝堂之上收受凉国土地,封凉国剩余宗亲为夏朝藩王,赐府京城,令其余生不得出郢城。同日,明安帝于凉国故地分设安东都护府、单于都护府、安西都护府,任命一众朝廷职官。镇威王宋修远弃京中官职兵权,请命镇守北地。   三月十四日,明安帝封镇威王宋修远为骠骑大将军,代故镇北王之职,统领北地三都护。   三月廿五日,宣王妃于清宁宫中诞下皇长孙,明安帝赐名甫,封皇太孙。   小小婴孩,品性难料,朝中巨惊,元老联名上书,皆奏请明安帝收回成命。明安帝以退为进,感叹东宫无主,国之本,伤矣。朝中百官会意,谏言拥立宣王姜怀瑾为太子。   三月廿八日,明安帝顺应百官求请,收回三日前的诏书,改封宣王姜怀瑾为皇太子,宣王妃柳微瑕为太子妃,正位东宫。隔日,太子姜怀瑾带故宁胡公主之子入宫,交由薛后抚养。   三月三十日,镇威王妃穆清携女出宫,随镇威王宋修远回府。   清宁宫内,穆清辞别柳微瑕,又拜别了薛后,从乳母手中接过宋佼,抱着女娃娃出了正殿。日头有些许晃眼,穆清眯着眼儿回望着偌大的一座清宁宫,一时有些恍惚。自去岁九月入宫,至今日已过半年。姜怀瑾率军出征后,柳微瑕亦随她住进了清宁宫,此后在柳微瑕的照拂下,她的吃穿用度一应与宣王妃相同,全然不必再忧心有心之人的阴谋诡计。   然宋修远生死未卜,身处华丽又寂寥的清宁宫,她从未有过一日的心安。   “咿~”   怀中的女娃娃扯住她的衣襟,穆清回过神来,抱紧了女娃娃,跟着卷耳快步行出清宁宫。宫墙之外的旷阔天地间,有宋修远等着她。   因五月里便要北上幽州,故而明安帝并未替宋修远另择府邸,只是赐了牌匾,从前的镇威侯府,此刻成了镇威王府。   镇守北地,统领三都护,看似位高权重,然宋修远放弃了建章营中的兵权,朝中百官惋叹者有之,亦不乏褒扬宋修远知进退之声。   宋修远偕着穆清回到王府,穆清看着怀里的女娃娃,在她面颊上亲了口,叹道:“阿佼才这么小,就被人盯上了......”   佼,美人也;甫,男子之美称也。   明安帝为两个孩子起了这样一对名字,其用意不言而喻。   姜怀瑾如今正位东宫,以他的权谋心术,将来必能君临天下。而姜甫是姜氏的长子嫡孙,日后必定会跟随父亲走上这条布满血腥与阴谋的荆棘之路。可王妃之位如何,太子妃之位如何,哪怕是皇后之位又如何,穆清不愿她的女儿沾染上王室宫廷的诡谲算计。   宋修远从穆清怀中接过女娃娃,将她高高举起,朗声笑道:“那又如何,左右阿佼远在北境,姜怀瑾府上的那小子却在京城东宫,日后如何,自有他们俩的造化。而如今陛下既有此意,便不会对镇威王府下手,阿谣不必忧心。”   “哎——你悠着点儿!”   穆清见宋佼被宋修远高高抱起,一时心惊,脱口唤道。却没想到女娃娃胆子大,被父亲如此逗弄,竟咧嘴笑成了一朵小娇花,哈喇子滴滴答答地留了宋修远一脸,还有些许晕湿了他的衣襟。   宋修远有些怔愣,连高举的双臂都未收回,只呆呆地仰面望着宋佼。   穆清见此情景,却笑出了声,转身小跑着回到了东苑,留下院中大眼瞪小眼的父女二人。未几,穆清吩咐青衿绞了干净的帕子。她提溜着素帕开了门,却见宋修远抱着宋佼站在门前,俯首不知在女娃娃耳畔嘀咕着什么。   穆清看着发笑,替宋修远净了面,抱过女娃娃,将帕子塞到宋修远手中,好奇道:“阿远方才对阿佼说了什么?”   宋修远执着帕子,负手跟着穆清走入室内。看到穆清抱着女娃娃在杌子上坐定,他坦然道:“阿爹要带阿佼和阿娘去更广阔的地方,往后的日子便只有我们三个,再不会有旁的幺蛾子了。阿佼生得漂亮,将来不怕寻不到比姜甫更出众的儿郎。”   女娃娃又咿咿呀呀地笑成了一朵花儿。   穆清望着宋修远,眸色清丽,心中一片温润。她长于灵山秀水的华蓥,素来不喜朝堂权谋与京中女眷的逢迎往来,此间种种,宋修远悉数知晓。   宋修远说得不错,对于这两个孩子,明安帝既有如此考量,定不会对镇威王府下手。   他本不必请命亲往北地赴任。   宋修远放下帕子,蹲在穆清身前,仰头望着妻女:“幽州远在北境,虽无郢城的尔虞我诈,却也失了郢城的桃红柳绿,是为苦寒之地。但我知晓阿谣不会怪我弃了京中职位兵权,是不是?”   穆清闻言,颔首。她一手圈着怀里的女娃娃,一手覆上宋修远的胸口,俯身在宋修远眼角处落下一吻,又在他耳畔轻道:“汝身安处是吾家。”   “阿远,你与阿佼在何处,何处便是吾家。”   (正文完)      ☆、番外一   春去秋来,元德三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些。北地幽州比之京都郢城更为严寒,入了十月,呼啸的秋风里便多了些萧索刺骨的味道。   趁着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煦,穆清与宋修远便带着宋佼与宋曜出府购置回京所需的一应物事。   自九年前受封镇威王,领了统领北地三都护之职后,每隔三载的冬日,宋修远便需回京述职,穆清与几个小娃娃亦会随着他南下。   然穆清南下的次数却远不止随着宋修远回京的这三次。   因身边带了宋佼,柳微瑕又着实喜爱这位清远县主,每年皆会传信让穆清带着女儿回京小聚。加之宋修远职责所在,无法轻易离开幽州,南下归云拜访裕阳大长公主一事便全权落到了穆清身上。见不到孙儿,裕阳大长公主却也不恼,反是叫着带上几个小娃娃,好让她这个山间小老太与老侯爷一齐逗弄玄孙,共享天伦。只是孪生子宋暄与宋晖方才四岁,前几年穆清恐他们受不得连日奔波,从未带着他们远行。   马车辘辘而行,宋佼坐在母亲身边,趁着穆清不备,悄悄伸手掀起一侧的车帘,向外望去。   端坐在穆清另一侧的宋曜见了,抬首望了眼母亲,又看了看长姐,淡淡道:“阿姊此举不合仪礼。”   “就数你最守规矩了!”宋佼闻言,放下车帘,朝着宋曜哼唧道。   穆清见了,往宋曜脑袋上轻轻敲了敲,无奈笑道:“何处听来的话,竟学着大人饶舌。”宋曜才七岁,本应是最为天真流露的年岁,却不知为何生了一副古板性子,行事沉稳,完全不像他那活泼好动的长姐。   宋曜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漆黑的眸子忽闪忽闪地望着穆清,神情竟有些委屈。   明明是长姐有错在先,母亲为何反而责怪他?   宋佼朝着宋曜灿然一笑。   “那些虚礼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眼下只我们四人,你们想如何便如何,只要不越了底线便好。”穆清抱着宋曜坐到自己腿上,轻声道。   “后日随父亲回了京,阿佼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行径了。”看着宋佼,穆清忍不住又叮嘱道。   宋佼嘟囔着嘴儿,晃着双腿道:“阿娘,我不想去京城。到了郢城,又要见着姜甫那粘人的跟屁虫了。去岁他便比我高了。我明明长他一个月,他却总喜仗着身高唤我妹妹,甚是烦人。”   穆清闻言,以袖掩嘴,失笑。   “柳皇后却极喜欢我们的阿佼。此番回京阿娘便告诉皇后殿下,殿下定会为阿佼做主。”   宋佼闻言,仍是气鼓鼓的模样。   “咦,阿曜不是最见不得不守规矩之人了吗?此番南下替阿姊教训教训姜甫可好?”   宋曜望着宋曜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思虑了半晌,方才憋出一句话来:“可......可他是太子殿下啊。”   ......   说着,宋修远已驱着马车停在了巷口。   幽州盛产烈酒,就如北地的凌冽寒风,幽州美酒亦是浓浓的烈气,入喉化作一团火,直直从喉间烧到心里。柳微瑕好酒,自打从穆清手中尝过了边境烈酒的滋味,便再也瞧不上京中的温和佳酿。红尘一骑妃子笑虽是千古美谈,但柳微瑕不愿因她一人的一时之好而花费大量的劳力财力,便从未命幽州进贡美酒,只是托穆清回京时捎带数坛。   宋佼好动又不爱酒,在酒铺子里坐得无趣了,便央求着父亲带她上街转悠。   宋佼的眉眼极其肖似穆清,如此可怜巴巴地将宋修远望着,他着实难以狠下心拒绝。看了眼穆清,他宽慰道:“我带阿佼出去走走,很快便回来。”   ***************   入夜,又是一阵刺骨寒风。   “阿暄与阿晖都睡下了?”宋修远归来,掩上了房门,将深夜的刺骨寒风悉数挡在了屋外,悄声问道。   “恩。阿佼与阿曜呢?”穆清坐于案前,正对着烛光缝制着一个腰圆荷包。   “阿佼白日里随我走得远了些,现已睡了。阿曜仍在温习功课。”宋修远走到穆清身边,应道,“阿曜七岁了,过些时日,我想带他入军营历练历练。”   “军营之事我不大懂,你瞧着合适便好。”穆清专注于手中的针线活,轻声附和道。她知晓宋修远七岁那年便被父亲提溜进了军营,瞧着宋修远日后的模样,想来宋懋此举不会错。眼下宋修远欲将宋曜送入军营,她亦未觉不妥。   男子本就该历练,若一味养在后院,难免不成了纨绔。更遑论宋曜是镇威王府的嫡长子,将来会承袭宋修远的爵位,比之同岁小童,肩上的担子更重,除却诗文功课,于弓马射御一道,早些历练亦是必要。   隔着明灭的烛火,穆清的神情柔和,眼角眉梢俱是一抹晕不开的温情。宋修远坐在她身侧,静静地望着她。九载岁月匆匆而过,可穆清还是那个穆清。在他眼中,她仍是那个初嫁入镇威侯府的娇俏美人。   宋修远将目光挪至她手中,疑惑道:“阿谣在做什么?”   穆清放下手中的绣活,从篮中拣出一枚玉佩,递给宋修远:“我想把这个传给阿佼,日后她到了京城,能以此傍身,也算有所可依。”   纵然先帝赐名时并未明令定下姜甫与宋佼的亲事,但这些年来,随着年岁渐长,这两个孩子虽分隔两地,却不知怎的,甚至薛太后亦总会在言谈间意有所指地撮合两个孩子。   宋修远看了眼手上的玉佩,正是祖母裕阳大长公主的手令。当年穆清正是用这枚手令从先帝口中换回了镇威侯府的一线生机。生下阿佼出宫的时候,先帝遵循大长公主之意,又将手令还给了穆清。   阖起双眸,昔年的种种,恍若昨日,历历在目。   兴庆殿内,他跪在明安帝身前,身上仍是染了血的白袍与磨损的玄甲。   明安帝负手而立,听着他细细禀明这一年来他们在北境所遭遇的种种军情。   语罢,他双手呈上兵符。明安帝从他手中接过兵符,又将裕阳大长公主的手令放至他手上,叹道:“镇威侯,你有一位好夫人。”   睁开双眸,宋修远笑道:“不必了。”   “为何?”穆清回望着他,不解。   宋修远从袖中拿出了一枚墨玉环,送到穆清眼前:“这是方才临睡前,阿佼给我的。”   借着葳蕤的烛光,穆清看清了玉环上用秦篆刻的字——“甫”。   “这是太子殿下的饰物,怎在阿佼手里?”穆清惊道。   宋修远把玩着手中的玉环,轻轻喟叹道:“你也是知晓的,太子与阿佼一直有书信往来,前些日子,太子将他的手令赠给了阿佼。”   手令!?   “这...阿佼竟也收了?成何体统!”穆清心中大骇,一时语塞。   男女私相授受事小,左右两个小娃娃眼下年岁尚小,且穆清本就不在意这些虚礼;但手令含藏了东宫威仪与太子之令,绝非一般私物。   宋修远见穆清面色不善,笑着宽慰道:“阿佼便是算准了你会恼她私下收了太子的手令,才特意从我这处转了个弯让你知晓。阿佼虽活泼了些,但遇事却也极有分寸,她希望你能借着皇后殿下的关系将玉环送回至太子手中。”   “太子亦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像极了陛下。这手令太过重要,他绝不会随意赠与他人......眼下既然赠给了阿佼...只怕皇后也难改他的主意。”穆清看着宋修远手中的玉环,喃喃,“罢了,有了太子的玉环,阿佼哪还需要祖母的手令。”   穆清将手上的针线活计皆丢进篮中,轻叹了口气。她拿起裕阳大长公主的手令,放回到自己的黛色荷包中。   宋修远将手上的墨玉环小心翼翼地收起,亦随着穆清叹道:“到底是太子所赠,还需想个法子让阿佼心甘情愿地存好......啧,姜甫那个小崽子!”   穆清将针线篮子收入柜中,见宋修远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   “孩子们渐渐大了,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了。阿远可知从前祖母是如何教导我的?她说这天下终究是后生的。我想,待阿佼再大些,你我便能放手了。这枚墨玉环,她定也能处置妥当。”   宋修远颔首,又牵着穆清的手,引着她坐在自己腿上,蹭到她耳畔悄声问道:“既如此,阿谣可想好了要将祖母的手令传给谁?”   穆清双手覆上宋修远圈在她腰间的双手。实则她并不想将手令传给三个儿子。眼下她竟有些能体味为何裕阳大长公主将老侯爷尚在人世的真相瞒着宋懋与宋修远。一个儿郎,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铮铮男儿。   “阿曜他们三个皆为男儿,儿郎闯荡天下靠的是自个儿的真本事,万不可让他们因这枚手令而有恃无恐。”不及穆清作答,宋修远徐徐道。   穆清闻言,颔首应和:“我亦如此作想。”   “如此,为了不辜负祖母的好意,”宋修远将穆清揽入怀中,柔声问道,“夫人可愿再为我生个女儿?”      ☆、番外二   “身无百钱,竟也想着来我醉卧阁?”   醉卧阁是凉州城内最名贵的酒肆食铺,其中的葡萄美酒,遍寻整个陇右道,更是无人能及。数十年前凉州刺史入京述职时曾向柳皇后献上了阁中的葡萄美酒,得了柳皇后不少溢美之词,自此以后醉卧阁便名声大振。是以城内的大小职官,遇事便总喜邀三两好友共赴醉卧阁,品一品阁内的美酒,显一显自个儿的阔绰。   数十年过去了,昔年好美酒的柳皇后自先帝大去后,早已深居后宫,不大理事;之于风流媚骨一词,世人亦大抵只知当今皇后宋氏,而昔年和亲嫁入夏国和亲的蜀国莫氏女,也只能在依稀的传闻中追寻其风姿了。   天下几经沉浮,唯这醉卧阁,三十年间一直承载着它的名声。   名声大了,阁内的小厮仆役自然也染上了一分傲气。今日跑腿的小二见一衣饰单薄的青衫书生竟一口气儿要了四样大菜,本就心生疑窦。眼见着这书生一番大快朵颐后竟只摸索出了二十一钱,望了眼桌上连他这个阁内小厮都不敢肖想的美食,他一时恼怒,抱着书生置于桌上的包袱便扔出了醉卧阁,末了还不忘朝书生吼道:“别让小爷再瞧见你!个穷酸样儿!”   书生将身上的二十一个铜板一股脑儿拍在桌案上,忙不迭地出门追自个儿的包袱去了。   正是夏末初秋的时节,又是正午时分,日头又毒又亮,晃眼得很。书生抹了把汗,正欲拾起地上的黎色包袱时,眼角余风却瞟见了包袱前的马蹄子。   书生顺着马蹄子向上望去,漆黑发亮的鬃毛,通灵凌厉的双目,额间天生一颗白色的五芒星,真真是一匹极俊俏的宝马。这样一匹威风凛凛的马驹,即便是掩在草棚马厩之中,与百十匹各式战马为伍,也毫不逊色,甚至更为夺目。   只是比这马驹更为夺目的,却是马背上的人。见着这样一匹宝马,世人脑中与之相配的,大抵唯有传闻中镇威王年轻时的英姿。可书生望着马背上的年轻娘子,却觉得时间竟有如此女子?世间竟有如此女子!只有如此女子,方能驾驭如此之良驹!   自明安帝垂拱年间至今已近百年,夏国自始至终礼乐兴盛;而今因了宋皇后的缘故,女子骑射不再是稀事,着了男子袍服打马上街亦常常有之。只是从未有哪个贵府娘子,能抵得上这位年轻娘子的勃勃英姿的十之一二。   那年轻娘子着了绛红圆领锦袍,一头青丝借用玉冠高高束起,在脑后以马尾的情状倾斜而下。她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扬着马鞭,微微垂眸,周身便是一股道不尽的风流英姿。那周身的气场,本该是少年郎才有的风发意气,此刻却不着调地浮在了一位年轻娘子的身上,偏生这娘子的眉目极盛,清丽的双眸中又生生溢出一抹凌厉来,气势迫人。   年轻娘子双眸微敛,看着眼前伏地拾包袱的书生,问道:“发生了何事?”方才若非她及时勒马,只怕这肤白貌美小书生的包袱就要命丧马蹄之下咯。   周遭本窃窃交谈的行者渐渐止了声,默默望着醉卧阁前的二人一马,等着看好戏。   醉卧阁里的小厮好整以暇地望了眼书生狼狈的模样,正瞟见外头的年轻娘子,忽而变了神色,匆匆跑出来对着马上的年轻娘子作揖:“五娘子来了?可要入内适午膳?方才这厮竟想着在我醉卧阁吃白食,已被小人赶了出来,可是冲撞了五娘子?小人这便给娘子赔个不是。”   五娘子?五娘子!   书生在凉州城内买字画已有些时日,对于城内百姓口中的五娘子亦有所耳闻。布衣百姓对于权贵大抵畏惧得很,看着书生品性良善老实,便叫他惹了哪位权贵皆不可惹了这位五娘子。至于书生,只以为这五娘子是凉州哪位权贵府上性子顽劣的小祖宗,后来再从街坊口中听闻,方才知晓这位五娘子乃刺史幺妹。凉州刺史宋晖何许人也?镇威王府嫡公子,其父为威名赫赫的骠骑大将军宋修远,其母乃昔年艳绝天下的穆清公主,至于其长姊,则更了不得,乃当今皇后!   当今圣上效仿其父,空置后宫,独恋皇后一人。镇威王府出了一位皇后,余下的子侄亦各有风骨,资质出众。如今的宋氏,与先帝元德年间的柳氏,乃天下除却姜氏之外最为尊贵的两户人家。   这位打马而行的五娘子自小受尽父母兄姊疼宠,因是镇威王宋修远年过不惑而得的幺女,故而单名一个晚字。因头上还有四位哥哥姊姊,府内行五,是以世人皆尊称其为五娘子。   有如此出众的长兄长姊,布衣百姓如何不畏惧?且这位五娘子亦是个人物,明明生了一副倾城的眉眼,却不爱红装爱骑射;这般的明媚女子,又有如此煊赫的身家,除却王孙贵族,时间大抵鲜有男子能与之相配。只是不知何故,坊间隐隐有传言,道五娘子眼高于顶,郢城的那些皇子皇孙们皆瞧不上眼。   于是世人又开始惋叹五娘子不识好歹,书生本亦有些信了那些酸腐之言,只是今日真真见了五娘子,为其英姿所折服,这才心生赞叹,世间又有何种儿郎能与之相配呢?   ......心底陡然生出一股相形见绌的羞耻之感,书生敛起眸光,朝着五娘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稳了心神,他朗声道:“唐突了五娘子,小生给五娘子赔不是。”   “只是方才这位兄台却有一处说错了,小生已将身上的二十一钱抵了饭钱,余下的,小生定会倾尽所有,早日偿还。”   宋晚看着面前态度截然不同的二人,转了转眸子,朝着书生问道:“醉卧阁声名在外,你竟赶在此吃白食?”醉卧阁内的小厮惯会用鼻孔见人,她是知晓的。再瞧这位书生,不卑不亢,言谈间自有一番清越风骨,心底忽而生出一股莫名情怀。   侧身跃下骏马,宋晚不理会躬身行礼的二人,俯身拾起马提前的包袱,瞥见了内里的字画,行至书生面前,笑问道:“醉卧阁声名远扬,听你的口音亦是本地人士,竟不知身无百金,无以入阁的道理?”   书生仍旧半弯着腰,盯着宋晚明媚张扬的绛红衣摆,徐徐道:“小生今日入阁乃与人做字画交易,买主欣赏小生的字画,便扬言请小生在这醉卧阁内饱食一顿。却不料买主尚未付下饭食的费用,未及小生辩解,又被这位兄台赶了出来。”   一旁的小二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书生所言。   宋晚将书生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又侧着脑袋想了想,开口问道:“你用字画换来的钱财去了何处?莫不就是这二十一钱?”   “正是。”   宋晚盯着书生,良久,将手中的包袱扔至小二手中,问道:“那买画的贵人可还在阁内?”   小厮诺诺应了声。   闻言,宋晚微微蹙眉,径直走入了醉卧阁。   于字画一道的修养,她万万不及她那供职于翰林院的兄长宋暄,但到底是王府娘子,在三兄那处熏陶久了,她倒也能说出些门道。那书生的字画,笔锋遒劲有力,乍一瞧还有些许父亲的风骨,如何只值二十一钱?且观其面目周正,言辞耿介,分明是被买主凭白占了便宜。   再看那小书生肤白貌美,身形清瘦,心底一时竟升起一抹怜香惜玉与惜才之情。宋晚暗自叹道,不为旁的,便是为了这些上乘的墨宝,她今日也非要替这小书生讨回公道不可。   那书生见小二亦揣着包袱随宋晚入了醉卧阁,便也亦步亦趋地追着包袱而去。   那包袱里的字画,可都是他的命!   ***************   今日东市借口起了不小的纷争,宋晖这位刺史大人正巧得空,便亲自往东市跑了趟。回官署的路上,方才想起今日宋晚会来寻他。   “听闻阿晚今日在醉卧阁前做了回英雄?”宋晖回到官署,便见幺妹一手托腮,一手翻阅着桌案上的卷宗。   “四兄惯爱添油加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宋晚替刺史哥哥将面前的卷宗收拾好,信口接道。   宋晖最是了解这个跳脱的幺妹,笑言:“哦?举手之劳?那怎不见你经过东市口子时对着张五郎出手相救?”   宋晚剜了他一眼:“天下蒙难之人何其多,我如何救得过来?”   “哈哈哈!好一个如何救得过来!以为兄所见,分明是那小书生长得风流俊俏,入了阿晚的眼。”宋晖笑着凑到宋晚跟前,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花。他这个小妹妹,长到一十八岁都不曾开窍,父母与长姊却不甚在意,只是他们这三个兄长却操碎了心。眼见着他们的小阿晚有了红鸾星动的征兆,他如何不高兴?   宋晚将手上的书简丢到了宋晖面上,愤愤道:“四兄想什么呢!”   嘟了会儿嘴,宋晚却忽然惊奇道:“四兄缘何知晓那小书生的容貌?莫不是见过那小书生了?”   “书生不曾见到,却是在官署外头见着了一个尾巴。”宋晖收起书简,笑应。   “尾巴?”   “抱着包袱,愁眉苦脸地望着官署。我见他模样风流,眉宇间含了一分傲骨,便同他攀谈了几句,这才知晓阿晚今日做了回英雄,还带了个小尾巴回来。”   宋晚坐在案后,将脑袋搁在膝上,默默不言。   “三兄如今供职翰林院,替陛下游历天下编纂《五国异闻录》,身边正缺了一位伺候笔墨的掾属,我见他谈吐不俗,正想问问他可有意。”见宋晚无所反应,宋晖舔了舔唇,又补道。   宋晚颔首:“他胸中自有沟壑,又擅笔墨,跟在三兄身边的确是个好去处。”   “哪知这小书生竟一口回绝,一门心思的非要见你,做牛做马当你身边的侍马小童。”   宋晚:“......”   宋晖:“不若你去劝劝他?读书之人,最容易认死理。”   宋晚看着同为读书人的宋晖,心中一横,终是跑出官署。只见那位肤白貌美的小书生背着包袱,喜笑颜开地朝她道:“白日里多谢娘子出手相救,只是小生竟不曾言谢,想来着实惭愧。”   今日在醉卧阁,宋晚不仅替他讨回了本应得的百两纹银,更是在一众看热闹的百姓面前替他的字画正名。得了五娘子的赞赏,日后还有谁人敢推拒他的字画?   未及宋晚开口回应,那书生对着她恭敬行礼,道:“小生顾赟,凉州莲山人士,谢过娘子救命之恩。”   宋晚:“???”不过几张字画的百两纹银,何以成了救命之恩?   顾赟:“小生愿结草衔环,以报娘子之恩。” 本书由 xinyuliuxiang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