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内容由【紫衣宫主】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销“魂”账 作者:赵熙之   ☆、【零一】   白敏中近来很委屈,她在长身体,食量很大,可是缺钱买粮食填补自己空虚的胃。   她并非不干活,她在一间客栈做小二,每一日都很忙。   客栈亦不是不提供吃食,可每日只有两顿,她饿得只能出去买干粮回来囤着,可惜——她的工钱少得可怜。   她是真的很难过了。   这样的难过好比小时候努力背书想讨个糖吃或者讨句表扬话,可是教书师傅和爹娘却只有冷淡回应的难过。   白敏中算账当真很快,不用过算盘便能出结果,且从来都精准无误。她给堂中吃饭的客人算账时,瞄一眼碟子便能报出餐费多少。但是掌柜从未夸奖过她,也未主动与她加过工钱。   白敏中想,刚入行可能都是这样,但她实在是饿得心慌,总要想想办法。也许,可以威胁一下掌柜?   于是这晚趁掌柜核账时,白敏中提着包袱隔着那黑油油的高柜台站定:“掌柜……我想走了。”   她才十五岁,身量还未长足,又穿着小二的衣裳,瘦瘦小小很是可怜的模样。   本以为掌柜会很是关切地问一问:“哦?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吗?”   然而她的掌柜却头也没有抬,似乎十分专注地核算着账目,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哦?   她没有听错,掌柜真的只“哦”了一下,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她方才说的不是要走的事情,而是“掌柜我去丢一下伙房垃圾哦”。   白敏中有些愣怔地站在柜台前。掌柜抬了头,他今日着一身半旧的青布袍子,神情姿态均是修养了多年的从容,不过二十五的年纪,却似乎已历经千帆。对外他自称张谏之,但极少有人喊他名字,都是一声“掌柜”了事。   张谏之抬头看了她一会儿,说:“饿了么?”   白敏中忽然有点感动,用力点了点头。   “往后给你再加一顿罢。”   白敏中立时将包袱收到身后,装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犹豫半天得寸进尺地问道:“今日能加一顿吗?”   张谏之看看她,自柜台底下取出一包点心来,又低了头去,原本清润淡和的嗓音里今日却略喑哑:“吃罢。”   白敏中使劲谢了一番,这才拿过柜台上的点心,低着头往后院去了。   客人住楼上,她与厨工和另一个小二还有掌柜都住楼下的后院。她虽然一身男孩打扮,但张谏之头一回见她,便认出她是个姑娘,遂单独留了间屋子给她,地方很小,但胜在是她一个人的地盘,很自在。   如今乱世刚平,天下初定,各类物资还不是很丰足,大部分人都不富裕,这间客栈也是一样,能节约的地方必须要节约,连一盏多余的灯都不能干点着浪费。说起来这间客栈虽才开了一年多,便已是做出了名声,成了双桥镇的头一块招牌,张谏之也算个能人。   但关于张谏之的其余事情,便都打探不到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来到双桥镇,也没人知道他来之前是做什么的。他客栈的生意渐渐好了,也有上门说亲的媒婆,却都让张谏之以“没有父母之命”为由挡了回去。嘁……这乱世刚平定,若与父母失散了,岂是一时半会儿找得到的?要真等到父母之命,双桥镇排头名的旷男便该轮到张谏之了。   张谏之却对此无所谓。但也有传闻说他身体不大好,总是小病小痛不断,是双桥镇龙记药铺的常客,大约觉着自己活不久,所以才不愿意娶妻连累人家姑娘将来守寡?   白敏中却以为这是个谬论。   她家里世代算命,每辈都要出几个通阴阳的。然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她那些做了灵媒、专给人算命的长辈们,悉数都因此折了寿,全是短命的。   白敏中故而改了行。   天下如此大,她朴素的愿望也不过是谋一份能饱肚的营生,且不至于早早送命。   以她的道行,能看出张谏之的命是很长的,故而那些说张谏之身体很差会让姑娘守寡的说法其实没什么道理。   但张谏之确实是有毛病的,白敏中第一次见他瞧出来了。可她不能说,也不能问,就怕泄露了天机自己会遭横祸。   哎,她到底是个胆小鬼啊。   ——*——*——*——*——   入了夏,双桥镇进了梅雨季,淅淅沥沥的雨下个没完,有时候半夜忽然就一场暴雨,早上醒来院子里一塌糊涂。   白敏中这日还在睡觉,忽然听得“哗啦”一声,她觉得自己被埋进去了。当然——好疼啊。   这破屋棚竟然在连绵阴雨的淫威之下,很没出息地塌了。   白敏中当真是倒霉透顶了,大半夜下着雨,隔壁屋子厨工大荣和小二阿堂肯定睡得死死的,都没人来捞她。白敏中好不容易从塌掉的屋棚底下爬出来一点儿,看到一只脚便伸手抓了上去:“掌柜……”   张谏之只说了一句:“别动。”   外头还下着暴雨,电闪雷鸣特别唬人,张谏之好不容易将她从一堆废墟里捞出来,自己也已是浑身湿淋淋。   那边屋子里的两只肥仔却还是睡得死死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张谏之瞥了一眼那边屋子,也没打算吵醒他们,只同白敏中道:“今日楼上未住满,你且换身衣服上去找屋子睡会儿罢,明日一早还有活干。”   张谏之已是转了身,白敏中回头看一眼一片狼藉的屋子,犹豫了会儿说:“我……没有干净衣裳穿了……”   张谏之恍然,说:“你先上去罢。”   白敏中缩着脖子,回了前堂,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找到最西边一处阴冷的空屋子推门进去了。   这夏日夜晚居然会让人觉得冷,她找了干手巾擦擦头发,见地上湿嗒嗒的,又有些愧疚。等了好一会儿,白敏中才听到外面走廊里传来的轻微脚步声。张谏之抬手敲了敲门,只道:“衣服放在外头了,热水不多,将就着用罢。”   他也未进屋,说完便走了。   白敏中开门将那盆热水端进来,简单洗完换上张谏之的青布袍子,坐在床上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掌柜那破身子骨有没有被淋坏,虽然他命长,可一直小毛病不断地熬着也挺痛苦。   白敏中睡不着,索性起身,悄悄将屋中及走廊和楼梯上的水抹干净了,这才回屋躺了半个时辰。   她有些小磕伤,但不碍事,便也不去管。天蒙蒙亮时,她又下楼干活,但张谏之的袍子到底嫌大,她穿着有些四不像,被厨工大荣撞见了,说:“呀,你穿掌柜的衣裳啊?别糟蹋了,赶紧问阿堂去借身换了。阿堂虽然胖但个子矮啊,你穿他的应当也不赖。”   那边阿堂正在帮着揉面团,闻言也没不高兴,只说:“你是干了什么缺德事儿啊,这屋顶都能塌下来,还就砸你一个。得了得了,瞧你那可怜的样子,我屋里衣裳随便翻件去穿穿罢,记得洗干净了还我啊。”   太阳冒了头,白敏中换了衣裳站在院子里看了半晌,当真是一片狼藉呢。   这几间屋子盖得简单,封顶的时候棚子一搭,草草了事,况且时间也久了,难免脆弱。初时张谏之为省钱,将店面盘下来后也没打算在这后院花工夫,没料今日却酿成了这般悲剧。所幸这几间屋子的顶不是连在一块儿的,不然要塌大家一块儿塌,没地方住得跟着楼上客人抢屋子了。这像话吗?   ——*——*——*——*——   白敏中在楼上客房住了两日。到第三日,还未入暮,楼上屋子便已是满客。她自然不能与客人抢屋子,晚上都收拾停当后,她便自己拖了张席子,打算在一楼大堂打地铺。   张谏之还在柜台前核账,见她将席子拖进来,便问道:“你要睡这里么?”   白敏中点点头。   “若半夜客人下来,会被吓着的。”张谏之不急不忙收了手中簿子,语声一如既往的淡缓:“我房里还算空,你若睡觉不打呼噜,便去那屋子打个地铺罢。记得地上铺个垫子,这天气着了凉难好。”   白敏中便又拖着席子原路折回,一路拖到了掌柜的屋子。   张谏之屋子里的确很空,能收起来的东西绝对不会暴露在视线范围之内。   白敏中给他算过,这个人不是在军营中待过,便是出身军队家庭,总之,他之前二十五年与戎马疆场脱不了干系。所以——这种将东西都收起来的习惯便是在军队里养成的?   可他看着不像武人,白敏中仔细观察过他的手,茧子很少,倒是无名指内侧的小茧很明显,那是握惯笔的手。   白敏中还不怎么看得透他。   她在角落里铺了席子,卷着毯子和衣睡。等张谏之进了屋,也没过多一会儿,屋中的灯便被熄了,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张谏之睡得很安静,那边帐帘之中一点声息也无。白敏中却辗转反侧——她认床的。   她仰躺着,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后,叹了口气。   忽然,有个什么东西飘进了屋内。   白敏中怔怔看着那只阿飘,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侧身朝里,装作没有看到他。那只阿飘却好像专门盯着她来的一样,陡然间飘到了她面前,贴着墙壁跟她说话。   白敏中许久没跟孤魂野鬼说过话了,她小时候不懂事和这些朋友们有过交流,却被娘亲狠狠训斥了一顿,自此再也不和孤魂野鬼随意说话了。   “白姑娘,在下想找你帮个忙。”   白敏中继续装作没有看见他。   “白姑娘,我知道你能看到我。”   白敏中咽了咽唾沫,翻了个身。   “白姑娘,若你不答应的话,我可能……会做一点不好的事。”   白敏中略有些紧张,但仍旧岿然不动。   那只阿飘见她无动于衷,只好出了下策。   白敏中忽感脊背处刺痛非常,简直无法忍,“啊——”地一声喊出了声。   那边睡眠素来很浅的张谏之闻言陡然间起了身。   ☆、【零二】   周遭一片漆黑,屋内重归阒静。   张谏之朝白敏中那边看了会儿,却也没往那边走,只嗓音微哑地开了口:“怎么了?”   白敏中忍着疼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做了噩梦……”   张谏之便没有再问,他放下床帐,躺回去接着睡了。白敏中却咬着牙,脊背处那针刺般的疼痛仍在,那只阿飘还在半空中悬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白姑娘,你若答应了在下,在下便不捣乱了,会让你好好睡的……”那只阿飘又凑近了些,补充道:“不是什么难事……”   白敏中倒吸一口冷气,忙点点头。   阿飘道:“我父亲现下住在这间客栈,我没法和他说上话,麻烦白姑娘跟他说一声——”他顿了顿:“让他不要烧纸钱给我了,要纸元宝才行……”   “……”白敏中屏住气,她疼得额头都冒冷汗了。   “我父亲住二楼最东边那间房,过两日就要走了,你帮我传个话行么?”那阿飘看似很可怜的模样,“我在这边也很饿的,白姑娘的感受我都能体会……”   白敏中倏地坐起来:“知道了!”   她这话音刚落,那边张谏之又坐起来了。张谏之拉开厚厚床帐,仍旧哑着嗓子:“你讲梦话么?”   白敏中慌忙咽了一下口水,爬起来讪讪道:“我去下茅房。”   脊背处的痛意陡然间消失了,她跑出门喘口气。那阿飘又落到她面前:“若白姑娘出尔反尔,在下还会来的……”   白敏中心道如今改行不算命居然会被阿飘威胁,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倒霉透了。   “你自己不能托梦吗……”白敏中小声嘀咕了一句。   阿飘却说:“我不会……”   笨蛋。白敏中在心中暗暗嘀咕,又道:“你叫什么……”   阿飘道:“在下蔡琼,武陵人氏,参军死在了战场上,二十岁,一年前走的。家父是生意人,以前不同意我参军,我是偷偷跑出去的……”   白敏中闻言愣了愣:“你若是战死的话,怎么看起来这般……干净?”   阿飘“哦”了一声,眨眼间便变了个歪头死尸的狰狞模样,吓得白敏中往后一跳。   “我不想吓着白姑娘才变得好看些,其实原本很吓人的。”   白敏中:“……你赶紧变回来。”   阿飘便又变回先前模样,道:“那就拜托白姑娘了,白姑娘快去睡罢。”   白敏中揉揉饿得疼的胃,本来睡着了便不会觉着饿了,结果这么一来好难受。那只阿飘已然走了,她这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接着睡。   ——*——*——*——*——   张谏之起得极早,白敏中醒来时见那边床已是空的了,便赶紧爬起来叠好毯子跑出去洗脸。   这时辰,张谏之已是到前堂去了。白敏中便去伙房帮忙,她提前烧好一大锅水,厨工大荣这才姗姗来迟。大荣说:“昨晚你睡掌柜的屋子了?”   白敏中点点头。   阿堂还是在一旁揉面团,嘀咕道:“掌柜让你一个小姑娘家睡地上像什么话,好歹搭个小床。”   白敏中没理他,坐在灶膛口给大荣烧锅。   她忙完这边的事,又匆匆跑到前边儿,给退房的客人收拾房间。一早上忙下来,出了一身汗,陆陆续续有客人下来吃早饭,她瞧见蔡琼父亲下来了,犹豫了一番走过去,问道:“您要吃点什么?”   蔡琼父亲唤作蔡行青,约莫四十几岁的年纪,胖胖的,食量也挺大,点了一堆,白敏中速记本事很厉害,立时跑去交代给伙房。   等她将吃食都端上来,蔡行青便埋头吃着。白敏中站在一旁回忆着昨日阿飘说的话,犹豫了半晌,小心翼翼问道:“蔡老爷,您府上一年前是不是走了个人?”   她已经做好被人打死的准备了。   蔡行青抬头瞥她一眼,脾气很好地接着吃饭。   “蔡老爷,您府上烧祭时不烧纸元宝的么?”   蔡行青手里还抓着半只馒头,嘴里还有一块没咽下去的。他慌忙咀嚼几下,望着白敏中道:“你是神婆?”   白敏中:“……”她撒谎道:“昨日有个自称令公子的人托梦给小人,说让蔡老爷往后多烧些纸元宝,他实在饿得厉害……”   蔡行青中年丧子,闻言一把老泪已经下来了。手里抓的馒头也吃不下了,扯住白敏中袖子道:“我那小儿在那边过得可还好?”   白敏中咽咽唾沫,胡扯一番道:“挺好的,就是饿……”   “哦哦,那我给他多烧些纸元宝便是。”蔡行青依然老泪纵横,一阵唏嘘,过了会儿,又从袖袋里摸出一颗碎银来塞给白敏中:“多谢了。”   白敏中不敢要那碎银,一来张谏之不许他们收客人小费,二来她若真收了这碎银,便意味着她不是帮忙而是做生意了,会折寿的,她宁愿缺钱饿着。   蔡行青见她连碎银也不要,当下感慨道小姑娘真是品行不错,又问了一番她如何会在这客栈做事,家人都去哪里了云云。白敏中乱诌了几句,蔡行青立时道:“若你往后有机会去东海府,去蔡府坐坐。”   白敏中点点头。   那边柜台后的张谏之往他们这桌瞧了一眼,白敏中赶紧搭着白手巾跑了过去:“掌柜有何吩咐?”   张谏之淡淡说着:“那人如何忽然哭了?今日伙房做得不好吃么?”   白敏中有些心虚,忙道:“与伙房没有干系……只是、只是据说突然想起了亡儿,有些难过。”   张谏之很悠闲地低头翻了一页书,迅速岔开了话题:“你晚上梦多?”   白敏中心道也许是指昨晚的事,便道:“其实……还好的。”   张谏之合上书:“我出去一趟,店面多照看些。”   ——*——*——*——*——   他出门去找双桥镇的泥瓦匠。这时节,泥瓦匠师傅大多都闲着,张谏之去镇东谈了一个,便定了个吉日上门开工。   后院这几间屋子,的确需要重盖了,保不准哪一日就又塌一间。   盖房子得耗一阵子,故而白敏中一时半会儿也没别处可去,只好与张谏之挤一间屋。索性现下是炎炎夏日,睡地上反而凉快,只要大晚上的再没有阿飘出现,她就觉得没什么好烦恼的事了。   没料,傍晚张谏之从镇东回客栈时,用驴车拖回来一张床板。在院子里点了灯笼,敲敲打打,一会儿居然鼓捣出一张床来,搁地上放着还挺平整,只是貌似……床板有点薄,不大结实?   大荣在一旁看着,谄媚赞道:“掌柜真是好手艺。”说着便立即上前帮张谏之将小床搬进了屋,手脚麻利地将地上的草席往上一铺,拍了拍手上碎屑,转过身来瞧着白敏中:“你晚上有床睡啦,真福气。”   白敏中默不做声地去院子里打了一盆井水。   张谏之去柜子里翻了一床旧褥子,走到床前,卷起席子,将褥子铺在了底下。白敏中将水端进来打算擦席子,见张谏之在替她铺床,不由止住了步子,站在他身后。   张谏之也没转身,淡淡道:“床板太硬,你将就睡罢。”他脸上无甚表情,说完便出去了,只留白敏中一人在屋内擦席子。   天色已全暗了,客人们也都陆续上了楼,白敏中去伙房吃她的第三顿饭。   张谏之在前堂核账,白敏中闲得没有事情做,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悄悄问他:“掌柜,有书看么……”   张谏之知道她识字很多,便料想她估计也不是什么穷苦人家的孩子,现下到这境地,也只能怪这乱世流离。   他在柜子底下翻了本书给她,白敏中便站在柜台旁借灯看着,余光可以瞥到张谏之的账册。   张谏之在写前一个月的账,低着头打算盘。   白敏中看着书,过了会儿突然头探过去一些,矮着声音道:“好像……有点不对。”   张谏之抬眼看了看她,这个不专心的家伙到底是不是在看书。   他重新打了一次算盘,发现果然不对,便抿着唇,也不说什么了。   夜色越发深,白敏中倦了,便打算回去睡觉,张谏之便由得她去。   白敏中简单洗漱一番,换了身衣裳裹着毯子躺了下来。屋外有风声,白敏中累了一天,听着这风声很是安心地打了个哈欠,闭眼睡了。   然她刚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便听得一声幽幽的呼唤声传来。   “白……姑……娘……”   白敏中继续睡。   “白姑娘,白……姑……娘……”   白敏中陡然间睁开眼,只见那只叫蔡琼的阿飘此时就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似乎有些害怕的模样。   蔡琼道:“白姑娘,当真是谢谢你了。等我父亲给我烧了纸元宝,我就会走的。”   白敏中心道,等蔡行青回东海老家给他烧纸元宝,还不知要到哪个时候了,这只阿飘难不成老要赖在客栈里么?   蔡琼似是猜中她心思一般:“那白姑娘,就先给我烧一点……我真的好饿啊。”他语声虚弱,白敏中都听不大清楚,便索性坐了起来,道:“你不能近点说么?”   蔡琼苦了脸:“白姑娘,你那床板是桃木的,我想近也近不了啊。”   白敏中:“……”张谏之竟然拿桃木给她做了床板?他干嘛拿桃木?床板不是一般用杉木做吗?   她陡然回过神,这样的话也就意味着蔡琼威胁不到她了,正好,可以安睡了,她道:“我睡了,有事再说。”   她这话音刚落,张谏之已然推门进来了。他在门口站了会儿,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在与什么人说话么?”   ☆、【零三】   白敏中闻言矢口否认,坐起来摆摆手道:“我自言自语……”   张谏之面上无波,走进屋点了灯,又去取了一条毯子,拿过去递给她:“看样子半夜会下雨,多搭一条罢,免得冷。角落里……寒气很重。”   他说话总是这般不紧不慢的,看起来也似乎没什么悲喜,但哪有人生来就这样?变成这样定然是有缘由的。   白敏中道了谢,接过毯子侧身朝里重新躺好。张谏之熄了灯,屋子重归黑暗,白敏中复睁开眼,翻个身看看,蔡琼已是不在了。   一夜好眠。   次日一大早,镇东的泥瓦匠师傅便挑着工具担子上了门。待客人们都起了床,那泥瓦匠师傅拎了一串小炮竹,噼里啪啦放了一阵,嘴里吆喝着:“驱邪气啦驱邪气啦……”   张谏之却只站在后院门口远远看着。   白敏中从伙房里探出头去,只见确实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跑出来了,她连忙又窝回灶膛口继续烧火。大荣说:“放个炮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没见过世面。”   白敏中的脸被灶火烘得发烫,心里嘀咕,哪里没见过世面?这些不入流的脏东西不能乱招惹的,越是不入流便越是无赖,万一被缠上了可是要倒霉的,只好装作没见到。   她打个哈欠,那边阿堂已经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朝她喊道:“小白,有个叫蔡老爷在柜台退房呢,临走前让你过去一趟。”   白敏中回过神,揉揉脸起身往前边去。   蔡行青果真站在前堂的柜台等着,账还没结,白敏中账本都没翻,便报了个数给他。蔡行青摸摸胡子,笑道:“小姑娘记性果然是很厉害的,老夫现下虽算不得十分发达,但将来的事是说不准的。若老夫发达了,你又想挪个地方换碗饭吃,便到东海府来做账房罢。”   他言罢,又从身后的仆从那里拿过一册书来:“这书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老夫做了注,你若到了东海府,这也算得上一件信物。”   白敏中犹豫半天接过来,想了会儿说:“我可能不会走的罢。”   蔡行青笑笑:“世事说不定的啊。张掌柜固然好,但未必会在这小镇子上待一辈子……”胖老头眯眼想了会儿,笑道:“非池中物啊。”   白敏中觉着他说得神叨叨的,比双桥镇的神婆还厉害。她低着头,与蔡行青结了帐,等他走了,这才翻开流水簿提笔记下。   她搁下笔想一下自己还有多少个铜板,便去拿了几个,下午找了个不忙的时候,与张谏之说了声,便出了门。他们这间客栈在通济街,通济街一路往南,第三个路口拐弯进去便是一家丧葬铺子,卖棺材卖金银纸。   白敏中买了一沓金纸,拿在手里估量一番,怎么着也能叠百十来个元宝了。   因客栈中随时可能有事,白敏中在外头也不能待久,便又匆匆赶回去了。阿堂瞧见她手里的金纸:“你要叠元宝化给谁啊?”   白敏中掉头看看他,没说话,匆匆忙忙就往里去了。   大荣瞧见她,也是问了一问,又说现下不忙你赶紧叠,过会儿还得烧饭呢。白敏中就拿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埋头叠金元宝。   她手脚很麻利,不消一刻钟便叠了一堆。   她往篓子里装时,张谏之恰好走进来。张谏之只看了看,没问她话,又说:“楼上有屋子得拖一下地,有空去收拾下罢。”   白敏中手脚匆忙地将纸元宝全丢进竹篓子里,又奔去前面干活。   梅雨季结束之后的夏日才真正开始热起来,大太阳晒得人发昏,哪怕是到了傍晚,余热仍旧袭人,吃个晚饭都满身汗。   大荣煮了一大锅绿豆粥,凉了之后给店里客人一人送了一碗,最后剩四碗,大家当晚饭吃。   白敏中吃得很快,张谏之过来时她已经吃完了。他站在伙房门口只瞧了一眼,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声:“你将我的那份也吃了罢,我没有胃口。”   大荣在一旁瞪眼,待张谏之转身走了,这才戳戳白敏中:“掌柜凭啥对你这么好啊,你要给他当媳妇儿吗?”   白敏中端起那碗粥往后退了退,转过身吃起来。   大荣“啧啧”两声:“吃那么多有什么用,不长肉又不长个儿的,白搭。”   白敏中不理他,迅速喝完粥,眼见天黑,便拎了竹篓子,开了后门跑出去,拿了火折子点了火,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便将那一篓子纸元宝都化了去。傍晚风不算大,但灰烬很快便被卷了上去,在空中不断盘旋着。   她蓦地一回头,只见张谏之站在后门口看着她,吓了一跳。   她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拎起空篓子。张谏之道:“化给家人的么?”   仍旧是无悲无喜的老样子,却看得白敏中有些发憷。   白敏中摇摇头,老实说:“一个朋友……”   至此,张谏之便也不多问,偏过头咳了两声,说:“进来罢。”便转身进了院。   ——*——*——*——*——   兴许当真是那块桃木床板的关系,蔡琼之后竟再也未出现过。白敏中想,也可能是这小子拿了元宝回去逍遥了,便不再来了罢。   真好啊,终于消停了。   然而,张谏之却没缘没故地突然病倒了。他的确常有病痛,可像这回一般来势汹汹倒不曾有过。   平日里也没见张谏之干什么活,可他这一病,却发现客栈简直乱套了,每个人每日都在忙,忙得焦头烂额却还是乱糟糟的。   白敏中多了一项任务——给张谏之熬药送饭。半夜睡着,有时候会被他的咳嗽声吵醒,白敏中便坐起来,小声道:“掌柜,你要不要喝水……”   张谏之从来都是一口拒绝,导致白敏中深更半夜都不敢与他说话了。   于是白敏中只好一边听着咳嗽声,一边辗转反侧,接连几夜没有睡好。   这日清早,她刚起来,张谏之便喊住她,慢吞吞说着:“这屋子里有病气,你晚上还是去楼上找个空房间睡罢,毕竟白日里还要忙一整天,睡不好没有精神做事。”   白敏中窥见他的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似是十分难熬,就连方才说这番话,好像也用了很大的力气。   “掌柜……你很难受么……”   张谏之一阵猛咳,示意她赶紧出去。   白敏中便只好依言离了房间。她在外站了会儿,却没有办法。以她的道行,暂时还没办法帮张谏之这样的人。   要说张谏之也本事,看上去难受得不行,却也扛得住,说明性子不娇贵,开这客栈之前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白敏中很佩服这般有故事的人。   眼见着七月十五就要到了,院子里那三间屋子也盖得差不多了,那泥瓦匠嘀咕道:“我总觉着你们这儿阴气贼重,要不要请个风水师傅来瞅瞅啊?”   白敏中目光扫了一圈,说:“风水师傅能做什么?”   泥瓦匠闻言愣了一下,回道:“驱邪啊!”   “怎么驱……”   泥瓦匠师傅被她问懵了,回过神又说:“大家虽都叫师傅,但隔行如隔山,我哪知道哪些人怎么驱邪?”   恰好张谏之从屋中出来,淡淡瞥了一眼这边,道:“多谢师傅提醒,完工后便来结工钱罢。”   那泥瓦匠师傅闻言笑笑,继续干活。   白敏中暗叹口气,心道大约是鬼月的关系,近来四处阴气的确是很重,她每天都看到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搅得她心烦意乱。   张谏之苦熬了一个月,身子也终于好些了,又回到先前那般模样,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白敏中也终于又搬回了张谏之的房间,但眼看着也住不了几日了,她就要住新房子啦!   这日七月十五,明明是鬼节,来店的客人却不少,一个个都不忘要一碗盐水毛豆。   白敏中坐在后院对着一盏小灯,手脚麻利地剪毛豆,剪完一边,一翻,剪开另一头,丢进篓子里,动作快得不得了。然她剪得再快也没前面吃得快,大荣从伙房探出头来:“诶你剪快一点啊,这么磨蹭什么时候能再煮第三锅啊?我水都烧开了!”   白敏中咽咽唾沫,手上动作更快了些,一个不留神,突然就剪到了手,且她下手太狠太用力,这口子开得还挺大。白敏中疼得直龇牙,连忙起来找布包伤口。张谏之从前堂过来,瞧她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又看到她的手,似乎是叹了口气:“站着别动,我去取个药。”   张谏之自房中取了药膏给她抹上,只淡淡说:“不用剪了。”便去前头挂了个牌子,说今日毛豆已售罄,若想吃改日再来罢。   白敏中于是将那盏小灯灭了,坐在院子里发呆。   说起来这药膏也当真厉害的,抹上去一会儿就止血了,用棉布包起来,不动也不觉得疼。掌柜看起来又不像是习武之人,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一般行军打仗的人才常备这个啊。   白敏中想着想着有些纳闷。   她坐在院子里歇了好久,见好多不干净的东西从头顶飘来飘去,只好当做没有瞧见。   好不容易前堂清净了,大伙儿才都喘口气。   大荣将剩下的毛豆煮了,端到院子里,招呼掌柜和阿堂来吃。   阿堂在院子里摆了一只小桌,放好板凳,问张谏之可以不可以喝一点酒。张谏之见他们辛苦,便点了点头。   今晚有些凉,白敏中被风吹得起鸡皮疙瘩。   “阴气好重啊……”白敏中轻声叹道。   “什么阴气?你小小年纪好迷信!”大荣瞪她一眼,又用肘子戳戳阿堂:“你感受到阴气了吗?”   阿堂说:“没有啊,哪里来的阴气?”   张谏之在一旁看着,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早点吃完去休息罢,今日是鬼节,晚上不宜在外待太久。”   对面两个人陡然间不说话了,闷头吃毛豆。   大约是觉得气氛实在太闷,过了会儿,阿堂瞥了一眼白敏中的手道:“你也真是厉害的,剪个毛豆都能剪到手。”   白敏中没说话,她忽感觉背后被人戳了一下,便连忙回头,只见蔡琼又飘来了!她咽咽唾沫,蔡琼笑说:“白姑娘,你化的元宝我收到了,我今天吃得好饱。”   白敏中毫无反应。   蔡琼看看她的手,轻叹一声:“哎,白姑娘这般努力做事,他们竟然还奚落你,在下给你报仇罢。”   白敏中倏地摆起手来。   大荣瞧她一眼:“你做什么?发病了么?”   然她却来不及阻止,那边阿堂忽然“嗷”地一声大叫了起来:“谁碰老子?谁?!”   他话音刚落,那边大荣也是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蔡琼仍是飘在空中,捂肚子笑着,对白敏中道:“白姑娘,我看那个掌柜平日里老吆喝你做事情,我也捉弄捉弄他罢。”   白敏中眼睛都瞪大了,下意识地偏头看了一眼低头抿酒的张谏之,眼看着蔡琼就要碰到他,她动作不过脑子似的,忽伸开手抱了过去。   张谏之是魂魄不全的人啊,可不能被阿飘乱碰的!   ☆、【零四】   她这般突然扑过来,张谏之手里握着的一杯酒却还是平稳得很,一滴都未晃出来。   对面的两只肥仔都惊呆了,小白这是要做什么哦?   白敏中此时重心不稳,因是猛地扑过去,还是侧面抱住,结果人没抱全,自己的手也尴尬地横在张谏之胸前,头更是栽了过去,她陡然间红了脸,却见蔡琼在一边笑得开心。   张谏之稳稳坐着,一动也没有动,不急不慢地搁下手中酒杯,也未低头看她,轻轻松松一句话便化解了尴尬:“活人的世界里又怎会有鬼怪,不必害怕成这样。”   白敏中倏地坐回去,闷头喝了一口酒,辣得她直咳嗽。对面两只肥仔重新坐了回来,心里头却都有些发毛,假作镇定地继续吃毛豆。阿荣瞥一眼白敏中说:“你一个小孩子喝什么酒?”言罢便将白敏中的酒杯拿过来:“你吃毛豆就够了。”   白敏中眼神偷偷瞥过蔡琼,蔡琼却不看她,径自飘到张谏之面前,伸手晃了晃,试探他看不看得到自己。   结果张谏之却若无其事地坐着,好似全然没看见他。   蔡琼抿唇思考一番,道:“白姑娘,你说你们掌柜看得到我么?我总觉得他这个人,好像有点奇怪啊。”   白敏中心道,当然奇怪了,他只有三魂六魄,另外一魄不知道丢在哪儿了,这样的人当然不寻常。她仔细回想一番,也只有祖父留下的一本册子里提过,说魂魄不全要么就是死而复生要么就是招惹了什么东西,且魂魄不全的人大多小病小痛不断,因为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想来这院子里阴气这般重,与掌柜魂魄不全也脱不了关系。可他要是这么一直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啊。白敏中摇摇头,有些无奈,要想救张谏之,只能再找高人呐。   蔡琼道:“白姑娘,你看又来一只傻帽。”   白敏中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只见一只蛇一样的东西爬到了张谏之身上,直接就顺着他身体盘了上去。张谏之只轻咳,却也没有旁的反应。蔡琼却忽然惊道:“啊白姑娘!我方才看到掌柜跟这个鬼东西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啊,他是不是真的看得到啊,只是装作看不到……他素来很会装很厉害的啊。”   “素来……”白敏中一不留神居然说出了声,忙捂住嘴,继续低头吃毛豆。   蔡琼忙打哈哈:“是啊是啊,白姑娘认识他那么久了,他素来不就是这样么……很会装的。”   白敏中闻言有些狐疑……莫不成蔡琼活着的时候认识张谏之?   然她又不能开口问,对面的阿堂瞪了她一眼,说:“白敏中,你最近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啊,总是一惊一乍的,很吓人的啊!”   白敏中注意力全在张谏之身上,他要是当真看得到这些东西,那——他也太镇定了,这种东西往身上爬居然能静坐不动装不知道!   这时候,张谏之忽然起了身,对白敏中道:“毛豆吃多了会积食,适可而止。”说着自袖袋里摸出一块小糖,搁在桌子上,矮声说了一句:“不要跟来。”   对面两只肥仔以为他这话是对白敏中说的,白敏中却心戚戚地看着那条蛇一样的鬼东西从他身上爬下来,凑到那块糖上去了。   他……他是叫脏东西不要跟着自己么……   居然、一块糖就够了,好厉害……   蔡琼也是看得目瞪口呆,自言自语道:“张先生果然……比以前还厉害啊。”   所幸白敏中没听到他这小声嘀咕,蔡琼赶紧凑过来,道:“白姑娘,往后你要是找我帮忙,你就喊三声,蔡琼蔡琼蔡琼,我就出来了。”   白敏中抬头望着他:“……”她随即起了身,同对面两只肥仔说:“我先去洗漱了,你们慢慢吃。”   蔡琼已是走了,白敏中却迟迟不敢回屋。她去楼上找了间屋子洗漱完,换了身衣裳,看到张谏之又站在楼下柜台后翻账册了。   张谏之头也没有抬,听到脚步声便随口吩咐道:“前两日镇东的宋秀才定了两坛青田酒,你明日抽空送过去罢。”   “噢。”白敏中应了声,下了楼梯,接着往前走,到柜台前又站定,低了头说:“我先回去睡了。”   “恩。”依旧是不悲不喜的声音。   白敏中觉得有些瘆得慌,低着头一路小跑便去了后院。   她今日入眠得特别快,就连张谏之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她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好像看到个人影在眼前晃,然后腹上又多搭了一条毯子。但她倦极了,根本起不来,只好继续耷拉着眼皮睡觉。   七月十五,暑气尽,夜晚已是凉人,开着窗户,便有香火纸钱味道飘进来,灰压压的,觉得脑袋很沉呐。   一个声音在耳边唤着:“小白啊,你醒一醒呢。”   白敏中倏地坐了起来,周围哪里有人啊?她做噩梦了不成?此时还未到子时,也便意味着中元节还没有结束,她仍旧感受得到周围沉沉阴气,便不由蹙了眉。   她往张谏之床铺的方向瞧了一眼,诶?怎么好似没有人的?   她下了床,蹑手蹑脚走过去,那床帐是打开的,床上的确没有人。掌柜总不至于这么晚还在外头看账罢?也没有多少账好看的……   她悄悄开了门,往前堂瞥了一眼,那边俱是黑漆漆的,压根儿没有人。   白敏中不由皱了眉。   再一看,后门却是虚掩着,压根没有关!诶?难道掌柜半夜出门去了吗?他那个身子挑这样的夜晚孤身出门不是太可怕了吗?   白敏中回屋套上外袍,偷偷从后门口溜了出去。沿着后门一路走,到头便是穿镇而过的一条河。月看起来很亮,却也很凉,月光铺了一地,青砖地上都泛着光,路上一个人活人也没有,倒能瞧见一些急急忙忙赶在鬼门关闭前回去的阿飘们。   白敏中装作看不到他们,但也有些会飘过来,闻闻白敏中的气味,却又立即跑了。白敏中生来心修很高,阳气也很足,故而她不怕这些东西,大多数时候都是鬼躲她。   想来乱世刚平,历经了战乱和灾荒过后的人世,孤魂野鬼多一些,实在太正常不过了。她在路上这般走着,竟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人来。   若不是乱世的关系,自己也不应该在这里罢。   唔,掌柜去了哪里呢?她总算是回过了神。   这夜风吹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一路走到河边,借着银如水的月光,她总算是找到了那个人。   河道里满目的红色招纸与漂浮的流灯还在,有些已经熄了,或是已沉入了水底,那些还亮着的便格外招眼。白敏中只见张谏之很是淡然地坐在河边的阶梯上,自身边拿过流灯往水中放,只有一个孤清背影。   此乃世间每年阴气最重的时候,白敏中莫名其妙地有些担心掌柜被什么东西拖走了,那样就没人给她发工钱了。   她正要下台阶,张谏之却似乎知道她在身后一般,严令阻止道:“别下来。”   他没回头,白敏中却心有戚戚,本来一点都不可怖的事情,被他方才这一声阻止,陡然间渲染得恐怖起来了……   “不要紧的……”她说得很小声,仿佛怕惊动了旁人。她悄悄在张谏之旁边的阶梯上坐下来,小声道:“掌柜为何要挑这个点来放流灯……傍晚人多的时候,好歹也,安全些……”   张谏之伸手又拿过一盏流灯,放进了水里。   他缓缓道:“你如何出来了?”   “我……”白敏中道:“有些睡不着,便出来转转,恰好看到……”   张谏之轻轻抿了一下唇角,真是好拙劣的理由呢,不过小小年纪,胆子大成这样,真是了不得了。   白敏中瞧那些流灯上没有写名讳,便斗胆问了一句:“不知掌柜要将这些流灯烧给谁……”   张谏之神色有一丝晦暗,半天才启唇慢慢说了一句:“很多人。”   很多?难道掌柜以前是个刽子手?!啊,应该不会……刽子手都很壮实的。   白敏中见他心情很差,又瞥见那河道里的流灯,顺顺利利地沉进了水里,而不是在水中打转,便在一旁低声安慰道:“沉进水里的话,便是说那些亡魂已顺利投胎了……掌柜不必太难过了。”   张谏之闻言却依然是老样子。   白敏中便又指着更远处那只道:“若那只流灯飘到看不见的地方,便是说亡魂到极乐世界无忧无烦恼了,应是值得庆幸的事呀。”   张谏之依旧面上无波,淡淡回应了一句:“是么……”   白敏中见状有些气馁,看来掌柜有很沉重的过去啊。   她偏头看看他,自觉本事不够,也不知该作如何劝解,便又只好盯着水面发呆。   张谏之却忽然开口:“你不觉得我可怕么?”   他还是低着头,望着水里漂浮着的流灯,语声十分低矮。   “不、不会啊。”白敏中如实交代。说实在的,张谏之是个很会捕捉细节、很体谅旁人的掌柜,除了他不悲不喜无情无欲地有些不像正常人,但……怎么会可怕呢?   张谏之继续往河里放了一盏流灯。白敏中正想着,忽见水里有只东西冒出头来,那东西正要往张谏之手上爬,白敏中一时没克制住,慌忙拖住了张谏之的袖子,将他的手往上拉,迅速避开了水里那只东西。   她舒了一口气,装模作样地解释道:“七月半的河水不能碰的啊。”   张谏之却偏过头,望着她撑了一丝笑的侧脸缓缓道:“你也看得到那些东西罢?”   ☆、【零五】   白敏中闻言连忙摆手,这可是天机不能随便泄露的。再一回想,诶?“也看得到?”——那么,他果然也是看得到的么?!   那、那也太镇定了。   子时将近,白敏中觉得周围那沉沉阴怨气就快要散了,但当下这会儿却压得她喘不过气。白敏中蹙了蹙眉,那边张谏之放完最后一盏流灯,已是起了身:“回去罢。”   他言罢已是提袍上了台阶,回头看一眼还愣坐着的白敏中,面上依旧冷冷淡淡:“你要在河边过夜么?”   白敏中连忙起身追上去,低头跟在后边走着。   路上依旧空空荡荡,头顶的明月只能给鬼怪照路。   回去后白敏中很快便睡着了。倒是张谏之,后半夜一直睡不踏实,被噩梦惊出一身冷汗。他复闭上眼,侧过身接着睡,然还没过半个时辰便又做起梦来——一个古旧非常的宅子里,一个看着有些眼熟的背影一直往里走,忽然间,有只手从内走廊的隔间伸了出来,将那人拽了进去。   然后,他就醒了。   张谏之坐起来抬手按住额头深深叹了口气,他偏过头,轻轻撩开床帐,瞧见角落小床里睡着的白敏中,又将视线移回,松了手放下床帐。   当初救他回来的那个夫子,曾说每个梦都是一个局。可他困在这些局中好久了,感觉一直逃不掉。也许当时死掉了就完事了罢,去十八层地狱受难也好,魂飞魄散也罢,好歹有个交代。   他躺下接着睡,这一回却梦到那眼熟的背影转过了头,可——怎么会是白敏中?   再次醒时,外面已微微亮了,他不打算睡了,起身披上外袍便出了门。   那厢白敏中亦是醒了,脖子上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大红疙瘩,痒痒的真难受,她恍恍惚惚地爬起来,套个外袍便出门打井水洗脸。   隔壁屋子两只肥仔也都起了,后院像往常早晨一样忙了起来。白敏中在井边淘米,大荣也到井边洗脸,瞧见白敏中脖子上几块红的,想了想凑过去说:“小白,你不会真的给掌柜当了媳妇儿罢?”   白敏中一脸茫然,不理他,继续低头淘米。   大荣忙又补充道:“也对,你这么瘦巴巴还没长好的样子,估计掌柜也不稀罕。”说罢站起来,晃了晃脑袋,活动了一下,又催促她道:“淘完米快过来烧锅啊,别磨蹭!”   白敏中抬头看看他那肥硕的身板,心说自己吃得也不比他少,凭什么自己就不长肉,好生郁闷。   好不容易忙完早上这茬,白敏中擦擦汗去楼上收拾屋子,等她全部忙完,已是到了中午。底下大堂陆陆续续坐了好些客人等吃饭,她却想喘口气,搁下水盆抹布往地上一坐,隔着楼上走廊那护栏往底下瞧。   阿堂这个点必在后院帮大荣的忙,前面便只有张谏之在照应。她盘腿坐着,好不容易喘口气,侧头看到有个客人从房里出来。那客人见店小二这般坐在地上,还很是狐疑地瞧了她几眼,这才慢吞吞下了楼梯。   白敏中不出声地目送那位客人下了楼,看着底下每个人都似乎各有心思各有故事,便莫名地生出些难得的感慨来。   每个人活着做什么呢?为了什么活着呢?自己是为了一口饭活着,且还贪心地想要活很长寿,不过,总该有些理由罢。   她不过偷懒了一刻钟不到,底下张谏之忽然抬头往上瞧了一眼,便看见她无所事事地坐在走廊里发呆。   她目光对上张谏之投过来的目光,便倏地跳了起来,抱过一旁水盆便噔噔噔跑下了楼。   掌柜真的好凶的啊!真倒霉……   她去后院洗了手,便立时回了前堂忙活,送走这一茬客人,一听外头钟鼓声,已是过了未时。她饥肠辘辘去吃了今日第二顿饭,想起昨日掌柜说的宋秀才前几日来定的两坛子酒,搁下饭碗便与阿堂说:“我去给镇东的宋秀才送个酒,晚一点回来。”   阿堂正在吃,头也不抬:“好的,早去早回。”   她说着便跑去酒窖翻出两坛酒,挑着担子便往镇东去了。   天气很闷,太阳像却蒙在云雾里似的,总瞧不真切。她总感觉要下雨,但一天都快过去了,半点雨星子也未见着。一路走到宋秀才家,已是日头偏西的时辰。   宋秀才家她来过好几趟,这个宋秀才是二十多年前中的秀才了,后来又逢乱世,便一直在家里啃老本,平日里也不见他出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偶尔出来叫个饭吃,想喝酒也是让店里给他送酒坛子去。   懒得很呐!   所幸他们家家底很厚实,有个大宅子,据说已经两百年了,祖上曾是前朝高官,后来致仕荣归故里,便建了这大宅子,曾是双桥镇高门大户啊。   但到了宋秀才爹爹那辈,便已经败得不像样子了。现下家里据说连个仆从也没有,就宋秀才一个人守着这座大宅子,每日不知道在干什么。   白敏中在那大门口停下来,搁下担子敲了敲门,大声喊道:“宋秀才,给您送酒来啦!”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诶,这样的大宅子就是这点麻烦,在屋里听不到外面有人敲门。白敏中推推那门,居然又是一推就开了。   哎,宋秀才这不关门的习惯哟。她叹口气,又挑起担子进去了。   这宅子内里式样很古旧,过了几重门后便进到一个楼里,各屋均是以内廊相接,很是幽闭。白敏中头一回来送酒时便被吓到过,之后再来——   还是觉得好恐怖啊!   她提心吊胆地小声喊着:“宋秀才,给您送酒来啦,您在哪间屋啊?”   继续往里走。   “宋秀才……宋秀才……”   她都能听到自己回声了。   白敏中搁下那两坛酒,觉得头皮发麻。若不是要问宋秀才要余下的酒钱,她定然是搁下酒坛子就回去了,才不想往里面走。这种宅子里的异灵感真重啊……   她接着往里走,小心翼翼地喊着:“宋秀才,张掌柜让我给您送酒来啦……您吱个声呐。”   她余光瞥见右侧一道移门推开了一点点,想着宋秀才会不会在里面,于是探头去看,然就在这当口,左侧忽伸出一只手来,紧扣住她手腕,力气大得骇人!白敏中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拽了进去——   “啊——”   她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里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可方才那冷到瘆人的触感和强大的力道让她发抖。   屋子里湿嗒嗒的,有腐臭味。她刚才被那只手甩到了角落里,浑身又酸又疼,还觉得有些沉重感。她费力撑开眼皮,爬起来摸到窗户,扯下那块遮光的厚布,借着外面将暗的天光瞥了一眼屋内,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口冷气还没吸完,她忽听到外边走廊里响起的急促脚步声。   这种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大宅子听起来当真是太可怕了……   她还不知如何处理当下境况,外头又来莫名其妙的脚步声,实在是太闹心了。白敏中一筹莫展之际,那脚步声忽然间停住了,好像……就在这扇门外。   “哗——啦”一声,那移门突然被推开了。   白敏中先是被那开门声一吓,随即却又愣愣看着来人,半天吐出两个字:“掌……柜?”   张谏之瞧了一眼屋内,匆匆掩鼻,一言不发地将她拖出来,神色却冷静得不得了:“赶紧走。”   白敏中陡然回过神:“掌柜怎会突然来这儿……”   张谏之拖着她一路走到拐角处,瞥了眼那酒担子面色寡淡道:“我昨晚分明说的是青田酒,你带出来的是十年陈。”他似是还有些怪她:“你不是识字、自诩记性还不错的么?”   白敏中被他这般冷静的样子给镇住了。   张谏之挑起那担子便往外走。白敏中这才回过神指着后面那屋子道:“宋秀才死在那屋子里了,都已经臭了……不管么?”   “不想多事就不要管。”张谏之头也没有回,语声仍是冷冷:“方才有人见你过来么?”   白敏中摇摇头说没有。若有人知道……那便只有那只冰冷的手了,等等,那到底是不是手她还不清楚,且她在这地方居然连一只阿飘也没见着,尽是些不入流的小东西。   啊今日真倒霉,她有些难过。   两个人已是出了门,白敏中将那门重新关好,很是郁闷地跟着张谏之往客栈走。天色已全然黑了,两个人互相不说话,听了一路夏末夜晚的虫鸣声。   白敏中脑袋沉沉的,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哑哑地跟前面的张谏之说:“掌柜,宋秀才是四五日前到店里定酒的是么?”   张谏之回头看她一眼,不由蹙了眉,没回她,只说:“你现下别说话。”   她这会儿是看不见自己身上爬着的东西么?话说多了伤元神。   所幸他来得及时,不然这丫头今日指不定都回不去。说起来也当真命大,若不是她稀里糊涂拿错了酒,阿堂下午又心血来潮去酒窖盘点,他兴许都不会过来。   当方才他进了宋宅,一路往里,才离奇发现周遭事物竟都与昨夜梦境重合起来。想来白敏中也是被什么东西拽进了一侧屋内,才被吓成这个样子。   张谏之想起来,心中也是沉沉。   好不容易到了客栈,他放下酒担子,板着张脸回头挡住了白敏中:“你不要进来。”   阿堂瞧见掌柜在门口语气这般凶地与白敏中说话,当是他责怪白敏中送错了酒,幸灾乐祸地想着——哈哈哈,你也有被掌柜训的时候。   白敏中被他这语气吓得不轻,站在门外动也不敢动。张谏之转身便去后院伙房取了盐罐,在她脚边洒了一圈,搁下盐罐,低头瞧了眼白敏中,淡声命令道:“眼睛闭起来。”   白敏中依言照做,那边阿堂看着都愣了……掌柜在玩什么鬼把戏?   只见张谏之提起脚边酒坛子,匆促说了一句“得罪了”便朝白敏中泼去。   阿堂手里的抹布都吓得掉地上了,掌柜、掌柜这是在罚人么,好残忍……   白敏中也是被吓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张谏之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将空酒坛放下来,看着周身湿淋淋的白敏中,上前抱了抱她,拍拍她后背,安抚似的小声说:“没事了。”   白敏中睁开眼,复闭上,十年陈果然烈酒,辣得她眼睛好疼……   张谏之迅速松开手,语声淡得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进来换身衣裳罢。”   白敏中打了个喷嚏。   她好像病了。但陡然间,却觉得全世界都消停了。   她的眼睛自然也有“看不见”的时候,自懂事以来,她便一直觉得这样偶尔的失灵是难得的幸福事,虽然这意味着……她不是病了就是糊涂了。   只要生病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都看不见了呢……   她糊里糊涂地洗漱了下,换好了干净衣裳,刚要推门出来,却见张谏之便站在门口。   张谏之进了屋,道:“若有人问起来,你便说没有去过宋宅。”他见白敏中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无可奈何地丢了一块干手巾过去,示意她擦干头发。   白敏中点点头,琢磨了半天又道:“掌柜,宋秀才腐烂成那个样子,至少该死了一个月了罢。可是他怎会前几天到店里来定酒呢……难道……”   张谏之浅吸一口气,背过身去,仍是从容非常:“都有失误的时候。”   他话音刚落,那边阿堂在外喊道:“掌柜掌柜,刘捕快来了!”   ☆、【零六】   白敏中听闻外头来了捕快,连忙停了手上擦头发的动作,看着张谏之发愣。   张谏之却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待着别动。”他说得轻描淡写,转身便开门出去了。   刘捕快在客栈前堂绕了一圈,瞧见张谏之过来了,脸上露一笑:“哟,张掌柜忙啊。”   “托各位大人的福。”张谏之不急不忙走到柜台前,将账簿收起来:“不知大人要吃喝些什么,小民必双手奉上。”他脸上虽无谄意,嘴上这话说得却将对方捧上了天。   都说捕快上门不是什么好事,可捕快也要吃喝,这个点来,怎么也不可能是为了案子,就算快,不可能快成这样。   “张掌柜当真会说笑,我们给青天老爷当差的,哪受得起这称呼。”刘捕快找了个桌子坐下来:“一斤牛肉罢,要是有十年陈就更好了。”他掉头看看门口:“掌柜门口泼的那个,便是十年陈罢?”   狗鼻子。阿堂站在一边暗暗嘀咕着。   张谏之从从容容应道:“伙计手脚毛躁,不小心弄翻了。”他偏头对阿堂道:“上一斤牛肉,再给大人上些小菜,一瓶十年陈。等等——”张谏之装作很识趣的样子,对刘捕快道:“不知捕快大人吃不吃酱肘子?”   刘捕快眉眼均是笑开:“哎呀掌柜如此大方,我怎么好意思呢。”   张谏之脸上无甚表情,只偏头对阿堂道:“去罢。”   阿堂就知道这种人上门一定是白吃白喝,掌柜也真是个软包子,就任人揉捏么?太好说话了啊。他忿忿去了后院伙房,踹了一脚坐在椅子里打盹儿的大荣:“快切一斤牛肉,弄一盘酱肘子,我去准备小菜和酒。”   大荣迷迷糊糊站起来,嘀咕道:“谁啊?吃这么多肉,真是不差钱。”   “刘捕快啊,方才来的时候吓我一跳,还以为我们这儿有人犯事了。哎,得罪这种人往后就别在双桥镇混了。”   大荣揉揉眼睛,又道:“我右眼跳得厉害,总感觉要出事。”   “瞎叨叨什么呢,手脚麻利点。”   前堂的刘捕快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张谏之搭着话,什么这阵子有没有可疑人等住店啊,有无偷盗啊等等。张谏之对答如流,低头将这月的流水簿翻出来,又从底下屉子里抽出一本空簿子,不急不忙地摊开来,抄着原先那本上的记录。   既然宋秀才那么早就已经死了,那前几日来的“宋秀才”不是人罢,他居然脑子糊涂到人鬼不分了,这流水簿上写着的“宋秀才两坛青田酒”看得当真瘆人啊。   那边刘捕快见他提笔写着什么东西,道:“瞧掌柜这样子,似乎真是日理万机啊。”   张谏之头也未抬:“算不得,平日里懒了,到月底就忙。”   说话间,阿堂已经端着个大托盘将酒菜都送来了。外面天黑漆漆的,起了风,阿堂端着空托盘往后院走时,觉得阴森森的,不由起了鸡皮疙瘩。   刘捕快吃着酒,揉揉头自言自语道:“哎,头怎么忽然觉得这么重,难道喝多了么?”   张谏之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只大蛤蟆一样的东西趴在他头上,看起来很是滑稽。   刘捕快这顿本该吃得很畅快的饭,却因为头突然变沉而有些郁郁。他起了身:“哎呀,有些不舒服了,饭钱记我账上罢,改天再结。”言罢便提着刀子晃晃悠悠出了门。   “您走好。”张谏之说完接着抄手上这本账,故意抄漏了宋秀才那笔账。等他悉数写完,提了原先那本流水簿走进伙房,丢进了正在烧火的灶膛里,纸页遇火即燃,很快便成了灰烬。   就当没有过这回事罢,太晦气了。   ——*——*——*——*——   宋秀才的尸体被发现是十天之后,有个印社的人定期过来给宋秀才送新书,结果发现宋秀才已死了一个多月,身子都烂掉了,便赶紧报了官。   宋秀才没有亲人,一个人过日子,之前据说还好好的,身体很健康,怎可能说死就死了呢,且还死在偏房里。官府的人闲得不得了,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案子,那当然是要彻查一番记个功等年底往上报的。   捕快仵作去了好几个人,宋宅门口更是挤满了围观百姓。刘捕快捏着鼻子瞧了一圈,命手下一个小捕快道:“你去瞧瞧,有没有屋子被胡乱翻找过的。”   小捕快们飞快地散开了,四处查视一番回来禀告道,屋子都未被动过,应不是盗贼作案。   那边仵作口鼻掩着白巾在仔细查验宋秀才尸身,半天才直起身,道:“从外观看,宋秀才身上无明显伤口呢。”   刘捕快忍着恶心,想了想道:“会不会是被掐死的?”   仵作摇摇头道:“掐死的不大可能。依小人看,不是闷死的便是吓死的,又或者……太累了暴毙罢,不是什么大案子。”   刘捕快瞧瞧这周围,湿嗒嗒阴森森的,地上还有虫子爬,觉得实在太晦气了,便招呼小捕快们过来:“将宋秀才尸身抬到义庄去。”   本想着逮个大案子查一查,没料居然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刘捕快心里很是不爽快,他从那宅子里出来后觉得浑身都重得不得了,很累啊。   待他回了衙门,跟上官一禀报,上官直接甩了他一个嘴巴子:“胡说,宋秀才家那么厚的底子,说他是自己死的有人信吗?你小子别想偷懒敷衍!这几日上头有大官下来巡查,给我认真查案!”   刘捕快挨了这一嘴巴子,更是不爽快,出了衙门,忽凑过来一个人,那人自称是住在镇东的,就与宋秀才家隔了一个拐角。   那人道:“若您能给小的报个功,小的便说这几日瞧见过谁。”   “查出来自然不少你的功劳。”刘捕快瞪他一眼:“快说瞧见过谁往宋宅去过。”   “说起来啊,那日我瞧见一个挑酒的,进去了。”   “啥时候啊?”刘捕快还有些不信他。   “就十多日前啊。”那人回忆了一番,“快天黑了罢,我见他进去过,挑了两坛子酒,估计是客栈送酒的。张掌柜您认识不?宋秀才以前常在他们家买酒,过一阵子便送酒来。”   刘捕快蹙眉,说:“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那人道:“小人家里现下穷得连买米钱也没了,您能看在……”   刘捕快踢了他一脚:“你这消息有啥用,快滚。”   那人却不走,偏说:“不信的话刘捕快与小人一道去张掌柜那儿问问不就知道了?”   刘捕快心道也好,有个证人看张谏之怎么说,遂拎着那人往客栈去了。   进客栈时张谏之正忙,刘捕快踏进门搁下刀子,便道:“张掌柜,镇东宋秀才死了,你可知道?”   张谏之本在和客人结账,抬了头道:“宋秀才?”   楼上正在打扫卫生的白敏中闻得楼下刘捕快的声音,又听到张谏之说“宋秀才”三个字,心里立时咯噔了一下。   刘捕快拖过证人,道:“你瞅瞅,那日是谁去送酒的?”   那证人回想一番,四处看了看,张谏之?不像……他目光陡然移到楼上,倏地指了正在拖地的白敏中:“就是她!”   刘捕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了一眼白敏中:“下来!”   白敏中依言下来了,刘捕快指着她便道:“你十日前去宋宅送酒,发现宋秀才死了为何隐瞒不报?!你可是心里有鬼?”   白敏中不做声。   刘捕快见状与张谏之道:“张掌柜,你这个伙计我先带去衙门了。”   张谏之“哦”了一声,然立时又说:“大人等等,小民尚不是很明白这其中到底……”他满脸疑惑望着刘捕快。   刘捕快当他是真不知此事,便道:“镇东宋秀才死了,证人说见过你家伙计十日前往那边送过酒,喏——”他指指白敏中:“就是这个人。”   张谏之蹙眉:“十日前送过酒吗?”他很是纳闷的模样,翻出流水簿来,着急地翻着,嘴里还嘀咕着:“十日前送,那就十五日前左右定的,宋秀才……诶?没有宋秀才……”他抬了头,很是困惑地与刘捕快道:“宋秀才三四个月未来过了,莫不是那位证人小哥看错了?”   什么玩意儿,刘捕快皱了眉,三两步走到柜台前,一把拿过那簿子,连翻好几页,也没见到宋秀才三个字。他抬头瞅一眼张谏之:“你可是每笔都记了?不会是忘了罢?”   那边阿堂出来了,忙插嘴道:“我家掌柜很细心的,怎可能忘记账呢,再者说,若是忘了记,便也不会给宋秀才送酒了,您那证人靠谱吗?”他又瞅瞅门口不知所措的白敏中:“小白你回来,还真打算去衙门啊。”   张谏之重新拿回账簿,似是斟酌了下:“斗胆问一句,不知宋秀才是何时……死的?”   刘捕快道:“一个多月前了罢。”   “一个多月前?”张谏之重复了一遍。   刘捕快脑子终于转过弯来了,拍了下那证人脑袋:“你小子诓我罢,死人怎么上门定酒啊,见鬼了不成?”   白敏中心里默默想着,的确是……见鬼了。   那证人不服气:“他们说没有就没有吗?指不定是死之前定的酒,拖了许久,十日前才想起来就去送了呗!”   张谏之又低头翻出之前月份的账簿来,很是紧张地翻着:“不会啊,小民当真许久未见过宋秀才了。”   刘捕快迅速抢过来,哗啦啦翻着,连续两三个月的簿子里的确是没有出现宋秀才三个字。   ☆、【零七】   刘捕快见状沉吟一番,盯着那证人道:“你小子是不是贼喊捉贼呢?老实交代为何要捏造证词!”   那证人不服气,急着道:“我当真是瞧见了啊!”   刘捕快一脚踢了过去,那证人哎哟一声,却也不服输,指着张谏之反咬一口道:“指不定是他蓄谋已久,想要谋财害命,故而特意抹掉了账目,让大人您查个空!做贼心虚,一定是做贼心虚!所谓送酒,不过是掩人耳目!”   “放屁!”刘捕快又踹他一脚,“宋秀才家压根不像被窃过的样子。”他皱皱眉,觉得烦死了,一整天脑子沉沉身子也沉沉,全然理不清楚思路,末了揪住那证人:“行了,你跟我衙门里走一趟,到青天大老爷那儿去说!”   证人急死了:“那哪行,不能让这帮坏人逍遥法外啊!”   刘捕快看一眼白敏中:“你给我过来,也一起走一趟!孰是孰非,让青天大老爷评断!”   白敏中忙摆手道:“小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的!”   刘捕快手肘撑在柜台上,凑近了与张谏之商量道:“张掌柜,我也知你们做生意的不容易,不过呢,这事啊,我说了不算。既然这会儿有人指证,那你好歹跟着去趟,对罢?我们将事情都说清楚了,那衙门那边审下来是什么便是什么,大家也不用在这儿耗着了,毕竟还要做生意,这影响多不好,是罢?”   他这可是念在先前吃白食的份上才这般客气商量的,不然老早揪着张谏之和这小伙计直接上衙门了。   张谏之一脸坦然:“那便走一趟罢。”   旁边阿堂叫起来:“掌柜真要去啊,店里怎么办?”   张谏之只道:“这会儿应当不忙,去去便回来了。”   刘捕快见他这般配合,走出门这才悄悄与他道:“这也就走个形式,掌柜莫太担心,青天大老爷不会判冤案的。”   张谏之没理他,伸手将落在后面的白敏中拖过来,小声说了一句:“别走太慢走丢了。”   走了一阵,张谏之忽又同刘捕快道:“瞧您脸色不大好,可是病了?”   刘捕快心道可不是嘛,浑身重得很,提不起劲来,脑袋也是昏昏的,往常可从未这样过。   “头痛?还是全身都不舒服?”张谏之都想离他远些,大约是从宋宅出来的关系,这位阳气不怎么足的捕快,全身爬满了湿漉漉的东西,实在是让人……倒胃口。   刘捕快蹙着眉道:“张掌柜,你难不成还懂医啊,如何一猜便中。”可真是难受死他了。   张谏之信口胡编:“少年时学过一些。”   “可有啥法子治啊……”   “恰有个偏方,试试罢。”他自袖袋里摸出一只小罐子,拿了一颗糖给刘捕快。   刘捕快半信半疑的:“这是药吗?”随即将那颗糖塞进了嘴里,吧唧两声说:“还挺好吃的。”   张谏之转头看了一眼白敏中,将手中糖盒递过去。白敏中立即接过来,想起七月十五那日在院子里,张谏之用糖将脏东西骗下来的情形,便取了颗糖拿在手里,靠近了刘捕快后背,小声念叨了一句:“下来罢。”   有两只迅疾爬了下来,白敏中便立时竟那颗糖丢在了地上。   刘捕快转转脖子道:“诶,好像是好点了,轻松些了。神药啊!”他笑笑,心里却嘀咕:没料张谏之居然还有这本事,真是小瞧他了,看样子还不能多得罪。   于是到了衙门里,升堂问案,这家伙便一边倒地帮着张谏之,说估计是那证人胡乱举证云云。白敏中一脸无辜地站在一旁,张谏之也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官老爷一拍惊堂木:“什么玩意儿啊。”说罢又喊刘捕快过去,揪着他耳朵道:“你办的这叫什么差?随便拖几个人便叫老爷我升堂吗?!钦差大人可是快要到了,让他瞧见我们这么办案,那是要倒霉的!”   哟,刘捕快一想,还真将钦差大人这茬给忘了。说是那叶钦差往这边巡查公务,逮着一个糊涂案子,竟因这缘由直接将那县官给免了,下手很黑啊。   官老爷心情很矛盾,又想查大案表功,又怕糊涂了撞枪口。哎,这官难做呐。   几番犹豫,最终将三个人给放了,让刘捕快再去查查。   上面来的那位钦差叫叶代均,不过二十几岁,因一直跟着当今圣上打天下,深得圣上信任,年纪轻轻便做了大官。天下初定,地方上的管辖难免有所疏漏,故而圣上特遣其下来巡查,若有不合规矩或不合适的县及以下官吏,可直接免职。由此可见,这位钦差大人手中那是握有大权呐。   叶代均到双桥时,官老爷已领着一众小吏在城门口恭候多时了。这位叶钦差脾性很是冷淡,客套话一句也未说,便进了衙门。   官老爷战战兢兢,将这一年的卷宗呈上,叶钦差饭也没吃便翻看了起来。   看来双桥镇麻烦事甚少,这一年卷宗竟不消一个时辰便悉数翻完。叶代均面色冷冷:“就这么些?”   那边师爷嘴快插了一句:“近来有桩案子……”   官老爷立时瞪了他一眼。叶代均“哦”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师爷便将宋秀才的案子一一道来,末了加一句:“好好的人突然死了,总觉着,怪怪的。”   叶代均闻言道:“那客栈在哪里?领我去一趟罢。”   官老爷不由庆幸,还好先前没有鲁莽行事,不然指不定会出什么篓子。   此时张谏之刚查验完院中新盖好的屋子,觉着没有什么疏漏,便与粉匠结了工钱,送他出门。   这当口,却见一行人往这边走来。张谏之视若无睹地进了屋,低头将今日出账的流水记下。方抬头,便见刘捕快领着一群人进来了。   叶代均看到黑柜台后的张谏之,神色里闪过一丝惊疑,却又立时按捺了下去。   张谏之却只淡淡开口:“不知官老爷到此,又有何事要查问?”   “放肆,钦差大人在此,你等小民还不行礼?”   张谏之依言只作了个揖:“草民曾中过科举,读书人不跪,还请钦差大人见谅。”   叶代均有一刻愣怔,良久回过神,轻咳一声:“将那日情形再说一遍罢。”   张谏之将作为物证的账簿摆上桌,不慌不忙地重讲了一遍,末了道:“草民开门做清白生意,还望钦差大人明察。”   叶代均闻言,略偏过头与官老爷道:“这案子若说蹊跷,也算不得蹊跷。非得揪个清白人当疑犯,也没有必要,这条线索不必查了,看看旁的罢。”他轻描淡写说完,已是转身出了客栈大门。   他走出去两丈远,这才又回过头看,瞧了一眼那客栈门匾,久久才叹出一口气来。   张谏之……   官老爷立时跟了上来,道:“钦差大人可要瞧瞧双桥镇水利,这一年……”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叶代均听进去的却少之又少,下午时又查视了河道水利,临近傍晚时分,他才甩开衙门里一帮子人,独自出去走走。   ——*——*——*——*——   叶代均重新回客栈时,天已黑透。他只身走进前堂,只见寥寥几位客人在吃着饭,便坐了下来。   白敏中正在收邻桌的盘子,见他坐下来,连忙过去热情地问道:“客官住店还是只吃饭?可要吃些什么?”   叶代均头也未抬:“给我一壶酒罢,随便什么样的。”   “旁的不用吗?”   “不用了。”他回得冷冷淡淡。   白敏中耸了耸肩,抱着空漆盘往后院去了。这冷淡模样,当真与张谏之如出一辙啊,这样的人都太可怕了。   她从伙房拿了一壶酒过去,大荣还嘀咕了一声:“来买醉也不至于只要一壶酒啊,什么人呐。”   白敏中一想,白日里她见过这人啊,不就是……不就是传说中的钦差大人么?   她将酒壶送过去,摆了个小瓷杯给他:“您慢点儿喝。”   叶代均果真倒了一杯酒,却也没喝,不徐不疾说道:“让你们掌柜过来一趟。”   白敏中闻言赶紧抱着漆盘往后院跑,门也忘了敲,便倏地推开了门。张谏之闻声立时回了头,白敏中却呆愣在原地,回过神立即竖起空漆盘挡住了眼,结结巴巴道:“我、我什么都没瞧见……”   话虽这样说,回想起来却已是一阵脸红。张谏之怎会这个时候换衣服呢?她当真是……没料到啊。   仔细回想回想,张谏之后背上竟然还有……一道疤?   她想了好一会儿,张谏之却已是从从容容换好了衣服走到了她面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她的托盘,一边拿开,一边语声波澜不惊地问道:“怎么了?这般急匆匆的。”   白敏中咽了咽沫,避开他的眼,忙道:“白日里来的那位钦差大人,现下一个人在那儿喝酒呢,喊……喊掌柜过去一趟。”   “知道了。”张谏之松了手,绕过她往前边去。   那边叶代均已是起了身,见他从容不迫地走过来,又停在自己面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张谏之面色淡然地问道:“不知钦差大人此时前来,有何要事?”   叶代均稳了稳神,终于道了一声:“张先生。”   ☆、【零八】   张谏之闻言似是反应了一下,半晌回道:“钦差大人怕是……认错人了罢?草民虽然也姓张,却担不起先生的称呼。”   叶代均被他这么一反问心里竟也打起鼓来,按说他应已死了,又怎可能出现在这个小地方的客栈里。死里逃生吗?不会啊,当时明明已经断气。   连姓也不改,直接换个名字继续行走人世,也不大像他的作风。但样貌实在太像,且那时之后又没有找到其尸身,这些都是令叶代均不得不起疑的地方。   张谏之接着道:“若大人想吃些什么,同伙计说便是,小店无甚佳肴,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草民还有些事要忙,故而……”   叶代均却道:“张先生当真不记得我了么?”   张谏之看他一眼,半晌,才不急不忙回道:“世间样貌相似之人总是有的,草民一位好友亡故许久,前阵子草民遇见长相与他尤为相似的一个人,恍惚间以为是故友死而复生。随后想想,已死的人终归已经死了,纵使再遇见极其相似的人,那到底也是另一个人。”   张谏之说完这些,却也懒得再与他说似的,做了个揖便转身走了。   已死的人就是死了嘛。   叶代均听他这样讲一时愣住,还没回得过神,那边白敏中却已经奉掌柜之命给他送小菜来了。   “客官慢用。”白敏中将菜碟摆好,抓着漆盘低头告退了。   白敏中跑回后院,见张谏之在收拾新屋子,便过去帮忙打扫。她憋了半天,问道:“将那位钦差大人这般晾在外面当真好么……”   张谏之挪正柜子的位置,又左右瞧了瞧,随口回道:“好酒好菜都上了,有饭吃便不算晾着,你不是最有体会的么?”   白敏中一想,说的也是,但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张谏之头也没有回,淡淡开口:“不早了,你去吃晚饭罢。”   白敏中揉揉肚子,唔,好像是饿了,一想到又可以吃第三顿,便也不想叶钦差那茬,高高兴兴奔去了伙房。她挖了点米饭拌酱菜吃,大荣嫌弃她吃得太凶恶,便将她赶去院子里吃。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井边,埋头吃得正开心,后背却忽然被人敲了一下。   她头也没抬,继续扒拉米饭:“什么事啊?”   “白……姑……娘……”   白敏中猛地一扭头,只见蔡琼朝她笑。白敏中复掉过头去接着吃饭,小声嘀咕道:“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蔡琼飘到她面前,戳戳她肩头:“白姑娘,有个人托我跟你说句话。”   “难道是我爹?”她依旧埋着头,不假思索地说着。说起来爹爹好久没有在她梦里出现过了,难道他现在连托梦这种本事都荒掉了吗?   蔡琼黑了黑脸,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是一个叫宋秀才的家伙,你认识他罢?”   白敏中一口白米饭还在嘴里塞着,急急忙忙咽下去,道:“他找你什么事?”   “那老家伙现在已经烂得不能见人了,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怎么收拾,故而也不敢出来吓人。他这个事情说简单也很简单。一呢,他说自己不想被扔在义庄那地方,想尽早入土为安,对了,预留的墓是他家祖坟东边第七个坑;二呢,是他家东边那间书房里头,有机关,打开来里头是他祖宗留给他的家底,他说自己有个私生子,让你帮忙找到了之后,交给他这个私生子,当然……白姑娘自己也可以留点辛苦钱。”   白敏中听得这话,咬在嘴里的筷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还有他先前来定酒,本来是想让你知道他已经死了,赶紧帮他收个尸别让他臭掉的,结果你……”   白敏中忙摆手:“那天我不在的,只有掌柜在这里……我未瞧见他。”   “哦,那他可能老糊涂了。要不你再帮他个忙?”蔡琼言毕,自己却岔开了话题:“等等,你们掌柜果然是看得见的对不对?”他想明白这茬,顿时拍额作懊恼状。   这还没懊恼完,他便见张谏之从屋中出来了,遂战战兢兢与白敏中小声道:“白姑娘,我去外边等你,你到后门口来一趟。”   白敏中刚“哎——”出声,那家伙便瞬时没了影。   张谏之早瞧见蔡琼方才在那儿了,但他也只同白敏中说了一句:“被缠上并不好,看见了不要有交流,装作没有看到才最安全。”   白敏中捧着饭碗忙点点头,埋首又往嘴里塞了一口米饭。   “慢慢吃,没人同你抢。”又见她只弄了些酱菜拌饭吃,补充道:“别总吃酱菜,会长不高。”   他语声淡然,说完便回屋了。   白敏中低头迅速扒拉完米饭,很是饱足地叹了口气,打水将碗洗干净了送回伙房,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掌柜的话,便未去后门口,径直往前堂干活去了。   蔡琼在后院久久等不到白敏中,便又飘到了前边,在楼下大堂里瞎晃悠。白敏中埋头拖地没瞧见他,他却晃到了一个人喝闷酒的叶代均面前,先是愣了愣,随即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唔,叶军师跑这儿来了,那张先生……   他思量了下,心道叶代均虽然忠君,倒也很重兄弟情谊,理应不会卖掉张谏之罢?不然也不会一个人苦闷地在这儿喝闷酒,张先生果然好本事,瞧这情形应当是说服叶大军师啦。   他正想得起劲时,那边白敏中一抬头,瞧见他,却赶紧又低下头自欺欺人地奋力拖地。   蔡琼陡然飘过去,哈哈笑道:“白姑娘,你这般自欺欺人装看不到的本事好烂。”   白敏中谨记掌柜教诲,低头不说话。   蔡琼戳了她后背一下,白敏中忍着。   蔡琼又道:“白姑娘,你就帮帮忙罢,左右宋秀才还答应让你留一点辛苦钱了呢。据说那机关打开来,你会吓一跳的。”   白敏中慌忙摇头。   她不要那钱,也……不是很想帮忙。   上次去宋宅,回来便病了一场,她可不想再去了。何况……掌柜这边好不容易撇清了嫌疑,又怎能再给掌柜添麻烦呢。   “白姑娘,我求你了……真的很多很多家底的,你相信我。”   他利诱不成,便又从后头戳了白敏中一下,白敏中又不能喊出来,她苦了张脸正要转身,却见一把盐往她脚边这里撒了过来。   张谏之将那盐罐搁在柜台上,似是对着白敏中说,也像是对被困在那儿的蔡琼说:“到后门口来一趟。”   蔡琼被他那目光给吓到了,陡然间感觉以前那个不苟言笑要求严苛的张先生又回来了,便下意识地想要服从命令。   可他此时动弹不得。按说撒盐根本奈何不了他,可张谏之这罐子盐似乎又与寻常的不大一样……   白敏中闻言,心想掌柜这是想和阿飘谈一谈啊,便又拖了下地,弄出一条通路来,让蔡琼走。   由是语声都很低,故而也未惊动到吃饭的客人。倒是叶代均,很是疑惑地朝他们这里望了一眼。   到了后门口,张谏之将门关上,望了蔡琼道:“活人与亡人的世界是两个世界,但你来得如此频繁,没有思量过后果么?”   言毕他瞧了一眼白敏中:“他若说什么,你告诉我。”   噢……掌柜听不到阿飘说话的。   白敏中陡然间挺直了腰背,对蔡琼道:“你若有什么想讲的……讲罢。”   蔡琼犹豫了许久,面上很是为难。他虽未在张谏之麾下待过很长时间,但他到底是有些怕张谏之的,不敢像对白敏中那样随便。   张谏之言简意赅地再次催促了一遍:“讲。”   蔡琼吓得往后退了一退。   他手也不知往哪处指,哆嗦着说:“我原本不来麻烦白姑娘的,就是因为宋秀才那个臭老头说若我帮他的忙,他便心甘情愿跟着我混……”   的确,孤魂野鬼孑然一身有些太寂寞了罢。   白敏中将他的话转述给张谏之,张谏之面上依然冷冷:“帮他什么忙?”   蔡琼便又将宋秀才求他的事说了一遍,白敏中原封不动地告诉张谏之。   她原本以为张谏之会断然拒绝,没料张谏之却道:“若能寻到他那私生子,两条均能解决。你可知他那位私生子在哪里?”   蔡琼道:“妓院里……”   白敏中闻言扭过头去跟张谏之说:“妓院……”   张谏之脸上神色依旧,接着问道:“哪间妓院?”   “就镇西那条花街上,有个小妓院,鸨母家儿子便是宋秀才的私生子……”   白敏中转述给张谏之。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张谏之道:“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言罢便转身进去了。   他将阿堂从伙房喊出来:“我有事出门一趟,你去前边照看一下。至于那位叶钦差,劝他早些回去。”   叶代均的性子他太了解不过,喝了酒便跟傻子似的,不劝根本不知回去。   他没工夫和叶代均耗,叶代均虽然聪明,看着果敢其实骨子里优柔,他实在没有闲心搭理他的优柔。何况,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过往便也随着一起死了。挖坟没意思,叶代均想来也明白这道理。   ——*——*——*——*——   张谏之趁夜色还不错,带着白敏中去了镇西花街。   哦,还有苦着脸跟在后头的蔡琼。   白敏中一身小厮打扮,跟在张谏之身后跟个小仆童似的。张谏之好似总怕她丢了,便喊她走前面。   白敏中头回来这样的地方,周围灯红酒绿很是热闹,但她也并不觉着新奇,她只闻到……酒菜香味。   为什么……又饿了。   她有些无精打采地往前走着,这条道快到头时,蔡琼突然喊住她:“停!左拐,看到没有,那个只挂俩灯笼的宅子。”   这、是妓院?瞧起来怪冷清的。   蔡琼道:“妓院也算不上,里头没住几个人,也不知平日有无生意。”   张谏之自袖袋里摸出一个小瓶来,取了一粒小丸递给白敏中:“你给他。”   白敏中知他身子弱,不大好碰蔡琼的。便接过来,又伸手将药丸递给了蔡琼:“掌柜让你吃了这个……”   蔡琼有些害怕。   张谏之淡瞥了一眼:“不是毒药,吃罢。”   所幸街道尽头光线黯淡,人烟稀少,也无人注意到他们在玩什么鬼把戏。   蔡琼鼓起勇气将那药丸吃了,竟渐渐现出形来。   张谏之虽一脸淡然,但他也是头回用这药,自那夫子给过他后,他一直未寻着机会使用。虽然有违天道,但……眼下还是不管了罢。   白敏中看着却已经惊了。这样的药,她也只是在家中的传书上见过……今日得见,当真大开眼界。   蔡琼更是吓疯了。这现形虽只是捏造出来的幻像,但糊弄寻常人,却足矣。   他走了两步,这一年习惯了用飘的,这样走居然还有些不适应。   张谏之这下总算能与他说话了,脸色依旧淡然从容。落在蔡琼眼里,简直就是当年发号施令的那个张先生回来了。   “药力仅半个时辰有效,我与敏中不方便出面,你不要进屋,将人喊出来谈。”他偏头瞧了一眼宅子旁一间茶社,“我们在那里等你。”   蔡琼万没料到这一点,还以为张谏之只是让他带个路呢!   张谏之的语气不容拒绝,他便只好苦着脸,问问白敏中道:“白姑娘,我这模样还成么……”   “恩,不吓人……”白敏中老实回道。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不吓人!他生前很俊俏的好么!   他走两步,又转身回来:“我以什么由头去找他……”   张谏之看他一眼:“胡编乱造不会么?便说是来认亲,寻弟弟,分家产,能想通么?”   蔡琼很是迅速地理了下思路,又摸摸自己的脸,略有些忐忑地朝那门走了过去。   他抬手敲了敲门,很是焦急地等了一会儿,方有个女子过来给他开了门。   那女子看年纪应当不是鸨母,她一瞧见蔡琼,整个人都愣了下,心道哪里来的俊爷们儿,竟看得上她们这地方?   蔡琼则安慰自己,老子连战场都上过,这会儿假冒亲戚说几句话怎么着了?不要怕。   他道:“我……我来认亲。”   那女子略诧异:“诶?”   “我父亲是镇东宋秀才,前几个月托人给我送了一份家书,说他还有另一个孩子,便在你们这里……还说这么些年了,其实一直在默默关注这边,但又不敢轻易叨扰,有些后悔。”他说着说着竟还作要哭状:“没料到我赶回双桥镇,才得知我父亲一个多月前便亡故了,现下我在双桥镇孤立无亲,便想寻一寻这弟弟……”   那女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要不你进来说?”   蔡琼回道:“我还在服丧,来花街已是不孝了……实在不方便再进去。”   “那,你等一等。”那女子说罢立时回去找人了。诶,怎会有这般事?   鸨母得知此事也是愣了一愣,说起来这儿子是她十多年前捡回来的,至于这小家伙有何样身世,她倒不晓得。   她风风火火到了门口,一瞧蔡琼这样子,想了想道:“可有信物啊?”   蔡琼自然知道宋秀才那信物,但他不急着拿出来,只说:“有半块玉佩,当年放在襁褓中了。”   鸨母眼前一亮,但还是很镇定,斜睨他道:“是么,你要认这弟弟作甚?”   蔡琼一脸悲切:“老父留了些家财……”   鸨母顿时两眼放光,却咳了一声:“你等等,我去喊开春过来。”   蔡琼便又只好在外头等。   出来的那少年,十分清瘦,整个人都干巴巴的,看起来并不精神。蔡琼都有些不忍心骗他,末了下了狠心道:“你……便是我弟弟么?你叫什么……”   那少年怯生生地回他:“顾、顾开春。”   蔡琼这才留意到,他有一只袖子是空的。他顿生悲戚之感:“是生来便没有么……”   那少年点点头。   “我是你兄长,爹爹在家书中说你那有半块玉佩对不对?爹爹说这些年随身都带着余下那半块玉佩。”蔡琼紧接着又道:“我今日才到这里,得知父亲的尸身被放在义庄了,我们明日去将它领回来埋进祖坟罢。”   顾开春有些害怕,旁边的鸨母在后面戳戳他,他这才点了点头。   “那明日一早你便去义庄罢,我也会尽早赶去的。你若是先到了,便说认领尸身。若他们问起你是何人,你便说是宋秀才家儿子,爹爹尸身上有余下的半块玉佩的,届时比对一番便好。记住了吗?”   顾开春声音小小的,目光却也不敢看蔡琼:“若这样……阿兄也要去,为何关照这么许多……”   “阿兄……”蔡琼声音微微哽了一下,“阿兄少年时曾做过对不起爹爹的事,故而……连他的尸身也不敢见。我在义庄外准备运灵柩的车等你罢,我当真不敢再见他的脸。”   顾开春似是还有些犹豫。   蔡琼下了狠心一般道:“那可当真是你爹爹啊,虽未养你,眼下却要留家财给你的爹爹啊。我明日将爹爹家书取予你看,他当真说要分家财给你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鸨母心想左右明日去义庄也是和官家打交道,若此人是个骗子,也会被捉个现行,实在无甚好担心的,何况还有家财可分!   她遂替顾开春答应下来:“这位公子,我们开春知道了,您可还有什么嘱咐?”   蔡琼算算时间,怕出意外,便也不敢久留,立时道:“没了没了,我就不叨扰了,明日……在义庄见罢。”   他这话刚说完,身后已晃过去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人道:“掌柜现下打算怎么办?”   张谏之万年不变的语调:“伪造家书。”   见那母子二人关了门,张谏之立时拍了拍蔡琼的肩。蔡琼陡然间回过神,问道:“我……演得可还好?”   “还没完。”张谏之一句鼓励的话竟也吝啬说,“你趁人形还在,去一趟宋宅,取一份宋秀才的笔迹来,字越多越好。”   ☆、【零九】   蔡琼约莫这么一算,余下的时间实在紧迫,连句废话也未讲,拍了拍额,便赶紧往镇东赶去了。虽当下显的是人形,但他的行速到底要比活人快得多,很快便没了踪迹。   这时节暑气早就尽了,晚上尤甚。凉凉的月光铺了一地,白敏中竟觉着有些冷,大约是……饿得冷。   她不由打个寒颤,却听张谏之道:“回去罢。”   她忙跟上去,默默走了好半天,等出了花街,这才问道:“掌柜帮这个忙不怕有麻烦么……”   没料张谏之却答得颇没有人情味儿:“有利可图为何不帮?”   诶?难道是为了蔡琼说的那点辛苦费?   她似是自言自语道:“人有了许多钱财后会过得好很多么?”   “不见得。”张谏之这回却给了否定的答案,“三餐饱足,无甚是非,乐得自在,钱不多也能过得很好。反之家财万贯,烦扰不断,纵使每日山珍海味,恐也不得舒心。只是——能做成的事,也许会多一些,但也并非绝对。”   白敏中想了想:“达则兼济天下?”   天下?人世间的事如何帮衬得过来,又如何照应得过来。   张谏之却回以一副认真的模样:“若富到那程度,最后散尽家财应当也不错。”   白敏中有些困惑,就像她某日坐在客栈走廊里思考人为什么活着一样而困惑。她为什么怕死呢?她为什么想长命百岁?这些问题她统统没有答案。   张谏之看她这苦恼样子,忽问道:“你难道在琢磨人为何活着?”   白敏中老实地点了点头。   人为何活着呢?“死一下便知道了。”张谏之说得轻描淡写。   十殿阎罗你当那是当摆设给看着玩的吗?   人死后便一切烦恼皆无?又有谁知道?死亡那头又是另一个困境也说不定。   死并不是出路,因此也不必烦恼为何活着。   白敏中听他这样讲,不由小声嘀咕:“掌柜说得好像死过一般……”   张谏之闻言却破天荒地淡淡笑了。此时恰好路过一间旧书社,这个点竟还亮灯开着门,店家当真是好精神。   张谏之进了那书社,白敏中则低头跟进去。   他回过头,淡淡道:“找找看罢,有合心意的送一本给你。”   在这旧书味混杂着一些灰尘霉味的铺子里,白敏中揉了揉已经空了的胃腹,想着没东西吃换本书瞧瞧也好棒!她道了声谢,便很开心地寻书去了。寻了半天,看上的书均是好几册连在一块儿,看着都价钱不菲——换成吃的可以吃半个月了罢。   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想了想,看到最上头架子摆了一本薄诗册,便决定拿那本。可她个子实在太小,踮脚伸手却也够不到。   一只手越过她头顶,将那本书取了下来。张谏之手里捏着那本薄册,似是很受用她这客气,口中问的却是:“只要这本?”   白敏中点点头,便见张谏之已拿着那书转过了身,又从旁边架子上取下约莫一套七八册的价钱不菲的书,头也不回地往结账的柜台去了。   他结账时,那店主见他挑书眼光不错还与他聊了几句,旁边白敏中很识相地忙抱过柜台上已经结完帐的书,站到门口去等张谏之了。   张谏之瞧她抱着那摞书的吃力模样,却也没说什么。直到回了客栈,白敏中将书搁在柜台上,拿走上面那本薄诗册,道了个谢正打算回后院放书,张谏之却看一眼桌上那一套书道:“你先拿去看罢。”   白敏中这才注意到那套书是她许久之前便想读的,好巧!虽不是她的书,但有得读也好棒,遂开开心心抱着书回了后院。   她刚将书放好,蔡琼便窜了出来。此时药效已过,蔡琼也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戳戳白敏中:“白姑娘,你们回来得也太慢了……我都等了许久了,宋秀才亲笔写的文章册子,我拿来放在柜台底下的藤条箱里了,你快去告诉掌柜。”   白敏中赶紧出门往前堂去,却见张谏之站在柜台后,已是对着宋秀才那文章册子写了起来。桌上铺了几张信笺,张谏之握笔不急不慢地书写。灯有些昏,白敏中便翻了剪子去剪烛花,伏在对面瞧张谏之面不改色地伪造家书。   蔡琼则飘在一旁,因知道张谏之听不见,这才放心地幽幽叹道:“张掌柜伪造字迹的本事当真好厉害……我以前只是耳闻过,没想到死了之后还有幸得见一回!”   白敏中猛地一扭头,蔡琼这家伙果然知道掌柜以前是什么身份,还曾经耳闻过,这也太……   她可是连掌柜以前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张谏之搁了笔,将信笺铺开,等它干透。又拿起宋秀才那本文章册子,伸手递给了白敏中:“既然他已在那边了,便将这册子烧给他罢,毕竟也是心血之一。”   蔡琼在一旁忙插话道:“白姑娘白姑娘!烧的时候顺带烧点元宝给我!”   白敏中不出声,拿着册子便往外头走。   蔡琼见她不答应,随即跟着飘出去:“白姑娘白姑娘,求你了,我爹好像根本忘了这茬,他就给我烧过一回,还被野亡人给抢了,我现在又好饿了啊。”   白敏中拿着那册子,头也不回,说道:“你告诉我掌柜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就给你烧元宝。”   蔡琼陡然间黑了黑脸,过了会儿:“白姑娘,你不能这样,太不仁义了。”   白敏中瘪了瘪嘴,默默嘀咕:“哪里不仁义了……我就只是想知道掌柜先前是做什么的,我又不会害他的……”   她去取了火折子,说话间已是到了后门口。   蔡琼正色道:“这个不能说。张先生的身份差点害死了他,若他先前只是寻常身份,恐怕当下也不必改个名字寻个小地方度日。”   白敏中已是推开了后门,她蹲下来想了想,点火烧那册子。等那册子被烧得差不多,她才问了一句:“那你认识叶钦差么,就是傍晚在前堂喝酒那位,你当时飘过去的。”   蔡琼恨不得撞墙,白姑娘啊你不如问问你自己还有多少阳寿……何必专挑这种问题问。   白敏中低着头,忽听到脚步声。   “你在与谁说话?”   她吓得陡然间抬了头,地上那一团火悄然灭了,月光凉凉,只见叶代均跟鬼一样悄无声息站在她面前。   她慌忙站起来:“没、没有与谁说话。”   怎么可能?叶代均分明听到这小伙计说了“叶钦差”三个字。他傍晚在前堂喝完酒便一直未走,也不想回驿馆,便在客栈后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希望想通一些事。看到有火光,便朝这边走过来,却见小伙计一个人嘀嘀咕咕。   蔡琼仍飘着,他方才一心恨不得撞墙,竟连身后的叶代均走近了也未发觉。   他忙对白敏中道:“白姑娘你快进屋,我来拖住他,你千万让掌柜将信收起来啊!”   白敏中见状,扭头就要往门里去,身后却伸来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她上臂。白敏中陡然间心一紧,那手却忽然松了,随即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唔,蔡琼戳人这招果然使不厌啊……   白敏中迅速关上后门,冲到前堂,见张谏之照例在核查一日账簿,又瞧见旁边摆着一沓书信,忙道:“掌柜掌柜,快收起来!叶钦差在后门口呢,还没走……”   张谏之将那信递给她:“用信封装起来揣衣服里睡一晚罢。”   “诶?”哦对,平整得连压痕都没有的信,拿给人家看人家也会起疑的。   白敏中迅速折好放进信封里,往怀里一塞,又很不放心地嘱咐道:“掌柜要当心啊,叶钦差可能马上就从前门进来了,我方才在后门口与蔡琼说话被他听见了,感觉会出事。”   她揉揉自己右眼皮,神叨叨地说:“好像开始跳了。”   “行了。”张谏之合上账簿,“你回屋歇着罢,叶钦差那里我会看着办。”   白敏中用力点点头,拔腿就跑了。   她回屋待了许久,好似没听见前面有什么了不得的动静,这才将那封信取出来,对着烛火一字一句瞧了下来,读完后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掌柜编得一手好瞎话,且说话语气也与宋秀才那家伙好像。   她连忙又收好,匆匆洗漱完,便钻进被子里睡觉了。   她刚躺下,本来安静无比的屋外,忽响起了开门声。   接着便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前堂到后院,愈发近。白敏中听着顿时没了睡意,陡然间卷着被子坐了起来,不好,感觉有不详的东西靠近!   更近了!她紧张地咽了咽沫。   “我瞧张先生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住在这样的地方,恐怕不好。”是叶代均的声音!   他紧接着又道:“这是刺桂叶,据说会刺痛鬼的眼睛,你有位小伙计,我认为她可能并不是人。”   白敏中闻言眼睛都瞪圆了。   蔡琼突然冒了出来,在一旁幽幽道:“放心……这个叶钦差以前是个军师,很能唬人,其实他压根瞧不见这些东西。”   ☆、【一零】   蔡琼话音刚落,外头便陡然响起了拍门板的声音,叶代均全然不似白日里的模样,此刻性子暴躁得很,张谏之已是好言拦了他几回,可这家伙却像中邪了一般,很是躁狂。   白敏中已是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她可不想被人用刺桂叶子刺眼睛。   没料外头立时传来一声闷声,好像是有什么人被摔了……   张谏之在外头一句话也不曾讲,拖着神智有些糊涂的叶代均便往前堂去,白敏中听外头没了动静,回头对蔡琼道:“你出去看看人走了没有……”   蔡琼趁势敲诈:“十个元宝。”   白敏中忙点头,蔡琼这才出去瞧了一眼,却见张谏之拖着叶代均回了前堂,诶……叶军师果真滴酒沾不得啊,瞧瞧这出息。不过张先生还是好厉害!这么久了居然身手也没有荒废掉!   蔡琼复飘回屋内:“走了。”   走了?这么好说话……   “记得我的十个元宝……”   白敏中“哦”了一声,摸了摸后脑勺觉着有些不可思议,重新躺回她的桃木床睡了。   蔡琼没法靠她太近,只好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找些存在感,教她不要忘记那十个元宝。   他正晃得起劲,陡然间听到推门声,才见张谏之已是开了门。   张谏之方才将叶代均拖进楼上一间客房,待屋外更鼓声响起,锁好前后门,这才回了屋。由是新屋子还未收拾停当,白敏中仍旧在这里借住。但这到底不是办法,她毕竟是姑娘家,若说小也不小了。   蔡琼刚要遁走,张谏之站在门口却已是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出来。   蔡琼便跟出去。   张谏之道:“你明日辰时前务必到客栈,记住了么?”   蔡琼点点头。   张谏之示意他可以走了,自己这才进屋。他见白敏中坐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睡不着么?”   白敏中还未来得及答他,张谏之已是接着道:“若实在睡不着便算了,正好有些东西还要赶夜工做出来。”   白敏中吸吸鼻子,爬下床叠好被子,只见张谏之从柜子里翻出半匹白布来:“好歹也得给那家伙做个孝衣挡挡脸。”鬼现人形大白天看起来到底有些吓人。   白敏中便帮着拉开那匹布,只见张谏之熟练地拿过剪子比了尺寸,十分麻利地便裁好了布:“将线递给我。”   白敏中便又去找了线来,看他缝那孝衣,过了会儿问道:“我能帮什么忙么?”   张谏之道:“去外头找个空麻袋,剪开,边上用麻线缝一下即可。”   他动作很是利索,孝衣制作相对粗糙,缝针并不细致,故而做得也十分快。那边白敏中拖了麻袋来,搬个小板凳坐着,剪开袋子,用麻绳缝边,她自小没学过女工,针行上下看得她发晕。   张谏之已将孝衣做妥当了,抬头一看对面的白敏中,却见她右手捏着针,左手提着麻袋,脑袋耷拉着,已是坐着睡着了。   张谏之也不急着喊醒她,叠好刚做完的孝衣,便悄悄站起来,到她面前,俯身要取她手上捏着的针和麻袋。   白敏中却捏得死死的。   许是累了一天,她呼吸有些沉。张谏之见她睡得如此香,便不打算吵醒她,十分耐心地慢慢掰开她的手,想要取过麻袋。却不料,这丫头忽然抬了头,直直撞到了张谏之的下巴。两个人均是吃痛非常,张谏之抿着唇轻揉了揉下巴,白敏中头也是撞得生疼,可她又不好意思揉,一个劲地对张谏之说对不住。   张谏之直起身,将地上碎布捡了一捡,只说:“缝完去洗个手便睡罢,还有一个多时辰了。”   白敏中点点头站了起来,没料在小凳子上坐久了,两条腿俱是麻的,又因有些贫血,一站起来便眼前一黑,直直地往前栽了过去。   张谏之正低头捡布,反应过来已是迟了。所幸他站得还算稳当,也没至于被白敏中忽然倒过来的身体给撞趴下,可到底——好疼。   白敏中眼冒金星,反应过来一看手上的针,才发现那针已没进了张谏之的后背。张谏之自然也已意识到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白敏中深感自己犯了大错,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张谏之却道:“无妨,你去洗手罢。”   白敏中交叉双手紧张地开了口:“要不,我帮掌柜取出来罢。”   张谏之却说不用,言毕自己已是伸手够到那处,抿着唇将针拔了出来。他脸色好似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白敏中却已是看得很心惊。那针是用来穿粗麻线的,故而一点也不细,上头满是血,扎进去那么深当真没事么……   张谏之见她不动,神色平静道:“我要换身衣服,你还是先去洗手罢。”   白敏中这才低着脑袋出了门。   白敏中再进屋时张谏之已换了一身中单,面色很平静地出门洗漱,道:“你先熄灯睡了罢。”   这一夜当真不寻常,白敏中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一茬接着一茬。   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一个声音在她头顶飘着:“白姑娘你昨晚是不是弄伤了掌柜?”   白敏中倏地坐起来,一看张谏之的床,已是不见了其身影,又抬头看看蔡琼:“你如何知道?”   蔡琼摊手道:“我不用睡觉,半夜随便转转,一不小心看到了……白姑娘,你很对不起掌柜啊!”   白敏中:“……”   蔡琼自觉说的是真心话,他可当真觉得张先生很不容易的,好不容易躲开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居然还会受伤。   白敏中苦着脸小声道:“我知道对不起掌柜……”   “知道就好啦!”蔡琼似是很兴奋,“我去找掌柜要那药丸去了,白姑娘过会儿见。”   他很快便不见了,白敏中精神不怎么好,到院子里洗把脸,已是觉得井水凉了。她蹲在井边看日头缓缓升上来,竟有些恍惚。所幸还有空荡荡的胃疼得让她回过神,她起了身,如往常一样去伙房帮忙。   忙完这顿早饭,她便又回前面打扫屋子,等悉数忙完,已是辰时。张谏之道:“去外头喝盏茶罢。”她闻声转过头来,才看到蔡琼飘在一旁已是等了许久的样子。   她将笤帚放回原位,洗了个手,便跟着张谏之出了门。走到一小巷子里,张谏之随手将药丸递给她,她四下瞧瞧无人,便又转交给蔡琼服下。   有两粒,能撑得久一些。   蔡琼连忙又换上孝衣,头顶披好麻衣,咳了一声,问白敏中道:“白姑娘,你瞅我怎样?”   日光下他脸色惨白,白敏中觉得有些吓人。   “少抬头。”张谏之递了一块碎银给他,又嘱咐了一句,“别让旁人碰到你,你的肉身是假的。”   “知道了!”蔡琼言罢便打算拐出巷子,张谏之上前一把揪住他身上麻衣:“你等等。”   他示意白敏中站过来,伸了手:“信给我。”   白敏中从怀里将那带着体温的信双手递了过去。   不算太皱,却也差不多了。   张谏之将信塞给蔡琼:“你买完棺材便去义庄,我们在义庄附近的茶铺等你。”   蔡琼点点头,重新盖好麻衣,脚上抹了油似的跑了。   ——*——*——*——*——   宋秀才那私生子顾开春一早便由鸨母陪着去了义庄,两人在义庄外等到辰时,却迟迟未见蔡琼过来,那鸨母不由有些疑心,但她委实等得累了,便带着顾开春进了义庄,说是认领尸体。那义庄小吏漫不经心地一翻簿子,尖声儿道:“领谁啊?”   顾开春小声道:“我爹……宋秀才……”   “什么?宋秀才!”那小吏差点跳起来,宋秀才哪里来的儿子?!他亦是个机灵人,知道上面还当这是命案呢,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被人给领走了。他厉声道:“你给我等着!”说罢喊底下一小厮:“你去找刘捕快,就说有人要来领宋秀才尸身了。”   那小厮拔腿就跑去衙门,鸨母与顾开春便在义庄门口接着等。   刘捕快来得很快,盯着眼前的瘦弱少年打量一番:“你是宋秀才私生子?有何凭证?”   顾开春单手递过去半块残破玉佩,小心翼翼道:“先前小民兄长说,爹爹身上随身带着另一半玉佩,只需比对一番,便知……”   刘捕快瞥他一眼:“兄长?”   顾开春偏过头看看大门外,矮声道:“他与小民失散多年,先前带了父亲的亲笔家书来寻我的,说今日会来。”   刘捕快觉着这事儿忽然有意思了。   一个独居多年的人竟突然有了两个儿子,真是太稀奇了!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便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家伙推着放棺材的车子过来了。   刘捕快手一指:“是不是你兄长?”   那鸨母一时忍不住,赶紧跑出去确认,匆匆忙忙下了阶梯,跑到蔡琼面前一看,赶紧朝里边儿喊:“正是正是!”   随即她又对蔡琼道:“快与这捕快大人说一说怎么回事,他不信我们呀!”蔡琼慢吞吞地自怀中取出家书来,声音低得很:“我就不去了,你将这个拿与他看罢。”说着还咳嗽了两声,以示身体病弱不适。   那鸨母一时心急,伸手就去抓那信封,却没料一下子碰到了蔡琼的手,然她只感到一阵凉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竟穿过了蔡琼的手……   鸨母以为自己眼花,遂又晃了一下,随即吓得丢了信封,“啊——”地一声惊叫了起来。   ☆、【一一】   鸨母这一声啊倒没吓到蔡琼。张先生之前早就与他说过,他来去自如,是最不需怕的。蔡琼遂很是镇定地看了一眼那鸨母,声音拔高了些:“一个虫子罢了,您喊这么大声做什么?胆子真够小的。”   那鸨母已是吓得瘫倒在地,蔡琼俯身捡起那信,凑到她耳边道了一句:“现下你性命捏在我手里,你要不要试试被我带去那边?”   那鸨母吓得慌忙摇头。   “是宋秀才托我来的,不会害顾开春的。”蔡琼直起身吹了吹那信封上的灰,矮着声儿道:“起来罢,将这个递给刘捕快,若他不信便去寻来宋秀才字迹比对一番,自然见分晓。”   那鸨母拿过信,拔腿便跑了回去。刘捕快瞧她这一脸惊慌的样子,不免有些怀疑,抿着唇瞥一眼外边:“那家伙如何不过来?”   “怕生人……且说是病了,病气甚重,怕过给旁人。”   刘捕快迅速拆开那信,顺溜瞧完,又问了顾开春几句话,随即将那半块玉佩拿过来,丢给义庄小吏:“喏,你去查下当时宋秀才随身物品里是否有余下的半块玉佩,速度快点。”   那小吏摸了钥匙便匆匆忙忙进去了。等结果的当口,刘捕快又对同行的小厮道:“你喊个人去宋宅找找有没有宋秀才的字迹之类,找到了便送去衙门。”   他这话说完没多久,义庄小吏便从里头拿了玉佩匆匆出来了。两块残破玉佩一合,竟还当真合得上!   刘捕快思考一番,随即拿过那对玉佩,对顾开春与那鸨母道:“你俩马上随我去趟衙门,请官老爷定夺。”   鸨母一直心慌慌,本以为领个尸身了事,这下竟还要去衙门,可别出什么岔子!   三人行至门口,顾开春望了一眼蔡琼:“阿兄要在这里等么……”   蔡琼一个劲咳嗽:“推车与棺材我就放这里了,我实在不舒服,先回去歇一歇。你那边要是了结得早,便将尸身先领回宋宅罢,我晚上去找你。”   他大半张脸被麻布遮住,露出的部分也是惨白惨白的,看着的确有些……   鸨母手一直在抖,她忙扯扯顾开春袖子:“让你兄长回去罢。”   刘捕快却止住了步子,上上下下打量蔡琼一番:“回去?先去趟衙门再说。”他说着便要上来抓蔡琼,蔡琼往后缩了缩:“大人可别碰草民,草民一身病气……”   刘捕快见他阴森森的,心里也有些咯噔,便缩回了手。   义庄距离衙门不远,他们前脚刚到没多一会儿,去宋宅那小厮也将宋秀才笔迹送来了。   刘捕快速去后面禀报了官老爷,官老爷却在那儿急得要死。一大早遣人去驿馆请叶代均吃早饭,却没料叶代均压根不在驿馆。叶钦差哟,您人生地不熟出去瞎转悠什么啊……   “大人,您看这事?”   “你人都带来了还能怎么办!”若躲在这后头不办事,万一叶钦差突然杀过来,岂不撞枪口?   他立时换上袍子到了前堂,一拍惊堂木:“到底是何情形,速速道来!”   鸨母抢在前头将话都说明白了,刘捕快随即呈上信物证明,拿给官老爷过目后,官老爷捏捏山羊胡子:“按说人死入土为安,若有亲人来领回去早些安葬也是好事。但——”官老爷瞅瞅蔡琼:“你身体健全,又不缺胳膊少腿,怎会被宋秀才抛弃?”   蔡琼刚编了个理由要开口,结果官老爷猛地一拍惊堂木:“你若说不圆,我看你便是杀害宋秀才的凶手!截下宋秀才写给其大儿子的家书,又灭其口,行坑蒙拐骗之事,实则是想要从这小儿子身上套出些秘密来!”   蔡琼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个人是怎么做上官的啊!   他正欲辩解,却听得外面一声:“钦差大人到!”他顿时就慌了神。叶代均可是认得他这张脸的,且也知道他已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蔡琼怕被叶代均认出来,遂立时跪下求官老爷道:“草民知罪,求大人快将小的关起来!”   官老爷见他这般反应,眼都直了,还有人不用打就认罪求着进大牢的?!   此时叶代均已是进了堂,官老爷连忙下了主位相迎,行了礼后随即作勤勉状道:“这案子快结了,钦差大人可要过问一二?”   叶代均昨晚喝酒喝得神智混乱,连最后怎么宿在张谏之店里的都想不起来,早上起来更是郁闷,头疼得要命。他无甚心思,只道:“不必了,你看着办罢。”说罢还淡淡瞧了蔡琼那边一眼。   蔡琼吓得赶紧拿麻袋盖住头。   官老爷道:“将犯人暂且先押下去罢。”   蔡琼见有人靠过来,忙小声道:“不必不必,我自己走。”   蔡琼被带下去后,官老爷随即对愣在一旁的顾开春与鸨母道:“去义庄将尸身领回去安葬罢。”   鸨母猛地回过神来,拖顾开春谢过青天大老爷,这才跟着小吏往义庄去。   ——*——*——*——*——   那边张谏之坐在茶铺外的天棚下,见顾开春与鸨母推着那装棺材的车回来了,却不见蔡琼身影,便约莫猜到他已脱身。   他起了身,将茶钱结在桌上,与正在埋头吃一块点心的白敏中道:“走了。”   白敏中一时有些噎着,他便递过去一杯水,轻叹道:“没人与你抢,不用着急。”   她咳了几下,低着头跟张谏之往外走,此时却忽听到身后好似有人喊她:“白姑娘……”   张谏之虽未听到声音,却下意识地早她一步回了头,蓦地瞧见坐在不远处的一个阴森森老婆子。   他神色骤变,随即便将正欲回头的白敏中拉至身前,迅速按下了她脑袋,低言道:“不要看。”   白敏中整个脸都埋在他胸前,心忽地不是很寻常地跳了一下。此时秋凉沁人,张谏之搭在她后脑勺的那只手却是温温的,她忽觉着有些喘不过气。   “白姑娘……”   那声音又传来了!   张谏之微微低下头贴近她耳畔道:“眼睛闭起来,转身往前走三步再睁眼,千万不要回头。”   他言罢便松了手,白敏中紧闭着眼转过身,一片黑暗中觉得自己似乎身处孤舟。   但她刚走满三步,眼还未来得及睁开,张谏之却已是走到了她身旁,轻描淡写地说:“走罢,没事了。”   白敏中骤然回过神来,方才那个声音的主人恐怕……是什么恶灵?看一眼便会缠上且很难摆脱那种?唔,她只在祖父的书中见过。   张谏之心却略沉,他方才只瞧了那老婆子一眼,便已是觉得极不舒服。且那老婆子看样子是盯着白敏中而来,今日躲过,将来恐还会再出现,当真教人头疼。   白敏中刚想问他一问,后背却忽被人戳了一下。不必想也知道是谁,她没回头,道:“事情都办完了么……”   蔡琼笑嘻嘻地飘到他二人面前:“是啊都办完了,尸身领回去了。”   白敏中有些好奇:“那你如何脱身的?”   “我啊,被那脑子不大好使的官老爷关进牢里了,然后药力时辰到了我就出来啦!”他笑得很是开心,“我还在狱中留了一会儿,那俩狱卒瞧我不见了都快吓哭了哈哈哈,好生开心。”   白敏中看看他。   “白姑娘,你不要用这么瘆人的眼神看我!”   “我只是觉得,捉弄人有些不厚道……”   旁边张谏之瞧了一眼笑嘻嘻的蔡琼,又听方才白敏中说得话,竟猜到了几分内容,便也懒得再问,只道:“宋秀才的事你还未帮完,先行葬礼罢,随后再带那孩子去领家财。”   蔡琼还没玩尽兴,状态十分亢奋,又与白敏中叨叨了许久,说:“白姑娘你告诉掌柜,都亏了他良策,诶太好玩了,宋秀才不会亏了他的辛苦钱哒。”   白敏中遂偏过头转述给张谏之。   张谏之只说:“知道了。”   蔡琼又道:“对了,那鸨母大约猜到我是什么身份了,怎么办啊?”   张谏之听完白敏中转述,回曰:“她眼下只会怕你,不必解释太多。”   蔡琼点点头:“我先去见宋秀才,白姑娘再会啊!”   他言罢便消失了,白敏中舒了一口气。   两人回客栈已是过了午饭时辰,大荣嘀嘀咕咕抱怨,说今日都快忙死了,小白竟然还跟着掌柜出去,真要给掌柜做媳妇了不成。   白敏中将店里买的点心放在灶台上,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大荣斜睨那点心一眼,单手麻利地拆开了,嘴里还嫌弃地嘀嘀咕咕道:“点心又不饱肚子的,切。”往嘴里塞一块,还行,看在你小子这么有良心的份上,不计较了。   下午时趁客人较少,张谏之催白敏中去收拾新屋子。白敏中将藤条箱搬出来,张谏之一瞧,那里头乱糟糟的,便不由皱了眉。   “趁天气好,衣服与书都晒一晒罢,一直塞在那箱子中也不好。”   白敏中便拖了席子出来,将书与衣服铺了满席子,回屋擦地板去了。   张谏之忽瞥见一册书,俯身将其拾起来,望着那书封上的字迹微微眯了眼。他神色似是顿了一下,轻叹了口气,又望向正在埋头擦地的白敏中,半晌方举起手中的书,问道:“这册书不知从何处得来?”   白敏中掉过头来,擦擦额上的汗,盯着那书瞧了会儿,回说:“我祖父写的呀。”   “祖父?”   ☆、【一二】   白敏中肯定地点点头,又擦擦汗接着道:“祖父在我很小的时候便离家了,之后常给家中写信,但世道越发乱,许多家书也收不到了,便也失去了联络。”她似是想起了许多旧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没有托梦给我,亦没有变成魂魄来找过我,也许……还在人世罢。”   张谏之闻言抿了唇,望着那书封上的题字怔了会儿,随后又翻开内页,站在阳光下不慌不忙地看着。鬼灵异怪,写得很是生动逼真,甚至有些还描出了形状,以便人理解。   原来白敏中的“看得见”亦是有缘由的。出生于这样的家庭,可能生来便有那样一些“异灵力”,自小便能看到这些东西,或许那时候还意识不到寻常人其实不该看到这些,大约还觉得有趣。可年纪渐长,便会觉得困扰了罢?   张谏之偏头看过去,却只见那丫头又在埋头擦地了。他素来善读人心,但却有些看不透白敏中。并非因为太复杂而难以读懂,反倒可能是因为太简单了。   祖父……她祖父?不知道那位老先生是否还活着。   张谏之搁下书,将屋中那张桃木床板帮她搬到了新屋中,又帮着整理了一番,末了才又出门替她收拾藤条箱。   双桥镇秋高气爽,抬头望到的一方天空高远清澈,十分宁静。其实战火完全远离这土地,也不过才过了一年多而已。   -   收拾屋子耗了近一下午,终于都妥当。夜幕将近时,张谏之带着白敏中出了门。大荣狐疑地看着白敏中,心道这家伙总是跟着掌柜出去,到底是干什么啊?别给卖了呀。   出了门,白敏中倒也聪明,在一旁问道:“可要喊蔡琼出来?”   张谏之继续往前走,也不阻止。白敏中便依照之前的约定喊道:“蔡琼,蔡琼,蔡琼。”四下瞧瞧,竟什么也没有……   骗子,不是说喊三声就出来的么。   正小声嘀咕着,肩膀忽被人一拍:“白姑娘不好意思我刚刚抢元宝去了!”   “……”   他似是太高兴了,整个人倒挂在空中飘着,嘴里叨叨:“我跟宋秀才说过啦,他很满意呐。明日是个吉日,恰好给他下葬。”   “恩。”白敏中转述给一旁的张谏之。   张谏之不急不忙道:“去趟花街罢,与那对母子说清楚才好。至于措辞,便说官老爷仁慈,遂放了你。”   蔡琼点点头,伸手便问他要药丸。   “不多了,到门口再给你罢。”   蔡琼还对那玩意儿有些贪恋,能与活人一般在地上行走,这般感受当真令人恋恋不舍啊。   一道行至花街尽头,蔡琼服下药,敲了敲门。那鸨母出来开的门,她瞧见蔡琼吓了一大跳,说话都哆嗦了。白敏中坐在斜对面冷清清的茶铺里,看着那鸨母忽皱了皱眉。   张谏之捕捉到她这微妙神色,问道:“怎么了?”   白敏中慌忙摆手道没什么,难道掌柜瞧不出来么?   那个鸨母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活不久了。   蔡琼将事情都与鸨母讲完,让她喊顾开春出来,去一趟宋宅。鸨母道:“开春那孩子胆小,求您可千万别吓着他。”   “那我不去便是了,你俩一起去罢,我将宋秀才家的机关告诉你。噢对了,你取的时候万不可全部拿走,宋秀才说要给我留一些的,辛苦钱不用很多,让开春看着留罢。”说着吧啦吧啦说了一堆,末了竟还添了一句:“那钱是留给开春的,开春怎么处理是他的事,你若是乱动念头的话,我会一直盯着你哦。”   鸨母怕得不行,拼命点头。蔡琼甚为满意地转了身,走回斜对面茶铺,坐下来若无其事地要了一盏茶。又敲敲旁边白敏中的桌子:“白姑娘,说好的元宝哦。”   白敏中捧着茶盏点点头。   不一会儿,蔡琼见顾开春母子出了门,与张谏之道:“掌柜,他们这便是要去宋宅了,我与他们说过要留一些辛苦钱在那儿了,您可是过会儿就去取?”   “不急,等等罢。”   蔡琼却是不放心:“我得悄悄跟去看看。”   “去罢。”张谏之不急不忙,又要了一盘点心,推给白敏中:“慢慢吃罢,吃完再过去。”   白敏中吃着吃着抬了头:“当真不急么?”   “该是你的便会在那里,若不该,再怎样争分夺秒也是无谓。”他轻抿了一口茶,姿态很是悠闲。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蔡琼忽然飘回来了,缓了口气瞪大了眼与白敏中道:“白姑娘啊,我吓死了啊,好多金子与首饰啊,宋秀才那家伙深藏不露啊!那鸨母吓得都不敢拿了,顾开春那小子也愣住了啊,死活不肯要。”   白敏中没什么太大感受,她语声平淡地转述给了张谏之,张谏之则道:“那你便帮个忙,替他们运回来罢。”他起了身:“若怕被人发现,走阴魂道自然最好,宋秀才想必也乐意一起送罢。”   蔡琼闻言立时便没了影儿,诶如此捷径他如何就想不到呢。   白敏中见他消失不见,也起了身,打算与张谏之一起回去。没料才刚走出花街,张谏之便在一间棺材铺前停了下来。他进店买了些金纸,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白敏中想起蔡琼的那几个元宝来,掌柜这是要给蔡琼报酬?   人间轻而易得的纸元宝,在他们那个世界却好似十分有用胜过一切。实打实的金银财宝,于人间是难得的财富,在他们那个世界却根本没有用,全然可以大方地拱手送人。   她跟着掌柜回了客栈,坐在院子里叠金元宝,迅速叠好了满满一篓子。张谏之过来道:“我去烧罢,你去伙房帮会儿忙。”   白敏中立时洗个手去伙房帮大荣打下手。   大荣边忙边嘀嘀咕咕道:“也不知怎么了,你与掌柜一出去,店里便忙得很,平日里这个点早没人了。”说着将菜盛出锅,盘子递给白敏中:“喏,这个是前头有个女客人点的,你快点给送过去。”   白敏中又去挖了一碗米饭,和菜一道放在漆盘上便端着往前去。   她到了前堂看了一圈,只见坐了两位女客,分得很远,且都上了年纪,只留了个背影给她。她抓抓后脑勺,实在判断不定是哪个,便打算上前问一问其中一个。   然她刚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在楼上走廊里拖地的阿堂忽喊道:“你往哪儿送呢?!那儿又没人!”   白敏中双手紧紧握住了那漆盘。唔,不是人……   她立时转了个身,朝另一位女客走去,将饭菜给她摆好,抱着空漆盘拔腿就往后院跑。   ——“只要装作没有看到,他们就不会缠上你。”   白敏中到后院喘了口气,又往前边送了几回菜,那位上了年纪的女客一直就那么坐着,不动不吭声。   白敏中潜意识里觉得糟透了,总觉着那老婆婆身上有强大的怨气。   待送走了店中最后一拨客人,外面钟鼓声响起时,白敏中收拾起桌椅来。那老婆婆突然喊了她一声:“白姑娘。”   白敏中心陡然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望着前堂往后院去的那扇门,心道掌柜这个点怎么还不到前面来算账呢?   她装没有听见,继续收拾桌子,那老婆婆忽地起了身,转眼便到了她跟前。白敏中只见一张皱纹遍布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自己被吓得坐在地上都没有意识到。   她忽觉呼吸一滞,眼前陡黑,客栈的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张先生在么?”   掐在自己颈间的那双手忽然消失了,白敏中瘫坐在地上低头喘气,再抬头,只看见一脸沉郁的叶代均朝她走了过来。   叶代均看到她,这才想起昨晚的一些事。啊,那个半夜在后门口烧火的神叨叨的小姑娘,便是这个伙计。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白敏中迅速地爬了起来,“地刚拖过有点滑。”   叶代均微微眯了眼。这位小伙计为何总是这般奇奇怪怪?但他并未问这个,只说:“你们掌柜在么?”   “兴许在房里……”白敏中拍拍衣服,“我这就替您去喊。”   她低着头匆匆忙忙出去,到了前堂与后院那门口时,还回头迅速环视了一下整个前堂,全然没有了那老婆婆的身影。她恍惚间记起这个声音来,正是那日在茶铺里听到,且张谏之不许她回头看的那个恶灵的声音。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前去喊了张谏之,说叶代均在前面等着。张谏之瞧她脸色甚差,抬手便试了试她额头,言声淡淡:“着凉了么,有些发烫,早些睡罢。”   她今日便要搬去新屋一个人睡了,本对此期待已久,可不知怎么的,今晚却……无比希望还能再与张谏之睡一个屋子。她当真,心里有些发毛了。   张谏之言罢便去了前堂,白敏中洗漱一番,回了新屋。   夜深了,安静得出奇。   张谏之好不容易与叶代均周旋一番,末了竟又给他灌了酒,敲晕了拖他上楼,省得他总来烦。   下了楼,他花一刻钟理了账簿,这才回后院去休息。   他洗漱完正打算熄灯,看到那烛火跳得十分奇怪,心中不由起了疑。   不好!他执了火烛出门,拼命敲白敏中的房门,里头却一点动静也无。那烛火依旧跳得甚奇怪,他便索性撞开了屋门,立时朝床那边望去。   白敏中那床铺却空空如也!   ☆、【一三】   一阵风将烛火吹熄了,环顾四周什么脏东西却也没有。张谏之想起先前在茶铺里碰见的那只恶灵,不由轻蹙了眉。   隔壁阿堂听闻方才的敲门声,披衣跑了出来,只见掌柜站在小白屋子的门口,也不知在做什么,便问道:“掌柜这么晚了可是有事?”   “先前在前堂可见白敏中有何异常?”回想起她额头烫成那样,兴许是受了惊。   阿堂抓脑袋想了想:“好像有点……送菜的时候她跟没魂儿似的,明明那边没客人还往那角落里走。”阿堂很机灵地一瞧那门,道:“诶?小白不在吗?出事了?”   “没什么事。”张谏之语声淡淡,“你去睡罢。”   他走进那屋内重新点亮灯台,总觉得白敏中还在。所谓阴魂道,便是与那个世界无所不在的一个通路,入口可以是在这间屋内,可以在外面任何一个地方。活人不小心进入阴魂道,便会在这个世界暂时消失,等天亮之后,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当然,也有回不来的一些人,沿着阴魂道便去了另一个世界。   白敏中被恶灵带去了阴魂道么?   想起先前白敏中唤蔡琼的办法,张谏之便也喊了三声蔡琼。蔡琼倏地一下就到了他面前,站得规规矩矩。可不是谁喊他他都来的,除了他的白姑娘,剩下的也只有张先生了。   “白敏中不见了,你带我走一趟阴魂道。”   蔡琼惊了一下,看向床那边,确实已不见了白敏中身影。白姑娘被拐去阴魂道了吗?!要命!   张谏之却忽道:“你等我一会儿。”说罢便迅速转了身,径直去了前堂。他匆匆上了楼,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叶代均揪起来,道:“借你的刺桂叶一用。”   叶代均揉揉眼,头疼欲裂:“你要做什么啊……”   他全然不知眼下什么景况,脑子糊里糊涂。   张谏之索性拖他起来:“随我一道走一趟阴魂道,左右你一直觉着这世上有鬼,今日便带你见一见。”   叶代均从未见过张谏之这个模样,陡然间醒过了神:“张先生……”   张谏之没搭理他这一声称呼,只道:“走不走?”   叶代均揣紧袖兜里装着刺桂叶的布袋,跟着他下了楼。   蔡琼瞧见叶代均也来了,心道张先生可当真想得深远,多一个活人一起过去,那安全归来的可能性要高得多。瞧叶军师现下这模样,应是喝了不少酒罢?哎哟,叶军师只要与张先生在一块儿怎么总是被算计的时候多呢?   蔡琼凭空变出一个烛台来,回头看了一眼张谏之,示意了一下,让他们闭眼。   那烛台亮起来,转眼间,三人便到了黢黑阒寂的阴魂道中。   蔡琼举着烛台在前面飘着,此刻就连平日里见不到脏东西的叶代均,却也看到了周围零零散散飘过去的不明物。   叶代均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中,看到身旁走着的张谏之,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张先生。”   张谏之却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我们要去救一个人,少说话。”   蔡琼四下眺望,寻找其他地方的烛火。在阴魂道中,蔡琼却也能与张谏之说上话,他回过头道:“张先生,平日里我们自己走的话,是不需要烛火的,唯独带活人进来,才需要点烛火照路,你看那边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就是有活人被带进阴魂道的意思呢。找白姑娘的话,只需找有火光的地方就行了。”   “我知道。”张谏之反应很平淡。   蔡琼回头看看他:“张先生你……你干嘛总像是走过这条路一样?”反应太平静的话连鬼都会被吓着的啊张先生!   张谏之依旧平淡地开口:“的确走过。”   蔡琼:“……”   这时叶代均已然看清了蔡琼的脸,他心中一咯噔,蔡琼却已是在前面幽幽开口道:“叶军师,许久不见了。”在他的地盘,他可再也不用怕叶代均了哈哈哈。   叶代均心中的确有些发寒,梦境已超出了想象,连以前的部下竟也出现了。   蔡琼接着道:“叶军师闲来可替我等小兵烧过纸元宝?”还未等叶代均开口,他又接着道:“说起来小人我死得不是很甘心,这种为人卖命还要被捅一刀的感觉很差的。”说罢又轻咳一声:“您对不起的人海了去了,如今做了大官,可别忘了给我们烧元宝啊。”   张谏之打断了他:“专心走路。”   旁边叶代均的脸色已差得很。   蔡琼又道:“张先生,您都不怪他么?本来您也不用……”   张谏之看了蔡琼一眼,蔡琼讪讪转回了头,还不忘嘀咕一句:“叶军师,小人劝您适可而止,张先生如今过得挺好,您可别再卖了他了。”   叶代均冷汗涔涔而下。   他虽从容惯了,但何时真见过这样的情形,就算在梦中,也是可怖过头了。   蔡琼举着烛台继续往前,张谏之道:“停一停,前面那岔路上有烛火。”   “啊一定是白姑娘,我们快去救她!”蔡琼迅速地朝那边飘去,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跟头。他“哎哟”一声,烛火已是灭了,周遭陷入了一片黢黑当中。   蔡琼还未来得及抬头,张谏之却蹙了眉道:“这里被人下了结界,路被挡死了。”   蔡琼骂道:“奶奶的哪个敢挡老子的道?”说着左看看右看看,末了气馁地往地上一坐:“张先生我没辙了,他道行比我高。”   张谏之轻抿唇,一群小白鬼儿却忽然窜了过来,它们看到叶代均这个大活人开心得不得了,全凑上去闻他的气味,恨不得吃掉叶代均。兴许张谏之魂魄不全,活人的气味要淡得多,竟也不招它们。   叶代均急中生智亮出刺桂叶,那群小白鬼儿便老老实实离他一段距离。   张谏之将糖盒递给蔡琼:“请它们帮个忙罢,糖不要全给。”   蔡琼讪讪接过糖盒,硬着头皮拦下那群小白鬼儿,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拿了一半的糖出来,说帮他们打破这结界就将剩下的都给它们。   小白鬼儿吃了糖很开心,也不去管拿着刺桂叶子威胁它们的叶代均了,跑到那结界前左看看右看看,吭哧吭哧啃起来。   蔡琼做鬼时间不久,看得瞠目结舌:“它们连这个都吃的么!”   张谏之没说话,强烈的潜意识告诉他白敏中就在这堵结界内,设这结界的人道行极深,恐怕很难对付。   蔡琼见他愁眉的样子,在一旁宽慰道:“白姑娘定会没事的,她命很长的!”   ——就是因为命长才危险,命长的人精气足,反倒是好猎物。   ——*——*——*——*——   白敏中总算从那一片混沌中醒过来,她头沉沉的,大约是有些发烧,故而觉得周遭的界限都模糊了。分不清哪些是活人世界的东西,哪些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那老婆婆在煮一锅东西,白敏中觉得气味简直要熏死人。之前十几年,她也就年幼无知时不小心踏入过阴魂道,之后被母亲警告过,便对此避而远之,再也没来过。   她觉着周身沉沉,却也不怕,问那老婆婆道:“您带我来有什么事吗?”   那老婆婆却不说话,低头继续熬她那一锅子。白敏中回头细看,只见不远处一株树下坐着一个病弱青年。他似是没力气起来一般,就连看白敏中的眼神,也是空空荡荡的。   白敏中想起祖父那簿子里所记的,怨灵为活死人,有时候会用到还魂术,精气不够便要寻一活人夺其精气。   但她现下想害怕也害怕不起来,各种脏东西趁她头昏脑沉之时,爬了她一身,让人觉得沉甸甸的。诶,要是有掌柜的酒就好了……   那老婆婆熬的那锅东西似是快好了,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她:“我要让我儿子吃了你!他死得太冤,我要他活过来!”   呃,白敏中看着那冒热气的那锅东西,心道难不成要被放进去煮成肉块?嗷,那一定会疼死的!   那老婆婆说话间已是站了起来,抓住白敏中的肩便将她往那口大锅边上拖,白敏中死死咬住牙,手掰着地上一块石头,就是不肯往前。那老婆婆到底力气不够,遂喊他儿子帮忙:“你快点来帮忙,吃了她就能活了!”   那青年却只是静静坐着:“别白费力气了。”   他忽然起了身,全然不似方才毫无力气的模样,走到了白敏中面前,望着她淡淡笑了。   他弯腰掰开那老婆婆的手:“你执念太深,是时候离开这地方转世了。你儿子多年前便死了,尸身早便烂了,魂魄也不知去向,何必还抱着这个念头不放呢。你这个样子,他恐也不得安息。”   那青年模样倏地变了,老婆婆惊道:“你、你不是道元!你是谁?!一定是你害死了道元!”   那青年唇边淡淡浮了笑,手中握着一小瓶,瓶塞已去,他只微微倾倒,便将其中液体倒进了那口锅中:“唔,既然是你自己熬的这一锅,那也是最诚心的,我送你最后一程罢。”   转眼间那老婆婆便被他丢进了那口锅中,沸腾的水吞没了她的身体,只留一个头慢慢溶解。   白敏中惊骇之余,听得那里面飘出来破碎的声音:“想起来了……你、你是子彦,白子彦……”   白敏中更是吓得跳了起来,白子彦?!   那青年见这只恶灵彻底消失在了沸腾的药水里,这才慢悠悠转过了身,瞧见白敏中惊魂未定的模样,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来,略略俯了身,抬手拂扫过,便将她身上那些脏东西都去掉了。他伸手理了理她的衣裳和头发:“我们敏中也不小了,不能邋里邋遢的。姓张那小子不让你吃饱饭吗?怎么这样瘦?”   ☆、【一四】   白敏中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您当真……是我祖父么?”可看起来这样年轻,全然是自己未见过的模样。   白子彦淡笑:“既然不必受缚于肉身,何必以老态的模样示人?不过,我其实很早就死了呢。”   有多早?他离家的时候也已至中年,那时候他还活着吗?   白子彦似是听到了外边小白鬼啃结界的声音,略略估摸了一下时间,道:“天快亮了呀。”他说着自袖中取了一本册子递给白敏中:“与人说天命的确会损阳寿,避开这行也是好事。但你生来便有看到那些东西的本事,却没有半点修为,反倒更危险。”   白敏中低头望着那本褐皮册子,半天才抬起手接过来:“这是什么?”   “以后若看到了什么便如账册一样记下来,这册子……有灵力哦。”白子彦笑笑,捏了捏她鼻子:“好好练字,可不要荒废了。”   “唔。”白敏中低着头应了一声。   “外面那个姓蔡的家伙,没有肉身总会坏掉的。飘荡久了,也许不知不觉就会变成恶灵了,你要小心哦。”   “诶?”白敏中仰头小声发出疑问。   “或者……可以转为利用让它成为式神哦。”   白敏中低着头咕哝了一声:“恩。”其实她哪里知道怎么将一个游浮灵变成式神的办法呢……   头发被人轻揉了揉,她再抬头时眼前却已不见了白子彦身影。   这样说来,祖父已是不在人世了吗?   她捧着那本书坐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那口渐渐冷却的大锅,想想孑然一身的自己,再想想天地之广阔,忽然觉得孤独极了。   阴魂道的夜空也是黑漆漆的,因是被困在这结界当中,就连空中偶尔会飞过的脏东西,此时也看不见。   人在天地之间,本来就是孤独的嘛。每一日里的努力与倦怠,开心与愤怒,体谅与争吵,看似都好像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事实上什么都算不上呢。她想着想着索性躺了下来,有没有可能是——连同我们存在这个世界及以外的世界只是被困在一个容器之中,容器外的好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每一日的言行呢?   她对这些总觉得好奇,将那本褐皮册子压在心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诶?好似听到有什么声音?   她偏过头去,忽见一排小白鬼涌了进来,那结界忽然就破了。白敏中还没来得及坐起来,蔡琼已是飘到了上面,看到她平躺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大叫:“不好啦白姑娘好像被人害死了!”   呃,自己明明还睁着眼的啊。   张谏之匆忙越过结界,白敏中一时间有些愣愣的,慌忙抱着那册子坐起来道:“掌柜如何到这个地方来了……”   张谏之将她扶起来,拍拍她衣服上的灰,伸手又试了一下她额头,发觉还烫着,便道:“恶灵走了么?”   “诶,没有恶灵啊。”   张谏之已瞥见了那一口大锅。他虽然也没有太多修为,可有些东西却也知道的。当下不宜在这儿耗费太多时间,他便抬头对蔡琼道:“赶在天亮之前速速回去罢。”   “知道了!”蔡琼慌忙跑去将那盏灯重新点起来,“麻烦大家闭个眼罢。”   他们一行人回到客栈时,忽地变天了,眼看着就要下雨,天还是黑的。张谏之给她烧了热水,将木桶放在门口:“换身衣裳洗个澡睡罢,明日不必起早了。”   白敏中将木桶提进来,刚打算脱衣裳,蔡琼却忽地冒了出来,吓得白敏中愣了愣。   蔡琼道:“白姑娘你身上有气味。”   “没、没有啊。”   “你今日一定与灵力和道行都很深的家伙见过面了,我闻得出来。”   “……”   “我今日在阴魂道里听掌柜说,有个恶婆婆缠上你了?哎呀,你怎么能将她丢进锅里化掉呢,应该留给我吃掉的啊!”   “……你吃鬼的么?”   “吃啊,据说可以增加修为,但我还没试过。”   “……”   蔡琼有些不大高兴,兴许是饿了,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焦躁。   白敏中望了望那木桶里冒热气的水,半晌道:“你……能出去会儿吗?我要洗澡。”   蔡琼看看她,眨了眨眼,倏地反应过来:“哈哈哈我都忘了人鬼有别了。”   白敏中黑了黑脸。   蔡琼倏地不见了,她东看看西看看,这才将水倒进浴桶里,迅速脱掉衣服钻了进去。温暖的水温让人舒服地想要叹气,可她却很是紧张地四下张望。   看得到那些东西真是困扰呢,若没有灵力的人,哪怕就算被鬼怪盯着,也不会意识到,便不会有这样的忧虑了罢。   有时鬼怪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被看见了才存在。若活人的世界里没有人能看得见它们,那是不是意味着它们就不存在了呢?   她依旧困惑。   她迅速洗完爬出来套上干净中衣,擦头发时,忽听得外面传来轻微的谈话声。唔,还是那个熟悉的钦差大人的声音。   “张先生,请您原谅我,当时的情形实在是不得已……   “见您如今活得自得,我这颗心亦总算是放下了……   “张先生,我一直很自责。”   白敏中往身上裹了被子,在阴魂道中待久了,她觉着很冷,便不由打了个喷嚏。屋外叶代均的声音还在,可是……   唔,真的有些烦呢。   与外面传的样子似乎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他当真是军师吗?好啰嗦的军师。   白敏中坐在床上皱皱眉,只听得张谏之回了一句:“请回罢,我活着也好,死了也罢,都不想再见你了。钦差大人已在双桥镇逗留了太久,为免耽搁行程,还是速速启程罢,何必在这里说些无用的话。”   白敏中听他这样说话,便能在脑海中描摹出他的表情来。   一定是寡着脸,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从容不迫,懒得与谁有纠缠。想着想着她忽然笑了,然后……又打了个喷嚏。   屋外渐渐安静了,不一会儿,取而代之的便是噼里啪啦的雨声。这场雨来得很急,带着秋凉,很冷。   张谏之回了屋,他低头咳嗽,却竭力忍着。走到床前,将鞋子脱下来,却见眼前有一双脚。   他缓缓抬了头。   白子彦就立在他面前,面带微笑地淡淡开口:“从枉死城逃出来,看样子染了一身毛病,养不好了吗?”   张谏之几经辨认,这才发觉眼前之人是当时救他的那位老夫子,可似是……要比那时看起来年轻得多。人世间的时光无法倒流,于是,他果真……已不在人世了吗?   他强压下肺部的不适,白子彦却淡笑道:“咳嗽不必忍,强大的意志力对于以前的你兴许还有用,但眼下难道还用得上吗?真是糟糕的坏习惯呢。”   说着,他便喂了一粒药丸给张谏之,迫他服下后,轻拍他后背,这才缓声道:“魂魄不全并不能撑太久,得将那少掉的一魄从枉死城捞出来才算了事,可我帮不到那么远。”   “先生当初为何要救我?”   白子彦却没有回他,他缓缓直起身,宽袖几可委地。屋中只亮了一盏小灯,光线微微弱弱,白子彦往那边瞧了一眼,只轻描淡写道:“你死过一回,心中却仍旧有过去的执念放不下。这股执念经由你强大的意志力克制,如今已是非常强大的力量。我只是想看看——”   白子彦转回头看着他:“这样的力量是如何发芽如何茁壮,又会怎样被化解。而且——”他略略望向窗外:“能从卞城王的枉死城中逃出来,你本事很厉害,所以我很好奇。”   张谏之看着他不言声。   白子彦忽地笑了:“我知你并不信我这一套说辞,唔,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为觉得你与敏中有缘分,只是希望你能让敏中多吃些,不至于让她饿成这般瘦巴巴的模样。这样的世道里,连个知冷暖的亲人也没有,不是太可怜了吗?”   “我知道。”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哦还有——”白子彦将走又转身,“叮嘱她好好读书写字,这丫头算术这般好,可不能被荒掉了,怎么也得有一技之长傍身。”   隔壁屋子里睡觉的白敏中,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唔,有什么人在念叨自己么?   这一夜雨下得又急又大,天亮前雨竟停了。推开窗天空碧蓝如洗,是典型的秋天的天气。   白敏中刚爬起来,揉了揉眼,便见屋子里堆了一摞金条。她吓一跳,又揉揉眼,走过去细看看,慌忙跑去了张谏之的屋子,喊他来看。   张谏之瞥了一眼,若无其事道:“蔡琼送来的辛苦钱罢,收起来罢。”   今日恰好是宋秀才灵柩下葬的日子,一切好似归了位,诸事均已妥当。可白敏中右眼皮却跳得十分厉害,总觉得这一切还没有完。   已陆陆续续有客人前来吃早饭,她去前堂帮忙招呼,忽听得有一人道:“听说城西花街昨晚有个鸨母死了,我可听衙门里的人说那鸨母与宋秀才有关系的,还有个什么儿子!还有更离奇的,说是衙门抓了个疑犯,关进牢里面,这么大一个活人居然没了!闹鬼了不成!”   ☆、【一五】   白敏中听人议论着,却也不上前插话多事。昨日在茶铺里,她远远瞧见那鸨母的身影,便觉得她活不久了,却没料走得这样快。   鸨母走了后,那位独臂的顾开春怎么办?自己的养母过世了,会离开那间妓院独自生活吗?一下子有了那么大笔的财富,独自开始可能也不是什么难事。   白敏中继续埋头干活,好不容易忙完早上这一阵,上楼收拾屋子。她记得昨晚客栈西边并未住人,张谏之却叮嘱她最西边的一间也要打扫。她想来想去,大约是那屋子给叶代均住过了?可她前脚刚踏进去,便看到屋里一堆脏东西,弄得人视线都模糊了。   这位叶军师如何这么能招不干净的东西呢?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随身带刺桂叶,寻常人谁用得上啊。白敏中挥了挥手,咳嗽着关好门出来了。   她匆匆下了楼,打算找张谏之帮忙,然找遍了客栈,他却不在这里。   咦?出门去了?   大荣见到白敏中,喊她过来烧火。白敏中还惦记着那一屋子脏东西,烧个火也心不在焉的。火候没把握好,大荣烧菜烧得直跳脚:“喂,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要大火大火,你耳朵被鬼吃掉了吗!”   “哦。”白敏中迅速往里添了一把柴。   大荣很是一针见血地问道:“这两日你们是不是晚上都不睡觉啊?我总觉得外边儿吵。昨晚上阿堂都睡下了,还说听见掌柜敲你门,他敲你门干啥呀?这不都分屋睡了吗,还惦记着你呐?”   白敏中探出一个头去:“……”诶,左右说了你也不信。   大荣很是老道地接着说:“我跟你说啊,小姑娘家……”   白敏中却压根没听见。她想叶代均这样招东西,且还怨气都很重,手上必定有过很多人命。联想起昨晚上叶代均与张谏之的那番话,难道掌柜也被他害过?且叶代均好似特别奇怪掌柜为何还活着,这便足以说明掌柜以前是差点死了的。人因某种理由必须在这个世上消失,如果想让他消失的人发现他其实并未消失,那这个人会再被害吗?   若这样想的话,掌柜改名隐居到这个地方来也有了理由,且很有可能他在双桥镇待不久了。若他继续待下去,当初要他消失的那个人,还是会找到他罢。   白敏中想着想着便走了神,被大荣一吼,这才又连忙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   若张谏之走了的话,她岂不是又要找个新客栈干活?她不由苦了脸,好不容易才可以一日吃三顿,在如今这大环境下,也许很难再找到张谏之这么好的掌柜了。   自这日开始,张谏之频繁外出,一连好几日,都到了晚上才回的客栈。但他脸上却丝毫瞧不出任何异色,好似只是出门买了个菜一样寻常。说起酒,张谏之倒还真又往酒窖里添了新酒,全然不像打算要关门走人的样子。   这阵子,双桥镇除了多那么几条热议传闻外,大家日子都是照旧过。难过的可能只有官老爷,都说叶钦差行程匆促,可这都在双桥待了七八日了,却还没有动身,实在是令人担心。官老爷揣不透钦差大人心思,忐忐忑忑又等了几日,这位叶钦差才终于动身。   他这一走,客栈里顿时干净了许多。唔,原来这些家伙跟着他一路走么?所以说叶代均看不见这些玩意儿当真是幸运,不然怎么也得被恶心死罢。   天气渐渐冷了,距离宋秀才那案子已过去了一个月。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蔡琼也消失了好久的样子。然这一日,客栈却来了一位熟面孔——   顾开春。   没有什么人知道顾开春有多少底子。大家虽知道他是宋秀才私生子,却都认为宋秀才除了那套宅子,其实也没什么好留给他的。外加顾开春这人沉静寡言不爱宣扬,衣食住行均还是如以前一样,全然不似突然富了的样子,外人便连揣测也没有的。   他安葬了宋秀才,送走自己养母,静悄悄地给妓馆的几位女子各安排了出路,孑然一身搬去了宋宅,全然不似初见时那怯懦无主见的样子。   他忽到客栈来,说是要跟着张谏之当学徒。这客栈虽小,但要经营得有井井有条进出分明却也不是易事。   张谏之并未将其拒之门外,他似是能预料到他会来一般,随即便安排顾开春跟着白敏中学做账。   白敏中还是个半吊子,除了手脚麻利脑子快,有些小细节小规矩她还做得不够好。顾开春却心细非常,性格孤静得像个女孩子,他脑子也好使,学得非常之快,倒让白敏中觉得出乎意料。   自顾开春来了之后,白敏中除了要教他做账,每日还要抽半个时辰练字。   唔,她好忙。   事情的起因是,张谏之说她的字不好看,这样做账也不漂亮,便督促她每日都要练字。白敏中心里嘀咕,掌柜怎么与祖父一样不忘叮嘱她练字?她的字难道当真丑到没法见人了么……   这一日诸事忙完,顾开春告辞说要回家了,张谏之送他出门,回来时瞧见本该在练字的白敏中却趴在前堂的桌子上睡觉,他神色略滞了一滞,将门轻轻带上,静悄悄地走过去,瞧了一眼桌上铺着的那几张纸。   进步很快,但写得还是有些浮躁。   他轻叩了叩桌面,白敏中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张谏之收回了手。她每日怎么吃都不能饱,且忙了一整天,到这个点还得练字,好像……确实是辛苦了些。可既然是白祖父特意叮嘱,那练字这一桩事,便万不可荒废了。   白敏中忽地坐正了,神色迷迷糊糊的,抬手揉了揉眼睛,余光倏地瞥见张谏之,慌忙摆手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睡觉偷懒的,我只是……”   张谏之却也没有责怪她懒惰的意思,只道:“再练两张便去睡罢,也不早了。”   白敏中揉揉鼻子,提笔写起来。她偏头瞧见张谏之去了柜台后理账,写了一会儿,鼓足了勇气问道:“掌柜,顾开春是自己要来的,还是蔡琼怂恿他来的呢?”   说起来,她许久未见过蔡琼了。   张谏之头也没抬,好似拿了本书在看,只说:“应是蔡琼罢。”   “是掌柜安排的吗?”   张谏之未立即回她,不急不缓翻了一页书:“算是罢。”   所以顾开春过来当学徒,亦是计划之中的事情。   白敏中转回头接着练字。前堂安静得只听到翻书声,张谏之又生了暖炉,实在……让人好想睡觉……   她写着写着又快睡着时,砚台旁边忽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粥。   她倏地回过了神,张谏之却已是拿着漆盘走了,只留了个背影给她:“喝完便睡罢,天冷了,空着肚子睡觉不好。”   待他消失在门帘后,白敏中才小心翼翼捧过那碗热粥。温度恰到好处,她将双手手心贴上了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捂暖和了,这才拿起调羹小心翼翼地吃起来。   此时前堂才是最静的时候。白敏中四下看了看,只有面前一盏小灯亮着,走廊里也黑黢黢的,这样的日子,似乎也很好,可是……她为何又觉得这般时日,也不长久了呢。   变化……人世没有一尘不变的事。   她练完今日的字帖,双手拢起来贴近唇边哈了哈气,起身将暖炉与灯熄了,这才往后院去睡觉。   ——*——*——*——*——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双桥镇总算是彻底冷了下来。   这日晚上收工后,顾开春却没有走。白敏中抱着字帖到前堂练字,瞧见他在和张谏之算账,觉着有些奇怪,便凑了上去:“白日的流水账有什么不对吗?”   再一看,那柜台上摆的却是自开店以来所有的账簿。张谏之抬头望她一眼,神情温和地与她道:“将阿堂与大荣喊过来罢。”   白敏中心一紧,抱着字帖就奔去了后院。   待三人过来后,张谏之自柜台底下取了三份封好的银子:“这是工钱,我多结了些,大家收下罢。”   阿堂机灵,立时一副哭腔:“掌柜您要走了么……”   大荣一旁附和:“我们到哪儿才能找到您这样的掌柜……掌柜您不要走啊。”   唯独白敏中愣愣站着,也没取那柜台上的银子。   张谏之却慢慢道:“我的确要走了,但这店却不关。今日将账都结清了,往后这间店的掌柜便是顾开春。掌柜虽换了,但店里的待遇仍是不变的。故而你们若怕麻烦,便继续留下来帮忙罢。”   谁也不知道顾开春花多少钱盘下了这间客栈,但价钱不少便是了。   阿堂与大荣想了会儿,都表示会继续在这儿做下去,暂时都不走。两人表完态,便都看向白敏中。   顾开春也温声问她道:“白姑娘,你要留下来吗?”   白敏中陡然回过神,抿了抿唇,又看了看顾开春,末了望向张谏之:“我……”   ☆、【一六】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顾开春道:“我私心里是希望白姑娘留下来的,不知白姑娘意下如何?”   白敏中对这客栈确实有些舍不得,她在这里待的时间虽不是特别长,可这到底是她第一份工,除了有时候吃不饱,日子过得紧紧凑凑的,总的来说算很好了。   可掌柜要走了,她对这客栈的留恋莫名地少了几分,本来就是要跟着厉害的人做事才有更大的可能获得大长进啊。但眼下她并不知张谏之要往何处去,又要去做什么,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掌柜愿不愿意带着她。   白敏中为避免自作多情,犹豫了半晌回顾开春道:“我想去旁的地方看看。”唔,实在不行的话,她还可以去东海蔡府找蔡老爷,作为信物的那本书还在呢。若蔡老爷不需要她做账房,她也可以另谋出路。   眼下先这么说着,等掌柜当真走的那天,她悄悄跟着看他去哪里,届时再做决定就好啦。   张谏之闻言,抿着唇将桌上那份封好的银子递给她,说:“收下罢。”   白敏中低头接过来,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去练字了……”   她如往常一般若无其事地前去练字,大荣与阿堂均没事做便回了后院。张谏之却还与顾开春交代事情,前堂内只听得到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与清清淡淡的交谈声。   ——*——*——*——*——   白敏中无甚行李好收拾,一个书箱便装了她所有家当。张谏之的行李则更少,连书册都没有带走,悉数留在了店中。   出发那日天气极冷,张谏之与店中诸人简单作别,这便出了门。双桥镇这条路他走了不知多少遍,当初到这里来,却也没有择一地终老的意思。心未定,该上路的人,不管歇了多久,总会上路。   白敏中是在他走后半个时辰走的,大荣阿堂都出来送她。平日里相处对她各种嫌弃,临别了,却也能生出慨然,觉得小白还是很好的,做事不偷懒也不娇气,问她借点钱,就算忘了还,她也不会小气吧啦地追着要回去。   “小白啊,你路上要当心啊。”   “书箱重不重的啊,瞧你这小身板能背得了吗?”   就在这疑似惜别的话语中,白敏中笑着背起了书箱,转头走了。   要追上掌柜,可得快点走啊,等他出了城门可就不容易追上啦。   所幸张谏之在离开双桥镇前,在一间茶铺打顿了,百无聊赖地听着茶馆先生说了半个时辰的书,这才携行李继续往前走。   于是白敏中也终在出城前追上了张谏之。然她也没走得很近,悄悄跟着,不想让张谏之瞧见。   临近傍晚住店时,她也是等张谏之先进了那客栈上了楼,这才悄悄地摸进去,到柜台前哈了哈气暖手,与伙计说要一间最便宜的即可。那伙计翻簿子的当口,她又问:“可知道方才那位客官住楼上哪间?”   伙计抬头瞥了她一眼:“无可奉告。”   白敏中便不再问。伙计催促她交定金,她便低头摸钱袋子,却蓦地发现钱袋子竟然不在了!   她一时慌神,将书箱卸下来东翻翻西翻翻,就连那日张谏之封给她的那份银子居然也找不到了!可她记得昨晚上明明是放进书箱的啊。   那伙计又不耐烦地催她:“有没有钱啊?没钱住什么店?走罢走罢,走时将门带上。”说着缩了缩手:“冷死了。”   白敏中找不到一分钱,又遇上不客气的店小二,更是着急。难不成她放进书箱被人拿走了不成?大荣阿堂也不似这样的人啊。   她灵机一动,打算喊蔡琼来。可她第一声“蔡琼”还未喊出口,便瞥见一熟悉身影从楼梯上下来了。   张谏之已是瞧见了她,再一看被翻得一塌糊涂的书箱,却也猜到了几分情委。他下了楼梯,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将那些被翻到外面的行李又放了回去,抬头问她:“钱丢了?”   白敏中神情局促地点点头。   张谏之抿了唇,起了身给了伙计定金,走过白敏中身边时道:“早些去歇着罢,天很冷。”   白敏中顿时感激涕零,可她如今身无分文,连顿饭也没得吃,又不好意思开口与张谏之说,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转身上楼去了。   白敏中饿得胃疼,却也无甚办法,遂背着书箱上了楼。她进屋躺在床上希望早些睡着,却意外认床,翻来覆去过了许久才入睡。   客栈被子单薄,早上醒来时白敏中便发觉自己受寒了。喷嚏一个接一个,脑子昏昏的。她翻出厚衣裳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噔噔噔背着书箱下了楼。张谏之还未下来,她便孤零零地站在柜台旁边等。   伙计端着热腾腾的粥放到旁的客人桌上,她吸吸鼻子伸脖子望去,好想喝啊。   张谏之迟迟不下来,她抬头看看,没料张谏之却从大门进来了。白敏中瞧见他手里提着的油纸包,唔,买干粮去的吗?也对,这里不比在双桥镇,得走很长一段野路了。   张谏之瞧见她,走过去拿了一块热乎乎的饼递给她,话也未说,便径自上了楼。白敏中低头咬了一口,嘴里干巴巴的,好像还有点咸腥味。饼拿出来一看,上面一块血,诶……牙齿出血了么?   张谏之上楼将行李取下来,问伙计要了两碗粥和一些点心,便喊她过来坐。   “昨晚上没有吃饭,早上多吃一些罢。”   “恩。”白敏中头也不敢抬,鼻音重得很。   张谏之见她裹成这样,便猜到她受了凉,转头便问伙计要了一碗热姜汤。白敏中咕咚咕咚喝完,喉咙里辣辣的,后背出了些汗,顿觉鼻子通顺许多。   一顿饭将吃完,张谏之这才问道:“你要去哪里?”   白敏中抱着快空的碗回说:“……可能,去东海府?您要去哪里的?”   “不知道。”   诶?不知道!   白敏中抬头瞅一眼张谏之的神情,好似是很一本正经的神情。当真不知道自己去哪里吗?可他明明表现得很是笃定,像是一切都安排好了的样子。   吃完了屋外天色还早,她与张谏之一道上了路。时值冬季,越往前走觉得越冷,这段野路里到处都是高耸的水杉,看着怪冷清阴森。白敏中此时病了,许多东西便也瞧不见,倒乐得安心自在。张谏之却一路遇鬼怪,不动声色。   忽然,他走在前面开口道:“去东海也不错。”   那地方即便在战乱时也不曾受到大破坏,天下初定被划分给了当今圣上的异性兄弟赵昱,封号为齐,赵昱便卸甲当起了封地之君,手里军权寥寥。由是地处东南沿海,也是到了边境,与邻国互易往来,也是极其赚钱的营生。   白敏中闻言来了精神,这么说是同路了吗?   她没敢问,张谏之便也不表态。   两人好不容易走出林子已快天黑,继续往前走是永江,过江需靠渡船。到渡口时,还只剩了一艘渡船。   陆陆续续有人上船,船头挂着的一盏灯一晃一晃的,那光影投在藏蓝色的水里,便也晕成一块块。   “这么晚了还有渡船……”白敏中小声嘀咕了一声。   张谏之看了会儿,问那船夫:“这是今日最后一只渡船了吗?”   船夫爽朗笑道:“是啊,最后一只了,快上来罢,就快开了呢。”   张谏之瞧了一眼身边的白敏中,傍晚风大,她小小的脑袋也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眼睛。由是生病的缘故,双眼皮更深,眼窝也有些微陷,显得很是没有精神。   他知她生病了便有许多东西都瞧不见,身体很弱,故而此时是否要上船,他还有些犹豫。   船夫再三催促道:“快开船啦,要过江的趁早咯,耽搁了便只好明早走啦。”   没料白敏中自己却已是踏上了那长板,摇摇晃晃地走进去了。   张谏之连忙跟上去,环顾了船舱,寻了一处地方让白敏中去坐。   船夫吆喝道:“都坐稳咯,要开船啦。”   白敏中脑子昏昏沉沉的,赶了一天的路吹了整日的风,她觉得好累。   船桨摇动,船一晃一晃的,白敏中便被晃得睡过去了,整个脑袋都靠着张谏之,睡得很香。   船舱里有悉悉索索的交谈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也有船客问张谏之要到哪里去,张谏之却只望着对面的空位置神色淡淡,一言不发。   说话的话,会吵醒白敏中罢。   抵达渡口时,夜已很深。船夫将长板搁上岸,对着船舱里的行客们喊道:“到啦,下船罢。”船客这才陆陆续续起身下了船,白敏中却还睡得沉沉的。   船夫瞧了一眼舱内,问张谏之:“您们还不走吗?”   张谏之微微偏过头去,轻拍了拍白敏中的肩:“到了,下船罢。”   他说完这话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颗糖来,随手便放在那长凳上。   白敏中揉揉眼,陡然间站了起来,背起书箱便往外走。张谏之跟着出去后,又回头瞧了一眼。   此时船舱内已空空荡荡,船夫却还未收那长板,笑着对船舱里喊了一声:“到了啊,都下船罢。”   诶?白敏中闻声回了头,船里谁都没有了呢,他还在喊什么?   船夫见她掉头,对她笑了笑,又转回头去催促道:“不要贪吃了,下船罢。”   ☆、【一七】   船夫这话音刚落,船忽地晃了晃。   张谏之见势不妙,拉过白敏中转身便跑。白敏中还未回过神来是怎么一回事,只觉眼前一黑,陡然间便栽了个跟头。   额头和膝盖都好疼,背上被书箱压着,也好疼。张谏之迅速扶她起来,背起她便往前跑,然到底来不及了,一团黑色的东西压在他们头顶,他们跑多快,那东西便跑多快,丝毫没有甩掉它的可能。路快到绝境时,他们被逼进了一座破庙,那团黑东西变得越发大起来,几乎挡住了屋外月光。   张谏之背着白敏中已进了那间破庙,眼见着那团黑东西逼近,心道先前竟未察觉出那船夫的异常,实在是失策。天黑之后,活人的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界限开始模糊,那船家压根不是人。   那团黑东西渐渐淡了,末了变回了一个稚童的模样,正是张谏之先前在船舱里瞧见的那个已经死了的孩子。这孩子眼神空洞非常,每日在这永江上来来回回,怕已是成了这船家的傀儡。   有那样的传说,突然被害死的人会在亡地附近徘徊,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能在这个怪圈里转来转去,不会被带走亦不会有觉悟要离开。若这样抱有执念的游浮灵被其他有灵力的家伙利用,便能为虎作伥。   这个孩子,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么?   张谏之将白敏中放下来,朝那孩子默默伸过手去,手心里放了一块糖。那孩子凑过来,眼神空茫地嗅了嗅。张谏之便静悄悄地将糖放在了地上,拉着白敏中便往外走。然他们刚走到那门口,却发觉路被堵住了。   这是座设了结界的破庙,能进不能出,且施法者灵力非常强大。   张谏之亦是头回遇见这样的事,白敏中此时更是糊里糊涂。张谏之背着她一路跑来,她脑子早晕了,何况她当下病重,压根瞧不见这些脏东西,便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见张谏之伸手给糖,便也猜到一二,可她不知那家伙在哪里。   她呼吸很是沉重,方才摔跟头摔得她浑身都疼。张谏之此时却也不慌,扶她坐下来,将她围在脑袋上的大布巾解下来,借着微弱的月光,这才看到她额上一块小磕伤,皮破了,血便细细麻麻地渗出来一些。   白敏中乖乖忍着,张谏之这才问道:“膝盖疼吗?”   白敏中鼻音很重地低低回他:“还好……”   张谏之低头找药,白敏中却小心翼翼扯了扯他衣角,声音压得非常低:“可是有什么脏东西在?它们方才追我们了吗……”   张谏之庆幸她当下病了看不见,瞥了一眼那趴在地上吃糖的孩子,便随口回道:“没什么,我大惊小怪了,只是寻常的游浮灵。”   他说话间已是取出了膏药,指尖轻蘸,让白敏中闭上眼,将药膏抹在了她前额的伤口上。   一阵凉凉触感让白敏中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张谏之却已是不慌不忙地将她裤脚卷上来,只见左腿膝盖上擦破了一大块,正要给她上药时,外面月光再次被挡住,这座破庙重归黢黑模样。   张谏之手一顿,黑暗中却忽有什么动了。他素来警觉,闻得背后的声音却动也未动,紧接着,从容非常地替白敏中上好药,将她裤管缓缓放下来。   白敏中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张谏之眼疾手快地取过她书箱最上面的装酒皮袋,转身便泼了过去。他眸中闪过一丝孤狠的意味,冷冷盯着黑暗中那怪物,似是随时可以拼一战。   那怪物被酒烫得往后连退了几步,倏地又变回了先前船夫的模样,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笑着,伸手出来看看,好似有被灼伤的痕迹,便不由嘀咕道:“竟有这么狠的酒?”   他似是嗅到了什么,上身突然前倾,唔,是富有灵力的新鲜血液味道,好想尝一尝。   妖怪船夫现了人形,白敏中此时看清楚了他模样,陡然间上身坐得挺直,眼都不敢眨一下。对方出入变化能到这样的程度,看来修为也并不浅,被她遇上活该算她倒霉。   张谏之背对她站着,挡住了她的视线,头也不回,却忽将手伸至后方:“给我纸笔。”   白敏中立时扭头翻书箱,竟将祖父给她那本空簿子给翻出来了,迅速撕下一页连同炭笔一起递了过去。   张谏之低头迅速在那空纸上画着符一样的东西,最后咬破手指滴了血上去,将那纸页揉成一团,用力朝对方扔了过去。   许是新鲜血液的味道太过诱人,且这血液透着强大的灵力,妖怪船夫立时朝那纸团扑了上去。张谏之见状,迅速拖起白敏中,拎起那书箱便往门口跑,然这当口,那稚童却追了上来。张谏之一回头,猛地将白敏中推出了结界,自己却被那稚童给死死拖住了。   妖怪船夫发觉他们要跑,立时丢下了纸团,朝张谏之扑了过来。   而此时,那结界却再也出不去了。   白敏中孤零零站在外头,只能看到一座破破烂烂的废庙,里头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可张谏之还在里头!   “白姑娘白姑娘!”熟悉的喊叫声陡然将她从惊慌失措中拖了回来。然她病到这程度,环顾四周,都瞧不见蔡琼身影。   “白姑娘!”   依照声音的方向她大致猜度着蔡琼的位置,瞎子摸路般:“张先生还在里面。”   “我知道!”蔡琼似是也很着急的样子,“可我没法救他,那家伙实在很厉害,我都不敢招惹。”   白敏中全然不知里面是何状况,已是焦急非常,她扭过头问蔡琼:“你可知那怪物是什么来历?”   “是江鲤啊!”蔡琼语气也十分焦急的样子,“应该是成精的江鲤魂魄附身在那船夫身上了,那船夫早就死了!”   “那江鲤肉身还在吗?”   “我……我哪里知道……”   “去问土地公啊!”   “噢噢,你等我一下。”蔡琼转瞬便消失了,白敏中焦急万分地在破庙外走来走去。本来昏沉沉的脑袋被屋外这冷风吹得也清醒了,头疼得非常厉害。   偏偏撞上她灵力尽失的时候,处理这样的事极其不方便,若是祖父这时候在该多好。   蔡琼回来得很快,戳戳白敏中道:“土地公只说这船夫是不小心被江鲤害死的,肉身这东西就不大清楚了。你来的时候看到那只船了罢?土地公说那船上有个网,你去将那个网拿来丢进去给张先生。”他瞅瞅那结界:“这结界可以丢东西进去的啊。”   白敏中拔腿便跑,蔡琼一路追着。所幸她记性还不错,那样昏昏沉沉逃跑的时候竟还记了路。她急匆匆赶到渡口,跑进船舱里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蔡琼在外头喊道:“白姑娘白姑娘,你快看那船头挂着的灯!”   白敏中急忙跑出船舱,见那昏黄的油灯柄上的确挂着一只已经有些残破的网。她踮脚跳了好几下,差点没掉进水里,好不容易将那网取下来,头也不回地便往破庙赶。   那结界依旧在,白敏中却担心丢进去被那江鲤妖怪抢了先,对蔡琼道:“你能将它带进去么?”   “白姑娘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拿进去啊,我又没有肉身!”   “那你盯住!”白敏中头也不回地就揣着那网进了结界。   喂喂喂!什么叫盯住!盯住有什么用啊!蔡琼眼见着她消失,却只敢在外头徘徊,十分着急。   白敏中再次进去时,张谏之竟已将那船夫撂倒在地,他不知给那妖怪灌了什么东西,那妖怪竟一时变不了形,被他反扣了手暂时压制住。   这家伙力气大得要命,张谏之已是咬牙撑着。白敏中将网抛了过去,哑着嗓子喊道:“它是江鲤精!”   张谏之陡然反应过来,那网碰到妖怪身体竟一下子变大了,将它整个罩了进去。张谏之迅速打了个结,只见那妖怪挣扎了几下,不时便变回一条江鲤,周身金灿灿的,全然不似寻常的鱼。   那鱼在网里直扑腾,张谏之正舒一口气时,白敏中陡然瞥见他身后那个孩子趴在地上正盯着张谏之。   “掌柜小心!”   然张谏之却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孩子便已经朝他的小腿一口咬了下去。   张谏之疼得咬牙,伸手将那孩子拎起来便甩至一旁。   此时结界已消,白敏中麻利地拎过一旁书箱,对张谏之道:“掌柜快走!”   张谏之却忍着痛,蹙眉走过去,将角落里那团纸捡起来收进袖袋里,拎起那条金灿灿的江鲤,寡着脸道:“得处理掉才行。”   白敏中闻言指指角落里那不知自己已经死了的孩童:“那……它呢?”   张谏之抬头已看见了蔡琼,也不管他能否听到,只说:“你若会结界的话,暂将这里封起来,低级的也可以。”   蔡琼目瞪口呆,回过神匆匆忙忙布了结界,追上张谏之,喊道:“张先生,这江鲤交给土地公就好啦!”   白敏中依言转述。   张谏之一偏头,却见旁边当真站着个矮矮的小土地公。那小土地公跑过来,对着那江鲤左看看右瞅瞅,放了一个符贴上去,作法弄了一团火,那江鲤竟烧了起来,网居然一点事儿也没有。   张谏之一阵咳嗽,竟忽地呕出一口血来。   小土地公瞅见他袖子里掉下来的一团纸,又瞅见那苍白秀气手指上的血,胆儿都颤了颤:“你……”   ☆、【一八】   土地公赶紧将那纸团拾起来,展开一看,仰头盯着张谏之便道:“你、你是白子彦的什么人?”   张谏之能看到他却压根听不到声音,于是土地公的问话他也没有回,只将手上的血擦了擦,面无表情地道了一声:“里头还有一个,麻烦土地公看着处理掉罢。躯体已死,魂魄也不能总耗在这里,会成恶灵。”   白敏中这会儿却能看到这些东西了,许是跑了这一路,发了汗,鼻子也通顺得多了。唔,难怪她方才还能瞧见那恶童咬张谏之的脚。以前病了可是一点都看不到,可如今……   诶?土地公竟然认识祖父?他怎会凭这一张纸认定和祖父有关系?   白敏中正想着,张谏之的手忽地搭了上来,覆在她额头上,言声波澜不惊:“退烧了。”他唇角还有血,看起来很虚,捂唇低咳了几声已是转了身打算离开。   土地公却在一旁喊道:“不能这么走的啊,那符上有你的血,这死局还没解开你要是这样走了会死掉的。”   白敏中知道张谏之听不到,便立时上前拖住了他:“掌柜……”   张谏之约莫猜到一二,符易画,血不能轻易滴,不然很容易遭到反噬。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地上已烧成灰烬的江鲤,却见那网却并没有被烧掉,便问道:“这网是哪位留下的?”   “这个,好像是那游方和尚的。”土地公攥着白胡子努力想着,“说起来那也是个很有修为的家伙啊。”   白敏中依言转述给张谏之。   张谏之问道:“船夫可还有家人在?”   “有!家里有个妻,那妻尚不知自己丈夫已经死了呢,每晚这江鲤精都回去过夜,竟未被察觉出来。”   白敏中闻言插话道:“这江鲤如何会平白无故盯上这一位船夫?”   土地公道:“话说起来也不长,有一日那游方和尚捉了一只江鲤精,将其装在这个网里,路过我们这地时,也过永江。那时候天色已晚了,也是最后一只渡船,游方和尚带着这江鲤上了船,船夫见这江鲤精浑身金灿灿的,料想其是宝物,便起了贪念之心。游方和尚见船夫要害自己,末了竟将这鱼故意落在船里了。”   蔡琼很是好奇:“然后呢然后呢?”   “后来啊,船夫便将这网给解开了,那江鲤精跳出了法力的困束,便将船夫给吃掉了,自己化作船夫的模样,往来在这永江上。”土地公说着,将那网拎起来:“这永江上有个孩子,死了两三年了,一直不走,每日搭着渡船来来去去,便被江鲤精给收去了,帮它害人。”   蔡琼瞥他:“土地公公,你既然都知道,就眼睁睁瞅着这儿犯人命,也不帮一下?”   土地公气得吹胡子:“我又不是收妖的!”   张谏之见他们谈得起劲,望一眼地上,却只说:“江鲤精还未死,烧的不过是肉身,妖灵已是跑了——就在你方才拎起网的时候。”   土地公闻言吓得半死:“这这这……”他慌忙丢了手里的网:“你不早说!”   旁边白敏中也是吓一跳,江鲤精若跑了,若置之不理,掌柜会否跟着出事?   张谏之似是看出她的担心,淡声道:“它原本肉身已尽毁,这会儿只是个虚弱不成形的妖灵,成不了气候,我有生之年它也不大可能作怪了。时候不早了,去找间客栈住下罢。”   蔡琼听张谏之讲这一席话已是听得愣了,张先生这不怕天塌的从容性子实在是太让人羡慕了!   张谏之说完已是拎过书箱,偏头望了一眼被封在结界里的那座庙,随即拉过白敏中走了。   蔡琼没敢立即跟过去,那土地公将网揉成一团,倏地一下便消失掉了。   张谏之寻了一处客栈,那客栈都快关门打烊了,还算是赶得巧。   小二见他们这一副狼狈模样,又见张谏之身上有血,还有些胆战心惊的。他低头翻翻簿子:“不巧了,只剩一间房了,两位可是要一起?”   白敏中“诶?”了一声,那边张谏之已是神情寡淡地哑声开口:“一起罢。”   “好嘞。”小二收了定钱,将钥匙递过去:“您二位楼上最西边那屋,走好。”   张谏之脚上有伤,且又是被恶灵所咬,他当下已是十分忍耐。上了楼他蹙着眉没有多说一句话,灯都没空点,坐下来便将裤腿撕开,抬头与白敏中道:“将药瓶拿给我。”   白敏中迅速点了灯,翻找了药瓶给他,又端着烛台走到他旁边蹲下,问他要不要帮忙。   她凑近了这才瞧见那伤口之深,血干了,布料便紧粘在伤口上,将其与伤口分离便又是再次创伤。   张谏之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去问伙计要些热水罢。”   白敏中应声站起来,连忙下楼去问伙计要热水。等她再折回来时,却见张谏之已然用白布包住了脚踝,看样子已是上好了药。   他以前常常如此么?就算受了伤好似也没什么所谓,像是习惯了一般。   习惯什么样的事情不好,偏偏是这样的事情。   白敏中将装热水的木桶放下,张谏之丢过去一块干净的白手巾:“洗个脸罢。”   白敏中提起木桶倒了一些水在盆里,浸湿了又拧干,给张谏之递了过去:“您先洗……”   张谏之接过去,又看看她:“过来。”   诶?   白敏中走过去抓抓脑袋,她脸上脏兮兮的,额上伤口也不干净,先前上药太过匆促,得仔细清洗干净才好。   张谏之坐在床上,抬手帮她清理伤口,又将她的脸擦干净了,拿过一旁药瓶,再次替她上药,末了侧过身去将手巾丢进木盆里,轻描淡写道:“脸上的伤不要怠慢了。”又道:“布包里有零钱袋子,若是很饿便去楼下问伙计要些吃的罢。”   他声音里透着倦意,白敏中内心挣扎一番,最后饿得不行,便默默拿了零钱袋子下楼去了。   这时辰已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端上来也只是热过的剩饭剩菜,白敏中吃之前留了一些给张谏之,打算带上去。   她吃得正忘我时,忽抬头见到一个小孩。那孩子从门里飘进来,眼神空荡荡的,顺着气味便往楼上飘。   是先前在庙里的那个恶灵!白敏中一口糙米饭卡在喉咙里,心道不好,抓了钱袋子便往楼上跑。   那孩子自然飘得比她快,白敏中倏地推开门,只见那孩子站在张谏之面前,一动也不动。   张谏之瞥了一眼脚上的伤,面色寡淡到冷漠。   而白敏中虽看惯了这些东西,当下却觉得莫名瘆的慌。她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张谏之却忽地开了口:“布包里有个糖三角,拿出来给它罢。”   白敏中翻到干粮包,将糖三角放在了地上。那孩子顺着气味便凑了过去,趴在地上无知无觉地舔着。   看来他不会说话……   白敏中往张谏之那边挪了挪,张谏之道:“睡罢,明日一早还有事要做。”   白敏中四下瞅瞅,想找个地方蜷一晚上,张谏之却神色淡淡与她道:“天太冷谁睡地上都会病,睡里面罢。”   白敏中抿了抿唇,虽觉着这样不大好,可她还是十分识相地脱掉鞋子钻进床里侧去了。   床边吃糖三角的那只恶灵,虽不会说话,可舔食物发出的声音落在她耳中却清晰非常,让人直犯恶心。   张谏之没有熄灯,和衣躺在外侧,闭眼浅眠。   过了好半天,那吃东西的声音还未停,白敏中攥紧的拳头微微松了松,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喘口气问道:“它会一直跟着我们吗……”   “会。”张谏之背对着她,声音清冷,回答更是吓人:“它吃了我的血。”   白敏中心里咯噔了一下,那舔舐食物的声音越发明显起来。   她呼吸有些沉重。一来是鼻子又有些不通顺了,二来她竟觉得有些害怕,她又问:“那要怎么能送走它?”   “明日再说。”张谏之似是从语声里察觉到她的害怕,忽地转过身去,将她翻了个身,抬手揽过她后脑勺,压下她脑袋,像是安抚孩子一般:“不必太担心,没事的。”   白敏中心砰砰跳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她额头贴着张谏之前襟,感觉到搭在后脑勺那只手暖暖的,忽然……安心了些。   后来那声音渐渐停了,她也不知是何时睡去,只是第二日醒来时,张谏之已是换了身干净衣裳从从容容地坐在一旁的椅子里,与那只恶灵打着手语,那恶灵竟回应了他,动作有些迟缓地告诉他一些事。   白敏中迅速爬起来,仔细瞧那恶灵的眼,虽还是无精打采,可到底不如之前那般空洞,难道它已意识到自己死了吗?   等等,为什么掌柜会手语?   张谏之瞧她醒了,忽地起了身:“洗漱一番下楼吃早饭罢,我先下去了。”   “噢,好。”白敏中忙低头穿鞋子。   张谏之出门后,那孩子随即跟着飘出了门。   他刚走到楼梯口,底下大堂里,便有一双眼朝他看过来。   ☆、【一九】   那双眼的主人是个着浅灰色海青袍的年轻和尚,手中正不急不忙地拨动地紫檀珠。他只干坐着,不与旁人交谈,也不吃东西。他看着张谏之从楼上走下来,微微眯了眼。   张谏之并没有朝他看过去,坐下来提前点了许多吃的,那孩子便坐在他身边的空位置上。   早上大堂很忙,空位置也不多,忽有一壮汉瞧见张谏之旁边空位,挪了身子便要坐过来,张谏之不露声色地伸手握住了他的臂,阻止他坐下来,只淡声道:“这里有人,您请另择它位。”   那壮汉心道这文绉绉的小子真烦,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屁股往下一落,正要碰到椅面时,忽觉臂上传来那力气惊人,不由一愣。   张谏之看也不看他,语声平淡地重复了一遍:“您另择它位。”   那壮汉陡回神,心道要命,这小客栈里竟还有这等深藏不露的高手,看起来像个读书人手上却有几下工夫!   “我走我走……”   张谏之倏地松了手:“慢走。”   白敏中匆匆忙忙从楼上下来时,早饭已是端上了桌。她瞅了一眼张谏之身边的恶灵,从旁边拖了一张空椅子来坐。   她埋头吃着,张谏之道:“吃完早饭不急着赶路,我们去一个地方。”   “唔,哪里……”白敏中接着吃。   “能送走它的地方。”   白敏中抬头看了看对面坐着的那只恶灵,心里仍是有些毛毛的,便继续低头吃饭。   待她吃完,张谏之起了身,那恶灵随即跟着飘了出去,白敏中走在他们后头,也没有靠得太近。客栈出门往东走便是闹市,一路往前到通济门,再转过去便是紧挨着的高门大户,街道很是安静。   张谏之在一户大门前停了下来,那门匾额上写了丁府二字,大门偏门此刻皆是关着的。   张谏之取了一粒药丸放在手心里递过去,那恶灵服下后,也与蔡琼一般有了肉身,却并未像蔡琼那样雀跃好奇不已。或许在他的意识里,自己从未死去,故而也并不觉得服药之后有太大差别。   张谏之用手语与他交谈了一番,那孩子便独自走到了偏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冬日清晨的光线很微弱,清清冷冷里总有一股倦怠意味。   偏门门房闻声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出来开门。门房似是还未睡醒,瞅瞅门口站着的孩子,想了想,揉了揉眼又瞅瞅,吓得登时瘫在了地上,回过神来屁股立时往后挪了挪:“你不是小少爷你不是小少爷……”   那孩子左右说不了话,在门口静静站了会儿,旁若无人地进去了。门房已是吓傻,压根不晓得上来拦他,任凭他进了府,径直往前厅去。   此时恰好是大户人家用早饭的时候,一家子人坐在前厅吃早饭,和乐融融。   那孩子走到正厅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里头老夫人闻声吩咐下人:“去开门罢。”旁边一个小姑娘小声嘀咕:“这么早怎会有客来……好生奇怪。”   下人开了门,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忽地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老夫人声音很是镇定,她试图朝外头看,然视线却被挡住了。那下人惊慌失措地连忙让开,老夫人瞧见门口站着的孩子,竟一下子站了起来。   内堂里坐着吃饭的,个个震惊无比,其中一位刚及弱冠年纪的青年则吓得手中筷子都掉了。   那孩子的目光朝这青年投了过去,手中比划着,道——阿兄为何将我丢在永江自己走了呢……我一直在等你接我回家。   那青年慌慌忙忙站起来:“你、你一定是妖怪,变作二弟的样子来、来骗人……”他说着急急忙忙喊旁边老仆:“快去拿盐!”   然这当口,老夫人却抬手阻止了那老仆,她腿脚已不大利索,慢慢朝那孩子走过去。她想要俯身抱一抱这孩子,可手刚伸过去,却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只察觉到一阵空荡荡的凉意。老夫人陡然回过神,已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忽然间再忍不住地放声恸哭起来:“我的孙儿啊……”   虽说府上上下皆当孩子已经没了,可老夫人心中却存着微渺的一丝希望,愿他还活在这人世。老夫人当下瞧他模样与三年前无异,且又是以这般形态出现,心中那最后一星火终被扑灭。   老夫人哭得正伤心之时,门房忽领着一位游方和尚进了屋。这户人家信奉佛教,对出家人很是敬重,而这游方和尚也正是方才在客栈里的那一位。   游方和尚法号明安,年纪轻轻却修为甚高。明安对老夫人行了合十礼,不急不忙道:“三年前,令孙被其兄长带去永江,不慎落水,其兄心生歹意,没有出手相救,见其淹死,捞其尸偷偷埋在了永江边上,致令孙迄今为止没法归西。”   他神情淡淡地朝里面那青年看过去:“见死不救无义,将死者魂魄困在一个地方更是极凶恶之举,还望施主及时收手。”   青年气急败坏道:“你胡说!”   那孩子见状很是伤心,手语告诉老夫人,三年前便是兄长带他出的门,后来他被困在那个地方,一直无知无觉地在永江上来来回回,若不是遇到吉人相助,恐怕也走不出这个怪圈。   老夫人转过头去看那青年,脸上神情格外悲伤。   这孩子本是嫡出,与那青年并非一母所出,故而自小惹妒,无奈年纪小且天性纯善,被人有心加害也无力逃脱。   那青年仍在反驳,明安却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人死不能复生,当下要紧事则是将这孩子尸身好好安葬,找个得道师傅来做场法事超度罢。”   他低头瞧了一眼那孩子,道:“以虚假肉身现形,很伤精魄,当心些。”   说完这些他便再懒得与这家人有纠缠,向老夫人行了合十礼便转身往外走。   这时候,高墙外的白敏中抓抓后脑勺,吸了吸鼻子道:“方才那和尚进去了还未出来呢,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张谏之伸手搭过她后脑勺,让她转了身,轻描淡写道:“他有足够修为,不会出事。我们该回去了。”   然他们才走了两步,身后却传来一声“施主等一等”。   张谏之止住了步子,半晌才转过了身。   明安略略行了一礼,随后道:“施主昨日是否制服过一条江鲤?贫僧有件旧物本在那江鲤身上的,现下想要取回,不知施主晓不晓得那物件去了哪里,唔……”他比划一番:“约莫这么大的网,装鱼用的。”   白敏中陡然想起那网来,正要开口却被张谏之挡了回去,他道:“没有见过。”   “哦,是么。”明安轻挑挑眉,却从随身布袋里取出一只纸团来:“昨日贫僧路过一座土地庙,在门口捡了个纸团,上头这符可不是寻常人会画的。画这符咒的人,定然认得白子彦——”明安抬了头,清俊干净的面庞上有若隐若现的笑意:“这符上滴的血,是施主的罢?”   张谏之无甚反应。   明安轻抿了下唇角:“施主若不要这符,那贫道便烧了它……施主以为如何?”   白敏中在一旁已是着急得不行,这和尚是在威胁掌柜!那符定然很重要,怎么能烧了呢!   她正要冲过去,张谏之却又伸手将她挡到身后去了,他不慌不忙与明安和尚道:“烧罢。”   这反应似是在明安预料之中,他踱步过去,走到张谏之身侧,竟将那纸团塞给了他,随后略略偏过头去,清浅笑道:“施主若不怕死,心中又为何存有那么大的执念呢?给没有肉身的游浮灵吃那种东西,就为了让它回来以这样直接的方式复仇,也是恶事一桩呢。”   张谏之不急不缓打开那纸团,看了一眼递给白敏中:“收好罢。”   白敏中忙接过去,这张纸是她慌忙之中从祖父给的那册子里撕下来的,当日那册子被祖父说得很是神乎,她眼下不敢怠慢里面每一张纸。   明安淡笑了笑:“让贫僧来猜一猜,施主的执念与应与沮泽有关。”他略带笑意的眼睛里藏了一丝探究:“施主为人所弃?施主忍耐力很是惊人呐……施主可曾是细作?抑或……”   然他这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张谏之已是语声平和地打断了他:“你是算师么?”   明安眼中笑意加深:“若是的话,贫僧可以问施主要碗饭吃么?”   张谏之转了身,走了两步,一旁不明所以的白敏中连忙跟了上去,小声道:“掌柜,他这算是费尽周折化缘么?”   张谏之忽地停住了步子,也没回头,只问道:“心怀歹意做错事,难道应被轻易原谅么?”那样的话,人命也太轻贱了。   “世间恩怨,皆有因果报应。”明安轻轻拨动手中紫檀佛珠,瘦削单薄的身形在这深冬里看着有些萧瑟,声音却十分清朗:“施主要的无非是现世速报,不出三年,施主必能心愿达成,贫僧……愿与施主一道同往齐地东海府。”   张谏之转过了身。   ☆、【二零】   白敏中听闻明安说到“东海府”三字亦是一愣,她回头看着张谏之转了身,惊诧之余这才细细打量起那和尚来。   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可佛家六通中若要修到天眼通,见众生生死苦乐与世间种种行色,这其中所耗的苦修时间,是不短的。张谏之似是要往前走,白敏中却及时拉住了他。   张谏之微微偏头:“怎么了?”   白敏中不轻易去看人寿命,因为怕折寿,当下她却飞快算着明安的年纪,可奇怪的是,即便她用力去看,可却全然看到这个和尚究竟多大年纪。这世上的确存有那样的人,即便年纪已很大,可容颜却丝毫不见衰老。   白敏中唯一可探知的是,这个叫明安的和尚,活了许久了。适才听他提到祖父的名字,难道他认得祖父吗?况他在这样的天气里,只着一件单薄海青,却丝毫不觉得冷,可见他已是没有了对冷热的感知。这样的人,从哪里去找活着的趣味呢?   明安似是能看穿她心思一般,唇角忽地微微扬起,盯着她道:“眼太尖可不是什么好事。”   白敏中觉得此人甚是危险。   张谏之看出她的担心,与她使了个眼色,白敏中这才松了手。   末了,张谏之邀明安回了客栈,又问伙计要了饭菜,坐在对面看着他吃。明安吃得很是斯文,但他吃了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也未停下来。一旁的白敏中看得瞠目结舌,饭量好大!   张谏之倒了一盏茶递过去:“您是许久未吃饭了么?”   明安吃完最后一口米饭,面前盘子已皆是空空。他这才抬了头,语声淡淡:“不然呢?”他短促地皱了一下眉:“贫僧素来很穷,加之战乱刚平,化斋也不容易。”   白敏中这会儿脸色不是很好,病着,又有些饿,整个人都缩在厚厚的棉衣里,看着很是可怜。她有些坐不住,便与张谏之说先上楼去了。   张谏之见状便也随她去,明安看着她上楼,忽道:“白子彦的孙女空有一双阴阳眼,却半点修为也没有,很危险。”   张谏之丝毫不奇怪他能猜到白敏中的身世,自己倒了一盏茶低头轻抿。   “这世上有阴阳眼的人极少,且往往都是阴阳人选择人,并非人平白拥有阴阳眼。白子彦的孙女有阴阳眼是因为她家世奇特且内心干净简单,而你不一样——”明安看着对面的青年,微微扬了扬唇,低声道:“你因魂魄不全而偶然间通了阴阳,与游魂厉鬼打交道只会虚耗阳气折损寿命。那个小丫头很惜命故而不用阴阳眼,而你倒是一点也无所谓呢,寿命对于你来说,是不重要的东西罢。”   张谏之轻轻搁下茶盏,没有回他。   他起了身,走到黑油油的柜台前,付了房费:“给那位师傅留一间房罢。”   明安仍是坐在位置上,张谏之却已是转身上了楼。   张谏之进屋时,白敏中正窝在被子里发虚汗,连头都埋进了被子里。他走过去将被子往下拉了一拉,又起身走到水盆前,绞干了其中的手巾,重新叠好覆在她头上。他偏过头神色略显凝重,这丫头在这个当口又发起烧来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一直紧闭的唇微微启开,看到白敏中睁了眼,略略俯身问她:“想吃什么吗?”   才这么一会儿,白敏中脑子便烧得糊里糊涂的,想了半天只说想吃烤白薯。她声音略哑,听起来毫无精神,身上却还在出汗。   张谏之忽地掀开被子一角,握过她的手,另一只手则摊开了她手心。他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盯着她手心里那隐隐约约的一道符愣了一会儿。   他忙道:“先前画符的那纸团收到哪里去了?”   白敏中脑子混沌地回想了一下,道:“在袖袋里……”   张谏之慌忙去摸她袖袋,拿到那张纸则迅速起了身。白敏中不知出了何事,正要问时,张谏之却非常平静地回道:“我去楼下帮你问问有没有烤白薯。”   涉及到吃的,白敏中便也不再多问。   张谏之刚出了门,却见明安就站在门口。明安一眼便瞥到了他手中握着的纸团,气定神闲道:“怎能将这样的东西给她收着呢?这丫头半点修为也没有,这样会害死她的。”   “告诉我怎样做。”张谏之语气十分平稳,丝毫慌乱也没有。   明安不急不缓道来:“白子彦生前修为甚高,精通结印符咒与契约,与他做过交易的妖魔鬼怪不计其数。   “这张纸并非寻常的纸,若我没有猜错,它是从一本册子上撕下来的。那是一本空册子,拥有强大的灵力。   “大约是白子彦担心孙女会被妖鬼所害,故而才给了她。对于没有修为的人而言,只要将妖鬼是什么样子并且做了什么写下来就够了。   “只要写下来,便像是立了契,遂不会被此妖鬼所伤,甚至还可以做交易。而这个记录的过程,也是提高修为的过程。   “那丫头轻易地将这张纸给你,看来,白子彦并没有和她说过这本册子的作用。又或者,她太信任你了。   “你在上面画了符咒,还滴了自己的血,这个交易便是你与那江鲤精定的契约,旁人——尤其是没有修为的人,是不好碰的。这张纸你便收着罢,兴许你百年之后还有用。至于那丫头,即便再没修为,身上好歹也留着白家的血,无妨的,只是虚惊罢了。”   张谏之听完他这一席话,回想起上一次见白子彦的情形,他的神情更凝重了些。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安微眯了眼,似是在回想,末了扬唇角一笑:“白子彦么,是个很冷清的家伙,半点物欲也没有的冷清家伙。”   这样的人,又为何要和妖鬼结契呢?   明安让他不必多想,张谏之却心思沉沉地下了楼梯。他并不明白为何白子彦要救他,虽然白子彦说是好奇才救,可——那就是真相吗?   他下楼要了热粥,问伙计是否有烤白薯,伙计却说卖完了,要吃得等庄户人家过阵子送新鲜的过来。   张谏之遂只好端着粥与小菜上了楼。   他扶白敏中起来喝了粥,又给她喝了些水,让她继续睡。一直守到半夜,白敏中才退了烧。   在她熟睡时,他再次摊开她掌心,见其已是干干净净,再无异常。他舒了一口气,俯身替她将被子重新掖好,白敏中忽地睁开了眼。   张谏之一愣,并不确定她是何时醒的,且不知她会不会问为什么要看她掌心,于是抢先一步岔开了话题:“你是不是有一本册子?”   白敏中疑似清嗓子般干咳了一声,回说:“有……”   他索性开门见山:“是你祖父留给你的么?”   “恩。”   “那么……”张谏之拿过帕子擦掉她鬓角的汗,“按他说的做罢。”有灵力没有修为,活着会很危险也很辛苦的。   白敏中甚为乖巧:“恩。”   张谏之起了身,温声道:“继续睡罢。”   “您要去哪里?”白敏中忙起了身。   “伙计说有空房。”   白敏中有些不好意思地“哦”了一下,又非常迅速地钻回被窝里了。   然张谏之刚走到楼梯口,陡然间头痛得他眼都睁不开,周身也跟着痛了起来。他强撑着试图睁开眼,但眼前所有事物都在移动一般,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以前那濒死的感觉再一次降临,他攀着楼梯扶手的手倏地松掉了,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栽倒了下去。   意识恍惚之中,他陡然间记起来今日恰好是……药力失效的那一日。该死,他竟然忘了这个。   白敏中在房中听到动静,陡然一阵心慌,倏地就掀开被子冲出了门。她见到栽倒在地的张谏之已是吓了一跳,瞧见他疼成那个模样更是心惊不已。她忙上前,试图将他背起来,可无奈力气却根本不够,加之她先前出了许多虚汗,此时自己也是十分弱。   她低头喊楼下伙计,此时却伸过来一双手,她视线移上去,对方正是明安。   明安脸色依旧沉静,非常迅速地将张谏之背回了屋,对白敏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要喊,会招来不好的东西。”   白敏中背后已然湿透,喘着气跟进了屋,腿已经发软。   明安盯着榻上苦苦挣扎的张谏之,转回头对身后白敏中道:“他魂魄不全你知道的是么?”   白敏中手还在发抖,瞧见掌柜这样她心慌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点了点头示意知道。   明安神情仍是淡淡,似乎榻上的人正在酣睡而不是在濒死挣扎:“魂魄不全的人,不靠药力维持,过阵子便会病发,我想他也不是头次体会这样的感受了。即便这样也要活着,实在是……”   白敏中懒得听他说,这会儿已是跪到了床边,伸手探去,想问问他好不好。可张谏之眉头紧锁,寒冬里身上却被汗浸湿,手摸上去冰凉凉的。纵使痛成这样,可偏偏还不能晕过去,只能依靠强大的意志力死死支撑。   明安在白敏中身后懒懒道:“人间所言的生不如死,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二一】   明安原本坐在椅子上,说完这话,忽地起了身,自袖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来,取了一粒药喂过去,又转头对白敏中道:“你出去一下。”   白敏中十分担心故而压根不肯走,明安却已是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一下。”   他的言辞非常笃定,不容拒绝,白敏中犹豫再三,这才起身走出房间,将门给带上了。   她站在门外等着,里面却一丝动静也无。张谏之从来不哼一声,就算平日里的咳嗽也都尽量忍着,这样……会觉得更疼罢?   白敏中回想起方才明安说的话,更觉一阵心惊——不是头次体会,与其这样生不如死地熬着,也不肯放弃,所以他心中当真是有大执念么?想想初见时他的从容姿态,看上去像是历经千帆的通透,全然不似有很深执念隐藏在心的人。   这样说来,他的过去应是比自己预想中要……惨烈得多。   白敏中突然觉得好累,她的身体还未全然恢复,因出过一场虚汗浑身都没什么力气,这会儿站在冰凉凉的走廊里冷得发抖。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明安方过来开了门。他瞥一眼坐在地上的白敏中,随口道:“睡着了,不要去打扰,你换房睡罢。”   “还是……很难过吗?”   “难过定然会难过,不过于他而言,这点难过都在可以接受的程度之内,何况已经睡着了。”他稍顿,“不必太担心。”   白敏中仍旧不放心,待明安走了后,又进去看了一眼,这才拿了自己的外套出来。伙计给她另安排了旁的空房,见她脸色极差,出门前还给她生了暖炉。白敏中卷着被子躺下来,屋中渐渐暖和,可她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她便起来去旁边房间看望张谏之,却见明安已是在那里了。   明安瞧见她来,微抿了唇递过去一张单子:“钱袋在那个书箱里,你出门买些药回来罢。”   白敏中一瞧,均是些常见药材,应当不难买到。她随即取了钱袋子,走到床边时又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沉沉睡着的张谏之,忧心忡忡地出门去了。   这时节清早实在太冷,冻得人骨头都冷,白敏中走了一整条街,连间药铺的影子都没瞧见。问了路边行人,才知这附近皆是没有药铺,得往更远的街道走才行。   白敏中走了约莫近一个时辰,都快不知自己走到哪里了,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起来。她倏地停住了步子,在这当口,蔡琼忽地冒了出来:“白姑娘不好了,明安那和尚将张先生带走了!”   白敏中陡蹙眉,立时扭头就往回跑,蔡琼则跟在后头飘着。   “刚刚带走的吗?往哪个方向去了?你追上去告诉我……”   “我要是能追上还来找白姑娘吗?那和尚修为太厉害,没多一会儿,我就嗅不到气味了,更不知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追丢了?!   白敏中一脸着急,拼了命往回跑,中途拦下一辆进城的驴车让车夫捎她一段,这才尽早赶回了客栈。   蔡琼此时已不见了踪影,白敏中只见自己的书箱还在房中好好放着,床榻之上已是没有了人影,上前一摸被子,已是冷的。环顾四周,连半张纸片也未看到,走得这么干净吗?   她背起书箱匆匆忙忙下了楼梯,问那伙计张谏之是何时走的,那伙计正在理账,翻开流水账瞅了瞅道:“噢,与那位和尚一起的?一个时辰前便退房走啦,姑娘不知道吗?”   “他是怎么出去的?”   “被那和尚背出去的……瞧那模样,似乎病得很厉害的样子,怎么走得动路。哦对,那和尚看起来瘦瘦的,没料力气还挺大呢……”   白敏中未再听他嘀咕,拔腿便往外跑。那伙计见她背了书箱就走,忙喊道:“喂,姑娘你余下的房费还未结呢!快回来!”   白敏中跑得飞快,那伙计出门去追,竟也没能追上她。   既然那和尚说要与张谏之一道去东海府,那必然就是往东海府的方向去了。这里去往齐地东海府的必经之地是哪里?白敏中迅速回忆着地图上所画的路线,接下来的去处是永安城呐!   此时她饿得要命必须要吃点才有力气再上路,可她又十分怀疑那个来路不明的和尚,怕张谏之出事,便索性将蔡琼重新喊出来,让他先去永安城守着,若得知任何张谏之的消息便来告诉她。   蔡琼见她着急成这样,适当安慰了几句,末了道:“白姑娘,我若是去了永安城,咱们相隔太远,届时你喊我我可能听不到的……你要当心啊。”   白敏中点点头,在街边胡乱买了些干粮坐在路边啃,待肚子里稍微有了点货,这便起身要往城门口赶,可她才刚走到巷口,先前永江上碰到的那个丁府小少爷的魂魄忽然窜了出来。   那孩子着急万分地与她打着手语,可她压根不懂这些。她很是着急,那孩子却比她更着急,张口便咬住了她衣服,拖着不让她走。   怨灵的力气都大得要命,白敏中索性撕破了衣角的布,打算甩了它。可她哪里跑得过没有肉身束缚的东西,眨眼间便被重新追上。她迅速从书箱里取出册子来,与那孩子道:“我跟你去就是了……”   那孩子的家人如今四下找他的尸身,可由是时间太久,且当时又是被胡乱埋的,竟不好找。孩子自己知道尸身在哪里,可如今他又没有虚假肉身可与家人交流,便想让白敏中去告诉他家里人那尸身在哪里。   白敏中背着书箱跟他走得飞快,到了那地方时,她找了块石片在那附近画了一个圈,抬头看了一眼天,见天气晴好便又压了张纸条在石头下面。她心焦非常,迅速跑回丁府,觉得自己不便露面,便往大门门缝里塞了字条,回头瞧了一眼那孩子,这才着急地离开。   然她才走两步,那孩子却已跑到了她前面,忽然跪了下来,朝她磕了几个头,瞧那口型大约是感谢之类。   白敏中低着头匆匆走过去,也只留了一句“尽早投胎罢”。   被这孩子耽搁了时辰,她搭了一辆驴车出了城,在车上忽想起什么来,重新取了册子出来,将这孩子的事情写了上去。   眼见天越来越黑,车夫问她:“姑娘一人外出么?眼下虽不打仗了,可依旧不太平啊,姑娘不怕么?”   “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有点孤独。   天地之大,其实连她的容身所也没有。不知这世上自己到底还有否亲人,也不知将来会如何。天下初定的萧瑟感此时显露得愈发明显,这并非和乐盛世,一切都还匮乏,诸人都对物质有着巨大的渴望,天昏地暗,浮游灵四处走动,实在太糟了。   夜风瑟瑟,她裹着厚厚棉衣坐在硬邦邦的车板上,掂量了一下手中钱袋,才惊觉这点钱银做路费都够呛。   白敏中打了个喷嚏。   诶?有人在念叨自己吗?   ——*——*——*——*——   半夜里忽下了一场雨,永安城外双峰山脚下的一间寺庙里,明安推开了寮房的窗子。他脚力很好,带着张谏之竟能在一日之内赶这么长的路。   在这佛家道场之中,也不会轻易被那些为人卖命的浮游灵找到,譬如蔡琼。   他们由是入夜了才到,寺中诸僧皆已歇下,即便如此,明安是尊客,到了大寮,都是方丈出来亲迎。明安放下张谏之,让小和尚扶他前去后寮休息,自己则与方丈在大寮坐了会儿。   僧人过午不食,然张谏之并非僧人,且身体虚弱,明安与方丈打过招呼后,大寮的主厨师傅还特意起来给张谏之准备了斋饭。   小和尚将斋饭送过去时,明安恰好起身推窗,屋外的雨淅淅沥沥,不大,声音入耳却冷得不得了。   寮房内的蔺草席上铺了薄垫子,张谏之靠墙坐着,身上只披了一条薄毯。他无力地朝窗外望了一眼,这一次病发甚至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的阳寿并没有到,故而就算从枉死城逃出来,也不算是违逆天命,但是……终究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带着潮湿雨气的寒冬夜风从窗户而入,张谏之低头一阵猛咳,嘴里都有腥气。   明安接过小和尚递过来的漆盘,将斋饭放在了蔺草席上,又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一旁,盘腿坐下来道:“不吃东西是活不下去的。”   漆盘上不过只有一碗粥,一只白薯,和一小碟的腌菜。   张谏之将那只白薯拿起来,下意识地偏头,似是要将白薯递给谁,可发现身边却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   他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之中,眼睫微微垂了下来。   坐在对面的明安忽地开口道:“舍不得那个丫头么?带着她未必是对她好。白子彦的孙女,无论如何都能活得好好的,不管在哪里。”   ☆、【二二】   面对明安这一番话,张谏之却并未言声。他素来寡言,当下更不会例外。他喝了粥,却将白薯留在了漆盘上,也未说再多的话,径自卷着薄毯躺了下来。   屋外雨声不停,他闭眼开始做梦。梦很长,场景转换诸事错综,他迟迟没能从这纷繁梦境中脱身,一直在出汗。   明安则起身燃了一支香,翻开一册经书闭眼默诵。   白敏中此时已抵达永安城,身上无多余的钱银住店,只好寻了一处天棚,躲在底下避雨。这时节的雨冷到骨子里,棉衣潮潮的,让人很是怀念去年冬天时客栈中的暖炉子。唔,还有热乎乎的暖汤,以及香喷喷的烤白薯。   白敏中吸了吸鼻子,将书箱放在一旁,靠着身后的门板睡了。离奇的是,她竟梦到了张谏之,梦到初回见面时,张谏之一身灰旧袍子面容干净地站在柜台后,将算盘递过去,只说了三句话——“会吗?”“你试试看。”“那便留下来罢。”   这样三句话,引得白敏中以为他是在招账房。可后来也未让她算太多的账,让她做的体力活倒是更多些。白敏中遂姑且以为,张谏之当时不过是为了看看她脑子好不好使。会打算盘且手脚很快不易出错的家伙,应当不会笨到哪里去。   这些事情,重新丢回梦境里,像是昨天发生的一般。睡梦里的白敏中忽地扬唇角笑了笑,似乎刚吃了一碗甜羹。然她这梦还未做完,身子忽地后仰,后脑勺顿时磕到了什么。   好像是身后的门突然被开了过来。   “我就说外头有人你还不信!”女人的声音。   “这种天气只听得到雨声,哪还听得到旁的动静啊。”男人打了个哈欠,似乎还是很困。   “这人冻成这样了,当真没事么?”   一个女人俯身仔细打量她,白敏中迷迷糊糊睁开了眼。这是一间茶铺,夫妇俩很早便打烊休息了,妻子半夜起来,鬼使神差地去开了窗,隐约看到天棚外似乎有个书箱,便喊醒丈夫去看。门一开,白敏中便径直后倒,脑袋直接磕到了门板。   白敏中伸手揉了揉后脑勺,倏地坐了起来。   那女子瞧白敏中还像个孩子,又看旁边一个偌大书箱,隐隐动了恻隐之心,便与男人商量让她进屋避避雨。   白敏中不大想麻烦人家,说睡在门口已是不好意思,提了书箱就要走。可那女子见她推拒,且身上连把伞也没有,便越发觉得她可怜,径自上楼抱了旧被褥下来,说:“没有多余的房了,你就在楼底下打地铺睡一晚,不论怎么说也比在外头染了雨气强,这天怪冷的。”   白敏中心道遇上了好人,遂点点头躬身道了谢。那女子留了一盏灯给她,关好门便与男人一道上了楼。   白敏中听到楼上房间扣锁的声音,她在原地站了会儿,末了找了一处空地,裹着旧被褥躺了下来。她后脑门隐隐作痛,屋外雨声渐小,一盏昏黄的灯懒懒亮着,静下心来听,可以听到屋中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刚闭上眼,忽听得那悉悉索索的声音更大了些。难道……是老鼠?   白敏中翻了个身,闭眼接着睡,她不怕老鼠。   然那声音渐渐近了,便越发明显起来。白敏中略是好奇地睁开了眼,只见那盏灯附近飘着一缕散魄,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听得不是很真切。   灯芯燃了会儿,由是未挑,光线便越发暗了下去。那缕散魄般的东西依旧在火光附近飘飘晃晃,发出了类似于“好冷啊……”的声音。   白敏中陡然间坐了起来。   “好冷啊……”   声音渐渐清晰了。   散魄也有独立的意志吗?会感知到冷暖吗?好像不能罢,按说是不能的。   可这散魄竟能自己说话,且还会觉得天气太冷。   白敏中见它冷得在飘摇,起身拿过小剪子,挑了挑灯芯,火苗晃了晃,屋内陡然间更亮堂了些。   散魄靠得火苗更近,好像晃得不似之前那般厉害了,也没有了声音。   白敏中吸了吸鼻子,躺下来接着睡。也不知怎么的,自从顺手帮过蔡琼的忙,她后来觉着这样的举手之劳也算不得什么,好像也并不会对自己的人生造成多么不可挽回的损失。   人的想法,果然是会变的呢。   她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之际,那缕散魄却飘至了她身旁,贴她很近,声音低低矮矮:“很熟悉的气味呢……”   白敏中顿觉一阵冷意。   那散魄靠她更近,好似取暖一般。白敏中不怎么睡得着,便坐了起来,叹声道:“你是谁?认识我吗?”   “不认识……”它的声音依旧很低很弱,“可觉得,很熟悉……”   “那你是谁……散魄一般都不会单独出现,你这样子,很是奇怪。”   “青竹……我好像叫青竹。”   白敏中在记忆中反复搜寻,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一个叫青竹的人。唔,那就是不认识了,也许是认错了气味罢,一个散魄罢了,有意识已经了不得,能辨识气味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没有当回事,只问:“你很冷么?”   它轻轻飘了飘:“是。”   白敏中侧过身翻出书箱里的牛皮酒袋来,拧开喝了一小口,又倒了一些在地上,小声道:“我听说有些魂魄可以喝酒的,你要是冷,不妨……”   “我不喝。”   “哦。”白敏中将酒袋放回了书箱里,“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吗?”   “枉死城。”   “怎么会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了呢?其他的魂魄去了哪里?”   “不知道。”   唔,看起来它好像还没有足够强大的独立意识,但是怎么这会儿看起来,似乎比刚才要……大一些了?也渐渐有了形状呢。   白敏中发呆之余,它却问道:“你也,很冷吗?”   “恩。”   白敏中应了声,心中想想又觉得滑稽,与一介散魄在这样凄风苦雨的寒冬夜晚聊冷不冷,似乎有些没事找事做的意思。   她及时打住了:“我睡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那散魄却未应声。   白敏中喝了酒心中舒坦些,卷着被子重新躺了下来。这一觉倒是睡得很沉,再也没听见奇奇怪怪的声音,在梦乡徜徉得很是自得。而那缕散魄却并没有离开,似是捕捉到了熟悉的气味与温度,于是靠她很近,很是舍不得离去。   ——*——*——*——*——   第二日一早,白敏中是被下楼声吵醒的。女主人已梳妆打扮好,瞧见刚醒的白敏中道:“睡得好吗?”   白敏中赶紧爬起来,将被子叠好,躬身道了谢。   女主人淡笑笑:“你晚上说梦话吗?我昨晚似乎隐隐听到楼下有说话声呢,是你说的梦话么?”   白敏中心道这女主人的耳朵当真很尖呐,忙打哈哈道:“可能是……行路太累了故而说梦话。”   女主人嘀咕道:“还是个孩子,怎会独自出来呢,家里人可当真是放心得下啊。吃了早饭再走罢。”   白敏中十分识趣道:“不了不了,还着急赶路,昨晚多谢招待,来日定当答谢,不知您贵姓……”   “哦,我夫家姓陈。”女主人对她微微一笑,“你路上要当心。”   白敏中作别她出了门,冬日天亮得迟,屋外天还黑着,雨停了,路上有积水,有些店家已开了门,昏黄灯光间隔亮着,周遭很是安静,像是行走于梦境。   她似是察觉到什么,陡然间转过了身,却见昨晚那缕散魄已有了人形的轮廓,虽只是轮廓,可与昨晚那样子比……也长得太快了!想来不用过多久,便能瞧清楚它的脸了罢?   它的声音也是更清晰起来:“你要去哪里?”   “我、我去找人。”白敏中回了一句,转回身低头走得飞快。她可不想被散魄什么的跟上,有一个蔡琼足够了,再来一只她觉得有些吃不消。   然那散魄却一直跟着她,就算跟丢了一条街,不出多一会儿,它又会循着气味跟上来。   白敏中实在无法,见它没有恶意,却也只好任由其跟着,等遇上蔡琼,让他帮忙查一查罢。   而蔡琼此时却守在那双峰山脚下的寺庙外等着,昨晚他将整座永安城都巡了个遍,却不见张谏之,故而他认为那和尚一定将张先生带到寺庙这种地方来了。   他守到清晨大亮,听闻寺中钟声响起,未几,便见明安带着张谏之从寺中出来了。张先生看上去十分虚弱,脸色惨白眸光黯淡,似是大病刚愈的人。   蔡琼一阵担心,又怕被那和尚瞧见,便偷偷跟着。   张谏之却已是看到了他,随手丢下了一张字条,头也没回地继续往前走了。蔡琼本要继续跟上去,张谏之却背对着他抬手做了个“止”的动作,示意他不必再跟。   待他们走远,蔡琼瞧了瞧张谏之留下的那字条,咦?这分明是留给白敏中的啊。上头只留寥寥数字——“一切安好,来年见。谏之。”   连留个字条都这么冷冰冰,张先生这性子啊!   蔡琼自诩是个听话的下属,既然张先生都说无碍勿担心,那自然不必再跟着了。他正琢磨着如何将这字条带回去给白敏中,忽地便听到白敏中喊了他三声。   白姑娘出事了吗?   他一着急,闷头一翻滚便顺着气味赶了过去。可也因太急,他到时整个人都是倒着的,还没瞧见白敏中的脸,陡然间便瞅见一张形似张谏之的脸。   蔡琼自做鬼以来,头一回被吓得连魂都将散了!   张、张先生吗?   见、见鬼了吗?   ☆、【二三】   白敏中轻拍了拍他,蔡琼这才从倒立着的姿势转回来,装模作样地顺了顺心口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白敏中望着那只散魄与蔡琼道:“你也觉得他像掌柜是么……”   蔡琼猛点头,迅速往后退了退,贴着白敏中耳朵小声道:“它叫什么呀……白姑娘你怎么会遇上这种东西,好瘆人!”   白敏中又看看它,偏过头与蔡琼道:“它说……自己叫青竹。”   “青、青竹?”蔡琼陡然抓头发干嚎:“怎么可能?!”   白敏中看着青竹,也未理睬蔡琼的这般反应,小声道:“难道青竹是掌柜的本名么?”   既然谏之是他后来改的名,那么先前自然是有本名的。张谏之魂魄不全,那这散魄难道是他落在枉死城的那一魄?可这也太离奇了,一介散魄怎会有自己意志呢,且还越来越清晰了!   蔡琼好似想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地与青竹道:“张先生……您还记得我么?”   青竹摇了摇头。   蔡琼顿时如释重负,啊还好,果然不记得,看来也就是长成这样吓唬人嘛,没什么可怕的。   可转瞬青竹却道:“你姓蔡么?”   蔡琼吓得倏地躲到白敏中身后,抓住了她背在身后的书箱,声音微微抖着:“白、白姑娘啊……这太可怕了啊。散魄怎能有自己的想法呢?实在是有违天道的事情啊……将来会不会、遭报应……”   白敏中沉默了会儿,却道:“若要讲有违天道,掌柜死而复生便已是违逆天道而行了。如今他的散魄也逃出来,罪行加了一桩,最后的果其实并无多大差别。怕的只是……”她看起来忧心忡忡的:“逃出来成为独立的部分,在这阳间,就回不到主体身上去了,还不如……被封在枉死城。”   被封在那里,总有一日还可以取出来回归原主,可当下这样,倒当真不知怎么是好了。   她愣愣站在原地,望着面前比她高上一个头的青竹,脑子里闪过的念头一茬又一茬。   此时正是上午街上最忙的时候,旁人看来,白敏中像个傻子一般背着书箱站在路边,偶尔对着空气说话,实在是觉着奇怪得紧。   而青竹却因为终于寻到了这熟悉的气味而觉得安心,那是他离开魂魄主体时嗅到的气味。   那是白子彦的气味,他虽不知谁是白子彦,又不知到底为何熟悉这气味,可当下他终是找到了。白敏中的气味与那实在太相似,简直是一样的。   “你姓白?”青竹这样开了口。   白敏中陡然回过神:“是,我叫白敏中。”   蔡琼吓得一直在抖,躲在白敏中身后颤着声音抱怨:“白姑娘啊,你怎么能告诉他你叫什么,难道不应该快点避开吗?我觉着实在太……”他一张脸已苦皱成一团,好似实在怕看到张谏之的这散魄。   与蔡琼相比,白敏中却要冷静得多。因为气味的关系被魂魄缠上,其实是逃不掉的,除非她死掉后彻底改了气味。   青竹忽对她绽了一笑:“恩,白敏中。”   白敏中虽冷静,可看到这样的回应却觉得……怪怪的。   掌柜素来不苟言笑,常以冷脸待人,何况也从未这样对她说过话。当下看着青竹这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恍惚间还是会觉着有些……不习惯。   白敏中忽然转过头去,问身后蔡琼道:“你见到掌柜了么?”   蔡琼忙道:“见到了,可被那和尚带走了,身子看起来还很虚呢。对了——”他想起那张字条来:“掌柜还留了字条给白姑娘,上头只写了‘一切安好,来年见’,看来张先生是打算跟那和尚走了,不让白姑娘去找他呢。”   不让找?   白敏中蹙了蹙眉。   她着实没料到这一桩,定定神道:“知道了,那字条在哪里?”   “留在双峰山脚下那间寺庙外了,得抓紧时间赶路了,近来天气不好,趁白日里不下雨,赶紧得捡回来。”   白敏中点了点头。   她才走了几步,青竹便跟了上来。白敏中也未回头,调了下书箱的背带,埋着脑袋便快步往双峰山赶去。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白敏中已是累得够呛。好不容易抵达双峰山脚下,白敏中在一堆乱草中翻找到了那张字条。是张谏之的笔迹,写得言简意赅,却令人揣不透其意图。来年见?来年在哪里见?实在是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呢。   她再一想,原本出发时张谏之便未说要与她一道走,只是因她丢了钱袋子遂阴差阳错走了同一条道罢了。   所以说,分开才是必然么?   她握着字条回头看,蔡琼已然不见了踪迹,视线所及之处,只能看到孤零零的青竹。她忽将字条递过去:“你……熟悉这字迹吗?”   青竹看看那字条,又望向白敏中:“似乎,是我写的。”   白敏中抿了抿唇,这下可好了,散魄的自我意识愈发强烈,将来还不知要怎么办。难道再将它赶回枉死城吗?可好似没什么用了。   她将字条收进书箱,沿着双峰山往东边走,青竹便跟了她一路。散魄用不着吃饭睡觉,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份熟悉的温暖,而白敏中,则恰好是这温暖所在。   入夜之际,因行至荒郊,故而就算想住店亦寻不到。白敏中走得乏了,停住步子,放下书箱,弯下腰敲了敲酸痛的腿,找了些枯草铺在地上径直坐了下来。   她有些口渴,翻书箱却只见水袋已是空的,遂叹了口气。青竹亦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见她这样,闭眼听了一听,与白敏中道:“东南方向有水声,不会很远。”   白敏中也听了一听,可她却什么都听不到。魂魄有时候某些知觉比活人要敏锐得多,白敏中决定相信他,遂起了身,拿过空水袋,只身一人往东南方向走。   不过走了百步,她便瞧见小河谷里的粼粼月光,再走一段便可见溪流。她低头掬水洗了脸,冷水让她骤然间清醒了不少,她往上走了一段,用水袋接了些溪水,回过头去,见一个人也没有,遂在这乱石嶙峋的河谷里闭眼站了一会儿。   闭上眼世界会安静得多。   她忽听到悉悉索索声,循着那声音望去,只见一些两只小妖灵在矮树丛中厮打,不远处还有其他的鬼怪妖灵聚成一堆不知在做什么。   白敏中迅速转了身,拎着水袋按原路匆匆跑了回去,瞧见青竹还好好地坐在那儿,这才舒了一口气,灌了一大口水坐下来休息。   她从书箱里翻出干粮来,递了一块给青竹,说:“你吃吗?”   青竹摇了摇头。   白敏中收回手,只好自己低头吃起来。可偏偏有些东西不让她好好吃,这荒郊野外的,浮游灵多得是,飘来飘去打架抢物什么的,实在是很讨厌。   她觉着身后有东西,回头一看,喂,这个家伙过来翻她的书箱做什么?!它又拿不走的!   对面的青竹倏地起了身,过去将那浑身黏糊糊的小妖灵给赶走了。   白敏中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吃。   青竹重新坐到原来的位置,静静看着她吃。   白敏中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因是觉得冷,便又去捡了些枯枝烧火,末了将手缩进厚棉衣的袖子里,在火堆旁躺下睡了。可哪里那么容易睡着?周围到处都是不干净的东西跑来跑去。夜晚是活人世界最安静的时间,可却是另一个世界最热闹的时候。   有时,真羡慕旁人看不到这些。   青竹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察觉到她还未睡着,忽然轻声开口道:“因为看得到这些所以觉得孤苦吗?”   白敏中没有否认,她睁开眼看着青竹。火光下他的面目更是柔和,五官神情都带了暖意,让人觉得身处幻觉之中。青竹将手伸过去,可立时又缩了回来,只唇角浮了一丝淡笑:“睡罢,若有什么东西来,我会赶走它们的。”   “恩。”白敏中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眼接着睡。   他是掌柜的一部分魂魄,即便有独立意志,也一定不会是凭空产生,或许张先生一直深埋压制或者缺少的部分,便是这散魄罢。   她想着想着便睡着了,可似乎没过多久,便又下起雨来。青竹喊醒她,带着她往一个方向跑。白敏中背着书箱在夜雨里跑得飞快,可即便如此身上依旧全湿,棉衣浸了水又沉又冷,书箱也重得不得了,她跑得都快虚脱了。青竹看她这样,却也帮不上任何忙,他甚至没法帮她提起那书箱以减轻她的负担。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旧屋,似是供路过的猎户们用的,虽然旧得不行,可到底能遮风避雨。   白敏中搁下书箱气喘吁吁地翻找干的手巾,青竹却已是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温着声音道:“西南角的架子上有干手巾,坛子里有米,缸里的水还剩一半,应是前天装进去的。”他又道:“有干稻草可以烧。”他陡然间回过头,望着浑身湿淋淋的白敏中道:“你……要换衣服吗?”   ☆、【二四】   换衣服?哪有衣服可换……   白敏中看看潮湿的藤条书箱,就算有盖子盖着,里头也有雨水进去了,干净棉衣可能已经也湿了,罢了不换了。她赶紧将书与册子都翻找出来,仔细一摸,所幸都没有湿掉。她庆幸地舒了口气,随即走到西南角的架子前,取过干手巾擦头发。正当此时,青竹忽地走到了门口。   “怎么了?”   “有声音,不要出来。”青竹言罢便已消失在屋内,而那木门却仍旧紧闭。   白敏中左右看看,什么也未看见,外面有动静吗?在这满是雨声的夜晚,要辨别隐藏其中的微弱声音,于人类而言,实在太难了。   她静静站着,屋外的青竹却见两个着蓑衣的行人于林中匆匆走过,其中走在前面那个和尚忽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那人看得到自己么?青竹站在原地没有动,视线落在后面那人身上。   后面那人由是是打着伞,且将伞檐压得很低,故而辨不清其面容,可青竹分明察觉到其中异常的熟悉。他忽地一愣,那难道是……自己吗?   愣怔之余,很快,张谏之与明安便消失在青竹的视线之中,极轻的走路声也终是被这滂沱夜雨声所湮没。   青竹自枉死城出来后从未打算去寻过本体,他对自己的过去并不好奇,也并不在乎本体去了哪里。方才那和尚的一瞥,却让他有一丝不大好的预感。   他迅速回了屋,看到白敏中仍站在原地,只道:“不烧火么?好歹暖和一些。”   白敏中原本担心有人过来,故而连火也不敢点,只在黑暗中杵着。青竹似是瞧出她的担心,温言道:“无妨的,若有人来,我会听得到。”   白敏中望着那张与张谏之一模一样的脸,愣了一下,陡然回过神到灶台旁往锅里倒了些水,又坐到灶膛口开始烧火。暖意随着跳跃的火光逼近,她不由打了个寒颤。青竹坐在地上,就在她旁边,望了一会儿灶膛内的火光,道:“我与你一道去东海府可好?”   “哦。”白敏中应了声,有些别扭地偏过头:“好。”   趁着这当口,白敏中问道:“你先前是在军队中么?又是做什么的呢?”   青竹略略想了一下,轻抿唇淡笑了笑:“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提的。何况,有些细枝末节,我都记不清了。”   “恩。”他这样说,白敏中忽然间竟没有先前那般好奇了。她没有接着问下去,只往灶膛里头塞了一把稻草,又吸了吸鼻子,转眼将厚棉衣给脱了下来对着火烤,希望能在天亮前烘干。   她瘦瘦小小的身子却套着很是宽松的中衣,看上去十分单薄。青竹只瞥了一眼,便道:“你不好好吃饭么?”   “我吃的。”她连忙又补充,“吃得很多,可……”   “还是饿?”   白敏中点点头。   青竹忽地笑了:“那要养活你不容易呢。”他笑着忽顿了一下:“我什么都做不了。”   白敏中差点想说其实他的本体眼下在某处活得好好的,且能做许多事情。但她实际说出口的却是:“你听觉与视力都很厉害,所以怎会是什么都做不了呢?”   青竹闻言淡笑了笑,将手往灶膛口伸了伸,却不小心从她小臂间穿过去了。这是没有肉身且鲜有灵力的散魄,即便想触碰到旁人,也只能是水中捞月般虚幻。   若面对寻常看不见鬼魂的人,兀自伸手去前去触碰,只会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的尴尬与已是身为鬼魂的孤独体会;而面对白敏中这样能看到的人,这其中无奈与触碰不到的遗憾,则是双方共同的见证。   人鬼毕竟殊途,之间也不知隔了多少距离,只能老实承认。   两人均有些沉默,白敏中将棉衣搭在膝盖上。灶膛里塞了柴在烧,不多一会儿,周身察觉到暖意的白敏中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以这样的睡姿一直睡到了清早,醒来时周身酸痛骨头简直要散架,一摸棉衣,却发觉已是干了。唔,干得这么快么?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呢。她下意识地扭头望四周,可却未见青竹身影。   去哪里了呢?白敏中起了身,将棉衣重新穿好,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背起书箱,正打算离开时,青竹倏地又回来了。他笑起来那么好看,若张谏之也能如他这散魄一样,经常笑就好了。白敏中望着他笑颜正走神时,青竹道:“饿了么?”   白敏中点点头。   “再往前走一里路便可见一间铺子,可以吃早饭,看着还不错。”   白敏中听得吃的,脑中迅速构建了热菜热饭摆上桌的“壮丽”情形,顿时来了精神,调了调书箱带子便往前赶路。   如青竹所言,果真是行了一里路便得见吃饭的铺子。白敏中吃饱饭上路,末了还不忘夸赞他一句。此后一路皆是如此,青竹总会提前告诉她前路是怎样的路,让她省心不少。于白敏中而言,青竹则是她另外的耳朵与眼睛,替她探知更远的前路,免得误入歧途。   因有青竹的陪伴,白敏中原本孤苦无依的这一段路,走得也没有那么艰难了。她顺利抵达齐地东海府时,甚至还长了好几斤肉。   这期间蔡琼只出现过几次,他似乎越来越忙,白敏中也不知他行色匆匆的到底在做什么,每回都还未来得及问,他便已经消失了。   白敏中途中想方设法筹路费,有余钱时还不忘给蔡琼烧一些元宝,可那之后,蔡琼却再未出现过。即便按照约定的方法喊他,也总得不到回应,白敏中不知他是否还能得到那些元宝,只能希望他已投胎转世,抑或去了极乐世界。   她抵达东海后,很快便找到了蔡府。   可蔡行青却似乎不记得她了,直到白敏中将当做信物的那本书拿出来,蔡行青这才记起来双桥镇那间客栈里的小伙计。蔡行青说当下账房恰好有空缺,故而白敏中来得正是时候。   一切很是顺利,她如愿以偿在蔡行青手底下做账房,学了许多新规矩,每月支取月银,饭也吃得很饱。青竹依旧在她身边,大部分时候他都如影随形,像个深藏不露的侍卫。   白敏中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便也没有想让他走的念头。白敏中暂住在蔡府,因好说话,且很勤劳,因此与府上人关系处得亦是很好。   她仍是能看到那些东西,有时吃着饭,能看到小鬼在餐桌上打架抢东西,算账时,小妖灵站在她的算盘上斗嘴,她统统视而不见。   时间过去了几个月,熬过寒冬迎来春暖花开,她依然谨记张谏之曾与她说的“当作它们不存在,不要做任何交流”。   但偶尔也会有失误的时候,将不是人的东西错当做人,也吃过亏。   不过,都过去了。   日子不徐不疾过着,又到一年寒冬,她已十六岁。   张谏之留给她的字条尚在,她有时候将它取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想不通掌柜如何会知道她在哪里,之后他们又会在哪里相见。他当时就那么笃定一年后会再见吗?白敏中认真想了想,觉得他很有可能是随手写的,便不再纠结。   ——*——*——*——*——   这一年天气很冷,是日晴,白敏中在东海府一条巷子里被人追赶,她跑得飞快。青竹就在她身后,告诉她哪里拐弯,是往左还是往右,以及后面的人有没有追上来,他们是不是追错了方向。   白敏中跑得浑身出汗,末了气喘吁吁地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了下来,将要瘫坐在地时,青竹忙道:“不能立即坐,得缓一缓。”   白敏中便弯腰伸手撑着膝盖拼命喘气,笑着道:“他们追不上了罢?”   “恩,追岔了。”   白敏中喘过气,这才在地上坐了下来,笑得很是开心,口中说的却是:“跑着出了一身汗,风寒似乎都好些了。”   “万一被追上呢?”   “我有你啊。”她鼻音很重。   青竹淡笑,并没有给出回应。   近来白敏中在东海府小有名气,都说蔡老爷府上有个姓白的账房,打牌从来不会输,非常厉害。这传闻流传甚广,就连东海自诩“赌王”的某位也听说了这事儿,遂请人特意去请了白敏中,喊她打牌。   打牌本是玩乐,输赢都是其次。可一旦摊上钱与名声,便不再是小打小闹。赌王手下势力嚣张,白敏中即便不想去估计也会被捆着去,于是自己很是识趣地便上了门,答应玩两局。   她算牌很厉害,但这并不是她能赢的唯一筹码。抛却运气这等东西,她还有青竹。青竹不知帮她舞弊过多少次,他是她另外的眼和耳,总是告诉她许多本不能知道的东西,譬如对方手里的牌,对方捏在手中即将要出的牌,等等。   这是一场游戏,她即便玩得再开心,也深知其中危险,万一赌王眼红心急,直接让手下兄弟剁了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她刚赢的那一瞬间,便飞也似的跑了。   回想起方才被人追赶的情形,白敏中揉了揉已空的肚子,笑着对青竹道:“旁边桌上那么多吃的,早知道跑之前拿几个果子……”她稍顿了顿:“你每回都这么辛苦,却不能吃东西也不必睡觉,真是不知你想要什么呢。”   青竹在她对面坐下来,眼角轻弯,没有说话。   白敏中望着这张脸再次走了神。   虽然说她打牌很厉害的传闻会给她带来一些麻烦,但……若张谏之就在东海府,如此便能很容易知道她在哪里了,又在做什么了罢。好希望,他也能听到那些市井传闻。   白敏中走神了许久,肚子再次咕咕叫时,才起了身,打算去寻些什么吃的。   此时日头已将西沉,将影子拖得老长,街巷之中满是懒洋洋的倦怠。齐地相对富庶,故而吃食也更讲究,白敏中在街边的铺子里买了油饼,咬开来里头一层一层的酥,好吃得都舍不得丢下。   她沿着街巷一直走,身旁的青竹也不与她交谈,直到她径自走进一间书铺。   那是她常来的一间书铺,白敏中已与书铺的掌柜很熟。她还时常想起以前在双桥时,张谏之某次带她进一间书店买书的情形。其实想想,也不过就是一年前的事。   满铺油墨香,她借着黄昏的微弱光线站在书铺里翻一本旧册子,还不忘啃一两口酥油饼。   似是觉着这册子有些无趣,她便将其放回了原处。她视线逡巡在顶上一排书架上,忽地停了下来。她想要伸手去够,又踮起了脚,可却差了那么一点。   她正打算喊书铺主人前来帮忙时,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从身后伸过来,高举过她头顶,已是搭在了那本书的书脊上。   ☆、二五   此时将入暮,黄昏微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可以看到书铺内的尘埃浮动。细小的,带着书香,还混杂了一点食物的香味。白敏中望着这情形走了神,却也没有转身,那只手的主人却已是将那册子取下,递到她手里:“是要这本么?”   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白敏中却很没出息地不敢回头。这情形仿佛是回到了双桥镇,那晚在书铺里也是如此。唔,为何这世上书架总有一层是她够不到的?   张谏之在她身后道:“你似乎长高了一些?”   诶?长高了吗?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白敏中转过了身,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重逢竟一时无话。张谏之还是老样子,旧袍子,姿态不急不忙,从容不迫,一年时光在他身上似乎没有留下痕迹。   不知他这一年是在哪里度过,亦不知他做了些什么,令人很是想要一探究竟。   若说陌生,她却也体会不到其中陌生。这一年与青竹几乎朝夕相处,两张脸都快重合,只是神态表情有些许差异。青竹爱笑,而张谏之却总客套得拒人以千里之外,难表内心喜悦。   青竹本是他魂魄的一部分,如今虽有了独立的意志,可到底曾是其一部分。那份难得的暖意,按说原本是属于张谏之的。他旁的都没有丢掉,唯独丢掉了最温暖的一魄,便让人很是好奇他之前魂魄完整时的样子。   念至此,白敏中环顾四周,却发觉青竹已不见了踪影。她有些心慌,也不知张谏之见到了青竹会如何与其相处。毕竟,散魄从枉死城逃出来,再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便不会轻易回归本体了。   她正担心之际,张谏之淡淡重复了一遍:“是要这本么?”   书册已然递到了面前,白敏中骤回神,忙接过来:“是!”   张谏之瞧她这略显冒失的模样,目光移下去,伸手轻轻拂掉了她前襟上的酥饼屑,淡声道:“过得好吗?”   白敏中忙不迭点头,手中还尴尬握着一块未吃完的饼,抬手摸摸唇角,果然吃得到处都是碎屑,实在是丢脸丢到家了。   若搁一年前,她却也不会因为这样觉得丢脸,如今在蔡府学了规矩,且接触的人越发多之后,也开始慢慢注意起自己的言行。虽偶尔也会懒懒散散地放任自己,比如像今日这般抓着酥饼不顾场合地低头便啃,可她当真未能料到会遇上一年未见的张谏之。   老天总是这般不爱遂人愿呢,真是伤脑筋。   她忙将饼收到身后,抬头与张谏之小心翼翼道:“您也一直在东海吗?或是……去了旁的地方?”   “在东海待过,也去过其他地方。”张谏之言声淡淡。   “您身体还好吗?”白敏中稍稍打量了一下,似是未察觉出他有什么大病痛。   “还好。”   真是庆幸。   若说人生聚散乃常事,不留字条的话,指不定白敏中找不到他,过阵子也便忘了这茬。偏偏他当日又留下那张含含糊糊的字条,说来年再见,硬生生塞给人一线希望,白敏中便这么等着。   眼下他还在人世,且看起来活得还好,那便是最值得庆幸的事了。   张谏之忽问:“到饭点了,饼吃不饱罢?”   她尴尬笑了笑,伸手抓抓脑袋,像个二愣子。   张谏之便说:“余下的饼趁热吃了罢,先垫垫肚子。”   白敏中更是不好意思,将书塞回去,低着头边咬着饼,走了出去。   此时街道上人已寥寥,冬日天黑得早,大多摊子都已收了,也没有吆喝声,很是冷清。这一条路特别长,白敏中不时回头寻找青竹的身影,可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原先就未存在过。   青竹是怕遇上张谏之么?因为担心会遇上,或是已经看见了,这才悄悄躲了起来吗?   白敏中有些忧心。   张谏之却全然不知这其中情委般,神情一如往常。他看到街边还有个卖白薯的摊子未收,便径自走了过去。白敏中站在原地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见张谏之向那摊主买了一只烤白薯,又折了回来。   张谏之将白薯递给她,白敏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略略一愣,过了半晌才接过来。   白薯用纸包着,余温暖手,那温度顺着掌心皮肤一路传到心里,暖乎乎的。   她低头剥皮时,这才陡然想起去年在永江附近的一间客栈里,张谏之问病中的她想吃什么,她好像说了烤白薯?   时隔这么久居然还记得?抑或只是巧合?   白敏中没敢问,低头老老实实吃烤白薯,弄得一手脏。   她只顾着吃,也没问他将去哪里,一路就这么跟着他。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张谏之在一处房子前停了下来。   这是在东海府随处可见的房子,黑瓦白墙马头翘角,青砖覆地石雕漏窗,在这幽深逼仄的巷子里看着很不起眼。   天井里放着已经歇冬的花草,唯有一株腊梅含苞待放,已有幽幽香气。   屋中走出来一位老伯,他见到张谏之,躬身行了个礼,道:“饭菜皆已准备好了,公子可要现在就入席?”   张谏之遂偏头对白敏中道:“去洗个手罢。”   白敏中吃白薯吃得一手灰,有些不好意思地去井边洗了手,这才跟着进了中堂。   这宅子似乎请有道行的人瞧过,宅子虽不起眼但位置极好,宅中方位等等也都很有讲究,最重要的是,这宅子里非常干净,连一只小鬼也没有。难道——是明安挑的?说起来到这会儿也没见到那讨厌的和尚呢,他离开东海了吗?   白敏中思量着,已跟着张谏之入了席,张谏之并未坐主位,而是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   饭菜陆陆续续端上来,很是丰盛。   张谏之道:“饿了就吃罢,不必客气。”说这便取过汤勺,给她盛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   白敏中埋头喝汤。   她其实也是老样子,面对食物永远热情满满。看她吃得这么高兴,张谏之的眼角眉梢竟也不自觉地染上了浅浅笑意:“慢慢吃,不用着急。”   白敏中应声吃得慢了些,可面前装米饭的碗却仍是很快就空了。   张谏之失笑,与旁边站着的老伯道:“福伯,再添一碗饭罢。”   福伯应声去给白敏中添饭,端过去后眼睁睁看着白敏中又非常迅速地解决掉了第二碗,他看得目瞪口呆,哪有姑娘家食量这么大的?何况还是个瘦巴巴的小姑娘。   张谏之却淡笑,很是了解白敏中一般:“福伯,再添一碗罢。”   白敏中慌忙摆手:“不了不了……”   她虽然还能继续吃,可……毕竟太不好意思了。   “怎么了?”   白敏中小声回说:“做人应该有些节制才行……”   张谏之看出了她的客气,但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好由得她。他低头开始吃饭,对面的白敏中却小心问道:“您,这一年在做什么呢?”在东海置宅,有心情料理花草,想来应是过得很悠闲。   张谏之并未抬头,不急不忙吃饭的同时,却对她抛过来的这问题避而不答,岔开话题道:“不必称呼得太客套了,‘您’这样的称呼,听着总有些别扭。”   白敏中应了一声。   张谏之遂反问:“你这一年在做什么?”   诶?看样子好像不知道关于她的“传闻”呐。   “我……在做账房,东海蔡府。”   “与海国做生意的那个蔡老爷?”   “恩。”白敏中顿了顿,反问:“你也认识吗?”   张谏之似是迟疑了一下,回说:“不算认得。”   不算认得这个说法十分暧昧,到底是认得还是不认得呢?也许只是点头之交?白敏中很是好奇。   他们说话间,福伯已是拿了一些点心过来,放在白敏中位置旁边,道:“姑娘将这个带回去吃罢。”   白敏中抬头看张谏之,张谏之道:“收下罢。”   白敏中低头将那点心取过来,心下这就该告别了,便很识趣地起了身。   “你眼下住在蔡府么?”   “恩。”   张谏之搁下饭碗:“送你出门罢。”   白敏中心中泛起一丝怅然,默默提着点心盒子,往外面走去。   本以为张谏之只会送到她门口,没料张谏之却以饭后消食为由,说直接送她回蔡府。白敏中便格外珍惜起这相处的时光来,可惜的是,一路行至蔡府,她也没寻到合适的开口机会。诶……即便她开口问了,张谏之恐怕也未必会对她如实相告。他身上,秘密太多了。   至蔡府门口,张谏之淡淡瞥了一眼大门门匾,又看向白敏中,道:“进去罢。”   适时巷子口传来马车声,白敏中探头一瞧,那可不就是蔡老爷的马车么?   张谏之背对那路口站着,他还未来得及走,蔡行青的马车已是行至了大门口。车夫跳下车,将脚凳摆好,扶自家老爷下车。   蔡行青似是刚谈妥一桩生意回来,脸色好得很,且非常高兴。他先是瞧见门口台阶下杵着的白敏中,随即目光又移向了白敏中对面站着的男人。眼素来很尖的蔡行青忽然一愣,这个侧影……他瞧着很熟悉啊。   齐王身边的那位?   蔡行青正欲上前确认,却见张谏之已转了身,只留了个瘦削的背影给他,头也未回地走了。   ☆、二六   白敏中自然是看到蔡老爷回来了,她视线刚朝蔡老爷那边投过去,张谏之却已然转身走了,连句告别的话也未说。   她眼看着张谏之的身影越行越远,很快便消失在了巷口。张谏之这样的不告而别实在有些奇怪,令人不免起疑。这当口,蔡行青却是走了过来,抚了抚须,问白敏中道:“方才那位是?”   白敏中觉得无甚好瞒,只说:“原先双桥镇客栈的掌柜,是小人的旧东家,今日恰好在街上碰见了。”   “那位啊……”蔡行青微微蹙了下眉,抿了唇似是在思索什么。   “正是那位,您那会儿结账时,还曾说他……非池中物。”   小丫头记性好得很,蔡行青稍稍回忆一番,自己当时的确是讲过这话。当时他见张谏之的谈吐姿态都不像个普通生意人,故而才这样说了一句。没料这才一年多,张谏之便已不做掌柜,到这东海府来了。   他到东海府做什么来了呢?这侧影,与齐王身旁那位实在太像。难道是……同一人?算算时间,也该是差不多的样子。可是……从一介掌柜到齐王左右重臣,也太不可思议了。   只一会儿,蔡行青脑海中已思索万千,白敏中却压根没有多想。蔡行青松了松眉头,道:“你先回去罢。”   白敏中这才提着点心盒子从偏门进去了。   她往里走了一段,一路凄冷萧索,她被夜风吹得发抖。若搁在往日,这段路还有青竹相陪,故而不会觉得冷也不会觉着孤单。她忧心依旧,青竹……到底去了哪里?   她咬唇转过了身,耳畔却忽地传来一声:“终于找到你了!”   是尖锐的非常奇怪的声音,白敏中以为是什么小妖灵,扭头便看过去,直到低下头去,才看到一只鸡站在脚边,昂首挺胸气呼呼地看着她。   白敏中不是很能理解它的愤怒。   “你不记得我了吗?!”尖锐的声音依旧是气呼呼的。   白敏中摇摇头,她怎会认得一只鸡……   “笨蛋!我是你刚才吃掉的那只鸡!你是不是吃得很开心啊?觉得很好吃是不是?!”越来越生气了……   白敏中从未预料过自己方才吃的一只鸡,会成了魂魄来找她……   她想了一下:“你要找我索命?”   “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呃……”   “我不是普通的鸡!都是那个和尚!那个秃驴用法力困住了我,将我丢在那个宅子里,后来被那个该死的不长眼的管事给瞧见了,他就将我给宰了炖汤给你吃!气死老子了!怎么办?老子现在连肉身也被人吃掉了!老子很不开心!”那只鸡气呼呼地仿佛要吃人,一直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怨念真的好深重……   和尚的话,指的是明安?管事,指的是福伯?   呃……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不大清楚……主人招待我吃,我就吃了……”味道其实十分,鲜美……   那只鸡瞪她一眼:“你是不是在想我的味道很好很鲜美!你们这些贪心又愚蠢的人类!”   呃!能读懂人的心思么?!   “我不知道……对不起……”   “哼。”那只鸡扭过头去,嘴里依旧嘀嘀咕咕:“那座宅子很凶恶,你没有察觉到吗?我在里面灵力尽失啊,那些人当真很讨厌!”   “凶恶算不上,只是好像被作了法……”白敏中想劝它冷静冷静,遂道:“可是即便我将吃掉的都吐出来,那肉身你也用不了了……还有其他法子能帮到你么?”   那只鸡扭回头,声音忿忿:“我要你帮我报仇!既然你吃掉了我的肉身,你就要帮我搞死那个臭秃驴!我总觉得你也看他很不爽,我们一起搞死他!”   白敏中:“……”她顿了顿:“你叫什么?”   “我叫小黄!”   “……”   “你瞪我做什么?是不是觉得我的名字像个狗名?!”   白敏中好言相劝:“你……太气愤了,消消气。”   小黄鸡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仍旧很不耐烦的样子。   它很焦躁。   白敏中道:“你如何会被那个和尚盯上的呢?”   “谁知道呢?老子在海国过得好好的,那个秃驴将我从海国拽回来了!”小黄鸡恨得咬牙切齿,“老子又没有害人,他捉我!还将我捉到东海这个破地方来!老子要回海国啊!”   “海国?”白敏中没有去过,她对于海国的认知,只存在于那些贸易往来的账目上。蔡行青与海国富商做生意,来往十分密切,故而体现在账面上的部分,她是知道的。   可若这只鸡的说法属实,那明安便是在海国捉了这这鸡。明安去海国了吗?他去海国做什么呢?如今这大环境下,去海国也并非易事。   当今圣上虽鼓励与邻国互通有无,但对于沿海这一块,限制仍旧很严格。而且齐地虽放权给了齐王赵昱,但他在与海国通商这件事上的态度也是十分保守与专断。蔡行青虽是一介商人,可也算是获得了齐王认可的商户,接近半个官商,地位在东海乃至齐地都是不低的。   离开齐地去往海国,都得有官方明文允许才可放行,明安……是以何种理由去的海国,又为何要去海国?为捉一只鸡?自然不可能为的这个。   白敏中蹙眉思忖之际,小黄鸡又叫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啊!你这个愚蠢的人类!”   白敏中陡然回过神,小黄鸡这个看人心的本事当真很讨厌啊。   小黄鸡又不耐烦道:“我脑子不好使,想不出什么对策,你帮我好好想想,不然我每天都来烦你,你给我记着!”   白敏中顿时有些后悔喝那碗鸡汤。   “记着什么?”背后忽传来熟悉的清清淡淡的声音。   白敏中猛回头。   青竹回来了!   青竹朝她淡笑笑,视线却已是落在了脚底下的小黄鸡身上:“你让记着什么?”   小黄鸡倏地往后退了两步:“公子你也死了么?!不要吓我!你刚才还和这个姑娘一起喝鸡汤的。”   白敏中迅速反应过来,小黄鸡是将青竹与张谏之混淆了,随即道:“你认错了……公子没有死,这不过是……”白敏中偏过头去,看着青竹道:“另一个相似的人。”   小黄鸡瞪她一眼:“你别骗我了,你明明想说他其实是公子的散魄!”说罢忽地嚎啕大哭起来:“公子真可怜,被那个和尚控制着,还魂魄不全……”   小黄鸡情绪变化之快,另白敏中有些难接受。   “原来鸡也会哭啊。”青竹忽地俯身,伸手揉了揉它脑袋:“公子的管事宰了你,你居然只怪管事不怪公子么?”   “公子是无辜的!”小黄鸡很难过。   白敏中见妖灵斗过嘴,也见过妖鬼厮打,可是见妖灵撒泼倒是头一回。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待小黄鸡情绪平稳了些,问道:“你方才说,公子被那和尚控制了?”   “可不是嘛!那和尚真是个讨厌的和尚!我们快弄死他!”小黄鸡说着又看了一眼青竹,“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弄死那个和尚?”   青竹却没有回它。   小黄鸡立时道:“呵呵,你这个胆小鬼,你在想万一被那个和尚捉住了,你就要完蛋了。”   “闭嘴。”青竹不想让它继续说下去。   小黄鸡趾高气扬地捋捋爪子:“愚蠢的人类只会让人闭嘴!笨蛋!一群笨蛋!我要休息了,那个姑娘,喂——”它在喊白敏中。   “怎么了?”   “你给我记着!我会每天来找你的,反正我没有肉身了我每天都很闲!”   “……”   它言罢就一路跑到影壁墙前,左照照右照照,忽地大笑起来:“哈哈哈破影壁,连老子的影子都照不出来!还想吓老子!白痴!”   待它走后,白敏中方舒了口气。   青竹见状,一路往里走,问道:“被吓着了么?”   白敏中摇摇头:“还好。”   青竹走得慢了些:“若它再来找麻烦,你将它记下来罢。”青竹亦知道白敏中那册子的用途,有时候为避免被纠缠,写下来便可免掉大多数的麻烦。   白敏中却道:“似乎没有什么用。它道行不浅……”影壁都照不出它的影子,实在不知它是何方妖灵。若祖父在就好了,他一定会认得的。   青竹浅笑,未说什么,只回头道:“你今日吃饱了吗?”   “还行,没有敢多吃……”   “为何不多吃些,反正吃再多他也负担得起。”他打趣道,“果真是长大了,如今也怕丢人了。”   “已经吃很多啦,再吃就像猪了……”白敏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手里提的是点心吗?”   白敏中点点头。   “我以前也爱吃这些甜的。”不过现在好像无所谓了。   这话中藏了一丝怅然。   白敏中听在耳中,心里却起了细细波澜。她回过神,望着他的背影,问道:“先前在书铺里,你是何时离开的呢?难道……一早就听到声音或是看到他了么?”   青竹止住了步子,回过身来报以淡笑:“气味那么熟悉,一早便闻到了。”   “那、你没有提前告诉我……”   青竹唇角轻弯:“你不是一直都想见到他么?若提前知道了,便不会觉得那么惊喜了不是么?”   ☆、二七   白敏中听他这样说,也不知怎么的,眸光就渐渐黯下去。   青竹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扬了一张笑脸,道:“好啦,心心念念惦记了一年,既然重逢,应是喜事才对,不要耷拉着脑袋啦。”且他很快便岔开了话题:“趁你去吃饭的当口,我去了趟赌坊,宋赌王过两日兴许还会找你,得当心才行,晚上不要睡太死哦,我喊你的话,得立刻醒才行。”   白敏中点点头。   青竹复转回身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   白敏中以为他这是头一回遇见张谏之本体,可事实上,他早就见过了张谏之。   初见是在荒郊树林中,那个雨夜里见到的匆匆走过的着蓑衣的身影。之后在途中又见过几次,抵达东海后,他亦时不时能看到那个人。   青竹原本预计自己很快就要消亡了,可事实上那人以及那和尚并未采取任何措施来对付他,反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继续在这世上拥有自己的独立意志,自在流连。   他远远见过张谏之很多回,但张谏之从未与他对视过。是装作他不存在,还是根本没有看到呢?   青竹并不确定。他只能确信张谏之身边的那位和尚,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事情,自己也可能是这算计中的一部分。   白敏中回了房,只一小间,摆得下柜子与床,连桌子都是后面勉强塞进去的,没有地方摆椅子,白敏中通常都坐在床上练字看书。每月灯油钱有限,为了省着点,她通常会在账房待到很晚再走,回屋便用不着点太久的灯。   传言都说蔡府阴森,尤其是西边账房,大晚上的都没人敢过去,故而最后一个走的都会胆战心惊。   白敏中并不怕那些,便自告奋勇担了最后锁门的重任,每晚熬到夜深才走。   今日要不是放假,她估计这会儿还在账房里练字。   她洗漱完毕,末了点一盏小灯,从床底下的藤条箱子里翻出书来看。她侧右边躺着,屋内安静得只听得到翻书声,侧躺着看书压迫到右眼,加之灯光有些暗了,她便索性搁下书,翻了个身,打算睡觉。   不期却见青竹躺在另半边,支着胳膊侧躺着看她。   白敏中却也未被吓着,她已是有些困了,便抬手拉了被子蒙住脑袋,声音闷闷懒懒:“你要待在这里过夜么?”   青竹依旧是原姿势,望着那团鼓起来的被子,伸手拍了拍,可对方其实根本感觉不到。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凑近些道:“闷着睡对身体不好,我就在附近,你睡罢。”   白敏中“唔”了一声,却仍旧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半晌这才探出个脑袋来,露了鼻子,闭上眼接着睡。   灯灭了,有月光照进来,地上银光一片,青竹坐在窗台上假寐,他根本不知疲倦,故而也不可能睡得着。屋外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绝于耳,外面黑暗的世界,又热闹了起来。   ——*——*——*——*——   因临近年底,账房也忙起来,甚至还缺人手。   白敏中不过短暂歇了一日,又得回去干活。比起体力活,做账房更费脑子,更需谨慎,好像也更容易饥饿。原本她对甜食无感,如今却像是转了性似的,十分嗜甜。   年底结算盈亏,流水账归类转记,来账去账一笔一笔计算清楚,账房里噼里啪啦全是打算盘的声音。烦人的是,即便是这当口,白敏中还要带个徒弟,原本这徒弟该是账房主事来带,但主事说自己已懒得再带新人,一句话便推给了白敏中。   这徒弟手脚很快,可脑子有时候却跟不上,常常出错。故而白敏中总得拿着他的账再核查一遍。于是她自己忙着,还要顾着一旁的徒弟。徒弟正在一旁低头算着,忽地将账簿递过来道:“白师傅,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   白敏中将账簿接过来一瞧,嘀咕道:“不是与你说过这个要反方向过账的吗?”   “哦哦,好像是错了……”徒弟正要接过去,白敏中却忽地挡了一下他的手:“等一下,好像确实有哪里不对。”   她记性好得很,连日清簿上的细枝末节都记得很清楚。她忙道:“将那本日清簿子给我看一下。”   徒弟便递了过去。   白敏中翻了翻,盯着日期看了许久,难道是她记错了吗?这本账确定不是假的么……   徒弟一旁问道:“白师傅你怎么啦?日清簿上难道也有错吗?”   白敏中忙摆摆手:“没事,你拿去重新做罢。”她说完扭头看了一眼里间的账房主事。簿子是分开发下去算的,她方才经手的都没什么问题,徒弟手里的却有些不对劲,难道是主事故意这样发的?   这是主事的意思还是上面蔡老爷的意思呢?   蔡府是半个官商,所以特别的是,每年都需将账目提交齐地官厅审计。难道蔡老爷为了这个做假账给上面看?他有什么想隐瞒的部分?难道有黑钱或是有什么漏洞想要盖掉?   白敏中理解不了那个层面的事情,她只知道老老实实将手头的事做好。就算好奇,也得适可而止才行,毕竟这是与她一个小账房所涉及不到也不该涉及的部分。   她忽然回了头,原本青竹坐在账房中间的椅子里,可眼下却不知他去了哪里。白敏中又重新扭回头去,诶……最近好像连青竹都变得有些反常了呢,可是为何都不与她说一说烦恼呢?   她手指头下意识地拨动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继续忙活。   ——*——*——*——*——   也正是这时候,张谏之刚抵达东海码头。船队即将起航,诸事皆已准备好,最末,他才悄悄上了船。   船队即将驶向海国,这是齐地官厂的船队,与海国的官方往来贸易,便是依靠这些庞大的船只才能达成。   青竹见到他,是在针房旁的一间船舱里。彼时张谏之正埋头看文书,阴阳官过来打断了他,说今晚可能会有暴雨,是否要做准备。张谏之说知道了,头也未抬只说让火长看着准备罢,便又低头看文书。   阴阳官退出去后,张谏之下意识地忽抬了头,便见到青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他眉头陡然一蹙,却装作没有看到般继续翻看手中文书。   青竹环顾四周,瞥见角落里用来计时的燃香,略略估算了一下时辰,白敏中这时候应还在账房忙得焦头烂额罢,得趁早回去才行,免得她总起疑。   他面对着对他视而不见的张谏之,知道他们之间其实并不能用言语去沟通,张谏之也压根听不到他说话,故而他伸手拍了拍桌子,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张谏之半晌才抬了头,这是他头一回与青竹对视,像是……在照镜子。   青竹知道他会手语,便打手势问候了他,随即又示意道——会责怪我自己跑出来吗?   张谏之只看着他,也不做回应,只紧抿着唇。   青竹又道——能告诉我那个和尚有什么打算吗?   张谏之,摇了摇头。   青竹倏地起了身,唇角淡笑——我是你最不需要的一魄对不对?仓皇逃命中能将我舍弃掉,你不再需要我了。   张谏之闭了闭眼,作了个手势试图打断他。   青竹忽觉得,鼻子有些痒,像是打喷嚏的前兆。   怎么回事?有人在念叨他吗?   ——*——*——*——*——   此时白敏中恰好累了出去透气,她在墙角站了会儿,架子上的枯藤毫无生气地耷拉下来,像是吊死鬼。   她打了个哈欠,揉揉已空的肚子,忽地听到一声:“愚蠢的姑娘!我来催债了!”   不用低头也知道是那只小黄鸡。   小黄鸡跳上花坛,好显得自己高一些。它昂着脑袋道:“你身边那个愚蠢的散魄不在了嘛!难道回公子那里去了吗?”   诶?青竹去找张谏之吗?怎么可能……他应是想要避着张谏之才对。   白敏中心中刚这么想了一下,小黄鸡就跳起来:“笨蛋!他怎么可能想着避开公子呢?!那个蠢货早就见过公子很多遍了!”   “啊?”   “都是公子大度!见到了也当没看见!所以才没有对他怎么样!公子一直在护着他的啊,要不是公子护着,估计那个秃驴早就将那个蠢货给弄死了!”   “可你昨日还错将他当成了公子……怎么今日就知道是公子护着他呢?是不是有些太……跳脱了……”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今日我路上与公子打了个照面,我太清楚公子在想什么了!公子真可怜!公子的好心全被当成驴肝肺了!哼!”小黄鸡始终……都很气愤。气愤到头了,声音又变得悲痛欲绝起来:“公子怎么办啊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人类……”   白敏中顿觉有些头疼,她蹙眉定了定神,低头问它道:“你既说今日与公子打了照面,那你可知现下他在哪里?”   小黄鸡头也没抬,呜咽道:“还……还能在哪里?公子本来就要去海国做事的,我来的时候看到他已是上船了,估计这会儿船都快要开了。”   ☆、二八   “船快开了么?”白敏中反应了一会儿,又问:“公子要去多久?”   “公子哪还会回来啊!”小黄鸡从花坛上跳下来,“我去找公子了。”   诶?不回来了吗?那昨晚那顿饭岂不成了告别宴?白敏中回过神来忙道:“你等等我,我也去趟。”好歹也……正式送别一下。   她脑子里一团糟,匆匆跑回账房里,取了斗篷就往外走。旁边的徒弟猛地抬头:“白师傅啊,你要去哪儿啊?”   她头也没回,只撂下一句:“有点事,我去去就回,替我与主事说一声。”屋外潮冷,白敏中披着斗篷往码头赶去,那只小黄鸡在旁边嘀嘀咕咕道:“你跑去找公子做什么?又要蹭饭吗?愚蠢的只会吃饭的姑娘!饭桶!”   白敏中懒得理它,一路走得飞快。所幸蔡府距离东海码头也并不远,她火急火燎地赶到时,见船队还未起航,便稍稍松了口气。然刚到码头,她便被拦了下来。   一个官厅侍卫问她:“你要去哪儿啊?可有文书?”   呀,差点忘了这茬。白敏中遂道:“我不出去的,见个人便走。”   “见人?”那侍卫瞥她一眼:“找谁啊?”   白敏中一来不知道张谏之是否又改名,二来不知他眼下到底是不是官厅的人,正犹豫不定时,旁边小黄鸡着急道:“笨蛋,你就说张公子啊!”   “我找……张公子。”语末调子还有些上扬,似乎略是迟疑。   “张公子?”侍卫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叫什么?”   “白敏中。”   侍卫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遂推了推旁边一个家伙道:“你去船上禀报一声。”   白敏中着急等着,也不知自己这样算不算冒失。可海国那样远且不易去,若张谏之当真去海国不返,兴许……这很有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旁边小黄鸡很是焦躁地走来走去,嘀嘀咕咕道:“我不等你了,我先上去了,蠢货你当心点。”   言声刚落,白敏中低头看去,小黄鸡已不见踪影。   这当口,一侍卫匆匆忙忙自船上下来,踏过长长的登船板朝这边跑来,气喘吁吁对白敏中道:“您请先上船罢。”   诶?这么好说话……   白敏中径直往前走了一段,踏上了那登船长板时,这才回头望了一眼,心道传闻中管理严格的东海码头居然也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刚上船,便有官厂的人领她上去。由是张谏之的房间在针房旁边,故而得从甲板上沿着梯子往下走。漆了桐油的木梯又陡又窄,白敏中又走得急,一不小心差点踩空。她定定神,视线移下去,已然看到了站在底下的张谏之。   “不用慌,走稳一些。”   白敏中索性转个身,扶着把手面对着楼梯一步一步挪下来。   她才刚下来,那只小黄鸡便在一旁乱跳:“蠢货蠢货!走楼梯都走不稳!”   白敏中不理它,转过身来看看张谏之,略是紧张地琢磨着要如何开口。张谏之却已是淡笑着说道:“急急忙忙赶过来是为了与我道别?”   白敏中迅速顺着他给的台阶回道:“听说不会回来了,所以就……”   张谏之目光移向地上的小黄鸡,那小黄鸡陡然转个了身过去背对着张谏之。   张谏之复看向白敏中,神情温和:“怎会不回来呢?你在哪儿听到的消息?”   诶?!白敏中低头看那只蠢鸡,这个骗子!她顿觉丢脸,便立时解释道:“只是、只是听说了……觉得海国那样远,将来也许见不到了,便过来道个别。既然、既然我听错了,那我这就走了……”她立时转了身,手迅速搭上了木梯扶手,可她的脚才刚踩上去,便觉一阵摇晃。   怎、怎么了?   张谏之往针房那边瞧了一眼,问匆匆走过去的一个水手:“船开了吗?”   水手答他:“恩,已然离岸了。”那水手因要上甲板,看着扶着把手随船摇晃的白敏中笑道:“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会在我们船上呢?”   白敏中听说船已是开了,也未来得及回他,便噔噔噔爬了上去,到甲板上朝码头上一看,那登船的长板早就被撤掉了,巨大的四爪铁锚已是收了上来,用桶粗的棕缆悬在船头,顺风旗被海风吹得烈烈响。   她还有些恍惚,摇摇晃晃地眼看着要倒,紧跟着上来的那水手扶了她一下,爽朗笑道:“姑娘头回上海船么?是伙房的帮工么,或是……账房?”   白敏中压根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噔噔噔又顺着陡木梯跑了下去。张谏之仍旧是站在原地,一脸淡笑地看着她这冒失模样。   小黄鸡则躺倒在地装死。   白敏中深吸一口气,胸腔内便满是咸腥的海水气息。她只问了张谏之三个问题——“船开出来便不能退回去对不对?”、“去了海国何时才能回来?”以及“我在这个船上待着……当真没事么?”   张谏之一一作答,末了转过身,轻描淡写地留下一句:“进船舱待着罢,海风太大了,小心着凉。”   白敏中已是认清楚了现实,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趁张谏之已然转过身去,便暗暗踹了一脚正在装死的小黄鸡。   小黄鸡“嗷——”地叫了一声,跳起来自我辩解道:“都有失误的时候!都有失误的时候!”   白敏中不理会它的辩解,跟着张谏之进了船舱后,思考起更现实的问题来。蔡府账房那边要如何是好?她走得仓促,且又未与主事告假,一群人恐怕得以为她失踪了。加之先前她和赌王比打牌输赢的事情,保不准一群人以为她被宋赌王给抓走咔嚓了。   她想得脑壳疼,张谏之已然倒了杯水给她递过去。   望着对面这张脸,她便又想起青竹来。青竹呢?往常他去哪里都会说一声,今日是怎么了?   张谏之收拾着桌上的文书与账册,也未抬头,只淡声道:“我们得在海上待十几日,你没有换洗衣物便只能将就些了,穿我的介意吗?”   他说这些时,头也不抬,兀自忙着自己的事情,语气轻描淡写,反倒让白敏中觉得有些咋舌。为何面对同样的一件事情,张谏之却全然不会像她一样着急?   “不、不介意……”   “恩。”他声音里稍稍带了些鼻音,“斗篷挂在那边,屋子里生了暖炉。”他说完起了身:“柜子里有书可供打发时间,若实在无趣了,你可以先睡会儿,到饭点我会喊你。”说话间他已是走到了门口:“我去一趟针房。”   白敏中听他说完这一连串,歪着脑袋坐在凳子上,看着门口消失的身影,整个人都愣愣的。直到身后忽有人喊了她一下,她这才陡然醒过神来。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猛然回了头,见到是青竹大呼不好:“你赶紧走啊,我怕那个和尚也在船上,若被他撞见了,大概会出事。”   “和尚?哪个和尚?”青竹一脸从容,“我未做过对不起佛祖的事,为何要怕和尚?”   白敏中不确定他是否当真知道,又问道:“你如何找过来的?”   青竹侧过身,打量屋内,淡淡说:“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   白敏中一时咋舌,却道:“那、你知道他也在船上罢?”   “知道。”青竹似是很无所谓,“左右他不需要我,即便碰上了,也不能对我如何。所以……”他转过了身,望着白敏中笑道:“你不必担心。”   白敏中抿了抿唇。她想起先前小黄鸡与她说的,其实青竹已然见过张谏之许多回,且若不是张谏之护着,青竹早就灰飞烟灭了。难道——是真的吗?   小黄鸡突然跳了出来,嚷嚷道:“真的真的!我发誓这句话是真的!”   白敏中:“……”   她起身将斗篷挂起来,局促不安地走到书柜前。青竹见她这样,忽轻叹出声,道:“那我便先走了,海国见?”他说着自己却否定掉了:“唔,兴许半路想你了,会突然出现,放心罢,我会挑好时间的。”他眼中笑意更浓,扭头看了一眼地上打滚的小黄鸡:“你要在这地方待着吗?”   小黄鸡百无聊赖地问道:“蠢货你有什么好玩的事做么?带老子去玩玩。”   青竹没回它,走过去俯身拎起它便往外走。   “哟蠢货你的力气好大,可以拎得动老子!”   小黄鸡的嚷嚷声越发远了,屋内安静了许多。白敏中从柜子里抽出一本书来,这才转过身看了看四周。   这是多么典型的“张谏之的屋子”。依旧是所有能收起来的东西绝对不会堆在外面,也不能容忍物品摆放乱七八糟,打开柜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   这样说来,这间屋子,便是专门留给他用的。   所以,张谏之已然去过很多次海国了吗?   只身一人来到齐地,这么快便成为官厅的人,且专事官厂对外贸易事务,这其中历经的时间,也不过一年而已。   白敏中困惑极了。他的人生早已超出了自己的认知所限,实在是教人好奇。   她正愣神之际,忽听得门口动静。她偏过头去,只见张谏之抱着一套崭新被褥进来了,只看了她一眼,道:“没有多余的房间,晚上睡地板可能会冷。”   作者有话要说:针房=船长室   ☆、二九   白敏中闻言立即道:“我睡那个角落就好,我自己来铺……”   张谏之仍旧是抱着那床被褥,却反问:“你想睡地上?”   不然呢?难道让张谏之睡地上?!他那身子哪里吃得消,别又受了风寒咳嗽不停,实在是难好。白敏中正打算过去接过被褥,小黄鸡又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嚎道:“笨蛋!公子的意思是让你睡床!你这个笨蛋!”   白敏中听到声音是身后传来的,脚往后踢了一下。小黄鸡又嚎道:“笨蛋你要死啊!我好心来告诉你你还踢我!蠢货让我转告你千万别睡地上!”   诶?她闻言陡然回头,青竹没有与小黄鸡一起吗?青竹又去哪里了?   小黄鸡忿忿走了,张谏之望着一脸茫然的白敏中,却也没阻止她想要睡地上的愿望,径自将被褥放下了:“看会儿书便出来吃饭罢。”   白敏中什么都没带,既心慌又无聊,待张谏之出去后,她迅速在靠着暖炉的角落里铺好被褥,陡然间又看到桌上摆着算盘,她蹑手蹑脚起来,将算盘拿过来玩了一阵。玩着玩着想起账房里做到一半便搁下的事情,觉得有些挠心。   她不大坐得住,便又从褥子上爬起来,拍拍身上衣服的褶子,悄悄开了房门,探出个脑袋左看看右瞅瞅。夜色临近,走廊上已是点起了灯笼,星星点点随着海风轻轻晃着,在这浓重的夜色中显得十分孤独。   灯影昏昧,四下无人。白敏中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出了船舱,将门仔细关好,这才顺着那陡窄木梯往上爬。她才刚露了个脑袋,却已是瞥见了甲板上水手们忙碌的身影。她没急着继续往上爬,一只手却忽然伸了下来。白敏中一愣,猛地抬头,却见张谏之对她微笑。   “看不进书么?”   白敏中点点头。   “那上来罢。”   白敏中将手伸过去,只觉一只略带凉意却更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她便埋头爬了上去。   顶层甲板上空旷无比,水手们虽都在忙着,可也并不会觉得吵。与之相比,海水拍打船体的声音要更清晰明显。在这同时,也能体会到微弱的晃感,白敏中觉着有些……不舒服。   桅顶的顺风旗依旧随风猎猎作响,空气潮湿,有淡淡的海水腥味。放眼望去,东海码头已消失在视线之内,根本没有所谓尽头。白敏中不禁打了个寒颤。   还是先前那水手,眼尖地瞧见白敏中站在张谏之身旁,便猜到这姑娘应是张公子的什么人,对她更是客气了些:“姑娘可觉晃得不舒服?若觉得反胃便服防晕丹哦。”   白敏中木木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大家都在忙什么……”   那水手爽朗笑道:“阴阳官说今晚海上有暴雨,故而火长让早作准备。”   张谏之逆风轻咳了咳,稳了稳气,看向那水手,言声淡淡:“你去忙罢。”   白敏中见他又咳嗽,猛地偏过头,很是紧张:“旧毛病、又犯了么?”   “算不上。”张谏之继续往前走,留给白敏中一个背影。白敏中连忙跟上,很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当真有防晕丹吗?”   张谏之侧了脸瞧她一眼:“胃不舒服么?”   “恩。”   “房里有,过会儿拿给你。”   张谏之领着她在甲板上走了一圈,白敏中好奇地东张西望,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十分探究。她在一旁默默记着,张谏之忽然开了口,岔开话题问道:“你的字练得如何了?”   白敏中似答复长官命令般,神情严肃回道:“一直在练!一直在练!”   “一年了,也该有些长进。”他似是自言自语,却道:“遇到过什么难缠的东西吗?有没有觉得困扰?”   白敏中想了一瞬。这一年来,因青竹在身旁,倒是没有遇见什么恶灵,大多数都是小打小闹的妖鬼,对人并没有妨碍,也无多大坏心。她遂摇了摇头。   张谏之轻启了下唇,然转瞬又抿紧,半晌才又开口:“若何时觉得困扰了,记得告诉我。”   白敏中听他这话中有话,总该不会是影射青竹罢?她正沉默着思忖这个问题时,身后忽传来一声“张公子,可以用晚饭了。”   张谏之回曰:“知道了。”随即转向白敏中:“下去吃饭罢。”   ——*——*——*——*——   然纵使白敏中饭量了得,今日却吃不下多少。张谏之见她胃口欠佳,取了防晕药丸给她:“吃完早些睡罢,等暴风雨到了,恐怕更睡不着。”   白敏中老老实实吞了药丸,找了帕子将眼睛蒙上,便钻进了被窝里。地板有些硌人是实话,且还能听见底下船舱里的声音。她面朝墙睡着,蜷缩成一团,像只刺猬。   张谏之灭了一只灯台,只留了一盏小灯,在这深夜之中静悄悄地看书。   他时时留意着白敏中的动静,那丫头似乎是白日里跑了许多了故而累了,这会儿睡着了有轻鼾声。他忍了咳嗽,又低头翻过一页书,甲板上噼里啪啦的雨点声陡然响起来。   暴雨比预想中来得要早了一些,船体晃得有些厉害,张谏之往角落里瞧了一眼,白敏中翻了身。他瞬时放下手中的书,却见白敏中已是顶着被子坐了起来。   “怎么了?”   白敏中脑子还是糊里糊涂的,可胃里实在难受,她爬起来便往外跑,也不知往哪里吐,实在忍不住便吐在了走廊里。胃里差不多已经空了,这会吐出来的多是酸水儿。白敏中抬手揉揉额头,努力睁了睁眼,一个大浪拍过来,船体晃得厉害了些,她一时没站稳,便摔在了地上。   她外套也没穿,空空大大的中衣套在身上,风直往袖子里灌。   张谏之赶紧过去俯身将她抱回了屋,试了试她额头温度,取过帕子擦了擦她唇角,见她浑浑噩噩的样子,轻拍了拍她的脸,小声道:“敏中,醒一醒。”   白敏中忍了半天,却又是一股酸水泛上来,一时忍不住便吐在了张谏之身上。   吐掉这一口,她终是舒服了些,睁开眼往后退了退,似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张谏之却伸手顺了顺她后背,将她揽了过来,安慰道:“没事了,暴雨一会儿便会过去的。”   白敏中头昏昏的,前额抵着张谏之干净的前襟,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张谏之轻拍她后背,见她没有其他动静,良久才问:“舒服些了么?”   白敏中忙点头,却撞到了他心口,忙说不好意思。   张谏之不由失笑:“你总这么怕我做什么?我又不会罚你。”   白敏中确实是怕他的,在双桥镇便是如此,在这里仍旧是。因不知他是何来历,且料想他的过去应当十分惨烈,觉得他总有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场,仿佛不可以被走近。可他明明也是性子温和的人。白敏中未见他发过火,也没见他生闷气的样子,诸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也没有什么值得悲喜,好像日子也就是日子而已,过不出什么喜怒哀乐。   觉得他好冷啊。   舱外的雨声一直响,似乎全然没有要停下来的预兆。   海洋如此漠漠,站在甲板上除了远方的零落小岛,其余什么都瞧不见,好似没有边际。这其中的一艘海船,渺小得不能再渺小。出海总有危险,也许某场暴风雨之后便见不到第二日的日出,白敏中听着舱外的声音,在摇摇晃晃之中,并没有思考困扰她已久的人生奥义,想的却是……若是遭遇不测,最后的场景是这样也不会觉得遗憾了呢。   她想着想着便有些走神,张谏之轻咳了几声她都没有反应。张谏之遂重复了一遍:“我去换身衣服。”   她骤然回过神,忙松开了手。   屋外雨声渐渐小了,张谏之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又递过去一粒药丸。   白敏中接过来,她因晕船有些乏力,喝了些水下去,背对着张谏之,等着他换好衣服。   小黄鸡忽然跳了出来,左看看右看看,声音一如既往的尖利:“笨蛋,坐个船也会晕!好笨!你看老子就不会晕!”它幸灾乐祸地跳来跳去:“我跟你说方才那蠢货回蔡府啦,你是不是认识蔡府的那个死掉的少爷啊?”   白敏中这当口不方便说话,即便再好奇也只能忍着,拼命挥手让它过会儿再来。   小黄鸡却不高兴了,哼了一声道:“真让人心寒!你们人类就是这样!用得到我的时候将我当宝贝,用不到我就吃掉我!”它扭过头去,忽看到张谏之在换衣服,顿时心情大变,“嗷——”了一声道:“快看快看!公子在换衣裳!不看不要后悔!”   白敏中很是君子,捧着杯子闭目端坐。小黄鸡睨了她一眼,嚷嚷道:“别假惺惺了你们这些虚伪的人类!明明很想看还要装正经!”   白敏中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立时反驳道:“我没有要看!”   小黄鸡又“嗷——”了一声,挥舞了一下爪子,倏地便跑得无影无踪。   张谏之已是换好了中衣,闻声回了头,问白敏中道:“你要看什么?”   白敏中恨不得一头撞死。   ☆、三零   白敏中自觉此时辩解不如不说,遂闭了嘴将药丸塞进嘴里便迅速钻回了被窝。   张谏之走过去,俯身隔着被子拍了拍她:“上床去睡。”   白敏中被子捂住脑袋,闷闷回道:“不用了……”   张谏之见她客气成这样,索性连同被子将她抱了起来。白敏中一惊,忙扒拉被子将脑袋露出来,却已是被他抱到了床上。他拖过一旁叠好的被子,又扯过白敏中身上的棉被,轻声道:“别拽着,松松手。”   白敏中手一松,他便将原先那条被子拿了过去,又腾出一只手来,替她掖好被子,转过身去时,又想起什么来一般侧头问她:“要看日出吗?”   白敏中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张谏之淡笑:“届时喊你,睡罢。”   后半夜雨声很小,也不知何时停的。海上天气瞬息万变,前一刻还风雨交加,紧接着也许便风平浪静。不知是药丸发挥了作用,还是因为船晃得不大厉害了,白敏中总算睡着了。   寅时未过,白敏中依稀听到底下船舱里的走动声,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被子便被人拍了拍。她懒懒睁开眼,约莫瞅见张谏之的身影,想起先前答应的要早起看日出,便坐了起来。她还是老样子,起来不爱说话,闷着脑袋下了床,蹭蹭蹭跑去套上外袍,理了理头发,做完了所有准备工作这才好像真正醒了过来。   张谏之本想抬手揉揉她脑袋,可白敏中却转过了身,蹲下去穿鞋子了。他收回手,拿过挂在墙上的斗篷递过去,便先出了船舱。   虽然天还黑着,走廊里早就忙碌了起来。火长匆匆忙忙走过,见到张谏之打了个招呼,随即瞥见舱内跟出来的白敏中,笑道:“有新鲜的鱼可吃,公子要几条?”   “一条就够了。”可他刚说完,却又改了主意:“多烤几条罢。”   “好嘞。”火长笑着往西边走廊去了,白敏中低头揉鼻子,冷得打寒颤。   她跟着张谏之一道上了甲板,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这时辰看四周,只能瞧见不远处的其他船只上,忽明忽暗的灯笼。整个人世都尚在沉睡之中,暴风雨过后的海面,安静极了。海风并不大,白敏中还是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嘴里哈出一口白气,忍不住笑起来:“真的好冷啊。”   “比起冷,应当更觉得饿罢。”张谏之难得打趣她,却是看着远处的灯火明灭,脸上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白敏中偏头瞧着他侧脸,趁他在走神之际,竟偷偷摸摸往他那边挪了挪。   张谏之装作不知道,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对她道:“很快就要日出了,不必等很久。”   白敏中有些心虚地点点头。   张谏之不戳穿她,随口问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没多一会儿,墨蓝色的天空便慢慢亮起来,远处的林林小岛若隐若现,天际有紫红色的朝霞漫开来,空中开始展露出大片的鱼肚白。   白敏中从未见过这般情形,瞪大了眼看得很是认真。过程非常之迅速,再一眨眼,便见太阳跃出了海面,慢慢上升了。周遭渐渐有了暖意,一只白色海鸟落在甲板上,咕咕叫着。   白敏中怕吓跑它,气都不敢喘,没料那只小海鸟却走得愈发近,似是到她身旁寻觅食物一般,丝毫不怕她。白敏中正看得走神,身后却传来一声船工的喊声:“公子,可以吃早饭了。”   张谏之道:“送上来罢。”   张谏之一开口,那只鸟便扑棱棱地飞走了。   不一会儿,船工端上来一只矮桌,矮桌上已摆了吃食,只一些清粥小菜,还摆了两条烤鱼。白敏中昨晚晕船吐过,早上吃粥自然再好不过,可粥又不能抵饿,还是得吃肉。   张谏之坐在她对面,拿过刀子将烤鱼切成小块,装在小碟子里递过去:“没有什么鱼刺。”   白敏中此时很饿,匆匆忙忙喝了一口粥便吃起烤鱼来。那碟子很小,装不下几块鱼肉,很快便进了她的肚子。她抬头看一眼张谏之,张谏之轻咳了一声,陡然放下了手里的刀,将整个装烤鱼的大盘子都推了过去,尴尬道:“吃罢,我下去拿些点心上来。”   他言罢便起了身,白敏中浅舒一口气,埋头便大快朵颐起来。   她正吃到兴头上,身后又被人戳了一下,尖利的声音从后边儿传来:“只知道吃!只知道吃!饭桶!我跟你说,那个秃驴眼下就在海国,你到了那边之后要帮我弄死他!不然我就弄死那个蠢货和那个什么……蔡府的少爷!”   白敏中闻声倏地扭头,身后却不见了那只小黄鸡。方才它的话吓了她一跳,不知这只鸡是受了何刺激,大早上的竟忽然跑来威胁。一口鱼肉还在嘴里,白敏中蹙了蹙眉。她此时十分忧心青竹的安全,也想知道小黄鸡如何会知道蔡琼的存在。可眼下她谁都喊不到,蔡琼早就与她失去了联络,青竹更是从未教过她联络自己的办法。   她回想起先前青竹离开船时说的“海国见”,他们当真能在海国遇到么?   这当口,张谏之已是端着点心走了上来。白敏中装作没事人一般低头吃东西,张谏之将点心拿给她,却开口问道:“怎么了?有忧心的事么?”   白敏中不知能说不能说。   张谏之看出他的犹豫,便道:“若有什么难处,便告诉我,无妨的。”   白敏中抬头道:“先前我们在永江附近遇见的那个和尚,眼下还与你在一起吗?”   “算不上。”张谏之端起粥碗,“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   “只是觉得……”白敏中放下调羹,琢磨了一下用辞:“那时他将你带走,好似有什么目的……有些担心。”   张谏之唇角浮起一丝安慰的淡笑:“的确是有目的,但算不上什么大事,你不必担心。”   白敏中是愿意相信他的,但张谏之有些时候并不可信。就像是他受了重伤,你问他痛不痛,他回给你的可能就是“不痛”这样的谎话。在这方面,张谏之简直是说谎惯犯。   白敏中老老实实吃了早饭,随后便去看书。在船上的日子其实索然无味,所幸十五昼夜便能抵达海国,张谏之那满柜子里的书,够她撑十五个昼夜。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很遭罪的。她虽不是时时刻刻都晕船,但吐的次数也不少。船上洗漱不便,也没有换洗衣物。   大约是第八/九日时,她一个人窝在房里洗澡,洗完了才发觉自己没有衣服可换,正着急时,张谏之在外敲了敲门,道:“干净的衣服放在东边屏风后的柜子里,最顶上一层,自己取下来穿罢。”   可她个子矮,柜子的最顶层什么的,对她而言,不借助外力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从浴桶里爬出来,苦兮兮地望着那最顶层的一格,心都要碎了。不过姑娘也算不得笨,还知道去将凳子搬过来,站上凳子去找衣服。   可那天风大,她刚抓到那衣服,一个大浪拍过来,整个船都略略斜了一下,凳子自然也不例外。她刚洗完澡,脚底湿漉漉滑溜溜的,一时没站稳,抓着衣服角就从椅子上滚了下来,摔得浑身骨头都要断了。   张谏之听闻里头的动静,忙拍门道:“怎么了?”   白敏中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迅速将衣服往身上套,那衣服又大,罩在她身上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忍痛跟外头的人道:“没什么事……已经洗好了。”   她又将外袍套上,前去开了门。张谏之站在门口,瞧她额头上迅速鼓起来的一个包,以及穿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又往里头看了一眼,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他未说什么,走进去将顶层的衣服放到了中间一层,关上柜门,又将凳子挪回了原处,取了药给她:“要帮忙么?”   白敏中慌忙摇手:“不用不用……”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白敏中这一摔乃是硬摔,到下船那一日,白敏中都没能彻底好起来,额头上的包也没能完全消得下去,身上还疼着。   距离开东海已是有十六日了,此间青竹从未出现过,小黄鸡自那日威胁过她后便也没来过。白敏中不免有些担心,但与这个比起来,其实还有更令人头疼的事,她下船那日,发觉周遭的人说的语言她全然听不明白,只能看着身边的人忙来忙去。   港口的渔市十分热闹,张谏之见她一人杵在那儿,只与火长嘱咐了几句,便迅速朝她走了过来。   “马车就快到了,再等一会儿。”   白敏中忙点点头。她茫然之余也有新奇,正探究着四处望时,张谏之已是握过她的手:“到了,该上去了。”   白敏中转头瞥见停在一旁的马车,见其华丽非常,料想其主人也是非富即贵。她支吾着与张谏之道:“这是……要去哪里?”   “回家。”   “诶?!”   张谏之却并未解释太多,带着她往马车那边走去。   全然摸不着头脑的白敏中上了车后,张谏之也随即进来坐下。他刚坐好,自帘外便伸进两只手来,那双手上捧着一只精致的食盒:“阿言小姐听闻公子回来,特意做的。”   ☆、三一   张谏之伸手将那只食盒接过来,只打开看了一眼,便随手递给了白敏中:“吃罢。”   白敏中没敢接,这是旁人特意做给他吃的,怎可这样随随便便转手送人?张谏之拿过她的手,将食盒放上去,松了手淡声道:“那丫头没有这样的本事,这是府上厨子做的,随便吃罢。”   白敏中原本很饿,可面对这一食盒的美味,这会儿却提不起半点兴趣。她想了想,终究是将盖子合上了,道:“我……还不饿。”   张谏之不戳穿她,拿过一旁的毯子递过去:“这儿比东海还要冷,别冻着。”   白敏中便接过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个脑袋。   马车行了许久,久到白敏中坐着都睡着了。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歪着脑袋,好像还挨着某人的肩时,倏地便坐正了,转过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会儿,又用余光稍稍瞥过去,只见张谏之衣服上竟有一块湿漉漉的口水印,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而这当口,张谏之却朝她看了过来,言声淡淡:“睡醒了?”   白敏中点点头,暗暗希望他没有瞧见那块口水印。然张谏之却低头自袖袋中取出帕子,递过去给她道:“擦擦口水。”   白敏中慌忙接过帕子便要擦他衣服上的口水印子,张谏之却抬手扣住了她手腕,拿过帕子擦了擦她唇角,也没说什么便将帕子收进了袖袋里。   白敏中大为窘迫。   张谏之却当什么也未发生过一般,收拾了旁边的随身行李,与她道:“快到了,若怕冷便裹着毯子下去罢。”   他话音刚落,车子便停了。前面车夫轻敲了敲车门框:“公子,到了。”   “知道了。”张谏之说着便躬身下了车,又站在车边等着白敏中下来。白敏中没敢将毯子裹下去,叠好了整整齐齐码在角落里,下了车被风吹得直缩脖子。冬日天光短,这时候天色已暗了下来,更显出萧瑟冷意。   张谏之领她进了门。这是一座上了年纪的庭院,往里走,各屋间有长廊相接,小小的灯笼挂满了廊檐,在这暮色之中十分恬静,还有些……阴森森的。   白敏中看到一只小妖灵从庭院里的桂花树上掠过,那只小妖灵还对她笑了笑,转瞬便没了踪迹。张谏之握了她的手往里走,他手心凉意将白敏中从神思恍惚中拽了回来。他带着白敏中踏上了矮矮的木阶梯,将鞋子放在外头,便听到了叮叮咚咚的云板声。   白敏中正弯腰脱鞋子时,正厅的门却已是开了,从其中走出来一个绯衣盛装的女子,笑意盈盈,恭恭敬敬地朝张谏之行了个大礼。   张谏之站着不动,受完她这礼,才淡淡说了一句:“如此盛装又是何必。”   白敏中直腰抬起头来,看了那姑娘一眼,觉得她煞是好看。   姑娘身旁一位老妇道:“阿言小姐新做的衣裳,听闻公子回来才特意换上过来的……”   哦?阿言姑娘。   她与白敏中差不多个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浑身上下却透着朝气,看起来颇有精神。   白敏中在一旁看着她的腰带走神,唔,真是好看呢。   然她还未回过神,张谏之已是拉着她进了屋。阿言在后头嘀嘀咕咕,跟上来问道:“不好看么?”说着说着又瞅了白敏中一眼:“您是?”   还未等白敏中开口,阿言却忽地作恍然大悟状,拍手笑道:“难不成你是张公子在东海的那位?”   她的话并未讲完,张谏之已回过身打断了她:“换身衣服过来吃饭罢。”   阿言似是也有些怕他,垂了首道:“知道了……”   白敏中怔怔看着那一抹绯红消失在视线中,张谏之道:“先入席罢。”   白敏中这时却还不忘问一句:“那是……?”   “伯亲王家的小女儿。”   “她不讲海国话么?”   “伯亲王的夫人精通几国语言,故而子女也都会说一些旁的语言。”   白敏中点点头。   进了里室,长长的矮桌上已是摆满了各色餐盘,看起来甚是丰盛。张谏之示意她坐下,又随手倒了一盏茶递过去,与那老妇道:“将门先关上罢。”   白敏中此时已是饿极,但餐桌上的食物却有许多是她从未见过的。说起来也当真是未见过世面,可对于一个吃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饱的家伙而言,白敏中倒并未觉得这些见所未见的食物很陌生。   张谏之喊她不必客气,想吃什么吃就是了。   可白敏中却老老实实坐着,也不拿筷子,很守规矩地说道:“阿言姑娘还未过来。”   ——*——*——*——*——   阿言姗姗来迟,她已是换了一身简单些的衣服,径自在白敏中对面坐下,端详她良久,最终笑嘻嘻道:“看起来好小呢。”   “不小了,十六了。”张谏之抢了话头。   “十六了吗?”阿言摸摸下巴,“看不出来诶。”   “吃罢,吃完了早些回去。”张谏之已然打断了她。   阿言鼓了鼓腮帮子,看了一眼餐桌上的食物,似是没多大兴趣一般,忽扭头问张谏之:“张师傅吃了先前那盒小食吗?怕师傅路上会饿才特意一大早作的呢,好吃吗?”   张谏之未戳穿她,也未多作评价,只道:“不必如此费神。”   阿言有些气馁,转而问白敏中道:“您吃了吗?觉得怎样?”   正在埋头小心翼翼吃饭的白敏中抬了头:“我当时睡着了,故而不大清楚。”   阿言见这桩事无甚好谈,便又搬出另一桩事情来,可张谏之与白敏中对此都兴致寥寥,她得不到回应,一个人讲着又觉无趣,便只好埋头吃了一些东西。末了道:“这阵子太冷了,张师傅忙完官厂的事,与我们一道去泡汤泉罢!”   “知道了。”   白敏中在一旁看着觉得张谏之的回话十分噎人,噎到旁人必须得翻出新话题来才不至于冷场。果真是什么样的话题到了张谏之那儿都会以非常迅速的方式被了结掉。   白敏中感觉到背后一阵凉气,遂很识相地继续埋头吃饭。   阿言似是习惯了这样,吃了一阵子便说没胃口不想吃了,张谏之便喊过那老妇:“送阿言小姐回去罢。”   阿言临走还不忘叮嘱:“一定要来泡汤泉哦。”她说着还朝白敏中挤了挤眼,随即便笑着出去了。   白敏中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张谏之搁下筷子,抿唇轻咳了一声:“你饱了么?”   “饱了。”   “回房洗个澡先歇着罢,我去一趟书房。”他起了身,拉开门,与外面的侍女说了几句海国话,又朝里看了一眼白敏中,便径自出去了。   侍女带着白敏中进了一间卧房,领着她到屏风后,作了个让她稍等的手势,不一会儿,便有人将热水送来,倒进浴桶里。这当口,侍女又与她拿来了换洗衣物,搁在一旁的矮凳上,随后便退了出去。   按说旅途漫漫,终于停下来不急不忙洗个澡也算是乐事一桩。但白敏中洗得十分迅速,末了套上衣服环顾四周,瞧见蔺草席上已是铺了厚厚床褥,且暖炉生得正好,便擦干头发迅速钻了进去。   被窝里温暖得直教人打颤,白敏中整个人都埋了进去,还未闭上眼,便听到了外面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想应该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妖灵罢,这座上了年纪的宅子,既然有故事便必然有这些东西的。   她眼皮已经合上了,便懒得再拉开被子去看。悉悉索索声依旧,她继续睡她的觉,没过多一会儿,便已睡着。   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的样子,白敏中恍惚间听到开门声。难道是调皮的小妖鬼么?她翻了个身,因实在太困,也没打算理会。   然那门转瞬又被关上,脚步声渐近,到白敏中面前停了下来。   白敏中仍旧未当回事,那声音已是移至柜前。   她忽然醒过神,倏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借着窗户外面的灯笼光瞧见了张谏之的背影。再一看四周,屋子里的脏东西多到吓人!都是何时进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多?!   她再看向张谏之时,张谏之刚好自柜中抱出被褥来,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将柜门关上,抱着被褥走到她旁边,铺在蔺草席上。他也未点灯,只将外袍挂在了角落里的架子上,重新走过来,躺进了被窝里。   白敏中的注意力仍旧在屋中这些脏东西上,对于张谏之一声不吭进屋她却并没有太多反应。张谏之抬手示意她睡下,白敏中指了指屋子里到处都是的脏东西,揪着眉头想要问怎么回事。   张谏之再次示意她躺下,白敏中这才重新钻进了被窝。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在这阒寂的夜里,小声说话却还是听得见。白敏中顶着被子,压低了声音问道:“这都是何时进来的……”   “宅子年份久了,庭院里养出了许多东西,夜里寻温暖的地方待着,故而都进来了。”张谏之浅声说着,伸过手去,将她的被子往下拖了拖:“别总是将头埋在被子里,对身体不好。”   白敏中矮着声音又问道:“可是……怎么能赶走它们?”   “装作没有看到便好了,睡罢。”   作者有话要说:咳嗽还没好长智齿发炎了要shi的节奏更新迟了勿怪   ☆、三二   “以前一直都这样吗?”白敏中小声回问。   “恩。”   “那为何……非得挑这个地方住?”   “觉得庭院很漂亮。”张谏之言简意赅,已是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紧接着道了一声:“睡罢。”   白敏中遂卷了自己的被子翻滚至另一边睡。一夜悉悉索索声不断,她捂了耳朵将就着睡了一晚,早上醒来时头痛非常。   帘子拉得严严实实,她坐起来偏头看一眼旁边的床铺,发觉张谏之已然走了。   她拉开帘子,找水洗漱一番,套上外袍正打算出去时,移门却被拉开了。张谏之端着漆盘走进来,低头将其搁在矮桌上,说:“书房就在隔壁,大门会锁,故而没有人会来叨扰。”他将调羹摆好位置:“我晚上便回来了,若宅子里有什么不大好的东西,你不要搭理就是了,没有什么特别恶的。”   白敏中点点头,一碗鱼茸豆腐羹,还有些小菜和米饭,许是怕她饿,托盘一角还摆了一盒点心。张谏之有些赶时间,却还不忘叮嘱她:“花生酥不要吃太多,会烂牙齿,我先出去了。”   他走后,白敏中埋头正吃着饭,忽觉得身后有人,便猛地掉过了头。   青竹见她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禁笑了笑,又从她身后绕至矮桌前,盘腿坐了下来。   白敏中仔仔细细打量他,青竹笑:“怎么了?”   白敏中神情却十分严肃,略是忧心道:“为何……你看起来比以前要淡一些?”散魄渐渐变淡的话,不是什么好事情。   青竹却作无所谓状,凑近了去闻那鱼茸豆腐羹的味道:“好香,可惜吃不了。”   白敏中便将碗推过去,让他多闻闻。青竹笑道:“不用了,冷了便不好吃了。”他说着环视整个屋子:“这么不干净的屋子,住着当真没事么?”   白敏中低头吃饭,回了一句:“还好。”她顿了顿,又问道:“你这阵子在忙什么?许久……未见了呢。”   “寻找肉身算不算?”   “你想要有肉身?”   青竹轻扬了唇角:“怎会呢,开玩笑的。若是哪一天渴望有肉身了,最方便的不过是……”   白敏中忽然与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怎么了?”   白敏中心情很复杂,口中食物也变得寡味起来。   青竹随即便岔开了话题:“还帮了蔡琼一些忙,那边忙完了,便到这边来看看。”   “蔡琼怎么了?”被小黄鸡打了吗?   “没什么,是东海蔡府的一些事情,他们家有些麻烦,所以蔡琼很是费心。”   “那只鸡……”   “哦,脾气略是奇怪,总神神叨叨的,不必在意它。”青竹顿了顿,“东海府的事不必忧心,起初大家都担心你是否被宋赌王抓去了,还到处寻你,后来蔡老爷兴许是知道其中原委,便让大家不必找了。不过,回东海之后,还是不要回蔡府做事了罢……”   “为何?”   “回东海再说罢。”   白敏中点点头,继续闷闷吃着。   青竹在屋子里待到她吃完,送她到了书房,只过了一会儿,便说自己有事要先走。临走前,还特意问道:“那位阿言姑娘可是邀你们去泡汤泉?”   “是。”   “西山汤泉是伯亲王家的,其中有个叫作海地狱的池子,平日里也从未有人去泡过,好似看着没什么,但……还是不要让他靠近那个池子为好。”   “知道了。可是,为何?”   “有那么一些原因,总之,不要靠近那个池子。”   白敏中还未来得及再细问,青竹却已然消失在了门口。   白敏中探出头去四处瞅了瞅,除了走廊里悄然走过的一些小东西,便再无他人。   ——*——*——*——*——   这宅院在外人看来十分清净,但在白敏中的眼里耳中,其实是一座热闹非凡的庭院。妖鬼偶尔打斗但不过都是小把戏,坐下来若无其事地旁观,它们也会当人类不存在。   张谏之早出晚归,将官厂的事忙得差不多后,也已是五日之后。期间阿言姑娘来过一次,但管事说家中无人她这才扫兴而归。天气越发冷,张谏之这日回到家中已开始飘雪。   伯亲王府的管事到访,递了帖子,说明晚会在西山别院设宴,邀他们过去。   稀稀落落的小雪慢悠悠下着,管事出门时,庭院里也没能积起雪来。   天一冷,炉子生得越发暖和,白敏中也愈发觉得困。她老老实实伏在一张矮桌上练字,张谏之则伏案在画一幅名为《东山》的画。那幅画他已花费了很长的时间,白敏中知道这幅画是从船上带下来的,也就意味着,他在东海时便已开始画了。   笔法细致,一丝不苟,薄色反复叠加,慢慢显出厚重来,细看能察觉到绢丝的经纬。   这是亟需耐心的事情,既有控制又有舒展,一切都在凝眉落笔时,在心中。   白敏中侧头看得愣了,也试图去揣测关于张谏之的过去,但均是无证之想。   张谏之忽地停了笔,看了在愣神的白敏中一眼,将笔搁下,道:“明日还要出发去西山,早些去休息罢。”   白敏中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揉揉已经困得不行的脑袋,连忙离开了书房。   第二日出发时,张谏之拿了身新衣裳给她:“出门比不得在家中,换身得体的再去罢。”   白敏中面对那一整套衣服,琢磨了半天,这才悉数都穿戴到了自己身上。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觉着还行,便出了门。可她还未走几步,便又被张谏之给拖了回去。   他拉上门,低头将她刚系好的腰带拆了:“结打错了。”又耐心地替她将褶皱抚平,重新系带子及软带,末了将腰带重新系好,才说:“好了。”   从这里往西山有些远,早晨出门,抵达时已将近傍晚,晚宴刚刚开始。张谏之喊了一位女译长跟着白敏中,故而即便张谏之不在,白敏中也不会觉得孤单。那位女译长为人十分有趣,白敏中跟着她学了些海国的客套话,不亦乐乎。   晚宴很丰盛,白敏中却吃得不多。这样的场合胡吃海喝实在是丢人,故而很聪明地在来的路上吃了许多点心垫肚子。   晚宴过后女眷们喊白敏中去泡汤泉,她们均在木屋里换了衣裳往泉池去。此时夜幕低垂,雪花往下落,还未触及到汤泉水面便已融化。昏昧的小灯笼在这微弱夜风里轻轻晃动,投在地面上的影子也随之摇摆。   淡淡的硫磺味道直往鼻子里钻,白敏中觉得不大舒服。她当下只着一件单薄浴衣,由译长陪着,站在泉池旁边,迟迟没有下去。   这个泉池是伯亲王家在西山众多的泉池之一,不算很大,周遭很是安静。白敏中安静站着,译长问她:“不下去吗?”   这时阿言也恰好过来,朝白敏中笑道:“不下去会冻着的,天气太冷啦。”   白敏中挂念着张谏之,犹豫半天,刚伸了一只脚碰了碰温暖的汤泉水,青竹却忽然停在了她面前,伸手似是阻止她。   白敏中一惊,青竹急忙忙道:“他往那边去了,我没办法做什么,你快去拦住他。”   海地狱?!   白敏中收回脚,套上鞋子拔腿就跑。她来时特意问了译长海地狱的方向,怕的就是出这样的事。可是为何呢?他为何要过去?   那边阿言见她急急忙忙跑了,竟也担心会出什么事,反应了一下立时跟着往那边跑去。   白敏中跑得飞快,本来身着单衣还觉得冷的她此刻背后全是汗。   跑了许久,她遥遥瞧见已快要走到泉池旁的张谏之,大喊了一声“不要过去”,然张谏之却似未听到一般,接着往前走。   白敏中急疯,屏气飞奔过去,简直是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正当此时,海地狱中仿佛有一股力量腾起来似的,直直将人往里吸。白敏中拼了命地拽住张谏之的手,整个人都趴在地上,手肘从袖子里露出来,被地上的石片棱角划伤。   阿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远远站着,看到远处的情形已是吓愣了。   这样的场景,她只在传闻之中听到过。家族之中隐秘的传闻,是彼此心照不宣的诡秘传闻——   伯亲王家的人绝不能靠近海地狱,那是受了诅咒的泉池,只要伯亲王家的人靠近,便会被诅咒的力量卷进去,而海地狱泉池的温度高得像沸水,人若被卷进去,便不可能幸免。   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只有伯亲王家的人才会被卷进去,只有伯亲王家的人才会被卷进去……那么,张谏之……   她失神地扭头便跑,然她还未跑出去多远,便迎面撞上了伯亲王夫人。伯亲王夫人见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沉了脸,低斥道:“穿成这样到这里来成何体统?”   阿言害怕得手抖着揪住了娘亲的袖子,声音里带着哭腔:“不是说只有伯亲王家的人靠近那个泉池才会被……可为何、为何张师傅也会被卷进去……”   夫人的脸上顿时闪过一阵错愕,手明显地顿了一下:“你、你说什么?”   阿言喘着气又复述了一遍,伯亲王夫人惊慌之际眼神空茫,许久才回过神,稳着声音道:“你那个池子远一点,也离他远一点。”   ☆、33三三   阿言已被吓坏,仍是揪着伯亲王夫人的袖子,末了问道:“可这、这是怎么回事?”   伯亲王夫人闭了闭眼,稳住神道:“这件事与谁都不要说,就当作没有发生过,尤其是不要对你父王说,记住了么?”   阿言不明所以,然这当口却只好听娘亲的话,遂乖乖点头。   伯亲王夫人本欲向海地狱那边走去,可她才走了几步,却又折了回来,与阿言道:“先回去罢。”   阿言却不肯走,急急道:“可张师傅要如何是好?他会被卷进去吗?”   伯亲王夫人眼眸中忽闪过一丝厉色,冷冷道:“他会有什么事?你不必多管闲事。”她言罢便拉着小女儿往回走,阿言频频向后望去,然却已渐渐看不清楚了。   ——*——*——*——*——   那边白敏中还死死握住张谏之的手,已是到了咬牙死撑的地步,她紧闭着眼,然却不知怎么了,手中牵着的力气忽地一松!她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都快要吓疯了,睁开眼才发觉自己的手还与张谏之的手握在一起,只不过那海地狱中腾起来的一股力量,已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她顿时如释重负,脱力地喘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额头磕着硬邦邦的石块也一时管不着。   这当口,张谏之亦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猛然瞥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白敏中,立时起身轻轻摇醒她。   白敏中额头手臂全是伤,山地上多是碎石,这会儿还有些碎雪,实在是个糟心的地方。白敏中爬起来,缓过神这才察觉到痛来。由是穿着单薄浴衣,背上湿汗一片,又贴着衣服,被夜风一吹,她这会儿冷得发抖。   张谏之将身上外袍脱下来给她套上,回身看了一眼后面的海地狱。那泉池闪动着琉璃一般的蓝,水面上腾起的水雾宛若梦境,汩汩水声让人惊叹地热的能量,以及……关于这池子的往事。支离破碎的记忆一点点地拼凑起来,他此时却只能默默承受住一些事实,连怀疑的余地也没有。   白敏中套着他的外袍仍旧觉得冷,囔囔着鼻子小声道:“不走么?”   她样子实在可怜,张谏之俯身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白敏中这会儿也没空紧张,便将脑袋埋进了宽松的外袍里。张谏之走了几步,忽转头看了一看。   青竹站在他身后,作了个手势给他——保重。   白敏中察觉到停顿,正要抬头时,青竹却已然走了。   张谏之默不作声地往西山别院的客房走,路上被伯亲王的家眷或是家仆遇见,也是连招呼都未打便径自往前走。细细碎碎的流言传出去,还有些女眷低语着轻轻走过,小声笑着嘀咕道张公子果真重情。   当然白敏中是不知道的,她埋在外袍里躲避寒风,昏昏欲睡。   张谏之到了客房,放下白敏中,问外面的侍女要了热水,随即生好暖炉,搓了搓手,将行李取过来。   白敏中脸冻得通红,张谏之觉得屋里冷,温度一时半会儿兴许上不来,便从柜子里拖出被子,将白敏中裹了个严实,微微俯身:“稍微等会儿。”   白敏中塞着鼻子“恩”了一声,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   侍女很快将热水送到,张谏之倒了些在木盆中,浸湿了帕子,在白敏中对面盘腿坐下,仔仔细细擦干净她的脸,取过包袱中的药瓶,蘸了少许抹上了她的额头。   白敏中瞥那药瓶一眼,嘟囔道:“出门竟连这个也带么?”   张谏之却也只是淡淡回:“习惯了。”   他上药的动作很是专注,似是忘记了自己身上也有一些伤。白敏中道:“你自己不上药么?”   “我无所谓,你的伤口不及时处理会留疤。”   白敏中却道:“我也不要紧的,小时候我经常……”   然她还未来得及说完,张谏之却已是扯开被角,道:“手伸出来。”   唔,手臂上还有伤。   有一些细沙与脏泥擦进伤口之中,看起来还有些深。张谏之蹙了眉,抬眼望了望她:“要先洗干净伤口,你忍一忍。”   白敏中点点头。她也算是能忍疼的家伙,可看着那么一长条的伤口,到底觉得有点恶心。张谏之腾出一只手搭住她脑袋,将她的头往旁边偏了偏:“不要看。”   白敏中便偏头忍着疼让他处理伤口。   张谏之动作熟练,可他到底太仔细,等各个伤口上完药包扎完,也已是过了半个时辰。张谏之洗了个手,起身自行李中取了一件干净中衣出来:“去屏风后换掉罢。”   与白敏中说完这些,他自己才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手腕有些疼,他想起方才白敏中不要命地死拽住他的手,那股力道,与海地狱中腾起的力量一样,令人终身难忘。想着想着不禁有些走神,张谏之握着手腕,闭了会儿眼,复又睁开。   他走神这间歇,白敏中已是麻利地换好了衣服,坐回了原处。屋子里温度暖和了些,屋外的雪却下得越发大了。   张谏之一身中单,因处理伤口袖子卷到了上臂,白敏中偷偷瞧过去,只见左手上还有旧伤。是很长的伤疤,料想受伤时也疼得要命。白敏中端起矮桌上摆着的杯子来,自欺欺人地挡了小半张脸,眼睛却在偷偷摸摸找其他的伤疤。   这时张谏之刚要拿了布条包扎,白敏中却自告奋勇道:“我来罢!”   张谏之很是大方地将手伸了过去,白敏中接过布条,凑过去给他包扎伤口。她包得慢吞吞的,一圈圈缠好,末了伸手碰了碰旁边的旧伤疤,张谏之忽然看了她一眼。   “这样的伤口……料想应很疼罢?”   “还好。”张谏之回得轻描淡写。   白敏中舔了舔干燥的唇,低着头坐回了原位。   张谏之放下袖子,说:“若是饿的话,我喊人送些吃的来。”   “不用了!”白敏中连忙摆手。   “不必太客气,伯亲王府素来很大方。”   白敏中总觉得西山这里怪怪的,她想立时就回家,便连食欲也减了一大半。她似是想起什么来,揣摩了一下用辞,开口问道:“你今日……为何会忽然去海地狱那儿?听说,平日里很少有人靠近的。”   张谏之眼神里的异色稍纵即逝,转而竟有些怅然:“不知道,似乎总有人喊我过去,我当时自己也不大清楚,遂不知不觉往那边走了。”   这样吗……   白敏中又问:“那现在,知道原因了吗?”   张谏之心里清楚,然抬头,唇角却浮起一抹淡笑:“似乎,还是不大知道。”   白敏中心道,青竹也许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提前来告诉她。   张谏之见她蹙眉沉思的样子,忍不住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眉间:“手腕不疼吗?今日使了那么大的劲,若不小心都恐怕要脱臼了。”   白敏中被他这动作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道:“还好的!”   张谏之淡笑,一只手肘支在矮桌上,似是觉得有些累。他难得表露倦意,此刻却很是放心地闭上了眼小憩。   白敏中不知道他在假寐,正想起身给他披毯子时,小黄鸡忽地从白敏中身后蹦跶了出来,连个招呼也不打,也不怕人听见,直嚷嚷道:“笨蛋!公子那是假寐,假寐懂不懂!你不要打扰他!”   白敏中心道这家伙来得正好,但她自己又不敢出声,只好用口形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她说得极慢,口形也做得有些夸张——快告诉我公子是不是当真不清楚那泉池的事。   小黄鸡摇摆着尾巴,哼哼道:“你帮我弄死那个和尚我就告诉你。”   白敏中倏地黑了脸。   小黄鸡接着哼哼:“那和尚眼下就在西山!就在离这儿不远的清水寺中,我跟你说弄死那和尚太简单了,你们人类不都爱下药吗?你给他下最毒的药!砒霜你觉得怎么样?吃了砒霜肯定能死了对不对?我特意喊一个小妖怪在客房外面的梅花树底下埋了砒霜,你去将它取出来!”   白敏中的口形是——太歹毒了罢?你为何一定要弄死他。   “我很执着的!”小黄鸡气急败坏地嚷嚷道,“不弄死他我就是不开心,诶也不知道能不能弄死他,好烦恼。”   白敏中哑口。   “反正就算你不下手,我也会找小妖怪下手的。我会阴森森地找一个你在场的时候,哼哼,栽赃给你。”小黄鸡似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很是愉悦地在原地转圈圈,笑道:“太开心啦!”   白敏中:“……”   “哦对啦!你若是想知道那海地狱的秘密,你要额外关注一个人。”小黄鸡很有把握地说道,“伯亲王有个儿子,约莫比公子要小十岁的样子,很好认!那人脸上带着一块金箔面具!哈哈你揭开那面具就很好懂了!”   小黄鸡哈哈笑完,蹦跶着快快乐乐地穿过门跑了出去。   白敏中被他这不着边际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时,张谏之忽地睁开了眼,望着一脸错愕的白敏中,浅笑道:“你今日那么着急救我,是怕我掉入海地狱中死了吗?”   那是自然的!   白敏中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张谏之稍稍坐正,脸上疲色虽难掩,可眼角却透着淡淡喜悦:“我都不知道,原来还有人这么希望我活着。”   白敏中忽觉得心口一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怪、蓓蓓、讴歌、然风的地雷~~   ——————   我是最萌小黄鸡V:请大家继续支持窝谢谢!!   ☆、34三四   张谏之这句感慨似是随口说说,也未等白敏中做出回应,却已立即起了身,走到柜子前将被褥取出来,在蔺草席上铺好:“我先睡了。”   白敏中静悄悄地捧过一旁茶盏,喝了一些凉水,又走到窗子前,将那竹帘子掀开来,又稍稍移开窗子,这才看到外面飘扬着的大雪。   这时节她竟有些想念起幼年时候的家乡了,入冬后也总是这样的大雪一场连着一场,整个冬日里似乎只有瑞雪来得最为勤快,天地都干净了,也多了不少玩乐。   白敏中前去熄了烛火,自柜子中抱出被褥在另一侧躺下睡了。   雪夜是难得的安静,西山这里更是无人叨扰。清早时白敏中被屋外的嬉笑声吵醒,遂坐了起来,却见张谏之还躺在那边睡着。诶?他不是素来起得很早么?   张谏之听到她起来的动静,也未翻身,闭眼淡声道:“大雪必然封了路,一时半会儿都下不去了。今日没有要紧事,多睡会儿罢。”   白敏中却再睡不着了,这会儿她饿得简直要发疯。   张谏之似是想起什么,倏地坐起来,看了白敏中一眼,迅速起身穿了外套:“那便抓紧时间洗漱罢,指不定还能赶上伯亲王家的早饭。”   白敏中闻言手脚麻利地洗漱完,换好衣服便站到外头去等。走廊里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外面有些小雪片仍在飘着,庭院里的积雪都能没到小腿肚子。   两人一道往正厅去,虽是这天气,正厅已是坐满了宾客。张谏之用海国话与一些宾客寒暄完,带着白敏中入了席。白敏中吃了一些后,陡然想起昨晚小黄鸡与她提过的那个戴金箔面具的孩子,她在正厅中仔细找了一番,却未见一人脸上戴有面具。   小黄鸡是故意诓她么?   若那金箔面具少年当真是伯亲王的儿子,又怎会不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何况昨日她听译长说,伯亲王府的人几乎都到了。每年冬天这时节,伯亲王府总会举家住到别院呢。   她纳闷着吃完这一顿早饭,张谏之道:“我有些事要与海国官厂的储大人谈一谈,译长过会儿会过来,她会带你四处转转的。”末了又不忘补充道:“小心着凉。”   白敏中点点头,便随部分女眷一道出了门。女眷们各自结伴散去,白敏中则站在门外的走廊里等着译长。   有一株上了年纪的腊梅树立在庭院中,似是有很多故事。白敏中望着那株腊梅树走了神,却见一位少年走了过来。白敏中眼眸中陡显惊色,那少年近一半的脸隐藏在金箔面具之下,身形看起来格外像一个人。   她正惊异之余,译长则恰好急忙忙赶到。译长一瞧她额上的伤,吓了一跳:“昨日急急忙忙跑出去摔倒了吗?”   白敏中敷衍道:“恩,走太快鞋子又不方便,故而摔了。”   她注意力仍在腊梅树下的那位少年身上,译长已是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噢?那位也来西山了么?”   “认识吗?”白敏中好奇问道。   译长凑到她耳旁,偷偷摸摸说道:“这位虽是伯亲王的儿子,可不受宠呢,为人也很孤僻,小小年纪便总是拒人以千里之外。”   白敏中亦是小声问:“那为何、戴面具呢?”   译长仍是贴着她耳朵低声回道:“听说约莫是近十岁的时候,自己不小心烫到了,脸上便留了很丑的疤,王妃命人特制了这种金箔面具。似乎也是从那时开始,这位本该是世子的少爷,便渐渐孤僻起来,不爱交际性子也不讨喜,故而也无缘世子位了。如今伯亲王世子位由谁继承还未定下,连下人们都自己挑主子巴结,这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因此也遭府里人冷落。”   这样吗?   听起来似乎与张谏之并没有何干系。   这当口,那少年却转过了身,正脸望向这边。白敏中望着那张脸有一瞬走神,为何这张脸有如此强烈的熟悉感?可又有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那少年踏上了台阶,带着脚上积雪踏上了走廊木板,从白敏中身边走过时忽偏头看了她一眼,白敏中当即愣了愣。   待那少年走了,译长才叹道:“说起来,连自己的母亲也不喜欢自己,那一定很伤心罢。”   他是阿言的兄长吗?看上去差不多的年纪,可阿言那般受宠爱,他却……   译长似是觉得这话题也不能多说一般,随即与白敏中岔开了话题:“今日虽大雪封路无法下山,倒是可以去附近的清水寺转一转。”   译长一提清水寺,白敏中便立时想到明安和尚。她本想推拒,可实在盛情难却。   白敏中硬着头皮跟译长往秋水寺去,这时节的秋水寺十分冷清,香火也不旺。入寺上香拜了佛,白敏中出了三重塔,拉着译长便往来时的路上走,译长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为何急急忙忙走呢?不如去寺中转一转罢,有座渡月桥,很漂亮呢。”   白敏中心道先离开这三重塔应当也不大会遇见明安了,便随着译长往寺中更深处走。清水寺虽然塔楼不大,整座寺的范围却很广,这座渡月桥便包含在其中。路上有僧人在扫雪,渡月桥上只清出一条小径,站在那桥上,可看见底下溪流也被皑皑白雪覆盖,天地之间,一片静谧。   译长深吸了口气,似是很享用这安静,过了会儿,才指了西边方向与白敏中道:“往那边走,就是出寺的另一个门了,靠那里有个海姬的衣冠冢。不过不着急,我们可以在寺中料亭先歇一歇,我带了点心。”   白敏中走了这么多路,已是很饿,便走过去坐了下来。这时节坐在料亭里,觉得有些冷。白敏中俯身敲敲酸胀的小腿,译长将点心盒放上石桌,打开来递给白敏中。   白敏中正低头吃着,忽听得译长道:“诶?有人来了呢。”   白敏中猛抬头,看清楚来人之后吓得几近跳了起来。明安领着两个僧人正往这边走来,白敏中立时想要跑,译长却已是问出了声:“怎么了?”   明安也已是看见了她,不急不忙走了过来,仍旧是一副老样子:“许久不见,白姑娘。”   译长这会却吓一跳,这和尚不是海国的和尚么?   料亭里的石凳共有四个,白敏中坐译长旁边,明安则坐在另外一边,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和尚,将一应俱全的茶具放上了桌,白敏中这才注意到料亭一角居然还有个小炉子。   这天气里煮雪品茗可真是……太雅致了。白敏中脑子里不断回想着小黄鸡的话,生怕它当真喊个小妖怪来给明安下药。   待那边雪水煮开,洗茶烫杯之后,明安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白敏中接过来,手指搭在那茶杯边缘,有些不怎么敢喝。清茶幽香在空气中浮动,明安低头轻嗅那小陶杯里的茶香,将其喝了下去。   白敏中见他没事,这才舒了一口气,正欲喝时,脚底下一声尖利的喊停声:“笨蛋!你喝下去就会死掉的!我让小狐狸在雪水里加了砒霜!”   白敏中手一抖,那杯子便失手滚到了地上。趁俯身拾杯子的当口,白敏中用口形与小黄鸡道——可他喝下去没事!   “我当然看到了!”小黄鸡既失望又不解,随即又道:“我不能久待,那和尚知道我在这里,真该死!我先走了,在前边等你!”   它说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白敏中拾起那杯子放回石桌,一脸歉意:“实在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来有些事,先告辞了。”   她看了译长一眼,译长见她神色不对,立时也跟着她站了起来。   白敏中行了合十礼,转身便走,脚步飞快。译长连忙跟上来,问她道:“怎么了?”   白敏中摇摇头道:“没什么。”   她定定神,回头看那料亭,见明安还是好好的,忽觉得有些可怕。   待走到离那料亭很远的地方,小黄鸡陡然跳了出来:“我想了想,用弄死寻常人的办法估计是弄不死那和尚了!你应当也察觉到了,那死秃驴已不知活了多少年,也好似感受不到冷热似的,总是穿那么一件薄薄的袍子。真是烦死人了!我好难过!我觉得那秃驴定然与公子有些旧关系,原本我以为能从蠢货那里读出来,可是不能啊!蠢货也不知道这个秃驴到底怎么回事!”   白敏中心中想的是……这个和尚现下求的是什么,且又为什么长年不老,也许张谏之知道其中原委?   小黄鸡没耐心地嚷嚷道:“我猜公子也应该知道,可是公子他看得到我!我连跟他对视都不敢……且他总能藏得好深。”它顿时有些气馁:“我不开心极了,你不用安慰我,笨蛋。”   它说着说着兀自转了个向,神叨叨地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译长见白敏中还是怪怪的,老是朝地上望,以为她走神,便问道:“我们快到秋水寺的西门了,出门便是海姬的衣冠冢,是从西门走小路直接回去还是绕回去?”   白敏中回了神:“从西门直接回去罢。”   译长走到西门门口,与寺庙的人打了招呼,这才开了小门让她们走。   然她们刚出西门,便见不远处的海姬衣冠冢前站了一个人。   白敏中陡然愣住,那人已是转过了头。   译长也是很惊讶,忙问道:“公子……怎会来海姬衣冠冢?”   ☆、35三五   译长将白敏中想问的话问了,张谏之这才转过身,回道:“出来走一走,不知不觉便走到这儿了。”他随即又问白敏中道:“这是要回去了么?”   “恩。”白敏中看了一眼传闻中的海姬衣冠冢,压下了自己的好奇心。张谏之不是那种随便走走会在某个地方停下来走神的人,他过来定然是有自己的目的。   白敏中并不大清楚关于海姬的传闻,她也只是听译长随口提起过,当时没有太多好奇心,故而没有细问。这当口,因碍于有张谏之在,她却不好直接向译长开口问了。   译长大约是信张谏之这套说辞的,故而转了身,与白敏中笑道:“天太冷了,趁早回去为宜。”   于是三人这便回了西山别院。   这场雪终是在夜幕降临时分停了。夜晚极其安静,炉火不知何时熄了,白敏中已然睡着,大约是觉得有些冷,便缩成了一团,早上睁眼时竟发现挨着张谏之在睡,张谏之并没有醒来,他睡得很沉,额上甚至沁出薄汗。   难道是在做噩梦?白敏中蹑手蹑脚伸出手去,指尖碰了碰他额头,见他没有反应,这才拽了袖口布去擦他额头的薄汗。   她正擦得起劲,张谏之却忽地睁开了眼,下意识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白敏中略吓了一吓,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之色。张谏之扣着她细腕的手却未松开,而是松了口气一般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道:“什么时辰了?”   白敏中结结巴巴报了大约的时辰,她深觉此刻姿势暧昧,便不由缩了缩手,希望他能放开。   张谏之却道:“还早。”   “恩,就是有点冷……睡不着了。”   “饿了么?”张谏之声音又轻又低,还带了一丝哑意,像是刚刚从一场疲倦的噩梦之中惊醒。   白敏中脸色略有些发红,她实在觉着张谏之这张脸靠得太近,这让她觉得有些……紧张。   好在张谏之及时松了手,坐起来无意识地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今日不用去前厅吃饭了,我喊人送过来。”他偏头看了一眼外头隐约的光:“看样子应是个好天气,兴许很快便能下山了,山下到底热闹些。”   “唔。”白敏中无意识地应了一声,默默捋顺自己的头发,盘腿坐在软褥子上。   “到海国也有一段时日了,不是待在家中看书便是在这山上虚耗,想来你也觉得无趣。等下了山,带你出门去逛一逛罢,指不定还能看到焰火。”张谏之一边说着,一边拿过架子上的衣服不急不忙地穿起来。   他姿态从容,一直这样笃定,好似从来不必犹豫下一步该怎样走。   白敏中仰头看着他。   张谏之忽地回过头,看她一眼,略略失笑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白敏中抓抓后脑勺,支支吾吾答道:“就、就觉得很了不起的样子,又觉得很是……羡慕。”   张谏之系腰带的手忽地顿了一顿,有些不确定似的自语道:“是么……”   他回过神迅速穿戴整齐,将白敏中的衣服拿给她:“穿好了开会儿窗罢,外面空气应当很好。”   白敏中忙点点头。张谏之说完便出了门,白敏中趁这当口亦是穿戴整齐,将窗子打开,能看到外面嬉笑玩闹的孩童。她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便不由笑了笑,正当这时,她却见到那略熟悉的身影从廊下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是那位戴金箔面具的少年……   或许,张谏之会知道这个少年戴金箔面具的原因吗?   烫伤的话,再怎样,似乎也不至于得终日戴着面具过活,何况……有谁会往自己脸上泼沸水呢?   白敏中隐隐觉得那并不是意外。   然她未来得及想太多,那戴金箔面具的少年已是消失在了视线中,她觉着有些怅然,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地开了一个妆奁,摆弄那些自己不熟悉的物件。   只摆弄了一小会儿,外头忽有人敲门,原是送早饭的小侍。   漆盘上有许多吃食,十分丰盛,拿进来满满摆了一桌。白敏中见领头那侍女似乎是伯亲王夫人身边的人,认为应当要客气些,便用海国话道了谢。侍女含蓄地淡笑了笑,拿着空托盘领着另外两位出去了。   她等了张谏之一会儿,可等得食物都快凉了,张谏之却还未到,也不知他做什么去了。   白敏中饿得实在不行,便只将面前的一碗粥喝掉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张谏之才匆匆折回来。似是谈妥了什么事情,他看起来要比刚起床时轻松一些,然见白敏中守着一堆食物等他,不由笑道:“怎么了?都是给你吃的啊。”   “诶?那、你吃过了?”   “在伯亲王那里吃过了。”   他见食物都凉了,正要出去喊人时,白敏中却忙道:“不用麻烦了!”   “那挑些点心吃罢,等下了山再吃好的。”张谏之说完便去收拾了行李,见屋中的妆奁被打开了,还回头看了看正在埋首吃东西的白敏中。   小丫头长大了么?那时毛毛躁躁的像个假小子,现今竟对这些物件也有了兴趣?   他放慢了收拾的动作,待白敏中吃得差不多,他系好包袱,朝她招了招手。   白敏中吃得满嘴点心屑,慌忙低头擦干净,一脸好奇地坐了过去。   张谏之伸手取过妆奁中的唇笔,又拿过一盒嫣红的口脂,白色的瓷器中显得那颜色更为饱满精致。   他上身略略前倾,腾出一只手来擦掉白敏中唇角残留的一些余屑,弄得白敏中尴尬地直接僵在了原地。张谏之淡笑笑,用唇笔蘸了少许口脂,伸过去细细在她唇上描摹。白敏中唇形虽小巧但很饱满,涂上口脂更是好看。   似是觉着涂得不够好,张谏之索性搁下了唇笔,伸手过去,以拇指指腹替她将颜色涂匀后,大拇指却停在了她下唇的中央,食指指腹轻轻搭在下方,轻轻摩挲。   他脸上笑意虽浅,然眸中眼色却深了一些。   白敏中顿觉气氛尴尬,紧张地呼了一口气,傻乎乎地望着已经打包好的行李道:“什么时候下山呢?”   张谏之这才松了手,将唇笔与口脂瓷盒放回原处:“再过一会儿罢,等太阳出来。”   “恩。”   “对了……”张谏之忽道,“有个人要与我们一道下山,马车不够,兴许要坐同一辆,会介意吗?”   “不会的。”   张谏之望着她,唇角浮了一丝淡笑,转过头去,似是低头在收拾那妆奁,脸上的笑意却瞬时没有了。   他面对的是方才白敏中坐在这里想起童年回忆的那扇窗,与白敏中一样,他亦想起许多旧事,可却并不如白敏中所能想到的那些旧事一样,能令人唇角浮笑,不由自主地察觉到愉悦。   他能想到的旧事,就像今日来一场接连一场的噩梦,压得他难喘气。   时至今日,许多事已失去了挽回的可能与余地,他能做的,只是慢慢解开一些结。那样……就当真足够了。   释然与不释然之间,相隔很远,但确实也只是一念之差,无论站在那边,都随时能向另一边倒戈。   他要带那个孩子离开这里。   白敏中自然也不会料到,要与他们一同下山的人,竟是那位带着金箔面具的少年。那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长得很是挺拔,可他只要一出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与冷飕飕的凉意便让人……不愿靠近。   山道上的积雪被连夜清扫得差不多,至山下时,那少年坐上马车,便窝在角落坐着,一言不发,且又是坐在张谏之旁边,白敏中坐在另一边的角落里,故而也不怎么能看清他的神情。   白敏中埋头看书,张谏之却将她的书拿了过来,说路途颠簸,看书会伤眼睛。白敏中少了这最后一样消磨时光的趣事,便只好假寐,可她怎么也睡不着,便偏过头去看右手边的两位。   虽只看到的都是侧脸,她却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难怪会觉得在哪里见到过,侧脸当真好像。   少年的侧脸虽还存有稚气,但细看,其轮廓却像极了张谏之。   她正打量的这当口,少年却忽然朝她看过来,言声冷冷:“你对我很好奇么?”   白敏中忙摆手:“我、没有。”   少年的脸因被面具遮了许多,故而连神情也辨不清楚,但白敏中却觉得他的眼神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冰冷。与人冷漠之类的,应不是最骨子里的性格罢?   张谏之并未出来阻止,即便听闻他们的对话,也只作假寐状。   但一路行至宅邸,白敏中却再未与那少年说过话。   抵达时分已是入暮,车夫与张谏之道,府中管事似乎不在,故而连门也是紧锁的,张谏之遂先下去了,让他们在车上先等一会儿。   车厢内气氛冷得要命,屋外昏昧的灯笼光照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白敏中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有人说过,你长得像谁么?”   “像谁呢?”那少年声音低渺道虚无,“你是有灵力的人罢?难道看不见我身上的诅咒么?我被作祟了……以至于,从来没有人希望我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终于赶在零点前   七夕快乐   蔡琼V:@张谏之V你家姑娘大姨妈都没来就不要说她长大这种话了,找个郎中看看才是正道。   感谢唫銫姩蕐的地雷和emily的火箭炮~~   ☆、36三六   他话音刚落,白敏中便听得脚边传来激动的咆哮声:“他被作祟了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也被作祟了!”   “你是妖怪,谈什么被作祟。”面具少年面无表情地说完,也未看它,直接就起了身。他躬身下了车,留下一脸错愕的小黄鸡和白敏中。   小黄鸡似是被吓到了,结结巴巴道:“他、他怎么也能看得到老子……”   “大概是……藏得比较深?”白敏中回过神,瞥一眼角落里惊诧万分的小黄鸡:“你不是自诩读得懂人心么?看不透他么?”   小黄鸡拼命撞车厢:“都有失误的时候!都有失误的时候!”   白敏中故意说:“失误才不是借口。你又跟过来做什么?”   “老秃驴今日也下山了,你不知道吗?老子一定要等到他和公子唱对手戏,我相信公子一定能弄死他的!”   它正嘀嘀咕咕时,张谏之忽地挑起了车帘子:“可以下来了。”他顺道看了一眼角落里怨气十足的小黄鸡,丢了一块糖过去。   小黄鸡如获珍宝似的埋头狂啄,白敏中低首瞧了一眼。诶……真是没出息的一只鸡。   白敏中下车后,遥遥瞧见那少年站在偏门口,似是等着开门。   张谏之遂与她解释道:“他会在府上住几日。”   伯亲王府离这儿不远,他身为伯亲王府的公子,怎会住在这里?实在是令人想要探究。   小黄鸡吃完了糖,蹦跶到白敏中身后,嘀嘀咕咕多嘴道:“看来公子是要带他去东海啦,好糟心!”   白敏中抬脚往后踢了踢,示意它闭嘴。   那少年也不多说话,进了西边的客房便再未出来过。   直到第二日一早,白敏中才在前厅看到他。庭院里各种各样的小东西跑来跑去,互相争吵打斗,热闹极了。少年冷着脸,安安静静站在内廊中,仿佛眼前的热闹全然看不到。   小黄鸡则是开心坏了,追着小妖怪在院子里奔来跑去,乐呵呵地大笑,然只要对上那少年的目光,便倏地蔫了。它不甘心,便暗暗捉过来一只小狐狸:“你去!将那个家伙的面具扯下来!我给你好东西!”   小狐狸在它利诱之下,从花丛中探出了脑袋,盯准了之后,趁那少年一时不备,倏地就跳出花丛扑了上去,爪子利索地扯掉了他的面具。   指甲划破了少年的脸,小黄鸡在一旁看得却吓坏了。那、那张脸……   白敏中恰好路过,见那少年被一只小狐狸扑倒在地,连忙走了过去。小黄鸡在一旁颤悠悠地哆嗦着:“这个是哪个……哪个神经病作的祟,好、好可怕……怎、怎么还有这种事情的……”   适时白敏中手里还拎着一只小酒壶,见到那少年的脸,手不由一松,酒壶倏地落地而碎。少年别过脸,拎起身上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将它重新丢进花坛,蹙着眉起了身。   他伸手挡脸,埋着头往西边走,白敏中陡然回过神,追上去道:“你脸上的伤!”   少年冷冰冰地拒绝了她的帮忙:“不要管我。”   白敏中回头一看,他的面具还掉落在地上,便又回去捡了面具想要还回西边客房。她刚拐过去,张谏之却出来挡了她的去路。张谏之道:“事情原委我会与你说,但眼下先不要去管他。”他说着伸出了手。   白敏中这才低着头将金箔面具还了过去:“他脸上被小狐狸抓伤了,怕有毒,故而……”   “我知道。”张谏之略略俯身,“你先去吃早饭?”   白敏中点头以示知道,随即转身走了,然她脑海里一直不停地浮现着那张脸——   面具之下的那张脸,哪里是被烫伤后留下的疤痕?被盖住那部分已然完全扭曲,十分恶心。   她行至正厅前的内廊,只见小黄鸡仍旧坐在那儿发愣。小黄鸡瞧见她过来,忙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作祟的人是海姬!不光是他,还有我,那个秃驴……都被作祟了……我不是一只鸡,我果然不是一只鸡!”   白敏中闻言顿时想到西山清水寺旁边的海姬衣冠冢,以及那日伫立在衣冠冢前神情凝重的张谏之。   白敏中心头一紧,忐忑问道:“海姬……是妖还是鬼?”   “都不是!”小黄鸡忽然很激动,“海姬是人!修为极深的一个人!”它似是终于打开自己的记忆通途一般,按捺不住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想要从中搜寻出更多的记忆。   “只要公子愿意……我就能变回原来的模样。只要公子愿意……”   白敏中不是很理解它的兴奋,也理不清楚思路,只问道:“海姬为何要作祟?”   可小黄鸡已然沉浸在铺天盖地的美好愿景之中,全然不理会白敏中的话。它忽然转过身,朝白敏中吼道:“哈哈哈你祖父是白子彦,哈哈哈那个老东西!那个老东西……我都想起来了!”   它的话支离破碎,全然没有逻辑,白敏中心道是指望不上这只疯疯癫癫的家伙了。就在这当口,云板声忽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有客到?!   白敏中本想折回去喊张谏之,可管事已然匆匆跑了来,在他身后不急不缓走过来的,正是明安。   明安越走越近,白敏中忽觉得他的神色有些可怖,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此时小黄鸡仍是处于癫狂的忘我状态,连明安靠近了却也不知道。明安手中拿着一个小布囊,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倏地俯身一抄,便将小黄鸡的妖灵收进了那布囊之中。   这一切发生仅在片刻之间,白敏中反应过来时,小黄鸡已是在那布囊中苦苦挣扎了。然它也没多大本事,只挣扎了一会儿,便消停了下去。   白敏中望着明安,道:“你、你为何要收它?”   “屡教不改就不必教了,心存歹念的妖怪,怎么能解它的咒呢?海姬将它变成一只鸡,不是没有缘由的。”他说得很是坦然。   “可一只妖灵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等它能掀起风浪之时,便迟了。”明安神情寡淡,将布囊收进宽大的袍袖里,“理那孩子,在府里罢?”   理?   对,那少年的名字似乎叫理……   白敏中自知瞒也是白瞒,遂点了点头。   明安似是能猜到理住在哪里,径自便往西边走廊去了。白敏中却忽地喊住他:“是、海姬作祟的吗?”   明安止住了步子,但也没回头,道:“理脸上变成那样算不得是海姬作祟,而是他那亲娘搞的鬼。”他说这话时倏地转过了头:“伯亲王夫人自己心里有鬼而已。”   “我不是很明白。”   “你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何必着急。”   “可我认为海姬与张谏之有关……”   明安脸上竟浮起一丝淡笑,这抹笑中又有些无奈:“你与你祖父很像,直觉很灵敏。”然他不过短暂停顿了一瞬,便索性转过了身,与白敏中道:“海姬有一个儿子,那儿子身体不大好,一直住在伯亲王府。在他约莫七八岁时,现在的那位伯亲王夫人进了府,然却迟迟无子嗣,遂心生妒意,打算害死他。是他快十岁时,伯亲王夫人设计好圈套,将他带到西山的海地狱,本来一切顺利,推他下去即可,海姬却忽然出现,为救她儿子,自己掉进去了。”   “这、这样?”白敏中并不是很相信这轻描淡写的叙述。   “当然不如这般轻而易举,若他能轻易被害死,便不是海姬的儿子了。   “海姬修为极深,给自己的孩子也设了咒,且她清楚伯亲王夫人的害人之心,故而也设了咒——若相安无事,便天下太平各自为生;但若伯亲王夫人心生歹念,便要让她终生为此付出代价。   “伯亲王夫人以为可以用更厉害的咒去压住,可毕竟……差了一些。”   明安说到这里,语调竟有了些许变化,像是有些无奈,又有些自嘲。   “海地狱的事情好不容易圆过去之后,海姬的儿子不知被谁带走了,从此在海国销声匿迹。   “有人以为是海姬不愿被囿于伯亲王府之中,便带着自己的孩子悄悄离开了。那之后,伯亲王夫人终于有孕,顺利产下一子。这原本是大喜事,可那孩子渐渐长大,伯亲王夫人却越发心慌——   “那孩子的脸,与海姬儿子的脸长得愈发相像……到将近十岁时,活脱脱就是海姬儿子的模样。那就是诅咒之一,要让伯亲王夫人付出的代价之一……日日看着这张自己曾妄图多次害死的面孔,心情一定很难熬罢。   “无数人在私底下嘀嘀咕咕说这孩子与某某某长得是多么相似,伯亲王夫人也终日生活在噩梦之中,于是最终她毁掉了那张脸。也就是……你看到的,理那张面具下的脸。”   白敏中听得已然背后生寒,她稳住声音回问道:“你……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明安倒是出乎意料地坦然:“因我是帮凶。”   “所以……你也受了相应的诅咒么?”   “是这样没错。”明安语声仍旧坦然。   白敏中想到方才小黄鸡说的那句“只要公子愿意”,于是问明安道:“你的咒,也需要海姬的儿子来解吗?”   “对。”   “那……你的诅咒是什么呢?”   “不老不死。”明安声音里似是有些倦意,接着道:“我想死。”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面具少年很萌哒!   最厉害的郎中霍京的官方微博V:我知道,我知道他很萌,快到姐姐的碗里来。@张谏之V快带着你弟弟来看脸啊,我已经打开大门欢迎你们了。   小黄鸡V:楼上蠢货!快放老子出去!!@明安V快放老子出去听到没有!!真让人火大!!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布囊!!   ☆、37三七   不老不死——白敏中显然记得这个诅咒。   幼年时她得知有这样的咒术存在,百思不得其解后,遂问母亲——一个活人怎可能死不了?被一刀砍掉脑袋也不会死吗?   母亲的回答是:当然不会死,咒术下定,被诅咒的对象便不算是人,故而不会存在正常概念的老与死问题。若要以寻常人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永无止境地继续在人世飘荡下去,那必须解开这咒术方可做到。   那时的白敏中即便听了解释也并不能理解这其中道理,因为到底太不可思议。而现在,面前站着这样一个被咒术所困的人,她似乎隐隐约约有些理解了。   然她更加想要探究的是,明安说是海姬对他下了咒,可为何海姬也会使用这样的咒术?母亲当年分明说过“眼下大约只有你祖父才会这个咒术了”。   她陡然想起在丁府前第一回遇到明安时,明安假惺惺地问张谏之与祖父是何关系,那意味着,明安亦是认识祖父的。难道说,祖父有可能认识海姬吗?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明安已经转身往西边客房去了,她三两步追上去,明安倏地转过头来:“到此为止,知道再多对你没有好处。”   白敏中本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只是他这样未经获许便直闯,真的没关系么?   此时恰好张谏之从客房中走出来,看了一眼明安,又瞥见旁边的白敏中,道:“还没去吃饭么?”   “这就去。”白敏中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扭头便往餐室走,因步子太快,她走到内廊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脸贴地直接摔了个跟头。她忍痛倒吸口冷气,迅速爬起来,廊上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怎么可能?她分明感觉被什么绊倒了的!   白敏中环视周围,原本热闹的庭院,因明安的突然到访,骤然安静下来,原本那些打打闹闹的小妖怪们,都藏的藏跑的跑,这会儿一只也瞧不见了。   她闭眼回忆着方才那一绊,心中忽有些不好的念头升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往餐室走,察觉到身后有动静便迅速扭头,可回回都一无所获。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她遂先去吃了早饭。   没过多一会儿,她再出去时,听管事说明安已经离开了。这时她又听到身后若有若无的动静,刚要回头便见张谏之从西边内廊往这边走过来,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张谏之走到面前,这才紧张兮兮地小声问道:“看到……我身后有东西了吗?”   张谏之不知她到底为何紧张成这样,为消除她顾虑,还靠近了,将手伸到她身后晃了晃,像是拍散那些脏东西似的。   可白敏中还是觉着气流有些不大对,张谏之居然感受不到吗?   她暗自轻呼了一口气,贴墙站着:“早饭应还是热的。”   张谏之遂进屋吃了早饭,随后让管事备车,说趁天气晴好,带白敏中出去走一走。   ——*——*——*——*——   雪融化得很快,阳光有暖意,并没有想象中化雪的寒冷。这时节年关将近,故而集市也多了起来,街上人多,他们遂下了车步行。   集市热闹归热闹,白敏中却没什么心思,她身后一直有股奇怪的气流,这会儿混杂在人群里,虽辨别不出声音,可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东西她都能看见,对于浅薄的人类而言,未知的黑暗仍是大多数。   此时天忽地黑了下来,像是一场豪雨将至。人群中嘀嘀咕咕的抱怨声四起。白敏中虽听不懂海国话,可大约也能猜到他们是在抱怨这天气的突变与反常。集市中更有摊主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东西来,神秘兮兮地与旁边的人说一些话。   白敏中觉得他可能在说一些离奇传闻之类,这时她感觉身后的那股奇怪气流动得越发厉害了。   这时他们离停马车的地方不远,张谏之说回去拿把伞,让白敏中在这里等他。   白敏中倒吸一口冷气,忙要追上去,可忽然就不见了他的踪影。她脑袋忽被人砸了一般,意识陡然间都模糊了起来。   这样的感觉很陌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着,也不知这般脚步匆匆的是要往哪里赶去。她居然无法控制自己了,真该死!   于是当张谏之迅速折回来时,原地却已不见了白敏中的身影。他随即问旁边摊主是否有见到白敏中往哪里去了,摊主边忙着手里的活计,边回说不知道,又说方才还在这儿的,眨眼就不见人影了。   这时天也渐渐亮了起来,被遮蔽的太阳露了脸,本来都打算收拾收拾回家的摊主,骂骂咧咧地又将东西摆了出来。   白敏中努力想要回过神,却只能无意识地跟着某一处光亮走,直到行至一处旧楼前,她的脚才终于受自己控制。成群结队的困倦妖鬼在林中穿梭,眼前的旧楼矗立在丛林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陡然意识到自己被带进了阴魂道,妖鬼带人进阴魂道总有目的,为何带她来这里?问题是,要她自己推开旧楼的这扇大门吗?   可是……好沉。   阴魂道中此时气流浑浊,白敏中拼尽全力推开了那扇铁门,好不容易挤进去,瘫坐在地上靠着铁门喘气。第一层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只有个楼梯。她四周看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小心翼翼地往上走。   然刚走到第二层的转角处,她忽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量提了一下,脚便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左拐了过去。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她只瞧见一方矮桌,地上铺了两只极其旧的软垫,好似用了许多年一样。   白敏中环视四周,这里面干净得连个影子都瞧不见,到底会是谁的地盘?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她正走神之际,忽感到身后一阵气流,白敏中猛回头,却只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步子缓慢地朝这边走来。那妇人衣着盛装,且看起来很新的样子,倒不像是在这样破败塔楼里待久的人。白敏中的目光移上去,瞧见她的脸,那精致面容上不知为何蒙着一条黑布,恰好裹住了眼睛,系带垂在背后。   看不见吗?   果真,那妇人停住步子,俯身轻嗅了一下气味,唇角微微弯了一个弧度,柔声道:“卫谨,你带错人了,最近怎么了?”   白敏中迅速看看周围,可除了这美艳妇人与自己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存在。她是在与那股带自己到这里来的气流说话么?   能操纵气流……当真是……   白敏中当然知道法力到这种程度的妖鬼,已是极其厉害,甚至可能连地府的人都拿它们没有办法。   她下意识地想要挪一挪位置,离她远一些。可那妇人却直起了身,脸上仍旧是略显懒怠的悠闲神情,微微启唇道:“气味是有一点像,还有一些旁的气味……你是与青竹在一起的女人吗?你与白子彦,又有何干系?”   诶?难道这个妇人要找的是青竹或……张谏之?然她的仆人却将自己带了来?可……她也认识祖父吗?白敏中觉得眼下谜题太多,也顾不得太多,便回道:“那是我祖父,您认识吗?”   妇人走到对面的软垫前坐了下来:“许久以前的事了,他是我师傅。”她言罢,略略偏过头,与浮在半空的气流道:“卫谨,给白姑娘倒杯酒罢。”   话音刚落,一只杯子便飘至白敏中面前,转瞬见上空一只壶略略倾斜,滴酒不漏地给白敏中斟了满满一杯酒。   白敏中忙摆手道:“我不喝酒的。”在阴魂道喝酒不是找死吗?被妖鬼附身了怎么办?   妇人却也不勉强她,只道:“你与青竹住在一起吗?”   白敏中想,她指的也许是张谏之,便回说:“是。”   她略略算了一下,张谏之被伯亲王夫人所害的那一年,海姬应该也就是三十岁的样子,且她的衣着,怎么看都像是海国王府的女眷。白敏中抬头仔细端详对面妇人的脸,从那张不老的容颜中,隐隐约约看到了张谏之的影子。   母亲是个美人,故而儿子也很俊美。鼻子很像,唇角微微弯起时也很像。所以……她是海姬吗?   据她所言,祖父竟然是她的师傅?那么她所擅长,会是哪一部分呢?言灵吗?抑或咒术?若她十几岁从师,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有如此修为,当真是需要极高天赋的。   “他还好吗?”   白敏中快速回想了一遍,若说好其实也算安定,可他生不如死的模样说起来也不算好。为使海姬安心,她矮着声音回道:“还好。”   此时忽有光线穿过塔楼的大窗户照进来,矮桌上的烛火显得暗了一些,火苗却纹丝不动。   海姬朝窗户那边偏过头去,她虽看不见,但似乎能感知那光线里的温暖一般,忽地轻声叹道:“我被困在这座楼里,许多年了。已经记不清是什么年头,也不知外面眼下是什么样子。”   走不出去吗?连阴魂道都走不出去吗?   海姬转回头,对白敏中道:“你能带我出去吗?”   带她出去?!怎么能……   白敏中低头看了看桌上那杯酒。   ☆、38三八   张谏之在集市里找了半天都未能找到白敏中,她从来不会不打招呼便离开,想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按她的脚力,不大可能消失得这么快,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她不是被“人”带走了,而是被其他的一些东西带去了别的通途。   念至此他倒吸一口冷气。   白敏中的体质本来就容易招这些东西,且她又没有什么能保护自己的办法,实在是太危险。而他一介凡夫俗子,亦只能眼睁睁看着,诸多事他是做不到的。   当下没有鬼魂能领他进阴魂道,他便只能站在人世与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一筹莫展。   直到那集市都散了,他仍是在原地等着。原本热闹的街道顿时像被抽空了一般,冷清到不可思议。天色渐渐黑透,头顶连一片月亮也没有,街道上悬着的稀稀落落的小灯笼,像是黯淡星辰,不张扬地亮着。   去了这么久,若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他转身叹气,肩膀却被什么东西拍了拍,立即转头,便见白敏中歪斜着倒在地上,像是喝醉了。   他伸手探了探她鼻息,感觉到手指上传来的温热气息,这才松了口气。他俯身试图喊醒她,白敏中却忽然坐了起来,似乎是只能凭借气味去确定一般,她看了他许久,似是从未见过他一般。良久,才缓缓出声道:“青竹么?”   张谏之倏地收回手直起身,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立即问回去:“你是谁?”   她亦跟着站起来,缓缓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端详许久,轻声叹道:“你都已经这般年纪了……过得好吗?”   张谏之迅速拿开她的手:“你到底是谁?”   周遭的气流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安静得令人发慌的深夜街道上,只有小小的灯笼随气流轻轻摆动。   张谏之隐隐约约看到了白敏中身体轮廓之外浮动着的影子,飘忽不定,似乎随时都会从这具瘦小的身体里离开,他努力想要辨清楚那轮廓,却在看出眉目的瞬间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与多年前的记忆一般,黑布缠眼,层层叠叠考究的重衣穿得一丝不苟,长发盘起,脖颈修长优美,肩膀瘦削——那是他的母亲。   借由这样的方式与他相见,这些年她又都在哪里?张谏之一无所知。   前几日在海地狱的遭遇,使得他终能将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拼凑起来,这之后,才大约明白当年故事原委。   他眉心紧蹙,抬手撑住自己的前额,又有一些记忆碎片瞬时浮上脑海,让人头疼欲裂。当年母亲让人带他离开海国,将他关于这片土地的记忆抹得七零八碎,总让他在后面的十几年岁月里,困惑不已。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结局是什么,又为何会变成这样?   现在他明白了,且他面对的不仅仅是拾起记忆就可以。以前的纷争用某种形式延续了下来,若不解开咒术,这件事就远远没有结束。   张谏之抬起头,试图再次看清楚那不断游离的魂魄,许久才张口问道:“当年为何要那样做?”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看不见,没办法护你周全。本以为设了咒术相威胁便能保你一时的平安,可还是低估了他们。”   “为何要牵涉进无辜的人?那个孩子你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我没有对那个孩子做什么,相由心生,伯王妃心中害怕的是什么,呈现的就是什么,因果报应而已,这不是咒术的部分。”   张谏之唇角紧抿。   她走进了些,仰起头抬手轻抚他唇角:“原来你长得这么像我,真是庆幸。托白敏中的福,我还能看你一眼。可是……”她似是要望进他眼里:“你,魂魄不全吗……”   她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竟不知道……”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是支撑不了多久的样子,便伸手抱住了张谏之。   张谏之见那晃动的魂魄越发模糊越发淡,想要伸手握住,可那一缕魂魄却最终散开,消失在周遭蠢蠢欲动的气流里。   白敏中脱力地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张谏之紧紧抱着她,望向空荡荡的街道,气流重归平静,鼻息之间只嗅到醇香酒气与若隐若现的软香体味。   白敏中的脑袋埋进他的肩窝,此时似乎一点意识也没有。张谏之头疼欲裂,忍了许久,这才轻拍了拍白敏中的后背:“醒一醒。”   白敏中好像醉得很厉害,此时街道上有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妖鬼飘过,温度亦是让人冷得发抖。张谏之将她背起来,带她回了旧宅。   ——*——*——*——*——   这寒冷天气里,白敏中却也不觉得冷,张谏之刚给她盖好被子,她便一脚踹开,酒喝得太多了么?张谏之叹口气,再次耐心地压好被角,揉了揉疼得难忍的太阳穴,霍然起身去匣子里取了一只药瓶,倒了一粒服下,撑着桌角,额角不断地冒汗。   他回头看看白敏中,小丫头又将被子给踹开了,翻个身滚到了另一侧床铺。   张谏之遂又走过去,伸手试了试她额头温度,将被子重新拉上来,被角压得死死。她若再敢一脚踢开的话,就等着明日生病罢。   白敏中整个身体都埋在厚厚棉被里,只露了一个小小的脑袋在外头,脸颊因喝多了酒有些发红,摸上去烫烫的,呼吸也比往日要重一些。   张谏之在她身边抱膝坐下,小丫头一有动静,他便去重新盖被子。昏昧的灯笼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屋子里安静得发慌。   至后半夜,张谏之委实太困倦,见白敏中老实了许多,便索性躺了下来。然他刚刚躺下,白敏中便翻个身滚了过来,脑袋埋进了他肩窝。   他微微一愣,垂下眼去看那张脸。这丫头当真不知道躯体借给别人当壳子用的话,对身体有害处么?做什么事情总是毛手毛脚的,也不考量后果,万一出事呢……   他何时这样患得患失过,头一回觉得身边的事难以周全,有了更多需要考量的部分。   这样,难道不是违背初衷吗?原本就预料自己活不长久,也未打算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侥幸从枉死城逃脱,本是为了一些心中难以释解之事,从来没有考虑过之后的事。觉得了结了就真的结束了,孤注一掷,单刀赴会,却不料遇见这样的变数。   可也算不得变数。白敏中与他,更可能是白家与海姬之间那些渊源的延续。这样的果,因为那样的因,所以……是命中注定的事呢。   他神思已远,白敏中在这当口却忽然坐了起来,眼也未睁,张口喃喃道:“渴死了。”   张谏之刚欲起身,白敏中却已然爬到矮桌前,拿起茶壶咕嘟咕嘟喝起来。她眼都未睁,喝完了水又爬回来,卷着被子躺下了。   张谏之在一旁看着失笑,白敏中却因这冷茶水清醒了许多,她忽地转过身来,嘀咕道:“你母亲走了吗?”   “走了。”   “走了啊……”白敏中微微往被窝里埋了埋脑袋,声音听起来有些舍不得一般,还带着一些哽咽。   “怎么了?”   白敏中这会儿有些酒醒,想起海姬与她聊的一些旧事,原本的难以理解,在理清思路之后,才隐约觉察出身处人世的艰难与矛盾挣扎。海姬一直很平静,大约是被这么多年看不到又得不到外界回馈的封闭生活磨静了。   可是,她带她出来,真的是对的吗?   被封在塔楼里禁足的魂魄,被带出来,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   海姬却丝毫不在乎一般,平静地问她愿不愿意带她出去,只要看一眼张谏之即可。   白敏中咬被子默默掉眼泪,小小的脸上已挂满泪痕,她哽咽道:“可能……再也看不到她了……”   张谏之神色微愣,伸过去本要替她拭泪的手停在半空中,半天,才回了一句:“我知道。”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   白敏中看惯了在人世徘徊的妖鬼,一直觉得人死后总还有什么在,至于灰飞烟灭,是她没有想象到的范畴。   “谢谢你,让她终于可以看到我的模样。”张谏之温声安慰,手落下去,指腹轻轻抹掉她的眼泪。   白敏中抽噎着,将头拼命往被子里埋。   “说过多少次,不要将头往被子里埋了,会闷死的。”   他言声里的无奈似是在打趣,想要竭力化解这期间的悲伤气氛。   白敏中止住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鼻音沉沉地小声道:“这样什么都没有了,就算凭吊想念,对方也感受不到了……”   张谏之将另一只手按在心脏的位置:“在这里,她还在,那便足够了。”   张谏之闭了闭眼:“睡罢,明早还得收拾行李,我们得尽快赶回东海,在海上过年会很无趣的。”   白敏中点头,拽了拽被子:“恩……”她正要重新钻进被子里,又想到什么般问道:“那么,你母亲留下的那些咒术,要怎么办?”   张谏之替她掖好被角,缓缓地不经意道:“你祖父留给你的册子,我需要借用一下,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日更   这阵子状态很糟,运气也很差,不是手指头出毛病就是发烧呕吐的实在是得烧香的节奏   大家保重   ☆、39三九   借册子?若他不提,白敏中都快忘了那册子。自青竹出现之后,她似乎再没碰过那册子,不知压了多久的箱底。   她遂回道:“可那册子眼下在东海蔡府里……很急用吗?”   “不急,到了东海再说也无妨。”张谏之言罢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催促她快睡。   ——*——*——*——*——   海国京城的积雪终于化得差不多,载运回齐地的货物一一查验完毕,船队便启程返航。   住在府里的伯亲王府公子理,戴着他的金箔面具上了船。白敏中这才获知,原来先前他住进张谏之的府邸,是伯亲王应允的。理由也不过是,听闻齐地东海府有名医神药,治陈年疤痕亦很有本事,可以一试。加上海国官厂与齐地官厂近年内往来越发频繁,海国这边有人过去,亦是更好不过。   船上除了理这位客人,还有明安。白敏中从不与他说话,总觉得这个人时时刻刻都在算计。   船队刚刚离港时,白敏中便再次晕船,吐得连饭都不想吃,吞了药丸一个人窝在舱里待着。很快夜深,风渐渐小了,船也行得比先前更稳。船舱内很是暖和,白敏中蜷在被窝里会周公。   半刻钟前,张谏之还在舱内看书,后来因有事找火长便出去了。   一个大浪拍过来,白敏中似乎有些醒了,她闭着眼揉揉肚子,觉得胃里空空荡荡,十分饿。   而此刻只能听见外面有节律的海浪声,走廊里静悄悄的。白敏中闷头想,这么晚也实在不要再麻烦伙房了,便拽了被子继续睡。   然她才刚刚翻过身去,便隐隐约约听到走廊里传来的轻细脚步声,那脚步声越发近,白敏中未作多想,也许是张谏之回来了?   可那开门的声音却迟迟未响起,白敏中心中不免有些起疑。她整个人连同脑袋一起埋进被子里,闭眼假寐。   过了一会儿,舱门才悄悄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摸了进去。那身影靠床铺越发近,白敏中心陡然间提到了嗓子眼,转瞬间,那人袖子里忽闪出一把利刃来,径自朝白敏中戳了过去。白敏中反应还算及时,霍然往床里侧一滚,扯起身上的被子就朝对方甩过去。   然她此时毕竟体虚,耗费大力气甩被子时自己都没站稳,硬邦邦地栽倒在床上,差点没摔下去,白敏中大喝一声:“什么人?!”爬起来抄起旁边案几上的茶壶就砸了过去。   那人目标似乎压根不是白敏中,他只瞥见对方是个姑娘便立时往外逃,然他还未跑出门,便被人从外一脚踹倒在地。白敏中料想应是张谏之,便喊道:“他手上有刀!”   张谏之趁那人还未爬起来,是手脚利索地反剪其手,将其压在门板上,一脚踹开了掉在地上的刀子:“谁让你来的?”   那人喘着气,偏偏是不吭声。张谏之手上使了力,胳膊肘狠狠顶了一下他的后背:“说。”   那人脸被压在门板上,“呸”了一声,便自己咬了舌头。   张谏之没来得及阻止,那人却已歪了脑袋。伸手一试,没气了。   张谏之拖开那尸体,拉开门,对门外站着的火长道:“处理掉。”   火长方才与他一道往这边走,听到里面动静张谏之随即冲了过去,歹人便被逮了个正着。这会儿工夫,张谏之却已拖着尸体丢到了自己面前,火长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他缓缓神,弯下腰查看,回禀张谏之道:“公子,这的确是船上的船工,兴许是被人买通了才会做出这等事……公子可猜到、会是谁?”   张谏之只冷淡回道:“咬舌自尽了,没有交代。”他回头看了一眼,确保地板上没有血迹,拾起那把刀,对着粼粼月光瞧了一眼,普通的刀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便丢给了火长。   火长当下只好唤水手来将这尸体丢进海里,张谏之却已然将舱门给关上了。   他洗了手,看到抱着被子愣在一旁的白敏中,走过去将她手中的被子拿过来放回床上,低头试了试铺上的温度,和颜悦色道:“床铺被子还暖和着,接着睡罢。有没有伤到哪里?”   白敏中摇摇头,她只是磕了一下,并没有被刀伤到。这么一身单薄中衣站着,她也觉得冷,便迅速钻回了被窝里。   张谏之前去点了灯,白敏中琢磨半天,才探出头来问道:“会是谁想要害你……”   张谏之没有立即回她。   船队上不可能有其他人混进来,收买这样一个身手差劲的船工来行凶,想来事主也并没有打算置他于死地。或者,事主根本是对他的过去知道得少之又少的人,故而以为可以很轻松地解决?这样一想,也就只剩下伯亲王夫人了。   心虚且着急的人,总是手忙脚乱的。   他虽未回,白敏中心中也猜了一二。可她又隐隐觉得,张谏之之所以不轻易回复,甚至还在思考,便说明,他心中的怀疑对象并不止一个。   他眼下所面临的威胁,难道有很多吗?   白敏中随即又想到那位叶代均大人。张谏之自从见过这位叶大人之后很快便离开了双桥镇,似乎又是在躲着什么。齐地身为封国,是很安全的去处。齐王赵昱眼下虽无兵权,手段却十分强势,张谏之在他手底下做事,也应该是能够获得庇佑才答应下来罢?   白敏中忽觉得他活得辛苦,再一想到他魂魄不全,且落在枉死城的散魄又跑了出来,地府的人未必就不会追究。   这样说来……   白敏中闭了闭眼,暗暗叹了口气——他每日紧绷的神经,什么时候松过呢?那时候见他发病已觉得不得了,眼下过去了一年多,他的旧疾还在,大约是每日都在经受着忍耐。   她缩在被子里的拳慢慢地握紧了些。   真希望能帮到他……可至于要如何做,她却毫无头绪。   张谏之背对着她理完桌上文件,忽转过头去说:“吐过之后会饿罢?晚上好像也什么都没吃呢,眼下醒了想吃什么?”   白敏中虽然很饿,但又不想再麻烦,便摇摇头说还好。   张谏之似乎看出她那点心思,自桌底下的篓子里取了一盒点心拿过去搁在床头案几上,又将地上摔碎的水壶碎片悉数捡起来,道:“我去要些茶水。”   见他出去了,白敏中打开那点心盒,更觉愧疚。她隐约记得,她刚进客栈那会儿,除了伙房里会做些早饭点心给客人吃,压根没有多余的点心,且大荣手艺很粗糙,那些点心根本拿不出手。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张谏之总能随时拿出一些好吃的点心来给她填肚子,且好似永远吃不完一般。再后来……   随时囤些点心好像成了张谏之的习惯,可她几乎从未见他吃过,全都进了自己的肚子。   白敏中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陡然觉得手里拿着的点心都有些烫手了。   现在想明白,是不是有些太迟了。   可她却也未点破,张谏之拿来了温热的茶水,倒给她后径自去靠墙的地板上铺好被褥,道:“害怕的话今晚不熄灯了,等它自己燃尽罢,吃完了早些睡。”   白敏中点点头。   ——*——*——*——*——   除却这一夜,白敏中睡得极不踏实以外,后来在海上的十几晚,她都睡得很沉。头一晚发生的刺客事件,在船上一点传闻也没有,想来那日处理尸体的人,也都口风极紧。至于船工中忽然少了个人的事情,大家都默许是害了病,遂被丢进海里了。   船队抵达东海府码头时,白敏中听到码头上熟悉的话语,终于喘了一大口气。然她这口气还未来得及喘完,明安忽走到她面前,薄唇抿了抿,问道:“那本册子,是在蔡府么?”   白敏中心道你不是什么都能猜到,一向很厉害么,这会儿如何问出这样的话来?   她看了一眼明安的眼睛,那里面分明闪过不确定和未知。精于预言测算的人,怎会连一本册子在哪里都算不到?   她觉得其中必有端倪,随即转身往回跑,找到张谏之后打了声招呼,便匆匆忙忙赶回蔡府。   蔡府的门房显然是没料到她这个时候会回来,且大伙儿都以为她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这会儿见她回来都不由惊讶且好奇。白敏中径自往里跑,却被迎面走来的管事给拦了下来。   “白账房?”管事挡了她的去处,“要去哪儿啊?”   白敏中有些纳闷:“我去……房里取些东西。”   “取东西?”管事挑了下眉,“你的东西早在十几日前便被清出府了,无人通知你吗?不对啊,那人说是你朋友。”   白敏中心下一惊:“怎么会?”   管事见她不信,遂带她回原先住的屋舍看了看。那屋舍的确已是空空,她的私人物件,一个不剩。   白敏中这会儿急死,她哪有什么朋友会来取走自己的东西?   关键是,那本册子!她着急地欲揪头发,遂问那管事,她那朋友长得什么模样。管事轻描淡写说,就是一个与你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将你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连你贪吃的毛病都知道。   白敏中更是疑惑,可她却未能从管事这里问出那姑娘的任何特征。她灵光一闪,匆匆作别管事,出了后门,见街上无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不急不忙地唤了三声“蔡琼”。   作者有话要说:蔡琼V:窝才是男主,窝才是男主。   ——————————   感谢emily的火箭炮,大飞扬草,小怪和笑笑姑娘的地雷。   月底了,恢复送积分   ☆、40四零   若按先前青竹所言,最近蔡琼因为家里的事而常常停留在附近,那在这儿喊他,他必然是能听到的。可白敏中等了好一会儿,周遭却干干净净,连个小妖鬼的身影也瞧不见。   日光甚好,空气潮冷,白敏中失望地正要离开时,忽有人在她身后戳了一下,随即便是熟悉又久违的笑声传来:“白姑娘!”   白敏中霍然转身,看到蔡琼半浮在空中,眸色陡然亮了一亮:“你果然在附近的!”   蔡琼耸耸肩:“还好,这几日较闲,便偷偷懒。”   白敏中点点头,赶紧问道:“方才管事说,前阵子有个姑娘来将我的东西都拿出去了,你可知晓此事?那姑娘是谁你知道么?”   蔡琼竖了三根手指头:“老规矩。”   “好好好,我会给你烧元宝的。所以你能告诉我那姑娘是谁吗?”   蔡琼却笑笑道:“我又不是百晓生,怎么也得打探一番才能知道啊。白姑娘先给我烧元宝行不行?”   白敏中直点头,却也不忘问道:“你可知……青竹在哪里?”   “青竹?”蔡琼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诶,他神出鬼没的,想出来时自然会出来罢,前两日我还见他好好的呢,白姑娘不必太担心了。”   听闻青竹还好,白敏中松了口气,又不忘嘱咐道:“一定尽快帮我打探那姑娘是谁……”   “知道啦!”蔡琼吊儿郎当地应了一声,又瞥她一眼:“哼哼,是不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不然怎么这么着急……不能告诉我嘛!”   “只是……”白敏中回道,“诶!你所有家当都丢了你不会心疼着急吗?!”   “这个倒是,好可怜啊白姑娘,什么都没有了,你要跟着张先生混吃混喝么?”   白敏中:“……”   “行行行,我帮你打听就是了。不过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指不定东西都找不全了,你也得做好心理准备,别期待太多了。”   白敏中略有些无奈:“只好这样了,麻烦你了。”   蔡琼道了声“好嘞”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敏中站在空荡荡的街巷里,呼了一口气。若她自己找,当真是毫无头绪办法,所幸这当口还能拜托蔡琼。到底会是谁呢?她无亲无故,更没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姑娘是她旧友。那人取走她的行李又是为的什么?难道是……那本册子?!若这样,便是糟透了。   白敏中径自往东海官厂走,她料想张谏之此时应在那边忙着,且她眼下又不能再回蔡府住,只能去找张谏之。   因货物忙着卸船盘点,故而张谏之忙到天黑才离开官厂。白敏中在官厂外等着,也未惊动他。张谏之出来时见她站那儿,愣了一愣:“站了很久么?”   灯笼下她的脸冻得发红,白敏中搓了搓手,说:“没多久。”   张谏之随即折身去了官厂伙房,要了些热乎的煎饺递给她:“先垫垫肚子。”   白敏中接过去,他随即又道:“晚饭想吃些什么?”   白敏中摇摇头,指了指手里包煎饺的油纸袋子说:“这些,够了。”   张谏之系好斗篷,只淡笑了笑,似是不信她一般,说:“上车罢。”   两人一道上了马车,白敏中埋头吃煎饺。过了会儿忽想起承诺烧给蔡琼的纸元宝来,便与车夫道,若瞧见尚开着门的寿衣棺材铺,停一停。   张谏之遂问她:“又要拜祭谁么?”   白敏中小声回:“唔,托蔡琼做些事。”   张谏之想起什么来:“中午时你那么匆匆忙忙去了蔡府,可是有什么麻烦?”   白敏中点点头,吃掉最后一只煎饺,闷闷道:“原先放在蔡府的东西,被不认识的人取走了……”   张谏之眉头一蹙:“蔡府的人又怎能这般敷衍地对待你的个人物品?随便来个人都能取走么?”   “管事说那人很清楚我的底细,且她说自己是我好友,便将东西给她了。”白敏中埋着头,手里握着空空油纸包,低声道:“那册子,也不见了……暂时可能帮不上你的忙了。”   原来是愁这个。   张谏之却道:“没关系的。”   恰在此时,车子忽然停了。车夫在外道:“前方有个寿衣棺材铺还亮着灯。”   白敏中随即起身跳下车,她匆匆忙忙跑进店铺里,问伙计要了一些金银纸,结账时下意识地一摸袖袋,发现自己居然身无分文。自己果真是如蔡琼说的那般……什么家当都没有的人了!   伙计瞧她这样子,不耐烦道:“你到底有没有钱结账啊?”   此时张谏之已然进了铺子,将铜板搁在柜台上,与白敏中道:“走罢。”   白敏中拎着金银纸上了车,张谏之取了一只钱袋给她:“突然想起来你没有家底了。”   白敏中:“……”   ——*——*——*——*——   回去后,张谏之吩咐管事另外收拾了一间屋子,又让准备了些吃食。等饭间隙,白敏中便坐在院子里叠元宝,待叠得差不多,她忽回头问张谏之道:“要给你母亲烧一点么?”   张谏之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走了过来,拿过纸折了一只。   虽然已过了月半,月亮也不圆,但月色却难得清澈。   张谏之的这间院子,因做过手脚,故而十分干净。对于能看得见那些东西的他们二人来说,是个再清净不过的地方。   白敏中拎起装纸元宝的篓子出了门,在街角将那些元宝悉数化给了蔡琼。张谏之在另一旁也烧了一只给海姬,尽管……她其实根本收不到。灰飞烟灭,就像是……在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是最不留念想的结局。   可偏偏,最揪人心。   他站了一会儿,见白敏中那边纸元宝烧完,道:“进去吃饭罢。”   白敏中应声拎着空篓子进了屋。   接连几日,张谏之忙东海官厂的事,而白敏中则四处打探自己的家当到底被何人给取走了。   然不论是蔡琼那里,还是她自己这儿,都一无所获。   约莫又过了几日,白敏中实在闲得无聊,路过官厅时看到有新榜张出来。她上前一瞧,原是官厅招账房。她掂掂自己手里张谏之施舍的钱,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便同官厅的人做了登记。   官厅的人让她第二日再去考试,她便先回去了。   然她刚走到半路,蔡琼忽地杀出来,嚷嚷道:“找到了找到了!但是——白姑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白敏中一激动,差点走路都摔个跟头:“在哪儿在哪儿?”   蔡琼道:“城南有个破庙你知道么?全藏在那破庙一尊佛像后头!快!我带你去!”   白敏中闻言一路飞奔至城南废庙,找到那尊佛像,跑到后头掀开那些遮蔽的稻草,果真见自己的东西都在里头!但这不是重点,她心急如焚地翻来翻去,将那些书册翻了个遍,可偏偏就是未找到那本账册。   完蛋了!   她急得只挠头:“确定只有这些了吗?”   “是啊!全部都在这里了!”蔡琼说得十分肯定。   白敏中咬唇道:“不可能的啊,我的书都不止这么些的。这里只有十来本……”   蔡琼亦是装了一张苦脸,道:“那怎么办,我能打探到的就这么多了。兴许,拿你东西的那人,就是惦记上你的那些书了罢……”   “怎么会呢?都是寻常的书啊。铺子里都能买到的,何必费这个心思。”白敏中百思不得其解,且那个姑娘到底是谁,她一定要查出来才行。   蔡琼撇撇嘴道:“既然是寻常铺子里都能买到的书,那你着什么急。左右张先生现下也养着你,你让张先生给你重新买就是了。”   白敏中不方便与他解释册子的事,从那堆家当里挑了些重要的,又从庙里扯了块破布,包起来打算先带走。   蔡琼在后头嚷嚷道:“白姑娘,你记得给我再多烧点,我最近养一帮子弟兄,很穷的。”   白敏中匆匆忙忙地走了。   蔡琼却未跟上去,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转过身,看到了青竹。   青竹如今看起来越发淡,也不爱说话了。好久,他才缓缓开口道:“这样当真好么……见她着急成这样,似乎……”   “只有这个办法了。那册子若是在的话,只要稍稍写一些东西,你就会消失。”蔡琼的声音一改以往的样子,“可你有了自己的意识与不舍,就不仅仅只是张先生的散魄了。总觉得,就这样消失,很可惜。”   青竹走出了门。   阳光好到不像是冬日的阳光,甚至有些刺目。   当真好么?   这样做,太自私了罢?   他低了头,行走在这热热闹闹的城南街道里,没有人看得到他。   前面的白敏中脚步飞快,已是快要消失在视线里。   他犹豫了一瞬,终是加快步子,追了上去。   白敏中也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她陡然间回了头,忽见到身后的青竹,本来着急得皱眉的脸,这才慢慢笑了出来。   青竹却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旁,瞧了一眼她拎着的包袱,声音清冷却又带着一丝遗憾:“看起来很重,可我却不能帮你提呢。”   “没事啊,还好的。”白敏中怕引起旁边路人的注意,便小声回了一句。然她再看看青竹,觉得似乎又有什么不同,大约是这阳光刺目的关系?他看起来真的是……越来越淡了。   ☆、41四一   白敏中没精打采地拎着包袱回了府,青竹说他不大方便进那院子,遂说改天再见,兀自走了。白敏中在门口站了会儿,见他的背影越行越远,这才转过身打算往里去。   这当口,街巷里却传来马车声。白敏中探头一望,见是张谏之的马车,便索性不进去了,先在外头等着。   马车停在门口,管事匆匆迎了出来。张谏之先下了车,车夫却未收那脚凳。白敏中随即见到理也下了车。少年还是戴着他的面具,不做声地随着张谏之进去了。   张谏之瞥了一眼地上放着的包袱,遂问白敏中:“东西都找到了?”   白敏中摇摇头:“有些东西找不到了。”   她虽没当着理的面说册子的事,然张谏之见她这沮丧模样,也能猜到一二。他遂道:“不用急,先吃饭罢。”   管事很识趣地帮白敏中提了包袱送回她房里,张谏之则领着他们进了餐室。   白敏中因册子的事情愁眉不展,对食物的热情也减了半。她没吃多少,便搁下了筷子。张谏之偏头看她道:“吃这些便饱了么?”   白敏中点点头,起身道:“我回房理一理东西。”   张谏之约莫是有事要与理谈,遂也没拦她。待她走了,又唤了管事过来,让留些吃的。   管事依言去伙房吩咐,对面的理则不慌不忙地接着用餐。   张谏之等他吃完,与他嘱咐了一些事,便起身往白敏中那儿去。   白敏中窝在房中埋头收拾东西,张谏之敲门时,她正将那些衣服都收进篓子里,打算寻个晴天洗了晒。白敏中前去开了门,张谏之站在门口与她道:“因那册子丢了不开心么?”   白敏中闷闷回:“恩。”   “改天我替你查一查,方才若没有吃饱,伙房还有吃的。”他说完亦不忘补充了一句道,“早些歇着。”   白敏中应了一声,见他走了,便又重新回房收拾东西。   张谏之行至院中,站在廊中的理瞧见了他,却忽淡淡开口道:“原来你们不住一起么?”   张谏之循声望过去,不徐不疾道:“早些歇着罢,明日还要去见霍大夫。”   理转过身,沿着走廊往另一边去,庭院中便只剩下了张谏之。   虽已不早,可不肖半个时辰,府里竟又来了客。   白敏中原本不知道有客。她收拾完东西,洗漱过后看了会儿书,肚子果真饿得不行,这才偷偷溜出来,去伙房找吃的。   厨工给她留了一些甜饼,她抓着那甜饼悄悄从走廊里过时,见前厅的门竟是虚掩着的,里头点着灯,却一个人也没有。诶?这么晚了,怎会不熄灯?   白敏中低头啃了一口甜饼,轻手轻脚地进了门,瞧见桌子上放着一个包袱。她眼睛顿时一亮,那包袱是明安的包袱罢?她不会记错的,这个布的颜色,太难得见了,与他身上那海青袍子一个颜色。   那和尚怎会在这时候到府上来?眼下又去哪儿了呢?去书房与张谏之谈事情了?   白敏中虽好奇,但不打算惹事。她转了身,蹑手蹑脚地正要出去,却听到屋中传来极为低微的呼救声:“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白敏中陡然转过头,竟看到那包袱在动。虽然动作幅度不大,可它分明是在动的!   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那里头的东西忽然大叫起来:“笨蛋!是你在外面吗?!快放我出去!”   白敏中知道是谁了。   明安上回用布囊收了小黄,当下那布囊估计也就放在这包袱当中。可这家伙,被关在那种东西里面居然还能呼救,也当真算是本事。   但白敏中并不是很高兴。这只妖怪实在太过嚣张,且张口闭口笨蛋蠢货,实在是讨人厌。   白敏中不急不忙吃着甜饼,道:“我为何要放你出来?”   小黄在里头大叫:“不要吃了!快放我出来!”   “……”白敏中接着吃。待她将那甜饼吃完,小黄已经喊得喉咙都哑了。它似乎好不容易寻到个脱离明安魔爪的机会,故而此时知道白敏中在外头,无疑是揪住了救命稻草般不肯罢休。   白敏中依旧不理它。   小黄最后只好乖乖妥协道:“白姑娘,你若是放我出去,你要我帮什么忙我都答应你……真的。”   白敏中擦擦嘴边碎屑:“我如何相信你?”   “哎,你们都不信我。可是你瞧我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我除了想搞死那个和尚,没有旁的恶意的。”小黄态度诚恳,巴巴地等着白敏中伸出援手。   “你得帮我找一本册子,这是放你出来的条件。”   “好好好!”   “实不相瞒,据说解开海姬的诅咒需用到我祖父给的那本册子,而当下那册子不见了踪影。所以——”她顿了顿:“为了你自己着想,你也得帮我去找到那本册子。”   “明白!明白!”   白敏中瞅了瞅,见四下无人,手脚麻利地打开包袱,找到那只布囊,将系带拆了开来。小黄几乎是蹦出来的,它大口喘着气,扑到白敏中脚上:“我觉得我快要死了!这房子实在不适合我待,我先出去喘口气!”   白敏中迅速将包袱系好,重新掩好门退了出去。   小黄在外头喘够气,却也没再回来找白敏中。毕竟身为妖灵,谁也不想自己进那个被作了法的庭院。   ——*——*——*——*——   白敏中是第二日一早在巷子里见着小黄的。她一大早急急忙忙赶去官厅账房考试,都快忘了昨晚上托它帮忙那茬,这会儿瞧见它,才又想起来。   早上街巷中人烟寥寥,白敏中一边走一边与小黄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交代清楚后,小黄唰地一下便消失了踪影。   白敏中虽信不过它品德,可这家伙在这方便应比蔡琼要更厉害。   她掐着点进了官厅,账房考的无非是珠算心算核账等等,白敏中应付得还算自如。   而另一边,张谏之则带着理去了东海霍大夫府中。张谏之几日前便已与霍大夫约定好了时间,可没料,他们到霍府时,管事却说霍大夫出门远游去了。   怎可能在这当口出门远游?   管事却又道:“老爷说,若有人上门求诊,大小姐接诊也是一样的。”   张谏之听闻这家的千金名叫霍京,才不过二十岁,又怎可能与有神医美称的霍大夫相比较。   他正想说“等贵府老爷回来再说罢”,霍京却从里头出来了。   说是二十岁,实际看起来可能更小一些。   霍京瞧了一眼戴着金箔面具的理,又看着张谏之,很是老道地开了口:“请进罢。”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与张谏之道:“家父并非不守信之人,答应好的事情,便不会食言。家父大约听先生说过令弟的情况,故而特意留了方子与膏药,不过——”她说着忽止住步子,转过身来:“这也不过是除疤的治标之策,想要养好,还需内调,请令弟务必定时过来。”   她说完便带着他们进了东院的一处大屋,进去之后,再开一道门才能进药室。药室外则安排了座椅茶几,好茶好点心伺候着。张谏之坐在外头兀自等着,霍京则领了理进了药室。   霍京坐下来将脉枕递给他:“手给我。”   理便将手伸过去,霍京与他诊了脉,过会儿随口道:“亲近之人才能这般下毒罢?一点点加在饮食里,很难被发现,却也不容易治好。有谁会这么歹毒呢?”   理没有回话。   霍京抬眼瞥他,收回了脉枕,道:“治脸上这疤痕,想必是掩人耳目,解毒才是真目的罢?”   “你不需要知道太多。”   霍京淡笑,倏地站起来,俯身将手伸过去,唇角弧度未减:“我得看看你面具以下的脸被毁成什么样子了。”   理不言声,抬手缓缓将面具取下。霍京盯着那张脸忽地眯了眼,陡然间明白了什么一般,自言自语道:“看来父亲还是没有与我说实话,这哪里是医者所能及的程度?”   她摸了摸下巴,道:“我有个朋友,我觉得她倒是可以帮你瞧瞧。”   理轻轻蹙了眉。   “噢,她是个神婆。”   ——*——*——*——*——   白敏中恰好考完出来,虽还不知结果,可考得还算不错。何况这些事均是尽人事听天命,考完了便不必去想的。   她刚离开官厅,走到街巷拐角处,小黄激动万分地便跑了来,直嚷嚷道:“我找得□不离十了!你猜是哪个禽兽干的事情!”   白敏中蹙蹙眉。   “蔡府那个死掉的小子!他真是个疯子啊!养了一帮子弟兄,还唆使逼迫一个女的去拿你的东西!后来见你问起来,还去做戏!你是不是从破庙里将自己的行李拎回来的?是不是发现自己很多书都不见了?哈哈哈都是障眼法!障眼法!”小黄笑得丧心病狂,分外激动。   做戏?白敏中一愣。难道蔡琼先前……   怎么可能?他拿那本册子又有何用?   小黄见白敏中一副不信的样子,哼哼道:“你别以为姓蔡的那小子是什么好人,他太弱了!我一看就知道那小子在想什么歪脑筋。你若不信的话,我们去找一个人就好了!”   白敏中好不容易回过神:“找谁……”   “一个女神棍!一个二傻的女神棍!”   --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鸡V:神婆和女神棍是一个意思对不对!!快夸我!!   42四二   神婆?白敏中问道:“你知她在哪里?”   “暂时还不知道,但我看出来了,我问姓蔡那小子的时候,他分明总在想那个神婆。且我知道那神婆应就是住在那破庙附近,你去附近打探一番不就清楚了?”小黄说着开心地跳来跳去,且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我就说嘛!早些弄死姓蔡那小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白敏中横了它一眼。   小黄扒拉两下爪子,哼了一声。   白敏中算了算时辰,眼下赶去城南破庙应是不算晚,便加快步子往城南去了。这时候还算热闹,但因为过两日除夕了,多数人皆收拾了东西回家等着过年,许多铺子都关了门,街上并不热闹。   白敏中沿着街道寻到一间还开着的茶铺,问附近有没有灵媒神婆一类。人铺子掌柜笑说:“灵媒算不上,倒是有个缺心眼的孩子。”   “是个姑娘吗?与我差不多年纪?”   掌柜乐呵呵地捏了捏胡子,打量白敏中一番:“正是差不多年纪呢。”他探出头去,指着东边的方向,与白敏中道:“往前走到第二个巷子口,右拐进去,你会找到的。”   小黄在后头听闻这话,立时就先跑去打头阵了。等白敏中走到那门口,小黄已是跳了出来:“哈哈哈果然是个二傻的女神棍!”   那门虚掩着,里头还用厚厚的布帘挡了,周遭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符,门楣上挂着一个牌子,上书“天下第一神算”。门很窄,屋子应当也很小,这样的地方用来做生意,当真会有人来么?   白敏中敲了敲门,里头没动静。她又敲敲,问:“有人吗?”   这才传来一声闷闷的:“进来。”   白敏中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拨开布帘,进去后,又见一道帘子,上头画着一个硕大的符,看着很是骇人。   帘子很重,里头大约塞了棉絮,用来挡风保暖。因只有一扇小窗,又没有点灯,屋子里极暗,白敏中这时闻到了浓郁的……食物的香味。   她走过去,拨开布帘,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蹲在炉子前,手里拿着木筷勺子盯着炉上的一锅汤。   这、这是天下第一神算吗?   小黄此时已在后面大笑道:“看到没有!果然是个二傻的女神棍!她脑子缺根筋!哈哈哈!”   白敏中回头瞪了它一眼。   小黄憋着笑,跳进去,跑到那家伙面前,又是挥舞翅膀又是嚷嚷的,那家伙一点反应却也没有。   白敏中小心问道:“你是算师……么?”   那家伙忽然掉过头来,望了望白敏中,忽然间眼睛都亮了!她霍然站起来,盯着白敏中道:“你身上有光……”   白敏中被她吓一跳,却稳稳站在原地,似不解般问道:“怎么了?”   那家伙拿着勺子筷子在她身边转悠:“你不是一般人!”   神叨叨的……   白敏中没空听她胡诌,握住她手臂让她停下来,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蔡琼的人?”   她一脸莫名,回得很是坦然:“不认识。”   白敏中见她不像在说谎,随即又换了个说辞:“前阵子是否有人托你去了趟蔡府?”   那家伙脸色倏地变了变,慌忙摆手道:“不关我事啊!我是被逼的……”   “不怪你,说清楚就行。”   那家伙苦了张脸:“说起来可长了……”她又回头看看那炉子,眼巴巴看着白敏中:“我都快饿死了……求先让我吃口饭。”   白敏中自然理解快要饿死了的感受,心一软,便松手让她去吃饭了。   那家伙打开锅盖,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白敏中一看,里头乱七八糟的炖了一锅,虽然看着不怎么样,但气味……很诱人。   她自早上去官厅考试,到现在什么也没吃过,肚子也早空了。这会儿看着那丫头吃,心里竟觉得有些发慌。   那家伙从一个棉布包着的瓷罐子里挖出一碗米饭来,咬着筷子,伸勺子到锅里舀了一口汤,忽然扭头看了一眼白敏中:“你要不要吃?”   白敏中犹豫了很久,最后说:“不用了……”   “来嘛,不用客气……这么一大锅我一个人也吃不完的。”那家伙又翻出个碗来,递了双筷子给白敏中,有明显的示好意思。   白敏中呼了一口气,将筷子接过来,在旁边拖了个软垫坐下,心道边吃边聊也不赖……   那家伙又将瓷罐子挪过去:“自己盛饭。”   白敏中见她这样子,也没急着吃,望着她侧脸问了一句:“你平日里都这般过活么……”   “不然怎么办?”那家伙边吃边吸气,“好辣,好辣!”她咽了口饭接着道:“你也看到这里没生意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下顿吃,刚好手头有点余钱就先吃一顿饱的再说。”说这话时,她视线一直在自己的碗和那口锅之间移动,看也未看白敏中。   白敏中给自己盛了一碗饭,端起来,问她道:“你叫什么?”   “我姓诸葛,单名康字,大家都喊我小诸葛的。”她被辣得直喘气,“我平日里给人算命,有时候帮活人和死人通个话,但生意一直不好。”   白敏中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黄,又问她道:“你可以看得到哪些呢?”   “该看到的都看到呗。”诸葛康继续埋头吃饭。   “妖灵也能看到么?”   “能啊!”诸葛康回得很顺口。   旁边小黄大笑:“放屁!睁眼说瞎话!她分明看不到我!”   然它话音刚落,诸葛康忽皱了下眉,四下看看道:“我为什么觉得屋子里有东西在骂我?”   小黄倏地闭嘴,挪到白敏中身边道:“白姑娘,你说这个女神棍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啊?我怎么读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好烦躁。”   白敏中抿了抿唇,与诸葛康道:“哪里有什么东西……”   诸葛康却稍挪了挪位置,神神叨叨地说:“不一定的……我有时能看见个影子,有时的确是什么也瞧不见……就是因为灵力时有时无而且总是出问题,他们才不信我的……”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忽然叹了口气,瘪了嘴道:“他们都是坏人,我不过就是算错几次,就出去四处坏我名声……”她黯淡的目光落在那厚厚帘子上:“眼下都没人来找我了。”   白敏中手里端着饭碗,一口也还没吃。   旁边小黄拼命喊白敏中道:“白姑娘不要被她迷惑!白姑娘我觉得她是在卖可怜!”   白敏中瞥了它一眼,对诸葛康道:“既然这样,何必不换个营生?”   “我祖父我爹都是巫医,曾经很厉害的,只是我没出息罢了。至于别的,我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哦我会煮好吃的汤。”她赶紧催白敏中道:“快吃啊,很好吃的。”   白敏中这才动了筷子。的确……很好吃啊!好厉害的手艺,这么一大锅乱七八糟的也能煮得这般有滋味……   白敏中偏头看看她:“也许你可以做厨子。”   “没想过……”诸葛康被辣得直吸气。   白敏中吃了几口饭垫垫肚子,终于想起正事来:“蔡琼找你去蔡府拿了我的东西,后来呢?”   诸葛康被她看得有些害怕,毕竟做了亏心事,且事后她也收了蔡琼一点好处,她小声道:“我将东西全都放在指定地方了,就是附近那座庙里……”   “你依指示取走什么了吗?”   “取了一些书与册子。”   白敏中忙追问道:“放哪儿了?!”   “我也不记得了……”诸葛康一脸茫然地看着白敏中道,“当时我将那些东西埋掉了,是在一个林子里,可是,那林子里树太多了,我根本不记得是哪棵树……而且,我路痴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那林子。总之那里怪怪的,我长这么大也未见过那样的林子,阴森森的……”   白敏中第一个反应是她被带进了阴魂道自己却不知道。旁边小黄随即跳起来:“她说的一定是阴魂道!这个白痴!进了阴魂道都不知道,还当什么神棍!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白敏中瞪它一眼示意它别瞎吵吵,她转过头与诸葛康道:“来回都不记得了吗?”   “是啊……”诸葛康皱着眉,“所以才奇怪。有时候觉得去那林子好像是在做梦一般,也许我压根没有去埋那些东西……”   白敏中顿时觉得如今蔡琼心机颇深。找这样一个灵力不稳定的人,既可以选定合适的时机与之通话,又能在其灵力全无时带她进阴魂道,让她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话,想要让诸葛康回忆起什么来是不可能的了。   埋到哪里不好,偏偏埋进了阴魂道,还伪装成……那样子来骗她。   白敏中叹了口气,旁边小黄道:“白姑娘莫气馁!先吃饱饭才是硬道理!”   白敏中遂又端起碗筷来。那边诸葛康也是很热情给她捞菜捞肉吃,赔笑着劝她多吃点。   两人吃得正在兴头上时,门忽地被人敲响了。然那门只象征性地响了两下,帘子便被掀了起来。   诸葛康先是掉过头去:“霍姐姐!”   霍京没怎么注意到白敏中,只道:“你又拉着客人一道吃啊?都过年了,怎么还窝在这儿蓬头垢面的,连个新气象也没有。我给你带生意来了。”   霍京扭头便对后面的人道:“进来罢。”   白敏中抱着饭碗猛地回头,只见张谏之正站在那帘子旁,一口饭都没来得及咽下去,结结巴巴道:“怎、怎么回事……”   ----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鸡V:呵呵,没见过世面就是可怕,一锅麻辣烫就把你迷成这样。@白敏中V说你是笨蛋还不承认,你也就只能靠更二傻的妹纸来衬托自己不那么二傻。祝福你有好丽友了快一起暖被窝好了。【高冷脸】   43四三   张谏之自然没有料到白敏中也在这里,且也想不通她怎会认识这个霍京口中的巫医。霍京之所以带他们来,给的说辞是,父亲认得一个巫医世家,据说家中所藏典籍颇丰,兴许可以从中找到解决办法,故而要带他们去拜访一番。   可眼下这铺子里的情形,看起来哪里像“典藏颇丰”的巫医世家,他明明只看到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丫头和白敏中一起坐在一口锅前狼吞虎咽。   一旁霍京连忙解释道:“诸葛平日里在这儿做生意没错,但晚上是要住回家的。”她随即看向诸葛康:“你晚上得回去罢?”   诸葛康抱着饭碗摇摇头:“我在这儿睡挺好,那宅子又大又空的,只有我一个人住,怪瘆人的。”   霍京道:“这都过年了,你在这破铺子里睡觉像话么……好歹回家打扫打扫贴个春联,也得有个过年的样子。”   诸葛康一副瘫倒地的懒怠模样,扭头望着霍京道:“霍姐姐,你也知道我懒的……”   霍京走过去,瞅瞅那口快被解决干净的锅子,拍拍她脑袋说:“你也就吃的时候不懒。赶紧回家,我喊人帮你打扫一下。哦对了,借你家的藏书看看作为交换,你看怎样?”   诸葛康此时吃得饱饱的,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挪了挪,看一眼白敏中道:“我还要帮这个白姑娘做事的……就不回去了,霍姐姐想看什么自己去罢……不要紧的,我家钥匙就放在……”   霍京伸手捂了她的嘴,这丫头提防人的觉悟太差了。   此时张谏之与理站在一旁,白敏中则抱着一只快空的碗望着她俩。   理忽地开口道:“既然这位神算姑娘不是巫医,那便走罢。”他甚至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白敏中:“还没有吃饱么?”   后知后觉的霍京这才望了一眼白敏中,惊道:“你们、居然是认识的么?”   理已是转过了身,对张谏之道:“屋子里味道不好闻,我先出去等。”   待他出去了,诸葛康扭头道:“哪里不好闻了!明明很香的好不好!”说着又向白敏中求证:“白姑娘你说是不是很香……”   白敏中点点头。   “白姑娘,眼下我不知该如何帮你,不过你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她起身从角落的篓子里扒拉出一包碎银,递过去说:“这是蔡琼给我的好处,我……觉得还是交给你比较好。”   白敏中忙道:“不用了,怎么说我也吃了你一顿饭……你自己留着罢。”   她起了身,望了一眼帘子旁边站着的张谏之,说:“该回去了罢……”   张谏之应了一声,便转过了身。   霍京略是好奇地问道:“二位……是什么关系?”   白敏中抢着回道:“我借住在他府上。”   霍京恍然大悟般地“噢”了一声,随即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诸葛康送他们出门,到门口,瞧见方才说屋子里味道难闻的理,仰头盯着他的面具瞅了瞅,喃喃道:“你的脸是受了奇怪的诅咒呢。”   未有人与她提过这茬,她居然能说出一二。理的目光忽变得严肃起来,望着她道:“你难不成有什么办法?”   诸葛康点点头说:“很简单啊,解开诅咒,就恢复你原来的样貌了。”   一旁张谏之却犹豫道:“这应当不是咒术的范畴罢……”因海姬说过,理变成这样,是伯亲王夫人的心魔作祟,而跟咒术无关。   诸葛康忙反驳道:“怎么不是咒术的范畴,咒术的范畴很宽泛的!有些咒是不知不觉的,且他这个咒与至亲有关,也许至亲心里的害怕,不知不觉就成了咒,将人给束缚住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且样样切准要害,就连一旁的白敏中也觉得她好像真的有两把刷子……   张谏之闻言不发表意见,只等理的反应。   理似乎是缓了一下,望着眼前这小不点,半天才道:“解开诅咒,很难么?”   诸葛康忙点头:“如果是这样的咒,解决起来可难了!且耗时会很长的!”   张谏之这才插话道:“有入手的头绪么?”   “有是有的。”诸葛康居然给出了肯定的回复,“不过——”   诸人均等着她的后半句,诸葛康的目光已是移到了理身上。她接着道:“这个家伙得跟着我才行……至少也得一个月,说实话我也只在书上见过,并没有多少把握的。”   “跟着你?”霍京摆手道:“不行的,他还得接受别的治疗。”   “等要治疗的时候再去霍姐姐那里不就好了?”诸葛康说着便望向理,朝他笑了笑:“你觉得呢?”   理却板着脸偏过头道:“等你什么时候身上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味道再说罢。”他略是嫌弃地看了一眼诸葛康的头发,抿着唇转过了身。   诸葛康抬袖子闻了闻,却觉得还好,故而觉得很委屈。   理已是坚持要走了,张谏之便与霍京打了招呼,喊上白敏中,一道上了马车。   那边霍京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马车离开后,瞥了一眼头发乱糟糟的诸葛康:“那样一看就有洁癖且很挑剔的家伙,怎么也不会觉得你身上气味好闻的。”她说着凑过去闻了闻:“果然有点……”霍京摆摆手:“赶紧上车,我带你回去收拾收拾,这样子太糟心了。”   诸葛康不情愿地回去熄了炉子,将锅碗收拾干净,被霍京硬拽上了马车。她吃饱喝足窝在角落里闭眼假寐,霍京道:“你怎么忽然对这个家伙这么热情起来?”   诸葛康闭着眼回得懒洋洋:“连面具都是金子做的,我觉得治好他我就不愁来年的吃喝了。”   霍京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真是缺钱缺疯了。”   诸葛康也任凭她说,只顾自己抱着热乎乎的手炉睡觉。   ——*——*——*——*——   张谏之带着理与白敏中回了府,管事快速地吩咐人摆好桌,请他们入席。   小黄也是跟着他们回来,却不敢进去,只能在外头徘徊,觉着很是无聊,便大喊道:“白姑娘吃快点,吃完了出来找我玩啊!”   它叫得很大声,白敏中听得很清楚,可她只顾埋头吃着,也不曾理会。   理却开口道:“好像有人在喊你。”   白敏中装聋子:“有吗?”   “有啊,那只口口声声说自己被作祟了的鸡。”理说得轻描淡写,“你不打算出去安抚它一下么?真的是……太吵了。”   白敏中倒吸一口冷气,最终打算起身出去和小黄打声招呼。   然她还没站起来,张谏之已是按她坐下,自己出去了。   张谏之出去没多一会儿,屋外顿时没有了小黄鸡的声音,他果真是认识小黄的么?!   他再进来时,白敏中忽想到半夜到访的明安,以及那个包袱。   等张谏之坐下,白敏中小心翼翼问道:“昨晚……是否有客来过?”   张谏之回说:“明安来过。”   “走时……可说了什么?”   “私放妖灵有时很危险,以后不要冒险了。”   白敏中老老实实点了点头,便埋头接着吃。   席间气氛又低到了谷底,理吃完了便起身离开。张谏之却坐在那儿,也没打算喊管事来撤席,只看着白敏中在吃。   白敏中已是吃撑了。   张谏之脸色淡淡,语声温温:“今日去官厅账房考试了?”   白敏中低着头扒拉米饭,闷闷回:“恩。”   果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他啊,会被说自作主张么……   然张谏之却只问道:“考得如何?”   白敏中低低回:“凑合……”   “连最擅长的事情,都不相信自己么?”   白敏中心虚地点点头。总觉得好像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得好不好。从出生到现在,被肯定的次数太少了,也未能获得过什么称赞,不免,对自己也怀疑起来。   她继续低头扒拉米饭。也只有在食物中,她才能找到一丝的踏实感。   张谏之岔开话题道:“诸葛康便是那个去蔡府取走你东西的姑娘么?你去那里,便是为了这个?”   “恩,为了找到那册子……可是,那册子眼下却找不着了。”   “怎么了?”   “因那册子被埋进了阴魂道里,实在太难再找到了。”   白敏中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气馁。   张谏之很是自然地揉了揉她脑袋:“不妨事,没有那册子也无所谓。毕竟……先前那么长的时间,你不是也没有需要用到那册子吗?是我不对,不该提的。”   白敏中继续吞咽动作,却冷不丁打了个饱嗝。   张谏之淡笑,取过她手里的碗筷。都吃撑了,却还在埋头吃,真是不知道这丫头脑子里在琢磨什么。   想到她今日与诸葛康窝在一块儿,面对着那口锅兴致勃勃吃饭的样子,又不禁让人想笑。   真的只有食物才是最亲近的东西么?在她眼里似乎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依靠的了。   张谏之正这样想时,白敏中忽然抬头,望着他道:“那册子,其实是毁灭妖鬼及销毁咒术的工具罢?”   他们之前与她说的那些,与妖鬼立契之类,也许都是错的。若祖父当真希望这册子能保护自己,没有什么比直接毁灭妖鬼来得更方便直接了。   若这样想,许多事突然明朗了起来。   而她心头也浮上了一个越来越淡的影子。   ☆、44四四   张谏之并没有回答那册子到底是做什么用的,这个问题从某种程度上说,或许只有祖父自己才能说清楚。而对于白敏中,她又的确用不到这本册子,不论它的作用是与妖鬼立契提升修为,还是直接毁灭它们。   她安身立命的本事不是除妖鬼恶灵,她想过得更普通一些,就如那些看不到这些东西的人一样,有傍身的手艺,能吃饱就行。   她暂时不打算找那册子了。   春节的到来,使得灰蒙蒙的东海府也有了一丝生机。白敏中也一心一意等着官厅账房的消息,但据说放榜要等到春节之后,这阵子她便闲在府中,无所事事。   正月初二那天晚上,府上来了不速之客。都说正月里贼多,很不巧的是,那晚上竟真的来了个贼,趴在房顶偷偷摸摸的。小黄在外头喊:“有贼有贼!”白敏中这才发现屋顶上有人,立时喊管事来。可那贼身手还算厉害的,一发觉有动静,便跑得无影无踪。   待张谏之回来,白敏中与他说了此事。很显然,张谏之并不认为那只是个贼。但他也未多说,反倒是心血来潮地瞅瞅白敏中的小身板,说要教她一些防身之术。   白敏中左右无聊,遂欣然接受。   因是过年,东海官厂那边也陆陆续续都歇假了,张谏之便彻底不再出门。他长时间窝在书房不出来,也许在画他那幅未竟的画,抑或在看书,白敏中猜不透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承诺教白敏中防身术的事,也没有食言。师傅严格,白敏中这个徒弟吃足了苦头。   她底子实在太差,虽然灵巧但力气不够,幸亏张谏之教的招数很刁,胜在巧,故而也不算太为难她,可即便如此,她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看起来好像被人打过,很惨。张谏之给她定了目标,要这丫头平日里多练练,白敏中竟当真寻了俩沙袋绑腿上,每天走来走去姿势都不对了。   小黄笑她这种破身板还想学防身格斗之术,简直痴人说梦,还说她现下走路跟瘸子一样,神经病!   白敏中不理它,继续练自己的。   这日她照旧换了一身练功夫的衣裳,绑着沙袋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恰好被张谏之撞见。张谏之低头看看她脚上的沙袋,忍笑道:“这样有用吗?”   “书上都这么说。”白敏中抬抬脚,“那些飞贼练轻功,都是这么练的。”   张谏之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门却忽地被敲响了。管事闻声匆匆跑去开门,只见是霍京与诸葛康。   白敏中掉头看到她俩走进来,视线落在诸葛康身上,竟差点没认出来。这丫头的头发衣裳收拾整齐了,看起来居然格外清秀,十分好看,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   霍京与张谏之行了一礼,又拖着诸葛康行了个礼。   张谏之道:“霍大夫何必如此客气。”他说完立时吩咐管事,让他去里院客房喊理出来。   然管事却道:“理少爷早上便吩咐谁也不见……”   “随他去罢。”张谏之深知他性子古怪,便也不逼他,诸事基本都顺遂他的心意。   对面霍京闻言,与张谏之道:“看来今日时机不对呢。”   张谏之回道:“舍弟不懂事,麻烦霍大夫白跑一趟了,在寒舍吃了午饭再走罢。”   霍京本要推辞,诸葛康却高兴地拍手,随即又凑到霍京耳边小声嘀咕道:“他总不能不出来吃饭罢,霍姐姐你要帮我接下这单生意啊!也不枉你将我收拾得这么干净齐整啊……”   霍京拿这丫头没办法,遂应了下来。   诸葛康瞧一眼站在廊中的白敏中,望了望她的腿,道:“白姑娘,你在练飞檐走壁功吗?”   白敏中忙不好意思地低头解沙袋。   霍京忽瞧见了什么,轻咳了一声,走上了前,微笑着与张谏之道:“张先生,借白姑娘说些事,可好?”   张谏之点点头,便兀自先进了屋。   霍京一把拽过白敏中,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白姑娘,你怎么都不注意些……”   白敏中一愣:“怎、怎么啦?”   霍京见她这反应,又瞧了一眼她身后:“你不是月事来了吗?难不成第一次来月事吗?”   “啊?”   霍京顿时明了,说:“你房间在哪儿?”   白敏中指了指自己房间的方向。霍京带着她往那边去,后面跟了个诸葛康喊着:“诶,霍姐姐白姑娘你们要去哪里啊?”   霍京扭头做了个“嘘”的动作,诸葛康便悄悄跟了上去。   回房后,霍京这才指了白敏中的裤子道:“有血迹啊,你都没注意到么?”   白敏中哪里晓得这个事情,霍京见她一脸茫然,用医者的姿态与她解释清楚,随即又帮她准备了些必要的物件,末了还不忘叮嘱她多项要注意的事。   诸葛康在一旁听着愣愣的,自言自语道:“这么麻烦的啊……我也会有这个么?”   霍京瞥她一眼:“废话,当然会有。”   临近中午时分,白敏中已然换好了衣裳,小心翼翼地去吃饭。   ——*——*——*——*——   不出诸葛康所料,到了饭点,理果真是出来吃饭了。诸葛康连忙坐到他对面。   刚开始五个人吃得还算安静,聊的话题也很少。主要是因为诸葛康正在埋头拼命吃,没空说话。旁边的霍京见她这副吃相,忍不住在桌底下踢了踢她的脚,让她注意些。   诸葛康趁这当口迅速扒拉了几口米饭,擦了擦嘴,从怀里翻出一本旧书来,双手递过去给理,道:“我找到了!你要相信我,我能治好你的!”   理抬眼看了看她,漫不经心瞥了一眼那本古旧到快坏掉的书,不由蹙了蹙眉:“有味道。”   “哪有!”诸葛康把书举到面前,鼻子凑上去使劲闻了闻:“你不要睁眼说瞎话好不好,书香很难得的。”   “分明是霉味。”理说完这一句便不再理会她,继续吃饭。   对面诸葛康十分气馁,那边张谏之却已是伸了手过来,将书接了过去,迅速翻看过之后递回给诸葛康,并道:“有劳诸葛姑娘费神了。”他转头对理道:“你想试一试么?”   理没有表态,他这当口看了一眼诸葛康,这丫头什么时候将自己收拾得这么干净齐整了?   午餐结束后,理起身告辞,诸葛康倏地站起来,拖住他道:“你嫌书有味道的话我可以读给你听的!”   理却道:“可我打算出去一趟。”   “我路上读给你听就是了!”诸葛康的语气很是笃定。   理却很难得地没有推拒,头也没回地往外走了。管事迅速上前递过斗篷,怕他冻着,还问他要不要准备马车,理却道:“不用。”   于是他便走着出了门,后头则跟着诸葛康。诸葛康举着书在后头很认真地读着,告诉他这些治法都是有迹可循的,书里说得很清楚……   那书很啰嗦,写了一大堆,她又是极其尊重原著者,一字不落地念着,念了许久还没有念完。   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她也不管,只顾着自己念,还问理能不能听清楚。   这时节极冷,理走在前面,即便裹着斗篷也感觉到寒风阵阵,后面那丫头穿着棉衣就出来了,也不知冷不冷。   他们走了很长的路,诸葛康读得嗓子都哑了,末了说:“后面好像写得没什么用了,我可以不念了么……”   理走在前面半天不说一句,好一会儿才撂了“随你”二字。   诸葛康走着走着,忽问道:“你是不是与我差不多年纪?”   理没回头:“是。”   诸葛康问道:“那为何你高那么多?”   理倏地转过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自己长得矮为何要问别人怎么长得高?”   诸葛康低头对戳食指,说:“问问不行么……”   “不行,下次请你换点有意义的话题。”他说着转过了身,继续往前走。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东海码头,诸葛康被海风吹得够呛,理回头瞥了一眼,恻隐之心也只动了一下,终究未伸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   “为何要到这里来?”诸葛康这样问他。   理微眯眼看了看远方的海,没有回她。彼岸是家,却是再可怖不过的家,他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   冬日天光短暂,时近傍晚,霍京在府中迟迟等不到诸葛康回来,遂起身告辞,并说,若诸葛康回来得晚,还希望府上能收留她一晚,毕竟一个小姑娘家,大晚上独自回去不合适。   张谏之允下来,霍京便起身告辞。   白敏中今日下午很是老实,也不练她的功夫了,乖乖巧巧地抱着本书看着。到晚饭时,吃东西也是挑着吃,细嚼慢咽的,全然不似往常的模样。   张谏之夹了些她往常爱吃的菜到旁边空碗里,递过去,然这丫头却忙摆手道说不要。   张谏之便以为她身体不好,问道:“怎么了?”   白敏中回说:“霍大夫说不让吃辣的。”   “胃不好么?”   白敏中摇摇头。   “你往常不是很爱吃么?”   白敏中咽了咽口水,她的确是很想吃啊。可她却忍着,道:“过几日,过几日就能吃了。”   “哪儿受伤了要忌口?”   白敏中被他追问得都不知该怎么回,磨了半天,瘪了嘴道:“癸水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白姑娘你太让我失望了,连基本的生理常识都没有TT丢人   ☆、45四五   张谏之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又问道:“霍大夫都叮嘱清楚了么?”   “叮嘱清楚了。”白敏中迅速回答完遂低下头吃饭,便不再往下说了。   张谏之拿过一旁空碗,盛了一碗鱼汤递过去,道:“趁热喝,过会儿该凉了。”   白敏中接过来便埋头喝汤,餐桌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尴尬,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而另一方面,张谏之却又觉得她一个姑娘家,少年时期便家人尽失,享不到寻常人家的温暖,一个人在外奔波讨生活,其实十分不易。何况,她还得应付那些无处不在的家伙。   屋外巷子里忽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也不知是哪家的调皮小子放的。这当口,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随即餐室的门便被推了开来。   理回来了。   他往里一看,扫了一眼桌上,转头将身后的丫头推进屋:“还有吃的,进去罢。”说罢自己却松开手走了,行至走廊拐角处遇见管事,则淡淡提了一句:“多送一副碗筷进去。”   没料他这话才刚说完,诸葛康便追了上来:“你不吃的吗?不吃治不好的哦。”   理微微偏头,却也没转过去,道:“你能不能让我清净地待一会儿?”   诸葛康很识趣地停在原地,见他一个人身形寂寥地拐个弯消失了。   那边白敏中已是出来喊她过去吃饭,诸葛康便独自去吃了。饭桌上,诸葛康忽问道:“理不是这里人罢?”听口音不像,行事姿态也不像。且他今日盯着远方那茫茫海洋看了那么久,家乡应是彼岸罢。   张谏之回说:“海国人。”   诸葛康反应倒是挺快:“既然理是张先生的弟弟,那么张先生……也该是海国人咯?怎会姓张呢……海国明明没有这个姓的……”   “说起来是一些旧事了。”   话说到这份上,就等于让她止步于此,不要再深究了。   诸葛康便很识趣地没有再问。   用餐完毕,她正打算告辞。白敏中却道:“天气这般冷,且你又一个人,回去太不方便了,不如在这里将就住一晚。”她说着连忙补充道:“和我睡一个房间,可以么?”   诸葛康觉得再好不过,点点头,笑着道了谢,跟着白敏中去了她的房间。   张谏之坐在餐室里,看着她们离开,却迟迟没有起身。   也许认识诸葛康,对于白敏中而言,是件好事。   那些自小便能看见旁人所看不到东西的人,都鲜少有朋友。于他们而言,也许人世更□,也更能体味其中的孤独与无趣。活人的世界里尔虞我诈,欲望永远是扑不灭的大火,嫉妒丛生,欺骗无处不在。   张谏之记得最清楚的是,幼年时伯亲王府管事夫人不幸去世,管事哭成泪人,任谁都能体会到其中的丧妻之痛,不免令人觉得悲戚。而管事在灵堂里埋头痛哭时,故去妻子的鬼魂就站在他身旁,神情失望透顶。   当时的张谏之觉得好奇,便跟着那鬼魂走了出去。那时的他,尚且可以听到鬼魂说话,可以与他们做简单的交流,那位美丽的妇人便坐在廊下,与尚且年幼的他,讲这其中的欺骗、谋害与做戏。   他听得一知半解,回头望见灵堂里纸灰纷飞,活人痛哭,忽然觉得冷。再回头,亡者的鬼魂却已经不在,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前来抢纸钱元宝的野亡人。   很多事都是注定的。他这个样子,便注定鲜有朋友。许多事情自己看着,只能一一拆解独自吞咽。知晓真相又如何?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若是说出来,会被当做疯子罢?   那时尚有母亲可以听他倾诉一二。后来母亲离世,他辗转至他乡,之后的岁月里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尚且年轻的心需要承受的并不是看到鬼魂妖怪的害怕,而是看多了纷争与结局后依然能直面活人世界的勇气。知道死去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清楚奔走钻营几十年最后也什么都带不走,人与人的感情不会一尘不变,活人的世界其实没什么永恒……可仍是要努力活着,努力去相信这世上的天长地久。   这是与人世的斗争,也是与自己的斗争。时间久了,心有过尽千帆般的从容,便不再纠缠于此了。善恶常在,交替出现,各自结局均有不同,体会又比年少时要深得多。   可他依旧抱有执念,其实并没有洞悉一切又能放手的气度。   张谏之起了身,出了餐室,沿着走廊一路走着,路过白敏中的房间,听到房间中传来的打趣逗笑声,唇角也不经意地轻弯了一弯。   他不禁去想象白敏中的童年,是否也与他一样,在妖鬼盘绕的榻上入睡过,走在路上被一些奇怪的家伙搭讪,听怨鬼们倾吐委屈与真相,吃饭时看到它们在桌上斗嘴打架……   某种意义上说,那真是热闹、又孤独的童年啊。   眼下她可能会交到新的朋友,可以开怀笑,也是人生幸事呢。   他渐渐消失在走廊里,白敏中房中的诸葛康正十分来劲地与她说着稀奇古怪的市井笑话。   后来诸葛康累了,抱着毯子歪在角落里便睡着了。白敏中轻轻摇醒她,喊她去床上睡。   房中只有一张床,诸葛康便睡在里侧。白敏中洗漱完,熄灭灯躺回床上,闭眼没多一会儿,便听到耳边有人轻唤:“醒一醒。”   白敏中睁开眼,借着屋外月光看清楚是青竹。她扭头看了一眼里侧酣睡的诸葛康,忙道:“进这座宅子不是不好么?”   青竹看起来越发淡,笑容浅浅:“是有一些不方便,但还好。”   白敏中索性悄悄坐了起来,语声很轻:“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   白敏中松下一口气,又问:“你最近可还好?”   青竹轻点点头,反问她:“你可还记得那位宋赌王?”   白敏中说记得。青竹道:“那位知你又回了东海,非得找你赌一把,你这阵子还是尽量不要出门。毕竟……我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在。”   白敏中说知道了,又问:“你近来在做什么?”   他声音很低:“只是,那样歇着而已。”   作为一介魂魄,他看起来虚弱极了。白敏中甚至能从这身影中回想起他当初出现的样子,只是那样一团贪恋温暖的散魄而已。眼下这个样子,是快要渐渐消失了吗?   她不知不觉伸过手去,可到底是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什么也握不住。   青竹低头看着愣了愣,半晌才道:“睡罢。”   床里侧的诸葛康睡着睡着翻了个身,白敏中这才重新躺进被窝,看着青竹离开。   ——*——*——*——*——   第二日吃早饭时,诸葛康埋头吃着吃着,忽然嘀咕道:“昨晚上房里是来了什么人么?我好像听到了说话声。”   张谏之忽抬头,看了一眼白敏中。白敏中忙摆手道:“没有的,应该是我说梦话了。”   “不是啊,我好像还听到了别的声音,好像是个男的……”诸葛康抓抓脑袋,百思不得其解,末了叹口气道:“我果然睡太死啦,没有能听清楚。”   对面的理忽然塞了一只包子给她:“闭嘴。”   诸葛康接过肉包子,抬眼瞧了瞧他,埋头啃起来。可她刚啃完包子,便又开口道:“你打算跟我去铺子里吗?我真的能治好你的。”   理寡着脸:“收拾干净,不要有乱七八糟的味道。”   “哦哦好的。”诸葛康忙答应下来。   直到理表了这样的态,这顿早饭才安安静静地吃完。   时间一晃便到正月十五。诸葛康这天终于将铺子里收拾干净,打算再次上门请理过去。可她刚到门口,便瞅见急急忙忙出门的白敏中。她笑着喊道:“白姑娘,你要去哪里?”   白敏中回说:“官厅来消息了,今日放榜,我得去看看。”   “哦对的,你先前说去考官厅账房了。”诸葛康抓抓后脑勺,笑问道:“理在府里吗?”   “不在呢,一早去东海官厂了。今日十五,官厂开工了,故而有事过去。”   “是么……”诸葛康略略有些失望,但旋即又笑道:“那我陪白姑娘一起去看榜罢!”   “好啊!”白敏中便答应下来。   两人一道往官厅的方向走,曲长逼仄的巷子里今日安安静静的,让人觉着有些不大习惯。白敏中陡然想起先前青竹说的宋赌王最近在找她的事情,忽然间有不大好的预感,赶紧掉头就想回去。   诸葛康一脸茫然:“白姑娘怎么啦?”   白敏中不知该怎么与她解释,遂道:“改天再去罢,我不急着知道结果。我回府做吃的给你,我们边吃边等理少爷回来。”   诸葛康对她这反应有些……想不明白。   白敏中赶紧拽过她往回走,可就在这当口,巷子拐角忽冒出一帮子小混混模样的人来,堵了她们的去路。   白敏中以静制动,对方却已是开了口:“可是白账房?我们老爷打遍天下无敌手,最近手痒,听闻白账房回来了,特意遣我等来寻一寻。还请白账房赏个脸,跟我们走一趟呗。”   白敏中与诸葛康使了个眼色,俩人掉头就跑。可后面那帮家伙跑得比她们快得多,立时就又被逮住了!   白敏中道:“鄙人上回赢只是侥幸!侥幸而已!让你们老爷不要找我了……”   领头那人道:“那可不行,我等为老爷卖命,怎么着也得将白账房带回去的。”   白敏中从后面拍了诸葛康一下,示意她赶紧跑,千万别被卷进来。可诸葛康这个傻帽,道:“白姑娘不要怕,我跟你一块儿!”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看吧看吧,我一天不在就出幺蛾子。快把我当做福神供起来!@傻帽们   ☆、【四六】   诸葛康话音刚落,那帮家伙便将她俩直接绑去了宋家的赌场,直到她俩进了赌场,这才给松了绑。   诸葛康四下瞧瞧,可她什么也瞧不见,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压着声儿问白敏中:“白姑娘你不是一直能看到那些东西么,你有瞧见什么吗?”   白敏中自然也在四处找着。上回她来的时候,青竹便已在附近等着,故而一点也不担心之后的事。可这一回,周围不但没有青竹的身影,反倒是有些怪怪的气流作祟。这整座赌场,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   可她管不了那么多,眼下保命要紧。万一要是输了,指不定被剁手剁脚什么的,那真是倒霉透顶了。   诸葛康凑她耳边低声道:“白姑娘你怎会和这样的人有牵扯……”难道白姑娘酷爱赌博么……   白敏中摇摇头,一言难尽的事这会儿也不方便说。   前面领她俩上楼的两个壮汉听到后面的嘀咕声,掉过头威吓道:“不许吵!”   诸葛康遂只好闭了嘴。   宋赌王在楼上设了赌局,但长桌上仅有骰子与下骰盅。白敏中可不擅长玩这个,掷骰博彩虽然好像是运气占了大面,可熟练的技巧也是必不可少的。她很是着急,扫了一圈屋内,还是不见青竹身影,而那些怪怪的气流,倒是更强大了起来。   宋赌王翘着腿哼着曲儿道:“白账房上回赢了就溜,实在是不厚道。这会儿咱玩个干脆点的,一局赌输赢。”   白敏中言简意赅:“输了呢?”   “哟,别说这话啊。白账房不是很厉害的么?这么直接问输不输的,怎么一点底气也没有?不敢玩了?”   白敏中很是识趣:“小人是不想玩。上回赢只是侥幸,还请宋赌王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   谁要玩?上次也是不情不愿被捉来的!   宋赌王神情倏地就变了,立即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示意手下人去将门锁好。   诸葛康看看白敏中,眼神里问的尽是——白姑娘你有没有把握的啊?   白敏中摊摊手,诸葛康在心底哀嚎了一声。   她被逼无奈地在对面坐了下来,宋赌王轻挑挑眉:“你先来。”   白敏中慢吞吞地伸出手去,将三颗骰子放进骰盅,抄起骰盅很是盲目地左右晃着。她自知一点胜算都没有,已经做好了输掉的准备,可就在她搁下骰盅停下来时,忽瞧见一团烟从骰盅里钻了出来。   那团东西转眼化成了人形,长相丑陋且凶恶,脸上布满了欲望。那只鬼浮在半空看着白敏中,丑陋的脸上浮了一丝诡异又贪婪的笑意,白敏中头也没敢抬,她装作没有看到,只专心地掀开那骰盅,往里瞧了一眼,居然是六、五、六!   她忽抱了一些侥幸的心思,旁边的诸葛康眼尖地瞧见里面这结果也是稍稍舒了一口气。一局而已,也许宋赌王失个手就会赢呢……   那边宋赌王熟练地抄起另一只骰盅,拿在手里自信满满地灵活晃着。这时候,空中浮着的那只鬼已是附到了他身后,目光却是投向白敏中这边。白敏中对其视而不见,旁边诸葛康却忽急急忙忙地推了推白敏中的胳膊肘,小声道:“白姑娘啊我看到了!”   对面的宋赌王已是将骰盅搁下,漫不经心道:“开罢。”   白敏中这会儿心中十分虚,小心翼翼地开了骰盅,看见对方的三颗骰盅居然是六、六、六,不由得脸色一黯。   宋赌王哈哈大笑,仿佛内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一般:“白账房也不赖嘛,这个点数不小了,只是可惜了——”他与手下使了个眼色,立刻道:“将她捉起来,关进仓库!”   白敏中目光立时转向诸葛康,希望她能有机会逃出去报个信。   可就在这时,方才那只恶鬼忽地飘过来,脸靠得白敏中无比近,神情笑得狰狞,又似贪恋般地深吸了一口气。   白敏中嫌恶地偏开头,诸葛康已是倏地站了起来,指着宋赌王厉声喊道:“这不公平!你养小鬼作祟!我都看到了!”她说着便伸手指向了白敏中身旁的那只恶鬼:“就在那里!”   宋赌王眼角狠狠上挑,指了诸葛康:“将她也一起关起来,一块儿献祭!”   白敏中眼见最后一丝指望也落空,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到这当口,她才明白今日宋赌王这局压根不只是满足一下他病态的输赢心,向鬼献祭才是真正目的罢?可那只鬼为何会指使他找到自己?   白敏中一头雾水。   她分明不认识那只鬼,也自问没得罪过什么人。   被人押着从楼梯往下,那鬼总算是止了步。白敏中与诸葛康一道被关进了地底下的仓库里,周围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但都不是贵重物品。地底下阴暗潮湿,显然不适合保管那些东西。那些家伙在门上扣了好几道铁锁,出去了似是又一道门,咔嗒又上了锁,最后又将通往楼上的锁死死扣上,脚步声这才消失。   白敏中借着微微亮的烛火大概瞧了一下四周,很明显的是,凭借她们俩的本事,要想逃出去简直比登天还难。   诸葛康揉揉肚子,看着白敏中道:“白姑娘你饿不饿?”   她不说还好,一说白敏中肚子便咕咕叫了。   白敏中看看她,有些愧疚道:“委屈你和我一起待在这样的鬼地方了。”   诸葛康却说:“有什么要紧,我饿过七天七夜也没死掉……”又道:“张先生一回家瞧见你不在,肯定会找来的。”   她到底哪儿来的笃定……   诸葛康又道:“白姑娘你要相信张先生!他对你那么在意,且又有本事,一定可以找到这儿的,我们能活着回去的。”   旁边这家伙信心满满,弄得白敏中倒有些哭笑不得。她理了理思路,与诸葛康道:“我有阵子没在东海了,你可听说过最近关于这赌场的一些变化?”去年她来这里时,尚且还未发现有什么异常,今日刚进赌场,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诸葛康回忆了一下:“对了,年前有个家伙,在这儿输得一塌糊涂到我那儿算命的。说是这赌场如今生意越发好了,客人越来越多,且基本都栽在里头了。他当时说,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明知进去是输钱,可还是想进去。这种程度的话,应该是养小鬼的作用罢……看来方才我瞧见的那只鬼,便是宋赌王供的那只了。说实话,感觉是很恶的一只鬼啊……”   “看出来了。”白敏中眉头一直皱着。   诸葛康想想又道:“方才他说献祭什么的,应当就是给鬼的供奉罢。这样厉害的鬼,若是供奉不周会遭很厉害的反噬的。”   白敏中回说:“我知道。”眼下的疑问并不是为何要找献祭,而是为什么找上她。这是鬼的指示,宋赌王不过照做而已。   诸葛康似是猜到她的疑惑,盯着她打量了许久,忽然握住白敏中的双臂,道:“白姑娘,我上次是不是与你说过,你看起来是很不一样的。你在妖鬼眼中,一定很特别,故而妖鬼盯上你都是有理由的,不是你避而不见就真的可以算作没看见……你要、当心的啊。”   白敏中一直觉得她神叨叨的说得很诡异,这会儿更是被她说得浑身凉飕飕。   但仔细想想,倒也的确是这样。先前在双桥镇时被恶灵盯上,后来被船上的恶童盯上,再后来是肉身被吃掉的小黄鸡,现在又是赌场里的鬼……   妖鬼能找到他们这样通灵的人,一定是看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诸葛康目光动也不动,望着白敏中的眼睛,将这件事的缘由作了个结,慢慢道:“被供养的鬼没办法走出主人家的门,所以就只能让主人将心仪的祭品带回来。这就是我们为何会被关在这里的缘由……”   这个傻帽说着说着兴奋起来,眼神都放着异彩:“白姑娘……这样的事情我都只在书上见过……”   白敏中伸手拍醒她:“有什么好高兴的,赶紧想办法出去才对,你总不至于待在这里等着被献祭?”   “对对对。”小丫头忙回过神,“在张先生来之前想想怎么自救?”她脑筋一转:“要不……喊蔡琼来试试?”   住一起那晚,白敏中被她缠着细说了与蔡琼之间的故事,这丫头便觉得蔡琼并不是心恶才骗她,而是那册子的存在可能当真不好,才做了这样的事。诸葛康私心里还是觉着蔡琼并不算是恶鬼。   白敏中犹豫半天,她没办法喊青竹过来,能喊的无非只有蔡琼。   可她自从知道蔡琼骗了自己后,便不知再如何面对他。是质问他交出那册子,还是装不知道继续被骗?眼下这情形,应当不存在后者的情况了罢,毕竟诸葛康就在她身边。明眼人都能猜到她已经知晓真相了。   她耷拉着眼皮,想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潮湿幽暗的仓库,底气不足地呼喊了三声:“蔡琼、蔡琼、蔡琼……”   屏息等了好一会儿,白敏中叹口气垂下了脑袋。诸葛康在一旁拼命摇她:“白姑娘白姑娘,蔡琼出来了吗?出来了吗?我现在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你能看见吗?”   应该不会来罢。   白敏中复抬起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关键时候得求我!一群笨蛋!来啊快求我!【高冷脸】   ☆、47四七   “蔡琼……吗?”诸葛康注意到白敏中神色变化,遂又问她以确认来者是否蔡琼。   她话音刚落,忽察觉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随即耳畔便响起蔡琼的声音:“你怎会在这里?”   诸葛康忙喊:“别打我,我不想骗白姑娘才说的。”   白敏中收收神,心道这会儿没空计较册子的事,遂开口道:“帮我传个信给……”犹豫也不过只一瞬,话头便接了下去:“张先生。”   蔡琼似是有些心虚,看也不怎么敢看她,一句话未讲倏地就消失了。   他既然肯出现,那……大概是愿意帮这个忙罢。白敏中自我安慰了一番,转眼便听得一阵熟悉的大笑声。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小黄穿透铁门进来了,一摇一摆很是嚣张。   白敏中蹙眉:“你怎会在这儿?”   “我跟踪姓蔡的那小子好几天啦!见他突然过来了,便猜到肯定出事了,没料是白姑娘哟……”它语气酸酸的,“白姑娘也会被捉的哦……说你是笨蛋你还不信哦……”   一旁诸葛康见白敏中对着空气说话,悄悄问:“有别的东西……在?”   “什么叫东西?!”小黄有些怒,瞪了一眼过去,随即又咳了咳,对白敏中道:“以防万一,等公子来救你的这当口,我便待在这儿盯着罢。”眼神里满满的“你要想好怎么报答我才行”……   白敏中道声“谢了”坐回角落里,因为饥饿所以不想耗费太多力气。   诸葛康便跟着坐过去。   小黄也坐了会儿,似是觉着有些无趣,说:“我上去透透气,马上下来。”   “别上去!”白敏中立时阻止了它。   “白姑娘,瞧你似是在怕什么东西啊?怎么啦?楼上有恶鬼?老子才不怕什么恶鬼,早年间,老子可是……”   白敏中立时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黄倏地警戒起来,掉头一看,只见一只恶鬼穿透铁门飘了进来,不禁被吓了一跳!那恶鬼面目狰狞到难以直视,凶到让人不寒而栗……   它“哇——”地叫了一声,连忙躲到白敏中身边,哭丧着道:“白姑娘你怎么不告诉是这么厉害的鬼……它会吸走我们的精气的怎么办,我想走了……”   白敏中瞥了它一眼,示意它镇定点别废话。   小黄倏地止住了嘴。那只鬼飘得越发近,白敏中这当口却闭上了眼,权当作看不见。尽管这招并不能让妖鬼忽略她的存在,可这样她心里会觉得看不见。没有修为的人,这种时候也只能这样省省力气了。   那股诡异的气息已是笼罩了全身,她分明察觉到了一阵乏力。如小黄说的,这只鬼在吸走活人的精气吗?好像也不似传闻中那么难熬,只是有些累。   一旁的诸葛康虽什么都看不到,可也察觉到了其中的诡异气氛,遂连忙起身张臂抱住了白敏中。许是这丫头身上阳气太足,或是举动太突然,那只鬼竟被她给挡到身后去了。   白敏中察觉到身上传来的微弱温暖,缓缓睁开眼望了一眼诸葛康,目光又移动至旁边,只见那鬼站在诸葛康身后,一脸怒意。   诸葛康约莫猜到那东西就在她身后,看了看白敏中有些发白的脸色,转过头去恶狠狠道:“还没到献祭的时候急不可耐地享用祭品只会让你消亡得更快!滚!”   那鬼倏地一下就全散掉了。   窝在白敏中身边的小黄倏地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个傻愣子神棍居然还有两把刷子……吓死老子了。”   白敏中亦暂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对诸葛康道:“走了。”   诸葛康摸摸额角冷汗,拍拍心口道:“我演得怎么样?”   “挺好的……”白敏中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也不知从哪儿传来滴水声,听着很是瘆人。毕竟终年无日光,只靠蜡烛点着维持光亮,这地底下的仓库阴冷得不行,等紧张劲过去后,才体会到彻骨的冷。   由是白天出门且要跑很长的路,白敏中并没有穿太多,此时冻得发抖。何况方才又被那鬼吸了精气,实在是……很累。   她闭眼假寐,减少消耗,诸葛康便挨着她睡,觉着这样俩人都能暖和些。过了有一阵子,小黄瞅瞅白敏中的唇色,跳上跳下着急地喊醒她:“白姑娘!白姑娘你不能睡啊!这样子睡过去会死掉的啊!笨蛋!快起来!”   白敏中眼下脸色惨白,体内能量急遽消耗,十分危险。诸葛康睁眼一瞧,也是吓一跳。她起身将仓库里的烛台都端过来,又将自己的手烘热了,伸过去贴上白敏中的脸:“白姑娘你觉得好点么?白姑娘,醒醒。”   白敏中没什么力气地抬眼皮看了看她,并没有回答。   诸葛康又摸到她的手,冷得惊人。她急急忙忙地想要捂热白敏中的手,可半天一点起色也没有。旁边小黄此时居然也着急起来:“真是一群呆货!该来的人怎么还不来?!白姑娘要是死了,公子估计也不会好心给我解开诅咒了,真让人烦!”它骂骂咧咧一阵,又吼起根本听不到它说话的诸葛康来:“你那样捂能捂热嘛!二傻!”   ——*——*——*——*——   也不知等了多久,白敏中忽听到耳旁有熟悉的低唤声,便缓缓抬起了眼皮,视线里是比往日还要淡的青竹。   青竹声音低柔,望着她道:“不要睡,千万不要睡着……”   白敏中努力撑着眼皮,背后冒出的汗很快冷却,贴在衣服上让人觉得更冷。诸葛康高兴地喊起来:“白姑娘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白敏中望一眼青竹,又缓缓偏过头去:“什么时辰了……”   诸葛康苦着脸道:“不清楚,只是肚子好像饿了很多遍,怎么着这会儿也该天黑了……”她说着又揉揉肚子。   白敏中已是顾及不到饿不饿的问题了,她语声虚弱地与青竹道:“你终于来了啊……”   “从蔡琼那里知道的。”青竹言声带着无奈。他曾是她的眼睛和耳朵,曾为她探知过前路,细听过身后的危险,可如今……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只能看着她一点点地消耗下去,想伸个手给点温暖都触碰不到。   这样的自己,即便想单独存在于世,似乎也并没有多大意义了。   “明安来了。”青竹安抚她道,“但这只恶鬼似乎有些棘手,即便是明安,处理起来可能也觉得很麻烦,故而得耗些时间。宋赌王已被那只恶鬼完全控制了,若是不处理掉那只鬼,恐怕他誓死也不会打开这底下仓库。”   白敏中听他说着,强撑着问道:“张……”   青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少说话,省些体力。”也只是顿了一下,便接着道:“明安先到的,他应是马上就会赶到。”   白敏中闻言阖了阖眼,又费力睁开道:“你,走罢。”   青竹却没有照做,依旧是在她面前坐着:“我陪着你。”   旁边的小黄看着这情形,又瞅瞅青竹的心思,居然没由来地觉得心酸。可它还是嚷嚷道:“蠢货!”   青竹低头看了它一眼:“你还是尽快走的好,难不成你过会儿等着见明安吗?”   小黄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心酸情绪,顿时被青竹这句话毁得一干二净。它总不至于蠢到窝在这儿等着被明安再捉一次,遂忿忿道:“我走了!一帮子呆货!”   诸葛康见白敏中对着空气说话,便知这里有其他东西在,遂一直安安静静握着她的手待着,好似知道她看不见的那东西对于白敏中而言,是个重要存在一般,最好还是不要打扰了。   底下除了滴水声什么也听不见,外面却已完全炸了锅。   原本痴迷赌博、就算明知会输也忍不住来赌的家伙们,这会儿竟如幡然醒悟了一般,拼了命地往外涌。楼上的宋赌王竟一下子懵了,跑进密室里,对着那空荡荡的神龛发了疯一般的嚎叫,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人还没散完,官厅来的捕快便将各个出口堵了。班头带着人进了赌场,捉了宋赌王手下,问道:“人被你们关哪儿了?”   那手下哆哆嗦嗦,指了东南面一道密门说可以下到地底下去。   “钥匙!”   那手下忙叫另外一个家伙交钥匙。   班头拿过钥匙,抬头见人,便禀道:“张先生……”   然他话还未说完,钥匙便被来者拿了去。   仓库里的白敏中这会儿已快意识不清了,若非青竹一直在与她说话,她这会儿恐是早就睡过去了。她觉得好像撑不过去时,迷迷糊糊中陡然听见了铁锁被打开的声音,似乎有新鲜的空气涌进来。   白敏中试图撑开眼皮,下一刻却已是落入熟悉久违的温暖怀抱中。   她果然还是睁开了眼,望见的便是张谏之那张脸,目光再稍稍移一些,便可看到淡到虚弱的青竹孤单单地立在一旁。   “你们……”   她声音已是哑到没法说完整的句子,也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   张谏之抱着她转过了身:“没有‘你们’,只有‘你’,自始至终都不存在第二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次奥!!!又摸又捂的,便宜都被这个神棍给占尽了!!!公子@张谏之V你不吃醋吗!男神快来窝的怀抱!窝是个基佬!【感谢大家我终于能出柜了   ☆、48四八   说这话时,张谏之声音虽低却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角落里的青竹抬眼看了看,张谏之却没有再回头。白敏中累得不及深思,遂重新合上了眼皮。   张谏之抱着她出了仓库,避开人群从后门上了马车。诸葛康亦连忙跟上去,道:“她现在很冷的,有厚毯子或手炉吗?”   张谏之从车上藤条箱里取了毯子将白敏中裹好,可来时匆忙也未准备手炉之类,他便只能紧握她的手,给她一些温度。   这当口,诸葛康将事情的详细经过说了,又与张谏之道:“说起来,虽然我没有见到来者是谁,可若不是那个家伙,白姑娘可能早就睡过去了,撑不到这时候的。”   张谏之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那家伙”便是青竹,遂没有对诸葛康这句话有所回应。   抛弃吗?他从枉死城逃出来,被扣下的一魄,算得上是抛弃吗?自己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人,又为何散魄能有自己的独立意识?都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即便青竹有了自己的独立意识,那也并非是真正的独立意识。   散魄会有贪念,会有执着,会自作主张,会感到难过,会觉得高兴,其实都是情势造就的另一个自己。   很显然的是,白敏中眼下已是默认青竹是另外的个体了。念至此,张谏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怎会这么冷?   旁边诸葛康开口解释道:“应是元气大伤才这样,身体暖和过来就好了。”   “恩。”   她又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得……捂热才行,就是,借活人的体温……去捂。”   张谏之沉默了会儿,回说:“知道了。”   诸葛康见他脸色极差,又小心翼翼开口道:“另外……张先生您似乎是站在生死阴阳线之间的人,说起来,好像比白姑娘还要危险……”   张谏之看了她一眼。   她仔细揣摩措辞,说得十分小心:“站在生死阴阳线之间就意味着您既不是活人世界里的人,也不是那边的人。可您是不是去过那边?去过再回来的人,传闻是会被地府的人追捕的……您……”   张谏之伸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她到此为止。   可越是这样,诸葛康心中便有更多的疑问。   车子行至门口,张谏之小心地将白敏中抱下车。此刻理站在门口等着,等张谏之进去了,正打算关门时,诸葛康却冲了过去。   诸葛康一双眼里满是渴求,她抬头望着理,语气软软:“求给顿饭吃罢,好饿……”   理搭在门框上的手微微使力,似乎想不搭理她直接将门关上。诸葛康已是伸了一只腿进去:“求你了……我饿了一天了。”   理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腿,最终松开了手,转过身去往里走,也不过留了一句:“门带上。”   伙房里没什么吃的,诸葛康找了一大盆冷饭,又找了些剩菜倒在一块儿,抱着大碗蹲在伙房里埋头狂吃。   理靠门站着,瞥了她一眼,实在看不下去,便又转回头。长腿迈出去,将厨工喊过来,让做些吃的。   厨工手脚麻利地煮了汤,理让他送一碗去白敏中房里,然后指了指锅,与诸葛康道:“起来喝碗热的。”   诸葛康一大碗饭还没吃完,这时候胃里都是冷硬的东西,看到热汤开心得要命,赶紧盛了一碗喝起来。   她边喝边道:“今日张先生好厉害的,居然将宋赌王那个地方给摆平了,我出来的时候瞧见好多官厅的人,且原先那种奇怪的被控制感都消失了呢!看样子那只恶鬼是被张先生搞定了……”   理瞥了她一眼:“吃饭的时候闭嘴。”   “闭着嘴怎么吃……”她小声嘀咕,还不忘抬头瞅瞅理。   理看看她,似是忍了一下,转身便走。   诸葛康此时已吃得差不多,连忙追了上去,想与他将正事谈妥。理走在前面,脚步飞快,诸葛康个子小,体力又刚恢复,跟着他走觉得分外吃力,遂干脆停住步子,喊道:“你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现下什么情况。”   诸葛康这才反应过来前面是白敏中的卧房。她忙阻止道:“不能去的!”   理侧过身体瞧她一眼:“怎么?”   诸葛康犹豫会儿说:“白姑娘现下很冷的。”   “那又怎样?”   “我……我、我先前与张先生说,白姑娘元气大伤,浑身发冷,得用活人的体温去捂热才暖和得起来……”   理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这会儿突然想明白,竟觉一阵尴尬,遂转过了身,反方向回去了。   诸葛康又追过去:“诶诶,你走慢点行吗……说起来我昨日把铺子和家里都打扫干净了,你肯去那边治吗?”   ——*——*——*——*——   这时白敏中连一碗汤也喝不进去。纵使屋子里的暖炉温度上来了,她却依然浑身发冷。   屋外黑漆漆的,连月光也没有。   张谏之抱她在怀里,隔着两层单薄中衣能感受到她冰冷的身体,似乎永远也暖和不起来了一般。怀里是元气大伤、随时会消失的生命,是对于眼下的他而言、舍不得放手的生命。   若去得晚一些,兴许她就不在了。   张谏之不由闭了闭眼,若那样的话,这间屋子便会空下来,餐桌上再没有人专心致志地埋头吃饭吃到撑,遇上了好吃的点心也不知带给谁吃,走廊里不会再有人绑个沙袋傻乎乎地走来走去美其名曰练轻功,书房里也不会再出现墨迹未干刚刚练完的字,她用了很久的那只算盘也将没有主人,官厅账房里预留出来的那一席,也将让给旁人去坐……   只要眼前这个一直活蹦乱跳的生命还在,这人世于他而言,都不是孤单的。   这一夜很难熬,白敏中体温渐渐上来,却伴随着不断的呓语,恐她自己都不知道身处哪里,又到底在做什么样的噩梦。张谏之一晚没睡,中途只起来加过炭火,屋子里暖和非常,寻常人待着兴许都会觉得热罢。   外头的天好不容易渐渐亮起来,白敏中缓慢吃力地睁开眼。张谏之见她醒了,抬手试试她额头的温度,又握握她的手,感觉似乎还是很凉很虚的样子,可与昨夜相比,却已是好多了。   白敏中见到是他,回想了一下昨日的一些事,隐约记起来的最后片段,似乎是他们与青竹在一起……   青竹呢?   白敏中未敢在这当口问出来。   好头痛。   然眼下更痛的是她空了一天一夜的胃。张谏之似是能看穿她一般,起身披了外袍:“再睡一会儿罢,过会儿给你送粥过来。”   白敏中这才反应过来他先前只穿了一身中衣坐在床边。她强撑着爬起来,扯过衣服便往身上套,闷头道:“饿得受不了了,我想直接去前边吃……”   张谏之偏头看她一眼:“你……”   “吃饱了就会有力气的。”白敏中挤出一个笑来,可脸色还是惨白的。   张谏之见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遂折了回去,自柜子里取了干净棉衣出来:“那件昨晚在仓库里弄脏了,别穿了。”随即走过去,将她没什么力气的手臂塞进棉衣袖子里,又取过腰带替她系好,叮嘱道:“过会儿也别乱吃,饿久了还是先吃些清淡的,先填填肚子,饿了再吃就是了。”   管事已在餐室摆好了早饭,诸葛康一早便在等着了。白敏中瞧见她,哑声问她昨晚睡在哪里,管事抢先说因没有多余的房间,诸葛姑娘睡在伙房了。   “委屈你了。”白敏中嗓子很疼。   诸葛康忙笑着摆手道:“伙房很暖和的!”   小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呵呵,自欺欺人的女神棍。”随即又跳到白敏中身旁,谄媚似的说:“白姑娘你觉着好些了吗?不舒服要说的哦。”   白敏中见它突然这样子,竟有些不能适应。她接过张谏之递来的粥碗,拿起调羹吃起来。   张谏之问管事道:“理呢?”   话音刚落,理便拉开门,抬脚迈了进来。他瞥了一眼低头吃粥的白敏中,又看看张谏之,最终在诸葛康对面坐了下来,突如其来地淡淡说了一句:“看来昨晚上恢复得很好?”   诸葛康听这话头,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壮着胆子在桌子底下轻踢了踢他的脚尖。   “踢我做什么?”理望了她一眼,语气波澜不惊:“有什么好尴尬的,他们在海国就一直住一间屋子。”   诸葛康的脸黑了又黑。   餐桌上顿时一片沉寂,屋外忽响起了脚步声。   刚刚合上不久的门倏地被拉开,诸葛康立时瞥过去,只见一个光头和尚进了门,她一惊,这和尚好似不是人呐!且、且他怎么好像也受了重伤似的,难道与昨日那只恶鬼有关?   坐在诸葛康与白敏中之间的小黄,忽然“嗷——”地惊叫了一声,唰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敏中这才抬头看到来者是明安。   明安的神色全然不如以往的样子,即便他已算不得是人,但眼下却似寻常人一般虚弱,唇色发白看起来毫无精神。他颓然跌坐在地上,盯住白敏中道:“若非你弄丢了那本册子,许多事情解决起来会非常容易!蔡琼那个蠢货,竟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埋进阴魂道,他做鬼这么久竟连阴魂道是多么不安全的地方都不知道么?!”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哼╭(╯^╰)╮看在诸葛你是神助攻的份上,我就暂且和你做朋友好了。@理V你小女朋友好像还不错的。对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公子不脱衣服么,因为!!!公子脱了衣服就不好看了!!只有窝看过公子伤痕累累的后背!!窝才是真爱!!!我窝对公子才是真爱啊!!@张谏之V#每日一表白#   ☆、49四九   白敏中似乎能理解明安为何如此气愤。解开他自己的诅咒恐怕也得用到那本册子,如今那册子下落不明,气愤是最正常不过的反应。   “先休息罢。”张谏之偏头看了一眼,起身与管事道:“收拾一下书房让明安师傅暂且歇一下。”   “不用收拾书房了。”那边理却是开了口,“我今日会搬出去。”   张谏之看过去。   诸葛康喜上眉梢,盯住理兴奋道:“你要住到我铺子里去吗?”   理抬眼瞧了瞧她,塞了一只包子过去:“你闭嘴。”随即转头对管事道:“我行李已收拾好了,不妨碍这位明安师傅进去歇着。”   明安目光移向诸葛康,幽幽叹道:“没想到诸葛家的后人会没落到这样的地步。”   诸葛康很惊讶,这和尚当真是神通啊,可怎么看怎么觉着不舒服。她正要回驳,小腿却被人踢了踢,目光移到对面,对上理的神色,顿时只好低头继续啃包子。   明安起身随管事去了客房,白敏中这才低着头慢慢道:“他那么有本事,不知能否找到那册子。”   “暂且别惦记这个了。”张谏之安慰她,随即又想起什么来:“官厅账房昨日放了榜。”   “怎样?”原本还病歪歪的白敏中,这会儿倒是来劲了。   张谏之一本正经地蹙了蹙眉:“昨日去官厅时太匆忙,未来得及细看。”   “哦。”白敏中刚被吊胃口来了兴致,这会儿又低下头去喝粥。   理轻挑了挑眉,波澜不惊道:“我怎么记得官厅的人送了信过来?”他望向张谏之:“不是你拆的?”   理拆台拆得如此迅速,白敏中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张谏之在耍她。理随即起了身,道了一声“白姑娘多保重”遂出了门,诸葛康连忙从桌上抓了两只包子跟着跑了出去,餐室里便只剩下了白敏中与张谏之。   张谏之脸上竟略有尴尬之色,他迅速起了身,轻咳一声:“官厅的信放在书房里了,我先去趟官厂,你今日好好歇着,若有什么想吃的,与管事说便是了。”   他说完便迅速走了,白敏中留在餐室里望着满桌的食物,伸手偷偷抓了一只肉包子。吃得太清淡就跟没吃似的,张谏之是不能理解这样的感受的。   她啃完包子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好似力气也多恢复了几分,便起身往书房去。官厅的信压在镇纸下,她拿过来迅速打开一瞧,那上头写着让她正月十八前去官厅账房报到,今日是正月十六,那就还能再歇两日。   看完这信她顿时安心了许多,目光瞥到旁边桌上铺着的那幅画,唔,好似画完了呢。很早之前就开始画的这幅名为《东山》的画,终于到尾声了吗?趁张谏之不在,她坐下来仔细端详那幅画,觉得实在是太精美。   她看了许久,因闲着无事做,还自觉地练了会儿字才回房。毕竟是体虚,她回房睡这回笼觉,一觉便睡到了傍晚,最后饿醒了才爬起来去前边儿找吃的。   路过书房时,她见灯是亮着的,遂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听到里头有谈话声,便没进去。想来想去,大概是明安和张谏之在谈事情。她径自去了餐室,管事将饭菜都端上来,她看看旁边以及对面的位置,才觉得有些冷清。   白敏中等了一会儿,由是觉得太饿,便先开动了。等张谏之过来时,她已吃得差不多,张谏之问了她白日里觉得如何,白敏中回说好多了,遂起身回去歇着。   她从餐室往卧房走时,分明好像看到一闪而过的某个熟悉身影。是她的错觉吗?青竹怎可能轻易出现在这个宅子里。   她抱着疑惑回了房,是夜安静得很。这安静并非寻常的安静,白敏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起身出来看看,走廊里连风都没有,灯笼却灭了。   似乎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她赶紧从矮柜里取出盐罐,撒了盐在门口和窗边。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这种诡异的安静才渐渐消失,她亦慢慢睡着了。   之后没人说起那一晚的不对劲,正月十八一早,白敏中去伙房包了两块饼便匆匆忙忙往官厅赶。   齐地官厅账房招人并不挑性别,手快脑子机灵且不会乱说话的人都在考虑范畴之内。   何况白敏中先前说在蔡府做过一阵子账房,账房主事便对她格外留意,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白敏中报到时先见了主事,主事正在忙,好奇便问了一句:“蔡府账房领的月银应比官厅多罢?怎么忽然就不在那边做了?”他略略一抬眼皮:“遇上什么事了?”   白敏中低头应道:“恩。”   主事轻挑挑眉,停下手里的活:“那边主事曾是我师兄,眼下虽不怎么来往了,不过——”他轻轻笑了笑:“能有什么事?他管账房很有一套的。”   白敏中自然不方便提自己离开蔡府账房的原因。但主事这句话,倒是让她想起一件事来。她最后一次在蔡府账房做账时,从徒弟手里接过来的账册,似乎当真有哪里不对,当时还一度疑心是假账,可后来被小黄骗上了去海国的船,之后,便再没接触过蔡府的账。   她心里有个疙瘩,这件事总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蔡老爷当真是在藏黑钱吗?这些从账面上抹掉的钱,到底拿去做什么了呢?做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主事见她在走神,遂喊了她一声,指了角落里一个空位:“你坐那边罢。”   白敏中赶紧过去收拾桌子。第一日报到其实无甚要事,即便是有经验的账房,刚开始也不会立即接触到当下的账册。带白敏中的老师傅丢了一些往年的日清簿给她,让她大约熟悉一下官厅账目的特点。   官厅供午饭,可每个人分的饭菜皆有限,还没到傍晚,白敏中就饿得开始发昏,好不容易捱到回去,埋头冲进伙房便问厨工有没有吃的。   此时张谏之刚从外头回来,见她这着急忙慌的样子,将手里的点心盒搁在桌上,倒了一盏茶:“慢慢吃,别噎着。”   白敏中也不客气,吃着吃着小声抱怨官厅伙房给的饭太少。张谏之打开纱橱看了看,道:“不能多添么?”   “是呢……一口也不肯多添,还说我一个姑娘家为何要吃那么多,说浪费……”   “那真是小气。”张谏之见纱橱里没什么吃的,遂关上了橱门:“第一日过得还忙么?”   白敏中摇摇头:“不忙。”   张谏之又与厨工嘱咐了几句,转身便往外走。白敏中抱着点心盒跟出去:“要去哪里?”   “晚饭兴许还得过会儿才好,我先去趟书房。”   白敏中百无聊赖,遂也跟了过去。   进了书房,白敏中一眼便瞧见了挂在墙上的那幅《东山》。她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嘀咕道:“都裱好挂起来了呢……”   张谏之也是往那边看了一眼,说:“恩。”   白敏中先前已将那画看了个遍,此时便没有凑近看。张谏之在书房里给她留了一张小书桌,她便坐到自己位置上,边吃点心边看书。那边处理公务的张谏之有时抬头看她一眼,竟会偶尔走个神。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管事前来敲门喊他们去吃饭。白敏中这才收了书,兴冲冲地往餐室去。   餐桌上白敏中问到诸葛康和理,张谏之轻描淡写说理搬过去住了。白敏中一阵纳闷,理那样讲究的人,怎会这么好说话地住过去了?   这样也好,诸葛康也不会觉得没事做了罢。   正这时,在铺子里给理念书的诸葛康忽然打了个喷嚏。   理很嫌恶地抬手挡了一下,诸葛康道:“有什么好挡的?你的头都被包起来了,我的喷嚏你又感受不到的。”   此时的理,除了眼睛鼻孔与嘴以外,整个脑袋都被诸葛康用布裹了起来。从诸葛家的古籍里寻到的治法相当之玄乎,不仅要敷药裹起来,还要对着这颗脑袋念咒作法,真不知有没有用。   理脾气并不好,诸葛有几次瞎叨叨,差点被他提起来丢出去。   治疗周期并不短,诸葛康说若严格做完,最后他就会看到自己应该有的样貌。理打算相信她一回,左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诸葛康打完喷嚏,捧起书来继续念。理嫌她太吵,让她默读不要出声,诸葛康便低着头对烛光一页页翻着。   诸葛家典藏很丰富,稀奇古怪的著作数不胜数,诸葛康又是个书虫,平日里又闲得没事做,都快将家里的书翻遍。她手中这本,是新翻到的一本书,以前都没有看过,她看得十分起劲。   诸葛康有个坏毛病,看到精彩的地方一定要说出来与人分享,但她几乎没有朋友,每每遇到这样的时刻,便只能对着空气里可能存在的一只鬼或者路过的小妖怪说一说。   这时理正坐着假寐养神,诸葛康又恰好看到一段很精彩的部分。   她手脚不受控般地轻推了推理,兴高采烈道:“我刚看到一段说——”   理瞪了她一眼。   “诶不管了,你嫌弃我我也是要说出来的,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她望着那本书道:“魂魄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可以被装进盆景里,也可以被封进画里,谁也找不到……”   她嘀嘀咕咕继续往下说时,那边府里的白敏中刚吃完饭,踱步到书房门口。   白敏中忽然转过了身,推开门,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在了那幅画上。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公子窝爱你!(苍茫的天涯是窝的爱~威武的掌柜也是窝的爱~╮(╯▽╰)╭)@张谏之V#每日一表白#   ☆、50五零   白敏中盯着那幅画看了有一会儿,又凑近了看看,注意到落款印章,不由愣了一下。身后传来张谏之的声音:“不回去歇着么?”   白敏中指着那画小心问道:“这幅画的落款为何……是别人?”明明是张谏之自己所作,最后这题字落款印章却是一位叫卢菡的人,且字迹等等都与张谏之平日里所书大相径庭。   再仔细一瞧,从纸面到装裱,看起来都不像是完成不久的作品,反倒是像存了好几个年头的样子。   这是……作假?   白敏中记得先前在双桥镇时,张谏之伪造宋秀才字迹,手法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故而他画这么一幅画,用别人的名与印信,估计也是在造假。只是他为何要造假,且耗费如此心力?这个叫卢菡的人又是谁?会是个女人吗?与张谏之又有何关系?   来不及思忖太多,身后张谏之淡淡瞥了一眼那幅画,只说:“写这个落款,自然另有他用,不需太在意。”   白敏中打住好奇心,转过了身,将手背在身后,为缓解气氛,慢慢问道:“改日能教我画画么?”   张谏之唇角微微抿起一抹淡笑,语声温柔:“好。”   白敏中略略一低头:“那我去睡了。”   “恩。”张谏之与她一道出了书房,送她到卧房门口,瞧她进去了才走。   然白敏中睡下不久,竟又从那种莫名的安静中惊醒。她下意识地起来在门口窗口撒完盐,心中也不免纳闷,这种带有压迫感的诡异安静,其实更令人心慌。   所幸它持续时间不长,消失过后白敏中便能安然入睡。   她照旧起早去官厅账房,跟着老师傅忙了一上午,到午时去伙房吃饭,这才想起来早上走得太着急,竟忘了多带些点心。她做好了下午挨饿的准备,可没料,伙房那厨工好奇地瞅瞅她,竟给她多添了几勺子饭,想了想又从旁边拿过一个空碗,多分了一份菜给她。   白敏中愣了一愣:“昨日不是说……不给多打吗?”   厨工小声道:“上头吩咐的,我也不晓得。”说罢狐疑地看她一眼,极小声地嘀咕:“瘦瘦小小的,吃得了那么多嘛……真浪费。”   上头吩咐的?   她吃饭时,有同僚凑过来。同僚在对面坐着,看了看她的碗:“厨工真是瞧见漂亮姑娘就多分一些,可这么多,白账房吃得完吗?”   白敏中有些不好意思,谎称:“早饭没吃,有些饿。”   旁边的老师傅道:“年轻人可得好好吃饭,早饭不吃会得病的,你们到我这年纪就知道了。”   白敏中忙点点头:“受教了,谢谢师傅。”   她慢吞吞吃着,等同僚差不多都走光了,这才将面前餐饭悉数吃个精光。   啊,好饱。   想想她在官厅也不认得什么人,既然是有人吩咐的,难道是张谏之?昨晚不过是抱怨了一声,就……   来不及细想,她随即起身回了账房。中午吃饱了饭,以至于好歹挨到了傍晚。她兴冲冲地回去,却没看见张谏之的马车。等到天黑,厨工早就将晚饭做好,可张谏之仍旧未回。好不容易听到外面传来马车声,白敏中跑出去一看,却见管事驾了辆空马车而归。   管事道:“公子有急事外出,要过两日才能回,白姑娘若是饿了,先吃罢。”   “去哪儿了呢?”   管事摇摇头:“公子未说。”   白敏中没精打采地转过身,慢悠悠地晃回了伙房。她懒得一个人跑去餐室吃饭,就在伙房端了张小板凳凑合,盛一大碗饭装了些菜埋头吃完。   张谏之不在府中的时日过得似乎有些慢,甚至有些无趣,夜深人静时,还会觉着有些恐怖。   虽然张谏之在府中时,他们聊的也不多,但在与不在似乎就是差很多——   哪怕只是一起吃顿饭。   何况,张谏之不在府中的这两日,小黄、明安、诸葛康以及理,都像是消失了一般,周围安静得不能再安静。   她醒得很早,天还黑着,这时候去官厅还早。她觉着有些冷,遂绑上沙袋在庭院里跑来跑去,想暖和一些。   她跑得全身热乎乎的,对着木桩想试试拳脚,才刚踢了两腿,便听得门外传来马车声。她陡然一偏头,借着晨曦微光,瞧见张谏之推门进来了。张谏之此时裹着斗篷,斗篷帽子也盖在头上,似乎十分冷的样子。   这微弱日光中并不能看清楚他面容,白敏中站在木桩前却愣住了。张谏之快步走过来,轻描淡写说:“还在练啊。”语调虽很轻松,可声音却是哑的,似乎十分疲倦。   斗篷帽子遮了他小半张脸,白敏中望着那张脸呆了呆,结结巴巴道:“哦,在练……”   他这个模样,像是从黑暗深处走来,带着未苏醒的一部分梦境,让看客眼中只有一片迷雾。白敏中下意识地……想摸摸他看上去冰冷又孤单的脸,又或者是张开双臂拥抱一下这被黑色斗篷所包裹的躯体。   她一定是……脑子里想太多了。   白敏中连忙转过身去,努力挥掉脑子里一些不大好的想法,支吾道:“厨工的早饭快做好了,我再练会儿就去吃。”   她说着便又朝那木桩子挥了几拳。   张谏之本都要进去了,听到她挥拳敲木桩的声音,却又折回来,从身后握了她小臂,示意了一下,依旧是哑着嗓子指点了一二:“你这般毫无章法地硬碰硬太伤了,没必要,记得要讨巧。”   清冷的晨间空气里,唯独身后的人说话时的呼吸带着一丝人间的温热,白敏中后脑壳莫名其妙地一阵发麻。   “知道了……”   张谏之闭了闭眼,倏地松了手,裹紧斗篷进屋去了。   白敏中站在外头缓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里头任何动静,对着木桩敲敲打打多时,也未见他从里头出来。管事恰好从走廊里经过,白敏中问了时辰,算了算,也该去吃早饭了,便解下腿上沙袋,兀自去了餐室。   她吃了好一会儿,都快吃完了,张谏之却仍旧未到。回房睡觉去了吗?可是连夜赶回来,喝些热粥再补眠也好啊。   她往嘴里塞了一只蒸饺,又去伙房盛了一碗热粥,碟子里装些小菜,端着漆盘走到张谏之卧房门口,抬手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喝粥吗?喝些粥再睡罢……”   张谏之过了许久才从里头出来,唇色发白,整个人看起来都非常疲倦。他伸手接过来,原本修长有力的手,此时单手握住漆盘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抖。   白敏中以为自己眼花,但瞅瞅他的脸色,这才斗胆问道:“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张谏之却伸了另一只手,很是自然地揉了揉她脑袋,对刚刚路过走廊的管事道:“送她去官厅罢,时辰似乎有些晚了。”   白敏中只好乖乖转身离开,走两步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却没料他已是将门关上了。她努力回想着方才的一切,他着很寻常的中衣,手温似乎有些凉,一如既往的干燥,声音微哑,神色疲倦苍白……以及右手似乎没什么力气。   若纯粹的疲劳,不该是这个样子。难道又因为魂魄不全,再次病发了么?   白敏中回想起先前那次在客栈里他病发时的痛苦,竟不由觉得背后发冷。   可方才张谏之的举动,都好像要推开她似的。她回头看了几回,在管事的再三催促下,这才上了马车往官厅去。   ——*——*——*——*——   一整日都心神不宁,白敏中连午饭都没胃口吃,一到傍晚便迅速飞奔回府。幽长的巷子安静得吓人,她推开门的刹那,小黄拼命喊她,她这才止住了步子。   小黄瞪她,语气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公子被地府的家伙追,你却连这都不知道,笨蛋!”它幽幽叹口气:“好在公子还算厉害,居然能逃走……不过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地府的家伙很执着的,若总这样,公子估计也吃不消。”   白敏中早前便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可一直未发生,便觉得还是很远的事,并不着急。如今当真碰上了,才察觉到其可怖。   “公子魂魄不全,所以在地府那帮家伙眼里,公子其实与孤魂野鬼没什么差别,都是要被捉回去的。这次公子算是运气差,从丰泽回来居然遇上那帮家伙!”小黄忿忿的语气忽转为悲伤,“现在公子应该觉得很难熬罢,元气大伤什么的……我好难过。”   “丰泽?”白敏中记得那地方有大片的海涂湿地,也是齐地的一部分,但鲜少有人居住。张谏之负责官厂事务,为何……会去人烟稀少的丰泽?   小黄陡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跳上跳下岔开话题道:“总之公子现在很难熬,你快去陪陪他啊笨蛋!”   白敏中盯住它:“你还知道什么?”   “我哪里知道什么啊?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啊,我只是……”小黄扭过脑袋,“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还有啊,关于那个画我也不知道的,所以什么都不要问我,我走了你好好照顾公子。”它倏地一下就跑了,白敏中想抓它回来都无计可施。   她连叹口气的时间也没有,连忙进屋敲了敲张谏之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蔡琼V影帝奖杯教出来!不交出来弄死你!   ☆、51五一   白敏中等着房内的回应,但里头却没什么动静。她紧张地一蹙眉,心道难不成出了什么事。然就在这当口,管事走过来,小声道:“公子似乎睡了许久,白姑娘要不直接进去看看?”   白敏中有些担心,怕他睡太久出事之类,轻轻推了推门,竟果真没锁……   她小心推开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由是这会儿已入了暮,房中又未点灯,许多东西不细看压根儿看不清。她摸索着来到床边,瞥见架子上挂着的黑色斗篷与外袍,又见床帐拉得严严实实,便轻唤一声,未得回应,她这才悄悄拉开一角,探了个脑袋进去瞅瞅。   张谏之睡姿很规矩,看起来就像是刚躺下去全然没有翻过身一般,连被子都像是刚盖上的样子。周遭安安静静,白敏中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便斗胆伸过手,凑近了试试鼻息。感受到微弱平缓的气息,白敏中倏地收回手,陡然松口气。   光线虽暗,但她也忍不住多瞅了两眼,从额头到眉梢,再到睫毛、鼻子以及轻轻抿起的唇……   以前好似都没怎么仔细瞧过呢。她似乎是想起了海姬的那张脸,鬼使神差地便伸了手过去。然而她指腹刚碰到张谏之鼻尖,顿时手腕便被扣住,手臂上传来大力,还未来得及反应,后肩已是磕到了床板,被张谏之压在了床外侧。   她后背被床沿硌着,一阵麻疼。张谏之辨清她的脸,方低头松了一口气。似是方才用力太过,张谏之本就有些虚的身体有些脱力,支在她身侧的手臂,也曲了起来。   “你怎会进来……”依旧是如早上那般哑哑的嗓音,听起来很累。   白敏中大气都不敢喘,似乎是有些做贼心虚,吞吞吐吐道:“管事说……你睡一天没出来了,觉得可能、会……出事……”   由是疲倦,他眼窝深陷,目光也是比往日更平和。白敏中觉得头皮发麻,加之只有上半身被压在床外侧,她的脊柱都快要扭曲了……   张谏之忽然问了一句:“饿么?”   白敏中没说实话,支吾道:“还好……”   “那陪我睡会儿。”低哑着声音说完,他坐起来,上身往前倾,伸臂将白敏中的腿捞上来,又将鞋子脱了,匀了些被子过去,躺下继续睡。   白敏中身体僵直地平躺在外侧,被子里却忽伸过一只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下一瞬,便见张谏之翻了个身,侧对着她而睡。   昏昧光线中,他的脸靠得如此近,似乎还能感受到对面温缓的呼吸声,白敏中望着他的睡颜,脑子里懵了一下。可张谏之似乎当真很累了,自眼睛闭上后便一直安稳睡着,呼吸均匀绵长,看起来比先前睡得要轻松一些。   在白敏中心里,张谏之似乎是什么都不必畏惧的人,即便有些东西可能会对他产生威胁,但他也素来从容,好像并没有迈不过去的坎,诸事都有能够解决的笃定。   是当真不怕吗?白敏中望着他的睡颜走神。过了会儿,她将手伸至他眼前晃了晃,却见张谏之毫无反应。唔,这会儿睡得好沉。先前她就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这会儿觉着那气味更浓,便稍稍支起身,使劲嗅嗅,那药味似乎来自他右肩。此时张谏之只着一件宽松中衣,领口微敞,似乎只要伸手拨开一些便能瞧见肩头。   白敏中忍不住咽了咽沫,鬼使神差地伸了手,另一只手则被紧紧握在他手心里。   她深吸一口气,十分紧张地想查看一下他的伤情。可她手指才刚刚搭上他宽松的领口,耳畔便传来低低一声:“别乱动。”   白敏中顿时屏住呼吸,手僵在那儿一动不动,又陡然回过神,霍地将手缩回来,迅速钻回被子里。   明明没睡着装着跟睡着了一般!还是只要她乱动心思他就会醒?当真太倒霉了……白敏中心里哀嚎,只好紧闭着眼自欺欺人地当方才都是在梦游。   只是这么一来,她自己倒当真睡着了,一觉竟睡到第二日天亮。她连忙爬起来,却发现头底下不知何时多了枕头,而张谏之早就不在了。   白敏中身上甚至还套着棉袍,掀开被子,下床觉得一阵冷,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正要去餐室吃饭,出来就撞见诸葛康。她还没反应过来,诸葛康见她从张谏之房间出来,惊得快跳起来:“白姑娘你又和张先生一起睡啦?!会出事的啊!”   白敏中忙捂了她的嘴:“别乱说……”   “唔……事实胜于……雄辩。”诸葛康被她捂住嘴却努力地断断续续将话说完。   白敏中小声问道:“你过来做什么?”   “哦,理说上次走时落了几册书在这儿,我过来取。”她如实回答,随即揉了揉肚子:“白姑娘,我想吃饭……”   白敏中拖着她往餐室去,并叮嘱她不要乱说话。   诸葛康点点头,老老实实跟去吃饭。张谏之已然在等着,看其脸色似乎恢复了一些,但并不算太好。白敏中盛了碗粥慢慢吃着,旁边的诸葛康好似饿了许久似的,道了声谢便埋头狂吃。   张谏之吃得很慢,随口问了一句:“理还好么?”   诸葛康吃得心满意足,高兴回说:“还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治好,不过好像这几日有些闲不住了。”她往嘴里塞了一只蒸饺吃掉,揉了揉自己饱足的胃深吸了一口气,不怕死地问道:“张先生打算何时娶白姑娘呀?我好想喝喜酒的……他们办酒都不喊我的,可是我真的好想喝喜酒。”   白敏中陡然扭过头,愕然看着她,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诸葛康却一副无辜的样子,望着张谏之说:“我娘亲以前说只要和姑娘一起睡觉,就要成亲的。”   张谏之缓缓搁下碗,望了一眼白敏中,又对诸葛康道:“若日子定了,会请你的。”   诸葛康眉开眼笑地朝白敏中吐吐舌头,这才道:“我吃饱啦,你们慢慢吃。”说罢便一副立刻要走的样子。   白敏中肚子虽还没有饱,可眼下却实在坐不下去了,立时起身道:“我陪你去书房取书罢。”   诸葛康笑笑,说:“好啊。”   一出餐室,诸葛康望着白敏中笑得更欢实:“白姑娘,你脸红的样子很好看的!”   白敏中方才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这会儿还要被她接着打趣,这丫头真是了不得了。白敏中转了转拳头,诸葛康知道她眼下在练什么格斗术,遂立时抱肩自卫道:“白姑娘千万莫打我……”   白敏中收回手:“我连个半吊子都不算,不吓你了……”   诸葛康作如释重负状,随即勾了白敏中小臂,拉着她往书房去。   也不知怎么的,一进书房,这丫头便注意到墙上那幅画。她端详良久,又凑近了看了会儿,末了轻声叹道:“卢菡啊……”   白敏中目光随即移了过去,她自然也不会揭穿这画是伪作的事实,只问道:“你知道卢菡?”   诸葛康望着那幅画作若有所思状:“是呢,卢菡。”她说着扭过头:“白姑娘居然不知道吗?”   白敏中并不记得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诸葛康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她的故事很传奇,说起来可以说很久的。”外面传来微弱的钟鼓声,诸葛康道:“这时辰不早了罢?白姑娘是不是还要去官厅干活?”   “对!”白敏中一拍脑袋,迅速将理的几本书包好了递给她:“你与我同路么?要不路上说?”   “行!”诸葛康爽快答应,随即拎过布包便与白敏中一道往外头去。   这天阴沉沉的,看着要么下雪要么下雨,白敏中出门走了一段才后悔没有带把伞。   然这时辰她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她对这位叫卢菡的女子实在太感兴趣,遂赶紧问诸葛康到底怎么回事。   诸葛康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不急不忙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卢菡是位女画师,曾经很有名。她出名那时,我们俩应该还很小罢。若你家中有长辈喜好书画之类,应当会听他们提过卢菡的。她留下的画作不是很多,因为死得早。”   白敏中蹙眉:“已不在了?”   “是啊!所以张先生有卢菡这么一幅画,想来也很值钱的。毕竟是出自名家之手,且又不会再有的东西。”   白敏中依旧蹙眉思忖着——张谏之伪造卢菡遗作,自然不可能是为了钱,那目的是什么呢?   或许是……悼念?似乎又不像。   诸葛康见她锁眉沉思,猛地抓住她手臂摇摇她:“白姑娘你走神我就不说了哦……”   “没有没有,你接着说……”   诸葛康鼓鼓腮帮子,道:“卢菡若还活着,今年也快三十了罢。极具天赋,少年成名,且又早逝,甚至还有些不清不楚的暧昧传闻,自然很博眼球的。大家不就都爱议论这些嘛……虽然眼下不怎么敢明目张胆地议论了……”   白敏中忽地顿住步子:“什么样的传闻?”   诸葛康陡然凑近了,神秘兮兮地与她说道:“听说当今圣上打天下时,卢菡曾经是他挚爱呢。但卢菡是个美人儿,又颇具才情,这样难得的女子,自然不会只令他一人倾心。”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什么掌柜旧情史!!卢菡跟掌柜只是点头交,没什么了不起的。   大部分梗都是连在一起的,所以谜都会解开的!!不要着急不会烂尾!!尼们呼唤的肉肉也是有的!不要着急!!   ☆、52五二   白敏中一阵紧张:“还有谁?”   “觊觎卢菡的,还有当今齐王赵昱。”诸葛康说得似乎很起劲:“所以你知道为何最后赵昱被一脚踢到齐地这儿来了罢?兴许卢菡也是个很大的缘由呢。齐王当年可是与圣上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不说手足情深,就单论齐王出力多少,最后也不该是如今这结局。现下齐王被搞得军权皆无,不就是个傀儡封王等着养老嘛……”   关于齐王,白敏中自然有所耳闻。当年叱咤南北心怀壮志的人,又怎会甘心偏居一隅过养老的日子?难道他在暗中谋划什么?可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   而张谏之现在为齐王做事,明面上是官厂与海国的贸易事宜,可暗地里……就算与之朝夕相处的白敏中也并不能确定。他只身去人烟稀少的丰泽,又拖着伤回来,这一点就很可疑。再加上平白无故地伪造卢菡画作,实在想不透他在谋划些什么。   张谏之来到齐地后迅速成为官厂与海国贸易往来的负责人,足以证明其与齐王的交情不浅,也许曾经关系极好。又或者,他们只是有共同的敌对方。白敏中虽不知张谏之以前是做什么的,但既然与皇帝身边的红人重臣叶代均有旧交,便不会是普通角色。何况当时在双桥镇,叶代均一口一个张先生,喊得十分敬重,足见张谏之不仅与齐王有旧交情,就连当真圣上也不例外。   这之间的往来曾经也许是通力合作的关系,但天下初定,张谏之却换了名字偏居在小镇度日,照他的性子,应是被逼无奈才这样做。加上那时明安说他身负执念,求的是现时速报,可见心有不甘,难道……目的是复仇?应当不仅仅是为他自己一人罢,不然也不会到这样的程度。   白敏中想着想着便走了神,诸葛康喊道:“白姑娘,时辰真的不早了啊,你还停在这儿发呆会赶不及点卯的。”   两人这时已走到了岔路口,白敏中拉紧了身上斗篷,伸手拍拍诸葛康的肩:“你路上小心。”便兀自盖上帽子闷头往前走了。   诸葛康似乎觉得白敏中今日怪怪的,难道是因为说了成亲的事情?可不像啊,与卢菡有关系?也不像。她想着想着觉得脑子打结,便拍拍脑门不再往下琢磨了。   ——*——*——*——*——   白敏中急急忙忙赶到官厅账房,已是有些迟了。老师傅正埋头在分账簿,见她来了,随即丢了一套账给她:“这儿是蔡府账房递呈的去年账目,你先核核看。”说罢又转向另一个账房,分另外一套账。   白敏中小声道:“我原先在蔡府做账房,不需要……避嫌吗?”怎么能让做账的人审账呢?   老师傅笑笑说:“无妨,你审完了我还会审一遍。你既然做过蔡府账房,看他们的账应更轻松。”   她低头拿了一本簿子在手里翻了翻,不知不觉竟又想起去年年终时,在蔡府账房看到的那本有问题的日清簿。眼下桌上这一摞,是由那些有问题的日清簿做出来的账吗?这会儿要她拍着胸脯说这些账应都没有问题,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齐地虽声称财政独立,但所有涉及官方的财务情况,事实上是受中央计省控制的。齐地官厅的每一笔账,都要接受计省的严格审查,度支非常之清楚,容不得半分作假。   也正是因为财政大权亦受控,故而齐王若想掀起什么大风浪,没有财力支撑,是很困难的。   不过这其中也存在不需要计省审查的部分,便是蔡行青这类打着官商旗号的私商们。这些大家默许的“半官商”,账目只需要经过齐地自己的账房审查盈亏上报即可,而不需要通过计省复杂又精细的审核。   蔡行青做的买卖很大,故而也一直都是齐地东海纳税大户。从账面上看,去年蔡府的经营算不得好,比一些同行差远了。做假账有可能是为避税,但像这样做得太明显,就算官厅账房的人不说什么,最后将结果报上去,齐王看了也会觉着不可能的。   莫非齐王与蔡行青有交情?可似乎也没有听过他们有什么来往之类,更没有听过“蔡行青的后台其实是齐王啊”这样的传闻。   白敏中不敢妄加揣测,便就此打住。中午吃饭时,主事随口说了一句:“你去年还在蔡府做事,去年的日清簿想必也看过,应当是与报上来的没有太大差别罢?最近人手不够,要忙的事还有许多,若没什么大问题,便赶紧结了罢。说实在的,蔡行青也是老实人,也不至于造假。”   这话从主事嘴里说出来本身就很奇怪,落在白敏中耳中更是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真是的,明知道是假账,还让她一个接触过真账的人来审查,不是让人为难吗?不过他话既然这么说,难道只能这么了掉?   白敏中后来也想过,主事与蔡府账房主事是同门师兄弟,故而有所密谋串通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她这日傍晚,刚出官厅不久,在一个拐角处便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喊道:“白姑娘。”   多么熟悉的声音!   白敏中倏地转过头,快步走了过去。蔡琼此时飘在半空中,不是以前那种嬉皮笑脸的模样,反倒是一本正经得陌生。   白敏中盯住他道:“谢谢你上回在宋赌王那儿帮我传话,但是……能不能将我的册子还给我。”   蔡琼却未直接回她,只道:“白姑娘,请你拿着那些假账去告诉我爹,让他不要搀和这个事情,我不想看他涉险。”   白敏中此刻分外冷静:“什么意思?”   “齐王眼下组建秘密军,正是需要大量用钱之事。但上头计省审核太严苛,这笔支出不可能写在官厅账面上,也就意味着,养这批秘密军,不方便挪用官厅的库银。所以……”   “所以蔡老爷在帮着齐王养秘密军?”白敏中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又立刻反问:“凭什么?”私自养秘密军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就算有齐王撑腰,蔡行青也犯不着涉这么大的险。   “我爹以为……我是被害死的,就像,张先生当时被害一样。”   “所以你爹要为此……”白敏中脑子里一团糟,好不容易蹦出两个词来:“报复、谋反?”   她望向蔡琼:“你担心会失败?”   “失败是一方面。”蔡琼神色凝重,“若到时候齐王翻脸不认人,所有的罪过都可能推到我爹身上,那时候就当真是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白敏中望着他。   蔡琼轻声叹道:“死人的恩怨纠葛,没必要让活着的人付出这样的代价……不是吗?一切其实都结束了。”   白敏中低了头,复抬起,问道:“你认识的通灵之人并不只我一个,既然有这个想法,你为何不在事情发生之前,托人转告你爹呢?”   “原先我以为单凭自己的力量可以阻止,可后来发现其实做不到。就像活人难以干涉死人的事,死人也一样难以干涉活人的事。至于为什么不找旁人转告,白姑娘——”他稍稍顿了一下,“我不相信他们,我父亲也不会相信他们。”   “你是觉得我口风紧所以对我说没事吗?指不定我因为册子的事心怀怨恨,转头就将这些事情告诉旁人……”白敏中紧接着道:“我只想要回我的册子。不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我担心的是……册子在阴魂道放久了,也许就算是你最后也未必能再找到,请尽快……还给我罢。”   “你说服我父亲,我便将册子还给你。”已经是□裸的交易语气。   “那太难了。”白敏中忍不住轻叹出声,“人的执念,是很难被说服的。何况……我虽知道那些是假账,可这些压根不能算作说服人的筹码。我不认为这是交换的条件,册子与说服你父亲,是两码事。”   白敏中转过了身,想着也许能另寻办法找到那册子。可就在这当口,蔡琼却在她身后道:“你不能不管。”   白敏中倏地止住了步子。   “我先前千方百计地想要破坏他们的计划,让他们养在丰泽的秘密军遭遇各种麻烦,这样也许会因为畏惧未知的力量而有所收敛或退却。可是——”   “等等。”白敏中听到这个熟悉的地名霍然转过了身:“你说丰泽?他们的秘密军养在丰泽吗?”   “对。”蔡琼的语气不慌不忙:“你对这个地名这般惊讶,想来也猜到了一二。之前我们一直很顺利,直到我在丰泽遇到了张先生。张先生通灵,自然可以看明白丰泽的秘密军为何总是出现各种不得解的问题。与张先生一道去的明安,出手阻止了我们,还引来了地府的人,收了我们不少弟兄。”   白敏中听他一一说完,心中已起了波澜。地府的人不是平白无故来的,而是被明安引来的,张谏之被追也是不凑巧刚好撞上了。可他肩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白敏中紧抿了抿唇,盯住蔡琼道:“先生肩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蔡琼略略偏了一下头,倒也承认得很大方:“一个兄弟失手,就……”   他话音还未落,白敏中上前就是一拳,可纵使她挥出了再大的力气,真正打到的,却只是空气而已。   她俯身撑膝盖,心中憋闷又无气力。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愚蠢,公子的杀手锏怎么可能是秘密军这么弱的东西。肤浅的前影帝@蔡琼V你还是好好养养智商吧真为你捉急。还有白姑娘啊你什么时候和我家公子私定的终身?我恨你……还我的公子,还我清白的公子啊!!   ☆、53五三   “白姑娘,我不是有意要伤害先生。”蔡琼连忙道,“只是,张先生如今也牵扯其中,万一最后出了什么事,恐怕张先生也很难独善其身。若能提前阻止……不论是对我爹还是张先生,都有好处。你若能帮这个忙,我亦会将册子还……”   他这话还未说完,白敏中忽见他身后有一队人跑过来。蔡琼猛回头,倏地便不见了,那队人随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白敏中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一队并不是人,而是地府的家伙。   这么说来,蔡琼是被地府的家伙们盯上了?他眼下已到了疲于应付的程度?   巷子里此时空空荡荡,白敏中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转身往回走。   这天气当真不好,早上出门时便阴沉沉,这会儿天色黑下去,风大了起来。白敏中忙裹紧身上的斗篷,盖上帽子往回跑。但即便如此,才走到半路,酝酿了一天的雨,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白敏中一路跑回府时身上已是湿透,穿过庭院跑至廊下,冷得发抖。张谏之听见开门声,披上外袍从里屋走了出来。白敏中方才在路上时还担心他与蔡琼一样,可能已被地府的人盯上,这会儿见他尚是好好的,不由松了一口气。   张谏之的棉袍只松松披在身上,察觉到夹杂着潮湿雨气的夜风,便不自觉地低头裹紧。他脸色看起来仍旧不怎么好,声音微哑:“管事去接你了,没碰上么……”   “没……”   “赶紧去洗澡换衣裳罢,不然该着凉了。”张谏之说着已转过了身。   白敏中只怔忪了一下,迈开步子立时走了过去,伸手从后头拉住了他的袖子。   张谏之一愣,低头看袖子,目光渐渐移上去:“怎么了?”   白敏中惊醒般倏地松了手,低着头道:“没、没什么。”   “那便先去……”   白敏中却斗胆打断了他:“肩上的伤,好些了么?”   张谏之无甚血色的唇角浮了淡笑,说的却是:“昨晚竟瞧见了么?”   白敏中顿时一阵不好意思,转过身闷闷道:“我去洗澡……”   张谏之伸手推开了屋门,留了一句:“记得过来吃饭。”   白敏中头也不回地拔腿跑了。   屋外雨声渐渐小了,却并没有停。洗完澡天已是彻底黑了,白敏中裹了厚棉衣出门,走廊里有雨丝刮进来,廊檐下的灯笼微微晃动,光线暗昧。   这柔暖光线中的雨雾,看着很似梦境。她脚步轻缓地走到餐室门口时,门却是虚掩着的。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点点,只见张谏之低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着眼像在假寐。餐桌上一盏灯微微亮着,食物还在冒热气,应是端上来不久。   说实在的,白敏中极少见到这样子的张谏之——随意地裹了毯子,头发微散,与平日里的精神劲儿大相径庭,似乎是放下了所有的戒备。   灯光微弱柔和,打在他身上,看起来暖融融的似乎很舒服,可他分明连眉头也锁着,又似十分痛苦。   屋外的寒冷让白敏中不由缩肩,她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迅速拉开门猫进去,又立时将门关好。餐室里暖和非常,白敏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低头走过去坐下,却见张谏之仍那么坐着,一动也不动。她屏住气,将手伸过去,到他眼前轻晃了晃,低声唤道:“张……”   话说了还不到一半,白敏中陡然注意到他额头的一层薄汗,甚至散着的头发,也有一些潮湿。她霍然站起来,身子前倾,搭住他的肩轻摇了摇:“醒醒。”   她一着急,手上便使了些力。这当口,眼前忽地闪过什么,下一瞬,张谏之便缓缓睁开了眼。他曲背垂首,显然没什么力气,微微启了唇,却没有出声。   “怎么了……”白敏中问得很小心。   张谏之抬手搭住桌面,骨节泛白,声音不能再低哑:“不舒服。”   这实在是太明显不过的示弱,可张谏之又怎会轻易示弱?他素来是极具忍耐力、就算疼到生不如死,也绝不会哼一声的人。   白敏中觉着有些不对劲,但她这会儿也顾不得想那么许多。倒了杯热水双手递过去:“喝点热水会好些吗?”   张谏之未抬头,微微启唇,望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杯子,本要伸手接过,然那只搭在桌上的手最后却垂了下去:“你先吃罢。”   白敏中胃里虽早就空了,可这会儿望着满桌饭菜,却下不了口。况她身子一直前倾着,时间久了有些吃不消。她索性捧着杯子绕到桌子另一边,在张谏之旁边坐了下来,将杯子递过去,小声道:“……喂你好不好?”   张谏之身上的厚毯子似乎要滑下来,白敏中赶紧腾出一只手来替他拉上去压好,这才将杯子递至他唇边,好声劝道:“喝一口罢。”   张谏之倒也不推拒,低头轻轻抿了一口。白敏中便又微倾杯口,让他稍微多喝一些。喂了一会儿,白敏中斗胆抬手试了试他额头温度,却发现凉凉湿湿的,便又赶紧将手缩了回来。她心道不发烧就好,便搁下杯子打算起身去对面吃饭……然这当口却被张谏之拖住。   张谏之轻扣她手腕,微抬了头:“就坐这儿吃罢。”   白敏中又只好坐了下来,兀自盛了饭,埋头迅速吃起来。   屋外雨声越发小,餐室里安静得令人发慌。白敏中吃完饭,望望身边的张谏之:“回去歇着罢……”   张谏之却安安静静坐着,也不吱声。白敏中扶他起来,但刚开了门,一阵潮湿的寒风便涌了进来。她小心翼翼扶他出了门,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陡然间身体却感受到重压,张谏之俯身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用身上的厚毯子一起裹住了她。   白敏中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努力承住这负荷,甚至侧脸便贴着他的头发,鼻息间全是陌生单薄又好闻的气味。   想起他方才在餐室里的样子,又回想起摇醒他那一瞬间,白敏中心里的隐忧更甚。她似乎是在书里看到过,说人在疼到受不了的时候,魂魄是有可能离体的,若不及时拽回,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若当真如此,那真是庆幸,他疼到魂魄都快离体时,她在旁边。   白敏中忽然不放心他一个人去睡了。黑黢黢的屋子里本就危险,万一病发太疼了受不住,魂魄不回来了怎么办?   她好不容易扶张谏之回了卧房,在房中点了好几盏灯,又四下瞅瞅,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明安作的法当真有用么?这座宅子真的干净么?地府的人应当不会来罢……”说完这话她背后都觉着冷飕飕的。   白敏中搓搓手,生了暖炉,抱了一床被子,又拖过一张椅子,放到床边的矮凳前。   张谏之侧身躺着,白敏中给他压了压被角,深吸一口气,裹了被子在椅子上坐下,双腿则搁在矮凳上,闭眼睡觉。   然即便是闭上了眼,烛火也照样穿透单薄的眼皮,让人感受到其晃动。白敏中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能睡着,甫睁开眼,便看到张谏之正望着自己。   “不睡么?”她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只露了个脑袋在外头。   这时的说话声已带上了深夜里特有的清寂腔调,白敏中自己听着都有些起鸡皮疙瘩。   张谏之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只翻了个身,面朝里睡了。   白敏中默默起来将那蜡烛灭了,又继续窝回椅子睡觉。熄了一盏灯好了许多,她睡得迷迷糊糊时,忽听得脚下传来叫嚣声:“白姑娘,我冒着很大的风险进来的,我想说……公子的意思难道不是让你睡过去吗?你像个二傻子一样睡椅子算怎么回事?”   白敏中睁开眼低头瞅了瞅椅子底下。   小黄大约觉着这样说话挺累,随即跳上矮凳,趾高气扬地接着道:“你不睡我去睡了。”它说着便跳上张谏之的床,歪着细脖子在床上跳来跳去,末了往张谏之身旁四仰八叉地一躺,很是得劲地开口道:“你接着睡你的椅子罢!”   白敏中闭眼睡了一会儿,无奈小黄鸡叽叽喳喳一直在不停地念叨,且全然不知它在嘀咕什么东西,白敏中觉着快要被它吵死了,起来直接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拎到它面前。   小黄一见到那布袋简直吓疯了,说话都磕巴起来:“你、你、你……何时拿了那个老秃驴的布袋?你、你不要收我……有话咱们好好说,好好说……”   白敏中随即将那布袋收进袖子里,对着小黄做了个让它闭嘴滚蛋的手势,小黄便被吓得从床上滚了下来,在地上转几圈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赶走了小黄白敏中总算可以喘口气,但此时她腰背酸痛,亟需一块平整的床板睡一睡,想了半天,看了一眼床铺上的空位,遂偷偷摸摸拖过椅子上的棉被小心翼翼地在旁边躺了下来。   她刚躺下松了口气,忽见小黄从空中一闪而过,耳边随即传来那讨人厌的声音:“居然拿布袋威胁我离开公子!早晚我戳死你!”   但白敏中手持神器,小黄纵使再嚣张也不敢逗留太久,转眼便又没了踪影。   白敏中翻个身背对着张谏之,很君子很坦然地闭眼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有神奇布袋了不起啊?貌似君子心怀不轨说的就是你——不共戴天的情敌@白敏中V   蔡琼:笑看楼上精神分裂不语   ☆、54五四   起初白敏中并不打算睡太死,毕竟她给自己的任务是时刻注意张谏之的情况,防止魂魄离体的事情再次发生。可她到底忙了一天,且傍晚又淋了雨,假寐了一会儿脑子就昏昏沉沉,像是被什么奇怪东西压着一般,醒不过来。   后来暖炉熄了,屋中温度渐渐低下来,到早晨时,白敏中大约是觉着有些冷,迷迷糊糊睁开了眼。视线起初是模糊的,待眼前一切渐渐清晰起来,顷刻间便对上一双清冷的眸子,白敏中以为是幻觉,想要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环住了某个人的身体。   怎、怎么会……她明明是贴着床沿抱着一床被子老实睡觉的,怎可能这会儿抱着张谏之?   实在忍不住拍额……睡相如何糟糕成这样?   张谏之却波澜不惊地看看她,声音清哑:“睡椅子上不舒服么?”   “还、还好……”   “那怎么会?”张谏之看看她的手臂,又看看搭在身上的两床被子,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给她当枕头:“梦游了?”   真是好台阶……   白敏中慌忙将手缩回来,自欺欺人地点点头,小声嘀咕道:“时辰不早了我得赶紧去官厅……”她说完了便赶紧起来,由是身上还穿着棉衣,这会儿离开温暖的被窝一阵冷。她也顾不得许多,打个寒颤,揉揉脸就出去了。   待她急急忙忙走后,张谏之这才起了床。屋外的更鼓声响起来,他病了在家歇息这么几日,有些事却拖延不得。   白敏中洗漱完往餐室去,张谏之却径自去了书房。以至于白敏中在餐室里吃完了早饭,想着张谏之应还没有吃饭,便盛了粥送去房间。可敲了几次门,却不闻回应。又睡着了?她刚腾出一只手来打算推开门,这时张谏之却从书房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一个长条锦盒。   白敏中端着粥问道:“不吃点吗?会饿的。”才刚恢复了些,这是又要出门了吗?   张谏之偏头轻声咳了咳,道:“不妨事。”他随即转过身,对迎面走来的管事吩咐道:“备马车罢,我去一趟齐王府。”管事应声便去备车,张谏之抱着那盒子走到白敏中面前,低了头轻嗅:“粥似乎很香。”   白敏中不知他什么意思,但瞧他抱着盒子,便不由自主说了一句:“要喂给你吃么……”   张谏之看她一眼,似是默许。   白敏中遂单手托着漆盘,另一只手挖了一调羹的粥喂到他嘴边。   张谏之身子微微前倾,低着头吃粥,说不出的慢条斯理。走廊里有风灌进来,白敏中却觉着有些热,大约是单手使力的缘故?她屏住呼吸,这么喂了他好几调羹,那边管事已过来说马车备好,可以出发了。   张谏之转身便往门口走,还不忘回头对白敏中道:“将粥带上,去齐王府恰好可以顺道送你去官厅。”   白敏中将托盘直接搁在地上拿着碗就直接跟出了门,竟连斗篷也忘了披。   上车后张谏之趁热将粥吃完,从脚边的藤条箱子里取出书来看。空的粥碗与那只长条锦盒,都搁在小桌上。   白敏中瞅了一会儿,觉着好奇,遂问道:“这是什么?”   张谏之瞥了一眼那长锦盒,目光又移回书页上,无甚血色的唇动了动,说得轻描淡写:“一幅画。”   白敏中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难不成——是那幅伪作?他带着这幅画去齐王府做什么?是要将这幅画当成卢菡遗作送给齐王赵昱吗?   白敏中遂斗胆问出了口。   没料张谏之回得十分干脆,也无甚隐瞒的意思:“明天齐王便要进京为皇帝贺寿,顺道带一份寿礼过去罢了。”   白敏中有些纳闷。若真如诸葛康所言,当今皇帝与齐王彼时都曾倾心于卢菡,那对她的遗作,应当也会十分珍视。但这幅画的名字既叫作东山,总感觉有些挑衅的意味。齐王若将这幅画当作寿礼递呈,总好像怪怪的。   拱手呈上所爱之人的遗作,可以说既有要向皇帝臣服的意思,又有些带刺儿的意味在里头。   而张谏之是单纯地让齐王借花献佛,还是……另有所谋?   白敏中想着想着便走了神,张谏之屈指轻叩桌面,似乎是在隐隐地提醒她:“莫想得太复杂。”   白敏中自然希望事情不要太复杂,她沉默了会儿,伸手搭上了那盒子,道:“我能再看看吗?”毕竟是他耗费了那么长时间的心血之作,算得上是张谏之伪造书画的巅峰了,这一旦送出去,往后便再见不到了罢。   张谏之却压住了她的手,眸光凉凉掠过那盒子,叹息一般地说:“最好不要。”   白敏中的手被他轻压在掌心之下,能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干燥又凉,仿佛像十月末的天气。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目光瞥过张谏之的脸,发觉他是那样凉凉的表情后,想要将手抽回。   张谏之见她似乎很失望的样子,垂下手:“那就再看一眼罢。”   白敏中望着他漂亮的眼睛,似乎是再一次确定后,这才伸手过去,将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这幅看起来有些旧的画来。   展开来依旧是老样子,就如那日她在书房仔细看时差不多的模样。从构图到线条,从色彩到落款,白敏中赞叹之余却觉着有些不舒服。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只是觉得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张谏之忽紧闭了眼,像是头疼发作一般,皱眉哑声对白敏中道:“收起来罢。”   白敏中见他这样,便赶紧将画重新卷好,收进了盒子里,又问他怎么样了是不是需要折回去之类。   张谏之摇摇头,只轻揉了揉太阳穴,拖过毯子盖上腿,偏头挑开车帘子一角往外看看,自言自语道:“正月也快过去了罢。”   东海的春天来得一直很早,约莫是二月末就有春意。那样子的东海府,会看起来有生机得多罢。天气好了,人自然也会渐渐好起来。   白敏中是这样希望的。   对于她而言鲜有前路的概念,未来要往哪里走只是个模糊的假想。她的目的一向只是不必受冷挨饿好好活下去,至少在遇上张谏之之前。   但眼下她分明又是受到了张谏之的影响,因为张谏之的收留在了双桥镇做伙计,又因为张谏之转手客栈而离开了双桥镇来到东海,又因为上了去海国的船而不得已离开了蔡府账房。眼看着将来还会受到更多的影响,只要她依然和他在一起。   但她现在却对张谏之的前路、走向感到一片茫然。   他背负着自己和别人的强大执念即将往哪里走,最后又会是怎样的结局,白敏中全然摸不着谱儿。   头一次觉得能够给人算命是很方便很有用很必要的本事。可也不知怎么的……和张谏之在一起久了之后,她渐渐连这个本事,都无法施展了。   能给人算命识得天机的,好像不是她。   也许父亲说得对,天赋有时候也如技能和手艺,不用则荒。   她现在居然已经这么没用了吗?除了依旧可以看见那些不该看的东西,旁的什么也做不了。   白敏中看着披毯子假寐的张谏之,不知不觉走了神。张谏之的前路里……会有她吗?他好像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不露声色,不示水之深浅。   好似永远都能给人带来惊喜,但也让人探不清他的心。   有往事有秘密的人,虽说都不简单,但张谏之无疑神秘过了头。白敏中很想拨开这层层迷雾看清楚他,确定他的前路中是否有自己的存在,以及他心中到底作何想。   他对她是好的,可这好……让人困惑。   她原本不过是他客栈中的伙计,后来发现祖父竟与他母亲是师徒,好像又凭空多添了一层渊源。加上青竹的关系,看见他觉得更为亲切,再后面……白敏中也说不清楚。   她脑子里偶尔会闪过一些非分的想法,让她自己都觉着自己脑子不大好了。   她这会儿想着想着,竟又鬼使神差地伸了手过去,幸好及时醒过神,在他发觉之前将手收了回来。   她如释重负地呼一口气,张谏之恰好睁开眼。   张谏之脸色依旧很差,但那一双眸子却让人看着不知不觉要……陷进去。   车厢内安静得发疯,白敏中甚至能听见自己咽唾沫的声音。她一时别不开眼,便往后退了退。   张谏之望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忽然间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来。不是玩味儿的也不是打趣的笑,就只是最纯粹的微笑而已。   白敏中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觉着脑子快要炸了,努力地想要将思路岔开到别的话题上,便支支吾吾道:“我方才在想,何时才能、才能画成这个样子……是得练很久罢?”   “算不上很久。”张谏之终于开口,唇角那一抹微笑却并未收起。声音清哑却带着一丝笃定的释然:“从现在开始练习,到来年海国樱花盛开的时候,也就能画得像模像样了。”   “来年……这、这么快?”   张谏之忽然身体微微前倾,修长有力的手抓着即将滑落下去的毯子,微笑道:“你怕我么?为何说话总是磕磕巴巴的?”   白敏中紧张得脊背出了一层汗:“我、我没有啊……”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今夜我无法入睡,我难过得去蹲墙角了,再见民那桑【我是深井冰   ☆、55五五   白敏中这般回应,张谏之也只淡笑了一下,转过身取了角落里的斗篷:“快到了,披件斗篷省得冻着。”   话音刚落马车便停下了。白敏中顿时舒一口气,接过斗篷,匆匆忙忙就下了车。   因昨夜下雨,天气又冷,路上难免有冰,白敏中抱着斗篷跑太快,差点滑一跤。后面赶上来的一位同僚笑道:“白账房何必走这么急,左右已是赶不上点卯了。”   白敏中抱住斗篷站定,回头一瞧,正是同期进账房的一个家伙。   叫什么来着?白敏中记不得。   那人却走过来,大大方方道:“斗篷这么抱着不重么?何不穿起来呢?”   白敏中赶紧一扭头,闷闷回说:“都快进屋了,还穿着作甚?”   她埋头就往账房走,身后那人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愣了一下这才追上去:“白账房慢点走,路滑!”   白敏中平日里与同僚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何况她才进账房这么些时候,大家搞得太熟络其实并不好。在蔡府账房的时候亦是如此,埋头做事少说话素来是她的作风,这样至少能远离一些是非。   可有些时候,却并非自己避开麻烦就不来。很显然,这位同期进来的同僚是个活泼性子,大约是觉着白敏中很有趣,常问这问那,好似处得很熟了,白敏中其实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吃饭时,老师傅提点她:“秦笛那小子,今日一上午都在打听你的事。你惹着他了?”   白敏中略是惶恐,蹙眉道:“秦笛……是那位同期进来的账房?”   老师傅很惊讶:“那边都将你打听成那样了,你竟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白敏中摇摇头,不关注的人为何要知道名字?   老师傅低头吃了一口菜:“总之,你当心些就是了。”   白敏中抬起头,四下看看,瞅到了那个身影,秦笛恰在这当口转过身来,朝她笑了笑。白敏中后背一阵鸡皮疙瘩,她琢磨了一下,遂又低下头去吃饭。   人心真是最最猜不透的东西,她也懒得猜。   ——*——*——*——*——   撑到了二月末,听闻皇帝寿辰办得很是顺利,齐王也回了东海齐王府,一切都安安静静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   这安静得有些过了头,反倒让人觉着有些不舒服。   既然寿辰都结束了,想来那幅画眼下也在皇宫里好好待着。不知皇帝看了旧爱遗作作何感想,又会如何处理。总之,这会儿没有动静不代表将来也不会有。白敏中心里是知道的,齐王养在丰泽的神秘军队,以及张谏之深不可测的心与计谋。那些都像是火药一样,随时都会炸掉。   天气渐渐回暖,植物开始抽芽,庭院里也总算多了一丝生机。春雨无休无止地下着,白敏中觉着自己都快要发霉。   最让她忧心的并不是这倒霉的天气,抑或那些揣不透的计谋。她最担心的,是张谏之的身体。都一个多月了,他的身体并没有好转,有时候为避免出门碰到些脏东西,他甚至不再去官厂做事,而是每日都会有一摞摞的文书账册送到府里来请他过目。   这个宅院,也越来越……干净了。   对这个宅院做的法,好像被加强了。明安偶尔出入这里,总是一副神情凝重的样子,见到白敏中也不说话,似乎知道那本册子还是下落未明。   白敏中觉得,压抑极了。她请霍京过来了一趟,霍京给张谏之瞧完病后,象征性地开了些药,可末了却也说:“已经超出了寻常医者所能及的范畴,这事情……”她说着只能摇头。   张谏之却说无妨,随即微笑着起身送她出门。   霍京转了头,对他道:“让诸葛来瞧瞧罢,她虽然神叨叨的,但看问题很准。”她短暂停了一下,微微侧过头:“说起来——理少爷的病似乎治得差不多了。经年累月的毒虽要慢慢解,脸上……也许可以看了。”   诸葛康将理关在铺子里那么长时间,连个消息也没有,还真不知眼下结果如何。   白敏中知道张谏之不方便出这宅院的门,遂自告奋勇道:“我去看看罢。”   霍京便说:“我带她一道去。”说罢随即让白敏中上了霍府的马车,两人一道去找诸葛康。   可两人到了诸葛康那铺子前,竟见那门紧锁,门锁上居然落了灰。霍京瞧了一眼,便让白敏中上车,道:“这丫头估计是回家住了。”   车子随即掉头去了诸葛旧宅,仅在门外便能看出旧宅昔日荣光,这么一座偌大府邸,曾经住在里面的人,该是有多富?   霍京下了马车,径自往偏门走去,只轻轻一推,那门便开了。霍京道:“这丫头出门懒得带钥匙,进去也不锁,真是招偷啊。”白敏中看着一愣一愣的,随即跟着她进了府。   白敏中四下看看,这宅院也是干净非常,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布局亦是了不得的考究,诸葛家当真不愧是巫医世家。   霍京一边往里走一边嘀咕:“这丫头是转了性不成,原本乱糟糟的宅子,如今竟收拾得井井有条。”她瞅瞅地面:“廊上地板都擦得这么干净,真是了不得。”   两人一道往里走,周遭非常安静。再往里走一重,这才听到了若有若无的说话声。   霍京仅往前走了几步,便停下了步子,伸了一下手,示意白敏中也等一等。   白敏中站在她身后,听到前边一间屋子里传来的说话声,默默屏住了呼吸。   “我发誓真的可以拆了,书上就是这样写的,且昨天我帮你换药的时候我大约已经瞧过了,感觉差不多了,你要相信我。”诸葛康的声音。   “理公子你真的相信这个二傻子神婆吗?她就是个蠢货啊。”   小黄?!白敏中惊了一惊,这家伙很久不出现,眼下竟跑到这里来了!   白敏中惊讶之余,忽听得理语气冷冷地说了一句:“闭嘴。”   诸葛康大约以为理是让她闭嘴,顿时一阵委屈,瘪瘪嘴道:“我又没有乱说……只不过就是想帮你拆开看看。”   理瞥了一眼脚边趾高气扬的小黄鸡:“你在这里做什么?滚。”   小黄谄媚道:“理公子,小的只是来关心关心你……”   诸葛康自然听不到小黄说话,她看看理,又四下瞅瞅,说:“难道、有别人在?”   理似乎很烦这只讨人厌的小妖怪,起身就将它拎了起来。小黄尖叫道:“理公子你为什么可以将我拎起来为什么啊!”   理刚开了门,便看到了廊中站着的霍京与白敏中。霍京忙要打招呼,理却只瞥了她一眼,道:“你们不要进来。”说罢便将小黄丢了出去,“嘭”地将门给关上了。   屋内诸葛康还呆愣着,说:“是有人来了对罢……”   “不用管。”嗓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帮我拆罢。”   诸葛康深吸一口气,端来一早就准备好的一盆热水,取过早就写好的符,念叨过之后,将其化入炭盆之中。她坐下来凝神又对着理念了一遍咒,双眸倏地睁开,起身走到他身后,一点点拆开缠在他头上的白布。   而屋外的小黄,此时见了白敏中则嚷嚷道:“理公子为何对我这么冷淡!他还记仇么?上次又不是我抓伤他的脸,是那只小狐狸抓伤的!”   白敏中哪里顾得上理它,便任凭他在一旁瞎叫嚷。   屋内诸葛康将理头上的布悉数拆下后,端过热水,让他稍稍俯□,帮他洗脸。平日里邋里邋遢的诸葛康,此时给他洗脸却仔细得不能再仔细。   诸葛康大气都不敢出,认真给他洗完后,自己先仔细端详了一番,看着看着都忍不住吸了口气。她郑重其事地端起旁边的镜子,小声开口道:“睁开眼看看罢……”   理似是犹豫了一下,诸葛康伸手过去轻握了握他的手,似是鼓励一般:“不要紧的。”   理睁开了眼,目光落在眼前的镜子上,一动也不动。   这是他应该有的面容吗?术法的神奇诡秘之处值得探究,却也令人惊奇。多么陌生……又熟悉的一张脸。   诸葛康见他这般反应,小声又大胆地发表了意见:“感觉是和张先生有些像,不过你们是兄弟,自然是应该像的。”她说着说着,唇角扬起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来:“不过我觉着,还是你更好看些。”   理并没有回应她这句话,他对着镜子看了很久。从一个梦里走出来需要多长时间?他大概耗费了十几年。然而即便他已经一只脚迈了出来,这个梦却仍旧没有结束。   他忽闭了眼,双眸再次睁开时,那眸中的陌生神采,令对面的诸葛康都是一愣。   眸光危险凌然,诸葛康惊得差点拿不稳手中举着的铜镜。   理上身前倾,长臂伸过去,扯落对面诸葛康绑发的黑绳,将自己的头发松松束起来,从软垫上起身,走到门口时才忽然停住步子:“你想去海国么?”   诸葛康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迅速爬起来,问道:“去海国做什么……”   理长睫轻落,手搭在门框上,语声虽低却十分稳当:“以牙还牙。”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出不了门的公子虽然是可怜的公子,但是我不爱公子了哼╭(╯^╰)╮我要移情别恋。@张谏之V、另外说起来以牙还牙出处是圣经旧约呢。@理V最后公公说感谢蓓蓓姑娘的地雷@蓓蓓   ☆、56五六   理说完这话便打开了门,走廊里站着的霍京与白敏中看见他,均是一愣。诸葛康紧跟着追了出来:“好啊我跟你去海国……”   霍京打量他的脸,微眯了眼道:“这是……治好了么?”   诸葛康赶紧来卖功:“是的是的!这应当就是他原本的样貌了,眼下再也不用戴那只面具了。霍姐姐,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看起来很……”   她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理已是将她拉至身后,示意她闭嘴,并不急不忙对霍京道:“霍大夫的方子我坚持服了一个月,能否帮我瞧一瞧,如今怎样了?”   霍京大方表示:“这是自然,先进屋罢。”   一行人遂重新进了屋,霍京自药箱里取出脉枕,探了探他的脉象,轻挑了下眉:“好多了,只是——方子得调一调了。”   诸葛康赶紧捧来纸笔,霍京斟酌着写方子时,挑了挑眉,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方才听诸葛说要跟去海国之类……理少爷是打算回海国了?”   “是。”他回得坦然而冷静。   霍京手中笔未停,抬眼瞥了瞥他:“立刻走么?”   理却回道:“届时随官厂的船队回海国。”   霍京对官厂事务之类并不了解,自然也不知道那边航期是如何安排,便道:“说句实在话,你身上的毒,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解开。”   “我知道。”理抿了下唇,双眸中却也没有因此闪过犹疑:“有些事想尽快完成。”十几年来沉甸甸的噩梦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要那个噩梦结束,想要回归理想中的平静和解脱。这一切对他而言,皆是迫不及待想要完成的事。   “那好罢。”霍京轻叹出声,面对案上的药方又浅吸口气,最终将没有完成的药方折了起来:“容我再琢磨琢磨,改日将新方子给你。”   她说完又伸头瞥了一眼他头发上的黑色绑绳,那上面绣着字,一看便知是诸葛康的。霍京遂接着道:“发绳上的字是诸葛的母亲绣的,对于诸葛来说,这根看似寻常的绑带很重要,所以……”不要轻易地去拿别人珍视的东西。   理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诸葛康,诸葛康眼下长发散着,抓抓脑袋不好意思道:“的确是我母亲留下的……”   理并没有立即将绑绳还给她,而是起了身道:“我先去一趟张先生那里,过会儿回来。”   他说罢便看向白敏中:“张先生还好么?”   白敏中言声淡淡,却也是据实回:“不怎么好。”   理迈步便往外走,白敏中亦迅速跟出了门。霍京则慢悠悠地起身,将药箱收拾好,瞥了一眼诸葛康道:“要不要一起走?看你这样子,也在家里待了很久罢。带你去吃好吃的。”   诸葛康很是开心:“这阵子吃得太寡淡,能吃些别就太好啦!”   霍京道:“送他们到张先生府上后,我便带你去吃饭,怎样?”   诸葛康拍手叫好,霍京瞥她一眼:“头发绑起来。”诸葛康这才去妆奁里重新取了一根发带边束头发边跟着霍京往外走。   前面白敏中与理已是快出了门,霍京慢悠悠与诸葛康道:“你难不成真要与那位去海国?蹚浑水真的好么……”   诸葛康却是一脸无谓:“左右我在东海也很难混,总是吃不饱的,也不能总麻烦霍姐姐。我没有去过海国,想着去一趟应该也无所谓。何况,又不是不回来了。”   霍京微微眯眼叹了口气:“只怕,卷进去就不好收拾了。”   诸葛康似懂非懂地只回了她一句:“霍姐姐莫要担心那些。”   霍京知道这丫头脾气,何况她也大了,许多时候不是别人想劝阻便能劝阻得住的。   ——*——*——*——*——   他们回张宅这会儿,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张谏之裹着毯子坐在廊下看账册资料,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天色亦渐渐暗下来。管事小心翼翼地将廊下的灯笼都点起来,见张谏之望着庭院走神,过来问是否要准备晚饭。   张谏之合起账册,也不打算进去,只紧了紧身上的薄毯子,说:“再等等罢。”   管事遂只好退下,可他才刚走到伙房处,便听得敲门声。   管事心道定是白敏中回来了,遂打了伞穿过庭院去前边开门。没料,门打开后,外头却站着一位陌生男子。张宅坐落于寻常街巷之中,比起周围的住宅来,很是不起眼。张谏之在东海又鲜少有朋友,故而也很少有人知道海国官厂的张公子就住在这么个地方。   管事遂问来客:“您找哪位?”   门外的男子收起伞,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请问白敏中白账房可是住在这里?我是……”男子不急不忙地与管事说明来意,弄得管事倒惊讶得不得了,末了管事只好说:“待老奴前去回禀。”   管事急匆匆地跑至走廊中,张谏之偏头问道:“哪位?”   管事擦擦额上的汗:“说是白姑娘的同僚,也在官厅账房做事,唤作秦笛,今日……前来拜访。”   “拜访?”张谏之嗓音淡淡,却轻挑了眉。   素来从容的管事这会儿说话倒犹豫得很:“好像、是说想提亲……”   张谏之将手边的账册重新打开,凉凉朝前门的方向瞥了一眼,语声淡然:“请他进来。”   管事浅舒一口气,转身便又折回门口,重新打开门对秦笛道:“您进来罢。”   秦笛微笑着进了门,四下看看,又浅笑着问管事:“这么晚来是不是有些太不方便了?”   管事心道的确是不大方便,却道:“秦公子无需太担心了,这边走。”   秦笛进廊重新收了伞,一眼便瞧见不远处坐在廊下借着微弱的灯笼光埋首看账册的张谏之。诶?他倒是没听说白姑娘家还有什么长辈,难不成打听错了?   他随管事走近了,停下来稍稍打量了一下张谏之,内心已是揣摩半天。   这时身旁的管事已小声开了口:“先生,秦公子到了。”   张谏之不急不忙地从他的那些账册中抬起头,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如水。   秦笛对上那目光先是愣了一下,却立时开朗笑道:“您莫不是白姑娘的叔叔?”   张谏之微微垂了一下眼睫,手中账册又翻过去一页,也未对此作出回应,只道:“为什么是空手来的?”   “诶?”秦笛一愣,满是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解释道:“只、只是过来看看白姑娘。”   “哦?”微微上扬的语调,却还是波澜不惊。   他这反应搞得秦笛心里有些发虚,年纪轻轻的秦公子这会儿背后开始冒冷汗,他不知说什么,于是随便扯了一句:“白、白姑娘不在吗?”   “你与我侄女很有交情么?”依旧是冷冷淡淡很能将人逼到没话讲的语气。   秦笛闻言更是紧张,心里不由嘀咕道,哪个跟他说白姑娘是独居于此的?要知道她还有个这样的叔叔,他才不会贸然来呢!眼下这景况,是要搞砸一切啊!先前的打听都白打听了……他忍住拍额的冲动,回说:“还好还好……”   “没有很深的交情……”张谏之意味不明地顿了一下,接着不慌不忙道:“我侄女看起来很好娶到手么?”   秦笛吓得赶紧解释道:“不、不是这个意思!您不要误会,晚辈只是……晚辈只是倾慕白姑娘,一厢情愿……而已。”   “哦?”张谏之又不急不忙地翻过去一页,“倾慕什么?”   “……”秦笛迅速搜罗着脑海里的词汇,连忙组织语言道:“白姑娘做事很认真卖力,好似很沉稳,也不乱说话……且,长得、也好看。”   “是么。”张谏之随手取了点心盒里的一块小酥饼放进了嘴里,慢条斯理地吃完方接着道:“我侄女说话经常磕磕巴巴的,哪里沉稳了?跟个小孩子似的。”   秦笛以为张谏之是在说反话,忙摆手:“哪有哪有!白姑娘做起事来明明很稳重的……”   张谏之轻挑挑眉,语声淡淡:“长得好看?这年纪还没长开呢,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哪有哪有!白姑娘已算是好看的了……很清秀很……”秦笛很紧张,一时词穷居然说不下去了。   “既然这般喜欢——”张谏之手中账册又翻过去一页:“就算只是过来看看,再怎么也不能空手罢?我侄女很能吃的,你知道么?”   “晚辈、晚辈知道。”秦笛暗暗搓手心,“白姑娘饭量好胃口好,看起来身子很好。”   “看来你还没能懂我的意思。”张谏之偏过头对管事道:“准备吃晚饭罢,这雨似乎下个没完,暂时应该不会回来了。”   一旁秦笛支支吾吾道:“什么意思……”   张谏之合上手中账册,披着毯子缓缓起身,也未看他:“什么时候你觉着有本事可以养活我侄女再来罢,寻常人养不起她。”   张谏之裹着毯子往餐室走,有雨丝刮进廊内。恰这时,大门又被敲响了。   管事刚走到伙房,听闻声音又匆匆跑去开门。   张谏之停住步子,那边已是传来了白敏中与旁人的谈笑声,声音虽不大,但隔着雨雾,就像风一样,闯了进来。他唇角微微浮了笑,转过了身。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公子最后这句是在炫富吗!哼!╭(╯^╰)╮我知道你们都嫌弃我早晚你们会后悔,只有和窝在一起才是最省钱的!!!   ☆、57五七   白敏中与一行人进来了,秦笛却还傻子一般站在廊中。秦笛转过头去看到白敏中,抓了抓后脑勺不好意思道:“白姑娘回来啦。”   白敏中也是一愣,他怎会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打探到这里来的……她惊讶之余已是瞧见了不远处的张谏之,又看到矮桌与藤椅放在走廊里,心道……大约两个人是已经聊过了罢?   张谏之的脸色瞧不出喜怒,只轻飘飘撂下一句:“桌椅收了罢,天都黑了,放在外头会潮的。”   他已看到了站在白敏中身旁的理与诸葛康,遂开口道:“都留下来吃晚饭罢。”   诸葛康小声道:“霍姐姐还在马车上等着我去吃饭来着……”   她说这话当口,白敏中已是攥了攥她的手,似乎是希望她留下吃饭。诸葛康瞧了理一眼,拿过他手里的大伞:“那我出去与霍姐姐说一声……”   诸葛康转眼就走了,理则站在原地等她。白敏中跑去收拾廊中的桌椅,张谏之兀自去了餐室。   一行人皆有自己的事要忙,唯独秦笛空手站在廊里怎么着都不是,末了还是管事过来请他去餐室。   张谏之已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秦笛随即也进了餐室,他径自就坐在了张谏之对面,旁边管事看着,忍不住提醒道:“秦公子,那位子是……白姑娘的。”   秦笛遂挪了位置,坐在白敏中位置的旁边。本以为就这么坐着了,结果等另外三人都进了餐室,诸葛康道:“那个位置……不该是我的么?”   秦笛只好又往旁边挪了个位置,坐在诸葛康旁边。   理瞥了他一眼:“麻烦坐对面行么?”   秦笛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张谏之,实在不敢过去,就又挪出个位置来,坐在理旁边。   五个人悉数落座后,张谏之那边竟只有他一个人,另一边挤挤攘攘四个人,实在是看着有些……奇怪。白敏中觉着气氛有些尴尬,遂拿了自己碗筷坐到了张谏之旁边,与诸葛康面对面吃。   张谏之看了一眼理的脸,没有说话。他虽然没有办法体会背负面具度过十几年的人生,但那种活在阴影里的感受,他也知道是什么。   他并没有多问,那边诸葛康已然好奇地开了口,探头瞥了一眼坐在最角落里的秦笛道:“你是白姑娘的朋友么?”   “算不上……只是同僚而已。”秦笛浅笑着回她。   “噢。”诸葛康应了一声,“既然是同僚的话,特意来找白姑娘应当是有事罢?”   秦笛面对一脸好奇的诸葛康,抓抓脑袋据实回道:“原本是有事的,眼下没什么事了……”   “还能这样的?”诸葛康埋头吃了一口饭,抬头瞅瞅白敏中的脸色,又道:“白姑娘你同僚来了为何一点都不热情呢……”   白敏中方想解释,那边张谏之已是将一碗盛好的牛骨汤放在了她面前:“趁热喝。”语气凉凉没什么温度,但气势有些骇人。   白敏中遂只能低下头喝汤。   诸葛康看在眼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好玩似的同秦笛说:“您贵姓啊?”   秦笛回说:“免贵姓秦。”   “噢,秦公子。”诸葛康接着说道,“我是很有名的算师,我可以帮你算算的,不收钱。”   “诶?”   “说说看你想算什么?算姻缘?这个我很擅长的。”   “呃……怎么说?”   诸葛康装模作样地瞅瞅他,又让他伸了手,看了会儿手相居然蹙起了眉。   “不……好吗?”秦笛问得有些忐忑。   诸葛康啧啧两声:“秦公子最近是看上哪家姑娘了罢?是不是还打算提亲来着?哎哟,可惜了……”   “啊?”   “这姑娘已是有主了呢!”   “不会啊,怎么会……”他打探到的消息分明是说白姑娘尚未许人家啊。   “怎么不会?姑娘那么好,又刚好到年纪了,怎么会没有谈亲家。秦公子太单纯了啊……”   秦笛听着发懵,这女算师的话听着有点儿靠谱又有点不像真的,他遂将目光转向张谏之:“叔叔,真的么?”   白敏中一听他喊张谏之叔叔,直接吓了一跳,刚要开口说话,张谏之却往她嘴里塞了一只包子。   正这会儿,理拆台道:“原来让秦公子心有所属的那位是我们白姑娘?不过据我所知白姑娘好像没有婚约。”他随即瞥了一眼诸葛康:“你最近算什么似乎都不准。”   诸葛康嚷嚷道:“哪里不对了真的有婚约了!张先生上次还说定了日子就请我吃酒的!”   理又瞥了她一眼,诸葛康对上那目光,遂只好乖乖闭了嘴。   秦笛很是茫然,最终只好将目光投向白敏中:“白姑娘……”   “食不言寝不语,安静吃饭罢。”张谏之面上无太多表情,只垂首慢条斯理地吃饭。他这一开口,餐桌上的气氛顿时便冷至冰点。   白敏中暗吸一口冷气,将叼在嘴里的肉包子慢吞吞地吃了。   而秦笛如坐针毡,更是不敢说话,他匆匆忙忙吃完,起身对张谏之道:“那……晚辈就先走,叔叔慢用。”目光又往旁边移一些:“白姑娘再会……”   管事很是伶俐地领着秦笛出了门,餐室门再次被关上时,诸葛康忍不住笑出了声道:“这位秦公子该多么失望啊,等白姑娘明日去了账房,恐怕他都不敢同白姑娘说话了。”   白敏中这时终于有空回一句:“误会,都是误会……不要当真。”   “是吗?我觉得秦公子好像是真心喜欢你的。”诸葛康往嘴里塞了一块肉,嚼着嚼着咽下去,又忙不迭道:“不过秦公子看起来也挺好的。年轻,长得也好看,能考进官厅看来脑子也不会糟心到哪里去。若不是白姑娘已有了婚约,考虑考虑秦公子也不错的。”   白敏中吃太快,听她这一说差点没噎着。   此时她身边仿若压着一座大山,她恨不得立刻吃完遁走。张谏之却似识破她心思一般,波澜不惊道:“慢慢吃。”说着又往她碗里添了菜。   白敏中这顿算是吃到了撑。   对面的诸葛康与理也都已吃饱。外头下着雨,理遂对张谏之道:“借住一晚,有些事明早要找你商量。”   诸葛康见他住下来,遂嬉皮笑脸与白敏中道:“白姑娘,那我在你屋子里蹭一晚成吗?”   白敏中自然是点点头说好的。   理起身往外走,诸葛康却还是在原地坐着,似乎在等白敏中吃完。没料张谏之却与她道:“你先过去罢。”   诸葛康“噢”了一声,遂很是识趣地起身走了。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餐室,这会儿只剩下张谏之与白敏中。白敏中搁下筷子道:“我饱了……”   “恩。”张谏之只轻轻应了一声,却已是早白敏中一步起了身,不急不忙走到她身后,伸手在她面前搁下一只白瓷罐。   白敏中小声问道:“这是什么……”   “今日官厂送账册来的人顺便带过来的,海国的牛乳糖,味道很好,给你尝尝。”他语声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白敏中却觉着有些怪怪的……且有些紧张。   白敏中正要开口回谢时,管事却在外头敲了敲门,道:“先生,药已是熬好了,现在服用吗?”   张谏之却说:“不了,过会儿送去我房里。”   白敏中赶紧将白瓷罐握进手里,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张谏之未拦她,白敏中便握着那糖罐一路跑回了自己卧房。诸葛康点了灯正在房中等她,见她推门而入,仰头问道:“呀……张先生这么快就放你回来啦?我看张先生今日好似心里有暗火啊,一撮一撮的,还担心出什么事来着。说起来,那位秦公子也太没有眼力劲了,居然喊张先生叔叔……”   白敏中将糖罐搁在矮桌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在软垫上坐了下来。   好动的诸葛康麻利地打开瓶盖子,倒了两颗牛乳糖在手里,鼻子凑近了闻了闻道:“唔,好浓好香,我想吃一颗。”   “吃罢。”白敏中没什么精神地趴在桌上想今日的事情,明日见到秦笛得多尴尬……   诸葛康觉着牛乳糖非常好吃,一边回味这其中甜香,一边又往白敏中嘴里硬塞了一颗糖。   过了好一会儿,管事忽然过来敲门。白敏中倏地坐正了:“有事吗?”   管事遂道:“先生的门敲不开,白姑娘去瞅瞅?”   诸葛康往嘴里丢了颗糖,嘀咕道:“张先生的门敲不开来找你做什么?”她说罢又塞了一颗糖给白敏中。   白敏中起身披了外袍,开了门才知道,管事去给张谏之送药,然敲半天却没有回应,便只好来找白敏中。   张谏之近来身体状况很糟,白敏中听他这么一说,也很是担心,接过他手里的药碗便往张谏之卧房去。   她敲了一会儿,正着急时,里头才传来一声低低的“进来罢”。   白敏中如释重负地叹口气,这才推门进去。然她扫了一圈,却也没见着张谏之。咦?她正纳闷时,屏风后忽传来声音:“来送药么?”   呃……在洗澡么?洗澡的时候让她进来做什么?   白敏中小心翼翼地将药碗搁在床边的桌子上,说:“药碗搁这儿,我先走了……”   “会凉的。”   “诶?”她话音刚落,便听到屏风后的水声,紧接着便看到张谏之套着中衣走了出来。   张谏之径直走过去,弯腰端起床头桌上的药碗,微微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又偏了头,约莫是嗅到了淡淡的乳糖味道:“牛乳糖好吃么?”   白敏中点点头说好吃的,仍是背对着他。   张谏之行至她面前,低了头道:“是么?”声音低沉又带着哑意,似乎是有些困了。   由是靠得太近,白敏中甚至能闻到那淡淡药味。   张谏之见她外袍这般随意披着,抬手压在她衣领处,将衣服的褶子一点点抹平,好似在帮她穿衣服一般,然说的却是:“与外人说与叔叔住在一起么?”衣服交领随即合上,只差一根腰带。张谏之停了停又望向她的眼睛,声音低哑又无害:“我很老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高冷脸)呵呵,你们……你们这些没有法律保护的男男女女是要做什么!我再也不爱你们了   ☆、58五八   张谏之这般说着,手搭在白敏中的衣服上,虽是轻轻压着,也让白敏中顿觉头皮发麻。   “我没有这样说过……”白敏中的语气听起来无辜极了。   “哦?”似乎是不大相信的语气。   “当、当真没有说过与叔叔住在一块儿……”白敏中呼吸略有些急促,“兴许只是他瞎揣测,或是打听错了……”小丫头末了还不忘强调:“我与他并没有什么交情的。”   张谏之头再低一些,便能清晰闻到她身上的牛乳糖味道。应是刚吃完不久,浓郁的奶香犹在,实在引人耽溺。白敏中却低着头,希望他能尽快放手,可张谏之却一动也不动。就这么过了一会儿,白敏中才抬起头来,恰好对上张谏之的眼睛。   张谏之靠她非常近,近到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单薄的药味与浓郁的奶味混在一块儿,让人脑子发空。   白敏中欲往后退,张谏之却伸手轻轻搭上了她后脑勺。白敏中吓一跳,张谏之却只是揉了揉她脑袋,转眼又松了手,取过架子上的干手巾递了过去。   白敏中抬头瞥他一眼,见他这会儿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干手巾,唔……是要给他擦干头发么?看在他是个病人的份上……也只能这样了,何况今晚他似乎当真被秦笛那一声“叔叔”给挑起火来了。   她还在琢磨着,张谏之已是在床边坐了下来。白敏中遂走过去,坐在旁边替他擦头发。张谏之随意卷了一册书在看,很是专注的模样。可白敏中擦着擦着却不断走神。   张谏之由是刚洗完澡,身上的中衣松松垮垮套着,袖口又随意卷上去一截,露出精瘦白皙的小臂,白敏中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他□的小臂。   触感……有些凉,却莫名地撩起她心里一撮小火。白敏中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嘴唇,注意力移回他的头发,认真擦着。也不知怎么的,擦着擦着,视线就往下了,能看到张谏之微微敞开的领口。   白敏中顿时觉着自己魔怔了,慌忙摇摇头,似是醒神一般,手中擦头发的动作也随即顿了一顿。   张谏之若无其事地翻开一页书,语气淡淡:“今晚要与诸葛一道睡么?”   “恩。”白敏中回得很快。   “你上回是不是抱怨过那丫头睡相很差?不怕被踢下床么?”   “还好的……”白敏中说完立即转换话题,道:“天气还不算暖和,穿这么些会冻着的罢,要不要裹个毯子什么的……”裹起来最好了,眼不见心都能静了……   张谏之却丝毫没有裹毯子的想法,淡淡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暖炉道:“我觉得还好,你难道冷么?”他看了白敏中一眼,指了指架子上挂着的宽幅腰带:“你可以暂且用那个。”   “不用了不用了!”白敏中抓着手巾忙摆手,道:“我还好的……只是怕你冻着……”   “哦。”张谏之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随即探身拿过床边矮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却没有自己喝,反倒是拿到了白敏中面前,似乎是打算犒劳一下正在辛苦擦头发的白敏中。   白敏中伸手要接,张谏之却稳稳握着杯子:“直接喝罢,我喂你。”   白敏中厚着脸皮低头轻啜杯中的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张谏之的小臂上……   她看得出神之际,张谏之刚好盯住她的眼,问的却是:“又饿了么?”   白敏中陡然收回神,说:“没有!”   “那为何盯着我的手臂像是想要吃掉的样子?”   白敏中的确是咽了咽沫,真真是一副饿极了的模样。她连忙挪开眼道:“没有的……你看错了。”   张谏之却不打算就此罢休:“若什么时候饿极了,又没有旁的东西吃,会剁下来给你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他的手臂就真的跟寻常食物一样。   白敏中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她脑子里略略设想了一下那情形,自己都被吓着了。   也正是这么一来,白敏中不敢再去看他的小臂,闭着眼将他的头发擦干,退到一旁说:“擦干了,早些睡……”然后乖乖巧巧将手巾搭在架子上,转身就要逃。   张谏之却身子前倾,忽地拽住了她的手。   白敏中觉着自己快要被那触感逼疯了,以前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怎么眼下每每都跟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浑身发麻……   “再坐会儿罢,刚喝完药,不怎么想睡。”张谏之懒懒开口。   白敏中心底里哀嚎一声,拖过矮凳在床边坐着,干耗了半天,才道:“要不你先躺下……”只穿一件单薄中衣,看着都冷。   张谏之倒也没说别的,半躺在床上,身上搭着被子,手臂还是露在外头。   白敏中只好闭目养神,可她一闭上眼,脑海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涌出来,完全刹不住。   张谏之也不看她,只兀自翻书慢慢看着,偶尔与她搭几句话,也都没什么主题。   白敏中实在待不住了,起身取过盛药的空碗,小声道:“我有点饿了,去伙房吃点东西,顺便将碗带过去。”她说完拔腿就跑,连一点余地都没给张谏之留,“嘭”的一声,便将门给带上了。   张谏之放下手里的书,抬手轻柔睛明穴,偏过头瞥了那扇门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唇角弯起浅浅弧度来。   而另一边,诸葛康在卧房里等白敏中都快等得睡着了。迷迷糊糊望着白敏中一脸惊魂未定地跑回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陡然来了精神,问道:“白姑娘有鬼在追你吗?!”   白敏中搁下碗就瘫倒在地:“差不多……”   诸葛康四周看看,警惕道:“没跟进来罢?”   “不知道……”因为鬼全在她脑子里。她脑子里心里都有鬼。   诸葛康瞅瞅她,打开糖罐子就要塞糖给她吃。白敏中连忙伸手阻止:“我不吃!你、你那么爱吃,全部都拿去好了……送给你了。”   “白姑娘你这个样子……好令人担心啊。”诸葛康装大人一般伸手摸摸她的头,“不要紧,都会过去的。”   小丫头说完,站起来打了个哈欠,简单洗漱了一下,脱掉鞋子就爬进床里侧呼呼睡了。   白敏中后来倦了,也上床去睡。可她却一直睡不好,总是反反复复地做梦,都快哭了。   早晨起来时,诸葛康瞅瞅她的脸,道:“白姑娘你昨晚是做了一晚上的梦么?眼睛看起来怪没有精神的。梦见谁了?梦见张先生吗?全部梦见他一个人吗?”   在诸葛康的连续追问之下,白敏中迅速穿好衣服,去伙房拿了两块饼就出门去了,一句话也没说得出口。   诸葛康见她就这么走了,只好兀自去了餐室,看到张谏之便瞎诌诌道:“白姑娘昨晚做了一晚上关于张先生的梦呢,这会儿估计都不好意思见先生,连早饭都不吃就走了。”   理伸手塞了一只肉包给她,示意她不要多事。   诸葛康一边啃肉包一边含含糊糊说:“真的……她眼睛都没精神。”然对上理的目光又只好倏地闭嘴。   张谏之倒是从容得不得了,该吃饭吃饭,该喝药喝药的,面上也瞧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   白敏中这会儿到了官厅,刚好撞见秦笛。秦笛本想跟她打招呼,但瞧见她脸色不好居然也没敢上前说话,就默默跟在旁边。   约莫到了中午时,秦笛打算送她盒点心赔不是,却发现白敏中匆促收拾完桌上的东西便出门去了。他正要跟上去,却见白敏中停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似乎在与空气说话,遂不由愣住。   咦?白姑娘在做什么?   他紧接着便跟着白敏中往外走,也顾不得中午吃饭了。   白敏中有时走着走着便停下来偏头说一两句话,这样子诡异极了,简直像是被鬼附身一般。秦笛吓了一大跳,更是放心不下,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官厅好久了。   穿街走巷地绕了许多路,白敏中最终在一处房子前停了下来。那房子看起来很旧了,门锁看着也是锈得不成样子,仿若一推就能推开。   可白敏中却未急着推门,反倒是忽然转过了身。   秦笛手里还拎着点心盒,见她发现了自己,忙着急摆手道:“白姑娘我不是故意跟着你的,我只是……担心你出事。”   白敏中倒是很冷静,也不计较昨晚的事了,只道:“你要么回去,要么站在这里不要进屋。”她忽地望了一眼旁边,似乎是在看什么人,兀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又转回头去望着秦笛道:“等我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我不出来的话,麻烦你去府上告知我……叔叔。”   “白姑娘你不要涉险啊!这屋子……”看着就像鬼屋!   秦笛的后半句话自然没敢说出口,可他到底老实,白敏中既这样说,他也不敢妄自再往前一步。   白敏中闭眼浅吸口气,推开门进去后,随即又将那门给反锁了,以防秦笛忽然进来。   她对着久未不见的青竹开口道:“你确定从这里进阴魂道的话,直接就能找到蔡琼埋册子的那个地方吗?”   青竹一路引她到这儿,已是看起来很吃力。他轻点了点头:“若不抓紧时间,有可能会被别人抢走,所以我才急着找到你,只有你能取走那册子,亦只有你有资格保管。”   没时间了。   白敏中咬了咬唇,在空空荡荡的宅院里转了一圈,找到东北方向一处小门,微微眯了眼:“那是正鬼门对罢?”   青竹点点头,示意她闭上眼睛。   这时节虽已渐渐入春,温度也开始缓慢上升,按说风也该温煦起来。可大约是因为前一晚有雨的缘故,今日的天也是阴沉沉的,废宅青瓦之下的铜铃铛发出碎碎声响,让人毛骨悚然。   几只孤雀落在檐角上慢腾腾地梳理着身上略潮湿的羽毛,白敏中闭上了眼。   这时,坐在张宅廊下看书的张谏之,眼皮忽很是不安地跳了跳。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公子在色!诱!没出息的白姑娘,居然对一只胳膊一只手那么执念!哼!╭(╯^╰)╮换成我就不会这样!!公子就等着你熬不住了自己送上门呢蠢货!另外东北方向鬼门的概念出自山海经。   ☆、59五九   白敏中睁开眼便觉一阵寒气,她不由缩了缩肩,只见四周昏昧,高树林立,阔叶遮天蔽日。这该是阴魂道中很凶恶的地方了罢?活人处在这地方,觉着都快喘不过气了。   青竹想拖她一把,可他才刚伸出手,便又识趣地收了回来,只道:“得抓紧时间才行。”   白敏中点点头:“是埋在哪儿?”   青竹指了其中一棵树,道:“诸葛康当时挖得并不深,应是很快便能找到。”   白敏中过去瞅瞅,也顾不得脏,埋头便挖。这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四周魂灵渐渐多了起来。青竹紧锁眉,既担心又着急,希望白敏中可以早些找到。   白敏中置身这阴魂道中,是这晦暗世界里的另一抹光亮,难免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恶鬼,招致麻烦。青竹尽量替她挡了一些,可还是害怕会有更强大的游魂飘过来。   白敏中连抬头的时间也没有,只顾拼命挖找。眼瞅着铁盒子露出一角,白敏中一阵惊喜,却在这当口忽被一阵强大的力量给掀倒在地。她吃痛地爬起来,却见蔡琼领着一堆鬼弟兄伫在一旁,凶神恶煞的,一股子浓浓阴气,让人觉得陌生。   眼下的蔡琼,已因疲于躲避地府的追捕完全变了模样。虽然脸还是那一张脸,可面目神情却看着狰狞,令人害怕。   白敏中瞬时愣住了,上回见到他似乎还是好好的,才这么些时候……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然蔡琼的目标似乎不是她,却是青竹。   “你领她来做什么?”蔡琼盯着青竹,语气咄咄逼人,看起来十分暴躁。   青竹对白敏中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夺走铁盒子。白敏中立时回过神,从地上爬起来就去将铁盒子扒拉出来抱在怀里。   蔡琼目光瞬时移了过去,语气也是恶狠狠的:“你拿了这个又有什么用?白姑娘,没有我们送你出去,你便只能永远在这阴魂道里!”四周的怨灵聚集得愈发多起来,白敏中说不害怕是假的,何况,诸葛早前就与她说过,她不论是对于活人还是死人,都是特别的存在……尤其地招鬼。   她打了个寒颤,看向青竹,示意他赶紧带她出去。可青竹转眼便被蔡琼的一个鬼弟兄死死扣住,动也动不得。   青竹……看起来真的是虚弱极了。张谏之身体差下来,也会使得游离在外的散魄更虚弱吗?可他即便虚弱成这样,却仍是想要努力挣开控制。白敏中却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越发虚弱下去。   蔡琼这会儿见局面得控,好似才冷静一些:“白姑娘,你将盒子放下,我们送你出去,你便当再没这回事。除非你答应我的要求,不然,这册子就只能让它一直留在阴魂道。”   白敏中忍不住朝他厉声吼道:“我说过你不能放在这儿,若落到别人手里会出大事,且这里太不安全了!这是我的东西,我必须带走。”   “白姑娘,你似乎不明白轻重。”蔡琼声音凉凉,“你以为他们要这册子做什么?张先生魂魄不全,想要召回散魄,就必须销毁散魄的独立意志。而这些,不过是你写几行字画个符的事。别被人利用了,白姑娘。”   白敏中紧抱盒子看向青竹。青竹却点了点头。   “可是……”既然他的独立意志会因此消亡掉,为何还甘愿带她来找这回这册子?白敏中一脸迷惘地望着他,青竹却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   白敏中忽觉得胸闷,努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对蔡琼道:“你让人先放了他。”   “白姑娘,你以为我是傻子么?放了他,让他带你和册子回去?”蔡琼话音刚落,白敏中忽感到周围的气氛不对了,那股阴气忽然被什么东西冲散了一般,白敏中定睛一瞧,地府的人又追来了吗?!   蔡琼那些弟兄见情势不好,倏地就四散开去,青竹趁这当口与白敏中使了个眼色,蔡琼还未反应得过来,白敏中已然闭上眼,转眼便跌坐在了地上。   她再次睁开眼时,眼前只有那扇萧瑟的东北方向正鬼门。枯藤挂在门上,被阴凉的风吹得轻轻摇摆,檐下的铜风铃声依旧,一切好似还是原样。多出来的,只是手上凉意沁人的铁盒子。   她倏地爬起来,抱着那盒子,形单影只地转圈张望,想要寻到青竹的身影,可却一无所获。   她看看手中的铁盒子,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青竹推她离开了阴魂道,自己去了哪里?消失……了吗?她眼眶发胀,周遭明明晦暗的一切这会儿看起来却有些扎眼。   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低哑微弱的“我在这里”。   白敏中闻言陡然转过身去,惊喜的脸在看到青竹眼下的情形时却倏地又回到了如死灰的模样。   她不知不觉地伸过手去,却轻而易举穿透了他的身体,那一丝微弱的寒凉,似乎还能证明他的存在。从这寒凉之中,白敏中仿若看到潮凉的雨夜里当时只是一团散魄的青竹,虚弱无力亟需取暖,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   到后来种种,以及……现在魂灵游散,漂浮不定的模样。   他真的,快要消失了。   白敏中仿若经历一场奇谲梦境,醒过来伸手去触碰,收回手却只有掌心的一片凉。   风似乎大了一些,檐下的铜风铃声音支离破碎,越发急促起来。   青竹似乎强撑着精神,唇角却还是带着微微笑意:“将册子取出来罢。”   “要做什么……”白敏中几乎是颤着声音问他。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自私地借着这散魄,养着自己的独立意志,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谁。”他缓缓说完,停了很久才继续说下去:“若继续这样飘着,我会连同这散魄一起消失……那样,他也将永远魂魄不全。我不想那样。”   “不管怎样做,独立意志……都会消失……”白敏中喃喃自语着,似乎完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是这样。”青竹脸上仍是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他说完这句已是很吃力,不由闭了闭眼:“我急着找你,因为我真的……撑不下去了。”他再次睁眼时,视线落在白敏中怀中的铁盒子上:“打开罢,求你了。”   白敏中几乎是颤抖着将那本册子从铁盒中取出来,那铁盒中还有其他几本书,以及一支短炭笔。   “我曾经教过你的符还记得吗?画那个就好了。”   白敏中手握着笔,回想起青竹教她画符的情形,觉得那仿若是很多年前的事。他在她的生活中,已经不知不觉走得那样远了吗?   白敏中垂下眼,手握着炭笔,却迟迟不知如何下手。   青竹看看她,忽道:“等一等……”   白敏中陡然抬起头。   青竹凝神望了她许久,末了才努力微笑道:“能闭上眼么?”   白敏中心里乱得很,全然不知青竹要做什么,却还是乖乖闭上了眼。   青竹靠她近了些,认认真真看着,似乎想将这张脸印进记忆深处。   他的手顺着她额头移至唇角,末了低头印上了她的唇。   虽然知道她什么都感受不到,自己亦同样无法感知这其中触碰,但这是留在他心中的秘密。尽管不知这些记忆与秘密到底会不会在这世间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眼下他却还是忍不住奢求能留下一些。   白敏中先是感受到脸上一阵凉,末了却又出奇地察觉到一丝春风般的和煦暖意。她倏地睁开眼,见青竹离她这样近,又见他逐渐地不受控地慢慢散开,伸手去抓,只得一手的空,这才霍然醒过神,握紧炭笔在册子上颤抖着地画完了那符。   最后一笔落下之际,她抬头看眼前已经支离破碎如烟般的散魄,竟一时间难过得直不起身。   该散去的终究是散去了,该回去的也应是回去了。   院子里除她以外再无旁人,抬眼看天,也只是瞧见灰蒙蒙的一大片,仿若没有边际。   唯有手里的册子,依旧冷硬又兀傲地存在着。   她从来没有用这个册子毁掉过什么,但刚刚她用它送走了曾经胜过友人、陪伴过她许多孤独时光的青竹。   她失魂落魄地拎着那本册子往外走,一路上阴风愈盛,仿若要将人刮倒。她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拉开门闩,已是泪眼模糊。海姬消失的时候,她为人世间的灰飞烟灭难受过。存在过的记忆能敌得过灰飞烟灭的虚无吗?她至今无解。   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白敏中走出门什么也看不清。   倒是一直守在门口心急如焚的秦笛,这会儿见她这样出来,直接吓了个半死,呆愣了半天才支支吾吾说了一句:“白、白姑娘你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这、这里头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他这话才刚问出口,还未来得及迎上前去扶住脚步虚浮的白敏中,却见巷子拐角处疾步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大步走到白敏中面前,什么话也没有说,转眼便将她整个人都圈进了怀中。   “我在这里。”那人轻拍白敏中后背,声音熟悉又低哑,带着温暖人心从容不迫的力量。   秦笛骤然回过神,盯着那人的背影,磕磕巴巴喊了一声:“叔、叔?”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我似乎觉得我的影帝地位更稳了,你们觉得呢?   ☆、60六零   秦笛这一声“叔叔”,却并未引起那两人的主意。   白敏中还沉浸在先前的难过之中,对周围一切感知迟钝,张谏之更是无暇理会。   此时白敏中浑身冰凉,因为暂时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怀抱,包裹在眼眶中的眼泪终于决堤。张谏之轻抚她后背,无声地安慰着。待她抽泣声渐小,这才抬手轻揉了揉她头顶,柔声道:“都过去了。”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这世上存有青竹记忆的——并非只有你孤零零一人。   可靠的真心的记忆,也许可以敌过虚无。   张谏之松开手,小声道:“先回去罢。”   白敏中最终缓回神,抬手擦擦眼泪瞥了一眼角落里惊讶无比的秦笛,可能是不大想让别人知道她与张谏之的关系,也不想解释,遂也没上前与秦笛搭话,只将册子收进了怀里,压得更紧了一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张谏之。   张谏之带着她走到巷口拐角处,让她上了马车,拖了毯子给她裹好,低头从藤条箱里取了一只瓶罐子出来,倒了颗糖递给她。   白敏中的情绪稳了许多,这才偏过头来问张谏之:“如何会找到这里来?”   张谏之眼眸暗了一暗,回道:“遵循直觉走到了这儿。”   白敏中回想起他方才说的“都过去了”,这是意味着他已经知道青竹的消失了吗?那只散魄眼下是回到他身上了么?   白敏中看了看他的脸色。虽还是大病未愈的样子,可气色似乎好了一些。就在刚才,这张脸在她眼前越来越淡,直至散开消亡,眼下看到他好好地坐在这里,白敏中才尝到了一丝命运捉弄的诡秘意味。   好似方才那一切都只是梦境,这会儿才重新跌回现实之中。   她望着张谏之许久,脑中思绪已是万千。   马车一路行至张宅,门刚打开,诸葛便窜了出来,盯住下了车的白敏中道:“白姑娘白姑娘,你没有事罢?担心死我了,我刚刚有很糟的预感啊……”她着急地抱着白敏中的胳膊左看看又瞅瞅,确认她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变傻,这才大舒一口气,紧紧抱住她:“白姑娘你没事最好了!”   白敏中因方才哭过,故而声音有些微哑:“恩,没什么事。”   一旁的张谏之道:“进去歇会儿罢,这天似乎又要下雨。”   风愈发大起来,天色也的确暗了许多,眼看着豪雨将至。白敏中低头回了屋,因在阴魂道中待过,总觉得衣服脏兮兮的,加上又冷,这会儿她只想洗个澡。她刚有这念头,那边张谏之已是将热水送了过来。   白敏中洗澡的当口,这场雨总算是开始下了。雨声起初还很大,等她洗到一半,声音则渐渐小了下去。白敏中只觉得犯困,整个人都埋进水中。   每次去过阴魂道再回来,她总会觉得不舒服。如今这样的不舒服感更甚,她隐隐觉得不对劲。   她差一点没能浮上来,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外头忽然传来大力的拍门声。她陡然醒过来,手用力攀住浴桶边缘,这才冒出头来喘了口气。   外面诸葛康的声音随即响起来:“白姑娘!你还好吗?你洗了好久了啊!”   白敏中迅速爬出来擦干身体换了衣裳给她开门。诸葛康抬手就摸摸她额头,松口气说:“唔,还好没有发热。”   白敏中原以为外面只她一人,然却不经意瞥见站在两三步开外的张谏之。   他端着漆盘站在那儿,漆盘上摆了些吃食。这会儿他也只淡淡道:“还没有吃午饭罢?方才伙房做了一些新鲜的,吃完了再睡罢。”   一如既往的温和。   白敏中低头擦了擦头发,让了开来。诸葛康先进了屋,随即张谏之也进了屋。他搁下漆盘,又将漆盘上的餐碟一一摆到矮桌上。白敏中坐在一旁便看他在那儿慢条斯理地摆着,竟看得出了神。   张谏之随即又直起身,往炭盆里添了几块炭。   这春日里,忽暖忽冷的,也让人吃不消。   白敏中望着他的背影继续走神,直到旁边的诸葛康戳戳她手臂,她这才回过神埋头吃饭。   张谏之随即就出去了,门一关上,屋内瞬时便只剩下了她与诸葛康两个人。   “白姑娘,我们这样的人好像总是吃很多也不饱啊。”诸葛康瞅瞅张谏之给白敏中端来的这些吃食,不经意地嘀咕了一声。   “恩。”白敏中应得有些冷淡。   诸葛康随即坐到她对面,撑着下巴盯着她看:“白姑娘你心思都在张先生身上罢?”   白敏中陡然抬了头,有些心虚地开口:“为何这么说?”   “很明显啊。”诸葛康上身前倾,靠她更近些,嬉皮笑脸地小声说:“若是心思都在一个人身上的话,那个人不论做什么,你的注意力都在他那儿的。你方才一直都盯着张先生看,他到哪儿你的目光便到哪儿呢……”   “哪有……”白敏中有些回避地低头扒拉米饭。   “哪里没有哦?”诸葛康反问了一句,随即又笑笑,从餐碟上偷了一块排骨塞进嘴里:“白姑娘你现在会不会觉着除了张先生以外,其他的男人都不好看不顺眼?是不是觉着旁人没法和张先生比?”   白敏中未抬头,短暂地停了一下,继续吃饭。   诸葛康一脸期待:“说说看嘛……”   白敏中抿了抿唇,小声地回了一句:“似乎是……”   诸葛康一拍手掌:“那便说明你喜欢他啊!若是喜欢他的话,就会总想着和他在一块儿,还有……”她眼珠子快速地转了转:“会总想……碰到他!”   白敏中本来低落的情绪顿时变成了恐慌。   诸葛康不愧是巫医算师世家出身,竟然连男女之间这样的小心思都猜得透透的。白敏中竭力想隐瞒的小意图被她揭穿,这会儿简直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忙说:“没、没有。”   “没有吗?”诸葛康语调上扬:“看着不像诶。我觉着白姑娘应当很喜欢抱着张先生才是,每次看张先生的眼神都像是想吃掉他。”她支着下巴思考了一下:“恩,我感觉你应当对他的身体很着迷的。”   “……”白敏中吓得搁下筷子,手忙脚乱的就差伸手去捂住她的嘴了:“别、乱说……”   “我没有乱说。”诸葛康信誓旦旦的,“我当真算的很准的。那个秦公子,看着也一表人才的,别的小姑娘瞅着估计也能被迷死,可是你瞧那小子的时候,就跟看一块排骨……不对——”她连忙纠正:“排骨都不算呢,就跟看什么废纸似的,一点情绪都没有。”诸葛康短暂地停了一下:“但你看张先生就全然不同了你知道么?”   白敏中用力抿抿唇,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白姑娘……难道喜欢张先生让你觉得不好意思吗?还是想碰他这一点让你不好意思?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又不是罪大恶极,顺其自然地接受自己这个想法就好了。”诸葛康说着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脆骨,嘎嘣嘎嘣用力啃着。   白敏中想了一下,用力地摆了摆头,仿佛在清理脑子里一些不大好的想法,可是她越刻意,有些念头却越发地清晰起来。   诸葛康顺其自然地在白敏中烦恼的当口,嘎嘣嘎嘣地解决了一盘子的脆骨,末了心满意足地抹抹嘴,笑嘻嘻道:“白姑娘我不妨碍你睡觉了,我回趟铺子。”她说完立即起了身,高高兴兴地出了门,留白敏中一个人坐那儿面对桌上已经冷掉的饭菜发呆。   白敏中后来也乏了,等头发干透,便爬上床睡觉。这一觉睡得很浅,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刷子,一遍一遍梳过梦里的人和事,带着潮湿与往事的味道。不仅仅是青竹,白敏中甚至梦到了许久未在梦境中出现的父亲,醒来后,她半躺在榻上,一些旧事浮上心头。   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梦见这些呢?是有特别的原因吗?   因为滥用术法及预言被反噬的父亲,痛不欲生地求饶求助,可最后还是遗憾又痛苦地走了。这个梦似乎是个警示,让白敏中不由心慌。   她抬手摸摸额头,一层凉汗。   她起了身,披上外袍便出了房门,鬼使神差地往张谏之的房间走去。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好像就是莫名的担心,害怕会出事。   此时天已黑透,走廊里的灯笼昏昏亮着,一切安静得要命。她在张谏之的房门口停下来,瞥见旁边那扇窗子是半掩着,便又走了过去。由那窗户缝隙看进去,只见张谏之双手撑住额头,身子佝偻着坐在桌前,看起来是在承受巨痛。   怎么会呢?若是属于他的那缕散魄回到了他的体内,按说不该这样。   是还没有回去吗?还是……   白敏中脑海里迅速闪过父亲当年的样子,一时间惊讶得不由捂住了唇。她知道他也略懂术法,也有天赋,与当年的父亲一样,固执又有壮志,难道也会是因为使用术法的反噬吗?可他到底做了什么?   正在这时,张谏之忽抬起头往窗户这儿看了一眼,似乎已是看到了她。   白敏中深知躲藏也不好,遂装作路过的样子,重新走回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窝知道!!窝知道真相!!快放我出去!!!不过谜团就要解开了我能看男神的果体了我好开心!!!   ☆、六一   白敏中只敲了三下,听闻里面没有动静便立即冲了进去。张谏之额头直冒冷汗,手上青筋凸起,短促地呼吸着,似还在一声不吭的痛苦忍耐之中。   “为何突然又会变成这样……”白敏中的声音焦虑又带着一丝哭腔,她确实是害怕了,一想到父亲当年那模样,很多旧年恐惧不断翻涌上心头,让她一时有些着急。   好不容易对上他的目光,白敏中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是因为……使用术法的关系么?”   张谏之抬眸看着她,随即却又因更厉害的一阵疼痛将头埋了下去。   白敏中在一旁照顾着,直到他呼吸变平稳,这才暂时松一口气。她绞干手巾替他擦汗,又倒了水给他,小声道:“睡会儿罢……”   张谏之此时将近虚脱,并没有太多气力与她说话,躺回床铺也是很快便睡了。白敏中站在一旁看了会儿,见他双眉紧蹙,便知他还是痛苦的,只是没有怎么外露罢了。   屋外的雨声越发小了,白敏中小心翼翼出了门,觉得浑身都潮潮的。   她站在雨雾飘散的深夜走廊里,有些吃力地低头叹了一口气。   ——*——*——*——*——   诸葛康的告别来得很早。据说是理与张谏之商量了离开东海回海国的时间,确定了官厂的航期,届时便会带着诸葛康出发去海国。   那丫头对什么都充满好奇,自然也对海国抱有极大的期待。心有世界的人不论去哪儿都能寻到乐趣,且一直都怀抱极大的热情与持久心,便总能觉得这人世有意思。诸葛康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打击不了她罢。   告别那日,诸葛康背了一书箱的书过来给白敏中,坐在地上一边将书翻出来,一边道:“白姑娘,你修为那么差,要看看这些书自保才行啊,不然我不放心的。”她在地上摞了一堆书,拍了拍接着道:“若这些书都看完了我还没回来,你就去我家看好了,顺便还可以帮我瞧瞧……家里有没有发霉的地方。”   “你要去多久?”   诸葛康盘腿坐着,鼓了顾腮帮子似乎是在思考:“没有想好,反正我也不可能从海国游回来,若是官厂的船没有航期安排,那我就只能待在那儿了。”   “不害怕么?哪里的人说的话与我们不一样。”   “没什么好害怕的。”诸葛康撇撇嘴,“想活下来总有办法,何况……”她眼角酝出效益来:“我可以找那个人蹭蹭饭的嘛。”   白敏中自然知道她指的是理,但理那样的性子……令人太难揣摩,故而诸葛康这样一厢情愿地相信着他,是不是会太草率了?   诸葛康似乎是瞧出她的担忧似的,遂道:“我看人很准的,他是个好人,虽然……”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一来她并十分清楚理的计划,二来,理想要以牙还牙的这种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为好。   她虽然并不赞成以牙还牙这样的做法,但对于现在的理而言,劝解是说不通的事情。心里有结有念的人,都不会因为别人的劝阻而放弃计划,最终还是需要自己梳理解开,然后才会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有什么意义。   白敏中留她吃了顿饭,诸葛康临走时凑近了对白敏中道:“我觉得张先生身上阴气很重,这样的虚耗极其毁损元神,他是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么?”   白敏中摇摇头说不清楚,便敷衍了过去。   但她心底里却是担心的。   她接连几日告假没有去官厅账房,这日见天气晴好、张谏之身体状况似乎也不错,遂一早出门去了官厅,没料她刚进官厅便总感觉背后有人指指点点。有些身后议论是能听得到的,白敏中隐约明白过来是什么事情时,已是有人找上了门。   当天下午她正埋首理账时,官厅账房忽来了一位俏丽女子。衣着算不艳丽,但料子均是上等,稍稍一瞧也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官厅账房并不止白敏中一位女账房,故而有女子出入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那女子在前边坐了,就连主事都是恭恭敬敬过去倒茶问礼的,一见便知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姑娘。   白敏中起初并未在意,因旁边的老师傅小声同她说:“这位手里的权,远在我们主事之上,今日估计是过来瞅瞅罢。”   瞅就瞅罢,白敏中自然只顾着自己手头的事情。然没想到,过了约莫一刻钟,主事忽从前头过来,喊了白敏中秦笛等几位同期进来的账房过去,说郡主要指点一二。   郡主?   早前就听闻赵昱有个亲妹妹,随同他一道来了齐地,还被破例封了郡主。是那位……长平郡主?   秦笛埋头走在前面,白敏中则没事人一样走在最后头,中间还有其他两位同期进来的账房。   长平郡主言简意赅,果真是指点了几句,随即将目光移向了白敏中,端过旁边茶盏低头轻抿了一口,若无其事地说道:“听闻白账房与官厂的张先生私交甚好,是么?”   白敏中一愣,这话头怎么一下子指向她与张谏之的关系了?   她甫抬头,长平已是对上了她的视线,眸光里似乎有隐约的敌意。   长平慢悠悠道:“听说……张先生是白账房的叔叔?”她眼角轻挑,与此同时瞥了一眼秦笛,末了道:“真是没想到,张先生而立之年都不到,都能做叔叔了。但这不同姓……又何以称叔叔?”   白敏中没有急着回她。言多必失,没必要在这当口胡言乱语。   长平见她这反应,却忽地友善起来,竟然起了身,慢悠悠走到白敏中身旁,微笑道:“既然白账房与张先生是亲戚,那自然也是齐王府的贵客了,明日我生辰,已给府上送了帖子,一定赏光才是。”   她最后这话声音虽不高,但除白敏中外,旁边几人亦是能听清楚的。   白敏中顿觉不是什么好事,这位长平郡主既然是齐王府的人,即意味着也是认识张谏之的。长平郡主今日特意到官厅来的这番指点是假,实质目的倒像是冲着她来的。那眸中隐约的敌意……难道是在介怀她与张谏之的关系?   事实上她今日刚回账房便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大约除了秦笛之外,没什么人相信张谏之是她叔叔。就连中午吃饭时,伙房厨工给她多盛了一份菜,旁边也能听到嘀咕声。   “听说都是借着东海官厂张公子的光才额外照顾的……”   “啧啧,吃那么多……”   这样的嘀咕声白敏中原本是不在意的,因为对方说的是事实,便无甚好辩解。但有些语气确实有些过分,也会让人觉着有些不舒服。   甚至还有些言语,说她能进官厅账房,也是因为张谏之的关系……   这些,白敏中基本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言语中伤,若被议论者不加理睬,事实上并没有太多杀伤力,但谣言也算得上是言灵的一种,能够称得上是咒术的。   长平说完便走了,白敏中则回去接着面对浩繁账目及身边的莫名眼光与言语。   长平方才说的那话,贸一听虽是邀约,可究其目的与神态,怎么看都像是挑衅。白敏中这么愚钝的家伙都看得出来,又何况身边那几位同僚。   哎,又不知背后会被说成什么样了。   她忙了一整日,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管事正在点灯笼,她兀自去了伙房。这日还算暖和,她在伙房找了些吃的,拖了凳子坐在走廊里低头寡默地吃着。   庭院里植物的绿芽抽出来更多了,用不了多久,花也都会开的。   她迅速吃完,又去盛了粥装了些小菜,端去卧房打算送给张谏之。   管事瞧见她,说:“先生眼下不在卧房呢。”   “诶?”   管事遂回道:“来了位客人,这会儿似乎在书房谈着。”他瞥一眼白敏中手里端着的漆盘:“要不,我替先生送过去?”   “不用了……”白敏中端着漆盘转了个身,往书房走。到了书房门口,她却犹豫了一番。客人?会是谁呢?白敏中迅速在脑海里搜罗了一遍,明安吗?不对……若明安来了管事会直接说是明安师傅,那必然是管事不认得的人。   她想半天也没什么头绪,但眼下天都黑了,张谏之还未用餐,白敏中委实担心他的身体,遂抬手打算敲门。   她的手刚抬上去,便听得里头传来略有些熟悉的男声。   “陛下从寿辰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且太医说都已到了无法安眠的程度,却瞧不出任何病症,说极有可能是心病……但说得诡秘些……却也有可能是鬼神之术在作怪。”他短暂地停了一下:“张先生,我知你懂一些鬼术。那时我分明记得你带我进过那种地方,四周阴森森的,不像是人世……或许,你知道这其中,是什么缘故吗?”   这声音虽然许久未再听见过,可白敏中还是迅速回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   是叶代均,那个曾经光顾双桥镇客栈,一口一个张先生追着张谏之不放的钦差,当今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叶代均这话问出去,张谏之却只淡淡回问:“怀疑有鬼,请人作法就是了。”   叶代均却依旧很激动:“宫里假借别的名义作过法,但——没有人发现什么,说宫里太干净了,干净得不正常。”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叶代均就是个白痴,这样的人怎么变成皇帝好基友的,放开我来!   ☆、六二   张谏之显然不是很想搭理他,只道:“请回罢。”   但叶代均话锋一转:“张先生,你侥幸活下来又到齐地来投靠齐王,是有什么目的么?”   张谏之眸光寡淡地看了他一眼,恰这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白敏中进了屋,低头将漆盘搁在桌上,恭恭敬敬道:“听厨工说您还没有吃饭,便送过来了。已不早了,饿着了对身体不好。”她说完也不急着走:“药也快熬好了,您要吃完饭就喝吗?”   张谏之此时脸色很糟,毫无血色且很疲惫。他抬头看了一眼叶代均,再次重复了一遍:“请回罢。”   叶代均见他这个模样,欲言又止了一回,最终还是转过身,拂袖走了。   白敏中见他走了,这才在张谏之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舒了一口气,很是担心地嘀咕了一句:“他怎么会到齐地来?”既然是皇帝身边的红人,随随便便到封地来,不论怎么看,旁人都会觉得是有什么大事罢?   难道就是因为皇帝身体越发差,所以到齐地来找缘由?   张谏之若无其事地端过粥碗,慢慢吃着,并没有回她。白敏中的视线陡然落在了镇纸下压着的一张帖子上,她陡然想起今日在官厅账房时遇到的长平郡主,遂问张谏之道:“明日……是长平郡主的生辰罢?”   张谏之闻言抬头看看她,却又低下去继续吃粥:“谁同你说的?”   白敏中小声回道:“今日她到官厅账房来找过我……说明日在齐王府设宴,让我也过去。”   张谏之握调羹的手明显地顿了一下,转而却道:“愿意去么?”   白敏中想了一下:“听闻齐王府的厨子很厉害……所以,我想去见识一下。”   她既然这样说,张谏之也不打算拦她。只是长平既然开了口,便绝非善茬,他遂道:“明日不要乱走,跟在我身边便是。”   白敏中点点头。   她望着张谏之吃了会儿粥,起身说要去给他端药,张谏之却摆了摆手:“再坐会儿。”   白敏中没什么事好做,遂不由自主地又想到方才叶代均说的那些话。皇帝自从寿辰后身体便越发差下去,且诊不出毛病来。在白敏中这样的人眼里,寻常医者没有办法识别出来的毛病,多半和巫蛊咒术相干。可叶代均又说,宫里已请人作过法,却仍旧没有什么起色。难道是作法之人的道行不够?   排除这个可能,白敏中觉得更可疑的是叶代均的最后一句话——很干净,干净得不正常。   按说皇宫那样的地方,怎么可能看起来很干净?历朝多少人命在那块地方不清不楚地终结?皇宫最该是怨气聚集阴阳失调的地方,绝对不可能很干净。   除非,宫里也被作祟了。会是谁呢?能到这种程度的,修为应当很深很深了。而且,这些冤魂野鬼,会被赶去哪里呢?   白敏中想着想着便走了神,张谏之轻叩桌面,她方回过神来:“诶?”   张谏之对她微笑,脸色这会儿才似乎好了一些,唇色也不似方才那么淡了。白敏中望着他再次走神。   “还记得双桥镇那间客栈吗?”张谏之这样问她。   白敏中陡然回过神:“诶?记得……怎么了?”   张谏之自一摞账册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她:“顾开春托人给我带了信,里头有阿堂与大荣的口信,顾开春一道写下来了,说是写给你的。”   白敏中连忙接过来拆开。里头顾开春写给张谏之的她很自觉地就放在一边,只取了另外一叠信纸看起来。顾开春的字迹如他人一般清秀,但内容……大约是因为口信转书的关系,写得却很是……恩,不大好说。   但也正因为此,白敏中看得很是动容。那俩家伙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很久,这会儿却又在她眼前絮叨一般。在双桥镇的许多往事,不断浮上心头,让人感喟这时日的消逝。   与眼下的生活相比,双桥镇的日子,似乎更惬意。虽然每一日既忙又饿,但至少朴实简单,海阔天空。   对面张谏之已是喝完了粥,见她这略略入神的样子,竟忍不住唇角轻弯,淡声问:“喜欢双桥镇吗?”   喜欢吗?白敏中笑着点点头。   张谏之微微抿起唇,好了好半天才开口道:“那改天,再回去罢。”   回去?这个回去的意味……似乎有些深。难道只是回去看看吗?还是有其他的意图?   白敏中不得其解,却也只点点头。   ——*——*——*——*——   第二日白敏中未去账房,她昨日便提前告了假。账房里的人也知道她是要去长平郡主的生辰宴了,好心的替她捏把汗,心怀恶意的便想看着她出丑。   长平郡主的生辰宴自然办得很热闹,白敏中刚下马车便感受到了。齐地大小官员均到了,齐王府人来人往的,四处都是说话声。王府的小厮在前边儿收寿礼,连登记寿礼的桌前都站了一堆人。   白敏中问张谏之:“不送礼么?”   “已经送过了。”张谏之回得淡淡,白敏中则好奇看了他一眼。   张谏之遂又道:“前几日送的。”   “是什么?”   “一幅画。”   “是名作吗?”   “对。”   “伪……”白敏中脱口而出,但又及时收住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应当不可能是伪作罢,毕竟是寿礼什么的,送个假的该多尴尬。   然张谏之却望着她,很是坦然地说:“是伪作,怎么了?”   白敏中明显一愣。再一会儿,她随即想到先前皇帝寿辰的时候,他也是借齐王之手送去了一幅卢菡的伪作。这……他这是习惯送赝品了么?   若齐王当真想借花献佛,送伪作也太嚣张了些。这么说,齐王当时并不知道他那幅所谓的卢菡遗作是假货,就那样斗胆送了上去?   故而眼下他给长平送伪作也送得坦荡荡,这是完全不怕被人怀疑啊。   白敏中陡吸一口气。   齐王难道不知道他这么深谙作假之道?   白敏中抿了抿唇,正琢磨时,抬头便瞧见不远处的一个熟悉身影。叶代均么?唔,好麻烦好讨人嫌的家伙……白敏中一瞥见他,便赶紧拉过张谏之,急急道:“快往里走罢,不知宴席何时开始,好饿。”   张谏之自然也瞥见了那家伙。没料这丫头为了让他避开叶代均竟这么着急地拖他走……当真令人有些哭笑不得。他下意识地开口道:“不必避着他的。”   白敏中抬头看看张谏之的眼睛,恩……看起来的确不像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可她还是拉着张谏之继续往里走,张谏之不自觉地抬手……轻揉了揉她头发。   因走廊里来往的人多,两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某位,便拐进了侧廊。   长平被几位高官千金簇拥着,方走到这儿便瞧见前面的张谏之与白敏中,不由停了下来。待他们拐进侧廊,这会儿旁边才有一个眼尖嘴利的姑娘开口道:“那不是官厂的张先生么?难道已娶亲了?”   另有没见过张谏之的千金在旁边嘀咕:“怎么会呢,郡主看上的,又怎可能已娶亲了。”   长平素日里在这帮千金中总是装作一副好脾气,与这些所谓的齐地高官千金表面上处得也十分融洽。她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没料这帮不懂事的姑娘却当真将她当自家姐妹一样处,没大没小,什么话都敢说。   长平闻言只淡笑笑,然广袖之下的手却已是紧紧攥成了拳。   “郡主可真是好脾气呢。”那姑娘顿了一下,“恐怕旁边那丫头也就是婢女什么的,真将自己当什么了,还与张先生那般亲昵。要不要教训一下?”   长平佯作大度,慢悠悠道:“算了。”   最先开口的那姑娘却道:“可不能算了,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也敢这样。”   长平只淡笑笑,继续往前走。   到了吉时,王府内准时开席,美食满桌,白敏中却因顾忌着旁边有张谏之,吃得很是得体,丝毫不见了往日的样子。张谏之见她谨慎地小口吃着,在一旁淡笑笑,矮声道:“何必吃得这般拘谨?”   白敏中抿唇笑笑,小声说:“不好意思。”   “没事的。”   人活于世,吃得香也是幸事。   白敏中却摇摇头,继续小口地吃着菜,且也不说话。   恰在此时,长平却盛装走了过来。她大约是冲着张谏之来的,身后婢女手里端着漆盘,上置酒壶酒盏,摆明了是来敬酒。这路人皆知的心思,实在是太明显了。   张谏之得体起身。   长平侧身取过一只酒盏,递过去给张谏之,道:“张先生替官厂操劳,实在辛苦了。”   张谏之却未接,端过手边一盏茶:“身体不适不便饮酒,以茶代如何?”话这样说,却也只是轻抿了一口茶,便又放下。   长平手里握着的酒盏,便只好尴尬地放回了漆盘。但她显然没打算立刻走人,而是从漆盘上取了另一只酒盏,转头便递给了旁边的白敏中:“听闻白账房是张先生的侄女,代饮了这盏酒如何?”   她说的很客气,也无可厚非。白敏中起身恭恭敬敬对她行了个礼,将酒盏接过来,谢过之后正要喝时,张谏之却伸过手,意图阻止她。   然长平却抢了话头:“张先生不是身体不适不便饮酒么?白账房喝一杯不为过罢?”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赵公公好几天不给我排戏了,你们想我么   ☆、六三   长平一说完,即又转向白敏中:“白账房酒量很差么?”她略笑了一下:“还是担心这酒——不好?”   白敏中听她这般挑明,却也不好意思不喝,只看了一眼张谏之示意他没事后,随即偏过头将酒饮尽。这酒很烈,却也很醇香,白敏中许久未碰过了。上一回碰酒,还是在海姬那里的时候。她喝了酒,海姬借她的身体出了那塔楼,之后便是……海姬永远的消亡。   念至此,她走了走神。长平显然没有打算立刻走的意思,而是一副示好的模样,客客气气道:“张先生与王兄曾一同出生入死情同手足,我平日里也是要称张先生一声兄长的,白账房既然是侄女……”她短促地停了一下,望向白敏中:“辈分可真是小啊。”又道:“平日里倒是未听说张先生有个侄女,这会儿倒是很想知道这故事情委,不知改日白账房能否说说看。”   她语气措辞都没什么不对,也不存在什么攻击的意图。但落在周围人耳中,大家却也都猜到是什么意思。张先生素来低调神秘,有个来历不明的侄女也不能算是新鲜事,兴许只是养在身边的某个姑娘罢了。而这会儿,长平却一口一个侄女,将这丫头的身份坐实了。就算将来张先生想要给这姑娘一个身份,恐怕……也不好怎么说罢。   长平说完这话很是满意地走了,白敏中却晕晕乎乎的想不了太多。张谏之怕她这会儿会醉倒,便给她倒茶递过去,又不停地给她布菜。   这宠溺是旁人都看在眼里的,张谏之也没有避讳的意思,倒教白敏中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可也不知怎么的,筵席将近尾声时,白敏中忽觉肚子疼,面色不由有些难堪。她起初还想忍着,末了实在吃不消,待来客渐渐都散了,白敏中很是不好意思地与张谏之说肚子疼得已是受不了,想去一趟西阁……   闹肚子了?   张谏之忙安慰她说无妨,随即喊了一名齐王府的侍女陪她去西阁。由是有些不放心,张谏之只在原地站了会儿,便去后宅等她。   白敏中那边很纳闷,明明很克制地没有吃太多东西,何况那些东西旁人也都吃了,为何别人没事偏偏她就闹肚子?她从西阁出来时,陡然想起那盏酒来。难道是那盏酒的问题么?长平也不至于这般捉弄她罢?   她摇摇头,脑袋还是晕乎乎的,脚底下似乎有些发飘。一个没留神,脚底一滑,屁股着地,居然摔了一跤。她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手一摸,好好的地上竟然有油?这也忒奇怪了,这地方分明是西阁又非伙房,怎会有油呢?何况方才来的时候,地上还是干的!   她正纳闷,身后忽传来了女子的笑声。白敏中回头一瞧,均是不认识的千金小姐,穿戴都很考究,但笑得便有些不怀好意了。但那几位也没走太近,倒是丫鬟走到主子前头,居高临下望着白敏中,几个人将她围了起来。   白敏中刚要爬起来,其中一个丫鬟忽然从后头推了她一下,厉声道:“哪儿来的野丫头,往齐王府的地上泼油这是要干什么呢?”   白敏中立时明白过来这是被人盯上了,可也犯不着这样罢?她再次想站起来,那丫鬟忽地揪住了她的头发:“得给点颜色她瞧瞧罢?”   白敏中吃痛地吸口冷气:“放开!”   那丫鬟却更来劲,喊对面的丫鬟:“你们都不动手的吗?!”   白敏中头皮被扯得生疼,忽听得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笨蛋!你不是跟着公子学过格斗的吗?白学了吗?”小黄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气愤,随即又威胁道:“你把布袋交出来我就去帮你喊公子。”   白敏中这会儿哪有空顾它,她要真在这儿和人打架的话指不定会闹出更大的麻烦,这可是人家的地盘。小黄看她被人这样欺负,一时居然良心上过不去,也顾不得那只神奇的布袋子里,转眼便跑去喊张谏之。   此时张谏之正在另一边走廊里站着,小黄偷偷摸摸走过去,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张谏之却只是凉凉地看了它一眼。   “有什么事吗?”   小黄“诶”了一声,随即想到张谏之此时魂魄应当已是全了,那是不是就可以听到自己说话了?小黄顿时一阵开心,结结巴巴开口道:“白、白敏中那个笨蛋现在在西阁外头被人打了。”   小黄很是激动地说完,没料张谏之立时转身走了,连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小黄一阵伤心,却还是屁颠屁颠跟了过去。   白敏中到底是不想惹事,能忍下来的竟都没有还手,可身上到底是疼的。她咬咬牙,趁那个领头的丫鬟松手时陡然站了起来,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很是坦然地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这身衣裳虽算不上多贵,却也是张谏之临出门前给她特意准备的,头一回穿,还是崭新的,现下却沾了油,弄得脏兮兮的。   她很心疼。   旁边那丫鬟一脸厌恶的样子,眼角狠狠挑起,用力就是一推:“拍什么拍?你这一身衣裳也是张先生给买的罢?”   白敏中牙根发紧,回看了她一眼,眸光已经有些不客气。   走廊里从刚才就聚集着怨灵,虽不多,但也足够强烈。白敏中身边即飘着几只怨灵在不断地向她诉苦,围聚得越发近。她今日饮了酒,故而更招这些东西。但这几只怨灵明显目的性更强,白敏中听她们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在旁边说着事情,头都要炸了。   但她到底听明白了是什么事——   这几只怨灵,正是身边这位大活人带来的。   那丫鬟眼色更厉,又要上来抓她头发时,白敏中猛地搭住她的手,眸光凉凉,手上更是使了劲:“您是赵将军府上的罢?将军府的那口井里,有人在等着您。”   那丫鬟顿时一惊,眸色瞬变:“你、你……”   “还有三姨娘房里的那套首饰,也是你拿了诬陷给旁人的罢?”白敏中语声凉淡,声音不高但此刻却骇人得很。   那丫鬟一阵发慌,却厉声辩驳:“你这贱蹄子胡说什么呢?!”   “总是睡不好的话会有原因的,因为你床帐上有四只怨鬼。”白敏中倏地松了手,瞥一眼衣服袖子上的油却又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将袖子上的油擦在了对方脸上。   对方此时全然是愣住的模样,白敏中转过头,已是瞧见了匆匆赶来的张谏之。   也不知怎么的,原先觉得尚且能忍的疼痛,这会儿却因为委屈感受倍增,好似都是不得了的疼痛一般。另一方面,也因为被他瞧见自己这狼狈模样而觉得心里难堪。   张谏之大步走了过来,眸光凉凉扫过一众人,又看了一眼衣服头发均是脏乱状态的白敏中,瞧了一眼地上,二话没说将她抱了起来,转身走了。   这并不是头一回被他这样抱着,白敏中此刻尴尬之中竟有一丝告慰,心底慢慢升起一股暖意来。春风和煦,齐王府庭院里早春的花也已开放,空气里浮动着生命的味道,还有张谏之身上……隐约浮动的药香。   张谏之抱她上了马车,带她离开了齐王府。   他上了车才开始轻咳,今日他身体状态虽比往日要好一些,可与以前比起来,其实还是差多了。   他自藤条箱里取出一件干净袍子来放在腿上,身子前倾,神态认真地替白敏中解开脏兮兮的外袍,又取出帕子来将她的手仔仔细细擦干净,这才将干净袍子替她穿起来。   白敏中大约是喝了酒的关系,这会儿也就脑子略晕晕地任凭他摆布。   张谏之替她穿好外袍,又解开她松松的发绳,手顿了顿,从头顶动作轻柔地替她理顺被扯乱的头发。   直到这时,他胸中一口怒气才稍稍得到缓解。   白敏中都快要醉了。   她望着张谏之完全走了神,就像个美酒喝多了的傻子,过了会儿忽地傻傻笑起来。张谏之听她的笑声,心里却更不是滋味,只低头松松绑好她的头发,这才抬起头来,看她的眼。   能看见魑魅魍魉的眼睛,往往都更纯粹。   清清淡淡的一双眼,自妖鬼丛林中只身过,心平气和地侧目,也是一种修为。   车厢之中的气氛陡然安静到令人发慌,但白敏中却沉醉其中。   大约是酒力发作得较晚,又加上这车厢之中的诡秘气味,白敏中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搭上了张谏之的眼睛。她一双微微凉的手搭在他的眼皮上,又轻轻缓缓移至中间,顺着鼻梁往下,最终稳稳停留在他略显单薄的唇上。   唇温微凉,触感却是柔软的。蜷坐在位置上的白敏中,忽地上身前倾,坐姿也改成了跪姿。她早就渴望触碰他的身体了,可是她总感觉其中罪恶,且又不敢动手。今日也不知怎么壮了胆子,竟当真……   她不知不觉地靠他更近,目光恐怕连自己都会觉得陌生。   车厢内的气氛似是容不得半分打扰,白敏中专注到都快忘了自己是谁。她的唇已靠他非常近,但迟迟没有亲上去。倒是马车颠簸,一不留神,便最终亲了上去。   原本不小心碰上了会立即分开,这时却有一只手,抬起来稳稳地搭住了她的后脑勺。   作者有话要说:惊讶的小黄:神马!!神马!!这是要车X的节奏吗!!窝看到了神马!!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呢!!还我清白的公子!!还我!!姓白的你这个蠢货!!笨蛋!!!   ☆、六四   白敏中似乎沉醉其中,在这陌生突然又令人耽溺的触感与温度里,整个人都快要飘起来了。但这到底是浅尝辄止的试探,也没有太进一步的深入,张谏之离开她的唇,额头抵住她的,轻轻闭上眼。   白敏中的感官都是混乱的,支离破碎的酒香,淡淡的药味,以及空气里浮动的初春味道。她心满意足地叹口气,正醉于其中时,小黄鸡忽然跳到一旁,尖利失控地喊叫道:“怎么可以这样?!你都不先感谢我吗?是我去帮你喊公子的!”   白敏中被它这么一喊,陡然清醒了不少,猛地一抬头,盯住张谏之,想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唰的一下脸变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喝醉了!”   这台阶找得十分拙劣,但她方才的确有些迷迷糊糊的,张谏之便也不拆她的抬,只淡笑笑,若无其事地拿过一旁的书卷,靠车厢壁懒散坐着,执卷不急不忙地看书。   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白敏中一阵脸热,自己十分不好意思起来,连忙窝在另一边角落里,脑子里却不住回想方才发生的事。其中细枝末节可能记得有些出入了,但好像真的是她亲上去的……   她居然、居然亲了张谏之?   白敏中埋了头心中一阵哀嚎,不由撞了撞车厢内壁,脑壳儿都疼。   张谏之偏头看了她一眼,唇角淡笑,手里的书随即又翻过去一页,嗓音雅淡:“不疼么?”   “不疼不疼……”白敏中双手抱头,小声嘀咕着。   张谏之眼眸中笑意加深了些,手上翻书的动作依旧慢条斯理,似乎十分沉得住气,之后也再没有去逗她。   然白敏中却不一样,她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张谏之的五官,尤其是……他的唇。   等下了马车,白敏中更是看都不敢看,埋着头就往里走。然她身上套着张谏之的素袍子,毕竟太长,一走得快,就差点被绊倒。所幸张谏之在后头扶住了她,这才让她免于与硬邦邦的青砖地再来一次亲密接触。   她抬头便看见张谏之的脸,不由自主地咽了咽沫赶紧站好了,说:“我回去换下就将衣服还回来……”她说完便提起袍子,蹭蹭蹭地跑了。   张谏之站在原地没有出声,倒是管事凑过来,好奇道:“白姑娘今日这是……?”明明说去参加长平郡主的生辰宴,早上还特意打扮了一下才出去,这会儿回来,居然套着张先生的袍子,且还急急忙忙,脸那么红……   甚是可疑啊。   张谏之却只淡笑笑,只身穿过了已经萌发绿意的花架。   他脑海里不由浮现那座废宅,东北方向那一方灰沉沉的天空,骤雨来临前的清冷潮湿气息在周围浮动。白敏中站在那空荡荡的废宅里的样子,那记忆居然如此真实。   青竹的记忆,最终借由那缕散魄,成为自己的了吗?尽管他微薄的独立意志影响不到自己,但那些零零散散的珍贵记忆,终究是留了下来。   他忽然停住步子,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候鸟成群结队地归来,这方天空看起来终归是——热闹了些。   白敏中那边洗洗漱漱,末了将张谏之的袍子叠好,想想似乎应该洗一下再送还回去,遂将衣服又塞进木盆,端去了井边。   认真洗完晒起来,没多一会儿太阳便西下了。这时节的天光不长不短的,她趁早去伙房拿吃的东西,大概是不大想和张谏之一起吃晚饭了。   但没料到,她刚抓着饼从伙房出来,便被张谏之逮个正着。   张谏之瞥了一眼她手里的饼,语气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吃得饱么?”   “吃得饱……中午吃得、太多。”白敏中低头啃了一口饼,试图转移注意力。   “中午吃得太油腻了,晚上难道不该喝些清粥么?”   “我觉得还好……不是很油腻。”   “哦。”张谏之轻应了一声,又偏过头轻咳咳,说:“厨工今日应做了腊肉饭罢?还有春笋肉,烤排骨……你方才没瞧见么?”   白敏中咽了咽沫,又啃了一口手里冷冰冰的饼。难怪方才闻到那么浓的香气,可她赶时间,都没和厨工打招呼,便直接去纱橱里拿了早上剩下的冰冷油饼。   张谏之瞧她这样,更是来了兴致,语气却还是平淡无波的:“今日在宴席上也没瞧见你吃多少,想来也不会很饱,何况又摔了跤,怎么也该补一补,让管事去通济门的饭庄里买几个菜回来罢?你要吃什么?”   白敏中努力挣扎了一番,忙说不用了,结果肚子却在这当口不争气地咕咕叫了……   她连忙下意识地去捂肚子,张谏之淡笑,已是转了身:“半个时辰到餐室。”随后便缓步走了。   白敏中方才吞了两口冷油饼,胃里不舒服得很,遂只好回去等着了。   她百无聊赖内心却又万般挣扎地在地上滚来滚去,末了取过诸葛康留下的所谓有意思的书,对着灯台看起来。   写的都是写术法之类的东西,以前家里有许多这样的书,可后来因为父亲太多沉迷,好似被祖父烧掉了不少。   从祖父的心态出发,大概是不希望看到儿子变成那么可怕的样子罢。诸事只要太过沉迷,往往会受累,不论会获得怎样的成就,但也总有大牺牲。   她不慌不忙地往后翻,诸葛康这家伙的读书习惯很差,没有做批注的习惯,只会划圈划线,将原本很整洁的书涂画得一塌糊涂,可真是个糙妹子。   但她看了好几段被诸葛康圈出来的内容,却也发现这丫头很会读。她没画的地方基本都写得冗余无趣,但画出来的地方大多十分精彩猎奇。   左右还有小半个时辰要等,她便拖了几本书枕着,手上翻着另一本书。   约莫是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她快将这本书看完了,看到最后一个圈出来的,便好奇读了下去。   大约说是魂魄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受由法术控制之后,这些魂魄可以被装进盆景中,亦能够被封进书画里,或是水坛当中,成为施用法术者的工具。一旦这些盛装魂魄的“器皿”辗转到了旁人手中,尤其是这些魂魄恶灵所憎恶的人手中,那这个人必将被黑暗慢慢吞噬。   而且,这些盛装魂魄的“器皿”,往往由于怨念深重,会不断召集外部其他的怨灵进去,最终变成难以收拾的黑暗之源,而且这些黑暗之源的附近,总是干干净净,安静到不可思议。   最后又说,这样的术法虽在为主人做事,且永远不会背叛主人,可因为需要心念的供养,故而对于主人来说,也是一种持久的损耗。   虽然这些术法类的书大多写得骇人又猎奇,但这样收尾的并不多,好似当真没有什么解决办法,叙述之中透着一丝无计可施的感觉。   白敏中叹口气,刚将书合上,肚子又咕咕叫了一声。她这才坐起来,揉揉肚子,也顾不得不好意思,推门出去了。   走廊里不断有夜风刮进来,耳边有风声。白敏中忽然停住了步子,她隐约想起了前些时候的某些夜晚,这座宅院也是安静到诡异,那种骇人的全人世都已经终结的可怕的安静。   此时她忽然间就抬了头。   对……自从那幅画在书房挂起来之后,府里时不时会安静到发慌,直到将那幅画送走,府里才重归最开始的样子。   早料到那幅画有鬼,难道真的是……有鬼?   那幅画里是藏了怨灵吗?一定不会只有一只怨灵。   那到底是……为什么会被装进去,又为什么要装那样的东西进去?   若一切皆是张谏之所为,他要对抗的对象……是皇帝?这是有深重的仇恨,才会用到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术法?   最重要的是……这幅画若不能毁掉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张谏之将终身供养这幅画?   白敏中想着想着心中一阵寒,她快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   前边即是书房,廊下的灯笼已悉数点了起来,昏昧无力地亮着,在这暮色里孤独又安静。书房亮着灯,窗子紧闭,只有隐隐光线透出来。   张谏之此时应在书房里。   白敏中脚步有些沉重地慢慢走过去,停在书房门口时竟又听到了说话声。   怎么又是叶代均?!   然这一回,叶代均来的时间可能更短,且张谏之似乎也根本不想留他在这儿太久,还未说上几句话,已是送客的姿态。   张谏之自己开了门,一看到门口站着的白敏中,淡淡道:“你先去餐室罢。”   这言声虽还如往日一般平稳淡然,可白敏中分明听出了压抑。   她“哦”了一声,恰好转过身去,忽听得身后叶代均在走廊里厉声道:“张先生,你到底在执着什么?这些不都过去了吗?何况……你还活着。”   白敏中慢吞吞地继续往前走,走廊里依旧有风灌进来,可她似乎能屏蔽那些掠过耳边的风声,听到的反倒是张谏之的回话。   声音算不得高,平稳,压抑,又透着凉意:“我的确还活着。”   他唇角缓缓浮起一丝自嘲的笑:“但我总是梦见那块沼泽地。那么多条被背弃的人命,弟兄们临终前,一定觉得失望又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为熟么窝感受到了森森的暗黑童话的赶脚!!不能这样!!窝还想吃那个什么春笋肉丁呢!!!我的红烧笋子呢!!   ☆、六五   张谏之话音刚落,叶代均明显愣了一下,可他随即又道:“人死了便是死了,为死去的人而纠缠,是没有意义的事,何苦执着于此呢……”   “是么?”张谏之只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随即转过身看了一眼赶过来的管事,道:“送客。”   管事随即对叶代均作了个请的动作,叶代均眉头紧锁,抿了抿唇,末了也只能只能甩袖走了。   白敏中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却琢磨出一堆事情来。   她没有表露太多,转过身往餐室去了。   管事自通济门的饭庄买了些其他的菜回来,皆是些时令菜,口感新鲜很好吃。张谏之坐在她对面,叮嘱她多吃一些,自己也是不急不忙地用着餐,神情看起来有些愉悦,似乎并没有受到叶代均到访的太多影响。   但他方才提到那些往事时,分明是满满的压抑与克制。说起来,几年相处,白敏中对他的过去仍旧一知半解,若不去主动探寻,恐怕张谏之这辈子都不会轻易开口罢。   人们习惯隐藏伤痛,即便那些伤痛越隐藏便会在记忆中占据更深更牢固的位置,慢慢变质扭曲,等发现时,却根本忘了最初。   白敏中想到一个人。   想来明安是知道那些的罢,不论是张谏之在海国的童年旧事,还是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噩梦,以及现在正在谋划实施的事情,明安绝对是最佳的知情者。可他许久没有出现过了,他难道不惦记着自己身上的诅咒了吗?   既然说解开他身上的诅咒需得用到那本册子,且这册子必须由她或者张谏之来写的话,是否意味着可以作为交换,让她知道一些信息?明安那样的人,既然上次在海国都将海姬的旧事悉数托出,这一回恐怕也不会藏着掖着,毕竟……一心求死的人,竭力隐瞒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若那幅画的事情当真,便不能任其发展下去。   最怕到了没有余地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饭毕,管事将药送进来。白敏中看着张谏之将药喝下去:“还是上回霍大夫留的方子吗?喝了有阵子了,不需要调一调,或是再请个大夫瞧瞧么?”   她没看过那方子,其实不过是补气调养之用,并非治病之方。根源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里。   人是受心念束缚的存在,心念无法解开,身体上的病痛亦会永存。   张谏之拿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轻挑眉看了她一眼,复放下帕子:“这么在意我的身体?”   白敏中忙点点头,道:“身体很重要的。”   “恩。”张谏之轻应一声,“有时候确实很重要。”   白敏中不明意味地又点点头,从旁边拿了一只糖罐,打开盖头递了过去,讨好地说:“吃点儿糖。”   张谏之看一眼她推过来的糖罐,也不问她从哪里弄来的,倒了一颗在手心里,慢条斯理地放进了嘴里。   坐在对面看着他认真吃糖的白敏中不由自主地咽了咽沫。   张谏之又道:“味道不错,那我就留下了。”   “诶?”白敏中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旁的瓶盖头已是被张谏之拿了过去。张谏之将瓶罐收进袖袋,起了身道:“今日不练字么?”   “练的!”这会儿时辰还算早,练一会儿再睡也不算迟。   她随即跟着走了出去。张谏之走在前面,也不回头,只慢悠悠说着:“今日被人欺负为何不还手呢?前阵子不是天天在练吗?”   白敏中低着头道:“觉着那地方是别人的地盘,贸然还手兴许会有麻烦,而且……”她顿了一下:“我只学了些皮毛,还没有那个本事。”   “明日接着教你罢。”张谏之不急不忙地停住步子,推开了书房的门,又道:“你后来与她们说了什么?那丫鬟看起来脸色很差的样子。”   “就——”白敏中咬了咬唇,事实上今日那么说也是一时脑热,冷静想想也并不明智。   她话还没说完,张谏之已是替她接着说道:“难道是说了一些死人才知道的事么?”   “是的……”白敏中老实交代。   他果然也是看到了当时她周围的那几只怨灵,由此才推想到的罢。   “做得挺好。”张谏之走到她的书桌前,不慌不忙地低头铺纸磨墨:“做人没必要太仁慈,凶恶的人有必要吓一吓,不然会作恶更多。”   白敏中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张谏之却慵散地拖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了,手上还在慢条斯理地磨墨。   白敏中提起笔:“你……没有事情做吗?”   “没有。”张谏之回得很简省,手上磨墨的动作未停,脸上神情亦是淡淡,好似专门陪她过来练字似的。给她磨好墨,又自旁边一摞书里随意取了一本,搁在桌边一角,百无聊赖地瞧起来。   执笔对照字帖练字的白敏中飞快地抬头瞅他一眼,见他眉头轻松舒展神情略淡漠地翻看书册,立刻又低下头去接着练字。   张谏之屈指轻叩桌面,在白敏中再次抬头时忽地看过去,慢悠悠启唇:“看什么?”   他这模样活脱脱像书院里的教书先生,白敏中像是被吓着一般,赶紧埋头写字。   练了约莫半个时辰,字帖都翻过去好些页,白敏中这才斗胆抬头瞧他一眼。悠闲坐在桌角边上的张谏之神情慵懒,左手支颐,右手搭住书页一角,似乎随时打算翻页。   他脑子里该有多少东西呢,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为何知晓那么多,居然还会那么厉害的造假手法。   白敏中本想报告说已经练得差不多了,可这会儿她开口却是:“你有师傅么?”   张谏之将手上的书翻过去一页:“我离开海国后曾经师从程苇杭,那时候我大概……”他眯眼似乎想了一下:“十岁。”   白敏中对程苇杭这个名字有一些印象,但记不得是在哪儿听到过了。她又听张谏之提到十岁,随即想到那一年应该恰好就是海姬去世,张谏之第一次离开海国的时候。   只不过十岁的少年,痛失至亲,去国离家,在异国的土地上努力活下去。   那时虽还没有到四处起战火的时候,可当时的朝廷也已是颓败得一塌糊涂,民间也是乱糟糟的。   张谏之却没事人一般轻描淡写地叙述着:“师傅性子古怪,不爱别人称呼她师傅,偏偏让人直称其名姓。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他稍稍顿了一下:“卢菡也曾是程苇杭的弟子,但她命更薄,走得很早。”   “一起学书画的师姐弟么?”   “我与卢菡没有什么交情,她也是脾气古怪的人,程苇杭的弟子都不爱和人说话,我当时也不例外。何况我们都住在不同的地方,实在没有什么来往。我们学的东西都不一样,我没有自己的东西,一直在模仿。卢菡是最像程苇杭又最有自己主意的,所以也是她最得意的门生。”   唔,原来张谏之也不是样样顶尖呢……   白敏中觉着他的经历很有趣,遂接着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程苇杭病了,病得很重,就让我们都走了。”   又没有住所了吗?   张谏之也不避讳,只道:“离开程苇杭发现日子很难过,即便有手艺傍身,亦会被人欺负。那时世道乱透了,不想被人欺负就只能让自己厉害起来。”他语速渐渐放慢:“后来的事……有些残酷,所以——”   他终于抬起头,神情坦然地看了一眼白敏中,将手中的书合上了:“我暂时不想翻。”   白敏中今晚得出这么多信息已是很心满意足,忙点点头,狗腿般地双手捧着自己的作业交过去:“请指点一下。”   张谏之单手接过来,又取过一只笔,在她的练习纸上画圈。翻来翻去,也就圈了七八个,大约是他认为写得还不错的,随口道:“小时候没有人敦促你练字么?爹娘,祖父母?”   白敏中下意识地轻抿了抿唇:“我爹沉迷术法不管这些,我母亲过世得早,祖父很早就离家了,祖母……我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   “恩。”白敏中神色有些黯然,“若说遗憾的话,从未见过祖母也不知祖母是谁,算得上一桩。”   张谏之似乎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愉快的话题,却只能干巴巴地说出一句:“也许,会找到的。”   白敏中伸手揉揉脸,看看那少得可怜的圈圈:“看来还要努力啊……”   不仅这个,还有只学了皮毛的格斗……   张谏之说到做到,第二日一早,外面天还未亮,便过来敲她的门,喊她起床。   白敏中翻个身,将头埋进被子里闷了一会儿。她好困,困到脑子都成浆糊了。屋外的敲门声又响了三下,她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瞅瞅窗外,估摸了一下时辰,眉头深锁。这个时辰起来练的话,等到去官厂,中间得练足足一个时辰罢。   她晃晃脑袋,听见敲门声又响了三声,下了床胡乱抓了抓头发便去开门。   张谏之一身短褐式样衣裳,很是精神地站在门口,瞅了瞅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某只懒虫,抿了唇很严肃地开了口:“难道要我替你换衣服么?”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我在硬盘里都快被憋坏了啊公公!!不要雪藏窝!!求你!!   ☆、六六   原本还迷迷糊糊的白敏中一听见他这话,脑子霍然清醒,眨了眨眼,嘭地将门给关上了。她迅速换好衣服将头发束起来,开门发现张谏之已然往庭院走了。她飞快跑去井边洗了个冷水脸,仰头见成群结队的候鸟。   白敏中深吸一口气,一路小跑,到张谏之面前倏地停下来,像个好学生一般,还很是礼貌地鞠了个躬。   张谏之不为所动地站着,眼底有细微情绪流动,但神情却依然严肃,声音带着早晨特有的清寒:“我记得上回教过你进肘压肩罢。”   “哦。”白敏中点点头。   “试试。”张谏之言罢站着不动,对面白敏中也一动不动。她似乎还在回想先前学的动作,却被张谏之冷喝了一声:“大早上起来让你发呆的吗?”   白敏中连忙拍拍脸,凝神走近一些,张谏之很是配合地伸右拳作攻击状。她回想先前学的,这时应当先是拨挡对方,然后上步进肘压肩,切掌向下。她脑子里顺利过完动作,便立时伸左手抓张谏之右腕,随即换上右手扣他手腕,左手则迅速进肘压肩……用力往下压发现张谏之居然岿然不动!   白敏中一张小脸白了白,抬头望着张谏之,手上还是保持着这个动作。张谏之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上无甚表情:“这招目的在哪儿?”   白敏中结结巴巴回说:“让对方重心不稳……”   张谏之瞅瞅她:“眼下谁重心不稳?”   “好像是我……”若非张谏之这时握住她胳膊,估计她站不稳也就倒掉了。   张谏之轻压了一下眼角:“继续。”   白敏中小声辩解道:“我觉得我力气不够……”   张谏之却道:“有蛮力就行么?多动点脑子,用巧劲制胜。”   白敏中瘪瘪嘴,屈肘想去压他的肩,但无奈个子太矮,比划了一下发现一点胜算也没有。小丫头默默转过身,说:“我去扎马步好了……”   张谏之立时伸手去搭她肩膀,没料这小丫头居然咬牙猛地一拖他的手,另一只手几乎是同时穿过他腋下,勾住了就要背摔张谏之。   张谏之也没料到她方才那气馁样子是装出来的,但她到底气力上差了一些,试了好几次,结果都拽不动张谏之。张谏之不想打击她,遂给她放水,竟当真很是配合地摔了。   小丫头下手很绝,摔了对方还要屈其肘死命压着,张谏之便只能忍着,佯作不舒服地咳了两声,一双清眸对上白敏中投过来的目光。白敏中看着他的眼睛愣了愣,手上陡然一松,张谏之随即就扭转了败局,反之将其压在了地上。   白敏中两只手均被扣住,张谏之淡淡瞥了她一眼:“今日第一课,兵不厌诈。”   原本是她先耍诈,结果最后还被张谏之给摆了一道,白敏中顿时没了声儿。   “起来。”张谏之松了手,低头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没料这丫头飞快爬起来就至其侧后方,使出一招锁喉绝技来。张谏之偏头瞅瞅她,手已是扣住了她手腕,使了使劲:“选偷袭的办法要挑适合自己的。”他低头瞅一眼白敏中的脚,这丫头都已经是踮着脚在做如此高难的动作了,看着都教人觉得委屈。   白敏中继续徒劳挣扎中,却忽传来了敲门声。管事闻声匆匆忙忙前去开门,张谏之则松了手。   大门一开,明安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张谏之微微蹙眉,却又将手背至身后,问道:“有事吗?”   明安看了一眼他身旁站着的白敏中,抿了抿唇。   张谏之转过身去,似乎是猜到了一些什么事情,径直便往房间去。明安随即跟上去,白敏中犹豫了一番,最终也跟了上去。   她到底是太想知道当下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若张谏之不赶她的话,她就姑且……厚着脸皮听一听。   张谏之推门进了屋,走到架子前取下外袍,似乎是打算换□上这身衣服。明安很是自觉地退了出去,他刚迈出去便将门给带上了,白敏中反应过来,已是看到房门被关上了。   她站在房里,张谏之背对着她脱外衣,小丫头心不在焉地扭过头:“明安过来会有什么事呢……我上回不知听谁说,他去丰泽了是吗?难道是丰泽的事情吗……”   她头虽然偏在一边,余光却不断地往那边瞥。他身上只穿一件单袍,很是坦然地倒了两杯水,递了一杯给白敏中,自己则握着小瓷杯靠在茶几旁边琢磨着什么事情。   末了,他只说了一句:“你的册子收好了么?”   白敏中全然心不在焉:“唔,收好了。”   他浅抿了一口茶,这才将瓷杯搁回了茶几,换上平日里穿的外袍。   白敏中咽了咽沫,将杯中凉茶饮尽,自欺欺人地伸手扇了扇风,好像这样一来脸就不烫了一般。   张谏之领她出了门,让她赶紧去吃早饭,并叮嘱了管事备马车送她去官厅。自己则带着明安去了书房。   但白敏中跑去伙房拿了块饼充饥,却压根没急着去官厅。她跟管事说时辰还早,走着去还能锻炼身体,便低头匆匆走了。白敏中走到巷子拐角处便停住了步子,低头啃起饼来。   明安通常不会在这里待很久,估摸过会儿就要出来了。白敏中想问他一些事,遂在这儿等着。   她吃完手里的饼,又等了好久。太阳渐渐升起来,她听到那边巷子里传来脚步声,便扭头一看。明安似乎也看到她,不急不忙地寡着一张脸就要从巷口走过去。   “明安师傅等一等。”她忙喊住他。   明安停住步子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语声寡淡:“你想与我做交换?”   他这个偶尔能洞穿旁人想法的心思,有时候倒省却了一些言语上的啰嗦。白敏中点了点头。   但明安却对这个交换没有太大兴趣,他轻抬眉:“若你想知道什么,以这样的交换形式得来的消息其实最不可靠,总有人会告诉你。我说的事情未必都是真相,所以你用不着指望我。至于那本册子——”明安眼下倒对那本册子冷静了许多:“好好收着,别再弄丢。我的确求死,但不是现在。”   他说完便转过身,换了个方向离开了。   白敏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掐算了一下时辰,匆匆忙忙地赶去了官厅。   账房也有不识趣的家伙打探前一日长平郡主生辰宴的事情,但听说没出什么岔子也没什么闹剧,不由都略略失望了一番。   中午吃饭时,几个要好的同僚坐一块儿,也不知怎么的,就有人议论起书画来。聊着聊着,其中一人道:“不知程苇杭程先生是否还在世呢……已经好些年没有消息了罢。”   “应当……不在世了罢。这些年这么乱,程先生也不过一介女流,且说早在战乱前便已病重,此后深居不再见世。说起来……”   “怎么?”   “那位叫卢菡的,不正是程先生的弟子吗?”   “卢菡?忽提这位做什么?”   那同僚神秘兮兮地凑至其耳边,似乎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闻。   白敏中在一旁听着看着,猜他这会儿说的正是齐王皇帝及卢菡的那些事情,便不再好奇,继续埋头吃饭。   程苇杭。她昨晚听张谏之提到这个名字时便觉得熟悉,她是真的在哪儿听到过吗?感觉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听说过了。   她一阵纳闷,继续埋头吃饭。   然她这顿饭吃得并不安生。她一半还没吃完,主事忽然匆匆忙忙赶过来,说齐王府来了人,请白敏中过去。齐王府?难道是长平请她去?   她心中预感不妙,犹豫了一番,放下了手中饭碗。   齐王府特意来了马车接她过去,态度也是极好,那侍女温言道:“郡主听闻白账房热衷美食,近来王府多添了几位名厨,会做许多新鲜的菜式,特邀白账房过去一试。”   但白敏中眼下心里压根想不到吃上面去。   马车一路平稳行至齐王府,侍女放了脚凳扶她下来,引她往后宅去。   而此时的小厅内,长平身边却聚了好几位官家千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长平抬手示意她们安静一下,随即道:“你们这般吵着,我也听不清楚。”她顿了一顿,忽看向其中一位:“赵慧,你们家的那位丫头昨日怎么就被吓傻了?”   这位赵慧正是昨日领头打人那丫鬟的主子,父亲是个老将军,如今手无实权,在齐地养老罢了。   赵慧神秘兮兮地开口道:“昨日那野丫头,居然跟秀玲说什么,井里有人在等着她,还说什么、什么睡不着是因为床帐上压了四只鬼……那丫头说那话的眼神很是骇人呐,总之秀玲昨日整个人都有些糊涂了,今早西厢那老婆子说秀玲起不来了,一下子就病了,像是招了邪一样。”   旁边的几位千金都有些怕怕的,其中一位更是皱眉小声说:“姓白那丫头看着怪邪乎的,不然……张先生那样的人怎会被她迷惑?难道……她是妖?”   长平听在耳中,什么话也未说。恰在这时,云板声叮叮咚咚响了起来,长平随即转身吩咐侍女:“上菜罢。”   白敏中踏着偌大齐王府中清脆的云板声进了后宅小厅的前廊。门尚且关着,走廊里只有偶尔几位小侍走过,白敏中偏过头,忽看到走廊那头缓步走来一个身影。   约莫三十岁的样子,一身白衣,在这阳光扎眼的中午看着有些不真切。   她渐渐走近了,白敏中才注意到她衣服袖口上沾的一些颜料,再看她的脸,她的手,才发现的确是不真切。   她是个死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愤怒的小黄:再雪藏窝窝就去拍XX片了!!!!!!不开心   ☆、六七   白敏中发现她其实是个幽魂之后,随即屏住了呼吸,希望她不要盯上自己。这时身旁的侍女已是催促道:“白账房,午宴时辰到了,郡主还在候着呢。”   白敏中轻应了一声,随同侍女走了进去。这会儿,小厅内分桌已上了酒菜,长平坐在主位上,底下几位官家千金也是都已落座,一双双目光落在了刚刚进厅的白敏中身上。   白敏中在空位上坐下,几位官家千金神色各异,唯独长平郡主此时淡笑着开口:“听闻白账房昨日在府里摔了,恰逢今日府上来了几位名厨,故而特意设宴聊表歉意。”   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白敏中只起身弯腰向长平道了谢,待她说了请坐后,这才重新落座。   其他分桌的几位千金均面面相觑,对上白敏中的目光一个个都欲言又止的样子。白敏中此时的目光落在她们眼中,似乎是什么不可测的深渊一般,看着很是骇人。   每个人心底里都有秘密,都有不可告人的部分。若坐在对面的人很可能有洞悉人心的本事,抑或坐在对面的甚至不是人而是妖怪之流,那这顿饭,吃得可真够让人忐忑。   长平倒是一脸平静,这会儿居然还能坦荡荡地望着白敏中,虚与委蛇道:“白账房不必客气,有什么想吃的,让厨工先做也是无妨的。”   白敏中恰要回谢,这会儿却见方才那名白衣女子穿过小厅的门,走了进来。   白衣女子走到白敏中桌前时,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面色寡淡,眼神也是有些漠然。这似乎是一个信号,仿佛是告诉白敏中“不要以为装作看不见真的就没有看见”,然她眼下的目标却并不是白敏中,而是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   白敏中眼睁睁看着白衣女子走到长平面前,看了长平一会儿,这才走到其身侧,转过身来,又看了一眼白敏中。   白敏中被她这一眼看得脊背都发凉。这白衣女子虽是怨灵,但好似也没有那么恶,只是……看起来真的好冷。   然她方才这一系列动作,也令白敏中不由揣测。这位白衣女子,想来是与长平有什么瓜葛罢?她方才漠然的目光里分明有哀怨流动。   被长平害死的么?她既然能看到自己,为何不说话?   白衣女子走到白敏中面前,指了指其中两只汤盅,摇了摇头,似乎是告诉她让她不要喝。   长平又在耍什么花招不成?虽然眼前的确是难得佳肴,但对于白敏中而言,此时名菜也抵不上自家伙房里的一碗白米饭来得美味。她即便好吃,可眼下实在没什么想吃的心情。   这时,有位千金卯足了勇气开口问道:“白账房是东海人吗?可认得赵将军府上什么人?”   话问到这上头,白敏中立即想起昨日领头打人的那个赵府的丫鬟。   昨日她的确是说了些死人才知道的话,这是……惹上了麻烦吗?可看这些千金们写在脸上的反应,她为何觉得她们很怕她似的,把她当妖魔鬼怪了?   白敏中遂撒了个谎回道:“我不是东海人,至于赵将军府上,原先的确是有认识的人。”   “哦?是谁呢?”   白敏中继续睁眼说瞎话:“已不在世了,不大方便透露。”   这话一讲,对面的丫头一时找不出话来回,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气氛一下子又冷了回去。   白敏中不知面前那两只汤盅里有什么把戏,便只象征性地吃了一些菜。长平见她筷子动得极少,便问:“不合白账房胃口?”   白敏中赔笑道:“实在是因为先前在官厅已吃了许多,这会儿……吃不下了。”   “是么?”长平说这话的时候直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判断出她是不是在说瞎话。但白敏中这神态语调均不似是说谎的样子,看着也没多大本事,怎么就将一群泼悍丫头吓成那样?真是妖鬼不成?   但无妨,试试就知道了,只是不知她方才有没有动过那两只汤盅。长平轻蹙眉,慢条斯理地吃饭,又继续盯着白敏中那边的动向,见她似乎动了动调羹,便轻挑了一下眉。   一顿餐毕,白敏中佯作不舒服地揉了揉太阳穴,站在她对面的白衣女子侧过身,向白敏中招了招手,似乎示意她跟出来。   白敏中遂一脸疲惫地起身对长平道谢致歉,说是身体实在不舒服,便想提前告辞。   长平随即应允,喊了身边侍女道:“送白账房回官厅罢。”   侍女随即送白敏中出门,可白敏中又不是傻子,这侍女带的路分明是绕的,难道又在谋划什么东西?   小厅内的几位却还没散,先前说白敏中有可能是妖的那位千金对长平道:“若这丫头机灵,没被泼到怎么办?”   旁边几位一脸好奇,有人问:“郡主可是安排了什么?”   那千金遂回:“我先前就怀疑这丫头有问题,遂向郡主献计,在她的汤盅里下了些药,她这会儿应当觉着两眼发昏罢?带她在后宅绕一圈泼她一头狗血,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妖!可毕竟准备得仓促,也不知那丫头到底喝没喝那汤,若她机灵得连两盅汤都避开,猜到我们要试她,可就白准备了。”   长平却缓缓道:“未必,她若是一早便能识破,方才那些都只是做戏的话,那便证明她当真有妖鬼相助,抑或当真是个神通的异类。”   “那……要如何?”   长平心中冒出了“除掉”二字,但面上却只是淡笑,轻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而白敏中跟着那侍女绕了一大圈,那侍女见白敏中频频扶额,便领她往早已埋伏好的地方去。   白敏中预感不大好,装模作样地说头昏说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身边跟着的白衣女子却忽然在这当口提醒她:“走到前面的拐口时故意摔一跤。”   白敏中朝白衣女子一看,觉着她不像是在捉弄自己,反倒是在帮自己的忙,便信了她。   她晃晃悠悠跟着那侍女快走到一个走廊拐口时,侍女快步拐了过去,就在这当口她佯作脚下不稳跌坐在地,眼睁睁便看见一桶血从拐口处泼了出来。   因为摔的位置略巧,那桶血只溅了些许在她裤腿上。若不故意摔这一跤,恐怕就要被泼一脸了。   白敏中此时大概猜透了长平的意图。果然怀疑她是妖吗?居然想出下药后给人泼狗血的办法,真是恶劣到幼稚。   白敏中佯作一副吓坏了的姿态,那侍女冲出来见白敏中这反应,忙说:“白账房不好意思,方才伙房那个疯子又乱倒伙房的东西了,您没事儿罢?”   白敏中忙抚了抚心口:“吓死了……”   侍女扶她起来,见她遇狗血也未现形,且各种行为举止也压根体现不出她的神通,遂安心了些,打算回去向主子交差。   白敏中上了王府的马车,瞧了瞧裤腿及鞋子上的血迹,又直起身看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白衣女子。   那白衣女子举止坦然优美又沉稳,看得出有非常良好的教养。白敏中再次留意到她袖口的颜料,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难道您是、卢……”   白衣女子却缓声接了下去:“对,我是卢菡。”   她声音和淡,清雅,听起来很悦耳,一点也不似飘荡了许多年的怨魂。   白敏中再次打量她,随即又想到先前诸葛康说的那些关于卢菡的流言。想她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几岁,如今看起来似乎要比传闻中年长一些,有三十岁的样子。   鬼如果会跟着现实的时间一起变老,心中应该有很深的挂念,会觉着自己还活着。   马车很快行至官厅。白敏中匆匆下了马车,却没立即回官厅账房,而是等王府马车离开后,迅速往另一边的巷口走,卢菡一路跟随,白衣的她看起来像尘埃不染的谪仙。   拐进巷子里有一处废宅,因为阴气很重,平日里甚至都很少有人经过。白敏中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进去,走廊的木板看起来竟干干净净的。她平日里累了就躺在这儿晒晒初春的太阳,故而索性将已经落灰了的走廊都清洁干净了。   白敏中坐下来,拍了拍旁边,示意卢菡坐这儿:“你今日帮了我,是有心愿要我帮忙吗?不妨说说看。”   卢菡很是难得地唇角抿起一抹淡笑,目光转向她:“我的事情,不是很急。且我的心愿,也包括你的心愿……”她将头偏过去:“所以,你就当作,在帮你自己罢。”   白敏中不得其解。   卢菡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抬首望了望天空,看大块大块的云朵随风飞快地掠过齐地的上空,在地上投出阴影来,唇角的淡笑似乎是加深了一些:“我想托你转交我师傅一些话。”   “师傅是……程先生?”   卢菡偏头望着白敏中生动又年轻的脸,语声里带了一些淡淡的怅然:“是啊。有些话生前来不及说,居然真的就说不了了。”   白敏中联想起那些程苇杭病重隐居的传闻,遂问:“程先生……还在世吗?”   “在。”   “我怎么找到她呢?何况……她又如何能相信,是你托我转的话呢?”程苇杭那般固执孤僻的人,又怎会轻易相信鬼神之说呢?白敏中忽觉得有些无奈。   卢菡微笑,言声淡暖:“若是你说的话,她会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我觉得公子和我一样!肯定都憋坏了!!聪明的小伙伴们你们觉得呢!!   ☆、六八   “怎么会?”白敏中不解。若非张谏之与她提过,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程苇杭这样一个人。   卢菡却转回头,望着前边儿杂草茂盛的庭院,说得暗昧不清:“人与人之间总有微妙的缘分,不是吗?就像我能找到你,坐在这里说话,也是缘分之一。”   白敏中望着她的侧脸,轻抿了抿唇道:“那么,你留在这里的念想……除了给师傅传达口信,还有其他的什么吗?”   卢菡目光慵散:“我前阵子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明白了这一点,也该离开了罢。可因为有挂念的人还在苦受煎熬,所以……”她偏过头又看一眼白敏中:“我想等事情有个了结后再走。”   白敏中随即想到卢菡与皇帝以及齐王之前的旧渊源,她眼下待在齐王府,难道牵挂的人是齐王?可齐王似乎好好的,也没有听说在忍受疾病之苦的消息。转念一想……难道是皇帝?   叶代均曾说皇帝因为莫名其妙的缘故,身体每况日下,应当正是苦受煎熬的时候。   那……卢菡说的所谓了结,是这个吗?   还未等白敏中开口问,卢菡道:“似乎张谏之以我的名义画了幅东山,当寿礼送上去了是吗?他眼下是改名叫张谏之了对么?”   白敏中陡然警惕起来,身子一下子坐得挺直。   卢菡缓缓道:“我早看出他的天赋,却没料到居然到这等程度了。东山是我最后一幅作品,只可惜没有画完。眼下我还未去亲眼见识那幅伪作是什么样子,但我好奇极了。”   白敏中心道,她既然想去看那幅画,直接去皇宫就是了,去了皇宫还能见到她日夜挂念的那个人,为何一直在东海而不去一趟京城呢?   卢菡似是看出她的疑惑,遂道:“我是在这儿死的,所以……想要离开东海,也不是容易的事。”   这话说得和那时海姬说的话简直太像了,都是被困在一个地方,没有办法消失也没有办法离开。白敏中陡然离她远了一些:“你……要我带你出去?”难道又是被附身再带对方出去吗?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回过神的感觉实在太糟,而且元气都会大伤。   卢菡看出她的警惕和隐忧:“我不会让你涉险,所以请放心。”   白敏中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那我要怎样帮你?”   卢菡道:“我尝试过离开东海,但是一旦离开这个地方,就觉得浑身都疼。虽然眼下已没有了肉身,可还是受不了。我怕我离开东海后总有一日会吃不消,所以……希望你能在我受不了的时候让我消失。”   白敏中略是惊讶地望着她。   “听说你有一本册子,可以随时了结像我这样的没有什么本事的鬼魂。”   白敏中闻言轻轻皱了下眉。   起初稀里糊涂拿到册子,这阵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才渐渐明白那本册子的用途。只是……祖父又为何给自己这样一本册子呢?是出于好心帮那些想要离开的家伙离开吗?还是真的……如他所说,是为了给没有修为的自己提供一些保护?   只可惜他当时什么也没有说清楚。   白敏中思忖半天,最终答应了卢菡的要求。只是……她末了补充道:“我想知道那幅叫作东山的画其中真正的猫腻,以及……它到底能不能被毁掉。”   卢菡却说:“术法的东西我不清楚,但若能帮你打探到,或是最终能帮到你的话,我愿意接受这个条件。”她说完随即补充了一句:“对了,若我撑不到那时候,我可以在选择离开之前告诉你张谏之的过去。”   “你知道……真相?”可不是说她与张谏之其实也不过点头交吗?   “我知道。”卢菡微微弯起唇角,眼眸里却有一丝的怅然:“很惨烈很无助。大概一次次觉得自己是不被需要的存在,就会感到绝望罢。人心一旦因这样的原因死寂,是很难被救回的,但他眼下看着似乎还不错。”   白敏中遂问:“你见过他吗?”   “我见过他,但他没有见到我。当时我在后宅的屋顶上坐着,远远看到过一次。眼下他应当有很强烈的求生欲罢,有了想要继续活着的需求,才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生机勃勃一些。”她短暂地停了一下:“我想,也许他变成这样与你有关。你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动力么?还是你曾经与他说过希望他活着?”   白敏中陡然想起在海国时因为海地狱而受伤的那个夜晚。她似乎的确与张谏之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张谏之当时回的似乎正是“原来还有人这么希望我活着”。   因为伯亲王夫人不希望他活着,所以失去了母亲,随即又只能辗转他乡,孤独一人。再后来被程苇杭收留,之后的事情,难道也总是上演着被抛弃被杀的戏码吗?该对这人世多么绝望啊。   白敏中想着想着眼眶有些湿润又有些酸疼,卢菡却在一旁淡淡笑了。她道:“即便如此,我仍旧能看出他心中仇恨与执念,若这个也能解开的话,以他的本事与天赋才情,余生一定会很精彩。”她说着起了身:“既然是这样的人,那就好好抓紧他,这样彼此都不会再孤独了。”   淡薄寡情的人世里,有真心执手之人,且能彼此补足互持,难得幸事。只是有太多的人因为各种原因离分,又或是被迫无奈选错了人。   卢菡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缓缓往外走,白敏中反应过来,这才连忙跟上去。   有大块的云朵飘过,地上有阴影,风似乎小了。   白敏中抬手抹了抹眼睛,立时问道:“我要怎么找到你,又或者,你说的那位程先生,如今去哪儿可以找到她?”   卢菡转过身:“若你不觉得我的存在是困扰的话,我大概会随时在你身边,不过我会避开张谏之。所以,若你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应当不会出现。”   “知道了。”   “程先生眼下在丰泽,你知道丰泽吗?”   白敏中对“丰泽”这个地方是何其敏感,她眸光中倏地闪过一丝异色,慢吞吞说:“知道……”   “官厅账房应当会有春休,也没有几日了,若你能说服张谏之一起去,再好不过。”   白敏中略皱了皱眉头。她知道春休,约莫有四五日的样子。可……说服张谏之一起去,以什么样的理由呢?说丰泽风景漂亮?她不由咬了咬唇,却回道:“知道了,我会想办法。”   “时辰不早了,你从王府出来也有阵子了,回账房做事罢。”   卢菡言罢便转身往外走,白敏中一边琢磨说辞一边跟了出去。   卢菡果真没有离开太远,与她一同进了官厅账房,淡淡扫了一眼周围,寻了一张空椅子坐下了。   白敏中瞥了她一眼,随即坐下来继续忙手里的事情。   约莫过了有一会儿,正在埋头做账的白敏中忽感到身后一阵微弱的寒气,她掉过头去,却见卢菡微微俯身在看她的账本。   卢菡淡笑,说:“是张谏之敦促你练字的吗?这字里行间,居然能看到师傅的影子。若论形,他果真是学师傅最像的,可他太会学了,反倒没有自己的东西,也可能……是时间太短了。若非立场不方便,我倒很想与他切磋一番。”   白敏中转回头,望着自己的字,端详了好一会儿,想着自己竟然间接与那位素未谋面的程苇杭有这样的渊源,也是缘分罢。   临近傍晚时,卢菡跟了她一路,直到她走到巷子口,这才悄悄走了。白敏中回头望一眼,身后已是空空荡荡了。   这时节天光渐渐长了,到家的时候竟还有余晖。也许是白日里天气太好,这黄昏也是美不胜收。   白敏中悄悄进了院子,穿过花架看见廊下坐着的张谏之。   他坐在藤椅里,手里拿了书,身上的薄毯已滑落了下来,闭着眼,仿佛是睡着了。   白敏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俯身拾起毯子,目光移至他脸上。他今日脸色看起来还不错,睡颜亦十分安详平和,唇角轻轻抿着,呼吸声很轻很稳。白敏中毯子握在手里,犹豫了半天,却反倒腾出一只手,伸了过去。   她屈指靠在他唇鼻之间,皮肤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再稍稍一碰可能就要碰到他的唇。   白敏中不由咽了咽沫。   而恰在此时,张谏之却忽地动了动。其实也不过是头稍稍偏了偏,却吓得白敏中连忙将手收了回来。   本以为他要醒了,可他却还是睡着。白敏中有些不忍破坏这静谧祥和的傍晚,直起身想了会儿事情,不知不觉便又想起张谏之经历的那一些糟心往事。他是如何度过这二十几年的岁月呢?孤单久了,整个人看起来都更像是已经死掉的人。   她想给予他温暖,却又害怕突如其来的拥抱会让他醒来。可心底里仍旧有忍不住想要碰触的欲望,白敏中站在他面前深吸一口气,背后是带着余温的落日阳光。她鬼使神差地俯身,贴近他的脸。   似乎是想要将他的五官看得更清楚一般,白敏中努力睁大了眼睛。   可就在彼此呼吸都能互相感知到的时候,张谏之忽然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鸡:每天哀嚎一百遍啊一百遍你们不用安慰我了   ☆、六九   白敏中见他突然睁开眼,心脏瞬时漏停一拍,立刻就愣住了。张谏之却很是顺手地从旁边的小桌上取过糖罐,倒了一颗糖塞进了她嘴里,唇角略有笑意,随即按下她脑袋,似乎是闭眼轻嗅了一下,唇似有似无地擦过她唇角,鼻尖碰了碰白敏中的鼻尖。   晚风徐徐拂过,庭院里初春的气息缓慢沉淀,似乎在等着入暮。廊下还未点起灯笼,昏昧的暮光之中,连人的轮廓都似乎更柔和好看了。   张谏之微笑着松开手,白敏中这才缓慢直起身,手里还紧紧抓着毯子,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毯子、掉了,我想给你……盖上的。”   张谏之好整以暇地坐在藤椅里,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很是放松。大约是做了什么好梦罢?方才睡得那样平和,好似没有什么能惊扰到他。   张谏之这般慵散地坐着,抬头看站在面前的白敏中,唇角轻弯,没有说话,眼底却有暖意流过。然他的目光移至她小腿上时,却忽地皱起了眉。   白敏中裤腿上沾染的血迹已是干透了,鞋子上似乎也有一些。张谏之蹙眉弯腰查看,确定这并不是她的血后,方问:“怎么回事?”   白敏中手中毯子落下来挡住裤脚,琢磨了会儿才老实交代:“中午时去了一趟齐王府……好像被她们当妖怪了。”   张谏之起了身,略略寡着脸道:“其他地方有被泼到吗?”   “没有没有!我躲过去了!”白敏中慌忙摆手,“我没有那么蠢等着被泼的……”   张谏之却不信似的,再仔细查看了一遍她的衣裳,确定只有裤脚那儿有一点被溅到,才缓缓伸手环住了她。   白敏中受宠若惊地缩了一下肩膀。张谏之却轻拍了拍她后背,道:“长平不是什么善辈,不必碍于她的身份就让着她,她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想反击的时候就反击,太客气了会被欺负。”   白敏中顿时有些讶异,张谏之竟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也对……不然他也不会执着于复仇之类的事情。   白敏中小声道:“可她似乎很会耍阴招……”酒里下药,汤盅里下药,没有点戒心还真不能活得顺当。可面对这样的人,即便再有戒心,指不定某天也就不明不白地被害了。   张谏之揉揉她脑袋:“的确,恐怕她眼下想除掉你的心都有,你还想待在官厅吗?”   白敏中觉得自己其实就是贪生怕死之辈,这会儿遂小声回说:“说实在的有点儿怕,没和这样的人交过手。”   “有别的想去的地方么?”   “诶?”   “我们不会在东海待很久的。”张谏之躬身将下巴搁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姿态语声均有些懒洋洋的意味。   “难道还要去别的地方?”   “总有的,天下这样大。”   白敏中听他这样懒洋洋地说着,竟忽地察觉到一丝光亮。张谏之这是已经盘算好了退路,打算要全身而退吗?若他真如卢菡所说,眼下想努力活下去,那的确不大可能待在东海终老。   张谏之深吸一口气,松开她,又扶住她的肩,望着她的眼道:“人总该为自己活的,不能老替别人那么活着,你觉得呢?”   白敏中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张谏之之前的人生,难道不是为自己在活着吗?他那么努力地在乱世中学本事求存,原来不是全为了自己吗?真是好委屈的人生。   白敏中的手还搭在他腰上,细细的指头抓着衣料,似乎还没从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拥抱中回过神来。口中尚有刚刚融化的牛乳糖的味道,甜腻微酸,让人沉醉。   过来点灯笼的管事慢吞吞路过,忽轻咳嗽了几声。   张谏之淡笑,瞥了一眼她的手。白敏中头皮一麻,赶紧松开,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收拾藤椅旁小桌上的书册,又匆匆忙忙将那小桌给端进书房去了。   张谏之站在廊下看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下意识地从袖袋中摸出一对玉指环,又握进了手心里。   待白敏中从书房中出来后,张谏之看了她一眼道:“衣服换下来丢掉罢,有些晦气。”   白敏中低头看看,觉得似乎当真是这样。现杀了一只恶犬所取之血液,的确有些……不干净。   “前几日官厂来了一些海国的新料子,托裁缝给你做了身新衣裳,进来看看。”   张谏之说着领她进了屋,又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只扁平的大木盒来,递给白敏中。   白敏中瞧这架势感觉有些隆重,接过来后摆上桌,抬头看看张谏之,再三确认了一下,这才低头缓缓移开盒盖。   看起来的确是海国的衣料,难道裁缝也是海国的吗?这身衣裳分明是海国的服饰呢。借着桌上灯台,白敏中即便没有一件件地拿起来看,也能感受到它的隆重。   即便之前她在海国也穿过类似的衣裳,可都没有盒子里的这件看起来名贵,应当不是寻常场合穿着的。   但张谏之并未解释太多,站在一旁只回看她一眼,似乎是在鼓励她试一试。   白敏中忽觉着有些突然,这么隆重的衣服就等隆重的场合再穿嘛……现下换感觉有些怪怪的。   张谏之唇角抿起淡笑,很是礼貌地作了个请的动作,手指的方向恰好是屋中屏风所在之处。   白敏中顺着他手的方向往那边看看,俯身将盒子抱起来,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屏风后没有点灯,暮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借着这一点微弱的光线,她竟无师自通地将那厚厚的一叠衣服一件件地穿好,末了收腹系好腰带,自己低头看了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唔,这里能换衣,却没有镜子。   毕竟太过隆重,重重束缚让她觉着不习惯也不自然,遂从屏风后探出个头来,想跟张谏之说觉得不好意思打算换回去。   没料她脑袋才刚探出来,张谏之却已手执烛台走到了她的面前。   白敏中见状,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底气不足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张谏之手执烛台站在距离她一步开外的地方,温暖跳跃的烛火将他的轮廓映照得格外柔和,像是某个梦里的场景。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将一身绯衣的白敏中收进眼底,心里大概是感激大过慨然。还好他们都活着,还能遇见,真是这世间了不得的缘分。   他从来不奢望有人能穿上母亲当年准备的这身衣裳,以为它早随着母亲的遗物深埋地下,可当他若干年再返海国,却发现这套衣裳还在,甚至……如新,闻不到时间的味道。   真是奇妙的术法。   这身衣裳穿在白敏中身上,竟然契合到像是为之量身定做。   他不由看得愣了。   白敏中也是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再看看自己身上这大片绯红,就算再迟钝,也隐约猜到了什么。她赶紧说还是还回去罢,张谏之却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到饭点了,先吃饭罢。”   可白敏中压根没有合适的鞋子,张谏之低头看了一下,发觉后,随即俯身将烛台放在地上,将白敏中抱了起来。   夜□临,走廊里的灯笼皆已点亮,庭院里安安静静。白敏中也不知怎么到的餐室,她脸上红得与身上这衣服差不多,脑子都快昏了……大概是、呃、腰带系得太紧有些勒人?   总之再次坐下来时,白敏中的注意力全然不在一桌的美食上。   张谏之却极其坦然地给她布菜倒酒,似乎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什么事儿。   “是很温和的果酒,少喝一些只要不醉没关系的。”   白敏中接过酒盏,低头轻抿了一口,很是清甜,味道也不冲。喝些酒也许便不会觉着如此尴尬了罢。   大约是张谏之的从容感染到了她,一顿饭过半后,她总算不再拘谨地吃饭了,迅速吃完后,拿手巾擦了擦嘴,佯作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对张谏之提了一件正事。   她抓抓脑袋:“哦对了,程先生眼下住在丰泽,你知道吗?”   张谏之抿了一口茶:“是么?”   “我也是今日听人说起的。”她顿了顿,“丰泽那地方虽然荒僻,但到底也是个风景不错的地方,程先生若热衷隐居,指不定真的在那里呢……你、不想去看看她吗?”   张谏之看了一下她的眼睛,这丫头编造理由的时候眼神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大约是她自己想去罢?可是……为何呢?她又为何要执着起程苇杭来?   张谏之虽一时猜不透缘由,但他也愿意跟随她的执着。   他于是回道:“程苇杭若当真在丰泽,我自然要去看看她。”   白敏中一听他如此爽快地答应下拉,遂道:“再过几日官厅账房便要春休了,我也想去丰泽看看,能一块儿去吗?”   她对于丰泽的执着与热情实在有些古怪,程苇杭难道只是一个幌子吗?这丫头是知道丰泽养的那批神秘军队?何不明着问呢……真是个傻丫头。   但张谏之也预料到事情可能并不是这样简单,最终点了点头:“好,我这两日便安排。”   白敏中任务完成般地大舒一口气,随即起了身,都忘了脚下没有鞋子,转了身就要往外走,张谏之赶紧追上去拉了她一把,结果这丫头踩到衣摆,眼看着就要摔一跤。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鸡:我知道我知道!其实就是见家长!你们懂了吗!反正我是懂了的!!请叫我什么都懂的小黄鸡!然后!!请赐给我大块大块的五仁月饼吧   ☆、七零   张谏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白敏中舒口气,拍拍心口道:“摔一下这身衣服该弄脏了罢。”   这会儿她担心的居然是衣服会不会弄脏。张谏之都不知说什么好,末了只随口问了句:“不怕疼么?”   白敏中站直了抚平衣服上的褶子,低头说:“还好,我不是很怕疼,今日在王府摔得也不觉得疼,就是脏了那件衣服,只好丢掉了,怪可惜的。”她无知无觉地说完,看一眼自己脚下,又抬头看看张谏之……   张谏之亦是低头看了一眼,未开口即将她抱了起来。白敏中脸虽又红了一下,但到底没有先前那次那样厉害了。这会儿夜风大了些,毕竟是早春的天气,晚上还是会觉着凉,白敏中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偷偷摸摸地将勾在他颈后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一些,脑袋很有心机地歪到一边。   张谏之自然感受到她这小动作,却也不戳穿她,送她回了卧房。随即又替她点起了卧房的灯,也没急着走,径自在矮桌前坐了下来,翻了翻她散落一地的书,大概看了看,瞥她一眼道:“都是诸葛带过来的书么?”   白敏中见他手里那册恰好是写藏匿魂魄利用魂魄那一类术法的书,立时抢了过来,压在一堆书底下,岔开话题道:“是的是的,就是被我弄得太乱了,我马上收拾……”   张谏之看出她的可疑,但也没问她到底打算做什么,他略略猜了一下,想这丫头那日应当是听到了叶代均与他的谈话,可能心中存有疑问,才费尽心机地想要通过旁的途径找答案。   她是在担心自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吗?   张谏之默默起身走到了门口,未转身即缓缓道:“诸事皆有退路,眼下我不做孤注一掷的事,睡个好觉。”   这话虽然未解释太多,可透露出来的信息却能让白敏中大舒一口气,她收拾书册和小物件的心情都变好了。   待张谏之出了门,白敏中从窗户瞥见他的身影在屋外停留了一会儿,过了好久才转身离开。   白敏中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套衣裳,伸出手臂对着昏黄的烛光细看了看,其中绣纹精致到难以言说,又能隐隐看出些旁的东西来。   虽然这身衣裳在寻常人眼里,看起来如新,但事实上,它已存在好些时候了。就算是白敏中,也得非常仔细地看,才能发现这件衣服上存在过的术法的痕迹。   白敏中略略揣测了一下它的来源,竟是能够想起海姬那一张脸。是海姬留下来给张谏之的衣裳吗?如此珍贵。   尽管舍不得脱下这身衣裳,可它毕竟珍贵,得好好保存。白敏中小心翼翼地换下它,又仔仔细细地收叠齐整,放进布袋中,这才收进了柜子里。   ——*——*——*——*——   官厅账房的春休过了几日便到了,先前几日张谏之很是耐烦地筹备着去丰泽的事宜,好似去寻找程苇杭是假,去丰泽玩才是真。   出行前一日白敏中拿着丰泽的地图研究了半天,圈了一个地方给张谏之:“听说,程先生就住在这个地方。这儿有个九绕寺,附近有竹林,应当就在这里。”这些都是先前卢菡告诉她的,白敏中便跟张谏之说是同僚说的。   张谏之没打算问她是哪个同僚,她若想出去转转,就带她出去转转。丰泽那地方,人少是非也少,其实也还不错。   他在一旁叠最后一些换洗的袍子,听白敏中这样说,随口就应了一声。他起身想去白敏中的柜子里取方布将包衣服,却看见了被白敏中当宝贝收着的那身绯衣。也不知怎么的,他犹豫了一下,将其取了出来,并连同换洗的袍子一起装进了包袱。   白敏中在一旁研究得出神,看着看着,却忽然“咦”了一声:“说起来这地方居然靠着海呢。”她执笔一圈:“这里是传闻中的滩涂湿地吗?”   张谏之将包袱拎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瞥了一眼地图上被她圈起来的部分,回道:“是的,但并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不好玩么?”卢菡明明跟她说那地方还很不错的。   张谏之的脸色并不怎么好,似乎是很不喜欢那地方一般,但说出口的却是:“你若想去的话,我们可以过去一趟看看。”   “好。”白敏中未抬头,故而也没能察觉他神色里的这些微妙变化。   他们在收拾东西研究线路,而卢菡此时却孤坐在这座宅院的屋顶上,迎送南来北往的夜风。她其实感知不到那些风,东海府所有的屋顶都能成为她栖息的地方,但其实毫无意义。在这人世停留的时间越久,所能挖掘到的孤独只会更深。   而现在,一切似乎都快迈向结束了。   她忽听到底下传来开门声,再一看的确是张谏之从白敏中卧房出来了,她轻抿了一下唇,遂往别的地方飘去了。   第二日出行时,卢菡亦是跟在他们马车后头,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始终避着张谏之。因出发得极早,故而加紧赶路也很快便能抵达丰泽,不需在外头找客栈过夜。   入暮时分,丰泽驿馆的小吏已是在候着他们了。小吏原以为是张谏之一个人来,这会儿瞧见白敏中,倒不知如何安排房间了,正愁眉不展之际,张谏之只留了一句“照原先安排的罢”便上了楼。   小吏急急忙忙追上去,走到前边儿给他们领路。   推门进去,白敏中这才意识到又得住同一屋了。   不过好歹驿馆这地方的床铺够大,给的被子也多,两个人睡简直绰绰有余。白敏中悄悄打量四周,张谏之背着手站在她身后:“只是怕在外边不安全,刚上来的时候看到了么?”   楼梯上有一只低头啃包子的鬼,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面黄肌瘦的大约是饿死的罢。走廊里坐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鬼,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其他边边角角还有些不成气候的脏东西,这驿馆的确不大干净。   白敏中知道张谏之是为她好,怕她又被恶灵盯上捉走什么的,遂很是受用地点点头。   不过幸运的是,虽然这地方不干净,晚上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白敏中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被子将自己裹得像只蚕蛹,再看看旁边,张谏之早就起床下去了。   唔,她睡相可没这么好,张谏之晚上是又替她压被角了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爬起来,洗漱整理了一番,吭哧吭哧地下了楼。张谏之正坐在楼底下等她吃饭,又道:“遣人打听了一下,你说的那片竹林里的确有人住,至于是不是程苇杭还不能确定,我们趁早过去一趟。”   白敏中点点头。   九绕寺距离驿馆并不是太远,车程不过一个时辰。但在竹林之中找人,似乎就有些困难了。幸亏他们在九绕寺附近遇到了出寺化缘的小和尚,问了问才得知,的确有位女居士住在这竹林里,那小和尚好心领他们到了女居士的住所,白敏中却是愣了一愣。   原本以为隐居者大多住得简陋,但竹林中这屋子却已是住出了年头,且看起来十分考究,当初在这样的地方建宅院,也是……很耗费财力的事情罢。   她偏过头去望一眼波澜不惊的张谏之,小声问道:“程先生很有钱么?”   张谏之却淡淡笑了笑。起初他还并不确定是程苇杭住在这里,可会在竹林中建这般居所的,大概也只有程苇杭了。她素来不过清贫生活,活得也考究,没料隐居之后还是老样子。   她居然……还活着。   白敏中抬手敲了敲门,可里头却毫无动静。   连敲了好几次,这才有个小侍女匆匆忙忙跑出来开门。那小侍女望一眼白敏中,又看看张谏之,没有说话。   白敏中道:“这里是程先生的住处吗?”   小侍女指指自己的口,又指指里面,打着手语道——为什么要来找程先生?   果然是程苇杭的侍女,她总爱找一些不会说话的人做事。张谏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接触了不少手语,没料后来还派上了许多用场。   张谏之打着手语告诉侍女来意,又看了一眼白敏中,问她还有没有别的要说。   白敏中回头看看,卢菡自然是不在的。她遂与张谏之道:“有个已经去世的人……托我给程先生带几句话。”   张谏之轻蹙了一下眉,却也转瞬即逝,随即又将这句话转达给了那位侍女。   侍女皱着眉进去通报,白敏中则与张谏之继续在外头候着。   也未等多久,那侍女又匆匆忙忙跑了出来。看看张谏之,又看看白敏中,末了打着手语告诉张谏之一些话,神色里隐约透着一些歉意。   张谏之自然看得明白,但白敏中这会儿却像瞎子看字一般,一脸迷茫。   张谏之又打着手语似乎问了些什么,那侍女一脸尴尬地将程苇杭的话转达给了他。   这下轮到张谏之面露尴尬之色了。他看看一脸迷茫的白敏中,道:“可能你……不大方便进去。”   “不、不让我进去吗?这是为何?”   张谏之看了一眼那侍女,遂对白敏中实话实说道:“程苇杭说她最讨厌那些看得到死人的人,给死人带话的更是不想见。”   “所以方才我不该说那句话是吗?”白敏中这会儿悔得肠子都发青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鸡:哈哈哈你们懂吗昨天的五仁还有什么韭菜的,豆腐的各种馅儿的月饼朕都尝试了一下不错朕很高兴朕是男主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懂吗作为男主我告诉你们,知道白子彦以前干过什么事吗,装作自己是看不到妖魔鬼怪的普通人欺骗纯情少女的感情】   ☆、七一   白敏中后悔归后悔,但程苇杭似乎并不知道张谏之也能看到那些东西的事实,应该是允许他进去的。只要张谏之能进去,就代表还有一线希望能让她亲眼见着程苇杭。   那侍女果真做了个请的动作,张谏之往前走了一步,却又转身迈回来,伸手抱抱她,好像安慰她不要伤心:“我会与师傅说说看的。”   白敏中也只能寄希望此了,但愿程苇杭是个念旧的人。   待张谏之进去后,白敏中百无聊赖又着急地在外头等着。这时候她一转身,忽然看到就站在眼前的卢菡,吓了一跳。白敏中摸摸心口:“你来了啊,我以为……”   卢菡却望着那扇被关上的门淡笑了笑,又问:“出发前我让你带着的那本书可带了?”   提到这个白敏中还觉着奇怪,那册子是祖父亲笔写的,扉页上还有落款,是她离开家时带出来的。可卢菡却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带着,实在不知其意图。   她将这卷书册从袖袋中取出来,望一眼卢菡道:“带了……”   “恩。”卢菡轻应一声,“那侍女过会儿恐怕要出来,你将这个给她,让她转交给程先生即可。”   白敏中一蹙眉:“我祖父……难道与程先生有渊源?”   卢菡却岔开这话题,抿着唇淡笑,问道:“我要你转达给程先生的话,是否都记得了?”   白敏中拍拍胸脯保证:“恩,都记住了!”   卢菡没有走远,白敏中依旧站在门口等着。   约莫过了一刻的样子,门里头果然响起了脚步声。张谏之随同那位侍女走了出来,他对白敏中摇了摇头。似乎程苇杭当真不想见她这样通灵之人,即便是昔日徒弟开口,也没能让白敏中通行。   白敏中预料到这点,迅速将手上的书册递了过去。那侍女似乎略有些为难的样子,旁边张谏之看着也是一愣,这丫头到底……在做什么?   侍女又急匆匆地拿着书进去,过了会儿又跑出来,与张谏之打着手语说程先生同意让白敏中进去了。   张谏之转达给白敏中时,顺口问了一句:“是何书?怎么会……”   白敏中自己也不解呢,遂抿唇摇摇头,跟着那侍女进去了。   庭院建得很有风骨,看得出主人的审美亦是很挑剔的。白敏中四下看看,不论是廊下的挂饰还是扇形窗的窗纸面,都十分考究。她忽眯眼看了看那窗纸面上画着的一只云雀,竟莫名的有一阵熟悉之感。   是在哪里看到过呢?张谏之画过类似的吗?好像又不是……   随同侍女进了小厅,又绕过屏风,方见到一女子的背影立在书桌之后。   瘦瘦的,不是很高,头发依旧乌黑,身上的袍子很是宽松,只从背影上看瞧不出年纪,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白敏中很是忐忑地站着,这会儿已是见卢菡进来了,就立在一旁。卢菡朝她淡笑了笑,似乎是示意她不要紧张。   她哪能不紧张呢?程苇杭的气场太吓人了,这屋中的气氛也让人忍不住打寒颤。   恰在这当口,程苇杭转过了身,手里恰拿着那本书册。她看了一眼白敏中,白敏中亦斗胆看看她。大约是久病的缘故,程苇杭看起来气色并不是很好,神情也是寡淡的,手上的骨节凸出来,看起来更瘦。   就这么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此时望着白敏中却只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白敏中受宠若惊地回说:“白、白敏中。”   程苇杭似乎是轻蹙了一下眉:“我很吓人么?或是你原本就是个结巴?”   白敏中忙摇摇头说:“不是的,只是觉着有些紧张……”   程苇杭神情复杂地看看她,也没打算让她坐的意思:“有话要转达给我?”   “对……”白敏中迅速瞥了一眼旁边的卢菡:“她曾是您的徒弟,叫卢菡……那个人,现在就在这里。”   程苇杭眉头陡然皱了一下,不是很自在地干咳了一声,又抬手按了按咽喉部位:“有什么话快说。”   白敏中加快语速道:“她说当年背离师门是她错了……眼下虽然不能再亲自与师傅道歉,但在离开之前也希望得到师傅的谅解。”   程苇杭不为所动,四周看了看,浑身都不自在地只说了一句话:“让她磕三个头滚罢,我没空计较这些。”   她虽是这样冷冰冰地说着话,白敏中却瞥见站在一旁的卢菡此刻神情难过到了极致。程苇杭这样算是原谅她了吗?白敏中猜不透。她并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被最得意的弟子背叛,纵使程苇杭脾性再怎么古怪,也应该难过失望过罢。   而若干年之后的卢菡,面对当年犯下的错误、师傅如今的冷淡语气,心中也应是……百感交集。   卢菡缓缓屈膝俯身叩拜,头深深埋下去,行了三个大礼,即便已是作为鬼魂的存在,此刻也已是泪流满面。   白敏中在一旁看着,不知不觉小声嘀咕了一句:“她哭了呢……”   程苇杭瞪了她一眼:“闭嘴。”   白敏中连忙伸手捂住了唇。   程苇杭望了一眼白敏中看着的位置,恰好对上卢菡的目光,然她却根本看不到她。卢菡最后与白敏中留了一句话,便起身转过去缓缓走了。   白敏中目送她离开,又将头转回头,咬了咬手指头说:“她说……让师傅保重身体。”   程苇杭却赶紧问道:“走了吗?”   “哦。”白敏中点点头。   程苇杭径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将那本书册扔在桌上:“你说你能看到死人,那就将白子彦喊出来,我有话同他说。”   “诶?”白敏中感到突然极了,她伸手抓抓脑袋,祖父她的确是见过,可要怎么才能将祖父喊出来啊?她又不会招魂的。再者说了,程苇杭难道当真与祖父有什么很深的渊源吗?直呼其名什么的,似乎不是什么普通的关系。   程苇杭见她一脸发懵的样子,略是嫌弃地看了看她这木讷的样子:“你当真是白子彦的孙女么?”   “哦。”白敏中点点头,察觉到她嫌弃的目光后,忽觉着有些气馁,若自己也像祖父那样有本事就好了。   她垂头丧气打算告辞之时,忽感到身后一阵凉气。她猛地掉头,居然当真看到了……祖父!   白子彦还是先前见到的那样子,他似乎很习惯这一直年轻的模样了。   白敏中指着他支支吾吾与程苇杭道:“他、他就在后面。”   程苇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瞥了一眼白敏中的神色,觉得不像是装的,遂道:“问问他为什么那年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也不来见我?”   白敏中“诶?”了一声,随即转头看向白子彦,说:“为什么……”   “因为她自己说不想见到能看到鬼的人。”白子彦轻描淡写地说着,一双桃花眼酝着笑意。   哦,原来一早就这样了么。白敏中随即转回头,吞吞吐吐对程苇杭说:“我祖父说……因为您自己说不想见能看到鬼的人……”   “啪”的一声,白敏中语音刚落便听到了程苇杭用镇纸拍桌的声音,吓得缩了一下肩。   白子彦站在她身后小声笑道:“不要怕,她是纸老虎。”   程苇杭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说话,立即问白敏中:“他方才说了什么?”   白敏中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磕磕巴巴说:“祖、祖父说……您是……好人,叫我不要怕。”   程苇杭又蹙蹙眉,盯着白敏中道:“你不能改改你这结巴的毛病吗?!”   极少有人对白敏中这么凶,且这老太太气场真的有些奇怪,是白敏中自张谏之后第二怕的人了。   “我、我平日里很正常的。”   程苇杭看不惯她这窝囊样子:“你们家怎么会出你这样的后辈?”   白敏中缩着肩,不怎么敢看她。身后的白子彦却温声道:“都说是纸老虎了,还怕她做什么,好好说话。”   白敏中苦了张脸,似乎还是不敢的样子。   就在这当口,白子彦忽道:“她是你祖母,所以没有什么好怕的,她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祖、祖母?!”白敏中脑子里倏地打了个大结,惊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那边程苇杭听她喊了一声祖母,却冷言道:“我没有你这样窝囊结巴的孙女,让你那个已经变成鬼的祖父好好教教你,都走罢。”她一皱眉:“吵死了。”   白敏中还在这个大死结里头没逃出来,白子彦已是走到她面前朝俯身朝她淡笑笑,对她说:“你先假装失望难过地往外走,别总这样一脸惊恐的样子。”   白敏中闻言有些茫然地看看他,也不知他玩什么把戏,过了会儿又将信将疑地再看他一眼,耷拉着脑袋一脸丧气地转过了身,慢吞吞地往外走。   她好似真的很失望很难过的样子,好不容易挪到屏风旁,又继续往门口挪去。   就在她将要推门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窝囊的丫头,给我滚回来。”   白敏中倏地站直了,一脸惊异地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白子彦。白子彦唇角浮了一抹淡笑,一副诸事皆知的模样。白敏中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的确是太了解程苇杭的性子了啊。   白敏中慢悠悠转过身,走到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望了一眼程苇杭,乖乖巧巧喊了一声:“祖母……”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酷爱看姓白的蠢货吃瘪!!!哈哈哈哈哈朕好高兴啊!!!!!!!   ☆、七二   程苇杭纵使心再硬,这会儿也被这一声乖巧又软绵绵的一声“祖母”给唤得软了下来。这些年她并非没有找过白敏中,却只知道她还活在这世上,根本不知她离家后去了哪里。不过就算找到了,也没有办法相认罢,毕竟——   白家的人,对于程苇杭而言,不是停留在身边的存在。因为某些原因与年轻时的白子彦有了牵扯,并私定了终身,可之后才发觉,白家人的世界要比她理解得宽泛得多,对她而言,那甚至是恐惧到厌恶的部分。   年轻时的古怪脾气忍受不了这样的欺骗与现实,遂与白子彦少了往来,就连流动着自己血脉的儿子,分开后她也不曾见过几面。她知道他痴迷术法,几番鼓起勇气不过偷偷看过他几回,却也没有交流。   她本身就是这样薄情的人罢,所以注定是孤独老死的命。   原来的那些弟子,也都各奔了东西,她一个人独守这座看似安静的空宅院,迎送着南来北往的风。   每每这般,她便会想到年轻时,白子彦着一身荼白深衣闲定地立于银杏树下,望着庭院里随风摇动的花草树叶,转过头与抱着孩子坐在廊下的自己,试探性地开口说:“苇杭,这些南来北往的风里,也藏着秘密,它们不只是风呢。”   那时候的自己,却置之一笑:“哪里有什么秘密?”   “不信吗?”白子彦的神情里透着怅惘,清清淡淡的一双眼,望着那些风过而动的痕迹,并不感到惊奇。   而那时自己也不知道,他所能看到的世界,与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其实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那些风中,的确藏着故事。树叶晃动也许是无聊的妖灵跳来跳去所产生的气流涌动,感到凉飕飕的时候,也许正有成群结队的野鬼浩浩荡荡地路过。它们从上空过、从地上走、晃过眼前、又驻足凝望这人世……   白子彦心平气和地接受它们所有的存在,可是程苇杭接受不了这样的世界。   白子彦的藏瞒工夫很好,他可以不动声色地解决掉藏匿于宅院中的恶灵,深夜里悄悄设结界还这庭院一个清净,而这一切,程苇杭却全然不知。直到——   某个清早,说话还不利索的儿子,指着庭院里的一株矮松说:“母亲……树、树下面有个人在吃东西。”   程苇杭吓了一大跳。   儿子所指的地方,哪里有什么人呢?   白子彦坦陈事实百般解释,最后也只换了一个抱着孩子离开程苇杭居所的结局。不同类的人很难同伍,程苇杭那时觉得自己简直嫁给了怪物,还生了一只小怪物,这些经历完全就是噩梦,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相遇。   可白子彦离开时说那些都是命定的事情。   命运。   程苇杭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种东西,她那时只懂得及时止损。出身不好且私心很重的人,大多有这样的通病。   然而分离之后方知爱之深,此后一直孤枕,深夜里翻过身去,再无人可依偎,只有冰冷的墙壁。那个她相识相知的白子彦已不在了,抱着孩子离开的那位,于她而言,完全是另外的人。那时在她心中,也许白子彦已经死了罢。   之后的日子,完成作品后只能独自温酒吞饮,清早起来也无人为己盘发描眉,庭院里的风吹草动,在她看来,也不过是寻常的……自然现象,没有任何其他的故事。   这么多年过去,按说该释然的都释然了,她却一直没有能够理解他的世界。假装理解和明白是不现实的,她毕竟是看不到的人。人们不需要虚情假意的“感同身受”,白子彦更不需要。程苇杭宁愿留个孤独的背影给他,即便后半生没有再相守,她心中某个地方一直只能存放关于他的记忆,这就够了。   世间能相守永久的毕竟是难得幸运与福气,曾经在一起,也是人生中珍贵无比的部分。   她放在心里珍惜就足够。   ——*——*——*——*——   白敏中唤完这声“祖母”,细心注意到了程苇杭眼眸之中一闪而过的温情,这才弯起唇角笑起来,从屏风后放心大胆地走到程苇杭面前。   她自出生便不知祖母是谁,因为无人提起。漫长的时光消磨了她的好奇心,知道那是个不可能知道的答案,便不再有什么期待了。   如今能得见祖母还活在这世上,没有人应该比她更高兴。   祖母还活着,意味着她在这人世并不孤单,她的家人们,也不都是短命鬼。   她刚打算在对面椅子上坐下,程苇杭却伸了一下手,示意她不要坐。白敏中心道,这会儿该给祖母磕几个头认回来才是,便又退回去,噗通跪下来,恭恭敬敬磕完头,又笑眯眯地跑去,打算坐下来。   程苇杭皱了一下眉:“等我死了再给我磕,现在着什么急。”她依旧是不让白敏中坐对面的位置,寡着脸道:“让白子彦坐过来,你站在旁边帮他传话。”   “哦!”白敏中连忙转过头去,却见白子彦已然走了过来,不急不忙地落座。   她转回头时,程苇杭不耐问:“他眼下是什么模样?看起来有我老吗?”   白敏中看看一身荼白袍子的祖父,小心翼翼道:“看起来……很年轻。”   程苇杭盯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皱了皱眉:“人死了都会变年轻么?”   “不会……”白敏中似乎是前阵子才刚在书中看到的,说是有些人,死去后对活着时的某个时间段特别执着,就会变成那时候的样子做鬼。   “那为何他看起来尤其年轻?”   白敏中看了一眼抿唇微笑的祖父,又看看神情复杂的祖母,抓抓脑袋,如实说道:“应当是对自己人生的这个阶段特别执着难忘到了某种地步,做了鬼才会变成这个阶段的模样。祖父看起来这样年轻的话,大约是执着那段时间的自己罢……”   程苇杭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面,过了许久才继续问道:“那他现下看起来,大约是……多少岁?”   白敏中期待祖父能告诉自己实话,可此时的祖父看都不看她,注意力全在程苇杭身上。白敏中就只能略略估算,她道:“大约三十岁,不会再比三十岁大了。”   程苇杭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神情却依然稳着。   白敏中嘀嘀咕咕道:“祖父生前应当对这个年纪最执着,活着的时候执着,死了还在执着……发生过什么事呢?祖母不知道的吗?”   程苇杭心知肚明。   恰好是他离开那时候。   屋内气氛一阵沉默,程苇杭望着对面丝毫没有反应,而白子彦也只是静坐着。这是一次你看得见我而我看不见你的相会与交流,是他们分离之后再难得的相聚。   程苇杭缓缓伸过手去,已经爬满了皱纹的手,竟感受到了微弱的凉意。   原来这看上去纹丝不动的气流之中,的确蕴藏着故事,对面甚至……坐着她曾经深爱,如今仍旧深深埋藏心底的那个人。   这一刻,手心里掠过的凉意,才有了意义。她缓缓将手握起,那一抹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寒凉之意,通通握进掌心之中,好像能用自己的体温让它渐渐暖起来。   此时白敏中眼看着这一切,似乎是能想明白了。初次在阴魂道中见到祖父,他便是这个年纪的样子,三十岁,算算那时候父亲也只是几岁的孩子。夫妻分离,母子分离,之后便一直各有生活。即便如此,都还执着对方,也许在漫长时光里,也多了体谅与珍惜,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回头的。   一生的时光说长并不长,即便到现在他们在彼此心中仍是最重要的存在,即便白敏中也为之动容眼眶发酸……但她又隐隐约约觉得,若换作是她,也许会紧紧抓牢活着的每一天。   能够在一起的时光来不及耗费,并不一定只有各自松手这一条路。两情长久,朝朝暮暮可争。   她是这样的人,因为之前十几年失去的人与事太多,眼下没有什么能失去了。所以如果能握住抓牢,她不会放手的。   这一刻,她想到的是门外的张谏之。   至于为何会想到张谏之,她心中也给不出答案,只是那样一瞬间,忽然想到了而已。张谏之难得微笑的时候,古井无波的时候,难过痛苦的时候,一幕幕浮上心头,搅得她心神不宁。   她有些头疼地揉揉脑袋,耳边却响起了祖父的声音。   “头转过去。”   “诶?”   白敏中看看眼前场景,还是先前两个人静坐相峙的状态呢,祖父让她转过头去做什么?   她一知半解地慢吞吞转过身去,望着屋顶发呆。   她等啊等的,实在等得无聊了,小声问道:“可以转回去了么……”   然屋子里此刻却没有声音。   诶?她感觉有些不对劲,便忽然转过了身,只见祖母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熟了一般。而方才还坐在对面的祖父,已是不见了踪迹。   她连忙俯身摇摇程苇杭的身体:“醒醒……”   作者有话要说:哲学家小黄VVVVVV:朕想说!每个人都不可能完美,性格上的缺陷不要喷。朕代表公公谢谢大家。【公公抱大腿,窝都这样替你说好话了让窝出场好不好】还有就是祖母的名字苇杭是取自诗经《卫风.河广》……没了。   ☆、七三   白敏中连忙伸手去试探她的鼻息,微弱,但呼吸犹在。这……是昏迷吗?抑或是魂魄短暂地离体?白敏中连忙往外走,推开门看到庭院里站着的两位,这才陡然松了口气。   她屏住呼吸,不忍惊扰他二人的交流,便又悄悄往里挪步子,最终关上了门。   她似乎能察觉屋外庭院里掠过的初春的风,刮动竹叶沙沙作响,声音细小却反衬出安静。既然是魂魄离体的话,这时候更应该好好守着祖母的这具身体,若是呼吸一丝也没有了,那可能就回不来了。   她时时注意着这具身体的状况,直到一刻钟后,白敏中方意识到气流的微妙变化。她起了身,只见程苇杭自庭院外走了进来。与方才看到的背影不同,她魂魄的年纪,也不过将近三十岁的样子。虽然身形看起来瘦削,但这张脸看起来却分外动人。   如今历经了岁月洗礼,皱纹攀爬的脸,在几十年以前,原来这么美。   白敏中看她渐渐走近,又重新回到那具身体之中,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终究是阳寿未到,该留在人世的人,始终还得在这里继续活下去。   从昏迷状态醒过来的程苇杭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静。对于寻常的活人而言,这样的经历,与梦境无异。魂魄被带离体外,见到了已经死去的人,并能够与之交谈,再顺利回到自己的躯壳之中。像是……死去之后又活了过来,又将过去的一些结,都一一梳理解开,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   她久病多年,诸多事都已看透,但人生贵在看透却不看破,心知肚明即可。   白敏中在一旁讨好似的倒了盏水递过去,小声问道:“您还好么?”   程苇杭瞥她一眼,随即起了身,走到门外,喊侍女过来,吩咐让张谏之进来。   白敏中在一旁看着,不知祖母这是要做什么。谁料程苇杭却偏过头去,盯着她一阵见血道:“你难不成和我徒弟私定终身了么?”   白敏中忙摇头说“还没有”。程苇杭却又转回头去,一脸淡漠:“那为何会一起过来?他方才还帮你说了好话。”   白敏中低了头道:“这件事说起来……似乎有些长。”要从哪里说呢?从双桥镇的客栈开始说起么?   她这解释似乎在程苇杭意料之中,程苇杭遂道:“你不用说,让他来说。”   在外面等了许久的张谏之因不知道到底出了何事,已是十分着急。这会儿见侍女前来开门,急急忙忙便往里走。   程苇杭见他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转头便折回了屋,白敏中亦是跟着进去了。这会儿已到饭点,白敏中肚子已开始饿了,但碍于程苇杭这会儿似乎没有吃饭的心情,她便只好忍着不提。   张谏之进了门,再次坐下来时,看了一眼白敏中的神色,竟忽猜想到某一种可能。而他这猜想才刚浮上心头,那边白敏中已抢着开了头:“程先生……是我祖母。”   因为正中张谏之的猜想,且他也不轻易表露惊异之情,遂在这当口,也只是低头对程苇杭道了一声:“见过祖母。”   程苇杭到底是过来人,身边的孙女和对面的徒弟会是什么样的关系,简直一猜就明了。她稳稳坐着,神情无波十分镇定:“方才还是称师傅,这会儿怎么就忽然改口了?”   张谏之轻轻抿唇,看了一眼白敏中:“晚辈早些时候已与敏中订了亲,故而……”   “哦?”程苇杭打断了他,偏过头看看旁边的白敏中:“当真是如此么?”   白敏中面对这说法,忽觉有些突然,但上回穿那身衣服若算得上是定亲的话,似乎也说得过去……可她方才分明在祖母面前否认过了,好生尴尬。   程苇杭见她这一脸难为的模样,转而又看向张谏之,随后伸手稍稍挪动了一下桌上的镇纸:“既然订了亲,总该有信物罢?”   她话音刚落,张谏之也只是稍稍抿了一下唇角,自袖袋中摸出一只小锦袋来。那只锦袋不过一寸多见方的大小,搁在宣纸之上看起来小得可怜。   张谏之松开抽绳,自其中倒出两枚玉指环来。   程苇杭看了看桌上两枚指环,却只淡笑笑,看了会儿张谏之的眼睛,示意白敏中将手伸过来。白敏中慢吞吞将手伸过去,程苇杭握了她的手,取了桌上一枚小一些的指环,慢慢套进了她的无名指——居然大小恰好。   程苇杭淡笑了一声:“量过么?”   “没、没有的。”白敏中在一旁连忙否认。   张谏之却从容回道:“量过的。”   “什么……时候?”白敏中才不信自己的记忆出了毛病,定然是张谏之在祖母面前说瞎话。   张谏之语声淡淡:“你睡着的时候。”   睡着的时候……是在海国的时候,还是在回来之后屈指可数的几次同眠时?白敏中当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量了她手指的尺寸。   这话不论落在谁耳中,都格外暧昧。睡着的时候被对方偷偷量走了指环尺寸,那该是非常亲密的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言至此,相当于——木已成舟,张谏之似乎一点也不怕在祖母面前坏她名声。   程苇杭轻挑了下眼角,约莫也猜到两人大约到了什么程度。只是……白敏中年纪尚小,论阅历心机,根本没有办法与张谏之相提并论。   张谏之这个弟子,那时小小年纪便沉稳得不得了。大约是少年时期遭遇的变故太过巨大,故而是不会轻易交心于人的,那时候的他自闭寡言,安排的练习总能超额圆满完成。有天赋、聪明……但是性格实在孤僻极了,那时就连程苇杭也不一定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心里会藏事情的人,爆发起来会很恐怖。   其实白子彦何尝不是如此?年轻时看着清清淡淡,脾气也极好,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好像诸事都在掌控之中。但真正走进他的心,尝试去了解他的世界,才觉得不堪重负。   有能力有控制欲的男人看起来迷人,但事实上也都很危险。   程苇杭在这时,也不过握着白敏中的手,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望着张谏之道:“说说是如何认识的罢。”   张谏之遂从双桥镇开始,一点点往后讲。虽然句句属实,但……在他的描述之下,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白敏中自己听着听着,都觉着那不像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了。   换作别人的视角,原来那些事情被描绘出来是另外一番模样。她觉着尴尬万分的事情,对方觉着可爱;她认为很抱歉的事情,对方却描述得意义深重;她当作举手之劳转头就忘的事情,对方感受到了难得的暖意……   当真是这样吗?还是张谏之……口才太好?   素来寡言的张谏之,今日却可以一直这样说下去,似乎能说的事情压根没有尽头。   他语速不快,叙述的姿态也十分沉稳,并不会让人觉得浮躁夸张。程苇杭坐在对面安静听着,偶尔打断一两句,问一些小问题,心中却泛起一丝担心。   她偏过头去瞥了一眼白敏中的神态,那是典型的小女儿情态,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让她着迷——动情的表现。   只是在这样的一段感情当中,白敏中的迷恋似乎占了更大的部分,而张谏之理智中的平静似乎还压制着一切。   程苇杭并不是怀疑张谏之的真心,每个人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各有不同,他只是选择了更适合自己的表达。只是……她也会担心孙女会在这一场力量悬殊的感情中,受到伤害。   寻常家长干涉管制后辈的婚事,大多出于好心考量,且又有足够的底气,认为后辈听从家长的决定终会获得幸福。可程苇杭却认为自己并没有太多立场,她不适合扮演这个大家长的角色,她还不够格。   为人母也不过短短那几年时间,之后再也没有照顾过教导过孩子。对待那些弟子,也都只有严苛的训练要求,并没有太多的情感关注。   在这一点上,程苇杭的确有说不出的遗憾与懊恼。但都已经过去的事情,又能如何呢?   她忽想到什么一般,问张谏之道:“敏中能看到那些东西,你不介意么?不会害怕那个世界么?”   张谏之自然从未与她说过自己也看得到之类的话,因为寡言和沉稳,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便不再与母亲之外的人提这些事情。   一旁的白敏中却很紧张,她本以为张谏之要说实话,向程苇杭坦白看得到的真相了,结果——   张谏之却只是微微一笑,说:“看不到所以没必要介意,不想象所以感觉不到害怕……真正活在炼狱之中忍受那个世界的人,是看得到的人,而不是看不到的人。”   他并没有提到自己看得见看不见,所以……也算不得说谎。   白敏中在一旁撇撇嘴,心道张谏之可真是狡猾啊。   而程苇杭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唇角却忽然泛起一丝苦笑。   怨鬼们无声或有声地表达着人世间的欺骗、争斗、利用与伤害——昔日情深似海也会反目的是人,朝夕相处笑脸相迎背后插刀的也是人,看到得更多知道得更多,所接受过的破灭也更多,对现世也更容易气馁,但还是要努力地、平静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作相信一切美好地继续活下去——这些对于人的心志本身就是考验,是另一重炼狱。   所以这些年更辛苦的是谁,其实并不好说。   但真正在那样的世界里挣扎的人,绝对不是她程苇杭。   她正沉浸在其中时,张谏之却忽然起了身,恭恭敬敬弯身行礼后,温声打断地她的思绪:“实在抱歉,但眼下已过了饭点——”他看向白敏中:“该吃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星星眼的小黄:嗷公子(双手紧握举花状)温油的公子让窝来啄啄你好不好   ☆、七四   在这当口说白敏中会饿该吃饭了之类,聪明地中止盘问,的确算得上手段老成。程苇杭也不打算继续问下去,只是起身看了一眼白敏中:“选择权在你,自己把握。”   她言罢便先走了出去,似乎是去吩咐侍女准备午饭。而白敏中则立在原地,看看张谏之,又看看自己的手,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张谏之瞥了一眼桌上另一枚指环,伸手取过,却没有立时戴上,反倒是握过白敏中的手,将其手心摊开。他将指环放在她手心里,望着她的眼道:“你先留着罢,做好决定再给我。”   他说完随即又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外去了。   程苇杭平日里吃得简素,因久病的关系吃得更是少,故而准备的餐饭也不多。白敏中望着面前精致又素淡的餐饭,抬头看看祖母,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碗,默默吃饭。   她尽量细嚼慢咽来增加饱足感,但程苇杭给的这点根本不够她吃。就在她吃完一碗之后,张谏之忽然放了满满一碗米饭在她面前:“吃罢。”   正低头吃饭的程苇杭此时抬眼看了看张谏之,又瞧见白敏中不好意思地将饭碗推回去:“我饱了……”   每个人一碗饭,张谏之这是将自己的米饭让给白敏中吃?程苇杭看在眼里,忽搁下碗筷笑了一下,问白敏中道:“你饭量很大么?”   白敏中抿抿唇角:“还好……”   程苇杭将那碗饭放回了张谏之的面前,随即对侍女做了个手势,侍女便转身走了。   没过一会儿,侍女端来了点心盘。程苇杭以为这些就够了,但事实上白敏中吃完却依旧没饱。不过她很明显不好意思再说,遂擦擦嘴说自己已经饱了。   张谏之趁程苇杭不注意,凑过去小声道:“过会儿出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白敏中忙点点头。   程苇杭一抬头,看见他们俩似乎刚刚密谋了什么,却也不点破,只吩咐侍女给他们准备房间,随即又转回头:“在这里住一阵子再走罢,应不会缺东西的。若有东西放在客栈或驿馆,离开丰泽时去取便是了。”   白敏中自然是想住这里的,听祖母讲完这话立时看向张谏之。张谏之却道:“驿馆中有重要东西,今日过去取,明晚再过来住罢。”   程苇杭也不勉强,留他们喝了一盏茶,便起身送他们出门。   时值下午,阳光正好。出了竹林返回到街市之中,张谏之下车带她吃了些丰泽的小食,又带了些点心上车。这地方毕竟荒僻,往来的人少,就连买到的点心都并不是很新鲜,但至少能饱肚子,便也足够。   白敏中挑开马车帘子往外看,见天气如此好,忽想起那日在地图上看到的海边滩涂湿地来,立刻转过头对一旁看书的张谏之道:“不知今日方便去滩涂湿地看看吗?”   张谏之挑开另一边的马车帘子看了一眼,似乎是在犹豫,但终是合上了书,说:“好。”他说完并没有立即吩咐车夫转头往海边去,而是偏过头对白敏中道:“做好失望的准备。”   白敏中并未见过真正的滩涂湿地,所拥有的概念都来自于旁人的叙述。张谏之既然说了这话,她心中也难免有些惴惴。   所幸离得不远,抵达时太阳还在高空挂着。但因为临近海边,海风很大,白敏中甫下了马车,便觉着周身一阵冷。初春的时节,海边的天气冷热变化太大,很是伤人。张谏之取了斗篷下车,将她裹进斗篷当中,又给盖上帽子,轻拍了拍她脑袋。   白敏中缩着脖子往前走,脚下的地越来越软,鞋子也脏了,她便俯身想要脱掉鞋子。张谏之也由得她,待她脱了鞋子袜袋卷起裤脚后,自己也脱掉鞋子光脚继续前行。   虽然这地界人烟稀少,看着很是荒凉,但还是有许多鸟栖息此地。仰头看天空,或是眺望远方,都能看到它们的存在。与寻常海边的细沙不同,继续往前走,脚下的泥土越发松软,每踩一脚便陷得更深。   走了一阵子,白敏中背后已经湿透。她索性将斗篷解下来拎在手里,忽然停下来,笑着转头对张谏之道:“我好像踩到什么了。”   “什么?”   白敏中将斗篷塞给他,俯身就去掏方才被她踩出来的那个洞,弄得两手脏兮兮的,居然摸出一只海螺壳来。那只海螺不知在什么年月死了,只剩下这一只空壳,里头塞满了淤泥。   白敏中对着阳光看了看,擦干净它外边儿的泥:“挺好看的呢。”   张谏之在旁边轻应了一声。   他的表现似乎要比上午时要冷淡得多,白敏中低头看看他的脚,又抬眼看着他问道:“是因为很爱干净,所以才不喜欢到这里来么……”毕竟也不是谁都接受得了满手满脚的泥。   “不是。”张谏之温声回她,又伸出干净的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不要乱想。”   白敏中忽地一笑,既然说不是因为怕脏,那……   她眼疾手快地趁他不注意时,将手上的泥抹了他一脸,然后迅速地转过身,试图往前跑。可到底脚陷得有些深,哪里可以跑快,一个重心不稳,便面朝地栽了下去。   她自己想要爬起来,但这滩涂虽非沼泽,若要从中爬出来却也费点力气。张谏之见她挣扎半天,走到她面前,将手伸给了她。   白敏中紧握住他的手,很是丢人地爬起来,自己身上脸上已是脏透了,黏糊糊的,怎么也抹不干净。   张谏之自袖袋里摸出帕子来,仔细擦她的脸,却也没擦得多干净,便握过她的手继续前行。   海边的夕阳似乎早一些,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继续前行只会觉得自己陷得更深,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惨痛的回忆之上。滩涂里可以轻易借助旁人的帮忙爬起来,但是……深陷沼泽之中的无力感,会让人绝望的罢。   淤泥已快要没过膝盖,每一步都很吃力,白敏中不时去注意张谏之的神情,的确察觉出了其中异样,便不由问道:“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应该有理由罢?”   “恩。”这次张谏之并没有否认。   红日西坠,暮光渐浓,视线里寥寥几只渔船也只剩下了黑色的剪影,远方山脉绵延,看不到尽头。山河之壮丽,眼睛里是装不下的,心里也很难感受到深切。白敏中望着这难得见的景色出神,又偏头看了看身旁的男人:“什么样的理由呢?”   张谏之望着金光粼粼的海面,感受着迎面扑来的夹带着寒意的海风,只说:“死在无力反击的地方,会觉得委屈罢。”   “恩……”白敏中聪明地联系了一下他之前与叶代均的有些对话,小心翼翼地回问道:“难道是指……沼泽吗?”听说深陷沼泽,越挣扎就死得越快呢,若无人帮扶的话,应是活不了罢。若这时候再受到攻击,那就真是没活路了。本来还可以奋起抗争,但这样死的话,的确……很委屈。   “是。”张谏之这次亦没有否认。   白敏中斗胆问了下去:“有人死在沼泽了?”   “是。”   “是朋友吗?”她说着忽然改口:“或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   “是。”   问到这里,白敏中似乎是猜出了一些端倪,又问:“是谁下的手呢?”   张谏之声音淡淡,却透着凉意:“曾近信任无比并为之卖命的人。”   白敏中陡然一惊,这是指……皇帝?可为何要这样做?杀死部下怎么都很难说通的样子。一起打天下,最后何必要搞成这样的结局?   是因为怀疑部下有反骨,或是这支军队本身就是影子一样的存在,见不得光吗?白敏中想起最初见到明安时,他说的寥寥几句话中,猜测张谏之的身份时,说他的执念与沮泽有关,又说他为人所弃……   她好像有些理解了。   影子做久了,会越来越强大,若这时候被主人疑有反骨,最后被杀是铁定的结局。白敏中已经懒得去考量一些细节,她能理解被所信任的人背弃是什么样的感受,且这背弃还搭上了众多人命。   何况……杀人于沼泽,本身就是凶恶的举动。   沼泽这样的环境,本身就是一种镇,连鬼差都到不了。死在这里的人,魂魄都只能被困束在其中,无法走出这个镇,意味着永远不能转世投胎,亦不能出来害人索命,再多的怨苦都只能锁在这庞大的镇器中。   真是用心险恶。   那么——张谏之那些死在沼泽中的弟兄们,如今……是被带出来了么?   借由明安强大的术法,将那些冤魂带进了东山那幅画中,那幅画又经由齐王转交到了皇帝手中。   集聚着强大的怨气,且吸引着周围的怨灵,黑暗之气越发深重——这是死者的复仇。   白敏中忽觉着有些惊悚地看向张谏之。她没有继续打探细节,对于张谏之而言,开口说这些应当都是痛苦的折磨,她不想继续戳他的痛处。   何况,若是换作是她,让她置于这立场之中,也许……也会冒险做出这样的事情。   张谏之回看她一眼,此时神情却是异常的平静。   “以牙还牙,而已。”   只是将那些——还给他。忍受过的痛苦也好,委屈也好,愤怒也好——还给他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公子公子!!!矮油身上都弄脏了要不要洗澡啊要不要啊!!窝们一起洗澡吧!!   ☆、七五   张谏之语气平静,望向海面的时候,神情有一丝琢磨不透的空洞。   白敏中接着问了下去:“那之后呢?”不论是死者还是活人的复仇,总会迎来某个阶段的结束。但仇恨会结束吗?完成复仇之后又该是怎样的心情?这些都是白敏中想象不到的部分。   然不止她不知道,此刻就连张谏之,也只是说:“不知道。”   素来所向披靡无所不知的张谏之,在面对这个问题时,也只给出了不知道的答案。报复完成会感到解脱吗?谁也不知道。   那些怨灵最终将往何处,也没有人知道。   白敏中暗吸一口气,转过了身。她这会儿才感到晚风的冷,缩着脖子小声嘟囔:“回去罢,快要冻死了。”   张谏之将斗篷给她穿上,回到车上又将她腿上的泥给擦掉,取过毯子包起来,自己这才低头擦小腿上的淤泥。   白敏中在一旁看着,也不知为什么,就觉着好心疼。   正要俯身帮忙时,张谏之已然放下了裤腿,她就只好继续窝在角落里一心一意等着马车驶回驿馆。   因浑身泥污,一抵达驿馆,张谏之便立即让人备热水。驿馆小吏瞅瞅他俩这模样,二话没说,便立时去准备了。   临海的地方昼夜温差很大,张谏之生了暖炉,匆匆忙忙洗了脸,这才下去要了两杯姜茶上来。等热水间隙,他就坐在椅子上捧着暖姜茶走神,另外一边的白敏中则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慢吞吞喝着。   屋内气氛很冷,这安静陡然被前来送热水的小吏打破。张谏之起身搁下瓷杯,去开了门。小吏将热水倒进木盆,将木桶放在一边,低头匆匆退下了。   张谏之将手巾放进去,抬头对白敏中道:“先将腿洗干净。”   白敏中将脏兮兮的外袍解下来,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坐下来将腿放进木盆之中,温暖的水让人舒服得想要叹息。她正低头洗脚时,张谏之却已然在对面蹲下来,不慌不忙地取过手巾帮她洗去腿上的泥。   细瘦的腿上淤泥已经干了,虽然之前擦过,但看起来还是脏兮兮的,洗下来的水也是浑浊的。将污泥洗去,张谏之又给她换水再清洗了一遍,末了用干手巾给她仔细擦干净。他的手有力且稳当,握住她脚踝时,白敏中悄悄地吸了一口气。   这边刚清洗完毕,外头又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小吏又送了一桶热水上来,张谏之便让他倒进浴桶,随即对白敏中道:“洗完澡换件衣裳就先睡罢,吃的过会儿会送上来。”   他说完便出去了,白敏中在原地坐了会儿,回过神才起身去洗澡。方才还脏兮兮的小腿这会儿看起来干净极了,她心里却有些酸酸的。迅速洗完澡,抬手摸头发,才发现摔跤时,弄得头发上也沾了好些泥,且这些都已结成了块,沾了水又脏腻腻的,似乎不是很好洗。   她正琢磨要怎么处理时,这会儿门却开了。   由是屏风拉着,她也看不到外头。过了会儿传来张谏之的声音:“饭菜放在桌上了,若洗完了便出来吃罢。”   白敏中这会儿连头发还没解开,眼下没有皂角没有澡豆的,要想自己把头发洗干净简直太困难了。   她又在水里待了一会儿,张谏之似是察觉到不对劲,遂催促道:“若洗好了就出来罢,水凉了会冻坏的。”   白敏中听见脚步声渐近,忙小声道:“能拿些皂角来?”   张谏之这才想起她头发上似乎也弄脏了,遂又出去问小吏要了些皂角。白敏中听闻他出去了,松了口气,随即又往水里埋了埋,只露一个脑袋在外面。   她这会儿有些困了,也不知张谏之是何时进来的,只陡然听到他忽然敲了敲屏风架子:“要我帮你么?”声音冷静到自然无比,白敏中猛地伸手撑了一下浴桶边缘,因没有抓稳,一下子就又滑了下去,水声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听起来分外清晰。   张谏之沉着地绕过屏风走进来,将皂角篓子搁在一旁,目不斜视地拿过小凳,坐在她身后,不急不忙地拆开她的头发,随即取过一边的木盆,倒了些水,又起身去屏风外拿了梳子和手巾,借着微弱火光,沾水将有泥污之处一点点清洗干净。   白敏中抱腿蜷在水中一动也不敢动,半晌为分散注意力这才问了一句:“你洗过了吗?”   “在隔壁房间简单洗过了,所幸头发没有弄脏。”语声淡淡。   空气里有皂角气味,还有些意味不明的气息,白敏中紧张得要命。张谏之却道:“已大致洗干净了,你再洗一洗便出来罢——”他说着随手伸进浴桶试了试水温:“水冷了。”   张谏之说罢便转身出去了,白敏中将头发在水里过了一遍,迅速起身扯过一旁的干手巾,擦干头发和身体,套上袍子走出来。   她头发还是潮湿的,张谏之已将小桌挪到了暖炉旁,说:“先吃罢。”   白敏中走过去靠着暖炉吃饭,脸有些发烫。张谏之随手拾了一块点心不急不缓吃着,伸手轻揉揉对面的一只脑袋,似是在帮她松一松头发,让它快些干。   白敏中停住吃的动作,抬头看看他。   张谏之手也止住动作,好整以暇地看看她,忽然手移到她鼻梁的位置,忍不住捏了捏她鼻子,这才起身说:“我先睡了,你吃完歇会儿便睡罢。”   他神情看起来的确是很困倦的样子,白敏中点点头,又低下头去继续吃饭。   屋子里重归安静,白敏中都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咀嚼声。她慢吞吞地吃完,靠着暖炉将头发烘干,收拾了一下碗筷,套上外袍,将餐碟送了下去。   此时走廊里仍有那些东西在,昏昧的灯笼疲倦地亮着,只有鬼魂还不知疲倦。他们不知自己为何在这里,又不知自己将去哪里,只是守在自己的这一块地方,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做着同一件事情。   饿死鬼手里的包子永远吃不完,在埋头拖地的家伙好像永远都觉得地上很脏,走神的老婆婆也不知在想什么……   活人的世界也好死人的世界也罢,都有不可理解的执着,只能自己吞咽。   白敏中多次试图去理解张谏之的执着,现在她似乎明白多了。   回到卧房里,她只留了窗边的一盏小灯,将其余的灯盏都吹熄了,这才脱下外袍铺好被子钻进去。屋子里虽生了暖炉,可不知为何,被子却格外冷。   张谏之在另一侧安安静静地睡着,白敏中借着极微弱的光望着他的后背发呆。她伸出手来,看看自己手上套着的那枚指环,摸上去已不再是初戴上手时的凉凉触感,而是……带上了她的体温。   她悄悄将手握起来,露了个脑袋继续望着他后背走神。   这么看了约莫半个时辰的样子,白敏中却怎么也睡不着。屋中的灯渐渐黯下去,忽然在那么一瞬,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周遭瞬时陷入一片寂黑之中,白敏中短暂地适应了一下,随即将手伸向了张谏之。   一只不知哪儿来的野鬼此时盘在床帐顶上,白敏中看看它,伸手轻拍拍张谏之。张谏之先是没有反应,随后轻咳了咳,但却不像是已经醒来的样子。   白敏中只见他翻了个身,眼睛大约还是闭着的。   白敏中抬头一看,那只鬼依旧盘在上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似乎并不是什么善辈。   也许是有些害怕,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渴望拥抱。白敏中扯开自己的被子一角,动手动脚地将两床被子打通,无师自通地靠了过去。   张谏之的气息能让她安心,似乎有人靠在身旁,不必害怕恶灵野鬼,也不必担心突如其来的变故。就算下一瞬人世都会走向覆灭的灾难,她似乎也不觉着有什么遗憾和恐惧之处。   终于是……非常心安非常放松地舒出了一口气。   她的呼吸从一开始的紧张,渐渐趋于平稳。这样的感觉很奇妙,令她想起童年时期母亲的怀抱,温暖踏实,不存有什么杂念,却带有强大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像是……拥有了盾甲。   她小心翼翼地回抱了张谏之,期冀也给他一点温暖。她抬头看他的眉眼,以及紧抿的唇,想他在童年时期、少年时期又会是怎样度过,青年时期又遭遇过什么样的事情……这些在她的认知里如今越发清晰起来。说起来他也不过是天赋稍微好一些的普通人罢了,却负担着这样的人生,说起来也许是不幸的命运罢。   令人心酸的沉重过去,终究已是过去。拥有沉重过去的人,也未必将来就依旧过得沉重。从初见时寡见其笑颜,到如今能得见的温暖微笑,白敏中也能察觉到他在努力摆脱那些过去阴影,想要重新活过。   这一晚,白敏中几乎没有睡。   屋外五更的钟鼓声响过后,她便起身下楼了。   张谏之却很意外地睡得很沉。他醒来时,屋外已是大亮,走廊里可以听到走路声,再偏头,已是看不到白敏中的身影。   他陡然间坐起来,窗外的阳光竟让初醒的人觉着有些刺眼。他掀开被子急忙忙下床时,忽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压在床沿的手,在手指上看到了那枚玉指环。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以前逛知乎,看到一句说爱上一个人感觉就像是男人忽然有了肋骨,女人忽然有了盾甲。【窝也有正经脸的时候呢~~~~呢~~呢~~】   ☆、七六   他愣怔之时,房门却被推开了。张谏之偏过头去,看到白敏中捧着漆盘低头走进来。她随即又转过身去伸脚将门关上,笑嘻嘻地走到床边,将漆盘搁在一旁的矮桌上:“我已是吃过啦,还剩了一点甜羹,觉着还不错,趁热吃。”   张谏之瞥了一眼漆盘上的甜羹盅,又看看她,仿若不认得她一般。   阳光暖暖,张谏之挽起袖子端过小盅,白敏中瞬时递了茶盏过来:“先喝口水罢,不然会觉着腻的。”   张谏之神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微低头抿了一口水,拿过调羹放进小盅里,有些漫不经心地搅拌着。羹上洒了晒干的桂花,甜腻之气随热量腾上来。自窗户照进来的阳光落在小盅上,显得格外暖。   “再不吃要凉了。”白敏中在一旁提醒他。   张谏之这才拿起调羹,慢条斯理地喝起这一碗腻腻的甜羹来。   白敏中问他好不好吃时,张谏之轻应了一声,将小盅搁回了漆盘上。   白敏中浅笑笑,说:“我也觉得很好吃。”   于是他刚转过头,白敏中便凑了过来。她一直站在床前,此时身子前倾,手背在身后,脸已是贴近了他。白敏中眼角蕴起一抹难得的诡笑,头低下去便亲上了张谏之的唇,与此同时,就连原先老实背在身后的手,也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张谏之裸/露的小臂。   她的气息带着清早特有的清爽味道,微凉绵软的唇瓣压着他的,似是妄图吞灭方才的甜腻之气。张谏之却也任由她这样子,待她实在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进行、忽然离了他的唇望向他时,张谏之才淡笑了笑。   他似乎全然没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当成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一般,神情素淡,笑容也是一如既往的从容闲定。倒是白敏中,因为做了这般主动的举动这会儿脸上通红。   张谏之蓦地反握住她的小臂,将她拖近,微微仰着上半身再次吻上她的唇,手也移至她脸侧,拇指轻压在她唇角,教导一般地,迫她开口,与之唇舌亲近。   这是十分考量腰力的姿势,不论是卷曲着腹部悬空着上半身的张谏之还是不断往下压的白敏中。结果便是——体力不支的一方必然要压倒另一方,白敏中遂直接压在了他身上,甚至能感受到单薄中衣之下那强有力的心跳声。   她可管不了那么许多,此时她脑子里回荡的只有一个想法——让面前这个一直仰慕的对象成为自己的人。   那么久都只能干看着,连碰也不敢碰,偶尔壮个胆子自己都要不好意思大半天,既然鼓足了勇气,那就该一鼓作气将平日里想看想碰的全部都得手。   况且……她早上可是吃饱了的,有的是力气。   她学得飞快,努力回应他的亲吻,甚至带着一丝不客气的意味。若这会儿摸摸自己的脸,应当是烫得吓人罢。可她的动作丝毫没有受到脸红的影响,反倒是很麻利地将手滑进了张谏之的中衣内。   大约是刚醒的缘故,他的皮肤摸起来有些凉,白敏中为防自己军心动摇,也不敢抬眼去看他,离了他的唇微微喘着气去解他的中衣。这当口,她却是想起什么来似的,分心去放下厚厚的床帐,转眼间视野没有开始时那般明亮了。   光线稍稍暗一些,白敏中的胆子也更肥。张谏之任由她折腾,不加引导亦不阻止不推拒,直到这丫头想要褪下他宽松的中衣袍子,他才忽然握住她小臂,自己坐了起来。白敏中此时分腿跪坐在他身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吓,目光对上他的眼,才看到对方此时轻蹙了眉头。   白敏中被他这一眼看得发愣,她到底还是怕他的,就算壮了胆子好像还是差一截。张谏之索性将中衣脱了丢在一旁,这会儿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靠得十分之近,白敏中跪坐着的腿都发酸了。   她转移了注意力,将目光移至他手臂,伸手抚了上去。   手臂上的旧伤疤尤在,她的手沿着那条伤疤一直往上,直至肩头,获得他默许后,手掌又移至后背,以半拥的姿势感受触碰他后背上的伤疤,渐渐地便将下巴搁上了他的肩,伸双手拥抱他。   直到这一刻,白敏中还有些置身梦境中的错觉。她悄声呼吸着,对方的体温渐渐让她认识到这并非梦,而是现实。许久之前一直爱蹙眉爱寡着脸,无法探触其脾气与过去的那个张谏之,之前在她心中一直是以被崇拜对象姿态而存在的张谏之,这时候终于像是个……活人了。那些刻意保持的生疏的距离感,这时候好像也渐渐淡了。   她沉浸其中时,张谏之忽道:“似乎有些冷。”声音清雅淡然,依旧是很稳的语气。   白敏中想起来他光着上身,这才陡然松开双手,气势又矮下去一截,脊背微弓着耷拉着脑袋往两边瞧瞧,拖过手边的一条被子胡乱将张谏之裹起来,整个过程里她都没再直视他的眼睛。   张谏之身上胡乱裹着被子,连手臂也被裹在里头,两个人这么坐了一会儿,张谏之抽出手来揉了揉她脑袋,翘唇微笑,揽过她后颈,手灵巧地滑进她衣襟,又轻抚上她瘦削的肩头,细腻的肌理在他温暖的掌心熨帖下慢慢升温发烫,白敏中的身体陡然间僵硬紧绷起来。   他手掌贴着她的肩胛骨,施力将对方压向自己,贴上唇认真亲吻。这亲吻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深入细致,不一会儿,白敏中就因为缺氧头脑昏昏。张谏之笑着放开她的唇,白敏中忽觉身上一凉,外袍竟在这短暂时间内被他褪去了,身上一件薄薄中衣也已是敞开了领子,露出雪白纤细脖颈及骨秀肩头。   而张谏之此刻的手从肩头再往下便能褪下她身上中衣,白敏中稍稍一愣怔,张谏之却已经握住她手臂翻身将其压在了身下,俯身去亲吻她的美人骨,骨窝的深浅恰到好处,线条清晰平直,白敏中被他这温柔亲吻弄得浑身痒麻,原本就紧张的身体更加紧绷。   他的手亦是轻柔地在她身体上滑过,自额头至颊边,覆过她的眼亦或轻或重地碰触她的唇,随后是下颌脖颈,再到锁骨……触感温暖干燥,动作流畅又温柔,曾是画手的他此刻触摸她的身体更像是在作画般。   白敏中腰间的系绳这会儿也被悄悄解开,胸前便只剩了一件小衣。尽管他的手带着热量,但白敏中此时却还是感受到了一阵凉。大约是实在不好意思,白敏中又努力地伸手将方才那条被子拖过来,抬眼看他的眼睛,小声地征求意见:“能躲被子里么?”   张谏之从头至尾都未说什么话,只任由她将被子盖在两人身上,甚至——蒙住了头。   视线更暗,虽然看不大清楚,但手却能感知到对方的温度,耳朵与皮肤亦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白敏中索性闭上了眼睛。   于她而言,男人的身体是陌生的存在,虽然有模糊的概念但到底缺乏认知。这般情形之下,变成完全被动的一方实在是可以谅解。   昏暗中着急忙慌的摸索、紧张与忐忑心情,想来是白敏中这一生之中难得的回忆。张谏之则不慌不忙地引导着她,温柔的亲吻与抚摸像术法一般让她周身沉浸在陌生又奇妙的感觉中,让她不由地弓起身子小声求饶。   然张谏之到底是控制欲很强的人,即便是在情/事之上,亦牢牢掌控着主动权。且他亦是寡言之人,眼底黑如墨,那是忍耐到了极致的时候,也难得会出一声。   这场情/事,白敏中的表现虽然像个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但她到底真切感受到了对方的存在,非师非友,而是以另一种身份的存在。   疼痛或是身体的异样表现,她都能欣然且愉快地接受,之后便是踏踏实实的满足感与快慰。   不论之前如何相处,如何将自己伪装成最习惯最合适的模样,到了这时候,也是毫无保留地相见,全身心地去感受对方,去体贴对方的感受……   两个人彼此温暖亲近,所能感受到的幸福并不是某一个瞬间,而是全程。身体的接触让彼此的心更近更暖,也让一切更自然放松,一起感受疼痛与快乐,分享喜悦与急切,彼此安抚的甜蜜沁入心田……白敏中过了许久也未能回过神,脑子像是炸开一样,完全不能停下来理智地思考。   体力耗尽的白敏中意识还有些许恍惚,发丝湿腻面色潮红,侧躺在张谏之怀中微微喘气。她似乎是想要回想起一些细节,但脑子里仍旧一团浆糊。就在她将回神却还未回之际,张谏之忽地支起身,取过床边矮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水,俯身亲吻上了还微微张着口在喘气的红唇,将凉凉的茶水喂给她。   白敏中干渴的喉咙因为这口微甘的茶水终于舒服了一些,“唔”了一声,意识不清地伸手握住张谏之的小臂,似乎在渴求更多的甘霖,张谏之无奈淡笑,遂又喝了一口水喂给她。小丫头当真是渴极了,喝完这口水,竟主动唇舌纠缠他,原本只是唇瓣触碰,这会儿居然加深了这个吻。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赵公公是写肉虎头蛇尾的蠢货   ☆、七七   就在这会儿,白敏中感到胃里饿得发疼。早上明明吃了那么多,可为何到这个点又饿了?她坐起来,张谏之索性将茶盏递了过去。她低头猛喝几口,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眼,竟瞥见床帐顶上盘着的一只孤鬼。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下,张谏之亦是抬头看了一眼,取过一旁的衣服,又问她要不要洗个澡。   他已可以当这些东西根本不存在,白敏中到底还差了一些,只急急忙忙套上中衣说不用了。   “还怕么?”张谏之帮她系腰侧绳带时波澜不惊地问了一声。   白敏中这时已清醒了,只摇摇头说:“不觉得怕,只是觉着有些怪异……”   张谏之看着她的眼睛微微愣怔了一会儿,白敏中觉着奇怪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这才回过了神。   “怎么了?”   张谏之则低头握住了她的手,没有立即回答,随即又起身取过床边架子上的外袍,展开来对她说:“若不想继续睡了,吃些东西便去祖母那里罢。”   白敏中起身穿衣服,她眼下迫不及待地想要进食来填补自己空虚到发疼的胃。   她正欲出门时,张谏之却又拖住她,站在她伸手将她头发理顺了束起来,又将她整个身体转过来,低头仔细看了看,在她额头上印了一吻,这才放她去吃饭。   白敏中兴冲冲跑下楼,张谏之却迟迟未下来,大约是在收拾行装。   她等餐间隙,卢菡忽然出现在她对面的位置上。白敏中连忙抬头看一眼楼上,卢菡低了头道:“他在忙,暂时不会下来。我抽空与你说些事。”   “怎么了?”白敏中揉揉肚子打起精神来问道。   卢菡看起来似乎很疲惫,她看看白敏中的脸,语声淡淡道:“帮我解决一个人。”   白敏中闻言一惊:“诶?!”   卢菡伸手示意她淡定一些,轻抿了唇道:“帮我解决掉长平。”   “为什么……”   “解决她对谁都好不是么?”卢菡语声轻轻,好似方才只是在聊寻常话题,跟杀人害人这些丝毫扯不上关系。她说着抬起自己的袖子,那白衣上的颜料犹在,丝毫不会因为岁月的关系淡下去:“我那时无甚戒心,就算有人对我下毒我也不知道,何况那毒药是掺在我用的颜料里,经久接触长年累月的毒,我却一直以为自己是身体不好。直到最后一刻倒在画桌上,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那样。”   穿成这样,衣袖上这么一块颜料,原来是这个缘由。会觉得委屈罢,明白原委之后,冤死的人总会觉得不甘心。   白敏中怔怔地看着她,卢菡脸色寡淡,不慌不忙地接着说了下去:“长平精通药理,也极擅用毒,你亦是有所体会。她手上人命很多——”卢菡看了她一眼:“就算是为人间除害,她也不该继续活着。期许这样的人放下屠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白敏中听她说完,末了才缓缓问:“所以,你想要……怎么解决她?”   “以牙还牙。”卢菡语气神情均很冷静,也看不出愤慨的意思,接着道:“若是张谏之递过去的东西,她不会拒绝的。至于毒药——我已经备好了,不会被察觉。”   身旁有太多深重的执念,白敏中已是听了太多的以牙还牙。作为她来说,是体会不到这样强烈意念的。可她到底更现实一些,在所有的复仇之外,好生的她,总是会去考量退路。   “可是……若她被毒毙,活人是逃不了咎责的。”卢菡这个法子看着解气,好似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仔细一想,却并不是什么好办法。   白敏中叹口气道:“复仇并不一定是你死我活。何况……死人对活人的复仇,从来都是不对等的。退一步讲,若她当真这样罪无可恕,痛快地死了,难道不是便宜她吗?”   卢菡说:“我知道,但我太累了,也许哪一天受不了就灰飞烟灭了。我是被鬼差放弃的死人,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这么飘着,我……想早些看到她的结局。若等不到,就只能自己给她一个结局。否则……我没有办法甘心。”   她的确看起来……疲惫极了。   白敏中想到她之前说离开东海府就会浑身疼,大概那感受当真很难熬。   由是交谈太过投入,白敏中都没有及时注意到送餐饭过来的小吏。那小吏端着漆盘见白敏中对着空气叹息说话,在原地愣了好半天,这才有些怕怕地走过去,将漆盘递上。   白敏中陡然吸一口气,抬眼瞅了瞅小吏的表情,埋头就吃起来。   她不再说话,对面的卢菡却依旧坐着。卢菡见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哑声开口问道:“你上一次进食是何时?”   白敏中趁那小吏离开后,扫了一圈周围,见没人,这才回说:“差不多快两个时辰之前……”   卢菡轻抿了唇,看她的目光似乎有些担忧。   她欲言又止了一下,末了又道:“你祖父那般厉害,又怎会袖手旁观呢……”这声音隐隐带着叹息意味,但她大约察觉到张谏之快下楼了,遂立时没了踪影。   对面的卢菡刚走,楼上便传来脚步声。张谏之拎着行李下了楼,寻到白敏中坐着位置,随手取了一两块点心吃了,看她吃完,问她是否饱了,这才自袖袋中取出一只瓷瓶给她。   白敏中将瓶子取过来,倒出来竟发现是药丸。她看看张谏之:“这是什么药?”   张谏之握过桌上茶盏,淡淡回:“你近来看着精神不好,这是补气的药,记得每日早晚服用。”   白敏中哦了一声,随即将小瓶子揣进了袖袋中。   用完饭随即启程去祖母那儿,白敏中窝在马车里靠着张谏之补眠,张谏之则不知倦地翻看账本。她睡得很香,途中偶尔动一动,就又靠得张谏之更近。张谏之低头看看她,唇角抿起笑来。   抵达已是下午,依旧是好天气。白敏中高高兴兴地敲了门,侍女领他们进去,便见程苇杭正在走廊里给一幅画落款。   用色细致繁复,白敏中对这样的画法感到熟悉。   唔,张谏之也是这么画的。   她凑在一旁看程苇杭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张谏之则只是与程苇杭打了招呼,便拎着行李跟着侍女往卧房去。   程苇杭搁下笔,从桌上摆着的一只锦盒中取了一枚印章出来。她端详那枚印章许久,忽然偏头看了一眼白敏中,最终取过印泥盒,蘸取印泥后在刚完成落款的画作上印上了这枚章。   这是一枚肖形印,虽无文字,但寥寥图案,却足够传神会意。白敏中在一旁看着,猜测这枚印章应当意义深重,刚要开口问时,程苇杭却已是将印章递给了她:“这枚肖形印是你祖父的,当时他没有带走它。”   白敏中仔细端详那枚印章,又看看落在画纸上的那枚印的形状,那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她不由蹙了蹙眉。   程苇杭将印章拿回来,见她走神,又好奇地问道:“你的字写得如何?”   白敏中连忙收回神,支支吾吾说:“还好……还好。”   程苇杭随即便铺了一张新纸,很是自然道:“写给我看看。”   白敏中硬着头皮取笔蘸墨,想了一段诗词,慢慢写着。然她才写了三两句,旁边的程苇杭已是蹙了眉:“居然写得这样丑。”   白敏中被她这么一打击,底下的字写得更糟糕。一来因为记账的关系,她更习惯写蝇头小楷;二来程苇杭的这支笔实在有些难掌控,她觉得很紧张。   难怪祖父要叮嘱她好好练字,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不成?可她还是不争气地被祖母嫌弃字丑了……   这时张谏之恰好走过来,程苇杭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小声嘀咕道:“教成这个样子,是有多不负责任。”   白敏中忙小声辩解道:“是我资质差、我资质差……”   程苇杭抬手就拍了一下她脑袋:“我程苇杭的孙女可能资质差么?”   白敏中摸摸头。   张谏之却站在一旁淡笑,从容回道:“徒弟知道了,以后会好好教导的。”   白敏中苦着一张脸连忙搁下笔,投奔张谏之这个救星去了。   张谏之笑着握过她的手,与程苇杭道:“祖母要喝茶么?带了一些海国的茶叶过来。”   程苇杭抬头看看天色,这会儿风渐渐大了起来,也不宜在外头待太久,遂吩咐侍女将桌子收了,自己径自往茶室走。   张谏之携白敏中一道过去,待走到茶室门口,张谏之才忽然停下步子,俯身微笑着对白敏中道:“茶叶放在包袱里了,你去卧房拿过来罢,我与祖母说一些事情。”   白敏中忙点点头,转过身就往卧房去了。   侍女给他们安排的卧房在东南方向,白敏中推门进去,还没看到包袱,便先瞧见了铺在床上的那身衣裳。   那身绯衣,她曾经在东海府的张宅试穿过,记得当日连一双配得起这身衣服的鞋子也没有。   她目光往下,看到床下放着一双鞋子,搭这身衣裳真是绝配。   张谏之竟然连这些都带到丰泽来了吗?这身衣服当时分明是被她收进柜子里了呢……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换上这身衣服。   但她在换□上这外袍时,忽然意识到袖袋中还装着中午张谏之给她的小瓷瓶。她立时将那只瓷瓶取出来,转了个方向,盯着瓷瓶底的一枚肖形印蓦地愣了一下。   ……怎么会呢?   只属于祖父的这枚肖形印,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瓶药,难道是祖父留下的么?可为何要留这样的一瓶药?   ☆、七八   祖父为何不直接交给她?这当真是补气的药么?白敏中盯着那瓶子琢磨半天,觉着并不像那么一回事。她闭眼回忆了一下临近中午时张谏之的神情以及卢菡临走时说的话,看起来两个人似乎都有话要对她说,但最终都咽下去了。   跟她关系罢?一定是的。   但白敏中这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名堂来,遂匆匆忙忙将瓶子塞回衣服袖袋里,换上那身绯衣,又迅速找出茶叶,往茶室去了。   程苇杭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张谏之一些事情,见孙女换了身衣服进来,眼前亦是一亮。好看的确是好看,但这身衣服……看起来实在太像喜服了。这桩事看来当真定下了,成双的指环,预备好的喜服,还有张谏之笃定的态度。   白敏中将茶叶取来后交予侍女,侍女沏完茶,程苇杭随即又让她准备些酒菜,特意强调了要丰盛一些。   侍女起身去准备,程苇杭则简单称赞了一句茶叶不错,便转移了话题。她看一眼白敏中,与张谏之道:“这孩子除我之外也无家人了,若她铁了心将来跟着你,我作为长辈也好做个见证。”   张谏之回:“自然是如此。”   “至于那些俗常礼仪,你们自己看着办罢。左右这地方荒僻,就算要请友人前来见证,似乎也无人会来。心到了即可,不用太刻板了。”   程苇杭说完淡淡看了一眼窗外,清净的庭院里只有风过。   她搁下茶盏,看看对面坐着的晚辈,也不由想起年轻的时候来。想那时候,周遭寻不到知心好友,不论是她还是白子彦,好像生来都是孤独的,不容易结交朋友,也总是不关心身边的事,与同龄的人合不来,总是有自己的心思。   于是就连婚宴,连个能邀请的朋友也没有。   虽有遗憾,如今想想,却也没什么不好。不需要应付人情的人生,也许更简单,只是似乎……在关系错综复杂处处有勾心斗角的这个纷繁人世中,孤独得有些无聊了。   对面坐着的晚辈,应当也是差不多的境况罢。   不追逐热闹,没有可以胡天海地的朋友与应酬,偶尔孤单,却也自得。   喝茶谈天,时间却也过得很快。茶室很快被夕阳笼罩,微凉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一片昏黄。   程苇杭起身道:“该用晚饭了罢——”她瞥一眼白敏中:“这时辰必然已经饿了?”   白敏中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跟着站起来,暮光打在她的绯衣上,更显得那颜色夺目。张谏之起身站在她旁边,看着看着有些走神,清瘦的面庞上喜悦之余又闪过一丝丝的隐忧。   这丫头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待程苇杭迈出茶室,便立即跟出去抱着她的胳膊说好听的话。   “祖母太神通了,竟然能猜到我这个点就饿了……我其实不挑吃的,只要饭菜多就好了,难吃好吃在我眼里都差不多的……”   诸如此类。   她说说笑笑似乎很开心的模样,一身绯衣在这傍晚里看起来格外显眼。张谏之则跟在后面,低头看地上被拖得老长的影子。   她的影子被暮光拖得越发长,可也越发淡,与她身旁的程苇杭比起来,都要淡。   她忽地回过头来看张谏之一眼,脸上绽开的笑容比这时节的花还要烂漫。二十岁不到的无忧年纪,一心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但却并不知道自己的路还有多长。   张谏之回以微笑,继续往前走。   晚饭很是丰盛,餐点精致考究,看得出来准备了许久。桌上还放了一坛子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程苇杭望着那坛子酒道:“这是你祖父当年埋的,今日开坛喝了罢。”   白敏中连忙摆手:“我不喝酒的。”   “是么……”程苇杭似乎预料到这一点,语气里也没有惊讶的意思:“果真是……与你祖父一样呢。”   白敏中心想,祖父不喝酒的缘由,大概也是因为……不想被那些讨厌的东西黏上罢。   但眼下这么说似乎很扫兴的样子,她遂补充道:“能喝一点点的,不喝醉就行……”   程苇杭淡笑笑,吩咐侍女开坛温酒,倒给白敏中的也不过只有一小盏而已。   这顿饭吃得慢吞吞,谁也不着急,等月亮挂上树梢,那清亮的光线铺满了走廊,程苇杭方擦了擦嘴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年纪大了熬不起,先去休息了,你们再坐一会儿罢。”   她离开餐室往卧房去了,白敏中与张谏之则还坐在原地。屋子里的烛光亮着,今日程苇杭还特意将往常用的灯台换成了红烛,看起来温馨之中又透着喜气,明眼人一看也知道是什么意图。   白敏中看看外面的月光,又看看屋子里的烛火。寻常人看着好似很安静的地方,事实上真的吵死了。对面不知何时来了一只酒鬼大叔,很是高兴地享用着桌上这些佳肴,他旁边还坐着一个小伙子,埋头啃肉一句话也不说,张谏之旁边也趴着一只野鬼,对着点心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屋子里还有些其他的小妖灵,跳来跳去很是碍眼。白敏中这会儿喝了一些酒,脑子有些晕乎乎的,靠着张谏之小声说:“居然吃这样一顿饭,来的还是些鬼界的家伙。”   她说话含含糊糊的,吐词都不是很清楚。   张谏之轻应了一声,说:“是啊,只有它们在。”   这句话中的无奈又岂是寻常人能够理解的无奈?他抬手轻揉揉她脑袋,视线却忽然偏至一旁,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蔡琼。   蔡琼这会儿也是一脸疲惫的模样,想来地府的人也一直在穷追不舍。他在门口站了会儿,神情中有百感交集的意味,想对他曾经效力过追随过的人说声恭喜,可又因为如今立场上的一些问题而没有办法说得出口。   他也只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白敏中偏过头去看门口时,他已然走了。   本来安静的夜晚,对于白敏中和张谏之而言,吵闹得令人头疼。   张谏之替她揉揉太阳穴,又给她喂了一些水,俯身问她:“想去睡觉了吗?”   白敏中本闭着眼睛,这会儿睁开瞧了他一眼,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便靠在了他胸口。   张谏之将她抱起来,身后立即跟上来一堆孤魂野鬼。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白敏中缩在他怀中,似乎睡着了。   张谏之刚进屋,便发现那些孤魂野鬼都散去了。他再低头一看,才察觉这屋子的不同寻常之处,想来是白子彦在这里动过手脚——即便自己已不在人世,也还守护着继续活在这人世的人。   他抱着白敏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才将她抱回床榻上,轻手轻脚地替她脱掉鞋子,不急不忙仔仔细细地脱掉这一身繁复的衣裳,给她换上干净中衣,这才轻舒一口气,在她身侧躺下来。   白敏中立时靠了过来,偎着他老实地闭眼睡着。   她睡得沉沉,张谏之这晚却很难入睡。借着屋外照进来的月光,他低头看她的睡颜,安安静静的,很乖巧的模样,呼吸平稳,似乎是放宽了心的轻松状态。   他之前也看过她的睡颜,都与这不同,这是完全信赖依靠对方的放松姿态,而非之前一直有的戒备模样。   他轻吻了吻她额头,小丫头却无知无觉地将手滑进了他的中衣内,以更亲近的姿势抱着他,手温热热的,却让人心中发酸。   这一夜难眠,能说都只在心里。   ——*——*——*——*——   早晨时白敏中还未等天大亮便爬了起来,早早地去给程苇杭问安。程苇杭却只丢给她一本帖子,话说得冷冰冰的:“好好练字,那么好的资质全给你浪费了。”   白敏中笑嘻嘻地接过来,看了一眼身旁的张谏之,将字帖揣进了怀里,似乎很是珍惜的样子。她不可能一直在祖母这里待着,故而也格外珍惜起与祖母相处的每时每刻来。   吃完早饭白敏中便缠着祖母说一些旧事,自己也会相应地说一些以前在家的事。关于父亲是怎样的人,她能絮絮叨叨说上很久,可心里对他仍旧只有模糊的印象……毕竟,走得太早了。   白家的人几乎没有长命的,这也是白敏中最初时最担心的部分。她一直以为是因为他们能看到那些,且向旁人泄露了天机,所以才会折寿……   于是自己一开始便避开了这行,努力装作看不到那些,以寻常人的姿态活着,但愿自己能活得久一些。   可眼下看来,却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张谏之眸子里偶尔闪过的隐忧她并非看不到,他彻夜未眠她也不是一无所知……这些都给她带来不好的预感。   那只瓶子里的秘密,有关她的生死吗?   毕竟除了生死之外,这世上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悲喜的大事。   她偏头看向热闹的庭院,愣了会儿神,却又笑着望向程苇杭,忽然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就在程苇杭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略略吓到时,东海府的码头正热闹得一塌糊涂。   先前去往海国的船队,回航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那啥,公公今晚喝多了说不定写岔了什么你们不要理他   ☆、79   诸葛康提着个包袱孤零零地站在码头上,然脸上的神情却看不出有多失落,反倒是有抵乡的喜悦之情。她兴冲冲离开了码头,趁着天色好赶紧去了一趟霍府。   霍京恰好要出门,被她撞了个满怀。   小丫头搂着包袱笑嘻嘻地站着,两颗小虎牙露出来:“霍姐姐我饿了。”   霍京拿她没办法,又只好将出门计划推后,转回去嘱咐管事准备些吃的。霍京带她回书房,不经意问道:“那位理少爷没有与你一道回来么?”   诸葛康吊儿郎当地回道:“没有,他还有些事情要做完,且我估摸着他不会再回东海了。”   “所以你就先回来了?”   诸葛康捧起茶杯就喝,也不管茶冷茶热,应付地回道:“恩,我看不惯就回来了。”   霍京拧眉:“看不惯?”   那边侍女已送了热好的饭菜来,诸葛康笑着接过来还与侍女道了声谢,握起筷子就埋头吃起来,狼吞虎咽了好几口,这才抬头对霍京道:“他家很复杂,而且对自己生母复仇什么的,诸事都很乱的样子。”   霍京忽想起理身上的毒来。生母不想看到他活在这世上,以这样的方式消耗他的生命,换作谁都难接受罢。   她给诸葛康倒了些茶水:“你起初要去的时候,都没有问过他这些么?”   诸葛康埋头吃着,眼都未抬,夹过一块排骨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回道:“他不爱说多余的话,我也很识趣地没有细问,是去了才知道的。”   霍京搁下茶盏:“那边进行得如何了?”   “挖出来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富贵家族里总有那么些不干不净的人与事,其实也算不得稀奇。起初我觉着很能理解他,后来渐渐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了。”诸葛康说着说着有些气馁地搁下筷子,望着餐盘上的一碗汤叹了口气:“人都会这样吗?心中想好一条路,满心壮志地踏上去,开始的时候因为完成了某些部分感到喜悦兴奋,之后就渐渐地……不知道这条路的最终走向了。”   “会的罢。”霍京听她这难得的感慨,也能猜到她这短短时日内遭遇过多少事情,又问道:“他就任由你随船队回来了?”   “这个……我只是提了一下想回来的意思,他就安排了。”诸葛康说完这句有些沉默,还记得那日她与理提起这事的情形。   当时理坐在她对面不急不忙地切一条烤熟的鱼,听她这么随口一提,竟放下了手里的刀子,从软垫上起身,直接转过了身出门去书房,留了个背影给她,说的是:“你回去也好。”   那几日他自己也糟透了,照亮前路的灯似乎已经熄灭,一些委屈旧事虽被慢慢揭开,一些对象虽得到了报应,可他却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感。灰暗的状态之下,理也并不想让诸葛康留在这浑水之中。   故而答应得非常轻巧,也没有任何挽留她的意思。   就连诸葛康离开那日,他也没有出门送她,只是将自己关在亲王府别院里,不见任何来客。人需要独处的时间,将被欲望和迷雾蒙蔽的双眼擦拭干净,将过去的事情拆开吞嚼消化,然后才能重新上路。   诸葛康虽然没有说这些,可她懂这个道理。   理已经被初期复仇的兴奋感冲昏了头脑,紧随而至的并不是内心的彻底解放,而是——更深的地狱。   而以他的性格来说,并不适合被安慰,独自一人想明白是最好的。   诸葛康想着想着,面前的饭菜都凉了。霍京看她走神的样子,屈指轻叩叩桌面,诸葛康连忙“哦”了一声,埋头将已经凉的饭菜迅速解决完,随后抬手抹抹嘴起了身:“霍姐姐你若要出去的话还是尽早出去罢,我无所谓的,我……我回去打扫铺子了。”说完居然还破天荒地鞠个躬:“谢谢款待。”   她有些着急忙慌地走了,霍京一人却还坐在原地。这丫头也委实变了许多,努力装作原来没心没肺的样子,可心里也装着事。   不知道理的身体状况眼下怎样了,他的毒还没有完全解开。   ——*——*——*——*——   白敏中与张谏之在丰泽住了几日,程苇杭送他们离开时,白敏中很是达观地说过阵子就会再回来看她,程苇杭也只是浅笑笑,没有说话。   有生之年还有这样一场相逢,已算得上是老天厚待,她程苇杭并不期望太多。她有她的生活,白敏中亦有她自己的人生要走。末了,白敏中在屋外站了会儿,待她将要关门时,忽然笑着喊道:“我会定期给祖母写信,会好好练字让您看到我的进步的。”   程苇杭微笑着关上了门。   白敏中知道她听到了,这才心满意足地上了马车,踏上归程。   张谏之还是老样子,继续翻看他的书,又或者闭眼假寐,白敏中盘腿坐在垫子上,有些不安分地去骚扰他。张谏之闭眼睡着,察觉到有手掌在眼前晃来晃去,也不戳穿她。   白敏中便索性欺近了,在他脸颊边迅速落下一吻,又心满意足地滚回自己的角落,捧起书来心不在焉地看着。   恰这时,卢菡趁张谏之假寐,在车厢里一闪而过,似乎只是与白敏中打个照面,示意她自己还在附近。   白敏中想起她说的打算解决掉长平郡主之类的话,本来的愉悦的心中也腾起一些惴惴之意。她心中正冒起一些隐忧情绪时,张谏之却忽然倒了过来,靠在她身上,继续假寐。白敏中低头看看他,稍稍动了动肩膀,坐正了让他靠着。   归程虽没有太多言语上的交流,却温馨有趣,抵达东海张宅时,白敏中甚至还有些舍不得路上的时光。黄昏左近,管事急急忙忙迎出来,跟他一块儿出来的,竟然还有许久未见的诸葛康。   白敏中看到她一阵惊喜,忙走过去:“你何时回来的?”   诸葛康双手交握放在身后,有些愧赧道:“我前几日回来的,今日过来看看,听管事说你们春休去丰泽了……本来打算走的,没料这么巧就碰上了。只是——”她看了一眼白敏中,又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怎么了?”   白敏中这话才刚问出口,站在一旁的张谏之却已经岔开了她们的话题:“回屋吃晚饭罢,不早了。”   白敏中这才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望着诸葛康笑道:“你也饿了罢?”   诸葛康点点头,可看白敏中的眼神却有一些异样。她瞥了一眼张谏之,心道张先生定然也是知道的,不然不会在方才她要说的时候打岔。是不想让白姑娘知道么?   可是……   诸葛康觉着良心上有些过不去。   她闷头跟着他们吃了晚饭,尚且还不知道他们已经算是成了亲的关系,吃完了饭遂问白敏中:“白姑娘我今日还能跟你睡一晚么?我铺子里闹老鼠……”   白敏中原本打算今日搬去张谏之卧房的,可听她这么一说,又见她这般可怜巴巴的模样,却也笑着说:“好的。”   哪料她话音刚落,对面张谏之已经插话道:“因为诸葛姑娘不在齐地的缘故,故而办婚事时也没能请诸葛姑娘喝喜酒,改日会补的。”   “啊?”诸葛康一阵惊讶,望向白敏中道:“你已经成婚了啊?”   她顿时很高兴的样子,想了想道:“那白姑娘与张先生一起睡,我可以睡白姑娘先前那间屋子吗?”   张谏之取过一旁的帕子拭了拭嘴:“可以。”   诸葛康一脸兴奋地望着白敏中,白敏中起身道:“我先回房收拾一下,你要不要跟来?”诸葛康自然点点头,跟她去了卧房。   白敏中换了身衣服,拎过包袱,将药瓶取出来,服了一粒又将药瓶放回原处。一旁的诸葛康瞅瞅她:“白姑娘你病了么?”   白敏中没回她,只是将地上一些未来得及整理的书都收拾了,转过身却看到诸葛康目光盯着她不放。   “怎么啦?”白敏中笑着将那摞书放到桌上。   诸葛康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着你不大一样了。”   她比之前看起来更耀眼了。   可这对于活人而言却并非什么好事情。   越是耀眼,就离那个世界越近,也意味着——她离这个人世,越来越远了。   以诸葛康的道行,还看不出其中缘由。但若白敏中祖上一直都能够通阴阳,且以此为生,倒并不稀奇,因为诸葛康自己也是一样的。   不过父亲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便说过她也许会稍微长命一些,因为她所谓通灵并不算是真的通灵。   但她其余的家人,倒真的没有长命的。   离黑暗的世界愈发近,在这个世界的消耗也会变得更大,白敏中如今的食量应该比以前更可怕了。   她在心里暗暗想着,原本喜悦的情绪都被这黑暗的猜想覆盖了。至此,白姑娘知道这些么?张先生若不让讲的话,她应当还不知道罢?   一个即将离人世越来越远的人,被瞒在鼓里当真好么?   还有她方才吃的药……诸葛康眼里不自觉地流露了一些挣扎的两难意味,落在白敏中心里却一片明了。   不论是张谏之、卢菡,还是诸葛康,他们都是看得出来的,只有她看不到自己。   她浅笑着耐心整理那些书,忽地抬眸看了一眼诸葛康:“你有什么忠告要说的就说罢,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想挽回这个局面。”   ☆、80   诸葛康低头咬着指头琢磨了一番:“我不是很能确定。但你是如何发现的?旁人告诉你的么……”   白敏中将药瓶拿过来,将底部的印章给诸葛康看:“这是我祖父独有的肖形印,但这个药瓶,是前几日张先生给我的。也许祖父那日见过他,并将这个嘱托给他。祖父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我略略猜了一猜,能让祖父出面的事情应当不会简单。”   “祖父给的吗?”诸葛康听说过他们家的一些事情,白子彦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既然这么厉害的角色都出面了,看来是真的很严重。可她祖父为何不直接与她说清楚呢?   是怕吓着自己的孙女?毕竟担惊受怕地活着不会开心。   白敏中点点头。   诸葛康又道:“你先前提过说那册子是你祖父给你的?你觉着两者有关系吗?按理说你祖父那般神通,是该料到这一日的。那么在这之前给你这样的册子……”诸葛康脑子一转:“我知道了——”   白敏中屏息静候下文。   诸葛康眼前一亮:“是交换!”   白敏中陡然蹙眉,对面诸葛康已经嚷嚷道:“快!看看那册子还剩多少张?”   白敏中连忙起身去匣子里将册子取出来。这册子很薄,纸张却都很厚实,除去被张谏之撕掉的一张,还有已经用掉的部分,剩下的并没有多少。   诸葛康兴冲冲拿过来一张张数着,嘴里还不忘神叨叨地:“白姑娘你知道有鬼差这种差事么?像你祖父这样的,定然和鬼差有交情往来的——”   她迅速数完剩余张数,举着册子就对白敏中道:“我猜得没错的话,这本册子可以毁掉魂魄,让它们去到该去的地方。灰飞烟灭也好,往生投胎也好……这些原本都是鬼差的活!你若是用这册子做了鬼差要做的事情,等于就是帮了忙,这种也算功德的,而功德是可以交换的!”   相反白敏中倒冷静得很,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也只是问了一句:“换阳寿么?”   诸葛康被她这一眼看得有些脊背发冷,遂收回手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补充道:“我认为你得尽快用完这本册子。”   白敏中并没有觉得她是在瞎说,毕竟若自己什么都不作为,便只能等着去死。若她做对了,祖父就应当不会再出现,若她错了,祖父也该会出来纠正她的。   只是——写满这册子?她并没有多少信心。   方才诸葛数下来约莫还有几十张的样子,哪里那么容易呢?她将册子拿过来,翻看里面写了的部分,每一张都是一个故事,包括青竹的那一张……往事跳上心头,并不是好受的滋味。   诸葛康坐在对面对手指:“那个……张先生不能帮你吗?”   白敏中摇了摇头。诸葛康又说:“也对,积累功德这种事让别人帮忙就不作数了。”她说着很烦躁地抓自己头发:“嗷呜真的疯掉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白敏中很冷静地伸手制止了拔头发的诸葛康,合起册子,起身给她铺了床:“晚上睡觉老实些,这时节还不是很暖和。”她言罢便抓着册子出了门,还没走几步,便见张谏之朝这边走过来。她将册子塞进怀里,手背在身后,笑道:“正打算去书房练字呢。”   张谏之站着没动,伸了手给她,唇角轻轻弯着也不说话。   白敏中将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被他牵着往前走。白敏中走在他身后,望着他极有风骨的背影也不由走了神。张谏之在卧房门口停了下来,转过身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旅途劳累,今日不必练字了,好好洗个澡睡觉罢。”   月光清美,卧房里只点了一盏灯,白敏中进屋便嗅到若有若无的香气,再一看,热水倒好了,旁边的小篓子里放了干花和澡豆。   她的确疲惫,遂只朝张谏之笑笑,便钻进屏风后洗澡去了。末了头发依旧是张谏之帮着洗的,他坐在一旁洗得仔细,白敏中闭眼泡着澡不出声,张谏之指腹按压她头皮:“睡着了?”   白敏中立时侧过头来,开心地伸手甩了他一脸的水珠。张谏之拍拍她的头,又伸手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轻哼了一声:“快冷了,洗洗出来罢。”   白敏中吸了吸鼻子,待他走了这才起来,舀水冲了冲头发,擦干换身衣裳出去了。   她洗完很累,便先去睡觉,一头埋进了床里侧。往常她也曾睡过这里,但总是睡外侧呢。不过是望着床帐回忆了一番以前零零碎碎的事情,她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张谏之洗完澡过来,白敏中也只是翻了个身,眼都没有睁。   张谏之吹灭烛火,将帐帘放下来,刚躺下,她就忽然凑了过来,闭着眼睛精准无误地亲了亲他的唇。而下一瞬,他便伸手揽住她后脑勺,回吻。   白敏中被吻到憋气,最终先笑出声来,搂着他的胳膊乖乖侧躺着,闭眼说:“要睡了要睡了,明早还要去官厅。”   她虽是以官厅为借口,但事实上她却不想继续在那待下去了,因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   次日她起得比张谏之还早,外面天都没有大亮呢,她便偷偷摸摸往外爬。张谏之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又将她拖回来:“再睡会儿罢,我去官厂时顺带你一道过去。”   白敏中遂又缩回来,却没有什么睡意。她百无聊赖地玩他中衣侧旁的系带,小声嘀咕说:“今日打算去官厅账房告别,空手去似乎不大好,所以打算路上买些点心带过去的。”   张谏之自然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却仍是闭着眼,声音不急不忙:“不愿在官厅账房继续待下去了么?”   “恩。”   “缘由呢?”   “就……觉着没有意思了。”她说得很是含糊,张谏之亦没有追究更深的缘由,只随她去。   然他却立时坐了起来:“既然要买点心的话,那就得马上起了。”他下床将衣服拿给她,伸手拖她起来时竟还问了一句:“要买喜糖带过去么?”   白敏中忙摆手:“太那什么了……不好意思送。”   “与我成婚是件不好意思的事么?”张谏之抬眸瞥了她一眼,“我本打算买些喜糖带去官厂的。”   白敏中又匆忙摆手:“不是这样的!送……就送好了……”这样也好,昭告天下他们已是夫妇,也有个离开账房的理由。   两人在府里简单吃了早饭便出了门,去糖铺糕饼铺买了喜糖点心,送白敏中先到了官厅,张谏之这才走了。   白敏中拎着东西下了马车,进去时同僚都还未到。她算算时辰,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同僚陆陆续续到了。白敏中分发了点心与喜糖,并道明原委,末了又去主事那儿说明了缘由,得到应允后,这才回自己坐席收拾东西。由是春休前将手头的事务都处理完了,诸事都暂告段落,也没有什么好交接的。   老师傅喊住她与她多聊了几句,没料一耽搁就是一个时辰。她饿了打算去吃饭时,秦笛忽脸色奇怪地从门口探出来,道:“白账房……郡主让你去一趟,马车已在外候着了。”   白敏中拎着发剩下的点心上了车,一个人坐在车上面无表情地拆开点心盒,用那些新鲜的带着甜腻味儿的点心填饱了自己的胃,终于安心了不少。   她正打算处理那些废盒子时,蓦地看到卢菡已是坐在了她身边。白敏中看看她:“我不会给她下毒的,以牙还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卢菡淡笑了一下:“你因为命不久矣才这样么?”她语声稍稍低了一些,也有些慨然的意思:“也不知忽然哪儿来的底气。”   “大概是这样罢。”白敏中坐得端正,挑起一旁的车窗帘子朝外看了看:“心里只有复仇,所有的感知都会被蒙蔽的。”她重新转回头,望着卢菡道:“你一定要这样么?”   “你知道……冤冤相报是没法了断的。”卢菡以一种自我解说的语气在说着:“所以若是受到了迫害,就只剩下两条路。一条是永远地宽恕对方,另一条则是以对方的死亡来终结这怨念。我做不到宽恕,就只好走第二条路。”   白敏中浅笑笑:“她死了也会变成你这样的,你们要在地府打架么?”   卢菡原本坦荡的脸上陡然挂上一丝黯色。   说话间已是到了王府偏门,白敏中兀自下了车,随后跟着前来迎接的侍女进了王府。长平听闻她从丰泽回来了,以好客的姿态请她过府一叙。   她大约是太无聊了,何况上一回的验证还不清不楚的,她必须得搞清楚这丫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白敏中进了小厅,不急不忙地行了礼,瞥了一圈周遭几位千金小姐,竟与上回是一个样子,实在是有些无趣。   长平指了个位置让她坐,白敏中便依言落座。由是方才在马车里用点心填饱了肚子,白敏中几乎没有动面前的食物。长平抛过来的问题她也回得很是生硬,似乎并不打算与之周旋。   餐毕,长平似乎还打算留她喝茶谈天,她却忽然起了身:“小人还有公务在身,要先行一步,还望郡主见谅。”回去理账册也算公务罢?   长平挑了挑眉,白敏中也未等她应允,便已经斗胆转过了身。   长平刚要开口,她却又转回了身,走上前,自自袖袋里摸出仅剩的几颗喜糖放在长平案上:“哦对了,小人已与官厂的张先生成婚了。”   她说话间无甚表情,语气也低调平稳,唯独左手纤指上那一枚泛着温润光泽的玉指环,让长平看了心里冒刺。   ☆、81   长平昂首看着她,一脸的倨傲,好似压根不信她这说法一般。白敏中倒无所谓,正要转身时,却又忽地俯身,对坐着的长平低声道:“听闻齐王陛下对卢菡用情至深,只是不知齐王陛下是否知道卢菡的委屈……”   这话没有点破,但足有意味,长平听了也是眉头陡蹙。   所有的传闻说法都是卢菡久病而亡,毒药隐秘又不易被察觉,从来没有除她之外的人知道。   她盯着面前神情寡淡的白敏中,却又勾了勾唇,同样是压着声音回道:“知道又怎样?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死人说的话不足以成为证据。你说了谁会信呢?”   白敏中站直身体,有些漫不经心地睥她一眼,目光又在她身旁某个位置上停了一会儿,又移回来浅笑了笑,声音清雅慢淡:“但愿郡主不会做噩梦。”   她说罢便转身走了,长平握着杯盏的手指骨节都泛白,随即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底下坐着的几位千金见状也是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均是嘀嘀咕咕一番议论——   “那丫头不要命了吗?”   “她到底胡言乱语了什么啊。”   长平瞥一眼桌上寥寥几颗喜糖,竟莫名察觉身后有凉意。她陡然回头,身后珠帘似乎是动了动,可没有人。   底下的几位还在小声议论,长平起身蹙眉轻喝了一声“住嘴”,随即便拂袖往后屋走。   而白敏中这会儿已经出了王府,卢菡走在她身旁问道:“为何又忽然与她说这样的话?不是不赞成复仇么?”   白敏中头只是略略偏了一偏,声音矮矮:“不是为了你。”   “那?”   “缠着她的孤魂怨鬼那么多,你没有看到么?只是——提醒她一下罢了。”白敏中边说着,边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她那样的人,看着很险恶很厉害,心里还是会怕的。那个世界,不想象就不会害怕,一旦开始想象,就会坠入深渊。”   所谓术法的力量,都由心而起。心中无念即无所畏惧。   “你不怕她报复么?”   “无所谓了。”白敏中继续往前走,头顶日光有些惨淡,她闭了一下眼:“在那之前,她会先疯掉的。”   “为何?”   “有别的术士介入了,不然她周围不可能突然出现那么多的怨鬼。冤死的人被召集起来,会将她拖进生不如死的境地。”白敏中转过头,看了卢菡一眼:“你晚了一步,已经有人恨她入骨,抢先下手了,且手段比你狠。一包毒药了断一生与生不如死的折磨,全然是两个段数的事。”   卢菡明显愣了一愣。   “既然这样,你所有的委屈便也只剩下——让那些人知道你其实是被她害死的。”白敏中不急不忙地说着,“而最终这个真相她自己会交代。被折磨到精神崩溃的时候,人都会坦白求助的。”   卢菡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走。白敏中便索性转过身,望着她的身影站了半天:“很多事看穿就是这样的,你想做的事情,其实老天已经帮你做了了断。”   卢菡没有跟上来,白敏中继续往前走,心里惦记的却是另一回事。若算算时日,他们在丰泽养的那所谓秘密军队,也该有所动作了。京城会掀起什么风浪吗?还有存在皇宫里的那幅署着卢菡名字的《东山》,要怎样解决才完满?   若是她前往京城的话,要怎样开口与张谏之说,以及——卢菡必然也会跟去,毕竟,那皇宫里还住着让她牵挂的人。   她边想边走,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一路走到了东海码头,再往前便是官厂了。抬头看看天色略估一下时辰,距离日落却还早。她索性走到了官厂门口,门房的小吏探出头来:“姑娘可有事?”他才刚问完,旁边又探出个脑袋来,那人似乎是认出了白敏中:“哟,您是上回与张先生一道从海国回来的那姑娘罢?来找张先生?”   白敏中笑着点点头:“张先生还在这儿吗?”   “在里头呢。”那小吏说完便跑出来,抓了抓脑袋说:“我领姑娘进去?”   白敏中道了声谢,便跟着他往里走。她对官厂并不熟悉,一路走进去,头顶高高的花架上已经爬满了新抽枝的藤条,将惨淡日光挡掉一大片。   小吏带她到了拐角处,指了前边第三间屋子道:“那间便是,我就不过去啦。”   白敏中点头,待小吏走了,这才自己慢吞吞地沿着走廊往前走。官厂不是个热闹的地方,周围静得令人发慌。然她才刚走了两步,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张谏之屋内出来,那人转了身,白敏中亦是停住了步子。   明安啊。   明安快步朝她这边走来,即将错肩时,也不过略止步塞了一张纸给她,声音低矮:“我得死在你前面,记住了么?”   说完他便快步走了,白敏中低头将手心的纸展开来,那是一张符,画法复杂。即便她不是很懂这些,却也大概猜到明安的意思。她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将纸张叠好收进了袖袋中。   死生轮回是人间常事,有生无死才是长久的苦痛。这是能结束他漫无目的飘荡多年的符,当下他交给白敏中,是已经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了么?   白敏中驻足看了看庭院里生机勃勃的植株。这个春日里,生命在不断萌发,却也有诸多人与事即将走向消亡。   她敲了张谏之的门,听闻里面传来应允声,这才轻轻将门推开,只探进去一个脑袋,待张谏之抬起头来看到她,她这才绽出一个笑来,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将门给关上。   张谏之略是惊讶,却淡笑道:“怎么想起到这儿来?”   白敏中拖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双手支着下巴笑道:“从官厅出来逛了一圈想想还是过来了,实在不知道去哪里。”   张谏之笑了一下,合起桌上的账簿,伸手揉了揉她脑袋:“饿了么?”他说着瞥到一旁没有发完的点心,问她:“吃吗?”   白敏中想起在车上面无表情吃掉的那盒甜腻点心,遂盯着那点心神色怨念地摇了摇头。   “怎么这个样子,被欺负了么?”张谏之顺手捏了捏她的脸。   原本脸上还有些委屈的白敏中,回答这问题时眼眸里瞬时闪过一抹亮色:“谁敢欺负我我就把谁写到册子上,让他们完蛋。”   虽是说玩笑话,但这般有底气的样子,却也难得见。张谏之知道她为何忽然会变成这样,没有点破,只这样多看了她一会儿。   之前小心翼翼怕做错事的白敏中,之前一直对那个世界刻意保持距离的白敏中,之前受了委屈总是埋在心里的白敏中,这时候看起来——要厉害得多。   每个人皆有属于自己固定生存方式,但长期的自我控制会消磨一个人的欲望与意志,“将死”这件事,就像一把铁锤,击碎了固有的常态,让蝶破茧而出,才有成长。   她之前对人世的所有怀疑,都可以得到答案,也会渐渐知道本我是什么样的人,知道自己想要珍惜的是什么,以及最终会以什么样的姿态继续活下去。   这时候的帮扶对她反而适得其反。   他看着走了神,白敏中忽然站了起来,双眸扫过他看上去不是那么温暖却又柔软的唇,越过桌子俯身低首贴了上去,轻慢嘬吮他的唇瓣,又趁他轻启唇时,小舌探进他口中,主动进犯。张谏之伸手轻托她下颌,以更有力量的方式深入纠缠她的唇舌。湿濡热烫的接触足以证明看起来嘴唇发凉是个错觉。白敏中依旧学不会用鼻子吸气,没有坚持多一会儿骨头都快发软,双臂几乎都要撑不动,脑子晕晕地只想伸手去握住什么,待她抓住张谏之衣领时,屋外陡然响起了敲门声。   几乎是要吓得趴在桌上,张谏之却稳稳握住了她的肩,笑着蹭了蹭她鼻尖,站起来将她扶稳了,面不改色道:“去屏风后等我一会儿。”   待白敏中避到屏风后,张谏之这才让屋外的人进来。   白敏中背靠着屏风辨听来者的声音,居然是——蔡行青?   蔡行青是丰泽那支秘密军队的实际供给人,他此时来找张谏之,为的是这件事吗?   她抬起微凉的手捂住自己还有些热烫的脸,试图冷静下来,仔细听两人的交谈。   只听到蔡行青道:“老夫听闻齐王殿下如今已在朝中秘密走动,当年一些忠心耿耿的老部下自不必说,便是以前不看好的齐王殿下的,如今也纷纷示意,若是那个人一死,必定拥立齐王殿下。老夫特来请教张先生,不知此事——到底有多真?”   张谏之却不慌不忙地开口回他:“忽然倒戈的那些人,不是被利诱,便是被威逼。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忠诚,薄如蝉意。不妥当的地方尚有很多,你要等的时机还没有到。”   蔡行青叹息抚须:“养兵千日就等一时,若总是耗着,老夫死也不会瞑目。实不相瞒,老夫身体已越发差了,已无甚可恋,只等此事有个了结,取那皇帝狗头。”   ☆、82   张谏之闻言看了一眼对面的蔡行青,他的确满脸倦色,眼底发青,也比往日要消瘦了不少。命不久矣?张谏之脸上瞧不出多余的表情:“你当真要孤注一掷么?”   蔡行青一脸讶异:“张先生难道不也是恨他入骨?这会又如何说出这等话来?”   张谏之脸色淡淡,没有立即出声回他。有些话在这地方不好说,与齐王合作相当于与虎谋皮,协助他达成所愿,最后一样会被赶尽杀绝。蔡行青不过做了齐王的一把刀,到如今这境地,真是可惜。   张谏之不能将这话明说,遂只道:“恨他入骨是一回事,但贸然行刺又是另一回事,蔡老爷如此聪明,不会不明白。”   蔡行青在原地站了会儿,按住发白的胡须:“老夫已没有时间可等,顾不得那么多了。”   “蔡老爷——”张谏之动了一下手上的镇纸:“想想家人罢。那些活着的人,才更值得珍惜,不是吗?”   蔡行青按住胡须的手,微微一动。   “人不只为一口气活着。”张谏之末了也不过送了这样一句话给他。   蔡行青抿唇不语,脊背略弯,神情寡默地走了出去。   躲在屏风后的白敏中没有立刻出来,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的是张谏之方才说的话。他有意阻止蔡行青的行动是放弃了复仇?当然不是……他大约只是不甘心对方就这样被杀掉。对方如今深陷苦海,被诸多怨灵纠缠不休,导致机体与身心都不堪负荷,这生不如死的惩罚比直接杀了对方要狠得多。   但他让蔡行青多想想活着的家人,大概……是发自真心的话罢。刺杀这等事,万一败露,那可是灭门的死罪,孤注一掷的蔡行青也不得不有所考量。   她正想得入神,张谏之已是走过来,隔着屏风道:“站着都能睡着么?”   白敏中连忙出来,张谏之伸了手给她:“走罢,带你去吃饭。”   白敏中随同张谏之上了马车,又去城中某间不起眼的饭庄吃了饭,出来时外面天色将黑,马车里光线黯淡。   白敏中许是白日里走了太多的路,低着头捏发酸的小腿,张谏之俯身握住她的腿,将她鞋子脱了,脚抓过来搭在自己膝盖上,低头耐心地帮她揉腿。   白敏中靠着另一边的车厢壁渐渐睡着了,张谏之便停了手里的动作,取过毯子替她盖好,挑开车窗帘子朝外看了看。   他自袖袋中取出一封信来,那是随同海国归来的船队送来的信,署名是理。   说自己在海国已将一些事情做了了结,但噩梦却还没有结束。这是预期之外的结局,复仇看似结束之后,自己并没有得到预料之中的平静与解脱,反而是无休止的空茫与不知所措。   路走到了终点,再往前不是另一条路,而是深渊峭壁,是绝境的黑暗。何况这黑暗,是自己逼着自己走过去的。   孤注一掷,不在乎身边的人,眼里只有那一个结果,回过头来,才发现太迟。   他们这样看得到另一个世界、又知道最终去向的人,不应该做这样偏执的蠢事。   对于活人而言,最重要的很可能并不是复仇。   白敏中忽然醒了,默不做声地看着黑暗中握着信纸闭目走神的张谏之。但张谏之却忽然偏过头看向她:“我们去京城罢。”   “诶?”   “做一些了断,然后——”他没有说后半句话,但白敏中猜到那是他准备的退路。   “好的!”白敏中愉快地打断了他。   “又不是特别好的事情,你这般高兴么?”张谏之语气有略微无奈的意思。   白敏中弯唇一笑,软绵绵地贴过去,抱住他的手臂道:“去新的地方我就很高兴。”   ——*——*——*——*——   由是还借住在张宅,故而诸葛康是第一个知道他们要去京城的人。小丫头抓抓脑袋思索一番,末了一把抓住白敏中的胳膊:“白姑娘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我要跟着你!”   白敏中轻拍了一下她脑袋,笑着起身:“你是想混吃混喝罢。”   诸葛康揉揉脑袋:“不要这样戳穿我,我也很想去京城见世面的。”她随即又转向对面坐着的张谏之:“张先生,我不会妨碍你们的,我话很少的,真的。”   张谏之全权让白敏中做主,白敏中转过身来,只能道:“你啊,就——回府收拾行李罢。”   诸葛康甚是高兴地跳起来,便急急忙忙赶回家收拾整理去京城的行装。她刚出了张宅的门,走到巷子口时,忽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凉气,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唔,真是奇怪的气流,是那些东西经过了吗?   她没有多在意,便继续往前走了。   而此时刚回到自己房里的白敏中,却陡然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那是很怪异的敲门声,白敏中霍地回头,只见面前站了两只鬼,衣服残破头发凌乱,总之样子看起来惨极了。   “有……事?”   白敏中听他们支离破碎地说完自己的故事,直到最后,两只鬼才道出了原委。原来是有人告诉他们说白敏中这里有册子,可以让他们去到该去的地方,不必继续在这阳世痛苦地飘荡。   谁会散布这样的消息?白敏中蹙起眉。可——她眼下不正是需要这些鬼来填满这些册子么……   白敏中犹豫良久,再三询问它们是否当真确定要在阳世彻底消失,并强调自己也不知道后果到底是什么,得到对方的肯定答复后,这才闷闷取了册子,书写画符。   她写得很认真,末了合上册子再抬头时,屋子里已没有了那两只鬼的踪迹。   是——消失了吗?   她方才做了什么啊?将这些家伙送去该去的地方了吗?她的角色是行凶还是帮忙,连她自己都已不大清楚。   若这件事不真实得如梦境的话,紧接着第二日她又迎来了两只鬼,然后是第三日,第四日……   张谏之在忙官厂交接事宜等待进京时,她则每日都会迎来这些孤魂野鬼。   它们的故事虽有不同,虽各有委屈与执念,但也有共同点。每日都只来两个,且看起来都非常悲惨,几乎都是没法继续在这阳世继续晃荡的家伙——鬼当中的穷乞丐,只能被欺负。   这样看起来有安排有组织的到访,让白敏中那本册子墨迹丰满起来的同时,也让她感到后怕。有人知道她在用这本册子收集功德吗?太可怕了,按照这样的速度这本册子很快就要写满了,那不行的……她好歹还要留两个位置,一个给明安一个给卢菡。   第五日她写完册子便迅速奔去了张谏之的卧房。张谏之正在洗澡,她忽然闯进来,张谏之忙转过头,望着屏风后一闪而过的身影,笑道:“你着急忙慌地做什么?”   白敏中这几日的事情都未与人倾诉,实在是闷得心慌,也顾不得张谏之有没有洗好,绕过屏风便闯了进来,眼巴巴看着张谏之道:“不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张谏之抬眸淡笑:“你就急着这一时?”   白敏中猛地点点头,目光虽还停留在他脸上,手已经伸进了水里,非常准确地握住了张谏之的手臂:“这样我就好多了。”   张谏之对上她惊慌未定的眼睛,弯唇轻笑笑:“你这么抓着我,我要怎么洗澡?”   “哦。”白敏中脱口而出,“那要一起洗澡吗?”   张谏之直接用行动回答了她,另一只手浮出水面,迅速抬起来搭住她衣襟,欲解开她衣裳,声音清清淡淡:“好啊。”   白敏中压根没料到他会这样爽快应允,一脸错愕之时,张谏之湿漉漉的手已经灵巧地探进了她衣襟内,说得理所当然:“怎么能每回都是逞口舌之勇?行动呢?”   “诶?”   她脑子还打着结,全然没有意识到之前自己的举动是多么挑/逗的行为时,已经全身光/裸地被带进浴桶里了。所幸浴桶足够宽大,水温也恰到好处,白敏中蜷坐在浴桶里,与张谏之恰面对面坐着,呃……似乎坐在他腿上。   纵使胆子再大她也没想过会这样,在水里完全是失控的被动状态,她只能呆呆坐着,任凭张谏之握着手巾帮她洗澡。擦来抹去的,看着似乎没什么,但他的手所到之处皆勾起她一阵痒,都快要坐不住了。   再瞅瞅对面的人,唇角轻抿着淡淡笑意,神情还是了不得的从容,似乎当真只是在给她“洗澡”而已。   待白敏中回过神来,伸手想去挠对方痒痒加以报复之时,张谏之却霍然起了身,手脚麻利非常地自旁边架子上扯过袍子套上,迅疾地俯身,竟将她从浴桶中直接抱了出来,又扯过宽大的干手巾给她迅速擦干,低头在她耳畔轻嗅了一下,鼻尖暧昧地碰触着她温凉的耳垂:“很好闻。”   白敏中一走神,他已是将未着寸缕的白敏中抱回了床榻,眼角笑意渐浓:“行动呢?”   白敏中呆愣了一下,迅速回过神,不甘示弱地麻利吹灭了床边的小灯,将对方拉向自己。   屋内瞬时陷入了黢黑的状态,门外却有孤单身影从走廊里慢慢走过。   精神萎靡不振的小黄跟在后头,一直走到了门口,这才嘀咕道:“蔡琼你这蠢货为什么要给姓白的那个笨蛋送孤魂野鬼?”   ☆、83   蔡琼没理会身后小黄的嘀咕声,只继续往前走。   小黄最近也被地府的人追得够呛,每天只顾着逃都快要奔溃了,地府那帮脑子一根筋的家伙比明安还要可怕!见蔡琼不理它,忙追上去道:“喂,你爹都快要死了你还只顾着给人送功德,在这儿瞎晃荡啊?”   蔡琼依旧无甚反应,这会儿已是出了府。   趁这夜阑阒寂,又无人追捕的时候他在街上不急不忙地游荡着,令人揣摩不透他的目的地。   小黄跟了会儿,不高兴跟了,作个法便遁走了。   蔡琼拐了个弯,往前继续走便是诸葛康家的宅子。   此时诸葛康睡在一堆书里,由是晚饭又在张府蹭了一顿,吃得太饱,回来看会儿书便睡得跟死猪一般沉。   蔡琼走进去,诸葛康仍旧睡得死死。他扫了一圈周围,寻到笔墨纸砚,作个法将灯燃起来,到这时睡在书堆里的诸葛康仍旧未醒。   末了他瞥了一眼诸葛康,趁她沉浸在糊里糊涂的睡梦中时,上了身。他借着诸葛康的身体慢慢从书堆里坐起来,起身走到书桌前,不急不忙地碾墨铺纸,蘸墨提笔写信。   他曾一腔热血离家奔赴战场,之后鲜与父亲有所联系,乱世之中最后连命也没有活下来,等天下太平,已经是阴阳两隔。如今父亲却为他的死感到委屈与愤怒,甚至秘密筹划着报复。他已是不孝,不能再连累家人。   投笔从戎后便极少碰笔墨,如今连写字都觉得生疏。他借着诸葛康的身体写完这封信,又仔仔细细叠好,摆放在桌上,末了又留了一张字条——携其转交至东海蔡府,多谢。   他随后又躺回书堆,离开了诸葛康的躯体,又回头望了一眼,走了出去。   他曾经委托逼迫她做过偷人行李的事情,如今又要她送信给父亲,似乎欠得有些多了。他大约应当在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前去一趟海国,为诸葛康去见一个人。   显然诸葛康并不知道这些,早上她从书堆里稀里糊涂醒来时浑身都疼,脑袋像是被人打过,疼得人直咬牙。她活动了一番筋骨,忽想起昨晚做的乱七八糟的梦,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瞥向了书桌的方向。   桌上似乎多了东西,她忙走过去一看,果真是多了一封信,旁边还压着字条,让她送到蔡府。   东海蔡府的话——也就是蔡琼他们家罢?   她迅速展开信瞥了一眼,诶?这是蔡琼的字迹吗?里头说的这些似乎……   她正蹙眉瞧信时,屋外忽响起脚步声。   “诸葛你还在睡吗?”   霍姐姐?她丢下手里的信,匆忙跑了出去。霍京三两步走过来:“你打算去京城了?”   “诶?霍姐姐如何知道的,我还没来得及说呢。”   “一大早去张先生府上诊病时听白姑娘说的,你瞒得倒好,主意越发大了。他们夫妻两个一道去京城便也算了,你去凑什么热闹?”   “嘿嘿。”诸葛康揉揉脑袋,方要解释,霍京却已是说道:“带你去吃饭。”   结果霍京带她吃完,直接带她回了霍府。她手上有个奇怪的病患,恐是受了些巫蛊之术的困扰,故而她带诸葛康前来瞧一瞧。这一瞧便耽误了事情,联系病患家属,又给那病人作了法送他走后,天色已晚,霍京认为她这时候再回去不方便,遂留下了她。   诸葛康为这位病患忙了一整日,吃了晚饭便困得不行,将其他事忘得一干二净,遂早早睡去了。   直到第二日中午,霍京喊她起来时才道:“你今日似乎要跟着张先生他们去京城了罢?”   “哦对!”诸葛康捶捶脑子,飞快爬起来套好衣裳,直奔回家。所幸行李是一早便收拾了,她回房提了包袱便往张宅赶。   气喘吁吁赶到时,白敏中正站在门口等她,马车就停在一旁。诸葛康提着包袱过去笑笑,白敏中也不怪她来得迟,指了指一辆马车道:“行李放在那辆车上罢。”   诸葛康将行李放上去,拍拍衣服上的褶子,朝宅门内望了望:“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白敏中亦回头看看,轻弯了一下唇角,心里想的是——也许不会再回来了罢?至少对于她是这样的。   何况张谏之眼下算是将官厂的事彻底做了了结,再回来做什么呢?   于是她对诸葛康摇了摇头。   “东海是个小地方,我一直都想出去看看,溜达一圈也挺好。”诸葛康笑嘻嘻地在一旁说着话。   她刚说完,便见管事同张谏之自宅院内出来了。张谏之自管事手中接过门锁,将这座深巷中不起眼的宅院彻底关了起来。   虽没有与人分离,这其中似乎也有一些离愁。   诸葛康与他们上了一辆马车,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看书,余光时不时瞥一瞥坐在另一边的两个人,竟也有些羡慕。她这么许多年独来独往自食其力惯了,也不知道期待的人生是什么模样,总是浑浑噩噩的混日子,看着眼下情境,她居然心生出一丝向往来。   唔,不知道那个家伙在海国过得好不好?   齐地至京城路途遥远,很是奔波,但他们走得不算赶,故而也感觉不到辛苦。白敏中某日清早吃药时,将药瓶里的小丸倒出来数了一数,略略算了一下,也不过就十几日的药量了。   她数这些药丸时,张谏之恰好下了楼,卢菡则悄悄出现,就坐在她对面。卢菡看着她数完这些又重新装回药瓶,慢慢道:“你要抓紧时间了。”   “我知道。”白敏中说得干脆利落,抬眸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卢菡:“长平怎样了?”   “如你所料。”卢菡声音清浅,但有些忍耐的倦意在其中:“这便是所谓的现世报了罢?可我却并没有感到快慰。”   白敏中抿了一下唇,注意了一下她的气息,继而道:“与其关心这个,不如多关心自己的状态,你很痛对吗?”   卢菡笑了一下:“是的,魂魄离开齐地就已经开始疼了。”   “你还要告诉那个人你的委屈么?”很显然,白敏中口中的那个人——指的即是当今圣上。   “算了,长平都已经那样了。”   白敏中若有所思地把玩手里的药瓶:“忽然觉得你还是仁慈的。”   若毒杀了长平,算是一了百了,但长平看起来就像个受害者,周围的人只会觉得郡主苦命可怜。但若是以其他的方式,比如揭开真相,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周遭人定然是对她唾弃又鄙夷,即便还活着,却只会更痛苦。   白敏中没有继续往下想,她有些惊讶于自己这些陌生的主意,觉得那好像不是自己的想法。什么时候她变成这个样子了?   卢菡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淡淡笑了笑:“人总会变的,这是必然。何况将死会顿悟,也许这是最原本的你也说不定。”她听到走道里传来的脚步声,起身打算走了,最末只留了一句:“我疼得受不了会来找你的,留一个空给我。”   那厢她才刚消失,外面便传来一阵拍门声。   白敏中陡然站起来,屋外的人立时喊道:“白姑娘快开门,我有事情突然想起来了。”   诸葛康?白敏中忙过去开了门,诸葛康立时进来关了门,道:“约莫十来天之前,大约是出发前一晚罢……那晚上我不是在你们府上吃了晚饭回家么?我看书看得睡着了,做了些稀奇古怪的梦,好似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似的,脑子乱得不得了,结果早上起来时,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信!”   白敏中陡然蹙眉。   诸葛康接着道:“那封信的笔迹看起来虽然陌生,但是最后写了落款,是蔡琼写的!还特意加了张字条让我帮忙送去蔡府给蔡老爷。”她猛地一拍脑袋:“可当时恰好霍姐姐来了,我就忘了这茬,之后又急急忙忙回家取行李等着出发,压根儿就不记得了。”   白敏中已许久未听到蔡琼的消息,就连一直聒噪的小黄也是很久没见过了。蔡琼在这当口忽然留信给蔡行青,会是什么意思?   劝阻吗?他之前可是一直在与丰泽的秘密军作对的。   对面的诸葛康很是苦恼地嘀咕着:“怎么办?我看着好似还是很着急的信呢。关键是我们出来都十来天了,也不知何时能回去,会……出事的罢?”   她这话才刚说完,身后的门便被轻轻推开了。   张谏之一脸从容地走进来,看一眼焦急万分的诸葛康,又对白敏中道:“线人刚刚给的消息是蔡行青已经出发打算动手了。”   白敏中的心猛地一沉,绝对不行!   若是蔡行青抢先杀了那狗皇帝,那幅画没有了报复的对象就会立刻反噬。她扭头看了一眼张谏之——东山出自他之手,术法也是他所设,所以反噬也一定是针对他而来。   他应当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之前才对蔡行青说刺杀的时机未到。   那当时又为何默许那支养在丰泽的秘密军的存在?还特意去了丰泽帮他们解决困境?   诸葛康自然看不懂他们的眼神交流,这会儿脑子里一团浆糊,便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而张谏之似乎是看穿了白敏中心中疑问,遂淡声回道:“我给予的帮助与支持,不过是换齐王信任,借他之手送画罢了。只是——我高估了蔡琼,本以为,他能够阻止的。”   ☆、84   白敏中下意识地喊了三声蔡琼,希望他这时能够出现,但显然蔡琼眼下距离他们很远,根本听不到她的呼唤。   “怎么办?一定要阻止蔡老爷才行。”白敏中看起来十分着急,抬头瞧一眼刚被诸葛康带上的门,连忙开门追了出去,只见诸葛康刚走到楼梯口,便及时喊住了她。   白敏中方想问她是否还能回忆起那封信中所写的细节,诸葛康已很是惭愧地说:“我记得似乎是写了一些劝说的话,但我毕竟没有细看……”   白敏中陡蹙眉,他既然都有本事留一封信下来,为何不直接交到父亲手上。他不知道不管是让谁转交都有可能出岔子吗?   诸葛康虽还不是很明白具体情委,但也知道这封信对于白敏中与张谏之很重要,她很是不好意思地小声安慰白敏中:“我现在回去取还来得及吗?”   白敏中粗略算了下时间,刚打算开口,张谏之已是从房内走了出来,在她们面前停住,对诸葛康道:“有些事还需要你帮忙,取信的事我会喊人去做,告诉我放在哪里即可。”毕竟线人的行动速度与效率是诸葛康所不及的,没必要在这个当口让一个行动力不足的小丫头回去取信。   诸葛康说放在书房了,又连忙补充道:“我出发前将钥匙给霍姐姐了……”   “知道了。”张谏之没有耽搁时间,闻言立即下了楼。白敏中站在楼梯口,望着底下那人的背影,心中愁忧不减,反倒更担心。   待张谏之折回来后,他们便立即启程往京城赶。眼下离京城越发近,却也意味着他们的时间越少了。途中张谏之时不时收一些线报,偶尔也会与白敏中说上一两句,但大多数时候为了避免徒增不必要的担心,他通常都是看了字条就一言不发地直接烧掉。   蔡行青的速度比他们预料中要快得多,且根本摸不清到底是安排了哪路人马前去刺杀。养在丰泽的秘密军人虽然不多,但几乎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刺客,养这样一批影子所耗费的代价很大,但为了达成最终目的使自己心安,蔡行青似乎不在乎成本。   张谏之相信,京城必然也已经收到了线报,虽然蔡行青的筹划十分周密,且设了诸多障眼法来扰乱视线,但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又岂是……吃素的?   输赢并不好说,而他希望在这之前能阻止蔡行青。   让更多无辜的人卷进来,他会觉得更无法心安。   原先以为自己看透人世铁石心肠只存执念,如今居然也会——无法心安。   ——*——*——*——*——   在京城落脚那晚下起了雨,瓢泼般地往下倾倒,地上迅速积起了水,客栈里满是泥土和雨水的潮湿味道。白敏中匆匆忙忙关好房间的窗子,却因为之前风大,房间里已刮进来不少雨水。   客栈伙计忙得不可开交,她遂自己擦了湿漉漉的地板,随后洗完手坐在灯下数余下的药丸。屋中除她之外并无他人,诸葛康睡在隔壁,张谏之则出门有事还未回来,算不得宽敞的房间里静得只剩下雨声。   噼里啪啦似乎一刻也不会停的大雨,让她回想起许久之前在双桥镇的日子。   那时的自己根本没法预料到今日情形,自然也无法预料到自己的寿命。能给人算却算不到自己,是她这样的人的悲哀。   而她也并不会寄希望于下一世。这一世相识已很是不易,来世再相识几乎是微乎其微的事,只能珍惜当下。何况,她还这样年轻,根本没有做好早早离开的准备。   可是……她回头看了一眼投在地上的一团影子,那影子分明是比其他物件的影子要淡得许多,且自她发觉开始,这影子就开始越来越淡了。   之所以自己眼下还没有机体上的不适与征兆,大约是与眼前这些药丸有关系罢。祖父可当真是厉害呢……能让将死的人看起来与寻常人一样,且不会觉得痛苦。   她正走神时,脚边忽地传来一阵阵的低嚎声。白敏中低头一看,只见小黄躺在她脚边,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白敏中许久未见它了,忙问道:“你怎么了?”   小黄哀嚎一声,翻身跳起来,脑袋倏地又蔫了下去:“我快被地府那群脑子一根筋的蠢货给逼疯了,你说我怎么了?”   白敏中“唔”一声,表示了然:“你眼下在这儿就安全了么?”   “当然不。”小黄昂起脑袋又左右甩了甩,“不过天黑了,且外边在下雨,那帮家伙这会儿应当消停了。”   “有事么?”   小黄继续晃着脑袋:“你还带着明安那个布袋么?你把我装进去让我休息两天罢,实在不想逃了,觉得快要死了,那帮蠢货跟苍蝇似的。”   白敏中方要开口,小黄已是主动抛出了筹码:“你肯装我进去我就告诉你一些秘密。”   白敏中遂起身去行李包袱中取出那只布袋,搁在桌上后,低头看着它:“你说罢。”   “长平你知道的哦?”小黄搓了搓爪子,“我在来的路上看到她了!一身黑,怪可怕的。没敢看她眼睛,所以没猜她到底在想什么。不会是来害你的罢?你要小心啊蠢货。”   白敏中蹙眉:“你在哪儿看到的?”   “就京城啊!”小黄这会儿已是跳上了桌,踩踩那布袋:“快,装我进去,让我安全地睡一觉!”   “怎么可能……”白敏中喃喃,先前卢菡还说长平眼下正在被怨灵折磨,这会儿怎么到京城了?她眼中似乎有一些不信的意味,小黄看看她眼睛,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又没必要骗你的!她看起来好不正常,行色匆匆,赶得很呢!”   小黄大约已经困得不行,遂很是着急地在袋子上踩来踩去。白敏中拿起桌上的袋子,打开将它收进去,这才匆匆起了身。她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任何卢菡的影子。说起来自那日分别后,她就再没见过卢菡,是出事了吗?   恰这时,张谏之推门而入,浑身带着雨夜的潮气。   白敏中立时迎上去,张臂拥住了他,脸贴在他胸前,用力捕捉他的气味和温度。   张谏之淡笑:“怎么了?没事的。”说话间他抬手顺了顺她后背,余光瞥见了地上的影子,心里也是一顿。   白敏中松开手,深吸一口气问他:“情况如何了?”   张谏之将有些淋湿的外袍换下来,只穿了一件中衣不急不忙地去倒水喝。白敏中连忙跟过去,他端起茶盏微仰头喝水,瞥一眼白敏中道:“那么紧张地看着我做什么?怕出事么?”   又是笃定的老样子。白敏中略抿抿唇角,用力点点头。对……怕出事,怕极了。   张谏之喝完水才不急不忙道:“找到蔡行青了,也大约摸清楚了他们的安排,只是眼下蔡行青已经听不进劝了。”   都这样了还这般从容?!   白敏中急得要命,说话的语调都与寻常相异:“那蔡琼的书信何时才能拿到呢?看到蔡琼的信,他应当……应当会放弃罢?”   张谏之摇了摇头:“但愿能在那晚之前拿到。”   “哪一晚?”   “十五晚上。”   白敏中神情微顿,还有……两日,仅仅两日而已。   她蓦地抬起头,略有些语无伦次:“那、那若是来不及……你、你不能伪造一封吗?你素来很擅长的……”   张谏之捕捉到神色里的慌张与担心,这时却伸双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从容不迫的脸上传达着请不要担心的讯息,随后道:“我不知道蔡琼字迹,就算我知道,蔡行青也会一眼认出来是伪作。毕竟——措辞也好习惯的称呼也罢,这些亲密的人之间特别约定的部分,是很难模仿到的。蔡琼定然也是考量到了这一点,故而那封信应当是有特殊信号的。”   白敏中听他一脸淡定地说着,心中却只剩下不知所措,就连这条路也行不通了。她仍是抬头望着张谏之:“你之前说不会做不留退路的事,那幅画……那幅叫《东山》的画……到底要如何解决?”   张谏之的神色是明显的沉默,但也只一瞬。他双手扶着她的肩:“等你看不到自己影子的那一日,你会知道答案的。”   “你知道我会消失,是祖父告诉你的吗?是哪一日呢?是……三日之后吗?”白敏中声音里带了哀求的意味:“不能告诉我吗……”那些药丸吃到三日后就没有了,那是白敏中给自己估测的死期。   “对不起。”张谏之微微偏头看了看窗子的方向,又移回来,略略低了头,声音低矮:“这是个约定,也是契约的一种,一旦答应,是不能失约的。”   白敏中眼眶包裹着泪水,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滚落了下来。   张谏之抬手轻轻擦掉那滑下来的眼泪,声音低却沉稳:“没有关系。我会一直在。一直在你身边,永远。”   未及二十岁的白敏中此时已哭得稀里哗啦,纵使她之前将自己武装得很坚强,但面临将到的最后一刻,仍旧感受到了其中的愤怒、挣扎以及沮丧。   后来哭累了,张谏之哄她入睡,随后又起身,自包袱中取出她的册子,又从一本厚厚的书中,将一张褶皱遍布有陈旧血迹的纸拿了出来。   那张纸上,画着当初离开双桥镇,路过永江时制服江鲤精的符,还滴了他的血。   而这张纸,也正是当时从这本册子中撕下来的第一张。   现在,重新粘回去,补全它。   ☆、85   他将白敏中的册子往后翻,空白的只余下三张,看来都是预留好的。他偏头看了一眼蜷睡在床里侧的白敏中,起身将已经补全好的册子收了起来,这才重新回去休息。   第二日白敏中醒得很迟,她醒来时张谏之正坐在椅子里看书,很悠闲,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即将发生的事。若那幅画出了什么问题,他可是随时会被反噬的啊……   张谏之听闻动静,偏头看了看她,语声淡暖熨帖:“想吃什么?”   白敏中在床上坐着,只觉得眼睛疼,大约是昨晚哭多了的缘故。她一时没想好要吃什么,且也没多少心情,侧过身子取过旁边矮桌上放着的药瓶,倒了一粒药丸在手心里,仰头吞了下去。   她心底里是愿意相信张谏之的笃定的。历经过那么风浪的人,诸事都似乎在掌控之中,就算出了意外也能迅速地找到补救的办法。他这般不着急,自己心里应当十分有底才是。   白敏中吞完药丸,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深吸口气转过头去,看着坐在椅子上张谏之,道:“我从未来过京城,听闻京城有许多好吃的,你带我去罢。”   张谏之合上书起了身,倒了些温水给她,姿态闲定地去给她挑衣服穿。   昨日暴雨半夜歇了,今早竟迎来难得晴日,百花走到了最艳盛之时,绿植蓊郁非常。就算只开了半扇窗,也能嗅到屋外蓬勃生机。   白敏中难得有颜色明朗的衣裳,张谏之找了半天才寻到一件。他走到床边,白敏中便装懒鬼不接,只张开双手等着对方帮自己穿。   张谏之自然十分乐意,认认真真帮她穿好外袍系好腰带,才让她转过身去帮她梳理头发。   出门时已经临近中午,客栈走廊里没什么人。白敏中偏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屋子:“诸葛还在睡觉么?”   张谏之淡淡看一眼:“有事出去了。”   “人生地不熟的……”白敏中有些担心她这个冒失鬼。   “不必担心。”张谏之握过她的手带她下了楼。   在楼下稍微喝了些粥垫垫肚子,两人便出了门。天气比预想中的更好,地上水迹皆已干了,全然看不出昨晚下过暴雨。京城到底是热闹,这时辰出摊的已是有许多,市景看起来一片祥和,谁能看出几年前这里还因为战争人心惶惶呢?   一路走一路吃,遇上新奇的东西便要尝一尝,好像才不虚此行。事实上白敏中吃得很开心,那些担忧也好,害怕也罢,会让人世间的美食褪色失去魅力,故而——暂且先收一收罢,不要浪费这难得的一天。   一条街吃到底,白敏中肚子已是很撑。她坐在位置上不肯动,张谏之便陪她坐一会儿,喊了一壶茶,聊一些旧事。   白敏中对他有些过去很是好奇,从海国来到这里,成为祖母的弟子,再后来的事情,她几乎没有听他亲口提过。   张谏之避重就轻地谈了一些往事,自己离开程苇杭后遇到的师傅是谁,又为何改姓张,名字从何而来,又为何投身军营等等。他的叙述平静缓慢,似乎是在说旁人的事,可分明眼眸之中又有一些道不明的情绪表露。   白敏中听得正入神之际,忽听得一声:“张先生为何会在这里?”   她蓦地转过头去,只见叶代均立在身后,神情看起来有些难以捉摸。   张谏之抬眸看了叶代均一眼,取过桌上的茶盏,低头轻轻啜饮,没有开口。   “张先生不回齐地了么?”叶代均仍旧那么站着,语气并不是很好听。   张谏之搁下茶盏,也懒得起身,只淡笑了笑。明知故问做到这副程度,大约也只有叶代均了。   白敏中则很是客气地倒了一盏茶放在桌角,似乎是请叶代均喝茶。   叶代均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挣扎了大半天,最后才道:“在这里遇上张先生当真是缘分,不知肯否过府一叙?”   “特意跟了一路过来,若这算得上是偶遇的缘分,也太牵强了。”张谏之语声淡淡,却不留余地直接戳穿了叶代均的虚伪。   叶代均似略有尴尬,但这并不是重点。从他情报网里获知的消息是张谏之离开了东海官厂,似乎也不打算回去了,直接就来了京城。他虽不是十分清楚张谏之的意图,却也猜到应当与那幅画有关。他早就怀疑那幅画有鬼,斗胆劝皇帝趁早烧掉那幅画,却被术士告知,即便真有鬼,就算烧掉了也没有用。   结术者才是解术者,这是某些术法的刁钻恶毒之处。   何况陛下也丝毫没有要毁掉那幅画的想法,只是对着那幅所谓的卢菡生前的最后一幅画,思人而已。   能解开这个结的,恐怕只有张谏之。   叶代均遂道:“实不相瞒,在下的确是有事相求。张先生,念在以往的旧交情上,能否借人一用?”   张谏之没出声,不应也不否。   “听闻有位叫明安的师傅……”   “明安远游去了。”张谏之说得冷冷。   他提明安不过试探,没料张谏之如此绝情冷淡。叶代均吃了瘪,遂又道:“那张先生能否帮这个忙?帮忙看一看宫中是否有异……”   张谏之又饮了一口茶,唇角微微弯起:“那个人几年前欲除我后快,看到活着的我又怎可能再放过?你我好歹兄弟一场,看着我去死很高兴么?”   “张先生……”叶代均又喊了他一声,“我会与陛下说明并且保证不会再……”   “说好了再来,限两日之内。”张谏之瞥一眼白敏中放在桌角给叶代均喝的那杯茶,探身拿过来就直接泼在了地上。   面对这明显的羞辱,叶代均抿了唇,也只好转身离开。   白敏中静观完这一切,这才道:“他似乎是想让你过去解决掉那幅画……是吗?”   张谏之没有否认。   “若早晚都要去解开那幅画的诅咒,其实不如趁早……再等两日,我怕……”那幅画就像是枯草大风中的一星火苗,随时都可能燎原,烧到张谏之自己。   “时机还未到。”   “怎样的时机?”   张谏之手中瓷杯紧握,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似乎怎么都看不够,声音却是稳稳:“能让你继续活下去的时机。”   至此,白敏中没有办法再问了。再问就涉及到他所说的约定部分,   今日已是十四,明日十五。若明晚之前能阻止蔡行青动手,那么皇帝便不会死,那幅画也不会立刻就反噬,张谏之便能暂时无虞。   可蔡琼的信到现在还未拿到。   她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但就算再担心,诸事似乎都是这样——越是担心急切,现实本身却反而一直都是风平浪静,上空悬着黑压压的云层,就是不知道豪雨何时至。   这个晚上,安静得令人彻夜难眠。   次日天还未大亮,白敏中听到外边有动静便立刻坐起来。她轻推推身旁张谏之:“会不会是线人的消息?”   张谏之睁开眼,没有说话。这一睁眼已是十五,今晚是蔡行青预定好的要动手的日子,他要阻止这些人卷进来,可惜的是他却只能寄希望于蔡琼留下的信来说服蔡行青。   张谏之按住她的手:“不用担心,信会到的。今日你留在客栈,不要四处走,我会在今晚子时前回来。”他言罢便起身穿衣洗漱,从从容容,似乎一切如常。   白敏中亦只好平静地取过矮桌上的药瓶,倒出最后三颗,吃掉一颗,再将剩下的两颗重新装进去。今晚再吃一颗,明早再吃一颗,就没有了,三日之限很快,也就是过了子时之后的事。   她忽然有些不真切感呢。   张谏之俯身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再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她,这才出了门。   他走后,装小黄鸡的那只布袋忽然有了动静。小黄低嚎道:“快放我出去!我睡醒了,快让我出去兜兜风透个气。”   白敏中起身将布袋拿过来,跟它闲聊了几句,便解开了绳子。小黄跳出来在原地转悠了几圈,倏地一下就没了。白敏中眼下没什么精力管它,便随它去。   这家伙刚走,隔壁的诸葛康便来敲门,白敏中让她进来,好奇问了一句她昨日出门做什么去了。诸葛康敷衍道:“哦,我爹有个弟子在京城,昨日去讨教一些事情……”   白敏中没有细问,她下楼吃了早饭,之后又上楼随手取了一本书翻看,还问诸葛康要不要看,诸葛康便也装模作样地拿了书看,实则是为了陪在她身边。   一日时间过得很难熬,手里薄薄的一本书却好似怎么也读不完。好不容易看到最后一页,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白敏中却连晚饭也不想吃。   不知当下是否拿到了蔡琼留下的信,又不知拿到后是否能顺利说服蔡行青。   未知的前路与命运就在眼前,可是只有一片迷雾。   她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黑漆漆的夜景,不知不觉地回忆这短暂一生。好像乏善可陈,实在没什么好说道的,为什么活着?到现在似乎才明白过来。   因为这世上还有太多的美食她未能尝及,因为尚有许多美好的事没来得及体会,更因为……有珍惜的人在。   祖母也好,张谏之也罢,她都舍不得。   她想着想着便走了神,思绪飘回十几年前,母亲、父亲,甚至有些上了年纪的祖父的模样……都格外清晰起来。   还有身处乱世,在路途中身无分文时,伸手接济过她的陌生人。   她都想一一感激。   甚至连平日里那些面目可憎的妖鬼们,似乎也有可爱的地方……   外面的打更声再次响起来,子时将近了,可——仍旧没有消息。她觉着有些不舒服,便走回去服了药,瓶子里便只剩了一颗。   诸葛康抬头看看她,不知说什么好。   恰在此时,小黄忽地从窗户飞了进来,落在桌子上嗷嗷叫道:“要命了要命了!”   白敏中被它吓得不轻,小黄语无伦次道:“真的要命啊!长平那个疯子居然要去杀狗皇帝啊!卢、卢菡……已经赶过去了。”   ☆、86   白敏中闻言直接愣住,她根本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之前虽知道长平已经赶到了京城,可一直不知她为何而来。   居然是——来杀人?   “你怎么知道她要杀皇帝?”   小黄一个劲地搓爪子:“我读出来的啊!那个女人已经快疯了,太可怕了。”   白敏中焦急万分地低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诸葛康虽看不见小黄,却也约莫猜到了一些,遂问道:“白姑娘,你要出门么?”   白敏中瞧了一眼地上的影子,已经淡得不能再淡,果真是——没有时间了吗?张谏之还未回来,蔡行青的计划也不知是否已被阻止,但那些都不重要了。若长平打算杀了皇帝,那画也一样会反噬。   她急急忙忙取了册子,将药瓶收进袖袋里。想了想,又取了一支炭笔,看了一眼小黄便道:“你跟上。”又对坐在那儿不知所措的诸葛康道:“若张先生回来了,告诉他我找叶代均去了。”   诸葛康还未来得及应下,白敏中已经步子匆忙地走了。她着急地下了楼梯,跟在一旁的小黄嚎道:“你不要走这么快啊!”   “告诉我叶代均的府邸在哪里,我找他有事。”   小黄刚要回答,却眼尖地瞥见了刚刚进门的叶代均,瞬时嚷嚷起来:“白姑娘快看门口!”   白敏中蓦抬头,恰好下了最后一层楼梯,视线撞上迎面而来的叶代均。   叶代均见她一副着急出门的样子,问的是:“张先生在么?”   白敏中摇摇头道:“我大约知道宫里的情况是什么原因,很急,必须现在去解决。”既然张谏之不方便出面,那她过去无疑是最好的。她末了道:“叶大人能带我进宫么?现在。”   叶代均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好。”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是出乎白敏中意料的,这深夜里急急忙忙赶过来,一看就是有事。且深宫高墙,大半夜的非特殊情况根本不可能随意进。   白敏中还没开口询问,蹲在一旁的小黄盯着叶代均的眼睛已是看了半天。小黄大约是瞧出了叶代均的心思,飘到白敏中耳边小声说:“这个姓叶的蠢货,是过来找公子救场的。似乎是……皇帝快不行了。啧啧,这蠢货现在还不知道长平已经带着杀意进宫了呢。”   白敏中用余光瞥了小黄一眼,示意它继续盯着。小黄大约是感谢她这两日的收留之恩,果真老老实实跟着,等上了马车,也是一直蹲在叶代均对面看着。   车窗帘子是虚掩着的,时有时无的街旁灯光透过缝隙照进来,在人脸上晃动变化,真是个奇谲的夜晚。   街巷里安静得只听得到车轱辘转动的声音,那声响钻进心里,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时间不急不忙地过去,这时候白敏中的感觉才强烈起来,但她脸上依旧半点表情也没有,她只是隐约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去皇宫的路似乎漫长得很,白敏中趁这当口取出了那本册子和炭笔。她想起一些约定,要赶在死之前做完才行。那日明安在官厂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得死在你前面”,她收了那符就意味着接受了。   而今她即将迈向那不可知的深渊,故而是时候兑现这个约定了。她打开那册子,蓦地看到了久违的第一张纸,那是曾经被张谏之撕下画符制服江鲤精的纸,眼下居然又被重新粘了回去。是哪一日粘回去的呢?张谏之也知道写满这本册子是在累积功德吗?   她没有深想,在叶代均一脸莫名的注视下,借着微弱的光,取过炭笔,在册子最后的空白页上开始描摹记忆里明安给的那个符。一笔一笔,认认真真,蹲坐在一旁的小黄嘀咕道:“哎哟,你不做术士真的是太可惜了,好有天分。”   白敏中没有理会它,小黄又道:“好羡慕明安那个秃驴啊,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摆脱诅咒转世投胎了,我的仇还没有报呐!”   白敏中最后落笔之时,小黄不是很高兴地咒骂着明安,没料下一瞬,白敏中抬头,便见明安已经出现在了小黄身后。   小黄嘀嘀咕咕不停,陡然间似乎察觉到什么,蓦地往后一看,直接吓个半死,立即躲到了白敏中身后。   白敏中则看了一眼已经变成魂魄的明安,再低头看看自己所画的符。   呃,他的魂魄居然没有消失掉?   明安似是看穿了她的疑问,只道:“帮你最后一程,之后你再添上一笔我就会消失的。”   白敏中没有多说话,连忙收起册子炭笔,恢复端端正正的坐姿。   车内有妖灵有鬼魂有活人,分明这样热闹,落在叶代均眼里,却是什么都没有。他只是有些奇怪白敏中的举动,但也未怀疑太多,毕竟术士一类,举止奇怪算是正常。   他们的马车在驶向皇宫的同时,长平已经进了宫。由于身份极其特殊,又有腰牌在手,长平在宫内几乎畅行无阻。冷冽的月光掠过她瘦削白皙到病态的脸,看着令人害怕。   没有人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她一身黑衣空手而来,眼眸里空洞又可怖。   内侍匆匆忙忙赶在她之前去禀告皇帝,皇帝却没有表示见或者不见。   已经病重到无法起身的皇帝,此刻躺在软榻之上,偏头看着悬在对面墙上的那幅《东山》。那幅画似乎带着强大的魔力,无时无刻都在吸引他进去。他似乎去过很多回,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内侍摇了摇头,叹口气出去了。长平气势汹汹而来,内侍为皇帝龙体考虑,则将其挡在了外头:“陛□体不适,请郡主明日再来罢。”   长平眼神狠戾,那是被怨灵们折磨得快要失去理智的眸光。而此时,跟在她身后的,则是依旧一身白衣的卢菡。   卢菡竟猜不透她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她这模样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便紧随而至。   没料,这一走,就到了那个人的寝宫。   多年不见,再相逢居然是这样的景况。生死两隔,再无话可说。   长平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忽然就推开了挡在门口的内侍,旁边的侍卫上前拦她,竟被那出奇的力气给推倒在地,起都起不来。   长平大步走进去,一直走到御榻前,这才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与昔日判若两人的皇帝。她忽然笑起来,一把扯开那人身上的锦被:“知道什么叫报复吗?”   跟着进去的卢菡,想要阻止长平,可她眼下无人帮忙,身为一介魂魄,居然什么也做不到……   她无力地挡在他榻前,长平却能够恣意穿过她的身体,逼近那个人。   长平到底要做什么?!   榻上的人忽咳嗽起来,声音嘶哑:“长平……你做什么?”   长平冷笑起来:“我想做什么?我被怨鬼逼疯了!知道那怨鬼是谁吗?”   榻上的人慢慢撑起双臂坐起来,神情里带着浓浓的疲惫:“不要说胡话了……有事明日、再议罢。”   长平瞧他这样,眼里居然冒出快意又丧心病狂的喜悦来:“你变成这个样子,也是被怨鬼折腾了罢?”她失心疯般地环视四周,忽然大笑道:“这个屋子里,肯定都是怨鬼,满满的都是……肯定是的……你做了那么多灭绝人性的事,害过的命比我踩死的蝼蚁还多,你……你这是罪有应得啊……老天真是开眼,让你现在变成了一个废人!”   她笑声不止,在这清寂的夜晚听起来格外吓人。   她越发逼近皇帝,卢菡无力地一次次去挡,却都于事无补。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来。身体尚且虚弱的皇帝,似乎是想打清醒眼前的疯女人。   然这一巴掌实在太没有力道,扇过去只让长平的理智更模糊。   她的笑声愈发可怖起来,盯着皇帝道:“都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动手杀人!”   言罢她忽然平静下来,直起身,在原地慢慢地转了一圈:“卢菡,你肯定在这里,你给我听好了,你报复我根本没有意义!”她伸手忽地一指,直直指向坐在榻上的那个人:“是他!你应该报复应该逼疯的人,是他!你日日夜夜折磨我实在是找错了人,不留痕迹地杀掉你,完全是他的指令!”   不、不可能……不会的……   卢菡站在床榻边闻言全身发抖。   长平的声音歇斯底里起来:“你那时与我阿兄那般谈得来,这个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男人又岂能容得下你?他想要的东西又哪里容得下第二人染指?!他得不到完整的你,就只想杀了你!真是个独占欲强烈到恶心的男人!是他害死了你!凭什么你要死缠着我!让我日日夜夜不得安生?!”   她约莫是说得太急,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长平稍缓了缓,转身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东山》,冷笑一声:“真是假惺惺,害死了人还挂着她的画在这里装深情!”   她说完这句又折回床边,盯着那人,心里的怨气似乎升到了顶头。   皇帝没有反应,更没有辩驳否认,只低垂着头无力坐着,似乎任由这个女人在这里歇斯底里地发疯。   而此刻长平眼眸中顿起杀意,扑上去便死死掐住了对方的喉咙,那气力大得简直吓人。   “卢菡你看着!我给你报仇了,你不要再缠着我了!”   ☆、87   长平话音刚落,便有侍卫冲了进来,叶代均由是急忙赶到,这会儿还喘着气。好几个侍卫方制服了长平,可她几近疯掉,力气大得惊人,似乎随时都会挣脱。叶代均忙朝内侍吼道:“快传太医!”随即又转向长平:“将郡主带出去!”   侍卫将长平拖走,寝殿内忽然间安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可怖。皇帝奄奄一息瘫卧在床上,内侍匆匆跑出去唤太医,唯有叶代均立在床前,一脸惊忧。   白敏中这会儿站在寝殿门口,并没有进来。宫灯照耀下,她几乎没有影子。她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一眼明安:“他眼下还好么?”问的自然是张谏之。   明安点了点头。   白敏中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这时辰,子时的钟鼓声已经敲响。这已是她的最后一天了。她想起自己还有一粒药丸,遂取出药瓶,吞了药丸,站在原地定了定神。她朝殿内看去,只见卢菡静静站着,可走近了,才发觉那满脸泪水。   鬼魂也是会哭的,且更无力更绝望。   白敏中虽没有目睹方才发生的一切,但方才一路走来,明安已经告知了她事实情委。   卢菡口口声声要报复害死她的人,却对那个人一往情深,甚至想要在离开这世界的最后一刻看看他,帮他解决掉棘手的麻烦,一心守护,最后却闻得这般真相,不伤心也难。   白敏中素来以为死者是具有知晓一切优势的人,但如今看来,死者知道的,也未必就是真相,死者一样会被有失偏颇的心蒙蔽了双眼。   叶代均回头见白敏中已走了进来,指了墙上一幅画道:“白姑娘可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暗地里查过白敏中,其祖父白子彦是前朝有名的术士,道上几乎无人不晓。这个嫡亲孙女,就算术法上没有学到多少,天分应还是有的。   何况第一回碰见她,她就偷偷摸摸在双廊镇那个客栈的后门与空气中看不见的人说话。   她是看得到那些东西的。   白敏中驻足看那幅画良久,几乎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当真是高深的术法。那应当是到张谏之技力的巅峰了罢?谁教的呢?明安,抑或祖父?   这是杰作,不论是画还是术法,都到了精湛无比的地步。他就是那样的人,不论习学什么,均力求做到最好,认真到可怕,却也值得尊敬。   单纯站在术士的角度,只会想要致敬,又怎会想要毁掉这样的杰作?可它本质却是伤人及己的存在,有违人伦天道,必须要毁掉。   白敏中深吸一口气,回叶代均道:“是,不对劲。”   “白姑娘可有办法?”   白敏中瞥了一眼御榻上躺着的那个人,虽然已贵为九五之尊,享天下之荣华,但此时他也不过是一个濒死的人而已。   就算没有刺杀、没有这幅画——他的寿命,也只到今日。   白敏中忽自嘲般地淡笑了笑,一笑是今日要走的人真多,二笑是她在这时候居然能够重新算旁人的寿命。这曾经让她讳莫如深的本事与天赋,如今也无需再瞒了。   张谏之也算到皇帝今日会死吗?故而他阻止了蔡行青不必要的牺牲,又赶在这人死期之前送来了这幅画,让他走得更痛苦。   小黄在一旁跳脚道:“这个狗皇帝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活该!”   明安却道:“未必。功过相抵,指不定此后一路顺风。”   小黄忿忿,此时倒不怕已成魂魄的明安了,反驳道:“不可能!他哪里有什么功德?只会害死人!”   明安很是淡然:“平天下养百姓,即大功德。只是不知他这一走,谁来接替这个位子。”   小黄反应很快,又道:“齐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安走近了看看榻上那人的状态,忽慨然地说了一句:“都一路货色,谁做皇帝不一样?”他言罢直起身,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哭到失神的卢菡:“女施主该走了,不然最后连鬼差都懒得搭理你。”   白敏中这时已取出了册子,对叶代均如实相告:“卢菡在这寝殿里,我有话要对她说。在解决那幅画的问题之前,要先解决这个。”   叶代均蹙眉点头,回头看门的方向,御医如何还不来?   再转回头时,已见白敏中走到榻旁,对着空气道:“你现在,打算走了吗?”   卢菡只站着,也不抬眸看她,似乎全然听不到她说话一般。这时,小黄大声嚷嚷道:“喂!问你话呢?!你要想走的话抓紧时间,白姑娘可等不了的!”   卢菡闻言似乎回过神来,看了榻上那人一会儿,走过去俯身低头,似乎是与之耳语。末了直起身转过来,对白敏中道:“让我走罢。”   声音淡雅清和,似乎这一切都能翻过去了。   对于死者而言,这样的事实也许更难接受。白敏中叹口气,取出炭笔,翻开册子,靠着一盏昏昧宫灯,认真落笔。   卢菡的身影越发淡,慢慢消影,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就在白敏中停笔的一瞬,小黄忽然小声叹道:“哇……落在地上这个是眼泪吗?”   叶代均不知她神神秘秘在书写什么,只问:“现在……可以解决那幅画的问题了罢?”   白敏中低头看了一眼那本册子,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张空白,她似乎……隐约知道如何处理那副画的问题了。只是先前没有料到,这本册子竟神通至此。   她看向明安,明安回头看了一眼墙上那幅画,言声冷静:“你学的第一个符还记得么?你父亲教给你的。”   白敏中闭了一下眼,回想起那第一个符,那还是她非常非常小的时候,父亲提笔画在红纸上的。父亲清俊的侧颜,落笔时的从容姿态,对术法执着钻研的模样——跃上心头。   原来她那么小就接触术法了,原来父亲教给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个与术法相关的符,居然是那么厉害。   她握笔打算开始摹画时,明安却伸手示意她等一等。   “在那之前,你得先送走我。”明安动了动手,示意她翻回前两张,那正是之前在马车上白敏中画的那个符。明安道:“我给你的这个符没有画完——”他指了最后:“添完这最后一笔就了事了。”   白敏中抬头看他,却被催促道:“快点,时间不够了。”   白敏中遂不再问,握笔打算将最后补齐,却听得耳畔传来明安的声音:“记得,虽然是你祖父给你的册子,却是你父亲为你争到的。因未尽养育恩,他无颜见你罢了。”   白敏中闻言眼眶一痛,她蓦地抬头,却不见了明安。   小黄嚷嚷道:“哈哈哈这个秃驴总算走了!总算走了啊!”   白敏中迅速翻到最后一张,按照脑海里存着的关于那符的记忆,飞快地在纸上画着——然她还没来得及画完,殿外已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来:“皇后娘娘到!”   那脚步声已进了殿内,皇后步子飞快,见叶代均与陌生女子在殿内,又瞥见御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厉声道:“胡太医!”   太医赶紧上前查探情况,皇后的目光已经掠见了白敏中的手下的簿子。   那是在画符吗?!皇后的脸色变得极差,盯着叶代均道:“叶大人!夜闯禁宫你好大的胆子!本宫说过多少遍,宫中很干净!不要总是装神弄鬼!来人——”   她伸手指过去:“将这个不知哪儿来的术士给丢出去!”   “皇后娘娘!”叶代均气势上却也不输,“不要再固执己见了,这分明就是——冤魂作怪!”   可宫中侍卫到底是听从皇后指令,这会儿已立时围了上来。叶代均飞快地看了一眼白敏中,转瞬便推开靠他最近的一个侍卫冲向了那幅画。   他几乎是抢走了那幅画,拉过白敏中便往外跑。侍卫们本是要追上去,皇后却一伸手:“不必了,让他去,你们守好这座寝殿。”   皇后知道这幅画署名卢菡,也深知卢菡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如今叶代均这般抢夺这幅画,落在她眼里,倒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叶代均抱着那幅画一直跑出宫门,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白敏中这会儿也是脸色惨白,笔与册子捏在她手里,都快被冷汗浸潮。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宫墙西边,吓得倒吸一口冷气。长平被丢出来后一头撞死在了宫墙外,冷冰冰的尸体瘫倒在宫墙旁,魂魄已不知去了哪里。   她看着愣了一下,那边叶代均几近吼道:“白姑娘,来不及了,请你继续。”   白敏中迅速定了定神,借着凉凉月光,低头一笔一划写完。   她抬头,看了一眼守门侍卫,指了侍卫手中的火把道:“要那个,还要刀。”   叶代均闻言照做,白敏中丢掉了手里的炭笔,盘腿坐在冰冷的石板路面上,接过叶代均递来的刀,脸上半点表情也无,径直就在自己手心划了一道口子。   她握紧拳头,血珠子一滴滴往下,染得那册子血迹斑驳。另一只手则伸过去:“火把。”   叶代均立即将火把给她,白敏中屏息点燃了那本册子——那本收集了诸多故事,又送走过无数魂魄的册子。   纸页迅速变形翻飞再化为灰烬,盘旋而上。   白敏中忽感到身体一轻,已然离了地,再低头时,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还盘坐在原地。不远处似乎有一辆马车停下来,从里头匆匆忙忙下来一人——诶?诸葛吗?   她努力想去辨识,可下一瞬,便只剩下了一片沉寂的黑暗。   ☆、88   诸葛康下了马车便疾步走到白敏中的躯体旁,伸手探了探白敏中鼻息,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她拍拍心口,又迅速瞥了一眼愣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叶代均:“她为作这个法都耗尽元气死了啊,怎么办?”   诸葛康的声音里顿时带上了哭腔,扶着白敏中的身体立刻嚎啕起来:“白姑娘我来晚了啊白姑娘……”   那火把已经滚到了一边,还在烧着,但冰凉的石板地使得火光瞬时弱了下来。火苗跳动中,白敏中还是保持着开始的坐姿,阖上了眼,一动也不动。   那本册子已化为灰烬,且那灰烬不断往上盘旋,已不知去了哪里。叶代均陡然回过神,却是急着往宫门口去,以确认皇帝是否有所好转。   诸葛康一把拽住他的袍子,不依不饶道:“白姑娘这个样子怎么办?!”   叶代均冷冰冰地看她一眼:“埋了罢。”说着便扯开了诸葛康的手,大步往门口走。   诸葛康抱着白敏中嚎哭了会儿,直到叶代均消失在了视线里,她才抹抹泪站起来。就在这时,她见到了此生迄今所见最壮观的场景,那卷被遗忘在地上的画,竟自己展开了。借着微弱火光,可见那画上的色泽纹路,然后只一瞬,便见其中无数怨气腾起。   怨灵汇聚之气,汹涌而阴冷,诸葛康俯身紧紧抱住了白敏中渐渐冷却的肉身,待周围怨气四散后这才慢慢松了手。   白敏中虽清瘦,但诸葛康体力实在是不行,她试图将白敏中的肉身搬到马车上,也费了大半天的力气。   她将白敏中的肉身安顿好,这才又跳下车,将那幅已经丧失灵力的画捡了回来。   时间不等人,她还要赶去一个地方。   ——*——*——*——*——   白敏中少年时候有过很多梦,纵使再纷杂,但最后都会陷入一片黑暗,似乎这样才是结局。   她依稀听到周围一些支离破碎的哭声,但就是没有气力睁开眼睛。全身是没有重量的,没有触及地表的踏实感知,也不会觉得负担,反倒是——很轻松呢。   那些哭声渐渐明显起来,似乎是她的听觉在缓慢恢复。再努力地睁开眼,才看到眼前一片宽阔的水泽,她还未来得及回神,便已经被身后一股力量给推进了这水泽之中。她下意识地挣扎,但却毫无用处,只是一味地继续下沉而已。那是与溺水不同的感受,意识到这一点,白敏中却也不恐慌了,只任凭自己整个都没入了水里。   待她沉到水底,那丰沛水泽却如幻象般忽然消失了。眼前有城门有行人,她猜都不用猜也知道这里是哪儿。鬼差押着孤魂野鬼从身旁走过去,权当做没有看见她,她遂孤身站在原地。   白敏中低头看看自己,穿着的竟然是那件绯红的衣裳!呃……人死了的确是会执着这些东西么?可这颜色在这儿瞧着似乎有些太扎眼了。又有鬼差押着人经过,她连忙避开,瞅瞅城门,只见大牌上书“幽冥地府鬼门关”,再往里走,觉着与人世的差别其实也不大。好似真的一座城门罢了。   早些年在书上读到的那些,说鬼门关阎罗殿,说背阴山又说奈何桥,写得都很是可怖,这会儿看看觉着也不过如此。大约是平日里就看多了妖鬼颜面,这些东西都已吓不到她了。   只是——沿着幽都的路往前走,觉得很孤廖。   没有鬼差押送,她这算是不请自来?难怪没有人理睬她。   她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忽有一只小鬼上来缠住她要元宝。她慌忙摇手说:“我没有的,我才刚来……”   小鬼不依不饶的,看着似乎不像是个善茬。白敏中甩开他的手便往前跑,没料那小鬼一路追着,甚至跑得比她还快。很快她就被再次拖住,那小鬼力气大得惊人,拽住她就走。   白敏中挣脱不开,竟被他拖进了一个小衙门里。小鬼指着她对那衙门小吏道:“我捉了一只没人要的,要给我记功德。”   这小衙门看着十分散漫无序,且那小吏正喝着酒,嘴里哼哼唧唧的,瞥了一眼一身喜服的白敏中:“哟,瞧这样子还是新娘子鬼呢!你家夫君呢?”   白敏中陡蹙眉,那小吏拾了一块肉塞进嘴里,边嚼边说:“我跟你讲啊,你那夫君趁早不要了好。瞧你这样子不错,给你啊,指条明路,以后啊,也好在这地府混。免得说这个过了奈何桥,还得受十八层地狱的苦,对罢?”   这小吏陡然坐正了,脸上却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跟旁边的小吏说:“明天新来的判官不是要做寿么,送个小娘子去不是挺好?还省得折腾了。”这厢话音刚落,那边就立时有人来绑了白敏中。   “轻点轻点,弄坏了你们赔啊?好不容易捉到一只没人领的。”小吏说罢就拎着酒瓶子出去了:“我去和他们说说,能不能顺带办个喜宴什么的。”他走着走着蓦回头,盯了一眼白敏中:“不会委屈你的!”   白敏中倒吸一口气,但手脚均是动弹不得了,转眼就被关进了一个小牢里。她四周看看,觉着实在没有逃出去的可能,只能等明日他们带她出去时再作打算。   这地方简直一团糟。   白敏中蹙蹙眉,见一个身子佝偻的守门鬼差慢吞吞踱步过来。那守门的鬼差道:“是乱啊。”   “诶?”他可以猜旁人的想法么?好厉害……   “前几年战火连天,死的人太多啦,所以一直都很乱,还没来得及理顺当呢。”那鬼差似乎是照例巡查,说完便又踱步走了。   白敏中在牢里这么待着,也不知能做什么。脱离了肉身的束缚,也感觉不到饥饿了,也算是好事一桩。只是——   不知道张谏之当下如何了。那幅画应当算是毁了罢?所以也不会反噬了。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仓促地离开人世,居然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留就到这里来了。早知如此,应当留封信写点遗言的。   她蜷在角落里,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走神,然后就睡着了。梦里有桃花源,有美酒美食,有祖父祖母,有爹娘,还有张谏之……   她醒来时,周围却只有阴湿的墙。   一小吏匆匆忙忙跑进来,随即身后跟了一大批小鬼差。那小吏乐呵呵地打开牢门:“看来我们新来的判官真是不挑啊,知道是个小娘子就很是高兴了。差不多到时辰了,快出来。”   白敏中起了身,又看看他身后跟着的一批鬼差,伺机想要逃,可她的念头一下便被守门那鬼差察觉到了。于是下一瞬,她的手脚就又被捆了起来,被拖着往外走。   外头敲锣打鼓热热闹闹,似乎还当真是在办喜事的样子。白敏中这会儿被一个鬼差蒙了眼睛,也不知自己被拖到哪儿了,只闻得旁边有鬼差在议论:“也不知道判官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   “肯定喜欢的,你看这小娘子模样标致得……”   “说起来查过她的底细吗?别乱来啊!”   “有什么底细不底细的,不就是不招自来的小女鬼么?”   “万一人阳寿还没到,你把人给推给判官那可不好啊。”   “不会罢……要不你去崔判官那儿看看她阳寿?”那小吏即便这样说着,也觉得应当没这么巧,遂拖着白敏中继续往前走。   那锣鼓声越发热闹起来,阴间办喜事做寿怎么也爱阳间那套?那小吏忽然蒙了个盖头在她头上:“我们判官生前也是娶妻娶到一半,突然阳寿到了过来的,说起来到现在还是个童男子哩!你没有嫌弃的道理,知道不?”   白敏中哪里听得进去,被推搡着进了一屋,只能凭借感觉知道周围阴气重重,不用想也知道全是凑热闹的小鬼。   无奈她手被绑着,动也动不了。   她陡然间听到那判官道:“绑着算什么?”   小吏回道:“主要是这小娘子不是很乖,怕判官大人您不高兴。”   “脚上的先解开。”判官显然有些不耐烦。   小吏犹犹豫豫替白敏中解开了脚上的绑绳,看看周围这么多鬼差在,料她也逃不掉。   判官过来便要握她的手,并问说:“小娘子生前哪里人?”   白敏中一躲,想起那册子换功德换寿命的说法来,遂道:“我是冤死的,阳寿还未到。”   “什么?”年轻判官显然一愣,怒瞪旁边的小吏:“不是说是死了没人领吗?”   小吏支支吾吾道:“是、是的啊……”遂立刻朝白敏中吼道:“你就胡扯罢你,你要是冤死的,这会儿就得在枉死城待着,哪还容你跑到这儿来?!”   他这话音刚落,屋外忽然冲进来一群鬼差。那小吏一瞧,嗬!居然还真是枉死城卞城王手下的人来了!那领头鬼差道:“有人说你们扣了阳寿未到的人在这儿?”   “没、没有啊!没有的事!”   四周顿时起了争执。   白敏中虽未掀盖头,但却察觉到了周围乱糟糟的气流和吵闹声。她双手被绑,遂只能趁乱举高双手掀了盖头往外跑,遇着鬼差就撞,气力一下子大得离谱。   然鬼差也不是吃素的,懵劲过会儿后立刻就追了上去。白敏中边跑边用嘴咬开手上绳子,都快要飞起来,眼看着就要被追上时,左手边的巷口里忽然伸出来一只手,将她拽了过去。   ☆、89   白敏中刚被拽进巷中,下一瞬便被按住了脑袋:“别动。”   外面的鬼差傻乎乎地径直往前追去,似乎压根没瞧见她拐进来。白敏中陡然松一口气,抬头时,却对上那一双熟悉的明眸,陡然间肩头都松了一下:“怎、怎么会?”   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那幅画毁掉了,按说他不该好好活着吗?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张谏之若无其事地搭住她脑袋:“你是我的人,又怎么能嫁给别人?”   白敏中心里咯噔了一下,张谏之迅速偏头看了一眼有些冷清的幽都大道,也未解释太多:“时间不够,不能再耗了,赶紧走。”   他握紧了她的手,穿过巷子又立即绕进另一条小巷,挑的路尽是些偏僻无比的,似乎非常熟悉。白敏中紧紧跟着,生怕跟丢了,可她也忍不住好奇,遂小心问:“为什么……会这么熟?”   “因为之前来过。”张谏之步子匆匆,头也没回,拉着她一路穿过背阴山。幽深潮湿的山洞里野鬼对泣样貌凶恶,亦有勾人司目光凶利地看着他二人飞奔而过。   前面隐约传来“不要看”的叮嘱,白敏中遂索性闭上眼跟着他跑得飞快,似乎稍作停留就又会被抓走。周遭黑雾也好,哀嚎恸哭声也罢,十八层地狱里传来的一切声音与令人生寒畏惧的气味,奈何桥下扑面而来的血浪与腥风,都与他们无关。不断有鬼魂从桥上掉下去,滔滔血河池,只有号哭声不绝,不见笑颜。死后炼狱如此,教人怎能不惜生?又教人如何再敢作恶?   她跟着张谏之顺利过了桥,回头一望,鬼差正押着过了桥的鬼魂到醧忘台饮迷汤以了前尘。   白敏中自知不能久留,拔腿就要跑,张谏之却拖住她,伸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极其从容地行至醧忘台,朝一鬼差伸手过去,似是讨要那汤药。然对方看看他,递过来的却是一碗与其他汤药所不同的药,同样伸指做了个噤声动作,且唇角弯起明显弧度,似乎是在无声地诉说秘密。   那帮忙分发汤药的鬼差,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白敏中,神色里似有愧疚,然也只一瞬,便又转回了头。   张谏之端着药碗走到白敏中面前,看了一眼那碗里的奇怪汤药,似乎是让对方放心一般,先喝了一半,随即将剩下的一半递给她,微笑道:“前尘还没了却,我什么都不会忘,喝罢。”   白敏中接过来,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饮完汤药,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方才给药的那位鬼差,似乎是觉得他的侧脸有些熟悉,蹙蹙眉正打算走过去确认,张谏之却及时拦住了她。   “逝者已矣,何况是已经做了鬼差的人,不大适合再与前尘有所牵连。”   白敏中欲上前相认而不能,便只能止步于此。恰这时,那位鬼差却又偏过头来,看了白敏中一眼。   父亲……   白敏中站在原地几近哭出来,张谏之将她按进怀里轻揉她脑袋安慰她。   这么多人帮忙,只为让她继续活下去。十几岁的人生,身边已无至亲,以为要孤独终老,却原来一个个都如此牵挂她。   白敏中实在不知如何吞咽这复杂情绪,头顶却传来浅笑声:“当真没有多少时辰了,不打算回去了么?”   白敏中蓦地抬头,再回头看一眼,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唇,抓了张谏之的手拔腿便往前跑。路过枉死城,见过六道轮回,跃入渭水,一切都如梦境。   周遭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可这回不同的是,即便是在这黑暗之中,也有人一直紧握着自己的手,直到——   “好疼!”白敏中咬牙睁开了眼,头就像是要裂开一般,简直疼疯了。   “白、白、白姑娘!”   眼前诸物均看着刺眼,白敏中努力辨识着面前人的模样,最后索性伸出手去摸她的脸:“诸葛吗?”   这、这是意味着她回到阳世了?   她拍拍自己的脸,对面立即传来惊喜的欢呼声:“白姑娘你活过来了!你真的活过来了!”   “哦。”与诸葛康的狂喜相比,白敏中的表现似乎淡定得多,她匆匆忙忙下床,脚步不稳,摇摇晃晃地说要去找张谏之:“他在哪里?”   诸葛康被她这盆冷水泼得陡然冷静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另一张榻上的那具肉身,见毫无动静,遂拦住白敏中道:“白、白姑娘……我觉得张先生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你不要担心。”   怎么会?他明明与自己一起的。在那漫天水泽当中,他还握着她的手不放。   白敏中推开诸葛康,跌跌撞撞跑过去,探手去试他的呼吸,却……一丝气息也无。   一个男人走过来,站在诸葛康身后不冷不热道:“本来就从枉死城逃过一次,这次再下地府捞魂,未必还有那么幸运,将自己搭进去很正常。”   诸葛康连忙转身踮脚伸手堵了他的嘴,用口形说话道——你闭嘴!   被捂了嘴的理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毫不费力地拿开她的手,继续不冷不热道:“若是觉得抱歉好好活下去就是了,反正他也是那样的人,自己好坏无所谓,只惦记着别人。”   白敏中站在床边俯着身,伸手捂住了唇,眼泪憋在眼眶里,心里赌了一口气。然她还没来得及哭出来,猛然间颈上搭上来一只手,迅速将她的脑袋压了下去,冰凉凉的唇已是贴了上来。   站在一旁陡看见峰回路转的诸葛康嗷嗷叫了一声,却立即被理给拖住后衣领拽出了房间。   白敏中脑子晕晕地“唔”了一声,自己整个人却已被张谏之拉伏到了他身上,那只凉凉的手也已是滑至她颊边,大拇指搭住她的下巴,唇舌灵巧又温柔地探取她的温度。   刚苏醒过来的身体各种知觉原本十分迟钝,这会儿却在他双手的撩拨之下变得异常敏锐起来。   “呃……”白敏中偷空喘了口气,“带、带子散了。”   “正好。”一如往常的熟悉声音,“洗个澡。”   于是诸葛康“奉命”送热水进来时,左看看右瞅瞅,却听到屏风后传来声音道:“水放在门口罢,辛苦了。”   她好奇地探头瞧瞧,很想知道那屏风后是什么光景……   可步子还没迈出去,已是有人大步踏进门,将好奇心过剩的她给拖出去了。   诸葛康瘪瘪嘴,抬手给自己脸扇风,站在走廊里道:“哎呀,京城这天气太怪,才这么几日,竟然就到夏日了,东海那儿可还是春天呢!热!热!真热!”   她嘀嘀咕咕转头看着理笑笑:“我出去吃东西了,你去不?”   理根本懒得理睬她,转头就走,诸葛康却又追过去拖住他袍子:“我真的没钱了。”   理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卷起手里的书,迅雷不及掩耳地敲了一下她脑袋,凉凉道:“我不是什么金主,清醒点。”   诸葛康讪讪松了手,理瞥她一眼便兀自下了楼,走到客栈后院里拖了张藤椅,坐在浓荫下看书。   诸葛康回了一趟隔壁屋,取了纸包蹭蹭蹭跟下去,问小二要了个木盆,将纸包拆开,倒了一包枇杷进去,端到井边去洗。   她慢吞吞洗着,时不时抬头瞅瞅理,却听得一声:“不要三心二意,要洗就认真洗。”吓得她连头也不敢抬。   此时阳光正好,理却是收了书,仰头看了看有些刺目的太阳。   身旁忽有声音传来:“若不是她的话,也许那两个人都有可能回不来了。”   理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蔡琼,昨日正是蔡琼带他到这里来。   蔡琼不急不忙道:“白姑娘魂魄离体,虽能寻回来,可若是肉身被损坏了,就算回来也没有用的。好在张先生去那边之前委托了诸葛姑娘,她昨日回来的时候,可是将两具肉身都安好地带回来了,也实则不易。”   理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听这些,随即又低下头打开书来看。蔡琼又道:“她应当是喜欢你的,就算你这般冷漠生硬,她也很乐意这样的你存在于世。”   理没有开口,只继续翻了一页书。   这后院里的平静让人耽溺,很是难得。   然这平静却注定长久不了,他才看了几个字,便听到脚底下有只讨厌的家伙吼道:“蔡琼你这个蠢货,诸葛那个笨女人差点把你的信搞丢,你还在这里给她说好话。”   蔡琼低头一看,微微一笑,没有与它计较。   小黄哼哼唧唧两声,抬爪子戳了他一下:“你打算滚去哪里啊?”   蔡琼闭了闭眼,感受了一下他其实根本感受不到的阳光,唇角有淡淡笑意:“事情都了结了,也是时候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小黄猜到了他要去“投降”了,遂感叹道:“啊,愚蠢!”   蔡琼淡声道:“你也好自为之罢,飘在这阳世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若执着的都已放下,就该走了。”他言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至站够了,倏地一下就消失了。   小黄四处瞅瞅:“哟,这就走了啊,哎连句再会都没说呢。”   它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瞎溜达,陡然间看到白敏中与张谏之一道下来了,立刻冲了过去,抱住白敏中的裤腿:“啊白姑娘你醒了!是我救了你啊!”   ☆、【九零】...   “白姑娘?”小黄见白敏中无甚反应,拼命地摇了摇她的裤腿,又喊了一遍。但白敏中只径自走到了正在洗枇杷的诸葛康面前,双手交握,很是真诚地道了一声谢谢。   诸葛康慌忙摆了摆湿漉漉的手:“我只是依照张先生交代的去做而已,当真没有什么好谢的。”   白敏中方要开口,坐在椅子里看书的理抢先道:“她受不起的,会翘尾巴,将来可能会把更重要的事情搞砸。”   诸葛康有些不服气地撇撇嘴,却还是将盆子里洗干净的枇杷捞出来,盛在小盆里,端过去分给他们吃。   小黄在一旁踮脚:“诶诶诶,这里这里,这里呢!”然它嚷嚷半天,竟没一个人理它。若搁在往日,这时候白敏中也该嫌它吵了。难道——去一趟地府再回来,就看不到它了吗?   小黄被自己这想法惊了一惊,连忙跳到白敏中面前,拼命地晃脑袋,结果白敏中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它顿时低落到了极点,又跑到张谏之面前,可张谏之似乎也看不见它一般,不动声色。   它昂着脖子看看,突然想到理还是能看见它的,遂立刻到他脚边,晃晃他裤腿道:“你快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啊!”   理低头看它一眼,眼眸里却无一丝波澜。   小黄试图读出他的心思来,猜了半天大概是对方懒得和它说话,于是只能孤单单转过身打算走了。然就在这时,理却忽然从椅子里起身,径直走过去,拎起小黄便往里走。身后的诸葛康不知所以地想要跟上去,理却顿了下步子,转过身伸手阻止了她:“不要跟过来。”   小黄在理的手里拼命挣扎,嗷,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凭什么他可以抓得住魂魄啊,这是为什么?!   理拎着它上了楼,取了纸笔写了契书,低眉无所谓地问了一句:“和活人终身为伴,愿意么?”   小黄这会儿完全愣住了,不知道对方是要做什么。理冷冷淡淡瞥它一眼,写好的契书已经抓在了手里:“你若答应我会让白敏中按契,不论将来她能否再次看到这些东西,你都能一直待在他们身边。”   “为、为什么要这样?我才不才不给那个蠢货当……”   “闭嘴。”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你认为自己有资格谈条件?不做这个你要等着被鬼差追捕么?”   小黄顿时气瘪了,只好点点头。   “按上去。”命令的语气。   小黄偷偷地瞪他一眼,却只能老老实实照做,哼,这小子比当年的海姬还要狠毒。它按完后,搓搓爪子,讨好般地问理道:“看你这么神通的样子,你能告诉我……我在变成这只鸡之前到底是什么神物吗?”   理漫不经心地动了动唇角,瞥它一眼:“做鸡不好么?”   小黄气得仰瘫在了地上。   “好好护着你的主人罢。”理将契书揣进了袖袋,出门下了楼。   ——*——*——*——*——   白敏中环视四周,转过头对张谏之小声道:“你不觉得,世界一下子变清净了么?”   张谏之看了几处角落,声音浅缓:“其实原本就这么清净,看得到看不到,关乎心而已。”   白敏中若有所思地抿起唇,她竟看不到那些了……这周围干净得甚至让她有一些不适应。但真正的、最现实的人世便是这个样子,只看得到在善恶欲望里挣扎浮沉的活人——不论是被真相蒙蔽的可怜人,还是心怀鬼胎妄图瞒天过海的所谓恶人,都受限于命运——抑或本性与选择,循着各自应有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这冷情但不乏温柔的人世,其实有它本来的规则。与鬼神无关、与其他的力量无关。   她转过头去看张谏之,那张脸似乎永远都覆着清霜般,不会太冷,又很难暖。大约是洞穿了人生始末来回,便再不会有太强烈的悲喜。其实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都因此而遗憾,熟知又不是另一种幸运?体味过十几二十年的孤独,无人亲近,只能与鬼怪为友,可即便是魑魅魍魉,它们也最终会离去。看得明白方更懂珍惜,知道最终会失去会分离,此刻才会握得更紧。   何况他们有缘共尝这人世间难得体会的经历,拥有对彼此更深的体谅与理解。   理从前堂再次回到后院,将契书递给了白敏中。白敏中一愣,理却道:“不要以为眼下看不到将来就看不到了,有可能只是暂时看不见那些而已。”他漂亮的眼眸里仿佛住着妖怪,就像祖父那样。   “所以帮你们找了一只守护灵,按完契书就是你了。”理说着偏头看了一眼无精打采蹲在门口的小黄,“那可是一只……”   他的话没有说完,小黄已是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是什么是什么?!”它读了一下他的想法,好像……好像说它是、是一只凤?   它原来是凤吗?!凤凰啊……天啊,它高兴地冲过去揪住理的袍角:“求求你把我变回来求求你……我是一只凤啊!”   “你想太多了。”理低头说了一句,一脚踹开了它。   小黄在旁边哀嚎,这边白敏中已是迟疑着将契书收进了袖袋,待将来再作打算。   他们离开京城时,家家户户挂白,是国丧。这些都在白敏中的预料之内,只是不知天下又会有怎样的变化。又或许正如明安所言,谁做皇帝不是一样?都是一路货色。只要天下太平能够饱足,百姓当真在乎是谁当权吗?看着举国哀恸,除了某些活动受限,似乎百姓还是依照原来的步伐继续走而已。   每个世代虽不尽相同,天下也就这样了而已。   ——*——*——*——*——   这一年双桥镇的秋日来得很迟,这时节来往的商客少,也冷清一些。   顾开春站在柜台前单手麻利地打着算盘,算完便又利索地记下来。一只小脑袋从柜台底下探出来,站在小凳子上瞅顾开春写的簿子。   顾开春低头朝他笑笑,又继续算起账来。他刚要提笔记下时,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算错了”。   “哦?”顾开春瞅一眼那小人,小人撅撅嘴:“是三百六十七钱!”   顾开春瞄瞄那一页簿子,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又清了算盘重新开始算,最后停下时,看了一眼数字,默不作声地低头重新记好。   小人咧开嘴笑笑,乳牙已经是掉了一颗,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伸手悄悄端过柜台上的大茶杯:“我来找水喝的。”   “伙房早上做了新点心,快去尝尝。”顾开春说完喊道,“阿英,带君雅去吃点心。”   被唤作阿英的女子掀开帘子探出头来,伸手招呼小人儿过去。   小人儿放好茶杯道了声谢,从小凳子上跳了下来,便往后院跑。   阿英领他去了伙房,在纱橱找点心的同时,正在灶膛口烧火的大荣瞥见刚跟进来的小人儿:“君雅啊,你总往我们这儿跑,是家里吃不饱么?”   小人儿连忙摇头:“不是的,我刚好路过这里,渴了。”   “嘁,我就知道张掌柜小气的,白丫头肯定想给你吃也没权,对不对?你们家肯定就是这样的。”   阿英连忙朝大荣摆手示意他闭嘴,端着点心到张君雅面前:“慢慢吃,不着急啊。”   小人儿笑笑,道了声谢,抱着点心盘子安安分分坐在一旁的小凳子里,不急不忙地吃着。   阿英在灶上忙活,大荣忙道:“你快去歇着!不要乱动!我来就行!”   阿英遂下意识地轻抚了抚腹部,拖了张凳子在小人儿旁边坐下来。张君雅吃着吃着,偏过头去好奇地瞧一眼:“是有小娃娃了吗?”   阿英上个月末才知道自己有孕了,大荣疼媳妇不怎么让她干活,一个人几乎揽了客栈里所有杂活。   可她眼下压根儿还没有显怀,这小家伙居然能看得出她有小娃娃了。   “真是眼尖呢。”阿英笑着轻揉揉他脑袋,张君雅拿出帕子来擦擦嘴:“我娘也是这样,突然好好的我爹就不让她做这个做那个,后来我爹说娘又有小娃娃了。”   “你娘有孕了?”   张君雅点点头。   大荣探出头来,插话道:“你爹娘有了小的就不会喜欢你了!”   阿英连忙捂了小人儿的耳朵,瞪一眼大荣。张君雅笑着挪开阿英的手,十分笃定地回说:“不会的。”   “你瞧你瞧,都快成人精了。这么小年纪跟个大人似的。”大荣往灶膛里塞了把柴,起身看锅里的汤。   张君雅吃完点心,照例将空盘子拿去洗好放回纱橱,与阿英大荣道了别,走到柜台前又向顾开春道了谢,说要回去了。   顾开春叮嘱一声:“路上小心些。”   “知道了!”小小的人儿迈出客栈,屋外黄昏左近,秋日暖阳照在身上有微弱温度,河边红叶蔓延开去,一路通向街衢的尽头。   由是天暗了,街上的摊子也陆陆续续撤了,双桥镇很快将与这黄昏同寂,迎来安稳又凉爽的夜晚。   但脚边跟着的这只真的好烦好吵。张君雅走进巷子里趁四周没人,低下头去道:“你下回跟出来能不能安静些?有点烦诶。”   “不能!我是凤啊!你知道吗?我原来是只凤啊!怎么可以低声下气给你们家做守护灵呢?还有你这小子!连你娘都不敢这么说我的,你居然——”小黄叹口气,“哎,你爹本来要娶的人是我。愚蠢的人类……”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赵公公说要明天还是后天什么的要开新坑了我感觉我被抛弃了好难过 ━━━━━━━━━━━━━━━━━━━━━━━━━━━━━━━━━ 本文内容由【紫衣宫主】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