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屋春深》 作者:浅黛薄妆   【本文文案】   十里秦淮,销金之窟,她是倾国倾城的花魁榜首,玩心计使手段,身为棋子独占春色。   巍峨帝阙,权利之巅,他是居于炭火上的太子,挥动正义之杖,以彼之矛破彼之盾。   这是一个太平粉饰下的修罗场,为了谋夺至高无上的皇权,皇子们各自结党,剑指东宫。   天堑之遥,他们无法与宿命和执念对抗,前行中燃起一颗炙热的心。   情深至浓,他说:“棠儿,真心唯有一种检验方式,那就是时间。”   放不下执念,她说:“高墙算什么,你在的地方,纵然是烈火炼狱,对我也是圣殿天堂。”   【小剧场】    红烛滟滟,棠儿垂目绞着两手。玄昱做到了,给了她梦寐以求的婚礼,或者更像是普通男子为心爱之人献上的,简单而珍贵的承诺。   他拿喜秤挑起盖头,棠儿便一点一点抬起脸,通过盖头下的流苏看见他的衣,他深情满溢的眸子。   玄昱笑看她,捧起这张脸,“棠儿,自此时此刻起,你是我以余生为媒,真心为聘,爱意为礼的妻。”   欢喜,虚荣,幸福降临得真真切切,棠儿感动得落下眼泪。自此时此刻起,她戴上了玄昱,一个温柔专情的男子,以真心赠予的华丽冠冕。   内容标签:女强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棠儿、玄昱 ┃ 配角:金凤姐、花无心、玄沣 ┃ 其它:秦淮、紫禁城、花魁、帝阙   一句话简介:你要天下,我要你。 ==================== 第1章 意不尽 (1)   正值日落时分,十里秦淮水光摇曳,调弦试音,琵琶琴瑟之声不绝于耳。   这里商贾云集,儒学鼎盛,又是天下闻名的销金窟,众多文人墨客留连忘返,思想逃遁之地。几乎每天都上演着不同的“爱情”故事,比如倾城之貌和富商大贾一不小心深情对视,与君初相见缘分前世定,或者某位国色天香的小姐与王贵公子以诗结缘互许终身。   听雨轩纷华靡丽,宾客满堂,丫鬟们端菜送酒,踏着轻快的脚步楼上楼下忙个不停。   此时,金凤姐目光灼灼地盯着桌上的六只大金元,心中早已乐不可支。   玄昱穿一袭月白箭袖长袍,手指有意无意轻击案面,淡然问道:“棠儿姑娘现在有多少客人?”   金凤姐鬓如刀裁,发间簪一朵大红绢花,整张脸衬出一种仓促的艳丽,极力敛起平日待别客的谄媚,“这哪里数得过来,丫头兰质蕙心乃花魁榜首,客人自然多。”   “素日都是这般忙?”   各行有生意门道,红楼里晾着客人的法子行话称“干煎甲鱼”,也就是叫客人干等。熬得客人腹热心煎又万般无奈,若他真有诚意,再使两冷一热的路数。姑娘们的态度必是若即若离,前两回爱搭不理, 第三回 又热情满满,弄得客人如获天恩,受宠若惊。   金凤姐见此人气度非同,不敢怠慢,迟疑片刻才说:“可不是嘛,忙得不行,爷来得不凑巧,她今日赴的是江宁府的宴。”   玄昱嘴角似带着几分淡淡笑意,“棠儿姑娘自小跟着你?”   “她是十六岁才进我这听雨轩。”   金凤姐混迹欢场数十年,一双眼睛透着老辣,跷足在春凳上坐下,笑着开了话匣子:“这二月生的丫头哪有好命,瞧模样是个金枝玉叶身,终也逃不过蓬门荆布命。丫头敏而好学,诗词歌赋无所不通,过去再苦,如今终也好过了。”   “咕噜咕噜”铜壶中的水响了,烹茶的侍女神色恬静,肌肤白皙如瓷,仿若画中走出来的美人儿,单手拂袖,熟练沏茶奉上。   玄昱接过茶托,缓缓用碗盖撇开茶叶,嗅着茶香却一口不碰,颇有兴致地拖出一声:“哦?”   金凤姐从怀中抽出帕子一招,示意丫鬟们退下,勉强一笑道:“爷大人有大量,我也不藏着掖着。原说挑客是我们这行的大忌,偏这两年丫头手中有存蓄,为自己赎了身。如今打个茶围都是全然凭了心情,只等着再存些就离开江宁,寻个老实人家过安生日子。”   玄昱将茶碗搁在紫檀案上,似心不在焉,“明白了,言下之意是不做我的生意。”   “哪有进门银子不挣的?”   金凤姐的目光又落在了黄灿灿的金元上,那饱满的色泽在烛光下释放着诱人的异彩,“情势特殊,丫头虽爱银子但是随时能走的人,委实不由我做主。难听话说在前头,过会儿她回了,若是不留,还请莫怪。”   说者听者各自有数,这话不是没有抬高身价吊胃口之意,玄昱淡淡一笑,“交往贵在意趣相投,若棠儿姑娘说出半个‘不’字,我自不会勉强。”   遇到这么大手笔的客人金凤姐当然不肯放过,“丫头回来还有些时辰,小水仙国色天香乃当红倌人,要不爷移步去她屋里坐坐,吃茶听曲?”   两岸垂柳轻拂,一轮红彤彤的残阳逐渐西沉,水天相印别有一番妩媚景致。玄昱定定眺望,心中似有所触,“你不必招呼,我只等一刻时辰。”   听了这话金凤姐只当他是故作矜持,也就不客气,欠起身顺手将金元利落收入袖口,喜滋滋命丫鬟上最好的时鲜果品,匆匆赶去前厅。   酒局间奢靡掠行,姑娘们眉目含情,抱琵琶唱起小调儿。棠儿横手笑着躲酒,戒指,皓腕上的金镶宝石镯子,发髻中的珠花金钗在烛光映照下灿灿如瀑。   满屋子客人,吃茶听曲,嚼槟榔抽水烟,袅袅绕绕,雾罩烟腾,浑浊的空气呛得眼睛又干又涩。   吃酒、调笑、行酒令、雀儿牌,暖色晕黄的光,撒娇犯痴的姑娘,半素带荤的笑话。   姑娘们大刀阔斧,绞尽脑汁巧设名目,豪客引颈待斩,充斥着自大的嘴脸……   厅外的绸灯如醉酒的人一般昏昏沉沉,棠儿脚下仿若踩着棉花,到了净房俯身按着胸口,食指在喉间一挖,尽力将酒吐出来。   姑娘们出局,娘姨带有衣裳和一应物件,忙随过去送小牙刷和帕子伺候。棠儿头疼得紧,仔细用浓茶水刷干净牙,重新整理妆容补上唇脂,僵硬的脸再次舒展出笑意。   酒令一轮接着一轮,觥筹交错间,男客们不时将身旁的姑娘揽入怀中,灌酒,占一把便宜,放声大笑。   清宵细细,桨声灯影。不眠的秦淮河兰麝氤氲,游人通宵不息,只有在朝阳升起后才喧嚣沉寂,呈现另一重烟火人间。   后院已被清场,杂人不见显得格外清净。   眼前这位气度内敛,胸藏山川的豪客令金凤姐生出压力,看一眼桌上那满满一盘金元又强堆笑脸,絮语欢言道:“爷真是爽气人,红楼自成一套规矩,转局是常有的事,任官大钱多也不能相阻。您今日得多坐一会儿,我派了人去催,丫头不刻便能回来。”   玄昱尽力保持着一份耐心,接了她捧来的茶碗,依旧只闻茶香一口不碰,“你去忙。”   金凤姐喜不自胜,高兴抱了装满金元的托盘带丫鬟们告退。   屋内清香怡人,长案上摆着整盘香橼,靠墙是一排书架,墙上挂着数幅名人真迹山水图轴。   玄昱信步走到书案前,物件整整齐齐,左上角是一叠诗词字帖,清词丽句,力透纸背,簪花小楷,娟秀的字迹令人心头一颤。   卧房内的梨花木家具精致考究且一尘不染,榻上锦被软枕,帷帐是金线织牡丹花案。玄昱心下莫名一沉,只感觉胸膛内某处像被扎了一下,不那么痛,又不那么轻松。   玄昱记得她的唇,柔软清甜,气息间微透着豆蔻馨香,小鹿般茫然不安的眼睛,清澈的瞳仁仿若储着一池深幽碧水。   微风拂过,廊下彩灯轻晃,栏杆刚上了清漆,朱红的色泽若凝了血一般鲜艳。   宴中又喝了不少,棠儿只觉头重脚轻,抬目望了望楼上,由青鸢搀扶着拾级而上,“金凤姐没说是哪位客人?”   “熟客哪有她不记得的,定是金主,否则也进不了姑娘的房。”   门口守着两名身形高大,一脸严肃的男子,不用细想也知道是保镖或者侍卫。珠帘一动,棠儿由青鸢陪着款步进来,见到他,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面若桃花,妆容精致,素色夹衫搭配大红拖地长裙,白皙的手腕上质地极佳的玉镯翠绿欲滴,发髻中的珠钗和金步摇在烛光映衬下熠熠生辉。令人诧异那样身量纤细的人,一头一身金与玉,不显繁复妖娆反而衬得愈发娇俏动人。   相较于她的惊愕意外,玄昱神色自然,唇角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我是第二次登门,本以为见不到你。”   在他的凝视下,棠儿自觉异常紧张,从发丝到脚趾的武装仿若被一股力量无情剥落,浓妆也掩饰不了面上的窘迫难堪。她快速调整心态,盈盈曲膝行个万福,“让爷久等是棠儿的错。”   四目相触,这是一种理不明的乱意,玄昱的唇角微微一沉,表情凝重了许多,“无需客套。”   面对他,棠儿目中波光流转晶莹照人,露出一个花儿般俏丽的笑颜,转脸笑意即止,对青鸢道:“你早些回去休息。”   余人散去,玄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看起来不错。”   气氛有一霎冷凝,棠儿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而紊乱,也仿佛看见了自己在他眼中的样子,丧德败行,势利俗气,肮脏不堪。她自认为心坚如石,这看似单薄的身子里头实质是一副铜筋铁骨,却不知为何还会在意。   触绪刺心的年景在心中发酵,这傀怍的感觉就好像一个衣不遮体的女子,极力想要采取措施捂紧自己身上最后那点遮羞布。   他的目光从未离开,棠儿当然明白自己有着怎样的姿色,更清楚这好皮相所代表的意义。她极力镇定,面上献出十分娇憨,嫣然一笑道:“棠儿很好,承蒙太子有心挂念。”   烛光滟滟之下,她眼波欲流,虽话语间尽数敷衍周旋,表情却是说不出的机敏可爱。玄昱嘴角微动,是个复杂的表情,“棠儿,我是不是错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瞬间触动了棠儿的心弦,今日受的刺激太多,收起虚情假意的笑容,“其实我很感谢你。”   一瞬间,玄昱的眼神冷澈如冰,“也许,我最大的错是不该吻你。”   “终是棠儿错了,明知你是贵人心性。”她强自镇定,努力表现得言笑晏晏,“穷则变,变则通,棠儿对太子心存感激,这些年不但存了银子,还学到不少本事。”   穷则变,变则通,本是一句至理名言,从她口中说出来竟是这般尖锐刺耳。她的美足以令所有男子生出贪念,玄昱的心绪陡地被搅起,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一张张贪婪或者油腻的嘴脸,他们用金银购买她的乖顺温柔,恣意妄行地享有她的美好。   见他没有过多抵触,棠儿轻轻靠在他胸膛前,轻佻的话毫无半分真意:“我至今都不敢去想过去的日子,现在真好,有钱有名,但凡一日没见着银子心里头慌得紧。太子既来了也是惦记着我,今晚不走了好么?”   怀中的人儿香泽袭人,每字每句却利如刀锋。玄昱极力控制情绪,顺势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沉默良久,低哑着嗓音道:“棠儿,希望你眼中雪亮,心中清明,好好保护自己。”   棠儿的思绪早就乱了,深知他骨子里的骄傲,轻声试探道:“这话好奇怪,我酒吃多了乏得紧,你能不能抱抱我?”   玄昱轻松横抱起娇小的她,俯身放到榻上,细心脱去脚下的粉荷花样绣鞋。   棠儿妙目深深,缓慢揽上他的脖子,含带酒香的唇靠近他的耳畔,“玄昱,你的太子妃是这样唤你的么?”   暖色跃动的烛光印在她黑白分明的瞳仁中,若流光溢彩,璀璨华丽。玄昱出于留恋地深望那双眼睛,将她的手从颈后拿下来,“你是第一个直呼我名字的女人。”   英气的脸,情人般温柔的眼神,仿若自己是他命中所爱,棠儿心中痛楚难抑,眼神骤就变得自卑柔暗。   觉察到她的情绪,玄昱无法解释胸腔内的绞痛感,见她翻身背对,淡淡一笑后默然离开。   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去,大片往事清晰浮现在眼前,棠儿思绪混乱,再也抑制不住心酸难受。没人能理解她的感受,在这样的明亮下,在他不曾移开的目光中,她感觉自己的容貌不再具有任何美感,丑陋得像是一只突然被暴露在炙阳下,令人厌恶的蟾蜍。   难受不限于生病,痛也不是一定要将胸膛剖开,把血淋淋的心掏出来摆在眼前才算作痛,此刻,她真正体会到这种极端深刻的感受。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帝阙》,路过的小可爱记得点个收藏哦,么么~ 第2章 意不尽 (2)   玄昱的出现彻底搅乱了棠儿原本平静的心,她彻夜难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痛哭一场,当刺目的阳光泼洒进屋内,她的内心便有了光明。   她开始自我安慰,这样见过了也好,她迟早要正视那段感情的幻灭,不能继续将他藏在心里。相较于他的清正,她同样优秀,他懂得如何运用诡谲的权术,而她也略懂操控人心的手段。如果愿意,她能利用自身优势达到很多目的,当然,她并不屑于这么做。   他所在的地方是高楼凤阙,人们庄严凝重,以世间最醇的美酒祭天地社稷。而她所在的地方则是百鬼夜行,姑娘们连哄带骗,将从小便桶里倒出的浊酒悄悄灌给寻欢客以求永不变心。   这个世界清晰区分贵贱,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本就不是一路人,其实没什么可难受的,试想,如果没有他当初的冷漠,也许就没有如今不需依靠男子生存的自己。   魅惑,行骗,软语相逼,几滴眼泪就能换得大把金银,这世上还有什么买卖比这里更占便宜?   望一眼镜中的脸,她婉然而笑,再次提醒自己,这张皮相很美,储着能收复恶魔的能量,只要不在乎,那个人什么都不是。   骤然传出嘈杂声,棠儿将画用尺子压好便于晾干墨迹,找出怀表看了时辰,不紧不慢地梳洗打扮。   金凤姐一打帘子进屋,焦急地说:“丫头,钱贵又上门来闹,这回不应付恐怕是不行了。”   棠儿一脸淡然,仔细用小刷子和青盐洗牙,拿巾帕拭去嘴角的水渍,“不去,拿他银子的又不是我一个。”   金凤姐扶门朝廊道张望一眼,单手按着心口,“这回是火烧眉毛,那瘟神点名要见你,不把他打发走我们哪有好日子过?前些时候在月娥那里我就瞧着不对,愣是掏不出几个银子,看来是倾筐倒箧,真没剩下了。”   窗帘暗淡下来,清风微至,带入一室青气花香。棠儿将玫瑰露滴到茶碗中,仔细漱口后吐出来,“我最怕难看,你别浪费时间,月娥应付这种事比我在行。”   金凤姐一双眼睛目光逼人,生气道:“月娥嘴上那套好功夫只在榻上有用,她若能解决,我能厚脸求你?”   见她的确为难,棠儿眉心微蹙,想了片刻,不情不愿地妥协,“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只在须臾,金凤姐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没白疼你,方法不用我提了吧?”   棠儿点头“嗯”了一声,打起精神坐到梳妆台前,拿起鎏金小盒里的螺子黛对镜描眉。   金凤姐就在一旁不住唠叨,棠儿立到一面西洋照身大镜前,整一整领口的水晶纽扣,微笑自盼一番,方步伐徐徐地随她而出。   钱贵不安地来回踱步,他眼袋很重印堂发黑,隐隐带着一股子霉气,见到棠儿顿感眼前一亮,嘴上绷起一个极苦涩的笑。   棠儿一步迈进来,露出疲惫而不失娇美的笑,从袖口抽出帕子,不料上头的姜汁染得太重,顿时辣得睁不开眼睛。   钱贵穿的是一件好衣裳,可不加打理皱皱巴巴,更显败相于一身。他脸上的肌肉一抽,眼神间流露出内疚之色,将藏在袖口的匕首往里收,长叹一声道:“棠儿,我对不起你!”   棠儿垂目,长而密的睫毛仿若被泪珠压得抬不起一般,“你也知道我是身不由己,你移情月娥,我不曾怪过。”   月娥一直躲在里屋,听了这话立刻来气,不顾丫鬟阻拦,跑出来就指着棠儿的鼻子骂:“心机深重的小贱人,自己钱多不留客住局,还敢背着讲我坏话!”   棠儿简直无言,人蠢就罢了,怎能蠢到这种程度?   闻言,钱贵怒冲顶门,突然一把抱住月娥,手中的匕首已经顶在她脖子上,“你才是天底下最贱的贱人!”   月娥花容失色,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尖叫,棠儿一惊,慌忙喊道:“贵哥,千万别冲动。”   顿时一阵骚乱,丫鬟吓得跑出门外,这边,金凤姐已经步履匆匆地带着几个打手上楼。   见这阵势,钱贵的火气更大,情绪显得十分激动,“老贼婆,再敢上前一步,我要了月娥的命!”   金凤姐哪儿能想到月娥是自己撞过去,一手朝钱贵指定,横眉怒目道:“杀人偿命,你敢!”   钱贵眼睛里满是血丝,额头青筋爆起,生气怒吼:“该死的老贼婆,天天和月娥想着方子给我灌迷汤,等我耗尽钱财就翻脸,还拦着不让棠儿见我。”   真出人命那还得了,金凤姐脑筋一动,那张世故的脸态度急转,笑着斡旋:“你拿一万银子,今晚就让你住棠儿的绣房。”   这话明显有假,钱贵气得狠狠开骂:“还想骗我,老贼婆,我们三个一起死怎么样?”   棠儿感叹金凤姐观人细致,这人不打发走真会出事。这时候,她想到玄昱说过的话,将那意思转换为:要想被人相信,你首先得让对方清楚自己的行为动力,对方能从你的需求中获得什么。   打定策略,棠儿唇角微扬,小心上前一步,委婉动情地劝道:“贵哥,你是白手起家,这些年打拼不容易。我手里有银子为自己赎身,你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钱贵目光一闪,陡然生出希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棠儿,你愿意跟我?”   棠儿脸上颜色稍霁,点点头,金步摇上的垂珠在两鬓盈盈轻晃,“你是茶专家,有生意头脑,我相信你能东山再起,不会让我过苦日子。”   钱贵咧嘴笑了,一把推开月娥,“棠儿,我真他妈瞎了眼,放着仙女不爱,怎么会移情月娥这下作的贱人。”   棠儿拿帕子印在唇上,眼神中带微薄惧色,半生气道:“还不将匕首扔了,瞧着瘆得慌。”   “哐”一声,那明晃晃的匕首就落在地上。   金凤姐见钱贵一脸痴相,着实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狡狯的笑,心中暗赞:丫头真有两下子,三言两语就说服了这活瘟神。   打手们凶神恶煞般围上来,棠儿蹙眉,转面冷冷道:“你们走开,不许为难贵哥。”   钱贵见她护着自己,感动地说:“棠儿,我是真的走投无路。我从没想过伤你,就算掐死自己,我也绝不会伤你分毫。”   众人散去,只剩青鸢候在一旁,她武功极好,但凡棠儿有半分危险当然不能离开。   棠儿一脸温柔,眼睛里亮晶晶的,浅叹一声道:“你怎会这么傻?大丈夫能屈能伸,万一被他们伤到怎么办?”   钱贵激动得快要流泪,捉了她柔软的小手,懊恼地说:“你是不知道,她们到底骗去我多少银子。”   棠儿让青鸢去门口守着,小声道:“贵哥,我们的好日子在后头……”   待她说完,钱贵将信将疑,一脸愁容,“好棠儿,你说的可是真?”   棠儿抽回手,粉拳往他胸口一锤,气得背过身去,“当我没说。”   钱贵内疚不已,两行热泪涌出眼眶,“棠儿,你别怨我,我是真被骗怕了。”   棠儿拿帕子拭一拭眼角,立时又被辣得泪水滚滚,捏着发痛的鼻子道:“我要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你究竟能不能让我如愿?”   听到这里,钱贵已是泪流满面,伸手扶在她肩头,“能!我保证努力去挣银子,此生若有负于你,定遭报应天谴!”   棠儿转过身,抬手捂他发誓的嘴,衣袖间隐隐带着馨香,“你赶紧回去,多少准备一下。”   等钱贵的身影消失,棠儿脸上那抹万千柔情和深情依恋也就跟着消失了,速度那样快,仿若从未将方才的惊心动魄放在心上。   一转身,她的笑就有了别的含义,那是不加掩饰的自嘲。明明厌恶却能笑语自然,装出一副款款深情,她深感自己成熟了,甚至想为自己的厚颜狡诈而喝彩。其实这些不难解释,诀窍就是把自己假装成另一个人,另一个绝对无情妖娆的女子,另一个温柔又痴情的人。   入夜,丽园街车马如龙,火树银花,两侧皆是气派奢华的歇山式红楼,大红灯笼和道道彩绸衬得整条街艳色纷呈。   男子手执一本桃花面折,朗朗吟道:“李氏棠儿,年芳十九,号度影居士,善书法山水,作得诗词。一幅烟雨春山图,墨色润泽,浓淡精到,景致洗练洒脱。评曰:秋水为神,琼花作骨,若之海棠初开,素馨将放,芙蓉输静柳输腰,水月难与比清澄。”   相貌清秀俊朗的友人凝神片刻,不禁问:“你念的是什么?”   男子将面折递给他,“花魁甄选也取状元,榜眼,探花三甲,这是棠儿姑娘的夺魁评语。”   友人笑了,“樱桃小嘴万人尝,这么好的女子怎会落入风尘?”   男子已经拉他进了悬灯结彩的长街,一脸兴奋地说:“前有绿珠、红拂女、薛涛、鱼玄机、后有柳如是,董小宛,谁不艳冠群芳,文采卓绝?走吧,整个江宁的文人墨客都以能见花魁一面为荣。”   厅内人声鼎沸,表演歌舞的台子被条案隔开,丫鬟们捧着托盘快步进出,将甜瓜、葡萄、瓜子、大枣、核桃等摆得满满当当。   棠儿发髻简洁,薄施粉黛,抱琵琶凝神端坐,指尖触上弦,原本闹哄哄的氛围瞬间变得安静。她略一调音,曲调轻舒柔缓,如流水行云,缓缓开唱:   小女子识公子乃三生有幸。   两生欢,一念成悦,心有花开,处处似锦。   小女子在南,公子向北,就此一别,心寄天涯。   天佑你锦绣前程,天佑你红装高马,天佑你看遍繁花。   小女子感恩公子赠予情意。   两分别,一念成痴,今生无缘,公子勿念。   小女子在南,公子在北,漫漫长别,思对月说。   天佑你明月帆风,天佑你喜得良人,天佑你福运长久。   婉约的神情,脱俗的姿色,甜润的歌喉,人人艳羡的恩赐,曲子由她唱出来若清风洗耳,令人如痴如醉。   曲罢,余音萦绕,文人才子们拍红了手掌,更对这首曲词背后的故事充满好奇。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一水知春】,路过的小可爱记得点个收藏,感谢。 第3章 意不尽 (3)   晨炊袅袅,行人稀疏,街道两侧摆着一筐筐蔬菜,商贩赶毛驴而过,小生意人挑担沿路叫卖:“馒头,饽饽,麻花嘞……”   开春的天气乍暖还寒,伴随着旭日东升,天地万物都明朗起来。   钱贵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伸长脖子往街那头眺望,陡然间举起双手,激动喊道:“棠儿,我在这里!”   棠儿穿素色小袄,臂弯挎着鼓鼓的包袱,虽未特意打扮,但嫣然一笑间足以动人心魄。   钱贵满面红光,昨日那副倒霉相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步迎过去将她抱起,“棠儿,你真是我的好棠儿。”   棠儿抿嘴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离开江宁再高兴也不迟。”   钱贵将她放下,脸上露出神气来,“我昨晚一夜好睡,闭眼就能看见锦绣前程,以后我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棠儿颔首,唤青鸢过来。三人登上马车,车夫在车架上磕一磕烟锅,一跃而上,扬马鞭而去。   车厢轻晃,钱贵将棠儿揽入怀中,感叹道:“我太后悔了,简直就是猪油蒙了心,怎么就把银子都给了月娥和金凤那老贼婆。”   棠儿将他推开,示意有青鸢在,“过去的就过去,你也别再想,往后将心思都放在生意上。”   钱贵突然双膝跪下,郑重地说:“棠儿,我的正房去了多年,我保证绝不二娶,一定会让你过上靡衣玉食的生活。”   棠儿一笑,伸手扶他,“快起来,若不信你有本事,我来做什么,真跟你吃糠咽菜啊?”   这番话甜迷迷钻进心里去,钱贵精神振奋,只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马车陡地停下来,钱贵扬手掀开车帘,顿时吓得面如土灰,只见十数官差面孔严肃,举着大刀气势汹汹。   “棠儿,你给我下来!”金凤姐尖锐的嗓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几个官差不由分说,冲上车就将钱贵拽出来,连骂带踢牢牢按跪在地上,“老实点。”   金凤姐把棠儿从马车上拉下来,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不要脸的丫头,哪根藤上结不出歪倭瓜,就这么个穷鬼你也稀罕。难怪昨日他一走你就魂不守舍,客人也不去巴结,幸好老娘我有十几只眼盯着。”   金凤姐脸上透着极致的嫌憎之色,单手叉腰,气得指着钱贵狠骂:“落魄至此还敢拐骗我手下的姑娘,等着吃牢饭吧!”   棠儿从袖口拿帕子擦眼睛,泪珠就成串地流了下来,“金凤姐,他没有拐骗,是我……”   “闭嘴!”金凤姐厉声喝断,眼睛瞪过去,“回去有你好果子吃,你的卖身契还在老娘这里,他这回是要蹲大狱的。”   钱贵的脸又青又白,死命挣扎,“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为难棠儿。”   棠儿泪水涔涔,苦心求饶道:“金凤姐,我跟你回去,求你让官差放了贵哥好不好?”   车夫早已吓出一头冷汗,烟锅也不知掉到了哪里,一张嘴就露出满口熏黄的老烟牙,赔笑劝和道:“郎有心,妾有意,买卖不成人情在嘛。”   棠儿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将包袱塞到钱贵面前,“贵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要真进了衙门大狱谁能救你出来?看来是老天不让我们在一起,若能脱身,千万不要犹豫。”   听到这里,钱贵心里一片黯然,脑中仿若搅着一锅浆糊。   金凤姐脸上的脂粉过厚似要分裂成块,一把抢过包袱,恶狠狠对棠儿骂:“气死我了,居然还想着倒贴,白教你这没脑子的丫头。”   棠儿实在哭不出来,只能拿帕子再擦眼睛,“金凤姐,是我错了,求你不要追究此事。”   差不多了,金凤姐作出犹豫之态,尔后杨柳纤腰扭到官差面前,拿两大锭银子递过去,笑盈盈赔礼:“好歹我的丫头还在,辛苦各位官爷把人放了,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我也不想做得太绝。”   官差们板脸将钱贵向前一搡,棠儿趁金凤姐不注意,快速从袖口拿出一叠银票塞到钱贵怀中,表情认真地说:“振作起来,我相信你的能力。”   这话令钱贵心里一阵发酸,他伸手捂住胸口的银票,“棠儿……”   车夫忙跳上马车执起马鞭,“爷,我们赶紧走吧。”   棠儿神色一凛,将钱贵向马车推去,“回福州,挣了银子光明正大来找我。”   钱贵扭头看着那些虎视眈眈的官差,情绪转而平静,勾腰钻进马车。   车轮一颠,马车疾驰如飞。   钱贵忍住没有撩开窗帘,拿出怀中的厚厚一叠银票,看着那盖满朱印的纸张心中竟生出感动来。红艳绿润,声色犬马,挥金如土,水月镜花,一切已经过去了……   早市格外热闹,买菜买早点的,换菜油灌醋的来来往往。小吃摊位生意红火,热腾腾的老卤面、小馄饨、烫干丝、煎饼子、油包儿,香味四散。   简易的棚子下摆着高高一叠海碗,汤锅里熬着大骨,炝锅的葱蒜香阵阵扑鼻,官差们围坐吃面“呼呼”有声,堪比猪拱食还大声欢快。   新来的官差对于方才的事愣是摸不着头脑,囫囵不清问:“凭什么我们拿人,要听那半老婆娘的?”   痦子脸朝他后脑勺一拍,喷出一口汤汁,“你个蠢小子,这是唱双簧加拖刀计还看不懂吗?”   这话惹得大家一阵哄笑,见他依旧疑惑不解,痦子脸摇头道:“刚才那鸨子是县丞大人的相好,这种床头金尽的事一年总有几回,无非是闹得厉害压不住了,姑娘先哄人私奔,再让我们来抓。好事将成偏被冲散,男子以为是时运不好,哪里知道还是一个圈套。”   新来的官差依旧不解,“那人没银子不让进门就是,何必费心费神弄这么一出?”   “你这脑袋真是块木头疙瘩,去得起听雨轩的人非富即贵,保不齐有翻本的一天。就刚才那人,那痴傻的模样,等他真有了钱还不得再回来找那棠儿姑娘花银子?”   新来的官差这才恍然大悟,憨笑道:“这门道深,棠儿姑娘美若天仙,见她哭,我心里真难受。”   “省了吧你,别看这红楼姑娘长得美,心比锅底子还黑。好好一个大老爷们,愣被一群吃百家饭的婊/子算计得落荒而逃。”   新来的官差拿袖子一抹嘴,轻声嘀咕:“棠儿姑娘若肯哄我,就算骗局我也值了。”   痦子脸忍不住踹他一脚,“瞧你那点出息,灯一吹,什么女人不是一个样?”   马车行驶进宽阔的街道,前一刻还怒容相对的金凤姐满面春风,“丫头,你给那穷鬼多少银子?”   “五千两。”   “什么?”金凤姐惊呼一声,骤然心痛,手指往她脑门上一戳,“笨丫头,这么多钱能办多少事,豪宅都能买一套了,你对这种人大方做什么?”   “如果他懂得规划珍惜,这些银子够做生意。”   这种客人被刮干净的事青鸢听过几回,忍不住问:“你们以往不这么玩,今日怎么弄了这出?”   金凤姐依旧心疼那五千银子,叹气道:“丫头想着钱贵失了信心,这样好给他留个念想,指不定他决心一下真能翻身。”   棠儿有些累了,略感心烦地说:“往后这种亏心事能不干么?”   金凤姐将她搂在怀中,轻拍背部,正一正脸色道:“丫头,哪家红楼不会做生意,不比我手段狠?钱贵自己有问题,银子不花在我们听雨轩也会耗尽在驭娇楼,结果都一样。”   棠儿真心厌倦这种欺哄诓骗的行为,“昨日真的很险,钱贵若再失去些理智,搞不好真会伤到月娥。做人不能太贪,凡事留有余地才好。”   这话金凤姐自然是听不进的,笑脸哄道:“知道了,生受你忙活一遭。”   棠儿偎在金凤姐怀中,闻着她衣裳间重重的香味心绪逐渐平复,回想起钱贵第一次进听雨轩的场景。他意气风发,仆从前呼后拥,在莺莺燕燕的包围下,抬手将一只装满银锭的箱子掀到大厅正中央。人群顿时沸腾了,姑娘们哪里还有半分矜持,一股脑冲过去抢银子,连金凤姐都忍不住,一屁股坐下去就是几十两。   钱贵爽气大方,但家财明显离百万很远,他原本也算实在,终也经受不住诱惑,一头就钻进了月娥的被窝。从他那里究竟得了多少,棠儿先前有数,后来也忘了。   钱贵并不蠢,只是在自负和欲求中迷失了,他进马车时那般冷静,或许已经看穿了这个局。   棠儿知道,这世间不是每件事都必须剖析真相,钱贵总会憧憬未来,能亲手打拼一份家业定有魄力,不会蠢到跟自己较劲。当他将疲惫的身躯随便窝在哪里,途中的一个草垛,或者小客栈异味刺鼻的榻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将是珠帘后香气袅绕的绣房,温柔而笑的自己,他会急切地扑过去,拥有一切,包括那颗情深不移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求包养,求收藏,感谢可爱的你们。 第4章 意不尽 (4)   科举分南闱北闱,江南贡院是全国最大的考场,未等圣诏颁发,各省举子纷纷到达江宁。夫子庙一带车水马龙,每家书肆、客栈、茶楼都挤满了赶考跳龙门的人。富公子仆从簇拥,高车驷马,穷孝廉粗衫布衣,孑然一身。   因太子奉的是监考的差,尚誉不敢马虎,在聚星亭宴请太子,浙江通政使常世良及其长子常敬霆。   皇家礼仪极重,玄昱总是穿戴得格外整齐,他需要避嫌,故而提前令尚誉等人不得透露自己身份。   廊道外立着一排纪律整肃的侍卫,娘姨丫鬟皆留在门口,厅内灯烛耀目,鬓影衣香,众人早已寒暄落座。   棠儿由青鸢伺候脱下狐毛外套,举眸而望,长裙随步伐轻扬,仪态婉娴,一进门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玄昱坐在上首,神色温和,只一眼便不再朝她多看。   既是要紧的饭局,棠儿自然要打扮得明艳动人,双颊扫着浅红胭脂,长发高高绾起,中央是一套红宝石珠钗,边侧簪一只金芙蓉步摇,三缕长缀下的红宝石轻轻摇曳,末端可见指甲大小一枚缕空金蝴蝶,晶莹辉耀。她穿素色上衣搭配正红长裙,领口左侧以工笔绘着两朵淡粉色海棠,裙边双鱼白玉禁步。   尚誉素日不苟言笑,浮肿的眼泡儿下垂,将手一摊,“过来见过四爷。”   棠儿立刻明白太子此次是白龙鱼服之行,两颊绽出浅浅的酒窝,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个万福,“见过四爷。”   玄昱总感觉她的声音里有种激动人心的东西,但又不能确定那是什么特质,面上一派冷淡,略一颔首算是应了。   常敬霆丰华俊雅,眉宇间有种磊落飒爽,心摇目眩,眸光炯炯地看着棠儿,心中暗叹:六朝金粉的江宁属灵秀所钟,姑娘们聪慧乖巧,出落得水葱儿般俏丽可人。   常世良和常敬霆身侧分别是邀月阁的红牌倌人香儿和苏小娘,棠儿对他们父子行礼,尔后伸手一收裙角坐到尚誉旁边。   小水仙打扮亦是明妍,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扬,适着极致的妩媚,肖肩细腰,低领桃红的裙装愈发衬托出饱满的好身段。她坐在玄昱身侧,虽不知道这位四爷的真实身份,想来此人是从北京来的,有这么多侍卫且坐上首,必是比尚誉更大的官儿,朝棠儿露出一抹得意神色。   尚誉一脸严肃,表情明显不悦,“平日迟到也就罢了,今日有四爷在,你自己想个罚。”   棠儿尽力将心一宽,“原是新学了鸾筝,又想到才艺不精,临时掉头换回琵琶。棠儿甘愿领罚,先自罚三杯,再讲个笑话博大家一乐。”   待她拂袖连饮三杯,旋即嫣然一笑,搁下酒杯道:“新娘问新郎:‘夫君,我这样敬你,你发达了会忘本,会纳妾吗?’新郎答:‘不会。’多年后,那位新郎的果然兑现了承诺,因为他根本没有发达。”   这样的反转令众人愣了一愣,尔后有大笑称绝,常敬霆目光如醉,带头鼓掌叫好,“再讲一个。”   棠儿咬住嘴唇笑,坐下来把手肘支在桌上,神情语调显得轻松,“话说:有一白面书生,走路踩上铁钉,大夫一阵手忙脚乱帮他处理包扎。次日,书生的伤脚又踩上铁钉,痛得大哭:‘大夫,我这情况还能包扎么?’大夫凝神片刻,捋着胡须道:‘这倒不用,你留着钱去瞧瞧眼疾。’”   她说到最后一段变了声调,表情非常俏皮,瞬间又引出哄堂笑语,迟到之事就此而过。   宴至一半,觥筹交错,照规矩姑娘们要弹唱助兴,苏小娘容颜娇媚,抱琵琶小唱一段。琴音方落,常敬霆拍了拍手,“这曲好听却少了新意,邀月阁的姑娘以才得名,不如我们吟诗唱句怎样?”   苏小娘看了众人一眼,莞尔笑道:“常公子只管出题。”   常敬霆一直看着棠儿,有些情难自持,“以花为题,方式次序不限,大家咏或者唱一段。”   这题并不难,苏小娘屏气凝神,纤指拨动琴弦,一首《咏梅》莺语燕声:“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小水仙美目一扬,顿生万种风情,转身抱了琵琶,应《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   香儿芳情似醉,巧笑喜人,应《画兰》:“江南四月雨晴时,兰吐幽香竹弄姿。蝴蝶不来黄鸟睡,小窗风卷落花丝。”   常敬霆见棠儿明显不看自己,心里负着一股气,再看须发花白的尚誉,朗朗吟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本是一首风趣好诗,至常敬霆的表情却能看出玩笑,更有暗指尚誉老牛吃嫩草的意思。   尚誉极在乎自己的名声,一直照拂棠儿是因为带着她应酒局有面子,且棠儿眼头亮能帮忙应酬,挂不住脸面也只能忍耐,略显尴尬地拿起酒壶自斟一杯。   棠儿面泛浅红,目光从常敬霆脸上略略而过,捂嘴儿一笑,“去年今日此门里,人与桃花相映美。今年若有佳人在,兴儿还喝三碗水。”   这是一首由书童仿写的打油诗,明显影射常敬霆屡次应试不第。唐,有书生崔护赶考路过农院讨水喝,美人热情给了三碗。当时正值清明,桃花映红,两人一见钟情。第二年崔护再来,得知美人仙逝,感叹而作《题都城南庄》,他的仆人兴儿触景生情,故模仿作出此诗。   这下轮到常世良吊下脸,他气得髭须微颤,碍于太子在闷声不好发作。   尚誉看一眼这父子俩,心里痛快,面上并未表现出来,禁不住脸上那抹不自在缓缓消于无形。   她有着一副绝色容貌,以至于常敬霆对于嘲弄根本不以为然,嘴角犹自带笑,那双眼睛里仿若生出了一只手,急切想要将眼前的人儿揽入怀中,一诉倾慕之情。   棠儿被他火辣直接的目光弄得极为窘迫,脸上一阵发热,微微欠身,赔礼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常公子有才爱才,我若不应倒真真辜负了。”   常敬霆的年龄明显超过二十,也的确考了两次。他好玩,学富五车却不愿步入官场,回想着棠儿应的这首打油诗心中只感好笑,真诚地说:“是我冒犯在先,棠儿姑娘应对甚妙。”   他的话更像是主动赔礼,棠儿回以笑颜,抱琵琶略略调弦,指间乐声缓若春风,柔如细雨,和着低沉的嗓音,一首《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娓娓而来:“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她神情温婉,歌喉甜润,一曲若清风洗耳,令人无限陶醉,常敬霆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热烘烘一片,笑着鼓掌喝彩。   半晌未开口的常世良搁下酒杯,老脸堆起皱纹,笑中藏着讽刺,冷评道:“曲技上成,棠儿姑娘不似红楼以色侍人之辈,有闺阁名姝风雅。”   这话既有嘲讽,更是提醒姑娘们注意身份。落入风尘,才情再佳也是残花败柳,物伤己类,在场的姑娘无不心中难受。   身似飞絮心如落日,早已成了习惯,棠儿一笑置之,抱琵琶起身微礼,“献丑。”   玄昱拿起酒杯小酌一口,一首《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语调自然:“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玄昱看向棠儿,她的脸颊泛起淡淡红润,目光正巧也投过来。这一刻,诗词里的蕴意如心有灵犀般契合,四目交汇,旋即各自移开视线,两人心中皆有悸动。   常世良见太子开口,立时不敢再为难,主动笑脸与尚誉碰杯拉感情。   常敬霆清一清嗓子,立身缓踱几步,一首《海棠》朗声慢吟:“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话音犹落,香儿和苏小娘俏面含春,不禁同时朝常敬霆投去爱慕的眼光。   又上来两道热锅,红红的炭火正旺,香味热气四溢,另有尖椒爆肚、红烧鸭子、小炒牛肉、河虾螺蛳等不及细述。   尚誉不能多喝,棠儿忙着替他布菜代酒,免不了要顾着他的面子多敬常世良几杯。   玄昱默默望着棠儿,已经看出姑娘们入席不动筷子,定是等客人酒足饭饱,来得及的情况下随意用些残羹剩菜。他感觉很奇怪,明明接触不多,却始终对她有种无来由的熟悉好感。   棠儿转眸,不小心触上他的目光,心陡地一乱,神色多少带些不自在。   常敬霆哪能放弃与美人套近乎的机会,笑对姑娘们道:“都是才女,清饮乏趣,我们行令如何?”   香儿秀眉横黛,脸醉春风,拍手道:“好啊,好啊,苏姐姐可是行令的高手。”   苏小娘点点头,耳垂上一对长金坠子熠熠生光,娇声娇气地说:“对子联句飞觞,什么都行,打擂最好。”   大家先干门面一杯,常敬霆先问苏小娘吃多少杯。苏小娘向他稍稍靠拢,身子歪过去,一个极媚的眼神便也跟着抛了过去,“我以十杯为底,应输赢再加。”   常敬霆不由看向棠儿,和颜悦色道:“请棠儿姑娘先出令。”   棠儿略一凝神,粲然笑道:“我们各说诗经五句,四平,四上,四去,四入,挨着平上去说四字,错一字,罚一杯。”   这个令难度很大,苏小娘和香儿同时面露难色。令杯到了香儿面前,她皱眉想了许久方道:“关关雎鸠,窈窕淑女……”   常敬霆已经将酒端起来,“淑字入声便错,你先吃一杯。”   香儿双眉深锁,索性放弃,“我诗经不熟,甘愿服输。”说完,连饮六杯退出。   轮到苏小娘,她亦是为难,莞尔一笑道:“正是国人,维叶莫莫,奄子好合……”   常敬霆笑意浓浓,已经把十杯酒推到了她面前,“国是入声,人是平声,我看你也不行。”   苏小娘蛾眉紧蹙,略带幽怨地看一眼棠儿,只得打了退堂鼓一气饮干。   小水仙早有准备,“宜其家人,匪兕匪虎,上帝甚蹈,乐国乐国,兄弟既翕。”   常敬霆仔细想,笑脸道:“弟字活用从上,死用从去,这是死用,以去为上。罚你只吃一杯,另换。”   小水仙粉面生红,顿生烦恼起来,吃了酒,搜肠刮肚,须臾,高兴展眉道:“换于汝倍宿。”   骤然一阵掌声,大家不禁对小水仙另眼相看。   轮到棠儿,她酒脸微红,“云如之何,我有旨酒,信誓旦旦,握粟出卜,其子在棘。”   常敬霆由衷赞叹,信心满满地看着棠儿,只觉得除了她,整个世界都向后退了一大步,慢声接道:“人之多言,有瞽有瞽,是类是禡,绿竹若箦,童子佩韘。”   棠儿一笑,将酒推到他面前,“如字误作若字,虽通而字错,当吃两杯。”   常敬霆仔细一想的确是错,有种棋逢敌手之感,甘愿服输,爽快仰头把酒饮尽。   玄昱提前离场,气氛更加活跃。眼见常敬霆射覆连输,苏小娘软腰偎过来,含一口酒,红唇凑过去要敬他‘皮杯’。常敬霆扭转脸,觑一眼棠儿,假意不懂忽地向后一躲。   香儿见苏小娘送了个空,叽叽咯咯笑起来,苏小娘忍不住要笑,吞咽不及喷了常敬霆一身酒,引发众人哄笑。   飞觞不在话下,猜拳棠儿连输几把,本是能喝,发现常敬霆的酒量也不错,明显盯着自己不放。   酒一轮接着一轮,棠儿的眼神开始迷离起来,由青鸢搀去净房整理妆容。再回厅内,她双目灵活,在常敬霆蒸蒸汗出的脸上一绕,嘴角带着甜笑,连连与他猜拳行酒令。   正所谓灯下美人,名花倾国,相映生辉,常敬霆神魂俱醉,通关下来不省人事。   作者有话要说:   皮杯:嘴对嘴喂酒。 第5章 意不尽 (5)   心猿既放,意马难收,常敬霆整宿无眠,棠儿机智风趣,满腹锦绣的形象一直在脑中浮现。他写下数道条子,不论私条子还是官条子统一被拒,或是由其他姑娘代局,亲自上门又被告知棠儿不在。   细雨如烟,秦淮河雾气氤氲,画舫如织,四角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倩影游移,歌曲琵琶顺风飘来:“红蓼渡头秋正雨,印沙鸥迹自成行,整鬟飘袖野风香。不语含嚬深浦里,几回愁煞棹船郎,燕归帆尽水茫茫。”   男要俏一身皂,常敬霆穿一套黑色,精神饱满,英气俊朗,又一次来到听雨轩。   金凤姐风韵十足,穿水红缎遍地金通袖麒麟补袄,绣金长裙,扭着腰肢满脸谀笑:“常公子见谅,丫头不见生客,我也逼不得。她性子刚烈,就方来那会儿,横了心往柱子上一撞,差点去掉小命。”   闻言,常敬霆顿生怜惜,一颗心急得忽上忽下不知怎样安置。   金凤姐精明的眼睛在他身上咕噜噜打转儿,知道这是个心诚的金主,从案上拿出厚厚一沓字帖诗稿给他看,啧啧赞道:“丫头的花魁头衔乃名至实归,瞧瞧这字,这诗写的那叫妩媚风流。再看墙上的画,皆出自丫头手笔。那张拂晓松山图,对,就是那张,有人出了四千高价,丫头不让卖。”   常敬霆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欣赏山水画,巨峰突兀,杂树茂林,盘曲栈道,茅屋小亭,景物清秀中有浓重,柔润中不缺风骨,画功深厚下笔活泼,简而意远。   度影居士,钟情山水的女子可见心胸开阔,越看,常敬霆越是心动爱慕。再看诗稿,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暗黄的宣纸,隐隐可闻的墨香,簪花小楷,清丽整洁,字句动人心魄。   见他果然着迷,金凤姐心想,棠儿伶俐得紧,别像了花无心那回,她吃肉自己喝汤,脑筋一动,立时笑道:“丫头实际也不看中钱,爱的是人品才华,哪个姑娘不念着有个长情之人一直好下去?常公子想求她,得主动巴结起来,把她的心捂热才行。到了那时丫头定比猫儿还乖,常公子得美人入怀就知道丫头到底有多好,多聪慧贴心了。”   一听这话,常敬霆的心更加活跃,觉得直接给钱是在侮辱棠儿,将银票全数拿出来交给金凤姐,“劳您出个好主意。”   “哟,真客气。”金凤姐喜得合不拢嘴,接过银票一卷就收进袖子里,随即就改了口,“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哄姑娘得有诚意,舍得花银子,常公子是聪明人,哪用得着我来教。”   常敬霆经过一番领会忖度,一盏茶没用完就出门,径自去了东街最大的金银首饰铺。   香橼,木瓜,佛手柑堆在古窑盘中,一室生香,梦魂俱化,这一缕好香怡人心脾,不可复著。   金凤姐形色匆匆把帘子一打,生气道:“这么冷的天,常公子就站在雨里,你总不见怎么行?”   被常敬霆这样逼迫,棠儿愁上心头,尽量将蹙紧的双眉推了再推,“不见就是不见,你叫他回。”   鸨儿爱钞,姐儿爱俏。金凤姐虽不指望棠儿应客,为此还特地将她的茶围涨了一百两,但好不容易来个好捞银子的机会当然不能轻易放弃。她最见不得棠儿不受控制,语气中带着强制的意思:“丫头,凭良心讲,我金凤待你不错吧?再不想见也得出去应一声,姑娘们都看着,你让常公子怎么下台?”   此言既出,棠儿只得出了门,双臂倚在栏杆往楼下看,金钗的垂珠在鬓角摇曳,像煞了一串熠熠星光。   有一种女子待人并非媚密讨好,反倒显得冷若冰雪傲若寒梅,愈发令人心煎难熬。见到她,常敬霆心中甚是欢喜,激动喊道:“棠儿!”   微风携着水气扑在脸上冰凉凉的,棠儿无奈一笑,提了声道:“我身子不爽不便应酬,常公子请回。”   闻言,常敬霆果真快步跑出园子,棠儿回头,却见金凤姐瞪目直视,看样子是真生了气。   金凤姐把面孔一绷,嗔责道:“丫头,论你心气再高也不能没了良心,闲着也是闲着,你好歹让我挣几个银子呀!”   棠儿内心一凛,忍不住要怼她:“说我没良心,你卖我的字画得了多少?”   金凤姐欲言又止,有点怕她似的,气得嘴一歪,扭身而去。   小雨绵绵,落在瓦片上若琴弦拨动,又似春蚕食桑沙沙有声。棠儿坐在铜镜前,先是清露,再是珍珠粉研制的面霜在掌心融开,仔细保养皮肤。   阿秋小步进屋,微笑道:“姑娘,常公子请来大夫,说要给你请脉。”   第一印象不好的人很难令棠儿改观,她着实无奈,透过铜镜看着阿秋,“你叫他们回。”   话音未落,金凤姐已经笑呵呵地带着常敬霆进来。她亲自忙活,一面殷勤地帮常敬霆脱下湿透的小羊皮袄,一面指挥丫鬟干活:“快,去把常公子的衣裳烘干,手脚麻利点,别叫贵客冻着了。还有你,杵着做什么,赶紧去端炭盆来!”   她披散着三千乌发,玉琢天然,凛乎难犯,愈发衬托清纯动人。常敬霆笑着递给棠儿一个精致的檀木匣,“看看,喜不喜欢。”   不知道这主又使下多少银子,好歹刚拿到两千多银票,金凤姐索性离了不看,心里也就平衡些。   因是准备睡了,烛光略暗,开了匣子满目宝气珠光。好几对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碧幽幽如一泓潭水,大珊瑚珠数串,祖母绿,玛瑙和红宝石流转着莹莹光芒。还有些珍珠耳环,宝石戒指,珠钗手串,红蓝宝石金镯子样样精致。   有时候,棠儿真希望自己能视金钱如粪土,饰物和钱都那么多,可总也不够似的。她不露笑容,再喜欢神色也表现得平淡,松了匣盖,微微颔首作为回应。   小翠端来炭盆放在常敬霆面前,红彤彤的炭火正旺,哔剥有声,但常敬霆似乎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温度,因为看上去,他脸上表现出的热情比这世间的任何东西都要灼热。   常敬霆看出棠儿不自在,想求她之情,又不敢如上次那样表现得过于直接,起身道:“你早些休息,我改日再来。”   好歹他花下这么多银子,棠儿靠在软榻上,懒懒地说:“衣裳干些再走。”   “喵呜”小黑猫从桌下钻出来,鸳鸯眼朝人打量,轻巧向上一跃,棠儿侧身将它抱入怀中,宠爱地用下巴贴着它毛茸茸的耳朵。   香橼等果物释放出香气,室内的空气清新沁甜。常敬霆转而感觉轻松,满脸诚挚道:“我家也有一只猫,是乌云踏雪,相较于猫的狡猾,狗就显得忠诚多了。”   棠儿起身坐好,将猫儿抱在怀中玩耍,“狗喜欢跟着人,猫就不同了,它自己就有数不完的乐子。”   常敬霆细细领会她话语间的意思,笑道:“天性使然,狗怕寂寞猫享受独处,波斯猫比较粘人温顺,我明日送你一只。”   棠儿抿嘴,纤手轻抚猫儿的后背,“我不想养猫,和它几乎同时被弃,故而有种缘分。”   怎样高华的男子才会抛弃她?常敬霆有些恍惚,心中时而茫然,时而又感觉到莫名的落漠。   棠儿不想与他说话,重新靠下去,专心抚着猫儿,不刻后,猫儿肚皮朝天,发出“呼呼”鼾声。   屋内一时静悄悄的,雨声和楼下的歌乐声细细入耳。常敬霆的心热得仿若面下这盆炽炭,又禁不住目不转睛呆看。她闭着眼睛,长而微翘的睫毛在脸颊打下扇形重影,小巧直挺的鼻,淡色双唇,越看心中越是爱慕。   待常敬霆轻步离开后,棠儿没了睡意,出门赏雨,看见小水仙靠在墙角正与谁聊得火热,那人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是万利钱庄的大伙计段峰。   小翠下楼去唤,小水仙没多久就过来了,棠儿挑一只最好的翡翠镯子给她,“妹妹,这镯子你试试。”   小水仙向来直接,知道她有钱,毫不客气接了镯子戴入手腕,“说吧,要我做什么?”   “妹妹真爽快,你和那段峰要好?”   小水仙摇摇头,翠玉耳坠晃荡不停,一双凤眼活泛异常,狡黠笑道:“他又没钱,拿什么和我要好,不过是谈生意打了两个茶围。”   棠儿低头,笑着执了她的手,“钱庄伙计随身带着收账本,妹妹能不能想法子将他的账本拿给我看看。”   腕上的镯子起码值好几百两,小水仙一想,自信应承:“没问题。”   棠儿本想略略了解万利钱庄目前在追收的坏账有多少,翻着细看,这才发现这本竟是总账,万利钱庄的放贷路子广,最低现银居然不足十五万。   棠儿只感五内翻腾,不动声色地将账本还回去,沉思许久,万利钱庄不停放高利收益可观,但本金不足是极危险的事。   单松友迷上月娥挂了不少局账,渐渐支撑不下来。月娥一边应付客人,私下又与贺翔打得火热,贺翔声称老爹欠债殃及自己,每每相求发誓下跪。   月娥从钱贵那里得的几万银子全被贺翔哄去,以致落得进退两难,正巧有老板孙季讨好,她在听雨轩不受待见,心窍一转,知道必须戒掉贺翔这个情人,生出歪点子来。   连着两场酒局应酬,孙季带着别家倌人却吃在嘴里看在锅里,见月娥媚眼勾魂,腰如柔柳,从头至足没有一处不媚,不免心痒难挠。   月娥是江湖老手,得知孙季有钱心中暗喜,揣摩其心思装出清高来,等他态度一淡又主动示好,来来回回愣是没让他占半点便宜。   几番勾心斗智,孙季被月娥撩得把持不定,花钱毫不吝啬,娘姨丫鬟们都得了赏钱,格外献媚殷勤。   月娥面若夭桃,丰态娇娆,穿海红缎水泄长裙,领口略低露出美颈香肩,抱琵琶唱了一首曲子,接个局票要出去。   孙季吃醋拉了她不许去,月娥一手扶着椅靠,欲拒还迎,又低眉欠身去拉鞋帮子,衣襟鼓鼓颤颤,好似揣着两只不安分的大白兔。   孙季将她领口下的春光看了个清楚,顿时煽动满腔邪火。月娥一抬头,忙伸手去捂,佯作怒色,嗔道:“再看挖眼。”   孙季常在花丛中打滚,这打情骂悄的好风情受之不腻,一把将她搂过来香一口,怎么也不放。   月娥被他缠得没法,让娘姨找人代局,歪在他怀中做欲擒故纵的法子,娇笑道:“你啊,求我不得,趁早捂好钱袋。”   孙季被她身上的香气薰得失去理智,急切开口道:“这话怎么说的?”   月娥靠在他肩上,腻声说道:“除非你娶我,否则不管你拿多少钱,我绝不留住局。”   孙季一听,哈哈大笑:“谁人不爱银子,这话我可不信。”   月娥伸手拢了拢领口,“我当倌人腻了,只想寻个好人过日子,大钱我不是没见过,我这儿连你的干铺都没有。”   看她认真,孙季表情也认真起来,“你真想嫁我?”   月娥面上一瞬落寞,片刻又转为嘻嘻笑容,“我想嫁,可没说非赖你。”   孙季自认为能收能放,生出量珠聘美之意,“红楼门槛再高也是堂子,欠债的倌人不够开销,求客赎身,债清便想法折腾。我倒是有心,只怕当了瘟神冤桶惹人笑话。”   月娥并不生气,笑若春风满面,从他腿上起开,双手去整裙角,“今日才知有这一说,怪我父母双亡,无债一身利落,你去捧别人,我不跟你玩。”   孙季从不按正常出牌,听她并无欠债,爽快道:“娶就娶,我能怕了你?”   沾上月娥身子的客人除非钱财耗得所剩无几,几乎流失不掉,钱贵就是最好的例子。金凤姐不想让她赎身,故而开了八万高价,没想到孙季二话不说就拿来银子。 第6章 意不尽 (6)   青鸢一早端来银丝面,棠儿这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回家和娘亲吃了午饭,听说月娥要走,立刻准备五千银票赶回听雨轩,却见院里只是寻常。去了知忆的绣房,金凤姐和小水仙都在,棠儿看看大家,疑惑道:“月娥就走了?”   小水仙美妆艳眸,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回:“她迫不及待,老早走了。”   棠儿顿感欣慰,“真好,先前一直以为她定不下心。”   金凤姐从腋下牵出丝绢印着面颊,连讽带笑道:“倌人出嫁复又被赶出门的大有人在,看着吧,她若真心从良,我把脑袋给你们当墩子坐。月娥是我看着长大,自小就不安分,万把银子卖她清倌,哪晓得回头被客人差点掀了听雨轩。小浪货才十五岁,居然让后院的打手破了处,差点没把老娘气死。”   知忆脸上含着几分忧色,柔声一叹道:“小蝶出嫁我们祝福欢喜,她就那样一个人出门,怪可怜的。”   “她可怜?”金凤姐夹着嗓子,正一正脸色道,“孙季为人比不了石中玉稳重敦厚,但赎身银子拿得爽快,可见实力,定是金车之富。月娥就是只野马任谁也圈养不住,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不出五年她定要重回乐籍欢场。”   娘姨丫鬟们抬桌子搬条凳,在水榭内设着大案,四处都是从云南快马运来的鲜花盆栽,棠儿这才知道是常敬霆要给自己庆生。   水榭内张灯结彩搭成临时的戏台,说书先生,川剧变脸,耍枪舞剑,十番鼓,戏班子,各种表演轮番登场。露天摆了二十多桌席面,山珍海味,美酒佳酿,全是常敬霆请客,姑娘和客人们满脸欢喜,都跟着沾了光。   常敬霆十分自信,从头到脚一身黑色衬着面庞俊美,他举止悠闲,更显得风流俊雅。   莺莺燕燕,叶叶花花,吃酒闹到子时,骤然一场烟花秀,五光十色,绚烂夺目点燃了整片天空。   常敬霆一定要约棠儿出来,此刻的秦淮河画舫如梭,月色灯影,涟漪激荡的河面漂浮着不计其数的莲花灯,甚是壮观。   两岸观灯的人群不时发出惊呼,纷纷为这位放灯之人的豪举所折服。   常敬霆笑得一脸灿烂,双手捧来一盏做工精巧的莲花灯,“蕙心纨质美韶许,玉貌绛唇淇水花,棠儿,祝你生辰快乐。”   人真的很难拒绝虚荣,心意坚决的缘由只是因为诱惑不够。棠儿不由开心感动,接了灯,蹲下来许个心愿,纤手向水中一送,望着那灯融入星星点点的灯流。   玄昱住在莫愁湖边的行宫,这里翠竹掩映粉墙碧瓦,方圆数里内云树葱茏,园内花木扶疏,水榭前是两棵高度疏枝相向的合欢树,周边散置着各种盆景,清静雅致。   书房三面都是镶铜片的大柜,柜子里的书整整齐齐,铜胎走兽香炉中焚着百合香。玄昱翻看收缴上来的白莲教书,内容都是些蛊惑人心,粗浅俚俗的话头。   江宁参将刘禹辉侍立在侧,他手里随时能调度五千精兵,总算盼到这个为主分忧的机会,认真道:“白莲匪首月娘子会施法术,自称无生莲座前玉女转世,据说她本是六十岁老妪却有着十六岁处子娇颜,有人看见她身轻如燕稳站在荷叶上,也有人说她出没秦淮河。我的人勘察一年有余,匪徒有个窝点在天王寺,那里地势险要,只要架两门红衣大炮,再将整个栖霞山一围,定能杀倒一片。”   玄昱就栖霞山地图上的位置再做分析,细一思忖,淡然道:“白莲教能蛰伏这么多年,组织一定极为严密,你先去查通匪报信者。”   待刘禹辉离开后,白川大步进来,拱手道:“禀主子,诚至钱庄的老板李觅正是棠儿姑娘,我潜入她在桃叶渡的宅子,看见她父亲的牌位,上面的名字是李存孝。”   玄昱心中一震,立刻想起她清丽的字迹,怪不得那般熟悉,原来她的父亲竟是自己的老师。三年前的一幕骤然浮现在眼前,她脏兮兮的脸,清澈如水的眼睛……   玄昱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走神,须臾,立于案前研墨润笔,写完将一封密函晾干后交给白川,“尽快送到裕亲王手中。”   开春的天气依旧寒冷,窗外一片杏树不胜阳光下明艳绚烂,花枝在微风中曳动,释放出时浓时淡的香气。   采莲声嘶力竭的叫喊响彻整个听雨轩:“不好,快来人,出人命啦!”   顿时沸反盈天,丫鬟娘姨挤了一屋,七嘴八舌极力劝慰,知夏怔目平躺在榻上,脖子处一道淤痕格外惊心。   采莲一见知忆,边抹眼泪边哭道:“姑娘将绦子挂在架上,幸亏我发现及时,若晚来一步……”   知忆晓得是月娥嫁人的事刺激了知夏,她心里又痛又悔,凄然泪落,从腋下掏出撒花纱绢不住拭泪,向隅而泣。   金凤姐由丫鬟搀着匆匆赶来,知道情况后顿感焦头烂额,将屋里的人请出去,握了知夏的手道:“好丫头,吴公子娶妻是正常事,你哪儿能因这寻死。我看他对你有心,往后想起定要来寻,你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知忆的悲苦惆怅全部堆在脸上,似浓得化之不开,眼泪泉水般涌出来,泣声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吴公子不会再来,你清醒一点,别再想他了。”   两人好言软语哄了许久,知夏死意已决,异常安静,依旧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金凤姐絮絮叨叨,连埋怨带哄劝:“那吴公子看着人模人样,实际上狼心狗肺,这种人就是个歪倭瓜,鬼都不稀罕。我听雨轩的丫头个个可人意儿,不是我吹,管他什么千金小姐,姿色哪儿能跟你们一比。”   棠儿轻步进屋,手中端着一只白瓷小碗,“让我劝劝知夏妹妹。”   余人散去,屋内安静,窗户缝隙透进一股凉丝丝的风。静静的沉寂后,棠儿扶知夏靠在枕上,将盛着褐色药汁的碗靠近她嘴边,“这碗是毒药,喝了烦恼全消。”   知夏万念俱灰,一张脸原本无波,听这一句,伸手扶着碗,大口喝得碗底的渣也不剩。   棠儿将药碗搁在案几上,微微一笑道:“我怕死,瞧你柔弱,原来这么勇敢。”   泛黄的往事在棠儿脑海中逐渐清晰,一时感慨于心,一时黯然自伤,“我能理解这种从天上跌落到尘埃的巨大落差,我曾是书香千金,父亲并不纳妾,我这个女儿就成了掌上明珠。我一直坚信自己会嫁给天底下最有权势,品行最优秀的那个人,在纸上,心中默写他的名字无数遍。”   棠儿鼻子一痛,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心酸地说:“家中突遇巨变,父亲获罪被流放南疆,我与娘亲还有哥哥弟弟千里迢迢回到老家。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收到父亲的死讯,娘亲哭够了,强撑病躯带着我们耕种。家族长辈不肯继续帮助,狠心收回田地将我们赶出来,娘亲只能带着我们去安徽投靠母家。我清晰记得突发洪灾的那天,天空暗如黑夜,我们人手一只木盆,奋力向外挖水想要保住瓦房。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大水不刻便有五尺多深,有人被洪水冲走,有人抱在树梢,我们一家人爬上屋顶眼看死亡来临。”   听到这里,知夏蓦地紧张,似有狂潮在自己心底涌起,翻滚激荡,深深沉浸在可怕的灾难中。   “想着去那边能见到父亲,我们异常团结,倒也不觉得死有多可怕。眼前是咆哮奔腾的江水和茫茫浑浊,我想起那个深藏在心底的人,心中陡然生出希望。老天似乎听见了我的祈求,上方是个林场,大量木头顺着洪水流过来,我们抱住浮木拼命往岸边游。洪水掀起的旋涡几次将我们绞入生死界线,我们在水里足足漂了半日,终于爬到江岸。那场洪灾中死亡的人数不下上万,是他给了我必须活下去的动力。”   知夏面露惨色,小声问:“那他呢?”   棠儿想起玄昱依旧心凉,垂目从怀里拿出帕子擦去眼泪,凄楚一笑,“他住在这世间最坚固的堡垒中,再安全不过。”   知夏双眼发直,打了一个寒颤,幽幽地问:“他现在还好吗?”   棠儿笑一笑,那段往事仿若云淡风轻,“刚见过,他很好,我也很好。”   知夏若有所想,心中又生出悲痛来,满腹绝望地说:“棠儿姐姐,我死了,吴公子会想起我,会难过吗?”   “他会,但只是片刻或者一时,他很快便忘了你,甚至不愿想起。”   知夏眼中闪烁着复杂又伤感的光,一抽一噎道:“他本生就忘了,再忘一次吧。”   往事遽然间远去,棠儿的思绪空前明晰,“那个人在我生命中住了太久,久到曾在我心里发芽生根,但他却是这世间最冷漠的人,是他将我送回听雨轩。当晚就有人覆在我身上,幸好我留有一手,靠小聪明保住了清白,若要因这些去死,我坟头上的草已经不知有多深了。”   知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神色中交错着惊诧与混乱,脸色白中泛紫,紫中又泛出青来。   棠儿含着笑一点点抬起眼眸,“刚才给你喝的是补充气血的药,我们要好好活着,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知夏的心猛地一痛,呜呜啼哭:“棠儿姐姐,我生而无望,真的不想活了。”   棠儿身子向前倾,抱住纤瘦的她,“这世间的姻缘说也现实,有些是一群人倾尽心力撮合而成,有些则是利益不达者绞尽脑汁去拆散,当事人的意愿微不足道。爱情不是全部,生活中还会有美好的东西,我们不该为不值得的人放弃生命。”   知夏素眉深锁,放声哭道:“棠儿姐姐,我们没有做过坏事,命为什么这么苦?”   棠儿目光坚定,“相信我,只要固守初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棠儿安抚好知夏,让采莲过去看着,与知忆对面而坐,“知夏不适合待在听雨轩。”   知忆眼鼻通红,拿帕子抹泪,“我何尝不知道她不适合做这行,人间这么大,可我无能为力,不知道哪里才是她能容身的地方。”   棠儿心中一阵悲酸,凛然道:“我当知夏是妹妹,接她去家里住段时日你看如何?”   知忆神色凄然,难过地说:“她的身子贱,你有哥哥弟弟,住到你家恐怕不好。”   很奇怪,棠儿想起玄昱的那句话,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勉强一笑道:“你什么都不用多想,我们都是身不由己,若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谁还能看得起我们?”   知忆踌躇许久,鼓足勇气,第一次对她开口请求:“棠儿,金凤姐没叫知夏签卖身契,她家务活样样能做,让她去你家做个丫鬟可行?”   棠儿点头答应,两人一起帮知夏收拾东西,知夏终于能彻底离开这里,心中生出希望。   看着马车离去,知忆泪水止不住了,她多希望自己也能离开,一想到几万赎身钱,家里还要自己存钱帮衬,只感前路渺茫。 第7章 意不尽 (7)   棠儿大致讲了知夏的事,顾清秋红了眼圈,微笑将手搭在知夏的手背上,温言道:“以后把这里当家,像青姑娘一样,想吃什么菜我给你们做。”   青鸢抱着花盆进来,抿嘴细笑道:“顾姨,我想吃红烧带鱼和油焖笋。”   顾清秋高兴答应,去厨房准备晚饭。青鸢回过脸,笑眯眯道:“知夏,你不必拘束,我的房就在隔壁,你若怕黑,过来和我睡。”   知夏来到这里感觉满腔温暖,天真一笑,棠儿已经铺好被子,“晚上我们三人挤一床可好?”   听了这话,青鸢满面甜笑道:“好啊,我们捂在被子里打纸牌。”   棠儿看她一眼,表情认真了些,“那你们可得多准备些碎银子,不来钱我可不玩。”   夜色渐深,烛光温馨,棠儿和青鸢左右一边将知夏挤在中间,蒙在被子里玩闹。棠儿的手挨个抚一把她们的小衣,惹得青鸢脸红,双臂交叉在身前抗议。   棠儿抿嘴儿一笑,“你的最大,我的第二,知夏最小最平,往后要饿着孩子。”   被子上有阳光的味道,知夏的脸红如冬柿,小声说:“棠儿姐姐,我嫁不了也不生孩子,就伺候你一辈子吧。”   “好啊。”棠儿抱了她,在她腰间一阵轻挠,指尖绞出一缕红绳,好奇地问:“为什么要系这个?”   知夏的脸更红了,羞怯地说:“姐姐给我系的,一是辟邪,二……在客人那里不算缕丝不挂。”   这话出口,三人都不笑了。棠儿从抽屉拿了把剪刀过来,帮知夏剪掉那缕讨厌的红绳,“以后用不着这个,这样,我们三个都不嫁,凑合过一辈子得了。”   玄武湖东枕紫金山,西临明城墙,游人似蚁,远山如黛,垂柳萌芽,万千丝绦随风轻舞。   金灿灿的迎春花垂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一艘气派的画舫飘然向前,停泊在拱桥边的八角亭。玄昱见棠儿和常敬霆同乘,表面平静,心头却莫名翻腾,似要控制不住情绪。   亭子内的石桌上放着一把古琴,尚若云满脸红晕,恰似烟柳桃花,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发髻中一只金镶玉花钗点缀,穿五彩妆花夹衫,裙边坠青玉禁步。   船工搭好跳板,尚子慕一见是棠儿,立时迎上前伸手去扶。   棠儿粉黛不施,一身素色映得肤色越发白皙,发间无任何饰物,秀娴清雅,别有一番出尘气质。她微微一笑,将手搭在尚子慕的袖上,提裙迈下画舫。   尚若云目不转睛地看着棠儿,心中大失所望,这就是父亲经常叫局,哥哥心心念念的倌人?她毫无半分妩媚俗气,更像深闺小姐或者小家碧玉,唯独不像风尘女子。   棠儿见玄昱一脸冷漠,心中兀自一宽,恭敬行个万福。   和煦的阳光温情脉脉地印在她的侧脸发间,随着她立起身的角度又逐渐转移,仿若每道光线都依依不舍地离开。玄昱点一点眼皮,目光凛冽,仿若冰雪寒霜。   棠儿被尚若云瞧得有些不自在,勉强一笑道:“见过五小姐。”   尚若云的手指还在琴弦上,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怔了片刻,“你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棠儿努力不去在乎这话的意思,转眸望向画舫内正生闷气的常敬霆,嫣然一笑道:“我平素不这么打扮,只要哄那冤家花银子,必定要穿得寒酸些。”   闻言,尚若云羞红了脸,愣怔着不知心中什么情绪。   冷风拂过,水面似万皱绸缎般漾漾浮动,几只白鹭掠过,渺然消失在天际。棠儿不想扫了大家游湖的雅兴,辞别后带着青鸢和娘姨准备离开。   常敬霆生性直爽,站在画舫上大喊:“棠儿,你回来。”   他风神俊朗,门第清华,只是那种活力和热情始终会令棠儿倍感压力。她心下一凛,袅袅婷婷回到画舫,再次拒绝道:“我心亦无,目非明镜,到此为止,请常公子勿要再去听雨轩。”   常敬霆眼中蕴藏欢喜,不顾旁侧有数个丫鬟,真情表白道:“灵犀一点,暗传青鸟之书,彩凤双飞,不隔蓬山万重。不论你心,你我缘分已至,你是淑女,我乃君子,必定要一倾心意。”   凭直觉,他的热情不容易浇灭,棠儿笑着走到后甲板上,缓缓脱下夹衫。常敬霆忙追出去,只听“噗通”一声,湖水激起一个大漩涡,棠儿已经落到水里。   常敬霆不会水,慌忙对撑船的舟子喊道:“快救人!”   众人一惊,尚子慕已经“通”地纵身跳下湖,奋力朝棠儿游去,从姿势看水性极佳。   画舫靠岸,水不太深,两个舟子扔下撑杆一个猛子扎下水去。常敬霆一急也跟着跳下,胡乱划动企图靠近棠儿,水里顿时一片喧嚣,周遭变得异常浑浊。   玄昱的脸冷而严峻,胸膛内气血翻涌,见白川准备下水,抬手一拦。   尚子慕眼明手快一把抱住棠儿,整个人冷得发抖心却热如炙阳,棠儿揽着他的脖子,心中满是雀跃感动。   一阵水花翻涌,两个舟子抹一把脸上的水,救起不识水性沉下去的常敬霆,将半昏不醒的他平放在甲板,用力压按胸口。   娘姨忙将厚绒毯递给棠儿披上,她携带的衣包内除了御寒的外套还有其他裙装,姑娘们衣裳多,转局换另一套方显排场讲究。   棠儿本想令常敬霆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不顾危险,见事情闹过了,万分焦急,将手按在他胸口准备施救。   尚子慕看出棠儿的心思,横臂将她拦开,深吸一口气对嘴下去。   常敬霆早就醒了只是闭着眼睛,以为靠近的是棠儿,突然抱住对方一阵猛亲,众人提起一口气,皆双目睁大,满腔无语。   湖边风大,棠儿冷得浑身发抖,看着火热的亲吻画面,笑意透出无奈。   尚子慕窘迫难当,用力将常敬霆推开,拿袖子擦嘴,常敬霆装样子动了一下,睁眼一看,臊得面热耳赤。   白川忍不住“噗嗤”一笑,尚若云满面鲜红,笑着拿帕子掩面。   玄昱泰然自若,双眸中有什么在熠熠跳动,表情是一贯的平静无波,转眸眺望水天一色的景致。   常敬霆见棠儿生气地沉着唇角,灵机一动,厚着脸皮对尚子慕喊道:“尚大人,是你先亲我,记得对我负责。”   此言一出,尚子慕的步伐愈发快了,样子着实有趣。棠儿绷不住脸,破颜一乐,笑容若阳光般明媚。   春时日短,不刻已落日西沉,夕阳的余晖洒在湖面,水鸟掠水觅食嬉戏追逐,一片美好宁静。   娘姨的衣包内自然没有鞋袜,棠儿乱着发,一头如瀑青丝散在肩侧,气得将脚搁到常敬霆双膝上。常敬霆看着她白皙如玉的小脚,那颗热乎乎的心仿若要从口中跳出来,方想伸手,只听她道:“不许动。”   棠儿最好得罪他,涂着丹蔻的手指朝他脸上捏两把,还嫌不解气,握着拳头在他臂膀一阵捶打。   对于貌美之人,脾气差不是缺点反呈个性。常敬霆见她蛮横的模样十分精灵可爱,心中哪有半分脾气,好言相劝道:“我不疼,怕你的手要痛了,别生气,都是我的错。”   丫鬟端来热气腾腾的红糖老姜茶,棠儿递给常敬霆,“罚你喝。”   常敬霆像是吃了蜜,心中别提有多甜了,接了茶碗放到矮几上,松开腰带拉起上衣,将她的冰冷的脚捂在肚皮上。棠儿使坏,用脚趾去掐他,看他听话赔着笑脸才停,端起姜茶慢慢喝着,“算你有良心。”   湿透的鞋在炭火烘烤下冒出白烟,棠儿穿上半干的袜子,抬头见他一直朝自己看,扬眉道:“不许看我。”   常敬霆脸一红,起身走到桌前,研墨,凝神提笔。棠儿去看他的字,心怦然一动,字迹洒脱流畅,生宣纸,墨晕收得极好,淡墨处层次分明,积墨处浑厚深沉。   她眼神中透出欣喜,微笑道:“寒玉出自吴融《即席十韵》,清歌出自郑谷《席上贻歌者》,冶叶出自李义山《燕台春》,净如出自杜牧《赠别》。虽有拼凑之嫌,但巧妙结合,是首好诗。”   四目触在一起,常敬霆感受到摄神迷心的情愫,内心深处冲腾激荡,片刻才回过神,“这首诗题《集句。话佳人》你读书不少,若是男儿也可参加春试。”   压抑过后的灵气在棠儿脸上流露,唇角微弯,浅笑宛若春风,“我甚厌八股,诗赋论策倒能一试。”   常敬霆望向窗外粼粼跃金的湖面,感慨道:“八股取士至明盛行,题目多来自四书,虽束缚思想无用于世,但于天子却有不同,废之不可。”   和风微醺,窗外的梨花开了,淡淡芬芳渗入室内。   棠儿受凉头疼得紧,浑身发软,喝了老姜茶歪在榻上休息。阿秋匆匆跑来,一打帘子道:“姑娘,快找地方躲躲。”   隔着墙,楼梯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震得巨响,像是有一群人拥了上来,长廊那头立时传出女人高亢的嗓门:“谁是棠儿?”   这声音充斥着满满的敌意,棠儿起身穿好鞋,整理情绪移步出门。   一行人气焰汹汹,足有十数人之多。领头的贵妇穿檀色潞紬雁衔芦花样对襟袄,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钗,颧骨略高显得有些刻薄,一双眼睛将棠儿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   金凤姐不在,娘姨丫鬟们见这帮人摩拳擦掌,专候动手的架势,慌神杵着。妈妈忙跑上楼,笑脸上前献殷勤,招呼道:“这位客人请到茶厅坐,有什么话好好说。”   棠儿并不认识,清一清嗓子问:“您是哪位?”   贵妇满脸愤怒,眼中的光芒宛如火焰,干笑一声道:“不要脸的野鸡,我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拆了你这鸡窝,让你们全部陪葬!”   贵妇身后的老妈子怒目过来,叽叽喳喳:“睁大你的狗眼,这是通政使常夫人。”   棠儿笑着退开半步,也朝常夫人上下打量,不紧不慢道:“我朝贵妇共分五等,夫人、宜人、恭人、孺人、安人,二品以上大员的正配才能称之为夫人,我记得通政使是三品。”   常夫人顿时一窘,羞得脸红,万没想到她这般伶牙俐齿。老妈子们一听,揎拳掳袖上前想打,青鸢挑衅一笑,毫不留情地抬脚踹过去。   “哎呦!”两个老妈子跌坐在地,七张八嘴叫骂不断,嘈嘈聒耳。   常夫人爱子心切,火性一炽,举手指定棠儿,“才几天,就敢哄我儿子纳你为妾,别说是你,大户千金我们常家还得挑着。我儿子何等矜贵,凭你一个娼妇也想高攀,做什么春秋大梦!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往后出门要当心,别有什么飞来之祸,横尸街头!”   棠儿并不在乎她的恶意羞辱和威胁,不卑不亢道:“本想得几个银子就打发了,这般威胁倒让我来了兴致,我若死,定是和您的儿子双双化蝶,做一对生死鸳鸯。”   常夫人余火未平,瞪着眼睛,恶狠狠嘲讽:“你这种人我儿子又不是没玩过,新鲜劲一过,谁认你是个什么东西。”   “您算心明,也知道得新鲜劲一过。”棠儿对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优雅转身回去屋内。 第8章 意不尽 (8)   常夫人简直气疯了,带着人冲进屋内一阵打砸,“咣啷啷”,香炉、花瓶、桌椅、书架无一放过。棠儿抱起小猫护在怀中,青鸢站前将棠儿保护在身后,娘姨和丫鬟不敢出言阻拦。   看着这些人歇斯底里的丑态,棠儿无奈一笑,收裙角坐到鸾筝前,将猫儿放在腿上,指尖一挑,“铮”一声,弦音若激流瀑布,余音回荡。尔后,她尽力凝神,缓缓拨弄琴弦,一曲“凤求凰”悠扬悦耳。   屋内乱哄哄一片,嘈杂声和着琴声,常夫人扬手将衣柜内的衣裳全数扔出来,指挥老妈子们砸痛快了才停。   棠儿纤手按着琴弦,抬目望过去,唇角缓缓勾起,对常夫人道:“继续,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到时候还不是花您家的钱。”   常夫人气得直扑上前,青鸢冷眼将她拦下,下颔扬起,面上一派傲然。常夫人知道这丫头功夫了得,不敢轻举妄动,手指恨不能戳进棠儿的眼睛里,嘴唇一阵发颤,“你,你……”   棠儿压根不理会她的词穷,看一眼杵在门口的妈妈,轻笑道:“常夫人累了半天,茶都没一口说不过去。”   妈妈一愣,不刻就明白过来,忙命丫鬟们端来糕点果品,双手奉茶,“气坏了可是自个的身子,常夫人先吃茶。”   常夫人气不打一处来,的确口渴,接茶碗喝一口重重放回桌上,拔脚带着老妈子出门。妈妈忙追上去,尖声怪气道:“常夫人,茶好吃吧?棠儿姑娘的茶围是三百两,您是付现银还是记账由令公子结算?”   常夫人攒眉扼腕,想到自己竟被一群娼妇欺辱,又羞又恼,只能灰溜溜快步下楼。   来如炸雷滚滚,声势浩大,去如泄气之鼓,偃旗息声。眼看一行人狼狈而去,姑娘和娘姨丫鬟们终于解气,忍不住掩嘴发笑,大家准备帮忙收拾,却听棠儿道:“别动。”   妈妈一脸得志,满心快意地笑道:“姑娘真厉害,常夫人气得肺都要炸了。”   刚萌生出一点情意,骤然遭受当头喝棒。棠儿头里剧痛,仿若被什么灼烧着神经,“你们先回去,我想静一静。”   天穹清朗,澄月流辉,瑟瑟树影在夜风中变幻姿态有种神秘的错觉。   玄昱练剑出了一身汗,侍卫上前接剑,替他宽去外衣。他心绪颇乱,明显带着烦躁,索性将上衣一并解掉,胸膛肌肉块状分明,似锻造炉中锋芒毕露的好兵器。   玄昱沐浴换好衣裳,思绪万千,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一颗心再也无法平静。三年,漫长的时间带给她的是这世间最大的阴暗丑恶,无法想象那样柔弱的她,受到了怎样的利用盘剥。   他非常清楚,棠儿对自己并无半分好印象,应该多少存有恨意,心头缓慢生出一阵绞痛,起身大步去了园子。   花香浓馥,月色清辉下的景物一片朦胧。这么近,置身在同一片暗夜中,或深或浅的思念不断冒出来,他想她。   温馨的绣房,陌生的嘴脸,熟悉的贪婪,庆幸的是现在的她不会被谁强迫,如同一只无助的小羊,残酷暴露在财狼饥饿的目光下。   玄昱承认自己沦陷了,无法挣脱感情的沙海。他不确定,如果自己也用那样的方式对她,一切是否会变得简单,她也许会因为钱而露出娇美的笑,或者充分发挥出虚情假意,安静乖顺地伴在身侧。   这念头一闪而过,玄昱的思维逐渐清晰,他想要的远不只这些,希望她同自己一样,体会到这种心动和强烈的悸动之感。他担心别人会得到她的感情,想在拥有她的神圣时刻,不仅仅只是双唇和肢体的缠绵,而是爱与灵魂的相融。   玄昱已经避无可避,内心深处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决定,平生第一次,爱欲冲破了理智与警戒。他要她,但并不急切,这是一道需要斩断万重荆棘的高墙,只要精心而算,一切将迎刃而解。   这一夜,玄昱辗转反侧终不成眠,不停想起棠儿俏皮的表情,还有那个踩上铁钉的笑话。   整宿反侧的还有棠儿,她做着无法脱离的噩梦,梦见自己躺在漆黑的棺材内,指甲一点一点剥落折断。好不容易逃脱升天,拿着铁镐的人追过来,她不想继续陷入绝望,拼命在雾霭茫茫的荒原中狂奔,如同一只矫捷的野兔,跑得飞快。   醒来已是日头老高,一切明朗,她全身乏痛,仿若真实经历过一次绝境逃生。   猫儿竖起耳朵蹲在架上,圆圆的眼球随着碗莲盆里的小鲤鱼转动,爪子不时探入水中,抓到鱼噌地跳下,跑得无影无踪。   棠儿懒懒地揭开香盒盖,取一枚香饵投入景泰蓝三足小香炉中,随着丝丝香烟升起,身乏之感消减了许多。   常敬霆终于出现,看见房间内狼藉不堪,满脸内疚地说:“棠儿,父亲将我关在书房限制自由,我是撬窗翻墙出来见你。”   棠儿垂下眼帘,感觉姜汁帕子可以省了,“你母亲为什么不让我们来往?”   闻言,常敬霆眼中光芒暴涨,一下热血沸腾,一下心疼不已,“都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你。”   棠儿抬脸痴望着他,亮晶晶的眼中含着泪水,苦笑道:“今生不能同连理,待到来生续情缘,你愿意与我黄泉共赴对么?”   常敬霆的眼睛也潮了,内心混乱,知道这话可能不是在说笑,整个人有些愣怔,脑中快速思考。   他的表现令棠儿苍凉一笑,后退几步,神色明显失望,“你根本不愿意。”   常敬霆心急如焚,微微躬身,尽量让她的目光能与自己保持平行,“事情远没有发展到涉及生死的地步,我们当然有机会,为什么要共赴黄泉?”   棠儿发起脾气,握拳在他胸膛捶打,“滚,我不想看见你!”   常敬霆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剧烈,仿若随时快要炸开一般,抱紧情绪失控的她,尽力宽譬劝慰:“棠儿,我会补偿你,求你冷静下来。”   她突然安静,目光凝滞,柔柔顺顺任他抱在怀中。   常敬霆怜惜地抚上她柔软细密的长发,安慰道:“我替你赎身,给你买最漂亮的衣裳首饰,我家在西湖边有三套别墅,那里宽敞奢华风景极好,你一定会喜欢。”   棠儿冷冷将他推开,径直坐到梳妆台前,木然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许久后,睫毛微微一颤,拿起玉梳整理发髻。   常敬霆看着她上妆,描眉,涂抹唇脂,心中莫名担忧,从袖口拿出大叠银票,勉强笑道:“我们去买东西,吃大菜听戏,我为你燃放烟花,再放九百九十九盏河灯或者更多,这样你会开心对不对?”   棠儿的眼睛还红着,站到照身大镜前发呆,须臾转身,拿起镶宝妆奁旁的小瓷瓶,仰头喝下几口,平躺在榻上。   常敬霆脸孔发白,拿起瓷瓶凑近一闻,气味刺鼻,忙上前问:“你喝了什么?”   棠儿深深看着他的眼睛,柔软的指尖触上他紧锁的眉,笑含凄楚道:“我心如灰,再无依恋。若有来生,愿与君一盏清茶,半盅浊酒,诗画田园。”   常敬霆猛觉胸中剧痛,眼中泛起焦急之色,慌对小翠喊道,“快去请大夫!”   小翠吓得一个寒噤,忙打帘子趔趄着跑出去。   棠儿一笑,清澈的目中波光流转,“一直以为你是那个救我脱离苦海的人,原来我错了,所有美貌都逃不过岁月的无情,没人会在意我这身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灵魂。”   “棠儿……”   棠儿顿了顿,小哭一会儿,伤感又说:“你和他们一样,喜欢我的画,我的诗,会给我买金银首饰。你这样慷慨,唯独不肯以心相付,走吧,你不会想看一具尸体从冰冷僵硬到扭曲变形的过程。”   言至于此,常敬霆心如刀割,突然冲动,仰头将瓷瓶中剩下的药一饮而尽,“此生固短,无你何欢,及尔同死,甘之如饴。”   棠儿十分感动,抱他负重在上,微笑道:“你是第一个肯为我死的人。”   她身量纤纤不胜娇弱,常敬霆害怕自己的重量让她难受,撑起双臂,微颤着唇道:“棠儿,你是个疯子,这下你嘲笑我屡试不第要成真了。”   棠儿的肤色白到极致,越衬唇色鲜艳,将脸偏至一侧,“你又后悔了。”   想起父母,常敬霆愧疚不已,侧躺到她身边,尽量控制紧张:“我只是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要死,这样算是殉情吗?”   棠儿气得去捏他的脸,蛮不讲理道:“你就是后悔了,明明是。”   常敬霆的额头青筋直跳,感觉呼吸变得困难,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我们都要死了,你乖一点好不好?”   棠儿抿着唇,双手合拢隔于身前,疑惑地望着他。常敬霆的脸色越来越白,感觉手脚冰冷,情绪紧绷着,颤音说道:“我缓不过气了,你给我讲个故事吧,笑话也行。”   棠儿蹙眉,尔后又眯眼一笑,食指将他的唇按出笑容,“笑一个我给你讲。”   常敬霆自小养尊处优,只吃过读书的苦,哪里笑得出来,“好吧,你是来讨债的,我上辈子一定亏欠过你。”   珠帘摇晃,青鸢进到屋内,抬脚踢开地上的杂物,“姑娘,吃燕窝了。”   棠儿整一整衣裙,抓来小猫玩一会儿,见常敬霆还躺着,“过来吃东西。”   常敬霆的额上尽数冷汗,困惑地走到她面前,棠儿将小猫放到他怀中,洗手后吃着燕窝,打趣道:“你这般英俊诚挚,姑奶奶我心再狠也舍不得真叫你死。”   此言一出,常敬霆如被赦免死罪,顿时激动起来,“那药是?”   棠儿盈盈凝着他,忽地调皮一笑,“上回着凉,一直咳嗽。”   常敬霆转忧为喜,眼中满是感动溺爱,大手抚上猫儿的背,“你这个磨人的小姑奶奶,脑瓜里不知道都装着什么坏主意。”   想起刻薄的常夫人,棠儿心有计较,不让她家破财说不过去,不开心地说:“吃完燕窝去置办家具,还有,要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衣裳。”   常敬霆神采一振,端起碗几大口将燕窝喝完,半笑半认真,拱手道:“谢小姑奶奶饶我一命,我这就陪您去使劲造银子。就此明志,上山捉虎,九天揽月,只要您心里高兴,叫我做什么都行。” 第9章 意不尽 (9)   日哺时分,又到了秦淮最美之时,乐曲试音,画舫如织。   常敬霆心中无比振奋,没想到母亲的反对行为竟促使自己与棠儿的关系靠近了一步。他急切想要巩固感情,但愿时时刻刻能和心爱的人腻在一起,精神抖擞地来接棠儿,安排的却是两辆马车。   昨晚,他一夜未睡踏实,觉得自己必须克服急躁,给她最大的尊重。   马车进到院里,棠儿这才发现来了春风得意楼,月光洒落下来,亭台栏杆,花草树木覆着一层银灰色淡霜,呈现另一番美感。   棠儿穿碧色缎面小袄,绣花百褶裙,发髻蓬松仅一支蜻蜓金钗点缀,细步上楼,轻盈如一抹翩翩仙影。   隔着桌子,常敬霆光是凝着她笑,棠儿也忍不住对他微微一笑,抚裙入座。   跑堂都是年纪不过二十的英俊少年,端来的黑漆金托盘中是两个精致通透的白玉杯,请客人先喝。棠儿好奇地轻抿一口,有橙和淡淡薄荷香,咽下口齿留香,喉间清新舒适,呼出来的气息倍感舒畅。   菜前无人上茶,好像是算准了时间,棠儿感觉口中的薄荷橙香已经淡却,楼梯传出跑堂上菜的脚步声。   非花穿一身白色,相貌不比以往柔和,多了几分男儿该有的英气开朗。他看见棠儿先是一愣,神色恢复寻常,上了第一道菜。精美无比的白玉金嵌宝盖碗,打开花案繁复精巧的碗盖,汤色清亮,小块似嫩豆花又不像。   棠儿想起花无心的母亲说过,现在的春风得意楼是由非花打理,能叫他亲自伺候,想来这顿饭不便宜。她拿玉勺盛起一尝,口感特别,有种说不清的爽滑荤香,不禁问常敬霆:“这是什么?”   她的脸粉里透白,皎若明月,常敬霆嘴角露出满足的笑,故作神秘道:“先吃,等会儿我再告诉你。”   见他有意卖关子,棠儿也没多问,拿起青玉镶赤金箸尝了第二道菜。这菜更奇怪了,带着些许肉香嚼劲,韧而入味,像是蹄筋又不似,吃下不觉半分余腻。   上来第三道菜,肝片两面焦黄煎得极嫩,搭配数片红肉籽橙,终于能看出点名堂了。棠儿并不动箸,只委婉笑一笑,“这是鸡肝还是鹅肝?”   “尝了我再告诉你。”   棠儿不爱吃这个还是尝了一口,不能确定是什么,但清鲜适中,一咬即化,毫无寻常肝类食物的腥气。   待上了第四道菜,汤汁淡黄,类似肉块,棠儿更没兴趣了。   常敬霆笑着为她解惑:“第一道菜取孔雀脑加昆仑山雪水,去腥的柠檬和紫苏,简单烹制。第二道说出来恐怕会感觉不舒服,带过。第三道菜取白蛇肝尖上最好的一点烹制。第四道菜取母豹腹中之胎风干,以秘法特殊烹制。”   豁然开朗,都是些一掷千金的奢侈之食,单第一道菜需要多少只孔雀?棠儿露出一抹极复杂的表情,微笑道:“传说中的凤髓、龙肝、豹胎,原来不过如此。”   非花陆续端上其他菜品,从紫砂罐中盛出两碗汤,棠儿闻一闻,知道这个才对胃口。   常敬霆已经托起碗喝了一口汤,赞道:“这个是极品佛跳墙,选干鲍、海参、鱼翅、牦牛皮胶、鲟鱼唇、羊肘、山鸡、鹿茸、熊掌、驼峰、穿山甲、墨鱼、瑶柱、杏鲍菇、花冬菇等,加入高汤和福建老酒文火煨制而成。”   棠儿慢慢吃着,味中有味,浓郁可口,荤而不腻。   菜品陆续上齐,简直能用庖凤烹龙来形容,两人品酒联句飞觞,很是轻松默契。   最后上来两盏小盅,常敬霆贴心将玉勺放入盅内递给她,“这是血燕窝,珍贵的是汤里有天山冰绒雪莲,冰绒雪莲食补价值高,花形与昙花类似,洁白无暇径上有绒,只生长于悬崖冰峰。高原上常年积雪气温极寒,采寻者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跋涉运气好才能遇上一株。黄金百两也难换到一两冰绒雪莲,你试试,口味有否不同。”   棠儿将温热的盅盏捧在手心,心有余悸,“这顿得花多少钱,我已经不敢吃了。”   常敬霆爽朗一笑,搛一箸豹胎烹制的菜品在她碗中,“这样奢侈我也是头一回,这顿的确小贵,耗银六千八,还得提早好些天预定,你多吃一些才不算浪费。”   棠儿拿帕子按一按唇角,“一顿饭就花六千八银子,你父母知道要生气心疼了。”   常敬霆摇头,笑容间蕴着满满的欢畅,“九皇子宴请上书房的高大人那才叫真浪费,我爹是三品,我什么好的没吃过,直到那一宴才长见识。老北京城的美馔精食五花八门,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有些菜更是听也没听过。”   他的话无意间透露出常世良和高澜与玄沣私下来往密切,棠儿面露惊异,心突突直跳。   常敬霆见她走神,立刻出言关心,棠儿笑着敷衍过去。   次日,一乘四人抬的绿呢官轿在听雨轩门前停下,常世良由仆从簇拥进了正厅,金凤姐见来人满脸傲气不敢多言,忙敬茶,命丫鬟唤棠儿过来。   常世良非常清楚,此刻的常敬霆头脑发热,撇开花钱无数,行为情绪完全被棠儿左右。他素来强硬,脸上的表情尽数鄙视,直接了当地说:“我常家从未开过纳妓为妾的先例,说个条件,我要你远离我儿子。”   棠儿让青鸢去门口,垂目把玩腕上的三色翡翠镯子,不紧不慢地说:“若是以前,我定爽快答应了,先前想不到他能为我豁出性命,这样才华横溢真心一片的男子哪里去找。”   常世良的脸上明显充斥着权势的傲慢,冷言讽刺道:“红楼女子断无全壁,朝秦暮楚,施以媚术必求钱财,算你本事再大也休想靠近我常家半步!”   棠儿不予反驳,一张脸似月下寒潭,隐隐流动着孤清与幽寂,“公子还等着,恕不奉陪。”   常敬霆聪颖好学是家族的希望,常世良担心春试再出偏差,严正地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说不是为钱财,恐怕你自己都不信,痛快点开个价。”   一阵沉寂过后,见她不为所动,常世良语气缓和了些,“纵你才情再高,落入风尘终德行有亏,耳濡目染都是不耻行为,见惯也就不以为奇。你正当红,整日应酬如鱼得水,嫁人等同于英雄无用武之地,不说风流子弟勾引,只怕自身也守不了清净。朝廷功令,天子门生不得宿妓养娼,你要是真对我儿有情,存着半分良知,就不该耽误他的锦绣前程。”   这番话着实刺心,对于可以预见的悬崖,及时勒马才是明智的选择。棠儿情绪低落,短暂间做了决定,自觉悲凉道:“五万。”   常世良冷眼睨过去,恢复先前的傲慢之气,冷飕飕道:“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一个弃旧恋新的妓,以什么由头还值五万?”   鞋匠伙夫也有底线,常敬霆一定会放弃,但愿他能就此看穿,不再流连风月欢场。棠儿知道应该斩断这段尚未深种的感情,将目光转开望进虚空,一边思索着,缓缓道:“公子在这里已经花了三万多银子,一两万就打发了我说不过去,而且一定会让公子觉得我是受到逼迫。”   常世良的脸色又暗又沉,气得提动肝气,“你在威胁我?”   突然间,棠儿的一颗心变得如此荒凉,平静地说:“我哄公子一门心思去春试,过后您将银子的事一说,公子定要来问,我自会令他失去念想。”   常世良斜目厉睇,厚嘴唇往下一吊,警告道:“我奉劝你言而有信!”   常世良夫妇来一趟江宁带了几万银子,本以为足足够用,哪里晓得这么快就被爱子花耗得所剩无几,两人带着礼品亲赴江宁府一趟。   寒暄过后,常世良感觉自己威仪扫地,端着茶碗,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说明来意。尚誉一听是要借钱应急,立刻出门安排马车,派管家亲跑听雨轩。   棠儿和青鸢坐管家的马车赶到钱庄,常世良夫妇和尚誉坐在茶厅内品茶,见棠儿过来,脸上的惊异程度像是看见了黄河逆流。   尚誉哪里知道他们的事,递存折给棠儿道:“取八万,六万现银,两万银票。”   在常世良夫妇惊愕不解的目光下,棠儿神色自然,接了尚誉的存折出去正厅,递给辰耀,“六万现银,两万银票,赶紧安排。”   辰耀立刻招呼伙计开银库,棠儿拂袖为三人续茶,尚誉转脸对常世良道:“这家钱庄是棠儿开的,常大人若有银钱上的事务,记得照顾。”   常世良面孔僵硬,轻嗽两声,抬手将胡须一拢,尴尬似无迹可寻,“一定。”   棠儿对尚誉和常世良得体微笑,盈盈行礼道:“棠儿先谢两位大人照拂。”   常夫人两眼瞪得核桃一般,脸因惊讶而扭曲,夫妇两人再次丢了颜面,脸上的窘迫,心中的复杂已经无法形容。   伙计们将几箱银子抬上马车,棠儿和辰耀出门相送。常世良夫妇同乘一车,常世良冷哼一声道:“这个棠儿能得尚大人如此信任,着实不简单。”   常夫人脸上写着不可置信,“她应该不缺钱,为什么要敲我们这笔银子?”   车内气氛显得沉闷,常世良掀开窗帘,冷冷道:“是我们太急,遇事该晾一晾再采取措施,也怪我大意,没先调查她的背景。按常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女子还有开钱庄的本事。”   常夫人为了爱子能咽下任何委屈,她一阵犹豫,小心试探道:“老爷,我瞧敬霆这傻小子情意真切,棠儿才貌双全也有能力,嫁妆钱不会少,反正是妾,让她进门也无妨啊。”   闻言,常世良积羞成恼,气得骂道:“还敢提,你把敬霆惯成了什么德性,一顿饭吃几千银子,养得起这个女人的只有天皇老子。这事不能回头,更不能让敬霆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食用野生动物是错误行为,存在较大风险,本文涉及内容仅供娱乐请勿模仿,谢谢。 第10章 意不尽 (10)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园子里百花盛放,寂寂无声。   她换了一套粉色裙装,似重新上妆,打扮得格外俏丽。常敬霆倾心的眼神一刻不曾从她脸上离开,欣然笑道:“你比那丛牡丹还美。”   棠儿将点心端过来,目光从牡丹花上略略而过,“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   碟子里是菱角糕和桂花糖糕两样,揭开粉彩碗盖,里面是冰糖莲子羹。常敬霆见她情绪低落,心疼地问:“怎么不高兴,是我父亲说了什么?”   棠儿摇头,拿起他的字来看,话语似漫不经心:“我想当状元夫人。”   常敬霆的心猛然一沉,面上歉意满满,“你知道我过不了家族这关,母亲这边我能想办法让她松口,你只能是妾。我成婚后必须善待正妻,保证除了你再不纳妾。”   他足够真诚,也为将来做过打算,棠儿心里骤然难过,淡笑换了话题:“回去吧,好好准备春试。”   常敬霆将下巴一点,笑道:“我是得加倍努力,否则赎不起你。真到那时,以你有仇必报的性子定要效仿乐婉,来个《卜算子。答施》作别,我便同施酒监一样成为天下闻名的负心男。”   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释放出灼人的热情,棠儿倚过去,双臂环上他的肩膀,“乐婉痴情,我及不了她半分。   常敬霆笑意未减,扬臂揽她在怀中,心中疼惜,体贴说道:“女子太痴总要吃亏,我也不愿你如此,等会儿你不高兴,不定真要哄我吃毒。”   棠儿不依这话,受屈地申辩:“我哪有那么坏。”   她的脖颈白得透亮,身上的淡香从领口透出来,常敬霆忍不住靠近,“我去找金妈妈,今晚别让我打干铺了可好?”   棠儿脸一热,发窘道:“金凤姐安排人相陪,是你自己不要,我现在就轰你回去。”   常敬霆急得将她抱紧,半求半耍赖道:“棠儿,我只想要你,掏心掏肺一句话,求你观音慈悲,舍一滴杨枝水救命。”   棠儿两颊快速泛起红晕,一手推他,“不许你多想,春试才是最要紧的事。”   常敬霆知道心急只会令她退缩逃避,蜻蜓点水般在她脸上快速一吻。一霎间,棠儿的脸红得似能掐出血来,逆着光,半透的耳墩连血脉都辩得清晰。   常敬霆见她如此娇羞,好似甘露沁心,不由激动起来,“棠儿,你真没留过人住局?”   棠儿双颊灼烫,显得越发窘迫,立时从他怀中逃开,“金凤姐都是同一套说词,这话你也信?”   常敬霆的神色多少显出几分失落,忙道歉:“好了,我是无心的,你别多想。”   到了首考的日子,十年寒窗靠此一跃龙门,江南贡院门口人山人海。贡院大门为朱色三阙辕门,沿正道而入,建有左中右三道牌坊,以标榜科举制度的公正廉明。左边是“明经取士”,右是“为国求贤”,中央是座大坊,金龙石雕,“天下文明”四个大字气势宏伟。   这里迭经修茸,占地超过四百五十亩,建筑规模宏大,考试号舍二万余间,双重围墙高足四丈,上面布满荆棘以防夹带作弊。号舍前有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各设三楹小厅一间,所有应试者必须在这里解衣宽带,袒怀光腚接受全身检查,面子扫地自不必说。   一切有条不紊,举子们列着长队签字进门,主考、监临、监试、巡察以及提调执事等官员已准备就绪。   试题出自御笔,火漆密缄封于金匮,再经上书房直送贡院。年年都有科举舞弊之事,玄昱确认无误,交到主考严良手中,旋即登上二楼查看考场外秩序,牌坊下,一抹青衣身影那般眼熟。   是的,玄昱不能接受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她正对别人笑,表情与先前完全不同,没有刻意娇美,只是澄明清澈的欢喜。   玄昱的心突然生痛,仿若被乱刀一阵狠绞,四肢百骸又如在烈火上烤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神色在短暂间恢复了不动声色的平静,由官员簇拥下去考场。   棠儿穿男装,两眉秀长,俊俏中不失清丽,单手递出一只石榴形荷包。   常敬霆忙双手去接,明黄的穗子,结头缀着两枚小小的青玉珠,荷包是碧叶莲蓬,针脚不算细致看得出是她亲手所绣,似有淡淡香气烟煴入鼻,近来闻又觉不出。   棠儿难为情,不觉流露出女儿家情态,口不对心道:“怎么,荷包是臭的?”   好似一盆焰焰炭火烘在心头,常敬霆万分感动,拱手笑道:“不知哪里得罪小姑奶奶,这厢先给您赔个不是,盼您海涵,待三场结束我自当上门负荆请罪。”   棠儿鼻子一酸,眼中的情意逐渐暗淡下去,轻声道:“等你好消息。”   常敬霆自信点头,挺直胸膛,指腹在荷包针脚上抚过,仔细收入腰间,正色道:“我进去了,你回吧。”   棠儿后退几步挤入人群,眷念不舍,侧身回眸,深深凝望他一眼。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所做所为付出相应的代价,今生的路早已明确,她不会痴痴付出,故而不能对任何男子报有希望。   常敬霆笑着将手举高向她挥动,做个短暂又轻易的分别。   已近晌午,乌篷船至水路进来,后厨忙着将鲜果洗净送到偏厅。   本是最好睡的时候,金凤姐尖锐的嗓音打破了此刻的宁静:“妙音阁都是什么东西,公然抢客还散播谣言,骂我听雨轩的姑娘闹花柳病。一个个不争气客人留不住,都给老娘起来!”   骂声似将整个院落都震了一震,片刻后,姑娘们鬓发凌乱地聚过来,加上丫鬟娘姨,廊下瞬间站满了人。   金凤姐双手叉腰,一股脑大发脾气:“老娘不逼,有些人吃闲饭倒心安理得,你们当中多少人没客了?偏老娘爱惜你们不与别家拼低价,端着架子就得凭真本事吃饭,以后少睡两个时辰,练字练琴,一样不许偷懒!”   这吃闲饭的话已然不算刺耳,棠儿翻身将被子朝上一拉,捂耳闭上眼睛。   金凤姐拿出丝帕对折,抿去唇上又厚又黏的唇脂,利口喋喋:“老娘这儿可是富贵金窝,好吃好喝,丫鬟娘姨随叫随到,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们谁没存个万儿八千?打今日起规矩得改一改,没客又没钱赎身的索性卖了省事,到时候别怪老娘心狠,不顾情面!”   气氛愈发凝重,姑娘们颦眉敛目,听得心惊肉跳。   一顿训话就是小半个时辰,棠儿心烦意乱,掀开被子出门,瞧着楼下没人将盆栽一推。   “碰”随着一声巨响,尖酸刻毒的骂声戛然而止。   金凤姐气不过,极力收着脾气,朝二楼翻个白眼径自而去。   棠儿伸出白腻的手掩嘴打个哈欠,坐到梳妆台前定神看着自己,这个残酷的世道,总会存在不受庇佑的美貌,这张看似清秀的面容,究竟带着多少世俗媚气?   片刻后,青鸢匆匆跑上楼,打起珠帘道:“金凤姐带人在妙音阁闹事,恐怕会打起来。”   棠儿悠闲吃茶用着点心,“她哪受得了这门子气,无非看妙音阁刚换老板,柿子还不捡软的捏。”   金凤姐带院里的打手闯进妙音阁,手捏帕子,指一指楼上的姑娘们,扯着嗓门道:“叫你们管事的出来。”   不一会儿,数辆马车停在门口,老板毕万斗疾步进来,火气冲冲带着十数个手下,鼻孔朝天冷哼道:“早闻听雨轩横行秦淮,你金凤果然跋扈。”   金凤姐把脸一黑,冷眼盯着他,毫不客气道:“让你手底下这帮小娼妇剪了长舌,听雨轩你们得罪不起!”   毕万斗斜眼睇着她,一字一板说道:“出来混谁没背景靠山,你别欺人太甚。”   金凤姐一双眼睛骨碌碌在他身上打转,拿腔拿调道:“行业规矩,拉客做生意各凭本事,你妙音阁的人到处造谣,恶语砸我听雨轩的招牌,是你们欺人在先。”   毕万斗脸色猛地阴沉,对手下威喝一声:“把这些人打出去!”   两帮人打得不可开交,合身抱腿,拳打脚踢,姑娘们纷纷关门躲进屋内。院落四处狼藉,棍棒菜刀随处可见,花盆稀烂,檐下的大陶缸破裂开,水流了一地,锦鲤拼命拍尾挣扎。   青砖地血污斑斑,有人满头大汗,有人一脸鲜血,有人退缩闪躲,势头已无方才凶猛。   “出人命了!”不知是谁高呼一声,两帮人急忙分开,只见倒下的人脸色紫青,口鼻渗血。   突然传出轰轰隆隆的马蹄声,挑担卖胭脂水粉的小贩慌忙逃窜,官兵已然将妙音阁围得水泄不通,明晃晃的大刀在阳光下格外显目。   金凤姐见是县丞带着人来,满脸笑容,扭上前抱怨道:“你这冤家怎现在才来?”   仵作上前检查倒下的人,“老爷,这人快没气了。”   县丞冷睨毕万斗一眼,避开金凤姐的目光,大声下令:“参与打架者全抓!”   官兵们得令后一拥而上,立刻又引发混乱。   此刻,金凤姐不免有些错愕,神情微微变化,勉强笑道:“这回多关他们几天,不拿够银子坚决不能放人。”   县丞目中炯然生光,一脸铁面无私,疾言厉色道:“不知收敛的疯婆娘,你这回惹祸了!”   早春气候多变,一时艳阳高照,不刻却下起了蒙蒙细雨。马车在江宁府侧门停下来,棠儿和青鸢撑油纸伞,由外院管家引进门。   这座府邸外环深河,内罗小溪,活水绕廊穿房而过,亭台楼阁雕栋画梁,曲折廊桥,亭尖掩于竹林深处。   穿过紫藤花洞,歇山式小楼出现在眼前,一路行来湿了裙角鞋袜,棠儿在滴水檐下收伞交给青鸢,稍稍整理妆容,捧食盒轻步迈入厅内。   乌沉沉的天,室内光线较暗,窗上糊着蝉翼纱,香炉中焚着顶级的沉香,丝丝香烟袅绕。   一局弈至中盘,玄昱气定神闲略占上风。   棠儿没想到玄昱也在,恭敬对两人行礼,见尚誉紧盯纹枰并不理会,将食盒搁在桌上,缓步立到他身后。   玄昱穿一袭贵气的绣金湖绉天青袍,执一粒白子落定,看向她的表情不复昔日冷淡,反而显得极其温和,嘴角笑意明显。   只在一霎,棠儿的心莫名一动,估不准他这样的笑所含何意。玄昱冷漠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早已定型,她自认固执,对于认定的事难以改观,再也不希望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尚誉善于察言观色,立刻注意到了玄昱的神色,唤来丫鬟道:“去五小姐房中给棠儿姑娘拿双鞋。”   棠儿双目一弯,含笑道:“不必麻烦,新学了几样点心拿给您尝尝。”   尚誉抬手落下棋子,“你去账房领买炭的银子。”   很明显的逐客令,棠儿颔首,应谢后离开。   斜风微雨将花瓣打落一地,园林草木,苍苍苔藓,亭台楼阁如洗一新,尚子慕立在长廊尽头,见到棠儿立刻冒雨跑上前。 第11章 意不尽 (11)   闹出命案这样的大事,秦淮各红楼都等着看热闹,入夜的妙音阁大门紧闭,听雨轩却门庭若市,更有三十多人维护秩序。多年前就有传闻,听雨轩幕后是个怎样的大人物依旧是谜,红楼老板们忍不住要打听,这才知道坐镇的是江宁府长公子。   厅内人声鼎沸,两个妈妈能力不相上下,各司其职忙得团团打转。   金凤姐和院里的打手全部被抓,棠儿前去县衙打听,得知结案前不能放人。听雨轩需要正常经营,为了避免后续有人上门找麻烦,她只能想到请尚子慕帮忙。   棠儿略施粉黛,发髻微松,簪一只镶绿宝石金步摇,一身湖水蓝水泻长裙不显沉闷反而衬出肤色白皙。她对尚子慕微微一笑,抱琵琶端坐,拨弄五弦,一首《问来使》衬着清丽的嗓音,朴实自然:“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   丫鬟们小步进出,一席酒菜安置停当,配着诸多时鲜果品煞是丰盛。棠儿微微欠身放下琵琶,对尚子慕道:“公子先用晚饭,等会儿我唱《桃花扇》。”   尚子慕点头就座,心中却因她的礼貌客气涌出另一番苦涩滋味。   珠帘一动,妈妈笑脸盈盈带人进来,棠儿蹙起眉,本能对玄昱生出几分抵触。   尚子慕一整衣袖正欲行下跪礼,却见玄昱以指压唇,立刻明白太子此行不便张扬。棠儿眼波盈盈,上前行个万福,“见过四爷。”   妈妈并不知晓玄昱身份,热情笑道:“我们听雨轩的菜做得比外头好,两位爷先用,我下去安排加菜。”   玄昱看一眼尚子慕,“你父亲那关难过,回府只说是我邀你。”   此言一出,尚子慕心中霍然开朗,压低声音,感激地说:“多谢四爷周全。”   看来自己这招隔山请佛并不高明,他一眼就能看穿,棠儿将心一宽,扶袖执银箸夹菜到尚子慕碗中。相视一笑,尚子慕眼中陡然生光,只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   玄昱衣装华贵,拈起箸,语气分外自然平和:“你也一起吃。”   棠儿帮他们斟酒,娇慵地笑道:“各行有规矩,都得遵着礼数,我不饿。”   身量纤弱的她,胸膛内藏着一颗坚韧的心,更竖着一道自认为牢固的墙,玄昱不再多言,自顾用菜。   回想以往,尚子慕这才明白,红楼姑娘们看似风光,席间却不能动筷子。他眼眶发红,如鲠在喉,将银箸搁在筷架上,对玄昱辞别后大步离去。   棠儿立刻出门相送,这样的雨夜,不知哪位豪客为心仪之人燃放了漫天烟花,灿烂的光束瞬间点亮夜空,火花升起,一霎间绽放,最后黯然沉寂。   凭栏远眺,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何善于逃避苦难,暗夜对于人们最大的奖赏永远藏在光明中,如同绚烂的烟火,热情奔放,希望和美好至心底永生不灭。   传出几声春雷,雨越下越大,敲打瓦片,乱扫轩窗。   棠儿默默回头,发间的金钗映着烛光滟滟生辉,屋内一时安静,雨声和着楼下传来的琵琶乐声,靡靡入耳。   玄昱已经漱口洗手,“尚子慕方正敦厚,恐意志不坚,你这是要拉尚誉下水,他不会让你如愿。”   棠儿当然没想这么长远,心中一慌,“四爷这话奇怪,我听不懂。”   她的喜怒哀乐不知何时系上了玄昱的心头,正如莲花生在佛的手心那样自然,他收敛笑容,“你的聪慧不亚于美貌,一向都是利用姿色达到目的?”   棠儿再次生出抵触之意,抬手把玩腕上的金镶红蓝宝石镯子,神色自若地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物尽其用,能用得上这副姿色皮囊也算我的本事。尚子慕足足惦记了我两年,若他真属无用之辈,我正好趁此回断去他的念想。”   玄昱接过小翠递来的茶碗,淡淡道:“尚子慕对你完全出自真心实意,你有没有想过情债难还?”   “真心实意?”棠儿思潮起伏,浅笑中仿若带着冰雪凛寒,“他有一妻三妾,通房丫鬟就不说了,我们这行最懂吊人胃口,没几万银子哪能轻易让人称心如愿。若玩真心自另当别论,只等着哪天银子给足或耐心耗尽,我定尽了本事,好生伺候他几晚就算回报了。”   玄昱的情绪被搅动,神色变得凝重,“棠儿,你无需再为玄沣做事。”   澎湃叠嶂的过往涌上脑海,棠儿突然难过,心中满是恨意,凌厉的目光仿若想在他身上划出两道剑痕,“玄昱,不要装出关心我的样子,我多希望这辈子听见,却从未遇见过你。”   她的话如同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在玄昱心中划开一道深痕,他眼中依旧保持着无波无浪的平静,可心底至深处却涌出言不尽的绞痛。   他冷静得可怕,几乎令人寻不出缺点,完美得令人嫉妒,这场狼藉不堪的人生,能说没有他的推波助澜吗?报复的心理在棠儿胸膛内疯狂滋长,盘绕。   这个无比尊贵骄傲的人应该沾沾这人间烟火,庸俗媚气!棠儿突然踮脚,重重覆上他的唇,像是吃这世间最美味的东西,贪心而急切。   毫不设防,玄昱的心狠狠一颤,理智从脑中一闪而过,闭目,温柔又怜惜地回应。骤然由主动变为被动,棠儿愣怔住了,短暂迷失后将他推开,一瞬间,脸红得艳如朱砂。   玄昱的目光极是温和,轩朗的面容被烛光染上一层暖色,不能明白她为何还能表现出这般羞涩。   原来这个立于苍穹之上的太子与普通人并无不同,棠儿终于透过气,大步走到门边打起珠帘,“不送四爷。”   玄昱皱眉,面色已改,不咸不淡地端详她一遍,“你刚吻了我,态度就这样?”   棠儿脸颊的热度几乎要燃烧起来,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冷冷回:“对,就这态度!”   珠帘在棠儿的手腕下轻晃,玄昱在她面前止步,一瞬间,思绪陡然凝滞,仿佛不能被触及。   嫣红的润色缓缓至棠儿脸颊散开,余下薄淡适中的浅红,她低着眼睫,心如急鼓擂动,暗暗为方才的冲动言行追悔不已。   白川见主子出来,快步跟上去趋肃待命。   玄昱意在敲山震虎,白川的人监视着听雨轩,只等有人行动,看看是否能简单缴获玄沣要转移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明确示意道:“立刻采取行动。”   雨声哗哗,似有什么力量在不断呐喊,声嘶力竭,随着情绪平复又听不见了。棠儿在长廊下站立片刻,目光落在账房处,控制不住好奇大步下楼。   轻扣铜把手,账房先生打开门,一脸不解地问:“姑娘走错了吧?”   棠儿径直进屋,只见连排几号帐台上全是账本,靠墙码着三个大木箱。信手翻开,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着官员档案,何人何年月日因何故被处分,转调何处,通过何人门路起复,现在何处任职。   棠儿思潮起伏,惶惑琢磨,再翻开另外一本,官员名不同,依旧是此类详细条陈。   账房先生面如土色,忙揭开箱盖将账本往里收,厉声道:“姑娘赶紧出去,不许泄露半个字,否则要惹大麻烦!”   棠儿怔仲不安,一颗心陡然下坠直似落不到底。考功档案乃朝廷密件,没有皇权特旨无人敢调看,再想起每年三节的暗里孝敬,她已经明白,玄沣正是用这些东西要挟有污点的官员。   山雨欲来风满楼,金凤姐的事难道真是凑巧吗?棠儿越想越觉不对,立刻去寻青鸢。   不到一刻时间,数百穿油衣油靴的官兵将听雨轩重重包围,尚子誉的人见这阵势哪敢说话,立刻让到一边。   官兵以剿白莲教徒为名,将客人和姑娘们赶到正厅,一列人直捣账房砸锁撬门,翻箱倒柜开始搜查。这些人涌进姑娘们的房间串门细搜,不忘将梳妆台和妆奁里的金银饰物往口袋里塞。   待官兵上到二楼,棠儿站在门口,凛然道:“我配合搜查,但谁敢抢我的东西,我定有本事追究责任。”   白川大步上前,拱手道:“我等例行公事,得罪了!”   棠儿的唇角缓缓勾起,“我认识你,你让太子亲自过来。”   风携着雨水袭上脸庞,阵阵凉意令尚子慕的思绪变得清晰,顺着长廊回到正厅,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上,铁青着那张本就严肃的脸。   一阵冷风扑进屋内,灯烛摇曳,窗纸鼓起又凹下,墙上的字画簌簌响动,气氛霎时冷凝。   尚誉的眼睛里像是凝着冰,拍案道:“不争气的逆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尚子慕突然意识到事态严重,脊背冒出冷汗,“儿子受太子邀约小聚。”   闻言,尚誉稍稍收了脾气,目光如刀,冷冰冰说道: “听雨轩里面的事不止钱色勾当,为父料得没错,妙音阁的案子是太子幕后操作,为的是一探这其中的水有多深。如今时政纷乱,处处都是深坑陷阱,你大张旗鼓带人护在听雨轩,等同于承认自己是九爷的人,你要我在太子面前怎么交代?”   尚子慕越听越惊,面色灰白,已然骇出一头冷汗。   “为父没想到你平日谨言慎行,也会犯了糊涂,你和棠儿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尚子慕羞愧难当,“儿子一直以为她是您的人,与她并无私情。”   尚誉厉色警告:“她是九爷的人,看样子也得太子青睐,这里的人事非常复杂,你绝对不能招惹她知道吗?”   尚子慕那颗滚烫的心仿若猛然被抛入了泥灰中,扎满石子渣土,应承道:“儿子知道了。”   小半个时辰后,玄昱回来,冷眼看着形同匪患的官兵们,对白川道:“命他们归还物品,否则以盗抢论处。”   “是。”白川拱手应了,即刻出言执行口令。   梨花案上设炉瓶三事,棠儿已经洗面换了一套素色的衣裳,对玄昱挤出甜美的笑,“我舍不得金银首饰,劳太子亲来一趟。”   玄昱一个眼神示意,白川只带一名官兵进屋开始搜查。   棠儿净手在帕子上擦干,端坐到矮几前,将景泰蓝小香炉放置在中间,两边各置箸瓶和香盒。打开香炉盖,挖开上好的香灰,放入烧透的小炭块,再将香灰重新填充平整,用小刷子扫干净香炉边缘。   玄昱平膝对坐,尽量放松,凝神看着她清秀至极的脸,纤纤指尖从香盒中拈取香球放置入内,整套动作优雅舒缓。   须臾,香料在炭火的烘烤下缓慢散发出香气。   隔着丝缕悠长的香烟,两人脸上都存着淡淡笑容,一个虚情,一个真切,夹带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目光相触间悄然掠行。   搜查翻动的声响打破了气氛,玄昱无法真正静心,“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棠儿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齿,敛眉低目道:“白莲教号称能点石成金,我准备了几块好石头。”   玄昱游目旁顾,一种莫名的情绪搅进脑海,纷杂而凌乱,但神色毫无一丝改变,“很好,无论发生任何事,你只需保护好自己。”   棠儿极力稳住心神,这是一股看不见风波却能撼动政局的暗流,自己只能尽量替玄沣周全,不能因猜测自乱阵脚。   小翠奉茶后立到一旁,案几旁摆着一色粉花鸟圆盘,盛着荔枝、福建龙眼、小蜜桔、蜜饯、甜糕等。   置枰对弈,两人无话,棠儿不住拿蜜饯来吃以掩饰紧张。   静静的,玄昱望向她,一时竟想起画像中的母亲,这样的雨夜,因为有她显得格外温暖。女子身上有种柔软的力量,无形而强大,男子一心征服世界,而女子则能以温柔征服男子。   屋里乱了一阵,白川搜查完毕,复命后带人退出。   玄昱动一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心下忖度,消息不会有误,先是账房,整个搜查居然一无所获。   相较于玄昱,棠儿显得情绪不定,心不在焉地拈一枚黑子落定,脑中只惦记着青鸢,希望她能顺利从水路离开。 第12章 意不尽 (12)   雨中的秦淮河氤氲着冥冥水气,青鸢带账本躲在听雨轩后门外的乌篷船内,她上岸查看过,水路已被官兵封锁。   时间飞快流逝,官兵只差没将青石地砖掀开,白川进屋,附耳对玄昱说明情况。   玄昱抬手示意他退下,毫无压力地搛白子置于纹枰,“棠儿,陆路水路皆已封锁,计划周详时间紧迫,我找的东西当然没有离开听雨轩。玄沣派在你身边的人,那个名叫青鸢的姑娘,她能离开江宁也无法顺利到达北京。”   猝然间,棠儿的心突突直跳,目中满是惊疑,捏着棋子的手静止在半空,不听使唤地微颤。   相较于她的惶恐,玄昱的脸始终保持着一丝不乱的平静,温言安慰道:“官道有层层关卡,包括通州码头。青鸢的出现只是时间问题,我有耐心将她找出来也能放她回北京,你希望她安全离开对吗?”   棠儿强自镇定,觑着男人的神色,眼前的他仿若拥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简直能用可怕来形容。   四目相对,玄昱神色淡然,“你不用担忧,点点头,我即刻下令撤离。”   棠儿惊悸不安,态度显得冷淡,含带质疑的目光直刺进他深邃的瞳仁里,“我能相信你吗?”   玄昱眸子里有种怜惜的意味,语气带着沉重:“玄沣的为人我算了解,鸟尽弓藏的事做了不少,你下决定前务必多思考。”   玄昱不希望她过于紧张,起身离开,即刻下令官兵撤离,棠儿疲乏已极,浑身一软,紧绷的情绪骤然松懈。   熬过惊心动魄的一夜,青鸢悄悄上岸,确定安全后收锚摇桨,消失在一片袅袅湿雾中。   天色微亮,雨渐渐停了,各府官员均受尚誉之命赶到江宁府,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此番到底所为何事。   玄昱冷睨众人,转脸对白川道:“将箱子抬进院里,浇油,准备点火。”   “是。”   众人跟着玄昱站在廊下,眼见灼灼火焰燃烧起来,六只木箱不刻便被烈火吞噬,升起的纸屑好似鸦雀在空中盘旋。   密档的事尚誉略有耳闻,他面色晦暗,心如明镜却装出一点迷茫,故意朗声问:“敢问太子爷,您烧的是什么?”   熊熊火光印在玄昱坚毅的脸上,他回头看着一众官员,“这是许鹏程十数年的战绩,尚大人不知,各位心中可明白?”   此言一出,官员们瞬间会意,惊恐惶惑,有甚者双腿禁不住打摆子。   许久后,明火燃尽,数个木箱烧成一团黑泥,官员们直瞪着眼,陡然松了口气。玄昱抬头望着天色,话音沉重地说:“从今往后,某些人尽可省心,安枕无忧了。”   官员们人人自危,心中骇然又存着侥幸感激,立刻跪作一团,拱手却不知该说什么。玄昱挥手叫散,径自离去。   调玄奕到江宁的是太子廷寄,五百人数不多不少让兵部知道是个麻烦,玄奕思索半日,命亲兵统一换便装低调出行。   天方破晓,玄奕在燕子帆下船登岸,但见霍东早已等候在码头,迎上来拱手道:“十一爷辛苦。”   玄奕细看他,“太子哪里不能调兵,此番究竟何意?”   霍东左右看看,低声道:“太子正在围剿白莲教,命我转告十一爷,以助剿为名亲跑寒山镇,务必将许鹏程和秦宗运押送到北京。”   玄奕略一斟酌,疑惑道:“我没几日还在北京见过许鹏程,这人就回来了?”   “我的人消息准确,这两人都在。”霍东将那边的具体情况仔细道出。   玄奕虽是新进,遇事却思虑极多,“出兵不是小事,总得有白莲教徒才行,万一有人干预怎么办?”   霍东赔笑道:“江宁的兵将暂由太子调动,只需稍稍提防镇边的绿营即可,等您抓到两人,我会将白莲教徒送来,您是顺路捕拿。”   看来太子运筹帷幄,早就计划好了,玄奕笑道:“太子事事周到,妙在‘顺路’二字。”   霍东神色严谨,“太子有令,事不宜迟,十一爷行动要快。”   许鹏程从北京回来,深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里香汤美人,简直是神仙般的生活。他实际也知道自己为九爷办事,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是秘密,一旦出事,九爷第一个定要宰了自己封口。   两人泡在温泉池子里,秦宗运身上尽是肥膘,胸口肚皮上,肉像发好的馒头面儿又白又软。见他心事重重,笑问:“瞧你气色不好,明日跑江宁立马回来,这地方大,保能藏好九爷的东西。”   “你哪知道我的愁啊?”许鹏程打起温泉水沾脖子,长叹一声,“说句心里话,九爷这人哪里都好,只是那张笑脸总感觉藏着几分阴险。你先前想把老季的绿营兵养在庄子里,其实我就是只避猫鼠,最怕当兵的,好不容易不与十爷打交道,这才发觉九爷更可怕。”   秦宗运吃了一惊,“九爷口碑顶好,素日待人不错,你还有这顾虑?”   许鹏程不屑多辩,不疾不徐地说:“太子一日不离开江宁,我这心里总是不安,你等下派人叫老季过来。”   秦宗运嘿嘿笑道:“这要废什么劲,老季就在隔壁。”   “是么?那你还不赶紧叫他过来。”   不一会儿,小厮们卷起长竹帘,季大勇满脸谀笑道:“给两位富老爷请安。”   许鹏程擦一擦眼睛,“你那帮兄弟,我每年冰炭钱没少给,干脆进庄子,随便哪里都能住,我再给你们加一份月钱,你看如何?”   季大勇一脸狡猾,“爷给个明白话,到底要兄弟干点什么?”   许鹏程笑道:“放心,无非是庄子里巡哨,转转,我能亏了你们?”   这种白拿钱的好事季大勇当然答应,点头笑道:“一年难得调兵,我们这些当兵的咸菜窝头,冷灶冷炕苦啊!爷这么体恤,我们兄弟没脸白占便宜,往后爷就是衣食父母,就算要去拼命,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许鹏程等的就是这句,“这感情好,爷们不差钱,要的就是兄弟们这份心。”   待季大勇回去,秦宗运的胖脸上带着笑,手抚一把肚皮上的肥肉,“请佛容易送佛难,你这办事我看不懂,不要他们也是你,现在要也是你,口还夸得那么大。”   “我心里发慌,如今最怕有个风吹草动,先把兵请进庄子,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夜半无声,一抹黑影推窗潜入,睡在外的女子尖声喊叫,一柄明晃晃的腰刀忽地一闪,顿时鲜血飞溅。许鹏程猛地惊醒,仿若见鬼,那寒光熠熠的刀刃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楼前跪着百余人,玄奕穿着厚重的铠甲,脸上带着几分狠劲戾气,冷眼瞧着众人问:“哪一个是秦宗运?”   火光中,胆小者脸孔发白唯唯诺诺,不敢开口却将目光投向秦宗运。   玄奕提着剑,缓步走向秦宗运,秦宗运慌忙磕头,“爷别动气,有事好商量。”   玄奕心中自有一把算盘,谁都知道九哥有钱,况且出了事有太子担着。他命人将秦宗运带进偏屋,关上门道:“听说你富可敌国,要钱还是要命,你自己选一个。”   秦宗运知道他们不是专程来打劫的,猜想定是太子的人,颤抖着回:“钱有,但是九爷的,您不怕?”   玄奕一脚踢到他的腹部,“你他妈觉得老子敢来,还会怕么?”   秦宗运痛得咧嘴,迫于压力威胁,不等屈打成招便主动交代出金库的位置。玄奕立刻带亲信赶去金库,只听锣鼓喧天,哨楼上的看守扯脖子大喊:“进贼啦,快抓贼啊!”   松明火把在夜风中呼呼作响,亲兵已经不受控制,冲上去就杀。哨楼上的人将铜锣擂得山响,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犬吠声,各屋纷纷点起灯光。   玄奕顿感不妙,大声下令道:“抵抗者杀!”   “是。”亲兵们潮水般涌过去,片刻后,哀嚎声不断,仿若下了地狱般令人毛骨悚然。   亲兵杀光看金库的人,摸钥匙打开门,火把一照,一堆堆,一箱箱,满目都是数不清的金银!   哨楼上陡然爆出烟火,带着尖锐的声响,“唧--砰--”七八发在夜空中炸开,光束灼目,乱落如雨。   玄奕有些慌神,经过一番思考,命亲兵加快速度将银子抬到车上。他的脸突然变得狰狞,杀气腾腾,箭步冲进偏屋一剑刺入秦宗运的心口,秦宗运闷哼一声,殷红的鲜血淌了满地。   季大勇衣带不整地领着几十兵勇赶到,营兵至南门蜂拥而入,刚冲到温泉楼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刀光剑影,人们尖叫着四散而逃。   亲兵统领忙带人迎上去,不敢将事闹大,更不便随意亮出身份腰牌,冷生生道:“我等奉命剿白莲教,你是哪个营的?”   季大勇揎臂提刀,一脸凶神恶煞,见这帮人明显比自己的多顿时泄气,“你们是谁的人?”   亲兵统领冷笑道:“没长耳朵么?老子剿白莲教,你说老子是谁的人?”   自己眼皮子底下哪有白莲教,太子爷这是草菅人命!季大勇吓出一头冷汗,手一招,灰溜溜带人撤离。   灼灼火光下,玄奕突然后悔,此事将成为一生的污点,有了这个把柄在手,太子对自己可保可弃。他沉思片刻,承认自己经验不足无法善后,索性下令放火烧掉金库。   冲天大火借着风势快速蔓延,整座楼不刻就成了一座火焰山,熊熊烈火连成一片,山坳间明如白昼,来不及逃出去的人发出凄厉的嚎叫声。   许鹏程被亲兵押到马车上,整个人都是虚的,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帮人若想弄死自己,连尸体都找不到。   火势越来越大,仿若激怒的火龙不断翻滚,浓烟在天空腾起老高。季大勇派人上山观察,等大队人马撤离后抓人问金库位置,却见此处早已毁于火海。   楼阁坍塌,山林照得一片殷红,烈火疯狂焚烧着,带着震耳欲聋的爆裂声,迸出道道火光……   黎明前,闪电从云缝里窜出来,闷雷过后下起瓢泼大雨。   季大勇命营兵去金库的位置查探,营兵们不刻便传来喜讯,他们从灰烬中寻出数万黄灿灿的足赤金条。原来这金库有夹层,秦宗运当然不会轻易交代,情况紧急,玄奕的亲兵也来不及发现。   霍东的人两年前就混进了庄子里做杂役,探子马不停蹄赶回江宁,禀报道:“回太子爷,十一爷的人抢去多少金银不得而知,绿营的人又寻出不少。”   玄昱让玄奕来办这件事,正是无法确定许鹏程有没有买通绿营的人。事情完全不在控制范围内,愤怒和沉重爬上了玄昱的脸,他着实理解不了玄奕的行事作风,究竟是人心皆贪还是他的运气足够好?   这么大的事很快便传到北京,玄沣损失惨重,额上青筋霍霍乱跳,心中再激愤也只能强装若无其事。他现在只希望能尽快处理掉许鹏程和秦宗运,毕竟,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   多家红楼被查,一时间整个秦淮风声鹤唳,家家红楼门可罗雀,一派惨淡光景。   听雨轩基本恢复原样,因风口紧,连打茶围的客都不进了,妈妈去衙门打探,金凤姐蹲了大狱,但有县丞照拂没吃到亏。   又过几日,听雨轩好不容易进来三两个客,还是穷酸先生,听说生意不济壮着胆子来捡便宜。掏出几两银子就敢点姑娘,还问住局,可把妈妈们气坏了,拉长着脸把人轰出去了事。   两个妈妈叉腰骂痛快了,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只能叹气。棠儿出钱请大家吃大餐压惊,姑娘们凑在一起谈笑,打雀儿牌,写字作画,别有一番趣味。 第13章 意不尽 (13)   青鸢马不停蹄到达北京,顺利将密档交给玄沣,玄沣与几个心腹门人商谈大半夜,果断将密档付之一炬。   卯正一刻,两排御前禁军手按宝刀,鹄立丹樨之下,三十六人抬的御驾迤逦而来,静鞭三声后,皇帝入座“正大光明”匾下。以宰相赵庸为首,众官员抱文书鱼贯而入,一字跪下,朗声齐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庄严肃穆的大殿内气氛格外紧张,皇二子玄桓的一份奏章引起朝堂震荡。玄桓做事低调,有城府野心只不过从不外露,他以借书为名时常与太子走动,落了个太子阵营的名声,实际这些都是掩人耳目,主要也是做给皇帝看。他整日埋头写书,很得皇帝满意,此番是受人点拨,觉得显能力的时候到了。   此等蠹国之事千古罕见,吏治腐败皇帝是知道的,但没想到程度超乎想象。他勃然大怒,立刻命玄恒,玄正,会同刑部,顺天府有司衙门严审许鹏程,追溯背后主谋。   玄沣满心焦躁,面色铁青,生出一种大难临头之感,恨不能一脚踢死这个闷声恶狗一样的二哥。   六箱,怎么不干脆凑个整!太子有没有真正缴获密档只有玄沣最清楚,可是他能怎么样,能说三箱都没满,你太子信口开河,密档是我自己烧的?他料得没错,此事果然没有这么简单,现在闹到万岁面前该如何收场,满朝上下都盯着自己,出手必定被抓。   任谁也想不到,和玄沣一样焦急的还有玄奕,他心煎如火面上却毫无动静,早在回京的半道上就想宰了许鹏程,可又不敢全然违背太子交代的事务。   退朝后,皇帝接连收到地方官员弹劾太子秦淮狎妓,破坏江宁治安,纵容兵勇放火烧镇的密折。他心中震怒,等情绪稍缓,单独召见赵庸,冷冷说道:“一个吏部小官,没人主使敢干私建密档的事?太子不请朕的旨意专擅处理,当众焚毁密档,简直是胆大包天!”   赵庸小心看着皇帝的脸色,缓缓道:“许鹏程乃卑污小吏,能经营这么多年,有人背后支持那是肯定。”   皇帝踱步到长窗前,回头盯视赵庸,口气已经缓下来:“你继续说。”   万岁开了口,赵庸委实难安却也不得不继续发言:“臣斗胆妄言,天下安定,本朝吏治积弊已久,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文武百官,谁能保证不被卷入?若密档没有销毁而是到了万岁手中,万岁看还是不看?太子镇之求静,此举恰是稳定朝局,亦是为万岁排忧。”   他谨慎少言一个字都不肯多吐,说得含蓄却透彻。皇帝负手看天,深思片刻道:“你去传玄正过来。”   春试结束,常敬霆兴冲冲准备去听雨轩,却从父亲口中得知棠儿讹诈五万银子的事,心好似在滚油沸水中烹了一遍,灼痛难忍。   小翠神色慌张地跑进来,不用开口,棠儿也猜到常敬霆今日会来,只淡淡一个眼神让她出去。   多完美的一对,女方姿容娇美,男方温文尔雅。眼前的一切果然验证了常敬霆先前的猜测,他心头辗转翻腾着被嫉妒撕扯的痛楚,还有能噬人的愤怒。   棠儿停了弹奏,娇滴滴地说:“我累了,手指好痛。”   张公子执起她的小手,摘下鹿角护甲,温柔在指尖一吻,“还痛么?”   棠儿娇笑着搂上他的脖子,轻声道:“不痛了。”   常敬霆体会到被刀剑刺中心脏的感觉,脸上覆着沉重阴霾,紧咬着牙,大步跨进屋内。张公子先看见他,脸瞬间变了颜色,将棠儿松开,冷冷道:“金妈妈说你久不见客,看来这话是假。”   棠儿看一眼常敬霆,显得满脸无辜,指尖绞着纱绢,“这么多人赶春试,新认识几位客人当然正常。”   张公子从袖口拿出数张银票,拉开棠儿的领口塞进小衣,“下回若再主动,你懂的,我可没耐心陪你练琴。”   张公子起身离开,昂首冷瞥常敬霆一眼,常敬霆回视着他,眸光如刀似剑,恨不能杀了他一解恨意。   屋内一时沉闷得怕人,棠儿随手将银票取出来,仔细数了数,嫣然一笑道:“真大方。”   常敬霆两眼瞪直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肯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仿若从未认识过,“棠儿,我知道你心思玲珑,坦白告诉我,我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此刻的场景在棠儿心中已经演练过多次,她将领口露出的粉色春纱兜肚系带整理好,笑得灿如春花,“何来岔子一说,你也知道我开销大,哄他还不是为了银子。”   她的话字字戳心,常敬霆胸中涌出酸热,直堵得五脏似要爆裂。棠儿表现得无所谓,高高兴兴将银票收入匣子里,“我没旁人可宰,刚才又把那位得罪了,以后你可要多宠着我。”   常敬霆抓住她的手,眼中存着最后一线希望,“我父亲说你向他讹诈五万银子,棠儿,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   棠儿用力将手抽回来,坐回鸾筝前缓缓拨弄琴弦,“讹诈这字眼真难听,到底银子才是最可靠的,哪天我老了,不美了,唯有银子能温柔待我。”   常敬霆已然不再抱有幻想,眼眶发热发红,胸中气血翻涌,激动得五内俱沸,不甘心地问:“棠儿,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为什么要践踏我的真心?”   棠儿挤出勉强的笑,神情显得淡然,“我本就是倚门卖笑之人,若你认为对我付出了几分真心,没能得到满意的回报,我也没法子。我习惯自由,嫁了你不能散漫,趁现在该玩就玩,多捞银子才是正事。”   闻言,常敬霆急火攻心,一口怒气奔上喉咙,面孔因为暴怒而扭曲,“倏”一下举高手臂,巴掌扬起又攥紧成拳。   棠儿鼻子一酸,主动将脂粉厚重的脸送过去,一副任杀任剐的模样,扬唇道:“我知道你生气,只管打,你痛快就行。”   常敬霆的心紧紧揪着,活像车轱辘上绞着一团麻,双目隐有泪光流动。她的脸这样小,脖颈这样纤细,冲动一巴掌下去会是什么结果?   见他的拳头迟迟没有落下,棠儿强忍着心中难受,继而又道:“我们这行最懂巴结,下回来照样笑脸相迎,你不是想住局么?银子到位,想对我做什么都行。我啊,看着细皮嫩肉,实质打也好,骂也好,本就是供男人肆意痛快的。”   “闭嘴!”常敬霆锵声打断,心中的痛苦已经转变成绝望,泪水瞬间流下来,狠狠道:“一直以为你出淤泥而不滓,随狂流而不下,原来是貌美无华,肌白不洁,神妍不清,气柔不秀!”   他的羞辱令棠儿感觉自己丑如骷髅鬼怪,她强颜欢笑,表现出企图挽回的样子,“好啦,不过是找你爹要了几个钱,至于这么气么?”   常敬霆紧紧盯视着她,那眼神仿若想要穿透这副外表干净的皮囊,看清楚她的胸膛里面到底是一颗多肮脏的心,怒道:“这是几个钱的事吗,你若真心与我好,能得到的何止五万?可惜你的心太贪太急,再也没有欺骗我的机会!”   常敬霆负气转身,猛地将梳妆台狠翻在地,“哗啦”一阵巨响,胭脂水粉,金钗首饰洒满一地。娘姨和丫鬟们慌忙赶过来,见他怒气冲冲不敢上前劝阻。   棠儿无力地坐回去,仰首呆目,再也无法坚强,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抑制不住。   常敬霆愤怒地砸烂屋内所有物件,唯一没动坐在鸾筝前的她,扔下一叠银票决然而去。   棠儿捂住脸,终于大声哭出来,她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去伤害别人。她认为感情的本质基于门当户对,利益交换,似乎又对这个世界的规则什么都不懂。心仿若被无形却极钝的刀子割着,或重、或轻、或快、或慢、一刀一刀,永无尽头……   棠儿病了,发起高热,浑身虚到发颤,小翠细心伺候,帮她换下额头上已被体温烘干的帕子。   阿秋进来,笑吟吟道:“四爷来了。”   棠儿微微一怔,忙伸手去拢帷帐,小翠立刻抬手从铜钩上拉下帷帐仔细合拢。玄昱已经进来了,没有贸然靠近她的床榻,只是低声唤了一句:“棠儿。”   沉而稳重的脚步声缓缓停止,棠儿似乎能感受到他迫人的目光近在咫尺,哑着嗓子道:“我患疾不便见客,四爷请回。”   玄昱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情绪,语气却故作轻松:“打此刻起,你尽管把我当成肥羊,要钱出钱,要力出力。想要什么就直说,大大方方就好,我一定会尽力让你满意。”   棠儿不知道自己为何感觉委屈,也许还是因为过往对于他的单恋和想象占据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翻身朝里,“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我哪儿敢宰四爷,我只想靠自己清清静静过日子。”   当爱情降临,不堤防,不怀疑,展开双臂迎接这份生命赋予的神迹才是正确的事。玄昱的声调不大,缓而柔和:“你可以试着接受,我心中一直念着你。”   棠儿细想数次交集,从不认为自己的姿色曾打动过他半分,心中一片无奈凄凉,“四爷这话的意思我懂了。”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玄昱说:“我想看看你。”   陶罐中的药煎开了,浓重的药香味弥散在屋内。   终于,她没有拒绝,于是,有一只骨结修长的手绾起帷帐。   明亮的光刺入眼帘,棠儿不由眯起眼睛,抬一手遮挡光线。玄昱穿一身白衣,胡须剃得极干净,瞳仁明澈,精神又温柔。   棠儿眉心微蹙,突然有种错觉,仿若看见了他眸子里的情意。   她憔悴苍白,发乱糟糟散在肩头,整个人似瘦了一圈连双颊都凹陷下去,玄昱精刮细算的理智被彻底碾压,眸子里尽数怜惜。   棠儿细细一想,轻声问:“四爷方才说的还算数么?”   还好,一切没那么糟糕。玄昱将娇小的她收拢在怀中,报着虔诚的,或许不该出现的,深刻又内疚的心情。   “只要你一句话,金凤姐很快就能回来对吗?”棠儿有信心,相信他在江宁待不了太久。   玄昱的心有些复杂,是的,他永远知道用什么方法能以最高效率达到目的,而棠儿窝在一个看似宽阔的怀中却感觉不到安全,眼底只剩无尽无边的茫然。   之后,玄昱又来过一次,出手大方并不清场,只如普通客人那般随意。棠儿不愿应付却强撑着打起精神,脂粉在脸上抹了一层又一层,极力让自己看起来美一些,惹人怜爱一些。   避无可避,她的虚情假意还是用在了自己这里。每和她的目光触在一起,不论是茫然的,还是发怔的,或者走神的,玄昱相信她感受不到这样美妙的心动之感,他没有调转视线,因为他无法不去迷恋这双清澈澄明的眼睛。 第14章 意不尽 (14)   终于放榜,常敬霆三场连捷,从万余考生中脱颖而出,高中头榜头名。常世良大喜过望,在春风得意楼宴请主考及其他贵宾,席中叫了多个局,撇开听雨轩都是当红倌人。   酒气衣香,燕语莺声,姑娘们眉目递情,抱琵琶和弦一齐唱起开篇。   常敬霆闷不做声,不刻便喝得满面醺醺,常世良担心出事,命姑娘们上前代酒。常敬霆的诗流传秦淮,因有一首写的是美人更是红楼女子,姑娘们拜读后皆心生倾慕,殷勤满满地围过去。   常敬霆醉了,忽然看见心上人,热泪从眼眶中直溢出来,一把抱住她,“我原谅你了,不,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羡慕夹着嫉妒的目光纷纷投来,这位美娇娘千欢万喜,根本没听清常敬霆在说什么,羞得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清早,大门外爆竹连天,妈妈早已准备火盆让金凤姐跨过来去去霉运。大家纷纷上前问好,金凤姐忍不住大倒苦水,絮絮叨叨,每句开头必是脏话,把她的相好县丞老爷骂得畜生不如。   金凤姐似乎猜到了什么,就上两回来的神秘金主对棠儿大加盘问:“丫头,那位四爷是不是太子?”   棠儿不便透露玄昱身份,以头疼搪塞过去。等金凤姐离开,知忆伸手探上棠儿的额头,略一犹豫,小声说:“昨晚,小水仙的客摆四双台,常敬霆来了,带的是林云娘,听说就这几日,他在邀月阁花下几万银子。这样豪气的客就跳槽了,若被金凤姐知道也许要骂,你先想想怎么应付。”   闻言,棠儿嫉妒不已,目中雾气凝聚,视线模糊,“银缸斜背解鸣挡,小语偷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寡贵,夜来新惹桂枝香。金榜有名,美人在怀,他自该春风得意,我才不消担心,抬脚走人就是。”   晌午的阳光透窗而入,地面晃晃明亮。知忆面露忧色,端起药碗给她,“瞧着常敬霆对你百依百顺,这才几天就另投他怀,原也是个耐不住半分寂寞的人。”   棠儿蹙眉喝完药,情绪得到缓冲,平静地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天涯路远,各自安好。”   知忆接过药碗顺手搁下,温言劝慰道:“再难受也要顾着身体,人都是这样,到了自己这里就看不清了。”   天近黄昏,院里传出呜呜痛哭声。自杜若被张超拐走,跟着是小蝶嫁人,再是月娥也有人赎身,金凤姐一直在张罗,要添新人。两个小女娃是孪生姐妹,年约十一二岁,似懂非懂,吓得埋头嚎哭,惹得金凤姐一阵不耐心烦。   妈妈笑着拿零嘴来哄,无奈两人吓傻了,哭得越发凄惨。这么小还不知道反抗,金凤姐也就不打了,看着哭哭啼啼的两人竟动了恻隐之心,叹息一声进到正厅。   棠儿从小翠口中得知此事,突然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找金凤姐谈判道:“出个价,我家缺两个丫鬟。”   金凤姐定神看了她片刻,把眼皮一翻,懒懒地说:“这世道就这样,你能救几个?”   棠儿只感胸膛内异常难受,一如当年被妈妈用鞭子抽打,坚定地说:“谁也无法改变这个世道,能改的只有自己,过去的我无能为力,而现在,我要尽力而为。”   金凤姐打鼻孔里“嗤”了一声,没好气道:“十万!”   棠儿把一双眼睛仔细打量她,意态闲闲道:“你能拿到多少?”   金凤姐气得一下坐直,板起脸孔道:“我说丫头,我刚从大狱出来心里够烦了,你别跟我唱反调行不行?”   棠儿的神色宁和自若,“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老了,谁会愿意经常买点东西去看看你,陪你说几句贴心话?”   金凤姐被她说得心虚,重新靠回软榻,“人市上的小丫头要买多少有多少,打明日起我天天去逛,看你有多少银子跟我抬杠。”   棠儿不再多言,长裙一曳,翩然的身影已经出了门外。金凤姐知道她脾气倔,认定的事一定会去做,跟着去到院里只找她要了四百两银子。   上了马车,两个小女娃跪在棠儿腿前哇哇大哭,不住恳求道:“求姐姐大发慈悲,放我们回家吧!”   看着那两张相似度极高的脸,棠儿只是漠然,“起来吧,我不会放你们回家。”   话音犹落,两人哭得愈发凄厉,惨白的脸满是泪痕,带着无尽悲痛惶恐,重重将头磕下去。   这一刻,棠儿想起了自己,及笄妙龄,分不清到底算不算被迫,就那样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尽管那条路注定孤独,但自己无需像天下千万女子一样以嫁为命,终身禁锢在一座宅院中。   棠儿等她们不哭了,清脆地启齿道:“金凤姐说了你们的事,家中困难还不至于饿肚子,若是回去,谁能保证不会被再卖一次?一百两就将你们卖了,这种父母以后不要来往。我买了你们做丫鬟,你们好好干活,将来手里有银子,托人送几个回去就算报答养育之恩了。”   离开江宁前,常敬霆的内心如有狂风在肆虐呼啸。他的情如泉涌,疯狂想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蛮横,她的毫无道理,甚至生气时的拳头……   他又后悔了,甚至可以冰释前嫌,无条件原宥她。五万两而已,到底只是个爱钱的女人,既然这么喜欢又何必计较呢?   他想去见她,只求那个势力的女人能看在钱的份上与自己重归于好。   多可笑,情的代价竟要摒弃自尊,而她不过是个有钱就能相好的卖身之人而已。他笑了,颓然坐回椅子上,真该死,这个可怕的念头真该死!   多数人眼中她只是玩物,而她是否存有自知,还是继续沉溺在玩弄感情,用小聪明套取钱财的游戏中?   终于,因念生痴,因爱生恨,嫉妒向他体内灌入源源不断的愤怒。他恶毒地希望她尽快老去,如艳红的牡丹花,在盛放过后速速凋零。她因贪婪而丑态百出,会见识到这时间最轻蔑冷漠的目光,往后,她是死是活,快乐痛苦,再也无干!   百般踌躇过后,常敬霆还是来到听雨轩。   和风微醺,带入满室花香。棠儿的手臂倚在窗沿上,泪水无声迸出,情果然是这世间最能伤人的东西,看不见血,却能令人痛不欲生。   只要迈入这道门槛就能见到她,常敬霆眼眶一热,很多事在脑海中逐一清晰,“你总是不讲道理,就像是我辜负了你。”   举目而望,梨花落尽,雪白的花瓣铺得一地无隙,年年复复,如此这般倒也不应感到叹息。她的泪水潸潸落下,声音荏弱而沙哑:“是我没有遵守规则,身在烟花柳巷,公子付出一分钱财,我当偿还两分情意。”   常敬霆心中生痛,脸上浮出悲切怅然,“何必惺惺作态,你的客人都是家财巨万,我和他们同属一类,死心塌地,争先报效。我不算花丛老手,你也不见得精算老辣,过去如何待你是我自愿,何谈偿还一说。”   与其大度,棠儿情愿他如上次那般发泄情绪,至少自己的心不会被歉疚折磨。   得不到她的求软回应,常敬霆沉默许久,将复合的念头彻底打消,真诚地说:“那日的话太重,你别放在心上,感情也是一种博弈,先爱的人早就输了。我是害怕寂寞,眼神和行动时刻都想追随你的狗,而你享受独处,正是那只优雅的猫。”   仿若有数不清的芒刺蜇在身上,棠儿万分难受,感觉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痛。   唯美不过初见,相思不过昨日……   常敬霆的心剧烈绞痛着,终于将那几个字说出口:“我走了,此生,不见。”   他竟用了“此生”二字,棠儿抑制不住悲伤,泪目望向珠帘,盼望又拒绝他能出现在面前,心绪复杂至极。   那道影子消失,脚步声也跟着听不见了,棠儿定定坐着,可灵魂已经冲出门外,卑微地企图抱住那个离去的人。她想象着自己抱住了他,而他也心软地原谅,他们的心会在这一瞬间靠拢,疯狂拥吻,誓言永不相弃。   可是,浮生梦短,一时甜蜜过后她该如何面对未来?   棠儿想起钱塘才女苏小小,微颤着手指拈起墨锭,颤颤下笔: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胜种田。不眠的秦淮河灯影靡丽,画舫轻摇而来,歌女们弹琴唱曲,朝岸上公子回眸勾笑,一张张惊艳或娇俏的面孔闪过,顺着水流芳踪难觅。   玄昱知道常敬霆来过,只坐了片刻,见她喝完药便离开。他绝非不想多待,相反,他喜欢这样静静陪在她身边,哪怕不发一言,只要距离较近就会满足。   这种迫切入迷并未影响玄昱的理智,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她很难过,任何一句应付,勉强露出的笑容,这些都在耗费精神心力。他必须拥有绝对的耐心,一寸一寸,一点一点靠近。   前脚离开,白川立刻有消息报过来,玄昱心中一紧,立时回到听雨轩。果然,那个尚在病中,一脸萎败之色的女人,此刻正靠在一个相貌猥琐的男子怀中。   玄昱一时热血奔涌,一时又如坠冰窟,眸光朝前凝望,大步而去。   待他再次离开,棠儿发疯似的将身旁的男子赶走,情绪激动过后,无力地将脸贴在桌上,心中空荡荡的无所依托。绵绵情意,幢幢画面一帧一帧涌上脑海,她满腔眷念,一下感觉心向往之,一下又心如死灰。   不到一刻,玄昱回来了,带着探究的眸子深视棠儿,她静静趴在那里,仿若失去了身体内的尽数力量,娇小而柔弱。   棠儿撑起身子坐好,泪目仰视着他,鉴辨他的愤怒并不深,勉强一笑道:“我乃带病枯容不便伺候,四爷哪天若再想起,想来便来,不送。”   未关严的两叶蝉翼纱窗发出规律的窸窣声,仿若风中的麦田,整片过往,青涩韶华,一浪一浪漾动翻伏。   绵长的思想脱逃后,玄昱的语气暗哑低沉:“你对常敬霆也是如此?”   他高高伫立在眼前,仿若一尊无悲无喜的神邸,棠儿情绪毕露,脸上悲伤分明,“我喜欢他。”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这份短暂的感情能有多深?玄昱深邃的眸子里微蕴着苦涩,语气自然:“你喜欢他,我喜欢你,这很公平。”   棠儿目光漠漠,心中经过万重挣扎,唇角浮出一丝惘然的笑,“三年前,你送我回听雨轩的那个晚上,我受了打痛得快要死去,玄沣毫不怜惜地覆在我身上,任我如何哭求也无动于衷。穷人必须忍受饥饿,白眼,轻薄,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羞辱,我试过一头撞上柱子,可决心不够坚定。后来我想开了,破罐子破摔,心甘情愿,尽力让自己对身上的每个男子都存着满腔感激。”   她的话锥心刺骨,玄昱面上平静,心却再次遭受凌迟。如果说,过去的她像是被飓风刮倒的麦苗,而他会用爱和双手去呵护她,将她受伤的心安置在莲台之上,朝朝暮暮,虔诚供养。   棠儿悲凉地笑了,双目一下子变得血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不算这天底下最精明的妓,但绝对是领悟能力最快的。我用最短的时间学会如何痴声娇气去哄人,用这身好皮囊,从内到外的柔软来骗取金银。高矮胖瘦,樵夫流民,只要给银子,我都会尽了好本事,这些毫无半分勉强。你刚才的话,我能判定为,你也想要我的身子对么?”   玄昱看着字字泣泪的她,一下明白了很多事,心绪在搅动,嘴角却是无由平静,“若说不想要你的身子,很明显是假话,你做生意精明,老九也没把你当做摇钱树。你说这些无非引我难受,可惜打错了算盘,你当我是谁,觉得我应该为当年的事内疚么?”   应该么?苦涩的笑意自棠儿嘴角缓缓扬起。她突然激动,笑得发髻都松散开,一头青丝摇摇欲坠,“要我是简单一句话的事,太子何必弄得这么麻烦?”   她骤然止笑,微颤着指尖去解盘扣,艰辛酸涩地发言:“得到你想要的,如果可以,请放我一马。”   作者有话要说: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钱堂歌妓苏小小乘车出游,巧遇才子阮郁的青骢马失惊,两人因此结缘一见钟情。苏小小以此绝铭志,后迫于时势身份不能与阮郁厮守,积忧成疾,病殁后葬于西泠桥畔。 第15章 意不尽 (15)   “收起你这套不情不愿,自以为是的牺牲精神。”玄昱强压下心头痛楚,脸上依旧看不出有任何情绪,“自出生,财富美人于我触手可及。我有正妃一人,侧妃三人,庶妃两人,妾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你觉得,令我追求的会是一个红楼女子廉价的身体么?”   倔强一击而溃,仅存的些许尊严被彻底摧毁,棠儿仿若失去神魂,只剩不断流泪的双眼略显出活气。   她茫然地仰着脸,清澈的瞳仁中流露出汩汩不绝的忧伤,不论容貌,仅凭这副柔弱足以令任何人心软。玄昱俯身拢好她肩头的衣裳,将她合身拥入怀中,话音出奇温柔:“这世道本身就是个大泥潭,文官的朝服绣的是禽,武官的朝服是兽,我的朝服上是蟒,披上权利欲望的外壳,谁人不是魑魅魍魉。”   灯烛炽目,印在玄昱脸上分外明朗,他面容安稳,语气带着怜惜坚定:“人必须向前看,我能想象这三年你经历过什么,甚至在心里见过更不堪的画面。如果你心中难受想要倾诉,我会听,若你不想提及,我永远不会追问,从始至终都是我在请求你的感情。棠儿,你值得这天底下最骄傲的我,爱你。”   芜杂的意念蓦然翻转,龟裂的心仿若重获新生,棠儿承认自己是个谎话精,哀恸的目中竟有明显的感动荡漾起来,心绪复杂至极。   “棠儿,不是每个人都具有慧眼。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走了,你以后有我。”玄昱冰冷的手指穿过她的鬓角,手掌覆上侧脸,闭目轻轻在她额头一吻,气息缓慢靠近。   棠儿一僵,瞬间被强大的压迫感笼罩,轻薄的睫毛垂下来,轻启齿关任他亲吻。   她这么甜,玄昱的胸膛内一阵颤栗,心与身的双重欲念操控,这个吻无限轻柔怜惜,一时忘情,感觉她弱得无法呼吸才离开。   额头相抵,这一刻如此美好。玄昱抱她入怀轻抚后背表示安慰,心中明白她并不愿意,如此顺从也许是将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   脸侧,他强有力的心跳节奏逐渐平缓,棠儿知道自己极贪婪,渴望被爱,贪心到想要任何关心和怀抱。   棠儿一夜未眠,清瘦的脸颊黯然苍白,匆匆赶去邀月阁,得知林云娘早已出发为常敬霆送行。   街口人头攒动,车声如潮,络绎聒耳,小贩在两旁搭着简易的棚子,所卖物件琳琅满目。出城的人排起长队,蜿蜒足有半里,马车行得慢,棠儿的心越来越急,泪水在眼眶内打转。   骤然传出一阵马蹄声,玄昱拦下马车,掀开门帘将棠儿拦腰抱出来放到马背,飞身而上,一踢马肚疾驰而去。   白川策马上前,对守城门的兵勇亮出令牌,兵勇立刻打开另一边通道单独放行。   棠儿终于看见常敬霆,前面是三辆马车,他骑马行在最后,背影显得那么疏远孤清。   距离越来越近,玄昱勒紧缰绳,马儿局促喘气,四蹄不安分地来回踢蹋。他当然不愿看见她对别的男子痴情一片,或者重归于好的深情画面,冷脸将她抱下来,上马折返而去。   眼见常敬霆越来越远了,理智令棠儿不肯开口呼唤,只是踉跄着追出,眼睁睁看着他身后扬起尘灰,在视线中变小远去。   所谓咫尺天涯,咫尺是无法跨越的鸿沟,天涯便是此生不见。棠儿脸上满是泪痕,这是一张惨如弃妇的脸,写着幽怨枯萎,她努力向前走,只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此生,不见……   君心似流水,日夜无歇时,他的感情来得热烈,去得斩钢截铁。棠儿仿若歧路迷羊,又或是被人遗弃的猫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   许久后,她冷静下来,极力劝说自己:这很好,他和他母亲一样脾气暴躁,他有一副好体魄,耗不尽的热情,风流多情,眠花卧柳,即使能嫁给他也不可能幸福!   可是,她不甘心,她还没爱过,付出过啊……   就在棠儿精疲力竭,歪在地上的时候。斜照的日光一闪,玄昱一声不响,俯身抱起邋遢的她,用一身昂贵干净的衣料,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将这个满身灰尘的人捡回马车。   风和日暖,新柳摇曳,园子里极幽静,锦鲤悠闲穿梭在清澈的内湖,一丛丛芭蕉抽出嫩叶,墙边的海棠结满了花骨朵。   阳光晒在身上暖意融融,玄昱用厚实的肩膀和双臂将她收拢在怀中,下颔贴近她的发顶,虔诚安静,希望能通过这个拥抱将力量和意念传入她心中。   宫女用托盘端来养胃的山药粥,玄昱扶棠儿坐好,盛起粥喂到她嘴边。棠儿双目盈盈,两行眼泪如脱线的珠子快速滚落,“我要吃肉。”   玄昱想安慰,想为她拭泪,情绪却异常紧张,“太医说你的身体太虚,等好些才能吃肉。”   棠儿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瞳仁越显清澈明亮,顿生委屈,将脸扭向一边。   不刻,宫女们端来十数样热菜,焖酱豆腐、蛤蜊蒸蛋、红烧茄鲞、酸笋鸭汤、清蒸芋头、白菜蒸火腿、清水菜心、炒三鲜、莼菜羹等,刚出锅香味扑鼻。   棠儿执银箸的手控制不住颤抖,夹起什么又掉,泪水再次涌出来。   玄昱命宫女去拿木箸,抬手挖一小勺蒸蛋喂她,棠儿吃着,泪眼汪汪看着目光温和的他。   终于,她有了力气,将嘴里塞满食物,低头“呜”地哭出来,玄昱低声安慰,如同这世间最温雅耐心的男子。   以倔强为名,往后的她不想再与痛苦同息同行,她哭着又捡爱吃的大口嚼,直到累了,搁下箸趴在桌上。   玄昱倾身托头,将柔若无骨的她抱回房间,细心拢好被子,“等你醒了,心情会好起来。”   玄昱离开了,空气中似乎还留着一些关于他的什么。宫女们将一束海棠插到白玉瓶中,窗扇跃跃晃动后被风吹开,似一页翻开的书,正开启新的篇章。   人一旦做出错误的事,必须要用无数心力和更多措施来掩盖这个错误。玄奕从寒山镇的行动中抢得玄沣的百万银子,兴奋的同时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一手秘密安排人盯在顺天府,一手派人去安徽将许鹏康接到北京,大步流星进去玄沣府里。   玄沣觉得万岁圣明,就好像上次户部追缴欠银的事,一旦下定决心必会彻查,越急就会越乱,越乱就会越错。此刻,所有目光都紧盯着自己,一步走错再无回头,不采取行动肯定是正确的做法,正焦头烂额之际,见人过来忽地一惊。   玄奕精神饱满,摆出一副笑脸道:“听闻九哥身体不适,这也不像有病的样子。”   玄沣对他恨得要死却不得不极力忍耐,再看一眼许鹏康,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惊异了,“啊?哦,这点小病不算大事。”   玄奕嬉皮笑脸,“我怎瞧着九哥的脸一阵发白,又一阵发红,口齿也不利索了,要不,我给你请个大夫瞧瞧?”   玄沣温文尔雅,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素日并不喜怒于色。只在这一霎,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装着视而不见,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怪异,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玄奕笑他佛面蛇心,虚伪毕露,装起糊涂道:“呵,我这好心多余。”说完,头也不回就甩手走了,把气得发颤的玄沣干撂在原地。   玄沣直起腰杆,一改平日和善,脸色阴沉地盯了许鹏康半晌方道:“眼下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能来北京?”   眼前这张英俊的脸由阴沉变得歹毒,透出狠戾杀气,令人不寒而栗。许鹏康目光炯炯,躬身施礼,规规矩矩道:“法不传六耳,我们兄弟口风最严,忠心耿耿,请九爷务必保我大哥一命。”   要许鹏程死绝非容易,要堵住所有人的嘴难度就更大了。玄沣沉吟片刻,笑意又回到脸上,招手示意他坐,“这事我比你急,这不正在上下打点吗?”   许鹏康虽不是魁梧身材气场却足,四平八稳地坐了,大胆谈判道:“我大哥早预料有这么一天,存有一箱密档在别处,空口无凭,请九爷给个可信的承诺。”   连他也敢来逼迫要挟,玄沣本就如被油煎,一听这话,又生气又上火。   许鹏程早就对许鹏康交代过,一旦出事,最想让他死的人是九爷,故而早预备着后路。许鹏康也能想到自身性命有危险,但十一爷是太子一党,与九爷是对头,有密档作为底牌自己又站在中间,投鼠忌器,料九爷不敢动手。   玄沣安抚好许鹏康,思虑再三,第一次踏进玄奕府中,这是个解不开的死局,自己只能暂且与老十一达成共识,至于往后,谁也猜不到,更顾不了!   当晚,许鹏康用过晚饭后突然暴毙,七窍流血,这个呼风唤雨,风光一时的安徽盐商被草草埋入一片人迹罕至的山林。   三声堂鼓敲得轰轰隆隆,就在玄正与玄桓商议这会儿功夫,衙役架着许鹏程大步而入。   许鹏程原先就在吏部,对于审案流程一清二楚,若有罪证不可能还在这里,只有不出卖九爷才能保自己一命。他带着重枷,并不清楚听雨轩的事,梗着脖子道:“二爷,三爷,为何抓我?”   这狗奴才脖子够硬,玄桓冷笑道:“还敢开口,你的罪自己没数?不提纳赃受贿,单私建考功密档你便是凌迟死罪!”   许鹏程一听,朗声道:“二爷,我可不知道什么密档不密档的,思来想去,我闲来无事抄过几出折子戏,这也算犯法?”   听了这话,玄桓傻眼了,一旁的玄正猛地拍案而起,喝道:“我这就拿笔,你若是写不出折子戏,大刑伺候!”   玄桓沉起脸,接话道:“谁不知你在哪个府里走动,老实交代,谁指使你做这件国法不容之事?”   说到审案,眼前这位二爷明显是个外行,许鹏程嘿嘿笑起来,“在下不才,但请三爷拿出纸笔,我不刻便能交出好戏。对了,京城有个宜兴斋,两位爷想听戏,待我写好请他们唱一出?”   他的态度坦然强硬,玄正和玄桓一个眼神对视,竟开始为难起来。玄正神色庄严,冲衙役大喊一声:“人生薄皮贱骨,不信你的嘴有板子硬,来人,大刑伺候!”   “扎!”   许鹏程突然色变,大声道:“二爷三爷若要屈打成招,我只能当冤死鬼,不过,这案子想必惊动万岁,动刑有损两位皇子爷的声誉。”   四个衙役面目凶狠,就要动刑却被玄桓制止。玄桓看一眼玄正,附耳小声道:“三弟,这人过于狡诈,此案有万岁监督,你我不可莽撞,商议后再做定夺。”   许鹏程虽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但也知道此事有缓,笑道:“我行的直,坐得正,还请两位爷明察秋毫还我清白。”   许鹏程安然无恙被带走,玄桓思考许久才道:“许鹏程知道老九一定会保他,要不我们直接将顾虑禀报万岁?”   玄正仔细斟酌,“这案子确实难审,要是太子在就好了,明日早朝,你我一起上折子请奏万岁。”   顺天府大牢黑暗密闭,两排松油火把穿过长廊,空气弥漫着腐浊阴冷之气,这是一种接近诡异的冷冽,偶尔传来囚犯受刑的哀嚎声,甚是令人恐怖。   这里硕鼠窜行,食物难以下咽,犯人叫苦不迭大声囔囔,两个狱卒拿棍子一阵敲打呵斥。   “嘎吱”,狱卒打开门,提着食盒进来,两道拉长的身影在昏昏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森然。许鹏程闻声而起,神情带着几分谨慎,不料来人行动狠毒,一人控制住他,另一人捏着他的鼻子将酒往口里灌。   骤然一阵骚乱,狱卒们纷纷赶去重罪牢房,只眨眼的功夫,许鹏程浑身抽搐,口中血沫不住往外喷涌……   作者有话要说:   魑魅魍魉:古代传说中的鬼怪,也指各种各样的坏人。 第16章 意不尽 (16)   许鹏程未审先死引发轩然大波,龙颜震怒。这是御笔亲点的案子,玄沣虽有重大嫌疑但暂且逃过一劫,而玄桓和玄正因办事不利被罚一年俸禄。   此刻,皇帝对玄沣厌恶至极,已然看清这群不争气的儿子,有利就争,有事就躲,不是莽撞就是居心叵测。有那一两个能办事的,往往事情办了祸也闯下不少,留下一堆烂摊子还要自己收拾。   再说这个可恶的老九,勾结盐商舞弊偷税,想来上次诬陷太子之事他定有份。老九表面忠厚宽和待人,背后居然私建密档要挟控制百官,还有能力在这么严的关口下将黑手伸进顺天府,其心可诛!他身为皇子富贵已极,府里养着数个门人智囊,这些人整日不为朝廷谋事,除了太子位,谋的还能有什么?他精于结党,如今又掌着内务府,皇宫警卫,内侍太监,一旦串通老大篡权,后果不堪设想。   玄正闷了几日没出府门,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出缘由,此刻最想要许鹏程死的人当然该是老九,只是老九似乎没有这么大的便利。老十一在顺天府的门人不少,偏这时候顺天府死了两名衙役,如果真是老十一干的,他有什么理由为老九善后?   朝局混乱,远离北京的玄昱倒是十分清净,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好事或者坏事。玄沣笼络人心的重要方式是钱,玄奕烧毁温泉山庄的做法已经令他伤到元气,想要瓦解其利益结盟,首先要抑制敛财收入来源。   一觉睡醒,棠儿感觉轻松了许多,明丽的阳光照在花鸟屏风上,两个小宫女趴在床头打盹。   视线由迷蒙逐渐变得清晰,精致考究的楠木家具,若不是帷帐颜色有出入,棠儿甚至会以为这是在三年前,自己刚被送到玄沣的房中。那日宴前,她惶恐怯懦束手无策,金凤姐嘱咐她要乖乖听话,痛了可以闭上眼睛,但一定要忍耐。她知道这些代表什么,绝望地拖着发颤的腿在房内绕圈。最纯洁的初次应该属于心爱的人,她不能任由摆布,趁着去净房的时机,悄悄在鼻子里挖,捧住鼻血染在裤子内。   命运女神似乎热衷于玩笑,又好像刻意安排一般,玄礼带众人行跪礼,棠儿没想到要被迫献身的对方居然是玄昱。不过,玄昱表现冷漠,并不受玄礼暗示诱导。棠儿当然不肯下车,多希望玄昱能扭转这个阴谋,救她于涂炭烧灼的厄运中,但是奇迹没有发生。唯一侥幸的是,若没有先前那个荒诞的举动,那晚的她便会被玄沣玷污。   廊下的牡丹肆意盛放,如火如荼,似一种近乎招摇的释放,不懂羞怯,无需保留,那是令人目眩神迷的艳丽。   宫女们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将丰富多样的早餐摆上桌,小碟子配着各式开胃酱菜,骨头粥、莲子羹、鸡汤、蒸酪乳、冰糖燕窝、八宝蒸糕、鸡丝蒸糯米、玉米馒头、卤水鸭、甜豆浆、炸丸子、煎饼、汤包等等。   棠儿一脸茫然地望着满桌碗碟,玄昱盛一碗燕窝放在她手中,“先吃这个。”   片刻后,玄昱见她不肯吃,拿回碗,打开一个深蓝绒面的小盒子,里面嵌着一枚璀璨争光的戒指,豌豆大的粉钻光芒耀目。他唇角微扬,低声道:“我没有哄过女子,除了这个,实在想不出其他能令你恢复心情的点子。”   棠儿似乎没有听他说话,只是木然发怔,一头乌发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玄昱拿出钻戒执起棠儿的手戴入指间,轻轻将她揽在怀中。   他的肩膀足够宽阔,衣裳间有一种甘冽的味道,原来被他怜惜只是这种感觉。棠儿又生出无限委屈,恨意再次涌上心头,稍稍酝酿情绪,缓慢说道:“我父亲是李存孝,经常说起你,勤奋好学,天资粹美。我一度坚定地认为我的一生将属于你,即使你对我这样的倾慕者一无所知。我长大了,不甘心这一切在沉默中进行,会在纸上写满你的名字,满心雀跃地等待,等着你的出现,就像等待命运降临般虔敬。”   “玄昱,如果不是命运捉弄,我一定能等到机会出现在你面前。我父亲获罪被流放,我和家人无衣无食自生自灭,本以为此生无缘,可我居然在生存最窘迫的时候遇到了你。”   这话听着愈加刺心,玄昱阖目,默默不曾得语,只在须臾,怜爱,惋惜,懊悔全都涌上心头。   棠儿悲凉一笑,多少还是生出了几分心酸,“那日的你穿着一身白衣,一双眸子明若星辰,你的出现如同这世间最璀璨的光。我以为自己的心产生背叛,万没想到,不久就在宴中确定是你。我根本来不及开心狂喜,你的吻和我想象过的完全不一样,毫无半分唯美可言,我只能感觉到紧张,以及无法抑制的伤心痛楚。”   这番简直是诛心之言,玄昱终于明白她先前为什么会说希望这辈子听见,却从未遇见过。他努力令自己恢复理智,心却如被刀绞般难受,暗哑低声道:“你能将这些说出来很好,告诉我,我要怎么做能让你好受一些?”   棠儿悲不自胜,泪水淌满双颊,凄咽着,一字一噎地说:“曾经,我没有见过你却饱尝过相思的滋味,此刻面对你,我只感觉苦如饮毒。你亲手毁了我心中的宫殿,现在却想给我搭建一座茅屋,你觉得我应该心满意足,对你的慷慨感激涕零吗?”   玄昱眼眶发热,心中惊痛,又如被乱刀绞着五腑六脏,将颤颤发抖的她拥紧,“棠儿,你要清楚,那时的我对你并无感情。帮你须有情份为动力,而不帮出于我的本分,我并不欠你,将那该死的过去忘了好吗?”   忘,说得真轻松啊,玄昱,你知道我曾怎样虔诚地单恋你吗?压抑在心底的委屈骤然爆发,棠儿哭着握紧拳头打向他的肩膀,似要将怨气全数发泄出来。   玄昱眸子里含着点点亮光,怜惜地抚上她的后背,等她情绪缓和后,慢慢说道:“二十六年前,有个尊贵至极的婴儿诞生在紫禁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最幸运的孩子,因为他的父亲是天子,母亲是一国之母,外祖父是当朝最有权势的辅臣。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孩子长大后将继承所有的权利和财富。”   这就是玄昱看似平淡的开场白,接下来的语句如清风细雨洋洋洒洒:“正是这样一个尊贵幸运的孩子,他的生命却是以母亲的难产死亡作为交换,襁褓中的他由别人抚养,只在画像中见过那位美丽纯良的母亲。他三岁被册封为太子,每日卯时由谙达掌灯送去读书,申时休息,年复一年,风雨无阻。他的父亲有数不清的女人,还有很多孩子,一度多到需要思考才能分清谁叫什么名字。父亲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很早便教导他作为太子的责任。他的外祖父声称为他肝脑涂地,可未经密谋就在天子出征时发动政变,逼迫天子交出江山大业。那场政变最后以失败告终,他的外祖父正在死亡名单内,作为政权受益者,这个年轻人遭受到此生最大的挑战,他的生死仅在父亲的一念之间。”   讲述中,玄昱的语调尽力保持着平静,“他根本无法与父亲的力量抗衡,面对死亡也并不勇敢,他第一次在那个礼仪制度严苛的宫殿内奔跑,没人知道那时的他处于多少弓箭手的瞄准之下。那个幸运的他有很多家人,可除了父亲的疼爱,很多人都盼着他死,他的养母很善良却暗中宠溺,培养他专横跋扈的性格。他曾为了保护自己做过很多努力,甚至将自己伪装成刺猬不许任何人靠近。奔逃的前一刻,他失去了父爱那道唯一的保命屏障。他跪在母亲的画像前默默流泪,听见整座宫殿被包围,他的侍卫被尽数斩于刀下。”   棠儿听得心惊肉跳,鼻子发酸,滢滢欲泪,仰脸看向他。   玄昱不想被她看见自己的软弱,将下巴靠近她的发顶,继续说道:“御前侍卫簇拥着他的父亲进殿,脚步声,盔甲运动和刀柄摩擦的声响令他噤若寒蝉。他终于明白,失去父亲庇佑的自己,只是一只没有刺的刺猬,脆弱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皇权面前无父子,他一定会死,站起身看向那个天下最强大的人,真诚做了最后的道别。他说:父皇,来生我还做您的儿子,只是,希望我能出生在普通人家。”   这一刻,两人的心因艰辛的过往而靠近,棠儿心中一酸,泪水再次涌出来,动一动,想抱他又将手臂垂下。   玄昱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无人在意一个储君的愿望和尊严,在父亲那里,我是臣,亦是他最看中同时也最怀疑提防之人。在百官和兄弟面前,我又是君,但凡出点错误就会遭手足兄弟群起而攻。外人看来我占尽威风,可他们忽略了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以史为鉴,在太子继位这件事上顺当的例子少之又少,而争斗残杀屡见不鲜。”   这些话玄昱从未对人说过,他沉默片刻,平声又道:“权利于我成则生,败则死,我每日必须思考,时刻都在防备。那日在老城隍庙,我清楚令奴才买下你,奴才回来交代被三个小鬼蒙蔽,人财两空。你的第二次出现过于意外,你这般聪慧,不会猜不到玄沣的目的,当时的我趋于理智,果断选择了规避风险的方式。棠儿,那是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为无情辩解,不断揭开伤口,痛的永远只是你自己。”   曾有的质疑豁然明朗,一腔委屈如花落水逝。棠儿突然发觉他和自己的思维方式竟有些接近,不久前,自己正是这样安抚知夏。疼痛易忘,伤疤未愈,这场阴谋中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实在不该因几句话,短暂的感动去试图理解任何人!   两日后的北京,夜色惨淡,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一匹如风快马急行至太子府邸。   接到密信,韩柱昂首阔步,大喝一声:“来人!”   六个精壮家丁立时站过来答应一声,韩柱神色严峻,冷笑道:“把李忠义这狗奴才绑了!”   “是。”   须臾,几人闯进东屋将李忠义困得结结实实,一个家丁照李忠义腹部猛踹一脚,李忠义咧嘴挤眉,两腿一弯就跪下了。   韩柱眼神发狠,“呸”一口唾沫照他的脸碎过去,怒骂道:“能让太子爷专程捎信回来,你这没棒槌的狗东西算活够本了。你去金鲤胡同会那两个小娘们,回回被我盯在眼里,你这狗贼也配得上忠义二字为名?”   李忠义还是懵的,见韩柱面孔狰狞,突然意识到事态严重,磕头如捣蒜,“胡总管饶命,奴才受人逼迫,但从没干过坑害主子的事啊!”   韩柱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大声吩咐道:“动手,绞死这个卖主求荣的狗贼!”   两个家丁得令,随手抽出李忠义的腰带,一人一边,强悍有力的手套住他的脖子相缠一绞,下了狠劲,手臂肌肉高高鼓起。   一个明闪印得天地通亮,紧接着爆出一声炸雷,震得屋宇都晃了一晃,旋即,整个北京城又陷入无边夜幕中。   倾盆大雨敲得瓦片“刷刷”直响,李忠义恐惧地瞪着血红的眼,双腿剧颤,裤腿被尿液浸湿……   见他彻底断气,家丁从他折断的脖子上扯下腰带,拱手复命。韩柱的语气毫无半分温度:“去郊外找个粪坑,把这狗东西扔进屎尿堆里一并填埋!” 第17章 意不尽 (17)   林木葱郁,花开锦绣,正值江南多雨时,阳光普照却下起了绵绵细雨。   玄昱去房间却没见到棠儿,听着琵琶声走进园子,穿过白玉回廊,远远看见那抹粉衣身影坐在亭子里。仿若这一刻是静止的,明媚的光覆在她脂粉未施的脸上,那是一种不被世俗沾染的纯美。   棠儿鬟髻轻盈,抱琵琶端坐,神色恬静,指尖下的曲子悠悠婉婉,徘徊回荡。   玄昱眼中的景物开始归于正常,轻风微至,挟着万线银丝飘洒轻荡,将园林浸润在雨幕中。   余音缭绕,湿漉漉的瓦片,花枝横斜,水珠颤颤,深幽小径,苔藓翠竹,阳光折射下的湖面泛起缕缕涟漪,一派说不出的轩朗意境。   相由心生,她绝佳的气质带着一种生淳,又如一泓清流,这一瞬间,玄昱再次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诚然,他有过数次面对美色的悸动,只是,她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就像面对一扇神秘的窗,那窗后将是无法预料的风景。   可能是衣裳轻减的缘故,她神色温婉,纤纤腰身不盈一握,整个人好似融在一幅浓墨淡彩的烟雨画卷中。   她带给玄昱的视觉冲击如此强烈,以至于玄昱为自己的难以自持感到羞耻,不得不移开目光,“你还病着,不能受凉。”   棠儿报以惘然,带护甲的指尖依然留恋在弦上,须臾才说:“我要离开这里。”   玄昱多想看见她笑,看她澄明纯粹的欢和喜,看她怎样将微蹙的眉舒展开,听她把每个平淡无奇的语句说得充满趣味。只要能简单轻松地相处,他的心将入迷,暗自狂舞。   玄昱笑意清浅,抬手折下一截海棠花枝递给她,“养好身体我再送你回家。”   阴霾散去,自有晴朗归来。   泥融飞燕子,竞相衔泥筑窝,滴水檐下的大石臼覆满苔藓,里头的金鱼胖鼓鼓的,成群偷吃水面的浮萍。   棠儿坚持喝药,感觉身体已经恢复,看书累了抬手按一按脖颈,听到水花搅动不禁注目。金鱼们贪心地挤在一起,刚潜下去又冒出头,尾巴一翻再潜下去,圆圆乎乎煞是可爱。   日头渐暖,宫女们过来伺候棠儿洗发,在温水中滴上清香的花露,先将她的发用皂液洗净,再涂抹蛋清重新淘干净,最后用西洋润发香精过水。   玄昱见棠儿坐在日光下,一头秀发如瀑,从宫女端着的托盘内拿来厚绒帕,顺手将她的长发一拢。   棠儿转过脸,目光一不小心又触到一起,脸微微生出润色,伸手去拿绒帕。   玄昱的手还在她丝丝分明的三千乌发中,这一刻,他们离得如此近,她翘翘的鼻尖,青色衣领下的脖颈白若凝脂,发间的香味沁人肺腑。他神和似水,胸膛内又出现了那种特殊的颤栗感,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棠儿一怔,慌得将脸向后仰,看一眼低头伺立在侧的四个小宫女,颦眉表示不悦,“不许亲我!”   玄昱很是难为情,招手示意宫女们退下,浅笑道:“入目无二人,情不自禁,下次会提醒自己。”   棠儿眼神里带着满满的质疑,突然不想吃亏,双手抱在玄昱的脑后,重重的吻瞬间落在他的唇上。   玄昱的心陡地一颤,被她啃得唇角发痛,双臂一揽,正要回应却被推开。   棠儿的脸似被胭脂染透,手背用力擦唇,似要将他的味道彻底抹去,挑眉道:“我也是情不自禁,若有下次,一定将你咬出血来。”   玄昱敛不住眸子里的笑意,唇角上扬,“你好像不会亲吻,或许我可以教你。”   棠儿只感觉脸烫得像要燃烧起来,勉强镇定,似娇憨又似认真道:“亲吻这种事当然要分对方是谁,我虽客来客往,到底也没比上四爷经验丰富。”   只在一霎,玄昱的嘴角立刻沉下来,炽烈的心仿若陡然被冷雨淋透。   她尽力表现出风尘女子惯有的随性,话语透出轻浮:“玄昱,不要表现出在意的样子,冷漠才是你该有的表情。我做妓很开心,怎么形容呢,可以说财源滚滚,名满江宁吧,要你什么同情。”   玄昱从未像现在这样陷入被动,盯了她片刻,眸子里冷彻如冰,“怎么,你还想挂个牌子不成?”   闻言,棠儿不恼,一双笑目不偏不离地回视着他,“好主意,牌子上就写买卖兴旺,生意兴隆,落款处题‘皇太子玄昱赠江南名妓李棠儿’,最好加盖个太子小玺。”   他负气离开,留下一园和煦空寂。   惹他生气简直是痛快极了!棠儿的心砰砰狂跳,将长发梳理到肩侧便于晾干,心中承认,玄昱身份尊贵,表现出的好意,说出的喜欢,多少给了自己一些鼓励。   她犹豫片刻,想将戒指取下来扔掉或者还给玄昱,可是这枚戒指实在太好看,一圈碎小的宝石点缀着中间那颗闪闪炫目的粉色宝石,样式精巧特殊,真摘下来需要极大的决心。   玄昱坐在书房内,情绪如何都难以平复,不停回想着她的吻和羞红的脸。人心真是个无情又古怪的东西,这些日子听闻的都是纵火酷死,剿杀计划之类的事,不论多么惨烈,对他也就是一声叹息的分量。当面对她的对抗或者难过流泪的脸,他才明白自己的心并非刀枪不入,反而敏感到能因一丁点细节难受得如被灼烧。   这场冷战仅持续了两个多时辰,棠儿闷在房中,玄昱主动过来,用生硬的冷笑话试着引她心情。   最终还是一桌丰盛的晚餐打动了棠儿的心,一品海鲜锅、酒炖八宝鸭子、火腿熏白菜、口蘑烧鸡锅子、酱鹿尾、脍银丝、香炸酥肉、水晶虾仁,大葱爆肚,满桌都是粉彩荷花盘。周边是一色珐琅小碟,精致宫点,时鲜水果,琳琅满目不及细述。   棠儿兴高采烈地拿起银箸,不下几口就吃不动了。玄昱想起她是苏州人可能喜欢吃得清淡些,让宫女撤下口味重的菜,重新端来海鲜时蔬等。   中央的长炭炉上架着一只焦香的烤羊腿,色泽金黄诱人,烤出的油滴到果木炭上“滋滋”响。   棠儿心急地看着玄昱,看他在羊腿上撒上香料,拿金镶宝石小刀削下薄薄一片,正想动手却见他已经将美味递了过来。她直接用手来拈,吃完将满是油的手指含在嘴里。   她的眼睛太美,一弯一圆会说话一般,贪吃的样子俏皮可爱。玄昱情绪轻松,脸上的笑意更浓,再切一层熟肉努力去喂饱这只小馋猫。   转眼间,棠儿太饱已经吃不下了,在柠檬水中洗手擦干,双手托腮定定看着他,心中暗叹:只用英俊来形容他的相貌明显过于简单枯燥,他果然修养好,吃饭的样子着实好看。   有种甜蜜的氛围在灯影中游荡,玄昱搁下银箸,抬目直望过去,眸子里蓄满情意,仿若要将她凝视自己的样子深深刻在心里。   棠儿心中一乱,忙背过身去,脸又开始发烫了,这感觉真特别,雀跃中带着慌乱不安。蓦然发现,身后那个玄昱和想象中的正在高度融合,她心底的那座宫殿还在,还如一个华丽的梦引人沉溺。于是,这个刚吃饱却喂不熟的白眼狼拼命提醒自己,不行,绝不能喜欢现实中的他。   阳光照进书房,花枝剪影印在窗纱间如一幅细致的工笔画,宣德炉上,一缕香烟袅袅回旋。   玄昱执笔立在书案前,定神看了棠儿良久,下笔画着什么,再抬头,专注的目光再次落在纸上。   多宝格内的鎏金自鸣钟“当”一声响,上方的盒子打开,从里面跳出一只金色的小鸟。   棠儿正在欣赏墙上挂的一副米元章诗文,看那西洋钟表很是有趣,拿出怀表核对时间,转过脸,双眉一颦道:“不许你画我。”   玄昱深邃的眸子里仿若存着云淡清风,唇角带笑,“我没画你。”   棠儿将怀表收好,从书架内拿一本书,过了好一会儿,见他又看自己随即下笔流畅,不悦道:“既不画我,那你看我做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认为,那我无话可说。”玄昱对她展开画纸,淡黄的宣纸间分明是个轮廓清晰,裙袂飘飘,束着飞云髻的仙女。   棠儿窘得脸一红,将书放回原位,走到小书案上研墨,回看他,认真下笔。   玄昱脸上尽数笑意,“我不比你小气,随便你怎么看,怎么画。”   棠儿埋头作画只是不理,片刻后又抬头看他,长时间的,仔细的,复又认真画起来。   玄昱见她这么快就搁下笔,语气轻松道:“宫廷洋画师给我画像,一张用了两月有余,你速度这么快,定是胡乱画了一通。”   棠儿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我没画你。”   玄昱会心一笑,表情如她方才那般凛然,“既不画我,那你看我做什么?”   棠儿亮晶晶的眼睛适着几分狡黠,抬手亮出答案,质地极佳的宣纸,纸间画的赫然是一个大耳招风,憨头憨脑的猪头。   玄昱绷不住笑,坐回椅子上,单手撑着额头极力掩饰窘迫。   棠儿也笑,看了看窗外,辞别道:“多谢四爷照拂,我这就走了,不必相送。”   花深似海,尘质不扬,毫无波澜的分别,玄昱确实没有相送但安排了马车。棠儿感觉有种不舍的情绪在心里滋长,挑开窗帘看向那面朱红的门,就好像那道门随时对自己敞开,而他始终会在那里。   须臾,她为自己莫名其妙的错觉感到好笑,收回手,将明媚的阳光和粉墙碧瓦拒于窗外。   春意盎然,芳草新绿,秦淮河柳条轻舞,妇人们三两成群,家长里短,挽衣袖蹲在水边的石阶上洗菜淘米,浣衣捶布。   近来,听雨轩的生意不好,金凤姐焦躁得无法形容,一个不顺眼就开口大骂。听闻棠儿回来,立时换了一副嘴脸,喜笑颜开地出去迎接,上下打量她一番,“宝贝丫头,瞧着瘦得,就快成了鸡精架。”   棠儿粲然一笑,抱了金凤姐的胳膊撒娇,“我真可怜,每天做梦都在吃鲍鱼螃蟹。”   金凤姐高兴地拍拍她的手背,“还是我这儿好吧,鲍鱼螃蟹小厨房有,只管放开肚皮吃。”   棠儿心情愉快,她知道,自己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忘了常敬霆这个人,还有玄昱也要一并忽略才行。   满桌都是棠儿喜欢吃的菜,猫儿得了条红烧鱼,躲在桌下“呼呼”吃得欢快。   金凤姐对面而坐,像是见了亲闺女,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这些天上门的客都指定要打你的茶围,眼睁睁瞧着那些个金主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的心啊……”   棠儿边吃边听,突然觉得喜欢簪花熏香的她十分亲切,将吃了一半的螃蟹往桌上一放,拿帕子印嘴,“去请元公子来。”   金凤姐一愣,随即怨道:“这都过去有一年多,怎现在想起他?”   棠儿在铜盆中洗手,用玫瑰露漱口,“我乏味得紧,也倾慕他的文采。”   “那冤家老早做了驭娇楼的当红倌人小莱,听说花银子没数,先前你对他不理不睬,此刻恐怕我去堵门,人也不一定请得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棠儿立在案前,取出一张香味芬芳的笺纸,滴清水在砚台上,纤纤手指拈起墨锭。   金凤姐先前被蒙在鼓里,现在确定那位气质不同的贵客正是太子,想到棠儿应该完成了九爷交代的任务,试探道:“想必太子爷已经得了你的身子,他一日不离江宁你总得避着,淡了这股子热乎劲才好。”   “他又不给银子,更不是我的客,我凭什么要避?”棠儿执笔饱沾墨汁,娟秀的字落入桃花色的浣花笺上:郎如陌上尘,妾似堤边絮。相见两悠扬,踪迹无寻处。酒面扑春风,泪眼零秋雨。过了别离时,还解相思否?   金凤姐起身,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好一阵,“我可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伤了那位的面子,恐怕要惹麻烦。”   “不过逢场应戏而已,太子比九爷更有权势,若真看上我,我还不赶紧贴上去?”   棠儿将笔置于笔架内,晾干笺纸上的墨迹,继而又道:“退一步讲,他真不高兴,我还能没应对的法子?无非装个可怜,扮几回柔弱。”   见她还在斟酌,棠儿索性至铜镜前开始整理妆容,笑笑道:“闷了几日,我要出门走走。”   求客人照顾只能由旁人代劳,主动相求便是自掉身价。这丫头鬼精,金凤姐瞪眼从案上取来拜匣,将浣花笺装到里头,“丫头,你可没心替我挣银子,我去总行了吧。” 第18章 意不尽 (18)   元公子先前还以为棠儿故作含蓄,情诗写下无数,了无回音后终于放弃,见了她清丽的字迹不禁心动,这字功底深厚,情意绵绵。他顾念小莱姑娘深情一片,没有立刻应邀,只回了封简短的书信。   病去如抽丝,情断如割袍。棠儿感觉很奇怪,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没了离别愁绪,现在想起常敬霆已经不难过了。突然想到万利钱庄的事,立刻收拾行李,穿一身男装独自登上前往松江的船。   遥望浩瀚的大海,一轮红彤彤的朝阳冲破云层,从海平面冉冉升起,瞬间将天际镀上绚烂的光芒。强烈的海风带着咸腥味,她倚在栏杆前贪看这番波澜壮阔的美景,久久不舍离去。   花家门首立着六个挺胸直立的家仆,见来人立刻进门通禀。不刻,两个丫鬟出来相迎,棠儿随她们进院子,庭院深广,花木扶疏,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香气。   一只白孔雀歇在蔷薇花架上,头顶翎毛轻轻颤动,另外几只孔雀在草坪上漫步,油光发亮的羽毛蓝中透绿,昂头挺胸,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副骄傲炫耀的姿态。   江夕瑶穿一件飘逸的洋缎长裙,拿西洋小银剪整理玫瑰花园,笑着对棠儿招手。   这样富足惬意的生活足以满足任何女子的求安之心,棠儿粲然一笑,快步走向她。   花室内的玻璃窗敞开着,粉白色的蔷薇密密层层,释放着缕缕清香,引得蜜蜂蝴蝶乱舞。   案上有一只景泰蓝福寿花盆,里面的盆莲长势正盛,展开的莲叶仅巴掌大小,十数朵铜钱大的粉莲含苞欲放。   江夕瑶将茶点端过来,碟子是精致的西洋玫瑰花案,小糕点色泽金黄蓬松香软。   不刻,花无心回来了,他穿一套贴身的箭袖,更显颀长俊朗,左耳上两枚洋钻耳钉璀璨莹亮。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外国女子,卷曲的金发如海藻波涛,眼睛湛蓝仿若将一片海洋储藏在内。她皮肤极白,鼻翼两侧点点褐斑看起来健康活力,穿低胸洋裙,腰身玲珑如一只春瓶,瓶内插的是一朵饱鲜艳的异域牡丹。   江夕瑶看着十分养眼的一双人,心中不胜欢喜,对棠儿道:“这是安妮。”   安妮抱一抱棠儿,打招呼并不流利。   午饭间,棠儿见花无心与安妮全程英文交流,半句也听不懂,目光落在安妮手上那枚钻石戒指上。   丫鬟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大闸蟹,每只足有八两左右,江夕瑶最是喜欢,先挑一只肥美的蟹放在棠儿面前。安妮显得诧异,与花无心笑着谈些什么。   碟子内放着整套吃蟹工具,小钳子和剪刀都是纯银打造,十分精巧。   棠儿手法熟练地剥下蟹脚,拿剪刀剪通两头,用蟹爪尖顶出蟹肉,在姜醋碟中蘸一蘸吃入口中。她十指如葱,耐心用剪刀剪开蟹螯,最后剥开蟹壳……   她优雅地吃完蟹,将蟹脚、蟹螯、蟹壳重新拼在一起,盘子里又呈现出一只完整的蟹。   花无心悠然欣赏她吃蟹的过程,安妮颇为惊异,不禁拍手鼓掌。   棠儿已经从安妮和花无心的眼神交流中看出两人关系,心中多少还是生出了一丝嫉妒。   饭后,安妮和江夕瑶去散步,花无心坐姿随意,单手撑着太阳穴,柔声道:“你竟敢一个人出门,寻我有事?”   棠儿看着他,一时有些怔住了,拥有金钱地位的人并非外人看见的随性奢靡,而是默默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她仿若顿悟,过往的苦难与艰辛,也许都是在为将来那个更好的自己做铺垫,“我想找你借六十万,利息为五分,最长期限六十天,有诚至钱庄作担保。”   花无心眸子里适着些许疑惑,坦然道:“五分利很高,六十万够吗?”   棠儿十分感激他的信任,真挚地说:“花无心,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花无心的脸上写着欢喜,立身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舒展着肩胛道:“我送你回江宁,下次不要单独出远门。”   跟丢了一段时间,白川终于重新获得棠儿的行踪,将她连日与花无心来往密切,频繁出入花家别墅的事如实道出。   玄昱的心猛地一抽,一改昔日冷静,极力控制方未失态。他肯放低姿态对她敞开心扉,不惜耐心等她与情郎决裂,可她似乎看不到他的半分好,竟以过河拆桥来回报。   玄昱的心火灼般痛苦,嘴边却浮起一丝苦涩怅然的笑意,款放在案上的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荧光耀动。须臾,他又难受了,心似被生生掰开,辗转翻腾着被撕噬的钝痛,可是上天早已选定他绝不可以失控,更何况是为女子。   如火的热情猛然换作冰一般的寒冷,求而不得的感觉如此难熬,伤心?好像不那么简单。难受?只恨自己的心为何不能就此骤停。   玄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他必须保有尊严,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日复一日,月月年年。他坚信这种忍耐不是逆来顺受,更不是妥协,而是能量积蓄,自制力的升华。   阳光下的小溪金光粼粼,鱼儿悠闲穿梭。一股血气涌上喉头,玄昱扬手,将准备送给她的蓝碧玺手串扔进水中。   辰时收账回来有些乏累,知道棠儿来了,快步进去茶厅。   棠儿将沸水倒入粉彩荷花杯内,看蔷薇干苞泡开变色,将第一道洗茶水倒出,再重新加水。她静心看花苞涨开,花瓣缓缓绽放,不紧不慢地说:“你在万利钱庄待了那么久,知道他们金库内的库银最低限额在多少么?”   辰时仔细思考,认真道:“任何一家钱庄,金库内的库银并不固定,这个很难说。”   棠儿拂袖将茶杯递过去,“万利钱庄的放贷业务比我们多,三四分月息的贷款都有,连续两个月的库银都在十三万左右,我刚在那里存了六十万。”   辰时着实吃了一惊,细细品味这话的意思,已经猜出她的用意,不由激动起来:“姐,你想试试万利钱庄?”   棠儿颔首,端茶轻抿,花茶甘美清香,“若将万利钱庄库银不足的消息传出去,一定会引发储户恐慌挤兑,一旦他们拿不出银子,有可能找我们求助么?”   诚至钱庄此刻资金充足,辰时完全不担心后续的事,斟酌过后道:“万利钱庄盲目放贷赚快钱,简直是自寻死路。这么重要的事都让你知道了,与其被别人占据先机,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棠儿垂目,戒指上的宝石光泽流转,璀璨如天空最耀眼的星,脑海中蓦地闪现出玄昱的脸,他凝视过来,温柔诚挚的眼神。她回过神,五指并拢细看这枚戒指,灼人的光束映上眉目,“等你好消息。”   辰耀坐在柜台内核账,算珠敲得“哗哗”响,不刻后进来道:“庄老爷已经补到了官职,欠我们的八千两银子看来是不打算还了。”   辰时一口接着一口吃茶,叹道:“小徒弟弄丢了欠条,我刚才就是去讨要这笔欠账。找官要账最难,软的人家不睬,硬的又不行,没欠条他不理我们的存根。庄老爷现在是同知,我们还得求他,他若实心不还,这笔账只能倒掉了。”   闻言,棠儿细细一想,搁下茶杯道:“千里做官只为钱,这位庄老爷不厚道,八千两不多不少,我们再跑一趟。”   到了庄府,辰时笑着上前对门房禀明来意,不一会儿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没好腔调道:“你有借条没,就敢一再上门胡闹,趁我家老爷不计较赶紧滚。”   辰时才来碰过钉子,那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说词毫不管用,无话可说,只得退开。   棠儿早有准备,将马车内的靠枕往衣裳内一塞,挺着“大肚子”下车,双手叉腰在庄府门前站定。   孕妇本就引人注意,更何况是这样娇美的小娘子,原本稀稀拉拉的行人好奇地围过来,不刻功夫,看热闹的已有十数人。   棠儿对那管家大声道:“叫你们老爷出来,他欠的一万两,连本带息一分也逃不掉。”   管家咬着腮帮子,不对啊,这人前脚来讨账还是八千,怎就耍起赖了?他一生气,疾言厉色道:“放屁!明明是八千,怎么一下就成了一万?”   话音刚落,辰时茅塞顿开,着实佩服姐姐的聪明机智。   棠儿一笑,朗声道:“哦,是八千,再不还要涨利息了。”   管家突然明白说错了话,懊悔不跌,苦眉皱脸道:“快一边去,少在这里胡搅蛮缠!”   棠儿不快地白他一眼,缓步来回慢踱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交头接耳,有人看出是欠钱不还,新凑过来瞧热闹的忙问情况,小声猜测这小娘子的身份。   棠儿不急不躁,单手撑在腰间,另一只手在高鼓着的衣裳上轻抚,有孕的感觉好像不错。   庄府门口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纷纷,管家一看不对,小跑进屋将情况禀报庄老爷。庄老爷气得胡子发颤,他手头紧,又知道钱庄没了借条,本已打定了赖掉这笔糊涂账的主意。担心被人误会养外室,也怕事情传开有损声誉,只能叫管家去账房拿银子赶紧打发人走。   艳阳高照,满山葱茏,树木森森,繁花似锦,一片生机盎然,这样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   看着花无心与非花,棠儿心中复杂,两人依旧是同色白衣,显得那么搭配,无法想象他们的分开是自愿还是出于被迫。   花无心和非花各拿一支四尺左右的镶金鸟铳,策马进去山林,不刻便传来巨大的枪响,林中飞鸟扑腾翅膀飞向远处。   不刻,花无心回来,跳下马将一只镶金短铳拿给棠儿看,“这是西洋简易式火/枪,刚试过,准确射程不足百米,紧急防身够用。”   棠儿掂一掂,又凉又重,蹙眉道:“你要我学这个?”   花无心点头,让非花将一只甜瓜稳放在石头上,持短铳瞄准,“砰”地开枪。   毫无准备,棠儿被吓得惊呼一声,脸色发白,心脏快从胸膛蹦出来。   花无心把发烫的短铳交给非花,伸手将棠儿圈入怀中,“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化,你要试着接受新的东西。”   棠儿看一眼地上稀烂的甜瓜,紧张地说:“被击中的人不是重伤就是没命,我不学。”   “有人在跟踪你,这个只是防身而已。”   棠儿猜测,盯自己的应该是玄昱,勉强一笑道:“我试试。”   花无心认真起来,在短铳内装上子弹,“一定要小心走火,即便不能射中目标,枪务必拿稳。”   非花重新放好甜瓜,等他离的够远了,棠儿吸气缓解紧张,在花无心的手把手帮衬下瞄准,屏息扣动扳机。   “砰--”子弹离膛,震得棠儿手臂发麻,发现甜瓜安然无恙,顿感欣慰。   这个小女人潜力无限,花无心注意到她手上的戒指,疑惑道:“粉钻的价值不可估量,谁送给你的?”   棠儿的笑有些僵硬,“一个不熟之人所赠,怪不得我分不出这是什么宝石,原来还是洋钻。”   花无心长眸半眯,冷梭梭地盯着她,“小碎钻价值不菲,中间这颗粉钻更不用说,这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宫中妃嫔都不见得有,什么不熟的人能送你这个?”   这戒指珍贵是肯定的,但万没想到如此贵重,棠儿心中一慌,“都说了不熟,这戒指肯定是赝品。”   花无心手中力道故施,将她俏丽的脸挤得变形,“棠儿,你遇到的都是什么人,也许我该重新认识你。” 第19章 意不尽 (19)   长久习惯使然,玄昱起得很早,洗漱过后去书房吃茶早读,窗户透进幽幽的蓝光,屋子里却是烛光明亮。   鸟声啾啾,廊外藤草繁杂意趣盎然,翠竹依依,书桌上有一盆小假山,里面植着青苔和石菖蒲。案上的白玉笔架,彩漆云蝠纹翠毫笔,龙纹砚台摆放得整齐有序,小香炉袅袅浮出丝缕香烟。   随着阳光渗入室内,玄昱的眸子里似有暖意,像是融入了窗外的春色,他凝着书,心却分毫都定不下来。他的自制力正遭受严峻的挑战,尝试用各种忙碌分散注意,可思念之情愈加强烈,如何都无法控制想去见她的念头。   白川已然看出主子的心思,迟疑了一下,微笑道:“主子想见棠儿姑娘就去呗。”   玄昱的唇齿仿若攒着无尽沉默,许久才将手中的书一掷,“她……最近在做什么?”   白川憨憨地笑,“棠儿姑娘每日待在店里,晚上回家,前日去要账可有意思了。”   “哦?”   “有位姓庄的,两年前在诚至钱庄借八千银子捐了一个九品同知,看情况好像是钱庄没有借据,这位庄老爷想赖账。棠儿姑娘那叫厉害,往衣裳里不知塞了什么,站人门口不吵不闹,先找对方管家讨要一万欠银。那管家不知话里有套,立马大声嚷嚷:我家老爷欠的是八千,怎就成了一万,这下门口看热闹的可都听见了。棠儿姑娘不跟他废话,挺着肚子在门口闲逛,那庄老爷被唬得不敢抵赖,当即就老老实实还了欠债。”   玄昱想象着当时的情景,脸上渐有笑意,情绪一时变得轻松,“你觉得棠儿是个怎样的女子?”   白川看向他,抚着后脑勺道:“棠儿姑娘又美又聪明,我看着什么都好。”   玄昱凝神片刻,表情故作淡之又淡,“那我呢?”   白川再窥一窥他的神色,犹豫片刻才道:“主子太严肃,女子总会喜欢爱笑的男子。棠儿姑娘昨日和花无心等人在郊外练习使用短铳,我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具体什么情况并不清楚。”   玄昱默默沉思,她显然是他生命中的奇迹,那么,他就该义无反顾地去爱她,接受时间的考验,郑重而无畏。   白川受命来到诚至钱庄,棠儿思虑片刻,欣然乘上马车。她心中忐忑,多次想过能不能接受玄昱,答案出奇一致。物是人非,他高立于苍穹之上,而自己落在尘埃之下,天悬地隔的距离,有些人的错过是命中注定。   已过申时,街上比白日还要热闹,卖小吃的纷纷赶来占摊位,吆喝声逐一响起。   棠儿轻步上前,将包着戒指的丝帕递给玄昱,“此贵重之物令我时时忧虑,担心被窃甚至不敢伸手,如此分心不如无此一物。”   玄昱若有所想,缓慢开口道:“这枚戒指上的钻石是洋务专员供于天子,由内务府用时四年多完成,父皇本要将它赠予我母后,可惜……”   他稍作停顿,继而又道:“我已经将它送给了重要的人。”   棠儿的心砰砰乱跳,强做一个平淡如常的微笑,“我不能要,你拿回去。”   玄昱的辞色淡漠,“这戒指早就是你的了,你自己处置。”   他迈开步子,棠儿心思沉重,只能低头跟在后。青石板印着熹微的灯光,毫不重复的纹路,像是一块块巨大的,深埋在地下被风雨侵蚀的书简,忠实镌刻着一段喧嚣的历史,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   许久后,棠儿立定不再走下去,心仿若被什么狠狠攥紧,泛起难以名状的疼痛感,坚决地说:“玄昱,我天生好记性,如何都无法原谅你。”   玄昱的心彻底痛了,仰首望着满天星辰,“看来你是选择性记忆。”   棠儿抿紧双唇,想将戒指放到他手中,玄昱转身,那戒指骤然飞出,划出一道耀目的光芒后随即消失。   棠儿一急,忙俯身去找,可石板道全是缝隙根本找不到。她清澈的目中瞬间蒙上泪水,生气地说:“玄昱,让我想想你的行为动力在哪里,你希望从帮助我的过程或者结果中得到什么。你乃天潢贵胄,断不可能真对我这样稍有美貌的‘妓’有兴趣。你心思缜密,知道我这样的风尘女子想要什么,你想放出感情的手段,好让我死心塌地,故而达到反用的目的。不过你想多了,我对玄沣没有那么重要,更不会成为你们之间权衡较量的棋子!”   她特地加重了好几个字的语调,清晰记得自己当初看似理智实为偏激的言语。玄昱心中的焦虑倏然淡却,真诚地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能免俗,单有美貌的女子对于男子来说多是一种占有欲望,很明显,这种迷恋持续不了多久。女子的美貌在大部分人眼中确是优势,但在我这里不同,因为拥有权利,我想获得美色非常容易。不能否认,你长得的确好看,我的眼光可与鉴宝专家媲美,确定美貌绝非你唯一的资产。”   他顿了顿,心是烫的,嗓音是低沉的:“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我不需要利用女子。善泳者溺于水,玄沣会输给他自己,同理,我最大的敌人亦是自己。棠儿,我从不认为你需要什么茅屋或者施舍,在感情面前,我们平等。”   好似城池倾覆,棠儿合身沦陷不可自救,连眼泪都带着甜味。她曾顾影自怜,非常悲观,那些别人所写的情书在他的真挚面前不具有任何感染力。   他们默认和好,白川和一众侍卫举着火把仔细搜索,玄昱满腔柔情,再次将戒指戴入她的指间。   不夜的秦淮河灯光绮丽,银花火树,镂金错彩,璀璨连巷通衢,灯市喧闹繁华,商家门前的各式灯笼灿若繁星,擎着灯沿街出售的小贩络绎不绝。   整条街异常拥挤,纸糊花灯、西洋琉璃灯、灯谜摊子、书画、零嘴铺、小吃摊、说书、唱戏、踩高跷、打莽式卖艺,各种生活百态都在这里上演。   玄昱牵着棠儿的手,给她买了小兔子灯笼,白川和侍卫们则前前后后分散保护,时刻秉持警惕。   卖糖人的小摊前围着好些人,玄昱拉着棠儿过去,微笑道:“喜欢哪一个?”   这里人多,棠儿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红着脸指一指那个小马的糖人。   玄昱眸光柔和,付了钱将糖人拿给她,棠儿眯眼一笑,心中比吃了蜜还甜。   突然看见有卖糖小果的,棠儿眼睛一亮,高兴道:“我要吃糖小果。”   小贩手中的草靶上丰富多样,有苹果,有山楂糖葫芦,有草莓串的糖葫芦,鲜亮的小红果串在一起,表面裹着透明的糖衣甚是引人食欲。   棠儿吃下一颗,歪头对玄昱笑,“很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玄昱心情愉快,眸子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腼腆,握住她的手,咬一颗在嘴里,味道甜得发腻。   一群人拥挤着去摸城门上的鎏金门钉帽,踮脚蹦跳格外踊跃,摸到的人眉开眼笑,被挤出来的跺脚骂人,笑声,吵闹声汇成了一片。   棠儿大口将糖小果吃完,抿嘴就往前面挤,玄昱的表情透出疑问,“这是做什么?”   “摸到一个叫一帆风顺,摸到四个叫事事吉祥。”   闻言,玄昱像是吃了一剂开心药,不禁笑道:“不过是几个门钉帽,哪有这么大法力。”   棠儿侧肩往前挤,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摸到几个很容易。”   玄昱深感无奈,转脸对白川道:“拿你的令牌去城门,命官兵将人驱开。”   棠儿瞪大眼睛,急忙说:“不必这么麻烦,失去得彩头的机会别人会不高兴,你要想试试跟着我往前挤就行了。”   玄昱被人挤在中间已经很窘迫了,倒是白川看出了他的心思,忙道:“主子,我有办法。”   白川费力撇开人群,到卖灯笼的商铺前一口气买下所有的灯笼,老板和伙计们立刻扯脖子高喊:“免费送灯笼,排队领灯笼喽!”   有这种好事谁不想凑,城门前的人一听,纷纷往商铺那边挤,生怕错过了机会。   人一散开,连呼吸都新鲜了,棠儿跑到城门前,跳起来将够得着的钉帽全数摸了个遍,回头看玄昱一眼,脸上多少生出几分难为情。   玄昱尽量保持神色寻常,轻松将她抱起来,棠儿欢喜雀跃,伸手触上冰凉光滑的门钉帽。每个人对于爱情的感受不同,女子应该更在意细节,喜欢一个人也许不是轰轰烈烈,而是他愿意陪你做任何事,哪怕这些看起来很笨。   就在万利钱庄放高利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花无心的管家方钊带七八个人进来,伙计上前招呼,方钊看一眼柜台,冷冷道:“让你们掌柜出来。”   段峰笑脸迎上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为您办。”   方钊将存折递过去,朗声道:“全部提现。”   段峰展开存折一看,顿时吓得傻眼,慌忙进后堂请东家想办法。   赵宝林一听,腿也吓软了,哆哆嗦嗦小跑出来,极力展露出笑容,“六十万不是小数目,请您稍等一会儿。”   方钊端然归坐,把眼一挖,“要快,这是急用款项。”   时间紧迫,赵宝林立刻想到诚至钱庄,忙命段峰赶过去紧急挪借。   这是个局,辰时早就交代了辰耀和老孙头怎么应付,自己则早早出去收账。见不到辰时,段峰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老孙头的放款权限不足万两,形同杯水车薪,段峰只能先借八千,匆匆往回赶。   这边,赵宝林早已跑了另外两家同行和钱业行会,不敢说明真实情况,好歹挪借出十万现银。   方钊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没耐心地猛拍桌子,伙计们围上去,个个被骂得狗血淋头。   赵宝林急得冒汗,满打满算,凑出来的银子只有三十五万,躬身赔礼,好声好气商议道:“这笔银子数额巨大,您能不能先取一半,宽限三日再来?”   方钊朝他狠瞪过去,冷哼一声道:“这么大的钱庄居然拿不出六十万两,挪用银款谋取暴利,你这老小子心够贪。”   赵宝林见来者不善,再想起这六十万吸纳进来并不久,立刻觉察到了什么,“这样吧,您只需宽限我两日,我保证将您的银子备齐,亲自押送到您府上。”   方钊起身对手下道:“都说了是急用款,将这奸商拉去见官。”   赵宝林顿知大祸临头,拱手求饶:“这位爷,求您再宽限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   方钊耐心给了他机会,赵宝林求爷爷告奶奶只差没给人下跪,依旧没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将银子凑齐,紧接着就进了衙门大狱。   万利钱庄库银不足无法取现的消息瞬间传开,恐慌的储户们纷纷前来挤兑,伙计们完全控制不了疯狂增长的取银人数,局面一度失控,只见门口黑压压都是人,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第20章 意不尽 (20)   辰时赶去衙门,花一大笔银子上下疏通,由狱卒领进牢房,这里臊臭刺鼻,一个个木栅号阴气森森,挤满了神色诡异的人。   赵宝林深知一家钱庄发生挤提几乎无救,倒闭的可能非常大,保不齐连自己的命都得搭上。他忽然看见希望,声泪俱下道:“辰时,我待你不薄,你一定要帮我。”   这“不薄”二字有些牵强,辰时想起赵宝林当年诋毁自己私挪库银,心中一宽,愁容满面道:“我一回来就听说出了事,诚至钱庄的东家是我姐姐,我负责放贷收账,大事做不了主。”   赵宝林明白他是故意推脱,恳求地说:“只要你能救我于危难,我将冉竹嫁给你。”   辰时对冉竹并无好感,委婉拒绝:“不是我不想帮您,万利此刻需要的现银数额巨大,即使我能对您拆借出来,万一诚至钱庄也发生挤兑后果不堪设想,这里的风险谁也承担不起。”   此言一出,赵宝林如丧考妣,痛哭流涕,“辰时,你这是要看着我死啊!”   辰时缄默良久,半为难地开口道:“救急的法子倒是有一个,不知当不当讲。”   “你快说。”   “您若肯将万利的份额卖给诚至钱庄,那我们就成了一家,我在姐姐面前也好说话,定全力助您解除危机。”   此刻,赵宝林真正见识到他的城府之深,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问:“不乏是个路子,你说说,要转卖多少才合适?”   辰时毕竟年轻,与他一阵目光对峙后败下阵来,旁顾别处,底气不足地回:“对半。”   果然是个圈套,打猎的让鹰给啄了眼!赵宝林将面孔绷得严丝合缝,肃容严声道:“辰时,你够狠,早我怎么就没发现你阴险狡诈,包藏祸心。万利的本金别人不知道,你最清楚,九万就想吃我几十万,你简直是又毒又贪!”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辰时干脆变了脸色,直言道:“就在刚才,万利门口排着百余人无法打烊,这是首日,消息会越传越广。两日之内没有大储户提现的情况下,万利急需的现银至少在八十万以上,大储户和小储户谁会更急,你们能坚持五天吗?您也不必勉强,我明早再上衙门塞钱托关系,尽力想办法,看能不能在审案前先保您出狱。”   赵宝林神色转为凄郁,仰头长叹一声:“出狱有什么用,欠债的一定会想办法拖延逃避,存户和要债的蜂拥而至,外边对我来说能比大狱更安全吗?”   他这一叹中蕴含着解不开的愁与愤,冷笑道:“这个套你早就下好了,对半就对半,拿笔印来!”   辰时心下一凛,恭敬行一个礼:“放贷是您的强项,但收账您手下没有好用之人,我们一起做,红利不会少。”   已过亥时,整条街都上了门板,万利钱庄门口依旧拥挤,无论伙计如何劝阻皆是徒劳,储户不肯离开,因为谁都无法保证钱庄明日能正常开门。   辰时带着诚至钱庄的伙计们过来,先向夫人说明情况后进到正厅,站上高椅大声安抚储户:“各位,我是诚至钱庄的掌柜李辰时。大家听我一句,诚至钱庄与万利钱庄是一家,我们资金充足,可以满足全部取现。这边一时忙不过来,大家等不了可以明日再来,或者拿你们的存折去诚至钱庄取现。”   这话一出,众人立刻商议起来,挤在门外的人喊道:“都说万利钱庄拿银子全部放高利,你的话能不能信?”   “这是我们的血汗钱,你们都快倒闭了,别想欺骗我们。”   辰时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表情严肃地说:“诚至钱庄的大门敞开,茶水点心备齐,你们过去几个人一探便知。”   闻言,有人立刻策马赶去诚至钱庄,果见店内灯烛辉煌,伙计们整整齐齐等在门口。   那人顺利取出银子,策马回来将情况一说,储户们的情绪总算有所松懈,少数人跑去诚至钱庄,多数人依旧要在万利提银后离开。   只在一时,储户们一窝蜂涌过来,诚至钱庄顿时忙得不可开交。   次日,诚至钱庄也引来一波取现浪潮,储户们见这里队伍排得老长却秩序未乱,伙计在门外摆起条椅茶几,端茶倒水伺候周到,逐渐打消了担忧。   一场地震式的风波来得快,去得慢,其中不乏有别家钱庄煽动储户,想将诚至钱庄拉下水。棠儿承认自己胆大贪心,幸好诚至钱庄资金多又有花无心在幕后支持,危机逐渐解除。   北京的天气暖和起来,万木葱茏,姹紫嫣红。   皇帝给过玄沣机会,只是他枉有贤名,从未做过一件于社稷有功之事。隐忧祸端往往起于萧墙之内,皇帝虑事深远,决定打压玄沣的势力,已经下旨免除玄敬领侍卫之职,调远在四川的皇七子玄皓回京。又召见玄正,玄恒和三位上书房大臣,追问许鹏程的案子。   朝臣们忠奸各半,有些擅权有些超脱,已然看出追缴之事告一段落,贪腐过的官员开始想法报复清算户部追讨债款之人。太子和皇三子自不用说,皇帝为了保下刘芳勇特将他调到御前,下头那些不大不小的官便成了当初欠债官员的打击对象。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倒霉官被冠上办事不力等各种罪名,上头有人想治你还怕找不到理由?这才过了几个月,太子留在户部的几个人他们不敢动,昔日跟着玄正盲打莽撞的一干人被贬的,弹劾的,全都丢了乌纱帽。玄正刚当上亲王就成了孤臣,又受许鹏程的案子牵连举步维艰。   一系列问题出现,足见官场不良风气,皇帝要把局势扳回正轨,更要给朝臣和居心叵测之人颜色看。   这些天皇帝异常忙碌,早起问政,简单用些点心又与众臣议事,政务处理完一批又一批,头昏的情况越发严重。   上书房三个大臣权利有限,办事远不如太子便利,皇帝没有帮手,只能事无巨细样样过问。殿内一片安静,他的头又疼了,真切感觉到累,突然想太子了,几年来由他协理朝政,处理简要奏章提出解决方略,确实省心省力。   太医过来请平安脉,皇帝看向御案上成堆的奏折,让文吏分拣,挑重要的处理。   小太监躬身引张义平进御花园,张义平一整衣袖,对皇帝行下三跪九叩大礼。   园子里花团锦簇格外清净,皇帝的不适大有缓解,边走边对张义平道:“顺天府的案子想来你也有所耳闻,朕叫你回来正是为了这事。”   张义平控背走在皇帝身侧,他面露难色,犹豫片刻,壮着胆子道:“臣……臣不敢接这个案子。”   皇帝步伐渐缓,似乎并不在意,“朕刚开口你就推诿,你的赤胆忠心呢?”   张义平严谨回道:“臣的赤胆和忠心都在,臣不怕得罪人,只怕得罪的人太多太大。”   皇帝清楚这太多太大的含义,正色道:“朕知你所忧所虑,只是你们做臣子的揆之天道,理应有舍身报国之心。你清廉自守原是好的,只在变通一点上犯了毛病,朕恰要取你刚正不阿的秉性。君使臣以礼,你的后路由朕替你担保,朕赐你王命令牌,上至太子重臣,下至皇子官吏,一查到底。”   张义平的确是在求这个担保,郑重应道:“臣,遵旨。”   万利钱庄的账目清查足足花了数日,辰时逐一理清高利欠条,开始着手收回债款和评估风险的事。   辰耀理完账目,不由心潮澎湃,着实佩服棠儿的能力,笑道:“你现在身家近百万了。”   棠儿心有余悸,认真说:“从一开始我就在走捷径,这样下去完全不行,我们必须找到脚踏实地的商业手法,我想做茶生意。”   辰耀摇头,“你刚说到脚踏实地,这就已经好高骛远了,我们根本不懂,茶生意不会比钱庄好赚。”   棠儿想过很多,不紧不慢地说:“花家是松江最大的内商,他们几乎垄断了松江和宁波港的生丝对洋贸易,目前四个海关口岸的大项交易是生丝,茶叶次之。茶叶对洋交易主要为绿茶,价格昂贵不易保存,漫长的海运过程容易受潮,只要我将全发酵和半发酵的茶做出去,一定能赚到洋人的钱。红茶在欧洲的富人阶层很受欢迎,他们对于茶叶是大量需要,且持续长久的。”   闻言,辰时两眼放光,激动说道:“姐,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只管说怎么做就行。”   棠儿扬目微笑,“我一定会去开茶行,至于对洋贸易只是初步预想,钱庄的事还需你来用心。”   花无心应约来到诚至钱庄,棠儿欣然一笑,双手捧上茶,辰时端坐拿出算盘,不刻便列清账目交与棠儿。   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时刻,棠儿将账目移到花无心面前,“你先前给我的银子,抹去零头是二十七万,以二分利计算,这次的六十万是五分利。你确认一下数额,要现银还是银票?”   花无心长眸中含着些许复杂,默然良久,决定成全她的心意,“你这里存额利息是多少?”   棠儿蹙眉凝望他片刻,目中含着三分笑,七分感激,“整个江宁都是三厘。”   “我是你们钱庄最大的存户吗?”   “是的。”   “那好,给我存折,我要回松江,你陪我吃午饭,送我到码头。”   月色如水,如笼轻雾,道路延伸,稀疏的灯光将马车抛入无边黑暗中。   倏地从暗处闪过一道人影,马儿受到惊吓腾起前蹄而立,一柄寒光茫茫的长剑横向过来,车夫的脸色悚然大变,一扔缰绳夺路而逃。   黑衣人身影飘忽紧追而上,一抹绚光闪过,“嗤--”利器刺入后背,车夫当场毙命,鲜血满地流淌。   棠儿的心突突狂跳,思绪被强烈的恐惧扰乱,掀开车帘,数名黑衣人已经将马车包围,首领执剑一指,“下车。”   棠儿极力镇定,小心从绣花火镰包内拿出花无心给自己防身的短铳藏进袖子里。   白川反常惊慌,疾步如飞,见到玄昱立刻拱手道:“主子,棠儿姑娘被人劫走了。”   玄昱的脸孔瞬间失形,稍作调整,立时取剑大步跨出门外,“让霍东的人全部过来,再着人去通知刘禹辉待命。”   到了马车出事的地方,霍东立即派手下出动数条猎犬,这些猎犬经过专门的追踪训练,嗅一嗅棠儿穿过的衣物后带着人一路向北狂奔,浩浩荡荡的人马紧随其后。 第21章 意不尽 (21)   屋内气氛压抑,黑衣人首领的一声冷笑显得格外森然,“姑娘有魄力,到了这里还能如此冷静。”   棠儿尽量控制情绪,声线依旧有些颤音:“你们带着目的而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   首领扯下遮面黑布,露出一张恐怖的刀疤脸,狞笑道:“姑娘胆识过人,不妨猜猜我请你来所为何事。”   他的脸上仿佛写着一个坏字,棠儿移开目光,尽力不去看这种面目丑陋之人,“我猜不准,料也不过是些蝇营狗苟,诸如此类之事。”   首领似在发笑,从袖口拿出一张纸,展开放在灯下,“错了,听闻姑娘写得一手好字,抄完这篇,按个手印,我立刻将你送回家。”   棠儿转脸去看,双瞳不禁放大,恐惧感随之越发强烈,思想仿若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拖入深不见底的黑幕。   首领拿笔在砚中饱沾墨汁,语气不重却带着威胁:“姑娘是聪明人,应该明白什么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棠儿思考纸张上的内容,仿若领悟到了什么,淡定念起来:“妾身李氏棠儿,系秦淮闻名娼女,得皇太子玄昱青睐私之相好。追欢行乐,如胶似漆,怀有身孕,怎料恩爱过后惨遭抛弃,痛失腹中胎儿。见证太子玄昱收买人心,谋结党羽,以剿匪名义滥用权利,纵火烧杀,抢夺民财……”   首领怒色大现,一把将纸夺过来放好,吼道:“快写!”   这封信要以书写者的死为代价才更具效果和说服力,棠儿摇头,表情认真地说:“这些绝非事实,我当然不会写,你想往太子头上泼脏水,让我猜猜你是受谁指使。”   首领的态度转为凶悍,剑柄打向她的后背,恶狠狠道:“看来不动真格是不行了!”   强烈的危机感陡然爆发,棠儿顾不得背上疼痛,后退几步将短铳握在手中,大声道:“看清楚,这是西洋火/枪,谁敢过来谁先死。”   黑衣人快速靠拢,首领头一抻,指着左边的六人下令:“你们上!”   一股勇气在棠儿心中熊熊升起,她凝神瞄准首领,尔后将枪口对上屋顶,玄昱一直派人跟踪自己,让这颗子弹发出最大的响声才是有效的求助。   “砰--”一声巨响划破了夜的安谧,惊起宿鸟扑簌簌飞出树冠。   两个黑衣人疾步上前控制住棠儿,首领夺过短铳,眼睛如兽类一样生出诡异的荧光,一把抓过棠儿的左手,拿一根长钢针,逐渐用力扎入她的食指之间。   钻心入骨的疼痛感瞬间迸发,棠儿奋力挣扎无果,咬紧牙齿,头皮一阵发麻,手指痛得抽搐起来。   首领扯起她的头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松口还来得及。”   棠儿心中清楚,一旦写完自己很快会被灭口,鼻息因疼痛而粗重,“我写。”   首领命令手下将她放开,饶有兴致地看着,“别玩花样,否则后果你承受不起!”   十指连心,棠儿痛得面容扭曲,握紧血液凝固的手指,深吸一口气,忍痛将细针从指甲内抽出来,下笔开始抄写。   看着歪斜扭乱的字迹,首领眼中发出凶狠的光,把脸绷紧道:“不许抖,好好写!”   棠儿额上的冷汗腻湿了鬓发,阖目稍作调整,双臂却因疼痛抖得更加厉害。   首领早就起了色心,突然将她扣在案上,冷脸对手下喝道:“都滚出去!”   棠儿预感到了什么,惊惧愈发强烈,拼尽全力挣扎嘶喊。   黑衣人陆续离开,一道黑影突然冲过来,手中的剑森寒纵横,以极快的速度向首领击杀过去。   首领将棠儿推开,右手一扬,长剑轮动,寒光绕体,连连回击,数招过后,对方不敌被一剑刺中腹部。那人伤得不轻,双眉拧成“川”字,捂紧渗血的腹部连连后退。   火光极速而来,好似一条翻腾的火龙,马蹄声急如惊雷,轰轰隆隆,玄昱的人马追踪而来,很快锁定枪响的位置。   松明火把印得四下通亮,弓箭手预备就绪,将整座楼围得密不透风。白川翻身下马,箭步跑到玄昱面前,“主子稍候,由我先去打探。”   火光中,玄昱身穿便装并无任何防护,脸庞显得格外刚毅,跳下马快步向前。   猎犬发出兴奋的狂吠声,团团火光越来越近,有人进来禀报:“老大,我们被包围了。”   只听喊杀声地动山摇,冲出去的黑衣人瞬间被密如蝗虫的弓箭射死,大队人马破门而入。两方实力相差悬殊,侍卫们个个彪悍,杀气腾腾,踏着尸体疯狂斩杀。   玄昱手中的剑锋利无比,猛地刺向迎面而来的黑衣人,穿着铠甲的侍卫冲上前将他簇拥在中央。   一时间,刀剑揳入人体的闷声和惨叫声刺耳凄厉。   玄昱岿然而立,气场有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傲岸,紧握带血的剑,冷冷道:“让开!”   生死只在弹指间,屋内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侍卫们一脸谨慎地闪开,持剑伺机而动。   玄昱的心就快破腔而出,盯着挟持棠儿的首领,那眼神似要将他千刀万剐,尽力让语调保持平稳:“放了她,我饶你不死。”   首领被他强大的气势震慑住了,一手挥剑,一手钳着棠儿的脖子,“谁敢过来,我先杀了她。”   棠儿惊魂初定,用力将头向后一磕,势若脱兔,首领面上大痛,操手拿出短铳扣动。   玄昱的心猛地一抽,以极快的速度将棠儿揽入怀中,调转过身。   “咔--”短铳发出一声哑响,首领正自惊愕,白川已经轻功过去一脚踢下武器。只在一霎,十数侍卫蜂拥而上,血光飞溅,乱剑下的首领根本来不及反抗,斩断的头颅滚落,下腹爆裂,肠子鲜血流淌,死状无比惨烈。   玄昱担心棠儿看见血腥的一幕,将她的额头按在胸膛前,心疼安慰道:“棠儿别怕,都过去了。”   棠儿的心一跳一跳,节奏乱而生痛,万幸的是那把短铳只能射出一发子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难以置信,玄昱竟不顾危险以命相护。   强烈的血腥气令人作呕,满地狼藉,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尸体。   棠儿的脸骇极无色,头脑因巨大的惊吓而清明,推开玄昱,将桌上的纸张拿给他,“他们逼我抄写,想用我的死来嫁祸,给你抹黑。”   玄昱心中的愤怒瞬间涌上来,将纸收好并不浏览,横抱起她,“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看。”   弱光之上,这是一张坚毅关切的脸,是脚踏祥云,身披金甲的英雄身。棠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仿若看见玄昱眸中有泪,她的鼻子一痛,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什么都看不清了。   车帘落下,天地都颠簸起来,只能听见四周沉重的铁蹄声。   棠儿窝在玄昱坚实宽阔的怀中,感觉到安全,泪水决堤般再也止不住。   玄昱为她拭泪,安慰地轻抚后背,棠儿被触到痛处,身子不由一缩。   玄昱觉察到她的微小反应,声调已变,心疼地问:“哪里受伤了?”   棠儿委屈得哭出声来,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玄昱心中剧痛,滚热的泪奔出眼眶,动情地覆上她的唇。   就在玄昱带着情绪倾覆的深吻里,棠儿终于抑制不住感情,臣服地将他抱紧。   她,一个尘埃下最卑微的妓,手上戴着本该属于一国之母的戒指,那贵重物不仅仅只是一枚戒指,而是他昂贵的真情。   她的玻璃心被他泪水的一块块粘合,存有的些许芥蒂早已抛之脑后。她还能怎么抵抗纠结,只能任由玄昱,这个执掌大权的太子,仗剑横冲进她的心。   唇齿纠缠,他呼吸不稳,她微小喘息。   长久的彼此安抚后,玄昱一点一点,缓慢离开她的唇,“棠儿,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让你陷入危险。”   棠儿被他的情真意挚所打动,哭得瑟瑟发抖,就像是受了全世界最大的委屈,声堵气噎。   玄昱想引导她的情绪,手指在她通红的鼻上一刮,浅笑起来,“棠儿,原来你这么笨。如果可以,我想当个诗人,以这世间最美好神奇的字句安抚你的心,将华丽的辞藻打造成一片海洋渡你回家。”   棠儿感动得又哭,一下又破涕为笑,泪水里蕴着幸福,瞬间就将他的衣襟打湿一片。   玄昱吻上她的额头,将鼻埋在她的发间,低声道:“笨棠儿,我故意哄你眼泪,不哭了。”   晓月清风,花影缭乱,宫女们手忙脚乱快步穿过长廊,倩影在一排排精致雕花的窗扇前闪过。   玄昱从宫女手中接过拧好的热帕子,小心为棠儿擦拭指上的血迹,看着整片指甲淤血,心中的愤怒再次涌上来。   “有一个黑衣人因为救我受了重伤。”她的声音带着惊惧,轻得像在梦中喃喃,却又忽地惊醒,泪目中满是惊吓过后的凄惶。   玄昱神色凝重,高挺的鼻梁在侧脸打上阴影,声调有种异样的沉重:“我会查出来,放他一条生路。”   玄昱拥着哭泣的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开始还耐心哄慰,最后只能闭口不言,默默陪她伤心。   终于,她的哭声渐趋平息,玄昱低声道:“棠儿,让我看看你后背的伤好吗?”   棠儿默然,脸渐渐红透了。玄昱将她扳过身背对自己,解开她领口肩侧的盘扣,腰间系带,小心将衣裳褪下来。   后背一凉,棠儿抱着被子捂在身前,心似小鹿乱撞。   她瘦瘦的背心有一小块紫青颜色,肤色过于白皙,玉般泛起淡淡晕光,玄昱帮她拢好衣裳,出去唤来太医说明淤伤。   小宫女帮棠儿在后背涂抹消淤止痛的云南白药膏,玄昱陪了好一会儿,确定她情绪平复后离开。   白川收拾残局回来,复命道:“禀主子,只抓到一个活口,此人正是青鸢姑娘,看情况是她杀了其他人以求封口。”   玄昱思忖片刻,已然明白是青鸢在赶到前救了棠儿,顶尖的细作自留一套死路,很明显,青鸢有消息想传递。   精美的锦被,绣花是富贵如意,各色花朵纷繁叠加,里头藏的却是一副满身是汗,被噩梦折磨的人。棠儿受惊过度发起高热,梦中全是血淋淋的尸体,醒来后手指发烫,口中尽数苦味。   万籁无声,纱灯馨然,两个值夜的宫女趴在桌上打盹。   这样的夜,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静得如同一座鬼域。棠儿昏昏沉沉,仿若迷失在沙漠中的独行客,一步一步,走在滚烫的沙砾与绝望中,与之相伴的唯有或长或短的影,无论抬头或者低头,能感受到的只有无望和煎熬……   窗纸隐隐透光,朝霞染上天际,阳光随后点亮云层。   棠儿的思绪还有些恍惚,只听风扑过来,窗扇微微颤动。幼时,也是这样明媚的春日,她趴在炕上的小书桌三心二意。娘亲美丽温柔,灵巧的手一针一线在帕子上绣着云纹,偶尔瞧过来,笑一笑埋下头,“又偷懒,好好练字。”   她咯咯一笑,抓一颗蜜饯在嘴里,端正了坐姿。   “玄昱”一点,一横,再一折,笔画极是认真,她想象这样尊贵的名字,他的主人有着怎样一副面容。   棠儿撑起明明纤细,此刻却异常沉重的身体倚窗而坐,想到割剐自己命运的玄沣,透骨彻肤的寒意缓缓涌上来。   窗外一片新绿,生机盎然,墙脚下的苔藓清新养目,紫乌藤从砖缝中抽出细嫩卷曲的茎,极力展示着顽强坚韧的生命力。   这一刻,棠儿很想玄昱,想要被他拥抱疼惜,承认自己对于他的感情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 第22章 意不尽 (22)   一池春水荡漾,柳絮落入深深庭院,静而无声,淡得只剩不易察觉的影。   玄昱执起棠儿的手,小心剪去指甲,语气温柔地说:“嘉亲王有个外孙女名叫宁悠,三岁被拐了无音讯,你和她年龄相当,三书六礼,以她的身份嫁给我做侧妃。”   棠儿深视着他,瞳仁里仿佛储着这世间最清澈的湖,很快又盈上了一层薄薄雾霭。不是强征蛮占,不是秘密私情,亦不是啮臂之盟,他竟要给她,一个蒙尘女子名份和未来。无数过往在她脑海中闪过,烟雾蒸腾的茶厅,昏沉暖色的烛光,带着暧昧的眼神,周旋在客人间的自己……   他似乎真的不在意她有着怎样的过去,只是凭心去计划未来,一直在努力拥抱,温暖,帮助她与过去告别。棠儿蓦然发现与厄运的斗争早已结束,贫困和忧伤被分分击败,天堑之遥,实力悬殊这些字眼仿若并不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   玄昱似有些紧张,为她上药时故作淡然,“棠儿,人生不可预测,尽人事才能知天命,我会将最好的给你。你可以暂且沉默,我会送你一个惊喜。”   棠儿的泪是甜的,那样甘甜,自他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每一天都阳光普照,“玄昱,我记不起你的吻。”   玄昱的眸子里满是深情,手覆上她的脸,轻柔的吻在她眉心一贴,轻轻吻上鼻尖,再是唇,无限温柔怜惜。   棠儿第一次生涩地回应,她分明记得,清楚深刻地记得那个令人伤心的初吻,还有他或深或浅,或缱绻缠绵,所有的吻。   小舟泛过湖面,留下一痕晕开的涟漪,湖心的小岛上有座亭子,仙鹤,鸳鸯等水鸟在浅滩边悠闲觅食。岛上林木葱茏,植着各种花卉,樱花、紫薇、杜鹃、海棠、牡丹都是佳品。牡丹品种繁多,姚黄、魏紫、豆绿、二乔、重楼、叠翠、金钗,争芳斗艳,含苞欲放,十分鲜艳养目。   棠儿穿墨色长裙,领口配一枚西洋水钻套扣,简洁中不失贵气别致,这是一种由气质烘托出来的好感,温和娴静,似美玉光华。   玄昱喜爱的眼神不曾偏离,关心地问:“手指还疼吗?”   棠儿两颊的红浓淡相宜,娇美可与牡丹相比,低低应了一声:“不疼了。”   风和日暖,蝴蝶飞舞,整片紫英花清香怡人,明丽盎然。   棠儿心情甚好,走进花海采了一大捧紫英抱在怀中,玄昱满目晴澈,牵起她的手。   泥土潮润,空气中带着松叶清香,窸窸窣窣的脚声后,从林中钻出两只栗色的梅花鹿。它们宝石般的眼睛看过来,小心上前,将鼻子探向棠儿的臂弯,伸嘴去叼那束紫英。   鹿鼻子上的热气喷在棠儿的手背,她感觉无比欣喜,俯身将紫英放到地上,趁机去抚鹿的脊背。   此刻的棠儿单纯得像个小孩,专心致志地看着鹿吃紫英。她比玄昱印象中的任何时候都要可爱,以至于玄昱无法分清,是自己的狂热使她看起来这样纯美,还是她的美放大了他内心的感受。   鹿吃完紫英后离开,棠儿发现满地的松针下有很多蘑菇,金黄色的蘑菇三两朵挤在一起,像是一柄柄漂亮的小伞。   棠儿高兴地采了很多,拿不下了,递一捧给玄昱,“这是松树蘑菇,味道很鲜美,你帮我拿着。”   玄昱双手接了带着松针树渣的蘑菇,低头轻嗅,气味清新,带着松木香。   棠儿又采了很多,抬头见玄昱一脸笑意,眯眼回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回廊楼阁,玻璃长窗,潺潺流水绕房而过,池子里的粉莲抽出鲜嫩的叶,杜鹃,海棠,木槿,团团簇簇,花色错落。   棠儿烧水烹茶,玄昱靠坐在炭炉边,神色轻松姿态慵懒,像个倍加享受的赋闲之人。   不刻后,棠儿将茶捧给他,两人无话,皆是满腔甜蜜。   太监躬身送来紫砂陶锅,棠儿将锅放在炭炉上,等锅烧热了,拂袖取黄油在锅里化开,拿长木箸夹起洗净的蘑菇放在里面。   金黄的蘑菇片在高热下微微卷曲,“滋滋”有声,香气四溢。棠儿看一眼盒子内满满当当的各种调料,只拿了盐洒少许上去,将煎好的蘑菇放在斗彩缠枝花卉纹碗中。   伺候在侧的大太监眼头亮,立刻上前,拿起银箸准备试菜,玄昱出声制止:“你们下去。”   眼见煎好的蘑菇就快被她吃完了,玄昱微微皱眉,身体一倾凑过去,棠儿不由再次往旁边看,确定无人后换一双银箸,夹起蘑菇喂给他。   玄昱重新靠坐回去,口感清爽,简单的做法保留了食物的自然好味,他突然有了胃口,对门外的太监喊一声:“传饭。”   茶也喝了,肚子饱了,独剩二人的氛围有几分紧张,似乎连衣裳内那只怀表的走动声都更显清晰。   穿牗进来的阳光有细微的移动,从玄昱的英气的侧脸悄悄拂过,他面上透出一种悠闲意态,“现在什么时辰?”   棠儿拿出怀表看了看,“申正一刻。”   玄昱伸出手,待她交出怀表,扬手就扔进了窗外的池子里。   棠儿一愕,正要生气,玄昱已经将一只镶金微绘珐琅画表放在她手中,“你以后用这个。”   镶金表壳圈,上面绘着蓝天白云,底下是一个金发光屁股,背上长着翅膀的小天使。表镜内部是金指针,青金石和珍珠贝母表盘,极其精致。   棠儿将表合上还回去,玄昱接来就扬起了手,棠儿双眼睁大,立时从他手里夺过来,“扔了多可惜,我要就是了。”   她纤毫的表情全印在他心头,玄昱眸子里蕴着满满笑意,“把手伸过来。”   这回她学乖了,侧过脸,袖口被轻扦上去,已经有冰凉的饰物戴到腕上。玄昱佯装随意,从碟子里捏一颗梅糖在口中,比嘴里更甜的是心。   这是一副蓝晶带珠石蜜蜡手串,半透的蓝色,中央点缀三颗粉色珠石,绳结处理得极完美,蜜蜡下分开两股,尾端是红蓝两枚镶金晶石。棠儿活动手腕,手串的质感在短暂间变得温润,已经与皮肤的温度接近,感觉不到半分凉意。   昏黄的油灯弱光跳跃,灯芯炸出一朵绚丽的火花,骤然璀璨,旋即黯然熄灭。   眼下的山川河海缥缈而过,她飞翔在云层中,身体飘飘荡荡,突然一个不稳快速坠落。漫天飞雪,棠儿茫然地站在白雪皑皑的旷野中,冷得浑身发抖。   茫茫远处,骑在马上的男子身形高大却看不清面容,棠儿实在太冷,双手抱在身前,忐忑地朝前走去。   马蹄声由远而近,男子手持弓箭,从后背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白翎箭,淡定将弓拉满。棠儿不可置信地张开嘴,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想逃,可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嗖--”箭如流星,猛地扎在肩膀,棠儿疼得透不过气,鲜红的血液染开无暇的雪地……   棠儿陡地从噩梦中惊醒,大声唤醒值夜的宫女,宫女从隔壁房间拿小灯盏过来,挑起灯芯剪去一段重新点燃。   夜一片沉寂,棠儿无法入眠,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去往玄昱的卧房。廊下悬着一排琉璃宫灯,两名侍卫泥胎雕塑般立在门口,她退缩了,不敢上前,听见玄昱与侍卫隔门说话。   屋内点起灯,侍卫退开距离。玄昱已经穿好衣裳出来,将棠儿拥在怀中,额头与她的碰一碰,“怎么了,是做噩梦吗?”   棠儿伸手抱在他的腰间,“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在挑战我的自制力。”玄昱感叹一声,拉她进房,将这个娇小的人儿捂到被子里,和衣侧躺下。   棠儿双手合拢抱在胸前,蜷着身子向他挪一挪,“玄昱,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沉默片刻,眸子里透出异样的渴望,暗哑低声道:“棠儿,我担心你会后悔。”   棠儿有些紧张,犹豫许久后钻入他怀中,声音低不可闻:“我相信你。”   玄昱心头一颤,嘴角露出笑容,“此时此刻,我但愿没听过这句话,棠儿,你再唤我一遍。”   “玄昱。”   玄昱脸上的笑意更浓,拢好被角,低声道:“就这样很好,千万不要动,我担心自己会卑鄙到趁人之危,一不小心吞了你。”   被子里逐渐暖和,她太香,玄昱的心越跳越快,找话题引开身体的不适,“棠儿,你想要什么?”   棠儿翻身背对,说出来的话几乎不用考虑,“我想要一辈子无法耗尽的财富。”   她的回答令玄昱多少有些失落,“你已经拥有很多了,我没看出你有多爱银子。”   棠儿心底涌出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声调柔弱:“包括银子,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你可以试着拥有我。”   棠儿转过身,他的脸在她眼中变大,随即,她感受到他熟悉的气息,温凉的唇。他的吻缓缓深入,带着薄荷清新的舌尖游向她的舌,小心触碰,试探纠缠……   她尚存几分清醒,心跟着被缠紧了,越来越紧,紧到全身都在发栗,急得去推他,“唔……嗯……不许……”   玄昱极力保留着最后一线克制,松开她,将被子一扯保持距离,“不要说话,也不要动了。”   她的心砰砰跳,整个人缩到最角落。   漏壶将尽,夜空偶然一亮,传来几道惊雷,一场春雨绵绵而落。   噩梦里,棠儿又回到了那间全是黑衣人的房间,坏人的脸令人恐惧,尖细的钢针,锥心入腑的痛感。她浑身是汗陡地惊醒,玄昱心疼地将她拥在怀中,低声安慰。   皇帝对皇子们要求非常严厉,玄昱每日四更进宫请安,上早朝,处理政务后再回去读书休息。他醒得很早,眼前的人儿粉面娇慵,身上发间的香味淡淡好闻,睫毛一动不动,柔软的长发铺在枕上唯美至极。   玄昱抬手想抚她的脸,终究还是忍住了,动作轻缓地起身,出门前又回过头去,见她睡得极沉逐移开视线。   早读,早饭,练剑。玄昱想到昨夜只感无奈想笑,饮食男女同处一室居然什么都没发生。那个小女子太过狡猾,紧张之余给自己带上信任的高帽,而他这个生理正常,心理接近狂热的七尺男儿竟也能克制到底。 第23章 意不尽 (23)   花枝参差,浮动的柳条扫着窗棂,玄昱看着那颤动的影,“我的人抓到了青鸢,没人比她更清楚你的行踪,回家路线。她的供词将玄沣定为主使,玄沣此刻进退维谷,应该没有心思来做这件事,很明显是有人在制造我与他之间的矛盾,以求坐收渔翁之利。”   棠儿不敢相信,大脑仿若被灼烧起来,反复涌现的是昔日的姐妹情谊,突然想到那日救自己的人正是青鸢,急切地说:“她救我受了重伤,我要见她。”   每每回想她经历过的一切,玄昱心中的愤怒直堵得胸膛内刀绞般难受,略一斟酌后应允。   棠儿紧跟白川进到一间暗室,这里阴暗湿冷,青鸢衣裳干净精神尚好。   白川拱手后立在一旁,棠儿焦急地问:“青鸢,你的伤严重吗?”   青鸢抱着木栅栏,头轻松倚着,答非所问:“你给我的存折在辰时那里,他知道我家,我死后,让他送些银子给我爹娘。”   “不行!”棠儿拒绝的话脱口而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狠硬,“我们为什么要任由玄沣主宰生死,就因为他给了几个钱?我们都不该死,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让太子放了你。”   青鸢摇摇头,眼中似含着隐隐叹息,“姑娘,我身不由己,活着只会给家人带来危险。”   受她影响,棠儿心中生出走投无路的愁绪,“我一定可以说服太子放你自由,我们离开江宁,隐姓埋名安度余生。”   青鸢流下两行泪珠,“我真的活不了,你不一样,太子可以帮你摆脱九爷的控制。”   棠儿强抑着心绪,想上前劝慰,白川却一个箭步挡在她身前,“棠儿姑娘,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棠儿定定看着白川,“我要你放了她!”   白川迟疑了一下,拱手回:“请容我禀报主子再作答复。”   青鸢笑一笑,不知咀嚼着什么,下一刻靠在墙上,身体慢慢滑下去。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口鼻渗出血液,可挣扎并不强烈,只是蜷缩着,就像狂风暴雨中被无情摧残的花……   顷刻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棠儿的思想,她惊恐万分,骤然失态,表情因恐惧而扭曲,眼睁睁看着青鸢抽搐,无声无息地死亡。血色骤然从她的脸上消失,她出现了呼吸滞碍的症状,倒地,纤细的身体蜷在一起。   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她快步离开。   耳边安静,棠儿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景物从眼帘快速闪过,婆娑的树影,斗拱插天的飞檐,自由飞翔的鸟儿,湛蓝的天……   玄昱从白川手中接过棠儿,他后悔了,不该让她独自面对可以预测的死亡。   尔后的一整天,棠儿的记忆遁入一片空白,只是模模糊糊地看着玄昱,听见他的安抚之言如隔空传来。她像只嗷嗷待哺的雏燕,乖乖任他在口中喂入食物。   青鸢的皮肤不再具有弹性,腹部的伤口足有一指多长,血液彻底凝固,宫女们给她换上漂亮的衣裳,为那僵硬的人上妆,处理得格外仔细妥帖。   无数个夜,她们挨在一只枕头上,青鸢并不爱笑却特别怕痒,棠儿觉得乏趣总会去挠她痒痒寻开心。她内疚神明,害死青鸢的凶手不只是玄沣,还有一直依赖的自己。   灰蒙蒙的天,太阳极力想要挣脱束缚却显得更加黯淡无力,山涧瑟风凄凄,赤红的杜鹃花连绵锦簇。   灵幡祭柳堆在山石边,侍卫们挥动铁镐深挖墓穴,将青鸢的棺材抬起缓慢沉入其中。   棠儿屈膝而跪,一张脸已是木然,青鸢的死仿若在她心里压上了一道千钧重门。这重量和窒息感足以令她清醒,男女之间哪有什么平等,她对玄昱的爱意感激,就随着这道封闭的墓室而不见光明。   一座新坟不刻便垒砌得老高,棠儿回过神,伸手去擦拭墓碑,一件件摆放贡品。   并不明显的火焰仿若饥肠辘辘的恶鬼,快速吞噬着厚厚的冥钱,一阵阴风袭来,纸灰在空中盘旋。   棠儿眼泪涔涔,手被不定的火舌灼得一烫,阖目低语:“青鸢,来世我们再做姐妹,那时换我护你。”   时间在沉重悲痛中流逝,玄昱俯身去挽棠儿的手臂,“回去吧。”   这世间的情纵然如幻影无常,昙花一现,缥缈虚无。棠儿仰目相视,清澈的瞳仁中有什么黯淡下去,如微小的,渐渐残烬的烛光,“玄昱,你相信命吗?”   玄昱心上一绞,“以前不信,现在有些信了。”   “玄昱,请你和你的人不要再出现到我面前。”她的声量适中,语调中余有受惊过后的悲凉。   只在一霎,玄昱的情绪陡地不能控制,脑海中一下转过无数个念头,思维凌乱而复杂。他极力自持,神色立时恢复工整,出言亦是淡淡的:“给我一个理由。”   棠儿悲不自胜,朴素的长裙内,身子禁不住微微发颤,“前因铸成,后果难易,孽海缥缈,瑶境无路。娼妓这个身份将伴随我的一生,直至入土为安,方能由时间抹去前生耻辱。玄昱,谢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多说无益。”   无数刻薄的话已经冲到玄昱嘴边,可望着眼前这个纤弱的小女人,心在绞痛却只能强忍。他眼眶一热,想为自己辩解,话未出口由衷感到心软,坚持到最后只是说出一句:“我先送你回家。”   棠儿怔目望着他,态度冷漠:“品茗对弈,东大街有思行茶馆。听曲消遣,可以去锦香居,楚湘楼。至于其他,清河街也是好去处,小班倌人个个才色绝佳。再退一步,尚大人让他未出阁的女儿陪你出游,用意还不明显吗?我可以自己回去,请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心力。”   玄昱终于无法忍受,以绝对居高临下的姿势俯看着她,冷言道:“李觅,不是我想拿话伤你,你以为我是谁?一只发情的公兽,油腻贪婪的嫖/客,还是满腹肥肠的瘟神?实言相告,那日你去江宁府,尚誉已经看出我隐藏不住的眼神关切,他暗里试探要把你送到我的住处。只要我点头或者点一下眼皮,你的美,你的那点倔强尊严,你的卑微柔弱,你的一切伪装在我面前将无所遁形。我的人没有逼迫用刑,青鸢是主动招供,她的死于我有联吗,你凭什么以这种态度语气对我说这种话?”   棠儿如鲠在喉,双手捂住脸,眼泪不断从指间渗出。玄昱,你给我的是一颗真心,可我能拿什么回报。当那些美好被岁月拆解,我带给你的是狎妓实证,不该承载的负担,还是被人戳着脊梁骨的羞辱?   更多反击之言从玄昱脑中闪过却忽地止住,他不忍她过于伤心,转身即走。这场追逐中,他的姿态早已伏地了,唯一能保留的只有男人最后这点尊严。   白川看着主子的脸色,左右拿不定主意,只能带人离开。   尚未燃尽的纸钱被风卷起,火星散在碑前,骤又扑出,仿若带着青鸢枉死徘徊的游魂和汹涌而来的记忆。   棠儿涕泪涟涟,指尖抚过墓碑上深刻的字,默然低吟:“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她向来胆小却伏在黄土之上撕心恸哭起来,不敢相信青鸢就躺在那个黑漆漆的棺材内,多希望这些只是一场噩梦。   凉风起,暮色四合,棠儿打起精神回家,赖在娘亲怀中,不敢哭更不敢让她担心。   夙梦惊醒,棠儿的心绪平复了许多,思虑再三,直奔听雨轩金凤姐的住处。   日清风暖,鸟架上的鹦鹉懒懒打盹,偶尔用坚硬的喙梳理羽毛,小黑猫趴在栏杆上,双耳微动,抬着机敏的脑袋忠实守候。   棠儿步伐放缓,踮脚将鸟架从铜钩上取下来,小黑猫目不转睛地盯着,忽地扑过去,一口咬住鹦鹉的喉咙。   金凤姐正在梳妆打扮,隐约听见鹦鹉微弱的惨叫声,慌地打起门帘,顿时惊呼起来:“天杀的畜生,这是九爷的鹦鹉啊!”   棠儿一把拉了金凤姐进屋,“九爷要杀我的事你知道吗?”   金凤姐目露惊疑,哆嗦着嘴皮子道:“九爷的人早几日来过,我没听到其他消息。”   “有人要用我的死弹劾太子,而太子做的一切当然是打击九爷,你怕死吗?”   金凤姐大惊,“好丫头,你别吓我。我发誓,我若知道九爷要害你,一定会通风给你,有什么话赶紧说呀!”   “青鸢死在我面前,你一定知道太子派人剿了寒山镇,许鹏程被毒死在顺天府大牢。”   金凤姐的神色悚然巨变,急忙问:“丫头,是不是太子爷那边传出什么风?”   “我不知道你涉入许鹏程的案子有多深,这些没有结束,卷入九爷和太子的权利角逐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尽快逃离江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段时日。”   这番话像是一道闸门,陡地卡住了气氛,屋内顿时一阵死寂。   天气暖和,金凤姐却打了一个寒噤,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丫头,你是要吓死我啊!”   棠儿苦笑了一下,将被绑以及青鸢自尽的事大概说出来,又给她看了食指上的伤处,“青鸢就在那些黑衣人中间,如果不是她和太子杀出来救我,此刻,那山上埋的就是我。”   金凤姐细想账房里的人全被带走,青鸢和许鹏程的死,已经清楚事态严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棠儿。   棠儿看一眼门外,满地羽毛,猫儿已经吃饱,懒懒地伸爪整理胡须。她思量片刻,平声道:“我在青鸢的坟前跪了整整一日,事不宜迟,你取些银子带在身上,等事情平息后再做打算。”   金凤姐恢复神智,慌忙开始整理东西,从腋下抽出一绢丝帕醒了醒鼻子,“丫头,过去的事对不住,你别放在心上。我打五岁就进了火坑,狠心的妈妈拿剩饭养活我,没少打骂逼我接客。我熬啊熬,好不容易当上妈妈,为了压人也打骂下头。我也想过从良,可男人那么多愣是一个都靠不住,到了关键时刻我也自叹命苦,无亲无故,不知道该去哪里。”   棠儿仔细一想,帮她把衣裳往箱子里装,“去无锡投靠小蝶,索性不太远,有事你书信到我的钱庄。”   金凤姐连连答应,开锁将金银饰物一股脑倒在布包里,棠儿望了望楼上,“你开个价,我要替知忆赎身。”   金凤姐从大柜内找出一只锦匣打开,翻出知忆的卖身契,“许鹏程买她花了五十两,这些年早赚回来了,你只管拿去,什么时候领她走都行。”   棠儿仔细将契纸收入袖口,出门将猫抱在怀中。金凤姐冷静下来后神色如初,笑着交代两个妈妈照看生意,谎称自己受县丞老爷邀约,去他的外宅小住一段。   两人赶到钱庄,一切如常,辰时和辰耀不知道棠儿的事。   金凤姐提着两个箱子从后门出去,鲜艳的小袄衬着年华逝去的脸,担心不舍,叮嘱道:“你也要小心保重。”   棠儿脸上带着几分释然,“你放心,太子能护我周全。”   目送马车远去,棠儿心思沉重地回到店里,辰时见她神色不对,关心地问:“姐,这是有心事吗?”   棠儿接过他沏的茶捧在手心,凝神片刻,微笑道:“你去帮我买艘画舫,不用太贵,越快越好。”   两日后,辰时去听雨轩为知忆赎身,知忆喜出望外,简单收拾几样物件后与姑娘们告别,上马车就哭成了泪人。   刘禹辉的人经过精密部署,早将两门红衣大炮架在栖霞山上,到了收网之时,山道由精兵把守禁止上香的百姓进入。   一声炮响惊天动地,寺院内的香客和僧人拼命逃窜,白莲教徒蜂拥而出,又是两发炮响过后,整座寺庙被夷为平地,持刀剑者被火/枪队射杀,死伤惨重。   三日后,棠儿的死讯在江宁传开。 第24章 意不尽 (24)   听雨轩大门严闭, 姑娘丫鬟们全部出动,别家姑娘也赶过来,送葬的队伍逐渐壮大, 明装丽容合声唱起挽歌。   沿路涌满围观人群, 交头接耳, 有人给大家解惑:“红颜薄命, 死的是花魁娘子。红楼里有规矩,姑娘们死不兴哭丧, 要庆祝这位一世苦难的女子去往极乐,来世清白做人。”   辰时脸上写着悲痛,眼中充满血丝抱牌位走在棺材前。   知忆和知夏姐妹情殊不胜,忍不住凄然泪下,随手散出一把冥钱, 脸上的脂粉瞬间化开。   来送行的人越来越多,都是清一色的女子, 楚湘楼的姑娘几乎全过来了。尚子慕不算棠儿的客人,虽然伤心却并未露面,倒是胡爵爷乘轿子赶到,老泪纵横地哭了一把。   几个衣着朴素, 样貌老实巴交的陌生男子跟在最后, 还有一位瘦高个的官差遥望着棺材抹起眼泪。两个妈妈对这些人毫无印象,知忆许久才想起,有一人是城隍庙卖糖葫芦的,另外几个就实在认不出了, 想也是受过棠儿恩惠的人。   一位白发苍苍, 踽踽佝偻的老妇步履艰难地追在人群后,姑娘们认出她是落盈, 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头一次对这位秦淮河最痴心的老人表示关怀。   白茫茫的灵幡飞舞,丧葬队伍迤逦出了城外,将棠儿安葬在青鸢的新坟旁。   入土下葬后,姑娘们逐一上前祭拜,默默心酸。碑文上刻着校书李棠儿之墓,一代芳名远扬才名卓越的女子,香消玉殒,就连半个吊唁的知心男子也无,不觉惹发了各自愁容悲绪。   漫天卷地的冥钱铺了一地,姑娘们围着主仆相邻的两座新坟,不知是谁开始呜咽立时引发一阵压抑的哭声。有人开始论起棠儿生前的事迹,开钱庄,卖字画。这样才华文气的女子从不与富商雅士来往,更不以诗会友,除了几首赞扬诗,与花无心公子传出过一段情,再无其他可追溯的事迹。   日近晌午,姑娘们离开,迎来一群文人墨客前来吊唁。他们中多数只是听说花魁才情并没有见过棠儿真容,将吊诗慰词刻在旁边的山石上。这些人回头就去到听雨轩,仔细鉴赏画作蕴意境界,纷纷对画功技法表示肯定,竞价买下留作收藏。   至此,倾城佳人的故事正式落幕。   玄昱得到消息如遭剔筋剜骨,强压心头的悲,带着强烈的懊悔,直触得一颗心痛不可抑。   看着他因震惊而苍白的脸,白川紧拧着眉,拱手道:“主子,关心则乱,我感觉棠儿姑娘死得太巧,待我上门查探再做回复。”   闻言,玄昱极力掩饰情绪,抬手示意他快去,渐渐也猜到了什么。他相信棠儿没有死,但心底的钝痛却陡然迸发,连呼吸都会生痛。   风和日丽,玄昱信步走在园子里,仰望一晴如洗的长空,感情依旧疯狂对理智发起反攻。想来,奋不顾身正是伟大之处,只有情到深处才能瓦解理性,令人丧失对于危险最基本的判断力。如果换做现在,自己还会用命来保护她吗?答案很明显,会,还是毫不迟疑。   她感动过,但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和政权,就好像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推翻她心里的那道墙。三年前的事在脑中再过一遍,怜惜,惊痛狠击着玄昱受伤的心。   理智与冲动不断对弈,他很快又为自己的软弱变得懊恼,心好似从一块钉板上滚过,伤得心血淋漓千疮百孔。   白川终于回来复命:“主子,我的人没有找到棠儿姑娘,李家宅子里确实办过丧事。”   玄昱突然出神,眸子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恍惚,“不用找了,答案很快揭晓。”   情感上的打击令常敬霆郁郁难畅,每到夜阑人静时,思念之情尤为强烈。他的殿试并不顺利,所有高中的进士需先在翰林院做修撰,若无背景靠山钱财疏通关系,出头需要较长年限。   常敬霆不复往日神采,总是一副步履沉沉的样子,时常买醉麻痹自己。眼见爱子食不遑味,态度消沉,常世良夫妇追悔不已,若早知道他这样痴心,当初还不如成全他的心愿。   常世良忙着上下打点给爱子铺路,做完一切早早回到杭州,只等他放职浙江,留常夫人守在北京照顾常敬霆起居。   入夜的贡院街格外热闹,街衢熙熙攘攘,家家酒楼生意爆满,葱姜肉香,烟雾缭绕。小二满襟油污,热情招呼就坐,抽了块抹布麻利地将桌椅重新擦拭干净,翻过倒扣的杯子斟上热茶。   卖唱的歌女核准弦,弹琵琶唱起来:“小女子识公子乃三生有幸,两生欢,一念成悦,心有繁花,处处似锦。小女子在南,公子向北,就此一别,心寄天涯。天佑你锦绣前程,天佑你红装高马,天佑你看遍繁花。”   歌音未落,只听一醉酒之人忽地喝止,尔后纵声嚎啕,搅得酒楼内更加繁杂吵闹。   常敬霆见此人是探花郭函,突然明白了什么,上前在他对面坐定,“原来是你,棠儿心上的人竟然是你!”   “我哪儿有运气成为棠儿姑娘的红颜知己。”郭函不禁动容,泪痕满面,缓缓低吟:“幽兰露,如啼眼,烟花谢,无物结同心。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伊人佩。落月成孤,清歌愁断,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不详之感在常敬霆心中升起,暴怒得一拳打在郭函脸上,怒吼道:“你敢咒她!”   郭函冷不防被他打倒在地,强咽着泪,埋首在袖口擦掉嘴唇上的血丝,“全江宁的人都知道棠儿姑娘去了,她开着一家钱庄,慷慨解囊却不愿让我担着受惠于妓的名头,可惜我没机会当面谢她了。”   谜团般的昨日豁然明朗,常敬霆猜到父亲从中用过手段,此刻意外得到证实,心痛欲裂,忽感头晕身软,人已经栽下去。   常敬霆害了一场大病,整五日不吃不喝,只感觉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再次生出殉情的念头。看着母亲以泪洗面,时刻不离地守在身边,他的心又生负罪感,打起精神服下汤药。   常敬霆捏着棠儿亲手做的荷包,淡淡的香味,专属于她,又不似那朝思暮想的香。   此生,不见。那日的她,声音那样弱苒,心里该有多难过……   常敬霆一次次怄心悲痛,脑中不断浮现出棠儿俏丽的脸,相处的点点滴滴,谁都不知道,哪次放狠过后便是生死永别。   绝望不断袭击着他的大脑,没有暂缓,只有愈发深入猛烈。他的呼吸陡地哽住,仿佛是血液在滚沸,喉咙里有什么往上涌,“噗--”地染红了床被。   常夫人丧魂落魄,抱着爱子放声嚎哭,伺候在侧的家仆跑去门外唤来大夫,一屋人忙进忙出,总算抢回他一条性命。   张义平详查卷宗后赶往江宁,抽丝剥茧,详细调查皇九子玄沣的所有产业。经过白川的配合,从一座民宅的院子里挖出十数具尚未腐坏的尸体,这些正是听雨轩账房内的人。   鸨妈金凤出逃,另外两个妈妈遭严刑逼供却实在供不出有用的信息,张义平下令查封听雨轩。胡爵爷得风后派马车过来接走小水仙,娘姨丫鬟被遣散,姑娘们得到尚誉关照,收拾行囊去县衙登记成为自由身。   追剿白莲教的行动仍在继续,接连数家红楼被查封,门窗糊着一式封条,内院杂乱荒废。张义平没用多久就查到了寒山镇,此案已经牵扯到太子和皇十一子,他不敢走路风声,立时赶回北京复命。   皇帝有些伤神,断没想到玄奕身为皇子会干出抢劫之事,而玄沣则能将自己的劣行掩盖得分毫不露。这件案子若再追究,到时候就成了轰动天下的丑闻,他没有过多犹豫,果断结案颁下圣旨。   斜阳如金,福顺手托圣旨去到玄奕府中,朗声读出令玄奕心胆破裂的消息:“皇十一子玄奕,协助追缴办事不利,造成火灾民伤,着三十大板,宗人府囚禁五年。钦此!”   皇帝的处罚严厉,理由却足够委婉。玄奕埋首伏地,脖颈上直迸起一溜青筋,只恨自己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子,连见万岁当面争辩的机会都没有,而私建密档的九哥却能逍遥法外。   皇帝的决定相当决绝,几乎算是迅雷不及掩耳,不但玄奕没有心理准备,满朝上下无不惊愕意外。这件案子匆匆了结,知道内情的人只有张义平。   玄正顿感事态严重,内务府都是玄沣的人,玄奕进去能有好日子过吗?他递牌子为玄奕求情,被万岁凛然呵斥险些遭受牵连,即刻书信到江宁,希望太子能挽回局面。   同样是仗责,玄奕却不如玄明侥幸,他遭了天大的罪。   慎刑司的太监弄虚作假,早已练就一套打板子的绝活。仗责得分人,有头有脸,有钱疏通的,这帮奴才将人打得皮开肉绽,但用上特制的活血药几日就能消淤,皮肤很快恢复如初。如果是没机会翻身的,同样的打法,那人定是内伤加外伤,鲜血淋漓,落下终身行动不便的毛病。要是冤家对头,那不死也差不多了,几十板子下去,屁股不红不肿纯属五脏受损,抬下去只消数日,高热不退性命难保。   皇帝日理万机,哪里知道慎刑司里面的道道,可怜玄奕落在玄沣的人手中能有半分好吗?这帮奴才当然不敢直接要了他的命,三十板火候控制,愣把一身好武功的玄奕打得昏死过去。   首领太监阴阳怪气,拉着鸭公嗓嘲讽:“哟,这么禁不起折腾,装死给谁看呐!”   内务府差太医来瞧,玄奕头脑昏沉,疼得汗湿了整床被褥,心态完全被痛苦折磨得崩溃了。他恨玄沣,恨自己身在无情帝王家,甚至恨那个懦弱卑微的母亲。   白莲教的存在已经有几百年之久,只在民不聊生时才会公然策反,对抗朝廷。醉翁之意不在酒,玄昱的目的已经达到,只是玄奕为了一己私利使整个计划产生偏离,反而令玄沣成功退出事端。   玄昱收到北京的急报,暗暗为玄奕的处境担忧,不消五年之久,玄沣有足够的手段令他拖死于病痛。   连日阴雨,格外潮湿,芭蕉长势快,沉重的水珠缓慢集聚。   一辆马车停在客栈后门,车辕和车厢上沾着厚重的泥泞,穿油衣的侍卫撑伞搀扶下来一位身形消瘦,行动迟缓的男子。   玄昱穿藏青色常服,身上没有腰带配饰显得随意,由白川撑伞过来,拱手一礼道:“见过老师。”   男子清癯的脸上带着倦容,愣了一下,突然控制不住激动,正要行下跪礼却被玄昱一手扶住。   原来,此人是太子太傅李存孝。当年,王长亭名义上代表的是太子势力,但做的全是谋私利己的事。一场春闱,副考监考都是王长亭的门人,卖官捞钱的好手。李存孝做为主考势单力薄,且同属太子阵营无法阻止科举舞弊,最终上榜的全是王长亭要关照的人,引发龙颜大怒。   皇帝降罪李存孝,将他流放南疆烟瘴之地却开恩赦免其家人,李存孝九死一生,幸得裕亲王暗中关照,万没想到接自己回来的竟是太子。他颤抖着双手,深陷在眼眶中的目溢满泪水,挣着跪下去,伏在湿漉漉的地上行了大礼,“罪臣万死。”   玄昱俯身搀起他,“老师代人受过,何罪之有?”   他的神情亲切,话语十分体贴。李存孝感动愧疚,哭腔道:“罪臣辜负皇恩,万死难赎。太子私放罪臣恐遭弹劾,更是授人以柄,给居心叵测者可乘之机。”   玄昱神色轻松,宽慰他道:“万岁赦免老师家人可见昔日时局之难,几道折子不足以撼动储君地位,况且知晓老师此行的人不多。”   辗转千里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李存孝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双唇颤抖,感激得难以自制。见他还在担忧,玄昱淡淡一笑,“老师先休息,等会见见家人。” 第25章 意不尽 (25)   辰时辰耀收到通知, 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哪里能想到自己“去世”多年的父亲竟然活着回来了。辰耀立刻赶回家接母亲,辰时则快马前往瘦西湖。   画舫停靠在湖中的小岛, 辰时撑着乌篷船奋力划过去, 急切想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传递给棠儿。   起风了, 寒意透着船舱内, 窗上的风铃叮当轻响,将乏味寂寞消减了几分。   棠儿这些日子没有闲着, 安排人将银子送去青鸢家里,又在丽园街附近租了一间小院,发月钱,由一对本分善良的夫妻照顾落盈终老。她去安堂住了七日,陪女师傅们诵经为青鸢超度亡魂, 又派人去松江置办宅子。   她让辰时买画舫本想制造落水而死的假象,苦于不得时机要领, 每日焚一小炉香,凝神抄写佛经,实在乏了举目观景作画。天王寺被毁,死伤者多是白莲教徒, 其中不乏僧人和香客, 她盘算了整整一夜,决定以此事为契机宣告死亡。   客栈位于城郊,由亲兵重重把守,一家人怀揣着无法表达的激动赶过来, 辰时辰耀鼻翼一抽, 双膝跪地,齐唤一声:“爹!”   棠儿屈膝跪倒, 一把抱住须发苍白的父亲,哭声泪水再也收不住。   李存孝眼中噙着泪,沉浸在肃谨,感恩的情绪之中,颤着双臂,粗糙的手抚一抚棠儿的头,“我的棠儿就成大姑娘了。”   顾清秋的热泪夺眶而出,跪到李存孝身前,将脸依在他的膝侧,哽咽着唤一声:“老爷。”   从棠儿进门,玄昱便贪心地凝视着她,任凭心中刀绞般疼痛,面上依旧声色不动。这个狠心的小女人将他折磨得够难受了,她利用他的行动诈死,究竟有没有半点考虑过他的立场感受?   巨大的情绪起伏令棠儿精神振奋,在她的记忆里爹爹很高,仰头望上去就像是顶着天空的人。爹爹似乎不那么疼哥哥和弟弟,唯溺爱她这个宝贝女儿,总爱给她买零嘴,麻花,酥糖,小甜饼,糖葫芦……   棠儿仔细看着爹爹,哭着又笑,原来他并没有那样高,只是个平凡慈祥的老人。她又哭,尔后迎上玄昱痛恨交织的目光,表情变的羞愧,心中无限感激又夹带着歉疚。   玄昱转眸又不受控制地望过去,目光逃避,再相触。他的心传来一阵绞痛,不刻又缴械投降,神色反转为温和,唇角牵出一点笑意,负手离开。   棠儿心中涌出一阵温暖,最终确定,玄昱正如父亲所说,有着最优秀的品质。   整体情绪趋于稳定后,李存孝带着一家人给玄昱行下跪礼,棠儿只能当做并不认识恭敬叩头,玄昱安然受礼,淡然叫起。   辰时辰耀赶回去安排好,接父亲和太子回到家中,知忆知夏姐妹抱着棠儿喜极而泣。   对镜,棠儿给自己梳个未出阁姑娘家的发式,她知道,爹爹会喜欢自己乖巧伶俐的样子。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住,园林清幽雅致,玄昱立在廊下赏雨,有意无意探身,透过落花格窗看过去,脸上漾起明朗的笑。   小猫围着人绕圈,李存孝身上盖着毛毯,闭目靠躺在安乐椅上。棠儿娴柔乖巧,自铜盆中捞出热手巾,稍稍拧一把敷在爹爹脸上。她笑意明澈,白皙的小手仔细将皂液打出泡沫,小心拿起剃刀剃去多余的胡须。   她帮爹爹擦面,抿嘴左右瞧瞧,趁着无人偷亲一下爹爹的额头,速度那样快,样子带着几分稚气的可爱。   李存孝感觉额上微微一凉,睁开眼见棠儿一脸俏皮,由不得笑道:“到底还是闺女好。”   庭院深深,树木新绿,书房内整洁无尘,一线方向无测的香烟至小香炉中盘绕升起。   淡淡清香中,玄昱穿一身白衣,意态安详,随手翻了翻书案上的字帖。她的字不限于簪花小楷,瘦金体亦是不错,转折劲走,锋中有骨。她情真思慧,比起时而俏丽,时而清秀的脸,心如这字,洁净如纸和墨的分明。   棠儿脚步轻快地跑进来,看见玄昱忙调转回头,转念一想,这是自己家啊,为什么要拘束?她扭转过身简单对玄昱行礼,尔后踮起脚尖,目光快速在书册中阅过。   面对她,玄昱只能将无处安放的深情藏回心底,大步上前,仗着身高优势俯下脸,“你要哪一本?”   他站在身后,轻缓的呼吸萦绕在头顶,棠儿只感觉额角的碎发微微起伏,心又跳乱了,“幽梦影。”   玄昱从密密层层的书册中找出,抬手却放到书架顶上,旋即走开。   棠儿一怔,这才反应回来,心中暗气,原来欺负人也是个子高的好处!偷看他一眼,浅红在两颊上缓缓晕开,从书案前搬来椅子踩上去拿书。   “这些是你写的?”   棠儿小步上前,确认后颔首应了一声。   玄昱拿戒尺指向其中的一行字,“不断重复也会写错,你的心是有多大?”   棠儿脸上热度更高,目光意外落在桌上一碟引人馋虫的樱桃上,青瓷小碟中盛着色泽莹亮,红如玛瑙的果子,一定甜中带酸,味道极好。   玄昱早已察觉到她的关切,淡然道:“伸手。”   棠儿未及多想,不好意思地伸出手。下一秒,玄昱一手捏住她的指尖,另一手举起戒尺,她慌地偏过脸,眯眼耸起肩胛。   玄昱本就是作弄,那冰凉的戒尺落下极轻,“我教你认识错误,你却两眼只关心吃的,打也不知道躲,真够笨了。”   棠儿不服,心想:爹爹每回见你都得审慎请安,只差没行跪礼了,你存心欺负,我敢忤逆吗?想回嘴又不好开口,一扭头,长发不小心缠在了他领口的扣子上。   “别动。”玄昱实在想不出她怎么这么笨,正伸手去解,却听脚步声朝书房进来。   棠儿用力想要挣开,越急那头发反而缠得越紧,“我们不能被爹爹看到。”   玄昱也感觉窘迫,情急之下将她一揽藏进了厚重的窗帘内。光线很暗,他耐心整理她乱糟糟的头发,视线落在了她淡粉色的唇上,心怦然而动。   空间密闭狭小,棠儿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和自己一样跳得极快,爹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咽了咽口水,安静得不敢动弹。   此刻的情景过于微妙,玄昱的目光直勾勾锁在她的唇上,手指轻抚上去,脸已不自觉地俯近,片刻又被自制力生生拽回。   棠儿以为他会亲过来,整个人有种酥麻的颤栗感,忙将脸贴在他的衣襟前。   玄昱小心拥她入怀,下巴贴近她的额头,闭目感受此刻的甜蜜。   爹爹终于离开,棠儿急忙打开帘子,双手拽紧头发想要蛮力扯断。   玄昱一言不发地拉开她的手腕,绕起发丝一缕一缕仔细拆开,温柔一笑,抓起一颗樱桃喂到她嘴里。   棠儿抬目看他,又低下头抱着樱桃碟子离开,果然好吃,她的脚步轻快,只感觉一跃就能飞上云端。   雨过天晴,明媚的阳光隔着蝉翼纱渗入书房,更显朦胧柔和。   李存孝对玄昱颇有感情,与之品茗,重讲资治通鉴,又简单剖析了后唐致亡的原因。见他走神,已然领会其意,微笑道:“历朝历代,皇子们分封建衙,一旦兵强马壮杀回皇城的大有人在,万岁将皇子门困在眼前正是要防历史惨剧。道家言,正身直行,众邪自息。万岁圣明且运筹帷幄,太子当不了建成,只需在一个‘稳’字上作好文章。”   玄昱拿碗盖缓缓拨开茶叶,“老九等人处处给我设陷阱,我亦想求稳,只这一个稳字谈何容易。”   李存孝沉思片刻,胸有成竹道:“若是别的朝代,九爷谋略之深的确得当,问题出在当今万岁英明,故而他急于拉拢人心的上策反会成下策。万岁春秋鼎盛,断无半分昏聩,太子只需办好每一件差事即可。”   玄昱放下茶碗,谦逊地说:“老师的话学生记住了。”   棠儿用托盘端着参鸡汤进来,恭敬施礼,先给玄昱,再伺候爹爹喝一些。   玄昱见她嘴角带笑,料她听见了方才的谈话,“你有话想说?”   棠儿想起玄昱先前的话,迟疑片刻后道:“富贵乃争,人相构也,爹爹的话太子只能听一半。正直固然重要,但不能太实,否则历代哪来度心术,登龙十二术,罗织经,诸如此类角谋斗智之书。”   此言一出,李存孝面如土色,“女儿家懂什么,休得胡言。”   棠儿立刻觉察到父亲的担忧,对玄昱道歉:“民女大胆妄言,太子莫怪。”   玄昱神色自然,“闲谈而已,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棠儿看向父亲,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不紧不慢道:“天下安定免不了贪腐,当下需治内,若不醉心于权术很难控制局面。机事不密则害成,厚黑做人,厚道做事,审视时弊,时时调整战略更为重要。”   一番解析抛开儒家思想却甚是有理,又好似剔骨挑筋一针见血,听得李存孝目定口呆。   玄昱自忖片刻,语气稀松平常:“受教。”   棠儿的心陡地跳快,小声道:“民女不懂政治,这些属随感而发,信口之言。”   玄昱见老师一脸惶恐,有意问道:“我看棠儿年纪也不小了,可许过人家?”   霎时,棠儿羞愧万分,脸红到了耳根,垂目低下头。   李存孝点头道:“回太子,小女今年十九,与表亲约有婚事。”   棠儿看向父亲,不说自己坏了名声没法嫁人,当年走投无路,娘亲曾将自己送去表哥家,他们一家人年年去北京送拜礼,可得知父亲获罪后态度急变,并不承认有婚约这回事。   玄昱淡淡一笑,将心思直接说出:“我喜欢棠儿,请您将那边的婚约退了。”   此言一出,李存孝愕得两眼发直,颤着唇道:“我乃罪臣,小女恐无福伴于太子身侧啊!”   玄昱心意明确,决心不再委屈自己,更不会给李存孝犹豫推辞的机会,声音不高语气却重:“请老师考虑一下,她可以嘉亲王孙女宁悠的身份嫁给我做侧妃。”   棠儿审视着玄昱的脸色,行下万福道:“谢太子抬爱,民女只愿一心侍奉双亲,终身不嫁。”   玄昱眸子里有一丝凉意,因克制而显出森然,“心愿固然重要,但这件事由不得你。”   棠儿气得转身就走,李存孝万想不到她竟敢甩太子脸色看,一下杵在当场,手脚禁不住打起抖来。   钵子里植着一丛铜钱草,棠儿单手支着下颚。雨中的庭院水雾迷蒙,苔藓茂盛,花木扶疏,一架荼蘼开得正盛,复合着水气更呈清香。   开到荼靡花事了,这春日就要过去了……   雨声通天彻地,天地都陷在混沌中,仿若一场美好迤逦的梦境,一切,包括爹爹和玄昱都显得这么不真实。   她反复纠结,定定出神,于是,三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清晰浮现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路过的同学们记得点个收藏,比心。 第26章 醉花间 (1)   三年前。   启明星升起, 相较于入夜的纸醉金迷,天亮后的秦淮河是令一番景致。各红楼艺馆,曲巷勾栏皆灭了彩灯, 河道中楼船画舫依次停泊, 再不见歌舞弦音, 舞姿妙曼的勾魂美人儿。   如果说这头是寻欢享乐窝, 仅一街之隔的老城隍庙则是另外一番天地。   路面坑洼不平,两侧卖鲜果蔬菜的小商贩云集, 个个灰头土脸费力吆喝着,街角有个临时的人市,活不下去的人会跪到这里,往自己头上插根稻草以示卖身。   妙龄女子往脸上涂脂抹粉,只为渲染美貌。棠儿也在脸上涂抹, 那是灶台下的黑灰,为的是遮掩窘迫, 稍稍慰抚胸膛内那颗保存着最后一丝廉耻的心。   她跪坐着也不言语吭声,面前是一张破草席,直挺挺裹着人,两只黑黢黢的大脚丫子露在外头, 隐约散发着一股子又酸馊又腐臭, 类似茅坑的怪味。   天底下可怜人何其多,人们脸色沉闷,庸庸碌碌,时常瞧着也就麻木了。   占卜算卦, 看手相拆字的摊位围满了祈求破解悲催宿命的人。且过一生, 草木同腐,他们宁愿相信江湖术士, 也不愿理会乞讨之人波涛翻涌的内心世界。   日头高悬,车马过后的灰尘浮在阳光中,一群闲人围过来。   棠儿的手肘轻轻一动,同跪的男孩立刻伏在草席上放声嚎啕:“狠心的哥哥哟,你这撒手一去,留下我们怎么活呀?爹娘去的时候,你可是答应过照应我们。”   因安徽等临近长江的地带发了洪灾,涌到江宁的难民越来越多,每日病死饿死的不计其数。围观的人没有拿银子接济的意思,指指点点倒是出了主意:“想开点,你俩合力将哥哥抬到西边化人场,就扔到里头自有衙役点火焚了。”   “罪过,尸首都臭了,早处理落个干净。”   鼻端嗅到难闻的气味,玄昱微微皱眉,不禁展开手中的湘妃竹扇。   还没等人上前,已有热心小贩瞧出他们是买下人的主,一边指着两人,一边赔笑道:“大东家菩萨心肠,给这兄妹一个合理的价钱,好让他们的哥哥早些得到安置。”   男子白面无须,躬身看着主子的脸色,细声道:“主子,买人可有讲究,发色油亮牙齿整齐的才得用,今日没赶上巧,这两个都不中用。”   小贩一听来了懂行的,急忙道:“东家这话不然,这年头穷人食不果腹,一年难得喝上几回油水,何谈发色油亮?您瞧这两个娃牙齿差不多就行。我一卖菜的又不挣您银子,天天瞧着也有经验,就这条看好了,领回去米粥白面养几天,保您得用。”   男孩瞧来人衣着贵气,忙接话:“我兄妹虽走投无路,但没插稻草也就是不卖自己,各位爷发个好心肠给点银子吧。”说完,又呜呜哭起来。   “臭脾性!”小贩斜眼一打量,忽感眼熟,心里不刻便有了大概,将汗巾往肩膀上一搭,“不知好歹,这世道能讨着几个铜子儿?跟了好东家才有饭吃。”   小贩蹲身挑起竹篓而去,人们瞧着没什么热闹可看,逐渐散去。   这就是朝臣们口中的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玄昱原本心绪平静,此刻被这人间惨剧搅出一腔涟漪,低头看向那个女孩,她年约十五六岁,肩膀单薄,穿着墨蓝色粗布衣裳,脏兮兮的一张小脸依旧能看出相貌端正。   棠儿举目而视,那折扇之上是一双剑眉和明若朗星的眸子,他与这里格格不入,身形修长,穿一袭干净刺目的白衣,潇洒飘逸,恰如临风玉树。   对上她清澈如水的眼睛,玄昱心下莫名一动,侧脸对太监道:“给他们一些银子。”   眼见他大步走开,棠儿突然开口:“一百两,做牛做马,上刀山下油锅任凭主子差遣。”   太监掏出几个碎银子,本是准备打发了就走,听见这话不禁嘲笑:“一百两,你的命好值钱嘛。”   棠儿一笑,两颊现出浅浅的酒涡,不紧不慢地说:“外人看来贫者之命贱如草芥,我这条命虽不值多少银子,却是自己最为宝贵之物,故不得不敝帚自珍,要个好价钱也是求个安慰。”   任何人都藏有一份赌徒的心理,玄昱惊讶于她与表象不相匹配的勇气,没有回头却停了脚步,“人我要了。”   “主子,她这是漫天要价,这种小婢丫头贱命一条,顶多值个十几二十两。”   玄昱半眯着眸子,并不言语只是冷冷一眼睨过去。太监兀自一愕,急忙道:“奴才知道了。”   目送那抹高大的背影远离,棠儿已然将方才之事在心中过了一遍,起身活动略微麻木的双腿,“三百两,先验银子。”   太监忽地一愣,一口京腔讽刺道:“敢在爷面前打把式,给脸不要!”   棠儿见他气急了眼,半笑不笑道:“你的主子明显不是来买婢女,定是瞧上了我的弟弟,我们兄妹同进退,三百两不贵。”   太监火一上来,干脆扯着鸭公嗓骂上了:“哟嗬,死的也算,真当爷是冤大头活菩萨?”   “东家出不起银子就趁早回去。”   “你……”买吧明显被她讹银子,不买又交不了差,太监手指点点两人,憋住即将出口的恶语骂词。   见两人合力抬起草席往巷子里走,太监权衡利弊后依旧气得直跺脚,悻悻追过去,“停下,赶紧把爷的差事办好了。”   棠儿本就抬得吃力,听了这话立时放下草席,仔细掂一掂他火急火燎递过来的银子,心中暗暗掂掇,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宝刀上。   太监拿出印泥叫他们按手印,想到出的是三份银子回去不好交代,看了草席中的尸体片刻,蹲下来刚触到那手,愕然发现苍蝇叮扰下的尸体居然微微抖动着。   “诈尸!”他脸色土灰,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棠儿一惊,脚用力踢过去,草席里的人猛地睁开眼,一咕噜爬起来,撒腿就跑。   “站住!”太监回过神,慌忙抽刀追出老远,那三人狡兔般消失在巷子深处,哪里还追得上。   世风日下,他万万没想到会遇上欺诈,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越想越窝火,狠狠啐了一口:“呸!不知天高地厚的泼皮小鬼,待爷抓到非得剥掉你们一层皮!”   穿过低矮密集的房舍,穷苦人家临时搭建的秸秆窝棚随处可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围上来,棠儿将怀中的糖果子递过去,孩子们各有所得,随即一哄而散。   一缕缕阳光从竹篾缝隙中钻入屋内,熟悉的药香味弥散在空气中,药吊子存着柴火燃尽的余温。棠儿麻利地逼出满满一碗药汁,俯身扶起虚弱的婆婆。   婆婆的脸布满岁月痕迹,目浑浊一片,如何努力都视物不清,大口喝完药,吃力地喘气。   棠儿顺手搁下碗,将银子交给婆婆,微微一笑道:“婆婆,有钱了,我等会儿就去给您请个好大夫。”   婆婆的手满是褶皱,微颤着仔细摸索,忽然激动,“我是快进土的人,何需糟蹋银子,这些留给辰耀读书用。”   青天白日之下,穷困仿若无法遏制的瘟疫。银子总是集中在拥有权利的人手中,有人拼了命去活却依旧食不果腹,周而复始,棠儿真心不甘,更恨极了贫穷。   骤然传出一阵此起彼伏的犬吠声,棠儿的心轰隆一震,忙安抚好婆婆,迅速离开。   马蹄急响,众人惊愕张望。十数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翻身下马,带头之人收起马鞭,阴森森睨着人群,大声喝道:“交出今日在早市行骗的一女两男,否则休怪老子刀不留情!”   话音刚落,一个满脸刀疤的男子擒来一名老者,只见刀光一闪,利刃在老者脖子上一抹,顿时鲜血喷涌。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那男子目光凶狠,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刀,殷红的鲜血顿时溅了满地。   “杀人啦!”一声凄厉的惨叫引发骚乱,顿时鸡飞狗跳,人们四散而逃,那帮人行动整肃高效,片刻便抓了多人控制在手中。   这帮公然行凶之人绝非贼匪,惊恐万分的人们不敢耽误,不刻便将棠儿和另外两个孩子找出来。   男子面目狰狞,手臂肌肉发达,仿若拧着一只鸡雏般毫不费力,一把将棠儿推到老者血淋淋的尸体旁。   刺鼻的血泊中,棠儿牙齿打颤,浑身抖如筛糠。男子按下她的头颈,声音似在发笑:“看清楚,不听指令,这将是你的下场!”   钗光鬓影,粉气衣香,绣楼里挂满彩绸。三个半老徐娘强行除去棠儿的衣裳,如同检查牲畜,掰开嘴看牙齿、脖颈、手臂、腋下、腹部……   棠儿满脸泪水,羞愤却不敢出声哭闹。半老徐娘睨一眼浑身发抖的她,柔声媚气道:“哭吧,只管痛快着哭,要真能巴结上那位,你后半辈子都得笑了。”   酒肆生意兴隆,一层摆着十数张八仙桌,众人行令吃酒好不畅快,小二端菜倒水,脚底抹油般来来回回。   步摇珠饰轻响,脂粉流香,盛装女子沿着楼梯缓步而上,前头由抱琵琶的丫鬟引路,身后跟着数个丫鬟娘姨,捧请柬拜匣排场讲究。   喧声顿止,男客们皆两眼发直,脖子伸得老长,仿若被无形的手捏住,向上提着。   待那云鬓半偏,娉娉婷婷的倩影消失,临楼梯口的年轻男客扭头,忙道:“早闻江宁多美人,这是谁家的小姐?”   年长的男子呷了一口酒,轻蔑一笑,压低嗓门道:“正经人家的小姐怎会抛头露面?这是‘出条子’的红楼姑娘。”   年轻男客不由吊起嘴角,满脸兴奋地问:“什么叫出条子?”   “红楼也分三六九等,姑娘们自有贵贱之别,上等红楼的姑娘外出陪客叫‘出局’也叫‘应条子’,必须先由客人‘叫条子’,也就是提前送请柬相邀。”   年轻男客面红耳赤,急切追问:“给了条子钱是不是……”   年长的男子瞬间会意,笑道:“这你可想简单了,秦淮红楼规矩自成一派,礼数一样不能少。新春、端午、中秋,恩客都要去给相好的姑娘捧场,茶钱打赏加倍,这叫‘做局’。节后来拜,同样的茶钱打赏加倍叫‘定局’。说白了,得给足姑娘们面子,花的银子数量够了‘开盘的钱’,才能赢得美人心,得姑娘相留。”   “如此,我也可以叫条子约这些绝色佳人?”   “红楼里花银子如同无底洞,走南闯北跑营生不容易,劝君莫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第27章 醉花间 (2)   琵琶轻弦, 谈笑酣歌,太监李忠义先一步上前打起门帘,一大桌美味佳肴摆在雅间中央, 皇十子玄礼歪靠在椅子上。   小蝶姑娘眉若新月, 脸似夭桃, 耳畔斜插一朵白芙蓉美得惊人, 表情如娇似嗔,歌喉婉转:“东门之墠, 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太子来了。”玄礼忙摆手叫停歌声,起身笑脸寒暄, 恭敬行了君臣大礼。   尔后,玄礼脸色阴沉, 厉声对屋内一众人道:“你们听着,今日共宴之事不准外泄半个字!”   众人早已跪成一片,齐声道:“是。”   玄昱穿藏青色缂丝常服,英气勃勃, 神色十分淡然, “十弟到哪儿都不忘享受。”   玄礼殷勤安排玄昱入座,亲自斟酒,赔笑道:“父皇常说我们兄弟过于疏离,我这是头一回奉旨与您一同办差, 办事不周的地方还请包涵担待。”   玄昱尽力将心一宽, 入座后却迎上一双隐隐带着晶亮的眼睛,心猛地沉下去。荆山之玉, 灵蛇之珠,那张尘灰掩盖下的面容果然纯得极致。   棠儿略施粉黛,束着垂鬟分肖髻,发间以淡蓝色丝带点缀,正怯生生立在一旁。她的打扮清秀可人,纯白纱衫领口系一枚蓝色蝴蝶结,搭配湖水蓝的衬裙,少女与生俱来的纯净美好呼之欲出。   高高在上的太子平日山水不露,难得寻出破绽,玄礼心中一喜,对棠儿道:“你过去,让太子瞧瞧。”   棠儿的脸惨极无色,笼着一层无法遮盖的惊慌,强按下心头恐惧,缓步走到玄昱面前。   玄礼爽朗一笑,“还是太子的眼光好,我坐了这么久,才瞧出这丫头竟生得这般俏丽。”   老十早已为老九所用,此刻献殷勤,其心思昭然若揭。玄昱看着棠儿,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语气淡然:“你叫什么名字?”   距离太近,她没有对视的勇气,目光落在脚下的地面,“棠儿。”   酒至半酣,小蝶笑晕娇羞,抱着琵琶连唱好几首曲子。玄礼细瞧棠儿,吩咐道:“方才的曲子雅也雅了,你给爷们唱个俗调儿。”   棠儿蓦地有种被拽入深渊的窒息感,脸瞬间由白变红,心怦怦直跳,眼中尽数紧张无措。   小蝶笑盈盈上前,福身打了圆场,“棠儿是新来的清倌人,才艺不精,原是妈妈嘱咐带出见识场面上的应酬,爷要听俗调儿只管点,我这里有的是。”   “就你嘴贫,爷先吃饭,等会儿再吃了你。”玄礼一把将小蝶揽过来,不安分的举动惹得怀里的人儿一阵娇笑求饶。   宴散,玄昱站在窗前,眼见楼下玄礼醉意醺醺拥着小蝶登上马车而去,转过脸问:“你是哪家的姑娘?”   棠儿浑身发冷,这是一种自内心深处涌出的恐惧,鼓起十足的勇气道:“求你帮帮我。”   玄昱若有所思,望一眼门帘后的李忠义,旋即定神,靠近,修长的手指抬起棠儿尖尖的下巴,“怎么帮?”   棠儿鼻子一酸,泪水在目中打转儿,原本提得老高的心骤然跌回黑不见底的寒潭深渊。   沉默良久,玄昱淡淡说道:“要想从别人那里得到好处,你首先得想清楚,对方的行为动力在哪里,能从帮助你的过程或者结果中获得什么。”   不疾不徐的语速,每字每句如有千钧,棠儿目中尽数无助茫然,微微启唇却回不上话。   马蹄飞快,车厢外的街道快速向后移动,每多行一里,棠儿心中的紧张便多了一分。   终于,马车在听雨轩门口停下来。   棠儿不肯下车,突然跪在玄昱面前,卑微地恳求道:“求你帮帮我,我不能回去。”   这个阴谋过于明显拙劣,玄昱努力提醒自己不可心软,沉默了片刻,对车夫道:“去南市。”   车夫应了,一扬马鞭直奔城南方向,没一会子功夫就穿入挂满大红灯笼,嘈杂不堪的长巷。   人潮拥挤,行车速度渐缓。   灯红柳绿间,浓妆艳抹的女子三两成群,调笑拉客声不绝于耳,更有靠近马车的,“爷,我们这儿姑娘最多,环肥燕瘦包您满意。”   “赶车的爷,您倒是将车停下来呀!”   “爷到我这里,保您挑花了眼。”   幽暗的光线下,棠儿双颊通红,出于对恐惧的本能反应,羞怯地缩靠在他身前。   面对她的主动,玄昱的脸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变化,顺势揽她入怀,一手挑起窗帘,淡漠地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   棠儿向外看,眼前的场景注定此生难忘,两侧尽数简陋低矮的房屋,门口竖立着一遛不堪入目的招牌,‘销魂乡’,‘醉今朝’。   车辕继续转动,一群衣着不整,举止轻佻的女子见了马车立刻涌上来,争先恐后地飞扑在窗口,“爷,我是红姑,整个柳絮巷数我功夫最好。”   “冤家别羞啊!三两,伺候得您舒舒坦坦。”   “相公,挑我,挑我。”   一嬉皮笑脸的男子干脆上前拦停马车,“爷们进院里,一两银子任挑任选。”   棠儿的心已然不可能更凉了,鼻子一痛,眼泪瞬间落下来,颤声道:“我看够了,走吧。”   车夫得到示意,横鞭将前边的人向边上一撇,猛地一抽马背,马车颠得老高飞奔直去,留下污言秽语和谩骂声:“去他娘的!一两银子的生意,当是皇帝选妃呐?”   他的手早就放开了,可棠儿不想离开他的胸膛,这是生命中唯一的机会,她只想贪心地感受这份真实。   时间在紧张的氛围中悄然流逝,马车再一次停到听雨轩门口。   棠儿脑海中一片混乱,仿若整个人浮在半空中,甚至能看见那个自己在颤抖,如那朔风中的一片枯黄残叶,下一刻就会落入污泥或者被风撕成碎片。只在一霎,无数往事涌上心头,透亮的窗纸,墨汁,带着香味的薛涛签,密密麻麻,全是他的名字……   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注定一定会相遇,但却给了她背道而驰的结局。   最后的希望彻底覆灭,棠儿心底一片苍凉,不敢哭出声,泪水涟涟的眼睛直直迎上他冷峻的目光,几乎是恳求的语气:“你吻吻我好不好?”   言至于此,玄昱心下一动,神色极致复杂,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的侧脸,闭目印上她柔软的唇。   他的气息笼罩下来,棠儿整个人陡然一僵,身体一阵发冷,尔后又一阵发热,薄如蝉翼的睫毛缓缓垂下。   奢华的厅堂,看不尽的辉煌,一面是弦乐笙歌,另一面却是水深火热。   血红的光照亮棠儿乱发后的面容,她双唇紧珉,额头渗满汗珠,这张原本清秀的脸,完全被疼痛折磨得扭曲变形。   妈妈行事老道,手中的皮鞭呼呼生风,打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红痕,下手虽狠却未使其后背破皮流血。   这一刻,灵魂至深处的软弱占领着棠儿的脑海,仅存的些许倔强荡然无存,唯有阴影下的眼睛闪耀着点点亮光。她满脸鼻血,又痛又怕,真的绝望了,多次生出求饶的心思。   金凤姐坐在一张高兀子上,冷眼瞧着那纤弱的人儿,叹息一声道:“可怜见儿的,是个美人儿,就这么废了真可惜。”   妈妈停了手,连忙接话:“到底是个毫无经验的小丫头,留不住客在所难免。”   “爷瞧上的正是她这股子青涩。”金凤姐起身将帕子往怀中一掖,径直出了门。   精致的家具,多面屏风围着黑漆雕花宽榻,素色帷帐,案上香鼎中青烟袅袅。   意识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棠儿疼得瑟瑟发抖,一张陌生的面孔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吻了你?”男子相貌俊美,语气却毫无温度。   全身的痛楚和恐惧之感令棠儿浑身发栗,极力抑制着就要沸腾的悲,艰难向榻角退缩。   她的柔弱悲凉,痛苦无助,仿若正是一种无形的诱导。男子嘴角露出冷酷的笑,沉重的身体覆上她满背伤痕的身躯,大手伸进衣裳,沿着细腻光洁的肌肤向下,“他肯碰你的唇,你倒不算无用之人。”   “放开我!”棠儿奋力反抗,男子无动于衷,蛮横的举动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炙热的吻瞬间落在她的脖颈上。   棠儿哭得声堵气短,手腕被禁锢无法动弹,后背的伤处火辣灼痛,惊恐和痛楚愈发无尽。   他突然吻上她的唇,带着侵略的舌抵开了贝齿游入其中,紧紧纠缠。   就在棠儿不着片缕,陷入无望的时候,男子发现了她裤子上的大片血渍,双目生憎,一脚将她踹到榻下,败兴吼道:“滚!”   高堂之上,供献的果品堆在盘中,远看似一幅关圣帝君,细看却是两道白眉。这神道叫做白眉神,凡是红楼乐籍供养他为香火,以保万事顺利,生意兴隆。   棠儿神思恍惚,并不认得白眉神,以为供的是财神,应金凤姐的指示双膝跪在拜垫上。   金凤姐恭敬了三柱清香,闭目,掌心合拢,口中念念有词:“求白眉神保佑棠儿人见人爱,锦衣玉食,夜夜无宵,香车宝马,贵宾阗门。”   听得此言,棠儿立时起身欲往外逃,身侧的两个妈妈早有备防,左右一边牢牢扣住肩膀,用力将她按跪回去。   棠儿奋力挣扎,无奈两个妈妈力气太大,情急之下将右侧的妈妈往前一搡。妈妈控制不住重心朝前一个踉跄,霎时,沙盆里的三献五供被打翻,贡品香鼎乱成一片。   “小贱人,你这是找死!”金凤姐简直快气炸了,怒目圆睁,脸上似裂开一道道粉痕,一把揪起棠儿的头发,用力朝她踢去。   另一个妈妈从后面抱住棠儿,紧紧控制住她的手臂,棠儿已是蓬头发乱,双脚腾空一阵乱踢。   金凤姐腹部猛然一痛,大呼道:“小贱人反了天了。”   棠儿将后脑勺用力一磕,身后的妈妈被撞到鼻子痛得惊呼,待手一松,棠儿一回身就薅住她的头发。   四人打成一片,棠儿双唇珉紧,手握成拳,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朝三人还击。   新来的姑娘但凡有点骨气的都闹过,只这回最厉害,金凤姐左眼处挨了一记重拳,痛得大喊:“哎呦!赶紧叫人来,快啊!”   两个妈妈狼狈不堪,脸上皆有抓伤,顾不得腰腿之疼匆匆去寻帮手。   以一对三棠儿没吃大亏,她的手脚又软又抖,慌忙朝大门跑,两个身形魁梧的打手已经挡在了门口。   棠儿早已生出寻死的念头,知道逃不过去,将心一狠,闭目撞向柱子,房梁上的浮灰扬扬落下,人已经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垂鬟分肖髻:少女发式。   倌人:妓的雅称,清倌人既是尚未破身的干净姑娘。 第28章 醉花间 (3)   天色阴得重, 雨渐渐大了,瓦片腾起一层茫茫水雾,雨水顺着瓦槽倾泻而下, 青石地面飞溅起晶莹的水珠。   姑娘们宝髻盘云, 珠光照采, 簇拥在廊下窃窃私语, 有的看热闹,有的嗑瓜子, 全然没有赏雨的心情。   棠儿额头鼓起一个鸡蛋大的乌青,一条粗麻绳横在身前,至两肩绕过将胳膊高高绑在头顶,打了绳结吊在老梨树下。她已然奄奄一息,全身透湿, 衣裳和发紧贴着单薄的身体,毫无血色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双红绣鞋匆匆而来, 只见知忆身穿粉色水泻长裙,青丝松绾,两道弯弯的柳叶眉蹙起,若愁若悲。   小蝶一把拉住知忆, 低声道:“这丫头不肯拜白眉神, 还打了金凤姐和两个妈妈,更是弄翻了沙盘,犯的是大忌。”   “来了这里谁没受过这遭,我们不能看着金凤姐真将她吊死。”   月娥靠在红柱上, 媚眼横波, 手心半摊,里头是一捧瓜子, 吐了瓜子壳道:“金凤姐正在气头上,谁劝都没用。”   知忆跪在金凤姐面前,恳切地说:“金凤姐,求你饶这丫头一回。”   因每月初二初三是没生意的,出了这事金凤姐自然控制不住怒气,冷笑道:“开罪白眉神岂是儿戏?你们谁也别劝,这种倔丫头,死了往乱葬岗一扔作数。”   知忆抬头才发现金凤姐的眼眶乌青淤血,损了相着实狼狈,略怔一怔道:“我知道你路子通天,一条人命算不得解不了的大事,可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孽障太深终损福折寿。纵有千错万错,你也将她折磨够了,她若死在这里,往后园子里免不了阴沉晦气。”   月娥悠哉地磕着瓜子,没好气道:“心中有鬼才怕,我们身明心宽,不信鬼怪报应之说。”   知忆顿时生出一股勇气,起身照她的手一打,瓜子散了满地,“你无非嫉妒她住东厢,她若丢命那叫横死,去了地狱是要做恶鬼的,你住她那屋,真不怕她夜夜回来躺在你身边啊?”   这番话听着就毛骨悚然,月娥面色一变,气咻咻道:“是她自己犯错寻死,你朝我发什么邪火?”   早些年,金凤姐手下的姑娘多,其中免不了有怀上孩子的。她的手沾了不少条小命,故而最怕怪力乱神之事,语气缓和地说:“我可没有逼杀人命的心思,这丫头是自己寻死,我若一放,她指不定会寻了旁的法子。”   知忆看了棠儿一眼,坚决地说:“将她交给我,出了事由我一力承担。”   一碗红糖姜汤喂下去,棠儿的气色渐渐恢复了些许,知忆一刻不敢离开,温言劝道:“蝼蚁尚且贪生,活着总有希望,你要念及家人才好。”   棠儿目中雾气凝结,黯淡的脸颊尽数悲凉,抽泣着说:“自身难保,何能顾得其他。”   她的悲痛绝望知忆自然懂得,想起刚被卖进来的那会儿,心中酸涩难受,“娘亲卖我得了五十两,我那时才七岁,琵琶琴瑟,歌舞练字,一学就是十年。我真希望能一觉不醒,因为每每睁开眼睛,又要在打骂和刻苦中开始新的一天。我恨娘亲,生活再苦,她万不该将我卖到红楼。直至我大了,回去瞧见阴暗的破瓦房,弟弟妹妹无辜的眼神里充满期许,娘亲跪在我面前痛哭忏悔,那一刻,我放下了心中恨意。”   “死比活简单容易得多,我父亲去得早,留下她和六个子女,娘亲起早摸黑忙得不停,她身单力薄,如何承担得起这份重担?这个世道对于女子并不公平,我现在能存银子支持家里,心中很满足。”   欲死无能,求生乏术,这世间的不幸总是相似。棠儿心中动容,表情依旧倔强,“别试图说服,我死也不会妥协。”   知忆苦苦一笑,攒眉道:“老天没有给你一个好出生,却给了你一副好相貌,生于穷苦人家,你的未来和依靠还是男子。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没有地位门楣又无嫁资,前路只有两条:为穷者妻,漏屋生子,柴米油盐,日夜辛劳。为富人妾,主母为大,你为小,她居正房你只能住偏屋。生的子女要唤主母为娘,家族大事不能露面,死后入不了祖坟。若主母心坏,处处排挤打压,一旦色衰失夫疼爱,她定会想了法子为难作践。”   一阵凉风将雨吹过来,打在窗纸上扑扑直响。   她的话字句扎心,好似吞针饮线,刺入喉咙系人心肠,棠儿伸手抹去泪水,“我两条都不选。”   “若两条都不选,你的出路无非为婢,婢女比妾更是不如,主子稍不如意就拿婢女打骂出气。以你的姿色难逃主人或者其他下人骚扰,更难守住清白,遇了厉害的主母忧你勾上家主,定会将你往死里整。为妾为婢,苦苦挣扎一场,厄运难逃。”   情绪得到缓冲,棠儿变得理智起来,“这些只是你的想法设定。”   知忆表情无波,愣愣望着窗棂,满腔柔婉道:“秦淮风月场分三处,分别的旧院、珠市和南市。这里是旧院,与江南贡院毗邻,正对面是武定桥,后是钞库街。姑娘们才艺绝佳,诗词填曲无所不学,享受锦绣铺地的生活,吸引的自然是文人墨客和王贵公子。客人若要相求,得拿足开盘的钱,还要为姑娘置办衣裳和金银首饰,程序繁琐,若在一处出了岔子,自前功尽弃银子不退。”   “珠市有一家媚香楼,因当年的李香君而出名,那一带以普通人居多,他们囊中羞涩,惜钱财也惜着姑娘,姑娘们不能藏私钱,接客量多方不受打骂。南市脏乱不堪,那里几乎没有姑娘,都是年老色衰的妇人,几钱几两银子一次,周边住的皆是工匠流民,其中艰辛不必多说。三处不同却也有相同,而姑娘们的待遇天差地别。”   棠儿想起玄昱冷漠的脸,那条嘈杂不堪的长巷,一颗心沉到了极处。原来,命中注定的相见不是幸福的开始,而是悲剧的一步步降临。她茫然绝望,感觉自己好似一叶不受庇佑的轻舟,陡地被狂风卷入江心,直至翻覆,沉没进永无天日的黑暗。   言至伤心处,知忆不禁泪下,拿帕子掩面,“我亦身在地狱,没有更好的路指给你。”   这一夜,风雨不止,偶然一个明闪,紧接着一阵闷雷响起震得屋宇发颤。   榻顶的帷帐失了色泽,仿若高悬的白幛灵幡,金线织的牡丹花案成了纸花金箔,在夜风中瑟瑟抖动,似为离人而泣。   到此境地,生死由人。棠儿不能眠,眼睛里尽数凝滞,仿若成了冤死者的双目,入土无法闭合。   听雨轩的园子里有一个清池,碧油油的荷叶间开满荷花,池边是芭蕉和翠竹,水榭后也种植一大丛芭蕉,前后相映。   芭蕉、翠竹、荷叶、瓦片。无论春夏秋冬,雨点落在不同处,加上听雨人的心情各异,就能听到有趣的雨声,境界无二,自有一番韵味。   玄沣靠坐在水榭内藤椅上,闭目听了一会儿雨,掏出怀中的金表看时辰,信手从架中抽出一本书。他温文尔雅,穿着一身石青绸袍,潇洒英俊,神采奕奕。   侍从上前伺候茶水,玄沣品着茶,随手翻了两章,只听檐下鹦鹉足间链子一阵响动,“十爷吉祥,十爷吉祥。”   “鸟儿也学会了认人。”玄礼大步过来,他的贴身侍卫收了油伞,垂手伺立在后。   玄沣将书和好放回书架内,起身坐到茶几前,“偷得浮生半日闲,过来坐。”   玄礼撩袍而坐,将手中的信放到他面前,“听雨轩,因听雨而名至实归,还是九哥肚子里的墨水多。”   玄沣拿起信,转脸问侍从:“方煎茶的,是去年的雪水吗?”   “回主子,正是,奴才们刚从地底下刨出来的。”   玄沣点点头,令侍从退下,拆了信只略一过目已经明了大致,“父皇五十圣寿,已有旨令太子一心安抚难民,筹备赈灾物资不必赶回,遥叩圣诞就好。”   玄礼皱眉道:“太子不回,筹办寿典的好事由谁来做?”   “这等肥差自然便宜了大哥,我在安徽的差事办完了,要赶在父皇圣寿前回京,太子这边劳你盯着。”   玄礼阴笑道:“这事不用九哥提醒,户部拨款不及时,太子掏了自己的库银。你我倒好看看,这花出去的银子,太子能报回多少。”   玄沣看了看紫檀案面上的茶碗茶叶,又看向炭炉上的铜壶,“今日心情好,我亲自为你泡茶。”   “此情此景,品茗谈天,不亦快哉。”   水沸了,玄沣从小罐中拿出茶叶,捏一小撮仔细看,“这不是上好的碧螺春,你我只能凑合吃一碗。”   玄礼嘿嘿笑了两声:“九哥事无巨细,连茶叶都能辨个层次,我一大老粗,只喝了马尿才能辨出味儿不对。”   玄沣笑着摇头,向两个茶碗里各放少许茶叶,扶袖提壶倒入些许沸水,茶叶传出细碎的声响。他气定神闲,静看叶片缓缓舒展开,极仔细观看茶色,闻着茶香,一点一点增加水量,“泡茶以甘露最佳,其次是雪水,雨水,水愈清茶色愈好,这雪水是去年的,不及雪天方收起来的好。”   茶香渗入鼻腔,茶色由碧绿渐呈琥珀色,玄礼不由感慨:“我哪懂这些,吃到嘴里提神解渴既是好茶。”   见他伸手过来,玄沣一拦,微笑道:“再等一等,茶香减些更好,细品才知其中之味。”   片刻后,茶碗终于到了面前,玄礼细闻,茶香与方才不同,先前的香味醇厚,这会儿只是淡淡清香却沁人心脾。他轻珉一口,赞道:“果然是好,小小的一碗茶竟有这么大学问。”   玄沣凝神细品,含蓄地笑了一下,“泡茶如此,看事观人亦要仔细。”   玄礼愣了一愣,笑道:“此番你我拖了太子的后腿,只能令其破财。他不贪图美色,与我们来往不多,平日更是琢磨不透,破绽着实难寻。”   “吹灰找缝,突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雨渐渐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园子里树木葱郁,如洗一新。   棠儿稍作打扮,抱着一只锦匣,和小蝶一起顺红木回廊而来,侍卫问明来意,快步上前禀报。   棠儿福身行礼,玄沣定睛仔细看,她的五官十分清秀,身量娇小玲珑,藕色绣花长裙衬出肤色白皙。许是走得急,双颊红润,正如雾中芍药,烟雨海棠,动人至极。   棠儿将锦匣放在案上,轻按铜镏金扣,取出纸笔,捧砚在芭蕉叶下接数滴雨水。   玄沣和玄礼不知她是何意,耐着性子等着看她的下一步举动。   棠儿轻旋墨锭,待墨稍软后逐渐加重力道,墨香淡淡,墨锭在砚上发出沙沙细响。   玄沣的嘴角舒展开笑容,这是一块上好的徽墨,她研墨的手法方式娴熟,定读过些书。   棠儿展开暗黄的宣纸,执笔小心蘸了墨,将笔递向玄沣,“请九爷给棠儿写封长诀书。”   玄沣一脸诧异,“你为何会觉得,我会同意你的要求?”   棠儿目中流转着晶莹的光,倏然间又黯淡下来,“九爷乃龙子凤孙,身份尊贵,虽无婚媒,但在棠儿心中九爷是夫。九爷离了江宁,棠儿再不愿也得守着规矩,面上自要开开心心投怀纳客。请九爷写长诀书留予棠儿,再将棠儿忘个干净,如此就算断了情份,棠儿再行不堪之举便与九爷没有干系,也不枉费一番垂爱。”   玄礼上下打理了棠儿一眼,冷言讽刺道:“一个婊/子而已,真拿自己当根葱蒜?”   棠儿勉强一笑,转眼看看小蝶,神色寻常地说:“十爷莫说这种贬低身价的话,我是婊/子,那您和九爷又算什么?”   “你……”玄礼气得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   好话再多终是听不腻的,这话至情至理,玄沣素来不愿戳穿别人,唯此刻却强忍不住。他抬手让玄礼坐下,慢声道:“你给我灌的这碗甜酒好归好,到底有点发酸,不中吃。因你不甘任由摆布便抢先提及你我恩情,你既谈情又认我为夫,而夫怎能让自己的女人随意受人欺辱。”   一语道破,两片润色从棠儿脸颊渗出来,缓缓透彻耳根,“妾乃小人小心,搜索枯肠没了旁的法子。”   雨过天晴,芭蕉叶上的水珠缓缓凝聚,顺着叶脉下坠,折射出盈盈光芒。   玄沣凝视着她,英气的脸覆着一层暖色的光,似贴了金箔的神像,有一种柔和华美,“你是我的,谁许你投怀纳客了?”   棠儿垂目收好纸笔,曲膝道:“棠儿感谢九爷一片情意。”   看着她衣袂飘飘的身影快速远去,玄礼不悦道:“这个棠儿胆子不小,有几分聪慧。”   “如此国色天姿的女子,堕入淤泥坑中实令人可惜,派青鸢过来好生看着,此人定能为你我所用。” 第29章 醉花间 (4)   土胚结构的残屋四壁萧条, 无一值钱物件,墙角堆叠着黄冥纸和十数支竹棍白纸做的祭柳。辰耀和辰时寻了数日也没能打探到棠儿的消息,祸不单行, 婆婆病危, 母子三人陷入无望之中。   门板上铺着稻草, 婆婆整整齐齐穿着纸制的寿衣, 双眼半开半闭,深陷在眼窝里, 僵尸般干枯的身躯颤抖不停。   顾清秋面色憔悴,不住抹着眼泪,轻声安慰道:“棠儿有事赶不回来,您安心去吧。”   婆婆喉间含糊不清,再努力也发不出声音, 目中尽数泪水。   辰时跪行上前,哭道:“婆婆放心, 姐姐最挂念您,一定会回来。”   半夜,万籁俱寂,婆婆终于提不上气, 油尽灯枯, 顾清秋再也受不住,放声嚎啕起来。   金凤姐每每想起上回,那股窝囊气又冒上来,偏棠儿这鬼精的丫头三言两语便傍好了九爷, 几十年的经验, 枕边风的杀伤力不容小觑。她拿五十两银子给棠儿,说是九爷的意思, 往后按月发放。   棠儿心中思绪翻涌,要求将银子拿给家人。金凤姐安排了马车,同行的还有两个方面阔嘴的打手,姑娘们属于红楼的财产,这样安排自然是防着有人生了出逃的念头。   没有纸人、纸马、纸轿,没有金库、银库、钱库,没有任何能让婆婆带去的东西。她的一生,历尽了人世间的贫苦和病痛,灵魂离开枯萎的躯壳,算是解脱了。   悲痛和无力感在狭小昏暗的室内不断蔓延,无形地吞噬着人们对于命运的挣扎意识。这一刻,棠儿双腿一软,重重跪在婆婆灵前,泪水涔涔而下,无尽悲辛涌上心间。   半夜下过一场急雨,放晴后天空澄澈,湛如明镜,秦淮两岸柳枝飞舞,似碧海扬波。   晚上瞧着还好,此时的金凤姐浓妆艳抹,依旧顶不住色衰,盖不了眼角纵横交错的鱼尾纹,“艳而不媚,非良人,客人只要看一眼,你们便要回以娇颜。”   可能是习惯,她斜泛眼波,语气多少带着几分强势,“牙齿好要微笑露齿,这叫献银牙;脚小不歪者,以脚踏门阈,低首自祝,这叫凤点头;若身材窈窕,自向前立出一步,这叫献身说法;手美则半露春纤,或以目传情,闲吟丢俏。以上种种,无非吊客人春心,打动他们花银子。”   见棠儿回来,金凤姐停了扇,“你留下。”   棠儿穿一身白纺绸衫,搭配半旧褶裙,微微一愕,被知忆拉着立到姑娘们身侧。   金凤姐的发鬓束得光可鉴人,重新打着绣梅纱扇,缓步来回,“要让客人睡在里头,你们睡在外,客人若伸手,你们也要伸手。那活儿短者,用击鼓催花法;长者,用金莲双锁法;急的,用大展旗鼓法;缓的,用慢打细敲法;不耐战的,用紧拴三跌法;耐战的,用左支右持法;调情的,用钻心追魂法;贪色的,用摄神闪脞法。各有各的癖好,别法虽多,出不了这八法之外。”   棠儿如坠云里雾里,见知忆和姑娘们皆羞得脖子都红了,许久后,一张脸红若艳霞,小手不由攥紧衣摆。   “有了这辨别的功夫,还要运用自如,更要学好常用的路数。”   金凤姐顿了顿,端起茶碗喝了几口,“其套有七,第一套为哭。有钱爽快的客人想离了不回,你们要哭起来:‘情郎,你怎舍得丢我而去。’撒娇犯痴,依依不舍,任他恁样刚肠,哭得他心酸脚软。他若是在行的,定会说你们客来客去,处处留情,我配合你逢场作戏,你这么认真起来?你们要声泪俱下,悲切回:‘可见你是男子铁心肠,不要说两心相得,就是两块石头挨久也热乎了。客人虽多,唯对你情有独钟,我实恋你情意,舍你不得。”   棠儿红着脸,倒吸了一口凉气,怯怯地说:“人非戏子,眼泪哪能说来就来?”   金凤姐的眼眶还淤青着,白她一眼,抽出腋下的帕子道:“你们随身要带两张帕子,一张染上老姜汁,只往眼睛上一擦,泪如雨下。”   “第二套为剪。客人留久了,你们不可大意,脑子必须活跃,更要定计紧固其心,以防别家姑娘引他跳槽。寻到适当的机会与他同剪香云结为一处,分缚二臂,为结发之意。”   “第三套为刺。两情相悦也不能大意,紧锁其心以防有变。到了要银子的时候必须下足功夫,趁客人有银子时,要令他心中少了理智。若他不肯拿出银子,便是你们计策不到位,这时要用重手法拿他。两臂或脚板下以花针刺亲夫在上,用墨涂,他定会感动,认为情独意厚,死心塌地花银子。用了此法仍旧没有留下他又被新客看见,你们哭着将缘由一讲:’某人费过多少银子,怎么用情,怎么知趣,我不曾报他。‘言罢,落下眼泪。新客心有感触,认定你为痴情女子,自想夺前人之爱,冲动花下银子。”   “第四套为烧,此乃苦肉计。精明的客人不在少数,没有特别的锁心之法哪能将他套入其中?双双盟誓,男不变心,女不二念,若有反复,神天共殛。心口烙印恩情最厚,美曰’公心中愿‘。两头相并而灸,名曰’结发顶愿‘。左手合他右手臂灸,名曰’联情左愿‘。你们真为他烧香疤,他就算破家荡产,卧柳吞花,死也不悔了。”   “第五套为嫁,这个嫁当然不是真嫁,乃相体裁衣,见景生情的妙用。客人是巨富之家,问你们身价要多少,你们便说自己原是多少钱卖给我金凤的,替我挣了多少银子,早已够了本利,不过百数银子可得自由。议婚嫁,谈情说誓,客人心昏自然肯舍银子。银子耗尽,客人赎你们不起,不用我金凤当面羞他,他自悻悻而去。”   “第六套为走。此法乃计中计,客人钱财散尽两手空空,定心有不甘上门来闹,不好打发的,只有这一走之法可用。约他私奔,哄得他确信无疑,待我来个里应外合,追上去声称要捉拿送官,他只能独自而逃。此缓兵之计,你们舍几两银子下去,他定深信不疑,觉得缘坚份浅,哪知是计中拖刀。”   “第七套为死。当然不是真死,两人好的时候,看客人心中动摇,你们要说生是你的妻,死是你的鬼。我是定要嫁你的,你若不娶,我死也死在你身上。他家中若是有大有小,明显不能娶你,你们要说:’我虽入了风尘,但头一遭遇你这般知冷知热的真心人,你既不能娶我,我愿与你双双化蝶,死也好过生生分离。在世不能结同心,死后愿为连理枝。‘甜言蜜语,山盟海誓,你们要挖空心思,令客人掏银子的招数要做到时时求新,无所不用。”   琵琶练曲之声此起彼落,棠儿安静地坐在书案前,神色显得黯然。   月娥娇姿玉面,生性风流,因裹了小脚,腰不风而静摆,进屋瞥她一眼,径直坐到铜镜前,翻了翻梳妆台上的物件,“到底是吃闲饭的,金凤姐打发的这些真寒酸。”   微风拂过珠帘轻摇,携着泥土的清香扑门而入,棠儿回过神,无所谓地看她一眼,目光落在窗外。   趁她不注意,月娥悄悄将妆奁内的一盒好胭脂收入袖子,鞋也不脱就躺到榻上,“你还是缺了心眼手腕,不然怎没让九爷带你去京城过好日子。”   棠儿并不理会,展开宣纸,缓缓研墨执笔,凝神开始练字。   金凤姐端着盆鲜果进来,一见月娥,气得将果盆往桌上重重一放,“小贱蹄子,被子弄脏你洗啊?”   月娥一个激灵坐起来,慌忙下榻,小声嘀咕:“洗就洗,什么大不了的。”   金凤姐气得一把拧住她的耳朵,冷言冷语道:“就你这身懒骨头,老娘看着你洗。”   “放手,放手,痛死了。”月娥急忙求饶,待她放了耳朵,不服气地伸手去抱被褥。   金凤姐还不解恨,朝月娥的背影一阵臭骂,直至她下楼瞧不见了,这才转身凑过去看棠儿的字,“哟!想不到穷窝窝里出来的丫头,竟有这般能耐。”   棠儿勉强一笑,将笔置于笔架内,拿尺子压好纸张。   “可怜见儿的,还伤心难受啊?”金凤姐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笑脸提示,“一年六百两不多不少,爷只不让你留客,可没说不许挣银子。”   “我知道你是好意,婆婆去了,我暂无急需银子的地方。”   “油盐不进的笨丫头,看来苦头还是吃得不够,哪有比银子更好的东西。”金凤姐伸出左手,五根手指竟戴着四枚俗不可耐的戒指,有纯金的,也有金镶宝石的。   “这世道,银子比男人可靠百倍,我就不信你不想要银子。”   漫天暑热,驱不走心底至深处的凉意,棠儿微微一笑,坦诚地说:“人生於世,非财无以资身,我的确想要银子,更做不到阨穷而不悯。可是金凤姐,做人难在初心固守,心若偏了无救。”   “呵。”金凤姐低头剔理指甲,不时朝她瞧一眼,“爷难得来一回江宁,花无百日红,姑娘家的好时候也就三年五年,过了这水灵劲越来越没人惦记。你是个聪明剔透的人儿,我看人很准,你心中这条线坚持不了多久。”   她经历过饥饿,辛劳,颠沛流离,并不否认这一切足以令自己动摇。   累了一天,玄昱一行人来到江宁府,李忠义早已候在门口,忙躬身迎上前道:“主子,尚誉和江宁粮道邱勇才在花厅候见。”   园内一片清凉,穿过月季枝条绕就的花廊,玄昱和王谦之一前一后走进月洞门。   尚誉行见礼,邱勇才在廊下一肃衣袖,高声道:“江宁粮道邱勇才,叩见太子爷。”说完,双膝一跪,郑重叩下头。   玄昱淡淡看他一眼,“不必拘礼。”   “谢太子爷。”邱勇才起身拱手一揖,小心打帘进去花厅。   花厅内清香幽幽,四角的大瓷盆盛满冰块,靠墙有椅子春凳,陈着紫檀茶几。窗户糊着淡青色的蝉翼纱,窗台摆满盆栽花卉,这时节月季开得最好,一盆盆争相盛放。   尚誉亲自为玄昱奉凉茶,玄昱端茶碗喝了几大口,方看着邱勇才,“下一批粮几日能到江宁?”   邱勇才看着王谦之,将身子一欠,“回太子爷的话,卑职正在犯难,市面上粮食充足,不过户部的银子还没到位,请太子爷催促早些发银。”   此言一出,王谦之的脸色顿时而变,饿殍遍野,太子一门心思赈灾,九爷等人却不顾百姓死活,还在搞党争倾轧。   玄昱神色凝重,良久才说:“户部的银子在江海关,海关总督边铄已有回复。”   此事必定会传到北京,尚誉沉吟片刻,严正道:“下官可再动用五万两应急。”   王谦之看着玄昱的脸色,转脸对尚誉笑道:“我等会儿就去打欠条,尚大人只管安心,海关那边再拖也拖不过半月。”   邱勇才立刻赔笑道:“卑职这就回去,先将库底子运来,约六万石,拿到银子即刻大批办粮。”   玄昱略一思忖,“市面上粮价可稳?”   邱勇才忙回:“卑职早有令下,粮商大户不得囤积外运,哄抬价格,市面上的粮价仍是每斗四钱,要多少有多少。”   玄昱搁了茶碗,“街上还有饥民,你赶紧去办。”   尚誉和邱勇才退下后,王谦之道:“此番尚大人是尽力了,江宁乃富庶之地,哪个官员不富得冒油?”   见他不再说下去,玄昱淡淡一笑,“跟我也说半截话?”   王谦之见太子待自己这般随和,脸色微红,“他们是铁公鸡,我们要当金刚钳,怎么都得拔下几根毛。这事换谁都不成,只太子爷便不同,您若点头,下官定能叫他们拿出钱来。” 第30章 醉花间 (5)   次日, 江宁各衙门都来了户部的人,亲发太子查账文书。官员们惊出一头冷汗,赈灾还没完事, 这查账还能有什么意思?账本交上去不要紧, 换成其他皇子还能敷衍, 关键太子要找纰漏岂是几本账册能完的事?官员们私下聚到一起, 众说纷纭,意见始终无法统一。   王谦之瞧着日头, 已到巳正时分,笑脸道:“官员们已经到齐,劳烦太子爷动身。”   玄昱应了一声,搁下手中的书简,李忠义忙先一步打起门帘。   正厅内的二十多人素日来往不多, 经过昨晚相互通气显得异常团结,宴无好宴, 人人心知肚明,寒暄间各怀鬼胎,或窃窃私语。   眼下太子爷要的无非是银子,几个资深老官慢慢吃茶, 瞧着尚誉的脸色不敢多问。他们面上不说, 暗里做着两手准备,银子早备上了。谁嫌钱多啊?他们一是抱着侥幸,能混过去最好,二也是不敢轻易冒头, 否则岂不是得罪不想拿银子的人?   尚誉眼泡儿浮肿, 不时瞟瞟众人,赈灾是民生大事, 他早就盼着来个狠主整整这帮只进不出的官员。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道:“太子爷驾到。”   尚誉立刻起身带众人迎出去,一排排跪在正厅门前。   玄昱气度非凡,穿一身月白纱织金蟒纹常服,在王谦之等人和侍卫的簇拥下迤逦近前。官员们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威严,暗暗后悔,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还不如爽快掏银子呢。   胡思乱想间,众人齐刷刷磕头,朗声道:“恭请千岁爷安。”   玄昱一改往日冷淡,俊面含笑却不叫起,“劳烦你等跑一趟。”   王谦之躬身引玄昱进正厅,李忠义奉茶后立在一侧。王谦之小步出门,笑着对众人道:“大家起吧,太子爷这顿饭可不好吃啊!”   官员们早已惶恐不安,有甚者吓得冷汗涔涔,有人忙套近乎:“还请王大人给个提示。”   王谦之无声一笑,正色道:“大家都是明白人,打哈哈这套就免了,我们做奴才的多少总得给主子分忧不是?”   这话虽未点透,意思再明显不过,众人皮笑肉不笑,连连点头道:“是……是……”   玄昱环视众人,重新冷起一张脸,极深沉的语调说:“数日前,我吃了样好东西,特请大家一同品尝。”   尚誉拍拍手掌,下人们立时进来,将一个个盘子放在官员们面前的茶几上,只见盘中是褐色圆饼,干巴巴不见油星,足有人脸盘子大小。   玄昱珉一口茶,“每人三个,不够还有。”   但看每个人面如死灰,两颊腮帮子鼓得老高,哪里咽得下。原来这是糠加豆粕,以开水一烫做成饼,吃到嘴里又粗又涩,嚼不烂,咽下去嗓子如被刀刮。   玄昱扬起双眸,声调不高:“谁吃得慢,我给他再加三个。”   闻言,众人急忙哽着脖子大口吞咽,实在吞不下去只能就茶水一阵猛灌。   氛围变得无比凝重,玄昱神色淡然,手指漫不经心轻弹茶碗盖,“奏乐。”   听见奏乐二字,官员们面面相觑,此刻更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忽然安静,笙箫齐奏,一曲’薤露蒿里‘,唱腔低沉悲戚。这是出殡的挽歌,大意是人生如薤叶上的露水不刻便干,蒿里乃魂魄相聚之地。   玄昱闭目静听,双手抚膝,缓缓开口道:“这曲子应景,王公贵胄,匹夫庶人,谁能逃过一死?身归黄土,魂去三界,声色钱财,谁能带走一样。”   王谦之接话道:“太子爷所言极是,惟不求利者为无害,惟不求福者为无祸。散财存福,人生一世,何如行善积德来得心安实在?”   众人如饮醍醐,只得点头赔笑。   一刻功夫,已是满盘精光,人人喉咙灼痛,胃里发胀。   王谦之心中偷笑,饥民吃的糠好歹经过再次碾磨,这是头道最粗的糠。豆粕遇水膨开几倍,吃下去哪只是肚子疼胀的事,得拿油壶往嘴里灌。   玄昱丝毫没有要提公务的意思,起身立在窗边,“尚大人备了酒菜,我事务繁忙不便相陪,你们自便。我要好好想一想,明日请你们吃些什么。”   感情这只是个开始,官员们吓得腿软,哪里还吃得下酒菜,离了江宁府立刻聚到一起商议对策。   大家都难受得紧,口渴难耐只得拼命喝水,水一喝,肚子鼓得形同孕妇。年纪大的官员更是腹胀恶心,浑身发栗,想吐吐不出,去茅厕解决不了,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众人一合计,立时凑出三十万两白银,以帮扶赈灾之名交上去。银子方送到,账本不刻便退回,官员们悬着的心顿时落地,银子可以再捞,保住乌纱帽才是头等要事。   方入秋,北京较南方要冷上好几倍,鸿雁南归,山川渐萧瑟。   太子回京,玄沣奉旨迎接。他为人温和,无论是朝臣还是兄弟们里头口碑都是极好,拿着礼部的俸禄是个闲差,但消息灵通,三省六部的大事没一件能瞒过他的耳朵。   繁琐的迎接仪式过后,玄沣起身握住玄昱的手,微笑道:“太子风餐露宿一路辛苦,以往兄弟们时常能见倒不觉有什么,这一去就是三个来月,我的心里真是哪儿哪儿都别扭。”   这话听着情真意切,玄昱着实不惯他这番虚情,将手抽回来,只淡淡一笑道:“劳九弟惦记。”   玄礼起身,抖一抖袍角的尘土,“洗尘宴已预备停当,请太子移步。”   玄昱刻意与他们疏离,略一抬手,“酒宴就免了,大家散了吧。”   玄礼忙道:“太子车马劳顿必未用过午饭,酒菜早已上桌,用了再回宫?”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玄昱也不好再驳他们的面子,由接驾的郎官们簇拥着迈开步子。   到了会仙居,只见官员们跪成一片,足有百余人之多。歌乐暂停,五十多桌宴面摆满酒菜,山珍海味,时鲜果品堆得老高。   果然是出鸿门宴,玄昱心下一沉,转脸对玄沣道:“九弟怎忘了父皇的旨意?”   闻言,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只保留着嘴边尴尬的笑。   皇十一子玄奕顿知不妥,九哥十哥算得细致,不肯放过每一个可以抹黑太子的机会。万岁已明令皇子们不许铺张奢侈,此番明显是设了个局,只等太子往下一跳,立时便有人将事情传到万岁耳中。   “看我这记性。”玄礼一拍脑门,叹道,“见到太子心里高兴,竟将这给忘了。”   玄沣温声道:“太子别多想,老十巴结你,用的是自己的银子,你不给这面儿,老十和下官们的脸可没地方搁。”   虱子多了不痒,这公然请客的大帽子十哥倒是接得爽快。玄奕心中既好气又好笑,插言道:“什么面儿不面儿的,太子日夜兼程赶回来,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十哥搞这么大场面,太子哪有精力应酬?”   “兄弟们自己吃就是了。”他说完,大大咧咧找位置一坐,拈起箸,不论荤素一捞就吃。   老十一是个人精,这台阶不下也不行了。玄沣见众人铁青着脸,拱手对玄昱道:“兄弟们只顾着高兴,思虑不周全,也不劳着太子。”   玄昱离开后,众人松了一口气,逐一就坐安席,面对这大桌好酒好菜,觥筹交错间好不热闹。   玄奕自顾大快朵颐,实质却是满腔心思:这一桌鱼翅熊掌,海参鲍鱼没个六十两办不下来,一顿饭就是三千多两,九哥真有钱。   紫禁城上空,层层铅云堆叠翻滚,快速移动,太监宫女身穿素衣,脸上皆写着哀痛。   皇十八子玄旭身染恶疾,丽嫔王氏悲痛难抑,日夜守在病榻前不肯离开,更是数次哭得昏厥过去。   丽嫔深得圣眷,接连诞下皇十五子,十六子和十八子。皇帝甚是疼爱这位皇子,一连数日抽空过来照看,老天不佑,没过半月玄旭不治而亡。   朝臣们汇报完重要的事务一一退下,偌大的殿内古墓般沉寂,只闻殿角的西洋自鸣钟,“咔咔”走动。   皇帝穿着一袭石青缎绣金扣珠朝褂袍,日积月累的辛劳,他表情平静,眼角布满浅浅的纹,剑眉下的眸子深不见底,显得十分严肃。   许久后,皇帝大步走出殿外,立在廊下深吸一口气,依旧解不了胸中痛楚郁闷。   皇帝起驾永宁宫瞧了丽嫔,见她伤心欲绝,心中无限怜悯。   白幛灵幡高悬,黄缎面梵文经被,经文乃金线所织,铺在玄旭的棺椁上。   灵柩前,香鼎中的安息香细若游丝,袅袅白烟缓缓升起,似在宣告这位幼小的皇子,灵魂已飞往三界之外。   到了小殓的时辰,乾清宫掌事太监福顺红着眼,手执拂尘立在丹墀下,候在殿外的皇子和各部院官员,列队逐一进殿。   玄昱穿墨蓝缎平金云纹镶领袖边袍,明朗中不失沉重低调,望着玄旭的棺椁,目中无限惋惜之色。   玄沣早已酝酿多时,大步上前,涕泪满面,“老十八,你……醒一醒啊……”   玄礼一见这架势,手指悄悄朝大腿用劲一拧,面孔抽搐几下“呜”地嚎啕大哭,“老十八,我教你拉弓,你还说往后要跟我狩猎。怎……你这个狠心的老十八。”   玄沣和玄礼索性将戏做足,边哭边诉,悲切之情如山洪爆发。   皇三子玄正心中顿时伤感,想起机灵调皮的老十八,顿时流泪痛哭。   殿外冷风潇潇,更添悲凉之意,朝臣门无不心中凄然,纷纷垂头抹起眼泪。   尽是哭声,气氛甚是悲恸,皇帝面白气虚,几日郁结的悲痛一齐涌上心头。   九哥不当伶人戏子真心可惜!玄奕心中暗骂,如何努力都哭不出来,碍于眼下的情景,只得低头,装样子伸袖覆在眼下。   连兄弟的死都可以拿来做文章,九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玄昱眯眼看着这群道貌岸然的“爷”,委实不惯玄沣的鬼蜮伎俩和做派,心中默默悲痛,抬目望向殿外神秘而变化无常的天穹。   半晌后,皇帝收去悲色,突然注意到玄昱,众人皆哭独他平静,在一片哀嚎声中显得那么另类冷漠。   好你个没心肝的太子!皇帝心中骤然一震,神色渐渐如常,悲痛的情绪已然转为愤慨,极力隐忍着没有当场发作。 第31章 醉花间 (6)   行围是皇家传统, 到了吉时,只闻钟鼓骤响,乐声齐鸣。出警入跸旗呼呼作响, 数万禁军威风凛凛, 太子玄昱、皇长子玄敬、皇九子玄沣三人戎装佩剑, 骑金鞍御马至前开道。   金灿灿的御驾幡带飞舞, 黄金镶板映着日头,声势浩大迤逦驶出皇宫。百姓齐集街头瞻仰皇帝出行盛况, 御驾所到之处,万民跪礼谟拜,一片“万岁、万万岁。”的高呼声。   出了北京城,除了禁军御前护卫,御驾前后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御林军, 方圆数十里沿路由外防军队把守,别说闲人, 恐怕是只耗子也难以突破重围扰了御驾。   经过数日,御驾终于到达,御林军统领贺棣一刻不敢疏忽,提前设下固若金汤的重防。   整片山脉足有万亩, 分多个区域, 建着规制较轻的数座行宫。林场设专职官员负责养护,放养着不计其数的黄羊、麋鹿、土麝,更有棕熊和财狼虎豹,以增加狩猎风险和难度。   天气晴好, 皇子亲王们整装待发, 都想趁机在皇帝面前大出风头。   浩浩荡荡的圣驾旖旎而来,众人恭敬行了大礼。   皇帝穿一身明黄缎绣平金龙云纹箭袖, 外布金帽钉,左右襟各以金线绣一条正面升龙,心情大好,由裕亲王和几位老王爷簇拥着登上箭楼。   历来的首场都专属于皇子们,士兵将单座山围好,又开一道口子,任部分野兽出逃留以繁殖。   指挥官执旗疾驰,查验无误,高呼:“围毕,请万岁示意。”   皇帝一个抬手,只闻号角一响,霎时鼓如雷鸣,众皇子的良驹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惊鸟飞散,人喧马嘶,半人高的枯草内卷起一阵惊涛巨浪,百余人马不刻便冲进林子,丛中猛兽仓遑逃窜。   玄昱的人占着东边的好位置,以哨声指挥行动,张弓搭箭,不刻就收获颇丰。   千里良驹迅疾如风,玄昱穿刺金蟒纹箭袖,执御弓,淡定拈箭拉满,“嗖”箭出弦,一只极速逃窜的灰狼瞬间倒地。   玄敬手下的亲兵个个彪悍,箭无虚发,疯狂向西赶杀,皇六子玄明则带着人马上前,拢成一道密不漏风的堵截线。   玄沣与玄礼背着箭筒,占了北边的位置却毫无动静,完全没有猎杀的意思。   内侍策马狂奔而至,行礼后,高声将林子里的各方行动禀明皇帝。皇帝举目眺望,还是玄敬本事大,事事都要拔得头筹。   经过一场轰轰隆隆的洗劫,人马践踏下的山林草倒树歪,土地被鲜血染透,内侍们上前清点堆积如山的猎物。   皇子们按长幼秩序立在皇帝面前,皇帝冷眼看着玄沣道:“你等怎一无所获?”   玄沣神色颇为闲适,拱手道:“回父皇,儿臣并非不想竭尽全力,只是不愿与兄弟们相争。”   玄敬冷睨他一眼,不由哼出一声:“九弟年年战绩不菲,偏今年不争。”   这般口舌之争已然有所收敛,皇帝并不放在心上,只正眼看着表情平静的玄昱。   内侍统计完数量,朗声报:“禀万岁,皇长子胜出。”   皇帝抬手唤玄敬过来,“你要什么赏赐?”   玄敬喜上眉目,激动道:“回父皇,儿臣行事遵父皇之意,并不求赏。”   好一派兄友弟恭,大家都用尽心思,也各做了一篇好文章。玄昱快速扫视兄弟们一眼,只淡淡一笑并不发言,斜阳如金,将他清竣的脸印上一层明朗的光。   皇帝心中宽慰,“晚上设宴,朕与你们畅饮几杯。”   天近黄昏,远山一片萧瑟,道路旁秃树插天,枯萎的藤蔓上挂满一串串红浆果,甚是好看。   红彤彤的夕阳缓缓沉下去,天地间显得格外寒冷沉寂,马蹄踏着冻土“得得”有声,玄正和玄奕并肩骑行在御林军后。   皇子们悬孤落地,无论嫡庶,并不受父母照拂,而是由保姆和乳母喂养,会走会跑再由读过书的大太监教言语礼节等。皇后难产而殇,玄昱例外被抱进长春宫由德妃抚养,玄正是德妃亲生子,故而与玄昱君臣兄弟之情略重一些。   玄正深沉稳重,一双瞳仁深不见底,拉缰绳向里靠了靠,吁一口气道:“今时不同往日,老九如众星捧月,六部的势力甚至能与太子匹敌,说话做事更是滴水不漏。”   玄奕微笑道:“九哥一呼百应,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单江宁那边每年不知能捞多少。”   玄正谨慎地看了他一眼,“太子江宁之行毫无行动,看样子还没到能撼动老九根基的时候。”   玄奕遥望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朝鲜使臣朴根熙回国,九哥随手赠送八千程仪,但凡有丁点能力之人,他无一不想拉拢收用。”   玄正似有心事,显得郁郁不乐,半晌才说:“先不说老九,太子今年唱的是哪一出?”   玄奕自然明白他的担忧,苦笑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表现差不行,太好又遭忌惮,天天被父皇和兄弟们盯在眼里,太子难当。”   “谁人不难?”玄正回过神来,抬目凝望墨幽幽的天边,“皇后早逝,后位空缺至今,太子三岁重疾,父皇罢朝半月朝夕虔侍,亲尝汤药。太子六岁进学,由父皇亲自教授基础,到底是嫡子,其余兄弟哪得这份骨肉父子之情?”   气寒露重,天空一轮新月,两人一路不再言声,皆是满腔心思。   殿内极静,皇帝就寝习惯向内,酒吃太多醒了两回,小太监们垂手恭侍在殿侧,大气也不敢出。   出宫在外,诸多规矩只能从简,皇子和王爷们在行宫外扎营休息。突然传出一阵声响,听动静是某位皇子吃醉了,正在打骂奴才,福顺轻步退出殿外,忙命侍卫过去将人撵远,以免惊动皇帝。   皇帝口鼻间响起含糊不清的呼噜声,仅仅片刻声响即止,“来人。”   福顺躬身上前,“奴才在。”   “朕要吃茶。”   “是。”   皇帝吃了一碗茶,起身活动一阵,酒已经醒了,“传沈贵人侍寝。”   靴声橐橐,四个小太监提着羊角风灯在前。   远远瞧见沈贵人殿中亮着灯,福顺是个顶精细的人,哪敢冒冒失失,即刻命小太监们停步候在原地。   趁着昏暗的月光,福顺隐约看见是太子宫里的小太监何三,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怪不得眼皮跳了半日,感情是趟鬼门关的差事,一边是万岁,一边是太子,这可如何是好?福顺脑袋里一片混沌,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思虑片刻,立刻转身。   只听“噗”地一个哑屁,福顺压着嗓子轻呼一声:“天杀的,稀拉到裤子里了。”说罢将灯一扔,火急火燎地钻进草丛。   小太监们哪敢耽误差事,方靠近侧殿便看见门口守着人,长窗透出两道人影。   四人慌忙返回,寻了一圈也没见到福顺,只能灰溜溜躬身进殿。   殿内焚着百合香,皇帝精神奕奕,近烛光翻了几页书。   回来复命的小太监们面色灰白,头伏地面,“回……回主子……沈贵人寝殿内似有旁人。”   顿时一片死寂,皇帝的脸勃然变色,将书一掷,怒气冲冲跨出殿外。   一品御前带刀侍卫威风凛凛,严肃的面孔犹如阎罗煞,见了皇帝,大步上前听命。   乌云遮月,四周一片死寂,夜色更显凄迷晦暗。   寒风袭来,皇帝忽感精神一振,立时恢复理智,深邃的眸子适着幽幽的光,仿若能穿透这漆黑的夜,转身回到寝殿。   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摇曳不定的树影,林鹗一连串瘆人的叫声,一切都显得无比诡异。   殿内烛光昏暗,光线游移,诡秘阴森。帷帐上的血渍斑斑点点,床榻被鲜血染透,横着一具早已断气僵硬的男尸。   一条白绫绞在沈贵人的脖子上,左右两个小太监下死力向后拉,沈贵人的脸紫涨发乌,布满泪痕。   恐惧和窒息令沈贵人的五官严重扭曲,血红的眼球仿若快被高压挤出眼眶,浑身抽搐,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大太监冷漠一笑,阴阳怪调道:“看吧,到阴曹地府,喝完孟婆汤也就记不得了。”   片刻后,沈贵人双脚停止蹬踏,终于闭上那双充斥着怨恨的眼睛……   殿内一片寂然,粉彩缠枝烛台上燃着四十八支手臂粗的巨烛,明如白昼,十数名太监躬身控背,面僵如偶。   众人惶恐间,贺棣已经回来缴旨,行礼后小声在皇帝耳边说了什么,随即退出殿外。   仿若拨云见日,皇帝陷入了沉思:太子一心办差,处处掣肘不得顺利,而老十正巧在这个时候发酒疯。儿子们各自结党,明争暗斗愈演愈烈,任由发展将是兵戎相见,历朝历代都是血的教训。   灯影间,福顺身上似携带着一股屎尿异味,伏地磕头,哭丧着脸道:“回……回主子,奴才该死。”   皇帝厌恶至极,将太监们缴获的情药瓶扔到他身上,怒道:“比鬼还精的狗奴才,自行去领三十大板。”   “奴才谢主子龙恩!”福顺战战兢兢磕头,心中暗松一口气,这感觉如同一次劫后重生。   上书房大臣洪志远和赵庸进殿,略整一整袍褂,恭敬行下三跪九叩大礼。   皇帝的情绪有些亢奋,仰头一笑,旋即冷冰冰道:“赵庸,洪志远,你们将太子辅佐得真好!”   两人愕然相顾,不知道发生何事,伏地不敢开口。   “赵庸听旨,即刻草拟废储诏书。”   赵庸一悸,起身立到公案前,心中暗自忖度:树欲静而风不止,针对太子的恶毒传言和暗中打压从未间断,多位皇子参与政务,极大削弱了太子的力量。论腹黑手段,皇子们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太子到底在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皇帝一脸肃穆之色,缓踱几步,抬目望着窗前摇曳不定的烛光,许久才道:“太子玄昱不思进取,难继祖宗之功业,朕秉承天意,奉行先祖制,废除玄昱储君之位。”   洪志远一听,顿时激动,磕头道:“废黜太子轻则震动朝局,重则撼动社稷安危,请万岁三思而后行。”   赵庸的手微微颤抖,将笔一搁,严正复议:“请万岁三思。”   皇帝端参茶喝一口,皱眉将茶碗一搁,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冷冷道:“朕自认为对太子倾尽耐心,可惜天不如愿。”   洪志远一字一句咀嚼皇帝先前的话,再次进言:“太子贤良方正并无较大过错,请万岁三思。”   骤然一阵响动,只听殿角的自鸣钟连撞数下,已是寅正时分。   皇帝望向黑森森的殿外,语气沉重地说:“玄昱幼时机敏,成绩斐然,朕处死王长亭但未追究他半分。三位太子太傅,哪个不是饱学大儒,他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洪志远抬头看一眼皇帝,“太子并未参与王长亭所承劣事,请万岁明鉴。”   皇帝心中集聚的郁气很快散去,君臣三人推心置腹,秉烛长谈。   远近灯影朦朦胧胧,禁军已然调换了一批新面孔,御前带刀侍卫表情僵硬,铜雕木刻般立在殿外。   玄昱攥紧拳头,正欲进殿,却听皇帝道:“你在门口跪着。”   玄昱的心似被狠狠剜了一刀,一撂衣袍跪下,腰身挺得笔直。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蒙蒙发亮,一遛明黄宫灯在风中摇曳,四角飞檐矗在乌沉的空中,欲要凌空拔起,振翅苍穹。   待赵庸和洪志远退下后,大太监躬身上前迎太子进殿。   一想到沈贵人,皇帝心中的愤怒一阵接着一阵,再想到设局之人更是火大,声色俱厉道:“你太令朕失望了!”   玄昱的相貌天生带着一种清正,表情平静淡然,恭敬叩头道:“儿臣有负重托,请父皇责罚,不知此番因何而起。”   皇帝沉着脸,话语如刀似剑:“在朕面前耍手段,你们都还嫩了些。”   看来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辩解了。玄昱早有准备,可心中多少还是生出几分凉意,语调自然地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儿臣任凭处置,请父皇保重龙体。”   皇帝深邃的瞳仁直直盯着他,单手虚抬了一下,嗓音如暮鼓晨钟郑重而慈悲:“去吧。” 第32章 醉花间 (7)   一场行围在“圣躬不豫”中匆匆结束, 众皇子尚未恭请圣安便得到皇帝与太子先行回京的消息。   北风肆虐,搅着零星的雪花,裹挟着树木摇摆, 撕扯裂帛般呼啸。   玄奕文武兼备, 穿一身酱色贡缎箭袖袍, 背弓箭正准备前往围场与皇亲们切磋骑射, 却见玄正极速打马过来。   玄正阴沉着脸,谨慎瞧了瞧周围, 小声道:“天未放亮,后山埋了数个小太监,其中包括太子宫里的何三。”   玄奕目光一闪,心神不安,忙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哎……”玄正颓然入座, “秘闻,昨日半夜, 不知父皇怎会临时召幸,太监们发现沈贵人殿内有人。”   玄奕心中一惊,凝神思索片刻,心中霍然明朗, “昨夜宴散, 十哥约吃烤肉,原来是用尽了心思。”   玄正的神色焦虑中带着几分无奈,长叹一声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若太子品性端正怎会出了这档子事, 无论是谁做的局,你我难逃牵连。”   朔风袭来, 玄奕下意识往屋里走,“沈贵人那边什么情况?”   “此事明显另有情弊,暂无消息传来。”   玄奕摘下弓箭挂回墙上,抬手为他沏一杯茶,“万岁肯掖着宫闱丑闻不是坏事,若太子地位不保,三哥有何打算?”   玄正的脸像是覆着一层霜,默然良久,瞪着眼望向屋顶悬梁,苦叹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太子好,我们跟着沾光,一旦出了事,大家还不知落得什么光景。这些年鞍前马后,我干的尽是得罪人的差,早已成了众矢之的,恐怕早有人磨刀霍霍,只等机会投井下石。”   玄奕生母位份低微,自幼受尽白眼和哥哥们欺负,幸好得玄正时时照顾,也因此特别敬重这位三哥,凝神听完,认真说:“三哥,你信我吗?”   玄正坐直身子看着他,满脸诧异,“这是什么话?若连你我都不信,那我还能信谁?”   “太子成日在父皇面前走动,时刻受到监督,父皇对他寄予厚望,稍有半点不如意便加以申斥,若他地位不保,是危机也是机会。”   玄正细细品味他的话,口气变得异常严峻:“你的意思?”   “太子自小享有厚爱皇恩,父皇在他身上倾注了大量心血,变起仓促,没有传出沈贵人的死讯,说明后宫之事还不至于动摇国本。眼下你我要做两手准备,静观形势,不能一条道走到黑。”   闻言,玄正着实震惊,略一沉吟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兄弟早就深陷太子阵营,想抽身只怕没这么容易。”   玄奕笑道:“父皇最恨结党营私,我们就是我们,和谁都不是一党。”   玄正深思片刻,咬着牙道:“老十一,你若认我这个三哥,往后就不要再起这样的心思。我们与太子情为手足,义为君臣,自当共同进退,我这就回京探口风替太子周全。”   玄奕见他的态度十分诚恳仗义,许久才说:“此事急不得,父皇尚未开过杀子的先例,更何况是太子,我们与大哥九哥同行就好。”   御驾马不停蹄返回北京,城里阳光明媚气温却低,金水桥下的护城河结着寸许厚的冰凌。   皇帝下旨,将玄昱禁足于紫禁城上泗院。   玄昱仰头凝望,大雪过后,四角宫墙之上碧空澄澈,仿若一潭深幽静水,无论这世间有多少沆瀣肮脏,它依旧那么干净,纤尘不染。人心趋炎附势,他已然做好准备,可当这一切来临的时候依旧无法真正坦然。   乾清宫庄严肃穆,皇帝处理完重要朝务,一提废黜太子之事。   官员们至殿内跪到丹墀下,有人坦然有人惶恐,多数表示反对。皇子们却是心中暗喜,各怀鬼胎,如同得到天大的鼓舞般兴奋。   下朝后,官员们纷纷猜测太子究竟犯了什么事,知道赵庸口风紧,只能将希望定在洪志远这里。但见这位上书房重臣悠哉品茶,不时长篇大论,毫无半分乱意,众人套不出话,只得干发急。   洪志远笑道:“诸位,眼下我同你们一样实不知情,臣事君以忠,我等各安其职,不存他念,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这话等同于没说,官员们不敢多问,越发悟不透其中要领。   玄正见玄奕一派淡然,不禁将心稍稍放宽,“看苗头,多数人是观望态度。”   玄奕微微一笑,“废黜情由足够委婉,丝毫未提太子秽乱后宫之事,到底父皇还是选择保全双方颜面。”   “圣意难测,官员们等会儿要递牌子,你我该怎么办?”   玄奕细细一想,慢声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感觉太子没这么蠢,不可能因一时贪欢而自毁长城。”   玄正缄默良久,“我也不信太子能干出这事,听说那晚有人扰了万岁休息,尔后才引出半夜召幸的事。”   “真是个精妙无比的局,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气氛肃穆沉寂,皇帝手执佛珠,闭目盘腿坐在炕上,听赵庸行了礼,方问:“朝臣们什么动静?”   赵庸已然猜出圣意,却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神色黯淡道:“回万岁,臣一路只听众人议论纷纷,多数为太子鸣不平,皇子们正预备递牌子,为太子求情。”   “哦?”皇帝睁开眼睛,露出一抹复杂至极的笑意,“你确定这些话听得真切?”   赵庸将皇帝所说的每个字在心里仔细回味一遍,“臣只是略有耳闻,并不真切。”   “这就对了,”皇帝将佛珠往御案上一掷,目光骤然变得冷凝,“既要废太子,那紧接着当然是立太子,他们心中打着什么好算盘,很快就知道了。”   注定是惊心动魄的一天,一直支持太子的人哪敢置身事外,片刻便起了联名奏折,由内阁大学士李冠英递出。   李冠英德高望重,乃两朝元老,当年教过皇帝功课,现又是太子太傅。   偌大的殿内一片安静,自鸣钟走动的声音格外清晰,宣德炉上燃着凝神静心的沉香,金砖地面光可鉴人。   皇帝看了自鸣钟,一招手道:“让李冠英进来。”   赵庸应了,躬身退至殿外。   洪志远默然立在一旁,心中暗想:皇帝行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若真要废黜太子,不可能是这样的态度,只看事情到底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李冠英岁数到了走路颤颤巍巍,由太监搀扶着下跪,老泪盈眶道:“求万岁明鉴,太子实心为国办事,历练有成,怎能因小小过失被废?”   皇帝一个示意,太监立刻搬来兀子,扶李冠英入座。   这白发苍苍的老臣穿戴整整齐齐,官帽,袍褂,礼服,官靴,丝毫也不马虎。   皇帝神色寻常,吃了一口茶道:“治理黄河,地权兼并,太子毫无建树,协理六部又有何政绩可言?他哪一件事能为朕分忧?”   李冠英痛心疾首,凛然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万岁哪能将这些账都算在太子头上?治理黄河乃千年难题,太子在紫禁城长大哪懂那些。地权兼并,太子克尽厥职,毕竟年轻,实为缺乏经验。六部的弊端乃沉疴顽疾,太子尚在历练中,奉旨监国,江宁赈灾,样样没有落下啊!”   皇帝冷飕飕地说:“你看着太子长大,存师生之情无可厚非,他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历练成才,你能给朕一个保证吗?”   李冠英念起辅佐教育之情,潸然泪下,手臂往兀子上一撑,重新跪下来,磕头道:“老臣身为太子之师没能教好太子,请万岁赐老臣一死,以警后世。”   这话明显带着情绪,也有要挟和自哀自怨的意思。皇帝冷冷一笑,“太子太傅不只你一个,朕若赐死你,那赵庸当如何处置?”   历代宰相无下场,赵庸候在一旁,早已架不住,出了一头一身冷汗。   李冠英几乎爬不起来,也不知触动了哪根软弦,兀自放声大哭起来。   皇帝立身,摆手示意洪志远过来,“朕非昏君不杀忠臣,你送他回去,安抚一下情绪。”   洪志远原本吊得老高的心瞬间回归心房,行礼后搀起李冠英离开。   待他们出了殿外,皇帝唤来赵庸,“李冠英年纪大了,朕准他退职,回家享受天伦之乐。”   出了大殿,赵庸站在丹墀下,深吸一口气驱散胸中的郁闷,抬首望着明朗的天空。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身历其境才能彻底见识天子权术威严。遥想当年的科场舞弊案,万岁明知卖官黑幕,却因处理王长亭的时机不成熟,转而将主考李存孝当了替罪羊。李存孝乃一代大儒,同是太子太傅,清廉自守,轰轰烈烈的一场抄家风波,最终抄出不足五百两白银。   因李冠英谏言失败,先前决意保太子的人多少动摇了心思,这保举太子里头的门道哪三言两语说得清,先不提拥护之功,太子若真下台,下一任太子定记着这笔结党袒护之罪。   皇子们的确递牌子求见,但对于太子之事仅轻描淡写,略一代过就提了其他政务。谁不觊觎皇位,谁对太子有半分真心,或者谁不希望太子倒台?皇帝心如明镜却并不戳穿。   一些小的京官四处打探消息,绞尽脑汁想着该投哪个皇子阵营,却见洪志远,赵庸,高澜三位当朝要员毫无动静,渐渐看出名堂,不再轻举妄动。   裕亲王尚未回到南疆,得知皇帝要废太子的消息火速请旨进京,得皇帝回复,日夜兼程赶到北京,顾不得停歇片刻,第一时间递牌子求见。   紫禁城的大殿内没有树,高大的城楼上铅云堆积,墙头苔藓冻得发暗发红,显得死气沉沉。   君臣相谈许久,皇帝歪在炕上,倚厚枕闭目养神,缓缓道:“你说的道理朕何尝想不明白,先前除了太子一派清明,其余诸子不是蠢如豕鹿就是捞钱玩女人。太子出事,老三和老十一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朕的儿子们直如一盘散沙,最可恨的是老十……”   裕亲王终是忍耐不住,炸着胆子,一欠身,直言不讳道:“臣听传闻,说是太子进了沈贵人的寝殿,此事可有确凿证据?”   皇帝对这位嫡亲弟弟不似旁人,神情毫无异样,仰头看着盘龙衔珠藻井,“并无。”   裕亲王突然搁了茶碗,跪地磕头道:“太子乃遭人诬陷!宴席当晚,臣与太子奕棋,其间还有数位老王爷作陪,众人皆可为证,请万岁详查。”   皇帝惜他两鬓花白,疲乏辛劳,抬手扶他一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朕知道。”   此言一出,裕亲王大为震惊,不解道:“万岁既然知晓,为何还要作践委屈太子?”   皇帝将手臂依在炕几上,思绪似乎回到了过往,又似在审掇,感慨万端道:“玄昱活得太顺,生来便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朕有这么多儿子,江山只能交给能力卓绝者,他不是朕唯一的选择。”   裕亲王坐回炕上,严谨地说:“臣并非顾念太子,只怕父子生隙有伤万岁圣明。太子地位不稳,诸皇子蠢蠢欲动会加剧矛盾,恐怕局面不好收拾。”   皇帝的心思沉甸甸的,话语却似并无压力:“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宽和原是好事,过了头便成纵容,其弊多不可胜言,朕哪用担心治不了他们。” 第33章 醉花间 (8)   皇帝政务繁重连日操劳, 午睡后眼神不似以往锐利,如普通人一样带着几分茫然,见赵庸侧身靠在大殿一侧的椅子上打瞌睡, 笑道:“朕是否睡过了时辰?”   赵庸忽地清醒, 忙探身去看自鸣钟, 垂手道:“时辰尚早, 万岁当注意休息。”   四执库的小太监抱来衣裳,副总管太监李全伺候皇帝更衣, 跪地整理袍角。   皇帝踱几步活动筋骨,端起太监递来的莲子茶吃一口,朝殿门瞧一眼,“是谁递了牌子?”   赵庸心中忐忑,小心翼翼道:“回万岁, 是大千岁,他听说您龙体不适, 特地过来探望,这回子已在殿外等候多时。”   终于有人耐不住了,皇帝头疼的顽疾又犯了,不禁冷笑道:“他哪是探望朕, 传他进来。”   太监打起厚厚的门帘, 玄敬进殿,行下一个大礼,“父皇龙体抱恙,儿臣等甚是挂心, 现在可好些?”   赵庸正要退出殿外, 却听皇帝道:“你留下。”   东暖阁内暖意融融,李全近前伺候, 皇帝拿起托盘中的热帕子擦了脸,睨一眼玄敬,没好气道:“朕好得很。”   玄敬等这个机会太久了,完全沉浸在酝酿已久的话语中,忙道:“父皇龙体康健儿臣就放心了。”   皇帝冷眼看着他,“瞧好了么?无事跪安。”   玄敬迟疑片刻,心中似在斟酌,朝赵庸看一眼,拱手道:“儿臣有要事与父皇商谈。”   皇帝看出他的心思,并不让赵庸退下,表情平淡,“有什么话你直接说。”   又是一阵踌躇犹豫过后,玄敬壮起胆子,硬着头皮道:“儿臣数夜难以入眠,太子此番是否招人构陷?”   皇帝抬头望向殿外乌云沉沉的天空,语气不冷不热:“你知晓其中情弊?”   玄敬受到鼓励,一字一顿似在斟酌,缓缓说道:“那日宴罢,十弟也邀了儿臣喝酒,儿臣不胜酒力并未前往。尔后才知,十弟和九弟他们烤着大补的鹿肉,喝的是鹿血酒。”   赵庸不禁骇然,手心捏着一把冷汗。好一招一石数鸟之策,万岁明显给了机会,只是这胸无宿物的大千岁还要往枪口上撞。   玄敬瞧皇帝的神色并无异常,心中顿时亮堂,侃侃又道:“一石激起千层浪,待大石落入湖底才能风平浪静,王长亭虽已伏法,但他为太子结下的党羽还在,其势力依旧遍布朝野。儿臣身为长子,每每想起父皇之难便中夜推枕,理应作为表率为父分忧。”   下面的话再说出来便是惊天动地了,赵庸心中大惊,愕得一脸惨白。   皇帝转身,目光直直落在玄敬脸上,笑道:“弯来绕去,你到底什么意思?”   玄敬的脸庞肌肉不自主颤了一下,鼓起勇气道:“儿臣愿做出头之鸟,替父皇除去太子一党,如此,父皇即可安枕。”   “好,你真是朕的好儿子。”皇帝苦笑,眼中似有晶亮闪动。   须臾,皇帝脸上笑意全无,锐利的眼睛里仿若含着千年冰霜,冷生生问:“你说说,怎么除去?”   玄敬陡然意识到风头不对,骑虎难下,抱着一丝侥幸心理,郑重表态道:“父皇为圣君,不便之处可由儿臣代劳。”   “不便之处?”皇帝端详着他,过了良久,转脸对赵庸道,“你看见了没,这就是朕的长子,忠臣。”   赵庸行走上书房多年,一直遵着’敏于事而慎于言‘的处事原则,见皇帝目光如电地盯着自己,进退两难,干咳一声道:“是。”   “儿臣只想为父分忧,忠心天地可鉴。”玄敬来不及转念,慌忙下跪,重重磕一个响头,无法继续将狡辩之言圆下去,已是急得汗如雨下。   个个盯着太子位,对太子恨不能食肉寝皮!皇帝沉默了,心口如被万钧巨石堆压,阴沉的脸上尽数悲凉倦色。   赵庸偷瞥龙颜,只觉皇帝在这月余内骤然苍老了许多,心中不免一同悲凉。   皇帝在短暂间平复好情绪,对赵庸道:“传众皇子觐见。”   因是急召,皇子们很快陆续到齐,黑压压跪成一片。   皇帝满脸阴云,缓步慢踱,半晌才开口:“抬头,好好看看你们的大哥,朕的长子。”   皇子们疑惑不解,面面相觑,纷纷将目光投向跪在最前的玄敬。   众目睽睽之下,玄敬乱了方寸,脖子僵硬,脸涨得血红,仿若丢失了裹在身上的衣裳,全身透明精光地展示在弟弟们面前。   皇帝眼中寒气森森,强捺着火气,灼灼逼人道:“你们的大哥忠心耿耿,一片赤诚,愿为朕除掉太子一党,你们意下如何?”   仿若冬日里打了个炸雷,十数双目光炯炯的眼睛神色各异,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惊恐愕然,有的鄙夷不屑。   玄敬骤然情绪崩溃,泪流满面,伏地将额头贴着地面。   想起大哥出言贬低自己生母卑微,玄奕心中快不可言,只面上一点也不会表露出来。   玄沣心中暗自惋惜:大哥没能将废黜太子之事提上日程,这么快就败得一塌糊涂,有些可惜了。   玄敬痛哭流涕,哽着嗓子道:“求父皇审掇情弊,体恤儿臣一片孝心,儿臣思虑不详,忠言仅为参考,不妥请父皇弃置。”   气氛愈发紧张,殿里殿外鸦雀无声。   皇帝勃然大怒,手掌“啪”地甩在玄敬的脸上,依旧感觉不解恨,使出极重的力道连续补上数个又响又重的耳光,逐感觉些许消气,冷眼扫视儿子们,厉声道:“都看清楚了吗?”   乾清宫殿宇深广,清脆的巴掌声,皇帝浑厚且中气十足的声音骤然回荡。   玄敬丢尽最后一丝颜面,悔恨不已,捂住肿得老高的脸,只恨不能有个地洞一头扎进去。   皇子们无法揣度圣意,心中不免烦躁惶恐,全身又仿若浸在冰雪,凉到了骨子里。   良久,玄正将心一凛,不顾玄奕拉袖提醒,冲动地说:“太子以何罪禁足,公允起见,请父皇给个明白。”   霎时,殿中一片冰冷死寂,众皇子无不目瞪口呆,也有胆大的,想看这件事究竟能到什么地步。   一时,皇帝竟答不上话,知道玄正敦厚耿直,刁难道:“怎么,你也想举报太子之罪?”   此言一出,玄沣玄礼等人无不心中叫好,乱吧,越乱越好。   玄正哑口失言,郑重磕下一个响头,“圣明烛照,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任何人都盼望和睦平静,皇帝很是心烦,喝令众皇子跪安退下。   一旁的赵庸心如明镜:皇帝一方面想杀一杀皇子们的野心,断去某些人的非分之想,另一方面又希望给太子施加压力,营造一种积极向上的尖锐之气。   次日早朝,皇帝罢免玄敬内务府之职,将职位移交玄沣,顿时掀起轩然大波。要知道,四个海关口岸每年的税收足有八百万上下,其中百分之二十四归于内务府供后宫花销。十三行是个特殊的存在,属天子私人金库,一直被内务府牢牢控制,这些商人是顶级的富人阶层,向上捐输是经常的事。皇家物品采购,粤海关的年贡、灯贡、端贡、皇帝生辰的万岁贡,巨大的权利和油水不言而明。   经历了昨日,皇子们的大争热情并未消减反而加剧。   成王败寇,谁人不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玄沣见玄敬垂头耷脑,萎靡不振,安慰道:“大哥莫这般英雄气短,要为这些小事挫了锐气,实不值当。世间万物皆有业障,有人贪财,有人贪功,有人贪色,有人贪恋权利,谁人真能无欲无求,独善其身?”   “哎……”玄敬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只长叹一声。   “父皇与太子感情颇深,一时半会儿割舍不下这份骨肉之情,我知大哥一心为父皇排忧解难,但提得不是时候。”   经他几句真情相劝,玄敬略感宽慰,懊悔地说:“我是真委屈,只有九弟懂我。”   玄沣微微一笑,“大哥的真心日月可鉴,只是在一个’忍‘字上欠了火候,往后在父皇跟前,大哥要学着赵庸,低调沉默,细听少言。”   这番并无恶意,全然是些知心贴己话,玄敬心中一阵发热感动,不禁对玄沣另眼相看。   玄明素日是个见事要管,树踢几脚的鲁莽角色,见玄沣满面春风,忍不住凑上前,“恭喜九弟,这回升官,请兄弟们到哪儿海吃一顿?”   玄沣厌他,转脸只当没听见,迈了步子就要走。   玄明的母亲是惠妃,天生有种优越感,追上前连讽带笑道:“太子关马房,大哥被斥罚,如今九弟最得脸,看样子储君之位八九不离十,我们得恭喜你。你瞧瞧我这猪脑子,叫你请什么饭,该我们巴结你才对。”   这话里的揶揄意味太过了,玄沣极力忍耐,勉强挤出笑脸,“都是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六哥就别挤兑我了,一顿饭的事,兄弟们今晚到我府上就是。”   玄明一哂,身子郑重一躬,正想继续挖苦。玄礼匆匆过来,长臂往玄明肩头一搭,笑脸道:“自家兄弟何必相互排挤,我做东敬六哥几杯,也为大哥扫扫霉气。”   远远看着这帮尔虞我诈,又随时可能抱团取暖的人,玄奕舒了一口气,对玄正道:“九哥那边风头正盛,定会趁势将这趟水越搅越混。”   玄正一脸为难,“我实在想不出怎样能到帮太子,你有主意吗?”   玄奕细细思量,谨慎道:“这个局很复杂,人人都有风险,我们当先理清楚,自身有何漏洞会被打击。”   “和宫内外没透出半点沈贵人的消息,这人仿若凭空消失了一般。”   “三哥,沈贵人不是关键,你我当尽快想法子见到太子。”   上泗院与御马监仅一墙之隔,相对周围一座座重檐楼阁,金碧辉煌的宫殿,这里青砖乌瓦,极为简朴。   飞檐翘角,剪影在夕阳下拖得老长,给这冬日的暮色增添了几分怅然。玄正触景生情,想到高高在上的太子落了如此光景,不觉凄然泪下。   玄奕微微一笑,朝他肩头一拍,在太监们的请安声中,大步跨进垂花门。   英气矫矫的带刀侍卫站成一排,数名太监垂手立在廊下,鸦雀无声。   殿内焚着百合香,李忠义躬身奉茶后退至一侧。   玄昱端茶碗嗅着茶香,微睨玄奕一眼,老十一不比老三厚道,城府颇深,淡淡道:“老九能让你们过来瞧我,着实出乎意料。”   他如此落魄,仍能心态平和,玄奕由衷敬佩,笑回:“父皇只说禁足,没有不让会客的道理,九哥以贤服众,自会做得人赞誉之事。”   玄昱嘴角扬起一抹极浅的笑意,语气淡然:“日久见人心,他那都是面上功夫,能坚持多久?”   玄奕敏锐地觉察到他说话并不避讳奴才,爽快一笑道:“别人眼中他是好的,他就丢不了这贤字美誉。”   玄正见玄昱轻咳了几声,立刻关切道:“太子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禀报万岁,请太医过来诊治。”   玄昱吃了茶,又是一阵轻咳,“这点小病不要紧。”   玄正神色凝重,压低声调道:“如今的情势不容马虎,太子当格外小心,别被阴毒小人所害。”   玄昱若有所思,显得从容稳重,“谁想害我都得避过这阵风头,我若死,父皇要按祖制为我服孝三年,我再无用不济,他应该不会让我死得太早。”   皇帝为儿子服孝,这是嫡子独有的最高待遇,玄正心中复杂,确定他暂无性命之忧,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玄昱缓步走到窗边,斜照进来的夕阳,恰好给他修长的身影烫上一层金色,“老九掌了内务府不但要铲掉老大的人,还会清除我的旧部,你们务必保住马燮和袁文斌二人。”   他有着非同一般的沉稳,心思缜密并不简单,玄奕细细回味玄昱话语间的意思,却如何都猜不透其中奥秘玄机。 第34章 醉花间 (9)   天气又干又冷, 到了掌灯时分,街头葱蒜,肉香四溢, 小吃摊位挂起一簇簇风灯。鸭血汤、烧鹅、五香蛋、葱油饼、锅贴、猪油饺, 小贩们翻锅挥铲, 煎炒烹炸, 忙中不忘开口叫卖。   一位身穿半新皮马褂的年轻人走进荣升杂粮行,朗声道:“我找单松友先生。”   小伙计答应, 迎他入座,奉茶问明来意,忙上楼通报。   片刻后,单松友慢悠悠踅下楼来,他个子不高, 面庞消瘦,一双锐利的三角眼, 目光时而一闪,透着生意人的精明强干。   年轻人忙趋步上前,高兴唤一声“表舅”,立刻行下礼去。   这对舅侄实际年龄相差不到十岁, 寒暄片刻, 傅轩将家中情况一一交代过后,笑道:“老家无事可做,这回来江宁是想投靠您,找点生意。”   单松友呷一口茶, “生意不好做, 你住在哪里?”   傅轩满脸本份相,挠挠后脑勺, “我住隆兴客栈。”   单松友自头至足,上下打量他一番,旋即看看外头,“走,我带你吃酒去。”   夜色靡丽,听雨轩门庭若市,内厅金碧辉煌,粉妆绿袖,佳人满庭,琵琶琴瑟,吴侬软语酥入人心。   金凤姐穿大红杭绢对襟袄,浅黄水紬裙,发髻簪花,见了来人,忙热情招呼。   莺莺燕燕三两成群,结伴谈笑,纱帐烛影间绰绰约约,美人儿如蝴蝶般翩翩起舞。面对这道不尽的奢华,享不尽的笙歌,傅轩又紧张又惊喜,只觉目眩神迷,仿若置身在一片华丽的美梦中。   廊道满壁雕花,顺着朱红楼梯拾级而上,但闻非麝非兰,馨香袭人。   进到小蝶的绣房,只见她和丫鬟正趴在梳妆台前,凑近烛光,挤头搭肩,嘻嘻偷笑。单松友蹑手蹑脚凑过去,一把从她手中抢了,看一眼,立时大笑起来。   小蝶穿五彩刺金通袖裙,腰间束金镶宝石闹妆,发髻精致,簪金凤钗,珠花双插。忙追在后头,一双俏目顾盼生娇,嗔道:“还给我!”   单松友嬉皮笑脸将所抢之物拿给傅轩看,傅轩先是一愣,仔细瞧,瞬间面红耳赤。原来这是半颗小胡桃壳,里头塑着一出赤身鸳鸯交颈图。   “还来!”小蝶足登青缎粉底小靴,冲上前就夺回手里,随即藏进妆台抽屉下了锁。   傅轩看她的样子极娇媚,眉似弯月,面衬桃花,心中不禁一热,生出无限遐想。   他看得出神,早被小蝶察觉,拿香帕捂嘴儿一笑,直勾勾回看,傅轩羞得满面深红,不好意思垂下头去。   丫鬟们小步进出送来烟茶,请点菜,单松友熟练点菜,还要等朋友,由小蝶伺候躺在软榻上吸烟。   傅轩吃了一碗茶,见表舅将小蝶揽在怀中,这里动动那里亲亲,简直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友人陆续到齐,满桌好菜,姑娘们发髻中珠摇金晃,夹着些娘姨挤满一屋。   “摆双台”是给姑娘撑场面,也就是吃花酒,两只方桌拼在一起,客只有六位。有些人会叫别家红楼的’条子‘,这桌全由听雨轩的姑娘们作陪,这样的情况也叫’本堂局‘。   杜若看着小蝶的眼色坐到傅轩身后,她体态微胖,穿绣梅滚边小袄,一双大眼睛晶莹闪亮,双唇轻抿,不笑也似带笑。   觥筹交错间气氛越浓,其中一个胖子划拳输了便要姑娘代酒,单松友不许人代,一边伸手去拦,一边直接让姑娘端酒杯往他嘴里灌,引得一屋人哄堂大笑。   傅轩见表舅如此吃得开,露出一脸崇拜之色,禁不住满腔羡慕。   酒阑灯炧,姑娘们尽了弹唱本事,歌舞,讲笑话,十分热闹。   客人离席,丫鬟们各司其职,奉茶,收拾席面。   妈妈呈上菜帐单,单松友略微一看,让记荣升杂粮行的账,妈妈连声答应,高高兴兴退出去。   小蝶熟练装水烟,单松友与友人吃茶,谈生意上的事,傅轩插不了嘴只得干愣在旁边。   杜若笑道:“要不,去我屋里坐坐?”   见表舅只管谈生意吸烟不理自己,傅轩犹豫片刻,跟着杜若出了屋。   妈妈笑脸盈盈进来,命丫鬟们端来数道时鲜果品,傅轩这才知道姑娘的绣房不是白进的,按意思拿出五十两茶钱。   杜若早看出傅轩是个生瓜蛋子,主动歪在他怀中,待他不老实,两只手去按不许动,咯咯笑着只说闲话。一会儿说到游湖,一会儿又说姐妹们穿戴什么好衣裳首饰。   傅轩被她撩得动心,借酒劲上来,索性壮着胆子去捏她的胸口。杜若粉脸一变,发急道:“再动我要生气了!”   傅轩吓得连忙道歉,杜若借机装得一脸委屈,娇滴滴地说:“你若真心相求,明日一个人来。”   傅轩心中本是惦记小蝶,毕竟她比杜若貌美许多,又碍着表舅的面子不敢多想,老实答应。   腻歪没多久,娘姨进来催促,杜若干撂下傅轩,换一身华丽的衣裳,喜滋滋接个’局票‘出去了。   屋内几人都在抽烟,弄得乌烟瘴气,傅轩见表舅吃多了酒,忙问:“我扶您回去?”   单松友醉意熏熏,拉傅轩坐在身侧,认真道:“这里的姑娘看看就罢了,待成亲赚到大钱再来。”   傅轩酒意已消大半,笑着点头,心中早已失去理智。   整晚,傅轩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小蝶,偶尔又是杜若。早早起床,出客栈在早餐摊位吃了一碗老鸭汤面,大步去了丽园街。   此时的听雨轩大门紧闭,多数姑娘是方歇下的,扫门口的杂役见有客来,引他从侧门进去。   园子里极安静,老妈子们脱了厚袄,正从井里打水浆洗衣物,小声闲聊。   傅轩已经明白自己来得太早,急忙折返出去。回客栈吃茶,看了一会儿书,又去楼下随意走动,好不容易熬到用过午饭,去金店买了一副金镶紫瑛耳坠,方又去听雨轩。   大厅内不见客人,红袄绿裤的丫鬟们束一式盘头楂髻,个个脸上搽得雪白,擦桌子,抹板凳,干活麻利。   傅轩知道还是来早了,掏出茶围的五十两银子,跟着妈妈上去二楼。   温馨的绣房内萦绕着好闻的脂粉香,杜若衣裳华美,坐在铜镜前由娘姨伺候梳头,笑问:“午饭可吃了?”   傅轩双手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点头道:“吃过了。”   娘姨帮杜若束好小髻发式,抹上桂花油,从檀木八宝妆奁中拿出数只金钗置于发间。杜若本就生得圆润,经一番打扮,脸上红扑扑的,更显雍容富态。   傅轩买耳坠花了十两,本是怀着一腔热情想给她惊喜,见她粉光脂艳,金钗满头,瞬间失去底气。   杜若似乎看出些什么,挨去坐下来,肩膀将他朝边上挤了一挤,嬉笑着伸手去查他袖口,“你藏着什么好东西?”   傅轩只得将装着耳坠的饰物小匣拿出来,杜若回以笑容,其实心里早就清楚,他若有钱小蝶不会拱手相让,虾米再小也是肉,当打发无聊吧。   日时渐短,漫天棉花云静得一动不动,树影婆娑,深红的落日沉沉而下,天地间一片安谧恬淡。   杜若见傅轩拿出个绢布,立刻抢去打开,里头是枚老式的金福字戒指,忙戴上,笑道:“呀,这款式不适合我呢!”说完,只把那戒指触到傅轩鼻子前。   傅轩的脸一下发青,又一下发红,“不喜欢我去换。”   杜若坐上他的大腿,似胶如糖般软软粘在他身上,装着不开心地说:“你拿钱来,我自己去换。”   傅轩生出几分浮躁,怕掉了底,笑而诺之。   杜若立时换了副好脸色,勾住他的头颈,红唇缓缓印到脸上去,娇滴滴道:“你可要说话算数的。”   傅轩得了便宜,心中欢喜又局促,“算数,当然算数。”   杜若腻在他怀中,手指点上他的胸膛,“才发现,相公模样这般英俊。”   傅轩被她勾去魂灵,闻到秀发间的香味,只觉晕乎乎如在梦中,趁机捏住她的手腕,亲上那张小嘴。   不到三日,傅轩已被杜若哄去所有银子,茫然不知所以,连住客栈吃饭的钱都拿不出,只得灰溜溜收拾行囊想投靠表舅。   见了面,单松友母子脸上皆写着大大的嫌弃二字,傅轩屏息而坐,手中捏着一把汗。   单松友敛容端坐,正色道:“这么大个人劝诫一点听不进,若不是生意来往要应酬,我才不带你去那千金一掷的地方。”   想起父母东借西凑,千叮万嘱,一定要自己在江宁扎稳脚步,好带弟弟们一起发财。傅轩悔不该当初,央求的语气道:“表舅,你留我在店里打杂吧!”   单松友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说:“我店里养着六个吃干饭的伙计,正想着轰两个出去。”   单松友的母亲穿着厚夹袄,早早就戴着昭君套,一脸鄙夷,“这就让人给做生意的银子哄去,到底去了多少?”   银子花光,仅碰了一回杜若的嘴,大冷的天,傅轩后背沁出冷汗来,支支吾吾道:“四……四百六十两。”   单松友打鼻子里哼一声,自己料得没错,八竿子远的穷亲戚,打发四百多两就想跟着做生意,真是天大的笑话。   单松友的母亲狠了狠心,厉声道:“二十岁的人做事没有计划分寸,我们可担不起管教不严的责任。”   她转脸对单松友道:“拿些盘缠,再出钱雇辆马车将他送回家。”   琴音悠悠,丫鬟们打了水,边嬉笑聊天,边擦拭廊道灰尘。   李信合是个土财主,素日里吃了不动,养得又白又胖,采莲见人来,忙上前打帘子请进。   小香斗中换了百合香,果见是知忆在抚琴,她面容娇美,全神贯注,李信合禁不住欢喜之情,上前将她抱在怀中。   知忆被吓了一跳,忙摆过头去瞧丫鬟。李信合一手抱紧她,另一只手已经伸进小衣,口中含含糊糊道:“好乖乖,想死你了。”   才花几个钱就动手动脚,对于这种吃相难看的粗人,知忆厌恶至极,使上指甲来抓。   李信合急忙躲,脸上已经被刮出一道血痕,大为扫兴,气得将她松开,一阵怒骂,甩衣袖而去。   知忆忙追到门口,见他一路谩骂,用脚踢水桶,金凤姐也说了,这种榨不出银子的人没必要相留。   李信合回到客栈,累出一头虚汗,想起自己这半年花了几千两碰都不给碰,越想越气,又是一阵打鸡骂狗在屋里乱发脾气。   客栈小二立在门廊边细听,忙上前相劝:“您可别再砸桌子椅子,坏了叫您赔您不愿意,不叫您赔东家要找我麻烦。”   闻言,李信合气得拿起茶壶往地下砸,气冲冲道:“滚,哪儿凉快上哪。”   小二早也听出他嘀嘀咕咕是为何事,揣度意思,笑脸道:“您打外乡来,不知这秦淮红楼规矩,别说几千两,旁人几万两使下去才得姑娘身子。爷要便宜得去南市,相貌好百两银子,不好看的几钱就够。”   李信合一听,不耐烦推他出去,“去去去,你瞧爷是图便宜的人吗?”   起灯十分,南市张灯结彩,姑娘们站在大红灯笼下拉生意,不时采取主动,热情向过往男子打招呼。   往里道路越颠簸,刚下马车,立时就有女子围过来,李信合细瞧,个个搔首弄姿,色相凋零,浓沫艳妆遮不住风尘俗味。   本想上马车就走,却见一女子颇有姿色,水汪汪的眼睛正含情脉脉看着自己,李信合本就带着目的而来,自然有些动心。   女子梳一个懒妆髻,发光可鉴,身穿大红色湘裙,外罩京青小袄,对她勾魂一笑,扭身慢慢朝昏暗狭窄的巷子里走。   李信合忙拨开面前这群半老徐娘,跟在女子身后,摸黑至巷内转弯,仅有的两只红灯笼光线昏黄。   这里环境太差,全是矮密的破瓦房,纸糊的窗,墙壁留着拳头大的窟窿,专程让人往里头瞧,好拉生意。   “再跑!被老子抓住喽,活剐了你!”这头有人追谁几条巷子,接着是一阵打骂,女子鬼哭狼嚎声在巷子间回荡。   李信合有钱,停下脚步,有点想离开的意思。   女子似乎也看出苗头,忙上前来拉手,“冤家,去我屋里坐会儿,我叫红姑,也不是老虎能吃你。”   李信合鬼使神差跟着她进房,红姑见他衣着华贵,装得十分腼腆,羞羞怯怯奉茶,敬上瓜子,默然归坐。   李信合方才没看清,现在再看,红姑双眸传情,但上了年纪,眼角下鱼鳞细纹不少。   进来位老娘姨忙着装水烟,李信合摇手道:“我不吃烟。”   红姑见他不说话,生怕留不住,忙与他说笑,李信合看着屋内简陋的陈设,已经坐不住,拿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要走。   红姑慌忙起身,“你要做什么?”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红姑忙去抱他手臂,“你别走。”   这里有股说不出的味儿,李信合嫌脏,想甩开,红姑哪儿肯松手,急得朝门口大喊:“妈,你快来呀!”   老娘姨慌着赶过来,也伸手去拉他衣襟,“你不要走,再坐一会儿呀。”   李信合人胖但没力气,被这两人拉扯得没法子,只得回去坐好。   “我去烧碗牛肉面,爷吃完面再走。”老娘姨一阵唠叨,说罢关上房门。   只听门外一阵捣鼓,似被那老娘姨从外头上锁,李信合顿时有种误入贼窝之感,正要开口说话,却见红姑伸手去解腰间衣带。   李信合怪叫一声,猛地被她推倒。 第35章 醉花间 (10)   锦被是富贵花开的缎面, 极丝滑的触感,有种安全蕴在里头,一旦掀开便要散去了。   一声异常尖锐的哭喊声, 划破了渣滓沉淀的黎明。   惨叫声听得人心里起颤儿, 棠儿紧紧捂住耳朵, 想起初来时和金凤姐及两个妈妈对打, 起身穿好鞋子,披散着发, 快步穿过长长的廊道。   女孩泪眼汪汪,穿着单薄的中衣,手腕被绳索捆着,如同一只惊惧的小兽,桌子门后, 慌乱觅地方躲撞。   见棠儿下楼,金凤姐停手, 笑脸道:“别看这丫头年纪小,脾气恶得狠,打下去实也不重,她嚎得那叫一个惨。”   不用猜也知道, 定是新来的小倌人。棠儿望向桌子下, 那双丹凤眼充斥着怨恨,倔强比初来时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楼将门关上,待我打服了她就不吵了。”金凤姐说完,一个眼神示意, 妈妈咬牙狠劲将手中的绳索一拉, 带着桌角挪动,女孩被狠拽出来。   又是一阵撕肝裂心的哭嚎声, 柴火棍每挨到她身上,痛楚的程度到底有多少不得而知,但她的确哭得无比响亮。   棠儿两颊冰凉,掖了掖夹袄领口,忍不住劝道:“她年纪小不懂规矩,你别与她一般计较。”   金凤姐穿银红锦缎披袄,整个人显得有些臃肿,大声道:“这小丫头坏得不行,打死裹个破席子往乱葬岗一扔作数。”   这话耳熟,棠儿知道她是说给女孩听的,婷婷地转身上了楼。   金凤姐本也不想大动干火,见女孩那倔模样,怒气上来干脆动了真格,扔掉柴火棍使上皮鞭。   鞭子重重抽在身上,呼痛声逐渐真实。   金凤姐脸色发红,热得解开袄扣,恶狠狠道:“老娘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又倔又恶的丫头。”   女孩满脸泪水,嗓子嚎哑了,终于哭求道:“别打了,我不敢了。”   金凤姐顿一顿,细细端详她片刻,扬起鞭子又是一阵猛抽。   女孩双腿屈成跪式,颤抖着抬起捆绑着的手,惨兮兮求饶道:“求妈妈饶命,求求你,我真的不敢了。”   金凤姐冷哼一声,单手叉腰,手中的皮鞭朝她一指,“你嘴上是服了,心里边还恨着呢!你这种丫头老娘我见多了,不打死怎能令你心服口服。”   哀嚎声越来越嘶哑,姑娘们惶恐地聚在门边,看着金凤姐的架势,谁也不敢贸然上前阻拦。   棠儿气得大步冲进厨房,操起一把菜刀就进到正厅,直接塞到金凤姐手中。   金凤姐着实一愣,见女孩唇色发乌,这才知道下手太重,喝道:“打不死这种嚎丧的丫头!”   女孩浑身抖如筛糠,狼狈不堪地蜷缩在地上,涕泪满面地说:“妈妈我真的怕了,饶我一条命,求求你。”   “这句才有诚意。”金凤姐转脸让妈妈将她抱回房间取暖,瞧瞧背上的伤。   云层压得很低,院落笼罩着一片阴沉晦暗的色调,飞檐翘角,铁马在北风中“叮当”作响。   棠儿拿些吃食去瞧受伤的小倌人,眼见账房门口,一个体型微胖,穿酱色貂鼠皮袄的男子抱着金凤姐,二话不说,搂上去就亲了一个嘴儿。   金凤姐伸手推一把,那人险些跌到地上去,逗得旁边的两个妈妈一阵大笑,她拿帕子擦嘴,佯嗔:“死鬼,回回白占便宜,老娘给你留着干铺。”   男子抓住金凤姐的手不放,死皮赖脸说道:“这可不成,大爷我攒着好力气总得有地方使不是?”   金凤姐又搡他一把,啐道:“呸,越来越不正经,当这么多人,好意思么?”   男子脸上放着红光,“都说女人四十如虎,坐地下能吸土,等会我们一起,来个三英战吕布怎样?”   几人的话不堪入耳,棠儿忙加快步子,不禁问知忆:“那人是谁?”   知忆目光一冷,面露赧然,“他是金凤姐的相好,名叫许鹏程,包括我,听雨轩的多数姑娘都是他送进来的。”   棠儿留神看向小门半开的账房,里头竟有十来人,有人埋头打算盘,有人拿着账本,心中不禁起惑:听雨轩虽大,但用得了这么多账房先生么?   瓦片轻响,晌午起来只见屋顶和青砖地覆上一层轻白,像是翻了粗盐,泼洒不均。   金凤姐头勒宝蓝销金箍儿,鬓角斜插一朵大红绢花,怀抱鎏金手炉进了屋,看她桌上尽是素菜,命丫鬟去厨房叫个三鲜锅子。   她身上的香味已经可以用冲鼻来形容了,棠儿停箸,微笑道了声谢。   两个伺候茶水的小丫鬟,一个浆洗做粗活的老妈子,一个梳头打扮给提示的娘姨,这是听雨轩每个姑娘最基本的配置。她们的月钱由金凤姐发放,但少得可怜,故而都是由姑娘们再给赏钱。   其他姑娘给丫鬟的银子每人每月不下十两,老妈子不计,娘姨就更多了。棠儿这里还有一个青鸢,不算置办新衣,即使再省,九爷给的每月五十两也没剩下了,金凤姐这般安排,无非是想拉她早些下水。   棠儿穿着知忆给的杭绢鸦青袄,微笑道:“我想参加来年上元百花节的花魁甄选。”   这丫头年纪小,胃口可不小。屋里炭气重,金凤姐搁下手炉,拿个橘子来剥,边吃边说:“我倒是希望你们都去甄选,只可惜花魁榜历来都被驭娇楼和邀月阁霸占着,这里头的门道深,不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   橘子清新的香味令鼻子好受了许多,棠儿微微蹙眉,“怎么个深法?”   金凤姐在帕子上吐了橘子核,“放眼整个秦淮,老牌红楼十九家占尽好地段和客源。早在很多年前,这些人便结成帮派,其中以锦香居,驭娇楼和邀月阁三家势力最大。花魁甄选亦是由他们出资承办且暗箱操作,别家姑娘相貌再好,才艺再佳又如何能选得上?”   棠儿仔细想了想,不解道:“三家势力大,两家霸占花魁榜,那锦香居是什么情况?”   金凤姐狡狯一笑道:“但凡能突破的点子我能还想不到?锦香居的老板花启轩银子早就捞够了,现在是做大生意的人。当年小蝶还是清倌人,我好不容易拖关系将她送到花启轩的外宅,没想到他竟来了个完璧归赵。我使银子打听才知,这花启轩原是个’水旱两欢‘的主,他的癖好乃高大威猛的男子。”   耳闻目染,棠儿自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不禁羞红了脸。   “锦香居如今由花启轩的次子花无心打理,这又是个摸不清性情的主。人我没见过,不差钱更不差美人,听说喜欢唱戏,索性将姑娘们遣散,把锦香居改成了戏园子。”   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凿井。棠儿向金凤姐预支了整年银子,多数用来置办新衣和发钗,努力令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寒酸。   天色阴沉,先是细粉般的散雪,后又零零落落飘着雪花,四角系着流苏的暖轿在锦香居门口落定。   棠儿披着大红羽缎斗篷,映得整张脸肤色极好,掀开厚重的棉布轿帘,北风夹着雪子,打在脸上如刀刮般生疼。   棠儿由青鸢伴着进到大厅,两名个子齐高,长相漂亮的男童迎上来,一路领二人穿过长廊。   棕叶蒙白,翠竹掩映着歇山顶建筑,里头搭着又高又大的红木戏台,檐下串珠红灯笼在风中摇曳,正中泥金牌匾上,’粉墨登场‘四个大字风雅不俗。台上帷幕是层层纱罗绸缎,五光十色,奢华无比。   在戏台对面的香阁中站定,一个男童替棠儿宽去斗篷,另外一个则利落奉上茶水点心。   人生如戏,演者费尽心思,博取掌声,观者花钱,买来一场心灵盛宴,短暂的热闹感动。正在兀自出神,一只纯黑的猫儿突然落在裙上,棠儿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猛地一把推出去。   黑猫轻巧一扭,四足稳稳落地,宝石般明亮的鸳鸯眼直直回探,旋即转个圈,“噌”地跳入花台再也不见。   神志稍定,棠儿侧脸一看,心“突突”直跳,青鸢闭目靠在椅子上似晕了一般。   男子的相貌异常俊美,在棠儿面前半蹲下来,将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柔声问:“你在想什么?”   他身穿一身红衣,披散着墨黑的长发,直挺的鼻,眉目间有种近乎刻意的媚态,棕色的眼眸掩饰不住纯净,整个人飘逸又古怪。   此人定是花无心了,棠儿强制镇定,怅然望向戏台,“美好绚缦的开场,曲终人散的结局。”   花无心骤然动容,将脸挡在她面前,深切地说:“你是个骗子,根本没有看过我的戏。”   棠儿看着他的眼睛,“我在梦里见过你,台下寥寥数人,你站在这里不肯离开。”   花无心眼中尽是惊愕,不敢相信地皱起眉,激动地问:“那你呢?在为我鼓掌么?”   这种情绪不定的人,身边多的定是些唯唯诺诺之辈,棠儿的拇指在他下唇轻轻抚过,大胆试探道:“我吻了你。”   花无心长眸半眯,片刻后一把将她的手推开,起身笑道:“这是我听过,最荒谬的梦。”   棠儿冷冷地说:“你对我的丫鬟做了什么?”   “丫鬟?她的武功很好,应该是个杀手才对。”   棠儿起身,伸出白皙的掌心,“把解药给我。”   花无心仿佛并未听见她的话,将她按回椅子上,“你坐好,我单独给你唱一出。”   鹅毛般的雪花在空中旋转飞舞,如飞絮,又似万花缤纷。   锣鼓不鸣,笙琶竟奏,倒听着清幽舒适。   花无心拈着兰花指,小走圆台,先是脚跟再是脚心,停顿后再走,好不容易定了步子,假想立在树下。   拿着丝绢的手,指尖点着牡丹,他一下又回眸看向棠儿,尔后又垂目凝思,眼神忽至远,轻轻偏过脸,目光又似移到近处。   随着乐曲变换,他再次看向棠儿,眸中流露着万种风情,昆曲《牡丹亭还魂记》开唱:“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他眼尾斜瞄,娇羞回望,身姿婀娜,再次踮起’三寸金莲‘,娉娉婷婷走上几小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他那样专注,完全是个戏痴,深深沉浸在戏剧中。棠儿的目光不曾离开,眼神交汇中有种莫名熟悉的好感。   花无心只唱完片段,手扶栏杆,清澈的眸子透出欢喜,柔腔问:“我唱得怎样?”   棠儿颦着眉,似笑非笑道:“至此刻为止,雪花落下八千五百一十七片,前排长椅十个,后排共三十二个。廊下悬有三十八盏灯,其中两盏居然进了蛾子,还有六盏闪烁不定,应该是灯芯该换了。”   闻言,花无心愣了一愣,尔后会意,禁不住朗声笑起来。 第36章 醉花间 (11)   雪越下越大, 墙头一树红梅,梅蕊颤颤,在茫茫风雪衬托下显得傲然娇艳。   棠儿见梳妆台似有人动过, 打开妆奁, 果然, 刚置办的金钗饰物不翼而飞, 唤来小翠和阿秋问:“谁进来过?”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脸胆怯,齐声道:“我们不知道。”   棠儿已然无法控制怒火,一掀帘子出去,大声道:“有胆子做贼就得有本事认,谁偷了我的东西?”   月娥穿簇新织金湖水色宁绸小袄, 金彩绣绵褶裙,朝这边翻白眼, 不屑地说:“脾气不小,衣裳都是捡别人的穿,能有什么好东西。”   一阵脚声,姑娘和丫鬟们跑出来看热闹。   杜若满头金钗, 灿灿生光, 反唇相讥道:“就是,才来几天就敢嚣张。”   总有人热衷于暗里使坏,干干净净的衣裳被子,不定什么时候就多出污渍脚印, 天冷, 老妈子的手裂开口子,怎么都洗不干净。仅剩的一支金步摇在发髻间摇曳, 灿光流动,棠儿冷冷警告:“千万不要让我知道是谁。”   杜若眼睛一瞟,迈步上前,咄咄逼人道:“你算老几,这话说给谁听呢?”   月娥的一双艳眸满是讥讽,“瞧她那样,都不知道得意个什么劲。”   没有证据,棠儿清亮的瞳仁在灯烛下闪着动怒的光,倏然间又减淡下去,转身进屋,杜若和月娥越发骂得起劲。   烛光渐昏,棠儿练了很久琵琶,手指痛得不似自己的,正要洗漱休息,赫然发现脸盆中泡着一只硕大的死老鼠!   棠儿气得打颤,大步去月娥哪儿,不分青红皂白,上前就是一巴掌。   月娥抬手反击却被她紧紧抓着手腕,棠儿用力一搡,快步跑出去。   月娥小脚跑不快,忙追在后,哆起红唇大骂。棠儿已经进了杜若屋内,一时袖舞钗鸣,轮起拳头就打。   杜若心是虚的,尖叫着往丫鬟身后躲。棠儿挥臂推开丫鬟,又是一阵追打,发间的金钗长坠摆动不停,“往后谁敢欺负我,我跟她没完。”   月娥从背后用脚踢,棠儿珉紧双唇,转身与她扭打在一处,乱挥拳头只不打脸。   丫鬟们躲在一旁不敢言声,几个娘姨忙上前阻拦,“别打,不要打啦!”   打架月娥没占到便宜,恼得气都换不上来,抱起花瓶扔过去。棠儿敏捷一躲,见她没有再动手的意思,冷冷看向杜若道:“收好你的尾巴,否则见一回剁一回。”   杜若哭花了妆,底气不足,且哭且骂道:“我,我跟你拼了!”   棠儿怀疑是她拿了东西,将袖子往上一推,“拼就拼,我还真不怕你。”   月娥蓬头乱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棠儿,“疯狗乱咬,我可没拿你的破烂。”   棠儿将乱发挽于耳后,冷笑道:“你上回拿了,还打不打,要打奉陪。”   一时,大家都不吭声,杜若呜呜咽咽的哭声格外刺耳。   棠儿将丫鬟们推开,出门却见金凤姐正朝这边过来,目光一凛,大步离开。   见了金凤姐,杜若哭得涕泪交顾,仿若有诉不尽的冤屈,嚷着要她做主。   金凤姐拿铜挫磨指甲,听着哭诉只是不理,好一会,等她话都说完了,方不冷不热道:“哟,你们还不知道她是九爷的人啊?老娘我还得忌惮几分呢。”   两人见她明显偏袒,气得不行却也没了法子。   少年貌如良玉,眸射寒星,一身白衣,头顶上一个素发簪,有种似道非道,一尘不染之感。略一拱手,介绍自己名叫非花,受公子花无心之命前来邀棠儿一叙。   悬山顶建筑,一面压水,一面对街,红墙乌瓦看样子新造不久。   像是进到迷宫般东折西拐,终于到了间不起眼的偏屋,两个把门的伙计引路,穿过甬道豁然开朗,原来这是个隐蔽的赌馆,碗口粗的巨烛印得室内白昼般通亮。   风水高处供着财神貔貅,摊钱、双陆、雀儿牌、压宝、转盘,各路赌台应有尽有。   男男女女或赌或三两谈笑,十几个男子围在正中长桌前大嚷:“大!大!大!”   “小,开小!”   吆喝暂停,尔后有人狂喜有人砸桌大骂:“他娘的,又开小,老子输得裤子都快脱了!”   环境纷杂,不乏有下等地界的野鸡,穿红着绿打扮艳丽,佯嗔娇笑,成群结伴,说笑寻开心。   醉态男子连赢数把,身边穿苏线红棉袄的女子满脸疏落,年纪不大,脸上的粉扑得不均,脖子乌沉沉似有一层汗渍油腻,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积下来的了。她显得拘谨,脚尖往后缩,衣襟前有油透得料子发黑,手腕上戴着最多见却翠色鲜艳的玉镯。   男子又赢钱,得意地吃下满满一口酒,扭面对上红衣女子的嘴,女子无力反抗,身份显而易见。   室内喧哗不堪,烟雾缭绕,伙计们来来回回忙着伺候水烟和茶点。   花无心穿着干净的白衣显得飘然,嘈杂中,出尘之表更为明显。   眼前的他俨然不再有戏台上的柔美,棠儿淡然一笑,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有截然不同的两面。   庄家方脸聚财鼻,脸上冒出的油汗刮下来能炒一盘菜,小眼闪着精明的光,一手扣底,一手盖上盘盖,将骰子摇得呼呼直响。   花无心仿佛并未将输赢放在心上,侧脸对棠儿问:“买大还是小?”   棠儿未施朱粉,眉目天然,只唇上淡淡一点红,微微一怔,皱眉道:“你高兴就好。”   庄家咧嘴,细听骰子响动,尔后一停,稳稳按到桌上。   花无心含笑看着棠儿,将面前的一堆银子全数推出去,“买大。”   买定离手,十数人一动不动紧张地盯着骰盘,庄家同样显出十分紧张,双目泛光,小心揭开盘盖,“四个红一,小!”   大家都直着眼,又是一阵欢呼混乱,有人得意,多数人叹息。   骤然输了个底朝天,花无心起身离桌,手臂揽上棠儿的肩头,“是你给我一把定输赢的勇气,这下该怎么补偿我的损失?”   人要不讲道理起来,什么都能成为借口,棠儿略感无奈,“方才那把输了多少?”   花无心冷瞟庄家一眼,笑道:“不多,五百两左右。”   棠儿勉强一笑,两颊梨涡浅晕,在最边角的位置坐下吃茶,长而微翘的睫毛闪动着,不时看看场内。   花无心身子向后仰,双腿往矮茶几上一搁,“着实无趣,我想拿你换钱再赌一把,你觉得这主意怎样?”   棠儿有些心慌,表面却未动声色,“专程叫我来就为这个?”   花无心闭目笑回:“太乏味,想不出什么好玩的点子。”   青鸢顿生警惕,护在棠儿身前,一脸防备地盯着花无心和非花二人,好似一只利爪炸毛,极力保护幼崽的猫妈。   棠儿仔细观察,右角八仙桌共四人,其中三人伸长脖子紧盯赌桌,发红的脸盘子在灯影下闪烁不定。另外一名男子显然不那么热切,他年约四寻,成熟稳重,身边伴着三名面容姣好,穿金戴玉的女子。   棠儿再看花无心一眼,起身走到红棉袄女子身边,摘下发间的珠钗,“我拿这个换你手上的镯子。”   透过缭绕的烟雾,花无心笑看棠儿一举一动,委实想不出她这番是何用意。   棠儿回到花无心面前,淡定将发髻拆开,分出两缕长发在肩头,“有没有翻本的银子,完全要看运气。”   她在青鸢耳边小声交代几句,径直走到一个独坐,身材魁梧的男子面前,嫣然一笑道:“借我五百两,赢了还你钱,输了我跟你走。”   她长得太好看,娇颜若花,顾盼生姿,男子眼睛都直了,立刻问:“我凭什么信你?”   “我只想赌一把,人又跑不掉,你怕什么。”   男子见她身量纤弱,心痒难耐,即便腻了也能转卖个好价钱,立时点头同意。   棠儿坐到中央的长桌,将银子摆在面前,笑看人们下注自己并不出手。   女子上赌桌立刻吸引来许多目光,棠儿拒绝数个上前搭讪的男子。终于,那位相貌稳重的男子走过来,主动搭话道:“看不准么?”   棠儿眸若秋水,表现出极致的羞怯和兴奋,“第一次来,我不会玩。”   男子想了片刻,挤到她身边坐下,拿出银子放在桌上,“我下注,你跟着玩玩。”   棠儿伸手抚上额际,臂腕从袖口滑出,仿若牙玉般腻白,紧张摇头道:“我有些害怕。”   男子贴心一笑,看看她面前的银子,从袖口拿出一只玉镯,“这个价值六百两以上,你先替我保管。我拿你的银子下注,赢了归你,输了算我的,你看如何?”   棠儿微微一笑,目中波光流动,小手伸出,袖含馨香,纤纤五指宛若初绽兰花。   男子心猿意马,欣然托住她柔滑细腻的小手,缓慢戴上镯子。趁男子不注意,棠儿立刻侧脸看向青鸢,微微眯起眼睛。   青鸢会意,快步走向借钱的男子,冷冷道:“方才那位姑娘是骗子,我家公子刚上了当,赶紧过去要回钱财,否则后悔就来不及了。”   男子再也坐定不住,三两步跨到桌前,冷脸对棠儿道:“将银子还给我。”   众人纷纷投来猜疑的目光,棠儿窘迫一笑,显得极为尴尬,无奈地将银子还给他。   待他走后,棠儿不情不愿将镯子摘下来,直直拉开身边男子的外套放进胸膛处,叹道:“真没劲。”   男子见她起身要走,立刻拉住她的衣袖,“请留步,赢到钱我请姑娘吃饭。”   棠儿脸上早已没了半分笑意,将袖子一扯,拿他的银子放到买大,挺起胸膛大步离去。   花无心本以为她会在赌桌上大显身手,此刻才知自己想得太多。   街上灯烛相映,依旧热闹,一上马车,棠儿急忙对车夫道:“快走。”   车夫一扬马鞭,那马四蹄撒开如飞而去,花无心则与非花乘另一辆马车紧随其后。   一会儿工夫,马车停在万丰当铺门口。顺利当掉玉镯,棠儿心中闷着一股气,冷冷将银子放到花无心手中,“回去当心被人打死,恕不奉陪。”   花无心已然将方才的事在脑子里仔细再过一遍,开心笑道:“真有意思,你可以当我的朋友了。” 第37章 醉花间 (12)   积雪化开, 脏乱的小巷散发着恶臭,路面尽是结着薄冰的烂泥大坑。几块石头架着瓦罐,里面煮的是玉米糊糊, 有人吃野菜粥, 有人蹲在半截土胚墙下啃冷馒头, 妇人头裹毛巾用篦子帮孩子捉虱子。   这里小偷猖獗, 盗抢是常有的事,早点摊位前挤满口音混杂的人。辰时将油纸包护在怀中, 小心挤出人群,“姐,趁热吃。”   棠儿打开油纸,素菜包的香味,暂且掩盖了空气中无法辨别的异味。   一个拎着油饼的男子走过来, 绕泥坑朝边上一跳,好巧不巧就撞到了棠儿。   素菜包还没到嘴就落在地上, 棠儿只抬目朝他瞧了一眼,拉辰时往巷子外走。   要饭的孩子最爱往人多的地方凑,一见地上有包子,马上伸手去拾。   疾步匆匆, 一双脚险些没踩到孩子手上去, 这是一双旧棉鞋,沾着厚重的泥巴,只面上一点能辨出是红色。   像是见了洪水猛兽,巷子两侧的妇人一脸嫌恶, 有的将门砰地一关, 有的将木盆中的洗脸水猛地朝路面一扬,更有甚者扔出一只破鞋。   女人拉着一个女童, 菜色的脸沧桑而疲惫,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旧棉袄,若不是嘴上擦着鲜红的唇脂,恐怕不会有人看出她是个暗门子。   擦肩而过,一阵朔风吹来,背心浸得寒飕飕的。棠儿怔怔望着那对母女,女童穿得干净,总角上簪着绢花,一看就知道,母亲将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她。   斑驳的墙面,老粗布糊的窗,“嘎吱”开了一道细缝。   妇人的谩骂声:“破鞋,不要脸!”   “听说她男人没了,实在活不下去。”   “可怜了孩子,养不起定被卖到堂子里。”   一个精瘦的男子认出了女人,忙追上去,觍着脸道:“桂香,我白跑两回,你这几天哪里做生意去了?”   女子皱起眉,厌恶地手一挥,“上回的钱还没给,别来烦我。”   男子厚脸皮挡在她身前,任她如何想躲也躲不开,“我想你哩。”   女童怕生,吓得紧紧抓着娘的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斥着恐惧和惊慌。   善恶业因,六道轮回,如此艰辛投胎一遭,难道就是为了受这人间疾苦?棠儿加快脚步,任凭泥泞沾上裙角,步子越来越大,将身后的辰时甩得老远,头也不回。   飞雪如絮成团结块,大红灯笼覆着厚厚的一层积雪,精致的小香斗中焚着少许生结香,丫鬟奉上茶水伺候在侧。   王显生面皮白净,穿靛青夹袍,黑色厚棉滚腿套裤,等了好一会儿,见知忆回来,笑脸相迎道:“外面可冷?”   知忆一身宝蓝缎面袄,绢画拖地长裙,绾着高高的发髻,发间簪花,侧边斜插两支金镶红蓝宝石钗,整个人明艳动人。她心中一甜,打发采莲去拿些时鲜果品,目中柔情似水,“不是叫你少来,好好预备春试。”   棠儿仔细端详眼前的男子,脸庞光洁,态度温和,的确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只一双眼睛神色闪烁不定。   王显生略略看了棠儿一眼,厚着脸皮道:“每日死读书也不行,这不是念你了么?”   棠儿不便碍眼,去偏屋打开临河的窗,笙篁琴瑟声幽幽传来,抬手将纱幕挽至一侧,望向水光影印下的一片璀璨。   须臾,知忆缓步进来,凤头高底鞋来回踱着,神色显得紧张无措。   棠儿眉心微蹙,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知忆迟疑片刻,不安地说:“我抽屉里的三百多两银子,不知为何就没了。”   “你是怎么看的?”   知忆六神不宁,思量一阵,摇摇头,“我不知道。”   倒贴是红楼里的大忌,毕竟,正经花银子的客人谁能接受,自己花出去的钱被姑娘拿去养别的小白脸?金凤姐最厌’吃花台‘的男子,警告训斥从未间断,即便这样,也总会有人犯错去’热客‘。   棠儿看着她,无奈而笑,“其实你心里有个大概对么?”   王显生才华横溢,仅第一次进门拿出真金白银,知忆晓得他囊中羞涩,而后每每接济。她将纱绢收入袖口,长长透一口气,怅然道:“罢了。”   棠儿拉了她的手,“姐姐,善良也不是随便用的,你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活,我们试试这位王公子可好?”   知忆柳眉颦蹙,目中依有踌躇之色,又是一阵沉默过后,轻轻点了点头。   一局至半,王显生略显浮躁,放眼纹枰,白子已无力扭转败局。   棠儿笑盈盈过来,“姐姐,匣子里的八百两银票总搁外头不妥,偏我又寻不到你妆台的钥匙。”   知忆看一眼越发紧张的王显生,转脸看着棠儿,惆怅道:“待这局奕完我拿给你。”   “好。”棠儿微微一笑,轻步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一个红袄绿裙的娘姨上楼,朗声道:“知忆姑娘,出局。”   红楼里虽有皮肉生意,但为了清爽不养’龟‘,故而叫局这种事由娘姨和妈妈们代劳。   见她为难,王显生表现得善解人意,“去吧,莫当我是外人。”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棠儿和知忆回来时王显生已经离开。采莲正在收拾棋盘,回头一笑,耳垂上的金灯笼坠子欢快跳跃,递一张素笺过来,“王公子说有事先回,明日再来。”   知忆接过那张带着芳香的笺纸,潇洒的瘦金体:“堪寻访,丹青屏,幸遇意中人。偎红倚翠处,心生畅,故生情。”   棠儿从里屋出来,美目清扬,唇角微绽笑意,“他果然将银子还回来了。”   知忆心中一凉,失魂落魄地坐到椅子上,一双眼睛泪珠滚动,良久才说:“都在苦苦挣扎,王公子不是这种人,他一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棠儿从她指尖抽出素笺,那笔势瘦劲,形质俱佳,不禁感叹道:“真是好字!若他明日真来,原因只有一个,他被我说的八百两套牢,企图得到更多。若他不来,今日这番倒可当是一时下策。”   两行泪水瞬间滑落,知忆痴着脸,吸紧鼻子,手臂倚在桌上,颤声苦笑道:“人还是活得别太明白比较好。”   清河街是老牌红楼的聚集地,楚湘楼、杏花春馆、驭娇楼、邀月阁,一座歇山式三层红窗楼前,楠木牌匾上“锦香居”三个大字,气派无比。   来客有男有女,男童们沏茶送点心,穿梭在戏台前的香阁中。   棠儿妆容淡雅,穿水红对襟小袄,映着白皙的脸透出淡淡晕红,见台上正热闹,出场的旦角不是花无心,不由唤来男童问:“今日有花公子的戏么?”   “这位姑娘多久没来?公子早就不唱了。”   棠儿心下一沉,将瓜子扔回碗碟里,起身去往后台。   后台一片繁忙,有人对镜勾妆,有人找头套,几个小旦露着雪白的半张脸,临上场,开腔练嗓子的大有人在。   花无心衣着极是华美,以杨贵妃扮相,沉重的头饰上嵌满宝石、水钻、珍珠,奢华无比。他的脸上涂着厚重的粉彩,胭脂晕在眼角和脸庞,目光望向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催场的跑进来,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离开,顿时安静许多。   见他怏怏不乐,专心轻抚怀中的猫儿,棠儿低颦浅笑,顾盼生娇,缓缓开口唱道:“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花无心激动回望,双眸似蕴藏着全世界的光,停了抚猫儿的手,轻启红唇,行腔优美:“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默默对望,两人眼中皆有喜悦神色。   棠儿正想接下去,花无心却将猫儿放到椅子上,起身道:“你咬不住过腔,唱得不好。”   看着他,棠儿感慨美色不专属于女子,明亮的眼珠动摇几下,直直定在他棕色的瞳仁里,嫣然一笑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句老话分毫不假,就这几句,我练了很久。”   过往有很多想接近自己的女子,只她最为用心。厚厚的油彩下,花无心的神色有些复杂,略带不快地问:“你怎多日不来?”   他相貌清俊,眼尾上扬,妆容堪称花嫣柳媚,以至于棠儿面对他时总会失去自信,“我在准备花魁甄选,每天排舞练曲实在太累。”   “花运亨通,香名鼎盛……”花无心顿时失望,已然确定她的心思,眸子里的喜悦一点一点淡下去,“当花魁有什么好,你喜欢应付那些肥头猪脑,满腹坏水的臭男人?”   棠儿毫不掩饰,坦白地说:“贫困是个分解廉耻的屠宰场,你从未置身于渣滓和生存窘迫中,自然理解不了。”   花无心的确体会不到,摘下头饰扔到案上,拿湿手巾对镜擦脸,“你不用排舞练曲,只要我发话,选与不选你都是花魁。”   棠儿将心一凛,睫毛下,明澈的瞳仁印出头饰华丽灼人的灿灿珠光。   别墅豪华气派,竹林掩映着白墙碧瓦,一进门,暖气夹着淡淡香味扑面而来。   雕花隔断,贮书格,陈鼎柜、供花台、清一色都是金丝楠木,墙上挂着一柄七尺有余的玄色长剑。临窗的大案上,翠玉小磬,文物玉笔,金盅玉砚,应有尽有。   棠儿落座用茶,望向那个发出声响,金灿灿的小匣子,中间的圆盘刻着符号,底下坠一个小秤砣,不住轻晃,节奏规律。   水雾弥漫,屏风上印着花无心修长匀称的身影,他身上仿若罩着一道光圈,那是富有,神秘与美好的光环。   棠儿黛眉低颦,心绪纷乱难安,和他相处的感觉太特别,说不出究竟是安心还是压抑。   花无心裸着上身,一双清透的眸子望过来,仿若一不留神就能将对视者的灵魂吸走,“父亲不许我唱戏,至你不来我便没再上台。”   棠儿心中突突乱跳,本以为他的身形会很柔美,原来胸膛上的肌肉恰到好处,肤色极好,仿若一枚棱角分明却质地温和的良玉。   精致的三棱屏风可开可合,镂花银棱中暗装香槽,将藏在里面的香炉点燃,整个书房随之香云叆叇,终日气息芬郁。   非花依旧是素簪白衣,秀气成采,从大柜中拿出衣裳,熟练伺候花无心穿衣。   棠儿禁不住出神,白衣男子总会让她莫名感觉亲切,骤然发现,花无心与非花的气质竟是那么接近。   花无心走出来,挺拔的身影映在大镜中,透过镜面看着她,“你怎么老是发呆?”   他的话陡然敲响在耳中,棠儿回过神,眯着眼笑出来,“顺其自然就好。”   花无心坐下,眸子里是不染纤尘的欢喜,柔声说:“父亲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可我不想娶她,我们逃走好不好?”   棠儿眉心微蹙,不可置信地说:“地生连理木,水出并头莲,你我又不是张生,崔莺莺,一起逃走算什么?”   花无心稍作停顿,侧过脸,左耳上多了一枚款式简洁,闪闪灼亮的洋钻耳钉,对非花道:“你先下去。”   非花顺手带上门,猫儿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径直跳到花无心膝面,扭身蹭蹭脑袋,尖尖的小爪在衣料间发出细微声响。   花无心长眸一垂,突然嫌弃,立时站起身。   “喵呜”猫儿慌忙跳下,一黄一蓝的眼睛打量主人片刻,撑爪在地上伸个懒腰,随即优雅离去。   花无心掸了掸衣袍,在铜盆中仔细洗手后擦干,走到棠儿面前站定,将长发拢到耳后,温柔一笑道:“你闭上眼睛。”   一时静悄悄的,只闻自鸣钟沙沙走动,旋即“当当”发出清脆两声。   棠儿若有所思,目光还落在猫儿身上,轻声地问:“为什么?”   花无心眸中闪烁着淡淡幽光,微笑作答:“我想知道,我究竟能不能接受女子。”   睫毛微微一颤,棠儿怀里似揣着小兔子,闭上眼睛,轻轻仰起脸,有些紧张,有些期待,像是等待获得糖酥的乖小孩。   花无心鼓起十足的勇气,那个吻却没有落下,眼神中带着无法诉说的复杂,“我们去吃饭。”   棠儿睁开眼睛,笑容缓缓舒展开,他的相貌过于俊美,眸子里蕴藏着一种说不清的干净,沮丧的样子着实有趣。 第38章 醉花间 (13)   三层歇山式建筑, 飞檐凌空,斗拱交错,高悬的匾额上写着“春风得意”四个大字。   入内别有洞天, 大院包着小院, 曲廊亭榭, 园林布局精妙, 清雅超俗。   方跨进屋内,温暖如春, 迎面是满堂富丽,地上铺着厚绒毯,门边各一只人高的景德镇青花瓷瓶,墙上挂着巨幅江南烟雨图,落款处盖有名家朱印。   青鸢上前为棠儿宽下雪服斗篷, 棠儿扶梯拾级而上,三楼视野极佳, 地龙将屋内烘得暖意融融,窗格开着没有半分炭气,既敞亮舒适又好赏雪。   凭窗远眺,白雪覆盖下的秦淮河浸润在倾泻而出的奢靡中, 不曾褪色半分, 水色灯影印出两岸万顷楼阁,河水泛着璀璨波光,五光十色的水波又漾起缕缕明漪。巷道有深有浅,红楼酒肆连绵蜿蜒, 每座拱桥相接小巷, 画舫灯影反晕出朦胧烟霭,水路四通八达。   北地胭脂, 南朝金粉,秦淮河的繁华如梦如幻,正如一位身量纤柔却热情奔放的女子,正向人们翩翩起舞,炫耀江南最迷人的风姿。   花无心至身后抱住棠儿,唇贴近她的脸颊,“天天在这里,还有什么好看的?”   温热的呼吸腻在耳畔,棠儿痒得想笑,不由耸起肩胛躲开,“你这话有些焚琴煮鹤的意味。”   “这主意好,我焚琴,你煮鹤,我的嘴很挑,要煮得好吃一些。”   见他存心打趣儿,棠儿无奈一笑,长裙曳过干净的地面,转身进了厅内。   青鸢立在一旁暗中观察,花无心和非花都是高手,武功深不可测。   品茶吃瓜子间,非花已经上了第一道菜,白玉圆月碟,底下是一层冰,四方薄块数片鱼肉,色泽橘红。   花无心夹一块在玫瑰橙料碟中蘸了蘸,喂到她嘴边,“尝尝。”   入口清爽,韧度适中,肉质鲜美,棠儿咽下,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微笑道:“有钱真好。”   窗外,雪落无声。花无心脸上的笑意冷热无辩,“你很喜欢钱?”   棠儿并不否认,嫣然一笑道:“你体会不到什么是穷困潦倒,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好吃。霜打过后巴掌大的小青菜,用少许猪油,只放盐不能太熟,吃到嘴里有点甜也有青味,特别舒服。”   她说话间笑眼流波,动人怜爱,花无心凝神静听,缓缓露出笑意。   棠儿想想又说:“熬出来固定在陶罐中的麦芽糖,天气太冷,要用两只木箸才能撬动。绞成葫芦形,越大越好,一口咬下去能甜到心里,最好和兄弟姐妹一人一口,比谁的嘴大。”   着实有趣,花无心眸子里晶然生光,似乎能想象出那番场景。   两盅鱼翅过后,菜品陆续上桌,干鲍扣鹅掌、龙虾三吃拼盘、红煨海参、清蒸大闸蟹、香煎松茸、炭烤乌鱼子、干贝芥菜心、大白菜蒸火腿片、竹荪骨汤、京塘莲藕、冰糖血燕窝。陶砂火锅放在中央,整套荷花珐琅攒盘围成一圈,小鲍鱼、海虾、牛肉片、虾仁、鹿肉片、鲜鱼片、螃蟹、泡发海参等不及细述。   炭炉中的酒热了,醇香四溢,非花上前取出为两人斟上。   棠儿轻珉一口,绵软入喉,呼吸都是香味,“好酒好菜,单饮无趣,我们行酒令如何?”   她的脸粉里透白,皎若明月,花无心略想了想,温声道:“我姓花,你叫棠儿,我们就以一个花字飞觞,须每句第二字为花。”   棠儿仔细想了想,抿嘴儿一笑道:“那酒怎么喝?”   花无心唤非花拿来两只精致透明的西洋琉璃杯,抬手斟七分满,“你一杯两开或者三开随意,我一杯一开,你看如何?”   棠儿欣然同意,对饮门面一杯后,抓小把瓜子在桌上,垂目一粒一粒数起来,笑道:“单数你先,双数我先。”   待她数完,是三十二粒,想也不想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   花无心回:“梨花一枝春带雨。”   “稻花香里说丰年。”   “乱花渐欲迷人眼。”   棠儿眸光如水,端着酒杯,蹙眉道:“烟花三月下扬州,无花无酒过清明,桃花潭水深千尺,杨花落尽子规啼,桃花流水鳜鱼肥。难度太小,换个玩法。”   花无心濯然的瞳仁中蕴着满满笑意,端酒杯浅呷一口,香醇直透心脾,“这样,每句开头第二字,倒数第二字皆为花。该我说了,桃花细逐杨花落。”   棠儿细细想了想,笑得一脸灿烂,“麦花雪白菜花稀。”   “我花开后百花杀。”   “桃花净尽菜花开。”   “此花不与群花比。”   棠儿已然感觉吃力,小手覆于额前,冥思苦想,目中陡然一亮,粲然笑道:“杨花飞尽无花飞。”   花无心甚是沉着,低吟道:“雪花不似梅花薄。”   一时安静,火锅内,浓白的高汤热气腾腾不断沸翻,香味四溢。   棠儿两眼发直,好不容易想到,手于桌上一拍:“桃花历乱李花香。”   花无心长眸半眯,拿长木箸夹小鲍鱼放入锅中,顺着她的思路去想,慢声道:“桃花红兮李花白。”   棠儿蹙眉苦思,咬牙片刻,唇角一弯,“开花不并百花丛。”   花无心稍作一想,皱眉静望,从容道:“这首《寒菊》应该为: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棠儿双目睁圆,细细再想,眯眼回他一个大大的笑容,爽快饮下半杯。   花无心夹起煮好的小鲍鱼去壳,在海鲜酱料中蘸一蘸放入她碗中,“别喝太急,先吃些东西。”   掷骰连输,酒酣耳热,棠儿竟有些站不稳,勾腰双手扶膝。   花无心生出作弄的心思,微笑道:“棠儿,你带钱了么?”   棠儿蹙眉,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无奈摇头。   “这顿饭至少一千两,你赶紧想办法。”   棠儿伸手拍拍他俊美的脸,眯眼一笑道:“这回拿你换银子。”   花无心攥紧棠儿的手快步下楼,出了门干脆跑起来。雪花扯絮般漫天飞舞,鹿皮油靴踏在洁白蓬松的雪地上,’吱吱‘作响。   两列足印,一大一小,一深一浅,偶然杂乱交错在一起。   大红羽缎斗篷出着三寸多的狐毛,衬得棠儿红润的脸格外好看,她停了步子,气喘吁吁告饶。   脚下雪滑,花无心干脆一仰躺在雪地上,手脚适意伸展,抬手一拽,立时将重心不稳的她揽入怀中。   担心棠儿醉了吃亏,青鸢立刻上前制止,非花横臂一拦。   一脚收回,青鸢的脸顿时变了颜色,陡地将油伞一扔,掌心带风朝非花劈去。   非花目光一定,身体如离弦之箭瞬间向后避开,待她轻功追上,行云流水已连破三招。   青鸢脚心重重一跺,腿如箭矢般踢出,拳头带着凌厉的劲风袭过去。   一阵朔风吹来,雪花落在脸颊,脖颈,醉意令棠儿总忍不住想笑,张开嘴,冰冷的雪花在舌尖融化。   花无心侧身,醉眼迷离,笑问:“你在偷吃什么?”   棠儿的鼻子和唇冻得通红,眼皮格外沉重,靠近窝入他怀中。花无心的思绪并不清晰,额头靠近,鼻尖相触,轻覆上她的唇品尝到冰雪沁香。   屋内炭气重,长窗半开,烛光印在帷帐上,金线织的牡丹花轻轻浮动,光泽流转。   眼见花无心抱棠儿躺到榻上,青鸢急得上火,与非花又是一阵拳脚较量。   榻上的人长相俊美,若不看见喉结,凭脸,一眼还真辨不出是个男子,这主不吃花台可惜了。金凤姐猜出此人是花无心,无奈嘀咕:“得,开盘钱都省了,算我听雨轩倒霉。”   金凤姐将心一宽,转脸对青鸢和非花道:“要打去外面,别弄坏我的东西,我就奇了,人家亲热你们打个什么劲?”   又是数招下来,青鸢根本不是非花的对手,只得作罢。   金凤姐拉青鸢出去,好言劝道:“棠儿留不留客,爷远在京城手伸不过来。姓花的财大,整个江宁没几个人敢得罪,棠儿跟了他定能捞到好处,烧高香还来不及呢。”   夜色深沉,榻边一个方木架铜炭盆,炭火细微声响,火星一点一点褪为灰烬。   窗纸透亮,人们醒来才发现屋宇外已是琼装世界,玉琢乾坤。   已近午时,案上点香,喜庆的大红烛,烛泪缓缓堆积凝结。   棠儿睡得正香,穿一身香色绸料小衣,两颊微红,手腕贴着额头,柔软的发拖在枕畔,安静好似一朵春睡海棠。   丫鬟们团团围绕,夹着些娘姨挤了满屋。   金凤姐居中翘足而坐,拿发簪拨一拨手炉内的炭火,静等榻上的一双人醒来。虽说锦香居早已不做红楼里的生意,但花无心不可能全然不懂规矩,跳过’铺堂‘直接住局,’挂衣‘总得拿些银子吧。   棠儿被一声咳嗽吵醒,头疼得紧,陡然发现无数双眼睛望着自己,慌忙缩进被子,彻耳的嫣红瞬间燃透两颊。   棠儿犹豫片刻,伸手去推他的后背,花无心眼皮撑开一道细缝,随即合拢,翻身过来又睡熟了。   金凤姐没有耐心再等,搁了手炉,转脸对身边的妈妈交代几句。   片刻后,长长数串百子鞭,“劈劈啪啪”,震得山响,烟雾弥散在整个院落。   很明显,金凤姐想让花无心给钱。棠儿羞得没处躲藏,慌乱从榻边寻来衣裳穿好。   花无心将枕头一挪,锦被上拉,整个人蒙在温香的被子里复又睡去。   棠儿羞极了,心跳得又急又乱,见金凤姐冷着脸,只得掀开被角,小声道:“你起来。”   花无心坐起,慵懒打个哈欠,睡眼朦胧,看着一屋子人,毫不拘谨,由非花伺候穿衣穿鞋。   金凤姐换了一副笑脸,躬身上前问:“爷昨晚睡得可舒坦?”   “嗯。”花无心点头。   这瘟生明显是故意犯糊涂,偏红楼规矩是他老子这帮人定的,怎同他讲得?金凤姐极力压着火气,赔笑又问:“棠儿昨夜伺候得可满意?”   “满意。”   金凤姐气得生火,面上却笑颜不改,将胸口那团火气一压再压,堆笑告退,转身后那张世故的脸拉得老长,对丫鬟们道:“好生伺候。”   随着花无心的离开,顿时清净,似乎连空气都新鲜了。   棠儿自嘲地笑了,情这种东西,多数是始于外表,陷于钱色。一顿饭几两酒,男子想要收买多么容易,稍用心,使些钱便成。   青鸢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棠儿的目光还停留在窗外那树疏影横斜的梅枝上,微微一怔,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青鸢冷冷回:“你想生孩子么?”   棠儿脸一红,接过药碗,随手将药汁倒入铜盆中。 第39章 醉花间 (14)   方入夜, 楼下传来哄闹声,整个听雨轩仿若沸腾了一般。   几个俊俏少年抬进来一只四角镶着铜片的大木箱,丫鬟和姑娘们勾肩搭背, 一路嘻笑过来, 似乎一股脑都围在门口, 交头接耳或打趣玩笑。   炭火熊熊, 屋内融融如春。   花无心宽下雪袍,只穿一件江绸长衫, 显得身形笔挺,神采奕奕,将陶罐放到桌上,微笑道:“棠儿,去找木箸。”   想起昨夜共枕之事, 棠儿羞得满面飞红,心如小鹿乱撞, 突突快要跳出胸膛。   棠儿脸上晕了血一般通红,翻抽屉找来木箸,揭开陶罐封口,费老大劲, 如何都撬不动那麦芽糖, 轻声道:“这糖熬得太浓。”   花无心握紧她细腻的小手,眼中尽数温柔,助她加重力道。   麦芽糖终于破开,棠儿珉着唇, 费力绞出一个黄橙橙的小葫芦, 递到他面前。   丝丝甜香沁入鼻腔,花无心双眉微拧, “我们一起吃,比谁的嘴大。”   棠儿的心砰砰跳乱,眼中的他俊美又温柔,深吸一口气,踮脚凑过去。   一瞬间,鼻尖碰到鼻尖,唇触上糖,两人心照不宣咬下去,略韧的质感,融化出满口浓香,甜入心间。   目光交汇,他满脸欢喜,嚼着糖含糊不清地说:“果真好吃,我的嘴比你大。”   棠儿对他渐渐生出依恋之心,回头看门口密密麻麻的人,“兴冲冲跑来,就是和我一起吃麦芽糖?”   金凤姐令姑娘和丫鬟们散去,带着两个妈妈进屋,亲自在桌上摆了十数道果品和精致茶点。   她眼笑眉开,喜不自胜,对花无心打过招呼后将棠儿拉到一旁,高兴地说:“丫头,你撞了大运,这不差钱的主甩了三万银子给我。按规矩,以你目前的身价,这么大手笔早够了赎身钱,九爷那边是个麻烦,你自己掂量。”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棠儿整个人是懵的,幽幽地说:“知道了。”   金凤姐从锦匣内拿出一张正契,上面的内容画蚓涂鸦,文理不清,有签押盖印和一枚朱红手印。   棠儿不曾见过这东西,想起那日在老城隍庙按过手印,心中不禁一悸。   花无心接过正契在蜡烛上点火焚了,棠儿看着纸张被火焰彻底吞噬殆尽,心绪着实复杂。   余人退去,花无心一个眼色示意,非花俯身打开木箱下的铜扣,顿时一室生辉,灿然刺目。满满当当,金银在底,银票和饰物在上,不看边角根本不会知道这箱子是以黄绫垫底,一串串珍珠浑圆均称,各式金钗佩物皆精致无比。   淡淡的珠辉映得人眉宇间光华流动,棠儿眉心微蹙,强捺住激动的心情,“给我的?”   花无心神色淡然,“你不是需要钱么?这里珠宝不计,银票,金银约有十万。”   烟笼寒水月笼纱,艳帜高张,翩翩裘马,美酒盛宴,秦淮红倌人的热闹不在茶围局票,只那一两位豪客便无声收进万金。不用鞭拳相逼,客人捧久了,砸下大笔银子,论钱还是情,绝无不留住局的可能。棠儿没有故作矜持,有了这笔钱,她不会因为贪心而对别人出卖自己。   花无心在听雨轩的豪举传开,去锦香居’听戏‘的姑娘越来越多,个个珠光宝气,面孔娇媚,恨不能在那挥金如土的主面前直接展开衣裙。   姑娘们挖空心思制造’偶遇‘机会,花无心的出行不如以往便利,对于这些贪婪的女子厌恶至极。   听雨轩刚开门就来了客人,妈妈急匆匆去后堂,对金凤姐道:“来了’过班‘的客,要点棠儿的茶围,我瞧来者不善。”   ’过班‘是指客人自带女客,多数目的是’玩票‘,也有大户女眷出于好奇,想看看红楼里什么样。虽然打茶围的钱是按人头算,但红楼妈妈们不喜这种事,顾着男客颜面只好应酬一下。   金凤姐穿一身香色竖领夹袄,头戴奢华的貂鼠卧兔儿,边走边掠鬓角,“女客几位?”   “女客男客各一位,丫鬟娘姨倒是不少。”   金凤姐一脸防备地跨进正厅,本是怀揣着十足的敌意,却见来人气质高贵,满脸和气。   这位贵妇保养有术,肤色白皙中适着淡淡浅红,水杏目,清瘦的瓜子脸,唇边有颗美人痣。她穿一身时兴的正红潞绸对襟袄,身后几个娘姨丫鬟垂手侍立,肃然无声。   男客是个生面孔,一本正经,明显不是逛红楼的主,金凤姐立时转变态度,对女客问:“您是?”   “我家无心在你这里使下银子。”   贵妇风韵极佳,接了茶碗直接放到桌上,温言又说:“你别误会,那些只是小钱,我想见见棠儿姑娘,与她有几句贴心话说。”   棠儿穿湖水蓝夹袄,衣领袖口以银线绣着花边,毕竟年轻,见了花无心的母亲有些羞怯,纤细如葱的手指交错握紧。   她肤色极佳,好似花粉和着胭脂水一弹就破,另有一种清气晕在眉目间,怪不得无心能瞧上。江夕瑶微微一笑,唤了棠儿坐到身边,“无心的银子照说已经到位,你为何还在这里?”   棠儿脸上泛起热度,双唇浮起水亮的色泽,轻声回:“他没有要求我离开。”   花无心生来好看,四岁进学聪颖无比,江夕瑶对爱子视如珍宝,读书之外时不离身。豪门大宅丫鬟仆妇甚多,恐有色相诱他纨绔习气,杜渐防微,故买非花为伴读,伺候起居。非花小两岁,衣着习惯越来越相同,结契之厚,比同胞手足更为亲密。   江夕瑶似有心事,伸手覆上棠儿的手背,“你的情况我大致知晓,尚未挂牌的清倌人,我们花家还是能接受的,等会儿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两颊热度更高,棠儿看着她,极不自在地说:“我不能离开这里。”   江夕瑶微微一愣,逼视着问:“怎么?不愿做小?”   棠儿垂目,声音越发低下去:“他没有要我的意思。”   江夕瑶沉默许久,从袖口拿出一卷银票放到棠儿手中,“你若能为无心生下孩子,每个孩子我给十万,当然,你得心中清亮,我花家绝对容不得糊弄。”   见她低头不敢言语,江夕瑶认真说:“无心聪明好学,十年诵读万卷贯通,并无长性,你好好珍惜机会。”   天色阴得很沉,琼枝玉立,落花扯絮般下起雪来,墙头一树红梅,梅蕊裹着薄薄一层冰凌,在风雪中更显娇艳。   单松友好赌,棠儿闲来无事便去作陪,一来二去竟通了牌局。她会算牌,上场先输银子,细心观察每个人的微小表情,掌握这些赢多输少,口袋里进了几百银子。   两盆炭火烘得屋内暖意如春,雀儿牌清脆的碰撞间,月娥明妆丽服,嘴唇涂得鲜亮,笑对小蝶道:“李老爷,就是乡下来的那个土财主,你还记得么?”   小蝶运气好,一起手便开个暗杠,眉花眼笑道:“这人我有印象,是知忆的客人。”   月娥嫌热,脱去小袄身材丰若有余,满脸幸灾乐祸,嗤地一笑道:“李老爷见不惯捧姑娘的规矩,先前闹得鸡飞狗跳,愣说知忆把他当成冤大头,细里一打听,心里更不平衡,觉得花下几千银子没占半分实惠。听说他贪便宜去南市打野鸡,惹上花柳病,正在四处求医呢。”   闻言,小蝶不由看向单松友,含媚笑道:“真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再想省也该去珠市碰运气,南市的半老妈子伺候周到,温柔又会巴结,唯一不美就在这里。”   单松友面上蔼然可亲,笑而不言。   月娥让丫鬟拿来零嘴,边吃边看牌,打出一张万子,“金凤姐教得勤,小水仙就要挂牌了。”   棠儿双眉淡扫,薄施朱粉,穿一件素缎夹袄,气质颇具清丽,蹙眉问:“她年纪还小,怎这么快?”   月娥转脸,将吉祥福寿菊瓣盘拿到面前,从里头捡了杏脯来吃,“十四,也不小了,现在的客人爱找新鲜,隔壁妙音阁的当红小花才满十三,红得不行。”   单松友笑看小蝶,打出一张牌,“小孩子家家什么都不懂,我就不爱这新鲜。”   小蝶心领神会,满面春情,媚眼朝他暗送秋波。   棠儿只感心中复杂,不可名状,随手打出刚拿的牌。   单松友“哗”地摊出牌来,笑道:“都看着胡,边张你也打。”   棠儿回过神,勉强一笑,将桌角的银子抹到他面前。   单松友面色平静,桌下的厚底皮靴小动作不断,棠儿不动声色,绕旁边避开,将月娥的腿朝前一挑。   月娥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见单松友山根不高,门牙不好,猜他在那事上定不怎么样,玩味道:“杏花春馆的当红倌人绿萍巴结花无心不成,迷上武生贺翔,传闻倒贴了不少银子。”   小蝶嘴一撇,皱眉道:“这种事都让你知道了,想必是传遍了秦淮河,明摆着当冤大头活温生,哪个客人还肯做她的生意?”   “可不是嘛。”月娥乜眼媚视单松友,笑得一脸荡意,“唱戏的功夫是自小练起,贺翔担得起武生,体格定强于其他男子,绿萍还要做什么生意,定是迷上这桩好事,快活还来不及呢。”   单松友色眼一眯,立刻接口道:“我想起个笑话:有一妻令夫去买丝瓜,夫出门遇上卖韭者,那人劝之买韭。夫曰:’烹汤要买丝瓜耳。‘卖者曰:’丝瓜痿阳,韭菜兴阳,如何兴阳的不买?‘妻闻之,高声道:’等丝瓜下锅来不及了,就买韭菜吧。‘”   顿时一阵哗声笑语,棠儿真心不惯这番浅逗轻挑的言语,抬目给月娥一个眼色。   月娥不以为然,对棠儿翻出眼白来,冷嘲热讽道:“同是唱戏,花无心却是个旦角,他是弯是直,到底能不能行?”   看着一脸窘迫的棠儿,单松友愈发心痒,桌下的脚又去挑弄,“叫我来说,世人享乐只须在一个贪字上领略,滋味各有不同。”   月娥生性放荡,被单松友撩得红晕眉梢,春融眼角,顾着小蝶在,只能装着若无其事。   小蝶见棠儿冷着脸,笑一笑打了圆场,“有本事你去勾他,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看着棠儿吃瘪的模样,月娥心中解气,打出一张牌正要开口,棠儿将牌一翻,筒子一色,抓了她的胡。   打一整宿,棠儿又赢了几百,离开小蝶的房已是头晕目眩。   风停雪止,屋宇被白雪覆盖,空气中弥漫着雪的冰香,沁人心脾。   传来一阵吵闹,棠儿探身往下看,只见小水仙云鬓蓬松,钗环凌乱,穿大红凤头鞋奔在前面。杜若和兰香跌跌绊绊在后面追,口鼻冒着热气,不住开骂。   青鸢道:“小水仙厉害,跟谁都敢动手。”   “打吧,太老实只会被人欺负。”   姑娘们垂头耸耳站成两排,衣裳环珮,香风四流。   小水仙脖子上有道抓伤,杜若脸上挂着彩,兰香一脸委屈,眉尾明显缺了一块。   金凤姐抱着手炉,目光凌厉,呵斥道:“打闹也要有分寸,都破了相还怎么见客?”   小水仙发髻惺忪,气满胸膛,先发制人道:“她们在洗脸水里倒东西,害我生了皮诊,偷走我的荷包往恭桶里扔。青蛇口中线,黄蜂尾上针,两般未及她们毒。”   杜若衣裳华美,耳垂上的金玉坠闪烁有光,朝她一瞟,冷笑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们干的?”   小水仙立时眼白相对,生气地说:“除了你们,没别人进过我的房。”   金凤姐眼中生火,心内飞刀,指尖朝三人脑门挨个戳过,“这里是老娘的地盘,怎容你等撒野。”   她气得将兰香向后一搡,冷言冷语道:“你今年几岁?客人留不住还跟新人来劲,脑子到底还长不长了?”   兰香吓得低头不语,泫然泣泪,几欲失声。   金凤姐怒气未减,狠狠讽刺:“小贱蹄子,省着点劲,眼泪要流在客人面前才值银子。”   杜若心中不服,指尖绞着袖口,嘀咕道:“小水仙可不是省油的灯,瞧着没人总在水路后门边转悠,定是想逃。”   闻言,金凤姐沉下脸,心里窜出火来,目光直直定在小水仙脸上,厉声道:“看来上回没长记性,皮又痒了是不是?”   小水仙着实被她打怕了,一脸惊慌,强辩道:“我没有,杜若信口开河。”   金凤姐冷哼一声,“趁早死了这份心,若是被你都能逃了,老娘这些年白混的。”   杜若腰也直了,觑一眼小水仙,掩饰不住脸上那抹得意之色。   金凤姐向前一步,板着的脸在灯下闪着釉面般的神彩,刻薄的语气道:“往后要打,我让你们来个痛快,不到头破血流脑袋开花不许停,否则老娘拿鞭子伺候。”   姑娘们冻得手脚冰冷,缄口结舌,大气不敢出一声。   “老娘这里没有平等,你们想较个高低也不难,谁红,老娘就偏袒谁。”金凤姐抬手理一理发髻,顿时珠钗颤动,熠熠有光。 第40章 醉花间 (15)   金凤姐将姑娘们的帕子收来供在沙盘之上, 这叫’撒帕看人面‘,得白眉神保佑,相好的客人便不会移情。   但看画像中的白眉神, 长髯伟貌, 骑马持刀与关公略像, 只眉白而眼赤。   兰香哭红了眼睛, 点香后跪在蒲垫上叩头,接过丫鬟递来的小便桶, 拿木棍边敲边念叨:“求白眉神保佑我金衣玉食,客人多广,挥金如土。”   妈妈口袋里兜着云片糕,炸蚕豆,糖果子等好零嘴, 从附近哄来两个七八岁的男童。   丫鬟们围在门边喁喁私语,妈妈将男童抱到兰香的榻上, 任他们跳跳蹦蹦将被褥床榻弄得一团糟,这叫’踩屋子‘,相信这样的仪式会给生意不好的姑娘驱除霉运。   娘姨蹲身从榻下找出小便桶,须臾回来, 将洗干净的小便桶用抹布擦干, 拿一坛上好的桂花酒往里倒。   棠儿立在书案前练字,闻到酒香不禁举目,无比惊诧地问:“这是做什么?”   娘姨笑吟吟回:“姑娘,你方来不知红楼秘法, 这酒在沙盘下供过, 你悄悄哄那花公子吃下,可保他时时惦记, 至此绝不移心旁人。”   此言一出,棠儿的脸瞬间红透,心中着实复杂,哭笑不得,“倒了,我才不哄人喝这个。”   金凤姐派丫鬟来唤,棠儿下楼,见她与小水仙对面而座,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手是女子的第二张脸,要想滑若真丝,定沾不得半分粗活,往后拧毛巾抹脸让丫鬟伺候。”   小水仙羞生俏面,连脖子都红透了,耷拉着脑袋,只差没将下巴戳进胸膛里去。   “别羞呀,好好看着。”   金凤姐将一只长四五寸的角先生塞到小水仙手中,亲做示范,“待他舒服了慢慢加重力道,你先学用手,再学……”   棠儿心口泛起一阵极致的厌恶酸楚,快速转身逃开。   亭台假山被白雪覆盖,有种空寂落寞的厌世感,片片飞雪在风中回旋,如此洁白,以那样浪漫的姿态坠落到无底淤黑之中。   夜色渐沉,丽园街车流如织,家家红楼门庭若市,满堂灯彩。   公子着装普通,带着两个面目伶俐的书童进门,妈妈上前,一双势利的三角眼从上至下,恨不能打量到来人脚板心去,态度散漫地说:“我们这里打茶围,最低三十两。”   打茶围是指姑娘与客见面,唱曲,聊天说笑,客人一般为两到三人,故而有多个姑娘或者丫鬟们在旁。客人会提前续银子,多数不会坐过一盏茶的时间,因为过了是很丢面子的事。偶尔有不懂规矩的单客,茶吃淡了不走,妈妈会毫不客气给脸色看。   三人几乎同时皱眉,公子朝厅内张望,随意指了一道倩影,“我就打她的茶围。”   妈妈翻了翻白眼,随即伸出手来,“那是杜若姑娘,五十两,先拿银子。”   公子后退一步,反过来仔细打量她,一口地道的京腔:“狗眼看人低了不是?这么大的店,鸨妈就这眼力劲儿?”   妈妈气得脸孔一板,掀唇嘀咕一句:“是体面人,拿银子说话。”   金凤姐瞧来人年纪不到二十,一身衣裳不是好料但言行举止带着傲气,明显见过世面。她大献一番笑语殷勤,断定这种人家中非官既商,总之不似等闲,仿若见到亲人般热情,“这位公子茶厅请。”   公子这才满意,昂首挺胸,拿出两锭金元拍到案上,不忘回头朝妈妈挖苦一句:“什么东西!”   妈妈脸上的僵笑比哭还难看,只得自寻台阶,扭腰招呼其他客人。   丫鬟们忙着沏茶,上鲜果点心,金凤姐一个眼色示意,杜若立刻领会,媚眼横波直直向公子飞去。   粉香兰气,熏得人魄荡魂飞,公子斜欠身子而坐,喜杜若脸颊红润,有旺夫之相。   杜若献笑丢情,与他相谈甚欢,不刻便套出底细。公子是北京人,名叫张超,家室豪门,来江宁是要参加来年春试。   张超神魂若醉,赞道:“芙蓉出水红颜露,肥瘦相宜比玉环,此美应是天上仙,不知怎会落下凡。”   杜若姿色中等从未被人这般夸赞,不觉芳心微动,受宠若惊,羞得低眉,一派委婉含蓄。   张超直直看着杜若,眉棱一挑,问道:“百昌参行是我舅舅所开,我不日得去他城南的府上,今晚住你这儿可方便?”   杜若没想到他这般直接,魂灵直如被勾去一般,顿时春心荡漾,神不守舍起来。   张超不顾丫鬟们的目光,笑着揽她入怀,低语道:“我俊美多金,你跟了我,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金凤姐自认为火眼金睛,进门三顾,便知客人身家背景,闻言三句,便晓人品才学。听丫鬟一说,心中暗喜,风摆杨柳般进去茶厅,表情却是认真起来,“想求我这里的姑娘,哪有公子这样急?摆双台撑场面,置办衣裳头面,样样不能省。”   “急与不急,还不是银子说话?”张超招手让书童拿过来一只皮面箱,钥匙打开,里面全是金灿灿的大金元和一卷卷银票。   金凤姐激动不已,满面喜色,奉承得不知怎么才周到,命丫鬟将最好的糕点,时鲜果品,一股脑重上一遍。   张超笑道:“我带钱太多怕遭贼匪,故意穿得寒酸,临行前家父叮嘱,要我到了江宁务必去舅舅家安心读书,就近应试。我随身带着书信,不看也知道内容,去了舅舅府上哪能得玩乐方便。你开个价,我喜欢杜若姑娘,先在这里住几天再说。”   金凤姐略一思量,十分巴结,满脸堆笑道:“既然公子与杜若两情相悦,我也不好为难,住局可以,先拿六千六百两银子。话又说回来,公子不能委屈杜若,摆酒,置办衣裳头面,一样也不能少。”   张超爽快答应,仔细将皮箱上锁后交给金凤姐,“我用的银子还有,这里金元加银票二万余,劳妈妈帮我存好。”   金凤姐抱着沉重的皮箱,喜得合不拢嘴,应声不迭:“公子放心,保证给你存得好好的。”   当夜,红烛高烧,郎情妾意,温存无限。   次日,张超换一身簇新的衣裳,腰间挂金镶玉佩,外穿一件猞猁裘,足登厚底小牛皮靴,已然变成贵气公子。   花无心具体给了棠儿多少银子大家不得而知,但私下纷纷猜测,嫉妒不已。杜若逮到张超这样的良人甚是得意,好言巧语,硬要哄他一起至长廊绕一圈。   姑娘们听说杜若的新客人相貌好,钱财多,纷纷探头来看,果见此人相貌英俊,一派富贵轩昂。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屋内炭气重,待久免不了生闷。棠儿打园子里赏雪回来,穿白狐暖围绣金小袄,衬得肤色粉白,鼻和唇冻得发红,显得楚楚动人。   骤然撞个对面,张超那双黑瞋瞋的瞳仁晶光闪烁,一时竟看痴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忙问:“这位姑娘是?”   杜若暗暗后悔,忙拉他的胳膊往边上让,小嘴一撇,满肚子没好气道:“这位妹妹你别想,人家有金主捧着,眼睛长在头顶。”   棠儿抱着手炉,看此人满脸浮华之气,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转眸,大步登阶而上。   回房已近午时,张超侃侃而谈,说自己在北京如何阔绰,到了这里水土不适,极是不惯。   杜若忙着巴结,让丫鬟去小厨房叫鱼翅、红烧熊掌、爆肚、葱椒牛肉、炒鸡丝、清炖羊肉、富贵四式等好菜伺候。   听雨轩的小厨房菜做得精致,价钱比外面饭馆贵,这些都是记账,熟客可以选择月结或者按一节的局账来结。张超倒也不客气,连吃两碗鱼翅,拈箸大口朵颐,吃得满嘴是油,直夸杜若温柔懂事。   马车预备停当,一片羡慕声中,杜若沾沾自喜,扮相纯净面上却万分得志,欢欢喜喜挽着张超出门。   金凤姐满口恭维,笑脸相送,心中暗自高兴:这是个有钱又好弄的小爷,必须多想几个拿他的路数,哄那皮箱里的钱都归了自己才好。   马车行至繁华的闹市,张超买了许多礼品糕点送给跟着杜若的娘姨,娘姨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张超全程笑脸,进了福好金店,让杜若随便挑,不必省钱。   杜若心花怒放,本想乘机狠狠砍他一个斧头,见他这么爽快顿时心软,不敢一次宰得太狠。左挑右选,最后选定两只翡翠镯子,三枚金镶宝石戒指,几支最时兴的金簪,一副赤金盘螭玉珠璎珞圈,一串金镶红宝石项链,一对十两重的足金钏臂。另选一只金戒指给身边的娘姨,还有一只金手镯,说是送给金凤姐。   张超赞她眼光好,杜若丽容含春,欢喜得就快流下泪来,恨不能当场将自己的身心回赠于他。   掌柜刘永福脸圆,大耳垂,笑得弥勒佛一般,奉承话说不完,算盘打得老快,笑道:“一共是一万三千七百两,算个整,付一万三就好。”   张超伸手去腰间拿银票,动作突然一顿,小声在杜若耳边说:“这家店的东西是否可靠?若买到假货,面子要丢大了。”   杜若不懂,转脸问娘姨,娘姨也摇头不知。   张超想了想,极认真地说:“我舅舅是内行,东西他一看便知。”   闻言,杜若觉得妥当,张超索性将顾虑道出,刘永福一愣,自然不肯答应。   张超将金货放回去,一副抬脚要走的意思,对杜若道:“我舅舅的店只隔三条街,我们先去他那儿,等下换别家买。”   刘永福不想放弃这么大笔生意,也早看出杜若是个红楼姑娘,想着万一有情况可以找她拿钱,忙赔笑道:“这样吧,女客留在我店里,公子把东西拿去鉴别,早去早回。”   张超贴心与杜若商量,待安抚好她,将打包好的金货拿在手中,微笑道:“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娘姨心里下意识一个激荡,得了张超的好处不便多说,先一步出门对车夫交代几句,让他长个心眼,看着人快去快回。   伙计们好茶好点心伺候,刘永福一同用茶,装着无意做个打探,杜若心宽,直言告知自己是听雨轩的姑娘。   天冷地滑,空寂的街道少有行人,店铺都上着门板,只留一道小门进出,流雪如雾,在北风中钻墙过隙四处飘荡。   张超下了马车,拢一拢领口,让车夫在门口等候,大摇大摆走进百昌参行。   约莫等了一刻,车夫忍不住进店寻人,满屋焦香,伙计们正围坐在炭盆边向火,烤红薯,朗声道:“来人借净房小解去了。”   车夫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扒开棉布门帘跑去后堂,净房无人,地面结着油光凌,一道小门通往后街。 第41章 醉花间 (16)   车夫顿知上当, 快步上车,一扬马鞭,风驰电掣般直奔金店, 喘吁吁将情况一说, 几人都傻了眼。   杜若花容失色, 只感觉脑袋里“轰”地一声, 瞠目结舌,跌坐回椅子上, 左等右等,哪里等得到人?   刘永福细问公子情况,陪着一行人找去百昌参行,掌柜被他们问得一脸惊讶,直言自己没有北京的亲戚。   杜若如醉方醒, 如梦方觉,又羞又恨, 想起张超有银子在金凤姐处,带着刘永福去听雨轩。   金凤姐一听,立马感觉不对,拿出张超留下的皮箱砸锁打开, 银票为假, 再将金元放到夹剪凳上卡好,“咔嚓”断开,里头赫然是铅胎。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看到这里, 杜若如遭炸雷灌顶, 脑中一阵轰鸣,水汪汪含着两眶泪, 不作一声。   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金凤姐气得暴跳,眼内生烟,鼻中出火,费力将一堆金元全数断开,外表裹金,愣没一个是真的。   刘永福彻底死心,索性亏的不是自己,随即找杜若要银子。   杜若脸色惨白,呜呜哭泣,一万三千两,自己生意本就不会做,哪里能存这么多。   金凤姐立时定稳心神,紧盯着杜若,冷冷问:“东西是你拿给他的?”   杜若哭得妆残,一脸粉痕,哽咽着说不出,一旁的娘姨忙插嘴:“是掌柜给的。”   “你这算盘打得精,怎么都不吃亏嘛!”金凤姐冷哼一声,蛇妖款摆在刘永福面前来回走动,“东西是你给人的,我们官府说理去,让县丞老爷来判,这王八蛋亏究竟该谁吃。”   刘永福知道她不好惹,能开这么大的红楼,背后当然有靠山,笑脸道:“金货是这位姑娘精心挑选,人也是她带来,一万三千两你一句话,不给也成。只不过,我吃了这么大的亏要去与同行通气,以免他们上当受骗,万一将事情传开……”   金凤姐乍然一惊,怒容满面,白瞪瞪两只眼,失声道:“六千两,你给我闭上嘴!”   刘永福一脸和气道:“金货利润是有,但也不是这么拦腰往下砍的,算我倒霉,一万两勉强保本。”   金凤姐满腹业火按捺不住,咬牙道:“八千两,不要钱就走,你爱到哪儿说就去哪儿说,老娘自有法子让你闭嘴。”   刘永福愣了一愣,气得脸色骤变,一甩衣袖,转身欲走。   眼见两败俱伤的结局,金凤姐到底是大风大浪过来,到了关键时刻立时转变态度,“你若答应,往后我让姑娘们带客去你店里,你把金货价格加几成,返现给我们。”   刘永福细一思量,这笔虽然亏钱,若真有下次生意,不怕没有赚的时候,犹豫片刻后点头同意。   金凤姐拿银子打发人走,气得头痛肺炸,喝令在场的人不得将此事外传,尖利的指甲直戳杜若脑门,“没脑的蠢货,就知道哭哭哭,往后有你哭的时候!”   杜若哀痛激忿,气咽不能语,懊恼到了极处。   金凤姐怒气难消,狠劲在她脖子上一扭,骂道:“下贱坯子,这是怎么昏了脑袋,还是被那王八蛋灌了一肚子黄汤?打明日起,你给老娘好好巴结客人,赶紧将银子补回来。”   杜若软软歪在娘姨身上,怄得透不过气。   想着自己阅人无数,竟被一个小鬼骗得团团转,金凤姐简直比吃了蛆还恶心憋屈,不拿钱怎么办,真让说出去脸就丢光了,往后还怎么混?   杜若兴高采烈出门,霜打茄子般被娘姨丫鬟架进屋,棠儿下楼,见金凤姐气得脸都歪了,忙问情况。   丫鬟从香盒中取出一个梅花香饼,将鎏金手炉掀开,焚上香饼盖好,重新放回金凤姐怀中。   金凤姐歪在软榻上,愤愤不平将事情大致一说,叹一口气道:“张超明显计划周详,从口音辨别是北方人,骗取钱财的手段实也不算高明。”   棠儿低头用茶,发髻中一对红宝石步摇,长坠冰凉凉贴在脸颊,斟酌片刻,认真道:“此人对红楼很熟悉,没将杜若拐走已经不错了。”   手炉既能取暖又能焚香,不刻便香烟袅袅,满屋芳香浓郁。   金凤姐嗤之以鼻,喟然叹道:“一万三千,杜若又蠢又笨值么?一想到我竟着了那小王八蛋的道,真真咽不下这口气。”   棠儿仔细思量,不紧不慢道:“听雨轩在秦淮不算最有名,张超之所以先从这里下手,定是热身打个头阵,也摸准了红楼妈妈要面子,不会说出被骗之事。按推测,这种团伙作案不可能只干一票,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长期逗留,他们会尽快出手,将下个目标定得更大。”   雪过天晴,瓦沟间的冰凌晶莹剔透,形如银锥,在阳光下缓缓融化。   巳正时牌,棠儿和青鸢将清河街的几家老牌红楼定为目标,各带一名打手守在街口,以兜售水烟丝为名拦查车轿。   打手上前拦下一辆马车,车夫一听,扯着嗓子喊道:“混账,这年头还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   门帘一掀,一位年约五寻,头戴青缎嵌玉瓜皮帽的老爷露出脸来。   既拦了人家马车总不能毫无理由,棠儿小跑上前,口鼻呼出一股热气,窘迫一笑道:“这位老爷,买包烟丝吧。”   老爷穿富贵印花宁绸锦袍,脚下是一双高拱鹿皮靴,本想骂人,见是个容貌娇美的小丫头,骤然变得满面慈祥,笑问:“多少一包?”   棠儿怀中的布包内装着十袋烟丝,本没想着能卖,随口道:“二十两。”   车夫一脸吃惊,大声道:“再好的烟丝也值不了五两,你这是宰年猪呢?”   棠儿眯眼一笑,忙往后退,没想到那老爷却说:“你过来,我买一包。”   刚还有人说到宰年猪,这边就有伸颈就宰的,棠儿忍不住笑,高兴将烟丝递过去。老爷接了烟丝在鼻前一闻,从袖口拿出一叠银票,找出最小面额的给她。   第一笔生意居然做成了,棠儿禁不住喜形于色,目含秋水汪汪,粲然一笑道:“谢谢老爷。”   老爷定睛细瞧,这丫头衣着普通却有绝佳美貌,索性又拿出一张银票给她,好言道:“这么冷的天不容易,我再买一包。”   棠儿开心得连声道谢,她想不到,花无心正站在锦香居的楼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要说这清河街真是好地方,车马出入,里头的都是有钱人。半个多时辰,棠儿已经卖出好几包烟丝,满满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一辆精致的马车行得快,打手追上前拦,车子猛地一刹顿时打滑,车夫身子向前一倾,方才勒紧缰绳停稳,   棉布门帘一开,香味扑鼻,杨妃色围垫,绣金大靠枕,果见张超正搂这一位花容月貌的姑娘腻味。   陡然看见棠儿,张超立刻明白是找麻烦来了,跳下马车快速奔逃。   打手忙追,张超脚下生着风火轮一般跑得飞快,雪光返照,街道极是明亮,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   青鸢听见动静,忙追上去凌空飞踹一脚,张超控制不住身体前倾,骤然摔了个狗啃泥,满嘴血污。   马车匆匆赶过来,下来一位粉面蛮腰,丰姿袅娜的姑娘,冷面道:“我是邀月阁的人,你们当街打我的客人什么意思?”   棠儿顾不得歇口气,急忙解释:“他有皮箱或者钱匣子存在你们那儿吧?姑娘不妨先回去验验财物真假。”   闻言,姑娘想起张超方才胡吃海喝的样子,心里立刻起疑,登上马车折返回去。   张超回看青鸢,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星子,恶狠狠道:“黄毛丫头,跟爷作对没好下场。”   青鸢一脚踩上他的胸口,手肘靠膝,俯身笑道:“就这两下子还敢行走江湖,尽管把你的同伙叫来,本姑娘正想练练拳脚。”   张超痛得狠命去掰青鸢的脚,青鸢一运内力,愣将他生生踩出内伤,呕出大口鲜血。   张超奋力挣扎,糊了一脸血渍,颤声对人群喊道:“恶妇当街抢财杀人,大家快来为我主持公道。”   街角晒太阳的人原本稀稀落落,瞧见打架,纷纷围上来看热闹,见是姑娘打男子不禁露出猜测的目光,七嘴八舌,不乏有人对他表示同情:“杀人不过头点地,人都流血了,你们不能这么打。”   “光天化日,这哪儿像抢财?”   棠儿灵机一动,挤进人群,一脚踢在张超身上,骂道:“负心薄情的杀才,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终日斗鸡走马不务正业,家中转不开你却有钱逛红楼,良心让狗吃了。”   人们一听,原来是夫妻家事,先前的同情一扫而光,“年轻人,放着貌美之妻不爱,逛红楼不应该。”   棠儿装出满面委屈来,拿帕子掩在鼻前,故意作出“嗽嗽”的鼻响,继续控诉道:“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开支一分不拿。都说清河街乃寸土寸金的地界,这杀才哪儿来这么多银子去花费,定是又去做那坑蒙拐骗的勾当。”   话音犹落,围观的人对张超指指点点,愤然开骂:“这种人打得好,活该!”   张超见她演得逼真,气得叫道:“不要脸的小娼妇,想男人想疯了吧,谁跟你这脏货是一家?”   棠儿见他被青鸢踩得死死的,气得用脚踢,“你才不要脸。”   骤然有人唤了声:“棠儿。”   棠儿抬目,双颊一烫,两朵艳霞至耳边直直晕开,抿嘴背过身去。   一听抓到张超,金凤姐顿时来了精神,脚穿红色弓鞋,凌波风步险些跌倒,二话不说,上前先赏几个巴掌,怒道:“小王八蛋,赶紧还老娘银子。”   张超满脸血污,口中鲜血直喷,双膝跪地,显得狼狈不堪,“你放了我,我这就去拿……”   “呸!”金凤姐没等他说完,劈脸啐过去,气得转身找来皮鞭狠狠朝他抽打,“龟孙王八蛋,真当老娘吃素,上你一次当还不够?”   张超被打得形象悲惨,熬受不住,志短哀告道:“好妈妈,打不得了,求你网开一面。”   金凤姐双眉倒竖,杀气横飞,凶狠地喝道:“金货呢?”   张超痛得心胆俱碎,面庞肌肉急速地抽动两下,哭道:“他们拿走了,我手上什么都没有。”   闻言,金凤姐扬鞭欲要再打,张超忙磕头,“求妈妈鞭下超生,接客也行,再打真就死了。”   “接客?”金凤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脸讽刺,“富贵窝里留只大尾巴狼,就凭你三寸不烂之舌,能将我的姑娘全数祸害一遍,这脑筋动得不错啊。”   张超仿若气要提不上来,惨兮兮求饶:“除了打怎么都行,要不你卖了我吧。”   “卖?你这种穷贱骨头谁要?”   看到这里,棠儿心中五味杂陈,张超固然可恶,但弄得这么凄惨,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花无心不惯这种场面,拉了棠儿的手上楼,“以后别惹这种事,你刚才的样子很难看。”   仿若被打了一记闷棍,棠儿羞得无地自容,将手抽回,止步不走了。   花无心不喜欢她那种市井俗气,神色带着失望,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娇美的表象皮囊,站定片刻,转身下楼离开。   棠儿极自卑,无法从脑海中抹除他带着探究又复杂的眼神,感觉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华丽的枕头,绣金花案,里头装的却是麦麸蚕沙。 第42章 醉花间 (17)   北京的天气冷至滴水成冰, 长春宫殿内有夹墙供暖,进宫为德妃贺寿的嫔妃和夫人们正装华服,珠翠满头, 用茶恭维, 气氛十分热闹。   过道内, 贺礼堆积如山, 自鸣钟、玉观音、名人字画、西洋镶金照身大镜、洋锻、哆啰绒、鼻烟壶、玻璃匣、乌木饰人物匣、檀香、扇坠儿、珊瑚树、琥珀珠、白石画、蔷薇露……寿桃、寿面、寿糕、如意、香炉、冰片茶,这些不说, 单洋货便不胜其数。   太监宫女垂手伺立,众人听闻圣驾朝长春宫过来,熙熙攘攘跟在宫女身后至垂花门恭迎。   前呼后拥,十六人抬的御辇迤逦而来,皇帝下了御辇, 众人一齐下跪行礼。   德妃面相极为和善,戴金顶百花东珠凤冠, 穿香色白狐毛领缎袍,忙命掌事太监将众人安排至偏殿用茶。   皇帝的目光落在三岁多的嫡皇孙景樾脸上,脸庞顿起笑容。   太子妃梁羽墨腆着大肚子,内穿明黄缎绣栀子花蝶衬衣, 外套白狐毛平金袍, 伸手将景樾轻轻向前一推。   景樾穿得喜庆,十分知礼地对皇帝磕头行大礼,一双明亮的眼睛适着无比机灵,朗声道:“孙儿给皇爷爷请安。”   皇帝心中一热, 嘴角扬起慈祥的笑意, 一身疲乏无影无踪。   东暖阁欢声笑语,景樾乖巧聪颖, 负手而立,稚子童音,朗朗背诵《劝学篇》:“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皇孙承欢膝下,皇帝满腔温暖,抛下所有烦心事,又问:“你还学了什么?”   景樾想了想,边摇头,边吟诵:“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皇帝又惊又喜,不禁去摸他的脑袋,“小小年纪,懂规矩又口齿伶俐,真好。”   “皇爷爷,我想父亲。”   闻言,皇帝心中由不得一酸,将他一揽抱坐在腿上。   梁羽墨脸色一阵发白,单手扶腰,移步上前,温声细语道:“父亲在外办差,年后就回来。”   景樾伸手去抱皇帝的脖子,在他瞬间严肃的脸上一亲,“皇爷爷,我还学了写字。”   皇帝一听,更是惊奇,笑道:“这么小的人竟有这样大能耐,那你得写给皇爷爷看。”   景樾泥鳅似的从皇帝怀中滑下去,梁羽墨至案前准备笔墨,小太监上前将景樾抱到椅子上站好。   只见景樾有模有样地将袖一拉,拿笔慢慢写着,先是一横、长竖、短横、短竖、最后长横收笔。   皇家讲究父道体尊,皇帝亲孙不亲子,立身踱过来看,这个“正”字寓意甚好,景樾的聪明劲和认真态度着实令人欣赏。   玄正一早进宫,远远候在长春宫外,直至午时二刻,见御驾和各宫妃嫔逐一离开,方大步至垂花门求见。   主管太监过来相迎,玄正一进殿内全身便暖和了,立在暖阁珠帘外,撩袍角跪下,磕头道:“儿臣恭请德妃娘娘寿安。”   皇家骨肉之情并不明显,为防后宫干政,母子之间也要疏离避嫌,一年只有趁着寿诞才能单独见面说几句话。德妃应酬半日,比打过一场仗还累,靠在炕上,脸上带着倦意道:“你进来。”   门口的太监将珠帘收拢,玄正进殿,再行一个礼,关心地说:“儿臣时常惦念,瞧母妃气色尚好,风湿的毛病可好些了?”   德妃看着精神抖擞的玄正,心中欢喜,命太监给他赐座,笑道:“老样子,药没断也好不了,你看着壮实了。”   玄正默然归坐,抬头正想说什么,却见殿门上的祖训,金丝楠牌,拳头大的字赫然在目:后宫妃嫔不得干政,妄言朝政者,杀无赦!   母以子贵,玄昱是德妃所养,一旦登极,太后的位份怎么都逃不了。尽管她偏爱自己的亲生子,但心有忌惮,嘴角的笑缓缓消失。   太监端来茶碗,玄正双手去接,微笑道:“儿子不能在您跟前尽孝,您当保养好身体。”   德妃心有所触,眼中含着泪光,叹息一声道:“宫里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忒多,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我看着你成婚生子,心里高兴。”   玄正略略思索,道:“今年少了太子给您贺寿,总感觉这宫里庄重别扭。”   德妃宽和一笑,“太子妃与我贴心,晨昏定省,带着世子为我贺寿也是一样。”   玄正本想从母亲口中讨一些枕边风消息,见她脸色如常,毫无一丝波澜,心中暗暗揣度。   德妃明了他的心思,珉着茶,轻声道:“万岁心明,眼里容不得沙,你只管办好自己的差事。”   这番话语间隐隐约约又无可捉摸,玄正眼见皇帝赐宴,各宫妃嫔又花团锦簇般涌过来,不便多待,匆匆请辞后出宫。   玄沣这边稳站上风,极力避开结党之嫌,原本半月一小聚,整月一大聚的宴请销声匿迹,兄弟来往低调隐蔽。   满桌山珍海味,唯独少了酒,玄礼大口吃菜,心中略微不爽,停了箸道:“九哥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小心谨慎。”   玄沣细嚼慢咽,不疾不徐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你我不得有一丝一毫大意马虎。”   玄礼一个眼神示意,伺候在侧的仆人丫鬟立刻轻步退出去,他直直看着玄沣道:“太子说你内强中干,虚有贤名,实心胸狭窄。”   玄沣心下暗自掂掇,认真问:“原话是什么?”   “他说日久见人心,你这都是面上功夫,还说你掌了内务府,不但要铲除老大的人,还会连带清除他的旧部。特地交代老三和老十一保马燮,袁文斌二人。”   玄沣神色颇为轻松,微笑道:“多数人都是这般想法,也等着看我接下来的行动。”   玄礼略略一愣,已经猜出他的想法,正色道:“贤名不要也罢,对于大哥和太子的人,九哥万不可心慈手软。”   玄沣拿火筷拨着暖酒的炭,良久才说:“你我母妃地位低微,毫无背景靠山,别忘了是如何一步步爬上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人心者水到渠成,我们定要全力经营。”   暖阁的炕几上摆着数个高脚盆,装满宫点鲜果,炕下一个鎏金铜火盆炭火正旺。   玄沣和玄礼弈棋用茶,丫鬟打起厚重的门帘,一股寒风夹带着脂粉香气渗入屋内。   两位美娇娘款步进来,一个名叫宝珠,相貌玉润珠温,脂粉慵施,头戴昭君套,穿白风毛正红坎肩,百褶绣花长裙。另一个名叫可欣,花妍娇媚,一双眼睛勾魂摄魄,穿灰色兔毛百花缎小袄,水泻长裙。一齐蹲下万福,娇声娇气道:“给九爷,十爷请安。”   玄礼细细将两人上下打量一番,神色如醉,笑道:“许鹏程会办事,找的姑娘个个貌若天仙。”   宝珠和可欣都有些不好意思,忙低下头,宝珠道:“承蒙两位主子爷照拂,我们姐妹感激不尽。”   玄沣一脸温和,微笑道:“金鲤胡同的大宅你们住得可舒坦?”   宝珠低低道:“宅子又大又舒坦,九爷十爷待我们恩重如山。”   玄礼脸上略带惋惜之色,“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是这样的美人,李忠义这狗奴才艳福不浅。”   玄沣已然看出玄礼有几分动心,言归正题道:“宝珠,你哥哥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宁波象山县令,往后慢慢升迁。”   宝珠再行一个万福,抬脸,感激地说:“我家中一切都好,就算拼了这条命,宝珠也无法报答九爷万分之一。”   玄沣满意一笑,“做什么要说拼命?姑娘家只管打扮享福,一辈子无忧,舒坦开心就好。”   玄礼把玩着手里的白玉棋子,笑问:“太子那边这两日可有什么动向?”   宝珠想一想,低声曼语回:“也没什么大事,前儿晚上公公说太子生着病,情绪低落,连日减食。”   她说完,碰一碰可欣的胳膊,可欣低声道:“我听见的也就差不多这些。”   没有得到更多消息,玄沣有些失望,起身走到窗边,良久才说:“你们要多下功夫,务必引导李忠义套出更多有用的消息。”   玄礼前脚将玄沣送出府,立马赶回暖阁,迫不及待将宝珠和可欣左右一个抱在怀中,“委屈你们暂且跟着那没根的狗奴才,爷好好疼疼你们。”   白雪皑皑,连绵巍峨的殿宇银妆素裹,宛如一个静谧的冰雪世界。玄敬生了重病,皇帝每日差太医去瞧,待他好些便召见入宫。   皇帝见他瘦了一圈,命太监赐座,“朕看你的病是好了。”   玄敬眼眶一热,气弱声虚,主动请罪道:“儿臣近来想了许多,委实辜负父皇一番费心栽培,儿臣有愧。”   皇帝心中不痛快,捧着一碗酽茶,“你的性子急,不是能担天下的料,领兵打仗正合适,好好辅佐才是真正替朕分忧。”   玄敬终于得到无法逆转的答案,静默良久,勉强笑道:“儿臣比不了九弟贤能,定谨遵父皇之意,尽心办好父皇交代的差事。”   他居然这么快就与老九结成同盟,皇帝洞若观火,心中的怒意又缓慢涌上来。   朝臣心中都有一柄尺,一副好算盘,门生故吏关系网盘根错节,牵一根能扯出一片。皇帝将内务府大权交给玄沣,明确给了他绝对的信任,也想趁此考察他的能力。没想到他倒会做好人,不但没有换掉老大和太子的人,反而大度继续任用,看来他结党拉派的能力比谁都强。   大雪下了半宿,紫禁城银装素裹,天明时阳光普照,白茫茫的屋顶反射着刺目的日光,显得分外静谧。   太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早朝上,刺金云纹袍与初升的朝阳相辉映,整个人有种凛然的正气。仿若先前议废之事根本没发生过,众朝臣各自心中都有盘算,看来风波已过,这也是早能预见的结果。   皇子们有的谦恭,有的坦然,皆极力克制着脸上的表情,生怕露出马脚。   皇帝见玄昱荣辱不惊,面色寻常,宽慰中夹带着几分质疑。   下朝出了殿外,玄礼拍拍玄沣的肩膀道:“九哥去我哪儿坐坐?”   仿若干涸望雨,雷声轰鸣,一阵接着一阵,偏偏就是不落雨点子,再就干脆没了声。玄沣着实失落,心不在焉地回:“不了,我要好好想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问题在于父皇独断专行,这天下大事小事他说了算。”   “一定是哪里处了纰漏。”玄沣思忖着,良久又说,“这件事并不简单,其间一定有什么。”   玄礼按一按突突直跳的眼皮,“真是邪门儿,太子上了沈贵人的榻,父皇居然没反应,换成是我可没这么淡定。”   玄沣略一凝神,认真问:“那晚,你确定太子进了沈贵人的寝殿吗?”   “这事哪能确定?我能将太子脱了衣裳按到沈贵人身上?李忠义狡猾谨慎,不敢去金鲤胡同,宝珠和可欣机会并不多,过了风头我还是得亲自去找那狗奴才。”   玄沣只觉一切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好梦,喃喃道:“功亏一篑,真是可惜。”   玄礼好言相劝道:“经了此回,父皇和太子间的嫌隙必将越来越大。只要我们抓住机会,卯足了劲从中搅和,不怕没有下次。”   玄昱回宫,一众宫女太监早已候在垂花门前。梁羽墨因为有孕,整个人丰盈了不少,牵着景樾,拿帕子捂在面前,眼中尽是泪水。   侧妃王嫣、黎湘琴,陈慧然,庶妃万瑾、凌钰彤,个个珠翠满头,打扮得明媚动人,一齐行礼请安。   玄昱抬手扶梁羽墨一把,“你身子重,往后不必行礼。”   梁羽墨眉若春山,清秀大方,素日并不爱笑,有种天然的良好本质。她十五岁嫁给玄昱,具温良恭俭让之德,两人话都不多,性格十分搭配。   阳光透进殿内,窗棂的雕花图案印在如镜的金砖地面。   长桌中间隔着浅浅的温情,一式玉盘盛着数十道菜品,另有小碟香油榨菜丝和酒糟腐乳。   李忠义伺候在玄昱身侧,丫鬟们有的端盥手的铜盆,有的捧着香巾托盘恭敬立在一旁。   景樾乖乖坐着,拿小木勺一口一口吃得很香,糊得满嘴是粥,可爱极了。   想起德妃自小故意溺爱,捧杀自己,玄昱心中依旧发凉,见梁羽墨搁下手中的银箸,淡淡道:“你该多吃一些。”   他极少这般体贴,梁羽墨不觉眼圈儿一红,有种受宠若惊之感,“我吃饱了。”   知道她不爱吃肉,玄昱抬手盛汤在她碗中,“你现在是两个人吃饭。”   梁羽墨心中无限激动,端起碗将汤喝完,见他无话,微微一笑,驯良而沉默。   玄昱由李忠义伺候漱口,盥手的动作顿了一顿,“去叫白川过来。”   玄礼打马回府,远远看见府门前人头攒动,竟有数百兵勇,心中大惊,立刻扬鞭过去,断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杨虎臣脸上横肉绽起,“对不住十爷,我是奉旨搜查,请您配合。”   “混账!”玄礼可火了,气得一马鞭就朝他抽过去。   杨虎臣侧身躲开,眼睛一横,按刀大声道:“万岁有令,十爷若敢抗旨,按律处置!”   玄礼平日架子十足,哪受得了这门子气,翻身跳下马就抽出腰间的剑,护卫军纷纷涌过来,杨虎臣喝令众人不要干预。   玄礼执剑,招招发狠,十几个回合后,杨虎臣的刀已然架到了他脖子上,“既是圣旨,爷还是老实配合为好。”   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挤得水泄不通。   玄礼瞪着气得发红的双眼,索性将脖子朝他的利刃贴过去,顿时咆哮如雷:“动手啊!有种你杀了老子!”   “得罪!”杨虎臣一声令下,几个兵勇饿狼一般猛扑上前,将玄礼双手双脚控制,捆得形同一只待蒸的大闸蟹,牢牢按在墙上。   玄礼这辈子哪受过这般侮辱,无法动弹,气得死命谩骂挣扎。   几十个兵勇鱼贯而入,翻箱倒柜,将整个府内弄得一团糟糕,床角,桌下都没放过,甚至连大案底下都掀开了。   一时搜查完毕,兵勇递出两个小盒子,禀道:“回大人,搜查完毕。”   杨虎臣下令将玄礼翻过来看着自己,阴狠狠一笑道:“爷,您现在得跟我去见万岁了,杀与不杀,自有万岁定夺。” 第43章 醉花间 (18)   正殿外的铜鹤, 铜鼎,石晷的指针,光影渐移。   众皇子挺直胸膛跪在皇帝面前, 只太子玄昱双手扶膝, 端坐在绣龙瓷礅上。他面如冠玉, 坐姿笔挺, 穿着一袭杏色蟒袍,神色极为平静, 眉目间展示着一股奕奕逼人的英气。   玄礼腿颤身摇,浑身冷汗淋漓,此刻才被松绑,脑子里像是绞着一团浆糊。   皇帝狠狠看着玄礼,将两只盒子朝下一扔, 冷生生道:“你还有什么要说?”   玄礼跪行几步,快速打开盒子, 只见里头放着一个桃木所刻,青面獠牙的小鬼,上面刻着玄敬的生辰八字,还扎着密密麻麻的细针。   打开另外一个, 同样的小鬼, 刻的是太子玄昱的生辰八字,底下压着’速薨‘的咒符。玄礼慌得将盒子一扔,磕头道:“父皇明察,此事定有人栽赃诬陷儿臣。”   皇帝刁毒的眼神死盯着他, “先是太子后是玄敬, 一个个身体抱恙,那好, 你说被谁诬陷?”   玄礼只感觉那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转脸看着一众兄弟们,目光落在玄昱脸上,颤声道:“一定是太子,是他要治儿臣死罪。”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脸色发白。   玄昱平静的脸丝毫看不出有任何情绪,立身行了礼,语调温和地说:“魇魔鬼物并未将儿臣和大哥如何,请父皇开恩,赦免玄礼之罪。”   他的语气诚恳,的确是为玄礼求情,但说出来便是直接定了玄礼的罪,究竟是真大度还是假好心?众皇子心中有数,没看清情势不敢轻易发言。   辅车相依 唇亡齿寒。玄沣紧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叩下一个响头道:“玄礼忠心贯日,断不会做出此等恶毒之事,求父皇彻查。”   皇帝冷冷一笑,“他也配得上忠心贯日四个字?造作乖戾,聚饮玩女人才是他的所长。”   事起突然,玄沣此刻也看出苗头,撇开兄弟扶持之情,这点努力也是枉费心思,勉尽人事。   父皇明显不肯给十哥解释的机会,玄奕心中暗暗感叹:太子早已洞穿圣意,求情不过是做样子或者加快父皇决断罢了,只是这件事从何发起,背后究竟由谁推动?   绝望在玄礼僵硬的面孔上一点一点蔓延,他浑身颤抖,带着哭腔道:“儿臣……儿臣冤枉,的确没有做过这件事。”   皇帝抬目望着殿外,叹息一声:“朕给过你机会,本期你能痛改前非,岂知你乖戾之心不改,反而变本加厉。”   这话冲得玄礼的耳鼓轰鸣,心脏兀自狂跳,声泪俱下道:“儿臣冤枉,此事若是儿臣所为,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皇帝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拟旨。”   在皇帝目光如电的逼视下,玄礼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想辩白又不敢,已是泪如泉涌。   候在一侧的赵庸神色凛然,提笔濡墨,凝神看着皇帝。   皇帝见玄礼悲惨模样,不觉动了怜惜之心,放低声调,款款道:“皇十子玄礼,行事乖戾,谋咒太子,危害社稷。朕念及父子之情从宽免宥,着拘执禁锢。”   殿内静得渗人,只听见笔尖在纸上的沙沙之声。   玄昱目光清冽,语调深沉道:“危害社稷乃大逆重罪,恐会引起非议,儿臣恳请父皇收回。”   皇帝看向赵庸,斟酌片刻,“这条去了,就这样吧。”   寥寥数字彻底断了玄礼的前途,众皇子默默凝视绢黄的圣旨,心情无比沉重。   玄昱以避嫌为由,主动请旨不住御安宫,皇帝思忖许久,取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递给他,特将紫禁城外的离宫赐为太子府邸。   金凤姐收到驭娇楼的通知,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扭身上楼,一进门便絮语欢言道:“宝贝丫头,赶紧排舞准备,花魁非你莫属。”   棠儿心里沉甸甸的,略微一想,微笑道:“琴瑟歌舞,驭娇楼和邀月阁的姑娘样样好,我若和她们一比明显逊色。红海棠这时候开,你安排人买两棵树移栽到台下,树下架个秋千。”   金凤姐瞬间明白她的意思,笑呵呵道:“这容易,我马上去办。”   一年一度的上元百花节热闹非凡,满街灯彩,璀璨流光。状元楼门前人流如潮,几百只足海灯缸燃着拳头大的灯捻儿,四面辉煌通亮,明如白昼。   一阵接一阵的炮仗声后,花魁甄选正式开始,台下人头躜动,拥挤不堪。   乐声响起,各红楼的姑娘们珠翠耀目,逐一登台。霎时,歌舞伎乐,红袖连绵,弄筝拨阮,焚香茶道,丽人们上演着一出出视觉盛宴。   台下看客目不转睛,纷纷伸长脖子,恍如步入瑶台仙境。   一阵香风袭来,人群顿时沸腾,五十余人上前维护秩序,数人在鲜花编织的凯旋门下以红绸铺道。   琴瑟幽幽,听雨轩的姑娘们穿一式红妆格外娇俏,手拧花篮,缓步至前抛洒鲜花。   棠儿云鬟雾鬓,浅黛薄妆,穿素白上衫,搭葱绿妆花缎拖地长裙,足下一双刺金香鞋,缓步踩在馨香的花朵上,仿若步步生莲。   伴着悦耳的琴音,棠儿走到花开锦簇的海棠树下,理一理长裙坐在秋千上,一簇赤红的海棠枝正巧点缀在耳侧,娇美至极。   青鸢上前将棠儿一推,秋千悠悠荡起,襟飘带舞,海棠花瓣纷纷扬扬飘散下来,落在的衣裙和发间,整个人沐浴在一场绮丽的花海中……   不少文人墨客并未有幸一见真容,听得传闻,不禁心潮涌动,开始发挥想象撰写诗句赞美。   娘姨手法娴熟,挹取一匙蔷薇花露入掌心,替棠儿拍面,再扑粉上妆,描眉抹胭脂,最后在额间一点相思红。先是牙梳后是篦子,束好精致的发髻,又用香泽润发的蔷薇水刷平整。   美人晓镜玉妆台,仙掌承来傅粉腮。铜镜中的人儿美妆已毕,脸颊晕出淡红,雾鬓风鬟,风采惊鸿,有种刻意的华丽,又如一抹金光流溢的仙影。   满堂灯彩,照耀辉煌,丫鬟娘姨们穿梭进出,一盘盘水果点心摆得整齐。   茶厅内的陈设豪华中不失雅致,与内厅的金碧辉煌相比有云泥之隔,高额茶围钱将囊箧萧条者拒之门外。书架整整齐齐,钧窑瓶中插着一束莲蓬干花,案上笔墨纸砚齐备。墙上挂着数幅山水画,远山起伏,溪流折叠于茂林雾霭间,笔墨细致,布局清朗,画风秀逸。   一顶大轿停在门口,仆从簇拥下进来一位满头白发的老爷。   金凤姐顿时欢喜,如同见到前世情人般热情,双臂往来人胳膊上一挽,身子就偎了过去,娇声媚气道:“胡爵爷,可把您盼来了。”   胡家是名门望族,爵位世袭罔替,胡爵爷上了年纪身体不好,退职后离开北京,在气候温润的江宁置办豪宅,带了部分家中女眷,还养着数个美貌如花的小妾。   胡爵爷自然也是慕花魁之名而来,一把将金凤姐的手臂推开,“你身上的脂粉味儿我受不惯。”   老东西,都这把年纪了还嫌自己!金凤姐心中不快却连忙道歉,手一挥,指着妈妈道:“赶紧的,茶厅熏香上果品。”   桌子中央是一个粉彩梅开五福盘,里头糕点精致。旁边足有十数盘时鲜果品,苹果,木瓜,葡萄,桂圆等鲜亮好看,不管用与不用,只要客人让上,都是好赚的一笔。   丫鬟端着托盘进来,里面是水烟袋和银水烟筒,胡爵爷将手一摆,“我吃不得烟。”   金凤姐忙让丫鬟退下,亲自斟上一碗茶,从怀中掏出白绢帕仔细擦干净碗口的茶渍,笑脸盈盈捧到胡爵爷面前。   坐了片刻,胡爵爷将茶碗重重一搁,不由发起脾气来:“去,叫棠儿过来伺候。”   金凤姐一脸为难道:“丫头的茶围是二百两,现在有其他客人,要不我让小蝶过来伺候您?”   胡爵爷气得脸色铁青,抬手将四张百两官票往桌上一拍,“什么客能比我胡某人更有钱?”   “哎呦!”金凤姐惊呼一声,顿时满口奉承,“您这一掌拍下去豪气无敌,稍等,我这就去叫丫头过来。”   知忆陪棠儿坐在书案前,陈司逸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执笔回了棠儿的词。   他的字亢气浑涵,写得极为洒脱流畅。棠儿不禁心潮起伏,含笑看着左右不适的他,诚恳地说:“你的字真好。”   被她这样瞧着,陈司逸的脸愈发红了,“棠儿姑娘的字才好,神韵风骨皆具,定是临过闺阁名家。”   棠儿顾盼之间娇韵动人,咬着下唇,至桌上端起一杯茶。陈司逸双手来接,紧张中不小心触到她的手,慌忙一缩,茶碗瞬间翻在怀中,淋淋漓漓湿了一身。   棠儿一急,稳稳抓住了险些掉落的茶碗,忙搁下,从袖口拿帕子,抬头正巧对上他的目光,脸颊的红晕缓缓泛起,难为情地背过身去。   知忆忙拿毛巾上前,细细帮陈司逸擦拭衣襟,低声打趣道:“都这么羞,我看你俩真配。”   陈司逸分明听见,心中无限喜悦,脸上热度,嘴角笑意更浓。   金凤姐花摇柳摆地进了门,看到眼前的场景,心中暗笑,这种涉世未深,没开荤的小毛头最好对付。   有上回为鉴,金凤姐毫不客气,伸手就往陈司逸腰间一搜,直接拿出银票,半笑半认真道:“我们家丫头有才有貌,唯独没银子,你这是准备拿给丫头的吧?”   陈司逸被她弄得一脸窘态,红脸点头道:“是。”   金凤姐数一数银票,加上进门的六张百两天宝行私票,这陈公子有钱,家中不是开金铺就是开钱庄的。她那双灵活的眼珠在陈司逸脸上又绕了一圈,转身将银票往棠儿手里一塞,笑道:“丫头,你得跟我下楼一趟。”   棠儿知道是要应付其他客人,轻声对陈司逸道:“你等我一会儿。”   她的话犹如不可违逆的圣旨,陈司逸老实地点头,望着长身玉立的背影离去,半晌才缓过神来,心中不是滋味。   这丫头果然美貌惊人,面若芙蓉,眉间一点花钿,香金色的长裙愈发衬托娇美,皓腕空空连只玉镯都没有。胡爵爷见棠儿一脸惧色,笑道:“花魁之名不虚。”   棠儿勉强镇定,耳朵似着火一般滚烫,许久才小声道:“我……我给您唱首曲子?”   胡爵爷哈哈一笑,招手道:“只怕你此刻唱起来同哭也差不多,我不听,你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棠儿手绞衣襟,慌张地看了看周围,见青鸢和满屋子丫鬟略微感觉安心,怯生生移步到他面前。   胡爵爷面上一团和蔼,将她细腻的玉手握在手心,棠儿顿时打了个寒颤,慌乱不已又不敢轻易收回。   胡爵爷那颗早已老去的心脏骤然活跃,仿若回到四十年前,自己是二十岁的青年俊才,而眼前正是倾心相对的窈窕淑女。   棠儿极不自在,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身子微微一侧,袖回身背,衣展香云,自然将手抽回。   胡爵爷越是喜欢她这般羞怯,高兴从袖口拿出一张百两银票,笑道:“拿着,你这年纪该穿红色。”   棠儿不敢去接,深吸一口气稍作缓解,轻声道:“您给金凤姐。”   胡爵爷脸色一变,胡须抖了一抖,显得极不高兴,“怎么,嫌少?”   棠儿一阵心慌,突然想起金凤姐的话,勉强一笑道:“方来就提钱,您明知我是怕生。”   这话太讨喜,哄得胡爵爷笑颜重开,“原来是我不对,我这就向你赔礼怎么样?”   棠儿这才抬眸仔细看,他鬓眉皆白,两眼凹陷,满是皱纹的脸实在太老,一块块老人斑色素沉积,儒雅气质倒是显出几分年迈者的慈祥。   胡爵爷索性拿出数张银票,拉了她的手放入其中,“我的钱不给那贼精的婆子,你收好,莫被她哄走。”   棠儿粉颊生红,心中极度复杂,乖顺点头。   金凤姐不敢轻易得罪花无心这个金主,猜测棠儿一定从他那里得了不少银钱,为防万一,带了好几个姑娘还有小水仙过来打照面。   小水仙是清倌人,垂鬟分肖髻中仅一支珍珠押发点缀,穿蜜色素缎小袄,淡蓝绣花缎裙。她低着一双凤眼,听着金凤姐的指示,娇怯上前,含含糊糊唤一声:“老爷。”   花围粉绕,美不胜收,胡爵爷素来爱吃嫩草,一高兴,给屋里的每个姑娘各赏百两银票。   面对这么大方的客,姑娘们十分欢喜巴结,尽了苦学的弹唱本事,琵琶歌曲中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胡爵爷年迈,经不得闹腾,待他离开后棠儿快步上楼,两个丫鬟在收拾打扫,说知忆姑娘早送陈公子回了。   棠儿躺在榻上,怔怔看着帐顶,从头想起:世人多为物欲所障,相识之初,实属目挑心许,契合情投基于外貌物质之上。花无心高华矜贵,毫无轻浮浪荡之气,不曾来过,应该是看透了自己,又或许如他母亲所说。   廊下的一对彩灯,光线似暗了些,在夜风中昏昏摇曳不定。 第44章 醉花间 (19)   梨花尽, 桃花灼灼,花香时淡时浓,沁肺入腑, 宜人心脾。   金凤姐亲授棠儿红楼里的十问路数, 由表及里, 环环相扣, 不刻就能套出客人底细。棠儿不愿用这法子,以平常心待陈司逸, 煎茶闲谈,相处得轻松愉快。   两人沿着回廊缓步欣赏花木春色,陈司逸驻足,递过来一样小物件,“送给你。”   棠儿并不认识, 见这东西形如卵,黄金链玲珑穿成, 做工精巧无比,想是贵重。   陈司逸帮她打开,外罩透明玻璃,内中分十二干支, 微笑道:“这是怀表, 洋人用这个看时间。”   棠儿想起花无心家锦格上那个金匣子,原来是一类,好奇地问:“它在微微跳动,是怎么看的?”   “表镜内有两个指针, 一个是时针, 另一个是分针,以十二小时计算。我们是用漏壶计时, 一昼夜为一百刻,约是这只怀表的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可见每刻等于十四点四分钟……”   待他耐心讲完换算方式后,棠儿仔细想了想,蹙眉道:“现在的时间是五点四十五分,也就是酉时三刻。如果时针指向六点整,就是酉时正刻,到六点十五分就是酉正初刻,这样对么?”   陈司逸眼中灼然生光,欣慰地说:“你心思玲珑,一点就透。”   棠儿看着他的眼睛,梨涡浅笑,宛如春风,“你是哪里人,怎么知道这么多?”   她的瞳仁清澈如水,一颦一笑,美得动人心魄。陈司逸含蓄地笑了一下,“我是广州人,家族经营洋货行。”   棠儿一脸好奇,笑问:“那你一定见过洋人,听说他们是金头发,蓝眼睛。”   “要看具体是哪个国家及地区,英国人普遍比较白,身材高大,发色以金发较多,眼睛一般为浅蓝色或浅绿色,所以有金发碧眼之说。其他还分黄种人和黑人,肤色也分深浅。”   棠儿极有兴味地听着,见他不说了,欣然笑道:“你来江宁是做什么?”   “欧洲人热衷于东方文化,喜欢丝绸,蚕丝是生产绸缎必不可少的原料。我们为洋人买办生丝,来这里是找人合作,扶持蚕农植桑。”   “你们与洋人做生意?”   陈司逸嘴角微沉,语气有些沉闷:“粤海关港口内商涌集,上好的生丝行情浮动每担不过三两上下,生丝漂洋过海,价格高达十五两白银。洋人有先进的工厂,但远跟不上我们的手工艺,他们将生丝制成绸缎销往全世界,利润上升百倍。”   闻言,棠儿不禁心潮起伏,“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凭什么银子都被洋人赚去,我们不给他们生丝,直接卖绸缎不行么?”   陈司逸无奈一笑,端然道:“洋人也会算账,他们甚至将加工好的丝绸再带回来,请我们的绣娘制成精美的艺术品。我朝撤除禁海令,实施宽松的贸易政策,内商竞争激烈,虽有代表但并不团结,暂时无法改变现状。”   闻言,棠儿默然沉思: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违者重罪处置,各红楼的客人大多为商,另外就是每年来江宁赶考的文人举子,陈司逸的家族生意明显跑在国人最前端。   陈司逸犹豫片刻,显得有点激动,“棠儿,我要去无锡,办够生丝立刻回广州,你愿意跟我离开吗?”   棠儿心中一阵感动,目中有晶光浮动起来,旋即垂下睫毛,摇了摇头。   陈司逸的心骤然回到谷底,怅怅地说:“我能给你富足无忧的生活,带你去看天子南库,繁华的广州港。”   棠儿心中像是绞着一团乱麻,将目光移至园林,轻声道:“我习惯一个人,只想做自己。”   陈司逸眼眶一热,十分动情地说:“生意上的事我不能耽搁,想到你还在这里……”   睫毛微微一颤,棠儿的目光柔和而沁远,“人心贪廉无辩,真伪难知,我不是你想象的样子。”   良久后,陈司逸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放在她手里,难过地说:“我无法说服自己不要回报,请你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我。”   神伤在棠儿的两颊一点一点蔓延,“你放心,我的记性很好。”   “棠儿,我想抱抱你。”   他是个正人君子,棠儿心有触动,主动伸手抱在他腰间,将脸埋在他胸膛前。   陈司逸紧拥着她,一时满心凄楚,一时又百感交集,万绪纷来,“棠儿,你对我有没有心动过?”   他的前景一片大好光明,棠儿不希望他再流连于任何红楼,“我很想好言哄你,可我喜欢的明显是钱。”   陈司逸刚离开,金凤姐的两只窄窄三寸金莲跟着就进了门,兴高采烈道:“丫头,你问清楚没有,这陈公子阔得很,究竟是做什么的?”   棠儿怔怔望着架上的碗莲盆,里面的种子已经发芽,两尾手指长的金色小鲤鱼来回游动,轻声道:“你知道十三行么?”   “听说过,好像是公行。”金凤姐简直合不拢嘴,高兴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天宝行私票,感情陈公子乃真正的富商巨贾,你可得小心伺候,千万要巴结好,莫被别家姑娘勾去跳槽。”   希望陈司逸已经看透,再也不会去任何风月欢场,棠儿若有所思,幽幽地说:“已故的屈翁山有一首《广州竹枝词》,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广州应该很繁荣,国外又是什么样子?”   金凤姐喷地一笑,“什么国外不国外的,我只知道洋人那活儿很大,邀约阁有姑娘领教过了。”   同一片天空下,一面是猪血红泥地,一面是羊脂白玉天。棠儿怔怔望着窗外,漫不经心地问:“有钱人三妻四妾,为何还要逛红楼?”   金凤姐在椅子上坐下来,娓娓不倦道:“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有钱有地位的男子哪儿能停止猎艳的心思?女子无才便是德,名门千金自小读的是女诫、内训、女范捷录等,虽有学识但才情不足。深宅大院住久了,免不得性子沉闷,夫家越有地位,越要表现得礼。婚姻大事乃媒妁之言,绵延后代是顶要紧的任务,男子不缺榻上的人,缺的是情感上的新鲜刺激。”   女子终其一生,所求的无非感情,如果没有公平,这一切到底存在何等意义?他家世殷实,执掌大权,她又能得到什么?山珍海味,豪华的宅院,光鲜的名分,还是墓园最角落碑文上所刻的某某氏?   见她走神,金凤姐表情认真地说:“天下多是薄情人,来红楼消遣的男子只有下腹的恩,没有落肚的义。丫头,听我一句劝,你只管想法使劲捞钱,钱在口袋里比什么都实在。”   棠儿突然想起,勉强一笑道:“你把张超关在后院不是长久之事,既然逼不出钱,放他走吧。”   金凤姐一翘足,湖色缎面绣花裤子下一双小脚尖如削笋,笑道:“这可不成,干苦力也好,他必须还我一万两。我放出手段买了毒给他吃,五天发作一次,比我们女人家来月事还准,不然以他这样的滑头早就逃了。”   棠儿不禁蹙眉,一万两,张超现在的处境,恐怕一辈子也还不起。   正是巳时初刻,艳阳高照,秦淮河碧波荡漾,风拂垂柳,人们结伴春游,画舫,乌篷船,来往不绝。   茶馆向南开的窗可以将街衢尽收眼底,人声,车声融汇,十分和谐。小二热情沏茶,一楼座无虚席,掌声如雷,热闹到了极处。   说书先生正说着江湖豪杰如何劫富济贫,行侠仗义,讲到剧情高亢之处,唾沫星子四溅,台下的人听得热血沸腾。他个子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似得,绿豆眼,一张大嘴满口乱牙,这长相算是相当奇特,搭配表演却是另外一番滑稽。   棠儿脂粉未施,穿一件简洁的湖水蓝纱裙,单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心想:劫富济贫有点意思,人人敬仰英雄,但剧情有些夸张,侠义之人能力有限,哪儿有这么神。   吃茶吸烟的越发多了,串巷小买卖的也混进来,肩头搭着,胸前揣着贩卖物品,在人群中来回兜圈子,挨个叫卖。   知忆妆容明妍,神情流动,指了指楼下,莞尔一笑道:“那个艳妆华服的女子是驭娇楼的红牌倌人玉珠,听说她挑客挑得厉害,所侍之人皆家财万贯。”   顺着手指的方向,棠儿看了看玉珠身旁的男子,虎头燕颔,着装华贵,确有富相。   半晌后,只见一个娘姨进茶馆对玉珠说几句,玉珠忙与男子附耳一阵,随即带着丫鬟离开。   棠儿站在窗前看男子将玉珠送出门,站在楼下不舍离去,突然望向供客人洗手的铜盆,对知忆道:“潘金莲与西门庆还记得么?”   “好端端的,提那对杀才作什么?”   棠儿看了看青鸢,俏皮一笑,端铜盆快速洗一把脸,突然将一盆水朝窗外倾倒下去。   骤然一阵凉爽,男子被兜头浇成落汤鸡,无比狼狈,仰头正要发火,却见窗口探出个烟鬟雾鬓,出水芙蓉般清秀的小女子。   棠儿双眉微蹙,紧张地扶着窗沿,须臾才说:“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赔公子几个洗衣钱?”   男子眼睛一亮,见那张小脸绝色非常,顾盼流波,火气顿时去了大半,笑道:“我不稀罕钱,姑娘长得这般貌美我也舍不得打,这样吧,你跟了我,此事一笔勾销。”   棠儿两颊泛出星点桃花,指尖将鬓发挽于耳后,珉嘴儿一笑道:“不正经。”   男子见她抬手关了窗,屁颠屁颠跑进茶馆,引得众人一阵发笑,他笑呵呵道:“这叫香汤,你们懂什么。”说罢,蹭蹭跑上二楼。   棠儿靠窗而坐,斜倚香肩,见他过来,脸上微有窘色,拿纱扇掩在鼻前。   男子见是两位眉目清扬,身材纤巧的美人儿,恣意看着棠儿,正一正脸色道:“姑娘,你害我丢了颜面,得补偿才行。”   知忆佩服地看看棠儿,侧过脸,发髻中的一支珠花步摇,长坠轻轻摇曳,似嗔不笑对男子道:“事发偶然,公子若是不嫌,我们请你吃杯水酒赔罪。” 第45章 醉花间 (20)   听雨轩是一座面街临水的环楼, 整洁豪华,飞檐斗拱,画栋雕梁, 院内铺着一色红毡, 以曲折的红木回廊连接, 廊下吊着红绸和各式彩灯。   棠儿穿蜜合色拖地长裙, 信步穿过长廊,指尖触上彩灯下的灯谜小木牌, 霎时,光束摇曳,满园璀璨。   雷彬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了她,慢啜香茶, 一脸不痛快地说:“花魁身价自高,名头好大, 我知道你不待见,嫌我小气。”   棠儿并不在乎这话的揶揄挖苦之意,看着桌上那张百两银票,心中暗应:从悭吝之人口袋里掏银子着实太累, 算你还有自知。   冰炭敬常例不提, 一个知县每年俸禄仅一百二十两,雷彬同是七品,舍不得花钱也属正常,他往听雨轩跑, 怎就不怕遭人举报?棠儿冷着脸, 话语却是另一番:“大人这么久不来,知冷知热的话半句没有, 真让人伤心。”   雷彬心浮气躁,脸上带着嘲讽之色,“你们这些倌人精灵古怪,都是处处留情,逢场作戏的老手,好话早听腻了吧?”   棠儿低下脸,睫毛垂下来,气呼呼道:“你倒是出门打听,二百两一个茶围,我哪来机会处处留情。”   见她认真,雷彬立刻换了态度,哄道:“是我不会说话,看在钱的份上你也不该生气。”   棠儿拿起银票对着光仔细看,“这钱你给金凤姐,结上回的局账。”   “局账我会去结,你只管拿去买胭脂水粉,不够直说。”   棠儿甜甜一笑,将银票还到他手中,“快到端午,你身在官场,上头少不了冰敬。我好歹存着几个银子,再舍不得花,随便找了旁人买就是。”   强烈的醋意直冲脑海,雷彬当即脱下官靴一阵捣鼓,好半天才从靴页子里掏出二张百两银票,拿腔做势道:“我乃七品,用得着你替我省钱,以后缺钱说一声,不必找别人。”   加上先前的一百两,棠儿小心翼翼拈起带着脚臭和热度的银票,蹙眉道:“都说臭钱臭钱,这下真臭了。”   雷彬趁机将她搂入怀中大占便宜,棠儿憎嫌已甚,纤手一横,想捂他的嘴却被拉开,慌忙躲避,他的胡须扎人,臭嘴落在了脸颊和脖颈上。   青鸢见不得这种难看场面,忽闪着眼盯视过去,手中的茶盘重重往桌上一放。   雷彬没趣地将棠儿放开,“我花的银子照说到位,你什么时候留我住局?”   娘姨进门轻声几句,棠儿微微颔首,极力控制情绪,仔细将衣裙理平,勉强一笑,对雷彬道:“江宁府来了官条子,我得去一趟。”   雷彬一听,气得火冒三丈,怒目道:“刚从我这里拿了钱,那头就去哄别人,都说娼妇无情,这话一点不假。”   棠儿对他的言行举止甚厌,沉下脸来,看一眼桌上的银票,叫住娘姨:“去,叫金凤姐把尚大人那边回了。”   娘姨束手缄口,一脸惊讶,回过神后匆匆下楼。   棠儿不愿应付雷彬却不得不忍耐,转脸唤来阿秋,“小厨房里有燕窝,端过来,给大人润润喉咙。”   雷彬官小,根本没资格与尚誉见面,更开罪不起,见她这般认真,不禁后悔起来,“我还有事,得空再来陪你。”   棠儿从怀中抽出帕子在眼角一擦,不料姜汁染得太重,强烈的刺痛感令眼睛极为难受,泪水已经止不住了,“尚大人也不是被我挡了一回,他发再大脾气,金凤姐定不会将你兜出来求和,别人轻贱就算了,你也来伤我。”   见她越哭越伤心,雷彬“啪啪”朝自己的脸扇下两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是我不好,千不该万不该说那伤人的话,你莫哭,莫再哭了。”   棠儿见他自轻自贱的模样,心中解气,眼睛不那么痛了,坐到铜镜前补妆,话中不忘赶人:“你吃了燕窝再走。”   雷彬点头答应,想到恐怕得罪尚誉,感觉冷汗涔涔。   待雷彬出了门外,棠儿脸上的风情全无,表情瞬间坍塌,似梅瓶掉落,骤然触地。她快步扑到铜盆前,倒下半瓶洗面香露,用力洗脸,恨不能去掉这层皮。   阿秋忙去打来热水,棠儿仔细洗了澡,打上重重的香粉,方缓缓平复情绪。倚门卖笑,出卖色相这种事,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天气晴好,柳条新绿,花木扶疏,香气袭人。   园子里有道侧门,往里走是个大后院,丫鬟娘姨住的厢房,厨房,杂物间,柴房都在这里。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才过了年,张超穿着一套黑色的旧棉袄棉裤,满头油污,也不知头发多久没洗,乌眉灶眼,简直是人憎狗嫌,哪儿还有半分贵气可言。   日清风暖,墙头一丛杏花团团簇簇,芬芳扑鼻。   棠儿简直不敢认,只见张超蹲在墙边,端着一碗笋干稀饭在吃,颧骨上还有一块淤青,样子着实可怜。   “我是夜也思日也想,终于将棠儿妹妹盼来了。”张超激动地站起来,满面堆笑地凑上前,“妹妹貌美无双,丰神婀娜,出落得西施清华,皎若中秋明月,娇如解语之花。观音慈悲,菩萨心肠,一定能救我出水火苦海。”   棠儿执纱扇掩在鼻前,捂嘴儿轻笑,一头金簪光华流动,“油嘴滑舌,脸是怎么弄的?”   张超抱着碗,胳肢窝裂开一个大窟窿,露出发黄的老棉花,嘴一瘪道:“他们天天让我干脏活,累活,一不开心就打我解闷,妹妹再不来,我这条小命就没了。”   青鸢鄙视地看了张超一眼,冷冷道:“姑娘,你别信他满嘴胡诌,他爬墙偷看丫鬟们洗澡,屡教不改,这种人打死才好。”   花香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馊臭味,棠儿不由后退,笑意明研,“不还够银子你脱不了身,我给你指条明路?”   张超两眼放出光来,拗出一脸僵硬的笑:“妹妹快说。”   小香炉中焚着百合香,氤氲一缕,一室芬馥。   钱贵是福州茶商,对于这种有钱又豪爽的客,金凤姐百倍恭维,恨不能赤膊上阵才好,亲手奉茶,讨好地说:“钱爷您用茶,这是顶好的西湖龙井。”   钱贵仪表堂堂,穿一袭紫绒绣花长袍十分华贵,先嗅茶香,轻呷一口,笑道:“这茶是龙井,但不算顶好,特级的龙井茶香气清高,色泽光润嫩绿,叶底细嫩呈朵,滋味鲜爽甘醇。”   此言一出,棠儿对他另眼相看,一脸崇拜地问:“你是行家,卖的都是什么茶?”   钱贵满面红光,一双瞳仁晶光四射,自信满满地说:“我卖的茶品种太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   棠儿想了想,粲然笑道:“我只知道单红茶就有很多种,其中祁门红茶最有名。”   钱贵一说到茶便收不住话题,侃侃而言:“红茶的主要品种有祁红、苏红、霍红、滇红、川红、日照红等等。但最早的红茶是正山小种,产地在我们福建,红茶属全发酵茶,我们那里有几百年制茶经验的大家族。”   两人相谈甚欢,金凤姐插不上嘴,让丫鬟上了果品,默默离开。   棠儿粉颈纤身,双手托着腮,好奇地问:“什么是全发酵?”   钱贵一脸自豪,高兴为她解惑:“全发酵是以适宜的茶树新牙叶,经过萎凋、发酵、烘干过程精制。还有一种半发酵的乌贡茶,主产地也在我们福建,经摇青、炒青等过程精制,品一口齿颊留香,回味甘鲜。”   不一会儿,青鸢打帘子进门,挨身在棠儿耳边小声说几句,棠儿的神情微微变化,双目几欲穿透虚无。   末了,青鸢觑一眼钱贵,对棠儿点头道:“姑娘放心,我先去看看。”   待青鸢离开,钱贵见棠儿满面愁容,立刻问:“出了什么事?”   棠儿滢滢欲泪,丝帕在指尖一道又一道缠绕着,珉紧唇只是不语。   她越这样,钱贵越是担心,“我认识的人不多,但能帮上的一定会尽力。”   棠儿脸上的怏怏之意现于颜色,纤身一扭,干脆投入他怀中,帕子往眼睛上一擦,泪水夺眶而出。   怀中软玉馨香,触鼻心荡,钱贵只感觉心中焦躁,正颜说道:“你先别哭,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棠儿泪眼汪汪地抬起头,抿嘴不肯言语,钱贵急得唤来丫鬟问事。   须臾,青鸢带着张超进来,对小翠和阿秋使个眼色,相约退出门外。   张超面色青黄,存着一脸鼻血,扑身跪倒在棠儿面前,连声嚷:“妹妹,你一定要救我,不能真看着我死啊!”   棠儿黛眉低颦,偏过脸并不开口。   张超泪涕交加,一副悲惨模样,一番谎话编得滴水不漏,“他们说再不还钱要砍我双手,你不能见死不救,再帮我一回。”   钱贵已经明白大致,问张超道:“你欠人多少钱?”   张超仿若见了再生父母一般,一把抱上钱贵的腿,恬不知耻喊道:“妹夫,我的亲妹夫,你救救我。”   钱贵略一忖度,认真道:“直接说事。”   张超颧骨上的淤青还在,将领口一扒,胸前满是伤痕,哭道:“我那帮朋友天天请吃酒,去赌馆,我输了一万多银子,现在追债的找上门,打起来毫不惜我半分性命。”   闻言,钱贵不觉凄然,爽快地说:“我没带这么多钱,这就去取。”   钱贵言而有信,不刻便拿来两万银票,棠儿虽是撞他木钟,却一句谎话也不肯说出,只怏怏不乐地靠在软榻上,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钱贵笑脸哄了好半天,她心中带着几分不安,不情不愿地接了。 第46章 醉花间 (21)   至玄敬被当众掴下数个耳光, 玄礼拘禁于紫禁城内宫方寸之地,皇子们回想整个事件,猜不透的东西太多, 顿时安分。   太子府邸先前是离宫, 赐给玄昱后, 由内务府将黄琉璃瓦换成碧瓦。这里规制较大, 占地百余亩,房舍和花园分开, 拥有各式建筑三十多处,文窗绣阁,暖阁花室,布局讲究气派。亲兵侍卫五百余,太监三十多人, 穿红戴绿的宫女五六十人,皆俱妙龄佳色。   玄昱下朝后换一身石青常服, 腰带没系显得极为随和,刚入府门,见大院里绑着一个人,“这是做什么, 绑个人在这里成什么样?”   管家韩柱忙躬身小跑近前, 请了个安,赔笑道:“回主子,茶房里的小六不守规矩,暗中勾搭小宫女缤儿叫侧妃娘娘发现了。”   内院外院隔着三层, 这么严也有这种事, 玄昱淡然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韩柱小心瞧着主子脸色,笑回:“照规矩, 小六这狗奴才该受五十大板,再将两个人都打发去京郊庄子做苦力。”   玄昱抬脚就走,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棠儿清秀的脸,片刻后停了脚步,转身对韩柱道:“你问问他们是否两情相悦,如果是,让他们成婚。”   韩柱一愣,忙回:“以往主子们住在宫里,不知底下人的事,治家需严,若是开了这个先例,往后这帮狗奴才愈发不安分。”   玄昱淡淡一笑,“男婚女嫁乃天理人情,你用一个严字管教这类事,恐怕不见成功。”   韩柱不敢多说,点头应了,躬身跑去内院。   庭中花木扶疏,书房是水榭改建,由紫檀雕花隔断为三间,窗户都嵌着玻璃极是敞亮,隔玻璃望去,园林精致,一脚踏出即可挑竿垂钓。   侧妃王嫣用金漆托盘端着碧玉小盅和茶叶进来,莞尔一笑,对玄昱行个万福道:“爷,这种事传出去有伤颜面,一旦放宽,往后谁还肯守规矩。姐姐让我管着府里,六百多个奴才,盯防还来不及,哪能宽纵。”   玄昱思忖片刻,语气温和地说:“治内本是你们女人家的事,可论起治家,所谓方者,道也。这么多男女奴才都到了适婚年龄,可见生情这种事几道墙根本挡不住。”   王嫣面色霁和,红着脸一笑,拂袖提壶到炉子上准备烹茶。   韩柱立刻行跪礼,笑呵呵道:“奴才替大家跪谢主子,正妃娘娘早有交代,是奴才事多忘了规矩。南院二十多间空房,奴才这就安排他们成亲,成了亲该当差的当差,值夜的值夜,生了孩子,还是咱府里的小奴才。”   玄昱将一叠文书递给玄正,缓步踱出书房,双手扶在栏杆上。园子里一片葱郁,鹅暖石小径通向湖心的八角亭,湖水涟漪激荡,清人眼目。   玄正略一过目,已然看出大致,立时跟着出门,失惊道:“官员们从国库借银早非秘密,只是,万没想到户部的积弊这么严重!”   玄昱脸上有种异于常人的平静,淡然说道:“如今天下长治久安,免不了出现腐败,万岁有准备,到底也被这准确的数字吃了一惊。户部今年账面的库银为七千万,其中四千五百万为借条,因年事已久,万岁没有明示,官员调动等各种原因,我这些年一直在督促追缴,成效并不明显。”   玄正心中暗自掂掇,兄弟之间勾心斗角,不愿接难差还生怕别人领功,满朝文武,有几个没有借过银子?追缴难度之大,得罪人之多可想而知。他沉默良久,推诿道:“万岁要加恩科,主考是高澜,老六老九忙着上下打点,要塞门人,一双双眼睛都盯着我这里,就这风气,这差事已经弄得我焦头烂额……”   一丝笑意浮在玄昱深邃的眸子里,“万岁刚说你盐政办得好,这么多儿子,能为他分忧的却无几人。”   玄正心中一喜,激动地说:“那帮盐商以老九的门人许鹏康为首,想方设法逃避盐税,这回他们不但补足了税款,还被朝廷看紧。”   玄昱的目光掠过他脸上,只如时光悄然,不可捉摸的淡笑已经逝去,“盐政是一方面,万岁下决心要解决户部欠款的事,就拿赵庸自己的话说,他一个当朝宰相,一年俸银六百八十两,再加面上的那点养廉银,够做什么?借钱有理,不借钱的倒成了贪官,国家现在安定,万一有战事,筹钱明显来不及。明日,我会看着应下这个差事,万岁若是召见,我帮你想办法。”   这个’应‘字听得玄正焦急上火,太子是储君,这种得罪人的事万岁当然不可能真让他干,一来一去,还不得落到自己头上。   玄昱似乎看出他的担忧,语调深沉地说:“我们兄弟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却无差不得离京,我是真想出去个三五年,办差顺带换个心情。万岁说起,我身为太子该多关心你们,其余兄弟都好,只有老大封了王位。”   玄正怔了一下,细思这句话的意思,心头突突乱跳,顿觉五内俱沸,热血翻腾。   皇帝决心追缴户部积欠的事早已公开,玄沣这边也开着茶会,玄敬因上次的事得罪太子,只能带老六转投老九阵营。   玄沣笑脸盈盈,亲自摆茶点,诚挚说道:“万岁这次动了真格,不刻会提及户部积欠之事,大哥和六哥有何看法?”   玄敬捧着茶碗,笑道:“北京城里几个当朝大员不提,口袋里都有钱,欠钱多的那是什么人?军中的事没人比我清楚,万岁的老侍卫,开国将军,这些人跟万岁从战场上生死过来,哪个手里没几百万欠债?万岁五次南巡,接驾官员从户部借出多少?”   玄沣略一凝神,呷一口茶,慢悠悠道:“这些钱用在什么地方,万岁当然清楚。”   玄敬收了笑容,极认真道:“那是,海关总督这官职可以说肥得流油,边铄为股肱之臣,传闻也欠下不少,这钱还不是用在了万岁身上?”   此言一出,玄明抚掌大笑,“那帮老家伙估计得砸锅卖铁,这回有好戏看了。”   玄沣面露难色,故意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上难下难,这差事不好办,我们兄弟当想个应付之策。”   玄明睃着眼看玄沣多时,身子向他一歪,陡地一笑,“我说老九,你做人累不累,还能不能有点坦荡了?接就接,不接就不接,做什么虚头巴脑,费心讨好的想头?”   玄沣着实厌恶玄明这种没脑的傻大个,面上却赔出笑脸,心中已有撺掇他的好主意。   御书房的大柜书架错落有致,金砖地光洁如镜,太监们垂手伺立,文吏来往进出都穿着平底布鞋,行动极轻。   玄沣恭敬立在一旁,皇帝坐姿端正,手指偶尔拨弄佛珠,已经和赵庸议完重要政务。   皇帝显得有些沉郁,锐利的眸子盯着玄沣,“不查不知道,原来官员们竟欠了国库这么多钱,你说说,这追缴之事怎么办?”   玄沣早有准备,拱手一揖,谨慎地说:“回父皇,儿臣对户部的事并不熟悉,太子协理六部,照说这事该他主持,但依儿臣拙见,此事由三哥出面最为合适。”   赵庸微微一笑,所有人心中都明白,谁接这个差便代表着要得罪满朝上下。皇三子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只可惜这个谨小慎微的九爷见事就躲的本性暴露无遗,完全没能参悟万岁考察用意。   皇帝定定看着他,嘴上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旋即“嗯”了一声,招手道:“你跪安吧。”   玄沣已然察觉到什么,跪安后退出殿外,一路出神地行至西华门。对于这种弊大于利的事,自己的选择不能说是错误,合作让太子领功的事傻子才去做。老大老六暂时靠不住,失去老十这个好帮手,即使有心,又怎能成事?   待玄昱和玄正行了礼,皇帝命人赐座,先问玄正安徽办差的事,听了一刻时间,方道:“这么大的国家,办什么事都离不开一个钱字,你和太子从盐政治理上获得这点成绩够贴安徽一省民政。如今国家之难,积弊之多,需一件一件去解决,朕只能寄厚望于你们兄弟。”   玄正一直不受皇帝重视,听了这话不禁心潮起伏。   玄昱修饰整洁显得英气俊朗,从容道:“不只是盐商偷税,还有土地兼并,江浙富商砸钱买地,农人小户也愿意出卖土地当佃户,被迫是其一,更多是为了规避国税。”   皇帝负手踱着方步,叹息一声道:“除非再搞一次大整改,否则土地兼并上的事换谁都束手无策,吏治不清才是当下最大的文章。”   玄昱立身,拱手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先从户部下手,逐一整顿清理六部。”   皇帝精神一振,宽慰笑道:“太子雄心壮志,可只有热心办不成事,想王安石就知道了,你们先帮朕把国库欠款收回来,完成这步再想下一步的事。”   玄正一字一字细细斟酌,行下一个大礼,严谨表态道:“儿臣愿辅助太子,全力追缴国库欠银。”   闻言,皇帝朗声大笑,单手扶上他的肩,“都说你老三憨,朕瞧着是忠,即日起太子坐纛监督,细务由你和老十一去办。”   被皇帝这么夸赞信任,玄正满脸通红,心中无比振奋。太子决心已下,反正逃不过,与其被动,还不如主动博个忠心为主的好名声。   清理户部才开始,玄正一查,玄沣那边清清爽爽,而玄奕这个年俸禄仅八千的穷皇子就欠着户部二十万债款。   玄奕是皇子中比较特殊的一位,他的生母原是皇后宫中的宫女,被皇帝醉酒宠幸后封为玉嫔,玉嫔的母家毫无地位,生下皇子又因犯错受罚,故而主动出宫为皇后守陵。从此以后,玄奕就成了没人疼,却被兄弟们欺负的皇子。玄沣素日对谁都是一副亲切笑脸,唯独在他面前冷言冷语。其余皇子更不用说,自小就拿他当出气筒,要不是玄正照拂,他早对生活没了信心。   玄正找到玄奕,这才知道他所借款项早就用光,两处庄子也不可能立刻转卖变现,万难之下只得东借西凑,先拿自己府里的库银补了这个亏空,至此才有底气去干这追缴的差事。两人进驻户部整理欠款名单,官员们纷纷开始紧张起来,有钱欠得少的立马还了钱,手头紧的盯着上头风向。   玄昱派王谦之为代表,调五十人进入户部组成临时核查账房,召见欠债官员,通发追缴文书。偌大的户部顿时门庭若市,每日来的官轿排起长队,账房内算珠拨得下冰雹般“唰唰”直响。   玄正冷面无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上门催款惹得怨声载道。玄奕则被派出京,亲发太子追缴文书,时时回报外官情况。不出两个月,账目清了七成,剩下就是些开国元勋,钉子大户。   作者有话要说:   没收藏,作者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第47章 醉花间 (22)   这日, 雷彬从听雨轩出来,越想越不对,好几次都拿尚誉说事, 这小婊/子莫不是在说谎?绕到侧门等了片刻, 果见没有马车出去。   棠儿刚放下帷帐, 听见门响, 轻唤一声:“青鸢,你早些去睡。”   雷彬抱着石榴盆栽大步进来, 笑容带着暧昧鬼祟,“这么快就回来了?”   棠儿一惊,慌地将衣裳拢好下了榻,给他倒一杯茶,“方才与你说话耽搁, 小蝶替我应了条子。”   雷彬接了茶碗随手放到一边,拉棠儿挨坐在身边, 从袖口拿出一个绸缎小包,“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棠儿不安地朝门口望了望,勉强一笑, 拉开小包的穗子, 里面是一只通透无暇的玉镯,仿若湖水深潭的碧色,明澈的光泽隐隐流动。   雷彬眼中闪烁着暗幽幽的光,笑容满面道:“怎么样, 是好东西吧?”   此刻, 棠儿突然觉得雷彬形容猥琐,担心被他占便宜, 急忙将玉镯戴到手腕上,嫣然一笑道:“谢谢大人。”   闻言,雷彬的脸色难看极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怎么,就打算这么谢我?”   棠儿极致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深吸一口气稍作缓解,闭上眼睛将脸侧至一边。   雷彬哪肯只限在亲一亲的小把戏,将她横抱起来,好言相哄:“乖乖从了我,保你以后吃香喝辣。”   棠儿被他放在榻上,吓得伸手去挡,惊恐万分地避开他满是胡须的嘴。   雷彬的胸腔里聚着一团火,长腿一压,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去扯衣裳,“乖乖让老子爽快一遭,否则别怪老子伤了你。”   棠儿拼命去掰他的手,雷彬的脸似乌云压顶黑得可怕,干脆将她的鼻子一并捂住,“一个吃把势饭的浪货,装什么贞洁烈妇,老子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轻薄的衣料被撕开,窒息令棠儿挣扎得愈发厉害,双手奋力乱抓。   雷彬暴怒地一个巴掌打过去,“敢动到老子面上,你是不想活了。”   棠儿一阵眩晕,脸上皮肤滚烫,嘴角裂开口子,腥甜的血腥味充斥在口腔,鱼死网破般死命挣扎,“来人,救命!”   门被重力踹开,青鸢脚步带风地冲进屋子,雷彬跳下榻,眼里如有一团火焰,一拳打过去。   如铁的拳头在青鸢的瞳孔里越来越近,她目光一狠,运气一拳而迎。雷彬的手肘顿时一麻,折断般巨痛,完全没想到这小丫头武功这么好。   青鸢将拳一收,双唇珉紧,飞身一脚狠踹过去。   “哐当”桌椅东倒西歪,雷彬受了内伤,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眼中似要冒出火焰。   一阵急促纷杂的脚步声后,金凤姐赶过来,见到眼前的场景惊了片刻,忙问:“怎么回事?”   棠儿长发凌乱,拉上锦被侧身朝里,紧咬着卷曲的食指,哭得声堵气噎。   金凤姐见雷彬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勉强赔出笑脸道:“雷大人,银子到位,我们按面上规矩点红烛入绣房,强欺弱小女子,这就是您的不是了。”   雷彬理亏,凶狠地瞪了青鸢一眼,一甩衣袖道:“这笔账,老子记下了!”   待雷彬风风火火离开后,整个听雨轩瞬间安静了许多。先前,金凤姐以为棠儿只是被占便宜,看见她嘴角渗满血丝,脸上一片紫红,简直快气炸了,脏话连篇地将雷彬的祖宗十八代狠狠问候了一遍。   片刻后,姑娘们过来探望,见棠儿被打,同样脏话不绝。   棠儿由知忆照顾上药,嘴角又辣又疼,轻声道:“沟渠之月,以色侍人有什么资格委屈,我都不气,你们也别气了。”   金凤姐火气冲冲,咬牙切齿道:“不舍钱的死财奴,等着,老娘使银子也要找人整一整他。”   棠儿思绪万千,一颗心变得木然毫无半分哀恸,平静地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应该不会再来。”   金凤姐仔细查看棠儿脸上的伤,絮絮叨叨带埋怨:“畜生,天杀的短命鬼,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也下得去手。”   半晌后,金凤姐让大家出去,深叹一口气,温言道:“丫头,你算争气,二百两一个茶围,好的时候一天三四拨客人,钱来得快我倒是很满意。撇开九爷不提,花家小爷替你赎了身,情况特殊,我也逼不得你留客住局。总让狼看着肉又吃不着到底不行,往后你估摸哪位客人失去耐心就留他打’干铺‘,我安排人伺候,这也是个法子。你瞒我找张超榨钱老爷的银子,这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话要说回来,你不能坏了听雨轩的规矩。”   金凤姐看棠儿哭得伤心,也不好再责备,安抚一番后离开。   再次睁开眼睛,整个人彻底清醒,屋内呈现一片蒙蒙浅色。   眼前的一切骤然换了模样,触手可及的一切都变得肮脏,肮脏的床榻,肮脏的锦被绣枕,肮脏爱钱的自己。棠儿蜷缩着抱紧双膝,痛苦和羞耻并游,心被禁锢于道德的邢架上接受拷问。   她亲眼目睹,体会过至极的贫困,即便现实那样残酷,依旧无法熄灭对于未来的希望。这身美好的皮囊之下,逃避厄运的倔强意志再一次现身,以鞭为祭,疯狂鞭笞胸膛内那颗尚存着廉耻的心。   最别扭在于难受却哭不出,因为路是自己选的,实在寻不出应该委屈的理由。于是,过往眼中尚能接受的一切浮华场景,仿若噬心妖魔般向她笼罩而来……   棠儿养了两日依然提不起精神,金凤姐担心她这样的状态会冷落钱贵这位衣食父母,脑筋一动,将钱贵拉到月娥房中,“对不住钱老爷,丫头受了风寒不便见客,你在月娥这儿吃酒听一回曲子,也不算白跑一趟。”   月娥乃天生尤物,风流场里的领袖,穿低领银红百褶裙,立时飞去一个媚眼,娇滴滴行下万福道:“钱老爷好。”   钱贵漆黑的眼与那双水汪汪的秋波撞了个相对,见她花娇月貌,身姿丰腴,胸口云碧一抹皎白如雪,心头弼弼乱跳。   丫鬟忙着奉茶,月娥面露担忧,轻扭出了门外,玉手对金凤姐一招。   金凤姐笑容满面地向钱贵告退,出门后小声道:“钱老爷有钱又大方,你可得伺候好了。”   月娥有所畏惧,扁起鲜红的唇,嘀咕一声:“棠儿那死丫头凶得很,若是知道我撬她墙角必要来闹,我打不过她。”   金凤姐微翻眼白,没好脸色地看着她,“这会子倒会装,你墙角还撬得少?有我罩着你,怕什么。”   听了这话,月娥得逞地腻腻一笑,高高兴兴回了房。   一室幽香,明烛熠熠。月娥见钱贵目不转睛地朝自己打量,佯羞诈臊地拉了他坐,让丫鬟拿来几只鸡缸杯,将酒斟满,“钱老爷,相识就是有缘,你我先干一杯。”   艳色当前,钱贵神昏心摇不能自持,笑着接过来就喝下肚,贴心地说:“我干了,你是女子,随意。”   月娥娇笑浅晕,眉目传情,又满上一杯双手捧过去,“钱老爷好酒量,难怪棠儿妹妹喜欢。喏,我替妹妹敬你一杯。”   此时此刻,钱贵眼睛都转不开了,心中哪里还有半点棠儿的影子,接了酒杯一饮而尽。   丫鬟不刻便端上一桌菜,手撕鸡、葱油白蟹、盐水鸭、烤羊腿、爆炒腰花、尖椒肚片、排骨海带、另有杂粮馒头等。   用完饭,钱贵的心绪约束了很多,任月娥怎么劝也不肯再喝,自矜一笑道:“月娥姑娘客气,我的酒已有八分,不能再吃了。”   月娥见他执意不肯,放出妩媚手段来,手指将本就低的领口再松一松,假意不高兴,娇嗔道:“我知道,钱老爷的心在妹妹身上,分毫瞧不上我这样的平平姿色,只是金妈妈交代,要我好生伺候,务必多敬你几杯。”   这话一出,钱贵感觉自己似乎不近人情,笑道:“月娥姑娘花容月貌,我是怕酒吃多了耽误事。”   月娥转嗔为笑,一双媚眼冶艳妖娆,身子朝前一倾,前襟内一派春光乍现,抬手就将酒往他嘴里灌。   一夜春风,称心如意。钱贵由月娥伺候穿衣,想起棠儿,心中带着几分内疚,匆匆吃完早饭,爽气给了月娥三千银票。   月娥娇语如莺,做贼似的将钱贵送走,摆动腰身扭上楼来,骤然与棠儿碰了个对面,乍毛变色,惊慌地说:“妹妹不能怪我,是金凤姐将他带去我屋里,丫鬟们都能作证。”   棠儿心情郁闷,完全没理解她是什么意思,眯眼逼视过去。   月娥做贼心虚,却极力狡辩:“你真不能怪我,钱老爷吃醉了,我好心照顾,谁知道他这么不老实,我力气小,哪里挣得过……”   棠儿的脸色反转为平淡,执汉玉坠儿檀香扇掩在鼻前,用不加掩饰的轻蔑眼神盯她一眼,向前一步。   月娥吓得往后退,棠儿唇角微扬,站定片刻便转身下楼。月娥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兀自狂跳,拍拍心口,脸上露出得胜的笑容。   云层又低又厚,晌午时分,豆大的雨点骤然砸落下来,街上的行人纷纷挤到老城隍庙前躲雨。   辰时在万利钱庄当学徒已有四年多,勤劳肯干,成了钱庄的得力伙计,东家赵宝林见他头脑灵活,特派他跑外场,负责收账。   收账是最能锻炼人的事,辰时眉清目朗,穿戴整齐,每天在街面上跑,寻人,送礼,催讨欠债,周边做生意的小贩都识得他。   天色晦暗,云缝里掣着一道明闪,闷雷轰隆,片刻后,大雨瓢泼而下。   雨水迷了眼,什么都看不清,一个妇人抱孩子在大雨中艰难奔跑。辰时冲进雨中用油伞挡着妇人和孩子,自己淋得浑身透湿,更多避雨的人记住了这个热心的年轻人。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街道,女子掀开窗帘,看见辰时,立刻命车夫停下马车。   车夫高喊一声,辰时俯身钻进马车,一看里面的人是冉竹,慌忙准备退出去。   冉竹相貌十分俏丽,桃腮杏脸,腰细娇小,问道:“这么大雨,你要去哪儿?”   马车已经动了,辰时只能老实地坐下来,双手扶着膝盖,低头道:“谢谢小姐,我回店里。”   冉竹上下打量着他,忽地发现湿衣贴着的胸膛前竟有肌肉,不禁心神一荡,“今年满十八了么?”   辰时面红耳赤,不敢看她,“回小姐,我方满十六。”   冉竹少小娇痴已惯,春透眉梢,绣花鞋朝他的腿伸过去,辰时脸庞僵硬,顿如开水烫过一般。   冉竹妩媚一笑,扑过去腻在他身前,鲜艳的唇朝那张青涩俊朗的脸凑过去。 第48章 醉花间 (23)   万利钱庄铺面大, 三间临街的大门与秦淮河照面相对,辰时见棠儿似乎等候多时,立刻迎上去, 小声问:“姐姐怎么来了?”   棠儿的心情依旧郁郁不畅, 蹙眉盯着脸红的他,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辰时一愕, 脸愈发红了,难为情地挠一挠后颈, 说谎道:“刚才帮人受到夸赞。”   棠儿最是了解这个弟弟,表情带着质疑,料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从袖口拿出怀表,“叫掌柜估个价钱, 若不合适,我要当在别家。”   辰时接过怀表, 惊讶地问:“姐,你还有这好东西啊?”   “别看了,去吧。”   每家钱庄几乎都同时经营着典当生意,朝奉从高高的当口伸出脑袋, 笑问:“有东西当?”   辰时憨憨一笑, “熟客,您给估个好价。”   职业习惯,朝奉接过金表先看客人,旋即将老花镜扶了扶, 反复细看当物, 摇头道:“这叫怀表,是洋人的东西, 外面是不是真金我瞧着不好说,价钱你得问东家。”   辰时小心接过怀表,快步走到棠儿面前,笑道:“姐,这稀罕物怪好看的,你也不缺钱,就别当了。”   棠儿抬目望向门外,“我的户头,现在存了多少?”   辰时轻声相告,棠儿不禁心潮起伏,这数字多吗?应该够用一辈子了吧?如果不够,究竟要多少才能满足?   喜悦之情总是短暂的,辰时想到她的处境,惆怅道:“姐,你有这么多钱,赶紧离开那里,我们回乡下买块地,过踏实日子。”   细思过往,有凄凉也有感慨,心火不灭,更多的是希望。棠儿并不回他,许久才道:“你天天在街上跑定认识一些房牙子,我要在桃叶渡买个宅院。”   “他们有定期聚会的地方,是在城东的一家茶馆,桃叶渡的河房价钱贵,你打算花多少银子?”   棠儿怔怔望着大雨中的街道,“一万两左右,宅子不必太大但一定要温馨精致。”   辰时心事重重,一脸担忧地说:“娘和大哥还不知道你的事,宅子一买就瞒不住了。”   这样的雨天,棠儿想起那个阴暗潮湿,弥散着腐败霉味的家,坦然道:“不瞒了,他们迟早会知道。”   日子归于平静,午前的听雨轩大门严闭,仿若这世间的婚嫁丧娶,离合悲欢,皆与这里无关。   奢靡还在继续,偶尔遇上豪客金主,刚开始都热情满满,只盼抱美人儿绣床共眠。棠儿小心应付,将诗词歌赋作得极好。有诗书文气束缚,客人虽意马心猿但怕难看,不敢轻易暴露出那点热切的小心思,只能一次次耐着性子,又一次次悻悻而去。   石头缝里抠不出几个大子儿,客人决定做哪个倌人必会先去打听,金凤姐深知筛选的重要,客人在于质量而非数量。相较之下,珠市的姑娘们就凄惨了许多,私藏钱财是杜绝的,多数姑娘泣血出卖青春,依旧被剥削得两手空空。每到酉时用过晚饭,由妈妈带领,打手监视,至大街上“遛弯”以求招徕客人。姑娘们浓妆艳抹,争娇斗艳,招摇过市,大街小巷,浪笑调情。遛完一圈返回,美曰“灯花”开始,若还拉不到生意,等待的将是一顿毒打。   酒过三巡,占绍辉火辣辣的目光如飞鸟的翅膀,不断在棠儿脸上扑闪。   这眼神太过熟悉,棠儿瞬间想起雷彬,完全控制不住紧张。   占绍辉借着醉意将她揽入怀中,笑道:“回回只能在梦里与你私会,你倒是明确给个说法,多少银子才能让我如愿?”   棠儿紧张无措,心中起栗,极力掩饰心虚,勉强笑道:“这事我做不得主,要看金凤姐的意思。”   占绍辉眉目间带着自来笑,显得十分和气,凑近了些,腾出一只手在她身前缓慢游走,“她说这事要你自愿,你说这事由她决定,你俩属同门,太极打得不错。”   这话明显有诈,金凤姐经验老道,绝不可能说出这番蠢话。棠儿的一张脸红透了,双手急忙按了胸口,“我恋你有钱有才,你这般急切倒让我心中难受了。”   占绍辉虽沉迷她美色,倒底心上明白,她完全没有半分温柔情态,无趣地松了手,“既说恋我,不能总这么干吊着吧?”   棠儿转开脸,垂目,委委曲曲道:“你在杭州捧姑娘半月砸下数万,怎到我这里就这样急?每每想到自己才情,容貌,样样比不上西湖边的那位,谁人懂我进退两难。”   那日酒吃多了,为了引她上钩将饼画得太大,一句便让她抓住把柄。占绍辉失悔不迭,面上并不改色,笑道:“原来你心中竟有这个疙瘩,钱我有的是,你如了我的愿,我自会让你如愿。”   棠儿推开他,微微一笑,“什么如不如愿的,我若只看中钱,想拿银子住局的大有人在。那日你在满屋人面前吹下海口,如今花了三万多银子就想住局,叫我如何拉得下这个脸面?我不过想求心里好受,盼你给我长一长面子罢了。”   再说下去已然无趣,占绍辉起身回望她一眼,金银利诱之下哪有冰山贞女,她不肯留只能说明甜头还没尝够。   见占绍辉拂衣要走,棠儿忙道:“偏屋有张榻,干干净净还没人用过,你酒劲正上头,要不将就一夜借个干铺?”   占绍辉点头答应,小翠上前领他过去休息,说是干铺金凤姐自有安排,专人伺候不在话下。   待他一离开,棠儿满脸笑意消失殆尽,紧绷的情绪瞬间松懈下来,天知道,强颜欢笑是件多累人的事。   “呜呜呜”,月黑风高,树影绰绰,四下一片静谧,偶尔传出林鹗音节短促,瘆人的长串叫声。   马蹄急踏,雷彬看见桥头立着一抹红衣,细看那身影缥缈绰然,陡地勒住缰绳,马儿一惊,前蹄高高腾起。   新月如钩,朦胧惨淡的月光洒落下来,气氛越显沉寂,嶙峋山石如虎踞狼蹲,令人感觉到一种神秘不安。   雷彬心生疑惑,手用力一撑翻下马鞍,“你是谁家女子,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   夜风拂过,掀起衣袖和长发,花无心转过身,兰花指向前一点,极柔的声音道:“我在等你。”   莫不是遇上艳鬼?雷彬心中兀自发毛,按住腰间冰冷的剑柄,看不真切却果断停下脚步。   花无心一笑,表情在夜色下显得格外诡异,恢复正常男声:“听说你是个色鬼,巧了,我是十八层地狱的索命差,你想怎么死?”   雷彬大吃一惊,骇出一头冷汗,急忙飞身上马,猛地挥动马鞭极速逃离。   花无心长袖一扬,倏地射出一枚暗器,雷彬尚未逃出多远,突然从马背上重重跌落下来。   非花轻功一跃,眸如寒星,行云流水般立在雷彬面前,手中的七尺长剑出鞘,整个剑身通体在月光下流灿出一片水银似的绚丽寒光。   雷彬摔得双腿麻痹,浑身直打哆嗦,慌忙求饶道:“两位好汉饶命,什么都好商量,我给你们银子。”   “谁要你的银子。”花无心冷冷一笑,对非花一个扬手示意,嫌脏地避到一边。   “嗤”,只见非花手中剑芒一闪,鲜血瞬间将地面染成黑色,雷彬睁着眼睛的人头已经滚落出去。   鲜血像绽放的花朵缓慢在地面晕染开,花无心将非花揽在臂弯,疑惑道:“你说,这种龌蹉之人的血还是不是红色?”   非花一脸平静,淡定拿绢布擦拭剑锋上的血迹,“我不知道。”   闻言,花无心不禁皱眉,“杀坏人这么好玩,你为什么不开心?”   非花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   花无心能感受到他的情绪,鼻尖贴近,非花的喉结动了一下,偏脸避开。   这么多年的亲密无间,这是他第一次拒绝,花无心气极了,惩罚地吻上他的唇,直至他变得温顺才罢休。   桃叶渡自古就是达官贵人和如皋富商的集中居住地,两岸青堂瓦舍,前门临街,后门接河,沿着内秦淮延伸。河房是金陵一大特色,马头墙,青砖小瓦,落花格窗,视野宽阔景色美不胜收,每年到江宁赶考的有钱举子都会租住这里。   宅子外墙上爬着碧油油的凌霄藤蔓,墙内是精致的江南园林,树木葱葱笼笼,曲折回廊直通对岸亭台水榭,清风拂过,荷叶漾动翻卷。   花园月洞门后有几间偏屋,院落整洁干净,长杆上晾着被褥衣裳,墙角一丛蔷薇开得正盛,馥郁芳香。   棠儿见娘亲将坛子里的咸菜一把一把取出来晾晒,忙上前帮忙搭到麻绳上。   顾清秋穿得朴素,眼睛发红,“你衣裳干净,去屋里歇着。”   棠儿鼻子一酸,目中雾气快速凝结,只片刻便模糊了视线。顾清秋强忍着眼泪,将菜晾好后抱起坛子,大步回了屋内。   芭蕉叶的影子映在书案上,辰耀手执书册坐在窗边,他丰神如玉,有种饱学的儒士气质。   棠儿强打起精神,勉强一笑道:“娘亲,桌上那包是天香楼的酱肘子,我这就过去了。”   厨房与客厅连通,墙角堆着柴火和一捆竹篾。顾清秋一边打水洗菜,一边应道:“好。”   辰耀看了棠儿一眼,将书搁下,几步过来,拿起酱肘子扔出门外。   棠儿终于控制不住情绪,眼中泪水走珠般滚落,哭道:“我怕了,不想再过以往那种苦日子。”   辰耀心中一痛,狠狠道:“我和娘不吃你用脏银子买的东西!”   他的话音刚落,顾清秋亦是揪心,泪水滚滚,难受得透不过气。   这个脏字无比扎心,棠儿哭得五官扭曲,“与其怨我,你为何不拿出本事考了功名,让我们脱离困境?”   辰耀的眼眶发红发热,两行清泪直落下来,“我站在考场的龙门下,面对你和辰时的鼓励,心想,此去不为国家,不为大义,只为你们。进考场握着笔,我想起父亲,心和手都在颤抖。他一生清廉自守,一芥不取,落了什么下场?”   顾清秋蹙额心痛,坐到土灶前的小兀子上,连连抹着眼泪。   辰耀双手捂着脸,一阵闷声哭泣后擦掉眼泪,对棠儿道:“为了省一份口粮,辰时早早出去当学徒,你去街上讨或者骗银子供我读书,你们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是有谁知道我想要什么?”   千头万绪,早已不知从何开始整理,棠儿直直回看着他的眼睛,生气地说:“所以你是故意落榜?”   “你们说我不争气也好,无用也好,我不会再进考场,明日便搬出去,让娘和辰时住到你的大宅子里。”   棠儿心中陡然一阵悲酸,汹涌的泪水无声迸出,气得质问:“你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   辰时回来,捡了酱肘子放到桌上,“大哥,你不能这么逼姐姐,你知道她有多难。”   辰耀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激动地指着香案上的牌位,颤腔对棠儿道:“李觅,我们李家虽已败落,好歹曾是诗礼之家,你对得起先祖和父亲吗?”   “管他对得起谁!”棠儿泪水涔涔,满脸倔强,“命是弱者自欺借口,运乃强者自勉谦词,谁也别跟饿着肚子的我讲什么礼义廉耻,班蔡曹娥!”   顾清秋痛彻心扉,将水瓢往地上一扔,“你们不许吵了。”   辰时的鼻翼微微翕动着,认真道:“娘,大哥,无论姐姐将来能不能嫁,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顾清秋心如刀割,喉间仿若堵着异物,呼吸都有难度,半晌才问:“棠儿,你老是交代,既然有了银子为什么还不肯离开那里?”   棠儿抹着眼泪,小声道:“娘亲,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此言一出,顾清秋心中痛楚难抑,“你自小就好强,定是生了贪心。”   辰时不禁插言:“姐,青鸢是盯着你的人对吗?”   “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事一时没有解决的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   班:指班昭,班固著《汉书》时卒,其妹班昭继续他的事业,写完了伟大著作《汉书》。   蔡:指四大才女之一的蔡文姬。   曹娥:东汉著名孝女,为寻找溺江而亡的父亲舍身投江。   求包养,求收藏 第49章 醉花间 (24)   到了端午做局的大日子, 三节里头免不了要去庙里拜一拜,求个吉利,金凤姐沐浴熏香, 匆匆将大家集中起来。   除了四月初八佛诞日, 端午也是最旺火的香堂盛日, 老城隍庙一带人流如织, 香火鼎盛,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小贩们天不亮就赶来, 搭着简易的小摊围街连绵起市形成庙会,扯嗓子卖力吆喝:“雄黄酒,麝香荷包嘞!”   “钟馗图,蒲艾,蒲剑蓬鞭, 避瘟驱邪……”   “粽子,嘉兴肉粽……”   踩高跷的人穿着戏服在拥挤的人群中缓行, 底下是蚌壳精,猪八戒,悟空嬉闹跳场。简易的戏台前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即使能挤在最前头也听不清台上究竟唱了什么, 人们就爱这过节的气氛,跟着瞎起哄就是喜庆高兴的。   姑娘们有说有笑,俨然成了一道惹人注目的风景线,原本挤在戏台前的人瞬间调转回头, 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金凤姐将这事看得很重, 姑娘们自然不敢怠慢,依次按心意捐了香火钱, 进正殿恭敬请三柱清香,闭目,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   金凤姐恭敬将香插入鼎内,双手合拢,细声念叨:“神明在上,保佑我身体健康,听雨轩的姑娘个个红颜永驻,人见人爱。”   原本老城隍庙没有供奉花蕊夫人,也不知是何人捐了一尊花蕊夫人神像,花蕊夫人是美和忠贞的代表,红楼姑娘终身无法与忠贞清白这些字眼划等,但心中最敬的却是这道神。   棠儿脂粉未施,素面素衣,虔诚跪在花蕊夫人神像前。曲不可争,直不可讼。绝对的男权世界,女子多是笼中囚鸟,男子的私有物品,或杀,或赠,或吃,都无不可。   美色总会成为争夺的目标或者借口,一旦出现冲突,前者便成了被推出来平息怨气的牺牲品,这世间的多数战争皆因掌权者的私欲而起。花蕊夫人有三,两位落了红颜祸水,身首异处的结局。她们因善良智慧与忠贞被奉为神,本身在亡国干政等天大的错处上占有多少比例?   出了庙堂,赏花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各红楼间虽无过多交集,但妈妈们都是认识的,金凤姐心情大好,热情与众人互捧寒暄好不得意。   “糖葫芦,卖糖葫芦哟!”小贩沙哑着嗓子沿街叫卖,肩头扛的稻草靶上山楂色泽鲜亮,裹了一层薄薄的糖衣,酸溜溜串在一起,像是亮晶晶的小红灯笼甚是好看。   棠儿由青鸢护着挤出人群,唤来小贩:“我要两支。”   “好嘞。”小贩高兴地伸手去抽糖葫芦签儿。   天气这样暖和,小贩的手虎口处裂着口子,红肉可见。棠儿一阵心酸,从钱袋内拿出两锭金元递过去,“这些我全买了。”   小贩一惊,不敢伸手,激动地说:“全部拿去也值不了一两银子,姑娘给铜子儿吧。”   棠儿将金元放到他手中,“不是给,你按这些钱的份,每日将糖葫芦送到听雨轩。”   小贩感激得热泪盈眶,连连点头答应。   人声嘈杂,姑娘们追逐嬉闹间已经挤了过来,人人抽一支糖葫芦吃得高兴。   金凤姐指一指姑娘们,好声好气道:“回去再吃,大街上吃东西多掉身价。”   棠儿大口嚼着,不刻便吐出果核,“吃完再回去。”   “就是,吃了再说。”杜若连连点头,两侧鬓角下,金累丝嵌珍珠葫芦长耳坠映得脖颈亮澄澄的。   “尽不带好头。”金凤姐忙从怀里抽出帕子替棠儿接着,又回头对姑娘们喊:“我可当你们是金枝玉叶,矜持点不要乱吐,拿帕子包好寻地方再扔。”   棠儿含着一整枚山楂,嘴角鼓起个大包儿,见金凤姐明显不如先前高兴,不禁问:“这是怎么了?”   金凤姐犹豫片刻,压低嗓门道:“先前我骂雷彬那瘟神不得好死,哪晓得他真死于非命。方才听潇玉楼的人说,白莲教日渐猖獗,雷彬办案途中被歹徒砍去首级。”   棠儿不敢相信,只觉口中的糖葫芦骤然变成了冰疙瘩,噤得齿关都打起颤来。   金凤姐伸手拍一拍棠儿的后背,“人各有命,他也算因公殉职,死得其所了。”   棠儿的思绪莫名混沌,心沉到了极处,直是落不到底。   听雨轩满堂结彩早早开了门,炮仗声声,香火供奉,自有一番热闹。   红楼讲究体面,除非离开江宁,几乎没有拍屁股就走的客人,每逢过节,老客人对相好过的姑娘多少会给些赏钱。门口张贴着大红榜,客人与姑娘先前就约好,显排场比阔气不在话下,摆花酒翻倍给钱,也叫做局。   金凤姐打扮得风韵十足,掠鬓扭腰,收银子打招呼,忙得不可开交。   棠儿妆容精致,发间簪着一只双莲金钗,执檀香扇慵懒地依在栏杆边,看着楼下热火朝天的场面,委实提不起半分兴致。   青鸢脚步轻快地跑上楼,笑吟吟道:“姑娘不必应酬,打赏遥遥领先。”   棠儿心如晓镜,这些都是大小官员暗里孝敬,听雨轩表面是一间红楼,背地里却为玄沣大肆收贿敛财。她移步回房,从福寿双全桃形盒里抓一把松子,无聊地摆玩,露出一个半笑不笑的表情,“一年三回,他们敢不送么?”   青鸢眼波一闪,轻笑道:“姑娘,我真羡慕你。”   棠儿心事沉沉,随手竟摆出了一个’玄‘字,蹙眉将松子抹乱,凝望青鸢片刻,“我有什么可羡慕,那些银子又进不了口袋。”   青鸢的眼睛有些发红,扶椅子坐下,“不只是银子,更是一份自在洒脱。”   棠儿不由苦笑,递一把松子给她,捡一粒剥仁儿放进嘴里,“男子出名,招来的是功名富贵,女子出名,只能是祸患随至。都是替九爷办事,没有自由哪来自在一说?无论你忠于谁,我都当你是姐妹,给你存着一份嫁妆。”   青鸢目光游移,又是好一阵犹豫后,低声说:“知道了。”   棠儿一边吃松子,故作漫不经心,“雷彬的事与你有关吗?”   青鸢剥着松子,一脸疑惑道:“他有什么事?”   到底这话多问了,棠儿只感觉心骤然就空了一般,整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过节总免不了酒桌上的应酬,入夜,打赏基本到位,姑娘们各自奔赴酒局,上门客少听雨轩显得清净。   钱贵被月娥哄得高兴,带着几个生意上的朋友过来,砸千两现银一口气摆了十个双台。   酒席中锦衣绣裙,琵琶乐声,月娥珠玉满头,莲步翩翩,使出最佳才艺费劲唱跳卖弄。钱贵喝多了,刚从净房出来就见一个绿裙楂髻的小丫鬟守在楼梯口,一见他,扭身就往楼上跑。   钱贵记得她是棠儿的丫鬟小翠,脸上多少生出几分歉疚,犹豫片刻后去了棠儿的屋。   棠儿俏生生立在书案前练字,回头,粲然一笑,搁下手中的笔,拂袖为他沏茶。   钱贵心中本是忐忑,见她面色寻常顿时宽慰不少,拿出厚厚一叠银票,“都说你当红,我倒没见有求你的达官贵人,女子终归要嫁,你有钱不要全贴给弟弟,自己多少要存几个。”   棠儿双眸清亮,嘴角微微上翘,轻声道:“我不要你的钱,年年上新茶,你记得给我带些就好。”   钱贵心中一阵感动,将银票放进她的妆台内,“那边还有应酬,我下回再来瞧你。”   棠儿颔首,送他出门后神色转而轻松,拉开抽屉,淡然数起银票来。   青鸢嘴一撇,含着气道:“姑娘,就这种人,还有月娥那嚣张的样,你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棠儿抬目凝着她,勉强一笑道:“发泄怨气是人的本能,没脾气才是本事,你没见他将几个钱都给了我?我才犯不着和月娥怄气,为个客人争得面红耳赤,那才叫人笑话。”   一轮半月在云层中缓慢穿行,月光朦胧,轻纱般覆在亭台水榭,花草修竹间。   杜若支开丫鬟,独自走过彩灯通亮的长廊,绕到园子的僻静之处,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忙回身去打那双不老实的手,气鼓鼓道:“死张超,大骗子,吓得我魂都快散了。”   张超死皮赖脸,一双贼溜溜的色眼看着杜若,像只小狗将鼻头探过去,“妹妹,你熏的什么香,真好闻。”   杜若一躲,皱眉捏了鼻子道:“什么人啊,这么臭。”   张超抬袖一闻,不禁委屈,“金妈妈不让人给我洗澡水,我身上有跳蚤,头上生了虱子。”   闻言,杜若嫌弃地避开更远。张超两眼放光,花言巧语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妹妹美若天仙,乃人间珠玉,你我缘分天定。”   一听这话,杜若怒目而视,生气地说:“死骗子,你害我还不够,少拿黄汤灌我。”   张超见她眼中含怒而有情,觍着脸道:“我也是逼不得已,当初入帮派只想混口饭吃,谁知一出事那帮人走得无影无踪。好妹妹,你我好歹有过鱼水欢情,大过节的,若能给我拿点荤肉吃食感激不尽。”   杜若见他十分可怜,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嘟着嘴道:“你等着。”   月亮钻出云缝,洒下一片清辉。趁杜若离开的间隙,张超脱得赤条条下到湖里将自己浑身上下洗个干净。   不一会儿,杜若拿油纸包着半只烧鹅回来,闻到香味,张超急得抓起就啃,狼吞虎咽,口里“咂咂”有声。   好了伤疤忘了疼,杜若被他的馋样逗得直笑,“饿死鬼投胎呐,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张超满脸是油,感觉一阵受屈,囫囵不清地申辩:“好妹妹,你都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简直不把我当人看,光让干活,好吃食一样不给。”   话音犹落,张超哽咽着流下眼泪。杜若顿时同情,带着几分娇蛮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自己活该,往后我给你偷偷拿吃的,别哭了。”   张超吃完烧鹅,嘴在袖子上胡乱一抹,从怀中拿出一本画册送给杜若。杜若不接,没好气道:“春宫册还是擦屁股纸,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张超嬉皮笑脸道:“好妹妹,这是绝版西厢记话本,有钱也买不着的好东西,你不要我可拿去讨好别人了。”   杜若半信半疑,扬手去夺,张超将手一收趁机拢她入怀,一张油嘴朝那香喷喷的脸上亲去。 第50章 醉花间 (25)   尚誉官居三品, 一脸严肃从不与倌人玩笑,因身体有恙不能多喝,但凡有重要的酒局便会来一道官条子。棠儿知道他为人正直, 故而乐意应酬。   戌时已过, 看来不会接到局票了, 棠儿想着许久没见过花无心, 心中念得紧。于是,这为满腹相思的妓, 踌躇再踌躇,终于决定去见见那位思慕许久的’枕衾恩人‘,一解相思之苦。   喜气洋洋的万年欢,台上正上演跳加官的开场式。花儿般美好的年纪,粉扑扑的脸, 小水仙坐最前边,笑脸帮胡爵爷嗑瓜子。她束着最时兴的发髻, 珠钗步摇奢侈精巧,衣裳是最好的绸缎,肤似白雪腻脂,脖颈上佩戴金螭璎珞圈, 凤眼弯月眉, 鼻下的樱桃小嘴含嗔带笑。   这样的热闹下,棠儿静静看着小水仙,眼神中充满怜惜。   小水仙扭头,发间的蝴蝶簪金光灿灿, 对棠儿露出一抹笑中带刺的神情, 两片唇鲜红欲滴。   油彩重妆的旦角满头璀璨,虽是男儿身相貌却妩媚至极, 手执拂尘,《孽海记》缓缓开唱:“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漫长半个时辰后,棠儿感觉乏味,鼓起勇气去了后台。   铜锣,掌声,喧闹声不断,大箱子,戏衣,冠面,乱七八糟的道具摆得几乎无法插足。   花无心青衣打扮,浓妆坐在铜镜前,将小生扮相的非花抱在怀中,亲密贴面,轻声细语正说着什么。   棠儿怔住了,睫毛微微一颤,心怦怦跳得又急又痛。   花无心见了她,扶非花坐好,淡定立身,微笑道:“棠儿,好久不见。”   早该想到他们亲密非同,棠儿感到无比别扭,转身准备逃离,一只亮闪闪的珠钗飞过来,至鬓发而过,“铮”地钉在门框上。   乐声,锣鼓声骤然銛噪,非花疾步而过,仿若根本令人听不见脚步声。   这世间的任何感情都应该被尊重,棠儿强制镇定,心中却无比委屈,“是你杀了雷彬?”   花无心未置可否,一双眸子依旧清澈,带着笑道:“怎么,你怕我?”   棠儿只感觉后背生出一股寒意,深吸一口气稍作缓解,泪水却不争气地滑落下来,“你不再是那个我信任的花无心。”   花无心无法控制情绪,目光骤然冷冽,“我能将你的表现定为,你在意我的感情问题吗?”   棠儿转身看着他,自嘲地反问:“我是你的谁,有什么资格在意?”   花无心脸色一变,突然捏住棠儿的下巴,霸道的吻狠狠夺去她的呼吸。强烈的厌恶感瞬间爆发,棠儿伸手去推,无奈他的力道大得惊人,越挣扎那吻越深。   陌生的情愫渗入四肢百骸,唇瓣间的甜美令花无心全身一麻,心猛地一动,贪心想要尝到更多,柔韧的舌企图抵开她的齿。   棠儿被他禁锢在怀中无法挣脱,泪水如珠子般落下来,狠心咬上他的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口腔,花无心吃痛地皱眉,恢复理智将她松开。   棠儿仓皇逃出去,如同一直惊慌失措的鹿,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忽略,淡忘花无心这个性情乖僻,如同鬼魅般的人。   一轮残阳逐渐西沉,入夜后的秦淮河一如既往,华灯高悬,声色迷离,烟花不谢。   花无心来了,罕见没有带着非花,穿一身白衣,整个人秀若可餐,清如浣雪,更如不食人间烟火者。   骤然相见,棠儿心中生出万般苦楚,敛眉如烟,似有许多悲辛无法言说。   烛光下,花无心轩朗飘逸,眸子近乎明澈,茫然地说:“棠儿,我默默关注,想见你笑的样子,想了很久。”   棠儿脸颊飞起两片淡红,发髻中仅簪着一支珍珠花钗,肤色本就白皙,穿一袭素白裙装气质更显纯净。垂目,上下眼睫紧密交错在一起,心酸地说:“我不想见你。”   他心中似煎着一团火,努力隐忍着,拿出大叠银票放在桌上,“有钱了,你能笑一笑么?”   棠儿望向他,目中瞬间凝满泪水,她尚存廉耻之心,不畏冷言羞辱,却接受不了他也拿钱要求自己回以笑颜。   花无心见她流泪,心中亦是难受,“你哭起来一点也不美,这里都是千两龙头银票,你数数,兴许会高兴起来。”   强烈的屈辱感令棠儿明白了缘由,她从开始就存着一份期待,奢望能拥有他。试想,这样完美的男子,如同这世间最昂贵的珠宝,华丽璀璨的外表,不菲的身价标签,没有一个女子能拒绝虚荣,不想据为己有。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在花无心脑海中撕扯,靠近,将娇小的她包裹在臂弯中,低声道:“我的心很乱,不再如以往那样开心,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棠儿笑了,眼中饱含泪水。钱财是把双刃剑,满足人们生存需要的同时也会令某些美好发霉变味。绝大多数人免不了受利益驱使,这种特殊而强大的力量能轻易剥落一个女子廉价的外衣,使她透明曝光在阳光下,并且公正地以妥协程度区分廉耻,将贪婪的人圈定在污浊的图版上。无论她是否具备智慧或者伶牙利齿,因自身底气不足,所有的辩护皆是抱赃叫屈,苍白无力!   天空昏昏不明,街道两旁彩绸摇曳,各红楼间连绵的大红灯笼不曾熄灭。   花无心靠坐在马车里,内心积压着多重矛盾,这感觉并不好,最初的美感早已消失殆尽。他想要那个答案,可无法忍受她在钱财面前表现出的屈服,她满脸泪水,紧张得瑟瑟发抖,不愿意却乖顺地任由亲吻。   花无心感觉烦恼,甚至能想象她在别的男子面前也是如此卑微,任凭索取。他替她赎身,可她似乎自乐于此,根本没想过离开那个繁华粉饰下的藏污纳垢之地。   各种对立的力量激烈冲突,花无心一向善于逃避,不爱烦心无法理顺的事,更不知道如何与她继续相处。有关于情,他很早以前便翻阅过这种书籍,书里的女子皆有着绝佳的才貌,情真而慧,身净心明。   烛光昏黄的夜晚,蓦然发现一本被人匿藏的书,比武功秘籍还令人感兴趣。辗转阅览,专属于年轻人的浮躁,华美的字眼一目十行,只寻着不雅的片段细细品阅。   看过了,乏味了,甚至厌恶了,直至翻阅戏本,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俗套的故事,离奇的爱情。相遇、心动、深情、嫉妒、思念、折磨、爱而不得,一字一词令他沦陷,沉溺在缠绵悱恻的字里行间。   花无心喜欢上了戏剧,感受着剧中大起大落的人生,起起伏伏的爱恨纠葛,这些刺激和痛苦中自然存在令人甘之如饴的快乐。当发现自己的领悟能力超越了台上的旦角,他以勇敢的姿态迎接了上天给予的恩赐。他成了台上的她们,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子,默默承受背弃或者伤害,痴心不悔,情深不移。   车速减缓,闹哄哄的早市人声嘈杂,小贩费力吆喝:“下水,卤下水,一斤多给嘞……”   “猪头肉,好吃的猪头肉……”   “豆花,豆腐脑喽……”   撩开窗帘,熹微的光印上花无心异常俊美的面孔,那双眸子清亮至极,如同半透的琥珀。   下一秒,花无心闻到并不熟悉的异味,赫然发现人们竟是灰头土面,仿若行尸走肉,有甚者光脚赤膊,脸上的表情只有木讷。仿若半醒,他心中泛起惊涛骇浪,慌忙令车夫改道而逃。   室内逐渐明亮,光线越过书桌缓缓向柜子蔓延,将暗处一寸一寸照亮。   阳光刺痛了棠儿干涩的眼睛,昨晚,她娇小的身子被他覆盖,紧张的同时完全止不住泪水,只能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他付出了足够多的钱财,理应得到回报。   花无心冲动解开她的衣裳,可明显并不满意,脸上再次出现了那种看穿,苦笑劝慰:“别怕,让我抱抱你。”   他从背后抱她入怀,她无法曲意逢迎,心似油煎水沸,爆发出强烈的自卑感……   梳妆、早饭,练字,棠儿细细擦拭案上的墨砚,手无故一松,墨汁磕了满地。   小翠忙蹲身拿抹布收拾,棠儿退开几步恹恹坐在椅子上,墨香逐渐散去,窗台一盆栀子,花瓣洁白,芬芳馥郁。   金钗饰物“窸窸”轻响,知忆,月娥和小蝶打珠帘进来。月娥见棠儿脖颈处的红痕,一脸媚笑,表情半讽半玩笑道:“看来花无心有两下子,将妹妹折腾坏了。”   知忆肤色好,穿青色绣枝梅纹长裙显得愈发俏丽,忙岔开话题:“好些了么?”   棠儿颔首,红着脸招呼大家坐,“可能是着凉,头还疼。”   月娥媚眼横波,表情明显嫉妒,“你是不知道锦香居现在的生意多好,先前谁都以为花无心不近女色,这下有姿色的姑娘都去看戏,堵门,献殷勤。花无心相貌英俊,十个钱贵也抵不过他有钱,被他捧着,妹妹做梦都该笑醒了。”   小蝶妆容素雅,亦是带着几分眼红,笑道:“别说倌人只红一阵,就算我们能做一辈子,还不如你做他一户客人。”   月娥拿甜橘来吃,媚眼含笑,吐核的动作风情万种,斜睃棠儿一眼,“肥水不流外人田,哪天花无心留不住了,赶紧把我们都叫上,这种金主莫被别家姑娘抢去。”   小蝶忍不住笑,纤手拿出帕子,指间的红宝石戒指光束耀眼,“跳槽也瞧不上咱们,就花无心的长相,即使不花钱,愿意倒贴的大有人在。应着金凤姐的话,棠儿是祖坟冒青烟,撞了大运。”   一片笑语中,棠儿的面色死沉,至胸膛到喉咙,翻滚着不可名状的苦涩。   月娥黛眉微竖,一脸嫉妒地说:“钱贵回福州了,不说花无心,就胡爵爷这种人叫我碰上,定叫他老人家使劲掏银子。”   小蝶“噗”地喷出一口茶,慌忙用帕子擦,“胡爵爷若捧了你,恐怕老命都得丢在榻上。”   知忆有些沉不住气,长叹一声道:“我半年没进账,打几个茶围,再下去脂粉都买不起了。”   小蝶笑得耳垂上一对金镶珍珠耳环来回晃动,“真想嫁了换个活法,有钱是第一条,太老太丑又不行。小门小户瞧不上,大户规矩多,找人赎身真难。”   月娥从瓷碟中抓了杏脯塞进嘴里,高鼓着腮帮子,话语有些含糊,“我没想过从良,不惹那麻烦。”   棠儿露出僵硬的笑,轻声道:“客人哪指望得上,自己赎身才是出路。”   此言一出,大家的目光都定在棠儿脸上。小蝶俊眼含嗔,酸溜溜地说:“妹妹这话硬气,我们相貌不够美,脑子也不好使,怎能跟你比。”   棠儿珉嘴,一颗心骤然沉到极处,再无半分挣扎的力气。   月娥无所谓道:“赎身有什么好,我们哪个花银子有数,受得了半分管束?柴米油盐,做饭洗衣,我是受不得那种苦。掉进污水里的豆腐,捞出来洗一洗就干净,能下锅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我们还不如就当这世间最艳的花儿,尽情享受荣华,到了枯萎凋谢之时将心放宽,一辈子也值了。”   此言一出,小蝶不由嘲笑:“你还真不怕臊,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凭你有薛涛才情,樊素韵调,人老色衰谁肯照顾生意?趁着妙龄不去从良,年华老去回过念头有谁肯要?出了听雨轩,慢慢落到珠市被人糟蹋,最后只能去南市当个暗门子。临了染上一身脏病,遭人唾弃病死街头,那才叫凄凉。”   月娥不屑地吐了吐舌尖,“病死街头怎么了,尸首总有人埋,早死投个好人家落个干净,指不定和那埋我的人有一世好姻缘呢。”   小蝶仔细打量她,笑一笑道:“你倒是想得开,我现在真后悔,好捞钱的时候没多存些。倌人赎身,为了面子多少自己也掏几个,说来说去还是棠儿运气好。”   棠儿心中不是滋味,思想贫瘠似乎能限制人的眼界,如同乞丐永远看不见富人,只会嫉妒比自己讨饭多的乞丐。   知忆犹豫片刻,忍不住问:“照说你早就是他的人,为何没有离开这里?”   月娥见棠儿蹙眉不语,音调高了些,“棠儿是我们听雨轩的第一个花魁,怎么也能红个三五年,万一遇到比花无心更大的金主也尚未可知。”   棠儿见这股酸风醋气始终不减,缓缓扬唇,话中带着自嘲:“月娥这话好,做人一定要眼光长远,谁能保证下个客人不会更有钱。” 第51章 醉花间 (26)   红彤彤的落日下沉, 若血一样斑斓,浓色绝艳的晚霞如水中涟漪,层层漾漾铺在天际, 好似一副唯美的织锦画卷。   出了丽园街向右有座红柱乌瓦的重檐八角亭,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独坐在那里, 斜阳照进岑寂的亭子内, 将她消瘦的身影投得老长。   马车行得很慢,棠儿看见那个孤伶伶的人, 不免好奇:“那老婆婆是谁?”   知忆看了窗外,微笑道:“她是秦淮河最老的妓,这里的人叫她落盈姑娘。生作万者妻,死为无夫鬼,她还在等那个负心的人。”   闻言, 棠儿心潮起伏,幽幽地问:“她一直在这里吗?”   知忆心中一酸, 点头道:“起先很多人对她表示同情,她只说那人会回来,就这样痴痴的等,一等就是四十多年。”   黄昏笼罩下来, 暮色逐渐被黑暗吞噬, 天空仿若浸透于骤然化开的浓墨中,伤感也跟着纷涌而至。   四十多年,生命中的一万五千多个日夜,这份执着需要一颗怎样坚定的心?   华灯初上, 男欢女爱, 这是一场身心的双重狂欢。堕入乐籍的姑娘终是财富拥有者的足下之泥,掌中玩物, 本是钱货两讫的买卖,这份交易又怎能以心相赠?   自诩风流者不惜千金,雪肤玉肌者乐此不疲。巧布机关,情网暗结,究竟是谁应了谁的劫,而谁又入了谁的网?   地面印着道道帘影,采莲站在椅子上用湿抹布擦洗湘洲门帘,棠儿拿檀香扇挡在头顶进了知忆的房。   知忆眉锁春山,正与人并坐家常。她身边的姑娘年约十四五岁,穿一件湖色上衣,衬蜜色春纱裤,低头敛手,闷在那里绞弄衣角儿。   知忆起身招呼棠儿,长长一声叹气,温声道:“这是我妹妹知夏,知夏,见过棠儿姐姐。”   知夏显得胆怯,抬起肤色极白的脸,姿容算不上绝佳却静美如一现难见的昙花,行个万福,低声道:“棠儿姐姐好。”   棠儿心中生出阵阵悲凉,拉知忆去里屋,语气黯然地说:“是我忽略了你,听雨轩再好也是火坑,你怎能将妹妹带来?”   知忆满脸羞愧,两行泪珠扑籁籁而下,一字一句含着无限酸楚,迸着心底血泪:“知夏被许鹏程买去,早已失了清白。温泉山庄压榨得厉害,我拿钱替她赎身,索性跟着金凤姐,好歹能存些银子。”   棠儿不能追问端底,只感心酸难禁:贫困清寒下,亲情显得如此脆弱,女儿受不到家庭呵护,甚至成了换生存和汤粥的筹码。   知忆鼻子一痛,抽泣道:“我们的镇子被许鹏程和秦老爷所买,知夏身子脏了嫁不出去,除了这里无处容身。她并不识字,没有才情客人做不长久,金凤姐让我瞒着,找好客人作假卖个清倌。”   言至于此,棠儿不好干预她的家事,一股寒意直浸全身。   娘姨来唤,说胡爵爷来了。棠儿嘴角一沉,拧起裙角就往楼下走,她受够了,不想再当提线木偶,一天也待不下去。   金凤姐原本希望胡爵爷做小水仙的生意,可老人家偏偏要向棠儿卖好,慌忙追出去,恰好在楼梯口遇到,一把抓了胡爵爷的袖子,笑脸道:“不许走。”   胡爵爷空等了三刻时辰,气呼呼将袖子一甩,“我还有事,没功夫耽搁。”   金凤姐忙挥动起手中的纱扇,盼着能把这财神爷的火气灭一灭,“再忙也得吃饭不是,小厨房有菜,您吃了再去。”   胡爵爷板着脸,态度明显没有方才坚决。金凤姐满脸堆笑,连笑带哄将他拉进小水仙的绣房,娘姨一个提示,小水仙忙上前敬瓜子。   金凤姐让丫鬟娘姨出去,好言对胡爵爷道:“我知道您瞧上棠儿那丫头,倌人不能只巴结一户客人,客人也不见得只捧一个倌人,花家小爷只住过两回局,但在她身上已经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您想住丫头的局,不舍十万以上恐怕不成。”   胡爵爷当然相信花家次子有这个财力,碍于面子,不快道:“怎么,你看我胡某人拿不起这钱?”   金凤姐绞个温手巾拿给小水仙,叫她给胡爵爷擦面,笑脸盈盈地说:“谁都知道您钱多,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捧谁我不拿钱?我这么真心实意,无非不敢在您面前玩心思,拿手段而已。”   这一席说话得宛转圆融,有情有理,又给足了胡爵爷面子台阶,胡爵爷顿时气消大半。   丫鬟打起帘子,片刻便上了满桌菜,金凤姐坐到一旁伺候布菜,小水仙亦是伶俐地斟酒。   眼看胡爵爷不肯拿箸,金凤姐一个眼色示意,小水仙很快会意,端酒杯含着一口酒,双手捧了胡爵爷的老脸。胡爵爷见她羞怯,憨态可掬,不客气朝那樱桃小嘴啜去。   棠儿出局而归,方上楼却见占绍辉匆匆打帘子出来,进屋看着脸色发红的知忆,已然猜出大致。   古色古香的梨花木案亮光润泽,薄纱窗帘随风轻舞,带入满室清新水气。   “棠儿,我……”知忆一脸内疚,有丫鬟们在场知道瞒不下去,只说半句即又咽住。   棠儿小心照顾她的情绪,委婉地说:“没关系,他肯为你花银子就好。”   知忆欲语又止,一阵犹豫过后,蹙眉道:“他说娶我,我不想等了。”   棠儿略一回想,几次茶围都有知忆相陪,并未发现两人暗中传情,认真道:“占绍辉是脂粉丛中的老手,他之所以这么快转心于你,一定是打听到我不留住局的事,正在及时止损。你想,他游戏风月场,家中为何只有一妻?不添妾氏的可能只有两种,一是岳丈家底硬,他暂且不敢,二是过于精明。”   仿若一盆兜头雪水倾倒而下,知忆浑身发凉,又羞愧又难受,语气悲辛地说:“棠儿,这些我能想到,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弟弟刚成亲,聘礼买屋欠下大堆债。你正当红,无法理解别人的难处,我做清倌人一年,浑倌人三年有余,此时此刻,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五百两银子。知夏整日埋头和采莲一起做事,完全没有巴结客人的心思,照这样下去,我能赎身的可能微乎其微。我想让占绍辉替我还清欠债,跟了他多少要几个银子,若他家正室欺得厉害,慢慢寻机会跟他闹,烦他打发我回来。”   棠儿明白这叫“淴浴”,是一种变相洗清债款的方式,语气放缓,真诚地说:“此法绝不可行,先不提占绍辉有多精明,听雨轩的客大多是闯南走北的富商,哪有几个真草包?妾通买卖,即便不想要是可赠可卖的,与其赶你回来,占绍辉还不如将你送人来得简单。直隶路远,若有事连个帮衬都没有,这样,我先拿一万给你应急。”   这番话令知忆冰霜罩面,她心中一凉,拒绝道:“我不要你的钱。”   银幕般的雨丝在微风中飘荡,知忆裙裾带风,经过小蝶的房门,只听小蝶呜呜咽咽哭起来:“娶我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   被烟呛过,咳嗽后的男声:“还能不能让我安生一天了?饭得一口一口吃,我不想坍你的台,可你老是逼问,我的耳朵都起了茧。”   “没良心。”   “小心肝,你先听我说。这么多年我见的倌人太多,个个与我山盟海誓,甜蜜蜜的话一串连着一串,动不动要死要活。先前我还当真,银子使下大笔愣是一个没娶到,临了,这个说妈妈不肯,那个说银子没到位。冤枉花下无数瘟钱才晓得,她们说要嫁并无半分真心。你若一心要嫁我,那我们约好,你安安心心再伺候我两年,到时候我保证风风光光迎你进门。”   屋内,小蝶与单松友经过一番口舌之争,努力把眼睛挤一挤,觉得又能流下几滴泪来,撒娇地腻入他怀里。   脂粉香熏得单松友心痒难耐,温声道:“我把你当自己人,话说得太直,好了,你别哭,明日给你买金怎么样?”   小蝶心中略感好受,横眸一撩,眉眼间风情流荡,红唇却是冷冰冰向下一撇,“你们男子铁心肠,不要说两心相得,就是石头放被窝里也捂热了。客人虽多,我唯对你情有独钟,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这话单松友早听过多少遍了,将水烟筒一搁,耐着性子道:“好了,明日还要去金店,眼睛哭肿了多难看。”   这家伙比猴还精,小蝶只得下了这台阶,细想明日如何宰他一笔,抬手放下银钩上的帷幔。   良宵一度,昏灯自灭,郎情妾意,一时温存无限。   香梦沉酣,榻乱幔斜。丫鬟进来伺候梳洗,单松友和小蝶如胶似漆,温存浃洽,吃着早饭,有一搭没一搭调情说笑。   大厅内坐着几拨打茶围的客,小蝶眉弯秋月,对月娥打一个眼神暗号,照面而过。月娥一身罗绮,金摇玉响,快步走进园子,乘马车出侧门直奔福好金店。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马车出了丽园街,小蝶偎在单松友怀中,撒娇道:“去南大街福好金店。”   单松友心里透亮,知道她要敲自己竹杠,笑道:“我有熟人开金店,他那里的首饰精巧,都是最时兴的物件。”   闻言,小蝶变了脸色,直起身子坐好,噘嘴道:“就去那家,我上回瞧上个镯子,一直没钱买呢。”   见她生气,单松友爽快一笑道:“听你的,千金难买你高兴。”   伙计热情奉茶,刘永福满脸笑容迎过来,捧上一个绒面托盘,里头是好几只闪亮的金镶宝石镯子。单松友拿起一只绕金宝石镯,懒腔说道:“这些都是去年时兴的东西。”   刘永福忙赔笑道:“全江宁的好师傅就那几个,镯子花样翻新,款式的确差不多。”   单松友抓起小蝶十指如葱般的玉手,笑道:“好宝贝,你的手指生得好,戴戒指好看。”   刘永福一听,端来另一只托盘,里面的戒指有十数枚,金镶翡翠的,素银的,鎏金掐丝的,纯金刻花的。   见他早有防备,小蝶受了个老大没趣,一张脸明显不悦,干脆地说:“你帮我挑。”   单松友装傻不去看她,拿起一枚耀眼争光的金镶翡翠戒指,“这枚和我手上戴的很像,正好配成一对。”   他正想为小蝶试戴,小蝶却正眼儿也不瞧,将拳头一握,冷脸道:“不用试了,付钱走人。”   刘永福见男客着实小气,笑脸道:“这戒指价钱便宜,原本三百两,给二位打个折二百九十两,您付现银还是银票?”   就这还二百九十两,单松友早已清楚这里的门道,爽快地说:“银票。”   满心欢喜地出门买金,就得了个破戒指。小蝶只觉得比吃了绿头苍蝇还恶心,一张俏脸拉得老长,万分怨气只能憋在心里。 第52章 醉花间 (27)   棠儿松绾青丝, 云髻蓬松,耳侧簪一支绿宝石流苏短步摇,手执蝶恋花纱扇, 穿一套碧色裙装, 亭亭玉立, 明媚若春点海棠。   单松友白痴似的望着小步近前的人, 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不容易回过神,全身骨头都轻了几斤,涎着脸上前招呼道:“早。”   棠儿执扇遮面,眸光若水盈盈流动,半透的纱扇下, 小嘴儿俏皮一笑,“现在是巳正三刻, 还早什么?”   单松友微感窘迫,见美人儿笑,脸上褶子瞬间绽开,神情依旧痴痴如醉。   小蝶早看出单松友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气得抬脚要走。棠儿一笑, 拉了她的衣袖,“我想随便看看,姐姐陪我可好?”   小蝶立时领会其意,高兴挽了棠儿的手臂重新回到店内。   单松友见棠儿皓腕空空, 一脸巴结, 笑道:“赶好不如赶巧,我送棠儿姑娘一只金镯吧。”   此言一出, 小蝶简直快气炸了。棠儿手中拿着如意扣,转眸一望,端着玉容之貌神情却冷似秋霜,“金镯子俗气,要戴自然是戴玉镯。”   单松友大方坐到柜台前,朗声对刘永福道:“把你们这里最好的玉镯拿给姑娘看。”   刘永福应声,立刻找出钥匙打开柜子的铜锁,端来两个托盘。   棠儿挑了只品相好的玉镯,举高,眯眼对光仔细鉴赏,目光不刻从镯子上移开,定在单松友脸上,“我瞧着是好东西,你看看?”   她一颦一笑间动人心神,单松友被她迷得七荤八素,接过来一看,果真通透无暇,肯定地说:“质地品相上乘,是个好镯子。”   棠儿从他手里夺过玉镯戴入手腕,注目端详,生出万般喜爱,对刘永福问:“这个多少钱?”   “姑娘真有眼光,这是我们店最好的镯子,二千八,东西好价钱一分不能少。”   棠儿微微叹了口气,将镯子取下来放回托盘中,“太贵,我可买不起。”   单松友拿起镯子,“黄金有价玉无价,这点钱算什么贵。”   小蝶被冷落本就生气,见单松友骤然就变得瘟头瘟脑,更是气得不行,只差没有当面撕破脸皮了。   棠儿眯眼一笑,任单松友攥着小手戴上镯子,抬手再次看了看,摇头道:“镯子太大,我戴好像不合适。”   她说完,轻松取下镯子戴到小蝶腕上,嫣然一笑道:“原来这镯子就该是姐姐的,大小正好。”   单松友本已做好被她们同时敲竹杠的准备,见棠儿没有讨要镯子的意思,再看小蝶气鼓鼓又转笑的脸,只得付钱,佯笑而罢。   丫鬟们端茶,小蝶熟练点烟伺候,单松友口袋空空叫妈妈记账,在大厅里打个茶围,抽完烟以有事借口离开。   想起单松友先前的表现,小蝶絮絮不休,尔后对棠儿道:“这家伙抠门到家了,真烦。”   月娥已经回来,一屁股就挤到小蝶身边坐,小蝶被蜇到肩膀上的伤处,疼得伸手来护,“呲”地咬紧腮帮子。   棠儿见状,不禁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小蝶小心翼翼解开肩头的衣裳,手臂上一片血红,赫然是刚烫的新印子,撇嘴道:“什么狗屁’联情右愿‘,单松友那死鬼皮厚一点没反应,我倒是痛死了。”   棠儿这才想起金凤姐说的以香烫臂和各种路数,心中着实复杂,有哭笑不得之感。   “这有什么,就你皮娇肉贵。”月娥笑脸盈盈,满头珠玉轻晃,递给小蝶数张银票,“这里是一千一百两,老规矩,零头归我。”   小蝶斜下肩膀,拢衣裳的动作极轻,身子向后一靠,心满意足地接了银票,“若不是你俩,我这疤白灸了,要被单松友气死。”   棠儿抿嘴笑道:“我感觉他不算有钱,你得哄一哄,不然他那心铁定还是凉的。”   小蝶懒懒地歪在软榻上,一手拿金剔牙杖剔牙,一手稍稍遮挡,“能捞一点是一点,单松友开粮行钱不好挣。他平素是个捉蝌蚪烹汤,鹭鸶腿上割股,甲虫背上刮漆的狠角色,凭良心,待我算是过得去。你们不知道他有多烦,每晚能来两次,跟喂不饱似的。”   闻言,月娥顿时来了兴致,媚眼灼灼生光,“一晚两次,你可别吹牛。”   小蝶身子向她一歪,喷地一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人不可貌相,别看他瘦得像只猴儿,一到榻上精神好着呢。”   天空阴沉,袅袅霾雾将整个秦淮河氤氲在一片朦胧中,一老一少静静坐在亭子里,谁也没有轻易打破这份并不违和的宁静。   这位年约七旬的落盈姑娘上着浓妆,连脖子和耳朵都是苍白的,白发间一朵大红月季与唇脂的颜色相呼应。她神色静泊,穿着老旧的玉色缎裙,脖颈满是皱纹,端正的坐姿显得优雅,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指间有一枚祖母绿戒指。   棠儿同她目光一致,木然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相对于落盈,这份期盼早已成了自然,带给自身的更是一种平静。   许久后,落盈从袖口拿出一只精巧的白瓷鼻烟瓶,小心倒出一小撮鼻烟在虎口处,低头靠近,似贴非贴轻缓吸入鼻腔。   棠儿伸手背过去,清新的薄荷香,吸力稍过,立时被呛出眼泪。   落盈抿嘴一笑,脸上的厚粉随着皱纹清晰裂开,水粉是她自己调制故而不细,这份持久的苍白,仿若可以保持到天荒地老。   终是落盈先开口:“这里的人面上忽略我,可我相信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   棠儿颔首,像是熟识了几十年的老友。   “人们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你愿意坐在我身边。”   棠儿微微一笑,目光定在远处,“我存着最大的私心,想知道他何时能回来。”   落盈双手合拢放在膝盖间,尽量挺直腰身,脸上露出自信的笑,“那年春闱,他的名字位列正榜第五,去北京前承诺封官拜职后接我。他向来含蓄,过往的承诺无一没有兑现,一定是没有勇气站在我面前。”   棠儿笑了,目中隐隐带着泪光。人心是这世间最无情健忘的东西,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霍小玉含恨而终,一代才女鱼玄机妒杀婢女,她们拥有爱情时灿烂夺目,失去爱情后光华褪尽。明灯易灭,恩宠难固,女子最好的姿态必是不受困于感情。   落盈的眼皮耷拉下垂,瞳仁中含着点点亮光,脸上刻着岁月,更储着一段缠绵悱恻的往事,“至他走后,我依旧出卖身体,但他们不能吻我的唇。我怨过,甚至恨他,现在想起只有幸福。我感激他相赠一片情意,令我此生无憾,卖笑卖身之举不那么难堪。”   棠儿心酸难禁,轻声问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落盈低头看着手上的戒指,喃喃说道:“这枚戒指是他所赠,困难的时候我想过拿去换钱,可我不能那样做。我的身体大不如前,早已无人肯留过夜,我需要一些银子。”   棠儿从怀中拿出钱袋,里面只有五张百两银票,将发髻中的金钗和腕上的镯子取下来一并交给她。   落盈开心得像个孩子,望一眼街对面,双目眯成两道细缝,“很久没看见这么多银子,我的一口牙还在,要去吃顿好的。”   她患腿疾,步履蹒跚,佝偻的身影渐渐融入薄雾中,直至淡得不再真切。   回到听雨轩,棠儿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拈起墨锭,一颗心似同那墨一起沙沙刮动,凝神下笔:两生欢,一念成悦,心有繁花,处处似锦。两分别,一念成痴,心寄天涯,寸寸相思。   听闻花无心不堪烦扰,悄然离开江宁,棠儿再次踏入锦香居的大门。   仰首而望,万里无云,碧空湛蓝,仿若一潭深幽静水,能吸人魂魄或让人溺毙其中一般。   偌大的院子一片冷清,树影在红木戏台间晃动,闭目,过往的一切骤然回到脑海……   灯笼艳红,乐声阵阵。花无心那样痴,那样执迷,泪痕染开油彩,仿若成了命运多舛的贵妃,频频回望,眸中带着眷念悲戚,决然喝下毒酒。   有时候,棠儿觉得自己能理解他,懂他为何会爱上这座如梦如幻的戏台,厚重的油彩下,他心底的那个世界有着最真挚的情感,简单直接的憎恶。   燕子楼空,华清梦醒,棠儿依旧念他,感激他的包容怜惜。怎奈身份悬殊,他是天上星辰,而她是浊水浮萍,没有盟誓信言,哪儿来负义寡恩?   树影绰绰,小黑猫跳上栏杆,机敏地踅过来,像是展示自己的矫捷纵身跃下,在棠儿的裙摆处蹭蹭脑袋。   有种同病相怜和被弃感,棠儿一笑,弯腰将它抱在怀中。   晌午的听雨轩一片静谧,鎏金鸟架上的鹦鹉红嘴绿毛,偶尔懒懒地扑煽翅膀,小黑猫守在下方,竖起一双灵敏的耳朵,紧紧盯着这道可口美味。   金凤姐正吩咐丫鬟给鹦鹉调食,赫然见到猫,急得脱了鞋就甩过去,猫儿一惊,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凤姐踮脚追上去,冲丫鬟们喊:“赶紧找人,把这畜生赶出我的园子。”   丫鬟仔细一想,忙回:“这猫是棠儿姑娘的,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闻言,金凤姐俯身穿好鞋子,指着一个丫鬟道:“你去,叫棠儿务必把猫看好,九爷的鹦鹉比人还值钱金贵,可别让这畜生祸害了。”   “是。”丫鬟应声后匆匆上楼。   没人跟钱过不去,更何况是胡爵爷这样的老手,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金凤姐没了耐心,好歹收到大笔银子。   鸳鸯枕,红缎锦被,喜气洋洋的大红蜡烛。案上有些凌乱,药铫、香炉、雀儿牌,骰盅,生活用品,承欢之设,熬用避子药的小炭炉一应俱全。   姑娘们一拥而入,说笑用茶,屋内珠摇玉晃,芳香满溢。两个妈妈正在给小水仙打扮,小水仙娇俏无比,一身珠光宝气,晔晔照人。   寻常女子嫁人三媒六聘,红楼姑娘的卖处也有仪式,虽没人一起拜天地父母,但拜白眉神求庇佑是极正经的事。   小蝶打了帘子,嘻嘻笑道:“金凤姐正熏香带小水仙拜白眉神,我们瞧热闹去?”   棠儿心下一沉,木然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你去吧,我不想去。”   小蝶发髻精致,金钗招摇地释放着色泽,脸上的表情明显是羡慕,“我知道你心疼小水仙,可人家想法不同,胡爵爷给她置办珠钗首饰花了一万多。我方去瞧了,锦匣里琳琅满目,大柜的好衣裳真多,万两开盘钱可把金凤姐乐坏了。”   “你也在这儿呢。”知忆由知夏伴着,笑盈盈地进了屋,“小水仙穿红真美,姐妹们都送了礼,你们打算送点什么?”   这份庆祝只是图个热闹,礼是个心意,一直下得不重。棠儿找出一只玉镯,对小翠道:“找个漂亮的锦匣,绢面要大红色。”   小蝶拿起玉镯对光细看,话中带酸道:“这镯子少说也值五百两,妹妹有钱就是不一样。”   知忆道:“你送这么重,叫我们拿什么好?”   棠儿自然不会说实话,这镯子是雷彬送的,虽然可以卖钱,但搁谁心里总会有些发渗,“你们别多想,若不嫌弃,就以我们三人合赠可好?”   小蝶立刻笑道:“那多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镯子是雷彬朋友所赠,每每看见总会想起,心中别扭。”话刚说完,棠儿骤然发现自己说谎不用草稿。   听她这么一说,小蝶觉得这便宜尽可占得心安理得,欣然笑道:“这样也好,我们欠你一份人情。”   金秋八月,暑气不减,园子里红稀绿瘦,石榴树上硕果累累,仿若悬着一个个小红灯笼。   占绍辉在听雨轩连摆十个双台,知忆才色俱佳,可性子冷,这些年不温不火,今年着实争了口气。   酒阑人散,携手归房,红烛暖光,榻上挂着湖色绉纱帷帐。知忆临睡卸妆,只穿淡色轻薄小衣,越显态度温存,丰姿妩媚。 第53章 醉花间 (28)   占绍辉由采莲伺候洗漱, 一双醉眼不时朝旁边的知夏看,小丫头灵巧又勤快,清纯可与棠儿相比。   知忆注意到占绍辉的目光, 忙对知夏道:“你把丫鬟的事都做了, 她们倒好偷懒, 你回去早点睡。”   知夏正在收拾桌上的茶碗, 老实地点头答应。占绍辉稍稍酒醒,一脸不快道:“怎么又不高兴?”   娘姨笑脸上前, 对知忆道:“有什么委屈不要憋着,同老爷一说无妨。”   占绍辉将脸一拉,毫不客气道:“都出去,我和她的事,要你插嘴。”   娘姨脸一僵, 端脚盆和采莲一起离开。知忆低下头,眼波溶溶, 几乎要哭出来,柔腔道:“我当你是知己,只做你一户客人,可你跳槽杏花春馆的怜月, 姐妹们都知道了。”   占绍辉一脸不屑, 做出认真表情来,“跳槽怎么了,不过是场面应酬,你的节账都是我开销, 还不满意?”   见他出言生硬, 知忆已是泪痕满面,啜泣着说:“你答应娶我, 我拿真心敬你,爱你。”   占绍辉实也知她心真,朗润温柔,外妍内秀,远不及棠儿半分伶俐滑头,耐着性子道:“我有个生意上的友人娶到如花小妾,那小妾瞧上俊俏后生便与之暗通款曲。友人当了新郎立刻被戴上一顶绿头巾,钱财散去不说颜面扫地。有一种倌人欠了债项不得自由,专拣有钱的客,灌下无数迷汤,发了千斤重誓一定要嫁。客人痴心,亲戚处求通融,朋友那里找借贷,拿了钱倌人立刻翻转脸皮。”   闻得此言,知忆如坐涂炭,一股酸气至心头透到顶门,一直酸到鼻腔发痛,只将双眼一闭,默然垂泪。   占绍辉脸上堆着春风和气,继又说道:“这种倌人面目卑鄙,怀狭窄势利心肠,脸皮比炼铁纯钢还厚,心肠比烧枯煤炭还焦,你与她们绝非一类,否则也得不了我半分钱财爱怜。我不提娶你之事,的确也因家中悍妻善妒,你若进门必遭挑剔委屈,哪有现在惬意自由。”   希望落空,知忆玉容惨淡,珠泪琳琅,毕竟自己的确生过将他当做冤大头的想法。   占绍辉委婉地劝了一回,见她哭得愈发伤心,好言安抚道:“我们现在这样再好不过,你嫁了我要待在直隶,我不在家你日守空房,处处拘束。这些我要预先向你说明,等你细细筹划考虑,嫁人不是闹着玩的。”   后半夜的喧嚣平息,天蒙蒙发亮,老妈子进屋取换洗衣裳发现杜若不在,与丫鬟寻了一圈未果,只能将事情告知金凤姐。金凤姐顿感大事不妙,忙命人去后院,果然,张超也不见了。   原来,杜若因姿色平平一直不红,先前被金凤姐狠骂心中忿忿不平。每晚秉烛复看西厢记,对自由心生向往,加上张超的甜言蜜语,一时痰迷心窍,竟去金凤姐房中偷了解药和财物与他私奔。   金凤姐又气又懊悔,第一时间去衙门报案,回来又将姑娘们狠狠训斥,骂累了才罢休。   棠儿收到尚誉的官条子,不得不提起精神打扮,世道险恶,张超这人并不可靠,如何都想不通杜若怎就不吸取被骗教训。   金凤姐头疼得厉害,额角窄窄,太阳穴敷着两贴膏药,带着知夏进屋,哑着嗓子道:“丫头,光自个生意好不行,你得带带这个清丫头,等会出局她伺候你,借机会露个面。”   知夏一脸稚气,束双丫髻,发髻中红绒结点缀,素纱衬上衣搭水红百褶裙,清新耐看,只是性格显得怯懦。   这是个可怕的循环,似乎谁也无力改变什么,棠儿的心绪极致繁杂,已然能想象,某些色迷迷的眼会盯在知夏脸上。   知夏满心忐忑,羞怯将脚不停往后,见她如姐姐一样神情温和,逐放心下来,露出一个纯净天真的笑容。   面对这样一双透澈的明眸和笑脸,棠儿的眼窝一下热起来,鼻子发酸,心中翻涌着无尽凄楚。   江宁自古就是龙盘虎踞之地,有权有势的官宦人家门槛一个比一个高,官职越大,官员们越碍于朝廷禁令不敢犯错。一场酒局下来果然有收获,席间一位贵族少爷名叫吴丰铭,相貌清俊,行年弱冠尚未成婚,喜欢写诗填词,小有名气。   吴丰铭一见棠儿惊为天人,眼都直了,碍于尚誉的面子不敢直接去捧,私下一打听,得知花魁身价高。他尚无功名收入,追捧不起,几次茶围下来,瞧上简单纯洁的知夏。   这日,吴丰铭趁没人去拉知夏的手,知夏慌乱中倒退至墙角无处可逃,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惊慌,泪水大颗往下落,哭得楚楚动人。   旁人不知,吴丰铭专爱流连闺中,见惯了风流多情的妖娆姿态,对这种梨花带雨,纯似一张白纸的小女子甚是喜爱,急忙安抚道:“你别哭啊,我也没怎样,让外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   知夏脸色惨白,见他重新坐回去,闭嘴不敢再哭。   吴丰铭砸钱捧知夏,衣裳头面置办不少。小水仙嫉妒不已,同是新人,人家伺候青年公子,而自己却跟着白发苍苍的糟老头,暗中偷骂金凤姐和棠儿心歪,处处偏心帮衬。   吴丰铭温柔又耐心,珠宝饰物,盆栽礼品送了不少,知夏芳心自动,慢慢生出爱慕之情。   吴丰铭毫无半分吝啬,开盘的钱没多久就到位。知忆见他如此心诚,为知夏感到高兴,金凤姐沐浴焚香,亲带知夏拜白眉神,恭敬上香以求得到庇佑,诸事顺利。   金凤姐作假经验丰富,且筹划已久,根据知夏的月事规律准确推算,将拜白眉神的日子安排在她身子干净前,又嘱咐知忆用特制的药草为知夏洗身,同房前喝冰水引经血再来。   出了纰漏不是小事,客人花钱不少,察觉受骗定会来闹。知忆心中担忧,反复细说,叮嘱知夏只管闭眼喊疼。   大红喜烛,暖光双影,帷帐之内风欺柔柳,雨摧桃花。   云收雨罢,吴丰铭查看帕子,点点血迹若梅花盛放,心满意足。   次日,吴丰铭举止大方,态度温厚,竟如新妹婿一般带着大堆礼品和金银饰物去见知忆。   知忆一脸羞态,忙让采莲奉茶,又亲自安排一桌好菜。席间,吴丰铭提出要带知夏去自家别墅小住,知忆和金凤姐商议过后欣然应允。   吴丰铭带着知夏尽情游山玩水,瘦西湖、玄武湖、鸡鸣寺、栖霞山、莫愁湖等。两人情意缠绵,玩得兴起时一天逛两三处,累了就近找客栈住下品茶谈心,尝尽各色美食,好不逍遥。   秋高云淡,晴空如洗。知忆放心不下,买鲜果去吴家别墅探望妹妹。   马车一停,宅院豪华气派,朱红大门前站着五六个精壮的家丁,穿一式青褂,黑色千层布鞋,对于上前禀明来意的娘姨全然不睬。   忽又从宅子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一见马车四角的大红流苏,沉下脸喝道:“没规矩,什么人都敢往正门凑,去侧门等!”   娘姨喏喏答应,低着头不敢正视,知忆想着大户规矩多,也就不去自找难受,让车夫将马车赶到侧门。   不一会儿,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迎知忆和娘姨进门。   知忆从容款步跟定丫鬟,两旁茂林修竹,苔藓深绿,脚下是一条雨花石铺就的小径。再往里,盆景散放,园林布局十分讲究,池水清澈,假山高高低低,水榭亭台错落有致。   三人踅过回廊进到一座别院,吴丰铭和知夏并肩而立,早已等候多时。   窗上幕着名贵的淡青色蝉翼纱,隔壁是间敞亮的书房,书卷墨香,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案上新供的文房用具琳琅满目。   吴丰铭踞坐厅中太师椅上,满面红光道:“姐姐来就来,无需破费。”   丫鬟奉茶后退至一边,知忆端着茶碗,莞尔笑道:“寻常几样,没什么好东西。”   吴丰铭与知夏打得火热,成日腻在一起,饴糖般分拆不开。他笑对知忆道:“我想趁中秋佳节与父母商议,纳知夏为妾,不知姐姐可有意见?”   知忆心中动容,与知夏一个眼神对视,面上极为平静,“只要你不亏知夏,我自然没有意见。”   吴丰铭出去招呼下人准备午饭,姐妹二人执手低语,激动得相拥而泣。   知夏将这段时间游玩的情形细细说出,目光望空,神往道:“他家真好,单花房就有五六人打理,现在这个季节竟有牡丹、月季、石榴、栀子等好多种花儿,我带你去看看。”   知忆隐隐担忧,攥紧她的手,认真道:“这里再好也不属于我们,吴公子英俊潇洒,但你不要过于依赖。”   知夏动了真情,将脸靠在她肩头,补充又说:“吴公子叫我其他客人不要接,生意不做了,等他安排。”   知忆拧紧双眉,委婉地说:“纳妾的事只是吴公子口中一说,八字尚无一撇,你心态要平,切勿多想。”   知夏仿若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沉浸在美好的向往中,甜笑道:“姐,他对我很好,教我弹琴,还教我认了很多字。”   眼见到了中秋,单松友请不来,这节完全指望不上,小蝶知道他做了自己这么些年实也厌了,场面上的大面子还顾着,私底下不愿花钱。   这天又是占绍辉给知忆摆四双台,叫的本堂局,宴席间与几个生意上的朋友谈事。   丹桂飘香,窗扇全开,四下通风却仍有暑气,酒一喝更是发燥,多人挽起膀子。   知忆忙着筛上一圈酒,稍稍得空,又瞧占绍辉脸色,暗暗内疚:都过得去,就棠儿没了长客,每日打茶围应个不给钱的官条子,哪有银子进。占绍辉捧自己,叫她转局,多少带着看笑话的意思。   不多一刻,棠儿转局回来,红着脸明显酒吃沉了,手扶椅背,抬目在客人们脸上绕一圈,旋即请个万福。   占绍辉见棠儿娇俏不减却双眉含颦,似有一腔寂寞幽怨,心中着实解气。   一张局票收钱不多,故而都是打个过场就走,棠儿每人敬一杯,含笑望占绍辉片刻,由青鸢搀扶着离开。   占绍辉身旁的友人储红涛两眼放光,心里中意棠儿,忙问:“这姑娘真美,叫什么名字?”   占绍辉拿箸慢慢吃菜,语气带酸:“她是花魁娘子,名叫棠儿,我使下三万银子嘴还没碰过,你钱多就去捧吧。”   姑娘好看身价也高,储红涛顿时没了底气,一笑而罢。   宴至一半,小蝶回屋换一身妃色绣花缎裙,将发髻中的金钗全数卸去,单留一支珍珠钗,雅妆淡抹,在一众明艳的姑娘中越显清爽。   石中玉瘦脸三角眼,下巴锅铲子似的向前翘,矮个还缩脖子,虽是衰相集一身,但一双眼睛精光灼灼,透着十分精明。他是无锡人,在乡里开着丝厂甚是阔绰,见小蝶目如秋月光明,顾盼华彩非常,凌波小步,罗袜无尘,顿生倾慕。   默默相对,两人眉目间都有好感流露出来。小蝶已然打听到此人不赌不嫖生意做得大,早生出巴结的心思,只趁了这回才对上眼。   石中玉见她朝自己看,不由咧嘴笑道:“人人说我丑上天,给外号’十不全‘,小蝶姑娘干脆坐过来,近些我让你瞧个清楚。”   小蝶以目送情,娇娇一笑道:“明明是你瞧我,怎就成了我要瞧你?所谓否极泰来,照我看爷一身筋节强悍,样貌反呈贵相。”   闻言,石中玉精神一振,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众人看出情况,哈哈打趣起来:“小蝶姑娘好眼光,我们石哥丑归丑,实乃家财百万,真英雄也。”   说也奇怪,石中玉本不喜风尘女子名声,见小蝶聪明漂亮很是心动,爽朗一笑道:“是我看你,只为你一场酒换两身衣裳,俏丽妩媚,我留心打量,想着得空给你画张小像。”   小蝶也不扭捏,直直迎上他火热的目光,“好是好的哟,你要把我画好看,不然我要罚的。”   这话说得一席人大笑起来,大家看两人对上眼,纷纷举杯与石中玉喝酒。   吃茶,品橄榄,有人抽水烟弄得烟云缭绕。一圈酒下来,石中玉脸烫心热,越觉小蝶笑语嫣然,艳冠四座。   宴散,石中玉掏一百两打小蝶的茶围,吃茶相谈甚欢,竟有些把持不定起来。 第54章 醉花间 (29)   秋虫唧唧, 天空一轮圆月,清辉若涤,印在台阶前如水倾泻。   棠儿借着醉意踉跄过来, 知忆见她额角有汗妆也化了, 忙叫采莲拿脸盆手巾。   棠儿径直坐到占绍辉身边, 挽了他的胳膊靠肩头打盹。占绍辉酒正醺醺然上头, 抬了她的脸仔细看,“这是怎么弄的, 看着比鬼还丑。”   棠儿醉态朦胧,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迷糊一笑,靠近他脖子,长长呼出一口酒气, “我要喝水。”   她香汗淋漓,那样一张俏脸, 小嘴微微翕动极是可爱。占绍辉搂她入怀,笑对知忆道:“她醉得厉害,你去弄口凉的。”   知忆应声,招呼采莲去厨房端来酸梅汤, 拿长勺盛在精致的白瓷小碗中。   棠儿捂了嘴, 摇头道:“我要吃木莲羹。”   “你将就先吃一口,我等会去厨房看看,也不知有没有。”   棠儿蹙眉,突然将她手中的碗一掀, “我就要吃木莲羹。”   “豁啷”一声, 碗打得粉碎,酸梅汤泼洒一地。   知忆委屈得落下泪来, 采莲忙蹲下收拾,不由对棠儿翻出白眼,小声咕哝道:“怎么还有这种人,也就我们姑娘好欺负。”   棠儿抱住占绍辉的脖子,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捂得满身是汗却赖着不肯放手,口中喃喃,不时哼出含糊不清的曲子。   青鸢单手打起湘竹门帘进来,一手端着托盘,里面的碟子盛着切好的甜瓜块,琉璃小碗沁出冰凉的水珠,木莲羹晶亮透明,上层的少许桂花微微沉浮。   薄荷香丝丝入肺,棠儿端起碗拿小勺搅动,好生看了占绍辉一番,眯眼笑道:“我喂你吃。”   占绍辉心中一迷,顾不得知忆吃醋,张嘴任她喂入口中,三碗木莲羹吃下去,肺腑清凉,舒爽透心,烦热全消。   棠儿恋恋不舍,见他实在吃不下了才满意,拿甜瓜来吃,不忘逗猫儿般作弄喂他两口。   两人亲亲热热,知忆一直为自己撬她墙角的事内疚,站在一旁闷不做声。   棠儿拿帕子替占绍辉擦嘴,嫣然一笑道:“知忆是我姐姐,往后我就唤你姐夫,我也不求你来捧我,只你不要对我那样冷淡就好。”   这话十分入耳,好似鱼吞好饵,蝶恋香花。占绍辉在她化了妆的粉颊上捏一把,“既喊姐夫,往后自不能这般腻着,不然叫人看了笑话。”   棠儿痴痴笑着,抱上他的脖子一阵摇晃,软语娇声连喊三声姐夫。   终于哄走棠儿,知忆伺候占绍辉洗漱,相携就寝。   躺下没多久,占绍辉肚子里乱搅,“咕噜噜”作响,忙侧身去捂,疼如刀绞,出了一身冷汗。   昏烛下,知忆丽容娇美,似妻温柔,覆上他汗浸浸的额头,关切地问:“莫不是受了凉。”   占绍辉脸色一下发白,一下又发青,忍痛道:“不要紧,歇会儿不碍事。”   知忆不放心,穿鞋去唤采莲装热水袋,贴心地放在他腹部,“捂一捂,凉到胃可不好受。”   骤然只听“噗”地一声,屁过后,极浓烈的臭气在帷帐内荡漾开,占绍辉光脚从榻上跳下来,整张脸猴子屁股一样红。   强烈的腥臭气弥散在整个房内,知忆脸一红,忙去里屋提来恭桶,喊采莲站在门口,轻声道:“我又流汗,你去打热水来。”   看着一滩污浊的裤子,占绍辉窘迫不已,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知忆伺候他清洁,亲自将恭桶洗干净又提回来放在榻边,低声道:“旁人不知道,我去洗裤子。”   占绍辉红着脸躺了片刻,肚子里又是一阵乱搅,在恭桶上坐了半个时辰,拉得腿软心慌,浑身没劲。   整晚,占绍辉肠中如绞,连夜起来好几次。知忆忙着伺候彻夜未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立刻让采莲去请大夫。   折腾一夜,占绍辉气虚力乏,眼眶都凹陷下去。知忆眼中满是血丝,心疼不已,拿热帕子帮他擦脸,“怎痛得这样急?”   想起棠儿主动示好的举动,占绍辉咬着牙道:“一定是棠儿在木莲羹里做了手脚。”   闻言,知忆吓了一跳,脸色煞白,柔柔地说:“她自己也吃了,没听有事。”   占绍辉料想棠儿心中有气,苦笑道:“罢了,是我贪凉吃太多,怪不得她。”   病来如山倒,大夫看了好几个,占绍辉面色发黄,腿软心虚,仍不见好。   棠儿穿粉色绣花缎裙,束出纤纤细腰,坐到榻边,愁目流波,手背抚上占绍辉发凉的额头,“姐夫这是怎么了?”   占绍辉见她穿得轻巧,长身玉立,娇美可爱,牵强笑道:“酒吃多坏了肠胃。”   棠儿嫣然一笑,唤小翠端来海参粥,拿小瓷勺盛起,红唇嘟起轻轻一呼,笑着喂到他嘴边,“姐夫,你都瘦了,看着怪心疼的。”   占绍辉怔一怔,脸色发僵,看一眼伺候在侧的知忆,满腔无奈。   棠儿耐心地喂他吃粥,转脸看向知忆,发髻中的金钗灿光熠熠,“姐夫不舒服,知忆竟也跟着瘦了一圈,可见情意深厚。”   娘姨来喊知忆出局,知忆脸上脂粉不施,显得憔悴,“我病着,不好见客。”   棠儿起身,将粥碗交给知忆,“我代你去。”   炭炉上的药煎开了,满屋充斥着药香。知忆一双眼睛肿得核桃似的,柔腔道:“药吃这么多还不好,我等会去庙里烧香拜一拜。”   占绍辉见她瘦比经秋之燕,弱不禁风,情深意挚,诚恳说道:“不必,这两日辛苦了,你陪我歇个午觉。”   此言一出,知忆泪眼婆娑,任凭占绍辉怎样相劝只是默默不言,许久才说:“病在你身痛在我心,我只恨不能替你。”   听了这话,占绍辉心中万分感动,“别担心,我感觉好多了。”   半夜,占绍辉梦中转醒,却见知忆一脸倦容,穿着寝衣捂在软榻上给自己做鞋,起身将她抱到被子里,“再熬就成老太婆了,你怎么这么实诚?”   知忆伏在他胸膛前,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这么多年,我实也没什么生意,有你这么体贴的男人,我值了。”   占绍辉搂上女人的纤纤蛮腰,眼眸中忽地蒙上一层薄薄泪光,惜她瘦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疼爱万分。   园子里丹桂醇香,柳黄叶红,花儿开到极盛渐有颓唐萎败之势。   棠儿立在窗台边,一盆白菊含苞欲放,刚浇过水,花骨朵儿含着水珠,鲜灵灵,十分养目。   窗棂顶上有一个拇指大的蜂窝,此刻蜂去窝空。诗经里说,螟蛉有子,蜾赢负之。她每日观察,果然是一种寄生蜂,它们勤勤恳恳抓来比自己大的绿虫存放在里面。古人云,蜾赢用尾上毒针将虫子毒晕,再将子产在虫的体内,孵化后的幼虫直接将母体作为食物,可怜的虫子活生生被一点一点蚕食。   小翠见人来,立刻打起帘子。知忆捧着托盘,将福建龙眼和红石榴放在桌上,“天气干燥,吃些时鲜对皮肤好。”   棠儿转眸相望,掐一朵菊花在手中把玩,移步到桌前坐下,“他好些了?”   知忆点头,迟疑片刻道:“大夫说腹泻这样严重并非着凉,误食泻药才不能控制,占绍辉明白你心中有气,并不计较。”   棠儿笑颜如初,“他花银子捧你,不见我后悔难受自然不痛快,我让青鸢将泻药放到木莲羹里,正好成全你对他的一片真心。他先前并不专心,有了你还跳槽别家倌人,这种人不用旁的法子怎么拿得下?你别误会,我并不眼红更无妒忌,他肯在你身上花银子比什么都好。”   知忆睁圆两眼,许久才唤出一声:“棠儿……”   棠儿抓几颗龙眼放在知忆手中,轻笑道:“占绍辉是个精明人,生意做得大自看人很准,若无真心他断不会捧你。记得初来听雨轩的那会儿还是你劝我,现在换我劝你,面上百分心里不能全然投入,万一收不回感情,自己要难过了。”   “你放心,这些我懂。”   占绍辉会体恤,算是有品之人,有时候,棠儿觉得好笑,到底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玩弄谁于鼓掌。她并不为这些小伎俩沾沾自喜,而是时刻清醒地认识到,哪怕只是男子或者命运的玩物,她绝不自甘堕落。   秋高气爽,园子里红瘦绿稀,一池残荷凋零,杵着干巴巴的褐色莲房和满池子枯叶。   天刚放亮,辰时已经绕着长廊跑了几圈,重新擦一把脸,吃完早饭,精神抖擞地出门。街角的风灯在晨风中摇曳,万利钱庄门头,匾额上的四个金色大字光芒闪烁。   辰时走专供伙计们出入的窄巷,从院子内的后门进去店里,抬手逐一摘下门板。扫地擦桌子是每日必须做的事,他勤俭自律,来得最早,故而把这些活全包了。   账房的大伙计段峰刚起床洗漱,懒洋洋坐到柜台前,悠闲吃着辰时买来的鲜肉包,这一切早已成了理所当然。   辰时打扫完,将抹布洗干净晾回原处,坐到桌前翻账本,手指在算珠上急速如飞。一手好字,一笔笔罗列清晰的账目,一副勤快心和好身体是他这么多年练得的本事。   后堂的老妈子进来,朝辰时喊:“小姐要吃桂花糖糕,你跑一趟。”   多年的学徒生涯,别说跑腿,给东家洗痰盂倒夜壶也是一直在干的事。辰时朗声答应,将随身的账本收入怀中,算盘放进抽屉,快步出门。   “小姐,您的桂花糖糕买来了。”   绣房内十分华丽,香气袭人,传来冉竹春莺宛转般的声音:“你进来。”   辰时心如敲鼓,并不敢进小姐的房,担心地环视着沉寂的院子。   冉竹美貌痴娇,身材玲珑,娇小无双,一把将他拉进来,顺手将门一关,“没见比你更呆的愣头。”   辰时一阵紧张,果断将桂花糖糕放在桌上,快步拉门离开。   黄昏时分,辰时回到店里,拿起扫把打扫庭院里的落叶。段峰慢悠悠走来,阴笑道:“东家让你过去。”   门口不见家仆,辰时心中一惊,忐忑难安。赵宝林坐在正堂中央,一脸怒气,突然拍桌道:“跪下!”   辰时头脑灵活,已经猜出原因,脸一红,双膝跪地。   赵宝林的目光比他头上瓜皮帽的那枚红宝石还要灼人,“不要脸的畜生,我的女儿你也敢碰!”   辰时知道段峰一直喜欢小姐,恭敬地磕下一个响头,极力自清道:“回东家,我对小姐恭恭敬敬,并未行过不轨之举。”   赵宝林只有冉竹这一个宝贝女儿,十分溺爱,怒骂道:“还敢狡辩!看你性格敦厚,没想到竟是伤风败俗的狗辈,我这里留不得你,卷铺盖滚!”   辰时神色黯然,双手从怀中拿出账本,大致将收账的情况做了交代。   冉竹躲在墙角处偷瞄,见他垂头丧气出来,拦在他面前,娇笑道:“段峰嫉妒我喜欢你,跑去父亲那里告发,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瞧不上这种狭窄小人。怎么,这点气都受不了?”   辰时突然明白了什么,“你觉得这样好玩么?”   “好玩啊。”冉竹媚眼带笑,抱上他的脖子,“我去城南买个小院,你过来住?”   一番轻浮的话,声调如娇莺巧啭,欢鸟弄晴。辰时压低声调,不可置信地问:“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冉竹脸色一沉,话语好似一腔幽怨:“干嘛这副表情,要不我给你些银子?”   听到这里,辰时彻底死心,羞愧难当,一把将她推开,“我真愚笨。”   “站住!”冉竹拉住他的衣袖,轻咬着红润的下唇,看了他片刻才问,“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娶我?”   “男女之事吃亏的总是女子,往后记得自重自爱。”   “什么吃亏不吃亏,你情我愿而已。”冉竹气鼓鼓说完,一扭纤腰回屋,“砰”地将门一甩。 第55章 醉花间 (30)   中秋一节, 大家不见棠儿有客,打赏榜单仍是扶摇直上,顿时没有办分与之相较的勇气。   红烛高烧, 绣房内香气缭绕, 似麝似兰, 令人心驰神荡。   小水仙肤色白, 穿水红缎纱裙越衬如花美貌,蹲着亲手替胡爵爷洗脚。老人家见她俏脸微红, 美眸低垂,长长的睫毛不住跳跃,越看越喜欢,兴致颇高。   胡爵爷其实并不小气,只是觉得金凤姐心黑, 老人家对小水仙很大方,暗里给了很多钱。他虽懂得惜玉怜香, 可怜小水仙倾国倾城貌,嫩花娇蕊,一任狂风妒雨欺,每每想到跟了比自己年长五十的老者, 万般憋屈无处倾诉。   方入秋胡爵爷就痰多, 已经由丫鬟伺候吐了好几回,捏住小水仙的脸要亲嘴。小水仙实在受不了,捂嘴不让,可把老人家气坏了, 白须颤动, 满是褶子的老脸猛地拉得老长,“刚花了我这么多钱, 你心里快活了,这是要我不快活?”   小水仙忙换表情,媚妍婉妙,和顺如风,娇娇怯怯道:“我……我内急……”   闻言,胡爵爷枯皱的脸转怒为笑,体贴地说:“快去,莫憋坏身子。”   小水仙去净房,趁着没人掩面哭了一场,实在拖不下去只得回房。   锦帏半掩,佳人在怀,胡爵爷一定要行事,小水仙知道他的喜好,硬着头皮从柜子里取出他存在这里的春事包儿。丫鬟用银勺在蜡烛上化开药,胡爵爷高兴吃下,抱小水仙腻歪好一阵终于成事。   不到一刻时间,小水仙披头散发,慌慌张张跑出来大喊丫鬟去叫金凤姐。   棠儿听到动静立刻赶了过来,只见丫鬟不知所措,胡爵爷衣衫不整缩在榻上,脸孔发紫似喘不过气。   小水仙挽一挽乱发,急忙道:“他突然咳不出来,大汗淋漓,我不知道怎么办。”   胡爵爷的眼泪来回滚动,喉间囫囵不清,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   棠儿仔细一想,婆婆发病时也这样难受透不过气,忙对小水仙说:“他是痰卡在喉咙里,你对嘴帮他吸出来。”   小水仙瞪着大大的眼睛贮望胡爵爷片刻,灵魂都在抗拒,不由后退,满脸委屈似要哭出来。   胡爵爷突然气短,喘得愈发厉害,胸膛剧烈起伏。情况紧急,棠儿将心一凛,俯身扶胡爵爷平躺,闭目以唇相接,用力一吸。   胡爵爷哑咳一声,像是杀鱼时刺破鱼泡儿,一口稠痰清爽从喉间涌出。   棠儿抱他翻身侧过来,丫鬟递来痰盂,胡爵爷一吐,猛地提气,呼吸逐渐舒畅,“好丫头,快去安排轿子送我回府,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不必承担责任。”   棠儿知道痰喘危险,但呼吸通畅就死不了人,悉心伺候他用茶,微笑道:“您这样的好人定活百岁,哪儿来三长两短,歇口气,等您好些再回家。”   老寿星寻欢毙命可是不得了的事,更何况是胡爵爷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金凤姐吓得一脸惨白,由丫鬟搀着慌跑进来,见胡爵爷气色尚好,叹道:“妈呀,这是怎么回事?”   棠儿接茶碗放到案上,“已经没事了,胡爵爷歇会儿要回去,提前准备马车吧。”   金凤姐立刻吩咐娘姨去安排,双手合拢,碎碎念叨:“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胡爵爷回府后,特命管家来听雨轩打茶围,趁机悄悄拿给棠儿两万银票表示感谢。棠儿不禁感叹:老人家着实好心,回回给钱都不忘提醒,要存做嫁妆莫被旁人哄去。   辰时跑了多家钱庄,尽管很多东家都认识他,知道他是个讨债理财的好手,但出于谨慎,坏规矩被辞退的伙计是没人收用的。   辰时不敢让家人知道,自己被冤枉与小姐私情遭辞退的事,依旧每日早起出门,日落归家,努力去找别的事情做。   自小感情好,棠儿心中一片清亮,已经从辰时焦虑不安的表现中看出了什么,哄他出去吃大菜,套出事情始末。   这日,三辆马车停在万利钱庄门口,下来主仆,另有四个抬钱箱的家仆跟着进门。   段峰立刻笑脸相迎,恭敬奉茶。家仆将两只沉重的箱子放到柜台下,棠儿穿一身男装,从怀中拿出金表看了看,冷冷道:“让辰时出来伺候。”   段峰在她面前一下就矮了半截,躬身赔出笑脸,“他已经不在我们钱庄了,您有事尽管吩咐,我替您办。”   对于这个不厚道的大师兄,棠儿正眼不朝他瞧,转脸对家仆道:“银子不存了,你们抬回马车上。”   伙计们往这边看,段峰不敢出纰漏,点头哈腰道:“别动气,您若嫌我伺候不周,我这就去唤东家过来。”   “好。”棠儿应了,靠在椅子上悠闲用茶。   片刻后,赵宝林满面和气地过来,见来这么多人,作一揖道:“贵客驾到有失远迎,请问您要办什么业务?”   棠儿淡然搁下茶碗,“我的钱一直是辰时打理,他既然不负责尽心,我也好料理一下。”   赵宝林深鞠一躬,“您先坐,我去给您列出本金,报出收益利息。”   不刻,柜台内传出算珠清脆的碰撞声。过了一盏茶功夫,赵宝林双手捧着存折过来,“连本带息,一共三十三万五千六百二十两,您是否要取些零花?”   棠儿点头,“我要全取出来。”   此言一出,赵宝林顿时变了脸色,瞠目结舌道:“钱……钱存在我们这里安全保险,还生利息,搁在家里……”   棠儿一半玩味,一半认真地说:“怎么,存钱容易取钱难?”   钱庄最重要的经营标准就是方便存取,给客人提供最快捷的业务,她一句话就堵得赵宝林哑口失言。想到即将损失这么大的客户,赵宝林后悔不迭,一年三两过节补贴,还不如养着辰时一辈子。他再看几个家仆,门口的马车,客人明显有备而来,“这么大笔现银,准备需要时间,请您稍坐。”   柜台内忙得热火朝天,赵宝林亲开银库,急得摇头,悄悄从后门赶马车出去找同行紧急拆借,好不容易凑齐数额,整个钱庄骤空,没剩下几个银锭子。   目送马车载着大箱银钱离去,赵宝林转身回到店内,气得一巴掌掴在段峰脸上,怒吼道:“一下损失这么大笔存蓄,拉客户收账不见你比辰时有本事!”   段峰脸上刻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八字眉向下,“这客人仅是 第二回 来,以前的存蓄都是辰时直接拿到柜面,难道辰时去了别家,想将存款拉过去?”   姜桂之性,到老愈辣,赵宝林轰走辰时,不可能让他还有去别家钱庄做事的机会。他来回跺脚,敲一敲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照说不可能,全江宁的钱庄老板我都通过气,私挪库银的伙计谁还敢要?你赶紧跟着马车,看这客人将银子存在哪家。”   金乌西沉,火烧云染透半边天,斜阳印在长廊上晃晃刺眼。   桌上摆着大堆礼品,吴丰铭拿出一叠银票交给知忆,起身要走,知夏情致难分,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拉住他的衣袖不放。   吴丰铭心猿不定,流下两滴眼泪,狠心掰开她的手,“刚给姐姐的是五千银子,你缺什么就去买,过了中秋我来接你。”   知夏抽抽嗒嗒,哭得姿容惨然,用力摇头道:“我不要银子,让我跟你回去好不好?”   知忆顿生愁容,拉住知夏轻声安慰,吴丰铭借口有饭局不能耽误,趁机纵步离开。知夏哭得梨花带雨,追出走廊,整个人恍恍惚惚,已然不知身在何方,心归何处。   吴丰铭半月不来,人如风筝断线,出笼雀鸟,连个影儿也见不着。知夏食不知味,整日歪在榻上以泪洗面,好心的姑娘们轮番来劝,怎奈她脑中只有一根弦,如何都劝解不进。   知忆揪心难受,请妈妈去吴家打听。妈妈眼头亮,带着几坛好酒,花生米,三斤卤牛肉,从门房那里得知吴丰铭十月要成婚,家里看得紧不让轻易出门。这消息仿若一记闷雷,知忆不敢将实情告诉知夏,只能隐瞒,说吴丰铭去外地做生意暂且不能过来。   石中玉与小蝶打得火热,心甘情愿掏银子住局,小蝶满面春情,将平生一等迷人的伎俩施展出来,正如大旱望雨至,神魂俱放。   次日,石中玉心中简单筹划,去找金凤姐打探赎身的事。小蝶早已厌倦卖笑追欢的烟花生涯,看准石中玉有真本事,一百个愿意跟他好好过日子。   金凤姐着实没想到这么快,喜眉笑脸,手势翩翩,毫不客气开口就是六万。   闻言,小蝶当场就哼出一声,把俏脸一拉,低声咕哝:“我是亲爹三十两卖进来的,这么多年,为你挣了多少?”   金凤姐翘足而坐,瞥她一眼,和气面孔,语调却是冷嘲热讽:“哟,这还没出门胳膊肘就知道向外,还用我教的那套说词。蠢丫头,说你没脑子还别不信,我这是抬你懂么?石老爷肯拿银子才是真心,若知难而退,你正好瞧清楚,往后好好巴结客人,别整日做梦,异想天开。”   小蝶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担心石中玉变卦,急得直流眼泪。   见她这样,石中玉一脸庄重之容,正颜正色对金凤姐道:“我真心纳她为妾,六万太多,你重新说个数。”   金凤姐稍一思索,笑意不改道:“勿要说贵,肉身有价艺无价,这么大的听雨轩,人吃马喂哪里离得开钱?买这丫头不过五岁,养到十六岁才做生意。歌舞,琵琶,琴瑟,写字,请的是最好的师傅,吃好不说,石老爷自己问她,打小穿过差衣裳没。我啊,当她是亲闺女,有个头疼脑热,哪回没亲自照料?”   所谓家财百万不过是外人奉承,说说而已。石中玉沉吟片刻,颇有诚意地说:“我也瞧出你对小蝶倾注感情,不过她这个年纪性情已定,该回正轨相夫教子。”   小蝶粉靥妆花,流波低盼,心似玲珑,眼似明月,越发看出石中玉品行好处来。   金凤姐缓慢摇起纱扇,语气和平地说:“十个姑娘九个不会巴结,单那一个相貌蛮好,伶俐懂事。小蝶才满二十年轻貌美,正是好做生意的时候,一年进账不多说,打底两万绝不成问题。你石老爷倒是算算这笔账,自己说多少讨她合适。”   她说得没错,自己还能在听雨轩待五年,运气好六万两年就来。小蝶忽感无望,眼泪对着石中玉,悲切道:“我没福嫁你,你不必破费这么大笔银子。”   这鸨妈说话确有一套,有情有理,面面俱圆。石中玉拉了小蝶的手,“六万不是小数,我先书信回家与妻商议。”   小蝶又惊又喜,莞然一笑,激动地说:“我真心嫁你,绝无二意,自己存着一万多可以拿出来。”   石中玉脑有成算,心头一亮,脸上不由浮起笑容:“不急,你等我消息。”   石中玉不懂红楼里的规矩,做东在城北的一家饭馆宴请几位友人,席间不叫局,主要想听听意见。   酒香肉香,满桌堆叠着好酒好菜,石中玉斟了一巡酒,原原本本说了半刻钟,一桌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笑着打趣。   占绍辉病刚好不便饮酒只喝热茶,慢声道:“这些年东奔西跑,我住在堂子里的时候比家里还多,各地脂粉大有领略,江南女子温柔乖巧,到底多是一般性情。貌美心脏的大有人在,玩玩可以,娶是另一回事,六万不是小钱。”   储红涛带着几分醉意自斟一杯,不禁笑道:“你和知忆姑娘要好,这话可要讲良心。”   占绍辉敛笑不语,许久才叹出一口气道:“我虽理智但非皂白不分,这话换早些时候说出来一点也不违心,此刻不是我故意说好,就知忆对我那份真心便不可一概而论。金陵王气黯然收,倌人们多半都是敲竹杠之辈,细细想来,却也怪她们不得。迎新送旧本就是她们的营生,不用点心拿假话哄我们这些体面人,哪里捞得到钱。”   储红涛想起棠儿顿感惋惜,长吁短叹,“如花美玉的好姑娘,怎奈何就做了这行生意,想想真是可怜。做客人的也就把她们当作消遣,花点银子,完事拍屁股走人,半分情面也无。客人这边也不容易,遇上蛇蝎美人,指不定就成了冤大头活王八。总之,姑娘待客人,你假我也假,拿真心倒是各自烦恼喽。”   占绍辉看着石中玉,认真道:“你想娶小蝶,我们实也说不上支持或者反对。我有一个生意上的朋友确实刚着了道,娶妓做妾,立时就戴了绿头巾,家中闹得鸡飞狗跳。不是我偏袒,鸨妈金凤开的六万在我们的角度是多,在她那边实际不算,就这几个月,我在听雨轩花下五万多银子。当然,我花这些钱也不全是住局,金凤此人有门路且与县丞相好,为我办了些顺当事。知忆也提要嫁被我堵回去,我晓得她心真,家里那个就是醋坛子,娶的话暂不考虑。”   石中玉这才明白,原来听雨轩的生意多少带点官商搭桥,觉得占绍辉话语公正。他最终再盘算一回,打定主意,“小蝶自己存着一万,我本怜惜不愿她底子掏尽,既她也有诚意,就这么定了,我拿五万娶她回家。”   此言一出,大家又开始劝他先观察一段,石中玉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做人讲到自己的义,当做好事救她出苦海,她真是聪明人就该明白如何经营往后的人生。” 第56章 醉花间 (31)   湘帘低卷, 炉焚兰麝,绣房内香气萦绕。月娥由娘姨伺候着对镜梳妆,鬟凤摇曳, 脸上胭脂晕出好肤色, 妩媚天然。   小蝶蓬头乱发, 穿着粉红小衣, 一排盘扣解散不齐露出雪白的胸口,六寸大脚趿着鞋匆匆而行, 猛地踹开月娥的房门,瞪目而视,“贱人,一定是你毁了我的嫁衣!”   娘姨吓得一哆嗦,抱衣裳的丫鬟慌忙避到一边。   月娥调着花露, 态度散漫地从铜镜里瞟她一眼,“你的嫁衣我哪儿晓得。”   小蝶拉长着脸, 将怀中的嫁衣扔过去,“除了你,没有别人能干出这种龌蹉事。”   月娥霍地立起身,一把接住衣裳, 明显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神情, 嗤鼻冷笑道:“哎呦,后天就是吉期,这可怎么好。”   小蝶气得面泛寒霜,抡起拳头朝她打去, “该死的贱人, 天生的好娼妇,你该生生世世为娼。”   一时钗横镯响, 小蝶和月娥抱头扭打在一起,姑娘们纷纷赶过来劝阻,两人你拖我拽,连上前拉架的娘姨也吃了亏。   小蝶面青唇白,歇斯底里地挥动手掌,一连几个漏风巴掌扇过去,“死贱人,生成贱骨的烂货。”   棠儿匆忙赶过来将两人分开,横臂一拦,对小蝶道:“后天就是婚期,再气也别打架。”   月娥云髻散乱,被扳住错处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坐回梳妆台前喝令娘姨给自己梳头。   小蝶一头长发披下来,仿若枉死放出来的厉鬼,哭诉道:“爱用脏脚踩人衣裳被子的只有这个死贱人,她骨头里就鄙贱,嫉妒我有人赎身所以毁了我的嫁衣。”   成长于红楼谑浪笑傲的环境免不了麦韭不辨,耳目既狭,量小而善妒。月娥与小蝶一起长大,好到分享所有的秘密,她明显抵赖不过,却依旧回嘴道:“一日为妾,终身为奴,鲜花配牛粪,谁嫉妒你嫁个丑八怪。”   小蝶一手推开棠儿,径直冲上前,又是拳脚相加,“我今天跟你一起死!”   眼见月娥的手要挠到小蝶脸上去,棠儿双唇紧珉,一把抓了她的手腕用力向后一搡,眼睛直瞪过去。   小蝶恨得发急,指着月娥不依不饶地猛揭老底:“这个欲求无度的浪货,箱子里藏着角先生,这还不满足。倒贴院里的打手,姘车夫,让单松友白上,回回在园子里偷情,堪比猫狗交尾还龌蹉恶心!”   众目昭彰之下,月娥被说破隐私臊得满面通红,一眼剜回去,狠狠回嘴道:“你出个局也能被官老爷用强,堕胎险些丧命,你没倒贴过客人,没用过那个角先生?”   “不活了!”小蝶心底的沉疴被揭开,羞痛交加,连耳根带着满面通红,抓起桌上的茶碗砸过去。   月娥连忙一躲,“豁啷”一声,茶碗在铜镜上打得粉碎。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淮河的倌人们都是敲竹杠的能手,同时也弊端百出,客来客往多少总会生情,与某位客人格外亲昵。倒贴钱财,养姘头是绝对难看的事,撕破脸皮,相互揭短,一旦真闹到传出去都做不成生意。   棠儿劝姑娘和丫鬟们出去,关上门,转脸看着月娥,“你们曾是最好的姐妹,为什么一定要闹得这么难看?你若真心改过,我们还当你是姐妹。”   月娥脸被小蝶打得通红,胭脂狼藉,已有内疚神色却嘴硬不肯道歉,掀被子闷在榻上。   小蝶眼泪汪汪,冲月娥骂道:“苟且偷安还见不得别人好,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棠儿弯腰捡起地上的嫁衣仔细查看,“我帮你一起洗,晾干熨平还来得及。”   石中玉在城东租了间宽敞的宅院迎娶小蝶,里面装饰得十分富丽,全套红木家具,紫檀绣床,龙凤喜被,大红蜡烛应有尽有。   听雨轩布置得格外喜庆,小蝶红妆已毕,娇美动人,姑娘们围在旁边用茶吃点心,祝福谈笑。   案上焚香,点着红烛,桌上摆满鲜果零嘴,甘蔗、葡萄、香橙、蜜瓜、大枣。五福蝶里花生、枣圈、桂圆干、小核桃、炒栗子、吊瓜子、堆得满满当当。   红楼里有规矩,倌人从良,出局衣裳和头面首饰要悉数留下。金凤姐抱着一只檀木匣慢款腰肢进来,搬椅子坐在小蝶对面,一番话娓娓言来,是嘱咐也是劝诫:“丫头,听我过来人几句话,这回是重新开始,务必好好做人。过日子要学会打算,夫家再有钱也要多考虑,从良就得有踏实过日子的心,万不可还像以前那样花销。坏毛病都得改,不能疯里疯气,一张嘴别去逞能得罪人。对他家正房要恭敬,遇事性子要稳,脾气要一收再收。”   小蝶拼命努力生怕哭花了妆,仍控制不住落下眼泪。从小到大,她背地里咒她黑心肝不得善终,记在心里的多是冷言恶语:“赔钱货,脑子到底还长不长?”   “哭,就知道哭,现在不好好做生意,往后有你哭的时候。”   “拿自个的卖身银子倒贴,用你的钱,他还算个男人么?”   “小贱坯子,几个银子就被男人哄去了,回头一分不剩,要饭吧你。”   她恶狠狠盯过去,觉得眼前的老女人庸耳俗目,是这世间最恶毒,最势利的老娼妇。此刻骤然明白,那些都是半生教训换来的经验。这个半老的女人为了树立威信,打过每一个新来的姑娘,却不如别家妈妈心狠,从没逼过任何人交出客人私下打赏的钱财。小蝶深深感到歉意,伸手抱住金凤姐,伏在肩头哭道:“妈,我的妈妈……”   话音犹落,姑娘们心中动容,纷纷垂泪,呜呜哭作一片。   金凤姐略微一怔,不禁红了眼睛,轻拍她的后背,笑对满屋姑娘道:“今日大家都在,我索性将话说明。往后谁出去,听雨轩都是你们的娘家,有事尽管回来,我金凤能力有限但官老爷认识不少,能帮得上自会尽了全力。”   她刀子嘴豆腐心,性格既有强悍又存柔软,棠儿鼻子一酸,眼泪瞬间落下来,挤坐到金凤姐身后。   金凤姐心中涌出阵阵暖意,安慰小蝶道:“嫁人是好事,不哭了,记住妈的话,当了人家妾妇万不可三心二意。要活得好,给我,给听雨轩长脸,给姐妹们做个好表率。”   满屋子人擤鼻子抹泪,呜呜咽咽,哭得愈发厉害。   金凤姐从袖口拿出一卷银票,搁在首饰匣上一起交给小蝶,拿帕子擦擦眼角,“好丫头,这里是八千两压箱底钱,棠儿拿了五千,其余是大家凑的。珠宝首饰是你这些姐妹的心意,你收好别弄丢了。”   小蝶十分感动,禁不住放声大哭,突然想起一件事,边哭边问:“石中玉想要儿子,妈妈说句实话,这些年避子汤喝了不少,我们还能不能生了?”   金凤姐动容一乐,回头看了看围成一圈的姑娘们,大声道:“听雨轩不是下等堂子,妈妈我也是女人,自不会害你们一辈子,只要调养些时日,你们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闻言,小蝶的心终于放下,唤娘姨帮忙重新整理妆容。   金凤姐站起身,手里的帕子一招,“好丫头们,赎身价高,自己有底子男人才瞧得起。还是那句话,往后巴结客人要用尽法子,多存银子才是正事。”   到了吉时,鞭炮轰轰隆隆爆得山响,锣鼓盈天,热闹非凡,小蝶顶着大红盖头,红装红鞋,由石中玉抱进喜轿。   小蝶自己拿了一份钱,嫁妆亦是由金凤姐和妈妈们准备,不比寻常人家嫁女儿少。锣鼓声声,石中玉喜袍白马,高兴迎新娘回家。   纳妾有人观礼,只有新娘独自拜天地,小蝶出轿由喜娘扶进门,迈火盆,跨马鞍,再向石中玉行见礼。石中玉一阵心疼,让喜娘扶她不用下跪叩头,只行常礼拜一拜即可。喜娘扶小蝶深深一个万福,石中玉拱手还了一躬,即为礼成。   一场极致热闹过后,听雨轩骤然变得沉寂。   秋风飒飒,园子里枫红叶黄,天空蒙着薄薄一层浮云,太阳在云缝中挣扎穿行,一列鸿雁掠过云影,给渐凉的秋季平添了几分萧索。   先前,知夏与吴丰铭情投意合,游山玩水,剪烛夜话,逛戏园住别墅,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生活。骤然从云端跌下来,心情抑郁生了重病,整日昏昏沉沉卧床不起。   半梦半醒间,知夏梦见吴丰铭来接自己。她胸口一痛,紧锁双眉,拖着发软的双腿挪到铜镜前,颤巍巍拿梳子整理蓬作一团的发。   见她起了,采莲端药过来伺候,忙前忙后帮她打扮,换一件漂亮的裙子,转身出去回知忆。   知夏面白如纸,跌跌撞撞踅出房门,阳光令她一阵眩晕,双手抱上红木廊柱险险没栽倒下去。   小水仙盛装丽服,明珰玉佩珠动翠摇,一双漂亮的凤眼充满疑惑,“都病成这样怎没人管管?”   知夏眼中存满泪水,瑟缩着身子,手扶栏杆,深一脚,浅一脚缓慢朝楼梯处走。   娘姨们素来嘴多藏不住事,已然将吴丰铭婚娶之事传出来。小水仙见知夏太可怜了,心中再无嫉妒,好言劝道:“吴公子娶的是名门千金,这种世家豪门不会纳妓为妾,你趁早死心,免得自取其辱。”   知夏陡然清醒,心脏狂跳不止,激动得浑身乱颤,尔后身软难支,一头歪在地上。   小水仙万想不到她的承受能力这么差,惊慌失措,大喊丫鬟过来合力将她抱回屋内。顿时脚步杂沓,采莲跑下楼去请大夫,娘姨赶忙掐人中将昏迷的知夏救醒过来。   几场秋雨后,气温骤降,茶馆内热度不减,人们喝茶谈生意好不惬意。   辰时有些灰心,每日在茶馆落座,瓜子嗑完,一壶绿杨春愣是喝成了白开水。   晌午过后,茶馆的人特别多,男子端着茶点过来拼桌,笑道:“你闲着我等人,不如下两盘棋怎么样?”   辰时欣然同意。茶香人近,一来二去,男子仔细端详他,好奇地问:“看你愁眉苦脸却穿得整齐,不像游手好闲之人。”   辰时举手落子,无奈道:“我原是钱庄伙计,一时丢了生计,没想到再也找不到事情可做。”   男子略一思量,笑问:“你既在钱庄里干过,可会算账记账?”   辰时一笑,“不瞒您说,不算讨债,这些年我练得最好的就是记账。”   男子满面笑容,“我正缺个会算账的帮手,小兄弟要不过来跟着我干?”   男子是安徽粮商,名叫施兆庭,带辰时到仓库,当即吩咐伙计拿来账本和算盘。辰时精神一振,信心满满,端正往椅子上一坐,算珠“哗哗”作响,计算飞快。   众伙计一齐围过来观看,称赞连连,施兆庭亦是高兴,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辰时很快便算好了账册内的账目,指了算盘道:“营收为九千六百二十一两,支出为四千三百一十五两。”   “好!”施兆庭拍拍手掌,“以后你就跟我干,干得好亏不了你。” 第57章 醉花间 (32)   时光荏苒, 一夕冬去。辰时穿得簇新,光明正大走进万利钱庄,伙计们好一会儿才认出, 忙双手奉茶。   见到赵宝林, 辰时恭敬拱手后直接说明来意:“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和朋友做生意经常来往松江, 路上不便携带现银。我想把银子存在这里,带银票去松江兑现, 这笔业务不知东家有没有兴趣?”   开钱庄最重要的是拥有绝对多的资金,周转放贷,抵御风险,况且兑换也有利润,赵宝林当然同意, 高兴道:“往后你们所需粮款都到我这里借贷,带银票去松江’大马‘钱庄兑现, 资金的问题不用愁,一切事后结算。”   商场上从来没有雪中送炭,只有锦上添花。辰时笑道:“我们没有担保,东家如何放心?”   他简直是脱胎换骨, 整个人与先前完全不同。赵宝林笑道:“辰时, 我没看错,你骨骼清奇有早达贵相,你本人就是信用保证。”   想起他先前的果决,辰时感觉一切转变太快, 谦虚地回:“多谢信任。”   赵宝林笑眯眯看着他, 话语中带有几分埋怨:“先前一直以为你是个穷小子,哪知你家豪宅竟在城东, 其实你早说多好,我也会平常心待你,甚至教你更多。”   辰时不愿多言,只笑着点了点头。   辰时从松江回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姐,我这回真是长了见识,松江码头商铺云集,国货中的好东西都能找到。一个个大库房堆积如山,洋商需要的大项是丝、茶叶、瓷器、棉、漆器、药草等。而他们的钟表,玻璃镜和葡萄酒被官府垄断,有钱没路子根本买不到。”   棠儿想起花无心和陈思逸,这样的大家族自然不会缺少洋货,渴求澄明的心越来越重,“我也想见见世面,你们下回再去带上我。”   辰时应了,感慨道:“以往,各地行商携带大批金银,不但麻烦而且风险很大,现在有银票真方便。”   棠儿若有所思,平静地问:“钱庄存额和借贷利息怎么计算,到底有多少?”   “利息并无定额,主要由银根松紧来计算。存额利息统一为三厘,目前在江宁有人以三分放贷,正常借贷的利息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若按平均来算是一分上下。”   “如果有钱庄,购粮款项完全可以自由掌控,其中的周转银子便是一笔活动款,能将安徽那帮粮商拢过来,单这些就有赚了吧?”   辰时的目光熠然一闪,已经领会她的想法,腼腆笑道:“开钱庄不是那么容易,得有钱有后台,还要打通钱业行会。如果没有背景靠山,资金不够充足,一旦发生挤兑就彻底完了。”   “靠山不是问题,家里有三十多万,我们这么年轻尽可放手一搏。”   万利钱庄成立不过数年,辰时虽是学徒却早将发迹过程看在眼里,他犹豫片刻后突然信心满满,激动说道:“万利钱庄的初始本金是十八万,三十万本金的钱庄在江宁可算中等实力。开钱庄最怕的就是烂账死账,追债是我的强项,加上这块有保障几乎不赔。”   棠儿和辰耀每天在家学习钱庄知识,她不想再经历遭受侮辱的危险,让金凤姐收牌子不再见客,尚誉有官条子过来直接送到家里。金凤姐满腔抱怨并不同意,棠儿索性将衣裳一收就走,金凤姐拗不过她只能妥协,好歹生意还有小水仙撑着。   辰时跑街这么多年路子广,对于江宁的大小钱庄都有了解,他找到几年前在万利钱庄做掌柜的老孙头为自己做事。老孙头年近六寻被赵宝林辞退,这人耳聪目明还能做事,且人头熟,是个理财的好手。   夫子庙有家规模较大的书画行,地处东段好位置,由于经营不善一直处于不温不火中,辰时上门一探,老板果然愿意平价转卖铺面。   “诚至钱庄”名字是尚誉取的,他并不出面却题写了诚至钱庄四个大字,提前由手下官员送过来。   辰时精力过人,招学徒,带着师傅们封银库修饰铺面,忙得不可开交。   光开业不行,先吸引些储户尤为重要,秦淮河的姑娘多少都有存蓄。棠儿思量片刻,对辰时道:“我想给秦淮河有名的姑娘每人发一本存折,里头存三十两,算送的。”   辰耀一愣,惊讶地说:“这是做什么生意,张还没开就往外边送钱。”   “不但要送姑娘,我还要送江宁所有官家夫人,名气传出去不怕没生意。”   辰耀细细一想,无奈摇头,“这些官家女眷若知道是与姑娘们同得,一定不会要。”   棠儿将心一宽,嘴角缓缓扬起,“米价每斗五钱,二两能买最好的胭脂,足金戒指二十两款式任选,三十两能买多少东西,谁会跟钱过不去。”   辰时心思细腻,立刻笑道:“姐姐说得对,我这就去拿空存折。”   小水仙聪明伶俐,早已适应听雨轩的环境,在金凤姐的教导下成了红倌人。至上回险些丢命,胡爵爷不曾上门,时常以每天六个台的局账接她去府里小住。   小水仙暗里偷骂胡爵爷是老东西,乐得不去应酬,她不但学会了各路赌术,更学会了如何应付男人,焚香、茶道、点烟、吃酒、雀儿牌,样样在行。   金凤姐将她的努力看在眼里,时常忍不住夸赞,一对比下来又召集姑娘们,将几个不会做生意的臭骂一顿:“单羡慕有什么用,看看小水仙多努力,一个个姿色不如偏还懒得出奇。”   小蝶年前就跟着石中玉回了无锡,单松友光明正大转做月娥,短短数月钱花下不少,整个人干筋瘪瘦,相如有疾,又似被狐狸精吸去精魄。家中老母和正妻多次来听雨轩揪人,闹得单松友丢了面子,只得有所收敛。   月娥和小蝶一起学艺,同穿一条裤子长大,至小蝶嫁人后月娥的心空了一般,不疼不痒却说不出哪里难受。她在听雨轩被姐妹们孤立,乏味就去锦香居看戏,台上正演《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出场的正是颇有名气的武生贺翔,头扎玄缎包巾,上挽英雄结,脸上搽得通红,浑身肌肉结实非常。他武功纯熟,六十二斤水磨镔铁禅杖,戒刀满身围绕,耍得旋转如飞。   但见刀光闪烁,分毫不漏,引来台下喝彩之声轰然震耳。   月娥看得心惊肉跳,尔后又春心荡漾,怪不得贺翔这么受追捧,果然英武过人,一身好本领。   再说贺翔此人,本是穷苦人家出生,有了名气时常得红楼姑娘主动献身倒贴。他在脂粉堆里尝尽甜头,不知不觉就成了吊膀子的都头,见月娥姿色上乘,一脸荡意,身材珠圆丰盈,顿生钻头觅缝的想法。台上演得愈发卖力,眼光热辣,一连飞下几个明显的眼风,顿时把月娥撩得心旌摇摇。   贺翔想着她入吾彀中,很是得意,有意卖弄武艺,连翻三个筋斗脚跟落地,明晃晃的戒刀早掣在手,英姿飒爽,再引满堂鼓掌。   且说这边月娥看到精彩处,不觉喝彩一声。台下看客回头注目,不刻便看出两人眉来眼去,正所谓妓搭戏子天生绝配,免不得暗中好笑。   戏唱完了,月娥让娘姨拿出匣子,将里面的银子一股脑倾倒下去,银锭在台上“咕噜噜”打起滚儿来。   贺翔洗净油彩,换一身墨蓝马褂上前答谢,整个人俊朗挺拔,猿臂蜂腰,更显男子英气。月娥眉开眼笑,又拿了赏钱趁机与他说话。   至此以后,月娥每每出来看戏,银子打发下去不少,终于与贺翔好上了。马车停在狭窄的巷子口,娘姨丫鬟,车夫谁都晓得那边是什么事儿,却也当做不知,更不敢乱说。   月娥精力旺盛,恰好贺翔也是好体质,浑身的劲使不完,两人多在榻上见,如胶似漆,恩爱无限。   贺翔不仅贪图月娥美色,更看中她手里的钱,一门心思钻研房中之术,每每到榻上放出本事,完事不忘以各种理由找她要钱。   月娥经验丰富,却从未在别人那里获得如此妙境,已然上瘾般戒不掉,但凡有两日没与他鬼混便浑身不得劲儿,从钱贵手上敲的银子全数进了贺翔的口袋。   眼见青黄不接,月娥只得疏离一阵。贺翔靠她发了财,拿两万多银子在城北秘密置办豪宅还娶了妻,见她有日子不来,舍下一笔银子买燕窝,雪蛤,海参等让人送去听雨轩。   月娥奈不住寂寞,当下又去捧场,好不容易等到散场,人怏怏后靠显出疲惫。   贺翔已经换回正装,笑脸嘻嘻,躬身献好,装腔道:“小的给美人儿请安。”   月娥轻哼一声,艳眸一瞥,懒懒地拿茶来吃。   贺翔忙凑近些,小声道:“美人儿,你这是搭上什么有钱的主,竟把我给忘了。这么多天不来,可怜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想你想得好苦。”   这话虽非真情却也受用得很,月娥媚眼带笑,染着鲜红指甲的食指一弯,朝他勾了一勾,“这就没钱了?你一个人开销小,住的破地儿每月几两租金,银子贴给哪家姑娘了?”   贺翔面色略略一僵,赔笑道:“还不是我那不争气的老子,出了名的活冤桶,几个钱全贡献在赌场里。我只恨不能当了他的老子,实心给这老不死的一顿好打。”   此言一出,月娥忍不住发笑,不由想到小蝶,正是这种没骨气的赌棍,为了赌资将亲生女儿卖进红楼。   房间里一团乱,灶台上的碗不知积攒了多久,里头生着寸许长的绿霉,榻上棉被油腻汗渍似一年半载没洗过,两人滚做一团,嘴紧紧堵在一起。   好似摧花折柳各显本事,倚玉偎香,双入桃源之仙境。   贺翔擎住月娥的手,讨好地亲上手背,“美人儿,我真离不开你。”   月娥称心畅意香汗淋漓,双目半眯,长长透了口气,“我的钱,我的身都被你榨干了,得与你分。”   贺翔忙去亲她的嘴,“多少姑娘示好想巴结,自从有了你,我便不曾朝她们看上一眼。你若与我分,我活着没有半分盼头,这条命不要了。”   月娥转脸看他,半笑半讽刺道:“告诉你,我今日一两银子没带,料你也不在这儿住,哄我浪费功夫,提裤子滚吧。”   贺翔年轻力壮,见她明显不高兴,二话不说纵身而覆…… 第58章 醉花间 (33)   爆竹声声中, 诚至钱庄在夫子庙东街开业,门前的车马列成长龙,贺礼摆得满满当当。金丝楠木匾额气势非同, “诚至钱庄”四个大字风骨浑厚, 高悬在上有种凛然的神圣感。   乐曲飞扬, 街道氤氲在鞭炮的烟雾中, 江宁府尚誉、县丞、道台等喜幛分外醒目。围观的人脸上皆是兴奋,看来这钱庄老板背景深厚。   棠儿一身男儿打扮和辰耀负责给来客上茶, 六个伙计立在门侧,统一穿簇新青灰缎面,挺括的扎脚裤,白布袜,黑千层底布鞋。   辰时进进出出, 作揖招呼忙不歇停:“有失远迎,不好意思。”   施兆庭笑容满面, 带着安徽帮的粮商过来,“恭喜恭喜,我带兄弟们给你托底。”   粮商们围在柜台前,老孙头递笔让他们在来宾薄上签字, 施兆庭写完搁下笔, 高呼一声:“安徽同顺行,现银三万两。”   伙计们精气神十足,立刻仰着脖子大声重复:“安徽同顺行,现银三万两。”   围观的人们不禁交头接耳议论:“三万两, 头笔就是三万啊!”   “安徽泰和粮行, 一万两。”   段峰大步走进店内,拱手对辰时道:“东家派我来给你撑撑场面, 万利钱庄,现银一万两。”   同行撑门面的存款叫“堆花”,主要是引导百姓,制造资金雄厚的表象。万利钱庄这样的做法给面是其一,其二是秉承行业内的“外通”两个字,这笔钱要在开业庆典过后归还。   伙计们齐声道:“万利钱庄,现银一万两。”   人群突然沸腾起来,只见一群衣着光鲜,明艳动人的姑娘们朝这边过来,带头的还能有谁?当然是金凤姐了,她穿一身喜庆的大红色,一进门就握着棠儿的手,喜笑颜开道:“真是个能耐的丫头。”   棠儿非常感动,粲然一笑道:“你们来真好。”   金凤姐高兴地扭到柜台前,一个抬手示意,四个打手将两只大箱子搁到柜台上,“听雨轩金凤,现银加银票六万五千两。”   伙计们耳朵贼灵,心中一阵激动,扯着嗓门齐喊道:“听雨轩金凤,六万五千两。”   人们两眼瞪圆,交头接耳,议论声高涨,一个红楼鸨妈竟有六万五千存款,可不惹人议论吗?   门口停下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大轿,六个仆从挤入人群开道,只见胡爵爷带着管家,由两个小妾搀扶着朝这边过来。   棠儿脸颊飞红,不敢相信地看着金凤姐,窘迫地问:“他老人家怎么来了?”   金凤姐帕子一招对胡爵爷打个招呼,转脸对棠儿道:“这才是真正有钱的主,管他谁来,存银子不就好了。”   棠儿笑脸迎上前,胡爵爷慈眉善目,粗糙的老手在她弹嫩的脸上轻拧一把,“好,是个好良心又聪明的丫头。”   管家命人将银箱抬过来,抱起锦匣到柜台前打开锁,厚厚一叠全是盖着朱印的官票。片刻后,传来伙计们的惊呼声:“胡爵爷,现银加银票二十万两。”   人群顿时沸腾了,纷纷眼红,热议声高涨:“那箱子里头装的是银子和银票啊。”   “可不,这都多少了,银子已经堆成山了。”   辰时年纪轻,赵宝林让段峰过来也是探个虚实,看看他究竟有多少本事。段峰站在正中央,见诚至钱庄有三品大员,县丞道台等支持,面子十足。片刻功夫就吸纳了三十多万存款,顿时没了底气,收脚退到一边。   接着是辰时的老客户和姑娘们的小面存额,多则上万,少则几千,场面非常热闹。伙计们高高兴兴端出喜果子和糕点分发给围观的人。   打烊上门板后,老孙头和辰时开始计算吸纳的存款,大家都为这惊人的数字感到振奋。辰耀对于这些不以为然,“五十六张存折,每张三十两,一千六百八十两银子就这样没了,首日就血亏。”   棠儿打心底感激尚誉和金凤姐,面上十分沉着,自信一笑道:“她们并未过来取现,这笔银子暂时还在我们手上,几个红牌姑娘来存就够我们赚了。”   起初,辰时的想法很简单,此刻才知什么叫大树底下好乘凉,“姐姐说的对,做生意有赚有赔不能只看小账,要按通账来算。只需一些时日,姐姐送的银子肯定能赚回来。”   诚至钱庄铺面共四间,专设一个谈事休息的茶厅,里头装饰典雅,清一色的黄花梨桌柜,窗台墙角摆放着长青绿植。   靠墙的假山底下植着石菖蒲,周边苔藓煞是鲜绿,一道人工瀑布设计精巧,潺潺水声如同轻缓的乐曲。水底铺着晶亮的小石子,几尾金鲤三两结伴,悠闲穿梭巡弋。   一台四角悬大红流苏的香轿停在门口,绣花门帘,轿杠上结着彩球十分精致。   伙计们的招呼声中,进来一位貌美肤白,黛眉生春的姑娘,身后跟着两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和娘姨。她叫茗芍,是个当红倌人,走几步如风吹杨柳般妩媚多姿。   辰耀立刻招呼,茗芍指尖掠着云鬓,双目含情飞去一个媚眼,一时惹得辰耀脸红耳赤。她娇滴滴捂着嘴笑,随即跟棠儿进去茶厅,递出存折,“这是你们钱庄的吧?我想提取。”   棠儿端来茶水点心,接过存折,笑脸道:“请稍等。”   一碗香浓的杏仁茶和甜点已经美到心里,茗芍在屋里转了一圈,心情愉快。   棠儿将银子放进缠枝花纹的小锦匣里,推到她面前,“这里是三十两加利息,姑娘请收好。”   茗芍没想到还有利息,打开看一眼又合上,“这钱我不急用,你再帮我存起来。”   棠儿趁机运用业务术语:“我们这里存取方便,姑娘再存一段时间又能生出利息。”   茗芍低头从锦袋内拿出一叠银票,小声道:“除了银子,首饰珠宝,古玩玉器能存么?”   棠儿仔细想了想,微笑道:“贵重物件我们钱庄可以代为保管,如果姑娘不喜欢这些东西,我可以派人带你到江宁任何一家,或者多家珠宝玉器行估价。折算成银两存入我们钱庄,不但有利息,随时取用也方便。”   茗芍脸媚桃花,娇声娇气道:“你们老板真会做生意,点子都想到我的绣房里来了。”   棠儿仔细清点银票,与她确认金额后,取来另一只锦匣将银票置于里面,起身拿去柜台。这些钱不多不少,她严谨仔细的态度令茗芍十分满意,感觉自己受到很大的尊重。   办妥一切后,棠儿双手将存折交给她,“请确认数字,我叫棠儿,往后请多多照拂。”   茗芍横波展笑,不敢相信地问:“哪个棠儿?不会是听雨轩的棠儿吧?”   “正是。”   茗芍欢快极了,仔细打量她,“真有你的,花魁不做开钱庄。我叫茗芍,属楚湘楼王六姐的小班,待我回了定在姐妹间为你介绍些生意。”   楚湘楼是秦淮河有名的艺馆,王六姐的小班很有名气,姑娘们精通昆曲,行腔婉转表演细腻,棠儿真诚道谢。   花魁开钱庄的事瞬间在各红楼间传开,有姑娘为了看看棠儿长什么模样特地过来存钱,棠儿热情招呼,聊得来会亲自示范,分享一些焚香和茶道技巧。   诚至钱庄的存户越来越多,其中多数是红楼姑娘,有些夫人竟也动心来存银子,更有相互攀比的意思。江宁自古富庶乃朝廷税收重地,官家女眷们个个有钱,闲来无事有了理财观念,将私房钱和压箱底的钱都存进来,利息吃下来又是一笔收入。   钱庄存款充足,又能挣安徽粮商的汇水,努力开始寻找重要的放贷业务。   随着时间推移,伙计帮姑娘们到珠宝玉器行估价折卖首饰,又惹得棠儿心潮起伏。辰时在茶馆街面都混得开,经过多方打听,终于聘到一位经验丰富的朝奉,钱庄与当铺业务相连,生意越做越顺。   一场追缴弄得人仰马翻,玄正办事刻薄严厉,厌恶奉承,官员们不敢得罪更不敢巴结,暗里对这个冷面皇子深恶痛绝。强大的施压下,几个实在拿不出钱的州县官员被逼上吊自尽。有京官甚至将家具大柜,棉袄棉被,鞋袜衣裳一并堆到皇三子府门前,令玄正一时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皇帝深居九重却洞见万里,心中暗叹:国家政治清明,这种事怎能蛮征求快,老三办事牢靠有治世之才,可惜属莽撞行事不懂变通,不识大体,打头阵辅佐太子倒是很合适。   广东总督胡光祖奉诏赶到北京,他与西北和四川的几个将军一样,同是开国元勋,欠款大户。他从御前侍卫做起,护驾出兵,再到一品大员,紫禁城打马,直奏之权,论身份情分是任何京官都比不了的。   数年不见,这位老臣腰背已驼,当年那股拔山扛鼎,豪迈气魄荡然无存,只剩脸上深如刀刻的皱纹,仿佛还在向人们诉说着金戈铁马的历史和功绩。皇帝只感觉一股酸热涌上心头,骤然发现自己也老了,不得不对他保有优渥圣眷。   玄昱闭目养神,追这些封疆大吏要钱着实为难,不追又不行,底下一群顶着巨债的武官也打定硬抗的主意,等看上头风向,现在只能看万岁的意思。   棠儿终于得机会来到松江码头,但见熙熙攘攘,船只星罗棋布,洋人的大船扎着无数彩球,形同一个个漂亮而坚固的堡垒。   南面一遛玉器、珠宝、茶叶、古玩等商铺,装饰多少都带点洋调。棠儿和青鸢男儿打扮,感觉一切都新鲜,眼睛完全不够看。   广场上停着一排英式四轮洋车,碧眼深目的洋人很多,男子穿得简洁笔挺,女子则穿洋纱裙有露出胸口的。一对醉意熏熏,高鼻子,黄头发的洋人男女居然在街头拥吻,画面不堪入目。   戏院乐声萦绕,金色绒面的厚幕帷,戏台较寻常大了许多,洋式旋转楼梯连通楼上楼下。包厢在二层全是红木隔间,底下正厅一条条弧形长排座椅,黑压压足有百余人。   棠儿和青鸢在包厢内坐定,面前是张窄桌,大核桃、榛子、杏仁、瓜子、时鲜果品供客人随意食用。跑堂进来沏茶,收要每人三十两银钱。   台上的戏已近尾声,骤然响起阵阵喝彩,外国人似乎更热衷,起身鼓掌一片叫好。随着乐声变化,旦角姿容非常,袅袅婷婷,身姿如汉家飞燕,洛浦凌波。   花无心立在走廊上,目光随意一绕恰看见棠儿,一双长眸晶然生光,扶着栏杆的手不由加重力道。   散场后楼梯处人很多,棠儿一不小心撞到男子胸膛前,忙道歉,眼前是件白衣,抬目望上去,呼吸都窒住了。   花无心英眉秀目,气宇端凝,身形匀称修长,扶她站好,声音低沉地响起:“棠儿,真的是你。”   棠儿的心怦然乱跳,全身僵硬地杵着。她曾无数次想过重逢的情景,一直以为自己的泪会夺眶而出,此刻却感觉无比窘迫。   忆起往昔种种,花无心的喉头不禁微微升高,“去我那里坐坐。”   稍稍迟疑过后,棠儿发现他的个子似乎高了些许,勉强一笑,“我还有事。”   只在一霎,花无心神淡如水,一把拉住想要逃开的她。 第59章 醉花间 (34)   暮色苍苍, 晚霞绮丽,染得半天通红。   花家别墅离码头不远,门口两列家仆挺胸收腹站得笔直, 修竹疏雅, 掩着古色古香的三层建筑群落, 一溜窗户嵌着西洋水晶玻璃, 透若无物,显得极为气派豁畅。广阔的草坪后有个花园, 遍地奇花异卉,边角植着一排四季常绿的棕榈树。   一进正厅,清雅的花香怡人心脾,洋地毯,落地大自鸣钟, 洋烛台,洋纱窗帘, 奢华无比。   东西两个花厅锦绣装成,玻璃窗衬得十分华丽,西洋玻璃非常昂贵,这样整片大窗更是极为少见。青鸢在北京数年, 九爷是皇子中财力最大的, 府里也有玻璃窗但不过径尺,这样多且大的玻璃可见奢侈不亚于皇亲国戚。   棠儿的脸白中透红,极力压制着因羞怯等复杂情绪而共同产生的忸怩。只有天知道,一个廉耻未泯的风尘女子, 面对昔日喜欢过的人该是什么心情。   丫鬟奉茶后离开, 花无心对面而坐,长眸里存着眷念, “你的样子一点没变。”   棠儿心中极乱,嘴角浮起一个微笑,“你变了,不唱戏看起来很好,又英俊又有男子气概。”   仿若绵绵细雨洒入心底,花无心只感觉肺腑清畅,温暖如一方润土,适宜万物生根疯长,唇角笑意渐浓,“棠儿,你能影响我的情绪,我好像猜出了缘由。”   棠儿忙剪断他的话:“你的小猫在我那里。”   花无心难言感慨,沉默良久,慢声道:“那小猫极挑嘴,你如何养得了它?”   这一刻,棠儿发现自己在他面前不再是一个衣不蔽体的极贫女子,洒脱令她有了底气,“我给它吃的,至于吃与不吃才不去管。”   双方的目光若离若合,心境极致纷杂微妙,只听自鸣钟走动的声响格外清晰。   棠儿看了看时间,已近酉时二刻,起身道:“谢谢你的招待。”   花无心突然明白,过往的无所适从,不可控制的情绪,竟归于动心二字。他侧过脸,望向晚霞染透的天空,心中含着千番滋味,万种头绪。   一出门,棠儿情绪轻松,仿若从那个虚幻的华丽世界脱身,不见会念,见过了,脑子里的一厢情愿自然消弥于无形。   迎面,一辆四轮洋车刚进院门,丫鬟上前搀扶,从车内下来一位着装华贵的妇人。棠儿见过,那是花无心的母亲,脸颊有彤云密涌瞬间染透。   江夕瑶穿一身翡翠撒花洋绉裙,心上十分欢喜,高兴地说:“我就说哪儿来的小公子,原来是棠儿姑娘。”   青鸢笑笑退至一边,棠儿红着脸行一个万福,微笑道:“您还是这么美。”   江夕瑶不由看向正门,逐笑道:“无心的名字取错了,果真不懂得体谅人。”   花无心见棠儿被母亲拉回来,长眸微弯,满脸笑意。   江夕瑶将四个人的晚饭单独安排在花厅里,满桌子菜,西式烛台和鲜花摆在餐桌中央。   不一会儿,屋里进来许多人,坐在正厅内侃侃而言,阔论高谈:“粤海关那边有风透出来,上头好像要搞洋行许可证。”   “哼,还不是内务府一句话的事。”   “九爷下派皇商想占厦门港口做垄断生意,商家们正在抵制,一旦皇商真能站稳脚跟,我们松江恐怕也守不住了。”   一阵脚步声过来,花启轩在门口止步。他成熟稳重,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水晶眼镜,有种温文儒雅的气质,定神看了棠儿一眼又转身离开。   棠儿万没想到会见到花无心的父亲,想起金凤姐说过的谣言,简直尴尬至极。   饭后,江夕瑶和棠儿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四周全是各种花卉盆栽,芬芳馥郁。江夕瑶捧着甜茶,温声道:“你还在听雨轩?”   棠儿颔首,两颊滚烫,热度一路直烧脖子。   “非花那孩子懂事了,能为我们花家打理春风得意楼的生意,无心的婚事已退,这一年在学洋文。”   棠儿红着脸,良久才说:“我很感谢他。”   江夕瑶喝一口茶,莞尔笑道:“第一次见我就喜欢你,直至现在,你气质沉静依旧没有浮躁媚气,这很难得。”   棠儿脸上存着腼腆,只是抿嘴不言。   江夕瑶放好杯子,将指间的钻戒取下来,执起棠儿的手,“这是洋钻戒指,戴着玩。”   棠儿无法忘记花无心眼中的失望和看透,忙将手收回,委婉拒绝,稍坐后与青鸢回去旅店。   跑一趟松江,棠儿多少买到了一些洋货。辰时帮着将东西搬下马车,棠儿望向眼前红绸彩灯的绣楼,忽地生出陌生之感。   金凤姐正在账房称银子核账,一听棠儿回来了,立刻赶过来,丫鬟,娘姨络绎奔来,红妆翠袖,攒聚成围。   姑娘们扎推挤在人高的照身大镜前,稀奇不已,“洋人的东西比我们的铜镜清楚多了。”   一箱箱西式糕点人人有份,棠儿拿给知忆两条水红撒花洋绉裙,知忆瞧那料子稀罕,样式新潮,几乎没见人穿过。   棠儿从衣裳内翻找出一只透明的玻璃小瓶,递给金凤姐道:“你闻闻,这是法国香水,一瓶近百两银子。”   金凤姐凑近一闻,又惊又喜,“这香好闻得紧,丫头真有心。”   热闹过后,金凤姐叫姑娘们散了,拉棠儿进屋,小声道:“太子来年要到江宁,九爷有令过来要你待在听雨轩,条件只有一个,要你留太子住局注意他的一切行动。青鸢会看着你,时时汇报让九爷知道这边情况,否则……”   若不提及,棠儿差点就忘了玄沣这个人,凭什么他只要一句话就能将自己重新打回泥潭?她心中一凉,幽幽地问:“否则什么?”   金凤姐容色一敛,极严肃道:“丫头,你心里通透,有些事哪用我说得太明,都不容易,你尽力应付吧。”   棠儿虽然回到听雨轩但并不轻易会客,顿令文人墨客,贵族公子趋之若鹜。她整日埋首练字作画乐得清静,金凤姐将她的画拿出来卖,也算寻了个捞钱的路子。   有位小有名气的才子名叫郭函,相貌英俊,眉宇间似蕴藏着山川灵秀,家境清贫却不减风流,写下十数情书托人交予棠儿。起先棠儿还欣赏他文采锦绣,越看越感无奈,听闻他生活拮据,带着好奇之心前往一见。   小客栈里异常脏乱拥挤,棠儿和青鸢男装打扮,说明来意后跟着伙计上了二楼。   郭函穿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衣,脚下的破布鞋露着白脚,连袜子也没穿,正提笔坐在桌前凝神,忽见伙计推开门,斜阳瞬间照进屋里,满室光束炫目,从日影里前后进来两位公子。待人进门,细看却是亭亭玉立的俊俏女子,他眼前一亮,须臾才回过神来,“二位可是串错了门?”   霉味脚臭,还有其他异味掺杂在一起,也不知是个什么味儿。棠儿不禁捂住鼻,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自诩盖压天下才子,不过对于我的容貌描写仅凭想象,月下倾城貌,愁黛远山眉,虚而不实。”   郭函猛地醒过神来,慌忙给棠儿和青鸢倒茶,尽力避开窘迫道:“姑娘确有倾城之貌,竟屈尊到我这简陋窝舍,真是惊煞我也。”   棠儿接了他双手捧过来的温茶,表情认真了些,“你的字和诗写得不错,有些句子我不能接受。”   郭函的情绪显得异常兴奋,笑道:“我知姑娘所厌,我道女子生来优越,样样占尽先机,好似礼记开篇就讲临财母狗得,临难母狗免。”   这两句原话是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意思是要勇于面对灾难,绝不茍且偷生,不拿不该属于自己的钱财。这个认错字的笑话后被人撰写称对联:四书无母狗,三传有公羊。   棠儿知道他的刻意而为,并不在意他冒犯自己,微笑道:“听闻公子以卖字为生,满腹文章有公侯之才,女子若是母狗,那公子为公猴乎?”   郭函止住笑意,身子一弓,拱手赔礼道:“可惜我心比天高,于公侯无缘。人送姑娘小唐寅美誉,我真心欣赏姑娘画作才思,只能出此激将之策引姑娘一叙,你看,这不是成功了吗?”   棠儿没想到还有这样关于自己的传言,看一眼简陋的房间,放下茶碗,借他的笔墨在纸上写了一行小字,“我无心回赠公子之意,请公子勿要再去诗信。公子乃真才实学,若有需要,可凭我的字去诚至钱庄免担保利息借用银钱。”   郭函的确为生计发难,想他这样一个穷孝廉,不算眼下三餐窘迫,万一高中,连赴京的路费都没有,真诚道:“多谢。”   朝局动荡,逼债款已经死了十数个外官,再下去就是跟万岁打过仗的那帮人了,官员们陆续上折子请求万岁将追缴之事暂缓。每个人都在熬,皇帝不得不体恤群臣,反复烦心思考,他已经将太子推出来做这件事,当然不能因噎废食。   官场上有人日子不好过,普通老百姓还是不受影响的。眼见到了冬至,北京的天冷得出奇,家家忙着包饺子,磨糯米做汤圆好不喜庆热闹。   玄奕从四川赶回来,回府就歪在炕上,一扫先前的龙虎之气,愣愣望着房梁出神。   玄正心力交瘁,面上显得有些颓丧,闷头喝茶,良久才道:“出去一趟成熟了不少,没见你这样深沉。”   玄奕单手抚上脑门,“别提了,出了北京,谁认我是个什么龙子凤孙?我碰了一鼻子灰,只差没被几个老将军的唾沫淹死。”   玄正捧着茶碗捂手,长叹一声道:“别说他们,就我们自家兄弟也拖后腿。老六找了我两回,他与老九走得近,像是还不起四十万的人吗?连他也跟着起哄,扬言要将家中物件打包送到我府里抵债。”   玄奕一听,气得直起身子,铁着面孔道:“三哥,只要他敢胡闹,我们就敢接招,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胆子。”   玄正搁下茶碗,“老六身后还有个大千岁,我料他不会真这样做,我现在是看透了老九这人。说也奇怪,秘闻几个军门的欠款是老九垫的,总数高达一百多万。兄弟们那点俸禄都明摆着,他在江宁圈钱我们知道,但什么生意能捞这么多钱?”   玄奕想事细密,忍不住“哼”了一声,“别忘了九哥现在还掌着内务府,几个海关随便一把就是钱,只看太子何时给他来个釜底抽薪。成王败寇,逐鹿场上无血亲,大哥口口声声说为父皇分忧,实际是急着想铲除太子势力。九哥处处装贤人拉拢人心,暗里却与十哥合伙谋害太子。太子整日摆出一张纹丝不动的脸,就好像独秉正气似的。他心思缜密,深懂和光同尘,韬晦之策,一旦登极,大哥六哥九哥要落个什么下场?包括我自己也不是好人,若不是看着这点子厉害关系,我才懒得为他办差得罪人。”   以往玄昱住在皇宫大内,外臣无旨不得进宫奏事,如今他住在宫外,玄正与他来往就方便多了。他心中暗自琢磨,神色变得格外凝重,认真道:“老十一,隔墙有耳,这话以后万不可提。百善孝为先,太子是一心为万岁分忧,圣明烛照,谁什么样万岁心里清楚,你我做好贤臣足矣。” 第60章 醉花间 (35)   玄正早起用了点心, 匆匆打马去户部,远远就瞧着户部衙门前黑压压都是人,跳下马正要上前, 却被一脸笑意的玄奕拉到墙根。   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 有的呆头傻看, 有的交头接耳。   一乘六人官轿前, 新任户部尚书刘芳勇立着,脸色苍白。玄明穿得半旧, 正恶语大骂:“你个狗娘养的,敢到府上要账,老子再没钱,轮到你骑在头上拉屎?”   “回六爷。”刘芳勇的声音有些嘶哑,拱手一揖, 表现得不卑不亢,“下官如厕去的是茅坑, 您要说是头上,我可拉不出来。六爷的还款限期已到,公然藐视万岁政令,恐怕不妥。”   此言一出, 围观者不禁窃窃私语, 也有笑出来的。   玄明完全没想到他敢顶撞自己,气得浑身一颤,怒气冲冲对身边的侍卫道:“你们上,替爷扇这狗东西!”   侍卫们面面相觑, 哪儿敢真扇三品尚书。   刘芳勇身子一挺, 语气异常强硬:“清理亏空是国家大事,下官身为户部尚书责无旁贷, 六爷若无公务,恕不奉陪。”   这么多人看着,玄明不能真动手啊,一口唾沫照脸啐过去,“姓刘的,凭你这蹬鼻子上脸的狗杂种也敢作践老子!”   刘芳勇猝不及防,巨大的羞辱感骤然爆发,想走却被玄明一把拽住。   皇子当街殴打官员可是不得了的事,郎官们生怕事情闹大,忙拥上前和稀泥,街市上的人更多了,顿时人声喧嚷,围得水泄不通。   如今的官场上下无不痛恨皇三子玄正,大家满腹牢骚,可谁又敢得罪他和太子呢?几个京官只能上折子弹劾刘芳勇,骂他急于求进逼死外官。刘芳勇的压力实在太大,一时没控制住情绪,两行热泪止不住滚落下来。   玄正脸色猛地一沉,几大步挤进去护到刘芳勇面前,不好对玄明发作,拉了刘芳勇劝道:“委屈刘大人,太子昨日刚与我谈过,咱们再熬一阵就好了。”   玄明黑沉着脸,气得跺脚,扭头便带着人扬长而去。   玄奕笑看玄明背影,忙跑上前清人开道,刘芳勇受不住,用袖子擦脸,泪如泉涌。   三人进了户部大堂,侍郎忙上前奉茶,玄正亲自对刘芳勇赔礼道:“刘大人须再放度量,莫与我那不通情理的兄弟计较,这事我会禀告太子,定要还你公道。”   玄奕一坐,翘起二郎腿,“就刚才,围观的六部司官几十号人,等着吧,万岁很快就知道了。”   御案上的奏折似永远处理不完,皇帝用着莲心茶,与刚到北京的老将军任重,以及胡光祖说军务上的事。   文吏抱来新的奏折匣子,皇帝略活动手腕,一面谈笑,一面写着朱批,目光落在一行奏事上。儿子少,宗室难继,儿子多,秉性不一不能同心。皇帝知道他们窝里斗,只是没想到在国策大事上老六竟敢公然拆台,唯一的解释,他和老九等人相互串通,借机发难,故意拖延追缴进度。   皇帝举目一望,神色凝重地将折子递给玄昱,“这事太子可知道?”   玄昱打开折子略一过目,点头道:“昨日辰时三刻的事,户部门口有六十多名官员,满朝皆知。”   闻言,皇帝气得耳鼓嗡鸣,权衡片刻,很快就理智过来,“去传玄明,户部尚书刘芳勇。”   玄昱表情严谨,应声后恭敬行礼退出殿外。   小半个时辰,刘芳勇先一步进宫,尽力避开私人矛盾,着重将追缴难度对皇帝道出,皇帝对这位顾全大局的臣子十分满意。   片刻后,玄明进殿,行礼后跪到皇帝面前。   皇帝的脸阴云沉沉,厉声道:“你哪儿来的底气,当着全京城人的面羞辱户部尚书?欠债还钱乃三岁孩童都懂的道理,朕知你平日骄纵,没想到竟比强盗还混账!”   玄明额头上的青筋霍地一跳,出言狡辩道:“回父皇,刘芳勇带人上门,儿臣拿不出钱,总不能也学别人变卖家产,在则……”   “住口!”没等他说完,皇帝断喝一声,已经决定拿他杀鸡儆猴,“一年多过去了,现在叫苦,你在北京和奉天有几处庄子?你们谁敢说没钱,是不是要朕下令清查家产,逐一登记造册才肯认账?”   一时,殿内数人皆息声屏气,一旁的胡光祖和任重如坐针毡,脸色不由发青发白。   玄明心脏狂跳,被这话震得一个激灵,几乎快要垂下泪来。   皇帝冷冷盯视他,朗声道:“你不读书也该明白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刘芳勇秉公办事乃朝廷栋梁,你藐视王法,侮辱官员罪责难逃,来人!”   福顺忙躬身上前,“奴才在。”   “派户部去人没收皇六子在琉璃厂的外宅,着他到慎刑司罚二十杖,囚禁十日!”   福顺哆哆嗦嗦答应一声,勾腰至玄明面前,细声道:“六爷,请移步。”   玄明早已揣透皇帝脾性,越怂越不受待见,恶毒地盯了福顺一眼,起身一撂袍角,“一间外宅,二十杖而已,儿臣受得起。”说罢,迈腿就走。   他的态度着实把皇帝气坏了,皇帝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干愣了半晌,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执佛珠的手微微生抖。   空气似乎凝住了,静得只能听见隔墙的自鸣钟走动声。   玄昱的思绪飞快转动,浅浅一笑,对任重和胡光祖拱手道:“听人说起两位军门月下舞剑的事,不知何时有幸一见。”   紧张的氛围瞬间得到缓解,任重白发皓首,看上去有些疲倦,摆手道:“太子客气,那是多少年的事,我们这身老骨头早就舞不动了。”   皇帝坐回炕上,心绪缓解了许多,侧身对两位老臣道:“叫你们扫兴了,今晚设宴,朕与你们吃酒,让年轻人舞剑。”   玄明昂首挺胸地进了慎刑司,撩袍往二门一迈,扫视一眼拿棍子的一帮奴才,冷笑道:“狠劲打,爷我记住你们了!”   福顺忙躬身赔笑道:“万岁没叫监刑,奴才去外边候着六爷。”   这话一屋子人听得真切,待福顺出去后,首领太监与其他人张惶对望一眼,上前对玄明行礼,低声道:“委屈六爷配合,九爷刚掌管内务府时就有交代,大千岁和六爷的吩咐是顶要紧的差事。”   闻言,玄明不禁皱眉,这才想起慎刑司和宗人府的奴才多是老九的人。   行刑的太监们扶玄明趴在条椅上,将厚棉垫子往裤子里一塞,吆喝声乍起,挥棍子打得满像一回事,落下去却是收力极轻的。先前,玄明对玄沣那套还钱不急的理论有所质疑,此刻顿生谢意,得给他手下人面儿啊,放了嗓子“哎呦,哎呦”地嚎叫。   这头,玄正得到旨意,果真带人大张旗鼓地前去玄明的外宅,轰奴才,盘点财物,估价卖宅,顿时在琉璃厂书市一带引起轰动。皇子欠债被仗责囚禁,没收外宅抵债的事满朝震惊,没多久就从北京传到了全国。   十日刑期一到,玄沣亲自到宗人府接玄明,玄明见门口一列五辆马车,心中生出感动。   上了马车,玄沣细瞧他,一脸关切道:“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先招呼,那帮奴才没苛待六哥吧?”   经过这事,玄明对玄沣的态度大有好转,“除了乏味一切都好,你那些奴才都是耗子精,好吃好喝伺候,哪儿敢有半分怠慢。”   “这就好。”玄沣吁了一口气,微笑道,“我是没想到太子雷霆手段,全不顾兄弟情面。后头几辆马车装的都是银子,我等会儿就去户部帮六哥把欠银先还上。”   他这话说得十分客气,也十分体贴。玄明感觉以往对他的偏见太重,咧着嘴道:“多谢九弟,缓过这阵,我有钱了马上还你。”   玄沣似有心思,感慨道:“这倒不急,我也就卖了两处庄子手面不紧。如今的人事真是可叹,几个出京外任的官我送了点程仪,谁知竟惹出一堆闲话。可笑,他们都是清官,下头冰炭敬一分不收,真拖家带口骑头驴子去上任?”   玄明揣摸这话的意思,向他挪了一下,表态道:“那都是小人见识,九弟何必放在心上,改明儿我也送点,谁他妈乱嚼舌根我叫他好看。”   玄沣一笑,“晚上去我府上,兄弟敬六哥几杯扫扫霉气。”   玄正得玄昱指示,索性趁着这股强劲的势头放开手脚一催到底,皇子尚且没有宽免优待,官员们哪敢抗旨使赖,勒紧裤腰筹钱还债。   月余后,十几位封疆大也陆续还了部分到户部。皇帝预计收回账目的时间最少需要五到六年,没想到玄昱和玄正配合起来成效显著,他惜这些老臣一个个年迈,决心放缓,传玄昱进宫问事。   待玄昱恭敬请安,皇帝让他在对面的炕几前坐了,问道:“户部的差事办得怎么样,清回多少银子?”   玄昱已经明白万岁要见好就收,从容道:“回父皇,目前收回三千三百多万,户部五个临时账房,现还留着一个。”   皇帝仰头望着殿顶的藻井,深思片刻,慢声道:“介子推割股奉君,晋文公复位后封赏却无他份。朕不是晋文公,不能逼死这些老臣,你和老三差事办得很好。”   玄昱思忖片刻,凛然道:“儿臣知道怎么做了。钱税是国家重策,天下之公器,太多人存有侥幸心理,儿臣将户部的临时账房再留一年。”   他的做法十分妥当,正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皇帝甚感欣慰,立身道:“就这么办,朕要与几个老军门去畅春园散散心,政务上的事你多留心。”   皇帝召玄正和玄奕进宫,由赵庸宣发诏书:“皇三子玄正辅助太子有功,封正亲王,食亲王双俸。皇十一子玄奕奖双俸,白银一万两,钦此!”   玄正的脸骤然血红,兀自兴奋。玄奕替三哥封王而高兴,没想到自己也有份,一齐叩头道:“谢万岁隆恩!”   作者有话要说:   介子推,春秋三杰。晋文公重耳流亡,食不果腹,介子推割自己大腿上的肉煮给晋文公补身体。晋文公复位后封赏功臣漏掉介子推,后又将其烧死。 第61章 相见欢 (1)   潺潺雨声渐渐小了, 长久的迷怔后,棠儿偏过脸,镜中的她显得极疲倦。暗青色的光从窗户投进来自头顶扣下, 角度好似一座三角宝塔, 欲将她整个镇压在塔下。   想那修行千年的白蛇, 一朝坠入情网, 终也没逃过人妖殊途的命运,她幽幽一叹, 疲惫地拉开了门。   太子发话哪有违抗的可能,李存孝找机会将事情与妻一提,顾清秋吓得怛然失色,隐瞒太子乃欺君重罪,抽抽噎噎将棠儿的事交代出来。李存孝万没想到珍爱的女儿竟会沦落风尘, 引咎自责,如遭万箭相攒, 悲痛绞入五脏深处。   穿堂风将窗纸吹得鼓起又凹陷下去,门上贴的大红“福”字掉了角儿,簌簌抖动。   这一刻迟早会到来,棠儿跪在父母面前, 重重叩头后道:“爹爹, 娘亲,女儿受花家公子照拂恩惠,得到开钱庄的启动银两。这份家财由大哥和辰时共同挣来,太子那边我会解释, 请您二位宽心。”   李家乃世代书香门第, 读书人最在意声誉,李存孝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 看透了很多事,思想不如年轻时腐朽固执。他难过不是因为家族荣辱,而是心疼棠儿不能拥有幸福,更为没有照顾好家人而内疚神明,从椅子起身,将自己关在书房内。   棠儿凄楚难言,快步跟去,见父亲难过流泪,倔强地跪在书房外。   众人的请安声中,玄昱过来了,他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把拉起棠儿,“你的未来由我负责,我会向老师解释。”   棠儿仰脸审视着他,眼睛发红,瞳仁中蒙着一层泪水,“玄昱,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男人在我这里连皮也伤不到,我若有心就活不到现在。男子有两大喜好,哄良家女子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你觉得自己在拯救我么?”   玄昱细细思忖她曲折的心意,俯身将耳朵贴近她心脏上方的位置,静听片刻,立直看着她道:“你的心还在里面,替我收好,不许给任何人。至于你口中的拯救……”   他将眉心微拧,尔后神色温和,“毁掉一个人,最高明的方式不是陷害而是捧杀。当所有人不切实际吹捧,久而久之,这个人一定会盲目自信,以至于听不进正确的声音,任何忠告建议。德妃教我打骂奴才,放任我骄纵蛮横,一个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孩子,你想他该有多气馁浮躁。读过的书令我能反躬自省,改正恶习,而你一直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们有着相似的个性,我爱你亦是自恋,变相爱我自己。”   棠儿只觉悲凉,微微启唇道:“我不嫁你,也不嫁任何人,双亲百年后我自削发为尼,青灯佛前了此残生。”   玄昱早已看透她随时都会迸发出的不安和消极情绪,冷冷补充道:“你逼我数次表白,成功吊足了我的胃口,关于你嫁与不嫁,我不想重复第二遍。这场阴谋算计,你我都是受害者,你不恨玄沣是因为我在你心中尤为重要。”   棠儿凝着他深邃的眸子,脸上的自卑暴露无遗,似将那颗易碎的心坦诚托在他面前,“玄昱,不要试图从我胸膛内套出真心,我相信的只有自己能抓住的东西。男子保持活力的秘诀在于不断获得新的伴侣,而女子不遗余力的则是锁住男子的心,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感情是这世上最难维系的东西,抛开所有阻碍,我们能在一起又怎样?爱情会随着时间变得平淡,接下来就是猜忌,争吵,厌恶,甚至于相弃,这是自然规律,也是无法逆转的败局。在这里止步很完美,至此为止,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接近于神邸。”   他的神色变得凝重,语调却丝毫不减温柔真挚,“你的想法对,也不对。良田万顷日食三升,广厦千间夜眠八尺,每个人的结局无非不了了之。就好比人都是一死,也没见谁想着要死就不去努力活着。你不信任,没有安全感,这些我都能理解,真心唯有一种检验方式,那就是时间。”   仿若有一轮烈阳驱散大雨,拨开了乌云,将万丈日光照射出来。   棠儿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语气带着几分自嘲:“玄昱,我们跨越不了身份的鸿沟。也许我该感谢你,因为你给了我无法拒绝殊荣的理由。”   玄昱不想任她一再消极,压下话锋,脸上显出冷傲之态,语气中含着几分强势:“仪式感既是将简单的事复杂化,我要你,这三个字就这么简单,无须复杂更不必跨越什么。你时不时就会往我心里戳一刀,恃美行凶也得有个限度,至今还没人像你这样践踏一个太子的尊严。”   玄昱拉着她的手走进书房,李存孝思绪恍然,恭敬行下君臣大礼。   玄昱攥紧棠儿的手,语气沉重道:“老师,我和棠儿三年前就见过了,想必您也知道她自小就倾心于我。老九派门人许鹏程私建密档要挟收用大小官员,她是为了我留在听雨轩,这次也是因为她我才能顺利缴获焚毁密档,我要娶她。”   棠儿低垂眼眸,素净的面容上有羞愧的红晕弥散开。玄昱善意的谎言令她心中涌出万般滋味,觉得应该澄清自己的堕落与他无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就像一个窃贼抱着关系生死的赃物,任道德如何鞭打,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肯放手。   李存孝脸上僵硬,惊诧激动,再想他们先前的表现,不能判定这话的真实性。太子虽尊重老师但君臣有别,他哪儿敢有半分违逆。   玄昱郑重承诺:“棠儿,我会安排好一切,尊重你想陪伴父亲的想法,半年够么?”   棠儿无法不被感动,一念之间,过去所遭受的鄙视谴责,内心折磨,如浮云掠影般悄然而过。在这个因果循环,无人不难的俗世里,仿佛只要思想超脱就能跳过报应与劫难。他的爱如浩海明灯,以一线光明指引她未来的方向,更似在提醒她,你不是一个人了。   深宅豪门,米烂陈仓,仆从成群,美眷如云。棠儿不愿和玄昱的其他女人一样,成为世间女子中身份尊贵的少部分人,也同时享受这世间最尊贵的争宠吃醋,郁郁不乐。   她微喟一声,声薄而轻:“我不嫁,也没资格。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太子眼下尚未通过重重考验,不能因为一个女子而欺瞒天下。”   李存孝沉吟片刻,痛心地深施一礼,“侧妃的身份要经宗人府上报核验,纂写进玉牒内,太子不可不慎,只待太子荣登大宝再怜惜小女。”   玄昱默想片刻,沉目道:“老师的话我明白了。”   爹爹的态度等同于默认了婚事,他对玄昱赤忱忠心,不拒绝也是能料到的结果。棠儿未曾奢望过玄昱会从云端之上向她伸出手,只是希望以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拥有过玄昱,至少在心里拥有过很多年,此生遇见这样一个人已经圆满了。   一室雾气,浴桶内热气蒸腾,棠儿的发紧贴着额角和肩头,肌肤胜雪,玉般泛着莹莹晕光。微妙的情绪在她心中不断蔓延,她感觉自己通身轻盈,抱着衣裳立在照身大镜前羞涩打量,侧身回眸,洁白的后背仿若生出了一双透明的翼。   知忆送来燕窝,又往小香炉中添了一匙沉香屑,“棠儿,没想到你竟和太子有这样的缘分,我真为你高兴。”   棠儿至妆台拿来珍珠粉面霜,细细在手心调匀抹在脸颊上,“什么缘分,不过是没得到而已。打个比方吧,小时候,我爹爹可疼我了,别家孩子有的物件我都要。有些东西到手了也就扔到一边,翻不着重新买,原因很简单,因为没玩过。太子府里那么多妃妾,人人望眼欲穿巴望他的宠爱,这就像珍馐美味天天吃也腻,偶尔吃个野菜窝头多新鲜。”   闻言,知忆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才道:“贫者疼妻肯定是爱,但其中的因由不乏没有选择。太子身份何等尊贵,他有那么多选择,能从万千美色中认定你那才是真爱。”   “我倒不是一味要捡难听的说,他和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遥隔天堑,人有自知,我真没想过攀龙附凤。我早就不信有什么真爱,别处不说,这条秦淮河就美女如云,我要是个男子也免不了喜新厌旧。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还是天家高门。我现在就在想怎么把他伺候好,尽量不要得罪他的妃妾免得自找苦头。娇颜老,芙蓉谢,任何美丽都会褪色,金凤姐也说过,姑娘家的好时候也就三五年。只等哪天他厌了,别弄得太难看,钱我也不要,他能好心打发我回家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的话看似极端却不是没有道理,太子的身份实在太高,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知忆拿了梳子帮她将发梳顺,“太子相貌真好,但凡是个女子都会心生爱慕,我瞧他对你有心,珍惜眼前吧。”   棠儿笑得没心没肺,从镜子中看她一眼,反手绕肩,握住知忆的手,“我不消你但心,我给你和知夏都存着一份钱,只等你们觅得良人,办份体面的嫁妆。”   知忆鼻子发痛,泪珠扑碌碌就落下来了,“棠儿,我不知道怎么谢你。”   棠儿转身拿帕子替她擦掉眼泪,微笑道:“就拿知夏说的话,我们都没干过坏事,一定会幸福的。”   毫无波澜的分开好似凝固的湖面,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玄昱的心仿若裂帛,带着清脆的声响,一点一点破开。   低调而来,高调出城,金鞍御马,威风凛凛的侍卫手按腰刀,街道乌泱泱全是人,瞻仰太子仪仗的百姓挤得人山人海。   礼炮仪仗开道,最前一列侍卫骑红缨高马,手持出警入跸旗,绣着祥禽瑞兽的旌旗跟后,太子银辇被簇拥在中间,纯黄大盖随后,招摇如一条黄龙迤逦而出。再往后就是浩浩荡荡的御林军,执镫鼓、卧瓜、立瓜、大刀、弓矢、鸟铳、豹尾枪,军容整肃。   百姓们无不鼓噪振奋,年轻人没见过这么大排场,睁大眼迷惘傻看,有人带头下跪,男女老幼齐跪伏地,山呼:“太子千岁,千千岁!”   玄昱穿一袭杏色蟒服,明峻正气,第一次感觉自己需要这样的形式,那个小女人已经将他这个太子生生变成了乞丐。他忍不住挑起窗帘,多希望她会像追着常敬霆一样赶来,脸上的失魂落魄尽可以少一些,但一定要带点泪水眷念。   玄昱忍不住嘲笑自己,这是他有生以来深感被动的经历,他觉得已经趋于冷静了,但如何都想不通那个小女人是怎么做到以柔克刚,从一开始就占据主导地位。如同那一夜,她都主动钻入他怀中了,可他却不能随心而为,扎扎实实地拥紧或者得到她。   此时此刻,玄昱依旧沉溺在情感旋涡中,他不想当什么君子,恨不能立刻回头,像个没道理可讲的匪,直接将那个小女人扛到肩上带回北京。   半年,不可能更久,多一天也不行!这是玄昱给自己定下的冷静期,他相信这样的分开不只是千里,而是时间与思想的沉淀。 第62章 相见欢 (2)   离开江宁后, 玄昱命随从官兵走官道,自己微服简行,带着王谦之和一行侍卫绕路先去绍兴。   已是日落时分, 狭窄的街道熙熙攘攘, 两旁商铺栉比鳞次, 酿造黄酒的作坊传出一阵阵醇厚的酒香。文房四宝行、书画行、成衣行、黄酒行、米行、茶行、腊味行、绸缎行生意红火。   这里是江南水乡, 河道绕城,长堤绿柳, 书卷墨气,文风鼎盛。石栏旁的皮影戏前挤着一个个黑乎乎的小脑袋,小童们一脸欣喜,对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故事百听不厌。   卖瓜子、年糕、茴香豆、酥糖的;卖桂花汤圆、木莲羹的;吹糖人的;炸丝饼,臭豆腐的小摊位应有尽有。   一位跛态男子随着人群走进仓桥街, 他国字脸带着几分文气,脸色惨白仿若大病初愈一般, 身形消瘦,右腿每迈出一步,肩膀下沉,左腿才费力向前一拖。这人叫周世兴, 早些年是绍兴有名的才子, 乡试府试均占头榜头名。当年那场南京春闱,苦苦盼到皇榜,他的名字正在前十之列。   没进前三甲他有些失望,打起精神到了北京, 细里才知科举宦途皆百弊丛生, 除了王长亭关照之人,其余均无好成绩。若不想一直在翰林院做修撰, 暗里有明码标价,只需八千银子便能补个浙江盐道或者粮道的肥缺。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简直是放屁!周世兴年轻气盛且自视清高,不肯行贿钻营。浑浑噩噩,伶仃大醉中,他写下几首抨击科场舞弊,吏治弊端和卖官的诗词策论,不知怎的被传开了,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酒醒后,周世兴也知道事态严重,来不及收拾行囊,连夜逃出北京,到绍兴也不敢回家,踌躇许久后躲到宁波避风头。   此事惊动朝野,皇帝圣明,丝毫没有追究周世兴的责任。以宰相王长亭为首的太子势力遭受打击,主考李存孝首当其冲被抄家流放,多名当朝大员被革职,等候勘问。   时过境迁,隐居在鄞县的周世兴早已没有当年的荣光盛气。终于等到王长亭倒台,回到故乡,命运再次给了他一记重创。王长亭有一位门生金波现任绍兴知县,一直盯着这事不放,派数名打手至周家寻衅滋事,趁机打折了他的一条腿。   周世兴怅然对着墨蓝的天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止步望向川流不息的人群。   王谦之快步上前,仔细看了看周世兴,笑道:“这不是文砚吗?一别多年,你这些年在何处?”   周世兴仔细一看,来人三十多岁精神抖擞,白净的脸上蓄着八字胡,穿一身簇新的墨蓝色长衫,滚边绣花腰带上挂着一枚质地极佳的白玉。凝神片刻,他这才想起,当年同考,名不见经传的王谦之名列第四,“原来是你,你如今这样得志还能认我,难得。”   王谦之爽朗一笑,“我在北京当差,的确还行,此番敢巧,我正好给文砚兄引见一下朋友。”   交个朋友无妨,周世兴心中思绪翻涌,跟着他缓步走到桥边。   柳树下立着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他神色平静,简洁的装束依然无法掩盖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再看青年身后,两个英武的男子静静站在那里,腰脊如标枪般笔挺,虽未配剑,但能看出是有功夫底子的好手。   王谦之已经上前一步,拱手道:“四爷,这就是您提过的周世兴,今日赶巧,叫我给遇上了。”   玄昱嘴角带着淡淡笑意,下颚略微一点,“久仰大名,一同用个晚饭?”   周世兴心中还回味着王谦之方才那番巧遇之言,笑着点了点头。   玄昱负手向前走着,从容道:“文砚,我并不善言词,蠹众木折,隙大墙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清者为圣,浊者亦可为贤,如今的官场多是虚食主禄,素餐尸位者,急需要你这样的天下墨吏。”   闻言,周世兴先是一愣,仰头笑道:“说来脸红,当年喝了些墨水自高自大,惭愧。”   玄昱想起王长亭,略感神伤,“我记得你的氏族续论。甲族以二十登仕,后门以过立试吏,品级阶层固化,春过野草不生。”   周世兴的心猛地一动,自嘲道:“我写过数篇华美的敲门砖文章,没想到让人记住的竟是这篇。”   王谦之见周世兴当年的那股傲气未减,小心看着玄昱的脸色,接话道:“文砚兄头悬国门,释生取义,敢于抨击国家抡材制度,吏治弊端,着实令人敬佩。”   奴才奉主并不稀奇,但这王谦之好歹有功名在身,居然在这四爷跟前这般屈身附和。周世兴忽地吃了一惊,这年轻人开口便是天下,当今排行第四的至贵之人还能有谁?乃太子玄昱是也!   王长亭乃国舅,太子的外祖父,他的倒台是对太子的最大打击,而此事正是由自己那几首诗开始。若此人真是太子,这般大度未免过头,周世兴按捺住心中惶恐,“释生取义?真是折煞我了。”   他的脾气又臭又硬,王谦之笑脸岔了话题:“爷,前边的店是朋来酒家,有绍兴名菜和最好的黄酒,我们去这家?”   玄昱平静的脸似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变化,淡淡应一声,径直朝前走去。周世兴将心一宽,揣着糊涂去沾上一回光。   酒家内噪声不断,玄昱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转脸对王谦之道:“太吵,你去包下二楼。”   王谦之大步至柜台前,将两锭马蹄银递给掌柜道:“二楼我们包了。”   这银元足有十两重,掌柜一愣,急忙退回去,赔笑道:“对不住爷,楼上雅间还有,但知县老爷正在上头宴客,就算被您的钱砸晕喽,我也不敢得罪他啊!”   玄昱知道周世兴的腿是被金波废的,见他神色寻常,对王谦之道:“我们就坐楼上。”   “好勒!”掌柜喜笑颜开地上前,虾身将手朝楼梯一让,“爷们楼上请。”   临窗的河道水波荡漾,来往的乌篷船首尾相接。二楼门有四个,里头却是个大通间,根据客量用厚重的荷花屏风自由隔断成雅间。   王谦之熟练点菜,因提前说好,白川和霍东没立规矩也入了坐。一桌并不浪费,都是绍兴名菜,有糟鸡、醉河虾、霉菜烧肉、咸蟹、油焖笋、腊味三蒸等。   太子肯出面应酬还是头一回,王谦之坐在下首,笑盈盈对周世兴连连劝酒,沉闷的气氛逐渐缓和。几杯老黄酒下肚,周世兴的脸泛起血色,高兴回敬。   只听隔着屏风,一群人正在奉承贿赂知县金波,拿古玩玉器等供他鉴赏,说是叫他过眼,送到人手里的东西还有拿回来的道理么?   酒至微醺,谈兴愈浓,嗓门不禁大了些许。   屏风一折,一个仆从朝这边瞅,冷言道:“我家老爷是知县大人,你们劝酒小点声!”   玄昱心中早已不悦,微睨王谦之一眼。王谦之立刻起身,正欲开口,周世兴也扶桌站起来,笑道:“知县官大,我等开罪不起。”   他转脸将手朝仆从一摆,“去吧,我们知道了。”   这话一出,人人心中不痛快,白川瞧着主子的脸色,箸朝咸蟹盘子一敲,大声道:“绍兴知县好大威风,想必是学了这盘里的蟹,横行。”   骤然死寂过后,屏风那头穿来一个洪亮的男声:“来人!”   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几个仆从麻利地将屏风移至一边。   六名靓丽的歌伎坐在一侧,有人抱琵琶,有人抚琴,颇有姿色。   一桌酒菜满满堆叠,山珍海错,炊金馔玉,无比奢侈丰盛。入席的有五六个人,居中的正是知县金波,他肥头大耳满面油光,蛤/蟆一样不见脖子,嘴角的黑痣上长着一根又黑又长的毛,一眼瞧着便令人极不舒服。   周世兴拖着残腿上前一步,拱手道:“知县大人,别来无恙。”   金波乜斜着眼朝这边一打量,冷哼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周跛子。”   “嘿,嘿嘿……”金波身旁的人巴结着干笑了几声。   周世兴笑道:“说起这条腿,我倒想起个笑话。”   金波正自得意,嘲讽道:“好笑不好笑,说出来听听。”   周世兴伸手捋着胡须,缓缓道:“话说,那日我送一条鱼到亲戚府上,他的小儿子正蹲在门口倒腾蛐蛐笼。”   眼见没了下文,金波脸色一沉,冷笑道:“你在耍本官么?”   刚才还在说吏治,这边绍兴官员的怠惰之风,嚣张跋扈竟到了如此地步。玄昱搁下箸,手指抚过酒杯,“门槛高跛子得跳,鱼跃’笼‘门,几位听不懂么?”   一桌人茅塞顿开,顿时哄堂大笑,歌伎们娇笑如莺,芳容似醉,笑得前仰后合。金波更是噗哧一笑,脸上的肉都打起颤儿来。   半晌后,金波止了笑,瞧一眼方才发话的年轻人,那双眸子射出利刃般的寒光,似能洞彻人心,又带着几分威严。   玄昱眯眼回盯着他,嘴角微扬,笑意若有似无。   金波眉峰一挑,避开视线,手抚着肥肉叠起的肚皮,打了个饱嗝道:“文砚啊,你的满腹学问没丢,过来,我们碰一杯。”   周世兴长叹一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民不媚官,士子知廉,官循法度,各守其分乃圣贤之道。撇开断腿之仇不提,你我立场不致,这杯不好碰。”   此人竟敢当面影射贪腐之风,官员们皆惊得面面相觑。金波阴沉着脸,咬牙道:“你既知民不媚官,也该懂什么是破家县令,灭门令尹,我以诚意邀你共饮,别给脸不要脸!”   周世兴丝毫不惧威胁,看着一众官员,笑道:“我知道,大人弄死几个人小菜一碟,实此刻不利您施展官威。我是真心实意为您着想,这壶里的,我饮是甘泉佳酿,在座大人们饮乃祸水民膏,天差地别。”   金波作威作福多少年,还没吃过憋呢,冷冷一笑,提了酒壶过来往周世兴手中的小杯里倒,直到那酒溢出来,命令的口吻道:“老子就灌你这祸水民膏,喝!”   白川和霍东顿时拍桌而起,胸膛内的热血陡然涌到脸上,因主子没有明确示意,故而忍耐不敢贸然行动。   周世兴举酒杯一饮而尽,借着酒劲走到案边,茶碗一倒,研就一池现墨,提笔在纸上一挥而就,旋即哈哈一笑,“我即兴作了首诗,念给各位听听?”   众人皆知他当年以纸笔撼动朝局,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金波已经酒醒,目光一狠,对伺候在旁的两个便装衙役道:“去,拿过来让我自己看。”   衙役横眉怒目过来,白川得到指示,眉宇间一股狠劲,冲上前右腿绷得笔直,跃身狠狠踢出。一个衙役被他踹到胸口,身子向后一倾,后脑勺撞到门上,“哇”口中喷出鲜血。   金波气得叫嚣:“好大胆子,老子捏死你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玄昱立身看一眼窗外,缓缓抬起左手,“知县大人喝多了,该醒醒酒。”   霍东立时会意,手臂肌肉如铁,一把控制住金波运内功将他抱起,白川快步上前打开窗户。只听“噗通”一声,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金波已经被扔进楼下的河道中。   一阵嘈杂声,整个酒家顿时炸开了锅,几个仆从跑下楼去,另有六个衙役举火棍冲过来。白川立刻护在玄昱身前,霍东徒手夺过衙役手中的火棍,挥动间呼呼响。   “嘿呦,大爷饶命!”三个衙役被打得嗷嗷直叫,捂腿撞到桌边。   歌伎们尖叫着慌跑出去,八仙桌翻转后终于四腿着地,盘子碎了,满地都是菜,浓重的酒香迎面扑来。   霍东再打向另外两人,待他们倒地后跟着来一个连环脚,两人见他功夫了得,匍匐在地不敢还手。   躲在最后的胆小衙役见情况不妙,掉头想逃,霍东一个箭步冲过去,抡起铁掌,“啪啪”扇得那人昏头转向,眼冒金星。   这帮人来历不明,居然敢打官差,惊愕之余,官员们靠墙往门边撤,一人道:“你们有种别跑!”   王谦之起身上前,凛然从腰间拿出令牌,几个官员一看,顿时吓出一头冷汗,慌忙跪下。   玄昱拿过周世兴手中的纸张,此诗字字犀利,正是批判金波贪腐渎职,欺压百姓。他立在书案前,凝神执笔一气写成,将纸张拿给周世兴,真诚地说:“国家吏治不清,我需借先生智慧。”   周世兴低头一看,他写的竟是自己当年那篇吏治策论且字迹工整一字不差,心中陡地感动,仿若过去种种终于得到认可肯定,双眼不由一红,恭敬对玄昱拱手一揖。   玄昱简单回礼,转脸对王谦之道:“你在绍兴多留些时日,将金波上任后的账目彻查一遍。”   王谦之立刻领会其意,查账是他的强项,金波的乌纱帽肯定是保不住了,严谨回:“是。”   回到客栈,一行人就在房间内点上一桌菜,周世兴见玄昱话虽不多但谦虚有礼,不禁对他肃然起敬。两人秉烛夜谈,深谈对于吏治整肃的看法,玄昱虚心请教,受益匪浅。   作者有话要说:   素餐尸位:比喻空占着职位而不做事,白吃饭。 第63章 相见欢 (3)   暴雨倾盆, 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广场台基上水流汇集,一千一百四十二个石雕龙头水柱喷涌,气势雄伟, 呈现千龙吐水的壮观。   玄昱奉着差事, 回京要在第一时间去皇帝面前交旨复命, 太监们撑起黄绸大伞, 雨水在油光的伞面飞溅起连片水花。   御前禁军手按宝刀,目不斜视。太监们收起伞, 玄昱抖一抖鞋上的水渍,整理衣袍进殿行礼,皇帝定神仔细看他一眼,继续听洪志远等大臣奏事。   玄昱微笑看向父皇,他执佛珠的手搁在一叠奏折上, 面上平静却似在生气。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三位上书房大臣依次躬身退下, 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玄昱,将腕下的一叠奏折扔过去。他办事有序,懂得收敛锋芒,今年有他亲自监督, 终于不见科场舞弊之事。   玄昱捡起奏折仔细阅览, 多数是江宁官员举报兵勇在寒山镇纵火行凶,几封弹劾自己秦淮狎妓,紊乱当地治安,下边还有, 内容不外乎这几项。   万岁把官员盯得紧, 地方折子处理得勤,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结果, 玄昱轻轻合起折页子放归原处。   他有着不动声色的沉稳,与自己性子最接近,皇帝单手倚在案上,“无事跪安。”   玄昱知道,这股弹劾之风就此揭过,“儿臣多次梦见老十一,梦里的他奄奄一息,请父皇准许探视。关于寒山镇火灾,儿臣查到的与张大人稍有出入,绿营营长季大勇近来发了一笔横财,手下百余兵勇人人有份。玄奕助剿当晚与绿营兵有过照面,此事恐有隐弊,请父皇着张大人再查。”   此言一出,皇帝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动起怜子之心,点头同意。   大雨滂沱,屋内十分简陋,没有窗户更显阴暗潮湿。   原本意气风发的玄奕憔悴了不少,卧在榻上正自恍惚出神,却见看守禁院的小太监推开门,玄昱和玄正,以及贴身侍卫迤逦而来。   “老十一!”玄正见玄奕黄瘦不堪,登时热泪纵横。   玄奕雷击一般打了个颤,带着嘴唇翕动,眼泪已经落了下来,挣扎着要起。   玄昱道:“你先躺着,太医很快就来。”   玄正掉泪,惹得玄奕伤心不止,涕泪满面,“三哥,你们再不来就见不到我最后一面了。”   玄昱令侍卫太监退到门外,对玄奕道:“父皇已命张义平重查寒山镇纵火案,你很快就能脱罪。”   玄奕细想这话的意思,头脑从懵懂中清晰过来,“太……四哥……我……”   玄昱眼眶一热,一双眸子就倏然发红,“老三,老十一,今日我们兄弟三人都在,索性开诚布公把一些话摊上台面。就拿追缴积欠的事来说,万岁下旨,我开展实施具体步骤,老三打先锋得罪人,老十一跑外场施加压力追发文书。老三,这件国策要事你绝对是最大的功臣,立功的同时当然是以底下人的牺牲为代价。我们父子君臣相互协作,将这件历朝历代都为难的事办得顺利。父皇一道旨意老大就成了闲人,他调老七回来,让张义平彻查许鹏程的案子,这一系列举动说明什么?”   破坏了整盘计划,玄奕懊悔莫及,玄沣侥幸逃出法外,反而是自己深陷危机。他明显注意到了玄昱微小的表情,如果说过去,他对玄昱存着说不清的隔阂感,此刻,豁然明白他的隐忍真诚。   玄正暗自思考,答案还能有什么,一系列行动的原因不外乎万岁想打击老九的势力。   玄昱思忖片刻,声音低沉清冽:“我何其艰难你们不可能想象不到。官员政绩,派系争斗,父皇宵旰勤政,可见同样并不轻松。论军功,老大两次随父皇西征;论才学,我们谁都比不上老二;论忠厚办事能力,当然是老三;论武功智谋,老十一与老七的能力不相上下;论理财团结,老九首当其冲。因此,我这个太子似没有一处优势,恰,东宫之位者不能只是武将、文人、忠臣、谋士等。希望你们明白,同我一心,亦是同万岁一心。”   他的一番话像是谈心,又像劝诫,语气诚恳中带着威慑,听得玄正玄奕神痴目瞪。   太医和宗人府总管到了,双膝一跪,齐声请安:“奴才恭请太子千岁安。”   玄昱的神色厚重坚定,一个狠厉的眼神睨过去,尔后把头拧回去对玄奕道:“老十一,你好好养病,这帮奴才谁敢伺候不周,本太子叫他全家偿命!”   一句警告好似晨鼓丧钟,门口的人只感耳鼓轰鸣,慌忙弓下腰进来请脉。   过了子时,夜更寂寥,玄昱终于感到乏意,将一叠文书整理好,起身离开书房。   天空悬着一爿明月,他闭目想她,只要停止忙碌,思念就会把他抓得更牢。   万千古木和巨块山石构建成这座气势恢宏的豪宅,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只是那样安静,岿然不动,丝毫不知多情者蒹葭之思。   太子府邸离紫禁城较远,玄昱只睡一个多时辰却精神奕奕,此时万籁俱寂,小太监们举着一遛明黄宫灯在前。车辇从正门中轴线的大道而出,他的目光落在朱门上的鎏金钉帽上,想起那日抱棠儿去摸城门上的门钉帽,脸上漾起明朗的笑。   皇帝下旨将玄奕释放,季大勇从火场搜到几十万两黄金,发横财的同时也成了替罪羊。他真是冤枉,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一番审理后被叛斩立决。   户部追缴立竿见影,但随着事态平复,陆续又有官员向国库借银,国家内耗甚重,引发皇帝深恶反感。圣旨在几日前颁发:刘芳勇再任户部尚书,由太子监督,皇十一子玄奕管领,重新盘查清理库银,封存记档,任何官员不得私借。   太监们垂手伺立,金砖地光洁如镜,大柜和御案上的折子堆得老高。接见外国使臣十分枯燥,皇帝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面孔严肃一言不发。   接见结束,高澜和洪志远侍立在侧,由赵庸一份一份宣读诏告。   整整两个多时辰,除了太子站立,其余百官皇子皆跪得身颤腿麻,只有皇七子玄皓神色不改。他刚从军中回来,皮肤黝黑,两道剑眉透出坚毅,眉目间自带一股桀骜不驯。   玄昱默然向玄皓望去,所有觊觎东宫之位者纷纷投靠老九,党首只有一个,他们究竟有多团结?   赵庸嗓音发干,终于宣读完毕。皇帝起身踱着方步,仰头说了一句:“修改法制,清理刑部冤案乃重中之重,你们懂朕之艰难了吧?”   众人跪得耳鸣眼花,哪里还记得赵庸刚才那番半文半白的长篇诏告,大家全然体会不出含义却糊涂叩首,“臣等领旨。”   皇帝抬手叫起,众人无不腿软,皇帝先问玄昱:“整肃吏治,太子可有建议?”   先前,玄昱向周世兴请教,两人秉烛深谈,议得十分仔细。他胸有成竹,依旧仔细忖度,斟酌后道:“儿臣认为整肃吏治的根本在于消除积淤,恶疾缓治,先治敲诈贪腐之风。”   这几日,皇帝与三位上书房辅政要臣一直在密议这个话题,四人不由将目光锁在玄昱脸上。皇帝也累,身体往椅靠边倾斜,“太子这话属老生常谈。”   玄沣觉察到自己失去圣心,极力想要挽回,主动出列道:“儿臣请旨坐镇刑部,复查卷宗狱案,监管刑部官员。”   玄昱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心中的厌恶感逐渐强烈,“儿臣建议两线并走,一面清查刑部狱案,一面将圣训准则颁发天下。训导学子倡廉明耻,民者恪守本分,官员复习圣训,深明万岁绝不纵贪之意。官吏忠君,百姓守制,公忠无私,吏治方能散雾渐清。”   皇帝赞赏玄昱,面上却不肯表现出满意,“太子说的这些不够吧?”   玄昱神色凝重,语气沉重道:“回万岁,民间百姓打不起,也不敢打官司。有地方原告被告一起拘,拖延审判,甚至要传一村人为证,百姓被耽误农忙,急于生计只能向官员行贿。下面官员贪得无厌,胡乱判到府里,这种狱案当然会被驳回,富榨穷,穷榨干,不到实在挤不出油水绝不罢手。”   这番话引得乾清宫一片寂然,有人骇得满头冷汗。   玄昱秉持着严谨平静,“儿臣建议体贴圣意,体恤民情以求减少冤案。各省各部,无论担何要职,上至封疆大吏,下至九品吏员,遇百姓叫冤一律下轿聆接状纸,将此制度定为国策,于民间广泛宣传。如此,真冤大案的求诉者定会寻官大求助,下属衙门不易从案子里捞银,更难寻由相互推诿。此法若能执行,挂牌监督,上管下治,结案快,天下冤狱可少。”   他的建议言简意赅,字字都在点子上。皇帝精神一振,转脸看着赵庸,“你来说说,太子思路条陈是否清晰?”   赵庸躬身一揖,“回万岁,顽有所训,教遵有法才是吏治根本,太子所述乃利国利民的好事,应拟诏明发。”   皇帝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凝神沉思片刻,对玄恒道:“圣训准则过于拗口,要拟一份通俗易懂又好记的,最好与三字经类似。编书修撰是你的强项,这事就交给你办。”   玄恒眼中熠熠有光,朗声道:“儿臣遵旨,定不负圣望。”   玄沣早从内廷得到消息,万岁想让玄正接管刑部,这次不叫他监督户部欠款的事足以证明消息可靠。玄沣抱着热忱想抢下这个整顿的烫手山芋,只可惜表忠心并不成功,反而被太子一系列循序渐进的条陈盖得天日不见。他有一种被整个朝堂抛弃的感觉,心里要多孤清就有多孤清了。   江西是瓷器名都,江苏,浙江,福建,安徽是蚕丝和茶叶的主产区,松江乃苏南门户,整体内商远不及广州十三行实力雄厚,但因地理优势成为洋商采办的第一站。   朝廷专设有洋商行馆,约定洋人住处活动范围。洋商需要大量土产国货,带来的钟表,望远镜,葡萄酒等奢侈品因价格昂贵不被国人接受,只有皇家贵族有财力购买赏用。他们采购的大项为生丝、茶叶、瓷器、棉、油,小项是药材、生漆、皮张、猪鬃等等。   此刻,松江码头集结着全世界最大的三桅帆船,这些帆船借助季风带的风力航行,因此省下大量人力及运输成本。每年七至八月,东南亚以及印度洋的各国帆船会趁着西南风源源到达各港口,洋人买够商品会在次年的二至三月乘东北风返程。   洋商以英国东印度公司实力最强,买办在该公司的代表面前形同奴才,极力讨好,以最低价,滥便宜为他们采办大量商品。   棠儿的茶行开在码头,位置尚好却门可罗雀。每日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内商,洋人,低头哈腰的买办,她已然明白自己的想法太简单,照目前来看,茶行盈利需要漫长的时间。   玄昱按心意从北京派一名郎官送来聘书,二十万白银作为聘礼。棠儿有种被收买,被束缚的感觉,她经常会想起玄昱,但并不算思念,因为这种想起过于熟悉,更似一种自然形成和常态。   聘书上是玄昱方正有力的字迹,下角有个给特意扣掉的小孔,旁边相临按着两枚手印,一枚应该是他的,而另一枚正是棠儿当年在老城隍庙骗那一百两银子时按下的。   郎官回京后两个侍卫留了下来,棠儿无力阻止玄昱的任何决定,这样的保护和玄沣安排青鸢的举动几乎没有不同。   辰时忙碌来往江宁松江两地,再过不久,诚至钱庄在松江的分号将开业。棠儿不确定自己的决定算不算盲目,唯一欣慰的是为大家解决了生计问题,爹爹,知忆和她的弟弟都在茶行做事,娘亲和知夏则守在新买的大宅子里享受恬淡生活。   棠儿站在柜台内算账,大伙计匆匆忙忙从码头跑回来,气喘吁吁道:“东家,福州来的船在码头被扣了,钱老爷叫你过去看看能不能找人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小可爱们喜不喜欢一心办事业的玄昱和棠儿呢,欢迎收藏留言,爱你们,比心。 第64章 相见欢 (4)   码头拥挤不堪, 各种货物垛得小山也似,雇主不住吆喝指挥扛夫们扛包卸货。人群中少有私贩洋货者,兜着小件洋货穿梭, 不时朝仪表体面的人低声询问:“怀表、珠母贝、水晶眼镜、削铁如泥的洋刀要吗?洋布, 玻璃镜、大座自鸣钟, 象牙佛雕观音也有, 爷跟我去仓里看货。”   钱贵站在舱板上往码头眺望,突然举起双手高喊:“棠儿, 这里,我在这里!”   热浪袭人,汗臭熏鼻,司源挤在棠儿身前,帮她挡开那些满身污渍的扛夫。   开年, 钱贵携棠儿私奔不成,只得独自回到福州。他猜到那是个局, 但依旧相信棠儿是出于被迫,更被她拿出五千银票的义气感动。他很快振作,暗下决心要尽快挣银子去江宁为棠儿赎身,万料不到, 茶行半年来最大的订单竟来自松江。   两人到了桥板口, 钱贵快跑下来,正想去握棠儿的手却被司源挡开。   “怎么回事?”棠儿穿着一身男装,相貌过于清秀,在纷杂的人群中更显出脱。   见她认真, 钱贵收住脸上的欣喜笑意, “海关这边说船只超载,拒不接收产地厘金缴纳条据, 现在已经扣船,要罚五倍超载款,补交厘金才能卸货。”   海关厘金是一种商业税,收征于转运中的货物,抽于行商,也有在产地或销地征收于坐商两种。朝廷税收宽松,货物在起运地征收一次厘金后,转运途中或者终点并不重复征收。   棠儿看向那船的载重线,明显不存在超载问题,“我就定了那么点茶叶,这艘船装的是什么?”   此时此刻,钱贵那颗滚热的心一下就凉了,“他们运了一批生丝,江海关这边轻车熟路,明显要敲一笔银子。”   有便利的地方贪腐太常见了,棠儿思量对策,跟着钱贵进到江海关在码头的关税监管衙门。   船长正连连鞠躬,苦哈哈请求当值官员减少罚款,抱着双拳道:“官爷,我顶多装了半船,超载实在说不过去,补个厘金行吗?”   陶少浦戴官帽穿补服,翘着二郎腿用茶,不耐烦道:“少啰嗦,罚票都开好了。”   船长急出一头油汗,伸袖去抹,僵硬地赔出笑脸,“官爷,我头一回跑松江运银收得少,您开个情面少罚一点。求求您了,我把这条船卖了也值不了六千啊!”   陶少浦两腮上的横肉狞起,笑得阴险,手往外挥,“滚滚滚,本官没功夫跟你耗。”   棠儿仔细看超载罚票和厘金票据,厘金不多,只有一百多两,超载罚票上是六千两整,货物一栏填写着生丝和茶叶两项。   陶少浦眼神炯炯地盯着她,手突然伸了过去,“这是谁家的小娘子,长得这样美。”   司源一个箭步冲过去,抬起巴掌就要扇到陶少浦脸上,这举动惊得站在一旁的钱贵和船主眼都直了。   棠儿的目光从陶少浦手下的印台上扫过,快速思考,一把将司源拦下。   陶少浦满腔邪火,把脸一沉,“不识抬举,都他妈什么东西!”   棠儿笑意明妍,忙对陶少浦道歉:“对不住大人,我家弟弟年轻不懂事。我是一叶茶行的东家,大人扣的正是我的货,我们也不懂海关这边的规矩,还请大人百忙中抽个空,前去我的茶行品茶。”   这话一出,陶少浦浑身舒坦,贼溜溜的色眼把她上下打量,“是个伶俐人。”   他贪婪无耻且肆无忌惮,仿佛正用眼神把她身上的衣裳剥光。棠儿强忍着极致的厌恶感,大度允许他先赊下这笔欠账,拿起超载罚票细看,不刻后绞起了双眉,“六千两,就这么薄薄一张纸,太贵了。”   陶少浦毫不在意她的无稽之言,把罚票从她手里一抽,拈起官印往边角“砰”地一盖,“女人家懂什么,贵的不是一张纸,而是本官手中的权利!”   看着那枚清晰完整的官印,棠儿慢吞吞地笑了,转身走出门外。   司源追上棠儿,肃容严声道:“李姑娘只管放心,让我回去赏他几个大耳巴子!”   棠儿定睛看了司源片刻,转脸让钱贵去将船主喊来,问道:“你的船上除了生丝茶叶,还有什么货物?”   船长满面愁容,“没有别的货物,茶叶不多,其他都是生丝。”   棠儿展开檀香扇在鼻前,一边思考,一边问:“那些生丝价值多少?”   “雇主刚才还在催,这批生丝价值三万多银子,他赶着交货,心都急死了。”   棠儿将扇子一收,缓缓扬唇,字句清晰地说:“你去把罚款交了,罚票拿给我,我让江海关赔你五倍银子。”   此言一出,三人同时看向棠儿,钱贵和船主不禁心下骇然,错愕相对,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棠儿意态轻松,执扇敲打手心,“去吧。”   船主求钱贵帮忙,又去找雇主,东借西凑,约莫一个时辰后交齐罚款,赶去茶行将罚票交到棠儿手中。   夏季天亮得早,码头停着一溜楼舰似的大洋船,国人的船只挤在这些庞然大物中,就像甲壳虫中间参着几只小瓢虫似的愈显突兀。   一行人到船只检验处画押交接,船主按棠儿先前的主意登上船,不刻就慌慌张张对监察官交涉:“我的货物少了!”   两个监察官半懵半醒,吭吭哧哧不知如何应答,互相递了个眼色,一个去船舱查看,另一个则跑回衙门大堂。   约莫过了一刻时间,陶少浦冷脸过来,摆起官威道:“你们存心找茬?”   棠儿扬眉看向陶少浦,司源和赵乾左右一边身背笔挺,以同样不屑的眼神盯视过去。   棠儿淡定从袖口拿出超载罚票,“船只吨位清清楚楚,官印是大人亲手敲下的,傻子都能看出船只吃水浅,最起码少了半仓货物。”   陶少浦片刻才想转过来,昨日得意忘形,敲下官印的举动大错特错,气得舌头打结:“你……你们……”   棠儿对他的表情非常满意,冷下脸道:“请大人在三日之内查清丢失货物去向,并尽快返还,否则我们江海关总署衙门见!”说完,带着一帮天兵神将如风而去。   这种事监管衙门没少干,陶少浦身边的吏员一脸混沌,傻乎乎道:“大人,他们就带了这点货。”   陶少浦恶颜尽改,面上显出沮丧,一甩衣袖,“蠢货,我们被人反将一军看不出来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出了码头,棠儿身后也嘁嘁嚓嚓了,钱贵心里已经透亮,满脸兴奋道:“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官,活该!”   船主这时候也明白过来了,直起腰杆满面神气,“东家好计谋,这帮孙子得原原本本把我的银子吐出来。”   棠儿自忖片刻,神情自若道:“这是包赢的官司但并不简单,他们一定会一边拖延一边施压,我们只能见招拆招。”   玄昱收到司源的书信,暗叹棠儿的反向思维方式,急发一封严整贪腐的文书到江海关。   三日后,棠儿带船主去江海关总署把码头监管衙门一告,立刻引起江海关总监庞茗杰的重视。他刚收到太子亲发的文书,隐隐感觉风向不对,急传陶少浦等人。   陶少浦赶到总署衙门老实交代自己遭到了反敲诈,庞茗杰不敢顶风包庇这么明显的敲诈贪腐行为,果断传船主和棠儿过来简单将案子一问。   船主跟在最后,两名侍卫前后护着棠儿出了衙门。陶少浦按庞茗杰的意思,狗摇尾巴似的追出来,“万事好商量,李东家给个明白话?”   棠儿不想与海关结矛盾,但认为包庇贪腐并不正确,一边向马车走,一边演算这件事的后续会怎样发展。   陶少浦躬身趋上前,小心窥探她的脸色,好言赔笑,“得饶人处且饶人,您往后的货还不得从我们手下打过,您提个条件?”   司源瞪眼将陶少浦一拦,棠儿根本不看他,“陶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陶少浦这个气啊!他愤恨不平却“通”地一下就跪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只要您饶我这回,环草结衔,任凭东家驱使。”   棠儿心无旁骛,似乎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由赵乾搀一把登上马车。   见状,陶少浦眼中仿似一下燃起了两个火球,起身骂道:“一个小婊/子,装什么大尾巴狼。来日方长,老子岂能白栽,定要百倍讨回今日之辱!”   话音刚落,司源忿然作色,猛窜上前,“啪啪”两个蒲扇大的巴掌已经抡在了陶少浦的脸上。   事发突然,陶少浦顿时傻眼,一口血唾沫吐出两颗大牙来,张着血口道:“大……大胆贼子,你敢打朝廷命官!”   “打的就是你!”司源冷冷一笑,挥起巴掌,又是几个响亮的耳光落在陶少浦带血的腮帮子上。   街上人来人往,行人一见有热闹看,纷纷驻足围观。   陶少浦脸色灰白,嘴上血流如注,见他再次伸手,吓得捂着脸直往后躲。   司源面带嘲笑地在他肩头擦拭血渍,从腰间拿出腰牌,“记住爷爷的名字,再让爷看见你,或者听见一句废话,割了你这条脏舌头!”   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何况是自家门口。庞茗杰原本气愤,听闻对方身份顿时诧异,蓝翎侍卫可是正六品,除了天皇老子谁指使得动?这位名叫李觅的茶行老板究竟是什么身份?   监管衙门直属江海关,庞茗杰头上还有四省海关总督边铄。船只实际载货量大家心知肚明,可他当然不能直接承认下属敲诈,最终摘了陶少浦的乌纱帽等候追责,判定监管衙门按船只吨位赔偿“丢失”的货物。   棠儿本已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想到这件事如此顺利,船主更是目瞪口呆,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茶叶比生丝贵,经过数日协商,监管衙门按生丝的时价赔给船主近三万现银。   这件案子成了江海关内部历年来最大的奇闻,几日后传到北京却是柳暗花明,处理结果充分表明了庞茗杰刚正不阿,坚定维护行商利益,积极响应朝廷功令,小案快办的决心。   万事开头难,棠儿觉得有必要尝试去淌生丝收购的水,洋商对于茶叶的需求量有限,且对外贸易基础形成一时难以改变。她与父母商议后买足燕窝,人参,海参等各种礼品,收拾满满三大箱行李前往无锡。   马车十分讲究,三面玻璃窗,深色窗帘,座位上是厚厚的软垫,书,时鲜水果,解闷零嘴一应俱全。   无锡的乡下疏院瓦舍,犬吠深巷,鸡鸣桑树颠,小溪边都是洗刷蚕架的女子。   棠儿下车活动双腿,放眼眺望,小桥流水,菜园篱笆,一片恬淡安谧,只感胸中积垢尽扫。   司源打马在前,一路问过去终于找到石府,这座庄院很是气派,白墙连绵,青堂瓦舍,大树成荫。   小蝶穿一身大红裙明媚异常,满面红润,欢欢喜喜出来相迎,“这两天院里的喜鹊一直叫,果真有贵客来!”   一起迎出来的还有喜色满溢的金凤姐,两人热情地拉起棠儿的手,欢声絮语,话怎么都说不完。   司源将礼品一样样从马车里搬进来,棠儿主动提出要见石中玉的正室,小蝶早从金凤姐那里听说她现在有钱,知道这是要给自己撑面子,喜眉笑脸带着她去正屋。   魏氏见棠儿清秀大方,出于主人的礼貌留她晚饭,棠儿随便聊几句,发给她的五个子女每人一个红包。   长女巧秀今年十五,已经懂事,对棠儿和小蝶表现出一脸鄙夷,当面就拆开了红包,尔后却惊讶地拿给魏氏。魏氏一看,居然是一张千两龙头银票,脸上的笑容和气立刻多了几分。   金凤姐和棠儿说话,小蝶自去忙活,安排晚饭,指挥丫鬟们熏香叠被收拾房间。   珍馐佳肴,野物海鲜,烤鸡鸭,炸丸子,老妈子杀鱼洗菜,厨子满头大汗忙得热火朝天。   魏氏不来,小蝶叫丫鬟送菜去她的正屋,特在院里的戏楼前摆一桌丰盛的洗尘宴。小蝶捧着戏单让棠儿点,棠儿再三推让,倒是金凤姐不客气随手点了两出。 第65章 相见欢 (5)   日渐西沉, 余晖似金,院中风灯高悬,映着花木窗格璀璨如琼树流光, 一派喜气富贵。   小蝶妩媚温柔, 将身子歪过去对石中玉道:“你可别小瞧了我这棠儿妹妹, 她在江宁有两家钱庄, 松江码头开着一家茶行,比咱们还富。刚给巧秀他们红包, 一人一千两,等会儿记得多敬她几杯。”   闻言,石中玉不禁对棠儿生出几分赏识钦佩。   台上正唱《打金枝》,乐声銛噪,情节起起伏伏。金凤姐看得高兴, 搁下酒杯连连拍手,逐又回头感慨:“我金凤上辈子定做过大好事, 自己没生养,全享你们丫头的福。”   棠儿粲然一笑,拿出几张银票交给小蝶,“这戏唱得好, 能哄金凤姐这样高兴, 劳你赏给他们。”   小蝶展开看,顿时大声起来:“哎呦,随手就是六百,棠儿妹妹这是多有钱呀!”   金凤姐的手已经薅了过来, 将银票往棠儿袖子里一塞, 拿出一锭雪花银放在桌上,“一台戏五两银子, 赏钱最多不过十几二十,你俩手都松,再富也得省。”   棠儿夹一箸笋吃下,清甜笑道:“都听你的。”   金凤姐心中畅快,目光里满是自豪,“我的话错不了,丫头们好好记着。”   小蝶点头,笑眼打量棠儿,突然问:“棠儿,给个实话,你有没有男人。”   金凤姐抚一把鬓角,禁不住洋洋得意,“我们棠儿丫头有能耐,自个挣了万贯家财,就这时候,谁想娶她那真叫高攀!”   棠儿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微笑道:“我爹将我许人了。”   小蝶捏起一根金挑牙,左手稍稍遮掩掏了掏牙缝,随口道:“你爹不是没了吗?”   棠儿将爹爹回来的事简单一说,端起酒杯,“现在是新的开始,来,我们干一杯。”   金凤姐“吱儿”一下将酒饮尽,小蝶替她把酒杯满上,又将棠儿的胳膊一挽,“好妹妹,你来无锡我不知道多高兴,我是诚心想着大家好,多羡慕羡慕你,这日子别提多有盼头了。”   棠儿娇颜微醺,放下酒杯打趣:“要是月娥好呢?”   小蝶“嗤”地将她一搡,玩笑道:“得闲我就做个小人儿,拿绣花针往上头使劲扎。”   金凤姐把手指在小蝶的脑门轻轻一点,“谁都别妒忌月娥那丫头,就她的性子,往后怎么样真难说。倒是你和棠儿心里通透,福气在后头呢!”   月圆如盘,衬着丝丝薄云,轻纱般穿透树影间隙。   金凤姐过来和棠儿睡一屋,两人一聊就是半宿。棠儿将听雨轩和十数家红楼接连被官兵查封,小水仙和姑娘们的去向,以及自己诈死的事大概说完,语气沉重道:“朝廷派来的钦差挖出十几具尸首,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有家属去听雨轩闹,那些定是账房里的人。”   闻言,金凤姐心中暗自后怕,手心压着鼓鼓的胸脯道:“好丫头,要不是你,我这条命恐怕没了。”   棠儿侧身将手腕枕在脸下,“你若待不下去跟我去松江,我帮你到乡下买个小院再躲几年,只等哪天九爷不得势,你也就安全了。”   金凤姐重叹一声,“小蝶这丫头可怜,刚挂牌那会儿应酒局被人下了药,我这边又威胁又恐吓,好歹找对方拿了几万银子。你别说我没良心,我可给了她一半,这钱被她倒贴给读书人都是后话了。那会儿只顾着闹,药忘喝就怀上了,我找大夫给她打掉孩子,谁想她现在怀不上。石中玉一儿四女,他家正房同意纳妾还不是想给家里添两个男丁。小蝶心急,倒也没把责任往我头上推,我陪陪她,以后再去松江投靠你。”   棠儿心中一酸,不免同情小蝶,“她还年轻,慢慢调养肯定能生。我的一叶茶行在码头,钱庄也会开起来,你以后要取银子找我都方便。”   金凤姐转忧为笑,拉枕头往她那边挪一挪,神神秘秘问:“丫头,你许了谁?”   “你想的那个。”   “妈呀!”金凤姐压着嗓门惊呼一声,“好丫头,不得了呀,戏里都不敢这么演,你还真巴结上了太子爷!”   “我现在是死了的人,毕竟不是好名声,身份也不能叫人知道。”   小蝶尽到地主之谊,带着棠儿和金凤姐游园听戏吃地方菜,玩得开心。   棠儿不能久留,石中玉向她介绍了无锡丝业的情况:“早几年,松江的买办通过我们当地的丝商以高价大量收购蚕茧,这些人占据主导地位后便以品质不佳,价格过高等理由拖欠丝商购丝款项,最后把价格压得很低。他们船大运输也占优势,蚕茧到了松江立刻进到花家的缫丝厂,由数以百计的工人处理打包,最后运上洋船。现在很难收到生丝,我的丝厂也在困境中,没有多少丝可以给你。”   棠儿记得陈思逸说过,我国的生丝等于贱卖,赚大头的是洋商。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要想提高生丝价格,首先要攻破买办和内商这关,难度之大足以令人望而却步。   “任何行业都有行会,如果丝商们能团结起来囤货,再把买办挤出无锡,依旧没有和洋人讨价还价的机会吧?”   石中玉思量片刻,笑道:“我们无锡的确有丝业行会,但买办一来就成了空壳子。江浙四川都产丝,其中以湖丝最好,我们这里的丝没法相比。花家实力雄厚,生丝出售量占四个海关港口的六成,除了花家和十三行商总,没人能有与洋商讨价的可能。”   棠儿敛目一笑,“我一路过来见很多地方将桑树都砍了。”   “以前有广州人过来扶持蚕农植桑,据说生丝的质量达不到英国人的要求,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去年的生丝每担平均价格只有一两左右,很多蚕农辛苦春秋两季连本都收不回来,谁还愿意植桑养蚕呢?”   想来,他说的广州人正是陈思逸,棠儿浅浅地堆了笑,“这是恶性循环,越往后你的丝厂越难,总得想条出路。”   石中玉双手捧着茶碗出神,不刻就倒起了苦水:“听说花家的缫丝厂用上了洋人的技术,缫丝速度快且又白又好,我们的土方缫丝,土纺车早已落后,这丝厂能开一天是一天吧。”   东方泛金,朝霞将天际和琉璃碧瓦镀上一层玫瑰色,太子妃梁羽墨所住的长宁居不时传出欢声笑语。   侧妃庶妃们每日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过来给梁羽墨请安,加上各自的宫女嬷嬷,燕瘦环肥,翠绕珠围,脂粉香满室充溢。   早饭由宫女们从小厨房捧出,琉璃玉碗,大碟小碟堆了满桌。梁羽墨没什么胃口,随意用了一些,由侧妃王嫣亲自伺候漱口,完毕,姐妹们方能坐过来吃早饭。   接下来是随意吃茶谈笑,众人自寻解闷的乐子,每日如此。   时近晌午,王嫣,陈慧然,万瑾,黎湘琴四人打雀儿牌,宫女们捧着茶点托盘伺候在侧。   陈慧然最是活跃,一边摸牌,一边妙语解颐,正讲着民间趣事,引大家载欢载笑。   梁羽墨穿香色缎裙,明妍丽质,抱孩子坐在紫檀嵌玉软榻上,庶妃凌钰彤立在旁侧,不时凑过去看看景弘可爱的小脸。   黎湘琴鼻子灵,闻到一缕清香,“谁身上的香,这么好闻。”   王嫣穿一件银红褶裙,腰间的素色绦子松挽着蝴蝶结,抬袖在鼻前,“想来是我的法兰西香水。”   万瑾嘴一撇,语中带酸:“妹妹有好东西也不叫我们瞧瞧。”   王嫣莞尔一笑,招手唤宫女回屋拿来,打开法兰西小玻璃瓶,“伸手。”   白腻的玉手挤在一起,好似一条条滑溜溜的鱼儿。王嫣叫她们手心朝上,往每人腕脉处倒一点,指尖轻轻润抹,“这香洗手不退,能管两日呢。”   万瑾收手贴上去嗅,心中又生酸意,“再香有什么用,只能自己闻,也不知道爷是谁伺候着。”   一时,众人相顾无言,陈慧然笑一笑,“久不见人,我都快忘了爷长什么模样。”   万瑾酸意尽显于面上,怅然长叹:“哎……爷一回来就扩修南边的园子,你们说,这是给谁住?”   她这一声叹息幽幽不绝,梁羽墨有感于心头,疑惑道:“爷回来也有些时日了,你们房里都没去过?”   大家不由看向王嫣,她韶秀的脸颊好似雪水洗过,白中泛出粉嫩的红晕,“爷忙得很,除了在书房就是独寝,你们瞧我作什么。”   门外的宫女太监们一齐施礼,六妃禁不住喜上眉梢,忙离座福身行礼,顿时宝气珠光摇曳,如花团锦簇,美于一庭。   玄昱淡然叫起,从梁羽墨手中将景弘抱过来,小家伙很是调皮,双脚不停蹬踢,笑起来露出四颗白白的牙可爱极了。玄昱转脸看一眼众人,“坐久了闷得慌,还是你们这儿热闹。”   王嫣笑容极甜,“爷还真喜欢在书房待着。”   陈慧然淡眉杏眼俏丽非常,语带微嗔:“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恨不能钻进那书里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爷翻到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笑,梨花娇容,各呈风情。   玄昱看一眼牌桌,把景弘交给嬷嬷,“我是不是打扰你们玩牌了?”   “这是哪里的话。”梁羽墨温柔贤惠,从宫女手中的托盘上端来白瓷小盏捧给玄昱,“爷成日辛劳,我们也帮不上忙,喝口参汤润润喉。”   万瑾的表情似怨似颦,手扶椅背坐下来,两瓣红唇喋喋不停,笑着套话:“晌午去逛花园,瞧那帮奴才没头苍蝇似的,一个劲儿把花盆往南边园子里搬,往后大家又得好去处。”   玄昱心中不快,只喝一口参汤就放下小盏,“你们玩,我还有事要忙。”   他大步而去,众人不敢出言挽留,匆匆随梁羽墨一起送至门外。   王嫣看着万瑾,半愁不笑道:“爷好不容易过来一趟,还没落座就被你气跑了。”   黎湘琴小声道:“爷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凌钰彤从小茶几上的零嘴碟里拿糖霜杨梅吃,说话含糊不清,“真好,我们要添新姐妹了。”   这话一出,人人心中难受,一双双眼睛都朝她盯过去,凌钰彤年纪小,吓得喉咙一哽,忙双手捂嘴。   王嫣付之一笑,“这事得想开,我们不能为爷解忧,还不许再添新人?”   梁羽墨把腕上的玉镯往里挽,横臂抱过孩子,“你们都有姿色,为什么连爷的身子也留不下?爷这么多兄弟,谁府上不比我们太子府的子嗣多,以后不许嫉妒,更不要打听谁住南院。”   众人诺诺,齐声道:“是。”   回到书房,迎接玄昱的又是一室宁和静寂,每到这个时候,自鸣钟的走动声格外清晰。他定定凝着那钟,自己的人生就像那枚指针,永远只能朝一个方向,不可偏差,不可停歇。   就在刚才,尽管他面对的是自己的贤妻美妾,但当他认准她的时候,爱情自然就成了信仰,就好像,忠诚是他必须背负的军令。   锦绣富丽的花园,奢华宏伟的宅院,这样的身份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玄昱出于无奈,勉强扯动唇角,他分明感觉到这个过渡期万般煎熬。   棠儿,他在心里不停念着她的名字,这不是闷热想喝一碗冰饮,也不是书架上需要增加一本纵横疆场的兵书。这感觉形同饥寒交迫,抢也要得到一碗不论味道的饭,更甚于边缘一线急需一口浊水救命。   是的,玄昱无救了,感情于他,生死攸关。 第66章 相见欢 (6)   一弦弯月将暗淡的光洒落下来, 小六下职离开茶房,瘦长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中。路过正在修善的清园,里面木料堆积, 到处搭着简易的脚架, 一只风灯飘飘忽忽, 到了亮处冒出两道人影。   小六悄悄跟上去, 只见那两人鬼鬼祟祟地抬着一只木箱,过了很久才从小佛堂出来, 似乎还不放心地熄灭了风灯。   小六感觉这事不对,苦思冥想,返回将看到的一切通报给韩柱。   几个小太监守在外院,韩柱亲自带人到佛堂里搜查,香鼎中燃着大盘檀香, 拜垫上的菩萨神色端凝,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感。   不大的地方, 几人翻遍了角落一无所获,小六惊疑不安,眼睛一亮,忽地发现灯烛可及的佛像下有撬动痕迹。   韩柱命人退到门外, 只留小六和两个心腹跪在地板上敲探, 听声音查出隔层位置,小心沿缝隙用铁勾撬开,里面果然藏着一只木箱。   韩柱探身下去打开箱盖,小六举灯一照, 四人顿时下得一哆嗦, 只见箱子里整整齐齐叠着明黄色的龙袍,金佛朝冠, 朝珠,明黄朝靴。   韩柱的额头汗如雨下,心里不刻就有了底,小跑至书房将事情禀报给玄昱。   玄昱心中十分愤怒却快速冷静,低声对韩柱交代几句,毫无波澜的脸庞似楠木架上的青铜雕,沉着无懈可击。   从无锡回来,棠儿一时陷入茫然,好在钱庄分号顺利开业,存款充盈,经营状态良好。   花家在码头的仓库满满当当,包括瓷器茶叶,所有洋商需要的物品应有尽有。守门的伙计满脸笑容,熟悉打招呼,棠儿进到仓库,里面的空间很大,一堆堆新丝码得老高。   棠儿让司源等在门口,推门进去花无心的办公处。这里卧室,会客厅,书房一应俱全,桌椅大柜都是楠木,陈设十分奢华。   正是晌午,树静蝉鸣,厚重的洋布窗帘更显闷热。棠儿知道花无心在,正准备去拉窗帘,听见书房里传出奇怪的声音。   门没关,书桌和地面擦撞出极快的响动,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一种说不清的味道。   花无心鼻息粗重,安妮的手臂紧攀在他的肩上,喉间发出的娇声似乎极度难受。她的衣裳褪在腰间,丰腴的后背如一只线条优美的白玉瓶,一头金色卷发仿若随波逐流的海藻,只是顺着海浪的力量剧烈沉浮。   棠儿顿了一霎,轻步退出门外,弱光下的那副画面过于震撼,在脑中挥之不去。   帷帐四垂,流苏带香。棠儿翻了个身,过了片刻又翻回去,索性将头蒙进被子里,就这样东想西想总算睡着了。   她迷迷糊糊拥被起身,房间内静得接近诡异,拢一拢乱发,怎么也找不到鞋子,裸足向外走去。花园里融融春意,菁菁芳草,柳绿花红,争奇斗艳,她走了很久也没见到一个人。   绕了好大一圈,湖边全是仙鹤鹭鸟,可爱的小鹿在林中悠闲吃着树叶,这里很美可是觅不到出口尽头,她走累了,委屈得想哭。   “棠儿!”   她惊喜地回过头,玄昱的笑容如阳光一样和煦,伸手递出海棠花枝,“过来。”   她突然就哭出来,跑上前抱住他,他的吻轻轻印在额头,鼻和唇缓慢靠近。   相拥相吻,他们幕天席地,就在铺满花瓣的草地上,玄昱吻着她的脖颈,修长的手指解开衣裳,蝴蝶般轻柔的吻落在肩胛……   她眼神迷离,热情配合着他的动作,他们的身体紧密贴在一起,如天底下最盛大的仪式。   他们漂浮着离开地面,距天空越来越近,她眼中的他并不清晰,整个人仿佛被强烈的心理感受卷入洪荒宇宙。天塌地陷前,她动情地仰视着他,口里发出喃喃呼唤:“玄昱……”   棠儿闷得满身是汗,陡然在幽暗的光线中睁开眼睛,轻薄的睫毛扑扇了两下,忙重新合上。   她紧咬下唇,脸颊发烫,反复回想着那个缤纷绮丽,匪夷所思的梦。就在刚才,在那个梦里,她和玄昱彼此坦诚,全身不着一缕,不过具体的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不行,她努力去想,气得敲一敲脑袋,始终想不起玄昱没穿衣裳的样子。   约定的半年之期很快临近,天气渐凉,棠儿紧张的同时又生出空虚。他披荆斩棘,是战场上的英雄,权利顶端的胜利者。她无限爱慕,为自己的男人感到骄傲,为他的壮志而活。在他需要她的时候,热情献上温柔的笑脸和身子,以令他卸下一身疲惫睡个安稳的好觉。   如果说,他是炽热的,充满朝气的太阳,而从她迈入那座深宅大院起便没有了自由,顶多是受他反衬才能发光的月亮。   那么多需要他疼爱的女人,即使他爱她,她也无法独占他的感情。将来他成功了,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的妻会是皇后,也许他念及旧情,给出身不正的她一个嫔妃封号。接下来,他会有更多女人,而她,终于得到了一个“终身幽禁”的结局。   只为渺茫的见面,她早起打扮,穿着华丽的衣裳,尽力装扮得像孔雀开屏般精心亮眼。她一次次失落,遭受挫败,守在奢华却沉闷的宫殿里看日出日落,领略夜的漫长,与月影花香为伴,细细品味寒意寂寥。   时间还是偷走了她的美貌,于是他厌倦了她,那些年轻的女子彻底占据他深邃的双眸,直至她在他心里的最后那点地位。无所寄托的她不能逃离,孤苦无依,被遗忘在最深的角落……   隔绝很多年,他反衬在她身上的光辉早已散去,她成了一轮被岁月腐蚀的残月,暗淡、忧愁、再也发不出任何光芒。她在无望中陨落,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会想起她,想起她的青春韶华,想起耳鬓厮磨的帐下清欢。   他会有纤毫触动,然后大方的赐给她一个“端淑”或者“惠贤”的谥号,一只裹着经被的棺椁,以及陵寝内数不尽的珠宝器皿。跟了他一场,这是她理应得到的,生命的至高冠冕和荣耀。   想一想,真的够了。   收到司源的信,玄昱心底透出一丝苦涩,他想照顾生病的她,将她拥在怀中。为了引她心情,他的嘴不再惜字如金,会说出许多甜到腻人的傻话。   这样极寒的夜,透亮的窗下,玄昱遥对窗外的皑皑白雪,她想要财富,他会满足她自我实现的需求。   半个月后,松江的商人集体收到一个令他们头疼恐惧的消息:诚至钱庄的掌柜李辰时被指定为唯一的皇商,以后松江所有的对洋出售皆要经此人之手才能交易。这消息代表着洋人必须通过李辰时购买商品,损失最大的当属英国东印度公司,因为他们刚付给内务府的皇商四万二千白银,协议获得对于欧洲人的贸易独占权。   原来,玄沣接管内务府,先后派遣皇商到各个港口垄断当地贸易。商人们团结抵制,因为涉及到根本利益,其他洋商对于皇商的行为同样不满。两方达成共识,不惜集资往北京通关系,欲寻契机将这种破坏海关税收秩序的事捅到皇帝面前。   皇子们日益升级的权利斗争已经影响到了商场,皇九子的人还在,现在盯上这块肥肉的又加上了太子。不仅内商们震惊,就连辰时和棠儿也同样措手不及。直到王谦之亲赴松江,暗里把户部的三百万活动公款存进诚至钱庄,一起出席庞茗杰在家中的宴请,这件重大的事算是尘埃落定。   王谦之的人正式占据宁波、厦门、广州三个港口,强制把玄沣下派的皇商排挤出去。皇商的存在必定会影响到海关总督边铄的利益,他不想得罪太子,但也不得不上折子到北京,三日后收到万岁批示,只有简短两个字:已阅。   玄昱大刀阔斧的做法令棠儿陷入了焦虑,她太年轻,不懂政治,不懂官场,现在更是看不懂他。   内商们经过商议,制定出大致的计划,一面去花家拜访花启轩,请他作为代表继续与皇商对抗,另一面则将大量资金存进诚至钱庄。   英国东印度公司以资金实力操控政局,甚至一度凌驾于英政府之上。该公司的代表威廉具有对于英国贸易的特许权,他不断施加压力,要求内务府与海关交涉,履行义务维护他的权益。   上面的态度清晰明了,庞茗杰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立刻在码头的监管衙门专辟出一间给李辰时办公。辰时的声望立刻得到提高,他头脑灵活,又有户部的人协助,已经开始熟悉关税制度,有条不紊地处理小金额对洋贸易。   跳过买办内商,官场的势力更是无人能够匹敌,资金调度,关卡通行,全程无往不利。玄昱知道棠儿经验不足,需要更多消息来源,特派来一位熟悉外贸的洋务专员罗伯特,全方面为她铺平了道路。   富可敌国,仰赖天恩,机会总是眷顾已经准备好的人。   棠儿定下心,做的第一件事是收拢石中玉一起合作,拿出头笔三十万现银,让他回无锡大力鼓励蚕农植桑,并将来年的新丝收购价格定为每担二两。诚至钱庄的分号不久后会在无锡开业,所有蚕农年前可去钱庄预支银两,这笔款项算作定金,待来年出了蚕茧,再以生丝的价格折还。   金凤姐嘴巴不严,石中玉早从小蝶口中得知棠儿是太子的人,这是巨大的财势。没人不认识钱,真正愿意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膝,棠儿此举必会整体抬高生丝价格,能赚多少,就看明年能出多少丝了。   这消息顿时令业界瞠目结舌,松江乃至广州,过往卖给洋人的湖丝价格才能维持每担三两上下,无锡的丝质量不能与前者匹敌,价格完全没有可比性。这波操作风险极大,弄得不好很有可能没有利润,甚至自掘坟墓。   开春,迎来洋商的最后一波采购,棠儿的茶行很快盈利,轻松从对洋贸易上赚到第一桶金,满载货物的洋船离开码头。   到了四月,胆大的丝行铤而走险,验货分级,库房堆起雪山一样白生生的蚕茧,收购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缫丝,只有尽快交货才能赚钱。   随着季风到来,一艘艘洋船陆续回到松江,一场生丝价格战即将打响。   洋商们刚到码头就得到重磅消息,今年的生丝价格暴涨。西班牙人是行动派,直接掉转船头奔往广州港,他们惊讶地发现先前那群奴颜献媚的内商全不见了,报出的生丝价格与松江一致。   无法要回被皇商勒索的银两,威廉非常生气。他首先到江海关衙门抗议,指出皇商控制市场,囤积居奇,对洋商采取不友好的态度,导致两国贸易关系恶化。庞茗杰并不接受抗议,明确指出皇商受朝廷支持,履行的是合理的交易定价。   国人的强硬团结打得洋商措手不及,他们在俱乐部紧急会晤,最终确定四个口岸都被皇太子的人垄断,没有捡便宜的地方。   形势不妙,威廉作为代表,详细通报了松江的情况:“损失最惨重的是我们东印度公司,我们已尽到最大的努力,皇商守着价格底线,没有让步的可能。”   西班牙人盘算已久,愤愤不平道:“这帮贪得无厌的蠢猪,我们要采取联合抵制,不与他们交易,让他们的生丝烂在仓库里!”   众人纷纷嚷:“对,我们不买他的生丝,坚决不买!让他们见鬼去吧!”   “对,我们向印度人买,或去东南亚其他国家,哪怕价格比这里贵,坚决不能对这帮没有信用的家伙低头!”   洋商开始热议,从表面看对以上的主意肯定赞同,达成默契。他们不停发泄抱怨,脸上透露出的是明显的焦虑,离开两个字说来容易,真正有谁能做到? 第67章 相见欢 (7)   谁也想不到, 生丝的价格是被棠儿捏在手里,洋商不肯下定单,丝商们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场拉锯战转眼就耗到了八月, 控制着市场主动权的人当然不急。洋商之间也有竞争, 他们急得跳脚, 丝商们更苦, 每日眼巴巴守在码头。   眼看熬不住了,丝商们得到一个重大的好消息, 皇商并不趁人之危,以每担三两的价格大量收购生丝。丝商们喜不自胜,一窝蜂将生丝运到松江,赚得荷包鼓鼓。   松江的监管码头为皇商提供了最大的方便,仓库内堆积如山, 算盘珠子拨得“唰唰”响,整箱白银进进出出。   伙计们忙得满头大汗, 每笔都是现银现付,辰时心中七上八下,担忧之色不禁现于面上。收购生丝会占用大量资金,万一不能成交或者推迟交易, 生丝会变质, 诚至钱庄也根本负担不起。   这点辰时和棠儿先前就反复讨论过,棠儿有信心,也向罗伯特请教过,并不认为这是一场豪赌。   辰时最担心的事在九月的头一天发生了, 诚至钱庄各门店突然来了许多取现的人, 这些人挤在门口,拥在柜台前, 街上熙熙攘攘,过往行人无不揣测钱庄的经营状况。   存户集中提银,资金周转不灵是极危险的事,一股毅力骤然涌到了棠儿脸上,使得那双澄澈的瞳仁倏然明亮起来。商场就是战场,谁也不愿居于下风,是时候拜见大主户了,她预备礼品和辰时前往花家别墅。   花家是豪门世家,几代蓄积,花启轩在对外通商上赚了很多,身价殷厚远非外人所能想象。他捏着碗盖刮动浮起的茶叶,慢悠悠轻呷一口,“你们的玩法没人跟得起。”   棠儿和辰时非常清楚,花启轩拒绝去年的会面等的就是此刻,这些举动自然是要给诚至钱庄一个警示,或者说是下马威。   辰时一脸谦虚,微笑表态:“初来乍到,我们只是为丝商分担风险,提供便利,生意上的事还需仰仗您的关照。”   对于辰时这种实力有限,空手套白狼的年轻人,花启轩实质是并不欣赏的,“如今的松江是你李家的天下,何须这样捧我。”   辰时细细辨别这话的味道,面上笑意不改,“不敢当,您的提示,我们已经收到了。”   这话一出,花启轩由不得扶一扶眼镜,表情耐人寻味。   辰时在脑海中将先前的话重新盘算一遍,慢声道:“相信您能从我们的生丝收购中看到诚意,恕我直言,一部分内商擅长相互打压,恶性竞争,他们最大的缺点不是刁滑而是短视。人心不齐,受益的是洋人,生丝的价格应该掌控在我们手中。”   花启轩沉吟片刻,点头道:“这话好,我仓库里的丝就交给你们了。”   事情太容易,反而令辰时感觉不安,他稍有戒慎,不敢有半分倦怠神色,“这个委任过重,还请您提出具体要求。”   对于花启轩含糊不明的态度,辰时的说法太急了。棠儿稍一琢磨,朗声道:“既然这么信任,我们就照您的话去做,原本丝价该跟您商量,但这些不由我们做主。”   这丫头比她弟弟精明多了,花启轩笑而不语,对棠儿生出几分欣赏。   花无心目光温澈,话里透着试探:“我刚从洋人那里得到消息,他们年前不打算买丝,棠儿,你的钱庄能撑到什么时候?”   棠儿脸上充满自信,也明白他在诚至钱庄那八十多万的重量,淡然回:“按节结帐,年终归总,看来洋人对我们的国情非常了解。”   棠儿早已通过监管衙门准确获悉洋船数量吨位,并时时关注洋商动向,再加往年的数据,借以估算他们能吃多少货物。她眉目英秀,笑着把下颚扬起,“挤提这种事我们去年才试过,诚至钱庄能坚持到这帮人提完以后。外国也有丝,但他们的养殖条件不足始终不成气候,包括印度等国产出的生丝远达不到我国的品质。所以,我国的生丝几乎没有竞争。洋人不可能空手而归,一旦原料不够,他们的工厂会面临关停。根据罗马人发现的印度洋季风带规律,明年的季风会提前到来,洋人的船长深知这点,所以这个年猪他们杀不了。”   花无心沉思了一时,舒缓的声音徐徐响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懂得比我还多。”   “我的那点底子你再清楚不过,但我现在替别人办事,自有资金保驾护航。以前,内商都想以低价拉拢,使得洋人一次次从交易中获得好处。他们越来越精明,甚至联合起来将生丝价格压低,这种福利结束了。”   大势所趋,他们并非没有做过努力,而是仔细分析过形势。花启轩厌恶屈从洋商的日子,转面对花无心交代:“你通洋文,多与辰时来往,该出力的时候不要偷懒。”   棠儿去往偏厅,花无心一把将她揽在墙角处,窄长的眸子久久凝在她脸上。想起他和安妮亲密的那一幕,棠儿登时羞红了脸,垂下眼睫道:“让开。”   花无心将唇靠近,棠儿举起手在面颊一隔,想走开却被他的双臂拦住,“用洋文吵架一定特别有意思,我会将你想吻我的事告诉安妮。”   花无心微微眯起双眼,“正好,我一直在想怎么甩了她。棠儿,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棠儿的表情由质疑转为粲然,“你的眼光不错,我也喜欢我自己,好了,我要去见你母亲。”   被她拒绝的滋味真不好受,花无心笑中带刺,“你真便宜,就值一枚戒指?”   棠儿毫不在意,嫣然一笑道:“我记得你说过这枚戒指价值不菲。”   花无心嫉妒极了,甚至感觉自己在她眼里嘴脸可憎,“给我时间,我会找到更多粉钻,做一条最贵的项链娶你。”   棠儿用力去掰他的手臂,“你怎么不早说,我爹刚收了人家二十万聘金。”   “二十万?”花无心忍不住嘲笑,淡然后退,“看看,我说便宜你还不承认,我给二百万,你把他的聘金退了。”   “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棠儿整一整衣裳,快步走开。   诚至钱庄在数日后恢复了正常秩序,有花家在丝业上的独家地位,棠儿判断市面上的生丝不会太多,开始更大量吃进。当第一手消息从花家传出来,丝商们已经收不到丝了。   仓库爆满,诚至钱庄的库银逼近风险警告线,辰时的压力越来越大。棠儿稳住心神,每日去花家走动,江夕瑶劝说花启轩安排了她和英国人的会面。   松江商会坐落在繁华的黄浦江边,高堂广厦,沿江商铺鳞次栉比,老字号的饭馆茶楼荟萃于此。   一辆英式马车停在大门前,门窗镶着锃亮的金属构件,黑色烤漆板和铜钉在阳光下黄灿耀目,浮夸和奢华使得商会门口那对威武的石狮黯然失色。   威廉出生于贵族,是标准的英国绅士,他体型高大健壮,金发,冰蓝色的眼眸,手握黑色礼帽,跟着迎候的侍从大步朝里。   棠儿与罗伯特坐在雅间内悠闲品茶,罗伯特也是英国人,精通三国语言,父辈是最早一批在朝廷任职的外国人。   威廉本是带着敌对之意而来,预备的是一场唇枪舌战的谈判,目光相遇的这一刻,他的整颗心都被俘虏了。这位一身男装的东方女子皮肤明润,眼里拥有着驱散烦恼的神奇,只要一笑就能打动任何硬汉的心。   威廉秉持着礼貌尊重,以握手为礼,“美丽的女士,很高兴认识你。”   棠儿听完罗伯特的翻译,得体一笑道:“威廉先生,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是一种令人侧耳倾听的声音,威廉不懂,但感觉像是一串抑扬动听的音符。   罗伯特按棠儿先前的意思与威廉谈了几分钟,双方趋于理性,开始进入正题。   威廉彬彬有礼,尽力忽略这位东方美人的外在魅力,话语讲得十分客气:“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请接受我的直接。经过我们专业的技师检测,你们的生丝质量不如往年,加上明年新丝上市,你们会受到巨额亏损。”   棠儿一脸诚心诚意,“我没有见过所谓的专业技师,更无从得知威廉先生检测的是哪一批货。据我所知你们也有丝,出在意大利和法兰西,你们冒着海运风险舍近求远,当然有足够的理由。”   威廉随身带着翻译,他认真听完译句,耸了耸肩,“你的观点不可否认,但你们的生丝价格过高,谁也不会做没有利润的生意。”   棠儿微笑将茶碗递过去,不紧不慢地说:“五年前,贵公司的凯特号在距离母港不远处触礁。因为水浅,你们得到多方帮助,在船只下沉的过程中抢出三分之一的货物,约是十吨茶叶,数百匹丝绸和几箱完整的瓷器。正是这三分之一的商品售出所得足以弥补航行成本,而且还有百分之十四的盈利。威廉先生,我想,我还了解你们国家的生丝交易行情。”   这是商业机密,听完翻译,威廉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内心的惊异了。他思考片刻,大度地说:“你是个合格的谈判专家,价格方面我可以适当让步,尽量接近你的期望值。”   只要有人带头,不下订单的僵局很快会得到扭转。棠儿微微一笑,“既然威廉先生这么友好,我也会考虑调整价格,我还有一笔好生意,威廉先生愿意了解吗?”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订单彻底令其他洋商绷不住了,生丝市场果然在数日后出现了抢购潮,一箱箱白银从洋船上运下来,通通流进诚至钱庄。当所有人把目光定在生丝交易上的时候,棠儿悄然无息地向福州下了更大一笔红茶订单。   再次送货来松江,钱贵有种说不出的激动,照目前来看,他很快就能拥有大量财富。   知忆进屋,在窗前的钧窑瓶中插了一枝桂花。棠儿难得放松,歪在榻上不想起,“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你也偷偷闲,在家休息几天。”   知忆坐过来,白合髻上的一副短步摇淅淅轻响,“棠儿,我要跟钱贵去福州。”   棠儿两手一撑坐起来,一头散乱的长发就直拖在了枕上,“你和他是什么时候的事?”   知忆双眉轻锁,“棠儿,你帮了我太多,可是我没有你那种冲劲和能力,只想过简单安逸的小日子。我把你的事告诉了钱贵,他想了数日终于答应娶我,三媒六聘,我会是正妻。”   棠儿细一思量,高兴笑起来,“这是好事,钱贵办事牢靠,你跟着他应该不会吃亏。他现在缺钱,我给你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再加上生意来往,你在他家的地位将足够稳固。”   花启轩先前并不看好茶叶生意,当他得知东印度公司的艾美利号采购了八千担红茶,两千担乌贡茶,一千担绿茶和八百担白毫茶后,不得不重新审视棠儿的战略。他召集合作过的茶商,得知福州的红茶和半发酵乌贡茶根本进不到货,被一个名叫钱贵的茶商垄断了整个上下游销售渠道。茶叶在对洋贸易上的比重依旧不能与生丝匹敌,但风险小,就长久来说利润会有增长趋势。   白花花的银子像流水一样灌入诚至钱庄,辰时带着一帮人足足忙到年末。辰耀从江宁赶回松江,兄弟俩经过数日结算,钱庄和茶行总的盈利四十多万,不算其他收入,棠儿从第一轮生丝交易中净赚二百九十多万现银。   钱来得太快,棠儿一时陷入沉默,皇商一没货物,二无资金,三无信用担保,撬动的却是官商和海关等太多人的利益。这里面存在不确定因素,对玄昱绝对是个重大的隐患。   新年伊始,玄昱从北京派人过来,棠儿不再装病,向辰时详细交代事务,拜别父母后前往北京。   作者有话要说:   路过的小可爱别忘了点个收藏,比心。 第68章 相见欢 (8)   来通州码头接人的是一辆双马高车, 车内的鎏金炭盆烧着银骨炭,其炭白霜无烟,烘得温暖如春。   棠儿思潮起伏, 掀开厚实的棉布窗帘, 时隔经年, 这一路似乎没有过多变化, 城楼高耸,旌旗在北风中猎猎狂舞。   太子府邸是城内的第一豪宅, 覆篑土为台,环斗水为池,方圆十里云树茂盛。清园改建得甚是奢华,园林幽静雅致,集山水小景, 曲院轩楼,田园野趣于一身。   马车到了门口, 韩柱立刻笑脸上前相迎,小太监在马车下把双膝往结冰的地上一跪,胸膛着地就伏下去。   车门一开,刺骨的寒风直灌进来, 棠儿由知夏搀扶, 踩着小太监的脊背下车。她左手抱着鎏金印花手炉,一袭大红缎面斗篷与靴子的颜色一致,斗篷里子是白狐毛,暖和又衬肤色。   眼前的“女先生”果然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就太子爷在清园的用心就能看出这是正经的主子, 韩柱带着宫女太监们躬身一拜,“恭迎先生!”   韩柱一个眼神过去, 小六趋前几步,“奴才小六,蒙太子爷信任,以后负责侍奉先生,您有任何事只管吩咐。”   棠儿心中闪过一丝疑惑,旋即神色自然,微笑颔首。   一阵靴声橐橐而近,四个小太监已经抬来一乘红木竹舆轿。小六伸臂让棠儿搭手坐上去,一边随着进门,一边赔笑道:“咱太子府先前是离宫,占地一百三十余亩,出门不需您用走的。天冷原该安排暖轿,太子爷想到您拘束,特让奴才给您指一指可逛之处。”   棠儿理解的是自己该低调入府,“太子有心了。”   逶迤而入,汉白玉大道直通正殿,重檐歇山顶建筑雕甍飞檐十分壮观,两侧楼阁交错。   宫女和太监簇拥着舆轿迤逦步入园中,驰道旁修竹高松,假山奇石林立,树枝裹着亮晶晶的冰凌,一条青板石道穿向松柏林,小峰重叠,顺着峰峦向上隐见一座楼阁。   小六抬手一指,“那是晓风阁,上面可住,有盘行栈道,四下都是枫树秋天景色最美。冬天也适合赏雪,至上往下看,屋脊连绵,尽瞰整座府邸园林美景。”   棠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山叠岷峨,一种大境界,势由我开的胸襟油然而生。   路过花园,小六让小太监们放慢步伐,遥遥指出,“那是咱府里的大花园,与各位主子的住所分开,里面奇花名卉应有尽有,要到三四月才能看全。正妃娘娘和侧妃娘娘们住的院子都有单独的小花园,偶尔来逛。绕过那道飞瀑,西边是梅园,这时候红梅、金钱绿萼梅、玉蝶梅、宫粉梅开得极好,您空闲可以踏雪赏梅。花园里有香榭暖阁,恒温花室,书房也是水榭改建,敞亮雅致,太子爷多在那儿待。”   汉白玉平台,沿路分散着许多楼宇,小六一路走一路讲,一行人缓慢进入清园。   入园古树参天,两旁的山茶花洁白无瑕,竹篱木栅,红梅带雪。回廊曲槛,水榭遥通行坞,风轩斜透松寮,池中残荷带雪,栖息着几对鸳鸯。   踏着雨花石拼接花案的大道,终于到了正屋,棠儿由知夏搀着下轿。   厅内香气阵阵,满堂辉煌,一色金丝楠木桌椅家具,大型多宝格覆盖半面墙壁,靠窗的炕上图书琳琅满目。   小六道:“这清园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比如顶上这木料,都是金丝楠木。除正厅三进之外,其余都是红木厅,连鱼池边的栏杆都是红木。爷知道您会水,南边馆榭室内室外都挖了戏水池,别说这会子天冷,只要您想下水,奴才们不出一个时辰就能烧一池子热水来。”   棠儿暗叹玄昱仔细,面上却无异色,倒是知夏听得发愣,一下又点头傻笑。   侧面是间书房,书架满是书籍,紫檀架上陈着自鸣钟,文物古董,钟磬。书桌整齐,文房四宝,琴棋炉瓶放列有序。   棠儿一眼就注意到了墙上的字画,竟有数幅唐寅的山水真迹,怀素草书笔法瘦劲,飞动如骤雨流风。   小六推开长窗,“您看书写字累了,推窗就能看景。这湖到了夏季晴云轻漾,荷花清香,薰风送暑,是个纳凉行舟的好地方。”   知夏趴在窗边一看,声调一下就提高了,“姐姐,湖里有几只大白鹅。”   小六一望,继而凑趣道:“那是天鹅,姑娘仔细看,边上还有两只黑的。”   知夏大为惊奇,忙过去抱住棠儿的胳膊,“这里真好。”   小六带大家往侧门进去,掀开大雁羽毛做的门帘,一股暖气夹着花香扑面而来,“府里只有两个温室花房,奴才前边提过,一个是在大花园,另一个就是这儿了。这里夹墙供暖四季温度适中,六个小太监负责打理,您看看还缺什么花儿,都能叫他们种出来。”   这里花香果香掺杂,较外面的天寒地冻简直就是另一重世界。几棵长青的树高度到达屋顶,花架上都是盆栽,单兰花就有多种,海棠、山茶、牡丹、菊花、红梅、绿梅等佳品争相竞放。佛手,金桔、石榴,小香橙和柠檬盆栽中挂着鲜亮的果子煞是好看。   两面玻璃窗极通透,靠墙有个长炕,炕上的茶几摆着棋盘和紫砂壶茶具,正对有藤屉春凳,圈椅,黄花梨罗汉床。   知夏早已满目神往,高兴地说:“姐姐,这里是蓬莱仙境吧?”   棠儿牵了知夏的手,转过脸看向小六,“我累了。”   小六向外一让,迭声赔礼:“是奴才疏忽,您请跟我往这边,小心脚下台阶。”   两个宫女已经打起门帘,地上铺着厚绒毯,屋内融融似春。   小六唤来几个宫女,这些人相貌端正,挨个屈膝恭敬行下万福道:“奴婢紫苏”、“奴婢小双”、“玉蝉”、“降香”、“奴婢春燕”、“奴婢茯苓”,“恭请先生安。”   从进门到现在,他们一口一个“先生”喊得棠儿极别扭,她将手炉交给知夏,抬手扶起最近的一人,“你们都起来,不必客气。”   紫苏上前帮棠儿宽下缎面斗篷,棠儿从知夏手中拿过一只精巧的小盒子,取一大锭金元递给小六,“有劳。”   “伺候您是奴才们的本分,不敢讨赏。”小六一个躬身,带着小太监离开。   重重珠帘,卧房共四间,墙壁不知涂饰着何种砂粉,粼粼金光闪烁。正间两边分别摆放着三张金丝线刺绣玫瑰椅,中央的黄花梨案上放着铜胎掐丝珐琅瓶炉盒,梅瓶中插绿红两支梅花。   左手间是休息室,苏绣围屏后有一张美人榻,斜靠背可躺可卧,琴案上摆着一副古琴,临窗的小书桌纸笔用具一应俱全。   右边是起居间,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不及细述,雕花台架,小屏风后是洗漱盆架,一面人高的西洋镶金照身大镜。   再往里是睡房,珍珠垂帘,箱笼衣柜。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奢华精致,雕花无比繁复考究,里面铺着一床苏绣锦被,搭配双层绣金海棠帷帐私密度极高,简直就是一间小屋子。   拔步床属于婚床,棠儿不由羞红了脸,忙退出去在美人榻上坐下,宫女托着绘金茶盘过来奉茶。   棠儿嗅着茶香,笑意甜淡似一碗清茶。   知夏用力呼气,待茶凉些“咕嘟”喝了一大口,笑着拿绢帕擦嘴,“姐姐,这里真大,这样走过来累死我了。”   棠儿拉起她的裙角,唤宫女们过来,“她叫知夏,是我的妹妹,谁去给她拿双鞋?”   紫苏应声后笑脸盈盈拿来鞋子,知夏换了鞋靠近鎏金熏笼取暖,“姐姐,跟着你我也长见识了,这里才是真正的大富大贵。”   棠儿慢慢品茶,短暂的新奇过后渐渐生出陌生感。   知夏已经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姐姐,幸好你带着我,要是一个人在这里多可怜。”   棠儿笑着在她脸上一拧,“幸亏有你,我现在已经想家了。”   宫女们依次而入,将午饭送进屋里,几道热锅口味清淡,炖肘子、火腿鲜笋汤、清炖鸭子、虾丸鸡皮汤、烤羊排、姜丝蒸螃蟹、冰糖甲鱼、鱼翅、清蒸鲈鱼、糟鹅掌、豆腐皮包子等。棠儿心神不宁,知夏也有水土不适的原因,都没吃下几样就放了碗。   晌午用了一盅燕窝,两人去花房里吃茶,知夏很喜欢这里,东瞧西看恢复了心情。   天色渐深,棠儿想到玄昱应该回来了,越想越是紧张,听见脚步声朝这边过来,整个人都是僵的。   玄昱打帘子进来,笑脸温和,高声道:“有事耽搁现在才回,棠儿,听说你午饭吃得少,肚子饿吗?”   知夏忙下跪行礼,玄昱抬手叫起,由大太监苏进保伺候解下鹤氅。   棠儿注目,他穿着一袭玉色锦袍,衣裳不厚,愈衬高彻魁伟,就仿佛他一进来就有两道光从身后投过,照得满室生辉。   那些静悄悄的夜,玄昱怀揣着一颗火烫的心,在脑海中无数次描摹着再见的场景。他其实也紧张,不然头一句声音不会这么大,“这园子怎么样,还和心意吗?”   一时安顿好,玄昱接了苏进保端过来的茶,“你们都下去。”   余人尽离,玄昱立时放下茶碗,温热的手覆上棠儿惨白的额头,“北京不比松江和江宁气候适宜,你还好吗?”   花室内异常暖和,棠儿没穿外套,紧身裙束得腰身更显纤细,人一时发冷,控制不住微颤。   她小脸发白,弱柳纤腰,柔柔的样子着实令玄昱心疼。玄昱唤人去请太医,将那件沾着自己体温的鹤氅披在她肩上,“棠儿,说句话,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着凉?”   想起那个情意缠绵的梦,棠儿绯色浮面,忽感由发冷变为发热,“我……我想爹爹娘亲。”   闻言,玄昱两眉微拧,额头贴一贴她滚烫的额头,沉默良久后道:“你先养好身体,我……”   棠儿眼睛里水漾漾的,颇有余味地问:“你什么?”   这个问题把玄昱难到了,他浅浅一笑,唇在她的额心快速一啄,“好不容易把你骗来,哪儿能就这么放走,我带你逛北京城。”   他的吻温度很淡,却烙在棠儿额上久久不散,棠儿的心扑通扑通,节奏越跳越快。   玄昱牵着她的手,“回房休息。”   太医诊脉后提着药箱离开,玄昱端着一只白瓷小碗在榻边坐下,“太医说你无碍,只用喝闽姜茶驱寒。”   棠儿咬住下唇,怯怯地躲开他的眼神。   玄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因为愉悦,眸子里的光都活跃起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到底在想什么呢?”   棠儿勉强镇定,垂首将碗拿过来,岔开话题道:“两广总督,海关,广州巡抚将军,皇商撬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很有可能成为敌手反对你的动机。”   玄昱凝注着可爱的她,声调低缓:“十三行商总名叫伍秉胜,单他一人,五年时间向上捐输高达千万,雁过拔毛,这些银子一分不落地进了官员们的口袋。我的做法自有考虑,你不必忧心,放手去挣钱就好。”   棠儿脸上的颜色稍霁,“他们为什么称我先生?”   玄昱面带凝重,语调深沉地说:“蛾眉善妒,妾的位分太低,虽我不知侧妃庶妃们是否有不齿手段,但我还是担心一不瞧见就会有人仗着位份给你立规矩,明里暗里欺负你。她们几乎不出门,每日最重要的是去正妃那里请安伺候洗漱早饭,你若和她们置一处,可想免不了受约束看脸色。你做景樾的老师,隔几天教他书画,府里的所有人必须尊重你。你可以懒起,绝对自由,想去哪里都可以。”   突如其来的伤感又涌上了棠儿的心头,她对玄昱的安排很满意,同时也对过去永久自卑,“我久处淤泥之地,任这副面相再好也洗不净心底的污垢,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做世子的老师。”   玄昱目蕴情意,手覆上她的两颊,捧起这张莲花一样纯美的脸细看,“棠儿,你当然配。你的眼睛透出了内心,那里没有污垢只有一朵莲花,亭亭净植,叶不沾尘。”   这一霎,她的尊严又回到了胸膛内,那些曾经纠缠了她太久的自卑艰辛再次退却,那只名叫负罪感的茧彻底从她身上蜕去。她重获新生,后背长出色彩瑰丽的翅膀,尽管这双翅膀依旧脆弱,但这脆弱何尝不是一种随心而舞的轻盈。棠儿心中感动,泪水不刻就积满了眼眶。   “错了,你千万别哭。”   她一双淡眉似颦,薄薄的眼睫轻颤着,玄昱只觉自己的眼睛和心就绞紧了,忙想办法哄她:“你要一哭,我心疼得想剖心以慰,关键是你现在什么都不缺,压根瞧不上那不能吃不能玩的血疙瘩,我才不吃这乌龟王八亏。”   棠儿一下笑出声来,泪水在眼中滚动着就不见了,“看你一脸正色严峻,原来这么糙的话也能说出来。”   “这话只在你跟前说,也只有在你面前才说这么多。当太子讲究敦默寡言,无论看见什么,事情多大多急都得表现淡然。’好‘,’嗯‘,这两个字是最常用的,再就是’知道了‘,然后继续保持一张石刻金塑的脸。”   他说完,剑眉不扬,唇角一沉,高挺的鼻直如神殿内的柱,半壁玻璃窗裹着雪的荧光覆在他的侧脸,气宇端凝令人不敢正视。   棠儿忍不住调过脸,抿嘴轻笑,“要天天这样,你不累吗?”   “怎么不累。”玄昱扬起唇,那石刻金塑就轰隆一下坍塌,“很小的时候父皇就告诉我要多思少言,不能被人从面色举止上辨出喜恶,必须就这么绷着。”   一时间,棠儿无言续谈,从珐琅花型碟中拿小蜜桔来剥,笑意清浅地递过去。   晚饭气氛甚好,两人奕棋夜话,聊着聊着就听自鸣钟“铛铛”响了多下。   紫苏进来,拿小银剪把蜡捻儿一剪,莹莹的暖光印面沁人。   棠儿捧着茶碗暖手,双颊又变得红彤彤的,玄昱已经看出她的心思,立身挺直腰脊,“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棠儿清晰记得他说他被逼数次表白,未来的某个时刻,她必须高擎屠刀亲手斩断自己的情,所以,她应该轻易将身子给他。下定决心,她把目光朝珠帘睃一眼,“我没让你走。”   玄昱理解她的难处,自不会在这件事上勉强,玩笑道:“我的自制力已经没有了。”   棠儿柔态芳心,脸上热度更高,“我有。”   玄昱没能完全听懂她的意思,但身体已经懂了,只一想到这纤纤一握的五尺玉体,如何能承担自己能征善战的身躯,这些已经令他绮念纷乱,一颗心炙烈欲燃。 第69章 相见欢 (9)   和衣而眠, 一时相安无事,玄昱内敛成稳,再心动也不负二十岁时的毛躁急切。他温柔克制的表现反倒令棠儿生出亲近的冲动, 羞怯又似希望, 希望他主动热情, 为所欲为。   棠儿从他怀中抬起头, 甜美的嗓音像是一段脉脉情语:“玄昱,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她身上素淡的香味令玄昱无法自控, 心狂跳不止,“不要说话,更不要唤我的名字。”   棠儿被他引得想笑,又娇纯,又大胆地抱上他的脖子, “玄……”   第二个字尚未出口,玄昱的心仿佛被狠狠绊了一跤, 直跌进爱情的蜜罐子里,闭目袭上她柔软的唇。   烛泪凝结,一室皆春,绣金海棠帷帐内成了一个浑沌昏聩的旋涡。   她双颊嫣红, 澄净的眼睛里透出悱恻芳情, 肤色比最名贵的瓷釉还要白,唇微微翕动,柔弱得仿若根本无力自支,极需要被人供奉在心尖上呵护。玄昱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越, 周身的热力如同烈火直侵, 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缠绵的唇齿相依更加热烈,她被彻底卷走了呼吸, 无数热流在身体内乱窜,思想尽失,甜蜜又迷乱。   鼻尖,下颌,脖颈,他攻城略地,灼热的腰腹压下来。   一切自然而然,她的高墙尽毁,城池陷落,纤长的手臂毅然抱紧他厚实的肩。   呼吸声交错,痛楚过后她感到幸福,温馨,安全。如同花瓣落在怜花人的手心,冬日的阳光通彻地点亮了整间屋子,随风飘零的蒲公英终于落入土壤……   发现床单上的血渍,玄昱心疼极了,也终于理解了她的生涩,怜惜地吻上她迷离的眼,“棠儿,对不起,我没想到你是第一次。”   棠儿的耳朵里还在嗡鸣,浑身骨头都快散了,软得没有一丁点力气,“这么痛,一点都不好。”   不否认,玄昱并未真正参透大道,只是个普通的男子或者说是俗人,为得到心爱之人的初次而感到身心满足的俗人。他敛住紊乱的呼吸,将鼻埋进她汗润的乱发间,暗哑低声道:“多试几次就不痛了,我以后会特别温柔。”   她蹙起眉,艰难地想从他热度不减的怀抱中离开,“要试你去找她们,我怕了,真的很痛。”   玄昱怀揣虔诚,把唇贴上她布满浅汗的额头,“没有她们,我爱的人只有你一个。”   棠儿脸上仍呈春情缱绻,虚声软语道:“床上的话,可信度很低啊!”   玄昱闭目沉默片刻,“每个人心中都有忠诚的信念,我品过顶级的美酒,没有任何一种能比得上你嘴里的味道,一尝就醉。实言,这一年多我连正妃那里都没去过。”   棠儿伏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听着强有力的心跳声,声音低了下去,“那……你怎么解决?”   玄昱将她拥紧,“先用忙碌分散注意力,实在不行的时候想着你,然后用手。”   棠儿听得直笑,抬起脸想看他窘迫的样子,他温柔一笑,极轻的吻再次覆上来。   良辰美景,漫漫长夜,春光旖旎无限。   高唐梦醒,榻下一片散乱。   棠儿侧过身,一头长发就如泼开的墨染在苏绣枕上,水红小衣贴在雪白的锁骨边,脖颈上点点细碎的吻痕越衬清晰。   玄昱轻吻她的额头,只说天气太冷让她多睡一会儿,掖紧被角,拢好帷帐,由苏进保伺候穿衣。   宫女们逐一步入起居室,手中的托盘上是铜盆、面巾、青盐、浓茶、漱杯等。玄昱用青盐洗牙,再拿杯里的浓茶水漱口,洗面后俊朗英气。   须臾,一只玉手挑起帷帐,棠儿探出睡意惺忪的脸,粉颈秀面,姽婳旖旎,好似出水芙蕖,惹得宫女们齐齐隔着珠帘注目,纵然同为女子也由不得脸红心动。   玄昱单手分帘而入,合身将她裹着被子揽过来,“要喝水吗?”   与他的精神饱满相比,棠儿显得乏意连连,“嗯。”   紫苏捧着茶盘进来,玄昱端过杯子喂到她嘴边,“我事务繁重,尽量早些回来陪你。”   北风中夹带着砂糖似的雪子,四个小太监挑着宫灯在前,油靴在雪地上落下数行脚印,苏进保躬身近到玄昱身侧,“主子,留不留?”   玄昱差点忘了还有这件事,拧回头看着他,“留,以后不必问。”   苏进保点了下头,“奴才记住了。”   晨光清冷,棠儿有些不适应北京的气候,全身乏得厉害,宫女们进来伺候洗漱。茯苓是专职梳妆的宫女,她将梳头匣打开拿出桂花油,一件件摆好大齿犀角梳,细齿玉梳,篦子。   知夏束着伶俐清爽的双环髻,对髻上丝带点缀,低着头楚楚动人,“棠儿姐姐,她们把事情都做了,我不知道做些什么好。”   北京这么冷,棠儿自舍不得让知夏做粗活,她眼里满是亮泽的笑意,抚一抚知夏的脸,“不用你伺候我就是了,怎么会没事情做呢?你一直喜欢种花,可以去花房跟着他们学呀。”   知夏微带惊异地睁大眼睛,“姐姐,真的可以吗?”   棠儿想起玄昱,白皙的脸就浮起了一抹浅红,“有什么不可以,你想学写字,我教你,你绝对自由,想做什么都可以。”   知夏高兴答应,望一眼妆台,揭开乌木饰人物头饰匣顿时怔住了,里面的首饰佩物,簪、钗、胜、步摇、金钿、铢花、满目奢华。   棠儿微微一笑,从西洋镶金面镜上看着自己,顺手拉开梳妆台上的烧蓝嵌玉银首饰盒。上层锦格里全是手串,南红玛瑙手串、沉香手串、蜜蜡十八子手串、东珠十八子手串、红蓝碧玺手串、珊瑚手串。   打开中间的格子,里面金光满目,镶金玳瑁镯、金镶四龙戏珠镯、白玉凸雕缠枝花手镯、金镶珠翠软手镯、龙凤戏珠金镯、金镶宝石镯。下层同样丰富,红紫翡翠镯、三色翡翠镯、竹节玉纹镯、青玉雕花镯、白玉麻花镯毫不重样。   几个银嵌宝石大首饰盒面上都挂着绣签,棠儿好奇地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有银镀金广片蝴蝶簪、金嵌珠宝簪、金嵌红玉蟹簪、翠花碧玺佛手簪、金点翠碧玺花簪、金嵌宝石碧玺海棠簪、珍珠簪,工艺讲究,总总林林多到令人眼花缭乱。   另外几个鎏金嵌宝石首饰匣同样有绣签,棠儿撤回目光,从镜中看向身后的茯苓道:“给我束最简单的男式发髻。”   茯苓一愣,忙把束好的发髻拆开,想想说:“柜里没有男装,定做最快也要到明日,您等会儿怎么穿?”   棠儿去到起居间,拉开高至房梁的整面大衣柜,里头的衣裳颜色样式纷呈,加上雪帽斗篷多得无法计数。左边分着无数格子,每一格都整齐叠放着当季的各种衣裙。最底下摆放的全是鞋,小羊皮靴,鹿皮高筒靴,绣着花卉的缎面靴,缀着金叶片的,钉着宝石珍珠的,平底的,高底的少说也有几十双。   棠儿想起玄昱说过,他会给她最好的,终于明白首饰盒为什么有绣签了,因为太多,不记档编号一时真难找到。   很快,桂花油的香味淡淡弥散,茯苓巧手生花,已经帮棠儿束好简洁的倾髻。   棠儿站在大镜前打量,套上一件碧色兔毛小袄,唤来小六问事,略略了解了府里的情况。玄昱所谓的妾几乎可以忽略不提,正妃梁羽墨连生三子,其余侧妃庶妃均无所出。   地上的雪已有尺余,棠儿再看这座园子,密林修竹,门掩长松,一步一景。月洞门,顾名思义以圆月形为门,借门取景,梅雪相宜,廊桥曲水,晓夕雾雪,似水墨画轴帧帧幽长。   小太监们沿路将积雪铲净,棠儿说明自己不爱乘轿,由小六领路步行去世子们读书的“不逸斋”,远远便看见一群宫女和老嬷嬷,一位气质端庄的贵妇不畏严寒,领着孩子等在书斋门口。   她着装低调依旧减不了过人的美貌,端端正正的脸,明澈的目中似蕴藏着三月桃花,江南烟雨,软绵绵的春风就送到了人脸上。梁羽墨只感喉间涌出一股酸意,是嫉妒,她在嫉妒这位昨夜和自己夫君枕衾情浓的女子。   她气质高贵,身上披的凫靥裘无比奢侈,翠金色在雪天更衬鲜艳富贵。女人最懂女人,棠儿甚至能从她的表情中领悟到她此刻的心情。   景樾抬头看着母亲,笑着摇一摇她的手。梁羽墨有种欲挣无力感,回过神,谦柔一笑道:“去给女先生行礼。”   景樾十分懂事,一双眼机灵明亮,上前拱手鞠礼,“先生好。”   棠儿双手去扶景樾,面对梁羽墨不免心中牵结,转而对她福身一礼。   梁羽墨和善与她交谈几句,旋即带人离开,景樾一下就扑进棠儿的怀里,“先生先生,你像画里的观音娘娘。”   这话说得棠儿好开心,她眯眼笑道:“人小鬼大,别以为一句好话就能令我放松你的功课。”   景樾咯咯地笑,有模有样地跑去书桌前拿起笔,棠儿上前,不禁对这位嫡世子刮目相看,这么小的孩子,一手字写得工整有力。   “砰”一声响,一只茶碗就在地上摔得粉碎。   两个宫女弓背下去收拾,陈慧然控制不住怨气,抬脚就将其中一人踹了一脚,乱发起醋意脾气:“妾就是妾,愣要称什么先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吗?”   宫女们耷拉着头不敢出声,陈慧然眼中饱含怒意,扬手往另外一人脸上狠劲扇打,“狐媚子,该死的贱人!”   “呀,妹妹火气这么大。”黎湘琴由贴身宫女伴着小步进门,她两眼往旁边一瞥,宫女们立刻退出门外。   黎湘琴戴着护甲的手覆在錾花手炉上,“妹妹光发脾气有什么用,咱们得沉住气,慢慢想着万全的法子轰她出门才是要事。”   陈慧然倚在贵妃榻上,把一双明媚的桃花眼乜斜过去,“姐姐有主意?”   黎湘琴确定没奴才偷听,低低的说:“万瑾天天盯着清园,消息比我们灵,听说那个李觅小名叫棠儿。”   陈慧然抬起尖尖的下巴,冷笑一声,“这有什么稀奇。”   “妹妹听我说完啊,棠儿这名本来没什么,关键与秦淮河的花魁一个名,那个棠儿死在爷从江宁回来前,你说奇不奇?再说了,家世好又知书识礼的女子,怎就不能大大方方入府为妾,诸上种种,这棠儿指不定就是那位。”   梁羽墨回到长宁居,王嫣,陈慧然,黎湘琴,万瑾四人已经迈着碎步迎到门前,王嫣伺候她宽下凫靥裘,坐到画珐琅花卉三足熏炉后的软榻上。   陈慧然把眼色朝万瑾一使,万瑾有些发慌,忐忑地说:“娘娘心善,从不把别人往坏里想,但有件事我们不得不说。细里内情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大概是一年半前,有多封弹劾爷在江宁狎妓的折子。那位女先生昨日才到,爷一回府就没从清园出来,她的小名叫棠儿,竟与秦淮河的花魁同名。我刚打园子里过来,看见苏进保带着一帮奴才把爷的衣裳物件,炼臂的铜砣子都搬去了清园。”   气氛凝滞了一瞬,梁羽墨心绪纷杂地看向王嫣,忽地大失所望。   见她并不表态,万瑾继续添油加醋:“这清园是从爷从江宁回来就修起,不惜工本,耗了近百万银子,里面金粉涂墙,金砖铺地,对比娘娘的长宁居不知道多奢侈。金屋藏娇也就罢了,李氏凭什么不来给娘娘请安,那样恶浊的人又怎么能当世子的先生?听说这种花国女子从良后耐不住寂寞,多数复又重操旧业,只因放荡惯了,心里哪有守节两个字。我是想都不敢想,这种人多脏啊,府里几百奴才也不尽都是净了身的,万一闹出点丑闻或者她本身就带着一身脏病……”   话音未落,梁羽墨的手用力一拍,腕上的一只翠玉镯砰然断开,“都跪下!”   她娴婉和善,从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四妃同时色变,伺候的宫女嬷嬷更是吓得一悸,跟着齐齐跪倒。   梁羽墨阖目片刻,再看向众人的时候眼中就有明显的红,她一唤,蔡嬷嬷便起身近前。她歪倚着身子,拈起香箸伸进熏炉空隙里头一拨,语气冷硬地说:“打庶妃万瑾两个耳光。”   闻言,万瑾恐慌万状,一双眼睛炯炯惊诧,“娘娘,我的话千真万确啊!”   梁羽墨迟疑片刻,将那根长长的香箸一扔,“打。”   众人惊骇交加,蔡嬷嬷移步到万瑾面前,“啪啪”两个耳光,干脆响亮。   梁羽墨起身看着一味捂脸低泣的万瑾,目光从王嫣,陈慧然和黎湘琴脸上一一而过,“外人抨击爷征逐声色,你们的做法等同于帮腔,你们是想毁了爷的英明还是这个家?以后府中内眷不准在背后议论,更不准猜忌诋毁!”   一行人退出殿外,梁羽墨就这样麻木迟钝地站着,她陷入了和玄昱相似的状态。   他从不在女子身上用心,那些举动足够与万瑾的言之凿凿相吻合,梁羽墨无法控制内心的激烈活动,因为她预感到至爱的人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的夫,她默默关心,尝试和他交谈,可他似乎更喜欢安静。他尊贵的面容极少露出过多的表情,目光落在书册上,那样的专注更像是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后来,他更沉默了,因为孩子才留在她身边。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即使同床共枕多年,她生下三个孩子,可这些并不妨碍她看清楚,自己拥有他的敬,却从不曾收获他的爱情。   眼泪汹涌地流出来,梁羽墨坐回去,视线不刻就恢复了,自己不该嫉妒的,即使没有清园里的她,还会有其他人住到他的心里。这些又能怎样?她始终是他的妻,她的孩子们会承袭他的所有财富和荣光。除了心,他的一切都是她的,他们相敬如宾,是天下人的典范,每一对至尊夫妻不都是这样吗? 第70章 相见欢 (10)   整肃吏治已有一余年, 任重而道远,这波整治贪腐力度空前,下边官员坐不住了, 找门子托关系, 拜主子的什么情况都有。上书房总有理不完的条陈议折, 皇帝将细碎的事务全部交由玄昱处理。   玄沣等人也没闲着, 折子递上来一道又一道,要案重审, 律例不清,量刑过重等等,干的不全是拖后腿添乱的事。玄昱不嫌麻烦,每条都细细审读,一一批注呈到御书房。   玄昱回来时棠儿已经吃过了晚饭, 正立在案前绘一幅雾凇青舍图,他将手中的小猫放在书桌上。这是一只雪白的鸳鸯眼小猫, 蓝眼晶莹剔透,黄眼金光清澈,毛长而柔软,敏捷的模样惹人喜爱。   棠儿将笔搁回笔架内, 把小猫抱起来仔细看, “这猫儿真漂亮,可是你们为什么都觉得我喜欢猫?”   玄昱扫一扫袖口的猫毛,“我见你有一只黑色的。”   棠儿用手指逗弄小猫的鼻,“那是花无心的猫, 他弃了, 我只能养着。”   玄昱心上一绞,分心去看她的画, 此画浓淡成熟精到,山崖峻险,瀑布湍急,一棵苍劲的老松覆盖了整座青舍,内有一位老者安坐蒲团之上。他身穿宽袍,双手放于膝上,白须拂胸,神态安详,面前壁无一物,唯地上有一小桌,上陈一只香炉。青舍后的树木被白雪半掩,溪上石桥横卧,整幅画虽未完成,但下笔控制,柔和处杳无边际,真实处刚劲有力。   他心中一动,评道:“山石崖壁轮廓线转折不露锋芒,皴点齐下,笔墨厚重,丰润华滋。既有北派山水的豪迈境界,又有南派小景的柔和意趣,你善于融会前人技法加以改善,自成一套新意面貌,没有十来年功底不成。”   被他正经一夸,棠儿禁不住难为情,连耳朵都红了,像那案上一方半透的书法印章。   玄昱极爱她羞涩的样子,忍不住向她嫣红的耳边吻去,“棠儿。”   他低沉,带着磁性的嗓音令她浑身一酥,心跳得又急又快,“你挤到猫儿了。”   玄昱轻轻将她圈入怀中,他喜欢抱她。只要靠近她的时候,她身上淡淡的,暖暖的香气如同春日的阳光,初夏的花儿。他一时还不能分析出这种香味为什么令他迷恋,就好像,她的唇和身含着永恒,或是蜜与安宁。   小太监呈上来两个白瓷平盘,里面的数支糖葫芦竟不重样,山楂、樱桃、橘子片、海棠果、葡萄、每样都串着糖小果。亮晶晶的糖衣沾着熟芝麻,就这样看着,酸甜软糯已经渗到了心里。   “正想吃呢。”棠儿高兴地放下小猫去洗手,唤了知夏过来,又给每个宫女发一支。大家笑脸盈盈,道谢后退出门外。   棠儿咬一颗糖小果在嘴里,糖渣和芝麻沾到了嘴角,“就是这味儿,北京的糖葫芦比江宁的好吃。”   玄昱的笑容里尽数宠溺,“才出去的奴才名叫小桂子,他花一年多时间走街访巷,到各大胡同偷师,以后专给你做糖葫芦。”   棠儿细细一想,眯眼笑道:“这样的人才专给我做糖葫芦岂不可惜,我要雇他合作,在北京开一百家店,只卖糖葫芦。”   玄昱单手撑在额上笑起来,随后对苏进保道:“赏小桂子百金。”   苏进保躬身笑呵呵道:“是,奴才替小桂子谢谢主子。”   棠儿煞亮的眼珠盯了玄昱片刻,脸微微一红,将糖葫芦递过去,“你要不要吃?”   玄昱捏住她的手腕却举到一边,脸缓慢靠近,闭目贴上她的唇角。他的举动令她浑身一栗,羞情透面,胡乱找话题引开羞意,“你的胡子好扎。”   玄昱眸子里蓄着朝气与盛年,须臾,抬手唤苏进保进来。   小太监伺候在侧,苏进保熟练地从铜盆中捞出热手巾,不料刚敷在玄昱脸上就听见一声喝斥:“烫到我了。”   苏进保慌地将手巾掀开,忙不迭道歉:“奴才万死!”   玄昱不由看向棠儿,话语似莫不经心,“笨手笨脚的奴才,这胡须不剃了。”   苏进保是个精细人,只一个微表情便领会主子的心意,连声道歉:“实在对不住主子,奴才这双手生了冻疮,怕热水就偷了方便,把您给烫着了。”   “我来吧。”棠儿微微一笑,将热手巾捞起来揉上皂液敷到玄昱的下颚。她先在指上沾一点薄荷膏,在他的太阳穴上轻按一会儿,持银剃刀细细修净他泛青的胡渣。   她轻缓的气息微微萦绕,柔软的指尖好像能抚去烦恼,玄昱想象着她有一天也会趁剃须时偷亲自己。   苏进保送上托盘,朝旁边的小太监努一努嘴,一行人躬身退出门外。   夜里,他拥着她,不安分的手就探进了衣裳内。   棠儿气热脸烫,按紧他在肚子上的手,“不行。”   “我会很轻。”   在他深重控制的吻里,她悸动迷乱,仿似整个人陡然失重,坠入烟波缥缈的云端。   劝春耕,汗滴禾下土,浅耕细耘。   第三晚,他急切吻上她的唇,她急得反抗,双手推着他的胸膛,“唔……不行。”   “怎么了?”   “你也不是铁打的,身子受不了。”   “先两回爷是怜你身娇柔弱故而草草收兵,春蚕到死丝方尽,你受得了就行。”   妾似春蚕抽缕,君似筝弦不移。   第四晚,他蓄势待发,她呼吸艰难,“不行。”   “你明明喜欢。”   只一句,她羞得满面鲜红,声音低不可闻,“君子之道,五日一御。”   “笨棠儿,哪有床上君子,折花莫待花枝空,你该劝我一日五御。”   于是,勤勤恳恳,采花酿蜜。   第五晚,她笑着捂紧衣裳,“不行。”   他一拉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大手摸摸她的发顶,温柔的声音响起:“睡了。”   她双臂抱在身前,耍赖地拱到他怀中,“你抱抱我。”   “不抱,赶紧躲到你那边。”   “我冷。”她无辜的眼睛里满是期待,抿着嘴,模样可怜兮兮。   他举旗投降,幸福地拥着她,将那双冰凉的小手捂到自己的脖子上。   她暖和了的手开始不老实,“玄昱,你怕痒吗?”   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胸口不许动,她俏皮地凑上去,在他脸上印一个吻。   他皱眉凝着娇羞的她,气息靠近,忽地笑道:“吾行喜爱之事,不知娘子尊意允否 ?”   这句改自《笑林广记》,讲的是秀才新娶,夜分就寝,问于新妇。棠儿又羞又笑,情不可抑,“官人从心所欲。”   玄昱早早回府,进到正厅立刻有宫女迎上来请安,他由苏进保伺候宽袍换靴,“棠儿呢?”   紫苏恭恭敬敬答:“先生带着小主子去梅园赏雪,这会儿差不多该回了。”   话音刚落,一阵笑语朝这边来,只见景樾在前棠儿在后,一路追着小跑进来。景樾披着一件金裘斗篷,扑去抱在了玄昱腿上,“父亲,救我!”   棠儿热得脱下妆缎雪服,一把将景樾抓回来,帮咯咯直笑的他解开斗篷,顺手在腰间挠,“叫你拿雪球砸我。”   玄昱这才注意到两人发间,衣领上尽是残雪,不由蹲身攥起景樾凉冰冰的小手,“怎么回事?”   棠儿笑着在景樾可爱的小脸上一亲,“我和景樾比赛堆雪人,我怕冷就指着他干,堆着堆着就打起了雪仗,是我先动手。”   玄昱伸手在她发髻边一弹,那雪沫子一下就融了。景樾想一想,高兴回过头道:“先生,我下次就让你欺负好了,男子汉肯定不还手。”   这话一出,玄昱和棠儿乐得笑起来。棠儿皱起鼻子,表情认真地说:“我才不要欺负景樾,景樾长大了要保护我。”   “好。”景樾朗声答应,一屋人都笑。棠儿牵着他坐到炭盆边,帮他脱下鞋子把脚烘一烘,与那小小的人有好多话说。   小猫趴在供暖的夹墙边,宫女们端来驱寒的红糖姜丝茶,见三人有说有笑,躬身而退。   看着棠儿和景樾偎在一起,玄昱心中涌出一种温暖的感情,这个府邸在五年前成了他的家,可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受过安宁。就连他长大的地方,那里就像一座永远绕不到尽头的迷宫,至他懂事起,每一步都满载谨慎,如履薄冰,直到心中有了她。   她的心,将是他最理想的心灵栖息地,也是他的家。   玄昱一有空就带棠儿出去,听京戏、品私房菜、西山赏雪、景山看夕阳、什刹海行舟,带景樾去北海放冰划子。   等到万物复苏,天青日朗,玄昱下朝后便装出行,侍卫们统一家丁打扮,阵仗不小。   放眼望去,天高地阔,崇山峻岭,草木莽莽,万里长城连绵起伏,大气磅礴,仿若一条矫健的巨龙。   这样的广阔浩渺,足能开阔任何人的胸怀。棠儿披着一件绣金狐毛风袍,兴致勃勃地向前跑,像极了一只灵巧的小狐。   阵阵寒风袭来,草木伏波,一群黄羊竞奔。玄昱从白川手中接过弓箭,跃上深棕色的马,行稳后轻加一鞭,疾驰而去。这马四肢长而有力,马鬃油光水亮,乃西域进贡的千里良驹,在这地势险要的山林奔跑起来毫不逊色。   侍卫们风驰电掣,马蹄声惊得四下大动,黄羊,狍子,野兔窜出广袤的山林。   玄昱从箭囊中抽出狼牙箭搭在弓上,两臂用力将弓拉满,“嗖”地放箭,一只狍子翻到在地。猎犬已经冲进草窝,不一会儿就将狍子刁了回来。   如同女子总想在心爱之人面前卖弄美貌和智慧一般,男子也会用这种热血场面显示魅力。此刻,棠儿眼中满是爱意,站在高处欣赏玄昱用英勇的光环给自己加分。   玄昱策马急奔,大声对侍卫下令:“放海东青。”   侍卫们高声回应,将猎犬勒紧以免误伤,另一个侍卫解开紧缚在手臂上的猎禽。但见那海东青双翼展开足有八尺余,振翅直冲云霄,在天空稍作盘旋,一个猛子俯冲下去。须臾,它尖利的爪子已经抓住一只黄羊,扑翅腾起,竟把比自己大的猎物提了起来。   侍卫们大声欢呼,海东青飞过来将爪子一松,黄羊从空中直摔下来,它发出尖利的叫声,旋即又去捕捉其他猎物。   骄傲与虚荣并列,棠儿目不转睛,每一种复杂的情绪都因玄昱的男子气概而膨胀起来,雀跃又甜蜜。   暮色沉沉,山色林木笼罩在红彤彤的天穹下,玄昱展开裘袍偎抱棠儿入怀,脸贴近她冰凉的耳朵,“回家了。”   他的怀抱极暖,棠儿的心也跟着暖和起来,目光不曾从眼前的景色上移开,“玄昱,你的理想是什么?”   玄昱同她目光一致,沉默片刻,语调深沉地说:“天下晏然,百姓富庶。学有所教、劳有所得、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安居乐业。”   棠儿的心砰砰跳乱,粲然一笑,“原来,这就是你心中的光明。”   “你要陪着我一辈子,生生世世,陪我看这朝夕云海,太平晏然。”   阳光普照,一地残雪融尽就到了上元节。   北京人喜欢过节,磨糯米粉做汤圆,预备节饭,亲友间互赠礼品点心,热热闹闹。   各衙门正月十六开门,外官相继入京送节礼,大街上携盒的,乘车乘轿的不绝于道,太子府从早到晚亦是人流不断。   一个年过下来,御案上的折子堆积成山,重要的皇帝批阅过了,剩下的都是些繁碎的拜贺请安之事,祭天地宗庙,阅兵事宜,无一不需玄昱费心。   下午宫里赐筵,玄昱酒没吃多,酉时回府,美酒宴席已经设好。他与梁羽墨据坐中央一桌,侧妃庶妃们按份位,进门先后端坐另一桌。   府里喜气盈盈,花灯彩烛,处处彰显富丽盛景。   众妃难得与夫一同用饭,为博欢喜相顾,个个华妆丽服,打扮得如百花争艳。一眼看去,娇颜、粉面、明眸、香腮、红唇、皓齿……脂粉香味,金钗环配叮当,纤手一齐向玄昱举杯。   玄昱心中只有棠儿,再想去清园也只能继续应酬。席间逐起欢笑,只有梁羽墨依旧少言,碧色绣金长裙衬着略显暗淡疲惫的脸。   黎湘琴酒吃多了,起身挨个敬大家,到了陈慧然这里她不端酒杯,把眼睛往玄昱那边瞧,“我不跟你吃酒,你去哄着爷,先把他多灌几杯。”   见黎湘琴嘟起唇,陈慧然把她一拉,在耳边悄悄说:“把爷灌晕了夜里头好守着你,咱们总得有人出头,不能真便宜了清园那位。”   黎湘琴樱口含朱,细声道:“你小点声别被爷听见,我没那本事,要去你去。”   对面的王嫣已经立身,两手捧着琉璃小杯,莞尔对玄昱道:“妾妃再敬爷一杯,恭祝爷事事顺心。”   玄昱面上不复冷淡,笑意浅浅,抬杯不辞。   王嫣心中不胜欣喜,其他人笑脸盈盈,一双双眼睛濯濯地望过去,陈慧然翩翩起身,“妾妃也敬爷一杯。”   不刻,大家纷纷捧杯,玄昱皆执杯饮尽,他是她们的夫,却真实给不了她们惬意富足之外的东西。他心中念着棠儿,同时也对妻妾们存着几分内疚,他甚至多次想过,如果自己只有她一个女人多好。   想归想,可惜除了自个的心,他的婚姻从来都是由父亲决定,或者说是平衡决定。 第71章 相见欢 (11)   戌时已过, 清园里虽也华灯闪烁,溢彩流光,但因人少免不了显得冷清。   屋内极安静, 鎏金烛台上的烛泪积得老高, 炭块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暖光, 小猫, 散着发的小女子,眼前的画面令玄昱的心又软又热, 他从架上拿来绒毯盖在棠儿身上,“你一个人应该没吃多少,我陪你再吃点?”   棠儿歪靠的姿势不太优雅,领口露出锁骨,多处深浅不一的红, 那是他昨夜留下的印记。   见她不理,玄昱的眼神变得幽深, “跟我说说,怎样你才不生气。”   绒毯内鼓起一个小包,棠儿忍不住痒就笑了,小猫毛茸茸的脑袋从她怀里钻出来。她喜爱地抱着它, 侧身留给玄昱一个后背。   玄昱坐下来, 大手覆上她的肩,“她们都是父皇送给我的,人生就是这样无奈,任权利再大, 总有无法做主掌控的事。”   他微凉的手指落在脸颊, 棠儿耍起小性子,逮住就咬了一口。   玄昱淡淡一笑, 俯身把她和她怀里的猫一起圈入臂弯,手背靠近她的唇,“多咬几口。”   棠儿把小猫放下,转过身抱紧他的脖子,委屈地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我不许你和她们睡。”   玄昱拥紧她,光洁的下巴贴在她的额头,“知道了,我们出去逛逛?”   棠儿心有介怀,恹恹地说:“没什么意思,我懒得去。”   玄昱把她松开,执起她柔腻的小手,指腹在涂着蔻丹的指尖摩挲,带着京腔道:“就说这上元节,最热闹有意思的地方是灯市口。人挨人,人挤人,那里没有城门可以摸门钉帽,但有祀神庙会,名儿也俗,就叫“增福财神会”。进去拜一拜,可保一年福气财运。我们去那儿就讲排场,让侍卫开道,大家瞧这阵仗定要琢磨,好大派头,不知是王公贵族还是公主出行。就这时候,你从轿里踩着小太监的背下来,喧声立止,许久才有人赞叹:这烦恼人间哪有这么美的女子,分明是天仙下凡。你就瞧吧,这些人一准涌过来拜现成的菩萨,谁还记得庙里那个。怎么样,我陪你出趟风头?”   他表情平静,一番叙述绘声绘色,棠儿已经笑不可抑。须臾,她眼中浮出点点亮光,“是我不讲理,她们是你的妻妾,你原就不该过来哄我的。”   玄昱笑着在她额上一吻,继续京腔趣话:“说起来懂事的姑娘没人疼,我不要你尽为我想。我三整天对着那帮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人,倒不是我故意摆谱,实该避嫌防备的我就不能给他好脸。这世上还没有我要厚着脸去哄的人,蚌病生珠,爷这一嘴现学的哄人本领总得有地方施展不是。笨棠儿,千万别客气,就让我使劲哄着你。”   棠儿心中甜蜜,脸一歪,眼睛里尽显俏皮之色,“小时候年年去,看来看去都是人,爹爹背着我,给我买糖葫芦。”   玄昱把她的两手拢进手心,“你现在是小富婆,等会儿去了我也不要背,你给我买糖葫芦吧。”   棠儿笑蕴双靥,一下就开心起来,忙去换出门的衣裳。   东华门崇文街西二里许即是灯市口,北京人管上元节也叫灯节,吃元宵逛灯市是最大的乐事。此时,这里正放灯,男女老幼倾城而出,万头攒动,摩肩接踵。   绢灯、纸灯、彩绘灯、挂画纱灯、琉璃灯、麦秸灯、走马灯、五色角灯、十二生肖、竹篾灯目不暇接,光影如梦。   棠儿不爱招摇,与玄昱低调出来玩,这里的繁华喧闹一如当年。锣鼓丝竹、唱戏杂耍,蹬坛翻筋斗,卖艺打碟子,人围得里三圈外三圈。灯楼下正放泥筒花炮,腾龙戏珠,流星追月,灯棚前人山人海。   白川带着侍卫们前前后后保护,如众星拱月,玄昱仍不放心,将棠儿护在身后。   人们提着灯笼,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写满欢笑。   人如潮涌中,棠儿有一霎思绪倒错,茫茫人海,前世今生,积多少善缘才能换得一次照面或擦身而过?   业因轮回里,她唯一能抓住的……   玄昱感到棠儿把自己的手越抓越紧,举目一望,微笑着回过头,“我背你。”   她真幸运,因为她爱的人正好也真挚的爱着她。她难为情,眯眼笑道:“看别人后脑勺和头顶没多大区别,我们去猜灯谜。”   侍卫簇拥着两人去到灯铺,门前一簇簇灯笼五光十色,最上悬着一遛彩绸灯,下边挂灯谜牌。   玄昱随手翻起一个,两人同看,灯谜上写着:双栖稳宿无烦恼,认得卢家玳瑁梁,下注《礼记》一句。   棠儿不须过多思考,笑道:“焉知其能安,燕而不乱也,看下一个。”   玄昱抬手翻开,这个谜面是:任他万水千山远,雁帛鱼书总得来,下注《易经》一句。   棠儿已经猜出答案:“行险而不失其信。”   玄昱满脸宠溺,“下一个是鸦背夕阳明,打《礼记》一句,这些都难不到你。”   棠儿抿嘴回他一个大大的笑,随手去翻葫芦灯下的灯谜,“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打一字。的确简单,我们找个有难度的猜。”   换去另一家,一道道灯谜皆被棠儿轻易猜出,老板见状,绷起一张发白的脸。棠儿本也没想白拿他的灯笼,笑着拉玄昱离开。   金水河西的海子边,楼船缓行,圆月下的湖仿若一面凝冻的镜子,别有一番神秘情致。   船是两层,摆满鲜花香味袅绕,小六和知夏等人久候多时,斟茶倒水小忙了一番。   八珍玉食,点心水果不刻上桌。玄昱和棠儿靠窗对坐,紧跟着就从对面的一艘船上燃起烟花,金色、红色、绿色、绚烂的光束铺满天空,倒映入湖。   棠儿看得入迷,不时又被巨大的声响震得耸肩,发髻上的步摇长坠晃动,珠饰结在一处。   玄昱伸手帮她掩住双耳,他也入迷,所感到的不是补偿和团圆,而是一种由内而外,身心的轻松幸福。   烟花谢幕,夜空归于幽蓝。两人对饮连句,棠儿自知遇上对手,索性为难:“烟锁池塘柳。”   玄昱淡淡一笑,“都说这上联是千古鳏对,我倒不觉得,就先对’镜涵火树堤‘吧。”   棠儿好几杯吃下来已是酡颜带娇,“平仄相对,五行错位,上下联都有包罗万象之意。”   玄昱帮她把唇边的一缕散发挽于耳后,手掌覆上侧脸,“你也难不到我,我也难不到你。下月是你的生辰,你有什么心愿,想要什么礼物?”   他手心的凉度令棠儿倍感舒适,“就像你说的,我什么都不缺,没有心愿,别无他求。”   小六轻拍手掌,已有戏班子过来,丽妆小旦唱起昆曲《牡丹亭》,声线虽显稚嫩,唱功却是极正的。   棠儿的笑容徐徐绽开,不觉跟着哼起调子,忽然有些技痒,对知夏问:“可带琵琶了?”   “带了。”知夏笑着应声,随即抱出琵琶。小六挥手对戏班子一招,一干人领了赏钱连声道谢,福身退下。   琵琶到手,棠儿只感觉手指灵活异常,垂目转轴调弦。须臾,她对玄昱微笑,离身坐去船头,一首《赠所思》,乐声如泉流幽清,嗓音缠绵柔婉:   与君,离情,见不相亲,留人不住,心痛。   相去,已远,各在天涯,幽幽听雨,苦思。   梦回已无处,寻觅。   无由变此身,念空。   思如杯中酒,恨无力。   是我一人多情。   缠绵,低语,画楼云雨,沉醉痴梦,憔悴。   寄书,剪情,浮云蔽日,愁思不绝,叹息。   此生已不能,再续。   屏里画鸳鸯,成双。   半窗月印梅,意难断。   只剩花前一梦。   唱到关情处,她的脸微微偏向琵琶,乌亮的眼珠在灯烛光亮中迷茫地怔着,步摇金光流转,垂珠簌簌轻颤。   一曲喉音低沉,令听者心绪起伏,魂牵神离,伺候在一边的宫女太监们个个听得如痴如醉,满目神往。   众生皆有所执,执着即是业障。她是上天派来妨碍或者帮助他修行的人,亦是他勘破缠缚却无法规避的,最大的执着。   琵琶歌声停下来,余音徘徊。玄昱眸子里浮动着无限怜爱,“曲子好听,但这首琵琶行引得太悲。我给你做个灯笼,你要什么样式?”   棠儿凝着他,忽有雀跃在心底蔓延,抑抑的神情一转,“我要小马。”   玄昱的笑容里透出些许无奈,“这个有难度,让我好好想想怎么下手。”   二月十二是棠儿的生辰,这天日丽风清。韩柱一早开始忙活,带着奴才们将清园重新布置一番,放了几只孔雀进园子,把提早培育出来的盆花全搬进来。   园子里花海缤纷,灿若瑶华。玉兰,菊花,山茶,红、粉、白、黄、绿、各色梅花,再加云南过来的海棠,月季,牡丹,香芬馥郁,团团簇簇。   小六笑呵呵抱着一只小白犬进来,对棠儿躬身一拜道:“这小狗刚满月,主子叫给您送来。”   先是小猫再是小狗,都是白色又呆又乖,胖乎乎的样子着实讨喜。棠儿顿生喜爱,让小六放到地上,“这是什么品种,我怎么没见过。”   “回先生,这叫霜花鹞,是进贡品种。内务府专设有一个官署叫“鹰狗处”,顾名思义,就是专门驯养猛禽猎犬的地方。霜花鹞极忠心,得从小养起,是猎犬中的极品。”   棠儿“啧啧”两声,弯腰伸出手,小狗就摇头摆尾地跑过来,鼻头凑上她的指尖。她逗小狗玩了一会儿,对小六道:“它以后叫团子,劳你在外头给它搭个屋。”   “是,奴才这就去办。”   玄昱晌午前就提早回来,设筵为棠儿庆祝,景樾先拜,接着是宫女太监们叩首行礼。   宴散,棠儿让知夏捧出一只锦匣,交给小六道:“今天真高兴,辛苦大家了。我也不知道送点什么给你们,想来还是钱最实在,劳你将这些金元分给大家。”   小六带着大家跪下,推辞道:“奴才们只是尽本分,不该得赏。”   玄昱揽景樾在怀中,“收就是,你们伺候的这位主子乃资藉豪富,这点钱不算什么。”   小六一喜,双手领受,出了厅外打开匣子,金光晃眼。   黄澄澄的金元分到手,宫女太监们喜笑颜开,“我在做梦吧,先生真大方,一出手就顶咱们两年的例银!”   “可不,正妃娘娘给赏最多,也没见一下这么大手笔。”   “爷刚才的话你们没听清啊,咱们走运,伺候的这位阔气。”   “你们没见先生带来的那丫头,好几件衣裳都是洋缎,这种料子侧妃娘娘们都不见多。”   “先生长得美还有钱,难怪得太子爷疼爱,她满面和气从不为难咱们,真是人美心善。”   团子小,特别活泼黏人,棠儿去哪儿它都跟着。棠儿回屋,只见景樾宝贝一样捧着一个金丝蝈蝈笼跑过来,“先生,快看我的蝈蝈。”   棠儿仔细看一眼笼子,笑着夸道:“好大的个头,你的蝈蝈真威风。”   景樾高兴极了,拉着她到桌前,一把揭起盆网,盆里有一只绿头大蝈蝈,硬甲长腿,两须撅动,精神凛凛。   棠儿忙伸手去盖,谁料蝈蝈猛地一跳就落到了脖子上,她吓得惊叫一声,慌地去捉,那蝈蝈一下就蹦到了地上。   “在那儿!”景樾发急地指着嚷,两人趴在地上头挨着头,团子一个劲往中间钻。   玄昱眼底漾起了笑意,始终想不明白这一大一小,再加一只欢快摇着尾巴的小狗,怎么就都笨得这么可爱。   那蝈蝈接连弹跳,景樾赶上去一扑捂到手里,棠儿高兴道:“小心点,别让它再跑了。”   苏进保弓腰送来雕花竹筒,景樾小心翼翼逮着那蝈蝈放进去。   宫女在地上铺一张羊毛绒毯,中央摆紫檀矮几。苏进保捧来一式三个雕花竹筒,筒内以纱网各盖一只蝈蝈,“主子,这都是内务府精挑细选,连赢两场的战将。”   玄昱点点头,让景樾和棠儿先挑。两人细看,一只绿青透亮,翅膀一张一合;一只青头金翅,触角细长,非常亮眼;一只褐色的又小又普通,老老实实歇在筒底。   棠儿没玩过,自辨不出好坏,伸指点一点青色金翅的,“我要这个。”   景樾把另外两只反复看一遍,挑中了绿青色的,剩下褐色的那只就归玄昱,站在一旁的苏进保禁不住面露微笑。   玄昱认真道:“谁要跟我换?”   棠儿眼里亮晶晶的,“我挑东西只遵三条原则,好看,好看,还是好看。”   玄昱笑到至浓,表情倏然转淡,“原来好看也是我的优点。”   只一句,浅红就染上了棠儿的两颊,连眉也泛起红晕,“没见这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景樾忙问:“父亲,您那只叫什么名儿?”   玄昱一个眼神示意,苏进保笑呵呵将手一一摊过去介绍:“太子爷这只叫黑勇士,世子这只叫翠冠战神,先生这只叫金翅甲,这三只都是狠角儿,实力不凡。”   景樾听完,得意地竖起大拇指,摇着脑袋道:“甭斗了,一听名儿就知道我这只最厉害!”   “还没开战呢,不能以名字定胜负。”棠儿饶有兴致地看看玄昱,“三只怎么玩?”   “简单,一场定输赢。” 第72章 相见欢 (12)   苏进保把罩着细丝网的蝈蝈盆端过来, 将三只蝈蝈从侧边的网口放进去,顿时形成三足鼎立的阵势。   寻常斗蛐蛐都是捉对儿厮斗,一对一, 但见这翠冠战神和金翅甲昂昂不动, 黑勇士萎靡不振, 像个怂包似的毫无斗志。   棠儿由不得失笑, 扬眉,把一双剪水美眸朝玄昱瞧一眼, “赢家总能得点什么吧?”   “我俩的输赢是一百两。”   棠儿信心满满,景樾小手拖腮已经等不及了,大喊一声:“翠冠战神,快上!”   苏进保拿一根草茎把三只蛐蛐往中间一撩,只见翠冠战神勃然发怒, 猛地朝金翅甲冲过去。金翅甲纵身而上,勇猛无前, 与其缠打在一处,黑勇士坐实了怂态,木头似的不跳不躲,只杵在一旁。   初时, 翠冠战神连连进攻, 金翅甲越战越勇,两方抖身振翼互攻,景樾急得不住为自己的蛐蛐出言鼓劲助威。   翠冠战神节节败退,金翅甲势头更猛, 腿一蹬, 直直扑杀过去。翠冠战神挥翅反攻,虽不敌却丝毫不肯服输, 眼见两方胜负即分,黑勇士突然挺身而出。   景樾目不转睛,急得小脸扑扑红的,只见翠冠战神肚皮朝天,竟被黑勇士咬死了。   金翅甲旁观片刻,奋起发起殊死战斗,黑勇士个头虽小却凶猛异常,一闪一攻,猛然一跳,照头就给金翅甲来了个致命一击。   勇猛的金翅甲居然不占个头优势,就这样被按倒再顶起,最后触须着底,六腿朝天,脖子上有丝丝液体溢出,颤颤不能翻身。胜者黑勇士表现得十分低调,对着两个手下败将息翅收腿,重新趴下去。   很明显,一场恶战已经结束。棠儿愣了一下,抿嘴闷着也不说话,将依在腿边的团子抱入怀里。   景樾看着棠儿,犹豫了一会儿,举起手里的金丝蝈蝈笼,“果然不能恃勇轻敌,先生别难过,我这只给你。”   “景樾真好。”棠儿心中一热,笑着靠过去把额头和景樾的一抵。   景樾极稀罕那蝈蝈,玄昱没想到他会舍得,以往蝈蝈死他都会难受,现在不但没事反倒还学会了安慰别人。   到了夜里,团子咽呜着满到处转,简直就像个找娘的孩子,棠儿见这小家伙可怜,只好把它抱着。   玄昱臂力惊人,仅穿着一件单衣,提起两个手把处磨得白光锃亮的铜砣子,两肩一收一展,汗湿的衣衫贴在胸膛上,肌肉鼓起就像一座小山。   棠儿偷看他一眼,不自觉地轻咬下唇,有种羞意就从心底一路烧到脸上来,尽管他们亲密无间,可她好像从未刻意去看他的身体。这时候,她忽然想到花无心,他也有肌肉但属于那种看着优美的,而玄昱,臂膀强壮,胸部比自己的还高……   玄昱从不要宫女近身伺候,这时候苏进保已经下职。棠儿见他不练了,弯腰把团子放去地下,洗手换了外套,从铜盆中捞起热帕子拧干,垂目递过去。   玄昱接过帕子擦一把额头,再是脸和脖子,笑望她道:“你都看我这么多回了,怎么还会怕羞?”   她偏过潮烫的脸颊,轻声道:“我哪有一直看你。”   玄昱拥她入怀,鼻埋进她柔顺微香的发,“笨棠儿,你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美,以后睁开吧,把我所有的样子都看到心里。”   见她越发羞涩,深红映面,玄昱怜爱不已,只管把她横抱到榻上,身子一覆,嘴唇就要吻上去。   “呜--呜--”团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从帷帐下拱出头,仰着脸不住悲叫。   玄昱的动作稍稍一顿,闭目继续,棠儿双手捂住他的唇,“噗”地一下笑起来,“团子看着我们呢!”   玄昱从她两手间侧过脸,看向团子道:“再叫就把你炖了。”   团子似乎听懂了,立刻收声趴下,两只大眼睛往上瞧。   棠儿被玄昱的样子引得止不住笑,起身去抱那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家伙,手指在它肚皮上一挠,“真可怜,可我也不能当你的娘呀,你自己去睡吧。”   玄昱唤值夜的宫女进来抱走团子,深邃的眼底有怡悦的光,“棠儿,给我生个女儿,她会像你一样聪颖可爱。”   棠儿的表情有一瞬失落,稍稍调整心情,转为甜甜一笑,“我怕痛。”   玄昱沉默片刻,低声换了话题:“明日阅兵,你也去看看?”   棠儿点头,已然想象出那激动人心的宏大场面。   漏尽烛残,棠儿从梦中惊醒,心在狂跳,身上,额头都是汗。   玄昱把手臂从她胸口拿开,侧过身,心疼地将她拥进怀中,“做噩梦了吧,都怪我。”   棠儿还有一丝迷怔,抱紧他的脖子,“我梦见好多灯,好多人,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玄昱探一探她汗涔涔的额头,起身拿来锦帕替她把汗擦干,俯脸在额上一吻,“别怕,那只是梦,我会一直牵着你的手。”   “你抱抱我。”   玄昱抱她枕在自己心口,手轻拍背部,“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窗外宁静漆黑,房间内灯烛明亮,宫女们候在一侧,棠儿松绾着发,伺候玄昱洗漱穿衣。   玄昱已经穿戴整齐,气宇轩昂,英气勃勃,墨色云纹箭袖外罩金版纹甲胄,甲胄上布满镀金铜钉,中央突出一块护心镜。他魁梧笔挺,腰间定一条黄绒辫鞓带,悬佩一柄精钢宝剑,剑柄由万根金丝编制,剑穗上坠着一枚宝玉。   她娇小的身就裹在一件臃肿的棉衣内,一靠近就能闻到那种混合着洗发香露的酥酥淡香,玄昱低下脸,硬凉的盔甲就戳在下颔处,“人多我也看不到你,只一想到你能看到我,我心里便是极乐的。”   他朝气满满,仿若天上的太阳,周身散发着普照大地的光。棠儿嫣然一笑,微呈皓齿,“玄昱,我为你深感骄傲。”   玄昱搂一搂她,内心充溢着愉悦幸福,“我走了,你再睡一会儿,司源到时候来接你。”   门一开寒意袭人,玄昱把她塞进屋里,小太监们打着灯笼,一行人逶迤而去。   龙旗在大风中猎猎招展,天空铅云翻滚,看样子像是有雨。阅兵轰动京城,别说下雨,就算这会儿天上下刀子也阻止不了百姓瞻仰军威的热情。   百姓们纷纷拥到阅武楼,广场上列着三个庞大的方阵,三万士兵顶盔穿甲,军容整肃,铜浇钢铸般纹丝不动。   到了吉时,钟鼓大作,三声礼炮轰轰隆隆,震得天地都晃了一晃。   先是出警入跸旗,接着是宝幡翻舞,数不清的销金、祥禽、瑞兽、麒麟、黄龙大纛旗。一列列御林军威风凛凛,手执龙旗从午门出来。皇长子玄敬,皇九子玄沣戎装肃容,骑高马持宝剑,率领御前侍卫在前。   沿途百姓跪地俯伏,高唱声此起彼落:“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昱领玄正、玄奕、玄明及众臣立在阅兵楼下等候恭候皇帝御驾。龙辇近前,霎时号角震天,礼炮再次炸响,军乐奏起,洪亮雄壮,一面明黄龙旗冉冉升起。   玄昱率将军百官行三跪九叩首大礼,三万兵士同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高呼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头戴镶镀金镂盔,顶镶东珠,额正中一块遮眉,缀紫貂毛盔缨。他手按宝剑从金辇上下来,龙纹甲胄下是一件明黄龙袍,犀皮高靴,由禁军百官簇拥登上阅兵楼。   玄昱站在皇帝身侧,放眼眺望,军队严整,士气高昂,心中涌出一股自豪感。   玄皓有作战经验,承担这次军演的总指挥,带领一列骑兵掣着龙旗绕场,旋即回归正位,高喊:“巡视完毕!请万岁检阅!”   山呼声再度响起,百姓跟着士兵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万人的合声撼动耳鼓,令人无比振奋,棠儿被司源和侍卫们护在拥挤的百姓中间,她面色微白,内心激动难平。   晦暗的天丝毫不影响皇帝的大好心情,他十分精神,居高临下俯视全场,举手对三军致意。   紧接着战鼓轰鸣,号角齐奏,玄皓以军旗指挥,四千头戴盔甲的骑兵分为两队,从东西方对向冲出,霍霍战马穿梭在步兵方阵外。   天空阴得更重,疏疏落落下起雨点子,玄皓扬臂将旗向右一挥,士兵随着领队的高声举旗示意按方位进行演练。各方阵军姿标准,训练有素,吼声洪亮,步伐整齐一致,操练动作精准有力,气势所向披靡。   脚下的大地震得都在动摇,百姓们早已目瞪口呆,有甚者双腿发软,一时不敢吱声,一时又随着方阵变化惊呼连连。   穿过一望无际的兵阵,棠儿遥望城楼上方,能看见人却分不清哪个是玄昱,只觉自己渺若浮尘而他立于苍穹,值得万民敬仰膜拜。她第一次懵懂地领悟到权力所代表的意义,君臣大礼,生杀大权,富贵荣辱都决于掌权者的一念之间。   玄昱望向父亲,他皱纹深刻的脸上同样写着荣誉与自豪,再俯瞰广场上正在举行的盛大仪式,就仿若有一股激流在心中涛澜汹涌。在得到爱情之后,他在内心里又体会到另一种极致的快感,他非常清楚这种绝妙之感的来源。   那是权利,至高无上,掌控一切的权利。   三月的天气暖和起来,明亮的日光透入书房,贮物格里的镀金自鸣钟反射着灿灿金光,指针卡卡走动,已到未时初刻。   李冠英颤颤巍巍走进书房,室内分外明亮,他老眼昏花,没看清案前的人是不是太子,迈进门就行一个大礼。   这情景令棠儿一愣,玄昱大步上前扶他,“老师真的不必行礼,是学生该向您行礼才是。来,您过来坐,我好好给您行一个礼。”   李冠英一听,忙道:“君臣有别,太子万万使不得,老臣下次不跪,不跪。”   玄昱扶他坐好,拿出一副西洋水晶近视眼镜帮他戴上,“老师,按说您这么大年纪,万岁也恩准您养老致休,可我离不开您。不论有课无课,若多日不见,定也是念得紧。”   这话说得李冠英深为感动,登时热泪盈眶,“太子体贴甚微,老臣不胜欣慰,荣幸之至。”   “老师看看,这眼镜可有作用,瞧人看字是否清晰。”   李冠英抹一把眼泪重新将眼镜戴上,果见周围事物清晰,忙起身,欲要施礼却被玄昱阻止。他看一眼棠儿,又看玄昱道:“谢太子关心,老臣都看得清了。”   他有这份怜老敬师之心,足见品德优异,棠儿为李冠英捧来茶碗,微微一笑道:“世伯,您说看得清了,到底也没认出我来。”   李冠英看了她片刻,“你是?”   棠儿粲然一笑,福身恭敬行礼,“小时候调皮,爬上您家院里的桃树摘桃子吃,摔下来都僵了,您抱起我去找的大夫。”   闻言,李冠英激动道:“原来是棠儿丫头,你家里的近况好吗?”   棠儿将家里的事大致一说,李冠英高兴得连连点头,感慨道:“我家这么多丫头孙女,没见一个比你有悟性,我教你山水人物,你这些年可有进步?”   棠儿弯着眼笑出来,“您教我,我现在教世子,我等会儿拿画给您检验。”   玄昱这才知道棠儿也是老师的学生,他觉得很微妙,命运迂回曲折,线索丝丝连连,最终还是直接给了他正确的答案。   他不可忽略第一次吻她时的悸动,当他们再次交集,那不是男人面对美色,更像是凡人领会神迹。爱情带着他的心理感受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深刻体会到若有所失,求而不得,不可控制等各种复杂的情绪。   花园里长廊叠翠,枝头萌芽,海棠簇簇,芭蕉抽叶。   棠儿折一支柳条在手里,迎面过来一群女子,微带花香的风拂过丽日树影,照在这些明妆女子身上就似贴金覆锦。   一位素手分花的女子先看过来,接着是数道目光齐齐投向棠儿。   只在须臾,掺杂着各种复杂心情,众妃面露惊异。她穿一身男装,长身纤纤,领下平平,清秀的脸带着几分爽利清俊,一双眼睛明净若水,令人一见忘俗。   不对,这个不洁之人不该是这副模样!她应该生得妖媚无双,勾魂眼,烈焰唇,胸大无朋,细腰美臀,走起路来两步三扭,男人一见必是骨软筋酥。   王嫣从一时的对立静望中回过神,面上显出一点笑容。   黎湘琴差点就忘了先前的计划,神色黯然,转面对陈慧然和万瑾道:“是我看错了吗,你们说她像不像?”   凌钰彤笑得天真烂漫,“姐姐说她像谁?”   陈慧然嫉妒不已,神情遏然古怪,“妹妹真会问傻话,人就在跟前,你说像谁。”   棠儿正容,由小六一一介绍。刚说话的是侧妃黎湘琴,她肤色略暗淡五官精致,灵巧飞扬;侧妃王嫣人如其名,珠圆玉润,穿金色风毛坎肩媚色嫣然,面色和气有富态贵相;侧妃陈慧然身量丰润,一双桃花眼妩媚天然,额心一颗美人痣更显娇美;庶妃万瑾额头窄窄,鬟凤低垂,把眼皮往这边掀一掀,从态度可以看出是个小心眼的人;庶妃凌钰彤不敢说话,大眼睛灵动活泼,性子单纯。   出于礼貌,棠儿简单向五人一礼,转身就听见字字尖酸。   黎湘琴身后的嬷嬷冷笑起来,眼角处的阴骘纹能夹死苍蝇,“一上春什么都往园子瞎跑,太子爷也真是,放着冰清玉洁的各位主子不爱,非得去那鸡窝里睡。”   黎湘琴笑着低叱一声:“芳嬷嬷,说多少遍你都不改,再这么口没遮拦,今儿就打发你出去。”   芳嬷嬷马上横起一脸肉,高声道:“人要脸树要皮,一仆不侍二主。娘娘要打发,老奴也不必出去,找根绳子就罢。”   她的话字字揶揄,这一仆不侍二主,影射的自然是一女不事二夫。棠儿毫无思想准备,仿若一身的血都倾涌上来,想反稽一句又生生忍了回去。   等她走远,陈慧然捻酸动气道:“李氏长得也就这样,我就不信爷能一直宠着她!” 第73章 相见欢 (13)   团子找了个新朋友, 穿进园子里追一只孔雀,棠儿立身抚一抚裙角,缓步朝卧房走。若非提醒, 她差点就忘了自己的曾经, 刻意的遗忘并不代表能将不堪真正抹去。   寂寂深宅, 这么多渴望疼爱的女人, 玄昱却只有一个。她可以分给她们珠宝或是银子,只要她们看得上的, 她都可以让出,唯独……   小泡泡逐渐冒出来,水沸的声响打断了棠儿的静思。两年前的她尽管已经拥有财富,可内心依旧是自卑拘谨的,玄昱的感情把她变回了简单快乐的小女人, 现在的她太贪心,不愿和任何人分享他的疼爱和感情。   知夏把沸水注入碗中, 拿小调羹把药搅开,拧眉捧予她道:“姐姐,这药极伤身,你不喝了好不好?”   药味着实浓重难闻, 棠儿吹开浮在上面的沫子, 喝下一口,苦到了心里。   正午的阳光投在金砖地上,玄昱一进门就闻到药味,只见棠儿端着一个粉彩小碗, 知夏递去茶盅伺候漱口, 替她轻捋后背。他心中一紧,关切地问:“这是怎么, 身体不舒服?”   墙面上金粉折射出的眩光簇拥着他,他穿墨色锦袍,身形挺拔高彻,就仿佛是被金光从神座上送下来的。这时候,棠儿至内心感慨,他完美得像是一面镜子,有时候反衬得别人那么平凡。   棠儿唇角还沾着茶渍,把空药碗放到桌上,笑着答一声:“没有。”   对望片刻,玄昱微眯起眸子,近前托住她的脸,唇就覆了下去。   他的舌尖很快侵入,棠儿禁不住颤栗起来,急忙伸手去推,他一手把她搂紧,另一手覆上她的侧脸,将这个吻更加深入。   终于,玄昱嘴里已经沾满了她口中的药味,敛住稍稍不稳的鼻息,面带疑惑地问:“又腥又涩,你喝的是什么?”   棠儿心中一慌,低下眼睫,从袖口抽出帕子揩了揩嘴,“我身子虚,这是进补膏方。”   玄昱脸上尽数温柔,从景泰蓝彩凤盘中拿起一个贡橘,“是我不够关心你,明日唤太医过来给你瞧瞧。”   “不必麻烦。”棠儿一口回绝,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就从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脸。   她的目光澈若一池春水,微笑道:“玄昱,我像谁?”   玄昱剥橘子的动作暂停,深视她良久,坦率一笑,“像仙女,最善良美丽的仙女。”   棠儿明眸含笑,“你尽哄我。”   玄昱将橘瓣上的橘筋去除,笑着喂到她嘴里,“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等我想到了再给你答案。”   棠儿吃着,双臂穿过他的腋下,将脸深埋在他的胸膛前,轻嗅着足以令人甜蜜的,干净的味道。   金顶绿呢大轿敞亮气派,掀开窗帘,车窗便把棠儿清丽的头像以方块裁出来,白中透粉的肤色,黛眉秀长,妙目盈盈,翘鼻,淡色双唇。   眼前这座破败不堪的宅子是棠儿出生长大的地方,当年被抄后一直没人接手,历经多年的风雨侵蚀,调敝失修,墙体斑驳垮塌,掉漆的门已经看不出半点朱色。   这里承载着她的童年,也是李家兴衰的见证,它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正在对昔日的小主人倾诉岁月沧桑。   看着它,棠儿思绪翻涌,有种时光逆回的错觉……   小六上前拧开锁一推,门发出“吱呀”一声,似旧人嗟叹,又似一声隆重的欢迎。   棠儿提裙迈进大门,眼前的一切熟悉中又掺杂着陌生,杂草据满砖缝,正屋根基坚固门窗霉烂,瓦片不全,凄然之景令人不忍直视。索性春天就是春天,墙边那颗老杏树花枝繁盛,粉白的花朵挨挨挤挤,芬芳远溢。   月洞门南边是一排平顶瓦房,花棚上的凌霄层层密密,爬山虎无人打理,铺满了整个墙面,碧幽幽,阴森森,将门窗遮蔽得严严实实。   空寂的院内鸦雀无声,半截土墙上爬满牵牛花,石臼上晒太阳的蜥蜴倏地逃进草丛,窸窸窣窣声更添几分寂寥。   小六等人齐声请安,玄昱已经大步走向棠儿。他一回府就策马赶了过来,以后,他会一直陪着她,分担她所有的沉郁和不开心。   迎上他温和的目光,棠儿笑意明粲,拉了他去书斋。   檐下布满蛛网,窗台雀粪斑斑,灰暗的门斗上悬一块泥金匾,上头写着“三难斋”。   为了引她心情,玄昱的神色如阳光般和煦,“让我考考,你可知老师寄托克服的是哪三难?”   棠儿回过头,发髻中的一支蝴蝶簪在鬓角颤颤轻晃,“力行、责己、克终,这可是我家。”   棠儿拿起笤帚把门前的蛛网绞净,屋内阴冷,空气中带着些许霉味,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印在炕上的小书桌。   她抿嘴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就在这儿练字,在这张书桌前一遍一遍写着你的名字,趴着或者撑着脑袋,想象你长什么样子。”   书桌上落满灰尘,依旧能看出不少墨迹涂鸦,其中以’玄昱‘两个字尤为清晰。   玄昱唤来小六和一帮奴才将书斋内简单收拾干净,棠儿兴高采烈地从柜子里找出字帖诗稿。   纸张褶皱发黄,晕开的墨迹,簪花小楷秀而整洁: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玄昱心弦一动,翻看下一张,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他认真凝了她片刻,突然问:“你写这些的时候几岁?”   这一问顿令棠儿更加窘迫,她笑目弯弯,双手捂住发烫的脸,“爹爹老是提你,总爱以你的认真努力作为标榜督促我们学习,我自懂事就想嫁你。”   这一刻,玄昱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这些话又说不出口,因为只要一个字,定会落下男儿泪。他清楚如何应对这种直击内心的触动,笑,浑浑地笑。   她可以毫无保留地迈进他的世界,却真实无法迈进婚姻这道高如千丈的门。为了得到她的感情,玄昱的确用心了,任他思虑再多,除非冒用别人的身份,否则的确给不了她名份。   最需要保护的年纪,她赤手空拳亲赴战场,看遍男子的贪婪猥琐,靠自己的力量从这世间最黑的泥潭中爬出来。天下女子谁不想穿一身嫁衣,正大光明嫁人为妻,他给不了她名份,却提前享受着成为她夫君的幸福。   那年,她脏兮兮地跪在街头,只为一百两银子便肯卖身为婢。玄昱想不出当时的自己究竟出于何种心理,竟会把她带去南市。当然,他也不是没达到目的,她终于打消纠缠的幻想,她再次开口,深切卑微,颤抖着单薄的肩向他请求一个吻。   还有,玄昱不知道她和玄沣之间是怎样的感情,故而任她前去,亲眼看着青鸢在面前死亡。同样,他也达到了目的,棠儿惊恐伤心,再也不会相信玄沣。   玄昱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意便一寸寸递减,幽深的瞳仁中有水光浮动。他心中涌出千缕情由,转身出门,仿佛无法适应一下从幽暗转为明亮,仰面闭上了眸子。   棠儿的目光从灰尘浮动的门口移开,取过墨锭,添数滴清水研墨,气定神凝,执笔饱蘸,笔韵怡然分明:空庭老树无人问,杏花春草绿如裙。   玄昱调整心绪后回来,从身后环住她,握住她的手,清竣飘逸的字迹落在签纸上:“命定相遇,今生缘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笔下的每一字,有着金与玉的分量和质地。以内疚弥补开始的感情究竟能维持多久?棠儿突然难过,一丝凉意袭上心头。   玄昱只感她的手腕微微发抖,心中十分内疚怜爱,须臾,有两颗泪珠已经润在了字上。他心底惊痛,放了笔将她拥紧,深切地说:“棠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心天地可鉴,至死不移。”   她怔怔从他怀中仰起脸,泪目里仿若能凝出一片海,玄昱决然坠入以信念殉情,深深吻她,在感情的永恒之地沉溺。   转眼到了盛夏,知了声声,书房里换了挡日头的湘竹窗帘门帘,炕上铺着蚕丝凉垫。   两个小太监一人一头拉动风扇,这风扇下是一大盆敲碎的冰块,浮动的冰块里沉着佛手,薄荷叶,清香沁凉的风徐徐拂来。   外头烈日炎炎,屋里清凉舒适,毫无一丝暑气。   小几上摆着数个西洋琉璃冰盏,冰上浸着西瓜、龙眼、荔枝、樱桃、甜瓜等各式鲜果。   这局已无回旋,棠儿索性将刚挖出来的棋子放回棋盒内,在湿帕子上擦手,拿一颗荔枝剥到嘴里,“回回都是你赢,你就不能让我一子?”   玄昱的目光从纹枰上扫过,眸子里蓄满笑意,“你的棋筋被吃,不是让一子就能逆转的局。”   棠儿将荔枝核吐到绢帕里,笑着耍赖,“你让我一子,不往我中腹补刀不就行了吗?”   玄昱细看她,“你这般聪慧棋却不行,干脆拜我为师。来,好好唤一声师傅,我对你倾囊相授。”   棠儿看一眼旁边的小太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跟师傅睡。”   她的两颊慢慢泛起浅晕,笑而含俏,样子娇羞可爱。玄昱心头一颤,唇角漾起宠溺的笑,手指在她额上一弹。   一阵脚步声后帘子打起,韩柱进来行礼,“主子,正亲王和十一爷来见。”   棠儿捂嘴止笑,搁下茶碗起身欲辞,玄昱却道:“没什么重要的事,你留下吧。”   来到书房门口,玄正玄奕脚步放缓,进门先对玄昱行下一礼。玄正抬袖把头上的汗一抹,“太子这儿真凉快!”   苏进保进来奉茶,在桌上摆好果子,一碟葡萄湃在冰上,表层蒙着薄薄一层白霜,煞是诱人。   一时安顿停当,玄奕摘葡萄往口中一投,“鬼天真热,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啃。”玄正轻咳一声,玄奕这才注意到玄昱身边的女子。她绾着单螺髻,柔光发亮的发丝间只斜簪一支金嵌红玉短步摇,薄施粉黛,素白洋纱上衫配大红拖裙,清雅中不失娇美。   玄昱将樱桃碟子移到棠儿手边,转面对两人道:“她叫李觅,是景樾的先生。”   棠儿笑容工整,恬静的气质极具亲和力,福身对两人简单一礼。   玄正,玄奕已经通过玄昱刚才的细心举动看出名堂,玄正抬手道:“皇家最重师礼,往后见我们,先生不必行礼。”   “好。”棠儿微微一笑,抚裙坐回。   玄奕不由多朝棠儿看了一眼,随即对玄昱道:“前两天我跑了一趟东郊精锐营,和老十五切磋了一下,他的武功进步不少。”   “先不提老十五。”玄正揭开钧窑茶碗呷了一口,“太子,樊一鸣这人你记得不?就写《自得集》的那个。他刚写了一本书叫《盛世纪闻》,不能看书名儿,里面有一篇大力批判皇室奢靡,抨击官场腐败,吏治重积难返。只差没指名道姓顶着咱们的鼻子骂,可把万岁气得。昨儿下午,是我奉命带人抄了他家,家里就一个老娘,一个杂役。万岁也知道他穷,抄家无非给点厉害颜色,也幸好是我,他老娘还在我府里呢。”   玄奕笑道:“不怕死的,也只有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人。”   原来这位大名鼎鼎的才子生存处境如此窘迫,棠儿想起幼时抄家的那场经历,心中一酸,睫毛缓缓覆下。   玄昱挪身,以拳抵着下颔,“这个人太有名,我知道,你继续说。”   “樊一鸣的书仿照《史记》,料是下定决心要写成名垂千古的力著,万岁气得要杀,不是赵庸当场挡了一句,这人头早就落地了。”   玄奕一边吃葡萄,一边说道:“谁家书架上没一本《自得集》?樊一鸣在文坛上的地位数一数二,一手字写得那叫潇洒。我以为这样的名人一定骨骼清奇,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谁知道方去一瞧,竟是个年近五旬的佝背老头。嘿,真叫人大失所望!”   棠儿一粒粒把棋子捡回棋盒,听着他的话,不禁面露微笑。   玄昱已经听出他们的来意,也知道棠儿珍藏着樊一鸣的所有诗集,云淡风轻地说:“当今文坛少了樊一鸣此人的确可惜,我这就进宫为他说情。”   玄正道:“好,我和老十一也一起去。”   玄奕和颜悦色,“万岁惜才,明显是对樊一鸣又爱又气,只等着谁搭这个台阶,有太子亲自出面这事准成。” 第74章 相见欢 (14)   夏季日时长, 天还大亮就到了晚饭时辰,棠儿歪在美人榻上,知夏正用捣碎的凤仙花加金粉为她涂染指甲。   宫女们齐声行礼, 见玄昱回来, 棠儿小心把手托在榻靠上, “你等下, 先别进来。”   玄昱淡淡一笑,就见团子衔着一只鞋钻出珠帘, 他伸手把鞋拿过来,“它被你养得太胖了。”   “胖胖的多可爱。”   团子跑回来就将下巴搁在棠儿膝上,摇着尾巴,大眼睛把她望着。   “团子真聪明。”棠儿出言奖励,转脸对紫苏道, “去传饭吧。”   “是。”   知夏福身对玄昱行礼,尔后重新坐回兀子上, 拿布帮棠儿把指甲包好,小步退出门外。   玄昱唤来团子,在棠儿对面坐下,“你不问问樊一鸣?”   天热, 棠儿穿的是一件素色洋纱开襟, 领口露出浅红抹胸,锁骨和纤纤身段就裹在这凉快的衣料内。她偏过脸,仔细将他的表情鉴定一番,“万岁不是真想杀他对吗?”   “他要撰史, 万岁决定把他留在眼皮子底下写。”玄昱用脚逗弄团子, 团子翻躺在地上前爪去抱他的腿,拿牙追着鞋底咬。   棠儿思量片刻, “他此番不算因祸得福吧?”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樊一鸣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万岁身边正缺这种不奉承,敢于说真话的人。”   “正是这样我才担心他的安全。”棠儿将手上的布拆开,翘起手指细看,指甲染得极好,金粉粼粼煞是好看。   玄昱用脚尖顶一顶团子鼓鼓的肚皮,“这是一只猎犬,不能照宠物养,明日我派人来训练它。”   棠儿嫣然一笑,偎过去抱住他的肩膀,“训练太累,团子到泥里撒欢打滚都行,怎么我都不嫌弃,就让它当一只快乐又自由的小狗吧。”   玄昱眸子里满是宠溺的笑意,“你这样要把它养坏了。”   棠儿看一眼团子,笑盈盈在玄昱脸上一亲,“上次小六给团子套了个绳圈,看把它难受得,不过是个小东西,我一点都舍不得它吃苦。”   玄昱一手把她揽入臂怀,“说句好听的,我再考虑一下。”   棠儿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低低唤了一句:“爷,好四爷,你就饶了小团子,嗯?”   她的唇近在咫尺,气息微甜,薄薄的衣裳,脖颈透出淡淡香味。玄昱只感心中一颤,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鼻贴近她的鼻,轻轻吻上她的唇。   轻缓绵长的吻逐渐变得热烈,玄昱的鼻息越来越重,两手把她抱紧,几大步就倒在了海棠花围拔步床上。   “玄昱,我还有话说。我哥哥九月成婚,我要回……”棠儿再想说什么,唇就被严严堵住。   紫苏正要进屋却被苏进保拦住,她笑道:“饭好了,我去通报主子一声。”   苏进保推她到门外,低声道:“主子这会子歇下了,叫小厨房候着,听吩咐重新再做。”   紫苏先是一怔,不刻就明白过来,羞得垂首离开。   霞光透过窗在屋里拖出一道长影,榻下是两双鞋,一双大码黑鞋,一双小巧绣花鞋,团子乖乖趴在鞋边……   又到了万岁圣寿,皇帝一早起来祭天地大庙,给先祖上香,再回太和殿接受百官跪礼朝贺。这些万寿无疆的歌功颂词起初还新鲜,如今皇帝早就听腻了,一坐数个时辰,再好的耐心也磨干净了。   晚上的寿宴设在御花园,今年玄沣别出心裁,在汉白玉阶两旁安置了万盏琉璃灯,将整个场地装点得璀璨明亮。   五百内侍太监以铁架为基,金纸扎起一条巨龙灯,蜿蜒腾跃气势非同,龙头造型威武壮观,看得人目瞪神迷。   园林凤阁,曳彩流丹,百余桌宴席丰盛无比,一叠叠珍馐佳肴堆起,说不尽的富贵辉煌。   前呼后拥的御辇从乾清宫迤逦而来,福顺拂尘一扬,“万岁驾到!”   嫔妃皇子们早已排好次序,西边以德妃为首,嫔妃有几十人之多,个个笑脸娇颜,打扮得花枝招展。   东边以太子玄昱为首,挨次按长幼顺序,玄敬、玄恒、玄正、玄华、玄明、玄皓、玄沣、玄奕、皇十二子玄哲、皇十三子玄霖、皇十四子玄博、皇十五子玄盛、皇十六子玄齐、皇十七子玄睿等,其余皇子不满十四,小的一脸稚气,更小的偎在乳母身前。   未嫁的公主们粉妆玉琢较为拘束,已经外嫁的公主则自在随和,驸马们被安排在最远两桌。   皇帝心情甚好,放眼一望,人真不少。几十个皇孙,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尚在襁褓中,伺候的乳母,宫女,老嬷嬷至少也有三百多人,黑压压齐声叩头。   皇帝笑容可掬,单手虚抬了一下叫起,景樾恭敬磕头,带众皇孙朗声说出贺寿词,引得皇帝龙颜大悦。   皇帝招手让景樾坐到身边,对众人道:“今儿是朕的寿宴,也是家宴,你们不必拘礼。”说完举箸,众人开始拿箸进膳。   满园通亮,由玄昱先敬贺寿酒,只闻杯盘轻响,笑语渐起。   福顺和侍卫们跟在身后,皇帝满面红光,挑几个大些的皇孙在园子里散步消食。他牵着景樾的手,感慨一声道:“朕勉尽能力,终日为国事操劳,竟不曾享受过天伦之乐,皇孙中就叫得出景樾的名喽。”   景樾靠在皇帝的衣摆边走,和其他世子一样拿着一支木剑,随口道:“皇恩雨露乃天恩博爱,万岁龙驭天下,恩泽苍生,不在小家之情。”   闻言,皇帝吃了一惊,不禁俯身细瞧这七岁大的人,开怀笑道:“朕的好孙子口才了得,竟能说出这番大道理来,告诉皇爷爷,这些是从哪里听的?”   景樾歪着脑袋想一想,朗声道:“回皇爷爷,李冠英老先生给父亲讲课,孙儿听见就记住了。”   皇帝心情畅快,只感觉先前的銛噪一散而净,负手望月,祖孙一路谈笑,话题不深却聊得十分热络。小太监们躬身紧随,另外几个皇孙跑跑跳跳很是活跃,不时用手上的剑相互打闹或者随意敲打。   皇帝很奇怪,几个年幼的儿子见到自己就像鼠见猫,既惶恐又忸怩,要多生分就有多生分,这嫡皇孙自小就与自己亲,童言无忌,问什么都答得上很是伶俐。他特意考一考这个聪明的孙子,果真好记性,年纪虽小,学过的知识过目不忘,与玄昱小时候一般机敏过人。   一只猎犬陡然从树木间蹿出来,皇孙们只看见一道黑影,吓得大声尖叫,四散而逃。   侍卫拔出腰刀就冲了过来,只见与这只猎犬齐高的景樾已经挡在皇帝面前,挥动手里的木剑,朝横撞过来的猎犬打去。   “护驾!”侍卫统领恐急一吼,侍卫们一拥而上。只在一霎,这只十分凶猛的猎犬深陷包围,咆哮撕咬,被十数快刀砍倒在地。   皇家热衷行围,猎犬在狩猎过程中的作用非常明显,眼前这只苍猊劲爪柔毳,个大如狮,正是猎犬中的猛将。   皇帝看一眼那只奄奄一息的苍猊,再看一脸兴奋的景樾。这孩子真奇了,这么紧急的情况居然没跟其他几个孙子一样逃跑,还敢奋勇护驾,这份忠诚胆识已经把自己的儿子们比下去了。   皇帝不由激动,抚一把景樾的后脑勺,像是自说自话:“天意,这是我们祖孙的缘分啊!”   景樾似懂非懂,抬起头道:“皇爷爷,等我长大了天天保护您!”   “好,真是个好小子。”皇帝心潮翻涌,蹲下伸手在后,“景樾上来,皇爷爷背你。”   景樾高兴地趴上皇帝的后背,抱上他的脖子,咯咯笑起来。   “护驾,护驾!”大批侍卫突然涌过来,皇帝正背着景樾,抬眼就看见御花园西角腾起滚滚浓烟。   李全躬身快跑近来,喘着大气行礼:“走水了,请万岁移驾。”   皇帝的脸猛地阴沉下来,怒道:“你们这些奴才干什么吃的?”   李全双膝扑地一跪,诚惶诚恐道:“回万岁,是龙灯出了问题。”   浓烟滚滚,太监们提着木桶穿梭急奔,玄昱亲自指挥,很快就控制了火势。   这场火灾并无过大损失,烧掉了几棵树,先前那条气势磅礴的巨龙灯尽毁,只剩下一副光秃秃的空铁架,引发皇帝震怒。   一场大火搅乱了寿宴,回到乾清宫寝殿,皇帝怒火难消,只感觉心中发瘆发凉:这个生辰过得真够深沉,龙毁不是咒自己早薨吗?儿子们之间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势如水火,冰炭不可同炉,如果今晚确是有人借机倾轧,其心之毒简直令人发指!   福顺奉旨传召,除了玄昱,其他皇子齐刷刷跪在皇帝面前。此刻,玄沣面如死灰,早已是魂不附体,整个人僵得木头似的,连思绪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殿内众人皆脸色惨白,皇帝对玄沣早有不满,指着鼻子痛骂,把一腔火气全发到了他身上。玄沣丧魂失魄,没等骂完,两眼一黑,居然晕了过去。   皇子们偷瞧一眼皇帝,吓得不敢吱声。皇帝见玄沣又狼狈又可怜,命太监去传太医,就此罢免了他的内务府之职。   经过一番勘察,内务府交出的答案是龙灯铁架外使用的竹篾金纸属易燃物,内部巨烛下虽有防火隔片,但无法支撑风力和晃动造成的火光倾斜。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有人为的可能,龙灯设计者和当值管理太监被当即杖毙。   皇帝心情难畅,留下玄昱,问道:“朕要留景樾在南书房读书,太子可有话要说?”   玄昱恭敬行下跪礼,严谨道:“父皇圣学渊博,这是景樾的造化也是儿臣的荣幸,儿臣谢父皇恩典。”   已过子时,棠儿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珠帘响动,一双臂膀便将她圈入了怀中。她翻过身,玄昱带着浓重酒气的唇就覆了上来。   他与她纠缠许久,把她吻得几乎没法呼吸才离开。   棠儿微微启唇,手放在他发烫的额上,“怎么喝这么多?你先别睡,随便洗洗也睡得舒服些。”   玄昱睁开眼睛,从她颈窝处抬起脸,“棠儿,我好难受,心里烦闷。”   棠儿见过他伤心,但不曾见识过他的软弱,等他睡着后起身,拿热手巾帮他把身上的汗擦一擦。   玄昱没多久就醒了,拥她入怀,许久才道:“圣寿宴中着火,父皇大怒,当众痛斥玄沣,罢了他的内务府之职。”   棠儿惴惴难安,不知怎么出言安慰,已然可以想象,玄沣倒霉,希望看到这个结果的另一方自然就成了嫌疑人。   玄昱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这些年,我在父皇跟前办事,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必须慎重思考。皇权父子之间处处都是阴谋,数不清的算计,没人知道我经历过多少诡诈险恶。先是玄沣玄礼算计我,再是玄敬,现在玄沣遭人算计,虽然没有证据,但父皇对我不可能不产生疑心。包括你被劫持,我已经查出幕后黑手是玄皓,他办事谨慎周密,很难抓到破绽。”   “棠儿,我对你说过我外祖父谋逆的事,那场政变失败后王氏一族的势力全盘倾覆,在朝为官者全被罢免流放。而我身上也流着王氏的血,那次万分凶险,父皇应该是看在母后的感情上没有对我追究。诸上种种,包括这次火灾,不论天灾还是人为,细枝末节有一天也许会酿成大祸。我如履薄冰,这些话没人可以说。”   君臣父子猜忌相疑,兄弟阋墙相互倾轧,玄昱的处境着实太难。棠儿心疼他,微笑道:“立德立言,无问西东,所有的努力将铺就你的成功。”   “跟你说说我的事吧。”她稍稍整理思绪,平静地说,“还是那年,我从你的奴才手中诈得一百两银子,本是要拿这笔钱给婆婆治病。她宁可忍受病痛也舍不得花钱,眼睛看不见,摸索着也把银子藏了起来,直到临终前才告诉我母亲藏在哪里。对于我这样生存窘迫的人来说,听雨轩奢华得就像一座天堂。每日看着其他姑娘穿金戴银,听见哪位客人又打赏大笔金银,我无法控制对于钱财的迫切渴望。”   玄昱心中内疚生痛,压低了嗓音,声调沉抑:“棠儿,对不起。我没有帮你,让你受了太多苦,对不起。我很早就后悔了,这么好的姑娘,上天给了她最美丽清澈的眼睛,是我的冷漠让她看的尽是世间丑恶。我……”   棠儿用唇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片刻后分开,“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还有自卑,但也同时感谢过去那段经历。玄昱,你我相隔天堑,我挣扎纠结,但心底的信念始终不曾消失。信念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我相信是信念推动我一步步朝你靠近。每个人都有迷茫的时候,都会对明天产生担忧,希望所有的事能尽快落实,但谁也跳不过磨砺和困难。或许我们该多尝试与不确定共舞,而信念的力量会推动你前行,无形中助你实现理想。”   玄昱的视线定在她眼中良久,神色慢慢恢复常态,“今晚真喝多了,人生就是一趟冒险,不论豪富贫困最终一样躺进黄土,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棠儿微微一笑,“是啊,无人知晓前路,但路一直就在脚下,我们只管迈开步子就是。”   玄昱在她额心一吻,大手轻抚她的后背,“这些话能和你说说真好,父皇把景樾留下了,安排在南书房和我的那些幼弟一起读书。”   棠儿愣了一愣,撑起来望着他片刻,笑道:“万岁学究天人,圣识博大,景樾在万岁跟前定能德学早成。”   作者有话要说:   苍猊:藏獒 第75章 相见欢 (15)   寿宴上龙灯被焚, 皇帝极不痛快,仿若被这不详的预兆压起一块心病。他接连有月余睡不安稳,人瘦了, 头疼的病症越发严重, 幸好得皇孙景樾承欢膝下, 繁忙中得以慰藉。   景熙年纪尚小, 棠儿偶尔教他练一会儿字,日子过得空闲轻松。转眼就到了大暑, 北京的天一丝风也没有,热得怕人。   树静蝉鸣,宫女们打扇伺候在侧,知夏进来往冰盆里各放几朵栀子花,清新的香味在室内缓慢溢开。   玄昱已经用完饭, 放下银箸道:“你回松江,能不能少待几日?”   桌布一动, 就见团子从桌子底下钻出头来,大眼睛朝上看着。   棠儿拂袖搛一块排骨丢给团子,“钱庄每三个月必须盘一次总账,借以评估坏账比例, 辰时在码头的事务忙不过来。爹爹和哥哥钱庄茶行两头跑, 我回去得小忙一阵,尽量吧。”   “我都忘了问,你家那个老宅修得怎么样了?”   团子吃得欢快,棠儿又搛排骨扔到桌下, “上个月就完工了, 还照原来样子修缮的,没用多少功夫。”   “得空我陪你过去住几天。”   “好啊。”   玄昱起身离桌, 苏进保过来伺候漱口,赔笑道:“主子,方才正妃娘娘派人过来,说是黎侧妃身体有恙,请您过去瞧瞧。”   “我又不会瞧病,让韩柱去请太医。”   深深宅院,女子多是男子的附庸或者家族的注码,若不得夫疼爱只能孤独地消磨一生。棠儿一面要独占玄昱的感情,一面又对她们存有些许同情,放下银箸,犹豫片刻后说:“你去瞧瞧她吧。”   玄昱让宫女太监们全数退下,认真凝了棠儿片刻,“几个妃妾中属她心眼最多,你就不怕她拖着不让我走?”   棠儿顿生醋意,一个嫉妒的目光直向他砸过去,“谁会拿生病这种事来作文章?再说,你若不愿,她能把你按到床上?”   玄昱执起她的手,眼神里蓄着温柔专注,“也是,我这就去了。”   棠儿低头去逗团子,玄昱一脸笑意,捧住她的脸在额上重重吻了一下,“我本来就不想去看她,走,我陪你去园子里逛逛。”   棠儿见玄昱这样迁就,心里那股醋气消减了不少,垂目轻扯一下他的衣角,“你还是去一趟吧,早点回来。”   凉风习习,荷香沁人,萤火虫在花木间飞舞,蝉声,虫鸣,蛙声混合。   水波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墩,棠儿和知夏并肩沿回廊往水榭那边走,远远就听见笑声,隐隐说的是什么“花魁”,“妓/女”。   棠儿只觉心被猛地蛰了一下,一轮明月正从头顶映着人,把她本就白净的脸映得血色不见。再走几步就听得更加真切,那两人聊得火热,其中一人道:“讲真,先生生得这副好模样,真不像是那种下贱之人。”   另一人的笑声清脆悦耳:“咱们府里早就传开了,她的身份这么低贱,能得太子爷专宠,听说有一套房中魅术呢。”   “羞死了,我才头一回听说还有这种事儿。”   话长的那人咯咯直笑,声音就低了下去,“还有还有,太子爷可宠她了,就大白天还……”   “妈呀,真是羞死人了。”   “清园的开销比长宁居还大,侧妃娘娘们都嫉妒,可没法,谁叫太子爷宠她呢,都说她是狐狸精转世呢!”   知夏脸色发白,拿着纱扇的手微抖起来,生气道:“姐姐,我过去骂她们。”   这些闲言冷语在夜风里肆意回荡,仿若只用了片刻,生活的一切安逸在棠儿脑海中颠覆,美好的泡沫破碎,她被现实打回原形。她一直自卑,无法说服自己不去计较,拉着知夏转身就走。   紫苏来唤,小六忙将清园里的所有宫女太监召集到正厅,棠儿让宫女们逐一交代今日所做的事,立刻通过声音辨出刚才在寿山石后嚼舌根的其中一人是降香。   棠儿冷瞥降香一眼,对小六道:“一手端着我的饭,一手去砸我的锅,这种人着实可恶,把她赶出清园。”   小六有些愣怔,降香惊慌失措,忙抬起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先生莫听别人胡说。”   棠儿的一双眼睛澄光流溢,眼神却是厌恶不屑,“我什么都没提,你的狡辩拙劣到不打自招。”   不仅是降香,她身边的春燕同样吓得脸都僵了。小六立刻猜到缘由,命两个太监把降香拽出去,不刻就从门外传出耳光,降香的求饶哭声。   屋内的气氛一时凝重,棠儿看着春燕,字句清晰道:“你们听清楚,不议主欺主,无心犯错者,只要能改我都不会计较。反之,我对辜恩背义者绝对没有容忍宽恕。你们缺银子,家中有困难都可以跟我提,拿着我的好处在背后捅刀就不对了。”   春燕身摇臂抖,面无人色,棠儿心下一凛,立身带着知夏离开。   等她走远了,小六绷着脸把众人一顿呵斥:“先生待人随和,平日里给了多少金银,咱们走大运才遇上这么好的主子。谁要不懂事儿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这种犯糊涂的被我知道了,以后重罚!”   小太监打着灯笼将玄昱引到瑶水居,芳嬷嬷守在门口,一见人来,高兴地跑进屋里报喜。黎湘琴望眼欲穿,慌忙凑到铜镜前打量一番,重新靠回榻上。   玄昱虽然来了却没有进卧房的意思,对宫女问:“你们的主子可好?”   “回太子爷,娘娘好些了,刚喝过药。”   玄昱单说了一个“好”字,朝珠帘后的卧房扫一眼,转身就走。黎湘琴知晓他的脾气,慌忙趿着鞋追出来,泪眼汪汪地唤了一声:“爷……”   芳嬷嬷见状,喜呵呵将宫女们一概遣走,轻脚退出门外。   玄昱见她上过妆,除了脖子上发了一小片红疹并无明显病色,半透的薄纱裙内玲珑身姿一览无余。他唇角一沉,冷冷说道:“病了就要休养,你去躺着吧。”   黎湘琴小嘴一撅,委屈得流下许多眼泪,“爷,你来我就什么病都好了。爷,我想你,我太想你了,想得心都碎了。”   玄昱脸上没什么表情,冷漠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至墙面的一副米芾书画上,“我最厌欺骗,不会再相信你的只言片语。”   这一句顿令黎湘琴满面凄然,她伤心地哭道:“爷,我没有欺骗你,我的病和思念都是真的。我不指望你如从前那样待我,只求你能偶尔过来看看我,给我那么一丁点关心。每到夜阑人静,陪着我的只有孤冷和枕头,这里就像一个被遗忘的牢笼,连夜空都是被禁锢的。爷,你不会知道这种滋味。”   她的哭声如怨如诉,缓缓解开腰间的系带,“爷,求求你别这么狠心,把你的感情分一点给我。哪怕是施舍,可怜可怜我,给我一个孩子,求你。”   她的举动和倾诉并未换取到玄昱一分一毫的动心,玄昱神情心绪都没有起伏,忽然觉得多余的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可以称之微不足道,转身即走。   门大开后又合上,发出一道拉长的“吱呀”声,拖音好似女子幽怨嗟叹。   黎湘琴没有再追上去,因为她的双脚被羞辱感钉住了。她自觉无比可悲,身上的纱裙透似一张捕网,可这张细密的网却连他的眼神也捕捉不住。她的脸孔有一下抽搐,后退一步坐到椅子上,最能确切形容此刻心情的只有四个字--欲哭无泪。   短暂的喜悦消失后,寂寞重新回归到黎湘琴身边,门上的纹路、纱灯、窗外的月光朱墙……   玄昱的态度令黎湘琴颜面尽失,她越想心里越难受,羞恨冲动,拿起一条绫子挂到了房梁上。芳嬷嬷听见椅子倒地的响动,忙把门一推,顿时发出凄厉的呼救声:“不好,快来人呐!”   宫女们跑进来,搭上桌子合力将绫子从黎湘琴脖子上解开,掐人中将她救醒。   小太监赶出园子,玄昱听闻黎湘琴出事只得回头。没过多时,梁羽墨闻讯也带着众妃妾赶过来,焦急担忧,苦心劝慰,人挤了满屋。   从戌时到子时,指针一下一下走动,时间似乎比三百年还长,棠儿靠在软榻上怔望着那自鸣钟。   敏感、纠结、沉郁、缺乏自信、自我反问……   棠儿有很长时间不曾这么深刻地回忆过去,但过去的经历带给她的耻辱依旧清晰。她不敢闭眼,因为控制不住思想,害怕从脑子里看见玄昱和别人亲密的场景。   子正初刻,玄昱回到清园,还没进门就闻到烟草味,苏进保打起湘竹帘,浓浓的烟雾迎面扑出来。   雾影中,团子趴在地毯上,棠儿头发散乱,细腕纤身,宽松的寝衣露出雪白的脖颈肩胛。她娇慵地歪在软榻上,眼皮朝这边一掀,又吸了一口烟,颓唐之态十分香艳,比起温婉柔弱更胜一筹。   团子站起来吠叫,随即被呛得喘了两声,摇着尾巴朝玄昱跑过去。   有生以来,玄昱第一次感慨美感是种有形之物,梦幻而庞然。他让苏进保和宫女退下,抬手打开窗户,轻轻将棠儿的衣裳一拢,“你别误会,那边寻死觅活,我安顿花了一些时间。”   银水烟袋内发出“咕噜噜”的水响,棠儿对玄昱不看不理,仍专心地吞云吐雾。   玄昱没有制止,只是耐心等她吸完,从她手里把水烟袋拿过来放到桌上,“跟我说说,是不是担心我在侧妃那里留宿?”   晓月轩窗,棠儿的眼眸里如月迷雾笼,神态有种难以描述的淡远,“我在想你不回来怎么办,你怎么吻她,和她是什么姿势。”   玄昱仔仔细细地把她端详一遍,“笨棠儿,男人也有忠贞,我现在有你,不会和她们。”   “你说过我们是公平的,如果你和她们,我也能和别人对吗?”   玄昱深深凝视着她,这双瞳仁微颤着,茫然而复杂。他沉默良久,简直能通过她的眼睛触碰到那颗易碎的心,“对不起,这件事上没有公平,我的自尊心会对你说的那个别人发起灭顶之灾。棠儿,你的身子里有多少个自己?我已经看到了一个柔弱善变的小女子、一个精明的骗子、一个纯真可爱的小姑娘、一个努力奋进的商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诗人、一个温柔娴婉的闺妇、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烟鬼。每一个你都令我着迷,我的心一直就在你手里,哪儿也跑不了。”   他把她揽入怀中,轻拍着,抚慰着,“棠儿,我永远爱你。我许愿下辈子要第一个就遇到你,我装作不在乎却悄悄喜欢你,这份感情一日一日,复复年年,越积越厚。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便告诉你,你的过去,你的今天和将来,我永远不会缺席。”   棠儿抬起眼睫,直迎着他眸子里的所有深情,“玄昱,吻我,抱我去床上好不好?”   强烈的悸动蒙上玄昱的心,他给她一个深长缠绵的吻,尔后将她抱起,“乖,不难过了,我让你在上面。”   浮云护月,清宵静长,帷帐轻荡,凤衾鸳枕。半扇闲窗把靡情欢爱朦朦胧胧以长方块呈现出来,似一副古老的绮句画本……   自黎湘琴一闹,除了梁羽墨,众妃妾更难见到玄昱一面。玄昱比以往更怜惜棠儿,和她过着你浓我浓的恬淡生活,到了八月底,棠儿要回松江,两人不得不分开一段时日。   马车颠簸,棠儿挑起窗帘向外望,只见那天空墨蓝发青,有着碧玺水晶一般的盈透好看。   一行队伍声势浩大,在出京后的官道上驻停。   玄昱事务繁重不能将棠儿送到通州,许久才道:“虽然谁都得卖我八分面子,但与海关打交道不容易,你往后切要谨慎小心,遇到难事书信过来。”   棠儿穿着一身青色男装,头戴一顶玉色小帽,腰间配一枚白玉,扮相似一位英俊翩翩的青年公子。她想了片刻,稍作一笑,“这个你放心,我早预备了一百顶高帽,每人送一顶,保证叫海关上下人人高兴。”   玄昱见她心情尚好,淡淡笑道:“没几日还有人跟我说到立德立言,怎么,你的忠直之道呢?”   “要想混得开,没点拍马功夫怎么成。况且天底下像四爷你这样品行清正,不喜欢戴高帽的能有几人呢?”   玄昱温情的目光融进她眼底,嘴角有满满的笑意浮起,“这话好听。”   棠儿歪着脑袋看他,单手抚腮就“嗤”地笑出来,“我的高帽只剩九十九顶了。”   玄昱顿悟,笑得停不下来。棠儿也笑,两手抱住他的脖子,额头贴在他的下巴上,腻着耍赖道:“你再亲亲我。”   玄昱想分她离别情绪,双手扶着她的肩,表情认真地说:“我不好男色。”   棠儿笑着把他一推,转面把团子抱着,“你回吧,别耽误我去码头。”   等他一下车,棠儿想到什么,忙扭身趴到车窗上,“玄昱,我有东西给你。”   玄昱笑意浅浅,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锦匣,“不容易,我终于等到你的情书了。”   见他的手指已经放在了匣扣上,棠儿双颊通红,急忙道:“不许打开,等我走了你再看。”   “好。”玄昱后撤几步,一个抬手示意,车队继续朝通州驶去。   目送车马远离,玄昱转身上车,前呼后拥的队伍朝来路折返。   车轮如飞,玄昱按下鎏金匣扣,里面装的是一张信纸和一个厚信封。他先展开上面的信纸,暗黄的宣纸上只有娟秀的两个小字“用手。”   拆开信封一看,玄昱不禁又窘又笑,但见手上的宣纸乃数帧工笔暗春宫,画技高超,内容惟妙惟俏。最上的是一张裸背美人图,画里的人高髻簪花,衣裳褪至腰际,身量娇小端丽,正是棠儿自己。   玄昱再看下一幅,美人衣裳不整地斜躺在软榻上,一手持扇印在胸前,面露欲语娇羞之意,画纸虽小,晕染匀整,发髻钩勒精细,连发间簪的一朵牡丹都细致入微。   好几幅都有团子,其中一幅画的是榻下一只鞋底朝上,团子从帷帐内探出脑袋。还有糖葫芦,灯节和烟火,两只牵着的手;窗前,女子伏在男子膝上掩嘴打哈欠;再是女子慵懒对镜,男子笨拙地帮她束发……   一幕幕,一帧帧都是两人间的日常点滴,缱绻甜蜜,玄昱心中温暖,脸上笑意愈浓。 第76章 相见欢 (16)   过去的大半年, 棠儿与玄昱朝夕相处情意正浓,突然分开后棠儿太念他了,归心似箭, 快速处理完手里的事务回到北京。   棠儿按捺着满心雀跃, 预备了许多话和一个大大的拥抱给玄昱, 可来接她的只有小六和侍卫。   车窗外碧空如洗, 万木萧瑟,飒飒秋风灌在脸颊和脖颈, 棠儿那颗热乎乎的心也就跟着凉了下来。   马车穿进蜿蜒的红杉林,深红、粉红、绛色、褚色渲染着这片浓丽杂陈的林海。再往前,视野豁然开朗,马车停在高台楼阁前。   斜阳似金,从海子边刮过来的风带着潮湿, 簌簌银杏叶婆娑起舞,铺得一地灿金。   团子跑在前, 进园紫藤绕墙,池水假山环廊,棠儿忍不住问小六,“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小六躬身将手一摊, “等会儿您就知道了。”   莫名的, 一种不安爬上棠儿的心。她跟着小六来到一座悬着红绸的多重歇山顶大殿,紫苏、茯苓、小双、玉蝉穿一式红色,喜气盈盈候在门口。   “汪汪汪--”团子高吠几声,欢快跑去殿内。   玄昱跨出门槛, 穿的是一件新郎装, 暮光映在他身上,金色与大红色相融, 光芒缕缕灼人。   只在一瞬,彻骨的寒意向棠儿袭来,她怔怔望了他片刻,神智逐渐回归脑海。她的眼睫微颤,转身即逃,仿若周身的血液都随着步伐涌动奔走,向着不知方向的地方逆流。   玄昱不由愣了一下,忙大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棠儿,你要去哪里?”   他话音温柔,眼神里满是关切,笑容有着阳光释放出的温暖。棠儿发僵地看着,一双带着质疑的眼睛把他仔细看,只感浑身的血液骤然回流,回到眼里,脸上,最后到心里。   须臾,她两拳握紧,重重打在玄昱的胸膛上,不争气的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你凭什么觉得我必须无条件妥协,能大度到观看你的婚礼?”   玄昱将她揽入怀中,任她激动挣扎只是不放,“笨棠儿,你先别急,这是我要给你的惊喜,是我们的婚礼。”   棠儿满目泪水,突然就没了力气,万分委屈地抽泣着,软软依在他怀中。   玄昱心疼,手在她的背上抚拍,“乖,不难过了。是我错了,要早知道你是这般反应,我该让小六先告诉你。”   棠儿的心瞬间软化,可委屈感似乎不那么容易消失,泪水越来越多,不刻就将他的衣襟染出一个大大的圈。   玄昱快速从脑子里搜刮劝慰和解之词,“棠儿,你愿意和我结为夫妻,永远保护我,敬我,爱我,把银子都给我用吗?”   一番承诺之言被他说得颠倒无序,棠儿忍不住就笑起来,紧抱在他腰间。   房间内的地毯、桌布、窗帘、帷帐、枕衾皆是喜庆的大红色。墙面、窗上、琉璃灯上、雕花床围上、衣柜箱笼上都贴着大红的喜字。   案上香烟缭绕,桌上摆着一只只红锦匣,红首饰匣,高脚盘里面盛着喜糕、大枣、莲子、桂圆干。   落霞绮丽如锦,色彩纷呈。麒麟送子的吉祥图案透过玻璃印在妆台上,金饰玉器,宝镯手串,项链戒指,各种饰物流光炫彩,一应俱全。   紫苏将金漆盘端来,在知夏和茯苓的帮助下展开大红绣金彩凤婚服。珍珠霞披,喜袍算上裙尾足有十五尺,两袖是五彩云纹,正面绣富贵牡丹,背面一只金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彩色羽毛和长长的凤尾直贯最底。   若非生活优越,这件极致奢华的婚服一定会牢牢吸住棠儿的目光,令她怎么都无法把视线移开。   这世间的好姻缘,多数无关两情相悦,而是门当户,利益共同。棠儿转过脸,心里,眼里充斥着喜悦,由一众宫女伺候穿上这件绝没想过拥有的衣裳。   烛影摇红,暖色流溢中,紫苏、小双、玉蝉忙进忙出,知夏打下手,茯苓细细替棠儿上妆。   茯苓先为棠儿用清水洗面,拿一根细线打结套在指上,绷紧后把鬓角额发绞净,蛋清和着珍珠粉在面颊按至肤色白里透红,再重新洗净。   面霜、香粉、描眉、胭脂、花钿、抿唇脂、挽青丝,接下来的三刻钟是棠儿最精心打扮的时间。   妆容初成,她审视着镜中的自己,芳面匀红,黛眉巧画新妆媚,高髻凤冠,金钗珠饰微曳,细声淅淅沥沥。   这美,由华贵繁复堆砌,确属于新嫁娘的一生一次,最盛大的时刻。   吉时到,歌乐响起,百子鞭爆得“劈啪”山响。   茯苓为棠儿盖上红盖头,知夏紫苏左右一边将她扶起,沿着红毡下玉阶去往正厅,华丽的礼服,凤尾裙幅逶迤,如梦如幻。   玄昱头戴金冠,正立看着棠儿被红色烘托出的绚妙光束引领,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直到夙愿实现的这一刻,棠儿仍感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她被沉重的衣裳和头饰压得摇摇晃晃,按苏进保指导的仪式下跪,双手交叠,对玄昱俯首行下正娶叩拜之礼。   玄昱也有紧张,但内心更多的是喜悦,两人并跪拜天地,再行夫妻相对一拜,即礼成。   红烛滟滟,棠儿垂目绞着两手,心跳的节奏一刻没放缓过。玄昱做到了,给了她梦寐以求的婚礼,这样的仪式虽然没有父母见证,但确是一个太子给予妾的郑重交代,或者更像是普通男子为心爱之人献上的,简单而珍贵的盟誓。   玄昱拿喜秤挑起盖头,棠儿便一点一点抬起脸,通过盖头下的流苏看见他的衣,他深情满溢的眸子。   玄昱笑看她,捧起这张脸,怎么看都难抑激动,“李觅,直至此时此刻,你还是没有真正的名分。你不是侧妃庶妃,只是我玄昱以余生为媒,真心为聘,爱意为礼的妻。”   欢喜,虚荣,幸福降临得真真切切,棠儿感动得落下眼泪。自此时此刻起,她戴上了玄昱,一个温柔专情的男子,以真心赠予的华丽冠冕。   桌上一瓠为两瓢,玄昱在小葫芦里倒上酒,手臂与她相绕,共饮合卺之酒。   许久后,玄昱深凝着她的眼睛,“真情无需过多表达,行动才是最有效的说明,可是此刻,我实在难以克制表白之心。棠儿,我玄昱爱你敬你,此心有如尾生抱柱,矢志不渝。”   似有波澜自棠儿心底涌起,她抿着嘴,泪水涔涔。她爱的这个男人真是坏透了,陡地就将巨石,弓箭一股脑全投进她心里的城,击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而她,只能在这波强力攻势下大开城门,将她的天命君主迎进自己的心。   玄昱一脸温柔,深邃的眸子里隐有水光,“笨棠儿,不哭了。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只要能拿到的,我都想献到你面前。”   棠儿的脸被幸福的泪水晕染着,伸手一抹又高兴笑出来,“我要学洋文,然后去英国。玄昱,这个世界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外通商的好处和意义重大。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对于洋商来说利润丰厚,洋人的餐桌上离不开胡椒,肉桂,丁香等作料。棉、茶树、胡椒、肉桂、丁香是洋人绝离不开的东西,而这些植物都无法在他们的土地上生长,他们在贸易上依赖我们和印度两个国家。”   “外商冒着巨大的航海风险过来与我们交易,他们希望卖给我们的钟表,玻璃镜,葡萄酒等只有皇家贵族少量购买。故而,这种贸易模式并不属于相互依存或者互补,我们是绝对获利的一方。近百年内,西班牙人开采了约八万吨白银,其中超过两万吨以各种商业渠道流入我国,也就是说,西班牙人的努力是在替我们和印度效力。其他国家的洋商也一样,他们越勤劳,我们就越富裕。”   棠儿身子向他倾过去,“我现在还没理清这种大形势,但一直在做统计,我觉得在未来的商业中数据非常重要。第一轮生丝价格谈判,我正是用广州商人不经意间透露给我的商业数据说服威廉,这是绝对的机密。我这次回去做了很多事,和威廉签了很大一笔红茶订单,还参加了东印度公司的酒会。这帮伦敦商人堪称传奇,他们的公司代表王室,有着百年文化历史。玄昱,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安妮吗?”   “嗯。”   “我请她帮我订了一台钢琴,明年会从英国运过来。我见过罗伯特的通行证,你能不能给安妮也发一张,我想让她来北京教我钢琴洋文。”   司源早已将棠儿的一举一动,包括威廉邀请她跳舞,给她写了数封书信,一样不落地上报给玄昱。   玄昱拥着她,心在发紧,神色倒没什么特别,“发她通行证可以。你刚才说了,航海的风险很大,我不想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这辈子太短,我想做的,想看的太多。说到航海,洋人的船比我们的不知先进多少,你若站在松江码头,一定会感到落差。”   “肚子饿了吧,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   玄昱准备帮她把头饰取下来,棠儿急忙伸手护在头顶,眯眼笑道:“先别摘,让我再戴一会儿。”   没多时,菜已上桌,牛乳蒸羊羔、干鲍鹅掌、酒酿鸭子、烤羊排、清蒸刀鱼、炸酥肉、竹荪鸡汤、豆瓣酱蒸螃蟹、干贝芥菜……水陆山珍,满桌碗碟,都是棠儿爱吃的。   棠儿一手拿箸,一手挽着凤冠上的金饰,吃着也不忘记维持形象。   单看她别扭的样子,玄昱满脸宠溺,“这凤冠不沉吗?我先帮你摘了,用完饭再戴可好?”   棠儿犹豫片刻,乖乖任他摘下凤冠,搛了喜欢吃的大口朵颐,没一会儿就搁下箸,吃不动了。   玄昱笑看她,“看来真是饿坏了,过会儿我们再吃夜宵。”   棠儿往椅靠上一倒,手抚在肚子上,“玄昱,若你只是普通男子多好。我们想去哪儿,揣几张银票拧着包袱,住腻了就走。我们远渡重洋,到大洋彼岸去住,看遍异国风貌,想家了就回来。”   她思想独立,若非感情牵系,无一处需要他。玄昱送了她太多珠宝,可她看过也就够了,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来装点价值。   玄昱知道,源头还是出自当初的冷漠,坚强的她就像风筝,只要有风就能在天空畅游。现在,他甚至想剪去她飞翔的念头,只愿她能终身守在自己身边。   之后,玄昱为她燃放烟火,把她整个覆在那张奢华的大红婚床上。   红烛红帐,两情相悦,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窗外晓月秋风流连,终不耐缱绻缠绵,带着蜜爱絮语而去。   夜半,玄昱忽然惊醒,臂弯中的她一阵惊悸,发出似有似无的哭声。他抚着她的后背轻唤两声,这才明白她还魇在深深的噩梦里。   她被他唤醒,额上,颈上,满身都是汗,仍迷迷糊糊哭泣着。   玄昱心疼极了,一遍遍拍哄,吻她的额头,“棠儿,别怕,那是梦,我就在你身边,别怕。”   好一会儿,棠儿清醒了许多,两手抱着他的脖子,“我梦见好多人,我被淹没在人群中,看不到你,找不到你。我不知道怎么又回到了听雨轩,两个妈妈拿鞭子打我,一下一下,痛感好真实。我想找你,妈妈说你早就不要我了……”   她幽泣着,语气带着惊惧,玄昱内疚怜惜,心中难受不已,“别怕,梦是反的,我再也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日月如梭,转眼过了新年。皇帝将南巡的日期提前,先去承德避暑山庄围猎,接见蒙古各部落王公大臣,观看练兵。再经山东南下,一路巡视河工,查访江南吏治民情,最后到杭州住至四月回京。   江南人才荟萃,物产丰富,自古富庶,是全国税收重地,皇帝南巡的目的也是拉拢士族,招揽青年才俊为国家所用。   正月十三,御驾在黄道吉日启程,皇帝带着高澜,赵庸,樊一鸣,把国事交给玄昱,留洪志远帮助他处理军务政务。   皇帝要锻炼玄昱能力,临行前,特交给他一枚刻着“如朕亲临”的金令箭,作应急重大决策之用。   自御驾离京,群臣都觉得轻松不少,除了政务,每日不必上朝请安。玄昱依旧四更进宫,在折子上写朱批,从早忙到晚,一坐数个时辰毫不走样。   玄沣虽和玄敬一样成了无差可办的闲人,但他耳目众多,朝中根基颇深,暗里与玄皓来往更加密切。按他的想法,自己还没到彻底失势的时候,万一真有事,只能扶玄皓为派系党首与太子势力继续抗衡。   玄敬、玄明、玄沣、玄皓经过数次密议,想要拉拢皇十五子玄盛到这方阵营。   玄盛的母妃丽嫔王氏深得圣眷,爱屋及乌,皇帝对这位刚满十八岁的皇子亦是器重,一直安排在东郊精锐营培养。   玄盛虽然年轻但城府也深,他有自己的盘算,九哥狡猾有钱,但早已遭到圣忌,现在就是只出头鸟,随时被父皇的枪杆子瞄着呢;大哥玄敬虽有军功,但因锋芒毕露失去圣心,现在只有个大千岁的虚名头;六哥玄明头脑简单,充其量就是个点火放炮仗的;七哥能领兵打仗,是个有能力且野心勃勃的人;这帮哥哥没一个好人,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定遭万岁疑忌,能有什么好处前途?   从理论上说,玄盛晚生了几年不占上位优势,但大哥九哥他们和太子暗斗了这么多年,被父皇打脸的,拘执圈禁的,当众痛斥的,说不定就有鱼死网破的一天。因此,他打定作壁上观之策,就等着看太子和九哥一党龙争虎斗,到了两败俱伤的时候,指不定他这匹黑马就能冲出重围,坐享渔翁之利。   玄昱监国理政,玄正和玄奕跟着沾光,手下一帮人该任职的,升官的,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北京城内的防务治安属九门提督管辖,东郊精锐营是部署在城外的精锐部队,灵活性大,方便调动。距京城百里还有一个驻军十万的京畿大营,这支军队主要负责保护国都和皇帝,除了皇帝和最高将军谁也无法调动。   当太子别的权都有,唯独不可能掌有兵权。玄昱安排玄正到兵部主持整肃军务,再安排玄奕去京畿大营劳军,为的是从军队内部收笼人心。   这次南巡,皇帝遵以往简朴作风,不扰民,不讲排场,勤于公事,一路费用供需多数由内务府开销。到了江南,由地方官员安排的住行就相当奢华了,总体南巡正面功绩明显。   樊一鸣虽有功名但只在翰林院做过六年修撰,并未在朝为官,自从近到皇帝身边才真正了解国家治理之难。他对这位兢兢业业,精天文算术,两次西征,治理黄河,解除海禁对外通商,大力土改减少赋税,乾纲独断的君主产生仰慕敬佩。   御驾到了六朝金粉之地的南京,皇帝行程放缓,身边又有樊一鸣这个博学多才,了解底层民生时弊的人聊天解闷。   樊一鸣一心只在写书撰史,不但饱学且思想超脱,对于权力钱财毫无半点野心,皇帝与他话题很多,谈得十分畅快投机。   数日后,海关总督边铄赶到江宁给皇帝请安,皇帝心中高兴,一行人游遍苏州,扬州,先前在北京压的那股沉闷一扫而空。   这天夜里,只闻马蹄轰隆,突然有三千兵马朝万岁行宫驰来。贺棣大惊,采取紧急防御,万余骑兵扛刀枪鸟铳出动,险些酿成一场惊天风波。   原来,带兵的人是刘禹辉,直至得见天颜他才明白自己着了别人的道,急忙叩头解释是来护驾。   刘禹辉被押下去,主动交出调兵手谕,一切是奉太子令旨,而送信者是高澜派来的人。这是砍头灭九族的重罪,高澜连连喊冤,经过严加审问,死也不肯承认自己与送信之事有关。   只有时不离身的心腹要臣才能随时准确掌握皇帝行踪,皇帝对玄昱太失望了,心中发凉,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王长亭逼宫谋反,玄旭早夭玄昱表现出的冷漠,私放罪臣李存孝,垄断四个海关口岸捞银,御花园龙灯着火……   三千兵马不少,足以威胁到自身安全,这一次,皇帝真是又气又伤心,一颗心凉得透透的。他越想越恼火,他给了玄昱绝对的信任,难道这个逆子真起了弑君篡位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尾生抱柱:出自《庄子·盗跖》,相传尾生与女子约定在桥梁相会,水涨,女子未到,尾生抱桥柱溺死,此成语多为比喻坚守爱情信约。 第77章 相见欢 (17)   赵庸身为皇帝身边的重要辅臣, 一直将皇子们之间的斗争看得很清,这件事漏洞百出,太子若真有谋逆之心, 不可能如此笨拙。此回定是有人要借刘禹辉之手制造事端, 而高澜暗里是皇九子的支持者, 显然不可能自己派人送信。   皇帝跟前的侍卫禁军全换了一批, 此时,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 正和樊一鸣品茶弈棋。   接到贺棣呈上来的调兵手谕,赵庸的心里咯噔一下,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也是太子太傅之一,亲自教授太子课业,自然能看出这手谕上的字很难寻到破绽。   赵庸思忖片刻, 严谨说道:“万岁,依臣来看, 笔迹可以模仿,况且此番调兵并不合理。”   皇帝执一粒棋子落定,“此举虽险胜算却有。即便手谕不是太子亲书,也是朕的其他儿子所写, 手段之卑劣太叫朕寒心了!”   赵庸深懂如何自保, 不敢多为玄昱辩证,“皇子们同窗十数载,相互笔迹摹仿不无可能,请万岁圣鉴。”   不论是不是误会, 事情已经发生了, 皇帝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整理后续。他密调精兵接管回京一带的防务,传旨罢免太子监国之职, 收缴停用太子印玺,全国军兵任何人不得调动。   边铄和任重,胡光祖一样,都是曾跟着皇帝西征,立下汗马功劳的股肱之臣,同时也掌着国家海关这一重大财政肥缺。   两人一起游园散步,皇帝待边铄不如其他臣工,话题说的都是当年。   边铄的内心涌起暖流感激,欲要答话,但见皇帝屏退一众侍卫太监,表情严峻,“玉全,朕有事问你。当年朕与你等在前线出生入死,王长亭掐住军粮想困死朕,此案是你亲办,朕听说你拿过太子的赏。”   此言一出,边铄脑中混茫,吓得扑通一跪。   皇帝表情平静,单手把他的胳膊扶了一下,“朕相信你的拳拳忠心,朕只是想知道太子为什么要给赏,赏的是什么,你起来回话。”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数年,知情人本就不多,甚至可说销声匿迹,边铄万没想到皇帝居然知道。   这赏对太子也好,对自己也好,弄不好就成了欺君灭族的死罪。被皇帝突然一问,边铄魂丧神夺,惊得不知怎么回答。   就在边铄不可控制的惊悚色变间,皇帝已经确定了传闻的真实性,“玉全,你不用怕,朕早就知道了,比你想象得还早。朕只想知道太子当时说了什么,他涉入王长亭的谋反案有多深。”   闻言,边铄惶惶不安,抬头见皇帝态度和善,不像有追责之意。事到如今,半点都捂不住了,他只得照实交代:“回万岁,若非您问,奴才本要将此事带进棺材。当年您让奴才负责调查,奴才确实收过赏,但不是出自太子之手,而是德妃派人送来的一柄玉如意。至于德妃为什么赏,奴才并未真正领会其意,只猜测德妃怜子可能出自万岁的意思,所以奴才夜以继日,以最短的时间内匆忙结案。奴才愚见,当年太子未及弱冠,不具夺位实力野心。王长亭广结党羽,雄心勃勃,应该是他想假借太子之名,企图一手掌控朝政。”   皇帝陷入了沉思,德妃竟敢干政,她的举动究竟是要帮,还是塞给玄昱一个谋逆罪证?玄昱下派皇商,把四个海关港口的油水捞进自己口袋,为此,边铄一年要损失多少孝敬?若边铄只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就不会为他说话。   边铄伏地,重重叩头道:“万岁圣明,对于此事自有圣断,奴才自知欺君隐瞒,请主子降罪。”   这件事牵扯太大,皇帝再次看见这位老臣的赤诚忠心,没有回话,只是负手向前走去。   边铄见皇帝走远了,急忙起身弓背跟上去,不敢轻易发话。   皇帝思考片刻,长叹一声道:“玉全,朕要治你的罪就不会拖到今日。朕功课盯得紧,太子就在朕跟前,他与王长亭单独见面都无可能。有些事,朕不能不问,也不能不防。朕不过随便问问,你别多想,把这件事烂在心里吧!”   边铄把皇帝的话拆开了,柔碎了,在心里细细回味一遍,皇帝嘴上说不追究,到底还是对太子有疑心的。皇子们之间的斗争日渐加剧,储位不稳,皇帝已非春秋鼎盛之年,这些对于江山社稷都有不利,可这又是皇帝的家事,他怎么敢直言多说呢?   边铄重新伏地叩头,“奴才明白了,谢主子恩典!”   次日晌午,罢免太子监国的旨意就传达到了北京。出了这么大的事,有人倒霉自有人高兴,现在就看太子一党火速溃散,彻底被写进历史的长河中。   先前,玄昱在江宁以剿白莲教为名抓人,拿住玄沣的把柄,焚烧密档的举动稳定政局也深得人心。玄皓正是从这件事上看出刘禹辉急于报主,只要他一出兵,太子怎么都摆脱不了弑君嫌疑。   玄皓思虑周密,办事谨慎,正是他亲手模仿玄昱的笔记写了这封调兵手谕。   这封手谕上有太子签字,由上书房要臣派人送去,刘禹辉不可能不信,更不可能不来。最后,玄皓再利用高澜这层隐秘关系把罪名推到玄沣头上。   高澜是醒过神了,但他必死无疑,且决计不敢出卖玄沣,如此可谓一箭双雕,玄皓这个幕后黑手真正隐匿在安全线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玄盛突然坐不住了,立刻策划实施了一场更大的阴谋。   玄昱与洪志远交接政务,忙到酉时才出宫,日暮昏影,光线把葱茏的林木笼罩着,快速闪过,一寸一寸往马车后撤。   暮色沉沉,有人的轿子把路堵得严实,骑马的跟着起哄,吵嚷声越来越大。   马车行驶渐缓,白川打马上前,正欲教训几句,却见迎面而来的骑马之人脸容严肃,似乎有意靠近。   仅凭对于行武之人的判断,白川立刻警惕,抽剑对侍卫吼道:“保护太子!”   侍卫们悚然改色,手中的刀剑同时出鞘,马蹄急踏,将马车护在身后。   刹间,一道寒光乍现,马背上的人凌空跃起,几乎同时,从轿子内冲出三人,加上路上的人全都拔刀发起袭击。   一人轻功立在马背上,朝侍卫兜头洒出粉末,大量石灰粉顺着风向往前罩下,冲在最前的侍卫连人带马翻倒。   霍东让侍卫掩住口鼻,以刀阵挡在马车前,成功阻截了外围击杀,剑影刀光的交锋中,白川派先锋突围出去找增援。   十数刺客飞身使出杀招,霍东纵马迎击,侍卫们将马车掉头,从林子里拥过来的刺客越来越多。   两方近身厮杀在一起,情况万分危急。眼看侍卫因眼睛灼伤被砍倒不少,玄昱不能坐以待毙,持剑出了马车,跨上汗血宝马,由霍东保护撤离。   双方交战处腥风血雨,三名刺客杀出包围直向玄昱追击。   玄昱执剑策马,极速穿进弥散着石灰粉的道路,迎面一击过后,对向而来的刺客应声倒地。   千里良驹迅疾如飞,一只长矛猛地投射过来,玄昱勒缰绳一躲,那矛“嗖”直直扎入马腹。   马儿狂嘶一声,双蹄陡地腾起,急跑腾跃。雾蒙蒙的石灰粉越来越重,玄昱伸臂去挡,眼中仍出现灼痛感。   霍东护在玄昱身后,弹指间就杀倒了两个追上来的刺客。   马儿失血过多,在狂奔下逐渐不支,尽管玄昱骑术精湛,但也一下失去平衡,和马一起重重摔落。   血腥味浓重刺鼻,马儿痛苦挣扎,血液更大量喷涌出来。玄昱只感眼睛巨痛,视线模糊,半个身子被马压着无法动弹。   刺客的剑直直朝玄昱刺过来,霍东横身一挡,重伤下奋力拼杀。   杀声渐止,白川心急如焚,已经解决掉最后几个刺客,带着侍卫们赶过来将马挪开。   玄昱松开带血的剑,自觉小腿痛到失去了感觉,撩开袍角一看,一股寒瘆瘆的恐惧顿时流遍全身。   结束了,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成绩荣誉统统终结。玄昱的腿断了,不是伤于国家大义,不是战场上的牺牲,亦不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他没能躲过一环接着一环的阴谋诡计,窝囊地输在了命运的角斗场上!   他以正直努力搭建的层层高塔赫然倾覆,近在咫尺的理想如巨楼垮塌,他从权利高处跌入大壑,再无翻盘可能!   依旧是四更时分,玄昱醒了,眼睛看不清,只闻到浓重的药味。   棠儿守在榻前,面颊浮肿,两眼通红,“醒啦,疼好些了吗?”   见他阖上双目并不言声,棠儿强打精神,转脸对紫苏道:“把药端来。”   玄昱的下颔胡渣泛青,一边脸上都是擦伤,“棠儿,你出去,让我静一会儿。”   棠儿鼻子一酸,默默退出去,蹲下来靠在墙边,双手蒙住脸闷声流泪。皇权之下,父与子的感情关系薄弱微妙,为了权利稳固,太子必须存在,为了垄断至高权利,太子也随时可能被弃。兄弟相残,父子相疑,权利大争面前,亲情显得那么苍白。   如果可以,她希望断腿的厄运转移到自己身上,她想做一块能挡明枪暗箭的盾,或者以血肉之躯替深爱的人一挡这蚀骨穿心之痛。   不用看见,玄昱已经知道她又在哭了,此刻的他心中太乱,接下来即使能洗清罪名也晚了。   没过多久,棠儿端着药进来,先扶他靠坐,“你别担心,你的眼睛是灼伤,过几日便好。太医将你的骨接得极好,说只消半年左右便能恢复如初。”   这时候,玄昱想起了周世兴,想起他走路时的跛态,一句话也没说。   棠儿小心用热帕子帮他擦脸,“你睡的那会儿正妃娘娘她们都来过了,我让她们先回,等你好些了再来探望。”   玄昱深吸一口气,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喂我喝药吧。”   朝局动荡,玄昱遇刺被禁于太子府,政务全压在洪志远一人身上,御驾紧急往回京的路上赶。   第二封火漆密折很快到了皇帝手中,得知玄昱重伤可能导致终身残疾,皇帝食不下咽。心疼玄昱的同时,他又生出更多怀疑,莫非这个逆子担心东窗事发,故意以此博取同情?   回到北京,皇帝数年来的积郁骤然爆发,儿子们之间的倾轧恶斗暴露无遗,设身处地,东宫之位竟比皇位还险,储君比万岁还难当。   皇帝原以为太子要谋反逼宫,如今国本动摇,这帮儿子为了夺权全不顾社稷安危,连太子也敢谋害。   皇城根,天子脚下,太子受险,九门提督难逃罪责,代成利被革职审问,皇帝任命杨虎臣接替九门提督的要职。   皇帝将皇子们召进宫,把这些年对于玄昱的种种不满说出来,从而观察每个人的表情。等他说完,乾清宫的气氛有一刻是沉寂的。   许久,玄明踟蹰后道:“父皇,有件事儿臣在心里藏了很久,兹事体大,而今想起才猜出其中蹊跷。”   先出头的又是这个傻老六,皇帝见他有片刻犹豫,这回倒长了几分心眼,问道:“想来还是太子的事,你说。”   “儿臣听见传闻,太子私藏一套朝冠龙袍。”   闻言,殿内的人无不惶恐,惊得目瞪口呆,甚至汗毛倒竖。   玄奕挺直胸膛,冷眼看向这帮阴险刁毒之辈,深深为与他们是兄弟而感到悲哀。   龙灯着火的事仿佛还是昨日,一切记忆犹新,玄沣心中暗自叫苦:六哥真是糊涂,太子刚刚遇刺,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他落井下石?   玄皓同感恐惧,一张脸骤然失色,立刻道:“六哥,不要传莫须有的事。”   “住口!”皇帝断喝一声,冷生生睨着玄皓,转脸又对玄明道,“你继续讲。”   玄明脸上现出一点神气,“回父皇,儿臣知道的就这么多,说完了。”   皇帝不胜心凉,冷厉的目光落在了玄沣头上,“龙袍是御用之物,除了内务府其他地方不可能私制仿照,老九,你来给朕解释。”   内务府虽已不属于玄沣掌管,但皇帝开口玄沣便无法推卸责任,他小心翼翼看了皇帝一眼,叩头后硬着头皮道:“父皇圣明,此传言乃捕风捉影并不可信。”   “一个个都反了!”皇帝突然发火,手在御案上猛地一拍,“看来私制龙袍的事你们早已知情,为何今日才有人说,你们的忠君之心都被狗吃了吗?”   玄沣面如死灰,吓得再次叩头,“父皇圣鉴,内务府制度严苛,万不可能私制丢失龙袍。”   玄盛不由偷看玄明一眼,真心佩服这个六哥的能耐,九哥搭的这架子摇摇欲坠,包括七哥,这都是些什么人,果然成不了气候!   眼见要引火烧身,玄沣这个挡箭牌不能倒在此事上。玄皓尽力镇定,磕下一个响头,“请父皇明断,此事涉及阴谋舆论,纯属混淆圣听。”   玄奕冷笑着接话:“冤枉太子者天理难容,请父皇追溯造谣源头,还太子清白!”   玄正把心一横,叩头道:“太子赤胆忠心,断不可能做出大逆之事,儿臣愿为太子担保。”   除了搜查太子府,这清白还能怎么还?看着儿子们相互攀咬,皇帝有准备,可脸还是青了,一时又气得一噎,瞪着玄奕道:“你在绑架朕,教朕怎么做吗?”   “儿臣不敢。”玄奕面不改色,“儿臣想知道太子究竟有没有私藏龙袍,通过什么途径私制龙袍,六哥又是从何人处听闻此事。太子被什么人所伤,为何被拘禁,这次又是遭哪些小人构谄!”   他的话字字犀利,皇帝气极了,“家国大政唯朕一人独断,什么小人敢在朕面前构谄?听你的意思,你要替朕办案?好,朕成全你,搜查太子府的事就交给你了!”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太子之屈叫人闻之胆颤心寒,儿臣恐遭人构陷,不敢接旨。”尽管玄奕态度强硬,但还是因不受控制的身体微颤而表现出几分怯懦。   见皇帝气极无言,玄奕很快镇定下来,继续道:“当下国无诤臣,子不尽孝,臣不尽忠。儿臣也说完了,请父皇治罪!”   他竟敢公然忤逆,皇帝又惊又气,只觉浑身发抖,下唇都在打颤,“畜生,你们这群畜生!”   玄奕早已看透,天家没有正义公平,只有利弊平衡,朗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愿意祭刀,以解万岁昏君庸父之名!”   “好,好!”皇帝暴怒,抓起御案上的茶碗朝玄奕的脸砸过去。   玄奕不偏不躲,额头一痛,茶杯落地,“哐啷”摔得粉碎,茶水湿了他一脸一身。   玄正慌忙跪行几步,重重磕头道:“父皇息怒,老十一忧心太子故出情急之言,求父皇息怒。”   “来人!”皇帝大吼一声,侍卫立刻跑进殿内。   玄奕冷冷一笑,淡然起身,嗓音洪亮:“父愚子恶乃亡国之兆,诤臣玄奕先走一步,不劳万岁动手!”   众人慌了神,正自错愕相对,只见玄奕从侍卫腰间抢过佩刀,笑着横刀颈下。   皇帝气得面孔铁青,似要喘不过气,赵庸立刻命侍卫将玄奕控制住。   “谁都别管,让这畜生去死……”皇帝脸色发紫,话音刚落,人已经歪斜在椅子上。   福顺慌地跑出去传太医,赵庸扶着皇帝,把手一招,皇子们立刻起身,悻悻溜之大吉。   赵庸一个眼色,侍卫将玄奕松开。   玄奕抬目朝皇帝望一眼,原来天子不是神,只是一个能被儿子气晕的父亲。他刚才的正义直言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料定皇帝对太子感情深厚,不可能先杀自己而不去追究陷害太子的人。   他的眼眶发红,嘴上却露出一丝冷硬的笑,一打袍角,大步迈出殿外。 第78章 相见欢 (18)   皇帝把搜查太子府的事交给玄皓, 玄皓一时间犯起了难,那龙袍正是他派人放的,究竟能不能真搜出来?   父皇明知自己与老九走得近, 为什么不叫别人来办这件事?玄皓反复思考, 几乎一夜未眠, 太子已是强弩之末, 若自己真把他的罪名坐实了绝非好事。   权利机衡之地遍布陷阱,父皇猜忌多疑, 此举定有它意,太子已经残废,不搜出龙袍才是正确的做法。   玄皓一早带官兵过来搜查,桌椅大柜东倒西歪,古玩玉器, 文物摆设,字画香炉, 床罩被褥,衣裳物件……官兵所到之处无不一片狼藉,四下满是凌乱,到处都是脚印。   玄昱坐在正厅中央的轮椅上, 模模糊糊看着他们疯狂的样子。这使他回忆起那场政变, 父皇的人强制闯入他的寝殿,杀死侍卫,将他最后那点安全感洗劫一空。   搜查在黄昏前结束,整座府邸如同遭遇过打劫一般, 唯小佛堂一丝不乱。   玄昱嘴角露出一抹复杂的笑意, 那龙袍不是玄皓就是玄沣的杰作,此刻就安然放在小佛堂的地板下, 若被搜出就成了轰动天下的要案,父皇必须给予自己和天下人交代,玄皓果真是个顶顶聪明的人。   从万众敬仰到谷底尘埃,玄昱身上那种自带的神光仿若骤然褪去。棠儿亲眼见证了这个短暂的过程,看见他英气如昔却精神消减,平静的脸上仿若罩着一层冰霜。   棠儿陪在玄昱身侧,心中难受极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是人的本性。   玄昱说过,毁掉一个人,最高明的方式不是陷害而是捧杀。同样,过大的压力只会令人重新审视自己,从而调整心态。击垮一个人,最残忍的方式不是给他施加压力,而是从精神上制造一种巨大的落差。   玄昱站得太高,或者说至他出生起,这个起点就太高了。现在,他的人生理想被摧毁,身体和心理都遭受重创,双重打击下,这种落差只会被无限放大。   官兵撤离,梁羽墨赶过来,跪在玄昱面前流泪,棠儿淡然让苏进保领奴才开始收拾。   利令智昏,玄皓步步为营,自觉整个计划完美无瑕,却没想到太子会遇刺,更没想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这错误就是把刘禹辉与高澜扯在一起。   刘禹辉拥护太子毋庸置疑,皇帝已经查出高澜暗中扶持玄沣,这两方本身对立,高澜只会帮助玄沣争权,绝不可能倒戈太子阵营。   误社稷大局,刺杀太子者罪不容赦。皇帝已经下定杀子决心,预备以龙袍案起始,把玄沣等人全盘打净,却没想到老六口述真属子虚乌有。   整个四月都不安生,先是德妃病逝,再是直隶地震,余震波及两省,沙俄大举越过边界线抢掠烧杀,两大凶信相继传到北京。   玄昱腿伤,参政已成渺茫,国家正在用人之际,皇帝只能先安人心,对玄沣玄皓等人以后查证追责。   满朝上下忙着赈灾,讨论战报,关于太子的事就这样暂且平息了。李冠英递牌子请求皇帝为太子洗冤,出宫后一头撞在正阳门下,血溅当场,赍志以殁。   李冠英之死传得纷纷扬扬,内忧外患引发皇帝雷霆大怒。迫于压力,皇帝当日下诏,解除太子拘禁,赐代成利斩首,刘禹辉,高澜自尽。   外人看来,在太子的事上皇帝毫无半点人情,只有赵庸将皇帝的痛看在心里。   皇帝下旨给远在西北的几个将军向北方增兵,召见玄敬,玄皓,玄盛三人进宫讨论战事。   太子受伤被束之高阁,朝野上下对政局懵了一阵子,很快开始揣测圣意,眼下就看是哪位皇子带兵出征,能当上这个将军,接替储位大约是八/九不离十了。   没过几日,朝臣们在上书房看见玄恒,他正在替皇帝日常草诏,难道皇二子才是新的储君人选?   战争,看不懂的人只关心前方杀斗,往深一层来说,拼的是后方补给增援。皇帝一道圣旨,皇商很快解体,两日后,边铄接到万岁巨额筹款旨意。   王谦之从广州港赶回北京,在刘芳勇的安排下低调回到户部任职。   打仗不是儿戏,各衙门积极配合朝廷备战,兵部慌了手脚,国家久不用兵,战备粉饰,阅兵那都是专程表演给皇帝看的。   皇帝派玄正去往兵部,玄正一查,弊端立刻暴露出来,火器大炮涂着亮闪闪的油,可底下的炮架生了白蚁,炮弹,火/药全是潮的。刀枪满满当当,照样用油擦得锃儿亮,可枪把刀柄却腐朽霉烂,弓箭更别提了,一折就断。   玄正大惊失色,慌忙赶去户部,库房里军用物品不少,军靴还行,棉衣不知放了多少年一扯就破,里面的棉花碎得不成样子。北方极寒,打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没有棉衣怎么应付恶劣气候?   玄正尚未从丧母之痛中缓过神,一张脸满是疲惫,急得满身虚汗,如实将事情禀报皇帝。   玄恒垂手立在一旁,皇帝听完玄正的汇报,对于这种玩忽职守之事似乎并不上火惊讶,淡然写着朱批。   皇帝让玄恒玄正两人退下,单独召见玄沣。玄沣突然看见希望,这是最后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赈灾重任。   到了户部玄沣才知道国库紧张,洋人武器先进,万岁整备军用要购最新式的枪炮,已经拨出第一笔五百万赈灾款,将二千万库银定为不可动用的军费。   灾情严重,户部能拨出的银子已经不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玄沣暗暗叫苦,可差事接下了,除了自个先垫银子还能怎么办?   玄沣请旨将赶赴直隶的时间推迟了几日,皇帝欣然同意,对他主动筹款赈灾的表现出言肯定。   经过数日,玄沣竭尽能力,从自己的钱庄,当铺内调出三百万两银子,动身赶往直隶。   半夜,棠儿翻了个身,手臂一空,清醒过来。她穿好衣裳出门,墨蓝的天幕悬着一盘圆月,清辉尽泻,将整个园子都衬出几分寂寥。   书房里亮着灯,远远就能闻到浓烈的酒香,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唯唯诺诺。棠儿进门就看见满地书籍,酒坛子碎了,玄昱把书架整个掀翻了。   从春季到夏季,玄昱两颊瘦削,胡须更衬触目惊心。就在不久前,这样尊贵壮硕的男子立起身就如一座高彻辉煌的神塔,此刻这人却恍似绝壁孤峰,临崖顶天,仅供瞻仰不可攀缘。   棠儿径直上前,把灯芯一拨,室内光线骤然明亮。   玄昱眯起眸子,提酒坛猛灌一口,毫不客气道:“出去!”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棠儿弯腰拾起一瓶洋酒,先喝了一小口,随即坐到他对面,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光。   玄昱凝着她,原本明朗的双眸亦如失去星辰的暗夜,“不要烦我。”   棠儿与他对视一瞬,旋即又拿起一瓶酒猛喝,“玄昱,你凭什么特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家是世代书香门第,到底还出了我这样的惊世骇俗之辈呢。”   他盯着她,握拳重重击在手边的碎坛子上,“棠儿,我让你出去!”   棠儿粲然一笑,喝下一口酒,笑意就分分消减,“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你的妃妾,这府里的下人背后议论我是’婊/子‘,我气得要死,难受得要死,还不照样好好的。”   蓦地,玄昱被点燃满腔怒火,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吻,重重的吻。   梁羽墨深夜赶来的时候,屋内烟雾腾腾,满地狼藉,菜盘碗碟翻在桌上。两人醉意熏熏,脸上分不清是酒渍还是汗渍,衣衫不整,靠在一起共吸一只水烟。   嬷嬷候在门口不敢往里看,梁羽墨正要进去劝阻,却见两人大笑,在众目睽睽下疯狂相吻。   梁羽墨出自大家名门,自没见过这般画面,两只眼睛又酸又热,转身就听见混重的喘息声,是玄昱的,也有棠儿的轻吟。   所有人都消失了,这些人也从未进入玄昱的视线范围内,玄昱吃着棠儿嘴里的酒,先是手臂,再是肩,将娇小的她收拢在身下。   就在流淌着美酒的地毯上,痛苦烦恼被暂且抛之脑后,她的甜美,动情的声音,令他在活着的时候一次次看见天堂……   又是这个时候,玄昱醒了,被该死的自律唤醒。   棠儿枕在他的胸膛上,酒脸通红,呼吸深重,额发黏在一起,上面沾满烟灰。   幽暗中,无形的压抑向玄昱袭来。他静静面对,仿佛在审视未来这座深渊,在坠下之前,他希望他的女人能退开。   这时候,玄昱很想问问老天,什么是命?   他想,回答他的是一个名叫命运的女神,她露出深意的微笑,给出不痛不痒的答案:任你努力向上,拼命追逐,或者跪地相求,你渴望得到的东西始终不会属于你。那东西一直就在你眼前,看得见触不着,正面引导或反面诱惑,你为它头破血流,它却突然消失。等你抓狂,起了放弃的念头它又不断出现。它鼓励你,嘲笑你,转身又投向胜利者的怀抱。你对它爱极了,恨极了,它会给你一个笑容,然后对所有人说,看,就是那个执着的傻子,他对我还在妄想呢!   长夜破晓时,窗户逐渐明亮。   棠儿醒了,动一动侧身平躺,玄昱的手覆在她平坦的腹部,“你为什么不会有孕?”   棠儿头疼得要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在榻上的,伸手将被子捂在身前,“我怕痛,不想生孩子。”   玄昱默然良久,声音里有种异样的沉重:“你从没想过我们的未来。今天就走吧,去松江,去英国,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的意思简单明了,清晰的字句在棠儿脑中回响,她屏住呼吸,泪水快速积满了眼眶,“你承诺过,再也不会抛下我。”   当峥嵘和自由远离他时,他来不及整理心情,唯想到的是赶走这个守着他的女人。玄昱痛极无言,起身叫来苏进保伺候,留给她一室悲伤寂寥。   女儿家天生的细腻早慧,坎坷的人生经历,亲眼所见的争斗残杀,玄昱这番话足以令棠儿懂得其背后的艰涩,他诚挚珍贵的心意。   她把自己捂出满身汗,哭够了,痛快了,洗澡洗发,重新把自己收拾得靓丽可人。   接下来的日子更加沉闷,玄昱住回自己的寝殿,开始冷落棠儿。   棠儿时常过去探望,安静立在一旁,想要看看他的伤处……无论做什么,换来的全是他的拒绝和冷漠。   棠儿想和他吵架,可他不在乎,不反击,她住口了,不忍再往他伤口上撒盐。   孤枕拥衾,棠儿心中生出悔意,由紫苏知夏掌着灯笼去玄昱住的朗鉴轩。廊外立着整排侍卫,旁边是一间供值夜奴才休憩的卧室,苏进保上前,说主子已经歇了。   棠儿知道玄昱没这么早睡,朝苏进保把手一晃,示意他退下,轻手轻脚进去里屋。   烛影昏昏,高大的架子床帷帐四垂,棠儿小心挽起半面帷帐,果见床上的人转过脸来。   棠儿抿嘴一笑,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脖颈,“玄昱,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气你。”   “说完了吗?”   棠儿一僵,松开他重新坐好,两手捏着衣角,眼泪瞬间蒙住了视线,“是我不好,我不该拿话伤你。玄昱,我们和好吧,你不在身边,我睡不好也睡不着。我个子小,不占多大地方。你要不愿给我挪个位置,我把奴才们赶出去和知夏在外面睡,你要喝水什么唤我好吗?”   玄昱侧身向内,像她过去经常做的那样,留给她一个后背。   不公平,从来就没公平过,他爱她就把她捧在手里,想轰她就不理不睬。她如此被动,这么快就体验到了羞辱感……   “玄昱,我会离开你的,但不是这个时候。金凤姐说姑娘家的好时候就那几年,过了就没人爱。年年盼花盛,岁岁看花败。等我的花期过了,你瞧上别的女子,我亦无怨,无话可说。”   触及伤心处,棠儿抹了抹眼泪,低泣道:“要我说,当太子没什么好的,没有这个尴尬的身份羁绊,你就做个富贵闲人也好。等这段风口过了,我们去杭州买个宅子,就住在西湖边上,观鱼,赏荷采菱角,悠闲自由。你要不喜欢杭州,我们去别的地方也行,等我缓缓,你把正妃娘娘她们都接来,我们一屋子女人陪着你。”   玄昱听不下去了,转过身把门一指,“我不想听这些,哭闹这招在我这里没用。”   棠儿不敢看他,热泪盈眶,捏着泪湿的帕子轻步离开。   这个盛夏闷热难熬,棠儿努力想要讨好玄昱,笑着,或者小跑过去抱着他的腰。过往的这时候,玄昱总会吻她的额头,或者回以她和煦明朗的笑容,而现在,他对于这些全不在意。   光阴流逝,日月如梭,秋过冬至,北京城寒冷异常。   与之变冷的还有玄昱的心,他越来越忧郁,甚至在宫女们面前对棠儿出言挑剔,棠儿对他笑,他冷着脸说:“你看起来很高兴。”   她心里难受,像他一样保持沉默,他又会说:“我已经很烦了,你也要在我面前哭丧着脸?”   她强颜欢笑,他盯着她,冷冷道:“怎么你都能笑,这要下功夫练吧?”   她精心打扮,他说:“我没叫你的条子。”   他的漠然,冷言冷语令棠儿备受打击,她继续忍耐着,谁叫她这么擅长忍耐呢?她忍耐过太多贫穷困苦,忍耐过轻浮或者狂热的男人,现在,她也可以重新忍耐这个男人的冷漠。   好几次,棠儿试着与他沟通,他似乎更厌恶她话多,干脆拖着跛腿就走。   天气严寒,下了今年冬天的头一场大雪,清晨起床,屋宇小巷已经披上了银妆。   玄昱难得回到清园,棠儿亲自下厨做了满桌子菜,他没吃几口就搁下箸。饭后,棠儿想把他留下,他表情冷淡地拨开她在领口处的手。   屈指可数的几次枕上欢情,他不复昔日怜惜,全程没有吻,甚至毫不顾及她的感受。棠儿快要坚持不住了,心理和身体上都接近崩溃。 第79章 相见欢 (19)   这晚, 棠儿从噩梦中惊醒,咬着手指闷声哭泣,就在数月前, 他会抱着她轻抚轻拍, 温言蜜语, 耐心哄她安睡。   她又一次哭够了, 穿上厚厚的棉衣,由紫苏陪伴, 冒着风雪去往玄昱的住处。   已是亥正,书房灯烛通明,红袖添香,是王嫣陪着玄昱。   噬心的痛感令棠儿怎么都无法控制情绪,玄昱在试探, 更大限度触碰她的底线。   棠儿像个木头,定定立在书房外, 已然可以猜到玄昱的下一步会是什么。寒意使她清醒,这回,她终于无法再忍受他的冷漠无视了。   棠儿回到清园,唤来知夏简单收拾几样东西, 深夜带着团子离开, 住到了自家老宅里。   茫茫大雪,侍卫钉子似的立在殿外,珐琅香炉内焚着龙涎香,数个鎏金熏笼烘得整个殿内暖意融融。   皇帝正和樊一鸣下棋, 对当下聊得十分深入, 话语间对皇子们颇有不满。   赵庸早有透彻分析,皇帝要的是有能力且忠心的儿子, 不是能写漂亮字的文吏,他忽略太子,留皇二子玄恒在身边不是中意,而是在分散其他皇子的注意力。   太子雄才大略,对吏治国家都有贡献,是皇帝最得力的助手,皇帝培养了他三十年可谓耗尽心力。时今,皇帝不认老也不行了,不到万非得已,不会从居心叵测的皇子们中间重新选择,或者一手一脚从头培养接班人。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子们各怀心思,大做文章,都想在万岁面前显能力表忠心,殊不知太子未废,这些举动犯了圣忌。他们今日敢害太子,难保他日不会对皇帝下手。圣躬已倦,身边尽是一群阴险诡诈,磨刀霍霍的儿子,怎能让皇帝不生疑惧防备之心?   皇帝频频提及太子,樊一鸣便顺着话题道:“历朝历代,皇室子孙被分封远离国都,不能干预朝政,只有太子能参与国事。我朝却大不相同,万岁注重培养,皇子们皆是精英都有办差机会。本朝太子要领头办差又不能有自己的人,官员们想巴结奉承,太子又要避开结党之嫌。太子虽为储君,对于皇子们没有节制能力,实在令人痛心。”   这话听得赵庸心惊肉跳,暗想:你这樊一鸣真是个不怕杀头的,把我想的,不敢说的全说了。   皇帝思忖片刻,神色无变,“樊一鸣,朕欣赏你的直率,国家需要你这样敢于直诤的人。古今官场都少不了’挠痒处‘,谀臣、具臣、谗臣、奸臣、贼臣、样样叫朕头疼。你说的这些朕自然想得到,但你看到的只是一面,你做过修撰,修史很重要的一层是总结历代亡国教训。前明皇子全部分王,封地建府,他们是不争权了,但多数只图享乐,成了一群酒囊饭袋,狗马声色之徒。一旦国家有难,这些养尊处优的皇族子弟谁肯为国卖命?”   樊一鸣迟疑了一下,微笑道:“臣工无不畏主,而明君无一被蔽。圣心远虑,可太子之冤……”   气氛突然凝重,樊一鸣见皇帝脸色渐沉,终是没敢继续说下去。   殿内炭火旺,赵庸却在一旁直冒冷汗,既希望樊一鸣多说,又担心他的脑袋。   皇帝沉默许久,对赵庸道:“你跪安吧。”   就这时候,赵庸巴不得快走,忙行礼,带着太监宫女一齐退出去。   皇帝倚在案上的手缓缓拨弄佛珠,语气渐沉:“关于太子,朕,痛心疾首。”   樊一鸣小心道:“恕臣直言,整肃吏治方见成效,结党舞弊之多仍令人忧心。储位不稳对局势不利,请万岁早做决断。”   他的结党二字虽未点透,但明显指的是皇子们,皇帝心思沉重,“朕知道,这些事要放在十年前算什么呢?直至今日……樊一鸣,你真的了解朕之艰难吗?”   听到这句,樊一鸣不禁红了眼圈儿,“万岁,臣应该了解。”   皇帝长舒一口气,抬头望着殿顶的蟠龙藻井出神,“一切始于朕的养狼计划,如今,这群狼就要扑到朕的头上来了。天家不比百姓贵族,骨肉亲情难以保全,太子……”   皇帝的语气稍一停顿,“朕只能顾自己,多活几年,他们都能为百姓天下做些实事就算朕的功德了。”   樊一鸣没有子女,自只能想一想这种极端的感情。君权大位之下,儿子是臣,也是可以合理利用的对象,这也就是古人讳莫如深的帝王心术。   “你既说了解,那你不妨就储位之事畅所欲言吧!”   樊一鸣自觉今日话说得太多,也太直白了。皇帝这样一问,他亦无法回避,不得不答:“回万岁,这个问题臣没想过,也无从判定。既然万岁问了,臣大胆越制,若万岁早有圣断听过就罢。若万岁犹豫,臣之言,也仅供一听。”   “说吧!”   樊一鸣攥着棋子,表情稍显紧张,“臣并不了解各位皇子,臣认为可看皇孙,一个优秀的皇孙亦是三代,可保国家百年繁荣太平。”   此言一出,皇帝顿感精神一振,景樾的伶俐模样,朗朗入耳的读书声,对答如流的聪明劲就出现在脑海中。   樊一鸣虽陪王伴驾,但不常在上书房行走,更不曾见过景樾,皇帝没想到他竟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困扰半年的愁绪就迎刃而解。   皇帝并未表态,但樊一鸣已经猜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此刻,他心中逐渐生出几分惶惑,给皇帝出主意可不是好兆头,但又想回来,自己此言若能为皇帝排忧,也算不负皇恩信任了。   皇帝没容樊一鸣放松情绪,忽然神色严峻,“樊一鸣,自今日起,朕给你安排一个住处,方便你给母亲尽孝。那里有古今藏书万卷,很多都是朕读过的绝版孤笈,你就在那儿好好修书。朕想找人说话了就来看你,你不可结交外臣,务必谨慎。”   樊一鸣立刻明白皇帝是要雪藏自己,他本就只想埋头修书不愿参与朝政议论,此番算是两全其美,伏地磕头道:“臣谨记在心,谢万岁隆恩!”   连日大雪,呼呼北风裹着雪花穿梭回旋,知夏在炭盆边烤了花生红薯,焦香味惹得团子来回围着人打转。   棠儿埋头绣着一只荷包,团子跑过来在她腿边直蹭,她笑着朝知夏望过去,“看把团子急得,熟了你剥给它吃点。”   “团子,过来。”知夏抬手召唤,拿火钳从炭块边夹出一只红薯搁在盆架上。   荷包绣好了,绣花是并蒂海棠,两头穗子缀着青玉珠,棠儿抚一抚针脚,将绣花针置于针线盒内。   团子低吠几声,摇着尾巴跑到门口,许久才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管家打起厚棉帘,苏进保戴着手套,笑把团子的头一摸,进门对棠儿行礼,“先生,是正妃娘娘叫奴才来跑这趟。自您一走,主子爷酒喝得厉害,谁也劝不了,管不了。昨儿晚上,奴才们又是从雪地里把主子抬进屋的,人都冻僵了。主子脾气大,这样下去不是事儿,正妃娘娘实在没法,思来想去还是得找您回去。”   棠儿想了一会儿,让知夏招呼苏进保用茶,转身去卧房对镜,细细打量镜子里的脸。须臾,她从妆奁里拈起一支牡丹长坠垂珠金步摇,侧面在发间比一比,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大红妆花缎夹袍,重新上妆,抿上鲜艳的唇脂,把自己打扮得孔雀开屏般明丽。   棠儿抱着手炉,披白狐毛绣竹大氅,对苏进保交代几句,马车驶向京城最大的红楼。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进到太子府,车厢微晃,不如先前颠簸。   棠儿掀开车帘,见车子往朗鉴轩方向,把车帘一打,对车夫道:“去清园。”   紫苏带宫女们出来相迎,棠儿微微一笑,转面看着小六,“劳你去找几只大箱子过来。”   “是。”   棠儿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去到书房,把书架打量一遍,对紫苏道:“第一排中间那层,全帮我打包好装到箱子里。”   紫苏微愣,忙点头带人去搬书。   棠儿风风火火回房,指着衣柜和妆台,对小双等人吩咐:“把我的衣裳,首饰物件全装箱子里头,我要带走。”   宫女们齐应一声:“是。”   见状,苏进保急忙躬身过来,赔笑道:“先生,您别忙拾倒东西,这会子还是跟奴才去看看主子吧。”   “你去跟他说,我明天就走,等他一起用个晚饭。”   闻言,苏进保一脸为难,只得撑油伞顶着大雪往朗鉴轩去。   雪越下越大,天早早就黑了。   棠儿立在廊下赏雪,远远就见苏进保打着灯笼,口里喘着白气跑过来,“先生,主子叫您先用饭,不用等他。”   “劳你回去跟他说,他要不来我明天就不走了。”   闻言,苏进保立刻应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调转回头。   炭炉上的汤锅里沸腾着,香味弥漫在室内。   独自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肴,棠儿冥想自问:当你深爱那个男人,他孤独的模样让你心疼,恨不能把心掏出来安慰他。可他并不领情,甚至冷漠得让你心寒,这种情况下,到底该怎么办?   团子竖起耳朵,机敏地爬起来,跑到门口高吠,紫苏笑盈盈过来道:“先生,太子爷来了。”   见到玄昱,棠儿鼻子一酸,有种久别重逢之感,其实分开不过数日,他又瘦了,那双深邃的眸子都凹陷下去。她微笑行一个万福道:“妾给太子请安。”   曾经的甜蜜岁月,每次他归来,棠儿从不请安,多是露出粲然的笑或者迎上前抱在他的腰间,这是在一起后她第一次对他行礼。   “起来。”玄昱在门槛前稍微停顿,目光并不在她脸上过多停留,左腿先迈进来。   从一进门,玄昱就看到了那些箱子,拖着微跛的步子坐到桌前,苏进保过来摆好碗筷,带着宫女们退开。   棠儿拂袖从炭炉上拿起酒壶,走到玄昱跟前替他满上一杯,坐回去,托腮深凝他许久,“玄昱,谢谢你。”   “我会派人送一百万两银子到松江,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列个清单给苏进保。”   “玄昱,这算嫖/资吗?”棠儿放下两手,歪着头笑,“从前啊,金凤姐天天唠叨,一边教我们哄男人的钱,一边又说:天下男子多薄情,有的只是下腹的恩,钱在口袋里最实在。这话听过了,记在心里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领悟。原以为凭我这副好相貌,怎么也能伺候你三五年……”   她的话突然哽住,自斟一杯饮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你将我的心捧得那样高,说放手就放手,管我摔得痛不痛你都不在乎了。我只想要钱,根本不相信男人的,你的那些话真好听,让我信了。”   玄昱有愧于她,只感胸膛内血气翻涌,一颗心直往下沉。   棠儿把眼泪一抹,再看他时又咯咯笑出来,“有件事我必须提前跟你交代,这些时日我夜夜孤枕,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男人了。我要重操旧业,在松江开最大的红楼。你放心,毕竟好过一场,我哪儿能真丢你的脸。我换个名,买几个漂亮的小姑娘,客人也不是有钱就接,就挑个把有才有钱的。人活着谁不图一乐儿,反正男人全都靠不住,拿银子倒贴也好,他能守我几年就行。”   她又开始发挥特长了,拿尖锐的话狠戳他的心,玄昱气得半死,冷厉的目光直直逼视着她,“你敢!”   棠儿毫不畏惧,直面着眼前这张严肃可畏的脸,“别说找男人,就现在,我都想杀人放火了,你看我敢不敢。”   玄昱气得脸上肌肉僵硬,鼻翼微微翕动着,想反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棠儿脸上的表情一下哀婉,又一下变得妩媚,“你刚说的那一百万不给也罢,反正给了也是被我拿去养男人的,他睡你不要的女人,再用你的银子就真有点不地道了。瞧你,看样子真生气了,我知道你对我是有几分真心的,毕竟那一串接一串的甜言蜜语总是过了脑子。玄昱,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不管躺在哪张榻上,我身上的男人都是你。他日帷帐之内,我念你了,便与他将你一日五御的战绩道来助兴,好叫他也沾一回你的盛气荣光。”   玄昱知道她只是嘴上说说,仍旧气得半死,“你敢把这话说出来,那就别想走了。”   棠儿强作一笑,摇头道:“我要走,钻狗洞爬墙也能逃走,你拦不住我。”   “笑话,这府现在由禁军把守,说逃就逃,真当他们是死的?”   棠儿浅叹一声,随后调子一转,笑语嫣然:“不走也成,天天待在府里闷得慌。哪天我乏味了或是心情好了,就在这儿一坐,把宫女太监们叫来,好好给他们讲讲你是怎么求我,求到手又怎么始乱终弃。豪门大宅人多嘴杂,指不定一传十,十就传到了府门外,再加天桥那帮说书的粉笔润色。当朝太子与花魁,这么好的故事,指不定就是一段佳话呢。”   在她的不断挑衅下,玄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不要再说这些,你究竟想要什么?”   棠儿缓缓扬起唇,细细审视着这个骄傲的男人,他愤怒却依旧不会扭曲的脸,“算了,又是我错,好聚好散,你陪我喝一杯吧。”   玄昱穿的是一身墨色,衣料更衬面色暗沉。不等他拿杯,棠儿自己先饮了,一手按在胸口,启唇想说什么却哽咽着无法开口。   她的悲伤离他太近,玄昱心中剧痛,胸膛内仿佛掀起了狂风巨浪,沉目端起酒杯。   周围的一切倏然远去,棠儿的眼睛和思维空前清晰,猛地站起身将他即将触到唇的酒杯一打。   酒杯落地,玄昱皱眉,眸子里闪过一丝异色。须臾,当想法在脑海中成形,他已经无法形容这种震惊了,“你对我下毒?”   棠儿面露自嘲之色,稍稍调整情绪,苦笑道:“回府之前我去了北京城最大的红楼,这酒在白眉神的沙盘下供过,再从我的小便桶里刚倒出来。娼门秘法,只要你吃了便会时时惦念我,绝不移心。别说一壶巫酒,但凡能挽回你的心,我什么法子都想试试。”   惊异与怜惜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自玄昱心底涌起,他以为自己要流泪了,但还是持有了面部的绝对平静。   棠儿捂住脸,须臾将手指移开,表情似笑似哭,“不消你嘲笑,我自己就嘲笑我自己。”   锅里“嗤嗤”地烧干了,满屋只剩带着焦味的浓香。棠儿双手撑在桌上站起身,疲惫地回房,将漫天飞雪和他关在窗外门外。   炉下炭火燃尽,一阵静寂到来。   时时惦念,绝不移心。无人打扰的安静下,玄昱眸子里有水光一闪,神色又迅即恢复冷硬,伸手拿起了那只酒壶…… 第80章 相见欢 (20)   大雪纷纷扬扬, 天地溺在一望无垠的白色中,初呈的明亮里,这景致静谧唯美。   棠儿一早就和知夏起了, 洗漱穿戴好, 除了团子, 打包好的东西一样没带。   玄昱立在楼上, 看着团子欢快地跑在最前,在无暇的雪地上留下一行爪印。   棠儿并不乘轿, 披着素色狐毛大氅,一头乌发在雪光映衬下越显柔亮,她决然大步地向前走着,仿佛将伤心和失望都抛在了身后。   玄昱闭目,握拳置于唇上, 心中默念:棠儿,对不起……   北风穿檐, 声似呼号呜咽,宣德炉上香烟缕缕,这香不比寻常,熏得人双目发涩, 心烦意乱。   屋内空荡荡的, 玄昱无以自解,透过玻璃窗望着绵绵大雪,她已经到通州了吧?   棉帘鼓起,就见团子钻进来, 朝玄昱吠叫两声, 咬着他的袍角往外扯。   苏进保跟后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主子,这狗不知道怎么自己跑回来了,是不是先生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一霎间,玄昱英气的脸瞬间失形,立身喝道:“备马!”   天寒地冻,团子跑在最前,大地都在震颤,数百人马轰轰隆隆,迎着风雪往京郊驰去。   越往前越荒凉,路上的车辕痕迹清晰可见。   远远望见一片林子,玄昱的情绪绷得紧紧的,他的心传来一阵剧烈绞痛,愿以任何代价交换她的平安。无论她再怎么去挖他的心,他都会笑脸倾听,他甘愿领受她的任何责罚,诚心诚挚向她道歉。   “汪汪--”团子奋勇直前,不大的农院被侍卫重重包围,白川无法制止玄昱先进门的决定。   这些时日,玄昱已有些许适应左腿的残障,跳下马,这种不便愈加明显,他疾步奔走,只恨步伐不能更快一些。   土胚的围墙内,一株红梅开得正盛,烟囱白烟袅袅,屋檐下挂着冰柱。   侍卫们快速搜查院落,十数人拔刀候在门口,白川把门一推,团子立刻跑进里屋。   玄昱紧张地迈进门,借着幽暗的光,看见棠儿歪靠在炕上,泪眼朦胧,被一根粗绳缚着不能动弹。   好似有刀尖猛地一下扎进了玄昱的胸口,他的跛脚被门槛一跘,几大步上前,边解绳索边安慰:“棠儿,别怕,没事了。”   棠儿只管哭,摆脱束缚后牢牢地抱着他的脖子,整个人瑟瑟发抖,“我还以为我会死在这里。”   玄昱心如刀割,关切的目光慌忙往她身上检查,“棠儿,你有没有受伤?”   见他焦急的样子,棠儿想一想,吸着鼻子,委委屈屈道:“他们打我。”   玄昱紧张内疚,仔细查看她的脸和手并未发现伤处,“哪里痛,是谁打你?”   棠儿哭着,把脸埋在他的衣襟前,话语更似撒娇:“我好怕,你抱抱我。”   玄昱将她抱紧,不住低声安慰:“棠儿,对不起,别怕,都怪我。”   侍卫们已经把周围搜查了一遍,白川带着知夏和司源过来,随后被抓进来的还有一对缩着脖子,惶恐万状的老夫妇。   知夏看看棠儿,一脸忸怩,行礼道:“参见主子。”   玄昱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又看向那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对白川问:“抓到人了吗?”   白川看一眼棠儿,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回主子,这件事还是让先生自己跟您说吧。”   余人散去,知夏慌手慌脚从外头端进来一个炭盆,急忙退出门外。   玄昱一手抬起棠儿的脸,棠儿见他真生气了,抿着嘴,避开他逼人的目光,耍赖道:“明明是一句话的事,你就是不肯好言留我。”   玄昱双手捧住她的脸,严肃地凝了片刻,“所以你指使团子回去报信,让我拖着一条跛腿,领三百多人在这冰天雪地的鬼天气跑这么远?”   他这一句顿令棠儿泪水涔涔,她耍赖不过,哭得哽气声堵,“玄昱……我哪儿都不去,死也不会离开你的。你不要我没关系,等会儿……我哭好了就自己回去……”   玄昱心里难受极了,握住她冰凉的手覆在自己暖和的脖子上,语气带着沉重:“被废的太子下场很惨,最好的结果是圈禁,在高墙内等吃等死。棠儿,今天或者明天,我随时都可能被圈禁,那座府邸将是禁锢我终身的地方,我不想拖累你。”   棠儿抬起泪眼,对他展颜强笑,“高墙算什么,你在的地方,纵然是烈火炼狱,对我也是圣殿天堂。”   玄昱沉默了,双眸泛潮,“念其前劳,全其末路,换任何于社稷有功之人都有退路,唯我没有。不是我要争权,是不得不争,我是唯一的嫡子,储君之位的最佳人选。权利关系我的生死,父皇在,那座高墙就是我的全路,一旦父皇薨逝,新君若是老九那方,他们不会留我性命。棠儿,这是真正的深渊。”   闻言,棠儿心中涌起苦涩痛楚,语气坚定地说:“史笔如铁,人言可畏,他们一定会圈禁你,但不敢杀你。尽人事才能知天命,我们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一切都会好起来。”   “史笔人言可由控制,皇宫内廷有的是杀人于无形的鬼蜮手段。这段时间我想了太多,我开始怀疑我遵从的忠直正道,甚至觉得亲情良知根本不重要,唯有权柄才是最牢靠的东西。棠儿,再不甘心又能怎样?我败了,永无翻身之日。你不是还有理想吗,去实现它,实现你的理想和价值。”   棠儿自觉被泪洗过的双目异常清晰,“你的腿一定能养好。我是不会离开你的,要死一起死,圈禁就圈禁,反正他们总不敢明着一下就把我们饿死。你还有正妃娘娘她们,我们这么多女人伺候你,剃须洗面,衣裳熨新,保你这份贵气还在。闷了我给你弹琵琶,我还学过跳舞,只从来没对人跳过,跳得不好你别笑我。琴棋书画,你就在园子里拉弓跑马,这么多解闷的事日子总能过的。退一万步,真有不测的那天,我随你一起去,黄泉路上还有伴儿呢!”   玄昱深凝着她娇美痴情的容颜,眸子里潮意渐浓,反而是一腔灰心焦虑尽褪,“棠儿,你这个笨蛋。”   “我去桃叶渡买宅子,那房牙子一个劲儿鼓吹,说这是前某某高官大员的私宅,当年获罪抄家,头一条就是房梁上的几根金丝楠木。人活一辈子,豪宅金银到底是一样都带不走的,我们能执手相伴比什么都实在。掌权时,人们敬你,畏你,实质敬是不是你而是你手中的权利。失权时,无人问你,怕你,因为人们喜欢看别人拥有一切,然后又突然失去一切。我们要好好活着,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任人宰割。反正最惨不过圈禁,我们没什么可输的了,不如放手赌一把,坚决不让他们轻易得逞。”   他沮丧烦郁,心事难遣,脾气暴躁。唯她一人能洞彻他的恐惧,包容他的挑剔,分解他的难处,给予他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内心安定。   玄昱定下心神,点头后诚挚向她道歉:“棠儿,对不起。我曾对自己说过,这么好的姑娘终于是我的了,我会为她营造一个幸福的未来,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她。可现在,伤你最深的还是我自己。”   棠儿抱着他直哭,“玄昱,我很幸福,我想跟你回家。”   炭火将玄昱英气轩昂的眼脸映得泛红,他的手覆在她的脸侧,托起她的下巴,轻柔地吻上她的唇。他永远贪恋她的味道,她的心是他这条跛腿迈进过的,最温暖安全的住所。   许久,玄昱笑着给她披上斗篷,转过身双手从背后去拢她的腰,“笨棠儿,我背你回家。”   棠儿急忙摇头,“我衣裳穿得多,可沉了,你的腿伤还没好,我不要你背。”   她纤腰一捻,瘦得可怜,玄昱臂膀一捞,背着她就走,“连你也敢瞧不起爷,就你这样的,爷把你背回家都不带喘的。”   他臂力出众,肩背又宽又厚,棠儿心中一甜,环住了他的脖颈。   油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轻响,留下一深一浅的特殊脚印。   皑皑山林,细雪流风,棠儿甜蜜地感受着专属于微跛之人的溺爱,她永远相信她的男人,腿跛只是暂时,并不会彻底影响他勇敢追逐的决心。   自立冬雪就越下越大,池塘结着厚厚的冰,井口也冻住了,偶尔晴一回,雪一化,天气更是冷得怕人。   过几日就是德妃的生忌,皇帝下旨令玄昱和玄正进宫祭拜,玄正特为此事和玄奕来一趟太子府。   两人方坐下,就见玄昱迈着大步进来正厅,人很精神,跛态并不明显。   苏进保带人悉数退下,棠儿伺候玄昱脱下大氅,用雪在炭炉上化了煮茶,玄正玄奕早看出她是玄昱的半个智囊,说话也就不用避了。   许久未见,玄正热泪盈眶,“太子莫怪,先前父皇不叫我们来看,我这回来也是出自父皇的意思。”   玄昱不惯男人间的蝎蝎螫螫,语气寻常:“我们是兄弟,不必说客气话,父皇也是想让我好好养伤。”   他话语诚挚,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毫无颓丧怨言,只这一句,玄奕不禁佩服玄昱豁达大度。   “好。”玄正点头,脸上显出几分忧色,“开年就要征战,老大和老七为了领兵争得面红耳赤,父皇这次召我们进宫,怕是要提这事。”   玄奕长舒一口气,拿火筷在炭块里戳,“都怪我一时冲动,不该跟父皇置气,而今跟他们争一争的机会都没有。”   玄昱接了棠儿捧来的茶,拿碗盖缓缓拨开茶叶,“只要我还是太子,父皇就不会让你带兵。”   玄正呷着茶,身子往珐琅楼阁式大香熏笼边微靠,“不管他俩谁领兵,都是一个劲敌。父皇已经把钱粮补给这一块都指给我了,我干的尽是些累死没功,给他人做嫁衣的事。太子,要不我们一起跟父皇说说,给老十一争个副将也好啊!”   玄昱思忖片刻,淡笑道:“父皇圣明,虽口中不提但心里清楚,你只需实心办事,功劳谁也埋没不了。当副将冲锋陷阵还处处约束,没多大意思,父皇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玄奕看着玄昱,极认真说道:“我也知道这事没戏,但心里着实憋屈。太子你遇刺那事,黑手不是七哥就是玄盛,除了他俩,谁有这么多武功高强的死士?京畿大营只听父皇调动,玄盛掌东郊精锐营两万兵马,九门提督杨虎臣手里三万。我们兄弟都没兵权,万一哪天父皇再被谁气晕了,兵权都在他们手中。京畿大营有我手下几个小将,但管不了什么用,无论七哥还是玄盛,只要他们一方和杨虎臣勾结,逼宫不是没有可能。”   蓦地,玄昱想起父皇交给自己的那枚天子令箭,“京师驻军防务,你我能想到的父皇不会想不到,他只会想得比我们更远。”   “太子,你怎么真不急?未雨绸缪,谋定而后动,真到那天,传位诏书哪儿有兵权顶用!”每每想到这点,玄奕就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焦虑。   玄昱轻抿一口茶,“他们也正打着这个算盘,不过我们确实什么都做不了。”   无论听见什么,玄昱的脸几乎很难被人捕捉到情绪,棠儿立在一旁,嘴角缓缓扬起笑容。   许久后,两人辞去,屋内立时安静许多,仿若连落雪的细声都能听得清晰。   棠儿抿嘴笑,对玄昱行下一礼,“恭喜爷。”   玄昱正色凝着她,“我何喜之有?”   “还是上次说的,爷信我,景樾所学都是你小时候学过的东西,万岁培养皇孙是其一。其二,万岁不可能将继选人打发到万里之地,所以大千岁和皇七子争位没戏,都只适合做这个将军。其三,打仗也拼国家财力后方,万岁留十一爷在京城,让三爷掌粮草钱饷,种种迹象,可说都是在给爷铺路。”   玄昱眸子里满是温柔,拿手指在她额上一弹,“老人家寂寞,留个孙子在身边热闹,这叫解闷儿,你这个女诸葛第一条就不准。其二,我们兄弟之间,父皇重武这块培养的是老大、老七、老十一、老十五、老十七就不说了年纪太小。老十一是我的人,故而父皇不会给他兵权,老十五未及弱冠压不了人,能带兵的当然只有老大和老七。其三,打仗的确拼财力后方,这些年办差最多最苦的是老三,父皇让他掌粮草钱饷是信任也是必然。”   听他一说,棠儿蹙起眉,想一想又躬身一揖,辩道:“上次景樾回来我考过他功课,学的果真不一样,我敢肯定,你小时候也是学这个。老人家寂寞,只消找几个会吵会闹的皇孙在身边,这要比留景樾这么个懂事的小大人热闹。况且,万岁还有那么多尚在总角的儿子呢,谁不能给他解闷儿?”   玄昱顺势将她揽过来,手指梳理她散在耳后的发,动作缓缓轻柔,闲适如天底下最享受的事,“算你有理。”   棠儿伏在他的膝上,像只备受宠溺的小猫儿,“玄昱,上次回松江,花无心说我寒酸,有那么多银子舍不得置办宅子。其实我家那宅子好大,我哥哥成婚家里又多了几口人,娘亲仍嫌人少,要给我弟弟也娶媳妇儿。没钱的时候,花钱就是我赚钱的目的,我现在有很多钱,觉得钱应该为我们做事提供便利。钱庄里那一堆堆白银来源于国家的对外开放政策,现在我想把它还一部分给国家,我拿五百万支持朝廷征战,你觉得怎么样?”   听她说完,玄昱的心似有所触,沉默良久后道:“笨棠儿,我定的皇商被父皇治了,你以后挣不到那么多银子。”   棠儿一下来了精神,笑吟吟地抬头看着他,“说实在,你让我弟弟当皇商,那银子哗哗往钱庄里流,钱来得太快,弄得我们一家人都提心吊胆。皇商虽然没得做了,但我感觉银子赚得更踏实。我和威廉签了独家协议,他已经对其他国家扩大红茶的销售渠道,未来的十年,我的茶行可能比钱庄盈利还高。只要朝廷政策稳定,不久的将来,红茶和半发酵的乌贡茶很有可能超过生丝,成为我国对洋贸易的最大项。我拿五百万完全没压力,你就帮朝廷收了吧!”   玄昱思忖片刻后同意,他做什么,他的女人都会支持。他睁开眼睛,她就酣睡在他怀中;他闷了,她就是他的开心果;他安静,她在一旁奉茶剪烛;他喝酒时,她是比他还能喝的酒友;他想睡了,她就是他的身心静躺之地……   时隔近一年的再见,父子之间并无隔阂,似乎还多了一重理解。皇帝甚是欣慰,原以为玄昱多少会有些怨意,最终确定只有他真正与自己一心。   国库紧张之际,玄昱拿出一千一百六十万白银,单看数字就知道尽了全力。皇帝是多睿智的人啊,没叫他这笔钱白拿,直接将王谦之由文官改为武职,连升两级当了参将,安排至军队与玄正对接办差。   皇帝此举的用意是将权利平衡化,这样一来,大将军虽掌兵权,但粮草钱饷都在太子手中。   太子腿还是跛的,居然拿银子重获参政机会!得到这个消息,玄皓等人急得上火,立刻赶到玄沣府上商议,想让玄沣也凑钱,把太子的功劳盖下去。   玄沣被他们逼得没法,只能将实话道出,那年玄奕放火烧镇,再加赈灾垫款一时无法从户部报出来,他已经拿不出银子了。   年前,胡光祖等老将军赶到北京,大将军的最终人选定了玄皓。   玄皓被委以重任,心中无比激动振奋,带着一众小将幕僚住到兵部,受皇帝监督,谢绝官员往来贺拜,与老将军们专心研究地势战局。   开年,全国兵马提调,浩浩荡荡,由各地集结待命,一切听从朝廷指令再奔赴北方前线。   到了黄道吉日,出征仪式盛大庄重,皇帝授玄皓天下兵马大将军金印,天子宝剑。   天气仍寒,但整个京城都沸腾了,官道黄土新铺,沿街铺面悬满彩绸,家家户户都在神龛里焚香设酒祈求大捷。   小型阅兵式后,皇帝检阅三军,带太子和文武百官亲送,玄皓戎装高马,威风凛凛地挂帅出京。   这场仗异常难打,直到次年二月皇帝才收到加急捷报,沙俄连连败退,玄皓兵强马壮,收回被抢的大部分土地。   玄沣负责从安徽调拨军粮,玄正参奏他办事不力,一大批稻米都是发霉的,大事小事都需皇帝操心。   全国能调粮的地方已然不多了,江南的稻米至少也要七月中旬才能成熟,玄昱提议,让户部通过海关从洋人手中买粮。   玄昱帮忙处理政务,批阅奏折,皇帝好好休了个午觉,方心定,人精神了许多。   毫无征兆,皇帝在晚膳前突发不适,人一下就歪倒在椅上,内廷紧急传召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下章完结,感谢小可爱们一路支持,爱你们。 第81章 终章   内廷已有两日不曾传出消息, 文武百官请安皆见不到皇帝。皇帝昏厥的时间越来越长,极少有清醒的时候,眼睛能动却不能开口, 全程照料在御前的人只有赵庸。   去年十月九门换防, 玄昱从霍东的情报里得知玄盛与杨虎臣有过一次秘密来往, 如今的形势可算一触即发。   只要有消息传出来, 不论真假,玄昱和玄奕等人都要反复多遍演算, 把可能的,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全部都列出来,反复推敲剖析过了。   天蒙蒙亮,太子府终于迎来一位重要的客人--乾清宫太监总管福顺。   福顺屈膝一跪,叩首行下大礼, “老奴给太子爷请安。”   玄昱向苏进保侧面,苏进保立刻领会, 手一招,带着太监和白川默声退出。   玄昱深吸一口气,示意福顺起身入坐,“谙达可有急事?”   福顺从怀中拿出圣召, 压低嗓门说:“万岁怕是不好了, 赵相担心其他皇子有所妄动,特命老奴悄悄来,召太子爷赶紧进宫。”   骤然就有一种使命感加到了玄昱身上,火一样鼓舞, 激越着他。这是一种神圣, 紧张,带着悲痛, 或许还有振奋,复杂得无法形容,无法准确解释的心情。   玄昱极力控制情绪,思忖片刻,从拇指上取下白玉扳指递给福顺,“请谙达帮我办一件事。”   一见那扳指,福顺急忙滑下椅子,伏地拜倒在他膝前,举双手去接,“我的主子爷,别说一件事儿,粉身碎骨,斧钺汤镬,老奴赴死如归!”   玄昱笑意淡淡,将扳指放到他的手心,“自我牙牙学语,说的第一句话,行的第一步都是谙达悉心教导。我需要谙达,自不会让谙达去死,有劳谙达跑一趟即可。”   对于一个拥有恩宠财富却无儿无女的阉人,少主人这番话极体贴,也是对宦官身份之人的最高价值肯定。听罢,福顺就感到有一股酸意涌到了喉咙,他仔细参悟玄昱交代的事,叩头一拜,爬起来后退两步,躬身离开。   乾坤翻转,箭已上弦,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玄昱透过窗望着檐下,那拐角处有个不大显眼的蛛网,此刻缠满了蜜蜂,他凝神片刻,心中的网也就慢慢形成。   一步出错再无回头,玄奕极郑重道:“太子,万一杨虎臣真与老十五勾结,后果不堪设想。我陪你进宫,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保你周全!”   杯子里的茶早就凉了,棠儿就着喝了一口,“十一爷不能去,不论有没有变数,你和三爷都得盯紧外围局势。”   玄昱语气淡淡:“精锐营兵马调动足见玄盛叛心,一切按原计划。我一个人进宫,你去京畿大营,酉正之前我没出宫也没从内廷传出手谕,你只管带兵直逼紫禁城。”   听这一句,玄正顿时陷入惶恐,撇开九门和京畿大营不提,玄盛手里两万精锐,自己和老十一手中人马不足五千,真要动起手能顶几时?   玄昱当然明白他的心思,淡定从袖口取出金令箭交给玄奕,“相信我,到时候你们只管杀过去。”   这是一枝黄金锻铸的令箭,上面刻有“如朕亲临”四个字,其质地分量,显示着至高无上的巨大权利。   玄正眼睛一亮,顿时激动万分,失惊道:“天助也,太子有这宝贝怎么不早说?”   沉甸甸的令箭在手,玄奕立刻充满信心,眼眶发热,朗声道:“太子,你放心,尽可相信我这回!”   玄昱深吸一口气,语气厚重:“不必多说,我们是兄弟。”   这枚令箭的存在足以证明万岁圣明,圣心远虑,果真早已为玄昱留有一条通天之路。此刻,棠儿也看清了玄昱的城府之深。他明明握有胜券却并不着急亮底,直到决战的前一刻,所有的计划在大家脑子里足够成熟了才放出定心王牌。   棠儿心中惴惴不安,正自思考,玄昱大步过来,伸手将她的脸按在胸膛前。   玄昱一个眼色示意,玄奕倏地拔出佩剑,猛一转身就刺向自己的贴身侍卫,那侍卫哀嚎一声,双手紧紧捏住剑,鲜血顺着衣裳流下一大滩。   玄正被玄奕的表现唬得一愣,瞠目结舌道:“老十一,你,你这是哪一出?”   玄奕一脸淡定,不疾不徐地拿布擦拭剑上的鲜血,“这狗东西是老七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留这祸害通敌报信么?还有我的爱妾肖丽娘,她也是老七的人,事成我就回去宰了那贱人!”   玄昱再交代几句,玄正和玄奕离开,玄奕刚才那番杀妾的刁狠阴鸷之言还在棠儿脑中回荡。   玄昱一手覆在她的脸侧,稍稍提气,喉结就滑动了一下,“我走了,不用担心。”   “万岁早帮你铺好了路,你的成功乃人心所向,众望所归。我累了,要去睡一会儿。”棠儿的语气再寻常不过,话音毫无一丝起伏担忧,说完便大步离开。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政权更替风险极大,谁也没有百分把握。玄昱的手还空悬着,本想吻一吻她的额头,或者在她说出担心的话后安慰几句,她的轻松明显在告诉他,这不会是一次生死离别。   她被阳光拉长的身影消失,玄昱淡淡一笑,不可避免的紧张也就跟着消失了。他心上生出万端感触,这个女人一个不经意的表现就能带给他无形的鼓励。   时近正午,晴照独好,玄昱挺直腰脊,毅然前赴他的战场。   出了书房,棠儿嘴一撇,目中便泻下涓涓泪流。她在说谎,她担心得要死,恨不能跟着他进宫,在某个危险时刻做他的盾牌。   横身刀下,挫骨扬灰,血洒祭台,至百千劫,万死万生……只要他能平安,就算要下到无间地狱她也毫不犹豫。   巳正三刻,玄正携千名侍卫将玄昱安全护送进宫,几乎同时入宫的还有玄盛。   要说玄盛此刻的心情自然是无比激动,父皇病重,不召太子而单召自己进宫,除了传皇位还能有什么?   玄盛磨砺以须,早就安排妥当,调动了精锐营的精兵,只等皇帝一驾崩就立刻包围太子府,控制紫禁城毫无难度。按他的计划,杨虎臣已经将九门军队集结起来,郑业摇摆不定,只要他按兵不动就是万事大吉。   到了皇城,玄盛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这是一种类似于人们对于黑暗的本能抵触,或者兽类对于风和气味的敏感。万一父皇不是要传位,而是发现了他的反叛之心。他不能抽身通信,宫外又无人接应指挥,这可如何是好?   城门高耸,六名禁军上前抱拳一礼,齐声道:“请十五爷卸剑!”   已经走到了这里,玄盛总不能掉头回去吧。他横锁两眉,按捺住紧张情绪,从腰间解下佩剑交出,阔步迈入皇宫。   “哐--”沉沉厚重的宫门在玄盛身后徐徐闭死。   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玄盛努力稳住心神,见福顺把自己往侧殿引,试探道:“为什么不去正殿?”   福顺躬身赔笑,“这当儿谁见万岁都得候着,老奴先去通报,十五爷稍等。”   玄盛跟在他身后,越往前走心里越没底,前方殿门大开,里头暗黝黝,看着就像一只张着嘴的巨兽,要把人一口吞进肚子里。   大小太监统一候在殿外,玄昱进到万岁寝殿,不等赵庸行礼说明情况,一眼望过去,他的内心已被深深震撼。   巨大的情绪沸动没有影响玄昱的理智,他偏过脸,白川立刻回以领会的眼神,无声退出。   福顺万分焦急地等在殿门口,见白川出来,立刻带他和侍卫直奔乾清宫偏殿。   此时此刻,玄昱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他的鼻翼微扩,抬手揭开了蒙在父皇脸上的纸张。   一直以为衰老是个缓慢的过程,可父皇却是一下老的,他眼皮深垂,眼窝两颊凹陷,皱纹触目惊心。   父皇就这样安静地躺着,仿若只是睡着了,只要有军情急奏,他立刻会醒来处理批阅。   玄昱紧握着父皇僵硬的手,跪下来时已是泪如雨下,榻下的炭盆将他的脸印得通红,纷纷扰扰的事务被他暂且抛掷脑后。他现在只有悲痛,失去父皇的强烈悲痛。   他断想不到父皇去得这么突然,没有预兆,没有交代,更没留下只字片语。仰首凝望,父皇虽然去了但脸上的坚毅还在,仍旧保持着那份严肃。   这一瞬,玄昱悲痛万分,蓦地回忆起很久以前,父皇手把手教他拉弓。年幼的他仰起头,就见父皇顶着湛蓝的天穹,他低头与他对视片刻,命他集中精神,全神贯注地盯着靶心。   在父皇的帮助下,他准确无误地射出第一支箭。当箭中靶心,他再次看向父皇,那张石刻不动的脸,表情里露出微微笑意。   御书房的大炕上,阳光透进来,父皇身后被罩上一道金光。他身子一歪,随着光线移动,通身又如披锦,单手持卷,锐利的眼神盯过来。   小小的他双手相扣负在身后,立姿笔直,摇头晃脑:“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那时候的他朗朗吟诵,却并不懂其中之意,只确定自己清晰地背出来才能得到父皇的一个鼓励或者微笑点头。   后来,他长大了,慢慢懂得心摩意揣,察言观色,表现出的所有努力也不仅仅只是为了博取父皇的信赖,而更多的是自我要求,以及对于皇权的渴望。   弓裘袭艺,父皇需要一个优秀的儿子承袭事业,父子齐心,并肩而战。现在,玄昱不再畏惧父皇的严厉,好想告诉父皇,他很早就懂了……   这边,福顺离开后没多久洪志远就进到了殿内,他慢吞吞地呷一口茶,又扶一把老花镜,继续对玄盛朗读万岁训言。   玄盛自小舞刀弄剑,虽不爱读书,但也能听出洪志远读的是《大学》,《论语》或者是《春秋左氏传》里的内容。他心急如焚,大声出言打断,“万岁急着见我,谁叫你在这儿给我读什么训言!”   洪志远被他呛得一愣,好言道:“十五爷稍安勿躁,老臣读完好去复命,也叫万岁知道您还等着。”   玄盛转一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你有完没完,这是万岁训言吗?真当老子傻啊?”   洪志远无可奈何,把手里的长卷翻对着他,“十五爷自己看,万岁亲笔还能有假?”   玄盛自不晓得父皇是花了多长时间写下这堆啰啰嗦嗦的训言,他心里头如战鼓乱擂,起身把袍角一拍,冷笑道:“老子这就去见万岁,没功夫跟你耗!”   万岁不顶事了,一个控制不好就是宫廷内变,见他要走,洪志远急出一脊背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脚步刀柄声纷至,玄盛大惊,出门就见自己的贴身侍卫被扣跪在地,嘴里塞着粗布,数百禁军已经包围了整座侧殿,个个手举刀剑气势汹汹。   白川抬手亮出太子手谕,大喝一声:“拿下!”   “是!”禁军们声如洪钟,一拥而上。   以一对三十自然没有胜算,玄盛奋力反抗,怒骂道:“有种的一个一个跟老子单挑!”   没过一会儿,玄盛就遭到了禁军们的一拳一拳,一击又一击,鼻梁折断,眼角开裂,头昏目眩。   重拳脚踢下,他狂打乱拳,拼命狂嘶,最终还是被打倒了,他的帝王梦被不停打在脸上的铁拳彻底击碎。   长达一刻钟的围殴变为单殴,玄盛摇摇晃晃,整个人立不稳了,周围恢复了死寂,只能看见整座宫殿都在旋转。   又一个拳头打在了脸上,玄盛口鼻淌血,衣裳被撕扯开,一个连环套也就在他的脑海中一点点被撕开……   他混沌的大脑里出现了福顺献媚的笑脸,那老奴才跪着把双手举到头顶,恭敬呈上来扳指:“万岁是叫太子给气的,怕是有些时日不能理政。恭喜十五爷,待荣登大宝,千万记得老奴这点子忠心……”   白川一路整理衣袍,无声进到殿内,静默地站到玄昱身侧。   玄昱擦去眼泪,眼尾扫过他的靴子,重重磕下三个响头:父皇,若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儿子!   赵庸肃然上前,出言打断了玄昱的悲痛,“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子节哀,即刻即位,主持大政。”   打蛇七寸,擒贼擒王,只要控制住玄盛,暂时就掀不起血雨腥风。自白川回来,玄昱心中的大石已经落地,现在的他等同于攥紧了自身的安全,接下来只等玄奕那边传来消息,这场政权接替将彻底落定。   赵庸红着眼走出殿外,哽咽对众臣道:“万岁龙驭上宾,请诸位除吉服。”   殿外悲声顿起,立时传出一阵哭嚎,文武百官纷纷解下吉服。   赵庸陪着众人又哭了一场,远远看见杨虎臣朝这边过来,急忙道:“请诸位止哀,参拜新君。”   太子继位乃名正言顺,众人立刻起身进到殿内,毫无悬念地对玄昱行下三跪九叩大礼:“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虎臣戎装佩剑,绷着一张脸阔步而入,御前持刀侍卫已经先他一步进到殿内,环护在玄昱身前。   满殿侍卫,刀光晃眼,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一场暗藏汹涌的危机,官员们骇然惊愕,不敢妄动。   杨虎臣狠戾的眼神朝众人一扫,玄昱倒是神色平静,站姿端正,眼皮都不朝他抬。   赵庸手里捏着一把汗,“大胆杨虎臣,见了新君还不跪拜!”   杨虎臣毫不畏惧,看一眼赵庸又看向玄昱,“哼,万岁的病乃急发,根本不曾醒过。既立新君,口说无凭,可有传位遗诏?”   赵庸早有准备,从袖口拿出诏书,毫无表情地展开,对着众臣朗声念:“皇太子玄昱人品贵重,克己自律,深肖朕躬。继朕登基,传皇帝位,钦此!”   杨虎臣环视四方,忽然底气不足,正思考该怎么挑起杀戮,只听一个清脆的响指声。   气氛倏然凝固了一霎,玄昱已经放下了手,将自己蓄着坚毅和决断力的下巴一扬,“杨虎臣犯上不尊,拿下!”   “是!”   “护驾!”一阵靴声,禁军统领带着更多侍卫冲进来。   既然撕了脸皮,杨虎臣的脸孔一抽,毫无犹疑地吼道:“来人!来人!”   殿外传出一阵打杀声,刀剑遁入肋腹的闷声,伤者的惨叫哀嚎声,官员们脸上都露出了毛骨悚然的惊惧。   “来人,杨英,人呢?来人!!”杨虎臣做梦也想不到关键时刻出问题,奋力冲出白川的阻挡,侍卫一窝蜂冲进殿内。   在迈进宫时或者可以追溯到更早,玄昱就已经织好了这张网,把所有部署和性命都押在了乾清宫一处。当然,这个举措风险很大,稍有偏差,他会被乱臣贼子控制活捉。   很明显,他赢了这场赌局,大获全胜。   官员们呆若木鸡,诚惶诚恐,许多双眼睛就这样惊恐万状地看着。   玄昱冷冷审视这位叛臣在禁军的紧缚下做殊死之挣,平静的脸看不出有分毫变化。他的身形挺拔俊朗,有种千古一人的强大气场,又如一块屹立万年的无字碑,无声阐述着新天子的气魄与威严。   出了北京城往西百余里就是京畿大营,这里守卫森严,至上次调兵后还剩六万驻军。   侍官先一步下马上前交涉,玄奕拿出怀表一看,已是申正时牌。   营房内,郑业歪在炕上闭目沉思,他在这节骨眼儿上犯起了迟疑,十五爷声称与杨虎臣歃血为盟,万事具备,到底是一点信儿也没有。真跟他们抓太子围皇宫?没关防,就十五爷那手谕也分量不足啊,单进城就是个问题。   正自发憷,副将急匆匆过来禀报:“大人,十一爷到!”   郑业的眼皮子霍地一跳,出到门口却见没人,惶惑道:“人呢?”   “人早已到了大堂,您赶紧过去吧。”   郑业急急赶过去,老远就看见玄奕坐在桌上,十几个大小将军笑呵呵立在他面前。   玄奕伸手把最前几人挨个一点,像是打诨拉家常:“李大黑,二狗子,李新军,查幼官,刘杨,赖小毛,你们他妈的行啊!进城也不到老子府上,是嫌老子穷没酒没肉招待?今儿把话撂在这儿,爷我早发了,谁他妈喝不死就不是兄弟!”   “瞧您这话说的,咱们跟十一爷操练还昨儿似的。十一爷虽是龙子凤孙,可一点架子没有,吃野菜啃窝头,泥塘里洗澡,刷马屁股,打野鸡逮狍子,烤全羊吃酒,真他娘的爽快。”   “呸!”玄奕指着说话那人,笑着啐了一口,“还敢提,那会不是你穿了爷的裤子,害爷光腚跑回去,当着几千号人,老子差点没被人笑死!”   “天地良心,真不是我穿了您的裤子。”   “哈哈哈……咱营里现在还有人传,十一爷捂的那东西尺寸不小。”   又是一阵哄笑,眼见郑业冷脸进来,众人立刻止笑让出一条道。   玄奕倏地正色,从桌上跳下来,高声道:“郑业接旨!”   郑业一眼扫过去,香鼎旁,装着令箭的匣子不翼而飞,“敢问十一爷传的什么旨?”   玄奕异常坦荡,把金令箭凑到他鼻子前,“打此刻起你被革职待命,哪天爷我一高兴,没准就复了你的职。”   荣辱存亡,身家性命不是小事。郑业大惊,心里就像吊着十五桶水--七上八下,事已至此,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兵权岂能被人说夺就夺?   郑业的脸色兜头一变,拨开他的手,“我乃万岁特旨任命,不见圣旨,谁也没有权利越权罢免!”   玄奕勃然大怒,把金令箭在他面前晃一晃,“如朕亲临,你他妈眼瞎还是不识字?就凭你目无王法,见令箭不跪,胆敢对万岁不尊,爷我就能鞭你,革了你的职。表现好,复职是老子一句话的事,看来你是不知轻重,不但眼瞎脑子也不灵嘛!”   郑业骑虎难下,冷冷道:“除了万岁,敢鞭我的人还没生下来,十一爷擅自召集将领又什么意思?”   “护驾!”   “可笑,九门还有杨虎臣,十一爷护的哪门子驾?”   “老子护驾犯得着跟你交代吗?”玄奕火气冲冲,把金令箭往桌上一拍,对侍卫道,“给我拿下这抗旨不遵的狗东西!”   郑业见他态度强硬,后退一步,从腰间拿出将印,“这里我最大,没有我的将令谁敢乱来!”   从进门,玄奕开口就是脏话,言行举止粗鲁豪放,“你他妈还来劲了,挺像一回事儿。”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玄奕嗓音震耳,一干副将人等面如土色。   郑业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会被玄奕几句蛮话吓到,挥手对小将道:“各回各营,没有将令出营者就地正法!”   “霍东!”玄奕大喊一声。   “在!”   玄奕被激起一肚子火,目光发狠,高举金令箭,“给老子宰了他!”   “得令!”霍东额上青筋爆起,握紧剑柄,大步冲上前猛地一斩。   众将只见剑芒,大将军郑业尚未来得及抽刀,人头就已经和着鲜血抛洒出去,两眼圆睁,直滚到手边。   血腥刺鼻,全场陡然死寂,气氛无比凝重诡异。   霍东勾腰从郑业神经抽动的手里拔出将印,将血迹在自己胸口擦干净,恭恭敬敬递给玄奕,“十一爷雷霆行事,跟您办事真是爽极,快极!”   玄奕接过将印,阴狠一笑,盯视着众人道:“兄弟们还有没有抗旨的?”   众将屏息,无一吭声,有人的手扶在脖子上,仿似在检查自个的头是否还在。   玄奕淡定把将印收到腰间,笑对其中几个将领道:“你们几个按我先前的命令,集结兵马跟我进京,等事情办了,升官封赏,老子请客。”   玄奕的赶到才能代表这场政权交替就此落定,他进乾清宫时皇子们已经到齐,除了玄盛,就连被关在宗人府的玄礼也在。   殿内尽是哭声,皇子们垂泪跪在龙榻前,玄奕心中一抽,热泪就流了下来。他想起幼时,有一次手被老师打红了,抹着鼻涕眼泪立在案前临帖,恰好父皇进来检查课业,一眼就看到了哭鼻子的他。那次父皇没有责骂,只是握起他的手,运笔教他写字,“朕的儿子不论从文习武,都要写得一手好字。”   后来兄弟们都长大了,除了太子,其他人很少能得到父皇的关注。如今,这个令他又敬又畏的严父突然离世,再也醒不过来了。   玄奕万分后悔那次把父皇气得晕过去,悲痛地走上前,一把抱住他放声嚎哭,“父皇,您醒醒,儿臣错了!”   玄敬跪在最前,玄沣涕泪满面,大家见这情景又哭,今日的眼泪和伤心都是真的。从他们进宫就有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连如厕也要由侍卫向上报备,兄弟们之间别说寒暄一句,就连递个眼色都被太监盯死。   过去,他们相互打压使绊子,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眼泪多少也是哭哭自己。   至于远在军中的玄皓,他就算不服也别想能掀起水花了,军粮供给全掌控在北京和王谦之手中,按量送,多一天的都没有。新帝已经登基,山遥路远,没粮没钱,师出无名……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布置灵堂,巩固京城关防,玄昱安排好一切事宜,忙到深夜回府,此刻,府门已经挂上了硕大的白纱灯笼。   玄奕、玄正两人办事迅速可靠,已将京畿大营,刑部和顺天府的兵力分区域指派,设下严密布防。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都是兵,持刀枪鸟铳,军容整肃。   梁羽墨已经提前得到消息,带着众妃恭候在门口,寒风阵阵,每个人心里热乎,脸上都是欣喜,哪里能感觉得到半分冷。   见到由禁军簇拥,迤逦而来御驾,众妃立刻行下跪礼:“恭迎万岁圣安!”   玄昱显得十分精神,从御辇上下来,抬手叫起,对梁羽墨道:“吩咐奴才收拾东西,明早进宫。”   “是。”   小六跑来报信,棠儿整理妆容,和宫女们一起候在门口,见到玄昱立刻行下跪礼。   已过丑时,可能是从睡梦中被叫起,她脸色苍白显得有些疲倦,松绾着慵妆髻,发间斜插一支点翠镶宝花簪,蓬松的乌发衬着毫无血色的皮肤,活似一个瓷雕釉面的人儿。   玄昱的心蓦地一紧,俯身扶她起来,两人进屋,一时安顿停当,宫女太监们退出门外。   她的一双眼睛含着淡淡忧愁,玄昱不由关切,“棠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棠儿摇头,莹润的瞳仁纯澈如鹿。   玄昱淡淡一笑,双手放在她的两肩,“丧期我不能在你这儿住,宫里什么都有,你简单收拾几样,日后想到什么再让奴才回来拿。”   就是这时候了,屠刀落地,干脆利索。暖色烛晕里,棠儿只是怔怔望着他,眼神仿若是在审量,一下就感觉到陌生,“妾不愿进宫。”   玄昱眉心微皱,但只一瞬便恢复了表情的绝对平静。   棠儿极力抑制不断涌上来的悲绪,平静地说:“我渴望自由,害怕那座金堆玉砌的宫殿。”   见她态度坚决,玄昱心中一绞,“我忙得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只为早点赶回来给你报个平安,眼下是什么情况,你要在这个时候跟我闹别扭?”   “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你会有越来越多的妃嫔,需要很多孩子以保证政权接替,无法独有你的感情,我会嫉妒,生不如死。嫉妒会令我变丑,癫狂使我快速衰老。我怕死,害怕看不到希望的等待,更怕在那座宫殿内被活着埋葬终身。”   她微微颤抖,每字每句就像锋利的刀刃,伤到玄昱也伤了自己。   玄昱陡地无法控制情绪,语气结了冰一样冷:“我进到寝殿,一眼就确定了父皇的死亡。我他妈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伤心,而是想着我终于能为老师平反,给自己的女人一个名份!自由这种东西我都没有,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给你?我父皇有二十多个儿子,为了皇位,多少人盼着他早死?我这辈子就吃了兄弟太多的亏,不愿意和其他女人生下更多孩子,我的心早已剖白在你面前,你还要什么保证?”   这么多年,他是头一次爆出粗口。棠儿忽然不敢与他对视,垂下眼睫,极轻的声音道:“妾不进宫,愿削发为尼,山门佛前,一支画笔,一炷清香安度余生。”   一时间,玄昱被这一席话堵在了这里,微微阖上眸子,良久才说:“你自八岁就喜欢我,你敢说你的喜欢不是因为我的太子身份?你是真想离开我吗?不是。我要天下,而你胃口更大,你要的是掌控天下的我!”   她流着泪,小巧的鼻尖通红,并不否认,也无法否认。   玄昱看向三足珐琅香炉,那一线香烟若断若续,亦同眼前的她一样弱得可怜。   她总是这样,只消摆出一副柔弱模样,就这样子很美,美得要让全世界都必须向她妥协。玄昱恨极了,恨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突然感到饥渴,知道一种有效的方式能把矛盾抛掷脑后。   该死!玄昱在心里诅咒一声,他没救了,居然在丧父初期动起这样的念头。   玄昱太了解自己,就这样的悲壮,情绪波动下,再多待一会儿,他真的会将她摁倒在榻上。不论骄傲还是良知,他都应该走了。   终于,这一位生来就自带骄傲桂冠的男子,从眼前这个倔强,目标心愿明确的女子脸上移开了目光。他挺直腰脊,深邃的眸子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瞳仁有两下滚动,最终再为伤心的她片刻留驻。   他迈出几步又回过头,淡然扬起了嘴角。   深沉已过,又见一夕曙光。   晨曦微露,檐下一遛宫灯辉煌通亮,御前侍卫手按宝刀,钉子一样钉在原地。   明黄金龙朝服,绣金束袖,苏进保躬身伺候玄昱,替他在龙袍外套上一件丧服,小心问道:“万岁起驾?”   这一刻是绝对静默的,苏进保偷瞥天子尊颜,见他神色平静,语气寻常:“起。”   “万岁起驾!”   一眼望不到头的禁军簇拥着龙辇稳稳驶出府邸,车辕,马蹄和脚步声无意中促成盛大的加冕仪式。   离开的这一刻,玄昱闭上了眼睛,他在心里看见了她,看见那个至爱的女子。她坐在灯下绣一只荷包,恬静乖顺,只是个简单幸福的妻。   许多个夜半,她从噩梦中惊醒,撒娇地告诉他:我梦见你不要我了,我拼命跑,可怎么都追不到你。   他把娇娇低泣的她紧拥在臂怀,哄劝亲吻额头,“别怕,那只是梦,棠儿,我永远在你身边。”   她迷迷糊糊,心满意足地搂上他的脖子。他无限怜惜,在心中暗暗许下誓言:他会保护她,用时间彻底赶走这个不断恐吓她的梦。   终于,她的梦就要成真了,她见不到,再也追不到他。   此刻,玄昱好想对她说:“棠儿,别怕,我会抱紧你,一直在你身边。”   巍巍宫阙,天街纤尘不染。   通往至高权利的大门开启了,宫门重重,一如它新主人的胸膛之内,曲折深回。   金色的朝霞与琉璃瓦连成一片,许多往事也在玄昱脑海里连成了一片。   用“得偿所愿”来形容玄昱此刻的心境明显并不符合,从她索要自由开始,他的心情已经无法用任何词句来形容。   这时候,玄昱想起那年,他发浑地打骂,轰走奴才,喝光了柜子里的酒。一段较长的神魂逃遁后,醒来的他就躺在冰凉的雪地上,雪花纷纷扬扬,他冻僵的手指已经拧不起结冰的酒壶。   他突然高兴,朗声吟:“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   她冲过来抱住他,他死活不肯跟她回屋。   她拽不动,背不起,索性也跟着往地上一躺,把领口一松,直接将他铁一样冰冷的手捂到她热乎乎的胸脯上。   最后,还是他抱起了她,拖着一只跛腿,将这个贴心的小女人扔到榻上。   那夜,他粗鲁地覆上她娇小的身,至于后来的事就统统忘记了。醒来,怀里的她满身淤痕,浑身微颤。久久之后,他并未彻底清醒却明白了什么,懊恼地将她护进臂弯。   那段时间没人能阻止他酗酒,她就像哄着孩子一样耐心。   有一次他喝得实在太多,恨不能亲手砍掉那条残腿。他大发蛮劲酒疯,把屋里弄得一片狼藉,抽剑差点宰了苏进保这耿耿忠心的奴才,唯她一人敢忤逆,对他大声:“瘸条腿算什么,你的心也瘸了吗?”   她把奴才们赶远,抱着他道:“玄昱,相信我,我们还有景樾,一切当然没有结束。当皇帝又不必亲自擒龙捉虎,计较一条腿做什么?万岁没有废黜你的储君之位不是因为同情,而是他依旧愿意把江山托付给你。”   他头疼欲裂,在酒精的作祟下放声大笑。她将他推到榻上,一直从唇吻到胸膛,柔软的发一路拂着腹部向下……醉生梦死后,她的信任令他彻底投入了神明的怀抱。   那段时间,他疯狂迷恋她的身,她的笑,每一个照顾和关心。迷恋她的唇,她的鼻息,她的发和身上的淡香味。   他时常将鼻埋在她的脖颈处,恨不能深吸一口气,把她的灵魂吸进自己的生命中。   后来,他更需要她,除了无休无止的缠绵,耳鬓厮磨,发生在他身上的打击,无关生死的一切,那些对他来说不值再思。   随着腿伤逐渐恢复,他终于振作,承诺不再饮酒。   她仰起脸,笑靥就如冬日暖阳,把温度直送进他心里,“我的爷,你可真乖,我该给你点什么奖励?你要天上的星星,那你得先将我抱得高高的,我抬手摘了给你,你拿去做条项链吧。当然,这项链你必须送给我,亲手戴在我的脖子上。”   他笑着把她高高抱起,“感情爷辛苦一趟,什么便宜都被你占了。这样,你现在就摘,摘一把爷不喜欢颜色,你就扔了,再把月亮摘下来。”   天地开始旋转,她的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快乐的笑声中,他们的世界在轻微的眩晕下幻化,花团锦绣,温暖明亮。   回想起来,玄昱无比惊诧,原来,不是自己在救,而是她拯救了他!   老天给他设置了此生最大的考验,断腿的挫败令他一度消沉,自暴自弃。她以爱为药引,医好他的自尊,无可救药的心。   她说:我的爷,我的男人,你就是我的神。   神和信徒,这互生互存的关系不知是在何时,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发生了调换。   朝阳升起,灿金的琉璃瓦光华耀目,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建筑飞檐翘伸,高矗在湛蓝之中,势如大鹏振翅腾焰飞芒,欲凌跃而起翱翔苍穹。   因是先帝丧期,诸事从简。文武百官早已迎过来,同时迎接玄昱的还有那个名叫权利的女神,她已经向这位新天子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她将谦恭地匍匐在他脚下,使出浑身解数以令他体验到无与伦比的荣誉感。   思想回归,神迹就从玄昱的脑海里消失了,他感到自己变回了太子,就站在父皇身侧,放眼朝阅武楼下眺望。他与棠儿的过往就如一列列整齐的士兵,军容严整,有序退场。他侧脸看着父皇,话语间略带疑惑:“父皇,您最爱的女子是我母后吗?真正的爱究竟是自私还是成全?”   “恭喜你成功了,这天下,天下所有的财富和美人都属于你。你是万乘之君,应该秉持骄傲,明白什么是孤家寡人!”   父皇的脸是固有的严肃,依旧不露一丝感情,冷酷得就像……玄昱忽地发现,这人不是父皇,而是他自己!   终于的终于,玄昱读懂了自己的心,他根本不是,也不想当什么神。   以爱为名,他会固守初心,余此生之力还予她幸福。   卯正初刻,景阳钟响。福顺立在乾清宫门前,凝神屏息,高扬臂膀挥动静鞭,“啪,啪,啪”,三声清脆的鞭响回荡在偌大的紫禁城内。   玄昱由百官簇拥,入座“正大光明”匾下。   至此刻起,江山社稷,万民福祉,边疆稳固,驱逐强敌,帝国兴盛都落在了玄昱的肩上。他的表情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目光从群臣的头顶移向殿外,内心升起强烈而神圣的责任感。   赵庸领众皇子和百官伏地,叩拜声如山呼海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和风送暖,苔浅绿嫩,枝头顶出硬鼓鼓的春芽,深深庭院不闻人声。   小猫半眯着眼,懒洋洋地伏在檐下晒太阳,日光越过窗台上的盆花照进屋内,满壁金粉熠熠闪耀,衬得整间屋子光彩炫目。   紫苏悦色而入,见知夏坐在窗前埋首打金线络子,小声问:“主子还在睡?”   “早醒了,看书呢。”   棠儿恹恹地靠在枕上,拿着书的手放于被面,嗓音带着沙哑:“紫苏。”   “嗳。”紫苏笑着答应一声,打起珠帘,“主子可是要洗漱?”   棠儿颔首,放下书掀开被角,紫苏蹲身将鞋挪到她脚边。   棠儿抬目,薄纱透亮,树影在阳光中轻颤,花枝瑟瑟,似一幅浮动的淡水墨画。   刷好牙,棠儿接过知夏递来的漱杯,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漱一漱,忽地反胃,一个作呕,忙吐进紫苏捧来的银镀金盂里。   下一刻,两行泪珠就从棠儿素净的脸颊滑落,她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上。   他终于还是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不可分割的亲缘,数月后,她会得到一个孩子。   经历过分娩的痛苦,她会得到那个白乎乎或者皱巴巴的孩子。她幸福地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笑着给他穿衣,把他不停挥动的手臂塞进衣袖内,亲吻他可爱的小脸,给他讲故事。   定定的,棠儿就哭着笑出来,如果他是男孩,那她就得到了另外一个他。   洗漱完毕,棠儿坐在桌前,对紫苏道:“把大家都叫来吧。”   不一会儿,宫女们都到齐了,微笑立成一排。但见窗户透进的光覆在棠儿铅华不御的脸上,粉颈秀面,净质微呈,淡韵若芙蕖出水,芳泽无加。   棠儿将桌上的首饰匣一一打开,金饰珠光,翡翠玛瑙,珍珠红宝石顿时令宫女们眼前一亮。   棠儿面上只是淡然,“万岁送了这么多,我不爱也带不走,你们拿去分了。切记一点,这些东西过于贵重,你们不可张扬,等往后日子淡了再慢慢拿出去换钱补贴家用。”   “主子……”   宫女们呜呜低哭,棠儿神色平静,“聚散有时,大家不必难过。那里有我的字画,书房也有,你们挑着喜欢的留个纪念。”   她指一指书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些许伤感涌上心头,“除了这些,屋里的其他东西不要动,尽力保持原样。主仆一场,我能给你们的就这些,大家散了,把东西拿下去吧。”   知夏满脸泪水,难受得说不出话,棠儿从怀里抽出帕子递给她,“我们回家,你哭什么?”   “姐姐。”知夏哽咽着,话语断断续续,“我们……不走好不好?万岁要是回来……见不到姐姐多难过。”   宫女们齐齐一跪,哭道:“主子,您别走。万岁爷一定会回来,说不定下朝就回来了。”   棠儿起身拉开书桌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只檀木长匣,粉色的薛涛签,字迹清竣飘逸。   她忆起那年初春,庭院满地杏花,他从身后环过来,大手握住她的小手,有力的字落在微香的签纸上:命定相遇,今生缘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棠儿心中一痛,偏过脸望向熏笼边的炭盆,让紫苏带大家退下,将签纸放入炭火中,细细看着那盟誓燃烧,一点一点焚为灰烬。   拉开门的这一刻,光明迎面扑来,灼灼春日,晴空仿若凝固的深海。   残香半缕,余红几枝。幼时,她趴在小书桌上写下许多诗词:金屋春深,任落絮,飞花乱点。奈翠屏,一枕云雨梦,谁惊散……   到了时候,梦就该醒了。   团子高吠几声,棠儿举手遮光,远远就见一众太监往这边拥过来。   领头的正是苏进保,他喜眉笑脸,跑过来行下跪礼,“奴才给三千娘娘请安。”   棠儿一愣,正自不解,就听苏进保笑道:“万岁给娘娘起了封号,叫奴才来接娘娘进宫。特交代奴才说,娘娘您以一顶百,以后就是他的后宫佳丽三千!”   作者有话要说:   订阅的小可爱们记得给个作品评分哦,感谢!   预收文:帝阙,小可爱们记得点个收藏,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