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图书由(落樱倾卿)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迟迟钟鼓》 作者:沉闇 第一章 第一章 永定十三年,孝帝大行,皇子湛继位,年号景平。 ******************************************************************** 潇潇暮雨将整个皇城都笼罩了起来,从绵密的雨帘后向外望去,皇宫不见丝毫巍峨之气,反而空濛又凄凉。 眼下正才三月,花朝节刚过去不久,一场大雨就朝着京城倾盆而下,下了足足三日,护城河外的水长了一尺又一尺,再这么下去,整个京城都要被这一片河水淹没了。 新帝还未登基,就发生这样的事情,放在哪朝哪代,都不算是个好兆头。 迟迟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她现在满心满意都在思考着应该怎么样躲过殿中所有人的耳目,出去吃点儿东西。连着几天都这样跪着,一口水都不让喝,饶是她一向身体康健,也受不了。 她是孝帝最小的女儿,纵然先帝在时她没能受到多少恩惠,但他死了,迟迟也还是要跟皇兄皇姐们一起为先帝守灵。 孝帝称不上一个好皇帝,更加称不上一个好父皇。他在位的这些年,后宫中倾轧严重,最后能平安长大的皇子不过三个。除了即将登基的魏王李湛之外,还有平王李典和齐王李岩。李典是宫女之子,母妃不仅早早失宠,而且直至孝帝去世之前都还只是个婕妤。至于齐王李岩,是几个皇子当中最早封王的一个,自请去了封地岭南,相当于早就放弃了问鼎之心。 这样看来,公主们还算是比较好的了。虽然最后都免不了要下嫁做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但好歹是当朝公主,好吃好喝总少不了的,也能留下一条命来。只是,终究不像前朝的公主们,活得那样恣意,连须眉男儿都要为之避让。 这些,迟迟是没什么感觉的。她自出生起便在这皇宫之中,十四年来从未踏出一步,外面的世界如何,她虽然向往,却也知道那不是她应该奢望的。迟迟母妃生她时难产去了,后来当时的贵妃,如今的太后姜氏见她生得玉雪可爱,就把她放到自己膝下抚养。姜氏得孝帝独宠多年,宫中诸人无不看她脸色行事,所以迟迟就算没有亲身母妃回护,这些年来日子过得也不差。 她小心地动了动腰——跪得久了,就是男子都吃力,何况是她这样的小姑娘。只是她刚刚一动,身上的环佩都掉了下来,落到地板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前面跪着女子听到声音立刻转过脸来狠狠剜了她一眼,迟迟连眼睛都不抬,硬是让她一拳打到棉花上。 瞪她的是她的长姐,已经出嫁的旬阳长公主李雨霖。她未出嫁之前就看不惯迟迟,主要是因为她的母妃霍氏出身名门,是当朝镇南将军的小女儿,而迟迟的养母,则是宠冠后宫的姜氏......两名妃子是死敌,自然孩子们也不对付。 据说当年李雨霖出生的时候,孝帝还不像后来这般对孩子们一点儿不看重,他对李雨霖还算喜爱,父女俩也曾度过一段天伦时光,就算后来孝帝性情大变,对李雨霖也要是要高看一眼的。所以她硬是要奔驰千里回来给孝帝守灵,任何对孝帝不敬的言语行为在她看来都应该去死去死。 可是,迟迟想说,她真的好饿啊。她不知道李雨霖一个纤弱女子是怎么做到,跪整整两天、滴水不进粒米不沾还有力气来恨她的,反正她现在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要是能晕过去就好了,晕过去就不用守灵了,还能吃东西。虽然是有些丢脸,但他又不是李雨霖这样的皇室贵女,再说了,她年纪还小嘛…… 迟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两眼一翻,整个人软软倒地,看上去就跟坚持不住晕倒了的人一模一样。她刚刚倒下去就听见耳畔传来一阵喧哗,其中声音最大的就是宫女琉璃,“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公主……” 然后,迟迟就睡着了。 后来朦朦胧胧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吩咐宫人,“碧玉粳米粥,熬软一点儿……小菜也多备几样……还有不伤胃的小点心,也都备着……” 声音虽低,但依然如清凌的山泉一般,流过人的心田。迟迟心头一暖,睁开眼睛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窗前站了一名蓝衣少年,冰姿雪容,好似仙人。 听见响动,他转头过来看迟迟,见她睁眼,立刻展颜一笑。那一笑,仿佛春风化雨,刚才的冰雪之气立刻就消失不见了。窗外月光婆娑,他站在花树之前,满眼都好似映入了星光。 他走到迟迟窗前,朝她淡淡一笑,“醒了就快起来吧,再不吃饭要伤胃了。” 她朝少年伸出手来,他会意,伸出秀气白皙的手,将迟迟从床上拉了起来。她偏头看他,声音清脆好似乳燕初啼,“你怎么在这里?” 他将一件大氅披在迟迟身上,身上带着冰雪般的清冷香气,又好像夏日夜晚被夜风送来的树木辛香,让迟迟忍不住沉醉。“我听宫人们说,荥阳长公主晕过去了,结果过来一看,居然是在睡觉。”他嘴角含笑,眼底也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可语气却是揶揄的,“还不算太笨。” 迟迟瘪了瘪嘴,可笑容却是怎么都掩不住的洋洋自得,“再跪下去,我这一双膝盖可就要废了。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那少年伸出手来,轻轻将她额前的乱发捋到头顶,似嗔似笑地说道,“就你娇气。”他说完又微微叹了一口气,迟迟耳尖,立刻就听见了,“怎么了?” 他微微摇头,“无事。这段时间陛下很忙,我也没空来照顾你,你要自己照顾自己。若是实在不想去,就不去了,反正明天过了就结束了,况且先帝那么多女儿,也不差你一个。”他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疲惫,哪怕迟迟没心没肺惯了,也听出来了,“你这几天累坏了吧?重光哥哥身边那么多事情都要你去打理……”他眼底淡淡的青影,映衬在雪白的面容上越发明显。 迟迟伸出手去轻触他的面颊,少年也不躲避,微笑着任她触碰。花灯摇曳,牙床上的少女乌发如檀,容色俏丽;她身侧的少年长身玉立,眉目含笑,远远看过去,当真如同金童玉女般登对。 琉璃端着餐盘站在门口,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不忍卒看般,她微微侧头,轻咳了一声。 那声轻咳,像突然闯入的虫子,惊扰了这片美梦。少年眼底一冷,随即站直了身子,对藏在暗处的琉璃淡淡说道,“进来吧。” 迟迟倒没有太深的感触,只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一个姑娘家贸贸然地伸手去摸人家的脸,还刚巧被自己的贴身宫女看见……怎么想怎么觉得难为情。 纪无咎看着她发窘,也不点破,伸手接过琉璃端进来的宵夜,又支使她把小几放到床上,再把吃的端下来摆到迟迟面前,“都是你爱吃的,一早厨房就做好了,流泪一直叫人热着呢。” 迟迟拿着勺子舀了一勺粳米粥,手一翻,那粥又缓缓地倒回了碗里。粥熬得又浓又软,细细闻来,还有牛乳的香味。前面几道小菜都是她爱吃的:醋鱼用的是一条完整的鲈鱼,里面的刺已经被厨子剔过了,鱼肚子里塞了干贝香菇海参一类;响油黄瓜被卷成一个个翠绿的空心卷,上面摆着红红的干辣椒和姜蒜,用热油一浇,立刻香气四溢;豆腐皮卷了瘦猪肉,做成了五香腐皮卷,金黄焦香;还有用整个虾仁做成的虾饺,晶莹剔透,薄薄的皮透出淡黄的色泽…… 菜虽然不多也不算什么大菜,但胜在精致,甘露殿中的厨子专门给迟迟做饭,知道她小女孩儿最喜欢吃这些好看的东西,所以一向很得她喜欢。迟迟朝纪无咎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你陪我。” 他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但迟迟提要求,他又舍不得拒绝,还是坐到了她对面。琉璃见了,立刻叫小宫女出去再拿了一双碗筷进来,又轻手轻脚地给他们把门关好了。 她是真的饿了。跪在灵堂好几天,连喝水都是定量,生怕对先帝不敬。迟迟先吃了几口,感觉自己肚子不那么空了,才分出精神来看纪无咎。他端着碗,连筷子都没下,只是含笑看着她。迟迟脸上下意识地一红,瞪大了眼睛看他,“我……太饿了……”她以为是纪无咎是在笑她的吃相,有些无力地这样解释。 她瞪大眼睛的样子,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一样。纪无咎失笑,伸出手来摸了摸她头顶,沉默了半晌之后,才跟她说道,“先帝的事情完了之后,就把姜素素叫到宫里来陪你几天吧。” 迟迟眼睛睁得更大了,姜素素跟她差了好几岁,两人虽没有交恶,但从来也称不上多知心。但转念一想,她就明白了,“是重光哥哥想见她吗?” 李湛和姜素素本来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璧人,姜素素还比李湛大了两岁。她到了嫁龄的时候李湛还年幼,加上那时他被其他几个皇子压得死死的,先帝又不喜欢他,无奈之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素素嫁给他人。 她是如今的太后姜翠微的嫡亲侄女儿,只是母亲早亡,家里被继室把持,连婚姻大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嫁过去了才发现,她嫁的卢家七郎是个男女不忌的东西,性子粗野不说,动不动就对家中妇孺打骂斥责,喝了酒甚至还要对她动手。公公婆婆只责怪姜素素没有给卢家生养过,连句重话都不肯说自己儿子一句。姜素素一个性格温婉的闺阁小姐,唯一倾心过的李湛还是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家中继母虽然对她不慈,但也到底不曾这样直接动手过。几次下来,她就被吓得不行。不仅如此,卢七郎还将她身边的所有看得过去的陪嫁丫鬟全都睡了一遍,从小陪着她的婢女因为不堪受辱,第二天就跳井死了。偏偏姜素素还不能有半句怨言,只要她面露不虞,便又是一顿打骂。 所幸,她虽然性格过于柔顺但总算坚韧,卢七郎夜夜笙歌,最后马上风死了,她总算得以解脱。她爹相国姜赋淳虽然从不管内宅之事,但决计忍受不了自己女儿成为一个寡妇,况且眼下世风开放,硬要女子守节非但不会得人称赞反而会招来非议,加上他一贯作风强硬,那时又是李湛当了太子,硬是不顾夫人卢氏和卢家的反对,将姜素素接了回来。 纪无咎听了她的问话,并没有直接回答,“太后这段时间一直在给陛下施压,要他娶姜风荷做皇后。” “啊——”迟迟微微吃了一惊。李湛有多喜欢姜素素他们都是看到的。因为姜素素嫁于他人,李湛这些年来一直不曾娶妻,现在好不容易姜素素回来了,再要让他娶别人,更是不可能。 况且……姜风荷是什么人,他们都清楚,“母后为何非要让重光哥哥娶她啊……”姜风荷刁蛮任性性子粗暴,跟温和有礼的李湛从来便不对盘,硬要把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只会相看两生厌。 “姜家嫡女中,只有她一人尚待字闺中。”她背后,是大司马姜赋淳,是卢氏,更是太后,这让李湛如何拒绝? 迟迟虽然天真,但到底是在宫中长大的,纪无咎只是说了一句,便已经明白。恹恹地点了点头,“我会去安排的。” 纪无咎见意思传达到,便站起身来对她说道,“好好吃饭,我先走了。陛下那边还有事情要做。”想了想,又说道,“过几天再来看你。” 迟迟乖乖地点了点头,他满意地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章 第二章 纪无咎出了甘露殿,徒弟春寿早就拿了伞在那里等他。见他出来,立刻支开油纸伞迎了上去。 天幕下,雨帘好似泼天而下,密密麻麻,又是灯火昏暗中,连人的神色都看不清楚。春寿见他一言不发,也不像以前那样那样神色温柔,以为他和迟迟吵了架,赶紧伏低了身子,试探性地问道,“公主……可还好?” 纪无咎轻轻“唔”了一声,春寿更加猜不到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正要再问就听见纪无咎的声音从前面淡淡传来,“过几日迟迟要请姜素素进宫来陪她,琉璃来找你,你仔细些。”春寿神色一凛,沉声答了声“是”。 巍峨的宫殿下面,行人渺小犹如蝼蚁。纪无咎透过重重雨帘朝远处望去,天边乌云未散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又低头朝着掌乾殿行去。 *************************我是分割线****************************************** 姜素素自从被接回来之后就一直安心呆在姜府深处的绣楼里,大半年来连楼都不曾下过。以前的闺中密友因为已经嫁人的关系都不再往来,加上她本身就是被婆家退回来的,名声上不太好听,这样一来更加没有人愿意跟她交往了。 唯一可喜的就是,原本她两个贴身婢女,一个碧梧被卢七郎侮辱之后跳井而死,另一个梧桐容貌稍次,当初陪嫁的时候没有选上,被卢氏打发去了浣衣房。她回来之后,求了姜赋淳,将她又重新换到了身边来贴身伺候。 梧桐性子爽利,稳重也有心思得多,这些年来如果不是她护着姜素素,她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楚。卢氏当初借口梧桐容貌不美将她留在府中,未必也不是想断了姜素素的臂膀,;如今看来,梧桐没有跟着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有梧桐陪着她,这大半年来姜素素的生活还不算太寂寞。她性格沉静,最是静得下来,以前在闺中时便有“才女”之名,如今回来了,更有大把时间消遣,练练字绣绣花什么的,一天也就这样过了。 所以当迟迟的请柬送到绣楼的时候,姜素素着实惊讶了一番。迟迟和她不熟她知道,但她也知道迟迟是李湛最喜欢的小妹妹,这样一来,似乎也说得通迟迟为何要请她入宫了。 一想到那个人,姜素素就忍不住心头狂跳,打开请柬一看,里面果然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体。只是,自己如今这副样子,还能去他面前吗? 她忍住泪意,将请柬往线框里一放,对梧桐说道,“去回宫里的人,说我身体不适就不去了,让风荷去吧。”她虽然从不出绣楼,但也知道,李湛的皇后必定会出自姜家,姜家如今只有姜风荷一个嫡女正值嫁龄,不是她又是谁? 梧桐却没有动,而是走上前来将那张请柬放到姜素素手中,“小姐,这样的日子你还要过到几时?” “你才不过二十出头,膝下又无子嗣,眼下老爷还在,夫人不敢做得太过分,倘若将来老爷不在了,大少爷掌权,小姐你又当如何?” 见姜素素面露悲戚,梧桐又说道,“况且,小姐你明知道老爷将你接回来不可能这样养你一辈子,难道你还要再经历一个卢七郎吗?” 姜素素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已经是泪水盈睫,“可是……我我我……”她想说她自己已经是残花败柳,但这样轻辱的话到底说不出口,说到最后,已经哽咽。 “小姐,你当初既然能够为了皇上嫁给卢七郎那样的货色,那为什么皇上就不能为了你冒天下之大不韪?难道他登基了连你提都不提一句,你就开心吗?他如今借荥阳长公主的名头让你进宫,说明他还念旧情,你还在等什么?”梧桐往窗外看了一眼,春光明媚,却好像只有今天才照进了这间小小的绣楼,“四小姐已经在准备了,你不去,可就白费了陛下这一番苦心。” 姜素素惶然地看向梧桐,对面的女子容貌虽然不算绝美,但目光坚定,莫名地就让人心生安宁。姜素素叹了一口气,终于松口,“就依你吧。”她……也想见见重光…… 收拾妥当,姜素素便和梧桐一起,坐到了楼下的软轿中。她知道,肯定还有另外一顶轿子停在了风荷苑,只是,这些和见到李湛比起来,本就不算什么…… 行了大概两刻钟的功夫,轿子停了下来。门帘被人从外面撩了起来,露出一张讨喜的脸,春寿跟她行了个礼,笑道,“姑娘,下来吧。”梧桐扶着她下了轿子,下来之后才发现,这里满是碧桃。此时正是春风最盛之时,又恰逢阳光明媚,满园桃花灼灼其华,开得烂漫而又热烈。但最让姜素素激动的,不是这里的美景,而是这碧瑶园,本就是她和李湛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碧瑶园因为盛开时万顷桃花同时绽放,历来便有盛名,恰好桃花开时正是春试,各地才子齐聚京城,多少都要来这碧瑶园走一圈儿的。四年之前,她尚且是个待字闺中、小有才名的少女,虽然继母不慈,但到底对自己将来要经受的命运并无太大概念。那一年她换了衣服,带了梧桐一起,换了装一起出门来。 她本大家闺秀,平日里除了上香和外出宴会便甚少出门,来碧瑶园只是想看一看这里桃花盛开和才子们斗诗宴会的盛景,没想到,来的第一次便遇见了过来寻求同好的李湛。 那时他不过是个毫不受宠的皇子,既无兼济天下的抱负,也没有权掌中原的豪情,他所求的,不过是想找个安稳地方,安安心心当个逍遥王爷。奈何情势不由人,他虽不愿争权夺利,但他的几个哥哥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加上身后还有姜氏推波助澜,李湛那几年过得尤为苦闷。 两个都是家中不受宠的人,刚好性子又善良淡泊,热衷书画诗词,他们几乎是一拍即合,当天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想到从前种种,姜素素嘴角不由得升起一丝浅浅的微笑。李湛不知道啊,如果不是那段时间他给自己带来的心灵上的快乐,恐怕在卢家那两年,她根本活不下去…… 重光啊重光,历经世事,我虽未能涅槃,但到底还是站在了你面前!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迈开步子,朝着桃林深处走去。 不远处的凉亭旁边,早就站了一名男子,长身玉立,容貌俊朗,一如往昔。近情情怯,姜素素见到他,反而再也迈不开步子,呆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硬是不能再走近一步。 还是李湛,见到她身影的那一刻便抑制不住,冲上来将她一把抱住,“素素,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见到你了……” **************************我是御花园的分割线*********************************** 李湛和姜素素一对情人见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姜风荷自然不会被送到碧瑶园,而是直接进了宫,送进了迟迟的甘露殿。 请柬上本来就写明了是迟迟邀请她们两姐妹,虽然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幌子,真正邀请的人是李湛,但到底涉及皇家,哪怕真的送到了甘露殿,也不能说出来。况且,这从道理上来讲,并无不妥。 姜风荷比迟迟大了两岁,她虽然没有公主的名头,但在姜府里,因为母亲卢氏的地位,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的。而往常跟那些其他府上的贵女们交往,因为她姑姑是先帝宠妃,父亲是当朝大司马,也从来都只有别人巴结她的份儿,没有她上赶着讨好别人的时候。 如今初到宫中,先是眼睁睁地看着和自己一起上轿的同胞姐姐走到半路消失不见,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后又要强打精神,破天荒地来讨好一个出身未必有她高贵的小姑娘,姜风荷郁闷得要吐血,偏偏发作不得。 她不想看到迟迟,迟迟也不愿意看到她。虽然她是在后面才在李重光被姜氏选中之后身价才水涨船高的,但以前总有李重光和纪无咎护着,虽然苦了些,但并未受到多少伤害。皇族的天性让她做不出来讨好一个臣子之女的动作。况且姜风荷以前仗着她是姜氏的亲侄女儿,没少在背后说三道四,迟迟自然不喜欢她。 只是眼下,再不喜欢,也要强打精神过来应付。她虽然天真,但并非毫不知事,姜风荷身后是姜赋淳和卢家,弄得不好,李重光好不容易才到手的皇位可能又要拱手让人了。皇权之下,届时他们兄妹像要留一条命都不可能。 眼见着姜风荷压着性子和不耐,努力在她面前装出一副伏低做小的样子,迟迟就觉得好笑。姜风荷什么时候这么憋屈过啊,她能看到这样的姜风荷,还真是稀奇得紧。 只是她高兴了,姜风荷却不高兴了。原本就压着一肚子的火,如今还被一个她从来看不起的、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嘲笑,姜风荷性子一下就上来了,手里的茶壶一松,就只这样扔到了桌上。迟迟猝不及防,手还来不及撤走就被里面溅出来的热水给伤到了手,白嫩的手上立刻红了一大片。 琉璃立刻冲上来,用帕子按住迟迟的手背,一边吩咐小宫女去叫太医,一边扶着迟迟走到后面。姜风荷在心里骂她装腔作势、小人得志,但还是跟着一起朝内室走去。她刚刚踏进来,琉璃就转过头,硬着声音对她说道,“姜四小姐,长公主殿下受伤了,恐怕不能再陪你玩耍,还请小姐暂退,改天再来吧。” 姜风荷面色一僵,被个宫女这么下面子,脸色当即就有些不好。她虽然无脑,但总算还记得这里是皇宫不是她姜府,朝帘子那边稍微福了福身子,敷衍道,“那臣女就先告辞了。”说完也不等迟迟叫她离开,就这么带着丫鬟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她出了殿门,正要往偏殿走,就看到一个宝蓝色的身影步履匆匆地过来,那人一身肌肤比女子还白,唇不点而朱,偏偏一双眉毛和一对眼睛凌厉得不行,硬是将原本秀气至极的五官冲淡了不少。那人风姿韶秀,一时竟看得姜风荷呆立当场,直到人进了殿门,她才反应过来,讷讷问旁边的小丫鬟,“那是谁?”鼻端还有一缕幽香,真是雪影梅魂般的人物。 小丫鬟也看呆了,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生怕姜风荷打她,赶紧低下头不敢看她。只是这次的姜风荷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发作,而是依旧转头看向刚才那人离开的方向,这样的人,如果能够为自己拥有,该有多好? 第三章 第三章 纪无咎进殿来,人未到声先至,“如何?” 琉璃正在拿冰过的帕子给迟迟敷手,见得纪无咎,默默退下来,垂首回道,“姜四小姐不小心将茶壶打翻了,里面的热水是刚刚灌的,就这样洒在了殿下手上。” 纪无咎微微皱眉,小心翼翼地拿起迟迟的手细细看了看,白嫩的小手上此刻鲜红一片,原本一双红酥手,现在多了几个豌豆大的水泡,看上去碍眼急了。他拿了手指轻轻一碰,迟迟就轻轻吸了一口凉气。纪无咎抬起头来扫了一眼殿中诸人,目光所及之处,宫女太监无不垂首,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来,“你们怎么伺候的?” 原本守在迟迟身边的那两个宫女吓得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在不停发抖,不住地磕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未及纪无咎发作,迟迟倒先轻笑了一声,冲那几人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纪无咎转头过来看她,迟迟撒娇般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脸上现出几分无奈来,转过头来对宫人们吩咐道,“公主叫你们干什么?”宫女太监们这才鱼贯而出,偌大的寝殿里除了迟迟和纪无咎,再无第三人。 琉璃跟着众人走到厅前,刚才跪在迟迟面前的那两个宫人正打算离开,她却叫住了她们,“你们下去一人领二十个板子。”二十个板子,虽然不致命,但打在这些娇生惯养的宫女们身上也是要一阵时间才能修养好的。那两个小宫女年纪还小,听见琉璃这样说,吓得赶紧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只希望琉璃能够收回成命,绕过她们这一次。 琉璃叹了一口气,走到她们跟前,脸上露出几分怜悯的神色来,“我知道这跟你们关系不大,但有什么办法?”谁叫你们是宫女呢?那人是姜风荷,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人,出了事,只能拿宫人来抵罪了。“赶快去吧,等下纪大人得了空,那可就不是简单的一顿板子能了事的。” 那两个小宫女听出来琉璃是在救她们,再也不耽误,赶紧站起身来,一路小跑到了后院。琉璃看着她们的背影,又看了看寝殿里相对而坐的两个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去给纪无咎泡茶了。 人都走光了,纪无咎这才转头过来看她,明明脸上还挂着眼泪,一双眼睛却晶晶亮,带着几分笑意,好像初七初八的月牙儿,让看得人心中不由一震。 纪无咎伸出手来,擦掉她腮边还挂着的泪珠儿,打趣道,“又哭又笑,跟小狗一样。”迟迟不说话,他又低头看了看她的手,问道,“疼吗?” “你来了我就不疼了。”她笑容浅浅,看得纪无咎心中一暖,只见他垂眸笑道,“敢情我还有灵丹妙药的作用。” 你便是我的灵丹妙药。迟迟在心里如是说。 她嘴上却没有做声,纪无咎又问道,“叫了御医了吗?” “一早便叫了。”说话的却不是迟迟,而是琉璃。茶已经泡好了,她端到纪无咎面前放下,状若无意般地接过纪无咎手里的帕子,低首说道,“还是让奴婢来吧。”迟迟眼中黯了黯,抬眼望向纪无咎,他却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目光,将她的手交到琉璃手中,自己坐到了一旁。 迟迟有些闷闷不乐,看了看琉璃,又看了看纪无咎,可他们两个人,没一个人愿意接受她的目光,每次望过去,都落了空。她越想越生气,干脆把手从琉璃手中一抽,闷声道,“不冰了。” 不冰就不冰吧。琉璃将帕子一收,人却不走,而是将帘子给她放下去,柔声道,“太医快来了。”男女有别,太医诊脉,理应回避的。 迟迟闷在床上哼了一声,纪无咎却想笑。不用看就知道她现在一定气鼓鼓的,脸圆圆的,好像池子里养的那两尾圆鼓鼓的金鱼一样,听到他的笑声,迟迟一把掀开帘子,果真气鼓鼓地瞪着他,“纪无咎你笑什么?” 他眉眼含笑,仿若春花,“笑你这么大一个姑娘了,还这么小性子。”他说得好像很对,迟迟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话来反驳他,又不甘心这样被他打趣一番,“刷”地一声放下帘子,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正在说话间,太医过来了,琉璃赶紧迎了上去,又拿了绢丝手帕放在迟迟腕上,让太医瞧了,就去转身拿赏钱去了。纪无咎在那里,见已经看完,上前问道,“如何?” “并无大碍。”太医从药箱里掏出两个小瓷瓶,交到琉璃手中,“瓶里的药膏早晚三次厚敷,不要沾水。另一瓶里是微臣做的药丸,也是早晚三次服用。要洗手拿湿帕子沾湿擦净就好,殿下记得这几日也不要用手,保养好了不出旬日便又能回复如初。”宫里的贵人娇气的很,都不耐烦喝那又黑又苦的药,太医院想出办法来,将能够做成丸子的药打碎,团成丸子和水服用,比起喝药来好了许多。 琉璃将赏钱拿给太医,将人送了出去。见迟迟没什么事情,纪无咎也打算离开了,“迟迟,我就先走了。” 她终于记得不再生气了,掀开帘子看他,“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纪无咎失笑,“这段时间比较忙,等我不忙了就来看你。”得了他的允诺,迟迟并没有太高兴,樱唇微微翘起,莹白的脸上全是不满。见她不高兴,纪无咎又低声哄道,“你乖乖的,我就来看你。” “什么叫乖乖的?” 纪无咎莞尔,“好好吃药,琉璃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迟迟虽然不满,但也知道只能这样了,于是点了点头。纪无咎见她像小猫儿一样,心中一暖,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寝殿。 他走到正殿,正在环视间,琉璃却已经送了太医回来。见他在找人,走上前来对他说道,“刚才那两个宫女奴婢已经发落了。”纪无咎盯着她看了会儿,琉璃却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他忽地笑了笑,一笑之间,真的好似千树万树梨花开,清冷之气扑面而来。只听他似笑非笑地说道,“难道我还能落了你的面子不成?” 琉璃口称“不敢”,纪无咎却已经迈开步子,朝殿外走去。 走了没几步,就碰上了人。来人已经换了身衣裙,鹅黄色的儒裙上面披着一件嫩绿的小衫,仔细看过去,裙子和衣衫上都用金丝阴线织了暗花,大团大团的牡丹花,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既华贵又不失这个年纪的娇俏。见到纪无咎出来,她连忙迎上前去,可原本的勇气在见到纪无咎的那一刻突然又丢了大半。 她不说话,纪无咎也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过了半晌,姜风荷终于忍不住,面色一红,垂首道,“公主……公主怎么样了?”说完又连忙补充道,“我原本想去看她的,可又害怕公主现在不方便见我……”声音委屈,配上她那一低头的娇羞,还真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既然是担心迟迟,哪里还有什么害怕不方便见她的事情?姜风荷的心思纪无咎一瞬间猜了个七七八八,只觉得腻味得紧,却也还是强忍着不耐应付她。“公主已然无恙,犯了错的宫人也受到了惩处。姜小姐实在无需多虑。” 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姜风荷猛地抬眼看他,可目光触及到那一双黑玉般的眼睛和那张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时,又猛地垂了下去,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金丝银线织成的裙衫,这等富贵,连天子之女都难以企及,除了姜氏女还会有谁?” 姜风荷被他一句话说得立刻心花怒放,连早些时候被皇帝冷落的恼怒都去了大半。她扭捏了半晌,才娇羞地开口,“你知道了我是谁,我还不知道你谁呢。” 纪无咎脸上露出一个淡漠的笑容,“区区贱名,不足挂齿。”见姜风荷还要再问,他截口道,“外面风大,小姐还请保重。”说完便再也不看她一眼,举步径自朝前面走去。 姜风荷被他这句关心的话说得心神激荡。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平时除了父兄再没有同其他男子相处过。乍然之间见到的又是这等神仙人物,一时忘了分寸也是理所应当的。等到她回过神来还想再他名字,转头一看,却早已经人影杳杳,只余鼻端一缕幽香,告诉她刚才并非美梦一场。 迟迟受伤的事情,不出半日便传遍了整个皇宫,姜太后那边也得到了消息,知道是姜风荷弄出来的事情后,娇美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来,“如果不是姜家只有她这么一个适龄少女,哀家才不会同意她进宫来呢。”皇帝人影子都还没有见到,就先把长公主给伤了。 姜氏身边的心腹慧娟姑姑低头笑道,“娘娘,也亏得四姑娘懵懂。”姜氏知道她这话的意思,闭眼轻哼了一声,“也亏得她蠢。”人不聪明嘛,才好拿捏,虽然有的事情碍事,但比起那些滑不留手的,总要好太多。 第四章 第四章 一只纤白的素手从帘幕中伸出来,在外面探了几探,终于找到掉到床下的衣衫,像是怕被咬到了一样,赶紧拿着缩回帘子里面。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过了不多时,帘子被拉开,姜素素一张芙蓉面,便露了出来。 她的脸色不再像之前那样惨白一片了,双颊绯红,好像被彩霞染过一样。她将床帘用床脚的钩子挂好,抬手之间没有扣好的衣服从肩膀上滑落下来,上面红痕斑斑,衬着雪白的肌肤,好像雪地红梅般,醒目却又暧昧。 她身侧伸出一只手来攀上纤弱的肩膀,李湛半抬了身子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再休息会儿,这么早起来干什么。”说着便偏了头,往姜素素露出来的肌肤上亲了亲。 姜素素“哎呀”一声,侧身想要躲开,哪知李湛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样,被子里的手臂将她抱得死死的,“别躲。”姜素素果真不再躲,李湛硬是在她肩膀上又留了几个红印子,才把人放开。 她得了空,从床上起来,看了一眼屋子里散乱一地的衣衫,想着这几日的荒唐,脸上又红了一大片,再也不敢看一眼,赶紧低头将衣服一一捡起来,放到架子上摊开。可打开一看才发现好多衣服都被撕破了,不能再穿,回头一看,偏偏床上那个罪魁祸首还笑意晏晏地看着她,脸上全是志得意满。 姜素素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衣服一放,“都怪你,衣服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怎么穿?” 李湛从床上坐起来,墨色的长发胡乱散在胸膛上,白皙的肌肤上面纵横交错着几缕鲜红的抓痕,夹杂在点点红印之间,暧昧之气扑面而来。他一把将将姜素素拖上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那就不穿了。”说着便要伸手过来解开她的衣服,姜素素连忙把他的手拍掉,不许他再胡作非为,“跟你……无媒苟合,已经是我这一生中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了。你还要乱来。” 李湛也是逗她,听她语露忧愁,果真放下手,但抱住她腰的手却没有松,“什么‘无媒苟合’?我临幸自己的妃子,谁敢说什么?” 姜素素偏头看他,李湛见她面露疑惑,笑着对她说道,“素素,我来就是接你进宫的。” “可是,四妹妹……” “其他的你不用去管,我自会处理。”他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只是要委屈你一下了。” “皇后的人选早就定了。”像是怕她生气般,李湛连忙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急急解释道,“但在我心里,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这一点,无论皇后是谁,永远都不会变的。” “我当然信你。”姜素素表白完,情绪也不自觉地低落下去,“我知道,像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原本就不配你这样的人……这几日的欢愉是我一生都不曾经历过的,重光你能给我,哪怕是死,我也无憾了。” “说什么死呀活的。”李湛在她颊上啄了一下,“我们都要好好活着,说好了要相伴一生,谁也不先离开。” 姜素素笑了笑,脸上的忧愁总算是去了些。如果事事都能像人想的那样,该有多好呢。 她伸手将李湛胸膛上的头发给他理过去,垂眸问道,“皇后的人选……是四妹妹吗?” 李湛怕她生气,连忙解释道,“素素你放心,我与她成婚不过是迫于姜赋淳和母后的压力,婚后绝不碰她。只有你,只有你才是我的妻子,我李湛今生唯一的妻子。” 听他这样急切地表白,姜素素又是甜蜜又是辛酸。她抬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这样多嘴问一问。”姜素素偏头,眉眼拢上一层浅浅的轻愁,“况且,不是她也会是别人的,与其是别人,我倒宁愿是她了。” 李湛也沉默了。哪怕感情再浓,两个人心里也无比清楚,皇后之位绝对不可能属于姜素素。只要姜赋淳和姜太后还在一天,只要李湛这个皇帝还没有正式手握大权,那他的婚姻就只能是政治的牺牲品,绝对不可能按照他的意愿来进行。 他沉默了片刻,猛地抱紧了姜素素,像是发誓一样,承诺道,“素素,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母仪天下,叫谁都不能再给你颜色看!” 姜素素抬头,望向那双执拗又澄澈的双眸里,像是要回应他这样笃定的语气,“好!” 你是我的夫,是我的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将来如果真的有这样一天,只愿你还能记得今日给我的承诺。 她将头靠在李湛的身上,耳畔传来他心脏跳动强而有力的声音,姜素素弯唇笑了笑。其实重光啊,能够和你在一起,我才不稀罕什么皇后之位什么母仪天下呢。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好,只要能够跟你在一起,哪怕前方是荆棘是刀剑,我也不怕的。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隔线*************************** 自从那日见过一次纪无咎之后,姜风荷日日去甘露殿请安,都再也没有见过他了。起先迟迟还强打着精神来应付她,毕竟这阖宫上下都知道,姜四小姐就是未来的皇后凉凉,她一个当小姑子的,见了自己的未来嫂嫂,怎样都要给几分面子的。可她跟姜风荷实在不是一路人,两个人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姜风荷的心思也明显不在她身上,两人见了对话干巴巴的什么都没有,迟迟简直不想再见她了。开始相处了几天之后,迟迟就借口手伤未愈不再见她了。未来嫂嫂就嫂嫂吧,反正只要她不行错踏错,别说嫂嫂了,就是哥哥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姜风荷去迟迟那里原本只是为了见到纪无咎的,可是连续几天,非但人没有见到,反而要跟迟迟一起,她也闷得不行。后来见迟迟闭门不见,干脆也就不去了。 那个少年如雪般清透的容颜还在眼前,可他人却真的像雪一般消失不见了。姜风荷很想去打听打听,可她本来就是大家小姐,再白目再花痴也知道也不是她应该做的。况且,进宫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可没有忘呢。 宫里什么都好,就是不如在自己家中自在。母亲卢氏在姜府后宅中一手遮天,姜赋淳从不过问后宅之事,姜风荷作为卢氏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将她关在宫中这么多天,也没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实在是难为她了。 百无聊奈之下,她跑到御花园里,此刻正是春天,各种奇花异草斗得正欢。姜风荷招来旁边的宫女们,要她们去给自己把园子里开得好看的花都摘下来。她的身份在宫中早就不是秘密了,只是摘花这样的小事,宫女们还不至于违拗她这个贵人。一时之间,园子里到处都是宫人们忙碌的影子。 姜风荷还嫌不够,唯恐错过了什么奇花异草,干脆自己出来,边走边看,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花园里曲径通幽弯弯拐拐,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一处临水的小亭子旁边。姜风荷远远望去,亭中站了一个人,一身宝蓝色长衫,长身玉立,正对着湖面上微微露头的戏水鸳鸯作画。这个人姜风荷从未见过,不过她眼尖,即使隔得这么远也看得出来那人身上的衣衫料子并不好,只是普通的云锦,想来也不是什么权贵,当下便放心了大半,抬起头趾高气昂地走了过去。 “喂,你在干什么?”不等那人答话,她就径自转到前面,看了一眼那人的画作,点头赞赏道,“你这画师,手艺不错嘛。”姜风荷扶了扶头上的钗,想起今日又换了一套她中意的新衣服,连头面都是新的,不由得心情大好,走到那人面前,对他说道,“给我画一幅吧。” 话没太大的错误,但语气却颐指气使,十分招人讨厌。那个“画师”抬起头来,一张脸清秀隽永,是个难得的美男子。他只看了一眼,姜风荷脸就“刷”地一声红了,暗骂自己唐突,要是早知道这人长得这么好看,她才不那样说话呢。 那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触及到她腰上的玉配时,眼神闪了闪。再看时,目光已经比刚才冷了几分,“一见男人就脸红,这是个什么毛病?”这话说得有些恶毒,若是坦坦荡荡,如何会脸红? 姜风荷再蠢也听得出来他话里的意思,立刻便不干了,指着那人的鼻子说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本小姐叫你画那是抬举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画师,居然也敢对本小姐这样说话,活得不耐烦了吗?” 她“啪”地一声将桌上的纸抓到那人的面前,“画,本小姐叫你赶紧给我画画,一直画到我满意为止!” 那人冷笑了一声,文质彬彬的脸上居然也有了几分怒气,“你不是说不知道我是谁吗?怎么就敢说我是画师呢?” 姜风荷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嗤笑了一声,“穿的还是去年的云锦,难道你还是什么达官贵人不成?” 那人看了一眼姜风荷身上的衣衫,冷笑了一声,“是啊,姜赋淳的家眷好贵重的身份,皇帝尚且穿的是去年的云锦,姜府家眷穿的却是今年理应进贡上来云霞织,真是好贵重啊!” 姜风荷愣了愣,终于弄清楚眼前人的身份,脸上立刻一片惨白,“唰”地一声就跪了下来。 第五章 第五章 书房之中安静极了,只听得见李湛有一下没一下拨弄茶盖子的声音,姜风荷早就让人给带到偏殿去了,要不然见了此刻阵仗,恐怕早就吓得站不起来了。 她不在,姜赋淳却还在。李湛到底忌惮他,虽然姜风荷冲撞在先,但也没有丝毫不给姜赋淳面子,依旧给他赐了座。 李湛像是非要喝了那盏茶才开口说话一样,等了良久,茶终于渐渐冷了下来,他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见姜赋淳手旁的茶碗还未动,开口问道,“怎么?宫里的这茶,不合宰相口味?” 姜赋淳连称“不敢”,正要端起来,李湛却轻笑了一声,俊朗的脸上浮现出几丝若有若无的讽刺来,“是啊,想必这宫里的茶还没有宰相府上的新。”他放下茶碗,瓷器敲击在木桌上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咯噔”一跳,“什么时候朕也要去宰相那里见识见识。” 身为臣子,用的东西比皇帝本尊还要好,已经是逾距了。姜赋淳知道他是在说之前姜风荷的事情,到底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两朝老臣,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坐得好像一尊菩萨,“小女言行无状,是臣管教无方,回去之后定会好好教导,保管下次陛下再见时,已经脱胎换骨,堪当天下妇人表率。” 天下妇人表率,除了皇后没人能当得起他这句话。姜赋淳三言两语就把重点转移到了姜风荷身上,丝毫未提他扣住贡品的事情,反而将了李湛一军。 李湛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暗骂了一句“老狐狸”,口中却道,“宰相能如此严厉自然好。然而朕就怕,宰相忙于朝政,不能在后宅放太多心思。姜夫人爱女心切,不忍女儿受苦,到时候别说天下表率了,就是普通人家的主母也难以胜任。” 姜赋淳听他如是讲,以为他要借此机会分走自己手里的权力,连忙站起身来,朝李湛行了一个礼,说道,“臣为国尽忠,哪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为人臣子之责。安定后宅,教养子女,是臣为人父母之责。小女失礼于陛下,是臣养而不教,还请陛下给臣一个机会。” 给了他教养子女的机会,满足了他为人父母的责任,朝政之事也一样要满足。姜赋淳打太极的本事太高,李湛目光闪了闪,干脆不去接招,“朕只是有些好奇。都说‘龙生九子各个不同’,宰相的二千金进退有礼,怎么到了四小姐身上就是这副模样?”他抬眼看向姜赋淳,“要多让四小姐和她姐姐多多相处才是。” 姜赋淳连口称“是”。只见李湛放下杯碗,舒展了一下身体,说道,“不若这样吧,以后让她们姐妹同进同出,想必有了二小姐的影响,四小姐的礼仪应该会学得很快才是。” 姜赋淳面露难色,“这……” 同进同出,姜风荷到哪里,姜素素也要到哪里。将来进了宫,自然也是一起的。李湛却明知故问,“这有难处?”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快,姜赋淳又行了一个礼,说道,“小女能得陛下青眼自然是她三生有幸,然而……如今小女是新寡之身,恐污圣体……”姜赋淳不愿意姜素素进宫来,李湛跟她的感情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姜素素进了宫,姜风荷必然失宠,而且,照姜风荷和李湛的感情,将来如果真要她在中间说句话,恐怕她还是向着李湛。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让姜风荷进宫呢,起码卢氏还在姜家,姜风荷又比姜素素更容易把持,操纵她,可比操纵一个姜素素容易多了。 李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既然这样,干脆就一个都不要进宫来了。姜风荷言行无状,冲撞圣驾,实在不堪凤位,朕罚她回去闭门思过三月,姜相亲自督导,什么时候学好了规矩什么时候再出来。” 这话一旦传出去,别说进宫了,姜风荷这辈子都别想再嫁人了。李湛这是在提他自己的条件,要姜风荷当皇后,可以,但姜素素必须一起进宫。否则,一切都别谈。要是不答应,姜赋淳跟着一起回去修养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手中权力还剩多少,可能只能看李湛的意愿了。 思及如此,姜赋淳赶紧站起身来,跟李湛行了个礼,“多些陛□□恤。” 李湛朝他挥了挥手,姜赋淳弓着身子退了出去。走到门口处,李湛像是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地说道,“既然相府千金能够穿得起千金一尺的云锦织,想必姜相家中应该十分宽裕。正好京城连日大雨,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不如由姜相出资,搭建三百个善堂,安置流民?” 三百个善堂,每个善堂一万两,便是三百万白银。姜赋淳正要拒绝,李湛又轻轻巧巧地开了口,“朕体恤姜相,将来小姐进宫,陪嫁一应免去,朕自会好好待她们。” 这又在拿姜风荷进宫的事情来要挟他了。姜风荷是进宫当皇后,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给她准备?李湛说得好听,姜赋淳却吃了个闷亏。他正要再说,李湛却又摆了摆手,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姜相先下去吧,朕还要看书。” 姜赋淳只得打掉了牙和血往肚里吞,默默地去了。 自己目的达成,李湛也没有了刚才那副不耐烦,取而代之是一片轻松。他招来一旁随侍的春寿,“你师父呢?” 春寿躬身答道,“回陛下,师父他在他自己住的地方呢。”李湛闻言也不在意,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朕去找他。” 纪无咎在宫中地位超然,原本他跟在李湛身边伺候,但后来李湛发现他还有更大的用处,加上春寿也慢慢成长起来了,于是一些小事情就不让他去做了,纪无咎也就不像之前那样随时待在他身边了。 纪无咎住的地方是离掌乾殿不远的一处小院子,叫棠棣。李湛来过很多次了,这次也一样轻车熟路,连个跟随的人都没有。走进去一看,纪无咎正躺在院子里的花从前看书,听到声响,他抬头一看,雪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好像春雪初融般沁人心脾,“陛下这样子,可是事情已经办成了?” 他跟李湛兄妹从小一起长大,李湛在他面前也相当随意,从未将他当做宫人一般看待,行不行礼也从未放在心上过。李湛听了,也是一笑,径自走过来坐到纪无咎旁边坐下,笑道,“无咎你当真神机妙算,朕按照你说的,姜赋淳果真答应了。” 即使姜素素已经跟李湛有过夫妻之实,但若是姜赋淳咬死了不松口李湛也无可奈何。他总不可能冲进姜府把人给抢回来吧。如果一开始直接就去要,那就相当于将自己的底牌早早地摆出来了,姜赋淳久经沙场,自然不会答应。就算要同意,恐怕又要趁机提出新的要求,来巩固自己的权力。但如果一开始不说,只说要分他的权力,或者不让姜风荷进宫,他为了保全自己必然会牺牲一个小小的姜素素。 两相博弈,看的不过是谁先把底牌亮出来而已。 李湛是文人脾性,对这些阴谋手段并不清楚,纪无咎只是略施小计便让他心悦不已。 他得了称赞,也不说些推辞的话,只是笑着给李湛斟了一杯茶,说道,“陛下可算是放下一桩心事了。”把姜素素送去碧瑶园也是他提出来的,不过是为了给今日的事情多一重保障罢了。如果没有姜风荷横生枝节,姜赋淳一味不肯,那可能就要直接叫破了。若是姜素素未婚先孕或者无媒苟合,就算进了宫,那也是她的一个黑点。况且姜素素性格内向沉静,纵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会介意的。如今有了更好的解决方法,之前的打算自然是用不到了。 李湛也高兴,但又有些后怕,“姜赋淳不会后悔吧?” 纪无咎摇了摇头,“他到底是一国宰相,这点儿脸面还是要要的。况且,他若反悔,便是抗旨,姜相不会这么做的。”还有个原因他没有讲,姜赋淳热心名利,纵然不愿意姜素素进宫,但多一个女儿就多一重保障,为了他的权利,就算不想,他最终也还是会答应的。 *******************************我是分隔线**************************** “啪”地一声,姜风荷被上面砸下来的茶碗打得脸一偏,温热的水洒在脸上,连擦都不敢擦一下。卢氏刚想要站起来,却被姜赋淳一个眼风给吓得又坐回了原地。坐还坐在那里,只是怎么样都坐立不安。 “哼。好大的胆子!自己不带招子出门,想死别拉着全家人跟你一起陪葬。”如果不是她不日即将嫁入皇家,姜赋淳可能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哪儿能让她就这么轻松地跪在这里。整整三百万两白银,被她就这样轻轻松松地甩了出去,但凡她能机灵一点儿,也不至于原本就板上钉钉的事情还要被皇帝拿出来三番五次地辖制他。 姜赋淳越想越气,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伸手指着她,“如此招摇,如此轻浮,你往日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那手指就快戳到姜风荷脸上去了,她下意识地躲了躲,姜赋淳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哼出一声,续道,“我在家里说过多少次了,你马上要成为皇后,一族荣辱系于你身,居然还这么不知检点。幸好你遇上的皇上,要是换成其他外男,你这样撞上去,说你不守妇道都是轻的!”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卢氏也有些不高兴,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看向姜赋淳,“老爷,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况且又没有什么大错,她在皇宫里受了那么多苦,也知道自己错了,你就让她起来吧。妾身往后一定好好教她,一定不会让她给姜家丢脸的。” 她的话非但没有浇灭姜赋淳的火气,反而让他的火气越发上涨了。他猛地转过身来,冲卢氏沉声道,“我还没有说你呢。你身为当家主母,自己的女儿不教,还能做什么?这次的事情如果不是太后娘娘在后面施压,你以为可以这么轻松地就了结了吗?若是你不愿意坐这主母位置,趁早说出来,我好换人!”像是看也不愿意看到她一样,姜赋淳丢下一句“愚昧妇人”之后便拂袖而去,连看也没有再看她们母女一眼。 第六章 第六章 卢氏看着姜赋淳远去的背影,手中的锦帕都要被她搅烂了。眼见着姜赋淳离开,姜风荷才敢从地上站起来,扑到卢氏怀里,哭道,“娘,女儿不想进宫了,女儿不想……”说了两句,就被卢氏拿手堵住了。她伏低了身子在姜风荷耳边轻声道,“我儿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你没看到你爹为了你进宫的事情费了许多心力吗?千万不要再胡言乱语让你爹听见,要不然你等下又要受罚了。” 姜风荷连忙噤声,只是伏在卢氏怀里哭个不停。卢氏看着自己女儿尚且稚嫩的脸庞,心下一酸,知道这些事情也不是她说了算的,就算她将这件事情告诉哥哥,哥哥也不会同意的。当皇后,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身为母亲,她却实在不想将自己女儿推进那个火坑里。更何况,这次进攻,一起进去的,还有二小姐姜素素。那个jian婢,跟皇帝早有苟且,皇帝做这么多事情还不是为了她?可怜了自己的小女儿,就这样被他们当成了筏子。 卢氏爱怜地看了一眼姜风荷,在她耳边说道,“荷儿,你的委屈,娘都懂。但皇帝不是平常男子,你若是进宫成了皇后,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就连爹和娘,将来都要仰仗你生活呢。”见姜风荷慢慢止住了哭声,卢氏又续道,“至于你二姐……她不过一个残花败柳,皇上念旧,将她接进宫中,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万万都不能跟你相比的。你不要同她置气,皇上后宫里人不多,进去之后你要跟你姐姐相互扶持……” 她还没有说完,姜风荷就已经转头过去,不想再听,“要我跟姜素素和好,那怎么可能?”姜素素以前在家时,处处压了姜风荷一头。同样是嫡女,姜风荷是继室所出,听上去就是没有姜素素名正言顺。 卢氏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连忙一把抱住她,“我儿,你马上就要成大人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以你的品貌,想要得陛下欢心其实并不难。只是……”她看着姜风荷的脸,第一次后悔怎么把女儿教成了现在这幅什么都不懂的模样。眼看着就要进宫了,皇宫那种吃人的地方,她这个样子,怎么活得下来……可如今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让她在最短的时间里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卢氏微微收敛心神,把姜风荷抱得死死的,“荷儿,娘知道现在跟你说的话你有些接受不了,但想要陛下喜欢你,想要你的后位稳固,你只能照为娘说的去做。” 姜风荷听她说得郑重,也收起了自己的小性子,看着卢氏。“你也知道,经过了御花园的事情,陛下恐怕对你心有芥蒂。原本就不喜欢你,恐怕还会对你心生厌恶。但你也不要着急,你年轻貌美,又出身高贵,不知道比其他女子好了多少。陛下只是暂时不喜欢你,等到将来他见了你的好,自然就会恋慕你。” 姜风荷面露不信,“还有姐姐呢。” “你听娘说。”卢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陛下现在迷恋她,不过是因为当初求而不得,她是嫁过人的,早就失了清白,我儿,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不在乎这个。陛下只是现在不在乎罢了,等到感情过去了,他自然就会觉得你姐姐配不上他。只是之前这段时间,他必定会忽视你,你也不要着急,要时常过去找你姐姐,跟她拉好关系。一来,你们都是姜家的女儿,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整个宫里只有她能帮你。二来……”卢氏垂眸,“你姐姐心软,你经常去她那里,不仅可以经常碰见陛下,还可以让你姐姐升起对你的愧疚,将来陛下再过来,她就会把他往你那里推了。” 卢氏久居内宅,自然对这些争宠手段信手拈来,只是姜风荷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只听见卢氏要她经常去看姜素素,心里就有些不愿意。卢氏见她面露不屑,知道她没有听进去,干脆出言吓吓她,“荷儿,你今日要是不听娘的话,将来吃了苦想要回头,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皇宫不比咱们家里,万事有娘帮你扛着,过段时间你进了宫,真要出了什么事情,别说娘了,就是你爹,恐怕都不能救你。” “后宫倾轧从来严重,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娘不是在吓你,你原本性子单纯,进去之后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凡事记得一个‘忍’字,忍得了才能当得了人上人。你当了皇后之后,理应肩负起后宫之主的责任,千万不能再像在家里这般无所顾忌了。陛下忧国忧民,你就不能铺张奢华。他若是想要纳妃,你就不能拦着,非但不能,反而还要笑脸相迎,帮他张罗。” “那这样,做皇后还有什么意思?还不比我在家自在呢。”姜风荷听了不耐烦地说道,“好看的衣服不能穿,好吃的东西不能吃,连自己的丈夫都要亲手送到别人手上,这有什么意思?” 卢氏苦笑了一声,回答道,“那有什么办法呢?这原本就是我们女子的宿命,怪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你投身当了姑娘家。别说你嫁的人是皇帝,就连你娘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夫君要纳妾,她连只看着都不行,还要亲自出面帮他办好;侍奉姑婆,稍有差池便是她这个做媳妇的错;还有妾室们有了孩子,她还要做出一副主母派头,半份嫉恨都不能露出来。 卢氏将姜风荷往怀里抱了抱,“这些都没什么,最要紧的是,你生下嫡长子,只要有了孩子傍身,就是将来宫中妃嫔再多,也没有人敢动你分毫。” 且不说卢氏这些话姜风荷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一月不到的时间里,皇帝大婚,她一顶大红花轿,就这样从姜府送进了皇宫。 因为还在孝期,婚礼并不盛大。但该有的还是有,虽然之前李湛说了不要嫁妆,但姜赋淳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给姜风荷准备,尤其是卢氏,恨不得把家里的仓库给搬空。至于姜素素,她只是普通嫔妃,早在姜风荷进宫之前半个月就被李湛接了进去,卢氏恨她恨得要死,自然不可能给她准备什么东西。姜素素连同其它几个大臣的女儿一起被封了位分,她成了婕妤,在里面位分不算太高,但也不低了。姜赋淳知道这是李湛在给他和卢家留面子,毕竟,先纳妃比刚刚大婚就纳妃好了太多。况且他这次,又不仅仅只是纳了姜素素一人,姜赋淳若是有异议,直接也就得罪了其他家,最终的目地已经达到了,他不会自毁长城的。 因为意识到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教导姜风荷了,卢氏并没有将姜素素进宫的消息瞒着她。彼时她尚且还在绣楼中绣嫁妆,听到了这些居然只是扔了几个杯子,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举动了。卢氏一面辛酸,一面又略微放下心来。人总是要慢慢长大的,不可能被父母保护一辈子。姜风荷能够慢慢控制自己的情绪,那自然是最好的了。 因为皇帝大婚,宫中到处都张灯结彩。姜风荷被送到了李湛的寝殿里,今天累了一天,原本初为人妇的喜悦已经被疲惫冲淡得所剩无几。要不是丫鬟飞雪三番五次耳提面命,她恐怕早就要大发雷霆了。 飞雪是卢氏一早就给她准备好的丫鬟,这次进宫,她带了两个人进来。另一个□□芽,长得甚是貌美。姜风荷知道卢氏是什么意思,这本是大户人家的惯常手段,况且春芽的父母弟兄都还在卢氏手中,不怕她将来生出些其他心思。因为知道春芽是卢氏送过来希望将来能够帮她固宠的,所以姜风荷对她并不亲近,反而有种淡淡的嫌恶,倒是颇为依仗飞雪。 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感觉到前面有一片阴影,姜风荷还没有反应过来,头上就一轻。她抬起头,烛光中李湛俊朗的面容看不出所以来,只觉得高深莫测。李湛看了她一眼,一旁的喜娘连忙给他端来合卺酒,李湛瞥了一眼,并不伸手去接,还是姜风荷,接了过来,又递给他一杯,“陛下,臣妾知道你心悦姐姐,娶臣妾不过是无奈之举。但身为女儿家,何尝不希望夫君能够只喜欢自己一人?臣妾也不奢求有生之年在陛下心中能有姐姐的十之一分的分量,但也希望能够占据一个小小的位置。”她将那杯合卺酒举到李湛面前,继续温婉言来,“今晚于陛下或许只是千千万万个夜晚中的一夜,并无不同。然而对臣妾来讲,却是今生只有一次,意义非凡。所以,还请陛下圆臣妾一个小小的梦,将这杯合卺酒喝了吧。” 李湛眼中露出几分惊讶来,这样的姜风荷,跟那天在凉亭里大发雷霆、刁蛮骄纵的姜风荷完全不同。他并非铁石心肠,也知道姜风荷进宫不是出于她的意愿,想到将来恐怕还要冷落她,心中愧疚更甚,伸手接过那杯合卺酒,一饮而尽。 喝完酒,姜风荷俯下身子,给他行了一个礼,口中称道,“臣妾恭送陛下。” 李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转过身,离开了寝殿。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姜风荷才冲宫殿里其他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却独独留下飞雪一人。 殿中只有她们两人,姜风荷连忙转身拉住飞雪的手,脸上是止不住的笑容,“飞雪,照你说的那样,陛下果真不再厌烦我了。” 飞雪笑了笑,拉住她的手,安抚道,“小姐,只要你按照飞雪说的来做,别说一个二小姐,就是再多的‘二小姐’都不足为虑。将来你不仅有后位,还有陛下的无上宠爱,都在那里等着您呢。” 窗外,一个小太监收回贴在门上的耳朵,一个转身,隐没在了黑暗当中。 第七章 第七章 “不玩儿了不玩儿了。”迟迟将手中的双陆推到,精致的脸上满是不耐烦。“你每次都赢,就不能让让我嘛。老是赢,有什么意思?” 纪无咎却没有说话,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光滑流转,好似绝代宝石一般耀人眼睛,迟迟被他盯了一会儿,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自在地偏过头,小声又别扭地问道,“你看什么……” “看这里有个姑娘,明明这么大个人了,还赖皮不认账。”他将桌角小框子放着的金瓜子抓了一把在手上掂量了几下,继续笑道,“你这一晚上,把你这个一个月的月例都输给我了吧。” 迟迟气不过,伸手就要去够,纪无咎手一抬,迟迟立刻扑了个空,她再够,纪无咎就往后仰,硬是不让她够着。两人这样往来了几个回合,迟迟力竭,终于放弃了。气鼓鼓地坐回自己位置上,干脆耍赖,“你也知道是我的月例。你全拿了去,我可没什么东西打赏人家了。” 她耍赖的样子,好像一只赖皮小猫一样,可爱极了。纪无咎继续逗她,“没想到这个姑娘赖皮还撒谎。堂堂一个公主,怎么会连打赏宫人的赏钱都没有?还要从我这里拿。” “不管!”迟迟干脆一撒手,开始不讲道理,“反正你要还给我。” 她话音刚落,纪无咎眼角的余光就瞟到不远处的花丛里多了一个影子,正在朝他招手。“愿赌服输。”他站起身来,将那小盒子一收,朝外面走去,“这里面的钱都是我的了。你若是想要,下次再赢回来好了。” 迟迟举步想要追,琉璃却走上来,一把将她拉住,“殿下,晚上更深露重,你已经在外面坐了这么久了,小心寒气入体,着凉了。” 眼见着纪无咎已经没了人影,追出去也拿不到自己的钱了,迟迟郁闷地摔了一下桌上的牌,闷闷地跟琉璃一起进屋去了。 纪无咎走到回廊下,那个黑影闪身出来,正是刚才偷听姜风荷和飞雪说话的那个小太监,他在纪无咎身边一阵低语,片刻之后,只听见纪无咎沉沉的声音,“我知道了。”他伸手摸向怀里,想要去给小太监拿赏钱,谁知却扑了个空。这才想起来,刚才出来得急,换了衣服就往甘露殿赶,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拿钱。他将刚才从迟迟那里拿来的金瓜子抓了一把递给那个小太监,充作了赏钱。 那个小太监千恩万谢地退下去了,纪无咎一个人站在灯下,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皎白的脸上,沉静又美好。有飞蛾朝着灯笼飞过来,纪无咎听声辩位,屈指一弹,一道无形劲气直接将那只小小的飞蛾劈成了两半。 他微微一笑,妍若春花,“自取灭亡。” 甘露殿内,迟迟已经喝完了一盅姜汤水,正捂着被子在床上发汗。琉璃从衣柜里给她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熏上熏香,迟迟也没有注意,她还在生纪无咎的气。琉璃见她一直气鼓鼓的样子,也觉得好笑,便打趣道,“纪大人不来你要去找,来了你又生气,殿下你可真难伺候。” 说到纪无咎,迟迟立刻来了精神,不过还是气愤满满的样子,“这个纪无咎,真是讨厌。他让我一下怎么了,每次过来都要把我的钱全部赢过去,我一个月只有那么点儿月例,这下可好了。你们没有打赏,可不能找我,去找纪无咎吧,全是他的错。” 琉璃听她这样赖皮的话,也是失笑。“明明是你自己要去找他的,要怪他赢了你的钱,怎么不怪你自己没有定力,主动上去找呢?要是我啊,我就不去找,这样一来,既不会丢了钱,也不会惹得自己生气。” 迟迟听了,沉默了半晌,干脆继续不讲理起来,“不管,反正都是他的错。”琉璃心里微涩,知道说不动她,索性便不再说话,免得讨了她的嫌。迟迟裹着被子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见琉璃还在给她熏衣服,便偏着头问她,“琉璃,你有没有心上人?”琉璃跟她从小一起长大,比迟迟还大了两岁,姜风荷也大了她两岁,可姜风荷已经嫁做人妇,琉璃还跟在她身边,一年到头连个男人都看不见。 迟迟懵懂,尚且不知这样的话以当时的眼光看来,由女子说出来有多惊世骇俗,见琉璃不说话,只当她害羞,便问道,“你不说话,我可就当你默认了。让我来猜一猜,究竟是谁。”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地一转,“是……皇兄?” 琉璃大惊失色,赶紧放下衣服,低声叫道,“小祖宗你小声点儿。” 见琉璃那般神色,迟迟自以为说对了,当下便眉开眼笑,洋洋得意道,“这么说我说对了?” “对什么对!”琉璃瞥了她一眼,“陛下如皓月悬空,我这个当奴婢的连萤火虫都是算不上,怎么可能生出那些痴心妄想的心思。况且,陛下早就有了姜婕妤,外人再难cha入,我得多没眼色。” 迟迟见她说得郑重,便知道不是假话。既然不是李湛,她想了想,“难道是春寿?” 琉璃简直哭笑不得。迟迟还未及笄,对男女之事也不怎么明白,当然不会知道太监跟正常男人的区别了。琉璃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别乱说。” 不是李湛,也不是春寿,而她们久居深宫,见到的男人就那么几个,难道是……迟迟大惊失色,连被子也顾不上了,一个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一转不转地看着琉璃,“难道是纪无咎?” 琉璃简直对她无语了。她走过来,将衣服晾在杆上,走到床边替迟迟把被子碾好,“不是不是,不是陛下不是春寿更不是纪大人。” 她看向迟迟,眼睛里的情意清晰可见,“奴婢没有喜欢的人。这辈子,除非殿下不要奴婢了,或者奴婢死了,否则奴婢是不会离开殿下的。” 她是迟迟身边的大宫女,宫里人人称一声“姑姑”,这辈子,除非迟迟嫁人时把她带出去,否则这一辈子都是没有办法出宫的。只是她们感情甚好,她对迟迟也有信心,将来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她这辈子,从一开始就依托着迟迟,自然是不能跟她分开的。 迟迟却不以为意,听见不是纪无咎,她就放心下来了,偏头朝琉璃笑了笑,“你别害羞啊。以后要是有了看得上的人,一定要跟我说啊,我会去求皇兄,认你做义妹,给你封个郡主什么的,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对于这些,迟迟一向没什么概念,琉璃听了却觉得臊得慌。她一把将被子撩起来盖在迟迟头上,嗔怒道,“赶紧睡吧,还在这儿说些有的没的呢。”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迟迟将被子从脸上拿下来,抬眼看了一下已经离开的琉璃,翻了个身。想起刚才自己的提心吊胆,等到琉璃离开了,寝殿里面只有她一个人了,她才敢舒出一口气来。 幸好不是纪无咎,真要是纪无咎,她还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呢。 纪无咎,纪无咎,纪无咎…… 提起这个名字,就好像有梅香在齿间萦绕一般,迟迟念了几遍,终于嗤嗤地笑了起来。 而窗外,纪无咎站在她的床前已经不知道多久了。习武之人听力卓绝,里面哪怕一个再微小的动作都不能逃过他的耳朵。听见迟迟叫他,少女的声音仿佛乳燕初啼,在寂静而又寒凉的夜里,硬生生地让他心中生出一团火来。 迟迟,迟迟,迟迟……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么多年,只是念着,他便能得到安宁。 迟迟钟鼓初长夜,但愿你能伴着我,等到欲曙天那一刻。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隔线*********************** 今夜帝后大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虽然在孝期,婚礼一切从简,但该有的礼节一样不少。加上连日来的大雨终于有了停止的迹象,李湛圣心大悦,尽管不喜欢姜风荷,成婚当晚,还是在京城中多处燃放起了烟花。姜卢两家的女儿入主中宫,本身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事,当天晚上,不仅有皇帝下令燃放起来的烟火,还有姜卢两家的增添。一时之间,大半个京城的夜空都被这烟花照亮,火光璀璨之下,帝都犹如白昼。 在姜家出资建造的某处善堂里,一名穿着粗布补丁的少年看着头顶变幻莫测的夜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百姓流离失所,上位者却还沉迷在虚假的荣光当中,再这样下去,大厦倾覆只是时间问题。 而另一边,姜家的后院当中,终于等到烟花燃放完毕,卢氏放下绣棚,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蜡烛成灰,烛泪层层叠叠地堆垛在一起,好像人这一生最后的挣扎。 她的陪嫁妈妈朱氏见她抬头,赶紧过来拿走她的绣线,一边给她揉着眼睛,一边劝道,“太太若是累了,便不做了吧。这些东西,交给下人好了。” 卢氏却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宫中的宴席早就应该散了吧,老爷还没有回来吗?”卢氏看见镜中的朱氏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目光移到镜中自己保养得宜的脸上,那张脸啊,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别人好看,如今老了,哪怕年轻几岁,依然没有那个人好看。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就要被她踩在脚底?她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阴狠,等到恢复如初时,手中的那根绣花针已经被她折弯了。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要叫那个女人把这些年亏欠她的东西全部还回来!全部! 第八章 第八章 皇帝新婚之后,便是三天休沐。姜素素比姜风荷早入宫一些时日,先前李湛时常与她腻在一起,如今姜风荷来了,宫里宫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又是皇后,李湛自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对人置之不理了。三天中,总有一半的时间跟姜风荷呆在一起,虽然两人不曾同房,但样子倒是做得像。 晚上的时候,李湛睡在她旁边,两人之间泾渭分明得好像楚河汉界,姜风荷牢记飞雪的话,哪怕心里恨得牙痒痒,表现出来也是一副宽厚的模样。李湛本就对她心存愧疚,再看她不哭不闹,跟印象中的大相径庭,只当自己想错了,硬生生地将她高看了一眼,再也记不得那日御花园中的事情了。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三日,期间姜风荷摔碎了多少件名家瓷器,后宫中又有多少人银牙咬碎略过不提,三日之后后宫中的嫔妃依照祖例要去跟姜太后请安。迟迟作为宫中唯一一个尚未出嫁的公主,再受宠爱也是免不了的。往常姜氏不耐烦这些礼节,能免就免了。然而这次是皇后第一次正式带领嫔妃们去给太后见礼,迟迟作为小姑子,是一定要出席的。 她起得晚,到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等在那里了,姜风荷紧紧坐在姜太后的下手,见她进来,眉目带笑,跟前段时间她见到的那个眉眼间隐含戾气的少女丝毫不同。 她给姜太后见了礼,姜氏一面拉着她的手,一面对宫里的嫔妃们讲道,“这边是哀家的女儿,如今的荥阳长公主。”人人都知道迟迟是景平帝最宠爱的小妹妹,她虽然不是姜太后亲生的,但姜氏膝下并无子嗣,况且如今她哥哥又是皇帝,她跟太后亲生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迟迟跟各位嫔妃见了礼,就坐到了姜太后旁边。至于后来姜氏拉着姜风荷的手说了些什么,各位嫔妃拈酸吃醋说了些什么,她听得昏昏欲睡,完全不知道了。 还好姜太后话少,把她们几个招过来,敲打了几句就放她们回去了。迟迟虽然是跟在姜太后身边长大的,但两人一向不怎么亲密,她跟姜太后也没有太多的话要讲,见她乏了,也就跟着嫔妃们一起告退了。 这下人人都知道了她是宫中炙手可热的长公主,人人都忙着来巴结,打发走了两个之后,迟迟唯恐还有人跟上来,连忙带着琉璃拐到一条小路上,避开了她们。 路越往前面走,越荒芜。饶是青天白日,琉璃也有几分害怕,连忙拉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往前,“殿下,我们赶紧回去吧。这会儿回去,那些娘娘们也不在了。”迟迟看了看前面,终于点了点头。 只是这里她们从未来过,刚才走过来的时候也没有记路,阡陌纵横之下,两个在宫中待了十几年的人居然迷路了。眼见着越走越走不出去,琉璃急得没办法,又不放心迟迟一个人在这里,转了几圈儿,却一个办法都没有想出来。 迟迟却是个心大的,还有心情来安慰她,“哎呀,反正不可能走不出去的。等下要是见我们一直没有回去,宫里会派人来找的。”琉璃看了她一眼,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迟迟被李湛和纪无咎保护着长大,宫里的阴私也不甚明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这宫里原本就有些地方去不得的。 “反正也走不出去,呆在这里又无聊,不如我们走走吧。”她说完也不等琉璃,转身就朝前面走,琉璃想了想,觉得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便举步跟了上去。 也不知道是走到了哪里,反正一片荒芜之后,居然柳暗花明,遇见了一间还算整齐的屋子。一路上迟迟的感叹声就没有停过,“我竟然不知道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啊。”又是,“琉璃琉璃,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她也是从小就跟在迟迟身边的,比一般官宦人家的小姐还要娇贵,如何记得这些?迟迟见眼前的屋子还算整洁,想着应当有人住,于是走上前去,正打算看看有没有人在,好给她们指一条路,可是人才刚刚站到门口,里面就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你是谁?” 主仆两人齐齐吓了一跳,迟迟回过神来,便立刻虚张声势地大声喊道,“我是荥阳长公主,你是谁?” 里面传来一阵桀桀怪笑,迟迟和琉璃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只听那人说道,“荥阳长公主是皇帝最疼爱的妹妹,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小姑娘编谎话,也要编得像些。”之前听她说话,只觉得粗哑难听,此刻听来,粗哑里面居然带了一丝婉转,应当是女子无疑。 猜到她的身份,迟迟便也不那么害怕了,连声音也放柔了,“这位姑姑,本宫的确是荥阳长公主,你是何人?” 她换了语气,公主的气派一下便出来了。只听那人又说道,“你说你是你就是吗?那我问你,荥阳长公主的母妃是谁?” 她的母妃?“本宫生母是已经亡故的敏贵妃,后来被贵妃姜氏,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娘娘收养,姑姑……您说的是哪位?” “哼。”那人冷笑一声,却不回答她的话,“认贼做母,不知道你母妃九泉之下,还能不能瞑目。” 迟迟心中一跳,听她提起自己母妃,便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举步便走了进去,“你说什么?什么认贼做母?为什么我听不懂?”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本来以为里面一定是个又丑又怪的人,哪知窗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衣衫整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既不丑也不怪,虽然称不上好看,但总是正常人的长相,跟她的声音相去甚远。 见迟迟进来,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便出现了几分怒色,“谁叫你进来的?”声音又粗又哑,跟她的外貌丝毫不相称。 “你不回答我,我就自己进来了。”迟迟回答得理所当然,那个女人脸上怒色更重,伸手推她,“给我出去,快出去。” 她力气很大,迟迟有些站不稳,下意思地往后退去,口中却还是不停,“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我不走,快点儿告诉我,什么叫认贼做母?” 说话间迟迟已经被推到了门口,眼见就要被推出去,迟迟连忙叫身后的琉璃,“琉璃快帮我。”话音刚落,她就被推了出去。正要再上前,那个女人却已经猛地将门一关,直接把迟迟关在了门外面。 迟迟不甘心,伸手一推之下才发现对方早已经将门锁了,她在外面叫了几声,里面恍若未闻般。琉璃也帮着叫了几声门,非但没有人来开门,倒引来了另一个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迟迟连忙回头,见到纪无咎,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迷路了,正好碰到这里的姑姑,她说——” 她还没有说完,纪无咎就已经截口道,“好了,大家都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连陛下都惊动了。我听到你的声音,才知道你在这里。”他走上来,拉住迟迟的手往外走,全然不顾她看向后面的目光,“既然没什么事情,那就跟我一起回去吧,陛下都急坏了。” “可是——”她正要说话,纪无咎却再一次地打断她,“什么可是不可是。陛下眼下忙得起火,还要在你这儿分心,你说你该不该打?” 被他这样一打岔,迟迟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纪无咎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沉沉似霭,让人看不清所以,“陛下大婚那晚,有烟花落在善堂上面,烧死了二十多个人。” “啊。”她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哪怕迟迟对朝堂之事不甚明白,但也清楚这背后代表着什么。姜赋淳建善堂,是李湛授意的。既然皇帝已经下了旨,就算钱是姜家出的,那也不可能留下姜家的名字。况且发生事故的那晚是皇帝大婚,死了那么多人,结合前段时间的大雨来看,怎么看都觉得是上天示警,在说李湛不堪为帝。 有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迟迟犹豫了片刻,才怯生生地问道,“是故意的吗?”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巧?皇帝大婚,京城内外戒备不知道有多森严,京兆尹除非嫌家里脑袋多了才敢如此玩忽职守。况且,一次烧死二十多个人,这要多大的火才有这样的威力?巡城的士兵难道看不见吗? 种种迹象,只能说这是有人故意的。 纪无咎微微垂眸,算是默认了。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迟迟,“陛下因为这件事情大为光火,所以你要乖乖的,别惹他生气了。” 迟迟微微撅了撅嘴,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关心李湛,“那皇兄,打算怎么处置呢?” 第九章 第九章 如何处置?这件事情还真是不好处置。 姜赋淳摆明是阴了皇帝一道,偏偏还能把面子里子全都给占完,李湛除了骂京兆尹一通,再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三人走到阳光大盛的地方,纪无咎转过身来看向迟迟,“我等下要出宫去一趟,你先回去吧。” “你出宫干什么?”他要走,迟迟却连忙拉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纪无咎只能回过头来,“陛下想必不会放心再把安抚流民的事情交给其他人去办了,只能我亲自走一趟。” 迟迟嘟了嘟嘴,想到这么多天只跟纪无咎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心里有些不高兴,埋怨地说了一句,“朝中那么多大臣,怎么什么都要你去办。” 朝中大臣虽多,但大部分都是姜氏门生,剩下的也不太看好李湛继承皇位。这样算下来,真正称得上李湛心腹的人,竟少之又少。能够办差的,也只能是他了。纪无咎伸手摸了摸迟迟的鬓角,“明年春闱过后,便大有可用之人了。”眼下朝中一潭死水,许多都另有心思,也是时候为朝廷注入一些新鲜血液了。 迟迟听出来意思来,脸上露出几分高兴的神色,拍手笑道,“那真是太好了。”纪无咎抿唇一笑,伸手招来跟在后面的琉璃,对她说道,“送公主回去吧。”他正要离开,迟迟却再一次拉住了他的袖子,白净的脸上全是讨好的笑容。纪无咎只看了一眼便明白她在想什么,不由分说地刷下她的手,出言更是毫不留情,“不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想要跟他一起出宫,想都不用想。 迟迟这会儿开始耍赖了,“我就是想出去看看。”她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我十四年都没有出过宫门,不像你们,可以随时出去。外面长什么样子我更是不知道,每天眼睛一睁,看到的就是这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无咎,你行行好,就当可怜我,带我一起出去吧。” 她说的是实话,又刻意苦了一张脸,在纪无咎面前卖可怜。纪无咎一向对她没什么办法,见她这样,明知道是她故意做出来装可怜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心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软软地拒绝她,“不行……”声音较之前的坚决,已经软了很多了。 听到他语气软化,迟迟知道有戏,连忙拉住他的手继续哀求道,“好无咎,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保证乖乖儿的不乱跑。”她想了想,“要不然让我当你的书童也行。” 纪无咎失笑,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让堂堂一国公主当书童?他正要点头,一旁的琉璃插嘴进来,“殿下,纪大人是出去办正事,你去了他要分心照顾你,要是做不好,陛下那边不好交代。” 迟迟却毫不在乎地把头一扬,“无咎怎么可能因为我去就办不好事情呢?再说了,我都说了我乖乖的不让他分心了,琉璃你就不要再婆婆妈妈的了。” 纪无咎见她确实想去,便看向琉璃,“你不用担心了,到时候我一定会把公主安全带回来的。”他说完便不再管琉璃,转头过来对迟迟说道,“我让春寿给你找套小太监的衣服,你先回去等着。” 迟迟见自己意愿达到,立刻笑得比春光还要明媚。她朝纪无咎挥了挥手,忙不迭地表示,“快去吧,我在甘露殿等你。”纪无咎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等到他离开,迟迟才转身过来,一眼就看到琉璃那哀怨的面孔,她连忙讨好地抱住琉璃的肩膀,“好啦好啦,我只是想出去看看罢了。”她偏头想了想,“你要是真的不高兴的话,大不了下次我带你去好啦。” “还有下次!”琉璃听了简直要晕厥,迟迟却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当然了,总不可能去这一次就够了吧。”她又要伸手抱琉璃,她却一侧身躲开了,“这套对我不管用,我可不是纪大人。”说完便脚步匆匆地朝甘露殿的方向走去,迟迟连忙跟上去,在她身边不住地讨饶,“好啦好啦,好姐姐,我知道我不听话惹你生气了,这样吧,等我从外面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 她那些哄小孩子的把戏琉璃才不会上当呢,不过见她这样讨好,琉璃心中的火气转眼便消了,转头过来嗔怒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好了,你跟着纪大人好好去看看,带吃的什么的就不用了。奴婢只希望小祖宗你能够平安回来,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迟迟跟她一向不分什么主仆,甚至在她面前也从来不自称“本宫”,琉璃更是从不称“奴婢”。迟迟晓得她这是在打趣,知道危机过了,便嘻嘻笑着,拉了她的手,跟着她一起回了甘露殿。 回去不过片刻,春寿就带着一套小太监的衣服过来了。琉璃不甚放心,一边嘱咐了她许多,一边又跟春寿嘱咐了许多。迟迟是听不进去的,她现在一颗心全都放在了外面的世界上,至于春寿,听了那么多,最后直起腰身来冲琉璃“嘿嘿”一笑,“姑娘放心吧,殿下跟着师父,不会有什么的。”就是师父自己出了事,也不可能让殿下出事啊。他在心里默默补上这一句,却并没有说出口。 感情她说了那么多,两个人没一个听进去吗?琉璃气得要死,索性挥了挥手,再也不管他们了,让他们就这样去吧。 迟迟被琉璃放了出来,学着平常那些小太监的样子,弓着身子跟在春寿后面,离宫门不远的地方,纪无咎一身宝蓝色长衫,头发被一枚小巧的白玉冠束起,修长的身形在风中挺立得好像一杆修竹。迟迟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脸红心跳,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 迟迟到了,纪无咎拉她进了车,春寿又在外面给守门的侍卫看了玉牌,三个人就这样,驶出了皇宫。 一出了宫,车帘便没有放下来过,迟迟更是一路上都在咋咋呼呼,大惊小怪,“诶,无咎无咎,你看你看,那个人……”可惜还没有看完,车子已经驶过去了。然后又见到一个人肩膀上扛着一串串大红色的果子,晶莹剔透的样子,看起来就让迟迟垂涎不已。在一转,那边人群熙熙攘攘,中间好像有谁在哭一样。而另一边,京城中有名的糕点铺子面前早就排起了长队,看上去……嗯,看上去就更好吃了…… 纪无咎在她对面一直注视着她,即使换了男装,少女清丽的容颜也没有掩去半分,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泛起一阵细小的绒毛,好像刚刚摘下来的桃子一样,鲜嫩多汁,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眼睛也是晶亮的,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看一眼便觉得沉醉了。 她这样简单的性子,生在深宫之中,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想到上午迟迟问他的话,纪无咎心中微沉,这还是第一次,他对这么多年来选择的东西生出怀疑来。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明显,迟迟也察觉到了,赧然地看了他一眼,颇为不好意思的收回目光来,装模作样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好了好了,我知道我这样不好……”你就别看了。 纪无咎不禁莞尔。她怎么会不好呢?世间万事万物,只有迟迟一人,独得纯净。 正思索间,车却停了。外面传来春寿的声音,“师父,到了。”纪无咎抬头看了迟迟一眼,“我们下去吧。”她乖乖地点了点头,纪无咎已经先一步掀开车帘,跳了下去。迟迟出去的时候,他那双纤长白皙的手已经横在了她面前。迟迟脸色一红,赶紧低下头来,将手放了上去。 她跟在纪无咎身后,才刚下车,就听见一阵喧哗,远远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又吵闹得厉害,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流民们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迟迟给予作呕,但想着之前跟纪无咎打的包票,唯恐他见自己受不了把她赶回去,连忙伸手捂住了鼻子。又跟紧了他一些,他身上传来麝香冰片的味道,像雪像霜,一下子就把那股酸臭的汗味儿给冲散了。 走得近些了,迟迟才看见台阶上京兆尹的影子,穿着一身官服,在上面挥舞着双手,好像在说什么“陛下恩典……”之类的,底下的流民非但没有听进去,反而越来越躁动。迟迟有些害怕地拉住了纪无咎的袖子,转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却没有发现春寿的身影,当下也顾不得捂鼻子,连忙拿下来问道,“春寿呢?” 纪无咎头也没回,“他有其他事情,先过去了。”迟迟不太明白地点了点头,刚才还在的人,怎么这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呢? 前面的纪无咎看着不远处京兆尹努力挥动的双手,知道现在一个弄不好,局面便会不可控。因为过了三日才报上来,时间上已经有些晚了,他过来,是为了防止流民当中出现暴动。这些难民,多数都是京畿重地的地层小民,人数虽然不多,但若是真的纠结起来,也是一股力量。京城重地,天子脚下,真的出现这样的事情,意义非同凡响。但安抚他们,又不能单纯地发钱,这里面不知道混杂了多少地痞流氓,如果只是按人头发钱,老弱妇孺的钱,一到手恐怕就要被别人抢了。 这样看的话,单纯的发钱,是万万不行的。 他沉默片刻,才举步朝前面走去,身后的迟迟连忙跟上他的步子,两人在墙角处一转,直接到了京兆尹他们后面。 第十章 第十章 见到他过来了,京兆尹连忙停下来,转身过来跟他行了一个礼,“大人怎么过来了?”迟迟是女眷,京兆尹平常并未见过,所以也没有认出她来。迟迟跟在纪无咎身后,安安静静地当自己的小太监,只听前面那个人淡淡说道,“陛下让我过来的。” 京兆尹脸上露出一丝不耐,语气也不怎么好听,“安抚流民的事情陛下已经交给微臣去做了,怎敢再劳烦大人?” 纪无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结果呢?”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情绪越来越躁动的流民,京兆尹知道这是在讽刺他办事不力,老脸一红,却见前面的少年又已经淡淡地开了口,“不是陛下不信任大人,更不是无咎比大人得力,而是陛下又有了新的想法,比之前的那个更好,所以才让我代为督办。” 方法是皇帝想的,跟他没有半分关系。派他来,不是因为皇帝不信任京兆尹,更加不是皇帝认为京兆尹办不好。两句话下来,京兆尹的脸色已经有所缓和了,但依旧不肯把权力交出来,“既然是陛下吩咐,当然不敢不从。只是大人久居深宫,习惯了在陛下面前伺候,这些小民的事情未必熟悉,不若还是交给卑职来,大人也好落得清闲。” “怎敢。”纪无咎垂眸看他,“陛下亲自交待,我怎能阳奉阴违?”他不想再跟京兆尹废话,不等他答话,已经举步朝前面走去。京兆尹见拦不住他,气得在原地跺了跺脚,也连忙跟了上去。 纪无咎一来,原本吵闹不堪的现场立刻安静了片刻,但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声,中间有个男人大声喊道,“原来的狗官不行了,进去换了个兔儿爷过来。”他说完,身边的人又是一阵大笑,那个男人见纪无咎不说话,越发地放肆起来,“小白脸儿办什么事?就是主动躺在爷爷身子底下叫爷爷疼一疼,爷爷也要考虑考虑要不要改改癖性。” 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言语最是粗俗,迟迟是听不懂的,但是看他们的反应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眼见着京兆尹在一旁努力憋笑,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瞪了那个老男人一眼。 这一切,纪无咎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京兆尹见状,正想上前再添两把火,让眼前的局势烧得更旺一些,那边纪无咎已经轻轻抬手,屈指在空中一弹,一道轻微的破风之声就朝着那个男人划了过去。接着便是一声大叫,那个男人猛地捂住了耳朵,指缝间有些许的血渗了出来。京兆尹见了,伸出去的脚,又默默地收了回来。 纪无咎丝毫不将那些人的愤怒放在眼里,他站在台阶上负手而立,声音用内力传出去,一下便将满场的嘈杂给镇住了,“陛下仁慈,不忍心你们流离失所,想要活下来,现在有两条路。” 不知是被他满身的气势所摄,还是听到了自己关心的事情,原本嘈杂一片的现场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纪无咎的声音在里面不住回荡,“要么以户为单位,按人头算钱,青壮男子十五两银子,老人妇孺每人十两,你们拿着你们的钱,想在哪里安家就在哪里安家;要么,同样是以户为单位,砂石木材由朝廷出资,具体多少按人头算,你们自己出力,自己建房。建房的地址就选在离城三里的红叶山脚下,修建期间,搭建房屋的青壮年男子每日二十钱的工钱,女子老人每人十钱,一日三餐,有饭有面,一应开销同样由朝廷报销。”他说完便住口,“二选其一,你们自己选。” 场面渐渐安静下来了,原先那个被纪无咎伤了的壮汉此刻也放下了捂住耳朵的手,声音依然响若洪钟,“你说我们就信,我们凭什么信你?”他耳朵上还有血,仔细看过去,上面缺了豌豆大一块肉,但并未伤及根本。纪无咎只是小惩大诫,出手并不算重。 被人这样质疑,他既不生气更不慌乱,伸手朝外面一指,“那里。”众人跟着他的手指朝那边看过去,迟迟也踮起脚尖来,春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他身后是京城各大钱庄的旗帜,风一吹便猎猎飘扬。后面数十口大箱子,里面全被换成了一串一串的大钱,金属在阳光下面发出铜锈的味道。 这些人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哪怕只是铜钱,也足够让人惊叹了。迟迟也没有见过,那么的铜钱一时之间全部放在眼前,她也觉得又点儿震惊。可还没有等大家从银钱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纪无咎就再次开口,“三日前不幸罹难的人员家属可凭户贴领取丧葬费和抚恤金,青壮男子五十两,老人妇孺三十两,建房期间,随时有效。” 他说完,场上又是一片哗然。被朝廷抛弃了许久的人,这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国家,整个朝廷,原来还在为他们着想。 …… 前来登记的人络绎不绝,春寿亲自把关,他是纪无咎的弟子,别人看纪无咎的面子也要让他三分。况且这一切背后还有户部和工部的功劳,京兆尹权力几乎完全架空。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实在插不上手,最终跺了跺脚,带着自己的人回来该去的地方。 这一切,迟迟看着新奇又兴奋。深宫中的岁月寂寥又无聊,她少年心性,被拘在里面那么多年,见什么都新鲜,何况这样的场景,并不是每个女子有生之间都能见到。人多,空气并不是那么流通,迟迟一张白皙的小脸红扑扑的,纪无咎将具体事宜一一交代完,过来看到的就是她带着一双星星般晶亮的眸子,双颊嫣红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目光,像刚刚出生的小孩子一样,好像尘世间什么东西都不能污染。纪无咎最爱的便是她这副天真样子,当下心中一暖,理了理袖口,走过去问她,“在看什么呢?” 她伸手一指,指向那么又重新焕发出生机的流民,“我在看他们。” “刚才他们的眼睛里还是一片死水,如今已经充满了希望。”她声音不小,靠得比较近的那个浑身缀满了补丁的少年听见了,忍不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少年模样的小书童,在阳光下肌肤像是被打上了一层光一样,炫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美好得好像独得了这世间所有精粹。他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是啊,之前家园被毁,朝廷搭建的善堂还遭了*,吃饭都成了问题,前路漫漫,他们什么都看不到,怎不是满眼凄凉呢?可如今,家园重建在望,一切都将走上正轨,希望之光自然又重新燃了起来。 他分了心,没有动,后面的人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清晏,该你了。”少年才猛然一惊,连忙把自己的户贴交了上去,等到登记完,领了银钱,抬头再看时,那个小书童已经跟着他家公子一起离开了。 也不知道是谁家少年,身姿翩若惊鸿,却又巍然而立,纵观朝中,谁不像是这等人物。少年暗暗将他知道的人梳理了一遍,一个都跟刚才的人对不上号,但转眼就释然了。国家既然出了这样的英才少年,自然是大幸。或许是哪家少年公子游学回来,还未正式在朝中领职吧。 迟迟跟着纪无咎出了那善堂,她兴奋劲儿还没有过去,纪无咎就这样把她带走,她还有点儿不高兴,“你要把我带去哪里啊?” 纪无咎回头看了她一眼,“自然是去吃好吃的,玩儿好玩儿的啊。”见迟迟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又续道,“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你可能就没时间去玩儿了。”好不容易出来了这一趟,她自然不肯就这样放松的,当下就将善堂那边抛到了脑后,还忙不迭地催促纪无咎,“那快点儿快点儿。”自己已经等不及,先走一步了。 纪无咎看着她火急火燎的背影,丝毫不像在宫中时那般稳重端庄。微微笑了笑,举步跟了上去。 此时离晚上还有一阵时间,纪无咎带迟迟简单地逛了逛,她第一次出宫,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连路边小摊贩卖的劣质珠花都要伸手去摸一番。这些贩夫走卒也是见惯了场面的,见她生的俊美又喜爱女子之物,便当她是纪无咎带出来的妹妹。其时沿袭前朝风俗,男女之防并不严,女子为了方便走动经常扮作男装。街上也时常有大家女子换了男装,出门游玩,所以见到迟迟这样,也并不觉得稀奇。 眼看着快到饭点了,迟迟却还呆在街上不肯离开。她在宫中都是娇养惯了的,一下午走了这么多的路,纪无咎怕她脚上走出水泡,回到宫里又要哀嚎,连忙把她从琳琅满目的小铺面前拉了过来,直接上了京城中有名的酒楼——燕来春。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两人上了楼,特意没有选包厢,而是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来。纪无咎点完菜,一抬头就看到迟迟正捧着脸看他。她的目光像碎金般星星点点,看的人也一起愉悦起来。纪无咎嘴角忍不住带出点点笑意,问她,“你看什么?” “看你。”她理所当然地答道,“无咎,我刚才都想跟你说,你好能干啊。”迟迟一双大眼中,满是崇拜,“那个京兆尹做了那么久都没做好的事情,你上去一下就办好了。” 被她的眼神感染,纪无咎那满身的清冷之气也冲淡了不少。他抬手跟迟迟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含笑道,“我也是借了圣上的光,如果不是他在后面支持我,哪里会有那么轻松。”其实说到底,还是那些人不愿意做。谁都知道李湛是姜太后一手扶持上来的,他根基未稳,身边却已经卧了姜氏这只大虎,这个皇位能不能坐稳都还是未知数。而这件事情又把姜家牵扯了进来,一个弄不好就打了姜家的脸,为了皇帝得罪姜家,这些官员不会那么做的。 连皇帝都要被人看碟下菜,姜赋淳不是皇帝,却也胜似皇帝了。 迟迟久处深宫,虽然李湛和纪无咎把她保护得很好,但皇家子女,天生对这些事情都有一种敏感。纪无咎虽然不曾提过,但她也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当下脸上便有些忿忿,“皇帝是我哥哥,可真正做主的人还是姜赋淳。”她偏头看向窗外一片辉煌的夜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兄才能真正的大权在握。” 想要掌权,谈何容易?李湛已经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却只换来片刻的喘息。姜赋淳定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一个国丈,根本堵不住他的野心。尤其是,在他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说到底,还是当年母后不应该放任姜家势大。纵然皇兄非她亲生,然而再如何,自己儿子做皇帝,总比自己哥哥做皇帝强吧?”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过来,“可是,如果当初不是有姜家支持,恐怕皇兄也登不上那个位置。” 纪无咎在心里摇了摇头,姜太后的野心何尝是只安心在深宫当中当个妇人?如果只是这样,当初就不会选择李湛了。 不过,这些事情都不是迟迟应该考虑的。她应该做的,便是每天开开心心,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就算深宫之中波流诡谲,哪怕粉身碎骨,他也要保全她的安康快乐。 小二哥把点心端了上来,纪无咎趁机岔开话题,“椰丝糕,这里最有名的点心。”他将盘子往迟迟那边推了推,刚才还在忧心李湛的迟迟立刻转过脸来,看见面前这一盘雪白的糕点,瞬间便喜笑颜开。她用筷子夹了一个,放进嘴里时,只感觉凉丝丝的一片,但又不是真的冷,跟冰跟雪还是很不一样的。初初入口时,只觉得并不甜,然而吞下去了,才有回甜上来,比单纯的吃在口里的甜,不知道要爽口多少。 见她的表情就知道这点心甚合她胃口。纪无咎也夹了一块,他原本就不甚喜欢吃甜食,只有这个椰丝糕还勉强符合胃口。片刻之后,小二哥又把他们点的其他菜端了上来,宫中虽有美味佳肴,甘露殿里也有小厨房,但在外面吃饭却别有一番风味。那些菜肴都是燕来春的招牌菜,手艺自然不用说,然而更让迟迟高兴的,还是眼下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 窗外花灯如昼,有晚风吹来,凉意森森,里面好像还带着黄葛兰的香气。酒楼外人潮涌动,迟迟垂眸看去,不少青年男女手牵着手出来游玩,情意切切,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旖旎。 是啊,若是有一天她能够这样跟纪无咎手牵手走在街上,她也觉得胜却人间无数了。 对面少年的面容依然雪白,但被窗外的红灯笼照着,比往常多了一份暖意。那双湛黑的瞳仁里眼波流转,凝眸看去,好像有脉脉春水在期间流动,看得人忍不住就此沉沦。 今夕何夕,共此良辰。也不知道何时还有这样的安好岁月,能让他跟自己一起,坐下来吃吃饭,看一场这秋月春风。 迟迟夹了一筷子八宝鸭,正要放进嘴里,前面却出现了一阵喧闹。她抬眸一看,刚才楼下的那个掌柜亲自领路,后面跟的那人……迟迟看了一眼,连忙收回了目光,将脸埋进碗里,努力不让自己吸引目光。 纪无咎见她如此,出声问道,“怎么了?”他下意识地要回头去看,迟迟连忙跟他使眼色,“是柳胜杰。”说话间他人已经进了一间包厢,迟迟抬起头来朝那边看了一眼,看向纪无咎,“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柳胜杰是齐王李岩的幕僚,在朝中领了个闲职。迟迟跟他以前也是见过的。那会儿李岩还在京城,她年纪小,是李湛的跟屁虫,没少见柳胜杰跟在李岩屁股后面。但齐王的封地在岭南,几天前皇帝大婚他都是派人送礼,自己只是修书一封,并未到场,可他的门客,怎么会在这里? 纪无咎看出她的疑惑,微微一笑,问道,“吃好了吗?”迟迟点头,正要问他作何打算,他已经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迟迟跟他一起下了楼,两人走到燕来春的后门,纪无咎转头朝她一笑,伸手将她纤腰一抱,轻轻一纵,迟迟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人就已经在燕来春的包厢外面了。此时正是晚上,为了谈话方便,他们选在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这样一来,外面的嘈杂声便几不可闻,有人想要探听,里面若是有高手,气息便不好藏。弄这么大的阵仗,真相信他们只是叙旧才有鬼。 迟迟不会武功,纪无咎勾住她的腰带,让她不在房檐上发出任何声响,他自己像影子一样,轻轻一纵,就到了柳胜杰的包厢外。这一切迟迟从未经历过。被纪无咎抱在怀里,她觉得既新奇又兴奋还紧张,鼻端传来纪无咎身上的冷香气息,在夜风里格外好闻。这样的甜蜜,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她忍不住想笑,纪无咎连忙朝她使了个眼色,伸出手来在她手心轻轻划了几笔,指尖微凉,她的手心因为紧张生出了一层薄汗,手指划在手心里,痒酥酥的。 迟迟忍不住红了脸,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他写的是“高手”两个字。 这里面还有高手把守吗?迟迟抬眼看了一眼,只看得到里面透出的昏黄的灯光,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纪无咎竖起手指,跟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自己凝神静气,里面的声音便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迟迟一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唯恐惊动了里面的高手,她还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不让自己吐出的气息太明显。纪无咎一低头,就看到她眼睛睁得圆鼓鼓的样子,没想到倒是他先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刚刚笑出声,里面就传来一声中年男子的爆喝声,“谁在外面!”话音未落,一片刀光已经迎头罩下,迟迟被吓得呆立当场,纪无咎抱住她的腰,屈指往前面一弹,立时便有一道破空之声,他带着迟迟一个翻身,却没有朝着弹指的方向,而是到了房顶的背面。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迟迟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一个黑影从窗户跳了出来,直接朝着前面追了出去。见他离开,纪无咎才抱住迟迟的腰,一个纵身,从燕来春的楼顶跳到了隔壁人家的房顶上。 迟迟刚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后面去传来一阵大喊,“兀那贼子,休走!”纪无咎朝她微微一笑,再一次抱住她的腰,纵身一跃,像一只大鸟,朝前面的房顶掠去。 夜风拂过,迟迟长发散乱,跟纪无咎的头发搅在一起,不出片刻便已经分不出所以。头顶一轮圆月,安恬而沉静地俯瞰着大地。他们脚下,是一片灯火辉煌。灯笼在街上汇聚成星星点点的一条河,与天上的银河交相辉映。而在这中间,是她跟纪无咎相依相偎,她身后的少年一直抱着她,再往后,虽有追兵,但比起这良辰美景,连那个煞风景的大叔,都成了另一种点缀。 迟迟从未被人这样抱起在房顶上高来高去,好像是在飞一样。况且抱她的人又是纪无咎,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情,她就忍不住心花怒放。因为和她在一起的人是纪无咎,就连逃跑都是花前月下般的美好甜蜜。 她抬头看了一眼少年,下巴线条流畅,白皙的皮肤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皎洁几分。察觉到她在看自己,纪无咎也低头看着她笑了笑。恶作剧般地,他朝迟迟眨了眨眼睛,“我们把他甩掉。”迟迟忙不迭地点头,“嗯!”接着腰上便一紧,迟迟只觉耳畔风声更大,纪无咎和她的衣服在风中不住翻飞,路过一家人院墙的时候,有小孩儿见了他们立刻叫出声来,“娘——娘——刚刚我看到了神仙,神仙!” 声音传得远远的,迟迟不禁莞尔,也许今天晚上,有很多人都看见了神仙呢。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回到甘露殿时已经很晚了,琉璃急得上火,偏偏自己不能出去亲自找,只能在殿中来回走动,仿佛这样就能把心中的焦虑减去一些。 眼见着迟迟回来了,身上还是穿着离开时那身小太监的衣服,琉璃心里松了一口气,连忙把茶水端到她手上,怨道,“祖宗,你可算回来了。”她伸手指了指头顶的月亮,“你出去玩儿怎么不看看天时,这都多晚了?幸好如今陛下和太后都有事,才没有打发人过来问。” 迟迟将水一饮而尽,又拿过旁边小宫女奉上来的丝帕,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哎呀,琉璃不会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琉璃也不惊讶,只是怨气撒到了旁人身上,“纪大人也真是的。你没有分寸,他也没有分寸吗?这么晚才回来,出事了怎么办?你一个姑娘家,哪儿能跟他们比。” 听琉璃这么说,就知道她气得不行。原本被纪无咎带着飞了一圈儿,迟迟正在兴奋头上,还想跟琉璃分享一下她跟纪无咎的“奇遇”,不过见她这样子,说出来恐怕又要被她埋怨怎么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迟迟连忙把这个念头给压了下去。她便朝寝殿走边头也不回地对琉璃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赶紧去烧水吧,我要洗澡了。” 琉璃跟进去,一面给她拿出换洗的衣服,一面招呼小宫女倒水,“早就准备好了,你赶紧吧。睡晚了明天陛下太后知道了,又要来问。”迟迟连忙点头,希望她能不那么唠叨了。 小宫女们手脚很快,不一会儿已经给迟迟把洗澡水弄好了。琉璃给她把香胰子、皂角、花瓣之类的放好,又服侍她脱了衣服,迟迟这才进了水。 太监服被迟迟随手挂在了杆子上,琉璃走上去给她收了,迟迟连忙叫住她,“干嘛?” 她举了举手里的衣服,“拿出去扔了啊。”这衣服也不要了,留那儿只会是个隐患,不扔还能干嘛? 迟迟却不干了,“别扔。给我洗了放好,我以后还要穿呢。” “穿?”琉璃听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敢情她出去一次不够,以后还要出去吗?看穿她在想什么,迟迟把头缩在盆后面,用盆沿挡住琉璃的目光,却依旧据理力争,“当然了。以后出去……还要穿的。”到底琉璃气场比她强大,后面的话她自己说出来都没了底气。 琉璃翻了个白眼儿,二话不说转身出去,迟迟生怕她拿去扔了,连忙从水里站起来,也顾不得自己没穿衣服,直接就要冲上来抢了,“别扔别扔,不许扔!” 琉璃见她真的急了,知道不能逆了她,赶紧顺毛,“我不扔!我拿去叫小宫女给你洗了放好。” 见琉璃答应了,迟迟这才放心下来,当下便眉开眼笑,又重新爬回了桶里。琉璃见她如此紧张,想来也不过是因为这是纪无咎给她的,心下微酸,转身拿着衣服出去了。 窗外的月亮正好对着迟迟的澡盆,她将花瓣一片片地拿出来放在雪白的藕臂上,鲜红映衬着雪白,在月光下好像玫瑰里生出的妖精,妖冶而又纯净。她玩儿的兴起,想到今天跟纪无咎在一起的种种,又想到今天晚上他抱着自己,从京城的一户户人家的房顶上掠过,当真好像仙人一样。腰间他抱住自己的那块地方,仿佛还留着他的温度,连她身上,都还有他清冷的气息。像气,像烟一样,将她包裹在里面。 迟迟有点儿害羞,直觉自己不应该在洗澡的时候想一个男人,但又忍不住。她蜷起腿,用手抱住了,自己又把下巴放在膝盖上面。长长的头发散落在水里,像海藻一样在水里曼妙起舞。迟迟低头看了一眼胸,上面小小的,尖尖的,好像她生日时厨房做的寿桃一样,那么小,她自己一只手都能握住,更不要说别人了。 别人?这个念头一闯进心里,纪无咎那张脸就跟着一起闯了进来。迟迟脸上绯红,不敢再洗,赶忙从桶里站起来,拿着帕子胡乱地擦了擦,穿好睡衣,踩着鞋子,逃一般地跑到了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丝合缝,除了一张脸露在外面,其他的什么都没有露出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到安全,只有这样才能将刚才闯进来的绮思给赶出去。 不过……迟迟还是忍不住,掀开被子偷偷看了一眼,她胸上的两个尖尖,粉红色的,还真的就跟寿桃一样,不仅形状,颜色都差不多。迟迟伸出手,往胸上捏了捏,软绵绵的,里面好像还有点儿硬,真的就跟包了馅儿的寿桃一样。 她偷偷看过太后和姜素素的胸,比她的大好多,她们都是成了亲的人,迟迟有些心意阑珊地放下手,抬头叹了一口气,诶,十几年才长了这么点儿,要长到她们那么大,还要多少年呢?好像每个成了亲的女子都那么大,那她要是一直这么小,是不是永远不能嫁人了啊?不能嫁人,那她就永远不能跟纪无咎一起了。 想到这里,迟迟心情更加郁闷了。她将下巴放在被子上面,恹耷耷的好像一只垂了耳朵的小狗一样。琉璃推门进来,见她这么快就到了床上,不声不响的还吓了她一跳,“这么快就洗完了吗?”她走过去试了试水温,还是烫的,可是转头一看,迟迟神情抑郁,跟她刚才离开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子。 琉璃不懂怎么这么快她又换了副面孔,以为她生病了,连忙走上前去摸了摸她额头,结果什么都没有。她心中疑惑更甚,问道,“怎么了?” 结果迟迟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裹着被子躺到床上,翻了个身,留了个后脑勺给琉璃。 琉璃知道她这又是痴病犯了,当下有些哭笑不得,见她头发还是湿的,出言劝道,“赶紧起来,你头发还湿着呢。”说着就转身过去拿了帕子来,要去擦她头发上的水。 迟迟却不管不顾,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任由琉璃拿着帕子在后面给她擦头发。窗外月光正好,好像又看到了之前她跟纪无咎一起在月下掠过的样子。迟迟忍不住弯了弯唇,但只要一想到有可能这辈子都嫁不了纪无咎了,眼泪“唰”地一下就出来了。她不知道除了纪无咎,她还能喜欢谁。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没有谁了。 没有谁还能像纪无咎一样,全心全意地对她了;也没有谁再像纪无咎一样,能跟她十几年相互扶持着过来。她虽然懵懂,但也知道能有今天,纪无咎在背后牺牲了多少。没有一个人再能像他那样,为了自己连命都不要了。所以,除了他,谁都不行。 身后的琉璃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话,迟迟小心翼翼地用背角把眼泪擦了,不让她看见。琉璃虽然没有说过,但她也看出来了,琉璃并不喜欢她跟纪无咎交往太深。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大晚上还为纪无咎哭了一场,恐怕要更加不喜欢他了。 琉璃虽然是宫女,但在她心中,就跟亲姐姐一样。和重光哥哥,和无咎,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既不想惹琉璃生气,更加不想让琉璃生纪无咎的气,要是他们两个能好好的,不要你不喜欢我我不喜欢你就好了。 到底累了一天,躺在床上,迟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琉璃在后面听见了,连忙问道,“公主可是累了?”累了就赶紧坐起来让她好把头发擦干。 迟迟点了点头,只希望她快点儿离开,自己好睡觉。哪知见她点头,琉璃说道,“那你坐起来吧,我给你把头发弄干。”无奈之下,迟迟只能从床上爬起来,身体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将头靠在床角的柱子上,任由琉璃在她头上弄来弄去。眼看琉璃的胸也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迟迟在心里暗暗比了比大小,好像也没有姜素素和太后的大,看来果真是不长大不能嫁人了。可琉璃比她大了快两岁,也才比自己大了没多少,真要等到像姜素素和太后那么大了,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真要那么多年,说不定纪无咎已经娶了别人了。 不行,她明天得去问一问,太后不好问,她就去问姜素素。她是过来人,应该知道怎么才能长大。 ****************************我是分隔线************************************* 春寿驾着车走小路到了棠棣园,停下车,还是纪无咎先下的,留他在后面收拾。纪无咎在前面走了没两步,就听春寿在后面“呵”了一声。他转头问道,“什么事?” 春寿从里面拿出几个小糖人儿,笑道,“殿下今天买的东西还没有带回去呢。” 见到那几个小东西,纪无咎眼睛里也染上点点暖意,“明天你给她送过去吧。今天太晚了,她多半都睡了。”春寿应了声“是”,把东西拿出来,跟上了纪无咎的脚步。 两人进了园子,有贴身伺候的小太监赶紧过来给纪无咎和春寿倒上茶,又;连忙退了下去。偌大的厅堂,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见人已经走了,春寿喝了口茶,低声问道,“师父,你和殿下,是碰到了什么吗?”他从殿下离开之后就神色莫名,丝毫不见往日见过公主之后的喜悦,想来应该是碰到了什么大事。 纪无咎勾了勾嘴唇,将茶碗轻轻放在鸡翅木桌上,“我们今天在燕来春碰到了柳胜杰。” 春寿愕然,“他不在岭南陪着齐王,跑到京城来干什么?” “他身边还跟了一个高手。”纪无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一双黑色的瞳仁好像渺无边际的黑夜,让人看不出所以,“使刀的,功夫不在我之下。” 春寿不由得一震。连纪无咎就在说是高手了,想来功夫不低。只是,“你们交手了?” 纪无咎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偷听他们谈话被那人发现了。他追了我一截,后来被我甩掉了。想来也没有发现我的身份,更加不曾看见我的脸。” 春寿放心了大半,又听到他说偷听,连忙问道,“师父这是听到什么了?” 纪无咎默然不语。春寿见他如此,猜到此事棘手,又小心地问道,“那……师父要不要去信一封,问问岭南的大师伯?” 纪无咎看了他一眼,目若寒星,让春寿忍不住背后汗毛倒竖,他开口时已经换了一副教训的语气,“他到底是你长辈,不可如此无礼。” 春寿这就知道纪无咎没有怪他的意思,连忙称“是”,再要继续问,纪无咎去话锋一转,对春寿说道,“明天给殿下送东西的时候告诉她,今天的事情我去给陛下说,她就不用了。” 春寿点了点头,知道他这是不想让迟迟暴露,免得她说出来不仅起不到半点儿作用,反而还要被罚。 只是……他对公主的这番苦心,主动要付诸东流了。春寿看着纪无咎俊美无匹的侧脸,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老天不公,就此可见。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二日一大早,春寿就拿了东西到甘露殿去了。谁知他来得早,迟迟走得更早,问了小宫女才知道,迟迟一大早就去了姜素素那里。他把东西放下之后,又嘱咐了小宫女几句,转身离开了。 琉璃御下极严,小宫女想来不敢乱说,况且他说得隐晦,小宫女也未必知道。 迟迟因为惦记着长大的事情,一大早就去了姜素素那里。反正呆在甘露殿,她也睡不着,还不如出去走走。原本她起来的时间还算早,琉璃唯恐李湛还在,将她拦了拦,在甘露殿里用了早饭,又估摸着李湛已经去早朝了,才跟迟迟一起,去了姜素素那里。 姜素素住的地方叫做宜兰宫,离李湛的掌乾殿还有一段距离,但胜在风景清幽,相当适合她。况且,她如今是独得皇帝恩宠,李湛心中有她,还在乎什么远近。 迟迟不喜坐轿或步撵,她现在正是年少好动的时候,都是能走就走。加上心中揣着事情,几乎已经一路小跑了。琉璃在后面叫了几次她都没搭理,后来见实在叫不住她,琉璃也干脆跟着一起跑了过去。 迟迟到了宜兰宫,根本就等不及通报,直接闯了进去。她是长公主,品级原本就比姜素素要高,加上又是李湛最宠爱的妹妹,就算这样硬闯,按道理来讲也没有人敢把她怎么样。 姜素素正在梳妆,已经有腿脚快的小太监进来通报了,刚刚说完她还没有来得及作反应,迟迟就进来了。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想把胸口上的红痕遮过去,迟迟却没有注意到这些,直接坐到她脚边的小凳子上仰头看着她笑,“素素姐姐。” 琉璃进来得晚些,迟迟可以不守规矩,但她不行。跟姜素素见了礼,抬眼就看见她胸口上的红印子,琉璃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再也不敢多看一眼,连忙站到了迟迟身后。姜素素被她的反应弄得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努力定住心神,应负面前这尊大神。 此时天色尚早,她也才刚刚起床,迟迟却已经梳洗整齐了,看样子不像是吃过早饭的样子。她开口道,“殿下等下想吃什么?臣妾叫人做给你。” 迟迟现在满心满意都是“长大”的事情,哪里还吃得进去。当下便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吃,姐姐你吃,吃完我有事请问你。”她说话把姜素素吓了一跳。她是长公主,自己身为婕妤,怎么能让她等?况且她说得郑重,听上去又不像要对自己发难,姜素素一时半会儿倒拿不准迟迟究竟是过来干什么的了。 还是琉璃,她早就习惯了迟迟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小孩子举动,对姜素素服了服身,笑道,“娘娘莫怪。我们殿下这是痴病又犯了。您自己原本打算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用管她的。” 琉璃话音刚落,迟迟便偏过头瞪了她一眼,“我才不是犯病了呢。我是真的有要紧事问姐姐的。” 她这样说,姜素素反倒不好真的丢下迟迟去吃饭了,当下便对迟迟笑了笑,说道,“再要紧也要吃饭啊。殿下不若跟臣妾一起用膳,正好臣妾这里的小厨房来了一个新的糕点师傅,一道椒盐酥做得十分美味,殿下尝尝?” 姜素素原想着她既然是小孩子心性,拿零食哄了自然就奏效了。这招往常对迟迟也有用,但今天她有要紧事,再好吃的东西也吃不下。当下便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要。” 姜素素被她两个字堵得有些尴尬,正要想个什么办法让她吃了,身后的梧桐站出来说道,“殿下心里装着事情想必吃什么都吃不下,不如先跟我家娘娘问了,待会儿留下来吃饭就是。”她这样说,迟迟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行。” 听她答应,姜素素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虽然是李湛最爱的人,但也知道李湛对这个妹妹最为宠爱。先皇后去世之后,李湛就养在迟迟的母妃膝下,加之敏贵妃是先皇后的亲表妹,他们两人又是一同长大,在这宫闱之中,这种感情有何种重量不言而喻。她爱屋及乌,喜欢李湛,对迟迟也纵容,就算她今天早上已经失礼多次了,姜素素也没有往心里去。 见她松口,姜素素拉了她的手笑道,“有什么话你问吧。” 迟迟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冲他们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又冲琉璃摆摆手,“你也下去。”姜素素的人没有动,还是她亲自跟梧桐使了个眼色,梧桐才跟迟迟行了一个礼,“奴婢下去给殿下准备点心。”这才和琉璃一起,带着寝殿的宫人一起走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迟迟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丝毫不像之前那么无畏。姜素素好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说道,“说吧,这里就我们两人了。” “呃......我想问......”她伸出手来飞快地在姜素素的胸上戳了一下,把姜素素吓了一跳,还没有等她侧开身子,迟迟已经收回手,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背书一样一板一眼地说道,“我想问,怎样才能长到像你这样大。” 姜素素是大家闺秀,何曾听过这样的话?当下脸涨得通红,但她到底是经历过人事的,也不像以前那么害羞,只是小声问道,“你知道这个做什么?将来成亲了,自然会大的。” “成亲之后才会大吗?”迟迟睁大了眼睛看着姜素素。见她微不可查地点头,迟迟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挂在眉心的忧虑瞬间一扫而光,取而代之是一片耀眼的光芒,“那就好,我可不用担心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姜素素哭笑不得,想到她还没有回答自己刚才那个问题,又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问这个做什么呢。”要是李湛觉得自己带坏了迟迟,那可就不好了。 饶是迟迟懵懂,被人问起这个问题,脸上也不由得露出几分扭捏来。见她这样,姜素素这个过来人如何还不懂?当即便笑着打趣道,“原来是我们的小公主有心上人了。这才这么着急啊。”她伸手摸了摸迟迟的头发,问道,“不知是哪家青年才俊,能得我们小公主的芳心。” “呃......”迟迟扭捏一番,终于说道,“说了你可不许跟别人讲。” 原本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迟迟居然真的打算告诉她。姜素素以为这是意外之喜,立刻打起精神,答应迟迟,“我不说。” 迟迟连忙补充道,“连皇兄也不说。” 女孩子家的私房话,怎么会让李湛那个大男人知道?他若真的想知道,自己去问迟迟,想必迟迟也会告诉他的。当即便答应,“谁也不说,哪怕是重光。” 迟迟这才放心下来,一想到心中的那个人,她脸上又生出几分腼腆来,“其实这个人你也认识的。”她认识?姜素素把自己认得的男人想了一遍,没有发现有谁跟迟迟有交集。不过她既然来找自己,难道这人跟自己很熟悉吗?心头猛地跳出来一个人的名字,合这个条件的合得让她忍不住快要叫出来。 那人叫姜永彦,是姜风荷的哥哥,她的弟弟,也是卢氏所生,更是姜赋淳唯一的嫡子。他比迟迟大了三四岁的样子,又继承了父母的容貌,长得比姜风荷还要美丽几分。这些年虽然一直在陪都的白河书院求学,但因为家世的关系,以前也经常进宫,没准儿就是那个时候跟迟迟见过。如果是他的话,两人倒也相配...... 见迟迟一直没有说话,她正要问那人是不是姜永彦,迟迟却又突然开口道,“他就是纪无咎。” 仿佛一个惊雷在姜素素耳边轰然炸响,炸得她几欲昏厥。她勉强定住心神,动了几次嘴角,想扯出一个笑容来,都失败了。她的反常,迟迟也看在眼中,疑惑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听到她说她喜欢纪无咎,脸就这么白? “无......无事......”姜素素扶住桌子,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抬起头看向迟迟,“你知不知道,纪大人他......他......”“是太监”几个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一来是不想让迟迟难堪,二来是不愿意让那个字眼跟纪无咎那样一个人沾上关系。 “他如何?”听见她说得郑重,迟迟心里也立刻没有了底,苍白的着一张脸问道。 姜素素一咬牙,索性说道,“他跟平常男子......不一样的......” “我知道啊。”不知是真的没懂,还是不愿意懂,迟迟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微笑来,“纪无咎当然跟平常男子不一样了。他那么优秀那么耀眼,岂会是平常男子能够比拟的?” 不,不是这样的。迟迟根本就不懂纪无咎究竟代表着什么,她怎么会懂呢?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小姑娘,久居深宫,从未见过外男,怎么会明白太监跟真正男人的区别呢?姜素素几乎已经看到将来某一天李湛知道了这个消息时的伤心愤怒,只要一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她便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开口道,“他是太监,他不是真正的男人。”姜素素伸出手来抓住迟迟的一只肩膀,“他跟平常那些伺候你的小太监没有任何区别。” “你跟他在一起,不会有结果的。” “你乱讲!”迟迟猛地打开她的手,“腾”地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对她怒目而视,“你乱讲!”她生气时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是要划破什么东西一样。姜素素也被她吓到了,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迟迟一挥袖子,小几上的茶具立刻被扫得七零八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瞪了一眼姜素素,转身就朝外面奔去,留下一句“我要去找他”飘散在空中。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梧桐端着吃的过来,正好撞上迟迟从内殿里冲出来。她猝不及防,差点儿被她撞倒,正想劝慰她两句,谁知迟迟连这个机会都不曾给她,风一样地从宜兰宫里冲出了出去。身上水蓝色的长裙好像一汪碧水,在空气中洇开,瞬间便没有了踪迹。 梧桐看了一眼迟迟渐行渐远的背影,赶紧端着盘子快不进了内殿。里面姜素素正抚着小几,怔怔地坐在那里。梧桐走上前去,将盆子放下,跪在姜素素身边低声问道,“小姐,刚才公主殿下……” 姜素素抬起头来,一双尖眉若颦若蹙,带着满满的心事。她下意识地就开口道,“她喜欢上了……”但转眼又想到刚才答应迟迟的话,不能往外说,顿时生生顿住,想了想才说道,“她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梧桐见她神情便立刻猜到了事情大概,她将姜素素从小几前扶起,将她送到床边坐下,柔声道,“小姐可是在想要不要告诉陛下?” 姜素素没想到梧桐这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念所想,点了点头,“我明知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不去劝就等于推她一把。女子耽于感情,不宜抽身,将来她要嫁人了,若是不能满心满意仰慕自己的丈夫,恐怕姻缘不幸。若真有那样一天,我难辞其咎。况且,她是重光的妹妹,看在我眼中,比我亲妹妹还要亲近几分,重光如此喜欢她,一定不愿意看见她姻缘不顺……我对这件事情又是知道的,如果不说,我良心难安。若是有一天重光知道了,恐怕也会责怪我……但我又答应了她不告诉其他人,总不能要我失信于人吧……” 听她说出自己的忧虑,梧桐抿了抿唇,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心,在她耳旁低语道,“小姐,你怎么不想想你说出来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你在陛下面前总不可能再像在我面前这样说话遮遮掩掩了吧?到时候全盘托出,如果她喜欢的人真的有那么不堪,你去告诉陛下,相当于知晓了他们皇家秘辛,焉知陛下不会迁怒于你?你自己如今都是如履薄冰,寸步难行,全要仰仗陛下宠爱,如果因为这样失了宠,你要怎么办?可她就不一样了。她是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就算闯下弥天大祸,也有她的母妃和她的兄长去收拾,难道陛下还能因为她心悦不该心悦的人而杀了她砍了她吗?” “可是……”姜素素想要说话,梧桐却像是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连忙截口道,“小姐,你再想想,长公主殿下如今还小,她未必分得清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她生在内廷,见过的外男少之又少,如今莫名其妙出来了一个心上人,她说不定连人家人品喜好都没有弄清楚,怎么就算真正的喜欢?少女怀春谁都会有,但怀春对象跟最后要走到一起的那个人,往往不是同一个。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但又有多少人因此不幸福的呢?将来等她大了懂事了,将这些事情抛开,自然就不会想了。再说了,她是公主,皇室之中有多少女孩儿能够对自己的姻缘做主?纵然陛下不愿意将她跟政治扯上关系,依着陛下对她的宠爱,将来也一定会给她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夫君,她是公主,谁又敢对她不敬?加上她又是那般品貌,背后还有个如此宠爱她的兄长,谁又会对她不爱?她今天跟你说的这些,过几年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你还要拿去跟陛下讲吗?” 见姜素素眉间有所松动,梧桐顿了顿,又继续道,“小姐,不是我在挑拨。你既然已经答应了长公主殿下不会跟其他人讲,你若是贸贸然地跟陛下说了,就算陛下不生气,得罪了长公主,我们在宫中的路也难走。” 姜素素眉间的紧张已经全然放开了,只是神情还有些恹恹的,梧桐端过刚刚拿进来的那盘点心,放到姜素素面前,“小姐还是先吃点儿东西吧。”姜素素摇了摇头,“我想先休息会儿。”梧桐也不勉强她,给她脱了鞋,又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见她还是怏然不乐的样子,梧桐坐到床边,看着她低声提醒道,“小姐,这是宫里,可不比当年的卢家。你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仅关系到你自己的性命,还有其他人呢。” 姜素素也知道不能单纯地义气用事,但要她真的不说,心里那关怎么都过不起。她抬眼看向梧桐,“你说她将来真的能够幸福吗?” 梧桐笑了笑,“傻小姐。她是长公主,食邑千户,又有个皇帝兄长,天下间她都不幸福了还有谁能幸福?” 听到了这样的话,姜素素仿佛安心了一些。好像拥有了这世间最大的权势就一定能够幸福一样,人们往往忽略了,权势跟幸福,本就不是绑在一起的东西。 ***********************我是分隔线********************************************* 迟迟出了宜兰宫,就一路朝着御书房的方向奔过去。李湛还未下朝,纪无咎一定就在那里。她要过去找他问清楚,是不是就真的像姜素素说的那样,纪无咎跟那些……是一样的。他那么优秀那么好,怎么可能跟那些太监一样呢?再说了,不是男人又怎么样,纪无咎就是纪无咎,是跟她一起长大,她哭起来能背着她哄一晚上的纪无咎,是不是男人有什么关系?她爱的是这个人,不管他是天上的云彩还是地上的泥土,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分别。因为他们都是纪无咎。 但是还是伤心。迟迟对男女之事虽然懵懂,却也模模糊糊地知道,是不是男人有些差别。只是那个人是纪无咎啊,因为是纪无咎,所以就算是不是男人都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开心,原本的伤感和羞怒也被冲淡了不少。只是脚步未停,一直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路上有太监宫女还有几个低阶嫔妃走过,跟她行礼,迟迟连理也没理,她现在只想去找纪无咎问问,是不是真的就像姜素素说的那样。 好不容易到了御书房,远远地就看到纪无咎站在汉白玉台阶上,跟面前的一个小太监说着什么,一身宝蓝长衫越发衬得肌肤雪白。迟迟老远就在跟他打招呼,“纪无咎。” 纪无咎听到她声音,回头看了一眼,马上朝那个小太监挥了挥手,等到他离开了,才走下台阶,迎上了迟迟。“怎么了?”迟迟冲过来一把将他抱住,脸就埋在他胸前,纪无咎感到心口那里一片潮热,那是她的汗水。 他从袖口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擦着她头上的汗珠,笑道,“你怎么跑得满头大汗的。”又朝她身后看了看,一向跟她形影不离的琉璃连人影都没在,他便问道,“你这是在跟琉璃比赛吗?” 迟迟却猛地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面蓄满了泪水。纪无咎被吓了一跳,正想安慰她,却听见她微带哭腔地开口道,“无咎,他们说你……” “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纪无咎猛地放开抱住迟迟的手,转过身去给来人行了一个礼,“陛下。”迟迟也福了福身,可是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一颗一颗,不住地往外掉。 李湛也吓了一跳,迟迟性格虽然称不上温婉,但却坚韧,何时见过她哭成这样?李湛走上前去,捧起她的脸,跟在后面的春寿立刻拿了帕子递上来,李湛亲手将她的泪水一一拭过,“怎么了?哭成个泪人儿。” “没有……”迟迟伸手抹了抹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她也知道这里不能呆了,赶紧编了个谎话,“就是今天我去素素姐姐那里,惹她生气了。”她拉住李湛的袖子,眼泪都还没有干,“皇兄你去跟她说,让她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反正等下李湛也一定会去问,倒不如先说了,免得姜素素变卦。 李湛失笑。“原来就是为这个?”他伸手拧了拧迟迟的鼻子,“小丫头,平常没见你怕过,怎么到了素素这里你就吓成这样?” 迟迟赶紧讨好他,“那还不是因为她是你最喜欢的人啊,我爱屋及乌,当然在意了。”她一句话说得李湛心花怒放,当下牵了迟迟的手,低声哄道,“自然不会。她怎么会跟你这个小丫头计较呢。”他放开迟迟,“你别多想,过几日就是秋猎了,届时你跟她多亲近亲近。”于李湛来讲,两个都是他最重要的女人,他当然喜欢迟迟能跟姜素素感情深厚了。 原本皇族有避暑的习惯,只是今年持续大雨,京中并不如何炎热。加上李湛成婚、先帝大行,后来又出了善堂垮塌的事情,几件大事叠加起来,李湛现在才腾出手来出去秋猎。时间是要比以前提前了个把月,正好补上避暑的时间,倒免得再去两次了。 “那就好。”迟迟跟他行了一礼,“我就先走了,琉璃还在后面呢。”也不等李湛回答,转身便跑开了。 李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了笑,也转身离开了。 纪无咎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像是心有感应般地回过身看了一眼,却发现迟迟一身蓝裙站在风中,头发有些乱,竟有一种风鬟雾鬓的哀伤。不知为何,他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也是到了现在发现,她今天穿的衣服跟自己的衣衫颜色是一样的。他朝迟迟笑了笑,两人隔得不远,他目力又好,能清楚地看见她微颦的眉尖,纪无咎多想走上去将她眉心的抚平。因为迟迟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永远像个小公主一样,永远不被尘世污秽沾染。可是他刚刚举步,迟迟却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样,猛地转身朝着前面奔去。大辫子散在风中,连着裙角一起,仿佛乘风欲去。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纪无咎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迟迟没了踪影,他才转身上了台阶。李湛已经在书房里等他了,他进去之后行了一个礼,又让李湛摈退了众人才说道,“已经传陛下旨意,户部工部联手督导,又调了临近的部分防军进来,当无变故。” 李湛满意地点点头,“你做事我还是放心的。” 只是纪无咎真正要说的却不是这个,“只是昨天臣出去的时候,碰到了另外一个人。” 李湛朝他看过来,只听纪无咎说道,“是齐王身边的幕僚,柳胜杰。” 柳胜杰是李岩的心腹,他不声不响地进了京,肯定是不想被人知道。可他既然是齐王的心腹,若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何要遮遮掩掩地来京一趟?“他来干什么?”纪无咎既然在这样说了,想必已经知道了他来京的具体内容。 果然,只听纪无咎说道,“柳胜杰还约了其他人,但究竟是谁,我并不清楚。他称呼那人为先生,为了防止偷听,两人用的都是耳语。他们身边还带了一名高手,我尚且没有来得及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就被他发现了。” “这么高?”纪无咎已经是高手了,没想到还有人能片刻就听到他的声响。“你跟他比,你们谁强。” “我们原本走的就不是一个路子,他大开大合,刚猛汹涌;而我完全不一样。若真要交手,我或许还能略胜一筹。” “那为何…….” 纪无咎干咳一声,“是臣大意,不防踩空了,被他听见了。” 李湛并未起疑,只是宽慰道,“无妨。知道柳胜杰来了京城就好。况且他们若真是约在了酒楼,也不可能就那么容易地让你听去了。”李湛站起身来,对纪无咎吩咐道,“再过旬日,便要北上秋猎。无咎你安排一下,一应人物跟往年一样,因为国丧未过,注意别太张扬就行。” 纪无咎低头应了声“是”,见李湛要走,又连忙叫住他,“陛下。” 他回头,“何事?” 纪无咎抿了抿唇,提醒他,“今年跟往年又有不同。” “往年后宫事务都是姜贵妃,也就是太后娘娘在打理,如今后宫易主,已经有了中宫娘娘,陛下是不是……” 李湛猛然回过神来,想起后宫里还有一个姜风荷,他想了想,皱眉道,“皇后年纪尚小,未必搞得清这些。这样吧,这次秋猎,后宫中依然是母后主持,让皇后和婕妤帮她分担一下。” 这也算是一个比较折中的方法了,只是三个女人皆出自姜家,其他朝臣未必不会有异议。但是在这样的事情上面违逆李湛,纪无咎觉得没有必要,也就没有再提点。 他送走了李湛,脑中又突然想到刚才迟迟临走时的那个眼神,总觉得心中不安。本想过去找她的,又看见桌子上堆了那么多的奏折。李湛最不喜这些俗务,都是他看一遍之后再报给李湛。想了想,终是作罢。反正迟迟小孩子心性,就算没有自己去安慰,她过一会儿想来也能好的,自己晚上去看她,想必也没什么。 李湛出了御书房直接就朝着宜兰宫走去,去了的时候姜素素正在休息,听见外面的宫人说话,她想挣扎着起来的,可是梧桐却连忙制止了她。她虽然不解是何意,但想着梧桐不会害她,于是又躺了回去。 这一起一躺之间,李湛已经大步跨了进来,“娘娘不舒服,为什么不找太医来?” 梧桐跟李湛行了一个礼,“娘娘说不是大问题,就没有叫。”听见他们两人说话,姜素素掀开床帘,一张芙蓉面就露了出来,“重光。” 李湛连忙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起来,“怎么我刚刚走的时候你都还好好的,现在却要躺倒床上了。” 梧桐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姜素素却已经连忙截口道,“是荥阳长公主刚才过来了。她拉着我玩儿了一会儿,我的身体哪儿跟她们小姑娘比,累了就睡会儿呗。” 听她提起迟迟,李湛仔细观察了一下姜素素的神色,见她毫无芥蒂,当即便放心下来,笑道,“她刚才还来御书房找我呢,说早上惹你生气了,叫我替她向你求情。” 姜素素觉得好笑,便问道,“那你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你这人最是善良温柔,怎么会跟她一个小姑娘计较。”李湛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她听了我这样说才安心下来走了。” 姜素素笑了笑,“其实哪有什么事情,是她打碎了一套前朝的汝窑瓷器,想来她害怕我生气,才来跟你说的吧。” 见她真的不像生气的样子,李湛也觉得没太大问题,于是顺着她的口说道,“那我叫她赔给你。” “你这人也好意思。居然坑自己妹妹。”姜素素坐起身来,轻轻拢了拢头发,笑着打趣李湛。 他却浑不在意,“她攒了好些嫁妆,好东西多得是。她也快及笄了,也是大姑娘了,成天这样冒冒失失,不给她个教训,她不长记性。将来到了婆家,可不像在哥哥身边一样。” 姜素素听到这句话,脸色一白,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前面的梧桐看得分明,生怕她动摇,将话说出来,赶紧上前一步,对李湛说道,“娘娘还未用早膳,陛下下朝归来,想必也未来得及用膳,可要一起?” 李湛朝她挥了挥手,梧桐立刻转身下去吩咐小厨房做饭了。被她这样一打岔,姜素素也没有说话的勇气,起身从床上下来,嗔道,“我要梳妆了,陛下不出去?” 李湛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凑近了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为何不能看?你身上我什么都看过了。”姜素素双颊绯红,轻轻推了他一把,到底还是没有再赶他,而是拉着他的手坐到了梳妆台前。 李湛在宜兰宫留到用过午膳才离开,他还有国事要处理,就算纪无咎能干,他身为皇帝也不能完全依仗他。李湛离开后,姜素素便要午睡了,刚刚梳好的发髻又要拆开,姜素素一边拆一边跟梧桐打趣道,“这一拆一梳之间,又不知道有多少头发要掉了呢。” 梧桐却没有应声,反倒是站在她身后看着姜素素的如花笑靥叹了一口气,“小姐,你上午还为长公主殿下的事情忧心不已,可你看她自己,何尝将你的善意放在心上过?” 姜素素有些诧异,“何解?” “她如果真的信任你,就不会跟陛下说是她惹了你生气,让陛下来代她赔罪了。你是嫂嫂,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又怎么好在夫君面前跟他的妹妹置气?她这样撒谎,分明就是要堵住你的口,若你再说出口的事情跟她说的不一样,她完全可以推得干干净净,说你胡编乱造。这样的事情,你说到时候陛下会信谁?” 姜素素闻言,叹了一口气,轻轻放下梳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和梧桐说道,“她为了自保,撒谎也是应当的,难道要她自己去跟重光讲吗?” 见姜素素不欲再多说此事,梧桐住了嘴,没有再继续下去。姜素素见她不说话,唯恐她生气了,转过头来拉住了她的手,“我知道梧桐你是为了我好,你说的我也听进去了,以后我会注意的。”梧桐笑了笑,知道她这不过是安抚,却也没有戳穿。姜素素从凳子上站起来,边朝床上走去边对梧桐说道,“幸好你玲珑心肝,要不然让我一个人呆在这深宫里,还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算计呢。”她说的也是实情,如果不是梧桐时刻在她身边提醒着,就算她有李湛庇护,躲得掉明刀也躲不掉暗箭。 梧桐一边给她把帐子放下一边笑道,“小姐何必这样客气?这些原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姜素素在帐子里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她前半生虽然多有坎坷,但如今总算否极泰来,有最爱的人陪伴,还有既忠心也能说得上话的丫鬟陪伴,不久的将来她还有孩子出生,人生最完美恐怕就是这样了。 她愿望不多,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长长久久,永无尽头。 下午起床后不久,纪无咎那边就打发人过来跟姜素素把秋猎的事情说了,她正想着是不是明天一早就去太后那里听她训话,姜风荷那边已经打发人过来,请她一起过去了。 姜素素连忙梳妆,出门时,姜风荷的步撵已经等在外面了。姜素素在底下跟她行了一个礼,姜风荷连忙叫道,“姐姐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起来。”见姜素素行完礼起身来,姜风荷又笑道,“你我是姐妹,以后万万不要再这样了,免得闹得生疏了。”姜素素垂头,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纵然她愿意相信姜风荷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但她也不愿意跟这个四妹妹过于亲近。除去这些年她们母女给自己下得绊子不提,就单是卢氏当年将她配给了卢七郎这一样,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如果不是有李湛,恐怕今生今世她都不能再脱离那个魔窟。她不动,不过是自恃清高不想跟她们为伍,却也并不代表能够原谅她们。 所以入宫这么久,姜风荷递了好多次贴子要过来看她,都被姜素素借口生病打发了。反正她现在正得宠,就算位分比姜风荷低,她要动自己,也要先掂量掂量。这还是梧桐跟她出的主意,如果是她自己一个人,恐怕又要让姜风荷钻了空子了。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两人一起去了姜太后宫里,被告知娘娘还在午睡,又等了一会儿,姜翠微才收拾好了,姗姗来迟。 姜氏一门,连着两朝出了三名宫妃,其中一位太后一位皇后,加上姜赋淳在朝中又是大权在握,姜氏不煊赫都难。按理来讲,姜翠微既然是姜赋淳的亲妹妹,对姜素素和姜风荷两个亲侄女儿应该相当亲近才对,可她并没有表现出有任何的倚仗,甚至进宫这么久,连留下两人单独说话都不曾。卢氏心思一向狡诈,女儿进了宫,放着这么好的大树不去乘凉,甚至还要让姜风荷来亲近自己,真是让人疑惑。 这样的心思只是在心中一转,姜素素并没有多想。对于这个姑母,她一向不熟悉,这么多年,进宫之前不过是在帷幕之前见过几次,进宫后也未曾说太多的话。姜翠微是在后宫当中纵横了十几年的女人,她还是有些本能地害怕。 两人行了礼,姜翠微吩咐她们坐下。姜素素抬眸一看,上首的姜翠微头发高高挽成一个髻,乌云如坠,上面插着蝴蝶式样的金发簪。眉若远山,目似秋水,那张绝美的脸上仔细看过去,总有几分挑逗的意味。都说姜翠微容貌甚美,她得大行皇帝专宠十几年,若是没有无上的美貌,又怎么能在后宫当中站稳脚跟?只是让姜素素有些遗憾,虽然姜家人容貌大多都不错,但是比起姜翠微,还是差太远了。她和姜风荷,脸上没有哪一部分是长得像姜翠微的,就连他们的父亲、姜翠微的亲哥哥姜赋淳,虽然也是美男子,但跟姜翠微并不像。 若说像,姜素素把亲近的人在脑海当中过了一遍,李湛虽然不是姜翠微亲生,跟她却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她总觉得纪无咎跟姜翠微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嘴,两人都是一张菱角唇,放在雪白的肌肤上面鲜红欲滴。不过纪无咎到底曾是男儿身,那张唇比起姜翠微少了几分诱惑,多了几分坚毅,凉薄,倒是一样的。 这样一想姜素素便在心中笑自己,这世间万物无奇不有,两个非亲非故的人长得像也没什么。纪无咎身为下jian,姜翠微却是一国之母,拿他们两个相提并论,虽不说是辱没了姜太后,但到底不太好。 上首的姜翠微见她们两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原本因为午睡被吵醒的烦闷心情减掉不少。她瞥了一眼她们两个,充满诱惑力的中年美妇的声音在偌大的宫殿当中缓缓响起,“中午的时候哀家还在吃饭呢,陛下就让人过来说,因为今年不曾北上去避暑,所以秋猎提前了一个月。风荷是新妇,对宫里什么都不熟悉,秋猎的事情还让哀家多帮衬些。”她抬眸看了一眼姜素素,像是才想起她一样,“哦,陛下还让素素也一起。”她笑了笑,多了些让人难以看懂的意味,“哀家说皇帝也是谨慎,有你们两个就行了,干嘛还要叫哀家这个老太婆一起?好不容易儿子娶了媳妇哀家想过几天清静日子,没想到还是不行。” 她眼皮一掀,瞟了一眼坐在位置上装鹌鹑的姜风荷,续道,“哀家觉得啊,这当了妇人了,就跟以前在闺中当姑娘不一样了。该学的赶紧学起来,别等到别人来催你,真到了那一天,做什么都晚了。” 她这话,分明是朝着姜风荷过去的,然而姜素素却不得不惶恐,连忙跟着姜风荷一起拜倒在地,口称“母后教训得是”。 上首的姜翠微听见了很是满意,又抬眼看向姜素素,这下神情要和煦多了,“素素你进宫也有些时日了,陛下日日宿在你那里,你可要加把劲儿,早些让哀家抱孙子。”姜风荷还在,她就说这些话,分明就是来挑拨她跟姜风荷两人的关系,姜素素简直不知道这个姑母安的什么心思,只能点头称“是”了。 到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姜风荷这些日子虽然收敛了不少,但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忍不住不顾姜翠微在上面,忿忿的瞪了一眼姜素素。前面骂了她一通,后面又对姜素素寄予厚望,态度区别这么大,她又是个自小在家被宠惯了的人,心中当然不舒服。不过旁边站着个飞雪,见她少有异动,手就在下面轻轻地拨了她一下。姜风荷立刻收回了目光,抬眼看向姜翠微,若有所指地说道,“都是臣媳不好,没本事留住陛下。”她转脸看向姜素素,笑着说道,“以后皇家开枝散叶,还要辛苦姐姐了。” 姜风荷这种做法,倒让姜素素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她顿了顿,才说道,“后宫之中本就应当雨露均沾,臣妾以后会在陛下面前进言的。”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听见姜素素这样说,姜风荷眼里才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上首的姜翠微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姐妹打机锋,姜素素不敢抬头看她眼睛,总觉得那目光当中带了太多其他的味道,里面居然还有那么几分幸灾乐祸。作为同是姜家一门的女儿,姜翠微这个表情,怎么样都不应该出现。 姜素素觉得这个婆母和姑母简直让她看不明白,正要起身告别,她却又已经开了口,“虽然陛下说了此次秋猎的事情让哀家主持,但哀家觉得,你们年轻人应该多锻炼锻炼,毕竟哀家又不可能一辈子帮着你们。所以啊,这次秋猎,让风荷主持吧,素素你年长些也沉稳些,在傍边辅助她。若有什么不懂,拿到哀家这里来问就是了。”她伸手打了个哈欠,哪怕这样不雅的动作在她做来也是千娇百媚,看得人心中一颤。只听她娇声道,“就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哀家乏了。”说完也不理她们,径自站起身来离开了。 姜素素和姜风荷拜别了姜翠微,转身朝着自己的宫室走去。回来的路上,因为刚才姜翠微的那番话,姜风荷冷淡了不少,眼底还有几分不耐,再也不复刚才的热络。姜素素心想正好,她热情自己也别扭,反正两个人都不对盘,何必要做出那副亲热的样子呢?只是姜风荷还是不肯放过她,走到分岔路口,她特意在前面等她。见姜素素上前,她才转身说道,“刚才在太后娘娘那里,还真是谢谢姐姐了。” 不知这“谢”从何说起。姜素素垂眸敛眉,“本来就是臣妾没有做好,娘娘不怪罪已经是大度了。”姜风荷浅笑着说道,“这次秋猎还要多仰仗姐姐帮助了。小妹年轻识浅,届时若有得罪,还请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听她这么说,姜素素才缓缓笑开,纵然再不喜欢姜风荷,但太后吩咐下来的事情,她也不可能不去做。况且她身为主母,这样低声下气地跟一个妾室讲话,已经是给足了她面子了。姜素素也不是那种夹杂不清的人,当即便说道,“娘娘言重了。若是有什么差遣,只管来找臣妾便是,臣妾能够做到的,一定好不推辞。” “那就这么说定了。”姜风荷脸上好像瞬间轻松了不少。“那我就先走了,姐姐慢走。”说完便抚着飞雪的手,朝着自己的宫室走去。见她走远,姜素素这才转身,拉着梧桐一起走了。 走到半路,姜素素将花园中的鲜花开得好,忍不住停下来赏花。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连太监宫女都没有影子。姜素素原本想摘花的,但找了一圈儿都没有找到影子,转过身来对梧桐笑道,“这群宫女太监,又不知道躲哪儿偷懒去了。” 梧桐笑了笑,“小姐喜欢哪些,等下回宫了唤了小太监,过来摘就行了。哪用得着自己动手。” “你不懂。”姜素素放开一朵开得妍丽的牡丹花,“自己摘花才有乐趣嘛。”见实在没有东西摘,她索性罢手,“罢了,都没有趁手的工具,不摘了,让它们长在枝头上也挺好的。”她转身朝前面走去,梧桐跟了上来,小声说道,“小姐,你对今日的事情,如何看?” 姜素素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几分惊喜的笑意来,“这么说,我家女诸葛,又有看法了。” “小姐你何必打趣我。”饶是梧桐一向稳重,此刻也不由得有些害羞,“是有些发现。”她知道姜素素心地善良,想人几乎也从来不往坏的方面想,但是在这后宫当中,太善良的人往往走不远。“刚才四小姐跟你说什么让你多担待,无非就是为她以后为难你打下基础。反正她都是妹妹,也都说了一向鲁莽,做了错事你这个当姐姐的也不应该多有苛责。她把话先摆在那儿了,到时候你不高兴,那就是你不对了。”梧桐转头朝姜素素笑了笑,“四小姐进宫几个月,倒是比以前会说话些了。” “她离了母亲,知道宫中再也没有人能够庇护她了,自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矫情了。”姜素素笑容有些惨淡,“不过说到底,都是可怜人。如果能够不进宫,想来卢氏也不会愿意把自己的眼珠子放到这里来。” 梧桐却笑了,“若说是她自己懂事了,倒不如说是她身边有了个高人。”她朝刚才姜风荷离开时的方向望了一眼,“你没见她身边多了个丫鬟吗?那人我从未见过,想来是太太专门准备好的,让陪着四小姐进宫来的。”既然是卢氏早就准备好了的,想必不是什么善与之辈。 “是吗?”姜素素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我还以为是我不在的这几年里卢氏新买的丫头呢。”她没有太往心里去,梧桐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当成了耳旁风,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她什么性子梧桐再清楚不过了。见姜素素如此,梧桐也不再多言,索性转移了话题,问道,“小姐,太后娘娘以前跟太太有什么过节吗?” 按道理不应该啊,姜翠微进宫的时候卢氏还没有嫁进来,真要有矛盾,也应该是跟姜素素的母亲有矛盾。但是姜素素的母亲,性子跟她一样软和,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跟人有矛盾呢?可若不是这样,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姜太后如此做了。她今天说话做事,分明就是在挑拨姜素素两姐妹之间的关系。眼看着姜风荷好了一点儿,没想到又来了这样的挑拨,几句话下来就让姜风荷装了这么久的大度破了功。姜翠微在后宫颠簸十几年,功力果然不凡。 而且,思来想去,完全想不到她这样做的目地是什么。姜素素姜风荷两姐妹,真要闹得不可开交才好吗?都是姓姜的,据说姜风荷进宫还是她做的主,她怎么就愿意呢?若说是不愿意姜家独大,那姜素素是陛下最爱的女人,姜太后为何还要针对她呢? 姜素素也觉得有些说不通,但对于这个姑姑,她本能的有种恐惧。虽然姜翠微容色绝美,但她总感觉,在这副美人皮囊下面,装的是一副红颜枯骨。 姜素素转头朝梧桐笑了笑,“贵人的事情不是我们应该妄自揣测的。梧桐你慎言。”梧桐顿时眉目一敛,低头应了声“是”。太后的确是她们得罪不起的。 在姜氏姐妹离开后,姜翠微也并没有立刻去休息。她坐在镜前,仔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在抚摸一块绝世好玉一般,充满了珍惜与爱怜。旁边的宫人们像是早就见惯了一样,丝毫不觉得惊奇,反而一个个垂了头,屏声静气,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到了这位贵人。 “唉。”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到底不比以前了。这肌肤啊,无论怎么保养终究没有年轻小姑娘来得紧实。” 旁边的心腹慧娟姑姑给姜翠微把一日一盅的人奶端上来,笑道,“娘娘容光甚美,何以说这样的话。” 姜翠微听见她的话,得意地笑了笑,“但比不上以前也是真的。”她端起那盅泛着温度的人奶,奶腥味儿冲得她直皱眉头。不过一想到这东西的功效,她就忍下了。捏住鼻子将那奶一饮而尽,一旁的小宫女早就捧着腌好的辣味肉干跪在她面前。姜翠微尖着手拿了一块,连忙放进嘴里,辛辣味儿把刚才的腥味儿冲淡了许多,这才没有了作呕的感觉。 她把玉盅放下,拿起丝帕擦了擦嘴角,“这奶的味道怎么这么大?是没有给她吃什么去腥味儿的东西吗?” 慧娟姑姑伏低了身子,说道,“大夫说那些东西吃了会影响效果,更会影响下奶。” “哼。”姜翠微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来,“来不及供奶就多养几个人好了,难道哀家连几个孕妇都养不起吗?” 养孕妇,说得容易。这孕妇必须要是干净健康的,怀孕之前必须要是刚刚才破瓜的年纪不能超了二十,但也不能少于十八。女子年龄太大,影响奶水效果,年龄太小效果则出不来。还必须是头胎,否则奶水混浊,非但没有养颜的效果,反而会损伤肌理。人寻来过后,不等怀上,就想要喂一下祛除身体污秽的药物,要将身体里面的毒素全部排出来。排干净了,送到童男床上,两人交合之后男子精气进入女子体内,形成胎儿。若是不能一发命中,这两人也就再也不行了。有了身孕之后,才开始用各种中药和奇珍异草养着,那样分娩之后,出来的奶水才雪白细腻,最有利于调养肌肤。 这一轮一轮地刷下来,真的能奉上姜翠微案上的则少之又少了。若要碰到她一个不满意,全部人一年的心血也就白费了。但饶是这样,慧娟姑姑还是伏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等下就差人去办。这几日通知大夫好好帮她们调养身子,包叫娘娘青春永驻。” 姜翠微面上这才露出点点笑容来,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慧娟姑姑的头顶,像拍一只小狗一样,“这宫里上上下下,也就只有你最合哀家的胃口了。”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坐下,一边轻轻梳着自己的长发,一边说道,“这宫里越来越无趣了,皇帝带人出去秋猎也是好事。” 慧娟姑姑闻弦歌立刻知雅意,凑近了姜翠微面前,笑道,“娘娘刚才不是还□□了姜家那两位小姐一遍么?想必她们定然能不负娘娘所望,能够好好地给娘娘生活添姿添彩。” 姜翠微脸上却露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情来,“她们两个,一个是锯了嘴儿的葫芦,一个又愚不可及,就算两人斗起来,也没什么好看的。”她叹了一口气,“这人啊,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慧娟姑姑敛眉听着,心底却一片冰凉。刚才姜翠微有意挑拨姜素素和姜风荷之间的关系,所为的不过是她能够看热闹。虽然早就知道自己主子生性残忍,但慧娟姑姑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片寒意。 她对其他人都是这样,若是将来有一天自己触及到了她的利益,焉知她的刀不会转过来对准自己?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迟迟寝殿的牙床就放在窗边,晚上月光照进来,一片清辉无限。她洗了头,抱膝坐在床上,长长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披在身上,纤薄的身体,好像一片纸做的蝴蝶一样,纤巧欲碎。 琉璃拿着帕子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迟迟坐在床上,仰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模样。她不知道今天迟迟跟姜素素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宜兰宫里出来她就不太对劲儿,但问她究竟为什么她也不说。琉璃知道她有心事,既然怎么问都不肯讲,那就不再问了。只是见她如此,难免有点儿心疼。 “厨子做了小椒盐酥,殿下晚上没吃多少,要不要用点儿?”琉璃走过去,拿了帕子轻轻地往她头发上吸水。 小椒盐酥被做成蚕豆大小,方面携带也方便取用,是迟迟最喜欢的小零嘴儿。只是眼下正是她长身体的时候,琉璃一向不许她多吃,要不是今晚上见她闷闷不乐,还不肯拿出来呢。 往常听了定要雀跃不已的消息,如今却分毫提不起她的兴趣。她怏怏地摇了摇头,盯着外面的月亮看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琉璃,我仿佛知道为什么你不肯让我跟无咎一起了。” 琉璃心中“突”地一跳,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今天迟迟这样反常了。可她说她知道自己不让她跟纪无咎相处的原因了,难道就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完全搞清楚了吗?琉璃低头,敛去眸中的光彩,手上却不停,“殿下乱说什么……”想了想,觉得要是让她从今往后断了念想,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复又改口道,“既然知道为什么了,那从今往后,就别再想着念着了。”既然没有结果,那就从一开始不要有多余的想法。 “我不要!”迟迟猛地转过身,怒视着琉璃,一张白净的小脸上全是蓬勃的怒气。她突然转身,琉璃猝不及防,手上的帕子还没有撤下来,拽掉了好大一把头发,琉璃心疼得不行,迟迟却恍若味觉般,看着她说道,“你们人人都说无咎是太监,可那又怎么样?他是太监难道我就不喜欢他了吗?不管他是天上云,还是地上泥,于我而言都没有丝毫的分别。” 琉璃听她这样讲,瞬间变明了她其实并未完全搞清楚,一时之间又好笑又心酸。但眼下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错过了这次,下次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一个让她听进去的时机了。琉璃放下帕子,坐在迟迟身边,小声说道,“殿下,我们让你不跟他一起,不是因为他身份低jian,而是……而是因为,纪大人……本就不是男人。”到底还是小姑娘,说到这里,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了。 偏偏迟迟看着她,一双眼睛澄澈而又明亮,毫不在乎地说道,“我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琉璃气得不行,若她不是主子,当下便要忍不住打她两下。“纪大人是太监,太监不能人伦,你跟他……你跟他将来做不了真正的夫妻的。” 这已经是琉璃所能说出来最浅显的解释了,但迟迟懵懂,并不是很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只是听琉璃说了,不知道又想到了哪里,原本被气得绯红的脸此刻依然一片红晕,一双大眼中水光一片,旖旎动人。 “做……真正的夫妻……”迟迟看着琉璃,“什么叫‘真正的夫妻’?夫妻之间,难道不是像皇兄和姜素素那样吗?”日日携手看夕阳,晚来抵足拥红浪,难道不是吗? 琉璃被她问得语塞,她自己也不是很懂这其中的道理。沉默了半晌之后才说道,“你们在一起之后,不会有小娃娃的。” 迟迟浑不在意地看了一眼琉璃,没有就没有吧。她跟纪无咎在一起,关小娃娃什么事呢?况且这其中,未必就不是琉璃编出来骗她的。纪无咎跟皇兄没有半分不同,皇兄都能有娃娃,纪无咎怎么会没有? 这样一想,迟迟觉得自己白天简直杞人忧天,纪无咎身份不行她是知道的,姜素素说那些,未必就不是看在纪无咎身份上编出来吓她的。她以后,一定能跟纪无咎一起,长长久久,快快乐乐。 这样一想便心安了许多,正好头发也干了,迟迟打发了琉璃出去,说她要一个人睡。晚上枕着月光,少女在巨大的床上缩成一团,看起来小小的像只狐狸。她的唇角挂着放下心事的笑容,甜美而又心满意足。只是,她以为这背后是权势是地位的悬殊,却从不曾想,究竟有什么值得姜素素和琉璃这样做。 夜深的时候,迟迟床前的窗户开了,一个黑影从外面闪了进来。他纤瘦的身子微微伏低,接着月光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过了半晌,才伸出手来,从她的轮廓上一一抚过,无限爱怜,又无线眷恋。像是忍不住一样,那道影子弯下腰,像要吻她,谁知刚刚伏低身子,袖口就被人揪住了。一双月牙般的眼眸在月光中睁开,迟迟洋洋得意地看着他,小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纪无咎脸上的神情既无奈又失落,还带着点点庆幸和好笑。见迟迟高兴,他也忍不住微笑,“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明明是你来把我弄醒了。”迟迟不高兴地嘟了嘟嘴。纪无咎无语。明明是她自己睡不着,现在全赖他了。“那你快睡,我走了。”说要转身便要离开。迟迟却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袍角,“你陪我。” 纪无咎转身看她,清亮的眸子在月光里一片清光。纪无咎最看不得她这幅样子,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终是转身过来,走到床边坐下,“那你睡着了我再走。”迟迟这才心满意足地躺倒他的腿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纪无咎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鬓角,少女已经睡去,独留他一人怀揣着心思到天明。那样孩童般的执拗和明净,是他这一生都要守护的东西。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割线************************** 过了约莫旬日,宫里上下都收拾好了。此次秋猎,宫中大部分人都去了,李湛如今后宫空虚,妃嫔也多是高官小姐,位份不低,既然姜素素都去了,没道理她们要留下。原本德妃周氏也在名单当中,临走前却突然来说身体不适,不能同行,偌大的后宫当中只剩下她和几个大行皇帝的嫔妃。姜素素虽然觉得有些抱歉,但宫中不能没有高阶嫔妃主事,也只得把她留下了。 出发那天天气甚好,迟迟跟在李湛后面祭了天,上车时已经头晕眼花。简单地吃了点儿东西,迟迟便再也吃不下,还好琉璃之前给她准备了话本,路上倒也不无聊。 到了行宫,迟迟被安置在往年的地方。以前李湛未登基时,她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即使能跟着一起来,也分不到好住处。如今李湛成了皇帝,她的地位跟着一起水涨船高,虽然能住好地方了,但到底不习惯,反而在姜素素来问的时候留在了原来的偏远之地。 好在终究今时不同往日了,地方虽然远了点儿,但里面东西一应俱全,全都是按照她喜欢的来摆设的,跟以前大不相同。 大概是累极了的关系,迟迟反倒不太想休息,洗了澡在院子里晃悠悠地溜达,这里看一下那里看一下,她许久没来,倒也觉得新奇。 北山行宫温度比京城要低一些,京中夏花已经开残了,此处却是一片妍若。迟迟走到外面的池塘边,见里面荷花开得正好,便转头对琉璃说道,“你去拿剪刀,剪几支回去插瓶。”琉璃也觉得这花好看,心下微动,但又怕她一个人在这里出了什么事,脸上不由显出几分犹豫来。迟迟见她如此,哪里还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当下撒娇道,“好琉璃,这里什么人都没有,你还怕我去哪里闯祸?”琉璃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这人倒是有自知之明,但她却不知道,正是因为这里人迹罕至,所以危险的好么?不过眼下大家都才来,到处忙成一团,想来也没时间过来。这样一想,也就放心下来,嘱咐了迟迟两句,“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见迟迟点了头,琉璃这才转身回去了。 待得琉璃走远,原本站得好好的迟迟立刻像一只脱缰的野马一样朝前面冲去。琉璃太了解她了,她怎么可能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等人来?在□□深处转了好几圈儿,还没见到琉璃,迟迟无聊地踢地上的小石子。好不容易前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迟迟以为是琉璃过来了,本想立刻奔出去,可又想到她让自己等了那么长的时间,迟迟想让她吃个教训,眼珠子一转,身子一侧,就藏到小蓬船后面。 看等下琉璃来的时候,不吓她一跳。迟迟洋洋得意地想。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迟迟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预想当中琉璃的声音,外面衣服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再仔细一听,才发现根本不是琉璃。那里有两个人,一个男人,声音轻呷又放荡,女人则欲拒还迎,让人不舒服极了。 迟迟知道这是撞上什么人tou情了,正常人家的夫妻,谁会大晚上来这偏僻地方?她藏在这里,不说等下会被人发现,就是偷听人家幽会也不是她应该做的。可如今再要出去已经晚了,那两个人就在她藏身的兰舟不远处的花丛里,听那一阵环佩叮当声,怕是连衣服都脱了。 迟迟在小舟里等得心焦,又害怕琉璃等下突然撞上来被人发现了,那她们两个都讨不了好。她动了动身子,微微探出双眼睛,小心地往前看了看。花丛中,一对男女已经抱在了一起,男人身上的衣服还在,裤子脱了,女人就剩不下什么东西了。一双白嫩的小脚被男人拿在手里不停摩挲,嘴上还不住调笑着。 黑暗当中,其实并看不清楚人的长相,迟迟听声音听了一阵,只觉得那男人的声音相当熟悉,又听他污言秽语地说道,“家里那个母老虎……自己养小白脸儿,却要我一天素着……他娘的,要不是见她是公主,小爷我早就休了她……” 迟迟在里面听得震惊。听这人的口气,应当是哪个驸马。身为驸马,居然敢敢背着家里的妻子出来幽会情人,她的姐姐们虽然比不上前朝公主放荡yin乱,但背地里养面首的也不少。其实迟迟自己觉得没什么,天下间男子都能有好几个老婆,为什么女子却只能守着一个人?只是她觉得,既然两个人相爱,便不再允许第三人插足,那些小妾面首,又算什么? 借着月光,迟迟看到那男人凑过脸去,吻上了女子的唇,原本还坐着的女人立刻软成一滩水,软软地倒在了男人的臂弯里。她的眼神,比此刻外面的湖还要柔媚,看得连迟迟这个女子都忍不住脸红心跳。迟迟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她不懂,为什么这女子被人堵住了嘴看起来还这么愉悦。而且……好像脸上也烫得厉害呢…… 她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缩回头,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外面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就算迟迟未经人事,也听得满脸通红。过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又偷偷把头探出来,继续偷看。 女子仰着头,白皙细嫩的脖颈在月光中高高长长地伸出来,神情既痛苦又愉悦。迟迟有些不明白,这难道是男女之间表达喜欢的一种方式吗?要不然,只是听他们的喘息就让人脸红心跳、跃跃欲试呢?外面的两人抱在一起,黑暗当中看不清楚,她只看得见男子伏在女人身上起起伏伏,好像两人已经融成了一艘小船,在海浪中颠簸起伏。 借着月光,男子的脸在极度欢愉当中抬起来,迟迟见了,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知道那人是她某个姐夫,但亲眼见到了还是觉得震撼。不为别的,此人正是迟迟长姐李雨霖的驸马,孙长青。 前段时间先帝大行,李雨霖连夜奔丧,李湛怜悯她孝心可嘉,出嫁多年又很少回过宫中,便准许她在宫中修养,住的还是她出嫁之前的寝宫。李雨霖回来,她的驸马没道理不跟着一起。孙长青是当朝承平侯的长子,承平侯常年驻守边疆,是朝中一员虎将。当年先帝那么宠爱李雨霖,还是不顾霍太妃的苦苦哀求,硬是将她嫁了过去,固然是看中了承平侯的家庭教养,另一方面,未必没有拉拢的心思。毕竟,承平侯手握兵权,又常年不在京中,比较难以掌握。先帝虽然称不上明君,后来更是荒唐不堪,但好歹是个皇帝,起码的帝王权术还是清楚的。 连同这一眼一起,迟迟也将他身下的女子看了个分明,那女子容貌并不算美,尤其是跟李雨霖比起来。然而神情娇弱,倒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的衣裙被随意扔在了花丛中,看样子,像是宫女的形制。想来李雨霖回宫没多久,孙长青就把手伸向了她在宫里的侍女。 迟迟震惊之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身子紧紧地缩在小船上面,再也不敢看了。还好花丛中的两人沉溺在激情当中,并未发现。只是迟迟却知道不能在这里久待了。孙长青这个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是将门之子,虽说没有上过战场,但一定会些家传功夫,心肠手段不是李湛这种文弱书生可比的。要是让他知道了今天自己在这里把他的丑态看了个分明,别说她现在是皇帝最宠爱的小妹妹,就是李雨霖,说不定他也敢使手段。等下琉璃要是贸贸然地撞上来,那她们主仆两个的小命,今天晚上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可是眼下她呆在船上,手边什么趁手的东西都没有,也不知应该怎么出去。迟迟呆了一会儿,见两人还没有要完的样子,想了想,借着荷叶的掩映,钻进小舟里,轻手轻脚地放开了绳子。不远处就有一个停泊的地方,她把船摇过去,从另一边上好了。 幸好平常她好动,划过小船什么的不在话下。也幸好这个时节荷叶生得高大,将她的动作遮了个七七八八,花丛中的两人沉溺于qing欲当中,并未发现她的动作。她划了几下,见快到了,顾不上等船停稳,直接就从上面跳了下去。 谁知她这一跳没跳准地方,并未跳到干的地方,反而溅了一身的水。声音在空寂的夜里有些大,这下孙长青想听不到都不行了,他猛地从女子身上抬起头来,见那女子刚要叫,他眼中一狠,伸出手来捂住那女子的嘴,手一扭,就这样把刚才还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女子杀了。 那女子一双杏目睁得大大的,眼中还仿佛倒映出他的形容,孙长青面无表情地替她合上眼睛,从她身上起来,随手捡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朝着刚才迟迟上岸的地方行去。 小舟就停在岸边,她刚才踩了水,地上还有湿漉漉的脚印,慌乱之中迟迟跑了几步才想起来,赶紧脱下鞋子抱在怀里,一路小跑地朝自己住的地方行去。她的鞋子都有名字,要是随手乱丢,被孙长青找到的话,一看就知道今天晚上在这里偷看的人是她了。 孙长青过来的时候,迟迟仗着熟悉地形,七扭八拐地将身影藏在了扶疏花木后面,他找不到人,只是盯着地上那两排小脚印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又看了一眼四周,发现确实没有人在了,这才转身去了刚才那里,将那女子简单地穿好衣服,扔进了湖里。 琉璃拿着剪刀走到走到院子里,就正好碰到了抱着鞋子一脸惊魂未定的迟迟,她细嫩的小脚上面已经被划出了好几道口子,衬着白皙的皮肤,上面鲜红一片,看得琉璃心惊肉跳。她仰了头刚要叫小宫女传太医,迟迟就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角,一把将她带到屋子里,又把里面的宫女太监全都赶了出来,坐到了椅子上。 等屋子里人都走光了,迟迟脸上的神情才勉强安稳了一些。琉璃递给她一杯热水,问道,“你究竟碰到了什么事情?”她走之前还答应得好好的,说不闯祸呢,结果呢?果然就不该信她。 迟迟顾不得烫,将那杯水一饮而尽,喝完才说道,“幸好你没去。”抬头看琉璃,“刚才我碰到旬阳姐姐的驸马了。”李雨霖当年受宠,对迟迟一向不怎么有好脸色,自然对迟迟身边的人也不会和颜悦色。琉璃也不喜欢这个长公主,但到底是主子,她也不方便说什么,只是问道,“他怎么你了?” 迟迟摇了摇头,“不是他怎么我了。”把刚才在那里看到的事情简单地跟琉璃讲了一下,琉璃听了,脸上一脸愤恨,“这人真不要脸,他要找人幽会,为什么要到咱们们这里来,他不知道这里住的是女眷,外男不应该过来吗?” 这里地方偏僻,风景清幽,还有哪里比这里更适合?迟迟倒不在乎这些,只是有些后怕地说道,“幸好你没去,你要是贸贸然地撞上去,咱俩都暴露了。”她洋洋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说道,“你看我多聪明,知道我的鞋子会被他看出来,也知道有脚印,所以干脆光着脚跑。”她也不在乎脚上多出来的几道口子,笑嘻嘻的模样,很是讨喜。 琉璃也被她感染,忍不住笑了笑,这里许久没来,好多东西都不齐。迟迟要剪刀,她还真的找了好一阵才找到。要知道迟迟不做针线,这里连个剪线剪布的都找不到,更别提专门剪花木的了。还是几个小太监出去找了一把过来,这才耽搁了,要不然她早就过去了。这样一想,琉璃也有些害怕,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迟迟,问道,“你没有什么东西掉下吧?”要让孙长青捡到了,那又是一番波折。 迟迟摇了摇头,她都是洗完澡才出去的,身上环佩全都取下来了。见琉璃还是不放心,迟迟拉了拉她的裙摆,说道,“放心吧,什么东西都没掉。孙长青不会知道的。”只是脸上还是有些戚戚然的样子,“李雨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要是知道她驸马背着她那样编排她,还不知道多伤心呢。我以前听她说她相公她婆婆多宠爱她,如今看到这些……竟发现多数都是假的……他们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思?” 琉璃听她说这样的话,只觉得孩子气,“旬阳长公主为了给自己长脸,有所夸大也是正常的。只是她驸马虽然背着她与人幽会,未必心里就完全没有她。这世间夫妻千千万,自然有千千万种相处方式,他们乐在其中,我们这些旁人,倒不必杞人忧天、多管闲事了。” 迟迟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觉得她说的这些也有道理。琉璃见她缓过神来,便打开门,招来小宫女给她烧水洗脚。如今天色已晚,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李雨霖的卧房当中还亮着灯,孙长青清洗了一番之后才进去,就看到李雨霖拿了个绣棚,坐在灯下一针一针地绣着。她性格原本就不适合做这些,虽然几经磨砺,但到底本性难移。听见孙长青进来,李雨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把手中的荷花放下,走过去,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在她脖子后面揉捏着,“这么晚了,明天再做吧。” 李雨霖将手中的绣棚“啪”地一声盖到桌子上,焦躁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儿,越转越不舒服,“看看,看看。本宫什么时候住过这样的地方?若是父皇还在,本宫何至于斯?” 可是你的父皇已经死了。况且,大行皇帝后面那几年,简直可以用“昏聩”来形容,你确定他还像以前那样吗? 这些话到底不能说出口,要不然又是一阵好闹。孙长青走过去,将李雨霖抱进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好了,别生气了。就让他再在这个位置上呆几天,到时候有他好受的。” 李雨霖嘟了嘟嘴,往他身上嗅了嗅,没有发现有其他女人的味道,这才喜笑颜开,掐了他一把,“你就会逗我开心。” 孙长青低下头来,深深地亲了她一番,才放开她,“还有更开心的呢。”说着便把她往床上带。李雨霖挣扎了几番,从他怀中出来,嗔道,“瞧你急的……我小日子还没干净呢。”孙长青也不勉强她,他早就知道李雨霖来葵水了,但脸上却分毫心思不露,只露出几分失望来,低头咬了咬她的耳朵,在她耳边说道,“那等你好了,有你好瞧的。”男子醇厚的气息喷在她腮边,李雨霖也有些情动。但想着自己的身体和嫁进来这么久还没有孩子,她又忍住了,伸手掐了掐孙长青的臂膀,似嗔非嗔地看了他一眼。 孙长青微微一笑,走到桌边,将刚才拿进来的荷花捧起来,“叫人找个瓶子插起来吧。”李雨霖见那荷花开得极好,又大又香,点点头,唤来宫女,吩咐了一声,又转过头来问道,“这花哪里来的?” “北面那片池塘,我见里面的花开得正好,于是就给你摘了几朵回来插瓶。”他接过宫女拿过来的花瓶,状若无意般地说道,“我散步的时候过去的,本来以为那边没人住,没想到还有个院子,里面人声鼎沸的。我怕里面是哪位贵人,就没往深处走。”他转头看了一眼自己妻子,“里面住的是谁啊?” “呵。”李雨霖似笑非笑地哈了一声,“当然是贵人了。里面住的,正是如今地位水涨船高的荥阳长公主啊。” 原来是她。孙长青眼前浮现出一张略带稚气的脸,眼睛暗了几分。刚才他察看了一下脚印,上面的屐痕不是宫女形制应该有的,那就只能是哪位主子了。本来以为住在那样偏远地方的应该是不太受宠的妃子,没想到居然是长公主。 他轻松地笑了笑,浑不在意般地说道,“幸好没进去,要是冲撞了她,那就不好了。”李雨霖一向不怎么看得起迟迟,翻了个白眼儿,连带着看那些花也不顺眼了。 ***************************我是场景分割线************************************* 花影扶疏中,少年清隽的容颜好像一副画一样。他微笑着朝自己走过来,低下头,那张红唇就印上了自己的唇角…… 迟迟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什么花丛什么少年,她还好好地躺在行宫的床上,就她一个人,什么都没有。 有些失落地翻了个身,梦中少年红唇温软的触感仿佛真的在唇边一样,迟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又回味了一下梦中的感觉……好像不坏呢,可是这样……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她忍不住把脸埋进被子里,露出的一对耳朵绯红,过了片刻,又“嗤嗤”地笑了出来。 要是真有那样一天,该多好? 怪不得昨天晚上那个女子会露出那样欢愉的表情,要是纪无咎那样对她,她也会很高兴的吧。 越想越觉得开心,连带着刚开始的羞涩都少了不少。她闭上眼睛,梦中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脸下面,丝被绵软的触感好像他的手一样,就这样,轻轻地抚过她的面颊。 不知是不是她出现了幻听,脑中想着纪无咎,耳畔还真的就听见了他的声音,隐隐约约,并不真切。迟迟连忙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琉璃也不在屋子里。她连忙叫了两声“琉璃”,外面伺候的小宫女进来回道,“琉璃姑姑出去了。” “去哪儿了?”这么大早上的,她不在自己身边,还能去哪儿? 小宫女脸上露出几分害怕的神情来,但迟迟问话,她不敢不答,“是……据说外面池塘有具女尸……连纪大人都惊动了。” 迟迟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她连忙从床上起来,汲拉着鞋子,简单地穿戴了一下就出去了。刚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琉璃沉着一张脸进来了,见迟迟披头散发就要往外冲,她连忙拉住迟迟,把她给带了回来。 进了屋子,迟迟才问她,“究竟怎么样了?” “是死了个宫女,还是旬阳长公主以前宫里的。我听刚才验尸的太监说,她死之前跟人有过苟且……”到底是不曾经历过人事的大姑娘,说起这个脸上有些红,但还是镇定地继续说道,“应该就是昨天晚上殿下你看到的那个。纪大人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去通知旬阳长公主了,她跟你一向不对付,怕是要借着这件事情大做文章。” 这也正是迟迟担心的,想到李雨霖的强势,迟迟就有些头疼。琉璃看她这样子,便安慰道,“殿下也不必忧心。有纪大人在,想必他会处理好的。就算旬阳长公主不会善罢甘休,反正也不是我们做的,也不用怕她。” 迟迟点了点头,一大早就听见这些,申请难免有些委顿。怏然不乐地坐在椅子上,也提不起什么精神来。琉璃见她如此,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便问道,“殿下等下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做水晶虾饺好不好?” 迟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琉璃正要说话,背后却突然响起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怎么?被吓到了吗?” 迟迟听见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叫道,“纪无咎。”她说着就要朝他扑过去,突然又想起之前的那个梦,脸上一红,再也不好意思像以前那样了,硬是生生地踩住了,停在他面前,收起脸上的笑容,装作端庄地问道,“你吃饭了没有?” 纪无咎摇摇头。他还在练剑就有人来报说迟迟这边发现了尸体,他唯恐有人要对迟迟不利,连忙过来了。 见他摇头,迟迟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陪我一起用早膳吧。”说完也不等纪无咎答应,对琉璃吩咐道,“快去吩咐厨子。今天早上要蟹黄包、水晶虾饺、南瓜饼、翡翠黄瓜和鸡蛋羹,哦,再备一个牛肉糜,粥要牛奶红枣燕麦粥。快去快去。”说的大半都是纪无咎爱吃的。 他心中一暖,看向迟迟的目光更柔和了几分。琉璃见她这副样子,就知道前几天跟她说的她没有放在心上,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见她高兴,纪无咎也高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么大个姑娘了,怎么早起不梳头?” 迟迟这才想起来她还为净脸,“啊”地叫了一声,不过又想到这是纪无咎,两人将来反正还有更亲密的时候,瞬间便不害羞了,“等我收拾一下,你来忙我梳头好不好?” 她的要求,纪无咎自然是从来不会拒绝的。他安静地在一旁等迟迟将一切收拾妥当了,才进了她起居的地方,迟迟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纪无咎拿过玉梳,给她把头发梳顺了。迟迟的头发又黑又细,软软的,好像小孩子一样。纪无咎梳着头发,也觉得心中一片柔软,只是他对挽髻什么的,的确不太懂,便征求她的意见,“剩下的叫宫女来吧,今天真要盯着我给你梳的头发,你可能就没法见人了。” 迟迟却不干,有些失落地说道,“我小时候的头发都是你梳的。” 纪无咎失笑。小时候他们还有李湛三人相依为命,迟迟身边除了一个琉璃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可用的宫女了,往常琉璃要负责其他的事情,梳头什么的纪无咎也就代劳了。只是,“以前你梳的双髻,难道现在你成了大姑娘,还要梳双髻吗?”他一摊手,“我可只会那个。” 迟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刚才还不高兴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来,偏头问他,“是不是……你只给我梳过头啊?” “不是。”迟迟脸色一变,只听他慢悠悠地说道,“还有我自己。”迟迟脸上这才露出笑意来,见琉璃带着宫女端饭菜过来,她招来旁边站着的宫女给自己梳了头,才站起身来,对纪无咎笑道,“我们用膳吧。”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迟迟和纪无咎用了早膳,春寿就派了人过来说李雨霖听说自己宫里的宫女死了,要到迟迟这里来找说法。迟迟听了,“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睨了春寿差过来的小太监一眼,说道,“真是好笑,人又不是本宫杀的,她来找本宫要什么说法?”纪无咎淡淡地看了那个小太监一眼,未发一言,小太监已经抖若筛糠了。 他微微一笑,并不继续以威压人。另外那边,迟迟已经漱了口,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两人一起相携而去。池塘边,那个宫女的尸体已经被捞了起来,简单地用白布盖了,春寿站在一旁,跟李雨霖身边的大太监对峙着,哪怕隔那么远还是能感到剑拔弩张的压抑气氛。 迟迟刚刚走过去,李雨霖见了她就冷笑一声,一把推开拉着她的侍女,走到她面前,仗着比迟迟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李迟迟,本宫的宫女死在了你的院子前,你有什么想说的?” 迟迟抬头,笑着看了她一眼,“皇姐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懂呢。你宫里的人,不安安分分地呆在你的住处,没什么事做什么要跑到本宫的院子这边来呢?”她言笑晏晏,说出的话却像是针一样朝李雨霖狠狠刺去。李雨霖大概是不防她早非印象当中当年那个一团奶气、缺少存在感的小女孩儿了,当下便有些气结。跟她翻了个白眼,再也不理她,只是转头冲身后带来的一堆人说道,“荥阳长公主院子里恐有刺客,你们进去好好搜一搜。这刺客既然能心狠手辣杀了宫女,没准儿明天就胆大包天刺伤了公主。” 太简单粗暴了!李雨霖一向直接,但一语不合就要带人直接冲进公主闺房,这也太目中无人了。一旁的琉璃见她这般不把迟迟放在眼中,气得脸色发白,正要上前说话,迟迟却不动声色地把她往后推了推,笑着看着李雨霖,“谁给你的手令让你来搜本宫的院子?你我同为长公主,品级一样,你凭什么?” “本宫是你姐姐,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李雨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尚未出阁,万一这刺客是个男人,污了你的清白就不好了。” 听她越说越没谱,迟迟脸上也收了笑容。纪无咎在旁边看了李雨霖一眼,淡淡说道,“无陛下手令,谁也不能乱闯,若是今日有谁敢踏进这院门一步,手进斩手脚进斩脚。”李雨霖直接,他比李雨霖更直接,原本还跃跃欲试的太监们听到纪无咎这样说,当下便消了心思。李雨霖见他们不动,恨得牙痒痒,偏偏她也知道闹到李湛面前自己一样讨不了好,只能现在那里干看着,心里却又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轻轻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纪无咎像是没看到一样,继续说道,“殿下宫中有人失足落水,微臣也很遗憾。幸好殿在下宫中时间不会太久,差个把个人服侍也不妨碍什么。眼下人手吃紧,就不再新给殿下派人了,还请殿下委屈一二。”这是连人也不再给她指派了。 李雨霖气得脸色发白,她一向眼高于顶,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自从李湛登基之后,她的地位就远不及从前。以前呼风唤雨,眼下龙游浅滩,越是以前风光,越是接受不了现在的落魄。纪无咎并不将她放在眼中,抬眼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孙长青,续道,“这件事情到此结束,不过一个小宫女,不值得殿下和驸马这样大动干戈闹开了反而难看。”言下之意便是,识相的话就此打住,真要把死因查出来,他们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孙长青被他那一眼看得心中一跳,走上前来拉住李雨霖的手臂不许她再乱动,又给迟迟行了一个礼,说道,“殿下性子急,还请荥阳长公主不要放在心上。”他目光带着几分幽深,看得迟迟浑身发毛。这个孙长青,可比她皇姐有脑子多了。迟迟轻轻“唔”了一声,再也不说什么,转身径自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这场风波就这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李湛那里连半点儿风声都没收到。只是李雨霖回去之后越想越不忿,又骂了两天孙长青,打死了一个宫女,才勉强把她的气消下去。迟迟经历了这些事情,也没了精神。连着两天李湛和姜太后举行的宴会她都告了假没有参加,到了第三天正式秋猎的时候,她不能再不去,这才让琉璃收拾了,跟着李湛他们一起上了山。 山上天气更凉,迟迟虽然好动但对围猎一类并不感兴趣。李湛喜好诗文,也对这些兴趣缺缺,要不是秋猎已成传统,他还未必想上山来。只是他们兄妹不喜杀伐,别人却未必。孙长青等一众世家子弟上了山就好像是放出笼的鸟,一个个在山上策马奔腾起来,甚至为了炫耀马技,还专门挑难走的地方。 都是一群年纪相当的年轻人,几句话下来就激出了意气,连带着一向不喜欢这些事情的李湛也被撺掇着跟各位臣子一起在前面策马狂奔,享受着这难得的畅快。 迟迟穿了身丁香色的劲装,骑了匹小母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琉璃同其他侍女坐在后面的马车里,迟迟身边大多都是皇帝和大臣们的女眷,就算看男子们打得酣畅想要跟上去,奈何骑的马多数都是温顺的小马,也并不适合快走。 这种情况下,纪无咎必然跟在李湛身边保护他的安全,没空来理自己。琉璃也不在,她身边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不远处那些李湛的嫔妃和臣子们的家眷有说有笑的,她看了一眼便夹了马肚子朝前面走去。那些人知道她是长公主,等下上来讨好,她就是想走也不成了。 姜素素见迟迟落单,连忙纵马上来与她搭话,“为何不跟上去跟重光他们一起?”同样是长公主,李雨霖早已经过去了,迟迟却还在后面。 她摇了摇头,问道,“你怎么不去?” 姜素素脸上出现一丝赧然,“我不会。”迟迟点了点头,看姜素素那模样就猜得到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些活动,但想要和李湛在一起,这些又是必要的。 两人刚刚凑在一起,就有人上来寒暄。她们两个,一个是皇帝最宠爱的妹妹,一个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凑一块儿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姜素素尚且还能耐着性子跟那几个贵女讲话,迟迟却已经面露不耐了。几人简单地说了几句,就有小太监过来拜见姜素素,说是李湛见她过去伴驾。于是,迟迟在这里唯一熟悉的人也在一片羡慕的眼神当中离开了,只留给迟迟一个遗憾的眼神。 眼见着那些人要迎上来,迟迟连忙纵马上前,谁知走了没两步,又遇到一个小太监,“殿下,姜婕妤请您过去同她一起。” 迟迟不疑有它,只当是姜素素见她一个人在这里无聊,回了李湛把她一起叫过去。只是随口问道,“本宫怎么没有见过你?纪无咎又收了新的徒子徒孙啦?”她声音清脆婉转,好像黄莺初啼一般,那小太监愣了愣,正要答话,迟迟却已经纵马而走了。 她现在满心满意都是马上要见到纪无咎,哪里还会去顾及那些?那小太监见她径自往前,连忙翻身上马,追了上去,“殿下,是这边。” 迟迟停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一片密林,远远看过去茫茫苍苍。迟迟丝毫未觉有不妥,调转马头,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林子,往前走了好远都没有看到人影,迟迟有些累了,忍不住冲那个小太监抱怨道,“还有多远啊?”那个小太监缩在马上,只是不住地说道,“快了快了。”迟迟听出他话里的敷衍,眼见着路越来越难走,她心里生出一丝不安来,连忙勒住马,冲那个小太监喝道,“你究竟要把本宫带去哪里?” 他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自然是去陛下身边啊。刚才陛下他们还在这里的,现在不在,想来是已经往前去了,殿下您得快点儿,要不然追不上了。” 迟迟低头看了一眼地上凌乱的痕迹,的确是有不少的马蹄印子,她微微放下心来,最终还是跟上了那个小太监的脚步。 她由那个小太监领着,在林子里又拐了两个弯儿,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名锦衣男子。见到那人,那个小太监立刻从马上下来,朝那男子行了一个礼,口中说道,“公子,人已经给你带过来了。” 迟迟不认识那个什么“公子”,只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让她十分不舒服。她在马上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正想问那个小太监,他却已经躬着身子离开了,连马也没带走。 迟迟坐在马上,眼看着那男子越走越近,她忍不住喝道,“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男子挑了挑眉,脸上有一闪而过的yin邪,“你说我做什么?” 迟迟也知道不好,但看这里是李湛他们去时的路,又稍微放心下来。只要她拖延时间,大声呼救,李湛那边想来应该听得到。想到此节,她微微镇定下来,摆出长公主的架势,对那人大声道,“本宫乃荥阳长公主,不许无礼!” “哈!”那人像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情一样,“宫女也胆敢冒充金枝玉叶,你还真是胆大包天。”他的眼睛在迟迟身上转了一圈儿,嬉笑道,“小美人儿还不快快下马,让小爷好好疼惜一番。” 迟迟心里发怵,面上却不动声色,她还有些不明白为何这人会把她当成宫女。“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本宫不是什么宫女,乃是真真切切的当今圣上的胞妹,荥阳长公主。” 那人脸上嘲讽之色更浓,“哈哈”笑了两声,冲迟迟说道,“你这小宫女倒有意思。”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挽迟迟的缰绳,“快下来!”迟迟连忙拉着绳躲开,那人面露不耐,嘴上却还是不干不净地说道,“你不下马,可是想要与本公子在马上春风一度?本公子自幼习武,只是辛苦你了,破瓜之时却要如此激动。”他说着,就猛地伸出手来,要把迟迟从马上拽下来。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琉璃怕迟迟一个人骑马太闷,加上马车人多,空气不怎么好,她也下了车。为了照顾迟迟,她今天也是一身短打,是要比裙子来得方便。有太监给她牵来一匹小马,她翻身上去,驾着马朝前面走去。 可到了前面,琉璃转了几圈儿,都没有发现迟迟的身影,有随行的宫女认识她,知道她是在找迟迟,便对她说道,“琉璃姑姑,陛下邀姜婕妤伴驾,她把长公主殿下也请过去了。”琉璃听了,立刻驾马朝前面行去。 走了一阵,没有遇到迟迟,反而碰到了往日跟在春寿身边的小太监。见到琉璃,他上来打招呼,“琉璃姑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找殿下呢。”琉璃勒住马,“陛下他们就在前面吗?”说着就要纵马而前。 那个小太监一愣,“在是在,可没看到殿下啊。”说完就看到琉璃的脸猛地白了下来。小太监也意识到了不对,连忙安慰道,“姑姑在这里稍待,也许是奴才走了殿下才来的。奴才这就回去看看。” 见他要走,琉璃连忙跟上,“我跟你一起去。”又怕那个小太监不知轻重,赶紧嘱咐道,“别太声张。” 小太监回头朝她一点头,“奴才省得。”便打马上前,飞快地朝着前面奔去。琉璃的马不算好,只能勉强跟上他,但她也没有放弃,还是努力跟上。 小太监找到春寿,跟他简单地说了一下,春寿听得魂飞魄散,一边吩咐他赶紧去查究竟是谁人指使,一边转过身去,走到纪无咎身边,小声地给他说了一遍。 纪无咎沉吟片刻,对春寿说道,“你在这里,寸步不离地守着陛下。我去找她,陛下这边,你想办法拖延,别让其他人知道了。”春寿知道这是纪无咎害怕有人调虎离山,于是面色也郑重起来,点了点头,“师父你放心去吧。”纪无咎点了点头,掉转马头,就朝着来时路走去。 纪无咎骑在马上,脑中却反复在想迟迟的事情。他想不到还有谁要针对迟迟,她一个未出阁的公主,就算得了皇帝的宠爱,那也碍不到其他人什么事。可那人为什么要对付她?难道又是后宫倾轧么?对方打着姜素素的旗号过来叫的迟迟,如果要查,肯定就会查到姜素素身上。李湛那么宠爱姜素素,如果是旁人,未必会让他动怒,但迟迟就不一样了。以李湛对迟迟的感情,她真要因为姜素素出了什么事,李湛未必能释怀。以迟迟做筏子来打击姜素素,那人真要是这样打算的,来头一定不小。 一个名字浮上他的心头,纪无咎心上一紧,越发觉得不安,猛地抽了马臀一鞭子,朝前面冲了出去。 他沿着刚才来的路边走边找,因为不知道对方究竟想怎么样,纪无咎唯恐污了迟迟的清白,也不敢声张,这样一来,就更难了。 密林中一片茫苍,骑着马更是难行,纪无咎干脆下了马,一边用手拨开身边的荆棘,一边运足耳力,仔细听着四周的声音,还腾出手来,留意着地上的痕迹。对方如果要对迟迟下黑手,必然是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她骑马过来,路上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片刻之后,果然有迟迟的叫声传入他的耳朵,纪无咎脸色一变,脚在树干上一蹬,人如腾空的大鸟,直直地向前冲去。 纪无咎几个纵身之后,就远远地看到迟迟的身影,她坐在草丛中,半人多高的草将她的身影盖了个七七八八。他再也忍不住,高声叫了一声迟迟的名字,她却没有回头。 纪无咎唯恐她出了什么事情,赶到之后连忙去叫她,“迟迟。”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他的声音中竟带了一丝颤抖。 迟迟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原本被恐惧笼罩的心再也禁不住,转头过来看到纪无咎的那一刻,就扑进他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纪无咎抱着她,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他手在迟迟身上一摸,发现一片黏腻,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满手的血。她面前还躺着一个年轻男人,胸口上插了一支羽箭,面色苍白,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纪无咎怕她受了伤,不等她哭完,就把她从自己怀里拉出来,“你哪里受伤了?”迟迟摇了摇头,闷声道,“不是我的。”她转头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那人,“他一上来嘴上就不干不净地在说些什么,我表明了身份,他还是不信,刚才甚至要对我动手动脚,我……我一时激动,害怕他对我不利,就……”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抬起头看向纪无咎,声音中带了几分急切,“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他的,只是因为……他实在太过分了,还说要纳我为妾什么的……” 听她如此说,纪无咎有些心疼,连忙拍了拍她的背心,示意没事。“不关你的事,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你,还让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他爱怜地摸了摸迟迟的脸,问道,“他是谁你知道吗?”这人纪无咎也不认识,但能跟着皇帝一起来秋猎,想来也是世家子弟,而且门庭应当不低。 迟迟想了想,“他好像提过一句,他是承恩侯府的人,将来要继承家业的。” 继承家业吗?那就是嫡子了,只是不知道是嫡长子还是其他嫡子,如果是嫡长子,那就有些麻烦了。见纪无咎沉默不语,迟迟又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我都已经说了几次了我是荥阳长公主,可他就是不信,还非得认为我是个小宫女。” 对迟迟宫女的身份深信不疑,想来是背后的人之前已经知会过他了。他应该也不知道迟迟的真实身份,否则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皇帝的胞妹乱来。但给他说这话的人,想必应该是他相当信任、并且对宫中事务熟悉的人,而且这个人地位还不低。这人是承恩侯府的嫡子,见过的市面也不少,一般人很难几句话就成功地取信于他,必定是跟他熟悉的人。而能把“宫女”若无其事地交给他一个外男,想来这人在宫中地位不低,正是因为这人有这样的能耐,承恩侯府的这位公子才会相信。 “姜风荷”三个字在纪无咎心中越发地清晰起来,他抬眼望了一眼四周,还有一点不太明白。这里虽然称得上僻静,但也绝非人迹罕至。如果真要行凶,为什么要选在这样一个地方?要是李湛打马回来,那不是正好碰见?是,这样是能够让迟迟的清白被玷污得更彻底,那么多人看着,李湛就是想压下来也压不下来,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迟迟下嫁。但是这样一来不是摆明了是陷害姜素素吗?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哪个正常人会做?到时候这人被抓住一审问,那不是还有可能把自己给拉下水? 想了一下,现有的线索让纪无咎暂时找不到头绪,他伸脚轻轻踢了一下那人的手,脸上闪过一丝阴骛。那些事情都可以后面慢慢查,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把迟迟从里面摘出来。对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毁了迟迟的清白,再留在这里,等下李湛他们来了,这死无对证的,迟迟就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他蹲到地上,随手拿了一支迟迟马背兜囊中的羽箭,仔细地查看了一遍,幸好是女子用的,不为猎杀,多数只为了好看,上面没有什么记号。他拿过迟迟的弓箭,又把囊中的箭射了几支出去,有几支甚至还对着死去的那人,在他尸体上添了几道新伤。他刚死不久,血液尚未凝固,真要再添伤口,就算有仵作验尸,也未能验得出来。见羽箭大多都射了出去,纪无咎手中内力一运,将那柄小弓折断,随手扔在了地上。又运足了内力,打了几掌出去,一眼看过去,现场就是一片狼藉。 等到现场都布置得差不多了,纪无咎翻身上马,在迟迟的小马上面猛地拍了一巴掌,小马吃痛,长啸一声朝着林子深处跑去,他这才朝一直看着他的迟迟伸出手来,将她拽上来,坐在自己前面,猛地一夹马肚,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耳畔风声呼啸,迟迟一边护住自己的头发,一边问纪无咎,“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身后少年清冽的气息好像山涧清泉一样朝她扑面而来,只听他微笑道,“既然是做戏,我们也要做像一点儿。”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悬崖边上,猎场几经选拔,为了保证皇帝的安全,这四周都是崇山峻岭,茂密森林,若不是纪无咎提前进来踩过点,恐怕今日他也会迷路。到了崖上,纪无咎便下马来,又把迟迟接下来,她往下看了一眼,便连忙收回了眼睛。纪无咎被她的动作逗笑了,故意问她,“我们刚才闯了大祸,收拾不了了,一起跳下去吧。”他眼睛里闪烁着几分笑意,“你怕不怕?” 迟迟连忙摇了摇头。纪无咎莞尔一笑,像是没有当真。迟迟却想对他说,其实只要有他在,哪怕是死,她也是不怕的。她张了张口,刚想说,腰上却突然出现了一只手臂,纪无咎的身子贴上来,他另一只手在马臀上一拍,那马便撒开蹄子朝前面奔去。迟迟只感觉自己浑身一轻,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纪无咎就带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迟迟只感觉到耳畔风声呼啸,整个人迅速地往下坠,只有腰间的那一只手臂,从来没有放松过。 迟迟下意识地抓住了纪无咎的衣袖,他转头笑了一下,在她耳边轻声道,“抓稳。”话音刚落,迟迟就觉得耳畔风声大震,人也横了起来,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跟纪无咎已经停在了悬崖底下。 这里树木葱茏,看不到什么路,到处都是一片荆棘。纪无咎将她护在身后,他从腰间掏了一把长剑出来开路,两人且停且走,终于到了一处干燥的山洞前面。此刻天色未晚,但身处崖底,瘴气缭绕,十分潮湿。纪无咎捡了几把枯枝,在山洞口前面搭了一个简易的火堆,又掏了火石出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火点燃。 要是今天晚上之前,侍卫还不能找到他们,光凭这么点儿枯枝肯定不能过夜的。纪无咎想到这一茬儿,也不停歇,点上火之后便转身要去继续找树枝。迟迟一方面一个人呆在这里害怕,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离开他,见纪无咎要走,连忙跟在了他身后。 林子当中多蛇虫鼠蚁,又有各种藤蔓荆棘,带着她有些不方便,纪无咎看了她一眼,安抚道,“你在洞口等我,我马上就回来。”迟迟却连忙摇了摇头,还像是怕他走掉一样,抓住了他的袖子,“不,我要跟你一起。” 纪无咎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开玩笑地说道,“等下见了虫子可不要哭。”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把迟迟护在了身后。 迟迟跟在他后面,学着他的样子,捡着枯枝落叶,两个人的确是要比一个人快很多,不一会儿就有一大堆了。纪无咎见差不多了,就带着迟迟回到了洞口。 两人并排坐下,见迟迟已经面容安宁,眼下又四野无人,纪无咎这才腾出空来问她,“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虽然他心中早有人选,但究竟是不是姜风荷,还要再确认一下。 迟迟犹豫了一下,纪无咎见她如此,便知道她肯定是知道些什么,连忙宽她的心,“跟我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迟迟听他说这样亲密的话,心中甜甜的,抿唇一笑,说道,“前几天不是我住的院子前面刚刚多了一具女尸吗,头天晚上我还看到她的呢。” “她是孙长青的情人,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就死在了池塘里。” 原来还有这样一茬儿故事,那天他只当做是那宫女听了什么不能听的事情,被人灭了口,又害怕将迟迟牵扯进去,才没有继续追究,这么看来,那个宫女的死,极有可能是孙长青所为。宫女刚死,迟迟这个撞见他们幽会的人又出了这种事情,想不让人浮想联翩都难。见纪无咎沉默不语,迟迟怕他担心,赶紧安慰道,“放心吧,孙长青应该没有看见我。” 纪无咎转头朝她笑了笑,她小孩子秉性,不知道这旁人厉害,孙长青那种将门虎子,她一个丝毫武功不会的小姑娘,临走的时候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有一点儿,如果只是因为偷情,他觉得完全不必如此。虽然李雨霖是公主不假,然而她早已经失宠,承平侯府也不是什么普通富贵人家,而是真真切切握有兵权的侯府,孙长青作为嫡子,将来还要承爵和承袭兵权的,论实力,孙长青并不用怕她。况且这只是一个情人而已,就算李雨霖知道了,也未必能把孙长青怎么样,既然不能,那他为什么又要连赶着去杀了自己的小情人,又转头过来对付迟迟呢? 纪无咎想了想,又问道,“你那天晚上还听见了什么?”如果只是因为迟迟撞破了他们的jian情,大可不必如此,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迟迟还听到了什么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天晚上的情景,好像又历历在目了一样。但回忆当中,除了那两人的yin声lang语之外,就只剩下他们在月光下起起伏伏的身影。迟迟越回忆脸越红,纪无咎见她如此,猜到原委,轻咳了一声,“想不到就算了,等我回去之后,另外再查就行了。”说完又郑重其事地跟她交待,“迟迟,回去之后有人问起你今天的事情,你就说你被刺客袭击,承恩侯府的那个少爷是因为救你才死的。至于你跟他为什么会在一起,那是因为你被人叫过来陪姜婕妤,正好就遇上了行动落单的承恩侯府的公子。他为了保护你,与敌人周旋,而让我们两个先走,我们被逼无路,只能跳崖。”不管那个人究竟是谁叫过来的,不能让人知道是迟迟杀的就对了。对方既然目地没有达到,自然也不会自己跳出来说人是他引过去,叫去侮辱迟迟的。只要把这个掩盖过去了,其他的什么都好说。 迟迟隐约明白纪无咎这番安排究竟是为什么,点了点头。刚才捡枯枝,他手被弄脏了,坐下来这么久还是一直扬着手的。迟迟见了,将他的手捞过来抱在怀里,又从绣囊里拿了条手帕出来,将他手上的污迹一一擦去,“无咎,你说孙长青为什么要对我下这样的黑手?”她低着头,一点一点擦得相当认真。刚才动作大,额前有两缕头发散了下来,荡在额前,一上一下地,一不小心就抚到了他的手上,痒酥酥的。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纪无咎将她额前的碎发撩到后面,她只需要乖乖地当她的小公主就好,那些肮脏的,阴暗的,不能昭示于天下的,交给他就好。 迟迟抬起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微笑起来,“好。”她也想这样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就这样永远地跟着。 林间湿气很重,迟迟衣衫有些薄,她又没有内力护体,就算坐在火堆面前还是有些冷。纪无咎见她有些瑟缩,便腾了腾位置,“靠我近些。”迟迟巴不得,连忙做到他身边。纪无咎运起内力,两人之间不一会儿就暖烘烘的。 迟迟装作冷,又朝他身边靠了靠,见纪无咎没有反应,她干脆将自己的头也靠在他肩上。“无咎,你说我们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山间风声萧骚,偶有鸟雀鸣叫,这样坐着倒也一派安恬。 纪无咎侧头看了她一眼,少女洁白的额头就在他眼前。他忍住要吻下去的冲动,在心里也认同她的话。是啊,他也想这样,一直这样。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哪儿能一直在这里?不出半日,便有人找过来了。” 迟迟有些扫兴,抬头嗔怒地看了他一眼,闷闷道,“不理你了。”纪无咎心下微黯,看了她一眼,也不再说话。 到底迟迟心思浅,在纪无咎面前憋不住话,过了没一会儿她就欢快地说道,“无咎,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睡不着,你背着我到处走的事情?” 记得,他怎么会不记得?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像是用刀刻在了他的心上一样,就是死也挥之不去。 那年迟迟还小得很,当然他也不大就是了。那次也不是她睡不着,是她白日里在外面吃坏了肚子,那时他们还没有被姜太后收养,迟迟跟李湛两个人住在迟迟生母敏贵妃的棠梨宫里,两个不受宠的皇子公主,就是生病也没办法找太医。还好只是吃多了不消食这样的小问题,琉璃一个人没办法,就叫来了纪无咎,一个不大的孩子,就那样背着她在院子里转了一晚上。 “还好意思提。”纪无咎打趣道。迟迟听他这样说,嘟了嘟嘴,堂堂公主,就因为吃太多不消食一晚上没睡觉,说出来都觉得丢人。 其实这样的事情还有好多。她以前被其他公主欺负,说她没有母妃,迟迟怄不过,一个人躲在假山里哭,也是纪无咎去找的她。她不想回去,纪无咎就真的跟她一起在假山里。还有,夏日天气大,她没有分到冰,热得受不了,是纪无咎给她扇了一晚上的扇子。冬天天气冷,她宫里没有地龙,连炭也少。晚上脚冻得生疼,也是纪无咎,敞开衣衫,将她的脚放进怀里,那时他内功还不怎么样,硬是用体温把她的脚煨暖和了让她睡着的…… 这么一想,才发现她跟纪无咎一起真的度过了好长的时光啊。她过去的十四年岁月当中,纪无咎就占了大半。如果没有他,迟迟简直不能想象自己过往的岁月该如何度过。 天色渐渐暗下来,迟迟没有靠着纪无咎那边的身体一片冰凉。察觉到她又往自己这边靠了靠,纪无咎连忙问道,“是不是冷?”说着就伸手去探她的肩膀和手,那里果然是冰冷一片。“你怎么不说一声。”纪无咎微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将自己的体温传了过去。见她上身已经温暖,纪无咎也没多想,脱掉了她的靴子,敞开衣衫,将她的一双脚贴在了自己胸口上。 她的脚这么多年好像一直这么小,堪堪一握的样子,细嫩的脚贴在他的胸口,两人的肌肤又都白皙细腻,两两贴合,好像两块细腻的玉碰到了一起。迟迟脸色微红,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第一次让她有一种心旌动摇的感觉。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浑身发热,眼中已不知不觉带了几分水光。那一晚她在小船当中看到的男女模样,又一次浮现在了她眼前。还有那天晚上的梦,纪无咎低下头,凑过来,轻轻吻上了她的唇…… 鬼使神差地,她抬头,到纪无咎面前,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他的唇微凉,丝毫不像他的身体那样暖和,但柔软却是和梦中一样。迟迟轻轻一吻之后便退了回来,脸上带着一对酡红,好奇又欢喜地看着他。 纪无咎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只觉得刚才那一下,好像浑身的汗毛都要飞起来了一样。那是他肖想了多少年都不敢亲近的东西,却在这样一天里,在这样的一个山洞前面,被她轻易地交付出来了。然而并不觉得气愤,他只有高兴,只因为那个人是自己,但心底还是有几分遗憾的:原本,这个场景,应该会更美…… 迟迟连他不语,只是白皙的耳廓多了一丝红晕,以为他不喜欢这样,生怕自己的主动吓到他了,连忙问道,“无咎,你你……不喜欢这样么?你要是不喜欢——”话音未落,一双手臂已经将她轻轻地拥进了怀里。纪无咎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不,不是。”他怎么会不欢喜,他一直守护着的姑娘如今终于懵懂成人,他怎么会不欢喜?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隔线********************************* 李湛也算是尽兴而归,他不善骑射,但哪个男子不喜欢这样纵横疆场的感觉?跟着他一起出去的那群武将开始还迁就着他这个文人皇帝,到了后来,干脆就放开了兴致,到最后清点数目的时候,居然是李湛的猎物数量垫了底。还好他一向宽和,不喜争斗,也不将这一切放在心上,反而乐呵呵地说道,“正好证明我朝栋梁林立,朕不愁基业不稳。”皇帝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还有什么说的?自然是跪下来山呼万岁了。只有春寿,觉得跟过去的小太监实在不长眼睛,又罚了人家一通。 李湛打猎回来,没有见到迟迟,便问道,“荥阳长公主呢?她又到哪里疯去了?”纪无咎那边还没有找到人,春寿听见李湛这样问,立刻苦了一张脸。偏偏旁边的姜素素不懂眼色,听李湛这样问,便回答道,“刚才臣妾过来的时候殿下还在呢。兴许是到哪里去玩儿了吧。” 李湛看了看天时,“这都什么时候了,再不回来晚膳的时间都过了……”他正要继续说,春寿见没办法了,就躬身上来,在他耳边小声地将迟迟失踪、纪无咎去找的事情跟李湛说了。他的脸色当下就变了,如果不是面前还有好多臣子,恐怕当场就要拂袖而去。饶是如此,李湛脸色依然不好看,“你怎么不早说?” 春寿垂手站在他面前,“是师父说,或许事关殿下清誉,不让声张的。”李湛一想,也是如此。万一他带人大张旗鼓地找过去,撞见迟迟怎么样,那不是生生地给人留话柄吗?纪无咎悄悄过去,找到迟迟再悄悄带回来,神不知鬼不觉,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岂不是更好? 只是,到底天时已晚,纪无咎找迟迟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李湛难免担心。他压低了声音问春寿,“去了多久了。” 春寿不敢不老实回答。纪无咎离开这么久,他也害怕出了什么问题,“是刚过午时的时候。” “胡闹!”李湛再也忍不住,当场便拂袖而起,居高临下地瞪着春寿,“你师父有多大能耐你能不清楚?他这么久没有回来你都不担心一下?”李湛说得有道理,当今天下能在纪无咎手上走过五十招的人少之又少,他这么久没有回来,一般人也会认为是遇到麻烦了。但是……他是跟荥阳长公主在一起啊,那个人可是李迟迟,他们两个一起,再长的时间也都短了吧。 这样的话自然不可能说给李湛听的,他发火,春寿也只能受着。因为自己妹妹迟迟未归,李湛也没有了再玩闹的兴致,冲春寿吩咐道,“你带人,别声张,赶紧去找。”春寿脚下却未动,“回陛下,师父不在,奴才不能离你左右。” “朕有这么多人护着,能有什么事情?”李湛皱眉,“长公主去了这么久……”他想说“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又觉得不吉利,马上又把话吞了进去,只是吩咐道,“赶紧带人去找。” 春寿见他坚持,便也不再多言,行了一个礼之后转身叫人去了。 姜素素在一旁听得真切,见李湛脸色一直不好,便给他倒了一杯酒,放到他面前,“陛下若是心焦,不妨叫他们表演节目。长公主殿下吉人天相,又有纪大人保护,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李湛轻轻“唔”了一声,也觉得这样干等着不是办法,便准了姜素素的建议。 且说春寿,他带着一队御林军边问边找,在上午李湛去时的道路不远处,找到了承恩侯府公子的尸体。那人他又不认识,还是御林军中某个队长见了惊呼道,“是刘飞扬!”待到春寿去问刘飞扬何许人也,那人才将刘飞扬的身份一一道来。 随行的御林军首领见现场一片狼藉,脸色不由得沉重起来,“这里不久前经过了一场恶斗。”说话间已经侍卫取了钉在树干上的羽箭递过来,他接了过来,仔细勘察了一番,推断道,“刘公子不幸身亡,但这里并没有见到殿下和纪大人的身影,想必已经走远了,我们跟着马蹄印,一定能找到。”这里虽然称不上人迹罕至,但也不是很热闹的地方,加上林间草树密布,想要从这里走出去,不留一点儿痕迹根本做不到。春寿点头应允,正好那边有人来报,说找到了马蹄痕迹,一行人便跟着印记一起,朝前面寻去。 迟迟靠在纪无咎身上,已经沉沉睡过去了,林间有虫蚊骚扰,才坐下来这么一会儿,迟迟白皙的脸颊上已经多了几个红包。他爱怜地将迟迟的衣领拉了拉,用来挡住凉风和蚊虫,面前的少女这样依赖并且爱慕者他,这样的时光美好得让人觉得有可能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果然,没过多久,前面的林子里就响起春寿的声音,“师父——殿下——”纪无咎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他的要求这样渺小,却也依然不能实现。果真跟迟迟在一起的时光,都是偷来的吗?眼见着那条火龙越来越近,纪无咎拍了拍迟迟的肩膀,轻声叫到,“迟迟,快醒了。” 她其实早就听到外面春寿的声音了,可就是不愿意睁开眼睛。跟纪无咎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好不容易两个人能有这样的独处时光,可是没多一会儿就有人来打扰,实在是扫兴极了。仿佛这样闭着眼睛,就能够将外界的声音摒除在耳朵外面一样,这样的相处时光,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呼吸浊重,并不像睡着的样子。纪无咎何尝不懂?他也不愿意就这样分开,然而纵观他过去的这十几二十年,又有多少事情,是照着他想的那样去发展的呢?这世间万事万物,对他如此苛责,连想要跟自己喜欢的姑娘多多相处一段时光,都成了一种奢侈。 他看着迟迟做出一副睁开迷蒙双眼的样子,扶着她的手臂站起身来,前面春寿还在叫他们的名字,纪无咎长啸一声,林间落叶纷纷而下,鸟兽飞禽瞬间惊走,若是此刻有武学大家在旁边,已然要惊呼,纪无咎年纪轻轻,内力竟然已近化境了。 春寿他们不一会儿就到了,看到纪无咎和迟迟身上都有几分损伤,他和御林军的侍卫首领脸上立刻露出几分担忧来,尤其是看到迟迟身上那么多血,御林军的首领更是“唰”地一声跪了下来,“属下来迟,让殿下受伤了,还请殿下责罚。” 迟迟走出来,冲他们摆了摆手,“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伤。”侍卫首领见她脸色尚好,微微放下心来,又想起林中的那具男尸,便问道,“殿下可是遇上了刺客?” 迟迟点了点头,“有人假传姜婕妤的意思,让本宫前去陪她,没想到却在半路遭到了伏击。幸好有承恩侯府的公子救了本宫,才能等到纪大人赶来,要不然,本宫恐怕已经命殒身死了。”她好像是才想起刘飞扬这个人,“你们来时,可有遇见那位公子?等下本宫禀明皇兄,定要好好赏赐他。” 侍卫首领面露难色,迟迟见他不语,便问道,“怎么了?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啊……”迟迟脸上露出几分惊诧的神情,又有些悲伤,一切情绪简直恰到好处,“怎么会这样……那些刺客很厉害,纪大人来了之后他便让纪大人带着本宫先走的,本宫以为他一定能够脱离险境,没想到……”像是又不信般,又问道,“你可确定?” 侍卫首领猛地一叩首,“属下确认无误。” 迟迟脸上露出几分委顿来,连带着肩膀也垮了下去,那个侍卫首领见她如此,心生不忍,开口安慰道,“殿下不必如此伤怀,刘公子能够因为保护殿下而死,想来心中也是欣喜的。” 一旁的春寿也插话进来,“要怪也要怪那些刺客,若不是他们,刘公子怎么会死?殿下还是不要把这些放在心上。” 纪无咎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她说道,“还是赶快回去吧,陛下既然派人出来找你了,想必已经等了许久了,你还是不要让他太忧心。至于刘公子的事情,还是等回去之后让御林军柳大人仔细勘验查找,还他一个清白。” 这次跟着春寿一起过来的是柳若愚的副手,方卓,柳若愚跟在李湛身边保护他。他听见纪无咎这样讲,顿时叩首道,“纪大人所言极是。殿下还请快快移步,跟属下们一起回去吧,陛下已经等了许久了。” 迟迟这才点了点头,跟着他们一起朝着前面走去。 这里离李湛设宴的地方还是有好长一段距离的,加上树木浓密,山体陡峭,所以并不好走。所幸走过这段路之后前面的路口就有方卓他们来时留下的马匹,虽然依然不好找路,但比起步行已然快了许多了。 一行人到天黑时才到安营扎寨的地方,远远望过去,那边平地上除了一些帐篷,什么都没有了,来来往往的御林军陡然将气氛弄得紧张又凝滞。春寿不明白自己走之前都还好好的,为什么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方卓随手抓了一个侍卫问道,“发生了什么?怎么如此严密?” 那个侍卫见到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连忙行了一个礼,说道,“刚才宴会表演,有人行刺。” 迟迟远远地就听见了声音,听到那个侍卫这样说,连忙问道,“可是陛下有什么?”见到她,他又行了一个礼,“回殿下,陛下无恙,只是有些受惊。柳大人帮他挡了那一剑,剑上有毒,已经……” “什么?”方卓有些不信。这来回才几个时辰,没想到回来已经变了天。纪无咎站在旁边冷眼瞧着,听他们说完话,这才问道,“凶手可曾抓到了?” “回纪大人,凶手已被孙将军控制起来了。” 孙将军?“旬阳长公主驸马?”见那个侍卫点头,纪无咎转身过来,对春寿说道,“你去看看,我带着殿下去拜见陛下。他等了这么久,想必也担心。” 春寿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纪无咎朝方卓抱了抱拳,“方大人,今天真是多谢。”方卓连忙称“不敢。”纪无咎也不多说,“我带殿下去看陛下,你自便吧。”说完便转过身,牵着迟迟的马,朝着最中间的那个大帐篷走去。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迟迟跟纪无咎两个人到了李湛帐篷前面,刚刚差人进去禀报说迟迟回来了,不出片刻时间,李湛自己就亲自迎了出来,见到迟迟,脸色稍微好了一些,可又看到她身上的血,面色又瞬间垮了下来,“究竟怎么回事?” 三人一起进去,迟迟简单地说了一下,这次也没有再骗他,而是老老实实地把她看到的说了。说完之后,见李湛沉默不语,她又有些忐忑,想到刚才那个侍卫说的那些,也忍不住担心他,问道,“皇兄,你怎么样了?” 李湛冲她摆了摆手,“我无事。”他看向迟迟,“你失踪的事情没跟其他人说,琉璃恐怕是急坏了,你赶紧回你的帐篷去看看她吧。”他们四人从小一起长大,琉璃在李湛眼中也跟妹妹一样,迟迟知道这是他要跟纪无咎说话,把自己支开。虽然不想走,可是看到李湛的脸色,最终还是跟他行了一个礼,起身出去了。 帐篷中只剩下李湛和纪无咎两人。他看向纪无咎,开门见山地问道,“这次的事情,你作何感想?” 纪无咎摇了摇头,“恕臣愚钝,臣到现在依然还看不清楚。” “原本以为借着婕妤的口对公主下手是后宫倾轧,可如果只是简单地后宫倾轧,没有必要牵扯到陛下。那刺客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安排在表演人员当中的,只能说是一早就计划好的。但若是针对陛下,倒没有什么必要再去对公主动手。她一个养在深宫的女孩子,这些事情原本就跟她没多少关系,没有必要横生枝节。” “我也是这样想的。”李湛点头认同,“正是如此,才觉得一片迷茫。” 看出李湛心情不太好,纪无咎见好就收,“陛下放心,既然孙将军已经抓到了凶手,以她做突破,想来不算太难。”他站起身来跟李湛告辞,“陛下受惊不小,臣先退下了,查找凶手一事,还请交给臣下处理。” 李湛脸上露出几分欣慰之色,走上前去把住他的肩膀,“还好有你。”纪无咎笑了笑,没有做声。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正巧姜素素送迟迟回来,两人这才分开了。 纪无咎走出帐篷,天上星河翻转,一片银光。他静静地在帐篷前面站了一会儿,有风拂过脸颊,温柔而又惬意。身后的帐篷里传来姜素素和李湛的窃窃私语,情人之间的话语,总是甜蜜又好笑的,他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笑着摇了摇头,问清楚了刺客关押的地方,举步朝前面走去。 刚刚走了没两步,就碰上了春寿,他一脸急色,见到纪无咎,就像见到救星一样,连忙上前来给他行了一个礼,说道,“师父不好了,那个刺客死了。” 纪无咎一惊,“怎会如此?” 春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纪无咎说道,“我过去审问她,才刚说了两句话,她就突然吐血而亡了。”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已经检查过她的尸体,没有藏毒,应该是算好了毒发的时间,提前让她服了□□。” 纪无咎沉默半晌,才缓缓笑道,“孙长青。” 在春寿之前接触刺客的人只有孙长青,再好的□□、再精确的计算、再运筹帷幄的计谋都不可能算得这么恰到好处。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春寿去之前,有人给那个刺客喂了□□,等到春寿到了,恰好就毒发。 人是孙长青抓的,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然而除了孙长青,还真的就找不到什么人能够接近那个刺客了。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孙长青贼喊捉贼。要不然,怎么什么事情都跟他有牵扯? “罢了。”纪无咎不欲在这件事情上面多做追究,“这也不怪你。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我帮你担着就是。”他看向春寿,“你派可靠的人去跟踪孙长青,看看他每天在做什么。这次可不能再出纰漏了,若是再没办好,连着这次刺客的事情一起罚你。” 听到他不罚人了,春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忙跟纪无咎表决心,“是,徒弟我一定不负师父厚望。” 纪无咎扇了他肩膀一下,什么厚望,也真能跟自己长脸。 因为受了惊吓,又死了人,这场秋猎怎么样都提不起兴趣了。李湛一行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第二天便下了山。 承恩侯那边知道了自己的嫡子死了,自然是哭了一场。李湛赏了许多珍品,又有纪无咎在他面前保证一定给他把凶手在找出来,承恩侯这才作罢。 他回去之后,李湛在书房里气得把才得来的前朝古书都扔了。无它,只是觉得他这个皇帝当得有些窝囊。他的亲妹妹差点儿就给人侮辱了,可他身为皇帝却什么都不能做,反倒还要给人赔小心,实在是让人心中不舒服。 然而就算不舒服又能怎么样?如今朝政大权基本上都掌握在姜赋淳手中,李湛这个皇帝虽然称不上名存实亡,但到底没有全部掌权。承恩侯虽然平庸,手上也没有什么实权,但李湛这个皇帝,还不怎么放在眼里。 虽然失去了打猎的兴致,但来避暑,不可能就这么快回去的。行宫景色甚美,比一成不变的皇宫不知道让人感觉新鲜了多少。迟迟也十分喜欢这里,她住的那片池塘前面虽然死了人,但她却不怕的。人不是她杀的,冤有头债有主,就算要找,也找不到她头上来。 此时已经秋天了,荷花开了没几日便散了,再也不复往日光景。对着一片残荷,迟迟是生不出什么寂寥情思的。又过了几日,见池中莲子已经成熟,琉璃带人摘了许多回来,新鲜的都给各宫嫔妃们送了去,剩下的让琉璃做了几碗莲子汤给姜太后和李湛送去,再剩下的,那就留下给迟迟了。 琉璃将做好的莲子汤放进食盒里,吩咐小宫女小心些,“一定要亲手递到慧娟姑姑手上,听到没有?”见小宫女点头,她这才放心下来。抬头一看,就看到迟迟期期艾艾地站在厨房门口,正扭着锦带看着她。琉璃擦了把汗,将另一个食盒放到她手上,“正好你没事,这盅汤就送给陛下吧。你上次不见了,可把他给急坏了。虽然是你的亲哥哥,但是礼节不能不要的。呃……”她想了想,“他要是问你的话,你就说这汤是你自己做的。” “嘻。”迟迟笑着看她,“琉璃你这是在教我欺君吗?” “欺君就欺君吧,反正陛下也知道不是你做的。”琉璃浑不在意地说道,又见迟迟还没走,奇道,“你还有事?” 迟迟嘟了嘟嘴,“难道没有多的了吗?”琉璃以为迟迟要吃,掀开锅盖给她看,“还多着呢,你亲手送过去,剩下的全是你的。”迟迟立刻开心起来,央求琉璃,“那给纪无咎盛一碗吧。”可怜巴巴的模样,好像被人抛弃的小狗一样。 “纪大人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你还怕他没一碗汤喝吗?” “那不一样。”迟迟这下倒生出几分扭捏来。呵,有什么不一样?琉璃不想问她,反正结果也不是她愿意知道的。原本想拒绝的,可看她的眼神琉璃就败下阵来,“好了好了。再盛一碗就盛一碗。我让长安送到他住处去,他等下回去就喝到了。” 这下称心如意了,迟迟连忙拍手道,“琉璃真好。”琉璃没回答她,而是将食盒郑重其事地交到她手里,嘱咐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办到了,你答应我的事情可也要办到啊。”她指着食盒说道,“我眼下没空,你让婵娟跟着你一起过去。食盒里的东西是给陛下的,不能让别人靠近知不知道?要是出了什么纰漏,追查起来,第一个可是追查到你身上。”迟迟连忙点头,接过食盒,转身就走了。 她的心里像装了一只小鸟一样,好像马上就要飞出来一样。真好,又要见到纪无咎了。 去了海清堂,李湛画了一幅新画,正在跟姜素素赏画。迟迟把食盒放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道,“这可是我亲手做的,皇兄你尝尝吧。” “哟,你还会熬汤?”李湛脸上写满了“不信”,不过也没有拆穿她,而是先给姜素素盛了一碗,迟迟见到她,生怕李湛以为自己怠慢她,连忙说道,“有刚摘下来的新鲜莲子,已经给婕妤嫂嫂送过去了。” 姜素素笑了笑,“那就多谢殿下了。”迟迟拿了块儿糕点,边吃边点头。见自己的事情做完了,她忙着去找纪无咎,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呆,跟李湛告了辞,便出去了。 纪无咎在偏殿看折子,见到迟迟进来,忙放下手中的折子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给皇兄送吃的过来。你的已经给你送去你住处了,你回去就可以看到。”想了想,又补充道,“这莲子汤,可是我亲手做的。” “是吗?”纪无咎看她,脸上满满的全是怀疑。迟迟吐了吐舌头,有些心虚地说道,“我替琉璃扇了火。”这样也算吧? 纪无咎失笑,她这样乖巧的模样还真是让人心生怜爱。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迟迟脸上现出几分红晕来,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不早了,琉璃还等着自己吃饭,迟迟就跟纪无咎告了别,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纪无咎送走她,正巧有国事要跟李湛禀报,便也没有再回偏殿。站在正殿的门口,他听见姜素素小声跟李湛说,“这么久了……我却还没有动静……请了太医过来看也没个准确的说法,我想请外面的大夫进来看看……”他脸上神色莫名,等了许久,终究还是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走了进去。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李湛一行人在行宫待到了八月末才启程回了皇宫。此时已经是秋天了,行宫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又马上要是中秋宴了,要赶回宫里准备宴会,行宫也就不能再呆了。 回到宫中第二日,春寿便从外面带了一个大夫到姜素素面前。她虽然有母家,但有其实也跟没有没什么两样,因为害怕卢氏趁机下手,于是干脆让李湛把这件差事交给了纪无咎。她想着,以纪无咎对李湛的忠心,应该不会在他子嗣上动手脚,况且,纪无咎一个太监,本身也就没什么必要。 那位千金圣手跟姜素素把了脉,说的也还是御医跟她说的那些,只是要直白许多。甚至直接告诉她,子嗣一事不可强求,随缘即可。听得姜素素以为自己的此生再无生育的可能,几欲落泪。但跟宫里的御医还有几分不一样,最后详细地跟姜素素说了一番平常应该注意的事情,还给她留了一本更容易受孕的书,上面的姿势应有尽有,看得姜素素这个大家闺秀只看了一眼便臊得满脸通红。 那位大夫从宜兰宫里出来之后就到了棠棣院。纪无咎坐在花架下的石桌旁正自己跟自己对弈。那大夫见到他,跟他行了一个礼之后坐到了他对面,眼见着桌案上白棋已经占尽先机,他抓了一把棋子随手扔在上面,将棋盘上的棋局全部打乱,“既然已经大获全胜,又何必再费心力?不过徒劳而已。” 纪无咎抬眸看他,对面那张清癯的脸上一派安然,丝毫不畏惧他的眼神。纪无咎浅浅地笑了笑,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地捡起来,分别放到两个盒子里,“没到最后一刻,何来大获全胜之说?”捡棋子的手微微一滞,“况且,现在这样子,连开始都还算不上。” 那个大夫瞥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正想教训他,纪无咎却先一步将话头岔了过去,“怎么样?” 那个大夫听了,脸上露出几分自得之色,“堂堂鬼手神医苏无惧出手,怎会有误?” 纪无咎点了点头,“我原本就信你。” “你对那小皇帝倒是殚精竭虑鞠躬尽瘁。”苏无惧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不仅要管他生管他死,还要管他的子嗣。也真是难为你了,执掌那么多事情,还要在这样的小事上面操心。依我看,孩子这玩意儿,不是你严防死守就能够杜绝的,你只在那个婕妤一人身上做手脚,万一哪天皇帝一时兴起,临幸了别人,你这番心血,恐怕就就要付诸东流喽……” 纪无咎不在意地笑了笑,“不会。”语气虽然并不强硬,但其中的坚决谁都听得出来。“我做的事,原本就是一桩一桩的小时堆叠起来的。”草蛇灰线,风起青萍,最后,只需要一口气,就能让整座大厦倾倒。 苏无惧见他如此,便知道他已经做了万全准备,自己怎么说都没用了,便转了话题,“我进宫之前,已经联系上了当年的越家人,当年一事之后,越青去了南海,后来便在那里生根发芽,如今已是一方巨贾。他递话过来,说若是你有什么差遣,定当万死不辞。” 纪无咎一向淡漠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动容来。苏无惧两三句话,虽然轻描淡写,但他却深知这其中的艰辛。已经过去快十八年的时间了,当年的那些人没死的,也都走的走散的散,还能找到,还愿意供他驱策,不知道还有几人。苏无惧他们能够帮他找到,并且搭上线,这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千言万语汇于齿间,终究只剩下两个字,“谢谢。” 苏无惧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师父临死之前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要帮你的。唉,”他长叹一声,“只可惜我能力有限,帮不到你什么。”他看了一眼这四周高高的宫墙,神色之间颇为感概,“你师父一生都想离开这里,可最终都没能如愿。你却要把自己硬生生地困在这皇宫之中。”这里好似一团泥潭,陷进来,就再难出去了。 纪无咎笑了笑,眼睛里是一贯的看不出什么神色来。棋子已经一颗一颗地收好,放进了盒子里,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执棋的时间久了,连他这个执棋人本身都分不太清楚,谁是棋,谁是人了。 一行人在行宫待到了八月底才启程回宫,后面的日子里,虽然偶尔有嫔妃吃醋,闹出些小争执出来,倒也惹不到迟迟什么事情,后面的这段时间,她过得还算安稳。 回宫的当天晚上,姜太后便请了自家兄长进宫来,直到后半夜,姜赋淳才匆匆从宫中回到了姜家。卢氏在闺房当中,听见姜赋淳回来了,又望了一眼房间里的更漏,知道他今夜不可能来自己这里,事实上,姜赋淳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来过她房间了。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几分忿恨来,她按了按自己额头,起身上了床。明日一早还要进宫,姜风荷从行宫回来之后也给卢氏递了口信,让她第二天进宫去。 想起这个小女儿,卢氏眼中又露出几分焦虑来。姜风荷叫她进宫所为何事,她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进宫这么久,李湛一直不肯近她的身,就连大婚那三日两人也都是和衣而卧,她这是等不及了。以她的性格能按捺这么久不发作,已经很难得了。 也真是难为她,原本就是被她捧在手心的姑娘,进了宫却要面对那些……又想到姜赋淳,卢氏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终究还是合上了自己的双眼,闭上了眼睛。可眉心的褶皱就是到了睡梦中都不能打开。 第二日一早,姜赋淳上朝之后,卢氏便带了人进宫去了。她到的时候姜风荷刚刚起床,等了一会儿,母女两个一起用了早膳,这才挨着坐了下来。卢氏问了她一些宫中的境况,这些日子来,不曾有人为难过姜风荷,她身边又有了飞雪约束她,行为也比以前收敛了不少,只是见到自己母亲,以前的性子还是忍不住发作了出来。“娘,爹爹送我进来,是要让我在这后宫当中孤独终老的吗?” 卢氏听她说了这样的话,连忙伸手上去捂住她的嘴巴,“傻孩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你爹让你孤独终老?” “难道不是?”姜风荷抬眼反问她,那双杏眼当中已经带了些许泪意,“我进宫这么久,陛下从未近过我的身,时至今日,我依然还是完璧之身。照他对姜素素的情深,恐怕到老了,我依然会如此。无子无爱,身边又无父母兄弟,处境比之一般的平民女子更是不及。我与姜素素一父同胞,凭什么她可以得到陛下的恩宠,我却不行?娘,父亲明知道陛下沉迷姜素素,为什么还要将我送进宫来?他若是为了巩固姜家的权势,姜素素一人足矣,为何还要搭上我的终身幸福?” 一连串的问话,问得卢氏心中发苦。姜风荷不知道,她却清楚,姜素素当年肯为了李湛嫁给卢家七郎,若是真的让她一个人进了宫,她不听话,连个辖制的人都没有。非但起不到牵制李湛的动作,反而还让他如愿以偿。姜赋淳万万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见卢氏不说话,姜风荷刚才又发泄了一通,心情好了一些,比之前平静了不少。“娘,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这样过一辈子吧?你要帮帮我,光是让姜素素生不出来孩子有什么用?她生不出来我也生不出来,她还有皇帝宠爱,我连宠爱都没有,比起来,还是我弱了一头。” 卢氏听她这样说,觉得有些奇怪,“什么孩子?姜素素不能生育,不是我做的手脚啊。”一想到这后面的弯弯绕绕,卢氏陡然觉得浑身汗毛倒竖,连忙抓住姜风荷的手,“我儿,谁告诉你姜素素那边是我做的手脚?” “难道不是吗?”姜风荷面露疑惑,“除了我们,谁还不想她生出孩子来呢?” 不想姜素素生出孩子来的人多了,未必就一定是她们这边。但既然姜风荷都在这样想,别人也一定会把姜素素不能生养这件事情算在她们头上。对方还未出手,她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当中吃了人家一个暗亏,出手暗算她们的人还真是好计谋。 “当然不是我。我虽然也不想姜素素赶在你前面生出孩子来,但她就算有了孩子也不过是个长子,只要你父亲一日不倒,你这皇后之位便一日无忧。她的孩子,就算生下来,要放到你膝下来养也不是没有办法。况且,当日她的妆奁全都是宫中置办,我就是想要插手也根本插不上啊。”卢氏还有话没有说,姜风荷跟姜素素一样都是姜赋淳的女儿,她们生下的孩子一样流着姜家的血,她想动手,姜赋淳也不许。那段时间为了防她,姜赋淳将姜素素的东西保护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她就是想插手也是有心无力。但这样的话不能告诉姜风荷,她已经对姜赋淳心存怨怼,若是再告诉她,恐怕对姜赋淳会更加心有不满。 卢氏沉吟片刻,将姜风荷拉到面前,“或许你可以这样……”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卢氏从姜风荷的宫中出来,走在路上正打算回府,没想到却遇上了去御膳房给姜太后取早膳的慧娟姑姑。见到她,慧娟姑姑给她行了一个礼,笑声有些夸张,“夫人这是何时进宫的?怎么不去太后娘娘宫里坐坐?” 卢氏笑得有几分勉强,“不了,家中还有事情。请姑姑代臣妇向娘娘问安。” 慧娟姑姑脸上露出几分故作的惊讶来,“也不等相爷了吗?奴婢还以为您要跟相爷一起呢。” 卢氏站直了身子,微带笑意地看着她,“相爷有相爷的事情,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不好耽搁他。”她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姑姑若是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奴先走了。”说完也不等慧娟姑姑回答,转身便走了。 慧娟姑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地从鼻子“哼”出一个音节,转头领着身边的宫女太监,朝着姜太后的宫室方向走去。 卢氏在前面,将那声毫不掩饰的轻嗤声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小小的嬷嬷都敢爬到她头上来作威作福,她这个相爷夫人,当得还真是窝囊极了。 一想这条狗是谁脚边的,卢氏就忍不住想立刻冲回去,冲到那间宫室里,跟她来个鱼死网破。可是她不能,她的女儿她的儿子还在,那个女人死不足惜,然而她的女儿儿子还有大好的未来,她不能因为这样的一个女人就把自己女儿儿子的前途毁得一塌糊涂。那个女人……这些年欠她的,她迟早都要还回来。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隔线***************************** 李湛刚刚下朝,春寿就过来小声禀报,“皇后娘娘在偏殿等陛下呢。” 李湛微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她怎么来了?” 春寿低下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又听李湛问道,“来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想了想又补充道,“娘娘看上去……神情不是很好…….” 不用问也知道她为什么“神情不是很好”,李湛“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身去了偏殿。 姜风荷已经坐在那里,看样子等了有一段时间了,见到李湛进来,她起身,跟李湛行了一个大礼,李湛让她起来,她却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来,“还请陛下允许臣妾跪着讲话,若是等下有言语冲撞了陛下,臣妾也不用再跪了。” 听她这样说,李湛便歇了让她起来的心思。他放下茶杯,垂眸看向姜风荷,“你有什么话,说吧。” 姜风荷俯下身子,深深地给他行了一个大礼,复又抬起头来。李湛这才发现,她此刻的脸色,孱弱苍白得好像三月末快要开残的梨花,凄清中又带着几分惨怛。“陛下,臣妾一向知道你与姐姐感情深厚,也从未想过要到你们中间来横插一脚,但臣妾如今十七岁不到,您与姐姐自然可以长长久久,难道臣妾就要从此孤老宫中吗?” 李湛想起姜风荷这些日子来的行径,的确是跟他印象中的那个姜风荷相去甚远。她非但没有成天惹是生非,反而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宫中,如非必要,哪里也不去。进宫之前还是个跳脱飞扬的大家小姐,没想到进宫不过半年时间,她就好像是从树上摘下来的花朵一样,迅速地风干了水分。想到这一切,也都是他的过错,李湛有些抱歉,“我知道这对你,对你们都不公平,然而朕与素素之间的确再也插不进第三个人。你且放心,朕虽然不能给你恩宠,但保你衣食无虞却是没问题的。只要你安安分分呆在宫里,将来的事情朕自会替你操劳。” 姜风荷咧开嘴笑了笑,苍白的脸上全是苦涩,“陛下,平常人家的女孩儿,虽然不说每个嫁的人都是称心如意的,但总有子嗣环绕,就算没有夫君宠爱,却有子女托付感情。陛下身为天下权力最大的男子,自然是许多女孩儿心中的佳婿,然而,这样的佳婿却连臣妾这样最卑微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她深深地一俯,却没有立刻抬起身来,“臣妾不求陛下能给臣妾多少恩宠,但臣妾恳请陛下,能够给臣妾一个孩子。若是不能,还请废了臣妾吧。臣妾宁愿去庵堂中了此残生,也不愿意再呆在后宫里,如此寂寥一生。” 她说得恳切,说到后面,已经有些哽噎。李湛看着她一身素衣跪在自己面前,漆黑的长发散落在地上,像是一朵开残了的百合花。想起之前那个容色鲜妍的少女,李湛心中一软,起身下来,扶起她,“你这是做什么?”他本想立刻答应,但眼前又突然浮现出姜素素那张素净的脸,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咽了下去,转而换成了,“以后朕会时常去看你的。”他看了一眼姜风荷身上的衣衫,“你也不大,别成天穿这些老太婆的衣服,凭白地把自己给衬老了。” 姜风荷听他这样说,心中放下大半。她面上不显,抬起头来看向李湛,素白的脸上还挂着两串泪珠儿,“陛下说的可是真的?可别让臣妾空欢喜一场。” “自然是真的。”只是去看看她,又不做什么,当多一个妹妹那么想了。素素贤良,应该不会说什么的。他垂眸看向姜风荷,“君无戏言。” 姜风荷这才破涕为笑,然而笑也是极为矜持的,从李湛手中挣脱开来,低头跟他行了一个礼,“臣妾今日失态了,还请陛下勿怪。” “不怪。”这本来就是他的错,怎么能怪姜风荷? 姜风荷见好就收,“那臣妾今日中午就备下陛下爱吃的小菜,等陛下处理完了国事过来。”李湛刚想到早朝之前他跟姜素素承诺过的等下要去她那里,正想开口推辞,可又看到姜风荷眼中闪过的希冀之光,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咽了下去,“那你先回去准备吧。”也罢,权当全她一个心意了。况且她有意选在中午,把晚上他跟姜素素独处的时间留了出来,也说明她原本就不准备留他过夜。她如今变得这么懂事,倒让李湛对她刮目相看了。 姜风荷从偏殿出来,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正巧又碰上过来找李湛的纪无咎。见到他,姜风荷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手却快了脑子一步,赶紧将脸上的泪水擦去,不想让他看到。纪无咎给她行了一个礼,姜风荷点了点头,不等她说话,纪无咎已经站起身来,错开了她,徒留一身梅香。 姜风荷这次是一个人来的,回到宫里,飞雪已经在那里等她了。见她回来,连忙把一早就准备好的早膳摆了出来。又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姜风荷的脸色,见上面不像是大功告成的样子,她有些忐忑地问道,“小姐,是……”“不成”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姜风荷就已经点了点头,答道,“成了。” 飞雪送了一口气,但看姜风荷的脸色,又不明白为什么成了她还是这副样子。“小姐,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说出来或许奴婢能够为你解忧呢?” 姜风荷瞥了一眼面前精美的菜肴,神情有些不屑,“我就不明白了,同样是父亲的女儿,为什么姜素素运气能比我好那么多。”她只想着姜素素运气比她好,却从来不曾想过当年卢氏对姜素素做的那些事情。也是姜素素性格软弱,若是换成了其他人,如今能在李湛面前得脸,不早对付她了。 飞雪笑了笑,安慰道,“她运气再好又能怎样?小姐不是已经将陛下请过来了吗?虽说眼下不能立刻让陛下接受你,但假以时日,不愁陛下看不到小姐身上的优点,到时候姜婕妤一个嫁过人的女人,她就是再好,陛下也不会将她放在心上了。” 姜风荷听了飞雪的话,脸上却没有多少笑容,甚至比之前还有些悒悒不乐。她一手托腮,像是无意般地问道,“飞雪,你说,纪无咎那样一个人,怎么就成了太监呢?他的容貌气度,我看比陛下还要贵气几分呢,就是长相,也比陛下好看许多。这样的一个人,样样都好,可是却身为下jian,连男人都不是……” “小姐乱说什么呢。”飞雪赶紧制止她,“纪无咎一个太监,怎么能跟陛下这样的天之骄子相提并论。这样的话说过就忘了,小姐千万不能再在外人面前提起,非议圣上,可是要掉脑袋的。” 姜风荷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脑中那张冰雪般的容颜却始终挥之不去。她眼中闪过几分嫌恶,像是一想起这个人就觉得脏了自己一样,可转眼一想到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她又忍不住开始眼泛春水。这样的一个人,就算不是男人又有什么关系?要是真有伺候她的那一天,他这个人就已经足够了。 飞雪看着姜风荷,想的却是,应该用个什么方法,把这个消息通知姜素素呢? **************************我是场景的分隔线************************************ 临近中午的时候,有小太监过来通知姜素素,说李湛不过来用午膳了。两人虽然亲密,但这样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姜素素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无意间问了一句,“陛下这又是在跟谁商量国事?”若是太累了,她要不要熬碗汤送过去? 那个小太监面上却露出几分难色来,姜素素一看便知有异,忙问道,“究竟所为何事?你说,本宫不罚你。” 那小太监给姜素素行了一个礼,叩首道,“陛下今天中午去了皇后娘娘那里用膳。”姜素素脸上微微露出几分诧异来,随即诧异便成了苦涩,她朝小太监挥了挥手,一贯的浅笑也消失不见了。梧桐见她如此,连忙走上来,拿了个装了银子的锦囊给那个小太监,挥手让他退下了。又走上前去,扶住姜素素的肩膀,安慰道,“小姐你也不要多想,只是吃个饭而已,并不是多了不得的事情。” 姜素素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早就有这样的一天的,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今天是用膳,明天是不是就是侍寝了?虽然早就知道李湛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但真正经历这些的时候,还让她心中哀伤。 梧桐见说她不动,叹了一口气,唤来宜兰宫中信得过的小太监,让他出去打探情况。陛下一向不怎么理会姜风荷,今日怎么说去就去了?还是在早朝前答应过她家小姐,中午过来一起吃饭的。为了一个姜风荷,失了他跟小姐的约定,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太对。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棠棣园中,春寿拿起桌上的茶壶,给纪无咎倒了一杯茶,说道,“师父你让我跟的孙长青,昨日有结果了。”纪无咎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杯,里面清亮的汤色,正好映衬出他一双清湛的眼眸。“昨日孙长青去了燕来春,没过多久,柳胜杰也过去了,他身边还跟了个使刀的高手,我已经查过了,那是岭南叶家的叶梧,据说是叶家百年难得的习武奇才,不知怎地,这江湖人会被齐王收归麾下……”他抬眼看了一眼纪无咎,问道,“师父,要不要给吉祥大师伯去信一封,问问他那边有什么情况?毕竟,昨天晚上孙长青跟柳胜杰的会面也只是猜测,我们的人怕惊动了叶梧,并没有跟上去,要是大师伯那边有什么消息,我们也可以提早知道啊。” 纪无咎惫懒地笑了笑,执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们都能感觉到的东西,你以为师哥感觉不到吗?他不说,或许是不可以说,或许是不想说。无论是哪种,都不是我们写封信过去就能问到的。”纪无咎抬眼,“写信过去,反而容易给人留下把柄。”他看向春寿,“与其指望别人,不如依靠自己。” 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留意一下朝中军中有无年轻能干但地位低下的将领,考察一下,报上来,我举荐给陛下。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什么寒门贵族,能做事才是正理。” 春寿眼睛闪了闪,心神领会地说道,“正好我们有几个年轻人,功夫计谋都不错,趁此机会送进去恰好。” “不。我要真正的、从军中历练起来的、干净的人。”听到纪无咎反对,春寿脸上现出几分不解来,“为何?如果真有这样的时候,那是多好的一个往军中安插人手的机会?为什么要这样白白地浪费掉?” 纪无咎将茶壶放下,站起身来,“因为我不想用跟我们牵扯太深的人。” ***************************我是时间转换的分隔线******************************* 中秋转眼即到。后宫中的这宫宴依然是姜风荷和姜素素主持,群臣的宴请被放在了前一天。因为前一天要宴请群臣,纪无咎分/身乏术,李湛干脆将后宫的这次宴会全部交给了姜氏姐妹,让她们去操持。 宴会那天,迟迟像往常一样掐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到了,因为是家宴,来的人并不多,除却后宫嫔妃,就只剩下嫁出去的公主和她们的驸马了。远远地就看到孙长青一身锦衣坐在树下自斟自酌,迟迟一看到他,就想到那天李雨霖跑到她面前来找茬儿的事情,她跟这个皇姐一向不对盘,连带着看她的驸马也不对。 迟迟偏头转向身后的琉璃,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道,“怎么李雨霖还在京城?” 琉璃心神领会,赶紧接口道,“想是许久没有回过京城了,被京中风物吸引,舍不得走了吧。” 迟迟装作不解地问道,“可是当年旬阳姐姐的封地可是父皇挑得最好的呢。难道父皇挑给她的,都还比不上京中吗?” 琉璃赶紧给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别再说话。看着此时已经朝李雨霖夫妇身上投去的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迟迟见目的达到了,连忙住了口,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李雨霖快到晚宴开始时才来,早有在一旁随侍的宫女将刚才迟迟的那番话告诉了她。她狠狠地剜了迟迟一眼,迟迟也毫不露怯地瞪了回去。 两姐妹的机锋打到了桌面上,实在有点儿不好看。李湛是舍不得骂迟迟的,加之以前又没少受过李雨霖的责难,自然就发作到了她身上,“孙卿。”听见李湛在叫自己,孙长青连忙站起身来,越过身前的矮几走到前面来,给李湛行了一个礼。李湛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如此,“今日正逢人月两团圆的日子,你们夫妻却还要留在京城陪朕,真是过意不去。”他看了一眼李雨霖,又说道,“这些年来你对朕的皇姐一直礼遇有佳,并不因为她一直无所出而对她有所轻慢,单是这一点,就值得朕亲自敬你一杯。” 成婚多年一直无所出,这不仅是孙长青一家的心病,更是李雨霖的心病。若不是因为她曾经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恐怕孙长青早就养小妾了。就算是这样,他平日里也没少在外面打野食。只是手段隐晦,李雨霖就算猜到了,也抓不到他的把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说话间,李湛已经端起面前的酒杯,朝着孙长青和李雨霖举了起来。尽管气得半死,皇帝敬酒,李雨霖还是不敢不喝,她铁青着一张站起身来,跟着孙长青一起,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喝完酒,孙长青就要退回自己的位置上,李湛却再一次叫住了他,“孙卿。这些年来你对皇姐的爱重,岂是一杯酒就能感谢的。” 孙长青口称“不敢”,他是真的不敢听下去了。因为现在李湛的语气怪得很,根本就不像是要感谢他的样子。他如果再听不出来,那就枉在官场当中打滚这么多年了。场中的气氛也古怪极了,先前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此刻完全不见了,皇帝和他姐姐之间的争斗,这些嫔妃们也不敢参言答语。李雨霖脸色比刚才更难看,若不是李湛已经今非昔比,恐怕早就忍不住要冲上来撕了他。只有迟迟一个人,捧着她那张好看的小脸,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哥哥跟自己姐姐发难。 “孙将军国之重臣,本来就应该早些赏赐的,奈何朕新登基,这半年来一直有事绊着了,所以就一推再推。正好,今天你跟皇姐都在,这赏赐就一起拿下去吧。”李湛说话间,已经有近身太监带着几个人上来了。花园中灯光亮起,那四个被带上来的女子走到庭前,露出四张风格各异的芙蓉面来,妖冶清纯,各色皆有。 李湛指着那几个女子说道,“这几名女子,都是各州进贡上来的美人,朕后宫已然充实,就把她们赐给孙卿吧。正好缓解孙卿这些年来的羁旅辛苦。” 话音刚落,孙长青还未答话,李雨霖就已经坐不住,“噌”地一声站了起来,瞪着李湛说道,“陛下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宫尚且还在这里,这就当着本宫的面赐给夫君女人,天底下,可有你这样的国君,你这样的兄弟?” “当着你的面不行么?”声音脆生生的,像刚出谷的黄莺一样,却是迟迟。她笑嘻嘻地看向李雨霖,“那你就当做看不见好了。” 才刚刚说完,园子里就响起了一片低笑声。李雨霖气不过,眼风一一扫过那些人,大概是有李湛撑腰,就算她眼利如刀,有些人也不惧她。 李湛身为一国之君,自然更不害怕。他迎上李雨霖的目光,坦然自若地笑道,“皇姐这是何意?本朝以礼治国,无论你是尊贵如公主,还是低微如贫民,既已经嫁做人妇,那便要遵守‘三从四德’。这妇德,首当其冲的便是要给夫家开枝散叶。你嫁进孙家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却也不给孙将军抬房姬妾,治家治到如此地步,连朕都替你感到羞愧。身为你的娘家人,朕如今主动帮你给孙将军赐人,你非但不感激,反而口出恶言,这又是何道理?” 嫁人之后无所出,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李雨霖的一块心病。往常大家念着她是长公主,身为尊贵,所以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就连她的婆母,孙长青的娘亲,也只是旁敲侧击地提过,结果被李雨霖郑重其事地给挡了回去。因为被下了面子,所以从今往后,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及。 如今她的心病就这样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偏偏说这话的人还是她开罪不起的,连以往的以势压人都行不通了,而且这人诡辩一番,她连最基本的道理都失去了,骄傲如她,说不高兴不愤怒,那根本不可能的。 她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前面的孙长青却已经微微侧头,给了她一个眼神。他久经沙场,其中威慑自然不是李雨霖这个闺阁女子能够比得上的。当下也忘了摆她公主的谱了,默默地收回伸出去的脚,垂首道,“陛下教训得是,是旬阳失礼了。” 李湛见她气焰再不如往日嚣张,心里顿感高兴,忍不住侧头往迟迟那边看了一眼,见她也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便知道这口气出得她相当顺畅。见目的打到了,李湛也不想继续为难李雨霖,微微抬手,把她给叫起来了。 之后又是歌舞,每年虽然有些新花样,但说到底还是那些。迟迟看得有些乏了,抬眼看过去,在场的各位嫔妃们也都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而姜太后的位置上早已经空空荡荡了,迟迟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她也打算起身告辞了,坐在下手某个地方的有位穿黄衫的宫妃突然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朝上首的李湛行了一个礼,说道,“陛下,年年都是这些歌舞,想必早就看乏了。臣妾特意为今晚的中秋夜宴寻了一个如今在京城相当红火的杂耍班子,不知陛下可有兴趣?” 迟迟不认得她是谁,正要开口问琉璃,她就已经先一步伏低了身子,在迟迟耳边说道,“她是黄昭仪,父亲是户部尚书,算是陛下后宫当中家世较为显赫的一位了。” 迟迟点了点头,难怪,她爹是当朝二品大员,难怪她能不经皇帝同意就往宫中带人。又看了一眼李湛身边的姜风荷和姜素素,她们两姐妹脸上并无惊讶,想必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出。 人能够进来,姜素素又没跟他说,想必也是她同意过的。姜素素的面子,李湛从来不会去拂,况且此举又正好可以修复他们之间已经出现裂缝的感情,他自然求之不得。几乎是连想也没想,无视了旁边春寿投过来那制止的目光,一挥手,难得豪爽地说道,“那快请上来吧。” 那个杂耍班能被黄昭仪看中送进宫来,果然有两把刷子。几番惊险刺激的表演之后,领队的那个女子走上前来,落落大方地跟李湛行了一个礼,说道,“陛下,刚才的那些,其实已经在京中表演过许多次了,算不上多新奇。正好,因为知道或许有机会进宫来献艺,奴家和几位姐妹连日来加紧排练,又出了一个新节目,还请陛下允许奴家们将这个专门给陛下排练的节目献予陛下。” 正看得兴起,听到有新节目,加上在座的各位也都望着自己,李湛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地就准了。那几个女子得了令,立刻转身在后面的道具箱里取出要用的材料,不出片刻,众人头顶上已经架起了几根纤细的钢丝,其中一个拿了火把往上一点,瞬间几根钢丝全部燃了起来,笼罩在空旷的庭院上面,看上去真如天罗地网一般,将下面的人笼了个结结实实。 那几个女孩子每人水平着手执一根比自己还长的、两端都是火把的棍子,轻轻一跃,跳到了钢丝上面。众人看得一阵惊呼,她们脚下还有熊熊的火焰,可人好像感觉不到热一般,脸上连半点儿痛苦都看不到。 李湛偏头问那个主事的女子,“你们这个节目,叫什么名堂?” 那个女子微微一笑,欠身道,“回陛下,因为是新节目,还没有来得及想,等下陛下看完若是满意,不知可否赐一个名字?” 民间艺人,想用这种办法来打开知名度,让自己的班子更近一步,这样的要求也是自然。加上她神态大方,举止端庄,说出这样的话来,李湛也不觉得被冒犯了。他当即笑道,“好,若真的好,那朕不仅给你们赐名,还给你们题字。”那女子听见李湛答应,连忙跪下来,口称“谢主隆恩。”李湛“哈哈”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一转头,很快就被场上的女孩子们吸引过去了。 她们个个都横拿着火把,又在烧起来的钢丝上,钢丝网之间的距离又远远小于火把的长度,众人看着她们在钢丝上像穿花蝴蝶一样跳来跳去,非但没有掉下来,手里的火焰也没有熄过,甚至连她们彼此,都没有被火烧到。这样的精巧,已经看得众人如痴如醉了。 眼看着经过一个四角路口,三个女孩子就要迎面撞上,众人屏住呼吸,正要看她们是如何避开时,其中一个将手中的火把一挥,纵身一跃,已经朝着李湛直直地扑了过来。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漫天火光,直直地朝着李湛扑过来。一众宫妃早已经吓得动弹不得了,和那个杂耍团一起的其他女子,已经挥舞着长剑朝其他人扑了过去。眼见着那火把要烧到李湛的脸了,春寿随手抓起桌上杯碟朝她扔了过去,结果被那女子一挥,就到了另一边。 迟迟被琉璃护着,一面向后面退去,一面观察着院中的情形。原本以为这杂耍班子是黄昭仪请进来的,肯定跟她脱不了关系,可是再仔细一看,她人已经歪倒在桌案全面,胸前一个好大的血窟窿,饶是迟迟没见过,也看得出来人已经不行了。 场中不断有人高叫着“禁卫军”,可是叫了许久都没有看到人来。迟迟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又见李湛身边只有春寿一个,连忙对琉璃说道,“我们去找纪无咎。”他住的棠棣院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这里就是闹得再大,也没办法传到他那边去的。 琉璃点了点头,禁卫军久呼不至,多半也是出了什么纰漏。迟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留在这里,非但起不了半点儿作用,反而还会给人留下漏洞,离开这里,去找能够解决这件事情的纪无咎,才是正理。 谁知她俩刚刚转身,面前就有一道黑影拦住了她们的去路。迟迟瞪大了劬醋爬慈耍劾锫遣豢芍眯诺纳裆八锍で啵愀墒裁矗俊 他是久经沙场的武人,浑身的煞气骇得迟迟跟琉璃浑身一颤。他那张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眼中却写满了阴骛,“不用去了,去了他也不会来的。”迟迟侧头,看了一眼春寿,刚才还算游刃有余的他现在被困在那几个女子围成的一个剑阵当中,已经有些左支右绌了。她急得不行,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地就说道,“为什么?” 孙长青又笑了笑,像是在笑她的单纯,“纪无咎武功虽高,但不能号令禁卫军,更何况,如今他正被人缠得脱不开身,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空来管你们这里。” 听到他不能来救自己,迟迟突然不那么害怕了。她从琉璃身上站起来,直视孙长青,“你做这些,为什么?”如果是想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孙家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是如果不是打算这样,那谁当皇帝于他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今天晚上闹这么一出,究竟为了什么? “谁告诉你这是我做的?”孙长青看着她,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这么蠢”,“在宫中生活这么久,长公主还能有这样的智慧,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不是你做的最起码你也在其中推波助澜了。”迟迟又远远地看了一眼春寿,他身上已经添了好几道伤口,正护着李湛和姜氏姐妹往后退。所幸有他在,那些人暂时伤不到李湛。迟迟冷笑两声,斥道,“你以为仅凭这么几个刺客,就能伤到皇兄吗?等城外的护卫营知道了,自会进来勤王,到时候看你怎么说。” 孙长青一笑,“是啊,等到城外的护卫营知道了,就已经会进来勤王的。”他抬头,“所以,要在他们进来之前,把这一切解决了。”话音刚落,迟迟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飘,再看时,孙长青已经手执一柄长剑,朝着李湛扑了过去。 春寿已然自顾不暇,眼看着那柄剑已经要到李湛的喉咙了,迟迟长大了嘴,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忽然间,她只觉得眼前一亮,好像有漫天星光都被人收揽了下来,在这一片亮光当中,迟迟好像听见了“叮”的一声响,又好像没有,再看时,就看到纪无咎一身蓝衫,手执长剑,宛如天神一般站到了李湛面前。 见他来了,还是完好无损地来了,迟迟瞬间就安心下来。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孙长青,此刻见到他,浑身的气势立刻被卸去了大半。两人明明差不多高,可孙长青站在纪无咎面前,感觉硬生生地被他衬矮了一头。他微垂长睫,看孙长青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叶梧败于我手,你还要抵抗吗?” 孙长青浑身一颤,仿佛极其不敢相信一般,“叶梧如此高手,你居然……”后面的话却猛地停住了。他抬头看向纪无咎,那张脸,还是像冰雪一样,看不出任何破绽。难道,就要在他面前俯首称臣吗?他不过一个出身下jian的太监,连男人都算不上,自己堂堂将门虎子,世家子弟,难道真的要在这样的一个人面前俯首帖耳吗?只要这样一想,孙长青心中就好像被针扎一样难受,他不要!属于世家子弟和军人的骄傲不允许他这样,更何况,叶梧何等高手,纪无咎年纪轻轻,就算武功奇绝,要想赢他,也不容易。战过叶梧之后,纪无咎不可能毫无损伤,况且他自己也不是弱手,没道理不能在纪无咎手中活下来…… 这样一想,心里仿佛也就安定了许多,他重新举起长剑,指向纪无咎,“就算要死,也没有道理让我连反抗都没有就这样缴械投降的。”他抬了抬下巴,眉宇间尽是不屑,“你,敢不敢与我一战?” 纪无咎笑了笑,那一笑,好像千树万树梨花开,明明美不胜收,却让人从心底觉得寒冷。只见他也举起剑,只是那样一挥,剑尖没有直接指上孙长青的咽喉,而是直接打到了他的手腕上。那一下,藏了内力,打得孙长青直接长剑脱手。 他也是经历过沙场的将军,曾经也是泰山崩于眼前都能面不改色的人,却被这一下痛得整张脸都变形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能与叶梧那样的高手交过手之后,纪无咎还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只是一下,就能让他痛到如此地步。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修为,实在太骇人了。他才知道,自己刚才的那番忖度简直蠢得要命,这样的一个人,原本就不能用一般的逻辑和经验来推断。 迅速地认清了自己的形势,孙长青再不犹豫,脚下一动,那柄长剑被他的脚尖挑起,直接朝着纪无咎的面门射去。他整个人却提起真气,快速地往后面退去,纪无咎手一挥,将那柄剑挥掉,察觉到他有异动,纪无咎也追了上去,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地就一掌打在了孙长青的背心上面。然而还是晚了,他拼着这一掌也要来到迟迟身边,眼见纪无咎还要再进,开口喝道,“停下!”说话间,手已经扼住了迟迟的咽喉。 见纪无咎果然停下脚步,他再不看他,直接看向李湛,“皇帝陛下,这可是你最宠爱的小妹妹,怎么样?是不是也要她跟你那些嫔妃一样,横死当场?” 李湛气得不顾危险,如果不是姜素素拉着他,恐怕早就要冲到孙长青面前去了,“贼子,快放开她!” “哪儿能就此放开?她可是我的保命符呢。”孙长青看了迟迟一眼,又抬头看向李湛,“我的要求不高,你下令让纪无咎不许追我,就放开她。” 这要求的确不高。李湛连忙点头,“好,朕答应你。”又转头看向纪无咎,“不许追他。”说完了看向孙长青,“朕身为天子,一言九鼎。答应了不让无咎追你,就一定不会让他追你。你快放开迟迟。” 大概是李湛的急切取悦了他,没有什么能让君主慌乱更让臣子有成就感了。孙长青一笑,抱住迟迟,身子纵身一跃,与此同时,纪无咎整个人也拔地而起,像一只大鸟一样,朝着孙长青扑了过去。见纪无咎快赶上来了,孙长青的手在迟迟肩膀上面一推,她人就掉了下去,孙长青也正是借着这股推力,又上了几尺,停在围墙上,几个纵越之后,人就消失在了夜空当中。 纪无咎抱住迟迟,将她送到地上。抬头再看时,孙长青已经没了踪影。这时候,外面传来喊打喊杀的声音,春寿那边虽然历经波折,但好歹还是把人给制住了。纪无咎环视了一圈儿,刚才还一派祥和的院子,现在已经满园的尸体,比修罗地狱好不了多少了。 他扶着迟迟站起身来,吩咐春寿,“你护着陛下和娘娘公主躲一躲,我去看看。”说这话的时候,纪无咎只觉得喉咙间一片腥甜,嘴里满口锈味。他硬生生地将喉间的血咽了下去,无视迟迟朝他投来的关切目光,将她交给了春寿,自己朝着前面走去。 迟迟想叫他,可是又不知道叫住了他应该说些什么,正好琉璃走上来,硬是将她拉走了。 纪无咎顺着声音寻去,果然,前面的刺杀只是前奏,真正的后招还在后面。上次在秋猎场上针对李湛的刺杀本来就是掩人耳目,真正的目标是柳若愚才对。他一向是皇帝的心腹,先帝在的时候就护卫宫城多年,先帝对他很是信任。等到李湛登基,这样一个在当初夺嫡争斗当中一直中立的人自然也就成了新帝最信任的人。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对方若是想要冲进宫中,根本不太可能。也只有柳若愚死了,他们的人才正好补上。而中秋跟柳若愚死的日子隔得如此之近,李湛动作再快,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挑选出一个能力强又忠心的新统领出来统帅禁军。最正常的做法就是让以前柳若愚的副手暂代,而柳若愚的副手,就是当初跟着纪无咎一起去寻找迟迟的方卓。 他跟着一起出去了,不在现场,反而摘清了他。只是没想到,平常看起来不声不响、一直跟在柳若愚身后的方卓,居然早就生出了二心。 今夜花园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禁军却迟迟不来,不用想就知道,这肯定是方卓的杰作。联系起这段时间纪无咎让春寿跟踪得来的情报便知道,孙长青跟齐王李岩,多半已经勾连在了一起。这其中,不知道他们还用什么办法说通了方卓这个禁军统领。方卓么,好说。他以前一直被柳若愚压一头,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占过上风。李岩若是许给他高位重权,想必还是会就范的。至于孙长青……纪无咎眼中暗了暗,表面看起来他没有必要跟着一起造反,无论是谁当皇帝,他都是驸马,都是将军。李湛能给他的,将来齐王也只能给他这么多。然而,只要一想到他身后站着的旬阳长公主就清楚了。李雨霖以前在宫中没少欺负李湛,如今李湛当权,她已经不像之前先帝在时那样受宠了,李雨霖心高气傲,自然不会甘愿如此。但她又做不出来讨好李湛的行为,换一句话应该说,就算她讨好,李湛也不会理会她,李雨霖是聪明人,不会做这些没有回报的事情。这样合计下来,想要恢复到曾经的那种无上荣光,唯一的办法,也就是换个皇帝了。若是她能扶持新帝上位,有了孙长青这张牌,将来朝局无论怎么变,朝中都有她的一席之地。 这样的算盘打得是好,然而纪无咎依然没有想通那一日为什么他们夫妇俩要派人去玷污迟迟。迟迟跟这些毫无关系,李雨霖若是真的那么恨迟迟,等到将来李岩继位了,迟迟作为曾经李湛最宠爱的妹妹,自然讨不了好,那时候想要收拾她,不是更方便吗? 就在他思忖之间,原本人数就不多的护卫已经被方卓手下的副将带人屠戮得差不多了。城外早就安排好的援军一直不到,纪无咎担心迟迟他们,转过身,打算回去。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他转头看去,这才片刻之间,刚才还气焰嚣张的禁卫军已经被一支整齐的队伍团团围住了。看服饰,正是他早就联系好的城外援军。 纪无咎走过去,衬着他们打成一团的空当,拉过那个领队的人,问道,“你们怎么这么久才来?”他的信号放出去许久,再晚,恐怕李湛都要被一起收拾了。 那个副将认不得他,见他身上没有太监服饰,衣着又华贵,以为他是参加宴会的哪家公子,不敢怠慢,连忙答道,“我们看到姜公子的信号就进来了,片刻都没有耽误。”又怕李湛真的出了什么事,小心翼翼地打量了纪无咎一眼,问道,“陛下他…….他没事吧?” “无事。”姜公子,姜赋淳身边的人吗?纪无咎总算找到症结所在了。原来察觉到李岩有异动的不止他一人,还有姜赋淳。也是,姜赋淳眼线遍布朝野,想要瞒过他,并不容易。只是姜赋淳派人过来抢功,恐怕此事过后,姜家的气焰会再高一步。 他一把推开那个副将,吩咐道,“守好这里。”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路走去。李湛那边,他总要去看看的。 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里面人来人往,再也不复之前的紧张阴森。纪无咎微微松了一口气,但眉头却在下一刻皱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一个锦衣公子朝他走了过来。他还未及冠,一张脸俊美异常,仔细看来,还真的跟姜风荷姜素素有几分相像。只见他跟自己行了一个礼,说道,“姜永彦拜见纪大人,纪大人守卫陛下,辛苦了。”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纪无咎只觉得胸口被叶梧打过一掌的那里疼得厉害,连带着里面也闷闷的。他吐出一口浊气,问道,“怎么?姜相料事如神,提前就猜到陛下在宫中有危险吗?”说话间,他脚下不停,朝着厅内走去。姜永彦跟在他身后,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大人说笑了。”姜永彦直起身子,几乎是的堵在了纪无咎往里走的路上,“家父早就发现齐王有异动,但因为没有切实证据所以一直没有禀告陛下,只是派人暗中观察,之前又看到齐王府的幕僚柳胜杰乔装进宫,所以才确定他们今夜行动。于是派我带人过来营救陛下,他自己则亲自带人,在宫外搜查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纪无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既然姜相一早就猜到了,那为何公子迟迟没有进来?须知再晚一点儿,恐怕陛下龙体有损。” 姜永彦并不惊慌,而是朝纪无咎行了一个礼,说道,“并非是我不想早点儿进来,而是城外巡防营的将士必须要陛下的手令,然而之前父亲并未禀告陛下,于是争辩之下,这才把时间耽搁了。” “城外巡防营必须要有陛下手令才能调动,这是规矩;姜相既然早就猜到会有人对陛下不利,那为何不提早做准备?非要等到今天?况且,”他似笑非笑地睨了姜永彦一眼,“没有陛下手令还能调来巡防营,姜相还真是好手段啊。” 姜永彦神色一僵,随即站直了腰身,也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向纪无咎,“纪大人这是何意?本来为国尽忠、护卫陛下便是我辈职责所在,不应受赏,姜永彦也未曾想过要因此受赏。然而纪大人这连番问题问下来,莫不是姜府一门做了这么多,非但讨不了半分好,还要受到他人责难吗?” 纪无咎一下便笑开了,“哪里。我也是关心陛下安危,如果有不妥之处,还请姜公子见谅。”他绕过姜永彦,走到内堂,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转头看向他,“既然姜公子并不将名位放在眼中,那等下陛下问起,我就直说了。难得姜公子有此觉悟,姜相听了,想必高兴得很。”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姜永彦在后面恨恨地瞪了他许久,终于还是一甩袖子,跟了上去。 纪无咎跟李湛见了礼,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想来也是因为姜赋淳这一招。迟迟经过休息,已经比刚才好了许多了。见到纪无咎上来,她连忙跑过来,一双大眼睛映着灯光,亮晶晶的。她走上来,拉住纪无咎的袖子,仰头问他,“纪无咎,你终于回来啦。”愉快的样子,好像他们不是才刚刚分别片刻,而是已经过了许多。 纪无咎刚想要说话,喉间的那股腥甜却怎么也忍不住。他侧过头,本想像之前那样吞下去,却终究还是忍不住,胸口一痛,吐了出来。接着,迟迟的低呼声在他耳畔清晰地响起,还有春寿和李湛的声音,他偏了偏头,想安抚她,叫她不要怕,可眼皮子重得很,任是他怎么努力都睁不开。接着,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棠棣院他的卧室里。纪无咎睁开眼睛,就刚好看到春寿那张脸,见他醒了,春寿立刻高兴起来,连忙站起身来去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中,“师父你终于醒了。” 纪无咎只觉得口干得厉害,将那杯水一饮而尽了才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快两天了。”春寿有些但心地看着他,“我跟了你这么久,还从未见过你受这么重的伤呢。” “再给我倒一杯。”纪无咎微微一笑,将茶杯递到他手里,“那是你没有见过我跟真正的高手交手。”岭南叶家是百年武学世家,叶梧年纪轻轻就已经名扬江湖,还号称是叶家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武功自然不会低。 春寿又给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之前陛下来看过你了,说是让你好好休息,事情什么的都不急。”想了想,又补充道,“可是把公主殿下吓坏了,她之前硬要在这里守着你,还是陛下好说歹说,把她给劝回去了。你现在醒了,要不要给甘露殿那边去个信儿,让她也好安心?” 纪无咎想了想,点了点头,“去吧。不过别让她过来了,就说大夫要我静养,让她过几天再来。”春寿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笑道,“难得你还知道你自己要静养啊。”这两人的感情,那是一刻也不能分开的。他还以为纪无咎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过去看迟迟好让她心安呢,没想到不是。 春寿叫了个小太监过去给李湛和迟迟报信,纪无咎这次终于知道自己的性命重要了,他还挺高兴的。没想到回去一看,他已经从床上起来了,衣服都穿好了,像是要出门的样子。春寿连忙制止他,“师父你不是说你要静养吗?怎么从床上起来了?” “静养只是说给迟迟听的。”说话间他已经系好了腰带,“随我一起去看看叶梧吧。” 春寿的嘴动了动,可脚下却没有动,他抬头看向纪无咎,“就算要去看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嘛。等你身体好点儿了再去也不迟啊。” 纪无咎脚下不停,“你以为我们这个地方,能把他关多久?再迟,恐怕他叶大侠就要自己走了。”见他去意已决,春寿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叶梧被关在后院当中,纪无咎去的时候,正一脸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腰上是纪无咎用玄铁链把他锁了几圈儿,看他的样子,像是跟这链子做了不小的斗争。 纪无咎走进去,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春寿在他身后站着。他看向叶梧,问道,“叶大侠这几日饿慌了吧?” 其实也不过两日,习武之人自然是要比普通人抗饿一些。他浑不在意地说道,“还好。” 纪无咎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被这样绑着,难受吗?”明明是他绑的,却要来问别人舒不舒服,叶梧听不惯他这样明知故问,觉得他有些阴阳怪气,瞪眼道,“你不用这样,如果不是之前败给了你,身上受了伤,你这铁链子,未必困得住我。” 纪无咎笑了笑,“这就说错了。这可不是普通的铁链子,玄铁精钢做成,别说你受了伤,就是完好无损,也未必挣得开它。” 叶梧低头看了一眼腰上的链子,有些相信,抬起头来问他,“要怎样你才肯放了我?” “怎么?不担心我杀了你?”纪无咎抬眉看他。 叶梧“哼”了一声,“你要是想杀我,那天晚上就杀了,没必要留到现在。” 纪无咎点了点头,没想到这个叶梧看起来粗豪,但也不少精细。“我的确是没想过要杀你,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你。”纪无咎站起身来,走到叶梧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知道,你帮着齐王做了多少阴私勾当?如今齐王篡位一事已经败露了,你叶家又牵涉在其中,纵然是江湖门派,陛下也一样是要治罪的。到时候,大军南下,就算你叶家精英辈出,想必也抵不过陛下的数万大军吧?” 叶梧脸上神情几变,抬起头问纪无咎,“你究竟想怎么样?” 纪无咎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江湖中人人都称叶大侠是个刀痴,一向不喜卷入这些俗事纷争。江湖中尚且如此,我就不明白了,叶大侠为何还会襄助齐王。”他看了一眼叶梧,“别说你不知道齐王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他目光如电,看得叶梧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过了半晌,才慢慢说道,“是我爹……他拿我娘威胁我,还答应,等到将来事情了了,就扶我娘成平妻。我娘在叶家受了一辈子欺负,眼下有这么好的机会让她扬眉吐气,我不想错过……” 叶梧是妾生子,他母亲是岭南一个小镖头的女儿,在叶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当中,身份自然不够贵重。加上性情懦弱,叶梧小时候,他们娘俩没少受欺负。几个女人共享一个男人,无论是后宫还是内宅,只要是这样,就免不了阴私。武林世家当中的妻妾纷争,纪无咎没有经历过,但想来也不会比后宫中好多少。 “齐王所谋之事,我也不能说完全不清楚。但最开始就跟他约定好了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会做,他若是想让我去刺杀谁,我不会去,我爹也不会允许的。”叶家族长在江湖中久经风浪,虽然比不上朝廷中人权谋深沉,但也知道这些东西不是他一个江湖门派惹得起的。齐王是当地的藩王,他上门要人,叶家不能不给。况且,叶梧的父亲未必想拒绝。他的想法大概是,出叶梧一个人,又不做什么大事情,只是帮忙保护一下,将来事成了,他叶家在齐王面前就有了大功劳,若是不成,那他叶家也没什么干系。只可惜,他这算盘倒是打得好,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像他想的那样。 “谋逆是大罪,纵然叶家牵涉不多,也要受到株连。加上你们又没有人在朝中说话,纵然有幸能够免去一死,但抄家流放却是免不了的。到时候,家业都不在了,还谈什么‘发扬光大?” 叶梧抬起头看向纪无咎,眼睛里写过几分担心。纪无咎见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我没有在陛下面前提起过你。”见叶梧瞬间轻松下来,纪无咎像是有意逗弄他一样,又说道,“我是想放了你,但不能就这么放了你。” 叶梧听他的一番话,心头只觉得一番颠簸,他本来就不是心机深沉的人,面上已经露出了几分不耐来,“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具体是什么事情我还没有想好。”他低头,一眼便看到叶梧脸上的鄙夷和了然,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你放心,我跟齐王不一样。将来叫你做的事情,既不会违背你们江湖中人的侠义,也不会把你牵涉进朝堂。”他瞥了一眼叶梧,又说道,“你要是答应了,我顺便还会帮你解决一个难题。” “什么难题?”叶梧有些不明白。 “你不是一直想让你母亲扬眉吐气吗?你这次齐王的任务没有完成好,想必之前你父亲答应的,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兑现。”他低头,“我有办法,让你母亲不做平妻,直接是正室。只要你答应我。” 不会牵涉朝堂,也不会违背道义,却有办法让他母亲在正室面前一雪前耻……只是微微一想,叶梧便猛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纪无咎微微一笑,招来春寿给他开了锁链。片刻之后,被锁了两天的叶梧终于得了自由,他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腿脚,又想起什么,问道,“你就不怕我反悔吗?” 纪无咎走到门口的脚步顿住,转头过来看他,“你若是胆敢反悔,我便能让陛下知道你之前帮齐王做过什么。”他复又一笑,说道,“等下我让春寿送你出宫,出了宫城你就别在京中就留了。等我需要你帮我做事的时候,自会通知你。至于答应你的事情,等你回了岭南,便知道了。”说完再也不看他一眼,径自离开了。 纪无咎回到房间,脱下自己的衣服一看,才发现背上早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他换下衣服,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水,正要上床,门却被人推开了。春寿进来,见他如此模样,忍不住责备道,“师父,我之前都说不让你去了,现在可好?原本就有内伤,这下一动,更严重了。”他扶着纪无咎上床,又仔细地看了看他胸口的伤,“这叶梧把师父伤得这样重,师父为何还要帮他?” 纪无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无事。他被我伤得更重。只不过他不用劳心劳力,好得快些罢了。”春寿瞥了他一眼,又看向胸上那个掌印,问道,“要不要请苏大夫进来看看?” 话音刚落,纪无咎就抬起手制止他,“不用。太引人注目了。”他抚着春寿的手坐起身来,不过一个小动作,就觉得胸口闷痛得难受,“叶梧内功走的刚猛一派,正好与我们修习的相反,更让人难受。你用内力帮我推宫,将郁结在体内的伤推通了就好。” 春寿抿了抿唇,终于还是说道,“那我去吩咐他们准备冰块。”说完便走了出去。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听到身边的太监过来禀报纪无咎醒了,李湛抬了抬手,示意他下去。姜素素抬眼看了一眼他,问道,“可是纪大人醒过来了?”李湛点了点头,但神情却并不如往日愉悦。姜素素有些不明所以,当时纪无咎吐血昏迷,可是吓坏了李湛,到了后来送他回棠棣院,还是李湛亲自跟过去的。 纪无咎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陪他玩耍,长大了就帮他分担国事,就连自己能够来到宫中,也是纪无咎从中斡旋。李湛对他的感情,早已经超越了普通君臣。听到纪无咎醒了,李湛应该立刻站起来出去看他才对,眼下这副神情,又是为什么?说起来,好像那天从纪无咎那里回来,李湛就怪怪的。别人不知道,她可清楚得很。说熟悉,天底下没有人比她再熟悉李湛了,可这次就连她也想不出来,只是去纪无咎的院子看了他一眼,怎么就让李湛心存了芥蒂呢? 虽然这样想着,但没有找到症结之前,姜素素是不会轻易开口的。姜风荷近几日长进了许多,先是在李湛面前哀哀哭泣,诉说她的痛苦,李湛一向宽厚,又懂得怜香惜玉,自然会将她今日的痛苦看作是自己所为,对她心存怜惜;后面又趁机提出要他时常过去坐坐,陪她说说话,这样的小要求,在梨花带雨的美人儿面前,李湛一定不会拒绝的;过去之后,那就是她的天下了,什么时候能爬上李湛的龙床,那就要看她的手段了。 才开始听到这些的时候,姜素素也伤心得不行,还是梧桐一番话点醒了她。她说,“且不说四小姐是正妻,陛下去她那里原本就是理所应当,就是她不是正妻,只是普通嫔妃,陛下身为皇帝,也不是属于你一个人。况且,现在陛下只是过去坐坐,并没有真正地背叛你,小姐你都如此伤心,将来他要是真的跟四小姐在一起了,你是不是就不活了?眼下你这幅模样,正好中了四小姐的下怀,若是让陛下看到,他多半要以为你小气,此时旁边又有四小姐故作大度,两相比较,陛下原本就对她心存愧疚,你说他会偏向谁?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就是你们感情再好,恐怕中间也要生出裂痕。裂痕已生,你还怕四小姐不会趁机横插一脚吗?” 姜素素不是听不进去话的人,况且这个说话的还是她相当倚重的梧桐。被她这样一说,她才发现姜风荷在她面前挖了一个不算高明光的坑,就等着她跳下去,她好在上面看热闹,趁机取代自己的位置。姜素素再柔弱,被人当着面算计自己的感情,心中也升起一丝血性来:姜风荷不是要看着她往下跳吗?她偏不。 于是,就在李湛连着三日去姜风荷那里小坐之后,姜素素面上都是一派大度,纵然心里恨得要命,但脸上却是分好不露,反倒要劝李湛多去她那里。他去了姜风荷那里对姜素素有愧,听见她这么说,心里更是不好受,但好歹是一国之君,总不能没脸没皮地求着自己的嫔妃收容,只是去姜风荷的那里时间多少少了些。某天晚上他从姜风荷那里回来,偶然兴起,走到姜素素的窗下,却听见她在小声哭泣,旁边是梧桐的劝慰声,“小姐,你就是把眼睛哭瞎,陛下也不知道啊。” “我并不想让他知道。将来若是我不在了,我就希望他把我忘得干干净净的,重新找一个可意的,不要耽溺于我一个人身上。”只是听她说话,李湛就仿佛透过窗户,看到了里面姜素素梨花带雨的模样。 “那你为何还哭?” “想通是一回事,真正要做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经历了这么多才能跟他在一起,如今却是过着有今日没明日的生活,我永远不会知道明天他会陪在谁身边。”姜素素惨笑一声,续道,“就是知道又有什么办法?他总归不是我一个人的,就是有了新人,我也只能抬起一张脸,跟他说,‘多去其他姐妹那里走走。’再多的苦,只能往我自己肚里咽。” …… 说实话,她很不愿意把这样的心机手段用在李湛身上。然而姜风荷咄咄相逼,她总不可能毫不还手。一味躲避下去,最后只能让李湛远离自己。经过卢家的那番磋磨,姜素素也明白,在感情当中,必要的手段还是要有的,一味的复出或许只能让人慢慢习惯,有的时候是要提醒他一下。 那一晚过后,果然无论姜风荷怎么说、怎么偶遇,李湛都不会再去她宫里了,对她的态度,只是比最开始要好些,走在路上,对她也算和颜悦色,但单独相处,总归是没有了。 她能扳回一城,全靠春寿在中间替她牵线,而春寿跟纪无咎的关系,宫中还有谁不知道?这样想着,姜素素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李湛跟纪无咎那种关系都能恼了他,天晓得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李湛不愿提及的事情,她还是不要去问了。将来还人情,换种方法也是一样的。 且说纪无咎,春寿对他一番运功下来,将他体内的炙热之气逼出来不少,一大桶的冰块都被他体内的热气给弄化了。这样一来,的确比之前要好了许多,然而一冷一热,一场风寒是免不了了。 纪无咎随手拿了件衣服披在身上,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转头问春寿,“姜家的事情如何了?”他之前已经用话拿住了姜永彦,要脸皮多厚才能舔着脸去李湛那里求赏赐? 春寿也是清楚这一节的,答道,“师父你放心,陛下只是口头表扬了姜氏父子几句,又给姜永彦提了字,其他的便再没有了。” 只是题字,那自然好得很。一直惦记的东西终于全部了解,纪无咎心中那根弦松了下来,瞬间就觉得自己疲惫至极。他冲春寿摆了摆手,“你叫人把东西收拾了,我休息会儿。”说完便一头扎进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中,他又回到了好多年前的那天,父亲奶奶跪在菜市口的刑台前面,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奶奶、堂叔、堂哥……一个个的头颅在他面前被砍下。他家一百五十七口人,除了他一个都没有留下…… 他像要走近去救他们,哪怕说一句话也好,然而无论他怎么用力,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明明心中哀恸已极,就是连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尽管在梦中,他也知道,那时的他被人点了穴道,作为朝廷钦犯的一员,他原本应该跪在那个台子上跟他的亲人一样被人砍下脑袋,但有人用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把他从天牢里换了出来,所以那天他才能被放到那里,亲眼看着他亲人的离开。 那个点他穴道的人伏低了身子,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看着吧,这一笔一笔的血债,千万不要忘了,将来你长大成人,可是要去找他们报仇的。” 那个人……那个点他穴道的人是谁呢?他想转过头去看一眼他的长相,可是他被点了穴道,根本动弹不得。只是那人在直起身来的时候,露出一个光洁如白玉般的下巴,让小小年纪的他十分熟悉。 哦,那个人,就是他师父啊……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隔线*********************** 迟迟听到纪无咎醒了,赶紧换了衣服就要过去看他。报信的小太监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笑着给她行了一个礼,说道,“殿下,太医吩咐纪大人要静养,您这过去了,恐怕纪大人的静养又不成了。虽说纪大人神功盖世,那点儿小伤算不得什么,但好歹是太医吩咐过的,他要是不遵医嘱,恐怕要挨骂的。” 太医院的院正是连皇帝都不怕的主,别说纪无咎了,就是李湛不听话恐怕也一样要挨骂。迟迟踏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想了想,终是不甘心,问道,“本宫就在窗外,偷偷地看他一眼,不行吗?”像是怕人拒绝一样,赶紧补充道,“不打扰他。” 那个小太监听见迟迟这样说话,原先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几分,琉璃见他为难,走上前去正要劝迟迟,却看到门口那里闪过一个明黄色的衣角,接着李湛便走了进来。她赶紧蹲下身子,给李湛行了一个礼,李湛抬了抬手,目光却转向迟迟,“你这急急忙忙又是要去哪儿?” 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地,迟迟张口就答道,“我去纪无咎那里,听说他醒了,我想去看看。”她话音刚落,就看到李湛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加青了几分,迟迟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她跟纪无咎的感情一向比较好,以前她去纪无咎那里李湛可从来不会说什么,怎么这次她一提,他的脸色就这么难看呢? 李湛阴着一张脸坐到上首的椅子上,看向迟迟,“再过两个月你就要及笄了,是大姑娘了,还这么莽莽撞撞,成天跟男子混在一起,成什么体统。”他说完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皱了皱眉,续道,“纪无咎每天要帮我处理许多国事,你没事别老去打扰他。”他性格一向温和,对待迟迟更是如此,这是难得的语气重。迟迟脸上现出几分可怜兮兮的神色,李湛心中一软,到底怜惜她,于是便放缓了语气说道,“有空多想想你的及笄礼怎么办吧。你可不能这么一直懵懵懂懂下去。”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隔线******************************* 又到了每月去跟姜太后请安的日子,李湛去的时候,宫里的嫔妃们还没有走,经过上次事故,他原本就少的后宫更是缺了不少人。虽然那个杂耍团是黄昭仪领进来的,但经过纪无咎查访,却没有发现黄昭仪跟她们串通的证据,加上也没有人会笨到引狼入室最后丢了自己的命,李湛又怜惜黄昭仪的母家白白地丢了一个女儿,便没有再惩罚她娘家,还把尸体归还了回去,让他们好好安葬。 至于其他人,齐王李岩、旬阳长公主和孙长青这一类首犯自然是还没有找到的,方卓那天晚上就被纪无咎当场诛杀了,其他还没有来得及逃离京城的从犯,早就被纪无咎拿了回来,关在天牢里等候发落。 李湛进去的时候,见大家基本上都还在,便知道姜太后是把她们留在这里等自己的,又想到那日姜赋淳费尽心力想把功劳抢过来,要来挟功要赏,却被他三言两语给挡了回去,对等下姜太后要说的他心里也有了一个底,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小心应付着。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李湛给姜太后行了礼之后就坐到自己位置上,姜太后见了他,笑了笑说道,“哀家刚才还在跟她们说呢,想见一下你这个丈夫,难于登天。保不齐哪天就出了什么事再也见不到了。所以呀,趁着还能见,多见见吧。” 姜太后几乎从来不过问李湛后宫的事情,今天突然提起,就算李湛一向没太多的心思,也知道姜太后要说的肯定不是这个。他默然不语,既不答话,也不做声。所幸姜太后并不需要他回答,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面继续纠缠,只是说道,“那天刺客犯上作乱,可怜了宫妃,被牵扯进来,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她们无辜,在家中时哪个不是万千宠爱的小姐?没想到一朝进宫,竟成了刺客的刀下亡魂。”她的语气颇有些心有戚戚的样子,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她提早退了,恐怕她也不能完好无恙。 李湛连忙朝她行了一个礼,“儿臣已经做了安抚。死亡的嫔妃进两级;受重伤的进一级,赐金帛;轻伤的赐金帛。母后看可还好?” 这样的安排倒也合适。姜太后点了点头,说道,“这样也好。”她转过头来看向李湛,笑着说道,“你原本后宫中人就不多,眼下更少了。哀家打算再从朝中官员家里为你选几个合适的进来,你看怎么样?” “多谢母后。”李湛给她行了一个礼,“朕尚在孝中,不宜太过张扬。而且……”他面露几分不忍来,“先前的女子已经是枉死了,朕不想她们刚刚离开,就迎新人入宫。”这样在外面,多半也会落得一个凉薄的名声。 姜太后想了想,微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她像是想起什么了一样,叹道,“说起来,迟迟也快及笄了。你们虽然不是哀家亲生的,但把你们养在身边这么多年也有了母子之情。哀家看迟迟还是一团懵懂,不知道要何时才能明白世理,心里真是……又焦急又欣慰。她那样,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但又有谁能够一辈子懵懵懂懂呢?始终都是要长大的。”她面上一派担忧,真的就如慈母一般。李湛垂下眼眸,朝她拱了拱手,说道,“母后说得极有道理,朕回去之后便给她派教引嬷嬷,让她提前熟悉事务。” 姜太后摆了摆手,说道,“起止是嬷嬷就能起作用的。哀家的想法是,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及笄了,再往后,便是嫁人这样的人生大事了。她是宫里如今唯一的长公主,又是跟你从小一起长大,受尽宠爱,嫁人的事情自然马虎不得……”李湛心中一跳,好像一直以来困惑的事情终于有了解决的方法,只听姜太后的声音继续从旁边传过来,“哀家的意思是,也是时候相看了。就算不是马上订下来,立刻就要把她嫁出去,那也要先把人选确定了,免得将来再慌乱。” 这个提议李湛倒没有异议,他神色放松了几分,说道,“是朕疏忽了,还多谢母后提醒。” 姜太后摇了摇头,“哀家身为你们的母后,这本来就是哀家的职责所在,皇帝这样说,就生疏了。只是想了想……”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满朝的文武公子,竟没有一人配得上我们迟迟呢。” “姑母莫是忘了,您自己家还有一个翩翩公子呢。”声音脆脆的,如果不是故作的高贵,倒不让人讨厌。李湛转过头去,只觉得此刻姜风荷脸上的笑容干得快要裂开了,偏偏她的声音听上去又甜又美,“臣妾的哥哥姜永彦,就是那天带兵赶进来救驾的那位,不知人才长相,陛下可还满意?” 李湛原本放松的神情淡了几分,看向姜风荷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淡漠,“母后只是随口一说罢了,皇后未免太急切了些。”姜风荷被他当着这么多人下了面子,当下脸上便有些挂不住,悻悻地低下头去,只有手指间的帕子,越搅越紧。 姜太后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解围的意思,只是等到李湛又转头过来时,她才笑道,“说起永彦那孩子,哀家倒是很满意的。若是真从侄儿成了女婿,亲上加亲再加亲,那倒是一桩佳话。不过这具体么,还要看皇帝你的考量和迟迟自己的意愿。咱们这位长公主啊,她要是不愿意,哪怕你是皇帝是太后,她也不会听的。”她长叹一声,随即话锋一转,“这件事情先搁一边,哀家倒有件事情要问问皇帝。当日永彦那孩子第一个带人进来救驾,皇帝为何毫不封赏?这不知道的,恐怕还要以为是你这皇帝小气,又或者是哀家和皇帝之间,母子离心了呢。” 李湛没有想到,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居然就是为了提这件事情,他把纪无咎早就给他准备好的说辞搬了上来,“母后这样说话,儿臣实在惶恐。并非是儿臣吝啬,也并非是不想给他封赏,而是姜公子当着那许多人的面都说过,他一片赤血丹心,不要封赏。朕寻思着他这样的年纪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也难得,更看得出他心气高傲,想来也不屑那些俗物,故而才没有给他赏赐,只是赐了一幅字给他。” 姜太后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他说什么你就当真?救驾的功劳就被一幅字打发了,纵然你是皇帝,笔下千金,但一幅字的赏赐,未免也太轻了吧?你倒是不怕人家说你小气。” 如此明显的揶揄,让李湛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姜太后却长叹一声,把他的要说的话堵了回去,“好了,跟你们说了这么久的话,哀家也乏了。”她扶着慧娟姑姑的手站起身来,边说边往里面走去,“你们都散了吧。”也不再理众人,径自离开了。 李湛自然是跟姜素素一起回宜兰宫的,只是往常他跟姜素素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可今天,却沉默极了。姜素素以为他还在生刚才姜太后的气,想了想,劝道,“重光若是实在不想给永彦实质性的赏赐,那就算了,我看刚才太后的意思,也不像是在强求。若是觉得不好办,尽量想个好办法,推了便是。” 李湛苦笑着摇了摇头,姜赋淳对给他儿子要实权志在必得,怎么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姜太后终究不是亲生的,也难怪她不能时时刻刻都想着自己。至于推脱,呵,谈何容易? 然而眼下困扰他的事情并不是这个,而是另外一件。李湛想了想,偏头问姜素素,“你觉得今天母后提议跟迟迟议亲的事情,怎么样?” 姜素素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他,“荥阳长公主如今尚未及笄,就是已经满了十五岁,说嫁人,是不是也早了点儿?”依照祖制,公主出降,十五岁的确是早了些,“我还以为你要多留她几年呢。” 李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姜素素是不知道他如今心中的担忧,再晚,恐怕迟迟会越陷越深。与其让她往后痛苦,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给她找一个可靠的人,把终身托付给他。她眼下只是情窦初开,感情又能有多深?等到将来嫁做人妇,丈夫体贴温和,朝夕相处之下,自然会把现在的荒唐忘得一干二净的。 饶是如此,李湛心中还是升起几分侥幸来,他偏头对姜素素说道,“我见迟迟跟宫中的其他人也不怎么熟,唯独跟你熟一些,她可有提过她有心上人之类的?” 姜素素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抬头看他,身后的梧桐察觉到她身体僵直,连忙走上前来,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握了握她的手臂,让她不要乱说。姜素素感觉到了,微微收敛了几分心神,僵笑道,“她原本与我也不算熟……”她抬起头,朝李湛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来,“还有,女孩子的心事,殿下她就是再外放,也不可能告诉其他人吧。” 李湛觉得她这话说得有道理,点了点头,心中却没有来由地升起一丝烦闷来。他以往从未往那边想过,以为迟迟亲近纪无咎,不过是因为小时候的感情。可那天纪无咎吐血晕倒,迟迟方寸大乱,这才让他惊觉,也许一直以来都是他想错了。 是啊,纪无咎那个人,若不是身为下jian,那身气度风华,就是龙子凤孙都当得,迟迟身居内宫,从未见过其他男子,喜欢上他也是理所应当的。然而,道理是如此,他身为兄长,却怎么都接受不了自己的妹妹喜欢上了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她如今尚幼,并不明白这里面的利害,若是等到她明白了,恐怕又晚了…… 才开始那几天,李湛几乎都忍不住要冲过去问纪无咎,问他知不知道迟迟对他的感情,若是知道,为什么从不跟自己说;也想问迟迟,是不是真的喜欢纪无咎,问她知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 他到底是忍住了,一个是不想伤害自己的妹妹,另一个也不想跟他一起长大的好兄弟跟自己离心。但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想知道。 是与不是,总要有一句话才是。 李湛没有陪姜素素会宜兰宫,他突然想起书房当中还有国事要处理,便跟她分了手,自己转身去了御书房。 书房里,纪无咎虽然内伤还没有好完,但早就在以前的位置上帮李湛处理奏折了。李湛走到门口,远远地就看见那个宝蓝色的身影,他脸上努力挤出来一个笑容,大步跨进去,冲纪无咎笑道,“有个好消息。” 纪无咎不疑有他,抬起头来看向李湛,“什么让你如此高兴?” 李湛微微一笑,说道,“朕刚才跟母后商定,等到迟迟一及笄,就要给她议亲了。”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啪嗒”一声,是墨掉在纸上的声音。纪无咎怔怔地看着那滴在纸上晕得越来越大的墨,有些出神。虽然早就知道有这样的一天,然而从未想过竟然这样快。他以为……他以为迟迟是可以等到他从这个漩涡当中抽身出来的那天的…… “怎么?你有不同的看法吗?”李湛看向纪无咎,声音虽轻,但脸色却莫名,仔细看过去,还有那么一丝凝重。 好像一声惊雷,惊动了他的梦。纪无咎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擦掉纸上的那滴墨,可是刚刚抬手,又把手拿了下去。他将纸扯掉,露出一个实在不算诚心的笑容,“是吗?我以为陛下还要多留她几年呢。毕竟殿下如今年纪尚幼。” 李湛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笑了笑,说道,“也不小了。皇室公主当中,及笄就嫁人的也不是没有。况且,”他侧头似是别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纪无咎,“她如今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早点儿定下来,也有利于他们培养感情,免得她对一些不该动心的人动了心,有损将来的夫妻感情。” 纪无咎抬眼看向李湛,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陛下知道长公主殿下有心上人了?”他垂眸,将手中的那张纸折好,“真有心上人,陛下直接赐婚就行了,难道以公主的才貌,还有人会不喜欢她吗?” 李湛转身过来定定地看向他,“若是能赐婚,朕早就赐婚了,何必还要去给她找其他人?无非是不合适罢了。”他转头看向前面,又叹了一口气,“如今姜氏虎视眈眈,塞给了朕一个姜家嫡女,还要朕把最宠爱的小妹妹嫁给姜氏子弟,如果不提早把她的婚事定下来,恐怕将来她就不得不嫁去姜家了。” 纪无咎没有听漏李湛话中的那个“朕”字,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嘴上却还是道,“陛下身为天子,何惧他一个臣子?陛下若是这样想,还没有什么行动,先就被限制了。” 他的话有道理,饶是如今李湛正恼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只听纪无咎说道,“陛下若是因为姜氏才不得不将公主提前下嫁,臣认为大可不必如此。姜氏若是真的有心跟皇家结亲,以姜赋淳的跋扈,就算陛下提前定了人家,他也有办法让对方退婚。到时候,公主堂堂帝女,明明没做什么事情,却要遭受这样的侮辱,何其无辜?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公主再想许给其他人家,恐怕就难了。毕竟,稍微在朝中有点儿影响力的人家,也是不愿意娶一个被退过婚的女子,那人是公主就更不行了。而在朝中影响力稍弱的人家,恕臣揣测帝心,陛下怕也是看不上的。”他又铺开一张纸,垂眸道,“况且,以姜氏在朝中的影响力,他都已经放出要结亲的意向了,还有谁能够越过他,答应陛下的赐婚呢?” 姜赋淳结党营私,朝中半数以上都是他的党羽。其他不涉党争的,也不能跟他抗衡,他若是真有心要结这门亲事,就算李湛给迟迟定亲定得再早,也有办法半路给截了。李湛知道纪无咎说得很对,如果真是有那么一天,迟迟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因为他这个当哥哥的猜忌,平白地毁了名声,也未免无辜了些。纵然她身为帝女,旁人不敢说什么,但到底于名声有碍,他这个哥哥,如果真的替她着想,就不应该这么冒失。 可是,如果不给她定亲,要是她再痴迷于纪无咎……李湛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正伏案写字的纪无咎,背后的日光从他头顶上照下来,给白玉般的鼻梁上打了一层淡淡的荧光,更衬得整个人温润如玉,好似一尊玉佛。这样的一个人,惊采绝艳,就说是世家公子、龙子凤孙,恐怕也没有人不信的。如果不是半残之身,纵然出身低微,他也不介意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他,然而……李湛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这世间哪里来的什么“如果”,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到时候毁了她的一生,那他才是辜负了他们的兄妹情意,和当年小姨的救命之恩。 这样一想,李湛原本软下去的心肠又硬了起来了,看着纪无咎的头顶,说道,“总是要定亲的,早也是定,晚也是定,提前相看着,也没有什么不好,再说了又不是现在就要把她嫁出去。”他顿了顿,又说道,“只是姜氏那边,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纪无咎摇了摇头,转过身来看向李湛,“原本姜家就势大,如今更是平定反贼有功,更难以撼动了。要动姜家,还要徐徐图之,慢慢来才是。” 李湛见他神情平静,回忆起他刚才,也只是有几分惊讶,并不显得多惊慌,心里生出几分安稳来。况且刚才纪无咎说的那番话,虽然是在叫他不要这么早给迟迟定亲,但细细想来,出发点却是李湛他自己。想到这个,他不由得开始怀疑是不是他错了,毕竟迟迟年纪尚幼,不懂男女之事,身边从未有适龄男子,心悦纪无咎也是可能的。但纪无咎,一向进退有度,迟迟不知道这些,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年来他在自己身边,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完美无缺,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不可能不知道他这一生都不可能跟迟迟在一起。以纪无咎的理性,放任自己沉溺于这样一段没有结果、还有可能粉身碎骨的感情当中,总是不太可能的。 想到这里,李湛心里稍微放心下来。看来他们两个之间,是迟迟一厢情愿,纪无咎未必知道。他如果知道了,不可能不避嫌,不可能还像以前那样。纪无咎不知道,那他也没有必要点明,如果是迟迟剃头担子一头热,那还好些,她如今心思不定,只要让她多跟其他男子多相处相处,总会把她的心思转过来的。只是,李湛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其他男子好找,可到哪里再去找一个比纪无咎更好的男子呢? 这心思,一直揣到中午他去宜兰宫用膳的时候。迟迟在宫中没什么相熟的人,唯一跟她稍微熟悉点儿的也就只有姜素素了,迟迟喜欢谁,到底是女孩儿的事情,他一个当哥哥的并不方便问。况且喜欢上一个太监这种事情,在哪朝哪代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若是贸贸然地问上去,恐怕伤了迟迟的心不说,还会损了她的颜面。偏偏这件事情牵扯到了纪无咎,他又不想跟他商量,思来想去,,也只有去问姜素素了。 他满腹心事,姜素素与他心意相通,如何看不出来?她以为李湛还在烦恼今天上午姜太后跟他说的那些,笑了笑,劝慰道,“重光,你今天上午不是已经搪塞过去了吗?怎么还是愁眉不展的?” 李湛朝她露出一个异常苦涩的笑容,“搪塞过去?谈何容易。母后有备而来,哪里是那几句话就能够抹过去的。不嫁迟迟,那就只有给姜永彦一个官位,他是世家子弟,父亲又是当朝宰相,这官位还不能太低,要不然就显得阵小气了……”李湛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这些事情,真是不容易啊!” 说的是她姜家的事情,纵然姜素素跟姜家瓜葛不深,但听到李湛这样说,还是低眉顺眼,一句话都不多言。她将手中盛好的饭递到李湛面前,笑道,“先用膳吧,那些烦心事,等到午休了起来再想。” 李湛笑着把饭接了过来,接饭的时候,还伸手在她手心捏了捏。“只有到了你这里,才轻松些。”话是这样说,可他却没有忘记他今天过来的目的是什么,“说起来,这宫中迟迟也就跟你熟悉些,她肯跟你说过,她有什么心上人没有?” 姜素素端碗的手一软,几乎马上就要从手心滑落了,还好她手快,赶紧抓住了。接着盛饭的机会,她垂眸笑道,“重光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跟殿下也不过是比跟其他人熟一些罢了,这小女孩儿的心思,她哪里会跟我说?”言罢,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抬眸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李湛笑了笑,看向她,“母后不是说该给她定亲了吗?我怕将来给了姜永彦官位姜氏还不满足,要把算盘打到迟迟身上,为了避免将来没有借口,索性就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先给她把终身大事定了,免得将来姜氏再翻出些波浪来,耽误了她就不好了。问她有没有心上人么,自然是,”他笑笑,“若是有的话,我就不必废太多力气,直接考察那人的品性就行,若是品性上佳,纵然不是什么世家公子,只要她喜欢,我也赐婚就是了。” 姜素素勉强地笑了笑,说道,“迟迟一直待在宫中,何曾跟别人有过什么接触?别说心上人了,我看她现在多半都还情窦未开,你若是真想让她免了姜氏的烦扰,不如多请世家才俊进宫来走走,也许这其中就有她喜欢的呢?” 李湛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如今她还为及笄,尚且不急。等到她生辰过了,你便多举办几次宴会,把世家公子和贵女召进宫来,一边给迟迟相看着,一边也陪你说说话。”说到这里,李湛突然郑重起来,他伸手握住姜素素放在桌上的手,正色道,“贵女们在宴会上被人算计,嫁给了不想嫁的人也不是没有过先例。迟迟到底是大姑娘了,你可要小心些。” 姜素素知道他的意思。姜氏既然有心要娶迟迟,自然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宴会上多得是机会对迟迟下手,若是这让他们得了空,污了迟迟的清白,到时候可就弄巧成拙了。要不然,宫中这么多嫔妃,远的不说,一个姜太后,一个姜皇后,都比她有资格办宴会,为什么李湛要把这件事情交到她手上?还不是因为,她是他在这后宫当中唯一信任的人罢了。 姜素素无视梧桐朝她看过来的目光,朝李湛点了点头,“你放心吧,只是到时候,可要麻烦你借一下纪大人了。”以纪无咎的能力和他对李湛的忠心,必定能够让那些有心人无从下手。 李湛点了点头,无论纪无咎对迟迟有没有男女之情,他交待下去的差事,从来没有出过错,既然宴会上有人要防,交给纪无咎,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因为了了桩心事,中午李湛睡得格外安稳。等到他离开宜兰宫到御书房去了,姜素素连忙吩咐梧桐给她准备步撵,“我要去趟甘露殿。” 她起身来,梧桐却一把抓住她,急道,“小姐,你还嫌这趟浑水不够浑吗?无论宫里宫外,你都无根无基,荥阳长公主喜欢谁要嫁给谁,那是陛下跟她的事情,你何苦要在中间横插一杠?况且你已经答应了陛下要帮她办宴会,那就把全部心思拿出来放在宴会上面就好了,眼下四小姐正虎视眈眈,唯恐你不出点儿什么错,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是……”姜素素顿了顿,“她到底是重光的亲妹妹,要我看着她踏错,我实在不忍心。何况她从未伤害过其他人,就当积个福吧。”见梧桐还要说话,姜素素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吧,我有分寸的。”说完便转头对身边的宫女吩咐道,“把厨房里刚刚做出来的点心装两个食盒,我给长公主殿下送过去。” 梧桐见她心意已决,便再也不多言,只是叹了一口气,跟在了她身后。 她到甘露殿的时候,迟迟正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琉璃身边看她绣花。见到她进来,琉璃放下手中的绣棚,起来给她行了个礼。姜素素给迟迟行了礼之后,笑着接过旁边梧桐拿着的食盒,递给琉璃,“小厨房做了些新的点心,臣妾想着长公主或许会喜欢,便拿了些送过来。” 琉璃笑着谢过,“婕妤娘娘一向心思精巧,想必宜兰宫中的点心跟别处也是不一样的。还要多谢娘娘了。” 姜素素笑了笑,一边牵过迟迟的手,一边说道,“琉璃姑娘嘴巧人又聪慧,到底是长公主身边的人。”说话间,她已经牵着迟迟走到了窗下的矮榻上,两人相对而坐,迟迟看向她,小声道,“嫂嫂今天过来,可不是只为了送点心吧?” 姜素素浅浅一笑,迟迟便明白过来,对身后的那些宫女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吧,让本宫跟嫂嫂清清静静地说会儿话。”等到宫中的宫女太监全部出去了,姜素素抿了一小口茶,才缓缓开口,“中午的时候,重光到我那里来了。”李湛不在御书房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跟姜素素一起。听她这样说,迟迟并不感到奇怪。只听她又说道,“他来告诉我,你及笄之后就要给你择婿了。” “这么快?”迟迟脸上一红,“嫂嫂来,就是专门告诉我这件事情的吗?” “当然不是。”姜素素看她那副神情,便知道她回来之后肯定没有把那天自己跟她说的话放在心上,她叹了一口气,说道,“重光要给你择婿,是因为姜太后今天早上已经提过了,要把你嫁给姜永彦,也就是那天晚上救你的那个人,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姜风荷的亲哥哥,姜氏嫡子。”见迟迟马上要站起来,她连忙按住迟迟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陛下是绝对不会吧你嫁给姜家的人的,这你放心。今天陛下过来问我你有没有心上人,我并未将你那天跟我说的告诉他。” 迟迟有些不解地看向她,姜素素见她的神情,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便知道这种事情是不会有人告诉你的。” 她抬眸看向迟迟,并不说她与纪无咎之间为什么不行,反而说道,“你看话本子,不知道有没有看过前朝那位公主跟和尚的风韵旧事。” “那位公主当年也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生来便才貌俱佳,只可惜在某次进香的时候对庙里的那个和尚一见钟情,从此不可自拔。她时常召那和尚进公主府里给她讲经,一来二去,竟将那和尚拉下凡尘,也动了凡心。从此之后,两人时常私会,竟全然不顾人伦纲常和皇室颜面。后来他们的私情败露,那公主是帝女,又得皇帝宠爱自然没什么事情,然而那位原本前途无量、受人爱戴的高僧却被皇帝当众腰斩,连原本的清名都不在了。后人再提起他,只会记得他与那位公主的风流韵事,哪里还会记得他当年在佛上的造诣?就连他跟那位公主的私情,也因为对方地位高出一大截,而处处被人诟病,说是他贪慕荣华,动了凡心,勾引了公主。” 姜素素抬眸看她,“你知道吗,你再往前走一步,将来等待你跟纪无咎的,就是这样的下场。” “乱说!”迟迟“腾”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姜素素怒目而视,“你处处拦着我不让我跟纪无咎一起,无非就是想让我嫁给你弟弟,你想都别想。别说我不肯,就连皇兄也是不肯的。姜氏一族已有三位在这皇宫当中,他绝对不会再嫁一个公主过去的。” 姜素素看着她,非但没有生气,眼中反而有几许悲悯,“我是不是在乱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她定定地看着迟迟,像是要看到她心里一般,“你是皇帝最宠爱的妹妹,自然不惧什么,然而纪无咎不是。他出身低微,真要让重光知道了,你觉得他会做什么?到时候,重光有多宠爱你,将来就有多恨他。重光是你哥哥,自然舍不得怪你,他会把全部责任算在纪无咎一人头上,你说,到时候他是会被腰斩还是被千刀万剐?纪无咎武功是高,然而皇帝想要一个人死,你说他武功再高又有什么用?” 见迟迟神色灰败,唯独一双眼睛还带着执拗,姜素素知道她这是依然不信,便继续下猛药,“你还明白吗?你跟纪无咎的感情若是真的公诸于世,那一样是有损皇室颜面的。一个长公主爱上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也一样是给皇室蒙羞,一样是罔顾人伦。就算陛下有心放他一马,宗室朝廷,也不会放过他。前朝风气如此开放,最后那和尚尚且得了一个被腰斩的结局,何况是本朝?到时候,等待你们的,不仅是生离,还有死别。你若是真的爱他,真的忍心他有那样的一个结局吗?” 迟迟低着头,沉默着。过了片刻,姜素素清楚地听见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掉落在衣襟上的声音。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纪无咎不是太监,迟迟也不会有今天。然而,所有的如果,放在了今天都只是徒增伤感罢了。她有些怜悯地看向迟迟,人人都以为她们这样的贵女随心所欲,要什么有什么,却从来看不到在光鲜的背后满目疮痍的心。若她不是有幸得到了李湛的青睐,恐怕如今早已经是白骨一抔。纵然如今她进宫来了,也有自己的亲妹妹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想要把她的丈夫从自己身边抢走。而迟迟,她身为皇室公主,婚姻又何尝不是早早地被人放在了秤杆上,就等一个契机,拿去换成一个叫做“政治”的东西。 大概是觉得旁边有人在,迟迟没有哭太久,不过片刻之后她便抬起头来看向姜素素,问道,“你说我是我公主,跟纪无咎在一起有损皇室颜面,那倘若我被废做庶人呢?我成了庶人,跟皇室再没有关系,我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谁还能说什么?” 她腮上还挂着几颗泪珠,看上去楚楚可怜。姜素素听她如是说,只觉得辛酸。她不是不明白,皇帝胞妹,不知道要犯下多大的事情才会被贬为庶人。李雨霖就算谋逆,李湛到现在都还没有废黜她的长公主之尊,何况是迟迟。“别说这行不行,就算你真的成了庶人,只要你没有被逐出族谱一天,皇族宗室的族长都还有权力管你。到时候你没了长公主之尊了,你说他们会怎么对你,怎么对纪无咎?” 是啊,还有族谱呢。被贬为庶人固然不容易,那逐出族谱就更难了。纵观整个王朝,从未有过宗室女子被逐出族谱的,就连那些谋反失败的皇子们,皇帝为了显示大度,也不过是被杀了事,身后的名声和皇室的身份还是给他们留着的。 见迟迟眼中的那点儿执拗一点一点地淡下去了,姜素素这才微微放心下来,伸出手拉住她的,劝道,“迟迟,放弃吧。这原本就是一场不会有结果的错恋,你若真的爱他,必定不忍将他推至险境。何况将来,你总会遇到比他更好更适合你的男子,到时候,你自然会觉得这段感情不过是年轻时候荒唐无知闹出来的笑话罢了。” 像是整个人都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迟迟身体软软地倒在榻上。姜素素看着她,良久不语,过了半晌,她终于想起来这殿中还有其他人,勉强抬起手来朝姜素素挥了挥,“我人不舒服,今天就不陪嫂嫂了,还请嫂嫂先回去吧。”见姜素素依然没动,她苦笑了一声,说道,“放心吧,我不会拿去问皇兄的。”姜素素这才放心下来,她也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今天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迟迟纵然心中还对纪无咎有眷恋,此刻也知道她的这段感情不应该拿出来放到阳光下,更别说告诉李湛了。而且,眼下的迟迟,是要让她一个人静静的。姜素素站起身来,看向迟迟,“那好吧,我就先回去了,你自己……保重吧。”说到最后,已经在叹气了。 迟迟点了点头,“我现在不舒服,不能送你了,还请见谅。”她如今这幅境况,姜素素自然不会跟她计较,朝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人总要长大的,迟迟现在能有兄长庇护,可以无忧无虑,但没有谁能庇护她一辈子,感情的事情,该去经历,总要去经历,于她而言也未必是坏事。 只是等到姜素素离开了,迟迟在空无一人的内殿中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的那滴泪,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一直浸没到了鬓边的黑发里,瞬间湿了一片。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纪无咎将笔放下,站起身来,稍微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裳,举步朝外面走去。春寿见他举步欲行,几乎是下意识般地,抬脚站到了他面前,跟他行了一个礼,说道,“师父,岭南那边传来消息,说叶梧已经回去了,我们之前安排的人手已经帮他把师父答应他的事情办到了。如今他母亲已经被叶氏宗主扶成了正室……只是,不知道他的那些兄弟们,尤其是原先夫人所生的,会不会把这一切归到他的头上。” 纪无咎瞥了他一眼,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归就归吧,叶梧虽然脑子不算聪明,但修为却不假。那些人就算心里不忿,想要动他,也还要掂量着点儿。”说完便又举步朝前面走去。 春寿脚下微动,连忙拦住他的去路,却又碍于他的威慑,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纪无咎看着他的头,缓缓地笑开,往常那张看不出所以的脸上,此刻竟带了些许的苦涩,“你放心吧,该怎么做,该做什么,我有分寸的。”春寿身形微动,脚下却还是一步未动,纪无咎不得不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不会走的。更不会带她走。我只是想过去看看她。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春寿抬起头来,看向纪无咎,嘴唇蠕动了几番,却终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纪无咎看着他,突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说完便再也不看他一眼,举步径自往前走了。 春寿在后面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月光在他宝蓝色的长衫上面镀上了一层银灰,单单只看一个背影,就觉得他这个人风姿韶秀,惊艳绝伦,只可惜……春寿面上浮现出一丝哀色,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重重宫墙后面,终于隐没,好像他这一生明明惊艳却总不被人记住的人生。 宫中晚间的空气带着一丝丝的凉意,仔细闻着,仿佛还能从中闻到露水的清香味。自从李湛登基之后,朝中上下大小事情不断,如今虽然没有到大厦将倾的地步,然而在这黑沉沉的夜里,总让人觉得有一丝的不安。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迟迟的脸来,早上李湛跟他说了那样的话,虽然他当时极力遮掩,但到底那是帝王心,猜忌才是常态,也不知道李湛究竟信了多少。他说的那些话,与其说是在说服李湛,倒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他清楚,姜赋淳既然已经提出了那样的要求,断不会几句话就被打发的,要安抚他,必然要花一番心血,怕就怕,他不仅想要官位,连公主还想一起要。 纪无咎伸出手来,轻轻地揉了揉自己发胀的眼球,心中的郁气,是连着安稳的夜也没办法抚平的。他跟往常一样,走到甘露殿门口,身子一转,从高高的宫墙上面越过去,身子轻巧得好像一只燕子,连半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迟迟寝殿的烛火已经熄了,只留了两盏守夜的灯。里面枝枝楞楞,看上去好像一个巨大的怪兽一般。纪无咎站在她的窗下,他已经记不清这是多少次这样站在她的窗下,隔着一层窗户纸,望着看不见的她。这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安宁。也许,这唯一的安宁也会在不久之后被人拿走,那个时候,他连这最后一点儿奢望都成了空谈。 一想到这个,纪无咎的心就没有由来地空落,今生跟她相守仿佛已成空谈,他这种愿望一说出来,恐怕就连春寿都会以为他是在发疯吧。可是怎么办呢?他如此爱一个人,这些年来,爱迟迟仿佛已经成了跟吃饭喝水一样的习惯,突然叫他戒掉这样的习惯,太难也不能。 站了一会儿,纪无咎只觉得肩膀上的露水越来越重,他今天才刚刚打消李湛对他的怀疑,可不能病了,要不然今天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他转身要走,刚刚举步,背后却传来“吱呀”的一声轻响,那是窗户被人推开的声音。他转头看过去,迟迟披了件衣服就那样俏生生地站在窗户面前,望着他。 少女目若晨星,鬓似青鸦,看见他,脸上有些惊讶,却也有些高兴,眉间微蹙,好像有一团化不开的轻愁。这样的迟迟,跟往常那个成天兴高采烈的迟迟完全不一样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在一天之间有了自己的哀怨和愁绪,虽然不曾长大,但到底听见了岁月和时光让她拔节长高的声音。那么痛,他却不能取代,这才更让他心碎。 迟迟见到纪无咎,连忙朝他招了招手,他转身过来,目光温柔地看向她。迟迟也仰头看他,迎向月光的眼睛里,好像有流星般的泪意,“无咎,我做梦梦到你站在这里,没想到一起来打开窗,果然看见你在这里。” 她因为太激动,声音还带了几分颤抖,纪无咎心生爱怜,此刻只想拥她入怀,可是这个姑娘,到底是他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细细守候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动作太过孟浪了。他还在思考究竟要用一种什么样的方法去安抚她,迟迟已经像是怕他走了一样,连忙扯住了他的袖子,对他说道,“你别走。”不知为何,看着纪无咎那张白雪般的脸,她又突然想起早上姜素素跟她说的那个前朝公主和高僧的事情,几乎想也没想,她就开口道,“纪无咎,带我走吧。” 纪无咎一震,又听迟迟说道,“我知道,只要我一天是公主,我们就一天不能在一起。我也知道,你武功这么高,肯定就办法带我离开的。你带我走吧,天涯海角,我都同你一起。”她说这话的时候,虽然声音依然带着颤抖,但脸上的神情,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纪无咎心中一颤,他从不知道,原来这个姑娘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长成了出乎他意料的样子:坚定、理智,以前那个软绵绵的李迟迟,好像正从她的身体里慢慢剥落。 他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不当公主了,以后也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想要什么有什么了,也见不到你皇兄了。他还会派人出来找我们,到时候我们东躲西藏,不知道多辛苦……” 他尚未说完,迟迟就已经一把抓住他的手,坚定地看向他,“我愿意。”像是怕他不信一样,又连忙补充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愿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再辛苦我都不怕。”冰冷许久的心,此刻好像被泡在暖暖的水里一样,纪无咎看着她,绝美的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容来,只听他低声说道,“可是,我舍不得。” 不等迟迟回答,他又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嫁给不喜欢的人的。只要再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帮你皇兄把姜家这个大问题解决了,以后再也没有谁敢勉强你。” 迟迟睁大了眼睛看向他,眼前这个人,站在月光下,美好得不真实。他从未骗过自己,既然今天这么说,那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差池。“那……我信你就是。”纪无咎朝她眨了眨眼睛,笑了笑,“快回去睡吧,晚上露重,小心着凉。”他说着便要给迟迟关上窗户,可是手刚刚一动,却被迟迟拦了下来,纪无咎不解地看她,眼前的少女早已经红了脸,却还是踮起脚,挽住他的脖子,轻轻吻上了那双唇。 他的唇色从来很淡,好像粉色的珍珠一样,在月光下散发着莹莹光泽。迟迟轻轻一碰之后便离开,低着头,快手快脚地关好窗户,再也不看纪无咎一眼,风一般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纪无咎看着她的身影,缓缓地笑了笑,红着脸,替她把没有关好的窗户弄好,在一片月光当中踏波而去。 这宫中小儿女般的情态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这两小无猜的感情从来都是最珍贵的。仿佛连甘露殿门前的空气都因为这两个人的碰撞而生出甜丝丝的气息,连头顶的月光都想将这一幕铭记多年。然而世事如棋,到底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将走向何方,纵然有人惊采绝艳,算计了这许多人,却依然没有办法阻止老天那双翻覆大手。 近日来发生的事情对迟迟而言算不上好事,她心情一直郁郁的,然而第二天终于从御书房那边传了消息过来,纪无咎在宫外布下天罗地网,终于抓到了孙长青。据说他为了保命,甚至当场斩杀了李雨霖,将这一切事情推在了她头上,妄想以孙家的军功和身后的数十万大军让李湛将这一切完全压下去。然而这到底是诛九族的大罪,况且早在抓到他之前纪无咎就已经跟姜家联手,将孙家的军队接手了过来,大部分收归到李湛手上,小部分到了姜赋淳手上。孙长青一家老小早已经下狱,只是不曾对外张扬过,孙长青此刻再来谈这些,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最后的结局自然是,孙长青数罪并罚,被判腰斩。李岩、李雨霖两支都被贬为庶人,子子孙孙终身不得再入族谱,命虽然是保住了,然而被皇族除名,子子孙孙不仅没办法入族谱,从此也不能在朝中做官,他们这两支也算是没落了。而孙家,成年男子全部流放,女子被没入教坊,未成年男子和未成年女子则被全部充入掖庭,等到将来长大了,再行定夺。曾经煊赫一时的大族,在几个翻覆之间,就此没落。 处置了李岩孙长青,接下来的便是论功行赏。李湛虽然跟纪无咎有过龉龌,但到底心里还是相信他的,只是他如今在后宫当中已经是一等一的高位,连一般的嫔妃见了他都要行礼,再给他加封,已经加无可加。前朝又有姜赋淳虎视眈眈,李湛几番合计之下,干脆将宫中的禁军和宫外的巡防营交到了他手里。姜赋淳自然不干,然而李湛一番重赏,直接让姜永彦入了朝中最为清贵的翰林院,姜赋淳就是有意,也说不出口了。 只是这样一来,姜家原本就煊赫的家世,如今更是如日中天,李湛虽然不愿意,但却没有办法。他如今手上能用的也就只有纪无咎一人,纪无咎出身内廷,想要扶持他跟姜赋淳相争,太难。姜赋淳也不是笨蛋,姜家门生遍布朝野,只要他振臂一呼,李湛这个皇帝的任何决定都不管用。他将最要紧的宫中和京城布防交给纪无咎,就必须要拿出一些东西来让姜赋淳闭嘴。翰林院看似清贵,然而历朝历代,那里出了数也数不清的宰辅,姜赋淳如果有心给他儿子铺路,李湛这个赏赐,可谓是正中他下怀,他心里就算再不满李湛将宫中和京城的布防交给纪无咎,也只能按下。只是这样一来,到底是直接将在朝中尚无根基的纪无咎推到了根深蒂固的姜赋淳面前,是福是祸,实在难以预料。 这件事情之后,姜家在朝中京中更是炙手可热,姜风荷装了那么久的贤良,如今总算是露出了点儿狐狸尾巴出来。大概她是看李湛始终不喜欢她,加上如今又有姜家撑腰,李湛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干脆连装也不装了。当着宫妃为难了几次姜素素,飞雪劝了几次都没有结果,最后没办法,还是把卢氏请进了宫来。 卢氏见了姜风荷,母女俩自然又是一番哭诉。姜风荷入宫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况且进了宫一直无宠,而她一直看不上眼的姐姐却受到皇帝青睐,这让心高气傲的她更难以接受了。卢氏劝了许久都没有结果,晚上干脆住在了宫里,想要好好开解一番姜风荷。只是她心中装着事情,夜间无论怎么睡都睡不着,干脆起身来,穿好衣服,在姜风荷的宫里散步。 今天她进宫,姜赋淳也一起进了宫,如今恐怕还在宫里吧。一想到这个,卢氏就忍不住冷笑,姜风荷在宫中受了这么多的苦,姜赋淳却不管不问。她早就知道,她这个夫君心里眼中从来没有他们母子,她为了她的儿女当了这么多年的绿头龟,可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是姜赋淳的不闻不问。如果他真的把她的隐忍看在眼中,怎么忍心他们的女儿在宫中受这样的苦? 她以前在闺中时也是父母兄弟宠爱的小女儿,嫁给姜赋淳,不仅是续弦,如今连最起码的尊重都得不到。今天看见姜风荷如此哭闹,她的心也跟着一起碎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女子最重要的姻缘就这样被葬送,她这个当娘亲的看在眼中,也是疼在心里,格外的不是滋味。 卢氏思量几番,觉得不能就这样下去,倘若将来有一天她不在了,姜永彦又成了婚,姜风荷年纪轻轻,难道就要这样老死宫中吗?她的婚姻已经不幸福,她不能让这种不幸福继续延续到她的女儿身上。 下定了决心,卢氏虽然心中依然不轻松,但这晚上到底更深露重,她身娇体弱的一个妇人,不能久待,于是转身,打算回到内室继续休息。可是正要转身,却看到门口走过一个白影,门前灯光明亮,虽然缝隙狭小,但她却看得分明,那明明就是姜素素最为倚重的梧桐啊。那侧脸,那身形,不是梧桐还有谁? 这么晚了,姜素素的贴身宫女一个人不带,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卢氏从年轻的时候就是宅斗的一把好手,进了宫,看到这个,直觉也就是姜素素要派梧桐去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就算不是姜素素指派的,她是姜素素的心腹,那也跟姜素素脱不了干系。她刚才还在想着怎么让姜风荷得到李湛的宠爱,这转眼的功夫姜素素就自己送上门来。卢氏觉得,这是连老天都在帮她啊。 她再不多想,生怕跟丢了,连忙打开门,一个人没带,跟了出去。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卢氏一路尾随着那个像梧桐的影子,大概都是女子的关系,所以哪怕她的脚程也不快,跟在后面也没有跟丢。夜里黑沉沉的,四周只有路旁的灯笼散发出来的微弱光芒,卢氏说到底也还是一个养尊处优多年的娇弱妇人,出门从来都是马车步撵,走了这么久,自然有些支撑不住了。她停下来,靠在旁边的墙壁上歇了口气,还锤了锤许久没有锻炼的腿,等到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前面黑夜茫茫,哪里还有梧桐的影子? 卢氏愣了愣,她抬头往四周看了一眼,这里宫墙都高高的,把她整个人衬得越发渺小了。她虽然贵为宰辅夫人,但对宫里的一切到底不熟悉,只是她也是久经世事的人了,到了这里,也慢慢回过神来,她今夜恐怕是被人有意引过来的。 她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既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身边又没有可以依仗的人,当下便有些慌乱,然而她很快便稳住了心绪,想了想,举步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深秋的夜晚已经起雾了,放眼望去,前方雾蒙蒙的一片,让人看不清所以。卢氏走了没几步,就看到身边的墙上多了一扇门,她来的时候太急了,根本没有注意到,此刻小心翼翼,反倒让她发现了。抬眼一眼,上面“孔雀台”三个字在昏黄的灯光当中显得诡异又森魅。是那个女人的住处啊......卢氏看了一眼,门微微敞着,好像有人在向她招手,让她进去一探究竟。 她也很想进去看一看,看看那个被她称为“夫君”的男人此刻是不是怀里抱着另外一个他永远都不应该亲近的女人温言款款。那些闺房画眉的乐趣,从她为人妇起,她都没有享受过。所有当女人的欢愉,所有初为人妇时的惊喜,她也统统没有过。 然而,到底是忍住了。卢氏硬生生地将已经踏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今天晚上的一切太诡异,她小心谨慎了这么多年,没有道理会在这样的节口上出纰漏。那个念头只是在心中微微冒头,就被卢氏强行压下去了。她强迫自己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第二日早上,姜太后刚刚起床,慧娟姑姑都端着一碗人奶走了过来。她将奶缓缓饮尽,小心地将身上的红痕用衣服掩盖住,又伸手拢了拢头发,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在她做来,已经是一派风流天成。 慧娟姑姑小心地打量了她几番,那意味太明显,姜太后就是想装没看见也不行。她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说道,“有什么事就说,犹犹豫豫地干什么?” 慧娟姑姑赶紧低下头,将一直放在袖口中的丝帕拿了出来,双手奉到姜太后面前,“今早宫中的小太监在离宫门口不远的地方发现了这个。”姜太后接过来瞥了一眼,丝帕是上好的丝绸,颜色是沉稳的秋香色,不会是年轻姑娘用的,但上面的花纹和绣样都是如今京城中最流行的,看来应该是哪个比较有品位的官太太的随身之物。只是,官宦家眷的东西,怎么会到了她的孔雀台门前? 姜太后尚未说话,慧娟姑姑就已经答道,“娘娘起床之前,奴婢已经遣人去打听了,昨日入宫的官员家眷,只有……”她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把那个名字说了出来,“只有姜相的夫人卢氏一个。而且昨天晚上值夜的小太监们也说,曾经看见她慌慌张张地从咱们宫室这边跑过来……” 姜太后纤眉一挑,拿着那方丝帕挥了挥,似笑非笑地说道,“本宫没有去找她,她却自己找上门来了。”她偏头叹了一声,听上去颇有些遗憾的味道,“这都当了这么多年的瞎子聋子,干什么突然想不通要当个正常人了呢?这下,她辛辛苦苦给她儿女挣的前程,可都全没了。” 她斜了一眼慧娟姑姑,将那方丝帕放到她手上,“去,拿去给姜赋淳。”慧娟姑姑被她那一眼看得心中一寒,再也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去,捧着那方丝帕,转身离开了。 傍晚时分的时候,卢氏就从宫中回来了,刚刚进门,陪嫁的朱嬷嬷就一脸惶色地过来跟她说,姜赋淳已经回来了,叫她去书房。然而究竟所为何事,她也不知道,只是听过来传话的小厮说,姜赋淳的脸色并不怎么好。 卢氏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他了。不过想着,他刚从宫里见了那人回来,看见自己自然是不高兴的,冷笑一声,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过去了。 她到的时候,姜赋淳正在书房里端了一杯茶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茶盖,看见她进来了,也不过是掀了掀眼皮,不冷不热地说道,“坐吧。”卢氏顺势坐在姜赋淳身边的椅子上,看向他问道,“老爷叫奴家过来,是为了什么?” 姜赋淳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道,“你昨日进宫去看四丫头了?” 卢氏点头,“奴家记得进宫前可派了人跟老爷知会过一声的,老爷怎么到了这时候还来问?” 姜赋淳却不理会她的讥讽,而是又问道,“你可有丢什么东西?” 卢氏听了更是一头雾水,她才刚从宫里出来,身上的衣服都还没有换呢,怎么姜赋淳回来问她丢了什么?她下意识地朝自己身上摸去,上面的中年男子已经闭上了眼睛,不冷不热地说道,“仔细想想,想清楚。” 见他这样大张旗鼓,卢氏反而镇定下来了,她笑了笑,说道,“兴许是有吧,老爷你也知道的,女人的小东西比较多,就算真的有掉了的,妾身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也是应当的。” 回答她的是姜赋淳的一声冷笑,他伸手从袖口当中掏出一方丝帕,用两根手指夹着递到卢氏面前,沉声问道,“这可是你的东西?”秋香色的颜色,时下京城中最流行的花色,正是她前日进宫时随身带的那一条。可是这东西,怎么会到了姜赋淳手中?他们两个,这可是自她进宫后,第一次见面啊。 卢氏脸色变了几变,终于还是笑着接了过来,“正是妾身的。哎呀,这年纪大了,记性越发地不好了,什么时候东西掉了也不知道,还多亏了老爷,要不然被有心人捡去了,又是一番波折。”她抬眼看向姜赋淳,“只是不知老爷,妾身这方帕子,您是在哪儿捡到的啊?” 姜赋淳轻“哼”了一声,说道,“是有人在孔雀台前面捡到了,拿来给我的。”他抬眸看向卢氏,“听说有小太监看见你从那边过来,你大晚上去那里做什么?” 卢氏脸上一僵,连忙笑道,“不过是晚上睡不着,闲来乱走罢了。宫里妾身不怎么认识路,又是晚上,不好意思找人带路,乱逛之下没想到居然到了那里,还真是......”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竟有几分年轻时候的风韵,“巧呢。” 姜赋淳目光如电,从她脸上一一划过,卢氏却不惧不怕,迎面撞上他的目光。过了半晌,姜赋淳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眼神,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碗,沉声道,“这几日,你先不要出去了,府中的事务暂且先交给方姨娘打理吧。”他说完便挥了挥手,示意卢氏离开。 卢氏愕然地抬起头,眼睛里挣扎了几番,终于还是低了下去,应声道,“是。”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隔线******************************** “这么说,你这是把她禁足了?”姜太后眼睛往上一瞟,似笑非笑间已经有数不尽的风流魅惑倾泻而出。 姜赋淳神色微动,浅浅地笑了笑,说道,“不过是一方手帕,并不足以说明什么。禁足也就当是给她个教训吧,敲山震虎,让她以后不敢再到处乱跑了。”他微一沉吟,又续道,“况且这么多年,我们的事情她一直知道都没说,没道理现在还会说。” 姜太后笑了笑,有些不甚在意的样子,“你可别忘了,刘氏是怎么死的。”刘氏是姜赋淳第一个夫人,也是姜素素的亲生母亲。听到姜太后的话,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眼中风起云涌几番,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随你高兴。” 许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快,姜太后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姜赋淳身边,坐到了他的膝盖上面,伸手挽住他的脖子,低声道,“你差了夫人,我不是赔了你吗?”她将脸朝姜赋淳的面前凑近了,呼吸之间,仿佛可以闻到一片暖媚香气,“这么多年,不都是我一直陪着你吗?那些不长眼睛的女人,还值得你这般费心吗?” 姜赋淳低头看了她一眼,那张纵然已经经历过不少风霜、却依然有着清晰可见的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来,他反手抱住姜太后,叹道,“你开心就好,至于后面的事情,就让我去解决吧。” 姜翠微听了,在姜赋淳的怀中抬起头来,微微仰起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示威般的笑容来。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隔线***************************** 卢氏自从被禁足之后精神就一直不好,陪嫁的朱嬷嬷以为她是因为掌家大权被方姨娘拿去了,又担心宫里的四小姐,几重重压之下,连带着人也病了。可是找来大夫看了几次,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只说她忧思过重,除了开一堆凝神静气的药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了。 药都是朱嬷嬷亲自看着煎好了送到卢氏手里的,中间没有假过任何一个人的手,根本不会有人能够从中做手脚。可饶是如此,她整个人还是像一朵失去了水分的花朵,慢慢失去了精神。 卢氏的身体每况愈下,消息传到宫中,姜风荷心焦不已,求了李湛,说要回去侍疾,李湛怜惜她,便应允了下来。卢氏虽然对姜素素不慈,但在明面上,她到底还是继母,姜风荷要回去,姜素素没有理由不跟着一起,于是也收拾了东西,跟着姜风荷一起回了姜府。然而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还有姜太后,她居然也提出要和姜氏姐妹一起过去看看卢氏。 卢氏是她大嫂,长嫂如母,平常人家的小姑子要回去照顾嫂嫂也是应该的。然而姜翠微还有一重身份,那就是当朝太后,她品级不知道比卢氏高出了多少,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但多数都是太后看在兄长的面子上,赐下一大堆补品过去,算是表了心意。像这样亲自上门的,还是头一遭。加上姜太后跟卢氏的关系不怎么样,是全宫上下都看在眼里的,她突然提出要过去,不得不让人惊讶。 纵然心中微惊,然而李湛还是应允了。原本姜家的事情他都不怎么愿意放在心上,姜太后去不去他也不想了解太多。她是自己名义上的母亲,要回去看看嫂子,也没有必要硬拦着她不让她去。于是就这样,三个人回宫各自收拾了一番,一起回了姜府。 姜家一门出了两代帝妃,其中还有一名太后一名皇后,这样的荣耀恩宠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无上的荣光。还好里面侍疾的只有姜风荷一个人,姜素素和姜翠微只是看一看便回宫,要不然就凭她们这三人的阵仗,姜府就是再大,也没办法容纳下这么多人。 姜风荷到卢氏院子里看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半个月前还进宫来看自己的母亲,如今才过了这么久,整个人就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姜赋淳虽然对卢氏没有什么感情,但自她生病以来,样样用的都是最好的。住的地方也都四面通风,在最大程度上有利于她的修养。她这病来得邪乎,虽然找了无数大夫进来给她看病,但都没有说个所以然出来。若是放在一般人家恐怕早就将她当成什么邪祟之物关了起来,姜赋淳却依然还将她好吃好用地供着,这其中的情意不得不让姜风荷感动。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卢氏膝下承欢,什么东西都有卢氏给她做好了送到她手上,突然有一天,这个人就要不在了,实在让她难以接受,况且那个人还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姜风荷一向刁蛮跋扈,不把其他人放在眼中,但在卢氏的病床前,却依然流下了眼泪。 这个时候,姜永彦也就不再避讳什么男女大防了,见到姜风荷哭,连忙用手肘碰了碰她的肩膀,让她收着点儿。姜风荷会意,连忙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又努力换了一副面孔,跪在卢氏面前,哑着嗓子说道,“娘,你好些了没有?” 听见她的声音,卢氏忙要挣扎着起身来,姜风荷和姜永彦连忙按住了她的肩膀,让她又躺了回去。她伸出手,费力地在空中挥了挥,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样。姜风荷有些不解地看向她哥哥,姜永彦神色一黯,低声说道,“娘亲眼睛已经不怎么看得见了。”姜风荷听了,心中又是一痛,连忙伸手去握住卢氏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娘,我回来了,荷儿回来看你了。” 听到她的声音,卢氏赶紧用力握住她的手,她张开嘴,“哈”了几声,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姜永彦在一旁看得心中酸涩不已,跟姜风荷解释道,“娘亲……也说不出话来了。”姜风荷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眼泪漱漱地往下掉。泪水落在卢氏树皮一样的手上,她感觉到了,连忙够着上去想要去帮姜风荷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姜风荷连忙把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让那双抚摸过她无数次的手再一次从自己脸上一一摸过...... 房中的母子三人俱是无话,姜风荷乍然见面对这样的情景,伤心已经掩盖了所有的情绪,而卢氏,她此刻就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在心绪稍微收敛的时候,拉过姜永彦的手,和姜风荷的放在了一起。 姜永彦立刻明白了过来,连忙承诺道,“母亲你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辅助妹妹的。”卢氏听了,却并不放手,姜风荷也回过神来,学着姜永彦的语气,也承诺道,“娘亲我会跟哥哥好好扶持的,你……你安心养病……” 卢氏听了这句话,才微微放心下来,还带着泪水的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来,姜风荷见她那样,心里也忍不住生出些欢喜来,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一个不甚熟悉的声音,“皇后娘娘,太后娘娘问您可是把话说得差不多了?她想进来看看夫人。”姜风荷这才记起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姜太后,刚才进门时,姜赋淳领着她在前厅小坐,大概是怜惜她的拳拳孝心,竟让她先过来探望了。 她连忙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收拾了心情,对着门外说道,“是本宫唐突了,这就马上出来迎驾。”她说完便站起身来,跟着姜永彦一起,跪在了卢氏的卧房门口。 不过片刻光阴,就看到一方金丝绣玫瑰的裙摆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姜风荷领着姜永彦给姜太后行了一个礼,才站起身来,陪着她一起进去了。 见到卢氏,姜翠微脸上露齿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背对着姜风荷兄妹,说出的话却是语气哀婉,“上次见到嫂嫂,还是年宴,那个时候你都还精神矍铄,没想到这不过才大半年的光景,你就成了这样……人生无常,不外如是了。”她微微侧头,对身后的姜氏兄妹吩咐道,“你们先出去,我们姑嫂之间有些体己话要说,你们小辈在这里,不方便听。” 卢氏听了,脸上立刻露出一片惶急之色,长大了嘴,“啊啊”地发出些意味不明的声音,姜永彦站在姜太后身侧,看得清楚,脸上露出几分犹疑之色,“母亲病着……” “若是有什么问题,哀家自然会叫你们进来的。”他尚未说完,姜太后就已经打断他的话,斜睨了他一眼,说道,“不过就是几句话而已,再不说,哀家怕没时间说了。”这样的话,也只有她的地位身份说出来才让人就是有火都发不得。姜永彦虽然不知道这个姑母跟母亲有什么过节,但这么多年来两人感情一直不好,她突然间有话要说,让他不得不防。 姜永彦正要开口再次拒绝,躺在床上的卢氏却已经平静了下来,睁着一双眼睛看向他,等到姜永彦察觉到她的目光,她才默默地闭上了眼睛,示意他答应下来。自己母亲都答应了,姜永彦再犟着,恐怕反而会惹恼了这位贵人,加上他出去之后也会一直在外面不会走远,屋里若是真的发生什么事情他在外面也能听到,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微一思量,他便朝姜太后拱了拱手,“小侄就在外面,姑母若是有什么事情,随时吩咐。” 姜太后闭了闭眼睛,算是答应了。姜永彦这才拉着姜风荷一起,连同其它随从,一起离开了卢氏的卧房。 等到人都走干净了,姜太后才理了理衣裙坐到卢氏床边的那张凳子上面,翘了腿,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浑然天成,举手投足之间就有一股媚态,别说男子了,就是女子,能够不为所动的恐怕也不多。 她坐到卢氏面前,以手支颐地笑着看着她,“手脚都不能动,连话都不能说的滋味儿,好受吗?” 卢氏睁大了眼睛看着她,那双杏眼里全是怒气。姜太后却不为所动,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哀家觉得这样挺好的。不能动你就不能乱跑,不会到一些不该去的地方;不能说话就不用担心你会告诉别人一些不该告诉的。你看,哀家是不是很为你着想啊?” 见卢氏依旧怒目而视,姜翠微笑嘻嘻地伸出手来,盖住她的眼睛,“哎呀,你不要这样看着哀家啊,哀家也不想的。这么多年我们三个人都这样相安无事地过过来了,谁让你那天晚上那么想不开,突然要过来呢?你说你一直不过来,一直装作不知道,那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她抿唇一笑,叹了口气,说道,“说起来你们这些女人也真是不懂事。一个陈氏是这样,一个你又是这样。姜赋淳虽然算不上多能干,但到底还是朝廷柱石,这样的人物配你们这样的庸脂俗粉,是不是太浪费了?更可笑的是那个陈氏,居然还妄想着能把姜赋淳收归到她一个人手上,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就凭她那张脸,行吗?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第35章 城 第三十五章 “她自己不自量力,妄想占有跟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自然落不了好下场。”姜太后弯腰,拍了拍卢氏已经松弛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让人作呕的悲悯,“可你呢?哀家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所以这么多年来任由你站在他身边却没有动你,毕竟换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德行,说不定还没有你省心呢。可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事情?哀家让你的女儿进了宫,当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不久的将来,你的儿子还会尚了最受宠爱的公主,眼看着一片大好情势,竟硬生生地被你作弄到如斯境地,你说,你是不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卢氏喉咙间发出“嗤嗤喝喝”的声音,用尽全力,一张脸憋得通红,硬是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姜太后看着她笑了笑,说道,“哀家知道你想说什么。凭你跟陈氏这样的脑袋,恐怕下半辈子都想不到,哪里是哀家乱/伦,非要拉着自己的亲哥哥。分明是你们的丈夫,自己贴上来的啊。” 她脸上现出浓浓的讥诮,似笑非笑地看着卢氏,“如果不是他自己贴上来,你说,凭哀家的无上容貌和权势,什么样的面首找不到,为何非要跟一个半老头子呆在一起?”她浅浅一笑,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经过多年的修炼,在她做来已经有不尽的风情,“要不然怜悯他这些年来对哀家的痴恋,哀家才不会看他一眼呢。” 卢氏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明明早已经死了的心,不知道为何却在这一刻泛了酸。她珍之重之的男人,没想到在另外一个女人面前却是一副癞皮狗的样子,她追求一生而不得的东西,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可以轻易得到还好不珍惜。她也是大家族出身的女子,出嫁之前也曾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是到了姜赋淳两兄妹面前,她以往的骄傲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说她恨姜太后,她也的确应该恨。她抢了卢氏最看重的东西却丝毫不知珍惜,然而也不仅仅只是这样,更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她还用这种不珍惜将她的骄傲狠狠地踩在脚下。这才是让她更难以释怀的。 姜翠微看到她眼中的不甘,脸上的兴味更浓了。她装模作样地“啧啧”了两声,说道,“你恨哀家也没用。若是真有本事,那就重新把你想要的从哀家手中拿回来啊。可惜啊,”她长叹一声,“你这辈子是没机会了,下辈子吧。” 姜翠微施施然地站起身来,扬起她那精致绝美的脸,缓缓地步出了卢氏的卧房。 她那双玉鞋脚下,踩着的,不知道是多少人的尸体和鲜血,她却自得其乐,以别人的白骨成就自己的荣耀。这一生,都是这样一个个地踩过来的,她连自己最爱的男人都可以一起对付了,何况一个在她眼中,比地上的蚂蚁还要低微的卢氏?以前的眼中钉肉中刺被她一一铲除,她站在高处再无一个对手,也就只有卢氏能稍微排遣一下她的寂寞了。 姜氏三女去过姜府之后不久,卢氏就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姜翠微正在她的孔雀台里修指甲。被宫女刚刚绘好花纹的指甲随着手收回来,上面开得繁复的荼蘼花立刻花了一片,宫女见了,立刻跪下来,头伏在手背上,战战兢兢,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姜翠微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抬起头来看向进来给她禀报这个消息的太监方林海,“怎么回事?不是叫你跟那边说,不要让她这么快就死了吗?当初哀家去看她的时候就觉得你们下的药有些重了,还特意嘱咐过了,怎么还是这么快就死了?” 方林海被她一顿喝斥,又是当着那么多的小宫女小太监,一时之间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道,“奴才按照娘娘的吩咐给那边说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眼见着姜翠微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赶忙又说道,“兴许是中毒太深,就是减了药量也无济于事了。” 姜翠微微微一想,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看方林海还是不顺眼,不耐烦地问道,“你们就没有想办法解毒吗?或者干脆给她把药停了?”见方林海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姜翠微心中一阵烦闷,“好了好了,看见你那样子就烦。你去把姜赋淳给哀家叫进宫来。”方林海如蒙大赦,连忙转身,一路小跑地出去了。 姜翠微这才有精力来理会刚刚那个宫女,她微微抬腿,给了那宫女肩膀一脚,厉声道,“还不赶紧滚起来给哀家弄好?跪在那里真的是等死吗?”听到她没有要罚自己的意思,那个宫女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连忙又拿起小刷子开始在姜翠微半寸长的指甲上面修复了起来。 方林海到了姜府的时候,整个姜府一片缟素。姜赋淳接到姜翠微让他进宫的消息后,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就是放下茶杯站了起来,跟管家简单地吩咐了一声就要往外走。姜永彦送完客人进来,正好碰到跟着方林海一起出去的姜赋淳,见了他身边的方林海姜永彦也明白了大半,但还是问道,“父亲您这是又要进宫?” 姜赋淳头也不回地说道,“朝中有事。家里你先照看着,为父去去就回。”说完便跟着方林海一起跨出了姜府的大门。 姜永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但到底还是转过身,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姜赋淳一路狂奔,赶到孔雀台的时候姜翠微才刚把指甲做好,见到他来,她朝身边随侍的人挥了挥手,把他们赶了出去。姜赋淳走到她身边的位置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问道,“你急急忙忙地把我叫进宫来,所为何事?” 姜翠微这个时候倒不像之前那样不耐烦了,以手支颐,笑嘻嘻地看着他,“怎么?不把你叫进宫来,还要让我看着你给那个女人守灵吗?” 姜赋淳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望向她的眼神中竟有几分宠溺的意味,“她到底是我的妻子,况且今天卢家也来了人,我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姜翠微偏头不看他,姜赋淳也不急,过了片刻,又看她举起手来,纤纤玉指放到他面前,只听她声音轻快地问道,“我新做的指甲,好看吗?” 姜赋淳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面前仔细地看了看,光是看又觉得不够,还放在唇边一根一根地亲了过去。“好看,这样的一双手,什么花色都好看。”也不知道是这句话还是他这样迷恋的动作,极大地取悦了姜翠微,她忍不住仰起头来“咯咯咯”地笑了。空寂的宫殿当中立刻回荡着她的笑声,经久不散。 她俯下身子来,轻轻在姜赋淳唇上一吻,在他要抱住自己之前,又赶紧离开。笑着看着他,“怎么办?你老婆死了,你儿子要守孝,尚公主是不成了,李湛那东西肯定不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让他妹妹留在那里等你儿子继续来娶的。” 姜赋淳却不管这些,一把将姜翠微抱起来,边往内室走去,边说道,“他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都不知道呢,你操心得也太远了。”话音刚落,一阵窸窸窣窣得脱衣声就从内室传了出来,在空无一人的宫殿中听起来尤为明显。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隔线******************************* 早在卢氏去世的消息传到姜翠微那里之前,就已经有人过来告诉了纪无咎这个事情,他听了,只是轻轻“唔”了一声,往面前的炭盆里又加了一块炭,漫不经心地问道,“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春寿俯首,“嗯,该收的收了,该放的放了,如今就等师父你的吩咐,看什么时候把东西拿到姜永彦面前了。” 纪无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这件事情先放一放吧。卢氏死了,姜永彦要守孝,公主自然是尚不成了,这个消息,要去告诉她一声。” 春寿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沉默半晌,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纪无咎去的时候后,迟迟正拿了笔在屋里练字。她虽然称不上好动,但也难得看到她这么静下来的时候,她练得专心,连纪无咎进来了也没发现,纪无咎看她写字的样子,静女其姝,婉约静好,宛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一般,一时也舍不得打断她,径自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等到迟迟一页写完,抬起头来才发现早就坐在那里的纪无咎。 两人有几天没见过面了,见到他迟迟一下放下手中的毛笔,几乎是跳了起来,跑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眼睛里好像放了许多的星星,“无咎,你来了。”纪无咎点头,低头看她,“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听到是好消息,迟迟立刻雀跃起来,“什么好消息,快告诉我。” 纪无咎拉着她的手走到一旁坐下,示意她稍安勿躁,“卢氏死了,姜永彦要守孝,起码三年之内不能议亲。”他俯下身子,眉眼含笑地对上迟迟的眼睛,“这叫不叫好消息,嗯?”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他的眼睛里仿佛带了一汪春水,让看得人不由自主地呆了呆。迟迟愣了片刻,直到纪无咎的脸在她面前越放越大,她才红了脸,不自在地移了移身子,说道,“自然是好消息了。”姜永彦不能娶她了,想必皇兄也就不会那么急着让她嫁人,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纪无咎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走到桌前,看她写的字。李湛于书画一道天份极高,如今年纪轻轻,竟有自成一家的架势。迟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虽然没有李湛天分高,但她年纪尚幼,一手簪花小楷已有神韵了。 纪无咎把她的字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下,转头过来对她笑道,“你要是再勤奋点儿,将来可就能跟你皇兄一起记入史书了。皇室兄妹并称书法大手,也算是千古难得一见了。” 迟迟嘟了嘟嘴,想说这些事情她不稀罕,可是刚刚抬头,就看到春寿站在殿门外面,一副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模样。她白了一眼纪无咎,没好气地说道,“好了,有人来找你了。” 纪无咎循着她的声音看去,就看到春寿满脸尴尬地站在门口,看见他朝自己看过来,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纪无咎失笑,“你那副鬼样子,是做给谁看?还不赶快进来,小心等下热闹了长公主殿下,罚你几个月的俸禄,你就别想再去赌了。” “师父瞧您这话说的。”春寿一边嬉皮笑脸地进来一边说道,“我也是偶尔赌几把罢了。这不是见你跟殿下说话说得正起劲儿,怕打扰了你们嘛。” 话音刚落,迟迟就很不满地说道,“已经打扰了。”说完又看了一眼纪无咎,小声说道,“真是,这好多天没见面了,才刚一见面,就来找人了。”她声音虽小,可是殿中的纪无咎和春寿都听得清清楚楚,春寿朝她陪了个笑,说道,“殿下,这有什么办法?我师父忙您又不是不知道,哪儿能有那么多闲工夫来陪你玩儿这些女儿家的东西。” “知道啦知道啦。”迟迟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行了吧?就我一个,是个小女孩儿。”她从椅子上起来,把纪无咎往外推去,“你赶紧跟着你徒弟一起去做大事去吧,我这儿庙小,招待不了你这大佛。” 纪无咎忍不住莞尔,转过头来对她笑道,“春寿和你闹着玩儿的你也信。”迟迟却不管那么多,偏了头再不理他,径自往自己的内殿走去。纪无咎刚想去追,春寿就已经拉了拉他的袖子,给纪无咎使了个眼色,他刚刚踏出去的脚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只是冲里面说道,“那我等下再过来看你。”说完也不等迟迟回答,跟着春寿一起出去了。 纪无咎那声话迟迟听见了,她最初以为不过又是在跟她开玩笑,藏在里面的帘子里等了许久都没有看到他人进来找自己,迟迟等得不耐烦了,没有再等下去,而是又回到了正厅想去找他,可是到了一看才发现,那里空荡荡的一片,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哪里还有纪无咎?没想到来了两人不过说了这么一小会儿话,他就真的被人叫走了。迟迟郁闷地一甩裙坠,闷闷地回到了桌案前面。可是经过刚才纪无咎那一打岔,她的字是再也练不下去了。 且说纪无咎跟着春寿一起往外走,一直走到甘露殿门口不远处的小花园里才停下来。未等纪无咎问,春寿就先开口道,“师父刚才跟殿下说了姜永彦的事情了?” “说了。”见春寿一脸惶急,纪无咎又问道,“可是事情有变?” “姜永彦的事情倒是没有变,不过更麻烦了。”春寿忍不住皱了眉,“陛下命姜婕妤办赏菊宴,请了三品以上官员家未婚的嫡子嫡女进宫,这可不就是摆明了要趁着姜永彦守孝,先把长公主殿下的终身给定下来吗?”春寿说完又自觉失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纪无咎,说道,“师父……这些,陛下可是没有告诉你?” 纪无咎叹了一声,一向波澜不兴的脸上到底露出了一丝失落来,“他到底还是没有全信我。” “那……那要怎么办?现在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春寿小心地打量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慢慢措词,“我觉得……师父你跟长公主殿下是有情人不在乎朝朝暮暮,你如今大事未成,如果贸贸然地出手,坏了这么多年来的布置就不好了。等到将来事情完结,到时候天高海阔,你想带着她去哪儿就去哪儿,根本不用再像现在这般费心。”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看陛下也不是不信你,而是……不管有没有你,他要让殿下早些成婚的心思就没有歇过。”毕竟,就算现在卢氏死了,可谁知道姜赋淳跟姜太后会不会搞些其他事情出来,硬要让姜永彦娶了迟迟? 纪无咎看着眼前的那树花,良久没有说话。已经深秋了,庭院中的桂花还在开,浓烈的香味因为温度的关系,硬是生出了几分清冷的意味来。过了许久,春寿担心地叫了他一声,“师父?” 纪无咎才像是恍然回过神来一样,蓦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那样抛开春寿,一个人走了。 春寿在原地愣了愣,知道他眼下心情不好,却还是跟了上去,“师父,南海那边传了消息过来,说越青先生派过来的人不日即将进京。” 纪无咎“倏地”一下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向春寿,“越老爷子?” 春寿点头,“刚刚才来的消息。” 纪无咎猛地闭眼,声音沉沉的,好像暴风雨之前的天空,“我知道了。”说完就真的不再理春寿,径自往前走了。 到了约定的和越青派来的人见面的那天,纪无咎带着春寿出了宫,还是在他们一贯喜欢去的燕来春。走进包厢里,就看到一个相貌清癯的老人坐在窗下,察觉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向纪无咎他们看去。那双眼睛子从春寿脸上轻轻掠过,直接停留在了纪无咎的脸上。 他盯着纪无咎,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开始微微颤抖,连带着嘴唇也不听使唤,只见他站起来,走到纪无咎面前,低声道,“世子,可让我找到你了。”话音未落,已经是泣不成声。 越青是纪无咎父亲曾经的部下,他父亲归朝之后在朝中领了个闲职,为了打消先皇的顾虑,曾经的部下更是无所往来。因为朝中无人,又受皇帝忌惮,不少将士心灰意冷,干脆解甲归田另谋他路,越青就是当年一起离开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他原本就不是中原人,后来回了家乡,靠着朝廷发的抚恤金和临走时带走的弟兄们做起了海上生意。为了不给纪无咎的父亲惹麻烦,他们这群人还特意改了姓名,不想让人认出来,成为先皇为难纪无咎父亲的借口。也是歪打正着,他们一群人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经俨然是海上一霸,越青更是被人称作“海龙王”,早年的那些事情哪里还会有人特意去翻?如今他的权势,正好给了纪无咎复仇的助力。 “老夫来之前,盟里还健在的弟兄们都让我过来好好看看世子。”他满怀欣慰地打量了一番纪无咎,不无感慨地说道,“当年我们走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之中,没想到如今再回来,却已经是这样一副境况了。”他看着纪无咎那张脸,那样的风姿,那样的家世人品,可惜…..他如今这副样子,不知道他父亲泉下有知,该有多伤心。越青越想越觉得遗憾,越想越觉得伤心,不由得再一次老泪纵横。 纪无咎猜到他在想什么,不在意地笑了笑,给他斟了一杯茶,说道,“越叔叔大可不必如此。如果不是带着这副残身,恐怕当年我师父根本就不能把我带进宫里。”他说的是事实。当年那人有意斩草除根,又跟先皇联手,能用死尸把纪无咎从天牢当中换出来就已经是费尽心力了,更何况还要把他平安带进宫里。如果不是用了宫刑,把他充作了小太监,恐怕终其一生他都不能踏入宫门半步。 当年的凶险,越青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光是想也能猜到一二。纪无咎的师父秋叶太监是何等惊采绝艳之人,他当年如此受先皇宠幸,若是有办法将纪无咎平安带出,怎会让他如此? 越青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安慰纪无咎还是在安慰他自己,“也罢,这原本也就没什么相干。”可心里想的却是,纪无咎到底是旧主唯一的子嗣,要他们这些当下属的眼睁睁地看着旧主绝户,他们是万万做不到的。南海能人异士奇珍异宝甚多,有可以让他从新长出来的也未可知,他回去之后就好好替纪无咎找一找,他年纪轻轻,惊采绝艳不在其师父和父亲之下,就这样让他一辈子,也太遗憾了些。只是到底能不能找到还是两说,他还是先不要告诉纪无咎了,免得将来找不到,惹他空欢喜一场。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越青乍然见到纪无咎,心情激荡,过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来。他拉着纪无咎,详细地问了他这些年来的情况,他是自己父亲曾经的心腹,纪无咎也不瞒他,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拣重要的说了,至于那些最要紧的,则被他瞒了下来。 “我本来以为越叔叔是派人过来的,没想到你居然亲自走了这一趟。”纪无咎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脸上依然还是那副浅笑低眉的模样,“你如今位高权重,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说道这里,他微微一顿,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当然我不是在责怪越叔叔,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越叔叔亲自来京,也太冒险了些。” 越青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这些。但是京城再危险,有哪里比得上你重要?王爷就只剩下你一根独苗,且不说曾经在战场上他救过我多少次,单是这些年来跟随他的情分,我也不可能明知道你在京中,连看一眼都不曾。”他说着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纪无咎,跟他承诺道,“你如今行事做事颇为不易,越叔叔远在南海,帮不上你太多忙,但出个钱、出个人还是可以的。”他说着,从袖口当中掏出一块玉佩来,递到纪无咎手中,“我越家在京中有大小铺子五十八间,会武的有三百多人,你拿着这块玉佩,其中人手全部听你调遣。人不多,但是京中局势复杂,各种势力盘踞,我努力这么多年,也只能带进来这么些人了。” 他不说纪无咎也知道,越青虽然在称霸海上,然而京城之中到底鞭长莫及。五十八间铺子,虽然称不上多,但却是他在京城经营这么多年的全部成果,就这样给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纵然他是曾经旧主的儿子,纪无咎也觉得这个礼稍微重了些。 他刚要推辞,越青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用力往他手中一塞,说道,“这东西你收下。这不仅是我给你的,也是我们这些弟兄们给王爷的。京城我不能久待,也不能随意出入,帮不上你太多忙,这些铺子经营多年,消息灵通,虽然人手不多,但到底多少还是能起到点儿作用。”见纪无咎还要说哈,越青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要知道,给王爷报仇,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这些弟兄们也有一份的。” 听到他这样说,纪无咎才慢慢歇了推辞的心,将那个玉佩收入囊中,抿唇一笑,“那就多谢越叔叔和众位叔伯相助了。” 越青不在意地挑了挑眉,“何必言谢?你一个人要做那么多事情,我们也只是能帮多少帮多少罢了。”眼前的少年光风霁月,说容貌,比他父亲更多了几分柔和;说性情,一番交谈下来,越青已经发现他比曾经的主帅多了几分诡谲。虽然不习惯,可是转念一想,他在皇宫那种地方长大,如果不是胸有波澜,怎么可能活到现在?只是......原本的世家子弟,却要入宫为奴,说起来,也不得不让人感慨万千。 纪无咎不能出宫太长时间,反正最重要的事情越青已经跟他交代过了,两人简单地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他就和春寿一起回宫了,越青也回到了他在京城中的住所。 那是一间相当不引人注目的民居,不引人注目到根本就不会有人想到,名震南海的海龙王越青居然住在这种地方。房子不大,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连带着里面的人也衣着朴素。越青刚刚进来,就有丫鬟看到了,跟他行了一个礼之后便转头对立面喊道,“小姐,老爷回来了。” 小丫鬟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走了出来。衣裙颜色虽然不打眼,但脖子上那颗被金丝圈着的鸡蛋大小的东珠却分外夺目。她容貌俏丽,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眼波流转处,就连那颗东珠的光芒都被掩去了几分。 见到越青,她连忙走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笑道,“爹爹回来了?”说着就将一杯茶送到了他手上。 越青今天跟纪无咎在一起已经喝了不少了,现在肚子里面全是水,那杯茶他看了一眼,便接过来,顺手放到了旁边。那个女孩子却浑然不觉,依旧挽着他的手臂问道,“怎么样?可见到了?” 越青点了点头,“见到了。” 那个女孩子立刻雀跃起来,原本就娇美的脸上因为这一笑,更是艳光四射,“如何?他如何?” 越青想了想,开口道,“光风霁月,惊才绝艳。”只是......他看向自己女儿的眼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那少女却只顾着兴奋,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原本白皙的脸上此刻多了一层红晕,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可爱极了。越青见了,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他是太监,洛珠,你可介意?” 越洛珠听了,只是微微一愣,便说道,“我早就知道啊。” 这下轮到越青愣住了,见到自己父亲如此,越洛珠解释道,“他既然能够出入内廷,自然是被净了身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说到这里,她脸上郑重起来,“我虽然不曾见过他,但见爹爹你这样看重他,便也知道这个人定然不是凡夫俗子。我之前已经问过我们盟里的洪大夫了,他说像世子那样的,未必就不能重新......”到底是女孩子,说到这里就不好意思说下去了,越洛珠轻咳了一声,续道,“就是他一辈子只能这样,我也心甘情愿。谁叫我们早有婚约呢......” 越洛珠声音越说越小,脸上的红晕也越来越浓,越青见她如此坚定,也知道自己的意见没用。越洛珠自小便有主意,自己定下的东西,任谁说也没用。她出生的时候越青已经不在朝堂了,那时候他的事业草创未就,越洛珠跟在他身边,自然少了官宦女儿的骄娇之气,多了一份江湖儿女的爽朗大气。这样的性格就算是后来他成了“海龙王”,称霸一方,也没有改变过。 既然她自己已经十分清楚其中的关系,那就说明她早已经思虑周全,他就是劝也没用。况且,他也不打算劝。就如越洛珠所言,纪无咎未必要当一辈子的太监,就算他是一辈子的太监,跟着那样一个人,也好过跟着常人太多。何况,他们早有婚约,纪无咎的父亲对他又有那许多恩情。不管是为了兄弟情义还是为了当初一诺,更或者只是为了越洛珠,他都不会阻止。 *******************************我是长公主要去相亲的分割线********************* 迟迟听见要让她去参加菊花宴的时候还兴致高昂,没有了悬在头顶上的那把剑,她不用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自然高兴。姜素素派过来的人说菊花宴一来是为了赏菊,二来是陛下最近新得了个做的一手好花宴的厨子,姜婕妤借了过来,让大家尝尝鲜,三么,就是清河郡主的母妃拜托姜婕妤帮郡主找个合意的婆家。有了这样的一个目的,自然其他的两个都是顺带了。 迟迟因为姜永彦的事情在甘露殿里闷了好多天,有人过来邀请她去参加宴会,琉璃想着让她出去透透风,迟迟自己还没有答应,她就先答应了下来。等到那个小太监走了,迟迟有些责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都还没说要去呢,你就急急忙忙地帮我答应了。” 琉璃转过头来笑着打趣她,“难道你不想去吗?” 迟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是不是很想去。说到底我跟姜婕妤又不熟,要不是因为皇兄,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认识她。就算是这样,我跟她也不熟。一个不熟的人来找我参加什么相亲宴,我当然要考虑一下了。” 她说话间,琉璃已经吩咐宫女去给迟迟拿衣服去了。她却还在这边疑惑,“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姜婕妤什么时候跟清河郡主的母亲熟悉了?”这给人说媒,还专程举办宴会,可不是一般关系能够做得出来的。 琉璃拿衣服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道,“你怎么知道姜婕妤跟清河郡主家不熟悉?或许是她母亲以前在的时候的关系呢?” “能够好到把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交给她,想必也不是一般的关系吧。可她母亲都去世这么多年了,当年她被卢氏嫁给其他人的时候,可没见人家帮她说句话。” 琉璃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感情再好,也不好贸然过问吧?况且,关系什么的也只是我们的猜测,也不一定是真的。如今姜婕妤在宫中深受陛下宠爱,如日中天,清河郡主的母亲想要过套套近乎也无所厚非。” 清河郡主的父王端王是先帝的弟弟,先帝在位时便声名不显,一生庸碌,但偏偏又有皇室尊荣,一般人家他们看不上,可若是家世才华样样都好的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他一个闲散王爷。清河郡主要想说个称心如意的好姻缘,还真是不容易。 这样想倒也说得通,但是一般的宴会不是早就应该通知吗?怎么马上要开宴了才让人来说?迟迟把心中的疑惑说了,琉璃一把拉过她,边给她解扣子边说道,“也许是婕妤娘娘第一次单独办宴会,还不熟悉。”迟迟还想问,琉璃却不等她问出来就立刻截口,“哎呀我的好殿下,你要真想知道到时候去问姜婕妤不就好了。你得快点儿,快来不及了。”说话间手上却不停,快手快脚地给迟迟装扮起来。被她这样一打岔,迟迟倒是忘了她刚才要问的。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宴会的地点就设在御花园清凉池中的来仪亭上。说是亭子,却是一个四面皆可以敞风四层楼台,顶楼上面更是可以遍揽花园风光。今日天气晴好,虽然是在湖中央,却也并不冷。迟迟去的时候,亭子里已经摆满了各色的菊花,品种色彩应有尽有。看来虽然这次宴会是为了给清河郡主选婿,但姜素素也还是没忘了打出来的其它旗号。 因为男女有别,女子都放在了第二层,男子都在下面,迟迟身份尊贵,下了船直接由宫女领着上了二楼,一楼的那些,她不关心,自然也没有多看。 说起来,长公主的品级比婕妤还要高些,但姜素素是此次宴会的主办人,又是她的嫂嫂,迟迟自然不能喧宾夺主。但她的身份实在跟其他人不同,于是便与姜素素一起坐到了主位上,只不过姜素素在左,她在右罢了。 迟迟看了一下,宫中但凡有点儿位份的嫔妃都过来了,不仅是她们自己,看打堆的样子,应该是家中有适龄男女的这次都来了,看样子这次姜素素办的这个菊花宴规模还挺大的。只是这一圈儿环顾下来,才发现姜风荷并不在,想来是因为卢氏新丧,她不方便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既然是菊花宴,那今天的菜肴和点心都跟菊花有关系。现在还不到上菜的时候,桌上摆着各色点心,看上去就让人食指大动。迟迟跟姜素素见了礼,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她本来就不太关心这些事情,过来也只是因为前段时间太郁闷了想散散心而已。大概是因为心绪变了,就算这些人她认识的不多,但听她们说话,她也觉得挺有趣味的。 迟迟是这里面地位最高的人,见她来了,就有不少世家子弟上来见礼。隔着屏风,她听到这个侯爷家的儿子来了,那个大人的嫡子也过来了。这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那个琴棋书画一样不差,没来一个,姜素素别人不问,独独就问她的意思。听得久了,她就琢磨出几分意味来,偏头看了一眼一只在小心打量她神色的姜素素,冷笑道,“婕妤嫂嫂,不是给清河堂姐选婿吗?她的夫婿你不问她自己的看法,每个都来问本宫什么意思?” 她故意把声音放得比较大,临近的人包括屏风外面的男子也都听见了,一时之间大家脸上都有些尴尬。说穿了,这次菊花宴的终极目的是什么,这里面的人除了迟迟自己,恐怕再没有人不知道了。 姜素素也是一时语塞,她是李湛的宠妃,迟迟又是李湛的妹妹,被一个男人串联起来的两个女人,要是闹翻了,恐怕要遭到好多人的取笑。琉璃反应快,连忙说道,“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清河郡主脸皮子薄,要是直接问她,恐怕早就羞死了。你跟郡主自□□好,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你自然是比较清楚的。问过了你再去问郡主,也免得唐突了。” 迟迟瞥了她一眼,正要说话,琉璃却求饶一样看着她,死死地拉着她的袖子,根本就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迟迟知道她担心的,心里却不高兴极了,这次是连她的面子都没给,直接一把拂开她的手,站起身来对姜素素说道,“这里面闷得慌,本宫出去走走,嫂嫂恕罪。”说完便转身要走,可临走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转过头来看向她,冷冷地说道,“事关堂姐终身大事,嫂嫂还是问她自己比较好。”说完便再也不看她们一眼,甚至连琉璃都没有带,径自出去了。 来仪亭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四面都有地方下去,正好让迟迟避开了那些人。她从楼上下来,回望的时候,上面灯火辉煌一片,可她的心里,却升起一片寒凉。姜素素会有这样的举动,她知道是因为什么。李湛对她的心思已经发觉,所以才拜托姜素素,今天弄出来这么一出。只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李湛不能容忍她对纪无咎的感情,她都能够理解他对姜素素的爱,为什么轮到了别人,他反而不理解了呢? 迟迟叹了一口气,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今天晚上的菊花宴花了不少心思,到处都是一片灯火辉煌,远远望去,整个清凉池好像天宫一般。她就这么贸贸然地出来,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到要去哪里,可是就这么一直站在这里,好像也不太好,万一等下李湛过来看进度,那不是正好被他抓个正着? 迟迟一想到李湛,脑子里就自动冒出小时候他教自己写字的样子,那可跟他一贯的形象大相径庭。为了避免等下李湛把火气撒到她头上,迟迟赶紧转身,忙不迭地要从清凉池上撤离。 谁知她转身才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长公主殿下。” 迟迟装作没听到,脚下生风,想快点儿离开,可她不会武功,脚程自然没有男子快,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便听见后面的那个男声又近了几分,“荥阳长公主殿下!” 这下人家指名道姓地叫出来了,又隔得这么近,迟迟就是想装作没听见都不行了。她转过头,就看到灯下站了一个男子,长身玉立,容貌也堪称俊朗,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映衬着天上的那轮月亮,倒真有几分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感觉。 见到迟迟转身,他眼睛好像亮了一下,走到迟迟面前来给她行了一个礼,说道,“刚才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真的是长公主殿下。” 他站得有些近了,迟迟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一步,问道,“不知公子怎么称呼,又是为何叫住本宫?” 那个男子唇边扬起一丝自得的笑容来,“在下乃兰陵萧氏十五子夔光,因少在京中走动,殿下自然不认得我。” 迟迟听他说话,倒露出几分兴味来,“你既然知道我不认识你,那你怎么认识我的?” 他脸上再次出现了一丝笑容,“刚才隔着屏风我随堂兄一起进来到殿下面前见过礼了,殿下容貌绝世,哪怕只是隔着屏风都能窥探一二。殿下不记得在下,想来是因为刚才人太多,殿下不记得我罢了。” 隔着屏风都能看到她容光绝世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第夸她呢。好像在那些人的眼中,她一直都是个小姑娘一样,就算长得好看些,但谁会觉得小姑娘是个绝色大美人呢?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被人称赞好看,迟迟也不能免俗,听他这么说,连刚才的郁闷都去了不少,朝他笑道,“你这人说话倒是好听。” “哪里。”萧夔光正色道,“殿下容貌绝世人人可见,绝不是在下胡说。据说太后娘娘年轻时就是驰名京都的美人,殿下身为她的女儿,在未见到殿下之前,我一直认为殿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一见,果然不假。” 迟迟脸上的笑容收了几分,她看向萧夔光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莫名,“萧公子难道不知道么?本宫本非太后亲生,不过是跟着皇兄一起养在她膝下罢了。”姜翠微这些年来虽然不曾为难过迟迟,但对她也不算太好,不过是维护面子上的和睦罢了。况且,这次能有这个相亲宴,说起来,也是姜翠微的“功劳”,如果不是她一直要把自己嫁给姜永彦,她又何至于被自己亲哥哥逼过来参加这劳什子宴会。 如今但凡跟这宴会扯上点儿关系的人迟迟都看不惯,自然也不乐意听见有人提姜翠微。她笑容淡了几分,偏头看向萧夔光,“本宫跟太后娘娘的关系,世家中人应当是清楚的,萧公子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莫非你家里的人没有告诉你这些?”见萧夔光脸色尴尬,迟迟心中却升不起半点儿怜悯。 既然萧夔光连这样的事情都会弄错,想来他的门第不会太高。虽然也是萧氏一族,然而非嫡非长,若是正好父辈又不曾在朝中担任什么要职,是没有资格过来给她见礼的,更没有资格尚公主的。想来他关注迟迟已经很久了,只是她跟太后的关系,虽然不算什么秘密,但她们两个都是身份贵重的人,没事谁会去提,也难怪他不知道了。正好她一个人出来,萧夔光见有机可趁,赶紧贴上来,想与她搭上话。他长得不错,嘴又甜,若是能够一番话下来就让公主迷恋上,最后公主自己提出要嫁给他,那他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一步登天,成为朝中新贵?这样的大好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至于他说的之前见过礼了,反正迟迟也不记得,姑且当他说的是真的吧。然而那又怎么样呢?不过是个除了一张脸什么都没有的绣花枕头罢了,还打着借女人之势的主意。迟迟虽然不谙世事,但却清楚地知道,倘若今天她不是长公主,而是家境贫寒的平民女子,就算美若天仙恐怕也不能换来这位萧公子的一顾;相反,因为这长公主的身份,别说她真的长得好看,就是她丑如无盐,照这萧公子的巧舌,也能将她夸上天去。 一想到这些,迟迟心里就恶心得慌,她嫌弃地看了一眼萧夔光,警告道,“刚才萧公子说透过屏风看过本宫,萧公子莫不是不知道,臣下在拜见君上的时候,眼睛不能乱看?”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花丛里就传来一声“吭哧”声,很明显是有人一直在那里偷听,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这么明目张胆,迟迟原本心情就不怎么好,现在更糟糕了,厉声喝道,“出来!”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那笑声歇了一下,虽然没有看到人,但迟迟却明显感觉到那人脸上被噎住的深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一个长衫少年从花丛中跨了出来,他手上还拿着一本册子一支笔,身量颇高,长得也俊朗,可惜头上顶着几根枯草和花瓣,身上的衣服也是随意披在上面,襟口上还有几道墨迹,硬是让他的俊朗多了几分搞笑。 他低着头,看也不敢看迟迟一样,白净的面皮涨成紫红,不用去看他表情,迟迟就知道他现在一定窘得不行。她尚且没有说话,萧夔光就先外强中干地喊道,“你是何人?藏在这里偷听殿下与我的谈话,是何居心?” 听他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那少年赶忙抬起头来分辨道,“不是的——”话音蓦地消失在了他看向迟迟的那一眼当中,原本紫红的脸突然变成了红色,这还不算,那红色像是燎原的星火一样,瞬间点燃了白皙的脖子和耳朵。他看了一眼之后就不敢再看,连忙侧了侧身子,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我没才没有偷听呢,明明是我先到的。” “既然是先到,那为什么不敢露面,反而要藏到花丛里面去?”萧夔光说着还往刚才他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讥讽道,“莫不是长公主殿下就这么面目可憎,让你害怕吗?” “当然不是!”那少年抬起眼睛来,飞快地看了一眼迟迟,又马上低下头去,说道,“是我见你......见你突然下来,觉得不方便罢了......所以才才才......” 简直是越描越黑。今天能到这里的都是世家子弟,看这少年衣着华贵,气质清朗,想来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只是迟迟到底是女眷,以前不曾见过他,所以不认识。见萧夔光还想问,迟迟知道他这是想把责任推到这少年身上,就算之后她心中有气,也不能发出来。猜到他心中所想,迟迟对这个人的鄙夷又加深了一分。在萧夔光再问之前,迟迟连忙开口道,“你刚才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少年听到迟迟问他,脸上的红晕又加深了一层,讷讷说道,“我见这其中有几种菊花甚是少见,所以想把它们画下来。” 怪不得他手上拿着纸笔呢。人人都是奔着她来的,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痴人觉得菊花比她的吸引力更大,迟迟来了兴趣,对他笑道,“画好了吗?拿给我看看行不行?” 听见她笑,那少年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僵直着身子走上前来,将册子递给迟迟。迟迟打开一看,上面的菊花惟妙惟肖,哪怕是上面一个小小的纹路都被他画得清清楚楚,虽然看不出画工,但也足见其中的细心和耐性。 她翻过来看了一眼册子的封面,上面写着“草本集”三个浓墨小字,最下面是一个小小的“三”,看样子这已经不是第一本了。字体俊朗峭拔中带着一丝敦厚,虽然没有李湛的清俊飘逸,但也足见功底。迟迟见了那字,便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好字。”她受李湛影响,对字画的欣赏已远超一般闺阁女子。那少年听了她的赞赏,脸上更红,头低得更厉害了。 迟迟却注意不到这些,将那本册子随手翻了翻,前面果然是一些少见的草木图样,上面还用红笔做了详细的朱批,将草木性情、产地写得分外清楚。后面的几页上面却只有图样没有批注,想来是因为才刚刚画好,还来不及写上去。 在这些图样的下方,有的时候是左边有时候是右边,都有一方小小的红色印鉴,上面篆体的阴文,印着一个“濯”字,迟迟看向他,“你叫‘濯’?” 那少年大概是红脸红惯了,这下反而不红脸了,但依然不敢看迟迟,朝她行了一个礼,说道,“是我的字。”却丝毫没有要告诉迟迟自己名字的意思。 这样坦荡或者说是不通事物的人也是少见,迟迟失笑,问道,“你叫什么?” 那少年老老实实答道,“我叫沈清扬,字濯。”迟迟听了,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手上的册子,一直没有说话,旁边的萧夔光大概是见不得有人能比他还得脸,在迟迟面前赔笑道,“殿下可是觉得他冲撞了您?”不等迟迟说话,他就扬声高喊道,“大胆狂徒——” “沈慎是你什么人?”萧夔光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迟迟就已经截了口。沈清扬抬头,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正是家父。” “原来是沈大手的公子。”迟迟转头看了一眼萧夔光,眼中带着分明的鄙夷,“萧公子可知道沈慎是谁?” 沈慎,他当然知道。出身当朝世家沈氏,先帝一朝有名的诗人和书法家,曾仅凭一手好字写进了人人挤破头的翰林院,又凭一手好诗名震天下,士子们无不以得到他的品评为荣。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在进翰林院后不久,自请辞官,从此之后云游天下,寻常人再难觅得他的行踪。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沈慎的儿子吗?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呢?但萧夔光也知道,假冒的事情不是谁都敢做的,尤其是这样一点就穿的。他看了一眼迟迟,笑道,“竟然是大手沈先生的爱子,萧某真是失礼。只是......”他将沈清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中是掩不去的鄙夷,“兄台这副模样,还真是让人看不出来您是沈大手的儿子呢。” 沈清扬尚未说话,迟迟就已经不冷不淡地开口道,“没想到萧公子居然还喜欢以貌取人。”一句话,硬是让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迟迟再也不看他,径自走到沈清扬面前,将那本册子递给他,“沈公子,本宫正好有些沈大手的事情想请教你,不知可否陪本宫走走?”公主相邀,谁敢不答应?沈清扬点了点头,后面的萧夔光也脚下微动,正想厚着脸皮跟上来,迟迟却像是背后长眼一眼,头也不回地对他说道,“萧公子就不用跟过来了,免得等下你兄长不好找人。”说完便再也不看他一眼,同沈清扬并肩而去,留下萧夔光一人,银牙咬碎却也无可奈何。 迟迟也没有走太远,他们就在清凉池附近。沈慎是李湛相当推崇的书法大手,受他影响,迟迟也对他颇为好奇,“你进了宫里,可是你父亲已经回京了?” 沈清扬沉默半晌,方才说道,“家父已经去世,京城......是回不来了。” “去世?”迟迟惊讶地转身,“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京中并未听见任何消息?他总归是一代文豪,生前便广有才名,怎么会死的时候悄无声息?” “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正游历到了天目山,谁知一场风寒下来,便沉湎病榻,从此不起,连回京修养的时间都没有。”沈清扬抿了抿唇,说道,“其实家父生前迷恋山水,让他就此在青山白云间离开,也未必有什么不好。况且……”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迟迟,续道,“人生便是如此,任你生前如何显赫,死后终归不过一抔黄土,反正都是死,死得悄无声息和死得万人皆知,并没有什么不同。” 迟迟没有想到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之间也有些默然。“本宫不是别的意思,只是沈先生到底是国之大手,就这样离开,难免让人觉得惋惜。” 沈清扬却笑了笑,他抬起脸来,迟迟这才注意到他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在灯光下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芒,让其他人的心情也跟着他一起愉悦起来,“他自己不觉得惋惜就好。” 也是,旁人怎么看终归是旁人的眼光,沈慎当年能够从翰林院离开,就说明他并不是一个循规蹈矩、在意人家眼光的人,往深里说了,还有些放浪形骸。沈慎她没有见过,京中世家子弟能够出潇洒疏朗的人物,也是百年难得一见了。“倒是本宫不能免俗了。”迟迟这才发现,沈清扬一直站在离她两步远的距离之外。迟迟皱了皱眉,小脾气又上来了,“你站那么远干什么?本宫跟你说话太费力了。” 沈清扬愣了愣,有些没反应过来,怎么刚刚还温柔端庄的长公主殿下这转眼就使上了小性子,迟迟这么一急,他马上就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清楚起来,“我我我……男男男……男女有别,我也是怕有损公主的清誉。” “损什么损?你我青天白日光明正大,有什么好损的?”迟迟瞥了他一眼,“清誉真要那么好损,那就不叫清誉了。”她朝沈清扬招了招手,“本宫倒还忘了问你,今天晚上你进宫来,怎么好端端地进了花丛里?” 今天晚上来干什么,所有的世家子弟都清楚,沈清扬明知道他是要站上去给迟迟相看的,但却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了,这不是摆明了嫌弃她吗?迟迟性子虽然在公主当中还算好的,但到底是天之骄女,向来只有她嫌弃别人,别人怎么敢嫌弃她?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就更不痛快了,干脆站到沈清扬面前,问道,“究竟为什么到了花丛里?” 沈清扬原本已经褪色的脸这下又红了起来,甚至比之前还要红上几分,他避开迟迟的眼睛,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我父亲在朝中并无官职,这次过来……也是主要是为了陪伴家中堂兄……顺便……顺便看看有没有有缘人,把我的终身大事给定了……只是……只是……只是我……” “只是你并不想成亲,所以干脆连本宫都没有来拜见,就直接趁着人多溜走了对不对?”迟迟截口道。 沈清扬听她说完,连忙点头如捣蒜。迟迟看着他,又想起自己,蓦地生出一种自怜自叹的情绪来,转过脸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也不想成亲的。”声音很小,沈清扬一时没有听清楚,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迟迟被他这一问打断了思绪,恍若梦醒,“没什么。”她朝沈清扬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可就在他走了两步路之后,又突然叫住他,“你不想成亲,是因为你心中已经有了心上人吗?” 沈清扬蓦地停住脚步,今天晚上第一次,目光对上迟迟的眼睛,她就看见那双大眼里渐渐闪起越来越多的星星,“嗯。”声音虽轻,却分外笃定。许是被他的单纯感染,迟迟也忍不住笑了笑,“那就,祝你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沈清扬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缓缓笑了起来,“比起我跟她终成眷属,我倒希望,她能跟她喜欢的人长长久久呢。”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迟迟在清凉池外面站了一会儿,晚上风大,她出来得急,只是站了那么一小会儿之后便有些冷,如今身边没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她想了下,干脆转身回了自己的甘露殿。 琉璃早就回来甘露殿了,因为迟迟之前放话说不让她跟着,她也没敢跟上去,那里人多嘴杂,她一个宫女,主子都不在,也没有什么再待下去的必要了。姜素素这样的举动,无疑大大地激怒了迟迟,连带着琉璃也没有好脸色。虽然平常琉璃是在管她,但迟迟到底是公主,真要生起气来,迟迟也无可奈何。 见迟迟抱着手臂进来的,琉璃立刻明白了过来,对身后站着服侍的宫女说道,“去给殿下熬一碗姜糖水来。”迟迟也不理她,径自走回内殿里坐下。琉璃见她性质不高的样子,就知道她对今天晚上的事情还没有缓过来,也不敢招惹她,拿了绣棚边在一旁绣花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 不多时,小宫女把熬好的姜汤端了上来,琉璃递到迟迟面前,这次她到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哭着闹着不肯喝,反而安安静静地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啜着。姜汤里面放了红糖,除了有些辣之外并不难喝,若是普通药,恐怕这个时候的迟迟早就闹起来了。 正在喝药间,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琉璃放下绣棚站起身来正要出去看看,就听见甘露殿外面太监的声音,“陛下来了?奴才这就传花进去——”话音未落,就看见李湛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琉璃知道他是因为今天晚上的事情过来问罪了,脸上扬起一抹尴尬的微笑,根本顾不上跟李湛行礼,连忙问道,“陛下,奴婢去给您泡茶——” “不用了。”李湛冷冷地坐到上首的位置上,“你们殿下呢?”他一向温和,这样疾言厉色琉璃还从未见过,她正要答话,迟迟却已经放下碗走了出去,“我在这里。” 她倚在内殿通往正殿的门口处,目光澄净,再也看不到往日的雀跃与欢欣。李湛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一软,可又想起她喜欢的人,那一软又立刻硬了起来。 迟迟走上前来,给李湛行了一个礼就要站起来,李湛却对她喝道,“给朕跪下。”声音含着威严,硬是让大家都吓了一跳。迟迟身形一滞,终于还是跪了下来。琉璃微愣,随即笑道,“不知道殿下是做了什么惹陛下不高兴的事情,殿下现在正病着,还请陛下消消气,不要对她太严厉。” 李湛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而是转头过来看向琉璃,“你们都下去。”琉璃看了一眼迟迟,她正低着头看着眼前的青金石地板,没有任何反应,又看李湛脸上的不虞更加明显,连忙行了个礼,带着一众宫女太监退了出去。 直到殿中除了他们兄妹二人之外便再无一人,连大门都被琉璃关上了,李湛才低头看向迟迟,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今晚上要让你跪吗?” “是臣妹不听皇兄教诲,辜负了皇兄一片苦心。”她回答得利落干脆,硬是让李湛一肚子的话憋在里面发作不出来,“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迟迟在地上深深一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臣妹心中早有他人,皇兄并非不知情,为何皇兄还硬是要让臣妹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人?” “胡闹!”李湛拂袖,“你可知道你喜欢的那个人根本就不能称为男人?你与他在一起,将来连孩子都不会有,你叫我如何肯放心将你交给他?你们在一起根本就不合适,你跟他永远不会有结果,趁着如今你陷得还不深,朕才让素素给你办了宴会,帮你相看各家公子,却没想到,却没想到你非但不领情不说,还硬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你说说,你这个样子,若是被你生母看到,她该如何伤心痛苦?” “皇兄说的臣妹何尝不懂?然而当初皇兄与婕妤嫂嫂在一起,又何尝不是有违皇室礼法?臣妹可曾说过些什么?非但没有,反而帮着皇兄。为什么如今情况翻转,到了臣妹身上,皇兄就不明白了呢?还是说,皇兄自己得偿所愿,能与婕妤嫂嫂共结连理之后,就要来阻挠别人了吗?” “乱说!朕与素素是什么情况,你又是什么情况?素素虽然嫁过人,但好歹还是女子,皇帝娶一个嫁过人的女人,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先例。你再看看你,喜欢的人连男人都算不上不说,历朝历代,又有哪个公主嫁给一个太监的?” “重光哥哥!”迟迟嘶声喊道,她抬起头来,苍白的小脸上如今全是泪水,“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然而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哥哥若是觉得我给皇室抹黑,大可将我从宗谱上除名,从此之后放我出宫,就当没有我这妹妹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李湛低下头来看着她,如果说刚才还是生气的话,如今已经是伤心了,“且不说你能不能被宗谱除名,就是可以,难道你真的要为了一个纪无咎放弃你的兄长吗?宫中固然没有多少可供回忆的东西,然而我以为我们兄妹可以这样相互扶持一辈子。纪无咎是跟你从小一起长大,那难道我就不是了吗?迟迟,你说说,你说这样的话,让不让我伤心?还是说,其实在你心中,你我之间的兄妹情分,从来都比不上一个纪无咎?”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迟迟膝行过去,抱住李湛的腿,“重光哥哥,男女之情和兄妹感情原本就不一样,你已经有了婕妤嫂嫂,我也想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你就不要再逼着我嫁给其他人了,我不想嫁,除了纪无咎,我谁也不想嫁……”说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 李湛任由她抱住自己的腿,迟迟哭成这个样子,他也心疼,然而跟她嫁给纪无咎比起来,这点儿心疼也就不算什么了。“不行。姜永彦如今正在孝期,姜赋淳和太后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要尚公主,等到他热孝一过,姜赋淳一定会提出来把你嫁过去的。你不嫁给其他人,就要嫁给姜永彦,你自己选一个吧。”说完又怕是不够,还补充道,“反正你永远都不可能跟纪无咎在一起,趁早死心吧。” 他说完便要站起身来,迟迟却用力抱住他的腿,不让他离开,“重光哥哥,我不想嫁给其他人,公主什么的我也不在乎,你就让宗室将我除名,或者贬我为庶人,让我跟着纪无咎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不行!”李湛把她的手指从自己腿上掰开,“我来就是跟你说,死了跟纪无咎在一起这条心。呵,宗室除名,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就算你不是公主,你也是我妹妹,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让你跟他在一起。” 他说得狠,到了后面几个字已经完全失去了以往的温雅,迟迟见他发狠,也知道他这次是硬起了心肠,若是不拿出点儿狠劲儿来,恐怕她跟纪无咎就真的永远不能在一起。想到这里,她“腾”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一把抓起琉璃绣花用的剪刀,放在自己头发前面,威胁道,“皇兄若是不肯答应,那我就自请出家,管他什么姜永彦李永彦,我谁都不嫁。既然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跟谁在一起都没有意思。还不如从此古佛青灯,寂寥一生。等我当了尼姑,也不会再有人威胁你,非要让你嫁个公主过去了。” 李湛只觉得自己一腔心意全被她踩在了脚底,见她威胁自己,也是气得不行,他怒极反笑,“好好好,那就让朕看看,朕不松口,哪个庵堂敢收你!”说完便再也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迟迟见李湛疾言厉色,也知道他说的并非假话,然而只要一想到那个人,再看看她今日境况,迟迟就忍不住心酸。李湛走了,刚才一直提着一口气的她此刻终于将那口气松了出来,她整个人一软,就这么握着剪刀,瘫软在了地上。 琉璃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地上怔怔地流着泪,无声无息的样子,比她平日里嚎啕大哭更惹人怜爱。她连忙招呼宫女将迟迟扶起来,“你才喝了药,这寒气都还没有发出去,又坐在地上,小心着凉了。” 着凉生病吗?那又有什么关系?不能跟纪无咎在一起,就算是活着,也没有意思了吧?重光哥哥说她看重跟纪无咎的感情胜过自己,然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现在已经有了姜素素,将来还会有他跟姜素素的孩子,以后的每一天,他都会被他所爱的人填满,又怎么还会有精力来管她?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那天晚上跟李湛吵过架之后,他一纸诏书,直接让迟迟禁了足。也不知道是因为心绪起伏不定,还是因为那晚上那一跪,迟迟病了,高烧不退,一直在说胡话。李湛中途也来看过她,不过他又担心是迟迟跟琉璃想出来的苦肉计,硬是没有解除禁令,太医依然还在召,不过都小心地避开了纪无咎。他既然有意要让迟迟跟纪无咎断绝往来,那这种时候,都不应该再让他知道。 事实上纪无咎也的确不知道迟迟生病的事情。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师哥吉祥的一封信给叫出了皇宫。吉祥之前跟着李岩,后来李岩生了反心,被处置了,他跑得快,没有抓到他。如今在京郊置了宅子,买了一堆奴仆,当起了自己的逍遥员外。 纪无咎师兄弟几个,长相都不俗。似乎看脸选人已经成了他们师门选徒弟的一个准则。吉祥在京郊隐姓埋名,不是熟人,还真的想不到他会在这里。 大宅掩映在一片竹林后面,相当幽静,从外面看上去,跟普通富贵人家的宅邸没有什么不同,等到他们被小童引进去才发现,这地方的确跟普通人家没有不同。吉祥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做一个逍遥翁,那就肯定不会在这么明显的地方露出破绽,虽说皇帝太忙,不会注意到他一个太监,但天子脚下,谨慎总归是没错的。 纪无咎和春寿被小童引进了大厅,吉祥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小跑着迎上去,“哎哟,贵客啊贵客。我还以为师弟你不会来了呢。” 纪无咎淡漠地笑了笑,说道,“师哥相邀,怎会不来。”说着便随着吉祥的牵引,坐到了他的旁边。 他刚刚坐下,便有一位身穿粉衣的女子过来给纪无咎和春寿倒上了茶。那女子一副嫁了人的打扮,但看穿着,既不是府中的丫鬟也不是嬷嬷,纪无咎知道吉祥不会贸贸然地把一个人带出来给他看,一想便明白了。浅笑着放下茶碗,说道,“还多些嫂夫人了。” 吉祥拉起那个女子,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大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他一面捏着那女子的手,一面吩咐她,“来,给我师弟见礼。”那女子听话地走过来,在纪无咎面前道了一个万福。纪无咎朝她抬了抬手,“嫂夫人客气了。”他转头看向吉祥,“师哥成亲也不早说,我也没能带礼过来,就这么空手上门,真是不好意思。” 吉祥笑了笑,朝那女子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偏过头来对纪无咎说道,“你这就客气了。我们师兄弟两个,哪用去拘那些俗礼?况且,”他笑了笑,“你刚才看到的那个,不过是我新得的一个姬妾,哪里算得上什么嫂子?既然连正经夫人都不是,又说什么送礼。” 看他那副自得的模样,想来这样的姬妾在他府中还有不少。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纪无咎,说道,“我们这些人嘛,既然不是天生的太监,那就不用永远守着那样一条清规戒律。”历朝历代的太监,成亲结婚,甚至有孩子的不在少数。他们在宫里当差,却在宫外置办家产,娶妻生子,有些子孙根没有去尽的,还真的生下亲生儿子来。就是没有亲生儿子的,也要从同族当中过继过几个过来,养在膝下,当成自己的儿子。 吉祥说的这些纪无咎都明白,然而他听见了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只是笑着抿了一口茶,听他继续说道,“如今我逃了一条命,宫里是回不去了,反正回去也是给人当奴才,还不如拿着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自己买了土地当个富家翁。虽然是比不上以前跟在大人物身边呼风唤雨,然而能够养几房姬妾带几个孩子享享天伦,不也是以前想也不能想的事情吗?”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纪无咎,说道,“说起来,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要不要让师哥我在宫外为你寻一处宅子,给你也置办几个贴心的人?” 纪无咎一惊,手也忍不住一抖,他连忙镇定住,抬眼看向吉祥,“师哥这是说的哪里话。如今我在皇帝身边,哪里还有机会和时间出宫来?就连今天,都还是找了借口出来的。” 见他如此反应,吉祥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看你那样子。我们师兄弟几个,你虽然没有老四古板,却也跟他差不多了。依我说嘛,这人生在世,总要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我们本来就要比别人少一样东西,难道还要因为少这一件,连带着其他事情也不做了?那岂不是更划不来?听师哥一句劝,这男女交合,本就是阴阳论理,万没有什么不能说不能做的。”说完又一摊手,毫不在意地说道,“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有什么好避讳的?” 那是因为你心中不曾有过一个人,自然跟谁在一起都无所谓。 纪无咎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不露,只是说,“我太忙了,自然不能跟师哥你这样的逍遥散人相比。” “是。”吉祥赞同道,“我知道你现在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他事事都倚重你,既然你现在不想,那就算了,等你想的时候,再跟师哥说一声,想要什么样的人,师哥一定给你照办。”纪无咎听到那个“事事倚重”,只觉得心里发苦,然而却不能告诉吉祥。他今天叫自己过来,本来就是向他来表忠心的,他这个师哥,心性一向不定,若是让他知道自己跟李湛已经生出了间隙,恐怕立马就要翻脸。 吉祥却没有注意到他在想什么,那番话说完,眼角的余光又突然看了正捧着茶杯听得入迷的春寿,笑着朝他点了点下巴,“怎么?小师侄莫不是也凡心动了?要不要师伯帮你,也给你找几房女子供养着?” 吓得春寿差点儿连茶杯都端不稳,连忙摆手道,“师伯你就不要说笑了,我我我,我不成的。”他这副青涩模样,自然又惹来吉祥的一阵大笑。 从吉祥的宅邸出来,两人便回了宫。纪无咎走到棠棣院,随身伺候的心腹太监见他回来,连忙跟他行礼道,“大人,宫外来了人,说是您要的东西过来了,奴才把他们安排在了后院。”东西?纪无咎只是微微一顿,便点头道,“好,我这就过去。” 那个小太监领着他到了后院,打开门一看,里面坐着的那人立刻站了起来。小太监帮他们把门关好,纪无咎这才走上前去,“越叔叔,你们怎么来了?” 越青换了装,穿了身粗布衣衫,如果不是那双眼睛精光发亮,到还真的跟外面的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我就要走了,又不放心你,所以只能冒险进来看看了。谁知道进来了那个小太监才说你们出宫办事去了,要是早知道你们出去了,我就不用冒险进来了。”说完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们是跟着送菜的人进宫的,并不会有人发现我们。” 越青在江湖上漂泊这么久,自然有些门道是他不知道的,说太多,虽然是好意,但难保他不会想多。纪无咎干脆不再提这件事情,只是问他,“越叔叔要走了吗?” 他进宫本就是来跟纪无咎辞行的,“是,离开南海太久了,唯恐生变。加上我在京城越久,越是打眼,反倒不利于你行事。”他手一伸,做了个介绍的姿势,纪无咎随着他的动作向后看去,他身后站了个穿着太监衣服的年轻人,细皮嫩肉,乌发如云,身形瘦弱,虽然已做男子打扮,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个姑娘。 那女子见他目光朝自己看过来,连忙避开,脸却是红了大半。越青见她如此,哈哈笑道道,“世子恐怕要说老朽唐突了。” “这是小女洛珠,我要回南海,她就不跟着一起回去了,只是在京城中她一个女孩子我也不放心,于是就把她托付给你了。” 纪无咎一滞。他离家的时候虽然还小,但也知道他跟越青的女儿早有婚约。这婚约当年未必不是他父亲的一句戏言,然而看今天越青的架势,他就是不想承认也不行了。别说婚约的事情,他今天就是不想将越洛珠留下来都不行。他要做的事情,自然是人越多越好,越洛珠是越青的亲女儿,能够把她留下跟南海那边沟通自然是方便了许多。然而,这么多年,他身边除了迟迟,还没有过其他女孩子呢,一时之间,还真让他有些不习惯。 越洛珠跟在他身边,有方便也有不方便,纪无咎想了想,说道,“贵千金在家中也是千娇万宠,进了宫来却只能跟在我身边当个宫女,这太委屈她了。越叔叔还是带着她一起走吧,你有女儿承欢膝下,也不至于太冷清。” 越青一笑,凑近了说道,“她自小主意便大,留下来是她自己决定的,我说服不了她。你如果说得动她,那你就说动吧。” 纪无咎听他这样说,便知道肯定是不行了。他叹了一口气,“那就多谢越叔叔的信任了,我一定会保护好她的。” 越青满意地点了点头,“事情也交代完了,我要赶着出宫,就不多说了,再会。”纪无咎点点头,拉开门把他送了出去。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这么多年,除了迟迟,纪无咎从未跟其他女子接触过,越洛珠是女子不说,还是越青的掌上明珠,一想到他们两个曾有婚约,饶是纪无咎圆滑世故,也忍不住尴尬。他轻咳一声,避开越洛珠的目光,“我这院子里从来没有女客,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越小姐还请见谅。” 他声音清朗,越洛珠脸上一红,朝他行了一个礼,说道,“大人不必如此客气。父亲既然让我留在你身边伺候,你把我当成一般的宫女就行。” 她是越青的独女,纪无咎岂能把她当成一般的宫女?只是他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面继续纠结,而是对她说道,“你就先在后院住下吧。这里虽然少了些人烟,但胜在清净。要是差了什么东西,跟春寿说就行了。”前面是他跟春寿住的地方,越洛珠一个女孩子,到底不方便。 越洛珠点了点头,“多谢纪大人。”纪无咎摇了摇头,“我前面还有事情,就先走了。棠棣院中虽然比不上你在南海的家,但也不用拘束。”说完便转身,带着那么一丝慌乱,逃一般地离开了。 棠棣院中并不大,往常纪无咎都在后院活动的,他的书房也设在后院,但越洛珠来了,他就没道理再去后院,看来要趁空,让小太监们在前院收拾一个房间出来,当做他的书房。还有,越洛珠在家里是被伺候惯了的人,在宫中她一个人未必习惯,等下给她找个伶俐的宫女过来,也好照应一下她的起居。 纪无咎在想什么,越洛珠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她现在满心满意都是纪无咎刚才的风姿。果然,能够让她父亲心悦诚服的人,一定不是什么普通人。这个人,是跟她指腹为婚的人呢...... 突然,窗边传来一阵细小的叩窗声,越洛珠微微一愣,随即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户,就看到地下站了一名穿着宫女服饰的少女,一张脸极小,带着病态的苍白,衬得那双眼睛又大又幽深。 见到她,那少女也愣了一下,随即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纪无咎的书房里?”越洛珠虽然打扮成了小太监,但她的身形和容貌,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这是一名美貌女子。 这少女既然能够直呼纪无咎的姓名,想必身份不烦。越洛珠笑了笑,说道,“我是纪大人身边新来的宫女,大人刚刚出去了,不知贵人找我家大人何事?” 那少女自然是迟迟了。她被李湛禁足在了甘露殿,心里实在不好受,那天晚上李湛那副样子,还真的就像是要把她赶紧嫁出去一样。她唯恐担心成真,硬是不顾自己的病体,拖着过来找纪无咎商量办法。 见到越洛珠,迟迟只觉得长相甚是娇美,哪怕是穿着一身太监服饰也不能掩去光芒,至于其他,丝毫没有多想。听到纪无咎不在,她心下又黯然了几分。她仗着生病,苦苦哀求才让琉璃心软,换了宫中宫女的衣服偷跑出来,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可是眼下纪无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越洛珠见她突然一下情绪就低落了下来,想了想,说道,“贵人不妨先进书房来。外面风大得很,小心着凉。”她到底是南海公主一般的存在,让她自称“奴婢”,是万万做不到的。迟迟看了身后一眼,她是偷跑出来的,怕人发现,连棠棣院的大门都没有进来,而是抄了小路绕到书房来。 她在外面站得久了,难免不会有人看见。迟迟点点头,绕到门口,走了进来。 越洛珠给她倒了一杯茶,她在家中虽然也是千恩万宠,但也不至于进了宫还要拿腔拿调。“你稍坐片刻,纪大人等下便回来了。”迟迟默然地点了点头,她此刻心思全在纪无咎身上,越洛珠说什么,自然是听不进去的。 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坐了片刻,“吱呀”一声,书房的门再次被推开,迟迟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见到来人是纪无咎,她跑到他面前,仰头看他,“纪无咎。” 见到她,纪无咎也惊讶,“你怎么在这里?”又看她满脸病容,一双眼睛大而无神,好像两颗蒙上了灰尘的宝石一样,他忍不住心疼道,“可是病了?”伸手去摸她的手,才发现里面一片冰凉。 迟迟反手握住他的手,小脸上虽然满是病容,但却有着纪无咎从未见过的坚定。“昨天晚上菊花宴原来是皇兄授意姜素素为我相看驸马人选的,我发现之后不愿意去,惹怒了皇兄,他昨天晚上将我禁足,我是哀求了琉璃许久才让她放我出来的。”她死死地抓住纪无咎的袖口,他从不知道,原来迟迟也有这么大的力气。 越洛珠看着迟迟依偎在纪无咎怀中,他的蓝衣跟迟迟身上米分色的裙子交织在一起,唯美却又哀伤。前一秒她还在因为自己是纪无咎的未婚妻而雀跃,如今却又亲眼见着他怀抱着另外一个少女。奇异的是,她心中竟没有任何的嫉妒和不甘,只有淡淡的伤感。这两个人,如果真的能够在一起,怕也不知道要经历多少的艰难险阻。只可惜,跟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她。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明显,纪无咎抬头看了她一眼,越洛珠立刻明白过来,“我去看看我住的地方。”说完就走了出去,把这难得的相处留给了这对有情人。 纪无咎扶着迟迟坐下,却没有去回答她刚才的话,而是问道,“你生病了叫太医了没有?”看来李湛果真一斤更不喜欢他跟迟迟接触太多,往常这样的事情,哪次不是他最先知道? 迟迟点了点头,依然还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纪无咎,你说皇兄会不会真的把我嫁给其他人?”大概是想到今生有可能不能跟他在一起了,迟迟突然把脸埋进手心中哭了起来,开始是无声的啜泣,过了片刻,就是小声的呜咽了。 她的哭声,像刀子一样狠狠地划在纪无咎的心间。他走过去,将她的手扒下来,本来是想擦掉她脸上的泪水的,谁知她却将脸埋进了他的手中。泪水滚烫,落进他的手心又变得冰凉一片。纪无咎侧身过去,环抱住她,“不会的,总会有办法的。”是啊,他足智多谋,怎么会没有办法?可是人心已经如此多变,又何况是帝王?就算是他奇智迭出,又怎么能够将帝王的心思完全猜透呢? 这样的话,说出来不过是为了安慰迟迟罢了,可她偏偏就当了真,从他掌心中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经过泪水的滋润,湿漉漉的,好像迷途的小鹿一样,“真的吗?”她抱住纪无咎的脖子,将脸靠在他身上,“纪无咎,我不想离开你,更不想嫁给别人。” 我又何尝想要离开你?又何尝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别人?纪无咎没有环住她,这么多年,好像他都习惯了在迟迟看不见的地方表达他的爱,却每次在面对她的时候,将感情收起来。 “我昨天晚上跟皇兄说了,让他将我从宗谱里除名,我不是公主了,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他自然就不会再生气了。” 纪无咎苦笑。他何尝不知道,李湛在意的从来不是皇室颜面。他在一起的,是自己...... 世事从来不公,他爱上了一名少女,可少女回应他的时候,就是他失去的时候...... 纪无咎心下黯然,迟迟静静伏在他的肩膀上,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话,她生病了,嗓子特别不舒服,只是说这么一小会儿的话纪无咎就听见她咳了好几声。难道真的就要让她从此之后嫁给其他人吗?他有多爱她,在这上面就有多小气。亲手将她推给其他人,纪无咎只要一想,就觉得难以接受。可眼下,他还有什么办法来打消李湛的心思呢? 他既然已经知道迟迟喜欢自己,那就肯定不会把迟迟留在身边太久。姜素素的菊花宴只是个引子,等到不久之后迟迟及笄,她的婚事就会正式提上日程,那个时候,恐怕再想动作,也都晚了。 纪无咎沉默半晌,将迟迟从肩膀上拉起来,看着她说道,“你先回宫去,这边的事情一切都有我,别着急。”我一定不会让你嫁给其他人的。他在心里如是说道。 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迟迟精神稍微好些了,刚才还灰蒙蒙一片的眼睛里,此刻又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神采。“你说的可是真的?” 纪无咎含笑点头,“我何曾骗过你?”他微微一顿,“这件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回宫之后,把太医找过来,好好吃药好好休养,把身体养好。再找个机会跟陛下认个错,剩下的,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这么多年,除了迟迟,纪无咎从未跟其他女子接触过,越洛珠是女子不说,还是越青的掌上明珠,一想到他们两个曾有婚约,饶是纪无咎圆滑世故,也忍不住尴尬。他轻咳一声,避开越洛珠的目光,“我这院子里从来没有女客,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越小姐还请见谅。” 他声音清朗,越洛珠脸上一红,朝他行了一个礼,说道,“大人不必如此客气。父亲既然让我留在你身边伺候,你把我当成一般的宫女就行。” 她是越青的独女,纪无咎岂能把她当成一般的宫女?只是他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面继续纠结,而是对她说道,“你就先在后院住下吧。这里虽然少了些人烟,但胜在清净。要是差了什么东西,跟春寿说就行了。”前面是他跟春寿住的地方,越洛珠一个女孩子,到底不方便。 越洛珠点了点头,“多谢纪大人。”纪无咎摇了摇头,“我前面还有事情,就先走了。棠棣院中虽然比不上你在南海的家,但也不用拘束。”说完便转身,带着那么一丝慌乱,逃一般地离开了。 棠棣院中并不大,往常纪无咎都在后院活动的,他的书房也设在后院,但越洛珠来了,他就没道理再去后院,看来要趁空,让小太监们在前院收拾一个房间出来,当做他的书房。还有,越洛珠在家里是被伺候惯了的人,在宫中她一个人未必习惯,等下给她找个伶俐的宫女过来,也好照应一下她的起居。 纪无咎在想什么,越洛珠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她现在满心满意都是纪无咎刚才的风姿。果然,能够让她父亲心悦诚服的人,一定不是什么普通人。这个人,是跟她指腹为婚的人呢...... 突然,窗边传来一阵细小的叩窗声,越洛珠微微一愣,随即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户,就看到地下站了一名穿着宫女服饰的少女,一张脸极小,带着病态的苍白,衬得那双眼睛又大又幽深。 见到她,那少女也愣了一下,随即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纪无咎的书房里?”越洛珠虽然打扮成了小太监,但她的身形和容貌,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这是一名美貌女子。 这少女既然能够直呼纪无咎的姓名,想必身份不烦。越洛珠笑了笑,说道,“我是纪大人身边新来的宫女,大人刚刚出去了,不知贵人找我家大人何事?” 那少女自然是迟迟了。她被李湛禁足在了甘露殿,心里实在不好受,那天晚上李湛那副样子,还真的就像是要把她赶紧嫁出去一样。她唯恐担心成真,硬是不顾自己的病体,拖着过来找纪无咎商量办法。 见到越洛珠,迟迟只觉得长相甚是娇美,哪怕是穿着一身太监服饰也不能掩去光芒,至于其他,丝毫没有多想。听到纪无咎不在,她心下又黯然了几分。她仗着生病,苦苦哀求才让琉璃心软,换了宫中宫女的衣服偷跑出来,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可是眼下纪无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越洛珠见她突然一下情绪就低落了下来,想了想,说道,“贵人不妨先进书房来。外面风大得很,小心着凉。”她到底是南海公主一般的存在,让她自称“奴婢”,是万万做不到的。迟迟看了身后一眼,她是偷跑出来的,怕人发现,连棠棣院的大门都没有进来,而是抄了小路绕到书房来。 她在外面站得久了,难免不会有人看见。迟迟点点头,绕到门口,走了进来。 越洛珠给她倒了一杯茶,她在家中虽然也是千恩万宠,但也不至于进了宫还要拿腔拿调。“你稍坐片刻,纪大人等下便回来了。”迟迟默然地点了点头,她此刻心思全在纪无咎身上,越洛珠说什么,自然是听不进去的。 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坐了片刻,“吱呀”一声,书房的门再次被推开,迟迟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见到来人是纪无咎,她跑到他面前,仰头看他,“纪无咎。” 见到她,纪无咎也惊讶,“你怎么在这里?”又看她满脸病容,一双眼睛大而无神,好像两颗蒙上了灰尘的宝石一样,他忍不住心疼道,“可是病了?”伸手去摸她的手,才发现里面一片冰凉。 迟迟反手握住他的手,小脸上虽然满是病容,但却有着纪无咎从未见过的坚定。“昨天晚上菊花宴原来是皇兄授意姜素素为我相看驸马人选的,我发现之后不愿意去,惹怒了皇兄,他昨天晚上将我禁足,我是哀求了琉璃许久才让她放我出来的。”她死死地抓住纪无咎的袖口,他从不知道,原来迟迟也有这么大的力气。 越洛珠看着迟迟依偎在纪无咎怀中,他的蓝衣跟迟迟身上粉色的裙子交织在一起,唯美却又哀伤。前一秒她还在因为自己是纪无咎的未婚妻而雀跃,如今却又亲眼见着他怀抱着另外一个少女。奇异的是,她心中竟没有任何的嫉妒和不甘,只有淡淡的伤感。这两个人,如果真的能够在一起,怕也不知道要经历多少的艰难险阻。只可惜,跟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她。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明显,纪无咎抬头看了她一眼,越洛珠立刻明白过来,“我去看看我住的地方。”说完就走了出去,把这难得的相处留给了这对有情人。 纪无咎扶着迟迟坐下,却没有去回答她刚才的话,而是问道,“你生病了叫太医了没有?”看来李湛果真一斤更不喜欢他跟迟迟接触太多,往常这样的事情,哪次不是他最先知道? 迟迟点了点头,依然还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纪无咎,你说皇兄会不会真的把我嫁给其他人?”大概是想到今生有可能不能跟他在一起了,迟迟突然把脸埋进手心中哭了起来,开始是无声的啜泣,过了片刻,就是小声的呜咽了。 她的哭声,像刀子一样狠狠地划在纪无咎的心间。他走过去,将她的手扒下来,本来是想擦掉她脸上的泪水的,谁知她却将脸埋进了他的手中。泪水滚烫,落进他的手心又变得冰凉一片。纪无咎侧身过去,环抱住她,“不会的,总会有办法的。”是啊,他足智多谋,怎么会没有办法?可是人心已经如此多变,又何况是帝王?就算是他奇智迭出,又怎么能够将帝王的心思完全猜透呢? 这样的话,说出来不过是为了安慰迟迟罢了,可她偏偏就当了真,从他掌心中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经过泪水的滋润,湿漉漉的,好像迷途的小鹿一样,“真的吗?”她抱住纪无咎的脖子,将脸靠在他身上,“纪无咎,我不想离开你,更不想嫁给别人。” 我又何尝想要离开你?又何尝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别人?纪无咎没有环住她,这么多年,好像他都习惯了在迟迟看不见的地方表达他的爱,却每次在面对她的时候,将感情收起来。 “我昨天晚上跟皇兄说了,让他将我从宗谱里除名,我不是公主了,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他自然就不会再生气了。” 纪无咎苦笑。他何尝不知道,李湛在意的从来不是皇室颜面。他在一起的,是自己...... 世事从来不公,他爱上了一名少女,可少女回应他的时候,就是他失去的时候...... 纪无咎心下黯然,迟迟静静伏在他的肩膀上,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话,她生病了,嗓子特别不舒服,只是说这么一小会儿的话纪无咎就听见她咳了好几声。难道真的就要让她从此之后嫁给其他人吗?他有多爱她,在这上面就有多小气。亲手将她推给其他人,纪无咎只要一想,就觉得难以接受。可眼下,他还有什么办法来打消李湛的心思呢? 他既然已经知道迟迟喜欢自己,那就肯定不会把迟迟留在身边太久。姜素素的菊花宴只是个引子,等到不久之后迟迟及笄,她的婚事就会正式提上日程,那个时候,恐怕再想动作,也都晚了。 纪无咎沉默半晌,将迟迟从肩膀上拉起来,看着她说道,“你先回宫去,这边的事情一切都有我,别着急。”我一定不会让你嫁给其他人的。他在心里如是说道。 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迟迟精神稍微好些了,刚才还灰蒙蒙一片的眼睛里,此刻又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神采。“你说的可是真的?” 纪无咎含笑点头,“我何曾骗过你?”他微微一顿,“这件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回宫之后,把太医找过来,好好吃药好好休养,把身体养好。再找个机会跟陛下认个错,剩下的,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有了纪无咎的保证,迟迟心情一下大好,回到甘露殿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一样。虽然依旧满脸病容,但总算不那么憔悴了。 琉璃回了李湛,把迟迟生病的消息告诉了他。迟迟只是禁足,李湛只是不想让她跟纪无咎有过多的接触,并不是真的想要罚她。听见她生病了,召了太医过来,给她看了病,自己还来亲自看了她一次。 他们兄妹俩,昨天晚上才那样大吵大闹了一场,虽然心中不曾留下芥蒂,但到底都找不到合适的台阶,李湛贵为皇帝更是如此,在迟迟的床边这么坐了一阵,就起身离开了。 迟迟这一病,病了大半个月,直接就到了她及笄的日子。宫中和礼部的相关事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她是在长公主的位置上及笄的,规模和礼制都要比一般的公主盛大许多。及笄前几天,迟迟见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正好姜太后要去护国寺礼佛,迟迟就提出来跟她一起去还愿。 她的要求合情合理,加上之后马上就是她的及笄礼了,李湛觉得提前去拜拜也不错,就准了。但到底她从未拜过佛,姜翠微也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李湛唯恐她闹出什么事情来,不敢让她单独去,硬是派了姜素素跟着,务必要让她完好无损地回来。 于是就在她及笄的前几天,她和姜素素跟着姜太后的车马一起,浩浩荡荡,驶向了城外的护国寺。 一路上迟迟都分外兴奋,从坐上马车开始就没有停下来过,姜素素见她欢喜雀跃,也忍不住高兴。如今的迟迟,哪里还看得出来前几日的低迷颓丧?她就说嘛,小女孩儿没有定性,喜欢纪无咎什么的,不过是她没有见过更好的罢了,有了李湛在旁阻拦,这才几天的时间啊,她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李湛还让她来跟着,也真是操不完的心。不过想到迟迟是他唯一认可的妹妹,姜素素也不好说什么了。不过她在宫中也闷了一阵子了,能够跟着一起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护国寺是皇家寺庙,历来只接待皇族中人和达官显贵。这次一个太后一个长公主还有皇帝宠妃一起莅临,护国寺前许久都做好了准备,迎接这几位贵客。 因为人数众多,护国寺中没有那么多的厢房,加上出宫之前李湛再三跟姜素素交代了要让她跟在迟迟身边,所以这次在护国寺中,迟迟跟姜素素住在一间。说是一间,护国寺也不可能真的让她们两个挤在一起,而是找了一间大厢房,里面安放了两张床,一人在内一人在外罢了。 她们既然是来参禅拜佛的,自然免不了要听高僧讲经。姜素素性喜安静,听讲经也并不觉得有多枯燥,但迟迟却不行。她还完愿坐在那里没多久就觉得昏昏欲睡,干脆跟姜素素说了一声,直接出来了。 出来了才发现,姜太后早已经不在这里了。问了身边跟出来的姜素素的心腹宫女才知道,姜太后早就叫了另一位高僧去了自己的厢房讲经,并不跟她们一起。迟迟在外面抓了一圈儿,并没有发现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加上琉璃又一直在提醒她病刚刚好,不要在沾了寒气,于是干脆回了厢房里。 姜素素派来的那个宫女一直守在门外面没有进来,迟迟跟琉璃讲了一会儿话,突然就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她们两人对视了一眼,琉璃开门,探出头去问道,“怎么了?” 那个宫女朝她福了福身子,“听说是有刺客进来了。”刺客吗?琉璃往外看了一眼,问道,“有人受伤吗?”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直守在那里的侍卫过来给她行了一个礼说道,“是姜相,据说是被人刺伤了。太后娘娘已经赶过去了。”琉璃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关上了门。 她进屋来,将刚才的话跟迟迟说了,迟迟皱了皱鼻子,不高兴地说道,“活该。谁让他要跟着一起过来的。咱们宫里的人出来拜佛,他一个外臣非要跟着一起,不伤他伤谁?况且,他夫人才刚死呢,这么快就忙着出来钻营了,他不活该谁活该?” 琉璃连忙捂住迟迟的嘴,示意她别乱讲话,“殿下,这可不比宫里。这寺中人多口杂,小心隔墙有耳。” 迟迟不在乎地耸了耸鼻子,但到底没有再说了。如今姜赋淳又受了伤,姜素素作为女儿,肯定要过去看看的,想来一时半会儿是回来不了了,如今天色也不早了,迟迟不想再等姜素素,干脆就吩咐琉璃,“你帮我端水进来吧,我想洗脸休息了。”她奔波了一天,着实累了,琉璃提醒她,“那我去给你端药。”她病虽然好了,但太医说还要吃几帖药,为了她的身体,琉璃是连她出门都给她把药带着的。 迟迟撇了撇嘴,挥手让她去了。 她转身进来,坐到梳妆台前正要取下钗环,突然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及其粗浅的呼吸声,迟迟猛然一惊,转头看去,就看到自己的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躺了一个人。黑夜沉沉,他也是一身夜行衣,紧紧靠在墙上,不注意看还真的看不出来。 迟迟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问道,“你就是那个刺伤姜赋淳的刺客?”那人抬起头来,迟迟借着烛光看过去,才发现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少年看上去不过弱冠的样子,隐隐还给迟迟一丝熟悉的感觉。她没有来得及问,就听见“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了。迟迟下意识地扯过帘子将那少年盖住,转头看去,才发现是琉璃端着药进来了。 见到是她,迟迟松了一口气。琉璃却玩笑着说道,“你这是在干嘛?不知道的人以为你做贼去了呢。”迟迟将中指竖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琉璃见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忍不住发笑,“你为了不吃药,想了多少法子。我告诉你,可没用的。这山上天气凉,你小心受了寒,到时候又是一场病。” 迟迟不耐烦地一把拉过她来,将她手中的药顺手放到梳妆台上,小声说道,“我看到刺杀姜赋淳的刺客了。” “什么?”琉璃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迟迟不等她反应过来,一把拉开了帘子,那个少年的身影就蓦地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见到又来一个陌生人,那少年的手已经放到了身侧的一片银光上面,迟迟知道那是剑,连忙跟他保证道,“你别怕,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说完又连忙补充,“我不仅不会把你交出去,还会把你平平安安地送下山去。” 迟迟话音刚落,琉璃就截口道,“殿下,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啊。我刚才出去给你端药,那边就已经在到处搜捕了,不出片刻就要到我们这里了,你怎么把他送下山去?还有,你确定要为了一个陌生人冒险吗?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贸贸然收留一个男人,你这......” “好琉璃。”她话没说完就被迟迟打断了,“我真的要救他。他过来刺杀姜赋淳,说明他是姜赋淳的仇人,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他是我的朋友,我救他有什么不应该吗?” “姜赋淳什么时候是你仇人了?”琉璃简直不明白。“怎么不是了?”迟迟看向她,“他非要让我嫁给他儿子,他怎么不是了?”说话间迟迟已经探下身子过去,问那个少年,“你伤在什么地方?我叫琉璃给你包扎一下。” 她说完又转头回来吩咐琉璃,“快快快,去找金疮药和止血药来。”琉璃见她心意已定,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过去找药了。 片刻之后,她拿了药过来,对迟迟说道,“你金枝玉叶,不适合做这些,还是让我来吧。”迟迟想了想,包扎伤口什么的,她的确没有琉璃做得好,于是走到她旁边,给她腾出位子来。 琉璃忙着给那个少年包扎伤口,迟迟也没有闲着,她转身到自己箱笼里面拿了一套衣服出来,边拿还边问那个少年,“你为什么要刺杀姜赋淳?护国寺知道我们要来,早就戒严了,你怎么混进来的?”金疮药倒在他肩膀上那条一尺来长的伤口上,少年痛得大汗淋漓,哪里还顾得上回答迟迟的问题。迟迟见他不回答,转头过来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少年诧异地偏过头来看她,就见少女娇俏的容貌在月光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好。她巧笑倩兮的模样,真的就仿佛从《诗经》中走出来的少女一样。只听她笑着说道,“姜赋淳坏事做尽,有人想杀他也不奇怪。他肯定又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才让你恨不得要杀了他。”明明平常无奇的答案,却因为少女狡黠的神情突然一下生动起来。少年默不作声地笑了笑,他总不能告诉这个天真且不谙世事的少女,是因为她的兄长软弱无能,导致姜赋淳把持朝政,弄得他们这些人家不成家,走投无路才来刺杀他的吧。 琉璃手快,片刻之间已经将他身上的伤口包扎妥当。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呼喝声,迟迟也收了脸上的戏谑之色,将那套女装递给那少年,对他说道,“他们马上就过来了,少不得要委屈你一下了。”就在她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启禀长公主殿下,有刺客逃窜进寺内,为了保证殿下安全,还请殿下开门,让微臣查验一下。”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室内三人手上的动作齐齐一顿,琉璃赶紧朝迟迟摆了摆手,示意她拖延时间,自己这边则是跟那个少年一起,忙着给他换衣服。迟迟眼睛看着他们,说话却是对外面讲的,“本宫已经休息了,刚才并未听到什么声音,你们去别处吧。”说话间她自己就在快手快脚地取下头上的发簪。 外面的人当然不会就这样简单地离开,既然能够被姜赋淳带过来,那就肯定是他的心腹,“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殿下起身,让臣等探查一番,确保刺客并未过来,保障殿下的安全。” 里面的迟迟似乎面有难色,想了想,说道,“本宫如今衣衫不整......那就请大人稍待了。”听到她这么快就答应了下来,外面的那个侍卫首领也有片刻的诧异,不过想到她小女孩儿心性,或许刚才真的是因为临睡觉了衣衫不整,不便见外客,也未可知。 他朝里面行了一个礼,“多谢殿□□谅。”里面没有声音,细细听过去好像有穿衣服的窸窣声,看来她说的也不是假话。那个侍卫首领放心下来,安安静静地在外面等着。 可这一等就是许久,迟迟到底是长公主,他们又是外男,能够答应让他们进去搜一搜已经是开恩了,他再不好催她。只是等了这许久都没有见人过来开门,那侍卫首领唯恐有变,饶是不合规矩,也硬着头皮问道,“殿下?殿下?” “哎呀,你再等一会儿吧。”里面传来迟迟不耐烦的声音。她话音刚落,那个侍卫首领就看见回廊那边姜素素带着姜赋淳走了过来。他给二人行了礼,姜赋淳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厢房,沉着脸问道,“怎么回事?” 那个侍卫首领把情况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姜素素听了,以为迟迟是借着这个机会要逃走,也急得不行。当下便过去敲门,“迟迟?你在里面吗?”迟迟没有应声,姜素素继续再叫,“长公主殿下?”里面依然没有声音。 姜赋淳此刻已经是面沉如水,他走上前来,一把掀开姜素素,沉声喝道,“让开。”姜素素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看见姜赋淳猛地推开了厢房的大门。她下意识地低呼了一声,正想要阻止,姜赋淳已经头也不回地对身边的人吩咐,“进去搜。” 他身后的侍卫得了令,从外面一拥而上,根本不顾及迟迟。迟迟在里面惊呼一声,像是吓到了一样,转过身里盯着已经走进来的姜赋淳,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中衣,外面披了件衣服,头上的钗环已经全部去掉了,看上去,就真的跟刚刚睡了觉才起来一样。 姜赋淳看着她冷笑了一声,好像是在笑她小女孩儿把戏不堪入目,迟迟被他看得恼了,不高兴地大声喝道,“姜赋淳本宫问你话呢。你大晚上叫这么一大群人跑到本宫的厢房里来做什么?就算你手眼通天,不将我兄妹放在眼中,你们一群大男人,也不好这么欺负我一个小姑娘吧。” 姜素素在旁边听得心中一惊。姜赋淳把持朝政,架空李湛,这里人人都知道,但是没一个人敢说出口,只有迟迟,如此不畏惧他,将别人不敢说的、不能说的,就这样宣之于口。姜素素见姜赋淳脸色比之前更黑,连忙站出来解释道,“相爷他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保证殿下的安全,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们一起计较。况且如今相爷身上还带着伤呢。” 迟迟轻嗤一声,脸上的不屑之色溢于言表,“那这么说来,本宫还应该感谢姜相这么大晚上不睡觉,跑到本宫这边来抓劳什子刺客了?” 姜赋淳一声冷笑,朝迟迟拱手道,“不用。守卫殿下原本就是老臣职责所在,殿下只需配合就行。” 他这么蹬鼻子上脸,让迟迟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姜相说这话可真是可笑。原本守卫我们就是你的职责,你自己的差事没办好,放了个刺客进来。那就算了,放刺客进来却连人也没抓到,如今却要大晚上的跑到本宫这里来找人,你说,你这叫不叫自己的事情没做好,还要干扰别人?” 姜赋淳如今在朝堂上如日中天,就是李湛当着他的面都不敢如此放肆,迟迟一个公主他更加不会放在眼中。他冷哼一声,瞥了迟迟一眼,竟是连跟她说话的意思都没有。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姜赋淳带进来的人已经将迟迟这间厢房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过来禀报姜赋淳的时候,那个侍卫首领埋低了头,说道,“回相爷,里面并没有可疑之人。” 这个结果似乎是出乎姜赋淳的意料。他下意识地问道,“确定没有吗?” 那个侍卫首领点了点头,“属下亲自查验,确定没有。” 这个结果显然不是姜赋淳想要的。他走进来,在迟迟的厢房里转了一圈儿,迟迟见他不依不饶,神色也不那么好,“怎么?姜相这是不在本宫这里找到点儿什么就不甘心是吧?‘ 姜赋淳没有理她,而是继续在屋子里搜寻着。抬头的时候却猛然顿住了,他看向琉璃手中抱着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里面一片纯白,中间还包着其他东西。迟迟脸色一变,当即便站出来反问道,“难道这里面还能装下一个人不成?” 姜赋淳可不管那么多,硬是要从琉璃手上去夺,迟迟见了立刻大叫起来,“不许拿,姜赋淳你给本宫放下。”话音刚落,姜赋淳就从琉璃手上将那个包袱抢了过来。他示威一样朝迟迟冷笑了一声,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个包袱打开了。 说是包袱,其实是团成一团的被单,上面还有大量红色血迹。姜赋淳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笑着问道,“可否请殿下解释一下,您这上面的是什么。” 迟迟脸色古怪,指着那上面的血迹对姜赋淳说道,“喏,如你所见,是血。” 他当然知道是血,“你们几个人都完好无损,哪里里的血。如果不是有人受伤,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片的血迹?” 迟迟听了急忙跳脚,“姜赋淳你给本宫说什么,什么有血就是有刺客,你这是从什么地方听到的?” 姜赋淳上前一步,直逼迟迟,“那就请殿下给老臣解释一下,这究竟是什么。” 迟迟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却不回答,只是偏过头去,看着窗外的夜色。姜赋淳见她不说话,“哼”了一声,对身后的人吩咐道,“来人,把殿下带下去,等回京之后交给陛下发落。”交给李湛,无非就是想让李湛保住迟迟,答应他一系列不合适的要求。听了他这话,姜素素和迟迟都齐齐变色。眼看着那些侍卫就要上前来,琉璃“扑通”一声跪在姜赋淳面前,“姜相,殿下不说,奴婢来说。” “不许,不许说。”迟迟慌了神,赶紧制止琉璃。姜赋淳看着她的反应,像是猫捉老鼠一样,他低头看向琉璃,“你说,说出来我保证尼没事。” 这样当众打脸,迟迟急得不行,琉璃转过身来给她磕了个头,说道,“不说奴婢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殿下被当做嫌疑犯人给带走吧?那到时候再说,什么都晚了。”迟迟还是摇头,“不许说,你要是敢说,就是姜相放了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琉璃朝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殿下,这并不算什么大事,与其丢面子,不如说出来得好,不仅你免受猜忌,将来还不用给陛下添麻烦。”姜赋淳听她这样说,咂摸出点儿味道来,正要继续询问下去,琉璃却已经径自开口道,“这上面的血,是殿下的癸水。” 姜赋淳脸上一呆,迟迟在那边已经叫了起来,“琉璃我叫你不要说的。”她抬头看向姜赋淳,原本一张白生生的俏脸上全是红晕,“姜赋淳你个老匹夫,本宫的私密事你也好意思过来问,为老不尊。你是不是还要找个大夫过来看看本宫是不是真的生病啊?” 迟迟到底是长公主,又是女孩子,姜赋淳就是再不把他们兄妹放在眼中,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叫大夫来,就为了看看迟迟是不是真的来癸水了。迟迟是小姑娘无所谓,可他一代权臣,他还要脸呢。 姜赋淳见迟迟不停跳脚,身色间不似作伪,加上刚才他一个男子又看到了女人的脏东西,现在只想回去赶快洗手,于是冷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地说道,“殿下也这么大了,以后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随随便便拿到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来,到底是金枝玉叶,说出去也不好听。” 迟迟却不会任由他这么作践自己,学着他的样子冷笑了一声,说道,“是姜相自己非要过来抢的,怎么能怪到本宫头上?还有,这些话姜相说出来未免不合适。本宫还有教养嬷嬷呢,不劳姜相费心。另外,下次再遇见,姜相还是不要到本宫身边来了,免得出了什么事情二话不说赖在本宫身上。” 她牙尖嘴利,这种事情姜赋淳一个男人自然不好过问,也知道再跟她说下去也是无益,冷冷地瞥了一眼迟迟,带着他的人,拂袖而去。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等到姜赋淳带人离开,姜素素也转身过去送人,迟迟连忙转身,从一旁的妆奁中拿出一块玉牌递给已经换成女装的那名少年,“你拿着本宫的玉牌,跟他们说这东西放在寺庙中污秽不堪,长公主殿下让你过来处理了,他们自会放你离开。”顿了顿,又说道,“你赶紧下山去吧,我让琉璃送你到门口。” 说着她给琉璃使了个眼色,琉璃会意,将刚才被姜赋淳打翻在地的东西捡起来交到那少年手中,“跟我来吧。”那少年点点头,跟着琉璃一起,走到门口时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转过身来朝迟迟行了一个礼,说道,“多谢长公主殿下,将来......”他说完又突然住了口。琉璃在一旁看得掩嘴轻笑,“将来你还要报答不成?长公主殿下还有什么是需要你报答的。” 迟迟也忍不住微笑,朝他挥了挥手,“不必了,我救你本来就不是为了所谓的报答。姜赋淳固然可恨,可你一个人跑来行刺他,也大胆了些,将来若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可别这么干了。不是每次都有人救你。” 那少年闻言,朝迟迟深深一揖,再不多言,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口,迟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那少年长得眉目清俊,虽然衣服不太合身,但那下面有裙裾遮着,又有琉璃带着,应当无碍。如今,只等着纪无咎过来了...... 迟迟走进内室,将之前就收拾好的包袱拿了出来,又给自己束了个干净利落的头发,换了身深色劲装。做完这一切之后又过了片刻,门外传来一声闷哼,她脸上立刻喜笑颜开,果然,下一刻,纪无咎一身黑衣,就出现在门口。 迟迟拿着包裹连忙跑过去,她仰头看向纪无咎,笑道,“你可算来了。”原本她今天晚上还在想怎么摆脱姜素素和琉璃,没想到那个少年神来一笔,倒让她不费吹灰之力。纪无咎点点头,握住迟迟的手,入手处,他只觉得那双小手一片冰凉,可手心却是一片炙热。 纪无咎心中有感,转过头来对她微笑道,“你怕不怕?” 迟迟摇了摇头,很干脆果决地告诉他,“不怕。” 迟迟尚且如此无所畏惧,纪无咎再多思多虑就显得不那么真诚了。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答应迟迟带她走,就意味着要放弃在京中的一切。为父报仇的事情,尽管已经经营多年,但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只有迟迟,如果真的错过了,恐怕这一生都将错过。 他开不起这样的玩笑,在纪无咎荒芜的生命当中,除了迟迟是唯一的亮色,其他的,就再没有了。他不能让这抹唯一的色彩也失去,报仇之事,以后再另行安排吧。 纪无咎握紧了迟迟的手,笑着说道,“趁姜素素她们还没有回来,我们赶紧走吧。”迟迟点了点头,跟着他的步子一起,离开了那间厢房。 长公主突然不见了,姜素素为迟迟清白计,决计不会大张旗鼓地寻找,姜赋淳身边的人她又信不过,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回宫奏请皇帝。李湛第一时间会派人出来封锁城门,但也一定不会把迟迟出走的消息告诉其他人,护国寺本来就在城外,然而出京的道路只有那么一条,旨意从皇宫到关卡还有一段距离,纪无咎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在旨意到达之前,将迟迟带出关卡去,到时候天高海阔,李湛身边又有姜赋淳要处理,根本就不会再有精力来管迟迟了,届时,那就真的是无拘无束了。 前方,美好的未来已经在向他们招手,纪无咎疾驰马车,将后面黑沉沉的夜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朝霞已经是触手可及。 迟迟撩开帘子,初冬清晨的露水打在她的脸上,并不觉得冷,反而有种清新的气息。她探出头,可以看见纪无咎驾车的身姿,哪怕是这样的动作,在他做来,也足够的赏心悦目。 迟迟将脸靠在窗棂上,静地遥想着以后的生活。他们应该买个小院子,她会把院子打扮得美美的,就像纪无咎的棠棣院一样。不能生孩子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去找一个乖巧伶俐又懂事的小孩儿放在膝下将养,李湛不也是姜太后收养的吗?不,一个还不够,将来孩子大了,他们两个在一起未免太孤单,应该多收养几个。纪无咎连春寿都能带,又怎么可能不喜欢小孩子呢? 以后的幸福生活仿佛已经到了眼前,宫中的一切犹如昨日云烟,再也没有人逼着她嫁给不喜欢的人了,从今往后,她会和纪无咎一起长长久久,相守一生。 忽然,迟迟听见外面传来一声长长的勒马声,马儿被勒急了,猛地停下来,让迟迟原本放在窗棂上的下巴猛地弹了起来,又一下子磕了下去。 她心里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刚刚还在幻想的事情转眼就成了云烟,迟迟打开车帘想要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刚刚一打开,纪无咎就微微侧头:“你进去,我来处理。”他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迟迟不答应。她只好放下帘子又回到了座位上,只是刚刚那一瞥,她看见对面马上坐着的,好像是一个不认识的老头,他身后,是春寿和那天在纪无咎书房看见的那个女孩子。 纪无咎看向那三个人,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离了一样。他这一生,从出生开始就充满了不幸。后来被师父救下,充斥在他生活中的就只有“报仇”二字。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报仇而生的。可是,好不容易有一个人,能够把世间上最灿烂的阳光带给他,偏偏他不能报之以琼瑶,没有办法带她走出那个樊笼。 那是他这黑暗的一生中,仅有的光彩啊...... 越青的脸色沉得好像能滴下水来,他看向纪无咎,眼光中满是责备,“你也太胆大妄为了。真是忘了自己是做什么的了吗?” 春寿下了马,跪在他面前,“师父,陛下已经下旨封锁所有路口了,整个巡防营都被调了出来,守在出京的唯一关卡旁边,就等着你们过去呢。” 纪无咎看着他们,眼中从先前的伤感慢慢变成一片荒芜,连往常随时带着的那漫不经心的笑容都收了起来。他目光哀伤好似月色,只听他说到,“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妥......”说了一句,就觉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越青,“越叔叔,有劳您走这一趟。” 越青纵马上前,走到他身边,“回去吧,如今京城到处都是皇帝派出来的人,你就算武功再高也没有办法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冲出去。况且,”他抬眼看了一下里面静默一片的马车厢,“你们要走的路原本就不一样,你就不要......再拉着她一起了。” 纪无咎浑身一震,如遭雷击。过了片刻才苦笑了一声,“是啊,我跟她,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苦要把她也牵扯进来呢?”如果不是自己,她如今正在佛祖面前虔诚地焚香祷告吧?养尊处优、无忧无虑,那才是她身为长公主应该做的事情...... 迟迟安安静静地在车厢里等了许久,她听见春寿跟纪无咎讲,说皇兄如今到处派人正在抓他们,还调来了整个巡防营的人,守在出城的关卡旁边,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她还听见,那个老头儿跟纪无咎说,他和自己,本身就不是一类人...... 迟迟觉得她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被孙长青劫持的时候都不像现在这样一颗心被高高吊起,没有安放的地方。这样没有着落的感觉,真是不好受。 她想,也许她跟纪无咎,永远都逃不出那座宫城了。知道她想逃跑,回去之后,皇兄一定会把她关起来,然后赶紧给她找个婆家把她嫁了。从今往后,什么纪无咎,什么天高海阔,都跟她没有半分关系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外面渐渐没有了声音,她仔细听也听不见他们究竟在讲什么,她想出去看看,可刚刚纪无咎又叫她呆在这里。迟迟将下巴放在膝盖上面,突然面前现出一道光芒来,她以为是纪无咎,顿时心跳如擂鼓,抬眼看过去,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张相当娇美的脸。哦,这人迟迟认得,就是那天她在纪无咎书房里看到的那个女孩子。 马车又动了起来,不知道将要驶向何方。迟迟见不是纪无咎,心中一松,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既盼望着不是他,可真正见到不是他的时候,心里又难免有那么一些失望。那个女孩子坐到迟迟身边,她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她脖子上带的那颗鸡蛋小大的东珠,大概是之前被她有意藏了起来,刚刚骑马跳出来了,在有些凌乱的衣襟前面显得格外的明显。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越洛珠朝她笑了笑,将东珠托在手指间,“我父亲是越青。”回头看迟迟睁大了一双懵懂的眼睛,她解释道,“他是个商人,士农工商,可能在你们皇族眼中,我父亲这样的商人不值一提,然而我想告诉你的是,他在南海被称作‘海龙王’,我在家中的日子,过得并不比你差。” “但是即使是这样,我也心甘情愿入宫,陪在他身边,甘心当一个小丫鬟。”不肖她解释,迟迟就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他”究竟是谁。只听越洛珠继续说道,“我知道他心中有的人是你,但是我不在乎。” 是啊,她当然不会在乎了。李迟迟跟纪无咎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再在一起了。她虽然出身皇室,然而在爱情上面,连个商人的女儿都不如。 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越洛珠转过头来朝她嫣然一笑,“忘了告诉你,我跟纪大人是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妻,我是要长长久久陪伴他的人。”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迟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甘露殿中的寝殿了。床依然是她睡惯了的那张大床,但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一去不返了。 她起身来,旁边的小宫女听到声响,立刻过来看她,生怕她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迟迟环视了一圈儿,没有看到琉璃的身影,便问道,“琉璃去哪儿了?” 那个小宫女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琉璃姑姑……陛下说琉璃姑姑当差不力,赏了她二十个板子,如今正在自己屋子里养伤呢。” 迟迟跟琉璃一向感情好,听见她因为自己受了伤,连忙起身来,一边吩咐小宫女,“给本宫梳妆。”另一边就要急急忙忙地出去看琉璃。 那个宫女见迟迟慌慌张张的样子,知道她担心琉璃,赶紧劝慰道,“琉璃姑姑没事,刚才才派人过来跟奴婢们说了,只说等下殿下醒了就通知她那边一声。等她稍微好些了,就过来继续服侍殿下。” 迟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她也知道,偷跑出宫的事情,她肯定不会有什么事情,遭殃的都是她身边的人。虽然从小长在这皇宫之中,等级森严,但迟迟对琉璃,却从来都是当做亲姐妹来看的。她三两下地换好了衣服,就要往门口冲出去。那个宫女见她如此,连忙挡住她的去路。迟迟不解地看向她,“怎么了?” 那个宫女面露难色,过了半晌才猛地跪在迟迟面前,看也不敢看她一眼,“殿下回来的时候陛下就吩咐过了,说在殿下及笄大礼之前,要呆在甘露殿里哪里都不能去。走出甘露殿一步,甘露殿中的奴婢就要死一人,走两步死两人。所以,殿下…….” 迟迟愣了愣,随即苦笑了一声。虽然早就知道回来是禁足的结局,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盯着那个小宫女的头顶看了许久,直到她整个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了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的目光还会有让人感到有压力的一天。这个小宫女,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可他们却要因为自己的任性付出生命的代价。她皇兄从来都是打蛇打七寸,直到她不可能罔顾整个甘露殿的人的性命,这道旨意一下,她自然也就不敢在踏出甘露殿一步了。 迟迟笑了两声,只觉得之前才被纪无咎伤过的心里此刻更是空空荡荡的。她昏睡过去之前,听见那个叫越洛珠的姑娘说,她是纪无咎的未婚妻。他们,才是应该站在一起的一对。而她自己,这一生,就像是被牢笼困住的鸟儿一样,永远飞不出这方方正正的天空。 大概这次是真的惹恼了李湛,她被禁足在甘露殿中这数日,李湛一直不曾来看过她。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迟迟经历过了最初的忐忑,如今心境已经是一片平静,再也激不起半点儿波澜。就如李湛在她面前所讲的那样,只要有他在一天,她就不可能跟纪无咎在一起。既然不能跟那个自己最爱的人一起,那将来跟谁在一起,又有什么区别呢? 琉璃的伤养了几天就能下床了,能下床的第一刻就到了迟迟这里。离开了纪无咎,迟迟才发现,整个皇宫当中,她好像能说得上话的人没有几个。自从醒来过来,迟迟再也没有得到过纪无咎的消息了。她也没问,因为知道就算是问了也没用。静下来的时候却总在想,纪无咎在干什么,是不是又跟越洛珠在一起,他们两个……今生今世,就真的这样在一起了吧。 迟迟没有生病,但瘦得却比之前生病的时候更厉害了。一双眼睛深深地凹下去,那头长发也失去了光泽,有天晚上她睡不着,起来站在床边,琉璃进来猛地看见,还以为她是什么山精魑魅,吓了琉璃一跳。 她的及笄之礼很盛大,几乎是建国以来所有公主当中最为隆重的一次了。看得出来,李湛虽然恼她,但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还是不肯让她受到半点儿委屈。 她穿着长公主的朝服,带着珠冠走过太庙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后面挤挤挨挨一片人,可惜看不到那抹宝蓝色的身影。她知道,纪无咎,恐怕是不能来了。往后的日子,纵然青春岁月,却也难敌心境荒芜。 及笄礼之后,李湛就开始为她紧锣密鼓地相看驸马了。她跟纪无咎跑出城的事情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是时日久了难免就生变数。李湛不想让她以后的婚姻有半分的瑕疵,故而才这样加紧日程。 她原本以为就这样,再也见不到纪无咎一眼,就这样带着满心的遗憾嫁给一个不认识不熟悉的人,从此之后天各一方,他们曾经的过往,不过是一段从未宣之于口的往事罢了。然而她忘了,整件事情当中,并不只有她和纪无咎两个人,还有另外一个,比他们更在乎迟迟的婚事。 这天早上一早,迟迟刚刚起床,李湛身边的小太监就过来传了旨,说是让她用完早膳之后过去。这是这么多天李湛第一次叫人过来请她。迟迟到底还是在乎他这个绺绲模叫√啻迹奔淳拖渤鐾猓谷昧鹆土怂么笠欢6印k晕钫恳丫滤恕郧安灰舱庋穑克蛩榱死钫孔钕不兜牟韬1辶怂钕不兜淖痔膊还导妇洌嬉樟耍膊还蝗展饩埃恍枰ト隽较陆浚钫烤湍艿弊鍪裁词虑槎济环5谎u獯危还且蛭男形龈癜樟恕 她真的以为是这样,甚至连要过去给他说什么她都已经想好了。如今她这么瘦,她就不信李湛见了不心疼。 然而到了御书房,她才刚刚进去,就看到那一抹宝蓝色的身影,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跟自己打招呼,而是侧过身不去看她,好像她就是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一样。迟迟下意识地警觉起来,李湛见了她,笑了笑,也没问她这段时间为什么这么瘦,只是将一堆画像放到她面前,说道,“你来看看,朕为你选的夫婿。这里面,挑一个你喜欢的吧。” 他说的是“朕”,迟迟听出来了。以往的李湛,可是从不会在她面前说“朕”这个字的。他就像平常人家家里的长兄一样,如父如母般地守护着、爱护着她,让她不受到任何风霜雨雪的侵害。 可如今,他在她面前自称是“朕”,是不是意味着曾经那个宠她护她的皇兄已经不见了? 迟迟瞥了一眼桌上的画像,冷冷说道,“这里面的的人,我一个都不喜欢。”她抬眼看向纪无咎,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她多想他能够站出来告诉皇兄,他们才是应该在一起的一对,不管风霜雨雪,他都要和她站在一起。 可她失望了。纪无咎没有站出来,反而在她的目光下一片坦然。李湛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将那沓画像放到纪无咎面前,“这里面,你觉得哪家公子有资格尚公主?” 纪无咎朝李湛行了一个礼,说道,“还请陛下恕臣逾越之罪。”他将那画像一张一张地拿起来翻开,好像就真的是在给迟迟真心实意地选夫婿。迟迟耳旁嗡嗡响着,除了纪无咎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林家公子固然武艺出众,然而殿下是文弱女子,恐怕与她并不适合。”“刘家二少爷么,倒是样样都好,只可惜臣听闻他的母亲性格强硬,殿下嫁过去之后,难免不会受什么委屈。况且刘家二少爷一向喜欢听他母亲的话,殿下未必开心。”“中书令的孙子么,呵,非长非嫡,身份上就差了好长一截。” …… 他终于翻到他满意的了,“沈清扬,大手沈慎的公子。沈慎昔年名震京都,写了一手好字一手好诗,臣记得陛下书房里现在都还挂着他的墨宝呢。”李湛点了点头,又听纪无咎说道,“既然是沈慎的独子,那就定然是文采出众的。虽然沈慎后来并未在朝中领职,但他名声太大,比朝中许多宿老都有名望,沈公子的出身也不算差。他虽然是家中独子,然而父母早逝,殿下若是下嫁于他,上无公婆需要侍奉,下无姑嫂需要勾连,婚后日子定然轻松。况且沈清扬出自沈家,父亲虽然去世,身后却还有沈家做依仗,也不是毫无依靠。有依靠却没有太多的事情,殿下若是能下嫁于他,自然是极其合适的。” 迟迟抬起头来看他,那张清隽的侧脸依然那么好看,可她却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双目含泪地看着他,颤声问道,“你就这么想我嫁给他?” 这是她进殿以来,纪无咎第一次对上她的目光。那里面坦坦荡荡的一片,仿佛前段时间要带着她离开的人是别人一样。他看向迟迟,目光笃定,“沈公子家世清明又简单,臣之前也跟他交谈过几次,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了。他虽然名声不显,然而一颗赤子之心尤为可贵。幼时在沈慎身边受训,文采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殿下嫁给他,既可以避免大家族中争权夺利,又可以安安静静享受自己的生活,那是再好不过了。” 他说得认真,迟迟见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她拿起那张画了沈清扬画像的纸看了一眼,随即仍在地上,转身就朝殿外走去,“你……们既然觉得好,那就好吧。我自己的生活旁人都想得比我周到的,把我叫过来看着一场,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声音缥缥缈缈,听上去像大病初愈的中气不足。纪无咎努力克制自己才忍住没有回头过去看他。他觉得肩上李湛的目光沉若千钧,帝王的威严,原来从来不许人打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迟迟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李湛也收回了放在他身上的目光。纪无咎抬起头来一看,才发现案桌前面到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沈清扬的画像飘荡在他脚边。画上的少年唇红齿白,腮边还有一处酒窝,看上去就是一个让人极快乐的人。 纪无咎闭了闭眼,觉得今生最痛也就仅止于此了。亲手将自己爱的人送到别人手上,不说迟迟不会原谅他,就是他自己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纪无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正要朝外面走去,却觉得喉咙那片腥甜再也忍不住,就这样喷薄了出来。他眼前一黑,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像旁边倒了下去。旁边的小太监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他的身体,不住地叫着他的名字,“纪大人!纪大人?”纪无咎睁了睁眼,想要回答他,可是张开口才发现眼皮沉得厉害。他再也忍不住,头一偏就这样昏死了过去。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纪无咎迷蒙之中,听见床边有年轻女孩子小声地在说些什么,他朦朦胧胧,听得并不清楚,等到凝神再去听的时候,那边又突然没有了声音。那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熟悉,是迟迟吗?纪无咎的嘴唇嗫嚅几番,那个名字在他唇间萦绕许久,可就是叫不出口。 他突然想起,李湛已经跟迟迟赐了婚,如今迟迟的名字,是他再也不能叫出来的字了。 纪无咎刚刚一动,旁边就传来春寿的声音,“师父,你醒了?” 声音这么大,他想不醒都不行。纪无咎睁开眼睛,入眼就是春寿那张喜出望外的脸。头顶上还有一片温柔的目光,纪无咎抬眼一看,是越洛珠。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旁的春寿连忙伸手去扶他,越洛珠在旁边给他把枕头弄好,方便他靠上去。纪无咎坐稳了才问道,“我昏迷了多久了?” 春寿低头答道,“两天了。” 纪无咎点了点头,没想到这次伤痛之下,浑身真气逆行,完全不受他控制。他练的这武功,虽然让人年纪轻轻就能够跻身高手之列,但到底不是一拳一掌真正练出来的,非常容易走火入魔,需要很强大的定力和心性。他修心这么多年,原本以为一颗心早已经古井无波,没想到被李湛这样一刺激,就这么破了功。 想到迟迟,纪无咎就嘴唇发苦。他带迟迟逃走,没想到牵扯出姜赋淳在护国寺遇刺一事,进而发现,之前在春天就已经安排好的流民们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安居乐业,反而继续流离。姜赋淳手下的人在安置他们的过程中中饱私囊,将原本朝廷拨给流民们的银钱私吞,不仅如此,还将其中的青壮年男子尽数拉走,去修建自己的私家园林。这群人气不过,又恨自己的冤苦不能上达天听,于是干脆就铤而走险,趁看守的人不注意,杀了人逃出来,还有人打听到了姜赋淳的行踪,潜到护国寺,想杀了他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这样的事情姜赋淳自然不敢让李湛知道,所有的一切又被他瞒了下来,等到李湛因为追查迟迟的事情把这件事情牵扯出来的时候,那群流民早已经逃出京城,不知所踪了。 李湛生气,虽然其中有恼怒他没办好差的原因,但更主要的还是觉得他拐带了迟迟。他眼看着迟迟跟自己越来越亲近,当然不会就这样放纵她,于是干脆把自己叫过来,当着迟迟的面,做了那么一出。 迟迟的伤心纪无咎自然都看在眼里,然而那又能怎么样?她不知道,她来之前李湛跟他说的那些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当你是兄弟,可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情。”“迟迟年纪小不懂事,你也这样不懂事吗?”“你们在一起,究竟能有什么结果?”...... 是啊,他们在一起,能有什么结果呢?李湛站在台阶上,身后是金碧辉煌、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威严的龙椅,他跪在台阶下,面前青金石地板映出他苍白的脸。是啊,他早该想到的,他跟迟迟两个,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大概是见纪无咎情绪不好,春寿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就退了出去,越洛珠将茶水端到纪无咎手中,笑着问道,“大人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 李湛虽然恼怒他,觉得他带坏了迟迟,但在其他方面对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这是他好的地方,也是不好得地方。李湛生性柔弱,虽是男子却少了几分英武之气,多了几丝文人脾性,也许是还念着旧情,也许是因为不想让外人知道迟迟跟纪无咎有过这样一段,但不管怎样,,外人看来,纪无咎还是荣宠加身,在李湛面前的地位丝毫没有改变。 他摇了摇头,刚刚醒过来,肚子也不觉得饿,况且,他现在是真的没有胃口...... 越洛珠看着他,目光中仿佛另有深意。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纪无咎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眼睛。有些事情他自己明白就好,不需要其他人再多言。多说无益,也是在他心上一遍又一遍地撒盐。 越洛珠也注意到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被送回来之后不久,我就听外面的人说,皇帝给长公主赐婚了,赐婚的对象,就是你选出来的那个沈家公子。” 纪无咎端茶杯的手一抖,几乎就要掉了,他赶紧握住,像是要捏碎了一样,笑了一下,说道,“那很好。”是很好,沈轻扬这个年轻人他见过,也谈过,性格乐天单纯,一片赤子之心,这样的人太少了。况且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姐,迟迟嫁给他,再自在不过了。 只是......心中的苦涩像是翻涌的药水一样一阵阵地冲到他口中来,弄得满口都是苦味。 越洛珠看着他一片惨然的面色,眼中闪过几分悲悯,“殿下把圣旨给撕了。”纪无咎一怔,随即抬起头来看她,越洛珠笑了笑,“倒是没有看出来,原来她是这么烈性的人。”撕掉圣旨,是多大的罪。就算李湛心大不在乎,不可能重罚迟迟,但一顿罚也是免不了的。 纪无咎沉默片刻,方才干涩开口,声音干涩得可怕,“她......陛下把她怎么样了?”就算知道李湛不可能把她如何,但纪无咎还是放心不下,想要亲口问一问。 “放心吧,那是她亲哥哥,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只是又遭了禁足,说是成亲前不可再出来了。”越洛珠看着纪无咎明显放松下来的神色,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大人......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殿下......终究跟我们不是一起的。” 纪无咎闭了闭眼睛,“我知道。”说完就将茶杯递给越洛珠,“你在家时受尽万千宠爱,没想到到了这里还要让你做这样的事情。” 越洛珠知道他不想再提这件事,抿了抿唇,浅笑道,“这有什么,我也只能端个茶递个水了。”她将茶杯接过来,放到桌上,越洛珠今天穿了一套粉红色的衣裙,她人长得娇美,这样的颜色很适合她。不知道为什么,纪无咎看着她的背影又突然想到了迟迟,前段时间看她还觉得是个身量未开的小姑娘,没想到那天见她,又长高了许多。 只可惜,往后的岁月他是不能跟着一起见证了...... 纪无咎醒来的消息下午就传到了李湛的耳朵里,这一次,他没有再召纪无咎,而是直接来了棠棣院。他来的时候纪无咎正在昏睡当中,原本让春寿跟他说稍带的,没想到他直接过来了。 纪无咎连忙翻身下床过来给他行礼,李湛站着受了,等到纪无咎坐稳,他才缓缓说道,“往常不曾见过你病得这般,想来这心伤跟身体上的伤,终究是不一样。” 纪无咎笑了笑,不去理会他的话中话,“陛下这么着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李湛此刻脸上更是连一分笑容都没有了,“朕给迟迟赐婚了,但她不肯答应,硬是闹着要当尼姑当庶人。朕想你应该也不希望她将来不幸福,所以过来找你。” 果然吗?迟迟不死心,就要丢给他来做。李湛觉得残忍,但这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残忍?但还几乎是想也没想地,纪无咎就点头道,“微臣知道怎么办了。”他说得干脆,李湛相当满意,脸色也再像之前那样凝重了。他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扶住纪无咎的肩膀,“你该知道的,我从来不想我们之间这么生分,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引诱迟迟。” “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却不该跟着她一起胡闹。她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说到后面,李湛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叹了一口气,将话题一转,“好了,你好好休养,等病好了再继续办事吧。朕先走了。” 纪无咎跪下,恭送他离开。等到李湛走远了,旁边的春寿过来扶起他,看了一眼看不出心思的纪无咎,担心地说,“师父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推辞掉?殿下的性子陛下又不是不知道,他自己做不到,却要你来当这个恶人。你们本来就......”话还未出口,春寿就已经觉察出不对了,赶紧住口。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纪无咎,见他神色并无变化,才放心下来,将他扶到床上,又重新给他盖好被子,见他无恙了,这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等待许久的越洛珠,见到春寿出来,她转头过来问道,“刚才来的人是皇帝?”她是江湖儿女,对这些尊卑没什么概念,也不会像春寿他们这样张口“陛下”闭口“圣上”的。 春寿点了点头,又听她问道,“他来干什么?”看那脸色,也不像是要来慰问人的。别又是要让他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春寿勉强笑了笑,解释道,“长公主殿下不肯嫁人,宁愿自请出家。陛下劝说无果,又舍不得伤害亲妹妹,于是就把这事情甩给师父了。” 越洛珠听完,也是默然无语。皇权之下,他们这些人的意愿就什么都不是。李湛还算是一个温和的君主,连他都是如此,何况其他人呢?他难道就不知道,他舍不得,纪无咎同样舍不得?他觉得不忍下手,于是就把刀递给纪无咎,让他亲手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划下一刀。这种做法,看似慈悲,细想下来,却分外残忍。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割线***************** 李湛虽然一手包办了迟迟的婚姻,但其他的也没有过多地干涉,将她禁足也只是不许她去找纪无咎罢了。原本她在宫中就没有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如今就更少了。因为她之前手撕圣旨,李湛连婚期都不敢给她定,生怕她弄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来,伤到自己。如今她身边到处都是人,就是怕她一个想不开,伤了自己。 李湛将她宫里的人全都换走了,琉璃也被隔离在了外面,现在身边的人全都是从其他地方调过来的,她根本就不认识。若是以前的宫人还在,也能陪她说说话,可是现在这些,只要她一开口,就是下跪俯首,几次三番之后,弄得她连开口的欲/望都没有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只要她的脚往外一踏,只要她掀了餐盘,身边的人就全部停下来跪在她面前,硬是让她连火都没地方发。 她知道,李湛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让她服软,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沈轻扬忘掉纪无咎,可他越是这样,迟迟就越放不下。每天晚上睡觉前,她总要去看一看窗前,有没有纪无咎留下的痕迹,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那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又是一夜,迟迟在看完窗台后带着失落睡了过去,迷蒙中听见有人在叫她。她睁开眼睛,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越洛珠到了她的床前。 见到她,迟迟吓了一跳,她眼疾手快地用手捂住迟迟的嘴,不让她叫出声来,又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这里守夜的宫女都被我迷晕了,你不用隆! 迟迟用眼角的余光向她身后看去,果然,守夜的宫女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越洛珠缓缓放开手,朝她行了一个礼,“殿下得罪了。”迟迟摇了摇头,表示没事。虽然她知道越洛珠就是纪无咎的未婚妻,但是对她,却生不出半点儿恨意,有的只是无限的羡慕。见她深夜前来,迟迟知道定然是纪无咎有事情,心中一跳,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地就说道,“可是纪无咎出了什么事?” 她一向不记仇,那天纪无咎将她亲手推给了其他人,她固然伤心,然而静下心来仔细回味,却又觉得舍不得讨厌他。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日子本来就不多,若是还要参杂着讨厌,那岂不是太浪费光阴?而且,她是真的舍不得。既然爱一个人,又哪里舍得去苛责他这些? 越洛珠点了点头,“纪大人病得很严重,殿下你去看看他吧。” 迟迟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点了头,“好,你等我换下衣服。”说完就下了床。 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跟着越洛珠从窗户出去了,此刻宫中一片静谧,只要巡逻的御林军来往的声音。她们两个小心避开了一路上的守卫,终于到了棠棣院。 院子里也静悄悄的,只有纪无咎的卧室里亮着一盏如豆灯火。越洛珠把她带到那扇门前面,“纪大人就在里面,殿下进去吧。” 迟迟点了点头,他们两个有话要说,越洛珠在的确不方便。见她答应,越洛珠朝她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开了。 那扇门后面是暖暖的灯光,那样触手可及的温暖,好像一种无言的暗示和召唤,让迟迟忍不住沉迷。也不知道是不是近情情怯,她突然觉得这扇门沉重得让她难以面对。迟迟静静地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推开了那扇门。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门开了,里面没有人,只听得见细细的水声。迟迟朝着声音看去,发现屋子上面放了一个屏风,那盏灯就在屏风后面,纪无咎的影子被那盏灯拉得很长很长。 哦,原来他在洗澡。 迟迟脸上一红,正打算离开,可是转眼又一想,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他了,已经踏出去的脚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终于还是转过身子,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 迟迟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去,边走边对里面说,“我才不是想偷看你呢,只是想过来看看你病好了没有。”纪无咎一直没有说话,水声却没有断。迟迟不疑有他,绕过屏风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问道,“你的病怎么样了?” 纪无咎抬眼看了她一眼,水气缭绕中,那张清俊的容颜看不真切,让人顿生一种空濛之感。他的眼神无喜无悲,看得迟迟浑身一颤,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来由地往下沉去,然而她还是勉强笑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说完又连忙补充道,“你身边那个越洛珠带我过来的,要不然现在我还被我皇兄禁足着呢。” 说道越洛珠,她的情绪稍微低落了几分,纪无咎知不知道,越洛珠已经把他们的关系告诉自己了呢?她小心地打量了一下纪无咎,正在思考着要不要问一下他,却看到他突然从水中站了起来。 迟迟先是一惊,刚想捂住眼睛,但目光向下,她却浑身一颤,好像被施了法术一样怔在了当场。他的身体,自然是极好看的。猿臂蜂腰、宽肩窄臀,浑身上下好像白玉雕琢成的一般,没有半分缺点。黑发随意披在肩上,衬得那张脸越发显出病态的苍白。 那双白玉般的长腿中间,一道狰狞的口子像是一双大手,终于撕开了他们两人中间那层面纱。明明有一具男性艳羡的身体,偏偏缺少了作为男性最重要的东西。 迟迟眼睛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张开双臂,想要抱住纪无咎,就像以前很多次纪无咎抱她那样,给他温暖和安全,可是她的手刚刚伸过去,纪无咎就轻轻一侧,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迟迟不解地看着他,烟雾朦胧中,纪无咎脸上的笑容讥诮又尖刻,那是他从未拿来面对迟迟的一面。“这下你总明白了吧,为什么你身边所有人都不让你跟我在一起。” 她明白,她怎么会不明白?好久之前她专门找了教养嬷嬷过来问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她走过去,不容他拒绝地抱住他,“你如果是担心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必要。”要怎么样,他才肯相信她是真的不在乎呢? 纪无咎缓慢、却不由分说地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拉了下来,他转头看向迟迟,那双漆黑的瞳仁里满是淡漠,“我在乎。” 迟迟抬头,看向他的眼睛,想要从里面找出一丝一毫往日的温存,可是她努力找了那么久,那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她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的哭泣声太大,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好像有风穿过的声音。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迟迟的哭泣声。开门之前她还满心欢喜,可开门之后,纪无咎却用他自己将迟迟打下了地狱。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他平常从未在人前提过他的不一般,时间久了连宫中的老人都忘记了,纪大人是受过宫刑的。他那么要强,就算是受了伤都不肯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给外人看,可如今却为了要摆脱自己,而将他身上最难堪的一道伤口就这样大喇喇地展示出来。 迟迟觉得,她好像个刽子手一样,如果不是为了赶走她,纪无咎也不必这么难堪。可是,他真的就讨厌自己讨厌到如此地步吗?宁愿要把他身上最不堪的东西展示给人看,也不肯让自己亲近半分。她抬起头,再一次看向那个人,泪眼朦胧中,那个人的容颜依旧俊美,表情也依然淡漠,她颤声问道,“是不是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不肯信我?”不肯信她是真的不在乎,不肯信她是真的愿意跟他一辈子。 纪无咎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淡淡说道,“夜已经深了,殿下也应该回寝宫去了。再晚,恐怕陛下知道又要着急了。” 迟迟闻言,怔忪了片刻,痴痴地笑了起来,“你今天晚上,让你身边的越洛珠过来找我,就是为了把你的伤口挖给我看?你宁愿把你最忌讳的东西拿给人看,都不愿意接受我的感情?”她咧嘴一笑,脸上还挂着泪水,露出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好,纪无咎,你好。你既然如此不愿意,那我也不勉强你。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纠缠你,你大可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必再这样……再这样把自己的伤痛扒拉给人看。” 她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迟迟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微微侧头过来对他说道,“但愿你今后不会后悔。”她的背影沐浴在月光之下,仿佛即刻就要乘风而去。他眼神微动,却依然什么话都没说,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了棠棣院。 等到迟迟离开了,纪无咎才转身,一言不发地拿了衣服给自己穿好。他看着腿中间那道狰狞而肮脏的伤口,突然就笑了出来。笑着笑着,脸上就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了下来。那泪滚烫,从脸上落下来,像是火烧一眼瞬间点燃了他整个皮肤,也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有片刻的温暖。 从今往后,是真的不能跟她在一起了啊。 那天晚上回来之后迟迟就病倒了,高烧不退,李湛过来看她的时候她神志还是清醒的,见到李湛,迟迟什么都没有说,只说答应赐婚了,从今往后不会再惹皇兄生气,说完就晕了过去。 李湛见她病成那副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纪无咎给她下了一剂猛药,迟迟自己能够答应,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她这样病着,他这个当哥哥的难免会觉得于心不忍。 因为生了病,其他地方也不能去,李湛把之前守着她的人全都撤了,又换回了以前甘露殿的人。迟迟有了琉璃陪她,虽然依然病着,但情绪却要比之前好了许多。 迟迟生病的事情,纪无咎也知道,然而也仅止于知道了,那天晚上之后,他们两个就是并行的陌路人,他找不到什么立场再去关心她,李湛也不会允许他去,迟迟自己也不会接受。 迟迟病着,他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之前就怒极攻心,走火入魔,后来又是心中有事,几重重压下来,纪无咎虽然硬扛着没生病,但身体却比之前差了许多。 两人这一病就直接病到了年关,姜风荷这些日子都在姜府中为卢氏守灵,眼看着快到年关了,她不能再呆在府中了,这才回了宫。 这些日子姜风荷也累得够呛,她虽然早知道姜赋淳跟卢氏感情淡漠,但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会淡漠至此。她在府中这顿时间,姜赋淳去灵堂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在尚且如此,她不在的时候是怎么一副模样,姜风荷想都不想去想。 她回宫后,本来以为这下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姜永彦就递了牌子进来要见她。姜风荷心知有事,也不敢耽搁,连忙派身边的大太监把人给领了进来。 姜永彦到了姜风荷的宫里,屏退左右之后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母亲的死,有蹊跷。” 姜风荷悚然一惊,她虽然觉得卢氏死得太突然,但她身边的陪嫁嬷嬷都说了卢氏的一切用具都是经了她的手的,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有人想要卢氏的命,那也应该不容易得手才对。况且,卢氏身为姜赋淳的夫人,是谁要加害于她?若是姜赋淳的政敌,他们犯不着去对付一个深宅妇人。若是姜赋淳的妾室,然而她们的出身都不高,就算卢氏不在了,姜赋淳续娶都不会把她们扶正,杀了卢氏她们也没什么好处。既然是这样,那还有谁会想要卢氏的命呢? 姜永彦听了她的问题,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我把她的药渣子拿到外面去查了一下,发现里面多了三味药。就是这三味药,非但治不了她的病,反而会让她的病情加重。” 姜风荷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姜永彦说道,“既然你能查到,那为什么当初母亲她们查不到?”还是说,她的陪嫁朱嬷嬷早就背叛了她? 看出姜风荷在想什么,姜永彦摇了摇头,“不是朱嬷嬷背叛了,事实上,如果不是她,恐怕我根本追查不出母亲的真正死因。那几味药并不难查,要不然我也不会一去就查到了。不是没人看出来母亲究竟身患何种疾病,而是他们看出来了也不敢说。”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你想一想,在相府中,还有谁能吩咐大夫不把真正病因告诉相府女主人的?不仅不告诉,还将错就错,让原本的一场小病要了她的命。”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姜风荷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如果真的是像姜永彦说的那样,那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母亲不在了,对他也没有半点儿好处。” 姜永彦冷笑一声,不无讥讽地说道,“那是因为,母亲撞破了他的一桩秘事啊。”他轻哼了一声,“当朝宰相,跟当今太后私通,这种丑事若是被人叫破,那就不是丢人那么简单的。母亲无意中看到,惹来了他们的疑心,这才招来了杀身之祸。要不然,你当我们那位姑母这么多年来都不曾回府看一眼,为什么要等到母亲生病了才回去?还不是因为她怕私情被其他人知道。” 明明是惊天秘密,却被姜永彦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可听到姜风荷耳中,却不啻于滔天巨雷。她用力扶住了椅子的把手才让自己没有掉下去,抬起头问姜永彦,“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朝宰辅,跟当朝太后私通,而且这两人还是亲兄妹,无论是哪一条都足够惊世骇俗了。姜永彦听了,笑了笑,笑容中有讽刺也有苦涩,“自然是真的。我们母亲是继室,你当他先前的夫人是怎么死的?还不是跟我们母亲一样,撞破了他们的私情,于是招来了杀祸。” “可是……”姜风荷还是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虽然历朝历代,权臣跟后宫是有那么一些捕风捉影的风流韵事,但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啊,这两人,“可他们,是亲兄妹啊。” 亲兄妹乱/伦,不要说是天家,就是普通百姓也是大罪过。他们的父亲,那么饱读诗书、那么持重的一个人,就算不多宠爱她,姜风荷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姜永彦勾了勾唇,讽刺地笑了笑,“什么亲兄妹?你看看他们两个,身上可曾有一分一毫的地方长得像?他们两个,可不是什么亲兄妹。” 又是一个炸弹丢到姜风荷面前,姜氏一门,就他们在两代,就出了一个宰辅一个太后一个皇后一名宠妃,如此荣耀,放眼整个朝廷,也没有人再像他们一样了。姜风荷一直以她的出身为傲,没想到,原来这出身都是假的。 “母亲去世后不久,她身边的陪嫁朱嬷嬷就主动找到我,跟我讲了一桩旧事。”姜永彦脸上露出几分追忆的神情来,“如今的姜太后,的确不是我们的亲姑母。也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找来了这样一个女子,将她认作妹妹,送进宫中。只说是为了避难养在庵堂的姜家小姐,故而这么多年京中之人一直不知道她的存在。当年先皇身边还有皇后沈氏在,沈氏宠冠后宫,后来又产下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更是荣宠加身。然而就在这个姜氏进宫之后不久,原本后位稳固的沈皇后却突然失了宠,过了没几年,就去世了。之后她就扶摇而上,成了后宫中最受宠的嫔妃。” 姜永彦转头看向姜风荷,“我悄悄派人过去问过了,姜家的庵堂里从未安置过这样一位小姐。知道这些旧事的老人多半已经不在了,朱嬷嬷说她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当年母亲觉得有蹊跷,派人过去查过。至于姜太后究竟是什么身份,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想来她的身份也应该很重要才对,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尽心尽力地遮掩,生怕别人知道了一星半点儿?”姜永彦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是找不到了。如今我在家中,许多事情都是在那人的庇护下才能行动,只得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免得惹到了他。”姜赋淳对待自己的发妻尚且如此,何况是儿子。姜永彦也担心,他的父亲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掉转过头来,对付他。 姜太后不姓姜,卢氏也不是正常死亡的,父亲跟太后有苟且……这一上午,姜风荷就知道了这么多大事。她以前被卢氏庇护着,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卢氏一死,这世间什么阴私都到了她的面前。姜风荷沉默半晌,方才问道,“哥哥打算怎么办?”她跟姜永彦一样都是卢氏最喜欢的孩子,姜永彦既然已经知道母亲死亡的真相,那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姜永彦看向她,“我把这些告诉你,是希望你有个准备。如今我们兄妹俩,可以说是没有回头路了。母亲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我一定会让那对狗男女得到应有的惩罚。至于你,你在宫中更是要万事小心。如今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晓了真相,你的行事环境尚且宽松,等到他们知道了,恐怕就要调转矛头指向你来了。” 姜风荷点了点头,他说得在理,若是真的等到姜太后察觉了,恐怕他们两兄妹也讨不了好。“哥哥放心,宫外的事情就要多劳你费心了。我在宫中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还没说完就被姜永彦抬手制止了,“不,你帮得上。” “我刚才不是说了,先皇后沈氏死得蹊跷,只是听人说就知道跟太后关系甚深。若是圣上知道了自己母后死于非命,你说他会不会想要报仇?就算最后查出来太后跟这件事情真的没关系,但是她私通外臣,陛下为了皇室颜面,也不会留她。就算这些都不足以让陛下生出除掉她的心思,然而如今朝堂之上,父亲权势已然威胁到陛下了,他身为皇帝,也会想方设法除掉这两个人。” “你是姜氏女,一旦将来陛下将矛头对准姜家,不管我们有没有参与进来,最终都会收到牵连。与其将来被无辜牵扯进来,还不如现在就向陛下投诚,换后半生一个平安。” “你要做的,就是让陛下知道他母后的死跟当今太后有关。你又是姜家女,由你来说,陛下不会不信的。” …… 纪无咎拿了一把剪刀小心地将院子里那盆月季上的老枝剪去,不出片刻,刚才还看不出形状的月季已经焕然一新了。春寿进来看到他如此,笑着说道,“师父倒是有闲情逸致。” 纪无咎放下剪刀,抬头看他,“说吧。” 春寿给他行了一个礼,“刚才姜永彦才从宫里出去了。一切都按照师父你说的那样,就等陛下去皇后娘娘那里了。”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对,补充道,“可是,她这样空口无凭,陛下也未必信她啊。” 纪无咎目光摇摇地看向宫城远处,“我自有证人。”由不得他不信。 迟迟跟沈清扬的婚期定在年后,公主府是早就准备好的,只等着女主人进去。现在到年后,实在算不上时间长了,自从圣旨下下来之后,整个甘露殿的人都忙了起来。迟迟不会女红,也不能指望她会绣个什么东西给沈清扬,这一切自然就丢给了琉璃代劳。看着他们为自己忙来忙去,迟迟却觉得心中一片平静,仿佛即将结婚的那个人是别人。 好像经此一病,她的心境变了许多,骨节当中有一种拔节长高的阵痛,琉璃说是她长大了,原来长大了就是这样吗?这样痛,痛得她许久缓不过来。 因为跟沈清扬实在算不上熟悉,她又不想将来真的嫁给了一个陌生人,便奏请了李湛,让她可以在婚前跟沈清扬见见面,培养一下感情。难得她大彻大悟,这样的要求李湛自然不会拒绝。所以他们婚前,并没有像一般夫妻那样避而不见,反而见面的时间比以前多许多。 沈清扬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有个见了女孩儿就结巴的毛病,但不影响他们两个人交流。他自幼跟在沈慎身边,游览名山大川,见识上面不是一般的文人可比的。加上他读书又多,讲起旅途见闻来,引经据典,迟迟对着他,倒也不觉得闷。只是这样听多了,难免会心生向往。迟迟无意中说了一句,“要是以后能出去看看该多好。” 沈清扬先是一愣,随即一本正经地跟她说道,“想去就去啊,以后……”他脸一红,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以后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便是。” 迟迟一愣,她没有想到自己这样随口一说居然就被沈清扬当了真,心里有些暖,见他那么认真也不忍心跟他说这只是自己随便说说的。想了想,说道,“再说吧。”虽然没有拒绝,但到底打击了沈清扬的积极性,他的脸一下就垮了下来,那双晶亮的眼睛也好像蒙上了灰尘一样。迟迟心中不忍,却也只能转过头去,装作没有看到。 她能怎么样呢?她生于皇宫长于皇宫,难道这辈子还能有出去的一天吗? 眼见着迟迟跟沈清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和睦,李湛也高兴。对于迟迟这个妹妹,他是从心底把她当成一家人的,看着她沉迷于一段无望的感情,他心里也不好受。虽然硬是让他们两个分开了,但他也担心迟迟会不会就此沉溺下去。还好,如今她自己愿意走出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迟迟的事情解决了,他也轻松了许多,连着这几日心情都很好。这一日他正在御书房看折子,春寿却突然进来向他禀报,“陛下,皇后娘娘过来了。” 姜风荷吗?如果不是春寿说,李湛几乎已经要忘了他的后宫中还有这样一个人。到底是年轻姑娘,被送到宫里就这样潦草一生,他心中有愧,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地,就抬头对春寿说道,“请她进来吧。”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姜风荷进到殿内,尚未给李湛行礼,他就先一步扶起了姜风荷。李湛看到她微微吃了一惊,这才一段时间不见,曾经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女整个人像是被风干了水分的花朵,颜色虽然好,但看上去却少了生气,显得尤为死板。 李湛原本就对她有愧,见她如此情状,更觉得怜惜,“你为你母亲守灵,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姜风荷心里装着事情,听到李湛这样说,也只是勉强一笑,并不答话。李湛见她如此,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过来找朕,究竟是为什么?” 姜风荷看了一眼四周,李湛会意,朝身边的人挥了挥手,那些太监宫女们立刻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等到殿中的人都走干净了,姜风荷“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湛面前,深深俯首,“臣妾等下要说的话可谓是大不敬,还请陛下恕臣妾死罪。” 李湛听她说得郑重,脸色也凝重起来,伸手要把她扶起来,“你有什么说就是了,朕不怪罪你。” 姜风荷却躲开了他的手,仰头看他,“臣妾要陈请之事事关重大,还请陛下让臣妾跪着讲完。”李湛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勉强,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吩咐道,“你说吧。” 姜风荷再次跟他行了一个礼,开口道,“臣妾母亲去得急,从生病到去世,总共不过两个月,之前臣妾以为母亲是有什么隐疾,但后来经过一询问才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母亲虽然是弱质女流,但她身体一向硬朗,臣妾在闺中时也没有听说过她有什么隐疾,后来舅舅家过来吊唁,提起这件事情,臣妾也问过,母亲娘家也不曾有人得过类似的疾病。那次她从宫中回来之后就病倒了,之后就药石无灵,身体每况愈下,后面直接撒手人寰。这样的速度,一般的病万不至于如此吧。不瞒陛下,当初臣妾觉察到这中间的蹊跷时,还以为是父亲后院中哪个姨娘看不惯母亲,想要争宠。但后来又一想,觉得也不对。” “母亲虽为继室,然而也是世家出身,父亲后院中的那些姨娘身份低微,就算母亲不在了,她们也不能被扶正,所以她们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险去伤害臣妾的母亲。还有,为什么她病的时间那么巧,刚好就是从宫中出来之后就病了,之后无论请什么大夫吃什么药都没有任何作用。” 李湛听到这里,眼皮忍不住一跳,截口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姜风荷察觉到他语气不善,连忙深深地磕了一个头,说道,“陛下,臣妾怀疑母亲她是在宫中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回家之后才被灭了口。” “什么人能把手伸到当朝宰辅的后院中?她又是看到了什么,才让对方根本不顾及她的身份对她下了杀手?”李湛垂眸看向姜风荷,“你可知道你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事实上,那天晚上姜赋淳去了哪里,一查进宫的记录就知道。姜风荷说得隐晦,但李湛却再清楚不过了,她这就是在直指姜赋淳和姜太后通奸乱/伦,淫/乱宫闱! “陛下,臣妾母亲虽然是宰辅夫人,但是这世上也不是没有比她地位更高的人。”察觉到李准声音中的阴沉,姜风荷抬起头来,眼中有孤注一掷的狂热,“是,一般人是无法将手伸到宰辅后院,但倘若这个人就是他本人呢?” 李湛眉心一跳,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母亲来宫中的时候撞破了你父亲的事情,所以她才遭了灭口?” 姜风荷并不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说道,“臣妾母亲身边有一个朱嬷嬷,是母亲的陪嫁嬷嬷,跟在她身边几十年,忠心耿耿。她告诉臣妾,当年父亲第一个夫人陈氏,也就是二姐的亲身母亲,死得相当蹊跷。不过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当年的老人要么去世要么发卖要么离开,有可能清楚这件事情的人早已经不在了。涉及到父亲,臣妾不敢妄自揣测。但是臣妾母亲的死,的的确确不是那么简单的。” 李湛看向她,脸上泛□□点疑惑,“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只凭一个老嬷嬷的片面之词,如何就能断定你母亲的死一定跟你父亲有关?” “是,仅凭一个老嬷嬷的话,是不可能信。臣妾后来又将母亲病中喝过的药渣叫侍女拿出去让大夫辨认,那些大夫从未跟姜府打过交道,臣妾不认识,父亲更不认识,他们都说药中多出了三味药,让原本的治病良药变成了杀人□□。”姜风荷眼睛里浮现出点点泪花,“母亲的药都是朱嬷嬷亲自经手的,中间任何人都接触不到。如果是朱嬷嬷要对母亲动手,她不必再把药渣留着,等臣妾找大夫来检查。之前母亲生病的时候,家里来了那么多大夫,怎么可能一个都查不出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知道了也不敢说,能够做到这些的,除了臣妾的父亲还有谁?” 李湛沉默片刻,方才说道,“但即使是这样,也不能证明姜相就是凶手。”通/奸乱/伦,牵涉进来的一个是当今太后,另一个是当朝宰相,这样的事情放在哪朝哪代都不光彩。他微微抬起下巴,不打算让姜风荷继续说下去,“你放心吧,你母亲的事情朕会好好处置的,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姜风荷把这层遮羞布给扯开,一旦揭开,不仅皇室颜面不保,他这个皇帝的颜面也不会再剩下多少。 姜风荷猛地顿首,“陛下,臣妾今天过来要说的并不是只有这一件事情。朱嬷嬷还告诉臣妾,当今太后其实并不是臣妾父亲的妹妹,她根本就不姓姜。当年陛下生母、先太后沈氏原本荣宠加身,可是后来姜氏进宫,她就无缘无故地失宠了,最后竟然落得个圈禁惨死的结局。当年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朱嬷嬷不过一个下人她不会知道,但是陛下你自己就不想弄清楚,当年在先皇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李湛起身的动作猛然顿住了,他转头看向姜风荷,眼睛里风起云涌,过了许久才慢慢恢复平静,“古往今来,权臣给君上送美人,要给送进来的人安上一个比较妥帖的身份,因而做些手脚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他朝姜风荷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姜风荷却不肯就这样善罢甘休,“陛下,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只是想抬高姜太后的身份,那为什么等到臣妾去查的时候发现什么痕迹都没有呢?如果她只是身份低微,又何必如此讳莫如深?” “够了。”姜风荷的话尚且没有说完,就被李湛打断了。他有些疲倦地看向她,说道,“这些天你也累了这么久了,先下去休息吧。这些事情你不用管了,总之朕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说完便不再理她,站起身来径自向着门外走去。 外面阳光正好,冬日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有种暖洋洋的感觉。御书房里放着许多炭盆,并不冷,出来了被风一吹,李湛才觉得身上有几分凉意。 对于很早就去世的母亲,李湛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好像很小的时候他就跟在敏贵妃,也就是迟迟的生母身边。跟姜翠微把他正式收养不同,敏贵妃虽然带他,但他还是记在皇后膝下。迟迟的生母跟她一样,是个很娇憨的女子,她是沈氏的表妹,沈氏进宫之后不久,她又被家里送了进来。敏贵妃聪*黠,在宫中虽然不受宠,但也可以保护他不受其他人的伤害。只是后来,她在生迟迟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就这么去世了。偌大的婉芝宫从此以后就好像被人忘掉了一样,先皇既没有再派新的宫妃过来,也没有对他们兄妹的去向做个说明。如今想想,竟觉得这是他有意如此。 觉得难以面对,却又不忍心取了他们的性命,干脆就把他们放在宫里,眼不见心不烦,任他们自生自灭。 宫里那么多的皇子公主,少他们两个不少,多他们两个也不多,开始的时候婉芝宫里还有许多宫人,后来见他们两个小主人连自己都保不住,里面的人也走的走散的散,留到最后的,只有琉璃和纪无咎两个人。 还好,那个时候纪无咎的师父还在,他是大内总管,人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帮了他们兄妹许多,要不然仅靠着他们两个小孩子,是根本长大不了的。 他的母亲啊,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他对这个人都很模糊了。如今姜赋淳势大,他就算有心要查当年的真相,却也无力做出些什么。然而为人子,总不可能明知道自己母亲的死有蹊跷,却什么都不说吧。 李湛想了想,招来一直在身后站着的春寿,吩咐道,“你去把你师父叫过来。”如今能帮他的也就只有纪无咎了。 三天之后,纪无咎带着吉祥进了宫,连同上次那个迟迟在花园里遇到的老宫女和一个牙齿都快掉光的老太太、一个壮实的年轻人,一起出现在了李湛的暖阁中。 那个老宫女是曾经伺候过沈皇后的宫女,叫做葳蕤,是当年的洒扫宫女,因为不在内殿伺候,加上年纪又小,所以后来被清理的时候侥幸逃过一劫。这些年她一直深居简出,也不多跟人打交道,就是等待着有这样的一天,君上在问起曾经的往事时,她能站出来,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吉祥是他们师门的大师兄,最早跟在师父身边行走的也是他。当年事情发生时他已经是少年模样了,所以纪无咎记不得、不清楚的事情,问他再恰当不过了。 至于那个老太太,她是沈皇后母亲的贴身丫鬟,后来因为年纪大了,被放出去嫁人。过了没多久,又因为夫家搬离,到了其他地方。 当年,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沈皇后虽然也是出身沈家,但跟沈清扬的那个“沈”却不是一回事。沈清扬的“沈”是百年沈家,沈皇后的“沈”是因为她父亲军功太高,先皇的父皇贤宗皇帝给她父亲封了爵,说起来,发迹也不过是那十几年间的事情。沈皇后闺名碧澜,未入宫之前曾经女扮男装,在琅琊王麾下效力,甚至还一路做到了前锋将军。要不是怕万一身份暴露,恐怕她是不会那么早脱下戎装的。 李湛乍然见听见一个从未听到过的王爷名字,不由得问道,“琅琊王又是谁?朕怎么从来不知道我朝还有这样的封号?” 纪无咎身上一颤,连忙垂下眼睫看着地上。吉祥看了一圈儿,发现没有人回答,笑了笑说道,“陛下你当然不知道了。琅琊王不是封号,是民间百姓给的诨号,指的是前代镇北大元帅侯朝宗。据说此人长相俊美,武艺出众,还有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谋略,颇似前朝那位战神琅琊王高长恭,于是才这样叫他的。他原本是先皇亲封的一字并肩王,这样叫他也不算逾越,所以百姓们都这样叫他。” 李湛皱了皱眉,下意识地问道,“那为何朕从未听说过他?” “这……”吉祥面上露出几分难色来,旁边的纪无咎却在这个时候垂眸道,“据说此人后来想谋朝篡位,陛下将其正法后,把和他有关的一切文书记载全都销毁了,更加不许人提起,所以陛下才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李湛点了点头,示意那个老太太继续说下去。 那个老太太行了一个礼,说道,“陛下,这后面的事情虽然是事实,但说出来恐怕会有损先皇后清誉……”她尚未说完,就被李湛抬手打断,“朕要听真话。”那个老太太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来。 其实侯朝宗早就知道沈碧澜是女儿身,青年男女,又意气相投,自然彼此心生爱慕,两人在战场上互许终生之后,沈碧澜就回了家,打算等侯朝宗凯旋之后就与他完婚。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沈碧澜脱下戎装换上女装,回了京城,就等侯朝宗一朝班师回朝,迎他过门。然而,人的预计总赶不上世事变化。沈碧澜的父亲虽然军功卓著,是个能干的人,但在感情上面实在称不上良人。沈碧澜回到家中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叫做沈翠微的妹妹,与她同年生的,只小月份,算起来,是在她母亲怀孕的时候就怀上了的。 那个老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这也是老爷的过错。如果不是他当年色迷心窍,小姐也不会有后来那些波折,沈家更不会招来灭顶之灾。” 沈翠微这名字太熟悉了,如今姜太后的闺名正是“翠微”二字,李湛只觉得头皮发麻,他虽然尚不清楚这中间究竟有什么弯弯绕绕,但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沈翠微就是如今的姜太后。 察觉到旁人的目光,那个老太太点了点头,说道,“陛下料想的不错,当年的二小姐沈翠微,正是如今的姜太后。” 沈碧澜容貌甚美,她的美,是种英气勃发的美,好像太阳一样耀眼。沈翠微也美,彼时年纪尚小就已经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风韵。她母亲原本是沈老爷养在外面的外室,沈家主母这些年来操持家务相当辛苦,原本以为自己丈夫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谁知道却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背着她在外面养了其他女人,一气之下就病倒了。然而她虽然病了,沈老爷却寸步不让,硬是要把沈翠微记在夫人的名下,算作正经的嫡出小姐,连由头都想好了,说是当年战乱,不得已将她养在了乡下。 沈碧澜性子跟沈夫人如出一辙,都是烈性人。沈老爷这样不顾她们颜面,沈夫人自然气得不行,自此之后便再不理老爷,更是不跟他说一句话。她原本就病着,如今又心中郁结,过了没多久,竟然就这样撒手人寰,留下大小姐一个人。 “那沈翠微之所以会隔了这么多年才找上门来,无非就是眼看着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了,想上来攀上个身份好嫁个好人家。她长得虽然美,但她母亲身份不明,好人家也不会要她,她的容貌反而会成为一种负担。但如果放在富贵人家,那可就不一样了,她的美不仅不会成为负担,反而还是一种利器。” “夫人因为沈翠微和沈老爷的事情去世,大小姐直接将这件事情记在了他们头上,然而老爷执意将沈翠微记做嫡女,小姐身为女儿也无可奈何。更可气的是,她明明见不惯沈翠微和沈老爷,偏偏这两个人还天天往她面前窜。大小姐气得没办法,却对他们无可奈何。” “之前大小姐的名头已经传遍了京城,人人都知道沈家大小姐是个难得的美人,如今沈翠微过来之后,沈家双姝的名头更是名满京城,许多人家不顾沈家主母刚刚去世,忙不迭要过来给自己孩子定亲。大小家心中早已有人,自然不会答应,她是长姐,她不嫁,沈翠微再心动都不能嫁,原本两人就不对付,这下沈翠微更是将她恨得牙痒。” “大小姐嫌家里太乱,干脆搬到了城外的庵堂里去住,没想到这一住之下,却给她自己招来了更大的祸事。”那个老太太长叹一声,“主母去世之后,老身就过来陪在她身边,那一日清晨,她在练完武正在外面散步,突然来了两个年轻人,当前的那个就问她大殿怎么走,小姐说了,却没想到,只是一个指路,却给她自己带来了无穷麻烦。” “过了没几日,小姐就收到了封后圣旨,我们这才知道,那天问路的年轻人,正是当今圣上。小姐心里虽然是有琅琊王,然而圣旨已下,再多的感情也只能压在心里。据说当初先皇回去之后,力排众议,硬是将皇后之位许给只见过一面的小姐,众大臣劝说无效,只能答应。如此情况之下,小姐想要抗旨,更是难上加难。况且,当时琅琊王与外族的战事正在关键的时候,小姐害怕自己不答应陛下会迁怒到他,于是只能答应了下来。” “小姐进宫之后,老身不能跟随,只得暂时留在了沈家。她进宫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是不知道了。过了半年,琅琊王班师回朝,才知道小姐已经进宫成了皇后,他们两人感情甚笃,乍然知道下,心中难以接受。小姐不在,他经常仗着自己武艺高超去小姐的院子缅怀她,后来不知怎么的,居然被沈翠微碰上了。” “这个女人,将她前半生所有不幸都算在了大小姐和夫人身上,自然什么都不肯放过。她在琅琊王面前演戏,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来,后来更是直接下手,污说琅琊王亏了她的清白,让琅琊王将她娶了回去。” 那个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续道,“小姐不在,夫人也走了,整个沈府再没有老身留恋的地方,老身也离开了沈家,后来夫家搬离了京城,更是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了。可笑的是,当年沈老爷还想着两个女儿一个当了皇后一个成了琅琊王妃,他定然跟着鸡犬升天,却没想到他的二女儿早就对他怀恨在心,后来直接导致了整个沈府的覆灭。” 李湛听了久久不言,当年沈皇后和琅琊王的风姿已然不能看到了,然而他身为人子,听见别人提起,依然觉得心神激荡。殿中众人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开口,只听得见灯花荜拨的声音,过了许久,李湛才像是回过神来一样,抬头看向那个老宫女,吩咐道,“你说说你知道的吧。” 葳蕤跟他行了一个礼,说道,“奴婢原本是娘娘宫中的洒扫宫女,是没有福气进到内殿服侍娘娘的,但是娘娘心善,我们宫中的赏银是整个后宫中最多的。说起来,娘娘尚未进宫之前奴婢便已经在那边当差了,进宫数载,还不曾见过比娘娘更慈和的人了。”她伸手抹了一下眼泪,续道,“娘娘进宫之后荣宠不断,但奴婢知道她其实并不快乐,尤其是后来琅琊王满门被灭,娘娘更是终年脸上都看不到一丝笑容。再后来,就是娘娘怀孕了,她有了身孕之后,脸上的笑容多了些,陛下原本就喜欢她,如此也就更宠爱她了。” “但后来姜娘娘进宫之后,一切就都变了。有一天,陛下突然气冲冲地进了宫,顺便还带来了无数的禁卫军,将整个宫室团团围住,不许我们出去一步。奴婢和其他宫女太监们跪在外面,只听得见里面有人说话。接着便是陛下不顾娘娘尚在身孕中就将她禁了足,接着便是娘娘的娘家满门被灭,敏贵妃那时已经进宫了,她家也受到了牵扯,父兄皆被贬谪,后来便再无消息。那时娘娘已经快临盆了,突然遭此变故自然心情郁结。”她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李湛,“陛下你可能不知道,你原本是早产,若不是陛下对娘娘尚且还有旧情,和敏贵妃苦苦哀求,陛下你可能……” 李湛生在宫廷自然清楚后宫中这些妇人的手段,既然姜翠微有意要针对沈皇后,花了那么大力气才让沈碧澜倒台,肯定不会就这样轻松地放过她。女子生产本来就是一道鬼门关,更何况她在怀有身孕的时候接连遭受打击。 那是他的亲生母亲啊!生前不曾在她膝下承欢,连她的冤屈都是在她死后这么多年从别人口中听到的。 李湛抹了一把脸,对葳蕤吩咐道,“你继续说。” 葳蕤点了点头,“因为之前被禁足,宫中有些奴才到其他地方攀了高枝,等到真的生产的时候,娘娘身边竟连个烧水的宫女都不够。奴婢被叫进去帮忙,敏贵妃在御书房外跪了几乎一夜才把先皇请过来,他刚到,陛下您就出来了。当时我们一群人还在高兴是位小皇子,娘娘终于可以苦尽甘来。谁知道她把敏贵妃叫了进来,把陛下您托付给了她,又隔着门,跟外面的先皇说,她这一生清清白白,不管先皇信不信,陛下你都是他的子嗣。我那时才知道她被禁足,原来是先皇疑心陛下不是他的子嗣。娘娘还说,多年夫妻,却因为一个外人几句话来疑心她,夫妻情分已尽,她心已死,只盼之后永生永世,与先皇再不相见。” “说完,她就撑着刚刚生产过后的病体,撞死在了墙上。” 她的声音轻轻的,但是带给人的震撼却不比大声差,殿中的人像是都被沈皇后的烈性震住了,之前那个老太太已经开始低声啜泣,应该是在伤怀沈皇后的命运。 李湛自己也清楚,从他们口中听到的,以先皇对沈皇后的宠爱,未必事情就真的毫无转机,然而那个时候她家里被灭门,曾经的爱人也不在了,她那么烈性的一个人,哪里还肯这样苟延残喘下去。先皇疑心;李湛非他子嗣,偏偏这种事情又无法证明,她活着一天,李湛就会让先皇不待见一天,与其这样,倒不如用她的死,来引起先皇心中的愧疚,让李湛平安长大。 果然,她去世之后,先皇不仅后位空悬二十多年,连带着看原本不怎么受宠敏贵妃都要高看一眼。到了现在李湛才明白,为什么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能够在宫中平安长大,又为什么那么多年他的父亲对他不闻不问。他的存在都是建立在他母亲生命的基础之上的,原来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为了保护他,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 李湛闭上眼睛,泪水扑簌而落,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没有人敢去劝他,更没有人出来打断他。殿中呜咽之声不绝于耳,粗粗听来,竟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过了许久,殿中的几人才慢慢平静下来。李湛如今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恨不得立刻冲到孔雀台杀了那个老妇,然而他知道不行,她如果真的那么好对付,当年自己母亲又何至于会败在她手下。可怜的是,她那般鲜烈的女子,竟然会输给这样一个低如尘埃的毒妇。 纪无咎跟他们一起跪在台阶下面,长长的睫毛将他的心事掩藏得干干净净,根本让人窥探不处他究竟在想什么。 想什么?既然李湛知道了自己跟姜翠微有杀母之仇,他所想的,不过是怎样帮李湛报仇罢了。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迟迟跟沈清扬的婚期定在年后,李湛把大小事务全都交给了姜素素处理,姜风荷如今心忧她母亲死亡的真相,再没有心思跟她姐姐争抢。算起来,这是迟迟在宫中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这一年是李湛登基的第一年,三月份就碰上了洪水,接着九月有庶人李岩和李雨霖叛乱,好不容易解决了,迟迟这边又出了问题。眼看着迟迟的事情也终于摆平了,李湛以为终于可以过个好年了,没想到南方突然传来农民暴乱,报上来的时候已经是镇压不住了。 李湛尚且还没有从身世当中回过神来,这边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眼看着就是年关,他一个新君,权威还没有立起来,这个时候,姜赋淳手上的那些老臣谁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跑到外面去。李湛急得连饭都吃不下,嘴上更是多了几个水泡,觉也几天没有睡好,后来还是纪无咎看不下去,给他出了个点子,说是派姜永彦出去。 他是世家公子,又在朝中领了职,派他出去也应当。况且他是姜赋淳的独子,姜赋淳就是再想给李湛使绊子,也没道理要不让自己儿子好过。他过去,地方官员看在他是姜赋淳公子的面子上,定会与他方便行事。如今姜氏父子反目成仇,只是姜赋淳自己不知道罢了,如果不趁着这个时间让姜赋淳吃几个亏,等到他回过神来,什么都晚了。 李湛细想下来觉得是这个道理,把姜永彦叫进宫来先探了探他的口风,后面直接一纸诏书让他领了回去,姜赋淳就是想阻止,都来不及了。 这样一番波折,直接就过了年。姜永彦除夕的第二天便离了京,卢氏已死,姜府如今还是重孝,加上人手不够,姜赋淳干脆闭门谢客,呆在家里谁也不见。往年姜府门前那些车水马龙,竟像是梦一般。 二月初二龙抬头,荥阳长公主出降。十里红妆铺满了整个京城,她坐在轿子里,只觉得心中一片安定,仿佛这一切的繁华都与她毫无关系。 整个年节李湛过得都不怎么顺心如意,迟迟的婚事也算是给一直阴雨连绵的朝廷带来了一丝喜气。去年开头是先帝大行,虽然有新君登基,然而终归是个不好的开始。今年一开年便是如此盛大的一场喜事,李湛也喜欢迟迟身为长公主的福分能让这个国家福祚绵延,盛大昌盛。 她成亲的前一日,李湛派了纪无咎去南方接姜永彦,他站在城外的小孤山上,望着京城里漫天的红色,心中既喜又悲。 他守护了那么多年的少女,如今嫁做人妇,他却只能守在原处望上一眼,如此辛酸,不知道古人诗词中又能写到几分。 看着她的车轿停在了公主府门前,耳畔锣鼓喧天,沈清扬像是在踢轿门了,纪无咎神色微动,旁边的越洛珠觉得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轻声叫他,“大人,我们走吧,再晚赶不上投宿了。”纪无咎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冰雪般的苍凉,他调转马头,转身朝城外奔去。 但愿,下次再见时,她能富足安康,那他也能喜乐自在了。 迟迟的头被压在重重的凤冠下面,一天没有吃饭,要不是琉璃之前问了多长了个心眼儿,给她带了些,恐怕在已经饿晕过去了。喜娘们把她送进来之后就出去了,四周静悄悄的,前厅的喧嚣声从外面传进来,听上去好像他们很开心。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门口传来脚步声,迟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就听见琉璃小声地道万福,沈清扬轻声吩咐道,“你先出去吧。”说完就停在了她面前。 她垂眸盯着面前的那双脚,那人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半晌才转身过去拿秤杆,迟迟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道,“殿下,我我我,我要掀盖头了。” 迟迟想笑,又觉得很打击人,人家沈清扬已经紧张成这个样子了她居然还想笑话他。她马上就忍住了,一天的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点,轻轻点了点头,就听见他又深吸了一口气,颤巍巍地把那杆秤放到了她面前,接着一掀,迟迟眼前陡然大亮,她抬头一看,就看到沈清扬带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她。 看到迟迟向自己看过来,原本脸上就一片红晕就更红了,他只看了一眼迟迟的眼睛,就连忙转过身去,装作去拿合卺酒。过了片刻,抖着手把酒杯端了过来。 迟迟看着面前那杯抖得不停的酒,抬头看向沈清扬,大概是看到她在看自己,沈清扬连忙移开眼睛不敢看她。迟迟想笑,刚刚扯开唇角就赶紧忍住了,从他手上把酒接了过来。她伸出手,跟他的手臂环了一下,两人把酒喝了,也算是正式礼成了。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沈清扬始终不好意思看迟迟。 从来只见过新娘子害羞的,还没有见过新郎官害羞成这个样子的,迟迟忍不住问他,“你这个样子,刚才怎么跟那些人说话喝酒的?” “没,没。我都是族兄带着,那里面的人我都不熟的。”他回京不久,对这里的人不熟悉,如果不是有族兄带着,今天晚上光是那些人混不吝的玩笑话就够他受得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沈清扬立刻站直了身子,斩钉截铁地说道,“殿下放心吧,我没给你丢脸。”他都一直在喝酒,能够丢什么脸。 他那副样子,像是迟迟一个不信就要立刻发誓赌咒了。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沈清扬被她这一笑,弄得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起来,笑着低下了头,倒是比之前放松了不少。 迟迟指着面前的凳子对他说道,“你坐吧。别站着了。”等到沈清扬拉了凳子过来坐到她面前,她又说道,“以后不用叫我殿下,叫迟迟就可以了。过不久,皇兄会让你在朝中领个职位,到时候,我让下人们改口,不称你驸马,改叫大人。”来之前姜素素就跟她说了,她本来就是下嫁,虽然说不存在婆媳关系,然而一般男子面对着她的长公主身份始终会觉得有压力,沈清扬这个人天然纯净,她不想让他也感到有压力,干脆就让家里的人改口了。 她的这番苦心沈清扬自然清楚,原本就一双晶亮的眼睛更是充满了感激,“谢谢你,迟迟。”说得情真意切,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胜过千万甜言蜜语。 迟迟摇了摇头,原本想说些什么“夫妻本是一体”之类的场面话,可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讲不出来。屋子里静悄悄的,她跟沈清扬相对而坐,外间传来喝酒喧哗的声音,迟迟突然想到,他们主人都不在,外面的客人怎么办? 沈清扬听了,笑了笑,说道,“不用,有族兄在,陛下还留了春寿公公过来镇场子。况且,”他自嘲地笑了笑,“就是我在,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迟迟仔细一想,觉得他说的也是真的。沈清扬原本就不是长袖善舞的人,他在那里面,还真的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既然李湛留了春寿,那她就不用担心礼节不到位了,春寿跟在他师父身边这么多年,早已经历练成了能独当一面的人物,李湛都能放心把宫中大小事务交给他,她一个公主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直到现在,迟迟才隐隐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之前姜素素跟她说当姑娘和嫁了人有不一样。这才第一天,她就已经在考虑这些了,还是本能的。放在以前,她哪里会想到这些?宫中早有人跟她准备好了,她甚至连看一眼都不需要。 迟迟觉得眼皮有些重,今天早上天不亮她就去了太庙,一番仪式下来整个人都快崩溃了。沈清扬见她面露疲色,连忙站起身来说道,“你既然累了,便休息吧。”宫中礼节繁重,迟迟一个姑娘当然吃不消,他是男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然而之前在外游历,走一天也是有的,这样的劳累,他也不觉得有多累。 迟迟听了他的话,却是浑身一僵。她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虽然她不排斥沈清扬,然而要她跟他行周公之礼,或者睡在一起,她却是万万不行的。 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一样,沈清扬疏朗一笑,说道,“咱们都还小,过早行男女之事不好,等过几年再说吧。”旁人眼中难以启齿的事情被他说出来,只觉得清风朗月一般光明正大,沈慎是当代大手,从来放荡不羁,对子女的教养也是这样。迟迟微微放心下来,又见沈清扬指着不远处的软榻说道,“我在榻上将就几日,等过几天就搬到书房去住。” 他们本来是新婚,这又是公主府,迟迟害怕有些嘴碎的下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正要否定,就听沈清扬续道,“我平日里看书核对资料要弄到很晚,待书房更方便,你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我让琉璃给你铺软一点儿。”沈清扬听了,展颜一笑,答道,“好。” 迟迟被他的笑容感染,也微微笑起来,他盯着迟迟,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不知道,我真的好生欢喜。”待迟迟再要去细问,他却已经转过头,朝门外走去了。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过了三日,是迟迟回门的日子,她回门也是回宫里,先去了孔雀台拜见姜太后,姜翠微连他们的面也没有见过,就直接把他们挡了回来。她知道姜翠微一向如此,便也不在那里就留,带着沈清扬就朝李湛的住所走去。 去的时候姜素素也在,迟迟跟李湛行了礼,他把沈清扬叫到一边说话去了,迟迟不想留在那里,便转身出来了跟姜素素呆在一起。她如今虽然还是少女的模样,但却比之前失了几分稚气。姜素素见了她,转头过来跟梧桐笑道,“这长公主殿下成了亲,倒比以前稳重许多了。”迟迟扯着嘴角笑了笑,谁说不是呢?人总不能永远一个样子吧。 婚后的生活倒也没有什么波澜,沈清扬不喜交际,跟沈家走得也不近,经常一个人在家整理书稿。迟迟性子也比之前安静了许多,她在宫外没什么朋友,家中一切事务都有琉璃打点,根本不用她费什么心,闲来无事的时候,陪在沈清扬身边帮他做整理。她那一手簪花小楷,没想到到了现在才真的派上了用场。 沈清扬跟他父亲不一样,他父亲到底是在沈家家学里长出来的,就算形骸放浪,到底没有脱离了儒家弟子的身份。他从小跟在沈慎身边,见惯了祖国的名山大川,对那些一般士子喜欢的诗词歌赋不感兴趣,反而喜欢一些地理人文方面的东西。他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有意地记录去过的地方的地形和特色,不仅将其中的名胜古迹记录在册,更多的是记录着前人不曾留意到的植物、地形和气候。迟迟这段时间帮他整理书稿,看到过的东西已经胜过之前十几年在宫中的所见所闻。连一直阴郁的心情也变得开阔起来。 此时民间不许私画地图,普通人家也没有那个精力去描绘一个地方的地图,迟迟翻开沈清扬的笔记才发现,他绘制的地图,比前人的更精确更明白也更全面,许多地方更是前人从未涉猎过的。好像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沈清扬就是那个引路人。 这一日,她一边将沈清扬的画稿按照方位装订起来,一边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地名感叹道,“如果我也能去看看该多好。” 正在院子里晒书的沈清扬听到她的话,转过头来对她说道,“正好,稿子马上要整理完了,我又打算出去,不如你陪我一起吧?” 这样的话他之前也说过,那个时候迟迟心中抑郁,没有当真。此刻再听到他如此说,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当真?”可是转念又一想,她到底是女子,“会不会不方便?” 沈清扬走过来,身上带着从院子里带回来的春天的气息,“是要受些委屈了。我出门最多带一个小童,起居都是自己照料。你要一起的话,我就不去那些山高路远的地方了,选南方的平地,多河流的地方。正好,”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稿子,“这上面的山脉已经补得差不多了,但河流却少,我也应该补一补的。” 迟迟听他如是说,自己也有些心动,她想了想,点头道,“我把琉璃带去,府上的一切交给管家……”想了想又问,“我们要去多久?” 沈清扬微一沉吟,“小半年总要的。” 迟迟点了点头,“好,我等下让琉璃去收拾,再给她时间交接府上的工作。小半年的时间,还不到最忙的时候,回来收租子也来得及。”她说话的时候,眼中有光彩浮动,那是许久不曾在她脸上出现过的神色,沈清扬看着她终于又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神采,心里也为她高兴。 两人稍微一商定,便决定了下来。迟迟把这个消息告诉琉璃的时候,她愣了愣,脸上也随即显示出兴奋的神情来。她跟迟迟一样,从未出过皇宫,若不是迟迟嫁人,恐怕这一辈子都要老死在宫里。听见迟迟愿意带她一起去,自然高兴。 知道要走远路,不同于以往,迟迟和琉璃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又选了最朴素耐磨的衣衫,生怕自己给沈清扬带来麻烦。他见迟迟带了一个贴身婢女,自己也把书童若松带着。等到这一切收拾妥当了,迟迟才给李湛上了一道折子,把事情告诉他。 她之前怕李湛不许,所以才一直没有讲。李湛见了,原本第一反应也是不许的,毕竟迟迟从未远离过他的视线,如今更要出京,可是又一想,难得迟迟给他提个要求,他要是再反驳回去,伤了他们兄妹间感情就不好了。于是略一思量,也就准了。 彼时纪无咎已经回京了,春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心里又空了一下。想了想,对春寿说道,“给岭南叶梧去信一封吧。他上次欠下的人情,让他这次还。”沈清扬一个文弱书生,迟迟和琉璃更是手无缚鸡之力,身边若是没有一个高手保护,恐怕难以成行。 春寿听了,下意识地便说道,“那么大一个人情,让他这么简单地就还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了?”纪无咎没有做声。春寿立刻明白了,恐怕在纪无咎心里,没有什么能够比迟迟更重要的了。 姜永彦的事情已经办好了,果真,只要他出马,姜赋淳没有道理会给他下绊子。只是姜永彦将折子上报上来,李湛处罚了好些人,其中许多都是姜赋淳的门生。他斩断了姜赋淳在南方的几只臂膀,他自然不干。但事实摆在眼前,下手的又是他儿子,姜赋淳纵然有天大的怨气也不能说出口。只是这样一来,他的队伍当中,到底有些离心。 而姜赋淳也看出来,姜永彦跟他不是一条心,回京之后不久,姜永彦更是直接搬出了姜家大宅,跟他把界限划得更分明了些。他到此时方知,他这个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而李湛这边,相当于用姜永彦的暴露换来了姜赋淳的一根臂膀,从长远来看,很难说是谁输谁赢。 迟迟选了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出京。琉璃备得马车相当宽阔,里面坐了三个人还放了许多东西都不显得拥挤。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从未见过的景象,突然觉得原本静水无澜的这一生有多了许多可以期盼的东西。 她离开了,自然不知道如今宫中和京城的局势已经比较紧张了。就在她走后的第二天,姜素素的饮食里突然被太医检查出来放了避子药,紧接着,不等有人审讯,她宫里的一个宫女就不打自招,自己说了是姜风荷指使的。姜风荷那边尚且没有得到消息,李湛就派人过来搜宫,果真在她宫里找到了没有用完的避子药。 一切看起来如此环环相扣,姜风荷嫉妒姜素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宫中所有人都知道她们姐妹不合,李湛更是清楚。当年卢氏那样对姜素素,李湛今天就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姜风荷身上,根本不听她的辩解,直接将她禁了足,锁在了后宫。 因为姜永彦的事情,如今姜赋淳已经把姜风荷彻底放弃,这个时候指望他伸出援手,简直是妄想。姜永彦在宫外,就算知道也无计可施。姜风荷哭天求地,却唤不起李湛的半分怜悯。 整件事情,只有纪无咎和春寿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初苏无惧在姜素素的药里的确是放了避子药,所以她进宫这么久以来肚子都没有传出半分消息。他跟在李湛身边,自然知道他也急了,正打算什么时候吩咐小太监不需要再用药了,没想到姜素素的调养药里就被人检查出来了。 查出来的不是苏无惧下的那几味,那就肯定是有人在她的药里重新添了的。要的就是在李湛面前演这样一出戏,好把祸水引给姜风荷。来人针对的,不是姜素素,而是姜风荷。但是,她虽然贵为皇后,在宫中却丝毫不受宠爱,若是为了争宠,一般的嫔妃不会想要去对付她。换句话说,今日做这一出的,不是李湛的嫔妃。 飞雪被人给关了起来,姜风荷现在身边一个心腹都没有了,闻到有饭菜的香味,她非但没有半点儿食欲,反而觉得想吐,看也没有看眼前的人一眼,径自说道,“拿走吧,我不想吃。” 面前的人却没有动,姜风荷抬起头来正想呵斥,却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脸。越洛珠把食盒放到她面前,说道,“娘娘,我是纪大人身边的宫女,他派我过来跟娘娘说,眼下陛下正在气头上,等陛下气消了,他自会想办法让陛下把娘娘放出来的。”说着她又把食盒往姜风荷面前挪了挪,“以后娘娘三餐都由我来送,你放心,都是由我一手操办,不会给人害娘娘的机会。”说完顿了顿,方才续道,“只是其他方面,倒要让娘娘多加小心了。” 听到是纪无咎,姜风荷原本失去了光彩的眸子突然亮了起来,脸上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微笑,“纪大人……当真如此说?” 越洛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为自己也为姜风荷,“是。所以还请娘娘保重凤体。”虽然没有纪无咎之前的动作,姜风荷也未必不会中招,然而他心里到底是觉得姜风荷代他受了过,想要把她救出来,也是正常的。 姜风荷脸上露出一丝甜滋滋的笑容,仿佛那句话就是纪无咎亲口跟她说的一样,她把食盒拿过来,一边打开一边说道,“那你去跟他说,我知道了。顺便……”她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帮我谢谢他。”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李湛将信小心收好,转头看向纪无咎,笑道,“迟迟从未出宫过,出去了自然见什么都新奇,连离了京都要专门写封信过来跟朕说一声。”他嘴上虽然是在这样说,但眼中的笑意却掩不住。 纪无咎如今已经可以很平静地听李湛提起迟迟了,他低头笑道,“正是长公主殿下时时刻刻想着陛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李湛面前,再没有称过“我”,李湛跟他说话,也都是自称“朕”了。没人刻意去改,然而就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中间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李湛从桌案前面走下来,纪无咎将倒好的茶水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点头赞叹道,“你斟茶的手艺连素素都要自叹弗如。”说罢,又续道,“原还担心她跟沈清扬合不来,没想到如今两人琴瑟和鸣,感情一日深比一日。”李湛转头看向纪无咎,“你还真是给她选了个好夫婿。”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朕还觉得沈清扬家里没有个能主持大局的,现在看来,他们小两口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比那些深宅大院,不知道自在多少。” 纪无咎低头,掩去脸上的那一丝苦涩,说道,“殿下的婚事,自然是马虎不得的。她本就是天骄帝女,已经尊贵至极,夫家荣华与否,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李湛点头,深以为然,“这也是。你说如今的世家公子,哪个不是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若是真的嫁给一个能够跟她身份匹配的,她未必有现在这般自在。”说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笑了笑,说道,“等将来朕自己的公主选婿,也就不能再抱着以前的老想法了。有些时候人品比什么都重要。” 纪无咎笑了笑,状似无意般地说道,“说起陛下的子嗣,微臣倒是想到另外一件事情。”李湛抬眼看他,纪无咎续道,“皇后娘娘戕害皇嗣之事,臣后来反复思量,总觉得有些问题。” 李湛眼睛垂下来,纪无咎见他那样子,突然笑了起来,说道,“当然,微臣不是在质疑陛下的决定,而是担心陛下雷霆之下,让人算计了。” 李湛抬起眼睛看向他,“怎么说?” “从发现婕妤娘娘被人下了药到查出下药的人,再到后面在皇后娘娘的寝宫里搜出没有用完的药,这一切太快也太顺利了。试想,倘若真是皇后娘娘做的,她再大意,也不可能在自己的宫中给人留下把柄吧?” “你说的朕何尝没有想过?”李湛叹了一口气,“然而除了她,这宫中还有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纪无咎一笑,“宫中能够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多了,陛下独宠姜婕妤,若是因为争宠,任何宫妃都有可能下手,未必就只有皇后娘娘有动机。但刨去这个,宫中还有一人,最近也有动机朝皇后下手。”见李湛抬眼看过来,纪无咎转头,朝姜太后的孔雀台看了一眼,“陛下不要忘了,你前段时间,刚刚斩了姜赋淳的一只臂膀,用的就是姜永彦这把刀。” “姜永彦已经与陛下结盟,他是姜赋淳的独子,姜太后不可能直接把矛头对准他。他又与皇后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跟姜赋淳反目也是因为他们母亲,陛下也是为人兄长的,倘若有人想要针对荥阳长公主,陛下是不是也难以接受呢?” 李湛瞬间便明白了过来,“你是说,姜翠微做着一切,为的是挑拨朕和姜永彦之间的关系?好让姜永彦重新回到姜赋淳那边?” 纪无咎微微颔首。李湛皱了皱眉,问道,“那你怎么有证据能证明就是这样呢?” “不要证据证明。”纪无咎目光悠然地望向远处,“不管是不是,陛下只能当做不是。要不然,陛下之前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说完他又补充道,“况且,陛下仔细想想,姜婕妤能不能生育,跟皇后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李湛微微沉吟,的确,姜素素不管能不能生,跟姜风荷都没有关系,反正最后皇嗣不可能到她的肚子里,这样的觉悟,她应该一早就有了。 这样一想,仿佛豁然开朗起来。李湛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纪无咎的肩膀,说道,“朕身边这么多人,竟无一人有你这般通透。”那神情,真的就跟以前没什么差别。 午饭过后,李湛的圣旨就到了姜风荷那里,说是真凶已经找到,让她受委屈了,为了表示安抚,还给了她好多金银珠宝和补品。 飞雪将她扶起的时候,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谁都知道姜素素是李湛的逆鳞,动不得。姜风荷被人栽赃说是伤害皇嗣,她都以为姜风荷这次完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否极泰来,绝处逢生,怎能让她不高兴? 姜风荷也高兴,却不仅仅是高兴她被放出来了。她还记得,那天晚上纪无咎身边的宫女过来跟她说,让她放宽心,好好呆在这里,纪无咎自会就她。他们两个原本就没有什么交集,她虽然抱着微弱的希望在宫里等着,但没想到纪无咎真的说到做到了。那一刻他践诺带给她的欢喜,比她被放出来还要多上几分。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才惦记着他,他心里……其实也是记着自己的吧? 宫中发生的这一切,迟迟自然是毫不知情的。时值四月,她跟着沈清扬一起已经离开京城,一路往南行去。江南风物一直以来都是文人墨客热衷吟咏的对象,这么多年来迟迟只在书上见过,自己尚未亲历,如今虽然还未到江南,但看着跟京城已经有些不同的景色,她已经颇为兴奋了。 沈清扬虽然是个文弱书生,看上去又是一副懵懂好骗的样子,可让迟迟没有想到的是,在行路上他竟然颇有经验,一路上硬是没让迟迟担心受怕、挨饿受冻过。迟迟虽然从未出过远门,但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做到这些有多难,心中对他更是感激。 因为知道她从未出过远门,这一路上,但凡到了一个地方,沈清扬总能跟她讲解一番。难得的是,往常看他呆头呆脑的一副书呆子样,没想到说起这些来却妙趣横生,引经据典,听得迟迟不禁莞尔。 这一日也是个好天气,迟迟坐在车里似乎能够闻到外面的花草香。她原本跟琉璃在车里小声地说着话,车子突然停了。片刻之后,外面传来若松的声音,“小姐,公子说前面有个茶寮,让我们休息一下再赶路。”因为要游览美景,他们走的路多是小路,时常不能赶到城镇投宿,多数时候都是找附近的农家住宿一宿。开始的时候迟迟还有些不习惯,可是看到沈清扬那副劳累的样子,就算有不习惯也都被她咽了下去。 两人没有同房,去了外面也没有做夫妻称呼,而是以兄妹相称。他们两个年纪相当,又是一副金童玉女般的相配,就算是做兄妹相称,外人也打趣他们是小情侣。开始的时候迟迟跟沈清扬还会害羞一下,如今经历多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迟迟跟琉璃下了车,外面果然一片春光大好。茶寮开在路中间,她们过去的时候沈清扬已经帮她们把东西准备好了,迟迟走过去坐下来,朝他笑道,“每次都让你帮忙,什么时候也让我帮你一下。” 沈清扬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愣了一下才偏头过去说道,“也没什么……”声音小小的好像蚊蚋,不注意去听,还真的听不太出来。 旁边的若松正好端着干粮过来,听到了,笑嘻嘻地说道,“小姐你不用谢他,他巴不得呢。”沈清扬待人一向和善,弄得若松也没大没小的。迟迟见他人小鬼大的样子十分可爱,经常逗他,他也不怕迟迟。只有琉璃,在甘露殿里当惯了自己的大宫女,出了宫到迟迟这里也是掌事姑姑,对待下人一向威严,三个人中,若松最出怵她。 迟迟被他这样一说,也有些不好意思,琉璃见他又来了,虎着一张脸看着他。若松一缩肩膀,朝她吐了吐舌头,躲到沈清扬身后去了,嘴上却还不依不饶,“我是公子身边的童子,你管不到我。” 琉璃朝他冷笑道,“小姐着我管理整个府上,哪怕你再是公子身边,一样归我管。”若松想拿沈清扬来压她,没想到琉璃身后更是有长公主撑腰。他自觉比后台比不过人家,当下便没了声音,只朝琉璃做鬼脸。 他们两个这样一打趣,让原本就轻松的氛围更加轻快了。迟迟跟沈清扬小声地说着话,四个人正一派和谐间,他们面前突然出现了两个男人。 迟迟抬头一看,那两个男人一身青衣短打,见迟迟抬眼,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姐,大少爷病重,还请你跟我们回去。”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迟迟心里蓦地一凉,正要站起身来,旁边的沈清扬却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他转过头来对那两个人问道,“少爷一向宠爱小姐,要接人怎么会只派你们两个人过来?”那两个黑衣人面面相觑,正要再说话,沈清扬却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又开口道,“你说你们是大少爷派来的,临行前他可曾给过你们什么信物?” 这下是真的答不上来了。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猛地抬起头来,朝迟迟抱了抱拳,“殿下,姜相有请,还请殿下不要推辞。” 果然是姜赋淳吗?迟迟笑了笑,说道,“姜大人好大的威风,本宫堂堂一个长公主,居然要本宫来见他?”她偏了偏头,“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相爷,若是真的想请本宫去,他照规矩递折子到公主府,本宫再看心情想不想见他。” 其中一个黑衣人冷笑了两声,说道,“殿下,你以为如今这种情状还能任你选吗?”他说着就直接伸手过去要直接抓她,迟迟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只觉得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大力,将她从那人的手中挪开。接着一道白光闪过,定睛再看时,那个人的喉咙上已经多了一把刀。 琉璃吓得叫了一声,迟迟更是脸色煞白。沈清扬连忙走过去护住她。剩下的那个见自己同伴还未出手就被人结果了,心下不忿,从身后拖出一把剑来就朝着来人砍过去。沈清扬只觉得自己身边一阵疾风,一个黑影飘过来,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冷笑道,“就凭这样的货色居然也让我跟了一路。真是!”话语间满是不屑。 迟迟他们这才看清楚来人,是个身高九尺的大汉,一脸络腮胡子遮住了长相,不过看他眼角平平整整,年纪应该不算太大。他穿了一身半旧不新的灰色袍子,应该是浆洗过很多次了,好多地方已经磨白了。迟迟留意了一下,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熟悉,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她什么时候会认识这样一个武林中人。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那个黑衣人见了灰衣人,脸色一片灰败。那个灰衣人走上前来,一伸手,死掉的那人脖子上的刀就不知道怎么到了他手里,他手中银光一舞,躺在地上的那个黑衣人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一下,就这样死了。 不过抬手之间就杀了两个人,迟迟和琉璃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还有若松,他不过一个半大孩子,更是吓得缩在琉璃身边,看也不敢看一眼。琉璃见那人转过头来,忍不住冲他喝道,“你这人好无礼,没见这里还有女人小孩儿吗?竟然就在这里杀人。” 那人目若寒星,冷冷地朝琉璃看过来,“难道杀人还要把他们拖到树林子里去吗?” 琉璃被他一句话噎得什么都讲不出口,人家好歹是救命恩人,没道理就这样谢人家。沈清扬让迟迟靠在自己腰上,站起来跟那人行了一个礼,说道,“在下沈清扬,多谢大侠救命之恩。不知大侠尊姓大名?” 那人转头看向沈清扬,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叶梧。”沈清扬想起他之前说的跟了一路,连忙问道,“叶大侠是早就发现了这两个人吗?不知是何人拜托叶大侠护送我们?麻烦告知姓名,也好让沈某好好感谢一番。” 他脸上出现了一个极为讥诮的神情,可是被满脸的胡子遮住了看不见,他朝沈清扬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了。沈大手当年名满天下,他的公子,我护送一下也是应当的。”说完他就朝着前面走去,走了两步,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对他说道,“你如今带着两个女人,可跟你以前一个人行走江湖时不一样了。居然也不知道做些准备,你们这些贵公子……”像是很不满意一样,摇了摇头,转身消失在了路旁的树林里。 “听他的口音,好像是岭南一带的人。”他的官话虽然说得好,但还是能够听出些许乡音。沈清扬面露喜色,“原来我爹的诗已经传到那么远了啊,连武林中人都为他倾倒。” “兴许是以前故旧,你不知道罢了。”迟迟已经休息好了,虽然脸色依然很差,但好歹不像之前那样浑身发软了。她走到沈清扬身边,“既然人家要还你这个人情,你收着便是了。”眼睛却看着刚才叶梧离开的方向,眨也不眨一下。 沈清扬以为她还是不舒服,忍不住自责道,“都怪我,刚才那位侠士说得对。你们跟着我不比我以前一个人了,我应该找个什么镖师护送一下的。” “何必自责。”迟迟转头朝他温婉而笑,“下次出来就知道了。” 旁边的琉璃连忙接口道,“是啊姑爷,你听那种人的话做什么。他说他是一路护送,那为什么之前不见他悄悄把人打发了,偏要等到那两个人到了殿下面前才出来?无非是想你记者他这个人情罢了。” 迟迟转头看了她一眼,尚未做声,沈清扬已经一脸正色地说道,“此言差矣。我看他刚才两招就退了敌,说明他的武功远远超过这两个人。他之前不出来,必定是想要让这两个人知难而退,谁知道他们不肯,于是这才出来的。况且,”他转头看向那两个人的尸体,续道,“他之所以会在这里结果了他们,多半也是因为他们回去之后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与其生不如死,倒不如一刀下去,死了干脆。” 琉璃被他一顿抢白,愣了愣,随即也察觉出来自己刚才有些逾越了,笑了笑,说道,“姑爷你是好心,看谁都是好人。”却偏过头去,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沈清扬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迟迟,她对沈清扬笑了笑,示意无事。转过头来对琉璃笑道,“给店家付点儿钱,我们上车吧。”琉璃听了,连忙从腰带里拿出银子,冲躲在里面的店家挥了挥,和若松一起跟着迟迟他们回了车上。 迟迟上了车,却没有立刻离开,等了一会儿,琉璃才拿着一个包裹上来,对迟迟说道,“我刚才问店家要了点儿吃的,殿下你之前什么都没用,这一趟下去不知道还有多久,先吃点儿垫垫肚子吧。” 迟迟摇了摇头,将头靠在窗棂上面。她怎么吃得下呢?只要一想到那个人是纪无咎派过来的,她心里就难过得不行。 既然已经决定放弃她,又为什么还要这样关心她? 茶寮已经错过了,晚上的时候沈清扬带着迟迟投宿在了一个村子里。小村庄虽然不富裕,但是给他们的都是最好的。迟迟心中感激他们能收留自己,给了那对老夫妻一大锭银子。谁知刚刚坐下,沈清扬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对琉璃说道,“白天的那位侠士想必还没有吃东西,琉璃你把他叫进来一起吧。” 琉璃看了一眼迟迟,只当沈清扬在说痴话,“少爷你这是怎么了?他不是白天就走了吗?怎么还会跟着我们呢?” “他既然之前就跟了一路了,没道理会在半路上把我们丢下。”沈清扬朝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把他叫进来,人家一路风尘,总不好叫他在外面看着我们有热食吃,他一个人风餐露宿。” 琉璃转头看向迟迟,迟迟朝她眨了眨眼睛,她见了,虽然无奈,但最终还是转身出去了。 过了片刻,她又回来了。沈清扬见她身后空无一人,便知道她没有说动叶梧。他立刻站起身来要出去亲自请人,迟迟连忙按住他的手,说道,“他们这样的江湖人,想必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你就不要勉强了,等下让琉璃给他再做点儿,端出去吧。” 沈清扬见迟迟都这样说了,也就只得作罢。四个人就这样吃了一顿饭,琉璃本来以为沈清扬吃完饭都忘记了要让她做饭的事情,没想到他离开桌子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了琉璃一句,“你记得等下给叶大侠弄点儿吃的啊。” 琉璃在心里对自己这位婆妈的姑爷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儿,闷声答道,“是~”声音拖得长长的,听上去就像是不高兴。沈清扬听了,手一抬就要跟她说教,迟迟连忙挽住他,硬是把他拖了出来,“你陪我讲讲话。”再惹琉璃,她可能就要毛了。要知道琉璃,是连她都不敢惹的。 若松帮琉璃收碗,见她还有事情要做,立刻幸灾乐祸地做了个鬼脸,做完就端着碗要出去。谁知道他刚刚转身,就听见琉璃阴测测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若松~等下给我打下手。”刚才还喜笑颜开的小童子,脸立刻垮了下来。 琉璃给叶梧做了一碗面,面是投宿人家的老两口自己擀的,这年头,村子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又给他烫了两颗小白菜,放了鸡汤猪肉和老婆婆自己做的肉酱进去。她到底心软,想了想,最终又给叶梧煎了一个鸡蛋,放在了碗底。最后将蒜末姜末用热油浇熟,放一勺酱油一点点醋,一碗肉酱面就这样做好了。 琉璃拿了盖子把面盖住,端了出去。她走到院子门前的大树旁前,抬头冲上面喊道,“我家姑爷让我给你做碗面送过来,你……想吃就吃吧。等下睡觉前我过来收碗。”说完就掀开盖子,给他把筷子放了上去。 树上久久没有传来声音,琉璃抬头看了一眼,上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生出些许的失落来,不过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树下传来温热暖和的面香味儿,混合着小白菜的清香,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叶梧见琉璃已经回去了,又看了看手里又干又硬的馒头,终于还是一个翻身,下了树来。 面条很劲道,小白菜很爽口,还有面汤,喝下去简直让自己整个都暖了起来。叶梧只觉得这碗面好吃极了,原本以为就这些,没想到吃到最后,他居然从里面扒拉出来一个金黄喷香的煎蛋来。 如此熟悉的场景,一如曾经母亲在时,他的眼眶突然就红了起来。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之后迟迟他们无论去哪里,身后总跟着一个叶梧。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愿意跟迟迟他们走得太近,但时间久了,又或许是架不住沈清扬的热情,便也不那么疏离了。大概是因为那一碗面给他带来了母亲般的味道,之后琉璃虽然时常拿话刺他,叶梧也从未放在心上过,反而经常帮助她。时间久了,琉璃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迟迟他们一行人一路向南,渐入江南地界,沈清扬想要去看河道,对这些事情也留意起来。迟迟跟在他身边,虽然看不懂,但看他如此专注入神,也觉得开心。他们两个人,一个天真烂漫,一个赤子之心,出来这一趟两人感情日渐融洽,虽然迟迟心中还未放下纪无咎,但是面对沈清扬,已经不再是先前的心情了。 这样的转变,看在不同的人眼中,自然又是不同的心情。 而宫中,快到六月间的时候,姜素素的肚子终于传来喜讯。李湛欣喜若狂,当即就赏了宫人不少银钱。可是在纪无咎看来,却又是另外一番境况了。 姜赋淳等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他跟李湛如今是水火不容,眼看着李湛尚未手握大权,又传出子嗣消息,姜赋淳难免不会生出挟幼主霸天下的心思。之前纪无咎不让姜素素怀上孩子,便是想要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如今看来,没起到作用。 姜素素已经有了孩子,虽说宫中子嗣能够平安诞下的本来就少,但李湛从知道这个消息开始便将姜素素的宜兰宫守得水泼不进,他想要做手脚都没办法。况且,纪无咎虽然鬼神不惧,但总觉得这样戕害尚未出生的孩子,还是过于残忍,他也不愿意去做。只希望,能够在姜赋淳动手之前,先把他的势力一一瓦解,也免得将来再生事端。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不佑人,姜素素怀孕的消息传出来的第二天,南方就传来谍报,说是之前那群被打散的农民又纠结了起来,声势比之前更为浩大。李湛正在兴头上被人陡然这么浇下一盆冷水,饶是他性格温和,也怒不可遏,当即命令纪无咎南下督查,誓要将匪患剿灭。 圣旨在身,纪无咎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抗旨不尊,值得将宫中的事情交代给了春寿之后,自己一个人,南下剿匪去了。 *************************我是场景转换到迟迟身上的分割线****************** 江南六月,日渐炎热。往年这个时候,迟迟都跟着宫里的人一起去了避暑山庄。饶是前些年不受宠的时候,她的甘露殿里放满了冰块。 琉璃刚刚把临水的窗户放下来,迟迟就赶紧叫住她,“拉上来拉上来。”外面有风,虽然阳光刺眼,但总好过这屋里的闷热。 琉璃转过头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殿下,外面的蝉可叫得厉害呢,你不怕等下睡不着?” 迟迟在床上翻了个身,懒懒说道,“叫就叫吧,总好过热。”刚刚翻身,身上又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她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沈清扬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迟迟,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听他说得高兴,迟迟也提起些兴趣来,连忙翻身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拉开门,就看到沈清扬热红了一张脸,手里端着一碗红糖水,里面飘着鱼卵一样的东西。她没见过那是什么,但看到沈清扬热成这个样子,连忙把他迎进来,让他坐下,又顺手拿了旁边一把绡扇给他扇了起来。边扇边问道,“这是什么?” 沈清扬献宝一样把那碗红糖水捧到她面前,“是凉虾。”他放到迟迟面前,“这原本是蜀中一带的小吃,夏日用来消暑最好不过了。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老板就是从蜀地过来的。” 看他热成那个样子,迟迟就知道是他自己下去买的,没有第一时间拿起来吃,反倒是问他,“你怎么不叫个人下去买?”琉璃在一旁接口道,“若松这小子是皮痒了不是?竟让公子跑路,他一个人偷懒躲闲。” 沈清扬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天气热,他小孩子家也难得跑一趟,我多走两步,没关系的。”迟迟知道他一向心软,又看他一双眼睛好像嵌了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在他的注视下,迟迟拿了小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冰冰凉凉的,果然解暑。她看向沈清扬,问道,“你吃过了没有?” 沈清扬一愣,随即笑道,“我一次不好端两个......”说完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这就是没有了。迟迟朝琉璃招手,对她吩咐道,“你去跟店小二说,叫他把卖凉虾的老板叫过来,给我们一人现做两碗。”沈清扬一愣,大概是没想到还能这样,琉璃却已经看穿他的心思,促狭一笑,转身出去了。 等到琉璃不在了,他还在这边懊恼。迟迟觉得他那副样子可笑又可爱,拿了旁边另一只勺子递到他手里,看了一眼面前的凉虾,“你也吃。” 沈清扬脸色一红,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还是等下,等他们一起吧。”迟迟知道他这又是害羞了,便也不再管他,自己埋头,喜滋滋地吃了起来。 这小东西冰冰凉凉,果然消暑。她在楼上刚好一碗吃完,琉璃就带着一个食盒上来了,里面用白瓷碗整整齐齐地放了四碗凉虾。白玉般透亮的小团子在里面上下沉浮,看上去竟真的像虾子一般。迟迟刚才吃了一碗,暑气消下去大半,如今他们又是正在路上,她不敢贪凉,害怕生了病劳烦沈清扬,看了一眼之后便放下了。 她不吃,就多出来一碗,琉璃也是姑娘,不敢多吃,沈清扬不愿意贪嘴。若松倒是愿意,但他一个小孩子,脾胃本就虚弱,琉璃生怕他吃坏了肚子,他就是要也不许。迟迟在旁边见她犯难许久,终于忍不住出言点醒她,“你忘了还有一个人呢。” 沈清扬闻言,连忙抬起头来,“对啊,琉璃你忘了还有叶大侠呢。” 琉璃一抬头,就看到迟迟促狭的目光,她脸上一红,嗔道,“殿下,你真是太讨厌了。”话音未落便扭头带着那碗凉虾离开了迟迟这里。迟迟在后面看着她,笑道,“我好心好意请你们吃东西,居然还说我讨厌,琉璃你真是不识好人心。” 话传得远远的,直到琉璃进了叶梧的房间脸上都还忍不住带着笑容。她端着那碗凉虾走到叶梧面前,正要跟他说话,却不期然看见他的眼中也带着几分笑意,当下脸就垮了下来,问道,“你笑什么?” 笑什么?他是习武之人,刚才迟迟跟琉璃说的话,他在隔壁房间可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当着琉璃可不能这么说,再提恐怕她又要恼了。他赶紧摇了摇头,以示清白。琉璃也不管他,将那碗快化了的凉虾放到他面前,说道,“今天小姐请客,让我给你送一份过来。”又想起之前他都拒绝跟他们一起,像是怕掉面子一样连忙说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就端走了。”说着手就放在了那个碗上面,像是他一点头,就要立刻端着碗离开。 谁知道她的手刚刚放上去,叶梧就把那碗凉虾端了起来,琉璃心中甚喜,脸上却偏偏要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她轻咳了一声,正色道,“那我等你吃完再来收碗。”说完便抱着托盘要离开,谁知道刚刚转身,叶梧就在背后叫住了她,“等等。” 琉璃转头,大概是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叫住自己。他被琉璃看得有些不在,哪怕是隔着那一把大胡子,也能看出他的窘迫。琉璃这下反倒不严肃了,忍不住笑了出来,朝他问道,“究竟什么事呢?”声音娇娇软软的,竟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叶梧避开她的眼睛,讷讷道,“不知道姑娘何时有空?是否方便再为我下一碗面。” 下面?琉璃还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求自己,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她睁大了眼睛,有些不信,“只是一碗面吗?” 叶梧猛地点了点头,像是怕她不答应,“只是一碗面,和那天晚上姑娘端出来的那碗一样就行。” 原来是这么简单啊......琉璃原想问他为什么只要这一碗面,可是想想又觉得自己跟他本来就不熟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是点头道,“好,等什么时候我空闲了,给你做一碗。” 叶梧朝她郑重地抱了抱拳,一双鹰眼中满是诚恳,“多谢。”他一下这么严肃,琉璃反倒不习惯起来了,像是要赶走这种尴尬一样,琉璃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了。”见他已经将那碗凉虾喝完,琉璃把碗收进食盒里,端了出去。 回到迟迟的房间里,她和沈清扬正坐在桌子前面说话,不知道沈清扬又说了什么,逗得迟迟仰头大笑了起来。出了京城之后,迟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琉璃见她高兴,自己嘴角也露出些许笑容来。 不知为何,脑子里又突然冒出那日迟迟跟她说,要让她风光出嫁的话来。如果......有一天迟迟能够找到她真正的幸福,能够有人陪着她,或许自己......也可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呢。 迟迟他们现在在的地方,是江南的一处小城,烟水缭绕间,月色朦胧而温柔。一行人在这里休养了两天,便又上了路。眼下正值江南的梅雨时节,这一日他们刚刚走了半日的路程,天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眼看着前路泥泞难行,沈清扬索性让迟迟她们下车,走路过去在附近找一户人家,暂时休整。 他们走的是管道,走了没多远就找到一处村庄,沈清扬带着迟迟他们走过去,可是越到后面,越是心惊——偌大的村子,里面空空荡荡,不仅没有一个人,甚至连鸡都没有一只。墙上还挂着刚刚贴上去的窗花,甚至还有人门口贴着偌大的喜字,看上去并不像是废弃的地方,可是他们四处找了许久,硬是没有看到一个活着的人或者动物。 迟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心里发毛。这几个人当中,只有叶梧有江湖经验,他守在迟迟身边,看着他们冲进一个又一个的屋子里去找人,却每次都无功而返,脸色也渐渐郑重起来。 几个人忙了半天,可依然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若松小孩子性格,面上不由得有些害怕,下意识地抓紧了沈清扬的袖子,颤声道,“少爷,我们出去吧,这里好恐怖。”可是出去,去哪儿?这里茫茫一片,外面又下着瓢泼大雨,他们这几个人当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半大孩子,还有两个弱质女流,真要出去,往哪儿去? 可是留在这里,这一看就不对劲,真的可以吗?沈清扬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下意识地望向叶梧。这个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几个人中的主心骨,他沉默片刻,说道,“离开这里。”能够将这么大个村子的人在顷刻之间杀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不管是不是冲着他们来的,这个麻烦都不好惹。 可是他话音刚落,迟迟就听见他一声低喝,“谁在那里?”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叶梧话音刚落,他们面前就出现了一片白光,迟迟只觉得一阵大力涌来,再看时,她已经被沈清扬护着去了到了屋角。不过三招,叶梧就已经将人拿了下来。迟迟他们这才看清楚,刚才躲在这后面的,是两个穿了男装的女子。 其中一个做了小厮打扮,想来是丫鬟之类的。另外一个皮肤白皙,容色美好,即使是荆钗布裙也难掩国色。叶梧用刀压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能乱动,迟迟走到她面前,问道,“你们两个女孩子,怎么会在这里?”看她们的打扮,应该也是想要避开,但不巧被叶梧发现了。 那个女子抬起头来看向迟迟,说道,“我们原本是路过避雨的,谁知道进来之后就看到这里空无一人,心知有异,正要离开,你们又进来了,所以才躲了起来。” 她话音刚落,叶梧就冷笑了一声,“乱说。我们进来多久了?你们藏在这里有多久了?”他看了一眼刚才她们藏身的那个柴垛,“你自己怕是没办法把那个柴垛堆得那么好吧?”他把刀又往下压了几分,抬起头来对迟迟说道,“这村子里出事,多半是因为她。”他的意思是,这样的麻烦还是不要招惹了,她已经让一个村子的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们跟她牵扯到一起,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谁知迟迟听了,却蹲下身来,凑到她面前问道,“我叫李迟迟,跟我哥哥一起出来游玩,那边那位是我的侍女,小童是我哥哥的书童。这位大侠是我们的好朋友,你又是谁?”叶梧没料到她居然一上来就自报家门,正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迟迟已经将自己的底牌撂了个底朝天。那个女子也有几分惊讶,不过还是说道,“我叫邰离合。”她动了下眼睛,看了一眼叶梧,续道,“这位侠士说得不错,这村子里的人的确是因为我才不见的。他们现在,多半已经......”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结果已经显而易见。 迟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她们两个女子,出门在外不管是因为什么,受到这样的追杀都是一件让人心生怜悯的事情,“那......究竟是谁要杀你们?” 察觉到她身上杀气已经散去,叶梧放开了邰离合,她战起身来,又到一边去扶起自己的丫鬟,摇了摇头,“我自己都想不通。”迟迟还想再问,但旁边的沈清扬已经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硬是让她把原本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清扬的小动作叶梧也看见了,他看了邰离合主仆二人一眼,说道,“他们没有找到你们,一定会重新再回来的。趁现在雨大,行迹不容易被人找到,赶紧离开吧。” “可是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叶梧一眼扫过来,迟迟也自动消了声音。邰离合脸上却出现了一丝苦笑,说道,“如果可以走,我何尝不想走。但是那么多人因为我而死,我总不可能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就要离开吧?” 直到她这句话出口,叶梧看向她的目光才稍微柔和了一点儿。他不再说话,随手拉了把椅子做了下来,转头看向迟迟,“你们不是要休整吗?还等什么?”这是答应了?没想到他转变得这么快,迟迟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琉璃已经笑着跑到后堂去找衣服去了。 片刻之后,她抱着两堆衣服出来,对着几人说道,“你们先把衣服换了吧,再穿身上,恐怕要着凉的。”迟迟听了,连忙走上前去,琉璃冲她说道,“小姐你的衣服我给你找出来了,就放在屋子里。”迟迟点了点头,侧身进去了。 琉璃把沈清扬和若松的给他们,轮到叶梧了,明明手里还有一套,反倒期期艾艾,犹豫了半晌才开口,“你要不要......”话音未落,叶梧已经摇头,接着琉璃就看到他浑身蒸腾起一阵白烟,不过片刻,刚才还湿哒哒的衣服,此刻全干了。 琉璃从未见过这样的神功,当下目瞪口呆。正要说话,里面迟迟又在叫她,她瞬间忘得一干二净,连忙掉头过去找迟迟了。 邰离合在一旁看他露了这样一手,忍不住赞叹道,“好功夫。”叶梧抬眼看了她一下,轻哼了一声,没再做声。正好琉璃打着帘子出来叫她,“邰姑娘,我家小姐请你进去呢。”邰离合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叶梧,转头朝琉璃笑道,“好。”说完,便带着自己侍女走了进去。 琉璃也要进去,叶梧却先一步叫住了她,“琉璃姑娘。”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叫琉璃的名字,声音中带了几分南方地区的乡音,又被男子醇厚的声音中和,听上去让人不由得脸色一红。琉璃红着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带着往常在甘露殿时的大宫女的风范,跟他说道,“什么事?” 叶梧却不知道她此刻心中的万千思绪,目光投向刚才邰离合进去的那间屋子,低声道,“这女子,你让你家小姐离远一些。”琉璃睁大了眼睛看向他,眸子里满是不解。她虽然比迟迟多了几分世故,然而终究还是宫中的女子,对江湖上的事情不熟悉。叶梧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女子满口谎话,里面每一句是真的。虽说她是想自保,但到底不是熟悉的人,免得伤到你家小姐。” 他没有解释太多,但琉璃却深信不疑。不说叶梧是他们这几个人里面江湖经验最丰富的,他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就是说这些日子以来他跟自己这几个人的相处,她也愿意相信他。 琉璃点了点头,“那我进去提醒小姐一声。”她抿了抿唇,像是解释一样,说道,“小姐心善,以前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怕是动了恻隐之心......” 她还没有说完,叶梧就已经点头道,“我知道。”他既然已经答应那人要来保护她,自然就不会把这小小的麻烦放在眼里。 琉璃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没有往心里去,心中瞬间轻松下来,转身朝着那间屋子里走去。 屋子里面,迟迟跟邰离合都已经换好了衣服,虽然不再是之前那身绫罗绸缎,但即使是荆钗布裙,穿在她身上也不见得有损她的容颜。邰离合年纪稍微大一些,迟迟还带着几分稚气,她脸上却满是老练。琉璃走到迟迟身边,将她的衣服接过来,“我去给你晾起来。”迟迟点了点头,正要叫邰离合一起,琉璃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少爷那边还有,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要小姐你帮我呢。”被她这样一拦,迟迟瞬间歇了叫邰离合一起的心思,点了点头,跟着琉璃一起出去了。 此刻外面依然是瓢泼大雨,迟迟跟琉璃走到院子里,将湿衣服晾在廊下,琉璃凑近了对她小声说道,“刚刚叶大侠说,叫我们不要跟她太近了,这女子嘴里不真不实,小姐你还是不要轻信了。” 迟迟却笑了,不甚在意地说道,“我也没有跟她讲真话啊。”见琉璃立刻拉下来一张脸,迟迟连忙讨饶,“好了好了,听叶大侠的就是了。”她促狭地看了一眼琉璃,打趣道,“免得我们家琉璃在他面前拉不下脸来。”话音刚落,琉璃就伸手拍了她一下,嗔道,“小姐你在乱说什么......”话未说完,脸已经红了大半了。 两人在廊下说了一会儿话,沈清扬又叫若松把他们的湿衣服拿了过来,做完这一切之后,琉璃带着若松进了厨房,给他们弄吃的。那么多人,迟迟害怕琉璃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搬了个小凳子在旁边给她打下手。 邰离合的那个侍女见了,忍不住笑道,“你们这家人真有趣,主子不像主子,丫鬟不像丫鬟。” 迟迟还没说话,沈清扬就在一旁抢声道,“对啊,我们原本就不是什么主仆,而是家人,家里一向如此。”他说这话没什么意思,倒是让那个丫鬟有些下不来台。邰离合见了,安抚一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跟沈清扬道歉道,“不好意思,丫鬟不懂事,唐突了。” 迟迟摇了摇头,“不碍事的。”她待人一向亲和,怎么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大动干戈?琉璃用这个住户家里剩下的东西简单地做了几道菜,一行人上了桌正要吃,叶梧却突然浑身一凝,拿起佩刀,对沈清扬吩咐道,“你带着她们躲到后面去。”话音刚落,身边就已经多了一个人。邰离合抬头望向他,“是有追兵来了吗?”叶梧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听到马蹄声,来得很快,人不少。” 原本以为她也要跟着一起躲到后面去,谁知道她将自己的侍女往迟迟那边一推,吩咐道,“你保护好自己,若是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麻烦你回去跟何大哥说,让他给我报仇。”此刻的她,虽然面容疲惫,却一身杀伐之气,决然不似之前的样子。 叶梧看向她的眼神又变了变,她的侍女却不干了,立刻叫了起来,“小姐——”话音未落,就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住了,“你若是还当我是你小姐,就按照我的话去做。”她抬眼看了一下四周,“这村子里的人是因为我才不见的,我必须要给他们讨一个说法。” “噤声。”叶梧低喝一声,转头看了一下沈清扬,他朝叶梧点了点头,示意这里有他,便带着迟迟他们到了后面的屋子里。叶梧见其他人都藏好了,拿起刀,推开了门。 门外,早已经有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邰离合也跟着叶梧一起站出来,拔出佩剑,冲他们扬声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这样追了我一路,还殃及无辜。” 领头的那个看着她冷笑了一声,说道,“既然知道你自己殃及无辜,那就赶快束手就擒,免得再连累无辜之人枉送性命。” 她却临危不惧,“你们追了我这一路,却连来历都不肯透露,就算是死,我也死得不甘心。” 领头的那个看了一眼她身边站着的叶梧,冷笑道,“我临走之前主上再三交代过,说邰姑娘智计出众,让我小心谨慎。今日一见果然不凡。邰姑娘身边站着的这位,是岭南叶家的高手,一旦真的把来历告诉邰姑娘,不是就把他牵扯进来了吗?一句话不说,邰姑娘就给自己找了个帮手,如此机变,难怪人称‘女中诸葛’。” 她被人叫破心思也不尴尬,反而坦荡一笑,“难道你不说,他们就能从中抽身吗?”领头的抬眼看了一眼院子后面,笑道,“原来不止叶大侠一个。”叶梧瞥了一眼邰离合,她脸上这才露出些不自在来,“事情紧急,还请见谅。” 叶梧冷哼一声,说道,“不知里面的李姑娘知道自己救了一只白眼狼会是什么心情。”邰离合被他一句话说得有些下不来台,正想给他道个歉,那群黑衣人已经把他们团团围住了。 外面只是听声音就知道是一片刀光剑影,除了那次李岩逼宫,迟迟尚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那一次,她身边还有纪无咎,她知道的,只要有纪无咎在,她总能平安无事,这一次,他人没有来,可是叫了叶梧护送她,她也能安然无恙吗? 旁边伸出来一只手,干燥而温暖,迟迟抬头看去,发现是沈清扬。见她朝自己看过来,沈清扬温言道,“怕不怕?”迟迟正想答话,面前一阵巨响,一个黑衣人猛地摔在了他们脚边。迟迟吓了一跳,她的肩膀被沈清扬带着往后面一躲,紧接着就有另外几个黑衣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黑衣人人数太多,迟迟朝外面看了一眼,饶是叶梧武艺高强,也被人缠住脱不开身。他要护着邰离合,又要留心身后,左支右绌。那个黑衣人在迟迟他们几个人中间环视了一圈儿,突然目光停留在了迟迟的脖子上。他凝神看了半晌,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叹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迟迟一眼,转身出去,一个纵身上了马,长啸一声,原本还在打斗的黑衣人听见了啸声立刻收了兵器,翻身上马,一群人像雷一样,在雨中迅速地奔向远方。 这一场厮杀,没想到就这样消失了。邰离合的侍女见人已经走了,连忙出去将受了不少伤的她的扶了起来。叶梧走进来,一头雾水地问道,“怎么了?”那些人刚才的架势,可是不把他们全部灭口就不甘心。 迟迟也不知道,但她清楚刚才那个人是看到了她的脖子才收了兵器的。可是她的脖子......她低头看了一眼,上面是用金丝拧成的线,挂了一块玉佩,刻着“迟迟钟鼓初长暮”,因为暗含了她的名字,她很是喜欢,所以随身带着,日夜都不曾取下来过。可是这枚玉佩,跟刚才那群黑衣人又有什么关系? 邰离合也看到了她的玉佩,站在原地呆了半晌,苦笑道,“没想到还真的被你救了......”话音未落,整个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纪无咎站在江边,风把他的袍角吹起,他却浑然不觉。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传来,纪无咎转头看去,来人一身黑衣,赫然正是之前带人追杀邰离合的男子。纪无咎见他脸色不虞,漫不经心地笑道,“怎么?跑了?” 那人面色沉肃地摇了摇头,纪无咎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只听那个男子说道,“属下带人一路追踪,终于找到了她人,可是......在那里,我们碰到了荥阳长公主。” 纪无咎抚着腰上玉佩的手蓦地顿住了,他抬眼朝那人望去,“她怎么会跟邰离合在一起?” “想来是游玩到此,偶然遇上的。”那个黑衣人脸色也不怎么好,“属下见到殿下在,就带人撤了回来。”他的目光看向纪无咎手上的那块玉佩,如果不是主上时常把玩那枚玉佩,这次还真的认不出来那就是一直只在他们属下之间传扬的长公主。 纪无咎沉默了半晌,朝他挥了挥手,那个黑衣人面露疑色,问道,“世子的意思是,邰离合就不追了吗?” “还追什么。”纪无咎微微一笑,有些无奈,“邰离合想必已经知道你们是因为谁才没有下杀手的,这下更会跟得紧了。”他朝那个黑衣人看了一眼,说道,“你去把关起来的村民都放了吧,反正也没什么用了。至于邰离合,以后再说。” 那个黑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领命下去了。 纪无咎看着手上那枚玉佩,寂寥地叹了一口气。这枚玉佩跟迟迟脖子上的那枚原本就是一对,她的那枚刻着“迟迟钟鼓初长暮”,他手上的这枚是“耿耿星河欲曙天”。原本只是想留着做个念想,没想到居然还给迟迟减了个麻烦。 白玉般的手指从玉佩上一一拂过,如今的他,也只能看着玉佩还念故人了。 **********************我是场景转换到迟迟这边的分割线*********************** 那日之后,邰离合因为受了伤,迟迟他们又耽搁了几天,等她伤好了之后再上路。两拨人在那个小村庄里分了手,沈清扬跟若松又把马车找了回来,一行人坐着车继续向南。 南方多河道,马车之前被浸了水,有些不舒服,到了富春江畔,沈清扬干脆弃车转船,租了一艘小船,顺流而下。 迟迟之前坐的船也是兰舟一类的小船,像这样在船上生活几天的,可是从未有过。琉璃跟她一样新奇,两人换了渔娘打扮,每天坐在船头看着两岸山水碧绿,一派悠然。 这一日,迟迟本来是在沈清扬身边看他钓鱼的,突然觉得身下船身一震,她跟沈清扬面面相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叶梧从船尾抱着琉璃冲天而起,冲着他们两人大喊道,“快抱紧桅杆,船下有人!”迟迟下意识地抓住沈清扬的手,跟他一起抱住一块已经散开的船板,可是刚刚下水,就感到水下有人在不住地扯她的脚。她用力蹬了几下都没有蹬掉,最后自己力竭,就这样被扯到了水下去。 迟迟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酸痛,尤其是背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打过一样,又闷又痛。她轻哼了一声,旁边立刻传来一个喜出望外的声音,“醒了醒了,殿下醒了。”声音又粗又哑,好像鸭子一样,正是还处在变声期的若松。 迟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放在一艘小船上面,身上和身下都盖了厚厚的被子。她动了动头,觉得有些沉重,问在一旁守着的若松道,“你家公子呢?” 若松朝她憋了憋嘴,眼睛看了外面一眼,迟迟顺着他的眼神朝外面看去,船头上有两道黑影,一蓝一青,从她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两人的袍角。她没有多想,从地上起来就出去找沈清扬,边走边问道,“琉璃和叶大——”声音在看到那个蓝色身影的时候戛然而止。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她又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直到那人转过身来朝她行了一个礼,“殿下。”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收敛了刚才脸上的笑容,淡漠地说道,“原来是纪大人。” “正是呢,没想到这么巧。”沈清扬适时地插话进来,“我们受到刺客袭击,是纪大人恰巧路过救了我们。”他拉住迟迟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好些了没有?” 迟迟点了点头,不动神色地把手从他手里抽走,“琉璃和叶大侠呢?”这船不大,他们若是在,肯定她一睁眼就能看到。 “还没有找到。”纪无咎眼睛沉沉的,好像此刻的夜色,“叶梧武功高强,琉璃跟着他定然无恙。殿下自可放心。” 放心?迟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满脸讥诮地看向他,“纪大人说放心,那本宫自然可以放心。”她眼睛一转,又落到他身上,“纪大人不在京城,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她的尖锐纪无咎也察觉到了,他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发现的黯然,垂眸道,“陛下让我南下剿匪,正巧路过富春江,恰好碰到殿下和沈大人。” “哦。”迟迟轻轻启口,“那真是太巧了。”纪无咎知道她的意思,只觉得胸口好像被压了一块大石一样,又沉又重。这样的迟迟跟以前那个软软的迟迟一点儿不一样,尖锐到让他陌生。他正想说话,她却已经转身进去了,纪无咎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只能告诉沈清扬,“如今江南不太平,你们又身份特殊,还是不要再往南走了,到这里打住吧。”沈清扬点了点头,“出来几个月,也着实想回去了。”他看向船内,迟迟已经坐到了船中央,烛光之下,她的侧颜温柔而又缱绻,连带着沈清扬的眼神也变得一片柔和。纪无咎看着他的变化,心酸到不能自已。那是他守护了那么多年的姑娘啊,即使如今被人妥帖安放着,他也觉得不能接受。 然而,不能接受又能怎么样呢?路是他自己选的,在通往报仇的路上,他亲手丢弃了这缕阳光,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夜已经很深了,耳畔传来水流的汩汩滔滔声,宁静而又安详。迟迟翻了个身,终是觉得不习惯,坐起身来。船里点着一盏如豆灯火,将她的脸照得阴暗不定。她抬眼看向前面,船头上,还有一人立在那里,蓝色的袍角被这夜色浸润,竟让她无端地生出几分哀伤来。 迟迟觉得心中一片哀矜,就这样遥遥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就要落下泪来。她还记得曾经那么多年,他也是像这样,站在她的窗外,遥遥地看着熟睡中的自己...... 往日的欢愉已经遥不可及,如今回想起来,这么多年,他们竟从未真正地在一起过。曾经那些看起来最平常不过的相处,竟成了他们往后唯一能回忆的东西。 迟迟闭了闭眼,像是强迫自己一样,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硬是将纪无咎的那片袍角排除在了视线之外。她闭上眼睛,当然不会知道,在另一边,沈清扬睁开他那双一片清明的大眼睛,看着迟迟的背影良久,终于又闭上眼睛,将满腔的眷恋和哀愁藏在了心里。 一艘小船,载了三个人的愁绪,随着东流的河水和逐渐逝去的时光,缓缓地朝前走去。 迟迟一夜无眠,早早地便起来了。奇怪的是,一向好眠的沈清扬这次居然也起得很早,只有若松,他们醒来的时候,他还在呼呼大睡。琉璃不在,迟迟不会做饭,这里面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儿,做饭的任务就交到了若松手上。沈清扬把他叫醒,他才不情不愿地穿好衣服,拿了放在船里的炉子,走到船尾生火做饭。 迟迟坐在船头,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出门在外,自然不可能像在宫里那么方便。她给自己简单地梳了个辫子,长长的头发拖到水里,把辫尾都打湿了。 身边朝阳的光芒被人挡住了大半,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了一片蓝色的袍角,她没有回头,依然看着面前逝去的流水,问道,“纪大人有事?” 纪无咎看着她的侧影,窈窕而纤细,坐在水边,面前是一片青荇水草,当真如同神女一样。心里的哀伤仿佛又要溢出来了一样,他垂下眼睛,默然了片刻方才开口,“我想来问问你,昨晚可曾安睡。” 他只是想来问问她,像往常好多次一样地来问问她,晚上睡得好不好?若是不好,又是谁搅了她的好梦。 迟迟听得几欲落泪,到了唇边的讽刺又被她咽了下去,转而换成了一声叹息,“你这又是何必......”声音轻轻的,转瞬便淹没在这清晨河间的缭绕雾气里。 纪无咎也听到了,却也不愿意听到,那样一声叹息般的声音,恰如他们曾经的懵懂年华,终将一起随着岁月淹没于尘埃当中。他知道,却无能无力。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迟迟他们的船走了两天,终于跟琉璃和叶梧他们会面了。沈清扬带着迟迟走完富春江之后便直接回了京。这一去一来,每天在路上的时候不觉得,回去一算才发现,半年的时间都快过了。 回京的第二天,迟迟和沈清扬就到了宫里跟李湛请安,顺便还把在路上买的小玩意儿送给李湛姜素素,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李湛见她回来,自然高兴,当场毫不避忌地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没想到你出去这一趟,长高了不少。” 他说得没错,出京前备下的衣服裤子,回来的路上已经短了一截。迟迟算不上身娇体弱,但身为深宫女子,身体不算太好总是真的。出去这一趟,她身体也强健了不少。如今姜素素正在安胎,不常陪在李湛身边,他们兄妹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他便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宜兰宫传旨,“让准备几个殿下爱吃的,今日朕要与妹妹好好吃一顿饭。” 皇帝赐宴,纵然只是家宴,放在其他人身上也是无上荣耀,但这于迟迟而言,早已经习以为常。看沈清扬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她转头笑了笑,宽慰道,“不妨事的。”这样的日子她以前在宫里时常都有,李湛待她没有半分人君的架子,她当然是不怕的。 又像是想起什么,她跟沈清扬站起身来,朝李湛行了一个礼,说道,“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我想起还没有去拜见太后娘娘,要不然我们先去了过来。”她身为晚辈,进宫拜见太后原也是正常的,姜翠微一向不太理这些事情,她上次进宫辞行都没有见她,原想着这次过去多半也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李湛直接摇了摇头,“不用去了。” 迟迟有些愕然地看向他,李湛脸上的笑容收了大半,说道,“她身体不好,朕干脆让她歇着了,你过去也见不着,所以还是不要过去了。”让她歇着……这是什么意思?迟迟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应该是李湛将她禁足了。他到底是皇帝,那又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其他借口显得大逆不道,只能说是封闭孔雀台,让她养病了。 只是,姜翠微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身后还站了个姜赋淳,他们真的就甘心这样被禁足吗?不知道为什么,迟迟心里生出几分不好的感觉来,可是她也知道,李湛是不会跟她解释这样的事情的,于是只能把满腔心思压下去,看看等下有没有机会去问下春寿。 她心里有着事,加上姜素素如今怀了孕,她也不方便在宜兰宫多加叨扰,迟迟跟沈清扬简单地吃过饭之后便告退了。走到路上,她想起今天的事情,始终觉得不放心,随便跟沈清扬找了个由头,“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要跟婕妤嫂嫂讲,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回来。” “什么事情非要把我支开?”沈清扬笑了笑,不疑有他。迟迟也笑了,“女孩子家的私房话,你也要听吗?”今天琉璃没跟着她一起进宫,要不然让琉璃去问也是好的,“你先回家吧,马车我等下让皇兄再给我准备一驾。”她语气虽然温和,但却不容置喙,沈清扬点点头,应声去了。 等到他走远了,迟迟才转身,朝着棠棣院的方向走去。 她过来也是碰碰运气,虽然刚才在李湛身边也没有看到春寿,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春寿就在棠棣院。只是那里总归是纪无咎的住处,除了那处院子,迟迟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找到他了。 纪无咎不在,但他院子里的花草却被人打理得格外整齐,那些细小的地方被处理得相当完美,一看便知道是女子手笔。迟迟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正想要继续往里走,花木扶苏当中却突然有一个影子站了出来,迟迟定睛一看,正是越洛珠。 她穿着一套绿色的衣裙,隐在重重花草中间,又在旁边,迟迟刚才粗粗看过去才没有看到她。见到迟迟,她也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原来是殿下,真是抱歉。”说着放下挽起的袖子和手上的剪刀,对迟迟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殿下请进。” 迟迟跟着她走到院子中央的石桌旁坐下,见她要给自己倒茶,连忙制止,“不用了,我过来问几句话就走。”她往后看了一眼,来了这么久也没有看到春寿出来,“我来找春寿,他是不是不在?” 大概是听见她不是来找纪无咎的,越洛珠脸上也有片刻的愕然,不过随即便说道,“春寿公公被陛下派出去做事了,今天不在宫里。” 迟迟皱了皱眉,不过转念一想,纪无咎既然能把她放在自己身边,说明还是相信她的,那她问越洛珠也是一样。这样想着,她便开口道,“我今日进宫来,原本是打算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可皇兄告诉我她在养病。好好的,怎么会闭宫养病呢?” 姜翠微的恶毒和迟迟母亲的惨死,无论是李湛还是纪无咎,都不会告诉迟迟。他们希望,她能永远做个快乐天真的小公主。可是越洛珠不是,在她看来,如果连自己的杀母之仇都不能报的话,那简直就枉为人女。迟迟被保护得太好,直到现在都还懵懵懂懂,她不知道,这宫中京城早已经是一滩沼泽,可惜她深陷其中却不自知。 想到这里,她看向迟迟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叹了一口气,把李湛知道的姜翠微的所作所为还有迟迟母妃的事情,跟她大概讲了一遍。“正是因为如此,陛下如今跟姜家已经势成水火。为了斩断姜赋淳在宫中的触手,在你回来之前陛下洗了一遍宫中的人。”她说得轻描淡写,然而迟迟生长在宫中,也知道这句话后面所代表着的血腥和残酷,“还把当初的证人带到了姜翠微面前,铁证如山,她没办法抵赖。要不是如今还不到时机,想来陛下也不会让她就是个‘养病’算了。” 迟迟是一直知道她母妃是在生她的时候去世的,生在宫中,也隐隐知道她母妃的死不是那么单纯。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原来在她母妃死亡之前还遭受了那样的苦楚。 见迟迟脸色惨白,越洛珠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当年沈皇后去世之后,因为她的关系,先皇对敏贵妃还算好,也只有她,能稍微对抗一下当年的姜氏。也正是因为如此,姜氏才对她恨之入骨。只是你母妃一向机敏,让她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恰好……”说到这里,她突然住了口,因为她发现,这样说其实就是在说是迟迟的到来,才给了姜翠微下杀手的机会。她顿了顿,又转了话题安慰迟迟,“你不要太伤心……”说了一半才发现,她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于是想了想,干脆住了口。 迟迟缓缓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就要朝外面走去,越洛珠一把拉住她的手臂,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我皇兄。”她脸上看起来分外冷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伤心欲绝,要不是脸色惨白,越洛珠几乎都要以为她跟平常没有什么区别了。她挣开越洛珠的手,就要朝外面走去,越洛珠却不放弃地继续拉住她,“你不能去。” 迟迟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似乎是在问,她为什么不能去。越洛珠皱了皱眉,说道,“你现在去有什么用?不仅杀不了姜氏,还会让你皇兄之前做下的部署全部打乱,简直得不偿失。” 迟迟挣开她的手,默然道,“这是我的事情。”她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转过头来对她说道,“你放心吧,你今天跟我说的这些,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任何人,自然也包括纪无咎了。 越洛珠脸上一阵白,正想要解释她没那个意思,迟迟已经走出了棠棣院。 她走到半路上,心中的悲痛终于抑制不住,眼泪漱漱地往下掉。小路上空无一人,她身边也没有人陪着她,也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迟迟才敢哭出来。她知道,纪无咎和李湛不想让她知道,是不想让她面对这样的丑恶,可是有一天,当有另外的人把这样丑陋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觉得这种真实简直让她不堪重负。 哭了一阵,将心中的不痛快发泄了之后,迟迟才站起身来,这一次,不是向着宜兰宫的方向,而是出宫的方向。 既然李湛和纪无咎都不想她知道,那她就当做不知道吧。他们费尽心思想要她成为一个什么都不懂、一直这样不懂的小姑娘,那就在他们看得到的地方,她永远当这样一个小姑娘。 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迟迟兴致不高,连沈清扬过来找她吃晚饭她也拒绝了,只让琉璃说她不舒服。她这副样子,琉璃也很少见到,如今的迟迟,不再是之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懵懂少女,她长公主的威严越来越重,人也越来越端庄,有些时候,甚至连跟她一起长大的琉璃都不敢轻易冒犯了。 第二天早上,迟迟醒来,将那件事情压到了心底,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昨日的痕迹。琉璃的问话在嘴边转了几转,迟迟都像是没有看到一样,故意忽视了她。之后用早膳时沈清扬看到她,见她又恢复了往日神采,以为她昨日在宫中不过是触景生情,也没有再问。就这样,她母亲死亡的真相随着时间一起,压在了迟迟心上。 沈清扬每次出门回来,都要花好长一段时间整理书稿,这次也不例外。迟迟闭门谢客,跟他一起将书稿整理出来,两人日日相处,红袖添香伴读书,相处得久了,自然也生出几分旖旎风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若不是李湛要北上秋猎的消息传到公主府,迟迟跟沈清扬恐怕还沉溺在过往的日子里。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李湛派人过来问的时候,迟迟正在府上跟沈清扬一起整理书稿,听到春寿这样问,迟迟转过头去看向沈清扬。他立刻明白了迟迟的意思,笑道,“你如果想去就去吧,不过……”说着又看了看手上的书稿,“这稿子我还是想尽快整理完。” 也是,这些东西都是沈清扬路上亲自记下来的,世间隔得太久的话,也许会把其中一些重要的忘记了。还有,她才从外面回来,也不想兴师动众又跑去行宫,便转头看向春寿,“我们就不去了,还麻烦你回去跟皇兄回禀一声。”春寿看着她跟沈清扬越来越默契,又想到此刻正在外面的纪无咎,心中也是无限酸楚。连忙点了点头,带着人离开了。 春寿来问了之后不久,李湛就带着人马离开了。因为姜素素还在孕中,这次北上也没有带她。他一心念着姜素素和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带多少人马,就这样轻车简从地去了行宫,打算小住几天就回来。 他走后第二日,宫里派了人来,说是姜素素一个人在宫中无聊,想请迟迟进宫同她作伴。她如今怀着孕,自然是万事小心。迟迟想到,李湛和纪无咎皆不在宫中,姜素素一个人,宫里还有个不安分的姜太后,她心里害怕也是正常的,便答应了。 府上没什么事情,进宫又只是小住几日,不需要交待什么。原本她打算带个新人进宫去的,不过转身就看见琉璃殷切的目光,她想起上次她进宫也没有带她去,她跟自己也是一样在宫中长大的,如今回去,还是带她一起的好。迟迟嫁人之后,李湛依然把甘露殿空着,时常打扫,就是为了方便她什么时候回去小住,那里什么都有,也不需要收拾什么,迟迟和琉璃两个人,就这么轻便地上了进宫的马车。 原以为会让她们先去甘露殿拿东西,没想到马车直接驶向了宜兰宫。琉璃害怕姜素素不知道迟迟要用什么,便跟来接她们的那个宫女说道,“这位姐姐,婕妤娘娘恐是不清楚殿下的日常用具,还劳烦姐姐在前面放我下去,我回甘露殿拿了东西再过来。” 那个宫女转头朝她笑了笑,说道,“琉璃姑娘这是什么话,婕妤娘娘来请人,自然是什么都给殿下备好了的。哪里需要姑娘再去取。” 她说的也是实话,琉璃刚才的话有得罪人之嫌,迟迟怕她再说,传到姜素素耳朵里引来她不高兴,连忙拉了拉她的袖子,不让她继续开口了。 马车在宜兰宫前面停了下来,迟迟下了车,进了宜兰宫的院子一看,才发现里面到处都是守卫。她早就知道李湛看重姜素素这一胎,但这到处都是人,那些男人又都是武人,不害怕煞气冲撞到了姜素素吗?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询问,那个宫女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笑道,“陛下临走前又把这里加了守卫,生怕娘娘有什么闪失,倒是让殿下不习惯了。” 既然做这一切的是她的兄长,她还能说什么?只是来了这么久,也不见姜素素出门迎接,甚至她身边的梧桐也不见,这倒不像她的行事作风。要知道,姜素素平日里可是最知理的。那个宫女颇会察言观色,见迟迟神情便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边引着她进去,一边笑道,“如殿下没有怀过孕,不知道这怀孕女子的娇贵。太医说了娘娘最近这段时间都要注意,所以不方便出来迎接。她身边的梧桐姑姑更是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要不然,今天来接殿下,就是姑姑不是奴婢了。” 她说得在情在理,迟迟再要问反而显得自己小气,转头冲她笑道,“到底是婕妤嫂嫂身边的人,这么玲珑剔透。只是,”她侧头看了那个宫女一眼,无心地说了句,“你这样知情识趣的人,往日怎么不曾见过你?”看她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当差当得好,早应该得到重用才是。 那个宫女身子不易察觉地一僵,随即笑道,“奴婢也是才被调来的。”迟迟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姜素素怀孕之后,李湛就调了一批人过来,又清理了一批人,如今这宜兰宫里,想必应该很干净才对。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殿内。奇怪的是,外面那么多人,里面却空荡荡的。迟迟站在正殿中,也不见有人上个茶什么的。那个宫女低头朝她行了一个礼,说道,“娘娘就在内殿,想必如今正要出来,殿下不妨先坐一下,奴婢去给殿下奉茶。”说完也不等她说话,就弓着身子出去了。 迟迟看着她出去了,又把门关上,在那里小坐了一会儿,依然不见有人来,便越发觉得今日的事情透着些诡异。就算姜素素想把她请到宫里来作陪,也不应该刚好在李湛走后第二日就派人过来。况且,那宫女来的时候带了马车,像是笃定了她一定会来一样。只是真要说完全不可能也不是,她听说女子孕期本就情绪起伏较往常大,姜素素有些不寻常的举动也是应该的。总之,是觉得不对,但又找不到什么证据。 她跟琉璃两个人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有人来,迟迟干脆站起来,朝着内殿走去。内殿和正殿的门被关着,她用力一推,没有推开。接下来才开始敲门,刚刚敲了两下,里面突然被人打开了。 门开得突然,迟迟也愣了一下,里面的人也愣了一下。梧桐见到她们,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你们怎么来了?” 迟迟尚未来得及答话,就听见里面穿来姜素素略显虚弱的声音,“是谁来了?” 迟迟心中不安,绕过梧桐直接进去,这才看到姜素素的寝殿里四处的窗户都被封死了,只留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口通风,里面阴暗一片,照得姜素素的一张惨白的阴晴不定。 见到迟迟,她挺着大肚子要马上起来,迟迟连忙按住她的肩膀,让她躺着,转身问梧桐,“这是怎么回事?” “昨天陛下走之后不久,宜兰宫就突然多了许多守卫。奴婢去问,他们却说是陛下走之前安排的,说是怕娘娘有什么闪失。可是陛下走之前并未说过要给宜兰宫加守卫啊,娘娘跟奴婢只当是陛下突然想起来的,便没有往心里去,可是下午的时候,娘娘用了午膳想去御花园里走走,硬是被他们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踏出宜兰宫半步。娘娘这才发现我们被软禁了,自然是不依,可是无论我们说什么,他们就是不放人,接着便把宜兰宫中的所有宫女太监全部赶了出去,不知道关去了哪里。若不是娘娘苦苦哀求,恐怕奴婢如今也不会在这里了。” 迟迟听了,只觉得一阵手脚发软。李湛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过来软禁已有身孕的姜素素,打得什么主意再明显不过了。如今京城中,能够这样做,又有能力这样做的,也就只有姜氏兄妹了。迟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稍微回来了一点儿,才打起精神看向姜素素,“你不用担心,这里有我。” 姜素素那么懦弱的性格,迟迟不指望她能定得下来心来。看她满脸惊恐,恐怕被软禁的这一天一夜,全靠梧桐给她打气了。姜翠微让人把她接进宫来,想必就是怕她坏事,所以先下手为强。如今李湛和纪无咎皆不在宫中,只剩下一群女人,的确是最好的篡权时机。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姜素素还是在安慰自己,迟迟飞快地说道,“你放心,他们的目标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只要你的孩子一天没有生下来,我们就一天是安全的。”姜翠微他们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如果李湛在狩猎途中出了什么事情,她身为太后,扶幼主登基,届时少主年幼,必定要选出一个辅政大臣,还有谁比姜赋淳更适合?李家江山也就这么轻松地落到了他们手里。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迟迟用指甲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才让自己勉强平静下来,不至于给姜素素压力。她听见迟迟这样说,连忙死死地拽住她的袖子,说道,“那重光呢?重光呢?” “他也不会有事的。你忘了,他身边还有一个春寿。春寿武功那么好,又对皇兄那么忠心,就算他不能保证皇兄一定不落入姜赋淳的圈套,起码也能保他性命无虞。”是的,他身边还有春寿,春寿是纪无咎一手□□出来的,他一定能够保护李湛安然无恙的。 迟迟虽然不知道纪无咎是什么身份,心中对他也是又怨又恨,但此刻说信任,她几乎还是想也不想地就这相信他,甚至都还不是他本人,只是他的徒弟。 哦,想到纪无咎,迟迟突然想起,棠棣院中还有一个越洛珠,如今自己被困在宫中,姜翠微有心布局,想来不会那么容易就把她放出去的。但愿,越洛珠已经发现了这一切,并且想办法能把消息传递出去。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迟迟安抚好姜素素,便转身向外面走去。走到门口,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对梧桐说道,“我出去之后,你还是把门锁好,当做我不知道一样吧。”虽然她知道身边肯定有人在监视她们,但依然想出去试一试。 琉璃猜到了她的想法,连忙担心地握住她的手臂,朝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迟迟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替梧桐把门关上了。 她转身朝着外面走去,琉璃连忙跟上她的步子。她去得不快,但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坚定。迟迟打开殿门,脚步刚刚踏出去,旁边就有侍卫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抬眸一看,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难道这宜兰宫还成了我能来不能走的地方吗?” 那两个侍卫朝她躬身行了一个礼,却是一言不发。迟迟再想往前一步,他们的佩剑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迟迟丝毫不惧,双手交叠在胸前,一步一步地朝前面走去。她笃定姜翠微把她叫进宫来是还有用得到的地方,不会让她就这么轻易地死去。要不然,她也不用大费周章把她弄到宫里来,直接封了她的公主府,或者派个人来杀了她更干脆。 那两个侍卫果然不敢动她分毫,眼看着就要到宫门口了,之前退下去的那个宫女却一路小跑着上来,跪在了她的面前,“殿下这是做什么?是奴婢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 迟迟嘴边凝了一丝笑容,低头朝她看去,言笑晏晏的模样,看不出丝毫动怒的迹象,“本宫正想问你呢,好好的说去续水,怎么过了那么久都不过来?”她眸光向身边的两个侍卫扫了一眼,说道,“还有,这宜兰宫的侍卫是怎么回事?本宫来了这么久,一直没有见到婕妤嫂嫂,想出去走一走,他们却拿剑架在本宫的脖子上,怎么,这宜兰宫还成了能进不能出的地方吗?” 那个宫女抬头朝那两个侍卫看了一眼,那两个侍卫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一样,连忙把剑放了下来。她对迟迟笑道,“走之前是陛下交代的,说宜兰宫里要多加戒备,他们初来乍到,不懂事。” “是皇兄吩咐的还是其他人吩咐的,我们心知肚明。”迟迟知道今天装作不知道是走不出这里了,索性说破,“本宫要见你的主子,你回去禀报她。” 那个宫女脸上露出几分难色来,迟迟却轻轻地笑了笑,有些无所谓的架势,“你大可以不去说,只是么,本宫一向被皇兄宠坏了,到时候能做出什么事情来,本宫自己也不知道。” 那个宫女听到她这样说,脸上方才露出几分害怕和防备来,朝迟迟行了一个礼,说道,“还请殿下回殿中稍待。”说完便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迟迟见她已经走了,才带着琉璃一起回了正殿。回到殿中,之前她脸上的剑拔弩张瞬间不见了,只有浓浓的疲惫。以前她看纪无咎算无遗策,只觉得他心思清明,可如今到了她这里,却只觉得疲倦。 琉璃扶着她坐到椅子上面,给她倒了一杯茶,茶水冰凉,迟迟轻轻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她像是在跟琉璃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沈清扬如何了......”她被带进宫来,姜翠微没道理不防备着他,她尚且还有用处,可沈清扬对姜赋淳他们来说,可是半点儿作用都没有啊...... 琉璃在一旁听见了,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纵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琉璃也知道,搞不好她们几个人要全部死在这里,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姜翠微还能有点儿正常人的思维,不会在姜素素腹中的孩子生出来之前把她们怎么样。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迟迟转过头握住琉璃的手,说道,“我们进宫时,在其他地方都没有看见太多的人,是不是说明姜翠微他们并没有完全控制宫城?”想来也是,李湛出宫,不可能什么心腹都不留下,这里面必然还有没有被说动的人,所以他们才不敢把宫中的防卫全部换掉。甚至宜兰宫的守卫说不定都是借了李湛的口才调过来的。毕竟,姜翠微做的那些事情,可不能宣之于口。在外人眼中,姜翠微跟李湛还是一对母慈子孝的母子,她也还是姜素素的姑母,身为姑母和婆婆,自己儿子离开了,调动一两队守卫来护住媳妇和未来孙子,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们想要出去,就容易许多了。迟迟看向琉璃,低声对她说道,“等下我想办法送你出去,你去棠棣院,找越洛珠。”她抬头看向窗口,外面的天阴沉沉的,“纪无咎既然把她留在宫里,她一定有办法把消息传递出去。” 听见迟迟这样说,琉璃脸上也松了口气,“好。”却又像是想起什么,担心地问道,“那殿下你打算怎么把我送出去?”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迟迟的手臂,担心和恐惧溢于言表。 迟迟笑了笑,还是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放心吧,我不鲁莽的。”毕竟,她还有更重要的人要去守护呢。 只是迟迟的愿望却落了空,那个宫女回禀了她,说是姜太后知道了。但具体什么时候来,却没有说。姜翠微一直没有见她,不光是叫她过去还是她自己过来。中午的时候有人送了午膳过来,姜素素担惊受怕一天一夜了,精神状态很不好,看见他们送东西过来,硬是什么都不肯吃,生怕害到肚子里的孩子。 午膳不错,看样子姜翠微也不想在这些事情上面为难她们。她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事情,当然不会就只是简单地要把她们毒死。好说歹说,好哄歹哄,才哄得姜素素吃了点儿东西。只是她心里压着事情,到底是吃不了太多。 姜翠微怕姜素素出事,迟迟更怕。姜素素用了午膳,人稍微精神一点儿了,斜斜地靠在床榻上,同迟迟慢慢地讲着话,“重光走之前跟我说,叫我在宫里好好的,不要把它磕着碰着了。这个孩子我盼望了好久才盼来,其实重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她这一生,命途多舛,原以为碰到李湛已经是人生大幸了,没想到等她已经慢慢适应这样的生活了,老天又突然让她从云端跌落到了尘埃。 迟迟默然,她也知道眼下事情紧急,可偏偏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还有公主府上,李湛身边尚且还有个春寿,可是沈清扬身边,却只有几个护院啊,如果姜赋淳要对他下手,他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姜素素担心李湛,她又何尝不担心沈清扬?人虽然在那里坐着,但心思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姜素素说得有些口渴了,起身来想要去够小几上的杯子,迟迟看出了她的意图,连忙站起身来去帮她。可一摸茶壶,上面却是一片冰凉。她让琉璃找了一下,这偌大的宫殿当中,竟连一杯热水都没有。 琉璃见她脸色不好看,连忙说道,“我这就让她去准备。”说完转身就要去找那个宫女,迟迟叫住她,“还是我去吧。”如今这境况,琉璃去,怕是叫不动了。 她走到门外,把那个宫女叫过来,对她说道,“婕妤娘娘口渴,你让人弄壶热水来。”她脸上有思索的神情,迟迟见了只觉得哭笑不得,“本宫让你去烧热水,自己又没动,你再担心什么?”听她这样说,那个宫女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来,连忙转身去了。 过了片刻,她带着烧好的水过来了,迟迟见她把姜素素面前的茶壶灌满,伸手从她手中把开水接了过来,“这里还差些,你去把剩下的壶灌满吧。”那个宫女不疑有他,将手中的茶壶递给了迟迟。她接过来,举起那个茶壶,手猛地一翻,一整壶滚烫的开水就这么朝那个宫女兜头浇了下来。 她身边的一众人都惊呆了,那个宫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刻惊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得好像要冲破云霄。刚刚还是一张花容月貌,此刻转眼就被烫得面目全非。这是迟迟第一次伤害一个人,还是她亲手做下的。毁了女子容貌,比杀了她还要残忍,但此刻的她,完全顾不上害怕或者愧疚,她只知道,如果放弃这个机会,她们这几个人,还有她的兄长,可能都要没命了。 门外的侍卫听见那个宫女的叫声,立刻闯进来,“怎么回事?”那个宫女早就痛得在地上打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迟迟刚才情急之下没注意,有开水倒在了她的手上,她手背上也出了一片水泡。她把手放在胸前,做出一副痛到极处、不能说话的样子,琉璃立刻会意,走上前来指着那个宫女,对那两个侍卫说道,“刚才她提着水壶不小心把自己绊倒了,殿下为了救婕妤娘娘,把水壶打翻了,弄到了她的脸上。你们赶紧去找太医来,我们殿下手上也伤到了,可不能久拖。” 那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了一阵,其中一个走上前来,把不住哀嚎的宫女抱了起来,另外一个跟迟迟行了一个礼,说道,“眼下这时候要请太医恐怕不行。”姜翠微费尽心思才把宫封了部分,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再放人进来? 琉璃听了,几乎是柳眉倒竖,“那殿下受伤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那个侍卫看了一眼迟迟手上烫出来的水泡,居然毫不在意地说道,“又不是什么大伤,属下让人拿个冰袋来敷一下就行了。” 迟迟好歹还是龙子凤孙,听到他这么不把自己放在眼中,琉璃这下是真的动怒了。她正要再出声呵斥,迟迟却已经走上前来,似笑非笑地睨着那个守卫,“本宫知道,眼下本宫的这个身份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不会放在眼里。也罢,”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本宫手上这点儿伤在你们看来自然不算什么的,但我到底是个弱女子,跟你们比不了。这样吧,本宫知道皇后娘娘那里有种药膏,非常有效,你去帮本宫取来。” 见那个侍卫还是不动,迟迟一摊手,“怎么?本宫不是一样没有踏出宜兰宫一步吗?还有,那个宫女要是能够及时得到救治,脸还是有救的。只是,”她叹了一口气,脸上出现了几分讥诮,“本宫那位母后啊,可不是那么善心的人。到时候知道了,不仅是刚才那个宫女,包括你们,都自求多福把。” 姜翠微是什么样的人,这些人早有耳闻,听到迟迟这么说,那个侍卫脸色变了几变,终于朝她行了一个礼,说道,“属下这就去拿。” 他说完转身就要朝外面走去,迟迟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提醒他,“忘了告诉你,那个药膏是娘娘的亡母给她的,对她来讲有些宝贵,用法跟普通药膏也有些不一样,你叫她把飞雪姑姑派过来,教了琉璃再回去。” 那个侍卫一愣,随即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了。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虽然内心还是有些疑惑,那个侍卫依然把飞雪请了过来。她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盒药膏,因为之前领迟迟进来的那个宫女已经不能当差了,外面的侍卫索性把门给她们打开,但又怕飞雪看出破绽来,只敢在门外看着,不敢进去。 迟迟把那盒药膏放在手上,边转动边细细地看着,“说起来,本宫跟你们娘娘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她不小心打翻了茶水,弄到了本宫手上呢。她是姜家小姐没什么事情,可伺候本宫的几个宫人却被纪无咎狠狠地罚了一道。”她在“纪无咎”三个字上面加重了语调,飞雪抬起头,在给她上药的间隙中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迟迟却恍若未觉般地低头看着她的动作,“这药膏是姜夫人的秘方吧?是要比宫中常用的舒服些。” 飞雪听了,眉心一动,随即笑道,“是啊,这药膏涂上去冰冰凉凉的,治烫伤最管用了。” 迟迟笑了笑,叹了口气,意有所指般地说道,“只是可惜啊,姜夫人如今不在了,这药膏就显得贵重了。” 飞雪低首,说道,“也不是。夫人虽然过世了,但方子还在府中她的旧阁楼上,公子可把夫人的旧物收得好好的呢。这样灵验的方子,他可不敢弄丢。”说完,她抬起头,把那盒药膏放到迟迟手中,“殿下放心,这药膏最是灵验,手上别沾水,早晚一次,三日见效。”她站起身来对迟迟行了一个礼,说道,“皇后娘娘那里还有这药膏,这盒,就送给殿下吧。” 迟迟将那盒药膏放进手里,缓缓握住,抬头对飞雪笑道,“那本宫,就多谢皇后娘娘赠药了。”飞雪朝她行了一个礼,转身出了。一直守在外面的那个侍卫犹豫地看着迟迟,她将手摊开,放到他面前,“要不要检查一下啊?”她这样坦荡,那个侍卫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得罪了。” 药盒不过蛇胆大小,打开一看,里面是半透明的膏体,也不能藏些什么东西。他又看了看,没有发现夹层一类,最终还是把药膏还给了迟迟。 她把药膏收了起来,带着琉璃向内殿走去,琉璃连忙扶住她的手臂,问道,“怎样殿下?可行吗?” 迟迟点了点头,说出口的却是,“我知道飞雪一定是听懂了,但能不能把消息送出去,还不知道。” 琉璃一头雾水地看向她,刚才那几句话,怎么就能知道飞雪听懂了呢?迟迟看出她的想法,笑着解释道,“我跟她提纪无咎,就是让她想办法通知纪无咎那边。提起姜夫人,是让姜风荷不要忘了她娘是怎么死的。飞雪也给了我承诺,以三天为期,如果三天后,他们没能把消息送出去的话......”迟迟没有往下说,因为她也不知道,三天后还有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听到她们进来,姜素素睁开眼睛,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迟迟连忙按住她的肩膀,还没说话,姜素素就已经握住她的手腕,问道,“怎么样?” 迟迟看着她满是担心的眼睛,点了点头,把刚才跟琉璃说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放心吧,就算姜风荷糊涂,飞雪可不糊涂。”如今姜风荷和姜永彦跟他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李湛若是不在,姜风荷也讨不了好。姜永彦是男子,姜赋淳或许还会留他一条性命,然而姜风荷,却是万万不行的。那是他们的亲爹,什么德行没人比他们知道得更清楚了,就算姜风荷还对姜赋淳抱有一丝希望,但飞雪一定不会。 迟迟猜的不错,飞雪回了椒房殿姜风荷就忙着见她,“李迟迟这么大费周章地把你叫过去究竟在搞什么鬼?”原本迟迟比她还要稍微低一级,她又是当嫂嫂的,无论如何,都应该是迟迟来见她,不是她派人去见迟迟。那个侍卫来的时候她还发作了一通,如果不是想到这种事情应该是琉璃亲自来,恐怕姜风荷根本不会让飞雪过去。 飞雪却没有听她继续发作,而是屏退了左右,在姜风荷耳边轻声说道,“小姐,我刚才过去,发现宜兰宫外面到处都是侍卫,长公主殿下和二小姐,她们被软禁了。”说完,又把刚才迟迟跟她说的话一一复述了一遍。姜风荷越听越觉得浑身冰凉,下意识地抓住飞雪的袖子,问道,“她什么意思?她这么说,什么意思?她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忘了我娘的死吗?” 飞雪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固然是有这样的意思,但想来也是害怕我们不答应。不过小姐,眼下可不是我们不答应就能算数的,若是陛下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以老爷的心狠手辣,他未必会留你一条命啊。”到时候,不仅是从云端跌落尘埃,更有甚者,连命都没有了。 姜风荷垂着眼睛,一直不肯说话。飞雪知道乍然之下让她知道了这样的事情,是很难接受,但是眼下可不是让她伤感的时候。她抿了抿唇,又说道,“小姐,奴婢刚才过去看长公主殿下那样子,想必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想出办法来把消息通知给我们的,你再犹豫下去,耽搁了时间,被太后察觉了,恐怕我们几个人都没办法活下来了。” 被飞雪这样一说,姜风荷咬了咬牙,总算下定决心,“好。”她说着就要起身,飞雪连忙按住她的手,“小姐,你太显眼了,还是让我去吧。”她说的有道理,姜风荷按了按她的手,“那就拜托你了。” 飞雪点了点头,“放心吧小姐,我一定会把消息传递出去的。我先去换件衣服。”说完便转身朝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 片刻之后,飞雪换了一套宫女的衣服,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从角门出了椒房殿。一路上她都小心避开了巡逻的侍卫,等到了棠棣院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了。 她进了院子,守门的小太监认得她,见她如今一副宫女打扮,忍不住问道,“飞雪姑姑今日怎么这副模样?”飞雪勉强笑了笑,说道,“我有事情找你家大人,进去叫个可以主事的人出来。” 那个小太监听她说得郑重,连忙点了点头,转身进去了。过了片刻,越洛珠出来了,她在棠棣院里不出去的时候就没有穿宫女的衣服,飞雪乍然之间看到一个珠光宝气的丽人站在她面前,一瞬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越洛珠见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她说道,“姑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飞雪姑娘吗?”飞雪点了点头,见越洛珠要招人过来续水,她连忙制止住,“我时间不多,说完就要走。” 听她说得郑重,越洛珠脸上也收了笑容。飞雪把宜兰宫中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越洛珠越听神色越凝重。李迟迟可是纪无咎的眼珠子,她要是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纪无咎这一生恐怕都不能安寝。就算不提李迟迟,她也不能眼睁睁地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只是没想到,她不出棠棣院,外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都不知道。 越洛珠点了点头,对飞雪承诺道,“你放心吧,我这就想办法把消息送出去。”如迟迟所想,纪无咎这边自有一套消息传递系统,情急之下,她也顾不上是否会把他们的底细暴露在外人面前,不管如何,眼下最重要的,是度过这一关。 听到她如此保证,飞雪也松了一口气,朝她行了一个礼,“多谢姑娘了。”越洛珠把她扶起来,“姑姑这是说的哪里话。”是她应该谢她才对。 飞雪见事情说完了,便转身告辞。越洛珠这边有事,也没有送她。等到飞雪离开之后,她连忙写了一行小字,用蜡丸包好,唤来小太监,递给了他。 宜兰宫中长日无聊,又不能总想着消息的事情,思虑太多反而错得多,琉璃干脆从姜素素那里拿了绣棚过来,一针一线地开始给姜素素肚子里的孩子绣肚兜。迟迟依然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脚边,看着她在锦绣上不断飞针走线,以前逝去的日子仿佛又在她这一针一线当中回来了。 大概是迟迟这样的状态影响了姜素素,她不再像之前那样紧张了,用完晚膳,也试着下床走走了。看见琉璃在绣肚兜,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笑道,“这个孩子啊,还没出生呢,衣服就多得穿不过来了。这样宠他,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当然是好了。”迟迟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扶住她,“他是天之骄子,自然受到万千瞩目,有什么不对?” 姜素素听到她这样说,也笑了笑,却没有做声。她扶着小腹,目光悠然地看向窗外,刚刚下完一场秋雨,此刻外面正是晴空一片。原本柔弱的眼神变了变,最终转为一片坚定。都说为母则强,其实女子在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所能做出的事情原本就超乎人的想象。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大概是因为心里揣着事情,姜风荷的胃口并不怎么好。虽然她跟迟迟不和,谁当皇帝她也无所谓,但是她爱惜自己的性命,她也知道,一旦姜赋淳篡位成功,她这个李湛的皇后,怎么都讨不了好。更何况,她跟姜赋淳,还有杀母之仇呢...... “砰”地一声,殿门猛地被人推开了,姜风荷吓了一跳,正想斥责对方,可是看到来人后,她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连忙站起身来,从桌子旁边出来,勉强镇定着到来人面前行了一个礼,说道,“母后,你怎么来了?” 姜翠微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娇美模样,她伸手拢了拢鬓间根本不存在的碎发,朝姜风荷笑了笑,说道,“不来,不来怕是你们把这宫里都翻过来了哀家都不知道。” 姜风荷眉心一跳,勉强笑道,“母后这话说的......我怎么听不太懂。” 姜翠微朝她微微一笑,身后立刻有人把大门关上。偌大的椒房殿,立刻阴暗下来,只有明灭不定的灯火,映得殿中众人脸上阴晴不定,仿佛鬼魅。 姜风荷听到关门声,猛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对姜翠微勉强笑道,“母后,你这是做什么......” 姜翠微没有理她,反客为主地走到殿中最上首的椅子上坐下,言笑晏晏地看着姜风荷,“你娘的事情,你哥哥一定跟你说了吧?”她剔了剔修得光洁剔透的指甲,“没错啊,是哀家让人在她的药里做了手脚,可是这要是没有你爹的同意,哀家的手又怎么可能伸到相府后院来呢?”姜风荷脸色惨白,还没有开口,就听见姜翠微的声音又从上面遥遥地传了下来,“你是想问哀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她脸上讥讽的神色越来越浓,“当然是因为你娘惹哀家不高兴了。那样的无知妇人,活着也是浪费粮食,还不如早早地死了呢。” “不过话说回来,为了不让她太早发现药里有东西,哀家可废了好一番心思呢。她活着是浪费粮食,然而致死的药物却也相当稀奇。说不定她这一辈子都用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呢。” 姜风荷脸上的笑容完全不见了,眼中的恨意是连掩饰都没有的,她抬头看向姜翠微,怒道,“你跟你自己的兄长通/奸乱/伦,被长嫂发现了居然还毒害她,你这样的女人,死后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哦。”姜翠微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那又怎么样呢?是让她挡了哀家的路?” “这么多年来,但凡跟哀家作对的人,都死了呢。当年的沈皇后,敏贵妃,还有你爹的第一个夫人、姜素素的母亲陈氏,她们,可都死在了哀家的手上。跟她们比起来,你母亲卢氏,哼,可连看都不够看呢。” “至于你说的,哀家跟亲哥哥luanlun,忘了告诉你,哀家跟你姜家从来都没有关系。是姜赋淳自己心甘情愿要当哀家的面首,你要生气要愤怒,去找他啊。” 她声音又轻又柔,好像情人低语一般,可是听在姜风荷耳中,却好像一重一重的惊雷朝她砸了下来。她虽然骄纵,但是何曾有人如此厚颜无耻过,把自己做过的恶事当成荣耀拿到受害者面前来炫耀?姜翠微简直......又恶毒又恬不知耻! 看着姜风荷气得浑身发抖,姜翠微却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在座位上笑得花枝乱颤,“你觉得气愤吗?你生气吗?你觉得哀家很恶毒是不是?哈,要不要哀家再告诉你一件哀家的秘密?” “对付几个女人算什么,哀家当年,可是亲手把当时的丈夫和他全家一百多口人,送上了断头台,这其中,甚至还有哀家几岁的孩子呢。”这样的过往,像是极大地愉悦了她,她忍不住站起身来,笑得花枝乱颤。 姜风荷睁大了眼睛,姜翠微再恶毒,她也想不到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她一个嫁过人的妇人,居然能够进宫陪王伴驾,甚至还能一路扶摇直上,坐上了太后之位。她这一路荣华,不知道是踩在了多少人的白骨上面。 “很惊讶对不对?在你们眼中,嫁过人的女人就是残花败柳,别说再嫁给帝王了,有个普通男人要就不错了。可惜啊,那是你们,哀家可不一样。”她终于停了下来,因为刚才的动作,钗横鬓乱,但美人就是美人,哪怕是这样,她也有一种别样的美。 姜风荷仔细咀嚼了一下她刚才的话,不由一阵恶心,“你连你自己的孩子都下得了手,还有什么人是你不能杀的?” “自己的孩子又怎么样?”姜翠微垂眸看她,像是听到了让她很惊讶的事情一样,她脸上居然有几分困惑,“那个孩子跟我从来都不亲,他从生下来开始就一直被养在他父亲身边,连碰都不让我碰。就是想让我怜爱他、留他一条命都不行啊?况且,我当时已经要进宫了,要是被人发现以前还有个孩子,那不是给人送去把柄吗?” 她说得轻描淡写,姜风荷站在她下面,却听得不寒而栗。看着她脸色变了又变,姜翠微脸上露出几分兴味来,“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要知道,这个世上知道这些事情的,除了我,就是你爹了。这些东西,可是他帮我一手完成的,没有他,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都做不来。”姜风荷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霍然抬起头看向她,只听姜翠微又慢悠悠地说道,“因为,你要死啦。” “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们背着哀家做了什么,李迟迟那个小jian人,她娘活着的时候就跟哀家作对,到了她这里,还是喜欢跟哀家作对。”她冷笑了一声,“她以为她想尽办法让你来传递消息哀家就不知道了吗?”见姜风荷要说话,她根本不给她机会,“你别否认,不管是不是,哀家都不会让你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她笑了笑,又补充道,“你应该高兴的,毕竟,你跟其他即将要死的人比起来,还是多知道了那么一些东西。也不算亏了。” 话音刚落,姜风荷就腿一软,跌坐在了地板上面。旁边的飞雪也吓得瑟瑟发抖,她知道,既然姜风荷活不了,那她也一定活不了了。眼前有暗影压下来,姜翠微的声音在偌大的宫殿中回荡着,听上去幽眇而又森魅,“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长期被她虐待,终于有一天忍受不了,杀了她。之后又知道自己逃不掉,于是畏罪自尽。”她勾唇一笑,“这个理由好不好?”话音刚落,飞雪就感到脖子上一阵窒息,她想要喊,可是喊不出来。她想要动,可惜也动不了。眼角的余光看到姜风荷被人按到地板上,用浸湿的宣纸一层又一层地往她脸上糊去。最后的最后,她想的居然是,她带的消息,传出去了吧?如果传出去了,那她们的仇也有报的可能了。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割线****************************** 在强敌环饲之间,还能有绣花的安恬,也难得了。迟迟正跟琉璃拉着那方锦绣讨论应该在上面绣什么花,殿门却猛地被人推开了。迟迟循声望去,就看到姜翠微带着一群人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迟迟理了理自己的裙角,施施然地站起身来,“本宫请太后,没想到请了这么久。” 姜翠微朝她掀了掀眼皮,没有说话。她身后的那群五大三粗的婆子直接朝着姜素素的寝殿冲过去。迟迟见她们来势不善,连忙喝道,“你们干什么!”正要伸手去拦,姜翠微却说话了,“哀家是看姜婕妤胎动了,怕你们没有经验,这才带了人过来。”迟迟脸色一白,猛地朝她看去。她万万没有想到,姜翠微居然如此疯狂,姜素素离预产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这么早带着人过来,这分明是用药让她早产。她只在乎姜素素肚子里的孩子,姜素素的命,甚至她们这些人的命,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迟迟气到极处,忍不住随手抓起手边的一个茶杯朝那群婆子扔去,喊道,“你们都给本宫住手!”说着,冲到了门口,用身子护住那扇门,硬是不让她们进去。 她的声音让原本乱糟糟的正殿瞬间安静了下来。那些婆子不敢再动,纷纷转头看向姜翠微。她微微一笑,声音中却夹杂着风雷之势,“你不知道吧,姜风荷死了。” 她容颜虽美,可是看在迟迟眼中,却不啻于魔鬼。听到她这样一说,迟迟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她,“你把她怎么了?”姜风荷死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们传递消息的事情,姜翠微已经知道了?那,消息地出去了吗? 迟迟闭上眼睛,只觉得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偏偏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还指望着她。要不是旁边琉璃扶着,她几乎就要站立不稳了。姜翠微却看着她,轻描淡写地开口道,“哀家说她死了,你没听懂吗?” 迟迟抬起手来想骂她,却发现什么话放在她身上都不足以形容她的恶劣。最终她只是叹了一口气,最终作罢了。眼看着事情已成定局,迟迟脸色灰败,到底是认了输,“把你当人都叫出去,她们粗手粗脚,我不会把姜素素交给你们的。”见姜翠微不说话,迟迟又说道,“你把皇兄临走前给备下的稳婆奶娘叫过来,我要用她们。” 见姜素素还是不动,迟迟冷笑一声,猛地拔下头上的钗子,放在了自己的喉间,“我虽然不能做什么,但是死的时候顺便带上姜素素,还是做得到的。”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迟迟跟姜翠微对峙了片刻,她终于点了点头,对那几个婆子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迟迟见她们都退了下来,一面打开身后的门,一面飞快地关好。 听到外面的声响,姜素素连忙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看到她动身,迟迟把钗子重新插到头上,想要扶起她,姜素素却反过来握住她的手,急急问道,“姜风荷是不是出事了?”刚才......姜翠微的确是这样说的......见迟迟沉默不语,姜素素眼眶里的泪水瞬间就流了下来。她虽然跟姜风荷从小不睦,但是听见她不在了的消息,还是凭生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况且,说起来,姜风荷也是因为她们才遭了毒手的呢。 猜到她在想什么,迟迟连忙安慰道,“你别自责,就算姜翠微不动她,倘若真的让姜赋淳得逞了,将来也不会给她一条生路的。”所以,姜风荷就算逃脱了这一劫,若是不能迎回李湛,将来还是一死。 只是这到底是说给姜素素听的,其实在她心里,又何尝没有因为姜风荷的死而愧疚呢?说起来,如果不是她让飞雪传递消息,姜风荷也不至于......她生前贵为一国皇后,死后,多半连个收敛尸身的人都没有。 迟迟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姜素素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揪住了她的袖口,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惶,“殿下,你说,你说,姜太后知道了我们传递消息的事情,是不是就意味着重光他......他......他回不来了?啊?”她原本一双闪亮的大眼,此刻全然黯淡无光,细细看去,竟有几分癫狂之色。迟迟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她现在又何尝不是担心这件事情?然而......再担心,也不能在姜素素面前漏了行迹,让她看出来。 她原本就爱胡思乱想,如今又正是危险的时候,若是让她知道了,到时候伤了肚子里的孩子,那可就事情大了。 迟迟将心中的担忧和自责勉强压下去,抬起头朝姜素素笑了笑,说道,“你放心吧,没事的。如果姜翠微真的已经截住了消息,她就不会急急忙忙跑到这里来了。”这是实话,也是她才想通的。 如果姜翠微真的把消息截下来了,那她大可以高枕无忧,等着李湛送上来门来。可是她现在急急忙忙地过来,就说明其实她也不肯定吧?谋朝篡位的事情,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大事,她不敢疏忽。 想到这一层,迟迟一心中稍微轻松了一下,她转头看向姜素素,“你安心养胎,其他的别——”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了姜素素床下的褥子,上面已经晕湿了一片。迟迟愣了愣,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卡住了。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梧桐已经叫起来了,“小姐,小姐你怎么了?”见迟迟没动,她顾不上尊卑,用手碰了碰她,叫道,“小姐要生了要生了,去找稳婆啊,快!” 像是惊醒了梦中人一样,迟迟几乎是跳起来的,风一样地转身,猛地打开门,冲着外面好整以暇的姜翠微喊道,“找人过来,姜素素要生了!”姜翠微听见她的话,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往寝殿看了一眼。虽然隔着重重帘幕,但姜素素凄厉的叫声还是远远地透了出来。不过想到之前迟迟的把戏,她谨慎地看了旁边的婆子一眼,那个婆子领命,转身就要朝着寝殿走去。 迟迟连忙拦住她,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不去看看,哀家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又玩儿的把戏呢?”姜翠微瞟了迟迟一眼,脸上满是不虞之色。 耳畔传来姜素素凄惨的叫声,迟迟稍一犹豫,就侧身让开了。过了片刻,那个婆子出来了,在姜翠微面前行了一个礼,低声说道,“她受了惊吓,提前产了。又胎位不正,加上是投胎,有些凶险。” 迟迟在旁边听着,脸色越来越白,忍不住冲姜翠微吼道,“你还不去叫稳婆?”姜翠微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她带来的那几个婆子,迟迟看出她的想法,连忙说道,“姜素素一向胆小,我们不要你的人,你把之前皇兄给备下的稳婆带过来。” 听着姜素素凄惨的叫声一声高过一声,梧桐带着哭腔的声音又从里面传了出来,“还要等多久?快来一个稳婆啊......”姜翠微神色终于松动了些,偏头对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又抬头对那几个婆子说道,“剩下的先去烧水吧。”那些婆子连忙小跑着离开,迟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之间只能立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所幸片刻之后就有侍卫带着稳婆们上来了,迟迟侧身让她们进去,她侧头往里面看了一眼,此刻的姜素素已经是进气出出气少了,她连忙跟进去,走到姜素素身边,握住她的手,像是这样就能给她力量一样,“你挺住,不要放弃啊,不要......”她要是放弃,那皇兄就真的回不来了...... 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一样,姜素素掀了掀眼皮,惨淡的脸上居然还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迟迟看得越发心酸,旁边有婆子上来,她连忙把位置让给来人。那个婆子掀起姜素素的眼皮看了一下,随即说道,“有没有人参片?快拿过来。” “有有有。”梧桐连忙转过身,翻箱倒柜了一阵,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来送到那个婆子面前,她看也不看,直接拿了两片掰开姜素素的嘴,压在了她舌头底下。又吩咐梧桐,“拿几片,用开水泡开。”那人是姜翠微带过来的,梧桐下意识地朝迟迟看过去,旁边一个原本就准备下来的稳婆察言观色,连忙说道,“殿下,人参是吊气的,没事。”梧桐听见了,这才转身,找了只小碗,放了几枚人参片进去。 迟迟挤开那个婆子,做到姜素素身边,接过梧桐手中的碗,亲手给她喂了进去。有了参片,姜素素惨白的脸上总算是有了一丝人气,她微微张开眼睛,嘴唇嗫嚅了几番。迟迟俯下身,听了很久,才断断续续地听见她说,“是......重光......重光吗?”她抬头朝着姜素素的视线看去,外面天已经黑了,沉沉地压在她们头上,浓得像墨一样,好像这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牢笼。 外面灯光映出那些站岗的守卫身上森冷的刀枪剑戟,仿佛下一刻就要朝着她们头上挥过来。耳畔姜素素粗浅的喘气声和婆子们说话的声音充斥着迟迟的脑海,她放下姜素素,飞快地朝外面走去。 拉开门一看,正殿中哪里还有姜翠微的影子?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慧娟姑姑倒是留了下来,见到迟迟,笑了笑说道,“殿下,娘娘说生孩子的地方晦气,她先走了。” 是吗?姜翠微这是连装都不愿意装了。迟迟也没有一直纠结这个事情,抬头看了一眼外面重重的侍卫,抬手指向他们,“把他们给本宫弄走。” 慧娟姑姑脸上的笑容一僵,迟迟偏头过来看她,“怎么,听不懂吗?这些武人身上带着煞气,本宫怕冲撞了即将出世的小皇子,把他们叫走有什么不对?” 慧娟姑姑默然片刻,笑道,“殿下所言极是,老奴这就去。”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她走后,偌大的殿中就只剩下迟迟一个人,她抬头看了一眼上面高高的横梁,竟是出奇的平静。倘若......皇兄真的回不来了,那她就真的要死了呢。不知道,姜翠微会用什么方法杀了她,那个女人一向歹毒,就是死也不会让她好过的吧? 她以前一直想着要怎么离开这座牢笼,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死还是死在这里。果真啊,她这一生都没有真正地走出过这里。 不期然地,又想到纪无咎,如今她的性命已经危如累卵,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不管曾经有多少爱怨,迟迟最放不下的人还是他。将来她不在了,他身边还有一个越洛珠陪着他,想来也不至于寂寞。只有沈清扬,因为跟她成婚,想来必定要被她连累了...... 外面传来侍卫小跑的声音,他们没有完全撤走,还是守在了殿外,不过远了许多。这样一来,姜素素想必不会再害怕了。 大概真的是太累了,迟迟竟然坐在上面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两天来,感觉过得比她以往十五年都还要漫长。以前她一直在别人的羽翼下生活,终于有一次可以自己立起来,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情景。她醒着的时候担惊受怕,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等到她终于从噩梦中抽身出来,抬眼一眼前面不远处的沙漏,时间居然才过去一刻钟。 姜素素这一生,生了整整两天三夜,不仅是她没睡觉,身边的所有人也再没睡。迟迟这几天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连眼睛都不敢闭一下,生怕自己一个闪神,姜素素就不在了。 好不容易孩子生下来了,稳婆把满身是血的小皇子递给迟迟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她的哭声吓到孩子。那是她哥哥的儿子,是他们李家的血脉,更是她用生命去守护的珍宝。 大概是不足月的关系,孩子小小的,身上也还有血没有洗干净。迟迟把他抱给已经没多少气的姜素素看,“你看,这是你的孩子,给他取个名字吧。”她的身下,早已经蜿蜒成一片血河,她躺在上面,雪白的肌肤好像一朵盛放的白莲。 姜素素无力地摇了摇头,生下这个孩子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而遇见李湛,却用光了她一生的运气。她哆嗦着拿过身上的被角,盖在了那张软嫩的小脸上面。迟迟吓了一跳,眼看着婆子们都疲乏了没有注意到她们,低声问姜素素,“你这是做什么?”这个孩子,是她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娇弱得很,她这么做,一个不小心就会让孩子窒息而死。 姜素素摇摇头,咧开嘴笑了笑,笑着笑着,脸上就落下泪来,打湿了原本就散乱的鬓发,“他活着......他爹爹就不能活......重光将来还有很多,很多孩子,这个一出生母亲就去世、还带着先天体弱的孩子......不知道将来会多命苦。与其让他将来受苦,还不如这个时候就让他为了救自己父皇一命献出自己呢......” “你疯了?”迟迟低喝道,“他是你的孩子。” “我知道啊......”姜素素泣不成声,“可是他活着重光就没命......迟迟,你忍心看着那么宠爱你的兄长就这样死了吗?”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迟迟看向臂弯中的孩子,软软的,像一团棉花一样,好像稍微用力就能把他捏碎一样。他这样小,甚至连眼睛都还没有睁开,难道真的要让他就这样死去吗? 可是他在,皇兄就没有活命的道理。姜素素的意思她懂,姜翠微想要扶持幼帝登基,但如果没有了这个孩子,她还拿什么登基?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其他的小孩子?就算有,混淆皇室血脉,一旦传出去,剩下的皇室宗亲他们也不一定弹压得住。为了稳妥起见,她会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才对李湛动手,但如果这个孩子不在了呢...... 她又侧头看了一眼姜素素,昏黄的灯光下,面色惨淡仿佛金纸。生命已如风中残烛,好像下一秒就要被一阵风吹熄。她这样子,已经是不成了,难道她不在了就要让孩子也跟着一起去死吗?可是孩子不死,那死的就是李湛,是他们整个皇室......一直被纪无咎护在羽翼下的迟迟,第一次觉得,手上这个小小的孩子,沉若千钧。 大概是休息得差不多了,旁边站着的婆子有一个走了上来,伸出手要接过迟迟手中的孩子,“殿下,把小皇子给老奴吧。” 迟迟看了她一眼,知道这一送就是生离死别,连忙把孩子往自己胸口靠了靠,躲开她的手,难得温言出口,“嬷嬷,你就让他再跟我们待一会儿吧。”床上的姜素素又沉沉地昏迷了过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醒过来。那个嬷嬷看了她们一眼,叹了口气,有些时候,宫里的娘娘妃子,命轻jian到连外面的农妇都不如。都是女人,她看了姜素素,也生出几分怜悯,摇了摇头,“那你们快点儿。”手到底是放下去了。 迟迟用袖子把那个孩子脸上的血一一擦掉,露出一张白净软嫩的小脸,他还睡着,呼吸浅浅的,但却很安恬。她终于忍不住,豆大的泪珠“啪嗒”地掉在孩子的脸上和襁褓上。以前她不能明白有些人为什么可以心狠手辣到那种程度,现在她好像明白了些,其实不是他们愿意心狠手辣,而是被逼得没办法,不得已而已。 她的手轻轻覆上孩子的脸,他还那么小,甚至比她的手都小。孩子浅浅的呼吸喷到她手上,温暖极了。迟迟突然觉得没了力气,孩子那么小,要她亲手杀掉她接生来的孩子,她真的做不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床上的姜素素幽幽转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向迟迟,一双眸子在灯光的映衬下竟是难得的璀璨,“你抱他来给我看看。”迟迟听了,连忙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往姜素素身边抱了抱。 她想要伸手把孩子接过来,可是她身上的血流得太多了,连抬手都困难,何况是抱个孩子?才刚刚抬手,就不得不放了下来。她自嘲地笑了笑,看着那个孩子说道,“娘......怕是活不成了,没娘的孩子从来凄苦,娘这一生已经吃够了这样的苦头,不想你也跟娘一样不开心。你还是跟着娘一起走吧......”说着,又一次将被角盖在了孩子脸上。 这一次,迟迟不像之前那么惊讶了,但还是坚定地把被角从孩子脸上拿开了,“你不想让他好好地长大吗?不想让他看看这个世界吗?” 不想吗?为人母亲,又怎么会不想自己的孩子的平安长大呢?可是,“看这个肮脏的、充满争斗的世界吗?”姜素素凄然一笑,摇了摇头,“那还是不要了。与其将来跟我受一样的苦,还不如从来不曾睁开眼睛过。”迟迟默然,姜素素跟她一样,母亲早死,可是她还有纪无咎和李湛帮她,姜素素身边,连一个护佑她的人都没有。 姜素素突然死死地抓住迟迟的袖子,再一次恳求她,“迟迟,算我求你,你要想你皇兄活着,这个孩子就不能活。要是害怕将来你没办法向你皇兄交代,你告诉他......孩子是我杀的,我不想我的孩子跟我将来一样......迟迟,算我求你了.......”迟迟的眼泪再一次忍不住,像珠子一样从眼眶里滚了下来。她摇了摇头,却又看姜素素慢慢说道,“我快不行了......你就当这是帮一个临死之人完成心愿吧。你真的想把他留下来,他也未必欢喜,将来一样免不了被屠戮的命运......还不如......还不如让他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如果姜翠微要把这孩子当做幼帝扶持上位,过不了多久,他还是会死。姜翠微不会养虎为患的。这些迟迟都知道,可是要她杀一个这样的婴孩儿,她怎么都做不到。 姜素素凄然一笑,续道,“你留下他的命,我也不会感激你。你让他早日解脱,我反倒会心里安宁一点儿......你不肯,无非是因为良心不安,但若是将来这个孩子受尽折磨,你良心就过得去吗?” 她说的迟迟都懂,可是......她真是做不到。 姜素素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而是满目温柔地望向正在睡梦中的孩子,“下辈子,我们再做母子吧......”她说完,朝一直在身后一直听着她们说话的梧桐招了招手,梧桐连忙走到她床边跪坐了下来,她抬头看向迟迟,缓缓交代自己的身后事,“这宫中我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人。只剩下你的了......如果将来你有幸能够出去,麻烦你帮我好好照顾梧桐......她是个好丫鬟好姐妹......我这一生,什么事情都没能自己做主,之前......之前又害了碧梧,你帮我......帮我好好照顾她......拜托你了......”声音低低的,好像要睡着了一样,迟迟的啜泣声甚至都能把她的声音盖过去。她哭着点了点头,梧桐也扑在床上,哭得泣不成声。 交代了梧桐,姜素素好像放心下来许多,脸上居然出现来一个淡淡的笑容,“我才喜欢上重光的时候曾经在佛前许下一个愿望,说是今生能嫁给他,哪怕折寿都行。呵......”她轻笑一声,说不清是嘲讽还是什么,“没想到真的实现了......”她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过了片刻,整个人重重地朝床上献了下去。床边的梧桐立刻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随即又被她自己刻意压低,整个人都在不住抽动,“小姐——” 可惜声音再大,她也听不见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迟迟伸出冰凉的手,缓缓覆上姜素素大睁的眼睛。瞳孔早已经涣散了,里面还隐隐映出烛火的痕迹。迟迟想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丝的不甘,可惜她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刚才那个婆子小心翼翼地走上来,想要从她手中接过孩子,迟迟猛地一动,将孩子放在自己胸口处,硬是没有给她。那个婆子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叹了一声,也就作罢了。 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殿下,太后娘娘请你把小皇子抱出去。”姜素素刚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人出去禀报了姜翠微,她知道也不奇怪。 “知道了。”迟迟把姜素素的眼睛合上,转过身,抱着孩子打开了门。 身后有人拉住她,迟迟回头一看,是琉璃。她笑了笑,安抚道,“没事的。”大不了,姜素素先走,她们这里这些人随后就来。 说完,便坚定而决绝地拂开了她的手,抱着孩子走了出去。 外面已经蒙蒙亮了,天空中仿佛还有启明星在闪烁。初秋的天气有些微凉,迟迟才从屋子里走出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的衣服上面沾了不少血,浅淡的颜色衬着暗红的血迹,远远看上去,好像有火从她身上一一蔓延开。外面的空气清新而又甜美,瞬间冲淡了她身上的血腥气。空旷的大地上,只有她和手中的孩子,面对着朝阳伫立着。 迟迟抬头静静看了一会儿天空出现的鱼肚白,又低头看向手中的孩子。她腮边的泪痕早已经干涸,挂在脸上,仿佛一道越不过去的伤痕。大概是外面的阳光让刚出生的孩子不习惯,他轻轻扭了扭自己的脸,看起来娇憨极了。迟迟被他逗笑了,但下一秒,她的笑容就止在了脸上。 她的眼中一片平静,无喜无悲。迟迟拿起襁褓的一角,将它盖在了孩子脸上,然后,用手死死的捂住了那片襁褓。好像有双小脚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就没了动作。她闭上眼睛,眼眶里的泪水又收了回去。 孩子,但愿下辈子,你别投身在帝王家。寻常百姓家里,能有一世安康顺遂,也是好的。 直到确定那孩子再无一丝呼吸,迟迟才松开手,抱着孩子一步一步朝着外面走去。这一刻,她的身边没有人再护佑她,她要做的,是护佑自己的兄长,和这个她生长的国家。 ...... 短短的一截路,却仿佛像是跋涉过了千山万水一样。见她过来,姜翠微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慧娟姑姑立刻会意,走到迟迟面前,把孩子接了过来。她打开襁褓一看,孩子闭着眼睛,可脸上却是一片青紫,吓得孩子几乎要脱手而出,连忙跑到姜翠微面前,把孩子举给她看,“娘娘,这这这......” 姜翠微凑过去看了一眼,便冲着迟迟怒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孩子死了。”刚刚经历了两个人的死亡,迟迟现在很平静,“他原本就是早产,姜素素生他的时候又难产,虽然最后是生下来了,但他先天不足,不到一天便去世了。” 她的平静彻底地激怒了姜翠微,她顺手将手中的茶碗朝迟迟砸了过去,“混账!”皇宫守卫森严,尤其是在李湛已经将她变相禁足之后,她根本没办法藏个孕妇在宫里。好在姜素素的肚子李湛一早便让人看过,说是个男孩儿,这才让姜翠微放心了些,可是眼下,孩子都死了,她还怎么抱着孩子登基? 她在那里站了半晌,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嫣然一笑,重新把那个孩子的尸体抱了起来,对迟迟说道,“没关系,死了也照样可以用,就说新帝先天不足,要将养着,不能见风。这些大臣自然也不能见了。” 迟迟“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满是讽刺,“但愿朝中的大臣们会如此好糊弄。”她抬眼看向姜翠微,“太后不要忘了,如今江南还有匪寇,到时候你将朝中大臣全部逼走,等到江南那些匪贼打上门来,看你用什么对敌。” “这就不用你管了。”姜翠微笑得娇美,“因为你看不到了。” “哀家把你接进宫来,不过是怕你在宫外坏事,如今新帝都出生了,你也用不着了。好歹是帝女,哀家给你个体面,留你一个全尸吧。” 说话间,已经有两个粗壮的婆子捧着一段白绫上来,映着迟迟的脸,竟和白绫一样毫无血色。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白绫缠上迟迟脖子的那一刻,她很平静,既没有害怕也没有遗憾,只是觉得有些讽刺。刚才那一条路,果然已经走完了这一生。 白绫越来越紧,紧到让她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来把脖子上的东西弄开,没想到她手刚刚一动,后面的两个婆子就察觉到了,把她的手掰开,不让她碰。空气越来越少,迟迟眼前发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进脑海里的,居然是,姜翠微说给她个体面的死法,对于公主来讲,被勒死、面色肿胀、舌头外吐,可不是什么体面的死法。果然,这个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从来都不可信。 恍然间,她听见身后有人爆喝了一声,“你们住手!”声音带着几分威严,是个女子。听上去有些熟悉,但是她想不出来这宫里还有谁会有这样的声音,正要再细想,脖子上却一松,大片大片的新鲜空气朝着她的喉咙涌过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呼吸,就觉得浑身发软,再也控制不住,晕了过去。 即使是在睡梦中,迟迟也清楚地知道她没有死,话本子里那些女主角,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总要怀疑自己死了没有,醒来又要问这是在哪里,看,她就没有。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笑,这一笑,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迟迟睁开眼睛,头顶是杏红色的帐子,旁边的摆设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她的甘露殿。见她睁开眼睛,旁边立刻传来琉璃的声音,“殿下你终于醒了。” 迟迟转过头朝她看去,笑了笑,正想说话,可是张口才发现她现在什么都讲不了,喉咙痛得没办法。琉璃赶紧给她倒了一杯水,边递给她边说道,“是纪大人带人进宫来的,陛下也已经到了城外,马上就要进宫了。” 这么说,姜翠微和姜赋淳已经伏法了? 她朝琉璃望了一样,琉璃会意,解释道,“是,最开始的时候纪大人还没有进宫来,是他身边的越姑娘带人救了殿下和我们的,也是她带人拿下了姜翠微。至于姜赋淳么,他对姜翠微倒是情深意重,城都出不去了,还想转会宫中来救人,没想到正好被纪大人拦下,抓了个正着。” 迟迟试着张了张嘴,缓缓说道,“没……没想到,这么快……快啊。” “哪里快?”琉璃睁大了眼睛看向她,“殿下你都昏了整整两天了。要不是几个太医都说你没事,只是劳累过度,奴婢都要吓死了。” 是,之前她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不仅几天没有睡觉,又担惊受怕,有这样的昏睡也正常。只是想到是越洛珠救的她,迟迟心中,总有几分难言的滋味。 见她低头想事情,琉璃犹豫了一下,慢慢说道,“我听说,那个越姑娘,好像跟纪大人很亲密的样子……”她抬头小心地打量了一下迟迟的脸色,上面一片平静,看不出任何心思。没想到,曾经单纯如一张白纸的迟迟也有了这样的城府,琉璃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落寞。见迟迟没有作声,她又说道,“姑爷进宫来也就一天了,守了殿下许久,刚才奴婢看他实在是熬不住了,才让他去休息的。” 沈清扬也来了吗?迟迟抬起头,连忙掀开被子就要下去。琉璃赶紧拦住她,“你在宫里担惊受怕,姑爷在宫外也没有好到哪来去,他才刚睡下,殿下要不然还是等他醒了再去看他吧。” 迟迟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她走到桌案面前,拿起笔写了几个字递给琉璃,“姜翠微已经被关起来了吗?” “她到底还是太后,陛下没有回来,谁也不敢对她怎么样,纪大人把她关在了孔雀台,她身边的人都收押在了天牢。” 迟迟点了点头,又写,“帮我梳妆,我要去看看。”琉璃抬眸,有些担心地看了她一眼,见迟迟坚持,到底还是转身过去,到后面的箱笼里帮她拿衣服了。 迟迟装扮完毕,见琉璃也打算跟她一起,她连忙摆了摆手,又在纸上写到,“不用了,你在这里守着,免得等下清扬醒了见不到人。”琉璃觉得她说得也在理,便点头道,“那殿下你小心。”迟迟点了点头,转身就这样出去了。 她的甘露殿还好,因为里面没有重要的人,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波及,但是外面就不一样了,宫女太监们忙着清洗地板上的血,隔得老远,就能闻到血腥味儿。尽管上一次已经经历过这样的篡位,但光是看这满地的残骸便知道,这次比上次,更严重。 迟迟走过一座桥,却不防遇到一个熟人。乍然见到她,迟迟愣了愣,勉强开口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正是越洛珠,她也愣了愣,随即朝迟迟开口道,“纪大人让握过来看殿下醒了没有。” 迟迟心中有些默然,但还是点了点头。既然人已经见到了,她也应该回去向纪无咎复命了。迟迟心里记挂着事情,不想在这里多做耽搁,正想要离开,越洛珠却先一步拦住她的去路。迟迟抬头,不解地看向她,越洛珠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从袖口掏出一个玉瓶出来,递到迟迟手上,“这是我家乡的一种药,对治嗓子最有效了,殿下不妨试试。” 她说得言辞恳切,迟迟不好不试。拿过那瓶药,从里面倒了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碧绿丸子,放到嘴里,瞬间便有浓郁的清凉感充斥着整个口腔,连带着人也新鲜了起来。那颗丸子入口即化,迟迟觉得她的嗓子好像久旱逢甘霖,瞬间变得到了滋润。见她神情,越洛珠也笑了,“殿下现在不妨试着说说话。” 迟迟朝她行了一个礼,“多谢。”开口才发现,原来真的可以讲话了。虽然声音还带着几分喑哑,但到底比刚才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好太多了。 越洛珠笑道,“这里风大,殿下身体才刚好,还是先回宫去吧。”说着,就要把迟迟往回领。 迟迟摇了摇头,“本宫有事,先不急着回宫,越姑娘若是无事,还请先回去吧。” 越洛珠脸上一紧,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的样子,“是有事。”她牵着迟迟走到旁边的一出宫殿,此刻宫中正是百废待兴,到处都忙着清洗乱臣贼子留下的痕迹,不会有宫人在这里的。 她拉着迟迟走到殿里坐下,站在她面前,缓缓说道,“我来,是有些事情想要告诉殿下的。”她顿了顿,又说道,“虽然让我送药是纪大人的吩咐,然而现在要说的,却是我自己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她说什么,和纪无咎没有关系了。 迟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姑娘大可不必说这些。我与他,原本就没什么关系。”这样负气的话,她自己不觉得,听在别人耳中,确实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越洛珠也忍不住笑了笑,说道,“殿下尚在睡梦中,驸马就赶到宫中来看望,这样的情意,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啊。” 听她提起沈清扬,迟迟也忍不住微笑,“清扬一片纯善,自然是好的。”她以为她是感叹自己,又想到她曾经告诉自己的,她是纪无咎的未婚妻,迟迟便觉得有些如鲠在喉,不过跟自己比起来,越洛珠才是名正言顺的,纵然心底发酸,她还是说道,“纪大人他俗务缠身,虽然你们不能像我与清扬一般时刻相伴,但想来纪大人也是为姑娘考虑周全了的。” 听她这样说,越洛珠就知道她误会了。不过她也没有解释,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我知道,殿下心中一直恼他怨他,甚至是恨他当日没能带殿下一起走,不过那日拦下他的人中也有我,殿下既然连我都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为什么就不肯原谅纪大人呢?” 原谅?“我从不曾恨他,又何谈原谅?”越洛珠不是她,到底不知道她心中真正怨的是什么,但这些心事原本就不足为外人道,“如今我与沈清扬琴瑟和鸣,感情日笃,将来他才是与我携手一生的人,至于以前,不过是少女无知,做的痴梦罢了。” 她这样说,越洛珠反而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顿了半晌,方才说道,“有些事情,殿下不想知道,但我却不能不说。也并非是为谁开脱,只是人生在世,难免都有几□□不由己,有些人从一开始就肩负了重要的使命,他的一举一动,影响的早已经不是他一个人。” “殿下想来是不知道的,纪大人原本也是世家出身,但奈何皇天不佑善人,才到了宫中成了太监。” 她接下来的话像一阵惊雷一样朝着迟迟砸了下来,“纪大人的生父,就是那位已经在史书上看不到踪迹的琅琊王,他母亲么,便是刚刚伏法、罪行罄竹难书的姜翠微。”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迟迟浑身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越洛珠无奈地笑了笑,“我今日告诉你,自然是相信你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别人。”见迟迟张了张口,越洛珠点头承认道,“你没有听错,姜翠微的确是纪大人的亲生母亲。当年她陷害琅琊王,害得王爷一家惨死,纪大人是如何躲过一劫,其中凶险我不必再与你细说。”看迟迟还是一副惊讶的样子,越洛珠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告诉你这些,原本就是想消弭你与他之间的隔阂。他不是不想带你走,而是根本不能带你走。” 是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纪无咎潜心藏在宫中这么多年,自然不能就这样放手离开。况且听刚才越洛珠所言,他想不想走,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做得了主的。 只是,这么多年,她竟从来没有看清过纪无咎,同样的,他也没有看清过自己。 如果他一早便告诉自己,他的苦衷和不得已,她会不理解吗?为什么非要把她推给另外一个人呢?经过了那么多,才由一个外人告诉她,当初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得已,可是人生那么多不得已,难道这便是她等了这么久的解释吗? 她虽然长在深宫之中,但她绝对不是一朵不堪风雨的娇花,她想要做的,是跟纪无咎一起并肩而行,而不是永远藏在他的护翼之下,甚至连他最伤心最痛苦的事情都不知道。当初他亲手将自己推给了别人,如今又告诉她这些是做什么?难道他还能期望他们之间能回到过去吗? 呵,回不去了,怎么可能回到过去?她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少女,纪无咎她更是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这样的两个人,还谈什么回到曾经?从纪无咎给她定下婚事的那一刻,他们就回不去了。 越洛珠的话,无疑又勾起了迟迟的伤心事,她低头静静坐了一会儿,却越发觉得这宫殿内让人窒息。迟迟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见她起身,越洛珠连忙站起来问道,“殿下去哪里?” 迟迟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她,“我出去走走。”刚才琉璃就说皇兄要回来了,她要赶紧过去认罪,晚了恐怕就要牵连到旁人了。 想到这里她脚下生风,但到底还是走不过身怀武功的越洛珠,她拦在迟迟面前,正想说什么,迟迟却猛然反应过来,“你在这里不是想要跟我说话,而是故意拖住我对不对?”原本她跟越洛珠就称不上熟悉,迟迟之前还在疑惑怎么突然跟她说起纪无咎的事情。 见越洛珠语塞,迟迟越发觉得自己猜对了,“你拖住我干什么?”她心里猛然一跳,想到一个相当可怕的事情,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问道,“纪无咎代我向皇兄请罪了对不对?” 越洛珠默然片刻,叹了口气,“殿下,虽然你杀小皇子是无奈之举,但那到底是皇上的骨肉。他乍然间失去了挚爱,正是伤心的时候,如果知道了自己的孩子是亲妹妹杀死的,不管是不是因为事出有因,心里都会不好受的。” 迟迟没有说话,只是神情古怪地看着她,半晌才道,“越姑娘,你真是个聪明人,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能同意吗?” 越洛珠的话,不是在为她打算,而是在为李湛打算,以迟迟跟李湛的感情,她就算不想领纪无咎这个人情,也不会不考虑李湛的心情的。 越洛珠一愣,正要解释,又听迟迟说道,“孩子是我捂死的,就由我去向皇兄请罪,关纪无咎什么事?他现在知道操心了,以前做什么去了?从他放弃我的那一刻开始,我李迟迟的事情就跟他再无关系。他做什么要跑到我皇兄面前代我认错?”说着迟迟就要绕开越洛珠,朝李湛的居所走去。 越洛珠赶紧拦下她,继续好言劝道,“殿下,纵然你气纪大人,纵然你觉得他有千般不是,但你也要考虑一下你自己。你如今唯一的依仗便是陛下,倘若连他都厌弃你了,你在朝中还如何自处?况且你们兄妹多年感情,真的要为这件事情蒙上阴影吗?你若是真的气不过纪大人,就当是他在赎罪好了。” “赎罪。呵。”迟迟冷笑一声,“我可当不起。”说完便举步,不由分说地朝前面走去。 越洛珠见拦不下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迟迟走到掌乾殿外,老远便看见有一个瘦削的蓝色身影跪在庭院里,她的心好像被人用针刺了一下,又痒又酸。迟迟转过脸去,连忙把眼睛里的泪水咽下去,朝殿内走去。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到底是没有忍住,低声说道,“你这又是何苦。” 纪无咎抬起头看向她,她已经换了一套浅蓝色的长裙了,她只是在纪无咎身边略作停留便要继续往前走,见她举步,纪无咎连忙伸手拽住她的裙角,低声喝道,“你不能去。” “为何?”迟迟垂眸,半是认真半是讽刺地问道。 “这原本就不是罚我还是罚你的问题。”纪无咎抬头看向她,天色下面,迟迟背对着阳光,脸色居然也有一种晦暗不明的感觉,“难道你要告诉自幼疼爱你的哥哥,你刚刚死去了挚爱和亲骨肉的哥哥,他的孩子从一开始就活不下来吗?是他最爱的女人执意要杀了他的孩子来救他的命?” 是啊,这样的真相如此残忍,难道真的要告诉他吗?刚才面对越洛珠没有犹豫的迟迟,这下是真的犹豫了。见她已经动摇,纪无咎又说道,“陛下原本就不是心志坚定的人,如果再告诉他这些,你说他会怎么样?”那方裙角被他拽在手里,滑不留手,好像他们从前一去不回头的岁月,“如果告诉他做这些的人是你呢,你说又会怎样?与其如此,还不如……让我这个外人承担了这一切。” 迟迟低头看他,只看得见他乌黑的头顶。尽管不想承认,但是她也知道纪无咎说得有道理。李湛性格绵软,乍然之间失去了挚爱和孩子已经让他接受不了了,如果还让他知道了这背后的血腥,他恐怕更加难以承受。 就算她不说,把这一切压在了自己身上,可是以李湛对她的感情,难道心里就会好受吗?纪无咎虽然跟他们一起长大,但在李湛心中到底亲疏有别。他担下来,给李湛一个发泄的口子,始终要好过那种怨无可怨、恨无可恨的境地。 只是……这样一来,纪无咎又何其无辜…… 她心里虽然怨他,但也不忍心他承受这些原本就不该他承受的东西……迟迟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后面传来沈清扬的声音,“迟迟。” 她猛地转身,就看到沈清扬一路小跑朝她走过来。他走到迟迟面前,笑着说道,“我醒来的时候琉璃说你刚走,我就赶紧跟上来了,问了好多人才说你到这边来了。怎么样?”他将迟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你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迟迟也笑了笑。纪无咎听见他们谈笑,将手中的那方裙角不动声色地放开,这一刻阳光如此刺眼,让他连睁眼都不愿意。 “咦?纪大人你在这儿做什么?”沈清扬说着就下意识地去扶他,迟迟连忙制止他,说道,“这是纪大人跟皇兄之间的事情,你还是不要瞎掺和了。”说着拉过沈清扬,带着他朝前面走去,“既然你过来了,还是跟我一起进去跟皇兄行个礼吧。”又嘱咐他,“皇兄心情不好,你说话注意点儿。” 两人进了殿内,李湛一个人正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迟迟他们进来,才恍若梦醒般地抬起头,“哦,你们来了啊。”他伸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坐。” 两人依言坐下,迟迟正想把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可是想到刚才纪无咎跟她说的话,心里又犹豫了。她不是怕李湛不理她,而是害怕,当真如纪无咎所说的那样,李湛承受不了。她下意识地朝外面看了一眼,李湛察觉到她的动作,闷声道,“他做了错事,朕罚他一下。” 迟迟没有做声,李湛去拿起面前的圣旨,说道,“朕打算将素素封为皇后,待朕百年之后与朕同陵,那个孩子……”他似有哽噎,“那个孩子取名‘焕’,火光也。”李湛字重光,与“焕”字有重意,他给孩子取这样一个名字,足以证明他对孩子的爱重。只听他又说道,“封为太子,享食邑万户。” 迟迟一惊,正要说话,旁边却有一只手拉住了她。沈清扬小声地在她身后说道,“陛下乍然之下遭逢这样大的变故,就算不合祖制,也让他去吧。况且,人都不在了,那些东西也是虚的,没必要。” 迟迟一想他说的也对,便改口道,“这样也好,火光照亮前行,他们母子俩在地底下,也不至于太寂寞。” 李湛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目光移到她脖子上,才问道,“你好些了没有?” 迟迟点了点头,“好多了。” 李湛叹了口气,从上首走到迟迟面前,像是以前很多次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前额,“再晚一点儿,连你也看不到了。那朕就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了。” 迟迟被他这一句话勾得几乎落下泪来,明明他心情已经不好了,又恐自己再哭惹他伤怀,连忙低头擦了擦眼泪,笑道,“迟迟都已经嫁做人妇了,皇兄还像以前那样。” “是啊。”李湛眼中也有泪光,收回手凝视着她,“你都已经嫁人了。”他转头看向外面悠远的天空,想了许久,才说道,“那个老妇,朕要去看看她,迟迟你跟着一起吧。” 她知道李湛说的是姜翠微,低头应了声“是”,见沈清扬也站起身来,她转过头去对他小声说道,“你先回甘露殿去吧。”这必定会牵涉进什么皇室秘辛,他听见了不好。 沈清扬点了点头,跟李湛行了一个礼,告退出去了。 迟迟跟着李湛出了大殿,犹豫了几番,还是开了口,“皇兄……要不然叫纪无咎起来吧……万一等下……” 纪无咎武功高强,宫内难逢敌手,叫他来保护自己,也稳妥许多。李湛点了点头,走到纪无咎面前,沉声道,“起来吧。”纪无咎起身,李湛边往前面走边说道,“跟朕一起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前面走去。 迟迟跟着李湛的步子一起,连眼神都不曾给他一个。他想到刚才迟迟和沈清扬相携而去的身影,心里酸胀得无以复加,但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姜翠微被暂时幽禁在孔雀台里,她曾经的党羽全都被纪无咎剪除了,太监给他们把门打开,一阵暖风直朝他们扑来。李湛冷笑一声,“没想到死到临头,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他举步走进去,姜翠微坐在小几面前,拿了个勺子正在舀香料,见到李湛,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冷哼道,“果然啊,哀家养了十几年,养出个白眼儿狼。” 李湛冷笑一声,“你既然早就知道,那为何还要把朕收到你的膝下?” 姜翠微抬起头来,朝他嫣然一笑,“那是因为哀家想看看,沈碧澜那个jian人的儿子叫哀家做母亲是什么样子。” 李湛怒气陡然一盛,正要问姜翠微,她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好久才缓缓停下来,“沈碧澜不是那么骄傲吗?哀家抢了她的初恋又抢了她的男人,最后还让她儿子叫了十多年的母妃,也不枉此生了。” 她抬眸看向李湛,似乎他脸上的怒气极大地愉悦了她,“哀家与沈碧澜虽然不是同母姐妹,但我们却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不过么,她一贯假惺惺,说什么不爱红装爱武装,整个人也弄得一片惨淡,万不及哀家十分之一的风光。大概是人性本jian,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好的,陛下,哦,就是先皇,虽然把沈碧澜强娶进了宫里,但是这个女人惯会假惺惺,陛下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其他女人都不放在眼里。哼。”她掩唇一笑,“我原以为沈碧澜进了宫转了性子,当真成了褒姒妲己,没想到,哈哈。”她仰头一笑,“我不过勾勾手指,她的丈夫就成了我的入幕之宾。”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姜翠微仰头一笑,“什么情爱,什么千年万年,到了我这里,不过是几句话几个动作。沈碧澜一向看不起我,可是她的东西,无论是小姐的名分,父亲的宠爱,还是她曾经的情人和后来的相公,甚至连她的儿子,都被我抢得干干净净。” 迟迟下意识地朝纪无咎看去,他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上面,灯照过去,睫毛长长的影子好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纤弱又让人怜惜。姜翠微不知道吧,眼前的这个纤秀的少年就是她曾经的孩子。不过,要有多狠的心肠,才能对自己的孩子下得了杀手? “活该啊!”她尖叫一声,抬起头来朝李湛面前凑了凑,问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当年你母亲是怎么被离间的?”她哈哈一笑,续道,“我只是去跟先皇说,当年她入宫前就跟琅琊王有染,没有一个男人会容忍自己的妻子心中有其他人,皇帝更是如此。他早就知道沈碧澜心中另有他人,只是她平常掩饰得太好,先皇拿不住把柄而已。可是我告诉他了,告诉他,沈碧澜心中有的人,就是那个他一直比不上的琅琊王。”她隐秘一笑,“你说,这样的话听在哪个男人耳朵里,不刺耳呢?” “正好,我那个时候在他身边,温言款款善解人意,比装腔作势的沈碧澜不知道好了多少,你也是男人,你说你愿意亲近谁?”她仰天一笑,“沈碧澜啊沈碧澜,饶是她这一辈子看不起我,还不是输给了我?后来她坏了你,我故意让她在先皇面前露出马脚,让先皇知道她进宫多年身上还留着曾经的定情信物,你说,原本就疑心她的皇帝会怎么办?再后来,我又故意在她宫门口安排了一个与琅琊王长相颇似的侍卫,陛下若是日日去看她,看到这样的一张脸,又如何不会怀疑?他是天子,垮不下脸来跟一个女人说清楚,沈碧澜却还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我的动作。” 她眼睛一转,娇媚笑道,“又或许,其实她早就知道,但她贪恋那点儿温暖,不肯放手。” “后来我又引他们两人见面,老情人相见,自然是诉不尽的衷肠,说来也巧,正是这个时候沈碧澜怀了孩子,原本先皇兴高采烈,可是我就让人告诉他啊,沈碧澜不久之前才跟琅琊王见过面。哈,你说,陛下会怎么想?” 她说来轻巧,但是迟迟他们都知道这背后的风起云涌。先皇原本对沈皇后就有疑心,只是一直没有点破。原本凭着先皇的宠爱或许也不是没有机会让他们两个当一对普通帝后,可谁曾想,这中间多了一个心机叵测的姜翠微。她各方挑拨,终于弄得先皇震怒,直接怀疑沈碧澜腹中胎儿并非皇嗣。大概是最终还是下不了手,先皇并未直接处置她,而是让她生下来。 沈碧澜性格骄傲,如何肯向一个自己不喜欢又不信任自己的人低头?况且那种情况下,她被姜翠微算计得死死的,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让先皇相信她,唯一的力量也只有腹中胎儿了。终于到了临盆那一日,沈碧澜生下了李湛,为表清白,一头撞死了在了寝殿的柱子上。 还好,她临死之前不是没有给李湛铺好路,她把孩子交给了丁敏儿,也就是迟迟的母妃。因为有了她的死,先皇虽然无法验证李湛的身份,但到底不会再想着要杀他了,连带着丁敏儿也因为李湛受到了先皇的多方照顾,最后有了迟迟。 李湛的身世虽然之前就听人说过一次,然而这一次,亲耳听见姜翠微如此说,还是觉得心中意难平。“你做了这么多事情,就是为了将我母亲手中的东西一一夺走吗?你怎么如此狠毒!” “我狠毒?”姜翠微霍然回首,第一次,迟迟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怒气,“同样是父亲的女儿,凭什么她是沈家小姐而我就是娼门丫头?凭什么她从一出生开始就享尽荣华我却要等到母亲去世之后才能进门?凭什么她可以一呼百应而我就要看她的脸色?这能怪我狠毒吗?还不是因为,明明我跟她是一样的人,可是从生下来开始我跟她过的就是不一样的生活!她是沈家大小姐,我在沈家一天,就要看她一天的脸色,难道我就应该永远被她踩在脚底下吗?” “你这样恶毒的女人,不是应该被人踩在脚底下,而是应该被人当成尘埃当成草芥,连看你一眼都多余。”李湛是文人,连骂人都说不出太恶毒的话。 姜翠微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我这一生,听过太多恶毒的诅咒了。你这点儿,还真不够看呢。”她笑了笑,讽刺道,“说到底,其实你们不应该怪我,我的出生原本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当年若是我父亲肯收敛一点儿,我也不至于在外流落那么多年。”她掀唇,“真正要怪的人,是他才对。哦,我忘了,我已经把他杀了,帮你们报了仇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弑父是跟吃早饭晚饭一样的事情。见李湛眼中几乎要喷出火花,姜翠微耸了耸肩膀,问道,“怎么,你不乐意?”她的目光在迟迟和李湛脸上转了一圈儿,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肯定是认为我连我父亲都要杀。可是,试问他除了当年招了我母亲来陪侍,生下了我,他还有什么?后来我进了沈家门,沈碧澜那个jian人每天打压我,他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他以为我不恨他吗?哈,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当年如果不是我先下手为强,使计嫁给了琅琊王,我的好父亲还不知道要把我怎么待价而沽呢。更可笑的是,他以为他家出了一个皇后一个王妃,整个沈家就可以飞黄腾达了,他就可以当他的国丈了,可事实上啊,无论是我还是沈碧澜,恨他都恨得要死。” 迟迟越听越心惊,姜翠微这样的人,早已经鬼神不惧了。她弑父,灭了自己的亲族,杀了亲姐姐,还有多少坏事是她没有做过的?这样一个人,内心早已泯灭了良知,那些谴责,她怎么会放在眼里。 大概是说累了,姜翠微随意地坐在了小几上,她抬头看向李湛,“你打算怎么杀我?皇家规矩,无非就是废我为庶人,幽禁一生。哼,你现在是不是很恨你的皇帝身份?因为有了它,你想报仇都不痛快?” 李湛被她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随手操起身边的烛台朝她扔了过去,“jian婢!”他指着姜翠微,“朕一定会让你不得好死!”是的,包括姜赋淳在内,他一定会让这两个jian人,死无葬身之地。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姜翠微仰天长笑,“你是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吗?有本事来呀,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 李湛听得目眦欲裂,正想往前冲,纪无咎却一把拦住了他,“陛下,她故意激怒你,是想死个干脆,你可千万不要被她骗了。” 姜翠微罪行滔天,让她就这么死了自然是太便宜她了。眼见着她脸色微变,李湛就知道纪无咎说对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纪无咎一眼,纪无咎会意,说道,“如果陛下信得过,交给我来吧。” 迟迟知道,他或许是想跟他母亲告个别,在旁边也劝道,“这个女人,死是咎由自取,皇兄不必为了她脏了自己的手,况且,还有其他的事情等着皇兄去做呢。” 李湛听到他们这样说,到底是心里的还是抵触杀人的,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之后,转身便出去了。 迟迟陪在他身边,低声说道,“宫里伤人又不要命的法子多得是,皇兄何必自己动手?交给其他人便好。” 他知道迟迟说的是对的,加上他心软,此刻心中怒极恨不得杀了姜翠微,但是真的要他动手了未必能下得了手。与其在她面前露怯,还不如交给纪无咎呢。 听到关门声,纪无咎走到姜翠微面前,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我也有些事情想要问太后娘娘。” 姜翠微脸上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风情万种中又带着几分少女才有的天真,她伸出手指,从纪无咎的脸上滑下来,“你这张脸啊,还真是鬼斧神工。”她脸中露出几分痴迷来,“细细看来,还真的有几分熟悉。” “是吗?”纪无咎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不知道太后看了,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姜翠微嫣然一笑,“都说世上的美人都是相似的,哀家看你,有些地方倒有些像哀家。”她的目光从纪无咎脸上一一滑过,那张脸肤色雪白,如玉如雪,闭目时好像菩萨一样,“你师父当年也是这样,一身冰肌玉骨,堪比仙人。只是啊,”她掩唇一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仙人都没有下面,要不然单看你这张脸,还真是让人把持不住。” 她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像纪无咎是什么脏东西一样,一把推开他。纪无咎站起身来,也不动怒,居高临下地对她说道,“你不用枉费心机激怒我,我既然代替了陛下,自然是不会让你轻易得逞的。”说起来,他的容貌是有几分像姜翠微,不过因为一双眸子很好地中和了身上的女气,加上一身骨肉雪白,让他站在人群中便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 他们师门的武功原本就是前朝一个宦官开宗立派的,走的就是奇诡阴柔的路子,练得久了甚至连容貌都有变化。他以前有意避着姜翠微,加上她也从未将低jian的宫人看在眼中,自然不会留意到他容貌上的问题。 姜翠微被人叫破心思也不恼,换了个姿势,坐在纪无咎面前,“不知道有没有人跟纪大人说过可惜?你这样风姿,就是一般的世家子弟都没有,入宫净了身,为奴为婢,当真可惜。” “那有什么办法呢?”纪无咎叹了口气,脸上却带着几分冰冷的笑容,“当年我母亲与人私通,甚至还把屠刀转向我父亲,能逃一条命已经是大幸了,哪里还能奢求其他。” 也许是被人说中了藏在心里多年的心事,姜翠微皱了皱眉,正要问他,纪无咎却已经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道,“忘了说,我母亲以前的闺名叫做沈翠微,跟太后娘娘你一样呢。”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姜翠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脸上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你......怎么可能......” 纪无咎低头微笑,仿佛拈花佛陀,“很惊讶?你是该很惊讶的,当年那个被你丢弃的孩子,如今居然还能站在你面前跟你说话,任何人都会觉得吃惊。” 他背对着光,身后有阳光打在他身上,逆光而立,真如天神一般。姜翠微细细打量着他的容颜,那张脸虽然因为练功的原因有了些许改变,但眉目之间隐含的清气,当真是有几分那个人的影子。 一晃眼,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啊...... 不知道是想起往事还是看到纪无咎心有所感,姜翠微悄悄偏过头,把眼角的泪水擦干,抬头看向纪无咎,问道,“你这是来杀我的?”她问的时候也在笑,但是这次的笑容跟以往的都不一样,没有故作的娇媚和矫情,而是难得一见的自然。 纪无咎点了点头,“我在宫中潜伏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天。当年你不守妇道,又挑拨先皇跟父王争斗,最终弄得整个王府落败。我曾经亲眼看见奶奶他们被押赴刑场行刑,从那天开始,我的人生就是为了报复而活了。” “哈哈哈~”姜翠微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仰天大笑,纪无咎就在一旁冷眼瞧着,并不打断她,直到她笑够了,才停下来,抬眸看向纪无咎,“真是天大的讽刺。”她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你以为你给你爹报了仇他就会开心吗?他若是看到你这么不自尊自爱,宁愿入宫为奴也要苟活下来,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所以说,你还是不够了解他。”纪无咎摇了摇头,“如果父王还在,看见我这么处心积虑、谋虑周全,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他的话像是一道开关,触动了姜翠微某个记忆的按钮。是啊,她到底不曾了解过那个人,甚至连他们的成婚都是她仗着沈碧澜跟他不能交流,借故安慰,趁他醉酒才使计跟他成了婚。他那样清明的人,婚后无论自己怎么讨好,都不加辞色,开始的时候还拿她当妹妹,时间久了为了躲着她连家都不愿意回来了。 他的母亲觉得是自己才让堂堂王爷不愿意着家,硬是把责任推到她头上。她原本就不是正经嫡女,只是挂在沈碧澜母亲的名下,又因为嫁得不算光彩,进了王府只能当侧妃,又加上王爷经常不回家的事情,她在王府非但没能掌握大权,甚至还时常受欺负。那个老妇人,别看她在别人面前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可对自己,却像是眼中钉肉中刺一样。 姜翠微不是那种心甘情愿维持现状、被人践踏的人。别人没有动她她都要动手,何况是处处针对她?那几年,冬天的时候她的饭菜时常是被克扣的,天冷到结冰的时候,她的房里甚至连炭火都没有一盆。可是在外人看来,她这个侧妃永远都有普通王爷的正妃都难以企及的风光,不管是衣服鞋袜还是头面首饰,所有的一切都是出自大家手笔,外人看她永远都是光鲜亮丽。说她在王府中不受宠,没有人会相信。 她后来进宫的手段,有大半都是跟当时的老王妃学的。那个老女人在宫斗宅斗中浸yin了一辈子,自然知道怎么收拾一个人既不留把柄又不让别人看出来。姜翠微不是没有想过求救,她一个弱女子,以前在京城中也不曾有相熟的人,所有人都因为她的身世对她另有看法,她连哭诉都找不到人。唯一可以说的也就是她的爹爹了,可是当她一身华裳回府求助的时候,那个男人不仅不信,还说她不知足。是啊,她穿着当时京城最流行的款式,戴着大手刚刚做出来的头面,谁会相信呢?况且,就算信了又能怎么样?难道指望她那个爹去帮她违抗如日中天的琅琊王府吗? 虽然她这一生早就明白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但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世上没有谁可以成为谁一辈子的靠山,路要走下去,还是要靠自己。 再后来就是她打听到了沈碧澜出宫礼佛的时间,和先皇来了个“巧遇”,她几句话几个动作,就让那个不被心上人喜欢的君王落入了她的温柔陷阱。然而她也知道,只要她还是琅琊王侧妃一天,先皇就不肯将她接进宫里,她也不可能摆脱当时的境况。于是,又趁着老王妃大寿,她灌醉了琅琊王,直到那个时候才跟他真真地做成了夫妻。 不是她不想留下先皇的种,而是因为先皇知道她是沈碧澜的妹妹之后就对沈碧澜相当愧疚了,虽然经不住她的引诱,但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受孕。先皇虽然荒唐,那也是在沈碧澜死了之后,以前虽然称不上英明神武,但到底拎得清楚。 他也知道,在民间他与琅琊王的声势不可同日而语,若是再爆出他yin□□子的事情,他这个皇帝就算不被赶下来,也要被史官口诛笔伐。加上他那个时候顾忌着沈碧澜,所以就算姜翠微苦苦哀求,也不曾放松过半分。 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总之就是那一夜之后不久,她就怀孕了。也正是因为她再次动了手脚,王府的男主人连之前的冷淡都不愿意维持了,不仅连她的面都不想见。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想收了心思跟他好好过下去的,虽然他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因为她怀孕的事情,老王妃也不像之前那样处处针对她了。虽然称不上和颜悦色,但到底不像之前那样了。 她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她以为生下孩子不久之后她就可以和心上人双宿双栖,然而,事实再一次打破了她的幻想。孩子刚刚生下来,就被抱到了老王妃那里,名曰,她出身不高,母亲又不光彩,加上手段鬼魅,担心孩子成为她争宠的工具,所以孩子不能由她亲自抚养,就连看望,都要禀报了老王妃,经过她同意才能进去。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心中的不甘、委屈和恨意才全部喷涌而出的吧,正因为她不是嫡女,所以才要受到这样那样的苛责,倘若换成沈碧澜,还不知道这王府中又是何等的和睦呢。 可是凭什么?她向来是个不会轻易认输的人,更加不会任由别人踩在自己身上,那一刻,她脑中想到的所有都是要报复。 所以,之后她利用先皇跟琅琊王之间的间隙挑拨,惹得整个王府覆灭,那一刻,她只有多年来一吐郁气的快意,哪里会想到这中间还有一个孩子,身上跟她流着同样的血液...... 姜翠微抬眸看向纪无咎,像是感叹又像是解释,“你自幼跟你奶奶一起,什么都向着她,我就是想亲近你都不行......” “所以,就连我一起杀了吗?”纪无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姜翠微突然语塞,因为她发现,她做了那么多事,有些可以不在乎,有些可以找借口,独独面对纪无咎,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微微愣神,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只听头顶的纪无咎又慢慢说道,“我知道,就算我真的跟你亲近,真要杀我你还是不会手软的。先皇要斩草除根,怎么可能还留着我?你要进宫,更加不会让我成为你的障碍。”他弯唇,脸上一片平静,看不出任何的悲伤或者愤怒,“所以,我必须死。” “你这一辈子,做了那么多坏事,我也不指望能从你口中听到什么忏悔的话,那只会让我觉得恶心。”他从袖间抽出一枚匕首,“你还有什么话,说了吧。”这样让她说完,就要安心去死了。 姜翠微不在意地笑了笑,想她这一生,仿佛所有的罪孽都源自她的身世,她时常在想,若是当初她是嫡女,她跟纪无咎的父亲会不会不一样。然而,什么都是空谈,这些东西原本就不是可以假设的。 良久,她才缓缓说道,“但愿下辈子不要再做外室之女了。” “呵。”纪无咎嗤笑一声,果然,还是不能指望这个女人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有些人就是,不管做错什么都全部推到其他人身上。难道是她的外室之女的身份让她杀了这么多人做了这么多恶吗? 姜翠微抬起头来看他,“你别笑,我不可笑,可笑的人是你。” “你费尽心机、抛弃了男儿身进了宫,只为杀了我,可是先皇才是你真正的仇人,你却永远不能手刃他。这个仇,你永远报不完整。” 纪无咎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他自有他的办法,并不代表,人死了一切事情就可以烟消云散的。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他伸手一劈,一道真气顿时将不远处的屏风劈成两半。那里,坐了一个不知道什么事被带进来的姜赋淳。 纪无咎转头看向姜翠微,“你身边这么多人,说到忠心,也只有他了。这么多年陪在你身边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个。”他手指一弹,解开姜赋淳身上的穴道,“不知道你要怎么报答他。” 姜赋淳摇了摇头,以前锐利的眸子此刻尽是深情,“我不要什么报答,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真是让人感动,只是不知道太后娘娘会不会这么认为呢?”纪无咎偏头朝着姜翠微一笑,“看到他,你有没有想起我的父王?” 他施施然走到一旁坐下,慢悠悠地说道,“要不然,我给你们个机会吧,你们谁先杀死对方,另外一个人我就让他死得畅快点儿。”说着他把手上的匕首扔到他们中间。姜翠微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姜赋淳就已经拿起那把匕首抵住自己的胸口,问道,“你此话当真?” 纪无咎点点头,“自然当真。” “那好。”说完他就反手把匕首□□了自己的胸膛,竟没有半分的犹豫。 姜翠微愣愣地看着已经倒在地上的姜赋淳,许久才痴痴地笑道,“没想到,我身边那么多男人,竟然是你最痴心,也是你陪我到了最后。”姜赋淳想要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别哭......下......下辈子......”下辈子,还是希望能陪在你身边,哪怕是牛是马,也好过今生这样偷偷摸摸。 可是他还没有说完,就气息用尽,手软软地瘫了下来。姜翠微愣了愣,又笑了笑,纪无咎看着他们,嘲讽道,“放心吧,你们这辈子坏事做尽,再没有下辈子了。” 姜翠微爆发出一阵凄厉的长笑声,突然又戛然而止。纪无咎定睛看过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事她已经把姜赋淳胸膛上的匕首拔了出来,刺进了自己的小腹。 经年布局,原本是想让她看着自己手中的一点一点失去,没想到居然这么轻易地就让她死了......纪无咎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突然大仇得报,反而空落落的。他站起身来,来开门正要出去,可是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却看到了迟迟正站在外面。 她神色冷肃,不知道已经在那里听了多久。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纪无咎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送走了皇兄,我过来看看。”她笑了笑,脸上有心酸有讥诮,终于知道纪无咎为什么不肯跟她一起离开了,可是那一刻心中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越洛珠告诉她纪无咎身世的时候她还在想,究竟要多狠毒才能将自己的亲身骨肉推上断头台,可事实却是,她到底单纯,低估了人心的丑恶。 只是纪无咎......若是放在以前,她心一定会痛死了吧?可是眼下,她的心里却出奇地平静,好像曾经跟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下面藏着的是一颗她永远看不透的玲珑心思。李迟迟跟纪无咎,好像真的就像李湛说的那样,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不......他们之间,甚至连开始都没有呢...... 她抬眸望了一眼里面,这才多少时间,鲜血就微微凝固了。见迟迟抬头,纪无咎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的身子,要把满屋子的肮脏挡在她的视线之外。迟迟却笑了笑,“你忘了,如今的李迟迟,早已经不是曾经的她了。”她抬起手,那双手纤细而莹润,剔透得好像玉雕成的一样,“我的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 曾经那么多的话要对他说,可如今她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沉默半晌,迟迟才说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从今往后,不用再帮我做那些。顶罪什么的,原本就跟你没有关系,你顶什么罪。” 明明是关心的话,可是听在纪无咎耳中,却好像一阵惊雷,让他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去。他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抓迟迟的手,可是刚刚碰到她的袖子,她就猛地把手抽走了。“纪无咎,你还不知道吗?从你亲手将我推给别人那天开始,我们两个人就再没有关系了。两个没有关系的人,再用什么人情恩德绑在一起,你不觉得可笑吗?”她的性格中,有着连她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决绝,“既然要断,那就断得彻底点儿。你帮我在皇兄面前顶了罪,我帮你保守你身世的秘密,从今往后,我们两个再无关系了。”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纪无咎在原地愣了愣,直到她的步子已经走出了回廊,他才像是从梦中惊醒了一样,连忙要去追她。他跑了两步,正要抓她的袖子,可那片轻纱却像流水一样从他手上缓缓地拖过了。纪无咎想要握紧,可那方袖子,就像是沙一样,越握从他手中流逝得越多。 他曾经期望他们两个真的相忘于江湖,但当真有一天迟迟告诉他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实在做不到。 迟迟从宫里出来之后就跟沈清扬一起回了公主府。这些天她在宫中也担惊受怕够了,沈清扬在宫外未必好到哪里。如今首恶已诛,剩下的善后是纪无咎他们的事情,跟她这个公主没有关系。 吃饭的时候,迟迟看着沈清扬明显清减下来的容颜,心中一阵感动。这一生,既然不能跟自己最爱的人相守,跟最爱自己的人在一起,也不是不好。她将眼底的泪意咽下去,给沈清扬夹了一个他最爱的金丝卷放进碗里,“今天这菜做得不错,你尝尝。” 沈清扬欣然接受,不过转念却又自责起来,“都是我,一介书生,没能保护好你。” 迟迟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哪有。他们处心积虑,就算我不进宫肯定也会想办法把我带进去的。”她肚子饿,但是喉咙却有些痛,越洛珠给她的药只能管一阵时间,药效过了还是会痛,只不过会比之前好一点儿。 她吃了几口就觉得喉咙痛到难以抑制,索性放下了筷子。沈清扬见她不动,知道她不舒服,连忙问道“要不要我让厨房给你再做几道软糯的东西上来?你也好咽。” 他们这样的人家,原本就不需要在吃食上面节省,迟迟点了点头,沈清扬立马转头过去吩咐厨房给她准备菜肴了。他出身名门,又跟在性格疏朗的沈慎身边日久,自有一番不同于世家子弟的风雅做派。迟迟瞧着他一一说来,觉得他这人极其有趣,脸上不由得带了几分笑容。 沈清扬回过头来就看到迟迟脸上的笑,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别人家的男人无不建功立业,只有我,成天琢磨些精美玩意。” 迟迟摇了摇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听到她的安慰,沈清扬脸上放松了些。花厅下,他身后就是大盆月季,映衬着他斯文的脸,温润极了。这样一个人,是她的丈夫呢。迟迟心念一动,抬头看向沈清扬,“清扬,从今往后,我把前尘往事尽皆抛开,安心与你过日子吧。” 这样静好的岁月,本就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因为他非自己所爱所以显得不合适。但退一步想,这世上有多少相爱的人是最后走到一起了的?跟他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一辈子,总好过普通男子,况且,原本沈清扬就是极好极好的。 迟迟满以为他会立刻点头答应,毕竟沈清扬对她的心思她一清二楚,可是她却看到他整个人一僵,转过脸来看向她,“你今天在宫里,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迟迟微讶,正要问他为什么这么问,他却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我知道......你的心思从来都不在我身上,只是我们到底是陛下赐婚,我原本以为你既然能答应,对我也不是没有半分感情......”他笑了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心酸,“只是我后来才想到,或许你是不得已,比如......你爱的那个人你永远不能跟他在一起,他......也因为各种原因不能接受你的感情。” 迟迟心中一跳,她早就知道沈清扬是大智若愚,他看起来懵懵懂懂,可是内里却比谁都清楚。没想到,他早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思。 “我想着,就算你这一辈子都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将来你若想走,我们和离便是。只是跟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想让你开开心心......”他的愿望那么简单。喜欢谁原本就是他自己的事情,此生能够跟迟迟结为夫妻,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至于其他,他真的不敢想。 他抬头,见迟迟脸上的惊讶之色还没有退去,温柔地笑了笑,说道,“有那么惊讶吗?你的秘密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他低头笑笑,“你看纪大人的目光,跟我看你的目光,简直是一模一样。” 迟迟一怔,正想要说话,就听见沈清扬继续说道,“就算我喜欢你,也正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才不答应的。你如今并不是真的对我动了心,而是在纪大人那里受了挫。我会等你,等到你真正愿意接受我的那天。至于之前,我们还是好朋友好玩伴,我之前答应你的带你游山玩水,并不会改变。” 是啊,是她看低了沈清扬。他这样风姿的男子,自然有自己的骄傲。他虽然爱自己,但并非毫无底线低到尘埃。在爱情上面,不管自己喜不喜欢他,他们都是平等的。 迟迟赧然一笑,“是我唐突了。”大概正是因为她面对的是沈清扬,所以就算是认错,她也并不觉得难堪。因为她知道,这个人的温柔,足以包容整个她。 沈清扬笑了笑,没有说话,正好有侍女把迟迟的吃食端了上来,两人的约定就这么达成了。 用过膳之后,迟迟把梧桐叫了过来,“你家小姐临走之前把你交给了我,她临终之托,我不敢不遵从。现在看你,是愿意留下来,还是愿意离开。” “你若是留下来,我把你留在我身边,跟琉璃一样,都是我的贴身侍女,将来你若有了心上人,我给你置办嫁妆,让你风光出嫁。你若是想离开,我给你被银子,派人帮你安家,五湖四海,你想安在哪里,就安在哪里。” 梧桐摇了摇头,“梧桐从小被卖进姜府,自幼跟我家小姐长在一处,早在随小姐入宫的时候就已经断了嫁人的念头,如今小姐将奴婢托付给了殿下,奴婢自然是跟在殿下身边好好伺候。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她的回答迟迟早就料到了。她这样的女子,从小长在世家里,比外面一般的官宦千金还要金贵,当真放出去,就算在府里能干,去了外面还不知道会受什么样的磋磨。迟迟点点头,尊重她的决定,“也好,你先留下来吧。将来有了心上人,跟我说,我放你出去就是了。” 梧桐的事情算是就这么安顿下来了。姜赋淳造反,连累姜风荷惨死不说,还让姜永彦受到了牵连。原本前途一片大好的青年就这样被耽搁了。姜赋淳跟姜素素的死有关,虽然知道这跟姜永彦没有关系,他甚至还丢了一个妹妹,但李湛心头的火还是压不住。索性将姜永彦外放,眼不见心不烦。 好好的一个世家公子,却因为自己的父亲收到这样的牵连,不得不说是遗憾。 至于姜家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姜赋淳这一支全部贬为庶民,永不录用,其他的也是三代以内做官进宫无望。这还是看在姜素素的份上,李湛减轻了处置结果。要不然,就算免得了砍头,流放却免不了。 姜风荷这一生,短暂也称不上辉煌,但如果没有她的话,迟迟的消息还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传出来。李湛没有废掉她的皇后之位,依然保全了她死后的荣光,甚至连飞雪都赐了县主之位,好好安置了她的家人。至于之前他跟迟迟说的,要加封姜素素,还要封那个孩子为太子,也都一一实现了。 迟迟因为此次护国有功,李湛又在她原本的食邑上面对她进行了加封,还赐了不尽的田地珠宝。一时之间,朝内朝外都知道,荥阳长公主是皇帝陛下面前的大红人。 这些,迟迟自然是不放在眼中的,她甚至看都没去看那一眼。因为忙着准备出行的东西,她的心思也不在这些上面。是的,她跟沈清扬又要离京了。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迟迟进宫去跟李湛拜别,这段时间她一直呆在府中,不曾入宫来,生怕惹起李湛伤心,没想到这次来看他,却让迟迟吓了一大跳。 李湛也称得上丰神俊朗,这才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贴在脸上,双颊狠狠地凹陷下去,一双颧骨更显得凸起,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恍惚得很,一句话要迟迟跟他说几遍他才会回答。 听到迟迟要走,李湛眼中露出几分不舍的神色,“不过了生日再走吗?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好好操办一场,正好冲冲晦气。” 迟迟摇了摇头,正是因为这一年事情太多,眼下并不好大操大办。只是......没有想到啊,仿佛才转眼的时间,她都为人妇快一年了。“不了,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李湛见她坚持,便也不再说话,点了点头,又跟她絮叨了一些家常,让她离开了。临走前,迟迟又回望了一眼她的兄长,想要嘱咐他好好保重自己,可是一想到这又免不了要提起他的伤心事,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被她咽了下去。 府中诸事已经收拾妥当,梧桐心伤姜素素的死,也没有心情跟他们一起出去,迟迟便把她留在了府里打点一切,带着琉璃若松,跟沈清扬一起出了京。 “诶,走之前忘记了,应该叫琉璃把叶大侠叫出来跟我们一起的。”沈清扬一边给迟迟倒水,一边笑着打趣琉璃。 琉璃一张俏脸立刻被羞得绯红,偏偏脸上却要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若无其事般地回答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他好歹也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我一个小女子,怎么叫得动。” “别人叫不动,你叫得动啊。”若松人小鬼大,赶紧接口。 迟迟抿唇笑了笑,琉璃见身边一群人都促狭地看她笑话,羞得跺了跺脚,嗔道,“你们这群坏人......”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说道,“人家早就会岭南了,怎么还会在这里......”声音当中,又像是带了一丝遗憾。 “是吗?”回应她的是沈清扬的笑声,“那......难道是我看错了?” 琉璃循着他的声音朝前面看去,就看到前面一个灰衣男子正拿着刀走过来。原本下巴上的络腮胡子都被剃了,露出一张端正的脸来。跟沈清扬这样的世家公子不一样,他好像山一样巍峨,没有来由地就让人心生安宁。 琉璃愣了愣,她虽然从未看清过叶梧的脸,但是他手上的那把刀却认得。还有那双眼睛,明亮得好像星星一样,带着让人心安的坚定,跟着他的步子一起在自己眼前慢慢放大。 沈清扬老早就认出他来了,见到叶梧过来,连忙站起身,“叶大侠,你可是看到琉璃出京担心她才过来的?” 迟迟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沈清扬在京城的日子少,性格外放天然,自然不知道这京中女子的矜持。琉璃又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以前连迟迟都要怕她,要是沈清扬乱说,惹恼了她,恐怕等下又要去赔罪。 叶梧看了一眼旁边红着脸低着头的琉璃,轻轻“唔”了一声,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一样,连忙解释道,“不是,是我正巧路过,所以过来了。” 这谎话说的,前脚沈清扬还在说他回岭南去了,眼下这又成了“正巧路过”。这岭南和京城,一南一北,不知道要“巧”成什么样子才能刚好“路过”。沈清扬拿袖子遮住自己的笑脸,迟迟也忍不住笑道,“能跟叶大侠‘顺路’,还真是我们的荣幸。” 叶梧被他们打趣得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眼睛里藏了几分浅浅的笑意,下意识地看向琉璃。大概是他们的目光太过明显,琉璃飞快地说了句,“我去厨房看看。”便飞一般地走了。 一行人用过饭,迟迟便上了楼,琉璃早给她把水备好了。两人洗漱完毕,并肩躺在了床上。想到白天的事情,迟迟问道,“琉璃,我把你嫁给叶梧好不好?” 她明显感到身边的人一僵,随即翻了个身,嗔道,“殿下你乱说什么呢。跟公子学坏了,看我明天不说他。成天拿我打趣。” “我不是在跟你打趣。”迟迟的声音在空寂的夜里好像水一样温柔,“人这一辈子,难得碰上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我看叶梧不错,虽然出身江湖,难免打打杀杀,但是他武功高强,想要保护你什么的应该很容易。况且,身在江湖,自有庙堂难以企及的自在,你若是能跟他在一起,那自然是再好也不过了。” 迟迟的声音安抚了琉璃,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迟迟,说的却是另外一番话,“殿下,我觉得你好像突然长大了很多。”以前都是她帮迟迟打点一切的,两个人明明朝夕相处,可是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迟迟要比她成熟许多了。 黑暗中,迟迟无声地勾起了唇角,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哪种成长不是以鲜血为代价呢?她成熟的过程中,丢掉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连琉璃这个跟在她身边的人都看不清楚,恐怕也没人能得清了。 她缓缓张口,说的却还是之前的话题,“琉璃,我是当真的,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又不好意思表白,那就让我跟他去说。我看他对你也有意思,应当不会拒绝。倘若真的定下来了,这次......你就别跟我回京了,跟他一起走吧。” 琉璃下意识地抓住迟迟的手臂,反问道,“那殿下呢?” “我有什么?我身边如今有了沈清扬,还有皇兄护佑,我自然是跟他们一起了。”她拍拍琉璃的手,说道,“我都嫁人了,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能成天围着我转。” 那你自己呢?你就真的打算跟沈清扬一起了吗?这两个问题几乎要冲口而出,但是想到迟迟的心事,琉璃还是止住了。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突然又想到今天叶梧的容颜,虽然不像李湛、沈清扬那样俊朗,但真的......让她很安心呢。可是一想到要离开一起长大的迟迟,她突然又心生不舍...... “琉璃,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就算是夫妻,也总有一个人先走一个人后走,所以没什么。只要你幸福。”迟迟笑了笑,鼓励她,“况且,又不是从今以后都见不到了。你看清扬,每年带着我出来游玩,你若是得空了,让你家叶大侠一起啊。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 “你家叶大侠”让琉璃脸上一红,不过既然是这样,好像也不错呢。她既不会离开迟迟太久,也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了,还真是一举两得。琉璃将脸埋进枕头里,闷声道,“我听殿下的。” 迟迟微笑,这便是答应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能把琉璃的事情处理好,也算是了了她的一桩心事。 第二日一早,琉璃便起床张罗早饭,小店前面的院子里,叶梧刚好把刀法练完,看到她出来,走上前去帮她把水盆端起来。他是男子,一向体热,刚刚又动了那么大一阵,隔得老远琉璃都能感到他身上的热气。想到昨天晚上迟迟跟她说的话,琉璃脸上一红,借着做事的当口,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昨天晚上我们家小姐跟我说......今天她要找你说事情。” 叶梧一愣,迟迟是长公主的事情他知道,可是他们两个,能说什么事情?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琉璃转头看了他一眼,嗔道,“傻子。”她的眼神含羞带怯,比外面的朝露还要惹人怜爱。叶梧看得呆了一呆,正想要问她究竟什么意思,她却端着盘子出去了。 用过早膳,沈清扬带着若松去了山上找这里一种特有的花草,迟迟因为要跟叶梧说事情便没有去。她把琉璃支开,请了叶梧过来。琉璃知道是要说她的终身大事,带着笑容出去了。 迟迟亲自给叶梧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叶大侠光明磊落,我也不绕圈子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刚才琉璃出去的方向,续道,“不知道叶大侠看我那侍女,如何?” 叶梧一愣,像是没有明白她的话,迟迟却又继续说道,“琉璃虽然是和我的侍女,但是自幼长在宫廷之中,比外面一般的官宦千金还要金贵几分,叶大侠可不要因为——” “我答应!”迟迟还没说完,就被叶梧打断了,像是怕她反悔一样,叶梧连忙答应道,“我答应。你说要娶琉璃吗?我当然答应了。”他说完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脸上露出几分红晕,却还在重复,“我自然是答应的。” 迟迟被他逗得一笑,故意打趣道,“要知道,如果不是她自己看上你,我可是要请皇兄认她做义妹,封做郡主,在朝中的官宦子弟当中选择呢。” 叶梧愣了愣,半晌才慢慢说道,“我虽然出身江湖,也不是什么名门世家,以前更是被父兄厌弃,但,我一定会好好对她,像爱护我的刀,不,比爱护我的刀还要爱护她。” 武林中人视兵器如生命,他这样说,自然是对琉璃许下了重诺。躲在外面听他们讲话的琉璃也会心一笑,终于放心下来,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迟迟将抄好的文书放到沈清扬面前,他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脸上满是赞叹之色,“你这手小楷,当真姝丽。”沈清扬文学修养极高,对书画鉴赏也自有一番心得,他欣赏李湛的书法,李湛为了显示对迟迟的恩宠,给她的圣旨从来都是御笔,沈清扬把所有送到长公主府的圣旨全都收了起来,仔细存放着,就是为了时不时地拿出来欣赏一下李湛的书法。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沈清扬将那份写好的文书和之前的放到一起,“说起来,你当真舍得将琉璃嫁给叶梧吗?” “有什么好舍不得的。”迟迟微笑,“她能与她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舍不得?况且,纵然江湖路远,只要两人还在,也不是没有见面的机会。比起宫城,江湖更加自由,我也替她高兴。” 只是以后,恐怕她会更加寂寞吧......沈清扬心中黯然,迟迟没什么朋友,这么多年陪在她身边的也就只有一个琉璃,如今琉璃不在了,她一个人...... 迟迟看穿他心里的想法,拿了旁边的砚台和墨锭慢慢磨着,声音也跟着她的动作一起慢悠悠的,仿佛浸润了时光,显得悠然而又从容,“以后,我们都会有各自的生活,会被丈夫儿女填满,那个时候,女孩子之间的感情也就慢慢的不那么重要了。”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来什么情绪,更加没有遗憾和感伤,低着头,沈清扬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是在听到她说“丈夫儿女”的时候,心中一暖。 他正要说话,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两人现在住的地方是一处叫摩崖岭的地方下面的小客栈,这里来的人极少,但风险奇峻,白天迟迟跟沈清扬他们一起上去的时候,就被这地方的风光彻底征服了。 白天还好好的,怎么现在有这样的声音?而且此处人迹罕至,他们白天上的时候只看得见猿猴松鼠,除了有上山采药的药农,再没其他人。怎么到了晚上,还有这么大的动静? 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迟迟觉得身后一阵擂鼓般的响声,接着整个小楼都开始颤动起来。就在那一刻,她身边突然多了一只手,沈清扬一把拉过她,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快出来,山垮了!” 叶梧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一样出现在了门口,沈清扬一把将迟迟推了出去,叶梧却是连他们两个都不放开,一边抱了一个,身子一纵,从栏杆上高高跃起,大鸟一般地掠了出去。 他把迟迟和沈清扬送到平稳的地方,迟迟勉强抓住沈清扬才能站稳,她这才看见,整个大地都在颤动,他们刚才住的那栋小楼像是一叶孤舟般,在不停下落的土地上颠簸来去,下一秒就要被打翻。 叶梧把他们两个往外一推,“往外跑,能跑多远跑多远。”说完就转过身,朝着那些滚落的山石跑上去,迟迟愣了一下,沈清扬一把抓住她的手带着她朝外面跑去,“快走吧,琉璃有叶大侠呢。”也不由她说话,拉着她朝前面走去。 这真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灾难,迟迟只觉得自己的腿快从身体上飞出去了,可是再怎么快都快不过从陡峭的悬崖上砸落的山石。沈清扬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干错直接调转了方向,拉着迟迟跑到另外一边的草丛里。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了,刚才耳畔的轰隆声终于暂时小了一些,两个人累得不行,迟迟更是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慢慢地把胸口的气吐匀。又过了许久,她才慢慢爬起来,想转过身去找人,沈清扬见她要走,一把拉住她,说道,“你去干什么?” “我想去找琉璃。”刚才她和沈清扬可以得救,应该是琉璃托了叶梧过来救他们的,她得救了,可是琉璃还下落不明呢。 “不行。”一向温和的沈清扬此刻竟然是异常的坚决,“现在山石还没有完全滚落下来,我们尚且不知道什么原因,万一再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不就是活活送死?” 沈清扬说的她都懂,“可是......”迟迟脸上显出犹豫之色,沈清扬又说道,“况且,叶大侠武艺高强,有他去找,总比你一个弱女子靠得住,如果到时候琉璃被救了出来,你却有了什么损伤,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迟迟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叶梧武艺高强,带他们两个人出来都没问题,要救琉璃应该比较轻松。她走回草地上坐下来,深秋的夜晚凉得厉害,她坐在草地上都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气从地下传上来,迟迟下意识地抱了紧了自己的双臂,沈清扬见她冷,连忙把她拉起来,“站起来动一动,要不然今天晚上我们就算逃过了泥石流,都要被冻死。”他转身朝林子里走去,接着月光一边捡比较干的柴,一边头也不回地对迟迟说道,“我们先把火烧起来,等下叶大侠他们出来了,也能看得到。” 迟迟觉得这是个办法,跟在沈清扬身后一起捡柴火。沈清扬把手里的树枝给她看,“这样的,干干的比较好点。”迟迟点点头,她其实是分得清的,因为这样的事情......以前做过啊。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被李雨霖算计,跟纪无咎一起落到了猎场下面,那个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要点火取暖,她跟在纪无咎身边也捡过柴火。那时候也冷,不过纪无咎有真气傍身,随时给她取暖,不像现在这样。 不过,纪无咎有纪无咎的法子,沈清扬有沈清扬的法子,他自己都是文弱书生,让她动一动,好过在那里吹冷风。 沈清扬随身带着火折子,见捡的差不多了,他拉着迟迟找了个被风处坐下,点起火堆,又找来不少树枝给她把风挡住,还安慰她,“放心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里的州府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要派人过来了。” 迟迟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往火堆面前坐了坐,沈清扬也知道仅仅是一个火堆要抵抗深秋的寒冷有些不现实,伸手要脱下自己的外衣,迟迟见他如此,连忙制止道,“不用了。”沈清扬突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行为的唐突,脸上一红,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我......我就是不想你冷......” 迟迟“噗”地一声就笑了出来,她当然知道沈清扬是不想她冷,只是,“你既不像叶大侠那样有武功傍身,也不像外面的农夫一样常年劳作,自己都是个弱书生,还想把衣服给别人呢。”迟迟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也坐下来,“咱们两个,要是必须有个人生病,那一定不能是你,要是你病了,有没有人找到我们,我一个人怎么办?我可把你拖不出去。”沈清扬身材清瘦,但个子却高,以迟迟的力气,的确是把他弄不出去的。 她说的也在理,但总不可能自己不生病,眼睁睁地看着迟迟生病吧?沈清扬想了想,便点头道,“那好,我再去捡点儿柴火,多燃几个,免得冷。” 所幸此刻深秋,林子里面干柴比较多,捡起来也不费力。迟迟坐在旁边看着,见他要往林子深处走去,连忙叫住他,“诶。” 沈清扬回头看她,脸上有不解之色闪过,迟迟解释道,“不要再进去了,里面乌漆墨黑,谁知道有什么东西,你赶紧出来吧,够了。” 沈清扬看了一眼那些明显不够的柴火,正要拒绝,只听迟迟又说道,“说不定等下州府就派人过来了呢?你赶紧过来吧,我俩坐在一起,自然就不冷了。” 沈清扬还是不动,迟迟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点点赧然,“你过来......我一个人,怕得很。” 听到这句话,沈清扬连忙朝她跑过来,坐在她身边,“好了,我陪你。” 这个人......迟迟心里虽然无奈,但是脸上却还是一副微笑的模样,沈清扬这个呆子半分都看不出来。 他们两人并肩而坐,是从未有过的亲近。沈清扬从未跟迟迟这样亲近过,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就开始忍不住地发烫,脸红得好像才从锅里出来的一样。迟迟之前还不觉得,后来见他如此,又想到他白天的劳累,忍不住关切道,“你怎么了?可是生病了?”说完便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 沈清扬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迟迟的手又绵又软,好像绵绵的糯米糍一样。他脸色更红,努力做出一副淡定模样,正色道,“不不不,我不是生病了——”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差点儿要从地上弹起来,“你的手怎么这么冷!”说完也顾不上男女大防,连忙把她的另一只手捧在手心里,果然那边也是一片寒冷。 女子的血气总是没有男子足的,冬天容易冻手冻脚也正常,迟迟笑了笑,正要让他别担心,却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沈清扬愣了愣,低头红着脸说了句“得罪”,却不由分说地脱了她的鞋子,把她的脚和手一起,放进了他的怀里。 那一瞬间,时光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迟迟突然就愣住了。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时光倏忽而过,一年前那个冰雪般的少年突然与眼前这个人重叠起来,她一直以为已经抛弃她的、离开她的,原来并未曾走远。 迟迟眼眶微热,几乎就有泪掉下来。沈清扬感到前面有一道炽热的视线,抬起头想问她怎么了,他刚刚一抬头,就一双微凉的唇送了上来...... 沈清扬只觉得浑身一炸,双耳旁边仿佛有惊雷炸响,炸得他浑浑噩噩的。到底是男人天性,他几乎是只愣了一下,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环住了迟迟的腰,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这一吻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久到两人都有些呼吸不畅了,他们才分开。迟迟是心神激荡之下才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沈清扬只是顺着本性回应,他平生二十多年,这才是第一次有这样香艳的经历。分开之后他又不像纪无咎那样能说说笑笑,把迟迟的尴尬化解开,两个人红着脸连看也不敢看对方一眼。他更是觉得连呼吸都透着暧昧,浑身绯红,好像下一刻就要炸开了一样。根本不敢在那里多呆,匆匆丢下一句,“我出去看看。”便留下迟迟一个人在原地守着火堆。 他落荒而逃的样子,好像后面有恶犬在追他,迟迟望着他渐去的背影,不由得笑出声来。可是笑完之后,却又突然地叹了一口气,落寞而寂寥。她抬头看向头顶,一轮皓月在婆娑树影间若影若现,恍然间,好像真的就映出那个人的脸。她缓缓说道,“我这次,是真的放开你了。”沈清扬那么好,她不忍心伤害他。既然早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跟他在一起,那就趁早放手吧。 两个人就这么在各处站了一会儿,耳畔突然由远及近地传来阵阵擂鼓声。刚才山石吞噬一切的景象还在眼前,迟迟连忙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朝沈清扬那边看过去。他连忙过来,拉住她的手说道,“别怕,不是山洪。这是许多人快马行来的声音,想来是附近州府的人到了。” 迟迟反握住他的手,“是吗?”她脸上一直担忧的神色终于稍微放松下来,冲沈清扬笑道,“没想到这么快,那琉璃一定是有救了。”见她高兴,沈清扬也高兴,连忙跟着她一起朝外面走去。 他们站在路口等了一会儿,果然有不少府兵骑马过来,当先一人,见到他们两个形容狼狈,猜到也许是刚才山洪的幸存者,勒马问道,“你们二人,可是刚刚从山洪那里逃出来的?”他身穿铁甲,自有一番威严。迟迟认出他的军职,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个军官转头对身后的队伍喊了一句,“继续前进。”自己却俯下身来问迟迟,“那这边住了多少人你清不清楚?有多少人被埋在了下面你又知不知道?”迟迟和沈清扬原本就是过来游山玩水的,怎么会清楚这些?她语塞,旁边的沈清扬却走上前来给那个军官行了一个礼,说道,“我夫妻二人带着随从原本是过来游山玩水的,大人若是要知道这里有多少人,可以招来里长问一问。不过,”他抬手往面前一指,说道,“前面就是我们落脚的小客栈,今日里面带着店家大概住了有十来个人左右,除了我夫妇二人,路上并未看到有其他人逃出来。” 迟迟听见沈清扬把他们的关系已经从“兄妹”变成了“夫妻”,忍不住脸上一红,偏过头去装作无意般地打量着地上的野草。那个军官皱了皱眉,打量了一番沈清扬和迟迟,月光下,他们二人虽然形容狼狈,但是却都相当镇定,衣服虽然有些破损但也看得出来质地精良。他问道,“怎么只有你们逃了出来?”那山洪来得迅速,他们二人看起来一派文质,不像是有武功傍身的样子,怎么会逃了出来? 迟迟正要答话,沈清扬连忙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别说话,对那个军官说道,“是跟我们一起的友人,他武艺高强,将我们二人先从屋子里带了出来,后来又转过身去就其他人了,只是进去这么久,还没有出来。” 那个军官点了点头,迟迟不欲再耽搁下去,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玉牌,放到他面前,跟他表明了身份,“本宫乃陛下胞妹,荥阳长公主。”她指了指身边的沈清扬,“这位是本宫的驸马,翰林院沈大人。”旁边有人把火把照过来,迟迟雪白的手上,那块玉佩上的凤凰几乎要腾空而起。下面一行小字,镌刻着她的完整封号。 那块玉佩质地精良,那个军官吓了一跳,连忙翻身下来,在迟迟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属下见过长公主。” 迟迟朝他摆了摆手,说道,“本宫的义妹还在那个客栈里面,这位将军,你分本宫一队人马,帮我找到他们。” 他面有难色,期期艾艾地不愿意开口,迟迟皱了皱眉,她没想到自己就算表明了身份还是遭到了拒绝,原本心情就起伏不定的她,此刻皱了眉,沉着脸问道,“怎么?大人不愿意?” “不是属下不愿意,而是这人马原本就是从附近调过来的,没有太多,刚才山洪已经波及到了县城中,若是不提前加固堤坝,若是等下下起雨来,堤坝被毁,整个县城的老百姓都会遭殃。”意思就是说,他们这里人手太紧,没有办法抽出多余的人出来。 迟迟听了,脸上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沈清扬走上前来,说道,“不如这样,你派人回去禀报你们州府首长,就说长公主凤驾在此,她吩咐让州府首长派出全城青壮男子出来加固堤坝,帮忙找人,老弱妇孺就在后方准备粮食和衣物。这样一来,既不会给州府增添太多压力,更加不会造成你们人手不足。” 那个军官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一眼沈清扬,大概是想不到这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居然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就有了如此应对之策,大声应了声“是”,转过头去吩咐身边的随从回去报信了。 其实也不是沈清扬有多机智,而是他这些年来游历天下,对抗灾和灾后救助早有经验,虽然自己不曾亲自动手做过,但是看得多了,自然也有经验。未必是这边的州府没有想到,他们先派人过来勘察现场,有了确定的数据之后才找人做方案救助百姓,这固然不会增添银钱压力,但是这样一来,到底失了最佳的救助时机,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结果。 那个军官要把马让给迟迟和沈清扬,她摇了摇头,“你赶紧过去那个客栈吧,吩咐他们先挖着,我……本宫和驸马,随后就到。”那个军官知道她是不想耽搁救人的时机,脸上对她现出一丝敬意来,也不再推辞,转身上马,带着人呼啸而去。 虽然刚刚放下心来,然而越近迟迟越紧张。沈清扬见她把自己裙角揪得紧紧的,心中微疼,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想跟她说话缓解她的情绪,但是试了几次,迟迟都是心不在焉的,沈清扬只得作罢。 他们过去的时候,地上已经有了摆了一个人了,迟迟连忙跑过去一看,虽然衣衫破碎,面容模糊,但还是能看出来那个是男人,她不认识,看身材既不像叶梧也不想若松,迟迟心里稍微放心下来,可是看到那男人头上红红白白的一片,还是忍不住想吐。 她连忙忍住了,旁边的沈清扬赶紧拍了拍她的背心。她一个弱质女子,见到这样的场景会害怕会恶心也正常,换成其他深宫女子,还未必有她这样的韧性和胆识。 一阵冷风吹来,迟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沈清扬低头问道,“要不然去那边背风的地方待着吧?”迟迟摇了摇头,她想就在这里,想第一时间看到琉璃。 沈清扬知道她心系琉璃,便也不再劝她。见旁边有士兵脱下来的外衫,沈清扬连忙把自己的脱下来给迟迟披上,自己穿了那外衫,对迟迟说道,“你自己在这里小心些,我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忙的。” 迟迟点点头,沈清扬一身学识,这样的地方正好用得上,她也不拦他,只是嘱咐道,“那你小心些。”沈清扬点了点头,转身过去了。 迟迟站在那里,沈清扬的袍子把她整个人都盖住了。晚风吹得她头疼,她干脆把衣服顶在头上,把自己从头包到脚。刚才那个男人被挖出来的时候还有气,已经被抬下去了。只是他们没有来得及带大夫和物资一起,那个男人被放在夜风中也没谁照顾他,纵然昏睡着,嘴里还是不停地在念叨“冷”。 迟迟见旁边有军士脱下来的衣服,连忙拿起来,不看那个男人脸上,给他盖上衣服。可是全部都盖完了,他还是在说冷。迟迟看了一圈儿周围,已经没有衣服可以给他了。而且等下又会有其他人被挖上来,全部给了他一个人,剩下的就没有盖的了。 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怒气来,走到刚才那个军官面前,怒喝道,“你们州府的长官怎么还没有来?” 长公主动怒,又是有正当理由的,那个军官也知道其中利害关系,连忙解释道,“就快了。州长是文官,不像属下这样是武人,自然是要慢些。”迟迟也知道路程这东西不是可以急得来的,她深深地觉得,此刻的自己无能又渺小,非但不能帮上他们什么忙,有的时候还会给他们带去许多的麻烦。 她又回到那个男人身边,温言安慰道,“就快了,你等等。”她从士兵的衣服里摸到一个火折子,捡了旁边的枯枝落叶过来,在那个男人面前试着点起一个火堆。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点火都点了好久,终于点燃了之后,她转过头来兴高采烈地问那个男人,“有火了,你温暖些了吗?” 回应她的,是那个男人冰冷的面容。 就在她回过头去点火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呼吸。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迟迟愣了愣,虽然她早已经经历过了死亡,但是亲眼看着一个人去死,她还是第一次。想是不信一样,她伸出手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果然,连原本的温热的都没有了。迟迟转过头去,想找个人过来问问,可是大家都忙着找其他人,根本没空来管她。况且,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他们还要去救别人,更加不可能把时间放在他身上了。 过了没多久,又有人被挖了出来。这座客栈不大,里面没多少人,但因为刚好在摩崖岭下面,所以挖掘起来特别困难。迟迟走上前去看了一眼,那人在比较下面的地方,可能是被埋下去的时候身上被石头打到了,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迟迟看了一眼,既不是若松也不是琉璃,摇了摇头,士兵们又把那个人抬到一边去放着了。 陆陆续续有人被挖了出来,若松也被找到了。他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已经昏迷了,腿被压在大石头下面,已经变了形,饶是迟迟不懂医术,也知道他这辈子站起来的可能性很低了。不过这样的情况下,能够活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若松还有呼吸,只要加紧治疗,救回一条命应该可以。 迟迟跑到第一个死亡的那个男人那里,那兵士们的衣服全都拿了过来,盖在若松身上,她小心地掀起他的裤管看了一眼,里面血肉一片模糊,迟迟根本就不敢动。她想了想,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尖利的一端划破他的裤腿,又撕下沈清扬的外套,给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让血流得不那么厉害。 他做着一切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嘈杂,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长公主在哪里?”迟迟没空理会他,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把若松的命给救回来。至于其他的,公主府总不至于养不起一个闲人。 旁边突然窜出一个人来,“哎哟殿下,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呢?”迟迟抬起脸,那是一张相当陌生的中年人的脸,她压根儿就不认识。迟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沉声问道,“你是这里的州长吗?” 那个中年男人忙不迭地点头,“殿下,微臣带了足够的大夫过来,你……要不然让大夫看看?” 迟迟听他这样说,移开身子,把空间让出来给州长带来的大夫。有了大夫……他们活下来的几率又会大一些吧?刚才忙起来了不觉得,此刻一站起来,迟迟才觉得腿发软头发晕。他连忙扶住旁边的一棵小树,等到自己稍微好些了才抬起头来环视了一圈儿周围。 这个州长来得不算快,但是该带来的都带来了,大夫、被子、药材、水什么都都有。她稍微放心下来,那个州长又走到她面前给她行了一个礼,说道,“微臣不知殿下凤驾来此,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迟迟摇了摇头,她现在可不想跟这个人纠结这些。见州长还不走,迟迟心中升起几分无力感,承诺道,“本宫知道你尽心尽力,这灾难原本就是不可预料的,不过死了这么多人,你要是能处理得当,回京之后,本宫自会在皇兄面前替你美言的。” 听到她如此承诺,那个州长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但又看到迟迟沉沉的脸色,连忙把笑容收了起来,给迟迟行了一个礼说道,“多谢殿下。” 迟迟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转头对他说道,“驸马过去帮着找人去了,你派人过去帮帮他,看他有没有需要的。” 那个州长连忙点头,招呼来几个人,简单地吩咐了几句,那几个人就出发去找沈清扬了。 眼看着天色将明,不断有人被找了上来,有人死了有人还活着,迟迟心中越来越没有底。当时琉璃是在厨房,按道理来讲应该埋得很深,但是她身边应该还有叶梧,叶梧武功那么高……她一定会没事的…… 手上突然多了一只炙热的手,迟迟一惊,下意思地抬起头,就看到沈清扬带着污迹的脸上挂着一个让她相当安心的笑容,“放心吧,若松都还活着,琉璃一定会没事的。”他的话,好像给了迟迟一个保证,突然又让她生出无限信心。是的,琉璃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迟迟觉得再这么等下去,她一定会疯掉的,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方丝帕来,蘸了点儿水,给沈清扬把脸上的污迹和灰尘一一擦干净。擦到一半,突然有个兵士转过头来冲迟迟喊道,“殿下,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个。” 迟迟一惊,连忙跑过去,就看到层层重压之下,有一只带着鲜血的手出现在了众人面前。那只手虽然到处都是血和伤口,但借着熹微的晨光,还是能看得出来肤质的细腻,山间女子终日劳作,决计不可能有这样的皮肤。手腕下面,是水红色的衣袖,上面绣着祥云图案,正是琉璃的手。 迟迟几乎是大叫了起来,“是,就是她!”她转过头来指着那只手,不住地喊道,“就是她!你们快救她!”那些兵士赶紧上来,小心翼翼地搬开上面的石块和木头,迟迟站在旁边,突然觉得把她挖出来的这段时间好漫长,仿佛就在等待当中,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她等得受不了,干脆随手拿了一柄佩刀,也开始挖了起来。 沈清扬生怕她伤到自己,连忙走上前去抱住她,温言道,“迟迟,你在这里他们要顾及着你,反而动作慢,你跟我一起过去等着吧。”话音刚落,眼前就慢慢地出现了一个轮廓。等到身上的泥土和石块搬得七七八八了,他们这才看清楚,那只手上面,是一个男人。 “叶梧!”迟迟跑过去,在他耳畔大声叫着他,一面叫一面用手在地上刨着。也许是她的声音起了点儿作用,叶梧慢慢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沈清扬还没有来得及跟他说话,他又闭上了眼睛。 迟迟心中一空,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旁边的大夫连忙走上前来对迟迟说道,“殿下放心,这位壮士是内力损耗过度,并无性命之忧。”迟迟稍微放下心来,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叶梧整个人都被挖了出来,和他一起的,还有琉璃。 迟迟的心好像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一直往下沉着,没有丝毫停靠的地方。她整个人都在打颤,见他们把琉璃抬出来,她在旁边不住地呼喊着琉璃的名字,“琉璃,琉璃,你回我一声啊,我是迟迟,你答应一声啊……”声音越来越高,又从高到低,好像经历了一个轮回那么久的时间。可是琉璃没有回答她,甚至不像叶梧那样,睁开开眼睛看她一眼。 那是陪伴了她整个岁月的人啊,她原以为她们会永远在一起,谁都离开她了,就是琉璃不会。可她没想到,还真有一天,琉璃也会从她身边走掉。 迟迟抓起琉璃的手,想要从上面摸到一丝温热,可是她好像才从冰水里拿出来一样,冷得刺骨,被她轻轻握在手里,很快就从她手中滑落了,连一分留恋都没有。“啪嗒”一声,是迟迟的眼泪掉在她脸上的声音,泪水打下去,立刻把她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皮肤洗出一片白净来。迟迟从袖口里掏出丝帕,就着自己的泪水,将琉璃脸上的污迹一一给她擦掉。可是好像永远都擦不掉一样,她擦得越多,脸上的水就越多。是下雨了吗?迟迟愣愣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东方隐隐出现了鱼肚白,太阳好像近在咫尺,没有半分下雨的样子。 她低头看向自己面前的少女,她们说好的,这次回去之前就让她跟叶梧一起走的。她陪伴了自己那么长的岁月,眼看着她都找到心上人了,马上就要迎来新的日子了,可是……老天为什么要那么残忍? 迟迟再也忍不住,将她的头抱在自己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沈清扬在一旁看着,他从来没看到迟迟哭成这个样子,迟迟就算哭,也都是小孩子的样子,好像下一刻就要从泪水中脱离出来,性子转换快得很。可是这一次,她好像把心沤出来都不够一样。迟迟,早已经把琉璃当成她的亲姐姐了吧……这么多年两人一直相互扶持着,才走到了今天,眼看着琉璃就要迎来新的生活了,没想到她却先一步走了…… 迟迟最后哭晕过去了,醒来时躺在一处她不认识的地方,她一睁眼睛,就觉得眼皮重重的,好像打不开一样。听见她有动静,沈清扬连忙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鼻音重重的,一听就知道着凉了。 迟迟摇了摇头,她朝外面看了一眼,说道,“上午了吗?” 沈清扬点点头,“你哭晕过去了,我就把你带了回来。”见她朝自己看过来,沈清扬连忙说道,“你放心,琉璃……的尸身已经带了回来,若松也得到了救治,叶大侠……还在昏迷之中……” 她想起晕过去之前,她摸到的那方已经塌陷下去的头骨,心中又是一痛,“如果不是她让叶大侠来救我们,她也不至于……”迟迟说到这里又想哭,但又怕沈清扬跟着一起伤情,连忙擦了擦眼泪,等泪意下去了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我去看看叶梧。”好歹那是琉璃喜欢的人,要是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就真的对不起琉璃了。 沈清扬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问道,“要我陪你吗?” 迟迟摇摇头,“我跟他有些话要说。”说完,便走到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打开门出去了。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叶梧已经醒来,迟迟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他手撑在床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走到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两个人谁也不先开口,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梧才缓缓说道,“我到那里的时候,她......已经被山石砸到了头,躺在地上昏迷着。那地方没有光,我也不能查看她的伤口,只能凭感觉摸......”迟迟想到琉璃头上那方塌陷下去的头骨,就觉得心中一阵哀恸。但叶梧的伤心肯定不亚于她,她只能别过脸去,悄悄地将脸上的泪水擦去。 叶梧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眼眶里的泪水吸回去,“她本来是在厨房我给煮面的......”如果不是他想吃一碗面,琉璃也不会跟迟迟分开,那样他们三个就可以一起得救,根本不会留她一个人。只是那碗面,他再也吃不到了。 “不。”迟迟打断他,“是我不好,你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离开她......”叶梧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现在去怪谁都没有意思了。琉璃已经去世,无论是迟迟还是叶梧,都应该是她放不下的人吧? 琉璃的尸身不方便携带,迟迟问过叶梧之后,将琉璃就地火化。她又去琉璃的箱笼里找了几件她经常穿戴的东西,和她的骨灰一起,留给了叶梧。“我想,回去之后无论是把她封做郡主还是公主,都没有在你身边开心。”迟迟把东西递给叶梧,“她活着的时候我允诺过她,让她跟你在一起,如今她走了,也不能说话不算话。” 叶梧将那盒骨灰接过来,这里已经快到京城了,迟迟将琉璃的骨灰留在身边那么多天,终于免不了还是要有交给他的一刻。他默然无语,只见迟迟又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绣了一般的香囊,“这是我在她箱子里发现的,看这上面的花纹,应当不是给我的。”琉璃是她的宫女,如果不是给她,那就肯定是给叶梧的。 他凝眸朝那个未完成的香囊看去,上面一只展翅的雄鹰,即使只有寥寥几针,已经隐隐见出神韵。迟迟笑了笑,“琉璃的绣功,在宫里都是一绝,好多宫人向她讨教呢。”她以前的所有东西,都是琉璃一手替她操办,如今她离开了,迟迟的身上,恐怕再也看不到那出神入化的绣功了。 她抬眼看向叶梧,这才多久的时间?来时那个身长七尺的大汉,如今变得满目沧桑形销骨立,颧骨高高立起,粗粗一看,好像五十来岁的人一样。前段时间擦刮掉的胡子,如今又像杂草一样长了出来,乱七八槽地横在脸上。他没有了心悦之人,自然也就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 “回去吧。”迟迟朝他挥挥手,“带着她,一起回你的岭南看看。”琉璃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皇城之中,骨灰能葬在山清水秀的岭南,也是一件好事。 叶梧点了点头,终于说道,“以后若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的,派人传讯一声,叶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迟迟笑了笑,没有说话。叶梧看出她的想法,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是叶梧给你许下的承诺,并非来自他人所托。” 迟迟一怔,叶梧却已经调转马头,朝远处的沈清扬挥了挥手,猛地一夹马肚,转身走了。 迟迟目送着他远去,曾经的热闹都一层层地消失,只剩下寂寞了。也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再有见面的那一天。 回到公主府上,迟迟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人给琉璃请了个牌位,她是救自己而死的,就是在公主府里立长生牌位,也是担得起的。简单地收拾一下之后,她才跟沈清扬一起,进宫去给李湛请安了。 这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第一时间传她进去,迟迟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春寿来了。她忍不住问道,“怎么会这么久?” 春寿露出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却答非所问,“殿下,你既然回来了,就暂时不要出京了,好好劝劝陛下吧。” 迟迟再要问,春寿却已经转过身,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迟迟带着几分忐忑跟他一起进了大殿,她低头跟李湛行了一个礼,听到上面传来有气无力的免礼声,迟迟才诧异地抬起头,打量了一下李湛。 她不过才出京几个月,李湛比之前更瘦了,整个人好像失去了光彩一样,曾经那个美玉般的少年郎仿佛被埋藏在了时光的深处,再也找不回来了。他整个人,精神极其萎靡,之前虽然瘦,但在他身上还能看见风骨和气度,如今是什么都没有了。 惊讶之下,迟迟几乎是脱口而出,“皇兄,你这是怎么了?可曾请太医过来看过?” 李湛朝她摆了摆手,“朕无事。不过是这段时间国事繁忙,看折子看累了罢了。”迟迟将信将疑,不过看他的样子又真的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她坐在那里,和以前一样陪李湛说了会儿话,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李湛就哈欠连天,眼泪鼻涕齐飚,丝毫不见皇帝威严。迟迟看得又心疼又疑惑,转头看了一眼春寿,他却摇了摇头,一副不能讲的样子。 见李湛实在累得不行,迟迟站起身来说道,“皇兄既然累了,那我就先走了,皇兄好好休息,国事什么的,也不用样样亲自来做,丢给其他人就好。”李湛点点头,破天荒地没有留她,任她离开了。 这次依然是春寿来送的她,迟迟开门见山地问道,“皇兄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春寿脸上出现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姜娘娘和前太子去世之后不久,陛下就犯头疼,疼起来的浑身打滚,甚至自己往墙上撞,轻了许多太医都没有,只说他是心病。后来见他痛得实在没办法,太医院那边给他在药里添加了几钱罂粟,也正是这罂粟,让陛下的头疼得到了缓解。” “大概是看到有效果,陛下用得越来越多,太医院那边已经不敢给他开药了,他就派身边的小太监出宫去给他找五石散。师父处置了好几个人,却也没能让陛下回心转意。如今他只要药瘾一发作,便浑身难受,脾气暴躁不说,对宫人也是动辄打骂,脾气和以前,简直有天壤之别。就在殿下回来的前几天,他才罚了师父一道,说他狼子野心,害死了姜娘娘和小太子......” 春寿说完,也是一片默然,见迟迟抿唇不说话,他又开口道,“如今宫中没有几个嫔妃,受宠的更少,陛下几乎是半年没有进过后宫了。能够劝他的人更少,想来也只有殿下能在他面前说得上几句话了。” 迟迟默然无语,在那里站了许久,一把推开春寿,转身朝李湛的寝殿走去,春寿连忙跟在她后面,路上有人拦她,一把让她推开了。 她用力推开李湛寝殿的大门,里面烟雾缭绕,闻起来就让人昏昏欲睡。迟迟皱了皱眉,不远处倒在软榻上的李湛见她来了,下意识地要藏起眼前的烟袋,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干脆坐起身来,对迟迟笑道,“怎么又回来了?” 大概是药瘾得到了缓解,他的精神看上去比之前好了不少,一双眼睛晶亮剔透,还真有几分以前的风采。迟迟却看得越发心酸,她曾经风姿卓越的皇兄啊,如今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伸手要去抓李湛手里的烟袋,他却一把躲开了,沈着脸看她,“你干什么?还有没有规矩?” 规矩?迟迟在心中冷笑,以前的李湛何曾对她说过“规矩”二字?她低头看他,“你看看你现在这幅模样,又哪里还有规矩?” 李湛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不想,可是只要我一闭眼,我就看到她们母子浑身是血地朝我走来,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无能,轻易上了别人的当。”他说到这里,已经忍不住眼泪四流。迟迟知道他心中一直有姜素素,她和孩子的死,对感情细腻的李湛来说,打击一定很大。但是......人已经不在了,他身为国君却依然要沉溺在这样的伤痛之中,实在是太不该了。 迟迟嘴唇抿得死死的,过了片刻才开口,“你知道吗?你这幅样子,就是姜素素还活着,她看见了也会觉得厌恶的。”她一把揪住李湛的衣领,拿过旁边光可鉴人的银盘,放到他面前,“你现在这幅模样,可还有半分曾经的风采?你说,你这幅样子,姜素素会不会喜欢?” 李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片刻,突然猛地挥开迟迟的手,冲她喊道,“那又如何?她已经不在了,她看不到了!我要以前的样子有什么用,如果我可以,我宁愿舍弃自己这一身皮囊,换她们母子回到我身边!” 他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迟迟觉得她的心,好像是被放在开水里滚过一遍,又放在冰水里浸泡着。他今天成了这副样子,那她跟姜素素那一日在群敌环伺之下的所作所为,又算什么? 她眼里的失望一点一点地涌上来,将李湛彻底包围。他也有些慌了,迟迟现在已经是他身边唯一的亲人了,若是再失去迟迟,那他真的就成了孤家寡人了。他连忙伸出手想要跟迟迟说两句软话,可是刚一碰到她的手,迟迟就猛地甩开了。她深深地望了一眼李湛,转过身,飞快地离开了。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回府的路上,迟迟疲惫地将头靠在了沈清扬的肩膀上,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她身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还有李湛,如今也癫狂成性,再也不复之前的风采。 她的爱人,朋友,兄长,好像在一夜之间全都离开她,剩下她一个人在原地,彷徨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抱住沈清扬手臂的手,仿佛下一刻他也要离开自己。 用过晚膳之后,迟迟跟沈清扬照例在书房里誊写书稿,不知为何,沈清扬突然长叹一声,说道,“想来我也真是没用,其他男子早已经建功立业,我却成天埋首于这些故纸堆中......”他抬起头朝迟迟歉然一笑,“让你见笑了。” 迟迟摇了摇头,笑道,“这有什么,人各有志,况且,”她扬了扬手中的稿纸,“谁说这些就是旁门左道?河流改道、地图绘制,哪样不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并不见得非要在官场上纵横,才叫建功立业啊。” 沈清扬听了她的话,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虽然还有些红,但却比刚开始的时候好多了。迟迟看着他眼睛里闪过的得意,突然觉得,刚才说的那些话,或许就是他故意的呢。 她心中好笑,不知为何,一转眼又想到李湛姜素素和琉璃叶梧,伸出手来握住沈清扬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琉璃和叶梧,还有我皇兄跟姜素素,他们哪对不是两情相悦。你我既然有缘能结为夫妇,如今感情日深......我们.......我们还是......”后面的话,迟迟实在说不出来了,她偏过头不敢看沈清扬,谁知道那个呆子居然睁圆了一双眼睛,红着脸问她,“迟迟,你说的是不是我们要行周公之礼了?” 迟迟脸红得快要滴下血来,饶是如此,她还是点了点头。谁知道这个动作还没有做完,她就被人带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沈清扬身上清淡的树木香将她瞬间环绕住,好像被一片草木包围着,触目都是可见的绿色。 头顶上,沈清扬微带激动得声音传来,“我我我......迟迟,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了。”虽然还是结巴,但是这下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而且结巴多半还是因为他太激动了。 迟迟在心里想,他这下怎么不害羞了呢?笑了笑,到底还是伸出手来抱住了他的腰。 ...... 长公主府上,迟迟和沈清扬的卧房里自然是一派旖旎风光。然而在皇宫中的某处小院子,里面那个冰雪般的男子自从听见了从公主府里传来的消息之后,就一直站在院子里,不曾移动半分。 为谁风露立中宵。可惜那个人大概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站在庭院中,看着天上的圆月被乌云遮住又露出,看着庭院中的露水一遍又一遍地凝结,好像感觉不到寒冷一样,他痴痴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永远不会回头的雕像。 突然,鼻子上传来星星点点的寒意,他怔忪片刻,方才抬起头来向上看去,一轮圆月的天空上,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仿佛柳絮。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纪无咎尚未回头,肩膀上就多了一件狐皮大氅,越洛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小心着凉。” 他没有回头,却用那件大氅拢紧了身体,对她轻声说道,“回去吧。” 语气虽然轻,但却异常坚定,越洛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转过身走了。 纪无咎抬头看向天空的圆月,突然痴痴地笑了出来。 过了几日,迟迟进宫又去看望李湛,去没有在他身边看到春寿,她随口问过来接她的小太监,“怎么不见春寿公公?” 那个小太监答道,“纪大人生病了,病了好多天,春寿公公跟陛下告了假,说是回去服侍纪大人了。” 迟迟不疑有他,只是在想,春寿不在李湛身边,恐怕更加没人能劝他少用点儿五石散了。想到李湛,迟迟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跟沈清扬成了真正夫妻的这段日子,平稳安顺,如果不是还有李湛的事情没有解决,这几乎可以算作是迟迟这一生中最安稳的日子。她时常在想,也幸好她遇到的是沈清扬,有足够的温厚可以将她心底的伤抚平,若是换成其他人,或许等不到她敞开心扉接受,他们就要成为一对怨偶了。 这样的人日子让她如此温暖,倒让她觉得异常舍不得。至于其他,迟迟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经行太久了,她想要找个可以依靠的人,沈清扬恰好闯进来了。又或者,其实她早已经爱上了这个动不动就会脸红的男子,爱情也分很多种,年少时期的惊心动魄,到了如今疲倦的时候终于归为平静,它们之间只是形式不同,内容却是殊途同归的。 冬日天寒,迟迟没有什么事情中午要睡好长一个午觉。沈清扬早上便被李湛传到了宫里,午膳的时候还没有回来,迟迟跟梧桐中午用了饭,说了会儿话便去休息了。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进来,梦中,她仿佛看到琉璃那一袭水红色的衣衫。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脱口而出,“琉璃。”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是梧桐。 见她睁开眼睛,梧桐转过来笑道,“殿下醒了?沈大人刚刚到家,奴婢进来看看你醒了没有好去回禀他呢。” 迟迟怔然了片刻,才微笑道,“让他进来吧。”说着便掀开被子从床上起了身。 她坐到梳妆台前,才刚刚梳了个头,沈清扬就进来了,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见到迟迟,立马把她从凳子上抱起来舞了一圈儿,说道,“今天陛下让我进宫,你猜做什么?”不等迟迟回答,就赶紧说道,“他派我出去江南疏通河道,赶在来年春汛之前把它们弄好,免得到时候再发大水,又让无辜百姓受累。” 李湛能把心放在政事上,迟迟自然是高兴的。如今南方搞得吐火如荼的农民起义,起因就是当年的京城大水。只是,“皇兄怎么会突然想到派你出去?”不是迟迟不信他,而是李湛从来不知道沈清扬的本领,若无人引荐,怎么会突然要把他派出去? “是纪大人说的啊。”沈清扬跑了一路,口干舌燥,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纪大人引荐的。” 听到纪无咎的名字,迟迟心里漏掉了一拍。她不记得,是多久没有听见他的名字了,如今从沈清扬口中说出来,竟觉得有种莫名的讽刺和疏离。 她怔忪了片刻,又才问道,“是你一个人去吗?”沈清扬天真单纯,于官场上的东西并不熟悉,他的能力迟迟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官场上并不是只有能力就够了。疏通河道是多大的工程,其中又牵涉到多少利益?迟迟也害怕他一个人去,初来乍到摸不着头脑,非但办不好差事,反而伤了哪里,问清楚后,若是真的一个人,她想进宫请李湛再给他派个帮手什么的。 沈清扬将茶水一饮而尽,“有纪大人一起呢。”迟迟微愣,又听沈清扬说道,“放心吧,有他在没事的。”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续道,“迟迟,这次我南下疏通河道,虽然路上辛苦,但却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只是路上肯定会有其他男子随行,也跟我们出门游玩一样,你可愿意跟我一起去?” 迟迟到底是公主,金枝玉叶,跟其他人一起必然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她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机会难得,但这次是你出京办的第一件差事,我一个弱女子跟着反而碍手碍脚,若是知道我要去,皇兄定然要让人准备一大堆东西,反而拖慢了行程。你放心大胆地去做吧,既然皇兄把事情交给了你,那说明他还是看重你的。我在家里,等着你的好消息。”况且她也不能走,纪无咎离开了,李湛身边再无其他人,她害怕他一个人在京城里乱来,加重了药瘾,想要趁此机会好好进言。 而且,那个人在一起,她去......又算什么? 她温言款款、贤良淑德的样子,可曾还有半分成亲前的模样?时光啊,的确是个最不可捉摸的东西,把以前灵动的小公主变成了如今大气温婉的长公主,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沈清扬听她如此说,心中一暖,笑道,“也好。”迟迟说得在理,况且这原本就跟以前出门游玩不一样,工程要赶进度,他忙于政事,说不定会忽视她,以后还多的是机会两人一同出去呢。只是......他伸手抱住迟迟,将她揽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这一去,可要大半年见不到你了。” 迟迟将头靠在他身上,微微笑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转眼就到了出城的那一日,迟迟带了人出去送沈清扬。若松腿瘸了,不能跟在他身边做事了。前阵子梧桐又出去买了个小童回来,赐名若泉,好好教养了一番,此次让跟在沈清扬身边做事了。 夫妻两个要说的话,早在闺房中说了无数遍,迟迟又跟沈清扬嘱咐了一遍,走到一直没有露面的纪无咎马车面前,对他说道,“纪大人。” 帘子被掀开,纪无咎好像也瘦了,一张脸更白,晶莹剔透,衬得旁边的雪都黯淡了。他抬眸朝迟迟看去,问她,“殿下有何吩咐?” 什么时候他们竟然生分至此?迟迟心中一痛,面上却是分毫不露,抬头看向纪无咎,说道,“纪大人,有个忙想请你帮一下。”他叫她“殿下”,唇齿之间,仿佛还能嗅到曾经两小无猜的香气。但她叫他“纪大人”,就仿佛将过往尽皆抛开,再也不看一眼了。 纪无咎眼中一黯,他已经知道迟迟要说什么,点头道,“殿下请放心,微臣一定会护佑好沈大人,让他平安归来的。” 不知为何,迟迟心中竟没有来由地陡然升起一股慌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纪无咎,她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却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停住了脚步,收回了想要握住他的手,“那就多谢纪大人了。” 纪无咎点点头,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劝她,“外面风雪颇大,殿下......还请先回去吧。”声音轻轻的,竟让迟迟听不出任何情绪在里面,又或者,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刻意隐藏,甚至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 她点了点头,跟他们一行人挥了挥手,看着车马随从慢慢走出京城,慢慢消失在了她的眼里。 迟迟闭上眼睛,额头上有雪花飘落下来,冰冰凉凉的,好像以前闺梦之中有人悄悄落在她头上的吻一样。 旁边的梧桐撑着伞走过老,给她把风雪挡住,“殿下,回府吧。” 迟迟默然片刻,点了点头,上了自己的马车。 长公主府中原本人就不多,沈清扬走后就更少了。他离开之前两人还在商量新婚的第一个新年应该如何过,但谁曾想李湛一纸诏书,他们之前的计划都付诸东流了。这也不算是坏事,毕竟当世男子都要有立身的根本,沈清扬不喜欢书经庶务,偏好山川河流,如今让他去主持河流改道,让他的才华有了发挥的地方,过不过年之类的,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毕竟,他们还有那么长的一生呢。 沈清扬自从出京之后,每隔七天都会给迟迟写信来。经常向她描绘路途中的见闻,他观察细致入微,思考周到,许多想法和语句,是旁人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只是路途辛苦,他在赶路的间隙中给迟迟写信,闲下来了是长篇大论,要是不得空,往往只有一两句话。但文采出众的人,哪怕只是一两句话都能写得神思飞扬,令人向往。 迟迟的文采自然是没有他那么好的,女子长期被养在闺中,见识什么的各方面都比不上男子,不过她到底是公主,这样比不了总能比其他的,加上她细致委婉,书信当中犹如情人之间窃窃私语,一派旖旎风光。 纪无咎一行人终于赶在年前到了江南,此次下江南还有一件事情就是跟江南这边的割据势力谈条件。朝廷早已经不堪重负,国库空虚,李湛身边已经没有可用的人了,纪无咎劝诫几次,但都被挡了回去。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奉了李湛的命过来跟这群人谈条件。这些东西,自然是瞒着迟迟的,况且,她就算知道了,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一个驸马和当朝皇帝身边最红的大臣过来,底下的官员自然是忙不迭地拍着马屁,沈清扬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如何能受得了?在第四次刨开身边女子放上来的手时,沈清扬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跟当地的官员告了辞。 他可以走,纪无咎却不行,要不然这群人定然会认为他们这些人不买账,到时候疏通河道还不知道会使什么绊子。无奈之下,只得坐下来,接过那递过来的一杯又一杯的酒。 酒酣耳热之际,这里的州长朝纪无咎挤了挤眼睛,脸上露出一丝yin猥的笑容,说道,“下官早就听说大人要过来,已经在驿馆给大人准备了一份厚礼,保管大人喜欢。” 看那表情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没办法,要是退了这些人恐怕会认为自己不识抬举。纪无咎笑了笑,点头应了。 宴席散去,他将体内的酒用内力一逼,身上便起了一层薄薄的汗,酒意顿时去了大半。他推开自己的房门,就闻到一阵香腻的味道。室内点着昏黄的灯,纪无咎站在门口就看到他的床,帘子已经垂了下来,下面摆着两双绣花鞋。想来床上躺着的就是州长跟他说的“礼物”了。 他走过来,并没有拉开帘子,而是对里面的人说道,“你们出来吧。”目光移到丢下来的衣服上面,续道,“穿上衣服,赶快离开。”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女子探出头来四下张望的。烛光照在她脸上,一双杏眼圆睁,还带着几分小鹿一样的惊惧。纪无咎不过无意中的一个偏头,突然看到她的脸,整个人就浑身一怔。 太像了! 如果不是她脸上带着几分久居下层的苦气,恐怕她这张脸就跟迟迟像了有七八分,饶是如此,也有五六分的相似。 大概是没有想到今天要她伺候的贵人居然长得这般容貌,那个女子也怔了怔,眼中满是惊讶。突然又看到自己胸前一片春光,她居然红了脸,对纪无咎小声说道,“大人,是奴失礼了。” 经过了最开始的惊讶之后,纪无咎已经恢复了平静。他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个女子,问道,“今天晚上,你主子可是清楚地吩咐过你让你到这里来?”隔壁就是沈清扬的屋子,她的容貌跟迟迟如此相似,纪无咎才不信这会是巧合。 那个女子一怔,说道,“并非奴自己过来的,而是.......奴沐浴更衣之后,便有人把奴送到了这里。” 纪无咎尚未说话,便又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之后,又有一个脑袋从帘幕中钻了出来。纪无咎的目光移到那个女子脸上,也一怔。 光说长相,她有几分像死去的姜素素,只是姜素素从来一派大家闺秀风范,这女子眉目间一片灵动,但又不像智慧之人,总觉得满腹的小心思。 纪无咎在心中冷笑,一为那州长的心思,沈清扬是驸马,他纪无咎是李湛身边的红人,讨好他比讨好沈清扬更重要。况且,沈清扬说到底也是皇家的人,贸贸然把女子送过去,只怕非但讨不了好,还会得罪李湛和迟迟。为了一个驸马得罪当今圣上和他的胞妹,实在划不来。二为后面那个女子,她们在床上定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是她为什么不先出来,要等到前面那个把什么都问清楚了才出来? 纪无咎觉得索然无味。他走到桌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道,“你们赶紧穿衣服走吧。我这里不留客。”那个州长,无论如何都留不得了。 话音刚落,后面的那个女子就已经从床上一步跨了下来,跪在了纪无咎面前,娇声哀求道,“大人,求大人救小女子一命。”说话间已经梨花带雨,看起来楚楚可怜。 纪无咎手指一划,帘子就被他的劲气给划开了。那帘子轻飘飘的,被他隔空取物,手一挥,盖到了那女子身上。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连眉目都不曾动一下,“想要活命就赶快走,我这里不收留多余的人。至于其他,”他低头看向那女子,烛光之下,眉目简直如女子一般楚楚动人,“你心思这么多,还没有办法吗?” 被人叫破了,那女子也没有任何害臊,只是说道,“小女子逼于无奈,还请大人恕罪。” 他恕什么罪?不过,这礼物要是给退了回去,只怕那个州长免不了要说些什么。这事情知道的人应该不少,他不可能一一杀完,况且沈清扬要在这里做事,早早地把他们得罪了可不好,而且,她们又长了这样一副容貌,如果传到李湛耳朵里......那就不是简单地杀几个人那么简单了。 略一思量,纪无咎就决定了,“我答应你们,留你们一命。不过你们还是要走。”见她们两个面露惊惶,纪无咎解释道,“放心吧,这驿馆里只要你们乖乖的,就没人敢对你们怎么样。” 见纪无咎心意已决,她们两个站起身来,一人披了床被子。州长的人把她们送过来的时候,唯恐纪无咎不接受,把这两个女子的衣服都拿走了。如今她们要走,连蔽体的衣物都没有一件。 “出去之后,叫这里的丫鬟给你们找身衣服,就说是我吩咐的。”见她们要走,纪无咎犹豫几番,终于还是开口,对走在后面的那个像迟迟的女子说道,“你。”她们两人齐齐回头,像姜素素的那个脸上居然还带了几分惊喜,但在看到纪无咎手指向她身后的人时,惊喜又变成了失望。 他指着那个女子,对她说道,“你留下来。”她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伙伴,她却已经负气般地转身离开了。犹豫了一下,她终于还是挪动了步子,走到纪无咎面前,坐了下来。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那女子坐到纪无咎身边,他见她身上什么都没有,手一挥,将架子上搭着的衣服弄了过来,丢给她,“披上吧。” 那女子脸更红,低下头来,却也丝毫不避讳地穿上了他的衣服。 纪无咎看着她的脸,越发觉得这张脸像京城中的那个人,他将目光移向远处的烛光,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星。”见纪无咎目光移过来,又赶紧说道,“奴叫阿星。” 阿星么?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纪无咎弯唇,微微笑了起来,“果然是个好名字。” 阿星满脸忐忑地看着他,她不明白,这个随手取来的名字,怎么就让这个连州长都要忌惮几分的大人物这么高兴。可她不是跟着一起来的流月,没有她那么大的胆子,所以连这句话都不敢问出口。 烛光中,她这幅受惊的小兔子模样,虽然从来不会出现在迟迟脸上,但不知为何,纪无咎就是觉得她这幅样子,像极了迟迟。可如今的迟迟......却再也不是他的了...... 阿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大人物还要深锁眉头,他长得这么好看,年纪轻轻已经是贵不可及,在生活中定然也有很多姑娘仰慕他,钱权色,他样样都有,那他还有什么好烦心的? 可是她不敢问,她什么都不敢问出来。这个大人物说了,他会向州长说明的,不会为难她们这些弱女子的。他救了自己,又这么年轻这么好看......原本,她就是被送过来服侍他的呢...... 双颊染上红晕,阿星站起身来,走到纪无咎身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大人,奴知道你是在想你的心上人,既然......她没有在你身边,不妨就将奴当成她吧......” 她的声音轻轻的,好像蛊惑一样,纪无咎不知不觉就着了迷。灯光下面,她巧笑倩兮的模样,仿佛就真的像是迟迟本人在跟他撒娇一样呢......他抬起手扶住她的脸,迟迟嫁人之后,他再也没能亲近过她,曾经的两小无猜都变成了过眼云烟,她再也不属于自己了,再也不能被自己拥在怀里,甚至连说话,都不能了...... 阿星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由清明变成迷蒙,低下头来咬了咬他白玉般的耳朵,“大人,让奴服侍你吧。”说完,她蹲下了身子,轻轻扯开了纪无咎的腰带。 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张,片刻之后,又闭上眼睛放松下来。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让他放纵一回。纵然不能拥她入怀,有个像她的人也好...... ...... 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之后,屋子终于静了下来。纪无咎掀开帘子坐了起来,光洁白皙的肩膀上全是红色的印痕,跟他一向雪白、此刻却透出几许红的脸交相辉映。刚才的激情已经快速地褪去,他的眼里换上了浓重的自厌,这是第一次他这么放纵,也是他第一次这么厌恶自己。 阿星从床上起来,刚想说话,纪无咎淡淡的声音就从前面传了过来,“等下我就派人送你走。再也不要回来了。”她张了张口,还不明白为什么变得这么快,正想说她宁愿一生为奴为婢跟在大人身边,那人却已经站起身来,走到屏风上拿了衣服换上,再头也不回、话也没有一句地离开了。 此刻外面还在飘雪,南方的雪跟北方有很大的不一样,小小的,轻若无物的雨点儿一样,打在人脸上,却是彻骨的冰寒。他走到廊下,清甜的空气扑面而来,纪无咎深深吸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把刚才的yin靡给洗掉。 “诶,纪大人。”纪无咎循声望去,就看到沈清扬提着一盏灯从另外一边走了过来。纪无咎朝他颔首,“沈大人。”又看了他一眼,见他身边并无随从,身上却穿着厚厚的大氅,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他一把从袖口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说道,“这城中有处小山,据说风景很是秀丽,反正我不耐烦那些应酬,从宴席上下来就直接过去了。” 沈清扬就是有一种本领,凡是跟他说话的人都会感觉到他的快乐。纪无咎也微微笑了起来,嘱咐道,“这天寒路远,大人可要当心别着了凉。” 沈清扬乐呵呵地点头,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纪无咎看着他离开,再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割线************************************** 年关转眼即到,迟迟的公主府今年因为少了男主人,又接连死了那么多人,有些冷清。原本她也是不想大操大办的,但想到初二过后各地官员都要过来送礼,她堂堂长公主,要是什么都不准备,倒显得有些不成样子。于是叫了梧桐,开始采办年货。所幸她这里原本就没什么人来,留下来吃饭的更不多,宫里又时常有赏赐,要准备的稀奇物样也就不多,大多都能在京城采办。于是这个年她们过得还算轻松。 迟迟原本以为李湛会叫她进宫的,谁知道下午进宫去给李湛请安,他提也没有提一声。宫里更是毫无过年的气氛,到处都因为冬天的到来显得冷冷清清的。春寿后来告诉她,李湛说了,因为姜素素和太子新丧,宫中不许大操大办。一个皇宫,还没有普通百姓家里热闹。 迟迟想这样的日子他也没空跟自己团聚,干脆也就不去在他面前讨他嫌,梧桐把府里的人聚到了一起,请了外面的师傅做了几桌菜,迟迟又给他们一一发了红包,一番事情做下来,居然也很晚了。 坐得久了有些乏,梧桐扶着迟迟回了屋子,她这段时间不知道是累着了还是冬天本来就容易疲乏,总是恹恹的。见她也累了,梧桐给她铺好被子,说道,“殿下,你早点儿睡吧,今天忙了一天,也累了。” 迟迟打了个哈欠,说道,“你也是,今天晚上就不用守夜了,回去好好休息。” 梧桐笑了笑,说道,“不了,还是陪着殿下吧,殿下要是睡不着,我可以陪殿下说说话。” “哪有什么睡不着的啊。”迟迟倦倦地靠在柱子上,“这段时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怎么也睡不够一样。都快成吉嫂养的那只大肥猫了。” 梧桐打量了她一下,身形是要比以前丰满些了,不过她以前是小女孩儿,如今成了真正的女人,自然是有些不一样的。“我倒觉得胖点儿有胖点儿的好,殿下你原本就瘦,胖也胖不到哪里去。” 迟迟笑了笑,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她起身走到梳妆台那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的香囊,递给梧桐,“今年是我当家的第一年,原本就意义非凡,你跟在我身边,也辛苦你了。这个红包是奖给你的。” 梧桐也不推辞,笑着接了过来,说道,“那就再祝一声殿下大吉大利,一帆风顺。”她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对玉佩,脸上不由得愣住了。 迟迟解释道,“我看你年纪也差不多了,年后便相看着吧,总不能在我身边当一辈子的老姑娘。”见梧桐要说话,她又连忙补充道,“当然,你要是不愿意,我也绝不勉强你,总之一定要选到你自己满意了为止。” 梧桐这才收下了红包,见迟迟又打了个哈欠,她说道,“殿下我服侍你睡下吧。”说着就要上来帮迟迟脱衣服。 她却制止了梧桐,对她吩咐道,“我之前叫你去庵堂拿的香蜡纸拿过来了吗?”梧桐点头,“就放在奴婢屋里。”她的屋子原本就跟迟迟的屋子隔得很近,迟迟点了点头,说道,“你去拿过来,我们一起到院子里,我给琉璃也烧点儿压岁钱。” 大概是提起琉璃就想到了姜素素,梧桐低下头来,轻轻应了声“是”,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迟迟披上大氅,走到花园里等她,见她过来了,又点了纸钱,对着琉璃屋子的方向烧了起来。这个女孩儿,陪伴了她无数的岁月,如今先她一步离开了人世,她这个活着的人,自然是要尽点儿心意的。 “叶梧性子粗豪,未必想得到要给你发压岁钱。往年都是我们一起的,年年都给了你,今年也不能例外。”迟迟微笑,笑容端庄又恬静,“你总说你要把钱存起来当嫁妆,也不知道你的嫁妆攒够了没有。要是不够,你托梦跟我说,我再给你。” “天气凉了,上面都冷得很,你拿钱去,给自己买两件厚衣裳。底下不比以前,什么都是宫里发,你要自己备着。”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补充道,“若是身边有可意的人,赶紧问问他,愿不愿意娶你。别等叶梧了,我看他那样子,没有个百八十岁是下不来的,你一个人太辛苦,还是要找个人照顾你才好。” 一沓纸钱悠悠燃尽,上面的青烟在黑夜中好像一缕缥缈的幽魂。迟迟凝眸看着它渐渐散去,转过身朝屋子里走去,“你若是想给你家小姐尽尽心意,尽管去吧。” 梧桐一惊,原本世人都忌讳这样的东西,刚何况是在大过年的。见她惊讶,迟迟笑了笑说道,“无事,我自己不也才做过吗?我自己休息就是了。”梧桐眼中涌起一阵感动,点点头,转身飞快地去了。 迟迟看着她离开,这才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刚刚坐下,心上就突然泛起一阵恶心。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迟迟还依然觉得心里有些泛酸,连带着早饭都没有吃几口。梧桐以为她是昨天晚上出去凉了胃,连忙让人传了太医来。 老太医一阵把脉,终于把手放下来,对迟迟喜笑颜开地作揖,“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这是喜脉啊。” 迟迟愣了愣,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倒是旁边的其他人,早就反应过来了,跑上来给迟迟祝贺,“双喜临门”,“昨日才是大年,今日殿下又传出喜讯”,“沈大人知道了该多高兴”......一时之间,整个院子里都沸腾了起来。 旁边的梧桐连忙说道,“都怪奴婢,原本早就应该想到的,还以为殿下是凉了肚子胃不好呢。”她之前服侍过姜素素,对女子有孕也有些经验,但却死活没把怀孕往迟迟身上想。是啊,谁会想到呢,她在许多人眼中,还是个孩子呢。 迟迟此刻也反应过来了,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不知道是不是晓得自己成了母亲,总感觉心境都比先前平和了许多呢。她抬手,对梧桐说道,“给老大人包个红包,不,包两个红包,一个是昨天的,一个是今天的。” 那个老太医笑着给迟迟鞠了个躬,说道,“那老臣就在这里先给殿下拜年了。” 迟迟又转头说道,“给家里上下,多发两个月的月钱,让大家一起沾沾本宫的喜气。”话音刚落,众人又是一阵欢呼。迟迟看在眼里,也觉得高兴。 等到这繁华散去,迟迟坐回桌案边,摊开纸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沈清扬,可是提笔许久,却写不出一个字来。正好梧桐给她端茶进来,见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便笑道,“殿下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沈大人吧。”迟迟点了点头,梧桐又说道,“若是不知道写什么,倒不如先放着。我听说,这刚怀孕的女子啊,不宜将怀孕的事情过于张扬,说是小孩儿小气,你越看重他越不听话。” “还有这样的说法吗?”迟迟也觉得来了兴头,她干脆放下笔,站起身来说道,“也好,现在不告诉他,等他做完事情回来了,给他个惊喜。”想到沈清扬到时候又会睁圆了眼睛大呼小叫的,迟迟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梧桐也想到了,一样忍俊不禁,“殿下不妨去信问问他,假如有了孩子,叫什么好,他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你猜沈大人看不看得出来。” “他一定看不出来。”迟迟偏头,“他这个人,一旦做他投入的事情就什么都忘了,哪里还会想到其实我是在暗示他?”不过虽然是这样说,迟迟还是坐到了桌案面前,提笔写了两个字,忽然又放下了,“不行,不能现在给他写信。” 见梧桐抬头看来,迟迟说道,“我才给他回了信,现在又写,太明显了,他一定会猜到的。要让人猜嘛,自然是让他费番功夫了,这样太容易了。”她站起身来对梧桐说道,“我要等他下封信写过来的时候,再问他这个问题。装作不经意,看他能不能猜到。” 有了孩子自然高兴,李湛那边也收到了消息,下午的时候李湛身边的小太监就带了好多赏赐过来了,还告诉迟迟,李湛等下就要过来了。 这还是迟迟成亲之后,李湛第一次到她的长公主府来,她连忙让梧桐准备好,过了不多时,李湛就过来了。 迟迟要弯腰给他行礼,他一把将迟迟拉了起来,“不用不用,你现在身子不方便,不在乎这些虚礼。” 迟迟也不推辞,就站了起来,两人一边往花园的方向走去,一边说着话。李湛偏头看她,眼中不无感慨,“我们人人都当你是小姑娘,没想到转眼,小姑娘就要当娘亲了。这么快,迟迟也长大了。” 他说得感伤,迟迟知道他这是又想起了姜素素母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这孩子跟皇兄的孩子来得这么近,没准儿就是为了抚慰皇兄的伤痛呢。孩子将来,可就托付给皇兄这个舅舅了。” 李湛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却抬头哈哈大笑,说道,“那是自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对迟迟说道,“消息告诉沈清扬了没有?” 迟迟摇了摇头,说道,“还没呢,他现在在外面办正事,还是不要让这些事情分心了。况且,都说小孩子不能太惯着,别让他在娘胎里就养出了坏脾气,将来成了混世魔王,难管得很。” 李湛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这是迟迟自己的选择,他这个当哥哥的也就只有支持了。 送完李湛,迟迟也觉得累了,便早早地上床休息了,因为有了孩子,她的嗜睡也就顺理成章了。原本迟迟就是个不耐烦应酬的人,眼下有了孩子,更是称病闭门谢客,连来给她拜年的人都一并推了,在家里安安心心地养身体。 又说回沈清扬那边。他们这一行人,连大年夜都是在外地过的,沈清扬以前常年在外飘荡,对这些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因为今年有了迟迟才有了牵挂。但河道工程很紧,眼看着过年之后就要开春了,到时候雪水融化,若是不及时把河道改过来,下游的居民恐怕又要遭受水涝之苦,若到时候再来个大雨,那就更不得了了。所以一群人只休息了三天,便继续赶工,想要赶在春汛到来之前把事情办完。 这段时间,沈清扬和纪无咎连吃饭都是在工地上,工人什么时候去,他们就什么时候到。饶是如此,沈清扬还是抽出时间来按时给迟迟写信。 这一日,正是休息的时候,岸边搭了休息的草棚,沈清扬正坐在那里看图纸。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叫他,他回头一看,是驿馆的人。知道是又有信来了,沈清扬连忙站起身来,一路小跑着过去,把信拿了过来。 纪无咎看着他做着一切,心里又酸又甜。他走过来,将一封信递给纪无咎,说道,“没想到你也有信。” 纪无咎也微感惊讶,上面的字迹又的确是春寿的,不知道是什么消息要让他绕开他们自己专门的通信渠道,用驿馆这边来传递。纪无咎撕开一条口子,将那封信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殿下怀孕了。” 像两个惊雷在他耳边猛地炸响,纪无咎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有一天迟迟也会怀孕也会当母亲,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的确如此。她都已经将全副身心交给了沈清扬,怀孕生孩子,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到底让他接受不了罢了。 旁边的沈清扬已经在喜滋滋的拆信了,可是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知道自己要为人父,纪无咎忍不住走过去问道,“沈大人这又是收到了什么好消息?” “没什么。”沈清扬笑得憨憨的,“就是跟她闲拉些家常,免得她一个人在家无聊。”他还要再说,河堤上的施工头子又在叫他了,沈清扬连忙放下信,跑了过去。 等他走远了,纪无咎将那封信拖到面前,仔细地看着,上面一字一句,絮絮叨叨之中都是迟迟情真意切的话语。上面的句子刺得他眼睛痛,但他还是忍着看完了,翻来覆去,竟没有一句提到怀孕的事情。 但是春寿的消息,总不会错的。他拿过来又看了看日期,才发现跟春寿传过来的消息,差了两天。 怪不得......想来是时间上没有来得及吧......不知道她到时候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沈清扬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副情状呢?他是看不到了......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割线******************************* 趁着养胎的这段时间,迟迟给梧桐相了好几个男子,终于相中一个外面做小生意的男人。那人叫苗世安,三十不到的样子,原配早几年前就去世了,一直没有看中可意的人,人不说长得有多好,但也称得上是相貌堂堂,听管家说为人豪爽大气,在朋友街坊间颇有口碑。难得的是,原配去世时还不曾给他留下个一男半女,家中除了一个妾室也再没旁人,那妾室也没有孩子。 梧桐若是嫁过去,凭着她从公主府出来的身份,自然是平头整脸的正经娘子,加上家庭富足,不知道比在富贵人家好多少。况且,梧桐自己也是从官宦世家出来的,里面的肮脏她也见得多了,迟迟问过她的意见,她自己也不愿意再回去。至于那个妾室,凭着梧桐的手段,要将她弹压住是相当容易的。两厢合计下来,倒也是桩好姻缘。 梧桐自己也知道,她的年纪在女子当中已经算大的了,之前说要陪在姜素素身边,不是呆在姜府就是呆在皇宫,想要成亲嫁人,根本就不可能。如今迟迟能作为她的依仗,为她寻觅良人,此生能有个好结果,自然也是好的。 迟迟也没有说立刻拍下苗世安,而是让梧桐跟他多接触接触,毕竟过日子还是要自己满意才行,又让管家从年轻丫头里找了两个训练着,打算等梧桐出嫁了,就让她们顶上来。 又是一年二月二的时候,这一次,没有像迟迟成亲时那样满城鲜花,就连京城也是连日下雨,给原本鲜活的日子添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和不安。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快快快!”沈清扬站在大堤上,一面指挥着工人们撤离,一面帮他们搭把手。大堤是临时搭建起来,如今雨大,混合着上游融化的雪水,有越来越猛的势头。眼看着河水越涨越高,再不去上游加固堤坝,只怕等下大堤倒塌,整个江南都要成一片泽国。 “啪啦”一声巨响,惊雷好像打在头顶一样,雨势越来越大,沈清扬却丝毫不在乎。纪无咎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身子一纵,走到他身边,大声说道,“沈大人,你还是先下去吧,这里让给其他人来。” “不行。”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拒绝了,“这里只有我最熟悉情况,我要是走了,他们怎么知道具体怎么做?”纪无咎刚想说你可以在下面指挥,但沈清扬不等他说出口就马上说道,“况且,我是负责人,要是我都走了,下面还不得乱成一锅粥。” 见纪无咎闭口不语,沈清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安慰道,“没事的,别看我是书生,但我还是顶得住。” 纪无咎心口闷闷的,他要怎么告诉沈清扬,他才不是担心他会不会生病,而是害怕出京前迟迟给他的交待他完成不了。 纪无咎还想说话,沈清扬却已经不再理他,转身走到另外一边又去做事了。他站在背后看了一阵,终于还是举步,打算走到沈清扬身边,好好保护他。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他也好第一时间救他。 天空中又响起一阵炸雷,好像要把整个天空都炸开。这才二月都有这样大的雨,仿佛不把天下垮就不甘心一样。这些年的气候也着实奇怪了些。纪无咎正这样想着,冷不防地脚下一空,他尚且来不及细想,身子已经腾空而起,在空中一卷,站到了岸边。 刚刚站定,就看见那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大堤瞬间垮了大半,前面传来一群人参差不齐的哀嚎声,其中一个格外明显,“沈大人!沈大人掉下去了!” 纪无咎听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转头朝身边看去,旁边的随从早已经吓傻了,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转过头来大喊道,“愣着干什么!赶快给我去救人啊!救不回来你们一个个都要陪葬。”话音未落,他自己就腾空而起,朝着刚才沈清扬落水的方向行去。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割线**************************** 不知为何,迟迟今晚睡得格外不安稳,不是梦到已经死去的姜素素母子,就是琉璃。她们要么浑身是血,要么就跟她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只有最后,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时候,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琉璃身边,一边看她绣花一边帮她穿针引线。 “迟迟。”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迟迟连忙转过头看去,就看到沈清扬一身青衫站在她甘露殿外面的芭蕉叶下面。夏日炽热的阳光瞬间被芭蕉叶挡去了大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清凉了不少。 她连忙站起来,走到门口突然又犹豫了。见她不走,沈清扬笑着问道,“怎么啦?” 迟迟偏头,“我现在还不认识你呢。”是啊,那个时候的她根本就不认识沈清扬,他怎么找得到自己呢? 沈清扬却笑了笑,“所以我提前来找你来了呀。”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还学她的样子拖长了语调,却并不显得娘气,反而有种其他男子没有的调皮。 听到他这么说,迟迟故作深沉地思考了一下,马上就跳出高高的门槛,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你来找我,要说什么呢?” 沈清扬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迟迟总觉得他眼中好像有一闪而过的泪意。迟迟不高兴了,“你专门提前来找我,又不跟我说什么,真是没意思。”说完转身就要走。 “我原本就是想来看看你以前是个什么样子啊。”沈清扬一把拉住她的手,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没有,什么都没有。”迟迟气鼓鼓地说道。 “当真没有吗?”哪知身后的人并不放弃,还要不厌其烦地这样问她。迟迟想了想,突然就害羞了,“其实是有事情的。”她转过身来,将额头靠在沈清扬的肩膀上面,低声说道,“你要当父亲了。” 耳畔没有传来意料之中沈清扬特有的欢呼声,迟迟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他,却看到他眼中好像有泪光闪现。她大方地说道,“你哭吧,我不笑你。”沈清扬带着泪意笑了笑,替她整了整衣衫,说道,“快回去吧,时间快到了。”她以为沈清扬说的是琉璃马上就要出来找她了,连忙点了点头,转身就朝屋子里走去。走了两步,又转过头看他,却发现他还站在那片芭蕉叶下面,迟迟朝他挥了挥手,“你赶紧走吧,反正......”她脸上一红,“我醒来之后,会记得跟你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说完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天终于放晴了,迟迟睁开眼睛一看,便看到头顶灿烂的日光。昨天晚上梦到了沈清扬,她心情颇好地抻了个懒腰,这才慢吞吞地起了床。 果然她还是装不住事情呢,看见沈清扬,哪怕是在梦里都忍不住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不过看他样子,倒未必就跟她想的一样,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激动得痛哭流涕呢。 许是听到她起床的声响,梧桐片刻之后就端着水进来了。看到迟迟已经起床了,她笑着说道,“今天天气甚好,殿下要不要出去走走?”这是近日来难得的晴天,阳光一片灿烂,又正逢百花盛开的季节,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些?况且她如今有孕在身,出去走走对孩子也好。 迟迟点了点头,“可以。用过早膳,你去准备下吧,我想下午出去看看。”她转过头来跟梧桐说道,“上午我要跟沈郎写封信,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他。” “不是说要等到他猜吗?”梧桐惊讶了,“怎么这么快殿下就要打算自己告诉他了?” 迟迟一下就笑了,“不告诉他,我心里总揣着这件事情,晚上做梦老是梦见他在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的。”迟迟娇嗔地说道,“我想我还是先把事情告诉他吧,免得总想着这件事情,生怕忘了。” 听迟迟这样说,梧桐立刻明白过来了,“殿下昨晚上这又是梦见沈大人了?”迟迟点了点头,有些担心地说道,“也不知道他在那边好不好,他这个人一旦做起正事来就什么事情都忘了。”迟迟已经梳好头,走到梧桐身边,续道,“我第一次怀孕,身边也没个有经验的人,他不在,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像是有些害怕呢。” 她这种感觉,梧桐也知道。女子孕期本来就敏感,以前姜素素怀孩子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性格敏感,加上又是在吃人一样的皇宫之中,总担心有人要害她,那个时候还有李湛成天陪在她身边。如今迟迟在公主府上,男主人又不在,虽然环境比以前姜素素的时候宽松了许多,但到底他们这些人比不上沈清扬,她会害怕也是自然的。 梧桐笑了笑,安慰道,“沈大人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要回来了,殿下也不用害怕。况且,你还有我们呢。” 迟迟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旁人再好,又怎么比得上跟自己同床共枕的那个人贴心呢? 用过早膳,迟迟和梧桐在花园里走了一会儿,就回到了书房。迟迟要给沈清扬写信,梧桐就拿了绣棚出来,给迟迟还未出世的孩子做衣裳。 她三两笔写完,把这个惊天消息简单告诉给了沈清扬之后就将信放在桌上等晾干,自己却站起身来走到梧桐身边,看她做针线活。迟迟的手轻轻拂过上面的祥云图案,想到昨天晚上那个梦,感叹道,“以前琉璃最会做这些了,我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她就说将来孩子的一应衣物她要包完。”只是没想到,如今她怀孕了有了孩子了,琉璃却不在了。 迟迟怀孕之后情绪波动有些大,梧桐也知道这是孕妇的正常反应,笑着安慰道,“我的手艺没有琉璃那么好,做点儿小物件给小公子,尽个心意,殿下别嫌弃。” “怎么会。”迟迟将那方抹额拿在手里把玩,笑道,“琉璃虽然走了,幸好还有你,要不然我真的是要寂寞死了。”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殿下——”声音拖得长长的,其中满是悲愤。 迟迟听出那是沈清扬带出去的若泉的声音,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连忙抓住梧桐的手,“是若泉,我们出去看看。” 梧桐在心里骂若泉不懂事,却还是跟着迟迟一起朝外面走去,边走边安慰她,“殿下别怕,若泉那孩子年纪小,又顽皮,也许是在吓你呢。” 迟迟茫然地点了点头,跟梧桐一起走出了书房,庭院中,若泉看到她出来,“噗通”一声,猛地跪在了院子中央,“砰砰砰”地给她磕了几个头,抬起来时已经满脸是血,颤声喊道,“殿下,沈大人他......他落水身亡了!” 迟迟手中的那方小抹额应声而落。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似乎下一秒她就要倒地,梧桐连忙扶住她,冲若泉喝道,“殿下正怀着孕,你个小孩子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呢?”若泉愣了愣,很明显他是不知道迟迟怀孕的消息。老管家这个时候才跑过来,梧桐冲他喝道,“管家,好好管管这小子。” 她迟迟身边的大宫女,跟管家这么说话,从品级上来讲也没什么。老管家也听到刚才若泉说的话了,连忙走上来前打算把若泉带下去,迟迟却叫住了他,“住手。” “殿下——”梧桐想要把她带进屋子里,迟迟却一把拂开她的手,慢慢地走到若泉面前,低头问他,“你,你刚才,说什么?”话音未落,一颗豆大的泪珠就掉了下来,落在脚下干掉的青石板上,明显又突兀。 若泉被吓傻了,呆呆地看着迟迟,又看了看她身后的梧桐和旁边的老管家,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迟迟却不允许他退缩,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低声问道,“你刚才,说沈大人......怎么样了?” 若泉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小声地说道,“沈大人......在看工程的时候,不慎落水,被冲走了。” 迟迟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头顶的阳光好像都被人突然遮住了一样,她整个人摇摇欲坠,旁边的梧桐连忙抱住她,大喊道,“殿下,殿下你挺住啊。” 迟迟掐了掐虎口,让自己神志勉强清明起来,她低头看向若泉,眼中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往下掉,“究竟怎么回事,人出去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会过了几个月就来告诉我人不见了?”她抓住若泉的肩膀,“你们怎么不去找他啊,你们去找他啊,他一个人,你们快去找啊......”说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 “纪大人亲自带人去下游找了整整三天,没有找到沈大人的踪迹。”若泉也忍不住低声呜咽,沈清扬待他们一向和善,身边的童子就真的跟幼弟一样,有些时候甚至不是他们照顾沈清扬,而是沈清扬来照顾他们。没了一个这样的主子,他也很伤心。 若泉的话提醒了迟迟,她抬起头来朝门口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纪无咎一身蓝衣,身上都是污迹,脸上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擦掉的泥土,连头发都乱糟糟的,哪里还有一丝一毫他曾经的风姿。他的脸白得好像鬼一样,看到迟迟朝他看过来,下意思地嗫嚅了几下,却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迟迟眼底还带着泪水,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纪无咎面前,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他,像年少时期很多次一样,问他,“你为什么不救他?”声音轻轻的,好像连说一句这样的话都觉得沉重,迟迟抓住他胸前的衣服,问他,“你为什么不救他?” 他救了,可是当时雨那么大,水那么急,沈清扬掉下去不过片刻就找不到影子了。他也不是没有劝,可是沈清扬又怎么会听他的劝?他想要把这些告诉迟迟,可他发现,那几句话仿佛重若千钧,让他连启齿都觉得困难。 迟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问他,“你把他带出京城,临走之前答应我要照顾他,你为什么不?你为什么不把他看好?你纪无咎武功盖世,可沈清扬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你为什么不把他照顾好?”她抬起手指指着他,纤长白皙的手凄厉得好像鬼爪一样,“这么多年,你答应过我多少事情,却一件都没有做到。眼看着我马上就要有新的生活,又是你来破坏。” 她突然冲上去,不住地踢打着纪无咎,“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她的拳头像雨点儿一样朝他密密麻麻地打下来,纪无咎却觉得软绵绵的,丝毫没有力道,加在一起,及不到她话语给他的伤痛万分之一。 大概是打累了,迟迟终于放下,退了两步,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纪无咎,我真的恨你。”他亲手将自己推给了沈清扬,如今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可面临的又是天人永隔的结局。 迟迟转身,不想再看到他。哪知小腹突然传来一阵绞痛,她忽然就慌了,沈清扬已经离开了,她不能再让这个孩子离开。只听她嘶声叫道,“梧桐,快,快请大夫。”那阵绞痛好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吞噬了一样,不等她说完,就再也控制不住,要往地上倒去。 可是等待她的,不是冰冷的地板和预想中的疼痛,她落入一个带着淡淡梅香的怀抱里,迟迟睁眼看了一眼,纪无咎那张雪白的脸又一次出现在她头顶的天空上。果然,无论怎么避,都避不开他。 她凄然地笑了笑,头一偏,就这样晕了过去。 又回到了梦里,她的意识是很清楚的,迟迟终于想起来昨天晚上的那个梦究竟预示着什么了。沈清扬说来看看她以前是什么样子,问她有没有话要跟他说,原来,就是在跟她道别啊。 他们夫妻两个人,生来已遇见得晚了,没想到今生夫妻缘分有这么浅。他带着自己游遍名山大川,她甚至还来不及对他说句谢谢,他人就不在了。 哪怕是在梦里,迟迟只要一想到沈清扬不在了,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已经失去了初恋,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如今连她要携手一生的人都离开了。前方,还不知道她要丢失多少人多少东西,如果时光能永远地停下,停在一片春光灿烂的花丛深处,该有多好...... 耳畔传来搬动凳子的声音,迟迟睁开眼睛,发现是梧桐。见她睁眼,梧桐连忙走过来问道,“殿下,你好些了没有?” 迟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不想让梧桐担心,她身边的人,如今也就梧桐会真心实意地为她担心了。但是,丧夫之痛,又怎么会是这么简单就能够抚平的。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肚子,看穿她的想法,梧桐连忙说道,“殿下放心,刚才太医说过了,孩子没事。只是......”她偏过头,将脸上的泪水擦掉,说道,“要殿下放下,不要纠结于过往,你郁结于心,对孩子也不好。” “哈。”迟迟轻笑着出生,眼泪就再一次掉了下来,“他已经没了父亲,还要怎样好?” 梧桐听她这么说,心里也觉得难过。这些日子她跟在迟迟身边,看她跟沈清扬举案齐眉,偏偏其中又带了几分小女儿的天真无邪,这样的感情,就是当初姜素素和李湛都很少有的。这两个人都是天真醇厚的人,善待下人,对其他人也是真诚相待,梧桐从心底喜欢他们两个。看到迟迟这么伤心,她也觉得感伤。 “殿下。”她坐到迟迟床头,对她说道,“难道你要让沈大人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都不能留存吗?”她抿了抿唇,“若是让沈大人知道了,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迟迟默然不语,两个人就这么一躺一坐地静静看着,过了许久,迟迟才开口说道,“去给我准备晚膳吧。”听见她要吃饭,梧桐连忙站起身来,飞快地出去了。不过片刻,又回来了。见她回来,迟迟有些诧异,梧桐连忙解释道,“我吩咐坠儿去做了。”坠儿是管家买回来以后顶替梧桐的几个丫鬟中的一个。 迟迟缓缓起身,凄然地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寻短见,我不会的。”她把自己看得这么紧,还不是害怕她想不开。 被人叫破了,梧桐也不尴尬,走到迟迟身边,扶起她,“殿下能想开最好了。”迟迟伸手摸到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是啊,想不开又能怎么样呢?沈清扬的孩子,她始终还是要诞下的。 李湛体恤迟迟,沈清扬的后事交由礼部处理,由沈清扬的堂哥主持,李湛亲自督导。迟迟养胎,李湛怕她触景生情,不让她出来接待,只让她在后院安心待着。 沈清扬的尸身没有找到,在京城的坟冢是衣冠冢,迟迟也没有再去纠结,非要他的尸身在自己身边。沈清扬一生喜爱山水,让他就这样沉眠于青山绿水间,比让他回到京城,固守一处风景要好太多。至于将来,迟迟觉得,若是有心,不管在哪里,他们两个都是一起的。 沈清扬的后事办完之后,迟迟就更加深居简出了。沈清扬活着的时候总是喜欢记录,不喜欢将书刊行。或许是他自己不在乎这些虚名,但如今他英年早逝,迟迟觉得,还是要留点儿念想的,不为自己,也为将来的孩子着想。 他已经福薄,看不到父亲了,不能让他连父亲的手迹都看不到。 因为是沈清扬的事情,她不愿意假手于人,一切都是自己亲自整理。也是到了那个时候,迟迟才知道,她的丈夫曾经用脚丈量过多少土地,走过多少山川大河。在一片书香当中,看着沈清扬的那些手迹,迟迟的心也慢慢得到了片刻的宁静,但没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怀念那个单纯天真的少年。于是又是一夜泪沾衣衫,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眼睛都有些坏了。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转眼便又是一个夏天,迟迟的肚子也渐渐显怀了,尤其是穿着轻薄的夏衫,看起来更加明显。春天经过了沈清扬的离开,迟迟不仅越来越瘦,更越来越安静,很多时候一整天不会说一句话。梧桐看在眼里,对她也是相当担心,但偏偏又害怕自己乱说,说中了什么戳痛了她的伤心事,连劝一句都不敢。 以往觉得琉璃的很多事情她也能做,直到现在梧桐才发现,其实琉璃要是还在,一定比现在好许多。 这天,迟迟搬了躺椅在花园里坐着整理沈清扬的手稿。她眼睛被哭坏了,晚上看不清多少东西,也只有趁着白天在太阳底下才能勉强看得见。她坐的地方身后就是几大棵粗壮的石榴树,是她怀孕之后李湛专门让人送过来的,说是讨个好彩头。如今正是榴花盛开的时节,她身后火红一片,开得热闹。独独她一人,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乌黑的鬓间带了一朵白色的绒花,好像梨花一样素净。坐在那堆榴花前面,越发显得凄清。 梧桐走过去给她把头顶的伞弄好,又给她续上茶水,正巧迟迟写得累了,放下笔来揉自己的眼睛。梧桐便说道,“殿下,我想了想,还是想等你把小公子生下来了再走。” 她的嫁衣和嫁妆已经在准备了,公主府虽然经历了大变,但迟迟答应过她的事情还是没有忘。因为她是姜素素的侍女,李湛还给她出了一份儿嫁妆。做丫鬟做倒她这份儿上,古往今来也算少的了。 “为什么?”迟迟不解,这眼看着就要到她出阁的日子了,“可是害怕?” 梧桐低下头来笑了笑,笑容中有那么一丝苦涩,“自然不是。” “到了我这个年纪,早已经不看中什么男女之爱了,只想找个可靠的人相伴相守。”梧桐声音带着几分落寞,她才二十出头,也还是年轻,但心里仿佛已经经历了千山万水、看过了世间繁华。迟迟心有戚戚,她也知道,梧桐心思不在这上面,但到底她不能一辈子没有自己的生活,如今能有个伴儿陪着她,也是件好事。 梧桐低头看着迟迟,笑了笑,说道,“殿下,让我陪着你把小公子生下来再走吧。”迟迟身边再没有其他人了,她第一次生产,自然害怕。这段时间夜夜噩梦,梧桐简直不敢想象,倘若连她都不在迟迟身边了,她这一关该如何过去。况且,女人生产本就凶险,要是迟迟出了什么事情,她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只是这样的事情到底不能说出口,迟迟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允许的。梧桐续道,“一旦我成亲走了,虽然一样在京城,只怕到时候相见的日子不会太多,总要让我看看小公子,抱抱他再走吧?” 迟迟笑了笑,也点了点头,“也好。”她拿起梧桐的手,那里也是一片微凉,“有你陪着我也不至于太孤单了。”身边有着熟悉的人陪着她,也是件好事。况且,梧桐说得对,将来她嫁了人,想要再见,就难了。 用过午膳之后,迟迟将整理出来的书稿放好,打算拿去京城中最有名的的文苑斋去印刷成册。她之前校对了一部分沈清扬的书稿,校好的都先拿去了,她怕一起拿过去不放方便,都是校对部分拿去部分。 梧桐见她大着肚子,眼下又是大太阳的时候,便忍不住劝道,“殿下,让我代替你去吧,这天气这么热,你怀着孩子也不方便。” 迟迟摇了摇头。她能为沈清扬做的不多,他的书稿又是他最在意的东西,迟迟不想假手于人。况且,“上次拿去的应该已经印出来了,我也想第一时间看到。” 梧桐一边帮她提起裙角,一边说道,“让文苑斋派人过来好了,还劳烦殿下亲自去一趟。” 迟迟低头笑了笑,说道,“他们的老板是难得认清沈郎文稿价值的人,倘若沈郎还在,必然要引他作为知己。不说别的,就为了感谢他的这份情谊,也值得我亲自走一趟的。”梧桐还想说什么,迟迟又说道,“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太阳虽大,但这个孩子还没那么娇弱。”眼下他们皇室中的孩子无不娇惯,她可不想她的孩子也跟那些皇子凤孙一样,小小年纪就是个药罐子。 他已经失去了父亲,这世上能为他遮风挡雨的人又少了一个,如果自己再不自立,将来有一天倘若她也不在了,那他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要如何自处? 迟迟和梧桐一起出了门,到文苑斋送了书稿又拿回了已经装订成册的新书,路上还买了酥瑾园的糕点,快傍晚的时候迟迟才和梧桐一起回了府。 马车的帘子被拉开了,迟迟将头靠在窗棂上,晚风吹来,车中的炎热减去不少。迟迟的手轻轻拂过新书的封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梧桐说话,“他还在的时候便有这样的一个心愿,只是又碍于面子和他父亲的大名不肯让人说他是被人荫蔽的,如今总算能如愿以偿,也是一件好事。” 梧桐看着迟迟纤白的素手缓缓抚过那片藏蓝色的封面,心中一阵凄然。她服侍过的两个人,一个姜素素一个迟迟,哪个不是世人艳羡的人?可哪个又不是连最起码的快乐都没有? 她尚且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马车就突然一震,迟迟和她对视了一眼,梧桐连忙转过身去向外面问道,“怎么回事?” 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无事,是有人突然撞上来了。” “没撞到人吧?”迟迟连忙问道。外面的车夫连忙回答道,“没有没有。” 那就好。迟迟微微放心下来,马车又开始朝前面走去,她的眼睛无意中扫过街边站着的人,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相当熟悉的脸。 迟迟浑身一震,连忙叫住车夫,“停车,赶紧停车。” 车夫勒马,迟迟一把掀开车帘,顾不上旁边有人围观,就想跳下马车。梧桐连忙扶住她,跟着她一起下了车。 迟迟转身朝刚才的人群中走去,寻找着那张熟悉的脸,梧桐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连忙低声说道,“殿下,你要找什么?告诉我我帮你找啊。” 迟迟却理也不理她,径自朝前面走去。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她要找的那个人,梧桐一看那人的脸,也吓了一跳,忍不住脱口而出,“怎么会这么像?” 迟迟也觉得像,对那位女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不知道迟迟是什么人,但看她衣饰华贵,站在人群中央,好像神仙妃子一般,也知道她非富即贵,当下行了个礼,说道,“我姓姚,名字叫做流月。” 梧桐在旁边轻咳了一声,说道,“站在你面前的这位,是荥阳长公主,当朝陛下的亲妹妹。你跟殿下回话,记得规矩。” 流月没有想到居然是荥阳长公主,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民女不知殿下驾临,还请殿下恕罪。” 她应变还算快,不像有些人听到长公主来了,立刻就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迟迟心中满意,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她,问道,“我听你说话不像京城人士,你是外地人?” “回殿下,民女是江南人士,进京原是为了找人。”想到那个人的脸,流月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红晕,迟迟见她如此,心中明白了几分,知道她进京多半是为了找心上人的,便问道,“那你找到了没有?” 流月摇了摇头,眼中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她的这份心思原本就不曾对人言说过,身边更是没有一个朋友。她一个女孩子,没有亲戚朋友,一个人从江南到了京城,就为了寻找纪大人,想问他一句,为什么那天晚上留下了阿星没有留下她。她自认自己容貌不输阿星,更有阿星没有的知书达理,解语温柔,为什么他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让自己离开了。 她也不知道她这种执念从何而来。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那位纪大人说不定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见了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来,但她就是想跟他说说话。这个世上她早已经是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去处。那天那位大人派人送过来的银两这段时间上京来已经花得一干二净,她要是再找不到人,恐怕除了重走老路,再也找不到其他生路了。 如今有幸,能碰到长公主殿下,流月知道,这样的贵女一般都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副善良心慈的样子,若是她能让长公主把她带回府中……别的不说,起码不用再把自己卖到ji院,也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她朝迟迟磕了一个头,说道,“民女与他原本就是萍水相逢,只因当时他救过民女一命,民女却来不及跟他说一声‘谢谢’,便向上京来找他,亲自谢谢他。”她脸上出现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红晕,又垂眸说道,“民女父亲尚在时,时常教导民女,要知恩图报,虽然知道恩公定然不需要民女这个小小女子帮他什么,但若是能跟在他身边,替他端茶倒水,已经是民女之幸了。” 她眼含春水,娇羞中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媚态,竟将她之前在ji院学过的东西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她原本就聪明,媚术虽然青涩,但由她做出来却并不显得刻意,反倒有种她这个年纪才有的娇羞。 年轻女子被人所救,千里进京就为了说一句“谢谢”,这其中的旖旎不言而喻。尤其是像迟迟这样从未出过深宅大门的年轻女子,只能从话本子里想一想外面的光景。她的故事,想必一定能够引来荥阳长公主的共鸣吧?一旦她心有所感,把自己留下来想必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果然,她感到前面有个身影慢慢压了下来,流月抬起头看向迟迟,就看她低头看着自己,一张雪白的面容在夕阳下显得晶莹剔透,“你若是没有找到住处,不如先暂时进到本宫府上,本宫帮你找人。” 长公主亲邀,这是何等荣幸?况且,还真的就跟她想的一样,流月收起眼中的激动,低头敛眉,却丝毫不推辞,“民女多谢殿下。”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回到府中,梧桐小心翼翼地问迟迟,“殿下是打算将这流月如何处置?”她想了想,又说道,“她的确是长得像小姐,但是......她并不是小姐啊。” 迟迟笑了笑,说道,“我原想把她送进宫中,不过这也要她自己愿意不是?”她转头看向梧桐,认真说道,“梧桐你也看到了,如今我皇兄沉迷药物,前几天还弄了两个道士进宫,如果婕妤嫂嫂还在,他断不至于如此。”她顿了顿,又说道,“如今我除了皇兄再无其他亲人,倘若将来他也不在了,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为孩子寻找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的双手下意识地覆上小腹,那里已经不再像少女腰肢般细软,但孕育的却是一个新的生命。是她和沈清扬情感以及生命的延续。其实她又何尝想这样?只是其他公主的丈夫都在朝中领职,她没有。若是她一个人就算了,如今她还有了孩子。这孩子还未出生就已经失去了一个给他遮风挡雨的人,如果她这个当母亲的再不能给他一个好的环境,那真是愧对沈清扬也愧对这孩子了。 况且,李湛如今沉迷五石散,成天跟些和尚道士在一起,追求什么长生之术。历朝历代有多少皇帝是死在这上面的?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除了姜素素,只是如今姜素素不在了,有个长得像她的也好。万一将来能有点儿作用呢? 梧桐看着迟迟姣好白皙的侧脸,心中恻然。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终于是不见了,她也开始跟其他深宫妇人一样,慢慢地开始用手段和心机来伪装自己。曾经她有人庇佑,如今无人庇护,什么都要靠自己了。也不能说是不好,只是跟曾经比起来,到底让人心中感伤。 迟迟闭了闭眼睛,对梧桐说道,“你去查查看,那个流月的背景,趁机也探探她的口风,万一人家不愿意进宫,我总不能强迫她吧。”她脸上露出一阵淡淡的倦意,梧桐点了点头,“我去办。”一面把她扶到窗边的软榻上坐下,“殿下可是累了?” 迟迟点了点头,她怀孕之后本来就容易困倦,今天下午不仅没有午睡,还跑出去闹了那么一场,也是难免的。梧桐一边给她脱下鞋子一边给她盖上被子,迟迟垂眸看着她,吩咐道,“今天晚上做点儿稍微重口的吧,我想吃。晚膳好了叫我。”梧桐低头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迟迟的手轻轻拢上小腹,脸上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来。这个孩子一开始就很乖,不知道是不是知道父亲不在了,不能再麻烦母亲,所以迟迟自怀孕以来,除了感到困倦,其他的症状几乎都没有,连胃口都比平常好了许多。梧桐还经常打趣说,这是小公子皮实好养呢。她想也是的,只是这个孩子这么懂事,难免让人感到伤心,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沈清扬还在,这个孩子还会不会这么安静了。只可惜,那都只能是她的想象罢了。 过了几日,梧桐把流月的背景打听清楚了,回来跟迟迟仔细地说了说,听到纪无咎的名字,迟迟眼中露出一丝了然。她勾了勾唇,眼底却带了几分讥诮,“想来她这个恩公,就是纪无咎了。” 梧桐点头,说道,“应当就是纪大人,也只有他才对得上。”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镜中迟迟的神情,见她神色莫测,想了想又说道,“不过她这一路上都是孤身一人,或许有其他人救过她也未可知。” 迟迟笑了笑,没有做声。纪无咎是聪明人,单看流月的这张脸,就知道自己不能跟她走得太近,她这张脸啊,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过了两日,迟迟在花园中设了宴,把一直晾在后院的流月叫了过来。流月给她行了礼之后她便让人家坐到了她身边的椅子上,笑道,“本宫这段时间精神不济,怠慢了姑娘,还请姑娘莫要见怪。” 她堂堂一个公主,能这么说话流月当然感到受宠若惊。忙说没有没有,迟迟笑了笑,没有再继续顺着说下去,而是说回了流月进京找的那个人上面。“这段时间本宫也让身边的人帮姑娘问了一下,姑娘的这位恩公,想必是个大人物呢。” 流月一怔,有些不明白为很么萍水相逢的迟迟会为她做这些,看穿她眼中的疑惑,迟迟笑着解释道,“不瞒姑娘,姑娘面容与本宫的一位故人十分神似,见到姑娘的第一眼本宫便心生亲切,故而想要与姑娘多亲近亲近。” 流月心中狂跳,能被长公主殿下称作故人的人,想来是非富即贵的。她又与那人如此相似,话本子里碰到这样的情况,她的身世都有一番大文章,莫不是她原本不是什么教书先生的女儿,而是什么富贵人家流落民间的小姐?如果是那样,那她的身份可就跟现在完全不能等同了。 流月抬起头来,笑着问道,“不知殿下那位故人,究竟是什么人?”见迟迟目光朝她看过来,流月连忙解释道,“殿下说她与我有几分相似,我心中也微感好奇,不知道是否有幸,能见她一面呢?” 迟迟叹了一口气,说道,“怕是见不着了。”见流月朝她看过来,她说道,“那位故人,便是本宫的婕妤嫂嫂,前阵子生孩子没了,本宫皇兄还伤心了好一阵子。”她转头看向流月,续道,“她是皇兄最宠爱的妃子,才情性格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上上之选。如果不是生孩子早夭,还不知道她将来会有多大的福气呢。” 流月心头狂跳,她隐隐感觉到,迟迟跟她说这些话的深意。她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就说这些,况且,这个人跟自己又是如此相似......皇帝、宫妃,甚至是将来皇帝的生母,这些名词,是她一辈子都不曾接触到的,倘若不是因为这张脸,又偶然认识了迟迟,恐怕她终其一生都想象不到原来她还能跟这样的大人物如此接近。 又听那边迟迟叹了一口气,“说来也是情深不寿,本宫皇兄如今不过二十多岁,正是大好年华,却因为婕妤嫂嫂的离开一蹶不振。本宫时常在想,要是能有一个和婕妤嫂嫂一样的解语花在他身边宽慰他劝解他,是再好不过了。只可惜,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她目光一转,移到流月身上,笑道,“直到本宫遇见了姑娘。” 她看向流月,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压迫,“姑娘,如今有个大好机会放在你面前,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伸手?” 流月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迟迟的目光,说道,“民女......民女不知道殿下在说些什么。” 这么明显她还不知道吗?迟迟笑了笑,“那本宫就把话挑明。”她续道,“本宫要为皇兄找一个善解人意的美人儿,看姑娘很适合,只是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见流月低头不语,迟迟又说道,“你应当知道,本宫是皇兄的胞妹,是他最宠爱的妹妹,你若是由本宫送进宫里,将来这荥阳长公主府就是你的娘家。也因为本宫,皇兄无论如何都要高看你一眼,你跟后宫那些女人,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她睨了一眼流月,这个时候身上才隐见长公主的威严,“你可愿意?” 想了想,她觉得还是要说清楚,“当然,你若是不愿意,本宫也不勉强。你若是想出京,本宫给你送上盘缠,你若是想在京城扎根,本宫帮你想办法找到恰当的营生。不过要先告诉你,你的那位恩公不用找了,他是皇兄身边的人,就凭你这张脸,他就不可能接近你。” 流月一怔,瞬间明白过来。是啊,若是真的像长公主说的这样,她长得像死去的宫妃,那位纪大人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把自己留下来。她这张脸放到任何一个官员家中,都是一方利器,没人会那么笨的。 长公主殿下高高在上根本用不着骗她。她说要给自己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也一定能办到,但还有什么安身立命的地方,比皇宫更好呢?流月眼角的余光朝长公主府的花园里看了一下,这里已经是如此精致富丽了,若是进了宫,还不知道比这好多少。还有那位纪大人,他之前就不曾看过自己一眼,倘若等将来自己成了宫妃,成了皇帝的宠妃,他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呢? 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一样,流月站起身来,跪在了迟迟脚边,给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民女全凭长公主吩咐。”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割线*************************** 此时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迟迟难得进趟宫,便拉了李湛一起去了宫中的清凉台赏荷。他们两人坐在台上,看着宫女们坐着小船在湖里穿梭,一派生机盎然。李湛玩性大发,拉住迟迟,说道,“你想不想上去玩儿?朕给你撑船。” “算了吧。”迟迟啼笑皆非,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肚子,“只怕你肯,你这个外甥却不肯呢。” 李湛也知道迟迟现在身子不方便,瞬间有些悻悻的样子。迟迟见了,笑道,“皇兄若是也想去,不如你一个人去吧。我想在上面坐会儿,说起来,”她低头覆上小腹,“这还是我跟他爹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呢。” 李湛见她眼中隐有泪光闪过,知道她又想起了沈清扬,有心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便站起身来,“那你一个人在这儿吧,朕先下去了。”想了想,又嘱咐道,“这里风大,别在这里久了。” 迟迟点了点头,目送李湛下楼去了。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迟迟回府的时候就听说皇上新得了个美人,不过才第一面,就封了婕妤。还给她赐了名字,因为是在夏荷里遇见的,那女子正在唱民歌,便称她为“田田”,正是“其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时间一晃便到了迟迟临盆的这日,原本她是在书房里继续替沈清扬誊写书稿的,谁知道刚站起来,就赶到双腿间一阵湿意,早有嬷嬷跟她说过临盆的症状,所以迟迟也不害怕,相当镇定地叫梧桐的名字,“梧桐,我要生了。快叫稳婆。” 梧桐带着人从外面进来,一面扶住她,一面有条不紊地让其他丫鬟们烧水叫人,顺便派人去宫里通知李湛。这些场景都是排练过无数遍的,然而真正等到了这一天,做起来还是满手的汗。不过片刻的时间,一切已经准备就绪,迟迟也被扶到床上躺了起来。 满以为会很顺利的生产没想到一直到了晚上还是没有消息,迟迟人晕过去了几次,又硬是被人掐虎口给掐醒了。梧桐在旁边急得没办法,她是见过当日姜素素生产时那副难过模样的,也不知道是安慰迟迟还是安慰自己,她过去握住迟迟的手,不住地安慰道,“殿下,不怕啊,不怕,殿下你用点儿劲儿,小公子马上就出来了……” 旁边的稳婆也急得不行,李湛那边已经派人过来问过几次了,要是迟迟再生不出来,恐怕她们这群人全都没有命。想到这里,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哭腔,不住地给迟迟鼓劲,“殿下,你用力——用力啊——” 床上的迟迟已经没有听不到什么声音了,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下意识地想把孩子从肚子里生出来,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孩子眷恋她的肚子,一直不肯出来。 浑身上下像是被撕裂了一样,迟迟昏迷之中都觉得下身传来阵阵剧痛。原来生孩子是这么恐怖的事情啊……怪不得当初姜素素生孩子生得那么艰难……旁边的梧桐见她又陷入了昏迷之中,一向沉稳的她声音中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哭腔,问稳婆,“怎么会这样?前几天把脉的时候不是还说殿下好好的吗?” 那个稳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战战兢兢地说道,“是这样啊,殿下的胎位一直很正,她又年轻,自己也注意,老奴……老奴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梧桐问了半天什么都没有问出来,看迟迟已经面若金纸了,她连忙端起参汤想再给她喂点儿,旁边的医女见了,连忙叫住她,“姑娘不可。” 见梧桐抬起头来看她,她又说道,“这参汤原本就是吊命用的,有活血之效,若是再喂,等下殿下的血,怕是止不住了。” “那怎么办?”梧桐瞬间慌了神,但马上她就沉稳下来,如今整个公主府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做主,她要是再慌,迟迟跟孩子的性命今天晚上恐怕都要交待在这里了。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吩咐屋子里的丫鬟,“你们派人赶紧去太医院,找一直给殿下调养的张太医,让他过来。再去跟陛下回禀一声,就说……就说殿下害怕,让他过来。” 丫鬟领命出去了,梧桐回过头来看向躺在床上已经人事不知的迟迟,下意思地咬了咬下唇。殿下,但愿你吉人自有天相,能跟挺过这一关。 片刻之后,门外响起了丫鬟的声音,“梧桐姑娘,太医来了。”梧桐连忙放下帘子,拉上屏风,对外面吩咐道,“请他们进来。”门打开,外面清新的空气将屋子里的血腥气瞬间吹走了不少。梧桐看到来人一愣,她万没想到,来的居然会是纪无咎。 纪无咎见她愣着,下意识地往里面看了一眼,问道,“怎么样了?” 梧桐止住眼睛中的泪水,摇了摇头。纪无咎一听,里面什么声音都有,就是听不见迟迟的声音,他心没有来由地往下沉去,不管梧桐,连忙绕到了屏风后面,不顾众人,一把拉开帘子,迟迟鬓发散乱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看不出多少生机了。 他坐到床边,旁边有人想来劝他,“大人,这女子生产之地最是不吉……”还没有说完,就被一起跟过来的越洛珠用眼神制止住了。纪无咎根本不管这些,手掌贴住迟迟早已经一片冷汗的背心,将内力源源不断地送到她的身体里面,对那些稳婆医女吩咐道,“你们按照你们之前的做。”说完便再也不管,专心运功起来。 旁边的梧桐见了,刚想说什么,越洛珠就先解释道,“太医一会儿就来,我们脚程快些,先赶过来了。”她看了一眼纪无咎,抬头对梧桐说道,“让他来吧,他总不会害殿下。等下皇帝到了,就说我们是太医院的人,你放心吧,不会让陛下看到我们在这里的。” 纪无咎的能耐,梧桐自然是知道的。既然越洛珠这样说,那他们就一定办得到。只是……梧桐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本他们这些人忙着拆散迟迟和纪无咎,但没想到,在她最危难的时候,还是纪无咎陪着她。 昏迷中的迟迟,突然感到有一阵暖洋洋的水将她整个人包围着。好像要把她从很深很寒冷的水里捞出来一扬,可是眼皮子好重啊,她怎么都抬不起来,还是想睡。突然,身边的水又变了,她被放在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里面隐隐约约有星星点点的东西,好像萤火虫一样,漫天飞舞,看上去美极了。 可是这是哪里?迟迟转了一圈儿,还是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到。后面突然传来相当熟悉的声音,“迟迟。” 迟迟循声望去,就看到沈清扬一身青衫提着一盏灯站在飞舞不停的萤火虫中央,她笑了起来,跑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自然是迟迟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了。”沈清扬的笑容一如以往灿烂,迟迟被他的笑容几乎晃花了眼,她忍不住伸手拍了他一下,“就你会说话。”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问道,“你现在怎么不脸红了?” 像是要验证她的话一样,沈清扬的脸和耳朵飞快地红了起来,迟迟见他窘迫,不再打趣他,抿唇笑道,“好了好了,不说你了。”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张开双臂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儿,“你看我有什么不一样了?” 沈清扬的目光移到她又恢复到细软的腰肢上面,笑道,“孩子生下来了?” 孩子生下来了吗?迟迟一愣,好像是又好像没有。见她迷糊,沈清扬伸出手来将她鬓间的头发挽到耳朵上,“瞧你,还说我迷糊,你不是一样吗?”他顿了顿,又说道,“你正在生孩子呢,怎么突然跑出来了?快回去。” “不。”谁知道迟迟竟一口回绝了他,“我回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乱说。”沈清扬微笑,“我说了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可是我想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你。回去了,就不能再时刻看到你了。”迟迟伸手想要拉住他的手,可她伸出手去,却触到一片虚空。像是没有看到她眼中的失望一样,沈清扬轻轻说道,“迟迟,你回去,我们的孩子还在等你呢。” 他抬头朝迟迟身后看过去,不远处一片亮光,跟这边的黑暗简直像两个世界一样。那边的温暖触手可及,地上放着一个小婴儿,什么都没穿,就那样放在地上,也不哭,大概是察觉到迟迟和沈清扬在看他,居然转过头来对他们两个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迟迟被他看得心中暖暖的,要跟沈清扬一起过去,“我们一起。” 他脸上出现一丝若有若无的伤悲,跟以往的一点儿不一样。他目光深深地看向迟迟,好像永远都看不够一样,“我不过去啦,就在这边。”他抿了抿唇,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一直陪着你和孩子在。”他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孩子,“快回去吧,孩子还在等你呢。” 他顿了顿,又嘱咐道,“迟迟,这是我们的孩子,你一定要用心地将养他。好好教育,纵然将来不能成为什么经天纬地的人才,我也希望他将来能够独立于世。”他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我们会再见的。等到将来你成了老婆婆,老得再也走不动了,牙齿都掉光了,变成了个又丑又老的老太婆,我就再也不用担心有谁跟我抢了。” 迟迟还想说什么,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大力涌过来,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问沈清扬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整个人就被这股吸力吸了回去。 耳畔传来外面李湛的喊声,“迟迟,迟迟——皇兄答应你,若是你能平安生下孩子,这个孩子朕封他做世子,一出生就是世子,将来是亲王,和朕的孩子一样!”即使声音那么大,迟迟还是能听见他声音中的惶恐。她弯唇笑了笑,缓缓睁开眼睛,正想跟梧桐说,让她告诉皇兄自己没事,可入眼就是一张异常熟悉的脸。那张脸见她醒过来,唇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轻声说道,“你终于醒了。”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迟迟一愣,尚且没有明白过来为什么纪无咎会在这里,但还来不及问他,身下就传来一阵剧痛,她的注意力立刻被那边吸引了过去,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纪无咎并没有放开她,迟迟感觉到背心有源源不断的热意涌上来,她身上也不像之前那样乏力了,耳畔的声音渐渐清晰,她跟着稳婆的声音一起动作,终于身下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自己都能明显感觉到肚子上一空,接着便是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 迟迟浑身一阵轻松,稳婆把孩子抱到她面前,笑道,“恭喜殿下,是个小公子。”已经有人出去给李湛报喜了,外面传来李湛的大笑声,“什么小公子,是小世子。”迟迟微笑,低头看着刚刚出生的孩子,那么软那么小,好像一用力就会把他捏碎一样。 那是她的孩子,是她和沈清扬的孩子啊...... 她抬起头来,不期然地看到纪无咎的神情,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脸上的表情是既欣喜又心酸。迟迟眼眶一热,转过头悄悄擦掉眼角的泪水,淡淡说道,“我累了,孩子先抱走吧。” 她这次生孩子,跟闯了一次鬼门关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纪无咎在她身边,恐怕她早就没命了。身后的那只手还在她背心没有离开,直到她脸色微微好转,纪无咎才把手撤回来。迟迟是救回来了,他自己的脸色却是一片惨白,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剔透晶莹。 迟迟心中酸涩,却又不想让他看出来,偏过头眼泪就簌簌地往下落。耳畔传来人出去的声音,好像有人给她推开窗户,外面传来李湛的声音,“迟迟你好好休息,朕过几天再来看你。”说完便是春寿喊“起驾”的声音。 有风吹进来,把产房里的血腥气吹走不少。迟迟用被角捂住脸,将自己死死地埋在厚厚的被子里,泪水无声地往下流了出来。 感觉有一只手在拨弄着她的头发,手指微凉,好像带着不尽的悲哀一样。迟迟知道是谁,却没有抬起头。她这一生,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自己做主过,人人都觉得她受尽万千宠爱,但谁又能想得到,从一开始,她就从来没有选择过一次自己的生活? 每一次都是被人推着走,推向另外一个地方。世事苍凉,哪怕她是公主也从来由不得她做主。 迟迟给孩子取名为“斯年”,小名年年,是年年岁岁的意思。她不期望孩子能有多大作为,但求一生平安顺遂,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就好。 李湛果然像他承诺的那样,将孩子纳入了皇家的族谱里面,沈斯年皇室族谱入了一份,在沈家那里又入了一份。有了孩子,迟迟渐渐打起些精神来,不再像之前那样什么事情都郁结在心里,不肯告诉人家,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躺在她身边的年年,想起沈清扬,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 梧桐出嫁是在迟迟出月子不久,那个时候她身边已经有得用的人了,再把梧桐留在那里也是凭白地耽搁她,只是如今连梧桐都走了,公主府中更显空寂了。 仿佛是应了她的心境一样,今年的宫里也格外的冷清。何清晏已经在南方自立为王,眼看着就要打到京城来了,然而整个朝廷,竟然派不出一个能战的人出来。李湛已经派出使臣过去求和,打算跟何清晏划江而治,纪无咎没有说话,他知道,以何清晏的性格,多半都是不行的。 如今的朝廷大厦将倾,纵然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能力挽狂澜。更何况,如今的情况,其中有些也是他一手造成的。 中午的时候,春寿捧着一个盒子过来找他,见到纪无咎,脸上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喜色,赶紧把那个盒子放到纪无咎面前,说道,“师父,有结果了。”他说着把盒子打卡,里面放着一粒龙眼大小的药丸,在日光下散发着玉一样的光泽。 纪无咎目光看向那粒药丸,还没有问,旁边的春寿已经开始解释道,“苏大夫翻遍了医术,终于找到这个古方;越老爷又派人几次下海,才找到了最关键的一味药。”春寿压低了声音,在纪无咎耳边悄声道,“师父,有了它,你哪怕是夜御七女都不是问题。”说完还相当猥琐地挑了挑眉。 纪无咎看了他一眼,脸上却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来。果真是有了这药丸他就可以跟沈清扬一样,和迟迟双宿双栖,再也不用担心其他事情,或者……觉得配不上她了。 他将那枚药丸连盒子一起放到手中,掌心轻轻摩挲着盒子上面的纹路,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这一天,原本以为是越青说出来宽他心的,没想到还真的办到了。曾经以为会永远离开她,谁曾想他还有站到她身边的那一日。 看着纪无咎脸上显而易见的喜悦,春寿犹豫了几番,还是不忍心说出来让他失望。见他面露难色,纪无咎明白了什么。但凡想要取得什么,总是要付出什么。失去的器官重新长回来,古往今来不是没有过。但是要付出什么,却没人提起。 他看向春寿,“你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春寿低下头来,说道,“苏大夫说,这药用在别人身上是没什么,但是用在我们这一门上面却有点儿问题。” 纪无咎皱了皱眉,有些清楚了他的意思。 他们这一门,开宗立派的原本就是前朝的某个宦官,走的是冰寒阴冷一路,经过历代改良,虽然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损伤身体了,但到底跟其他门派的武功不一样。他们也不适合练叶梧那样大开大合的“阳”派功夫。 这功夫有个优点,便是人越练全身上下肌肤越剔透,到了极处,肌肤晶莹如同白雪,当真好像冰雕成的一样。但缺点就是,练此功的必须是yan人,真正的男人是不能练的。 如同纪无咎想要重新成为男人,那这身功夫,是不能再要了。 “苏大夫说,若是想重新成为男人,便要舍弃这一身功夫,要不然男子阳性同内力的阴性相冲,到时候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有性命之忧。” 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地,纪无咎就满不在乎地笑道,“无妨。”他抬起头,双目中竟生出几分期许来,“等到将来我与迟迟放舟江湖,这一身功夫,要来也是无用。” 春寿看向他,他脸上是淡淡的笑容,再也不见往日阴狠。说来容易,练功多年寒暑,功力散去却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越是武林高手越不能释怀。他说得这样轻松,这背后辛酸,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隔线***************************** 迟迟这一年的生日过得格外冷清,但因为有了孩子所以看上去稍微热闹点儿。恍然间,两年时间已经过去了,可是明明昨日她都还是在兄长身边玩闹的孩童,今天却又变成了孩子的母亲。不过枕着山河听了一夜的水声,醒来时已经过了千山万水。 年年这个孩子,格外地听话,丝毫不用她费神,迟迟晚上哄睡了年年,将他放到小床上,正要过去关窗,却冷不防地看在窗外站着的那个人。 月光洒下来,他一张脸在月亮下面格外的剔透,一双眼睛明亮好似晨星。迟迟一向都知道他长得好,但看到他这样惊心动魄的美,还是觉得耀眼。 她愣神,步子仿佛重若千钧,那一刻,竟连一步也迈不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在原地缓缓开口,“你来做什么?” “看看你。”窗外的纪无咎如是答道。他们两个,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内,明明近若咫尺,却被命运划下的银河隔出了千万里,纵然相对却也不能站到一起。 两载时光倏忽而过,迟迟发现,她在李湛面前变了,在梧桐面前变了,在任何人面前都变了,独独在纪无咎面前没有变。她还是那个深宫中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而纪无咎,仿佛就这样守着她的窗子,过了这么多年,一步也未曾离开。 迟迟眼眶微热,又仿佛有泪掉下来,她赶紧仰起头,让眼泪倒流回去,问道,“我有什么好看的。”声音轻轻的,说是淡然,里面却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嗔意。 “迟迟。”他的声音也轻轻的,但却带着难得的郑重,“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他问自己愿不愿意跟着他一起走。迟迟几乎要笑出声来,两年之前她让纪无咎带她走,他不愿意。两年之后物是人非,他来问自己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如此讽刺,竟叫她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话来回答他。 过了许久,迟迟才似笑非笑地问他,“你觉得,到了现在我还能跟你一起吗?” “迟迟,只要你愿意,天涯海角我都带你一起。”他的目光移向摇篮里的年年,说道,“年年我会视如己出,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迟迟微笑,走到他面前,仰头看向他,“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跟你一起走?”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纪无咎一愣,迟迟见他露出那样的神情就知道他肯定是没有想到自己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她笑了笑,走上前去要把窗子关上,纪无咎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抬眸看向她,“迟迟,如今朝中局势并不好,皇上想必也没有时间来理会我们。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迟迟想把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可是他拉得太紧,迟迟没能挣开。她索性放弃了,“我知道。”江南那个何清晏已经自立为王,整个王朝如今已是风雨飘摇,但她身为帝女,如何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觉得我会跟你一起走吗?纪无咎,就算如今国力昌盛,我也不会扔下皇兄扔下百姓跟你一起逍遥世外的。”她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满目讥诮地看着他,“你不是要报仇吗?现在怎么不报了呢?”她笑了一下,“我以为你这一生,要把自己套在上面,什么都投进去才作数呢。” 纪无咎默然无语。她的话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房,弄得他整颗心又痒又痛,却偏偏抓也抓不到,挠也挠不到。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看向迟迟,“我如今大仇得报,自然不愿意再把自己套在上面了。” “是啊。你现在要过你自己的日子了。”迟迟看着他,“可是已经晚了呢。” 她目光如水,却带着女神般的悲悯,“从沈郎离开的那天开始,我便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也不嫁。他生前我未能以全部感情回报他,死后总要给他补上。” 她的话,像一个惊雷炸在纪无咎耳边,让他站立不稳,差点儿打了个趔趄。迟迟的手攀上窗棂,在窗内看着他,“你走吧,我关窗了。”说完便径自关上窗户,再也不看他一眼。 灯光映到窗户上,她的侧脸带着缱绻的美好,但却好像跟窗外的纪无咎隔了千重万重。他站在窗外,替她守了一夜的安宁,身上早已经露湿衣衫却丝毫不自知。 人生的船在不经意间行过千万山水,可他还站在原地,等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李湛派去江南跟何清晏求和的使节没能再回来过年了。这个年注定是过不安生的,府上出去采买的丫鬟回来禀告迟迟,城中的很多百姓已经走了许多,曾经繁华遍地的京城,如今空落的好像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迟迟原本以为把流月放到李湛身边,会让他打起精神来经营国事,谁知道这个女人却不是个好的。李湛把她纳进宫中后,她撺掇着李湛招来许多道士和尚,闹得朝廷上下怨气沸腾。等到迟迟想出手收拾她的时候,流月已然成势,尾大不掉了。 这样的朝廷,纵然迟迟身为帝女,也没办法说一句好。王朝气数已尽,谁都看得出来。大臣们要么投降要么逃走,甚至还有皇室中人也向何清晏献媚。整个王朝,派不出一个将领领兵,更加没有多少战士愿意站出来为李湛一站。曾经的泱泱大国,在面对农民起义的时候,竟如砧板上的肉一样,连丝毫的反抗能力都没有。 迟迟把府上的仆人再一次召集到了一起,“你们也看到了,如今反贼马上就要打到京城了,本宫这公主府怕是也不能幸免于难。”她指了指旁边的放着的几箱银子,续道,“你们伺候本宫一场,总不能让你们跟着遭难。这里有些银钱,算是本宫给你们发的最后一次红包。你们谁愿意离开的,拿了钱趁着还没有打到京城来,赶紧走吧。” 想起来也让人唏嘘,上次一起还是过年,没想到这么快,她就要把他们一一遣散了。 毕竟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有人起了个头,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多了。不过半天的时间,整个府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要么是没地方去的,要么是不能走的。老管家也没有离开,他原本是沈清扬父亲的书童,一辈子没有成亲,服侍完了沈慎,如今又服侍沈清扬,沈清扬离开了,又留在了迟迟身边。 他本就是孤儿,当年沈慎见他可怜把他带回府里,早已经不知道家人在哪里了,就是迟迟让他走,他也没地方去。还有若松,他身世一样,也没有地方去。其他的人,都离开了啊...... 离开了也好,比留下来好。 “我会尽力保你们一命的。”迟迟脸上显出淡淡的疲惫,老管家刚想说什么,迟迟却接口道,“把梧桐叫过来吧。” 梧桐来的时候,迟迟正闭目在椅子上养神,她的眼底是浓浓的青影,看就知道最近休息得不好。听到声音,迟迟睁开眼睛,看到梧桐一脸惶惑,她温柔地笑了笑,说道,“我把他们都遣散了。这里再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了。” 梧桐知道是因为什么,脸上露出几分哀戚来,问道,“殿下你不走吗?”事实上,她跟丈夫也打算离开京城了。这里毕竟不是久待之地,钱再重要,都没有人重要。 迟迟笑着摇了摇头,“我能去哪里。”旁人能走,她这个受了无数皇恩的公主却不能走。她站起身来,走到梧桐身边,看着她说道,“我叫你来,是有件事情想拜托你。”旁边的老管家提着一个篮子上来,里面放着正在安睡的年年,只听迟迟说道,“我想把年年托付给你。” 她神情郑重,带着不可拒绝的决绝,梧桐一愣,问道,“殿下你真的不打算走了吗?”现在反贼还没有打到京城来,她要走还算容易。况且,她一介女流,对方也不会把她怎么样的。留下来,她一个亡国公主,不知道要受到多少折辱。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离开。 梧桐看着篮子中的年年,想到他这么小就要离开母亲......都说为母则强,迟迟对这个孩子有多看重她是知道的,或许为了孩子,她不再钻牛角尖呢?“殿下,小公子还这么小,不能离开母亲的,他小小年纪,已经没了父亲,难道你就这么狠心,要让他连母亲都没有吗?” 她何尝想狠心?她何尝忍心把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推出去?只是世事不由人,这也是她能为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迟迟笑了笑,“梧桐,你不是我,不明白我身上的责任。”她看了一眼安睡的年年,眼角露出几分湿意,“我受了百姓那么多的供奉,虽然不能做什么大事情,但是以死殉国,还是做得到的。” 梧桐一怔,万万没有想到迟迟居然有这样的打算。但转念一想,便又明白过来。是啊,她身为长公主,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受过无尽宠爱,她留下来,除了殉国,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就算反贼何清晏有心放过她,也不过是被送到庵堂寺庙,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可她才十八岁不到,就要到庵堂里呆一辈子。那些地方,来往都是达官贵人,有多肮脏梧桐不去也想得出来。可怜她原本帝女天娇,却要零落成泥,想想也是唏嘘无限。 可现在迟迟却没有感慨的时间。她握住梧桐的手,郑重道,“今日,我就把年年交给你了。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孩子。什么长公主什么沈家,跟他再没关系。”这是在交代后事了。听了她的话,梧桐吓了一跳,“殿下你这是......” “是,我不想让他知道他的身世。”迟迟闭目,将满目疲惫掩住,“往后我只想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不求闻达,但求平安喜乐。那是我跟沈郎,一生的愿望。” “殿下——”梧桐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哭腔。迟迟转身握住她的手,“梧桐,你该知道的,这个孩子比我的命还要重要。我将他托付给你,是希望你能善待他。你在我面前起誓,无论你将来有没有孩子,你都将待年年如己出。否则,天打雷劈满门被灭,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梧桐没有丝毫犹豫,跪下来曲指起誓道,“奴婢梧桐对天起誓,沈斯年一定会视如己出,否则天打雷劈,满门不得善终。” 听她起完誓,迟迟才把她扶了起来,“梧桐,我也是没办法了......”梧桐点点头,“我知道殿下。”她能得到这么多照顾,多亏了迟迟,能够报答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迟迟将年年从摇篮里抱出来,亲了亲他,又把他的小脸挨着自己的脸,孩子的肌肤好像水一样。她闭目,豆大的泪珠掉下来,孩子眼睫毛动了动,最终还是没用醒过来。“梧桐,年年以后......就拜托你了......”她犹豫几番,终于还是说道,“将来......倘若纪无咎来找他......你让他把孩子带走吧。” 梧桐不明白怎么又说到纪无咎身上了,正要问,迟迟却将孩子放进篮子里,一起递给她,“你走吧。”说完便转过身,再也不看一眼。 梧桐知道她是怕自己心软,默默地跪下来,在地上给迟迟磕了三个头,然后提着篮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迟迟闭上眼睛,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滚了下来。但愿......但愿他能一生喜乐...... 李湛死的那天是大年十五,纪无咎亲手把毒药牵机端到了他面前。流月之前已经被纪无咎亲手溺死在了花园的莲池中。她从莲花中来,在莲花中死去,也算是个好归宿。只是可惜那池莲花,就这样被她糟蹋了。 看到酒壶,李湛居然没有惊惶。这一年多以来,他用难得平静安宁的神情问纪无咎,“你跟何清晏,达成了什么协议?” 他把毒药摆在李湛面前,垂眸道,“他说留你全尸,放走迟迟和我走。” 第八十七章 “呵。”李湛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一个人换你们两人的性命,倒也划算。” 纪无咎低头,“陛下乃天子,性命贵不可言,又岂是我和迟迟能比的。” 李湛听了他这句讽刺,脸上出现一丝落寞,抬头看向纪无咎,说道,“我知道,你还在怨我。当日我不肯让迟迟跟你一起,把她嫁给沈清扬,你如今还在怨我。但易地而处,纪无咎,若你是兄长,必定也会跟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纪无咎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接口道,“陛下的决定,原就没有对错。我身为臣子,又怎么会有异议。” 李湛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说道,“当日你若是肯放弃仇恨,带着迟迟一起走,必定没有这后面的事情。你将一切怪到我头上,也无非是因为迟迟在怨你。”见纪无咎脸上有惊讶之色闪过,李湛眼中露出一丝了然,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是当初琅琊王的儿子,我父皇与你更是有杀父之仇。” “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潜进宫中多年,苦心经营,不就是为的把这天下换了人吗?如今你做到了,应该开心才对。”他脸上看不出半分伤心,“只是我原本以为你自己会坐上这皇位,没想到你居然将它给了一个外人。” “何清晏雄韬伟略,又宅心仁厚,兼具开国之君和守成之君的两种优点,由他来做皇帝,再合适不过了。况且,”他微微一顿,说道,“他出身贫寒,将来新朝建立,必定能焕然一新,将原本的门阀势力打压下去。若是换成我,未必不是走你们的老路。”这个选择,是他在思量许久之后才做出的决定。可能是人经历的东西越多,看淡的东西就越多,以前坚持的东西反而没那么看重了。他如今希望的,是能跟迟迟一起泛舟江湖,将朝堂上的这些阴谋诡计全部抛开。 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了。 他已经选错了一次,决不能再选错第二次。 他做出这样的选择,要说服越青他们一众老人,自然是不容易的。还好,他尚且还占上风,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还愿意听他一个晚辈的话,只是其中艰辛,自然也不足为外人道。 李湛听了他的话,脸上一阵恍惚,半晌才笑道,“我身为皇帝,竟然还没有你有责任心。”虽然他从来不把皇帝这个身份放在心上,但看到纪无咎尚且能够为大局考虑,他也难免不会感到惭愧。 纪无咎看着他,李湛性格软弱,原本从来没有做过皇帝美梦。就算他是当初沈碧澜的儿子,先皇也不曾打算把天下交给他。然而姜翠微要找一个容易控制的人,来完成她把持朝政的美梦,又想让沈碧澜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加上先皇其他几个儿子更加不成器,软弱的李湛就这样被推上了皇位。 没有人比纪无咎更清楚李湛心中的抵制。他只有一颗风花雪月的心,喜欢的是书法是诗歌,对政治对皇权丝毫不感兴趣。饶是当初姜素素被卢氏嫁去了卢家,以他那么爱姜素素的一颗心,也没能振作起来,想方设法把他心爱的女人救出来。他已经安于天命,无论是当皇帝,还是后来的种种,都是后面的人在推着他走,以前是姜翠微,后来是他纪无咎。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李湛的不求上进,甚至还比不上迟迟。只可惜,他们两人的性别,从一开始就倒换了。如果李湛是迟迟那样的性子,恐怕也不能活到现在了。 回想他整个人生,做的最肆意的,竟然是后面这段时间,沉迷于炼丹道术。只可惜,这样的行为对他的国家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是雪上加霜。 李湛称不上是好皇帝,但也称不上是坏皇帝。他比起前朝的暴君们不知道好了多少,他这样的性子,若是当个逍遥王爷,是最好不过的。然而命运没有给他这样的选择,他成了皇帝,却没能担当起皇帝的重任,纵然没有祸国殃民,但也有失皇帝的担当。 其实这个王朝从交给他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千疮百孔了。先皇任人唯亲,滥杀忠良,若不是当初为了一己私欲,贸然对琅琊王下手,也不至于军队中人才流失,到了李湛这里,竟连一个打仗的人都找不出来。 可惜了李湛,明明不是他做下的孽,明明他不像他父皇那样暴虐,却要承受他父皇种下的恶果。纪无咎看向桌上的那杯牵机,也觉得心有戚戚。若说报应,这绝对不应该是李湛的报应,只是……他到底是皇朝正统,有哪个新君会安心把前朝皇帝的性命留着呢? 就算留下了,与其被圈禁一生,不如现在就让他平安而有尊严地死去。若干年后,史书上的他,不是贪生怕死的末代君王,而是以死殉国的哀帝。 看他怔怔出神,李湛问道,“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报仇这件事情的?” 纪无咎抬头看向李湛,他笑了笑,从案下的匣子里拿出一封信出来,递到了纪无咎手上。“这是你的师兄吉祥写过来的,他把你交了个底,说是不忍心我受蒙蔽。呵,若是不忍心,当初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我,非要等到后来才说?”他看了一眼纪无咎,说道,“他这信来的不是时候,若是素素死之前,我恨你拐走迟迟,必定会对你下手。然而写信过来的时候,素素已死,沈清扬已死,迟迟身边也找不到什么人照顾她。你对她那样喜欢,我就是要给自己妹妹留条路,都不可能杀了你。况且,我也没那个心情。” 姜素素死后,李湛犹如行尸走肉,每天活着还不如死去。他满心满意都是姜素素,能考虑一下迟迟已经算是难得了。吉祥想要在他面前钻营,故而写信揭发纪无咎,没想到使错了力,李湛并没有放在心上。“你这个师兄,一辈子奸猾,不忿你师父看重你,把一身绝学都传给你。只是他这个样子,还真的跟你相去甚远。” “你告诉我这些,是有什么心愿?”纪无咎扬了扬手中的那封信。李湛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给他提这个醒。 李湛笑了笑,说道,“你果真敏锐。”他脸上露出一丝落寞,“若这个皇帝换成你来当,恐怕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只有迟迟一个妹妹,说起来她这一生受的苦也算多,幼年丧母,青年丧夫,她的孩子必定是她的命根子。我拜托给谁都不放心,只剩下你了。将来你若是跟她在一起了,还请你好好对她和那个孩子。” “这是自然。”他又怎么会对迟迟不利呢?“你放心,你死之后,会把你葬在皇陵,与姜素素同穴。这也是当初何清晏答应过我的事情。” “好。”李湛点了点头。他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已经了了,再活下去也没什么必要。端起那杯酒,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转过身来看向纪无咎,“其实说起来怕你觉得我假惺惺,但我还是要说。” “无咎,我曾经说真的把你当成我的兄弟。”只是后来,因为世事波折,他们越走越远。到了后期,李湛更是连他的面都不愿意见。“我虽然知道你进宫是为了报仇,但却从未怀疑过你对我的用心。当然,这样说,你或许会觉得我虚伪。”后面这段时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跌到了冰点,再也不像之前那样亲密了,甚至让人看不出来他们曾经那么亲密过。李湛把话说完,“但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纪无咎默然无语,他进宫这么多年,最熟悉的人就是迟迟和李湛,他的一生都在为李湛谋划,哪怕是后来他并不将这份谋划放在心上,纪无咎自问也没有变过。不管是李湛把他当成朋友兄弟,还是臣子仆人,他纪无咎对李湛也算是问心无愧了。哪怕现在端毒酒给他的人是自己,纪无咎也觉得他并没有做错。 他对李湛所做的这一切,不管是当时情况所迫,还是因为他的谋划需要,都是从心出发,他自问坦荡,只是对李湛那么多种感情,无论是哪一种,跟忠心都没有关系。甚至在他心中,从来没有忠于过李湛。 李湛想必也清楚,纪无咎是他驾驭不了的人,所以他自己也从未要求过。他端起那杯酒,朝纪无咎比了比,说道,“我先走一步。也在这里,将迟迟和年年交给你,祝你们长长久久。”说完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不过片刻,他浑身就开始抽搐起来,痉挛不止。纪无咎走过去,骈指轻轻按在他的后劲上,一道劲气下去,李湛浑身一震,再也不复之前的痛苦了。 纪无咎将他放到地上,轻轻用手合上他的双眼,低声说道,“但愿下辈子你能够平安顺遂。” 他起身,门外冬日的夕阳暖意微薄,照在整个皇城的上空,露出浓重的暮气,就如同这个行将就木的王朝一样。然而春天马上就要到来,皇城焕发生机不过是时间问题。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李湛死亡的消息传到公主府,迟迟竟然连一滴泪都没有掉。她默默地换上素衣白裳,将头上的钗子全部取下来,只在鬓间戴了一朵白绒花,整个人好像被雨洗过的梨花,凄清却又有着惊人的美丽。 衣服都是现成的,自从沈清扬去世之后,迟迟便将以前的绿裙红衫都收了起来,换上了素衣,如今李湛去世,她不过是再素一些罢了。 如今这样的时节,恐怕是没有人愿意为他戴孝的,但她身为李湛的妹妹,这重孝不能不戴。家中还有上次没有永远的麻布,迟迟和老管家一起,把能挂的地方都挂了起来。就这样,静静等待着何清晏的到来。 纪无咎派人来了两次,迟迟都避而不见。她知道是纪无咎送走了李湛最后一程,虽然死亡是李湛最后的归宿,但由纪无咎做来,好像格外的不可原谅。迟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这一生该说的话仿佛都说完了,她再也找不到用何种语言去面对纪无咎。所以,干脆不见。 城外传来震天响的声音,杀伐之声不断。整个王朝从一开始,就是重文轻武的,以至于到了李湛这一朝,要打仗时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出战的官员。迟迟本来以为这些百姓定然会束手就擒,毕竟在他们李家王朝的治理下,这些年来他们过得不算好,但却没想到,他们心中原来还有一颗维护正统的心。 只是,没有办法了啊,皇帝都死了,还有什么用呢?何清晏兵临城下的下午,纪无咎亲自来给他们开了门。他身上已经背上了难以洗去的叛国罪名,再多加一点儿也无妨。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对上何清晏的精锐之师,谁胜谁负,太明显了。 他不肯让百姓们多作无谓的牺牲,只是这种好,没人领情罢了。 他打开门的那一刻,旁边的百姓好像都傻了一样,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大概是没有人会想到,天下居然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突然有个小孩儿拿了旁边的烂菜扔到他身上,武艺高强如他,竟连避也没有避开,站在那里不动,让那团烂菜扔到了他头上。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苍凉又极其落寞的笑容,这世间,果真没有一个人会理解他啊。从一开始,他宦官的身份就注定让他成了做什么都是错误的人。 府外发生的一切,老管家都告诉了迟迟。在他看来,纪无咎受了皇家那么多的恩惠,居然还做出毒杀皇帝,开城门迎反贼的举动,简直是大逆不道。 迟迟听了,只是默然无语。她原本以为她会等到何清晏的人来,毕竟新帝登基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抚好前朝皇族,没想到,没有等到何清晏的人,她倒是先把叶梧等来了。 他进来,不由分说地便要拉着她离开,迟迟却挣脱了他的手,不肯跟他走。 叶梧转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再晚,恐怕何清晏的人就要来了,你就走不了。”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妹妹,可以说是皇族最有象征力的人,无论是高压还是怀柔,迟迟都会首当其冲。只是她一个女子,怀柔又能怀到哪里去?无论是把她送进庵堂,还是嫁给其他人,都不是她愿意的。 他收到消息之后一路从岭南追上来,连气都还没有喘匀,就是想把迟迟带走。当初琉璃宁愿自己死也要迟迟活着,他总不能连琉璃临死前的心愿都办不到。 叶梧看了她身边一圈儿,“你孩子呢?带着一起走。”他说完便要出去找,迟迟连忙拉住他,说道,“不用了,他我已经安顿好了。” “那就好。”他说着就要带迟迟往外走去,“我虽然不能以一敌万,但把你平安带出京城还是没有问题的。趁着现在何清晏还没有回过神来,赶紧走。” 迟迟脚下却不动,“叶大侠,不用了。”她眼中虽然满是悲哀,但面上却相当平静。“我不能跟你走。” “为何?”叶梧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他是江湖中人,不明白这其中忠君爱国的心情,“你留下来,就算不死,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明可以活着,为什么要留下来死? 迟迟摇了摇头,指了指外面站着的老管家,说道,“你如果愿意,我想把府上的老管家和当初沈郎的书童托付给你。他们都是无处可去的可怜人,不该跟着我一起亡命。”她转身走回椅子前面,重新端坐下来,“我要等在这里。”等何清晏的人来。 她语气虽然轻柔,但却带着一种不可反驳的力量。叶梧怔怔地看着她,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迟迟身上,竟连一丝生气都没用。他是习武之人,对各种气最是敏感,也是之前大意,如今回过神来才发现,迟迟心如死水,早已经放弃了求生的信念。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她面前,劝道,“你还有孩子呢,你不走,孩子怎么办?” 迟迟抬起头来,“我知道你来救我,是受了当日流泪所托。但是叶大侠,我既然国已亡,又何谈有家?我的孩子我把他托付给了我的贴身侍女梧桐,你若是有心,孩子劳烦你多去看看。”她说完,站起身来,给叶梧行了一个大礼。 叶梧怔在原地,连迟迟给他行礼,一时之间都忘了退开。直到迟迟站起身来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轻声问道,“你……当真不走吗?” 迟迟摇了摇头,指了指外面的老管家,“他们,就拜托你了。” 叶梧叹了口气,她已怀死志,纵然救出去也是身不死心死,与其将来痛苦还不如现在遂了她的心愿。他点了点头,承诺道,“你放心,我会把他们安排妥当的。”他想了想,又说道,“你的孩子,我会找到他,然后收他为徒。叶梧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保全一个小孩子,还是做得到的。” 听到他这么说,迟迟才放下心中的大石,再一次给他行了一礼。 叶梧带着老管家和若松离开之后,整个公主府除了迟迟便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她把沈清扬的牌位取出来,跟刚刚做好的李湛的牌位抱在怀里,等着何清晏的人到来。 晚上的时候,他的人终于来了。 门推开,就看到昏黄的烛光下端坐着一个素衣白衫的美人,容色姝丽,眉宇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洁。先前还嘻哈说笑的兵士们见到迟迟,不自觉地收了声,收敛了自己的动作。 领头那个看到如此镇定的帝女也是一怔。之前他们去到其他府中,那些公主们无不是吓得犹如惊弓之鸟,连话也说不出一句,迟迟这样淡然,还真是少见。 见到她这样,那个领头的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敬重,朝她行了一个礼,说道,“可是荥阳长公主?” “是本宫。”迟迟站起身来,“可是你们皇帝要见本宫?” 何清晏之前在江南已经自立为王,称他为“皇帝”并不失礼。见她如此明白,那个领头的一躬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迟迟不再言语,抱着两个牌位走了出去。 宫中仿佛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儿,迟迟透过帘子朝外面看去,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异常熟悉的,如今再进宫来,也没见怎么变过位置,但就是不一样了。 原来,心境影响,竟是这样大。 何清晏已经入主了掌乾殿,迟迟也是被直接送到了那里。里面点着几盏青铜做的十二连枝灯,年轻的帝王就坐在案前,整个人好像一丛蓬勃的剑草,焕发着勃勃生机。 迟迟进殿来,一来就发现这里的装饰已经变完了。李湛喜欢诗书,殿中多是诗文,他喜欢看的东西都被他放在随手可拿的地方。但这里,入目的便是一柄长剑,旁边的墙壁上更有许多刀枪剑戟,一看便知道是武人房间。 察觉到她脸上的神情,何清晏微微一笑,说道,“可是与你皇兄以前有所不一样?” “是。”迟迟垂眸答道,“陛下武人心性,本宫皇兄原本是文人喜好,自然是不一样。” 旁边带她进来的那个领头的一声轻喝,“大胆,见到陛下居然不行礼!” 迟迟连眼睫都不曾动一下,淡然说道,“本宫乃前朝旧人,要行礼也是跟本宫的皇帝行礼。你们的皇帝,行礼那是你们的事情。” 那个领头的还要说什么,何清晏却朝他摆了摆手,他便行了一个礼,退了出去。 何清晏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低头打量着她。她虽然做了妇人打扮,但眉目间还是一副少女模样,只是以前的那种轻灵可爱,变成了如今的端庄温柔。何清晏叹了一口气,吩咐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迟迟抬眸看向他,她不明白何清晏为什么要这样吩咐。那是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却又不失俊朗,但她知道,何清晏叫她看自己,肯定不是要她来夸他长得好看的。 看到迟迟眼中不见半分动容,何清晏轻叹一声,自嘲道,“果然啊,你已经忘了我。” 第89章 终章 终章 何清晏转头看向她,“当年护国寺中,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没想到,经年之后,你我再见,居然会是这样的情状。” 久远的记忆被慢慢唤醒,眼前的这个人,逐渐跟当年那个深夜刺杀姜赋淳的黑衣少年联系起来。曾经的孤勇成了现在的睿智,果然时光才是磨砺一个人最好的法宝。只是让人唏嘘的是,曾经迟迟是那个向他伸出援手的人,如今世事变迁,她成了阶下囚,曾经那个少年已经是一国新帝,即将带领着他的下属们走向一个更加开阔的未来。 迟迟笑了笑,为这无常的世事,也为这弄人的老天。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何清晏声音轻轻的,他知道迟迟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她一个亡国公主,也没有其他地方去。“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将你认作义妹,你依旧是你的长公主。若你觉得不好,我可以在后宫中将你原本的宫殿还给你,就像以前一样。”你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谁也没办法来打扰你。 迟迟微笑,摇了摇头,“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她目光转向外面苍茫的天空,第一次,她在皇城中看到了这么高远的夜空,“如果只是为了报当年救命之恩,你大可不必如此。”她转头看向何清晏,“我听说,你身边有一个跟你一起携手风雨的皇后。”何清晏点了点头,提到邰离合,他连目光都温柔了几分。迟迟看着这个男人神色一点儿一点儿地变软,心也变得柔软起来,她又想起了曾经她和沈清扬,微笑道,“你们感情那么好,这一路走来一定也颇不容易,还是不要因为我这个外人,再起什么波澜了。” 话音刚落,殿门外面就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何大哥。”不等何清晏叫她进来,她自己就进来了。迟迟看到那张脸,愣了愣,她没想到,这新皇朝的帝后,自己都救过。 邰离合见到迟迟,也微微一愣,却并不多惊讶,笑道,“原来长公主殿下也在这里啊。”察觉到她声音中若有若无的敌意,迟迟笑了笑没有作声,只是将手中的牌位又抱紧了些。 邰离合目光移到她手中的牌位,目光闪了闪,转头看向何清晏,说道,“既然何大哥在跟长公主说话,那我还是先出去了。”说完也不等何清晏叫她,转身就走。 迟迟知道,被邰离合这样一打岔,何清晏要把她放进宫中的心思已经去了大半。果然,他转过身来,再也不提之前的建议,看向迟迟的眼睛中有着他们两个人都明了的淡然,问她,“你还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帮你办到。” “我有个问题要问陛下,还请陛下如实回答。”见何清晏点头,迟迟问道,“陛下之前跟纪无咎,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让他杀了我皇兄?” 何清晏微愣,虽然有些没想到,但还是告诉了迟迟。她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讥诮的笑容,半是讽刺半是落寞地叹了一口气,突然跪了下来,俯首道,“我有一个愿望,还请陛下帮我完成。” “你说。” ...... 听她把最后的愿望说完,何清晏也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这是何必。”她原本有更好的去处的。 迟迟默然不语,她一个亡国公主,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殿中夜凉如水,何清晏是武人,身体好不需要地龙,但迟迟一个弱女子,跪在地上底下却是一片冰凉。她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拖在地上好像在述说着她这一段即将完结的锦绣年华。 过了许久,何清晏站起身来,从袖口中拿出一枚玉佩,轻轻地放到迟迟身边。 那是当年迟迟送他出去时留给他的,被他带在身边那么多年,如今也到了该物归原主的日子了。 那个少女,随着一片月光照进他干涸的心田,滋润了他整个少年时代。长公主、沈夫人,无论是哪个身份,在他心底的,她永远都是曾经那个娇俏动人的少女,为了一个幼稚的理由,就可以救人性命。这世间的种种,好像从来都不曾在她身上留下印记。 她曾经是这个世上他最向往的存在:天真善良,纯净娇俏,自由自在。这世间的所有恶与罪跟她都没有分毫的关系,从一开始她便拥有了整个世界,她这样的人,原本也是值得众生羡慕的。然而世事变迁,她手中的东西一点一点地离开她,所幸,心中的善意从来没有被抛弃。 何清晏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那是他少年时代梦中永远的期盼啊,纵然后来他有了可以一生携手的人,面对迟迟,还是免不了要生出几分孺慕。见到她一如既往,他心中也是欢喜不胜。 他走到门外,邰离合还在那里等他,见他出来,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片,好像有繁星如眼。何清晏跨出殿门。身后,是他整个少年时代最绮丽的梦,眼前,却是他往后岁月中最充实的温暖。 他淡然与过去的虚幻挥手作别,要感谢此刻殿中的那个女子,能够给他一个人的梦有个完美的收梢;更要感谢眼前的女子,可以将他的空虚用现实的温暖填满。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因为站在殿外已经有些冰凉的手,低声说道,“我们回家吧。”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割线*************************** 纪无咎一早便收到小太监传来的信息,说长公主殿下约他在清凉台见面。虽然何清晏已经入主皇宫,但并未限制纪无咎的行动。他也知道昨天晚上何清晏把迟迟带进了宫中,所以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并未怀疑。 纪无咎按照约定时间来到清凉台的时候,迟迟已经划了一叶扁舟,到了湖上。纪无咎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赶紧跑到岸边,打算用轻功越过去,可他刚要动,迟迟就在船上大喊道,“你站住。”她说着伸出一只脚在外面,如果纪无咎要上来,她就从船上跳下去。纪无咎见她如此,只得作罢,提起内力问她,“你想做什么?” 即使隔了那么远,他还是看到迟迟脸上露出一个相当古怪的笑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白色的裙摆在寒风中跟着她头上的绒花一起摇摆,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纪无咎心中陡然涌起一阵没有来由的慌乱,他吵迟迟大喊道,“你先回来,有什么我们好商量。” 迟迟朝他笑了笑,眼泪不自觉地就掉了下来,她声音低低的,但是纪无咎是习武之人,还是听得分外清楚。他听见她说,纪无咎,如果时光停在那一日我们从护国寺上下来该多好。 那个时候,是他们身上最没有枷锁的时候。那时她不是长公主,他也不是纪大人,他们只是一对两情相悦的男女,为了实现相守的愿望奔向远方。 纪无咎心中一松,他知道迟迟这样说,心里一定是原谅了他一部分,要不然不会松口。他正想说,让她下来,他们两个从此之后就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往后的日子,哪怕迟迟还是恨他,但他也不怕,只要她愿意,想怎么报复都可以。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看到迟迟弯腰下去,点燃了船上的一个什么东西,接着一阵浓烟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遮住,纪无咎目眦欲裂,还没有来得及叫住她,耳畔就传来一声可以震天动地的响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艘小船瞬间被爆成碎片,原本平静的湖面上瞬间掀起几人高的巨浪。再看时,那个白衣女子,见也不见了。 “不......”浑身的力气都在那一刻抽离掉,纪无咎只来得及轻轻说出一个字,就觉得胸口一痛,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眼前一阵昏暗,但还是强打着精神跳下水朝刚才迟迟小船停下的地方游过去,希望能找到一点儿她的痕迹。 他刚刚跳下,旁边就多了一个人,春寿一把抱住他,把他往回拉,“师父,师父,你先回去,让我去找好不好?”可是纪无咎哪里听得下去这些,一把挥开春寿,奋力向前游去。等到游到了那里,他看着面前一波又一波的涟漪,终于怔怔地落下泪来。 上面什么都没有了啊,什么都没有了......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留来。他才知道,原来迟迟这样狠心,前一刻才给了他希望,后一刻就亲手将他的希望弄得粉碎。他尚且还在痴痴地做着与她相守到老的梦,她却宁愿粉身碎骨,也不给他留下半分念想。 纪无咎闭上眼睛,许久未语。既然她不想跟他一起,那他就跟着她一起去吧。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迟迟主动,这次换成他来了。 纪无咎运足内力,打算就这样在她死去的地方自我了断,刚刚一动,旁边的春寿就察觉到了他的举动,一把抱住他,哭道,“师父,师父你不能这样......”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说道,“殿下,殿下的孩子还在,他还在。殿下临走之前,把孩子托付给你了。” 他的话像是给木偶注入了一丝灵气,纪无咎听到他的话,眼珠愣愣地动了动,转过脸来看他。春寿见他有反应了,连忙点头说道,“是这样的,不是我胡说。殿下把年年送出去之前跟梧桐吩咐了,说将来你要是去找她,就让年年跟着你。”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他后怕般地抱住纪无咎的腰,哭道,“师父,年年还在,你不要......不要想不开啊......” “哈。”纪无咎笑了一声,笑着笑着,眼角的泪水就忍不住飞了出来。她多狠心,又是多恨自己,就是死也不想他跟着一起。她明知道,她明知道,有了年年,他一定不会跟着一起死的......她也知道,年年是他最不能拒绝的人了...... 她狠起心来,再没有人比她更狠心了。 旁边飘来一朵白色的绒花,正是她临死之前戴的那朵,纪无咎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鲜红点点,有血迹喷到那朵白花上面,显得分外分明。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将飘在水上的那朵白花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理了理,像是插到她鬓间一样,放到自己的怀里。 只是......他从怀里摸出前几天春寿拿过来的那个盒子,讥诮地笑了一声,把盒子放到春寿手中,“我再也不需要这东西了。” 他转身,背影决绝而凄凉,从今往后,不管上穷碧落还是下黄泉,他总要找到她的。 ================================================= 本图书由(落樱倾卿)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