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 金银错 作者:尤四姐 文案:   她特许他在没人的时候可以喊她的名字,她的闺名叫婉婉,自从有了封号,这个乳名几乎不再使用了。   她带了些轻轻的哀怨,皱着眉头对他抱怨:“将来我死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究竟叫什么了。” *架空文,BE、HE未定,入坑谨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恩怨情仇 虐恋情深 主角:慕容婉婉、宇文良时 =============== ☆、眉黛春山      四月初三,天气晴好。   今年有过一回倒春寒,三月中旬一夜夹雪的北风,吹白了紫禁城的明黄琉璃瓦。大家的语气里都带了些惆怅,忧心今年的花期要迟了,没想到月末收梢的那几天一个回马枪,大大地暖和起来。   阳光在檐角兽的眉心跳跃,毓德宫大开的殿门关上了半边。台阶下添香的宫女把上夜遗留的灰烬倒进漆盒,静静站着,隐约听见殿里传出小心翼翼的哼唱。她调转视线,和廊下侍立的人相视一笑,小太监比个噤声的手势向殿内指,另半边的殿门也缓缓阖上了。   长久住在一个地方,即便是雕梁画栋,也有厌倦的时候。不单她们这些服役的宫人是这样,宫里的贵人主子也是这样。   午后温暖的光从窗口照进来,青砖上映出一方辉煌的菱形,那是天然的舞台。婉婉喜欢这个时候关起门唱一出昆曲,当然得背着嬷嬷。没有唱词,按照记忆里的鼓点婉转哼着,脸上敷起厚厚的粉,勾出玲珑的红唇,像模像样地甩水袖,施施然回眸一笑……这个时候不是帝姬,是做着伶人梦的姑娘。只是她没有观众,两个从旁协助摆裙尾的宫女一直垂着眼,到她最后唱完也不见鼓掌。她难免失望,但是不悲伤,找到云头榻睡个午觉,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揉着眼睛看天边晚霞,有燕子飞过来啦,一个俯冲,抓虫吃呢吧?宫廷生活枯燥乏味,自己不给自己找乐子,早就憋死八百年了。   她起身,打算卸了这身行头,到镜前照脸,还没定睛,小酉从宫门上进来,站在槛前招呼:“主子,咱们南墙根儿下的西府海棠开花了,您不去瞧瞧?”   是个好消息,她每年都有这个习惯,第一簇花枝上要挂红绸子,祈愿她的花开得比文华门外的好。找了根束发的宝带出去,疾步到了树下,抬头看,刚发的新蕊,有点弱不禁风。她的个子比小酉矮,踮起脚尖也还差一点。戏服的袖子又太大,把手抬高,顺顺溜溜就滑到肩头,露出了一双光致致的臂膀。   小酉忙把她的手压下来,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仔细落人眼,叫嬷嬷知道了又要骂。”接过去一笑,“奴婢替主子挂上吧!”   婉婉道好,安然掖着两袖站在一旁,落日余晖照在脸上,眼睛明亮如星辰。   她开始数,一根两根……从四岁起每年不落,到现在已经十一根了。当初给树披红还是她的生母徐贵妃教给她的,徐贵妃是南方人,翰林家的小姐,骨子里总有挥之不去的诗情画意。她说海棠是月老的眼睛,给树戴花,将来能保佑她嫁个好驸马。虽然那时候不知道驸马是什么马,可母亲的话,一直牢牢记在心上。后来徐贵妃过世,她每每想念她的时候就来这株海棠树下看红绸,一看就看了这么多年。   “你说……攒够多少能遇到好姻缘?”她转头问小酉,“二十根够不够?”   小酉打趣她,“主子想嫁人了?这还不好办!老话儿说了,皇帝的妹子不愁嫁,等见着万岁爷,您露点儿口风,什么都有了。”   她脸上一红,嘀嘀咕咕说:“瘸了舌头的,拿我消遣起来了……”   小酉兀自笑了一阵才开解她:“您别愁,哪儿用得上二十根呐,依我看,再等一两年也成事儿了。您不是太后亲生的,场面上更要做得漂亮,总不能把您留成老姑娘吧!”她抚了抚下巴畅想,“咱们以后得找个名门之后,有钱,长得俊,人品好,疼媳妇儿,就足了。”   婉婉伸出一根小指想挠头皮,临了又缩了回去。关于婚嫁的问题,其实充满了矛盾。徐贵妃病逝那年她才六岁,并不是怕没人照应她,堂堂的大邺帝姬,还愁吃不饱饭吗?不过得找个养母,记在人家名下。女孩儿事多,将来出降什么的且得操心。深宫里的琐碎都是女人管着,前朝的皇帝是不过问的,当初爹爹亲自把她送到坤宁宫,那时候起她就认别人当娘了。   只是很可惜,不是人家肚子里出来的,总隔了一层。多少回了,她想表亲近,太后都是淡淡的,时候长了她也灰心。现在就怕被人草草打发出去,公主金贵,进了别人家的门,不过那样了,还是迟些,仔细挑拣挑拣的好。然而不出降,永远得呆在紫禁城里,有无数的教条约束着,一言一行甚至一瓣橘子从哪儿下嘴都有具体的定规,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怪投错了胎,如果她是男的有多好,不能像哥子们一样从政,哪怕跟着司礼监的那帮人出去采买采买也好。   小酉挂好了宝带,她眯着眼睛仔细看,那绦子上镶有金线,在余晖里偶见金芒一闪,仔细瞧又没了。   不知怎么,今天傍晚特别安静,几个小太监瘟头瘟脑站班,不像以往带着精气神,都有些蔫蔫的。   想起来了,最厉害的精奇嬷嬷下半晌会亲,到现在都没回来。得亏李嬷儿不在,否则她敢画着脸谱穿着戏服到处跑,非把徐贵妃也骂活了不可!   她一缩脖子往殿里走,怕晚了碰个正着,回头数落起来,从针头线脑谈到家国天下,实在太遭罪。要说她最怕的是谁,大概就是精奇嬷嬷。帝王家有规矩,且特别重,每位皇子帝姬从出生开始就派专人看护。宫人有精奇、水上、嬷嬷三类人,分管不同的差事。嬷嬷是奶妈子,自己奶大的孩子心疼,比较好说话。水上专管烧水洗衣,不问规矩。精奇就不得了了,俗称看妈,顾名思义,就是不错眼珠盯着你,你说话声儿大了,笑起来咧嘴了,都在她们说教的范围。皇子们读书苦,寅正二刻就得起床,起不来的精奇嬷嬷敢上板子。帝姬呢,虽然不受皮肉苦,读书之外还有女红,稍有不对就挨呲,精神上也是种折磨。   她快步到了廊庑底下,背着手要进殿里,忽然顿住了脚,“怎么还没上窗户?”   什么叫上窗户,夜里玻璃窗外再上一层纸窗户,这是每天的例行。毓德宫里有个干粗使的缺心眼儿丫头,哦了声说:“回主子,肖少监下半晌来过了,晚上八成不来查职了。”   因为她是紫禁城里唯一的公主,哥哥即位后她又成了长公主,司礼监怕宫人懈怠,大概也有掌控她的意思,专程打发了人来管理这里的宫务。   “肖少监不来,我还在呢,就撂下了?”她气哼哼的,“上窗户!”   她一向好脾气,见她这回恼火了,几个宫人吐着舌头,把毓德宫前的这排窗框都按了上去。婉婉顶着一张浓墨重彩的脸看了半天,觉得她们不会偷懒了,这才转身进殿里。   小酉打水来给她洗脸,边洗边道:“皇上这两天圣躬欠安,主子不去瞧瞧吗?上回您扭了脖子,万岁爷还连着两天来探望您呢!”   她叹了口气,“皇上也不知怎么,上年中秋受了寒,病气一直延挨到今天。我原想去瞧的,乾清宫里看得比别处都紧。太后还说那些妃嫔来着,让别成天变着方儿上御前,万岁有成山的机务要忙,没的给他添堵。我知道不是说给我听的,可我自己也得知情识趣儿。”顿了顿又细琢磨,“昨儿听说咳血了,是二哥偷着告诉我的,我和厂臣打听,他东拉西扯的搪塞我,怕是真的。我也想去瞧瞧,要不明儿上慈宁宫请太后的懿旨,要是应准了,我再过乾清宫去。”   小酉嘟囔:“太后也真是的,嫡亲的兄妹,还避这倒灶的嫌!”   也是没法子,大邺的教条就是这样,男女有别,到了一定的年纪,说话都得隔几步,所以帝王家,想亲厚也亲厚不起来。   第二天一早洗漱完了,规规矩矩上慈宁宫请安去。太后是紫禁城里最大的佛,晨昏定省连皇帝皇后都不能免。婉婉去得一向早,基本都是太后一升座就到,这点上太后对她还是很满意的。   关于请安,每天的对话都差不多,婉婉给太后纳福,接了宫女端来的茶向上进献,太后接过去喝了一口才让坐,她就恭恭敬敬问安:“母后昨儿歇得好?”   太后眉心微蹙,“这两天不自在,前半夜倒好,后半夜总不大安稳。”   婉婉向上看,太后穿着鹤纹团花对襟褙子,因为保养得宜,四十多岁的人,脸上几乎没有苍老的痕迹。只不过可能真睡不好,眼下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青影,较之以往是略显憔悴了。   “依儿臣的见识,八成是气血虚耗,母后要保重自己的身子,着太医院进些益气的方子才好。”她腼腆地把手压在膝头上,“母后睡不好,婉婉很担心,若母后应允,婉婉夜里给母后上夜,母后要什么,婉婉来伺候您。”   太后听着她的话,抿唇笑了笑。这孩子素来乖巧,虽然有些胆小,但心倒是赤诚的。先帝子嗣单薄,一辈子只有两子一女,合德帝姬作为唯一的女儿,小的时候非常受优待。可惜了,天生与爹娘缘浅,如果不是命里带煞,倒是很可怜的。   太后说不必,“你身子也弱,经不得这么折腾。我跟前有她们,你不必担心我。”又破天荒问起公主今早的饮食来,问早上吃了什么,进得怎么样。   公主身边的带班太监垂手呵腰:“回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今早进了半碗江米粥,一个奶饽饽,进得香。”   太后微点头,“胃口还是小了些,底下人要多劝着点儿,主子结实,是你们的福泽。”   陪同前来的人忙跪地领旨,婉婉心里也略安定了,暗忖今天太后心情不错,回头说要去看望皇帝,应当不会阻挠的。   自己心里正计较,隔着南窗户看见皇后领人进来了,她掖裙站起身,悄悄退到了太后座旁。门上传来太监击节,穿着丹凤襖裙的皇后像只硕大的蝴蝶,引领众妃嫔栖在了慈宁宫宝座前的地毯上。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今天开始连载啦,金浮图系列文,架空明。祝阅读愉快,MUAMUA~ ☆、天长漏永   磕头,问安,都有一定的章程,然后按着品级分立在两旁,太后有话问,只管回答你的,若没有吩咐,停留一盏茶工夫,便可以告退了。   太后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皇后和两位嫔妃,一位是邵贵妃,另一位是郑惠妃。婉婉对这三位娘娘的认识都不深,宫里人等闲不交心,通常不过一点头,过去就相忘了。只知道赵皇后和邵贵妃水火不容,贵妃生了荣王,皇后无所出,所以皇后除了空有个架子,论起实惠来根本不及邵贵妃。至于另一位郑惠妃呢,一双眼睛就透着机灵,容貌不很出众,但是善逢迎,会来事,据说在宫里人缘极好。   请安的人都散了,太后才问起皇帝的病来,皇后轻声细语说:“精神好一阵坏一阵,人也恹恹的,不怎么爱说话。我昨儿命人在园子里摆了榻,趁着春光正好,天儿也不冷了,请万岁出去赏花晒太阳,谁知他并不情愿。”言罢悠悠一叹,“这怎么好呢,我心里着急,也没有办法。思来想去,贵妃走得勤,我看还得请贵妃费些心思,劝解皇上为宜。”   婉婉不由抬眼看向邵贵妃,见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脸也飞得通红。   宫里的女人,最擅长的就是这个,说话不必声色俱厉,脸上带着笑,看似寻常的一句家常,却足以要人的命。   自从皇帝得病以来,太后最忌讳的就是女人出入乾清宫。照她的话说,乾清宫乃龙盘虎踞之地,女人阴气盛,常出入,会压住了阳刚,甚至带累国运。皇后是国母,偶然关心皇帝的身子也就罢了,贵妃是怎么回事?胆敢不拿太后的旨意当回事?   太后不说话,皇后似笑非笑看着邵贵妃,邵贵妃起先倒还有些焦急,可慢慢也平静下来了,垂眼道:“皇后殿下这话不知从何而起,要说忧心皇上病势,宫里谁不忧心,谁就该死!皇上以前一向爱吃我小厨房里做的点心,我的确常让人做了,亲自送到乾清门上去。可每回都是交给曹大伴就止步,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更别提劝解了。皇后殿下一句笑谈,让太后娘娘信以为真,那不是坑我,是坑了太后娘娘了。”   邵贵妃不是善茬,彼此针尖对麦芒,似乎都不好下台了。婉婉还是和缓的声气,迟迟道:“我前两天在园子里遇见延年了,他趴在池子边上,在看小鸭子凫水。近来他拜了师傅,有程子没见他,进益了不少,说话全不像个五岁的孩子。我是想,何不让延年到皇上跟前去,别人说十句,顶不上延年说一句,母后的意思呢?”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邵贵妃听人夸她儿子,自然心里舒称,皇后被邵贵妃撅回了姥姥家,正愁没台阶下,把孩子抬出来,暂且也解了她的困,两下里都太平了。   这位长公主,不哼不哈的,有时候倒有点急智。皇后抚了抚马面裙上的蝙蝠祥云纹膝襕,转过头来打量她——她穿鹦哥绿的对襟褂子,头上绾双髻,俏生生别了一对慈姑叶金蛙小簪头。良好的教养为骨,个人的品格为肉,除了令人惊艳丛生的相貌,还有种和她年纪不相符的,浸透到肌理深处的贵重。只是到底太年轻,脸上稚气未脱,但她不存坏心,所以眉眼坦荡荡。   皇后轻轻微笑:“长公主说得是,万岁疼爱荣王,谁的面子也不及他大。”复对太后道:“我听嬷嬷说了,母后这两夜睡得不香甜,咱们在这儿,没的扰了母后清静。若母后没有旁的吩咐,咱们就告退了。”一面说着,一面对太后施礼,见太后略一颔首,却行退出了慈宁宫暖阁。   婉婉随她们一起出来,本想请太后示下去看皇帝的,却因为刚才临时出的岔子没能说出口。小酉搀着她走在夹道里,慈宁宫离乾清宫不远,出了隆宗门就能看见,但如今不得许可,还是不敢贸然去探望。   他们这一辈,兄弟姊妹不甚多,曾经的幼年时光里,彼此玩得十分投机。她和二哥哥是一母所生,徐贵妃过世后她被记在太后名下,六岁起就和大哥哥在一起。帝王家的皇子之间存在明争暗斗,但对于她这个不具威胁的小妹妹,都是爱护有加的。现在大哥哥生病,她不能去看他,只隔了两面宫墙,和隔着整个紫禁城也没什么两样。   小酉在她胳膊上牵了一下,“殿下回去吧,张妈妈说给咱们做糖钹儿茶食吃。”   婉婉嗯了声,正要上肩舆,前面的皇后忽然停下,含笑看着她,冲她招了招手。   其实一直不愿意和那些后妃有牵扯,宫里的女人习惯了勾心斗角,大多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是有目的的。赵皇后没有当初拓拔皇后的宽宏,也没有可贺敦皇后的慈爱,她是这世上最不缺乏的那类人,庸碌,但是睚眦必报。   婉婉心里都明白,但又不得不赏脸,略上前了一步,“皇后嫂子有话交代?”   她不来相就,赵皇后也不见怪,自己挪步过去,和颜悦色地打量她,“长公主殿下今年多大了?”   婉婉不明白她的用意,却依然认真回答她,“六月就满十四了。”   皇后长长噢了声,“十四岁好,花儿一样的年纪。现如今想起我当年来,少不得感慨岁月不饶人了。”一边说,一边携起她的手——公主的手,是最尊贵的手,十指纤纤,红梅白雪,细腻到肉皮儿底下的筋络都隐约看得清。   可是婉婉叫她这么一通胡撸,实在不太受用。她不习惯别人故作亲昵的姿态,不动声色把手缩回来,含笑道:“嫂子春秋正盛呢,怎么惆怅起来了?您问我年岁干什么?要给我做寿不成?”   皇后掩唇一笑,“哪里有人十四岁做寿的,等再过两年,嫂子给你排筵,咱们热闹三天。”话锋一转又道:“我是想,后儿请你上我宫里吃点心局,成不成?没有外人,就咱们姐儿俩。你别瞧我是皇后,底下的人敬畏,自己也得做出榜样来,没法儿和她们亲近。要说相当,还是你我。你是金枝玉叶,又是个明白人儿,往后咱们姑嫂多走动,在宫里也是个照应。”   忽如其来的掏心窝子,叫婉婉很觉得讶异。皇后嫁给大哥哥十来年了,大哥哥为王的时候她就常进宫给太后请安,见了她也不太热络。后来大哥哥当了皇帝,赵娘娘入主中宫,仍旧是交情平平,鲜少搭讪。今天不知哪里出了纰漏,这么殷情起来,真叫人莫名其妙。   可是人家没有恶意,总不好甩脸子说不干,她含含糊糊道好,“只怕给嫂子添乱……”   皇后的笑容越发温暖了,“这是什么话,小家子还常聚呢,偏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近人情。你眼里有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反倒嫌你不成?那咱们可说定了,后儿我扫庭以待,恭候长公主殿下大驾。”   皇后坐上抬辇,心满意足去了,婉婉思量不出所以然来,稀里糊涂回了毓德宫。   尚衣的宫人早就等着了,给她换了件春袍子,卸下首饰,解开了头发松松拢在脑后。她拿了本书坐在窗下看,才看了两页又坐不住,把书倒扣在桌上,起身到廊庑底下喂金鱼去了。   张妈妈托着白玉托盘来,中间端端正正码着糖钹儿,极具情调地摘了两朵海棠做点缀。见了她每天也是差不多的话:“殿下今儿上慈宁宫都还好?遇见什么好玩的事儿没有啊?”   旁边跟着伺候的内侍太监五七嗤了声:“好玩儿的事儿遇上了,就是不知道咱们主子往心里去没有。”   婉婉和小酉大眼瞪小眼,“好玩儿的?没有啊……”   五七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来,“我就说了,人家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其实到咱们主子这儿全不灵验,白废了那么大劲儿了。”   小酉趁着李嬷嬷不在,往他小腿肚上蹬了一脚:“谁扎住你的嘴了?有话不能往痛快了说吗?”   五七挨了飞腿自认倒霉,往边上让了让才道:“亏你是个姑娘,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抽冷子问年纪,要不是闲话家常,就是打算说媒。赵娘娘是什么人?”顿下来四处看,压着嗓门说,“盐碱地上都要舔一口的主儿,多硌涩呀!往常没见和咱们主子亲厚,今儿这三寸不烂之舌,又套近乎又请吃点心,怕是不怀好意。”   这下子小酉怔住了,宫女不像太监,紫禁城的哪个角落都能去。她们十来岁进了宫,给分派到哪儿,一辈子就在哪儿。除了少数有机会跟着主子走动,其余的都得守着一亩三分地,没有机会见世面,更不会懂得女人们隔山打牛的说话学问。   不过有人说媒,这种事对大多数姑娘来说都是很值得高兴的。小酉一拍巴掌:“昨儿还念叨呢,今儿好事就上门了!”   张妈妈细细问了经过,听后半天没言声,把托盘交给小酉才道:“后儿请吃点心?上坤宁宫么?我怎么听说后儿是赵娘娘会亲的日子,一家子碰头,怎么还邀外人在场?”   小酉惘惘的,“可赵娘娘说了,‘就咱们姐儿俩’……”   “八成是哄着殿下去,给人家相看呢!”还是五七机灵,当机立断,“依我说不能去,咱们主子是什么人?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哪儿能巴巴儿送到坤宁宫去!就是要见,也得是一排驸马人选,紧着咱们主子挑拣。”   婉婉沉默下来,像她这样的人,可能自小不受重视,但是年纪有了,就成香饽饽了。尤其大邺到她这辈,只有她一个帝姬,慢慢的各路人马都会有动静,这是她脑子长全后悟出来的。只是没想到,赵娘娘这么快就盘算起来了……她忽然品咂出了一点悲凉的味道,这个后宫,好些人能做她的主,看着金玉堆起来的人生,其实不过如此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浮图塔、渡亡经、禁庭、世家的番外都已经放出来了,在最后一章,可以去看喽。 关于这文,因为某些情节得和浮图塔的设定对上号,前期可能出现似曾相识的感觉,后面就好了。 ☆、萦损柔肠   如果蒙在鼓里,去了也就去了,现在既然知道内情,当然不能傻乎乎任人算计。   婉婉别的本事没有,她会装病,等到了正日子,临时打发人上坤宁宫去,说自己染了风寒,卧床不起了,就算赵娘娘不高兴,横竖她看不见,管他呢!   春/色正好,她的罗汉榻就放在能看见海棠树的地方,微风吹过来,夹带上淡淡的香,流淌过雕刻精细的月洞窗,沁人心脾。她仰头望树顶流云,鲜少感觉有困扰的时候。譬如皇后自作主张的媒人瘾,她初听五七说起,很是反感。但是睡了一夜,第二天又吃了两个羊眼包子,顿时心境就开阔了。人一辈子遇到的挫折有很多,样样上心,那日子也没法过了。   书桌上刚练完的字拿镇纸压着,一阵疾风,宣纸被掀起后响得清脆。她翻个身,背对门躺着,快到晌午了,昏昏欲睡。今天没有唱曲的兴致,四肢重得抬不起来。小酉蹑手蹑脚放下槛窗,又去收拾桌上笔墨,忽然叫了声“肖少监来了”,她一听,立刻撑身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不见人影,小酉哈哈大笑,她才知道上了她的当。   “嬷嬷叫您绣花,您说犯困,怎么一提肖少监,您就来精神?”   婉婉讪讪摸了摸脸,“恰好想起还有两页经书没抄,打算起来抄书罢了。”为挽回面子,慢吞吞下榻,挪到了书桌后头。   尤不死心,左顾右盼,“今儿厂臣来过没有?”   小酉说没有,“人家是大忙人,听五七说司礼监风向要转,肖少监是四位秉笔里最有能耐的,奴婢觉得他这回一定能当上掌印。”   婉婉的小楷在砚台里蘸了半天,“其实厂臣人挺好的,就是凶了点儿……”   “东厂是什么地方?能在那里做提督的,大约只有您说他好。”小酉探身吹了吹菱花上的灰,歪着脖子又开始思量,“话又说回来,他老人家能当上掌印,对咱们有好处。不管怎么说,总在咱们宫里掌过事,不比旁人贴心嘛!要是有他给您撑腰,万一皇上顾不及您,好歹他还能照应照应。”   这个现状说来让人尴尬,司礼监在大邺初期不过是宫内的一个办事衙门,后来的皇帝一个比一个倚重,闹到现在,掌权太监几乎抵得上内阁首辅。婉婉虽然是女孩儿,但政事上也有自己的见解。太/祖皇帝曾经明令严禁宦官干政,古来就有前车之鉴,后世子孙竟全没把祖宗的话当回事。她有时候想得长远,这家国天下最后不知是怎么个收场。当然如果非在太监里找个人为皇帝分忧,那么肖铎还是不错的人选。   小酉又装模作样糊弄她,冲着门外屈膝纳福:“给肖少监请安。”   婉婉眉毛都没抬一下,“头回信了你,第二回再信你,我就是傻子。”   “殿下说谁是傻子?”   外面果真有人撩袍进来,婉婉转头看,来人戴乌纱,穿香色绣蟒飞鱼服,即便面色疏淡,眼睛里也总带着三分笑意。   她怔了下,站起身叫厂臣,肖少监对她揖手行礼,“宫里人来回事,说殿下玉体违和,臣特来瞧瞧。”眼波在她身上一转,“殿下觉着哪儿欠安呢?”   婉婉很紧张,局促地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就是脑袋发热,嗓子眼儿也不舒坦……还发虚,出冷汗……”   肖少监的眉毛几不可见地一挑,“听症候,似乎病得不轻。”踅身责问外面伺候的人:“主子病着,怎么不上太医院请太医来?跟前这么多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在这深宫之内,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绝对掌有生杀大权,宫女内侍的死活,不过是他们一句话的事,因此个个吓得脸色煞白,趴在地上磕头不止。   婉婉见瞒不过,只得如实相告,“厂臣别生气,是我不叫他们请太医的,因为我根本就没病。”她垂下头,涨红了脸,“因为皇后赵娘娘前儿邀我上坤宁宫吃点心,我不想去,又不好推辞,只能称病告假。厂臣知道了实情,千万别告诉赵娘娘,我怕得罪她,往后见面不好意思。”   肖少监脸上的表情由始至终都没有产生什么变化,平静地听她说完,平静地告诉她:“殿下是长公主,先帝遗脉,尊贵非比寻常,这皇宫之内,没有谁能逼您做您不愿意做的事儿。您如今大了,有自己的主张,如果什么事让您为难,或者感觉有一丁点的不痛快,用不着反复思量,那必定不是好事儿。”   婉婉抬起眼来,为他这几句话,对他感激不尽。她是长公主不假,但是自幼没了母亲,畏首畏尾,习惯觑人脸色。就拿他来说,他来督管她的宫务,原本她是主,他是奴,她完全用不着怕他。可不知怎么,她对他总存着畏惧,畏惧之外又有些依赖,大概实心对她好的人不多,她遇见一个,就觉得难能可贵吧!   她掖着手认真点头:“厂臣的话我记住了。”   肖少监听后一笑,“臣是内官,殿下不必对臣这么客气。”一面说,一面挥手把廊下的人都遣散了,低声道,“殿下只知道赵娘娘请殿下吃点心,却不知道邵娘娘眼下正求皇上赐婚吧?”   婉婉吃了一惊,“赐婚?给谁赐婚?”   他含笑望她,“自然是给殿下。”   这下子她没了主意,慈宁宫门外皇后叫住她时,邵贵妃就在不远,她和小酉都没明白皇后问年纪是什么用意,邵贵妃却了然于心了。既然皇后迂回,那她索性反其道而行,直接请求降旨,比拐弯抹角省时省力得多。   她这个长公主,真是做得可怜又可哀。她恼了,攥着拳头说:“我不嫁!”   可是娘家再好,没有留一辈子的道理。况且赐婚这种事,广义上来说是好事,你可以讨厌那个想方设法把你打发出去的人,但你没有理由讨厌这件事本身。   她自知站不住脚,神情更加黯淡了,绞着手指道:“厂臣,现在这事儿就叫我不痛快了,我该怎么办?”   “臣说过,不痛快的事儿就不是好事儿,既然反感,大可以不加理会。”   不理会成吗?她在地心旋磨转圈,如果搁在那里让它发芽,说不定哪天一道旨意就下来了。她想进乾清宫去面圣,不是办不成,是怕事后惊动慈宁宫。计较再三问肖铎的意思,他只是摇头,请她按捺,毕竟她的婚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定下的,有的是机会让她说话。   “主子您瞧,您抽冷子炙手可热起来了。”小酉颇有点苦中作乐的味道,“宫里娘娘都巴结着,想把您往娘家揽。可是那两家也没听说有谁特别成气候,泥猪癞狗似的,也想尚主。”   婉婉站在花树底下愣神,自己想了一套说辞,万一皇帝哥子召见,她也好有应对。肖铎说得对,人不能眼高于顶,也不能把自己放进尘埃里。她虽然失了怙恃,但是身份在那里,搁在以前,长公主仪同亲王,还比谁差么?   她挺了挺胸,“小酉,看我,气势如何?”   小酉说:“现在天儿还不够暖和,等交了夏,穿得少了,就能看出起势来了。”   她们说的并不是一件事,婉婉丧气地拧过身子,折了一枝海棠回去插瓶,那丫头亦步亦趋跟了进来,声如蚊呐,在她耳边嗡嗡念叨:“殿下……殿下,奴婢心里七上八下的,想和您说道说道。”   她嗯了声,“怎么了?”   “那位肖少监……和赵娘娘交情不一般,先前您和他交代的事儿,他这头答应您守口如瓶,转头又把您卖给赵娘娘,那可怎么好?”   交情不一般,是什么意思?婉婉问:“怎么不一般法儿?”   小酉手卷喇叭凑到她耳边,“少监伺候娘娘,据说都伺候到绣床上去了……”满脸尴尬地一耸肩,“您琢磨。”   婉婉听后变了脸色,低声斥责她:“仔细你的嘴,在我跟前胡诌就罢了,倘或叫别人听见,你还活不活?”小酉吓得直吐舌头,她也觉得天一下子矮下来了,乌云压顶,憋得人喘不上来气。   这宫廷真是一团乱麻,本以为至少还有些许令人安慰的地方,谁知灯下黑,一黑到底,黑得深井一样。   她是小姑娘,有些事不该她过问,听见也全当没听见。只是可惜了,她原先很是欣赏肖铎的为人,现在呢,实在有点一言难尽了。   她垂头丧气,对现实感到失望,还好皇帝的态度给了她一点安慰。邵贵妃再得宠,大哥哥没有拿她的婚事做人情,思量了再三还是传她到乾清宫来,当面问她的意思。   她踏进东暖阁时,皇帝正坐在南窗下,倚着炕桌看一套蒙古火镰。消瘦的侧脸映在玻璃的反光里,像个轻飘飘的魅影。见她来了,搁下手里的东西一笑,指指边上道:“坐吧。”   他们兄妹的感情很深,并不因为不是一母所生就疏远。当年先帝驾崩前,曾经特意宣太子觐见,把她托付给他。后来太子即位,即便当上了九五至尊,也在暗里嘱咐她,没有外人的时候可以不见君臣之礼。   皇帝的仁爱是他念及兄妹情,她却不能把这份恩惠理解成理所应当,到御前仍旧恭恭敬敬纳福请安,皇帝赐座,她敛神谢恩,这才欠身坐了下来。   “我听大伴说今儿龙体康健些了,看大哥哥的精神头儿,较之以前也没什么不足。”她细看了哥子两眼,“这会儿没什么不舒坦了吧?要有头疼脑热的,传太医好好诊治,不能怕药苦就不吃了。”   她不会开解人,皇帝听了好笑,“你当朕是你,还怕药苦?你放心,今儿确实好多了,就是打两套拳也不在话下。”   婉婉脸上露出笑意来,顿了顿问:“大哥哥传我,有什么差遣?婉婉听您的示下。”   “倒也没什么,就是昨儿贵妃和朕说话,提起鸿胪寺丞文越……”太监送茶上来,皇帝顿住了话,捏起盖子刮茶叶,缓着声气儿道,“那个文越,今年正满二十,难得长得一表人才,又通音律。”   “鸿胪寺,掌朝会、宾客、吉凶仪礼之事。一个丞,从六品的官……”她轻轻拢住了拳,“婉婉深居宫中,不问外朝的事,大哥哥和我提这个人做什么?”   她是有备而来,虽然没有点破,却把人家的官职背书一样抖落了个明白。真想尚主,从六品的小官也太高攀了,本朝公主还没有过这样低嫁的先例。   皇帝原先或许还带了点试探,结果被她轻而易举顶了回来。细一想,真要结了这门亲,实在委屈了妹子,便摇头道:“是朕失策了,罢,这事儿再不会提起了。”   婉婉吁了口气,站起来对他道谢:“大哥哥为我操心,我心里一直感激您,可是我年纪还小,想在母后跟前多行两年孝,也不枉母后抚养了我一场。出降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筹备几个月,说嫁就嫁了。我只是怕,别人未必像哥哥一样疼我,到时候我可怎么办?”   她还是一团孩子气,就算有时候固执不通人情,皇帝也从来没有和她计较过,一味笑道:“你是长公主,谁还敢给你气受?如果驸马为难你,你回宫来告御状,朕打他个皮开肉绽,给你出气。不过说笑是一桩,你的婚事也该有打算才好,并不急着立刻相中人就出降,你心里得有个谱儿,将来不至于慌乱。十四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朕原想和母后讨主意,又怕你不情愿,所以先紧着你,瞧你自己的意思。”   婉婉扭捏了一下,“我就知道大哥哥向着我,您的话我记在心上了,还想求哥哥一个恩典,将来不逼我嫁给我瞧不上的人。万一母后不高兴,求大哥哥替我周全些个,我对大哥哥感恩戴德一辈子。”   皇帝叹息,咳嗽了几声好不容易止住了,顺了顺气道:“应你不难,也要你自己懂事才好。眼下有个契机,端午宫里设大宴,外埠就藩的官员亲王们,已经有六七年未传召进京了,朕听见些风言风语,还需给这些人抻抻筋骨。朕记得当年皇考在时,一向是带你赴宴的,今年的筵宴你随太后皇后一同出席,席间也好瞧瞧,有适宜的人选没有。”说罢忽然想起来,着重的提醒她,“瞧准谁都成,唯独南苑来的蛮子不成。慕容的公主不与宇文氏通婚,记好么?”   婉婉早前听说过,南苑祁人红眉毛绿眼睛,当初在祁连山一带作恶,太/祖皇帝御驾亲征,才把那些怪物收归帐下。她是大国的公主,自然不会和异族结亲,但是皇帝特特儿三令五申,却弄得她好奇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妹子们,我发现了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金浮图里的设定我都忘光了,甚至连慕容和宇文是什么族我都搞不清了,所以大家看到离谱的地方提醒我一下,改得掉的尽量改,改不掉的……就算了o_O大家当新故事看吧。。。。 ☆、却晴还雨   她也不作辩驳,嘴里一套,心里又是一套,“大哥哥放心吧,我知道祖上的规矩,慕容家的公主不与宇文氏通婚,宇文氏虽和宗室常有联姻,但入宫为妃的女子,至今不过区区两位。”   因为人数实在太少,说起来有种形影相吊的凄凉感,仿佛接纳了两位妃嫔,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   皇帝似乎还不放心,站起身,负着两手在暖阁里踱步。青铜貔貅香炉里燃着栈香,轻烟飞浮,随他的袍角回旋。他一面盘弄手串,一面语重心长:“江南是鱼米之乡,当初把宇文氏分封在那里,是为了彰显太/祖皇帝的宽仁。大邺一统天下,到如今已经有两百五十多年了,慕容氏在皇帝的宝座上坐了多久,宇文氏就在江南养精蓄锐了多久。其实朕一直想收缴他们的封地,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想不着法子顺利撤藩倒也罢了,再往里头填还,那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的。你是朕唯一的妹妹,你应当和朕一心。记住今儿答应大哥哥的话,宇文氏终究是心腹大患,你要是出降,他们如虎添翼,大哥哥就失了膀臂,切记切记。”   婉婉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讷讷点头:“记住了,满朝文武那么多人,我哪里就瞧上妖怪去了。大哥哥别担心,孰轻孰重婉婉知道。”   从乾清宫出来还在纳闷:“什么宇文氏,皇上既然忌惮他们,寻个由头革了他们的职就是了。”   五七呵着腰道:“哪儿那么容易,爷爷①有爷爷的难处。不说旁的,乡里一个略有些钱的乡绅,想扳倒都难得很呢,更别提封藩的王了。他们不单有钱,还有权,藩王手上有兵马,开头的时候没定好规矩,时候长了就养虎为患了。”   婉婉瞧了五七一眼,“你一个公公,怎么知道那么多的事儿?”   五七嗐了一声:“主子,奴婢虽然净了茬,脑子还是男人的脑子。就像姑娘天生喜欢花儿粉儿,奴婢和锦衣卫里一个兄弟拜了把子,喜欢研玩些刀枪什么的,偶然间也能打听一些外头的时局。”   婉婉没再追问,眼前的大邺很太平,那位南苑王除了富点儿,两百多年来没出过什么纰漏,据说还是所有藩王之中最消停的一位。不过既然能引得朝廷侧目,总有过人之处吧!   “你见过南苑王吗?”   五七摇头:“奴婢才活了多大年纪呀,上回南苑王进京朝贺,奴婢还没进宫呢!”   说话儿进了毓德宫,嬷嬷伺候着褪了镯子,她侧过身问:“为什么宫里和宇文氏不通婚,你知道其中缘故吗?”   五七摇头,“只知道钦宗老爷那朝出过最后一位宇文贵妃,后来贵妃薨逝,钦宗老爷即下令宇文氏男不得尚主,女不得入宫了,并不知为什么。”   婉婉的乳母姜嬷嬷打了热手巾来给她擦脸,边擦边道:“老黄历了,还问那些干什么。既然先头皇爷不叫结亲,总有他的道理,你只管听话就是了。”   婉婉从镜子里打量她,“妈妈是宫里老人儿,一定知道其中缘故。”好奇的人想探究缘由,必定会千方百计,便撼着她的手臂撒娇,“妈妈和我细说说吧,究竟宇文贵妃和钦宗皇帝之间出了什么岔子,闹得钦宗要下这样的旨意。”   姜嬷嬷简直没有办法,哀哀叫着:“再晃我的老骨头就要散架了!能有什么岔子,料着是不对脾胃,这才不让再进宫的。宇文氏是祁人,祁人的长相和中土人不一样,再说南边作养出来的,性子也合不到一处去。”   可宇文贵妃既然是病逝,生前也没有受责罚打入冷宫的记载,足见一定是两个人相处的过程中出了问题。   “没准儿宇文娘娘是因为想家郁郁而终的,钦宗皇帝不忍族中其他姑娘走爱妃的老路,所以特放了恩典,也未可知。”她坐在镜前,自己拆了头,拔下一支金蝉桐叶簪在手里反复摆弄。宫廷的高墙禁锢不了她的畅想,她觉得每一段历史背后都有隐情,也许今人误解了,事实其实比看到的有情可原得多。   姜嬷嬷并不和她理论,转身笑道:“谁知道呢,想是有内情的吧。已经过去好几十年了,宇文娘娘当初又没留下一儿半女,人死了,娘家又鞭长莫及,谁还计较那些个。”   婉婉叹了口气:“做女孩儿就是这样,出了门子,死活也没人管了。所以我不愿意嫁人,在宫里好歹有一席之地,回头进了人家家门,给我脸子看,不给我饭吃,我又不好意思告状,那必定是没法活了。”   大家听了都笑她,现在还小,没有遇见可心的人,说什么不愿意出宫。等将来找见一个好驸马,只怕多等一程子都不愿意了。   婉婉呢,她是个简单纯粹的人,不懂藏着掖着,心里怎么顾忌,嘴里就怎么说。皇帝和她提起的事,没有死到临头也不放在心上,照旧过她春花秋月娓娓道来的日子。得空了和底下人研究怎么燃香,说紫藤初点不香,要加上别的香料,哪怕是最寻常的松木,和之也会特美。于是悄悄上慈宁宫花园找松树,拿小妆刀撬树皮,刀锋一偏划破了手,博山炉里第二炉香就带上了血腥气,她给这香取了个名字,叫雁血。   为什么是雁血而不是凤血,因为公主的凤是半吊子凤,离开了紫禁城,就什么都不是了。   转眼五月将至,端午前夕是一个季节的转折,宫里筹备入夏,尚衣局送来了新做的袍子和迎夏的首饰,说是太后发话让多添置些,长公主长个头,才半年光景,裙子都吊在小腿肚上了。正巧今年请了外头的好裁缝来,内家样穿腻味了,换时新款儿试试。至于首饰,冬戴赤金夏戴玉,有虫草簪子,也有雕成亭台楼阁的步摇和耳坠子。   婉婉进慈宁宫谢恩,恰好邵贵妃也在,见了她唇角浮起寡淡的笑意,大概还在为先前的那件事不痛快。   她不理她,对太后蹲身纳福,太后问喜不喜欢那些东西,她甜甜道:“只要母后觉得好,婉婉都喜欢。过两天是端午,我宫里人正做红豆粽子,回头呈敬给母后尝尝。”   太后点头,“你那两个嬷嬷是南方来的,江浙的粽子包得巧,我这里的可差了一大截。皇帝肠胃不好,偏爱吃糯米做的东西,吃多了又泛酸水,少给他两个,尝尝鲜就是了。”   婉婉道是,邵贵妃适时插了进来,“听者可是有份的,回头别落了我承乾宫。我也不白吃殿下的,自有回礼敬你。”   婉婉虽然不喜欢她们明争暗斗,更讨厌她们较劲的时候捎带上自己,但场面上的圆润少不得,便含笑道:“这是自然,几个粽子罢了,不值什么,可不敢要贵妃娘娘的回礼。”   邵贵妃一阵感概:“殿下如今人越大,越是懂事讨喜了。瞧瞧个头,眼见着拔高,这会子已经是个大姑娘模样了。我听说端午的君臣宴,皇上特准了殿下出席,怕是有让殿下选驸马的意思吧?依我说,外埠也忒远了些儿,真出了京,回来一趟不容易。太后跟前只有殿下一个闺女,远嫁了哪儿还能见着呢!咱们万岁爷也不知什么想头儿,连我都舍不得,他倒全没往心里去。”   太后刚盥了手,正戴米珠甲套,乍一听邵贵妃的话,嘶地吸了口凉气。摘下甲套一看,留了一寸来长的指甲齐根断了个干净,当时脸色就不豫。调手把甲套扔进了盒子里,那镂空的錾花迎头撞上银制的剪刀,发出一声闷响。   婉婉惶惶站起来,邵贵妃也有些惧怕,两个人立在一旁互看了眼,心里咚咚跳个不停。   太后面沉似水,“嫁到外埠去?好好的公主,哪有离京的道理?虽不是我亲生的,但自小看着长大,一气儿送得那么远,岂不叫我愧对先帝?”   邵贵妃也后悔刚才说的话,支支吾吾道:“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做不得准的,太后千万别动肝火。”   婉婉尴尬笑了笑:“母后,儿臣还小,说这个早了些。万岁爷是偏疼我,让我见见世面罢了,没有旁的意思。”   太后叹了口气:“早前你爹爹带你大宴群臣,那时候你不过四五岁,小孩儿家的,犹可恕。这会儿大了,抛头露面不成体统。皇帝是好心,大约也有那个意思,只不过考虑不周,欠妥了。”转头吩咐身边近侍,“知会皇帝一声,就说我的原话,不叫长公主随宴。有好的人选,我自然替她留意,让皇帝别操那个心。”   婉婉有点失望,皇太后要抓她的婚事,不知道最后会把她指给哪一家。其实皇帝倒是真好心,只怪邵贵妃多嘴,搅了她的好事。   她回去之后闹脾气,兀自坐在窗下生气。没法跟着沾光凑热闹倒是其次,不能自己挑驸马也不是顶要紧的,可惜了没机会看一看那个南苑王。红眉毛绿眼睛的祁人,大概像画册上那样,浑身上下裹着狐裘,胸前挂一面大铜锣,一张嘴,长四排牙齿……这样的活物不能亲见,实在太可惜了。   小酉却觉得她的困扰完全不是困扰,“不叫去,咱们可以另想别的办法。不就是看看南苑王长得什么样嘛,那还不简单!让五七先打听好藩王们从哪个门入宫,左不过东华门和西华门。禁宫内院施展不开手脚,咱们就上那儿去,奴婢给您换上幞头葵花袍子,您走道儿再低着点儿头,谁知道您是长公主,全把您当太监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爷爷:明朝太监称呼皇帝为爷爷。 ☆、南枝初见   婉婉被她说得心动,又因为没干过这种事,难免畏首畏尾,脸上带着不确定的笑,迟疑道:“行吗?万一叫人知道了,报到太后娘娘跟前,我的老脸就顾不成了。”   小酉背靠门廊长吁短叹:“说实在的,奴婢不该给您出这个主意,就像您说的,万一事发,您是没什么,苦了咱们底下当差的。可您不是说宇文王爷长得像妖怪,您想看妖怪嘛。您的脾气奴婢还不知道吗,见不着,回头天天念叨。与其这样,还不如奴婢给您想辙,要不大宴一完,藩王都得回封地,下回再想见,那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婉婉为自己那股执着的劲头感到羞惭,转念一想又不对,歪着脑袋问小酉,“你愿意冒这么大的险带我去,其实你自己也想看,对不对?”   小酉坚决否认:“奴婢眼里只有主子,没有自己!”   通常唱高调的人都不怎么值得信任,婉婉的表情分明嫌弃,小酉自己装不下去了,讪笑了笑,“朝廷科举有规定,瞎哑聋瘸不得为官。南苑王是靠着祖荫才世袭罔替的,长得什么模样都不受限。我没见过祁人,光听人说相貌殊异,我就想托主子的福,让我也跟着开开眼。”   一主一仆一拍即合,窃窃私议着,把行动前后的一切所需都准备好了。   五七哭丧着脸,蹲在螺钿炕桌前不肯挪窝,“小酉,你这个作死的丫头,我非告诉李嬷嬷,叫她揭你的皮不可!”转而求婉婉,“我的好主子,您不能听小酉的调唆啊。您是公主,金尊玉贵的人儿,上东华门瞧男人,传出去成什么话?太后娘娘连大宴都不叫您去,分明是想让您恪守闺范,您反着来,到时候惹恼了太后娘娘,连爷爷也救不了您。”   五七哭得动情,膝行过来趴在她面前,婉婉气得在他手指头上踩了一脚,“只要你不声张,自然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再鸡猫子鬼叫,把人招来了,我罚你上惜薪司称煤炭去!”   五七果然住了声儿,爬起来擦擦脸,一呵腰道:“主子慢行,奴婢给您打头阵去。”   转变得倒快,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婉婉和小酉得意一笑,躲在门后看外头。西边围房前有嬷嬷正在训斥小宫女,暂且顾不上这里,于是很快上了廊子,闷着头跟在五七身后,一路穿过东配殿,从随墙门上溜了出去。   今天风有点大,吹得帽后皂带凌空飞舞。婉婉一手摁着幞头,矮下身子左顾右盼,渐渐混入了太监堆儿里。早前五七就嘱咐过,那些外埠的藩王和官员进宫都由宫中内侍伺候,随从到下马碑前止步,一概不得入内,过门禁还有东厂和锦衣卫检点。那时候人多,各有各的差使,只要不扎眼,找个地方悄悄呆着,谁也注意不上他们。   “那位南苑王是从东华门上进来的吧?”婉婉再三确认,他们离开寝宫的时间不能太长,万一嬷嬷找起来,人不在,回头又得挨骂。   五七拍胸脯下保:“错不了的,奴婢打听得清清楚楚,南苑王在保大坊有个别业,进京一向在那里落脚。保大坊就挨着东华门呢,住在皇城东的都从那个门儿进出,没有专程绕到西边去的道理。主子别言声,就等着吧!不过您得答应奴婢,看一眼就走。您在这儿多耽搁一会儿,奴婢们的小命就多悬一会儿。”他那双小眼睛灵活地观察四周,压着声儿说,“东厂番子眼下在肖少监手上捏着,保不定怹老人家什么时候就上这儿来了,要是他瞧见您,您想想怎么交代法儿?”   婉婉负气,“瞧见又怎么的?我是长公主,还怕他不成?”   五七和小酉怜悯地看着她,眼神里写满了“怕不怕您自己知道”的无奈。   其实什么叫怕呢,两个人的身份差了那么老远,她根本用不着怕他。她对肖少监的感觉确切来说是喜欢,想见又不敢见,他看着她的时候,她就有种想钻地缝的感觉,怕自己不够好,不够漂亮,他暗里会嫌弃她。年轻的小女孩儿,真是一点偏见都不带,太监在她眼里也和正常人一样。可是后来听小酉说了他和赵皇后那些牵扯不清的关系,她顿时感慨白璧蒙尘,明珠暗投,曾经多么令她向往,现在就多么令她遗憾。   她扭过头,皱了皱鼻子,在毓德宫的时候是万万不敢的,但是穿上小太监的衣裳,浑身都透着自在,仿佛从千万双眼睛的窥视下逃出生天,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从容和快乐。   可是伸着脖子等了很久,并没有南苑王的踪迹,她扭头问五七:“咱们怎么认人呢?南苑王到底什么模样?”   五七表示没见过,自己也一头雾水,“咱们就看胸口的补子,横竖藩王就八位,您瞧好了,胸前四爪龙的,都看全了不就完了。”   婉婉想了想,也有道理,于是抱着拂尘在太监队伍后面站着。小酉率先发现门上来人了,连敲了她好几下,她瞪大了眼睛看,是穿藩王公服的,肥头阔嘴,腰带十围,走路横着进来,躺下比站着还高。   兴许江南富庶,作养得好了,才这么心宽体胖。婉婉觉得这人可能就是南苑王,因为符合她对丑的标准,小酉伸舌耸肩十分失望,在她看来,必须眼睛鼻子长得都不在地方,那才算得上怪诞。大邺太平了两百余年,达官贵人们无事可做,天一转凉就忙贴秋膘,长得胖点儿没什么,朝廷风气不都这样嘛。   “再等等,这才第一位呢!”小酉毫不气馁。   今天赴宴的人比较多,除了外埠的,朝廷之中排得上号的也都在受邀之列。大臣来了一拨又一拨,后面是一串二字王,那些宗室婉婉一个也不认得,只知道他们都用彩妆方龙补子。好在有五七,他像报菜名似的念叨着:“常山王、渤海王、成都王……”   东华门上行人络绎,他们眼巴巴等了半个时辰,最后也没见到什么稀奇的人。小酉错着牙打量五七:“咱们来猜猜,你最后是怎么死的吧!”   婉婉无聊地接了口:“九成是笨死的。”   五七满脸愕然,“奴婢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漏……”   话没说完,一个长眉细眼的太监冲他们叫唤起来:“还在这蒙事儿呢?西边儿忙得脚后跟不着地,你们站干岸没事儿人似的,还不死过去!”   太监不长眼,连小酉带五七还有长公主殿下都挨了一顿好骂。三个人不敢反驳,夹着尾巴穿过协和门,上了武英殿前的天街。   婉婉跑得直喘粗气,按着膝头抱怨:“什么人呢,张嘴就骂。”   五七皮糙肉厚没当回事,“这有什么,咱们太监就是这么活的,挨骂算好的了,不高兴了打你,不也得受着嘛。”朝前指了指,“正愁不能挪地方呢,给指派到这儿来了。要是赶巧了,南苑王还没进宫,兴许能见上。”   一琢磨,因祸得福,三个人一溜小跑到门边上,五七遇见了以前一块儿干过洒扫的小兄弟,拿胳膊肘捅捅人家,问南苑王进宫没有。人家摇头:“没看见南苑王的牌子,一准儿还没到。”   婉婉平时活动得少,连着来回奔波,小腿肚上的筋直蹦达。原先一门心思想干的事儿,到这时候也显得意兴阑珊了。回过头来想,自己真是又闲又荒唐,对那南苑王已经没多大兴致了,只是想回又回不去,不得不在这儿干站着。   抬头看看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阴沉沉的了,下半晌她吃果子茶那会儿还是响晴,到了申正时牌就堆叠起云头来,怕是要下雨吧?   一阵风疾疾吹过,点缀在半空中的暑气淡了一些,她凝神站着,听见西华门外传来笃笃的马蹄,和辔头上铜制铃铛摇摆发出的脆响。一路太监迎出了门,接替下官员们的长随,把人接到槛内。东厂番子叉手作揖:“凡入宫掖者,不得携带利器。我等奉命查验,请大人恕罪。”   于是从上至下细细排摸,一处错漏都不能有。过关之后进宫,依旧由禁中太监引领,不幸得很,内侍人手分派得差不多时,他们三个还挺腰子站着呢,于是点卯就点到他们头上来了。   五七眼见躲不开,示意她们能溜则溜,自己上前领了差事,送人往皇极殿去了。小酉有点慌,挨在婉婉身边问怎么办,现在想跑是不行的,除非亮明身份。这么一来整个紫禁城都知道长公主瞎胡闹,那些后妃跟前还怎么顾脸面?   婉婉此时颇有大将之风,虽然话说得磕磕巴巴,脸上表情却十分坦然:“不要紧,你去……轮着我了……我去。咱们毓德宫碰头。”   只是不知道这事让李嬷嬷发现后,会是怎么样一场腥风血雨。小酉恋恋不舍办差去了,三个人的队伍霎时四分五裂,只剩婉婉一人在抱鼓门墩旁站着。天上飘起了小雨,她眯缝着眼儿,没人给他们这些太监发油稠衣,她只能垂手任由风吹雨淋。锦衣玉食的姑娘,忽然发现这个行当不大好干,难怪五七老说以前苦,当小火者那会儿简直活得没人味儿,到了毓德宫后才慢慢滋润起来的。她现在也开始想念那床葫芦双喜纹的褥子了,拿熏香熏过一回躺进去,人就像跌进了温暖的梦里……   “嘿,发什么愣呢!”她正出神,耳朵边上炸了雷,领班太监脸拉得八丈长,“瞅什么瞅,说的就是你!大雨拍子要来了,你木头桩子似的戳着,叫王爷淋雨不成?”一把黄栌伞粗暴地塞进了她手里,班领一叠声打发她,“快去快去!”   没干过活的人,总有点呆呆的。她委屈地撑开伞迎到门上,也不知道请安打招呼,只是呵着腰,把手擎得高高的,等着那位官大人进西华门来。   “王爷昨儿歇得好?”   “王爷进京脚程够赶的,一路上辛苦……”   太监们不遗余力地套近乎,婉婉这才掀起眼皮往外看——来人戴翼善冠,穿红色团龙圆领袍,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有金石般中正平和的风骨。进门时或许是无意,垂袖拂过一树红梽,花树摇曳,撼了满地落英,人与花有了联系,忽然间变得柔软起来。   婉婉以前一直以为肖少监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眼前这个,似乎也可以一较高下。他的五官比一般人更为深刻,深刻的眉眼,深刻的轮廓,与其说是清俊,不若说是美,美得不落俗套,美得飞扬跋扈。然而这种美又非广义上的,是细致到肌骨的渗透,观之不足,一眼难忘。   婉婉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又想起肖少监了……雨色空蒙,天边隐隐显出一丝红霞来,五月的天气就是这么令人费解。她手里打着伞,又悄悄瞥了眼,这一瞥正对上他的视线,他眸中金环隐现,雾霭沉沉后有破空的辉煌。   心头骤跳,万马奔腾,恍惚看到一场战乱。婉婉咬住唇,重新低下头,余光见他抬起手,中单在朱红的袖口挽出一道寸来宽的镶边,衬得指节白洁修长。把一面铜牌放进了托盘里,那铜牌上镌着一排小字,入木三分地刻着“江南道藩臣宇文”。 作者有话要说:  冷成狗了,大家对这个故事大概也有抵触吧? ☆、且共从容   婉婉有点傻眼,这就是南苑王吗?怎么和传说中的不一样?也或者她深居宫中,得到的消息都不是最确切的,有人美化,就有人丑化,宇文氏占据着大邺最富庶的风水宝地,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是其他藩王要弹劾的对象。既然抓不到拥兵自重的把柄,也没有他鱼肉一方的证据,那么就从别的地方把他妖魔化。所以有的时候传闻不可尽信,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   外臣入宫,名牌是必须要验证的,人和牌子对上了才能过门禁。司礼监派了有道行的老太监来接人,在宫里当了几十年的差,什么藩王指挥使早就闭着眼睛都能认全了,因此半点差错也不会有。婉婉在边上伺候着,伞柄高高举起,飞扬的雨点打在她肩头,刚走两步,边上一个穿曳撒的太监垮肩塌腰上来行礼,仿佛阔别多年的老友,处处充满了重逢的惊喜。   “王爷!我打老远就往这儿瞧,料着是您,果然是的!哎呀,南城一别已经七年了,当初王爷还是世子,咱家看人准,就知道王爷将来有一番作为。上回猴崽子们上南边儿督办丝绸,说南苑在王爷治下比老王爷在时还兴旺些儿,咱家听得耳馋,恨不能上江南瞧您去。只可惜了,这两条腿不济,上年造房子砸伤了,到现在还走不得远道儿……今儿见了您也是一样的,我特来给您行个礼,王爷别来无恙。”   亏得南苑王好耐性,他个儿高,为了迁就矮胖子,还略弯下了腰。见对方给自己作揖,忙虚扶了一把,“万万当不起,那时候我年轻,行事莽撞,承蒙内相关照。内相私下见我,不必称王爷,叫我良时就是了。这些年不得皇上召见,没机会进京来,内相乔迁之喜我没能亲自道贺,实在慢待。”   那太监笑得像朵菊花似的,摆手道:“哪里哪里,王爷差来的人,连水酒都没喝上一杯就走了,要说慢待,真个儿打了咱家的脸。这回也不知得不得空儿,要是王爷赏脸,上家下坐坐,咱家备筵,好好款待王爷。”   南苑王倒是和风霁月的模样,温声道:“届时再看罢,怕是不得闲。月中皇上的旨意发到,从动身到抵京也不过半月,启程仓促,未及筹备,头前儿匆忙叫人备了两样南方的特产,回头打发人送到您府上去。您腿里有旧疾,正好了,那味药治您的腿伤有奇效。”   太监道谢不止:“哎呀,这点子小伤还劳您记挂我。今儿时候赶,王爷先请入宫,回头有了工夫,咱们再细谈。”   婉婉不懂,一来一往的,几千两银子算是交代了。她只知道这位南苑王谦和,对那些溜须拍马的老公都这么客套。自己一门心思想看鲜卑人长得什么模样,没想到恰好轮着她伺候,刚才听他这席话,想来人品是贵重的,倒也不负她之前的担惊受怕。   她引着他往皇极殿走,小雨浇湿了地上青砖,一片一片,像大哥哥书房里挂的海疆图。宫里太监多,她也认不全,连刚才那个敲竹杠的是谁,心里都没谱儿,但是前后朝的路径她很熟悉,引人进了中右门,学五七平时的腔调好心提点着:“您留神脚下。王爷,雨天路滑,宫里的砖都给磨平了,没的趔趄。”   话没经脑子,说完了自己暗暗吐舌。其实把人送到,她就可以溜号回毓德宫去了,偏这时候多嘴,万一他搭腔,她连怎么回话都不知道。   怕什么来什么,她听见他悠悠的声气儿:“原旧广三十丈,深十五丈,同现在的比起来,果真差得远了。”   婉婉咽口唾沫,没有答话。他略顿了一下,大约觉得这小太监不知事,特意的转过头来问她:“隆化六年的那场雷击把殿劈得火起,据说工匠半年内就把新殿建完了?”   婉婉很紧张,不敢看他,垂眼睛盯着自己脚尖,嘴里应了个是,“花了六个月零九天,建制比之前更宏大,面阔十一间,进深五间,共七十二根大柱,并四千七百一十八块金砖……王爷进了殿里就知道了。”   其实答得太多太全面也是大忌,他只问她建成的时间,她连殿里的一砖一柱都介绍得那么仔细,介绍完了又后悔,仓惶地抬起眼来,忧心忡忡看了他一眼。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生气,嘴角仍旧噙着笑,那种笑容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和肖少监的不一样。肖少监是眉梢含春,他是宽和宏雅,清风明月直达眼底,那金灿灿的光环便更加明晰了。   他缓步过天街,慢慢长出了一口气:“如今你们司礼监还是曹掌印当权吗?”   婉婉想了想说不是,“曹掌印不大管事,好些主都是肖少监做的。肖少监是秉笔太监,今年又兼任东厂提督,将来掌印一定非他莫属。”语气里还带了点自己觉察不到的骄傲。   他点了点头沉默下来,负手前行,腰杆儿笔直,挺拔得松竹一样。单看身形,真和肖铎有些像,婉婉一霎失神,或许因为这一点莫须有的相似,倒觉得这人不那么陌生了。   她静下神来,步履轻快,心情不错,撑着伞也不嫌累。霏微的雨迎面横扫,凉飕飕的,她转过头在肩上蹭了蹭,忽然一阵风吹过,不想那黄栌伞太重了,她捉拿不及,伞柄偏过去,沉沉一下敲在了他耳畔。她吓了一跳,看见他震惊的脸,眼里那圈金环一闪,深得有些可怖。   “我、我、我……”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不是有意的……敲疼王爷了吧?”   他的眉头慢慢聚拢起来,仔细审视了她两眼,“你这么莽撞,我这里倒不要紧,只怕上头罚你。”   婉婉知道罚是没有人敢罚的,只是不想引人注目,不得不半躬下了身子,“您不告发我,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王爷,我头回当差,笨手笨脚的,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语毕见他脸颊近耳根的地方浮起一片红来,尴尬地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这儿……疼吗?”   其实问了也是白问,既然都红了,怎么能不疼呢。亏得人家有涵养,真如她建议的那样,没有告发她,也没有声张。不过抬起一只手触了触,枯着眉道:“祁人擅弓马,这点磕碰不算什么。可我听说有人四处宣扬,说宇文氏是妖怪,长了一张熊脸,浑身带毛,像个夜叉。”说完略顿了顿,视线在她脸上轻轻一转,“依着你看,传闻属实吗?”   婉婉心头又一蹦,“这是谁胡说,王爷怎么能像夜叉呢……”犹记得她在寝宫里的高谈阔论,自己心虚,按捺不住红了脸。   他似乎很满意,唇角笑意加深,转过脸去又是一副不可攀摘的样子,夷然道:“好生当差吧,犯在别人手里就不妙了。”   “是是是。”她点头哈腰,态度诚恳,“多谢王爷不计较,您是好人,将来必得善报。”   正在她絮絮叨叨表示感激的时候,身后有人接下了她的伞,回头一看,是肖少监。他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对南苑王笑道:“先前排筵忙得什么似的,没顾得上接应王爷,还请恕罪。底下人无状,冲撞了王爷,我回头狠狠训斥。王爷既到了这里,我来伺候是一样的。”将随身带来的伞交给她,淡声道,“回去吧,今儿忙,这事暂且撂下,明儿我再找你说话。”   婉婉吓得寒毛直竖,未敢多言,接过伞抱在怀里,头也不回跑出了中右门。   到了门外还在喘气,脚下却刹住了,也不顾站班锦衣卫的侧目,扒住一边门框向皇极殿前张望。   从这里到宴会的大殿很远,那一红一白的身影在暮色里渐渐有些模糊了。从侧路上丹陛,汉白玉的立柱遮挡住了半截身子,殿前廊下早燃了灯笼,他们走进温暖的光带里,两个那么相似的人,并肩站着一样的高矮,要不是脸盘儿长得不一样,倒像兄弟似的。   婉婉直起腰思量,脑子里有一片烟雾,迷魂阵似的,有什么呼之欲出,又难觅踪迹。   “您怎么还在这儿呢?”等了她半天的小酉从犄角旮旯里蹦了出来,“走吧,赶紧回去吧,晚了要捅娄子的。”说着简直滴下泪来,刚才她在皇极殿晃悠的时候遇见肖少监了,他看见她,差点没把她生吞了。迫于压力,她把主子供出来了,并不是她不忠,是因为面对东厂那位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她吓得连姓什么都忘了,问什么自然答什么。   小酉拽她,婉婉还怔怔的,“这南苑王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甭管见没见过,回去再说成吗?”小酉半蹲下来,“我这回是完了,求您记着我,来年清明给我烧点儿纸,就不枉费我对您的一片心了。”   婉婉被她拉回了毓德宫,进门正遇见李嬷儿,墙根儿上的五七已经跪了好半天了,见着她就止不住地哀嚎起来:“主子、主子,我说什么来着,不让您去,您不听我的劝。这回嬷嬷要把我送给司礼监发落了,您快救救我,去了我就没命了!”   李嬷儿脸上的褶子因愤怒几乎全撑开了,瞪着眼,手里拿着戒尺,对准五七的屁股就来了一下子,“还敢叫屈?殿下回来是你命大,要是再迟半步,报到慈宁宫去,我瞧你们怎么样!安生给我住嘴,你求到天上也不顶用。好好的殿下,被你们这起子没王法的调唆得摸不着北,看看,穿太监的衣裳,上西华门卖呆,哪儿还有点儿帝王家的规矩!我是这里管教化的,拘不住你们,是我失职,回头我顶着荆条儿上慈宁宫领罪,该我吃鞭子,我受着。可我去前非发落了你们不可,要不留下你们这两个祸害,将来不知还要闯出多大的祸来!”   戒尺指向小酉,“给我跪下。”嗓门之大,把婉婉也吓得一噤。   小酉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抽泣着看婉婉,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婉婉自然不能让他们替她顶罪,低声哀告着:“嬷嬷饶了他们吧,这回不怨他们,是我自己的主意……”   不等婉婉说完,李嬷儿就截住了她的话:“我的主子,哪回闯了祸您不说是您自己的主意?老这么纵着,将来可怎么办?您是纯善的人,他们想出什么坏招儿来带上您,您糊里糊涂就给他们顶缸,他们仗着什么?就仗着您心疼自己跟前的人,舍不得叫他们受苦!眼下好,弄得奴才没了奴才样儿,这么大的事儿也敢闹着玩儿。前头是什么地方?今儿进宫的又是什么人?要是传出去,殿下的名声还顾不顾?我是没法子管你们了,只好偏劳司礼监吧。万一那头连带问我的罪,我的这张老脸是要不成了,由得他们抽打罢了。”   李嬷嬷连珠炮一样的数落,婉婉低着头,鼻子直发酸。要问她的心里,这些精奇嬷嬷就是杀人无形的刀斧手,她们砍断她的自由,也砍断她生而为人的天性。可是祖上有令让她们管教皇子皇女,她们实权很大,就算她抬出身份来,有时候也无可奈何。但是不论如何,她得整顿一下纲纪,即便不起作用,震慑震慑也是好的。   “这事儿厂臣已经知道了,嬷嬷别忙,明儿再由他发落。”她吸了吸鼻子,转身在圈椅里坐了下来,“你们俩别跪着了,五七传膳来,小酉伺候我换衣裳洗脸。”说着声音渐次矮下去,嘀嘀咕咕道,“主子穿着太监衣裳不伺候换,不叫主子吃饭,也不叫主子盥洗,还说什么规矩……狗脚规矩!”   把李嬷嬷说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吹尽繁红   这算是她唯一一次顶撞精奇嬷嬷,李嬷儿干瞪眼,拿她没办法。毕竟她是主子,又是长公主,和皇上都是平辈儿,就是请家法,也得有这个胆子。   人大心大,不服管,早晚的事儿。作为精奇嬷嬷来说,拿着鸡毛当令箭只在这些主子不晓事的时候,等他们成人了,有了自己的主张,瞧不惯她们依旧可以开发她们,主子毕竟是主子。就是没曾想,帝姬这么个性情,才十三四岁就收压不住了,将来还想跟着出降做陪房,只怕是难了。   李嬷儿的一盆水浇在沙地里,连痕迹都没留下半点。她一走,小酉又活过来了,欢天喜地地嘻笑着:“还是主子厉害,与其和她对着干,不如叫她有劲儿没处使。她在那儿搓火儿,主子饿了乏了,不搭理她,比掌她的嘴还难受呢。”   婉婉摘下帽子仍在了案头上,“我常说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多好。太后这会儿在皇极殿大宴群臣呢,哪儿知道咱们这里的事儿。她非闹起来,又是慈宁宫又是司礼监的,宣扬出去有什么益处!这些嬷嬷,平时都是奶奶神,在宫里作威作福惯了,敬着她们,她们愈发上脸。”洋洋洒洒说得很欢畅,转过头来想到明天,一时又犯了难,“厂臣刚才说了,明儿再来找我算账,咱们躲得过李嬷嬷这劫,逃不过厂臣那关。”   小酉也失魂落魄,“明儿就是奴婢和五七的死期了,主子,您会瞧着咱们死吗?”   这回的事确实是她起的头,小酉和五七只能算从犯。虽说主子的错处,有很大可能算在底下人头上,但过于出格了,只怕他们两条小命加起来还不够相抵的。她要是缩了头,真就只能看着他们送命了。   她在小酉肩上拍了拍,“你别愁,明天我会想法子给你们说好话的。”   她的胆子小酉知道,就算下了保,也没法实打实的相信她,“到时候您可不能装聋作哑,奴婢们的命全在您手上攥着呢。”   婉婉让她放心,虽然自己对肖少监的恐惧不亚于对李嬷嬷,但事关人命,就算硬着头皮也得出声儿。   原先淋了雨,外头的日子不好过,现在回来了,换上干净的衣裳,在温暖的被褥里坐着,浑身上下都透着松泛。她捧了一盏奶/子茶,小口小口地抿着,想起那位南苑王,小声问小酉:“你瞧见那个宇文良时了吗?”   小酉正剪灯花,唔了声道:“南苑王吗?奴婢没瞧见。”搁下剪子过来打探,“他长得什么样儿,快说说,是不是眼睛像铜铃,耳朵像芭蕉?”   婉婉突然发现这个南苑王的相貌在毓德宫里流传了好多版本,有的出自她之手,有的完全是底下人胡编乱造。现在想来很对不起那位王爷,她尴尬地把手压在被面上,手指胡乱拨弄了两下,含含糊糊道:“其实……他的模样没那么吓人,先前全是咱们瞎猜的。我见着他了,老觉得他和肖少监有点像,不是脸盘儿,是身形和气度。”   小酉比较关心脸,“奴婢就想知道鼻子眼睛在不在该呆的地儿。”   “那是自然的了,他长得很好看,眉清目秀的。”婉婉一面说着,一面拿手画了个圈儿,“他的眼睛里有个金环,就像起大风前太阳边上的日晕。你知道那种东西吗?像彩虹,可它是圆的,比彩虹更坚韧。”   小酉听得一头雾水,“眼睛里面有个环?这不就是重瞳嘛!一个框里两个眼珠子,左边儿一个右边儿又一个。”   婉婉早就知道永远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平时不爱和她争论,这回却要解释一番。她正了正身子,很真诚地看着她,“小酉,是空心的环,就在黑眼珠子里,不是在外头,更不是左一个右一个。你往好看了想,眼睛能发光,瞧着你的时候能叫你晃神儿。”   小酉贫瘠的脑袋勾勒不出那种神奇的场面来,她就觉得眼睛能放光,大概像上驷院养的豹子一样,怪吓人的。可长公主兴致高,她只能打着哈哈附和:“那真稀罕人……汉人和鲜卑人都没这样的,长得倒别致。”   婉婉托起腮,靠着隐囊嘀咕:“他还抱怨来着,说世人误会祁人,都拿他们当妖怪论。这么想想他们也怪可怜的,明明人模人样的,怎么得了这么个坏名声。”   小酉觉得目下根本不是操心别人的时候,先顾好了自己才是正经。她一晚上不得安睡,第二天起来见了五七,两个人战战兢兢的,只等着肖少监来发落。一般司礼监早上忙,得到下半晌才得闲,今天却不一样,未初肖少监就来了,那会儿长公主正准备用午膳,排膳的太监托着撑有小伞的膳盘鱼贯而入,伞骨上八个金铃啷啷作响,肖少监就在一片喧闹里迈进了前殿。   婉婉围着围脖,面前杯碟碗盏都摆齐了,见进他进来,一下子没了胃口。小酉和五七吓得兔子似的,往她身边挨了挨,还没等她说话,他扬手把侍膳的人都打发出去了,殿里只留下他们四个,大有算总账的架势。   “上……上西华门凑热闹是我的主意。”她说得有点磕巴,但是很勇敢地挡在了头里,指指小酉和五七,“别罚他们,要罚罚我吧。”   肖少监蹙了蹙眉,“就凭他们让主子顶罪,够扒他们两层皮的了。”   小酉和五七跪下来不住磕头:“是奴婢们的错,请肖少监恕罪,饶了奴婢们这一回吧!”   可惜婉婉那套不声张就没事儿的理论,到了司礼监根本行不通。肖少监冷眼看他们,寒着嗓子道:“前朝那么多双眼睛,单凭我这儿按,按不住。保不定消息已经传进慈宁宫了,太后娘娘按兵不动不是不知情,是看我怎么发落。殿下看顾你们,回头太后亲自降罪,非但你们逃不脱,还得连累殿下。”言罢向婉婉揖手,“把人交给臣吧,殿下跟前另派稳当的老人儿来伺候,臣还放心些。”   早料到了,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可是肖铎这么不讲人情,实在令她感到寒心。她气涌如山:“我统共两个信得过的人,厂臣也要把他们抓走?”   他把揖作得更深了:“殿下没有听皇上的劝告,连臣也无能为力。”   婉婉窒了下,“皇上只是嘱咐我不能挑南苑王罢了,我哪里不听他的话了?”   可是她不懂,有时候落了别人的眼,你不惦记别人,别人惦记你,谁让她是大邺唯一的公主呢。   肖少监的神色有些困扰,“殿下若信得过臣,臣担保他们无虞。可要是换个人来处置,到时候他们还能不能保命,臣就不敢担保了。”   这就是长公主,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地位再尊崇又怎么样,宫规森严,嫔妃得遵守,她也一样。她不得不细细思量他的话,两下里权衡,究竟怎么做才能保住他们。想留恐怕是不能留了,也许肖铎是带着太后的旨意来的,她做错了事,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好警醒她不再犯同样的错。她已经无能为力了,颓然问:“不让他们受苦,厂臣能答应我吗?”   肖少监说是,“请殿下放心。”   小酉和五七被带走的时候,她连再看他们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摊上她这样的主子,全是他们没造化。   那仅剩的一点灵动被扼杀了,婉婉重新被锻造得四平八稳。所谓的皇家气度,不就是暮气沉沉吗?小酉走后来了个叫铜环的宫女,年纪比她大,人也很稳重,婉婉觉得她将来极有当精奇嬷嬷的潜质。她的优点在于话不多,即便有,每一句也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基本不会有错漏。像小酉动不动挂在嘴上的“主子,怎么办”,在她这里全绝迹了。她可以把她身边所有突发的状况处理得很好,所以当肖少监成为肖掌印,完全不再经管毓德宫宫务的时候,一切还都是井井有条的。   春天看花,秋天看景儿,活得没什么错处,也没什么惊喜。婉婉习惯了随遇而安,到什么阶段,接受什么样的安排,以为不会再出任何变数了,可是人生处处和坎坷狭路相逢。很多事情早就有预料,唯一没想到的是那么年轻的皇帝,忽然之间药石无医,没过两个月就晏驾了。   隆化十一年,下了很久的雨,久到毓德宫的墙脚起了星星点点的霉斑,连人看上去都是潮湿的。婉婉得了皇帝病重的消息,去养心殿看过他一回,但是肖铎暗暗提醒她病气过人,不叫她到床前探望。她回来后一直提心吊胆,夜里睡得极不安稳,猛听得夹道里传来云扳的叩击声,她慌忙坐起身,寒意弥漫,抖得止也止不住。   铜环点灯进来,她抱着膝盖问她:“怎么样?”   铜环满脸哀容,“殿下,老爷爷驾崩了。”   她仰头躺倒下去,突然感觉前路茫茫。大哥哥走了,享福去了,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如何是好?荣王还小,不满六岁,朝廷政务应当会落到赵皇后手里。她现在还是长公主,过不了多久就是大长公主,细一想来前景孤绝,愈发的孤苦无依了。   蜡烛在铜签子上泪流成河,铜环拿了丧服来给她换上,一面道:“这会儿是先传事,小殓后停在谨身殿,天亮才敲丧钟。”给她戴上了孝髻,拿素银的簪子别住了,切切叮嘱她,“殿下不可伤情过甚,眼下正是风云际会的当口,一切顺势而为吧。”   婉婉抬眼看她,“这是什么意思?”   铜环牵了牵唇角,“奴婢当差的时候不算短,自八岁进宫到今天,足足十五年,看到的事儿多了,经历得也多,知道这时候应该规避些什么。您是皇家正枝儿,到天上也没人能撼动您的地位。您有您的将来,早晚得离开这紫禁城,所以这会子守拙,什么都不管是最好的。”   她有些木木的,心里乱成一团麻,未及思忖她话里的含义,只是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文的结局,最后会做一点设定上的改动,但是不承诺一定he或者be。其实系列里的很多方面有写到他们,大家都知道大致是怎么个走向,写这文,最终目的是让婉婉和良时丰满,让这段爱情丰满,我知道好多姑娘也都是冲着这点来的,爱你们~再三留言不看be的,怎么说呢,我还是这句话,不敢保证。对于写文没大纲的人来说,情节发展有各种可能,总之看得上这个故事的就留下观望观望,咱也像b超不让说男女一样,不到最后不知道结果,要见势不妙了,再撤也来得及,么么哒~ ☆、一叶惊秋   帝王驾崩,天下缟素。大行皇帝的梓宫已经在谨身殿安放妥当了,门楣上挂起了层叠的白障,丧棚那么高,底下跪满了服孝吊唁的臣子太监们。婉婉对八年前的一切还有印象,爹爹升遐,也是同样的光景。原来记忆是有轮回的,她曾经对八十一重的红漆金棺感到恐惧,那时候还有大哥哥保护她。现在连大哥哥也躺在里面了,她才悟出来,活着其实就是不停分别,聚少离多。   太后和宫中女眷们的哭声淹没在浩瀚的泪海里,每个人都感到前路迷茫。孝帽子很深,遮住了两旁的视线,婉婉眼前只有高高的供桌,和堆成尖塔的糖果糕点。   内侍们不停来往添置香蜡,铜盆里烧化的纸钱形成一个温暖的阵,久了燎人面皮。婉婉在梓宫旁的挽联下长跪,眼前模糊与清晰交替。大哥哥当皇帝,也许谈不上称职,但他是个好哥哥,她还记得他骑在墙头替她捡毽子的情景,就算他对不起天下百姓,却从来没有对不起她。她哭,不为社稷痛失英主,只为自己的手足。可能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有多珍贵,一旦失去了,她才陡然发现自己没了依靠。她从辰时一直跪到晌午,没有想回去的意思。回去做什么呢,她能闻见空气里无处不弥漫的麻布的味道,就算坐在寝宫里也不安稳。还不如在这里陪着大哥哥走完最后一程,从今而后,这个人仅仅只是牌位上一串冗长的尊号,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铜环来劝她:“殿下,午膳已经准备好了,搁在东边配殿里。您也歇会子吧,且有好几日呢,这么着不是方儿。”   她回过神,想站起来,一时打不直腿。铜环上前搀扶,才勉强挪出大殿。   朝中的丧报半夜时分就发出了,陆续有背上插着白旗的太监回来复命,婉婉朝庑房看了一眼,“厂臣今儿忙坏了,连人也不得见。”   铜环说可不是,“殿下不知道,今早上邵娘娘蹈义,跟随大行皇帝去了。”   婉婉头皮霎时一麻,愕然问:“有这样的事儿?”   铜环点了点头:“想是和大行皇帝感情太深了,舍不得分离吧。咱们大邺历来有朝天女殉葬的习俗,她跟着去了,能够常伴大行皇帝左右,否则以她的位分,将来只能葬在妃子陵寝里。”   她心头惘惘的,“那荣王呢?她也不管了吗?”   “荣王殿下还有皇后,登基之后不怕没人辅佐。”   所以活着不是必须,就算死了也没有人会计较,这宫廷就是这么冷酷。婉婉朝广袤的天街呼出一口浊气来,定了定神,下台阶进了东配殿。   殿里有人,似乎早来了,见她进门站起身迎了上来,“这早晚还没进膳,又跪了半日,劝你也不听。下半晌就在这里歇着吧,累了让跟前人伺候你回宫,点灯熬油的,够多少消耗?”一面说,一面朝太监比个手势,膳盒里的饭菜都端了出来,整整齐齐码在面前的食案上。   婉婉抬起眼,叫了声二哥哥。那是她的一母同胞福王,和历史上的福王不一样,这位福王生得匀停,举止风流,平时好吟诗作对,颇有儒雅的美名。当初爹爹在世时,兄妹都住在宫里,来往很密切。后来大行皇帝即位,他出宫另置了福王府,这些年见面的机会少了,过年过节时才能碰上,论起亲疏,反倒不如大哥哥。   可是骨肉毕竟是骨肉,她见了他,也是泪眼汪汪的,坐在桌前吃饭,忍不住就哽咽起来。她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就驾崩了!”   福王搁在圈椅把手上的五指紧了紧,蹙眉道:“这病延挨了不是一日半日,从上年开春就加剧。你在宫里不知道,前朝的御门听政也是隔三差五叫免,大概是身子真不济。”   婉婉把筷子放了下来,“太后总不让人去看他,我几回想进乾清宫,到了门前也没敢进去。现在想来大哥哥真可怜,年轻轻的,说死就死了。”   福王站起来,在门前那片光影里缓缓踱步,脸色凄惶,像身上的孝袍一样,喃喃道:“该享的福享了,该遭的罪也遭了,这一辈子活得不枉然。我知道你和大哥哥好,他晏驾,你心里难过,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总在灵前跪着不成事。今儿夜里别守夜,司礼监正承办朝天女殉葬的事儿,宫里一气儿死了这么多人,阴气太盛,你小孩儿家的,没的克撞了。你放心,大哥哥不在,还有我,咱们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比谁都亲厚。”   她是知道这个二哥的,有时候不怎么靠得住,但血浓于水,认真论起来,的确只有他是最亲的人了。   她颔首,让宫人伺候着漱口,又想起邵贵妃的事,“我听说承乾宫邵娘娘殉节了?”   福王脸上淡淡的,“就算她儿子继位,将来太后也轮不着她当,上头还有个赵娘娘呢。大行皇帝在时,她恃宠而骄,得罪了多少人?眼下靠山倒了,殉节也是个好出路,至少死得体面些。”   婉婉当时没有参透他的话,大行皇帝膝下只有荣王一根独苗,荣王继位已成定局,何至于用上“就算”这个词?后来才知道,也许一切早就在他的算计中了,延年半夜从坤宁宫跑出去,莫名其妙死在了承乾宫,守灵的太监还编出一大套装神弄鬼的话来糊弄人。大邺皇朝存在了两百六十年,延年早夭,福王一枝独秀,皇位无论如何都是他的了。   “当皇帝,就得拿亲人的性命做代价吗?”婉婉事后问铜环,“你有没有觉得生在帝王家,并不是什么幸事?”   铜环侍立在一旁,视线投向极远的天幕,声音也有些空洞:“殿下出身尊贵已极,怎么知道这高墙之外的世界?人有百样,有的人锦衣玉食,有的人江边冻死。既然受用了人间最滔天的富贵,自然也得经历一般人想象不到的痛苦。皇权更替,没有对错,只有成败。奴婢倒觉得,与其让六岁的孩子做皇帝,不如把江山交给皇叔。反正一样是孝宗皇帝骨血,谁又做不得皇帝呢。”   这话说得也是,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她是女孩儿,朝堂上风起云涌都不和她相干,她依旧过着同样的日子,除了太后日渐落寞的神情、赵娘娘改称赵老娘娘的无奈,她看到的后宫无非是新旧更替,除了人数更多以外,并没有别的不同。   赵皇后自从上次做媒遭拒,大致也猜透了她的想法,为免自讨没趣,刻意和她疏远,有段时间甚至连话都不同她说了。但是先帝龙驭,荣王随即夭折,赵皇后的太后梦做到了头,猛然惊觉彻底落了单,又重新和她热络起来。   婉婉呢,因为一母同胞当了皇帝,在宫里的日子较之以往更闲在了。现任的皇后虽然也是交情平平,但至少不难为她,必要的时候殿下长殿下短,嘴上还是十分热闹的。   赵皇后请她串门子,过气的皇后,坤宁宫不得不腾出来让给别人,搬到喈凤宫来居住。婉婉进门,她显得很尴尬:“瞧瞧这地方,和冷宫无异,长公主能屈尊来瞧我,我心里也高兴些儿。咱们这样的人,现在算什么呢,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寄人篱下罢了。我的脸皮厚,尚且延挨着,惠妃寻死,你知道是为什么?”   她每回见她,总有倒不完的苦水。她口中的惠妃就是郑惠妃,当初太后跟前的红人,半个月前绝食自尽了,关于她的死,到现在还是众说纷纭。   宫里死人,从来不是稀罕事儿,婉婉对那些古怪的内/幕也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怕她下不得台,装作好奇的样子。这下子赵老娘娘打翻了核桃车,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说惠妃的死不是她自愿,是家里人的授意。当初先帝宾天,她没有陪葬,又挨不着上陵地守陵去,赖在宫里人憎鬼厌。她天天在寿康宫哭,太后因为她苟活,也不待见她了,她的日子颇为难熬。实在没辙了,和家里人讨主意,郑尚书有肚才,打发人送了个空食盒进来。惠妃一见大梦方醒,自那天起不吃不喝,没消三天就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咱们这些人来说,不也是一样嘛。现如今宫里没有可亲的人,只有你了。”赵老娘娘拢着杯子,觑了觑她的脸色,“说句托大的话,殿下是我瞧着长大的,当初先帝登基时,你不过桌沿儿高,一晃眼,都成大姑娘了。我心里一直计较着一桩事儿,你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嫂子给你说门儿亲,不知你愿不愿意?”   上次不过隔靴搔痒,这次是实打实的问上门来了。婉婉不太高兴,但是姑娘家面皮薄,气得红了脸,看上去也像害臊似的。   “嫂子快别说笑,大邺打从太/祖皇帝起,就没有女孩儿自己答应亲事的道理。我上头有母后,还有哥哥嫂子,几时也轮不到自己做主。”   赵老娘娘仍旧不罢休,“先帝同你虽不是一母所生,可疼爱你的心,不比皇上少。要说嫂子,我不是你嫂子么?我说的娘家亲戚,也在朝中为官,他父亲是都察院右都御史,自己在承宣布政使司任参议,生得仪表堂堂,品性又出了名的好,尚主虽说是高攀,但小夫妻过日子,图的不就是琴瑟和鸣吗。”言罢一笑,“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也怪我这人太急进,原该和太后提的。罢了,等我回头探了太后娘娘的口风,再和你细说也不迟。”   婉婉站起来,拉着脸子出了喈凤宫。   铜环在边上追问:“殿下的意思怎么样呢?”   “这赵娘娘如今是病急乱投医了,眼看娘家要倒,硬拉我凑数。她要和太后提,叫她去提,少不得自讨没趣。”她愤愤然道,顿了顿又怅惘,“厂臣去江南前就叮嘱过我,大约是怕我置气,拐着弯儿的敲边鼓,也难为他。眼下怕是不怕的,他让阎少监照应毓德宫,赵娘娘也没计奈何。再瞧瞧吧,等他回来了,讨他的主意。”   “那要是太后娘娘答应了呢?殿下有什么法儿?”   “我又不是猫儿狗儿,由得他们处置。”她轻轻拂了拂衣袖,“我有我的主张,要是硬逼我,大不了求皇上赏我个宅子,我离宫单过就是了。”   铜环到她身边一年,她的每一点改变她都看在眼里。上年的长公主还是遇事爱哭的孩子,今年已经历练得愈发老成了。女孩子性格的塑造,可能就在一朝一夕,有原则,有主张,有她自己的喜恶,远比那些宗女强多了。   “奴婢猜猜,殿下心里可是有了喜欢的人了?”铜环和她打趣,“倘或有,千万不要瞒着,姻缘的事儿一晃眼就错过了,没的后悔一辈子。”   婉婉笑了笑,“哪里有……”想起肖铎来,可惜了,终究差一点儿。算是年少时的一个梦,不能言说,只要他还在,便也满足了。    ☆、芳心可可   一个人独自长大,没有玩伴,有的时候的确会感到孤单。婉婉同龄的宗女倒有几个,但是都在宫外,很少见面。以前爹爹曾经选过两个作为她的侍读,和她同吃同住朝夕相处。可惜后来因为个人的鲁莽或政治上的一些牵扯,两个先后都被打发出去了。   太后看到她落落寡欢,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婉婉是多好的孩子呀,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听话的。她乖巧,孝顺,又知进退,别叫宫外那些俗流把她带坏了。公主就得有个公主的样子,整日间和她们一道嘻嘻哈哈,不成个体统。”   于是婉婉必须和寂寞为邻,学会享受它。毕竟以后的人生会有更多更深的这样的感触,等你习惯了,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以前小酉在时,她还有个说知心话的人,结果上年她被罚进了东北五所,她就不再期待有人做伴了。铜环人不错,处处把她照应得很好,但是太实际的人,似乎很难和她合拍。婉婉同她母亲一样,不管身份多高,年纪多长,自有一颗不羁的心,能做朋友的人,必然不能太世故。巧得很,某一天正好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她叫音楼,原本是元贞皇帝用以殉葬的朝天女,结果因为早就被二哥哥看上,中途从白绫上掉了下来,没有死成。于是才人变成太妃,上皇陵里镀上一层金,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宫里来了,和赵老娘娘一前一后住街坊,也成了赵老娘娘出气的对象。   哕鸾宫和喈凤宫离得很近,后殿就贴着喈凤宫的宫墙。赵老娘娘不顺心起来,在殿里大声骂宫女太监,前边都听得见。婉婉和音楼深交后,动辄要来领教赵老娘娘骂人的本事,她端着茶盏替她发愁,“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宫里讲究清静,这地方竟闹腾得这个模样!”   “赵老娘娘是属耗子的嘛。”音楼的心十分宽,“让她骂去吧,回头我学吹笙,半夜里吹,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她不吃亏,婉婉也放心了。坐着喝明前龙井,又听她感慨:“其实赵老娘娘也难,说是奉养,其实是吃人家的饭。我呢,以前是她手底下的,挨两句呲哒也不算什么。她是不知道啊,我也不愿意现在这样……”   婉婉抬眼看她,“你不愿意跟着皇上?”   她朝外面扫了眼,“我和你掏心窝子,你可不能卖了我。”见她应了,方压着嗓子说,“我不喜欢皇上,不想当他的妃子。”   这么不会拐弯的人真少见,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敢直言不喜欢皇上。不受宠的尚且要装一装呢,何况她这个费尽心机才被重新接进来的。   皇上讨人喜欢吗?婉婉知道并不,所以她说这话,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吗?”   音楼的眼睛霎时就亮了,平时跳脱的人,忽然沉静下来,抿着嘴唇,眉梢有点点笑意,看上去风华无双。可是她慢慢摇头,即便真的有喜欢的人,也绝不敢承认。她现在顶着太妃的名头,其实是皇上内定的妃嫔,已经进了宫,什么想头也不能有了。   但是她不待见皇帝,这个婉婉瞧得出来。和自己私下见面时,她生龙活虎,皇帝一来探望,她就称病,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婉婉偶尔和铜环谈起她,铜环也发笑,“这位端太妃,真是有意思得紧。”   一个人的名字,可能也会成为性格的写照。明明看不见的东西,却能凝聚成塔,汇聚成楼,那该是多么强大的一种力量,音楼就是个强大的人。她的老家在江南,常常和她说起南边的风土人情,青砖小巷,秦淮夜唱。雨后倚着临水的栏杆放下竹篮,渔人收很少的钱,会给你一条肥厥厥的大鲤鱼。有水的地方人杰地灵,水生柔艳,也生旖旎。   “听你这么说,真想去南方看一看。”婉婉拿团扇遮住半边脸孔,“只是我不能随意出宫,没法像男人一样。”   音楼说:“你想出宫只能嫁人,找个南方的官员吧,悄悄跟着他离京,太后也管不上你。”言罢又喃喃,“嫁谁都好,只是别嫁给南苑王……”   婉婉乍听她谈起南苑王,脑子里浮起的却是肖铎的脸,“宇文氏不得尚主,你忘了?”   “这世上的事,哪里有什么定规。我这次随厂臣南下,在金陵受南苑王款待,他和我提起你了。”音楼看着她,目光晦暗。   婉婉想起上年自己闯的祸,和那位南苑王是有过接触,但她自觉当时没有暴露身份,所以他会打听她,让她有些莫名,“提我?我不认得他。”   铜环在一旁提点,“日久年深,殿下可能忘了,奴婢却记得。十年前奴婢在奉天殿伺候藩王大宴,那时候南苑王还是世子,至多不过十二三岁,跟他父王进宫赴宴。年轻孩子坐不住,席间退出大殿,误闯乾清宫,叫锦衣卫拿了个正着。原本是要呈禀上去等候发落的,恰巧殿下退席回宫遇上了,觉得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便叫人把他放了。”   她听铜环说完,脸上还是一团迷惘。这么说来很久以前就已经打过交道了,可是她上年见到他,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那他提我做什么?”她又觉得没脸,担心早就被人被认出来了,自己还在那儿装腔作势,人家眼里活像个傻子。   音楼盘弄她的佳楠手串,看样子不太瞧得上南苑王,“打探你在宫里好不好,有没有定亲。你是金枝玉叶,多少人巴巴儿盼着尚主呢,南苑王也是人,难免想攀高枝儿,这不是明摆的嘛。”   婉婉这些年听惯了这种事儿,似乎大邺的男人都以尚主为人生目标,不免感到无趣。那个南苑王给她留下过满目惊艳,但是细想起来总和肖铎重合,除了眼里那圈金环让她难忘,其他的,也仅仅是风过无痕。   少年时光喜欢上一个人,实在是太深刻了。肖铎就像一片风景,一树繁花,远观就罢了,不能沾染。她的心思说不出口,音楼跟前也没有透露过半句,相反的,渐渐倒是发现了音楼的不可言说。她和肖铎,交情好像很不一般,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从平时的点点滴滴中窥出来的。如果换做别人,大概觉得是惊天秘密,恨不得到处宣扬,可是婉婉却觉得很正常,肖铎是个优秀的人,自己喜欢,别人自然也会喜欢。她很高兴,能够找到一个所见略同的朋友,因为这个,和音楼也更加亲密了。   音楼整天神神叨叨的,活得却很洒脱。进了宫的女人,皇帝又惦念了很久,没有不侍寝的道理。有一天终于留宿了,第二天她去看她,她眼睛红红的,不停喊“彤云”。彤云是她的宫女,听见她叫唤就叹气:“主子,什么了不得的,侍寝罢了,您这是干嘛!”   这场不情愿的临幸对音楼是个不小的打击,有程子看她总是闷闷不乐,没过多久就病了。京城闹起了狐妖,弄得人心惶惶,新设立的西厂办事不得力,皇上原想逐步架空东厂的,结果因这事难以解决,还是重新起复肖铎,把他召回了京城。   他回来,婉婉不知情。那天依旧去哕鸾宫串门子,临到傍晚才回去。走在夹道里,远远看见肖铎的干儿子曹春盎,一蹦三跳上来作揖:“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婉婉喜出望外,“厂臣回来了?”   曹春盎应个是,“前脚进宫,后脚太后娘娘就召见,这会子在慈宁宫说话儿呢!”   “去了多长时候了?”   曹春盎算了算,“有两盏茶工夫了,太后万事托赖干爹,殿下是知道的。只怕还要耽搁会儿呢,殿下要有什么事儿,吩咐奴婢,奴婢给干爹传话。”   婉婉摇头,“没什么事儿,离下钥还有阵子,我正要到花园里走走,你忙你的去吧。”   曹春盎答应一声,呵腰行个礼,往东厂方向去了。   盛夏的收梢,太阳落下去了,红霞铺陈了满天,从西边的尽头一直蔓延上来,到头顶斑驳得均匀。她在隆宗门外徘徊不去,这里是慈宁宫和西一长街的交汇,如果他要去东厂,必定会经过这里。三个月没见了,其实有点想念。人的心思真是千变万化,起初因为他和赵老娘娘不清不楚的传闻厌弃过他,可时候一长,这点瑕疵又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捏着帕子,心里忐忑,却又充满期待。终于看到慈宁门上有人出来,她提起裙子匆匆上前两步,然而见了反倒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叫了声殿下,身影在暮色中看来清减了许多。她腼腆地掖着袖子,唇边开出了细小的花,“又办丝绸,又监管船务,厂臣这一向辛苦了。”   他轻轻一笑,“都是臣份内的,不敢言辛苦。倒是殿下,比起以往圆融了许多。”   她红了脸,“总是长不大,不是叫人笑话吗。你去南面都还好?一路顺遂吗?”   他点了点头,“就是差事难办,里头牵扯的利害太多,颇废了些工夫。”说着打量她,“臣回宫,听了有关殿下婚事的传闻,赵老娘娘的媒人瘾儿又犯了,听说举荐了赵御史家的公子?”   婉婉嗯了声,“是同我说起过。”   他蹙起了眉头,“先帝大行不过半年多,赵老娘娘也忒急了些。臣只叮嘱殿下一句话,大邺帝姬有选择驸马的权利,婚嫁是一辈子的大事,请殿下务必三思,切不可草率。”   这样说来赵老娘娘口中的完人,已经经过了他的排摸,既然让她三思,看来是大大地不理想了。婉婉心里安定下来,长长松了口气。他不在宫里,这紫禁城就像没了主心骨,如今他回来了,一切就都有希望了。   她换了个轻俏的口气,“太后找你做什么?”   他送她回毓德宫,边走边道:“皇上即位,正是留言四起的时候。兄终弟及和子承父业不同,样样上都欠缺了些儿,怕藩王生事,连那些驻守外埠的官员都未及宣进京来。现在天下太平了,太后的意思是大办中秋宴,届时恩威并施,好让皇上在这些藩王面前立威。臣正筹备此事,这程子恐怕忙,给殿下带回来的东西还在我府里搁着,回头打发底下人送进来。”   他从南到北走了那么多路,竟还给她捎礼物,至少证明他是记得她的。这时候说什么好像都多余,婉婉低下头,笑靥浅生。    ☆、春愁黯黯   宫里一年到头的节日有很多,除了普天同庆的日子,另有帝后和皇太后的寿诞,或是万寿或是千秋,几乎隔三差五就有一场庆典。婉婉对过节的概念并不强,大抵就是一群无聊的人,找个借口凑在一起吃喝玩乐罢了。她在宫里的身份比较特殊,每回都少不得受邀,聚多了也有点麻木。   但是今年的中秋却引发她的兴致,因为厂臣打南边回来了。眼下正是朝中风向不定的时候,内有西厂外有藩臣,她不放心,终归要亲自到场,看着大宴顺利完结才好。   铜环给她上妆,薄薄施了一层粉,唇上点口脂,称得那皮肤细致通透。她平时很少精细打扮,仗着底子好,出入太后宫里也是素面朝天。自打李嬷嬷开发了小酉和五七,她连偶尔的唱曲的兴致也没有了,香粉上了脸,照镜子的时候居然感到陌生。   “年轻轻的姑娘,还是要打扮才好。”铜环给她簪上一支烧蓝镶金花细,反复审视了再三,“瞧瞧多齐全,等老了才爱俏,那可晚了。今儿和平时不一样,不避讳什么宫里宫外的。殿下也该为自己筹划了,我是殿下贴身的人,说句实诚话,指着谁做主都靠不住,还是自己掌眼的好。”   婉婉嗯了声,“铜环,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铜环的视线移到了檀香木的五蝠捧云落地罩上,“咱们这种人,既然进了宫,一辈子就甭指望出去了。我进来时才七八岁,哪儿有什么喜欢的人呢。”   “太监呢?我听说好些宫女和太监结对食了,图将来有个照应。咱们宫的文姐儿也有对食,那天我看见她在假山后头和人说话,那个太监不知是哪个职上的,见了我慌慌张张就跑了。”   铜环浮起了一个沧凉的笑,“太监?我不愿意和她们一样,已经活成了黄连,何苦再糟践自己!”   所以太监总是太监,有气性的宫女,终归瞧不上他们。   婉婉有些犹豫,偏过头问:“你说……肖掌印怎么样?他也是太监。”   铜环给她换上了牙色的织金通袖袄,在那片雪白的交领上整了又整,笑道:“肖掌印那样的人,莫说太监里头,就是全天下又有几个?可是位高权重又如何,交代了一辈子,不过困在这四方城里,到底也苦。”   婉婉叹了口气,站起来看她提裙往她身上比划,边比边问:“这条青碧的这么样?还是那条石榴色的好?”   她自己挑了荔枝色的马面裙,膝襽上缀满平金的如意纹,不显得招摇,也不过于低调。穿完了扭身照,脸上带了点羞怯的笑意,“你瞧好不好看?”   铜环垂袖在一旁打量,这宫中佳丽三千,实在没有一位比得上她。她的高贵是浸透血液的,哪怕荆钗布衣,照旧昂扬。   她夸赞了两句,接过宫婢送来的香囊,仔细给她配在身侧的衣结上。婉婉看她柔软的手慢条斯理梳过桃红的回龙须,轻声嘱咐她:“开筵之前还能走动走动,之后就留在太后身边吧!回头来参拜的诰命多,王侯将相也多,您留神相看,将来不至于落个盲婚哑嫁。”   婉婉失笑:“你也真是的,我才十五岁,就急着要把我分派出去。好吧,我应准了你,将来出降一准儿带上你,你用不着像她们似的苦熬,我给你找户好人家,叫你这辈子有指望就是了。”   主仆两个笑闹了一阵,天色将晚的时候方进了乾清宫。   宫外的官员们都已经进来了,大约朝贺完了一轮,分散在四处叙旧闲聊,等待开宴。后妃们一个个花蝴蝶似的,围着皇帝打转。这位二哥和大哥哥不一样,大哥哥虽然政绩不佳,但总算努力过。他呢,一副诗人的做派,多情到几乎滥情的地步,登基半年,忙的都是春花秋月,实在叫人替他捏把冷汗。   音楼大病初愈,拖着病体也来了,皇帝拉着她说话,她应付式的把他打发了,转过身来和婉婉咬耳朵:“回头筵上人太多,怕吃不尽兴,我让底下人准备了螃蟹,咱们躲在花园里受用。”   婉婉也爱吃螃蟹,就是吃起来麻烦,蟹八件摆弄来摆弄去,等把肉都剔出来,基本已经凉了。凉了的蟹腥气,吃了也遗憾,音楼的吃法是直接上嘴咬,省时方便,一盏茶工夫可以吃掉两个,大有牛嚼牡丹的痛快感。   这个朋友交得好,脾气未必一样,但是贵在契合,和她在一起,每每有以前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新发现。婉婉道好,正打算和她一起走,没曾想被几个族中的婶婶拖住了后腿。   那些王妃是神人,对她凭空长到这么大感到非常惊奇:“才几个月未见,长公主出落成个大姑娘了!”   把一个不知是郡主还是县主的女孩推到她一块儿,让她们肩并肩站着,大家开始品头论足:“喏,婉婉比宝瑟小了两个月,个头却比她高了。”   “当初徐娘娘人才就出众,婉婉是她的女儿,个头自然也比同龄的姑娘高……”   “长公主现读什么书?《礼记》背了几卷了?”   “身上这香囊的绣工真好,是自己做的吧?”   再了不起的身份,在这些三姑六婆面前也不算什么。婉婉身陷重围,笑得很尴尬。看了音楼一眼,示意她先行,等自己解决了这些麻烦,再去慈宁宫花园和她汇合。   音楼丢下个怜悯的眼神,耸肩先走了,她被众人团团围住,连步子都迈不开。回身要向太后求助,太后似乎对她如此受欢迎感到很满意,和张皇后喁喁低语,时不时地瞥她一眼,没有半点要解救她的意思。   她感到困顿莫名,殿试一般逐个回答她们的问题,眼神却四处乱转,巴望着忽然开筵,大家就散了。可是吃饭也得看时辰,朝臣们有先到的,也有后至的,需等人都来齐了,才好让太监排膳。   怎么办呢,脱不了身,脸上还不能显出不耐烦来。她悲哀地望向远处,突然发现殿宇深处的灯火下站了一个人,锦衣华服,乌纱帽下有一双骄矜的眼睛。他也正看她,闲闲的,存了点玩味的意思,目光略一停顿,又低下头去盘弄他的蜜蜡手串了。   他避开她的视线,唇角很快漫起融融的笑意。婉婉怔了一下,猛地想起那人是南苑王,心里七上八下越发难熬了。   王妃诰命们还在聒噪:“上月襄王家的郡主大婚,娘家除了陪嫁,另请西洋人画了一幅画像。”   啧啧,众人讶然:“没听说过这样的,大婚送什么画像,这不是触霉头吗!”   “那有什么,西洋人画得好,真人似的……   婉婉发现众人的焦点转移了,悄悄牵了铜环的衣袖潜出人堆。她着急要赴音楼的约,匆忙往殿门上去,走了一半又看见那个藩王,顿时既羞且臊,捂着脸从他的注视里窜了出去。   “怎么办,真是丢死人了……”跨出月华门的时候两条腿还在打颤,她拧着身子像孩子一样哼唧。   铜环不明所以,“殿下刚才应答得很好,怎么就丢死人了?”   她垮着两肩,想把自己怎么装太监偷看南苑王的细节告诉她,再一琢磨还是算了,翻尸倒骨丢丑,还嫌自己不够蠢相吗。   她敷衍着说没什么,进揽胜门后朝北张望:“打发人找壶花雕来,我带了好去讨蟹吃。”   铜环有些担心,“还要喝酒?回头满身酒味儿,叫人闻出来怎么好?”   婉婉不以为然,“要是喝高了,筵席就不吃了,你回去给咱们找两床被子来,我和她在亭子里过夜。”   她提起一片裙裾,踩着露水从石桥上过去,临溪亭下灯火阑珊,可是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音楼的影子。婉婉回过头来思量,是不是记错了碰头的地方,见东边含清斋里有隐隐的光亮,那地方是专供后妃们礼佛小憩的,前后西次间打通,形成独立的小院落,不与外界相干,倒是个清静雅致的去处。   她笑着抬袖指了指,“保不定在那里,瞧瞧去吧。”   提灯的嬷嬷替她引路,穿过幽径到门上,奇怪,居然一个站班太监也没有。只见前殿烛火杳杳,那烛光像平铺的缎子,照亮了半截穿堂。   她迈进门槛,院子里很静,许久没有上这里来了,还记得小时候大哥哥带她在井口捉萤火虫的情景,一时回忆涌上心来,不由自主便往后院去了。   含清斋本就不是奢华的地方,规格和边上的宝相楼没法相比。这里的陈涉极简单,一桌一椅一立柜,南窗底下设了个宝座,锦垫隐囊极少有人用,还如以前一样簇新。   婉婉看着空空的屋子,有些怅惘。略站了一会儿想离开,隐约闻见空气里漂浮着瑞脑的香气,这香味太熟悉了,是厂臣的。   他来过这里?真是稀奇……她转头看那雕花立柜,镂空的缠枝,牵牵绊绊没有尽头。忽地发现柜门上夹着一片裙角,细看是鸟衔瑞花锦。她脑子里嗡然一声,这纹样是高丽进贡的,阖宫只有音楼拿来做了裙子。   她觉得心都颤起来,来得太不凑巧了……她退后两步转过身,故作镇定:“走吧,再去别处瞧瞧,没准儿会子人在临溪亭解螃蟹呢!”   她跟在掌灯嬷嬷身后,人浑浑噩噩地,走得高一脚底一脚。铜环见她有异,上来搀住了她,“殿下怎么了?身上不好吗?”   她说不出来,不是身上不好,是心里大不好了。原来音楼和厂臣已经到了这步,年少的梦,顷刻就碎了。   月亮当空挂着,大得凄惨,她走出揽胜门,在夹道阴暗的墙根下蹲了下来。铜环唬着了,惊声问:“殿下,哪里不舒坦,奴婢即刻传太医来。”   嗓子眼被堵住了,发不了声音,她只是摆了摆手,把脸埋在臂弯里。   为什么自己总是瞻前顾后呢?这次果真是太迟了,明明认识了五六年……她知道音楼很好,为人正直,性情可爱,如果她是男人,说不定也会喜欢上她。可是……她一直觉得厂臣近在咫尺,没有想过他会和别人扯上关系。这回是毫无防备间的致命一击,她慌了神,孤苦伶仃没有了方向。   她灰心丧气,反正从来没有得到过,为什么还要感觉失望。假设重新给她机会,她能不能把握住?想了很久,其实知道自己没有这份勇气,所以失败也是理所当然。   她站起来,擦了擦眼泪,“好像有东西钻进我眼睛里了……”   铜环提灯来照,她眼圈红红的,分明是哭了。可她不戳破,拿手绢替她掖了掖,“不要紧,眼泪能把灰尘洗刷干净,殿下再试试,已经不疼了罢?”   她深深吸口气,“说得是,已经不怎么疼了。”   铜环报以微笑,搀她往长信门上去,刚走了几步迎面遇见个小太监,呵着腰道:“给长公主殿下请安。殿下先前不在,乾清宫里出岔子了……赵老娘娘和皇后张娘娘起了争执,遭太后娘娘训斥,这会儿在金亭子里哭呢。娘娘跟前孙嬷嬷劝不住,怕出事儿,托奴婢来请殿下,殿下您快瞧瞧去吧。”   那位赵老娘娘虽然平时不怎么受人待见,但是大哥哥崩后处境艰难,婉婉心善,到底不能袖手旁观。便让太监带路,自己匆匆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打赏,鞠躬~ ☆、风露渐变   婉婉长到这么大,虽然经历的事也多,但她一向被保护得很好。愁苦当然有,却是少年的惆怅,很少能够留下烙印,所以她单纯善良,几乎没有心机。   她在为赵皇后担忧的时候,铜环对此事是持怀疑态度的。拽了拽她,低声道:“赵老娘娘真是奇了,受了委屈不回寝宫,怎么上金亭子去了?哭也要傍着美景儿不成?今儿宫里人多,殿下仔细些。依奴婢的意思,咱们还是上乾清宫去,等筵散了,明儿再上喈凤宫瞧她不迟。”   这话给带路的太监听见了,他回头瞧了铜环一眼道:“姑姑,天底下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赵娘娘这会子正想不开,您让殿下明儿再瞧她,万一今晚上出了事儿,您心里头能踏实吗?”一面对长公主赔笑,“这事儿原不和奴婢相干,奴婢也是受人之托。殿下,您菩萨心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要愿意去,奴婢给您带路。您要不愿去,奴婢上那头回个话儿就是了。”   婉婉心下也有些犹豫,可又担心这回不赏脸,下回见面说不尽的尴尬。心里计较了再三,忖着皇宫大内,那么森严的地方,自己打从落地就在这里生活,从来没有任何危险,不过去一趟金亭子,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在铜环手上按了一下,“既然打发人来请我,我好歹要过去看看的。要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宽慰她两句就完了。”往乾清宫方向看了眼道,“开筵的时候快到了,越性儿在花园里吃螃蟹倒罢了,现在……只怕太后找不见我,回头要怪罪。你上前边去,吩咐张妈妈一声,万一太后问起来,也好有个回事的。”   铜环迟疑看她,“您身边没人怎么成呢?”   婉婉笑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又不是外头乱七八糟的地方,宫里谁不认得我?你只管去吧,说一声就来接应我,到时候我也好有个脱身的借口,没的绊住了走不脱,点灯熬油的难受。”   金亭子就在前面不远,布置好了花草,是宫眷们赏菊的一个去处。蜿蜒的游廊上宫灯错落,几步就有一盏,那样光明磊落的地方,藏不了污也纳不了垢,铜环觉得自己可能当真是多虑了,应个是,转身朝隆宗门上去了。   婉婉呢,还沉浸在刚才的悲伤里拔不出来。她是个要强的人,难过也不想让别人看见。铜环寸步不离,说实话让她很不自在,借着这个机会把她支开,自己也好平平心绪。   太监在前面挑灯,月华如练,照亮她脚下的路。她出声叫住他,“我自己过去就是了,你忙你的去吧。”   小太监忙道是:“殿下走道儿千万仔细些,奴婢告退了。”   婉婉一个人在青石路上站了会儿,中秋前就入了秋,白天倒不觉得,夜里开始有些寒浸浸的了。   天气微凉,似乎也没有她的心来得凉,满脑子刚才含清斋后身屋里的瑞脑和裙角。那个立柜里不知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她没头没脑闯进去,一定把他们吓坏了吧?   真是的,她搓了搓脸,又伤心,又有些好笑。肖铎这个人这么蛮横,遇上音楼倒是个好出路,论死缠烂打的功夫,音楼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他们俩要是真心相守,确实十分般配。这样也好,音楼是紫禁城的一部分,将来会一直留在这里。自己呢?注定要上外头去的,肖铎有了音楼,以后就不会孤单了。   朦胧的恋慕,一点都不重要。其实她并不太懂什么是爱情,可能谁对她好,她就有占有欲吧!她只敢偷偷在心里描摹他的眉眼,和他面对面时,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怎么算得上爱!   音楼不同,现在拨开了云雾,才知道她之前的怏怏不乐是有原因的。肖铎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是那双含笑的眼睛里有了愁苦,一切也都是为音楼。所以这种事没有先来后到,她认识他那么多年又如何?最可悲的是她在他眼里,可能永远只是个不懂事的公主,她的喜欢,对他来说是孩子气的笑话。   她叹了口气,仰头看天上的月亮,天幕澄澈,一丝云彩也无。多少年了,难得有这样的中秋,如此良辰如此夜,有情的人应该团圆。至于她自己,或许再等等吧,总会遇到一个人值得托付终生的。   收拾心情登上台阶,金亭子并不是乾清宫前那两座鎏金铜亭的俗称。这个亭子建在雨花阁后,横跨宝华殿和中正殿之间的那道长廊,十几年前烧毁过,后来照着江山社稷金殿的样子重建,四面立抱柱,有圆形攒尖式的殿顶,比普通的花园亭子更考究。要说这赵娘娘伤心的地方,真是挑得富有诗情,婉婉顺着廊子往前,只看见满目的名贵菊花争相怒放,却并没有看到赵皇后的身影。   她站定脚,周围寂静,站班太监在很远的地方,依门而立,不动如山。她叫声赵嫂子,可惜没人回应,大概已经走了吧!她有点气恼,明明特意叫她来的,来了又扑空,今天怎么个个都是这样!   她心里烦躁起来,往后再也不听人糊弄了。转身要走,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人来,脸上带着谦恭的笑,遥遥对她做了一揖。   婉婉不由皱眉,这是唱的哪出戏?看来是赵皇后不死心,有意安排下的。   她往后退了一步,打算返回乾清宫,没想到这人很快上前来,灯火照清了他的五官,长得还算清秀,但有一股卑微的气象,从他的四肢百骸散发出来。   不讨喜,甚至令她反感,但是人到了面前,又穿着朝廷的官服,薄面还是要赏的。   她掖着两手,有些倨傲地看他,“宫闱重地,外臣怎么能随意往来?你在哪里任职,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对方可能没料到她会这么不留情面,一时有点惊诧的模样,但是转瞬就镇定下来,笑道:“长公主殿下误会了,今儿皇上有令,阖宫除了东西六宫,不设禁地。金亭子本来就是供群臣赏花的地方,臣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妥的。”觑了她一眼,复又作揖,“是臣唐突了,殿下没有防备,想是吓了一跳吧?殿下问臣在哪里供职,回殿下的话,臣是承宣布政使司参议赵还止,荣安皇后赵娘娘是臣的族姐,娘娘应当和殿下提起过臣吧?”   果然不出所料,赵皇后一心撮合,今天总算是找着机会了。做媒本没有什么,赵家眼看要没落,想拉个公主垫背,也无可厚非。可她不该拿话来蒙她,她是长公主,身份在这里,不是外面的山野村妇,想见就能见的。赵皇后不顾宫廷规矩,充当起这种角色来,实在是自贬身价,令人不齿。   她觉得受了冒犯,脸色愈发不好了,也不愿意和他多兜搭,寒声道:“乾清宫正设宴,赵参议快赴宴去吧。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就算皇上下了令,也应当有些忌讳才好。还有一桩事,请你带话给赵老娘娘,宫中已然易主,请她自省些。与其整日怨怪境遇不好,倒不如独善其身,少些行差踏错,将来结局不至于太过难看。”   她毕竟是金枝玉叶,这几句话撂出来,连赵还止都有些经受不住。然而再尊贵的女人终究是女人,没有了众星拱月,她独一个的时候,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震慑力?原先来前就商议过,怕她心高气傲不好相与,赵皇后叮嘱这族弟,她狠,你就要狠过头,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名声要紧,谅她不敢闹起来。退一万步,万一真闹起来倒好了,生米煮成熟饭,她就是孙猴子,也逃不出五指山去。   有这一套好教导,赵某人的胆子就大了。她转身要走,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这一扣叫人永世难忘,世上几人能有这等亲近公主的好运气?初秋的衫子很薄,隐藏于通袖下的轮廓娇而脆,细而软,从指尖传递上来的触感简直起腻,和那些庸脂俗粉完全不一样。他受用了一把,忽然又紧张起来,怕她声张,到底要担风险。没想到她果真如赵皇后说的那样隐而不发,只是涨红了脸,低斥着,命他放手。   他色胆包天,如天人般的姑娘就在掌握之中,哪管她什么身份。他笑得有点狰狞,“殿下这又是何必,认真说起来咱们也算亲戚,小时候还曾经一道玩儿过的,殿下忘了?”   婉婉恨得浑身打颤,咬着槽牙道:“你好大的胆子,再不放手,我灭你满门!”   结果人家压根儿不当回事,反倒撇唇一笑:“臣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有几句话想和殿下说,殿下别着急走,臣放开就是了。”嘴里这么说,手却顺着她的臂膀划上去,按在了她的颈窝上。   婉婉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即便是毓德宫里朝夕相处的人,除了铜环外,也都不能近她的身。这个赵还止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对她动手动脚起来!她想唤人来,可太后并不开明,万一觉得女孩子名节毁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真把她指给赵家怎么办?   她陷入绝境,进退两难,眼下所有人都在乾清宫伴驾赏月,恐怕没谁帮得了她了。   正惊慌欲绝的时候,脖子上的压迫感忽地没了,那姓赵的被人扽起来,眨眼间撂过栏杆,重重摔到了廊下的汉白玉台基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一段新愁   赵还止这下摔得狠,眼前一天星斗,倒在那里半天起不来。好容易挣扎撑起身,定睛一看,灯影下的人穿亲王盘领窄袖袍,两肩蟠龙峥嵘,刚打了人,脸上居然是一副无辜的表情。   南苑蛮子!坐拥富庶金陵,除了有钱,还有个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名声。既然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好吃他的筵席就是了,为什么闲事管到他头上来了?他扶着樟树勉强站起来,肩头酸痛,胸口也遭了重创,吸口气,连咳带喘。   “南苑王这是做什么?”他半弓着腰道,“今儿过节呢,王爷怎么出手伤人?”   立在栏杆前的人掸了掸衣袖,语气平淡:“我是外放的藩王,没见过世面,竟不知道天子脚下还有这种规矩。就是寻常人家设宴,也没有宾客唐突家主的道理,赵参议身为人臣,对长公主不敬,难道不该死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毫无戾气,可是字里行间的肃杀却令人不寒而栗。赵还止原本还想理论一番的,毕竟在女人跟前失了面子是很坍台的事,可是瞧见他渐渐阴冷的双眼,亟待冲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唐突长公主,可惜唐突的层次太浅,反而不好作为。现在要是吵闹起来,有了第三个人介入,关系太乱理不清,对他也没有益处。他悻悻地,拍了拍身上袍子冷声哼笑:“王爷这话有失偏颇了,赵某不过和殿下闲聊了两句,是王爷半道杀出,对赵某拳脚相加,怎么论起赵某的不是来?你说我唐突长公主,可有证据?”   如果一个人打定主意和你耍赖,那么永远不要同他讲理。   “既然如此,赵参议说本王对你拳脚相加,证据又何在呢?”他转过头看了婉婉一眼,“殿下瞧见我动手了吗?”   婉婉摇头不迭,“没有,是赵参议自己摔倒的。”   廊上的人绽开一个胜利式的微笑,廊下人愤恨地一甩袖子,对上怒目相向。   婉婉惊魂初定,到现在才放松下来。她本以为这个哑巴亏是不吃也得吃了,没想到南苑王忽然出现,虽然来得意外,但是及时可靠,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家风这种东西,果真值得考量。婉婉一向宽容,觉得就算族里有人横行不法,也不代表个个都是坏人。如今看到了赵家这一窑坏砖,顿时把以前所有的想法都推翻了。赵娘娘自私自利自作主张,这个族弟三句话没说也敢伸手,这么大的胆子,实在令人咋舌。   “别瞪了。”她冷静下来,居高临下看着那个人,“赵参议今天的所作所为,我会据实向上回禀的。如果皇上不办你,我也断然不能依。你去吧,见了赵老娘娘,把我的话带到。等我得了空,必定要请她到乾清宫走一趟,到时候是圆是方,咱们再好好儿议一议。”   赵还止愣了一回神,乍听得东面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混混沌沌分不太清,似乎不单是礼乐,间或有盆碗的的嘈杂。他木然抬起眼,不知什么时候月亮缺了一大块,清辉减淡,残缺的半面,融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八月十五月蚀,这种天象罕见,几十年里也没有一回。剩下的半边逐渐被暗暗的红色吞噬,猛然一下落入无边的黑暗里,天幕上只剩一个黯淡的光圈,孤苦伶仃地挂着,连相伴的星星也不见了。   赵还止打了个寒颤,捂着胸口遁逃了。金亭子里的灯笼依旧亮着,在黑洞洞的世界里显得愈发鲜明。   婉婉长出一口,对南苑王欠身,“王爷长途入京,路上辛苦了。”   绝口不提刚才受辱的事,是她身为公主的骄傲。   他都明白,温和地扬起唇角,笑容倒比最后霎那的月光更皎洁。揖手还礼,认认真真地弯下腰去,“圣上克成大统,藩臣理应进京朝贺,不敢言辛苦。”   然后呢?应该说些什么?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再微笑,彼此都有些尴尬。婉婉偏过身子,心里惘惘的,这个时候肖铎顾不上她了,没想到救她的居然是南苑王。虽然关于他的记忆不多,可又不是完全陌生的。悄悄瞥他一眼,他的侧脸宁静优雅,无欲无求,像要成佛似的。她歪着脑袋想,富贵丛中能作养出这么澹泊的性情,看来金陵是个神奇的地方,和这浮躁的京师不一样。   英雄救美,救完了终须一别,她等着相送,自己也要离开这里。然而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在她偷看他的当口慢慢回过眼来,视线对上了,竟隐约有些腼腆,一点没有刚才那种气定神闲的做派了。   “殿下瞧什么?”   婉婉本以为他会东拉西扯寻点话题,她也准备和他解说一下京城的风土人情,回报他刚才的仗义相救。但是……瞧什么?这叫她怎么回答?   “瞧……”她冥思苦想,十分艰难,“瞧王爷……有点面熟。”   他的笑声里有揶揄的味道,“我也觉得殿下面熟,咱们应该在哪儿见过。”   这下婉婉噤住了,这是要把陈年旧账掏出来啊!她支吾了好久,决定抵赖,“王爷大概是记错了,先帝的端午宴,太后不叫我出席,那个时候没有机会认识。”   不得不承认,说谎是门学问,老实惯了的人根本不在行。她这么说,实在是不打自招,他从来没有提起上年,她自己心虚试图规避,谁知愈发撞到枪头上了。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眼里金环璀璨,“殿下说得是,上年咱们并没有照过面,不过十年前,臣就已经记住殿下了。”   婉婉知道他说的是那回误闯乾清宫的事儿,可是相隔了十年,她又是除了好吃好玩俱不上心的人,不过随口的一句话,哪里还有半点印象。   她抿着唇,不确定地笑了笑,“十年前……王爷记性真好。”   “于殿下来说无关紧要,对良时却有再造之恩。”他微微低下头,脸上有恍惚的神情,“我那时候少不经事,误闯禁地,锦衣卫扣住我的两臂,差点儿把我的胳膊拧下来。要不是殿下经过,我恐怕已经给押到东厂去了。我们南苑向来为朝廷所忌惮,倘或事情闹大了,我在父王跟前也不好交代。所以殿下的大恩,我一直铭记在心,上年进宫赴宴,我本想探望殿下的,无奈殿下安居深宫,我一个外臣想见,简直难如登天。”   那样的旧事如在天的那一端,可是他却记得分外清楚,连她那天穿了什么样的衣裳,梳了什么样的发髻,他都能够说得上来。   五岁的合德帝姬,没有现在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然而在少年的眼里,已经是惊艳的存在了。帝王唯一的爱女,从奉天殿到毓德宫,即便路途不远,也是坐着小抬辇的。彼时她顽皮,半跪在坐垫上,吓得两旁嬷嬷太监不得不伸着两手边走边护驾。他被人押住了,十分狼狈,她路过看见,像山大王一样咄了一声:“前方何人!”   嬷嬷一味地陪笑脸,“我的主子,甭管是谁了,赶紧回去吧,徐娘娘还等着您呐。”   她大喊停下,一双短腿一蹬,从抬辇上跳了下来。   她穿蜜色的碎花小袄,底下是一条宝葫芦纹的裙子,论身高,还不及他的腰。但是她耀武扬威,权势滔天,“按着人家干什么,他犯了什么错?”   锦衣卫拱手行礼:“回殿下的话,擅闯乾清宫,论罪当诛。”   公主觉得听到了笑话,“我每天都上乾清宫逛逛,你们也杀我来着?放了他,让他找他爹爹去吧!”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然而公主发了话,谁也不敢违逆,只得把人松开了。   公主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但就是这么一个她再也记不起来的小善举,让他惦念了那么多年。   婉婉很不好意思,脸上红红的,左右不是,“那会儿年幼,王爷千万别当一回事。刚才那个赵参议……多谢王爷相救,否则我处境艰难,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脉脉一笑,“举手之劳罢了。就是外头遇见不平也要管一管,何况事关殿下。可惜宫里动他不得,否则他那条胳膊早折了。”   他是斯文人,说起赵还止就换了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凶起来也不怎么瘆人。   婉婉嘴角微沉,“怨我自己,随意听信别人的话,叫人像傻子似的糊弄……”自觉失言了,忙顿下,偏头问他,“王爷怎么不在筵上呢?到这里赏花来了?”   她自然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虽然只可远观,但护她无恙,这点还是做得到的。   “恰好经过。”他含糊道,转身眺望,那轮月亮只余一个轻浅的光影,镶在重檐庑殿顶的翘脚上。他的语气里带了点惆怅,轻声说,“等月亮出来吧,殿下去哪里,良时送你。”   婉婉无故心念一动,他在灯下,轮廓温暖,眉眼安然。如果说上年短暂的相遇,她还有些别不清他和厂臣,那么这次加深印象后,就觉得这两个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了。   肖铎是个有棱角的人,一笔一划,毫不沾缠。他呢,他有纹理,清晰深刻,却没有锋芒,靠近的时候不觉得冷,也不会让她产生恐惧感。他说要护送她,不知月蚀什么时候才完。其实孤男寡女在这亭子里,叫人看见终归不大好,但也无妨,比起那个赵参议,南苑王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了。   她走到卧棂栏杆旁,仰起头看天边云月,金亭的抱柱上留下一个纤细的剪影,粉颈楚楚,孑然独立。他不敢直视她,唯恐亵渎了她。他只敢悄悄望那抱柱,在脑子里勾勒她的样子,每寸每缕,纯净鲜活。   这样静静站了很久,宫门上终于有灯火摇曳而来,想必是来接她的。那一星微茫逐渐放大,将要到跟前时,他低低叫了声殿下。她回首一顾,“王爷有什么示下?”   “不敢。”他略显犹豫,手里念珠捏得咯咯作响,“赵参议为人欠缺,实在不是良配。万一荣安皇后极力促成,殿下千万不能答应。”   这样的叮嘱出乎她的预料,婉婉抿唇不语,只是狐疑地审视他。   灯笼口径上倾泻出来的光照亮了来人的脸,铜环持灯到了台阶下,呵腰道:“万岁爷问起殿下了,奴婢来接殿下赴宴。”   没有道理留下了,婉婉应了声,向他微微颔首,“多谢王爷,这事我自有主张。”   她搭上铜环的胳膊从金亭子迈出去,走了一程,仍旧能够感觉到他的目光相随。奇怪,就是那双眼睛,隐隐让她心悸。她下意识握住铜环的手腕,匀了匀气息,慢慢沉淀下来。    ☆、静逐游丝   “奴婢耽搁了,叫殿下好等。原本预备和张妈妈交代一声就回来的,谁知半道上绊住了脚。西边配殿的神案走了水,供桌上燎了一大块,差点儿把房子烧了。宫里火烛管得严,稍有点闪失就得报上去,回头又是一通折腾。奴婢赶回宫瞧了眼,没什么大碍,小宫女添灯油的时候打翻了灯台,好在跟前有人,火势没能起来……”铜环一面说,一面回头看,“刚才那人,是南苑王?”   婉婉嗯了声,语气里颇有怨怪的意思,“殿里烧了神案,叫他们去看就是了,把我一个人撂在那里,险些出事。好在南苑王来了,才把我救下,要不然真是……”   她叹了口气,走得有些远了,快到宫门上时回身望了眼,金亭子下灯火辉煌,那红色的身影还在那里,鲜明得像一方朱砂落款。   她怏怏收回视线问铜环:“你去乾清宫,见着赵皇后没有?”   铜环愕然:“赵皇后没在金亭子里吗?那怎么让人传话请殿下?”   她冷冷一哂:“她做的好局,暗暗叫人在那里埋伏,好拿龌龊手段算计我。”她把怎么见了赵还止,南苑王又怎么解救她的经过都告诉她,恨声道,“我只说她糊涂,没想到她不单糊涂,还荒唐!这事儿我不能罢休,一定要讨个公道。这回大家悄没声儿的掩过去了,那下回呢?”   受到这样的不礼遇自然应该生气,可是静下心来思量,长公主被人冒犯,也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铜环道:“您稍安勿躁,我明白您的意思,还叫那个姓赵的活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可奴婢的想头是,暂且不要声张,与其闹得沸沸扬扬,不如交由肖掌印处置。东厂的手段殿下也听说过,随便寻个什么由头,就把那畜生法办了。咱们只要出气,何必伤筋动骨,没的让宫里那些碎嘴子知道了,又是个话把儿。”   提起肖铎,她心里就发凉。以前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仿佛他是一尊神佛,专门用来护她周全的。然而现在呢,她需要的时候他不在,他有了顶要紧的人,心也全在人家身上,哪里还想得起她来。   她心情不佳,垂头丧气,“麻烦人家做什么,没准儿他正忙着呢。”   铜环却坚持,“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难道平白饶了那贼人吗?嚷嚷得人尽皆知不好,却也没有让他逍遥法外的道理。明儿把肖掌印传到毓德宫来吧,殿下不愿意再提那事儿,奴婢替殿下说。不管怎么样,得给赵家一点惩治才好。”   渐渐到了乾清宫前的天街边缘,她站定脚,有些惫懒,“步娘娘回来了吗?”   “奴婢给张妈妈传话的时候还不在,这会子就不知道了。不过步娘娘的姐姐也进宫来了,料着娘娘终要露面的,不好白放着姐姐不管。”   婉婉有点奇怪,“音楼的老家在江南,她姐姐怎么上京城来了?”   铜环说:“殿下不知道,步娘娘的姐姐是南苑王新纳的妾侍,这回跟随南苑王入宫,是来探望步娘娘的。”   婉婉愣了下,“原来里头还有这层关系……”   月蚀过去了,天地重新澄澈,地面上的砖块纵横交错,显出冷硬的线条来。她朝乾清门上看了眼,宾客云集,自是热闹非常。可越热闹,越使她心烦。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我头疼得厉害,不想去了,咱们回毓德宫吧。”   那么盛大的场面,缺了一位公主不算什么。铜环道是,“小厨房里炖了甜碗子,是殿下最爱吃的。回头用上一盏就歇下吧,今儿都是奴婢的错,没能照应好殿下,奴婢罪无可恕。”   她慢慢摇头,“好些事是命中注定,合该我有这一劫,不能怨你。”   走上西一长街,夹道寂静又深远。那月亮重见天日,光辉愈发的势不可挡了。宫里一向有规矩,下钥过后门禁不得再开启,所以她很少有机会在夜里走一走。朱红的墙在月下还是扭曲了颜色,变成了幽暗的蓝,触目所及都是荧荧的,很有味道,但也很恐怖。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寒,她回去之后就病了,人昏沉沉的,身上烫得厉害。延挨到了天亮才说,铜环急忙上报司礼监,肖铎亲自带了医官来诊脉。她躺在架子床上,把手探出帐子,手腕暴露在空气里,那一截彻骨的凉。   太医的诊断不出她所料,开了两剂表汗的药,让她多休息少吹风,自然就好了。她仰在那里,隔帐听见脚步声散了,铜环把肖铎请到外间,一五一十把昨天晚上遇见的事和他说明了,末了道:“我们殿下虽是长公主,受到的拂照并不多,这事儿报到太后娘娘跟前,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收场。所以奴婢找肖掌印,请肖掌印为殿下做主,严惩那个胆大包天的赵参议。”   婉婉闭了闭酸涩的眼睛,把被子扽高,盖住了自己的脸。做公主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她的烦恼那么多,全都憋在心里,有口难言。   皂靴的鞋底轻轻擦过地面,到她床前,过了很久才听肖铎道:“请殿下放心,臣一定剁下那厮的爪子,给殿下出气。铜环说得对,事情不宜张扬,越是闹得人尽皆知,臣越不好用手段。殿下瞧着吧,赵老娘娘那里,臣也会为殿下讨回公道的,绝不叫殿下白受这份委屈。”   其实当时很气愤,过后倒平了心绪,但是听见他的安慰,不知怎么悲从中来,忍不住就哭了。   她在帐内抽泣,肖铎在帐外束手无策,“臣知道这事对殿下影响颇深,好在有惊无险,殿下宽怀些吧。”   婉婉哭的并不是这个,她只是对失去感到恐惧,本来打定主意争气的,决定以后都不理他了,没想到他随意的两句话,她就自然而然回心转意了。   她打起帐子叫了声厂臣,他拱手看她,红红的眼睛,红红的鼻子,衬在那雪白的面孔上,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他上前半步,“殿下有什么吩咐,臣听着呢。”   她翕动了下嘴唇,很想和他谈谈含清斋里的事,可是转念一想又怕他为难,况且对方是音楼,戳穿了大家尴尬,还是不说的好。   真是伤心,难得结交了一个好朋友,结果这个好朋友抢走了她喜欢的人,这算什么呢!婉婉到底善良,她没有想过要使坏,如果他们都是用了真情的,那就好好在一起吧。不过二哥哥要是知道她胳膊肘往外拐,大概会气个半死。可她觉得皇帝的女人可以有千千万,肖铎遇见一个合适的人太难了,反正二哥哥不长情,割爱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在候命,她却好像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想了想话锋一转,“南苑王应当还没离京吧?你替我准备一个食盒,送到他别业里去。”   肖铎明白了,她是个仔细又客套的人,受了人家一点恩德,习惯性的涌泉相报。   他道好,“回头就让小春子送过去,只怕南苑王不敢吃罢了。”   “不管他吃不吃,我的心意到了就成。听说他的侧妃也在京里,这趟是不是要逗留两日了?”   肖铎想起昨晚御座上那道痴迷的目光,长长呃了声,“想来是吧。万岁爷怕端妃娘娘孤寂,特意挽留南苑王在京小住。侧妃入宫不必递牌子,还赏了小轿,方便随意往来。”   婉婉脸上浮起古怪的表情来,“如此厚待,真不多见。那位侧妃长的什么样儿?和音楼很像吗?”   肖铎摇头,“是同父异母的姊妹,在闺阁中就不对付,感情并不深厚,不过是走个过场,没想到万岁爷皇恩浩荡,特许了常进宫探望。不过论相貌,倒是个美人,大概是随了她母亲吧。”   这下婉婉心里有数了,想来她那个二哥哥的老毛病又发作了,隔灶的饭香,瞧见人家侧妃,又起了别样的心思。只不过她是姑娘家,不好多说什么,也不想再打听旁的了,颔首表示明白,“我托你的事别忘了替我办成,我累了,再睡会子,你去吧。”   肖铎揖手,却行退了出来。   回到司礼监即命人准备食盒,挑了几样精致的点心,让送到保大坊的藩王府邸去。   曹春盎还在嘀咕:“我瞧那个南蛮子没安好心,干爹还让给他送吃的……要不儿子往里头掺一把巴豆粉,给他清理清理心肝儿?”   这些废话换来一个凌厉的白眼,曹春盎缩脖儿吐舌,忙拿着牌子出宫去了。   藩王的别业置办在京城,为了不那么招摇,都是往寻常了建造。南苑王的府第是个四进的院落,规格不高,简直和一般富户的手笔差不多。这位藩王的特别之处还与其他藩王不同,他善经营,懂得表面文章,没有深入了解的人,永远窥不透那张面孔背后的韬光养晦。   宫里有赏,虽然不是御赐,也足够令人感恩不尽的了。南苑王亲自迎接,小小一盒点心托在手上,曹春盎满脸含笑:“这是长公主殿下命奴婢送给王爷的,都是殿下平时最爱吃的,说昨儿那事无以为报,权且拿这盒子点心向王爷聊表谢意。”   他谦恭一如往常,“请曹公公替本王带话,长公主盛情,良时感激不尽。”转身命人给曹春盎准备赏钱,“曹公公辛苦,进屋歇歇吧。”   曹春盎摆手不迭,“不敢劳烦王爷,奴婢本来就是宫里办事的,跑这点腿,算不得什么。王爷留步,奴婢值上还有差事,就先告退了。”说完撒丫子便从藩王府跑了出来。开玩笑,当初端妃没和他结梁子,都差点把命交代在他手上。现在他和干爹几乎撕破了脸,还敢留下喝茶,敢情活腻味了。   底下长随眼看着那个小太监跑出门,呵腰上来接应食盒,被他抬手遣退了。不过一个稀松平常的东西,那么珍而重之捧在怀里,看模样简直怪异。他也知道太过了些,可是架不住心里欢喜。拿进上房搁在桌上,绕着月牙桌慢慢踱步,想起亭子里的她,曾经是他少年时期心之向往。那么近距离地站着,完完全全的姑娘模样,等了十来年,终究等到她长大了。   婢女揭开食盒让他过目,海清卷子、奶皮饼……拿梅花漆盒装了五六样,花花绿绿都是女孩子的口味。外头来的东西不能乱吃,因此一根银针递了上来,他捏在指尖掂了掂,还是扔开了。本来就没打算动,动了一块怕不完整,放着观赏也好。   廊下脚步声急促,到了门上叫声王爷,他回身看,音阁打扮得花枝招展,立在槛外说:“皇上打发人传信来了,让我即刻进宫。”   他嗯了声,无关痛痒,“照着咱们来时商议好的办,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步家的。”   音阁道是,脚下却流连不去,“王爷这么做,当真不怕天下人耻笑?”   “耻笑?”他轻轻牵了牵唇角,“为什么遭耻笑的反倒是我?天下人不是更应该同情我吗?”   “我毕竟是王爷下聘迎进王府的……”   他站在那里,一双沉沉的眼眸没有温度,“你我各取所需,用不着讲大道理。我南苑王府给你提供进入紫禁城的跳板,只要手段够高,爬上皇后宝座也不是不可能,全看你怎么作为罢了。”   音阁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王爷究竟是什么目的?如果只是为了取悦皇上,大可以直接把我送进宫去。”   他眯着眼睛审视她,慢慢摇头,十分失望,“单凭一个你,差得太远。”所以才要把自己的脸面搭进去。如果这个局能成,那么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真奇怪,他机关算尽,只是为圆自己曾经的梦。因为这个梦是没有恶意的,所以做一点变通,也没有任何罪恶感。    ☆、清景无限   婉婉一场伤风缠绵了七八天,咳嗽发热总不见好。夜里也没法睡,从鼻子往上一直到脑门子,处处盈满涕泪的酸楚。躺着不行,喘不上来气儿,还是让铜环给她拿褥子,厚厚卷成桶状,塞在背后靠着,这样才勉强安稳。   音楼来看她,带了好些她自己喜欢的玩意儿给她,知道她养了松鼠,也常有松子之类的零嘴拿来贿赂,借机能在松鼠脑袋上摸两把。她实在闷得无聊,这几天天气转寒了,又不好到外面吹凉风,音楼就命人拿小炕桌来,两个人坐在床上打双陆玩儿。   婉婉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擤完了不好意思地对她致歉,“你来了,我就让你瞧我这个模样。”   “那有什么,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点儿琐碎事!”音楼根本不拿那些当回事,婉婉从小受的教养和她不同,她是不受待见的庶女,缺斤短两地长大,钻过芦苇丛,在小溪边睡过觉。婉婉呢,到哪里都是一副清华气象,大邺三辈儿里唯一的公主,帝后们致力于把她打造成整个皇室女性的楷模,她得雍容华贵,得高不可攀,甚至连正常人的吃喝拉撒最好她都能戒除。所以她当着外人擤鼻涕,那是大不雅,好在和她不见外,否则长公主殿下又得痛不欲生了。   婉婉因为和音楼走得近,多少也沾染到一些她的脾气,以前自己的感情不大敢外露,内心再丰沛,看上去也像个木头娃娃。人这一辈子,好的引导很重要,管教化的李嬷嬷被她狠狠训斥过两回,现在老老实实的,不在她面前晃悠了。她觉得自己受了十几年的束缚,就像装在模子里长成的范葫芦,形状已经定下了,往后该怎么上光打蜡,全让她自己定夺吧。   她倚着隐囊,棋扎累了就撤下去,换一小桌零嘴上来。她的床是拔步床,比民间小姐用的大得多,像个小木屋一样,有榉木攒海棠花的栏杆,内侧镶着多宝格,上面点缀瓷器文玩。这个拔步床有个好处,放下帐子,两个人在里面几乎与世隔绝,地方宽敞,想坐想躺都可以。   婉婉给音楼斟茶,“这两天我没能上你那里去,你都在忙些什么?”   音楼大皱其眉,“我那姐姐天天儿的来瞧我,又没什么话,在屋里白坐着,我还得敷衍她。当初先帝病势危急,宫里选秀本来就是为了预备朝天女,他们让我替了她,死也由得我去。这会儿算是否极泰来了,瞧我在宫里又眼热,其实皇上要是愿意,我和她换也成呐。”   婉婉立刻就否决了,“你要是跟了南苑王,那厂臣怎么办呢?”话一出口惊觉说漏了嘴,顿时怔住了。   音楼大窘,尴尬地偷眼觑她,“我们的事……你已经知道了?你不会告发我吧?”   要告发,还用等到这时候吗?她说不会,“你们都是苦人儿,在一起能做伴。我以前想着,只要我在宫里,可以常陪厂臣解闷儿,可是我将来终究要出去的,到时候他多寂寞呀。现在好了,你能和他说说知心话,我就是走了也放心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但是音楼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无奈的味道。肖铎那样的大魔头,哪里用得上她爱护。其实她们相处了一段时间,隐约也看出些端倪来,婉婉对肖铎的感情比较复杂,是自己横插了一杠子,她心里委屈,不好说罢了。   “婉婉,你也喜欢他,对不对?”   婉婉乍一听,面红耳赤,慌慌张张说没有的事,“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音楼却笑了笑,“用不着从别人那里打听,我光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忽然被戳穿,尴尬莫名。婉婉鼻尖上闷出了汗,热得七窍都通畅了,扭捏了很久发现没有抵赖的必要,绞着手指低低哀求,“不要告诉他,全是我一厢情愿。以前他掌管毓德宫的宫务,我的一个奶妈子犯了事,本应该处死的,是他悄悄救了她。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他,时候久了就变成喜欢了。”一面矮下身子摇她的胳膊,“你要替我守住秘密,否则往后我就没脸见他了。你们好好的,不用管我,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开口,你们高兴,我就高兴了。”   音楼看着她,忽然鼻子酸酸的,伸手把她搂在怀里,捋捋她的头发叹息:“你以后一定会遇上好姻缘的,你这么好的人……”   帐外的铜环看着掌印大人五光十色的脸,真有种爱莫能助的无力感。   婉婉却很欣慰,音楼知道了内情没有怪她,也没有刻意疏远她,她觉得这个朋友交得很值,甚至连失之交臂的惆怅都减淡了。略过了两天,身体差不多好利索了,她披上厚厚的斗篷上御花园里散步,和铜环两个人慢慢走在蜿蜒的石板路上,两边是堆叠的假山,前面是雕梁画栋的御景亭。   铜环搀她上登道,走了没几步听见堆秀山后传来吃吃的笑声。她当时有点好奇,循声过去,刚过转角就看见浮碧亭里有两个依偎的身影,一个是原本应该坐在御案后的皇帝,一个是音楼那位理应循规蹈矩的姐姐。   婉婉一时发愣,躲避不及,还是音阁先发现了她,匆忙拽了皇帝的衣袖,自己起身让到了一旁。   皇帝才看见她,脸上讪讪的,“小妹妹大安了?今儿天不暖和,仔细吹了风,又着凉。”   婉婉一向对皇帝这种荤素不忌的做法很反感,今天既然撞见了,她也有些忍不住了。瞥了音阁一眼,“夫人……照祁人的叫法,应该是庶福晋。您今儿又进宫来了?瞧了步娘娘没有?”   音阁面带羞愧,朝她蹲了个福,“给长公主请安。回殿下的话,奴婢才进宫就遇见皇上,还没来得及去哕鸾宫。”一壁说,一壁看了皇帝一眼,“奴婢告退了。”   皇帝往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想起妹妹还在,重又抖擞起了精神,“身上还热不热?咳嗽都好了吧?”   婉婉不理他这些,蹙眉道:“我要没记错,那个是音楼的姐姐吧?哥哥怎么这样儿,别说沾着亲,就是不沾亲,她还是南苑王的小妾,您这么做,有失体统了。”   皇帝噎了下,试图辩解:“就是偶然遇上了。”   “偶然遇上不也得避嫌吗,要问话儿,正大光明传到养心殿去,在这假山石子后面,传出去好听来着?”   皇帝简直有点傻眼,奇得很,他连太后和皇后都不在眼里,唯独怵这个妹妹。婉婉年纪还小,不过十五岁,可她说话有时候像个学究,姑娘家却心怀天下,见他有了不对的地方也敢仗义执言,他又拿她没办法,渐渐的面对她就范头疼。   他挠了挠头皮,“是哥哥做错了,往后会警醒着点儿的。你别在风口站着,上亭子里头来。”   她慢吞吞跨上去一步,“我原不该说您的,可我希望二哥哥当个有道明君,咱们大邺如今的财务政局都吃紧,得靠您力挽狂澜。您把这些心思全搁在这种事上,往后怎么好?”还想和他争辩,又碍于自己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有些话不好理论。想了想只道,“音楼的姐姐是南苑王的侍妾,您这么的,不好。旁的我也不说了,二哥哥自己知道。”   又是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嘟着嘴走了。皇帝目送她,等她去远了才松口气。太监崇茂上来听示下,“万岁爷,那庶福晋怎么料理?二人抬还在夹道里候着呢。”   皇帝电闪雷鸣地一声大斥:“没眼力劲儿!还能怎么料理?送出宫去!”   于是无功而返,音阁负着气,从顺贞门上出来,到了藩王府还在闹情绪。婢女上来接她的斗篷,她扬手一推,把人推得八丈远。宇文良时正举着水端子浇花,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出师不利。她到跟前,他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怎么?”   “那个合德长公主,真是个厉害角色!原本我和皇上在浮碧亭里说话,一切都顺遂,不知这太岁从哪里冒出来的,几句话说得皇上都愣神,我也没法儿在跟前呆着了,只好先回王府来。”   他起先还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听见她提起婉婉来,脸上才有了温和模样,也不急躁,饶有兴致地问她:“长公主说了什么?”   音阁揪了把树叶,狠狠掼在地上,“她阴阳怪气儿的,说‘这不是庶福晋吗,你怎么在这儿,瞧了步娘娘没有’……皇上就在边上站着,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他听了不由发笑,“谁让你们在花园里点眼,她没拉一大帮子人来看热闹,已经是她的恩典了。皇上那头怎么说,有交代没有?”   音阁摇头,更加的郁闷了,“叫长公主这么一闹,皇上败了兴,还能有什么交代!我如今都疑心皇上怕那位姑奶奶了,世上也有这样的哥哥,妹子一句话,他连大气儿都不敢喘。我是没了指望了,往后怎么样,看造化吧。”   其实不应当埋怨皇帝,应该惊讶于那位姑奶奶。一物降一物,就是这个道理。按说皇帝万乘之尊,还有什么令他顾忌的?可就是这么奇异,他忌惮胞妹,也许不能说是忌惮,更多是因为疼爱吧。这位长公主,生来克化得动帝王,强硬对强硬,到最后产生的只有战争,但她柔弱又倔强,反而让人无所适从。   他心情不错,花也不浇了,背着手在院子里游走,音阁因为计划落空了,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接下去怎么办,请王爷指教。”   他回眸一顾,金芒流转,九霄云动,“你还是不了解男人,除非你没入他的眼,否则是断然撒不开手的。宫你可以照入,去瞧端妃娘娘,谁还敢拦着你不成?至于皇上那头,有人给你敲边鼓,自然够你受用的。”   这么说来他早就有了安排,至少御前是不必发愁的。   “王爷曾经说过各取所需,那么您要的是什么?奴婢斗胆猜一猜……”音阁想起他那抹笑意,咬了咬牙试探,“是合德长公主吗?”   他的眉眼渐渐生凉,就那样漠然看着她。音阁浑身起栗,吓得肝儿都要碎了,正懊悔自己多嘴,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的时候,听见他寂寥的语调,一字一句道:“猜得没错,我要的正是她,所以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作者有话要说:  ☆、情思交加   步家在和南苑王府结亲之前,只听说南苑王少年英特,文武双全。做媒的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啧啧,世上真找不见比他老人家更齐全的了。王爷十八岁袭老藩王的爵,整个江南道都在他的手里攥着。我不说你们也明白,杭州不也是南苑的辖下吗,这些年多富庶,百姓安居乐业,可不全是南苑王的功劳!姑娘大了,总要找婆家的,可着江南地面儿上数,有谁能越得过王爷的次序!你们单听我说,只当我吹嘘,我可是见过王爷金面的。哎呀呀,那长相,那气度……啧啧啧,十个高长恭也抵他不过。这些年王爷勤政,自己屋里的事儿耽搁了,老太妃着急给儿子开枝散叶,传了我去合计,特意的嘱咐了,姑娘家出身要好,要知书达理模样周正,我一下儿就想起您家来了。和老太妃说了咱们这里的情形,家老爷是卸任的太傅,小姐又是出了名的美人,老太妃一听就撞到心坎上去了。”   当时步太傅是有些犹豫的,“听说南苑王已经有了三房姬妾……”   媒人手里的帕子高高甩了起来,“这年头儿,还有人计较那些个!天底下有权有势的,哪家不是三妻四妾。那三房,原是王爷以前的通房,老太妃做主收进屋里的,王爷并不上心。小姐过去了自然高看,正经外头聘的,和家生子儿能一样吗?不能够!您听我说,我和您交个底,南苑王王妃的宝座,至今还空着呢,咱们小姐要是得了宠,往上抬一抬,再抬一抬,可不就成正头主子!”   要以俗人的眼光来看,是门好亲,可就是位分差了点儿,“庶福晋是什么来着?侧妃吗?”   媒人含含糊糊的,没好明说连妾都不如。祁人内院的位分分得很清,福晋、侧福晋、庶福晋,底下还有个没品级的格格。庶福晋说穿了只比丫鬟高两等,连侧妃都算不上。   有经验的媒人懂得避重就轻,“横竖是主子,呼奴引婢的,体面着呢!他们那里就是这个习俗,女人进门一步一步往上升,那三房伺候了那么些年,到如今也还是庶福晋的衔儿。咱们小姐进去就和她们平起平坐,假以时日,踩着她们的人头就上去了,这种事儿可用不着论资排辈。”   早前音楼以音阁的名义进宫,两个人的身份对外调了个个儿,所以媒人提亲,自然也是为步府庶女提亲。太傅庶出的女儿,进王府当姨太太,算不得辱没,于是家里商议了一回,没有更好的出路了,就那么答应了吧。   可惜得很,其实南苑王府相上她是有目的的,最终的症结在音楼身上。她没能伺候上先帝,却叫现任的皇上看中了,南苑王早就得了消息,想法子把她这个姐姐弄进王府,果然还是为了给尚主做准备。   这远兜远转的,亏得花了这么多心思!音阁打从肺底里呼出一口气来,“怪道,王爷打算拿我换合德长公主?长公主是皇上唯一的胞妹,只怕我微贱,帮不上王爷的忙。”   他瞥了她一眼,语气冷漠,甚至有些残酷,“单凭你,自然是不够的,所以你得加把劲儿,只要怀上龙种,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音阁有些气哽,“可是王爷,妾到现在还是完璧之身,既然未和王爷做过一天夫妻,皇上就没有必要觉得亏欠了您,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顿住脚,轻轻皱起眉。思量再三回头打量她,“说得有理。”   音阁心头一喜,要论真情实感,这样的伟男子,有谁不喜欢?可是人家不拿她当回事,尤其入了京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人,自己愈发不入他的眼了。她也有她的憨劲儿,偏要拉他下水。没准儿沾上了,从此撂不开手,她并不是非要把音楼拱下台,音楼串通了肖铎整治娘家的帐也可以不算,如果能跟着他,安安生生过日子,还要进宫干什么!   她满心期待,简直怀揣着憧憬凝望他,谁知他审视了半晌,下不去嘴,转头叫恕存,“去,把这回跟来的人都召集起来。”   恕存扫袖领命,音阁气得眉毛倒竖,扬声说等等,“王爷这是要干什么?”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那么多人里头,总有个把瞧得上眼的。你随意挑一个,或者两个也成,全看你高兴。”   不管内情如何,对外总还有个名分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叫自己的女人挑男人,一个不成还可以挑两个。难道她就这么不堪,白送上门都叫他不屑一顾吗?   她含着泪,愤愤然说不必,“王爷的慷慨大方,音阁算是领教了。”   他也不强求,曼声叮嘱她,“自己想辙吧,最好不要露出马脚来,坏了我的事,你就捅大篓子了。”   真是可气得紧,这么待她,想必是个薄情的人,可是对长公主,竟又变得一千一万个体贴。桌上那盒吃食都放馊了也舍不得扔,从江南带来的一对泥人收拾了再三才托她带进宫去,交给公主,讨她欢心。   婉婉对那些民间来的小玩意儿一直很有兴趣,泥人头上的六合一统帽摘下又戴上,来回不停的折腾,也不觉得厌烦。   “替我谢谢南苑王,路远迢迢的,还给我带这个来。”   音阁笑得有点别扭,“长公主喜欢就好,这也不值什么。我们王爷常念叨您,那天您送的点心,到今天都还供着呢。”   婉婉迟疑了下,这话只能听,也不好意思多问,晃了晃神就过去了。只不过心里不免哀叹,他大概还不知道后院失火了,放任他福晋这么出入宫闱。   她和铜环也说起过,“要是有人提醒他一回,说不定就好了。步音阁借着姐妹情深留在京里,做下那样的事来,怎么对得住他。”   铜环说:“上回您数落过皇上,皇上要是就此不搭理她,她再使手段也没有用。”   婉婉嘲讪地笑了笑,“我那个哥子的脾气我知道,他什么时候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过!说句糙话,”她一手掩住了口,“有贼心也有贼胆儿,如今是老子天下第一了,还有什么忌惮!”   所以音阁和皇帝暗中来往的事儿,到底还是没能避免,张皇后甚至为此向皇太后告过状,嘀嘀咕咕抱怨着:“好好的皇帝,成了偷女人汉子,传出去不是笑谈吗?三宫六院这么多人,还不够他受用,瞧上臣子的爱妾,这么着老脸还顾不顾?”   皇后因为嫉恨,嘴上没了遮拦。皇太后无计可施,毕竟皇帝不是她亲生的,隔着肚皮隔层山,说话轻不得重不得,也十分为难。   贵妃拿胳膊捅婉婉,“殿下眼瞧着不管?”   这位贵妃不是好人,一向喜欢把人推在头里,自己躲在后边站干岸。婉婉把手臂收回来一点,冷声道:“我是没出嫁的姑娘,原本这种话听都不该听,贵妃竟让我去管?到时候我说什么好?说‘贵妃让我来劝皇上’?”   贵妃讨了个没趣,撇嘴靠在一旁,喝她的莲子茶去了。   太后沉沉叹了口气,“这个南苑王也是的,怎么连个女人都管不住。”   “谁知道人家什么想头,保不定是献媚邀宠的手段。”   “谁拿脸面闹着玩儿?人家好歹是藩王,又不常在京里。江南的美人儿多得是,那步家姐妹是仙女托生的不成?要想讨好皇上,挑个绝色的黄花大闺女送进宫多好,犯得上戴这个绿头巾吗!”   有人哼了一声,“不是我在老佛爷跟前说嘴,爷们儿就是这模样,自己的终不如人家的好。南苑王只怕是瞧准了这个,才叫自己的女人勾引皇上……”   婉婉实在听不下去,起身从殿里退了出来。   起风了,天越来越冷,慈宁宫里的两棵梧桐树上叶子焦黄,间或落下一两片来,满地打滚,飞得老远。   铜环给她披上斗篷,切切叮嘱她仔细着凉,她拢了拢领上飘带长叹:“那南苑王真是个极可怜的人,吃了这种哑巴亏,还叫人这么猜忌。”   铜环道:“人家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吧!上回您已经尽了力,皇上不听您的劝,咱们也没辙。奴婢有件事还没回您呢,先前曹春盎传话来,肖掌印把那个赵还止办了。现如今当官没有不贪的,上年他侵吞了司里的银两,事发之后他父亲动用手段压了下来,这回正好借这个由头,把他们父子全开革了。赵老娘娘得了消息气病了,过两天潭柘寺进香也和太后告了假。阿弥陀佛,这回总算好了,要不这口气憋在心里,不知道要憋到多早晚呢!”   是个好消息,婉婉听后微微露出笑意来,“你说,结交个把恶人,倒不是没有好处的。”   “您这话叫肖掌印听见,非把他气着不可。人家一心给您报仇,您反说他是恶人!”铜环言罢复一笑,“其实您这话也没错处,坏名声在外,办事没那么多顾忌。东厂本就不是好地方,那些番子拿起人来穷凶极恶,比锦衣卫还瘆人些儿。要靠言官把赵家骂垮,那得等到猴年马月。还是肖掌印这样的好,悄没声的办了,谁也不知道内情。”   她嗯了声,绕过影壁打算回毓德宫去。进了夹道恰好见肖铎从月华门上迈出来,他看到她,上来给她请安,她含笑点头,“那件事铜环已经告诉我了,厂臣办得好,我得多谢你。”   肖铎说不敢,“中秋那晚臣没有照应好殿下,本就是臣的过失,现在也断然不敢居功。赵还止的事暂且这么处置,至于荣安皇后,殿下稍待些时日,臣必定给殿下一个说法。”   婉婉倒没有那么钻牛角尖,事情过去了一阵子,已经不像当初那么愤恨了,慢慢摇头说:“赵老娘娘那儿,不追究也没什么,以后近而远之就是了。我瞧她寡妇失业的,不忍心难为她。往后她要是再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到那会儿计较不迟。”   也是,没了脚的螃蟹,大概也成不了气候了。肖铎呵腰道是,她一颔首,和他错身而过。甬道笔直,两边的宫墙那么高,年轻的公主走在其中,总给人一种脆弱的感觉。他心里也有些愧疚,冲口叫了她一声,“殿下……这程子还好吧?”   婉婉一脸莫名,“好得很啊,厂臣怎么这么问?”   他缓缓浮起一个笑容来,“那就好。回去吧,夹道里风大。”   她转过身,裙上禁步因她走得平稳,只发出微微一点清响,可是她的心却坠到地心深处去了。    ☆、不在浓芳   城府不深,瞒得住外面的人,瞒不住铜环。但是她从来没有正面透露过,所以对她的安慰也只能旁敲侧击。   “姻缘这种事儿,有时候真说不清楚。最初遇见的人未必对,得慢慢来,捋顺了就好了。”晚膳过后她伺候婉婉躺下,边给她盖被子边说,“咱们宫的文姐儿,和那个奉先殿太监走到头了,司礼监的蔡春阳横插/进来,文姐儿的对食换成蔡了。”   婉婉靠在大引枕上问为什么,“那个太监对她不好,所以换人了?”   铜环说不是,“不光是好不好的问题,得讲缘分。朝夕相对搁不住随意的一眼,那一眼要是能把心安顿下来,看准了就不改了。错失的人呢,其实也用不着伤心,你留人不住,不是你不好,是你不适合。眼光还是得放长远些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是这个道理。”   婉婉垂下眼,闹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她这段话是对她说的。她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这点小心思,到底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她拿手背掖了掖脸,惘惘的,却没有像以往那样,不愿意谈及了,就缩进被褥里。   灯下看美人,自有美人婉媚的神韵。铜环对她,还是怜惜居多。虽说她是主子,但是年纪比她小了好几岁,有时候迷迷糊糊的,像家里的妹妹,很多事情上需要人开导。   她歪在床头,脸倚着帐幔,案上烛火融融,面颊敷了层金粉似的。一双笼着烟雨的眼睛,看得出心里千回百转。   “我的事,你都知道。”她嗫嚅了下,“我已经想明白了,你不用多说。”   铜环装出讶异的神情来,“殿下指的是什么事?奴婢倒被您弄糊涂了。”   她拿手指拨弄被面上小小的柿蒂纹,很认真地说:“我以前喜欢厂臣,现在已经不喜欢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把持自己,不叫别人看出来的。以后我就照着他的模样人品找,找个看得上眼的,踏踏实实跟着人家过日子。”   她的脾气一向不小家子气,瞒得住的时候瞒着,瞒不住了老老实实承认,这点很是讨喜。既然心里有了主意,一门心思去做,再不用担心她摇摆不定。铜环上前来,替她放下了半边帐子,“时候不早了,睡吧!明儿还得筹备潭柘寺上贡的东西,殿下这两天哪儿都别去,进庙前要斋戒,没的冲撞了菩萨。还有一桩,上回金亭子那事过后奴婢在想,殿下跟前近身的只有我一个,万一分派不开,难免有差池。您又不爱生人照应,想法子把小酉调回来吧。她在北边历练了一年多,应当懂事儿了,我求了肖掌印,他也首肯,回头着人传话就成。”   婉婉这才觉得铜环是个值得托赖的人,自己不懂争取,带累了身边伺候的奴才,现在她替她想得周全,以后就是可以信任的了。   她躺下来,对她笑了笑,“你瞧着办吧……还有五七呢?”   铜环说:“五七恐怕不成,贬到洒扫处去了,再想回来实在难。您也用不着伤心,如今提拔他当了个小班领,吃不了苦的。”见她颔首,替她掖好了帐子,退到外间上夜去了。   翻来覆去,今晚有些睡不着,眼皮沉沉的,脑子却很活络。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了肖铎,她心里直打鼓,后来肖铎变成了南苑王,她倒变得紧张起来。他背对着她,她不敢出声,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把她惊得一抽搐,人顿时就清醒了。   怎么想起他来,真是奇怪。大概这两天对他的处境很同情,这个人就在心里留下印记了吧!   仰在床上,听窗外风声像流水一样汤汤而过,思绪繁杂。心里怙惙着,不知道他对宫里发生的事知不知情,也可能已经察觉了,又无可奈何吧。那天金亭子里他锄强扶弱,身手那么好,可惜在权势面前,半点用武之地也没有。所以越想越觉得他冤枉,被自己的妾侍坑了,二哥哥又对不起他,自己除了同情,说不出别的来。   辗转反侧,不是滋味儿。女孩子就是这样,闲暇时光太多,全用来伤春悲秋了。   第二天醒来头昏脑胀,外面鸟鸣啾啾,隔着薄薄的纱幔,看见杏树的枝桠斜伸过来,影子在高丽纸上轻颤。   “主子起身了。”   照例一声通传,两边帐子掀起来,小酉就站在脚踏上,见了她忍泪憋出一个笑,跪下磕头请安:“主子安康。奴婢回来了,以往不晓事,给主子添了诸多麻烦,日后一定跟着姑姑好好当差,尽心服侍主子。”   婉婉赤着脚下来搀她,也不说什么,只是打量她。小酉似乎把所有吃的苦都忘了,回到她身边就高高兴兴的,不过的确比以往谨慎了许多,在铜环眼皮子底下的时候,俨然就是第二个铜环。   要上潭柘寺进香了,宫里的女人,一年到头也只有这个机会能上外面看看。婉婉很期待,让铜环准备好了香烛贡品,从自己的梯己里拿出一部分钱来,准备上庙里布施。只不过她的钱捐得有限,不像太后她们,动辄几十万两重塑金身,钱全是从国库里拨出。她为这个也和音楼抱怨,“如今国运艰难,我听说北方的军士,连过冬的军需都没有,还把钱花在这种地方,真不值。菩萨跟前心意到了就行,银子用起来一点不知节制,恐怕菩萨也保佑不了她们。”   音楼听了打趣她,“女夫子,你错投了胎,要是个爷们儿,在朝中为官,一定是个清廉爱民的好官。”   两个人坐一辆车,一路看风景,一路吵吵闹闹地到了潭柘寺。   这寺庙的历史比北京城还要悠久,当初是先有潭柘寺,后来的紫禁城都是参照这里建成的,所以翘角飞檐极具宫里的味道。入寺打哪个佛殿起头有规矩,太后率领她们从观音殿开始一级一级地参拜,最后进毗卢阁酬神,请得道的老和尚开坛,给她们解签做公德。赵老娘娘在文殊殿里供了先帝的牌位超度,因自己不能出席,前一天跑到哕鸾宫一通颐指气使,命音楼潜心悼念旧主。音楼擅长窝里横,对外一直不太厉害,最后只得窝窝囊囊答应了。婉婉和她交情好,不忍心看她一个人在那儿跪着,也陪她敲了一炷香的木鱼。   外面秋色正浓,婉婉有点心不在焉,“今儿天不错。”   音楼嗯了声,“我算完了,这回出游全交代在这儿了。”   婉婉犹豫了一下,“我上外头给你摘佛果子去吧,吃了能消灾解厄。”没等音楼答应,在她肩上一拍,吐着舌头潜出去了。   溜号是因为膝头子受不住嘛,她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心安理得上了廊子。   以前每年都上寺里来,很多地方熟门熟道,记得东尽头有棵枣树,这里的和尚不吃果子,果皮红得发紫了,还在枝头挂着。嬷嬷一直不让她贪嘴,说吃多了不消食儿,八岁那年还为此吐过。她也不是图爱吃,就像大哥哥钓鱼只享受过程,她摘枣儿也是这样。   铜环跟在身边,怕是不会让她自己上手的,她想了个办法,把荷包里的金银角子全倒在她手里,“我要在这儿陪步娘娘,你帮我到各处布施,每个菩萨面前都别落下。”怕小酉回头又要替她背锅,把她也一并打发了。   跟前没人了,感觉十分自在,她往东信步游走,站在栏杆前观察,舍利塔旁的枣树又高又大,最近的锦衣卫在十丈开外,两个小沙弥路过,对她合什一拜,又走远了。   她舔着唇,负手转悠了两圈,公主偷果子,不太像话。确定附近再也不会来人了,才从台阶上下去,猫着腰蹿到了枣树下。   寺院里的果子长得很饱满,太阳一照,果皮油亮。她探手去够,没留意树上的尖刺,缩手不及划了一道,起先倒没什么,眨眼从那细细的白杠里渗出血珠来,她惊得低呼了一声,抬着胳膊,懊恼地鼓起了腮帮子。   舍利塔后有踩动落叶的声响,一人素衣金冠,仿佛从天而降。多年后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来,天特别蓝,他冠上垂落的的组缨浓烈如火,映红了她眼前的世界。   他低着头,没有言语,一条佛头青的手绢小心翼翼在她腕间缠绕。婉婉莫名慌乱,想掣回手,听见他说“别动”,有些执拗有些霸道,却莫名温暖。   他绑缚得仔细,一双长眉微蹙,看不见眸中景象。婉婉老大的不好意思,只觉他指尖和她腕上皮肤相触,隐约要灼烧起来似的。她连呼吸都迟滞了,宫眷来潭柘寺进香,要戒严,要封山,不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万一被人知道,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却不甚着急,将帕子两角细细挽了个结,这才抬起眼来。   怎么形容那双眼,似乎都不够贴切。婉婉不是第一次领教,却是第一次靠得那么近,沉沉一潭碧波,无风无雨,却又光华肆虐,只消一顾,便嵌进人心里来。   “你……”   “我来看殿下。”他向她微笑,“藩王留京,不得超过二十日。今天已经是第十九天了,明天我得回南苑,临走前来和殿下道别。”   婉婉怔怔的,论交情,没到这步,可是他来了,又觉得没有任何的牵强和不妥。   她垂下眼,慢慢红了脸,“王爷有心了,可是今天寺庙外男不得进入,你这样冒风险……”   “因为宫里我进不去,比起硬闯毓德宫,潭柘寺对我来说容易得多。”   他说的都是实话,然而这实话却像在油锅里浇了一捧水,轰然之间便沸腾了。婉婉忽然发现手腕还在他指尖,她心跳如雷,难免畏缩,他大约也察觉了,很快松开,眼神黯淡了下来。   怎么这样呢,婉婉感到迷惘,没有不悦,反倒因为他要走了,涌起一点离愁别绪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金陵离北京那么远,王爷路上多保重。”   他抿出浅浅笑意:“金陵是个好地方,六朝古都,毓秀之地,待有机会,一定迎殿下去那里游玩。”   公主不能离宫,要想出去,只能是出降之后了。他的话里有隐喻,让人措手不及,婉婉不敢深究,想起音阁来,仓促解围:“庶福晋也跟你一道回去吗?”   他脸上分明一阵尴尬,“不……步娘娘留她在京做伴,我一个人回去,等冬至祭天大典的时候再来。”   婉婉此刻愈发同情他了,人给强留下来,他没法和皇帝做对,只能俯首领命。   她心事重重,他倒是转了话锋,“今天起到冬至,满打满算三个月,这三个月我人虽在金陵,心也时时在这里。今天冒了风险来见殿下,求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婉婉料想大概和音阁有关,点头道好,“王爷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绝不推脱。”   却没想到,他托她办的事完全和音阁无关。他灼灼看着她,言辞哀恳,“我此一去,只怕要度日如年了……我在官场上历练了这么久,向来事事有把握,可这回不同于以往,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三个月内听到殿下婚讯,良时远在金陵,鞭长莫及……”他垂袖,隔着一层云缎试探着握住她的手,“我唐突了,恳请殿下,等我到冬至。届时我上书朝廷,求皇上赐婚,带殿下离开这里。”   婉婉惊惶地瞪大了眼,乍然之间论及婚嫁,她真是连想都没有想过。慌乱之间退后一步,使劲从他手里挣了出来。    ☆、京华倦客   他也不知是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去牵她的手,可她让开了,虽然早在预料之中,他还是忍不住失望。   对于这位长公主,他的感情一向有些复杂。宇文氏贵为藩王,权倾一方不假,但在慕容氏眼里,终究只是异族,是奴才。皇室的公主即便下嫁平庸无能之辈,也绝不委身宇文氏。合德长公主,在她还是帝姬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她,如果说一见倾心,未免太假,他对她有感激,也有野心。尚公主,是他把整个江南道完全收归旗下后的又一个目标,一步步蚕食,充满目的性。但对于她个人,又不可谓不用心。   他远在金陵,其实洞悉她所有的一切,从她几岁长恒牙,甚至几岁成人,他都知道。他公务繁杂,晚上回到府邸,第一件要做的就是看京里送来的密函,“今日主不悦、今日主甚欢喜……”久而久之成了一种习惯,更坚定他要把她带回南苑的决心。   他踏遍了大邺的疆土,山一程水一程,景色秀丽如画,然而民生千疮百孔,是那些锦衣玉食的贵人们不能想象的。皇朝老朽,需要新鲜的血液,在可以预见的天翻地覆下,至少保全她,也是对她当年救下他的一种报答。   她脸上有惊惶,十五岁的少女,提起婚姻好像下辈子的事似的。他的心高高悬了起来,“殿下不愿意吗?觉得良时难以做配?”   她不住咬唇,一排贝齿狠狠划将过去,唇色愈发的鲜洁。他心慌意乱,忙调开视线,他有过女人,连儿子都有了,可是面对这样的她,还是忍不住的羞惭和狼狈,大概是疯了。   她支支吾吾,可能想拒绝,又怕他脸上挂不住,说话留了半分余地,“我还小,暂且不会许人家的。”   他慢慢摇头,“殿下今年十五了,连荣安皇后都开始为殿下谋划婚事,殿下已经不小了。”   婉婉感到失落,真的已经不小了,她在忧国忧民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大人,可一谈到婚嫁,她就宁愿自己是个孩子。   她怯怯看他,在他的回望里矮下去半寸,下了狠劲儿绞那荷包上的穗子,打算绕开这个话题,“王爷在这里太危险了,要是传到太后耳朵里,只怕会惹麻烦,还是快走吧。”   他屹然站着,身影铺陈在她脚下,“我央了肖掌印,是他网开一面放我进来的,消息传不到太后跟前,请殿下放心。”   婉婉听是肖铎的意思,心头倒松泛了,他必定知道南苑王的来意,既然连他也认同,她是不是不该再挣扎了?   她轻轻叹息:“那就好……”   他观察她的神色,那个肖铎是她的良药,没想到自己得拉上他做陪衬,才能取得她的信任,真叫他这叱咤惯了的人无奈又沮丧。   长公主仰慕肖铎,可惜了,肖铎有把柄在他手里,某种程度上还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和前途出卖了她。他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心里自然不受用,但无妨,等公主的心渐渐靠向他,再慢慢收拾肖铎不迟。   他整了整衣冠,重新揖起了两手,“我今日忽然来同殿下说这番话,想必殿下十分意外,我自己现在想想,也觉得孟浪了,愧对殿下。我并没有冒犯殿下的意思,实在是因为留京时日不多,再不开口,唯恐来不及。我对殿下,如果说十年前就心生爱慕,未免有些夸大,但上年西华门上再见殿下,自此魂牵梦萦难以自拔,这是实话。”   婉婉娇养在宫里,每个人对她说话都慎之又慎,她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更没想到会有男人吐露这番衷肠。年轻的姑娘经历的到底太少了,她耳根子发红,一路蔓延到了交领下,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略微顿了一下,见她不显得抵触,这才有勇气说下去,“南苑的情形,想必殿下也有耳闻,宇文氏不得尚公主,这是多少年前留下的皇命了,良时不敢有违,但得遇殿下,又觉得不甘,思量再三,还是决定一试。我……”他似乎表述得有点艰难,目光在她脸上一转,复又垂下眼去,“我十四岁就有了通房,如今育有两子,各出自两位庶福晋。祁人有早婚的习惯,儿女绕膝,才视作家业兴旺,但在殿下跟前,这件事怕是极大的一项欠缺。我不敢瞒骗殿下,今日向殿下表明心迹,没有逼迫殿下的意思,接不接受全在殿下。如今我要补救,实在是来不及了,只有承诺殿下,如果殿下屈尊,良时自此以后唯殿下一人尔。那几房庶妃,可以另置房产安置她们,届时怎么处置,全凭殿下做主。”   其实婉婉生活在宫中,看到太多这样的事情,三宫六院里,除了皇后哪个不是妾?她的父兄都像他一样,这是男人的时代,要想婚姻一尘不染,有也有,实在太难。她对他以前的事,没有什么执念,他现在看上去至多也就二十三四岁,但这个年纪如果没有子嗣,南苑那方天地大概就要动荡了。她看到过张皇后对着二哥哥的十来个皇子强颜欢笑的样子,他那里不过两个,她喜欢孩子,这点对她来说不难……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在一一开解自己,顿时又惊讶又难堪。   到底答不答应,她也拿不定主意,但她知道一点,他和肖铎一样,是个沉稳可靠的人,这就够了。   他眼巴巴看着她,仿佛生死全在她一念之间。婉婉吸了口气,犹豫了很久点头,“那我……就答应你吧!”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殿下当真愿意吗?”   她腼腆地笑了笑,唇角抿出细细的梨涡来,“我等你三个月,过时不候。”   他能感觉到心在一腔热血里翻滚颤抖,她这一句话,比拿下湘楚更令他激动。他笑起来,风云齐动的颜色,“好,一言为定。”   婉婉就这么晕头晕脑把自己许给他了,好像有点草率,但也不觉得后悔。记事起见过三回面,每一回都有很不错的印象,细想起来,也许参杂了一点同情,但是更多的,是急于摆脱肖铎对她的影响。   “王爷明天什么时候走?”   他说巳时,“天黑前要离开京畿地界,这是朝廷的规矩。”   婉婉想了想,“保大坊离紫禁城不远,我明日上城楼,送别王爷。”   即便不能面对面,目送也算尽了她的意思。婉婉真是个极端认真的人,既然准备和他有牵扯,那么就要做得像那么回事儿。她以前看戏本子,男人出远门,女人都得送别,好像她再按兵不动,就十分对他不住似的。   他带着满心的欢喜去了,她回过身来,看那寸寸斜阳落在褚黄色的庙墙上,忽然感觉荒寒。   铜环和小酉过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迟疑问她:“刚才那个是南苑王?”   她们布施早就回来了,只是见长公主和他在枣树下说话,不好贸然上去打搅。这庙里的山门已经封了,人家既然闯进来,总有他的打算。铜环搀她回到廊子上,低声说:“追到这里来了,八成是有话和殿下交代吧?”   婉婉脸上酡红,只管搪塞她,“没说什么,恰好遇上。”   连撒谎都不会的人,越是掩饰,就越坐实了。小酉嘀咕:“要是被锦衣卫或者东厂的人拿住,就算是藩王,只怕也落不着好处。这个南苑王真大胆,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只为和殿下恰好遇上。”   婉婉忙正了脸色教训她,“留神说话!既然知道他是偷着进来的,回头别说漏了嘴,叫人拿捏他。”   这就已经向着人家了,看来当真不寻常。小酉想得不深,不过借机嘲笑她两句,铜环却忧心忡忡,夜里在她床前徘徊不去。   婉婉见她这模样很稀奇,打着帐幔问她怎么了,铜环坐在脚踏上,起先摇头,后来方嗒然道:“殿下还记得上年先帝的嘱咐吗?”   她愣住了,上年大哥哥在乾清宫暖阁里和她说过一番话,她那时候没当回事,今天想起来分外惊心。   “先帝说过,挑谁都好,只不能是南苑王。我要是出降到金陵,他就失了膀臂,唯恐南苑势大,朝廷镇不住他们。”婉婉说着,只觉额上虚汗都冒出来了。她那时是答应了大哥哥的,现在他人不在了,她转头就撂下了,忽然忆起来,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铜环庆幸不已,她不是那种有了儿女私情就不顾一切的人。她替她掖了掖被角,温声道:“殿下不单是皇上的妹妹,还是天下人的长公主。当初钦宗皇帝既然留下这样的遗照,一定有他的道理,殿下不忘祖宗教诲,便对得起祖宗在天之灵了。至于南苑王怎么想,那是他的事,殿下用不着对他心存愧疚。对不起他的人是皇上,不是殿下。”   婉婉知道她说的都在理,可是她先前一时忘情,已经应准了人家,这下子又反悔,岂不是雪上加霜吗?   她呆呆坐着,那条佛头青的帕子就放在不远处的素牙板画案上,想起今天同他见面的光景,又实在不大忍心。   “我答应等他三个月,这么擅作主张,竟是错了……”   她是个听不得好话的人,耳根子软了十五年,到现在依然是这样。铜环道:“三个月不婚嫁,这个咱们做得到,先帝大行,孝期未满,也没有人会逼殿下出降的。”   所以还是糊弄了人家,把人蒙得团团转,最后一扭脖子翻脸不认人了。   婉婉失魂落魄靠在床头,“他明儿离京,我答应上城楼送他的……”   铜环沉默了半晌才道:“上城楼,众目睽睽的,宣扬出去,有辱殿下清誉。依着我,殿下还是不出面的好,咱们在里头,传不出话去,只要人没到,南苑王也不是傻子,自然就明白了。”   所以他始终没能等到她。   辰时他就在筒子河边上隔河眺望,灰灰的城墙,和天连成一片,他定定看着,每一处女墙的垛口来回巡视,只怕错过了,结果一直等到巳末,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等得越久,心越往下沉,想必是出了变故,不是她来不了,就是昨天的话不算数了。   恕存控着马缰回禀:“主子,时候不早了,该动身了。大爷着人传信来,湖南藩司出了点小岔子,等主子爷示下。”   他决然拔转马头,扬鞭一挥,冲进了风雨里。    ☆、乱点桃蹊   她的失信,不知是不是对人家造成了伤害。四下无人的时候,婉婉也想这个问题。她一辈子没有亏待过任何人,可是长大了却学得世故了。铜环说这没有什么不好,人总要分一分利害轻重,个人的心情都是次要的,家国天下应该摆在首位。   她说得都对,因为生来不平常,就必须肩负比别人更多更重的担子。其实她情愿自己是个男人,哪怕穿上甲胄守国门,也强过在闺阁里用情难为人。   很多人说南苑王值得忌惮,然而说他的错漏,却一处都说不上来。所以越是无懈可击越是值得怀疑吗?婉婉觉得他似乎不是那么可怕,很温和的人,连自己的侍妾和人不清不楚都隐而不发,换做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   “男人对这种事看得很重,哪个愿意戴绿头巾呢。倘或闹上一闹,倒还像样些儿,可这南苑王连半个不字都没说,要不是胸襟大得没边,就是个厉害已极的人物,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   动辄猜忌别人,这种习惯不大好。铜环样样都伶俐,就是有时候尖酸刻薄些,把世上的人都看作坏人了。   天气渐渐变冷,北京入冬早,到了十月婉婉就耐不得那个温度。歪在罗汉榻上,身上盖着被子,旁边燃着熏炉。她养的小松鼠也怕冷,在她胸口趴着,她的手温柔抚过,受用得它惺忪闭上了眼。   “别人家里的事,难道还让你知道不成?庶福晋每每来,虽然都是全须全尾,焉知背后没有闹过!到底官高一级压人,这世上谁还敢跟皇帝争。知道了内情又怎么样,照样打不得骂不得。现如今他两个火热,万一音阁在皇上跟前参他一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婉婉扭过头看窗外,天寒地冻,阳光很淡,园子里的地面白惨惨的,连檐下的彩画都不鲜亮了。她叹了口气,“原本就是万岁爷对不住人家,咱们还在背后议论长短,终归不大好。”   她眼里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世界,性格的形成和成长的环境有很大关系,宫里的确从来不干净,人多就有争斗,尤其女人多。但她从来没有融入进去,她看得到她们的艰辛,看不到她们的阴狠。所以她一直满怀善意,即便受了冷落,也是检讨自己是否做得不够好,伤心一阵子,你给个笑脸子,她就又高兴起来了。   铜环在一旁看她,无可奈何,“罢了,以后再不说他了,殿下眯瞪一会儿,就要用晚膳了。”   宫廷岁月是极其无聊的,她打小就这么过,天气和暖的时候还上外面逛逛,等入了冬,就像个病猫儿似的,窝在屋子里不肯出去了。   她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小酉从前殿跑进来,跑得气喘吁吁,大呼小叫着:“哕鸾宫出事儿了,主子还不知道呢!端妃娘娘跟前的彤云,冷不丁的怀了身子,给闹到慈宁宫去了。”   婉婉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个意思?”一面说,一面叫铜环拿罩衣来穿上。   小酉蹲着给她穿鞋,仰脖儿道:“彤云昨儿夜里不舒坦,小太监找了人来诊脉,一断说是有孕了,赵老娘娘闹得一天星斗,捅到太后娘娘那里去了。”   婉婉直皱眉,“怎么处处都有她的事儿。”   “那个副使是赵老娘娘的人,以前专给坤宁宫诊脉的,里头兜搭多了去了。这会儿肖掌印要传人重诊,奴婢着急回来给您报信儿,后头的事就不知道了。”   婉婉匆匆披了件鹤氅就跑出去,铜环在后面跟着,边跑边责怪小酉,“这种事儿避都避不及,你还往她跟前传?你就是个不老成的,当初真不该把你调回来……”   婉婉顾不上她们,跑到慈宁宫门上顿住脚顺了顺气,这才进暖阁里。   太后在南窗底下坐着,面前的地毡子上跪了一片人,连肖铎都在内。她看见这情景有些怔愣,只听皇太后长长舒了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也是的,早说多好,不至闹得今天这样。验身就罢了,验出来也是打脸,既然话都说开了,人就赏你吧,你一天在值上受累,底下人都置宅子娶亲呢,不短你一个。”说罢站起来,揉着额头道,“早早儿收拾了出去吧,留下不成事,叫人说嘴。”   婉婉只听到个收尾,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后来才弄明白,怀孕变成了积食,赵皇后要让人验身,肖铎把事顶了下来,于是彤云就赏他做夫人了。   这算怎么回事,婉婉实在一头雾水,等静下心来想,慢慢就参透了。肖铎不会平白无故维护一个宫女,追根究底是看在音楼面子上。至于音楼呢,这么拧巴的人,让她侍寝本就不大可能。看来彤云积食未必是真的,如果她曾经为音楼做过很大的牺牲,肖铎今天的出人意表也就不足为奇了。   真是一团乱麻,连她这个旁观者都觉得脑仁儿生疼了。彤云出嫁哭哭啼啼的,她和音楼心里都是一言难尽。没想到啊,最后嫁给肖铎的竟然是彤云,音楼给她准备了不少妆奁,她出宫后婉婉陪着音楼喝了半夜的酒,音楼边喝边哭,把自己的委屈都倒出来了。婉婉拢着那酒杯,只有开解她的份儿,自己心里的惆怅又怎么和人诉说呢。   人算不如天算,有时候就是这样。   至于肖铎,报复起来的手段惊人。赵皇后得罪他太多回,终于把自己的命玩儿丢了。他下令封死喈凤宫,把她的吃穿供应全断了,太后不管事,张皇后巴不得她早点儿死,于是她的下场自然很可悲。当初还和她谈论郑惠妃是怎么饿死的,没想到自己也步了她的后尘。只不过郑惠妃是自愿,她是迫于无奈罢了。   临近年尾,每年这个时候宫里总是一桩事连着一桩事。刚发完赵皇后的丧,转天音阁就进宫来了,也不避讳她在,往音楼面前一跪就哭开了。   “娘娘,我可怎么办,请娘娘为我做主。”   音楼直发蒙,“这是怎么了?哭什么的,有话好好说。”   打发左右把人搀起来赏了座儿,音阁梨花带雨,满面泪痕,掖着帕子说:“我这两天身上不自在,今早让人寻了大夫来诊脉,结果大夫说我……遇喜了。”   婉婉和音楼面面相觑,“南苑王这一向都不在京城,哪里来的孩子……”说完又暗呼晦气,看来大不妙了,又是她那哥子做下的好事。   音阁一听愈发臊,直哭得梨花带雨喘不上气来,“正是因为这个,我如今是没脸和人交代了,倘或传出去,我是不要紧的,只怕带累了皇上,到时候如何是好?娘娘,咱们是嫡亲的亲姐妹,一笔写不出两个姓来的,我眼下走窄了,您一定要替我想想辙。”   音楼皱了皱眉道:“这事你叫我怎么办?与其来告诉我,不如回禀皇上。祸是他闯的,让他料理才是正经,我这里的法子有是有,趁着没人知道,把孩子打了,你愿不愿意?”   那是万万不行的,好歹是龙种,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再者盼都来不及,断没有打掉的道理。   音阁转而求婉婉,当然并不是当真需要她帮助,不过让她更清楚南苑王的处境罢了。   “殿下,您是孩子的亲姑姑,您不能撒手不管。”她抓着她的袖子,慢慢跪了下来,“莫说龙种不敢随意处置,就算有个闪失,账只怕都要算到我们王爷头上。这件事到底错都在我,是我不守妇道坑害了王爷,我现在后悔已然来不及了,求您救救我,也救救我们王爷吧!”   婉婉被她弄得两难,抽回手说:“出了事来求我,早干什么去了,我不管你们这些。要说姑姑,我可不敢应承,皇上子嗣不单薄,是去是留全在你,就算闹到太后那里,也是这个说头。你来求咱们,咱们都帮不上忙,到底还是皇上的话最管用,你找皇上合计去吧。”   音阁站起来,噙着两眼的泪,耽搁了一阵子,委委屈屈蹲身走了。婉婉倚着肘垫子摇头,“我听说步太傅学问高,家教也好,音阁自小不读《女训》、《女则》吗?留在京里原就不对,要是跟着回了南苑,就什么事儿也没了。”   音楼的意思是,她今儿进宫不为别的,只为卖乖。因着冬至快到了,宫里过节要吃狗肉锅子,怕把音楼养的肥狗也宰了,她自告奋勇把狗带出去,那时候倒不见她有多难过。   可是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凑巧,婉婉回毓德宫后,不久便听说了音阁因狗的缘故冲撞了张皇后。皇后早就看不惯她狐媚子惑人的做派,下令底下人抡圆胳膊抽了她两个嘴巴。这一下不得了,她披头散发闹到了皇帝那里,皇帝也因正是情热的时候,又兼顾她肚子里的孩子,勃然大怒后废了皇后,把张娘娘打入了冷宫。   露水姻缘,这样看重,大约是动了真感情的吧。婉婉对这个哥哥的荒唐举动,已经到了无法理解的地步,为了别人的妾把皇后都废了,皇后和他少年夫妻,十来岁时就在一起,结果因为这点不合,说黜就黜了,毫无半点转圜的余地,接下来南苑王又当如何呢?   寒冬愈盛了,天气变得很不好,乌云压住了紫禁城,随时可能会有一场大雪。屋子里暖和,玻璃上凝结了一层雾气,她拿一根手指头打圈,擦出了元宵大的世界。   铜环说:“暂且还能蒙混,过不了几天就是冬至了,南苑王来了,面对这个情形可怎么料理……”   婉婉不说话,支起手肘托腮,蹙眉闭上了眼睛。    ☆、华灯碍月   谁闯的祸,谁去善后,她是局外人,不打算搀和。不过对那天潭柘寺贸然答应了南苑王还存一点愧疚,是自己没经脑子,又同情他过甚,把自己弄成了出尔反尔的小人。还好深宫锁闭,再也不用相见,就算人家背后把她骂得一无是处,大不了耳根子发烫罢了,可以当作没听见。   她去太后那里晨昏定省,就看见太后对着满屋子的嫔妃们兴叹:“这下可好,群龙无首了。你们主子也是的,宫里不跟朝堂上一样嘛,一个萝卜一个坑,废了一个总得填进去一个。现如今中宫之位悬空,宫里的大事小情怎么料理?这么些人里,好歹挑一个出来,再不济,朝中的官员们府上有合适的,册封一个也不碍的。”说着低下嗓子去,有些哀其不争地嘀咕,“整日间和端妃那姊妹搅合在一起,叫外头人怎么说?那女人是有人家的,皇上闹的这出,连孩子都怀上了,回头南苑王跟前怎么处置?依我说,越性儿不要这孩子倒好,名不正言不顺的,生出来也乱了体统。”   底下的嫔妃们有了张皇后的前车之鉴,一个个都不敢言声儿。太后的视线从她们头顶上划过,十分失望地摇头,男人不成就,女人又跟锯嘴葫芦似的,好容易有个位分高敢出头的,最后也被薅下来了,皇帝这份惩治女人的手段,大概是他从政以来最雷厉风行的一次了。   皇太后因为先帝去了,正经儿媳妇又死在了喈凤宫里,其实对一切都很有些疏懒。那么一大帮子皇孙们,没有一个和她亲的,说到底这个皇帝是好是歹,她也不放在心上。不过问一问还是应该的,没的当着皇太后,比驾鹤了的孝宗皇帝还要高枕无忧。视线在人堆里巡视,忽然发现了躲在角落里的端妃,咳嗽一声提高了嗓门问:“你和她打听过没有?究竟这事怎么个处置法儿?”   音楼满脸无辜,“回太后的话,我们姊妹原本就不亲厚,到底怎么料理,她没和我说起过。”   “那万岁爷呢?也没什么交代?”   音楼依旧摇头,“万岁爷鲜少上我那儿去,更别提和我说这么没脸的事儿了。”   太后对她的一问三不知感到愤懑,“这两个人都和你有极深的关系,你上我这儿蒙事儿来了?”   婉婉一看不对劲,忙站起来劝慰太后,“她有她的难处,母后千万别怪罪她。您瞧瞧,一个是姊妹,一个又是主子,她夹在中间也为难。早前她得了这个消息,问皇上的意思,皇上没有松口说不要,她心里也发急,愿意让出名分,安置庶福晋。谁知皇上那头又不答应,反把她责怪了一通,您要是再怨她,她可不冤枉吗。”   她轻声细语安抚,皇太后才慢慢平息了怒气,只是依旧不悦,寒声道:“冬至就在眼前了,我看你那哥哥怎么和人家交代。别打量自己是皇帝,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回头惹恼了那些藩王,未必有好果子吃。”   婉婉也是无可奈何,料想皇帝那里必然有一番道理,自己反正是打定主意事不关己了。   记忆里的冬季,一直和冰雪相伴,前几天还没化完的残雪再次被覆盖了,墙头的琉璃瓦上倒挂着冰棱,西北风卷过,冻得九齿钉耙似的。   外面冰天雪地,毓德宫里倒很暖和,门上挂着厚厚的毡子,屋里火炕也烧起来了,南方进贡来的果子放在案上,打起膛帘就有一股扑鼻的果香。   婉婉不能出门的日子,基本全花在摆弄乐器和写字作画上,偶尔也做女红,跟着嬷嬷绣荷包,绣一个小荷才露尖尖角,拿花绷绷住了,一针一线地完善。   这天靠在南窗下,正引线穿针的时候,见风雪里有个身影徉徉绕过了琉璃影壁。因顶着风雪,伞面遮住了他的眉眼,只见胸前升龙鳞鬣奋张,明黄的曳撒随脚步开阖,不急不慢,到了廊庑底下。   婉婉有些诧异,不知皇帝怎么会突然造访,也没来得及细思量,宫女打帘通传时,她已经整好仪容迎到门上了。   皇帝进来便见她肃在一旁,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似的,顿时一阵晃神。半晌才哦了声,上前虚扶一把道:“路过毓德宫,顺便进来看看。这阵子忙什么呢?”   婉婉把皇帝迎到宝座上,自己端了茶盏献茶,一面道:“天太冷了,什么也干不成,正好得了两个新花样儿,我给哥哥绣个荷包。”   皇帝愣了一下,“给朕绣的?”拿起花绷看了一眼,“绣个荷花?”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君子高洁,荷花正相配。我为了描样子,连冻疮都冻出来了,哥哥瞧。”   她伸出一只右手,玉指纤纤,葱白一样。小指的一截上果然有个红点,绿豆大小,隐隐藏在皮下,据她说痒得很,连雀脑都治不好。   皇帝失笑,“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用治小儿的法子对付,当然不成。底下奴才们也是,屋里不够暖和吗,怎么叫主子冻出这东西来!”转头唤崇茂,“把高丽人调的那个膏子拿来给殿下,另多添两个薰笼来,把围屏后面也点上。”   慕容家的女儿,生来尊贵非凡,皇帝没有继位那阵,一门心思在家生儿子,以至于现在想要个公主都没有。自孝宗皇帝起三辈就婉婉一个,所以对这个妹妹分外偏疼些。婉婉的脾气秉性很好,她心底无私,随遇而安,对外部的要求,甚至还不如寻常闺阁里娇养的小姐。皇帝看着她愁眉苦脸揉那冻疮的样子,实在说不出的心疼。   可是他这荒唐的哥哥,今天却要打她的主意了……   他舔了舔唇,感到为难。打量她一眼,压手说:“你也坐下吧,自己哥哥跟前,不用拘那些礼。”   婉婉察觉他有异样,心里只是忐忑,在下首落座,觑着他问:“哥哥今儿来找我,是有话说吗?”   皇帝咽了口唾沫,慢慢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微笑,“这是怎么个意思?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皇帝不敢抬眼,盯着自己膝头的织金组绣道:“朕还记得爹爹当年驾崩前夕,传朕和大哥哥入养心殿说话,世事皆可抛,唯独放心不下你,要我们兄弟好好照应你。一晃八年过去了,你如今十五岁了,咱们鲜卑人没有及笄一说,换做汉人,你已经是大姑娘了。朕这段时候一直在想,不能耽搁了你,要替你好好找个人家,方对得起故去的爹爹和大哥哥……婉婉,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可以和哥哥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们是至亲无尽的骨肉,这宫廷这么大,也只有咱们才是心贴着心的。”   婉婉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来,照理说大哥哥上年也同她提起过,要她自己相看驸马,那时候她竟一点不心慌,为什么到了这位二哥哥这里,她就感到不甚可靠了呢?   她勉强牵了牵嘴角,“您冒着雪特特儿的来,就是为了这个?虽说我年纪不小了,可还没想过出降的事儿呢……”   她话没说完就被他截下了,“朕听了个消息,中秋大宴那晚,赵家的混账儿子对你无礼,是南苑王救了你,有这事儿没有?”   婉婉心头一趔趄,原以为不会再被提起了,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皇帝并不等她的答复,自己慢悠悠道:“真应了那句话了,缘分一到,挡也挡不住。要说人品才学,南苑王委实俱佳,倘或你有那个意思,朕就为你们赐婚,叫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婉婉吃了一惊,慌忙转头看铜环,侍立在一旁的铜环愣住了,大约也没想到皇帝会忽然来这手。   她沉下了脸,“皇上忘了祖训,南苑宇文氏不得尚主。您要为我赐婚,不怕朝臣们有非议吗?”   皇帝显然并不在乎那些言官,傲然道:“不破不立嘛,祖宗训诫固然要遵从,但也该分个对错轻重。宇文氏为什么不得尚主?是因为先祖怕藩王独大,祸害朝廷。如今各藩的兵力都由朝廷掌控,藩王不过是个空架子,有什么可怵的?我朝有八位藩王,要论财力,独一个南苑王最为强盛,你要是下降了江南,锦衣玉食未必不如在京里。我这个做哥哥的,一心盼着你好,朝中的官员们我也掌过眼,不过尔尔,没一个能和南苑王比肩。况且你们总算打过交道,他的品貌你也知道,下降给他,不算辱没了你。”   他自说自话着,几乎已经盖棺定论,婉婉这才明白,自己是给填了窟窿了。他和人家的小妾不清不楚,如今还不起,就想拿她来充数。   她气红了脸,“这些话都是出自庶福晋之口吧?皇上今儿是来降旨的吗?”   皇帝被她戳中了痛处,不由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话!”   她眼眶一热,顿时哭起来,“当初大哥哥千叮万嘱不叫我挑南苑王,如今自己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哥哥,却为了换别人的侍妾,情愿把我赔给人家。二哥哥,分明咱们俩才是最亲的,为什么你竟不如大哥哥?”   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拿他和元贞皇帝比,因为皇位本来就得的稀里糊涂,到最后先帝几乎成了他心上的疤。婉婉这回触了逆鳞,引得他勃然大怒,高声道:“以往太纵着你了,你如今敢这么和朕说话!朕又没有把你打发到不毛之地,哪一点亏待了你?你不必再说了,踏踏实实留在寝宫,等朕的旨意吧!”言罢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婉婉木然站着,胸膛里都结起了冰。她对南苑王原本是有些好感的,谁知最后被人当成锔碗的石膏,用来修补残局,于是喜欢也变得不喜欢了。   她脸色铁青,铜环和小酉上来搀她,忙着把她安置在南炕上,切切道:“殿下别急,旨意还没下来,万一皇上想明白了,这事就不算数了。”   她慢慢摇头,“要只是闹着玩的,他今儿不会专程到毓德宫来。我也不怕和你们说,把我指给南苑王,我应该高兴才是,上回负了他,这回总算能给他个交代了。可恰恰在这当口,皇上太叫我伤心了,什么一奶同胞,就是这么拿我当人瞧的!”   铜环也没了主意,毕竟金口玉言,又兼南苑王庶福晋怀了身子,皇上是既要女人又要孩子,所以只有坑亲妹妹了。 ☆、金猊烬冷   指婚的上谕在冬至当天就发下来了,皇帝迫不及待,很有讨好南苑王的意思。毕竟弄大了人家小妾的肚子,很难向正主儿交代,加上音阁一哭二闹,被感情冲昏了头的皇帝就再也无暇他顾了。   婉婉在奉先殿祭祖的当口接到了圣旨,阎荪朗站在槛内毫无感情地宣读:“朕之幼妹,出身贵重,才学独擅……”,她在祖宗灵前长跪不起。满殿的嫔妃们都明白其中缘故,没有一个上前来道喜,所以婉婉的婚姻大事,是在一片凄风苦雨里被裁定下来的。   太后叹息不止:“孝宗皇帝膝下只得了这么一位公主,虽不是我亲生的,但自幼在我跟前长大,那些王妃诰命们说媒,但凡要嫁到外埠去的,一概被我回绝了,我是一心要留她在京里。咱们大邺以前出过公主在夫家受苦的岔子,婆婆苛刻了,爷们儿不问事,女孩儿面嫩不好意思发威,最后白耽搁了。婉婉性子太柔弱,倘或离家近些,才好时时拂照。现如今驸马在南边就藩,婉婉少不得要离京,这一去山长水阔,要回来,谈何容易!”   太后自从先帝宾天之后,对皇帝篡位诸多怨言,又不好发作。婉婉是她的养女,别无选择的时候,也拿她当半个亲骨肉。如今皇帝一道旨意,连这个嫡亲的妹子也拿来送人了,太后回慈宁宫后便忍不住悲从中来。   贵妃等人只得不住劝慰:“远虽远了点,但是江南富庶,未见得比京城差。再说南苑王,咱们在筵上也见过,那样文质彬彬的人,和那些鲁莽的人可不一样。他家老太妃,早前也有贤德的美名,殿下到了那里,只怕爱都爱不过来,太后就别担心了。”   说起那位老太妃,当初年轻那会儿也进过宫,有过几面之缘,为人正派,绝不阳奉阴违,这点是无可挑拣的。太后的不舍,更多是出自兔死狐悲的感慨,眼看跟前孩子一个个的离开,她在这深宫之中还剩下些什么?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孙子,全和她无关。   婉婉跪坐在脚踏上,倚在她膝头,没有哭,也没有闹着想让皇帝收回成命,只是轻声说:“我走以后,请母后保重身体,别记挂我。”   皇太后听了,愈发的心酸难抑起来。   婉婉从慈宁宫出来,脑子里空空的。走在寂静的夹道里,两旁积雪成堆,脚下的砖缝有残余的雪沫子,经过一番铲扫后混进了泥,变得污秽不堪。禁步上的珠玉相撞,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过分凄凉,她慢慢站住了脚,拢着狐毛暖袖回望乾清宫,那红墙金瓦变得那么陌生,已经离她很远了。   她没有接旨,也没有谢恩,皇帝仿佛一点不知情似的,翻过去就不再过问了。可能那道旨意下得有些纠结,但真正出了口,反而心安理得起来。她呢?她怎么办?   长叹一口气,茫茫的白雾交织在眼前,她问铜环:“肖掌印现在应当接到消息了吧?”   铜环答不上来,深深看了她一眼,“殿下什么想头呢?”   “能有什么想头,就这样吧。”她低下头,觉得应该和过去告别了,只是一霎又有了世态炎凉的领悟,那种况味着实叫人难堪。   “今儿皇上率文武大臣上圜丘祭天,这么隆重的大典,九成是要肖掌印亲自督办的,旨意下来,他未必知道。”铜环上来搀她的胳膊,温声道,“料他要是得知了,一定会想法子向皇上谏言的。”   婉婉摇了摇头,“木已成舟了,别难为他。”缓步向前,忽然又顿了下来,“司礼监衙门在什么地方?”   铜环说:“在万岁山后头,寿皇殿的斜对角儿。殿下问这个干什么?”   她笑了笑,“我想上那儿瞧瞧他去。”   这也是突发奇想,以前她循规蹈矩,等闲不敢出宫,只有一回,是在大哥哥驾崩后,她愁闷极了跑出去,半道上还遇见了肖铎和音楼,没能玩儿尽兴,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现在呢,估摸着皇上也不会再过问她了,她想上司礼监找他说说话……也许并没有什么真正可说的,就是想去看看他。   铜环显然很惊讶,但是没有出言阻止她,压抑得太过了怕她承受不住,现在她想做什么,尽量顺着她就是了。   她道好,“奴婢安排,让殿下出宫。”   她抬了抬手说不必,“我就这么去,看谁敢拦我。”   她披着杏黄牡丹纹斗篷,乌鸦鸦的辫子垂在背后,辫梢上绑琉璃珠缎带,一路走,一路有回响。这次颇有些豁出去的做派,铜环怔了片刻,方匆匆跟上去。   她走得旁若无人,到了顺贞门上,两边禁卫压刀林立,即便是活着的人,看上去也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她要过门禁,果然有锦衣卫上来拦阻,揖手道:“宫眷没有圣谕不得出宫,请贵人荣返。”   她昂首瞥了他一眼,“我不是你们万岁爷的宫眷,我是合德长公主,要出宫,谁也不许啰嗦。”   十五岁的孩子,论威望是没有多少,但那份凛然的气势,也叫人小觑不得。众人一惊,皆揖手行礼,挡她去路是再也不敢的,但是平白放长公主出宫,万一出了事,谁能够担当?   于是她前脚迈出宫门,后脚校尉就点了人亲自护卫,婉婉十分不悦,猛然回身,恨恨看着他们,“你们拿我当囚犯了吗?再跟着,我治你们的罪。”   校尉很为难,“臣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殿下独自出宫。殿下要去哪里,臣等护送殿下,这是为殿下的安全着想,请殿下包涵。”   “前呼后拥,唯恐人家不知道我是谁。”她蹙了眉,指指铜环,“这么大的人在你们眼前,你们竟说我是‘独自’,眼大无神,怎么替皇上当差!”   校尉挨了一通呲哒,皮糙肉厚也不觉着什么,还想跟上,铜环断了他们的前路,“殿下不出内城,是往司礼监去,大人们不必跟着,奴婢自会护殿下周全。”   她是肖铎千挑万选的人,自然不只会端茶送水。那些锦衣卫见她袖中名牌微露,便依言退回了顺贞门内。   婉婉大步往前走,回头看了看,果然没有人再跟着了,心里有些高兴,和铜环嘟囔:“我最讨厌的就是锦衣卫,狗仗人势,弄得朝廷乌烟瘴气。”   许是爱屋及乌,明明东厂更跋扈,她却因为肖铎的关系,丝毫不排斥。铜环向她一笑,“都是听命于人,有时候不得不扮演人憎鬼恶的角色罢了。”   她扬了扬眉不予置评,绕过万寿山从北中门出去,进了司礼监夹道。   那地方都是当班的太监,因为今天上头的人出去伺候差事了,剩下的以曹春盎为首,在屋子里围炉坐着,烘地瓜、吃花生米。婉婉出现在门上的时候,大伙儿一阵愣神,待看清了,猛地蹦起来上前打拱磕头,“我的殿下,您怎么来了?”   婉婉在寒风里走了一程,冻得脸都红了,往正堂里看了一眼,“我出宫走走……厂臣还没回来吗?”   曹春盎道是,“今儿事多,一时半会儿且回不来呢!”边说边迎她进暖阁里,掸了掸南炕安置她坐下,“这是咱们督主办公的地儿,平常歇息也在这儿,司礼监数这儿最香最干净。您先暖和暖和,奴婢这就打发人给督主传话儿,立时预备起来,送殿下回宫。”   她说不忙,“我等厂臣回来。”   曹春盎看了铜环一眼,应个是,却行退出了暖阁。   她环顾四周,暖阁收拾得精巧雅致,挂字画,使蓝底团寿的坐褥,炕几上的博山炉里点了上好的沉水,所以是“最香”的地方。他平时走在紫禁城里,来去都是孑然一人,她从没有去过他的值房,也不了解他生活的环境。这回来,仿佛突然踏进了他的世界,近得几乎不真切了。   她随手翻炕几上的书,他读《抱朴子》,“金石不能比其刚,湛露不能等其柔……”倒和他的为人很像。这书有奇效,看了一会儿,心里不像先前那么慌乱了,逐渐可以沉淀下来。她把手压在膝上,这屋子里处处都有他的味道,真好,她不要别的,只要知道他还在。自打他娶了彤云,离她愈发远了,他心里终究只有音楼,自己却要隔着音楼和彤云,细想起来实在悲哀。   先前来时,不惧严寒,一心就想见他。可是到了这里,在他的暖阁呆了两盏茶时候,她又改主意了。他的差事和大臣们不同,只怕皇帝回宫后也不得闲,自己巴巴儿坐在这里,最后能等到什么?就算等到了,又能说什么?   她站起身,铜环趋步上前来,“殿下?”   她垂着手,脸上淡淡的,“这个时辰大典早完了,料他没空,我不想再等了。”   她踏出暖阁,曹春盎忙接应,“奴婢给殿下排驾,送殿下回宫。”   她说不必,“我就是出来走走,怎么来的还怎么回去。”   她披着斗篷出司礼监大门,这里不像宫里那么周密,十二监扎堆的去处,西有尚衣监,东有酒醋面局,出了胡同路人往来,和外面的坊院相差无几。   顺着来时的路折返,总有些意兴阑珊,走到拐角处乍一抬头,见不远处有个穿石青箭衣的人负手而立,侧脸掩在玄狐围领下,看样子那么熟悉。   是他!原本已经一潭死水的心,顿时又起微澜。三月未见,她以为对他的歉意早没了,谁知半路遇上,那种尴尬简直叫人难以招架。   她忙扯铜环的袖子,打算在他回头之前退回司礼监去,可惜晚了一步,彼此相隔不过十步远,她再快快不过眼锋。他还是发现了她,深邃的一双眸既无风雨也无晴,却能够洞穿人心。   婉婉措手不及,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对,还是他主动,对她长长做了一揖,“潭柘寺一别恰满三月,多谢长公主殿下。”    ☆、移根换叶   多谢她未嫁,还是有意说反话,责问她那天为什么没有兑现承诺?   婉婉才发现自己那么胆小怕事,他说话的时候,她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然后他说完,视线轻轻落在她脸上,她愈发窘得厉害了。   铜环因为皇上已经赐婚的缘故,对他恭恭敬敬行礼,遭婉婉狠狠一扽。纳罕看她,她武装起了公主全部的骄傲,昂首道:“真是巧得厉害,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王爷是专程来等我的吗?”   他眼里光彩微敛,并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道:“我先前接了宫里传出的旨意,殿下大约也知悉了吧?”   婉婉脸上不由一红,他这话提醒了她,他们现在已经算是未婚夫妻,不管她承不承认,这件事几乎已经板上钉钉,应该再也没有转圜了。她气闷不已,自己心里不痛快,知道不应当冲他使性子,但依旧有点怨怪他。   她脸上有了厌倦的神色,“王爷要是能够好好治家,何至于出今天这种叫人哭笑不得的事。”   她绝口不提上回城楼失约,他心里隐隐怅惘,追根究底查明情由,果真是变卦了。   或许她是看不起他的,做了乌龟才攀龙附凤,有什么可炫耀。他对这件事本身无关痛痒,毕竟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谋划的,如今目的达成,满心欢喜。但是长公主殿下并不这么看,如此尴尬的情况下被迫出降,她受了连累,必须和他一起承受流言,自尊心便一百二十分的受不了。   他暂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荣耀,对不起她,以后到了他身边,慢慢弥补就是了。他看着晚风里冻得脸色发僵的她,受她两句数落也不往心里去,转身比了比手,“时候不早了,我送殿下回宫。今儿殿下不愿意和我说话,等日后平了怒气再说不迟。”一面回首望司礼监方向,幽幽道,“我原本也是来找肖掌印的,不巧他没回来。倘或他在,大概不会叫殿下走在寒风里……”   接旨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肖铎,对他来说确实讽刺。公主太年轻,多年来又习惯倚重他,想把他从她心里拔除,还得下一番苦工。他现在的心情是拈着酸,但怨而不怒,公主少不经事,没有错,错的是那个故作姿态的假太监。   他和她接触不多,然而对她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深。她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自己越做小伏低,她才越容易接受你。   她傲然走在前面,他微微挫后一点,不时看她一眼,每一次都有不一样的感触。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可以没有原则地包容,即便她无礼透顶,他也觉得可喜可爱。   婉婉因为他跟在身旁,颇有芒刺在背的无奈。今天半道遇上,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凑巧。有时候她也不免怀疑,他总是出现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真有些刻意而为的嫌疑。可是每回见到他的人,这种疑惑又没了,重新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她拿眼梢瞥他,风雅澹泊,没有半丝急进冒失,他最大的特点就在于此,莫名其妙令人心服口服。这个寒冬过后自己就要嫁给他……嫁给他,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婉婉望向天边流云,还是打翻了五味瓶,舌根上开始隐隐作苦。   “殿下如果舍不得离开京城,等大礼过后,我再带殿下回来。”他忽然说,“这事来得仓促,我知道殿下不安,不碍的,咱们可以缓和着来,殿下没有接受我之前,我绝不冒进,请殿下放心。我于殿下,确实是高攀,殿下不情愿也是应当的。但请殿下相信,良时的一片真心,天地可鉴,那日在潭柘寺里对您说的话,也没有半句诳语。”   什么绝不冒进,婉婉又羞又恼,他的温情脉脉,全都打成了别有用心。   快到顺贞门了,门券深深,尽头是另一个世界。她回过身来冷冷一笑,“我下降南苑,怕入了你宇文氏的门,就半点由不得我了。”   他拱起手来向她作揖,“我是外姓藩王,在长公主面前,其实应当自称臣。长公主与臣是君臣之别,臣绝不敢违逆长公主。”   她说好,好字尤其干脆利落,“那就请王爷立于贞顺门前,无令不得移步,希望王爷说到做到。”   她一股倨傲的语气,脸上还带着委屈后的执拗。从小娇惯的女孩子,就算再识大体,也有任性妄为的时候。他却没有任何不悦,颔首说好,就站在她指定的地方,面向寒风凛凛而立。   婉婉粗喘了两口气,拂袖便进了顺贞门。一直往前走,拐弯进夹道了,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铜环亦步亦趋跟着她,“殿下这样怕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他也认定了我和他是君臣之别,让他站着,他就得站着!”她迈进毓德宫,气咻咻地斥了一句,“不许再说他,我肚子饿了,传吃的来。”   于是寝宫里重新按部就班,公主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有定规,她用了点心和果子,歪在炕上开始看书,一看便是两个时辰,居然彻底把南苑王给忘记了。   皇帝来时满面怒容,进了寝宫直冲她面前,厉声质问:“你怎么能这么胡闹!”   婉婉甚至没有下炕迎接他,别过脸道:“我哪里胡闹了,请皇上明示。”   皇帝的大袖挥得呼呼作响,“朕才给你下旨,你就为难南苑王,这不是存心不给朕脸吗?这么大冷的天儿,你让他像靶子似的立在贞顺门外,叫人瞧了好瞧?你虽是长公主,人家好歹也是个藩王,你长到十五岁了,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叫朕怎么说你!”   婉婉才想起那件事来,不免一惊,慌忙转头看铜环,铜环的眼神已经确认了,她到现在还没松口让人回去。   两个时辰,南方来的人,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会不会给冻死?   “他还在那里?”   皇帝哼了声,“朕命人劝他回去,结果他是个认死理的,牙关都冻得掰不开了,还说呢,没有长公主的令儿,就是冻死也不挪窝。”   皇帝因为自己和音阁的那件事,最好就是悄没声儿的了结了算完,谁知这个妹妹偏出幺蛾子,他心里实在不甚欢喜。见她呆愣愣地坐在炕上,更觉得她眼里没自己了,蹙眉道:“朕来了这半日,你既不迎驾也不请安,哪里来的好规矩?”   他嗓门提得高,结实吓了她一跳。今天的这道旨意她本来就不满,现在他又登门兴师问罪起来,她可顾不得他的身份了,拿腿一蹬,把炕上隐囊朝他蹬了过去。   “你是皇上,我是你的奴才,怪道要把我打发出去,嫌我吃了你的饭罢了。这毓德宫是爹爹赐给我的,你宫里人装不下了,要我腾地方,早早儿明说就是了,何必拐弯抹角!我难为南苑王也碍着你,你对他比对我亲。你再来闹我,我上奉先殿哭爹爹和娘去,这辈子也不出来了!”   她一向温和有礼,今天撒起泼来,满嘴你啊我的,边哭边说,皇帝都有些傻眼了。这是吃错药了吧,还是受了刺激要疯啊?皇帝不敢再说她了,忙换了口风安抚她,“好了好了,你愿意他站着,就是站到明天也无妨。不过你记着,他这会儿是你的人了,倘或死了,你一个长公主,落个望门寡的名声,好听来着?”眼见她又要发作,吓得按住翼善冠,慌慌张张跑了出来。   崇茂上前接应他,他回身朝南窗上看了看,长公主透过玻璃依旧狠狠瞪着他,他咽了口唾沫,“让肖铎来劝劝她吧,看样子不好了。还有,传个太医来给她瞧瞧,发现得早,兴许还有救。”   皇帝忧心忡忡去了,婉婉气得痛哭:“什么哥哥,早没了人情味儿,还在我这儿装大铆钉!”   小酉直吐舌头,“这宫里也只有您敢这么和怹说话了。您别忙着置气了,南苑王还在风口上立着呢,回头死了怎么办?”   她不情不愿地下炕,嘴里嘀嘀咕咕埋怨着:“个个都来逼我,往后的日子更不得活了。”   从寝宫过去有段路,原本打发人传个话也行,可自己终究不好意思,还是得亲自过去看看。   外面真冷,风里夹着细雪,扫在脸上生疼。她躲在伞底,依旧冻得够呛,那个南苑王如果不知道避让,大概和傻子也无异了。她一直认定皇帝蒙骗她,走到半道上还是将信将疑。可临近顺贞门,透过那大开的门扉就见他顶风立在那里,两肩和帽子上已经积起了雪,即便很倒霉,也不显得狼狈和落魄。   小酉拿肩顶顶她,她叹了口气,“你去传我的话,让他回去吧!”说完又嘟囔,“老南苑王是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要不怎么让他袭了爵位?”   其实上一辈的南苑王统共有六个儿子,十来个闺女,最终选定他,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现在看来,不说旁的,光是这份忍辱负重,就已经叫人刮目相看了。   小酉领命,转身要走时,她嗳了一声,把手炉递过去,冲门外那人使了个眼色。   她到底还是善性的,就算对很多事不满,借题发挥也不会不依不饶。她看着小酉跑到门上,看着她把手炉交给他,他僵着手脚遥遥对她打拱,那一拱手却叫她鼻子发酸,自己太过了,不问青红皂白对冲他撒气,细思量真有些不应该。   她把伞放低一点,遮住了眉眼,为什么心里感觉空落落的呢。他在潭柘寺里说过,冬至来朝会向皇上请婚,那时她是答应的,可后来就因为皇上要拿她换他的侍妾,她对他的好感竟荡然无存了,简直不讲道理。他真是个很好的人,明知道她有意刁难,也闷声不吭照做。她一辈子没为难过人,这回一时冲动,事后越想越后悔了。   罢了,嫁谁不是嫁,就他吧!自己喜欢的人有主儿了,找一个喜欢自己又不逊于肖铎的,老天爷待她也不薄。    ☆、东风欺梦   顺贞门上远远望一眼,没有对话,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公主的婚姻,比起一般女孩子要艰巨得多。她有时候听妃嫔们说起宫外的兄弟姊妹,已经定下亲的男女,趁家里不备,还可以私下有往来,毕竟宅院不比宫廷,想见总能够找到机会。他们不一样,除了她胆大包天闯出宫门以外,基本没有任何相处的机会。   婉婉回到毓德宫时,肖铎已经在檐下等她了,朱红的曳撒衬着台阶上的积雪,鲜焕得有些扎眼。洛阳花好,非我所有。她心下一叹,如今和南苑王的亲事已经定了,这种惆怅有增无减,大概待嫁的女孩子都这样吧!   她要好好把持自己,就像太后说的,有了人家,心该收一收了。   她笑了笑,自觉十分得体,“厂臣怎么来了?”   夜幕将垂的当口,因为天气不佳,更有种荒凉的味道。她轻裘加身,眉眼都显得疏淡,和以前大不一样。肖铎略愣了下,方朝她揖手行了一礼,“臣听说,今儿殿下上司礼监去了,是为了找臣吗?”   的确是为了找他啊,可不知为什么,现在却变得不重要了。她歪着脖子想了想,“也不是特意去找你,不过想出宫走走,恰好到了那里,进去瞧瞧你回来没有。”   她一面说着,一面提起裙角上台阶,和她错身而过,留下一抹轻浅的余香。   摘了斗篷,坐在宝座上盥手,他跟进来,在旁伺候巾栉,几回看她,都有些欲言又止。婉婉心里知道,左不过是因为赐婚南苑王的事儿,他也对她的处境表示同情。自己如果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反倒叫他担心,因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带着三分俏皮调侃他:“我以往杂事多,常赖你替我周全,这会儿我要嫁出去了,厂臣以后闲得无聊了,那可怎么办?”   他见她没有难过的神色,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一半,只是嗓音里隐约带了一点离愁:“金陵距此好几千里,殿下去后别逗留太久,臣替殿下准备好公主府,殿下要是觉得那里呆不惯,就回来吧。”   婉婉说好,“音楼上回去过金陵,回来总夸那里山清水秀,我也想去看看。我自小长在紫禁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儿,这回嫁得远了,也好。只是舍不得这寝宫,还有……”她恋恋地,目光流淌过殿宇的架构和摆设,然后停在他身上,“一直照应我的人。我六岁没了爹娘,虽然哥哥疼爱我,可好些时候还是孤伶伶的。后来遇见了厂臣,你来我宫里管事,我也不怕你笑话,刚开始是怕你来着,后来慢慢才知道你是好人。”   她说话的时候心平气和,提起从前,脸上带着羞怯的笑,最后到底还是黯然,“我本来想多留几年的,还记得皇祖母以前收养的湖阳帝姬,好像一直等到二十三岁才出降,为什么我十五岁就急吼吼地打发我呢。皇上下令,国丧以日代月,我心里终归不受用。好歹等满了三年再叫我出去,可惜……”   她笑着皱眉,摇摇头,像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忍责怪晚辈匆促挑挞的决定。肖铎静静看她,为自己无力挽留她感到自责。活在这世上的人都不易,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难处。明明那么想保护她,然而自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时,他还是选择了保全自己。   人站得越高,越是身不由己,就像爬梯,登顶之后还想原路返回,何其难。她生在帝王家,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他能做什么?唯有提点她,“殿下和南苑王有过几回照面,见到的大概都是他的冷静持重,温文尔雅。皇上这次指婚,表面看来是极相配的,臣也希望殿下能过得很好。但是殿下,您的婚姻与旁人不同,夫妻之间莫忘留三分心眼,请殿下一定记住臣的话。”   婉婉的心沉下去,点头道:“我会谨记的,你不必为我担忧。”   他一瞬似乎找不到话题了,沉默片刻才又道:“殿下出降的一应事宜,全都由臣亲自打点,绝不叫殿下受半分委屈。臣……以往有不到之处,对不住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他屈膝叩拜下来,惊得婉婉忙下宝座来搀他,“厂臣这些年事事顾全我,哪里有什么不到的。”想想又失笑,“先头太后泪眼汪汪的,如今你又这样,我不过是被赐了婚,又不是要问斩,你们何苦叫我惶恐呢。旨意上说了,开春出降,还有两个月呢,别弄得生离死别一样。”   她的话句句像谶语,肖铎心底里颤抖起来。细细打量她,从她长到十三岁起,碍于她的身份,他就不敢再这样直视她了,今天才忽然发现青梅初长成,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婉婉笑得腼腆,“厂臣,我好看吧?”   他微怔了下,点头说好看,“殿下风姿天成,是大邺最好看的公主。”   她扑哧一笑,“可不是嘛,大邺如今只有我一位公主,自然是最好看的了。”   她转回身,裙裾翩翩重回座上,“我的婚事,尽量从简吧。眼下国库空虚,经不得什么大开销,别为了我一个人劳民伤财,不上算。”   皇帝修道炼丹之余,还在计划建造高逾百丈的摘星楼,她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却要求从简,心里果真无时无刻不在惦念天下。越是这样,越叫人放不下,万一某日大难来袭,不知她会如何自处……   肖铎垂下琵琶袖,说不上来的,满胸郁郁之气。应当怎么为她筹办,自有他的打算,只是不便多说,揖手道:“时候不早了,宫门上要下钥,臣就告退了。”   她站起身来,“我送你到门上。”   他这回没有拒绝,只比手给她引路。她站在他身侧,高高的个头,已经快达他肩膀了。殿门到宫门稍有距离,她和他慢慢走完,那么多年,这是唯一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婉婉每迈出一步,泪就凝聚一点。她一直想做个了断,择在今日最为益。   天地间风雪肆虐,她站在和玺彩画下,面色温暖。低头指了指他腕上的手串,“这个给我吧,我喜欢。”   他闻言摘下手串,沉甸甸的一百零八颗蜜蜡珠子,向她递过去,“殿下喜欢,留下做个念想。”   她抚抚那对天眼石坠角,“我只要这个。”   只要一小部分,不要全部,她从来不是个极致的人。   他说好,取下来放在她掌心里,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难以倾吐。   她紧紧攥着那对坠角,喃喃说:“我的珠串上就少了这个,十眼缠丝,真是难得。”   一个公主,什么样的宝贝没有见过。她还记得小时候和底下人闹着玩,把满盒的珍珠宝石倒在地上打弹子,最后只收回来大半盒。有一部分永远找不见了,她知道是被人昧了,但是没有提起,害怕把宫里弄得昭狱似的。现在贪图他的天眼石,并不为了它稀有,就像他说的,留个念想,因为以后未必再有机会了。   她心满意足了,唤小太监给他送了一把伞,“就到这里了,厂臣路上走好。”   他向她作揖,把手串一圈一圈重新绕回腕上,少了坠角,总有些形单影只。   他迈出宫门,婉婉目送他,在他上夹道前收回视线,让人把门关上了。   还有两个月,两个月后就要出降,时间上来看有些赶。外面忙得天翻地覆,她躲在毓德宫里并不知道。只听说音阁已经正大光明和皇帝同进同出了,小酉和她说起时满脸的不屑,“真真叫人看不过眼,皇上也忒急了些儿。他不顾自己的面子,也不顾殿下的面子?”   婉婉不应,他们的破事儿压根连听都不愿意听。   宇文良时因为要大婚的缘故,在京里多逗留了几天,比方公主出降的一些礼仪,都有人专门教授。大邺以前并没有公主嫁给藩王的先例,随驸马就藩的流程也得全部现改,拉拉杂杂,脑仁儿都疼了。饶是如此,他也能托人送些小物件进来,甚至去香山专门采了枫叶,在上面题诗作赋,正正经经像个谈情说爱的样子了。   婉婉对他的感觉,实在有点说不清楚,那天能耐得住她这么作弄,可见是个静水深流的人。现在呢,又活泛得极擅讨好,哪一个是他,让人捉摸不透。但是女孩子,通常经不起诱哄,加上大婚就在眼前,便也安安稳稳岁月静好起来。   “我看这个驸马不错。”小酉这么评价,“好也罢,歹也罢,不见他有多大起伏。主子让他罚站,他当真在顺贞门外站了那么久,我去的时候,冻得嘴唇都紫了,他也是金贵人儿,可见没受过这种罪。”   铜环一副任他东南西北风的架势,“不管那位藩王是不是个三头六臂的人物,只要对殿下好,一切还可商量。”   礼部的大婚流程定下来了,公主下降走水路,二十艘披红挂彩的福船做主舰,另有八十艘哨船前后护卫,十里红妆和这相比简直不够瞧的。至于驸马,没有在京迎娶的道理,需回封地接长公主下降,所以藩王的地位,从这件事上就可见一斑。   婚期越来越近了,对婉婉的要求基本没有,除了将来跟着过门的管家嬷嬷教她一些床笫之间的事以外,她原来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那天皇帝打发人来传她说话,要议一议南京公主府的事儿,因为公主下降大多不入驸马府,这样也显出君臣有别来。婉婉的意思是不必麻烦,开支能减免就减免,皇帝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所以务必要她当面谢绝才管用。   历代帝王,做着成仙梦的不少,如今这位明治帝算是把所有希望都落到了实处,跟着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道士开始修道。西海子那片苑囿成了他的道场,他已经不住紫禁城了,搬到那里整天炼丹,弄得乌烟瘴气。婉婉遵令面圣,也得从堤岸上过去,等到了太素殿,又说他在北池子跟真人学吕洞宾打坐,她只好留下来等他。   这里的妆点,倒和宫里很不一样,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精美的陈设,帐幔挂靠也素净,颇有道骨仙风之貌。据说皇帝要摒除杂念,服侍的太监只留零星一两个,所以她到了这里,别说上茶上点心了,连个请安的人也没有。她转了一圈,没看见椅子,靠墙的地方设了重席,好在地下有火龙子,皇帝陛下返璞归真之余,也不会亏待了自己。   婉婉走过去,在垫子上盘腿坐下,一坐便笑了,其实也蛮有意思。   转头看墙上的字画,都是皇帝的亲笔,婉婉也懂些诗词,便细细斟酌起来。正入神,忽然听见山水屏风后有人嘶地吸了口气,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主子醒了,腰又酸了?”   婉婉一听就知道是谁,不由皱眉。打算起身出去的时候,音阁问:“今儿王爷回南边去了?”   底下人应个是,“大婚就在眼巴前了,再不回去筹备,只怕来不及。”   音阁哼笑一声,拖着长腔,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她话里的寒意,“这下他可算遂了心了,我活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能算计的主儿。莫说我,就是那几个给他生养了的,未见得比我高到哪里去。拿我换长公主,真真儿一本万利,长公主殿下可怜,落进他的算盘里了,我呢,跟皇上算是跟着了。现在肚子里有个小的,将来音楼那个端妃的位分我是瞧不上了,我的儿子,还要当太子呢……”    ☆、黄雀在后   婉婉听着,一字一句真真切切。音阁是没想到她会到西海子来,所以她和婢女间的对话,应该不会掺假。   原来如此,让自己的妾侍去勾引皇帝,自己充当了忍辱负重的角色,投入一点脸面,换了尚公主的好处,果真妙计也!   她原本已经信他了,瞧他在风雪中受冻,觉得他是拿真心待她的,谁知转了一圈,结果竟是这样。   她搁在矮几上的手紧握成拳,因为愤怒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铜环唯恐她伤情,满脸忧虑地望着她,这个时候怎么劝慰都显得苍白,她的痛是切肤的,谁也没法替代她。   婉婉心里难受,现在回过头来想,所有的纠结都很可笑。早就已经成了人家的盘中餐,她还在为他惋惜,为他开脱。   她站起身,铜环上来搀她,被她推开了。她理好裙裾径直走进后殿,扬手一挥,龙凤落地罩上的帘幔高高飘扬起来,帘后人回首看见是她,狠狠一惊,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她的视线移下去,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还要当太子,你好高的心气儿!”   音阁咚地一声跪下来,扒着地板不住磕头,“奴婢……奴婢信口胡说,殿下万万不要当真。奴婢不知……不知殿下驾到,未及迎接殿下,请殿下恕罪……”   婉婉的心都凉了,说话自然透着冷酷。她哂笑一声道:“我朝不得妄议立储,后宫尚且不敢做非分之想,何况是你!你刚才的话,要是拿到台面上去,只怕连皇上都保不住你。”   音阁吓破了胆,她一向知道这位姑奶奶不哼不哈的,肚子里样样明白。就冲上回她在御花园里对皇帝说的那番话,后来皇帝谈及都隐隐对她发怵,自己犯到她手里,且有好果子吃的。   晕头晕脑回忆,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这一思量不要紧,立刻又惊出一身冷汗来。她可以不问谁当皇后,谁当太子,但对于休戚相关的婚姻大事,还能那么宽容大度吗?音阁拿眼瞥身边的婢女,早就跪地抖作一团,指望她向皇上求救是不可能了。这种情况下长公主要是想处置她,她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还不任她揉搓么!   她顿首不止,“求殿下……求殿下看在奴婢腹中孩子的份上,饶了奴婢这回。奴婢再有错,孩子是无辜的……”   婉婉轻蔑地审视她,凉声道:“你也不用拿孩子来卖乖,宫里有十来位正经皇子,我最不缺的就是侄儿。你听好了,我可以不要你的命,但你最好据实说明,你刚才的那些话,究竟是不是实情?你同皇上走到这步,果真是南苑王一手安排的吗?”   音阁头大如斗,这件事似乎已经进了死胡同了,怎么回答都有风险。要是把南苑王供出来,不知他将来会怎么收拾她;倘或现在糊弄长公主呢,不说她发起狠来会干出什么事,光想想她背后还有一个肖铎撑腰,就足以叫她心惊胆寒了。   她伏地痛哭不止,“殿下,奴婢是草芥子一样的人,眼光又浅薄,说话也不经脑子,一时得意脱口而出,不过是想自抬身价罢了,殿下何苦拿那些玩笑话当真。您如今叫我说,我说不出所以然来,全是我的一面之词,我怎么给您交代呢!”   “这话就搪塞了,你现在修成了正果,本该捧高踩低才对。南苑王是旧主,旧主不如新主,你没有瞧不上他,反说他好算计,这是什么道理?”婉婉问这些的时候条理清晰,其实心里已经有数了,仍旧不甘心,不敢相信自己落进了别人的网兜里。这世道太复杂,知人知面不知心。若说他长袖善舞,她也相信,可是他竟能出让自己的妾侍,不单是骗了她,连皇帝也一并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了,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   音阁是个无关痛痒的棋子,她知道。他们说不上谁利用谁,充其量狼狈为奸罢了。如果南苑王果真这么厉害,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直剌剌供出他,所以她换了个话头旁敲侧击:“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中秋进京来,最初是谁的主意?”   这已经是网开一面了,音阁明白,自己要是再死咬不放,明天大概就得胎死腹中了。权衡再三,她只得放弃,颤声道:“回殿下的话,是……南苑王的主意。”   是了,她和音楼原本就不亲厚,何必巴巴儿送了来,热脸贴冷屁股。既然是南苑王要她同来的,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婉婉垂袖而立,像打了一场恶仗,背上的中衣都汗湿了。她的处境变得很尴尬,赐婚的诏书已经诏告天下,悔婚只会沦为笑柄。就算音阁是南苑王为了尚主下的饵,皇上上钩了,音阁怀了身孕,这都是事实,无法改变。所以她现在只有前进不能后退,因为皇帝无论如何不会允许。   她从太素殿出来,仰起头,雪片落在脸上,浑然不觉得冷。铜环替她打伞,小心翼翼问:“殿下接下去预备怎么料理?”   她向北望,隐约能够看见北池子的翘角飞檐,紧了紧斗篷说:“上北边去,见皇上。”   皇帝打坐耗时很久,她到那里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没有硬闯进去求见,情绪也没有大的波动。铜环一直忧心忡忡,唯恐这个时候她控制不住自己,闹到无法调和的地步,可她似乎一瞬间长大了似的,帝王家的沉稳已经被建立得极好,再也不需要她提点了。   她掖着两手,站在长廊上看天色,“下了几天雪了?”   铜环说:“今儿已经第四天了。”   她嗟叹着:“今天雨雪太密了,只怕又有灾情报进京来。”顿了顿问,“还有几天过年?”   铜环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小酉已经在预备腊八粥了,今儿是初八,还有二十多天就过年了。”   她哦了声,迟迟点头,日子过得真快,一年一年的,全都虚度了。   身后终于传来皇帝的叫声,她回头看,他穿云锦长袍,光着脚,披散着头发,如果腰上别一把剑,真有点像吕洞宾。他站在门上招手,“来、来,外头不冷吗,看又作病了。”   婉婉进了他打坐的地方,檀香点得太浓了,混着蜡烛的烟火气儿,熏出了她两眼的泪。   皇帝卷着袖子给她擦,这时一点不像个九五之尊,还像小时候兄妹俩相依为命那阵子似的。可是她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他才知道她是真的哭了,当下愧疚已极,却无话可说。   婉婉掖了掖鼻子,低头说:“我失态了,就是舍不得哥哥。出降的日子越来越近,往后恐怕没有机会和哥哥这么面对面站着了。”   皇帝黯然,“做姑娘就是这点不好,早晚要离家嫁给别人。可你别怕,京里有你落脚的地方,我让厂臣把公主府置办得漂漂亮亮的,等你回来省亲好用。”   今天本就是为了商议公主府的事,她来之前是想好的,用不着那么麻烦,一切从简为宜。可是刚才出了那件事,就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归属了。   “金陵那头的府第,也要请哥哥下令筹备好,礼不可废,没的叫言官说嘴。”   皇帝点头不迭,“这你放心,朕已经传令藩司了,务必要风光为上。”一面说着,一面引她坐下,“今儿叫你白等这么久,是朕失策,朕算错时候了……”   她忽然牵住他的袖子,“我有几句心里话,要和哥哥说。”   皇帝心头蹦了蹦,讪讪道好,“只要不是想悔婚,什么都好商量。”   婉婉不由苦笑,猜得没错,他是不会收回成命的,自己也早已经断了这个念想了。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力挽狂澜,既然南苑王可以指派音阁埋伏在皇帝身边,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她吸了口气,娓娓道:“我和哥哥,是一母所生,我还记得当年哥哥背着我粘蜻蜓,被爹爹训斥的情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在心里,从来不曾忘记。哥哥要我嫁给南苑王,我不敢违背哥哥的意思,只是时候久了恐惦记哥哥,您在京里要好好的。爹爹曾经说过,二郎简而文,温而理,有君子之仪,所以我求哥哥,亲忠臣远奸佞,身边的人也不可不提防。”   皇帝晦涩地看了她一眼,“朕知道,朕在你心里,终究是个浪荡做派,不配当这个皇帝。”   她说不是,“您是我的手足,您有真才实学,倘或把这些才学放在治世上,何愁我大邺不得强盛!可是哥哥,如今四海并不太平,内有磨儿勘暴民作乱,外有鞑靼人群起扰边。攘外必先安内,这话咱们自小就听爹爹挂在嘴上,我如今也要劝皇上,中宫悬空,立后迫在眉睫。南苑王庶福晋,莫说册为皇后,就是连宫门都不能让她入。哥哥是万民表率,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呢,说句我不该说的,无论怎么安置,都强似招摇过市,授人口实。”   她这一番慷慨陈词,早就已经超过十五岁孩子的见识了。皇帝望着她,有一瞬竟感到陌生。是啊,这件事闹得够大,毕竟填进了一位长公主。所幸如今她大了,让她懂得政治的残忍,是所有皇室成员必经的一道磨砺。   他在她手上用力握了下,“婉婉,你今儿和哥哥说的,哥哥全记下了。朕答应你,南苑王庶福晋永远入不了宫门,这点你大可放心。把你许给南苑王,朕也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毕竟你是朕唯一的妹妹,朕常想,这么决定,不知是对还是错。你和朕说过,先帝再三告诫你,不得与宇文氏联姻,朕却不这么认为。南苑如今独大,财力直逼京师,这不是什么好事儿。既然眼下有了这么个契机,朕何不抓住,好好做一番道理。”他两眼灼灼看着她,“朕如今谁也信不过,只有你。所以让你出降南苑,由你替哥哥好好看住他,朕在京城方可高枕无忧。父兄的江山传到朕手上,不能在朕这辈丢了,所以就算担些骂名,朕也认了。原本这些不该让你知道,可你既然开了头,朕也就不讳言了。你我都是慕容氏的子孙,守住这万世基业,不单是我慕容高巩的责任,也是你慕容钧的责任。”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凌波千里 她叫慕容钧,小字婉婉,反差极大的两个名字按在同一个人身上,当时徐贵妃曾经大力反对,但爹爹执意,于是这名字就给记入了玉牒。 古时候三十为一钧,爹爹有三个子女,希望三人都圆满。钧者,喻国政,虽然她是女孩儿,在爹爹眼里,却从来不觉得她应当像闺阁女子一样,只知小我,忘了家国。爹爹说过,这天下不单是慕容男人的天下,也是慕容女人的天下。所以皇帝今天的话,她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 只是觉得心寒,她到现在才明白过来,有人刻意而为,也有人顺水推舟。她呢,就像一个工具,两面都是利刃,单看为谁所用。 南苑王费尽心机娶她,暂且用意不明。皇帝要她出降,是为了在南苑腹地打下一根钢针,将来时机成熟,削藩甚至剿灭宇文,都是有可能的。计是好计,可惜没有想过她的处境,慕容的公主,为了保全江山牺牲个人幸福,在皇帝眼里都是理所当然。 婉婉以前一直很敬仰爹爹,然而事到如今,才发现帝王家对女儿并不那么慈悲。一旦政治需要的时候,她们就应该献身。也许先辈的帝姬们只是小打小闹,到了她这里,要就藩,要牵制南苑王,这是明治皇帝制衡的策略。 她有些怔怔的,一时想不通,为什么看似荒唐的哥哥,竟也有这样缜密的心思。他要保住大邺的决心是好的,只不过这份决心是出于他的突发奇想,还是深思熟虑,那就不得而知了。 她艰涩地点头,“您能想得这么周详,于公于私,我没有半个不字。旨意已经昭告天下,到了日子,我南下就是了,哥哥答应我的事,也一定要做到。” 皇帝说好,“朕有朕的安排,为了一个女人,弄得超纲大乱,是为君大忌。其实我也不瞒你,前头有端妃的的例子,这回再抬举她的姊妹,叫人说起来朕是昏君,专觊觎别人的女人,传出去也不好听。你只管放心,音阁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永远不会入我慕容氏。虽说宇文良时早就写了休书,但她终究跟过他一程子,朕要万无一失,只能像当初各地杀头胎似的,宁枉勿纵。” 他说的杀头胎,是大邺建立之前的事。当时群雄割据,胡虏曾经短暂统治过中原。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的镇压,如果毫无人性,那是极可怕的。为了便于看管,各村各县派遣一个胡人家族镇守地方,那些胡人首领们兴起了一种风潮,但凡出嫁的新娘,初夜权必须交给他们。百姓屈辱至极,又无力反抗,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其后出生的头一胎纷纷砸死,以避免血统混淆。 婉婉听他这么说,心头陡然一跳,“您要干什么?” 皇帝的眉毛慢慢挑起来,笑了笑道:“朕不过拿来一比,你把哥哥当成什么人了?这音阁,留是不能留的,白扔了又可惜,给她找个小吏安置在京里,将来孩子也好师出有名……朕毕竟不是个绝情的人呐。” 这样听来,婉婉倒又有些同情音阁了,机关算尽,最后却是这样的收尾。果真天下什么话都能信,唯独不能信男人的花言巧语。自己的哥哥,她不能过多苛责,毕竟音阁怀着目的而来,本就咎由自取。她现在自顾尚且不暇,也管不得别人怎么样了。 “南苑王那头,哥哥打算怎么料理?还是等我去了金陵,给我别的示下?” 皇帝摸着下巴,在地心转了好几圈,“朕暂且还没想到,横竖你先嫁过去再说吧。”言罢话锋一转,换了个松散的口气道,“你也别蛇蛇蝎蝎的,朕不过是防患于未然。毕竟你出降后,他就是驸马,只要他安分守己,瞧着你的面子,朕也不会将他怎么样的。” 婉婉站起来,对他深深肃了肃,“既然没有旁的吩咐,我就回去了。您这殿里烟太大,对圣躬无益。着人开开窗吧,没得窝住了,人久待不好。”一面说,一面退出了北池子大殿。 连绵的雨雪没完没了,走在穹隆下,天也发霉了似的。婉婉拢着暖袖轻轻一笑,“铜环,你都听见了吧?” 铜环由始至终都在,经过都听明白了,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轻叹:“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您三分听人言,七分还是得由心。” 她郁郁道:“外人算计我,我还好不往心里去,自己的哥哥也这样,我实在很难过。”她不想哭的,但是眼泪自己就流下来了。转过头在肩上蹭了蹭道,“我刚才在想,如果出降的途中能逃了多好,管他们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可我逃不掉,就像五七上回捉的大蝴蝶,拿针钉在抱柱上了,前胸后背破了洞,没有力气了。” 处境这么艰难,很多人都没法想象。世人眼里的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不足?可是人上人也有他们的辛酸和无奈,就算发现势头不对,碍于骄傲和自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听天由命。 南苑王回金陵去了,每隔十来天就有一封信,从不间断。婉婉坐在薰笼上逗弄松鼠,看见宫女托着信件呈到她面前,她接过来,随手就扔进炭盆里,吩咐以后不必回禀,处置了就是。所以后来有没有南苑王的消息她不知道,倒是铜环替她记着,一共接了五次,第六次差不多就是她出降的时候了。 宫里已经很久没有喜事,上回皇帝继位是在一番大变故后仓促完成的,即便称作喜事,也只是在前朝。婉婉的婚事不同,毕竟是肖铎亲手操办,规格十分高,也应了皇帝早前的吩咐,“一切好看为上”。花了多少钱,她并不清楚,只知道自己陷进了一场混战,嫔妃们因为后宫无后,连谁给长公主开脸这种事,也争得面红耳赤。 张娘娘被废,如今最大的应当是贵妃,太后却并未指定贵妃,反嫌“旁人粗手笨脚的,伤了长公主”。大概知道婉婉和音楼交好,这回没有挑拣音楼是先帝才人出身,特许音楼进毓德宫,也算成全了她们最后的情义。 音楼为她扑上粉,棉线绞起来,绷成一个三角,细细在她脸颊滚过,她能听见寒毛断裂发出铮铮的声响。 音楼一直在问:“疼么?疼的话我轻一些。” 她是金枝玉叶,但这点痛还是忍得住的,坐在杌子上说不要紧。等她滚完了,脸上辣辣的,便埋在她膝头不肯起来了。 音楼知道她难过,自己先哭了,“你别这样,去了还能回来,等你想家了,捎信给厂臣,让他去接你。” 婉婉摇头,“我去了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这么个大活人,也不怕南京那里生吃了我。就是舍不得你们,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逢,也许一辈子都不得见了。你在宫里,万事都小心些,还有厂臣……虽然现在如日方中,可是历辈执掌东厂的都没有好结局。”她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我是盼着你们平安的,但愿三十年后咱们都还在,那时候再办个大宴,好好醉一场。” 其实她腿里没力气,鼓了两回劲儿才站起来。站起来了就不能趴下,她咬着牙让人给她穿上翟衣,戴上博鬓,收拾齐全了入奉先殿拜别祖宗,向皇帝和太后辞行。 太后泪眼婆娑,整了整她的交领,又整整她的霞帔,说不出话来。 皇帝对她带着歉意,眼神闪躲着,总有些不敢看她。半晌才接了太监呈上来的如意,放进她手里,“吉时到了,别误了时辰。” 她出宫没有驸马迎接,更像是一场巡游。到了江南入公主府,届时驸马需跪迎,因为她代表的是整个皇室。她的婚礼冷冰冰,谈不上任何人情味,唯有宫眷们的一点眼泪,还可以潦作慰藉。 她把如意抱在怀里,玉质冰凉,钝钝的寒痛凿在骨头上,浑然不觉。金辇在内东门外等着,仪仗排得老长,今晚风有点大,红绸翻飞,在半空中哗哗作响。最后看一眼这紫禁城,她在这里长大,在这里送走了父母和大哥哥,终究自己也要离开,在留下的人看来,大概也和死了没多大差别。 狠狠心收回视线,她登上凤辇放下了帘子,四周密闭,像被关进了一方小小的印盒里一样。只看见檐角宫灯的光亮映照进来,深重的一层水红色,铺陈在她的蔽膝上。 銮仪移动起来,帝王家嫁娶有不鸣锣的规矩,御道两旁早有锦衣卫拉妥了路障,所以一路都是静悄悄的。 婉婉先前心里倒还有些波澜,坐进辇车后反而尘埃落定了。一个女人的一辈子分成两个阶段,闺阁里是前半截,出阁后就是后半截。她的前半截算是走完了,后半截从今天开始,可以让自己好好经营,也算是一个新的开端吧! 闭上眼睛,发髻间的珠翠在耳边叮当,脑袋有点沉,她怕弄乱了妆,手都不敢去扶额。下降要用的福船停在通州码头,走了很久,大约夜半时分才抵达。终于有人来打帘子了,她抬眼一看,竟是皇帝亲自送嫁,之前还打定主意不哭的,到这里就再也忍不住了。 连天的火把照亮了福船庞大的船身,兄妹两个在码头上泪眼相对。皇帝嗫嚅:“朕对不住你……”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倒不如痛痛快快撒手。 婉婉裣衽,舒袖跪下,磕了个头,“臣妹拜别皇兄。临行前仍是那几句话,请皇兄保重龙体,一切以社稷为重。臣妹虽远嫁,心一时都离不开紫禁城,唯日夜焚香祷告,愿我主万寿无疆。” 皇帝忙弯腰搀她,“你心怀天下,皇父在天有灵看得见。你劝谏朕的话,朕都记在心上,你安心启程吧!” 是啊,京里的一切都该放下了,不管是人还是事,该道别的道别了,该舍弃的也舍弃了。 福船的船帮有几丈高,得从上面放下阶梯来,她以前没坐过船,心里有些生怯。肖铎送她,趋步架起手臂让她搭着,她到了台阶下,还是把他放开了。 不知道怎么话别,一再微笑,让他看到她很好。他的脸色却十分难看,蹙着眉头说:“京中事务繁杂,臣不能送您,殿下一路多保重。臣点了东厂最精锐的人马,公主府内承奉余栖遐,也是臣最信得过的,往后一应事宜都交由他和铜环打点,殿下只管放心。” 婉婉说好,“各自珍重吧。” 一个穿朱红曳撒的太监呵腰上来接应,她隔着一面罗帕,把手搭在他腕上,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自此与京畿相隔天涯。 ☆、第25章 花晴影红 北京到南京,要走很久。婉婉不识水路,看了地图才略有些着落。船上兵卒多,可以日夜兼程,她就坐在舱里的那把玫瑰椅上看日升日落,暂时忘了烦忧,一切倒还尚可。 余栖遐说,赶得不急,大约需要一个多月,但若是像现在这样,二十来天应该就到镇江了。 她扭过身看,矮几上供着一个磁碟,是先前靠岸时小酉拿两个大子儿换来的毛尖。平常宫里是没有这种贡茶的,规格低了点,算不得上品,即便有,也是装在袋子里,塞进箱笼角落熏衣裳。现在赶路,公主的那身娇贵毛病霎时没有了,她拿手指在茶堆里搅了搅,白毫纤纤,绿衣娉婷,点上一个小火炉,可以慢慢煨着吃。 她揭开壶盖,投了一撮茶叶进去,“到镇江后怎么去南京?是坐车还是乘船?” 余栖遐道:“上年督主全是走的水路,这样不至于太劳累。殿下不晕船,这是再好没有的,督主早早儿通知了地方上,怕有些水域河道太窄,福船难以通行,责令他们造新画舫,好供殿下使用。” 造新画舫,造起来务必华贵精美,这是肖铎的周到,却也委实铺张。自己这趟出降,南北相隔太远,也管不上那些,只觉得时间在船上度起来飞快。有时候出舱看看,福船的船头太高了,走在船舷边上,像凌空站着一样,有些瘆人。到后来却也好了,没人的时候悄悄在甲板上坐一下,很快站起来,害怕被管家嬷嬷发现,又要聒噪。 往南这几日没有别的感触,就是天气相较出发的时候暖和了不少。南方的空气比较潮湿,雨水也多,晴朗了六七日,忽然遇上一场大雨,那时正在水面最开阔处,风里夹带了隐隐雷声,万道雨箭笔直扎进水里,溅起层叠的涟漪和半尺来高的回响。 小时候她喜欢听流水的声音,常常扒着段虹桥的栏杆看白玉龙首吐水。那是雨后紫禁城里千万个涵洞汇聚而成的的雨,声势惊人,却远不及眼前景象壮丽。 婉婉站在窗前感慨:“如果一辈子不出紫禁城,永远看不到这山河……皇上也应当到处看看。”声音渐次低下去,隔了会儿回望余栖遐,“余承奉,你以前在哪个职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关于太监长相的描述,宫里以前闹过一个笑话,十二衙门经常有人进出买办,宫门上要核实身份,掏出名牌一看,打头一句就是面白无须,十个里面有八个符合。这余栖遐的长相,差不多也就是那样,年纪比肖铎略长一些,容长脸儿,眉目很温和,说话的语速总是不紧不慢,不论多紧急的事情,到他这里全能迎刃而解似的。 他拱手,十分拘礼的模样,“回殿下的话,东厂提督锦衣卫后,臣一直在外替督主承办镇抚司,所以殿下不常见到臣。” 这么说来就不奇怪了,只不过镇抚司专管侦察、逮捕、审问等事,干惯了那些活儿的人,怎么能上公主府当内承奉呢? “到我这里来,怕是屈才了。” 余栖遐的身子又矮下去半分,“不敢,臣本就是宫中内侍,如今长公主出降,督主信得及臣,才派臣照应殿下饮食起居,臣受宠若惊,怎么敢言屈才!殿下此一去南京,人生地不熟,臣曾经在江南待过三四年,还有些人面,万一殿有用得上的地方,不至于慌了手脚。” 婉婉轻轻一笑,不再说旁的了,只是眯着眼远眺,眼里隐隐有水色,不是波光倒影,是说不尽的愁绪。 铜环问过她的打算,因为出降前接二连三遭遇打击,要嫁的人处心积虑,自己的哥哥又有拿她当探子的意思,她在夹缝里生活着,怕她不堪重负。 她低头看那松鼠,只听啮齿啃咬松子,啃得热闹非常。隔了好半天才怏怏回答:“既然到了金陵,婚仪还是要如常的,不能叫皇上为难。至于那位南苑王,心思深沉倒没有什么不好,厂臣也是个一眼望不到底的人。不同之处在于厂臣不会算计我,他却正相反。可见他不过为了攀龙附凤,一心把我当成赏赐的物件罢了。” 所以即便不是盲婚哑嫁,也没什么用。人心要是能窥得见,哪里来那么多的怨偶。 公主有公主的身不由己,她的婚姻一旦定下,几乎再也不会有任何转机,就算夫妻不相和,也要做足表面文章,毕竟宇文良时是藩王,不是一般不起眼的小吏。 在运河上航行,中途遇上两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天晴后那一片澄澈,几乎能让人溺毙在其中,福船就在万里晴空下到达镇江,那是个别致娟秀的小城,有石头垒砌的城墙,还有空气中隐隐带着的,一丝甜而酸的味道。 可惜她没能有机会好好见识,在岸上停留不过一炷香时间,然后在重重的华盖遮蔽下登上画舫,摇摇曳曳,向西而去。 江南百姓鲜少见到宫里出来的人,所以他们途经的河道两旁聚满了看热闹的,摩肩接踵地,扬着帕子向画舫挥手。 婉婉有点不好意思,躲在楼上不愿露面,揉着衣角问铜环:“他们都知道我下嫁南苑王,南苑王有妾有子,我一个长公主填那窟窿,他们会笑话我吧?” 所以到底还是在意的,年轻的女孩子,谁不希望婚姻完满?过去就成了别人的嫡母,对她来说甚为尴尬。 她已经够委屈了,只有尽量宽她的怀,不能增加她的负担。铜环说:“这倒不碍的,又不在一个府里,譬如那些宫里的皇子一样,当那两位小爷是侄儿就成了。您头前可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如今心思也不能窄。” 她腼腆笑了笑,“对一个人没有挑拣,什么都可将就;有了嫌隙,自然就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她说的都是实诚话,从来不伪装的人,不懂人和人之间为什么要使那么多的手腕。现在算领教了,伤心之余,脑里眼里还是惘惘的。 从镇江入金陵,水路虽不远,但比起运河的宽绰来,分明逼仄了许多。御用的画舫,造得又高又大,排场是有了,速度也得放慢。毕竟用来游山玩水的船,总不能叫它跑得哨船一样。于是这么荡悠悠顺流而下,三日之后才到桃叶渡。由水路换成陆路,早有藩司禁卫清了道,她从船上下来的时候,见卤簿都已经筹备妥当了,道路两旁的法扇华幢交错而立,满目皆是帝王之气。 朱红的灯笼拿曲柄杆儿高高擎起来,灯下所有人都敷了一层胭脂似的。她略站了站,道路的尽头有人只身而来,穿绛纱袍,戴通天冠,及到面前伏地顿首,然后直起身来,眼中光华微漾,竟比帽上的金博山更为辉煌。 小登科,果然满身意气风发,如果以前是一片宁静的海,那么如今就是一泓跳跃的泉。 婉婉透过障面打量他,本来就不大相熟的人,因为彻底有了成见,已经再也待见不起来了。他向她行礼,她寥寥一欠身,就算应付过去了。照规矩他不应当出现在这里的,公主府里有执事,一切礼仪需择吉时再行,现在打乱了计划,她有些不悦,更觉得这人狂妄唐突了。 她扶着铜环的手往前,脚下铺陈的毡子踩上去绵软,像踩在云端似的。没有理会他,也不愿意开口说一句话,连眼角的余光都很快收了回来。 她不是个有城府的姑娘,所以一旦拒人千里,就从每一节骨骼,每一个动作散发出来,狠狠凿在人心上。他早知道她已经不肯看他的信,连提都不愿意提起他。至于从何处开始,他细细查问过,结果岔子出在音阁那张靠不住的嘴上。早知如此,赐婚的诏书颁布以后就不该留她,徒然生出这些波折来。 使了那样的心计逼她下降,她生气也是应当的,虽然有些不厚道,却是最快最直接的方法,他到现在也不感到后悔。他看着她的背影,料想这回恐怕不太好善后。自己在南苑如何呼风唤雨,面对这位骄傲的公主,终究挺不直腰杆。就算是夫妻,也从来不是平等的,总有一方强势,一方学会示弱。 他苦笑了下,匆匆跟上去,亲自在一旁打轿帘,伺候她上轿。临放下帘子的时候想看她,又迟迟未敢,她却倨傲地别开脸,大概连多瞧他一眼也觉得不值。 銮仪依旧静悄悄的,只有衣裳窸窣,和马蹄敲击地面发出的声响。 他为她开道,只差没给她扶轿了,可惜她并不领情。三月的天气,夜里还有些微凉,他转过头看路旁,梨花因灯笼的映照晕上了一层水色,有一瞬竟和桃花分不清了。 迎亲的仪仗蜿蜒了几里远,公主下降进的是公主府,并不需要屈尊到他的藩王府,更没有入家庙、拜宗祠的需要。最繁杂的程序全在宫里完成了,他要做的就是恪尽一个臣子的本分,因为长公主即便下降,她的身份还是必须仰望的。 所幸公主府里一切都现成,时辰也刚好,益嫁娶,益安床。普通人家结亲有高堂可拜,到了这里拜过天地就是夫妻交拜,然后公主入洞房,大授大带,环佩叮当,那份尊荣,多少人穷其一生都难以想象。 这就算嫁了,云里雾里似的。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路上,等真正行大礼的时候又仿佛不那么重要了。婉婉坐在床上,幸亏她在宫里也睡拔步床,不至于缺了火炕就发愁。可是这床的褥子铺得太厚了,床架子花式她也不喜欢。摸了摸被面,成堆的枣儿和花生,简直让她束手无策。 “小酉。”她皱了皱眉,“把床扫干净……” 精奇嬷嬷见小酉没头苍蝇似的找笤帚,忙把她拦住了,回身道:“我的主子,这是好彩头,祝愿您早生贵子的。得等王爷进来喝了交杯酒,吃了子孙饽饽,临要安置的时候才扫床。您这会儿急吼吼儿的,别叫人笑话。” 她不遂心,总显得闷闷不乐,本以为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自己不至于那么没风度,可见了他,依旧百爪挠心。她可以接受他无趣平庸,不能接受他步步算计。原就比她大了八岁,使起心眼子来,岂非活脱脱一个老奸巨猾! 正满心的不耐烦,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她瞥了眼,一个颀秀的剪影落在绡纱上,新房内的全靠人立刻扬声高呼起来:“新郎官至,共牢而食,尊卑同,同尊卑,相亲不相离。” ☆、第26章 梅英疏淡 大概有很多女孩儿设想过自己成婚时候的样子,觅得一位良人,从此琴瑟和鸣,平安喜乐。婉婉也期待过,不过并不细致,大方向就是过好日子,没有波折,像在宫里时候一样。但是自由方面又比在宫里时候强些,没有人管束她了,她可以随便出门走走。 所以她想要的从来不复杂,可惜越不复杂,越难达到。她的出身早就注定她得不到普通人那样的幸福,也许一辈子都得在大风大浪里挣扎,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驸马进来了,文质彬彬,气度宏雅。婉婉透过朱红的轻纱看他,她曾经以为相由心生这句话是有些依据的,没想到还是值得推敲。看似光明磊落的人,其实不过如此罢了。 她掖起两手,端端正正压在小腹上。直觉自己肩背松垮了,重新武装起来,今晚算是头一回正面交锋,她绝不能落了下成。 要说紧张,还是有一些的,她一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样嫁了。她的婚姻起始于阴谋,最后如何了局,尚未可知。回头想想,走到今天像梦一样,仿佛随时一个惊雷就会醒过来似的。可惜这梦魇是真的,她看得见这新房里鲜艳的色彩,触得到裙上繁缛的刺绣,也听得见他一步一步走近的声音。 他到她面前,覆面的盖头模糊了她的轮廓,只看见博鬓下的耳垂小巧莹洁,即便看不见脸也不觉得惊惶,他知道一定是她。 婢女送来喜秤,他牢牢握住了裹着红纸的那一截。牵袖来挑,盖头的边缘缓缓升高,露出精致的下巴,小巧的红唇……他脸上隐隐有了一点笑容,渐次扩大,挡也挡不住的欢喜。 尚公主,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事,或者别人是为那份殊荣,他在很大程度上确确实实是遵从自己的心意。当然不能说一点目的没有,藩王加上驸马都尉,随公主下降而来的,还有那件刺了金的黄马褂,意味着日后出入京城再不必受限制了……但抛开政治不说,公主的到来,他还是全心全意渴望的。 他人在江南,洞悉京中一切。曾经她只占据密函里很小的一部分,可是不知不觉篇幅越来越大,以至于不得不专门辟出一卷来,再不与时事混杂。他心里明白,权利和爱情应当清楚区分,他需要这样一位血统高贵的福晋,伴他日日夜夜,同他生儿育女。 可是她性子太强了,单看她的人,温婉柔顺,很难和什么忠君事主、心怀天下联系起来。她笑容腼腆,玉手纤纤,本该在闺阁中乐天知命着,然而她又有那样一个名字,雷霆万钧,伤人伤己,孝宗皇帝还是苛求她了。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流淌过,从现在起应当是个新开始,即便她不情愿,日子久了,渐渐就会喜欢上他吧! 他俯身拱手,“殿下一路辛苦,良时原本应当另择吉日迎殿下下降的,但桃叶渡离公主府有段路,我不来相迎,终究不能放心。”他说话的时候尽量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唯恐有一点造次,吓坏了她。 她慢慢抬起眼来,眼睛里没有什么温度,略顿了一下才道:“一路顺遂,多谢王爷。” 客气里透着疏远,她不会满脸娇羞扭扭捏捏,和别的新娘子完全不一样。不一样好,他仍旧心满意足。 全靠人端来酒壶和金爵,他斟了一杯,自己先饮一口递与她。她站起来,蹙眉看着那金爵,合卺酒后,就真的是夫妻了。 心里还是感到彷徨,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她伸手去接,爵和一般的杯子不同,如果是酒杯,转一圈还能避开他接触过的地方,爵却不能。她只好硬着头皮把流口压在唇上,略抿了点儿就递还回去,再由他一口干了。 这个流程必须重复一次,不过斟酒人调换过来,以示举案齐眉。婉婉不擅饮酒,以前吃糟虾曾经醉过,刚才那口已经是鼓足了劲儿了,接下来恐怕得再饮半杯,实在没办法了,也打算豁出去。可是倒还好,他把一大半都喝了,最后只剩润口的一点点,算是在细微之处不动声色地包涵,使她免于出丑。 合卺酒过后得吃子孙饺子,通常象征性地在滚水里过一遍,捞出来后是生的,没法吞咽。喜娘问生不生,两个人要异口同声说生,将来必然子孙满堂。这些规矩精奇嬷嬷事先教过她,她心里都有数,可是她咬开的那个饺子不知怎么是熟的,又不好追究,只含含糊糊说生,把饺子吐进了痰盒里。 驸马和公主的地位,就像他以前说的,分属君臣,合卺过后仍旧要行礼。全靠人上来搀她升座,她在面西的宝座上坐下,驸马整理冠服向她两拜,她起身站在脚踏上回两拜,这样婚礼就算完成了。 帝王家一般当日不设筵席,所以他并不需要应酬宾客,也没有喝得醉醺醺的必要。全靠人安排他们并肩坐下后,纷纷行礼,退出了新房。 人一去,屋子就显得空了,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婉婉心里只有惊,没有喜。之前嬷嬷曾经大略和她交代过洞房的经过,似乎是个极其神秘的勾当,当时听得一头雾水,也因为知道共渡的人是他,倒还觉得安全。可是现在这人和她想象的相去甚远,她除了恐惧,还能有旁的什么? 她很不自在,悄悄往边上挪了挪,和他隔开一段距离。她设想过见到他后应该怎么发泄她心里的不满,至少得厉声质问,但是真到了这种时候,又觉得一切都是多余,她已经懒得开口了。 他大约也纠结,转头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半晌才道:“时候不早了,殿下……安置吧!” 公主和驸马的婚姻,同一般的婚姻不一样。公主府设长史司,其中有一局,相当于宗人府的职责,驸马奉召见公主,留宿行房都要严格记录。所以驸马入公主府并不是随意的,如果冲撞了公主,管家嬷嬷还可以训诫斥退。当然这是在驸马完全没有权势的情况下,到了南苑的地面上,这些都不是大事,遵守到底是因为敬重她,所以相聚就变得非常难得了。 婉婉心跳如雷,一声声,几乎震透耳膜。嫁了人要和驸马亲密,还要和驸马生孩子,她不情愿,但是想起皇帝曾经的嘱咐,权衡了再三,料想疏远让他提防,行事就会遇阻了。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够这样大无畏,这种时候脑子想到的竟是这些,实在是逃避无门,感到自暴自弃了。 拖着颤抖的双腿走到铜镜前。乍一见涂抹得分不清眉眼的浓妆,真把自己吓了一跳。定睛看,想是嬷嬷一层又一层为她补妆,才弄得现在这样的。这人是她,又有些陌生,她抬起手臂,镜子里的人也抬起手臂,她吁了口气,把凤冠和博鬓拆了下来。 出嫁的行头要顶那么久,是件很累人的活计。音楼曾经拿秤称过她的头面,足足有十来斤重,除了正面看得见的簪环,还有相当一部分别在后脑勺,必须靠她自己慢慢摸索。 赤金的楼阁,好沉重的份量!每摘下一件,脖子的压力就减轻一些,她的头从来没有这么疼过。他走过来,昏黄的镜子里倒映出他的面孔,他垂着眼睫,替她把那些桃心发压都拆下来,迟疑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您还没有习惯,或者对我也有好些成见,但是来日方长,你我既成夫妻,良时以命善待殿下。” 婉婉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音阁的那番话,当初若没有听到,今天或者会很感动,当真一心一意同他过起日子来。可是如今已经有了伤疤,再怎么修补都不管用了,卖弄温情,又何必呢! 她还是不习惯同陌生人靠得太近,过会儿同床共枕,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横竖他站在她身后,让她感觉芒刺在背。她不愿意彼此弄得那么尴尬,但是不说,并不表示她不懂。 她不动声色避开了,退后两步道:“王爷言重,大喜的日子,何必说这个。我这一个月都在路上,到现在脑子还犯晕,有怠慢的地方,请王爷见谅。” 她一点都不闹,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反倒叫他不安。十几年的教条约束,她的天性早就被改造了,比方看见一朵花,爱美的姑娘或许会折下戴在发髻上,她却不会。也许远远看一眼,连香味都不去沾染,便佯佯走开了。 他情愿她把不快和疑惑说出来,可是她偏不,这就难办了。他不能去挑明,免得落个不打自招的嫌疑,也叫她警觉身边从来不乏他的探子。他只能装作不知情,对她的不满茫然不知所措,这样一来就像伤口被捂住了,不见天日,腐烂得更深。 她抵触他,动作和语气无形中筑起了一栋高墙,就算他使尽浑身解数,也跃不过去。她避到屏风后洗脸,把那层厚厚的粉黛和胭脂卸干净了,再出现的时候是一张素净的脸,那么天质自然,和那身华美庄严的吉服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还是上年藩王大宴时他看到的样子,眉眼楚楚,顾盼生辉,自己在她面前,竟显得寒酸和卑微。所以娶到了又如何,不能相亲不能相爱,她的心和他隔了十万八千里。 “殿下厌恶我么?”他站在红烛前,枯着眉头问她,“下降南苑,必然十分的不情愿吧?” 她眼里有一丝惊讶闪过,很快平静下来,“王爷这话是何意?我已经到了金陵,情愿不情愿,重要吗?” 他摘下通天冠搁在一旁的帽桶上,微微侧过脸,乌沉沉的鬓角刀裁一样。似乎对她的回答感到失望,低下头,半天未置一词。 他沉默,婉婉反而觉得难堪,这样的洞房花烛夜,开端就是不理想的。离心离德做夫妻,简直有点好笑。 她和衣躺下,拉过被子直挺挺卧着,他古怪地觑她,“殿下,绶带和霞帔缠起来,只怕睡得不舒坦……还是脱了吧!” 她说:“王爷不必忧心,我就喜欢这么睡,你请自便吧。” 他的经验也算丰富,可是在她面前,竟连一点手段都使不出来。他走到床前,苦恼地站了一会儿,她闭上眼,连瞧都不愿意再瞧他了。 ☆、第27章 亭亭明月 他叹了口气,在她床前蹲踞下来,视线和她的脸持平,入眼更加的生动。 就这样让这坚冰不破,日久年深,终会坏事的。他是男人,受了埋怨便退却了,那么这道坎儿永远都迈不过去。 她的手就在身侧,大镶大滚的袖襽底下只露出尖尖的一点,染了蔻丹,像初生的花叶。他的眉慢慢拢起来,以前鞭长莫及,不过在心里描绘,如今近在眼前,想触碰,为什么又变得那么难? 她在生气,他怕自己过于急进愈发火上浇油。洞房花烛夜虚度了不怕,只要能略微撕开个口子,让彼此不要那么冷漠,于他来说就足了。 他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腹因勒缰太久,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她大概不知道,她这一路随运河南下,沿途都由他亲自护卫。桃叶渡是他快马加鞭提前抵达后出迎的,她一个女孩子,没有出过远门,虽然身边有护卫,但都是肖铎安排,他始终不能放心。慕容高巩下的令,不准他在京迎娶,他便在天津等候,她的福船日行多少里,靠过几次岸,他都知道。 他惯常做小伏低的姿态,轻声唤她:“殿下,你我已经是夫妻了,倘或心里有什么不自在的,大可以和我说。以往您深居宫中,在太后膝下,有皇上爱护。到了南苑,最亲的人就是我,自今而后咱们是一体的,您要信得及我。” 婉婉不过假寐,他的话当然都听得见。他口才好,说得很动人,如果姻缘顺天意,哪怕皇帝派她做探子,她也会高高兴兴嫁给他。然而事实这么令人沮丧,他算计过一回,难保不会再算计她第二回。 他见她没什么反应,又是沉沉一声叹息:“我对您的心,只怕您永远不会懂。如果有朝一日皇上将您指婚给别人,那才是我最后悔莫及的。咱们见过几回面,在潭柘寺里,我该说的话都说了。您刚到这儿,对我还陌生,不急,慢慢会熟络起来的。我不敢逼您,但是请您看见我的心,耗时我不怕,只怕您对我有什么误解,那我就真是含冤莫白了。” 婉婉的眼睛虽闭着,眉头却攒起来。照他这么说,自己揽个乌龟的名声,就是怕她指给别人,仓促之间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吗?可她看见的是他的处心积虑,城府这么深的人,哪句话真哪句话假,难以分辨。只有全部往坏处想,才能把对自己的伤害减轻到最低。 她转过头来看他,脸上带了一点无奈的微笑,“王爷也知道,我在宫里长大,向来和人保持三分疏远。你说得很是,你我尚且不相熟,还得容我一段时间,先瞧瞧咱们能不能处到一块儿去。”一面说着,一面撑身坐起来,“我刚才使性子了,在你面前这样失礼,真不好意思。要说误会,定然是没有的,王爷行事光明磊落,能有什么误会呢!就是我怕生,一时难适应,还要请你海涵。” 她说得极谦虚,没有一般贵女的骄横刁蛮,但是那句光明磊落,却正触到了痛点上,果真和颜悦色,也能入骨三分。 她依旧单纯无害的样子,略让开了一点,“王爷要和我同睡吗?”嘴里这么说着,眼里却冷下来。 大婚之夜行夫妻之实,本来没有什么错儿,但是过后呢?势必叫她更讨厌他,他就算再迫切也不能,大不了多抱那个手炉几夜罢了。 他笑了笑,“今儿是大婚,外头眼睛都瞧着,我这会子离开,明儿又是一桩新闻。我就借殿下宝地歪一夜,天亮才好向太妃交代。” 他把她的枕头摆正,轻轻拍了下,“一路舟车劳顿,别熬着,睡吧!要是有话说,躺下也是一样。” 这么殷情,倒是没什么可挑剔的。婉婉慢慢躺回去,又听他说:“再歇两日,等缓过劲儿来,我带殿下出去逛逛。金陵美景很多,白鹭晴波,乌衣晚照……江南傍水而生,比起北方的大气磅礴,江南更为别致灵巧。殿下在宫里闷了十六年,来的路上又不怎么登岸,现在安顿下来了,往后没旁的事可忙,喜欢了出去踏青赏花,谁也不会拦着您的。” 婉婉到底还年轻,就算有时候老成,说起感兴趣的事,也还是保有女孩子的那份纯真。 “乌衣晚照是金陵四十景之一吧?葳蕤兰玉总琳琅,王谢门风播远芳……那里住过魏晋时期门第最了得的两家?” 他说是,“我在里头有个宅子,当初曾经接待过肖掌印和端妃娘娘。王谢世代簪缨,住处也是极其雅致的,白墙黑瓦,没有锦绣雕琢,却有一种高洁的气象。” 提起肖铎和音楼,她脸上的神色便温和了不少,哦了一声道:“是了,他们还在南京住过一阵子呢,回头空闲了,你领我去瞧瞧。” 他自然点头称是,得了她一个笑模样,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孩子就是有这个特性,欢喜和悲伤都不长久,只要下点苦工,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心转意的。 只是她没有因为说上了两句话,就对他有态度上的转变,远远指了指罗汉榻道:“今晚委屈王爷,在那里过夜吧!我困了,有什么明儿再说,我要睡了。” 他站在那里不由苦笑,宫里夜夜指派宫女上夜,所以就算屋里多个人,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她忘了他是她的驸马,活生生的男人,对他倒是十二分的放心,没过多久就呼吸匀停,已然睡着了。 他摸摸额头,蹑手蹑脚去了榻上,还好有锦垫有隐囊,比在军中露天睡强得多。这个位置能看得见她,就算不是同床共枕,至少在一个屋檐下,关系又近一层,再也不必担心那个肖铎在她面前搔首弄姿引诱她了。她为别人哭,为别人笑,都是过去的事。现在嫁给他,是他的人了,如果再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一定是他的错漏。 喜欢一个人可以到这种程度,实在不可思议。他对女人淡得很,房里留过,仅仅是用来传宗接代。宇文氏有这个老规矩,要当世子,首先得有儿子。如果你到了二十岁依旧无后,那么即便是嫡福晋所出,也不适合传续老南苑王的金印。所以儿子是必须,是在藩王府立足的根本,现如今已经不用愁那个了,有足够的余地好好计划自己的爱情,他居然像个愣头青似的满心温情,甚至连那些宏大的志向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和她相比,他陷得太深,恐怕就要灭顶。阿玛曾经说过,成大事者不可儿女情长,他只觉得对她一人执着,想必没有大碍的。夺走一些,再填补一些,女人等成了家,有了孩子,终归和丈夫一心。娘家如何,难过后该相忘,也还是会相忘的。 和美人同居一室,夜里必定很难安睡。他醒过来,朦朦胧胧中惦记看她一眼,想是府里人担心她不适应南方的床,被褥铺得厚了点,加上她一身吉服裹得严实,起先还只是两手在外,等他一合眼再睁开时,她已经仰天躺在盖被上了。 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她是仪态万方的公主,谁能想到夜里居然是这样的!他过去牵了被角给她盖上,她砸吧了两下嘴,一条腿划个弧度跷过来,把那半床被子也压住了。 他愁眉苦脸看了半晌,叫醒她怕她不好意思,自己在踏板上坐了一夜,想尽办法匀被子,唯恐她着凉。 婉婉醒得倒很早,因为十几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宫里不准宴起,晨昏定省有时间规定。要是起得比太后都晚,那你还来请什么安,太后根本不待见你。 她睁眼的时候看见一团火红的帐幔,脑子里愣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已经身在江南了。转头又见南苑王伏在她的床沿上,顿时就懵了…… 他怎么睡在这儿?不是让他去榻上的吗?这么近距离地趴着,难道是为了偷看不成?她想起来就恼火,这人真是没规矩,仗着南苑是他的地盘,公然欺负到她头上来了! 她整整衣领,擦了擦眼窝,用极嘹亮的嗓门咳嗽了一声,果真把他震醒了。 他急忙起身,理好了袍裾向她揖手,她看他的眼神,简直称得上鄙夷。 “这是公主府,南苑王还是不要乱了礼数的好。公主就寝,未经传召,驸马不得近前。你现在……”她满脸不痛快,眉毛官司打得厉害,“我看要叫嬷嬷进来,好好理论一番才是。” 他能说什么?说您夜里满床打滚,我是为了给您盖被子吗?只怕她脸上挂不住,于是挨了呲哒也不声不响,垂着脑袋诺诺称是。 婉婉只是蹙眉,心说那么工于心计的人,果然品格也靠不住。半夜里偷着瞧人,多么令人不齿的行为! 窗上透出了一点天光,该起身了。她沉着脸揭被子,忽然发现不大对劲,江南的褥子,哪里来的坏毛病,居然把人裹住了!费力地扯了好几下,才意识到果然是自己的问题,又睡到被面上来了。 这么说是冤枉人家了?好心好意还给骂得摸不着北,他现在胸口八成窝了一盆血吧? 她飞红了脸,“我大多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一本正经点头,“是府里伺候的人不周全,她们不知道殿下的习惯,殿下热了,自然要挣出来。”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婉婉原以为男人都不怎么揪细,难得这南苑王,阴谋诡计耍得好,善解人意也做到了。 她带着优雅的笑下床来,趿着软鞋说:“今儿得叫她们重新归置……重新归置一下,就好了。”坚决不道歉,也是作为公主的骄傲。 婚后第一天,照老例儿,新媳妇要给舅姑见礼。因为老南苑王早就没了,只有一位老太妃健在,等日头升高的时候会携藩王府众人过长公主府来,她得洗漱停当,回头好见人。 门外上夜的听见屋里有动静,隔窗站在檐下高呼:“长公主殿下吉祥。”随后门打开一扇,伺候的人抬着热水鱼贯而入,一切还如在宫里一样。 铜环和小酉到了这里自然升作了管事,穿着紫袍,戴着簪花乌纱,进门的时候喜喜兴兴的。可是一看见她身上那件揉得咸菜一样的吉服,就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问问是怎么回事?两个人都还穿着昨晚的衣裳,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问了也是白问。 大家不好说什么,婉婉事不关己的样子,跟着铜环去屏风后头换衣裳。南苑王也有专人服侍,出了洞房,上厢房去了。 小酉咬着手指头问:“主子,您昨儿没和王爷圆房啊?” 婉婉从镜子里瞧了她一眼,“谁说大婚一定要圆房?” “所以您二位就和衣睡了一晚上?”她啧啧地,“这位爷也是个好性的主儿。” 婉婉不觉得他哪里值得歌功颂德,转过身去穿大衫,铜环托鸾凤霞帔来替她披挂上,伏地将一面沉甸甸的金坠子压住她的裙脚。她舒展大袖正了正九翟冠,镜子里照出一个珠光宝气的人。拜见公婆还是得打扮得很隆重的,过了今天,往后就闲在了。 也可能身边的人早就知道她与南苑王不和,所以除了小酉那个没眼色的,基本再没有人探听洞房里的细节了。她梳妆完毕坐在椅子里吃酥酪,刚用了两口就听见二门上有人通传,说执事已经设好了香案,老太妃也已经过府来了,请殿下拜见尊长。 其实这做法,莫说历朝历代,就是本朝也没有这样的先例。一般虽设公主府,大婚还是在驸马府举行的,见公婆,也不会要公婆特地跑到公主府来接受参拜。皇帝嫁这个妹子,终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所以礼都反着来,颇有些折辱的意思。 婉婉不赞成他这样,她和南苑王之间的恩怨怎么闹都是背着人的,大节上不会失了分寸。那些做给人瞧的地方格局小了,会授人以柄,实在得不偿失。 她放下银匙,传清水来漱了口,“王爷呢?人在哪里?” 刚问完他就到了门上,穿一身燕服,头戴紫金冠,站在廊下那片日光里,长眉入鬓,眼睫乌浓,比三月的春光更温暖。 ☆、第28章 彩笔绣户 来得倒快,婉婉怏怏调开视线,问铜环:“给太妃的礼物准备好了罢?” 铜环道是,着人把漆盘呈上来,“咱们大邺公主下降,头回见舅姑,赏赐的东西都有定规。因着老王爷薨了,殿下只需预备赠太妃的物件,衣裳一套,手帕一盒,另有梳妆匣子和澡豆袋,并银器三百对。藩王府里有三位庶福晋,两位小爷,该筹备的东西,一应也都置办妥当了。” 婉婉点头,这么一大家子人要见,也够受的。好在跟来的人都很靠得住,不担心在礼节上失了分寸,只不过昨儿画舫到了南京,迎亲的队伍直入公主府,南苑王在外的威望大概是要打折扣了。朝廷定下的章程她不得不遵从,但在她个人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还是可以略作调和的。 她抿了抿头发,对南苑王一笑:“老王爷不在了,我也不得拜见,回头入家庙上柱香吧,王爷也好告慰阿玛在天之灵。” 她忽然跟他同称阿玛,实在叫他受宠若惊。原本以为她的不满会蔓延到其他方面,可是并没有。若说她是慕容高巩的亲妹子,有时候真有点信不及,当今皇帝是文人做派,尤其注重细节,也爱睚眦必报,她却识大体,知道不让人在瞧得见的地方诟病。可惜是位公主,屈了才,要是为王为侯,大约是块治世的好材料。 不得不说她懂得收买人心,一点小恩小惠就足以让他心存感激了。他拱手向她长揖,“多谢殿下。” 她轻轻颔首,大衫下的蟒袍领褖露出一截素纱中单,把纤长的颈项称得异常玲珑。内侍挑起香炉在前引路,她比了比手,示意王爷先行,也算成全了他夫唱妇随的面子。 他不由轻笑,甚好,有妇如此,都是他的福泽。他在前面缓行,能听见她跟随在后珠玉轻摇的声响,一**荡漾,莫名让他感觉心安。 婉婉一路垂着眼睫,偶尔也会抬起眼观望,他就在面前,个子那么高,大概是常年练武的缘故,好像比厂臣还要魁伟些。玉带钩束出结实的身腰,下裳显得格外的长,单论模样,确实称得上容止可观。如果前几回见面产生的好感能延续,或者她会庆幸嫁了他,现在呢,隐隐有种失之交臂的遗憾,果真天下还是没有那样的完人。 至于这个公主府,她到现在才有空细看,南方的屋舍和北方不同,院子曲折些,最深的感触就是门建得特别高,几乎和屋檐相接。中间三扇对开阖的小门相拼,如果只开其中一扇,那便是又窄又高,一线天似的。 门高了,门槛也相应加高,婉婉下意识比,再差一点儿就及她的膝盖了。这算怎么回事,寻常过日子,也像禁足一样吗? 绕过了一个栽着芭蕉树的小院才到前厅,南苑太妃已经在东堂落了座,慈眉善目的妇人,穿着琥珀色团花褙子。因为孀居的缘故,即使儿子大婚也不着艳色,只在领上压了一对嵌宝石莲花金扣,细微之处可见一斑,应当是个看得开,会受用的人。 他们从门上进来,她站起身相迎,打量新媳妇的眼神充满了欢喜和满意。 婉婉进门前还有些紧张,等见了人反倒平静了。她在宫里长大,当然不会有妃嫔抱怨太后的不是,但婆媳之间难相处,这是一早就听人说过的。她来时也唯恐这个婆婆横眉冷眼,毕竟大婚当天的仪俗都反了,多少会惹她不快。没想到她脸上竟毫无怨怪的神色,宽和大度从她的眼睛里直接流露出来了。 女使燃起了香,执事引她到拜位上,她平掖两手举于眉前,对太妃拜了四拜。但凡尚公主的人家,在对待公主媳妇的礼仪上有一定的规矩,普通人家公婆受礼理所应当,就算跪地敬茶,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但搁到帝王家,那就大大不一样了。公婆受礼过后,必须起身还礼,公主四拜,公婆还两拜。当然礼不是白还的,公主有物馈赠,至于究竟算是孝敬还是赏赐,那就全看个人见解了。 太妃不是个小家儿气的人,道了谢,接过漆盘交给边上服侍的,自己亲自来牵婉婉入座,颇有些唏嘘地感慨:“殿下大约还不知道,我和你母亲徐娘娘,在闺阁中就交好。朝廷指婚,你母亲进宫侍奉孝宗皇帝,我奉旨下嫁南苑,一南一北相隔几千里远,自此联系才渐渐少了。你也晓得的,藩王无旨不得入京,我每常想你母亲,就和良时的阿玛哭闹。后来总算有了机会,孝宗皇帝办藩王大宴,我随良时的阿玛进宫看望徐娘娘,那时候你已经五六岁了,咱们见过一面,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 像一般的富贵人家,从老到小都讲究矜持,头一回见面,能说这么多的真少见。婉婉有些意外,但不觉得反感。尤其太妃和她母亲有渊源,这么一来反觉贴心了。 婉婉就是这样,脾气好,性子软,别人要是以诚待她,她自然也会同样回馈。 她腼腆地笑,“那时候太小,竟不记得了……” 太妃依旧满怀眷恋地看着她,“瞧见你,就和瞧见徐娘娘是一样的。那次我没能久留,统共待了三日就回南京来了。见面的时候你母亲身上已经不大好,到了冬至一日弱似一日,年后就……”忽然意识到大喜的日子不该说这个,忙打住了,换了个笑脸道,“我昨儿就盼着见你来着,高兴得一晚上没合眼。今儿见了,果真和我想的一样,细看这眉眼,还有小时候的影子。你初到南苑,难免认生,不碍的,往后咱们是一家子。我没有生养女儿,拿你当自己女儿待。你呢,万万不要和我见外,良时要是哪里做得不当了,你只管和我说,我自然教训他。” 太妃是很和煦的人,即便说了很多,一字一句都平实可靠,绝不会产生献媚的嫌疑。宇文良时到了她嘴里不过是个平常的儿子,万一做错了事,有母亲借着教训打圆场,婉婉甚至有点向往这种充满烟火气的生活了。 她两手压着膝头霞帔,颊上红晕浅生,微微低着头道:“多谢额涅了,南北的规矩未必相同,倘或我有失礼的地方,也请额涅多多提点。” 几乎无一处不齐全,一位帝王家的公主,有温婉的脾气和谦逊的态度,这点是很难得的。太妃做女孩儿时也养在京城,家里老太爷门生遍布京畿,逢年过节诰命往来,见了太多太多的闺秀和宗女。那些金贵人儿,未必有傲骨,但却有傲气,好好的一句话也能说出她们的不可一世。然而真正的金枝玉叶,三朝唯一的公主,她淡然又持重,怎么能不撞到太妃心坎儿上来?活脱脱就是徐贵妃当年的样子! 婆媳好好说了一回话,边上的婢女才提醒:“老太太,两位爷和庶福晋们在外头候着呢。” 太妃才想起来,噢了一声道:“竟把他们都忘了。”说着觑婉婉脸色,毕竟年轻的姑娘,瞧着丈夫跟前有别的人,连儿子都那么大了,不知道是什么想头。但终归纸包不住火,都是明面上的事儿,藏着掖着也不成就。 她点头,“都请进来吧,叫他们给长公主殿下磕头。” 婉婉倒是平静的,就像铜环跟她说的那样,宫里有侄儿们,也有皇帝哥子的三宫六院。这世道,男人房里有几个妾侍太常见了,她心胸开阔些,也就不觉得怎么样了。 穿着葛布箭衣的太监虾着腰在前引路,簇新的靴底在青石砖上踏过,清脆又急促。后面跟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小小的人,打扮得像模像样,干干净净一身祁人的吉服,外面是小马褂,里头是四开衩的袍子。进门来,啪地打了马蹄袖,稳稳请了个跪安—— “儿子澜舟……” “儿子澜亭……” “恭请额涅金安。” 婉婉愣住了,看了铜环一眼。没想到这就成了别人的母亲,就算早有了准备,依旧难掩惊讶。 太妃眼见她发怔,指了指大一点的孩子道:“澜舟今年八岁,是庶福晋塔喇氏所出。” 她介绍的当口,一个旗装女子上前来磕头。祁人的着装仍旧保有他们的特色,衣皆连裳,脚上蹬着花盆底,头上戴着旗头。跪地的时候绒花和头面几乎要扫到尘土,看着就很费劲的模样。 婉婉说:“不必拘礼,起来吧。” 孩子活络,一下就站起来了。那位庶福晋难了点儿,因为脚底那块木疙瘩有三寸来高,必须婢女搀扶才能起身。 婉婉偏头看,那位大爷生得真好,粉雕玉琢,像观音驾前的童子。眼睛随了父亲,眼里有金灿灿的一道环,俨然是小号儿的宇文良时。再瞧那塔喇氏,长得并不十分美,不过很娟秀,怯怯地站着,十分谨慎的样子。 大爷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她,婉婉不由一笑,转头叫小酉看赏。屋里的人都在等她的态度,见她不计较,纷纷松了口气。 太妃又指二爷,“澜亭今年七岁,庶福晋周氏所出。” 周氏上前来磕头,汉人不像祁人那么繁复,穿一件丁香色的妆花缎褙子,底下是一条栏杆裙。婉婉照例让起来,她抬起头,这人天生长了副笑模样,圆溜溜的眼睛,圆溜溜的鼻子,连嘴都是圆圆的。亏得她儿子长得不像她,否则爷们儿就欠威严了。 真是奇怪,南苑王府里的人都挺有意思,侍妾不很漂亮,但也算各有千秋。最后的一位姓陈,无所出,进退有度,一点不莽撞。婉婉曾经听过这些庶福晋的来历,据说原先都是伺候太妃的,当初让宇文良时娶亲,他如论如何不肯松口,太妃没辙了,只好往他房里塞人。就比如皇子们大了,跟前司寝、司帐都有引导的责任一样,碰过,不上心,将来给个位分就完了。这些女人身份上虽然有变,但依旧保留奴才对主子的那份兢业,匪夷所思,也有些悲哀。 婉婉对她们的兴趣不大,更中意那两位小爷。她来前特意嘱咐小酉准备京城孩子们玩的玩意儿,果然他们喜欢,金银不在眼里,抱着呱嗒嘴,偷偷拉底下那根红绳。这里头有机簧,一拉,兔儿爷的嘴和眼睛就乱动,他们起先不知道,弄出了动静来,一时都怔怔的,很快面红耳赤。 太妃作势唬起了脸,“真是的,头回见人就失了礼数,看你们阿玛不打你们!” 两个孩子愈发惶恐了,大大的眼睛看过来,嘴里嗫嚅着,就要给她下跪。 婉婉忙起身相扶,“本来就是我带来给他们玩儿的,不能怪他们。”一面说,一面退回了座上,笑道,“宫里有十位皇子,得了闲也上我那儿去。孩子就是孩子,别太苛责了,没的抹杀了天性。叫他们玩儿吧,玩儿得越好越聪明。” 她笑起来简直如春风拂面,语气轻柔,一递一声地,能沁入骨髓。两个孩子相视笑了笑,大概正说进他们心里了。 太妃也欢喜不已,招呼着:“还不谢谢你们额涅!瞧瞧,阿玛管得严,有额涅护着,你们往后可松了缰了。” 婉婉让她一口一个额涅的称呼,实在很不好意思。两个孩子又上来打千儿,“儿子以后一定听额涅的话,孝敬额涅。” 婉婉涨红了脸,边上那个老奸巨猾的人对孩子们的话十分满意,唇角露出笑意来,看得她牙根直痒痒。 老太妃又发话了:“打明儿起,就上额涅这儿晨昏定省来,一天不许落下。藩王府离长公主府虽远了点儿,也不碍的,总师傅还教你们学弓马呢,正好路上练练手。”转头看良时,“孩子小,我不放心,你呢,早上议完了事儿,就陪着一道儿来吧!殿下一个人进膳怪冷清的,你在边上端个茶,递个水,不为过。你阿玛当年也这么过来的,咱们宇文家的爷们儿疼媳妇儿,到你这辈可不许断了。” 这算是结结实实给他创造了一把条件,老太妃不声不响的,肚子里能打算。两府离得远,总有个刮风下雨的时候,长公主心眼儿好,能看着孩子来回颠腾?一来二去的,兴许就准他们住下了。连儿子都住下了,老子的好日子还远吗?这么一算,真是天衣无缝,老太妃抚着掌,自己先得意地笑起来了。 ☆、第29章 玉钩香阶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儿子成了婚,和媳妇不相亲,尤其这媳妇出身太高贵,如果中间没有和事佬调和,打头上远了,往后再想亲近,那就难了。 太妃一辈子也是操碎了心,宇文家的男人都是干大事的,政务上八面玲珑,居家过日子,有的地方还是有些缺心眼。比如一条道儿走到黑,这就是个坏毛病。她的儿子,她当然知道。这些年来想攀搭南苑王府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他总不提要立嫡福晋?江南美女不美吗?性子不温婉吗?当然不是的!他心里有了人,嘴上不言语,那个位置却一直留着,如果一辈子不能如愿,就等一辈子。 这世上的女人,谁能入了他们的眼,何用再愁忽地冒出个爱妾来,能和你平起平坐!她曾经同他私下说过,房里那几个也要善待,好歹人家替你传续了香火。他倒是应了,一定一定,说得十分响亮。可后来查了记档,自打两个儿子落地后,他就像使命达成了,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直到有一天来找她,站在旁边伺候了半天巾栉,才慢吞吞开口:“儿子有件事,想请额涅示下。” 他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朝廷又变了什么新花样,要搜刮南苑的钱粮了。再不济就是要割出一块土地贴补别省,最坏不过削藩,这个准备已经作了五六十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她那时没放在心上,盥完了手道:“说罢,额涅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 他才笑了笑,“儿子要娶合德长公主为妻,先来回禀额涅一声,看看额涅的意思。” 她半天没回神,“能迎长公主下降是好事儿,接下来至少十年不必忧心王府处境了。可宇文家历来没那个造化,朝廷也忌惮咱们,这事儿怕是不好办。” 他却说得轻飘飘,“额涅听我的好信儿吧,再过半年,我一定给额涅一个说法。” 结果半年后,南苑王府接到了长公主下降的圣旨。 她不想打听经过,必定是千回百转,费尽思量。只知道他说到办到,合德长公主果然进了他宇文氏的家门。起先也怕这位皇妹心高气傲,不易伺候,他说尽了她的好话,把她粉饰得金子打造的一样,“额涅瞧着吧,您见了她一准儿喜欢。” 结果确实喜欢,人的品行怎么样,一番交谈就能看出来。目前为止至少知道长公主和善,甚至对底下妾侍生的孩子也没有偏见。帝王家出身,有这份容人的胸襟不简单。太妃乐于看见一家子和美,用不着为了保住一位公主媳妇,葬送两个孙子,真是皆大欢喜。 但公主对良时,可见没有这份心。昨儿大婚,夜里没圆房,她一到这儿就打听明白了。其实也不急,长公主才十六岁,还年轻,乍然到了陌生的地方,见的也都是陌生人,心里抵触,极正常的。慢慢的来吧,时候久了,知道自己男人多疼爱自己,石头也有焐热的一天嘛。 太妃对未来充满信心,婉婉却左右为难。孩子们来晨昏定省,本来是应当,她不好说什么。但是宇文良时跟着凑热闹,这就不大好了。 她犹豫了下,还是试图婉拒,“王爷政务繁忙,就不必天天过来了。两位小爷还要念书,这么来回奔波,怕他们太劳累。或者初一十五瞧瞧我来,就是他们的心意了。” 太妃在她手上压了一下,“礼不可废,小孩儿家家的图安逸,忘了做人的本份!我原是想,倘或殿下赏脸,越性儿搬到藩王府去,虽说章程不对,可多少公主宗女们,到后来渐渐都不计较那些了。毕竟小夫妻常在一起才好,一辈子的枕边人,要是透着生分,几十年怎么处?你也用不着不好意思,规矩得跟着人转,过得才自在呢。” 这么一听,比起住到藩王府去,似乎他们父子常来走动,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婉婉在小事情上不爱拿搪,既这么,还是照原定的办吧! 底下婢女上来敬茶,到塔喇氏跟前,她中途接下了,小心翼翼趋步上前伺候,“奴婢没念过什么书,往常教大爷,自己也没底气儿。现如今殿下来了,往后大爷有什么欠缺的,就全仰仗殿下了。您别看他皮头皮脸,这孩子听话着呢。殿下要是不嫌弃,就拿他当亲儿子吧,也是奴婢和大爷的造化。”書︾快︾言仑︾壇 这番话说得很谦恭,却也有些画蛇添足。照着规矩,一旦有了正室,妾所生的孩子自然归到正室名下,对外介绍时只奉正室为母,妾侍一般连提都不会提及。塔喇氏急吼吼把孩子塞过来,颇有讨好的意思,也是为自己的儿子占个先机。毕竟两位小爷都是庶出的,长公主偏疼谁一些,将来孩子的前程就更无忧些。 婉婉剔透得很,明白她的意思。倒是澜亭和周氏很默契,母子两个对看一眼,悄悄吐了吐舌头。 澜舟没言声,眉头轻轻蹙了下,很快又是平静无波的样子。婉婉全瞧在眼里,只是笑意加深了,没有应塔喇氏的话,同太妃回禀:“我先头和王爷商议了,要去家庙祭奠先祖。额涅瞧,什么时候过去为宜?” 太妃听了大为赞赏,“殿下真真周到人儿,先王在天有灵也当慰藉了。我即刻吩咐人布置下去,既然要祭拜,宜早不宜迟。” 那厢宇文良时站起来,“额涅别忙,儿子已经命人去办了。殿下由我陪同,让周氏她们先伺候您回府。回头殿下要是愿意……”他脉脉看了她一眼,“祭拜完了请殿下进府瞧瞧,毕竟是自己家,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太妃道好,腾出空儿来让他们独处,是她最乐意的。她站起身一笑:“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先回府准备,恭候长公主殿下大驾。” 周氏和陈氏扶她出门槛,塔喇氏带着两个孩子向婉婉请了跪安,也却行退到门外,跟随太妃去了。 婉婉到此刻才畅快出了口气,应付这些人,比应付宫里的太后和嫔妃们更费力。在宫里她从来不是焦点,挨在一边旁听,可有可无。这里却不同,正经的王妃,庶子们的嫡母,身份转变得太快太急,实在没法不忐忑。 她摸了摸额头,雪白的手指上套了一个玛瑙指环,浓墨重彩的颜色,对比出她的纤纤玉质。她不太顺心,叹了口气道:“我还得换衣裳,请王爷稍待。” 见人和祭奠不一样,大红大紫进家庙,那是极大的不恭,所以得先回去换揄狄,净脸净手后方能入祠堂。 她和铜环抱怨,“我累了,真想歇一歇。” 铜环听了揶揄,“谁让您要讨太福晋的好来着?本可以省了的事儿,您自己争着要办,眼下又来和我抱怨?”一面给她整理胸前穗子,一面轻声问她,“殿下对南苑王,终究还是有些感情的吧?我瞧您事事为他考虑,这回又怕拂了他的面子,才说要祭拜老王爷的。也是,事到如今已成定局,怄气也没什么用了,且过好了日子,自己受用是正经。” 婉婉听得直皱眉,“混说什么呢,我多早晚对他有感情了?这么做也是为了朝廷,既然结了姻亲,两下里安抚,总比挑的两头火起好。”她眉宇间隐约有忧色,喃喃道,“大邺经不得动荡,这两百多年来,文臣武将都安逸惯了,这会儿要是出点岔子,难保一个个连刀都找不着。” 铜环何尝不知道呢,不过和她逗趣,想套她的话罢了。看来她的心思是变不了了,即便将来和南苑王生儿育女,对家国的责任,还是重于一切。女人这么刚强,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收拾停当出府门,门外早有轿子候着了,雕饰精美的镂空花纹,里头隐约透出遍地金的缎子来。他对她殷情体贴,真像老太妃说的那样,宇文氏有伺候老婆的家风,为她打帘,送她上轿,一点不含糊。婉婉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落下去,门上垂帘掩住了她的视线,她安然坐了一阵子,没过多久偷偷打起窗上帘子朝外看,江南别致,京城的磅礴和沧桑,在她的眼里还是比不上这里的灵巧和淡雅。 春天的气候多变,昨晚到桃叶渡,空气里还有剩余的寒气渗透进衣裳。白天倒好了,阳光融融,天宇澄澈,微微一阵风吹过,熏得她昏昏欲睡。 轿身突地一震,她也给惊醒了,有人来接她下轿,帘后出现的仍旧是他的脸。 他任何时候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伸出手来,掌心虔诚地向上,不说什么,眼神满含希望。 婉婉想起白塔枣树下那回,他也曾经牵过她的手。那时候心里溢满了甜,可是今天竟变成了这样。外面人声鼎沸,料想陪祭的人应当不少。宇文氏雄踞江南这么多年,早就作养得庞大而复杂,所以到了这里她还得继续伪装。不单这回,以后也一直是这样,也许装着装着,慢慢就习惯了。 她把手放进他掌心,她是有些微凉的,他却很温暖,如珍似宝地,把她紧紧包裹起来。她本想让自己看上去老成些,没想到一瞬还是红了脸。终归是没经过人事的女孩子,脸皮实在没他那么厚。他轻轻一笑,她就窘得更厉害了。然而越窘,越要昂首挺胸,所以看上去简直有点呆呆的。 外面人果真很多,就算禁卫拉了路障,围子每个低洼的地方还是有数不清的脑袋在探看。婉婉走得很用心,感受也很鲜明。他的手大概是常年挽弓骑马的缘故,指根上有薄薄的茧子,强而有力。她不由纳闷,藩王是不许屯兵的,就算天天练弓马,也不至于操劳得这样。 胡思乱想着入了宗祠,正对大门的长案上从上至下供奉了几十面牌位,墙头挂了一溜历任南苑王的画像,个个持玉圭,穿四爪蟒龙坐袍。画师的技艺很了得,人像画得栩栩如生,婉婉一一看过来,宇文氏的老祖们居然没有一个不是相貌堂堂的,现在想来,那时候一口咬定南苑蛮子是妖怪,真是活打了嘴。 执事引导他们添奠酒,行礼上香,婉婉恭恭敬敬照吩咐做了,以前只在奉先殿里祭拜慕容氏的祖先,现在进了人家的家庙,拜过了人家的祖先,就当真成了人家的人了。 她长长舒气,不知惆怅为何而起。进祠堂之前她带来的人都在外面候着,身边只有他一个罢了,他替她把香插/入香炉,替她收拾奠酒的杯子,好好的王爷,服侍起人来倒也得心应手。 在画像前站了一阵子,看香火逐渐缭绕,填充整间屋子。待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说:“历代先祖,每一对都有动人的故事。生前叱咤风云,死后归于尘土,将来咱们也会在这里,我身边,只有您的位置。” 婉婉奇异地看他,“怎么说起这个来?” 他的眼里有阴霾,微微瞥她,带着委屈的语调嗫嚅:“得了赐婚诏书后,我心里只管高兴,没有顾及殿下的感受,殿下怨怪我,我不敢为自己申辩。今儿既然来了宗祠,我对列祖列宗发誓,尚主虽是殊荣,但于我来说,殿下才是最大的恩赐。您信我,我尚有可活,您不信我,我就算活着,也同行尸走肉无异。” 她心里倒一惊,四下看了看道:“这是什么地方?王爷口无遮拦,叫祖宗听见好么?有什么话,回去多少说不得,偏在这里!” 当着祖宗牌位表达爱意,真是开天辟地第一人。婉婉觉得他瞧着稳重,有时也不是那么靠谱,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觉得尴尬异常,仿佛那些画像上的人都是活着的,一个个都开始笑话她了。 他呢,祖宗面前不打诳语,既然能表决心,就是对祖宗有了交代。 婉婉别别扭扭走出祠堂,一言不发坐进了轿子里。往南苑王府去的路上,脸颊还隐隐发烫,想是被烧化的纸钱烘的,心头也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儿。 横竖不管怎么样,王府的迎接还是很隆重的,太妃早就为他们准备好了新院子,站在回廊下遥遥往北一指,“那里正在凿湖,年后开始动工的,挖了三个月,总算收拾得差不多了。良时知道殿下爱荷花,打发人从苏杭弄了各色根茎回来现栽,等到了夏天就能看见碧叶连天了。一个爷们儿,能这么细致的不多见,殿下瞧着他的心吧,万万要领他的情才好。” 她依旧浅笑,并不作答。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单是音阁那桩事儿,后来还掺进了皇帝的嘱托,皇帝当不当真暂且不论,她又怎么能视作玩笑话! 她由女眷们陪同,在园子里慢慢散步,他一直在不远的地方负手望着。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瞧了眼,澜舟上前来,垂手叫了声阿玛—— “船坞里的海沧船都已经按着阿玛的示下造好了,荣源来回禀,试了船只吃水,大约七八尺,比哨船还要灵便些。现如今都牵到了新江口,万一上头查问起来,全报在水师名下,就是想查也无从查起。” 他微微点头,在他的丱发上捋了一把,“好儿子,办得不错。我问你,能装多少武器?” 小小的人仰着头道:“千斤佛郎机四门,碗口铳三个,喷筒五十,另烟罐、弩/箭各一百。每船乘员六十,瞧阿玛的意思,水手兵士不够还可另加。一旦战起,海沧船配合福船,咱们便能所向披靡。”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眯起了眼,“肖铎如今是自身难保了,海师检阅,他无暇顾及,咱们要攒多少军需,全由咱们自己说了算。”一面低下头看他,“等将来功成,阿玛替你报仇,抓了那个肖铎来,让你天天割肉玩儿。” 虎父无犬子,谁能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已经成了他的左膀右臂。这孩子少有奇才,天不怕地不怕,唯独那个肖铎,竟吓得他一个多月没有睡安稳。当初他们试图拉拢东厂,肖铎不肯就范,澜舟出了个主意,欲毒杀随行的端妃,逼他和皇帝反目。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端妃命大死不了,肖铎的东厂番子抓住了澜舟,差点把他的脊梁骨抽出来。自此以后澜舟就对肖铎又恨又怕,他不听话的时候,他这个当爹的居然还拿肖铎吓唬过他,想想也觉得愧疚且好笑。 澜舟提起要割肖铎的肉,立刻兴奋得两眼放光,“说定了,届时攻破紫禁城,把他交由儿子处置。” 良时点头,“一言为定。” “那咱们什么时候兴兵北上?” 他却犹豫了,视线朝远处投去,吮唇道:“你阿玛才娶了媳妇儿,还没过上好日子呢。” 澜舟皱起了眉,“阿玛是贪图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别为儿女情长耽误了大事,底下奴才们都瞧着您呢。” 他不耐烦起来,“过阵子吧,诸事庞杂,不动则已,一动势必惊天地。没有万全的准备贸然行事,只会一败涂地。你要闲得慌,就多去读读兵法。还有湖南藩司的事儿,也交给你打理,好好赖赖的,你替阿玛瞧着办吧。” 当爹的陷入爱情,居然全无斗志了。当儿子的不由摇头,果然英雄气短,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罢了,哪里就值得他这样! ☆、第30章 孤光自照 天公作美,一场大雨来得毫无预警。惊蛰过后的南方,云翳一起便惊天动地。眼看天暗下来了,好得很。乌云再来得快些,越聚越多,最好下上三天三夜,下得坊院积水,那她就走不脱了。 婉婉站在窗下往外看,大雨星子劈哩啪啦砸下来,院子里的芭蕉叶子被砸得东摇西晃。空气里慢慢蒸腾起泥土的味道,就像北京夏季干旱过后迎来的一场暴雨,把地面冲刷得尘土飞扬。 风扫过来了,轻薄的缎子在臂上拍打,隔着中衣也感觉得到。她喃喃自语:“不知要下但什么时候,怕是回不去了。” 铜环正跪在脚踏上熏褥子,听了她的话笑道:回不去就住下,这里的规制都是照着长公主的份例来的,奴婢检点过了,没什么差错。至于外头,有余承奉和秦李两位嬷嬷看着,规矩和咱们长公主府一样的,殿下不必忧心。” 小酉很高兴,“藩王府的景致也不错,到底富甲一方,您瞧他们的瓦当和椽子,上头还刻着花儿呢!我觉得主子在这儿常住也没什么,毕竟嫁了嘛,总要和驸马爷在一起的。在一起了才好生世子,也没个总替别人养儿子的道理。” 铜环原本还想嗤她两句,后来一听,话虽糙,说得却不错。今天两位小爷已经来拜见过嫡母了,都是七八岁的孩子,长公主就算现在即刻怀上,也得再等十个月,将来哥们儿年纪相差太大了,怕世子吃亏。 “我找工夫私下和两位嬷嬷通个气儿吧,咱们是来就藩的,别拿京里头的章程,非逼着这样那样儿。”她一面忙碌,一面回头看,“我和殿下说过的,三分由天,七分由人,到底已经下降了,往后和这府里的人才是一家子。置气也有个头儿,要是瞧着王爷实心,咱们也好好的吧!” 她听了失笑,“都教训起我来了,好大的胆子啊!你们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头儿?我没打算一辈子冷落人家,该做的场面还是要做的。”她渐渐低了嗓子,“厂臣教过我,夫妻之间也得留心眼儿,毕竟和寻常人家不一样。” 所以她人虽不在京城,肖铎对她的影响依旧存在。真心对她好的人不多,肖铎算一个。他的脾气她知道,话不会说满,既然特意提点,就说明确实有些地方需要她加小心。 铜环对肖铎的话当然无可辩驳,但提起他,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先前去祠堂的路上听见有人议论,说皇上册封了新皇后。” 她嗯了声,“有准信儿吗?是谁?” 铜环道:“咱们这一个月全在水上,圣旨都走陆路,这里的人应当比咱们先知道。我只听见点儿皮毛,说什么王爷有福,前脚尚了长公主,后脚大姨子当上皇后了。” 婉婉脑子里嗡地一声,音阁跟过宇文良时,音楼当初进宫是冒了音阁的名儿,他的大姨子,说的岂不就是音楼吗! “怎么成这样了?”她郁塞不已,“我这个哥子,真真儿是炼丹炼疯魔了。不叫他册封音阁,他倒好,转头就册了音楼。” 虽然音楼和她交好,但以她的见识,她实在不是皇后的好人选。音楼根本没有当皇后的野心,也没有当皇后的手段,她那颗心从里到外都装着肖铎,真成了皇后,那么耽误的就是三个人。 铜环见她上火忙宽慰:“我也是道听途说,消息未必精准。等回头王爷来了,您和他打探吧,他要说是,那必然就是了。” 婉婉心里着急,看看外面天气,雨下得真大!她招呼小酉,“你打发个人去请王爷,我有话要问他。” 小酉嗳了声,“还是奴婢去吧,李嬷嬷是个没眼色的,万一拦住了,里头还得传话,多费手脚。”一面说着,一面到了檐下,打起黄栌伞冒雨去了。 她在地心团团转,屋里只有铜环一个了,她才道:“我是怕,音楼将来走了赵皇后的老路。那么好的人,浸淫得久了岂不成了滚刀肉?” 铜环掩口一笑,“那位主儿,本来就是个滚刀肉。”说完在脸上拍了一下,“该死,步娘娘要真成了皇后,我这么编排她,可不是自寻死路吗!” 婉婉想起音楼油嘴滑舌的样子,也忍不住发笑,只是笑过之后忡忡的,一个好人,一旦沾了权力就变坏,譬如她那个二哥哥。现在司礼监几乎和内阁平分秋色,再加上一个皇后,二哥哥那只秤砣,也不知压不压得住这江山。 “我总怕生变故。”她慢慢阖上了窗,在香几边上坐了下来,“不知怎么的,这段时间心里老是发慌,唯恐出事儿。” 铜环道:“能出什么事儿?您现在已经出降了,我还得劝着您点儿,军国大事交给爷们吧,您呢,闲了看看书,弹弹琴,好好作养自己,比什么都强。” 婉婉听后抿唇浅笑,“你们说的都在理,我记下了,一切以自己为重。” 再要说话,铜环往门外瞥一眼,轻轻呀了声,“王爷来得真快,倒像候着信儿似的。”言罢端起熏炉,到门上欠身行个礼,即退到外面去了。 他撩袍进来,飞扬的一双眉,眸中笑意氤氲。来了也不造次,浅浅揖手,然后肃立在一旁。倒是婉婉,反而觉得自己老神在在坐着有点不好意思了,站起来向他颔首,“王爷请坐吧,我有些事想向王爷讨教。” 他说不敢当,“殿下有话只管吩咐,良时无不从命。” 她低下头,感觉彼此之间的相处确实有些问题。不管婚前如何,到了现在这步,姿态再不放得低一点,往后就愈发举步维艰了。 “王爷不必太拘礼,每回这么着,我也弄得不大自在。”她压了压手,“你坐,坐下了好说话。” 他道了谢,在香几另一边落座,自己解嘲道:“殿下出身高贵,下降给我,不瞒殿下,我到现在还做梦似的。” 她觉得没道理,“咱们大邺八位藩王,有同姓的,也有外姓的。不论是不是宗亲,身份摆在那里,怎么在我跟前活像低了一等?咱们既成一家,往后再不必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话了,我高贵,你就低贱来着?还有也不必您啊您的,我实在是当不得。抛开出身不说,你年纪比我长,寻常说话你我相称吧,也显得亲厚些儿。” 她娓娓说完了,回头一想,语气还像教训下人,不由感到困顿。他则大度,在他看来是个好开端,她能这么快主动示好,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了。 他并不是敬畏她的身份,其实还是因为过于喜欢。喜欢得太久了,高不可攀,有亲近的心,没了亲近的胆儿。有时也觉得自己傻,何必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可就是不由自主,想捧着,敬爱着,以至于连儿子都看不惯他,提醒他不要儿女情长。 毛头小子懂什么,他有他的道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要么是情窦未开,要么是阅女无数。他两条都不占,所以宁愿将她奉若上宾,也是对她虔诚的一种表达。 婢女送茶来,他接了亲自递给她,“我是怕什么地方欠缺了,不留神得罪你。既然你我相称,往后就别叫我王爷了,叫我良时或者……夫君,都是可以的。” 婉婉原本还带着温和的笑,他这么一说,顿时眼皮一跳。好个蹬鼻子上脸的人,给他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名字就罢了,什么夫君……她红着脸,简直觉得他可杀。这算不算言语上的轻薄?细一计较,似乎又不算,于是更加郁闷了,恨恨剜了他一眼。 他却一派纯善,仿佛还没有意识到,眨着眼睛问她:“怎么了?夫君不好听吗?那再换一个?” 她憋了一肚子气,怕又冒出什么古怪的词儿来,忙说不,“缓和着来吧,你以前说过的,缓和着来。” 他忽然发现她很可爱,退而求其次,似乎是习惯性的。这个脾气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不是她想得开,自己未必有今天。他也悲哀地发现了,自己就是她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如果以前放着肖铎和他任选,她可能会蹦出来一句,“鬼才选宇文良时”! 甚好、甚好,自己捡了漏,心满意足,耐性也变得空前的好,“这么大的雨找我来,想是事情紧急吧?殿下请讲,我听着呢。” 婉婉才回过神来,“街面儿上有人说皇上立后了,我这程子总在水上,消息来得不可靠,找你来是想问问,立的究竟是谁?” 他拧着眉头笑了笑,“是端妃,殿下出降后半个月,皇上在筵上亲自宣旨,布告已经广传四海,错不了。” 她坐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只是不懂,皇帝究竟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把唯一的妹子用来填窟窿,怀了孕的音阁赏给了六品小官,那个心里没他的音楼却又成了皇后。如果这都是帝王权术,未免也太曲折离奇了些。可是能怎么评价?她只有无奈微笑,“皇上自有他的道理。” 她当然不会挑皇帝的不是,所有的遗憾也都在肖铎和步音楼不能双宿双栖上。认真说,她是个傻丫头,别看大多时候端着,心里有多柔软,他从接到的密函上都看得出来。明明喜欢肖铎,却因为得知步音楼和他结了对子,自己就甘愿退出了,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一个堂堂的长公主,还不及那半吊子才人吗?或许她的隐忍都是出于成全,可那个阴阳怪气的人,哪里值得她这么费心思。 他见过步音楼,美是美,灵气也有些,但和婉婉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肖铎是哪只眼睛失明了,竟舍了那么好的婉婉,偏和她打得火热。大概应了那句缘分天定,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吧。 他凝目看她,她侧脸如玉,几乎挑不出一丝不好来。太完美的人,难道叫那假太监不忍亵渎了?然而她失魂落魄,始终为那个放弃她的人担忧,可怜了一片芳心。 他忍着醋意轻声问:“怎么瞧着不高兴?皇后和你不是素来交好吗,她如今贵为坤极,也算功德圆满了。” 她垂着眼睫,灯下有种孱弱的美,摇头说:“她未必想当皇后,毕竟逍遥惯了。” 他笑了笑,长长叹息:“大约是吧。” 婉婉见他有弦外之音,有意打探:“自上年废后起,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也劝皇上立后来着,没想到宫里那么多嫔妃,最后选定的是她。依王爷看,皇上如今什么主张?” 他的手置在膝上,膝襽处奔腾的云海称出白净的指节,轻轻叩击指尖,沉吟道:“殿下深居宫中,朝廷里的事,想必知道的不多。司礼监坐大,皇上把批红的权都交由肖铎掌管,司礼监与内阁之间,已成上下之势。皇上过于倚重他,总要找些法子牵制,否则放任下去,难保不是下一个李辅国。” 他说着一顿,看她面色,她眉心微蹙,不知作什么思量。 他沉默下来,她方唔了声,“王爷接着说。” 情敌嘛,评价起来能有什么好话。他本来就看肖铎不顺眼,自然极尽丑化之能事。 “殿下纯良,看人只看表面。肖铎在宫中办事勤恳,不见得政事上就干净,皇上这么处置,众人看来天意难测,我倒觉得圣明烛照,是个以静制动的好法子。”他咬了咬唇,微微偏过头,“肖铎和皇后之间的事,我想殿下已经知道了吧?” 婉婉吃了一惊,旋即沉下了脸,“王爷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她到现在还在维护他们,什么时候要能这么向着他,他真是做梦都要乐醒了。然而太信得过一个人,心里一直惦记着,势必腾不出地方来安置他。左思右想,不下死手,自己就得一直顶着肖铎的影子在她跟前晃悠,这么下去可不是好事。 他看向她,眼神专注,一字一句道:“上年朝廷指派他南下承办丝绸交易,他和端妃同吃同住,这事并不避人。皇上既然重用他,当然也会防着他,所以他和皇后的事,皇上想来是知情的。牵制皇后,肖铎就得尽心为皇上卖命,不过这人不简单,闹得不好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时就是皇上的失策了。” 她静静听着,听得越多,心越往下沉。自己果然还是太浅薄了,里头千丝万缕的关系,岂是一个乱字了得。原来皇帝借着音阁被打那件事废了张皇后,其实是为给音楼腾位置。所以皇后的宝座在他眼里算什么?一个枷锁,用来锁住音楼和肖铎,好让自己有更多的闲暇炼丹悟道吗? 她忍不住失望,转头又觉得事情不简单,于是冲他微微一笑,“王爷上次能入潭柘寺,据说是蒙他网开一面,你们交情这样好,我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他居然被她说得一愣,思维太敏捷的姑娘,还真是不好打发。他摸了摸额头,颇有些尴尬,“殿下别误会,肖掌印是性情中人,知道我一片赤诚,不忍心为难我罢了。” 她冷冷丢来一个眼神,“是吗?让他甘愿冒险放你进来,我竟不知道他是这么好心的人。” 什么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就是了!他的本意是想让她看清肖铎心里只有步音楼,她却从别的方面入手,间接推敲出了他曾以此作为要挟,为难过她的心上人,这算什么买卖!看来今后的夫妻相处,少不得要斗智斗勇,没准儿一个小小的疏忽,就让她窥出端倪来了。 她站起身,拂袖要走,他一把将她拉住了,“婉婉……咱们能心平气和说话么?是你问我看法,我才照着时局说给你听的,哪里不当,你只管反驳,何必置气呢。这世上专情的男人不只肖铎一个,你……” 婉婉真要被他惹毛了,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叫他看出来了?她气红了脸,“你在混说什么?什么肖铎,他和我什么相干?” 幸好他脑子灵活,讪讪道:“我的意思是,他对皇后一心一意,我对你也是一样。” 她这才稍稍平静,不过眼眶里已然聚起的泪,消化不掉,只能掉下来。 自觉失态,忙转过去擦了,回身见他一脸愕然,心里追悔莫及,自己这回是不打自招,恐怕已经被他看穿了。 他耷拉着眉头,“殿下……” 她很快截住他的话,“什么也别说。” 这时恰听见小酉在门上通传:“主子,时候差不多了,这就排膳吧。” 她朝偏厅方向指了指,“王爷一道入席吧,两位小爷在哪儿用饭?要不要打发人叫过来?” 他说不必,“他们打小儿跟着额涅,这会子八成已经吃过了,再去叫,看惊动了老太太。”一面吩咐门外长随,“我今儿在这里用,回禀老太太一声,晚上不过去了。” 婉婉看着荣宝扎地打千儿,一溜小跑出了院子,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回头看他,他斯文浅笑,抬手引了引,“殿下别干站着了,入席吧。” ☆、第31章 尽日冥迷 她心里打突,想问问他刚才吩咐下去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不过好心留他吃顿饭罢了,难道他还打算赖着不走了吗?然而不太方便直截了当问,怕自己会错意,空惹人家笑话。她磨磨蹭蹭坐下了,开始旁敲侧击。 “王爷天天儿的晨昏定省吧?” 他嗯了声,“底下孩子瞧着,我这个当阿玛的不能以身作则,往后不好教导他们。”在她面前的杯子里斟了一点酒,“这是江南的桃花饮,兑了蜜浆,酒味已经很淡了,多喝也不怕的。” 婉婉听了轻轻抿一点儿,的确清甜,不像酒似的辛辣,便贪多痛饮了一口。 他替他布菜,她迟迟没有动箸,只是问他:“既然规矩那么严的,今儿不去也不好。我是碍于祖上定例,公主得单住公主府,要没了这一条,按理我也该天天给太妃请安才是。今儿雨大,没法儿回去了,难得留宿,还连累你不能服侍太妃安置,说出去叫人非议我。” 她因为方方面面都想顾及,有时候办事畏首畏尾。不过他也瞧得出来,分明就是不想留他,所以满嘴道义,拿这个做幌子罢了。 他这回是不打算善解人意了,深深望她一眼道:“老太太是最明白不过的人,先头还说以殿下为重,我难得告回假,她自然担待。再说孩子们也在跟前,用不着吩咐,知道代父尽孝。” 婉婉拖着长音哦了声,心下思忖着,看来赶是赶不走的了,怎么办呢,人家好歹有名有份,况且王府上下必定都在暗中瞧着,做得太绝了,也怕流言难听。 她怏怏不语,他手上的动作便顿住了,疑心是不是有不当之处叫她不满。她下降给他,他虽然庆幸,但也自觉配不上她。干干净净的姑娘,才十六岁就当了别人的嫡母,尤其两个儿子都那么大了,叫她情何以堪。 他两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愁肠百结。她眼角眉梢笼着阴云,像外面的天色。不说破,害怕她积攒在心里弄坏身体,于是只得鼓起勇气来,窥着她的神色道:“殿下终究还是介意的吧?” 她一脸懵懂,对他没头没脑的话感到疑惑,“王爷说什么?介意什么?” 他吸了口气,“我是说澜舟和澜亭,平心而论,要是我处在殿下这个位置,心里自然也不受用。谁不盼着夫妻之间再无第三人,咱们两个,隔的却是一大家子,就算殿下有亲近的心,想起庶子和那些妾侍,待我也就淡了吧!我们宇文氏,原本在祁连山脚下游牧,草原上生存,靠的就是牛羊和儿子。老祖宗的规矩一直流传到今天,我若是有违,现在坐在南苑王宝座上的人就不会是我。殿下不自在,有委屈,要发火要撒气,我全受着,但事实已然无法改变了,还求殿下看开些,保重自己的身子。” 婉婉听他说了这么多,木讷过后豁然开朗,“你是怕我容不下两个孩子吗?” 他垂着眼睛点头,“或者我尚主,本就是错的。” 错不错的,现在说晚了,但这个方面误解她,她也不愿意枉担罪名。 “王爷这么瞧我,真把人瞧扁了。我在宫里长大,历朝历代那么多的皇子皇女,同母所出的本就不多,我自己也是那个堆儿里出来的,何苦瞧不上两个孩子。慕容氏没有下降公主到南苑的先例,你在尚主之前的那些事儿我不管,也管不了了,谁让皇上放了恩典。”她看着碗底疏疏朗朗的桃花和柳叶道,“尚主之后咱们得说明白,不能再纳妾了,没的犯了帝王家的规矩,叫我脸上无光。至于两位小爷,我瞧着甚好,他们孝敬我,我自然不会慢待他们。但你若想从我嘴里套出个保票来,那是不能够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办事从来公允,不会平白亏待人家,也不爱巴巴儿抬举。” 这一番话说得铿锵,颇有当家主母的作风。他当然不会要求她把澜舟澜亭视如己出,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态度,自己在她面前是千疮百孔的人,她能包涵,他才敢真正走近她。 只是这语气像是动怒了,他急切道:“你别误会,我是瞧得见自己的卑微,才愈发觉得配不上你。既然开门见山说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殿下大度,我心存感激,祁人最重兄弟情义,澜舟和澜亭,将来就是世子的膀臂。” 婉婉的脸失了火,从两颊一直烧进了颈窝里。这人怎么总喜欢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占便宜,什么世子,哪里来的世子?简直不要脸! 她被他堵得说不出话,端起杯子挡住了脸,难堪地打着圆场,“好、好……菜都放凉了,回头再说吧。” 一旦举箸,这场谈话就算完了,两个都是斯文人,吃饭没有半点声响。他劝她喝饮子,不过笑一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心慢慢降落下来。偶尔看他一眼,他做事认真,吃饭也认真,陪她一起喝那种温吞的清酒,照样怡然自得。 等饭毕漱了口,移到回廊底下去,天色已经黑得深沉了。灯笼在头顶高悬着,瓦上的水汇聚成了小型的溪流,潺潺地,永远流不完似的。 婉婉拢着袖子仰头看,天幕压得很低,这场雨恐怕得下上两天了。 “来的路上也遇见了两场雨,江南的雨水要比北方多。” 他负手而立,鸦青的直裰很好地衬托出颀长的身形,侧面看过去,似乎有些疏远,终究叫人勘不破。他嗯了一声,鼻音却很柔软,“鱼米之乡,本来就靠水滋养。这个节令正是黄梅雨季,会连着下雨,一场接一场,绵延二十来天。” “上年也是,元贞皇帝驾崩前,连着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差点儿没把北京城给淹了。可是那么奇怪,大哥哥龙御后,天一下子就放晴了……”她眯着眼睛自言自语,“人都说生来做帝王的人,降生的时候有异象,宾天的时候也有。譬如雨停了,大哥哥的梓宫才能移出紫禁城,移到寿皇殿里去。他崩在春日,那会儿承乾宫里梨花正盛,再过不久就是忌日了,今年我不能祭拜他,心里也觉得遗憾。” 她和两个哥哥感情深,这个他早就知道。女孩子重情义难能可贵,然而过于执着,又叫他隐隐担忧。 “帝陵还没有修建好,先帝梓宫怕要明年才能落葬。回头日子到了,咱们设个香案向北参拜,也算尽了你的心意。等来年泰陵里都安顿妥当了,我再带你亲自祭拜。藩王不能入京,不过去易县,应当不要紧的。” 她忽然感到凄凉,出降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以前紫禁城是她的家,她还是慕容氏的一员。现在随了他,他不能进京,她也和他一样。这辈子要是没有召见,也许永远都要流落在江南了。 出嫁的女儿和娘家,就像婴孩和母亲,剪断了脐带,没有亲情维系,凉透了就成死灰了。当初大哥哥再三不让她下嫁南苑,也许就是不想让她离京吧。在京里多好,想家了能回去,想亲人了还能见一见。现在呢,断了线的鹞子一样,怅然看着飞远,转头也就撂下了。 她毕竟还年轻,心酸了掩不住,哽咽一下,眼眶和鼻尖一齐红了。他在边上看着,悄悄触了她一下,“瞧你难过,我也不是滋味儿。都是因为我,把你弄得背井离乡。” 她摇摇头,“不是因为你,是命。”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手背,她微微瑟缩,很快退让开了。 仰起脸看檐下灯笼,小小的一簇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里,她说:“我一直很孤寂,爹爹和娘在我六岁的时候就走了,他们过好日子去了,留下我和哥哥,在宫里寄人篱下。太后并不喜欢我,还好大哥哥疼我,太后责备起来,他也向着我。可大哥哥是皇帝,不能时刻照应我,二哥哥又出去了,有一阵子我过得很艰难,想爹娘的时候躲在被窝里哭,嬷嬷也不管我。哭累了我就睡一觉,睡醒脸下都是湿的,起来敷点儿粉,照旧装得高高兴兴的……太后不喜欢我哭丧着脸。慢慢我就学会看人脸色了,看太后的脸色、看皇后的脸色,甚至看嫔妃们的脸色。我很怕她们在背后说我坏话,怕连大哥哥也不喜欢我,实在不成,我只好去死了……” 她说的他都知道,她没说的,他也知道。后来肖铎到了她宫里,她有人撑腰后,才渐渐活泛起来。某些方面他还是应当感激肖铎的,虽然大多时候恨他恨得牙有八丈长,但她最孤苦的时候是他护着,她才全须全尾等到他来娶她。 黄金堆砌的出身,走了一段黄连铺就的道路,他温声安慰她,“人活一世,跌跌撞撞在所难免,终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她咬住了嘴唇,脸上没有血色,半晌才道:“我怕一直这样下去,孤伶伶的,这辈子除了荣华富贵,再也没有别的了。有时候我想,要那么多的权势干什么,一辈子戎马倥偬,老了回头看看,不过如此。我骨子里终究是个贪图安逸的人,真真没有大出息。” 他品咂出了一点宽解的味道,忽然觉得她太过剔透,很多话里都藏着玄机,实在叫他无法作答。他只有一味装傻,“殿下说得很是,十年前一面之缘后,我也常打听殿下的消息,只可惜鞭长莫及,帮不上你什么忙。你在闺阁时我缺席,将来的日子,请殿下给我机会,让我好好照顾你。” 她倒没有羞赧逃避,恬淡笑着,微微颔首,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外头的夜雨出神。 廊下有回旋的风,吹起她的发梢,髻上小簪头的金叶流苏琴弦一样来回荡漾,簌簌轻响。他说:“回去吧,风口里站着,别受了寒。” 婉婉脚下生了根似的,只说再等一等,神京杳杳,想念宫里的生活,也想念宫里的人。 回廊对面有嬷嬷趋步而来,隔着一片花圃纳福,“夜深了,殿下该就寝了。”看了南苑王一眼,“王爷今儿是去是留?要是留,奴婢就着人记档了。” 这种事情问来真尴尬,宫里皇上御幸才要记档,到了她这里也是这样。现在才刚起头,将来寻常过日子了,是不是还天天的记,红本再送进宫里叫人过目?她在考虑要不要把这项取消,他那里倒先替她回答了。 “今儿本王侍寝,外头人都撤了吧,听墙角的也撤了,叫我抓着,少不得一顿好打。” 对面嬷嬷脸上五光十色,大概被他的话吓着了。婉婉也目瞪口呆,世上真有说侍寝说得那么字正腔圆的爷们儿,这个词儿用在这里实在太惊悚了,他要侍寝?要不要叫人做一面绿头牌,也让底下太监天天顶着大银盘呈上来? 偃偃的眉毛高高挑起来,檀口微张,连吃惊的样子都那么讨喜。他打发走了人,慈眉善目冲她微笑,“南苑有不少朝廷派遣的官员,咱们婚后的情况会一一向京里禀报的。我是想,新婚燕尔嘛,第二天就分房,万一问起来还得多费唇舌,所以自作主张了,请殿下见谅。” 婉婉头昏脑胀,他说的都在理,为了二哥哥的嘱托,她也应当多和他亲近。在京里一口答应的,到了这里瞻前顾后,没的叫他误以为变卦了,回头再做出什么稀奇的决定,也让人招架不住。 她不得不说好,视死如归,“那就安置吧,再在这里当戳脚子,也没什么意思了。” 她垂头丧气,可见刚才扯了那么多,就是想等他自动告辞。还好他挺住了,男人的幸福,果然还是要靠厚脸皮才能争取来的。 婉婉跟着铜环进浴房沐浴,大木桶里热气蒸腾,进门就灌了一鼻子中药味儿。她探身看,水里有小小的口袋载浮载沉,她脱了衣裳坐进去,“今儿洗药浴?” 宫里一年四季有专门的御用方子供后妃们养生,到南苑来,必定也带上了。 铜环却说是修珍方,“怕您疼,特意备下的。上回是把药汁子掺在水里,秦嬷嬷唯恐药力不够,越性儿装进纱袋了,您多泡一会儿,回头少受些罪。” 修珍方是老方子了,专用来减轻姑娘初夜疼痛的,几乎每位公主出降时都有配备。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心里空空的,脑子里乱得厉害。 水很热,熏出一身汗来,她两臂枕在桶沿上,蹙着眉头说:“我还没有准备好,不想同他圆房。总觉得守住了,我还是自己,守不住,就成了糊涂老婆,将来不管好歹,都得围着男人打转。” 这种事,外人真是没法开口,叫她们怎么规劝呢,说迟早有那天,长痛不如短痛吗?对她来说这是立场的分水岭,原先家国天下,如日月在心。一旦真的和这个男人家常起来,夫妻已成一体,万一出点岔子,那就是挫骨割肉,不死不休。 她泡了一刻钟,婉转起身,换上了一件淡紫的寝衣,寝衣薄而秀美,隐约能见纤纤玉臂。小酉给她扑上一层香粉,她站在镜前轻声说:“我只瞧今晚,他要放肆,我不拦他,但从此以后,长公主府再不许他踏足。” 她绕出屏风逶迤走进卧房,铜环和小酉面面相觑,水里捞出的巾栉滴滴答答的,连水也忘了拧。 风声好大,窗户上的高丽纸像被孩子吹了一口气,噗地鼓起来一大片。月牙桌上的烛火跳动,一根铜针伸过来,百无聊赖地拨弄了两下。明明看不见隆恩楼方向,依旧隔着一堵白墙眺望,“你说……爷今儿歇在那里了吧?能成事吗?” 婢女把案上的灯罩揭开,拿手一扇,便扇灭了一盏蜡烛。 “姑娘爱俏,长公主也是女人,身份再贵重,眼睛和咱们生得一样。”嘴里说着,把人扶上了架子床,“主子别愁,进庙还得拜菩萨呢,将来怎么样,全靠儿子说了算。您放宽心吧,大爷在跟前儿,王爷和老太太都偏疼他。二爷呢,整日间乌眉灶眼的,瞧着机灵,半点儿准谱没有,长公主生下男胎之前,王府还是咱们大爷的天下。” 这么一说倒疏解了,塔喇氏躺下去,拿痒痒挠一顶帐上铜钩,帐子落下来,她翻了个身,半带叹气半带长吟地哼哼了一声,“睡吧……” ☆、第32章 罗帐灯昏 婉婉从小到大,几乎都是一个人睡的。 六岁之前她长在徐贵妃身边,自己的亲妈,疼爱是一定的,但宫廷里的疼爱,和民间不大一样。每位皇子皇女落地后,都有一定数量的看妈和奶妈,小的时候由奶妈奶大,等懂事一些就交给看妈,婉婉的童年时光,几乎都是和那些女使女官在一起。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是撒手不管,她会问你今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会检查你的课业和女红,但大致上不会抱你,更别说和你一头睡了。 帝王家的亲情总保有三分疏离,不是生来凉薄,是因为规矩重重,时候长了,便形成习惯了。所以婉婉习惯孤独,习惯空荡荡的寝宫里只有她一个人,冷不丁来了个男人要和她同床共枕,细想起来真是件可怕的事。 她泡澡的时间用得比较长,走进卧房的时候他已经在了。案上燃着红烛,他坐在灯下看书,沐浴过后只穿寝衣,头发松散地拿带子束着,和白天方正齐楚的模样不一样,有种随性肆意的美。用这个词评价一个男人,似乎不太恰当,但婉婉除了这个,也想不出别的了。他有莹洁的皮肤,幽深的眉眼,甚至朱红的嘴唇。虽然比她大了那么多,毕竟不过二十四岁,春秋正盛的年纪,在昏昏的灯火下,依旧透出少年郎般的纯粹。 她脚下顿了顿,他终于抬起眼来看她,奇怪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多少个日夜了,他经常会有相似的错觉,手里捧着京城快马送来的密函,她从卷轴里走出来,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前面目模糊,现在变得清晰而生动了。 他放下书,对她微笑,是那种不带任何攻击性的,鼓励式的微笑。一个打算谋划天下的人,能有那种安逸从容的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他的性格本来就有两面性,两面都是极端,在外越狠辣,对爱的人便越温存。毕竟感情还是需要宣泄的,柔情太多装不下,只好用来淹没她了。 她似乎很别扭,脚下蹉跎着,迟迟不敢过来。他笑意更深了,穿上诰命的大衫她是长公主,卸下那层盔甲,她还是个腼腆的小姑娘,婷婷站着,像枝头初发的芽。 她有点拘谨,拧着两手问:“王爷在看书呢?看的什么?” 他张了张嘴,居然发现说不上来。刚才不过装装样子,读书的男人不是最有魅力吗,于是随便抽了一本捧在手里,结果注意力全在她的脚步声上,根本没看进去书上的内容,连书名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噎住了,有点尴尬,婉婉偏头打量他,一条眉头慢慢拱了起来,“《列子》啊?” 他忙不迭点头,“对、对,正是《列子》。均于术,则可内得于心,外应于器;均于技,则可聆高山流水,响遏行云……” 她挑了下唇角,十分不给面子,“原来是《驭人经》!” 他愕然,这才回头看,书的扉页已经阖上了,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大字,他顿时头大不已,这下脸可丢尽了。 她洋洋自得,走到桌前来,取茶壶倒了一杯水,端着杯子绕室踱步,“《驭人经》有八驭,驭吏、驭才、驭士、驭忠、驭奸、驭智、驭愚、驭心。这八驭之中,王爷以为哪一条最难?” 闺阁里的姑娘,一般更关心胭脂水粉之类的,没想到她竟和他讨论起这个来。他缓缓匀了一口气,“照例说驭心最难,不知其心,不驭其人也。可是以我的浅见,这个应当排后,还是驭奸更难些。” 她颔首,“英雄所见略同,奸不绝,惟驭少害也。奸佞之心最最深不可测,要是连奸都可驭,那其他的自然也不在话下了。”她微微昂着头,一手负在身后,迈着方步摇头晃脑,“以利使奸,以智防奸,以力除奸,以忍容奸,短短几句话,真有大智慧。要做到那几点,自己先得修心养性,所以这世上唯奸佞最难除,因为锄奸者熬不得……不是不明白,是熬不得。” 她看过来,清亮澄澈的一双眼眸。大概忘了自己穿着寝衣,烛下的衣料经纬纵横,透过那层薄薄的织物,能看见底下曼妙的曲线。他也想和她论论古今,但现在显然不是好时机。新婚的男人,有几个能受得了妻子这模样畅谈权术! 他不能再站着了,尴尬地坐了回去,“那个……奸人是该整治,大到天下,小到门户,都得治。”和她相比,简直说得乱七八糟,他在她面前,脑子好像经常不够用。 婉婉对他很不屑,分明给了机会让他展现才学,结果他就是这样惨败而归,以后谁再说南苑王足智多谋,她都要笑死了。 杯子往桌上一搁,她佯佯道:“天色不早了,是该睡了。”一面登上脚踏,一面回头看他,“王爷是睡外头,还是睡里面?” 怎么有种夫纲不振的错觉呢,他拧起了眉头,无可奈何调开视线,“我睡外头,你要起夜或者要喝水,都可以叫我。” 被他一说她才想起来,喝水倒罢了,起夜怎么办?屋里有个外人,还是个男人,这样真不好。 她一瞬从高谈阔论打回了原形,磨磨蹭蹭坐在床沿上说:“我……睡相不好,想必王爷也见识过了。为免误伤了你,今晚还是请你睡罗汉榻吧。” 他皱着眉头微笑,“殿下这不是待人之道啊,睡相不好不怕,我是练家子,平常打布库,只要不上刀剑,挨几下也没什么……”他深深看她,“昨儿不是说热吗,今天褥子铺得薄了,我怕你夜里冷,好捂着你。” 她满脸信不过,春暖花开的季节,用得着捂吗? 他指了指窗外,“变天了,白天闷热,夜里会转凉的,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 婉婉无话可说,脱了鞋子爬进被窝,尽量往里面让一些,还好床够大,楚河汉界也不成问题。 她刚才沐浴的时候和铜环她们说的话,到现在依旧算数。逃避不是办法,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她做人不亏待别人,就算自己是遭他算计才来江南的,也不能留下口实叫藩王府的人说嘴。大婚前嬷嬷几乎都和她说过了,男人和女人该怎么样,怎么才能生儿育女,她虽然听得一知半解,反正还有他。今天尽了自己的力,以后就不觉得愧对他了,横竖她的人生里,最浓烈的感情也不过是喜欢,真的嫁给谁,和谁圆房,都没关系。 她仰天躺着,不想看,闭上了眼睛。听见他脚步声渐渐接近,然后床榻微微一震动,他在她身侧躺下。一股佳楠的香气袭来,她嗅了嗅,这味道有些甜丝丝的,让她想起爹爹。 爹爹爱礼佛,不用龙延,自然就熏了那一身味道。他回禁中走宫,来看她和徐贵妃,婉婉向他请安,肃下去就闻到他袍角的味道,那么多年了,一直记忆犹新。 两个人都不说话,静谧的时光,只有雨声做伴,其实也很安然。 过了很久才听见他问:“殿下怕我吗?”声音低而哑,像梦呓似的。 她摇头,有什么可怕的,只是有点难堪罢了。 他转过脸来,风云万里的一双眼睛,近在咫尺,“你看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以后也会一直这样。在家时父母兄弟再相亲,远不及此,夫妻间的休戚与共,才是真正贴着心肝的。以后你有了心里话,不便同外人说的,都可以告诉我,我就是另一个你。只是我对你表衷心,怕你会不屑一顾,你食邑三千,仪同亲王,就算没有我,依旧可以过得很好。”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觉得在你面前信誓旦旦,好像都是空话。公主府有禁卫,有銮仪,你什么都不缺。” 这也是很多驸马苦恼的地方吧?好好的媳妇儿,娶回来用不着你养活,用不着你疼爱,稍有不如意可以训诫你,再不顺心,还可以具本参奏你,与其说是夫妻,还不如说是君臣。帝王家的女孩坐在云端里,让人望而生畏,所以婉婉上辈的姑姑们,有几个过得很不好,除了人前显贵,一辈子没有幸福过。 她支吾了一声,依旧嘴硬:“我是什么都不缺,所以你慢待我,我以后都可以不见你。”说完了转过身去,“你夜里不打呼噜吧?李嬷嬷打呼噜,上夜的时候吵得我睡不好觉。” 他浅眠,睡得浅的人身上像按了机簧,微微一点触动都会蹦起来,怎么可能打呼噜。他说不会,“我会留神的,你只管踏实的睡。” 她嗯了声,小小的身体蜷起来,无形中筑起一道墙,把他挡在她的世界之外。 枕上铺满了她的头发,丝丝缕缕蜿蜒着,在身后泼洒成一幅水墨画。他伸手轻触,唯恐惊动了她,自己知道心思还是不堪,她在身旁,他就如坠炼狱,即便是发尾的一点清香,都会让他想入非非。 动不得,他懂得拿捏分寸,开始默默背《清静经》,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那窄窄的背脊,却又把他的思绪拉回来了。他一点都不想睡,这长夜漫漫,恐怕比昨晚还难熬。她的体香直往他鼻子里窜,挡也挡不住。他觉得应该背过身去,可是舍不得,不时看她,希望她能转回来,可她没有动静,也许是睡着了。 怎么会这样……他捧住了脸,脑子昏昏沉沉,神思半明半昧。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观察过帐幔上的绣线,这回算是看清了,几股线,阵脚的疏密,都研究得十分透彻。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叫她:“婉婉……” 她不言声,肩膀颤了颤。 “你不和我说话吗?” 她的声音都闷在褥子里了,“说什么?该睡了。” 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安静下来他就胡思乱想,这是男人最大的毛病。他开始挖空心思:“一般夫妻同寝,女人是不用枕头的,嬷嬷告诉过你吗?” 她大惑不解,转过头问为什么,“那我怎么睡呢?不用枕头怪难受的。” 他笑得十分无害且具有深意,“你可以枕着我的胳膊……如果夫妻间没有隔阂,都是这样的。当然若是貌合神离,那就没这个定规了,不同床就是了。” 婉婉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嬷嬷怎么没和我说过,当真有这个规矩吗?王爷不会是在蒙我吧?” 他语气坚决,绝对没有。 那怎么办?睡在一起就得搂着吗?大夏天不得捂出一身痱子来! 她又在考虑小我和大我的问题,为了顾全大局,原本连圆房都已经豁出去了,枕一下手臂又怎么样呢。 她果真是单纯,支起身子,一双琉璃样的眼睛看着他,把枕头抽掉了,“既然有这个说法儿,我也不能驳你的面子,意思意思就成了,过会儿再睡回去。” 他立刻伸手过来,她尝试着把耳朵贴上去,他说不对,移动一下,垫在了她的脖子底下。 男人的肉皮都是**的,隔着中衣也像石头。婉婉不明白这样有什么好,一点都不舒服,碍于场面上的交代,勉强忍住了。不过靠得这么近,两个人几乎贴到一块儿了,让也让不开,委实难耐。 佳楠伴着体温,香气暾暾经久不散。因为亲密只是例行公事,四肢都是僵硬的,分外别扭。他叹了一口气,“殿下这么着,往后怎么处?一些事情总得有个开头,现如今的盲婚哑嫁多了去了,别人夫妻都能好好的,咱们还见过,说过话的,怎么就不成?我一心要和你过日子,大婚之前我照镜子了,长得也算齐头整脸,不至于叫你见了我就怕。咱们慢慢儿来,一天一点儿的,时候长也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心里愿意,否则我剃头挑子一头热,也不是长久的方儿。” 她没见过人家夫妻,但是见过肖铎和音楼,他们彼此相爱,连眼神都如胶似漆。自己想尝尝那种滋味儿,这辈子也不知能不能。眼前这人她已经嫁了,要学音楼那样,也只能和他。她曾觉得他和肖铎很像,虽然有些可耻,但是悄悄把他当成肖铎,应该没有人会知道的。 真难过,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可怜,总在稀图别人的东西。自怨自艾着,满心都放在委屈上,便忘了要抵触了。不抵触,自在起来,她还真把他当枕头了,又转个身,找个舒服的睡姿,眯瞪去了。 这臂膀,要是肖铎的多好。她吸了吸鼻子,透过一层薄薄的泪雾看,匀称的肌理,修长的指节,好看的男人都好看得差不多。 然而她的这种态度,实在和他起初设想的差得太远了,他已经准备好了张开怀抱迎接她,谁知竟是这样的结果。 他郁卒不已,伤感地嗳了一声。她听见了,迟迟回头瞧他,“又有哪里不对了吗?这不是已经枕上了……” “殿下得和我面对面啊。”他愁眉苦脸,“叫我看后脑勺,也不是过日子的意思。” 过日子就得大眼瞪小眼吗?她皱了皱眉,“怎么睡个觉都这么麻烦!都像你说的那样,别人床上还备两个枕头干什么,可见你是在蒙我!” 她躺着就没那么精明了,确实好蒙。他垂眼看,光致致的额头,纤长浓密的睫毛,他的心瞬间就满了,晕陶陶随口一应:“不枕在头下,还可以垫在腰里。” 真是心尖打颤,一种钝痛涌上来,直到堵住嗓子眼儿。他不敢直接拿另一只手搂她,委婉地覆在被面上,把她背后腾空的地方塞紧,顺便停在那里不收回来了。 婉婉觉得这人不甚可靠,说的话也混乱,本来还想和他再做计较,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落进他怀里了。 空气一下子变得稀薄,好像呼吸都很不顺畅。他的胸膛温暖,雪白的缎子交领下露出一片皮肤,作养得那么好,全不像个赳赳武夫。婉婉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那种无措的感觉又来了,和他靠得过近,看来是做错了。 怪自己幼稚,他可能使了什么美男计,自己糊里糊涂就上套了。中途想反悔,想挣出来,他却不答应,温柔拥住她,嗓音几乎滴出蜜来:“我等了这么多年,你终究到我身边来了。西华门上是咱们第二次见面,照理说过了十来年,你的样子早就变了,可是我看见那个小太监,一眼就认出是你,多奇怪!我曾经害怕,怕错过就是一辈子,所幸老天爷待我不薄,你还是嫁给我了。” 她知道答应让他留宿,总免不了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事先在心里准备了一千遍,临了还是一样惊惶。他到底提起西华门,还问她是不是专程去瞧他的,她脸上滚烫,“不是,是因为太后忽然不让我赴宴了,我不甘心,才跑出去的。” 他低低一笑,“分明是去看妖怪的……宫里没人告诉你,宇文氏美貌名扬天下吗?” 她简直要被他臊死了,笨嘴拙舌地狡赖着,却不防他温热的嘴唇,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第33章 轻失花期 仿佛一声闷雷劈在天灵盖上,婉婉浑身僵直,差点尖叫起来。他竟敢动嘴,谁答应他动嘴了! 她又气又急,憋红了脸,“你怎么……” 丈夫亲妻子,总是天经地义的吧!虽然她出身非同一般,但在床上讲身份,就失了情调了。他脸色红润,分外羞赧,“不能生气,做人媳妇儿,少不得要叫人亲的,嬷嬷应该告诉过你吧?老规矩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话用在夫妻之间不成。相敬如宾只在白天,夜里再那样,世子打哪儿来呢?” 婉婉很郁闷,“你不要世子长世子短的,还没到时候。” 她气咻咻鼓起腮帮子,倒竖的一双柳眉,俨然怒发冲冠。也许吻一下,令她有了被轻薄的羞耻感,可只是额头而已啊,他也怕她抗拒,才决定循序渐进的,谁知还是碰了一鼻子灰。 不过仍旧很高兴,至少肖铎今生是没有机会了。他把脸往前凑了凑,“殿下实在气不过,就亲回去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个鬼,他想得倒美!她面红耳赤,“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先哄我枕胳膊,后又……刚才那书上奸佞说的分明是你,你竟还有脸看,王爷果真奇才也!” 他不想和她斗嘴,反正人在怀里,这才是是实打实的。遂淡淡道:“书本来就是从殿下桌上找着的,不是我带来的。其实细说还真应景儿,你说我是奸佞,书上正有驭奸之术,殿下只管驭我就是了。” 他口齿伶俐,婉婉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愈发的恼羞成怒。 他还是和颜悦色看她,“别这样,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你还小,大约不懂,深爱一个人,才会时时刻刻想和她亲近。外头那么多女人,也没见我胡来,亲你是发自肺腑的,难道爱自己的福晋,有错儿么?咱们夫妻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多亲昵都不为过,你要是为这事闹起来,回头真要叫人笑话了。” 闺房里的事,当然不能弄得人尽皆知,可是实在很让人气愤,她本来就疑心他欺她年少,没想到他果然越来越不要脸了。 她推他,可是他就像块石头,任她怎么使劲都岿然不动。她咬着牙说:“放开,我不要枕着了,你满嘴没有实诚话。” 他慢慢点头,带了一点自嘲的笑,“我明白了,你大概要我把心剖开,才能相信我。想想宫里的人,总有几个是真正关心你的,要是让他们得知你在南苑过得不好,他们能舒坦吗?我刚才亲你是情不自禁,你要是觉得过了,挑一个信得过的嬷嬷进来,请她评断评断。” 他双管齐下,她果真偃旗息鼓了。宫里还有谁是关心她的,想来想去也不过区区两三个罢了。皇帝荒唐,但是疼爱妹妹的心还是有的,余下的就是厂臣和音楼,音楼知道她的秘密,要是让她知道她在这里诸事不顺,她一定会自责的吧!至于叫嬷嬷来,他是不是疯了?这种事怎么让人评断? 他佯装要下床,她忙把他拉住了,“你别去,没的叫她们说嘴……”她楚楚的样子,憋着一口气牵过他的胳膊,很自觉地枕在了脖子底下,“别闹了吧,我不要你剖心,剖开我也看不懂。我没和人这样亲密过,一时不习惯,也没什么错处,你说是不是?” 她的语调是那种不紧不慢,细水长流的味道,可能自小生活的环境造成的,不大自信,你要是坚决一些,她会觉得一定是自己错了。 她这么纯质,对比出他的不厚道。可是这种时候太厚道了,他要真正过上琴瑟和鸣的日子,恐怕还得再等两三年。这两三年里,谁知道又会出什么变故,前头有肖铎,坑得她魂不守舍,后头再有人横插一杠子,他就算空占个驸马的名头,也是有名无实。 害怕被她抛弃,惶恐不安,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简直就像宫里的后妃们。果真慕容氏惯常主宰,在感情方面,他们任何时候都是王者。 她认命了,刚才被亲了一口像掉了一块肉,这会儿已经消停了,安安静静在他身侧躺着,垂眼面对着他,颇有豁出去的架势。 “婉婉……”他叹息,“你一点不喜欢我吗?如果真的不喜欢,在潭柘寺为什么要给我希望?” 她心头一动,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自己对他,究竟有没有过感情。 “中秋大宴,你拔刀相助,让我免于受辱,我很感激你。潭柘寺那趟,你冒险来见我,也是我始料未及。要说喜不喜欢你,我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你这人不讨厌,可以结交,但是……” 但是音阁的嘴不严,让她知道他为了尚主不择手段,所有的好感便烟消云散了。本来就不深的感情,怎么能在初初萌芽的时候就遭受严寒? 他找到她的手,紧紧把她的五指包在掌心里,态度诚恳,语气哀致,“我不希望流言影响你我之间的感情,也许你现在还不了解我,但日久年深,你自然能看见我的心。我说过,十年前就注意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是因为咱们之间的那段渊源。你只要信我,那些浮于表面的东西都是假的,我待你一心一意,那才是真的。” 他不说破,但字字句句都在解释,婉婉听着,态度有松动,但也还是存着顾虑。就比如他知道肖铎和音楼的事,肖铎那样狠辣的人,为什么会放他入潭柘寺,这点叫她一直耿耿于怀。音楼说过,只要她下降的不是南苑王就好,赐婚后肖铎也曾和她暗示过,要她多提防南苑王,可见在他们眼里,他并不是个多可靠的人。 婉婉脑子里一团乱麻,如果当真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偏要这样打哑谜?想到最后不由伤情,对他们来说她终究是个外人,他们才是生死与共的。 她不说话,眉心拧了个小小的疙瘩,看上去很不快乐。他微微往下缩一点,和她视线齐平,“不信我的话?” 她点头过后又摇头,“我希望自己能相信你,你先前说得没错,我下降南苑,日后你我当是最亲的人。以前的恩怨是非,暂且不去提它,从今往后请你实心实意,千万不要骗我。” 他自然无可反驳,垫在她颈下的手臂拗起来,终于能够紧紧抱住她了。她的个头相对于一般女孩子来说属于高挑的,但是在他怀里,依旧显得娇小脆弱。 他不停叫她的名字,一声声婉婉,在他舌尖变得出奇的软糯。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么称呼她了,父母在世的时候还稀松平常,他们过世之后只有大哥哥和二哥哥,也是小妹妹居多,极少叫她的闺名。她本以为会很排斥他故作亲密的套近乎,可是听他这么唤她,她又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平实,原来她对幸福的追求只是这么简单。 隔着两层亵衣,彼此能够感觉对方的身体,这一步迈得着实大,到现在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很紧张,害怕他接下去会有过分的举动,他的胸膛越来越热,仿佛拢着火盆,下一刻就会灼烧起来似的。男人总有一种攻击性,就像她在西苑豹房看见的虎豹,浑身充满力量,随时蓄势待发。她不知道别人新婚是怎么样的,自己总是生怯,尤其这人说生不生,说熟又不熟,像现在这样被他抱在怀里,实在感到害怕。 然而两个人,却有截然不同的感受。暖玉温香,不心动的大概只有死人。窗外狂风大作,身上热得蒸笼一样,他没想到自己陷得这么深,一直渴慕,最后成执念,刻在骨头上,到死还是个溃疡。 他的自制力,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熬得油碗要干,神思几近昏聩,一手在她背上轻拍安抚,“别怕,不要怕我……”可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一个恍惚,已经覆在她身上了。 她骇然望着他,眼睛里的恐惧无限放大,颤着嘴唇说:“你要干什么?” 他连自己的呼吸都控制不住,在她看来,可能就像个吃人的兽。他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他低下头想吻她,她别开脸,嘴唇落在了她耳畔。她因为恐惧大声抽泣,胸脯急速起伏,细细的脖颈几乎承载不了那么激烈的呼吸,看上去叫人心疼。 他有些晃神,她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猛地把他掀翻了,然后飞快跳下床,光着脚冲出了卧房。 铜环和小酉还没睡,因为上房不用伺候了,闲散地坐在灯下描花样,纳鞋底。忽然门被撞开,哐地一声锐响,两人俱吓了一跳。忙站起来看,长公主从外面进来,衣衫不整,满面泪痕。铜环大惊,“殿下怎么了?” 她哆嗦着嘴唇,牙齿磕得咔咔作响,半天才说出话来,“叫人备车,我要回长公主府。” 这般模样,显然已经不必再问了。铜环给小酉使眼色,令她出去准备,自己拿了大氅来包裹她,拉她在榻上坐下,倒水给她定神。 婉婉气哽不已,摇着头说:“我还是不能,实在是做不到。我再也不要来这藩王府了,我要回去……” 她单薄的肩头颤得厉害,铜环只好上来抱她,喋喋安慰着:“好、好,这就回去,别哭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您去前就有准备的,这会子反吓得这样。”一面说,一面上下检查她,“南苑王弄痛您了吗?他伤了您没有?” 她说没有,刚才的事不想再回顾了,只是一味催促着,外头准备好了没有,什么时候能走。 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长公主要离开,自然惊动整个藩王府。太妃闻讯而来时人已经走了,见儿子闷闷不乐坐在那里,少不得要责问上两句。 “究竟是怎么回事,竟连天亮都等不及,这大夜里的就回去了?” 他脸色惨白,十指交叉起来扣住了口鼻,只余一双眼睛,里头盛满了无奈。 太妃打听不出所以然,急得大声呵斥,“怎么不说话?吵嘴了?还是你哪里做得不当,惹她生气了?明知道她身骄肉贵,就应当担待着点儿。想尽法子娶回来的人,大婚第二天就闹得这样,怕外头不笑话你?这么大的雨,叫她走在雨里,你还在这儿给我塌腰子坐着,亏你坐得住!还不撵上去,该赔礼赔礼,该认错认错。夫妻之间舌头挨着牙齿,还指着过一辈子呢!” 太妃是大公无私的人,在她看来女人闹了脾气,一定是男人的不是,所以不用问缘由,劈头盖脸先一顿臭骂。 他坐在圈椅里,垂着脑袋无力反驳,叹了口气道:“我这会儿不能去,去了只会火上浇油。” 太妃掖着两手凝眉看他,“你究竟哪里惹恼了她,这大半夜的兴师动众回长公主府……”说着好像转过弯来了,“可是你唐突了?冒犯她了?” 那张雪白的脸渐渐红起来,他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要母亲操心这种事儿,觉得丢尽了脸,也丧尽了尊严。 太妃歪着脖子打量他,“儿子,你今年二十四了,也该晓事儿了。牛不喝水强按头,这种买卖有几桩能成事的?不是额涅说你,擎小儿你阿玛操练你们,半夜里睡昏了头,上房一敲锣,哥儿几个里,就数你跑得最快,因为你时刻清醒,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现在大了,成人了,竟越活越回去了……她是姑娘家,路远迢迢到这里,还没闹明白你长了几个鼻子几个眼呢,你就想沾身,你说她心里什么想头?这一点上,你是不及你阿玛,当初我嫁到南苑,两年后才怀的你,你阿玛就不闹心吗,也没见他像你似的。”说着嗓门矮下去,嘀嘀咕咕道,“儿子都那么大了,再过三五年的也要往房里填人了,当爹的还像个愣头青,我都替你寒碜。眼下怎么办?事儿交代了,你还有脸子上她那儿见她去吗?这么僵着是法儿?你到底是要个驸马爷的名头啊,还是缺个媳妇儿踏实过日子?” 他简直被数落得无地自容,“我这会儿一脑门子官司,您就别往我伤口上撒盐了。我知道自己失算,悔得肠子都青了,您光顾着埋怨我,顶什么用!” 顶什么用?自然是先出够了气再想辙。男人呐,到底不如女人揪细,要不怎么好些酒后爱乱性呢!女人不一样,女人心思细腻,不是什么人都好相与的。别以为嫁了你,你就是她男人,能大马金刀想干嘛就干嘛。夫妻间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霸王硬上弓,对付良家妇女还成,对付帝王家的金枝玉叶,那就差远了。 母子俩各占了一处坐着,事态严峻,如临大敌。 塔喇氏和陈氏也相继来了,见堂上气氛沉重,谁也没敢说话。 半晌太妃叹了口气,“这么着吧,明儿让澜舟和澜亭早早儿起来,上那头伺候着去。要是能成,让他们先扎了根,你就沾沾儿子的光吧,一点一点儿靠上去为宜。”言罢看澜舟,“到你显身手的时候啦,阿奶瞧你会抖机灵,你额涅那里,交给你和你兄弟。千万哄好了她,叫她不赶你们走,旁的以后再说,明白了?” 澜舟眨着大眼睛垂袖道是,“听阿奶的指派。” 太妃略感安慰,至少还有一个能靠得住。长公主虽气大发了,但对孩子也许还存一点慈爱之心,打发孩子去,比他老子管用。澜舟聪明,懂得随机应变,澜亭呢,得嘱咐他不许瞎胡闹。这个土匪托生的,睁眼就不消停,宇文家爷们儿个个斯文有礼,结果出了他这个反叛,几乎没有一天不挨揍的。 “亭哥儿呢?”太妃找了一圈,没找见他,再一看女人堆儿里,连周氏也缺席,不由大摇其头,“造孽的,娘儿俩一个臭德行,天塌了也不和他们相干。吃爹的饭,睡娘的觉,眼皮子少沾一会子就死了。” 还是澜舟上前来揖手,“亭哥儿还小,天暖和了爱犯困,阿奶别怪他。等明儿我叫上他,我们哥儿俩一道去,孙儿自有法子留下,请阿奶放心。” ☆、第34章 重锁隋堤 这一夜动荡,人在混乱里度过,婉婉回到长公主府的时候,已经过了夜半子时了。跟前人忙着铺床熏褥子,安置她躺下,她仰在那张大大的拔步床上,辗转反侧总难入眠。之前经历的一切像车轮似的,在她眼前来回滚动,惊惶过后慢慢平静下来,直到天色微亮,才将就合了一会儿眼。 雨声淅沥,彻夜不息,仿佛又回到大哥哥驾崩前的那个月,天是灰的,看不见日光,也看不见希望。她卧在那里,隔一刻钟便会醒一醒,已经没有太后可以侍奉了,这公主府里数她最大,如果起不来,也不必逼迫自己,可以在被褥里疗伤,或许能好得快一些。 长公主府建在大纱帽巷,隔着一条成贤街就是珍珠湖。婉婉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市井,闭着眼睛能听见外面行人的说话声,还有骡马辔头上铃铛发出的脆响。 一个悠长的嗓音伴着竹板的打击声远远飘来,“卖酒酿——桂花酒酿唻……”很鲜明的吴语,即便是出自男人之口,也有绵软的味道。 婉婉知道酒酿,就是甜酒,宫里后妃们有个偏方,煮熟后往里头打个鸡蛋,据说有丰乳的妙用。她在音楼那里尝过,很清甜可口,尤其那种味道,和酒完全不一样。可惜她酒量太差,喝了一小盅,回去睡了大半天,真正是滴酒也不沾。 叫卖声飘进耳朵里,几乎立竿见影地闻见了,连枕头上都弥漫着那种甜丝丝的味道。 她的人生,不圆满的地方有很多,但是凭借出降走到这么远的地方,在这里住下来,这点倒是可喜的。她静静听着外面人来人往,甚至连雨点砸在油布上的动静都分辨得清。忖着是不是雨又下大了?原来是有人撑伞前来,到了廊庑底下。 “起来没有?”是二门上秦嬷嬷的声音。 小酉说没有,“昨儿闹到四更,才合眼就天亮了,叫她多睡会子。” “这可怎么办……外头出事儿了,还得殿下亲自瞧瞧才好。” 小酉哼笑一声,“又是南苑王府的幺蛾子?别打量人是傻子,昨儿闹得一天星斗,今儿八成使心眼儿往上靠来着,嬷嬷还信那个!” 秦嬷嬷说不是,“两位小爷来给殿下请安,走到珍珠桥上二爷惊了马,给颠到河里去了。大爷为了救他下水捞人,哥儿俩弄得水鸡似的……这气候,淋了雨还作病呢,落进水里还了得?所幸都没事儿,就是冻得掰不开牙关了,进来的时候不成样子,瞧着可怜见儿的。依我说,不论怎么是来给殿下请安的,倘或出了岔子,那头也不好交代……” 小酉愣了一下,依旧一口咬定了,“天底下倒真有那么巧的事儿,我看是有高人指点吧。” 秦嬷嬷绝不认同,“大人使个苦肉计还有一说,那是七八岁的孩子,闹得不好小命都没了,谁能这么教他们!你这人,刀子嘴秤砣心,往后要是有造化嫁女婿生孩子,我瞧你还这么说!” 她们那里还在斗嘴,婉婉已经披了衣裳出来了。 “这会儿人在哪儿?要不要紧?” 秦嬷嬷说:“余承奉安排他们歇在前头厢房里,差了医官诊脉,好不好的奴婢不知道,先上这里报信儿来了。” 她没听完,匆匆就往前边去了。自己和宇文良时闹得再不愉快,和孩子不相干。孩子是来尽孝的,真有个好歹,她心里过不去。 厢房门外侯了好些人,有长公主府的,也有随侍的戈什哈①。见她来了忙让开一条道儿,纷纷向她行礼,她也顾不得,进了房里便问情况。余栖遐垂袖道:“殿下放心,两位小爷受了惊,呛了几口水,身子暂且没有大碍。不过还得瞧着,下半晌要是不发热,就没什么要紧的了。” 她松了口气,上前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温声问他们:“身上没什么疼的罢?要是哪里不舒坦,一定和大夫说。” 澜亭摇头说没有,“谢额涅垂询。” 澜舟挣扎起来,跪在床上向她行礼,“儿子们是来给额涅请安的,没想到出了这事故,反叫额涅为儿子们操心,儿子们罪该万死。” 他小大人模样,婉婉瞧了又是爱又是怜,“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们眼里有我,才冒着雨来瞧我。路上不好走,出了乱子,我怎么和太妃交代呢!好在都平安,往后可小心着点儿,风雨大就不必过来了,我知道你们的孝心就成。” 澜舟却很执拗,“阿玛自小教我们要守孝道,长辈跟前晨昏定省,一天都不能落下。额涅心疼儿子们,是儿子们的造化,可儿子们要是仗着额涅的疼爱不知好歹起来,那就是儿子们该死了。” 澜亭一看哥哥,忙有样学样,跪在床上说“儿子们该死”。婉婉不由失笑,这么点大孩子,给教得满身规矩,真是不容易。忙安抚他们:“好了好了,先不说那些个,躺下吧,焐热了身子再计较。今儿学里就不去了,还得打发人回禀一声,给太妃报个平安。” 澜舟往门前看,他贴身的小厮立刻咧嘴哭开了,“奴才去,爷好好养着吧。只是老太妃知情儿,怕是要急坏了。爷打小有哮喘,上回老和尚给的海上方儿吃好了,叫三年不许受寒。这会子可好,两年的操劳,全打了水漂了,后头不知道怎么样呢。” 婉婉愕然,转头问澜舟,“你身子不好吗?怎么还有哮喘?” 他笑了笑,“额涅别听他说风就是雨,喘症是有的,擎小那会儿严重,一到变天就发作,后来慢慢的也就养得差不多了……”一面说,一面瞪那小厮,“长保,你再多嘴,看爷不揍你!” 长保揉着鼻子喏喏道是,往外退了两步又道:“横竖不能再受寒了,没的寒气进了肺,一辈子可就完了,记着老太太的话吧。” 婉婉听着,这下可难办了,好好的孩子,竟有这么个病根儿。忙叫医官再看,医官的意思是不发作,暂且瞧不出来,得等他喘开了,才好对症下药。 她站在那里蹙眉,摆摆手,把人都遣散了。婢女端了瓷凳来,她坐在床前问他们:“来时怎么不坐轿?天儿这么坏还骑马,就是穿着油稠衣也不成啊。” 澜亭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来,“咱们哥们儿是男子汉,女人才坐轿呢!” 澜舟嫌他无礼,直给他使眼色,他看见了便不说话了,就势一滚,滚到床内侧去了。 还是澜舟口才好,“今儿不知怎么的,到桥上那阵风特别大。亭哥儿迷了眼,本来弓马也不好,缰没控住,那五花马失了前蹄,就把他撂下去了。儿子一看情势紧急,来不及细想就跟着跳了,所以两个人都弄得一团糟,在额涅跟前现眼,请额涅责罚。” 她当然不会知道,澜亭马失前蹄是他射了马脚,他们俩自小就识水性,一猛子扎下去,河床上的蚌和螺蛳随便就能拣一篮。只不过这个月令掉进水里,冷是冷了点儿,但要是没这个前提,想留在长公主府就难了。至于那个哮喘,全是长保瞎掰,他的身体是出了名的好,生下来到现在就没得过病。别说早春凫水了,就是大冬天下河,也没什么了不得。 他很应景地咳了两声,背后的澜亭也跟着啃啃咳嗽,婉婉慌了,回头打发人:“赶紧给两位爷熬姜汤来驱寒。”一面安顿他们睡下,“好孩子,真难为你们。我先头不知道,嬷嬷来回我,才听说你们落水了,真吓着我了。你们这么乖巧,我怎么能责罚你们呢,只管歇着吧,今儿就别回去了,免得路上奔波,身子受不得。” 澜舟在床板上敲击,表示磕头谢恩,“阿玛严厉,还是额涅待儿子们好。儿子还有个想头,想请额涅示下。” 婉婉颔首:“你说吧,有什么事儿,咱们商量着来。” 他舔了舔唇道:“额涅一个人住在长公主府,虽然府里禁卫森严,但终究孤寂。这会儿请额涅回王府,怕额涅不答应,儿子是想,或者儿子,或者亭哥儿,留下一个,一来额涅跟前好尽孝,二来代阿玛替额涅撑门户,也是对儿子的考验。” 婉婉听他说了这些,对他清晰的条理感到惊讶。这孩子不过八岁罢了,就算有人特意的教,恐怕也未必记得住。他倒好,一字一句深思熟虑,甚至和宫里那些皇子们比,也断不会落了下成。 宇文良时为人不怎么样,子息却成才,真是坏窑口里出了好砖。她笑着,在他额上抚了抚,“你想得很周全,这事咱们容后再议。你现在得好好歇着,将养身子最要紧。我刚才听小子说了什么海上方儿,是不是叫人把方子配齐了,再接着吃两剂?” 他摇摇头,清秀的小脸上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一圈金环闪闪的,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那方子早就没了,和尚说吃完了十剂不必留着,自然就好了。”言罢一笑,露出尖尖的一对小虎牙来,“额涅别担心我,儿子身强体壮,这点子小磨难,不要紧的。” 女孩儿果真心善,这位长公主没有他预想的不可一世,难怪阿玛那么喜欢她。还有她的手,柔软温暖,他从来不知道女人的手是这样的,落在他额上,轻得羽毛一般。那是无尚的尊荣才作养出来的一种恬静澹泊,太过美好,怎不让人心生嫉恨。 她又坐了一会儿,一递一声和他说话,轻柔的语气,没有半点拿大的架势。嘱咐他听话,今天别下床来了,就和弟弟在床上躺着,吃喝都让人送过来。也许这是她十几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伤心了上床,受惊了上床,病了就更得上床了,窝在被褥里是最好的疗养。 她走后澜亭探出头来,“哥子,这后娘看着也不赖。” 澜舟回头白了他一眼,“什么后娘,照着名分,她比咱们亲娘还亲。” “名分这种东西,不就是个空架子嘛。横竖我没觉得她比我额娘好,我额娘合我脾胃,往后我孝顺她。” “这个就不用孝顺了?宗亲不拿唾沫淹死你!” 澜亭后脑勺枕着胳膊,翘起了二郎腿,“今儿不念书,叫咱们在床上躺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就是掉进水里的时候凉了点儿,差点没冻死我……你说她会让咱们留下吗?” 澜舟拧眉计较,“两个都留下不可能,毕竟王府里头也要晨昏定省。”想了想道,“要是只能取其一,还是我留下吧。” 澜亭问为什么,“阿玛还夸你是膀臂来着,你留在长公主府,军中的事儿就不管了?” 他对这个兄弟实在五体投地,“你是干什么吃的?整天就知道骑根小竹竿儿战什么长坂坡,阿玛跟前你也该效命了。至于为什么留下的是我,因为我比你机灵,能帮着阿玛敲边鼓。你呢?一心想着孝敬你亲妈,没这份当孝子贤孙的心,就别在这儿裹乱。” 澜亭无话可说,心里嘀咕着,你不就是想认长公主当妈吗,将来离天近了,你想伸手够月亮呢!不过不敢说出口,说了回头又一顿胖揍,得不偿失。对于没什么进取心的人来说,躲在后面永远是最安全的,今天舍命陪君子,一块儿落了一回水,往后大概就没什么事儿了。 婉婉那头接到了宫里的来信,是皇帝写给她的,以家书的形式,装在信封里,上面客客气气写着“皇妹钧亲启”。 推开一扇窗,她倚在窗下读信,外面芭蕉叶子飒飒作响,她托着腮,一行一行看下来,说她离宫一个多月,为兄的十分想念。遥想起小时候在父母跟前多无忧无虑,现在的江山社稷压得他喘不上来气儿。皇后病了,被阴人克撞,时好时坏,前些天连人都认不得。上回把她的凤冠卸了,上面大大小小的珍珠磨了粉,穷大方,分给阖宫嫔妃们,请大家拿去擦脸。有时候还打人,他去看了她一回,她举着桃木剑,追得他满世界乱窜——皇后是个武疯子。他现在很苦恼,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册封了皇后,争如没有,她连自己都管不好,也不指望她母仪天下了。最后问小妹妹安,南苑的饭菜吃得惯吗?驸马待你好不好?随信奉上厨子两名,是朕亲自尝过的,手艺绝佳。 婉婉坐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细想想,鼻子直发酸,音楼疯了,大概是被困境逼疯的。她出降那天她还好好的,说了很多劝解她的话,结果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她就想不开了。她们零落在两处,各自受着苦,谁又救得了谁。她没有信来,自己只能从皇帝的家书里侧面了解,连安慰她的话也不能写。至于皇帝……这位哥哥总是出人意表,有送金送银的,没见过千里迢迢送两个厨子的,说他荒唐,人家是实心想着你,只不过能照顾你的口味,却顾不上你的幸福。 她到书案前研墨提笔,自然报喜不报忧,说水土很服,也喜欢江南的山水和市井。驸马待她极好,太妃和蔼可亲,她一切顺遂,请皇上不必记挂。音楼难堪皇后大位,皇上亦无需执着,还请以大局为重,另择贤明。 铜环在边上伺候笔墨,见她这样规劝便一笑:“殿下的心里,果真时刻都装着天下。” 她把笔搁下,静待墨迹变干,黯然道:“闺阁里的情义固然重,但比起社稷,终究是有限。音楼本就不该当皇后,坐上这个宝座,对她来说不是幸事,反成枷锁。她疯了……”她轻轻啜泣一下,“她不是个心思窄的人,怎么疯了……或者是想让贤,有意装的吧。” 铜环抿唇不语,很多时候她都显得过于敏锐,倒不是说敏锐不好,只是运用不当,便伤人伤己。 把信装起来,着人送出去,因为都是家常话,并不怕有人截下偷看。刚料理好了这里,前面传话进来,说大爷身上发热了,看样子是要犯病。 她起身便赶过去,问二爷怎么样,底下人说二爷倒还好,活蹦乱跳的,跟人摘香椿去了。 “王府里头没人来吗?” 余栖遐道:“老太妃让带话,殿下问起就说男孩儿耐摔打,只要没死,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婉婉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老太太心也忒大了点儿,人从桥上摔进河里,全不当回事儿?” 铜环笑道:“正是老太太疼您呢,这么做是表明她的立场,毕竟两位小爷都是庶出,在您跟前弄得宝贝似的,岂不叫您不好自处?猫儿狗儿似的养着,全看您的意思,因知道您慈爱大度,不会为难孩子,他们那头自然撒手,没的叫您误会了,说嫡母难缠。” 她听了淡淡一牵唇角,“南苑王府的人,果然个个好算计。为了叫我舒坦,竟连孩子的死活也不顾了。我知道她的心思,两位小爷打头阵,后头的人才好行事。可惜我不吃那一套,就算他来了,也照旧让他进不得门。” 她恨恨说完,才发现这话说得早了些,一脚踏进厢房,澜舟的床前已经有人在了,他穿石青的常服,腰上束鸾带,通臂袖襽上行蟒峥嵘,立在那里,像山一样坚毅。 她心头大大一震,刚想转身,他抢先一步叫住她,向她揖手行礼,“澜舟抱病,暂时不宜挪动,原本应当传塔喇氏来照应的,又怕婢妾无状,冲撞了殿下。思来想去,还是我亲自看顾的好,所以打今儿起,要借殿下一方宝地了,还请殿下行个方便,收留我们父子。” 作者有话要说:  ①戈什哈:侍从护卫。 ☆、第35章 何用素约 这是什么藩王,脸皮比城墙还厚,简直鲜廉寡耻!婉婉嘴上没说,心里把他骂了个底朝天。昨天弄得这样,换做她大概今生都不愿再相见了,结果他还敢送上门来,要不是孩子病着,她早就招呼人上棍棒了。 是谁一再说等得,可以慢慢来的?结果他分明急不可待,这样说一套做一套的人,真让她愈发信不实。 他一步一步,目标明确,如果仅仅拿爱她来解释,实在太单薄了。他凭什么爱她?十年前举手之劳,再加上西华门外睽违后的重逢吗?两次见面便令他刻骨铭心成那样,何至于!当一个人爱你爱得莫名其妙,那你就得提防了,想想他出卖爱情后的获利,虽然目前暂且看不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诸王之中他的分量会越来越重,地位也会越来越稳固。甚至到最后一些用以制约藩王和驸马的条款对他都不适用了,如果皇帝勤快些,把疏漏的地方补足,也许一切还有可说。但皇帝怠政,连现行律例的漏洞都懒得补,要做出个专门针对他的规范,恐怕至少要花上两年时间。 把她送上战场,自己的豪言壮志全都抛到脑后,她不懂那位哥哥在想些什么。他有时候确实玩性重,得有人时刻提点才好,厂臣显然自顾不暇,未必实心对他了。京里现在也呈风云诡谲之势,什么人什么立场,难以评断。她欲具本上奏,光明正大的又不成,得悄悄打发人送进京去。因为要提防被宇文良时拿个正着,怕他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那可怎么得了! 所以还是得忍着,她当真不喜欢陷进这样的泥沼里,但是无可奈何。但愿南苑没有反心,他能被她诟病的地方,如果只是从音阁那里探来的消息,她倒不介意同他从新开始。水到渠成的时候,也心甘情愿当个小妇人,为他生儿育女。 她点了点头,“王爷愿意留下便留下吧,先前小厮说大爷有喘症,我怕他旧疾又犯,王爷亲自照应也好。”说着到床前看孩子,微微笑道,“不要紧罢?我让内承奉给你找最好的医官去了,过不了多久就来。你想吃点什么,告诉我,我打发人去做。” 澜舟热得脸颊通红,依旧叩击床板,“谢谢额涅,儿子不饿……没有胃口。” 他自己也没想到,怎么就发起烧来了,前边刚刚自恃身底子好,转头就给他脸色瞧。反倒是澜亭,一副贼都打不死的英雄模样,竟跟人摘香椿去了,留下他一个,在床上热得浑浑噩噩,无意间又帮了他阿玛的大忙。 婉婉呢,对孩子是真的好。皇帝还是福王那会儿,一年生了五位皇子,都和澜舟一边儿大,所以她并不觉得他和澜亭的存在是多硌应人的事儿。她作为公主,有她自己的骄傲,真要过起日子来,王府的那些侍妾不在她眼里。如果各自相安无事,她甚至愿意好好抚养两个庶子,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待他们好,他们自然感觉得到。 她并不理会宇文良时,自己坐在边上看顾孩子,婢女绞了凉帕子递上来,她仔细叠好,替澜舟覆在额头上。她粗通医理,不时看他脉象,检查他的掌心,瞧这孩子确实病得沉重,自己也跟着忧虑起来。 她眉心忡忡,美丽的人,不论怎样的表情都是生动的。做儿子的病了,当爹的一心两用,确实有点不上道。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向她那边瞟,一来想辨别她是不是还在为他昨晚的孟浪生气,二来确实惊艳于她的美貌。 她穿靛蓝色的织金短袄,底下是洪福齐天马面裙,通身的气度,不是金银堆砌能够造就的。嫁了人的姑娘,衣着打扮上虽然尽量往妇人方向靠了,但那髻上斜插的蜘蛛小簪头,仍旧显出少女的跳脱来。她照顾澜舟一心一意,给他倒水,喂他喝药,那小子生来散养,恐怕还没得过这么精细的照顾。瞧他受用的样儿,当爹的有点羡慕,自己如今的前景不容乐观,待遇还不如一个孩子。 他踱过来,想法子和她搭讪:“你放心,他们兄弟自小不娇养,开蒙起又有外谙达教弓马和布库,偶尔病一回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本来就对他有微词,自然他说什么都不对。 “正因为偶尔得病才要留神照顾,病起了头不好好养着,将来身子就坏了。我是不明白你们祁人,多读书,多学学忠孝节义不好吗,这么小就折腾骑射,下着雨不肯坐轿子,说什么轿子是女人坐的,照这么推断,朝里的官员们都成女人了。”她不悦地抱怨着,“要是没有这些迂腐的念头,今儿不会掉进河里,风再大,能刮起轿子吗。瞧瞧现如今,病成了这样倒好?孩子不能发热,热久了会烧坏脑子的……”嘱咐小酉倒清酒来,她小时候发烧,奶妈子就给她擦手心降热,好得能快一些。 她这么实诚,床上的孩子也不大落忍了,转头瞧他阿玛,他阿玛和他对看了一眼,示意他说话。 他立刻会意,挣扎着说:“儿子不敢劳额涅大驾,叫底下人来服侍就成,额涅这样,折煞儿子了。” 澜舟无论如何不敢生受,她也没法勉强他。当爹的瞧准了时机说:“殿下歇会儿吧,区区稚子,哪里用得上你这么费心……” 她转头把蘸了酒的巾栉交给他,“既然王爷是来照顾大爷的,那就尽一份心力吧,我这里没有平白收留人的道理。” 她和他错身而过,果真休息去了,留下面面相觑的父子俩,发现有时候马屁拍得不得当,容易弄巧成拙。 她回了她的院子,雨小一些的时候撑上一把红绸伞,在她的花园里逛了一圈。长公主府前身是金吾后衙,所以占地很大,后来办过国子监,也办过武学,钦宗皇帝时期改南巡行在,明治皇帝为了弥补对她的歉意,整个都赏给她做了府第。 她在烟雨里穿行,没有感受到澜舟澜亭来时遇上的惊险,江南的雨季还是别有一番诗情画意的。她喜欢花园里参天的树木,每一棵年纪都比她大得多,有的树干上还有斑驳的痕迹,应该是当初武状元们留下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邺重文轻武的现象越加严重,当初的武学馆曾经红极一时,现在竟都慢慢没落了。 前面的厢房因为宇文良时在,她不愿意再去了,不过澜舟的病势,依旧会传人来问,听说吃了药后已经有起色,她也略感放心了。 余栖遐和她坐在檐下对弈,见她不多时就要打探,笑道:“殿下真是不存私心,对待王爷庶出的子女,也能这样关爱。” 她听后轻轻扬了唇角,自嘲道:“我也爱贤名儿,免得落个话把儿给人家,回头娇纵善妒全来了,我可经受不起。” 谁敢这么编排她呢,毕竟长公主府的禁卫不是吃素的,别人家里闹家务,至多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到了她跟前,关乎国家,就是上纲上线的大事。 她顿了一下,白子停留在指尖,手和象牙是一样颜色。 “到金陵也有两日了,你打发人四处看看,这南苑是不是朝廷眼中的南苑。藩王不得屯兵,不得私造火器兵器,我要知道南苑王是否果真安分守己。”她思量了片刻才落子,复叮嘱,“避人耳目些,千万别走漏了消息。要是弄得两下里尴尬,那就没意思了。” 余栖遐说是,轻轻笑起来,“殿下仔细,可用的活子不多了。” 她的注意力确实没有放在棋盘上,白子被他连吃好几个,这盘棋已经下死了。她盯着看了好半天,终于气馁,笑着把手上的棋扔回棋盒里,“今儿是输了,下回再痛杀一盘。我吩咐的话别耽搁,这就办去吧!” 余栖遐站起身行礼,却行退出了花厅,她向外看一眼,天依旧是灰蒙蒙的,多日不见阳光,心里快长起杂草来了。 铜环取了一件氅衣来给她披上,一面问:“殿下入夜前还去瞧大爷吗?” 她摊着两手让她扣上钮子,叹息道:“不去了,该尽的心已经尽了,太过热络,别人倒当我有什么居心似的。”走到镜前抿头,回过身来问,“今儿吃什么?” 铜环说:“到了金陵也没好好吃过地道的南方菜,南京的盐水鸭有名气,再让他们焖个酱方,还有熏鱼银丝面,都给殿下准备上。” 她却撅了嘴,“弄些清淡的来吧,金陵不是有早春四野吗,什么芥菜,马兰头……还有菊花脑和构杞芽儿,就吃那个。” 铜环失笑,“这是要学和尚吃斋念佛吗?一样一样的来吧,四野里头加点儿鸡蛋咸肉丁儿,没的寡淡了。”说着顿下,眼神朝前院一瞥,“王爷还在呢,传膳叫上他吧,也是您的大度。” 她的脸慢慢红起来,“你知道的,昨儿……我今天见了他,都快臊死了,还让我和他一桌吃饭!” 她不愿意,也拿她没办法,铜环劝说无果,忙她的去了。 婉婉平时的习惯,没有因地方发生改变而改变,照旧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闲了看看书,或者逗弄逗弄她的松鼠,就等着黄梅雨季过后,找个好时机出去看看。心里有了计划,雨天也是极耐烦的,好的在后头呢。 天气不佳,暗得也比平常早,她吃过晚膳便沐浴,燃了一炉香,坐在灯下抚琴。 慕容氏一门通音律,擅丹青,是名副其实的儒雅王朝。何以成今日之势,还得追溯到昭帝时期。 昭帝是文武全才,年少时跟随□□东征西讨,后来大邺建立,蛰伏于太学韬光养晦,彼时门生三千,广布天下。拓拔皇后育有四子,他排行最末,大兄遇刺,三兄获罪,二兄文皇帝御极未几驾崩,太子即位后半年便逊位,昭帝从幼子到称帝,也算走了不少艰辛路。大约是太学那段时光的磨砺,文人的脾性早就深植了,后世子孙传承了他文韬的部分,武略则有欠缺。这种弊端越到后来越明显,现在的二哥哥只会舞文弄墨,连斧和钺都分不清。自己呢,身为姑娘,对这些东西痴迷也没谁会来问罪,所以有段时间潜心研究,音律方面还是懂些皮毛的。 她弹《风雷引》,琴弦铮铮,苍郁险峻。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随风传来,隐隐约约的,要细细聆听才能分辩出来。她高亢,它柔软,她平缓,它激昂……以前常叹曲高和寡,没想到在这里竟棋逢敌手了,她心里不由钦慕,大有伯牙会子期的惊喜。 勾挑复揉拨,她有心把调压得低一些,那支笛就如穿云破雾的箭,直上九重天。渐渐一曲近尾声了,她弹出最后一个音,迫不及待跑出去,可是那笛声也戛然而止,再要寻,根本无从寻起。 她叫小酉来,“听见外面有人吹笛子了吗?” 小酉和门上站班的婢女往南一指,“从那儿传来的。” 因为笛子远不如古琴的琴音浑厚,要想同她相和,距离不会太远。天上细雨蒙蒙,应该没人愿意冒雨助兴,所以这吹笛人必定在长公主府里,或者是哪个内侍,或者是哪个侍卫,也或者是死皮赖脸不肯走的南苑王。 本来还想寻根溯源,走了两步又停下了,小酉已经准备好伞准备陪她寻访,见她作罢了不由纳闷:“不去找那个人吗?好些一见钟情的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殿下中途放弃,真可惜!万一是个惊才绝决的人呢,长得又高又俊,就像肖掌印一样。” 婉婉垂下眼睫,想了想还是摇头,“说不定是个女的,或者是个老头儿呢?佳音莫问出处,就算是个美男子……我已经嫁了,来不及了。” 说到最后败兴,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心里也期盼能再听见那笛子单奏一曲,可是等了很久,终究没有等到。那一缕仙音就像石子落进水里,漆黑的夜把它吞噬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意兴阑珊回到卧房,被褥里熏了苏合,人躺进去,七窍一瞬都通畅了似的。她没有问那位驸马爷在哪里安置,反正府里厢房多得是,他爱睡哪里就睡哪里。 一夜无事,平平安安到了早上,起来的时候人还有点昏昏的,做了个梦,梦见宇文良时从窗口跳进来了,把她吓得够呛。 铜环伺候她擦牙,她捻着青盐问:“南苑王还在吗?你回头叫人过去问问,看他今儿走不走。” 铜环打了手巾把子给她,“殿下是希望他走呢,还是希望他别走?” “自然是希望他走,他留下看顾孩子不过是个幌子,喂澜舟喝水,浇了他一脖子,就那个能耐,还指着他照顾人呢!” 铜环和小酉一笑,把洗漱的物件都撤下去,送了她的早点上来。她坐在圈椅里,气定神闲吃了半碗粥,一个豆沙团糕。想好了中晌要吃菊花脑拌肚丝,上午便有了指望,半天时间全花在花圃里,叫人打着伞,在篱笆底下密密麻麻种了一排蔷薇。 整天下雨,干什么都没有大兴致,在屋里转了两圈,伸手勾那琴弦,又想起昨夜的笛声来。略站了会儿问澜舟的病情,底下人说还是起不来床,本来要给殿下请安的,挣了很久也没成。 她只得再去前头看,到了那里见澜舟脸色还是发红,跟前只有两个丫头侍立,并不见宇文良时的身影。 她回头问:“王爷人呢?” 门外荣宝呵腰道:“钱塘江决了口子,我们爷上那儿堵缺口去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让奴才给殿下回个话儿,请殿下不必记挂他。” 婉婉蹙眉,谁有那闲空儿惦记他!看看孩子,一直不退热,王府里又无人问津,再放在前院不放心,便吩咐把西配殿腾出来,把人挪到后头去。 不得不说,老太太心肠够狠的,真把人撂在这里不管了。她知道他们有计划,却也不能干看着,所以历来就是谁心软谁处下风,感情上更是这样。 ☆、第36章 暖絮乱红 黄梅雨季绵延的时间很长,不停下雨,天要漏了似的。起先还有兴致听风赏雨,渐渐开始变得无聊,婉婉的耐性几乎耗尽,差点就要叫人备船,打算避开这湿漉漉的南方时,某一天终于放晴了。 阳光破空,从云翳边缘直射下来,她站在台阶上,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欢喜,连心头的阴霾都散了。 刚熨完衣裳送进上房的仆妇站住脚,朝外看一眼,大大松了口气,“了得,这大半个月的,可算见着老爷儿了!”忙招呼后面跟随的小丫头,“再瞧半个时辰,要是不变天,叫几个人把架子搭起来,褥子和衣裳都得通个风,见个光。南方气候真是古怪得紧,原说比北京暖和,没曾想天破了窟窿了,这一通好雨……”一面说着,一面往廊子那头去了。 婉婉舒展着两袖,闭上了眼睛。光是暖暖的,照在脸上真舒坦。她痛快吸了口气,空气里有太阳的味道,伴着微风拂过脸颊,从没觉得身上这么轻便过。 “额涅。”身后传来澜舟的声音,“儿子课业都做完了,请额涅检点。” 她依旧沉浸,含笑说等会子,“我在晒太阳呢。” 她就像久涝后的花,迫不及待要汲取温暖。年轻的脸对着太阳,嘴唇红艳,睫毛纤长,皮肤太细嫩,在光下简直是半透明的。 澜舟卷着手里的册子问她:“什么是老爷儿?” 她说老爷儿就是太阳,“你们南方人不懂,北京有好些土语,要是没人解说,压根儿听不明白。像你跟人学戏呀,师傅说你‘唱早了’,就表示调儿起高了。还有天桥上的把式,没什么手艺,靠一张嘴挣嚼谷,这也有个名目,叫‘平地抠饼’。” 这些词儿确实听得少,澜舟歪着脑袋问:“额涅上过天桥吗?” 她唔了声:“没有,我也是听小太监说的。天桥上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等将来有机会,我带你和亭哥儿上那儿玩去。” 澜舟背靠抱柱发笑:“是额涅自己想玩儿吧?” 她也不掩饰,眯着眼说是,“我长到那么大,没怎么出过紫禁城。后来下降给你阿玛,也是从宫里到府里,一路上看见的全是水,没长见识。”说完回头看他,“我早就想问你了,王府里的人怎么都是北京口音呢?宇文家就藩两百多年了,要不是瞧着封地在南京,我还以为又回北京城了呢。”她笑着给他学,“啊懂啊,还有‘对过’,‘胎气’……南京话,听也听不懂。” 澜舟背着手说:“额涅不知道,府里太妃就是北京人。当初嫁给太王爷,带了二十多个陪房和仆从,这些人在府里扎了根,府里渐渐就盛行北方口音,连带着我们这些小辈儿都学着了。” 这些其实都是场面话,囫囵能交代过去。事实上是宇文家每一代王爷,最后娶作大福晋的都是地道的北京人。不为别的,就是不能让后世子孙和京城断了联系。你要上京,要说话要交际,都得和人沟通。紧要关头他说他的京白,你说你的吴语,鸡同鸭讲,中间还得有个专门的通译,办事就费手脚了。不过终究是在南方生活,出门听的都是江南话,有些字眼儿不及正统北京人那么纯正,就像她说的老爷儿,平地抠饼,很多他都没听说过。 “太妃在南苑待得太久了,有时候也缺点味儿,往后儿子就跟额涅学吧……” 婉婉笑说:“打住了,就论这个学字儿,北京也分宅门音和胡同音。官话还念学,土话就念‘淆’。我是长在宫里的,终归官话说得多,你要学最地道的,还得拜那些说戏的人当师傅。”她在他的总角上捋了捋,“依我说,学官话就成了,学得太正了,仔细人笑话你,把你当成天桥把式。” 她论到再高兴的地方,脸上的笑也是自矜的。澜舟病了两天,是她亲自在跟前照顾,因为瞧他小,病好之后也没让他搬出后院,什么嫡母庶子,根本不是他以前设想的那么工整严苛。她的脾气很随和,同谁都能好好相处,当然他阿玛是个例外。当初他就说步音阁不能留,他阿玛还想用她牵制步音楼,结果晃了晃神,把自己给坑了。 他挤出明媚的笑容来,“额涅在宫里闷得慌吧?春天的时候做什么消遣?” 她想了想,“养鸽子,放风筝。北京人都爱放风筝,有的给风筝装上哨子和风灯,夜里送个蜈蚣上天,一晚上都热闹。可惜那些点了灯的风筝落下来,易引起大火,后来京城就禁止,不许再放了。” 他点点头,“不知底下人告诉您没有,后儿是阿玛千秋,王府里要设宴,请了戏班子唱灯晚儿。明儿府里庶福晋来给您磕头,请您回王府主持,儿子是想,得了闲儿,儿子陪您放风筝去吧,您喜欢什么样的,儿子命人现扎。” 婉婉听了,略顿了一下。说起宇文良时,真有十来天没见着他了。上回荣宝说钱塘江决了口,他上那儿堵缺口去了,怎么一去那么久,就再没有消息了…… 她犹豫着问:“你阿玛的千秋,他人不在怎么操办?” 澜舟眨着一双纯洁的大眼睛道:“阿玛今儿下半晌回来,怎么没人给您传话?”他说着就恼了,“底下人当的什么差,这么要紧的大事儿,都瞒着上头,什么意思!” 婉婉有点尴尬,是她不让他们通传宇文良时的消息的,所以千秋和他的动向,她一概不知道。 “额涅会赏脸吧?”澜舟仰着脑袋问她,“世人都知道我阿玛尚主了,他的生日您不出席,外头又不知怎么谣传呢。” 场面上自然是要过得去的,她也不能连自己应尽的义务都忘了。回身叫铜环:“吩咐余承奉一声,给王爷备份寿礼,后儿要用。” 铜环道:“早就预备妥当了,因没到正日子,也没来回殿下。” 她嗯了声,接过澜舟的课业,让他背了两段《中庸》,见他精熟得很,夸奖了一番,打发他上外头玩儿去了。关于先前的话,她倒也没怎么上心,时近晌午,用了饭在回廊下消食,风雨里的庭院显得很苍凉,风停雨歇后终于变得生机勃勃,这才是四月里该有的气象。 春天容易犯困,她散了一阵子,眼皮直打架,抚着后脖子说不成了,得回去找榻歇午觉。宫里历来是如此,三饱两倒嘛,深宫寂寞,就是这么打发时间的,到了外头来,轻易也改不了。 卧房里的窗帘放下了半边,香案设在一片日光里,青铜博山炉绿得欲滴,重重叠嶂下的炉盖上香烟缭绕,帐幔隔出一方小小的天地,专用以让她午后小憩。她一直有个习惯,睡觉的时候跟前不能有人,即便夏天热得恍恍惚惚,也不过开一扇窗,用不着人替她打扇。她可以在床榻上随意翻滚,摔下来也不要紧,但却不能听见人声。脚步也好,咳嗽也好,听见即醒,然后那床气便大得惊人,皇帝来了都不买半分账。 铜环和小酉退出去了,院子里伺候的嬷嬷们也散到二门以外,这个时候大家都能偷会儿闲,煮上一吊茶,吃上两块点心,长公主府里的午后时光,比紫禁城里悠闲得多。 小酉跟着小丫头上前院看新买的尺头去了,铜环端着张条凳横亘在门上,远远见余栖遐来了,她站起身同他打招呼,因都是肖铎指派的人,私下联系多,也不避讳什么。她问:“主子叫打听的事儿,踅摸得怎么样?” 余栖遐看了她一眼,“能怎么踅摸?上年督主到过南京,东厂的番役也四下打探了,人家技高一筹,半点马脚也不露。”说着眺望上房,蹙眉道,“长公主终究是下嫁了,况且督主还在京里,他那头没示下,咱们也不好轻举妄动。你我呢,毕竟都是随了殿下的人,两头权衡最要紧,南苑王按兵不动,咱们也就乐得太平吧。” 这是实诚话,既做了夫妻,总盼着他们顺遂,下人们也图个轻松。肖掌印在,哪怕将来生变故,也自然会为长公主想好退路。但要是他不在了,他们这些人才真要担负起责任来,与长公主同进退。 铜环应了声,“这会儿歇着呢,回头我把话传到。后儿是南苑王千秋,殿下必定要上藩王府,您费费心,还得预先筹备起来。” 余栖遐颔首去了,她背靠着门框子,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天。雨后晴空万里,一片潇潇的蓝,这样不浊不垢的颜色,看久了真叫人神魂颠倒。 无边的蓝色尽头有人缓步而来,月白的曳撒上金线纵横,在阳光下尤为流丽。她一凛,忙站起身相迎,南苑王行色迟迟,到了跟前亦是漠然,她欠身纳福,“给王爷请安。王爷荣返了,这程子辛苦。” 他不答她的话,只是问她:“殿下午睡了?” 铜环应个是,“才睡下不久,王爷怕是要等一等了,殿下不爱人打扰,奴婢得过一个时辰才能给您通传……” 他抬了抬手,“用不着你通传,本王上里头等她。” 铜环吃了一惊,“王爷,府里有规矩……” 他忽然转过头来,一双深渊似的眼睛,半点温度也无,“自本王袭爵以来,还没有人敢和我提过这两个字呢。规矩?你在同我说规矩?公主与驸马分府而居的狗屁规矩,早就该废了。我不管京里如何,到了我南苑,便得奉行我南苑的规矩。你们这些服侍的人,不该拿教条来约束主子,反倒应当多规劝,才是你们做奴才的本分。我知道你们的私心,驸马进府要打点,得买通奶奶神们,放心,我这里一个子儿也不少你们的。只是打今儿起,不许再作梗,否则我可不管你是皇上派的,还是肖铎派的,一样留不得你。” 他嘴角微微上扬,声调平缓,聊家常似的,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原来这才是真实的他,远不是他们跟在长公主身边时看到的谦恭有礼。他有睥睨万物的气度,面对在乎的人,也许是和风霁月的,但对于无关痛痒的人,则是冷酷到近乎残忍。 紫禁城里发生的事,显然他都知道,所以她的来历他也了然于心。铜环吓出了一身冷汗,故作镇定道:“王爷误会奴婢了,奴婢的意思是殿下才睡……” 他哂笑:“我知道殿下有床气,该当如何我自有道理,你不必多言,退下吧。” 铜环无可奈何,让到一旁。他进了垂花门,绕过一树海棠,上回来这里还是大婚那夜,后来再想进来,她下了严令禁止他入内,他也只能隔墙兴叹了。 当初把行在改建成长公主府,朝廷虽然下令藩司筹备,但真正操持的还是他自己,所以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极熟悉。那金丝藤红漆竹帘垂挂在檐下,一片接着一片,或高或低地卷着,原先不过是死物,自从有了她,渐渐焕发出生机。 这几日他在杭州,立在遍野的江水里,脑子在指派人救灾,心里却依旧惦记着她。不知她在金陵习不习惯,也不知她偶尔会不会想起他。以前回来后头一件事是给太妃请安,现在是来见她。虽然她依旧事不关己,但比起以前的天长路远魂飞苦,这点不解人意,又算得了什么! 他渐渐到了台阶下,抬眼看,她的卧房保持行宫最高规制,檐下的金凤和玺翻新过,愈发鲜亮得耀眼。快见到她了,迫不及待,又隐隐生怯,站定后略缓了口气,这才提袍上了汉白玉的台阶。 入正殿,一室空旷,只有莲花更漏发出轻微的滴答声。他知道她在东暖阁里,几重沉沉的帘幔后有她的睡榻。他放轻手脚,一层一层靠近,幔子底下香气弥漫,姑娘的闺房里就应该是这样的味道。他心里咚咚跳起来,站在最后一道纱幔前,透过疏朗的经纬,看到一个娇柔的轮廓侧身躺着,衣裳面料柔软,把她的身腰勾勒得异常玲珑。他伸手想打幔子,犹豫了再三,料她已经睡熟了,怕进去吵醒她,惹她不快。 或者再等等也可以,他按捺住了,正想退出去,听见她低低的嗓音,问是谁。然后一肘撑起来,乌黑的头发缎子似的,流淌到罗汉榻下的波斯毯上。 退是退不得了,只能往前。真好笑,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几次三番的大风大浪也没有让他却步,一个小女孩罢了,还能吃了他不成? 他说:“是我。”伸手掀起幔子,朦胧的轮廓一瞬变得清晰,她卧在那里,面如桃花,唇如朱丹。 婉婉有点头晕,只觉脑子困倦,神思也不大清明。帘后的人走进来,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竟然分辨不出他是谁。看模样身形是极熟悉的,是谁呢……她觉得自己在梦里,既然是做梦,管他是谁! 她又躺回去,闭上了眼,喃喃说:“你来了……” 他没想到她是这个态度,语调平和得让他受宠若惊。他说是,“我回来了,殿下这段时间好么?” 她笨拙地挪动了下,请他坐,也没回答他,自言自语似的问:“天要黑了罢?” 他回头看了看槛窗,分明天光大亮,难道她睡迷了吗? 他趋身在榻沿上坐下,她的袖口阔大,辗转之后高高撩到了肩头,一弯雪臂横陈,有种震心的美。他心绪杂乱,随口道:“我进来的时候瞧了,午时三刻。” 她咕哝了一声,真不是个好时辰。大概戏文里老唱,午时三刻推出去问斩吧。 这样宁静的时刻,他坐她躺,毫不起冲突,仿佛是长途奔袭后得到的最大的赏赐。他悄悄看她,她脸颊微红,似乎热得厉害,鬓角都洇湿了。中单的交领撕开了一点,露出脆弱的脖颈,颈上牵着红线,垂坠一面算盘珠子大小的银锁,他知道,是她幼小的时候徐贵妃留给她的。所以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在渴望亲情,他一直默默旁观,时间越久,越令他心疼。 他忍不住,轻声问她,“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慢慢睁开眼,迷蒙地望他,一只手迟缓地探过来,爬上他的曳撒,攀过他的后背,然后环住腰,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上,带着隐约的一点哭腔说想,“可是……不行。” 他听见她的话,脑子里嗡地一声,三魂七魄俨然要离开躯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说什么?是不是他听错了?就这么承认说想了?他心里五味杂陈,用力握紧她的手,俯身问她,“殿下说的,都是真心话?” 她眼神涣散,好不容易聚焦,看了半天,看见刚毅的眉毛,挺直的鼻梁,觉得他应该是她曾经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她委屈起来,好多话想说,怕梦忽然醒了,他又不见了。于是伸出手去,搭着他的肩膀向下牵引,他靠过来,两个人的脸颊贴在一起,她轻轻哽咽了下,手臂像常春藤,缠绕起来,牺牲所有的骄傲,把他困住了。 ☆、第37章 难赋深情 这样靠一靠,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就像东西是偷来的,见不得光,她一面感到羞愧,一面又深陷其中难以自抑。 她曾经做过很多次尝试,知道不是她的不该觊觎,必须割断,必须舍弃。她在日光下行走,依旧高贵优雅,但是深闺梦里,怎么就不容许她肆意一回? 她紧紧扣住他,一点都不想放手。他喃喃叫她“殿下”,她却希望他能直呼她的名字。她记得十四岁生日那天同他说过的,给他这个特权,用不着像别人那样一板一眼,因为害怕时间过得太久,连自己都忘了自己叫什么。可是他从来没有遵从过,也许是忌惮天威,也可能是不想和她扯上太多关系。 可是他却叫音楼的名字,她头一回听见,难过了好一阵子……她离开紫禁城,出降江南,最想念的其实还是他。总在奢望他忽然出现,哪怕不是专程为她而来,即使是公务路过也好。 现在老天爷大概也怜悯她了,她在一片昏沉里张开眼,看见他就在帘外。她唤他进来,还是勉力控制自己,不过一句“你来了”。可是越压抑越痛苦,实在忍无可忍,她把公主的矜持全抛了,就算对不起音楼,也让她自私一会儿吧。 “我天天在想你,可我不敢说……”她微哽,手指轻抚他的发,“我怕说出来遭人耻笑,会有人骂我不知羞耻,自甘下贱。” 她没有同他交过心,今天这番话,着实令他惊讶。她自己给自己戴上了重枷,下嫁给他俨然就是叛国,所以连想他都为天地所不容吗? 他两手环过她瘦弱的脊背,把她半抱起来,“你不该顾虑那么多,功过都由我承担,你只要踏踏实实的,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她还是瞻前顾后,“不单是咱们两个人的事,只图自己受用,就不管别人了……” 所以她到底还是容不下其他女人,他心里渐生欢喜,因为爱才要独占,不在乎,自然乐于分享。 他真是小瞧了她,从来不知道她的情绪隐藏得这么深,多少回了,他对她的无动于衷感到灰心,其实是还不够了解她。她的地位再高,终究是个年轻孩子,会排外,会吃味儿,会闹情绪。这些烦恼交织在一起,对外又要粉饰太平,于是只有加大冷漠的剂量,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他越想越高兴,几乎要笑出来。坚冰包裹的心,早在她面前融化得不成人形,为得她几句心里话,即便是磨成齑粉也甘愿。 “你放心,这事不必你过问,我自会处置妥当。”他恨不能把她揉碎,嵌进身体里。从杭州到南京也有不近的距离,他天放微光的时候就启程,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受了累挨了饿,果真都是值得的。 脸颊贴着脸颊,犹不满足,他在一片混乱里寻到她的唇,吻上去,不同于上次,仅仅亲吻额头就惹得她勃然大怒。这次她居然懂得回应,温柔的海浪,鲜嫩得花瓣一样,和他唇齿相依,大有不顾一切的勇气。 婉婉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声声轰然如雷霆,神思也愈发昏聩。这种滋味说不上来,真奇怪……她捧住他的脸颊,手指一遍又一遍抚摸,原来爱情这样浓烈又危险。 两个人都如坠云雾,天地之间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卧房,什么都感觉不到,仿佛生死边缘游走,有种命悬一线的错觉。 他解她领上的蝴蝶扣,银质的锁头骤然错开,叮地一声清响。低头看她,她皱着眉,咬着唇,似乎难耐,却绝没有生气的迹象。他重新吻她,她依旧是温柔的,甚至有些逆来顺受。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不安,试探着慢慢移下去,她仰起脖颈,含含糊糊说了什么,他起先没有在意,但是渐渐分辨出来,念的居然是“厂臣”。 他愕然顿住了,千斤的巨锤轰然一声砸在太阳穴上,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他太自以为是了,凭什么觉得她的态度在短暂离别后就会改变?她还是以前的她,油盐不进,一心念着肖铎! 所以那么多的话都是对那个假太监说的,吻他,也是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他忽然妒火中烧,她和肖铎之间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是不是还有他不知道的?他可以包涵她朦胧的爱慕,但是无法接受她到现在还是对他念念不忘。她千娇百媚不是因为他,自己堂堂的藩王,在她眼里究竟算什么?替身吗?还是她喜欢起来随便逗弄的猫儿狗儿? 他霍地站起来,无法指责她,咬牙站了片刻,拂袖而去。榻上的人依旧昏沉沉的,为“梦醒”伤嗟不已。略过一阵儿伤心淡了,蜷起身子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到了日薄西山。 外面隐约有上窗户的声音,她倚着枕头睡眼惺忪,高丽纸外一团圆圆的光升高,升到滴水下去了,都已经掌灯了么? 她撑身坐起来,铜环和小酉也正进来挂幔子,看她一脸懵懂的样儿讶然,“我的殿下,今儿睡到这时候!上夜的嬷嬷都在值房候着了,还计较着殿下是不是要连轴睡,一直睡到明儿早上呢。” 她抚了抚后脖子,头痛欲裂。午后的梦多少还有些印象,现在想起来,依旧忍不住悸动。 如果他真的来过多好,她不死心,小心翼翼问铜环:“我歇觉那会儿,有客没有?” 铜环回头看了她一眼,“宇文王爷来过,他要进园子,奴婢拦不住他。”想想他离开时的满面怒容,迟疑道,“殿下那会儿醒着吗?和他说上话了吗?奴婢瞧他没多会儿就走了,只当殿下又和他置气了呢。” 婉婉糊涂了一阵,泥塑木雕似的坐着,想了半天,不记得自己见过他,也不记得哪里得罪过他,反正懒得追问了,管他呢! “他真不把人放在眼里,照旧来去自由,还分什么长公主府、藩王府。”她抱怨着,懒洋洋挪下来,挪到镜前梳理头发。篦子篦过耳畔,忽然发现脖子上有指腹大小的红点,看上去像染了胭脂似的,用力擦两下,没能擦掉。 小酉那里揭开博山炉清理灰烬,喋喋抱怨起来,“出了宫个个都松弦儿了,办事越来越将就……香也不知是哪个采买的,烧出来的灰怎么都发黑了。回头得好好问问,蒙事儿蒙到主子头上来了,不拿两个做筏子,往后愈发蹬鼻子上脸。” 婉婉没理会她,叫铜环来,给她看脖子,“这是什么?是叫虫儿咬了吗?不疼不痒的,红了这么大一片。” 铜环拉她到灯下,就着光琢磨了半晌,闹不清是什么,怕是江南的气候不对,引发了疹子,于是决定传医官来瞧瞧,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余栖遐领着府里的太医进来,太医先是请脉,脉象没有异常,再看长公主脖子上的疹子,一看顿时哑口无言,回头望了余栖遐一眼,“余大人,您瞧……” 婉婉看他这样,心里咯噔一下,怕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了,以至于太医都吞吞吐吐的,大有隐瞒病情的嫌疑。 她沉了脸,“究竟怎么回事,你据实说。倘或贻误了,我可是要治你罪的。” 太医满脸尴尬,一迭声道是,掖着手想了半晌:“殿下这个病症,俗称紫痧,系外力相加,淤血凝结而成。臣给殿下打个比方,譬如人犯了暑气,中医上有刮痧、拔罐的疗法,您这个……等同于拔罐。”他艰难地比了下手势,“拿一个器皿,搁到这儿,用力吸……就有了。这个不是什么病,也不会对殿下玉体有任何损伤,稍稍将养几日,它慢慢儿的也就退了,退后肤色如常,不留任何痕迹,请殿下放心。” 婉婉这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虫子在睡梦里咬的就好,否则屋里得杀虫,生石灰洒得遍地都是,实在太麻烦了。 铜环陪同余栖遐送太医出了二门,余栖遐站定了,脸上表情颇为窘迫,“这种事殿下不明白,你怎么也不明白?” 铜环莫名,“我又不是大夫,怎么能知道那些!好在瞧过了,没什么大碍,您忙您的去吧,我回去了。” 她全没上心,也难怪,宫里平常不会有这种不雅的情况发生,即便偶有,后妃们也会想法子拿衣领遮挡。铜环年纪虽然比公主大,但没有对食,知道的也未必比公主多。太监则不然,外头走动见多识广,太医遮遮掩掩,他再不挑明了,里头的人就更闹不清了。 余栖遐打扫一下嗓子,指了指刚才长公主“发病”的部位,“这是男女亲密时留下的痕迹,大抵是对方亲出来的。你们因这种事请太医,实在……殿下年轻不懂,你是她跟前的人,你也不懂,岂不是叫人瞧主子笑话!”说到最后自己也没脸了,皱着眉道,“往后警醒着点儿吧,明儿拿粉盖一盖,别让王府那些人瞧见,折损了主子威严。” 铜环怔怔站了半天,终于弄明白那东西的来历,又懊悔又羞臊,气得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 回到暖阁里,长公主殿下已经坐在食案前用晚膳了,铜环再三看她颈上那片紫痕,先前听她的话头,竟不知道南苑王来过似的,那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她忍了又忍,还是小声问她,“殿下今儿真没见过南苑王吗?” 她漱完口才嗯了声,“我早早儿就睡下了,的确没见着他。要是我醒着,非得和他好好理论不可,这个没王法的,驸马尚主要遵的规矩他一点儿都不在眼里,真真天高皇帝远,他是打算占山为王了。” 铜环犹豫了下,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毕竟人家夫妻间的事,她就算再心腹,也不能过多干涉。长公主现在的执拗,不过是孩子气的坚持,等再过上一段时间,经不得他软磨硬泡,终归还是会妥协的,自己何必空做那恶人! 婉婉自己呢,嘴上不说,心里也有点发虚。她做的那场好梦,恰巧是南苑王进来的当口,不知自己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被他窥出一二来。她对厂臣的感情是不可说,跟前除了铜环谁也不知道。万一这个秘密泄露了,她往后只怕没脸见人了。 不过她还是略存了侥幸心理,梦里的事,她不说,别人怎么能知道!这么一想心安理得起来,第二天一早澜舟来请安,站在边上捧食盒,伺候巾栉,她笑着邀他同坐。用罢了早点没多会儿,外面门上传话进来,说庶福晋们来给她磕头了,她站起身,携澜舟一道出去,他半路上总看她的脸色,细声问:“额涅,您怎么瞧府里的庶福晋?讨厌我母亲吗?讨厌澜亭的母亲吗?”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也知道名分和女人间的战争了。她低头笑了笑,“我不讨厌她们,她们来得早,我来得晚,为什么要讨厌她们?况且她们生了阿哥,又都是有位分的,瞧着你和二爷的面子,我也不能容不下她们。再说了,本来就分府而居,平常不大照面。遇着事儿了,聚到一块儿客气气的,就成了。” 澜舟悄悄舒了口气,对于这位嫡母,从一开始的排斥提防,到后来的敬畏爱戴,看法发生了变化,因此不希望她和自己的生母为敌。站在阿玛的立场上,有了这位长公主,家里的侧室都能废除,之所以暂时没有打发出去,有一部分原因是碍于他和澜亭,更大一部分是因为长公主没有发话。自己人小力孤,唯一能期盼的是长公主有雅量,不要逼得他用手段才保住他生母的地位。毕竟他很喜欢这位嫡母,能找到一个谈得来,相处融洽的长辈,是件不容易的事。 婉婉进银安殿时,三位庶福晋已经候着了。她没来,她们也不敢造次,只是捏着帕子站在一旁,等她坐定了,她们才裣衽跪下,恭恭敬敬磕三个头,口称:“请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婉婉受过了礼,离座下来虚扶她们一把,“不必拘着,坐下说话吧。” 澜舟一一给她们打千儿,塔喇氏看见儿子,连眼睛里都含着笑,在圈椅里微欠了身道:“大阿哥调皮,原说留在跟前,我怕他不成器,给殿下添麻烦。如今瞧他,十来天没见,像是又精进不少,全赖殿下的教导。殿下独个儿住在公主府,咱们要伺候,也够不着手。我琢磨来琢磨去,他在您身边叨扰着,就是跑个腿也好。殿下别抬举他,有什么只管吩咐他,他要是不听话,求殿下狠狠教训,就是赏奴婢脸了。” 她一句一句谦恭卑微,婉婉听了不过一笑,“你客套了,大阿哥懂分寸,知进退,你养了个好儿子。先头他在病中,我不放心才留下他的,如今他已然大安了,瞧他的意思,要是想回王府去,我也不虚留。到底哥们儿要在一处,课业和骑射落了哪头都不成。王府里内外谙达都是现成的,在我这儿还得来回奔波,反把他累着了。” 塔喇氏诺诺称是,倒是澜舟拱了拱手,“儿子在额涅身边尽孝,是儿子的福泽。本来也是两头跑,住在哪里都一样。儿子要回去,留额涅一个人在公主府,叫人怎么放心?倘或额涅也移驾藩王府,那就两全其美了,这是儿子的想法,还请额涅裁度。” 婉婉不好回答,葫芦提儿拿话搪塞过去了。 边上听了半天客套话的周氏见她们凉下来,终于插上了嘴,“咱们今儿来,一则为给殿下请安,二则来接殿下过府。明儿王爷千秋,太妃千叮咛万嘱咐的,从前没有福晋,爷是囫囵过,今年咱们有了正经主子,好歹请殿下回去主持。您别怕,绝没有琐碎事儿麻烦您,该办的奴婢们都料理妥当了,殿下就喜喜兴兴儿的,和王爷并肩坐着,受底下人拜贺就成。” 婉婉倒很喜欢周氏说话的爽快劲儿,寥寥几句,把缘由都道明了,不奉承不谦卑,恰到好处。明天是正日子,今天她也准备好了要上王府去的,只是因为上回半夜闹得不欢而散,再回去总有些难堪。原本打算推辞一番,或者等明天再过去,刚想张嘴,余栖遐进来回禀,说王爷已经打发銮仪在门上恭候了。既然绕不开,只得让铜环准备起来,自己架着余栖遐的胳膊上了圭路。 长公主府的大门宫照亲王府规制建成,共五间,三门开放两门关闭,俗称三明两暗。饶是如此,那宽敞的面阔也足以叫她看清门外的景象了。长公主要么不动,动起来就得大张旗鼓,一架玉辇停在正门外,前后执拂尘、挑金炉、抱金瓶的,一个都不少。她迈出去,见宇文良时立于阶下,脸上半点笑容也没有,只是揖手向她行礼。婉婉本来还想给他祝个寿,没想到他一副债主临门的模样,顿时就不大高兴了。寒着眉眼上辇,也不等他发号,自己拿象牙扇骨敲敲车门,銮仪得了令,直接便往前推进起来了。 她蹙眉坐着,本来心情不错,一瞬跌到谷底,越想越着恼,自己究竟哪里对不住他了,他要摆这副脸子?也是自己没出息,为什么要管他高兴不高兴,倒弄得自己很关心他似的。 她扭了扭身,重新四平八稳坐好,窗外春光明媚,从小小的雕花窗里照进来,她靠过去一些,宜人的气候,把心上的阴霾也驱散了。默默安坐一阵,挑起帘子往前看,宇文良时策马走在前面,马上的背影看上去挺拔俊朗,也有种生人勿近的味道。 ☆、第38章 缓引春酌 藩王府建在朱雀街,毗邻应天府衙门,和承恩寺靠得很近。当然距离大纱帽巷是有一程路的,从南到北,辇车走了有三刻钟,抵达王府时,已经将近午时了。 婉婉下辇,原本还以为他会来接应,不曾想并没有。庶福晋们上前搀扶,小心翼翼十分周到体贴,毕竟她挂着王妃的名号,那些人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夹紧尾巴是最要紧的。她不大痛快,因此脸色不佳,所有人都惶惶的,不知哪里触怒了她。她也自省了,不能这么由着性子。再说和他怄气,真是拿他当回事了。 她提起裙裾上台阶,太妃为示隆重,早就在殿里等着了。听见门上有击节声传来,忙领着众仆妇出门相迎,大老远的就伸出了手,笑道:“我盼了半晌,可算来了。”转头打发婢女,“叫侍膳的预备起来,等殿下歇了脚力就排膳。” 婉婉对她屈膝纳了个福,“这阵子不得上府里给额涅请安,请额涅恕我礼不周全。” “哪里的话!”太妃携她上台阶,在她手上拍了拍道,“里头的缘故我也知道,怨不得你恼。良时呢,是爱妻心切,或有不到的地方,你多担待。爷们儿有时候就和孩子似的,哪管你高兴不高兴。咱们娘们儿说开了,额涅开解你几句,心放得大些,就都不是事儿了。” 婉婉还是红了脸,闹得满城风雨,都怪自己太冲动,要是那天单把他轰出去,大概就天下太平了。 她也不好怎么回她的话,毕竟左右人都在,只是低头应了声,“我不懂事,叫额涅跟着操心,真罪过。” 太妃只是笑,拉她在南窗下落座,打发庶福晋们去张罗午膳,才和她低低道:“我也做过姑娘,你的心思我知道。男人家,泥猪癞狗似的,又不相熟,凭什么叫他们近身。究竟是夫妻,又不是他们的奴才,全由着他们的性子来。”说着一顿,朝外面看了眼,见儿子在廊上徘徊,转而又道,“可我还是得劝你一句,他唐突是他不解人意儿,你骂他打他都犹可,千万不能记恨他。你瞧瞧他,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现在是无计可施了,苦巴儿的,你见了不心疼吗?话都有说回来的时候,要不是对你太上心,断不会这么莽撞的。他打小实诚,太王爷在时叫他们兄弟办差,别人都知道讨巧,就他丁是丁卯是卯,暗亏吃了不老少。那会儿我就觉得世子八成轮不上他了,可他阿玛那么喜欢他,说他是宇文家的麒麟儿……这些年我是疏懒了,打太王爷过世,我心都凉了,也不管外头的事,可你们小夫妻要是合不到一处,叫我这个做额涅的怎么样呢。” 她说着竟要哭似的,做母亲的,总是不遗余力给儿子打圆场,尤其媳妇身份特殊,解不开这个结,也许一辈子就这么下去了。这位长公主其实是很好的姑娘,就冲她对谁都不拿架子,中间有个说得上话的人斡旋,这段婚姻还是大有指望的。所以太妃也豁出去了,拿眼泪办事,至少能让她态度有所缓和。 她抹了一把泪,叹着气道:“其实你下降,我心里也打鼓,怕你过不了咱们这儿的日子,又怕他底下有了儿子,你心里不自在。好孩子,我同你说,他们宇文家就是这么古怪,养儿子就像养牛羊似的,有了后就算有了底子,才能叫你袭老辈儿的爵。他前头是不愿意的,几个通房塞进屋里就给撵出来,前前后后折腾了大半年。后来太王爷发了话,说他不成就,往后不认他这个儿子,他没辙了,才把人收了房。我原先是不明白,年轻爷们儿,馋嘴猫似的,哪个见了漂亮姑娘不动心思。我还当他有病,好男风呢……后来才知道,人家心里有了人,惦记那么多年,够不着撂不下,怪难为他的。” 婉婉更加进退不是了,那个心上人说的就是她,女孩子面嫩,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磕磕巴巴说:“不该叫额涅操心的……我们之间的事儿……” 太妃见她也不是全无反应,暗暗松了口气,和身边的塔嬷嬷对视一眼,示意她把门外的人叫进来。 婉婉低着头,看一双皂靴到了跟前,略顿片刻,艰涩问:“额涅这就要排膳吗?” 太妃语气不大好,“吃饭什么要紧的,先说正事儿吧。明儿是你千秋,道里的官员必定都来拜寿,你不合计怎么施排,老在外头转悠什么?还有一宗,殿下赏脸给你撑场面,你可谢过人家了?” 太妃的语气简直像训孙子,大概也恨他不长进吧。婉婉呢,不肯看他一眼,他心里沉甸甸的,昨天的事涌上心头,把人压得喘不上气来。然而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这种事他不退让,还指着她来给你低头吗?他只得拱手,向她长长做了个揖,“多谢殿下。” 她站起来让礼,“王爷客气了,这本就是我份内的。” 太妃旁观良久直摇头,瞧这两个人,那里有一点夫妻的模样。良时平常挺机灵的人,到了她跟前就变得糊不上墙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她头疼起来,剜了儿子一眼,重新抖擞起精神当和事佬,“那什么……说说澜舟,这回病在殿下那儿,亏得殿下全心全意亲自照顾,那天回来,趴在我膝头上说‘我额涅真好,我可喜欢她了’,你瞧,孩子也知道好歹。咱们阖府上下,其实都盼着殿下留在府里,到底一家子,在一起也有个照应。长公主府不是不好,只是太冷清,我原想你下降了,在我跟前我好照应你,如今这份心全用不上,这么下去我也得像澜舟似的,搬到你长公主府去了。” 太妃这么说,叫婉婉十分不好意思,她是不擅交际的人,虽然大婚第二天来过一次,但对这里的人和环境依旧感到陌生。犹豫良久没法表态,对面坐着的人脸色平静,眼里的惆怅却浓得化也化不开。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替她解围,“这事急不得,额涅先别催她,回头我们商量了再说。花厅里的筵席已经筹备妥当了,没的放凉了,还是先请殿下挪过去吧。” 婉婉这一顿是食不知味,王府和宫里一样,没有一大家子一块儿吃饭的,庶福晋们在自己院里,孩子有孩子的小厨房。她和太妃及宇文良时共用,边上太监给太妃布菜,她面前的碟盏都由他费心。他不声不响的,为免她不自在,绝不催促她多吃。她喜欢百合,他舀了两匙就不再给她添了,温声说:“那个尝尝鲜就成,少吃些为宜,回头克化不动,胃里难受。” 婉婉耳根子有些发烫,原本夹在筷上的一片悄悄放下了,他给她盛汤,她略喝了两口,等到太妃放箸,这一餐算是用完了。 饭后太妃打算撂桃子,站起身在屋里踱步,自嘲道:“上了年纪不成事,吃饱了就犯困,我得歇着去了。殿下也歇午觉吧?良时送殿下回隆恩楼,小两口儿说会子话,像刚才似的多好。寻常过日子,你谦让谦让我,我谦让谦让你,眨眼就是一辈子。年轻时候不珍惜,到老了多懊悔!想起太王爷啊……”她长长叹息,摇着头往自己卧房里去了。 这下子越发尴尬了,屋里就剩两个人,连个打岔解围的都没有,婉婉只得没话找话,“王爷昨儿上我府里去了?我……不知情,还是底下人告诉我的。” 他浓眉渐蹙,“当真一点都不记得吗?咱们昨儿见过。” 她一脸茫然,疑心自己是不是撞了头,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很失望,听说过男人情场失意,拿别的女人聊作慰藉的,却从来没听说过女人也能这样。自己何其落魄,居然充当了肖铎的影子,现在想来,简直奇耻大辱。 他不无忧伤地望着她,“殿下,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她怔怔的,因为自己心里装着秘密,他这么一说,她便一阵心虚。正思忖怎么和他周旋,他却转过了身,淡淡道:“我已经命人准备好了,叫她们伺候殿下歇着去吧。” 随侍的嬷嬷进来接应她,她迈出花厅,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隆恩楼临湖而建,和那些零散的小院不同,几乎是整个藩王府的中枢。王府的样式仿苏州园林,一个一个院落靠隔墙分割,她从回廊上走过,透花窗那边的人静静看着,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偏头对身边的孩子道:“你办的那件好事儿看来没成,你瞧长公主,一点不领情,你阿玛呢,那张脸真是臭得没法儿瞧了。” 好心办坏事,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不如意。只是小孩子还不懂,**香都把人迷得那样了,他阿玛还是没能得手,怪得了谁? 他负着手叹气,“都是我自作主张,本想给他们助助兴的,结果闹得这样……回头我找阿玛,把事儿说明了,别叫他们存芥蒂。” 塔喇氏一惊:“我的哥儿,说你机灵,你又糊涂起来。帮上了你阿玛的忙,还能在他跟前讨个好,这回是帮了倒忙,你有这胆子说,上赶着挨你阿玛训诫么?依着我,横竖他们没和睦过,多一桩也不是事儿,何苦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回头鞭子落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澜舟到底还小,也怵他阿玛发威,该不该据实交代,兀自琢磨再三,拿不定主意。 他仰头看他母亲,“奶奶①,长公主下降南苑后,您不大高兴吧?” 塔喇氏在儿子跟前并不伪装,抱着胸哼笑了一声,“原先这府里除了太福晋,没有旁的女主儿,我和周氏、陈氏虽说平起平坐,仗着你得宠,也抵得上半个主子奶奶。我是想过的,你阿玛正头福晋的位置再空个三五年,保不定哪天挑一个扶正,我要能托哥儿的福,好歹有五成的希望。现如今呢,弄出个什么长公主来,正大光明压了我一头。我和周氏不一样,她只稀图个吃饱穿暖,陈氏无所出,又胆小怕事,晋位也没她什么事儿,瞧来瞧去,我的损耗最大。名分倒还在其次,我是怕,她要生出个儿子来,到时候子凭母贵,你这个大阿哥的地位就可危了。” 所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盘,有了儿子又好强的,打起来就尤其的响。他母亲的话,就算不说他也知道,他曾经探过长公主的意思,结果证明你不惦记别人,保不定别人惦记你。 “阿玛爱重她,一心全在她身上,奶奶别和她为敌,就是保全自己的方儿。” 塔喇氏看了他一眼,“我怀胎十月生的你,你可不能在人家跟前几天,就连亲妈都忘了。” 澜舟笑了笑,“我要是连亲疏都不分,奶奶岂不是白疼了我。依儿子看,那尊大菩萨搬是搬不动了,您想得再多也是治标不治本。倒不如和阿玛亲近些,只要阿玛心里有您一席之地,长公主再了得,还是空架子嘛。” 这番话简直凿在了塔喇氏心上,谁不知道拢络住了男人就什么都有了,问题的症结在于她使尽了浑身解数,那位主子爷就像块石头,压根儿连看都不看你。那不多几次的接触,回忆起来身上就发冷,心里就打颤。他拿帕子盖住你的脸,不许你出声,也没有任何柔情蜜意,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和女人同房无非为了生孩子,当初要不是有太福晋做主,她们这些人,连个正当的名分都没有!说起名分,祁人的庶福晋算什么,叫着玩儿罢了,不入册,没有冠服,所以见了长公主要磕头,甚至儿子都不管自己叫额涅,因为那个称呼是留给正头福晋的。 女人和男人真不同,给他生了儿子,那这辈子就认定了这个爷们儿,他不拿你当回事,你对他的情义却丝毫不减,这就是女人的可悲。只是到了儿子这里,一副看戏的架势,叫她心里不大受用。 她低头打量他,“你阿玛什么样儿,你不知道?怎么着,果真向着那头了?” 澜舟哥儿俩自小是太妃带大的,和亲妈之间的情义不那么厚重,要认真说,母子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及这几天和长公主的多。他自己呢,首要的就是辅佐阿玛开创一番盛世大业,女人的勾心斗角他不爱参与,例如长公主万一有了儿子之类的现实问题,也可以留到以后再说。 他给母亲打了个千儿,“儿子想起来了,下半晌要和外谙达练布库,就不在这儿耽搁了。奶奶留步,儿子去了。” 塔喇氏气得直瞪眼,“生了你,争如生了个棒槌!你瞧瞧亭哥儿是怎么待他娘的,再瞧瞧你!” 他转过身来,一面倒退一面笑嘻嘻道:“奶奶不是吩咐儿子,要想法子记在长公主名下的吗,儿子正按奶奶说的做,奶奶怎么不高兴了?”见他母亲哑口无言,三蹦两纵地从院子里跑了出去。 直去隆恩楼,小酉刚从楼里出来,看到他欠身行了个礼,“大晌午的,阿哥爷不歇觉,仔细下午念书打瞌睡。” 他朝里头张望,“额涅睡下没有?” 小酉说没有,“在抄经书呢。” “你去替我请个示下,就说我预备了风筝,在绿水芳汀那片空地上等她,问她来不来。” 小酉领命上里头传话,澜舟念着叫长保扎的那个钱串子,说有二十几节,不知道怎么才能放上天,打算先预备起来,回头好逗长公主高兴。走过假山的时候兴致勃勃,刚上回廊就被人一把扽了过去,用力之大,把他结实晃了个趔趄。 他不由大怒,扭头要骂,看见的却是他阿玛的脸。 他阿玛面不改色心不跳,“你抱恙了,准你半天假,回房歇着去吧。” 他不屈挣扎,“阿玛,儿子分明好好的……” 他阿玛眯起了眼,“我说你病了就病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荣宝,带大爷回去躺着,他要不听话,传医官给他扎两针。还有这双手,不老实,往后再盘弄熏香塔子,就给他绑起来,扔到后头枯井里醒神儿。” 澜舟惊得目瞪口呆,“阿玛……” 他阿玛并不理会他,带上他的笛子,上绿水芳汀赴约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奶奶:老北京旗人,管母亲叫奶奶,管奶奶叫太太。 灵感枯竭,卡得要死要活,情节没进展,大家随便看吧,容我再想想。 ☆、第39章 乌鸢自乐 婉婉百无聊赖,到了这里不像在公主府,通身的不舒坦。午觉也睡不好,坐在窗下发愣,正巧小酉说大爷邀她放风筝,心想闲着也是闲着,搁下毛笔就起身出去了。 藩王府很大,要按规制来论,恐怕已经僭越了。不过天底下没哪个就藩的真那么实诚,照着皇帝当福王那会儿说的,家国天下,先家后国再天下。后两者是皇帝的功绩,前者是自己受用,所以在一定范围内的小小出格,还是被允许的。 也正因为地方大,王府各处都有名目,什么白袷、玉缄、隋候亭,都是为了能够精准辨别方位。要是光用“东路、西路、茶房后头”,那就真的一头雾水了。 绿水芳汀在哪儿,她不太认路,叫了府里的婢女引领,才知道在这片湖的东北角。据说那里种了不少丁香树,五六月里丁香盛开的时候,整个王府都沉浸在香气里。树林南边有一片很大的空旷地,地势微微隆起,呈拱形,也叫馒头地,用来放风筝再好不过。婢女娓娓说着,因府里没有格格,只有两位小爷,这种游戏几乎从来没有人玩。小阿哥从小就被灌输了大男人气概,大爷是小号儿的王爷,说话办事学了个十成十。二爷呢,就算皮得不着边际,也从来不屑于这种娘们儿唧唧的玩意儿。 婉婉听了半天,脑子里没来由地蹦出个念头,往后要是得个女孩儿,其实也挺好的。不过一瞬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出降没多久,已经和宇文良时闹了好几回,将来这段婚姻不知道怎么样呢,想得那么长远,真是没羞没臊。 她收拾起了心绪,再往前就是绿水芳汀。馒头地叫得生动形象,圆圆的脊背,像个小型的山坡。春暖花开的季节遍地都是绒绒的细草,一脚踩上去软软的,忽然有种想跌进去的欲/望。 婉婉在坡下站着,没有看见澜舟,小酉嘟囔:“明明约好了的,怎么人来了,自己却不见了?” 她倒不着急,略等等也没什么。这里风景很好,一处宅院里能辟出这么块地方,实属不易。人都说南苑王富得流油,她来了两回,算是信实了。宫里的园子尽可能修得秀美,还是远不及这里的原汁原味。就算放不成风筝,到处散散、看看,也还不错。 她回头吩咐小酉:“你去找找大爷,我上坡顶晒太阳去。”说着摘下禁步提起裙门,自顾自走开了。 其实坡不高,但四野空旷,离天也近了似的。她独自站在那里,有风吹过,混杂了隐约的蜂鸣,江南的四月天果然十分可人。 反正没有人看见,一个人的时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先是小心翼翼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担心虫蚁,还有些战战兢兢的。但是没过多久就按捺不住了,骤然往后一躺,高兴得几乎大笑起来。 鼻尖有青草的芬芳,两臂枕在脑后,头顶是蓝天白云,即便脸被晒得发烫,也浑然不顾。难得放肆一回,用不着装模作样端着,她撑起腿,大剌剌交叠起来,马面裙上的细褶像打开的折扇,在午后的风里猎猎招展。 她定睛看天,忽然视野里飘来一只风筝,亭亭玉立如少女,是瘦沙燕。 玩儿风筝的都知道,北京放得最多的就是这沙燕儿。扎成一个大字型,膀窝里装着蝠翼,眉毛双挑,花里胡哨,富态一点的叫胖燕儿,苗条一点的当然是瘦燕儿。瘦沙燕有个好处,因为轻便,膀兜巧妙,风小的时候能上天,风大的时候能稳住,初学者一般喜欢放这个。她眯缝着眼睛看那彩色的燕子嵌进蔚蓝的天幕里,真好,就算不知道线在谁手里,看上去也是自由的。 可惜那燕子飞得并不高,这样的天气,它本应当直上九霄。等了半天,也没见放它的人松线,技艺不精,白白浪费了好材料,她都替这燕子感到惋惜。她终于撑起身来,料着肯定是澜舟,可是坡下的人牛高马大的,居然是他阿玛。 婉婉一惊,想起自己这副模样不雅,忙站起身拍了拍衣裙。正想问他澜舟在哪里,那只沙燕在风口里摇摆了几下,忽然一猛子,直挺挺砸落在了她面前。 啧!她不由皱眉,看来南苑王果然不是玩家,就算换成她的两位哥哥,恐怕也比他姿势娴熟些。他看着她,一脸懊恼,她也看着他,一脸鄙夷。他还是开了口,“澜舟忽然闹头疼,回去歇着了。半路上遇见我,让我把风筝送过来,顺带和你告个假。” 婉婉捡起风筝顺坡而下,到了他跟前递还给他,“这燕子的翅膀都折了,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接过来,皱着眉头掰了两下,细篾片扎的,断了一根,连用来糊膀花的纸也破了个洞,确实兜不住风了。 他失望不已,“怪我控不住。” “没什么,新手都这样。”她对他难得那么好脾气,因为知道他尽量在迁就她,甚至时时有种取悦她的味道,自己也不能这么不近人情。 她说:“补一补吧,怪可惜的……”话音才落,那边两个小厮就扛着一个蜈蚣过来,大脑袋,细长的身子,一节一节的,每一截上都长着腿。 长保兴匆匆送到他们跟前,脸上带着献媚的笑,虾腰打了一千儿,“这是我们爷早就让准备的,搁在那儿半天了,就等着殿下呢。可巧大爷闹肚子来不了,叫奴才给您送过来,请王爷帮着送上天,也成。” 所以一会儿头疼,一会儿闹肚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看了宇文良时一眼,他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精明人儿,没对好口供,也可能是澜舟故意出卖他了,婉婉觉得有点好笑。不过风筝是好风筝,扎得很仔细,风哨子也绑好了,飞起来后大概能响彻一大片里坊。只是一个人怕是不好操作,得有人从旁协助。底下人不敢在跟前点眼,早就趁势溜了,所以能帮上忙的只有他而已。 “王爷跟着一块儿跑成吗?”她举着蜈蚣的脑袋,把线轴攥在手里,“我力气小,怕回头扽不住它,你先托着中间,然后帮着拉线来,能吗?” 他忙不迭点头,不能也能。 她笑了笑,少有的温和,“就托着,不能拽,感觉它要飘起来了,往上轻轻送一把,它就上去了。” 人和人之间的友谊,很多时候是从共事上发展起来的,比如她一直端坐在屋里,你要通过问个好,闲话几句家常,就能让她对你产生别样的感情,那简直是在做梦。远的不说,就说澜舟,病了一场,在她院子里赖了十来天,和她的感情就突飞猛进。他立刻从儿子那里受到了启发,光用夫妻的名头来要求她,根本不管用。得从她的喜好入手,送她金山银山她未必看一眼,但陪她找乐子,她一定喜欢。 “我不会,全照着你说的做,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你一一告诉我。” 简直就是个乖巧的好学生样式,有礼貌,不拿大,不懂就是不懂,婉婉也很乐于教他。 她眉眼弯弯,笑道:“不难学,就是迎着风跑,顺势让它上去,瞧准了时机慢慢松绳,要是有下坠的趋势了,使巧劲儿拉拉绳子,一松一放间,它就越飞越高了。” 她谈风筝时的神情是轻松的,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担负的责任。这样很好,到底是个女孩儿,何必活得苦大仇深,在他身边,让他精心呵护,这才是她应该过的生活。 她跑动起来,笑靥如花,他没有看到过她这个样子,彻彻底底地快乐着,年轻的身体在阳光下舒展,这些本应该属于她的东西,偶尔乍现,竟那么难能可贵。只是这风筝想放上天并不容易,他起先还有心思看她,后来在一片忙乱里无暇他顾,两个人往空旷的地方奔跑,渐渐蜈蚣的脑袋起来了,一点点带动后面的身体,最后连尾巴也浮到了半空中。 婉婉大叫,“好了、好了……快来,到这儿来……” 她力孤,实在拽不动那么大的风筝。他撸袖上来,靠近即是力量。婉婉晃了下神,看见他无所顾忌的笑容,那样朗朗的,以一种乘风破浪式的姿态撞进人眼里来。她记得他曾经自夸过,宇文氏美名天下皆知,果真是这样的。男人已然无可挑剔,要换成女人,不知又是何等惊人的美貌。钦宗之后便不许宇文氏入后宫,可能是怕红颜媚主吧,毕竟一个绝色,如果下了决心颠覆朝纲,一定比男人容易得多。 两个人合力,风筝扶摇直上,线和线轴之间只有那么一点距离,四只手齐上阵,忙乱起来就顾不得太多了。他的手覆上来握住她的,婉婉再迟钝也察觉了。可是他却坦然得很,一门心思全在风筝上,反让她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拘谨,显得有点小家子气儿了? 他的笑容慢慢转换,从心无尘埃变成了窃喜。他的视线一直没有改变方向,表情也没有任何不妥,可是他暗中的得意就要冲破胸腔,从四肢百骸迸发出来了。 真是想尽办法,步步为营。其实他对放风筝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可是要想接近她,这种情况是最好的契机。澜舟那小子的花花肠子真不少,他这个当爹的要从他手里抢机会,说来有些扫脸。昨天的变故,他花了一天一夜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也弄清了她那么反常,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都是他那个好儿子干的妙事,小小年纪专走歪门邪道。她中了他的迷香,一举一动和酒后吐真言是一样的性质,心里深爱的是谁,眼里看见的就是谁。她厂臣长厂臣短,根本不考虑他的感受,他灰心丧气一整夜,想过活撕了肖铎,但没有想过放弃她。给他些时间,他一定有办法把肖铎连根拔除的,所以今天来陪她放风筝,精诚团结的当口小小揩一点油,如果自己能站在一个清醒的角度看,大概卑微又可怜吧。 然而没办法,就是喜欢,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昂首挺胸,到她面前退化成佝偻病的残废。风筝在天上飞,阳光耀眼,几乎刺伤他的眼睛,他也不在乎,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手里细细的绳索,终究没能困住奋翅的蜈蚣。它升得越高,哨声越大,力道也越大。他怕她被带飞,紧紧把她箍在怀里,冷不防铮地一声轻响,那蜈蚣在天上浑身乱扭一通,朝更远的地方飞去了。 “啊,线断了……”她抓着线轴怅然若失,“就这么飞走了……” 他收紧胳膊,没有放开她的意思,“飞走了也好,再也不必受人控制了。” 婉婉叹了口气,眼看着它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根细细的黑线,每次有风筝从她手上丢失,她总是遗憾得难以言表。 感慨了半天,终于发现自己还在他怀里,他从后面圈着她,这怀抱,铜墙铁壁似的,让人心安,也让人心慌。她涨红了脸,“风筝放完了,王爷……松开我吧。” 他却没说话,把她转过来,重新紧紧抱住。 她心跳如雷,挣扎了两下,他说别动,“我心里有好多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你让我抱一会儿,求求你了。” 婉婉鼻子有点发酸,以前相处过的点点滴滴就像拉洋片,从她眼前一帧一帧划过。何以至此呢,她从一开始就不讨厌他,甚至还曾经偷偷想念过他,可是不知怎么,他们之间渐成水火之势。她有时候也恨,恨完了音阁恨皇帝,为什么要让她知道那么多,瞒到最后不好吗?但是一人一个命,她没法偷安,因为天下是慕容氏的天下。 唯一庆幸的是余栖遐和东厂番子没有查出他有任何不法,这样就好,哪怕自己精神松懈了,也不必为此感到自责。他抱着她,她居然一点都不排斥,说不清道不明的,还有隐约熟悉的况味,身体是契合的。 两下里沉默,过了很久,她才听见他开口。 “我们成婚,没有让我感到踏实,心里竟一天比一天空了。是我不够好,所以你没法接受我吗?我已经很努力了,不足的地方我会改的,你不要漠视我。” 他带着委屈的语调,不像一方霸主,像个求而不得的孩子。婉婉愣了一下,心跳无端杂乱起来,这个人真是有能耐,能屈能伸,竟然会这样向她示弱。她垂着袖子,那两只手无措,想拍拍他以示安慰,又醍醐灌顶似的敲醒了自己,千万造次不得。 他呢,因为她的不反抗,看到了一点希望。以前顾虑的东西,现在已经慢慢开始松动瓦解了,他觉得应该换个方向,与其讳莫如深,不如主动坦白,效果也许更好一些。 他缓缓吸了口气,“我面对你,实在有些亏心。早前我做了一件错事,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这阵子反复想过千万遍,倘或让你知道,也许你会更加疏远我,可要是不说,我又觉得对不起你,不配在你面前站着。” 她心头一紧,注意力全集中到了他的话上,“王爷不妨直说。” 他松开她,以一种忏悔的姿势面对她,垂手道:“我为了迎你来南苑,指使音阁惑主,音阁有孕后,命她进谗言,鼓动皇上下旨,将你赐婚给我。你接到旨意时,恰是我受尽流言蜚语的当口,连累你折损了脸面,是我考虑不周所致,这件事上我一辈子愧对你。可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对你的心意说过很多遍,没有一句是虚假的,请你相信我。今儿把实情抖露出来,我已经做好的准备,你要是自此恨我,是我罪有应得,你想怎么责罚我,我都认了。但殿下若是能赏我超生,以后我加倍的爱护你,赎我以前犯下的罪过。” 他说得很虔诚,却也是以退为进。这件事就像个脓疮,彼此一直粉饰太平,不挑破,只会越捂烂得越透彻。他知道目前为止她对他的不满全在这件事上,或者背水一战,解了她的心结,往后就会好起来了。 ☆、第40章 春意渐回 置之死地而后生,大概是他最后的法宝了。婉婉心里明白,彼此山穷水尽,逼得没辙了,总要有个人先迈出一步。 这些内情她早就知道,不过不言明罢了,因此就算他和盘托出,她也没有感到任何惊讶。反而佩服他有这样的勇气,其实公主下降后也不是全无退路,看来他是打算长痛不如短痛了。 “王爷说这番话,有没有想过结果?不怕我上疏朝廷,请求和离么?” 他眼神颤了颤,终于慢慢点头,“我想过,以殿下的性情,大有可能。但是也请殿下慎重考虑,毕竟婚姻非同儿戏,长公主下降百舟护航,上至君臣下至百姓,多少人都眼巴巴看着。于小处来说,殿下名声要紧。于大处,南苑是藩地,长公主出降又和离,到了有心之人嘴里,便是含沙射影的利器。现如今大邺人人自危,殿下一路上应当也看见不少流民吧?只是越往南越稀疏,因为我把人都堵在安庆府以西了。” 婉婉大感诧异,“王爷是想偏安一隅,把南苑从大邺摘出去吗?请王爷莫忘了,南苑富庶也罢,贫苦也罢,都是大邺疆土。朝廷尚且拨款赈灾呢,南苑反倒将灾民拒于辖外,王爷究竟做什么打算?” 他凝目看她,慢慢牵起了一边唇角,“这些灾民从何处来,殿下知道吗?北边闹饥荒,七位藩王四处扬言,说金陵富庶,好养活人,每每把流入辖内的灾民驱赶至南苑境内,南苑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个钉儿?这些年我掏空了钱库粮仓,殿下远在京畿,恐怕无从得知。现如今我就剩个空架子了,殿下怨怪我,我也难以辩驳。把人堵在安庆府以西,实属无奈,潜山是楚王封地,我也只有怀宁一线尚可安置灾民,让他们有衣御寒,有粥果腹,已然尽了我最大的心力。你下降南苑,我不能让你伤心,不能让你看到饿殍遍野,我也是人,也要顾全家小,这点有错儿么?南苑树大招风,一心想打压我的人多如牛毛,殿下既然下嫁给我,怎么不为我考虑,也瞧瞧我的难处?” 婉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谈情说爱怪腻歪的,讲起政局来倒头头是道。她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过于自私,从来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上设身处地过。毕竟大邺有八位藩王,皇帝和朝廷单单盯住他,把他弄得不堪重负,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南苑有钱吗? 有钱是罪过,所以必须压制,民不聊生的时候头一件想到的就是这个,和忌惮武将功高盖主有什么区别? 她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尚主那件事我早知道了,原本不想谈及的,既然王爷开诚布公,那这个疙瘩就应当解开。我的确因此对王爷颇有微辞,也想过,倘或没有音阁,我应当也愿意嫁给你的……只是后来你画蛇添足,反弄得我受迫一样,我心里着实不好过……” 他听见那句“没有音阁也愿意嫁给你”,精神顿时一震。这么说来并不是他一厢情愿,潭柘寺里的态度是她真实意愿的表达,虽然碍于先帝也曾彷徨过,但她确实是对他动了心的。 他一把扶住了她的肩,“你告诉我,对我不是全无感觉的,对不对?” 婉婉发现自己失言,轰然烧红了脸。这种话怎么承认,承认的才是傻子!她调开了视线,“那些流民,王爷打算怎么料理?” 他脸上又浮起了愁色,“尽我所能吧,朝廷如今也不宽裕,我上了折子,三个月了,音讯全无,想是要我自行处置。” 婉婉听后喃喃:“这可怎么好……灾民共有多少?” 他说五万,“还有不断涌入的。上年冬至我在京时留意了,街道上虽也有,但连南苑的一成都不到,所以京里只当我无病呻/吟吧,毕竟京城安然无恙。” 他带着苦笑,束手无策的样儿。五万张嘴啊,这样庞大的消耗,确实让人招架不住。 “我回去就给皇上上疏,再不能这么下去了。”百姓食不果腹,他却还有心思建什么摘星楼,婉婉头回感觉到重压,几乎勒断人的脖子。想起自己的那些妆奁,忙又道,“瞧瞧我帮得上什么忙,我那里还有些钱,回头让人收拾收拾,一并送到这里来。” 他笑起来,水波潋滟的一双眼,“殿下爱民我知道,可爷们儿家,遇上的事儿处置不了,反算计媳妇的妆奁,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你放心,我还能支应一程子。上年秋收的谷子有剩余,再不济,织造府那一百二十张织机一年的产量预先卖出去,折变成银子和粮食,撑到今年秋收,就能喘口气了。”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她惘惘的,看他的眼神都是黯淡的,“怎么成了这样……我一直以为四处闹饥荒,至多不过节衣缩食罢了。” 他笑了笑,“你养在深宫,那么高的宫墙阻隔着,自然不知道外头什么模样。今儿告诉你,是我的不是,多个人跟着忧心,其实于事无补。” 她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我就是□□逸了,才误以为百姓至少能够安居。没想到……” 没想到大邺中枢花团锦簇,躯干早已经千疮百孔了。这个事实对于养尊处优的长公主来说有些残酷,但是不让她了解,她永远做着慕容氏治下风调雨顺的美梦,以为民心依旧所向,将来他的任何异动都是悖德的,是乱臣贼子。 不过万事都得循序渐进,以后一桩一件让她知悉,感情上便不会那么难以接受。他温言安慰她,“目前是个坎儿,只要皇上勤政,早早儿的想出对策来,熬过了这段慢慢就好了。” 婉婉知道她那个哥子的毛病,勤政,哪里勤得起来! “你什么时候去怀宁,带我一道去吧。”她颓然道,“就算去了没用,我亲眼瞧瞧心里也有底了。” 他思量了片刻,颔首说好,“不过人多,天热了怕有疫情,你去了我不大放心。” 她忙牵住他的袖子,“我跟着你,不会乱跑的。” 她表情真挚,一副期盼的模样,他不无遗憾地想,也许当初肖铎就是这样被她依赖着吧! 有风吹过来,鬓边的发丝拂在脸上,哀婉柔艳的眼睛,霜雪一样的面颊。他抬手替她把发绕到耳后,千珍万重地,当孩子一样呵护着。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应承她:“寿宴过后就要去,我正愁把你留下,不能抽出空闲陪你呢,你不怕跋涉,我就带你一道去。不过话得先说好,到了那里以我的示下为准,你不能同我闹,不能驳我的话,能做到吗?” 她说能,“那我这就传令下去,让他们给我准备馒头。咱们拿大车拉到怀宁,就算不能接济所有人,先让孩子吃饱总可以。” 他听后失笑,“你只能坐辇,从南京过去少说要四五日。眼看快端午了,馒头拉到那里只怕都馊了。”见她失落又道,“我设了几处粥厂,目前还能延挨。你说要过去瞧瞧,我只让你瞧瞧,动手是万万不能的。那些灾民固然可怜,到底身上不洁净,你要是靠得近些,叫虱子沾了身,那就不好了。” 不知疾苦的公主,听见虱子就显得很惊讶,大概觉得人也能染上虱子,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其实人间百态,对他们这些出身辉煌的人来说,没有猜不到的富贵,只有想不到的疾苦。带她去看看腐朽的社稷,也不是什么坏事。 婉婉为了能同行,自然事事都答应他。这一下午相处得甚融洽,她也看到一个同二哥哥和厂臣截然不同的他,忧国忧民,甚至殚精竭虑。 铜环来接她回去,她心里前所未有的宁静。之前一直担心他有反心,二哥哥压不住她,她又嫁他为妻了,到时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现在看来是多虑了,一个图谋天下的人首先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毕竟谋反是需要成本的,为灾民散尽千金,那些老弱妇孺们哪个能替他披挂上阵,能替他征战四方? 铜环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气定神闲了,想来这个下午过得还不错,觑她的脸色问她:“殿下对宇文王爷有改观吗?” 她抿唇笑了笑,“这个人有算计,但并非十恶不赦。音阁那件事他承认了,我本以为他会一直瞒下去呢,现如今倒弄得我没有成算了,既然人家认了错,我再揪着不放,似乎说不过去。” 这意思是明摆的了,已经开始慢慢接受他。男人家做小伏低的,果真是个哄人的好法子。 铜环点头,“这样也好,我常和殿下说的,终归嫁了,好好歹歹一家子,过日子太计较了,越过越糟心。” 她进了隆恩楼,小酉打水来给她洗手,她瞧了她一眼,“我叫你找大爷,你躲到哪儿受用去了?” 小酉嘻嘻笑:“天地良心,我要是戳在眼窝子里,王爷不把我卤了才怪!我瞧您二位放鹞子呢,猫到边上坐了会儿。王爷和您真亲近,还这么的……”她张开手臂环住她,“抱着您呢!” 婉婉红着脸跺脚,“你再混说,哪只眼睛瞧见的!” “两只眼睛都瞧见了,我可没看错,当初承乾宫的叭儿狗不见了,大黑夜里的,我不挑灯笼就找着了。您说我这两只眼睛,半里开外我都能看见,您那个……嘿嘿!” 铜环笑着看她们闹,长公主自出降以来就没高兴过,现在这样开怀,南苑王就算横一点儿,她们做奴婢的也觉得值了。 待她洗漱完,把她请到南窗下,给她上了一盏杏仁茶,铜环道:“余承奉打探京里消息,据说步娘娘疯得没边儿,太后做主,把她关到角楼上去了。” 她愣了一下,“宫里那么多地方,连安置她的院子也没有吗?一个皇后被关到角楼上,哪朝哪代出过这样的事!太后办事欠考虑,皇上也这么着,可怜了音楼。” 小酉听了叹气儿,“您要在,还能说上两句话,眼下离得这么远,各人自求多福罢。” 她确实是没法子,莫说在南京,就算在京城,说了也未必有人愿意听她。唏嘘了一会儿,没计奈何,“听说安庆府流民成灾,王爷千秋过后要上那里去,我也跟着一块儿去。届时看看当地情形儿,给皇上的奏疏里替她央告两句,但愿二哥哥能瞧着昔日的情义网开一面,就算她实在不成了,也找个地方,拨两个人,好好的颐养着她。” 皇后的事倒还在其次,她们听说她要去安庆府,顿时吃了一惊, “您是金枝玉叶,上那腌臜地方干什么去?”小酉道,“您没见过灾民的样儿,浑身破烂,一脑袋黄毛,跟街面儿上花子似的,看见穿戴得齐整点儿的,就扑上来长嚎,‘大爷您富贵,舍点儿吃的吧,我快饿死了’……你不给,他就敢抢,一大帮子人四面八方涌上来,撅折了胳膊撅折了腿,全不管,法不责众,您知道吗?” 婉婉直皱眉,“你见过灾民?” 小酉嗯了声,“见过呀,进宫之前我就是。后来有户人家收留了我,咱们得知恩图报,宫里选宫女,我就替他们闺女进宫来了。横竖倒哪儿都一样,有吃的就成。” 小酉那可怜的身世很少提起,婉婉也是头回听说,这么着,更坚定了要去瞧瞧的信念,不是去瞧西洋景儿,是去验证宇文良时说的是不是实情。 次日王府做寿,婉婉从隆恩楼给抬进了银安殿。 祁人的规矩无非磕头,先是寿星上家庙磕头,接下来是奴才给主子磕头。宰相门前七品官,宇文氏门下十分了得。祁人有种家奴叫包衣,一辈复一辈地传承下去,老子是老主子的奴才,儿子是少主子的奴才。这种家奴的地位和一般旗下的还不一样,属于主子最贴心的那拨儿,只要主子一声令下,就是即刻死在面前,也绝对不眨一眨眼,所以格外受器重,仕途也绝对坦荡。 磕头,无尽的磕头,来了一拨去一拨,婉婉和他坐在上头,简直就像两尊菩萨。两腋是缨帽官靴、长袍纱褂的祁人太监,她和他穿着最隆重的吉服,里三层外三成地包裹着,热得晕头转向。 进来的人请双安,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去,宏声道:“给主子爷、主子奶奶磕头。”一长串祝寿词,绞尽脑汁,个个不带重样。祁人的认识里,主子爷、主子奶奶是主仆见面的官称,不管这位奶奶是什么出身,同他们的“爷”做了夫妻,那就是“奶奶”。当然这个奶奶和称呼母亲的那个奶奶绝不一样,此处应作女主人,就像福晋是场面官话,主子奶奶是家常的,透着热乎劲儿的昵称一样。 主子的寿宴,奴才们不拿自己当外人,这点和鲜卑人不同。所以祁人团结得更为紧密,也让婉婉看清,这是多么铁血的一个团体,真正会牵一发动全身。 她偏过头去看他一眼,他就坐在她身边,神情肃穆。细密的汗在翼善冠下凝结,蜿蜒流淌,滑进雪白的交领里。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分明一动,婉婉莫名红了脸。 他对连累她受热很愧疚,充满歉意地冲她笑了笑,婉婉欠着嘴角拱眉,算是做了回应。不久之后便发现大袖下窸窸窣窣的,一只手探过来,隔着镶滚握住了她,她心头一蹦,想摆脱又怕人发现,只得任由他牵着。 澜舟和澜亭哥儿俩上前来了,扎扎实实地打千磕头,愿阿玛和额涅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族中的女人笑着:“两位哥儿真懂事儿,瞧瞧这面貌气度,竟像长公主殿下亲生的。” 婉婉笑得有点尴尬,她比澜舟大了八岁,比澜亭大了九岁,也不知那些太太们长了一副什么样的眼睛,能看出这两个孩子像她亲生的来。 可是澜舟绝顶聪明,他起身后自发站到了她身边,微微躬着身说:“在儿子心里,额涅就是儿子的亲妈。将来儿子成人了孝敬额涅,等有了小弟弟,儿子就是弟弟的先锋。儿子这话不掺假,请在座的长辈们作个见证。也求额涅把儿子当亲生的,有了错处您教导儿子,儿子也好精进,日后做个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真爷们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打赏,鞠躬~~~40 ☆、第41章 朱阑共语 澜舟在长公主府住了十来天,期间婉婉确实亲自照顾他,孩子和半大孩子之间建立起友谊并不是多难的事,所以他当着宇文氏宗亲的面向她表孝心,她也不觉得有任何的不妥。 但是她的默认,对其他人来说却是态度鲜明,太妃笑着说好,“大伙儿不知道,上回澜舟染了风寒,是长公主殿下看顾着,殿下年轻轻的,有这份爱惜小辈儿的胸怀,实在叫人钦佩。咱们祁人本来就有易子而养的规矩,既然澜舟发了愿,娘两个又这么投缘,殿下瞧着他的一片孝心,就收他做养子吧。” 铜环乍然一听抬起眼来,惶惶地瞧着她主子,只觉得这老太太还是偏疼孙子的,把孩子记在嫡母的名下,将来样样都要优于其他兄弟。万一长公主不能得男,这位大爷就是顺理成章的世子。 她又转过视线看塔喇氏,要是寻常母亲,儿子在自己面前认别人做娘,心里该有多难过!她却不然,依旧谦恭的一张小脸,眼里隐隐希冀着,竟十分赞同儿子去攀那个高枝。 婉婉呢,年轻姑娘,想得并没有那么深。她自小在权力中心长大,没有争夺什么,该她的名分一点没少。以后她的儿子,就算没有藩王府的爵位,凭借着母亲的出身,朝廷也不会亏待了他,所以她对于这方面并不较真。太妃已然开口了,拒绝是不能够的,正想点头,却听见宇文良时说不急—— “殿下才进门,没有急吼吼给她塞儿子的道理。我知道额涅盼孙心切,不好明说,拿这个给咱们提醒儿……”他脉脉看了身边的人一眼,“这种事儿也不在一朝一夕,还是得慢慢来。易子而养的规矩确实有,但都在孩子三岁前。哥儿大了,也不是没人养活就不成,祁人没那么娇贵,扔到草原上,他也能活得健健朗朗的。所以儿子的意思,一切还是照旧,他应当孝敬的,也不因这个就稀松了。”他十分和气地对澜舟微笑,一派父慈子孝的样子,“澜舟,你瞧阿玛说的在不在理儿?” 澜舟很丧气,但依旧呵腰,“阿玛说得极是,儿子不小了,过年就九岁了,也没个这么大孩子过继的道理。太太疼我我知道,可太太误会了孙儿的意思,孙儿就想好好孝敬额涅,并没有旁的奢望。” 大家都说着场面话,但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外人看来可不就是王爷为了维护长公主,拂了老太妃的意儿嘛。 太妃倒很坦然,“也罢,我不过凑趣儿,确实是为催促你们,你们心里明白就好。”打着哈哈敷衍过去,接过太监手里的戏折翻看,“开台三出戏是有定例的,《天官赐福》、《百寿图》、《蟠桃会》,这些都看腻了。后头还有什么呀……我点一出《打瓜园》,请寿星翁和寿星奶奶点一出,余下的大伙儿合计,白天唱不完还有夜里呢,咱们听灯晚儿,吃灯果儿,痛快热闹一回。” 良时接了册子请婉婉拿主意,他对戏并不精通,很多时候都是和兄弟们喝茶说话打发时间。婉婉偏过身看,平时爱昆曲,今儿全是京戏曲目,所以也糊里糊涂的,随意点了一出《法门寺》。 女眷们很快被戏吸引,聚在一处商讨起来,她看看门上,似乎再也没人进来了,便起身和铜环一起退回园子里,换上了轻薄的衣裳,打上冷手巾把子,好好擦了一回脸。 “这样的天儿!”她坐在镜前喘气,“这时令北京才转暖呢,南方不成,热得夏天似的。” 铜环拿胭脂棍给她点口脂,一面道:“天儿热了,脑子就犯浑,所以步娘娘的病情也更重了。先头太妃的话,我听得捏了一把汗,就怕您不计较,随口应下了。那个塔喇氏不简单,是个愿意往高处爬的。有其母必有其子,大爷这副机灵劲儿,哪像个八岁的孩子!有时候我瞧着他,真有点不寒而栗,就觉得他是小孩儿的壳,里头装着一个大人的魂儿。他的一举一动,要说是有人教的,我可不信。今天这番话,分明是逼您认他当儿子,亏得最后王爷发话儿,到底还是他向着您。” 她笑了笑,“也别把人孩子想得那么坏,小孩儿喜欢谁就爱和谁亲近,塔喇氏位分低,不容她自己养孩子,大阿哥是太妃带大的,他也羡慕人家有妈疼。” 铜环知道她心地善良,可有时把人看得太简单了,不是什么好事。 “我倒觉得周庶福晋和二爷是这府里最自在的人,他们不争不抢,只管照自己舒坦的来,这份随性真难得。” 婉婉站起身拢头发,“各有各的活法儿,咱们管不了别人,管住自己就成了。” 小酉探了探头,“那今儿夜里王爷过来不过来?您二位不是和好了吗,他不来,上那些庶福晋那儿去了,可怎么办?” 婉婉脸上顿时一红,“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能消停,我就算烧了高香了。早知道不叫铜环把你找回来,就让你在北五所里刷便盆,看你还有闲心琢磨那个!” 小酉靦脸笑,“别介,奴婢是关心您呐,毕竟王府里不光您一位,她们都有了阿哥,王爷待她们总有些情义的。” 被她这么一说,婉婉真有些凄惶。可是好些事儿都没有那么十全十美,已经迟了,一迟就是一辈子。譬如厂臣那里够不上,这里呢,终归也还是不圆满,也许她的命就是这样。 她提不起精神来和那些陌生的命妇们周旋,让铜环过去告个假,就说累着了,等晚上再去瞧戏。自己偷懒在牡丹榻上歪着,盘算出门该带些什么,可惜自己不会骑马,要不策马扬鞭,能省不少时候。 前院热火朝天,戏台上的鼓点打得激昂,都飘到这里来了。她无动于衷,直打哈欠。公主拿个乔没什么大不了,全程陪同着,那才是自降身份。午后小憩做了个梦,梦见宇文良时给她送了一块玉,中途被塔喇氏抢去了,她心里空落落的,一气之下计较着要回长公主府,等睡醒了睁开眼,脑子里也还在念叨,然后胸口憋得生疼,好一会儿没能从梦里走出来。 “这是要疯啊!”她自言自语着,不明白不相干的人,怎么进她梦里来了。 起身,趿着软鞋到铜盆里洗脸,脸盆架子正对花窗,没来得及擦脸,见宇文良时和人匆匆经过。因为隔着湖,看不清他眉眼间的神色,只觉得那身石青绣团花的便服似乎更适合他,祁人两百多年来仍旧保有自己的习俗,没有被鲜卑同化,真是铁一样的意志。 他走得很急,边走边吩咐,很快进了月洞门。婉婉站了一阵子,转身叫人来绾发,天色不早了,也该出去露个脸了。 唱灯晚儿是什么?就是晚饭过后开的戏,戏台上“气死风”高挂,角儿们在灯火下唱念做打,这就是唱灯晚儿。通常看这个的都是至亲挚友,兴致起来连看整晚,半夜里主家上“灯果”,有酒有肴,还有蒸食、汤面,小孩儿特别喜欢这样的活动,不必睡觉,可以闹一整夜。 大家都落了坐,寿星翁的喜日子,本人当然不能告假,得陪坐。良时一手支着下巴,对台上咿咿呀呀哼唱的什么“你我结义甚罕有,虽系异姓胜骨肉”,感到十分不耐烦。点灯熬油似的磨蹭了两盏茶,见婉婉从回廊上过来,精神立刻就焕发了。 上前迎她,众人都站起来了,她含笑压手请大家别拘礼,自己在太妃身旁坐下了。 媳妇得挨着婆婆,每家每户都是这样的规矩。他隔着一桌,甚有望洋兴叹的无奈,和他同桌的老二、老五见了,哥儿俩一嘀咕,禁不住笑起来。 他察觉了,拢着茶盏问他们笑什么,老五摸摸新蓄的胡髭,两头尖尖,据说是仿唐,捻得像个菱角一样。 “三哥,这驸马爷当得受累吧?您大婚那些事儿,外头都传遍啦。” 他脸色不佳,“怎么就传遍了?大婚顺顺当当的,有什么舌根可让你嚼的!” 老五啧地一声,“就您侍寝碰一鼻子灰那事儿,上族里打听打听去,谁不捂着嘴葫芦笑!天爷,您说这世道,真不叫男人活了!这么上赶着,人家还不领情,爷们儿这老脸都没处搁了。” 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面红气短地呵斥:“哪个瞎了眼的杀才编排这个!你们瞧她那样儿,像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吗?人家知道夫唱妇随,见了我爷长爷短,背后不知道多温存!你们也是,听见这种胡话就该大耳刮子扇他,你们可好,冷眼瞧笑话,任人这么糟践我,是兄弟手足的道理?” 还夫唱妇随,说出来不亏心呐?老二剔了剔牙花儿,“你是长是短,咱们小时候比撒尿见识过,甭扯那闲篇儿。绕开这个不说,就说你那手炉,都抱了仨月了,眼下天儿暖和起来了,晚上还往被窝塞,你堂堂的爷们儿,磕碜不磕碜?” 那哥儿俩不厚道,哈哈大笑起来,这位袭了爵的王爷窘迫不已,一想也没谁出卖他了,转头叫荣宝,“你这狗奴才,这些话都是从你牙缝里漏出去的?” 荣宝矮着身子大呼冤枉,“主子明鉴,奴才哪儿敢呢!奴才是出了名的嘴严,牙缝儿可没那么大。” 他气得厉害,又怕引人注目,压着嗓门说:“别和爷耍哩格楞,那点儿老底除了你,还有谁往外掏?” 荣宝翻着两个牛眼看天上,“奴才想想……” “想你妈的哈赤!”他照准了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等着,事儿完了有你受的,剥光了立旗杆儿,把你那不便之处亮出来,让大伙儿掌掌眼!” 老五叫了声好,“听人说太监那处不消停,逢着春天就像韭菜似的,时候长了不割,它就发芽。” 荣宝哭丧着脸,差点没跪下,“五爷,您不能这么坑奴才。当初是您套奴才话,奴才一个不走心说漏了嘴,您下了保票的,保奴才没事儿,这会子怎么这样儿,不帮着求情,您还煽风点火!” 老五全当没听见,只管和老二起哄,最后还是那边儿长公主听见动静了瞧过来,王爷怕事儿兜不住,才咬着槽牙把他打发了。 宇文氏的爷们儿,没别的长处,就是兄弟一心。虽不是同母所出,一根藤上下来的,自小又养在一处,上山下河从来不落下哪个。老王爷一生有六个儿子,四位格格,除了七岁夭折的老四,其余个个身强体壮。到他袭爵之后,并没有因为身份的改变而疏远,原来是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这和老王爷的教导有莫大关系,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谁敢违背,这辈子就再也不能踏进这个门槛,所以这是刻进骨血里的和睦,一直到今天,也没有改变分毫。 自己小时候受到的熏陶,为人父后一并传承下去,澜舟澜亭哥儿俩现在就是这样,等将来兄弟队伍不断壮大起来,只要他活着,这种老规矩就得一辈辈传下去。兄弟之间,玩笑话绝不当真,连当初光屁股的样子都彼此见过,现在婚姻上遇到点小挫折,被揭了老底,厚着脸皮让他们笑话一回,又能怎么样! 果然的,兄弟三个开始一致发愁。 “婆娘难弄,难于练兵。”老二说,“到底是自己的女人,又不能怎么整治……” 老五的想法很直接,“好婆娘赖婆娘,抓着了就上炕。” 良时瞪他,“你把她当什么人了?这炕是想上就能上的吗?” 老五一摊手,“那怎么办?可惜老六回不来,要不他是行家,问他一准儿有主意。” 老二抱胸琢磨了半天,“不是要上怀宁去吗,到了那里同甘共苦两天,什么都有了。” 老五立刻来了精神,“怎么说?二哥有什么妙方儿?” “什么妙方儿?女人就是女人,身份再高,离了男人也活不了。到了怀宁,放眼一瞧全是灾民,那份心气儿早没了。要是遇上个把悍匪,再来一出英雄救美,等着吧,你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他一听立刻摇头,“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别使在她身上。” “要不怎么的?让你见天儿抱着手炉睡觉?”老二说着又要笑,“你这人,光看面儿上好模样,谁知道私底下这副脓包样式!既到了你们家,就是你的人,你怕个毯!” 他们不懂,根本不是怕,是不忍心让她遭罪。好好的公主,落到别人手里,万一磕了碰了怎么办?他们那群鬼五捶六的人,知道什么是怜香惜玉,出这种主意,简直就是瞎起哄。 他靠着椅背,慢慢摩挲下巴,“还是顺其自然吧,上回步音阁那事儿她都知道了,和我怄着气,到昨儿才赏了个笑脸儿……” “知道。”老五说,“都豁出去了,陪人放风筝,我就想着还有什么事儿您干不出来,早晚有一天得给人洗脚。” 良时直瞪眼,“洗脚怎么了?我乐意。” 那哥儿俩说了一连串的“得”,老王爷爱妻如命的美德,显然没有遗传到他们身上,所以他的一腔热血,他们根本无法理解。 这里正为怀宁之行伤脑筋,打老远就看见恕存从廊子上过来,他立刻一凛,坐直了身子,老二和老五也蹙了眉,料着八成又有新闻了。 恕存到跟前,撩袍跪下,磕了四个头:“主子千秋,奴才这会子才赶到,请主子恕奴才不周之罪。” 他抬了抬手,“起来吧,给爷当着差呢,不能计较这些个。说说,京里有信儿没有?” 恕存站起身,垂袖并腿略一正色,复给二爷、五爷请安,然后趋步过来,低声道:“皇后娘娘崩了,昨儿夜里角楼失火,因地势太高,激桶扑救杯水车薪,直烧了三个时辰才停下。锦衣卫上去瞧时,皇后和跟前侍女都成了焦炭,皇上已经下令治丧了,讣告这会儿在路上,估摸着再有两天就该到了。” 兄弟三个愣了一回神,老五说:“也忒快了点儿,这位步娘娘封后不过小几个月,说疯就疯,说死就死了。” 良时问恕存:“烧得面目全非了,怎么能认定那里头有皇后?” 恕存道:“肖太监靠在城墙根儿下,连站都站不住了,还能有假?” 他靠着椅背漠然一笑,“那只老狐狸会露这样的马脚,才愈发叫人信不实。连尸首都认不出了,可见死的绝不是步皇后。瞧着吧,肖铎怕是要金蝉脱壳了。万岁爷这回成了没娘的孩子,折了一条膀臂,如今只剩一个内阁尚能依靠,他的成仙大业怕要搁置了。” 老二唔了声,“你不急?肖铎要是撂了挑子,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他慢慢摇头,“他要真能走,这辈子再不回来,那也不失为一桩好事。这个人难以降服,压根儿没法为我所用,他自己安排个了局,也省了我动刀的工夫。”他说着,调转视线看那灯影下的人,“这么着……算有了交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42章 盈盈翠侣 就像上次元贞皇帝驾崩,藩王不得入京奔丧一样,这次国母崩逝,依旧没有任何特许。 权力中心的人都知道,越是朝野震动的时候,越不能让诸王任意来去。九门要加强戒备,京师周边的军队得下成一盘活棋。责令藩王们镇守封地以防有变,其实防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些封疆的王侯们。 婉婉得知音楼过世,在房里哭得昏天黑地。这种时候也没心思考虑别的了,无论如何这个人是再也没有了,以往的种种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更叫她伤心的是丧报里并未提起让南苑王进京,就是说她也不得回去探视,因为出嫁必须从夫,即便长公主也得遵循。 痛失好友是一伤,被家族遗弃更叫她难过,看来二哥哥把她送到南苑,以后再也不打算认回她了。她已经是宇文家的人,就像壁虎被砍断的尾巴,于本身没有多大妨碍,至多一痛,过后会再长出来的。 小酉和铜环不住劝她,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她们不懂,她在哭音楼,也在哭她自己。有时候觉得自己窝囊,窝囊了一辈子,空有个公主的名头,值什么?现在音楼的人生算完了,她自己呢,不知道要熬到多早晚。 铜环束手无策,去了南苑衙门,请王爷来长公主府想辙。宇文良时得到消息,手上的事全扔了,赶到她寝殿的时候见她披散着头发,两眼哭得又红又肿。他一惊,忙把左右都摒退,自己打了热手巾,上来给她擦脸。 她使劲推他,不要他靠近,都怪他,自己如今弄得再也回不了京城了。 他很无奈,僵着身子被她推到门上,一手扒住了门框,停在槛内死活不愿意出去。 “别这样,我知道你伤心,但也要小心自己的身子。人有旦夕祸福,谁能料准了将来怎么样呢,所以惜取眼前人吧……你瞧瞧我,我是特意赶来给你擦脸的。” 婉婉根本不领他的情,“我不要你假好心,我要回京,我要回去看看音楼,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她,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她一边哭一边说,没了长公主的威仪,现在就是个孩子。 他懂得她的苦闷,步皇后是她唯一的挚友,两个人同吃同玩,有时还同住,感情很不一般。老祖宗讲究善终,像这种被烈火焚烧得分不清鼻子眼睛的,基本和死无全尸无异。所以步皇后的死充满了悲剧色彩,她因为他的缘故不能送挚友最后一程,怨怪他也是在理的。 他只能不断宽慰她,“皇后崩逝,你想给她上柱香,原本是人之常情。倘或你执意要回京,我不是不能带你去,只是路远迢迢,抵达的时候梓宫只怕也进了享殿了。再者,以我眼下的身份,虽然出入不受限制,但也仰承天恩浩荡。我终归担着藩王的衔,有违诏书里藩王固守封地的令儿,万一触怒圣躬,就是泼天大祸。还请殿下斟酌,当真有必要冒这个险吗?一炷香断送整个宇文氏,你又于心何忍。” 婉婉不糊涂,就算再有不满,也不可能做出这种荒唐事来。她就是心里郁塞,难以疏解,他来了,恰好供她发泄,因为终究意难平。 她垂手站在那里,半晌冷静下来,卷起袖子擦了擦脸,“是我失态了,瞎胡闹,吓坏了身边人,也叫王爷见笑了。” 他暗暗松口气,重新绞了手巾递上去,“别这么说,谁还没个情难自禁的时候!不过我得劝你一句,以前闺阁里的人和事儿,看得淡些吧。嫁人譬如再托一回生,现在你手里抓着的,才真正是你的。” 她哀致点了点头,又喃喃说:“她就这么走了,留下身后事,怎么料理。” 所谓的身后事,头一件叫他担心的就是肖铎落了单,她对他的感情会不会死灰复燃。他已经命老五秘密赶赴京城了,如果步音楼是诈死,肖铎用不了多久自然跟她亡命天涯,那么暂时存在也不足为惧。但步音楼若是真死,这个假太监回过头来打婉婉的主意,那就留他不得,一定要及早解决,也好断了她的念想。 他吮唇计较,“殿下有没有想过,步皇后或许还活着?肖掌印不是寻常人,断不会让她疯,也不会让她死的。” 婉婉抬起眼来,奇怪,他竟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肖铎是个能耐人,既然和音楼到了那步,怎么能坐看她被关上角楼?那么巧,禁足没多久就失了火,烧得连面目都难以分辨了,其中一定有诈。但她又生怕是真的,自己这么猜测,太过冷酷无情,所以习惯性地悲观,凡事往最坏处想。 他这头呢,自然不管事实怎样,都要让她相信步音楼还活着。仔细想想,实在有点可悲,自己的女人想着别的男人,他甚至不敢戳破,不敢质问,只能用这么消极的办法来应对。 他匀了两口气,把情绪调整好,站在一旁道:“哭得这样,到头来发现是假的,多不值得!还有一桩,他们如此糊弄皇上,可是太过分了些儿?我知道殿下当初在宫里深受肖掌印照顾,但凡事有亲疏,他把一国之君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的作为,果真是因为司礼监势力太大了。” 婉婉吸了吸鼻子,心下也在计较,要说肖铎弄权,这个她早就知道。一个手握批红大权的人,欲/望膨胀在所难免,所以外面给他冠了个“立皇帝”的绰号,他的一手遮天,不能因为对她诸多照顾就一笔勾销了。 可是现在谈论的是音楼身故的事,做什么又扯到肖铎身上去! “说皇后还活着,不过是咱们的猜测,作得什么准。这个当口就别牵扯那些了,还嫌事儿不够乱么!” 所以她到底维护肖铎,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有点沮丧,沉默了下道:“皇后那里用不着吊唁,我辖下的琐事还得照旧处置。明儿要动身去怀宁了,殿下伤情过甚,就在府里歇着吧。” 她却说不,“我和你一道去,只是怕你嫌我累赘,回头给你裹乱。” 他仰唇一笑,“我早就说了要带你游山玩水的,结果转头遇上黄梅季,江堤决了口子,在那里一耽搁就是十来天。你要跟我去怀宁,那地方灾民遍地,不是个安逸的好去处。咱们是轻车简从,不能带太多人,我怕殿下难以适应,回头弄得败兴而归。” 她却很坚定的样子,“我又不是去看景儿,还指着周身舒坦吗?你说不能带人,我独个儿跟你去就是了,我有手有脚,用不着人伺候。” 他听了一抚掌,“好,有咱们宇文家的风骨!” 她有些忸怩,转过身去,把松树盆栽里的一根枝桠都摘秃鲁了。 她不反驳,就是承认自己是宇文家的人了吧?他大为振奋,虽然前景还不明朗,但至少她有这个意愿,后头的事儿就好办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就独自开始盘算,可惜接下去是国丧,一年之内不得有孕,要不明年年尾就应当有他的第一子了…… 不急不急,可以一步一步来。他作深思熟虑状,“明儿一早就要赶路,今晚上我就不回去了吧,免得来回奔波。” 婉婉垂着嘴角打量他,他一脸坦荡荡,不过还是被她看得心虚,摸了摸额又道:“我在松江府有个别业,那里田地房产都是现成的,只不过屋子太久没有人住,空关着欠照应。早前要忙大婚,着实没闲心顾及那头,后来打发人重新修葺过了,回头就把三位庶福晋送过去。” 婉婉脸上淡淡的,他以前说过要把她们送走,因此现在也不觉得意外。要是照着规矩来,驸马尚主前必须得把房里人打扫干净,除非公主准许,否则驸马是不得有妾侍的。但嫁他本来就是一场意外,毕竟他跟前有了两位阿哥,那些庶福晋处置起来有难度,总要看着孩子的面儿。 她呢,一直都是个老好人,也不愿意把人逼得怎么样。可昨天在王府做的那个梦,叫她心里不舒坦到现在。要是没预备和他好好过日子,他就是养十个妾,她也不放在心上。可一旦认了命,总要为自己多考虑,他住在藩王府,少不得和那些女人照面,然后婆婆孩子的,算怎么回事! 所以这回不打算装大度了,嗯了一声道:“多拨些人吧,松江府离南京有程子路,万一缺了什么短了什么,也好有人跑腿。” 两个人习惯在感情上喜怒不形于色,谈到和彼此有关的事,就一副假正经的模样,一个独坐,一个孑立,倒也十分和谐。 “不过澜舟和澜亭……”他微微蹙了一下眉,“正是要人教导的时候,倘或送到那里,一来老太太不愿意,二来怕耽误了。昨儿额涅那番话你还记得吗?” 她点了点头,“想叫大阿哥记在我名下。” 他说对,“她是想把孩子留下,又怕你不喜欢,有意拿话来试探你。我的意思是,两个孩子都不小了,用不着再跟着谁,与其送到松江府,不如上应天府衙门学办差去。爷们儿家长在妇人之手,将来没什么大出息,不光他们,咱们的哥儿也一样。”顿了顿觑她,“把他们留在南京,这事儿你怎么瞧呢?我今儿是来同你商议,你要是觉得不合适,让他们跟着老六上徐州府去也成。” 两个人空有夫妻的名头,并没有实质进展,但是谈起家常来竟很像那么回事。 她瞥他一眼,“这话说的,倒像我容不得孩子似的。额涅想让澜舟养在我这里,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在长公主府待了十来天,乖巧听话,我很喜欢他。要说认我当妈,不过是族谱上改一笔,他照旧管我叫额涅,有什么大差别。你说的,哥儿要历练,跟着塔喇氏不成就,那就别去松江府。至于徐州府,他们年纪还小,等再过两年不迟。吃住呢,他和亭哥儿两个,王府也好,长公主府也好,愿意在哪里就在哪里,我这儿留着他们的屋子,来去自由。” 他盘弄着珠串,见她脸上没有愠色才点头:“都依你,只要你不闹脾气就好。说实话,不让澜舟归到你名下,我还是存了私心,到时候你自然有你自己的孩子,他在这里,少不得叫人拿来比较,你就算做得再好,最后依旧落个一碗水端不平的嫌疑,我不愿意你受委屈。” 婉婉近来愈发容易脸红了,他替她想得长远,她也很感动,可是张嘴闭嘴说孩子,实在叫她难为情。 他看她不好意思了,要笑,忙咳嗽一声掩饰过去,正色道:“我是想,等把人都送走了,还是接你回去。你在哪里,我定然就在哪里的,王府地方太大,留下额涅一个人,怕她冷清。” 这些都好说,真要把府邸腾出来了,她也不是非得住在长公主府里。 当夜把话同身边的人交代了,让她们早做准备,等她回来,大抵就要搬到王府去了。小酉很高兴,“想起上年咱们在西华门看妖怪就可乐,现如今好了,主子打算和妖怪关起门来过日子了。” 说完遭铜环狠狠一瞪,“什么妖怪不妖怪,还拿出来嚼蛆,腚上皮痒痒了?”转而为长公主独自出远门忧心不已,“那种地方,饿疯了的灾民什么事儿干不出来?您身边没人护着不成,或是我,或是余承奉,您一定得带一个。虽说眼下规矩早没有宫里时候那么严苛了,但也不能这么随意,洗衣打水那些粗活儿,还叫您自己动手不成?您是来南苑当王妃的,不是来干杂役的,女孩儿在外多有不便,依我说不去最好,要去也得带上人,不能孤伶伶就您一个。” 婉婉长到这么大,一直是众星拱月,跟前没了伺候的,只要自己愿意,也不挑拣,遂一笑道:“他有长随,粗活儿用不着我干。” 铜环听了颜色不好,“可长随不能替您洗贴身的衣裳,还是王爷动手,亲自伺候您?要是这样,奴婢倒也放心了,您跟着去吧,全须全尾儿的回来就成。” 婉婉答不上来,暗忖着自己小的时候最爱洗手绢,洗衣裳应该也难不倒她吧! 朝外一看,天色已晚,他虽然留宿在长公主府,却很知情识趣,时候差不多了就进隔壁的院子,没有她的首肯,连晚膳都是一个人用的。 婉婉在廊子上徘徊了一阵儿,看东边月亮半挂在柳梢上,那么大,明晃晃的,今天是十五。 “这么着,我再去和他商量商量吧。他说轻车简从,我怕打乱了他的计划。” 铜环和小酉点了盏琉璃灯来,过跨院后就再不跟着了,把灯往她手里一塞,“前面就是王爷下处,您自己去吧,留神脚下,别摔了。” 婉婉挑着灯直发愣,“怎么……” 铜环抿唇微笑,“那是您的驸马,您去瞧他,少不得说体己话,我们在跟前,岂不是没眼色吗。” 好像大夜里来见他,是有点不合时宜……她本想作罢,小酉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您去吧,问问王爷,要是能多带一个,我也跟着去。您瞧您头一回上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我不放心。我虽没有拳脚功夫,可我能替主子挡刀,紧要关头派得上用场。” 婉婉这才转身往院子里去,江南的庭院弯弯绕特别多,不像北京四合院式的建筑,进了门一目了然。她从玉簪葳蕤的小径上过去,刚走一半,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是江南况味的《鹧鸪飞》。她不由站住了,细细聆听,每个人的手法不同,颤音、叠音用来也各有各的习惯。这支笛子,分明就是那次和她琴声相和的那一支。她没来由地叹了口气,知音难觅,原来那个知音果然是他。 踏着灯火往前,绕过一丛翠竹,见灯下人背靠廊柱,逍遥容与。笛尾朱红的回龙须在晚风里飞扬,一丝一缕,恍如拨在人心上。大约发现她来了,笛声戛然而止,转过头来看她。天青色的衣袍衬出略带凉薄的眉眼,一阵风窜入衣襟,广袖飘拂,再细看时,那双眼里又换上了暖色,却是怎么望也望不穿。 ☆、第43章 明月多情 他接过她的琉璃灯,请她上里头坐。门上有个专插挑杆儿的地方,他抬臂镶上去,轻柔的袖褖拂过她的手背,恍惚让她想起西华门上那一地落英。 他笑得很优雅,“怎么了?愣着做什么?” 她哦了声,“不坐了,说几句话就走。” 他微微歪着脑袋,一脸果不其然的神情,“殿下是怕我么?孤男寡女的,不好相处?” 就算已经成婚了,没到那一步,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可是这小姑娘嘴硬,不爱服输,“你有什么可怕的?底下人怵你,我可不怵你……” “那就进来坐。有话说也好,没话说也好,陪我喝杯茶吧。今儿月色这么好,睡意全无。” 他转身就往里面去了,一副不容置疑的决然态度。婉婉没法儿,看他立在桌前倒弄茶具,屋子的门窗洞开,其实也没她想象的那么尴尬。她略踌躇了下,还是迈了进去。 这个人真奇怪,白天和晚上截然不同,白天是一方霸主,晚上自有他的小趣味。他绕桌煎茶,成套的白瓷茶具在他指尖交替,婉婉旁观半晌,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来。他就像个得道的高人,这时候没有任何野心和棱角,怡然自得着,享受他的春花秋月。 他见她不来,转头冲她招了招手,“我有上好的大红袍,加上半盏杏仁乳,喝了不怕夜里睡不着。” 她蹭步过去,站在边上旁观,“大夜里的,怎么有兴致弄这个?” 他说得很无奈,“长夜漫漫,闲着无聊。”意有所指地瞧了她一眼,“世上大概只有我是这样的,寄居在福晋府上,福晋不见我,那两堵墙像天堑似的,我迈不过去。眼下福晋来了,我受宠若惊,请福晋喝我的茶,感谢福晋夜探之恩。” 油嘴滑舌,偏偏又不可诟病,婉婉捏起茶盏抿了一口,头一次觉得来南苑也挺好的,偶尔有惊喜,比如他的笛子,还有他煎茶的手艺。 “那天我弹琴,是王爷同我相和吧?”她轻轻舔了舔唇,“你的笛子吹得真好,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雅好。” “南苑王,听上去像个赳赳武夫,只爱打太极,射草垛子是吗?”他的视线从那灵巧的舌尖上迅速移开,按捺了一下复调侃自己,“技艺不精,粗通音律,在你跟前献丑,真不好意思的。其实我除了笛子,真不会别的了,要说和雅沾边儿,大概只有跳布库。”他一面说一面笑起来,“不过你们鲜卑人未必觉得那个雅,什么穿针摆水、探海取珠,伸胳膊抻腿的,像个不开化的野人。” 他和她说话的时候永远是那种绵软的音调,以至于那天猛听见他骂荣宝“想你妈的哈赤”,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男人有钢火,全用在该用的地方,不觉得过于莽撞,也不觉得过于柔软。果真人和人相熟,还是要多处才行,一眼不能透骨,除了皮囊,总有别的地方可待发掘。 她也不坐,端着小小的桃花盏踱步,“杂而稀松,不如简而精通。我听你的笛子,听出了李谟的风骨。”她忽然回头一笑,“黄草烟深,欲说还休,就是那种味道。” 她在灯火下的一回眸,竟让他看痴了。容颜若飞电,大概说的就是她的样貌。这样的人,应当生在帝王家,小门小户承不起这份恩泽,就算世家簪缨,也照样难以供奉她。 她见他发愣,复又一笑,“怎么?夸得太入味儿,叫你慌神了?” 他解嘲地点头,“确实,殿下夸人夸得深沉,我何德何能,敢和李谟相提并论。” “我是听者,我说能就能。”她俏皮地冲他举了举杯,“还有这茶,煎得也好喝。改日要是有机会,还要向王爷讨教布库。以前只听说过‘打’,没听说过‘跳’,跳是什么样的?像跳舞似的吗?” “打和跳不一样,打是徒手相搏,跳有走步和套路。布库不光男人跳,女人也能跳。”他放下茶盏,比划了一下,“男如雄鹰女似燕,营房有宴会时,这是酬宴的重头。” 他示范给她看,粗略的几下招数,就令婉婉很感兴趣。祁人的布库她知道,得着短袖跤衣,露着两条胳膊,双腿八字大开,作扑猎状,并没有任何美感。可是他的不同,他穿着宽绰的袍子,风动衣动人也在动。那一袭天青,在他身上突兀,反显得更加别致。他动作张扬,却毫不粗犷,一收一放很从容,但又充满力量,让她想起宋朝以后的角抵,没有竞技色彩,更多是表演性质的。 她看得入迷,见他转腕,她也跟着一起转。他发现了,趋身上来牵引她,教她怎么扬手,怎么举步。灯火在跳动,世界也在闪烁,他的佳楠香气萦绕,大袖一震便愈发浓郁。婉婉对他又有了新的评价,“妖精似的男人”,真是不能更贴切了。 人在昏沉里旋转,轻飘飘的,不必她使什么劲儿,都有他看顾着。这个布库,到最后演变成了胡腾舞,他带着她摇曳款摆,周围的一切都在动,他却坚若磐石。散落的几缕长发隔断视线,她看见他明亮的眼睛,那么奇异的金环,简直能吸人魂魄。 忽然脚下一跘,蜡烛也熄灭了,正惊慌失措担心跌倒,他拉了她一把,她向前一趔趄,直撅撅扑进了他怀里。 月色真好,从窗外照进来,落在那套茶具上。白洁的瓷器染上了一层幽幽的蓝,整个屋子都是迷迷滂滂的。她惊魂未定,抓着他胸前的衣裳不放,他半仰在桌上,和她紧紧贴合,姿势暧昧,但又理所当然。 婉婉吓出一身冷汗来,嗳了一声,试图缓解气氛,自己倒先飞红了脸。 他的呼吸就在她唇畔,相距那么近,近得让人心悸。她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糊里糊涂成了这样,羞惭之余想起身,他又重新把她按回了怀里。 “婉婉,”他耳语,带着一种蛊惑的味道,“咱们是夫妻,别忘……” 她心里弼弼急跳,“王爷……” 他的手指在她唇上摩挲,“叫我良时,早该这样的。” 屋里的烛火已经灭了,只余檐下一盏料丝灯,照亮了槛外至阶下的一大片。他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眉眼,只有朦胧的轮廓,仿佛已经相熟多年。 “像不像在梦里?”他轻声说,“我连做梦都梦不见这种场面……” 婉婉脑中昏沉,不知应当说什么,他撑起身子,吻在了她唇上。 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倾国倾城的妻子在身边,却从来不敢造次。上回是托了那炉香的福,她糊涂了,让他予取予求。今天她是清醒的,没有醉酒也没有迷着,他就想真真实实,彼此都认可的,和她把这段感情确立下来。 他的嘴唇干净清爽,一点不让人厌恶。婉婉紧张得浑身打颤,却没有想把他推开。他不冒进,吻她的时候不具攻击性,怕她反感,一触即离,然后再来、再离、再来……她起先是傻愣愣地瞪着眼,慢慢把眼睛闭上了,他胸口的鼓擂得通通作响,他想就快苦尽甘来了,她还是有些喜欢他的。 他说做梦,真像跌进了梦里,亲吻的时候会感到恐惧,可是他靠上来,又觉得满心欢喜。婉婉悲哀地意识到,厂臣也许不是她最向往的了,她爱上自己的丈夫,今晚的南苑王委实比厂臣更迷人。 彼此都有些慌,气息紊乱,他捧着她的脸,吻她的额头鼻尖,吻她的眉梢眼角,“婉婉,我的心肝……” 唔,很少听见这个词,只有深爱,才会这么称呼吧!婉婉羞怯,但又庆幸,就算婚姻始于阴谋,他对她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耳鬓厮磨,开了头就刹不住尾,他想要的有很多,可是她未必马上就能全情投入。不能太心急,怕吓坏了她,他只能勉力自持,到了崩溃的边缘自发停下,老六和他说过,勾引女人就像钓鱼下饵,不能一下喂饱,得留余地让她回味,她下次才会再上钩。这次愣头青似的,过后她一琢磨,自己吃亏了,恨你都来不及,以后还能搭理你吗? 玩转这招,确实得有莫大的定力,还好她不粘缠,如果她回吻一下,他的自制力八成就全线崩塌了。松开她,两个人站在昏暗的光线里,都有些怔怔的。他顺着她的肩头找到她的手,和她十指紧扣,想说什么,说不出口,不约而同一笑,今生再无所求。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她嗯了声,任由他牵到门口,他从墙上摘了琉璃灯下来,见她楚楚站在廊下,颜色比先前还要娇艳得多。 刚才一片混乱,过后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他调开视线稳了稳心神,“找我来是有事儿么?” 婉婉这才想起来,顿觉窘迫不已,“那个……她们不放心我一个人上怀宁,我是来问问你,轻车简从怎么个简法儿,就两三人吗?” 还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他笑道:“也不是那么精简,总有十来个人一道走。你挑个人带上,万一我顾不及,你也不至于寂寞。旁的不必担心,诸事有我呢。”自己先下了台阶,一手挑灯,一手探过来接应她。 婉婉越想刚才的事越害臊,只说:“我自己回去吧,你不必相送。” 他促狭地应了句不成,“我送你到殿前,今儿不进你寝宫,你只管放心。” 她站在台阶上,满脸通红,他抬头仰望着,想起当年他被锦衣卫押弯了腰,她坐在抬辇上,同他视线交错的一霎那。 怎么爱都觉得不够,仿佛自己还没用尽全力,对不起她。她鼓着腮帮子,俏丽的,婴儿一样细嫩的面颊,有点怨怼的样子。他等她不来,拦腰把她抱了下来,一抱就不肯松手,这样一直痴缠下去多好! 婉婉怕铜环和小酉还在等着,万一看见了多丢人,支支吾吾说:“光天化日之下……” “这会儿没有太阳,只有月亮。”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上,喃喃道,“咱们本来就是夫妻,叫人瞧见也没什么。我一点都不后悔,别人相爱之后患得患失,唯恐姻缘不够,不能在一起。咱们呢,先成了亲,再慢慢的处,爱上了,什么都不必顾忌,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婉婉静静听他说,鼻子一阵酸楚,“那要是爱不上呢?一辈子的怨偶,风险岂不太大了?” 他弯下腰看她的眼睛,语气十分骄傲,“我这样好,你一定会爱上我的。至于我自己,很久以前就对你倾心,只是你视而不见,叫我伤心到今天罢了。” 婉婉笑他自负,又对那后半句话甚感愧疚,低着头揉搓裙带,细声道:“我不像你,开窍得那么早……” 他脸上一黯,“你是说那几个侍妾吗?我也是没法儿……没有孩子我当不成藩王,要是连这个衔儿都拿不出,想尚主,更是痴人说梦。太妃往我屋里塞了三个人,塔喇氏和周氏各养了一个儿子,我自觉后顾无忧了,陈氏……到现在都没碰过。”他一手惶惶攥起了拳,“我的身子不干净,但心是干净的,头一次这么正正经经对待感情,只和你一个人。” 他一定很少表忠心,所以说起话来有股横冲直撞的劲头。婉婉静心思量,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她记得老姑太太荣慧公主,当初不情不愿嫁了个驸马,驸马是封疆大吏,婚后把她带到岷州去了。夫妻间不和睦,是众所周知的事,起先不过相看两相厌,到后来发展成口角,最后竟抡起棍棒来。可怜那金枝玉叶,被打得不成人形,爹爹发现后要整治,已经来不及了,老姑太太死了,驸马处了极刑又怎么样,横竖人已经活不过来了。所以女人出嫁后,好与不好如人饮水,那个封号帮不了你,你是女人,你永远弱势。荣慧公主的事是闹大了,才街知巷闻,祖辈上又有多少貌合神离的公主夫妻将就着过了一辈子。驸马明面上不许纳妾,私底下置宅子养外室,不受弹劾基本没人管。他如今能在她身上花这些心思,不是迫于什么,是真情实意。她也不能总端着,叫他一腔热忱扔在冷水沟里,到哪山唱哪歌,自己也该醒醒神儿了。 她说:“你别多心,我不是说那三个庶福晋,你的心意我明白,否则也不会把她们送走。只是陈氏怪可怜的,你霸揽着,她又没有孩子,将来她们都有儿孙绕膝,她可怎么办呢。” 他领她在小径上慢慢走着,想了想道:“塔喇氏和周氏上松江府,她就不必去了,对外喧声病逝,让她重新嫁人,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她听了觉得这人还是很开明的,不像旁的男人好面子,一朝是他的,终身是他的,哪怕搁得臭了烂了也不愿意撒手。 她微微笑了笑,“不会后悔吧?” 他眨着眼睛看她,“我有你,后悔什么?” 她脸上又是一红,只说:“听她自己的意思吧,要是愿意,就放她超生去。我瞧她在府里也孤寂得很,几次见面,她连话都不怎么说。” 他迟迟的,因为从来不关注,也不知道情况如何。现在跟前的人就够他操心的,哪里有闲心管那个。明天就要启程了,回头让人传话回去,请老太太看着办,趁着年轻,别耽误了人家。 今晚上大月亮鲜洁可爱,真正清辉满乾坤,不挑灯笼也能看清路。两个人并肩走着,心里一片宁静。一直踽踽独行,忽然有了伴儿,相依为命的感觉,不懂情的人体会不到。他总是不停看她,生怕眼前的一切不真实,“婉婉,明天还是这样,不会变卦吧?” 她咬着唇不说话,他一再问,她嗔怪起来,“好啰嗦样式!我又不糊涂,今儿一个样,明儿又一个样!” 他放心了,喜滋滋地,把她的手扣在掌心里。 可惜路太近,很快就到了,铜环和小酉等在檐下,见人影到了垂花门上,忙匆匆迎了出来。 他不好说什么,放开了她的手,“让余栖遐跟着吧,他可以骑马,我陪你坐车。” 她抬起眼来,脸上仍有腼腆之色,“回头洗衣裳什么的,不方便。” “有我。”他把嗓子压低了,“我替你洗衣裳,不叫别人动手。” 婉婉心里一阵阵甜上来,老天爷,这种情形,真要把人溺死了。他等她答应,她点了点头,“话是你说的,回头不许耍赖。” 两个婢女已经到了,齐齐朝他纳福,她们肃下去,他飞快抱了她一下,“不耍赖。”退后两步,朝她挥了挥手。 这点小动作她们自然都看见了,铜环和小酉面面相觑,婉婉无地自容。他倒大方,正色吩咐:“伺候殿下早早安置,明儿要上路的。” 铜环和小酉应个是,上来扶她回寝宫,走了一段,身后又响起《鹧鸪飞》来。婉婉眼前浮起那片天青,漾啊漾的,和苍穹连成了一片。 ☆、第44章 不干风月 次日上路,马车小巧轻便,不像她以前的玉辇,那么华贵笨重。 他贴身随侍的戈什哈有好几人,起先都坐在马背上,见她出门来,立刻下马,扫袖打千儿:“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她说免礼,马车前站着的人看见她着男装,眼里一片惊艳之色。她穿月白色银丝暗纹曳撒,腰上束玉带,头上戴金冠,分明是姑娘的脸,穿上男装也不能混淆视听。不过英姿还是有些飒爽的,因为要和这身打扮相配,迈很大的步子,一把折扇刮擦刮擦地乱摇,不像风流少年,像赌坊里下注的大爷。 他发笑,“做什么这样?” 她说行动方便,回身对铜环和小酉道:“瞧瞧这么多人呢,不要紧的。你们在家等我,不许乱跑,看好庭院。” 铜环向她欠身,“殿下一路小心,有什么就吩咐余承奉,千万别贪玩儿,一个人走散了。那地方怪怕人的,流民鼻子挨着眼睛,谁也不知道谁,记着了?” 她说好,“都记住了。”他来搀她,她往上一蹦,钻进了车里。 走陆路出远门,这还是第一次,她满心好奇,趴在窗上只管往外看。路面不平整,有时候轧到瓦砾石子,便重重一颠簸。他不断催促她坐好,她不听,终于咚地一声撞了头,咧着嘴,几乎要哭起来。 他忙来看,一手摁着伤处替她揉搓,蹙眉道:“南苑短了钱,官道已经好几年没修了,上回又连着下了半个月大雨,难免坑洼。你要听话,乖乖坐着,回头让沙子迷了眼,受罪的可是自己。” 她怅然,“怎么连修路的钱也没了,全拿来赈济灾民了?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偌大的南苑被掏空了,最后岂不连累江南百姓?” 他说正是,“人不断涌入,可又不能见死不救,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她沉吟了下,咬牙道:“连上三道奏疏,请内阁拿主意,或是赈灾或是疏导,他们得有个详尽的说法儿。再者人数也得控制,各要道派兵把守,不能再流入南苑了。力挽狂澜,也得自己力所能及,倘或救了这头害了那头,到底这事儿还是办砸了。” 她有这样的决心,真让他始料未及,他以为她心慈面软,难免妇人之仁,没想到她当断则断,这点果真合他的脾胃。他有意试探她,“可惜藩王不能屯兵,要设关卡,终究还需手上有人才好。” 她看了他一眼,“属不属屯兵,得看人数。我记得郡王不得过一千,藩王不得过五千,拉拉杂杂的侍卫缇骑凑起来,守住怀宁一线应当不成问题。剩下的,就交由各州县承办吧,能帮则帮,不能帮的也不能硬扛。既然倾囊相助,便已经尽了全力了……只是究竟哪里来这么多的流民,竟叫人看不懂了。” 他别过脸去,轻轻咳嗽了一声。 哪里来几万流民,这点真不可说。楚王把逃荒的人全赶入南苑是真事,粗略也统计过,大约两三万是有的,至于凭空多出的两万,自然是他安排下去的。藩王不屯兵,其实不过表面文章,哪个王侯手上没有人马?这大邺气息奄奄,动荡可以预见,西有乌思王,南有镇安王,他这里名为南苑,实则在东,要论实力,大概也算三足鼎立。不可否认,他图谋天下,可是人人都在蠢蠢欲动。镇安王自说自话,把藩王府都搬到毕节卫去了,越往北,离京师越近,这是什么意思,除了京中那位浑浑噩噩的皇帝,所有人都懂。 然而你有兵,到底还是要避人耳目,把那些储备好的力量分散在封地四周,尤其是各藩交界处,将来要动,可以重新聚拢,平时目标就小得多。怀宁那两万人马,白天混迹于灾民之中养精蓄锐,夜里才操练。她说的各要道派兵把守,他早就已经实行了,一旦入了安庆府便是有来无回,也不怕灾民中混入探子。 他带她一同上路,是为了让她看清这江山有多腐朽,但她很聪明,不是寻常闺阁里的姑娘。就说女孩儿练字,大多是一手簪花小楷,至多不过飞白。她呢,练的是章草,赴速急就,字字雄浑。她是个有慧根的女子,看重的不是凉风冬雪,她心里装着天下。他有时候希望她能傻一点儿,越痴呆越享痴呆福,越聪明越受聪明苦。太过透彻了,入木三分,伤的总是自身…… 不想这些了,想也无用,他能做的就是看顾好她。 她起先还活蹦乱跳的,后来时候久了就不行了。到底娇弱的姑娘,平时走路都是四平八稳的,上了车,窝在方寸之中,摇得浑身骨头散架,到了午后,昏昏的只想睡觉。 她一手支着脑袋,鸡啄米似的,他看得好笑,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困了?” 她清醒了一阵,说没有,毕竟当着他的面睡觉很无礼,她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一下。 他摊开手,在腿上拍了拍,“躺下吧,坐着睡多难受。” 婉婉很犹豫,两个人刚亲近些,她就在人家腿上睡觉,不太合适。这种当口是最需要注重形象的,或许等久一些,在他面前打哈欠、打喷嚏,就都不成问题了。 他却不由分说,把她拉了过来,“同我有什么好客气的?又不是没见过你睡觉,从这头滚到那头。我当时就想,这公主看着好大架子,结果睡着了就是这副模样。所以你多丑我都受得,就不要因这种小事介怀了吧。” 她挣扎起来,“胡说,我哪里有多丑,不过瞌睡上来难以自控!难道你不睡觉吗?你睡着了还能这么花摇柳颤的吗?” 他一听就绿了脸,“我什么时候花摇柳颤了?” 她撅起嘴,很想说你昨晚就做足了功夫,要不然哪里来的笛子?哪里来的茶具?你还穿那么好看的衣裳……结果自己一个把持不住,这段感情就被你强行确立了。 他明白她所思所想,和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忽然不可自抑地笑起来。 他笑声朗朗,她靠在他怀里,能感觉到胸腔的震动,隆隆的,鲜活的,她愈发窘得厉害了。 他的手指在她颊上轻抚,叹息道:“我在你眼里,原来是这副模样!也罢,我用情之深,让你看见也没什么丢人的。我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无处安顿。谢谢你昨夜来,使我免于流离,使我有枝可栖。我没有同你说过以往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大婚前不过时时惦念,大婚过后你不理我,我开始害怕,怕就此下去,你我越行越远,再不得亲近了。我厚着脸皮缠你,你厌恶我,我尴尬又伤心,在外办事也不得安宁。现在好了,咱们说定了,以后就这么下去,谁也不许变卦,成不成?” 就感情上来说,一旦爱了,大概就收不回来了。她想起以前对厂臣的那片情,从来没有出口,也从来得不到回应。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一厢情愿不得长久,终究需要互暖才能温养。现在嫁了人,相爱本是理所应当,不会产生罪恶感。原来被人爱着是这种感觉,难怪音楼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出幸福的笑,她当时艳羡,又莫可奈何,如今也体会到了,甚好。他说他有枝可栖,自己何尝不是,在人世间苦苦挣扎,累了有个肩膀靠一靠,也是一件幸事。 她放松下来,仰在他膝上嘟囔:“本来想睡,被你一闹睡意全无了。” 他俯脸看她,离得很近,眼里柔情如潮涨,“你答应我。” 迫不及待地捆绑,也是因为心里没底。婉婉望着他,慢慢笑起来,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于是这趟怀宁之行不像查验灾情,一路风和日丽,行进又慢,更像游玩踏春。 婉婉平时看着端稳,终究玩性大,半路下来放了一只风筝,风筝在天上飞,线绳牵进窗里,她就那么倚着车围子放风筝。眼看要掉了,适时拽上几下,从宁国府放到了怀宁。 如果说一路上别具江南诗情,那么抵达怀宁后,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怀宁人口原本并不多,灾民大批迁徙,一夜之间陡然增加了一倍,那小小的县城几乎有些不堪重负。外面的戈什哈不断有新消息回禀上来,婉婉的风筝也断了线,她伏在窗口看,看到的是哀鸿遍野。 她长在京城,京城的热闹祥和,这里全没有。城墙老旧,墙皮斑驳,露出青灰的砖,墙内是无处不在的流民,大人拖着孩子,填塞满了每一个角落。据说现在是因为天暖和了,死伤也有减少,上年一场大雪,路边上全是倒卧。老二漱泉说起这个满面愁容。 “拿手扒拉扒拉雪,底下就埋着人。翻出来的时候尸首都硬了,拿排子车拉,横七竖八的,每天少则十车八车,多起来一二十的都有。那个惨况,你们是没瞧见,白发人送黑发人,小孩儿追着排车跑,整个城里全是哭声,大夜间走一圈,像进了酆都似的,真瘆人呐!眼下可算好些了,天儿热了,用不着烧炭,被褥也够了,愁就愁在后头。万一发起瘟病,这么多的人,死起来不是一个两个,是一大片。我已经打发人到处洒生石灰了,金银花煎完了当水喝,好歹去去燥吧,顶不顶用也难说。” 婉婉细嗅,空气里总有股臭味,像她在上驷院闻见的一样。她扯了扯良时的衣袖,“味儿怎么那么大?” 他垂眼看她,无可奈何,“人太多了,吃喝拉撒全在一处,能不臭么!这样下去不成事了,我琢磨着把山脚的荒地开垦起来,以前是用来分割湘楚和南苑地界的,如今也顾不上了。这么多张嘴要喂,单靠苏杭供给,江南百姓也有苦衷。我是想,让灾民自己养活自己,种谷子种玉米,到了秋天也好吃上一顿饱饭。靠人接济不能一辈子,倘或自给自足,从此在怀宁安身立命,也未为不可。” 婉婉长长叹了口气,放眼望,一片惨白黯淡。破衣烂衫堆儿里的孩子惊恐,瞠着两眼,满面尘土。她想起澜舟来,他和他们差不多的年纪,他锦衣华服,他们却狼狈褴褛。 “瞧瞧袋子里,还有多少干粮。”她转头对余栖遐道,“拿出来分一分吧,孩子怪可怜的。” 话音才落,一堆孩子闻风而动,简直像按了机簧似的,蹭地跳起,向她蜂拥而来。纵然同情他们,但是这铺天盖地之势,也令人惊惶。她吓得愣住了,还好有他在,他不声不响将她挡在身后,那些戈什哈抽出刀来喝止,可是人群并不散,数以百计的瓦罐和缺口瓷碗依旧敲得震天响。 他恼怒不已,恨恨骂了句混账,“真是填不满的无底洞,粥厂一天三顿放赈,怎么还像饿死鬼投胎!” 恕存是戈什哈里的班领,忙上前驱散众人。一个老妪颤着双手抓住他,灰败的脸,浑浊的眼,面无表情地喃喃:“饿啊、饿啊……” 良时变了脸色,转身便往粥厂方向走。城南城北各设了一处布施点,因为还没到放粥的时候,只有几名衙役在窝棚底下忙碌着。见一伙人匆匆而来,也认不得是谁,扯开嗓子呼喝:“站着,干什么的!粥厂重地,闲人一概免近……” 这话根本没人听,戈什哈圈出了一片空地,他上前探看,灶膛里的木柴早就熄灭了,锅里熬好的粥舀出来装进了大木桶,结果是清汤寡水,粒米不见。他眉间风雷骤起,厉声问管事的何在,一个歪戴着官帽的人一路小跑过来,向上一觑,忙长揖打拱,“卑职见过王爷,不知王爷亲临,有失远迎,还请王爷恕罪。” 他不答,随手拿起一只筷子插入桶里,“我曾经三令五申,筷子浮起,人头落地,如今是什么情形?”他松开手,那竹筷立刻歪在水面上荡漾开了,他冷笑一声,“苏杭拨来的万石粮食哪里去了?不过区区半个月,都吃完了不成?” 那小吏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不迭,“王爷明鉴,卑职只管这粥厂,来了多少米粮,卑职就熬多少碗粥汤。只因这两回运来的愈发少,卑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么多人巴巴儿等着,只有多加水,好让人人有口热乎的。至于其他,卑职一概不知,王爷要问卑职的罪,卑职真是天大的冤枉。” 漱泉一脚把他踹翻了,“平时瞧你们人五人六的,一遇着事儿,全成了缩头的王八!爷不过回去了一个月,你们这儿就乱了套了,说,粮库是谁管着,是你们沙县令,还是孙同知?” 小吏被踹倒在地,不敢耽搁,忙又重新跪回来,带着哭腔道:“县令老爷说了,兹事体大,全由他来掌管。爷您别发火儿,冲我也没用,还是传沙县令问话吧,事儿都是他经手的,问他准没错儿。” 恕存见状,垂手上来回话:“主子别急,奴才这就上县衙拿人。让达春他们先伺候您回驿站歇着,这长途跋涉的,不单您受累,殿下八成也乏了。灾民多,七个葫芦八个瓢的,总有不顺心的地方,您且稍安勿躁,事儿咱们一桩一桩的办,横竖有奴才们呢,您先养足了精神,再问不迟。” 这事确实是他始料未及,因为灾民里混进了他的人马,所以怀宁的口粮是绝对管够的。结果现在粮食不翼而飞,连累他的兵士也跟着饿肚子,显然是有人中饱私囊,拿他当傻子了。 他按捺了一下,换做平时,几百里路奔袭是不碍的,但现在有婉婉在,她没经历过这个,惶惶站在余栖遐身边,被眼前的一切弄懵了。 也罢,先缓一缓,安顿好了她再说。他点头,“你调集人手兵分两路,一路把沙万升先押起来,我南苑的地界,处置治下官员是份内,管他知县还是同知!另一路查封粮仓,今儿夜里一顿先安排好,明儿天一亮再审那个混帐行子。” 恕存领命去了,他回身方吸了口气,对她惨淡一笑道:“你瞧见了吧,大难当头,照样有人发这种财,如今的人心都烂了。” 她深居宫中,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里会懂得外面乌烟瘴气的世道。只是看着他,满脸落寞,“我没想到大邺百姓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然而没想到的还在后头,当夜没审沙县令,却等来了他的夫人。沙夫人到驿站,二话不说,一头钻进了宇文良时的卧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打赏,破费了! ☆、第45章 香靥凝羞 婉婉是看着人进去的,那一身桃红在门上一晃,眨眼就不见了。 她回身问余栖遐,“这是怎么回事?” 余栖遐拢着两手道:“怀宁知县沙万升被拘拿了。” “所以沙夫人来求情吗?”她拧着眉头道,“这么大的罪过,足够朝廷问罪的了,凭她是谁,我料着都没用。” 余栖遐微微一笑,“救夫心切,不管什么法子都得试一试,有没有用是后话。” 婉婉心里不大舒坦,“大晚上的,一个女人往男人房里钻,不知道害臊!你瞧见那个沙夫人长得什么模样了吗?好看吗?” 余栖遐道:“一晃眼的工夫,臣实在没看清。”复低头望她,“殿下要是不放心,臣去探一探,毕竟大老爷们儿扎堆的地方,别叫那些乌七八糟的人钻了空子。” 她愣了下,真要去探吗?这样似乎不太好吧!况且他之前一直在和人议事,跟前也不短了伺候,沙夫人虽是女流,光明正大的,没什么可猜忌的。 她摇摇头,故作大方,“想必是有话要回禀,男人获了罪,终究得有个人疏通,总不能眼瞧着他丢了脑袋。这沙夫人也怪可怜的,这会儿大概慌不择路了,求谁都不管用,还不如求王爷本人。”她笑了笑,“余大人,来了南苑之后,咱们也没好好说上话,你的老家在哪里?” 他说在凤翔府,“离西安不多远。” “几时进宫的?” 他低头想了想,“十三岁,和肖掌印同年入宫,那时候他去了酒醋面局,我在节慎库……”再要说话,又顿了下来,转头看,南苑王屋里议事的人纷纷退了出来,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长公主大约要气着了,他下意识看她,果然见她面色不佳,只是碍于公主的身份不好发作,在黯淡的夜色里站了一会儿,转身便回自己卧房去了。 那厢沙夫人跪在地上梨花带雨,昏昏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有一双猫儿似的眼睛,拭泪的当口透出狡黠来,哭个没完。 良时很不耐烦,冷冷道:“这会儿没外人了,夫人请起吧,有话但说无妨。” 沙夫人委委屈屈站起来,微微挪了两步,栏杆裙下露出尖尖的小脚,身段嫋娜得仿佛台上的花旦。她斜觑了他一眼,锦衣公子在灯下眉目森然,虽然一副如玉的好相貌,却是大大的不好相与。她有点怕,但又不得不壮起胆儿,男人嘛,假正经的多。眼下且端着,等入了港,放浪形骸不知又是什么狗模样。 她一点一点靠近,只管为丈夫叫屈起来,“我们爷也是没法子,黄梅那么长时候,城里都淹了水,那些嚼谷堆积着,又不得翻晒,十几天下来霉了,生了虫子,人吃不得,吃了要作病的。我们爷原一早就要上陈条到南苑,又想着放了晴过过秤,再把实数往上报,可还没来得及呢,王爷大驾就到了。” 他听了一哂,“我知道你这些都是搪塞的话,我底下人开了粮仓,拿手摸墙,墙上都是干的。照着你的说法,出梅不过七八天,里头应该还是潮的。如今是粮食没剩几石,墙脚上也没有霉斑,你到爷跟前蒙事儿来了,胆子不小。” 沙夫人眨巴了一下眼睛,“大日头在头顶上照着,我要是有胡话,叫我即刻就死。”又换了个央告的声口,娇滴滴道,“王爷,您圣明烛照,且要体谅咱们的难处哩。粥厂安顿的是老弱妇孺,欠缺点儿没奈何,凡事总要分个轻重嘛。城里两处粥厂专供灾民,咱们城外头的五口大灶是等闲不敢停的。您瞧……咱们心里只装着您呐,但凡有辙,谁愿意难为百姓呢,这也是逼得没法儿了,粮食……” 她顿了一下,一双妙目顾盼,抬手在自己嘴上轻轻拍了一下,“哎哟,该打!我一时失言,犯了王爷的忌讳。” 良时、粮食……真是个丰衣足食的好名字!沙夫人抬袖掩口,笑得十分有含义。 有的时候这些官妻是真蠢,大概自以为捏着了把柄,诉苦之余兼有谈判的成分。他听了半天,大致听明白了,城外人马的口粮不敢克扣,就从城内下手。万一事发,拿这个堵他的嘴,好叫他哑巴吃黄连。所以事情已经是明摆的,接下去就剩考虑怎么善后,怎么全盘接管怀宁了。 他不言声,白洁纤长的手指笃笃叩击桌面,不紧不慢地,每一下起伏都是画卷。沙夫人想起沙县令那双手,粗壮的十指,不知轻重,蛮横冒失。果然人和人是不能相比的,这样一双抚琴的手流淌过你的身体,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儿?单单设想,就已经酥倒了半边。 “爷……”她温存地唤了一声,蹭步上来,“沙万升这人是个老实头儿,真不会那些弯弯绕。他是实心实意侍奉您呐,我的主子……”说话儿已经到了跟前,揉搓着衣角,眼波欲滴,“就拿上回楚王拉拢他的那件事儿来说……” 他睨眼看着她,她身上的脂粉香横扫过来,简直有些呛人。她话说半句,他对楚王那里的动向感兴趣,所以忍住了把她掸开的冲动,静待下文。果真如预料的那样,她栖身上来,一双涂着红蔻丹的手攀在他胸前,原先的哀戚已经不见了,只余满面春/色,细声道:“爷是藩王,又兼着驸马……长公主就是个山珍海味,也有腻味的一天……我呢,不图什么,只稀图您的人……沙万升对您尽忠,我也对您尽忠。您吃惯了海参鱼肚,清粥小菜的,也给您换换胃口……” 结果砰地一声,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就弹了出去,腰子撞在柜角上,疼得她几乎背过气去。 他站起身拂了拂被她触过的地方,沉声叫达春,外面的人立刻进来,垂手听示下。 他抬了抬下巴,“弄出去,别脏了爷的地方。” 达春道是,抬眼觑他神情,他微颔首,他会意了,一手压刀,一手把人拽出了卧房。 美人计,投怀送抱保全男人,真豁得出去。他负手迈出门槛,对恕存道:“严刑拷问,务必把粮食的下落问出来。不过也得做最坏的打算,追回来怕是希望渺茫了,再想法子重新征粮吧。另外,请二爷写道折子打发人送进京,就说怀宁县令沙万升贪赃枉法,侵吞灾粮,查明属实,已然正法。臣暂令市舶司提举宇文漱泉协理怀宁,请皇上恩准。” 分派完了,自觉可以歇一歇,方负手往东边去。 长公主门外,余栖遐钉子似的站立着,他派来戍守的人被支开了,问了缘故,据说是殿下的令儿,让他们下去歇息了。 他点了点头,“余大人一路也辛苦,夜里就别守着了。这驿站内外都有人把守,安全得很,你也歇着去吧。” 余栖遐领命,揖手退下了,他转身在门上轻叩,屋里人并不来开门,只问:“王爷忙完了?” 他说是,“该处置的都处置妥当了。” 她嗯了声,“想必累坏了,早早儿歇着去吧。” 他听出不悦的味道,心头打了个顿儿,“你先开门,我有话和你说。” 婉婉躺在床上,满心烦躁,“今日天色已晚,不便招待,王爷请回吧。” 他站在门前,对着那些纵横交错的棂子,知道她置气,这时候回去,误会岂不是越闹越大了吗。他只得再拍门,压下嗓子说:“我是来侍寝的,快开门吧,别闹得人尽皆知。” 她又气又恼,高声说:“侍你个蓬头鬼,哪个要你侍寝!别聒噪了,赶紧回去吧,我今儿不想见你。” 婉婉和他怄气,也和自己怄气。到底有什么样的秘闻,非把人打发出来,要和那个沙夫人单独相处?不论男女,不知自省真是不好。她还在呢,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胡来,要是错眼不见,天知道会怎么样! 他知道事态严重,坚决不离开,扒着门框说:“你不开门,我自己进来了?到时候撬坏了门闩,你正好住到我屋里去。” 她听见匕首出鞘的声音,知道糊弄不过去了,恨他无赖样儿,又没办法,只得气鼓鼓过去开了门。 “干什么?”她堵在门上,可看见他带笑的眼睛,火气隐约消了一大半。 “没什么,忙完了手上的事儿,来瞧瞧你好不好。晚饭还用得惯吗?有没有要浆洗的衣裳?我原说了,不叫你来的,这地方不比南京……”他硬挤进来,然而话没说完,她就把一堆衣裳抱起来,扔进了他怀里。 “身上尽是灰,我都换了,麻烦王爷了。”她趾高气扬地,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他陪着笑脸,“怎么了?才刚还好好的……”想起来,大概沙夫人的造访让她误会了,醋坛子一旦打翻,酸气弥漫千里。 可是他却那么高兴,如果她置若罔闻,那才是最叫人绝望的。他宁愿她和他大闹,闹了就是在乎,就是真正上心了。倘或她一点不拿你当回事,为什么要对你的行动那么在意! 他放下衣裳,过来哄她,“我来和你交代刚才的事儿,沙万升的夫人来驿站了,你知不知道?” 她坐在灯下,别开了脸,“我在院子里瞧见了,人家必然有要紧的事,才来拜会你的。如何?相谈甚欢罢?” 他从那假装不在意的语气里窥出了隐藏的怒气,含着笑,微微呵下腰说:“她来替沙县令求情,说是黄梅雨季祸害的,上万石粮食全霉了,拿来喂牲口,连牲口都不吃。” 她听后一笑,“你信她的话么?” 他说不信,“就算全霉了,也应当有尸骸,咱们去查验一遍就知道事情真假。”顿下来,字斟句酌着,“沙夫人见求情不成,欲自荐枕席……我怕你误会,叫人把她叉出去了,自己好脱身来见你。” 她曾猜测这女人深夜造访是所为何事,果真和她想的一样!婉婉抿着唇不说话,想起什么色/诱,就觉得恶心下作。他贵为藩王,大概这种事经历得不少,就算最终没同人家怎么样,她也满心的不痛快。 他见她脸色不豫,有点着急,忙扶着她的肩解释:“我有你,哪里看得上那些庸脂俗粉!你要是当我这么没挑拣,也是小瞧了我了。” 她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为什么要把跟前的人都打发出去?究竟多私密的话,不能叫别人听见?你要是懂得避嫌,就不会做这种事,可见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这话说得很在理。” 他愣了愣,怎么自己就成有缝的蛋了?当一个人要求你摒退左右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愿意听一听究竟有什么内情。可是她不满了,认为他顶风作案,有不忠的倾向……他不敢和她说实话,只有迂回辩解:“楚王曾经拉拢沙县令,她是来投诚的。” “你身边的人不都是亲信么,为什么要避开他们?”她背过身去,嘀嘀咕咕说,“年轻女人,大夜里提这种要求,你就应当想到她的用意。幸亏你是个爷们儿,要是个姑娘,你也这样来着?” 他愁眉苦脸看着她,“我……错了。” 她仍旧沉着嘴角,“她碰你了?” 他立刻赖了个干净,“没有,我怎么能容她靠近我!” “那就是言语上调戏你了,要不然你做什么把人叉出去?好好的说着话,犯得上动手么?” 她的反应太快,逻辑也太强,简直让他无从狡赖。他愕着两眼看她,活到这么大,头一回感到惊恐,比幼时面对阿玛的训斥还要紧张。她小小的人儿,分明柔弱无依,却拿住了他的七寸。他感到无可转圜,将来必定是个妻奴,但是没有悲哀,只有欢喜,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欠收拾吧。 她见他哑口无言,一脸的鄙夷,大袖一挥,笔直地指着门外,“王爷请吧,以后还请珍重自己,别闹出什么难听的传闻来,折了我的脸面。” 他张了张嘴,想求情,又怕火上浇油。抱起衣裳蹉着步子,临走看了她一眼,结果她根本不为所动,他束手无策,只得叹着气出去了。 次日晨曦微露,漱泉来回夜审的结果,进院子问人在哪里,达春向井台方向努了努嘴。漱泉原以为他在洗漱,没曾想他正拢着盆浆洗衣裳。他顿时暴躁起来:“跟前伺候的人呢?狗息子们,一个个偷奸耍滑,竟叫主子自己洗衣裳,还有王法没有!” “二哥!”他大呼小叫,良时尴尬不已,“不过洗一回衣裳,有什么了不得的!” 漱泉的视线定格在水下猩红的一片缎子上,再看这曳撒的花纹,瞠目结舌后压着肚子笑起来,“此情此景……老五没眼福……” 良时面红耳赤,“你给我闭嘴!大早上的赶回来,就是为了瞧我笑话?” 漱泉笑得岔气,一个劲儿嗟叹:“夫纲不振啊!夫纲不振……” 他连砸衣裳的勇气都没有,掬了一捧水朝他泼过去,“有事儿说事儿!” 漱泉灵活地避开了,匀了半天气,才坐在井圈上说:“姓沙的交代了,他和柳州的一个粮贩子勾结,把谷稻全卖给他了。不单口粮,还有漕盐,私下往来已经有五六年,办成的买卖少说有一二十宗,银钱进项也有几十万两。” 他搓着衣裳沉吟 :“柳州府属贵州司,镇安王的封地……好啊,我南苑的稻米,养活了他王鼎的人马,这个吃里爬外的沙万升,合该凌迟处死!为今之计,是从凤阳大仓调存粮过来,那么多人都指着吃饭呢,拖不得,时候再长,又得预备排子车装人了。二哥你受点儿累,先从周边乡县调拨一些,应付过了这几天再说。老六那里飞鸽传书八成接到了,他见了我手谕,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漱泉说好,“那个粮贩子怎么料理?不能这么便宜了他。” 他把洗好的捞起来拧干,放在一旁的盆儿里,见漱泉盯着衣裳看,拉着脸道:“背过身去,这是你这当哥子的该瞧的吗?” 漱泉忍着笑调开了视线:“老三啊老三,你是咱们宇文家的榜样,都说老爷子会疼人,也没个像你这样儿的。看来往后手炉是用不上了,一块搓衣板,什么都全了。” 他啧地一声,“你是存心给我上眼药呢?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他特意起个大早洗衣裳,没想到还是叫老二撞了个正着,真倒霉催的! 漱泉笑够了,怕他恼羞成怒,忙摆手,“罢,就到这儿,咱们接着说粮贩子。” “拿住他,务必把粮追回来。查明他和王鼎有没有牵扯,要有……”他咬着唇计较了下,“半道上一把火烧了就成。” 漱泉诧异,“为什么?” 他气定神闲打上一桶水,哗哗地全浇进了盆里,自顾自道:“我好具本参奏,到时候镇安王难辞其咎。” 漱泉长长哦了声,原来是苦肉计,把朝廷的视线从南苑引开,贵州司分担一点儿,也好让南苑喘口气。 老二领命承办去了,他的衣裳也洗完了。曳撒还好晾晒,中衣和亵衣就不能够了。 说起亵衣……他现在想起来心头还乱跳。这位殿下,说她精明很精明,说她糊涂也很糊涂。她一向是这个习惯,换下来的衣裳胡乱堆在一起,自有底下人替她料理。昨晚上大概是气坏了,忘了把小衣挑出来,他抱回卧房一看,腿颤身摇险些站不住。虽然她的人不在身旁,但是贴身的衣物在啊,这一晚上辗转难眠,堪称煎熬。 天亮起来浆洗,喜滋滋的,要不是老二煞风景,他甚至很享受这样的过程。低头看盆里,娇艳的颜色,欲拒还休。环顾一圈,这驿站条件简陋,一大帮子糙老爷们儿来去,不能让他们看见。想了想,只有晾在自己房里,于是在屋子两头悬一根带子,把小衣一件一件晾好,再三调整,确定外面的风能吹进来,这才放心出门。 他去找婉婉,告诉她衣裳洗好了,今天没什么要紧的事,该办的都吩咐人办了,她要是愿意,可以跟他出去转转。 婉婉正坐在屋子里发怔,睡到四更忽然想起换下的肚兜亵裤来,找了一圈没找到,又不好意思寻他,等他来了才期期艾艾问:“你瞧见……我的肚兜了吗?” 他欢欢喜喜往外指了指,“洗完了。” 她的脸起先是红的,后来就绿了,“洗完了……” “你放心,没有晾在外头,全在我屋子里。” 她耷拉着嘴角瞧了他一眼,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脸。 她觉得自己往后应该再也没脸面对他了。 ☆、第46章 定巢燕子 因为颜面扫地,婉婉闷闷不乐,良时只得劝解她,“出发之前我就同你说过的,你随身不带女侍,你的所有一切都由我来照应。昨儿晚上用饭,我碍于公务在身,没能同你在一起,夜里换下来的衣裳由我浆洗,不是顺理成章的吗?肚兜怎么了?我不洗,难道让余栖遐洗吗?你别这样,我瞧来甘之如饴的事,怎么到你这里就痛不欲生起来?” 她实在难过得没法开口,萎靡了半天才道:“那是我贴身的衣裳……我可以自己洗的。” 他牵起她的手,那细腻得杏仁豆腐一样的十指,干起活儿来岂不糟践了吗。 “就这么养着,我喜欢。”他像宝贝一样合在掌心里,兀自轻声喃喃着,“男人糙些没什么,你堂堂的长公主,到了我这里竟要亲自洗衣裳,传出去不是折了你的面子,是我脸上无光。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叫我瞧见亵衣……咱们是夫妻啊,虽还没到那一层,但已然捆绑在一起了,这辈子要同荣同辱的。你这么拘谨,往后怎么处?倘或觉得自己吃了亏,那不要紧,我把自己的贴身衣物拿出来供你随意查看,这样就扯平了。” 她立刻说不必,“我就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罢了。退一步想,把你当成铜环或者小酉,我心里就自在了。” 他迟蹬了一下,别别扭扭说也行,“不过到底不能忘了我是你的驸马,抛开身份不说,咱们还是寻常夫妻,别忘了天伦。” 什么天伦!婉婉涨红了脸,想想他也难,为了讨好他,都自降身价变成婢女了。也怕越说越尴尬,转过头朝外瞧了一眼,“昨儿那些老人孩子都顶不住了,听见吃的,活像不要命似的。究竟那些粮食哪里去了?问出头绪了吗?” 他把漱泉连夜审问的结果告诉她,怅然道:“粮草历来是兵家的命脉,十万石粮食,够五万大军吃半年的。贵州司一向风调雨顺,从没听说招灾,一个小小的粮贩子,这样数量的米粮屯在手,哪里来那么大的本事!唯一的解释就是有大人物替他销赃……”他留神看她的脸色,“婉婉,大邺并不太平,你知道么?” 她蹙眉点头,“我知道,这几年常听有暴民作乱,惠宗皇帝时期的松潘卫,当今圣上的磨尔勘,好在都是戍边之地,尚且能够应付。贵州司……一旦牵扯上两广,那便是燎原之势……”她打了个寒战,视线慢慢调转过来,定格在他脸上,“良时,不管别人如何,你不可妄动,能答应我吗?” 他心头一跳,因为她叫了他的名字,有种和幸福迎头相撞的感觉。可是她又那么敏锐,终究是担忧,在她心里,家国永远高于一切。 他保持微笑,“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分辨他的表情,试图看出一点彷徨来,可是他眉眼坦荡,毫不回避,她暗松了一口气,“你和旁人不同,你是我的驸马,是皇亲国戚。我长于父兄之手,位高不敢忘忧国。你既然说爱我,就应当同我一心,为皇上守住这大邺社稷。” 她的意思很明白,爱情和抱负只能二选一,如果选择了暖玉温香,就忘记他的金戈铁马,从此安心做个平常人,守着祖宗留下的爵位,庸庸碌碌一直到老。然而他的欲壑终究难填,他想两头兼顾,想创立万世基业,想和她并肩共享天下……恐怕有点难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并不是个成全小我忘记大我的人。 所幸暂时还不必立刻面对那些,时间一旦长久,有些执念会改变,他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等她有了孩子,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她两眼紧紧盯着他,在等他一个回答。他说好,“我答应你,我和你同仇敌忾,若有人不轨,即便玉石俱焚,我也会保全社稷。” 婉婉放心了,欣慰而满足,“多谢你,没有让我两难。” 他倒因她这句话笑不出来了,之所以两难,是因为动情了。他俯身,把她带进怀里,那么羸弱的身体,他要用力才能抱紧她。 “你忧国忧民是好事,但你终究是女孩儿,外头风云变幻任男人去操持吧,你只要好好保重自己,让我总看见你是笑着的。” 她仰起脸,同他的贴在一起,“我的好与不好,都和你息息相关。” 他的眉蹙得愈发紧了,没有说话,用力把她压在胸前。 总是不由自主说这种沉重的话题,没办法,政治联姻大部分是这样。与其处处试探,倒不如像她这样直截了当,让他知道她的立场,如果在乎她就安分守己,是给这段婚姻最大的保障。 他不能心口如一,带她出门,到灾民中间去,让她看一看满目疮痍。他和她走在前面,余栖遐在后面跟着。关于余栖遐,他知道他是肖铎的人,这回有意点他的卯,就是要借他的口传达怀宁的消息。当然他在安庆府一线屯兵的事,不可能让他知道,与其放他在南京自由出入,不如带在身边,白天行动跟他们在一处,夜里有他的人把守,他也出不去驿站。 灾民苦不堪言,这些全看在婉婉眼里,墙角专注得如同狩猎似的眼神,令她伤心又恐惧。她不断问吃不饱怎么办,病了怎么办,他说听天由命,“如果别处的粮食来得及调运,那他们的生计就还能维持。如今只求老天爷垂怜,不要爆发疫情。人口太密集了,万一一个病倒,接下去就是一大片,我也怕……” 她紧紧扣住他的手,他转过脸来,对她苦涩一笑。 好在漱泉办事极为牢靠,他借粮回来,正赶上粥厂生火做晚饭。粥出锅了,再拿筷子□□去,筷子屹立不倒,真正是能够管饱的了。 放赈的铜铃敲响,整个县城都回荡在一片嗡嗡声里。婉婉看着队伍排得长龙一样,差役把粥逐个舀进破瓷碗,不管是她还是灾民,都深深叹了口气。 吃饭蹲墙角,撅两根芦苇就能当筷子使,她不知道百姓的生活是这样的。到民间走了一遭,就像从天上落到了尘土里,慕容氏的先祖开创的万世基业,莫名其妙就成了这样。 他和底下人分派事,交代完了招呼她回驿站,“咱们明儿再逗留一天,余下的有他们承办,我带你先回南京。” 婉婉说不要紧,“那么多的杂务没料理清楚呢,粮食还没追回来,二爷借来的粮也维持不了几天。” 他带她缓缓走在夕阳下,只道:“你不必忧心,老六筹集来的粮食已经在路上了,紧着点儿赶,要不了多久就会到。至于被沙知县昧了的,能不能追回未可知,暂且别放在心上。” 她忡忡的,十万石粮食,真不是小数目。如果当真运抵贵州司,镇安王屯那么多嚼谷,究竟干什么用? 回到驿站还在考虑,余栖遐在边上站着,她坐在桌前冥思苦想。 “我已经很久没有同皇上通信了,这两天所见所闻,是不是应当据实告诉他?”她回身看他,“朝廷的两只眼睛总盯着南苑,殊不知这样正使亲者痛仇者快。依我的想头,哪处都不能掉以轻心,镇安王,甚至乌思王、平凉王,都不能放松钳制。你说……我这样写,会不会令皇上怀疑我,一心向着南苑?” 余栖遐略带怜悯地看着她,大概曾经吃过那位皇兄的亏,所以她也不像以前那样天真无忧了。人越长大,想的事就越多,为什么小时候玩在一处,亲如一人,慢慢被权力浸淫,会变得诸多猜忌,乃至骨肉相残。长大真是一件残酷的事,长公主十六岁,已经可以体会冷暖,连信里的用词都要再三斟酌。抬头写上“吾皇万岁”,落款写上“臣妹跪启”,欲亲近,亲近不得,真是世上最大的悲哀。 “殿下忠君之事,皇上怎么会猜忌您!不过依臣浅见,殿下只要将灾粮丢失一事写在信里,顺带提一提那粮贩子是贵州司人就成了,其余的,容皇上自己考虑。”他谦恭地呵着腰道,“皇上是明君,那样深的谋略,什么事猜不到呢。您说得太透彻,反倒不好,还请殿下三思。” 婉婉听了他的话,对他刮目相看起来。他到了她身边,办事说话一向谨慎,很有肖铎的风范。说皇帝是明君,分明有夸大之嫌,否则怎么样呢,总不好说他心眼儿狭窄,喜怒无常吧! 她笑了笑,浅浅的梨涡,优雅澹泊。颔首道好,“就依你的话,只是恐怕要回了南京才能送出去了,这地方人手不够,又乱得厉害,不能给他添麻烦了。” 余栖遐略犹豫了下,方问:“殿下和王爷,如今再无芥蒂了吧?” 她的笔抓在手里,顿了一会儿才道:“他用计尚主,这个无伤大雅,我可以原谅他。只要他以后守本分,我想……应该再无芥蒂了。” 余栖遐掖手道是,“臣明白殿下的意思,王爷是要陪伴殿下一生的人,殿下瞧得开,臣等也为殿下高兴。” 她闻言眨了眨眼睛,“无论如何,对弈还是少不得余承奉。余大人就在我公主府长久供职吧,将来也别回京了,我身边缺了你们不行。” 他涌起淡淡的笑意来,拱手道是,“臣今生不离殿下左右,京里的事,早前就已经交代清楚了,臣除了公主府,已然无处可去。” 斩断后路,只能勇往直前,长公主在一片落日余晖下,面容平和,像寺院里鎏金的菩萨。 天热起来了,再过几天就是端午,入夜到处都是虫袤的叫声。一轮月亮升起来,驿站里掌起了灯。这驿站有点西域风情,建在官道边上的空旷地,全木搭建的二层楼,四面合围,组成一个口字型的大院落。有人走动,露天的楼梯上蹬蹬一连串的脚步声,时间久了,她已经能分辨出哪个是良时,不紧不慢地,天塌下来,我自悠然的劲头,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了。 婉婉推窗看,他从楼下上来,朱红的曳撒随他的步伐开阖,他走得端稳,一步一步,恍如丹陛登顶。她想起乾清宫前的大哥哥,曾经也是风华绝代,可惜后来玉碎,现如今魂魄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她起身到门上迎他,他给她送衣裳来,端端正正叠好了,两手平托,姿势庄重。见了她,璨然一笑,一点也不觉得难堪。 她伸手接过来,不大好意思,“多谢你。”回身进屋,他自然也跟了进来。 “我已经着人准备晚膳了,燃眉之急暂解,咱们小酌一杯吧。” 婉婉本想说自己不会饮酒,又怕扫了他的兴,便点头说好。他含笑看她,美人眄睐,一顾一盼俱是风情。她先前开窗,窗屉子后面露出半个身子来,简直像一副工笔仕女画。 桌上散落了一些文房,她回去慢慢整理,手探得长了,袖下露出一截皓腕来。他上去帮忙,瞧准了时机,长长叹了口气。 她抬起眼问怎么了,“又出事儿了?” 他支支吾吾地,“白天不是把衣裳晾在房里了吗,滴下来的水淋湿了褥子,今晚上不能睡了。” 婉婉目瞪口呆,“难不成你把衣裳晾在床架子上了?” 他又不傻,怎么能干那么出格的事儿!不过灵机一动,端了盆水泼在床上,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为了她的衣裳连住处都没了,她好意思不收留他吗?其实也不是想干什么,就是想做给人瞧罢了。之前在长公主府分房睡,除了她身边的人没人知道,现在在外头,众目睽睽之下依旧这样,那些戈什哈固然不敢明目张胆讥笑,漱泉的嘴却已经咧到耳朵根了。照他的话说,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毛病全改了,这回的本儿下得够大。他觉得也是。不过给她洗衣裳洗脚,这些都不算什么,要紧的是得同房,即便各睡各的也成,至少让他挣回点面子。 他说:“屋里没处晾晒,况且常有人来回事,怕他们看见,只好放在帐子里了。” 婉婉虽觉得他有点缺心眼儿,但仍旧十分过意不去,“真不好意思的,带累你了。怎么办呢,叫他们给换一床褥子吧,明儿晒晒就好了。” “我问了,说没有多余的褥子替换,全拿去给灾民了。” “那和二爷睡吧,哥儿俩热闹。” 他哀怨地望着她,“我已经成亲了,哪有和媳妇分房,和哥哥一头睡的!叫人知道了,会传闲话的。” 婉婉咽了口唾沫,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她摸摸自己的耳朵,耳垂滚烫,挣扎一番后放弃了,“你想留下就直说吧,没关系,应当应分的。这种事儿还得你拐弯抹角提点我,是我的不周,叫你见笑了。” 她这么痛快,他反而一惊,顿时讪讪的,“我没有旁的意思……” 驿丞带人送酒菜上来,站在门外叫了声回事,两个人方回过神来。嘴里让进来,同时伸手归置泥金纸,两下里一触碰,都涩涩然别开了脸。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横竖早晚有这一道的,婉婉倒也不计较。只是面对面的时候很尴尬,那些菜品也味如嚼蜡。 他给她斟了酒,杯子很小,一杯至多一口。知道她酒量欠佳,自己干了一杯,请她随意。 “我不是催促你,你千万别误会。”他看了看屋子四周道,“这也不是个好地方,没的……委屈了你。我今晚上只借住一夜,明儿……” “明儿也住这里。”她端起杯子微微抿了一口,不知是个什么酒,入口一阵辣,辣过了倒好了,回味居然是微甜的。她搁下杯子喟叹:“我这个福晋不称职,你心里八成怨过我吧?” 他说从来没有,“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前者容易办到,我正使尽浑身解数达成后者。” 她笑了笑,“多谢王爷体恤。”牵起袖子给他布菜,见他只管喝酒,轻声道,“吃点菜垫一垫,仔细伤了胃。” 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腕子,“婉婉……” 他掌心的温度惊人,她迟疑了一下,把手覆在他手背上。 ☆、第47章 露浓花瘦 卧房里只有一张床,两个人终究要睡在一起。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大婚第二天,他们曾经同床共枕过,却因为他意图亲吻她,气得她连夜返回了长公主府。那次的事到现在也没隔多久,可是回想起来就觉得很好笑,亲了又怎么样呢?夫妻间的相处,这是最基本的。她是个孤高的人,也不完全因为身份的缘故,习惯和人保持距离。那时候没想到自己能和一个男人靠得这么近,他吻过她,就像在心上盖了个戳,她的人生已经定格了,注定要和他纠缠不清。 “我的毓德宫里,有一棵西府海棠,每年开花的时候挂一根红绸,我母亲说,这样可以祈求月老给我一段好姻缘。后来母亲死了,我每每走过那棵树下,都要屏息凝神,想一想我将来的驸马是什么模样……高高的个子,很年轻。”她靠着他胸前洁白的中衣说,顿下来,抬头审视他,“和你不一样。我以为应该和我差不多年纪,少年夫妻,就像朋友,一起长大,感情可以更深一些。” 他有点不满,“你是变着方儿说我老?” “其实也没有,不过儿子生得早些儿。你们祁人十三岁就得有通房,这毛病真坏!澜舟要学你,我算算……你三十二就该当祖父啦。”她轻轻笑,“到时候可以蓄胡子,那么老长的……我给你修剪,修得像五爷一样。” 她到底年少,有时候颇稚气。他眼前浮起一个画面来,清晨坐在滴水下,胸前围个围子,半仰着头等她举剪子过来,左一刀右一刀……怎么像花匠修剪花草似的! “老五那胡子不好看,出城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羊倌,和他的一模一样。”他嘴里说着,一手在她背上轻抚。她只穿寝衣,灵巧的肩胛,像两面香扇。他闭起眼睛,努力不去看她,然而她身上幽幽的荼芜却挡也挡不住,在他鼻尖萦绕。 他叹息:“你都嫌我老了,留了胡子更老态。等我五十岁吧,那时候你也四十出头了,咱们依旧很相配。” “我四十二岁的时候,不知道成什么样了。肉皮儿松了,长了褶子,眼睛也往下耷拉……我不想老,永远年轻多好!”她惆怅起来,真的感受到美人迟暮的无奈。 他的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她腰上,在那方寸之地徘徊兜转,“傻话,世上的人,哪个不会老?别怕,有我陪着你呢……” 她的嗓音飘忽,并没有接他的话茬,自言自语着:“你对一个人有情,这个人应当很幸运。你对一个人无情,那这个人的下场一定很凄惨……沙县令的夫人,据说死了。”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下,“你从哪里听来的?” 她说:“白天在灾民堆儿里走动,偶然听见的。从驿站回去就吊死了,是不是你的手笔?” 他睁开眼,牵了一下唇角,“怎见得是我?她男人犯了事,问罪杀头都有了,她自觉没了生路,殉节也未可知。”抬手在她颊上捏了一下,“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坏么?但凡死了人,必定和我相干?你说相信我,不过嘴上敷衍,我都知道。” 婉婉噎了一下,当时头一件想到的,的确是沙夫人遭了他的黑手。现在再一盘算,这个怀疑来得没道理,不能因为人家示了一回好,就把人杀了吧! 她缩缩脖儿道歉,“我失言了。” 他微笑,和她靠得更紧密一些,“不过你的话没说错,我爱谁,就对谁掏心挖肺。不管外头怎么折腾,在你跟前只是寻常丈夫。” 他气息融融地,心头火热,不知花了多大的力道才克制住自己。一个被窝里躺着,全拿来闲聊,实在可惜了的,但又不敢莽撞,头一次应当找个美丽的地方,要有花有月,绝不是在这简陋的驿站里。 只是难耐,连吻她都不敢,怕一点火星子就把人点燃了。她似乎根本不懂他的痛苦,至多有些害羞罢了,僵直躺着不太舒服,一条腿往前一伸,嵌进了他心窝里。 他震动了下,蹙起浓眉,“别乱动,仔细出事了。” 她被他夹住了,不好动弹,觑了他一眼,他鬓角有汗,表情不耐。她识相地归置好手脚,后来就不说话了,只听见他的气息在她头顶咻咻,她慢慢睡着了,他也追进了她梦里。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认识,会随时间推移不断加深,他在她心里,慢慢变成一个神通广大的角色,即便怀宁的粮仓被硕鼠运完了,他在很短的时间内也可以重新使之运转起来。老百姓吃了两顿饱饭,民心也逐渐安定了,见他经过跪地磕头,“王爷,您是活菩萨”……百姓只认那个让他们不挨饿的人。 他把一切布置好,就带她返回南京,来的时候走陆路,回去改走了水路。 一叶轻舟在山水间摇曳,婉婉有时候去找他,他点着一炉香,闲适地坐在窗下看书。见了她招招手,她在他对面跽坐下来,他把香案挪开,然后拍拍身侧的位置,请她坐过去,以便耳鬓厮磨。 婉婉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漂泊无主,哥哥虽然亲厚,但他们有他们要忙碌的事,她想见他们,不是随时能见着。比如大哥哥得病那阵子,太后不许后宫女眷去探望他,所以直到他驾崩,她也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婚后才知道,这世上只有丈夫会围着你转。她惯常寂寞,现在有了他,似乎日子逐渐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了。 她跟他回了藩王府,以后那座长公主府大概就得空关着了。马车进了坊院,隐约听见吵嚷声,打帘看,家里大大小小都在门前候着呢。澜舟和澜亭上来打千儿,“阿玛和额涅一路辛苦。” 他搀她下车,澜舟很快扶住了另一只胳膊,扬着灿烂的笑脸道:“额涅上怀宁,儿子是其后才得着消息的,要是早说,儿子一定随侍,伺候额涅左右。” 良时对他的殷勤感到别扭,“看来你的课业还不够繁重啊。” 澜舟脸上黯淡下来,婉婉觉得他阿玛不近人情,忙安抚道:“就是怕打搅你,才不让告诉你的。那头闹饥荒呢,人又多,又不干净,你到了那里怕不好。” 他才有了笑模样,“儿子知道额涅为儿子着想……先前听说灾粮全被人侵吞了?那个没王法的,真坑苦了百姓!”一面扶她进门,一面道,“额涅,儿子已经读到《礼记儒行》了。温良者,仁之本也;敬慎者,仁之地也……回头我背给额涅听。” 良时面色不霁,这是什么儿子?他一出现就占据婉婉的全部视线,自己竟又变得可有可无起来了。只是目前不好发作,看着那小子额涅长额涅短的,和他这个阿玛除了那一声请安,就再也没有任何交流了。 太妃上寺里进香去了,不知道他们今天回来,他无事可做,被冷落在一旁。视线一扫,扫见了澜亭。 “亭哥儿,你的课业如何了?《孙子兵法》的谋攻篇,背全了没有?” 澜亭像海子里的鹿,愕了半天,眨巴着眼睛冥思苦想。前面背得还算顺溜,到了用兵之法,就开始胡背一气。 “五则倍之,倍则攻之……” 他阿玛狠狠呸了一声,“是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你这个糊涂虫,这么长时候了,这句死活背不出来,你是干什么吃的!” 婉婉见他骂孩子,自己也有点怕,瑟缩地看看澜舟,“你给亭哥儿说句好话吧。” 对于澜亭挨骂,几乎是家常便饭,他一点都不感到惊慌,上前拱了拱手道:“阿玛息怒,昨儿外谙达嘉奖亭哥儿了,说他骑射了得,比儿子都好。” 他阿玛根本连听都不要听,外谙达瞎了眼才会这么说! 澜舟见无果,又换了个方向:“近年大小琉球不断扰攘,上月登威海卫掳掠,惊动了朝廷。阿玛还不知道,皇上钦点都指挥使谈谨出战,荡平蛮夷……”言罢略一顿,“东厂提督肖铎随军督战,两日前水师已经从天津码头出发了。” 所以果不其然,肖铎不愿留在京城,这是打算来一出死遁了吧!也好,一桩心病根除了,他此一去定然有去无回,因为即便再回京师,那个举足轻重的位置也不一定是他的了。 他转过头看婉婉,她的神情有些哀凄,大概在为京中那为数不多亲近的人逐个分崩离析,感到痛心吧。澜舟有意在她面前提起,也是为了让她死心。她果然怅然一叹,“死的死,走的走,到底曲终人散了。” 她站起来,让小酉和铜环扶着,回她的院子去了。 如果音楼还活着,借这个时机逃到海上,是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吧?他们和她早断了联系,内情她全不知道,只有靠自己臆测。最好都活着,情愿他们在别处安身立命,也不希望是肖铎绝望后的孤注一掷。相比两个都死,留下一个也好。 铜环备好了香汤,让她沐浴洗一洗连路的尘土。她慢慢坐进水里,隔了一会儿问府上几位庶福晋,是不是都打发了。铜环说是,“三位主儿都上松江府去了,太妃原本想让陈庶福晋家去的,她没答应。说自己终究有了名分,回去也不招人待见,还是愿意和那两位一道,横竖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丫头出身的,自小进王府伺候太妃,后来做世子通房,又升了庶福晋,对于那样的人家来说,是天大的体面。现在要是忽然回了娘家,话就变成“讨不得主子欢心,被人轰出府了”,亲人大概真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她说算了,“听她自己的主意,愿意留下就留下吧。”又问,“两位小爷那里,有什么说法没有?把他们的母亲远远打发了,他们怨我么?” 小酉拿皂角给她洗头,一面道:“有什么可怨的,上松江府照样呼奴引婢,不比寄人篱下好么。王爷又不搭理她们,戳在眼窝子里,也是各自难受,还不如去了,活得自在些呢。两位小爷留下,已经是殿下的恩泽了,他们知道好歹,不会怨怪殿下的。” 但愿如此吧,只不过母子终究是母子,就算嘴上额涅叫得亲,心里怕还是惦记母亲的。等再大些,会恨她不容人……这也没法儿,她总有心眼儿窄的时候,贵为长公主,还要和人分男人,那天底下的寻常女人们又怎么活? 草草洗漱了出浴,太妃礼佛回来还是要拜见的。如今到了这府里,正经有个过日子的样子,再不能拿大了。 她从屏风后头出来,穿着薄薄的春衣,头发湿漉漉披散在肩上,那料子因沾了水,隐约可见里头的景象。抬眼见他来了,并未察觉不妥,只问他太妃回来没有。 他说没有,摆手让屋子里的人都出去,自己上前来,拿巾栉仔仔细细替她擦干头发。 湖风轻拂,吹得窗下竹帘嗒嗒作响,她偏身坐在瓷凳上,他的手温柔在她发间穿梭,半晌道:“肖掌印此一去,怕是再也不得回来了,你会难过吗?” 她回过身来,仰脸看他,“那就是说音楼还活着,对吗?” 他颔首,“福船那么大,哪里藏不下一个人!他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才决意出海的。” 她惘惘的,低下头,轻薄的领褖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似乎是在调整情绪,想通之后便释然了,“他们相爱,海角天涯,活着就好。只是可怜皇上,他应该也很喜欢音楼,不过帝王权术,常常把感情掩盖住了。他瞧音楼的时候,那眼神是真的,我看得出来……” 他听后一笑,“你能分辨眼神么?那瞧得出我心里的想法吗?”他拉她起来,和她面对着面,离得很近,眼睛定定望着她,“瞧出什么来了?” 一圈灿烂的金环,云山雾罩似的扣住漆黑的瞳仁,她才发现他的眼睛那么好看,黑白分明,纯净得像个孩子。 她忽而一笑,“我瞧见了……” 他追问:“什么?” “有眼屎!” 她一时兴起脱口而出,忘了自己是尊贵的公主,这种粗鄙之语不知怎么没能刹住。他大大惊惶,腾地红了脸,她也顾不得后悔了,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丢人的事,怎么得了!他慌忙转过身去,拿手一触才知道上当了。她笑得花枝乱颤,他恶向胆边生,伸手便去拿她。她灵巧躲避,无奈春衫太薄,牵住了一只袖子,她顺势一褪,竟把罩衣脱下半边来了。 这下玩得太过了,她两颊绯红,他却被这曼妙的曲线和洁白的皮肤照花了眼。她进退不得,咬着唇拽那衣袖,他就像风里的柳絮,气流一个回旋,似乎就能把他带出十万八千里似的。 他迷乱找她的唇,她起先还闪躲,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两臂已经交错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高,她矮,软鞋踩上他的皂靴,靴面上细碎的米珠沙砾一样,透过鞋底印在她脚心。她轻声叫他,“良时……” 他嗯了声,两眼蒙蒙看着她。 她说:“不要背弃我。”她只是害怕,要再确定一下,然后凑上去吻他,这一刻觉得自己真的深爱他。 他曾经憧憬过很多次,以为眼前这一切永远不可能发生,但是现如今切切实实,让他又惊又喜。只是她心重,这种时候依然不忘记肩头的责任,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妥协了,这江山不夺也坚持不了多少年了,索性再等一等,等镇安王也好,乌思王也好,他们出兵了,他再借勤王的名义正大光明攻入北京……总之,别伤了她的心。 他无可奈何,怪道人家说了,老婆的枕头风赛过千军万马,今天算是领教了。他已经没了壮志,只想溺在温柔乡里。手指拨动,她的身体仿佛上古名琴,铮然嗡鸣。这公主是蜜糖熬成的人,叫他怎么抗拒? 他轻啮她的耳垂,“我不会背弃你。如果有这一天……让我永失所爱,死无葬身之地。” 誓言不能轻许,但他下定了决心,所以一点都不感到恐惧。 ☆、第48章 燕约莺期 好像要发生一些事了,情到浓时,都是水到渠成。她只是有些紧张,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痒梭梭的,但舍不得叫他停下。刚开始的生疏,到现在逐渐演变,亲密好似一人,这就是夫妻吧!她全身心地依赖他,当初大婚前皇帝的嘱托言犹在耳,她也考量过了,如果他当真有反心,但愿她能凭一己之力挽回他,这是对二哥哥最好的交代,也是对自己最好的交代。 公主和驸马,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夏有凉风冬有雪,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有个孩子,她的一辈子就圆满了。不枉她年年在海棠树下流连,等到一个好丈夫,有情有义,也顾念她。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大袖落到肘弯,细细的臂膀,有些伶仃的模样。他的眉心有极淡的悬针,是忧虑过甚了。她的手指在上面抚了又抚,想把它抻开、熨平。视线在他脸上巡视,最后一笑,“你真好看。” 得她一句夸奖,赛过攻下一座城池。他羞赧而满足,说谢谢,“你也好看。” 这样缠绵,心思千回百转,道也道不尽。 他负载着她,跳舞一样,旋转到窗前。窗台不高,齐腰罢了,他托起她,轻轻往上一送,让她坐在一片繁复的雕花上。她就那样低着头,浅笑望着他,长长的头发,在午后的熏风里飞扬,两手按在他肩头,矮下了身腰,把脸颊贴在他的脖子上。那流淌着热血的经脉,在她耳边突突跳得欢畅。 她玩性又起,亲了亲他的脖子,“吻颈之交。” 他的手扣着她的腰,拇指在她肋上揉搓,逐渐升高…… “胸递之谊。” 她红了脸,骂他没正形儿,可是这种时候,还要正形儿做什么呢。 她脚尖的软鞋勾不住了,啪地一声落在地上。他顺流而下,把那纤纤玉足捏在了手心里。 屋子里温度不断升高,这午后简直热得好似酷暑。他的圆领袍穿不下去了,抬手解钮子,才解了一颗,听见门外有人通传,说太妃礼佛回府了。 两个人俱一震,霎时从浑浑噩噩的浓情里挣出来,对看一眼,衣衫不整,都觉得甚为尴尬。铜环和小酉进来为她更衣,她光脚蹭着青砖,悄悄把鞋穿了回去,转头对他道:“你先过银安殿,我还要梳妆,等收拾齐全了再过去。” 他笑了笑,“额涅不是那么拘礼的人,你也不必盛装。居家过日子,随意些的好。”一面说,一面退出了隆恩楼。 过跨院,澜舟在垂花门上候着,见了他忙迎上来,双手奉上一封书信,“五叔把京城周围的兵力都摸清了,这回谈谨出征,从西山抽调了十万兵马,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各六万,京军仍有四十八卫,及皇帝亲军十二卫,共八十万人。” 八十万人,何其壮哉!他把信看了一遍,慢慢叠好,重新塞回信封里。 “大邺兵力,少说有两百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除非从根儿上烂起,否则别说我这辈,就是你这辈也等不着那天。” 澜舟笑道:“好在离烂也不远了,北边拖欠着戍边将士的军饷,已经两三年了。粮草短缺,官兵们只好上老百姓那头征粮,弄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两百万人马,实际能用的半数不到,咱们一动,连路有人响应,攻入北京指日可待。” 这孩子,小小的年纪,野心却不小。他垂眼看他,“一旦动手,就是巨轮推进,再也停不下来了,若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能轻举妄动。我问你,咱们有多少人马?” 澜舟道:“南苑各处相加,大约有二十万。” “就算朝廷能用兵力在一百万,一百万和二十万,天差地隔,一个闪失就会功亏一篑。”他在他肩上拍了拍,“儿子,深谋远虑,才是治世之道。图谋天下不可冒进,还需从长计议。” 澜舟讶然望着他,以前那个气吞山河的阿玛似乎不见了,自打尚主以来,变得畏首畏尾,凡事只在芝麻绿豆上做计较。他拧了眉头,“底下人都等阿玛的令儿呢。” 他唔了声,“静观其变。” 澜舟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问他,“是长公主和您说了什么吗?” 良时不豫,“这会儿怎么称呼她长公主了?叫额涅不是叫得挺欢吗?” 澜舟不由皱眉,“阿玛这是怎么了,儿子亲近她,也是瞧着阿玛的面子,难道您还指着我同她不和吗?” 他轻飘飘乜了他一眼,“别在这儿散德行了,你也大了,不能老粘着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原来在父亲的眼里,他的一片孝心是“散德行”,这叫他没法接受。他说:“奶奶都让您送走了,我缺人关爱,就愿意腻着她。” 从小到大听话顺从的孩子,有朝一日和你抬起杠来,简直让人沮丧。良时问:“你今年多大?” 澜舟说:“儿子八岁,端午就满九岁了。” “明儿在府里挑一挑,看哪个顺眼,收房吧。” 这么超前的决定,让做儿子的目瞪口呆,“祁人十三岁才……” 他掸了掸衣袍,“早早儿学好了本事,十三岁就可以直接娶亲了。”然后再也不听他抗议,悠闲而慵懒地踱进了银安殿。 太妃得了几匹上好的缎子,正摊在桌上查看,他上前打了个千儿,“儿子回来了,给额涅请安。” 老太太嗯了一声,放下眼镜回榻上坐着,“殿下歇午觉了?” 他说没有,“才安顿下来,一身的灰,洗漱完了来给额涅请安。” 太妃称意了,笑着说:“晓事儿,不枉把王府腾出来,三位庶福晋换一位长公主,咱们可赚了。”顿了顿问,“怀宁之行收获颇丰吧?我传恕存来问了话,听说你们住到一处了?这么算来再过两个月该有好信儿了,麻烦就麻烦在国丧上,皇后才崩的,这会儿有动静,怕上头要问话。” 他却没放在心上,“皇上要不了多久就会立新后,大喜一冲,谁还计较上个皇后是什么时候死的。只不过我和她暂且还没圆房,额涅要抱孙子,怕是得再等等了。” 太妃一听又上火了,“怎么回事儿?我今儿还上报恩寺求来着,老住持说卦象上来看快了。” 良时道:“是快了,额涅稍安勿躁。” 太妃说你这个不行,“既然同房了,就应当有下文才对。”一面喋喋抱怨着,“我这么大的岁数了,还要为你房里的事操心,你哪时也不叫我省心!想当初你阿玛都比你机灵,你呢,媳妇在跟前,怎么反倒露怯了?要个孩子吧,将来也好名正言顺。” 正说着,见一个端庄的身影从中路上过来,一时住了口。 婉婉欠身请安,太妃得站起来受礼,各自客套一番拉过来坐下,问问一路见闻,说这两日受累了,不该跟着上那儿去。说了半天转头吩咐塔嬷嬷:“把我求的牌子拿来。” 红漆盘里并排放着两面玉牌,太妃挑了一面,替她佩在衣襟上,“这是高僧开过光的,能保平安,你们一人一块儿,还能早生贵子。我不是催你,大婚有程子了,要是瞧他好,就赏他脸子吧!认真说,先前有三个庶福晋,都不是要紧人儿,我心里认定的媳妇只有你一个。你们开花结果了,我就是下去,也能见他阿玛了。” 婉婉知道太妃一见面无非就是那几句嘱托,每回都让她感到不好意思。她支支吾吾回应,还没开口先红了脸,“额涅的话我记下了。” “到底面嫩,这有什么的,世人都打这儿过的。”又指指桌上缎子,“天儿要热啦,往年全是我张罗,今年我就偷个闲了。良时的夏衣,少不得劳烦殿下,叫他们把工笔小样送来,殿下瞧着哪个可心,就叫他们照着样子做。还有一桩,他的那个院子啊,入夏前得打发人重新修一修,瓦片儿松了,墙皮也老旧了……”太妃笑笑,“就让他住到你那里去吧,湖边上风光好,两口子得多处,情义才更深厚。”说罢自己也高兴了,赶紧朝外头吩咐,“快快快,今天就动手,别等了,万一明儿变天,就不好开工了。” 这么极力促成,真难为这个做母亲的。婉婉看了良时一眼,他朝她讪笑,透着几分被动,又透着几分舒称。想必她陪房的那几个精奇嬷嬷早就被太妃买通了,记档的红册子呢,也记成了一笔糊涂账。这么路远迢迢的,一国之君不会闲着没事儿干,关心妹妹的房事,所以太妃放心大胆,可以随意施为了。 谈话持续的时间不长,太妃很快告乏,要回自己的院子歇着去了。晚膳不在一块儿用,都自便吧,晨昏定省也不必来了,有那工夫,多腻歪一会儿,早早有了世子,比什么都强。 良时说:“我们家老太太,一向这么不拘小节,所以底下孩子们都爱戴她。” 婉婉觉得他老把自己弄得无处安身的样子,实在有点落魄。但他自己绝不这么看,兴致勃勃地让人把他日常用的都搬到她那里去,澜舟和澜亭在边上看着,他把太妃的话修改修改,复述了一遍,“你们做学问也怪累的,天不亮就得进书房,晨昏定省打今儿起就免了吧,阿玛知道你们的孝心就好。” 两个孩子应是,却行退了出来。澜亭说:“阿玛近来真和煦,就拿我背书的事儿来说,换了以前早就找戒尺开打了。” 澜舟低着头,若有所思,“上了年纪,心就软乎了。” 澜亭不合作地笑了两声,“我看是‘**苦短日高起,从此阿玛睡懒觉’吧。” 虽然说得很在理,但澜舟还是瞪了他一眼,“毕竟新婚,睡懒觉也是应当的。” 澜亭说:“都小几个月了,还新婚呢?” 两个稀松二五眼,能商量出什么新婚旧婚来,糊里糊涂地摇着脑袋,沿堤岸走远了。 岁月无波,这是婉婉下降南苑前没有想到的。她以为到了这里,必然要斗智斗勇,费尽心机,然而预备好的事一件都未发生。驸马温柔,婆母慈爱,庶子们也敬重她,她不过是从宫廷移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现在看来,成亲也不是什么坏事。 隆恩楼前开凿的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嬿婉湖。说来也巧,她和他的名字,在苏武的诗里早有联系——“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仿佛姻缘是前世注定,想来就很有首尾的样子。他回到南京,怀宁的事依然要处理,旁边的小院里布置出一个书房,见人都在那里。她爱登高,站在二楼的栏杆后看,能看见他坐在窗前办公的侧影。 住在一起两日,他没有越雷池半步,这点倒是很贴心的。他总说不急,她太年轻,怕吓着她,要等她做好准备,大概才会真正在一起。 小酉和铜环的修珍方准备了一次又一次,最后都有些丧气了,“王爷到底怎么想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难为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跟着干着急。” 婉婉听她们念叨,心里也算计,确实这事拖了很久,交代不过去了。可是他没有想法,自己总不好霸王硬上弓。况且彼此那么亲昵,就算没有最后一步,也觉得没什么。 铜环说那不一样,“要生世子,就得有那一层,否则只能替别人养孩子。” 婉婉很无奈,“前两次我在他面前穿得那么少,他也没把我怎么样,他的定力太好了,也可能是我不够美艳。” 不够美艳,那就想办法变得美艳。他打发人传话来,说今晚同她游湖,三个人一商量,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小酉精心替她染了指甲,铜环给她擦上了胭脂。不穿马面裙了,换天水碧的齐胸襦裙,挽上一条柳绿的画帛,被风一吹,娉娉婷婷,像壁画上的飞天。 婉婉有点不自在,“没的叫他看出我的居心,我是公主,不能这样。”在镜子前蹉跎半日,最后找了件氅衣,把满身的春/色掩在衣下了。 湖上的那艘船不算小,比一般的瓢扇扇大多了,甲板上放一矮几,置办上三两小菜,一壶清酒,足够两个人并肩而坐。傍晚时分他来接她,携她的手走在小径上,时不时看她一眼,她纳闷:“你老瞧我干什么呀?” 他说没什么,“你今天和以往有些不同。” 除了大婚那天糊得分不清鼻子眼睛的浓妆,他没见过她涂脂抹粉的样子。她轻轻抿了抿唇,腼腆地低下头,“我今儿擦了口脂。” 他笑着点头,“难怪,别有风情。” 她难堪地避开他的视线,害怕他心里有想头,嘀咕为了和他泛舟,还特特儿打扮过了。 所幸他什么都没说,到了岸边自己登船,两个小厮半跪在码头上,让她踩着膝上甲板。月亮升起来了,弯弯的下弦挂在天边,他在船篷上点了一盏羊角灯,待她坐定了放开缆绳,也不用篙子撑,任它随风荡漾,飘到了湖心。 满池的荷,虽没到花期,也不见花苞,但是莲叶层叠,悠悠铺向远方。婉婉吸了口气,夜风清凉,大觉舒爽。他给她倒了饮子,她抿了两口,他还在想她的红唇,问那口脂是什么名目,她说叫圣檀心,这名字带着隐约的宗教色彩,别具韵味。 小船随波逐流,他怕她冷,探过来摸摸她的手,她喜欢这种小小的温情,不言不语的,似乎能够天长地久。她说:“我给你吹首《姑苏行》吧,我也会笛子。”从袖子里抽出她的玉笛,背靠乌蓬,悠扬奏起来。 她的笛声轻快俏皮,江南拢着薄雾的清晨和小桥流水,在那灵动的指尖扩散开,覆盖了整个湖面。慕容氏在音律方面的造诣,真不是他这个擅长舞刀弄枪的人能匹敌的,他薄弱的,由她来填补,这才是天作之合。 他调转目光看船舷外,水面倒映出乍明乍灭的灯光,和曲折的身影。她一曲吹罢,他忘了赞美,只是敞开两臂,让她偎进来。 迷茫的夜,迷茫的心神,一直相拥着,不知什么时候瘫坐下来,一点一点欺压,把她压在身下。 “婉婉,你怕不怕?在这里……” 她的心头咚咚直跳,但只要是他,就不觉得害怕。 他解她的衣襟,氅衣里露出一片天水碧来,大袒的衣领,锁骨精致可爱。他微微惊讶,如果是梦,但愿长醉不愿醒。定了定神,俯下身子,把唇印在那片细腻的皮肤上。 ☆、第49章 绮罗香暖 船在湖心摇曳,一弯弦月照九州。 越到夜深,风也越止了,水却荡起了涟漪,空洞的波声拍打船舷,一记接着一记,绵绵密密,无止无尽。 甲板上探出一只手,凌空高悬,似乎要抓住些什么,挣扎了两下,又无力地垂下去。然后另一条紧实的臂膀顺着曲线蜿蜒而上,触到掌心,轻轻一个婉转,和她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四周围昏暗,羊角灯早已经油尽灯熄了,那月光照不亮人的眉眼,只映出一个极浅极朦胧的轮廓。她吞声哽咽,他定住了,汗湿的后背即便暴露在空气里,依旧热气氤氲。 “痛吗?” 她嗯了声,“那个方子……好像不顶用。” “那我慢些。”他忍得牙关发酸,却不敢再动了,过了一会儿才微微纵送,温声安抚她,“下次就好了。” 婉婉从小就不是个吃得起痛的人,她还记得小时候盘弄母亲做针线的小银剪子,不小心落下去凿在了小腿上,眼看着血渗透了裙子,她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当时的哭声堪称凄厉。歇觉的母亲被她吵醒,寝宫里顿时鸡飞狗跳,甚至惊动了乾清宫里的爹爹。那次意外受伤,她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伤口包扎在绷带下,看看痛,想想痛,痛起来就有种晕眩的感觉。 这次呢,没人能帮她了,身边只有他。可能也算是种伤害吧,但不是恶意的,是必须。她像在完成一场朝圣,洗礼过后就是全新的开端,这个人,永远都是她的了。 其实嬷嬷早就知会过她,说头一回的滋味可能不大好受,要忍耐,不能一时毛躁了,把驸马踹下去。她想了想,此情此景,把他踹下去,他就落进水里了吧!她怕这小船经不起颠荡,怕他一时情热不留神,真的掉下去,也顾不上有多难耐,咬着牙紧紧抱住了他。 他的声音愈发温柔了,问她怎么了,她摇头说没什么,“我怕你不会凫水。” 他顿了下,叹息着吻她,“我会,只不过这时候……会作病的。” 所以她更紧地搂住他,他挥汗如雨,却又笑话她,贴着她的耳垂说:“船够大,别怕。” 一片昏暗,一场混战,她迷茫地半睁着眼,月色从交错的眼睫下流淌进来,她的眼泪把月亮都泡模糊了,但她不言语,简直被自己的忍辱负重所感动。 婉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疼爱过一个人,即便是厂臣,见他为音楼萎靡不振时,她也不过同情占了大部分。现在他在她身上杀人放火,她一点不生气,只要他抬起眼观察她的神色,她都会对他微笑,以资鼓励。 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大概很长时间,疾风骤雨后终于天下太平,她疲惫地摸了摸他的脸,他很灰心,“你一点都不受用。” 婉婉想,这么煎熬的事情,为什么要受用?他没有看到她笑的时候眼里裹着泪,这回牺牲太大了,回头一定要好好将养。不过她关心的是另一桩,“这样就能怀孩子了吧?我要回去坐月子了。” 他失笑,“坐月子是生完孩子之后的事,这回你只要休息两天,伤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至于怀孩子,有的人一回就成,有的人得再接再厉。比如塔喇氏和周氏,她们以前是使唤丫头,身子骨健朗。你不同,你是公主,必然得多来几回,巩固巩固才好。” 他信口开河蒙她,为的是图谋日后。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也有这一天,惦念了十年,得偿所愿,然后食髓知味,一发不可收拾。以为自己很节制,到头来是没有遇见对的人。这位殿下有种兵不血刃的魔力,什么宏图霸业,都是后话,他只知道自己没法从这温柔乡里挣脱出来了,即便她在这方面懂得不多,有时候有点傻乎乎的,可他就是爱。一点一滴被消磨了斗志和锐气,丝毫不觉得不妥,就这样吧,先生个孩子,一定有月亮一样的眼睛,玫瑰一样的唇瓣。 甲板上躺得太久,容易着凉,挪到舱里去,那里早就准备了褥子。她正待惊异,被他拖进了被窝,“还好我未雨绸缪。” 其实是蓄谋已久!她嘀嘀咕咕说他太坏了,他只是笑,“坏就坏吧,不坏也没有今儿。” 确实累得厉害,一觉睡下去,五更隐隐听见鸡叫才醒过来。天亮之前有段时间特别黑,因为月亮落下去了,连星星都打盹儿了。她窸窸窣窣地摸索,轻轻叫良时。他握住了她的手,“不疼了吧?” 这份疼痛,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她朝外看,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水波轻拍船底的咕咚声,“咱们在船上睡了很久。” 他说:“天快亮了。” 她觉得回头羞于见铜环和小酉了,闷闷地不说话,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存地在她背上拍了两下,“这是人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夫妻本该这样,她们不懂,给她们找婆家,嫁了人就明白了。” 话虽如此,回去之后她仍旧羞红了脸。 铜环和小酉却很坦然,给她准备热水洗澡,恭恭敬敬进退,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 “殿下打今儿起就是大人了,往后要好好儿的,该威严的时候威严,该拿谁做筏子,就拿谁做筏子。这府里上下,个个您都管得着。别怕,谁敢和您挺腰子,二门外头有咱们的禁卫,您一声令下,说要谁的命,就要谁的命。” 她臊眉耷眼地嗯了声,“你们不会笑话我吧?” 铜环说:“笑话什么?笑话您和驸马圆房?这本就是应当应分的,您要是一直同他闹着别扭,那咱们才得着急呢!”说罢叹息,“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际遇,您的际遇在宇文王爷这儿,就踏踏实实和他过吧!肖掌印……这会儿在海上呢,后头的事儿谁也说不清。咱们这些人就指着您了,您过得和美,咱们跟着一块儿安逸。您不为自己,也为咱们吧,不枉咱们伺候您一场。” 铜环说得情深意切,言辞里也有了失舟之舵的彷徨。原本他们是听命于肖铎的,现在他为情放弃了大邺的一切,他们这些人是他抛下的杂物,被安置在什么地方,接下去就永远在什么地方。以前头一件要考虑的是他的立场,现在不是了,长公主成了他们真正的主子。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一辈子习惯了被人牵引着,缺了要跪拜的人,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如今别的念想已经没有了,只要长公主过得好,他们可以不管外头风云怎么变幻,守着她,跟她消停过日子就成。 婉婉长长舒了口气,仍旧很不好意思,“我身上到处疼,热水泡了澡,好像又活泛过来了。”低头看胸前枣核一样的淤血,有好几处,她咦了声,“上回也是这样……” 脑子里嗡地一声,这么说来,那次午后的梦并不是梦,是他来过。她慌了神,怎么会这样呢,难怪他后来干生气,可能因为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她捂住脸,沉入水里,幸好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他应该已经忘了。既然如此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吧,一个有度量的人,也不会紧抓着别人少女时期的爱慕不放的。 狠狠把自己安慰了一通,重新心安理得起来。洗完了睡一觉,一直睡到近黄昏。 铜环进来熄了炉子里的香篆,说晚膳都备好了,下半晌王爷来瞧过她,看她睡得香,让别打搅她,自己又办事去了。 “现在人呢?” 铜环刚要回话,小酉从外面进来,说太妃有请,王爷和两个阿哥也在那儿,想是有什么大事要商议了。 婉婉让她们给她换衣裳,收拾停当了过太妃的院子,进门倒没什么异常,该见礼的见礼,该问安的问安。不过太妃看她的眼神分外慈爱,叫塔嬷嬷拿东西来,是她年轻时候顶顶贵重的一套头面。 她的手在步摇和凤簪上轻抚,颇有追忆往昔的味道:“这是我三十岁做寿那年,太王爷送我的,我一直舍不得戴,说将来要传给儿媳妇。昨儿是你们的喜日子,我知道了高兴得了不得,这套首饰虽不入你的眼,好歹是我的一片心意,你收下。从今往后当真是宇文家的人了,将来等你有了儿子,娶了媳妇,再传给她,是咱们娘们儿的意思。”一面说,一面拍拍她的手,“好孩子,你受累了,辛苦我都知道。不要紧的,养上两天,往后就好了。” 婆婆那么开明,体己话当着爷们儿说,实在叫人难堪。她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像水一样,几乎把她淹没。她颊上发烫,低声说:“谢谢额涅,往日叫额涅担忧了,是婉婉的不是。” 太妃正打算宽慰她,边上二愣子似的澜亭站了起来,“额涅早就和阿玛大婚了,太太怎么说现在才算宇文家的人?” 这话把他阿玛和婉婉都弄僵了,太妃却笑起来,“阿弥陀佛,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改了这缺心眼儿的毛病,也算我烧了高香了。你还不懂这个,等你有了媳妇儿就知道啦。” 澜亭看了澜舟一眼,“那大哥哥就快知道了?他要有通房啦。” 婉婉愕然,澜舟恨澜亭多嘴,踹了他一脚,然后垂着脑袋,胀得满脸通红。 太妃哦了声,“对了,今儿就是为了澜舟纳通房的事儿,叫大伙儿来商量商量。这是他阿玛的意思,说早晚都得学的……”太妃咳嗽了两声,其实至今也想不明白这当爹的在琢磨什么。让八/九岁的孩子干这个,就像往庄稼地里倒卤水似的,别害了孩子。 太妃巴巴儿看婉婉,“殿下的意思呢?良时叫他儿子学本事,我是劝不住他的,只有你说话了。” 简直哭笑不得,世上哪有这么不靠谱的爹,让孩子学那本事!只是她不便多说什么,招招澜舟,让他过来,见他腰上香囊歪了,替他重新正了正,和声问他:“那件事儿,你愿意吗?” 澜舟不说话,眼里涌起了泪,半天才道:“儿子还小,不愿意叫那些女人盘弄我,我嫌她们脏。” 婉婉转头瞧良时,“这也忒早了点儿,还请王爷推己及人,别难为孩子。” 是啊,自己扭扭捏捏的,只差没绑着和人行房,现在当了老子,对儿子的要求简直不近人情。太妃斜眼乜他,充分对他表示了不满。 良时一肘支着圈椅扶手,摸了摸鼻子道:“我是瞧他闲得慌,早早儿找了房里人,也好有个知冷热的贴身照顾他。” 澜舟不屈地梗脖子,“阿玛是不愿意儿子打搅额涅,有意的惩治儿子。”说罢摇婉婉的手,用哀告的口气说,“额涅,儿子以后会听话的,绝不给您添麻烦。您替我求求情吧,天底下也没个九岁就找通房的道理,儿子会被族里其他兄弟笑话的。” 他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望着她,这眼神,任谁也不忍心拒绝他。 她在他丱发上抚了抚,和煦道:“你母亲不在跟前,有什么事儿找我来,不是应当的吗。你放心,我会劝你阿玛的。八岁就找通房,将来娶福晋的时候,屋里岂不是要装不下!” 所以女人就是好打发,良时蹙眉看澜舟,他回了个飘忽的眼神,这一役他凭借出色的外表蒙了事儿,果然青出于蓝。 “罢了,既然都是说情儿的,那就缓缓再议吧。我让你找通房,也是为你好,早成家,早立室么。”他站起来转了两圈,“这事儿暂且不提了,时候不早了,都散了吧。”说着向太妃作揖,“额涅用了饭,也早早儿歇着吧,儿子告退了。” 婉婉起身一肃,跟他退出了太妃的院子。 “你这阿玛,当得真贴心。”她笑道,“我活长了这么大,没见过你这样的。” 她哪儿知道,澜舟那腻腻歪歪的臭德行,叫他看得十分不顺眼。那小子政务上是把好手,可糊弄人的本事用到宅门儿里来,那就不好了。他不就是想找个年纪大点儿的姑娘陪着他玩儿吗,正好,纳个通房,现在陪玩儿,将来还能生孩子,一举两得。 他背着手长叹,“爷们儿先要心定,定了才能成大器。” “万一他有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呢?你现在逼他,将来又是另一个你。” 他怔了下,抚着额头失笑,“也是的,怪道你让我推己及人呢。不过他喜欢上合适的,娶进门就是了;要是不合适的,痴人说梦,那还不如早早断了他的念想,以免害人害己。” 婉婉想得没那么深,和他手牵着手走在落日里,只知道夕阳无限好。 两个人都喜欢在岸边散步,不过坝上铺着细小的石子,一不留神就钻进她的绣鞋里。她赖住了,拉着他的手,撅着屁股抱怨:“我脚心里硌了石子儿,不能走了。” 他蹲下高高的身子,向后圈起两臂,“上来。” 她高兴了,笑着一纵,纵到他背上,箍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悄悄说:“咱们一直这么好下去,成吗?” 他偏过脸,在她唇上吻了一下,“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则天长地久,此心不变。” 她心里思忖着,老古话说得有道理,女人把身子给了谁,心也就给了谁。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的驸马,属于别人的她抓不住,只有这个是可以期待的。以前说他城府有多深,野心有多大,现在全不觉得了。对她来说他是个好丈夫,如果能长久这样下去,她大概会成为大邺朝婚姻最圆满的公主了。 慢慢往隆恩楼走,她心里欢喜,踢踏着双脚,他趁机问她:“身上还疼吗?” 那两只脚果然安分了,她犹豫了下,迟迟道:“我泡了药浴,还上了点药,已经不疼了。” 他笑得很含蓄,自言自语着:“那就好。” 进门的时候,跟前侍立的人早就识趣地让开了,他装模作样抱怨:“那些奴才就是这么当差的,真不拿主子当回事儿!怎么办呢,今儿我伺候你吧,更衣、洗澡,都有我。” 她脸上一红,别过头嗔怨:“没的叫人笑话。” 谁会笑话?伺候她,和伺候自己是一样的。 千里之外的人托着手书,在一片香烟缭绕里踱步。 “南苑王待长公主,果真如珠如宝啊。朕之皇妹,天下独一无二,宇文良时沦为裙下之臣,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皇帝笑声朗朗,笑完了又响亮地咳嗽,崇茂在旁边抱着唾盒承接,一面道:“瞧这模样,南苑是不必担心的了,倒是云贵那边儿,还得派人加紧盯着。” “王鼎这老贼,可别叫朕拿着把柄,否则八王之中,头一个削藩的就是他。”皇帝昂首阔步光脚腾挪,忽然长叹,“长公主出降多少时候了?朕有些想念小妹妹了。” 崇茂道:“将近四个月了,主子要是惦记殿下,可招殿下回京来。” 皇帝唔了声,“他们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怎么忍心叫他们分离呢,再等等罢。” 内侍送香片茶来,他摆了摆手指支开了,插起腰,对着空旷的大殿吊嗓子,然后憋足了劲儿,洪声唱起来:“可恨陈宫作事差,不该留诗叫骂咱。约会诸侯兴人马,拿住了陈宫我不饶他……” ☆、第50章 梨云梦冷 澜舟的生日在端午,其实这个日子并不好,据说这天是恶月中的恶日,五毒生发之时,落地的孩子恐怕和父母有刑克,所以古来端午出生的孩子被弃养的事,时有发生。 每逢过生日,澜舟就不快活,一般王侯府邸里都指着主子的寿辰好热闹热闹,大人们搭戏台办寿宴,小孩子至少有一场皮影戏。然而他不乐意,每年都是悄悄地过,他奶妈子给他滚两个水煮蛋,吃了就算齐全了。 婉婉举着风车,和他并排坐在台阶上,“你小孩儿家家的,心思也太沉重了。哪天落地又不是你自己能挑拣的,端午怎么了?宋徽宗还是端午生的呢!” 澜舟怏怏看了她一眼,“宋徽宗有什么好,最后那副狼狈样儿,儿子才不要像他!我问过太太,说端午生的孩子,将来不是自害,便是害父母,儿子想想,心里真是难受。阿玛和太太倒不计较那个,只是儿子自己抬不起头来,这么个倒灶的日子,又是庶福晋养的……” 嫡庶之间,确实有条跨不过的鸿沟,庶子再了不起,终究是小老婆生的,对于他这样心气儿高的孩子来说,实在是长久的煎熬。 婉婉安慰式的在他肩上拍了拍,“你这么聪明,谁敢瞧不起你,我头一个不饶他。你读过《宋书》吗?东晋名将王镇恶就是生于五月初五,家里人要把他扔了,可他祖父说了,‘此非常儿,将兴吾门矣’。后来养大,真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她打量了他两眼,“怪道叫澜舟啊,其实你阿玛是想给你取名叫龙舟吧?不过我觉得你的小字叫镇恶也挺好,宇文镇恶,看看,多么威风凛凛!” 澜舟看她高兴得大笑,反复掂量那几个字,实在不敢恭维。不过发现她有句话说得很对,他阿玛可能当初就是想给他取名叫龙舟的吧,妾侍生的孩子,哪里会那么上心! 他有点失望,“额涅,您什么时候生弟弟?” 婉婉说:“我也不知道,这种事,着急也没用。” “那我……永远没法给您当儿子了吗?” 婉婉鼓着腮帮子吹风车,听他这么说便一笑,“你管我叫额涅呀,就是我的儿子。” 口头上的承诺一向那么容易,他别开脸,对着广袤的天空扯了扯嘴角。 他虽然不庆生,王府里的欢聚还是少不了的。端午节,女眷们聚在一起打五色线,吃粽子。太王爷的那些儿子们分府而居,但是一到过节,福晋们就过府来,陪着太妃一块儿玩乐。 澜舟问:“额涅不上前院去吗?那些婶子们早来了。” 她说知道,“晚到才显得我尊崇嘛。”扭头看更漏,觉得差不多了,站起身向他伸出手,“过去打个照面吧,回头传两台戏,给你唱《大闹天宫》。” 澜舟顺从地牵了她的手。 其实八岁的小子,个头已经不算矮了,和她在一起像姐弟似的。澜舟有时候很羞涩,有点畏首畏尾,她却从来没往心里去。到了人前受妯娌们肃拜,她自己坐下了,也让澜舟跟着一块儿坐。 女人们在一起,难免东家长西家短。老五的福晋和他一样是个碎嘴子,一屋子女人里头,数她话最多。婉婉听她说宇文氏远房族亲的故事,说一个格格嫁了个多不好的姑爷,上庙里进了一回香,和年轻住持攀搭上了。后来怀了孩子,生下个小和尚,横竖姑爷也不管,格格干脆常住在寺里,和住持做起夫妻来了。临了感叹:“我要是生了这样的闺女,怎么有脸子见人呢。铁荣那媳妇儿可好,走亲戚半点不含糊,别人问起大格格,她说好着呢,比在温家可舒称多了。瞧瞧,这哪像个当妈的,不狠狠教训闺女,还直乐。” 大伙儿啧啧称奇,“铁荣的媳妇儿是营房里的穷家子出身,上不得台面。在她眼里可有什么脸不脸的,受用就成了。” 五福晋有感而发:“要不说闺女养不好,祸害别人家呢,闺女比小子更得尽心。”说了半天想起还有位长公主在呢,一时住了口,笑道,“尽顾着咱们说话,也不知殿下爱不爱听。夜里叫小桂香唱堂会吧,爷们儿不在,咱们自己取乐。唉,说起爷们儿,我们爷昨儿捎信回来,说京城这会子还穿夹的,北方比咱们这儿凉多了。六爷那儿也是的,早晚在校场上练兵,夜里雾重,得好好留神,仔细年纪大了冻出个老寒腿来。” 她这番口没遮拦,把在座的都吓出了一身汗。就藩的氏族进出京城有严格限制,谁要是蹦出个入京来,呈报上去必须审查核实,这点长公主是知道的。再者江南除了水师,面上是没有任何兵马的,老六练兵,练的又是什么? 太妃不好喝止她,迂回澄清着:“老五是奉他三哥的命,进京面见皇上的吧?去了二十来天了,没准儿这会儿在回来的路上了。老六呢,办事忒揪细,那百十来个兵,有什么可操练的,横竖就那样了。” 婉婉不说话,搁下筷子,接过铜环的手巾掖了掖嘴,“豆沙的这个甜得起腻,我还是爱吃白米的,蘸糖多好!” 澜舟忙站起身叫人准备,她笑了笑说不必了,“一气儿吃了半个,怕要积食呢,得活动活动才好。”对太妃道,“今儿是大阿哥生辰,我也给他点两出戏。额涅和福晋们先瞧戏折子,容我消消食儿,回头开锣的时候再来。” 她这么说,没人好强留,大伙儿打着哈哈应了,她扶着铜环的手,慢吞吞走出了银安殿。 “五福晋的话,你都听见了?”走得够远了,她偏过头问铜环。 铜环道是:“听主子的示下。” “让余栖遐打发人上徐州瞧瞧去,要是真的……这一家子可就没一个好人了。” 这种时候她还能保持清醒,叫铜环很意外。原以为年轻姑娘做了媳妇儿,一心都在男人身上,她和南苑王又是才顺当起来的,听见这个应当担忧或是回避,就算存疑,也没有勇气刨根问底。可她却不同,仿佛随时能把自己择出来,一旦发现风吹草动,毫不犹豫,竟让人觉得她委身南苑王,似乎也不全是真心的。 铜环去外面传令了,她一个人在园子里散步,看看树,看看鸟儿,孑然的身影,但愿看上去不显得彷徨。 澜舟站在垂花门后远观,隐约觉得大事不妙。长保在边上呵腰听命,瞧小爷眉心打着结,便冒失地说了自己的想头:“怕是要兜不住了,练兵的地方可不止一两处,万一叫人查出来,往京里一报,事儿就大了。依着奴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没等他说完,小主子回身狠狠瞪住了他,“怎么个一不做二不休?你再说一遍!” 长保打了个愣蹬,“就像上回对步娘娘似的……” 他扬手就给了他一嘴巴子,“你当这是谁?叫王爷知道,非活剐了你不可!” 长保哭丧着脸道:“奴才脑子里装的是豆花儿,不会想事儿,就觉得这个最方便……” “然后给朝廷一个侍主不力的借口株连九族?真听了你的法子,大伙儿都别活了。”他沉着脸吩咐,“即刻回禀王爷,派人快马加鞭上各处报信儿。要是兜得住最好,兜不住……想法子暂且把人买通,过后再处置。” 长保虾着身子应了个是,一面嘀咕:“这位殿下也是的,已然嫁了咱们王爷,怎么还处处向着紫禁城里的活神仙。” 他一哂,“你懂什么,人家先是大邺的长公主,后才是南苑王福晋。这泱泱二百余年的基业,是老祖宗一辈一辈扛下来的,就算不瞧着那昏君,还得瞧着父辈。慕容高巩毕竟不是李后主,他比李后主能折腾,要不然也不会这么顺顺溜溜把长公主嫁进南苑来。”语毕一挥手,“别啰嗦了,办你的差去吧!” 婉婉那头呢,已然没了心力赴晚上的筵了,借口托病,还是告了假。 一个人心事重重歪在榻上,听外面风声潇潇,不多久又有雨声淅沥,起来推窗一看,天阴沉沉的,像个倒扣的砂锅,豆大的雨点砸在芭蕉叶上,噼啪直响。 小酉进来问传不传膳,她中晌吃的粽子还囤在心窝里呢,并不觉得饿。仍旧回榻上躺着,闭着眼问余大人那头的番子出去没有,小酉说是,“殿下放心吧,余大人自会有个交代的。”踌躇了下又道,“万一确有其事,殿下打算怎么料理?” 是啊,怎么料理呢。她已经想了整整半天了,没有想出个答案来。她只记得他曾经答应过她的,她很相信他,现在也不过是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有不断安慰自己,如果是真的,或许他只是需要兵马护卫南苑。比如怀宁灾民的泛滥,守不住要道,南苑真会被流民淹没。现如今的藩王们,个个表面恭敬,背地里都在打着算盘。真正谨遵朝廷政令的,恐怕就是傻子了…… 她也愿意他能自保,当然是在人数尚可控制的情况下,如果超得太过,那就不得不让她起疑,他有别的图谋了。 各藩地,其实就像一个个小朝廷,不过疆土有限,规模有限罢了。他要处理的事很多,因此也很忙,有时整天看不见人影,她习惯了把要说的话攒起来。可是今天的事,攒到后面没了要说的欲/望,叫铜环早早点起香,挪到床上躺着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她背身而卧,听见脚步声到了床前。然后他在她身旁躺下,习惯性地从后面拥抱上来,像小碗外头套上了个大碗,严丝合缝的温暖,仿佛身体遗失的一部分重新归位,安心又满足。 她喜欢他这样不体贴的打扰,让她知道他回来了,一夜可得安睡。 她微微动了动,他把手臂收得更紧,暗哑的嗓音带着蛊惑的味道,“还在等我罢?” 她嗯了声,转过来,“这么晚,忙什么去了?” 他叹了口气,“朝廷查验春蚕夏桑,少不得为钦差接风洗尘。酒桌上推杯换盏,比什么都累……往后我要是晚了,别等我,自己先歇着。” 他皱着眉头,面有倦色,但是视线一刻都没有停下。他在细细观察,试图从她的表情里分辨出哪怕一丝的不快来。其实她不知道,应付她的怀疑还是次要,新江口刚刚造好的福船和海沧船要糊弄过去,才是最最麻烦的。幸好肖铎再也不会来了,一个对水师一窍不通的文官,只会抱着帐册子核对火器和船只数量。这里添几笔,那里减几笔,虽然能够应付,但也着实废了一番工夫。 白天的事他得到消息,知道她已经派人查办去了,就算可以滴水不漏地掩过去,还是对她的做法感到有些失望。他以为彼此那么亲密后,她能够专心致志当她的小妇人,谁知她从来没有放下。她这么倔强,倘或真的查出蛛丝马迹来,是不是要和他一刀两断? 他凝视她,这张脸刻在他的脑海里,到死也不会忘记。但是有时靠得太近,反倒模糊了。他抬起手触了触那粉腮,努力挤出个笑容来,“今天想我了么?” 婉婉点头,和他靠得更近些,“你用力抱我,好不好?” 又是这样,心里的话不肯说出来,他想化解却无从下手,彼此打着哑谜,不停耍心眼子,实在可悲可恨。 他照她说的,狠狠搂住她,搂得两臂微痛,她不言不语,只是贴着他。他吻她的时候甚至有点蛮横,因为自己也负着气,怪她太敏感,一点不给人转圜的余地。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她放松戒备,他能做的都做了,还待如何呢? 她在他身下啜泣,他没有缓和下来,不敢怨她,只是带着一点惩戒的味道爱她。她蒙蒙地看他,脸色酡红,眼神又是无辜的。他蒙住她的眼睛,心里乱得厉害。筹划到今天,同他并肩作战的大有人在。他停顿下来,他们势必不断劝谏,他为了两全,脚下的路反倒比以前更难走了,这是尚主之前始料未及的。 累到极致,全身放空,他仰在那里喘气,她艰难地探手过来,纤纤的手指替他揉压太阳穴,轻声问他:“良时,你又头痛了?” 上次他过于沉溺把她弄哭,就是拿头痛来搪塞她的。她似乎已经记住了,只要这样就说明他头痛,不能怪他。 他忽然心酸,把她搂进怀里亲吻她,“对不起,我莽撞了。” 她笑了笑,“不用道歉,我知道你累。” 他很久没有说话,婉婉以为他睡着了,他却突然说:“我手上有兵。” 她吃了一惊,愕然看着他,他坐起来,垂头丧气说:“我有兵,每个郡县都有。现如今局势太混乱,那些藩王个个虎视眈眈,如果照着朝廷的说法办事,说不准哪天睡梦里就被人割了脑袋,我不得不防。” 他这么坦诚,她倒平静下来,“只是为了自保,是吗?” 他点头,“只是为了自保,必要的时候可以勤王。” 她松了口气,晏晏笑起来,“这就好,你越性儿同我说了,我就不用瞎猜疑了。” 她偎过去,柔软的身体像上好的缎子,密密缠绕住他。他心虚又愧疚,即便一切暂停,图谋依然存在。这样一次又一次欺瞒她,不知道将来她得知真相后,会是怎样一番可怕的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打赏,鞠躬~ ☆、第51章 高城望断 余栖遐那里半个月后有了回应。 那时婉婉正蹲在笼子前喂她的松鼠,铜环进来通传,说余大人到了。她站起身擦了擦手,穿过落地罩到了前殿。 余栖遐上前揖手,“殿下那日命臣查办徐州等地的兵力,派出去的番子昨儿夜里回来了,臣赶早进来禀告殿下。各郡县除了衙门配备的人力,戍守的守军上,钧超过朝廷限制的数量。据番子统计,大约每处一千人左右,按南苑封地二十六县算,至多两万六千人。” 她绕室沉吟,“两万六千人……加上你上回探得金陵的卫军、边兵及水师,林林总总揉到一起,大约五万人,是么?” 余栖遐道是,“五万人马,只多不少。” “五万人,能干什么?”她蹙着眉头攥起了拳,“南苑地广,把人集中在一处,倒甚为可观,但若是分散,似乎不足为惧。我眼下庆幸的是那些人不过步军、骑军,陆地悍将不怕,怕的是那五万人运作水师。新江口停着那么多的战船,万一水上失控,直下天津,京城就可危了。” 余栖遐微微抬起眼来,听她分析用兵和战线,那样头头是道,竟不像个闺阁里的公主。 不过到底有私心,前一刻还未雨绸缪,后一刻又松懈下来,落寞地靠着螺钿柜道:“他上回和我说了,我知道他也是为了自保。南苑还有个我,会私下探查他手上的人马。其他七王那里呢,谁担保他们没有一兵一卒?” 余栖遐道是,“殿下暂且不必忧虑,我大邺两百万雄兵,藩王就算手握五万,不过沧海一粟,无需介怀。只是臣怕……” 她见他犹豫,让他但说无妨。他掖着袖子又道:“祁人兵士有个习惯,闲时务农,看来和常人无异,一旦战起,便可八方聚拢,披挂上阵。所以王爷究竟有多少兵力,根本说不清楚。” 她怔住了,忡忡道:“你的意思是,咱们查他,全是做无用功么?” 余栖遐露出了个无奈的表情,“确实如此。但殿下也不必往坏处想,没准儿王爷手上确实只有这么多人,也未可知。臣还是要劝殿下一句,朝廷里有皇上呢,战也好,和也好,都是男人的事,殿下只要保重自己。这两头,一头是您的皇兄,一头是您的驸马,将来无论如何,您总是安然无虞的。” 她听了一笑,嘴角的弧度扭曲,可能并不应该称之为笑。 “安然无恙……内承奉,你当真这么觉得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论哪头招损,对我来说都是灭顶之灾。我最希望的还是维持现状,现在这样儿多好,我想和王爷好好过日子,还想要个孩子。我以前总是觉得寂寞,身边才刚热闹些,不愿意这么快就走到头了。” 铜环在一旁笑着解围,“殿下真是的,越说越唬人了。您前儿还和我说的,容得下他手握五万兵马,如今这数儿和您预想的差不离,怎么又愁起来了?”转头嗔怪余栖遐,“余大人也是的,别把殿下往那上头引,没影的事儿,叫你三言两语的,把人吓出病来。今儿闲在,余大人陪殿下杀两盘吧,我叫人搬棋桌来,坐在槛窗底下,那里有风。” 余栖遐听了忙道好,“是臣莽撞,在殿下跟前说这些。” 婉婉却摇头,“人都说糊涂是好事儿,糊涂人有糊涂福么,我倒不这么看。我宁愿时时刻刻明白着,事到临头不至于慌张。”她笑了笑,“帝王家就是这样,倒驴不倒架子。有个词儿叫从容赴死,死也得死得有风度,有风骨,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训诫。” 屋里的人听着,其实都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她把江山社稷看得很重,皇上的治世却带着玩世不恭。有时候铜环也劝她,结果她的话让她哑口无言,“慕容家这辈儿里,就剩咱们这一支了,哥哥的江山守不住,怎么传给底下孩子?我不是为他,我是为慕容。我的儿子将来要与那些皇子们为臣,我呢,自然也要与哥哥为臣。”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信仰,信仰得太久变成执念,她的忧国忧民在到过怀宁之后更甚了。大邺成了这样,和开国时的盛世相去甚远。子孙留不住祖宗基业,将来下去了怎么有脸认门儿! 围棋不想下,棋盘也不用摆了。她说今儿没兴致,“我看池子里的荷花开了好些,去那儿赏荷。” 余栖遐躬身告退,她到镜子前拆了头,拿一支金雀钗绾了头发,独自往湖边上去了。 将近六月,天气一日一日热起来,太阳当头的时候已经没法儿出门了。这是她来江南后的头一个夏天,南方的气候果然比北方来得分明。还好湖上有长廊,廊子顶上铺稻草,她挑着一根钓竿儿打算找地方下饵,感觉有风窜进裙底,湖上凉风习习,是个消暑的好去处。 她和那些“怯轻寒,莫凭栏”的女孩子不同,别人打秋千、斗草的时候,她宁愿钓鱼钓螃蟹。她身子骨很健朗,试过两次不畏寒,所以湖鲜煮好后,蘸着酱料也敢吃。上回她吃蟹,被澜舟看见了,大惊小怪地嗳了声,“这东西多脏”!她怨怼地瞪着他,心说这孩子不会说话,她都好几个进了肚子,他说脏,分明是不给面子。 她把剩下的两个推到他面前,“这是我亲自钓上来的,天底下没有第三个。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赏你了,你吃吧。” 澜舟是个怪孩子,他不喜欢吃这种东西,但听说世上没有第三个,悄悄看了她一眼,“额涅没给阿玛留?” 她摇摇头,“你阿玛还不让我钓鱼呢,说想吃什么吩咐厨子。集市上买的哪有我自己钓的好吃!”她掰开一个,指指里面的黄儿,“看看,多壮!” 澜舟知道蟹的精华在黄儿上,他小心翼翼剔到她碟子里,“儿子吃身子就成了,额涅吃这个。不过要仔细,这种东西性寒,少吃为妙。” 小孩子家家,弄得老夫子似的,她也感叹这孩子可怜,几乎没有童年,从懂事起都把他当大人,王府里的日子也像宫里一样不好过。 他吃螃蟹,吃得温文尔雅,起先还有点怕,后来似乎吃出味道来了,笑着说:“下回额涅去的时候叫上儿子,到时候儿子钓螃蟹,额涅在边上解网兜就行了。” 她那个擅钓螃蟹的独特爱好被良时知道了,嬿婉湖里本来蟹少,很难钓着,为了不扫她的兴,从外面买了十篓子倒进湖里,弄得夜里月亮一升,湖边上尽是沙沙闹螃蟹的声音。 唉,抛开那些不如意,其实她的生活真不错。做人应该知足,她常想是不是太较真了,才把自己弄得那么累? 她在一片阴凉里坐了下来,裙片薄而纤巧,被风一吹飘进了水里,浑然不觉。钓螃蟹她有绝招,拿猪肝挂在绳上,因为太经吃了,通常不需要再换饵。她在湖上消磨时间,看着满湖的花和叶,心里很宁静,暂时可以忘了那些不高兴的事儿。 螃蟹很傻,不带脑子,逮着吃的就不顾安危,大口啃咬。出了水放在桶口上,抖都抖不下来,得用力拽。婉婉刚拽下来一个,小酉一路小跑到了跟前,托着一封信往上呈敬:“老爷爷八成儿又想您啦。” 还是皇妹亲启,婉婉拆了信看,首先奉上诗一首,文采飞扬,毫无雕琢之感,是皇上最近炼丹的心得。接下来说自己多么想念妹妹,妹妹离京千里之遥,不知现在身体好不好。过两天就是母亲的忌日了,往年兄妹两个一同拜祭,今年只有哥哥一人,倍觉孤寂。要是妹妹愿意,回京来小住一段时间,也好叙兄妹之谊。哥哥最近找到了第二春,猛不丁品出了爱情的滋味儿,以至于十分想立那人为后,又恐妹妹不高兴,想听听妹妹的主意。再往下看,终于扭扭捏捏地写明白了,那个令他如沐春风的人不是别人,是音楼原来的婢女,后来经太后指婚,嫁给了肖铎的彤云。 婉婉吓出一身汗来,愣了半天,气得把信掷进了水里。 真是愈发荒唐了,她知道他有喜欢小媳妇的毛病,以前恋上音楼还好些,毕竟她空占个位分,就是用来殉葬的。现在又看上了彤云,人家名义上是太监的家眷,肖铎替他征战琉球,他在后方挖人墙角,这名声传出去,那还得了? 她直匀气儿,脸色都变了,小酉看看水里的信,墨迹氤氲开,在桃花笺上漂浮起了乌云。 “主子怎么了?皇上又干出格的事儿了?”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这回,又喜欢上彤云了。” 小酉吐吐舌头,“给肖掌印当对食的彤云?怹怎么老爱抢肖掌印的女人呢,一回不够还两回?”忽然突发奇想,“其实皇上喜欢的是肖掌印吧?要不怎么老和他对着干呢,就想让他注意怹。” 这一句把婉婉的眼泪逼了回去,笑着啐她:“满嘴胡诌,让他们听见,看不拔了你的舌头!”言罢叹气,“怎么好呢,我这哥哥真叫人搓火儿。他要是安心当个闲散王爷,一辈子应当过得有滋有味儿的……我这里为他着急上火,他那里整天琢磨这个,还问我的意思,叫我说什么好?” 结果螃蟹也不钓了,伤心地回到书房里,研了墨给他回信,说自己也甚为想念皇兄,恭请皇兄万福金安。要册立彤云做皇后,这事儿万万不能议。卑下之身,怎堪隆正位之仪。况且她有人家儿,不是外头无主的女人,言官们死谏起来,会上太庙里哭列祖列宗去的。皇兄且稍待,可以重新采选,挑出个诗礼人家的好姑娘册封皇后。精神上有了默契,将来好和皇兄吟诗酬唱,岂不快哉? 书信送出去了,到底能不能劝住,暂时还不知道。她了解他的脾气,一旦对什么事上了心,今天办不成,明天也得办成。有时候她难免灰心,自己操够了心有什么用,掌权的不问事,她就是把自己碾成粉,也救不了这泱泱天下。 好在良时和他不同,先不论那些兵马,作为丈夫,他至少是一心一意的。 一个人对你是不是真的有情,可以感觉出来。外头诱惑那么多,她也使心眼儿。他官场上应酬不断,秦淮河是什么地方?莺歌燕舞,纸醉金迷之地。那条蜿蜒的河流里,不知沉淀了多少胭脂水粉,华灯初上时画舫四面张灯结彩,酒色乱人眼,那些急于从良的美人们可不管那许多,与人做外室,也好过迎来送往,出卖色相。她派了人暗中盯着他,人品好不好,风月场上见真章。结果番子的答复没有让她失望,据说饮酒的时候确实有人陪着,不过那是点缀,无伤大雅。官员们几倍黄汤下肚,放浪形骸没了人模样,王爷替他们付了夜宿的钱,就自己回府来了。后面的事她知道,他回到她房里,安安稳稳睡在她身旁。夜里她渴了,他给她倒水。她蹬被子,他会替她盖上。这样周到的侍寝,比宫女子上夜可强多了。 她一脑门子官司,决定上府门上等他。远远见一顶轿子从巷口过来,停下后长随上去打帘,他下轿时面色不佳,一面怨怪轿子不稳,一面气哼哼进了门。 他一发火,她就有点怕,觉得自己像澜舟似的,还是十分畏惧他。挨在门边上犹豫要不要迎上去,他忽然看见她了,眉眼顿转温和,疾步赶了过来。 “怎么在这里?”他抓住她的手,语气里难掩惊喜。 她说:“我今儿不高兴,想早点见到你。你也不高兴吗?” 他很坦然,“先前是的,现在已经忘了。”又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犹豫了下,最后说想吃豆干和鸭舌汤。 他很爽快,摘下帽子扔给荣宝,向北指了指道:“火瓦巷什么都有,你爱吃什么,我带你去。” 自上次怀宁之行后,她就没有再出过府,太妃说外头不安全,要出去得等良时在,结果他一直很忙,她只好自己跑到湖边钓螃蟹,打发时间。今天可算凑巧了,他要带她出去,叫她很高兴。她欢喜的时候也是抿着唇笑,但那融融的温情从眼角流淌出来,非常甜美好看。 南北的文化有差异,北京人习惯管窄长的街道叫胡同,南京人则习惯叫巷。火瓦巷不及北京的鲜花深处胡同好听,但小吃却是一绝。豆干其实应该叫臭豆腐,奇怪味道那么难闻,但是吃上去却很香。还有鸭舌汤,小酉曾经买过一回,她尝了,觉得这味道就是上辈子记忆里的味道,一吃终身不忘。sk 两个人找个角落坐下,吃东西都是专心致志。因为天热出了汗,他一手打扇子,默默在她背后扇风。她吃饱了,打了个嗝,一下飞红了脸。很快他也打个嗝,对她笑笑,表示谁都一样。 他们逛鬼市,可惜认识他的人太多,打眼一看她,立刻跪下磕头。婉婉没了微服私访的劲儿,扯扯他的衣袖说回去吧,改天乔装打扮了才好出来。 两个人在夜色里缓行,他还惦记她的不痛快,追问究竟为什么。婉婉斟酌了下,料着皇帝那份不加掩饰的念头早晚要昭告天下,便同他提起彤云来。 他也很惊讶,“彤云到底是肖铎的妻房,就算有名无实,好歹也是明媒正娶,这样怕不好吧。” 她叹了口气,让她怎么说呢,谁叫她哥哥好那一口。 “你呢?先前不高兴是为了什么?” 他只说没什么,各藩的交界处总会出点小问题,这些年来一直如此,让她不必担心,他能处置好。 “不过昨儿陪成都王喝酒,总有人在暗处盯着我,不知是什么缘故。”走到广艺街的时候他停下来,含笑望着她,“你猜猜那个探我行踪的人究竟是谁?” 婉婉心头骤跳,自然要装糊涂,“一定是人家好心,怕你喝多了,预备回头送你回来。” “可是我知道他进了王府,和内承奉余栖遐说上了话。” 她见事迹败露,不好再狡辩了,嗫嚅着:“是我……我怕你喝多了。” “怕我酒后乱性?”他笑得意味深长,“我要是这样的人,大婚后还用得着等两个月吗!那时候想了辙,这会儿……”他把手按在她小腹上,“我儿子已经在里头了。” ☆、第52章 飞盖妨花 六月酷暑,七月流火。白天直剌剌的太阳暴晒,晒得人睁不开眼,等到入夜站在角楼上看,大火星逐渐向西迁移,眼看要落下去了,穿着白衣的皇帝喃喃:“天气应该转凉了……” 夜间的确感觉不到暑意了,背着手,仰着脸,一天星斗在眼前铺开,鼻尖随时能够着天似的。边上的崇茂捏了一把汗,角楼离地八/九丈,万一失足掉下去,那脚踏八卦乾坤的禹步,也救不了这位主子爷。 他抖抖索索半伸着手,不敢把动作表现得太张扬,半缩在袖子里,用哀告的声口说:“万岁爷,夜深了,您下来吧,仔细着凉。” 皇帝并不听他的,脑袋向北一转,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烧秃嚕了,才盖了半截的角楼,“朕的皇后,肉身死在那儿了,她做了鬼也不愿意离开朕,所以她住进彤云的壳儿里了。” 这种事儿,谁也说不清楚。世上有鬼神吗?信则有,不信则无,但皇帝是绝对深信不疑的。自从学道以来,他连乾清宫都不住了,因为乾清宫和承乾宫只隔一条东一长街。当初皇后发疯时,老说死了的邵贵妃和荣王在里头闹腾,他嘴里训斥,心里怕得要死,所以搬到西海子修炼去了。后来皇后一把火把自己烤成了挂炉鸭子,彤云口称自己被附体,万岁爷这回可遇见真的了,伤心之余重入爱河,垂涎的躯壳配上了割舍不下的魂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齐全的?可惜他兴高采烈把打算告诉了长公主,长公主完全不支持,所以收到回信后万岁爷郁闷了好久。 “想当初婉婉是个多讨人喜欢的孩子啊,现在嫁了人,怎么六亲不认了?一定是南苑王教坏了她,宇文良时教她和朕做对,专门扫朕的兴,真可恨!”语气里大有后悔把妹妹嫁到南苑去的意思。 他刚吃了药不久,人还有点恍惚,站在墙头上摇摇晃晃,把崇茂吓得肝儿都碎了。 “奴婢知道主子想殿下了,有什么呀,还愁殿下没有回来的一天吗。”他托着两手眼含热泪,“我的主子,您留神,这可不是玩儿的……下来吧,您再给殿下写封信,把内情都告诉怹。怹不知道彤云就是主子娘娘,当然不乐意您立个丫头出身的做皇后了……您信上写明白喽,奴婢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到南苑去,殿下一瞧准有谱儿。” 皇帝眨巴了几下眼,本想唱两句,发现嗓子不太好,就作罢了。 从墙头上下来,惦记着回去写信,没想到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了。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还是被虫叫醒的。 半夜里凉快,不代表夏天真的过去了。依旧酷热难耐,枝头的蝉叫得声嘶力竭,忽然之间停顿下来,刚享受了片刻宁静,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声浪。床上的人直打挺,捶着床板大声喊:“混账,这地方真不叫人活了!崇茂、崇茂,死哪儿去了?” 落地罩外侍立的崇茂一溜小跑进来,抱着拂尘呵腰:“奴婢在,听万岁爷示下。” 皇帝火冒三丈,“打发人,把那些季鸟儿全给朕逮了!” 崇茂朝外看了一眼,“回万岁爷,逮不干净,今儿逮完了,明儿又来了。北京季鸟儿多,呆不下,专找空地方。今儿见少,明儿更多了。” 皇帝不信邪,一拍铺板坐了起来。跑到树底下仰头看,树上的蝉大大小小好几种,有大季鸟,小季鸟,还有专在傍晚开嗓子的伏天儿。他拧了眉,刚要说话,突然一串雨星子落下来。瞧天色,万里无云,不像要变天的样子。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季鸟撒尿,浇了他一脸! 他抬手一抹,龙颜大怒:“把这树给朕砍喽!” 崇茂不敢多嘴,忙应个是,勾手叫小太监过来,给直殿监传令,把养心殿前的玉兰树连根挖走。 皇帝余怒未消,跺脚说:“烧了,一只季鸟儿不准放跑!” 堂堂的九五之尊和几个闹蝉过不去,说起来真有点可笑。但是谁也没这个胆儿触犯皇帝的尊严,忙匆匆道是,不多会儿就看见十几个太监扛着锹进来,对准树根一通狠挖。结果树上的季鸟儿受到震动,纷纷飞走了,这树已然挖了半截,没有留下的必要了,便咬紧槽牙砍断了根须,十几个人抬着,弄出了养心殿。 皇帝对着地上的坑,心满意足,“宫里栽树本就不该,保不定有刺客躲在枝叶后头。这样好,挖了干净,再也养不住虫儿了,也不怕有人行刺,一举两得。” 崇茂嘴里应着,皇帝进了殿里,他忙使眼色,让把那个窟窿填起来。找相同的墁砖铺地,别耽搁了,万一皇上震怒,御前的人又得倒霉。 茶水上的呈香片茶来,皇帝坐在案后,盯着桌上文房出神,“你昨儿说的,朕应该再给小妹妹写一封信,和她说明原委?” 这主子喜怒无常,崇茂也有点儿怕,战战兢兢说是,“奴婢脑子不好使,就想到这个了。”话音一顿又道,“其实万岁爷何必非要长公主点头呢,您是主子,金口玉言,谁敢不遵。” 皇帝摇头,“这妹妹不同,朕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您还有皇子们呐,十位殿下可孝顺了,天天儿来给您请安。” 所谓的请安,当然不会受到接见,不过是隔着影壁磕头,崇茂说一句“圣躬安”,皇子们就退下,进上书房读书去了。 父子之间的情分很浅,皇帝对十位皇子的评价是“毛没长全,连人都算不上”,因此更不能称作为亲人。他的心里认定的,只有那个同母所生的妹妹。虽然这妹妹有时候训他像训孙子似的,他也不觉得她可恨,时候一长不见,还是十分想念。 可惜,女孩子长大了留不住,都归人家了。皇帝提笔发愣,刚写了个见字如面,平川在门外高声回禀:“有江南快报,恭请万岁爷御览。” 皇帝把笔搁下,等崇茂呈上来,打开一看,那卷得手指头粗细的绢布上简单写了两句话:长公主七月十五遇喜,南苑王冁然大笑。 “长公主有孕了……”皇帝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来,“婉婉还是个孩子呢,她也要生孩子了?” 崇茂啊了声,“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啊!” 皇帝说:“连音阁生的那个在内,朕当了十一回爹,却是第一回当舅舅,长公主劳苦功高。” 崇茂连声说是,“想必南苑王的奏疏不日也要抵京了,皇上可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太后娘娘,叫太后娘娘也跟着高兴高兴。” 可皇帝不言语,沉默了半晌,寒声道:“拟朕手谕,长公主出降半年,皇太后甚为惦念。传令长公主即刻动身省亲,着司礼监派人接殿下荣返。南苑王不必相送,留在辖下治理河道及漕运事宜。” 崇茂愣一下,手谕里绝口不提长公主遇喜的事,这是要赶在南苑王题本送入京城之前,先下手为强吗? 皇帝说完了,轻轻吁了口气,“好了,就这么办。婉婉到底在北京长大,习惯了北京的水土。现如今有了身孕,当然要回北京养胎,长公主府建得那么堂皇,她一天都没住过,多可惜。接她回来小住,一家子团圆,也好共享天伦嘛。” 平川在槛外领了旨意,上司礼监传话去了。崇茂上前收拾铺排开的文房,一面觑皇帝脸色,“主子爷,为什么不让南苑王一道进京来呢?这会儿让他们小夫妻分开,怕会……” “朕就是要瞧瞧,这南苑王有多大的能耐,能跳出朕的五指山。召他来京……不好。这人头子太活络,就像一把砒/霜洒到大锅里,能毒死一大片。再说南苑的公务多,朕也要个人替朕办差。”他笑了笑,“只要安安分分的,别起什么邪念,老婆儿子还是他的,有什么可愁的!” 所以是故技重施,就像当初册封端妃为后,以此拿捏肖铎一样。皇帝是个逍遥和皇权试图兼顾的人,朝廷一个萝卜一个坑,拔了一个得往里填还一个。问题是填进去的萝卜尺寸未必相同,担心不合适?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动它,让它为你所用。皇帝一向信奉以不变应万变,这次的决定自觉办得不错。让长公主省亲,上下谁敢有异议?他知道南苑王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任何反抗的,趁他羽翼未丰时拿住他的七寸,比将来得了势再压制,容易千万倍。 男人太爱一个女人,果真不好。皇帝绕着错金螭兽香炉慢慢踱步,爱了就有软肋,这妹夫虽狠,远没到绝情的地步。婉婉在京城会安然无恙的,只要她在,宇文就不会轻举妄动,除非他能设法杀了婉婉母子,以此作为借口召集群雄……真要是这样,那这人也不能称之为人了,实则与禽兽无异。 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一骑快马绝尘而出,金陵的南苑王府依旧笙歌一片。 螃蟹吃得太多,前几天长公主殿下开始闹肚子了,病来如山倒,上吐下泻两头晃荡,吓得府里众人惊惶失色。良时已然不出去办事了,在家眼巴巴守着她,她虚弱得厉害,不忘告诉铜环把杆儿扔了,她要下决心戒钓了。公主府的太医在诊脉过后,连同脾胃虚寒一起,带来了一个惊人的好消息——殿下有孕了。一时众人面面相觑,再三确认后太妃进了家庙,和太王爷通禀好消息去了,良时欢喜得语无伦次,这反应倒像头回当爹。在他心里,大概只有和心爱的人生的,才能真正算是他的孩子吧。 不过那两个螃蟹害苦了人,要一面保胎,一面治她的虚寒之症。好在孩子结实,这么折腾依旧稳如泰山,良时说这孩子将来必定有经天纬地之才,因为他身上流淌的是慕容氏和宇文氏的血。 婉婉觉得不可思议,“我也能有自己的孩子,这么快……” 他厚着脸皮靠上来,“功夫不负苦心人么,都赖我没日没夜的操劳。” 她红着脸打了他一下,示意他边上还有人。他回头一看,小酉和铜环满脸尴尬,他倒是哈哈一笑,挥了挥手,打发她们下去了。 “从今儿起,管他外头多大的事儿,我都不离府了,防着你要找我。”他坐在她身旁,把她搂在怀里摇晃,“好婉婉,真争气!我原觉得你太年轻,总得再过一程子,没想到这就有了。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说实话,当初生了澜舟和澜亭,我坐在书房听底下人来传报,和我不相干似的。过了十来天才去瞧了一眼,他们整天睡觉,额涅说眉眼像我,我压根儿瞧不出来。后来他们给送到额涅那里养着,我才见得多些,横竖老子就是老子,儿子就是儿子,也没什么稀奇的。如今你有了,这是我的心尖儿,我一刻都离不开了。” 他说着,无限的眷恋,孩子一样把脸埋在她胸口,哪里还像个封疆的藩王。 她笑着拍拍他,“仔细别让儿子们听见,回头怪你这个阿玛偏心。” 他很执拗的样子,“这种事儿,将来他们大了就明白了。儿子并不都一样,也要瞧是谁生的。别人那里是母凭子贵,到我这里是子凭母贵。” 婉婉拿他没办法,可是她真喜欢这样的现状,她也有孩子了,将来的路可以走得很热闹。 这场病痛伴随着好信儿,养起来也不难。她在床上躺了三天,浑身骨头都僵了,一旦好了就愿意出去走走。听见外面笃笃的,有卖桂花糕的板子敲过来,她趿着鞋赶到了门上,“快、快,把那个人拦住。” 小酉招呼垂花门上小太监,小太监兔子般窜了出去。婉婉坐不住,让小酉搀着跟上,孕妇嘛,嘴馋是正常的。 王府进深了得,到前面正门上,要穿过好几个院子。一般女眷们住在二门以内,因此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说法。不过规矩也不是当真那么严,像她偶尔满府乱转,也常有出二门的时候。 二门之外是另一个世界,底下伺候的人来往,井井有条之余不用避忌。她上了抄手游廊,走上一段路,忽然看见花坛边上有个人跪着,日头那么毒辣,他穿着坎肩,两臂暴露在日光下,晒起了一层油汗。 “怎么了?”她停下步子问,“这么晒法儿,炮烙也不过如此吧。” 管事的很快来了,扫袖打了一千儿,“回殿下的话,这头倔驴没成色,二爷抽了他两下子,他把二爷推了个大马趴。罚他跪着已经是轻的了,要叫太福晋知道,不抓他立旗杆儿,便宜他!” 婉婉知道那个澜亭,总爱舞一根青竹枝,胡天胡地瞎闹。瞧瞧那个人,总也有五十了,膀子上淤青纵横,管事的说“两下子”,可见这两下子够狠的,是给打毛了。 “二爷那里我去说情,别跪着了。这大热的天儿,会要人命的。” 婉婉发话,又让人送水来,那人接了瓢一通牛饮,然后调转身子冲她磕了四个响头。 她有了孩子,且要积德行善呢,只说不必了,“起来吧,下回见了绕道,别顶在杠头上了。” 那人又磕几下,站起身,垂手道是。 婉婉瞧他穿着太监的葛布箭衣,便问他叫什么。 他的声口又嘹亮又爽利,“奴才崔贵祥,”就势打了个标准利落的千儿,“给长公主殿下请安啦。” ☆、第53章 金风未凛 这是婉婉第一次插手王府家务,她自己没怎么上心,太妃却得知了,很高兴,“殿下可算是落地生根了,瞧瞧,有了身子就是不同,这才是过日子的模样儿。唉,这孩子心真善,一个不起眼的茶房太监,齑粉一样的东西,她也把他当人看,这份心田,不像宫里头出来的。”说着想起澜亭来,“亭哥儿那个孽障,见天儿混闹,是该好好教训才是!这是叫长公主遇上了,要是犯在他阿玛手里,不把他打成花狸虎,倒饶了他!” 塔嬷嬷敬上一盏茶道:“二阿哥打小就这样儿,混是混了点儿,可他聪明在肚子里,不爱拔尖冒高。” “这不就像他那个娘吗,周氏不着调,带累着亭哥儿和她一样。要说儿子生得好,还是塔喇氏。大小子是人精,才多大的年纪,办起事来头头是道,将来必定有大出息。”太妃眯起了眼,外头日光熏灼,穿过一片茫茫的白,看见了将来似的,“如今就盼着长公主这一胎了,要是个小子,那就是正根正枝,可了不得,一家子的宝贝。要是个姑娘呢,也没什么,咱们家没女孩儿,有个格格也是好的。横竖接下去要再生的,生他三五个,再多不成,伤了身子,将来经不住老。” 塔嬷嬷笑起来,“您想得也忒远了点儿,一个没落地呢,您就琢磨后头的了。” 太妃欣然,“我当太太不嫌多,指着儿孙满堂呢。你是知道的,尚了公主,往后不能再纳妾,那三个又给送走了,可不盼着他们小夫妻多生么。”顿了顿道,“那个崔,倒是个有造化的,把他拨到跟前听差吧,殿下那头也是个意思。” 塔嬷嬷道是,犹豫了下道:“殿下将来必然要有儿子,旁的没什么,可惜了大阿哥……” 太妃瞧了她一眼,明白她的想法。澜舟和澜亭哥儿俩,六个月抱到她这儿养活的,可说是看着长大,情分不同一般。澜舟有将相之材,但碍于出身的缘故,只能屈居人下,塔都心里替他惋惜。 太妃拍了拍膝上的松鹤裙门,慢悠悠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爷们儿有出息,功勋靠自己打出来。他吃了出身的亏,那也是没法儿,不过乱世出英雄么,将来自立门户,封侯拜相也不是难事,天底下又不只有南苑一个王爵。” 这里正闲聊,猛听见外面一串脚步声到了门上,总管在槛外呵腰回禀:“回主子话,宫里来旨意了,请主子上银安殿迎旨。” 太妃心里咯噔一下,“这么郑重其事的,什么缘故……” 一面说,一面抿了头上前殿去。半道上遇见了匆匆而来的婉婉,她脸色有些发白,低声叫额涅。 太妃过去牵她的手,“别匆忙,脚下走稳了,横竖咱们到了才宣旨呢。”忽然发现她的手很凉,想是知道她哥哥那个德性,唯恐又出什么幺蛾子。 进了银安殿,殿里已经点起了接旨的香案,良时面上一派自然,手却握紧了。婉婉环顾四周,奇怪阎荪朗竟来了,见了她忙起身,拱手长揖下去,“臣恭请长公主殿下金安。”又向太妃打拱,“给太福晋请安。” 婉婉点了点头,“阎少监此行,带了皇上的旨意?” 阎荪朗道是,往上首一站,宏声道:“皇上有旨,南苑王接旨。” 一屋子人都跪了下来,婉婉伏在青砖上,一字一句听阎荪朗诵读。听到最后那句“南苑王不必相送”时,脑子一阵晕眩,险些栽倒。 如果单纯只是省亲,为什么不让她丈夫陪同?古来女儿回门,没听说过不要姑爷的,皇上还特特儿叮嘱了,究竟是什么意思?旨意宣读完了,她站起身问阎荪朗:“少监离宫时,皇上可接到我们王爷的题本?” 阎荪朗是司礼监的二把手,肖铎之下就数他。司礼监掌管着批红的差事,所有奏章入京先进司礼监,所以皇帝收没收到,阎荪朗最清楚。 可他说没有,“臣出宫时并未接到王爷的题本,万岁爷那头的旨意来得快,命八百里加急,臣是跑瘸了三匹马,才在今儿抵达金陵的。” 良时低头看手谕上的时间,七月十七,就在婉婉诊出遇喜的第二天,阎荪朗秘密从京城出发,只花了三天便进了南京地界。老五今早有飞鸽传书送到,他大致已经知道情况,但是这么短的时间内来不及作出反应。既然是发了圣旨,敢不遵从就是抗旨,慕容高巩打的什么主意他明白,一个帝王,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真是令人不齿! 太妃早有不好的预感,只恨果然应验了,故作镇定道:“那么阎大人,皇上大约还不知殿下有了身孕吧?” 阎荪朗一副讶然的表情,“这是天大的好事儿,给太福晋道喜了。”又向南苑王及长公主不迭拱手,“恭喜王爷,恭喜殿下。” 太妃仗着年纪大了,了不起叫人说老糊涂,试探着道:“殿下是十五才诊出有喜的,孩子月份尚小,舟车劳顿,怕对孩子有损伤。可否请阎大人回明圣上,稍缓些时候再送殿下入京?孩子头三个月要静养,万一有个好歹,懊悔可就来不及了。” 阎荪朗在听她说话的时候微微躬着身,频频点头,神情恭顺,可是应答却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请太妃明察,臣只是传旨的,旨意怎么说,臣就怎么做。殿下遇喜,臣替殿下高兴,可臣能力所及的,不过是想尽一切办法,将殿下安然护送至京城。至于旁的,臣人微言轻,不敢违抗皇上旨意,还请太妃见谅。” 太妃无可奈何,转头看儿子和儿媳,婉婉虽然极力自持,但精神却开始萎靡。良时倒尚好,还是谦和的模样,耐下性子来微笑:“这事真遇得巧,一步之差罢了,皇上若知道,想必还是会酌情考虑的。阎大人一路辛苦,从北到南只花了三天,就是咱们祁人的巴图鲁,也未必赶得上。横竖已经到了,要启程,也得容本王为殿下准备准备。请阎大人暂且在别业歇息,今晚上为阎大人接风洗尘,待殿下筹备得差不多了,阎大人也缓过劲儿来了,到时再上路,不至于乏累。” 他周到而客套,肖铎那头是不指望了,阎荪朗必然是司礼监下一任的掌印。现在打好交道,应当不算晚。 婉婉从银安殿里出来,这么热的天气,背上却起了冷汗。铜环扶着她,不住看她的脸色,“殿下保重,仔细孩子。” 她呆滞地看了她一眼,“就是因为这孩子,皇上才一意要我回京的吧?”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这回她和孩子成了人质,要被她亲哥哥挟持了。难道把她嫁到江南,仅仅是为了有朝一日利用他们控制南苑王吗?这个哥哥好深的算计,一母同胞,全然没有手足亲情,果真为了帝王霸业,万事皆可抛。 铜环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是怅然望着她。如果肖掌印还在,也许事情尚有转机,可惜了,朝中已经没有人能护长公主周全,往后的路坦荡也好,荆棘密布也好,都要她自己走完。 太妃心里也乱得厉害,一再说让良时再想办法,“奏折不是还未抵京吗,等两天瞧局势如何,没准儿皇上得知了消息,重又降旨,命你安心养胎了呢。” 婉婉苦笑了下,怎么可能,南苑王府里应当是有细作的,否则怎么前脚刚诊出喜脉,后脚就派人来接她回京了?然而自己的哥哥,还能说什么?她喟然道:“额涅跟着受惊了。没什么,我离京半年,回去瞧瞧也好。额涅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还要在南京坐月子呢。” 太妃点点头,但知道所谓的尽快回来,只怕是自我安慰。先前他们夫妻不和时,从来未见皇帝过问,现在感情日深,又有了孩子,偏要拆散他们,这混账皇帝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婉婉回隆恩楼,失魂落魄。小酉整理行囊,不时回头看她,她歪在榻上盘弄一柄如意,眼睛痴痴瞧着窗外,半晌一叹,叹出了内心最深处的郁结。 澜舟和澜亭也得了消息,从家学里慌忙赶回来,跑得气喘吁吁,进门又噎住了,不敢说话。 婉婉打量他们,两个孩子满头大汗。她笑了笑,招呼他们坐下,让铜环送冰碗子给他们消暑。 澜亭咽了口唾沫,“额涅,听说宫里让您回去,是吗?” 婉婉想了想道:“也不一定回宫里,我出降前就修好了长公主府,这回应当是住到那里去。” “谁照顾额涅?”澜舟站起来说,“额涅有了小弟弟,身子正虚弱,怎么经得住长途跋涉?王府里还有太太和阿玛,北京府里有什么?叫额涅一个人孤伶伶的吗?” 婉婉眼前浮起一室静谧,她在豆灯下独坐的凄凉场面,不由鼻子发酸。嘴上却要敷衍:“没关系,铜环和小酉她们都在,她们会照顾我的。我以前在宫里也是这样生活,一直待了十六年。现在回去一阵子,不久就回来的,你们要听话,好好孝顺太太和阿玛,别惹他们生气。” 澜亭吞吞吐吐了半天才道:“反正儿子闲着,儿子陪额涅一块儿上京吧。” 他这话一出,令澜舟意外,看这兄弟平时只爱玩儿,紧要关头竟然那么讲义气! 澜亭眨巴着眼睛看婉婉,“额涅,您的意思呢?” 所以是自愿当质子吗?婉婉招手让他过去,在他的总角上抚了抚,“好孩子,和你哥子一块儿好好读书,这是最要紧的。紫禁城原就是我的娘家,我回娘家去,还有人吃了我不成?” 澜舟涨红了脸,“亭哥儿说得对,咱们兄弟陪额涅一块儿上京城。” 婉婉感到很安慰,但依旧说不必,转过头,悄悄擦了眼泪。 不能长时间打搅有身孕的人,怕她会累。澜舟拉着澜亭出来,走在傍晚的嬿婉湖边上,心情一落千丈,“狗皇帝,将来落到爷手上,爷一定宰了他。” 澜亭沉默不语,隔了半天说:“我刚才和额涅表忠心来着,额涅会感动吗?可以让我妈回来了吗?” 澜舟愣了下,对他的敬佩顿时化作了一团青气,“你盘算的是这个?” 澜亭嗯了声,“我想我妈了。” 澜舟狠狠剜了他两眼,“你去和阿玛提一提吧……” 澜亭兴奋得两眼发光,“阿玛能答应吗?” “要是你不怕被打折腿的话。” 这个时候想那一出,没准儿真害得他们的母亲今生今世回不来了。长公主不过回京省亲,就算扣押,好歹也有个年限。阖家正愁云惨雾呢,他想着让他妈回来填缺,真是不要命了! 哥儿俩推推搡搡从垂花门上出去了,天渐渐暗下来,婉婉坐在窗前发愣。铜环不住劝她:“殿下回床上躺着吧,别把事儿想得那么坏,兴许皇上就是想您了,没别的。” 她低下头轻声喃喃:“想我了……以往在宫里,也不常见面,怎么这会儿就想我了。我怀着身子呢,让我走那么远的路,万一坐不住胎,我怎么对得起王爷……” 她说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幼小就没了怙恃,靠同父的哥哥长大,后来一母的哥哥拿她填了窟窿,在她适应了这个窟窿的时候,又狠狠把她拽回去,不在乎她是否卡住了手脚,会不会因此变成残废。她本来很庆幸,在藩王府找到了家的感觉,即便曾经落落难合,现在有了孩子,她就真的打算安定下来了。可惜皇帝不给她这个机会,他说过,大邺不光是他的责任,也是她的责任,因此怎么折腾都心安理得。 小酉忙给她擦眼泪,“不能哭啊,您哭,小阿哥也哭,多不好!等着王爷回来吧,他一定有法子的。” 她慢慢摇头,“圣旨当众宣读,谁敢违抗?就算他有法子,我也不能让他使。” 四肢一阵阵发虚,只能回床上歪着。太妃来瞧她,说了很多慰心的话,她又得反过来开解她,佯装着笑脸,腮帮子都笑酸了。 良时很晚才回来,她听见脚步声,忙起身等他。他进门见她站着,嘴里怨怪她不知道作养自己,到了她面前,目光一遍遍在她脸上巡视,然后紧紧抱住了她。 “婉婉……”他鼻音浓重,带着哭腔,“我留不住你,咱们只能暂且忍耐。” 他斟酌再三,唯一的办法大概就是此刻就举兵,但是事出仓促,一切还未有准备,贸然行动是兵家大忌。况且他也要顾及她,知道她未必愿意为了不回京,而造她哥哥的反。所以他现在经受的,竟是肖铎当初遇到的尴尬境地。上年皇帝派西厂来接步音楼进宫,肖铎的心境大概和他现在一样吧! 婉婉已经给自己鼓了好半天的劲儿,不愿意在他面前伤心,叫他为难。 她轻抚他的背,脸颊贴着他的,温声说:“我不过回一趟娘家,你就蛇蛇蝎蝎的么!走的是水路,不会颠簸的,你只管放心好了。旨意上说不让你相送,那你就等一个月,然后来接我,这样好么?” 他匀口气,发现自己失态,忙转过脸调整了下。再面对她时,重新换上了笑脸:“我是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听见你要走,就像天要塌了。你说得对,不叫我相送,我可以去接你。你在京里等我,什么都别想,光数天数,满一个月的时候我就到了。” 她笑着点头,眼里有隐约的泪光,“这一个月我都用来想你,你也要想着我。” 她早就成了他生命的全部,不光她,还有孩子。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会时时刻刻想你,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去接你。” 都在安慰对方,都是自欺欺人,否则还能怎么办,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54章 碧瓦难留 其实心里仍旧隐隐抱着希望,也许二哥哥是真的没有收到良时的奏疏,不知道她有孕了。如果等上两天,万一真的重新下令让她静养呢?婉婉胆战心惊地盼着,可是三天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阎荪朗来拜见,弓着身子说:“殿下不肯动身,臣没法向朝廷交代还是其次,时候耽搁得太久,到最后带累的是王爷,请殿下三思。” 婉婉觉得自己几乎放下尊严了,捂着肚子说不适,“这会儿上路,只怕会要了我的命的……” 阎荪朗无可奈何,他和长公主虽然不像肖铎那么亲近,但也算瞧着她长大。平时的长公主何等骄傲自矜,现在这样,实在让人唏嘘。 “那就明儿吧,明儿是最后期限,要是过了,一顶欺君罔上的帽子扣下来……”他向上觑了觑,长公主脸色煞白,他没能把话说完,打了个拱,悄悄退了出去。 到底还是得走的,婉婉从隆恩楼里出来,阎荪朗多等了一天,赚得盆满钵满。 一大家子人在门前送她,太妃满面愁容,拉着她的手说:“无论如何,保重自己要紧。你要留神吃口上,再觉得不对付,只要是好的,尽量多吃些。孩子这会儿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娘肚子闹了亏空,受苦的可是他。”语罢顿下来,无限眷恋地审视她,“好孩子,我真不愿意你走,咱们一家子多和睦,现在弄得……” 该说的都说了,婉婉极力控制自己,只道:“额涅别伤心,我过程子就回来。” 澜舟哥儿俩围在她身旁,轻轻叫着额涅。她笑着抚抚他们的脑袋,转身登上了辇车。 良时送她到桃叶渡,两个人静静对坐,相顾无言。隔了很久才见她把手探过来,柔软的掌心覆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握道:“咱们说好的,高高兴兴的。你这模样怎么办,叫我难受么?” 他才露了个笑脸,“我在算时候,瞧哪天出发合适。”他仔仔细细计较着,“南京到北京两千多里,走水路日夜不停需十五日。我走陆路入京,至多三天,加紧些儿,两天半也能到……那我八月十二就动身,到京城正赶上十五。我记得上年中秋,咱们就是一块儿过的,这回也一样。”他鼻子一酸,不敢让她看见,低头把她的手压在了唇上。 婉婉想起来,那回她被人轻薄,是他相救,那时候自己就有些喜欢他。今年本以为可以顺顺当当的,结果竟要做起牛郎织女来了。 她把眼泪咽进肚子里,笑着说好,“我在月下设宴,等着你来。” 他也害怕,怕她像流星一样,短暂划过他的天空,留不下任何印记。于是他卷起袖子,把手臂伸到她面前。 婉婉懵懂望着他,“怎么了?” 他说:“你咬我一口吧,咬得重些,就像在我身上打个戳,一生一世都跑不掉了。” 她听了笑他傻,“那多疼呀……” 他却坚持,“咬出血来才算数。” 她再也笑不出了,现在这事儿,真有歃血为盟的激昂和震撼。低头看那手臂,搂过她多少回了,熟悉得就像她自己的。她下不去那嘴,咬坏了可怎么好!他往前递递,以示催促,她挣扎半晌,知道他的倔脾气,只好匀了口气,抓住胳膊,用力啃了上去。 皮肉沙沙,有脆裂的声响。她尝到了铁锈似的味道,心里一惊。忙抬眼看他,他连眉头都没皱一皱,欣赏那圈玲珑的牙印,面上有欣慰之色。 婉婉抽出手绢给他包扎上,然后挽起袖子,把自己的胳膊递了过去,“你也咬我一口,让我带回北京。” 他在那白净纤细的玉臂上抚摩了半天,“我这一口下去,半截胳膊就折啦。” 她毫无惧色,“我不怕,你咬吧。” 他果然把嘴凑上来,牙齿作势轻啮两下,最后也不过狠狠亲了一口,“别把我儿子的妈咬坏了。” 婉婉扑过去,紧紧抱住他,小声叫他的名字。他伪装了很久,却被她这样一个举动弄得防线崩塌了。她刚有孕,这时候正需要他,可是他没法陪在她身边。不达顶峰便身不由己,连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 车里光线暗淡,找到她的嘴唇,吻中带着苦涩。她挂在他脖子上,很多时候就像个小女孩,动作生疏,却执拗地做着大人才做的事情。吻了那么多次,她一向很被动,这次忽然反客为主,简直末日狂欢般的吊诡。他捧住她的脸,喃喃说:“不要这样……”才发现她早已经泪流成河了。 好恨,恨不得把慕容高巩千刀万剐,可是必须忍耐。他卷着袖子给她擦眼泪,温声安慰:“好了、好了……一个月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她抽泣着直起身,拽着他的手说:“良时,八月十二一定上路啊。” 她最终登上福船,那船的船舷太高,上了甲板就再也看不见地面了。风帆鼓胀起来,慢慢驶离港口,她站在甲板上,空洞地望着天,有一瞬分不清苍穹的颜色,不是蓝的,像四合院门上久经磨砺的铜铺首。 这辈子坐过两回船,上次是半年前的出降,那时候满心绝望,视死如归。这回是返航,转了一圈回到原点,一路的煎熬,比来时更甚。来时没有晕船,该吃吃该睡睡,倒也自在。这回不同,不知是不是害喜的缘故,不停想作呕,以至于看见盂盆就怕了。铜环她们总让她多吃,说吃归吃吐归吐,肚子里没了东西,吐的都是胆汁子,叫世子爷怎么办?所以为了孩子她得吃,嗓子里辣辣地痛,她也大口吞咽,为母则强,大概就是这样吧。 两脚踩到地上时,她已经瘦了很多,两眼抠偻着,皇帝见了都大吃一惊,“怎么成这模样了?” 她没有笑脸,规规矩矩跪地请安:“臣妹接旨回京谒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能感觉到她声线里的疏离,待要扶她的手微微一僵,还是伸了过去。 “婉婉,咱们是至亲骨肉,不要和哥哥这么见外。”他搀她起来,仔细打量她,这眉眼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只是精神不好,有些怏怏的。他扶她坐下,自己立在一旁,半躬着身子说,“你去了南苑那么久,朕天天挂念你,唯恐宇文良时待你不好。今儿一见果然的,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好个宇文老贼,他侍主不力!” 皇帝穿着禅衣,光着两脚,刚从炼丹房里出来,眼皮熏得红红的,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婉婉无可奈何地站起来,“二哥哥,我有身孕了,这一路劳顿,加上晕船晕得厉害,难免消瘦,和宇文老贼没关系。” 皇帝被她这么一说讪讪的,毕竟他也心虚,本来还想借题发挥一下,没想到绕到自己身上来了,顿时有种有口难言的难堪感觉。 他两脚啪啪地,在木地板上转了两圈,“噢、噢,朕记起来了,确实收到一封奏折,说你有喜了。”马上换成了兴高采烈的模样,哈哈笑道,“爹爹和娘在天上得了消息,一定很高兴。连婉婉都有孩子了,咱们这辈儿总算都长起来了,开枝散叶,将来好光耀我大邺!”复又抚掌,“瞧准了时候,咱们上奉先殿祭拜爹娘,把这个好信儿告诉他们。朕再设个大宴,广邀文武大臣,迎接你归宁。” 婉婉脸上浮起郁色来,大宴群臣,却独独不让良时入京,他存心让他们夫妻分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她深吸了口气,“哥哥,我乏累得厉害,经不得大宴。回头去瞧瞧太后,有程子没见她了。” 皇帝怔了一下,“太后?无关紧要的人,看不看都成。” 她离开紫禁城半年,看来除了音楼那事,还有些其他的变故吧。听他的语气,不怎么把太后当回事似的,好歹是爹爹的元后,名分总在的。 她不大喜欢他傲慢的腔调,蹙眉说:“毕竟是太后。” 皇帝颇不耐烦,“整天絮絮叨叨,管这管那,瞧朕脾气好,做起朕的主来了!这是碍于祖宗规矩太后不能废,要不早让她上北五所醒神儿去了。” 婉婉不知道他这样是不是有杀鸡儆猴的用意,如果不是为了在她跟前抖威风,那就是最近修道修得走火入魔了。 她按捺了一下,忍无可忍,打算告退,“二哥哥恕我不能久坐吧,我身上欠安,坐久了就难受。横竖我已经回京了,来日方长的,待我歇一歇,再和哥哥话家常。” 皇帝的唇抿起来,枯着眉头看她,“婉婉,朕见着你很高兴,可你似乎和朕不一样。怎么,南苑的水养人,把你养得连手足都不认得了?” 要问她的心,真的很想和他大吵一通,可她知道不能。长远未见,他的心思愈发难以琢磨了,万一发起疯来,她自己倒没什么,只怕他把不满都发泄在良时身上,那就了不得了。 她只有好言和他说话:“您这么怨怪我,我吃罪不起。我见着哥哥,怎么能不高兴,可君是君臣是臣,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不能缠着哥哥,回头哥哥又怪我不懂事儿。”她疲乏地喊了声内承奉,让他把带进西海子的东西呈上来,“王爷知道哥哥爱文房,端砚、玉版纸、松烟墨、散卓笔,件件都是出于名家之手,好不容易才踅摸来的。王爷说南苑如今事忙,不能进京面圣,让我代他向皇上问好。等怀宁灾民的事都办妥了,他再进宫来给皇上磕头请安。” 皇帝听后才略缓和了神色,不过依旧问她:“南苑王待你好么?” 她说好,“他恭敬,也知道分寸,平时言行没有半点逾越。” 可能寻常人家所谓的好是夫妻和睦,但帝王家绝不仅限于此。他们更看重这些承受天恩的人是不是惕惕然,甚至给你递东西的时候,态度是不是谦卑,是不是用双手进献。所以那些尚主的驸马并不轻松,普通男人尚且能够在家受用,但搁到驸马身上,一个闪失冒犯了妻子,也许就是一场滔天大祸。 皇帝其实一直关注她的婚后生活,的确也如她说的那样,他们夫妻相处还算融洽,否则也弄不出孩子来。他只是有点难过,宇文良时是大邺的心头之患,婉婉现在真的对他动了情,将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负手沉吟:“你上回给朕写的信上说,怀宁一线流民成灾,你果真上那里瞧去了?” 婉婉道是,“怀宁县令沙万升私卖灾粮是真事,这十万石粮食运往哪里,想必皇上也已经查明了。我是女流之辈,不应该妄议朝政,只有仰赖皇上圣明,保社稷,除奸佞,勿令亲者痛仇者快。” 皇帝极慢地点头,“朕明白,小妹妹关心社稷,是朕之福。你先前说累了,又耽搁了这么长时候,难为你。罢了,你先歇着去吧,毓德宫还替你留着呢。” 一旦住进宫,就必须和外面断了联系,这是万万不行的。她含笑道:“我说过的,毓德宫请哥哥分派给底下妃嫔,叫她们住得松快些儿。至于我,嫁出去的闺女,没有再入宫的道理了,还是住长公主府的好。那新房子我还没瞧过,正好去看看。” 皇帝说也好,转头叫阎荪朗,“从锦衣卫上调拨人手,好好护卫长公主府。要是出了任何纰漏,朕拉你们点天灯!” 阎荪朗喏喏道是,比手请殿下移步。婉婉心里惶惶,料想名为护卫,大概实则软禁。这哥哥,做得真够绝的。 她搭着余栖遐的手臂缓步走下台阶,偏头对阎荪朗道:“劳烦少监,替我向太后告个罪,今儿我才到京城,实在没心力进宫了,等明儿我再向她请安。” 阎荪朗呵腰道:“太后娘娘知道殿下有了喜,定然不在这上头计较的。殿下先歇着,到底舟车劳顿,瞧您精神头儿也不济,或者等缓过劲儿来进宫也不迟。” 她走在堤岸上,已然和上年的心境大不一样。眯眼远眺,这片苑囿又添了好几处楼阁,都是为皇上修道用的。北边民不聊生,皇上还有闲心建楼,倒真有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的风范。 她长长叹了口气:“这一路多亏了阎大人,下回见了万岁爷,我再给你请赏。” 阎荪朗说不敢当,“这本是臣份内,再说王爷千叮咛万嘱咐,就是瞧着王爷和臣的交情,臣也一定顺顺当当把殿下送入京来。” 婉婉想起良时,才略微感到温暖。她垂手抚抚肚子,虽然孩子还小,除了叫她吐得昏天黑地,基本没有任何存在感。但是她知道里头有个小人儿,因此心里是宁静的,总算不那么孤单。 所幸她的新宅子建得不远,就在东帅府胡同那边儿,前后四进,很富丽堂皇的院落。可惜太累,没有驻足看,一经而过便进了二门。铜环和小酉已经在上房候着她了,给她铺排好,伺候她躺下,方悄悄退出去。 这一觉睡得深沉,以至于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对着日头下白晃晃的院子愣了半天神,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北京了。顿时一片孤苦伶仃的浪头汹涌地包裹住她,她定定坐着,眼泪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第55章 清光未减 宫里入冬有消寒图,宫妃们消磨时间,一笔一划描绘,描上八十一天就立春了。婉婉要等一个月,她在案上画梅,枝桠歧伸,枝头描上六朵梅花,挂在墙头天天填色,等这花画满了,良时也应该来了。 在府里休息了两天,其实很乏累,不想活动。但是太后必然知道她回京了,迟迟不进宫问安,怕太后心里有怨言。终归曾经记养在她名下,不管好赖是母女一场,她总不露面,叫人说起来自己失了礼数,回头还要落人编排。 她搁下笔,从屋里走出来,小酉正端了鸽子汤来,喋喋说这只鸽子多漂亮的毛色,脖子上一圈紫环,走路连蹦带扭。婉婉听得直皱眉头,“你说得这么周详,还叫人吃吗?”实在没有胃口,让她端走,命余栖遐准备轿子,打算进宫和皇太后请安。 名为她的府邸,进出却不自由,要想迈出大门,得过锦衣卫那一关。她前脚下台阶,后脚千户就迎了上来,向上一拱手道:“臣等奉命护卫殿下安全,殿下要往哪里去,臣即刻召集人手,为殿下开道。” 伞下的人一张冷漠的脸,清瘦,但看上去尊贵威严。她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大人是奉命护我周全,还是奉命监视我的行踪?” 那千户微怔了下,身子又低下去几分,“臣不敢,京城最近不太平,常有些不明身份的人作乱,东厂及锦衣卫已经在抓紧缉拿了,但京中皇亲的宅子仍旧要戍守。臣的职责是保护殿下,若有失当之处令殿下不满,殿下可回禀圣上,臣甘愿受罚。” 这小小的千户,脾气倒不小,寥寥几句,把她的话给堵住了。她打量他,刀眉鹰眼,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大概当值常在太阳下暴晒的缘故,皮肤黝黑,但飞鱼服下隐藏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力量,就像豹子,随时会窜出来,用尖利的牙齿咬穿你的皮肉。 “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抬眼,仍旧恭敬地盯着自己的鞋面,“臣金石,听殿下教训。” 她调开视线,轻吁了口气,“我要入宫,替我准备吧。” 她坐进轿子里,内侍一声清喝,绿呢轿稳而缓地开出了大门。挑帘往外看,京城有了入秋的迹象,虽然白天依旧炎热,但偶尔的一声鸟鸣,已经夹带了秋天的荒凉。她收回手,放在膝头上,恍惚想起那次去潭柘寺,和音楼一起坐马车的情景。如今自己还在,她却不知是否还活着,不过半年光景,物是人非,这辈子匆匆的,总有种放不下又抓不住的凄惶感觉。 轿子颠荡,东帅府胡同离东华门不远,到了筒子河前停下,宫里另有小抬辇来接应。铜环扶她下来,她抬了抬眼,看见一张灿烂的笑脸,曹春盎叫了声殿下,“奴婢恭迎殿下回宫。” 曹春盎是肖铎的干儿子,整天跟在他身后,干爹长干爹短的,因此出入毓德宫的次数很多,和她也很熟络。离宫半年,乍然看见相熟的面孔,还是很高兴的。婉婉笑了笑,“小春子,你又长高了。” 曹春盎眉飞色舞,“奴婢的力气全花在长个子上啦,您再晚几个月回来,奴婢能长高一筷子!”边说边上来搀扶,小声问,“殿下您在南苑好不好啊?您出降那么久,奴婢可惦记您了。” 太监就是嘴甜,婉婉说很好,问他好,又问他干爹的近况,有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东边海上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了,别瞧谈谨是个旱鸭子,打仗是把好手。朝廷里倒常有奏报,就是没有我干爹的近况,当初说好了我跟着伺候怹的,可怹老人家不让。”他说着苦了脸,“打仗枪炮无眼,我干爹那么矫情的人,回头沾上一点儿血沫子都要骂半天,会不会叫那些臭当兵的抬起来,扔进大海里啊?” 婉婉听得发笑,“你这么编排他,仔细他回来打你。” 曹春盎吐了吐舌头,“我又不和外人说去,殿下跟前有什么,奴婢信得过殿下。” 这么边走边说,很快到了慈宁宫前,宫门上的管事一见她,哟了一声,赶紧打发人上里头回事。婉婉绕过影壁,看见太后站在南窗前,正隔着玻璃向外张望。她心头一酸,快步进了正殿,站定了两手加额行礼,被太后拽住了。 “别,你是有身子的人,万一窝着我的外孙可怎么好!” 到底在她跟前十来年,感情多少还是有些的。娘两个都泪眼汪汪的,婉婉瞧太后,原本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现在两鬓隐约有了霜意,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来岁。 太后却不查,高高兴兴说:“在南苑都好啊?太妃待你好不好?南苑王呢?他府里有妾有子,和你一条心么?” 婉婉说都很顺遂,“婆婆疼爱我,丈夫也体贴入微。只是常想母后,前儿到了西海子,本想进宫来的,可我身子不成就,船到通州,又坐车进京来,晃得我骨头都散架了,实在支持不住,所以没能来瞧母后。” 太后说知道,“女人有孕头几个月最难熬,有的孩子乖巧,不出幺蛾子;有的孩子爱折腾,像你大哥哥,那时候叫我整宿整宿睡不好。”说罢痴痴打量她,“我的好孩子,难为你了,几千里路往回赶,你这皇帝哥子想一出是一出,现如今谁也管他不住。” 太后后来说起她和皇帝的过结,皇帝为了要立彤云为后,几乎和她反目成仇。 “彤云是个什么东西,奴才秧子,下等里的下等,这个德行怎么配当皇后?咱们大邺开国起,一朝一朝经历了十六朝,有哪位皇后不是出身世家?就连先后,好歹也是太傅的闺女,这彤云的爹是个箍桶的木匠出身,好嘛,皇上还想供这个走街串巷的泥脚杆子当丈人爹,真不怕人笑话!”太后说到焦急处,简直恨出心头血,“况且彤云是肖铎的对食儿,人家肖铎出征在外,皇帝竟瞧上了他的女人,这事儿一出,天下哗然,寒了人心,大邺还好得了么?我不叫他遂心,他就怨上我了,这两个月不来请安,也不搭理我。我这太后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不是怕天下人戳他的脊梁骨,早就除我而后快了。” 说完又抹泪,压着声儿说起荣王,“延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暴毙,别当我不知道,还不是他指使人干的!先帝一脉断绝,皇帝就轮着他做了,他谋害自己的亲侄儿,天也不饶他!” 以往这些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听太后说起的。儿子死了,孙子也没了,她就剩一个空空的名分,还得接着让现任皇帝供养她。她不敢和他叫板,闹起来对她没有半点益处,可现在似乎表面的母子关系都难以维持了,于是她想起了病逝的先帝,还有枉死的孙子。要是他们都在,她何至于落得这步田地! 婉婉给她擦泪,劝她平静,“母后不过是一时气话,传到皇上跟前就不好了。彤云的事我也知道,母后别急,要是有机会,皇上跟前我再劝谏。母后消消火,保重身子要紧。” 太后发泄了一通,已经好过多了,但想起她和皇帝是嫡亲的兄妹,不由有些后怕。 “你们……毕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婉婉笑了笑,“您放心,刚才咱们只聊家常,别的什么都没说。您好好作养吧,皇上的事儿全凭他自己做主,何苦捅那灰窝子呢!” 太后欲留她用膳,她婉拒了,这宫里呆久了让她压抑,她已经没有再在这里生活的能力了。 从慈宁宫出来,刚过景运门,看见南群房后墙外站了个人,绾着髻儿,穿着豆绿色缂丝褙子,一张珠圆玉润的脸,让她认了好半天。 铜环压着嗓子说是彤云,婉婉脚下缓了缓,见她快步上前来行礼蹲安,站起身的时候眼里裹着泪,细声说:“瞧见殿下,就像瞧见我主子是一样。” 往常她们三个人常在一处玩儿,彤云出嫁那天是她和音楼把她送上花轿的,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婉婉轻叹:“彤云,好久不见了。” 彤云一迭声说是,“奴婢听说殿下今儿进宫,就赶着过来给殿下请安。殿下出降时奴婢不在京里,没能送别殿下,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会儿瞧见您……您比以前清减了,是怀了宝宝儿的缘故吧?才开始都这样,等过程子不吐了,就好起来了。” 婉婉有些惊讶,这话说得,倒像她生过孩子似的。 她可能也自觉有疏漏,忙绕开了,请她上碑亭坐坐,说有话和她说。婉婉也想同她谈谈皇上的事儿,便应下了。 暖风如织,亭子四面透风,很觉凉爽。彤云和她闲话了几句,开始变得吞吞吐吐,婉婉知道她忌讳跟前有人,便把铜环支开了。 “多谢殿下。”彤云站起身,对她肃了肃,“奴婢知道皇上给您写信了,信里说了他的心思,您瞧了,八成儿恨死我了,觉得我勾引皇上,图谋不轨。” “确实,我乍见那封信,脑子都气晕了,可静下心来想,你必定有你的道理。”婉婉没有急赤白脸,只是静静看着她,“你说吧,我想听听你的苦衷。” 彤云低着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那鲜亮的缎子衬着她俏丽的容貌,颇有风情无限的美好。 她咬着唇,犹豫了半天才道:“我主子和肖掌印的事儿,殿下都知道,我嫁给肖掌印,不是因为肖掌印喜欢我,是事出无奈。归根结底,因由还打皇上这儿起。当初皇上打发西厂把我主子接回来,回来不久后就临幸了,那回侍寝的不是我主子,其实是我……“ 婉婉愣住了,怪道那时候音楼很反常,对彤云总是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这会儿要是把前因后果联系上,真是很说得通的。 彤云涩涩看了她一眼,“后来那个太医给我诊脉,说我是喜脉,赵老娘娘一气儿闹到太后那里,眼看事儿要捂不住了,肖掌印将计就计和我结对食,是为了好把我弄出宫去。我是真有了身孕,到宫外不久就给送到庄子上去了,孩子生下来也让肖掌印的人抱走了,他是怕我有非分之想,扣下孩子,好牵制我。”她说着,哽咽不已,“殿下,您也是要当母亲的人了,您能体谅骨肉分离的痛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孩子究竟在哪儿,更不敢和皇上说。可皇上到底是我男人,我不跟着他,还能跟着谁呢。” 果真人活在世上,个个都不容易。她的这番话让婉婉对她有了改观,就像她说的,分离叫她尝够了苦,从金陵回来已然痛不欲生,如果被迫让人抱走孩子,那她大概真的活不成了。 所以还能说什么?让她和皇帝一刀两断吗?她已经够可怜的了,做得太绝,自己也不忍心。 “我明白你的苦处,先前是怨你不醒事儿,听你这么说了,又觉得你不容易。你和皇上能重新到一块儿,于你来说是圆满,至少弥补些缺憾。但你得知道,目前你的身份尴尬,皇上莫说册封你为后,就是收入后宫,也要叫人说嘴。”她沉吟了下道,“我的意思是,你劝皇上暂且缓缓,等肖掌印回来再做定夺。你在宫里这些年,懂得一个帝王最要紧的是什么。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都盼着他好,所以暂且还请你按捺,皇上急进,你要规劝,一切从长计议为上。” 彤云裹着泪又是答应又是蹲安,她宽慰她两句,才从东华门上出来。铜环问她如何,她无奈一叹,“颇有渊源,挣个位分倒是应当的。”朝天上看了眼,日光淡了,西边堆叠起云头,好像要下雨了。 赶紧往回赶吧,她坐进轿子里,才走了不多远雷声便隆隆大作。夏天的雨势很惊人,豆大的雨点砸在轿围子上,她听见街面上有人奔走,她的轿子却依旧稳稳当当。撩起帘子看,那些锦衣卫就像树桩子一样,即便再大的风雨也不闪躲,依旧挺直了脊梁。 可怜铜环,淋得头发都散了,到家后不让她再服侍了,让她自去歇着。余栖遐传来的太医已经在府里等了半天,为她请过脉,说孩子一切安好,嘱咐她多休息,勿操劳,害喜的症状等熬过了头三个月就好了。婉婉自己找到了缓解的方法,时不时含着盐津的梅子,含得牙都酸了,但是对付作呕有奇效。 小酉笑话她,说她是属羊的,整天见她嚼着东西。这丫头总是没上没下,她也习惯了。有一天正看着书,余栖遐从外面进来,脸上神色不大好,拱手叫了声殿下,“有捷报传回,说谈谨率军大败琉球,将海上那群倭寇赶回老家去了。可是肖掌印在激战中落水,至今搜寻无果,恐怕凶多吉少。” 她手里的书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半天没有言语。这事似乎早就在她预料之中,但真的应验了,她又忍不住揪心难过。 “落水了……消息准确吗?” 余栖遐道是,“谈谨亲眼所见。” 她颓然靠在椅背上,喃喃说也好,“不论生还是死,他都会和音楼在一起,他们比我们幸运……” ☆、第56章 此情深处 生命就像一方舞台,不停有人亮相,不停有人退场。婉婉只是有点失望,离开的人,大部分在春秋正盛时,从来没有一个是活到寿终正寝的。有时也会想,等她退出别人的舞台时,不知究竟在什么年华。她希望自己活得长久一些,把孩子带大,然后和良时退隐,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没有俗务打扰,只有他们两个。 她总是闷闷不乐,身边的人都想尽办法逗她高兴,甚至余栖遐这样看上去正正经经的人,也和小酉一起装扮上,给她演《打樱桃》。她起先还有笑脸子,后来渐渐又沉寂下来了,这剧目也是个劳燕分飞的结局。想想自己眼下的情况,更加觉得凄凉。 铜环和小酉已经不知道怎么劝她了,便推余栖遐上前。余栖遐掖着两手说:“殿下心思太重,于自己没有益处。您要是闲得无聊,何不替小世子取名字呢。” 婉婉摇头,“这事儿留给他阿玛,我不操那份心。” 她这样委实令人着急,余栖遐道:“殿下以前时时刻刻把江山社稷放在心上,只要于家国有利,您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现在却因为和王爷暂时分开就一蹶不振了,如此看来,您在南苑对他的诸多提防都是假的么?” 那个怎么能一样! “他屯兵,数量有限,如果他不轨,我定然手刃他,可是他没有。”她辩驳着,觉得这个理由十分充分。又低下头,隔着并蹄莲团花的褙子,把视线落在自己的肚子上,“况且我有了宝宝儿,叫我怎么不惦记他父亲。” 余栖遐叹息:“您怨皇上吗?” 婉婉想了好一会儿,“于私,我怨他,他把我嫁给宇文,又让我们夫妻分离,我怎么能原谅他!可是于公,他有他的顾虑,如果天下太平要用我一人去换,我只能失望,不敢恨他。” 这就是作为孝宗血脉的可悲之处,孝宗的皇位传承和以前历朝不一样,父死传子的习惯被打破,高巩登基是兄终弟及,所以那张髹金龙椅一直在他们兄弟间打转。婉婉离他们太近,好多时候并不是自己愿意掺合,是身不由己。满以为她所有和宫廷有关的一切都会随着下降终结,结果哥哥不让她站干岸。这大邺疆土从来不属于她,但是责任她得担一半,谁让她和他是一个爹妈生的。 她站起来,沿着游廊踱步,乏累了坐在鹅颈椅上,栏杆外的雨点四溅,溅湿了她的裙子,她也不在心上。抬头看天,乌云万里,让她想起南苑的黄梅雨季。对于南苑的记忆,不过积攒了半年,能有多少!她没待到果子成熟的季节,不知道秋天的江南是什么味道,只记得三四月份无处不弥漫着紫荆花香,大纱帽巷的长公主府里就有一棵花树,栽在二门外的照壁前,被花匠修剪得很好,显出少女韵致的,曼妙妩媚的身段。 相爱的人,即便隔着江河湖海,心意依旧是相通的。婉婉独自凭栏的时候,良时正与手下将领在书房议事。地图前研究战线,排兵布阵,忽然一阵心悸,顿在那里忘了动作。澜舟轻轻唤了两声阿玛,他才回过神来,重新抖擞精神,将一面小旗插在了安东卫的地标上。 一步一步,鲸吞蚕食,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南京距离京城路远迢迢,一旦大军开进,沿路必须有人接应。安东卫的位置,正在两地折中处,卫志上有记载,“京师之外,屏一方之保障,东海汛地,设卫最多,而安东方者,莫逾于此”。它是鲁东南军事要冲,朝廷在此布重兵,共有防海卫、防运卫三十四处,都由五军都督府管辖。巧得很,新上任的都督佥事是他的发小,任期足有六年。六年时间供他筹备,足够了。 底下众人见他又把战事提上日程,个个都满面红光。这些热血男儿摩拳擦掌急欲建功立业,却因为上头新婚燕尔把壮志都抛到后脑勺去了。这回好了,长公主走了,王爷又和皇帝结了新梁子,总算起兵有望了。 众将散后,澜舟还在,仰着脖子问他阿玛,“您刚才怎么了?又想我额涅了?” 他阿玛看了他一眼,“你还小,和你谈不上这个。” 澜舟说:“怎么谈不上,儿子们也想额涅。亭哥儿夜里在床上烙饼,说想吃额涅那儿的怪味大扁和艾窝窝,问额涅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站在窗前,瓢泼的大雨撞击檐下的竹帘,飞散成细细的水雾,迎面而来。渐渐眉间拢起愁云,一手捶在了窗台上,“再略等等吧,我接了你五叔的信儿,说她一切安好。今儿是第二十六天了,时候一到我就启程,上京接她。” 澜舟背着手,叹了口气,“依阿玛瞧,能顺顺当当接回来吗?” 能吗?很悬。他慢慢摇头,顿了顿说:“不管能不能,都得试试。你额涅肚子里有小弟弟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京城,将来临盆也孤伶伶的。” 彼时澜舟还懵懂,只是感觉到他父亲的沉痛,与他平时的杀伐决断是相悖的。可能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如此吧,那位长公主也确实很惹人喜欢。当初得知阿玛要大婚,他母亲找他哭诉,他在对大人的家长里短感到厌烦的同时,也决定憎恶那个所谓的嫡母。可是事实证明他的计划失败了,她是个善良美好的人,心如菩提,不染尘埃。和她在一起不会有任何不自在,她很随性,喜欢坐就坐,喜欢躺就躺。只要没有其他长辈在,她允许他不守规矩甚至放肆,这种感觉对于从小习惯拘谨的孩子来说,简直逍遥得神仙一样。 澜舟说:“我随阿玛一块儿去。” 他阿玛还是摇头,“已经折了两员,再饶进去一个,代价太大。”然后沉默下来,迈出书房,缓步朝隆恩楼方向去了。 想一个人,用度日如年一点不为过。彼此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等待上,常常以为过去好久了,回头一看,不过一炷香罢了。 墙上那株梅花的颜色越填越多,空白的地方越来越少,婉婉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了。 孕吐的症状已经减轻,她的脸颊总算丰润了些。起床头一件事就是问还有几天,小酉认真计算,就快中秋啦,还有五天、还有四天……她听完了下床,有兴致画眉了,换上漂亮的衣裳,明知他没那么快来,但即便等到天黑也毫不气馁,第二天依旧如此。 十五就在眼前,但今年怪可惜的,皇帝和太后不和,没有人主张筹办大宴。再说那天正是月满乾坤的时候,修炼讲究天人合道,皇帝很忙,没工夫和一堆女人吃喝玩乐,人家早同仙师约好了,上高楼炼元神出窍。只要入了门道,就能白日飞升,羽化成仙。 他成仙了,却没想过这社稷怎么办。他在向婉婉描述成仙后的好处时,婉婉问过他这个问题,结果他说爱谁谁,十个儿子抓阄吧,谁手气好,谁当皇上。婉婉从西海子出来,对前途一片茫然。你说他荒唐,明明关心起社稷来,什么招儿都使得上。要说他兢业,他经常不把江山当回事,如果有颗金丹能让他立刻成仙,他一定毫不犹豫拿天下去换。 婉婉感到束手无策,她能做的有限,对得起亡故的父母,接下去怎么样,要看这个皇帝哥子的天命。 眼看中秋到了,她让人把府里装扮上,要有花赏,要有灯看。她从来没有这样期盼过一个人的到来,睁开眼睛就有希望。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他也肯定一样。她站在假山亭子上朝南张望,盼着有人进来通传,说南苑王到了,她一定一脑门子扎进他怀里,再不出来了。 所以她从十四就开始切切等待,想起了门上的锦衣卫,担心他们会阻挠,特地去了一趟值房。 进门恰好金石在,正坐在案前擦他的绣春刀。见了她一怔,飞快起身行礼,“殿下怎么来了?有话命人传臣就是了,怎么敢劳殿下亲自前来!” 婉婉牵了牵唇角,“别见外,既然在我府上当差,不像外头那么忌讳。我也是有事儿要托付金大人,不亲自来,显得我心不诚。” 金石一挥手,底下人却行退到了门外,自己恭敬抱拳,“殿下言重了,听殿下的指派。” 婉婉想起良时,脸上有了隐隐的笑意,“这两天,估摸有人来瞧我,请金大人通融,放他进来。我知道皇上有令,命你们护我长公主府的安全,但既然是安养,不是囚禁,那就应当容我见客。金大人不必为难,如果皇上怪罪,我亲自领罪,绝不连累金大人。” 金石迟疑了下,抬眼匆匆一望她,“可否请殿下明示,来者是谁?” 她抿唇笑了笑,“是个旧友,我一定要见到他,如果锦衣卫从中阻挠,那就别怪我手黑,不给你们留余地。” 她心情很好,气色也很好,衣裙上的香气随她一转身,从翩翩的宫绦上飘拂开,几乎弥漫整个值房。金石看着她的背影,眉头拧了起来。这位殿下的倔脾气他领教过好多回,其实她是瞧不起他们这些锦衣卫的,帝王家的走狗,叫咬谁就咬谁,如今的地位还不如东厂太监。她来,算是给了面子,事先知会一声,识相的话就别挡道,大家图个方便。 校尉进来,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恐怕这旧友不是寻常人,要不要往上头报?” 金石淡淡一哂,“怎么报?告诉指挥使,长公主殿下不日有朋友到访,至于是谁,暂且不知道?”说话间便已经破例包涵了,难得见个笑脸,这位金枝玉叶也不容易,让她多高兴一阵子吧。 当然来的旧友究竟是何许人,必须分外留意。十五傍晚,长公主府门前大街上,三匹快马飒沓而来。锦衣卫压刀下台阶,那些人转眼到了跟前,为首的利落腾身跃下马背,那石青的绸缎箭衣衬得身段尤为风流。只是凉帽下一方金丝网罩罩住口鼻,分辨不出是谁,单看气度和身条儿,居然有几分东厂提督肖铎的模样。 金石抬手示意来人止步,那人也终于摘下障面来,一张足以恃美扬威的脸,不必猜,除了南苑宇文,再不作第二人想。 果然的,他容止儒雅,抬手一揖道:“在下宇文良时,求见长公主殿下,劳烦大人通传。” 一位藩王,在低等官员面前不拿大,如今的大邺已属难得了。原本绣春刀随时准备出鞘的校尉们闻言退下了,金石拱手还了一礼:“请王爷门上稍待。” 没有办法,在南苑尚且要分君臣,到了京城就更要注重身份了。他日夜不停往这里赶,看见长公主府的匾额后,愈发心急如焚。可是不能造次,得一步一步按规矩来,万一有个闪失,这趟京城之行就成了罪状,带不回婉婉不说,还会把自己送进泥潭。 让他等,那就只有等着。他按捺下来,四下打量,慕容高巩对这妹妹倒确实算得上大方。长公主府是新修的,一砖一瓦都透出熏灼气象,不是一般王侯府邸能比拟的。所以作为公主,她在物质上从来不匮乏,他只担心她的精神,老五信上曾说她瘦弱,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半个月将养下来,应该好些了吧! 他在门上耐心等待,终于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回头看,她跑到了银安殿前的天阶上,没有平时的四平八稳,现在只是个思君心切的小姑娘。 她穿宽绰的长衣,一头如云的乌发高高绾起,因为奔跑金簪落了一地。他真被她的举动吓坏了,让她站住,就在那里等他。她倒听话,哭着伸出双臂,孩子似的一迭声叫他的名字。他慌忙跑过去,终于把她抱进怀里,她呜呜咽咽埋在他胸前说:“我等了好久,你总算来了。” 他紧紧抱着她,两条胳膊簌簌打颤。那么多人看着也不在乎,捧住她的脸仔细打量,眉眼还是这眉眼,只是皮肤白得发凉,果然瘦了。 痴痴对视,目光近乎贪婪,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小夫妻重逢,那场景不需描绘,左右人都识趣地避开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华灯初上,融融的光升起来,婉婉勾着他的脖子说“亲亲我”,那软糯的声口,简直甜如蜜糖。 他吻她,彼此都哽咽,吻也无法继续了,只是顶着额头,暗暗的天光下像两棵藤,紧紧纠缠在一起。 门上锦衣卫戟架一样伫立着,见金石出来,总旗拱了拱手,“大人瞧,眼下怎么办?南苑王进京来了,虽说皇上赐了黄马褂,到底是个藩王。咱们要是欺瞒不报,怕上头要问罪。” 是啊,老友变成了南苑王,就是有心想放水,只怕也不成了。 “应当有题本先行一步送进宫了……”他当机立断,“即刻着人进西海子报信,事儿可大可小,岔子出在咱们这里,大家都得掉脑袋。” 底下校尉领命,翻身上马,一路向西苑急驰而去。 ☆、第57章 惊飙动幕 皇帝会如何处理这件事,谁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夫妻团聚了,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满足,至于接下来会遇见的问题,暂且不去考虑,因为想也无用,除了更糟心,没有旁的了。 婉婉拉他进后院,亲自打了手巾让他擦脸。他在洗漱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仿佛怕他一眨眼就飞走似的,目光满含深深的眷恋。 他解开衣领擦洗脖子,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四天没收拾,身上脏得厉害。原本早就到了,走到保定府遇上一场大雨,耽搁了大半天工夫。”说着起身揽她,“等急了吧?”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以为你昨儿能到,可是等到半夜你也没来。我心里还怕,怕你忘了约定的时候,再也不来了呢。” 他只是笑,“傻话,我早就准备上了,本想早点儿启程,又怕想你太急切,照样没日没夜赶路。回头你在京待的时候太短,皇上心里不痛快,就不好了。现在这样正合适,我明儿天亮就去求见皇上,把你接回南京去。” 他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忍不住心酸,怕总哭,叫他心里难受,便转过身吩咐小酉:“给王爷预备的衣裳呢?拿来让王爷换上。”自己扶他坐下,问他一路乏累了罢? 他说没什么,“爷们儿家的,不像你们姑娘。我们家的孩子耐摔打,从小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以往几回进京也是这样,人在路上,心里还牵挂南苑的事儿,只有跑得急点儿,路上耽搁最不值当。” 婉婉想起上年冬至那天,他几千里加急到了京城,陪着皇帝祭完天地,还被她勒令在风雪里罚站了两个时辰。现在回忆起来,觉得自己不懂事儿,很是愧对他。 可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蹲下道:“我给你捶捶腿吧。” 才要屈膝,就被他掺了起来,“使不得,别窝坏了孩子。”一面说,一面把手覆在她肚子上,“往后不能像刚才那样跑了,太危险,记着了?”衣裙底下已经能看出微微一点隆起,他摸得很细致,轻声道,“长势喜人,只是怪可怜的,这么小就在外颠踬。如果没有这回的事儿,你和你母亲都在阿玛身边,咱们一家子高高兴兴的,你也用不着跟着担惊受怕。” 他和孩子说话,婉婉脸上带着笑,“我也算回来省过亲了,皇上应当挑不出刺儿了吧。咱们收拾收拾,后儿就走吧。” 但愿如此,可以让他们顺顺利利回去。其实皇帝有时候的决定真的不那么明智,硬把他们拆散,无异于逼他造反。好几回了,他半夜意难平,忽然跳起来,打算立刻点兵。可是不计后果的下场是什么?给了镇安王和乌思王好时机,让他们有借口联合起来一举荡平他。要夺天下,必须天时地利兼顾,枪打出头鸟,他何必牺牲自己给别人创造时机呢,所以必须忍,三王之中谁最沉得住气,谁就能笑道最后。 可是忍字头上一把刀,他这回是切切实实感受到这种痛了。婉婉满含希望,他不能让她伤心,也不敢把局势分析给她听。这次能不能接她回去还不知道,那个时而机敏时而癫狂的皇帝,谁也摸不准他心中所想。 他只有抱着她,让她坐在膝上。她这么好,给他准备吃穿,就像普通的妻子一样。他几天没合眼,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累,唯恐相处的时间太短暂,睡觉都变得奢侈了,他不敢。 本来说好了一块儿吃中秋筵的,结果那桌席放在院子里,最后也没去动。叫人端了炕几来,简单用了两口,两个人便在窗前的罗汉榻上歪着。月亮又大又圆,挂在中天,照得人心上惶惶的。婉婉让他枕在她腿上,她一下下捋他,像捋那两只小松鼠一样。 “才大婚那会儿,我一点不愿意嫁给你。”她低下头看他,“可是现在,我又觉得不后悔了。” 他嗯了声,“为什么?” 她咧嘴笑,露出一排糯米银牙来,“因为这世上,除了你,没人配得上我呀。我常想,要是换了个驸马,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也许你正安安逸逸和他喝着酒,看着月亮。”他有些落寞地说,“用不着担心被迫分开,也不必经受大风大浪。婉婉,有时候我也后悔,当初不该一心尚主。结果害了你,叫你一个人这么悲凉。” 婉婉却不喜欢了,“是你后悔娶了我吧?” 他急着要辩驳,她却捂住了他的眼睛,“好了,睡会子吧,咱们有的是时候说话,不急在一朝一夕。” 他实在是累了,想着略歇一歇,结果一觉便睡到了天亮。 这一夜很太平,锦衣卫把消息报进了西海子,皇帝大概正忙着修炼呢,并没有加予理会。婉婉和他起了个大早一同觐见,结果在太素殿等了一上午,直到中晌才见崇茂出现,笑着给他们见了礼,请驸马爷到东岸的凝和殿说话。 单叫他一人,婉婉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追问崇茂,他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让她在这里静待,自己去去就回来。 崇茂引他过九孔桥,态度看上去很恭敬,但毕竟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曾经试探过,不容易买通,就放弃了念头。一路寂寂无言,下了桥堍后,才听见崇茂道:“王爷留神,万岁爷今儿龙颜不豫,您仔细了,千万别触怒怹老人家。” 良时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向他拱手,多谢他提点。 说话儿进了凝和殿,他本以为西海是皇帝修道的场所,讲究天人合一的万岁爷应当没那么庄严,没想到入殿便见他穿着衮龙袍,戴着翼善冠,正襟危坐着,满脸肃杀的神气。 他一凛,撩袍跪地,“藩臣宇文良时,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没有让免礼,自己反倒下了宝座,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那双绣金龙的黑舄进入他的视野,他蹙眉,愈发低下头去,半晌才听见皇帝说平身,“驸马好急的性儿,听说昨儿赶到长公主府,路上只花了三四天的工夫?” 他躬身道是,“因殿下身怀有孕,臣在南苑坐立不宁,因此不得皇上传召便入京来,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嗳了声,“世上什么最苦,相思最苦,朕也不是个不解人意儿的。你来瞧婉婉,是你们夫妻的情分,况且婉婉出降时,朕赏了你随意入京的恩典,今儿也不会治你的罪。不过身为藩王,几千里奔袭,内阁报予朕的时候无一不弹劾你,说你目无君上,肆意妄为,倒叫朕很不好办。下回吧,下回小心些儿,虽说如今你是朕的妹婿了,但横冲直撞未免失了体统,再叫人告到御前来,朕也顾念不上你。” 别瞧皇帝大部分时间糊涂,但他深谙打个巴掌给颗甜枣的门道。良时道是,“臣也唯恐惹得众人侧目,此次入京只带了两名随从。另有题本着人送进司礼监,不知皇上可曾过目?” 皇帝背着手,长长叹了口气:“司礼监……眼下正乱呢。肖铎生死不明,掌印的位置空缺着,不是个事儿……依你看,谁来填缺合适?” 这话就问得有古怪了,他很明白,绝不能接着话茬说下去,否则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 他呵腰道:“皇上恕臣愚钝,臣远在金陵,除了和肖掌印有过几面之缘,司礼监的另几位秉笔,都不大相熟。皇上问臣的看法,臣实在答不上来。” 皇帝哈哈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也是的,朕问这个,岂不给你出难题吗。认不认得倒是其次,司礼监掌印大权在手,你是个谨慎人,不能平白让自己沾上官司。”顿了顿道,“怀宁一线灾民的情况,朕已经知悉了,你办得好,朝廷应当嘉奖你。不过百姓是大邺百姓,江南是大邺粮仓,如何赈济,还得你那头想法子。朕也不瞒你说,上年雨水太多,好些地方的庄稼都涝了,颗粒无收,今年京城粮仓吃的是陈米,就连宫里都一样。要让朝廷拿粮拿银子,国库空虚,筹措不出来,南苑是朕膀臂,还需你替朕分忧。” 横竖一句话到底,皇帝要当,责任却不想承担。这个太平天子干得,一人受用,全天下不饿,倒也妙。 他来不是为了商讨怀宁出路的,说到底只是为了婉婉一个人罢了,远兜远转了一圈,慢条斯理道:“朝廷眼下有难处,臣都知道,但凡臣能支应的,绝不敢让皇上劳神。今年江南秋收,不知收成如何,倘或剔除灾粮还有结余,臣想辙送些漕粮进京,也好解一解燃眉之急。” 皇帝一听便撞进心坎里来,“江浙、河南、陕北皆是天下粮仓,可惜其余两处弄得溃不成军,也只有指着你南苑了。” 他应了声,复道:“臣此次是接长公主殿下回南苑的,因殿下有孕,家里太妃日夜记挂,定要殿下在身边,也好就近照应。若皇上恩准,臣明日就携殿下动身,来时走水路,回去也还是走水路,不会叫殿下受累的。” 皇帝起先因漕粮有了着落和颜悦色着,可是他一提要接婉婉回去,顿时脸就拉了八丈长,断然道不成,“受得一回颠簸就罢了,怎么还能有第二回!虽说水路比陆路好些,可你也瞧见了,她这回抵京半月,也没见调养过来多少,再折腾一回,朕怕她身子受不住。你若真心爱她,就要以她的安危为重,回南苑何必急在一时?待得孩子落了地,你再来迎她不迟。” 他早就料到是这个结局,这皇帝没别的本事,给人下套一点不含糊。他真正要扣留的根本不是婉婉,是他的孩子。现在不让走,一旦生下来的是世子,只怕更加不会撒手了。 他也横了一条心,无论如何要驳一回。可能让手下将领们知道,不免咋舌惊异,觉得他不顾全大局,为情昏了头,可他顾不得那许多了。他知道皇帝留他还有用,暂时不会将他如何的,倘或这趟能争取,那就跟捡了漏似的,即便失尽了颜面也值了。 “皇上何不听听殿下的意思?臣与殿下感情颇深,殿下如今正是需要臣的时候,留她独自在京,臣于心不忍。” 皇帝眼里风雷毕现,狠狠盯着他道:“南苑王,别忘了分寸。什么叫独自一人?朕不是人么?宫里皇太后不是人么?婉婉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不至于下降给你,就连老根儿都忘了。你说听她的意思,朕告诉你,大可不必!她这人是什么样的性子,朕这个做哥哥的最知道。她性子面,耳根子又软,若是勉为其难后出了岔子,你能担这个责任么?所以朕不准,朕只有这一个妹妹,她必须留在京中待产。至于其他的事,日后再议。” 一口气回绝得干干净净,良时心里焦急起来,见他要走,追了两步道:“既然如此,臣恳请留京,让臣能陪在妻小身边,望皇上恩准。” 结果皇帝回头,冷冷瞧了他一眼,“良时啊,朕竟不知道你是个儿女情长的人。你留京作甚?南苑那些政务不管了么?多少事儿等着你去打理呢,好好替朕办差吧,婉婉是朕的亲妹妹,你还怕朕亏待了她不成?”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就是皇帝的如意算盘。他虽然早就有了准备,也依旧被他的无耻惊呆了。这样的人,你还能同他说什么?他负气,高声道:“请皇上收回成命,成全良时夫妻。” 皇帝拂袖而去,走得毫不含糊,崇茂忙跟上,走了几步回头看,轻声道:“万岁爷,那南苑王是个杠头,在台阶底下跪着呢。” 皇帝听了愈发怒不可遏,“叫他跪着吧,朕倒要看看,是朕的诏命硬,还是他的膝头子硬!听好了,没有朕的令儿,谁也不许让他起来。朕要让他知道,跪下去好跪,想站起来得瞧朕的意思。他要真跪死在那儿倒好了,朕再给婉婉找个驸马,不会叫他儿子没爹的。” 崇茂嗳嗳应着,“眼看又要变天了,叫他跪在雨里么?” 皇帝毫不在意,负手而出,往迎翠殿方向去了。 那厢婉婉等了很久,不见良时回来,急得团团转。 “难不成赐宴了?留下吃席了?”转头问余栖遐,“皇上有那么好性儿么?他和王爷几时对付了?别出什么事儿了吧!” 余栖遐迟疑道:“想是正商谈国事吧,殿下稍安勿躁,臣托人去瞧瞧。” 中秋之前便已经入了秋,但变天时依旧有闷雷阵阵,隆隆地,从天宇这头滚向远方。婉婉在太素殿前的天街上站着,一阵风卷过来,风里夹带了雨星。她翘首远望,余栖遐托付的内侍按着乌纱帽,匆匆上了长堤。西海子占地不小,从南到北隔着很大一片湖,打个来回也要好一会儿。 这时节的雨,说来就来,眨眼工夫就倾泻而下。那个内侍折返的时候,淋得水鸡似的,哆哆嗦嗦朝东一指,“驸马爷在凝和殿前的天街上罚跪呢,不知道什么缘故,殿下快瞧瞧去吧!” ☆、第58章 谁与温存 婉婉气得脸煞白,他做错了什么,竟叫他罚跪!问旁人,问不出所以然,便叫内侍取伞来,撑起便往凝和殿去。 余栖遐在身后跟着,不说什么,只是上来搀她。她走得太急,腰腹都酸起来,不得不停下歇一歇。抬头看,远处水雾蒸腾,那亭台楼阁都在烟云里似的。她撑住膝盖喘气,带着哭腔说:“他怎么能让他罚跪呢,下这么大的雨……” 自己的丈夫,到底自己心疼。自打有了孩子以后,夫妻更是一体,他有任何委屈,自己比他还难受。他是一方藩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在这里弄得这副狼狈模样,叫她心里怎么好受! 余栖遐一手撑着伞,一手使劲拗住她,“殿下,难受就靠着臣。您别着急,王爷是练家子,这么一点小磨砺,打不垮他的。” 她艰难地喘了两口气,直起身继续向前,只恨这堤岸太长,怎么走也走不完。终于进了凝和门,转过照壁,见中路尽头果真有人跪着,圆领袍吃透了雨水,红得愈发鲜亮。他任何时候都是顶天立地的样子,脊梁挺得笔直,即便风吹雨淋,他也是宁折不弯。 婉婉看见这幅场景,早就痛断了肝肠,自己的亲哥哥这样对他,她夹在中间如何是好? 忽然生怯,怕他心生怨恨,最后会弄巧成拙。她接过伞走到他身边,他抬起眼望她,沉沉的眸子里满布阴云,有些话不必说,她已经知道结果了。 她哭不可遏,夫妇两个对视,简直就像一对苦命鸳鸯。他消沉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同她解释,他带不走她,她必须一个人留在京城,直到城破的那一天……他只能哑声说对不起,“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自己竟这样无能。” 婉婉的手紧紧扣住伞柄,扣得指尖发白,卷起袖子替他掖干脸上的雨水,惨然笑道:“我不怪你,是我自己没福气。以前爹爹让钦天监的监正给我算过命,说我骨肉最清高,六亲皆无靠。那时爹爹恼怒,贵为公主,怎的六亲无靠?可现如今看来,还是应验了,所以我不会怨天尤人,是自己命当如此。” 她这么灰心,更加让他自责,其实长跪有他的用意,的确是想把事情推到极致,不论慕容高巩也好,自己也好,认定了一条路,再没有回头的机会,非得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不可。另一层意思,也是想让她看清她的好哥哥,迫使她在两者之间有个选择。将来坏事是必然的,现在做好准备,事到临头不至于闹得夫妻反目。他希望她能够心安理得的继续当他的王妃,甚至是皇后。斩断对慕容家的牵挂,这个腐朽的姓氏,已经再也不值得她去维护了。 她要陪他一起跪,被他喝止了,“你不顾自己,还要顾一顾孩子。回去,回家等着我。我不会叫你六亲无靠的,那个监正不单该治罪,更该杀!” 这时候叫她怎么回去呢,她能想到的,就是和他同甘共苦。夏天已经过去了,一场秋雨一场凉,他的脸色发青,她怕他冷,解下身上的披风替他披上。 “我去找皇上理论,他不能这么欺负人。”她把伞交给余栖遐,命他在这里候着,自己冒雨进了凝和殿。向殿里内侍打听,说万岁爷上迎翠殿去了,那里有他的道场,倘或打坐入定,没有两个时辰是下不来的。 他在身后大喊,不准她去,她充耳不闻。这么跪着,多早晚是头? 风吹得她发髻散乱,裙摆和鞋子浸湿了,走进迎翠殿的时候,地板上留下一道蜿蜒的印迹,一直从前殿蔓延到后殿。 暖阁里有吃吃的调笑声,向道的皇帝并不清心寡欲,他很懂得调剂,从来不亏待自己。 崇茂见她来了,忙迎上前劝退,刚要开口,被她大袖一扬,狠狠斥了声滚开。崇茂也被她的模样惊着了,愕着两眼看她一脚踹开了暖阁的菱花门。 皇帝怀抱一个女人,精着身子在蒲团上滚作了一团。正待入港时,门户突然洞开,吓得他一哆嗦,险些破功。他要骂,定睛一看竟是妹子,顿时又惊又慌,扯过衣裳来遮掩,连那个浪里白条似的女人也顾不上了。 “混……混账!”他恼羞成怒,“你犯什么混!” 婉婉就这么看着他,目光带着轻蔑的味道,“哥哥好兴致,你在这里逍遥,叫我男人在天街上跪着,你是什么心肠!” 皇帝真被她气晕了,头昏脑胀把一堆衣裳抱在胸前。那个女人还在尖叫,被他一脚踹开了,“嚎你妈的丧!滚滚滚!”那女人在他一迭声的滚字里夺路而逃,他哀求着,“婉婉,你先转过身去,容我穿衣裳……” 她冷眼瞪着他,“我要上奉先殿哭爹娘!” 皇帝窒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无赖模样?你哥哥没穿衣裳,你还把眼儿瞪着我瞧?” 赤条条的人,心理通常是极脆弱的,婉婉面对这种场面虽然还是会惊慌,但比皇帝强一些。她说:“请皇上下令,让我男人起来,倘或跪坏了,我死也不饶哥哥。” 皇帝心想真是遇见鬼了,又不是他让他跪的。但这时候还辩什么是非,慌忙冲外喊:“崇茂,让南苑王起来,别跪着了。”然后又摆谱训斥妹妹,“张口闭口我男人,你是公主,不是山野村妇,哪里学来的粗鄙之语!” 婉婉冷声一哼道:“我就爱这么称呼他,怎么了?你当初拿我换人小妾的时候,为什么没告诉我将来预备难为他?如今我有了人家的孩子,你这么折腾他,可是不叫我活了?” 皇帝腿肚子都转筋了,抖抖索索说:“这会儿先别理论,你让哥哥把衣裳穿上成吗……” 她就看着他的丑样子,咬牙切齿道:“你干的事儿连脸都不要了,还穿什么衣裳!” 皇帝喊得嗓子都破了音:“混账……没王法的,你也忒猖狂了!你要去哭爹娘,我还去哭呢……转过去,听见没有!” 可这个妹妹的脾气他知道,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皇帝无奈,只得光着屁股跑到屏风后面,手忙脚乱套上了袍子。 一旦穿戴齐全,他又是人模人样了,走出来后看看她的衣裙,语气很温和:“脚上湿了要作病的,先换了鞋再说吧。” 婉婉被他气哭了,站在那里抹眼泪:“哥哥自小疼爱我,那时候母亲刚薨,我病得糊里糊涂的,是哥哥天天守着我,照顾我。可是人大了,心也大了,你还记得当初咱们兄妹是怎么相依为命的吗?现如今满脑子都在算计我,叫我怎么不心寒?既然你从来没打算饶他,就不该让我和他牵扯上。这会儿这么使手段,这可不是惩治他,是在惩治我。” 她心里有怨气,要发泄,皇帝也由得她。这件事上她的确委屈,可帝王家的人由来不好当,历史上篡权的驸马不在少数,如不趁早拿捏他,将来等他成了气候,事情就难办了。 他凝目看她,一字一句道:“你只说朕,你自己呢?你出降前,朕是怎么和你说的,结果你嫁了人,连带着把自己的骨气也一块儿丢了。你眼里的南苑王是什么样?是不是瞧见江南一派风调雨顺,觉得他有治世之才,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你要记住了,江南再富庶,也是我大邺疆土,朕今儿可以让他在一方称王,明儿就可以让他下台!朕六辔在手,要平衡天下,南苑王并不是唯一要控制的人。大邺八位藩王,钦宗皇帝起就主张削藩,结果这些年过去了,成功了么?藩王势力不容小觑,以朝廷的力量想各个击破绝无可能,朕必须借力打力。你上回给朕写信,信上说起赃粮运往贵州司,朕知道王鼎一直蠢蠢欲动,不过忌惮其他藩王,迟迟不敢下手罢了。藩王不屯兵,简直就是自欺欺人,朕也不瞒你,朕现在要防的不是其他,是南苑和贵州司联手。倘或这两处接上头,大邺就得塌半边。宇文良时平常招人恨,可论起合作来,又是一块香饽饽。朕要是叫他安逸了,哪天他生出反心来,朕当如何?”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听着全是歪理,但细琢磨又在点子上。婉婉垂着两袖问:“哥哥从来没有想过拉拢他,只打算一味逼他吗?” 皇帝说不,“朕怎么没有拉拢他,朕连嫡亲的妹妹都嫁给他了,还要怎么样?” 慷他人之慨,拿她出去交换,然后把送出手的东西重新收回来,这就是他所说的“拉拢”。 婉婉丧气地望他,“这么处置,还不如不作为。别人搁在怀里焐热了,你又突然变卦,岂不把人越推越远么。” 皇帝看着她,轻轻一笑:“不会的,有你在,南苑王就走不远。还有一句话你要记好,驸马谋反,公主同罪。婉婉,皇父的江山不能在咱们手上丢了,否则死后下去,没脸面对列祖列宗。” 驸马谋反,公主同罪,这话真是点到七寸上了。婉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如坠冰窖,浑身上下阵阵发寒。唯恐自己跌倒,扶住了月牙桌问:“皇上什么时候让我回南苑?你告诉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指望?” 他想了想道:“看情形,如果南苑王安分,朕对他彻底放心了,自然会让你们夫妻团聚的。” 后来她是怎么走出宫门的,连自己也想不起来了。远远见良时冒雨飞奔而至,翼善冠下的雨水顺着他鬓边的头发往下流淌,他扶住她的两臂打量她,“皇上没难为你吧?撞上这种事,你还硬闯进去,你傻么?” 眼泪和雨水混杂在一起,她半眯着眼,轻轻哽咽了一下,“我们回家吧。” 家也只是北京的长公主府,今早出门的时候就听见乌鸦叫来着,不是好兆头,果然一败涂地。皇帝又有新令儿,南苑王若无军政要事,不得离开藩地,也就是两边禁足,要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了。 婉婉什么也没说,叫人预备了热水,亲自替他擦背。他宽肩窄腰,身上一丝赘肉也没有,掬起水淋上去,水珠在肩背上分散坠落,那肩胛显得饱满又有光泽。她勉强笑着,亲了一下,“我的驸马,真是个齐全人儿。” 他回过身来,一把抱住了她,“婉婉,你瞧见了,他这么逼咱们……” 她垂下眼,斟酌一番后道:“我给不了你什么了,孩子生下来,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听我说,我不在,你身边没人也不成。把三位庶福晋接回来吧,孩子们好有依托,太妃跟前也有人照应。” 他蹙眉不悦,“你说的是什么话,这会儿不回去,这一辈子都不回去了吗?你再等等,我自有法子逼他把你送回南苑。” 真到了那步,大概已经撕破脸了,接下去就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她灼灼看着他,“良时,你有没有起过谋反的念头?” 她突然问,着实让他一惊。 他应该怎么回答?说现在正在谋划吗?那岂不是应了皇帝的猜测,让她觉得最终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没有胆子承认,即便被压迫到这个程度,依旧要粉饰太平。所以他说没有,“我对皇上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她松了口气,“没有就好,只要让他放心了,咱们就还有相聚的一天。” 她毕竟不像唐朝那些娇纵癫狂的公主,让她去篡自己哥哥的位,他知道永远不可能。可是现在怎么办呢,当真只能硬扛下去吗?皇帝一会儿一个主意,今天是这样,明天谁知道又出什么新花样! 她却柔软得春水一样,偎过来,淡绿色的寝衣勾出杨柳一样的身条儿。热气氤氲,透过水雾看她,美丽一如初见时模样。他抬起手,指尖还沾着水,在她眉间轻描,“我与娘子画眉,眼似横波,眉似远山……若问君心何往,眉眼盈盈处。” 她哧地一笑,“把人家的诗改成这样,要是王观活着,看他不打你。” 他说:“我会拳脚工夫,他打不过我。”一面说,一面利落地跳出浴桶,打横把她抱起来,双双跌进了绵软的被褥里。 “三个月早已经满了吧?”案上高燃的烛火映红她的脸,他仔细端详她,这张脸,看了那么多遍,依旧不会厌倦。有时会恐惧,不知怎么,他总是记不住她的长相。明明相见时很熟悉,可一旦分开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他的思念永远填不满。 婉婉有些害羞,却很勇敢,两手交扣起来,伶伶仃仃挑在他肩头,“昨儿你很快就睡着了……我知道你累了……” 语气里难掩失望,原来她也盼着和他纠缠,小别胜新婚,不应该是昨晚那样。 他笑起来,眼里金环一闪,暂时忘了皇帝给他们制造的麻烦,至少今夜不要辜负了。 低头亲亲她的鼻子,“昨儿你在身边,我睡得很好。这一个月来,从没像昨夜那么踏实过。养精蓄锐完了,今天可以做些别的。” 她红着脸,细声道:“我怕……颠着肚子。” 他的吻开始向下蔓延,含含糊糊应着:“我知道分寸,会小心的。” 婉婉看着帐顶,那轻轻的纱幔,薄得像一缕烟。他在她身上放火的时候,她眼里满含了泪,以为闭上眼睛能止住泪海决堤,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察觉了,吻住她的眼角,然后长长一声叹息,碾碎了她的心肝。 ☆、第59章 登览关情 他不能在京久留,因为皇帝不答应。春蚕都结茧了,南苑的一百多张织机不能白放着不动,再过一阵子稻谷也要收割了,京城还等着他筹措粮食周济呢。朝廷以往也派官员下江南承办过,结果根本不顶用,那些老百姓只买南苑王的账,所以南边少了他不行。 皇帝的话一针见血:“宇文氏是铁帽子,世袭罔替两百多年,老百姓认脸。既然在其位,就得谋其政,这个王爵虽跑不了,不过乌纱帽却不是非君不可。宇文氏能人辈出,老王爷那么多儿子,拉起哪个来都可以胜任嘛。良时要是迟迟不肯回任上,那就别碍着别的兄弟高升,朝廷重新委派一个人接替,也不是不可以。” 闹到最后画风一转,变成要在老婆和官职之间做取舍。别说皇帝糊涂,他会施压,懂得打心理战,精明起来,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婉婉舍不得良时,却也没办法,她深知道地位对于一个男人有多重要。让他放弃南苑那么大的封地,委委屈屈当她的驸马都尉,别说他的心里怎么想了,连自己也替他可惜。 她不愿意让他为难,只有催促他回去,“我不要紧,你也瞧见了,这府邸建得不错,地方大,景致也好,我身边都是贴心的人,你不必担心。你回南苑吧,咱们总有相逢的一天,难道皇上能叫我们和离不成?我只是有些难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再来。略过一阵子吧,我去求皇上,等孩子要落地了,让他准你上京,好看一看孩子,伺候我坐月子。” 他听完后,脸上才露出笑意,“到时候我也会上疏的,皇上要是通人情,不会到这个当口还不让我们团聚。真逼到份儿上,我大不了不要那个爵位了。”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婉婉,在你临盆之前,咱们的事终究要有个决断。你一定等着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回到我身边。” 她搂着他的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热情有没有年限,只知道她和他真正相爱不过三四个月,正是初尝甜蜜,如胶似漆的时候。这样硬铮铮给扯断了联系,可能连教她往花树上挂红绸的母亲也没想到,最后阻碍她姻缘的竟是高巩。相煎何太急,帝王家的手足相残不单单存在于兄弟之间,原来兄妹也一样。 割舍不下,要分开,心里凌迟似的。她的手从他肩头慢慢滑下来,眷恋地整整他的衣襟,又整整他的腰带。看见七事间挂的葫芦活计,在那蝙蝠纹样上抚了又抚,“我针线做得不够好,从没给你绣过荷包。下回吧,下回再见,一定送你一套。” 他说好,“不过用不着一套,只做一个就成了。别伤了眼睛,得空多休息,比赠我什么都重要。” 他还是走了,她顾不上公主的尊贵,一直送到大门外。看着他扬鞭走远,站在秋风里泪流满面。后来和铜环她们闲谈,也说自己是欠了泪债,这一年哭的次数,过去十五年相加都抵不上。 其实女人很弱势,就算身份再高,心理上也需要一个依靠。良时不在,她就觉得自己不健全了,有时候族中女眷来看望她,她听人家说起丈夫孩子,暗里很羡慕。如果遇见不知趣的,打听她怎么不回南苑,她为了遮掩,只能说自己愿意在北京生产。 “江南潮湿,我在那儿不适应,胳膊上老是起疹子。眼下有孕,又不能乱吃药,皇上怜恤我,让我回京来养胎,等孩子落了地,再回南苑不迟。” 她这么说,脸上透着尴尬。她自小就不爱撒谎,睁着眼睛说瞎话,别人还没顺着她的话敷衍,她自己就先羞红了脸。 “其实她们都知道,我这么说,她们背后八成都笑话我。”她对余栖遐抱怨,“我为什么要给自己脸上贴金呢,明明就是被圈禁了,我还要粉饰太平。” 余栖遐说:“您是有大智者,知道抱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您现在能做的,就是和王爷一块儿忍辱负重。古往今来悲凄的公主和驸马多了去了,您二位眼下境况还不算糟,只要能挺住,总有一天能拨云见日的。” 她点点头,“我知道宁国公主的故事,兄长篡位,驸马梅殷忠心前主。新君逼公主写血书召驸马入朝,驸马得书恸哭,至笪桥遭暗算,被人挤入水中溺死……这是另一对公主和驸马的一辈子,比起他们来,我似乎不该再有任何怨恨了。” 只要看开,气便顺了。权力顶峰的人,想要美满的婚姻,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普通人家尚且为一点家财争得头破血流,帝王家动辄性命攸关,相较之下夫妻暂且分离,又算得上什么! 婉婉的身子一天天沉重,她在府里深居简出,皇帝那头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她也不过问了。 比如他立彤云做贵妃的事儿,她听说后神情平常。大小琉球一战结束,谈谨率水军还朝,上呈阵亡官员名册的奏表中就有肖铎的名字。皇帝默哀了半天,长叹一声“厂臣遇难,朕如同断了膀臂”。两天之后册封了功臣的夫人,以尽抚恤遗孀之义。众人得到消息后不过笑称一句多情天子,否则还待如何?又能如何? “大邺国运,不知将来是什么走势。我几次劝他勤政,我瞧他不耐烦得很,想是已经听腻了。忠言逆耳,说多了招人恨,到头来全算计在我身上,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她坐在窗前做女红,良时的荷包香囊,还有他们祁人爱用的褡裢,一针一线,全是相思。时候做得长了,太阳慢慢偏过去,照在她手上,那金芒叫人眼花。她微微挪开了,铜环让她歇歇,她嘴里应着,又把花绷换成了孩子的小衣裳。 仔细算算受孕的时间,端午前后吧,临盆应当在来年二月里。二月得做夹衣,她做得很用心,衣角绣上花,不管是姑娘还是小子,她都是极疼爱的。 小酉说殿下变了个人似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婉婉停下思量,还记得在毓德宫那阵儿,午后关起门来唱大戏,唱得投入忘我,仿佛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牵挂多好,她叹了口气,“我是没辙啦,现在除了做针线就是哭,你愿意看我哭吗?” 所以还是做针线吧,她有一个匣子,给良时准备的小玩意儿全搁在匣子里。荷包做了一个又一个,整整齐齐码着,不过太沉溺了也费眼睛,加上老是窝着对孩子确实不好,等到响晴的天气,她也爱在府里各处转转。 这府邸很大,有的地方她没怎么去过,家里缺个爷们儿撑着,老觉得有些荒芜。还好办事的人多,个个差事上有对应的人监管,所以除了她心里的孤寂,这长公主府看上去还是熏灼鼎盛的。 她信步游走,走出二门,就是另一个世界。银安殿是每个王府的门脸儿,它和精巧的后宅不同,必须建得大气庄严。上了王府规制的宅邸,有专门的一套配备,就像她仪同三司,出入都有銮仪。二门内花团锦簇,二门外是铮铮铁骨。府里当武职的设有听差房,她经过的时候站班的都遥遥向她作揖,她微颔首,绕开了走。有时会遇见金石,这个锦衣卫千户有张不苟言笑的脸,每回见了她就直剌剌问:“殿下要出去吗”。婉婉也不给好脸色,寒声道:“出去自会打发人通知你,金大人不必担心我跑了。” 可是这天迎上来,说话内容和之前的都不一样,他说:“殿下该出去走走了,香山的枫叶都红了,要是殿下愿意,臣即刻召集人手,护送殿下看景儿。” 大概所有人都觉得她现在不太正常吧,连这个负责看守她的人都可怜她了。婉婉嘲讪地笑了笑,“千户不怕皇上知道了怪罪吗?” 金石避开她的目光,垂首道:“皇上命臣等保护殿下,只要殿下安全,皇上就不会怪罪。” 香山的红叶一定很好看吧,可惜良时不在身边,就算满山浪漫,于她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她摇摇头,说下次吧,顿下一斟酌,下次大概要等明年了,明年秋天怎么可能还在北京呢,一定已经回南苑去了。 铜环也赞成她出去散散,“殿下是怕颠簸么?城里到香山,远虽远了点儿,但是道儿不难走。奴婢回头把垫子垫得厚实些,咱们慢慢的,不会有大碍的。” 她想了想,也有些动摇了,含笑道罢,“轻车简从,瞧瞧就回来……总在屋子里闷着,心里快发霉了。” 从公主府到香山,约莫有五十里,如果当天来回,未必赶得及。她说轻车简从,到最后没能简起来,扈从一个没少,不过把锦衣卫的公服都换成了寻常的便服,这样不至于引人注目。 婉婉不知道她的行踪有没有人报到御前,反正并未费周折就出了北京城。她带了铜环小酉,还有两个嬷嬷,人脱离了那个环境,不再觉得压抑,才发现外面秋高气爽,倏忽已到十月了。 马车走得很慢,金石怕底下人不周,亲自来驾车,一路上十分谨慎,婉婉对那些锦衣卫也有了改观。以前常听说锦衣卫随便抓人上刑,觉得这帮子杀人机器都是没血没肉的,现在看来也不尽然。至少她府上的不负责刑狱,手上应当没那么多人命官司。 五十里路,慢行要花大半天工夫。等马车驶上山坡,正是夕阳无限的时候,漫山的枫叶被怒云映照得繁盛如火。她坐在车里往外看,心里有恢宏的震动,也有说不清的萧索和凄凉。过完了这一季,那些叶子慢慢就凋落了,落进泥土里,残破**,直到变成尘埃。人也是这样,鼎盛不多久,转眼飘零,还不如这些枫叶。 她依旧提不起兴致来,靠在窗口看了两柱香时候,那略显得苍白的脸上,血色总是不好。起先眼里还有欣喜的光,很快就熄灭了,怏怏的,寂寞无边。 金石看她神色,安慰的话不该他来说,便拱手道:“臣已经提前派人知会静宜园,殿下若是累了,就往园子里休息去吧。” 静宜园是皇家苑囿,以前历朝的帝王后妃们偶尔还会来小住,但到了二哥哥这里,他的全部世界都圈在了西海子,足不出户就能神游天下,这片苑囿早就被他抛到脚后跟去了。 婉婉颔首,转头又道:“这次的香山之行,千户筹备得十分妥当。容我猜一猜吧,其实一切都是皇上授意,是吗?” 金石沉默了下,终于点头,凭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撺掇长公主出游。皇帝再荒诞,毕竟还是疼爱这个妹妹的,撇开朝政大事不谈,兄妹间相处其实从未上纲上线过。他的一道皇命叫妹妹落了单,只有尽他所能让她高兴点儿,出府看景儿,是那颗塞满了道学的脑袋唯一能想出来的好辙了。 婉婉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对这哥哥的感情也难以形容。怨恨他,当然有,可是一母同胞,从小一块儿长大,再恨,能恨到哪里去! 既来之则安之吧,看过了枫叶,先入园子安顿。原本还想上香山寺进香的,见时间不早了,倒不如明天争上头一柱。 她住见心斋,以前跟爹爹来过,对这个江南园林风格的院落很熟悉。因为往金陵走了一遭,现在再来这里,看见这青瓦白墙,又有另一番滋味上心头。小酉和铜环在屋里收拾,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心里空荡荡的,沿抄手游廊向前慢踱。前面不远是眼镜湖,她记得那一池锦鲤,她曾经跟着两个哥哥一同垂钓,那手钓螃蟹的本事,还是那时候打下的童子功。 眼镜湖因形状得名,十多年过去了,虽然园子日渐败落,但故地重游仍旧能唤起以前的记忆。她站在台榭上往下看,水里锦鲤少了好些,又瘦又小,只有稀疏的几尾。池子边上苔藓丛生,看不见过去的辉煌,有种帝国黄昏的恐慌。她恍惚冒起个念头,一瞬觉得这江山气数真要尽了,两眼茫然望着池里,忽然水底泛起一个大大的涟漪,一团墨汁子似的塘泥翻滚上来,惊得锦鲤四散。她也有些慌,悚然退了一步,谁知脚下打滑,猛地向后仰倒下去。 这一跤恐怕要坏事了,她惊慌失措,下意识想拽住什么,可是栏杆离她很远,她抓不住。本以为难逃一劫了,没想到身后有人托了一把,她天旋地转之际吓得哭起来,耳朵里也嗡嗡有声,怕到了极致,原来就是这模样的。 头顶上的人问要不要紧,她手脚乱哆嗦,捂着肚子感觉,似乎没什么大碍。到这时候才看清接住她的人,是那个锦衣卫千户金石。她忙挣扎着站起来,匀了气息说不要紧,脸上仍旧挂着泪,这一刻想良时,想得无法自持。 金石看她克制了半晌,最后捂脸嚎啕。夕阳下的身影大腹便便,却那么瘦弱。可惜他能做的,仅仅只有神色上的悲悯,和静静等候罢了。 ☆、第60章 皎皎孤月 “殿下最害怕的是什么?” “是失去。” 过了很久她才停止哭泣,伶仃站着,背后是无尽的山峦。 “如果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去,何必叫我尝着拥有的滋味儿。”她说,“所谓的长公主,不过是面子上的荣光罢了。其实我是个囚徒,就连到香山来,也要经过皇上的首肯。你们这些人,嘴里说着保护我,但只要皇上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要我的命。我现在怨恨这个身份,为什么要让我降生在帝王家。我情愿当个平头百姓,就算因此不能遇见南苑王,我也不后悔。我总觉得老天爷对我不公,今儿让你高兴了,明儿必叫你哭出来。到最后一无所有……我真怕这样。” 金石微微别过脸,最后一道残阳打在他肩头,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听见她说出身,他慢慢摇头,“人活着,各有各的艰难,殿下以为当个寻常百姓,就没有那些烦心事了吗?殿下听过朝天女户没有?” 朝天女户她知道,大邺历来有殉葬的习俗,皇帝驾崩,宫里会点几十个宫女子委身蹈义,她们的家眷就称为朝天女户。当初音楼险些殉葬,后来被肖铎救下后回杭州,步太傅怪她没有死成,不能为家里挣功勋。要是说起那些出身卑微,却在宫里讨生活的姑娘们,她倒确实是不能相比的。 “龙驭上宾初进爵,可怜女户尽朝天。”金石牵唇一哂,“臣生在一个小吏之家,父亲是中书省检校,七品的芝麻小官,照理说,臣是当不上锦衣卫千户的。可臣家里有个妹妹,隆化九年入宫充了贵人,上年先帝升遐,妹妹奉命殉葬,朝廷为了嘉奖忠勇,破格提拔臣,换言之,臣的官职,是拿妹妹的性命换来的。家妹走时不过十八岁,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花一样的年纪被迫上吊,死后哀荣仅仅是享殿里有一块名牌,先帝受祭时,她可以沾点光……” 婉婉没想到他竟然是朝天女户,他说这些的时候她有些怕,怕他迁怒,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略往后缩了缩,他见后竟一笑,“殿下用不着害怕,臣要是想寻仇,刚才就不会伸援手。臣虽驽钝,还知道这弊病源头不在殿下身上,也不能逮着个姓慕容的就怎么样。臣只是想告诉殿下,要比惨,天底下的可怜人多了去了,殿下绝不是最惨的。退一万步,就算没有了驸马,您还有孩子,只要孩子在,您就有希望。” 婉婉定定站着,他的话够她消化半天了,可是这种钝刀子割肉的煎熬,他也许不能体会,“其实我情愿死了,也不愿意现在这样。我的幸福那么短,接下去就只能活孩子了,为什么?” “因为您是大邺的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妹妹。皇上对任何人可以说杀即杀,对您永远不会。所以您只要保重自己,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您可以不去理会,安心带好您的小世子,您和驸马团聚,也不是没有指望。” 婉婉呆滞地看他,他的面孔渐渐隐匿在黑暗里。远处传来铜环的喊声,她定了定神说谢谢,“谢谢你刚才出手相救,也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多话。你妹妹的事儿,我觉得很对不住你。拿活人殉葬,我从来就不赞同。但愿有朝一日,皇上能斩断这种陋习,不要再让那些年轻女孩子死于非命了。” 她转身朝见心斋走去,廊子尽头的婢女找见了她,上来搀扶。主仆两个慢慢走远了,金石依旧立在那里,久久没有挪步。 婉婉回到卧房里,还在为先前的事后怕。人虽没有倒地,筋骨还是拉伤了,不敢随便擦药油,叫铜环打了手巾来给她热敷。 她褪下罩衣,露出个圆溜溜的肚子来,小酉端着铜盆打量:“五个月的肚子那么大了,殿下怀的不会是双伴儿吧?” 铜环也眼巴巴看着她,婉婉说不会,“双伴儿不是想生就生的,得祖上有德行。我是不希望这样的,头一胎本就艰难,养两个,多可怕!” 她话刚说完,感觉肚子蠕蠕动起来。低头看,左边痉挛似的跳动了下,忽然鼓起一个包,很快又平息下去。她讶然问她们:“瞧见了吗?是孩子在动?” 三个人又惊奇又兴奋,婉婉终于觉得里头怀的是个活物了,她和这孩子是血脉相通的。她叹息:“要是良时在多好,他一定也很高兴。” 终究是个遗憾,孩子的第一次胎动他不在,为人父母的新鲜感,也只有她一个人独尝了。 因为这个变故,第二天不敢再乱跑了,上庙里进了一炷香就回北京。路上颠簸很不好受,即便垫子垫得很厚,也还是乏累得厉害。到家后便睡下了,睡了不多久,隐约听见檐下有人说话:“好歹要让殿下知道,现在是内阁主事,万一皇上当起了甩手掌柜,还不知道内阁会怎么处置。” “这会儿叫她知道又怎么样……” 她撑身叫内承奉,“什么事,进来说话。” 余栖遐和铜环急急到了落地罩下,她坐起来,隔着一面珠帘问首尾,余栖遐道:“臣也是刚得着消息,说朝廷今年要增税赋,各地加两成,独独南苑要加四成。还有漕粮、漕盐,勒令不得少于往年,新江口水师整顿,船只维护不得低于八百艘……殿下,这么针对下去,恐怕要坏事儿。就算不是皇上的主意,那些内阁大臣步步紧逼,真把王爷逼到绝境,于这江山社稷又有什么好处?” 婉婉恨得咬牙,“拆东墙补西墙的积年,那些阁老都疯了!” 忙起身更衣,让余栖遐去知会金石,即刻要进西海子。穿戴妥当了出门,轿子已经在二门前等着了,铜环替她扶轿,一面切切叮嘱:“殿下不能着急,心平气和些,自己的身子要紧。” 怎么心平气和,有些话她不能说出口,她怕的是良时本没有反心,硬被他们逼上那条路。一旦事情真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还能好的了么! 车轮滚滚到了大宫门上,守门的太监见来了人,上前叉腰喝止,她从辇车里下来,那些太监一看是她,忙作揖请安。她朝门内望了眼,“阁老们眼下还在?” 太监道是,“没见出园子。” 她提裙上了台阶,因为皇帝有令,她出入是不需通传的,太监们不敢阻拦,把她送进了玉瓮亭。她知道皇帝议事一般都在承光殿,也不必人引路,自己直往那里去。承光殿和玉瓮亭之间隔着一座团城,穿过甬道往后,远远就见抱厦的卷棚底下站着崇茂,那胖太监兀自受用着,正眯觑着眼儿晒太阳呢。 婉婉叫了声刘伴儿,崇茂看见她一惊,“殿下怎么来了?” 她也不答他,只问皇上在不在里面。 崇茂说在,“不过这会儿正和内阁议事呢,殿下找怹,且略等等,等人散了,臣即刻给殿下通传。” 她不管那些,扬手说不必,自顾自登上了台阶。 崇茂自然要拦,可她是御妹,又担着孩子,谁也不敢对她伸手。所以一迭声的“殿下请止步”,半点作用也没有,她还是顺顺当当闯进了正殿里。 议事的君臣都顿下来,朝她这里看。皇帝下座迎上前,笑道:“谁又点着你的火捻子了,瞧瞧这二踢脚的模样!你不在家安心养胎,怎么上这儿溜达来了?” 婉婉没搭理他,只是冷眼看那两个内阁大臣。上年的中秋宴上,曾经见过这两人,一个是谨身殿大学士解道直,一个是华盖殿大学士杨昀。他们是内阁的领头人,手上攥着票拟的权力。当初肖铎在时,他们必须仰仗司礼监批红,现在肖铎不在了,他们总算冒了头,扬眉吐气起来了。 不过身板再直,见了她依旧要行礼,深深长揖下去:“臣等拜见长公主千岁。” 她让他们免礼,“我来了一阵儿了,在外头听见两位大人谈赋税的事儿,我虽是女流之辈,却也是孝宗皇帝的骨血。古来只知道君王当对所属藩地一视同仁,没想到当朝股肱竟要皇上分出个伯仲来。我常在闺中,不知现在朝里吹的什么风,愿意听听两位大人的高见,也好长长见识。” 君臣三个互换了眼色,知道她是为南苑而来,一时不好怎么应答。还是杨昀硬着头皮拱手:“殿下大约不知道,国库空虚,是惠宗皇帝时期留下的痼疾,肖铎在时已然入不敷出,经大小琉球一战,如今是愈发捉襟见肘了。这泱泱大国,子民千万,哪个不当忠君报国。南苑原本就是鱼米之乡,同边陲之地比起来,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比如一家子有人潦倒,手上活络些儿的就应当救济,北方大军几年没发军饷了,再不想辙,那边的军民没法子料理,迟早要出大事儿的。” 她听了点头,“杨阁老的话简而言之,就是要割肉补疮,即便把南苑掏空,也在所不惜。北方军情刻不容缓,的确不能放任不管,可是阁老可知道怀宁流民成灾,几乎要把南苑拖垮了?我大邺疆土,共有八位藩王,试问阁老,现如今赈灾的有几位?灾民一到境内,立刻往南苑驱赶,是另七位藩王的共识。朝廷至今未出一担粮草,一车煤炭,那几万流民吃了一年,粮食究竟打哪儿来?阁老拿朝廷比作一家子,既然如此,人人都应当分担。南苑的用度本来就比其他各处大得多,不考虑他们的难处,一味索取,把这米缸倒空了,是打算把南苑变成第二个漠北吗?” 内阁大臣们没想到这位深居闺阁的长公主,竟有这么了得的口才。以前常听说她胆小,谁知讨论起民政大事来毫不含糊。不过她针锋相对,令这些不可一世的阁老很生气,谢道直调开了视线,倨傲道:“殿下因私偏袒,臣等却不能妇人之仁。天下之事,本就能者多劳,人人把责任搁在一旁只图自保,那国将不国,是殿下愿意看到的吗?” 婉婉被他气得变了脸色,她早就知道这些内阁大臣昏聩,但如此不计后果,倒真应了有其君,必有其臣了。 她怒极反笑,“解阁老是说我徇私情么?我曾经亲自入怀宁查看灾情,解阁老去过么?官员贪腐,侵吞十万石粮食,南苑王欲哭无泪,解阁老又见过么?江南鱼米之乡,就因为这一句话,那里的百姓税赋比别处高,要捐漕粮,赈济灾民,还要供养水师,修缮船只。朝廷向藩王施压,最后承受的是百姓,藩王有亲疏,难道百姓也有亲疏吗?请阁老不要因政事无力应对,就将重担推给南苑,这样做无异于自毁长城。把最后一点积淀都损耗殆尽,将来遇事,又有哪里能为后盾?” 这种事上争辩起来,可顾不得她的身份了,解道直也和她卯上了,高声道:“殿下是女流,朝政大事本不应当同你说,但今儿既然谈及了,咱们不妨好好议一议。南苑历来就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宇文氏独霸江南两百余年,圣祖曾经说过,祁人善战,不可不防。朝廷对南苑的戒心,不因长公主下降而松懈。现如今神州大地处处饥荒,唯独南苑钱粮满仓,殿下这样维护南苑,臣等除了猜想殿下护夫心切,不得不生出别的忌惮来。殿下爱民如子,原来关心的只有南苑百姓。如此坐看南苑势大,难道有窃国之心不成!” 婉婉从没受过这样的冤枉,气过了头,只觉胸口骤跳,手脚冰凉,到最后几乎站不住,要瘫倒下来了。她一则愤怒,一则心寒,内阁竟然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些话来,皇帝跟前必然也灌输了不少,所以才演出了扣留她作为质子的戏码。她应当怎么办?怎么才能从这个可恨的圈子里跳出去?没有他们指鹿为马的本事,永远只能处在下风。 皇帝眼见闹得不可开交了,厉声喝了声放肆,指着解道直一通臭骂:“你身为首辅,本事全花在和女人斗嘴上了,朕都替你臊得慌!北方大军要军饷,别打南苑的主意,你们内阁想辙,想不出来,给朕卷包袱回家带孩子去!还戳在这里干什么,要让锦衣卫请你们出去吗?滚,别惹殿下生气!” 两个内阁大臣灰溜溜退出了承光殿,到门外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皇帝临时改了主意,不为别的,是为婉婉。瞧她的精神头不大对劲儿,铁青着脸色,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他忙上去搀住她,急切道:“妹妹,你顺口气,别吓朕。朕骂他们了,他们的奏本朕全不准,你高兴点儿,朕都听你的……啊,妹妹,快捯气儿,捯气儿啊!” 他抱住她,让她靠在肩头,一面宽慰一面在她背上轻拍。 她缓了半天才哭出来,断断续续说:“二哥哥,你为……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们是……一个妈生的呀!” 皇帝没辙,不住赔罪:“是哥哥做错了,你别伤心,有什么话,等你好些了再说。内阁奏议,是他们的本分,准不准在朕。咱们嫡亲的兄妹,你心里的想头大可以和哥哥说,何必把自己急得这样!”转头叫崇茂,“快传太医来,给殿下诊脉。” 婉婉扣住了他的手,“不要再打压南苑了,哥哥听我一句劝吧。” “好好好。”皇帝一迭声说,“都依着你。” “再求哥哥,放我回南苑,让我和丈夫在一起。”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此,灼灼看着他说,“我想良时,再见不到他,我恐怕要活不下去了。” 皇帝的视线定格在她脸上,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样,看了一遍又一遍,试图从那双明亮的眼眸里勘破什么。婉婉见他犹豫以为有望,重新振作起来。可是半晌他别开脸,不耐烦地叫了声崇茂,“太医怎么还不来!” ☆、第61章 酸风射眼 婉婉闭上了眼睛,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她知道,这辈子也许再也回不了南苑了。就算良时放弃爵位,他仍旧是朝廷心头的一根刺,扎得太深,只要他还活着,便永无宁日。 既然容不得他,为什么要让她搅进浑水里来呢。大哥哥一再不让她沾染,二哥哥却把她送进了洞房。可能她的作用就只是怀上他的孩子,然后作为钳制他的工具,可是二哥哥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放下了,不在乎了,这么做除了给他兴兵的理由,还有其他吗? 内阁的官员,是一帮酒囊饭袋,酸儒治天下,天下安得太平!她很小的时候,曾经在爹爹的大宴上听见他们背后嘲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宇文氏当初在祁连山下烧杀,几度欲进犯中原,太/祖皇帝那时如果当机立断,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多好。结果给他们封藩,把他们安置在江南,谁也没想到江南两百年后会变得那么富庶。早知道应当把他们贬到漠北去,让他们茹毛饮血,活成牲口…… 这是她唯一一次有求皇帝,铩羽而归,绝不会再提第二次。他让她留在西海子安养,她如何继续面对这张脸?太医给她诊了脉,说殿下不过怒火攻心,情绪平缓些就好了。她挣扎着站起来,既然没有大碍就回去吧,这个地方她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出大宫门,太阳明晃晃的,虽热力不足,依旧照得人眼花。她很不适,整个身体几乎全压在铜环身上,铜环毕竟是女人,半抱着她,连台阶都不好下。 金石在辇车前看着,犹豫了下,还是放下马缰迎了过去。 她很虚弱的样子,脸上覆着一层薄汗,似乎迈不动步子了。他伸手来接,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她迟钝地看他一眼,嘴唇翕动,没能发出声音。 到这个时候大概还惦记着男女有别吧,她是尊贵的公主,一个臭千户,怎么配近她的身。他没理会,稳稳把她送进车里,转身命校尉先行回府传话,把府里待命的医正和医女都召集起来,以便为殿下会诊。 辇车动起来,他坐在马上回头望,车门里静悄悄,公主很多时候都是无声无息的。 细想想,确实觉得她可怜。怀着身孕的女人,本该花儿一样地活着,她却天天忧思,日日牵挂。没有丈夫在身边挡风遮雨,她要一个人面对变故,她曾经是孝宗皇帝的心头肉,现在过成了这样,不知黄泉下的孝宗作何感想。 婉婉蜷在锦垫上,一阵阵觉得冷将上来,从小腿肚开始,蔓延到腿根,蔓延到腰腹。她隐隐觉得不大好,紧攥着两手,手心里满是汗,指缝都濡湿了。她想叫人,不知道该叫谁,心里凄凉又慌张,只盼快点到家,她好像要坚持不住了。 辇车终于停下来,她动不了,下不了车。车门打开时,凉风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噤。铜环惊惶叫她,她伏在垫子上,连喘息都带着颤抖。金石又把她抱出来,平托着,尽量让她伸展腰身。她轻轻嗫嚅了句“肚子疼”,他听在耳里,心悸不已。 二门内乱作一团,卧房里脚步声匆促,她躺在床上,感觉身体是腾空的,仿佛魂魄随时会离开躯壳。医正给她诊脉,诊完过后到外间开方子,李嬷嬷问他情况怎么样,医正低声说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她的奶妈子呜咽起来,“我可怜的……” 她很害怕,想抱一抱肚子,可惜抬不起手。落地罩外人来人往,她静静卧在那里,药吊子咕咚咕咚作响,房间里很快弥漫起了中药的香味。 不知道孩子能不能保住,她想起批命的那句“六亲皆无靠”,顿时泪如潮涌。罢了罢了,缘浅亦由他吧,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隐隐约约的痛,其实倒不怎么剧烈,不过提腰及腹,钝钝的,痛起来像戏台上擂鼓,浩浩的一片,然后又平静下来。她知道不妙,总还留着一丝希望,就这么延挨着,喝点药,说不定能挺过去。可是天黑了,最后一片日光消失于窗棂上,她的痛也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伴随着小酉的一声“见红了”,有什么从她体内剥离,她挽留不住,身体一下子空了。 是个男孩儿,她们没让她看一眼,就匆匆处理掉了。婉婉还记得昨晚的第一次胎动,他已经是个活络的好孩子了。可惜她没能照顾好他,他死了。 张嬷嬷在边上守着她,抚摸她的头发,她脸上的麻木和空洞叫她害怕。她急切地叫了声殿下,颤声说:“你还年轻呐,滑了一胎不要紧,养结实身子,还能再怀。” 她嗯了声,“是啊……可我觉得对不起良时,没脸见他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进她的鬓角,张嬷嬷替她掖泪都来不及,只能不迭安慰着:“王爷不会怪你的,这也是形势逼人。你听我说,小月子里不能哭,哭了会瞎的。好孩子,你擎小儿吃我的奶,是我一寸一寸捧大的,你这样,比割我的肉还疼。你要嬷儿怎么样呢,要是能换回小世子的命,我这就死去也成啊。” 然而再多的话都是无用,悲痛止不住,泪也止不住。她闭上眼睛,眼前都是良时的泪眼。如果他知道了消息会怎么样?会怨她吧?她这么没用,连孩子都保不住。二哥哥拿嫡子牵制南苑的计划也要落空了,一个病怏怏的妹妹,人家还稀罕吗? 那厢老五的飞鸽传书到了,长公主力保南苑,舌战内阁,以至于伤了胎气,孩子没了,据说是个男胎…… 他站在日光下,脸色铁青。 心就像个容器,装满了各种各样极端的情绪,一把利刃无情翻搅起来,搅得他血肉模糊,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一生,并不平静。南苑经历过太多风浪,自从太王爷把爵位传到他手上,他没有一天是松懈的。本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可以咬牙坚持住,可这次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的女人,他的儿子,成了他优柔寡断的牺牲品。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他考虑得太多,如果早一点发起战争,也许婉婉就不会弄得现在这样。五个月的孩子小产,她有多痛,他不敢想象。他恨大邺、恨慕容高巩,恨那个龌龊的朝廷,更恨他自己。他提着剑在院子里疾走,见什么砍什么,用尽所有力气,把眼前看到的一切统统都毁了。 气血逆行,毛发耸立,离疯大概只有一步之遥了。毁无可毁时方精疲力尽,跪在满地残骸里,狼一样地嚎啕起来。他该哭,必须找个宣泄的途径。他的感情一向不外露,只有在婉婉面前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可是他那么爱她和孩子,竟保护不了他们。本想委曲求全伺机而动,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慕容高巩再次给了他迎头一击。他的所有怨恨,所有力量都无处倾倒,到底怎么做才能报这血海深仇,怎么做才能让慕容高巩生不如死?他咬着牙,浑身打颤,如果能一脚踏进北京城,他现在就想把那个狗皇帝碎尸万段。 “等咱们攻入北京,儿子一定杀光慕容家的人,为额涅和小弟弟报仇!”澜舟到这时候才敢上来劝他,跪在他父亲面前抽泣,“阿玛节哀,您要保重身子接额涅回来。您现在这样,让额涅知道了多伤心。” 他头发散乱,狼狈不堪,澜舟从没见过父亲这种模样,真把他吓着了。他尝试上前搀扶他,才知道父亲像山一样,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他也可惜这个没降生的兄弟,虽然悲伤,痛苦不及父亲之万一。他只有劝他,甚至带着些怂恿的味道敲边鼓:“阿玛,时候到了,咱们调兵吧,汇拢兵马,直指北京。”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是最好的□□。澜舟本以为他阿玛会毫不犹豫发出帅令,可是他竟奇迹般地冷静下来,慢慢站起身,立在一地枯枝间摇头:“古往今来,多少战事因一时意气弄得全军覆没,我不动兵戈,不表示会坐以待毙。以前姿态摆得太高,有现成的武器不加以利用,现在看来真是傻。” 他所谓的武器,自然是指镇安王。王鼎这人是一介莽夫,要论谋略,若是没有身边幕僚,他早死了八百回了。只要点滴渗透进他的智囊团,稍加鼓动就能让他乱了方寸。兵家最一本万利的,就是借刀杀人,到时候看戏的不怕事大,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转头和他通力合作,也未为不可。 澜舟眼巴巴看着他迈出来,面色凝重,表情却如常。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吩咐:“王鼎是孝子,过两天是他母亲八十大寿,趁着这个当口和他互通有无,也好。准备一封拜帖,打发个靠得住的人送去,礼要备得巧妙,叫他明白我的心意,往后好说话。” 澜舟应了个是,果然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以前一直等待那两位藩王先动手,战略不错,却过于被动。现在主动拉拢,看情形再部署,且不说成算如何,黄雀在后,损伤更小,那是一定的。 澜舟奉命办事去了,他仰头看天,天是瓦蓝的,北京应当也一样吧! “长公主会不会恨我?”他喃喃问,“我把她一个人留在京城,她现在一定很怨我。” 荣宝吸着鼻子说不会,“殿下和您情深义厚,知道您是身不由己,要恨只会恨狗皇帝,不会恨爷的。奴才的驴脑子不会想事儿,可奴才觉得小主子虽没了,换个想法儿,没准因祸得福也说不定。只要殿下恨透了慕容高巩,往后咱们起事,殿下就不会怨怪您了。您想想,殿下和您一条心,将来世子爷还能再有,您二位生他十个八个的,也不是难事。” 话是如此,可他心心念念的儿子没了,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只恨肋下没有生两翅,不能到婉婉身边去。抚抚手腕上她留下的印记,庆幸彼此间还有这样一点点牵连。他也害怕,怕她会不会灰心,从此不要他了。孩子没了倒还是其次,他总有种随时会失去她的预感,但愿是错觉,否则自己活着,只怕也没有多大意义了。 婉婉痛失爱子的消息,皇帝是第三天才得知的。 崇茂看着发呆的万岁爷,连叫了好几声。他才如梦初醒似的,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崇茂说:“就是两位阁老冲撞殿下那天,回去夜里就不成啦,孩子掉了,还是个哥儿。” 皇帝拍着龙椅扶手大骂混账,“怎么这会儿才回禀朕?外头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崇茂觉得很冤枉,“您这两天不是闭关不见人吗,臣就是得了消息,也递不到您跟前呐。” 皇帝偃旗息鼓了,起身在地心转圈,自言自语着:“这下可坏事了,婉婉八成恨死朕了,要不是朕非留她在京里,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他想了半天,“怎么办呢,她的身子也太弱了,和人斗两句嘴就成了这样……” 其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崇茂没好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万岁爷,您不去瞧瞧殿下吗?” 皇帝哦了声,“对,一定要去的。”匆匆到了门上又犹豫,“恐怕她不愿意见朕,到时候朕热脸贴冷屁股,怎么下台呢?” 终归是手足,就算下不来台,皇帝也还是去了。 帝王出行,很大的排场,沿路都肃清了,十步一名锦衣卫,这个时候皇帝是很惜命的。进了长公主府,因为婉婉不能出来迎接,直奔后宅。她的屋子里有很浓的药味,皇帝甚至闻见了血腥气,仿佛滑胎三天,这股味道还没散,叫他有些不适。可床上的是自己的亲妹妹,嫌弃谁也不能嫌弃她。他咬了咬牙穿过落地罩,婉婉闭着眼,还睡着呢。嬷嬷要通禀,他抬手阻止了,自己拉过杌子坐在床前候着,看看妹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一时五味杂陈,心里难过得刀割似的。 他们兄妹少,连那个死鬼老大,统共才三个。婉婉比她小八岁,那时候他带着她在谨身殿前的丹墀上粘蜻蜓,上御花园流杯渠里捞蛤/蟆骨朵儿。她小,帮不上什么忙,就给他提篓子,四五岁的年纪,还不及他的腰高。现在她长大了,险些有了孩子,可是在他眼里,还是小妹妹,是应该看顾的。 如果他没当皇帝,可能兄妹间也不会弄成这样,都是这该死的皇权害的。他原本是忌惮南苑王,婉婉嫁过去之后,他就觉得出不了什么大事儿了,可是那些内阁大臣们不停在他耳朵边上叨叨,时间长了,他也动摇了。毕竟和江山社稷比起来,妹妹的婚姻并不是那么重要。走了披红的,还有挂绿的,他觉得南苑王要是实在不行,给婉婉换个女婿也成。但他好像低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这就让他有些生气了,宇文良时再好,难道能好过亲哥哥吗? 有点嫉妒,有点不平,妹妹被人分走一大半,他更讨厌南苑王了。婉婉丢了孩子固然难过,略过一阵子就会淡忘的。等他这炉丹炼出来,他决定分她十颗尝尝,他再爱吃独食儿,成仙大计也不能落下妹妹。 ☆、第62章 南朝狂客 吃药的时候到了,铜环端着药碗上前来,看了皇帝一眼,面无表情。 这个女官一直是一张臭脸,皇帝见惯了也不在意,站起身把碗接过去,挥了挥手,让她退下。热腾腾的药汁子,闻起来直叫人恶心,他把脸偏过去一点,小声唤她:“婉婉……妹妹啊,醒醒,该吃药了。” 婉婉的眉毛轻轻一动,睁开眼后看见是他,似乎有些意外,但是什么都没说。 皇帝搅着勺子的手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那个……朕来喂你吃药。” 她的眼睛黯淡无光,原本就瘦削的脸,眼见又小了一圈。皇帝鼻子一酸,嗫嚅道:“这次的事,哥哥心里也很难过,瞧见你这模样,再想想那天的场面,解道直简直该死!你放心,哥哥一定给你出这口气,朕革他的职,让东厂收拾他……你别难过了,养好身子,再图后计。” 她惨淡地牵牵唇角,“今日之事,真的只是因解阁老而起吗?皇上,我练不成金刚不坏之身,磨难太多了,我也会死的。” 皇帝愣了下,怔怔看着她,仿佛从来没想过她会死一样。自己只有这一个亲妹妹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他怎么办?都说皇帝要绝情绝爱才能干大事,可他掂量了很久,自己还是比较心软的。他开始忧心忡忡,害怕她化作一蓬烟,就此消失了。不过转念一想,她还那么年轻,离死且远着呢,于是又安慰她,“哪儿那么容易死,吃好喝好,睡一觉起来又精神百倍了。这回小产虽然伤筋动骨,但是颐养得当,两个月准好了,放心吧!” 一面说一面托她起身,把药碗往她嘴上凑,“喝吧,喝了就好了。” 所以他以为她的生命很顽强,怎么折腾都死不了。婉婉心里苦笑,这哥哥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不通人情了,以前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们一起长大,他自小有仁爱之心,就连后来的肖铎,在入宫前也受过他的救济。可是自从大哥哥驾崩,他就变得不像原来的他了。为了弄个皇帝过瘾,他害了自己的亲侄儿。如愿以偿后不思进取,纠结一帮子妖道,又做起了神仙梦,把一个好好的国家,治理得乱七八糟。 她还能说什么?无话可说。 那药碗里的药又苦又稠,她几回要吐出来,都被她强行压了回去。不为自己也要为良时,她还想再见到他,如今他是唯一的安慰了。 皇帝看着她把药喝完,忙从果盘里挑了个蜜饯樱桃喂进她嘴里,然后徘徊着,在她床前坐了下来。 婉婉乏累地闭上了眼睛,“皇上回去吧,我这里有人照应。” 皇帝一脸忧伤地望着她,“婉婉,你怎么叫朕皇上呢,难道你以后都不认朕这个哥哥了吗?你别生气,要是真喜欢孩子,我把最小的永寿过继给你,让他当你的儿子,成不成?你瞧,你没了一个,朕补偿你一个,你就不要再恨哥哥了。” 这样的补偿有意义吗?她死去的儿子,谁来补偿他呢? 婉婉说不必,“别耽搁了永寿的前程。您放心吧,无论到哪时,我都不会忘了自己是慕容氏的子孙。” 皇帝得她这一句,莫名觉得心安了。这样就好,他也是慕容氏的子孙,所以他们还是嫡亲的兄妹。 他心满意足去了,众人望着他的背影,连骂都不能骂一句。 “这个皇上……”铜环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他不懂殿下在想什么,到现在也没有松口让您回去。” 婉婉也觉得失望,照理说孩子没了,再留她没有任何价值了,何不做做好人,把她送还南苑。可是没有,他照着他的心思开解了她一番,自觉心安理得了,潇洒地走了,毫无愧疚感。 这件事让她泄气,还好南苑增加赋税果真作罢了,可惜是以她的孩子作为交换,这个代价实在很惨痛。 她伤心难过,将养了很久才缓过来。十月已过,转眼到了年底,她很少下炕,喜欢靠在南窗底下看下雪。北京的雪和别处不同,下得急了,絮儿很大,成团成团的飘坠,很快就积攒起来。几个年轻太监扛着铁锹铲雪,小孩子爱打闹,嘻嘻哈哈在雪地里追逐,笑声都传到她这里来了。 小酉怕她不高兴,嘀咕着:“哪儿来的猴息子,闹到二门里头来了!”就要打帘喝止,被她叫住了。 “咱们府里没人气儿,让他们闹吧,闹了才像活着。” 十几岁的人,活出了老态龙钟的心,实在叫人担忧。 铜环得了杨柳青的年画,拿进来让她瞧,她看着上头的大胖小子,抚了一遍又一遍,“如果我的孩子还在,这会儿得准备起来了,下下个月就该生了……” 铜环伸手在她背上抚抚,“殿下,您不能这样下去了,想想以前没出阁那阵儿,不也过得好好的吗。人要往开阔处想,老揪着不快活的事儿,身子还好得了吗?” 毕竟有过这些经历,怎么才能回到以前那种没心没肺的岁月?不过她懒动,这样的确不好,人躺久了要作病的,时候再长一点儿,连路都要忘了怎么走了。 挑个雪后初晴的日子,这天恰好是初一,叫人封了利市,她打算出去,到二门外头发红包,慰劳慰劳这半年来在她府里当职的人。 铜环给她穿了件雪里金的长袄,披上大红遍地锦斗篷,鲜艳的颜色衬托着,脸上似乎有了点血色。拢着暖袖出门,鞋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咯吱咯吱作响,想起小时候在雪地里撒欢扣家雀儿时的场景,唇角勾起了一点笑意。出了垂花门,正殿月台上都清扫干净了,她顺着台阶上去,站在银安殿前分派,让各处掌事的来领钱。看见金石的时候,对他微微颔首,犹记得小产那天,得他帮衬才回到公主府。那种时候地位再高也不管用,恰好有个人雪中送炭,让她十分感激。 各值房的人相继都散了,她让他留步,多加了一份赏钱给他,“我这几个月没有走动,也不得机会见千户。上次多谢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千户收下。” 原本位高者放赏很寻常,他虽然算是朝廷官员,但到了长公主府,往后只要她在,锦衣卫就有看守之责,也算她府里的人。过年发利市,图个好彩头,既然有份,收下也应当。不过另加的,他还是推了回去,“臣不过举手之劳,这种事还要叫殿下破费,白糟蹋了臣的一片忠心。” 婉婉之前没想那么多,因为无以为报,只有多赏他些银子了。结果他这么说,也是,忠心拿钱也买不来,什么都讲钱,似乎太世俗了。 她笑了笑,“既这么,往后有哪里用得上我的地方,千户只管开口。” 她一向是淡淡的模样,多少次见她,眉心总聚着愁云。上次还是在静宜园里,她怀着身子,精神头不济。如今孩子没了,她也还是清减,有种弱不禁风的况味。 他迟疑问她:“殿下现在好么?” 她唔了声,“还好。”复莞尔,“我这样,叫你们大家都跟着担心,是我的不是。其实想得太多没有用,我心里都明白,往后会自省些的。” 他松了口气,居然有了笑模样,“这样是最好,人活着都有烦恼,殿下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了,有得必有失,看穿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他拱手退出了银安殿,身后墨色的斗篷在寒风里飞舞,徒起鼓胀起来,几欲腾空。婉婉对小酉说:“这个锦衣卫真有意思,说话像老夫子,不知家里有没有妻房,要不然把你许配给他,应当是段好姻缘。” 小酉红了脸,嘴里却不服软,“锦衣卫都不是好人,朝里那些官员可怕死他们了,说拿人就拿人的……肖掌印的位子,现在由阎荪朗接替了,据说他为了立威,弄得满朝文武人心惶惶,锦衣卫指挥使都要听他的示下。以前和他结了私怨的人,这回一个都跑不了,他一上台就肃清政敌,往后司礼监就他一个人说了算了。” 铜环听了直皱眉,“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外头事儿别往殿下跟前传!” 小酉吐了吐舌头,“一时说溜了嘴……” 婉婉没太上心,知道铜环怕她又操心朝政,只道:“我不管了,也轮不上我管。我这会儿就养身子,高高兴兴的,别的什么都不过问了。” 后来也说到做到,外面再纷繁复杂,她都是过耳不入,唯独关心的只有南苑,知道良时那里平安,就心满意足了。 月岁无惊无险,从隆冬到暖春,好像只有一眨眼的工夫。这期间又有新消息,彤云从贵妃晋皇贵妃,最后当上了皇后。册后诏书颁布那天,皇帝又来看她,絮絮叨叨和她说了好多,字里行间似乎把彤云当成了音楼,说彤云的躯壳里装了两个魂儿,一个是彤云,一个是音楼。其实他册封的不是彤云,是音楼。他心里终究爱着音楼,哪怕她喜欢的是肖铎,自己也还是对她一往情深。 婉婉没想到他居然什么都知道,她以为音楼的感情在他面前掩藏得很深,谁知竟根本瞒不住他。 他哈哈一笑,“朕玩世不恭,不代表朕蠢。女人嘛,爱着谁,眼神里都看得出来。她见了肖铎两眼放晴,见了朕哈欠连连,真当朕没眼力劲儿么!现在肖铎死了,她的心也收回来了,让她接着当朕的皇后,朕不是个没有雅量的人。” 以为他世事洞明,结果他抽冷子又糊涂了。音楼的魂儿在彤云身上,这种话也只有他信。 横竖没人做得了他的主,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没过多久就听见皇后哭诉,音阁嫁给姓董的小吏后,仍旧和皇帝藕断丝连。之前的孩子还能算在姓董的名下,后来他们为了长期走动,把那个挡箭牌远远打发到甘肃去了。现在音阁又有了身孕,藏不住了,打算偷天换日,对外谎称是皇后生的。 彤云气得大哭:“自己的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漂泊着,现在竟要给别人养私孩子。皇上专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连累我脸上也无光。”把自己的假肚子拍得咚咚响,“你瞧,我还有什么脸?当了皇后照旧受这份委屈,我可算知道我主子当初有多不情愿了。” 她到现在依然称音楼为主子,这点是婉婉敬重她的地方。彤云是个可怜人,她活得也不易,一个女孩子的青春,被他们像蹴鞠似的踢来踢去,临了安顿下来了,还是没有任何幸福可言。 彤云不忿归不忿,最后孩子落地,皇帝亲自送过来,她不得不接着。 永字辈的皇子一共有十位,儿子多了不稀奇。这胎是个公主,皇帝高兴坏了,把她放在男孩儿堆里序齿。一路排下来,排到十五,取了闺名叫锦书。洗三那天又赏赐封号,太者,广大之名;常者,永固也。老十五被载入玉牒,称太常帝姬。 因为不待见孩子的母亲,连带着也不待见孩子。“月子里”的皇后对这位帝姬毫无兴趣,孩子送到面前,连看都不看一眼。音阁身体略恢复后进宫求见,被她指着鼻子当面羞辱,最后喝令她跪在砖上,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每个人都有苦处,说不上谁好谁坏。婉婉倒是对这个侄女很有感情,大邺三朝帝王,直到上个月为止,只有她一位公主。现在总算来了个新成员,但愿她的人生比自己顺利,能平平安安长大,找个自己可心的驸马。 皇后说:“殿下喜欢么?喜欢可以带回长公主府去,无聊的时候有个孩子做伴,就像养只猫儿狗儿似的,也好排解。” 婉婉动了心思,确实很想带锦书回去。尤其边上的人都说孩子长得像她,她细看鼻子眉眼,侄女像姑姑,真像得一点不走样。 可终究是别人的孩子,她怕带出了感情,以后要分离,又是一场锥心之痛。便摇头说不了,“我怕带不好,以后勤来看她吧。”她在孩子身上倾注了很多心力,给她做花帽子,给她做小褂子。锦书牙牙学语的时候,是她伴在她身边,甚至她第一次开口叫妈,也是叫的她。 辗转后宅和深宫,日子还算过得清静。可是某一天回公主府,看见城内多了不少锦衣卫巡视,她撩起帘子叫金石,“出什么事儿了?” 金石说南边打起来了,镇安王王鼎率二十万大军对抗朝廷,沿途得多为位藩王协助,已经攻克岳州府,直逼武昌了。 她听完喃喃:“这一天果真还是来了……”忽然一惊,“那多位藩王里,有没有我们王爷?” 金石摇头,“暂且没有听到消息,朝廷已经调集关宁铁骑,全看能不能灭了镇安王的势头。不过江南岌岌可危,如果王鼎此时调转枪头先取金陵,南苑王若无应对之力,只怕就会落进王鼎手里了。” 婉婉登时变了脸色,匆匆回府查看地图,果真那条战线距离南苑很近,比离北京近得多。 太阳落下去了,她坐在灯下心慌意乱。死死盯住那小小的南京两字,盯得两眼昏花,盯出了一头冷汗。 她被无边的惊惧包裹住,从来没有那样惶恐过。王鼎反了,打仗了,刀剑无眼,她担心良时,怕他成为众矢之的,怕他有闪失。她已经快两年没有见到他了,日子一点点腐蚀她,心的表面封上了一层蜡,只有她自己知道,剖开了,里头还是血红的。 小酉来请她就寝,她裹起鹤氅往外走,一直走到大门上,想出去,被金石拦住了。只能默默站着,默默望着那五扇大门,望出了一身悲凉。 ☆、第63章 错恨杨花 一个国家有战事,到底会牵连好些方面。以前不论别处怎么饥荒,京城百姓还是很悠闲的。早上起来喝豆汁儿,吃焦圈,然后架着鸟笼在护城河边上遛弯儿。见了熟人招呼一声“吃了吗您呐”,清晨的太阳光照在肩上,周身都透着舒爽。 现在是不成了,感觉到重压,外头卖呆闲逛的人少了,个个脸上晕染着紧张。“您知道吗,南边儿王蛮子打过来啦。贵州军都是拿牛羊肉喂出来的,壮得像小山一样。等过了德安府,可真往京里来了,王蛮子要当皇上,让咱们道爷给他让座儿呐!”——皇帝在老百姓的嘴里是个道爷,在贵州军的心里也是这模样。不过道爷还是很有忧患意识的,他表示婉婉应该住进宫里来,外头兵荒马乱,万一长公主府出点什么事儿,那可不得了。 婉婉这回没听他的,其实他怕的是南苑趁乱把她接回去,更怕良时和王鼎合起伙来反他。她对他的这点心思感到莫名,世子已经没了,他依旧拿她来威胁良时吗?就算良时起异心,他又能拿她怎么样?难道杀她祭旗不成? 仙丹吃得太多,真的把人吃傻了。 她还是会进宫,会去看锦书。帝姬白白净净的,非常漂亮的小娃娃。她把她抱在怀里轻摇,她吐着泡泡对她笑,孩子的眼睛纯净得如同一泓碧水,不掺任何杂质,和她对上视线,能涤荡心里的尘埃。 她低头亲亲她,奶娃儿,有点腥,但是不妨碍她的可爱。可惜皇后不喜欢她,从谁肚子里出来不是她能选择的,不过除了母爱上的一点缺憾,她的尊贵还是与生俱来的。 皇后也很关心战事,毕竟和自身有密切的关系。她经常传皇帝跟前的平川来问话,王鼎大军到了哪里,都能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皇上痴迷炼丹,外头都乱了套了……听说楚王也归顺镇安王了,他可是一字王啊,冠着慕容的姓,却要造慕容氏的反,真是狗不吃的混账玩意儿!” 楚王是孝宗皇帝的亲兄弟,是婉婉的亲叔叔。当初怀宁灾民都是他聚拢起来,驱赶至南苑辖内的。他的所作所为早让她看出缺乏担当,形势一变就趁风倒,也没什么想不通的。 她怀里抱着孩子,心里都是良时的安危。楚王离得那么近,又对他成见颇深,不知会不会鼓动王鼎进军南苑。她那时一直怕他手上屯兵,会生出别的心思来,现在却只恨他人手不够多,如果有足够的兵马自保,也就不会让她这么担心了。 皇后见她恍恍惚惚的,让奶妈子把孩子抱走,拉她在南炕上坐下。 “殿下惦念南苑王吗?” 婉婉点了点头,“如今局势,他在风口浪尖上,怎么能不让我忧心。” 有些话皇后想说,但是斟酌了再三,还是咽了回去。 她曾经是音楼的婢女,随她下江南,一同经历过生死考验。南苑王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人,骨子里并不简单,甚至为达目的,称得上不择手段。他想谋天下,这事除了肖铎和音楼,她和曹春盎也知道。现在最要紧的两个人都不在了,曹春盎在升做秉笔的第二天死在了宫外,知道内情的只剩她一个。她虽当了皇后,但不敢轻举妄动,一来曹春盎是前车之鉴,二来她的儿子至今下落不明,万一哪里疏忽了,只怕追悔莫及。 这个秘密,可能要永远埋在心里了。这回造反的是镇安王,固然没什么可说的,就算是南苑王,她也还是得守口如瓶。知情不报是什么罪过?足够皇帝废了她,立音阁为后了。 她拍了拍长公主的手,“我在金陵时,也曾经见过南苑王,他是聪明人,自然有他自保的手段。你远在京城,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必杞人忧天,急坏了自……” 话没说完,宫门传来了击节声。往外一看,皇帝从中路上匆匆而来。殿里的人忙迎出去,皇后和婉婉欠身行礼,结果皇帝重重哼了声,是冲着婉婉的。 婉婉心头一跳,略怔了下回身跟进去,追着问皇帝:“哥哥怎么同我置起气来了?我哪里不好,还请哥哥明示。” 皇帝回头,气咻咻望着她,“问问你那好丈夫,他居然和王鼎同流合污,谋划起朕的江山来!朕原以为他不会这么做的,没想到他果真倒戈了。如今看来,是朕太失败了,自己的叔叔和妹夫都帮着外人来算计朕,可见天底下最叫人信不及的就是自己人!” 这番话如兜头一盆冷水,把她浇了个透心凉。良时归顺王鼎了,他这么桀骜的人,最后也不得不妥协吗?可是奇怪,她居然一点都不怨他,她知道他是被迫,加上之前那样一连串的打击,对朝廷心灰意冷后,他便走投无路了。如果开始不那么逼他,他何至于会这样?皇帝出了事只会怨天尤人,却从来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怒不可遏,把火气全撒在了她头上,“亏你一心惦记他,现在看明白了吗,他果真狼子野心,图谋大邺天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婉婉心里纠结,各种滋味都搅合在了一起,“皇上怪我,我又去怪谁?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到他了,他的所思所想,我是全然不知。” 皇帝噎了下,发现确实没有道理怨怪她。如果她丈夫谋反她知情,那还有一说,可事实是她被强行留在京城,早就和他断了联系,天底下任何人都能责怪她,唯独自己不能。 皇帝抚了抚发烫的脑门,深深长出一口气,“是朕慌了神,居然糊涂得找你撒气儿,你别往心里去。朕就是难过,为什么朕这么不得人心,自己人都要来反朕……” 他就是典型的我可负天下人,天下人不可负我。自己做过什么都不算事儿,别人生来应该对他忠心耿耿,哪怕被他折磨死,也不该有二心。 婉婉垂手道:“哥哥想想对策吧,贵州军共二十万人,要论兵力,不是朝廷的对手。怕只怕咱们的大军供给不足,待这次的事平息之后,请皇上好好执政,储备军需。” 皇帝撑着额头叹息:“二十万人,的确不是什么大数目,这小股力量使点儿劲一摁,八成就摁下去了。”说着抬眼看她,“不过宇文良时一旦兵败,朕可就不念旧情了。你要做好准备,朕可能会成为大邺第一个杀驸马的皇帝。” 婉婉站在那里,心也空了,脑子也空了。让她怎么作答?一头是亲哥哥,一头是丈夫,她不愿意慕容的江山被毁,也不愿意良时落到那样悲惨的境地。 她失魂落魄从宫里出来,回到长公主府,发现锦衣卫又多了好些,几乎铁桶一样把府邸围起来。 她问金石:“把你手底下的人都调过来了?” 金石说是,“皇上的吩咐,臣不敢有违。” 她嘲弄地一笑,“如果南苑王真的打定主意,就说明他已经放下夫妻情分了。看住我也没用,人家心里未必有我了。” 她说完,缓步进了银安殿。八月日光灼灼,桂花开了满园,长公主府里安静祥和,和外面的兵荒马乱毫不相干。 话虽这样说,其实婉婉还是很伤心,今天不知明天事,太长时间没有和他联系,即便有书信,也必然被皇帝扣了。她不知道他的心意,他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夫妻间断了音讯,人心是会变的。走到今天这步,不能说是他的错……多可悲,她发现连怨恨都找不到方向。 她和余栖遐下棋,两个人棋逢敌手,杀起来天昏地暗。但是稍有疏忽就被他团团围住,她坐困愁城,和眼下的情况差不多。手里掂着棋子,突然间冒出来一句话:“不如逃吧!” 余栖遐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殿下欲往何处?” 是啊,无处可去了。原本南苑的家,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立足之地。大邺的好多公主婚姻都不完满,原来自己也逃不出这个宿命。 不停有前方的消息传来,今天到了汝宁府,明天又到了开封,众说纷纭,弄得城里哀鸿一片。会不会打进京来?会不会改朝换代?老百姓是极易受到鼓动的,有人到处散播流言,把南苑王叛变的罪过归咎于她,长公主府成了京城百姓的战场。上千人到她府门前堵人,骂她对不起祖宗基业,骂她是大邺的罪人。婉婉已经出不了门了,隔墙听着漫天的叫骂,呆呆坐着,像木头桩子一样。 总得有个触手可及的人来承受谩骂和痛苦,她就充当了这个角色。可是她何错之有呢,从出降到现在,她一直活于他人之手,为什么国泰民安时没有人来感激她,一旦发生变故,她就是千古罪人? 她坐在院子里,委屈到了极致,流不出眼泪。千夫所指,是她的哥哥和丈夫转嫁她的,她连叫屈都不能够。 “合德长公主撺掇她男人谋反,当够了公主,人家想当皇后啦。” “自个儿缩在王八壳里,叫咱们的儿子出去拼命……” “不要脸,上炕男人下炕鞋,八大胡同的粉头都比她强!” 婉婉手里攥着良时的汗巾,一哆嗦落在地上,浑身颤抖,连拾都拾不起来。 铜环劝她进去,“何必听那些糊涂虫的浑话,他们专挑软柿子捏,有本事上西海子找皇上去,在咱们府门前耍什么威风!您放心,千户已经打发人通知东厂了,那头一来人,管叫他们个个脱层皮。” 婉婉两手捧住了脸,“早知如此,我死了倒干净了。” 铜环不许她这么说,和小酉两个硬把她拖回了屋子里。关上门,外面的喧嚣听起来模模糊糊的,及到傍晚人都没了,据说是被番子打散了。 她现在的处境,真是前所未有的尴尬,其实不单老百姓,内阁的人也是这么看待她。当初她和谢道直、杨昀的对峙,到现在成了笑话,就连她因此滑了胎也是活该,是她不修来世的报应。 这样的日子真是太难熬了,天天像在火上烤。她和小酉说,好像油碗要干,小酉只是嗔她:“您才多大年纪,说话儿就干了?咱们都知道您不容易,您活着不是为别人,是为您自己。” 她就这么水深火热着熬了两个月,忽然有一天余栖遐带回来一个好消息,说王鼎及手下战将俱被诛杀了,贵州军由南苑王全权接手,如今安顿在安东卫。南苑王亲自押送楚王和长沙王入京,不日就要抵达了。 她手里捧着杯盏,咣地一声落地,摔得粉碎。 “这么说……他没有谋反?”她站起身,扣住了余栖遐的腕子,“我就知道……他不会那样做的……” 余栖遐连连点头,“王爷不过是假意投诚,九江一战中调转枪头,和关宁铁骑联手,将王鼎等人一网打尽。王爷是平叛的大功臣,这下子皇上总该对王爷放心了,殿下就要苦尽甘来了。” 事情忽然有了转机,仿佛乌云密布中窥得一丝天光,这样的大起大落,让她喜极而泣。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在屋子里团团转,慌忙吩咐余栖遐,“你打发人,到城外候着,看王爷什么时候抵京。” 余栖遐领命去了,她又跑到妆台前照镜子,乍一看,自己吓了一跳。 “我怎么成了这模样?”她摸摸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面色惨淡,因为瘦弱,眼睛变得愈发大了。她慢慢笑起来,“大眼儿贼①似的。” 以前的她,长了一张团团似明月的脸,不管身子多纤细,脸颊总是饱满的。她爱漂亮,常为这孩子一样的面孔感到苦恼,那时候有小脾气,但是简单快乐。如今人长大了,经历了很多别人无法想像的煎熬,明月再也没有了,愁云倒是常相伴。 铜环说没关系,“擦上粉,抹上胭脂,殿下比仕女图上的美人美百倍。” 于是开始精心打扮,挑漂亮的衣裳,把头发都绾起来。番子回府通传,说南苑王一行到了通州地界了,她紧张得小腿肚直打颤。近乡情怯,就是这种感觉。他远在千里之外,她天天想念他,可是当他越来越近,她却越来越紧张了。 她在屋子里徘徊,“我怎么不敢见他了……铜环,我怕他变了心,对我不像以前那样了。” 铜环说:“殿下怎么胡思乱想呢,王爷和您多深的感情啊,两年多不见就忘了吗?他为了接您回去,花了那么大的力气,这都是假的吗?要不是瞧着您,他为什么要杀王鼎?凭王鼎的兵力和南苑的财力,耗上三五年,皇上未必耗得过他们。” 她还是犹豫,“那我就在府里等着他吧,他要是想见我,自然会来的。” 铜环无奈:“他是押解楚王进京的,这回有公务,得先入朝拜见皇上,然后才能上府里来。您算算,这么一耽搁,耽搁了多少时候啊!” 婉婉说对,“皇上御门听政,我在归极门上等着他……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 一个人为感情卑微,姿态放得低点儿,并不可耻。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大眼儿贼:猫头鹰。 ☆、第64章 晴照生香 平定叛军,多大的事儿啊!皇帝登基几年来,屈指可数的几次上朝,数这次最为隆重。天蒙蒙亮的时候,穿着礼服的太监在天街上甩起了羊肠鞭,几丈长的鞭身啪地一抖,凌厉的脆响在翘角飞檐的顶端回荡。 皇帝御门听政,不在大殿内,在皇极门上。月台中央供一架宝座,皇帝升座,众大臣按品级在御道两旁肃立,鞭响,行一跪三叩大礼。说来奇怪,这个时间总是掐得刚刚好,俯首下去,晨曦夹带着金芒便像潮水,攀上了乌沉沉的墁砖地面,攀上百官的脊梁。然后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跳出地平线,跳上宫墙,在一溜明黄的琉璃瓦上大放异彩。 婉婉来得很早,文武百官都在拂晓时分至午门两掖集结,良时一旦抵达,也是从那里进宫朝见皇帝。前朝人多的地方她不方便露面,只有藏在归极门上。内金水桥是他的必经之路,她就在那里候着,迟迟不见他出现,难免提心吊胆。她绞着帕子,把两手勒得发白,余栖遐轻声说:“殿下稍安勿躁,王爷就算彻夜赶路,九门开启也得等到五更。再从那儿赶到内城来,老鼻子工夫呢。估摸再有一刻钟,应当差不多了。” 婉婉点头,心里一阵阵跳得杂乱。皇极门上起先也有奏议,皇帝囫囵应付过去了,专心致志等着南苑王入朝。于是君臣齐齐朝午门上望着,大有望眼欲穿的架势。 太阳慢慢升高,升上了文昭阁的殿顶。等了很久,终于左掖门上有人走出来,乌纱翼善冠,赤色绛纱袍,大带大绶,肩挑蟠龙,无论何时都俯仰从容的姿态。婉婉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良时,他果真来了! 她站在归极门上,害怕自己失控失态,捂着口鼻泣不成声。这两年多的相思,仿佛看见一眼就全化解了。那么多日夜的煎熬,还能有这一天似乎值了。 锦衣卫押着两位狼狈的藩王,走得踉踉跄跄。良时在前面昂首阔步,眯起了眼睛,眺望这权力的中心。如今吸引他的,不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是那万人中央的一国之君。 他记得他扣押了他的妻子,害死了他的儿子,他蛰伏两年,这口气其实从未咽下去。他为什么在鼓动王鼎后,放弃了继续北上?因为几场战役下来,清楚感觉到筹备不足,即便把自己的二十万大军汇拢,要一举攻下京城也不是易事。况且僧多粥少,这里头又牵扯上了楚王和长沙王,最后就算得了天下,也是不可开交。倒不如一举铲除那三位藩王,再说服皇帝把大军分部在安东卫一线。如此一来他的兵力就能扩充一倍,将来轮到他动手时,便可如虎添翼。 说到底,在他心里江山还是其次,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谁欠了他血债,他就要加倍追讨回来。暂且忍辱负重,是为了日后踏上仇人的尸骨。他狠狠看着皇极门上的身影,大袖下的双手紧紧攥起来,心里有多恨,信念就有多坚定。 可是归极门上的那个身影,猝不及防跳进他的视野,一瞬铜墙铁壁尽被摧毁。他顿住脚,险些哭出来——是婉婉来了,她没有在公主府等他,亲自到前朝来候他了。 他顾不上满朝文武的殷殷期盼,抛开了体统规矩,发足向她狂奔过去。内金水桥离归极门十几丈远,这一段路几乎让他耗尽了力气。 她也向他奔来,朱红的衣裙迎着日光,像一团火。 渐渐近了,他看见日思夜想的脸,真正只有巴掌大的一点。他心里痛如刀绞,知道她过得很不好,曾经通透圆润的姑娘,被岁月打磨成了那样,都是他的罪过。 她终于扑进他怀里,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用全部的生命抱紧他,嚎啕大哭:“我再也不放手……再也不放手了……” 他哽得难以自持,用力把她纳在胸口。 天街广袤,他们在众目睽睽下拥抱,旁观者也看出了满腔的酸楚。 皇帝扶着龙椅的扶手,指尖无意识地抠那两只龙眼睛,“怎么成了这样呢……朕好像真的做错了,难为了自己的妹妹……” 身边的内阁大臣开解他:“皇上没有做错,王鼎谋逆,险些酿成一场浩劫。如果没有长公主殿下留京,南苑王就无所顾忌。牺牲了殿下两年光阴,换来大邺长治久安,皇上虽不舍,亦无过。” 皇帝摇头:“以情制人,终究不堪……你瞧瞧他们那样儿,朕觉得自己很没脸,很对不起他们。” 皇极门前的君臣齐齐叹息,或者也是因为南苑王平定有功吧,大家都对他另眼相看起来。身家巨万依旧顾念朝廷恩情,这个臣子当得,足可以进功臣云集的凌烟阁了。 皇帝并没有怪罪妹夫和妹妹在早朝上的情不自禁,夫妻团聚,相拥相吻都是人之常情。看来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分离了,宇文良时觐见皇帝,也没有松开长公主的手。他仔仔细细把战事经过回禀上去,不时看一看长公主的脸,生怕她飞了似的。 皇帝对他的忠勇大加赞赏:“镇安王蠢蠢欲动十八年,多次对朝廷法令置若罔闻,实为朕之心腹大患。而今关宁铁骑威武,又有南苑鼎力协助,此一役彻底平定了西南,朕心甚慰。今夜设宴,为驸马及众将领接风洗尘,到时候论功行赏,人人有份。” 良时却带着婉婉跪了下来,深深顿首道:“臣对朝廷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家国有难,臣粉身碎骨以报国,是臣份内,臣不敢居功。如今战事平息,臣只愿携妻回南苑,与殿下相守相伴,共度余生,恳请皇上恩准。” 皇帝脸上讪讪的,强行拆散人家夫妻,必要人家立了功才能赎回老婆,这事儿说出去真是跌分子。可他不能承认自己昏庸,嘴上还得冠冕堂皇,笑道:“这本是应当应分的,何用你相求?朕彼时是舍不得长公主离京,毕竟她是朕至亲无尽的手足,一去南苑两千多里,朕委实难以割舍。本想留你们夫妻在京,又担心南苑无人照管,不得不委屈你们暂时分离。现如今你既然说了,朕再相留,显得朕不体人意儿了。那就择个吉日,预备一艘宝船吧。婉婉体弱,受不得路上颠簸,还是水路妥帖,朕再派锦衣卫护送,以保你们平安抵达南苑。” 大袖下的两只手用力握紧了,婉婉的眼泪落在墁砖上,很快沁入纹理,留下深深的印记。 世上哪有这样苦情的夫妻呢,从宫里出来,两个人在辇车里抱头痛哭,所有等待的折磨和悲凉,都化作了滔滔的泪。他不停吻她,让她不哭,“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以后再也不会了。以前的不幸都忘了吧,咱们重新开始。” 她只是摇头,“我连孩子都丢了,你会怨我吧?” 他捧着她的脸说不会,“不是你的错,事情的始末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至于孩子,没了咱们可以再生。往后咱们有大把时间在一起,我要把你养胖,咱们好好的,生他一大堆。” 她皱了皱眉,“怎么生一大堆呢,我又不是猪。” 他笑起来,“谁敢说你是猪?你是我的心肝,我的三魂七魄都系在你身上……你不知道,你不在我身边的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 他也瘦了好些,那张清癯的脸上有深重的苦难。婉婉扬臂紧紧搂住他,这小小的车厢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轻轻的耳语,甜腻得融化他的骨骼。 “我也同你一样呀,你再不来,我可能就要死了。”她的脸贴着他的耳垂,千珍万重地亲吻他,“你瞧我这样子,变得不好看了。你来前我害怕见到你,怕自己让你失望,你再也不要我了。” “谁说的,你现在这么美,比我初见你的时候还要美。以前是孩子模样,现在长成女人了。”他的手在她背脊上游走,嘴里这么说着,却因那瘦弱的身条儿红了眼眶,“我现在什么都不去做了,一心一意颐养你,一定把你养回来,养得像在南苑时一样。” 她哽咽,圈着他的脖子乞求:“说好了,再不分开了。” “我保证,再也不。” 他吻她的唇,丰艳的,几乎就要忘了这种味道,失而复得,简直令人心悸。 她慢慢仰下去,靠在那妆蟒堆砌的引枕上,小小的脸,因为重燃希望,变得熠熠生辉。他生出莽撞的冲动,羞赧地抱怨着:“福晋不在身边多苦,皇上夜夜笙歌,哪里能体会。”拉住她的手送胯,“我觉得咱们连生五个,不成问题。” 婉婉面红耳赤,任他揉搓,最最亲密的人和她纠缠,愈发显出他不在的日子有多寂寞。 这下好了,她闭上眼睛想,总算盼到出头之日了,她要和他在一起,永生永世不分离。他把她盘弄成了一捧春水,她温柔睇着他,无限包容。辇车缓慢行进,车围子上悠悠的铃声回荡,眼看要失控,缩着脖子提点:“还没到家呢……” 他有些忍不住,却不能坏了她公主的威仪,勉强起身整好了衣裳,一入长公主府便抱她回内宅,把二门内的人通通赶了出去。 她卧在床上笑靥如花,他撑着两臂,停在她上方,“不是做梦吧?” 她伸手轻抚他的肩头,“不是,再真不过了。” 他俯身吻她,温热的皮肤互暖,令人颤抖。他要尽量轻一点,再轻一点,怜惜她曾经受了那么重的创伤。她蒙蒙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依赖和向往,他觉得愧疚和心虚,她是真的爱他,极彻底的,发自灵魂深处。 女人的身体就像花儿,要灌溉才能绽放。他清清楚楚看见那脉络变得清晰,一叶一瓣渐次舒展,妖娆异常。他总保留七分,不敢造次,她抿唇微笑,“我很好……你很好……” 他受了鼓励,癫狂起来,她摇摇曳曳,浴火重生。 就这样,一直这样恩爱下去,把这两年的分离都填满。她茫茫叫他的名字,他把她掬在怀里,温声说:“我在。”爱到了极致,心里满载的柔情全给她都嫌不够,怎么办才好! 她就快被浪淹没了,灭顶之前看见他的眼睛,金环璀璨。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力量,她勾起身子帖向他,听见他压抑的低吟,他也和她一样快乐。 天地皆昏暗,魂魄重新归位,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了。睡梦中也互相摸索寻找对方,他想起独自在南苑的时候,寻她不见,半夜惊坐起,怔怔一直到天明,这种日子真是不堪回首。他收紧手臂,让她歇在自己怀里,两具身体就像太极图,只有拼在一起才算圆满。 可是一觉醒来,天竟黑了,吓得婉婉大叫起来。宫里犒赏功臣的大宴八成已经开了,他们迟迟不到,只怕皇帝以为他拿大,又要起疑心。 他却一笑,让她放心。这时候无论如何皇帝都是宽容的,他刚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君臣正在新一轮的蜜月期,不会因为他们夫妻重逢误了吃饭的点,就随便怪罪的。 他甚至有这闲心,慢条斯理为她挑头面,插簪子。 婉婉仰脸说:“快些吧,别惹得龙颜大怒,又不让我回南苑。” 他执拗得很,“谁家夫妻团聚不敦伦,一恍惚忘了时候,皇上是个中行家,能体谅咱们的苦衷。” 这人真是!婉婉看看正为她梳妆的铜环,铜环那张经得住惊涛骇浪的脸,也浮起了尴尬之色。婉婉更觉得窘迫了,低下头,盈盈的脖颈在灯下,白皙得晃人眼。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进宫的时候台上大戏已经开锣了,两人携手给皇帝见礼,婉婉支支吾吾解释,说马车出了岔子,路上耽搁了。 皇帝毕竟是风月场上的积年,瞧了他们一眼,心里明镜似的。大度地摆了摆手,“明白明白,晚来有什么的,朕还怨怪你们不成!” 果真如良时说的那样,万事皆好商量。 皇帝因这回妹夫帮了忙,对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在他看来南苑王终于能证明自己的立场了,那份亲厚,是送多少美女都难以达到的。他把他视作心腹,简直无话不谈。从时局到朝政,都愿意听一听妹夫的意见。 良时说话很有分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要避讳,他进退得当,滴水不漏。最后谈及那三位藩王留下的大军,几场战役下来还剩余十六万,他试探道:“安东卫南临沧海,北锁官山,历来是鲁东军事要冲。近年海上浪人扰攘,若兵力足够,朝廷一声令下便可全力出击,何必再等京中调兵遣将!陆路来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也是京城屏障。所以臣将大军暂时安顿在那里,恐臣愚见,还有不周之处,全凭皇上做主。” 皇帝擅长的是诗词歌赋,你让他抒发情怀歌颂一个大屁股的小媳妇,他可以张嘴就来,让他对着沙盘插帅旗,把十几万人马拨来拨去,那不是他的长项。大邺建朝两百六十年,缺的就是能征善战的武将,排兵布阵上也匮乏,南苑王的头头是道让他抓到了救命稻草,两手一抄,把妹夫的手背拍得啪啪作响—— “好好好,就依你说的办。驸马果真是我大邺的股肱,良时在,天下便可安了。” 皇后因皇帝的言论侧目,可是眼睛一瞥,正迎上南苑王的视线,那两道目光像刀锋一样,封住了她的喉。皇后仓惶别开脸,一时神色骤变。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大家打赏~这本真是所有文里成绩最惨的了,谢谢留下的姑娘不离不弃,我会坚持下去的(┬_┬) ☆、第65章 兰闺人在 在京休整了两天,终要回到南苑去。婉婉心里也着急,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座长公主府,这是囚禁她的牢笼,她一时也不想在这里多逗留。 皇帝这回说话算话,命人备了宝船,容许他们择一日上路。对于他们这一行的安全问题,他也相当上心,长公主府原来戍守的锦衣卫依旧让她带上,出于何种考虑她不清楚,也许还是有防备的心。但是据皇帝说,公主自己手上有人马,那是公主自己的底气。万一驸马对你不好,干了对不起你的事儿,只要你愿意,可以命人闹他个底朝天。慕容家的女儿,不能吃别人的亏。 婉婉只是笑,她觉得良时不是那种人,自己对他无一处不放心。像她这样忧虑了太久,一旦放松就懒得再考虑其他了。只要他在身边,什么都是次要的。良时待她一片真情,她可以怀疑任何事,却从来不怀疑他对她的心。 锦衣卫必须随行,婉婉并不反对。其实金石为人不错,他在戍守长公主府的两年多里,基本没有难为过她。时间愈久,就像朋友一样,她还是很信得过他的。 随行的人都在准备行李,婉婉到前院遛弯,金石正命人装车,回头瞧见她,直起身来,微微冲她笑了笑。 她现在很好,有了爱情的滋润,整个人都是鲜活的。以前见她,脸上总是血色不佳,两眼黯黯的,也没有神采。人不能寡欢太久,太久了会枯萎,神仙也救不了。犹记得当初她小产,那份无依无靠的可怜,如今回想起来依旧让他心酸心疼……眼下南苑王来了,她总算活过来了。他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即便有些东西注定不属于他,但是时间久了,有了感情,难免也会割舍不下。 长公主是个念旧情的人,她匮乏的时候是这样,富足的时候也是这样。因皇帝下了令,甚至觉得有点愧对他。 “我原说不要的,你们都是有家有口的,让你们上南苑,恐怕家里放不下。” 金石倒不以为然,“锦衣卫是从大邺各地抽调来的,没有家在北京一说。咱们这些人,搁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朝廷把咱们分派到南苑,臣等便追随殿下,保护殿下。” 她微微歪着脖儿,难堪道:“你们是办大事的,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怕耽误了你们。还请千户下去问问,要是有不便的,来回我一声,我去皇上那儿说情。” 金石笑道:“殿下的好意,回头只怕害了他们。皇上眼里不揉沙,谁敢临阵脱逃,还能有他的好果子吃么!”顿了顿又道,“殿下不愿意麻烦别人,臣都知道。可锦衣卫没有殿下想象的那么娇贵,水里来火里去的,摁下就是一枚钉子,四海为家是咱们的命。” 婉婉哦了声,低下头,知道他们埋伏得深,或许在公主府上看守她,已经是最轻省的活儿了。 金石仔细看她,原本视线不该在她脸上逗留,这是犯上,是不允许的。可人难免有情不自禁的时候,真有些忘分寸了,他问她,“殿下好么?” 她听后飞红了脸,“是,都好。还要谢谢你,和我说了那么多,给我鼓劲儿。我听你的,可算等到了。” 他慢慢点头,“臣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殿下值得被善待。” 他们这里喁喁说话,有人从门上进来,瞧见她和旁的男人搭讪,脸上顿时不是颜色了。但不快只在她没有瞧见他的时候,他审视那个锦衣卫,眉目如炬,气势凌厉,干这行的身上不知背了多少血债,他们是皇帝称手的利刃,是杀人不眨眼的机器。婉婉心地好,眼里从没有贵贱高低,他却很鄙弃这些人,他们是朝廷安插的眼线,今天能护你周全,明天就能对你拔刀相向。 不过打量神色动作,两个人应当相熟。他知道婉婉和一个叫金石的千户有交情,他在她危难的时候伸过援手,婉婉对他一直心存感激。 既然如此,自己小肚鸡肠未免可笑。他是场面上行走的人,即便酸得入骨,脸上依旧十分和煦。 他过去,不动神色将婉婉圈在他的势力范围内,“该筹备的都已经筹备好了,随时可以启程。”语毕对金石拱手,“这一路就劳金大人多多照应了。” 金石眼风轻扫,然后垂首一揖:“卑职职责所在,请王爷放心。”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较量,有时只需一个视线的碰撞。金石深知道这位藩王的城府,于他来说,驸马不过是一个附加的头衔,他无论何时都代表着称霸一方的强权。他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有很深的占有欲,这样也好,柔弱的公主需要强大的靠山,保她不受风吹雨淋,保她岁月无惊。 婉婉现在是随波逐流的,他说应该出发了,她便倚在他身边,哪怕他带她到海角天涯。 他们进西海子告别皇帝,皇帝正入定,没有闲暇召见他们。他们隔着殿门跪拜,然后退出宫门,沿着筒子河往南走时,乍然回首,忽见墙头站了个人,穿着洁白的道袍,挥手向他们作别。那身形像鹤似的,有些寂寥,也有些孤高。 婉婉很怕他会摔下去,他喜欢登高,就站在女墙顶上,一副凌空欲飞的架势。他们遥遥向他叩别,皇帝手卷喇叭,把声音递出去老远:“驸马,一定待婉婉好,否则朕饶不了你。” 婉婉忽然红了眼眶,他就算再糊涂,到底是自己的哥哥,这种血脉里的牵扯,是永远化解不开的。 良时长揖,表示领命。转身在她背上抚了抚,“时候不早了,咱们该上路了,额涅还在等着咱们呢。” 宝船在通州码头,赶至那里转水路,人就安顿下来了。从北到南,要行十几日,路上的时间很充足,可以尽情厮守。 团聚之后要做什么呢?最好什么都别做,就这样一头躺着,把舱顶上的天窗打开,白天看晴空,夜里看星星。时间过得很慢,一点一滴都是充实、有实际意义的。 良时并不是武夫,并非那种除了打杀什么都不会的男人。他可以创造南苑的繁荣,当权谋时权谋,当高雅时亦高雅。婉婉精通的东西他虽稀松,但也懂,比如音律,两个人仰在床上吹埙、吹洞箫,他知道唐代乐府,也了解胡旋舞和《踏娘谣》。婉婉和他讨论这些的时候他都接得上话,婚姻里的女人大概深有体会,鸡同鸭讲是很可悲的事情,找到一个和你灵魂有共鸣的人难能可贵。 她画兴大发的时候爱玩儿工笔,把他打扮上,请他坐在那里让她临摹。他是金玉一样的人,锦衣华服,脸上带着微微羞涩的笑意,舱外细碎的金芒打在他身后,他的五官如诗一样,笔墨难以形容。 婉婉牵着袖子勾勒,偃月般的眉毛,刀裁似的鬓角,一丝眉峰,一绺发梢,在她的圭笔下逐渐成形。 他坐不住,凑过来看,被她好一通嗔怪:“谁叫你动的!你瞧瞧,衣裳的纹理对不上了!” 她撅着嘴,他心痒难搔,低头啵地亲吻她一下。想起她和那个锦衣卫千户说话的模样,心里还是有点拧巴。 “婉婉……”他抱着她,撼了撼,“我不在的时候,你很寂寞吧?” 她斜着眼睛看他,“不啊,我过得很好,有花有月还有酒。” 他知道她成心挤兑他,憋着坏挠她痒痒肉,她笑得缩成一团。等匀上了气儿,踅身抱住他,声口永远委委屈屈的,“我没说真话……自然寂寞,那份难受,比拿刀拉我的心还疼。” 他犹豫了很久,欲语还休。她瞧出来了,觑着他的脸问怎么了,他闪躲着说没什么。半晌又忍不住,坐在那里,拿脚尖一下一下搓着地面,自言自语式地嘀咕着:“趁虚而入的人,我生平最瞧不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本无可厚非,可明知名花有主,还爱横插一杠子,这就是人品低劣!” 他没头没尾的,她浑浑噩噩,“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么?” 他看了她一眼,满脸怨怼,“我想了很久,这话还是得和你说。那个金石,往后不能再见了。” 婉婉纳罕:“为什么?千户是好人……” “就因为你觉得他是好人,才不让你见他。”他气咻咻说,“锦衣卫臭名昭著,是当朝第一大弊政。这样出身的人最是无情无义,你看不透他,误以为他良善,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反咬你一口。我上回见他和你说话,瞧他那双贼眉鼠眼,就这么巴巴看着你,连自己的本分都忘了。那是僭越,够杀他十回头的了!总之往后你不能给他好脸子,笑也只许对我一个人笑,记着了?” 绕了半天,原来是吃味儿了。那份酸,简直比陈年的老醋还要厉害三分。 婉婉失笑,抱着他的胳膊轻摇,“这模样,也是你们宇文家的老列儿来着?要不是皇上下了令,人家未必会到南苑来。往常你不在,好些地方得人家帮衬,人情总还留着三分的。过河拆桥,岂不叫人心寒?” 他说:“我心里有数,别的地方优待他,他在南苑吃不了亏。我就是不愿意你见他,叫我知道了,我心里难受得慌。” 她懂他的意思,一则觉得他好笑,二则也大感慰心。就是因为在乎你,才那么斤斤计较。虽然她一向以为爷们儿家放达,他的这番话让她大为意外,但她都能体谅,那么千难万难才在一起,容不得半点瑕疵。 她笑着替他正了正衣襟,细声说:“我省得了,往后不必我抛头露面,何用再上二门外头去?你也是,瞧着办大事的,这上头竟耿耿于怀……” 他脸色微赧,低声说:“谁叫我得了个好媳妇儿!看那些光棍汉,个个尖嘴猴腮不像好人。” 原来再了不得的男人,都有孩子气的一面。她眼里的良时是有担当,顾大局,一片丹心又不失情调的人。所以偶尔使一回性子,是毫不掩饰的真性情,让她觉得可爱至极。他别别扭扭地提起,她当然没有回绝的余地。经过了那么多的聚散离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只有他。 路上且耗了一段时候,将至九月方回到南苑王府。 阔别已久的门庭,再见就如跨越了前世今生。她站在台阶下,看着那巨大的匾额愣神:“我回来了,回来了……” 良时握紧她的手,给她肯定的微笑。这时门里奔出来两个锦衣少年,高高的个头,已经超过她了。只是身板还没长结实,有些青涩,一纵到了她跟前,马蹄袖啪地一扫,就势打千儿:“额涅一路辛苦,儿子恭迎额涅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比较忙,也许会请假,预先和大家说一声,尽量兼顾。 ☆、第66章 霓旌何处 婉婉怔了下,打量那两个孩子,知道是澜舟和澜亭,但没想到他们已经长得那么大了。 将近三年,记忆还停在初离开南苑的那时候,澜舟带着哭腔,拽着她的衣袖说“额涅别走”。不过一晃眼工夫,他们已经成了大人,身形变了,连眉眼也和原先不大一样,乍一见竟觉得陌生不已。 她犹犹豫豫叫澜舟:“大阿哥?” 澜舟和他父亲长得很像,瘦长的身条,面孔俊秀文雅。祁人与鲜卑人不同,其实不过十二岁年纪,紫禁城里的皇子们还是懵懵懂懂的半大孩子,他却早就能够独当一面了。 她一点他的卯,他顿时红了脸,腼腆笑着,应了个是,“额涅,儿子在。” 她又瞧瞧澜亭,唤了声二阿哥。这哥儿是个污糟猫,个头见长,心智大概还和原来差不多。冒冒失失嗳了声:“额涅,咱们哥们儿天天想着您呐。” 她笑起来,良时呲哒他:“见谁都是这两句,你就没有新鲜点儿的说辞?” 澜亭结结巴巴辩解,那头太妃走出了银安殿,正站在台阶下向这里眺望。 澜舟忙张罗着引他们进门,一面笑道:“太太盼了那么久,总算盼到额涅回来了。上回接了信儿,说朝里放了恩典,她老人家高兴得什么似的。今儿一大清早就催着我和亭哥儿在外头候着,连进去喝口水,都惹怹老大的不痛快。” 太妃是等不及了,瞧着他们过来,自己先迎上前去,远远伸出了手,眼泪汪汪说:“殿下受委屈了,这回可好,总算回来了。” 婆媳两个相拥痛哭,婉婉和太妃一向很投缘,甚至比和皇太后更亲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爱屋及乌,因为彼此都是一心对良时的,方向一致,便没有任何分歧。 太妃仔仔细细审视她,含泪说:“你在京城的消息,也传到南苑来了,良时熬油似的,我也同他一样。可怜咱们人在矮檐下,几回想去接你回来,又恐皇上猜忌,不能成行。你千万别记恨咱们,咱们委实是没法儿可想,要不也不能让你留在北京那么久。” 婉婉哀声道:“您别这么说,我也对不住王爷和您。是我无能,留不住孩子……” 太妃说不,“这话可是打咱们的脸了,你是为了南苑啊。咱们姓宇文的知道好歹,谢你都来不及,倒来拿捏这个?”一面忙宽慰她,“好孩子,这事儿上你受了大苦,我只恨我自己没个婆母的样儿,不能在你身边照应你。我和塔都几回说起,怕你身边女孩儿年轻,照应不周全,忧心得我整宿睡不安稳。现如今你回来了,往后就在额涅跟前,额涅来作养你。” 贴心话说了千千万,句句都满含深情厚谊。良时上前搀了婉婉和母亲,“别站在风口里,有话进去说。”回身低低吩咐澜舟,“外头有朝廷分派来的锦衣卫,你去安排一下。府里人手够多了,用不上他们,或者送到大纱帽巷也使得。” 澜舟是他父亲亲自调理出来的,这种事上只消稍稍一提点,即刻会意。他向上拱手道嗻,调过视线深深看了婉婉一眼,恭敬道:“额涅安坐,儿子去去就回。” 他阿玛不耐烦,挥了挥手打发他,把婉婉带到东边暖阁里去了。 太妃问她在京的点滴,对她滞留北京表示了怜惜,对皇帝的不满也呼之欲出,“殿下好性儿,自己的亲哥哥,自然没什么可说的,我老婆子却不高兴。女孩儿出了阁,就是人家的人,再舍不得,也没个留人不放的道理。你瞧瞧,弄得夫妻分离,什么趣儿?才大婚半年非让回去,一留这么久,大好的三年就这么白糟蹋了,多可惜!” 良时却不愿意他母亲这么说,“过去的事儿,不提也罢。现在人回来了,咱们得往长远了看。兹当这会儿才大婚,咱们今天才迎长公主出降,不也是一样么。” 太妃叹息:“旁的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怪难为你们的。” 皇帝加诸的,谁敢说半个不字!不愉快的事过去了,但愿不要再提起,婉婉反倒来安慰她,“王爷因平定有功,皇上对他青眼有加。往常大约还不放心我独个儿到南苑来,现在好了,想必是极信得过王爷的,再也不会闹着让我回京了。” 太妃点头,“但愿如此吧,再有下回,我可要上京理论去了。和皇上说不上,我就找太后,请她为咱们评评理。” 说起皇太后,婉婉也觉得很遗憾。皇帝对她完全没有半点母子之情,只不过因为自己的生母早没了,让她捡漏,白得了一个太后的封号罢了。他甚至正大光明命内阁拟定谥号,追封徐贵妃为孝贤德皇后,这对于皇太后来说是个颇为尴尬的境地。皇太后一怒之下堵了慈宁宫的宫门,从此吃斋念佛,再也不问俗务了。 太妃拉着她家常了一会儿,又怕她乏累,让她回隆恩楼里休息。婉婉道了谢,起身欲出门,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叫了声额涅,“我记得那回王爷千秋,额涅说过,想让澜舟记在我名下。” 众人皆一怔,良时蹙眉道:“这是以前的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 婉婉歪着脖子,脸上神色凝重:“不管是不是玩笑话,坏处总没有的。我那一胎儿子没作养住,觉得很遗憾。澜舟是个好孩子,如今瞧着愈发进益了,要是额涅和王爷不反对,就这么办吧,我瞧也甚好。” 她这样决定,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总之给人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良时心里很忐忑,怕她胡思乱想,只让她再考虑一下。太妃也是这个意思,“你年轻轻的,不消多少时候自然会再有。认儿子的事儿何必急在一时,等明年吧,明年再说不迟。” 婉婉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总是不得踏实。她的孩子五个月才丢的,听说落地时手脚俱全,眉眼也能分辨了。那趟小产,自觉伤了根基,后来不管如何颐养,身子都是虚的,能不能再有一儿半女,她自己也不知道。可她总还抱有希望,希望认下澜舟,哪怕算压胎,但愿还有再怀的可能。 那些心思,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只道:“我已经想好了,就这么办吧。不论有没有这一层,他都管我叫额涅……其实不过是个名头,没什么要紧的。” 良时却懂她,她甫一提起,他就知道她心里藏着事儿。她太细腻,她的内心深处谁也进不去,即便对着他,她也不是全无保留的。書︾快︾言仑︾壇 他握住她的手,吸了口气道:“倘或这样能叫你喜欢,那就依着你。横竖儿子多了不用愁,这府里的孩子都是你的,记名不记名,并不重要。” 她这才微微一笑,由铜环搀着回了隆恩楼。 以前住的地方,阔别了两三年,再回来依旧纤尘不染。她抚抚那紫檀的书案,又抚抚玉石镇纸,然后推窗看外面景致,秋天来了,树叶都焦黄了,枯败地挂在枝头,被风一吹,岌岌可危。 铜环已经不会再去劝她巩固嫡子位分了,因为往日种种,他们都瞧在眼里。如今她想做什么,大家都由着她的性子。她早就涤荡了刚出降时候的孩子气儿,知道怎么安排自己的人生,所做的一切决定也有她自己的道理。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澜舟耳朵里,他忙过了外头的事就上她这里来。来时婉婉正歇午觉,他在抱厦里等了很久,等到她起身,他才进来给她请安。 “额涅怎么做了这个决定?是因为小弟弟的事儿么?” 婉婉没有应他的话,只道:“你不是管我叫额涅么,现如今真做你额涅,你倒不情愿了?咱们有缘,我很喜欢你。我二十岁了,膝下犹空……”说着被自己逗乐了,又整整脸色道,“瞧你的意思吧,倘或不乐意,我也不强逼你。” 澜舟不言声,眼神愈发温暖。半晌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儿来,小心翼翼打开了,双手呈敬上去,“这是合意饼,据说是唐代宫廷流传下来的手艺,儿子特特儿带回来给额涅的。” 小小的饼子,原本不值什么,可是孩子掖在怀里,是他的一片心意。这饼的名字也应景儿,他虽什么都没说,看意思是愿意的。婉婉捏起一块咬了口,十分领情,澜舟这孩子,将来必然很孝顺…… ☆、第67章 西宾东主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婉婉圆了做母亲的梦,澜舟也得偿所愿。 儿子由谁所出不能改变,但记名有变动,这是一件大事儿,得通知族亲,告知众人。澜舟在祠堂里给婉婉行三跪九叩大礼,宇文氏一大家子人都来作了见证。从今往后他就是长公主殿下的亲儿子,地位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单在宇文家的族谱上,甚至慕容氏的玉牒上,他也有一席之地了。 亲与不亲,两者之间有取舍是人之常情。但长公主若一直无所出,那么澜舟的一切则比照嫡子,澜亭是再也无法和他比肩了。 看客看出了各种滋味,大礼过后散出祠堂。北京人说七大姑八大姨,聚到一块儿都是事儿,她们有唠不完的家常,背着人偷偷议论着:“长公主是糊涂了吧,这会儿轻易松口,将来自己有了儿子怎么办?论资排辈,可排到大小子后头去了,早晚要懊悔的。” 也有人说没什么,“十个指头还不一样长呢,藩王府不讲究大小,将来能者居之。再说长公主在,还能绕过她的次序,传位给一个妾侍生的儿子?澜舟再伶俐,身上的血可换不了,场面上说得好听罢了,谁还不知道其中缘故!” 大伙儿啧啧地,“那位殿下也怪可怜的,自己的儿子养不住,五个月大了照样滑胎,这和足月生产没什么两样,多伤身的!现如今瞧不出什么来,等上了点儿年纪,一身的病痛,药石无医。” 金枝玉叶的不幸遭遇大家都知道,又是无尽的感慨,“人呐,用不着那么赫赫扬扬,闷声不响,暗里受用,那才是真的。远的不说,就说澜舟他娘,塔喇氏原是个什么?太福晋跟前伺候洗脚的!那么个叫人瞧不上眼的使唤丫头,一路平步青云伺候了少主子,又生了那么得意的儿子。自己虽没出息,儿子却攀了高枝儿。女人一辈子图什么?没儿子的时候图男人,有儿子之后图儿子。她算齐全了,将来儿子发迹,少不了她的好处,人家好运势在后头呢!” 也有人不以为然,“这会子发配在别业,儿子认了新妈,轮不上她母凭子贵。只要长公主还在,她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这话说完,大家掩嘴囫囵一笑,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清。人的运程是一遭儿一遭儿的,今天还是癞蛤/蟆,保不定明天就成天鹅了。 风言风语,一点不落,全被澜亭听见了。 他身边的小厮和他咬耳朵:“我的爷,您瞧大爷屎壳螂变知了——飞上天了!咱们怎么办呐?” 澜亭嗯了声,“怎么办?凉拌!” 其实他不爱费脑子,就爱听人嚼蛆,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关于一块儿长大的手足,身份上发生巨大的变化,这个完全没上他的心。他该吃吃,该睡睡,心情一点不受打扰。 可是他的哈哈珠子比他精明,对主子的前程表示担忧:“嫡庶隔着山,大爷往后是正经少爷,您是小娘养的……” 说完被他一脚踹在屁股上,摔了个狗□□。 “日你奶奶的,你才是小娘养的!爷是南苑王嫡亲的儿子,谁敢小瞧了爷,爷给他老婆挠痒痒!” 身边的人纷纷抚额,赞叹这个惩罚别出心裁,非常巧妙。但是现实问题不容回避,原来两个都是庶子,现在非要分出个高低来,分明是自己主子不得宠,矮了人家一头。 澜亭吸吸鼻子,仔细思量,转眼就认命了,“大哥哥的确和长公主更亲,我呢,忘不了自己的妈,我有妈,干什么非要认别人?” 这就是有头脑和没头脑的区别,人家大爷也有妈,妈还比周庶福晋机灵呢。人家懂得给自己铺路,他们二爷呢,哪块地里的曲鳝长得肥,什么颜色的柳条柔韧性好,他都知道。除了这个,其余诸如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这个实在让人沮丧。 “您也干点儿什么吧,巴结巴结长公主,起码得和大爷一样。” 澜亭说不,“他是哥子,本来就该比我强,我缩在他后头,这么着也挺好。我就想着,怎么让我妈回来。她给送到松江府小三年了,每回见她非得跑那么远的路,我嫌麻烦。” 虽然他妈是个很看得开的人,在松江也活得风生水起,但是做儿子的心里总有个念想,爹和妈在一块儿,这是顺理成章的。长公主自己要高兴,把人都支走了,那他妈不高兴了怎么办?他觉得自己的母亲比她来得还早呢,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她爱认谁当儿子,那是她的事儿,自己就想把母亲接回来,这点要求,就算让灶王爷评理,也不算过分。 婉婉自然也和良时说起澜亭这头的事儿,过后一琢磨,很是懊悔。 “我好像做错了,怎么光想着澜舟,把亭哥儿给忘了。孩子会觉得我偏心吧?会不会记恨我?” 良时正修剪他的盆栽,一片叶子一个枝桠逐一权衡,那份认真的劲头,不比画画儿轻省多少。听了她的话一笑:“别人尚犹可,澜亭那边你用不着这么揪细。这孩子擎小儿心宽。我有时候嫌他不长进,可站在他的立场来看,他的一言一行都出自本性,活得很自在。有句话说得好,人之心胸,多欲则窄,寡欲则宽。澜亭没有远大的志向,论福气,没准比澜舟还好些儿。其实礼成之前,我也探了他的口风,结果瞧他糊里糊涂的,我就没再深究。毕竟他们母子相处,和澜舟母子不一样。当初老太太把孩子抱走,明确放了话,不许随意走动探望。塔喇氏心大,但她不敢逾越,全按着太妃的话做了。周氏呢,她不守规矩,见天儿厚着脸皮往太妃院子里钻。所以她和澜亭相处的机会很多,澜亭那个二五眼的性子就随了她,要他管别人叫妈,恐怕他心里也不情愿。” 婉婉这才放心,吁了口气道:“原来还有这一说,也是的,我瞧他和周氏很亲厚,母子两个在一块儿抖机灵,眼神划过来划过去,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他放下剪子来搂她的肩,轻声说:“你执意要认澜舟,我不好拂你的意儿。要问我的心,还是同以前一样。我希望你把精力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澜舟已经不小了,就算没有人照应,他也能好好安顿自己。” 她抓着他的玉带,把脸贴在他胸前的描金夔龙纹上,“你总说他长大了,可我瞧他还小,不过十二岁罢了。” “十二岁……”他摇头,“我十二岁的时候跟着阿玛秋狝,和那些骑兵们比骑射狩猎,已经得了巴图鲁的头衔了。” 巴图鲁是他们祁人的荣光,意为勇士,只有最骁勇的人,才配得此殊荣。 婉婉却不觉得一个封号有什么特殊意义,“平定王鼎那一役他不也参加了吗,要论战功,他是披挂上阵,比你打兔子强多了,你还瞧不上他?” 真是一片慈母心,维护起来不遗余力。良时不和她辩驳,只能由她去说。 他把一棵黄杨老桩修剪出了娉婷的姿态,这是手,这是腰,一一指给她看。介绍完了含笑问她,“你瞧这盆栽,和你像不像?” 猛一打量,美人窈窕,真有三分姿态。她笑着指那一捻柳腰,“我要是真有这么曼妙的身条儿多好!”说着羞涩地微笑,“我好像胖了,裙带不像以前那样有盈余了。” 他不信,非要把她拽进屋里,眼见为实。 今日种种,不知是修了多少德行才积攒下来的。良时现在极少处置外面的事务,有要紧的,让人报进书房,他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婉婉知道他在兑现自己的承诺,要一直陪着她,把之前丢失的时间找补回来。如今问他和府里当值的哪处最熟,必然是厨子。她的一日三餐全由他打点,南方的精致小食有无数种,可以一个月不带重样。婉婉渐渐被他喂胖了,每天午睡过后必备点心,他变着法儿的让她多吃,她嘴里抱怨着,心里却是欢喜的。 两个人这么好,婉婉后悔大婚那会儿冷落他,平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他们现在的感情一点没有变淡,反倒愈发深厚。就这么腻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嬿婉湖畔,隆恩楼里,处处都有美丽的回忆,够她消受一辈子的了。 手忙脚乱,气喘吁吁,他把她放在螺钿牙石方桌上,在她不屈的笑闹挣扎里,揭开了她的对襟袄子。 动作过大,不留神扫落了桌上的食盒,磕托一声落在地上,盒子里的饼在他脚边四分五裂。婉婉低低一呼,“全糟践了!” 他往地上扫了眼,满地的芝麻和桔饼,笑道:“你怎么爱吃合意饼?” 她在推搡间随意应承:“是澜舟给我带回来的……这饼子以前御宴上常有,后来好些年没见,偶尔一吃,味道叫我想起小时候了。” 他手上动作顿了下来,疑惑问:“是澜舟给你送来的?” 婉婉嗯了声,“这孩子心真细,上外头办事还惦记给我捎吃的,不枉我疼他一场。” 良时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听她说完,不置可否。 她大概不知道,南方和北方的礼节不同,北方的合意饼能上御宴,南方却不当家常小吃看待。甚至连名字都不一样,北方叫合意饼,南方俗称龙凤饼,一般作男女定亲的喜饼之用。 这种吃食不像普通烧饼,几步路就有一个摊子。出售只在喜饼铺子,换言之如果不是有意冲着它去的,要想买到绝无可能。澜舟这小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心里隐隐担忧,做什么都没心思了,替她掖好了衣襟直起身,抚着额头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耽搁到现在,不能再拖下去了。你累了一上午,先歇着吧,我办完了就回来。” 婉婉见他神色有异,惶惶叫了他一声,“出什么事了?你这样,我心里慌得很。” 他放缓了脸色说没什么,“皇上有令,把贵州军都安顿在安东卫。那地方原本就有驻军,还得想法子调度,不让两方起冲突。皇上把这事儿交代给我,我忘性大,竟抛到后脑勺去了。” 皇帝的喜怒无常令她心怀惧意,不敢拖他后腿,一直把他送到二门上。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对他比手,请他去忙。他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匆匆往银安殿去了。 澜舟在衙门检点造册,得知父亲传唤,即刻赶了回来。进殿后见他背对大门,站在宝座前,因看不见脸,辨不得喜怒,因此愈加小心,打了一千儿道:“儿子按照阿玛的吩咐,把贵州军分部的卫所都控制起来了。儿子起先想偷梁换柱,到最后果真行不通,大军迁徙,势必引人注目,还是阿玛的计策好,四肢皆受头脑控制,只要咱们抓住了头儿,这些贵州军就为咱们所用了。儿子和都督佥事通了气儿,各卫所千户以上都是咱们的心腹。万一战起,阿玛一声令下,便可与我大军汇合。” 他本来是兴匆匆回禀的,没想到直至说完,他父亲也没有回过身来。他越说越慢,忧心忡忡向上觑,揖着两手愈发矮下去,等了很久才听见他无情无绪道:“办事要留神,人多口杂,别走漏了风声。” 澜舟战战兢兢道嗻:“阿玛传儿子来,可是有什么示下?” 又是长长的沉默,这种沉默里蕴藏着某种危机,仿佛已经在酝酿,随时会爆炸,把人炸个皮开肉绽似的。 良时在斟酌,有些话,即便是父子,也不好轻易说出口。刚才的愤怒已经转变成绵绵的忧虑,他仰起头看那副孔圣人画像,半晌才道:“你额涅很疼爱你。” 澜舟怔了怔,呵腰说:“儿子知道,往后儿子一定孝敬额涅。” 他负手长叹:“漂亮话人人会说,最要紧的还是你的心。你要懂得,这种事儿换了旁人,必不会做。你大了,应当明白其中利害。她能收下你,是你的造化,你要珍惜,千万别辜负了她的好意。她对你视如己出,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澜舟心头没来由地一紧,拱手道:“儿子把额涅当成我的亲额涅,虽然三年来遭逢变故,儿子没能承欢膝下,可是儿子从不敢忘记额涅把儿子留在长公主府,亲自照顾儿子的情义。儿子现在晓事儿了,能够报答父母的恩情了,从今而后谁敢欺负额涅,儿子就杀光他全家。” 良时皱眉,怪他戾气重,“别整天把杀人全家挂在嘴上。” 澜舟忙收起了锋芒,垂手道是,“不过给他一点小教训,让他悔不当初而已。” 似乎可以预见,慕容高巩落到他手里,会是怎样一副凄惨收场。这个儿子是根好苗子,大有青出于蓝的势头,他比自己更坚定,也比自己更绝决。 他惜才,旁敲侧击提点他,但愿他能警醒,不要生出有违人伦的念头来。他知道自己防天防地防儿子,是有些病态了。可这种母少子壮的尴尬境地是培育问题的温床,稍一疏忽就会酿成大祸,到时候玉碎瓦全,再补救为时就晚了。 ☆、第68章 雏莺学语 然而他可以给澜舟提点,却不能把他心里的忧虑告诉婉婉。儿子是他的,叫她知道这里头有那些不为人知的隐情,她会怎么看待他? 子不教,父之过,他有责任。可澜舟自小就不像普通孩子,他的魂魄好像按错了躯壳,开蒙起就显出超乎同龄孩子的老成和谋算。他曾经因此感到欣慰,可现在这份幼而英特调转矛头直指自己,他才发现孩子懂得太多太早,并不是什么可喜的事情。 好在没到不可挽回的局面,澜舟有一点好处,至少他恭敬听话,只要方法得当,他还是懂得检讨自己的。唉,老父真是为他操碎了心,他将来总会娶媳妇的,何必对别人的媳妇念念不忘! 他背着手,从嬿婉湖的堤岸那头缓步过来,身上的乌云豹斗篷被风撩起老高,明天说不定要变天了。又走几步,听见熟悉的一声轻唤,她在隆恩楼前的水榭上等他,苍凉的冬景映衬她娇脆的轮廓,他很快忘了忧虑,快步迎上去,把她包裹进自己的斗篷里。 “怎么出来了?这么冷的天儿,看冻着了!” 她说:“我远远瞧见你回来,赶着出来接你。没站多会儿,不冷。” 他捏捏她的手,分明冰凉,便合在掌心里焐着。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问他事儿都办完了吗。他迟疑地点点头,“差不多了,你别担心。” 她回首看远方,云翳那么厚重,一下一下踮着脚尖说:“明天会下雪吧?南方就是这个不好,鼓了半天的劲儿,架势做得很足,临了又憋回去了。痛快下一场吧,然后就是大好晴天,这样才豪爽。” 他顺着她的视线眺望,喃喃道:“南方的天气就像南方的人,大多仔细,办事喜欢思量再三。思量的过程也许漫长,思量完了觉得不值,立刻就撂下了。” “你也是南方人,你也这样?” 她的眼睛明亮,抓住他的漏洞,等着看他出丑。他在她鼻尖上捏了一下,“宇文氏的老根儿不在江南,祖宗们以前在祁连山下放牧,你们慕容氏瞧不上我们,说我们是不开化的野人。”说着低下头,在她脖颈间亲了下,“野人还不是娶到公主了,这就是命。” 两个人笑闹着回到楼里,外面太冷,略站了一会儿就冻得一身鸡皮疙瘩。她拉他围炉坐下,炉子上架着个三角架,铜茶吊里温着奶茶。小酉给他们添完茶,却行退了出去,良时捧着杯子抿了口,又和她提起澜舟来。 “他这会儿记在你名下,以后的婚事少不得要麻烦你操持。我这程子得留意了,到时候具了名册送来你看,你和老太太商量着,瞧哪家的合适,预备东西,把人聘过来吧。” 婉婉惊讶地看着他,“给澜舟说亲么?你这么着急当公爹?” 他啧了一声,“我是着急抱孙子。他这么大的人了,该张罗了。上回挑通房,你们都说太早,现在三年过去了,瞧他那身量,也差不多了。” 身量高,可心性儿还是孩子。她犹豫道:“那上头分了心,怕耽误长个儿。” 她是公主,说话不会那么直截了当。所谓的耽误长个儿,换个说法就是怕他身子闹亏空。毕竟年轻孩子,一旦沉溺,岂非经不得消耗? 良时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祁人因为民族的缘故,成人要比鲜卑人早得多,十三四生孩子的都不在少数。他十六岁才有澜舟,已经算晚的了,现在开始让他练本事,等明年开春,就可以正经娶媳妇了。 他说了一车深奥的话,从祖辈在草原住毡帐,一直念叨到祁人的生理情况。无数的佐证证明祁人十二岁已经不小了,经一点人事不会有大碍的。婉婉辩不过他,只好点头,“两个通房就成了,人太多,怕孩子受不住。”说完自己红了脸。 他笑她面嫩,有意作弄她,压声道:“瞧他的能耐吧,只要有他阿玛的五成本事,就够他应付的了。” 婉婉愈发扭捏了,跺脚嗔道:“你就会笑话我!”站起身往落地罩后面去,边走边埋怨,“我懒得搭理你,你不是好人!” 他追进来,原本都站着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滚到床上去了。 衡量一个男人是否成人,首先一点就是看他房里有没有人。就像汉人姑娘的及笄礼一样,一旦戴上那支发簪,就脱离了孩子的圈子,自此说话有分量了,大伙儿也拿他当人看了。 大家子选通房,也不是草草决定的。毕竟是小主子房事上的开蒙,得找个年纪略大些的,能引领他的人。像当初良时一样,基本从母亲身边了解品行的人里选。现在轮到婉婉来张罗了,她近身的人看了一圈,铜环和小酉都是一脸见了鬼的模样,况且年纪悬殊也太大了点,选她们肯定是不成的。其他人呢,府里原来伺候的老人儿没怎么处过,不知道究竟如何,怕点错了人,委屈澜舟。 不得已,还是得向太妃求助,“澜舟在额涅跟前长大的,还要请额涅替他费心。额涅瞧人准,这府里的孩子虽然个个都好,可到底是拨到哥儿房里的,得挑个十分谨慎的人,我才放心。今年是澜舟,明年轮着澜亭,我先瞧着额涅怎么办的,到时候好有样学样,再替亭哥儿操持。” 老太妃眉花眼笑,“上回说早,这回倒真差不离了。他今年十二,过了年就十三了,按着祁人的习俗,这会儿正是时候。你也别全指着我,我先挑几个出来,你瞧一瞧,瞧得上的就留下。哥儿的通房,将来也是有位分的人,马虎不得。依着我,什么值上的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品。就像他奶奶,当初是给我洗脚的,说起来不好听,可懂经的人都知道,你的脚能随便让人瞧吗?捧你脚的,必定是跟前最会察言观色的。”复沉吟了下,“把十三到十八的女孩儿都召集起来吧,没的我挑漏了。你也掌掌眼,不图漂亮,只要老实本分的,就成了。” 于是太妃一声令下,阖府的适龄女孩子都在殿里集合起来,粗略一看,总有二十多个,规规矩矩地排着队,等着让她们挑拣。 太妃在姑娘堆儿里穿行,拿手一点,“你、你……还有你……”挑出来的另站一块地方,剩下的就可以跪安了。 “这六个都伺候过我,个个聪明伶俐。”太妃坐在玫瑰椅里,笑眯眯说,“挑两个合眼缘的,哪个都成。” 婉婉一瞬真涌起桑榆向晚的悲凉感来,儿子都要选通房了,等明后年一抱孙子,自己就老了。 这六个姑娘,长得都是齐头整脸的,婉婉仔细审视她们的身形,检查她们的眉眼皮肤,计较再三才指定了两个。太妃很高兴,“咱们娘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我瞧她们也甚好。” 婉婉说:“澜舟的院子我给他准备好了,离隆恩楼不远,便于我照应。” 太妃看着她,眼里浮起淡淡一层惆怅来。可怜见儿的,这么上心。如果她的阿哥活着,那该有多好! 婉婉却兴高采烈,就像小时候给雏鸟安家一样,样样亲力亲为,替澜舟布置一切。院子收拾起来了,她去瞧了家具摆设,螺钿柜子搭楠木的围屏不好看,让人另换了一架紫檀的来。案上那个青花缠枝香炉也格格不入,又让小太监抱了她屋里的绿釉狻猊来。总算都收拾停当了,澜舟也从外头回来了。 他进来左右打量,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心情一落千丈。 婉婉问他:“怎么了?不喜欢这屋子吗?我是照着自己的喜好挑选的,你要觉得不好,咱们另换。” 他看见南窗下站着的两个丫头,脸色愈发不佳,低下头嘟囔:“额涅,儿子不乐意。” 她料到他会不乐意,可怎么办呢,他阿玛想早点抱孙子,她也没法儿。 她只有好言劝他,“男子汉,先成家,后才能立事。你的年纪到了,不能再耽搁了,明年还得张罗着娶少奶奶呢。这两个丫头是我和你太太精挑细选的,都是稳当孩子,能伺候好你。你要听话,从今往后得有个大人样儿了,不能使性子,叫长辈们失望。我和你阿玛还有太太,都是为着你好,你听额涅的,把她们留下,好好待人家……”后面的话不能吩咐得太仔细,潦草支应了两句,就从那个院子里出来了。 小酉感慨:“那位少爷,不是好相与的主啊!他们祁人也真古怪,这么点儿孩子就让练手,不怕犁坏了,往后长不高吗?”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小酉和她不谋而合。区别在于她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小酉一字不差全表述清楚了。她也不嫌她粗鄙,只是发笑,“我原想让你过去的呢。” 小酉冲天翻白眼,“我和您一边儿大,给他当奶妈子差不多,当通房也忒大了点儿,不合适。” 铜环笑她没羞没臊,“还想当人奶妈子,美得你!你又没生孩子,哪儿来的奶喂人家?上回殿下说把你配给金石,你又假正经。这事儿真要成了,这会儿少不了请你高就。” 两个人打闹成一团,婉婉笑了一阵,看见漫天的乌云,变得有些怅惘。 她现在隔三差五就要传医正来请脉,说是为了调理身体,自己心里知道,还是盼着能再有喜信儿,她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结果时间越长,越觉得灰心,一直以来的担忧似乎要变成现实了,她怀不上,身子大概掏空了,怎么都将养不起来。 失望失落,没有和良时说,自己偷偷喝药调理,成效还是甚微。他现在天天和她腻在一起,还待怎么样呢。自己肚子不争气,也许福泽只有这么多,注定命里无子。 京里来信了,是皇帝的亲笔,说最近圣躬违和,瞧什么都犯恶心。以前爱吃的小食,也有些难以下咽了,龙颈肿得那么粗……国师的意思是借此机会正好辟谷,这是他的修为到了。可太医从脉象上看,却是“水谷精微不能输布五脏,脾肾亏虚过度劳累所致”。他一向信奉道术,这回也有点犯嘀咕了,不知该信谁的好。 婉婉捏着那信,除了叹气没别的。国师的话都是糊弄傻子的,辟谷,不吃不喝想让他早点儿驾崩么?至于太医的诊断,更是无稽之谈,从古至今还有比他更自在的皇帝吗?他哪里劳累,照她的推断,完全是仙丹吃多了的缘故。 她提笔回信,其实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只请他保重龙体,按医嘱好好用药。仙丹威力太大,现在体虚,经受不住,还是颐养好了再用,方不至于浪费——他已经着迷得那样了,普通的好言好语根本规劝不了他,顺着他的思路跟他一块儿胡扯,那才是治他的妙方儿。 澜舟那里倒是不负众望,一个月后精奇嬷嬷托着个红漆盘进来,婉婉起先没明白,后来揭开罩布,底下是块带血的手巾。 嬷嬷说:“给殿下道喜,大阿哥成人了,奴才特送来,给殿下过目。” 这个真有点可笑,让她想起第一次来葵水,张嬷儿把带血的亵裤送到太后跟前,说的也是这些话。后来张嬷儿得了很大一笔赏钱,太后又挑了套头面让人送来,作为对她长大的嘉奖。 她依葫芦画瓢,命小酉抓了把金银角子给精奇,又精心选了首饰打发婢女送过去。没过多久就见一个绾着髻儿的女孩进院子来,入门跪拜,给她磕头,谢她的赏。 婉婉很觉得感慨,这就是当婆婆了,想起来真不可思议。她赐了那女孩儿座,其实彼此差不了几岁,她已经一副长辈的心态。问她怎么不歇着,吩咐她往后要更加警醒,好好伺候主子。 抬眼看外面,澜舟并没有露面。她问:“大爷人呢?又出去办差了?” 姑娘有些含糊:“回殿下,大爷一早就出门了,奴婢没敢问,八成是的。” 宇文家的男人,温存只对一人,除此之外都显得凉薄。哪怕这个女人伴过他们,甚至为他们生过孩子,没有感情的,始终欠缺耐心。 婉婉点点头,和声说:“你辛苦了,回去歇着吧。太福晋要是知道,必然也很高兴。” 姑娘红着脸退下了,良时这时候才从后身屋里出来,不声不响在圈椅里坐下,忽然发现了新的恐慌——本来也许还懵懵懂懂的,现在经历过,可是精通了……他支着扶手,掩住了口鼻。只剩一双乌浓的眉眼,眼睫长长的,覆盖了光华四溢的眸子。 婉婉有时候很愿意欣赏他的样子,他生得貌美,即便是一扶额、一转身,也有数不尽的风流。屋子里暖洋洋的,南边送来的果子熏得一片清香,她就歪在榻上,他不说话,她也不言声,只是静静看着他。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不嶙峋,一只满绿的扳指鲜阳匀正,勾勒出精巧和豪迈交织的美感。他入定似的,翻来覆去思量,婉婉哪里知道那些,见他总不回神,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这才抬起眼,眼波一漾,慢慢笑起来。 “你都听见了?”婉婉莞尔,“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十二岁的孩子能成事吗?祁人的种性摆在面前,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缓缓长出一口气:“眼看要过年了,等开了春就把亲定下吧。” 婉婉道好,“我和额涅也提起过,额涅说这么大的事儿,好歹要问问他奶奶的意思。不为旁的,怕孩子不受用。” 她心里知道,名义上澜舟是认她当了母亲,可母子连心是天性。儿子要大婚,亲娘不出席,对谁都不公平。 ☆、第69章 玉节虎符 良时对接塔喇氏她们回来,缺乏兴趣,轻描淡写道:“打发人过松江府说一声就完了,来回奔波,岂不麻烦。” 婉婉现在对她们倒没什么忌惮,她信得过良时,如果他有那份心,她不在的三年里,早就让她们重回藩王府了。太妃的话也没错儿,庶福晋虽上不得台面,容不容她回来,却是她作为长公主和嫡福晋的风度。旁观者太多了,好些人光靠一张嘴,就能致人死地。何不把事儿办完满了,省得留下话把儿,让那些嚼蛆鬼说嘴。 她宽厚地微笑,“不过费些周章罢了,她们也去了三年了,这么长远没见,一家子,你就不想她们吗?” 他知道她打趣,心头还是有点紧张,“你这么说,越发不能让她们回来了。依我的意思让澜舟亲自去一趟,给他母亲磕个头就成了。他已经到了你名下,重新把塔喇氏搬出来,没的坏了规矩。” 他一心为着她,她心里都知道。不过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塔喇氏固然无关紧要,澜舟和新媳妇跟前要交代得过去。孩子不声不响的,终归惦记他亲娘。还是把人接回来,大家喜喜兴兴的,多好。况且她也有心事,趋前身子偎在他怀里,盘弄着他的指尖说:“两个儿子……太少了。我的身子不争气,怕耽误了你……” 他低下头,在她发上亲了一下:“我知道你总不踏实,几回夜里说梦话,我都听见了。你还年轻,不愁养不出儿子。退一万步,就算咱们命里没有,澜舟和澜亭在跟前,还怕将来没人为咱们养老送终么?” 她叹了口气,怅然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身后空空,白来世上走了一遭。” 她的忧思似乎已经养成习惯了,那三年给了她太多不堪的回忆,哥哥囚禁她,朝臣敢和她你来我往对骂,她流产、大病、精神崩溃,太多太多的不幸了。其实他一直后悔,要是知道后来有那么大的变故,中秋那天就应该强行把她接走。如果没有想得那么长远,全力和王鼎合作,至少能留住他的嫡子…… 那些遗憾,他不敢在她面前说起,只能东拉西扯宽她的怀。 “你的意思是让她们回来,接着给我生儿子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当初老太太逼我,现在你也要逼我?你说雁过留声,你可不是雁。你是一把凿子,把名字都刻在我心上了,还嫌不够么?” 他说起情话来也一本正经,婉婉瞧着他,自己没忍住,便笑了。又想起他先前说的话来,秀眉一蹙,很丧气地嘟囔:“我夜里说梦话吗?怎么还有这毛病!” 他开始调侃她,“不光说梦话,手脚也不老实。不知道多少回了,我糊里糊涂就挨你一顿好打。所幸我睡得浅,尚且能够抵御,要是被你一脚踹坏了,往后苦的是你自己。” 婉婉先是一惊,然后红了脸,忸忸怩怩说:“那只有分床睡了,你在我边上,我还嫌挤得慌呢!” 她一脸嫌弃,别开了脸。他两手一捧,把她重新扭转过来,看着那大大的眼睛,明丽的面颊,额头咚地一下,和她撞在了一起,“想摆脱我,下辈子吧!” 澜舟呢,后来见到她,总是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大概房事一点不漏全被呈报到她面前,觉得自己脸上无光。几回见了她都很避忌,就连说话,都不敢正眼瞧她。 婉婉原想时间长一些,他自然会看开的,没想到过了很久,这种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她想应该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谈谈了,见着她总是躲,这可怎么好! 快过年了,庄子上的节礼都送上来了,今年因她在,各衙门还有东西托他转呈。他把那些香扇、湖笔之类的物件都送到她面前,没说两句又要走,婉婉抢先叫住了他。 “是额涅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痛快了?这程子你都不愿意理我,我真有些伤心了。” 他说不,依旧垂着眼,“儿子职上太忙,以至忽略了额涅这里,是儿子的不孝。” 到底还是孩子,模样局促又拘谨。婉婉真是个称职的好母亲,让他坐,温声对他说:“人大了都要娶媳妇儿,这种事情没什么可害臊的。我和你阿玛都挺高兴,盼着你给宇文家开枝散叶。通房本就是伺候你的,干放着不动,我们倒要着急了。你奶奶不在,这些话只有我同你说了,不论你长到多大,在我们眼里都是孩子。孩子和父母之间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你在外办差,遇见了那么多的人和事,面嫩成这样,可怎么给你阿玛分忧?” 澜舟默默听完,站起身道:“额涅误会了,儿子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婉婉耐着性子问他,“是因为想你奶奶吗?” 他摇头,垂着的眼睛慢慢抬起来,有些畏缩地看了她一眼,“额涅不用担心儿子,儿子样样都很顺遂。通房丫头们是太太和额涅的吩咐,儿子不敢有违。可是……儿子有自己的想头,不能和别人说,儿子自己知道就成了。” 婉婉摸不着头脑,“这么看来,你是有喜欢的人了?过完了年就要给你说亲事,你自己有谱儿,千万告诉额涅。只要姑娘是好人家出身,咱们一定先尽着你,到底是一辈子的大事,可马虎不得。” 他涨红了脸,又低下头去,嗫嚅着没有。仓促地打了个千儿,“儿子还有差事没办完呢,不能再耽搁了。额涅容儿子先告退,有什么话,等儿子回来再说吧。” 他逃也似的跑了,小酉莫名得很,“这位大爷,越大越叫人瞧不透了。” 婉婉也没当回事,在她看来她能做的都做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不肯和她交心,她也不好强逼。 过年了,终于迎来一场雪。南方的雪和北方不同,因为稀有,降临的时候充满了惊喜。年三十吃过团圆饭,一家子在银安殿前看烟花,那时候天上还模模糊糊嵌着星。经过了一夜震天的鞭炮声,第二天推窗一看,院子里都白了。 良时自小管教严,澜舟澜亭哥儿俩四更就要起床读书,他那时候也一样。年纪小起不来,精奇嬷嬷在床前站着,戒尺敲床架子,敲得邦邦响。怕挨家法就得赶紧起来,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时候一到就醒,比那个西洋自鸣钟还要精准。 婉婉早上爱赖床,四更的时候正睡得香甜,本来想喊她看雪的,又怕扰了她的好眠,自己披了衣裳下床,悄悄挪到外间去了。 他人不离府,外面的事还是得处理,有些方面底下人能代劳,有些方面却非得他亲力亲为。傍晚时分接到两封书信,一封从京城来,一封是安东卫近况。他心里惦记着,之前碍于她在身边不方便,现在抽出空闲来,才想起要看一看。 京城动向,不单单在于皇帝,还有朝廷人员的升降、京师周边的布兵等等。皇帝是个糊涂虫,五军都督因和阎荪朗不合,被阎太监陷害,皇帝不查,十分简练地表示疑人不用,把这个位置腾出来了。老五已经开始动作,能运用的人脉都动员起来,势必要把他们的人推上那个位置。一旦成功,京城城防和安东卫戍军都在他手,将来就可高枕无忧了。 他谋天下,每一步都稳扎稳打。祖祖辈辈已经筹划至今,再等上三五年没什么了不起。 安东卫那头,随书信送来了一面虎符。他打开盒子看,铜鎏金的表面因为年代久远,已经隐隐泛出青光。他把那块左符握在掌心里,第二步就是弄到皇帝手里的右符,两符相合,不光归降的贵州军,半个大邺的人马也能任他随意调度。 灯下的脸,浮起不带感情的冷笑。如果原来因为爱情混淆了他的志向,现在却空前的明晰。他爱婉婉,就要给她万人之上的安定,长公主的头衔固然高贵,遗憾的是皇帝疯癫。如果皇帝换人来做,那她就能无惊无惧,再也不受任何人钳制了。 地心的薰笼里燃着炭,他揭开罩子,把信扔了进去。信纸在青蓝的火舌上扭曲收缩,突地一颤,托起一片红光,他静静站在那里,火焰在他眼中跳跃。 里间有窸窸窣窣布料翻动的声响,他把罩子扣回薰笼上,刚盖好,婉婉就从里面出来了。 她还是睡眼惺忪的样子,迷迷糊糊说:“你起来了?这么早,天还没亮。” 他不动声色回到案前,背着手,把虎符收进了盒子里,嘴里应承着:“睡不着了,起来看会儿书。你瞧见外面没有?下雪了。” 她啊了声,孩子一样雀跃,跑过去打开门,迎面一阵寒流,撩起了她鬓边的发。她打个激灵,看昏昏的天色下白洁满地,笑着说:“这场雪下得好,正在新旧之交。” 她站在风口里,轻薄的寝衣随风起伏。他上前把她拉了回来,“还在下呢,早上起来再看不迟。” 她不情不愿地被他拽回了床上,伏在他怀里说:“今天是大年初一,咱们出去逛逛好吗?” 他说好,“给额涅请过了安,我就让人套车。” 她又有些迟疑了,“恐怕大爷他们要过府来拜年,咱们走了,不大像话。” 她永远不是那种不管不顾的人,想得太多了,注定心思沉重。 她捋捋她的头发,她躺在他身上,温柔的负荷,令他心安。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又小小打了个盹儿,延捱到窗上泛了白光才起身。 初一确实诸事冗杂,要见客,还要上家庙拜祭。婉婉在妯娌堆儿里,也不爱显山露水。她性情恬淡,她们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倚在一旁听她们说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仿佛古画上的美人,安静地坐在她名贵的画框里。 福晋们都很关心澜舟的婚事,后来的话题基本都围绕在大小子的媳妇人选上。澜舟是长子,即便将来不能袭爵位,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所以福晋们极力推荐娘家年岁相当的女孩儿,请长公主多做考虑。 婉婉不好作答,只说请太妃拿主意。太妃拖着长腔道:“娶媳妇儿又不是找长工,三言两语怎么定得下来。还是得多挑多看,大小子别扭,随便给他找一个,回头鸡飞狗跳的,家宅不太平。且等等吧,已经有几个人选,等他自己看准了,那才好办。” 福晋们都有些失望,但是并不在意,又换了个话题闲谈。婉婉坐久了,实在呆不住,道了乏,起身往园子里去了。 今天是初一,良时和几个兄弟难得相聚,结伴出去蹴鞠了。婉婉闲来无聊,去他书房找书看。他有两个大书柜,除了四书五经外,还收录了好些江南的县志和民俗。她挑了一本异事录,转到书桌后坐下,见桌上堆着厚厚一打手稿,便替他归拢,打算收进抽屉。 抽屉里有个匣子,她想起来,就是早晨看见的那个。当时她没问,过后很好奇。现在发现了,一定得打开看看。 她是公主,又和大部分公主不一样,别人在研究绣样针脚的时候,她却懂兵法,识虎符。 虎符应该称作兵符,是帝王授予臣属兵权,和调动军队所用的凭证。她两眼盯着符身,上面刻满错金小篆铭文:“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右符在君,左符在将,通常手握重兵的人才能保管。藩王削减兵权百余年了,这虎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心里惊惶,难道是朝廷赏赐的吗?皇帝又犯迷糊,把左符交给良时了?她托着那铜疙瘩,就像托着个烫手的山芋。左思右想,不知该不该当面质问他。如果来得光明正大,岂不显得她总在怀疑他!如果来得另有蹊跷,那么……大事就不妙了。 她一瞬竟那么害怕,其实她的确有提防,这是她的本能,抑制不住。她心头突突地跳,勉强定了定神,把东西又放回去。检点再三没有破绽了,方匆匆回到隆恩楼里。 人虽坐下,心思却百转千回,难以安定。让铜环把余栖遐传来,挣扎了半天,低声吩咐他:“你去替我查一件事,大邺的虎符,现在在哪些人手里。” 余栖遐愣了一下,“据臣所知,虎符共有两对,大邺东西要塞各有一面,应当都在守将手里。殿下为什么要查这个?” 她不敢把实情说出来,只是搪塞着:“我要知道确切的消息……符能不能转赠,最近朝廷有没有重新归置兵权……” 她正说着,外面有人应了她的话:“虎符不能转赠,谁来持节,都由皇上定夺,且密不外传。” 她仓惶转头看,良时从门上进来,脸色微白,神情不豫。到了她面前,挥手命余栖遐退下,然后凝目看着她,仔仔细细地审视一遍,就像从来不认识她。 半晌才一笑,笑容挂在唇角,眼风却如利剑,摧枯拉朽,透体而过。 “婉婉,原来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第70章 晴丝牵绪 婉婉一瞬心慌,有种被人戳穿后的尴尬。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更没想到他发现得这么及时,就像有意设下一个套似的,她那么愚蠢,居然一头扎进来了。 他垂眼看她,居高临下,眼神陌生。既然没有退路了,说清楚也好。她匀了口气道:“你来得正巧,我有话问你。” 他点了点头,“你去过我书房了。” 婉婉咬着牙说是,“我不过是去找书,没想到……抽屉里的虎符是怎么回事?以南苑的兵力,还不足以让皇上动用虎符,你从哪里得来的?” 他直言道:“安东卫。你应当知道,王鼎军大败后皇上下令,将贵州军安顿在安东卫一线。当时这路大军是由我押送的,现如今另赐虎符,有什么可奇怪的?” 婉婉觉得这番话难以让她信服,这次兵变的平息,他确实有汗马功劳,但是南苑一向瓜田李下,皇帝怎么可能让他执掌大军!三位藩王的残部,加起来也有十几万,这么多的人是何等势大,皇帝会不知道吗?想当年太/祖攻下大钺,也不过区区十万兵马。婉婉细算了一笔帐,先前让余栖遐查访过,明面上南苑有五万守军,如果再加上虎符能够调动的兵力,他现在的权,已经大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了。 她惊惧地望着他,“良时,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 他的眼神立刻软化下来,“我何尝骗你了,是你总在怀疑我。朝廷近来官员变动频繁,连五军右都督都出缺了,东南部又因贵州司叛变,到现在都没醒过神儿来。皇上跟前缺乏靠得住的人,暂且把一切交代我,你为什么不相信呢!”言罢脸上又堆起哀伤来,苦笑道,“我这个丈夫,做得真失败。原以为天底下只有皇上防我,没想到皇上容易取信,自己的枕边人却至死提防我。你留京的三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若要反,早就揭竿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我所做的一切能够让皇上满意,却不能让你满意,难道你觉得我失去的还不够多,还不够生不如死吗?” 他大悲大恸,婉婉忽然恍惚,自省是不是真的有些草木皆兵了。回想起过去的年月,那么多的沉浮也没让他背叛,她应当相信他是忠于朝廷的。她一定是糊涂了,半面左符罢了,只要右符在皇帝手里,他也不能将大军如何。 想明白了顿时深感愧疚,她寒了他的心。可惜她从来不是个轻易被感情左右的人,在她心里社稷凌驾于爱情之上,不是因为她不够爱他,是因为她时刻记得自己是慕容的子孙。有些时候拥有得越多,越无法割舍。说得实际些儿,她的靠山是整个大邺。一旦失去光芒,依附爱情寄生仰息,将来如何收场,谁能说得准。 她退回座上,慢慢颔首,“是我多心了,乍一见虎符,我心里咯噔一下,实在是怕……” 他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也内疚和心虚,他终究在算计,实在很对不起她。但不管局势如何翻转,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不可动摇,这上头他还是说得响嘴的。 他见她态度有了转变,也有意探她的口风,坐在圈椅里缓声道:“宇文氏祖上受皇恩,就藩封王,有家训传下来,头一条就是精忠报国。可那三年,对我来说是极大的煎熬,你不能在我身边,朝廷多番打压南苑,后来又传来你滑胎的消息,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我曾经也彷徨,如果我当真和王鼎合起伙儿来,不知道今天会是什么样。你会恨我吗?会不会和我不共戴天?” 她脸上神情冷淡,思量了下方道:“你假意投靠贵州军那会儿,老百姓上长公主府来堵门,隔着院墙骂我不要脸,纵夫行凶,我都忍得,因为我知道是朝廷不给你活路,你是被逼无奈。国家气数当真尽了,只能听天由命,你要反,要当皇帝,我阻止不了。可我是大邺的公主,我能做的就是为国守节,绝不和你并肩坐享天下。” 他心头徒地一跳,“你是这么想的?” 她转过头,透过窗上薄薄的一层纱,看得见外面的景象。雪已经很小了,天空开始放晴,照得对面屋顶上一片金芒。她皱着眉,声音也显得单寒:“否则怎么样呢,被人夺了天下,继续委身仇雠吗?我做不到,害怕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 他听她说完,仇雠两个字让他骇然。如果天下因他分崩,她就视他为仇人,这辈子要想再在一起,恐怕是无望了。一个女人何以那么固执呢,他对她不够好吗?即便用尽一切办法都笼络不住她的心,她那样维护皇帝,他再欺凌她,她都愿意受着吗? “皇上对你并不好……” 她脸上表情木然,“如果我生在小家子,和哥哥闹得这么不愉快,我说不定会叫人把他吊起来,狠狠抽他几鞭子。可他终究不是寻常人,失了天下他就得死,多大的怨恨,要让他拿性命来偿?再者大邺不单属于他,我维护的是祖宗基业,和他无关。我曾经与你说过,别人能乱政,你不能,因为你是我的驸马,是慕容家的女婿。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则就应当同我站在一起,共保大邺太平。” 这番话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彼此心里都在斗争,成败得失计较再三,到了绝境,就没有再回旋的余地了。 婉婉下了决心,但良时却不这么想。他总觉得她的心很软,现在扭转不过来,等到了山穷水尽,她还是会接受的。他们现在只是缺个孩子,一旦她当了母亲,孩子会占据她全部的思想,到时候什么父兄家国,通通都会抛到脑后的。 公主毕竟是公主,谈及政治不自觉有种高高在上的威仪。她端着,让他感觉陌生,他必须把这种困境打破。于是过去拉她起身,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轻声说:“你怎么了?咱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不该闹得今天这样。虎符是安东卫发来由我保管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让余栖遐去查。只不过准确的消息得从皇上那里打探,方不至于有误。” 婉婉自有她的打算,口头上应承着:“你把话都说开了,就没有什么可疑虑的了。是我小心眼儿,你别生我的气。今儿是大年初一,年头上置气,一整年都不痛快。” 他果然换了个笑脸,绘声绘色同她说起和老二他们蹴鞠的趣事来。婉婉也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可是暗中到底惆怅,都是不由衷的,心一下子远了,这就是夫妻。 初一在一片花团锦簇中度过,初二才闲下来。他说虎符的下落得问皇帝,她果真研了墨,打算给皇帝写信。 铜环在一旁看着,踌躇地问:“殿下想好了吗?如果有异,这封信压根儿到不了皇上手里。如果能到,皇上一会儿一个心思,借此大做文章怎么办?” 其实婉婉也在犹豫,她才写了两个字,就觉得自己欠思量了。铜环说得很对,但她忌惮的还在其他,万一这虎符真的来路不明,她能够告发良时,害死自己的丈夫吗? 她忽然恨这样的处境,让她惶惶不安,让她左右为难。如果之前没有发现多好,情愿蒙在鼓里,日子倒安逸了。 她到底没有下得了狠心,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火盆里。得过且过吧,刚太平一些,别给自己找麻烦。别人迫害是没法儿,自己往自己脖子上架刀,那就活该了。 时间过得很快,出正月后转眼龙抬头,一个不查,倏忽到了三月。 三月里万物生发,是个娶妻嫁女的好时节,澜舟的亲事也该定下了。婉婉和太妃聚在一起商议,良时的名册上收集了好几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儿,有宗人府宗正家的小姐,还有中书省参知政事家的千金……太妃挑了又挑,她的意思是门第不必太高,州府上的人家就可以,没的叫人编排和朝廷高官过从甚密。婉婉倒没那么多忌讳,让澜舟来,好言好语问他:“哥儿,你在外头办差这么久了,瞧瞧哪家好,让太太给你做主。” 澜舟的脸拉到了肚脐眼儿,“儿子年岁还小,暂且不想成亲。请额涅替我说好话,容儿子明年再娶亲。” 太妃却抢先一步道:“不小啦,今年十三,明年十四了。你五叔,十二岁就娶了福晋,十三岁都抱上儿子了……” “可孩子活了三天不就死了吗。”他执拗地拧着脖子,身量那么高了,耍起性子来还是小孩儿德行。 太妃嚯了一声,“张嘴没好话,哪儿学来的臭脾气!男大当婚你知道不知道?今年是你,明年是亭哥儿,一个也跑不了。” 澜亭眨巴了两下眼睛,“要不然我先娶?让我妈回来喝喜酒吧。” 太妃瞪他一眼,“甭凑热闹,你哥子还打光棍呢,几时轮着你了!”努努嘴,让塔嬷嬷把册子送到澜舟面前,“挑一个,挑完就下定……别看你额涅,她也救不了你。我还不信这个邪了,老子这模样,儿子也这模样,个个不想娶亲,想上天呐?” 澜舟哀戚地看看座上,“儿子随阿玛……” 婉婉一脸爱莫能助,“上回我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不愿意告诉我,我要给你说情,也找不着理由。如今太太发话了,别惹太太生气,听话,挑吧。” 他拿着那册子,手在颤抖,最后随意一指,转身就出去了。 “留守司指挥同知靳锐家的闺女。”塔嬷嬷把册子交了回去,笑道,“这家子我知道,夫人是二福晋的娘家表妹。姑娘闺名叫云晚,和咱们大爷一边儿大,自小识文断字,是个端庄贤淑的好孩子。” 太妃欢喜了,笑着点头,“赶巧了,原来沾着亲呢。那就请二福晋做媒,上靳家提亲去吧。” 要促成一门婚事,必要经过一番冗杂的步骤,不过澜舟七八岁上就跟着他阿玛出入办事,人才模样如何,官场上的人都知道。纳采这一项可免了,接下来问了生辰八字,请钦天监合婚。结果一算,百年难得的匹配,靳家大人乐于和藩王府结亲,女婿又是自小看大的,两家都好说话,都极力促成,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了。于是过了礼一请期,日子就定在八月十一,到时候三朝回门,十四在娘家过,十五回府共度中秋,真是再圆满也没有了。 府里要办喜事,到处充斥着欢声笑语。婉婉喜欢这样热闹的气氛,常常过院子,看看他们张罗得怎么样了。大伙儿都挺高兴,唯独澜舟没什么反应,办事说话还像往常一样,有时候提起他的新娘子,他也是淡淡的,没有笑模样。 婉婉最近迷上了养鸟儿,养那些爱叫唤的,鹦鹉、红子、黄鹂……什么好看养什么。良时也顺她的意,给她踅摸好多珍贵的品种回来,楼前抱厦边上剔出一截回廊,专门用来挂鸟笼子。每天天放晴的时候把盖布一揭,所有鸟儿都争着亮嗓子,那份鼎盛,恍惚站在鸟市上一样。 她精挑细选,打算送一只给澜舟,逗他乐一乐。选了好久才选定一只蓝靛颏,那鸟儿白眉褐羽,下巴颏是亮蓝色的,又小又机灵,看上去十分的讨人喜欢。孩子心思重,她开解不了,只有寄希望于这只鸟儿了。 她提溜着芙蓉笼上他院子里去,可惜他人没在,就把笼子挂在了月洞窗下。转头吩咐哈哈珠子好生照应着,自己又回隆恩楼去了。澜舟傍晚回来看见,问哪儿来的鸟,底下人说是殿下送来的,他就背着手在窗前站着,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掌灯了,那鸟儿很有意思,爱叫灯花,越到夜里叫得越欢实。他以前不喜欢这些小东西,怕玩物丧志。别人揉核桃、斗蛐蛐,他除了读书就是练骑射。如今偶得了这么个玩意儿,因为馈赠者的缘故,对这鸟儿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蓝靛颏的声口脆而润,可以叫出各种花样。他静静欣赏了一阵,怕它累着,命人拿罩布把笼子盖了起来。自己到书房里看二十四县送来的陈条,看了半天,竟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心思不在这上头,脑子里乱糟糟的,坐着觉得很难熬。得了人家一只鸟儿,应当过去道个谢,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他看看时候,已经交戌时了,阿玛今天有应酬,想必她还没睡吧! 他到铜镜前整了整衣冠出门,他的住处离隆恩楼不远,过去很方便。 自己挑着羊角灯慢慢走,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她是真的拿他当儿子看了。住处要安排得近,便于她照应,发觉他不高兴了,送个鸟儿给他玩儿,有种亦母亦友的宽厚味道。如果自己真是她生的,那该有多好,可惜没这个福气。 他上了隆恩楼的台阶,入内便遇见小酉。小酉嗳了声,“大爷怎么来了?” 他含糊应了,“我找额涅说话,这会儿睡下了吗?” 自打从北京回来,她们就已经不上夜了。小酉回头看了眼,里间灯亮着,便道:“平常都要等到王爷回来才就寝,料着还没睡下。大爷稍等,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他却鬼使神差的,抬手说不必,“咱们母子说话,用不着那么上纲上线。你忙你的吧,我自己进去就成。” 小酉十分为难,要拦又怕惹恼了他,只得眼巴巴看着他进了卧房。 ☆、第71章 只影向谁 女人的闺阁,和男人的大不一样。澜舟□□岁的时候没什么避忌,曾经自说自话进去溜达过两圈。后来因为大了,得遵循礼法,要见她都是在正房,基本取消进里屋的资格了。 帷幔重重,灯火掩映出一个昏沉沉的梦。他如踏云雾,每走一步,心就剧烈地蹦上一蹦。阿玛这样铁血的人,竟歇在如此暖玉温香的世界里,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也有点向往。 将来他娶了福晋,是不是也会这样呢?可惜这世上恐怕再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长公主的精巧和高雅了。太妃责备他的时候,喜欢用上“和你阿玛一样”,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太崇拜父亲,自身的一切都在向父亲看齐。父亲的隐忍和战略,甚至他的思想和喜好,他都不由自主地跟随。所以父亲爱上的女人,必定也是最好、最无可挑剔的。从定亲到现在,他一直感到遗憾,人间只有一位合德帝姬,如果能再等等,让他等到一个和她相像的人,他一定娶得毫不犹豫。 然而上哪里找这样的人去,家里逼得紧,根本不容他时间等待。那张喜帖上的人,他一个都不感兴趣,可是既然她也希望他能定下来,他就不能违逆。就像当初给他找通房那样,他明明不喜欢,但是为了让她高兴,他还是照做了。他只想在她跟前当个孝子贤孙,永远让她欣慰和满意。 阿玛和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在官场上行走,身边都是铁骨铮铮的男人,他从来没有关注过女人。可是这位嫡母,竟给了他一种全新的认知,原来女人不单只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她们也有思想,也有自己的坚持。她几回让身边的内官调查南苑,他都知道,换做以前很讨厌太“事儿”的人,可这回非但没有反感,反而觉得她很可敬。这才是帝国公主应有的做派,虽然手法稚嫩,但是不坐以待毙,也是维持骄傲的态度。 他对她的喜爱,远远超过对自己的母亲。可是他不敢肖想,知道这是大逆不道,要下十八层地狱的。然而少年的孺慕,应当没有罪吧!他就是想见一见她,和她说上几句话罢了。 她在帐幔的最深处,每撩起一层,抽丝剥茧似的。他听见自己紧张的喘息声,脸上红起来,从颧骨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最后一层是绡,温柔垂坠,他贴面站在那里,呼口气都能把它顶起来老高。帐后的世界朦朦胧胧,烛光在每样物件上都洒了层金粉。他看见架子床上卧着一个人,背对外躺着,薄薄的缎被覆在腰间,勾勒出平时掩藏在大衫下的曼妙曲线。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心慌不已,知道应该立刻退出去,可他挪不动步子。接下来便是昏了头,莫名其妙撩那绡帐,谁知指尖刚触到,便见一个黑影走到他身边。他愣了下,拿眼梢一瞥,简直比见了鬼更可怖,他阿玛满脸阴沉地看着他,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他哑然,手足无措,阿玛没有说一句话,转身便向外去。 他心知这回不妙了,垂头丧气跟了出去。阿玛仍旧不语,穿越了整个王府,最后出大门,一直把他带进了祠堂里。 列祖列宗在上,两掖的烛火照亮了一张张冷漠的脸。良时启唇说跪下,从墙上摘了鞭子下来,一字一句冷若冰霜:“今儿要动家法。” 他脸色惨白,颓然低着头说是,“儿子错了。” 父子之间的对话很简单,用不着多费唇舌。这件事令人难以启齿,谁都不想揭开那个疤。 他看见父亲的衣袍就在他身侧,霍地一鞭子下来,大热的天儿,衣裳本来就薄,扛不住那满带愤怒的一下。只觉背上辣辣疼起来,细长的一道,从肩头一直蔓延到腰臀,他咬住了牙,哼也没哼一声。 良时心头恨出血来,他养的好儿子,曾经是他的骄傲,谁知道扒开皮,竟是个妖魔鬼怪。自己还活着呢,他就生出这样不堪的心思,还能算个人么?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恨不能一气儿把他打死,留下这不孝不悌之徒,将来终究是个祸害。 数不清打了多少下,直打得他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宇文家的孩子是马背上历练出来的,就算是死,也不讨一声饶。祠堂里只听见鞭子破空的呼啸,和落在脊梁上清脆的声响。他渐渐不支了,倒在蒲团上,抽搐着,扭曲着,依旧闷声不吭。 那厢长保搬的救兵可算到了,他们爷两个出府悄没声,要不是长保机灵通禀了太妃,府里怕是没一个人知道这里闹成了这样。 太妃哭着进来,看见地上几乎被打碎了的长孙,抖得风里烛火似的。慌忙叫人传大夫来,自己跺脚盘诘良时:“你是得了失心疯么,好好的孩子,给打成了这样!” 良时扔下手里的鞭子,粗喘了口气道:“额涅别管,他做错了事,儿子教训他,好叫他长记性,下次不敢再犯。” 太妃气得大喝:“胡说!你擎小儿你阿玛也教训你,何尝把你打成这样?他也是要娶亲的人了,你下这么狠的手,你枉为人父!” 蹲下去要拉扯孩子,澜舟疼得直抽气,太妃越发心酸难耐了,哭天抹泪地嚎啕起来:“苍天呐,我的儿,我的心肝儿,这可怎么好、怎么好……” 良时并不管她,只道:“今夜就在这里跪着,没有我发话,谁也不许让他起来。眼看要大婚了,暂且容你留在府里,等办完了婚事即刻上军中去,有了人样儿才准回来。” 太妃不知道他撒什么癔症,满脸恼恨地看着他,“他究竟哪里不对,你总得给我个说法儿。他是我从小带大的,品行我都知道,犯了什么样的大罪,让你容不得他?” 不说清楚,太妃是不会依的,可这样的隐情,叫他怎么说出口? 他别开脸,恨声道:“您让他自己说,羞也羞得死他。” 澜舟抽着凉气儿抓住太妃的手,抖抖索索道:“太太别问,是孙儿做错了,阿玛教训得是。孙儿……只恨没有地洞让我钻进去……太太别问了。” 父亲的令儿,他不敢违抗,忍痛重新跪下。背上的伤口沾了冷汗,更是疼得钻心,可他不敢喊,太妃让他起来,他也纹丝不动。这一顿鞭子把他抽醒了,自己先前究竟是多荒唐,死也不为过。 良时扬长而去,澜舟直挺挺跪着,爷两个一样的犟。太妃没辙,只好让人扒了他的衣裳,大夫来了跪在他身后给他上药,她捏着手绢给他擦汗,一面追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儿,惹你阿玛发那么大的火儿?你告诉太太,也好叫我安心。” 他摇头,仍旧是那两句:“太太别问,是孙儿犯浑。”再要刨根问底,他抿住了唇,死也不肯开口了。 婉婉是第二天才知道这事的,差人出去打听,说孩子还在祠堂里跪着呢。昨晚上挨了打,又跪了一夜,她放心不下,追着良时道:“多大的事儿呢,要这样。他还小,有不对的地方你骂他两句就是了,何必打他。打发人让他起来吧,这么折腾他,你不心疼吗?” 他听见她说情,更是憋屈不已了,又不好多说什么,只管搪塞。 婉婉见他不松口,赌气自己要去瞧,被他叫住了。没法子,他让荣宝过去传话,准大爷回来养伤,自己拉住她,正色道:“你心善,真把他视如己出,可你不能忘了,他终究是塔喇氏生的,你再偏疼他,也要拿捏分寸。你们总说他小,他都快娶媳妇了,还小么?往后他的事儿你就别管了,等媳妇进了门,只管把他扔给他福晋调理,你乐得清闲就是了。” 婉婉沉默下来,细一想,他大概是嫌她管得太多,怕惹出闲言碎语来。也是的,自己进府的时候澜舟才八岁,总角小儿,多可人疼。现在他大了,能够自立门户了,她还处处护着,难怪他不喜欢。 她嗯了声,“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往后照你说的做。可你不能打他,既然说他大了,更要给他留面子。” 良时无奈地望她,在她颊上捏了一把,“你放心吧,我听你的,往后再不打他了。” 她笑着拣了颗樱桃喂进他嘴里,“你这人,摆起老子的款儿来真吓人。大阿哥多好的孩子,将来可以青出于蓝的,你瞧好儿吧。” 他调开视线眺望潇潇的天幕,有些心不在焉地应她:“他什么都合我的心意,就是不够自矜自律。人活得没框架,不是好事。有能耐是底气儿,约束不住这份能耐,日后就是害己的尖刀。” 他一脸苦大仇深,她不知内情,拧眉叹息:“你忒急进了,十三岁能像他这样,世上有几个?等他二十岁的时候你再着急也不迟,现在要许他犯错,孩子管得过了不好。” 不过既然有了这么一出,婉婉自己也省得了,除了当天去瞧过一回,后来就再没上他院子里去过。 关于其中的隐情,小酉其实隐约知道一些,毕竟大爷进去没多会儿就被王爷逮出来了。她进卧房瞧的时候,长公主正睡着呢,后来听说大爷挨了家法,恐怕是王爷恨他不知礼数吧。 小酉是个大嘴巴,经常管不住嘴。她本打算和婉婉说的,没曾想王爷抢先一步召见了她,嘱咐她当晚的事儿烂在肚子里。这下子她敢肯定大爷挨揍和长公主有关了,不过因为事先得到警告,她也不敢造次,只得把这天大的秘密咽了回去。 好在这身伤在大婚前养好了,并不耽误洞房。婉婉打发人上松江府接回了三位庶福晋,大婚当天也好让儿媳妇拜见澜舟的亲娘,没的丈夫是谁生的都不知道。 澜亭和他母亲的感情实在好,看见他妈下了马车就飞奔过来,嘴里叫着奶奶,膝头子往下一跪,青石板上磋出去老远,婉婉瞧着都疼,疑心他的裤子大概蹭破了。 澜亭连哭带喊:“您这回不走了吧?您得留下,明年儿子也要讨媳妇了,来回跑多麻烦。”说着眼泪巴巴儿回头看婉婉,“额涅,不让我妈走了吧?” 这么大个人,已经和他娘一样高,年长一岁的哥哥要娶亲了,他还缠着他妈呢。婉婉瞧他这模样,不好硬拆散他们母子,再说他的话也在理,既然如此,留下便留下吧。 她点点头,澜亭欢呼雀跃,三位庶福晋向她纳福表示感谢,她轻轻摆手,踅身往园子里去了。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才像一家子,我一直是个外人。”她哀至地看了铜环一眼,“回南苑这么久了,到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再也怀不上了。” 铜环自然全力开解她,“原本滑胎就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儿,况且又满了五个月,俗话说瓜熟蒂落么。强摘下来的果子,对您的身子是多大的损伤,咱们不说,王爷也明白。您还年轻,好好养息,保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不管咱们世子爷来得多晚,横竖他是正根正枝,王爷最疼的还是他,您愁什么?” 话是这样说,可她总觉得自己不成就了,“女人最好的那几年,我全浪费在了北京,有时候想想真恨呐。如果那胎顺利生下来,这会儿孩子会走了,会叫娘了吧?真可惜,母子缘浅,我留他不住……” 铜环抚抚她的背,“心境要开阔些,如今府里人又多起来了,您要乐呵呵的,别让人看笑话。” 这三位庶福晋里,最会来事的还是塔喇氏,她回来之后便寻到隆恩楼里给她磕头,脑门子杵地,叩得邦邦作响。 “多谢殿下,奴婢到死也不忘您的恩情。” 婉婉受不惯别人这样,让丫头把她搀了起来,塔喇氏一直喋喋说着:“在松江府那阵儿,她们都记挂南京,奴婢心里却有底,知道殿下心疼大阿哥,必会多番照应他的。后来听闻殿下收下哥儿了,奴婢真是……不瞒您说,我出身低贱,唯恐连累了孩子,叫他抬不起头。如今殿下洪恩,可算让孩子挺直腰杆子了。也因这个,他能觅得一门好亲,否则人家瞧着他是庶出,恐怕未必能答应。殿下,您是奴婢的恩人,奴婢往后结草衔环,报答您……” 她说着又要跪,婉婉忙叫住了,“我是瞧着孩子好才留下的,都是一家人,别说这么见外的话。” 塔喇氏却淌眼抹泪,抚膝一蹲说:“打今儿起,奴婢就是您的使唤丫头,只要您不嫌弃我,我就和姑娘们一块儿伺候您。我端茶递水什么都能干,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我,我听候您的差遣。” 铜环一听便笑了,“塔主儿这份心意是好的,可活儿都让您干了,咱们干什么呀。况且您是大爷的亲妈,真伺候咱们殿下,理上说得过去,情上却不合。”且不管她是不是用了心计,在长公主跟前,和在王爷跟前不是一样道理吗。恐怕她的心思不在伺候,而在露脸上。这样可不成,哪天叫她钻了空子,找谁说理去! 婉婉心里明白,她待人虽真诚,也留三分心眼儿,含糊敷衍着:“铜环说得是,你也别太揪细了。既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合得来,就当姐妹走动吧。别说什么使唤丫头,叫人听见多生分的。” 塔喇氏立刻露出惶恐的神情来,“您这么说,没的折了奴婢的草料。您是客套,奴婢当真,那就是蹬鼻子上脸了。”觑见她面有倦色,立刻识趣道,“叨扰了殿下半日,我也该告辞了。明儿是大阿哥的喜日子,奴婢一早再来服侍殿下上前头去。”说着欠身,却行退了出去。 铜环目送她,见她走了很远,脚步依旧带着谦卑,不由啧啧:“这位庶福晋是个有眼色的,难怪当初在太妃跟前最得意儿,头一个侍寝的是她,头一个生阿哥的也是她。” 婉婉倚着隐囊笑了笑,“想是有过人之处吧,否则也养不出澜舟那样的儿子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72章 一庭芳景 第二天是正日子,婉婉一早就打扮起来了,穿杏黄的素面妆花交领袄,戴白玉嵌红珊瑚珠头面。坐在镜子前仰头看良时,不无遗憾道:“往后我不能穿红了吧?没的和儿媳妇撞了色儿。” 他拿篦子给她抿鬓边的发,笑道:“哪有这样的事儿,你想穿什么颜色,都依着你。只有媳妇避讳你,没有你避讳媳妇的。你也别把这个瞧得太重,不过名头上的称呼罢了,你到底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她听了一笑,“到你宇文家,辈分哪儿能不大呢。等明年少福晋有了孩子,我就当上太太了。” 年纪轻轻,转眼把一生都活遍了。别人升格是一步一步迈进,她升格就在这三五年,来得太快,真措手不及。 良时明白她的感受,祁人二三十当祖父母,都是寻常事儿,可于她来说确实早了点儿。这是嫁的人不好,进门就有现成儿子,他的最初不是和她,这也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他替她压了压狄髻顶上的挑心,弯下身子,把脸贴在她耳畔,“不管外头辈分多高,咱们的世界就在这后院里。你是别人的太太,却是我的心尖儿。” 铜镜里映出她略带腼腆的笑脸,轻声道:“仔细叫人听见,多不好意思!” 她是公主,除了那回皇极殿前奋不顾身的拥抱,后来再也没见她肆意过。又爱又敬,是种很煎熬的感觉,始终没法真正靠近。别人床笫间或许有荤段子助兴,他们却不是。说话要斟酌,要和身份匹配……他的笑容有些落寞,站在她身后,两手轻轻抚摩粉腮的时候,也在担心会不会把她的妆弄花了。 “三位庶福晋的事儿,你松口了?” 她嗯了声,“孩子们也愿意她们留下,不能因为我一个人高兴,叫大伙儿都不高兴。” 他的本意是不愿她这么做的,可既然已经发了话,也不好再反驳她,想了想道:“乌衣巷的屋子空着呢,让她们搬到那里去吧,离得很近,孩子们想见也容易。” 婉婉却说不必,“我已经很久没回大纱帽巷了,按着规制,应当是我住长公主府,你递牌子侍寝的。”说罢瞄了他一眼,“你瞧瞧,咱们乱了章程,过起寻常日子来了。” 是啊,本来应当上床夫妻,下床君臣的。可她从云端里跌下来,跌进南苑王府,成了普通小媳妇儿……不该是这样的。现在又和那些妾侍搅合在一起,实在玷污了她的尊贵。 他颔首道好:“等喜宴一结束,咱们就回长公主府,这里留给他们就是了,那头没人管你叫额涅,明年也没人管你叫太太。” 他说“咱们”,打定了主意要妇唱夫随。婉婉一头觉得他孩子气儿,一头又心生欢喜。这藩王府她并不在乎,说到底在乎的只有他罢了。 她扭过身来,她坐,他半跪着。她伸手抚抚他的眉,“我要把你带走……到哪儿都带着你。” 他牵过她的手,在那纤细的指节上亲了一下,“我是你的裙下之臣,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婉婉心满意足了,趋身在他唇上一吻,因为口脂浓烈,把他的唇也染红了。她看了大笑,索性拿胭脂棍来替他涂唇,他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反倒仰着脸,任她随意施为。 窗外秋色正浓,窗内是一幅奇异的“点绛唇”。珠玉一般的璧人,在一起那么和谐,那么应当应分。 铜环脸上笑得极其耐烦,“您看正忙呢,奴婢也不便通传。要不庶福晋再等等?或者您先上前头,一会儿咱们再伺候殿下过去。” 塔喇氏十分尴尬,红着脸道:“嗳嗳,是我来得不凑巧……就依姑娘的意思吧,我先过去,请殿下不必着急,反正还早着呢。” 她落荒而逃,心里却五味杂陈。自打认识王爷起,他一直冷硬如铁,就连澜舟降生,也没见他一个笑脸。她一直以为他娶长公主,不过为了稳固地位,长公主受宠,也是得益于她的出身。可她到今天才知道,这桩婚姻里没有虚情假意。她不敢相信那样杀伐决断的一位霸主,也有仰着脖子任人点口脂的时候。她心头又羞又愤,唾弃他夫纲不振,弄得小倌儿模样,一面又自怨自艾,他在别人跟前是邀宠的猫儿,在她们跟前,是个动不动喊打喊杀的夜叉。 她脸色发青,边上的侍女也看出端倪来了,小心翼翼问她怎么了。她咬着槽牙冷笑,“儿子就要成亲了,当爹的叫人盘弄得一朵花儿似的……为老不尊!” 侍女怔了一下,“主子千万要按捺。” 她掖着袖子朝远处看,长长呼出一口气道:“有什么按捺不按捺的,十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早习惯了。” 她上厢房看澜舟,只有儿子才能给她一点慰藉了。 祁人大婚,吉服是石青朝褂,红缨结顶绒冠。他穿戴齐全站在雕花窗前,沿着海龙皮的披领像飞扬的檐角,衬出一个朗若朝霞的少年。她细细看,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来,上前给他整了整衣领道:“好儿子,以前常盼着你成人,巴心巴肺地伸脖儿瞧着,现在好了,可算让我等到这一天了。今儿娶了亲,以后就是大人了,办事说话要稳妥,要叫你阿玛跟前的人刮目相看。我的苦处你都知道,你阿玛眼里没我,长公主进了门,一气儿打发得那么远,只差没把我发送宁古塔了……现在我回来了,可不能再称他们的意儿了,我有佳儿佳妇,将来还有孙子。她呢,养不出儿子,想抢别人的。模样儿生得仙女似的,其实是算盘成了精,没的叫我恶心!” 澜舟最不爱听她说这些,她总有倒不完的苦水,诉不完的委屈。另两位庶福晋的际遇和她是一样的,却没有一个像她这么斤斤计较。 他拧了眉头,低声道:“奶奶留神,人多嘴杂,万一叫人听见,又是一场风波。如今家里太平,就别计较那些得失了,好好过日子吧。儿子媳妇儿就要过门了,叫她看见您的雅量,也是个榜样。您和长公主有什么可比的,比了也未见得有用,不如放宽心,做养自己。您老是挤兑她,儿子却要请您看看周姨娘。人家有儿子,您也有儿子;人家不得宠,您也不得宠;人家守着自己的小院儿自己找乐子,您要是也像她似的,心境自然就宽和了。业障都是自找的,千万别怨别人。儿子还要嘱咐您一句话,阿玛眼皮子底下,您什么都不能干,否则出了事,儿子也救不了您。” 塔喇氏被他这几句说得直发愣,“这就是你大婚前和你妈说的话?有时候我瞧你,真连亭哥儿的一半都不及。澜亭虽然污糟,他还知道留下自己的妈。你呢?你连一句舍不得都没说过,更别提给我撑腰了。” 他别开了脸,“儿子不会挑好听的说,这些都是肺腑之言,奶奶愿意就听听吧。” 原本和儿子分离了那些年,以为回来定然是母慈子孝,谁知这儿子越大,脾气越臭,连个弯儿都不会拐,实在让她失望。 “家里太平?”她哂笑,“太平你阿玛把你打得皮开肉绽?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能有多大的差池,要挨这顿狠打,还不是隆恩楼里那位调唆的!” 澜舟再不愿提起这个,她这一说,简直像戳中了他的要害。他霍地转过身来,高声叫奶奶,“儿子犯了错,阿玛教训有什么不对?那件事和长公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您何必非要牵扯到一块儿!” 塔喇氏眨巴着眼睛,被儿子这突来的怒火弄得心头一紧。兀自平息了半天才道:“罢了,今天是你的喜日子,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你好好当你的新郎官吧,我不过和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没想到你砖头瓦块来了一车,何必呢。” 枯着眉头看了他半晌,儿大不由娘了,她不愿意把他想成专拣高枝儿忘了亲娘的白眼狼,可事实证明儿子有时候也靠不住。还是这合德长公主太会拢络人心,连带着男人儿子全向着她了? 她从他的院子里出来,心里很凄惶,穿过跨院,远远见两个身影逶迤而来,更是刺痛了她的眼睛。虽然王爷对她从来没有归心,到底有了儿子,只有周氏那样没心没肺的人,才会过得事不关己。 日头升高了,前面陆续有宾客盈门,良时忙着招呼,婉婉进银安殿,先给太妃道喜。 太妃今天穿金棕色团花褙子,脸上破天荒地擦了胭脂。见她行礼,站起来也向她拱手,“同喜同喜。想当初太王爷在时,常爱让澜舟骑在脖子上。那小子小时候憋不住尿,动辄尿他爷爷一脖子。太王爷溺爱他,尿都把袍子浇湿了,还高兴呢,说像大邺地图,将来这孩子一定是个战将……” 年纪再大,追忆起生命里最要紧的人,仍旧抑制不住的伤感。不过想起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怕扫了大家的兴,立刻重新换上了笑模样。又抚掌道:“一晃眼,哥儿大了,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太王爷地下有知,八成也跟着喜欢。” 众女眷都顺着话头说,堆山积海的吉祥话,听得人起腻。婉婉却从锦绣堆儿里看出了太妃的心酸,一个女人多不容易,起先拉扯儿子,后来拉扯孙子。等到孙子成家,自己年华早已不再,爱人说不定已经投胎转世了,自己还在支撑着,形单影只活到鹤发鸡皮,真是凄凉透了。 看见别人的寂寞,她就爱想想自己,庆幸良时在她身边,她活得并不孤单。 南方的风俗,和北方不大一样,北方新娘子进门一般都在天黑以后,进来拜天地,见高堂,然后就可以入洞房了。南方呢,拿新郎新娘的八字相合,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做早亲。所谓的早亲就是花轿上午进门,一系列的仪俗走完后,新娘在洞房里坐着,俗称坐帐,一直要坐到夜里新郎回房。坐帐的规矩上,鲜卑人和祁人又不同。鲜卑人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满院溜达,祁人却很严苛,新娘子必须坐足三天,三天不得出房门,这叫刹性子,和熬鹰一样,目的是要让人驯服。 澜舟和靳家姑娘生辰八字合下来,还是做早亲大吉大利。于是澜舟早早穿戴好,准备上丈人家接亲了。 他胸前斜挂着红绸花儿,跪下给太妃磕头,“孙儿给太太接孙媳妇去了。”又转过来,冲良时和婉婉磕头,“儿子给阿玛额涅接儿媳妇去了。”到塔喇氏这里,因为名分不在了,不过和另两位庶福晋一样,得他一个千儿,连句话都没有,就转身出门了。 靳家离藩王府并不远,同在一座城里,须臾便到。新郎官上门,也有些礼要过,耗时不会太久。大家就巴巴儿盼着,等他回来,再带回一个来。 家里添人口是件高兴的事,婉婉也和大家一样乐呵呵的。可不知是哪家的族亲,悄悄把她拉到了一旁,小声说:“喜事多了可是犯冲的,您这里没信儿,大阿哥成亲了,没的他的婚事冲了您的孕事,对您不利。” 婉婉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有个专门的名头,叫借丧不借喜。因为长公主府和藩王府算是两家,对方若办丧事,可以把她的厄运连带化解了;对方若办喜事,她命里的喜庆被人先占,那她往后就艰难了。 婉婉被说得一脸惶惶,害怕新媳妇转过天来就遇喜,更坚定了要回大纱帽巷的决心。以前她是不信这些的,可盼孩子盼得魔症,宁可信其有了。 皇亲国戚办喜事不兴敲锣打鼓,有门子在外候着。远远看见蜿蜒的队伍出现在巷口,跑到回廊底下大声通传:“来啦,大爷迎大奶奶回府啦!” 戈什哈在大门对面的墙根儿底下点二踢脚,砰地一声飞上天,炸得半个南京城都晃荡。 婉婉和良时分坐在银安殿上首的宝座上,澜舟牵着新娘子进门来,眼睛飞快一瞥她,复低下头去。萨满太太开始念喜歌,呜哩嘛哩听不清词儿,司仪的是太妃跟前的崔贵祥,嗓子一亮,宏声高唱:“吉时到……”东南角的一棵梧桐树上不知歇了一群什么鸟儿,哄然南飞,领头的身披彩羽,尾翼拖得老长。大伙儿都观望,连婉婉也看见了,有人说是凤凰,有人说是孔雀,谁知道呢。 南苑王府出祥瑞了,这事随后传得沸沸扬扬。是孔雀倒罢了,如果是凤凰,恐怕又生猜忌。婉婉慌忙写信送进京,一大堆无关紧要的日常琐碎里夹带上这件事,说自己丢了一只南洋鹦鹉,大阿哥成婚那天从梧桐树上找着了……自己亲自解释,总比别人转述强得多。 维持太平不容易,她也算费尽心力了。新娘子三朝之后回门,婉婉等过完了八月十五,就率众搬回了长公主府。 阔别四年,这雕梁画栋竟有些陌生了。好在进门的时候又看见熟悉的脸,金石和他手下的锦衣卫都在。他们是被指派在这里的,轻易不会离开。她不回来,他们就守住这门庭,所以不管睽违多久,这里始终是有人气儿的。72 ☆、第73章 玉质孤高 从北京回到南京将近一年了,这一年来她深居简出,几乎不再与京里跟来的人有接触。乍一见金石迎上来,她便先笑了。 “金大人,别来无恙。” 金石眼底波光微漾,轻轻颔首,“殿下近来都好吧?” 她从轿厅里出来,和声说都好,“吃得下睡得着,我还长胖了。” 金石打量她,确实圆润了些。在北京时心事太多,把人消耗得不成样子。现在诸事全解,一旦心宽,自然体胖了。 其实这一年,他也不是全没见过她。起初不放心,偶尔趁着夜色潜进藩王府,也会远远看看她。可是这个南苑王府似乎掩藏了很多秘密,戒备之森严,面上看不出,私底下暗哨纵横,和大内无异。有几次他夜行,险些撞上人,那位看似无欲无求的王爷,显然并不简单。如果不是被皇帝整治怕了,欲图自保,那就是以守为攻,另有别的目的。 可惜他仔细侦查了很久,一无所获,对方行事谨慎,尤其对他们这些京里来的锦衣卫提防甚严。长公主府周围时常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来往巡查,他没法行动了,她那头的消息便也渐渐断了。 好在她一切都如意,至少南苑王对她是真心的。不管外面局势如何万变,只要她不动如山,别的都是次要。在北京时她出入自己能相伴,到了金陵地面上,他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好了,她回公主府来,这里的护卫是由锦衣卫担当的,连南苑王都不好随意打发。 他朝外看了眼,天幕压得很低,恐怕会有一场大雨。便拱手道:“变天了,殿下出门得披大氅。且稍待片刻,让人进后院取来吧。” 她的衣裳妆奁预先都让人先送回来了,随身没有携带。金石的叮嘱让她想起肖铎来,他在时,总是事无巨细,照应得那么妥帖。 小酉匆匆去取大氅,婉婉拢着两手站在门内,偏头看金石,他在廊子上徘徊不去,就像以前一样。 她抿唇一笑,“离京这么久,千户回去过么?” 金石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道:“臣等奉命护卫殿下,就算殿下不在,也不能擅离职守。” 婉婉讶然,“过年都没有回去瞧瞧吗?离家太久了,家里人会记挂的。” 他才有了点笑容:“干我们这行的,没有什么过年过节。上头不发令,哪儿都不能去。” 婉婉噢了一声,“是我疏忽了,早知道这样,应当打发人来和你说一声的……今年吧,年下准你们休沐,一则父母高堂要拜见,二则过节好相看姑娘,别耽误了终身大事。” 她是个很体贴的主子,除了俸禄给得足以外,也得容情给他们时间成家。要不是皇帝执意,她是想把他们都遣散的。她这头没有什么要以命相博的大事,加上肖铎那时候留下的东厂番子,现在长公主府里人手众多,都快赶上三个百户所了。 金石说起终身大事,也鲜有的变得局促,“厂卫成家都很晚,咱们不是吃安逸饭的人,一直在外奔波,没的慢待了人家。还是现在这样好,身上没有家累,做什么都后顾无忧。” 刀口舔血,大概很怕留下让人拿捏的把柄,所以宁肯不成家,一个人生也好死也好,不会累及妻小。 婉婉怅然点头,“你们也怪不容易的。” 锦衣卫以前是天子仪鸾侍卫,个个鲜衣怒马,相貌堂堂。后来不知怎么逐渐演变,成了满朝文武闻之色变的怪物。没和他们有交集的时候,觉得这帮人一身血案,良知泯灭。如今结交下来,又似乎各有苦衷,并不十分讨厌了。 小酉从回廊底下过来,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她们总怕她着凉,给她披上斗篷戴上风帽。铜环撑起了伞,轻声道:“殿下该歇着了。” 婉婉把两襟对掖起来,对金石道:“我这里没那么严苛,底下人倘或要告假,你代我准了就是了。” 金石道好,朝大门上望了眼,“王爷没有同殿下一道回来?” 婉婉说:“衙门里还有些事要忙。”然后微微颔首,往二门上去了。 不知怎么,她的身体好像大不如前了,以前下雪敢在外面堆雪人,现在略受点寒就伤风。还有变天添了肚子疼的毛病,疼起来一阵,像有根棍儿戳刺小腹似的。她知道,这可能就是不受孕的原因,是上回滑胎留下的病根儿。 她歪在罗汉榻上咳嗽,鼻子都塞住了,眼泪鼻涕一把。良时就是这点好,亲自给她煎药喂药,那份体贴,太妃跟前也不常见。 她靠着隐囊问他:“咱们搬过来,额涅说什么没有?我怕她不高兴,嘴上不言语,心里难受。” 他让她宽怀,“才几步路的光景,又不是天南海北,何至于不高兴!再说尚主原就是这样,大半个上门女婿么,她也不是不知情。现如今又多了个孙媳妇,天天儿陪她解闷,她且想不着咱们呢。” 她说那就好,“澜舟媳妇我瞧了,知进退得很。” 公公提起儿媳妇来,丝毫不上心,曼声道:“眼下瞧得出什么,十年二十年后才见真章。她算是有福气的,换了别的婆婆,日子哪有这么清闲。” 她笑道:“你们祁人规矩太严,太妃说她当媳妇那会儿,上房南窗下的砖都站塌了。听见婆婆咳嗽,吓得避猫鼠似的,真可怜。我是沾了身份的光,这些全免了,底下孩子也是,叫他们宽舒些儿,大家都过得惬意么。” 她是与世无争的性情,怎么舒称怎么来。午后燃上一炷香,秋雨渐凉,两个人一头躺着,看窗外雨打芭蕉,一递一声说些家常琐事,心头有份别样的宁静感觉。 她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为难新媳妇,可云晚的际遇似乎也不怎么好。次日门上嬷嬷进来通传,说二福晋来拜访殿下了。长公主府一向没有什么客人的,忽然来了一个,不好避而不见。便叫把人请进来,她身子还没好利索,在花厅奉了茶,让二福晋在那里安坐。 她挪过去的时候穿了件夹袄,二福晋哟了声,站起来相扶,“殿下身上不好么?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您休息了。” 婉婉自然要客套客套的,笑道:“都是自己人,不必说见外的话。偶感风寒罢了,没什么要紧的。你坐吧,今儿是来串门子,还是有事专程来找我?” 二福晋坐下,接了小酉奉上的茶,抿了口道:“头一桩还是来看看殿下,往常咱们妯娌还能聚一聚,这会儿却难了。我和她们闲聊,她们的意思是没有殿下腾地方的道理,我倒不这么想。殿下是金枝玉叶,超脱出来,是您的修养。见天儿杵在眼窝子里,也没什么意思么。” 婉婉听了一笑,“我搬回来是遵祖制,和那个不相干的。要是不愿意共处,就不让她们留下了。” 二福晋诺诺称是,“您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可有的人却拿着鸡毛当令箭。针鼻儿大的心眼子,和人摆起谱儿来了。” 听这赌气的声口,是和谁过不去了吧!婉婉料她不会是单单来瞧她这么简单,总少不得有状要告,便问她来龙去脉,她脸上更是愤愤不平了—— “殿下知道的,咱们是亲上做亲,澜舟媳妇管我叫姨母,是我娘家表妹的闺女。当初这门亲是我保的媒,拍着胸脯子说好,靳家才点头的。我原是想,殿下这么豁达的人,待谁都极客气、极亲厚的,孩子过来了,殿下当自己屋里的那样疼,姑娘吃不了亏。可我昨儿上王府去,看见我们家姑娘正在佛堂擦铜活儿呢,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弄得蓬头垢面,连着干了三个时辰,连口水都没喝上。大家子的佛堂您也见过,大小炉鼎七八个,烛台、供盘足足二三十,全让她一个人干,怎么干得完?见了我,嘴咧得葫芦瓢儿似的,说大爷上军中去了,奶奶发的话儿,吃得苦中苦,得有个当媳妇的模样。您瞧瞧,这么造孽的,怎么摊上这种事儿。敢情聘了人来,不是来当少奶奶的,是来当使唤丫头的!” 二福晋说得柳眉倒竖,满脸气不打一处来。婉婉也纳罕,“这是干什么,佛堂有专门伺候的太监,怎么要她干?” “立规矩呀。”二福晋忿然道,“自个儿是奴婢出身,当别人和她一样呢。依我说调理媳妇本应当,咱们也打这儿过的,婆婆教做人,别说擦铜活儿了,就是打骂也使得。可有一条,好歹得是正经婆婆,要是什么侧的庶的都来充人形儿,那大家子的门儿也进不得了。云晚是年轻媳妇,面嫩,不敢有违,这可纵了那个洗脚婢了。她吆五喝六的,打十六起就变着方儿的折腾孩子,我瞧她是心里不痛快,往孩子身上撒气。太福晋那里我不敢惊动,怕惹老太太生气,只有上您这儿来。我得参她一本,求殿下给孩子做主,给那个洗脚的醒个神,叫她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所以位分这种东西,真是能断人生死的,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娘老子也不能拿搪。澜舟已经过到长公主名下了,照名义上说再不和塔喇氏相干。塔喇氏代正头福晋行使权力调理媳妇,那是越俎代庖,有窥天的心思。 婉婉拧起了眉头,本不愿意管那些家务事,可既然闹到她面前了,总得有个说法。二福晋是外人,她不想让人瞧见家里头不和睦,没法当着她的面发躁,只说:“庶福晋性急了点儿,应当没有坏心的。你稍安勿躁,这事儿我打发人回去问问,毕竟她是大爷的生母,总不能太驳她的面子。” 二福晋哀声说:“殿下就是太善性儿了,别叫她爬到头顶上去。原先您在府里,她还不敢妄为,如今您一搬走,可算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 这事儿一气决断不了,婉婉敷衍了她几句,把她送走了。 铜环搀她回上房,一面道:“我早瞧出来了,这个庶福晋顶不安分。少奶奶的事儿,老太太没发话,您也没发话,几时轮着她了?说得难听点儿,她的身份还不及少奶奶高呢,凭她是谁的娘,少奶奶不必买她的账。” 婉婉心里也不大痛快,“早知如此,叫她回松江府倒好了。新媳妇才来,人生地不熟的,她不体恤,反倒刁难。”顿了顿吩咐小酉,“你回王府打听,那两个通房她是怎么处置的。没个主子擦铜活儿,底下侍妾站干岸的道理。正经聘进来的还不如通房,这是敲山震虎,做给我瞧呢?” 她不计较的时候一切好说,计较起来也不好相与。要说规矩,宫里的规矩不比王府上少,她不愿意施为,不表示她看不明白。这回是真的上了火,不打算姑息了。 无奈身上一直烫着,没有力气出门,要不也该回府整治整治,给她点教训才好。 没想到小酉去后,一会儿塔喇氏就来了,进门嘘寒问暖,然后跪下来,说请殿下处置。 看来二福晋告状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婉婉在上首坐着,脸色很不豫。 “这么鼎盛的人家,闹起家务好看来着?你给媳妇立规矩,我不好说什么,只问你,这事太妃知道不知道?她的意思怎么样?” 塔喇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俯首说:“太妃那里没敢惊动,奴婢给少奶奶立规矩,不是旁的,是瞧她不晓事儿,伺候不好自己的男人。大爷昨儿要上军中效命,临走开包袱看,里头换洗衣裳弄得乱七八糟。好好的里衣,有上没下,眼看天儿要冷,她连一双棉袜都没给他预备,问怎么回事儿,她说忘了……您瞧这样,不调理能成么?在娘家是娇小姐,出了门子不要她管别的,男人总得搁在心上吧!奴婢知道您心眼儿好,新媳妇不忍心为难,可她实在不成就,奴婢这才罚她擦铜活儿的。殿下要怪我,我不敢叫屈,只怕愈发纵了她,往后我们大爷吃苦。” 横竖都是事出有因,各有各的道理。婉婉咳得厉害,缓了半天才道:“十三岁的女孩儿,丢三落四是有的,要慢慢教她,等她脑子长实了,自然就好了。照着名分上说,你只能‘劝诫’,不能‘教训’,这上头做好了,别人也拿不住把柄。”言罢有意顿了一下,复问,“少奶奶受罚,那两个通房呢?她们就这么干看着?” 塔喇氏不语,身子又矮下去三分。 婉婉冷冷一笑,“你这么办,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依着我,通房比少奶奶更不懂事儿。爷们儿出远门,本该她们帮着主子一块儿收拾的,主子不周的地方,她们得留心,这是她们的本分。如今出了差池,主子受责罚,她们远远儿瞧热闹,这不是包藏祸心,是什么?”她忽然一拍桌子,厉声道,“回去,好好教训她们,叫她们知道分寸。要是兢业还能留下,再这么糊涂,就撵出去,大爷跟前用不着回,这事儿我做主。” 她是杀鸡儆猴,借着那两个通房做文章,给她提提醒,让她别乱了规矩。 塔喇氏是聪明人,叫她这么一通呵斥,立刻吓得脸色煞白,趴在地上磕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第74章 秋风摇岳 “奴婢知罪了,是奴婢的过失,殿下千万别动怒,气坏了身子,奴婢碾成粉,也赎不了这罪过。” 她居高临下看着她,塔喇氏声泪俱下,伏在青砖上瑟瑟发抖。婉婉原本是真想指着她的鼻子骂的,可她有好教养,知道打人不打脸的道理。见她吓得够呛,料这顿威吓也起了作用。一个庶福晋,在她眼里和通房没什么两样,即便给良时生了孩子,只要惹她不高兴,照样可以开发她。 婉婉到底是善性人,办事点到即止就成了。她给铜环递了个眼色,“扶庶福晋起来吧。按说为了媳妇,把做婆婆的一顿数落,传出去叫人笑话。我只是恨底下人不知事,不给你提点罢了。要是哪里说错了,还请你担待。” 塔喇氏忙摆手:“不不……我在殿下跟前真是没脸透了,这回是我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坏了规矩。大爷如今拜在您名下,您才是他的亲额涅。我这个婆婆算不得正经婆婆,殿下是给我留脸子,没拿唾沫啐我,我对殿下感激不尽。打今儿起我吃斋念佛,请殿下瞧着我吧,再有失了分寸的地方,殿下撵我,我没有半句怨言。” 婉婉点了点头,“我是想让底下孩子过得宽舒点儿,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规矩慢慢教,一气儿也吃不下一个饼。今天对澜舟媳妇是这样,赶明儿澜亭家的也是这样。何必婆婆媳妇弄得十世对头似的,与人为善不好么?” 塔喇氏擦泪不止,“我要是有殿下这份心胸,我也就超脱了。我是太看重大爷,唯恐他有一点儿不痛快。唉,这会儿想想过于冒进了,殿下教训得极是。” 婉婉置了半天的气,也有些累了,略说了两句软乎话,把她打发出去了。 塔喇氏受了这么大的羞辱,从上房退出来的时候两颊通红,虽气涌如山,却不敢做在脸上。边哭边走,出了月洞门,经过跨院时迎面遇上了从外头回来的王爷。王爷提溜个鸟笼子,脸上盈然带笑,大概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简直像退潮似的,一瞬笑容退得干干净净。那冷漠的眼神真叫人心寒啊,仿佛这个女人从来不认识,也不待见。她就是一块面目模糊的地,凭空给他长出了一根秧苗罢了。 女人受了数落,要是这个男人能够让你依靠,早就扑进他怀里寻求安慰了。可惜她不敢,她知道他的厉害,惹恼了他,没准儿会把你脑袋拧下来的。她只有畏手畏脚地给他蹲安,“主子回来了……” 他不带温度地看了她一眼,“你来干什么?” 她听明白了,唯恐她的出现给他的心肝肉添不痛快,哪怕哭着出来的是她,他担心的依旧是上房那个,这就是男人! 她把哽咽都吞了回去,靠不上他,只有靠自己。 她做小伏低的,垂着眼说:“奴婢犯了错,来求殿下原谅。殿下宽和,并没有责怪奴婢,可奴婢心里更过不去了……” 原以为他会问问出了什么事,谁知他拧眉打量了她一番,“既然知错,往后就自省吧。她是闲在人,不爱问世俗,你们在那边府里安生,别给她添麻烦,要不就回松江府去吧。太妃近年有了岁数,她自己也说愈发惫懒,你行事应当更谨慎。”说着举步要走,忽而又顿下了,冷声吩咐,“没什么要紧的,少往这头跑,她身上不自在,那些芝麻绿豆的事儿,别搅得她心不宁。” 果真是稀罕到骨头缝里去了,说完这通话,错身扬长而去。她站在那里,只觉两旁的花墙开始飞速旋转,心头一拱一热,险些吐出血来。 爱与不爱,云泥之别。就算她有儿子,这儿子在他眼里,恐怕也抵不上合德长公主。她本以为能够母凭子贵,儿子都成了人了,自己总该熬出来了,谁知他的不耐烦,依然如故。他心里眼里只有那个正头老婆,否则不会因为儿子误闯了她的闺房,就把人一顿好打。打完了不解气,还要发配到军中去,他们母子在他跟前算什么?不及人家一根头发丝儿! 她失魂落魄出了二门,她的丫头在外等着,一见她便迎上来,压着声儿问:“怎么样?那位说什么了吗?” 在所有人的想象中,长公主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可今天这顿排头,她算吃得够够的了。 她摇摇头,连话都不想说,那个不识时务的又道:“奴婢刚才看见王爷进园子了,主子遇上了吗?” 她鼻子一酸,“遇见又怎么样,都是空的……”耷拉着两肩,木蹬蹬走出了长公主府。 那厢良时得了个新鸟儿,在婉婉跟前献媚邀宠,“这机灵鬼儿会学蝈蝈叫。”他撅起嘴,打着哨儿引导它。 婉婉含笑等着,不久果真见它咕咕地叫起来。良时更得意了,“它还会唱《十八摸》,一摸呀,摸到呀……” 那鸟儿太可恶了,拍着翅膀绘声绘色大唱:“一摸呀,摸到呀,大姐的脊梁边,并分的麒麟在两边……” 婉婉一下子红了脸,“敢情是个淫鸟儿!你从哪儿淘换来的,尽唱这淫词俗调!” 她一向端庄得让人生畏,不经意间流露出小女孩儿的情态,实在可喜可爱得紧。 她嗔归她嗔,他挨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把她搂进了怀里。鹦鹉还在聒噪,鸟声鸟气儿唱着:“七摸呀,摸到呀,大姐的胳膊弯”,侍立的人识趣地退出了里间,临走把门给掩上,放下了门帘子。 婉婉起先还不高兴着,他一回来,那点不顺心就云开雾散了。她喜欢两个人腻在一起,彼此那么熟悉,用不着掩藏,他的心思她都知道。他供在她胸前,她只是轻笑。温柔抚摩他的头发,每一次心里都打着颤,无限地纵容他。 罗汉榻上地方够宽敞,榻上铺着褥子,熏得很香,跌进去,撞起一蓬热浪。 “我去了半天,想我没有?想我没有……嗯?”他的声音这种时候总是变得奇异的诱惑,一条腿压住她,楔子一样嵌进来,驰行不止,叫她心慌。 她咬住了唇,不敢出声,生怕被那畜生听见。鸟笼子里的坏鸟儿从金莲一路唱到了肚脐眼,他低声笑着,很是得趣,也不尽然只顾自己,会停下来看她的神情。 她眼神茫茫的,眼睛里有钩子,紧紧勾住了他的脊梁。他本能地向她倾倒,追过去,牙齿咬得格格响。 “你喜欢吗?”他满心献媚,“我觉得这样真好……你喜欢吗?” 婉婉习惯一板一眼,却被他调唆得神魂涣散,不过是一只鸟儿,竟有那么奇异的力量。 她喘了口气,“你憋着坏呢。” 他笑得有点痞气,忽轻忽重地蠕行,“这样刚刚好呀,我晓得你也喜欢的。” 他忽然说金陵话,吴侬软语,摄人心魄。如果说官话带着一点诙谐和外柔内刚,那么南方话就像美人的吟唱,像水滴石穿。她很爱这种绵绵的音调,尤其从他口中说出来,便有种公子多情的味道。 他抬起眼,眼中金环隐藏在烟云之后,更显得深邃。把她的手牵过来,搭在自己的腰上,“还要么?” 一股求而不得的焦躁在她胸腔里回旋,她不能开口,怕带上哭腔,只是无声地收紧手臂邀约。他高兴起来,重整旗鼓,低伏身子去吻她。她转头往窗下瞧,不知道那鹦鹉什么时候闭上了嘴,停在鎏金的杆子上,两只小眼睛咕噜噜乱转。她面红耳赤,害怕被那鸟儿看见,扯起被子,把两个人盖在了底下。 古人对于青天白日下随性而为很不耻,可是偶尔为之,又充满了趣致。 一时云散雨歇,猛地掀开被子,底下热气顿时散了,遇着凉气,痛快地粗喘了两下。 良时闷闷地笑,“你的伤风,这回该好了。” 婉婉捶他,叫他看那只鹦鹉,“那么伶俐的小东西,回头学舌怎么办?” 他唔了声,“也没说什么,不要紧的。” 没想到那只鸟儿扑腾了两下,“这样刚刚好呀,我晓得你也喜欢的”,字正腔圆,居然和他一模一样。 婉婉捂住了脸,“你瞧瞧,全叫它听见了!” 良时笑不可遏,自觉这鸟买得好,简直百年难得一遇。处理掉是绝对舍不得的,回头让人拿走,养在别处去就是了。 一头躺了很久,才想起刚才的事来,“塔喇氏找你干什么?倘或是为澜舟求情,你不必理她。” 婉婉说不是,枕在他胸前,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他了,“我也不为旁的,就为她太严苛。” “怎么不请家法狠狠抽她!”他的神情分明不好起来,略平息了下道,“这么下去不成,这两天我在想,越性儿外头置个房子,分府算了。两个孩子都不小了,澜亭还能赖上一年,澜舟已经成家立室,建个府让他自己当家去吧。他虽然认你当妈,毕竟隔着一层,塔喇氏才是他亲妈。他出去了,叫他奶奶也跟着过去吧,到了那头爱怎么耍横,谁也管不上她。” 婉婉心里是赞同这么做的,可转念一想,太妃那里怕不好应付。起先是她搬回了长公主府,接下来又让澜舟自立门户,唯恐老太太想岔了,以为都是她的主意,在婆婆跟前不讨巧,那也没什么好的。 她说再等等吧,他的胸膛温暖,她眷恋地蹭了蹭,“衙门里的公务堆得像山一样了吧?一去这半天。” 他嗯了声,“我养了两个儿子,赛过没有。一个不孝不悌,一个是糊涂虫。澜亭八成是竹签子投胎,和他说皮影,他浑身上下都是戏。可一提奏疏、陈条,他就像雨天里的蛤/蟆,愕着两眼瞧人,瞧得我直发瘆。分忧是指望不上他了,他不给我闯祸就不错了。”一壁说,手一壁滑上去,覆盖住她的胸乳,在她的白眼里无赖地笑笑,“澜舟上他六叔那儿去了,往后我事忙,恐怕没那么多闲暇在家陪你,你自己找点乐子,学着玩儿雀牌也成。” 她唔了声,“你忙你的吧,自打上年离京,到现在整一年了。这一年来你想法子陪着我,我瞧你心不在焉的,也替你难受。如今我一切都好,身子也养结实了,你不必担心我。好生替皇上办差吧,他到这会子还在悟道呢,这么些年,也没悟出个子丑寅卯来,外头倒弄得一团糟。我听说奴儿干都司那块也不安分,恐怕要打仗了。” 他说起政事来一脸的肃穆,“北边儿有守军,据说已经派遣朵颜三卫平叛了,成效如何尚不得而知。不过这回闹得凶,那么大一块地方,朝廷先后派了无数官员和驻防军,瞧架势全被蛀空了。这要是打起来……可不止贵州司那点儿动静。奴儿干雄踞北方,与京城的距离和南京相差无几。就算要调拨南军,只怕也是鞭长莫及。” 婉婉心头一惊,忙披衣起身,从书架子上翻出地图丈量——南京到京城,和撒叉河卫到京城是一样,一南一北几乎在一条直线上。中原地区行军要经过多个城池关卡,奴儿干除了两三城防就是星罗棋布的卫所,只要连路攻克,就可长驱直入。 她看着地图愣神,“皇上……有诏命没有?” 他重新把她拉回了榻上,圈着被褥焐起来,温声说别着急,“松花江、鄂嫩河那一线都有驻军,就算有变,一时也能抵挡。我这里等着朝廷的旨意,倘或需要安东卫调集兵马勤王,预备起来也不仓促。” 婉婉沉默下来,只是看着他,那沉沉的眉眼,看得他心头发凉。他微笑,“怎么了?” 她慢慢扯了下唇角,“真要是打仗,我可舍不得你在外征战。” 他抚摩她的红唇,缠绵地吮了下,“这是后话,朝廷那么多的武将,未必要我出征。” 她这才放心,拉他躺下,相拥而眠。只因先前太累,一觉睡到下半晌。他起身后出门办事,回来给她带了鸭油酥,自己倚着薰笼喝两杯小酒。夫妇相对,家常日子的平淡温馨,已经沁入岁月纹理里了。 塔喇氏那头,后来倒真没出什么幺蛾子。她没进宇文家之前,藩王府大多是她打理,算得上是个能干人儿。后来她下降,她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也是可以谅解的。婉婉冷眼旁观了一程子,她愈发的谨小慎微。有时候传她来问个话,她站在那里比新媳妇还拘谨,婉婉倒觉得自己上回大概太不容情,把她的锋芒都铲平了,竟隐约有些对不住她。 天儿越发阴寒,南方是湿冷,冷得抓挠不着。婉婉这节令基本不出门,但是偶尔也要回藩王府看看,给太妃请安。 那天在上房喝了茶,要移到花厅用饭。前一天刚下过雨,地上冰凌子还没化,她下台阶的时候滑了一下,把脚扭伤了,走不了路了。跟前小酉个头还不如她,是塔喇氏把裙子往腰封里一掖,蹲下身子说:“殿下不能硬撑着,伤了的脚再着力就坏了。奴婢背着您吧,先进了屋子再传太医,外头天寒地冻的,别又着了凉。” 婉婉推辞再三,最后还是由她背进了屋。塔喇氏是下三等的包衣祁人出身,自小做粗使,不像一般女孩子那么娇贵。她骨子里有股利索的劲头,当下当仁不让,手脚也勤快,看见药酒上来,跪在地上捧着她的脚,把酒倒在掌心搓热了,仔仔细细给她擦拭,力道拿捏很得当。婉婉夸赞她,她笑着说:“奴婢娘家爹是做漕运的,干着力气活儿,常有碰着扭着的时候。奴婢这手本事就是在家炼出来的,药酒要擦进肌理,一天四回,用不了三天就全好了。大夫开的膏药不过那样,黑乎乎的,贴得一脚脖子,洗都不好洗。殿下要是赏奴婢脸,就让奴婢试试,管比膏药有用多了。” 她说的时候满脸真挚,一双眼睛希冀地盯着她。人家一片心,也不好拒之千里,婉婉温吞一笑,“那就给庶福晋添麻烦了。” ☆、第75章 脉脉此情 奴儿干都司地处黑龙江下游东岸,那地方多民族交汇,吉里迷、苦夷、达斡尔……彪悍善战的族群,两百年前对邺廷称臣,但是进军中原的野心从来不灭。过去多次有过扰攘,但因为驻军的镇压,并没有激起大的浪花。可如今朝廷常年拖欠军饷,兵不兵,将不将,连吃饱都困难,还有谁替你好好守国门。 婉婉身在深闺,战事上依旧很关心。王府回长公主府的路上,有时候能听见路边小贩谈起,说北面的生意愈发难做了,现在是彻底断了路。最后用上了一个词——兵荒马乱。婉婉心里先乱起来了,那位只知桃木剑,不知兵戈的哥哥,能够应付这混乱的局面吗? 她想来想去,只有去银安殿升座,命人传金石来说话。 “金陵是个安乐窝,呆久了不知道外面的局势。北方究竟怎么样了,皇上最近也不给我写信,料着是遇上大麻烦了。你们锦衣卫经常在外走动,有什么可靠的消息没有?” 金石说:“战事已经起了,据说开始不过是一个卫的暴民作乱,后来逐渐扩大,陆续又有叛军加入,如今人数总有四五万。” “朝廷呢?调遣朵颜三卫平叛,你瞧能压得下来吗?” “兀良哈三卫在太宗时期,是北方最精锐、最善战的军队,现在如何……不得而知了。”金石向上望了一眼,“殿下若不放心,臣入京去打探消息。朝中有任何动向,也好及时回禀殿下。” 婉婉说好,让铜环取她的牙牌来,“京里查得严,万一遇上盘诘,就说是奉我的令办事。采买也好,回去看房子也好,随你怎么编排。” 她不让他说实情,是因为南苑瓜田李下,谨慎点总没有错。 金石单膝跪地,接过她的牙牌,那牌子冰凉,反面刻着她的封号,正面是她的名讳。他俯下身子高擎双手,朗声道:“臣领命。”慕容钧三个字在他指尖,异常清晰。 婉婉笑了笑,即便是手底下为她效命的人,她也不大好意思给别人添麻烦。让他免礼,腼腆道:“路远迢迢的,千户辛苦了。点几个人一道上路吧,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金石起身一揖,“殿下保重,等臣的消息。” 他转身出了银安殿,练家子,大步流星,足下生风。小酉眨了眨眼,“我瞧这位千户……好像比以前顺眼了。” 铜环对婉婉一笑,婉婉道:“上回给你做媒,你又不愿意,白耽搁了两年光景。这会儿人派出去了,说也来不及了。等他回来吧,他老家要是没人,看看他对你有没有意思。” 小酉大大咧咧的人,这会儿扭得麻花一样,“主子,您怎么这么笑话人家!”那一长串别扭的尾音,把人拖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良时藩司里越来越忙了,他自己回不来,打发荣宝两头跑,回来没旁的,就是看看她要吃什么,要玩儿什么。这人偶尔也别具小情趣,桃花开时,会让人送两支桃花回来,说是王爷亲手折的,给殿下插瓶用。鲤鱼肥美的时候拿草绳提溜上一条,打发人送回府。说王爷办事路过集市上,顺道买的,叫厨子做好了,夜里加菜。 这样的日子,婉婉觉得别无所求了。只是缺个孩子,有了孩子,不拘男女,她享受这份爱,也享受得心安理得。 小酉开解她,说没关系,“一搂一抱当思来之不易,当初王爷想娶媳妇儿,废了多大的劲儿啊!大雪天里,站在贞顺门外边儿,冻青了脸,冻红了耳朵尖儿。没孩子怎么了?没孩子也照样疼您!再说您不是不会生,那会儿是为了保全南苑,和内阁据理力争才滑了的。王爷知道好歹,他不会怪您的。” 她慢慢摇头,“不是他怪不怪罪,是我心里过不去。夫妻再怎么相处,孩子是根本。风筝飞得再高,得有线牵着。孩子就是那线,一头连着我,一头连着王爷。有孩子,夫妻才有个夫妻样儿,要不大难临头各自飞,谁缺了谁不活呢。” 她和良时之间的爱情,因为隔着一个国家,永远没法靠近。情倾得不深,是为了保护自己。婉婉有时候觉得自己缺乏那种不顾一切的能力,她从来都是清醒的。即便被软禁在京城,她思他欲狂,但只要和社稷沾边,她就可以立刻冷静。孝宗三个子女,最像父亲的只有她。皇父一生为江山耗尽心血,他的勤政,是后来的大哥哥和二哥哥难以企及的。 可惜自己生来是女人,否则倒能为家国出点力。现在呢,就算知道外面的局势,也只能干着急。 春暖花开,她在花园里漫步。上年的一丛玉簪被冻死了,今年打算换一换,换成红药。她看着小太监在假山底下刨土,把地填平,站了没多会儿,说庶福晋和少奶奶来了。她略顿了下,“她们来做什么?” 铜环摇了摇头,“殿下不想见,奴婢出去挡了就是了。” 婉婉说不必,“大概大爷那头有什么事吧。” 召她们进园子里来,少奶奶扭扭捏捏的,塔喇氏倒是满面春风。进门先请双安,“给殿下道喜了。” 婉婉哦了声,“喜从何来呀?” 塔喇氏笑着推了少奶奶一下,“你自己同额涅说吧,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婉婉已经料到了七八分,想是有好信儿了,一头为她高兴,一头又为自己难过。 云晚脸红红的,蹲了个安,犹犹豫豫道:“奴婢这两天……不大舒服,奶奶传医官给奴婢瞧了,说奴婢……遇喜了。今儿特来瞧额涅,回禀额涅一声……” 婉婉脸上一直带着得体的笑,颔首道好,“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回头你阿玛回来了,我一定转告他。”瞧这孩子,十四岁的年纪,其实还小,面孔青涩,见了人也畏畏缩缩的。她招了招手,让她来身边坐着,问她几个月了,“眼下身上没什么不舒服罢?” 云晚一笑,两颗尖尖的虎牙,很是可爱,“回额涅话,快四个月了。奴婢一切都好,谢额涅垂询。” 塔喇氏欠着身子笑道:“这孩子糊涂,怀了身子都不知道。要不是昨儿请大夫诊脉,咱们都蒙在鼓里呢。大爷年三十回来,初三才走,想是那时候怀上的。您瞧瞧,这两个虽说成了家,到底仍旧一团孩子气,还得要大人多看顾着。” 婉婉抿唇莞尔,仔细打量了少奶奶两眼,“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不要不好意思,和你奶奶说。这会子你是大功臣,阖家你最大,南京没有的,咱们上外头买去,一切以你高兴为上,记着了?” 云晚点头:“谢谢额涅,我怪臊的,为我的事儿惊动了额涅。” 婉婉拍拍她的手,“傻孩子,好事儿,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转头问塔喇氏,“东西都准备起来了吧?孩子的衣裳褥子,还有摇车……算算时候应当在九月里,那会儿节令正好,不冷不热的,大人孩子都不遭罪。” 塔喇氏起身一福道是,“奴婢已经开始筹备了,等时候差不多了,找城里最好的稳婆守喜,殿下只管放心吧。” 婉婉复叮嘱少奶奶小心身子,不可大喜大怒,心境要平和,又让人往徐州给大爷报喜。娘们儿坐在一处,面上替他们高兴着,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小辈里的都有消息了,自己没有动静,恐怕今生无望了。 良时回来夜已深了,平时她都会等他的,今天却不一样。 她背身躺着,似乎睡着了。他脱了衣裳上床,探过身子看她的脸,她脸上泪痕还没干,他吓了一跳,轻轻撼她,“婉婉,你怎么了?” 摇了再三她才睁开眼,坐起来擦擦脸,垂首说:“我想要个孩子,少奶奶都遇喜了,我……这么不中用。” 她是头一回为这个哭,可见是压抑了太久太久,早就忍无可忍了。 叫他怎么办呢,那事也没少办,可就是不见动静。他决定把责任都揽过来,“其实平叛王鼎大军,德安府一战中,我不慎落马……想是那时候伤着了。我没敢告诉你,怕你担心,现在看来,好像是我不成就……” 她愕然,“有这样的事?别不是蒙我的吧?” 他立刻指天誓日,“我要是有半句谎话,让我变成一只癞蛤/蟆。”转而讪讪的,“我本不想说的,瞧你那么想要孩子,我觉得很对不住你。等我闲下来,让大夫看看吧,或者吃两剂药就好了,也说不定。” 婉婉将信将疑,他的话并不十分可信,如果是假的,那她就更绝望了。 后来找他跟前的人来问,据荣宝的描述,那一跤跌得堪称惨烈,就连旁听的女人,也觉胯/下剧痛难当。 “这种磨难,只有余承奉能体会了。”小酉叹气摇头,“可怜见的,差点儿连命都丢了。” 婉婉问当初替他看病的大夫在哪里,荣宝说:“军中大夫都是东拼西凑的,那会儿乱呢,人也治,牲口也治。打完了仗得重新归置,天知道人上哪儿去了。” 受了那么重的伤,后来进京怎么又生龙活虎了?她想问,到底没好意思。转念一想,将养了个把月,大概复原得差不多了,姑且当他是真的吧。 然后她对他,便十二分的体贴,就像在对待一个残废。 “留病根儿了,很疼吧?”她托在手里抚慰,“怎么这么可怜呢……” 良时舌头都麻了,又是咬牙又是喘气,“就是撞了一下,不碍的……啊……” 婉婉抬眼看他,“有伤疤吗?我以前没细瞧,你让我瞧瞧吧。” 他飞红了脸,结结巴巴说:“那多不好意思的……再说这么久,早长好了。” 他这回尤其莽撞,婉婉体谅他不容易,连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慈爱,就像太妃似的。 他有点着急,“你含情脉脉瞧我,别学老太太。我怎么觉得你随时会管我叫儿子呢。” “别胡说,这会儿提老太太干什么!”她呜呜咽咽,一个浪头打将过来,轻逸出声,“啊,良时……” 还是没有孩子,少奶奶却即将着床了。 金石有消息传回来,北边严寒,时战时休。九月里大雪纷飞,这会儿已经寸步难行。缺吃少喝的季节,谋反也力不从心,所以暂且休兵,等到冰雪消融,再战不迟。 战争的预感在酝酿,沉甸甸压在心上,不知什么时候会出大事。婉婉研究布防图的时候,李嬷儿进来通传:“刚才王府上打发人来回话,少奶奶羊水破了,眼看要生了。” 孙子要出生了,她轻轻吁口气,那得过去看看。 大家子是这样的,没有那种老老少少站在门前团团转的规矩。长辈们各在各的地方,等孩子落地,底下人四处报喜,说生了男孩儿或者女孩儿,然后才聚拢来,大家看看孩子,看看产妇。婉婉回去先瞧了少奶奶,她仰在床上,小小的身量,肚子大得像面鼓。看见她叫声额涅,眼睛里却有坚定的光。 婉婉给她鼓劲儿,“大爷在回来的路上了,等孩子生下来,你就能见着他了。” 云晚细细的眉蹙着,唇角勉强勾出笑容来,“我一定能把阿哥生下来的。” 婉婉回了隆恩楼,坐在圈椅里等消息。时间过得很缓慢,太阳高高挂在天上,现在还不到正午。自己也曾经有过孩子,只是不幸早夭了,没能像少奶奶这么好福气。其实她有些羡慕她,做母亲的不管多痛苦,想起很快能与孩子见面,浑身就充满了力量。她虽然不争气,也在替云晚盼着,“早前预备的金锁子带来了吧?等孩子生了就送过去。” 铜环弯着腰正燃香,回头道:“都带来了,殿下安坐吧,别慌。” 她赧然微笑,“小孩子多有意思啊……你说,我能不能把孩子接过去,玩儿几天?” 祖母想把孙子留在身边,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儿。像大爷二爷都是太福晋带大的一样,她想抚养孩子,少奶奶应该感恩戴德。铜环说:“瞧您的意思,您要是愿意,吩咐一声,他们没有不从命的。哥儿在长公主府养大,大爷大奶奶脸上也光鲜。” 婉婉沉寂下来,可是让母子分离,总显得过于残忍了。 生孩子,真是漫长啊!外面回禀,说大爷回来了,祁人规矩重,不管媳妇怎么在房里呼天抢地,返家的儿子首先得拜见父母。 婉婉看见门上有人进来,高高的个子,眉目朗朗。在军中历练得久了,身板儿结实了,举手投足满是从容不迫的大将气度,恍惚让她想起西华门上初见良时,爷俩竟那么像! 他进门来,扎地打千儿,“儿子回来了,给额涅请安。” 婉婉抬抬手,“大爷路上辛苦,见过太太了?” 他说是,始终没有抬眼看她。 婉婉很体恤,温声说:“别在我这儿耽搁,去瞧你媳妇去吧。着床有程子了,应当快生了。” 他道嗻,躬身垂袖,退出了上房。 阖家都在等着,良时因检阅水师不能回来,婉婉让小厮候信儿,一有消息就往新江口报。日头渐渐偏过去,仔细听外头,只有潇潇的风声。她有点担忧,羊水破了那么久,对孩子似乎不好吧。 天色渐次暗下来,屋里掌起了灯,侍膳的排膳上来,她也没心思用,聊聊吃了几口就让撤了。 正发愁,垂花门上传来呼声:“生了、生了……”她猛站起来,连案上的灯火都颤了颤。 一溜脚步声到了檐下,澜舟进门来,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双手扣着砖缝磕头:“媳妇儿生了,是个小子,特来给额涅报喜。” 婉婉欣然而笑,长出一口气道:“可算生了,阿弥陀佛,母子均安便好。” 可是澜舟新官上任,大概高兴坏了,跪在地上只不起身。婉婉叫他也不应,便过去伸手搀他。他复磕一头,就势抱住了她的腿,孩子似的轻声哽咽起来:“额涅,儿子在外,天天想您……” ☆、第76章 无计回避 铜环和小酉面面相觑,虽说儿子想娘也正常,可这儿子大了点儿,又刚当了父亲,该避讳的还是得避讳。 小酉毕竟知道内情,上前叫了声大爷,“地上凉,您起来吧!这么跪着……也不成话。” 然而她人微言轻,人家压根儿不搭理她。她调头看铜环,杀鸡抹脖子的朝地上一指,问她该怎么打发。铜环摇摇头,让她别掺合,自己眼观鼻鼻观心,不声不响当她的戳脚子去了。 婉婉没法儿,笑道:“这孩子!自己都当了阿玛了,怎么还这模样儿呀?我知道你想我是假,想家是真,等你阿玛回来,我同他说说,不叫你上徐州去了,留在金陵,也好照应家里。” 他不说话,也没有松手,一面唾弃自己昏了头,一面享受偷来的片刻宁静。 她的裙裾有淡淡的清香,还如记忆里的一样。他曾经极其眷恋这种味道,那回他和亭哥儿一块儿落水,她日夜照顾他,于是这份香气就生了根,只要嗅见,即会想起春光里的她的脸。他说不清楚对她是种什么感觉,只是想亲近,阿玛越是阻止,他便越渴望。本以为离开这是非之地就会好的,可是没有用,抑制过度,渴望更甚。到后来一闭上眼就看见她,她像一道光,那么不容忽视的存在,他觉得公主就应该是那样的。他仰慕她,即便大邺消亡,她依旧会屹立不倒,他会拿全部生命去守卫她。 可惜他晚生了八年,无论如何追之不及了。自上回被阿玛鞭打后,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以前的种种,谁知见了她,听见她的声音,一切的努力顷刻便瓦解了。他的自制力在她面前丝毫不起作用,他只有掩藏好自己的那点私心,情难自抑的时候借亲情盖住了脸,偷偷摸摸地靠近她一些,起码不会引起她的反感。就像现在,他忐忑着,又享受着,设想阿玛现在如果回来撞见会怎么样。会怎么样……他不知道,顶多是个死吧,横竖他已经有后了,死也无所谓。 他跪在她面前,一霎儿千般想头,婉婉哪里知道那些。她不过带着无奈的笑,真觉得他还没长大,被迫当了爹,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她抚抚他的发,“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委屈一直憋在心里,到这会儿也没发散。还在为上回你阿玛打你恼么?那次的事儿究竟是什么缘故,我问你阿玛,他也不说。你要是受了冤枉,告诉额涅也成啊。今天可是好日子,小阿哥出生了,你这模样,可怎么办呢?” 他却摇头,“儿子挨打……一点儿不冤枉,阿玛打得对,打得好,一气儿打死我,儿子的业障就还清了。” 他慢慢俯首下去,以一种卑微的姿态,把前额抵在她的脚尖。婉婉真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想来想去,一定是孩子在外面受了苦,又不好意思告诉家里,只能在她跟前使性子。 她叹了口气,这种父与子之间的矛盾,她也很难插手。犹记得当初大哥哥和爹爹顶了一句嘴,被吊在乾清宫的轩辕镜下,太后去求情,还被爹爹踹了一脚。尤其现在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他心里一些不可触及的秘密,也未必愿意告诉她。 可她看不了他这样丧气,弯下腰去架他的手臂,和声说:“哥儿啊,今天得高高兴兴的。你给小阿哥取名字了吗?这会儿少福晋一定想见你呢,咱们过去瞧瞧吧。” 他匍匐了好半天,似乎并不急着见妻子和儿子。婉婉愁眉苦脸地回头瞧铜环和小酉,她们也爱莫能助,艰涩地冲她眨眼睛。她恍然大悟,“你是有话和我说吧?外人在场不便吗?”立刻把跟前的人都遣了出去,“好了,人都不在了,你用不着避讳,想说什么只管说吧。” 他终于站起来,垂着两手,讪讪看了她一眼,“额涅……” 她笑着点头,“嗳,说罢。” 灯影下的少年,简直就是小号儿的良时,虎父无犬子,这句话在宇文家得到了最好的印证。婉婉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他也只有在家里才表现得像个孩子。所以他支支吾吾问她想不想他的时候,她当然点头说想。 “你长这么大,没离开过家,忽然要上军中去,我怎么能不记挂。如今在那里都习惯了吧?依我的意思还是回来的好,哪怕是在新江口,总比去徐州近点儿。” 她娓娓说着,温柔含蓄的语调,眉目间有公主体下的情义。越是离得近,他越觉得仅剩的一点尊严无法支撑自己。眼睛酸涩,隐隐发烫,千言万语怎么能够说出口。听见她的那句也想他,忽然得到救赎,总算败得不那么彻底。 喜欢她,不能亵渎她。他退后一步,重新变得恭敬驯服,“额涅不要担心,儿子在徐州,有六叔照顾,一切都很顺遂。儿子刚从军时只能带领五十人,现在麾下有五百人了。儿子会学好本事的,将来保额涅平安,请额涅看着儿子吧。” 她的目光如水,轻而缓地划过他的脸颊,“你成器,你阿玛也会欣慰的。别瞧他待你严苛,他也是为着你。你年少,总有办错事的时候,他既然为人父,就有教导你的责任,你不要怨他。” 她在努力调停,不愿意他们父子生嫌隙。可她根本不知道,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只怪她太过美好。 他笑起来,呵腰应了个是。然后微微让开一些,抬手比了比,“额涅瞧瞧孙子去吧,儿子给他取了个小字,叫东篱。至于名,还是得劳烦阿玛,请阿玛定夺。” 他在前面挑灯引路,把她引进了少奶奶的产房里。 云晚刚生完孩子,已经睡着了。婉婉瞧她无恙,又去看孩子。小阿哥躺在奶妈子怀里,红红的小脸皱巴巴的,就像锦书刚进宫那会儿一样,闭着眼睛,只知道往乳母衣襟里钻。 她压低了嗓音问塔喇氏:“少奶奶和哥儿都好?” 塔喇氏道是,“托殿下的洪福,一切尚好。” 婉婉接过金锁子,轻轻放在小阿哥的襁褓上,“给东篱添福禄的,等大些再戴上,这会儿太小了……”伸出一根手指,怜爱地触怵他的小脸,“多好的孩子呀。”回身看看澜舟,“眉眼和他阿玛一样。” 澜舟脸上一红,转瞬又变得黯然,“太太已经来瞧过了,夜深了,儿子送额涅回去吧。” 她也怕打扰产妇和孩子,便应了,放轻手脚,退出了上房。 天上月色皎洁,九月的夜变得很凉,抬眼远望,天边云翳薄得像纱,虚虚地飘过,吹口气就散了似的。她掖手感叹:“日子过得真快,短短几年罢了,我已经有孙子了。” 他伴在一旁,轻声问她:“额涅刚进门那会儿,是不是不喜欢阿玛有儿子?” 她想了想,点头说是,“谁愿意自己的丈夫分人一半呢,我要是能选,没准儿不会选你阿玛……可事到如今,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将来南苑王府得靠你们撑门户,要是没有你们,我和你阿玛倒要着急了。” 他知道她是指自己无子这件事儿,她诸样都好,唯独这上头不圆满,替她难过之余,却又暗暗庆幸。一旦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恐怕心思再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纯粹了。就算他自私吧,不能奢望别的,就做她的儿子,永远不要变才好。 从嬿婉湖畔经过,入冬后的荷叶都破败了,月色下有无限的凄凉。他忽然说:“平定北疆的仗不好打,朝廷无力应对,看样子要动用安东卫的驻军了。儿子打算请缨,随大军出征。等过完年就开拔,赶到广宁卫时,那边的气候也该暖和起来了,到时候大展拳脚,把那帮不安分的蛮虏打个落花流水。” 婉婉听他说出征,脚下绊住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眼疾手快侧身来接,迎她扑进了胸怀里。 一辈子能有这样的时刻,就算再短促,也足以回味一生了。他鬼使神差搂住她,“额涅不要紧吧?” 她说不要紧,“踩着裙裾了。”定了定神,忽然发现十分的不妥,尴尬地推开他,笑道,“额涅年纪大了,腿脚也不灵便了。亏得有你在,要不又得跌一跤。” 她不动声色化解了,不知道有没有被她窥出他的不恭之心。他开始强烈地后悔,明明伸手就可以扶住她的,为什么自己偏要耍那样的滑。 他战战兢兢,顾左右而言他,“万一打起仗来,额涅回王府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她有厂卫,住哪里都不惧怕,就是听闻战事将起,不光担心他,也担心良时。 新江口离南京有一段路,良时第二天晌午才回府,先去瞧了孙子一眼,回来同婉婉嘀咕:“我瞧这孩子,怎么像有不足?喘气吭哧吭哧的,别是牛托生的吧。” 婉婉听了他的话失笑,“哪里有你这样的玛法,这么说自己的孙子!他爹娘都只有十四岁,孩子生孩子,难免体弱。况且才落地的,瞧得出什么来。就算有不足,慢慢调理调理也就好了。” 他刚换了衣裳,站在镜前扭身照。她替他整了整中单,拉他到书桌前,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狼毫塞进他手里,“请玛法赐名吧,给咱们东篱想个好名字。” 他大概早就胸有成竹了,拿镇纸刮过冷金笺,提笔写了个湛字,“寒裳顺兰止,水木湛清华。就叫湛吧。” 婉婉欢欢喜喜地念叨两遍,接过冷金纸出门叫婢女,“把这个送到大爷院里去,小阿哥有名字了,叫宇文湛。” 后宅的岁月永远那么幽静,他看她站在檐下,那样宽和无私的形容儿,不由生出诸多感慨来。 他从外头回来,一身风尘仆仆,见了她,略歇上一歇,便会勾出他懈怠的惰性。他贪图那份安逸,可是事到如今,容不得他耽搁,书房里已经有部下在等着了。他手里握着笔墨,心头战火却熊熊,有些事注定要发生,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如箭在弦,催逼着人不得不上进。这阵子他一直忙碌,但忙得有成效,把所有有待商榷的问题都解决了。不论是步兵,骑兵,还是水师,南方这一大片全数落入他手中,如今是万事俱备,只要朝中有人略一扇风,南苑大军便可挥师北上。 江山于野心勃勃的男人,其实就像玩具于执着的孩子,要得到,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他走进书房,他的战将们把箭袖扫得山响。他踏着征战沙场的豪迈决心穿过人群,视线在每个人脸上回旋,“诸位,南苑蛰伏了两百余年,终于到了咱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奴儿干都司叛乱,朝廷内忧外患,已然乱了方寸。昨日内阁降旨,命安东卫调拨二十万大军屯守广宁卫,这二十万大军如何布防,全由咱们说了算。” 沙盘上山峦叠嶂,是缩小的江山。他一手指着北京的位置排兵:“欲战撒叉河卫,京师是必经之地。奴儿干的战乱要平定,京城也不能白放着。朝廷只点二十万人马,我南苑至安东卫一线,有雄兵五十万。届时佯作领旨,倾巢而出,兵马可分作两路,一路定边,一路长驱直入,攻占北京。我已上疏朝廷请战,暂且不知皇帝能不能准奏,横竖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次北上势在必行,请诸位打头阵,助我一臂之力。待他日四海称臣,我与诸君共享天下。” 这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他韬光养晦这些年,事情没有十拿九稳,绝不轻易松口。跟随了他多年的膀臂们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他的话即是军令。众人大喜过望,甲胄叮当间齐齐跪地抱拳:“奴才等粉身碎骨,听候主子差遣。” 谋划天下,与其说是个人的志向,不若说是祖辈的夙愿。祁族是马背上的民族,在天地间驰骋,如同高飞的雄鹰,从来不愿意受人约束。两百六十年前,中原的皇帝费尽心思把他们圈养起来,然而祁人的血性无法磨灭,他们依旧渴望广阔的天空,渴望征服**八荒。 与人为奴,怎及自己自在为王,这是先祖的信条。可是那样一个庞大的帝国,一旦奠定基础,再想颠覆,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既然无望,就只剩一个字,等!于是足足等了两百六十年,如今时机成熟,他知道该动手了,再等便要烂了。这腐朽的江山和朝廷,需要崭新的大脑来支配,欲称王的人不在少数,他不过是其中最耐得住寂寞,最经得住摔打的一个。过去的年月,南苑经受了多少风雨沉浮,他都咬牙忍下来了,只有婉婉被羁押一事,他到如今也无法释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占尽了天时地利,这回非要把慕容高巩从王座上拽下来,掏出他的心肝,祭奠那个没有来得及降生的孩子。 ☆、第77章 闲花俱谢 大业一旦施行,就如巨轮运转,即便尸骸满地,也要一往无前。 金陵之外暗潮汹涌,然而风暴的中心仍旧静好。他一直很小心,在婉婉面前不露半点马脚。他太了解她,她刚强,如果知道他暗中图谋天下,也许会同他一刀两断。他只有徐徐图之,朝廷的征调令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只要掩藏得当,届时处置了慕容高巩,谎称他自绝于天下也好,奴儿干都司终结了大邺,后被南军歼灭也好。总之减少她对他的恨,木已成舟后,因为爱情尚在,她终究会原谅他的。 谋划妻子娘家的江山,他深知道对不起她,可是参与者众多,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谋逆是什么样的罪?足可以诛灭九族。所有人都把脑袋别在了裤腰上,如果中途放弃,祁人的血会染红南苑大地。他的肩上担负着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对她更好。她不是个看重金钱权利的人,大多时候只要他陪着她,她就很高兴了。 过年之前尚且空闲,那些事只要他做决策,具体实行有底下的人打理,不必他亲力亲为。他便和她一起,度过了一段含饴弄孙的美好时光。她没有生养,对孩子又是极度的喜爱,常在他面前提起宫里的那位帝姬。 “锦书比东篱大了一岁,将来结个亲,那多好!”她倚在他身侧说,“钦宗皇帝文治武功,是一代明君,大多的政令都是对的,唯独宇文氏不得尚主这一项,太重个人好恶了。宇文氏有什么不好,又没生四个眼睛八条腿,怎么配不上宗室?我一个人在这里,无亲无故真寂寞,如果锦书也能来,和我做个伴儿,那就圆满了。” 他佯装不悦:“怎么无亲无故,我不是你的亲人么?再来一位公主,万一皇上又有什么新点子,孩子们也得走咱们的老路。” 她听了皱皱鼻子,“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皇上只得了这一位帝姬,自然极宠爱,未必舍得让她受那样的苦。我倒觉得通婚越多越好,子孙后代血脉相连,都是一家子,就不会猜忌了。”复仰起脸冲他一笑,“我说的亲人,是娘家这边儿的。你听过那句诗没有,至亲至疏夫妻……两个人恩爱逾常,才能称作亲人。一旦反目,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多可怕。” 她总有一种未卜先知式的机敏,叫他心头打颤。说者未必有心,听者却不能不留意。他惶骇过后转了话锋,笑道:“好好的,说什么不共戴天。眼看要过年了,挑点儿吉利的吧。” “是是,是我乌鸦嘴。”她作势抹了一下脸颊,笑完又伤嗟,“过年我二十二了,慢慢就老了。” 年龄于女人来说,总是个忧伤的命题。她遗憾的不是年华渐老,是枯萎之前没能开出花儿来。膝下犹恐,不管何时都是遗憾。 良时明白她的心思,吻吻她的额头说:“你老了,我就年轻么?这才哪儿到哪儿,谈老还早了点儿。”略顿了下,觑着她的神情道,“东篱那孩子,你喜欢么?” 婉婉点头,“喜欢呀,他醒着的时候多可爱,和锦书一样。” 他没见过锦书,大概在她心里,小孩子惹人疼起来没什么区别。 他试探道:“把东篱带回公主府来,你瞧怎么样?咱们祁人有易子而养的规矩,少福晋没法儿亲自照料,老太太呢,又上了年纪,重孙子辈儿的,就不劳烦她老人家了。与其把孩子送到那两个通房屋里,不如你留下。东篱能在你跟前,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的眼睛顿时变得晶亮,“真的能让我养吗?我上回还和她们说呢,又怕叫人家母子分离,对不住少福晋。” “你不养,难道要给塔喇氏养不成?”他抚抚她的脸,“在你跟前我最放心,孩子谁养的,将来就像谁。我只愿他气度宏雅,别学得那起子上不来台面的人。问问澜舟和他媳妇儿,必然没有二话。” 儿子养不成,那就养孙子,婉婉轻轻叹了口气,“瞧云晚的意思吧,她要是舍不得就作罢。到底她吃了那么大的苦,况且又是正头福晋,想自己留下,其实也成。” 她是不清楚他的想法,他宁愿来个孩子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就不会整天盯着战局了。小阿哥有乳母和看妈,日常起居上用不着她操心。眼眶子里嵌进一个孩子,心跟着软化了,即便遭遇什么变故,伤害也可降到最低。 他趋身抱她,把脸埋在她如云的秀发里,“婉婉,你要明白我对你的一片情。这世上,我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 她嗯了声,抚摩他的后脖子,“等老了,我们两个相依为命,谁也不撇下谁。” 她想得那么长远,简简单单就是一辈子。 接东篱那天,她亲自去了,委婉地转述了王爷的想法,观察每个人的神情,如果发现有半点的为难和不情愿,她就打算放弃。出乎预料的,少奶奶对东篱能在太太跟前养大,表示了万分的感激。 她抚膝一蹲,“额涅恩典,我和大爷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咱们是求之不得,只怕给额涅添麻烦。” 太妃乐见其成,笑眯眯说:“不碍的,那头人手要是不够,再拨两个过去。当初澜舟和澜亭哥儿俩就是那几位妈妈带大的,现如今再来带东篱,熟门熟道,不费什么力气。哎呀,到底祖辈儿疼孙子,亏得咱们爷,想起这个来。少奶奶得好好谢谢额涅,往后额涅跟前多尽孝。殿下呢,拿咱们东篱解闷儿吧,这么点的孩子最好玩儿,等天热了,伸胳膊抻腿的,更得人意儿了。” 东篱交到她手上,婉婉就像揣着个宝贝,大气儿都不敢喘。孩子落地几天后退了红,现在是白白净净的,肉皮儿嫰得杏仁豆腐一样。她看了又看,多可爱的孩子,多讨人喜欢呀,打今儿起就交给她养了。她自己不能生,只好拣别人的。其实面上过不去,唯恐人家背后笑话。可是看着孩子,又什么都顾不上了,她们笑话就笑话吧,留下孩子就好。 “倘或想哥儿了,过府来瞧瞧。”婉婉温煦对云晚道,“先养好自己的身子,等出了月子就能走动了。” 一旁的塔喇氏忙接话头儿,“殿下说得是,这么千辛万苦的,伤了根基就不好了,还指着以后呢。殿下仁慈,哥儿在她身边是大造化,放一万个心罢。想他了过去瞧一眼,两府离得不远,很方便。” 王爷和太妃的主意,谁敢有违。按理说孙子在正头祖母这里养着合乎规矩,可她作为亲祖母,说不难过是假的。通房出身,到天上也矮人一头,在他们眼里,她从来算不得体面人。当初养儿子没她的份,现如今孙子也是这样。她只有看着自己的心头肉交付他人,连半点不满都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这个家里,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婉婉把孩子带回来了,摇车摆在上房,她只要睁眼就来瞧他,名义上是孙子,其实心里把他当儿子。 犹记得自己弄丢了的也是个男孩儿,如果长得更结实点儿,顺利生下来,叔侄的年纪相近,像哥儿俩似的。婉婉趴在摇车边上,招呼铜环她们来看,小阿哥睡醒后睁眼,眼睛里金环隐现,这是他们宇文家的标志。 她很疼爱孩子,仗着以前有带锦书的经验,东篱也可以照顾得很好。只是哥儿有喘症,发作起来叫她忧心。她有时候半夜披衣裳,上奶妈子屋里去瞧,见阿哥好好的,才能安心回去睡觉。 好在那毛病也不常犯,只要奶妈子的饮食控制得当,不吃那些发物,孩子就健健朗朗的。她把两手搭成一个窝,抱着他摇晃,“等再大点儿,跟你爷爷上京城,见一见锦书吧。她是个漂亮姑娘,可惜缺人疼少人爱,你把她带回来,好好对她好么?” 小酉开始笑话她,“敢情,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哥儿才多大,您就给他操心婚事了?京里那位公主是姑爸辈儿的,您可不能乱点鸳鸯。” 她哦了声,很是遗憾,“也对,他阿玛和人家才是一辈儿的……”说着香香他的小脸,“是太太糊涂啦,没关系,咱们再找,总有好姑娘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她抱着他看鸟儿,看冬蝈蝈,孩子太小,不多会儿就打瞌睡了,她总有充足的耐性等他睡醒,再接着逗弄他。 她对孙子倾注过多的心力,连良时都要吃醋了,“留神自己的身子,半夜里起来,会冻着的。”她又要下床,被他硬铮铮拉了回来,“不听话就把他送回藩王府去,我让他留下是给你解闷的,不是让你耗命的。” 她委委屈屈瘪嘴,“我觉得东篱像咱们的哥儿,转了一圈,又回到我身边了。” 他蹙眉不许她再说了,“你怎么有这么荒唐的想头?小产的孩子,连三魂七魄都没长全,丢了就丢了。你这模样,是在提点我不中用,又要伤我的心了?” 她忙闭上了嘴,其实她知道症结不在他那儿,她还总找不自在,真辜负了他的好意。 她枕在他颈窝里,巴巴儿问:“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吗?谁任兵马大元帅?” 他闭着眼睛说关戎,“五军都督府右佥事。” 婉婉有点高兴,“这么说你不必去了吧?” 他睁开眼瞥她,“好男人不是应当征战沙场吗?” 她却摇头,“我情愿我男人平庸一些,离那些兵戈远远的。” 他知道自己永远达不到她的要求了,朝廷没有准他领兵,不是因为旁的,是为让他筹集粮草。那倒也无妨,关戎是他的至交好友,底下将领又都是他的人,他即便慢行一步,也可坐镇指挥。但是江山总要亲自打,谁也不能靠沙盘上的布阵当上皇帝。他出征只是时间问题,能够陪她的时间一天少似一天了。 他偏过头去,和她贴得更紧密,耳语似的喃喃:“那二十万人马经不经用,尚且没有定论,万一要加派,我不去谁去?你们姑娘家不明白战争的残酷,一旦奴儿干攻入中原,异族的征服,必要通过最残忍的手段,到时候就是一场浩劫,你愿意看到么?澜舟请命出征,我准了,让他到关戎麾下当副将。你瞧儿子都上阵杀敌了,我这个当阿玛的焉能屈居他之后?” 婉婉不由惶然,“奴儿干都司竟有那么大的能耐吗?我听说不过区区四五万人罢了,居然要朝廷调遣安东卫的兵马?” 他笑了笑,替她把遮盖在脸上的乱发拨到耳后,“乱民不过是一小部分,现在扛旗的是边关的戍军。他们已经五年没有拿到军饷了,皇帝由谁当,不是他们要关心的,他们只想填饱肚子。你断人生计,别人断你的江山,就这么简单。” 他说的都在理,该怨恨谁呢,怨只怨西海子的那位帝王,身在高位,却没能担起责任。有暴民祸乱朝纲,唯一想到的就是征伐,就算平息了又如何,治标不治本的买卖,谁知道多早晚又要复发。 她偎在他怀里叹息:“我也劝皇上勤俭,可他过耳不入。但愿这回的事是个警醒,叫他看见局势有多紧迫,那根治国平天下的弦儿也该绷起来了。” 她是妇人之仁,可以一再姑息,但他知道,慕容高巩这回是再也没有机会改正了。大战已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现在要确保的仅仅是后宅安定。至于前方战事,出征经朝廷许可,连路不会遇上任何阻拦。只要规划得当,甚至可以兵不血刃,直取紫禁城。 他一步一步谋划,终于轮到她府上的厂卫了。不论当初他们受谁派遣,都不及他的人靠得住。所以这帮人不能留,必须全数解决,换上他的禁卫。 他和颜悦色地敲边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安东卫的军需从南苑拨出,如今各处都要缩减开销,咱们府上也得过一段苦日子了。” 婉婉当然不反对,盘算着可以从吃穿用度上先省起。譬如一餐饭雷打不动的几十个菜品,其实不过为了排场,两个人哪里吃得完那些!换成家常的小炒,能打发就行,这上头就节约下不少。 她把她的想法告诉他,他只是笑:“从牙缝里减省,能省几个子儿?长公主府最大的花销在人口上,皇上给的銮仪、肖铎留下的番子、还有北京跟来的锦衣卫,你算算,每月这上头要支应出去多少?南京是咱们的藩地,这地界上的人早就养熟了,要护卫两府安全,何必饶那么大的圈子。依我看,闲职上的人都散出去吧,或是回京,或是从军抗击北虏,好歹也挣个功勋。留在这里吃呆粮,白耽搁年岁罢了,你说呢?” 婉婉也想到这宗了,养活那么些人,花销实在太大。便点头道好,“这事我让余承奉去办,俱了名册递上来我瞧,能遣散的都遣散吧。” 他却说用不着余栖遐插手,“我瞧厂卫个个满腔热血,我这儿正组一个卫,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才。回头我亲自去问,让他们到军中效命,战事平息后向朝廷邀功,也好给他们谋个前程。” 婉婉当然觉得再好不过,他见她首肯,开始着手处置那些人。当真放进军中么?绝无可能!星夜引至城外斩草除根,因为他的计划出不得半点差池。 只是算得再周详,算漏了金石。他手底下那八员锦衣卫和他一样,不管如何利诱都不肯离开长公主府半步。 金石的回答铿锵有力:“臣等受命保护长公主,殿下在,则臣等在,不敢有违圣意。” 婉婉无可奈何,人都去尽了,留下这八个也没什么。问良时的意思,他不好做得太绝,只得暂时按捺,慢慢再作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第78章 寂寞孤城 余栖遐曾经问她,“殿下相信王爷吗?” 婉婉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她一直对他有疑虑,但事实证明,每次都是她小人之心。曾经她被圈禁在北京,那么失落失望,是他给她希望,把她救出深渊。她设想过,如果王鼎谋反时他背弃了朝廷,背弃了她,最后自己会怎么样?也许只有静静等待结果,或者城破,或者他被诛杀……她必须面对两难的结局,可最终他没有。 她的处境决定了她的头脑,其实有时候并不是她想不到,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作为旁观者,看着大势已去,江山在谁之手两可。余栖遐很想提醒她,王鼎案中他使了反间计,临阵放弃,也许只是因为时机尚未成熟。王鼎一死,东南以南再无藩王,大批的人马落进他手里,他的油水比朝廷更足。事有两面,她看见的是善,但作为肖掌印留下保护她的智囊,他看见的却是险恶。如今府上扈从一扫而空,更让他笃信了这点。厂卫的俸禄其实有限,金石那样的锦衣卫千户,正五品的官,月俸不过十六石。底下的校尉、力士,那就更低了。通常王府的一顿饭,能够抵他们一年的俸禄。养不起人口?何至于此! 扈从离府,他没能插手,同时也开始斟酌,究竟怎么样,才是对长公主最好的。 她经受的磨难已经够多了,一位公主,从小被帝王捧在手心里,出降后的命运这么坎坷,是他始料未及。南苑王有句话说得很对,造反的边军,不在乎皇位上坐的是谁,他现在的心情也是如此。如果沉默对她更有益,那他就选择沉默。一个王朝寿终正寝的时候到了,凭她一己之力挽回不了什么。他宁愿她好好的,不要再虚耗生命,天翻地覆时坦然接受,如此对她最有益。虽然要接受很难。 他找到金石,和他说了想法,“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愿是我多虑了。如今府里只剩你们八位,平常大家一同把酒言欢,从今天起,打起精神来,一同护卫长公主殿下安全。外面的事,只要长公主不下令,我们概不过问。但在公主府内,有人敢对殿下不敬,抽出你们的绣春刀,将他杀剐殆尽,断不要手软。” 余栖遐的眼中泛着冷光,一向谦卑顺从的内承奉,这个时候像一曲战歌一样悲壮。 “请余大人放心。”金石两手向上高拱,“臣誓死,护长公主殿下周全。” 暗涌层叠如浪,二门外怀着必死的决心,二门内依旧一片锦绣气象。 过完了年,天气一点一点暖和起来了,小孩子贪睡,但醒的时间相对长了一点儿。婉婉就像养花,一天天看着它发芽抽条儿,终于把东篱养成了年画上抱鱼的胖娃娃。 云晚来看孩子,拢在怀里讶然:“才落地那阵儿病猫似的,竟让太太照顾得这么好!”她对婉婉千恩万谢,“额涅,叫我怎么感激您呢,您这么疼爱我们哥儿……” 婉婉笑道:“我得对得起你的嘱托,把你儿子养瘦了,没法儿向你交代。” 塔喇氏欠着身子奉承:“我们少福晋在王府念着孩子,我常和她说的,殿下能不爱自己的亲孙子么。今儿见了,可算放心了吧?” 云晚腼腆一笑,“我也不是信不及额涅,就是牵肠挂肚,不在我眼前了,我想得慌。” “老太太也想小阿哥呢,这两天犯了腿疾,原本是要跟咱们一块儿来的。”塔喇氏又道,“倘或殿下应允,把哥儿带回去,让老太太看看孩子。晚间再送回来,阿哥离了太太,怕睡不好觉。” 听说要抱走孩子,婉婉心里有些难过,但又不好说什么,只道:“孩子夜里走不好,没的受了克撞。太阳在天上就送回来吧,替我给太妃陪个不是,今儿我要祭奠皇考贵妃,就不过府请安了。请老太太保重身子骨,腿疾不是小毛病,好歹让医官仔细诊治。” 塔喇氏屈膝应了个是,和少奶奶两个欢欢喜喜抱着阿哥出去了。 府里的小道九曲十八弯,因为以前是皇帝驻跸的行辕,一步一个景儿。春日里风光正好,经过月洞门时,远远看见一处回廊底下挂着一只鹦鹉,鎏金的鸟架子衬着那潇潇的芭蕉,如同画里的景致。 她转头问领路的婢女:“那个院子清幽得紧,两位爷来时就住那里吧?” 婢女说不是,“那是王爷的书房,等闲不让人进去的。”一头说,一头把她们引进了轿厅。 东篱不在,婉婉无聊得紧,等祭拜完了爹娘,倚在窗下绣花。以前给良时做的荷包香囊,翻出来看看,好像都过时了,越性儿重做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描了花样子,一针一线慢慢缝,心里记挂孩子,隔一会儿就看那西洋座钟,“春天风大,别把东篱吹着了……” 铜环回头道:“殿下放心吧,少奶奶是亲妈,焉有不仔细孩子的?” 小酉则嘟囔:“下回再来抱阿哥,不叫她们带走了。既然放在这里养,按着道理连看都不许她们看,哪儿有说抱走就抱走的道理?殿下又不是她们的看妈,白给她们带孩子!” 可是怎么办呢,终究是人家的,她过过手而已。将来哥儿大了,和自己的妈亲是天性,她是太太辈儿的,还能抢孩子不成? “但凡我自己有,何必养别人的……”她黯黯道,起身把绣片都归置起来,关进了匣子里。 外面战局怎么样了,她有个把月没有过问,到今天才想起来。传余栖遐进来问话,他说:“大军上月二十六出发的,大多是步兵,脚程也慢,估摸这会儿到河间府地界儿了。” “朝廷出兵吗?在什么地方和安东卫大军汇合?” 余栖遐躬身道:“料着在天津。京城戍卫有十几万,环城驻扎。点兵集结,在天津交汇,过大同府,沿东胜城到开平卫,就可直取撒叉河卫了。” 她点头,若有所思,“绕开了京城好……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大大的有失体统。” 余栖遐抬眼看她,她不再说什么,转过身去侍弄她的花草了。 她们很晚才把东篱送回来,婉婉本以为今晚上大概要留在藩王府了,没想到点灯时又进来,塔喇氏赔罪不迭:“宁波的老姑太太来了,偏要给哥儿添福禄,打发家人去买,耽搁了足有个把时辰,可把奴婢急坏了。殿下瞧了半天吧?对不住,都是奴婢的过失……”说着把东篱交到她怀里,学着孩子的语气说,“哥儿也想太太啦,这半天不肯吃奶,得在太太身边才踏实呐。” 婉婉的不满,在抱回孩子后就烟消云散了,顺嘴问云晚:“大爷写信回来没有?这会子到哪里了?” 云晚没什么心眼儿,答道:“昨儿收着家书,说才刚开拔。” 婉婉纳罕,怎么和她设想的两样呢,里头足足一个月的出入,真是奇了。当然也没什么好追问的,调度大军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晚了也没什么。和她们闲话了几句,她们便告辞,回藩王府去了。 她把东篱抱到灯下查看,他吐着泡泡,澄澈得一尘不染的眼睛望着她,虽然月份很小,但他也会认人了。婉婉被他看出满心的柔情来,俯下亲了亲他的脸颊,“果真想太太了么?半天不吃不喝,不饿么?” 忙传奶妈子来,奶妈子撩衣裳,露出一对大胸脯子。见哥儿吮吸了,方笑道:“我的娇主子,这么点儿小人儿,心里什么都明白呵。在那府里不吃不睡,闹了半天。眼下回来了,见着太太,心里可算舒坦了。” 婉婉也笑,被一个孩子这么惦记着,说不出的欣慰和甜暖。 良时回来,给她带了一碗豆花儿,她都睡下了,又被他叫起来,说这是他小时候吃过的口味。那个磨豆腐的二十多年没见,今天在衙门口忽然遇上了,他巴巴儿端了一碗,横跨了大半个南京城,硬给她端回来的。 豆花儿上撒了莼菜沫子,淋了香油,婉婉浅尝一口,对于他们这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来说,其实这豆花儿没什么特别,他怀念的不过是幼时的岁月。 他撑着膝头问她:“好吃么?” 她点点头,“很好吃。” 他笑起来,笑容里有孩子式的满足,他喜欢的东西和她分享,有莫大的成就感。 “我怕它凉了,拿大氅包上,焐在胸口带回来的。”他伸手在盅上摸了摸,“还成吗?要不要拿去热一热?” 早春的天气,走了那么远的路,的确微凉了。她不好意思扫他的兴,只说正好,“烫口品不出味儿来。”一面递过去喂他,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把它吃完了。 他出去洗漱,收拾完了躺回她身边,她瞧他面有倦色,轻轻问:“衙门里很忙吧?” 他嗯了声,闭着眼睛伸手搂她,“正筹集粮草,仓都掏空了,还是不够……”怕她操心,转而道,“你放心,我是什么人呢,有的是法子。” 婉婉窝在他怀里,他呼吸匀停,很快就睡着了。等她醒来,又是身侧空空,他就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忙得无暇他顾。 她身体弱,偶然在风口上坐一会儿,到了晚上发起热来。恰好良时公务繁忙,一夜未归,她忍到早上,烧得迷迷糊糊的。铜环来打帐子才发现,慌忙传太医开方子,她吃了一剂药也没见好转。小酉要去回禀王爷,被她叫住了,“多大的事儿,发了汗就好了。他忙,别去打搅他。” 塔喇氏来送新做的糕团,遇上了义不容辞,忙前忙后照应着。婉婉不大习惯生人服侍,劝说了几回请她别忙,她却很热络,拿酒给她擦脚底手心,切切道:“殿下别见外,奴婢伺候您是应当应分的。您不在王府,奴婢想尽心,也没这个机会。今儿既然走得巧,您就赏奴婢脸吧。您身子健朗了,奴婢回去,也好和老太太交代。” 婉婉见推不掉,无可奈何。塔喇氏对擦药酒之类的特别在行,经她一通盘弄,果然受用了些。本以为她这么尽心,图的是见一见良时,没想到天擦黑前她就蹲福请了跪安,“今儿时候不早了,我瞧殿下退热了,脸也不红了,睡一晚上应当会更好些的。您歇着吧,奴婢明儿再来,等您好利索了,我就放心了。” 婉婉让小酉送她出去,小酉回来后直咂嘴,“这主儿,真跟孝子贤孙似的。以前瞧她不怎么样,没想到紧要关头能派上用场。细想想,她也怪可怜的,主子跟前讨生活,就算儿子再有出息,她也就是瞧个热闹的份儿。” 所以做小的就是这么没底气,正房面前永远是奴几。也亏她耐得住,跪在地上捧着脚,那些庶福晋里,只有她能做到这么卑微。 婉婉不言语,良时跟前提起,他只关心她的身子,至于谁来伺候了,不是他要过问的。男人眼里只有一个人,对于别的女人便显得凉薄。婉婉有时候也想,如果某一天恩爱不再,她处在塔喇氏那个位置,不知自己应当怎么应付。 推己及人,她对塔喇氏和煦了点儿,看她长久以来的恭勤,怪不容易的,她来时也赏她个好脸子。相处下来,这人过得去,并不是那种爱上眼药,爱给人穿小鞋的模样。 她常在口里念叨:“咱们能留下,其实是殿下的恩德。王爷尚了主,该当把咱们三个都撵出府的,殿下来了没有苛责,还赏我们一碗饭吃,我们打心眼儿里的感激您。不瞒您说,您才进门那会儿,咱们都怕您,您那么尊贵的身份,抬抬脚比咱们的头还高。后来远远儿瞧您,您脾气真好。还有我们大爷,常说您慈爱,我和周氏她们胆儿就大了,敢在您跟前走动了……您身子弱了点儿,不碍的,好好调理,没有调理不过来的。大夫说了,人的五脏六腑全在脚底下踩着呢,哪儿不好了,揉揉脚底,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您也知道,我以前是伺候老太太洗脚的,这么些使唤丫头里,数我最没脸,可老太太最离不开的也是我。我给她老人家洗脚,我还给她按穴位。起先有点儿疼,可只要忍住了,过后浑身都透着松快,殿下要是不嫌弃,我给您按按试试?” 婉婉受她这份殷情,十分过意不去,“你是有位分的人,好意我心领了,那个就不必了,回头大爷面上我交代不过去。” 塔喇氏嗐了一声,“大爷知道咱们处得好,高兴还来不及呢。说句逾越的话,后宅这些女人里头,就数奴婢和您渊源深。您瞧大爷过给您了,如今阿哥也麻烦您,奴婢脸上光鲜着呢。只是奴婢微贱,报答不了您,替您干点儿粗使的活儿,是我的荣耀。” 婉婉瞧她一脸真挚,不好驳她的意儿,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伺候着洗个脸,推拿推拿,这些还犹可。比如吃食上头,铜环和小酉很小心,基本不会让她过手。 塔喇氏自己知趣儿,留下用饭也不在一张桌子上。陪着说话解闷,陪着一块儿逗逗孩子,彼此之间相处既近且远着,各自自在。 她还有一桩好,不往爷们儿跟前凑,避免了生嫌隙。恭恭敬敬地进退,似乎半点别的图谋也没有。 婉婉喜欢养鸟儿,十几个笼子并排放着,天一亮就闹腾。塔喇氏给她喂鸟,疑惑道:“混着养,不怕脏了口吗?还是分开的好。画眉和画眉搁在一块儿,红子和红子搁在一块儿。就是鹦鹉只有一只,单放着太冷清了。” 边上侍立的婢女往外一指,“前院还有一只单着呢,要不搬过来吧,好叫它们有个伴儿。” 婉婉才想起那只来,是良时带回来的,她嫌它聒噪,送到别处去了。 “我把它给忘了。”她怅然抚额,“那就移过来吧,它不受待见,怪可怜的。” 塔喇氏抿唇微笑,笑出了救苦救难的味道。 ☆、第79章 悲恨相续 听说北地的寒冬特别长,每年九月开始下雪,一直要到来年三四月,冰雪才逐渐消融。比起那么严苛的环境,中原气候适宜,算得上人间天堂了。 柳条抽了嫩芽,初生的枝叶软而韧,可以编出很多花样来。小酉手巧,编了个花篮,婉婉只会编花环,戴在头上,趁着明媚的春光,跳舞给东篱看。 东篱已经六个月大了,和他阿玛不一样,很活泼,也爱笑。看见太太扮鬼脸,笑得浑身打颤。不过孩子真不能招惹过头,否则笑个没完,简直要续不上来气儿。婉婉逗过了一阵,把他接过来,给他唱儿歌,什么纺织娘,歌声长……东篱听了一会儿,乏了,往她胸前拱,要找奶喝。 婉婉只是笑,“这孩子,肠子是直的么?刚尿完就饿了。” 奶妈子解了衣襟拢在怀里,前仰后合地摇晃着,应道:“可不要吃么,吃完了就睡,这么着才长个儿。不过祁人有一桩不好,以前听说阿哥们大了就不让吃饱饭,要饿着肚子,才知道活着艰难。马府街的荣大爷家就出过岔子,小阿哥饿得厉害,抓蚂蚱吃。后来不知怎么的,得了疟疾,就这么死了。”说着捋捋东篱虎头帽下的小脑袋,“亏得咱们家不像外头似的,就爱尽着阿哥吃。把我的娇主子喂得壮壮的,十岁就娶福晋。” 婉婉失笑,“你比我还性急,十岁……” “毛都没长全呢。”小酉脱口而出,招来众人一致的鄙夷。 太阳大了,直剌剌晒着不舒服,起身挪进屋子里。最近塔喇氏不常来了,似乎身上也不舒坦。婉婉打发婢女去瞧了一回,据说没什么大碍,已经起坐如常了。 春光正好,婉婉倚在卷头榻上,头顶就是月洞窗。窗外的廊子底下挂着鸟笼子,她喜欢听鸟叫,即便入梦,也有活泛的滋味儿。日子太长了,想不出自己要做什么,像东篱似的,除了吃喝,就是睡。 她枕着隐囊打盹儿,昏昏间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皇帝拍桌子,梦见内阁的人争得面红耳赤。然后有个尖锐的声音叫起来,“安东卫大军,尽在吾手。打什么北虏,直取京师。” 她一个激灵,猛地醒过来,心头怔忡,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坐起身茫然四顾,看见铜环震惊的脸,愕然朝外望着,视线落在鹦鹉架子上。 婉婉升起不好的预感,仿佛阴云笼罩,连天都矮了下来。她趿鞋走过去,迟疑道:“真稀奇,刚才好像有人说话……铜环,你听见了么?” 铜环不言语,窒了下道:“天要热了,鸟粪落得满地都是,回头有味儿,还是换个地方挂吧。” 她要出去,被婉婉阻止了,“是它吗?我没听真,让它再说一遍。” 她扶着窗台,紧张得满手汗。那鸟儿不负所望,拍了两下翅膀又笑起来:“哈哈哈……我与众将,共谋天下。” 脑子嗡地一声,然后就是浩浩长风,摧枯拉朽地奔袭而过。脚下直发软,几乎连站也站不住。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铜环上来搀她,她扣着她的腕子问:“这只鹦鹉是刚挪过来的那只吗?先前养在哪处?你们是从哪里把它搬来的?” 铜环也乱了方寸,回身叫外间侍立的人,问鹦鹉的来历,那个婢女结结巴巴说:“从……王爷的书房……搬来的。” 铜环大惊,又怕她伤情,慌忙开解:“一只鸟儿罢了,您还拿它的话当真吗?” 她两眼定定的,脸色惨白。这时候也说不清心里的想法了,只觉腿颤身摇,身体如一张弓,被拉到极致,随时会崩断似的。 从良时书房挪来的鸟儿,说着谋反的话,这是谁教它的? 她心惊胆战,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他,国难当头,因他的赤胆忠心对他感激不尽,谁知一切都是假的吗?他在她面前演戏,鹦鹉面前却不避言。这小小的鸟儿懂什么,它不过是个拓本,谁当着它说什么,它就照原样学舌,这是它的长项,也是它取悦人的手段。 她推开铜环,一步一步走到鸟架子前。但愿是她弄错了,事关重大,要仔细确认才好。她尽量控制自己的声调,学它的话,引诱它重复,“直取京师……” 鹦鹉又蹦达起来,粗声粗气说:“安东卫大军,尽在吾手。打什么北虏,直取京师!” 婉婉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心头滴血,脑子里空无所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时候为什么还活着,她应该化成一捧灰,应该魂飞魄散。 原来自己被人当成了傻瓜,这都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他紧锣密鼓谋划江山的时候,她还蒙在鼓里,做着琴瑟和鸣的春秋大梦。枕边人是个有吞天欲/望的野心家,他装得忠孝节义,到头来只为鱼与熊掌兼得。这样心机深沉的逆贼,她以前竟没有察觉,把他当成了可以依靠终身的良配。 多大的讽刺!她笑着流泪,两眼空洞地望着铜环:“好日子……到头了。” 铜环早就和余栖遐通过气,对南苑王有反心一事心照不宣。本以为瞒得一时是一时,一切以长公主的安危为上,没想到最后是以这样的方式大白天下。要怨怪,无从怨起,只能怪南苑王不小心,忘了鹦鹉能言防漏泄的道理。 天塌了,不知何去何从。她还试着安慰她:“先别急,坐实了再恨不迟,别冤枉了好人。” 婉婉只是摇头,“养在他跟前的,学的都是他的话,还要怎么坐实?是我瞎了眼,错把他当成忠良。现在想起那些百姓的啐骂,是我活该,罪有应得。” 铜环最怕看到的,就是她把一切罪责都归咎于自己。这和她有什么相干呢,她也是受害者。相比他们这些江山谁主无所谓的人,她所遭受的是切身的伤害,她眼里的世界和他们不同,是他们永远无法体会的。 脸上的眼泪被风吹干了,爱过、恨过,留下无垠的痛苦。如果她从来没有对他心存幻想,就不会面对今天的撕心裂肺。她回忆起留京的时光,往昔的种种都成了愚蠢的最好例证。她曾经的义正言辞,像一个无情的耳光,打得她心灰意冷。她甚至为此丢了孩子,恨皇帝,恨内阁官员,谁知道始作俑者全是他,叫她怎么接受这个现实? 她失魂落魄,费了极大的力气定下神来,鼓了两回劲儿才站起身,抬手指了指那只鸟儿,“处置了吧,不能留下了。” 铜环迟迟看她,“殿下的意思是?” 她垂着两手走进屋,边走边道:“刚才的事不许泄露出去,倘或传到王爷耳朵里,就提头来见我。” 她有什么打算,铜环不知道,看样子是想瞒过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吧!这样也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局势已然□□,她无力回天,还不如保重自己,至少南苑王对她的感情都是真实的。 铜环领命去了,她一个人在榻上枯坐了很久,脑子转得风车一样,考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要不动声色,不能打草惊蛇。他隐藏得很好,以为可以永远欺骗下去,那就遂他的意儿吧。可是她作为帝国公主的尊严不能丢,她曾经说过,谁想谋反,她就和谁不共戴天,就算同床共枕的丈夫也不例外。 她传余栖遐来,仔细问了外面的情况,朝廷调遣大军平叛属实,这么看来他大有可能借这个东风,把兵马送进北京城。若果真如此,实在令人心惊,王鼎还需要过关斩将,他却可以一路畅通无阻,难怪会说“直取京师”。 好深的算计!恐怕他那个糊涂的哥哥还在做着天下太平的梦,人家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了。 婉婉闭了闭眼睛,长出一口气。余栖遐忧心忡忡地问她:“殿下打算如何?” 她握起了双手,含泪狠狠道:“我那哥子再不成器,也是我一母所生的手足,我不容许别人伤他的性命。良时有几句话是真的?分明年前就说开拔的,为什么那回问少奶奶,却说澜舟动身没多久?如果我没猜错,安东卫的大军应当分作了两拨,一拨早就在路上了,澜舟在第二拨,那一拨才是攻陷京城的主力。” 余栖遐简直有些惊讶,一个小妇人,有这么缜密的心思,果真她的骨子里有与生俱来的不凡,不因长久被人宠爱着,就失去判断力。 他说是,“据臣所知,安东卫的大军远不止二十万。朝廷调拨,面上出去的人数谨遵朝廷旨意,但内阁没有派遣钦差来清点,实际人数就算动用四十万,也没有人知道。” 她颔首,慢慢蹙起了眉头,“无论如何得给皇上提个醒儿,他眼下病急乱投医,只要听说安东卫出兵了,大概就觉得平安无事了。” 她到案前写信,情真意切劝皇上以国事为重,以免流寇集结,硝烟四起。把信交给余栖遐,叮嘱他:“挑个靠得住的,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务必面呈皇上。信是为了应付盘查,以免惹他起疑。要紧的话传口信儿,请皇上即刻调集西宁卫和太原府守军勤王,以防安东卫大军兵变。” 他们如今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长公主是主子,她选择认命,他们就跟着她随波逐流;她要是选择战斗,他们便粉身碎骨听命于她。。 余栖遐拱了拱手,“殿下放心,臣火速去办。” 出寝殿的时候那么巧,居然迎面遇上了南苑王。余栖遐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脸上一派自然,恭恭敬敬退到一旁,向他俯首。只是担心公主会不会露出马脚,让他窥出端倪。 所幸她也沉得住气,和往常一样迎上前,伸手搭上他的臂弯,笑道:“今儿回来得这么早,真是难得。” 他并未察觉什么异样,抚抚她的手道:“忙了这么久,冷落你了。该我办的差事都办完了,今儿早点儿回来,陪你吃顿晚饭。” 她笑得牙关发酸,还要用甜甜的声口嗔怪:“怎么不提前打发人回来说一声?这会儿什么都没预备,我原想随意用点儿就完的……你瞧,可要忙坏那两个厨子了……” 余栖遐松了口气,心头说不出的感慨。真难为她,这么装样儿,不知要装到多早晚。 他匆匆出了二门,到值房找金石,把信交到他手上:“殿下的令儿,书信在明,口信在暗。请皇上从西宁卫和太原府调兵勤王,晚了就来不及了。” 金石吃了一惊,“殿下已经知道了?” 余栖遐晦涩地点头,“居然是从一只鹦鹉嘴里得来的消息……人算不如天算啊!” 金石拿起桌上的佩刀,“我这就上路。” 余栖遐拦住了他,“别弄得这么大阵仗,你是千户,什么样要紧的信件,用得上你亲自出马?派底下人去,挑个机灵的,和往常一样。” 金石手下都是当初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过命之交,个个都信得及。不过事关重大,断然草率不得,目下长公主和南苑王还没有撕破脸,这时候出去多少还是安全的。他再三斟酌,挑了最靠得住的小旗武曲,把前因后果都和他交代了,末了儿在他肩上一拍,“能行么?” 武曲嘿嘿一笑,“送封家书,多大的事儿!别说进京,就是阎罗殿,爷们儿也敢……” 他没说完,挨了金石一脚,“屁话!多干事儿,少耍嘴皮子功夫。去吧!” 送走了武曲,他和余栖遐惨淡相顾,“该来的总会来,与其钝刀子割肉,不如给个痛快。” 余栖遐长叹:“只是委屈了殿下,无论如何,必须有个取舍。三年前或许她还能谅解南苑王,现如今恐怕难了。” 确实难,婉婉在面对他的时候,已经有些手足无措。曾经约定了相依为命的人,中途放弃了。他有更远大的志向,如今看来尚主也不是那么简单,是在为一步步接近皇权做准备。 他给她斟酒,她把酒壶接了过来,“我哪里能喝,不过陪陪你罢了。你这程子辛苦,往后就能歇歇了吧?” 他唔了声,“征战奴儿干路远迢迢,粮草得接连送出去。原本朝廷应当就近调拨的,谁知榆林大仓被水淹了,这千斤重压又落在了咱们这头。” 要是换做平常,婉婉大概会为他的劳心劳力心疼不已,可现在他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她非但没有任何感动,竟还觉得十分可笑。这就是他所谓的爱吗?长久的欺骗,捂住了一时,然后让她遭受诛心之痛。他那么指天誓日,言之凿凿,难道一点不觉得心虚吗? 她垂下眼给他布菜,轻声道:“你能者多劳,将来大捷,朝廷必然会嘉奖南苑的。还有澜舟……”她笑得有些凄苦,“这么年轻轻的孩子冲锋陷阵,果真虎父无犬子。我无儿无女,将来就指着他了,他千万要保重才好。” 无儿无女,现在看来似乎不那么坏了。和这样狼心狗肺的人生孩子,无非又生出一个澜舟来,何必! ☆、第80章 薄情抛人 婉婉觉得遗憾,她那么真心对待的人,良时也罢,澜舟也罢,到最后没有人感念她的情儿,夺起天下来,依旧分毫不让。所以她对他们来说算什么?在她高居长公主之位的时候,碍于她的身份,他们不得不与她周旋。一旦她从云端落到泥沼里,她恐怕再也剩不下什么了。 事后她也静心思量,她来南苑,的确是彻头彻尾的错了。多失败,她宽和对待每一个人,始终没能赢得他们的心。对于一个计划谋反的家族,什么样的恩惠,才能抵得过坐拥天下的辉煌? 她记得当初肖铎和音楼都曾提醒过她,她那时候自诩聪明,没有真正放在心上,到如今回头追忆,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偏过头看,他就在她身旁,如果到了穷途末路,她能不能杀了他,结束这场浩劫? 想起来便心头打颤,她那样深爱过他。即便他和江山相比略显弱势,但也已经占据她感情的十之八/九,可惜她挽留不住他,也许他们是同一类人,我爱你,可是我更爱江山。两个不懂得妥协的人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出冗长的悲剧。 他的手臂搁在被面上,就算睡着了,手也紧握成拳,随时准备作战。她满心凄苦,定定看了他很久,然后为他拽了拽被子。他在朦胧间问她,“怎么还不睡?”然后自然而然探过手来,把她圈在了怀里。 婉婉鼻子不由发酸,必须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其实她还贪恋他的温暖,最后一次吧,再贪恋他最后一次。 她吻他的下巴,“良时,我何其有幸,能嫁给你……”后半句话没法出口,只能咽回去。 他不知道她心里的巨轮早就沉了,他在外面忙得不可开交,家里只要她平安,他就后顾无忧,不需要操太多的心。 他还是本能的,睡梦间低头寻觅她的唇,瓮声道:“这话当是我说……我何德何能,娶到你。” 紧紧的拥抱,这一抱仿佛可以到天荒地老似的。可是婉婉知道,她的战斗已经开始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既然他决定谋反,那就不能怪她不念夫妻情分了。 上次那个虎符出现的时候,她就应该追查到底的,结果被他的先发制人震慑住了。看来这份莫名其妙的权力来得也不正路,她要找到它,不能再让事态恶化了。 她去他的书房,翻箱倒柜没有找见,转而去了藩王府。 踏进王府,气氛倒如常,太妃亲亲热热和她拉家常,谈的是澜亭的婚配。 她如今哪里有闲心关心那个,敷衍着说:“额涅拿主意吧,我和人家没打过交道,怕瞧人不准。或者像上回澜舟那样,俱了名册让他自己选也成。” 太妃举着眼镜嘀咕:“儿孙的婚配真是叫人伤脑筋……”哦了声,仰起脸道,“我瞧你往后就住下吧,回头让良时也回来。我打发人吩咐厨子做几样好菜,一家子在一起多热闹。外头时局乱,你一个人在长公主府,我不放心。” 换做平时她一定会很感激太妃的体贴,然而现在不同了,很难保证她这样做,不是为了能够牢牢控制住她。 她脸上依旧保持得体的微笑,迂回婉拒着:“那边府里我也不是一个人,跟前护卫的人不少,我来了,撇下他们,我不落忍。横竖再乱,乱不到咱们南苑来,额涅就放心吧!亭哥儿的婚事,周氏也在,问问她的意思,没准儿她心里有合适的人选呢。” 太妃给饶进去了,又开始对着喜册发愁。婉婉借机遁出来,过了垂花门,一路往隆恩楼方向去。 半道上遇见了塔喇氏,她上前蹲了个福,“奴婢才得着消息,没来得及出去迎您。这阵儿时好时坏的,身上总不得劲儿,也没过去给您请安。我还想着看看小阿哥呢,几天没见八成又大了不少。上回说一只红子得捻舌头了,我一直记挂着,时候长了,怕它舌头长僵了,就不好调理了。” 婉婉提起鸟就心烦,也不想让她再过府了,便道:“那些鸟儿吱吱喳喳的,闹得王爷歇不好觉,府里没法儿养,都送到外头散人了。你不必惦记了,身上不好就养着吧。我不常过来,太妃跟前请你代我尽孝,比来伺候我还强呢。”说着一笑,错身过了跨院。 她走得很从容,一副处变不惊的气度。塔喇氏看着她的背影,暗暗咬了咬牙。 鸟儿都送人了,这么巧!她身边的丫头压低了声问:“您说,她听没听见那个?” 塔喇氏微微眯起了眼,阳春三月的日光,照得人眼前发花。听没听见,谁知道呢!那只鹦鹉花了她好几天的工夫,要是这招没起效,那真是太可惜了。 在长公主府的那段时间,可不是白待的。摸清了每一处当值人员的脸,当然也包括王爷书房外的那只鹦鹉。 人的长相不尽相同,鸟雀毛色虽各异,但要找个大致一样的,也不是难事。关于那只鹦鹉,养在外头,其实并不能听见书房里的谈话。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出处对了,谁又说得清里头缘故! 人想李代桃僵有点难,搁在鸟身上就简单了。书房伺候鹦鹉的小太监,某一天忽然发现那只鸟死了,慌得天都塌下来了。“正巧”被她遇上,大发善心让他别慌:“不就是只鸟儿吗,多大的事儿!” 小太监都哭了,“奴婢的命还没有那只鸟儿金贵呢,这下子完了,我可怎么办呢……” 她说:“这么着吧,悄悄换一只,你给带进去。记好了,这事儿谁跟前都不能说,要不然主子叫你赔命,我也救不了你。” 她成了救苦救难的善心奶奶,小太监为了保命,当然守口如瓶。于是她的鹦鹉停在了书房外的金丝架子上,很快辗转挪到了长公主面前。鸟嘴可比人嘴靠谱多了,这么一来既能让他们反目,自己又可以置身事外,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计策。 然而现在说送人了,她想了又想,不能够吧! 她轻轻舒了口气,“那小东西话最多,去了两三天了,哪儿憋得住。再等等吧,除非我瞧错了她。要是真把这事儿压下来,照旧当她的太平主子,那这人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还不如咱们呢,玩意儿罢了!” 主仆相视一哂,转过身,慢吞吞回她们的院子去了。 因为失去越多,便越恨。对于周氏和陈氏来说,一个儿子不成器,光知道闷吃糊涂睡;一个连苞儿都没开,这会子还是姑娘身子。她们的得失和她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她呢?因为养了个好儿子,儿子叫人抢去了。养了个孙子,孙子又叫人抢去了。现如今是回到王府来了,可过去三年她们被发配到松江府的庄子上,日子是好过的吗?王爷她不恨,爷们儿嘛,得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含着都怕化了,说什么就是什么。所有的怨怼都理所当然的指向了她,总得有个人来承受愤怒。自己是不愁的,她有澜舟,不管怎么样血亲是割不断的,就算他对这位殿下喜爱甚甚,到底也不能和亲生母亲比。长公主连个后都没有,男人喜欢有什么用,等江山易了主,她什么都不是了。早早儿叫她知道,是为她着想,最好她一气儿把自己折腾死,大家就都超脱了。 女人恨女人,真的是咬着槽牙,不死不休的。 鹦鹉学舌不重要,从哪儿学来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说的都属实,那么人的精力就全调转到大事上去了,没人会在意那些细节。 婉婉进了良时的书房,从她以前发现虎符的抽屉里翻找,什么都没找到。搜寻扩大到整个书房,仍旧一无所获,她开始担心,难道那虎符已经派上用场,用以调拨东南的军队了吗? 她凄然看着铜环,“你说我应当怎么办?我一直□□逸,居安不懂得思危,才造成今天的困局。早知如此,当初不回南苑来多好,我宁愿死在京城,也不愿在这里苟活。” 铜环心惊得很,不住劝慰她:“千万不能这么想,事情还没那么糟,至少信送出去了。皇上知道这头的情况,立即调动京畿周边禁军,可以拦截安东卫大军去路,京城还是安全的。” 她眼里泪光闪烁,捂着胸口道:“那我的良时呢?他必须死,自此之后再无南苑,是这样吗?” 铜环无言,不论哪一方获胜,战败的一方都得付出性命的代价,这就是战争。她深知道这个道理,舍不下哥哥,又舍不下丈夫,这种困顿的窘境,换了谁都是两难。 铜环的意思是只要保住自己就好,“您尽心了,将来如何,就不要再过问了。” 她凄恻地笑:“成王败寇,你们不是我,你们不明白我的处境。” 没有寻见虎符,南苑王府也不能久留。她回到大纱帽巷,奶妈子已经站在台阶上等着了。 “这么大的风,怎么带哥儿出来了?”她蹙眉怨怪,“万一受了寒,是好玩的吗?” 奶妈子一脸的无奈,“殿下恕罪,这不是小主子闹得厉害吗,怎么哄他都不顶用。这么点儿孩子,认人得这样,真是稀奇了。”说着往前递了递,“瞧一眼吧,太太回来了,这下安心了罢?” 东篱果真笑了,露出光溜溜的牙床,一边笑,一边流口水。 婉婉看着那张动人的小脸,卷起手绢给他掖了掖嘴角。本想抱他的,可是想起种种恩怨来,已然没有了兴致。轻声说:“带他进去吧,天要黑了,别在外头走动。” 奶妈子抱着孩子进去了,她甚至听见东篱不屈地哭起来……她已经再也无法对宇文家的人伸出双手了。她曾经那么疼爱澜舟,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为了天下,兵戈相向吗。都是假的,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她从轿厅出来,抬眼看见金石就在不远的地方,忧心忡忡看着她。她也庆幸,当她一样一样慢慢失去的时候,身边至少还有他们。 她停下步子微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走近,犹豫了下道:“殿下保重身子,无论如何,还有臣等看护着您。” 她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哽咽了半天才道:“千户,你现在瞧我,是不是可悲可笑?” 她是说京城长公主府那段岁月,他看着她维护南苑,看着她为与丈夫分离肝肠寸断。谁知那么丰沛的感情,到最后一场空,她觉得失了面子,脸上挂不住了,眼神闪躲着,不好意思看他。 其实那又如何,她就是心思过重了。金石说;“臣看见的是殿下的赤子之心,不觉得殿下可悲可笑,反觉得殿下可歌可敬。只是臣有一句话,要面禀殿下。殿下如今处境不安全,万一南苑王起了杀机,殿下如何自处?臣的意思是,臣等保护殿下离开。这是个贼窝儿,殿下留在这里,怕是凶多吉少。” 是啊,有性命之忧。当她丧失了利用价值,谁知道接下去会遇上什么。 可她不能走,虎符下落不明,要想办法找到它。还有良时……她逃得出金陵,也逃不出他的阴影。 她摇摇头,“再等上一程子。”她心里渴望着,目前没有交锋,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他能悬崖勒马多好,改变计划平定奴儿干战乱,瞒住了朝廷,她可以既往不咎。 金石知道劝不动她,她还未完全死心,绝不会离开的。他向她拱手,“臣听殿下的调遣,只要殿下发话,臣等粉身碎骨,保殿下全身而退。” 她微笑点头,“我要多谢哥哥,至少把你们安置在我身边。我最艰难的时候你们不离不弃,是我的造化。” 她掖着泪进了后院,怕再逗留,良时就要回来了。可是他连着好几夜未归,婉婉逐渐变得不安,预感到他再出现时,恐怕就是一场轩然大波。 结果真的是这样,五日之后他踏进她的卧房,没有大吵大闹,坐在圈椅里,满眼晦涩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婉婉,你都知道了?” 婉婉心头猛烈地蹦了一下,笔直地站着,宁折不弯。 “我不明白你的话,知道什么了?” 他沉默下来,涨潮一样,逐渐升起了笑意,“我没想到,岔子出在你这里。你派人进京报信,说我有反心,要图谋天下。”笑容又缓缓褪去,脸色变得铁青,神经质地点着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早晚要知道的,谎言戳破了,彼此都不必再伪装了。” 婉婉也有松口气的感觉,爱情没有了,剩下的只有□□/裸的恨。 她说:“南苑王,你果然狼子野心,先帝没有看错你。你一再同我保证,誓死效忠朝廷,可是国难当头时你倒戈一击,名为勤王,实则谋反。你真让我失望。” 她不再叫他的名字,而是用上了官称,他隐约感到恐惧。可是他仍旧有这个信心,她的愤怒不过是暂时的,只要接受了,还是会回到他身边的。 皇帝有了提防,火速调集守军,在石家庄一线筑起了高墙。没什么,费些周章罢了,已经离京城那么近了,朝廷的挣扎都是徒劳。当然如果没有她的告密,事情就简单得多,但他不怨她,怨不起来,因为自己先有负于她,让她出出气,为大邺江山尽最后一份力,将来她就不会怀抱遗憾。 他向她伸出了手,“婉婉,不管这天下花落谁家,我对你的感情永远不会变。你瞧瞧这残破的社稷,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你是那么善性的人,怎么不为天下苍生着想呢?” 她笑起来,他竟还指望她和他同流合污,谋取她娘家的天下。这人非但可恨,原来更是可杀! ☆、第81章 暗消肌雪 她屹然站着,美得凛冽,“你怎么好意思腆着脸和我说天下苍生?王朝更替,苦的是谁?你若真有心,应当良言劝谏,匡扶天下。可你做了什么?趁着奴儿干战乱,朝廷调兵平叛之时谋朝篡位,这么做和落井下石有什么区别?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也辜负了你南苑王府世代贤德的美名。”说罢轻蔑地哂笑,“或者说,历任南苑王的功绩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你们韬光养晦,为的就是今天吧?真真处心积虑,那些言官口才再了得,怎及你重兵在握?你要在内乱之时击溃慕容氏,和那些北虏一起瓜分天下吗?” 他知道,现在怎么解释都没用了。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她岂是一个甘愿躲避在男人羽翼下苟且偷安的小妇人!她有她的气节和坚守,最终如何,他想总有回旋的余地。只是目下她正气恼,他也由得她发泄,即便打他几下,他也认了。 她退后一步,他上前一步,“江山更替是必然,大邺两百六十年,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即便没有我,也有各方诸侯揭竿而起,这种事是避免不了的。你从小长在紫禁城里,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你不知道人间疾苦。远的不说,就说上回你跟我去怀宁,看见那些孩子的惊恐了吗?看见年迈的老人蜷缩在路边饥肠辘辘了吗?皇上端坐蒲团视而不见,我以为你比他有血有肉,更能对百姓的苦难感同身受,谁知竟错了。这样满目疮痍的国家,要一直维持下去,让更多的人走进水深火热里吗?你恨我谋反,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这江山落进别人手里,你我将来如何收场?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先发制人。我说过要保你一世无忧,如果不能号令天下,我怕我力不从心,会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欺凌。”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最后不过证明他造反是为了保护她。难道爱她就必须毁了大邺社稷吗?真难为他,想出这么可笑的说辞来。 她惨然望着他,“我宁愿站着死,也不愿意跪着接受你的宠幸。你这么做不是爱我,是在割我的心肝。你让我永生永世抬不起头来,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一个乱臣贼子!” 她说到最后,简直痛心疾首。他没见过她这个模样,像风里的烛火,杳杳欲灭。他想当年她在承光殿里舌战群儒的时候,大概也像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公主,经受了那么多,他也心疼。可是如今的奋力一击,是为了保证以后再也不让她经受同样的痛苦。壮年时长痛不如短痛,远远胜过晚年惶惶不可终日。因为现在有这份力量支撑变故,再迟一些,难道要为儿孙担惊受怕,日复一日的准备迎接削藩治罪吗? 他没法为自己找更多的借口,没错,反了就是反了,踏出这步,没有回头的余地,他只有劝她放弃执念。 “想想我们的孩子,婉婉。他已经五个月大了,要不是皇上硬把你扣留在京城,他不会夭折,难道你不想为孩子报仇吗?” 她慢慢点头,“你说得很对,孩子没了,我应当找个人来憎恨。我的确对皇上深恶痛绝,要不是他,我不必同内阁理论,也不必为此伤情小产。可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我恨错了人,如果你没有心怀不轨,宝宝怎么会死?如今你谋反不是为孩子报仇,是为满足一己私欲。既然如此,不若大方承认,何必把自己妆点得冠冕堂皇。” 她已经油盐不进了,他说什么都是枉然。他也做好了准备,任她如何责怪,他都要尽力忍耐。这个时候怎么和她理论?他只有俯首叹息:“所以在你看来,只要大邺江山还在,朝廷不管怎么欺压南苑,我都不该反抗。” 她眼神冷冷的,寒声道:“君是君,臣是臣。你不能忠君,那便是逆臣。不要说朝廷欺压,放眼天下,南苑仍旧是大邺最富饶的藩地。金陵帝王州,当初太/祖将这里赏赐给你们祁人,也算待你们不薄。后世君王,削藩的念头兴起多少次了,最终没有动你宇文家分毫。倘或手段更决绝一些,南苑王府早就不存在了,还轮得着你挥师北上吗?” 他无言地看着她,她一副和他不共戴天的架势,他只觉得怅然。说实话,女人在战争中永远是弱者,他要是心狠一些,何必在意她的想法。可是他不能,这是发妻,是最心爱的女人。面对霸业轮替她固然渺小,但在他心里却是至关重要的人。当初阿玛曾经评断过他,有足智,但不够狠辣,无情无爱可以大杀八方,一旦动了感情,常常毁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不是个好的战将。 可是真正做到无情无爱,和禽兽有什么区别?人总有软肋,他的软肋就是她。硬要换个说法,可以理解成他的野心够大,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他都想要,江山也罢,她也罢,既然到了身边,就绝不能放手。 他脸上带着愧怍,“我对得起任何人,唯独对不起你。现如今局势已然难以控制,你就看开些吧,不要因此伤了身体。” 婉婉自然是希望还有转圜的,她放软了声口乞求他,“还没有交战,你命澜舟即刻停下,我来向皇上解释,就说是我弄错了,一切都是误会。” 他笑她天真,“来不及了,平叛的戍军已经直赴奴儿干,其后有三十万兵马,怎么让朝廷相信这是个误会?战争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我不能为了一人的好恶,让祁人遭受灭族之灾。婉婉,汉人和鲜卑人是你的子民,祁人就不是吗?现在放弃,朝廷只会血洗南苑。”他说着,转头看外面的日光,喃喃道,“午时的第一轮攻城已经开始了……” 婉婉如遭电击,开始了,木已成舟了……她摇摇晃晃退后,“三十万大军……大邺有雄兵两百万,你不知道吗?” 然而能用者不及百万,加上虎符在手,这一百万里恐怕还得再剔除三十万。如此一来势均力敌,那些路远迢迢的根本赶不及支援。历来的兵家大战,不可开交的只有核心腹地,比方调拨玉门关外的戍边大军,那是绝无可能的。 都说开了,他心头巨石也放下了,只是她令他感觉棘手。他哀声说:“婉婉,你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吗?如果大捷,江山仍旧是你的。如果败北,我一人赴死,你可以归附朝廷,无论如何于你没有什么损害。” 她气得浑身颤抖,这是什么鬼话!她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和他沟通了,两个人的立场南辕北辙,只能越行越远。 窗外春光正灼灼,桃花开了,一丛枝桠探过来,拗出一个极绮丽的姿态,她却无法欣赏美景。一手按在桌沿,勉强支撑自己不跌倒,匀了两口气道:“我分辨不清你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其实你不必一心尚主,把我拖进来,实在是害了我,于你自己也没有益处。” 他承认确实是连累了她,让她遭受锥心之痛,可他不后悔这么做,“我怕城破时保护不了你,若我得了江山,你却已为人妇,那我要这江山何用?谁来同我共享?” 她忽然切齿地恨他,他这么无耻,果真是欺定她了。她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种愚弄,就连当初和内阁争执,也仅仅是满腔的愤怒。现在呢,她是又羞又恨,自己竟会栽这么大的跟头,栽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匍匐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她笑起来,笑得异常可怖,“莫非你还想夺取天下后封我为后吗?一个丧家犬一样的皇后,你以为你能凭一己之力,保我永生无忧?”她嘲讪地摇头,“你太高估你自己,今天你有迫不得已,来日你还有千千万万的迫不得已。到时候旧臣记得我是纵夫夺位的千古罪人,你的那些祁人奴才们记得我是无依无靠的前朝公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怕用不着你下令,他们早就一根麻绳勒死我了。你我之间,总得有一方妥协,你是绝无可能了,我亦然。既然做不成夫妻,那就只有做仇人,自今日起请你不要再踏足我的长公主府,否则我府中上下即便拼尽全力,也会和你抗争到底。” 他怔在那里,这是要和他划清界限了吗?他脑子发木,舌根发苦,尝试接近她,“婉婉,我们那么相爱……” 这话听得她反胃,“你在说爱我的时候,心里盘算的却是慕容氏的江山。你还有什么资格说爱?”她见赶不走他,踅身从墙上摘下了玉具剑,长剑出鞘,在飞扬的广袖下寒光大盛,“再不走,休怪我无礼。” 玉具剑是所有佩剑中最为显赫尊贵的,曾是东宫和帝王上朝时必须的佩戴。她当初出降,皇帝亲送五十里,在码头上解了自己的剑给她,足见高巩虽然一生荒唐,但对妹妹的心还是实诚的。婉婉原本可以用它斩逆臣,可终究下不去手,最后只能沦为吓唬人的工具。他也不是惧怕它的锋芒,更多是因为怕她伤情过甚承受不住,只得暂时退让。 他说好,“我走,你放下剑,别伤了自己。婉婉,你我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甘愿就此分离吗?” 三尺青锋复前进半步,堵住了他的话。她脸上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让他想起婚前她的模样。永远是雪山上不可攀摘的莲,就算委身于他,也不会因此失了她的风骨和骄傲。 他走了,她才颓然坐下来。刚才屋里剑拔弩张,铜环她们一直在外间候着,等南苑王离开了,立刻都进来了。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站在她身旁。 她垂下手,剑锋抵在莲花纹的墁砖上,自言自语着:“来不及了……” 小酉含泪抚抚她的手臂,“殿下,您要挺住。” 她把手里的剑递给铜环,落寞道:“这世上好人有很多,但总叫你委曲求全的,一定不是好人。” 是啊,她总在委曲求全,从下降开始,一直到现在。她知道有得有失的道理,既然高贵的出身带给她无上的荣耀,那么她肩负的责任也必须比别人多。她从不抱怨,一味隐忍,然而忍到现在,越来越无法承受。别人要造反还犹可,为什么偏偏是他?他是驸马,是她的丈夫啊! 她看错了他,本以为他温文尔雅,至少还是念旧情的。没想到他办事狠而绝,事后余栖遐才告诉她,那三百名厂卫出府之后金石曾经悄悄探访过,谁知音讯全无,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想起留下的那些锦衣卫,险些连他们都没保住。 她自责,站在银安殿前泪流满面,“是我的过失,如果没有答应他,就不会出这种事。”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他会放着那么多的扈从不下手吗?早些晚些的分别罢了。眼下整个府邸被他的禁军包围起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虎符是难找了,行动也受限制,现在这境况,还不如在京时的光景。 “我总被人捏在手心里,以前是哥哥,现在是丈夫。”她坐在檐下,两眼痴痴看着天边流云,“我成了笼中鸟了,那天应该听金石的话,回京倒好了。” 铜环说不,“您要是回京,只能加快南苑大军杀伐的进程。留在这里反倒让他顾忌,或许可以拖一拖。” 余栖遐从二门上进来,走到近前,晦涩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她直起腰问,“外头有什么消息吗?” 余栖遐犹豫了下方道:“先前派出去的武曲回来复命,不敌王府戈什哈,被斩杀在巷子里了。” 婉婉怔怔的,惨白着脸说:“他回来做什么呢,不该回来的……” 府外已经那样腥风血雨了,大厦将倾,一个王朝被更替,毁的不单是姓氏的主宰,还有千万条人命。单单她的长公主府已经折进去那么多,紫禁城呢?北京城呢?她不敢想,心头一阵骤跳,仰天倒下去,浑然没有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晚间一阵凄风苦雨泼洒在直棂窗上,案头的烛火昏暗摇曳。她支起身子张望,这卧房仿佛不再熟悉了,只有她孤身一人。她受了惊吓,大声唤铜环和小酉,出现的却是他。 他穿一件竹青的禅衣,头发虚虚拢着,端了一盏琉璃灯进来。灯火照亮他轻拂的袍裾,也照亮他神佛一样温和眉眼。 “醒了?”他把灯搁在炕桌上,到床前来看她,“我听说你晕倒,回来照顾你。大夫交代了,是体虚,要好好调理。这程子你经受得太多,都是我的错,你怨恨我,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是别伤了自己。”他边说边觑她脸色,战战兢兢又挨过来一些,“婉婉,你不要不理我,这么着比凌迟我还叫我疼。事已至此了,日子总要过的,难道你打算恨我一辈子吗?” 她漠然看着他,心如死灰。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令她感觉陌生,人命在他眼里是草芥子吗?他面对她时慈眉善目,转过脸去就成了催命的夜叉。那些厂卫做错了什么,他要一气儿把他们全杀了?现在是二门外的,慢慢会发展到二门内,铜环、小酉、张嬷儿、李嬷儿……最后就轮着她了。唇亡齿寒,大邺尚在已然如此,等到他攻破九门,世上焉有慕容氏和臣属的立锥之地! ☆、第82章 关山梦长 然而终归一夜夫妻百日恩,说没有爱情,表面她可以做得很坚定,但是心底最深处,她仍旧会感到惋惜和痛苦。甚至刚才的梦里,她还在哭着唤他回头。就像他说的,两个人在一起多不容易,分分合合受尽了磨难。她不是铁石心肠,她一心要和他白头偕老的。没有孩子也没关系,爵位传给澜舟,将来等他退隐,两个人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生活,打打渔,养养花,这样子多好! 她一向在权力的中心,其实很多时候厌倦那种诡谲和算计。比如当初大哥哥驾崩后的一系列变故,大位的争夺多么残酷,亲族之间尚且如此,朝代的更替,要死多少人?一将功成万骨枯,当他君临天下,那些无辜的兵士和百姓,就得为他的登顶付出惨痛的代价。大邺腐朽,她早看见了,她希望他能扶持,至少和她一起,为慕容氏的江山做些什么。结果他反了,和王鼎汇合那次,也许并不是真的想保住社稷,只是不想和人平分天下而已。 她在一片朦胧的光里看他,迟迟问他:“你杀了那么多人,什么时候轮着我?” 他对她的想法感到意外,“你怎么这么说?我何尝要杀你?” “没有么?那我府里出去的厂卫,现在在哪里?” 他窒住了,答不上来,半晌才道:“谁告诉你的?余栖遐还是金石?” 她愤然拍了床板,“你还要杀他们不成?我身边统共只留下这几个了,你非赶尽杀绝不可吗?” 他起先眼里怒火熊熊,懊悔不该心慈手软,可她的厉声斥责就像泼天的巨浪,顿时把那点火苗浇灭了。 他举起两手,无可奈何地投降,“咱们不提那些了,你没有吃晚饭,我让她们温在灶上呢,这就给你端进来。” 他退身要出去,她叫了声回来,他立刻一个箭步冲到她床前,“我在呢,就想出去吩咐她们预备……你有话只管说吧,这回我做好了准备,你骂我个狗血淋头,我也不会顶嘴。” 他居然带着笑,仿佛之前种种都是她的一个噩梦。他在故作轻松,在麻痹她,她却还没有糊涂到那种程度。 “我对你,如今是再也没有指望了,只求你一件事,无论如何别再动我身边的人。他们一心护卫我,就像我的家人一样,你杀他们,等同于杀我。”她看着他的眼睛,近乎哀求地说,“你答应我,保证能做到。” 他叹了口气,“我答应你,只要他们不妄动,我绝不动他们分毫。”之前那个回来复命的锦衣卫是不得不杀,他进京报信,他早就恨得牙根痒痒,现在还敢喘着气儿出现,保不定带了皇帝的口谕,留下他,让他教婉婉怎么里应外合吗?既然已经决裂了,他就不希望她再和京城有任何联系。她是慕容氏的女儿,同时也是宇文家的媳妇。一个误国的哥哥,难道比丈夫还重要吗? 可他不敢细说,唯有诺诺答应,“好、好……你说不杀就不杀。不过咱们得先约法三章,你必须安然无恙,如果有任何不测,那就是他们伺候不周,他们通通得陪葬。” 她气红了脸,“你是以此威胁我吗?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回京去,和他们的家人团聚。” 他有些无赖地打马虎眼,“他们走了谁来服侍你?还是留下吧,要不然就得回藩王府,你愿意么?” 她没有再赶他走,这让他看见了希望。见她不说话,知道她是默认了。所幸还有一样能够牵制她,只要她平安,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保障。 他回身叫人把盅送进来,打算亲自喂她,银匙递到她面前,她倔强地别开了脸。他捧着盖盅喃喃:“大夫说了,你虽然体虚,但是女科里比以前好了很多,随时可能受孕。所以你得好好颐养,不为我,为将来的孩子。你不想要个孩子吗?咱们自己的孩子?” 然后呢?两朝正统,许诺把江山传给他,就是宇文慕容各一半的和谐状态,是这样吗? 或者他看来已经尽善尽美,她却不这么想。她再不像以前那样渴望孩子了,如果有,反倒成了他名正言顺取而代之的手段,这样的孩子宁可没有。 他大约以为靠胡搅蛮缠,就能够让她回心转意,实在是太小瞧她了。两军已经交锋,她不知道前方战况如何,但知道百姓每一天都在生死边缘挣扎。劝他住手,他不会听,她还能这么样?她已经无能为力了,最后不过和大邺共存亡尔。 可是她不死心,忽然矮下身子抓住他的手臂,“咱们离开这些纷争好吗?你不要管前方战局了,抛下俗务跟我去别处吧。我们找个好地方,和和气气过我们的小日子……”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一片饮泣中眼泪滚滚而下,“良时,就算我求你了,我不想闹得夫妻反目成仇。咱们在一起不容易,你我都应当珍惜才是。你如今倒戈一击,把我置于何地?你在起兵之前怎么没有想想我,你不知道这样做会让我两难吗?” 他自然知道,其实他也犹豫过,因为害怕让她伤心,想过就此放弃。可是事态发展并不是他一个人能控制的,那么多的将领,大家一同立过誓,他身上还承载着父辈的心愿,他没有办法放下。她口中描述的生活,也让他心生向往,他背负得太多,有时候也累和厌倦。然而不是现在,前方那么多的人在沙场上征战,他的兄弟、他的儿子、他的兵士……如果他一走,众人后退无路,只能战死。 他说:“你喜欢那样的生活,战事一结束,我就带你走。即便江山易主,我不当那个皇帝,只要和你在一起,成不成?” 她眼里的光渐渐熄灭了,他还是不肯放弃,不毁慕容氏的基业,誓不罢休。 她放开了抓他的手,颓然靠在床架子上,胸口一阵阵痛起来,灼灼地搅动,要把她撕成碎片。她垂下眼帘,淡声道:“我们都在试图说服对方,看来都不可能成功。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底限。是我太傻,竟还想劝你回头……我懂得,你肩上扛着三十万条人命,我呢,背负的是祖宗二百六十年的基业,你我棋逢敌手,不是不恩爱,是造化弄人,只有怪老天了。” 他倒情愿她同他闹,不要她这么冷静冷漠,越是冷静,越有绝情的可能。 他的声音里带了惊惧的成分,恍惚觉得大难临头,瑟瑟说:“你饱读圣贤书,古往今来王朝的兴衰更替是常事,评断古人功绩能够深明大义,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怎么就这么积粘了?” “因为我是俗人,永远不能立地成佛。我称颂唐太宗的治世之才,却对他斩杀手足甚为不齿。一个人的功过,要留给后世评说,届时你是乱世枭雄,还是乱臣贼子,全在别人的笔尖上。如果运气好,或者你还能挣个毁誉参半,可我若是和你齐心,必然被文人们口诛笔伐至死不休……我不想身后还要被人戳脊梁骨,我一生磊落,受不了这个。” 她沉默下来,不再说话,那身躯和灵魂铸成一个坚硬的壳,他无法突破。 他几乎低到尘埃里,“婉婉,往日的恩情,你全然不顾了吗?” 她别过头,冷漠的侧影像隆冬檐下垂挂的冰棱,难以触及。 他哀伤而彷徨,失措地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她背过身去,完全不再看他,他轻轻叹了口气,“我过两日就要出征了,有程子见不到你呢。” 她闭上眼睛,即便不想哭,眼泪也浩浩流下来,染湿了鸳鸯枕。 出征,去攻打她的哥哥,她能说什么?说了也未必管用,不如就此作罢。 脚步声流连了会儿,终于去了,她才开始放心地抽泣。她身体本就弱,大悲大怒后手脚打颤,力气全无。她想这么下去也快了,她这幅身子骨,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奶妈子又来了,抱着东篱满面愁容,“殿下,您瞧瞧哥儿吧,这两天气得不肯吃东西,眼见着瘦了一圈儿了。” 婉婉坐在圈椅里,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怎么了?” “料着是心里不好受。”奶妈子皱着眉头说,“玛法和阿玛外头干的事儿,哥儿怎么知道,太太生气,不能把气往哥儿身上撒。您虽不打不骂,可哥儿机灵着呢。您平常那么疼爱他的,抽冷子待他凉了,他能不伤心吗。” 婉婉略怔了下,起身看孩子,果真清减了,眼睛比原来更大了。见了她嘴就一扁,要哭。她忙哄了两句,他伸出手想让她抱,她很为难,对铜环说:“要不把他送回王府吧。” 铜环不赞同,“送回去了,叫她们笑话咱们。就把孩子留下,好歹手里也抓住点儿什么。” 难道还能把东篱当人质吗?她苦笑着,接过来抱在怀里,点了点他的鼻尖说:“这么点儿小人儿……以后会记得太太吗?” 半岁多的孩子,已经可以喝点儿米浆,小银匙上舀上半匙,想是真饿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还没到跟前,嘴就先张开了。 唉,这么可爱的肉团儿,是治愈百病的良方。她哄着他,摇着他,毕竟是自己看护大的,他何其无辜,要受到迁怒。 可是孩子犹可,大人就两说了。塔喇氏来,莫名其妙的一通自责,“澜舟那个孽障,殿下待他多好,他竟做出这种事来,岂不叫人寒心吗。您不上王府里去,老太太也惦记您,又怕您记恨,没脸子来见您。我也是硬着头皮,希望您别不待见我。我和殿下处了这么长时候,脾气秉性您知道。我是一点儿坏心没有的,就盼着一家子和和顺顺的……您这程子好?有什么心里话,您和我说说,我也充人形儿,开解开解您。” 婉婉现如今是看谁都不像好人了,念着她前阵子伺候她的份上没撵她,也算仁至义尽。 她眉眼安和,态度疏离,“我很好,你不必惦记。开解的话也用不着说,我听得够够的了。” 塔喇氏噢了一声,有点失望。转而又道:“夫妻没有隔夜的仇,您也体谅体谅王爷吧,这不是……交代不过去嘛。我听说已经攻到真定府了,这可又进了不少。说真的,爷们儿这样,忒没情意了,不瞧着京里的皇上,也瞧着殿下不是……” 铜环截断了她的话:“庶福晋千万别火上浇油,不管谁是谁非,都是两口子的事儿,外人掺合什么?有一句话您说对了,大爷这么着,真叫人心寒。原以为他在我们主子跟前养着,娘两个无话不说,好歹学着一点儿刚正不阿的气度。没想到转过头来就撂蹶子,可不成了人家嘴里的白眼狼吗。行了,您回去吧,没的在这儿耽搁,回头说您通敌,王爷跟前交代不过去。” 塔喇氏被呛了两句,心里气恼,转头又看开了。这主儿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不就是口舌之快吗,逞去吧,又长不了肉。 她悻悻然出了二门,在门墩旁看见了锦衣卫千户金石,视线在他脸上一转,也没言语,扭过身子扬长而去了。 婉婉回房里抽出地图,本以为石家庄能固守上一两个月的,没想到才几天光景,就已经叫人攻破了。大邺太平了两百多年,那些兵懒出蛆来了,连火/枪怎么放都不知道,怎么同训练有素的祁人比?朝中没有将才可用,只能缩脖儿挨打。 她找到真定府,失魂落魄地指点:“往前是河间府,再往前是保定。攻下天津卫,就可直取北京……京里头怎么样了?皇上这会儿该醒神了吧?”她急得掉眼泪,“祖宗基业,就要毁在他手里了。他要是在跟前,我非狠狠抽他不可。这个糊涂蛋,他没个人样儿,好好的江山糟践至此,难道真是气数尽了,龙脉断了吗?” 余栖遐看了铜环一眼,上前半步道:“殿下这会儿得想眼吧前的事儿,南苑王后儿要入军中,一旦他到了前方,事态就危急了。想法子弄到虎符,兴许还能为朝廷拖延时间。臣是这么想的,咱们这头着急,皇上那头知不知道这块左符在南苑王手里?如果连他也不知情,身边哪个太监再给买通了,窃得了右符,那大邺就真的完了。” 是啊,这个只认得太上老君的活神仙,他到底懂不懂虎符的重要性? 婉婉沉吟良久,“不能坐以待毙了,从真定府到天津卫不止一条道儿,如果他绕开保定,从西北攻入京城,到时候没有戍军提防,这城经得住几轮强攻?” 跟前的人都巴巴看着她,她咬了咬牙,“明天夜里想辙让他回来。就说我病得厉害,快不成了,他必定呆到动身直接上路,中途不会再回衙门了。那么虎符和布兵图便会随身携带,到时候拿不着虎符,拓下布兵图也好。” 小酉说:“要装死太难了,还不如装有孕。这当口他要是听了这个好消息,八成乐得什么都忘了。咱们再准备一包蒙汗药,撂倒了他,把东西连夜送出去,这法子怎么样?” 如今是走投无路了,其实最简单迅捷的,无外乎一气儿毒死他,可她狠不下这心肠。装有孕,多缺德,她心里是不怎么愿意的。不过这是个好招儿,就算他怀疑,心底里也存着三分侥幸,就是这一恍惚,兴许就给了她可乘之机,也不一定。 ☆、第83章 遍倚危阑 他们是这么筹划的,最后果真也这么做了。 良时在公主府外面画了一个圈,彻底塞起了她的耳朵,阻断了她的视线。她没有办法可想,很惧怕哪一天忽然有消息传来,说改朝换代了,糊里糊涂的二哥终于英雄了一回,君王死社稷……她不愿意那样,越到危急存亡的关头,越会生出恨我不为男的想法来。如果自己是男人多好,哪怕血溅沙场,也比被豢养成一只供人赏玩的鸟儿强百倍。 她召金石来,“府外有重重布防,如果要往外递消息,能成吗?” 金石说成,“我亲自送,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如果夜行,从那些戈什哈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应当有八分胜算。” “可要是被人拿住呢?” “拿住了,只要搜不出东西来,碍于殿下的面子,南苑王不会将我怎么样的。”金石说话的时候一派安然,末了儿对她笑了笑,“请殿下等我回来,到时候我带人解决那些戈什哈,接殿下离开南苑。” 婉婉看着他的脸,他一向能够给她安全感。他是个靠得住的人,话不多,但是做每件事都很踏实。婉婉眉目间的惊惶渐渐沉淀下来,颔首说好,“事成之后离开南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长公主诊出喜脉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藩司衙门,并不需要特地去回禀,只要稍稍露点儿口风,自然吹进南苑王耳朵里。婉婉静心等着,如果他在乎她,自然会回来的。可是时候越长,越觉得心里没底。她倚在床头喃喃:“倘或他不信,那怎么办?” 铜环请她稍安勿躁,“自打上回滑了胎,日思夜想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您放心吧,他是宁可信其有的。再等会子,天快要黑了,兴许白天手上事忙,等全料理妥当了,一准儿会来的。” 婉婉闭上了眼睛长叹:“都在演戏,你骗我,我骗你……这么下去什么趣儿。我原以为找到个良人,就算他有城府,我也认了。我老这么安慰自己,南苑艰难,他为了保住藩地使点儿心眼子,我能担待,只要他待我好就成。没想到他的心越来越大,我抓不住他了……” 有什么办法,都是各人的命罢了。她觉得自己的福气就没有音楼好,不管音楼是真死还是假死,用不着面对山河破碎的窘境。哪像她,端在手里,撂也撂不下。 “你说,厂臣和音楼现在在一起吗?”她的目光穿过花窗,落在归巢的燕子身上,“厂臣一定找到音楼了,他们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过着平静的日子,对吧?” 铜环怏怏无语,见她低下头抚摩手串上的那两枚天眼石坠角,知道她一定又怀念以前的日子了。 她还记得,当初长公主情窦初开,喜欢的就是肖铎。可惜两个人有不同的轨迹,永远不可能有结果。铜环心里暗暗感觉可惜,如果长公主真能依托肖铎,就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大邺存也罢,亡也罢,至少两个人之间没有矛盾,就可以少了那些焦灼的煎熬。但命运如此,把她和野心勃勃的藩王联系在一起,这一环扣着一环的苦难,是连绵不绝的折磨。 她俯下身子,给她掖了掖被角,“殿下,咱们不想别人的事儿,就想咱们自己。您得保重身子骨了,眼见天儿热起来了,您的手怎么还这么凉呢?这世上谁缺了谁不能活?退一万步,咱们不管皇上了,也不管南苑王了,像金石说的那样,离开这是非之地,找个地方避世去。您还年轻,这段际遇不好,咱们另起一段,我就不信老天爷这么不公。” 她听了只是笑,“能上哪儿去呢……我的出身有根底,从帝姬到长公主,说起来光芒万丈,可你都瞧见了,我生活的圈子只有这么一点儿大。”她划了一个小小的圆,“在宫里和宫妃们打交道,出降听哥哥的,婚后浮浮沉沉,都和丈夫息息相关……如今回过头来想想,我的人生真是乏味得很,当公主有什么好。” 铜环便和她打趣:“那您瞧我,我不是公主,我是寻常家子出来的姑娘,七八岁上进了宫,从擦灰的小丫头做到管事,然后又到您跟前,我的人生就有意思来着?其实每个人都一样,各有各的辛酸,您要不是遇上这事儿,该是天下最有福的人……”说着眼梢一瞥,忽然压低了声儿,“来了。” 婉婉心头一蹦,铜环在她手上按了下,让她莫慌,自己上门口迎人去了。 “王爷回来得正巧,奴婢原还说让人给您报喜信儿的呢……” 他抬了抬手,分外和颜悦色,“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在外奔走,身上难免沾染尘土,在檐下掸过了一轮,到她面前依旧不敢靠近,怕弄脏了她的床。只在脚踏旁站着,小心翼翼问:“眼下怎么样呢?还不受用吗?” 婉婉涩涩看了他一眼,其实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在他来前,她想了千万种应对的法子,然而见了他,又觉得怎么都使不上劲儿。他还像五年前初闻她遇喜的时候一样,那种美滋滋的,又不好意思外露的神情,叫她看着难过。她骗他了,心里很愧疚,但是因果循环,比起他的瞒天过海,她的这点伎俩也算不上什么了。 她轻轻吐了口气,“你今夜不走了吧?” 他才敢让笑容浮上脸颊,“不走了,我在家陪着你。以前咱们屋里不留人上夜的,你要什么都使唤我,我乐意干。今晚也这样儿,他们这段时间辛苦了,让他们睡个囫囵觉,我来守着你。” 婉婉心头五味杂陈,沉默了下方问:“你都知道了?” 他点头不迭,觑着她的脸色道:“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咱们盼了这么久,总算盼着了,你不高兴吗?”见她眼里蓄满了泪,那泪水走珠似的落下来,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上前给她拭泪,拥在怀里安慰着,“婉婉啊,咱们的姻缘还没断,又给续上了。你心怀天下我知道,可如今不一样了,咱们有了孩子,你得为他着想。五年前痛失了一个,那时是何等的撕心裂肺,前车之鉴,再不能让这个步他兄弟的后尘了。你只管好好养着,外头的事一概别管。给我点儿时间,我必然还你一个锦绣河山。” 也许他这么说是为了宽她的怀,可是在她听来却分外刺耳。她不能和他辩驳,得做出认命的姿态来。要拿莫须有的孩子说事儿,她说不出口,还不如快些进入正题。 “你那天说要出征的,时间定下了吗?什么时候?” 他略迟疑了下,“明儿就要走,原本想多陪你两天的,可信已经发出去了,不好变卦。” 她点了点头,“此一别,要过很久才能再相见。我留你,想也留不住,去就去吧……保重自己的身子。”一面掖袍下床,站在落地罩后吩咐小酉,“预备晚膳吧,叫厨子弄两样拿手的菜来。” 小酉隔窗应了,她回过身,脸上依旧淡淡的,“这程子一直吃不好,这么下去不成了。你还没用饭吧?一块儿吃吧,就当为你践行。” 他说好,搀她在云头榻上坐下,切切叮嘱着:“能吃能喝是福,不管有没有胃口,吃进肚子里就是你的,你受用了,咱们的孩子也就受用了。我前儿看了东篱,那小子才落地像个病猫儿,眼下长得那么好,要是咱们的孩子根基壮,将来更比东篱强。” 提起东篱,她脸上才有了笑模样,“叔叔比侄儿还小,乱了辈分。” “那有什么的,我老叔的孙子比我大二十呢,见了我还不得恭恭敬敬请安吗。况且这是亲叔俩,到天上咱们也是长辈。” 抛开了国仇家恨,两个人说话,有种久违的亲切感。灯下对坐,她的目光婉转似流水,流淌过他的眼角眉梢。那么熟悉的感觉,仿佛从来没有变过。他的五官并不属于有锋棱的,更趋于温和俊美。以前总以为这样的人多情,舍不得自己爱的人受苦,谁知看错了。他和她是同一类人,一旦树立起一个目标,便会至死不渝地执行下去。所以彼此背道而驰,渐行渐远,这辈子不能长相厮守,真是可悲可哀。 厨里的饭菜很快预备妥当了,铜环和小酉抬着炕桌进来。江南是不用炕的,但为了符合她的生活习惯,特意在南窗下造了这么一铺。平时拿来起坐,到了冬天也使用,她是个极怕冷的人。 她比了比手,请他坐。桌上花红柳绿的好几个拼盘,还有时令下的江鲜河鲜。她给他布菜,“今天不谈国事,你多吃些。我是不大敢用的,怕万一吃坏了,追悔莫及。” 他却说不要紧,“不吃田螺、螃蟹之类寒性的东西就成。”他还是习惯性的,把鱼肚子上那两片肉剔下来,挑去了巨大的肋骨,搁在她碟子里,“吃吧,不怕有刺。” 婉婉在挑鱼刺方面简直就是个残废,她吃鱼只敢吃肚子,别的地方很容易卡嗓子,所以每回他都像照顾孩子似的照顾她。也许这辈子再也找不见比他更疼爱她的人了,可为什么这个人在细微处做得那么尽善尽美,大节处又让她左右为难呢。 她垂眼举箸,鱼肉鲜美,但到她嘴里,尝到的是无尽的苦涩。她哽了下,感觉恶心,又不好吐出来,勉强咽了下去。 他看她的神情,直起身子问怎么了,“要吐么?” 她自嘲地笑了笑,又没有真的怀上,吐个什么劲儿! 她给他斟酒,那酒里下了药,她胆战心惊的,怕他喝,又怕他不喝。结果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她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横竖是这样了,也好,向前走,不要回头吧。 她还劝他多饮,他撑着额头咕哝了句头晕。她想药力大概要发作了,便怔怔看着他,直到他趴在桌上没了动静。 时间紧迫,她立刻起身去翻他腰间,找了一圈没发现虎符。还好从怀里找到一个羊皮卷,展开看,果真是南军的行军图。 一切都是有备的,她很快把澄心堂纸覆在上面,拿她画眉的螺子黛顺着底下朱红的箭头描画。他果真是排兵的好手,这么分散的驻扎和屯围,如果不拓,实在难以描述清楚。 案头的烛火摇曳,她心里紧张得怦怦跳,一边画,一边要留神看他。这蒙汗药没有半个时辰是醒不了的,半个时辰,应该足够他们规划了。 她把图原原本本拓了下来,重新将羊皮卷塞回他怀里。澄心堂纸很薄,紧紧卷起来不过筷子粗细,婉婉把拓本交给铜环,让她即刻送金石处置。铜环急匆匆到了金石值房,再三地嘱托,“千万小心,别叫那些戈什哈搜去。” 金石是有准备的,他在拓本外又包一圈纸,揭开灯罩取下蜡烛,仔仔细细用蜡油把纸封住。铜环不知他这么做是何故,正要问,他噌地抽出了匕首,在左臂内侧划了一刀,血还没来得及奔涌,就把纸卷嵌了进去,笑道:“图在人在,图毁人亡。” 他这么做,叫人始料未及。就是这举动,徒地升起一种悲凉壮烈的感觉。铜环在一片泪光里看见他递了针线过来,“麻烦姑娘,替我把口子缝上。” 这得多痛啊,血肉之躯,哪里经得住!書︾快︾言仑︾壇 铜环凄惶看他,他额上汗水密布,说缝吧,“殿下交代的事,我誓死也要完成。” 铜环知道,他对长公主是有情的,不过碍于尊卑,从来没敢流露过。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默默守在这里,即便长公主不在,他也撑起了公主府的门庭。上回南苑王清理那些厂卫,他咬着槽牙雷打不动,想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吧。所以目下流点血,对他来说也是种付出,是他心甘情愿的。 几个锦衣卫却毛躁起来,“咱们带殿下杀出去吧,强似做缩头王八。” 杀出去,哪里那么容易!那些戈什哈是精锐,身手不比锦衣卫差。况且人多势众,他们区区八个,恐怕没能踏出大门,就被他们赶尽杀绝了。 他说:“太冒险,咱们没什么,烂命一条,让殿下受了惊吓怎么好?还是我一个人走,躲过那些暗哨,悄悄出去就出去了。等回到京城,从千户所里抽调人手出来,届时势均力敌,我再杀回来接你们。” 铜环的针线在他皮肉间穿行,每扎一下自己都觉得疼。好在缝完了,他的血也渐止,她擦了擦汗,替他放下了袖子。 他活动活动手臂,练家子,这点伤还能扛住。拿起刀看了众人一眼,“殿下就交代诸位了,千万护好她。” 余栖遐让他放心,剩下的锦衣卫们失怙似的望着他,他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猫着腰,趁着夜色潜了出去。 那厢婉婉一瞬不瞬地盯着良时,炕桌早就让人收走了,铺排了褥子给他盖起来,照料得有模有样。过了很久才见他眼睫微颤,慢慢睁开了眼。 他抚额问怎么了,她强作镇定,“八成在外头累坏了,饭都没吃完你就犯困……”一面替他掖好被子,轻声道,“接着睡吧,明儿还要赶路呢。” 他嗯了声,背过身去,她没有在他身边躺下,还是回她的拔步床上去了。他紧紧攥住拳,阴影里的眼睛悲怆而清醒。 终究还是欠缺,心血撒了一地,被她弃之如敝履。 ☆、第84章 婉娩流年 婉婉近来有些嗜睡,所以她睡醒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南炕上的铺盖收拾起来了,没有留下他过夜的痕迹。她茫然坐在床上,心头空荡荡的。铜环进来侍奉她洗漱,她有些魂不守舍。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铜环说:“走了近一个时辰了,那会儿天还黑着,大概怕吵着您吧,没和您说。奴婢隔着菱花门看见他在您床前站了很久,想是舍不得您……其实王爷是真的心疼您,只是肩上担子重,不得不负您。” 她默默听着,半天没有说话。下了床走到炕前,伸手摸那福寿纹的坐垫,黯然道:“不得不负我……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隔着家国天下,会比好些夫妻更圆满。。” 也罢,不用面对,解了她的围。他大约也知道自己上阵是去攻打她的娘家,临别彼此难免尴尬,与其默然无语,不如不告而别。 既然大势无法扭转了,她更关心金石的情况,“你说千户能顺利抵达京城吗?路上不会遇着什么埋伏吧?” 铜环说不会,“余承奉看着他走远的,只要府邸周围没人发觉,他就能够平安离开金陵地界。从他出发到王爷启程,中间隔了三个时辰,要是他有什么不测,早就有人报到王爷跟前来了。”她说着长长一叹,“我真没想到,金大人是个那样铁骨铮铮的汉子。拿刀割肉,多疼啊!进了京城再把肉撑开,把东西取出来……世上有几个人能忍得住。” 婉婉不知其中缘故,追问她经过,她把金石怎么自伤,留下了什么话,都同她交代了:“危难关头最考验一个人,究竟是白脸奸臣,还是红脸关公,一试一个准儿。以前瞧锦衣卫都不像好人,没想到他们里头还有这么忠肝义胆的侠士。咱们府里留下的个个是好样的,有他们守着您,您什么都别怕。” 她知道铜环的意思,良时一走,真正替她遮风挡雨的人没有了。江山岌岌可危下的公主,留着也许还会拖他的后腿,如果现在有个能拿主意的人站出来下令处置她,那她的命就保不住了。所以她得依仗剩下的这些人,他们靠一身正气支撑起整个长公主府,就算遇到危难,她也有活命的机会。大厦将倾了,夫妻尚且各顾各的,这些拿着微薄俸禄的人居然不离不弃,果真应了那句话,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她坐在圈椅里,身子软塌塌歪着,带着几分庆幸地说:“好在布兵图送出去了,我能为大邺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如果天不亡我大邺,愿皇上励精图治,重创盛世,方不负我今天的呕心沥血。” 可是如果南苑败了,良时便也不在了,他日谁还陪她吟风弄月,赏荷吹笛?所以她的人生注定要孤寂,最亲近的人逐个离开,剩她一人孤伶伶活着,到头来也是无趣。这么想着,便有些厌世起来。 铜环自然宽解她:“殿下已经极尽所能,不管结果如何,您无愧祖宗和黎民百姓了。如果大邺能长存,您的功绩会载入史册,万古流芳的。” 她浅笑摇头,“我不在乎那些虚名,再了得又怎么样,不过是个苦命的女人罢了。古往今来,没有哪家的天下能长存,我只是觉得大邺还可挽救。二哥哥脑子很聪明,只要用对地方,他不比良时差。” 无论如何,那张送出去的布兵图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相信皇帝如果调控得当,应当是能够化解这次危机的。但对宇文家来说,她真不是个好媳妇,良时要是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最后不知会怎么恨她。 一阵知了的叫声隐隐传来,起先是游丝般的一线,渐次扩大成片,不知不觉盛夏已经来了。 婉婉搬到东边的八角亭里纳凉,那地方是阖府最高处,八面都装有上下一体的雕花门,可以随风灵活转动。她带上了东篱,在靠墙的地方按了一张大大的竹榻。东篱已经学爬了,地方宽绰,方便他随心所欲地摸爬滚打。 只不知怎么,东篱这两天有点无精打采。后来开始腹泻,一连好几天,没有要止的意思。请了太医来诊治,开方子吃至宝锭,全无用处。婉婉着急不已,问怎么办才好,倒是二门上的李嬷儿说了一句:“别不是冲撞了吧?哥儿拉的都是菜叶色儿的,我们老家有个说头,怀了身子的人抱孩子,那孩子一准儿闹肚子。回头剪件衣裳给他做尿布吧,转天就好了。” 众人面面相觑,怀身子?谁? 还能有谁呢,跟前的不是没出嫁的姑娘,就是上了年纪的嬷嬷。奶妈子进了府,和家里也断了联系,更不会怀孕了。看来看去只有婉婉,众人把视线一致停在她身上,她白了脸,“怎么会有这种事儿!” 传太医请脉,结果真的有了,她坐在榻上,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这孩子来得这么不是时候,难道老天爷看她遭的罪不够多,还要接着雪上加霜吗?她和良时,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这孩子究竟是为了挽留谁?因为之前的种种,恐怕再也不能重修旧好了。一只花瓶碎了就是碎了,就算锔起来,补丁密密麻麻那么碍眼,还好得了吗? 她说:“先别声张,再瞧瞧吧。” 算了算时间,应当刚满三个月。她是那种扁身子,就算怀了孕,不到五个月也不显眼。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她得好好想想。 小酉说:“咱们先前不过扯谎,没想到真有了,这也忒巧了。” 婉婉摇头,“怎么偏偏这时候!” 铜环却鼓劲儿:“这是您的福报到了,给您个孩子,让您振作起来,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她呆滞地望向树顶那一丛繁花,心在腔子里突突地蹦,引得耳中血潮翻涌如浪。手脚无力,这样的症候已经持续好久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孕的缘故。她躺下来,闭上了眼睛,记挂前方战事,睡也睡不好,这孩子恐怕难以作养。 良时走了有二十来天了,府外的禁卫相较之前稍稍宽松了点。余栖遐想了个法子,买通每日进来送菜的挑夫,请他帮着打探外面时局。那个挑夫还算尽职,鸡毛蒜皮传点消息进来。但因本身是农户出身,分不清主次,余栖遐便教他往茶馆和鸟市上去。那里是各种时事汇聚的地方,闲人多了,闲话便也多了,可以探听到一些有价值的新闻。 婉婉盼着听见邺军得胜的消息,哪怕是一场,也能鼓舞士气。可余栖遐进来,丧气地摇头,“失利,束城一战损兵折将。” 隔了两日又进来,迟疑道:“奇怪……平舒至文安一线无人把守,被祁人轻取了。如今大军在瓦桥扎营,下一步应当是归义。” 婉婉自小做学问,对看过的东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经她手拓下来的地图,她基本能够照原样重新临摹一份。听余栖遐这么说,忙去翻看,手指顺着红色的箭头滑下来,发现平舒和文安都不在进攻的范围内,一时有些呆住了。 不好的预感在盘桓,余栖遐怕她慌,安抚道:“战场风云瞬息万变,将领会临时调整路线。这才刚开始,殿下稍安勿躁,且看后头吧。” 她定了定神点头,“是啊,再等等,兴许是因为南苑大军见别处有布防,才改走的这一线。你好好盯着,有什么新进展,立即进来回我。” 关心局势的同时,还得不忘温养身子。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不管他阿玛多作孽,也是自己的骨肉。前一胎不幸夭折了,这胎要好好生下来,子女缘浅,何至于呢。 等候外面传信儿进来,这期间很忐忑,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铜环劝她,“我看您还是别再过问了,现如今是双身子,操心得过来么?好好养着阿哥吧,我和余承奉说一声儿,让他别再往您跟前报了。就是知道胜负又怎么样?鞭长莫及,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话是这么说,可她怎么能不关心。她嫌她啰噪,让她别管,自己捧着甜碗子在书桌前坐着,一边吃,一边研究那幅布兵图。 既然扎在瓦桥,距离归义最近,下一步攻打那里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事实总是令人沮丧,余栖遐又有战报,南苑大军未去归义,直攻灞县。那一干守城将士没有防备,被打得弃城而逃,灞县如今全数落入南军手中了。 婉婉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指尖那一条朱红的战线灼灼燃烧,要烧烂她的皮肉似的。明明画的是归义,怎么会拐个大弯去了灞县?难道驻扎在瓦桥是为了声东击西吗?这么说来如果不是良时改了行军路线,就是那天的布兵图出了问题…… 她背上冷汗淋漓,心头一时热一时冷,简直要支撑不住了。会是假的吗?有意让她拓去,是为了扰乱朝廷的视线?她只觉一口血憋在喉头,憋得她变了脸色,好半天才惨然笑起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并非她悲观,后来的几场战役都如她预料的一样,该取新城取了遒县,该攻涞水攻了玄州。到最后她已经彻底绝望了,卧在床上起不来身。铜环大骂余栖遐,“你是想气死殿下吗?” 确实是要气死了,她被愚弄得那么彻底,这就是枕边人,是说过要一生一世爱她的丈夫!想怨,怎么怨?本来就是各怀鬼胎,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她仰天躺着,眼泪流干了,再也哭不出来了。帐顶的绣花变幻成了漫天的星辰,她的视力越来越差,有时候看不清,黑而模糊的一片,间或夹杂着斑驳的白,头就晕得愈发厉害。 余栖遐不再向她通报战果,想必消息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没了追问的欲/望,这时候下意识地开始逃避,怕听见外头的动静。但愿就这样躺下去,躺到死,再也不问世事了。 她的眼疾也传太医来看,断下来的结果无非是气结于胸,伤情过甚。明目的药吃了好几剂,连枕头都填进了干菊花和荞麦壳,除了睡梦里依旧一片惊涛骇浪,没有别的效果。 她的心早沉进地心里去了,悲伤到了极点,什么都无关痛痒。她说:“我好像老了……你来瞧瞧,我有没有长白头发?” 铜环眼看着她枯萎,束手无策。人经历了那么多,哪里还好得起来。南苑王的将计就计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通过她的拓本误导皇帝,只怕现在朝廷上下正骂声一片,对于她的评价,也未必能比院墙外百姓的叫骂好多少。 她不敢说那些,只是让她看着肚子里的孩子。她笑了笑,“我们娘两个一样,命都太薄了。” 她说很丧气的话,说得铜环和小酉胆战心惊。 “这么下去可了不得。”小酉直抹眼泪,“想个辙吧,救救咱们主子。” 铜环惨然看着她,“想什么辙?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能叫南苑王就此罢兵吗?能让这山河恢复平静吗?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不往前只能死,他自顾不暇,还管殿下的死活?” 果真霸业面前无夫妻,你算计我,我必然以更高的手段算计你。那位王爷深藏不露,到走都没有露出任何马脚。亏得长公主以为成功了,亏得金石那样折磨自己,原来都成了人家的消遣。骄傲的公主没有受过如此的愚弄,丢失的颜面找不回来,一心保全的社稷在加速凋零,她痛不欲生,一头扎进死胡同出不来了,还有什么法子为她续命? 铜环隔着墙头向外眺望,“只有指着金石了,他说会带人杀出重围,救咱们出去的……” 可是金石回来了,没能带回锦衣卫。他在婉婉面前长跪不起,垂着头,无颜见她。 婉婉支起身子问他:“你见着皇上了吗?” 岂止见着了,还险些被抓进诏狱。那张他誓死送达的布兵图是假的,他知道长公主不可能和南苑王沆瀣一气,她一定是着了南苑王的道儿。但满朝文武不是这么看,上至皇帝,下至百官,个个指长公主背恩无行,媚夫窃国。如此境况,再想召集人营救是绝无可能了,幸好他得兄弟暗中报信儿,否则这会儿应当已经被羁押了。 怎么和长公主开口?她声气孱弱,听得人心颤,他只有咬着牙向上回禀:“朝廷能用的人都赶赴军营了,实在抽调不出人手……殿下别担心,只要臣等还活着,一定带殿下离开这里。” 她倒回了枕上,离不离开,其实她一点都不在乎。她唯一从他话里品咂出来的,是朝廷对她的舍弃。万没想到啊,费尽心机,最后竟是这样的下场。她现在里外不是人,一腔的委屈和愤懑,同谁去说? 她摆了摆手,姿态依旧娴雅,“千户路上辛苦了,伤都好了罢?回去歇着吧。” 金石犹豫了下,见铜环向他递眼色,起身退了出去。 “事到如今,咱们只有奋力一搏了。”余栖遐送他出门,站在阶下说,“请金大人将能用的人都召集起来,我以前私藏了火药,必要的时候拼个鱼死网破……” 话没说完,听见小酉一声高呼,两人俱大惊,忙奔入室内查看。床上的人影淡得如一缕烟,浓烈的血色却从嘴角蜿蜒而出,渐渐染红了洁白的领褖,和枕上的素纱。 ☆、第85章 长烟落日 屋里的人乱作一团,女孩子们毕竟没经历过,看见这光景,又惊又惧,哭得声声悲怆。 昔日枝头玉兰一样高洁的人,玲珑聪慧,百样俱全,没想到如今会被践踏至此。如果说丈夫的处心积虑是最深重的伤害,那么一心辅佐的哥哥误解她、整个大邺背弃了她,还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 余栖遐的喝令惊天动地:“快去叫太医!快去!” 已经顾不得什么外臣内臣了,金石上前看她的情况,探了颈间脉动,揭开被子点她的中脘、内关、胃俞、郄门几处穴道。他是练武的,不会医理药理,只知道这是止血的好法子。他努力控制着抖得难以自持的双手,再去掐她的虎口和人中,喃喃说:“你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见惯了生死的人,忽然发现死是那么让人惧怕的事。如果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过一咬牙一跺脚,上天入地都由他。可那是娇滴滴的公主啊,手上扎了一根刺都等同遇袭,更别说突然大口吐血了。一个让你念念不忘的人,看着她从盛放到历经风霜,然后枯萎凋零成泥,那是多么刻骨的一种无望。他跨越千山万水赶回她身边,是想让她好好活下去,不是为了送她最后一程的。 大概施救及时,她终于有了反应,只是轻声呻/吟说痛。至于痛在哪里,没有下文。 太医终于来了,他被阻隔在人墙之外,那些医官们会诊开药方,里间商量,外间已经架起的炉子。太医说殿下是伤情过度累及心肺,以至惊厥昏迷,气血逆行。要想痊愈,除非从此以后戒除七情六欲。换个说法,也就是此病难愈,除非她遁入空门吗? 他心里急切,却难再近她的身,只有托付铜环:“一定替我守住殿下。” 铜环颔首,寸步不离地看着她。见那细长的眉峰紧紧蹙着,她一定很难受,只是说不出来罢了。 小酉在一旁抽泣不止,还是铜环先冷静下来,压声道:“殿下没有大碍,别哭了。快去预备干净的衣裳和枕褥,再绞热手巾来。那么多的事要办,哪有你哭的时候!” 小酉被她一通训斥才回过神来,忙带着一干婢女下去准备了。铜环卷着袖子给她擦嘴角,时候长了,血有些凝结了,她擦着擦着自己也忍不住哽咽起来。眼前的人哪里还有初见时的明朗火炽,短短的六年罢了,怎么成了这样! 一个人的命运,果然都是前世注定的吗?今天风光大好,明天就急转直下,这起伏太令人心惊了。现在她生无可恋,必须得想个办法让她提起劲儿来。 她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语:“殿下,咱们养好身子,离开大邺,带着小阿哥去找肖掌印好吗?他没死,听说在南边的属国卖酒为生。咱们去那儿,在他家隔壁开个绸缎庄吧,生意肯定错不了……您要好起来,别人不给您活路,您偏要活着。让他们争得头破血流去吧,咱们眼不见为净,再不管他们了。” 她果真有了点动力,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她,断断续续问:“他……果真……还在?” 铜环哭着点头:“在,他和皇后都没死,他们都活着。奴婢带您去找他们,您不是最喜欢音楼和肖铎吗?以后就和挚友在一起,他们永远不会伤害您。” 她重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他们要远走高飞,怕走漏消息,连她也瞒着。可她不怪他们,只要他们活着就好。也许自己真的可以去找他们,横竖已经为大邺操够了心,也到了卸肩的时候了。 有了求生的意愿,她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吃了药,睡了两天,胸口的痛减轻了,只要不去想战事,就不会再感觉不适。事后回忆经过,她还带着笑意,“就是忽然一阵恶心,以为孕吐,想挣起来的,结果使不上劲儿了。吐血和吐东西不一样,我孕吐的时候嗓子里疼得厉害,吐血却寻常,还有些甜丝丝的……那会儿就死了也没什么,我看见爹爹和娘了,他们挑着灯笼来接我。后来是千户,硬把我拽了回来,要不大概就跟着去了。” 她的描述那么瘆人,小酉蹲在她腿边说:“您年轻轻的,怎么能跟着去呢。再亲的人,死了都变得无情了,他们应该把您往回轰,怎么能挑灯来接您!” 她却笑了,“这么做是为我好,我活着多煎熬,你们虽然也为我忧心,可你们谁也替代不了我……”渐渐顿下来,调转视线看金石,“千户,我要托你一件事。” 金石脸上的线条自那天起,就再也硬朗不起来了。他弯下腰,以一种迁就顺从的姿态应承:“殿下吩咐,臣无不从命。” 她抬起手,指了指近处的铜环小酉,又指了指远处的余栖遐,“如果哪天我死了,他们……还有两位嬷嬷,都拜托你了。替我把他们带走,走出南苑地界,何去何从,听他们自己的。” 铜环和小酉愕然,金石却说好,“殿下放心,臣一定不负殿下所托。可是殿下只要活着一日,臣就守殿下一日。臣和殿下认识有多久了?” 婉婉低下头,开始掰指头,“我是十七岁回到北京长公主府的,一年、两年……后儿正满五年。” 金石显得很惆怅,“五年了,臣没有为殿下做过什么,心里有愧。” 她说不,“千户忠勇,对我来说,你和厂臣一样,是值得托赖的人。” 她这么评价,给了他莫大的安慰,“臣何德何能,敢与厂公相提并论。但是臣的心和厂公一样,只要殿下路走得平顺,臣即便匍匐在您脚下,也要保您畅行无阻。” 她浮起一个微笑来,“千户的心我知道,一片赤胆忠肝,甚是难得。” 其实她并不完全知道,或者说看见的只是表面。没关系,只要能默默守着她,不给她造成负担,他便已经满足了。 他们开始筹划如何离开,余栖遐说先前有私藏的火药,这是个好消息。在双方人数完全不对等的情况下,那些火药能够毁灭一切,也可以带来希望。甚至实在走投无路之际,牺牲个把人,除掉大半的戈什哈,也是相当合算的。 锦衣卫把公主府周边的布防都摸清了,汇总成一张图,谁负责哪个方向,都有细致的分工。准备得差不多时,铜环进来知会她:“余承奉和金大人秘密商讨了很久,把突围的路线都定下了。过两天就是中秋,那些祁人重节气,过节精神必然松散,咱们就瞧准了时机冲出去。” 她怔怔抬起头来,“有成算吗?我还是希望他们不要冒险,别为了我一个人,弄得大家七劳八伤的。再说我能上哪儿去呢……” 铜环说:“找肖掌印去呀,您上回不是答应的吗,都忘了?” 她哦了声,记性变得很不好,今天说明天就忘,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 她又揉了揉眼睛,“我近来瞧人不那么费力了,书上的字也看得清了。” 铜环说那很好,和她交谈像哄孩子似的,她有时候会前言不搭后语。 行为也殊异,常坐在廊下的阴影里,微微眯着眼,静而忧郁地看向天边,天幕上空无一物,她却望得出神。还有孩子,照理说五个月应当显怀了,可这回却完全没了动静。叫太医把脉,说是还在,但又支支吾吾表述不清,似乎是伤了根基,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孩子个头小,长得慢些。另一种较为悲观,殿下经此浩劫心血已干,再等半个月,如果依然不见腹部隆起,那恐怕不大妙,必须用药把孩子打下来,否则死胎滞留体内,对殿下身子不利。 铜环忧心忡忡,没敢把太医的话告诉她,只和余栖遐商量。原本打算将计划推迟的,但机会很难得,余栖遐沉吟半晌拍板:“带个太医一起上路,就近随侍,好为殿下保胎。” 八月十五转眼即到,一切都预备齐全了,因为怕有暗哨在高处监视,所有人照旧分散在各处,静静等待天黑。锦衣卫们的罩甲下都别了细竹筒,竹筒里装满火药,每个人随身携带十来个,到了万不得已的当口就点燃,誓死也要保护长公主逃出去。 然而事情总是那么凑巧,掌灯时分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气喘吁吁进门来,捏着公鸭嗓说:“各位大人,殿下见红啦,今儿怕走不了了。” 孩子确实又没了,那时婉婉穿戴齐全,只等外头人来传话。谁知坐着坐着,小腹开始坠痛,又等了两刻钟,仿佛泄洪似的,身下的垫子竟湿了。她不知什么缘故,下意识拿手抹,举到灯下看,掌心里一片殷红。浓重的血腥气蔓延开,她喃喃说完了,到底没保住,产下了个死胎。 孩子可怜,比上回的还小,因此婉婉倒没吃太大的苦头。不过心碎了,再也拾掇不起来了。她们卷着绫子出去,她把头偏向了另一边,满脑子胡思乱想。大邺朝廷没有一个衙门顶用,唯独钦天监最对得起头上那顶乌纱帽。算得多准啊,六亲缘浅……她慢慢耷拉下眼皮,扭曲地牵了牵唇角。也好,干净了,一身轻松。上回痛不可遏,这回居然感觉庆幸。横竖她的人生无望,留下孩子将来走她的老路,一生吃不完的苦,何必呢。 八月十五没走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些禁卫不愧是南苑王亲军,他们虽也过节,人却更多了,换做两班替换,房前屋后不停巡视,根本没有可乘之机。 婉婉叫金石和余栖遐来,谢谢他们的赤诚,最后说:“我想了挺多,如果大邺灭亡是天数,那也只有认命。南苑王总会回来见我的,到时候你们就散了,别再为谁拼命,好好活下去。那三百名厂卫的阴灵我已然无法面对,再搭上你们,我更加不得活了。” 她不同意走,似乎也没了反抗的决心,既然她想通了,他们全听她的,“臣等只有一句话,殿下战则臣战,殿下和则臣和。” 她迟钝地笑,“是‘殿下降则臣降’。”转头问余栖遐,“南苑王攻到哪里了?” 余栖遐踯躅了下方道:“已经过了良乡,正往房山进发。” 她的笑容里参杂了苦涩,像外面寒冷阴沉的天气,“这么快……一路过关斩将,了得、了得!” 不知是褒还是贬,谁也参不透她话里的玄机。过了很久才见她舒了口气,翻着黄历说:“要过年了,好在公主府虽被圈起来,饮食上尚不亏待。好好筹备,大伙儿过个安稳年吧。外头越是天翻地覆,咱们这儿越是太平……别辜负了老天爷的美意。”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她开始剪窗花,喜鹊登枝、瓜瓞绵绵……都是繁复又喜兴的样式。阖府有三十多扇窗户,她每天剪一个,到年尾正好全用上。 冬日的长公主府,看上去灰蒙蒙的,连檐下的彩画都黯淡了。不过贴上窗花,似乎又焕发了生机。就像一张死白的脸上点了朱唇,对比鲜明,甚是好看。 她的眼睛,只能适应昏暗的光线,待到春天来了,便厌见春日的阳光,所以檐下早早挂了帘子用以遮挡。过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年,年后很长一段时间冷得出奇。她裹着褥子坐在炕上,偶尔拿出地图翻看,估猜着什么时候会传来城破的消息——房山至九门,不过一步之遥了吧? 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其实她从来没有习惯。她一直在等着,似乎就缺一个契机,万事便皆可休了。回想自己活着的这些年,自小没了父母,后来大哥哥死了,肖铎走了,她嫁了个狼子野心的男人,到最后大约也不得善终。明明贵不可言的命格,为什么被她活出了黄连味儿?也许是自己的性格使然,如果软弱些,随遇而安些,她应该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柳絮漫天的时节,隔着步步锦支窗向外看,会生出一种艳阳高照下大雪纷飞的奇异感觉。她在屋子里闷久了,偶尔也愿意出门看看。不走远,就在院里站着,见不得日光的眼睛迎风自发流泪,脸上却是笑着的。不必伸手抓,就这样平摊着手掌,也会有柳絮落下来,歇在她的指缝里。 这么轻,这么小的东西,总是身不由己。自己也和它一样,纵有改天换地的心,却无改天换地的命。 她撅起嘴,吹口气把它送走了。恍惚想起十四岁那年初夏,她在烟柳成阵的断虹桥畔奔跑。那时候多欢喜,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以为一辈子都会这么得意。现在再回头思量,原来每个人生命里能承载的富贵有限,受用得过了头,就得以别的方式偿还。 伤嗟了一阵儿,深深吐纳两口,打算回屋里去。转身瞥见铜环带着个信使打扮的人站在门上,似乎犹豫该不该让他进来。 她顿住脚问怎么了,铜环说:“京里有信到。” 她心里异常平静,京里的信,除了皇帝,没有别人记挂她了吧! “让他进来。” 铜环把人带到她面前,她打量了一眼,这张脸她认得,是御前听差的平川。他平托着信送到她面前,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呵腰以示恭敬,看来连太监都瞧不起她。 她笑了笑,语气还是很温和:“平川,好久不见。” 他这才略微躬身,“殿下安好。臣受皇上指派,给殿下送封家书,请殿下过目。” 她把信捏在手里,上面的字迹是她熟悉的,不管内容如何,心里融融暖和起来。 铜环说:“戈什哈已经验过了,想是没什么,才放进府里来的。” 换做以前,谁敢明目张胆验帝王来信,可见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向平川打听皇帝的近况,平川答得很生硬:“老爷爷的处境都在信上写着呢,殿下自己看吧。” 余栖遐横眉怒目厉声呵斥他,婉婉说别动怒,“带他下去歇一歇,用点儿饭。你们也去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打发走了他们,她在书案前坐下来,从已经开启的信封里抽出了张浣花笺——这位二哥哥,到何时都是这么具有诗情。浣花笺又名薛涛笺,是乐妓薛涛创制的。所以即便玉碎,也要碎得从容。她从他身上没有学到旁的,独独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魄,倒很值得品味。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故人长绝 皇帝的性情生来不羁,所以他的信也是文言文加大白话,看上去十分不协调。 他说:“婉婉吾妹,见字如面。许久未见,正值两军交战之时,不知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中,姑且一试,解朕思念之情。自三年前西海一别,你我兄妹虽也通信,但心思渐远,到如今成水火之势,是朕始料未及。朕知道你怨恨朕,当年种下的因,今日结出了果,是朕失策,悔之晚矣,不去说他。朕前日去你寝宫,宫掖一直为你空着,你说应当分给诸妃居住,朕没有舍得。朕在这世上,唯你一个至亲手足,你一去千里,朕总要留下些念想。你院里的海棠开了,第一束花上,朕为你系了红绸,贺你觅得如意郎君。日后你们夫妻恩爱,朕九泉之下也可放心。山河破碎,罪在朕躬,朕以死谢天下,是朕本分,你不必伤怀。城破有时,朕与皇妹之恩情,如大江汤汤流水,永无止尽。他日妹坐青云之中,江山在手,平衡天下,名士走卒皆欲附矣,兄亦为你欢喜。江山就如人之寿元,有始亦有终,朕懊悔的是毁在朕手,亡国之君,无颜见列祖列宗。不过尚有欣慰之处,社稷旁落,落得亦不算远。待你登后位,请你代兄巡狩,造福苍生,兄虽死,亦涕泪沾襟矣。” 婉婉阖上了信,外面春风正盛,吹过树梢和檐角,呼啸声中伴着铁马的叮当,像一曲苍凉悲伤的挽歌。 信里没有诛伐,甚至没有一句重话,但是她知道他有多绝望。他还是误会了她,那张图害他不浅,因为信任她,导致前线失利,被南苑攻得溃不成军,其实他心里一定非常恨她。她想解释,提起笔,略一思量又放下了。这时候语言是最无力的,说得再多都是枉然,没有人会相信她。 她站起来,抻了抻裙裾出门,站在檐下吩咐:“让平川等一等,我有信请他面呈皇上。” 铜环道是,仔细留意她的神色,“皇上信里说了什么,责骂殿下了吧?” 她摇摇头,“他说江山也有寿终正寝的时候,让我不要悲伤……” 铜环有些疑惑,难道是背负得太久太累,连皇上都厌倦了吗?也许把一切都看清了,痛苦会慢慢减少,就不会那么难以接受了。 她暂时松了一口气,“殿下出来做什么?快要晌午了,日头大,您进去吧。奴婢让小酉准备豌豆黄,您以前最爱吃这个。” 她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我正惦记呢。”又朝外看了眼,“很久没见着东篱了,把他抱来我瞧瞧。” 铜环领命去了,不久奶妈子带着孩子过来,东篱已经一岁多了,开始牙牙学语。个头也是,承袭了祁人一贯的身条儿,四肢修长,比同龄的孩子要高出许多。 他会走路了,就是走得不好,还得牵着大人的手。婉婉远远看见垂花门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进来,穿着马褂长袍,打扮得像模像样。因为疾走了两步,自己很有成就感,笑得十分畅快。 婉婉走到台阶下,蹲着身子迎接他。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可是快要接近时,忽然顿住了脚,眼神有些陌生和恐惧,一再地审视她。 婉婉微笑:“哥儿,不认得太太了?” 本欲上前接应他的,谁知他迸出惨烈的哭声,惊惶地抱住了奶妈子的腿。 哥儿哭得太太下不来台了,怎么哄也哄不好。奶妈子抱在怀里摇晃,“你不是总叫太太的吗,见了怎么又是这脓包样式?” 婉婉的笑容变得讪讪的,孩子真是有灵性,大概闻见死亡的气味了,再也不愿意和她接近了。 她站起来,不胜唏嘘,“是太太不好,这程子冷落你了。”转而对铜环皱眉,“既这么,把他送回藩王府吧。孩子还是得亲妈带,搁在我这里,我又顾不上他,孩子没人疼没人爱的,多可怜呐。” 铜环劝她别着急送走,她还是摇头,“你亲自送去,交到少奶奶手上我才放心。回来的时候路过绿柳居,给我带两个什锦素菜包回来。” 铜环无奈,只得应允,“我叫小酉进来伺候。” 她说不必,“叫她忙吧,我先睡会子,起来了再吃。你先去,晚了少奶奶歇觉了,没的吵醒她。” 东篱还在哭,她掖着手深深看他两眼,然后提着裙子上台阶,再也没有回头。 哭声渐远了,她长出一口气。孩子真是个怪异的东西,不哭的时候那么可爱,哭起来简直要人命。现在人送走了,最牵挂的也放下了,至于她身边伺候的这些人,她有手书留下,良时见了,应该会容他们活命的。 她进里间,把侍立的婢女打发出去,吩咐不许让人进来打搅。点了盏蜡烛把皇帝的书信烧了,免得再让人拿来做文章。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她在屋里转了两圈,和这个生活了许久的地方做最后的告别。 她已经尽力,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了。二哥哥说自己会以死谢罪,可最该死的应当是她。现在回看前尘,仿佛可以置身事外。她看见毓德宫里描眉画目,扬着水袖的自己;看见低眉顺眼,在太后跟前谨言慎行的自己;看见凤冠霞帔,嫁作人妇的自己;看见承光殿里气涌如山,据理力争的自己……每一帧都是罪孽,都是错。如果母亲去世时带她一起走多好,跳出三界外,无喜亦无悲,就不必经历这么多的苦厄了。 她的一生说不上是成功还是失败,锦衣玉食从不间断,也有过短暂的幸福。还记得当初在嬿婉湖畔钓螃蟹,也记得月色溶溶和良时泛舟湖上,那时候多美好,从没有想到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她这个人,一切都可以舍弃,唯独丢不下尊严,这是她生而为人最后的一点骄傲。活着有很多种选择,有的人可以为五斗米折腰,有的人情愿饿死,也要挺直腰杆。人与人从来不同,选择也从来不同,各有各的道理。只是她享尽了人间的富贵,披着娘家赋予的辉煌出身,娘家倒了,转投篡位的丈夫怀抱继续逍遥,便不配做人了。 被愚弄,被践踏,连守门的奴才都可以拆她的信件,如果活下去,可以预见这种情况还会继续发生。凭什么呢?原本想等最后的战果,现在看来不需要了,山穷水尽后不过如此。 她慢慢走过去,在铜镜前坐下,镜子里倒映出一张消瘦的脸,惨白没有血色,似乎连美丽也不再了。她开了妆匣抿头,画了眉,点了口脂,总算找回一点颜色。 起身开箱笼,箱子一角的盒子里装着她受封的诏书,还有王妃面圣时手持的笏板。她有金印好几枚,除去两枚私印,剩下的是各式各样的龟钮印。朝廷颁的官印,本来没那么多款儿,是父兄疼爱,自己造玺宝,总不忘捎带上她。她经历了大邺三朝帝王,她有六枚赤金龟钮印。 挑了两枚出来,剪断皮绳,掂一掂分量,足够了。她的东西她得带去,另四枚陪葬,放进棺椁里,将来不至于忘了自己的身份。 印章有棱角,虽然小巧玲珑,要吞下去却不容易。然而一心求死,这肉身的损害,根本不在乎。她觉得喉咙要被划破了,沉甸甸往下坠,但心里安定,终于可以告慰祖先了。二哥哥那么恨她,她的辩解没有用,只有这才是最好的解释。平川回到京城,把她的死讯带回去,他总该明白她的心了。 至于良时,她知道活着,就躲不开他的纠缠。可她厌倦了,无法面对,这是最干脆利落的解决方法。自此生生世世永不复见,她再也不想同他扯上关系了。 她坐到南炕上,歪歪地倚着隐囊,转头看外面的春/色。两只骊鸟飞过来,它们一定是夫妻,在空中也缠绵悱恻。她微微仰起一点笑,听见肝肠寸断的声音,她居然忍得住那种痛。 多累啊……她疼得虚脱,支撑不住眼皮了,慢慢合起来。黑暗里传来悠扬的江南小调:家乡呀,万里呀,魂梦长…… 东篱的哭声终于止住了,可是进了藩王府什么人都不要,攀着铜环的脖子念叨太太。这小人儿,总是触动人心最柔软的那部分。他在长公主府养了很久,对她是极熟悉的,王府里人反倒生疏,所以搂着她不放手。 铜环失笑,“先前太太要抱你,你怎么躲呢?”一面说一面交给少奶奶,“我们殿下近来精神头欠缺,怕委屈了哥儿。料着您一定想孩子了,如今外头局势又乱,不若让哥儿在您身边待两天,过程子殿下身子好些了,再接哥儿过去。” 少奶奶仍旧是感谢,“替我问额涅好,前儿还和太太说呢,想过去瞧她,又怕她心里不受用。几回车都备好了,临出门又迟疑,唯恐她见了宇文家的人,勾起她的伤心事来。” 铜环温吞笑了笑,心里明白,墙倒众人推,可不就是这样嘛。他们是拿不准南苑王和长公主的感情有多深,等到江山易主,如果长公主地位不动摇,恭敬是应当的。一旦有变,或者因为地位的轮换由尊到卑了,那么还需不需要买她的账,就两说了。 她虚应了两句,纳个福预备告退。东篱见势又开始闹,少奶奶连应都没有应她一声,借着孩子的哭声,转身进屋去了。 她叹了口气退出王府,门外有戈什哈等候,上车直去绿柳居,买了长公主喜欢的包子,返回府邸的时候已经午后了。 进了院子,见小酉正蹲在栏杆前浇花,她问:“殿下用饭了吗?” 小酉回头努嘴,“豌豆黄做好了,搁在案上呢。她交代了先歇午觉,不让打搅。你吃么?橱柜里还有,我给你拿来?” 铜环摇了摇头,隔着玻璃朝配殿张望。花窗上垂挂了纱幔,从屋里朝外看很清晰,从外头朝里看,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不知怎么,今天心里总是惶惶不安。她放下包子到井台边上打水盥手,边往回走边道:“我去瞧瞧,怕她不盖被子,回头再着凉。” 这公主府前身是行宫,所以规制很高,平时正殿用以升座见客,两边配殿用以起居。自打西配殿划作书房后,殿下就住在东配殿,前殿歇午觉,后殿做卧房。 她放轻手脚,推了菱花门进去,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西洋座钟发出的滴答声。地上的和田地毯铺得很厚,踩上去也是寂静无声,她绕过折屏往内,一眼便见她斜倚着靠垫,已经睡着了。 果真没盖被子,真叫她料到了。她开炕柜抱了条薄毯给她盖上,可就近看,她的面色似乎有些异样,比平时更鲜焕似的。 明明生动美丽,却令她心头骤跳。她试探着叫了声殿下,“回床上躺着吧。” 她毫无动静,连眉头都未动一下。 一种巨大的惶恐扼住她的喉咙,她鬼使神差地拿手去探她的鼻息,没有,什么都没有。 “啊,殿下!”铜环如遭电击,失声尖叫起来,“殿下您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啊!” 她的叫声凄厉,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外面铜盆哐地一声落地,纷乱的脚步声,还有惊慌失措的叫喊四面合围,众人冲进殿内的时候,见铜环已经抱着人,哭得泣不成声了。 她紧紧搂住她,前仰后合,眼泪滔滔而下。长公主神色安详,这样摇动依旧无声无息,美得毫无生命力。一种回天乏术的悲哀像笊篱似的,扣住了所有人的心,金石颤声叫铜环,“殿下怎么了?” 小酉哆嗦着上前,跪在脚踏上抚摸她的手,那指节依旧柔软,只是微有些凉罢了。她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殿下,奴婢给您焐一焐……焐一焐就暖和了。您起来吧,豌豆黄做好了,您最爱吃的……殿下,殿下您怎么能这样,您叫奴婢们怎么办呀!” 世界倾塌了,门内门外跪倒了一大片,泼天的嚎哭声响彻云霄,把墙外的禁卫都惊动了。 戈什哈们面面相觑,“出什么事了?” 统领暗呼不妙,忙进门看,连一个把守的人都没有,顺顺当当便进了二门。 门内的景象令人恐慌,匆忙上廊下打探,见正殿里架起了箦床,内承奉抱着长公主出来,昔日尊贵非凡的殿下今日如同偶人,放上箦床的时候一只手软软垂下来,不似活物了。 统领向后退了两大步,跌跌撞撞奔出门来,对着石狮子旁候信儿的人大喊:“快,八百里加急报王爷……长公主殿下,薨了!” ☆、第87章 人非事休 星夜,今晚夜色大好,天是碧清的,被火把映照得近乎澄澈。奇怪,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天色,仿佛海水倒扣在了头顶,随时会倾泻而下似的。澜舟仰望星空,晚风将身后斗篷吹得猎猎作响,“三个时辰之后攻大葆台,传令下去,三更生火做饭,四更全军上马,准备作战。” 副将领命,拱手而退。他收回视线北望,安营的帐篷绵延百里,月色下火堆错落,顺着山坳的走势,盘旋成一条蓄势待发的龙。这么多年来,宇文氏子孙承载了祖先的遗命,从蛰伏到起事,花了两百多年。他自小就受熏陶,开蒙时首先学认大邺地图,三字经还背不全,但每个藩地有几州几县,甚至每县有多少人口,他都了然于心。这是一种使命感,不断灌输、不断灌输,从起先的不以为然到后来与生命融为一体,宇文氏的爷们儿就是为了征战而生的。 这一路交兵,过关斩将,也曾有遇上殊死反抗的时候。他们伤亡虽不多,亦不可完全避免。沃州一战六叔被人砍断了臂膀,然血未流尽,就必须死战到底。从武邑至良乡,战线不长,邺军有源源不断的支援,其实应付起来还是有些吃力的。一个两百六十年的王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阿玛是力争完美的人,即便攻打京城,北方奴儿干的平叛也没有放弃。如果那三十万大军全数调回,攻破九门,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曾经同阿玛商议过,调度出一部分人来,就算让苦夷人过了三万卫,只要夺下京师,他们可以重新征战,把那些北虏赶到脱木河卫。 然而阿玛不允,“做什么称王?是为平定天下,救民于水火。那些蛮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和倭人一样可恨,绝不能让他们踏足中原。” 这大概就是作为战将的雄心吧,拒绝退而求其次,他有他的理想。 达春送大兴一线的战报来,他就着火光看,伤亡五千人,折损战马八百,战果尚算不错。 “让继善的人原地休整,等明儿攻了大葆台再说。如果一切顺利,五月初二大军汇拢,咱们直攻九门。” 达春应了个嗻,朝牛皮大帐方向看了眼,“王爷眼下怎么样了?” 澜舟唔了声,“胸口疼了半个多月了,一阵一阵儿的,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想是累了。随军的大夫能耐有限,等安定下来招人好好替怹调理。这么带着病上战场,终归不安全……” 他话才说完,远远看见一骑快马绝尘而来,马上的人背后插了面小旗子,夜色下分外显眼。 他卷起了布帛,喃喃说:“什么人?” 终于到了跟前,祁人骑马是一绝,马控不住冲过了头,马背上的人一个翻身,已经扫袖向他打千儿了。 他打量了眼,是南苑禁军的打扮,不知怎么心头突地一紧,“这么急吼吼的,后方出岔子了?” 信使道是,“回大爷的话,奴才受哈统领指派,来给王爷报信儿。奴才路上花了三日,三日前午正三刻,长公主殿下于长公主府内院,薨了。” 澜舟耳中嗡鸣,一时竟没听真切,“你说……什么?” 信使咽了口唾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向上呈送:“回大爷话,长公主殿下三日前薨了。这是殿下遗书,请大爷过目。” 简直是惊天的噩耗,他呲目欲裂,抓过信使的衣领用力摇晃,“薨了?好好的怎么薨了?是不是弄错了?你敢胡说八道,老子砍了你!” 信使被他晃得脚不着地,带着哭腔说:“大爷节哀,错不了的,哈统领亲自进去瞧了,据说殿下是吞了金印……”挣扎着把信呈上去,“您瞧瞧吧,是长公主留下的。” 他接过信,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泪眼模糊中看见信封上的字迹,铁画银钩地写着澜舟亲启……是她的字,他认得。她从来不喜欢软而媚的簪花小楷,她擅章草和飞白,字体就如她的性格,飞扬奔放,坚如磐石。 她留下的话很简短,请求放她的人归故里,不要难为他们。自绝是她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忧。还有一点,不与他阿玛合葬,上天入地,只愿永世不见。 他抱着那张纸,纵横沙场的战将,哭得像个孩子。 为什么呢,他想好了的,等他们获胜,他就好好孝敬她,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他知道她是骄矜的公主,天道轮换,她肯定接受不了,但是只要加倍善待她,她心肠软,慢慢就会释然的。可他料错了,她的性情比他想象的要烈性,情愿一死,也不当亡国奴。早知如此,战事再推后几年多好,至少不让她凋零在大好年华。吞金而亡,多绝决的做法,连救都救不及。他想起这个来,心就像被人狠狠拽住了,这么美好的人,牵引他全部的渴慕和向往,说没就没了…… 他向南长跪,起不来身,达春只得上前搀他,“大爷节哀,还是想想怎么回王爷吧。” 连他都难以承受,阿玛的反应,他不敢想象。定了半天的神,才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信上说不与阿玛合葬,太伤人,还是不要让阿玛知道为好。 “回去告诉哈图,不许和王爷提起有这封信,你们也要守口如瓶。”他吩咐完,把信收进怀里,狠狠吸了口气,转身朝大帐走去。可是越接近,心里便越惶恐。他知道阿玛对她的感情,如果他是一粟,阿玛便是山、是海。相爱的人之间是有灵犀的,所以阿玛长久以来胸口的钝痛查不出病因,缘故就在这里。 他停在厚毡的垂帘前,鼓了几次劲儿才伸手去撩。帐内静悄悄,议完事刚散,卒子收了杯盏蹑手蹑脚退出来,阿玛歇在虎皮宝座上,闭着眼,蹙着眉,脸色十分不好。 他轻轻叫了他一声,他的反应很慢,半晌才睁开眼,“都布置妥当了?” 他应个是,顿了下方道:“儿子接到一个消息……要回禀阿玛。” 然而悲从中来,已经先忍不住了,他哽咽抽泣,几乎不能自已。 良时怔怔看着他,“出什么事儿了?” 他扑通一声跪下,用尽浑身的力量才说出那句话来:“阿玛,额涅三天前……薨了。” 惊、变难以预料,一个已经不在了,另一个万万不能出事。他紧紧盯住他,怕他会失控,会做出什么自残的事来,可是没有。他那么平静,除了惨白如纸的面孔,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他倒忘了哭,膝行了两步,“阿玛……” 宝座上的人呆滞地看着前方,仿佛自言自语:“为什么?” 他擦了泪起身,不敢告诉他是吞金自尽,只说是忧思过甚,因病亡故的。 阿玛站起来,泥塑木雕似的立了一会儿,然后回身摘墙上的鞭子,嘴里喃喃说:“是我错了,我不该把她一个人留下的……我要去看她、我要去看她……”然而走了两步,忽然倒下来,大量的血从口鼻喷涌而出,几乎要把一身的血都流尽似的。那双茫然的眼睛望着账顶,悔恨和哀痛交织,果真伤到了一定的程度,大悲无声。 众人忙施救,帐前将领纷纷入内探望,这种当口主帅出不得半点纰漏。 大帐在这个山坳已经驻扎了五天,无数次的进出踩踏,地上的土都已经夯实了。可是把人搬上睡榻,才发现他两手抓了两把土,指尖鲜血淋漓,有些甲盖都脱落了。 澜舟唯恐他出事,切切叫着阿玛,“您保重自己,瞧着儿子,瞧着大军……您哭出来吧,别憋坏了。” 他也想哭,可是没有眼泪。他睁着干涸的眼睛,感觉自己的魂魄杳杳飞走了,原来他夺这江山,彻头彻尾的错了。 他到现在才知道,她的死,是对他最好的报复。她用了那么狠的手段,一刀一刀凌迟他的心。他还记得出门前看见她温柔的侧脸,她那时呼吸匀停,是活生生的。可是才一年罢了,乍然阴阳相隔,他有种随她下黄泉的预感,痴痴说:“她走了,我也活不长了……” 情这东西是无形的,却也是最最熬人的。皇图霸业,千秋功名,到最后都是空的。他看不见荣耀,看见的只有绝望。他的天已经塌了,再也撑不起来了,江山社稷有什么用?没了她,他连喘气的本能都快要丧失了。 胸前染透了血,略微恢复一点知觉便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他们劝阻他,他无力地摆手,“我不是个好统帅……”解下虎符和帅印交给澜舟,神思昏聩间跑出了大帐。站在旷野上四顾,分不清方向,又急着要回去,困兽一样游走,焦灼地哀嚎。 谁来帮帮他,谁来带他回去?他跪在地上强自冷静,可是无能为力,抖得无法自控,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还是崔贵祥背起了他,憨厚的太监咬牙说:“主子爷,您要挺住,殿下等着您回去发送呢。” 崔贵祥是老太太钦点随侍的,上年攻怀来,大雪封山,斩断了他和关戎大军的联系,是他跪在冰面上爬行,来回送信。作为一个汉人太监,他尽了本分,如今对他有恩的长公主薨逝了,他便要化做牛马,背他回去治丧。 夜风吹过来,终于吹清了他的神智,他回看身后的将领,知道现在自己不管不顾地离开,会引起多大的震动。不是不走,是必须有交代。 他拍了拍崔贵祥的肩,蹒跚地落到地上,站立不稳,还需靠他相扶。 “爱妻亡故,我痛不欲生,然战事如火,耽搁不得。明日按计划行事,攻占大葆台,诸位将士都是随我出死入生的好兄弟,我内宅遭逢巨变,实在是心力交瘁,无心恋战。暂且由左将军宇文澜舟代我行令,我要回南苑……见亡妻最后一面,待丧事办完,再与大军会合。澜舟年少,还赖诸位兄弟多多扶植。”他颤声说,向众人抱拳作揖,“良时在此,先谢过诸位了。” 谁能受他一拜呢,众将纷纷跪地受命,他不再多言,转身上马,扬起鞭子狂奔而去。 马上颠簸,颠得脑仁儿都要碎了,他几次南北往返,日夜兼程,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为了见她。他的女孩儿,亭亭玉立的,慈悲如佛的女孩儿……本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因为栽在他手里,最后落得这样下场。 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他就不该那么自私,一心娶她过门。他宁愿她嫁个平庸的人,过平淡安逸的日子,强似年轻轻香消玉殒。无数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而他能做的,就是握紧缰绳不让自己落下马,强撑着回去见她一面。 他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觉得一定是陷进梦魇里了,也许醒来就好了。可是日月交替,换了好几次马,他醒不过来,才知道真的到了绝境,无处可逃了。 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所幸没有下雨,让他一气儿跑回了南京。然而期待的奇迹没有发生,他曾经生出错觉,是不是她和他开了个玩笑,其实她还活着,只是吓唬他,逼他退兵?但当他看见银安殿前漫天的白幡,还有祭台上巨大的奠字时,他的所有希望都化成了泡沫。现实像个重锤,击打他的脑门,他走不了,是爬进银安殿的。 “婉婉……”他嗓音嘶哑,几乎无法出声。胸口凝聚的血又开始向上翻涌,她死了,他的心肝也碎了,过了门槛便忍不住,扶着祭台吐出一口来。 太妃惊惶不已,“我的儿,你怎么弄得这样……” 他推开了她,“额涅,我临行前求你照顾她,你答应我的!” 太妃嗫嚅了下,无话可说。 他不再理会她,到了梓宫前,华贵的金丝楠木做成的寿材,上面雕满了层叠的莲花和数也数不清的仙人。没等他回来,他们已经把她大殓了。他抚抚那厚重的盖板,回头看见披麻戴孝的铜环,哑声问她:“婉婉真的在里面吗?” 铜环铁青着脸,没有给他好脸色。都是他害死了她,他怎么还有脸回来奔丧! 她说:“今天是殿下头七,王爷要是不忌讳的话,自己看看吧。” 他便去推那棺盖,可是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他推不动。 崔贵祥对棺椁叩了三个响头,上来帮他,他才看见棺内的她,虽然七天了,面貌却还如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眉眼、这唇鼻、这明丽的轮廓、还有这黑鸦鸦的发……她是盛装,大衫大带,尊贵非凡。当初大婚,他掀起她盖头的那一刻,她也是这模样。 他不自觉地微笑,“婉婉,该起来了,睡在这里头多不吉利!”他伸手,害怕她会责怪,稍稍停顿了下,温声道,“让我摸摸你,你一定是骗我的,我知道……” 他探出指尖,伤口崩开了,一滴血落下去,正落在她脸上。他惊慌失措,忙卷袖子替她擦了,重换另一只手去触碰她——冰凉的,没有温度,他迟钝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原来她真的死了。 他仰起头,天旋地转。老天爷呀,怎么会这样!他痛得气若游丝,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颓然跪在了她的棺椁旁。 没有人敢去扶他,这时候想把他和长公主分开,他一定会杀人的。灵堂里回荡起他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再硬的心肠都要被软化了。众人低下头,随他一起抽泣。外面的天暗下来了,一声闷雷滚过,大雨倾盆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88章 金镜难补 今天是头七,老古话说头七魂魄会返家,那么婉婉也一定会回来吧? 人太多,会不会吓得她不敢进来?她一直是恬静腼腆的,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在世俗的染缸里沉浮了二十三年,却从来没有动摇过她的丹心。如今她走了,但愿魂魄未远,他唯恐她怯步,让所有人都回避,只留下铜环一个,他有些话要问她。 外面昏天黑地,银安殿里却安静下来。入夜了,只听见悠长的磬声在风雨里飘荡。铜环跪在灵前烧纸,他依旧守在寿材旁,即便她只剩一个躯壳,他也不忍离弃。 棺中人神态安详,似乎死亡才是解脱。他一遍又一遍地望她,控制不住眼泪,到现在才懂得什么叫心如死灰。他的女孩,他知道她成长中的一点一滴。他曾经盼着她长大,盼着迎娶她,可是当她真的纡尊降贵歇在他身旁,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这样的诀别,是要他的命了。她走了,他还图什么?悔之晚矣,当初为什么要谋反,就算削藩又怎么样呢,只要夫妻在一处,粗茶淡饭也是香甜的。 他对着那张脸,满肚子的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哽声抽泣,每一句吐露都艰难异常。 “错都在我,是我压不住心魔,非要建功立业。我野心太大,不配高攀你。我在外这一年,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我想过回来见你,可是我害怕,怕你埋怨我,我没脸面对你。如今我多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了局,我还谋什么天下!你十六岁下降我,跟了我整整七年。可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足半数。这些年究竟怎么虚耗至此,我以为我有的是时候补偿你,谁知来不及了,你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他声声悲泣,血泪如雨。人总是要到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我以为”,往往是错失的根源,“我以为”耽误了多少锦绣良缘,可惜到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斯人远去,天上地下不复得见,也许到死,她都没有原谅他。 他抚她的脸颊,她最怕过冬,现在却冷成了这样。他牵她的手,想让她暖和暖和,可她固执地紧握双拳,僵硬了,再也打不开了。 他跪着,额头抵在棺椁上,丧魂落魄地呓语:“你回来吧,带我一起去。你的病痛我替代不了,至少让我陪着你……” 沉默了半天的铜环听见他的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王爷以为殿下是怎么过去的?病痛?难道你以为她是病故吗?” 他抬起呆滞的眼,定定看着她,翕动了一下嘴唇,嗒然无言。 铜环才不管他的悲伤是真还是假,都动摇不了她往他心上捅刀的决心。 她惨然笑道:“王爷英明一世,这时候却装糊涂么?病逝的人哪有这样的好脸色,应当形容枯槁才对。殿下是不堪忍受羞辱,自尽而亡的。她有三组赤金龟钮印,她把明治朝的一组带走了,至死也不忘自己是慕容氏的子孙。王爷那么爱护她,竟不知道她的性情?她高洁自爱,怎么甘愿臣妾于仇雠?自你举起反旗的那一天,你就应当料到会有这种结局,不过是你一直心存侥幸罢了。你把她一步步逼到悬崖边上,不仅如此,你还有意让她拓下假图,利用她误导皇上。她这样心怀天下的人,你却硬把她屈成了大邺的罪人,这对她来说是生不如死的煎熬,你没有料到吗?她毕竟是个姑娘,在南苑孤苦无依,除了咱们这些奴婢,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藩王府反了,连老太妃都对她不闻不问,她有多强的心,经受得住这样的催逼?她活着的时候你没有为她考虑,现在人不在了,再来哭天抢地有什么用?我劝王爷还是省省眼泪吧,殿下未必需要你的假慈悲。我这么说,王爷大概想杀我,没关系,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为我的主子叫声屈。九泉之下我们主仆重逢,我给她做伴,不叫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上路。” 铜环的话,无疑又是一次千刀万剐的酷刑。不是病故,是自尽……吞金而亡,怪道双拳紧握,一定痛得厉害吧。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把她逼到这种境地!欠她的,今生是还不清了,唯一死尔。 “那张图,确实出于我的私心。我知道你割舍不下大邺,只有同朝廷彻底决裂,你才能真正抛下责任,回我身边来。”他扒着棺椁喃喃,气若游丝,“原来我又错了……又错了……” “只怕王爷不单是为挽留殿下,也有报复殿下的心思吧。”缌麻映衬铜环的脸,她在灯下简直像个催命的厉鬼,一字一句揭开了血淋淋的疤,“王爷恨殿下假孕欺骗你,灰心到了极处,想给殿下一点教训。可王爷不知道,殿下是真的有孕了,结果却因为接二连三的打击,胎死腹中……王爷,你这招釜底抽薪,毁的不单是殿下,还有好不容易托生的小世子。你后悔么?痛心么?” 他的神思陷入昏聩,自觉已经死了大半。一重又一重的打击,腔子里早就血肉模糊。很久之后才费力地抬了抬手,“你去吧,等治完了丧,和他们一道出府。我知道婉婉舍不得杀你们,我也不能再造业了……” 以前他是多不可一世的人,哪里忍得了一个奴婢指着他的鼻子数落。可现在,他活着已经没有了精气神,巴不得她跟前的人替她发泄,骂得入木三分,他心里才好受些。 她生命的最后竟是这样的惨况,如果他只是举刀谢罪,死得太利索,必以十倍的痛苦来折磨自己才解恨。铜环抹着眼泪走了,他挣扎着把脸枕在棺木的边沿上,仿佛这样可以离她更近些。 “婉婉,以前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我答应过你,这辈子不再和你分开的,我说到做到。只是你还得等我一程子,我即刻就死了,怕他们不好好发送你。”他哽咽着说,“我让他们修墓了,回头我要亲自检点。你停灵期间,我来供奉你,咱们夫妻聚少离多,打今儿起,是真的不分离了。” 他俯下身子,在她额上亲了一下,那寒意直钻进人的心里。换做以往,她大概会羞怯地笑,现在不会了。她的表情永远定格,没有喜怒哀乐,他痛断肝肠是他罪有应得,从此她不会再受伤害,这样也好。 他等了一夜,等到风停雨歇,她没有回来。阴阳生说有的人走不远,是因为心里还有牵挂。有的人一去不回头,是因为对身后事毫无留恋了。门前铺地的草木灰很平整,是用来等候她的足迹的,结果一场空,看来她当真走远了。 盖棺钉钉的时间早就看准了,他无力阻止。那七寸长的钉子,伴随太监挥舞的铁锤,一寸一寸矮下去,他只有在边上不住念叨:“婉婉,你躲钉儿啊、躲钉儿啊……” 他的所有爱和惦念,随着几声闷响陷进了无边的黑暗里。隔着厚重的棺椁和繁复的绣片,他看不见婉婉的脸,可是她的一颦一笑印在他脑子里,再也抹不去了。 太妃的意思是,墓室修好前,把灵停在祠堂东边的享殿里,过去历代王爷和王妃都是这么做的。他木然看着她,“她是长公主,这里是她的府邸。为什么要把她送到那么阴森的地方去?她会害怕的。” 他的神智已经不大正常了,太妃哭得悲凄,“你要记住你肩上的担子,这会儿哪里有你胡闹的余地?前边正打仗呢,你儿子,你兄弟,都在为你的大业拼命,你倒得闲儿在这里发疯么?” 太妃试图激起他的雄心来,可是他听了,依旧毫无触动:“去他娘的大业,害得我妻离子散,谁要谁拿去吧!我就想陪着婉婉,每天伺候她吃喝,不让她饿着……” 他千里奔波,身上沾染了血迹和泥沙,弄得污秽不堪。曾经意气风发的藩王,不论何时都是皎若明月的存在。眼下呢?污糟狼狈,快没有人样儿了。 塔喇氏上前蹲安,小心翼翼说:“爷,奴婢给您预备了热水,您洗漱一下,吃点儿东西吧。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不还得活着吗。您这模样,叫殿下瞧见多心酸呐。” 他置若罔闻,到祭台前点了香,长揖过后,插/进了香炉里。 众人拿他没办法,太妃只得下令加快修墓的进程。他现在魂儿给勾住了,长公主下葬后,应当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是在这之前,谁也分不开他和那具棺椁。他在偏殿住下,每天要做的就是上贡进香,余下的时间用来陪伴。不在乎人死后会不会腐烂发臭,在他心里,婉婉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样。 他被无尽的思念包围了,越来越想她,然而她好像决心切断所有的联系,连梦都不肯入。他到她灵前哀求:“今儿夜里让我见见你,咱们说两句话好吗?” 每次满怀希望,每次都落空。她以前那么心软,现在是恨透他了。他垂下头喃喃:“你不愿见我,我只好去找你。” 她薨后半个月,他才想起去她以前的卧房看看。站在院子里环顾,那雕梁画栋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恍惚看见她坐在栏杆前巧笑嫣然,他想追上去,可眨眼又不见了,剩下的便是泼天的失落和悲凉。 他在她的书案前坐下,她用过的文房四宝,一样一样抚摩过去,那笔砚温润,仿佛还留有她的味道。他徘徊了一阵儿,又去东边的配殿,陈设没变,帘幔的颜色是她和他一块儿选的,还有围屏的花样,是牡丹还是蝴蝶,彼时让她斟酌了半晌。 他的身体如今坏多了,胸口的隐痛自她离世后变得更剧烈,有时忽然发作,常叫他喘不上气来。再者走几步就累,因为每天的饮食只够续命,多的哪怕一口,他都没法子吞咽。 他坐在榻上缓了缓,歇够了脚力才到妆台前,镜子里映照出一个陌生的人,风采不再,瘦骨嶙峋,甚至连自己都思量了半天,这人究竟是谁。待看清了才恍然,“这么难看,难怪你不来找我了……”他笑了笑,拿起她的篦子,珍而重之托在掌心里,“婉婉,你现在走到哪里了,过奈何桥前等等我,别把我忘了。” 他最怕的,就是追赶不及,但是墓没造完,他不放心。这世上,还有谁是能够相信的呢?出征前他以为她不会孤单,到最后他才明白,她能托赖的从来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他不在了,恐怕她又落个无人问津。 她经受到的无边寂寞,他终于也品尝了一遍。人情冷暖啊,他口口声声爱她,其实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可惜觉悟得太晚,不管他如何悔恨,世上再无慕容钧,她放下了一切,她不稀罕他了。 他叹息,把篦子藏在袖笼里,转身离开,经过多宝格时袖子刮到了什么。哐地一声,一只红木匣子落地,低头看,满地的荷包和香囊,都是男人的款儿。 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看了半天,终于捂住脸,瘫坐下来。 五月的天气,如何冷得彻骨…… ☆、第89章 山河永寂   人生就像一场戏,曲终了,不管留下什么样的彷徨和遗憾,该散的总要散。 长公主有遗愿,如果哪天她不在了,希望底下的人能安然离开。现在想来其实她早就做了决定,家国难两全的时候,她除了殉节,没有别的选择。金石答应过她,即便现在她人不在了,他依旧一丝不苟地完成她的遗命。 这长公主府,最后都是她的模样,快乐的,不快乐的,萦绕在心头,要把人生生压垮。告别纵然万分不舍,但不得不走。这是南苑人的天下,谁知道现在迟疑了,将来还能不能活着离开。 马车准备妥当了,就停在公主府大门外,一行人落魄地站着,朝阳洒在他们的头顶,失去一人,队伍溃不成军。 小酉泪水长流,“殿下还没下葬,咱们就这么走了么?” 南苑王已经不让任何人再接近银安殿了,他们在与不在,都没有意义。 铜环长叹:“殿下十四岁那年,我到她身边伺候,这九年来风风雨雨,我一直陪着她。我出身微贱,她是大邺最高贵的人,我不知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才到她跟前的。殿下和咱们不一样,咱们到哪里都不耽误吃喝,她呢,铁骨铮铮,改朝换代了她不能活。咱们一千一万个舍不得,可对她来说,这才是最好的结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时候到了,她先走一步,咱们后头赶上,看开了,其实也没什么。” 这些都是宽慰的话,眼瞧着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装进了匣子里,正值如花的年纪,谁能不为她感到惋惜呢。然而终须一别,这就是人生。众人哀致地对看,主心骨没了,家国也不保了,何去何从,拿不定主意。 回家吧,家里有人的,先和亲人团聚。家里没人的,大概会往南,先躲避了战乱再说。 小酉问余栖遐,“余大人什么打算?远走高飞吗?” 余栖遐木然摇头,“远走高飞,往哪里飞……我是个太监,江山易主,除了宗室受牵连,咱们这些人更是一损俱损。”他转头看金石,“千户呢?” 金石脸上没有喜怒,目光却坚定,“殿下最大的心愿,就是保住大邺丕绪。我是个武夫,除了卖命不会别的……我打算回京,尽我所能报效朝廷,以慰殿下在天之灵。” 他的决定让人唏嘘,明明前路莫测,为了最后的忠诚,依然选择战斗,这是作为锦衣卫的气节。他手下的人自然要跟着他,余栖遐要与大邺同荣同辱,铜环和小酉家在北京,结果商议下来,竟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你们说,平川把消息带回去了吗?那些只会耍嘴皮子工夫的官员们会怎么说?皇上呢?他又做何感想?” 铜环漠然道:“除了捶胸一叹,还有什么?国家危难时,殿下可以殉国守节,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们,恐怕没这胆色。” 然而他们的追悔莫及又值几个子儿?一条人命硬给逼没了,南苑王的所作所为固然可恨,但更可恨的是那些虚伪的,杀人于无形的酸儒们。 临别了,众人跪在槛外,冲银安殿方向遥遥叩首,只可惜殿下看不见了。既然决定离开,就不要再回头。各自上了车马,鞭子一扬,开出大纱帽巷上洪武街,日头渐渐升高,路上也有了络绎的行人。 铜环倚着车窗,人恹恹的不愿开口,可是走了不多会儿,听见小酉低低一声轻呼,她抬眼问她:“怎么了?” 小酉颤抖的手指指向街道尽头,“你快瞧,那人是谁?” 铜环探出窗口向外看,乍见一个华服美冠的男人,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央。他静静地,隔着几道坊墙,满面愁容地向南眺望。那出众的面貌和身段,即便相隔七年,也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是来接殿下的吧?铜环忽然大泪滂沱,如果早一点多好,终究太迟了。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差了一点儿便成阴阳两隔。他一定也伤感,殿下是他看着长大的,加封了长公主,成了南苑王妃,每一件事都是他经办。国破已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倔强。倘或早来半个月,殿下就不会死。看来命中注定,无论如何都逃不脱,耽搁了几天,错过的就是一辈子。 不过也许是长公主庇佑,已经攻到九门的南苑大军几番失利,居然重新被打退至廊坊。如此一来给了朝廷喘息的机会,几位告老还乡的大将军重新起复,征战沙场多年的老人儿了,哪怕久别刀枪,战略战术还是精熟的。于是一百多里的战线逐渐延长,逼得南苑大军不得不退守沧州,后来真正攻入北京城,已经是四年后的事了。 城破,一个王朝宣告完结,有种宿命难违的感觉。乌泱泱的大军潮水一样涌入紫禁城,那座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帝国中心胸怀大开,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 澜舟一脚踏进奉天殿,把阿玛的牌位高高放置于髹金龙椅上,“倘或阿玛在,何至于虚耗四年!如今儿子也算不负您所托,把这江山,打下来了。” 叱咤风云的战将,到底还是没有逃脱情的煎熬。他在攻打九门的时候接到南苑的消息,长公主下葬没多久,阿玛也追随地下了。这个噩耗击碎他的脊梁,痛得他直不起腰来。多少次了,午夜梦回都让他惊惶颤栗,他以为阿玛会振作的,那样世事洞明的人,不会看不穿。结果就是心死了,无论如何不得活。据说那段时间瘦脱了相,他想尽方法折磨自己,直到最后一刻,仍然抱着那堆荷包香囊不放。 阿玛正是春秋鼎盛,走得那么突然。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不能回去奔丧,只能面向南方嚎啕大哭。先是额涅后是阿玛,不一样的打击,同样让他痛断肝肠。一切苦厄的根源都在慕容高巩,没有他一次又一次的逼迫,她何至于死?她不死,阿玛就安然无恙。他问清了里头缘故,她在辞世之前,曾经接过宫里来信,信件的内容哈图看见了,据说言词委婉。一个大老粗,也许瞧不出什么端倪,但对于心思细腻的长公主来说,字里行间以退为进的技巧,却是比泰山还要沉重的压迫。 她一身傲骨,怎堪如此的毁谤,于是以死明志了,慕容高巩终于满意了。 不杀他,何以告慰先父和夭折的兄弟?他下了令,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狗皇帝刨出来。没过多久底下人来回禀,明治皇帝的尸首找到了,这位道爷还算有骨气,没有等人勒毙,自己在长/春宫里,一根绳子上吊了。 他赶过去查看,丢了江山的道爷穿着中单光着双脚,荡悠悠挂在梁上。大概是自觉无颜以帝王自居,连龙袍都没有穿。外间传来呼喝声,他转身出去,一个穿着锦缎的小女孩被人粗鲁地拽下台阶,她无言地望着嚎哭的乳母,眼神让他想起她来。他微微抬了下手指,示意留她一条命,他知道那是慕容高巩唯一的女儿。 覆巢之下再无完卵,乱糟糟的攻占和清理,杀红了眼的巴图鲁们,几乎把明治帝的后宫都整顿完了。其中包括所有皇子宫妃,还有几千的宫女太监。 煌煌帝都血流成河,天街上的血迹花了上万桶水才洗刷干净。焕然一新的皇城重显河清海晏的气象,一个生机勃勃的王朝拔地而起,国号大英,改元乾始,从今以后,它姓宇文。 他是开国皇帝,但他知道,一切根基都是阿玛创造的,他站在他肩上,才有今天的辉煌。有时候也想,如果阿玛当了皇帝,不知是怎样一位明君,自己那点勉强的功绩和他相比,连零头都不及。还有她,母仪天下,又是怎样的仁爱宽厚,德泽四方。可惜都去了,没有机会澄清和好,她到最后都恨着阿玛。 她留给他的那封信,他一直珍藏着。她不愿意和阿玛合葬,他心里虽然万般纠结,可这是她的遗愿,他怎么能够违背! 他建皇陵,尊阿玛为高皇帝,从南苑把墓牵过来,用了最高规格的大典重新安葬他。可是她却让他为难,如果追封皇后,就必须从葬。斟酌了再三,只能给她一个皇贵妃的衔儿,不入慕容氏的泰陵,也不入阿玛的孝陵。他在孝陵以东二十里为她另修宝顶,怕她断了香火供奉,专派太监守陵,每逢生死忌,他也必定亲自前往祭拜……没有送她最后一程,是他永远的遗憾。他记得他的嫡母,是个神光高洁,不染尘埃的奇女子。 当然这一做法,给他招来了诸多非议。说他私心作祟也罢,小肚鸡肠也罢,他咬住了牙关,只说“朕意已决”。 太后却很高兴,“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不枉我生养了你一场。礼可乱,名分不可乱。合德长公主毕竟是前朝公主,进孝陵实在不像话。” 他脸上淡淡的,多年的征战,早就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奶奶不必开解儿子,儿子这回的确是乱了规矩,嫡庶不分,该当被人挞伐。” 太后很不满,“什么嫡庶不分?如今你是皇帝,哪里来的庶?是你心里一直解不开这个疙瘩,到了这会子还管我叫奶奶!” 他这才勉强揖手,叫了声额涅,“您的那只白猫,朕命人处置了。” 太后唬了一跳,“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它吃了她送给他的蓝靛颌,当然容不得。 这座皇宫太富丽,太大,他虽入主这里,好些地方都没去过。某一天进了文渊阁,那是专门用来修撰书籍的地方,底下一层是官员们办事的场所,二层用以收纳各色典籍和历朝的着作。三层宽敞明亮,设有御榻,是准备他随时登阁览阅的去处。 他在书架上挑拣,挑了本前朝翰林陈积厚所着的《邺书》,上面录有历代发生的重大事件,也有直系皇族详尽的一生。大多数皇亲国戚的宿命他都知道,慕容家没留下什么人了,她都不在了,他们连个乞命的渠道都没有。 他循着光亮上三层,坐在御榻上慢慢翻阅。直棂窗上照进一片金芒,无数细碎的粉尘在光线里飞扬。眼前浮起她举着风车,和他并肩坐在台阶上的样子,那时无忧无虑,以为就是永远……他叹了口气,这一叹把景象都吹散了,不由怅然,怔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慢慢往后翻,在孝宗子女篇里,找到了关于她的那段文字记载。短短数行字,囊括的是一生—— “合德帝姬,讳钧,字婉婉,孝宗女也,贤德皇后所生。隆化元年惠宗即位,奉长公主,开宝元年,适南苑王宇文良时。主少明悟,雅好读书,尤擅丹青,四岁临章草,纵任奔逸,孝宗特所钟爱。明治受禅,溺道学,主出降在即,三谏其言,帝允,未几复萌。开宝二年,主有孕,帝急令返京,待之甚薄,驸马大怨。镇安王乱,驸马率精锐以平之,诛王鼎,虏大溃,斩首六百余级,授行右骁卫大将军。开宝六年南苑僭,主恸曰:‘夫既反,何以婚姻待之。’未几殉节,帝登楼望哭,追谥曰昭。”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本文全部完结了,感谢三个月的陪伴~~ 番外要作出版用,实体书上市三个月后加到本章里,到时候会有更新提醒,大家再来看。新坑《菩提生香》预收已开,可以提前收藏,开始连载也会有提示,咱们新坑再相见=3= 最后感谢打赏的小伙伴,破费了,爱你们~~ 本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