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徐小冰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锦枭 作者:落日蔷薇 文案 怒海蛟龙,不作君妇! 全谷的人皆知她喜欢他, 只待及笄便可为君绾发着嫁, 可他竟不辞而别。 闭关两载,她艺满下山—— 从此怒海蛟龙,不作君妇。 东海八荒七十二岛屿,枭雄辈出,海盗不断。 能占据一岛之人,便是这东海强者。 而能得“枭”名冠之者,则是东海八荒六合之间佼佼者。 整个东海,也只区区十人有幸得此封号。 霍锦骁十八岁入东海,二十岁扬名。 不过五年时间,便得“枭”名,是东海七十二岛里唯一的女海枭。 人称——锦枭。 关于本文: 苏爽成长文……男主温柔忠犬,双强,1V1,就酱! 谢绝扒榜,感谢。 雷电预警: 1、玛!丽!苏! 2、架空,彻底的空,作者傻,求勿考据,多谢! 3、狗!血! 4、其它待发现的雷。 内容标签:爽文 升级流 女强 天之骄子 主角:霍锦骁 ┃ 配角:魏东辞,祁望,巫少弥 ┃ 其它:航海,女强,青梅竹马,落日蔷薇 ================   ☆、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了,先祝大家端午快乐。 首章24小时内的评论送红包,另外往后每章的评论会随机掉落红包。 求个收藏和评论作动力,不然总觉得自己像在玩单机游戏……T.T 爱大家,么么哒。   天色微明,山谷两侧的树木还笼于浅淡的曦光中,雾气刚开始散,天边泛起鱼肚白,山谷之间的鱼肠小道像孩子凌乱的墨笔,四野寂静,夜行的虫兽已歇,只有鸟儿发出几点清鸣。   忽然间,山谷尽头传出阵马蹄声,“嘚嘚”压过砂石,地面微微震动,林间飞鸟惊起,扑棱着翅膀一跃冲天。   “叱!”娇脆的声音伴着鞭响,彻底打破山谷的寂静。   一人一马,自山道尽头疾驰而来!马上坐着的红衣姑娘伏着身,压低背,口中叱声不断。   眨眼间马儿就飞驰到鱼肠道的尽头。   路尽头有处断崖,崖壁上是殷红的秦篆——云谷。马在“云谷”的石刻前停留片刻,那姑娘口中便又冒出声娇叱,枣红色的马随声化作流火,扬蹄飞纵,掠出云谷。   ————   云谷外最近的是曲水城。此时天色尽亮,曲水城已醒,走街窜巷的小贩吆喝声四起,孩子童哭闹无休无止,喧嚣小城烟火尽染。红衣姑娘在城西的巷口下马,巷子太窄,骑马要伤到人,她便改为牵行。   巷子两边凝来诧异目光。纵然大安朝民风逐渐开放,但似这般策马招摇过市的女人,毕竟还是少见。只瞧了两眼,那些目光就又收回。   来的并非陌生面孔。   曲水城有好多人都认得她。她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来曲水城,到此探望西巷尾屋子里住的人。有时是单独来,有时与一个少年同来。少年是那屋子主人的儿子,在云谷学艺,每个月都回来探望寡母一次,这姑娘有时就会跟过来。她来的时候屋里屋外都是她的笑,叫那灰沉沉的房子像活了一样。   左邻右舍都说少年这是带了小媳妇回来,要叫寡妇享清福的。那寡妇从来不应,只是笑。后来他们知道,那姑娘也是云谷里的子弟,年纪小小功夫了得,于是他们不敢再拿这事打趣。再后来,他们就记住这位姑娘,从她还是梳着双髻的小丫头,看着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晃眼就是十年,她上次来的时候还梳着小女孩的发髻,这次却已鸦发半绾,显然刚过及笄。   他们知道,她有个听起来很响亮的名字。   霍锦骁。   名字和人一样漂亮。   ————   “丫头,你就别进去看了,他们已经搬走。”西巷尾那两进宅子的主人是个六旬老妪,她正拿着大铜锁把宅门落锁,“就三天前,那小郎君回来收拾行李,带着他母亲连夜就走了。这宅子的租子都给老身结清了。”   老妪见霍锦骁总拿眼珠往门缝里窥,便开口道。   “倒是预给我三年的租子,说是把这宅子给留着,什么时候回来没个准音,若是回了他母亲还住我这,若是三年没回来,这宅子就凭我租给别人罢。”   “三年……”霍锦骁喃喃一句。   他竟这样走了,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唉,你快回去。瞧你模样生得标致,不像是傻的,别钻牛角尖。男人若是走了便是走了,你别想别盼,快点回去找你家大人,安排别的婚事,莫耽误自己芳华。”   老妪见她可怜,又劝道。   霍锦骁牵着马,孤伶伶地转身,听到老妪碎碎念传来。   “三年,哪个女人耗得起,唉……”   ————   云谷山庄依山而建,虽是夏日,入了夜却凉意无边。有人坐在六角亭的屋檐上,抱着坛酒独自饮,风将她身上衣裳吹得猎猎而动,天边一钩弦月似沉非沉地挂着,像要钩住她这人一般。   漆黑山影间,忽有细长蛇影悄无声息地游来,转眼卷上那人手腕。   那人不惊,只将酒坛往抛起,腰肢朝后一折,叫那黑影卷了空。   酒坛落下时,仍稳稳掉进她掌中。   她正暗自庆幸自己躲得及时,黑影却又再度卷来,以迅雷之势绕上她手腕。她低头望去,缠住她手腕的是条黑青长鞭,鞭上万钧之力涌来,将她拖下。   “唉!疼!”霍锦骁屁股着地,从屋檐上摔下,张口呼疼。   “年纪小小,就学人借酒消愁?”婉转女音响起,黑暗里走出个女人。   松绾的发,碧青的衣,一张含威带嗔的芙蓉粉面,眼角眉梢都是动人风韵。   “娘。”霍锦骁拍拍尘土,老实站起,垂着头任打任骂。   “为了东辞?”俞眉远一语猜中她的心思。   ————   东辞姓魏,乃罪臣之后,其父昔年曾勾结异域邪教攻打云谷,与云谷有不共戴天之仇,后来其父又因她母亲俞眉远而死,两家本可算世仇,只不过俞眉远同他母亲是旧交,故在魏家全族伏诛之后将魏东辞救下,瞒着众人留在云谷,到如今已有十四年。   他们打小一处长大,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这情分早已逾越普通的兄妹朋友之情。霍锦骁从小胆大,连感情之事也一样胆大,她喜欢魏东辞,从没隐瞒过。   云谷上下,人尽皆知。   他们都说,等她及笄,便可为君绾发。   她自个儿也如此认为。   可如今她及笄了,他却不告而别。   “娘,他离开可是因为恨?”霍锦骁垂下头踢着地上石子闷闷不乐道。   她本不觉得东辞会恨她、恨云谷,可除了恨,她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这两年魏家旧部祸乱中原,魏东辞以魏将亲子之名打入魏家军,替当朝太子死间魏军,本要将这批悍匪一举击溃,以正其名,谁料那魏军首领狡猾,并不相信魏东辞,竟将她生擒后试探他,要他替父亲报仇,逼他亲手喂她服下当世奇毒。   她性命垂危,昏阙不醒,被东辞送回云谷。   “是我害他被世人误解,受尽折辱和冤枉,他离开也是人之常情,可为何……”她眼眶发酸发烫,话说不出口。   云谷是何地?那是在朝廷和武林中都如泰斗般的存在。她是云谷的天之骄女,中毒垂危惹来云谷轩然大波,东辞身份瞒不住人。那时她父母游历未归,无人可替他说话,太子之信又迟迟不到,他本就是魏家后人,间入魏军无人作证,又亲手喂她服毒,没人信他之言,众人皆以为他与魏军勾结,至使他受千夫所指,也连累其母被云谷视作祸患,差点因他而亡。   那时她已不醒人事,他为见她在云谷外跪了足足十日,最后因为她的毒解不了,而他恰有一身卓绝医术,才被带进云谷,以身试毒,替她制出了解药,方救回她的性命。   他救了她,却没等她醒来就不辞而别,连只言片语都没留给她。   也不是知他是恨她,还是恨着云谷。   “为何就这么走了?哪怕恨我,同我说一声,也是好的。”霍锦骁揉揉眼,将泪水揉散。   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哭过,东辞陪她十四年,从不让人欺负委屈过她,她记忆中寥寥无几的哭泣,都是因为他。   她想要的也不多,只是个答案。若他恨她,她尚能拼尽全力化解他的恨意。可他偏偏一字不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彻底放弃这十四年的过去。   她寻不着他。   总角相交,少时相伴,十四年的时光,五千多个日夜,敌不过前尘过往与浮世沧沧,她无计可施。   待她及笄,绾发为君妇,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其实,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次。   他爱她。   “小梨儿。”俞眉远许久才开口,唤她小名,“这么多年,你都将他摆在首位,如今他已离开,你可曾想过将来如何?”   霍锦骁从小粘着魏东辞,云谷中人有目共睹。虽有世仇,但魏东辞早就知道这段过往,她本以为只需教导他明辨是非便能潜移默化,可如今……大概是她太天真,有些坎终究难以跨过。   “我不知道。”霍锦骁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着山间清冷弦月,满脸迷茫。   “人之一世,除却儿女情长,也该有些别的。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并非只有一条无法转弯的直路。”俞眉远淡道,并不安慰她。   见她不语,俞眉远又点拔一句:“除了东辞,你可还有别的心头好?”   别的心头好?   “娘,让我想想。”霍锦骁灵透,一点便通。   只是在她心里,能与魏东辞相提并论的人事物,当真少之又少。   ————   她这一想,便是三天时间。   第三日清晨,她沐浴更衣,换过一身新衣后方整整齐齐去见了自己母亲。   哭也哭过,醉也醉过,再怎么难过,他都不会回来。   “娘,我想清楚了,我要出海。”   “出海?”俞眉远微讶,她以为女儿会想下山闯荡,不料提出的竟是这个要求。   “嗯。”她点头。   她在山中长大,从小又随父母走遍大江南北,大安朝的锦绣河山几乎已经踏遍,除了海。这世上总有一样东西能叫人放下过去,不是不再爱,而是有了更想追逐的事物。   “好,只要你能通过我与你父亲的试炼,随时都能去。”俞眉远点下头。   ————   及笄之年的冬天,霍锦骁将自己埋进了云谷山庄的雁回洞,全心修炼,不再见人。   是为闭关。   ☆、归来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转眼又是一年冬尽春至,草木枯荣几番,山头春花谢罢又开,独天际日月星辰永恒不变,流年经转,她在山间已不知岁月几何,寒暑几分。   春去秋来,闭关两载,霍锦骁年十八,艺满出关。   此番闭关,她潜心习艺,不理俗务,渐渐也就抛开过往执念。   所有少年的欢喜,便如这满山春花,春未到头便要谢却,再放之时已非当年花。   南雁北归君不归,归期几时未有信。   他寻他的江湖武林,她也要求她的天地海阔。待到霜雪满头,也许终会相遇,饮过温酒,泯于尘世。   这段少年欢喜,不过是她心头桃花,谢却繁华,徒留空枝。   ————   云谷山庄里大红灯笼高挂,甲子岁神祭开,满山生辉,热闹得不行。   恰逢年节,又是云谷新秀唐怀安嫡子满月,庄里如何不热闹?隔了几个山头,那喝酒划拳声还隐约可闻。唐怀安是霍锦骁昔年玩伴,她既已出关,这满月酒便不能不去。   “小梨儿,没想到你这脾气竟也能安分闭关两载,这一出关人都沉敛几分,看来这两年没白修,真是不得了,这酒我敬你。”唐怀安还是叫她乳名。   “闲话少说,快把你娃儿抱来与我看看。”霍锦骁一口饮尽杯中酒,脸上笑出两个深邃酒窝,甚是迷人。   唐怀安的小媳妇笑着将小娃儿抱来,霍锦骁手足无措接下,笨拙抱住,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要摔了猫儿大小的娃娃。那小媳妇站在旁边直笑,她穿了身簇新的银红折枝袄裙,头发梳得整齐,容光照人,正是新嫁妇最最娇美的年华,与她一比,霍锦骁便显出三分稚气。两人年岁相当,可人家已经做了母亲,霍锦骁却连亲都没定。当年分明是云谷最好的一对璧人,不想终是世事难料,少年分离。   众人看了,难免唏嘘。   大安朝的姑娘,大多及笄之时就开始议亲,十六、七岁嫁人,十八的姑娘,有的已经为人母了,便是在云谷这样的世外之地,镇上的姑娘十八岁没嫁人的也少,霍锦骁是个异类。   幸而她有对不拘世俗的父母,才能叫她过得自由自在。   霍锦骁倒很庆幸这点。   ————   霍锦骁两年没出现,此番出关,众人怎肯放过她,少不得将她团团围住,劝酒的劝酒,说笑的说笑。她并不推酒,敬之便饮,没多久脸颊就红了,眼神却还清明无双。   “小梨儿,你有何打算?”黑虎好不容易将她从人群里边拖出来,拽到竹廊上问话。   “打算?我与母亲说好了,出关后就接受他们的考校,若能通过便放我下山。”   想起自己的打算,霍锦骁有些兴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下山?你想去哪儿?”黑虎皱皱眉头。   霍锦骁伸手狠狠掐住黑虎白皙的面皮,直掐得他呲牙。黑虎是青娆姑姑和七叔的儿子,比她小几个月,从小跟在她屁股后头长大,是她的跟班。别看他名字威风,可人却生得漂亮,男生女相,完全承袭了青娆姑姑的美貌,儿时还不显,这两年却是彻底长开,是云谷不折不扣的美男。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笑着回答。虽说整个云谷除了东辞就属黑虎与她最要好,但她还是不想说自己的打算,免得他们大惊小怪。   “那你……可是要去找他?”黑虎揉着被掐红的脸颊问她。   霍锦骁知道他在说谁。   大雪下过一轮,廊前积雪还没扫去,厚厚铺了满地,被月光一照就折出霜冷的光芒,像那人的笑。魏东辞常笑,温柔也罢,礼貌也罢,开心也罢,那笑容总透着雪光,清冷疏离。   “不找。”她回答得很简单。   “可……”黑虎还想问,霍锦骁却已转身进屋。   “黑虎,过来咱两喝两杯,别啰嗦。”她笑声传来,毫无伤感。   ————   其实要想找魏东辞,霍锦骁还是能找到的。   他离开后的第二年,声名就已经传遍中原武林。霍锦骁虽在闭关,却也能听到他的消息。消息无非就是这个月他在江南救了谁,下个月在岭北杀了哪个人。   今天对抗哪个贼匪,明天解决哪处纷争。   武林嘛,处处都是争斗,魏东辞没有武功,却有一身医术与毒术,足够他纵横江湖。他的名头慢慢就响了。她听说他从西域月尊教那里救回两个药人,经过一番医治后他竟恢复这两个药人的神志,这两个药人早年都是纵横武林的大高手,经此大劫之后便留在他身边充作护卫,专守他安全。如此也好,倒省得她担心他没武功总要叫人欺负去。   从前,她承诺过他,要护他周全的。   虽是儿时言语,但说的时候她也信誓旦旦。   他的脚步已踏遍中原各地,江南烟雨,西域荒沙,岭北冰山,山东青峦,独独没再踏入云谷,也未给她来过一封信。两年前的误会早就解开,太子亲自替他向皇帝请旨,免去他当诛之罪,还他清白,云谷之怨渐去。上个月,她父亲霍铮也将盟主之位传到他手中。   如今的魏东辞,可是堂堂的东三省盟主,不再是两年前千夫所指的罪人了。   如此,甚好。   ————   大雪消融,山间草木翠芽抽生,昼渐长,夜渐短,天亮的时间比冬天早了许多。   “噼”的裂响在云谷后山的竹林里响起,一丛粗壮的凤尾竹被人劈断,从中间折下,哗啦几声压在旁边草木上。纤瘦人影自竹林间跃起,惊飞林间无数鸟儿,稍顷,嘹亮的口哨声从她唇间吹出,像鹰隼翱翔于天。   霍锦骁很高兴。   出关的第二个月,她正式通过父母的所有考校与试练,得到下山资格。   “娘,我与六叔约好了,三天后他回东海的时候带上我,你不用担心。”   从天上落下后,她拭着汗坐到树下,一边说话,一边拾起石旁的水囊,拔/起木塞咕嘟咕嘟就往口中灌水。   一番比试,她汗流得淋漓畅快,口舌也早已渴坏。   “孟乾已经和你爹说过了。”俞眉远收起手中长鞭,目光柔和地望她。   独眼孟乾在云谷排行第六,小辈们都称他一声六叔。他为人沉默,行事低调,性子沉稳,以拳术名扬天下,手套金乌软甲,水火不侵,可与刀刃相抗,一身修为极高,霍锦骁跟着他,倒也安全,还能磨磨性子。   孟乾老家在东海的无名小岛上,每年开春他都回乡一趟,她想出海,自然是跟着他最好,霍锦骁早都打算妥当。   “小梨儿,你要知道,海上不像陆地。中原武林虽乱,可毕竟只是人之纷争,你若到了海上,且别论人心如何,争斗几番,单是那片海域,就已是凡人一生都难驾驭的险境。”俞眉远坐到她身旁,瞧她灌水的模样仍旧莽撞,便又点拔她。   到了海上,方知人之渺小,不管你功夫再强,身手再快,都难逃怒海之啸。   海要噬人,不过顷刻之事。   “娘,我知道。”霍锦骁把唇边水痕拭干,舒坦地靠到树杆上,眯眼看叶缝间透下的碎光。   “好吧,你决心既下,我与你父亲也不拦你。这趟远赴东海,你父亲有任务要交托于你。”俞眉远拍拍她的肩,抖下几片树叶。   “有任务?我也能接任务了?”霍锦骁忙将眼睁开,欣喜地望向母亲。   云谷的孩子艺满下山,优秀者都会接到庄中任务,霍锦骁已比别人晚了两年。   任务圆满完成,便是一种肯定。   “当然。”俞眉远笑笑,细细道来,“你父亲需要你协助他调查一个人。”   “谁?”   “海神三爷。”   东海最神秘的人。   ————   两天后,霍锦骁临走前一夜。   天上下起小雨,云谷镇的石板路被打得半湿,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泥土芬芳。镇上的小酒馆早早地把门板阖上,堂间宴席摆开。这酒馆名为“饮者楼”,是昔年霍锦骁母亲俞眉远所开,后来俞眉远嫁给霍铮,做了云谷之主的夫人,酒馆就易主给俞眉远当年的身边人青娆。   饮者楼这么多年来只卖一种酒,一道菜。酒名千山醉,菜为酱肘子,算是云谷镇的特产,不过今日这堂间席面上,可不止一种酒,一道菜。   十二干碟,十二凉菜,还有满桌佳肴,蜜汁松子鱼、姜葱小河虾、凉拌棠梨花……满满当当全是云谷才有的菜,泥封未去的酒坛堆在桌角叠成小山。   “我娘说了,今天的酒管饱!”黑虎抬脚挑起一坛酒,稳稳接进手中。   泥封捅开,酒香溢出,勾得堂上众人酒虫直冒,霍锦骁也摸摸鼻子,馋得不行。她离谷在即,谷里的玩伴要给她饯行,就在这里设下席面,请她饮酒。   都是云谷里不成文的规矩。当年大安朝战乱过后,云谷收留了不少孤儿在山里,十多年过去皆已长大,各自成才下山建功立业,每个人离开时,其他人便会为那人饯行。   霍锦骁自也不例外。   她怕人送自己,便没说离开的具体时间,他们只知离别在即,却不知就在明日,故劝起酒来也没有顾忌。   酒过三巡,面酣耳热,席间喧哗不断,有人醉后抱着酒坛唱起戏来,霍锦骁拿着木箸敲着瓷碗为其伴奏,满脸堆笑。   正自在着,黑虎出去解手一趟,却忽急匆匆跑了回来。   “你们……你们快看……谁回来了?”   堂上众人便随他目光望向入口处。   大红灯笼下站着个穿了苍色披风、身材颀长的人,灯笼的红光血一般染在他身上,在地上拖出道细长的人影。他的手从披风里伸出,白皙匀长似脂玉,叫霍锦骁陡然间屏了呼吸。   那双手,她记得。   拈过三寸金针,执过蝉翼薄刃,这双手便是鬼神之手,专从阎王手里抢人头。   兜帽被他翻下,他抖抖发梢雨珠,抬头望来。   霍锦骁霍然站起,手中木箸落地。   她临行在即,他却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快乐!!!!! 放段东辞和锦骁的童年,以前写的,大概很多人看过了…… 东辞六岁进云谷善学堂开蒙,小梨儿恰三岁,正是调皮的年纪,偏就喜欢跟着东辞,随他进了学堂竟能有模有样规规矩矩地坐半天,叫众人都看傻眼。东辞拿这个小拖油瓶没办法,只能一边自己学,一边教她认些字。小梨儿比同岁的孩子都聪明些,一来二去也认了不少字。 这日学间休憩,东辞和同窗到云谷南面的山崖前玩耍,山壁上有些摩崖石刻,写得极漂亮。几个师兄师姐见小梨儿牵着东辞衣角格外讨喜,便起了逗弄的心,指着一处石刻问她认不认得。 小梨儿仰头认真看了许久,极为自信地张嘴:“鸟石山。” 众人一愣,而后齐声爆笑。原来那字是“乌”不是“鸟”。小梨儿知道自己被取笑了,扁了扁嘴,委屈地扭头,嘴里道:“哼,不和你们玩了。” 大伙便笑得更欢畅,只有东辞看小梨儿扁嘴的模样皱了眉。 过了一日,又轮学间休憩,众人照旧到此玩耍,师兄师姐还记着上次的笑话,又指着那字问小梨儿,小梨儿挺着胸脯铿锵出声:“鸟石山。” 师兄师姐们又笑了,然后指向那字,想纠正她的错误,这一看却都傻眼,石壁上刻的“乌”字不知被谁偷偷添了一横,成了“鸟”字。 “小梨儿真乖,那就是‘鸟’字。”只有东辞搓搓指头上磨出的几个大水泡,微笑夸她。 小梨儿开心极了。   ☆、告别   外头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酒馆门板开了两扇,潮冷的风夹着水气闯进来,叫堂上众人一醒,喧闹的声音减弱。大伙都盯着门口,酒意分明被风吹散不少,可心里还跟做梦似的不真实。   门外那人笑了笑,转身熟练地把门板阖上。檐下红灯笼的光芒被挡在外头,他缓缓踱进屋里,容颜渐渐明亮,似寂寥长夜里的满月,明明是团圆和美,光芒却仍清冽淡泊。   “怎么都不说话?莫非认不出我了。”他利索地把身上挡雨的披风给脱下,伸手拔拔被兜帽压得凌乱的发,才又抬头。   暗青的长袍,厚底皂靴,寻常江湖侠士的打扮,朴实无华,却掩不去他狭长眼眸里的光华,他生得很好,眉目隽永,既漂亮又耐看,有些书生气,可身子笔直,容色间已染风霜,像常年行走江湖的人,虽然年轻,却也老练。   “东辞!”“东辞老大!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没做梦,是东辞这浑小子!”   席间接二连三有人叫出他的名字,人渐渐拥簇到他身边,又是捶他胸口,又是拍他肩膀,儿时的情谊慢慢就被记起,他那眼弯了弯,笑里浮起真心。   “你还记得回来啊?魏大盟主!”有人酸溜溜开口,把整坛酒都递到他嘴边。   魏东辞爽快抱起酒,仰头便饮。他喝得畅快,酒液自唇角流下也不顾。   “好!”旁边的人拍手叫好。   霍锦骁蹙蹙眉,她记得他并不擅酒,虽说身上有解酒丹药,可在云谷和兄弟们喝酒时他从来不用,有多少的量就喝多少的酒。她想了想又自己甩甩头,也罢,他这人向来醒醉随心自控,根本无需他人操心。   “小梨儿。”   微怔之际,他已唤出她的小名。   众人皆知他两间的往事,面面相觑一番便上来拱她。霍锦骁信手拎起坛酒,笑着上前,二话不说便往他面前一抬。魏东辞接下酒也同样仰头就饮,眼角余光却望着她。两年多没见,她长开不少,脸上的婴儿胖消去,下巴的瓜儿尖圆润,眼角又往外长开,笑起来像勾着桃花的枝梢,又娇又媚,这般容颜便是出了云谷也要叫人惊艳,偏她又生了对英挺的眉,像雾色里斜出的遒劲枝杆,透出与生俱来的张扬,越发不俗。   小酒坛喝空,他也收回目光,将坛口朝下,里边的酒液已一滴不剩。   “好酒量。”霍锦骁与旁人一道鼓掌喝彩,“出谷闯荡两年,师兄这酒量见涨!”   魏东辞本还笑着,听到她的称呼忽然蹙眉。从小到大,他都唤她乳名“小梨儿”,她也直呼他“东辞”,何来师兄妹之名?   一声“师兄”,生生隔出距离。   “你两年没有音信,如今怎么突然回来?”唐怀安搭着他的肩,把他按到藤椅上,朝旁边使了眼色,立刻就有人把酒坛搬到他脚边。   魏东辞知道,今天不喝掉这些酒就出不了这门。   “我要去昌阳办事,途经云谷,想着很久没见兄弟们,所以回来看看。”他笑道。   “只是顺道?没有别的目的?”唐怀安举坛与他碰杯。   “没有。”魏东辞敬他。   “东辞,你老实告诉我们,是不是还记着两年前那场误会?兄弟们也知道,是谷里的长辈误会你,叫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出去两年,这气消没消?要还没消,那我先给你赔不是。”唐怀安捧着酒坛站起,竟要向他作揖道歉。   魏东辞忙拉住他:“你也说是误会,既然是误会,又早已解开,何来的气?快坐下,我难得回来一趟,陪你们喝个痛快。”   他说着望向霍锦骁:“我今晚才到的,先去了趟山庄,庄里人说你们在这给小梨儿饯行,我才过来。小梨儿能下山历练了?”   “是啊,师兄。”霍锦骁坐他对面正夹了筷小河虾慢条斯理吃着,脸上笑出的酒窝很深。   魏东辞状似无意道:“怎么叫上师兄了?”   “小时候不懂事,不分长幼,如今长大了,就懂事了呗,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废话真多,罚你喝酒。两年没回来,你自己算算要罚几坛子酒,兄弟们都看着呢!   她眼神没异样,还是张扬。   “是啊!罚酒!”旁人又拱上来,纷纷拿酒灌他。   魏东辞不推洒,一口接一口饮着,脚边的空坛越叠越高。霍锦骁瞧了只是笑,毫不介意本是自己的饯别宴,却成了他的舞台。   ————   酒馆庭院里搭着瓜棚,瓜棚上是刚爬上的瓜蔓,旁边两畦菜地土刚松过,菜苗才长出一个指头高,月光浅浅落下,照得院落越发静谧,堂上喧哗声音传来,像曲旧歌谣。霍锦骁背靠着储水的大缸坐着,脸上带着悠闲的笑。   难以言喻的情绪已经平复,看来这两年的关没白闭。她摩娑酒坛上的纹路,想着两年前的自己是何模样,发现一切竟已模糊。她记得自己曾经追他千里跟到京城,经生历死只为保他平安,求的不过是携手与共的江湖路。他也曾几番救她,最后还因此被逐出云谷,几场下来,两人之间倒是半斤八两扯了平。   只有感情,在天秤之上悄悄流淌,失了重量。   “小梨儿,为何独自躲在这里?”魏东辞寻到庭院里,看到她便放柔眼神。   “出来散散酒,有点晕。”霍锦骁眯着眼懒道。   “我都没晕,你就晕?我可记得你的酒量比我胜出许多。”魏东辞与从前一样挨到她身侧坐下,她却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让,也没逃避,只是留了一线距离。   终究还是不同了。   “你快离我远些,一身的酒味!喝了多少?”霍锦骁捏着鼻子嫌弃他。   他抬起衣袖,左右嗅嗅,并没闻到什么味儿。   “也没多少,十五坛吧。”魏东辞靠到水缸上,侧着头看她。两年了……他原给自己三年的期限,可不想两年就已经到达极限,这番去南边路过曲水镇,他忽思她至极,便不管不顾改了主意,踏进云谷寻她。   “你以前五坛就倒了!果然不一样。”霍锦骁歪了头与他对视,他脸色如常,不似醉汉,可她还是知道,他醉了。他的耳朵很红,这是他醉酒时的表现,像个大姑娘。   “道上兄弟豪爽,少不得饮几杯,酒量就练了出来。”魏东辞身子一斜,把头靠到她手臂上,“小梨儿,借我靠靠。”   从前他也这样,一醉就爱倚着她,话还多,和清醒时截然相反,总要给她背书里的故事,可每次都是一个故事没完,他就先睡了。   霍锦骁没推开他,只听他道:“你也要下山历练了?想好去哪里没?”   也不等她回答,他继续:“跟我走吧,我要去昌阳和赤潼,那里有条胭脂湖,湖色似血,很美。往北就是大漠,是你父亲母亲昔年大战……战魏军的地方,也是我父亲殒身之地,我们去看看吧……”   “师兄,你醉了。”   果然,他话开始多起来。   “去了西北,我再带你去南疆,记得吗?我在那里遇到你的,那时你才三岁不到,我竟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呵……”魏东辞往上靠了靠,头倚在她肩头,“跟我走好吗?我回来……是来找你的。”   他一直说着,全无人前运帱帷幄的模样。   “师兄,那是你的江湖,不是我的。”霍锦骁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我明天一早就出谷了,去东海。”   语毕,她转头看他。   魏东辞已经闭了眼眸。   他没听到她的话,也并不知道她明天就走。   ————   翌日,天晴。   枣红的马从云谷纵出,明媚春光照着马背上容颜清俊的男人,他眉间霜雪重重,犹如冬寒。   宿醉的劲还没过,魏东辞的太阳穴还在突突抽疼,清晨的冷风夹着过夜的潮雨湿寒,扑面而来,让他的头疼得更加厉害。虽是大夫,他也顾不上吃药。   他在酒馆醒来,遍寻不见霍锦骁,回了山上一问才知,她天没亮就已经出发下山。   她的历练,竟压着他回来的日子,他却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匆匆一面,恍惚得像个梦,他以为自己已胜券在握,不料差就差了这一步,他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太阳越来越高,转眼过午,他满头大汗追至曲水镇外的岔路前。   夹道两侧种满桃花,路上行人甚少,他一眼就望到头。   岔道分向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而他不知道她去往何处。二选一的赌局,赢面还是很大,可不知为何他竟一丝把握都没有。   “叱——”   轻喝一声,他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十里花开,化马蹄震地声之下一场繁花雨,轻白浅粉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满头满身,长街寂寥,远路空旷,只有落红铺地成毯,是这春日最灿烂的告别。   此去经年,终是浮生错别,似村口的岔道,他往左,她往右,即便日后相逢,兜兜转转间也绕了尘世大半圈,风侵霜染,少年欢颜已是面目全非。 作者有话要说:  咦嘻嘻嘻嘻嘻嘻……   ☆、三爷   春意渐深,田边石缝里开出许多朝颜花与山莴苣花,触目所及便是绿油油的稻田,烟雨朦胧的山水景致被一马平川取代,是截然不同的天高气阔景象。   牛车在田间小路缓慢前行,牛脖子上系的铜铃叮叮当当一路响过,期间夹杂着一两声不成调的小曲儿,胡乱的唱词,不着调的曲子,只有那嗓音还能听听,清清脆脆恰和铃声。   “吵死了,丫头你能消停一会吗?”赶车的汉子被吵得不行,转头吼起,浑厚的声音似闷雷。   “六叔,你也忒无趣了。赶路多没劲儿,我给哼曲儿解闷,你还嫌烦了。”原本仰面跷脚躺在牛车后高高叠起的箱笼之上的人闻言转过身,往前趴去,呸掉嘴里衔的狗尾草,眨巴着眼睛道。   这人穿了交领襦裙,蜜合色的上襦搭着葱心黄的裙子,梳半头的小随云髻,余发编了辫子左右垂至胸前,头上一应珠钗皆无,只簪两簇桃红的山樱,耳垂上扣了枚米粒大小的珍珠耳珰,清爽得像雨后的田野。   霍锦骁跟孟乾从云谷出来有三个月时间,已经过了沿海的全州城。孟乾一年回一趟老家,每次都要备一车礼。他们在全州城里采买了几箱笼的东西,半道上就弃马改作牛车,霍锦骁和孟乾轮着驱车,往孟乾老家缓慢行去。   孟乾老家是靠海的一个小村落,很偏僻,越是靠近人烟就越少,这路上已经鲜少看到有人经过,霍锦骁赶路赶得闷死。   “我不闷。”孟乾话少。   “六叔,还有多久才到?”霍锦骁懒洋洋问他。   “快了,再有一天。”   “还要一天?”霍锦骁脸一垮,把头埋到箱笼上,可不多时,她却又突然来劲般坐起,问道,“六叔,你给我说说东海吧?”   孟乾转头,用尚完好的那只眼睛瞟她:“除了临海的几座城镇归我大安朝所属外,整个东海海域尚有七十二岛屿,其间枭雄辈出,海盗不断。能占据一岛之人,便是这东海强者,而能得“枭”名冠之者,则是东海八荒六合之间佼佼者。整个东海,也只区区十人有幸得此封号。”   “那以六叔的武功,在东海能排到第几位?”霍锦骁从箱笼上蹦下,稳稳落到孟乾身边坐好。   独眼孟乾在云谷排第六,凭借拳法独霸天下。他手上套着金乌软甲,水火不侵,刀刃不伤,这双手就是他的武器。   “我久不在东海走动,也不知能排几位,不过要想在东海闯出名头,光凭拳脚功夫是没用的。”孟乾空甩了下柳条鞭,鞭声如裂帛。   霍锦骁看到他袖管里露出一点暗金颜色,知道那是他的金乌软甲。   “凭六叔的本事,得‘枭’名也是易如反常之事。”她拍起马屁来。   “天真。”孟乾冷道,唇边还是扬起浅笑。   “嘿嘿,那东海上谁最厉害,是不是那位海神三爷?”霍锦骁又问他。   孟乾唇边的笑倏尔收起,眼里冷锐的光芒闪过。   “丫头,我不知道你去东海为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别去惹这个人。”   “为何?六叔,你给我说说这人呗。”霍锦骁越发好奇了。   普天之下,能让孟乾忌惮到这般田地的角色,可不多见。   “知道为何都称其海神三爷吗?”孟乾反问她。   霍锦骁摇头。   “因为此人在东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   东海八荒七十二岛,枭雄无数,争战不断,比之中原武林不遑多让。而在所有枭者之间,唯有一人,是整个东海谁都不敢招惹的,那便是霍锦骁这次要查的海神三爷。   三爷其人神秘莫测,称霸东海数年,竟无一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其手眼通天,是东海最可怕的一尊佛。   这个人很难以正邪概论。   他是东海最大岛漆琉岛的主人,也是整个东海的庇护者,拥兵数万,聚船近千,在东海信徒无数,势力沿着东海一路往下,横行大安的两江三港,是整个东海最大的海盗魁首,也是东海海商团首领。传闻有言此人智谋无双、侠义心肠,千里海疆尽归其手,有他在的东海,虽争斗连连,却尚不致祸及普通百姓,而他本人也欲以毕生之力求得朝廷全面开放海禁,为沿海民众求得谋生之途,故深得海民之心。   可另一方面,此人在海上长期走私,船队航及东海几大邻国,私运火药兵器、牲畜人口等物进行买卖,并在漆琉岛上建起整个东海最大的黑市,供私货交易。除此之外,他又令海民私自海卤煎盐,为其私盐作灶,为官府头号通缉的私盐贩子。   朝廷组织了几次围剿,均未能如愿缉拿此人,而后更有传闻流出,言及此人早已勾结邻国倭寇,暗中供其火药兵器,竟欲挑起大安海战,以便他能海上称王。   种种罪状,皆当诛。   然而朝廷拿他没有办法,否则也不至于找上云谷,想查明此人身份。   ————   牛车在田间又走了两日,终于在第三天的日落时分,走到靠海的小村村口。   这一路下来人烟荒芜,霍锦骁好不容易才看到前方天空袅袅而起的几道炊烟,她心里一喜,在箱笼上站起,手掌压在额前眺望去。   村口只有一条道,左右都是菜地,地里竖着几个稻草人,再往里就是矮小的平房,黑瓦白墙,沿着道路两边散建着。路是土路,并没铺石板,路面上落了层细沙。   牛脖子上的铃铛响过,村口忽然传出几声童音:“快,快去看,孟叔回来了!”   村子很小,孩子声音瞬时就传遍整个全村,牛车慢慢悠悠走到村里,夹道两边的房子里不时有村民跑出,扬着惊诧的笑脸挥手。孩子们像牛犊般涌到牛车旁边,一边拥着牛车缓慢前行,一边仰起天真笑颜叽叽喳喳笑着。   孩子被海边的阳光晒得黝黑,咧嘴露牙,黑白分明,那笑格外灿烂。   孟乾那么个沉默寡言的人,看到孩子拥簇来的那一瞬间,也露出笑脸吼道:“都让开点,别堵着道,叫牛角顶了臀,孟叔可不管。”   “孟叔,带礼物了吗?”有孩子嚷起。   “没看后头装着箱笼?明天让你家大人到我家领。”孟乾回道。村子人口不多,他给每家每户都备了礼。   孩子们爆起阵欢呼,站在夹道两边的村民纷纷开口。   “孟哥,上我家吃饭吧。”“孟哥,我家那口子切了甜瓜,来一块!”“我家有酒,喝两杯!”   孟乾连推却都来不及。霍锦骁看得有趣,从身上背的布包里摸出一袋子松子糖,站在牛车上分起来。孩子们见了糖就像蜜蜂见了蜜,呼啦一下全拥到她身边来。   “别急,都有!”她挨个分糖。   “你是谁?长得真漂亮,比我们村最美的思雨姐还美!你是仙女吗?”脑门剃着寿桃状头发的小男孩眼巴巴地盯着她,也不接她递去的糖,“仙女姐姐,你嫁人没有?等我大了娶你好吗?”   霍锦骁“扑哧”笑出声,还没回答,孟乾的鞭子已经凌空挥来:“臭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想媳妇,快回家去。”   鞭子自然没落在人身上,那孩子做个鬼脸远远跑开,霍锦骁笑得前仰后合,把整袋糖都撒手给了跟在车旁的大孩子,让他们自行分去。   ————   孟乾将牛车停到村子尽头的道旁,霍锦骁跟着他从牛车上跳下,看到前边有幢宅子,外边是木栅围起的院子,院里搭着鸡舍和瓜棚,旁边有口水井,穿着湖水蓝衣裙的姑娘正在井边汲水,听到院外传来吵闹声音才转头看来。   怔了怔,那姑娘忽然丢下桶。   “奶奶,爹,娘,昭安,大伯回来了!”   她一边喊着一边往孟乾跑来。   孟乾领着霍锦骁往院里去,嘴里说起自己家里的人口。   孟家人口不多,往上只有孟乾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往下是孟乾弟弟一家四口人——弟弟夫妻并一个侄女一个侄子。孟乾是孟家的养子,他幼年父母双亡,颠沛流离到此地,孟家老母亲见他可怜就收养在膝下,待之如亲子,将他抚养长大。他离村闯出名堂后并没忘恩,本想将孟家迁出村子搬到大城去,可孟家人早已习惯此地生活不愿离开,故孟乾年年都要回来,给家里和村民置办厚礼。   “我侄女儿,孟思雨,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小美人,比你小一岁。”看到跑出来的姑娘,孟乾冷肃的眼里现出笑意。他已打定主意终生不娶,所以视自家子侄如亲生儿女一般。   霍锦骁望去,来的小姑娘与她年岁相仿,鹅蛋脸儿杏仁眼,梳着家常小髻,缠着与衣裳同色的头巾,腰上还绑着麻围裙,袖口挽得高高,露出麦子色肌肤,很爽利也很漂亮。   “大伯别乱夸我。”孟思雨出来时正好听到孟乾的话,笑着谦虚一句,倒也不害羞,只是好奇地打量霍锦骁,“这个姐姐才漂亮,像奶奶拜的观音画像上的仙女。”   霍锦骁一听就乐了,上前高高兴兴挽起她的手,道:“思雨妹妹,我叫霍锦骁,你唤我锦骁便好。”   “锦骁姐。”孟思雨甜甜叫了她一声。   “老大回来了?”院里又传来苍老声音,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边趿鞋一边从迫不及待地出来。   “娘,您慢点儿。”孟家媳妇无奈笑劝,扶着老太太出来。   “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浑厚嗓门响过,孟乾的弟弟孟坤更快一步。   “老二!”饶时孟乾素来沉默,此时也难免激动,上前与他狠狠抱住。   “老大,我的儿,快过来我瞧瞧。”孟奶奶抹着眼拉住孟乾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孟乾唤了声“娘”就要跪下,却被她死死拉住。   “锦骁姐,那是我爹,我娘,我奶奶,我娘后面那小子就是我弟孟昭安。”孟思雨拉着霍锦骁站在边上,挨个给她指人。   孟昭安年约九岁,有些认生,躲在他娘身后不敢出来,霍锦骁摸摸包,掏出剩余的几块红果糕冲他招手。孟昭安瞧见吃的咽咽口水,这才冲过来。   “馋猫。”孟思雨一戳弟弟的额头笑道,“快叫人,这是锦骁姐姐。”   孟昭安吃得满嘴通红,含糊不清地叫了句姐姐,霍锦骁笑着摸他的头。   那厢孟奶奶看完孟乾就问起他的打算:“老大这次回来要呆多久?”   “大哥,这回说什么你也要呆到出了九月。”还不等孟乾回答,孟坤就先说话了。   “是呢,小雨过两个月就要成亲,大哥定要喝过喜酒才准走。”孟坤媳妇捂嘴笑了。   “我这趟回来,就是为了喝小雨的喜酒,连嫁妆都给她办回来了。一会把箱笼搬小雨屋去,让她好好看看,还缺什么只管开口,我再去置办。”孟乾回头找孟思雨。   孟思雨听到话头扯到自己婚事上,爽利的笑终于化成少女的娇羞,脚一跺嗔了声“不和你们说,我进屋给大伯切瓜”,人就跑了。   孟坤哈哈大笑,孟奶奶却像看到稀罕宝贝般开了口:“哟,这谁家闺女?长得这么标致!”   “奶奶,我是锦骁。”霍锦骁忙上前挽起她的手。   孟奶奶脸上已经笑出深深皱纹,精神矍烁看着却不显老,身上是福寿纹的暗褐衣裙,很是干练。   “我世侄女,跟来东海长长见识的。”孟乾道。   “好了,别都傻站在院里,咱们进屋说话。阿柔,挑肥的鸡鸭宰了,再把早上打到的鱼虾蟹挑最鲜活的煮了,晚上我和大哥要好好喝几杯。”孟坤招呼着人进屋。   “成。”孟坤媳妇转头就去忙活。   霍锦骁被孟奶奶牵进了屋里。   ————   海边的吃食果然与中原腹地不同,海里的鱼肉紧实,虾子个头能有巴掌大,春蟹尖尖的壳儿霍锦骁见也没见过,还有好些东西她都叫不上名。日暮时分海风甚凉,院里泼了水极凉爽,孟坤在院里架起八仙桌,一顿饭烧了九道菜,摆满桌子,孟家烧海货的方法也简单,不是蒸的就是姜葱烧,图个鲜甜。   霍锦骁敞开怀吃,配两杯花雕酒,直将这两个月跋涉的辛劳全消,撑得不行才下桌,让孟思雨领着去洗漱休息。   孟家宅子不大,屋子少,霍锦骁夜里和孟思雨同榻。她初到海边,身体倦怠,精神却还兴奋,换过衣裳后就坐在榻上左看右看。屋子的小窗敞着,月色与海风一起灌入,带来淡淡海咸味,孟乾和孟坤还没喝够,兄弟两说笑声音透窗传来,爽朗无忧。   “锦骁姐,你要是累了就先睡,我帮你把床里蚊虫赶赶,把帐子放下来。”孟思雨拿着柄拂尘走过来。海边蚊虫多,驱蚊香也不顶用,晚上都是拿拂尘把蚊子赶出帐子后,再把帐子掖实。   “我不累,还不想睡,你呢?”霍锦骁从床上下来。   “我也不睡,我还有些活儿。”孟思雨听她说不睡,就将拂尘丢开,又去翻柜子。   “这么晚还要干活?我帮你。”霍锦骁跟到她身边道。   孟思雨从柜里取出篾箩,走到油灯下,将灯芯一拔,抬头羞道:“不用了,这活儿要我自己做才好。”   霍锦骁凑过去一看,箩筐里装的是各色针线与大红缎子,缎子已经裁好,上头的图案绣了一些,看得出来龙凤雏形,针角细密,形状灵活,绣功很好。   “你在绣嫁衣?”她笑开眼,在孟思雨对面坐下。   “嗯。”孟思雨小声应了句,“我娘说,嫁衣得自己绣,往后日子才幸福。”   “我替你分线。”霍锦骁便捻起绣线帮她。   孟思雨是这附近的美人儿,家里替她相了门亲事,对方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公子,家境殷实,模样周正,脾气也好。她悄悄地见过一次,记在心上,如今正是少女思嫁的最佳时刻。   “谢谢姐姐。”孟思雨拈针落布,声音细细地与她闲话,“姐姐可定亲了?你生得这般貌美,家里必是替你寻了好人家吧。”   霍锦骁捻线的手一顿。   灯下孟思雨的目光温柔,眉梢含娇,恰似曲水镇外盛开的桃花,不知怎地就叫她想起过去来。从前,她也这般思嫁。从小到大,她都以为自己会嫁他为妻,及笄之前,她也想过自己的嫁衣会是什么模样,也试着用拿剑的手拈针学绣……   可他却离开了。   一别两年再见,不想又是匆匆一面。   她离开的时候他还醉着,连再见都来不及说,也不知醒来知道她不在了,他会作何想法?   不过这人只是顺道回来云谷,想来应该不难过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六一六一快乐。   ☆、白鸭   日暮时分天际云色如虹,海面一改白日湛蓝,被霞光染尽,触目所及皆是橘红的光芒,波纹涌动,像块肆意铺展的霞缎,而手最巧的绣娘,也绣不出这片虹光溢彩的画面。   霍锦骁盘膝坐在临海的石岩上,放眼远眺,随着四周海风吐纳,只觉人要融进这片火烧般的天地之间。石岩之下就是海面,浪涌扑到岩壁上,溅起一长串雪白浪花,水沫飞溅到空中,化成细雨落在她脸上,微凉舒畅。   她来此地已有些时日,六叔还不让她跟船出海,她便每天到这里熟悉水性,练习凫水,修练内功心法。她一身武艺尽得父母真传,身负数项绝学,其中尤以九霄剑诀为最,习自她父亲霍铮,不过这几天她练的却是另一门功法——《归海经》。   《归海经》为当世奇功,修练不易。此功共五重,头两重为基础,可助修练者提升七窍五感,行功时对外界敏锐度大大加强,夜可视物,远可闻声……她很喜欢这门功法,只是可惜这功法越往后越讲究天人合一,而凡夫俗子心存杂念,极易走火入魔,故她母亲只让她修到第二重便她停止。   可最近到了海边,她却发现《归海经》的心法竟与此地潮汐海澜呼应,冥冥中似有联系,一直以来停滞不动的感悟有破颈之机,她便又重新拾起。   体内真气,似千水万脉,终归一海;天下万物,同归一源,不论生死苦痛。   同源而归,同源而出,是为万宗归海。   这便是《归海经》的法门。   ————   石岩侧面是片沙滩,海沙绵密如雪,浪花拍岸卷来,此值涨潮时分,沙滩上的人都往回赶,早上出海的渔民也接连归来。   “锦骁姐姐,大伯和我爹回来了,咱们回去吃饭吧。”孟思雨挽着小篮站在沙滩上高声唤她,海风将她的声音吹得遥远。   “锦骁姐姐——”孟昭安怕霍锦骁没听见,拉长声音叫道。   霍锦骁掐诀收功,缓缓吐尽最后一缕气,纵身从岩上跃起。   “来了!”她扬声回应,脚尖却轻点地面,人如鸥燕般平展掠出。   “砰”一声,崖下海面水花四溅,孟思雨和孟昭安看傻了眼,这人竟从那么高的石岩上跳入海里,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落下后,海面归于平静,霍锦骁不见踪迹。   “锦骁姐……”孟思雨急得跺脚,那岩下水域有暗流,他们在海边长大深谙水性,都不敢说跳下就跳下,如今可怎生是好?   “姐,我下水看看。”孟昭安拉住孟思雨的袖子道。他年纪虽小,水性在村子里却是属一属二的,那片海域他探过,虽险倒也不怕。   “这……”孟思雨面露犹豫,孟昭安是家中独子,若是出事家里恐怕要大乱,但如今她去寻人来找霍锦骁已然不及,只好咬牙点头,“你小心些。”   孟昭安应了声“好”,就往海里走去,可才走了几步就见远处海面陡起水花,一道人影自水中飞出,踏波而来。   “锦骁姐!”孟思雨和孟昭安又被惊呆。   霍锦骁浑身湿漉漉地停在二人身边,她用掌抹了把脸,笑道:“昭安小师父,我的水性可要超过你了。”   这些日子他们玩在一块已经熟稔,她的水性还是孟昭安给教的。   孟昭安孩子心性,立刻挺起胸膛不服输道:“哪有,你离我还差得远呢!不信咱比比。”   孟思雨放下心来,闻言狠狠剜了孟昭安一眼,骂道:“都是你这臭小子,闹得锦骁姐和你一样不安分,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姐,别。你马上要嫁人了,娘说你要温柔些,姐夫才喜欢!”孟昭安马上把母亲搬了出来。   孟思雨俏脸大红,更要拧他耳朵撕他嘴巴,孟昭安窜起来,怪叫着往回跑,孟思雨拎了裙子就追。霍锦骁绞着衣裳上的水,笑着跟在两人身后回村。   ————   路不远,霍锦骁很快就回到孟家。孟思雨给她打了两桶井水,霍锦骁冲洗后换了套月白的家常襦裙,长发绞干拿银簪松挽半头,这才到院里。夕阳尽沉,月色清冽,屋檐下挂的灯笼已然点起,孟乾和孟坤正在院里拿炒过的花生米佐酒,孟奶奶早早吃过,坐在井边纳鞋底,孟坤媳妇正和思雨张罗饭菜,昭安已经上桌。   “婶子,思雨。”霍锦骁打声招呼上前帮手。   孟坤媳妇将她按在椅子上:“你别动手,坐着就好。雨儿,陪你姐姐一块坐着。”   孟家从孟奶奶到孟坤再到他媳妇,都是极疼女儿的人,家境虽然普通,从小到大却也没让孟思雨受过多少委屈,如今霍锦骁来了,待遇更好。   “婶,我来这么多天,白吃白喝白住,你还不让我出点力,下回可不敢来了。”霍锦骁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桌上菜香飘来,夹着浓浓酒味,她忍不住皱眉狠嗅,“好香,这是什么?”   “瞧你说这见外话。老大待你如女,一家人你分这么清做什么?”孟奶奶耳力好,闻言就开口。   “就是。这是酒炖蛏子,纯老酒炖的,一滴水都没加。”孟婶道。   “我教你剥。你先尝尝那汤。”孟思雨凑到霍锦骁身边教起她来。   霍锦骁尝口汤,眼睛顿时亮了:“好香好鲜,婶子手艺天下无敌。”   “这孩子……”孟婶被这马屁拍得笑出满脸花来。   不多时,菜肴均都上桌,各人围住桌旁,说笑间用起饭来,孟乾喝了半坛酒,道:“我在全州城的金铺给思雨订了两套头面,这两天能取,明日我和锦骁进城去取,再给你们扯些料子回来,多做几套衣裳。思雨大婚,咱家也不能叫亲家小瞧了。”   孟昭安听到要进城,马上举手:“我也去!”   话音没落,就听庭院外头传进清脆叫唤:“孟叔孟婶,开门,我们来听仙女姐姐说故事了。”   霍锦骁正剥着蛏子,闻言一抬头,就望见木栅栏外的村道上已来了许多村民,站在最前头那孩子阿勇,就是初进村时喊她“仙女”,要讨做媳妇的娃儿,小大人似的。   “快进来。”孟婶招呼着。   孟思雨早过去开门让村民进来。   霍锦骁才来村子大半个月,就已和村民们熟络了。村子偏僻闭塞,总共就五十几户人,村中没有教书先生,也无娱乐,她白天会教这里的孩子认字,讲讲各种典故,兴致起来还能说书,别说孩子,就连大人也喜欢得很,得空就凑到旁边跟着听,到后来为解这书瘾,每到晚饭后,村民就相约来孟家,或抱瓜或带酒,一定要听霍锦骁说上几段才痛快。   “去,把你伯的琴取来,今儿叫他弹曲儿。”霍锦骁擦擦手,推了把孟昭安。   孟乾话少却弹得一手好三弦,在云谷时就常奏,正好与她作伴。   “丫头,你倒使唤起我来?”孟乾闻言略挑眉。   霍锦骁“嘿嘿”笑起:“难得有机会叫大伙乐一乐,六叔别小气。”   孟乾不予理会,稍顷昭安取来三弦递给他,他饮尽杯酒,抱过三弦拔弄几声。   三弦琴声喑哑沧桑,恰如海色沧沧,古老沉朴,奏出的曲儿自带悲怆。“叮呤”一声,霍锦骁执筷敲过装水的陶碗,压了压嗓缓慢开口:“今天要说的故事,朝代人物均不可考……”   院里掌声响过后众人全神贯注聆听,院里又安静,只得她一人眉飞色舞地说话,清甜声音抑扬顿挫,道出书中故事,叫人沉醉。   她听过很多故事,都是东辞说的,他口中诡谲莫测的江湖,到她这里却成了仗剑走马的少年游。不同的人,说同样的故事,大抵都有不同的了悟吧。   ————   翌日天才亮,老牛脖上铃铛又发出清脆声响,孟乾带着霍锦骁去全州城取物,孟昭安非要跟,孟婶寻思着孟思雨也要置办些胭脂水粉,就让她带着弟弟跟着孟乾一道去了。牛车上的箱笼已空,霍锦骁、孟思雨和孟昭安三人坐在车板上好不快活。   牛车慢悠悠往全州城走去,中途在驿站歇了三宿,第四天午间几人才到全州城。   全州城临海,也名全州港,是东海三大港之一,肥田沃土,商肆众多,甚是富庶。孟思雨和孟昭安两姐弟难得进趟城,只觉得眼睛都不够使,恨不能把街上商铺逐一逛遍才痛快。孟乾见两人高兴,索性挑了家上好的客栈,让他们在城里住上两天好好乐乐。   一逛就是两天。   海城夏日炎热,阳光灼人,巷口桥边的老榕下茶肆幌子迎风飘扬,几张方桌几把矮杌,长嘴铜壶上贴着茶名,甜的有茅根竹蔗,苦的有二十四味,锅里还熬着绿豆汤,一碗不过三文钱,往来的行人走累了到这里歇脚吹风,喝上一碗,倒是舒坦。   霍锦骁拎着大包小包和孟思雨要了两碗茶歇脚,她们逛的都是女孩家的东西,孟昭安不耐烦,就跟着孟乾去城中访友,留她们自己更加自在,四人约在这里碰面,如今她们来了,孟乾却未到。   “苦!”才饮了一口茶,霍锦骁五官就皱作一团,她挑了二十四味凉茶,那苦劲从舌头发到喉咙里。   孟思雨“扑哧”笑出声:“都和你说了苦,还作死,我这有冬瓜糖,你含一块。”   霍锦骁摆手:“不用,苦后回甘也是种滋味。”   “你就犟吧。”孟思雨笑她。   两人正互相打趣着,桥边的官道上忽然传来喧哗,霍锦骁捧着茶碗站起,远远见到桥对面人头攒动,隔着桥都能看到黑鸦鸦的脑袋,正往桥这边走来。   “有热闹瞧?”霍锦骁好奇道。   “两位姑娘,可不敢过去。”茶肆小二提着铜壶正在邻桌倒茶,听见她的话忙来劝阻,“那是官府在押死囚。您二位娇滴滴的小姑娘,没得去沾惹那些晦气。”   “死囚?”孟思雨吓了一跳。   “那人犯了何事?”霍锦骁便问。   “奸/淫/盗/杀!”小二压低嗓道,“二位不是本城人吧?上个月咱们城发生了件轰动全城的凶案。”   “什么案子,小哥给我们说说呗。”霍锦骁来了兴趣,掏出三文钱递给小二。   “多谢姑娘。”小二眉开眼笑接了赏钱,继续小声道,“这凶案发生在上月初十,那贼人见城南酱料坊黄家的长女生得貌美,起了色/心,趁夜潜入黄府……向黄姑娘下手,岂料被其妹发现嚷了出去,黄家人赶来,这贼人一作二不休,竟狠下杀手,将黄家上下八口人杀得精光,那叫一个心狠手辣。姑娘你不知道,第二天上门的人隔着门板子就看到血从门缝里流出……”   “噫。”孟思雨打个寒噤,挽住霍锦骁的手,“别说了,怪吓人的,大白天都瘆得慌。”   “所以说这贼人罪该万死。”小二识相地改口。   “八口人?难道黄家没有青壮男人?”霍锦骁听着奇怪,贼人只有一个,除非是逞凶斗狠的武夫,否则如何有能耐杀死一家八口人,还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更何况……   囚车已押过短桥,从茶肆前绕往另一条路,车里只押着一人。那人穿着灰白囚服,蓬头垢面,囚服上血痕斑斑,身上布满皮翻肉绽的鞭伤。车轱辘碾过路坑,囚车颠了颠,那人随车歪到一侧,脸压上木栏,目光恰与霍锦骁撞上。   空洞的眼,毫无生气,仿佛拿把锥子戳下,他也不知疼痛。   “有呀,黄老爷年近四旬,他儿子十八,家里还有个帮工也死了。”小二便道。   “倒是奇了,这贼人瘦弱不堪,如何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霍锦骁蹙了眉头。   “呵,有何可奇的,这全州城里宰白鸭的行径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越发明目张胆。”邻桌的食客忽拍案怒道。   小二脸了顿变,上前就要捂那人的嘴:“客倌休在这里胡言,我这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   “宰白鸭?”霍锦骁不解。   “锦骁。”   桥头传来孟乾声音,霍锦骁瞧他来处正是囚车方向,便拎起东西奔上前。   “六叔,何为宰白鸭?”   孟乾目光正看着渐行渐远的囚车,回过头时神色极沉,独眼之中隐藏风雷,听她问及此事,便冷道:“你是个姑娘家,不该你知道的东西,不要乱打听,跟我回客栈。” 作者有话要说:  咦,你们喜欢三爷?   ☆、祁爷   更鼓打过两响,全州城已然清寂。夜云蔽月,除了偶有人家挂在檐下的灯笼之外,整条街都笼于夜幕之间,化作墨线灰影。孟乾身着黑衣,半伏着腰悄无声息地从屋瓦上点过,过了两幢房子后跃到幽深小巷里。   “孟大哥。”守在巷中的人看到他压低声抱拳道。这人生得高瘦,像根竹杆。   孟乾忽扬手阻止此人开口,朝后唤道:“别跟了,出来吧。”   那人一惊,往巷口张望去,只见巷口处挪进个瘦小的男孩,穿着深色裋褐,头发高高束着,身量不足,肤色黝黑,五官平平。   “什么人?”那人立刻握住腰间佩刀,低喝道。   “六叔,是我。”男孩满口清脆,像男人换嗓前的声音。   “你跟来做什么?”孟乾示意那人收刀,没好脸色地瞅着来人。   “六叔要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霍锦骁笑眯眯进来,露出一口白牙,“六叔可是要去查白天撞见的宰白鸭之事?让我猜猜,你现在是打算先查三港盐商巨贾梁家的大少爷梁俊伦?”   从午间回客栈到夜里,足有半日功夫,已经够她打听到自己想了解的事,孟乾不愿意告诉她,她自有办法从别人嘴里得到想知道的消息,何况宰白鸭并非隐秘。   孟乾有些诧异,仍冷道:“你知道什么?胡闹,快回去!”   “我知道何为宰白鸭。所谓白鸭,是沿海三港一带的土语,权势之人为避人命官司便重金买来贫苦之人顶罪,这些顶罪的人就唤作白鸭。今天囚车上坐的那个少年,是城南黄家命案里的待宰白鸭,替罪羔羊。”霍锦骁道。   那桩命案并不复杂,案子早已查明,城中也都传开,真正犯案之人乃是三港盐商巨贾梁家的大少爷梁俊伦,人证物证俱全。可这梁家乃盐商巨贾,不仅有钱,还与三港官员勾结,在沿海一带可谓权势滔天,这梁俊伦仗着其父权势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上月初,梁俊伦偶遇黄家姑娘,动了色心,欲要强纳为妾,黄家姑娘抵死不从竟惹怒这恶霸,这才有了初十那日强而未遂被黄家人发现,进而演发为灭口之灾的祸事。   为了保下梁俊伦,梁家自然要想尽办法,毫无疑问,这宰白鸭最为有效。   这事在全州城并非秘密,只是官商勾结,上边有人替梁家撑腰,这官司没人敢管。   霍锦骁打听得清楚,也知道孟乾的脾气。独眼孟乾虽是个冷面阎罗,但在江湖上却是个铁骨铮铮的侠义之士,年轻时就曾为了从山匪手里救回无辜百姓而冒死独闯毒龙潭过,如今遇到这样的事,他怎会不出手?   “孟大侠,这位小兄弟是?”孟乾身边那人不禁问道。   “她是我世侄……”“女”字被孟乾给省略了,反正她易容成这德性也没人瞧得出男女,回完话他又向霍锦骁喝道,“也是个好事的。你一个小孩子管这些闲事做什么?没得脏眼脏手,快回去。”   “世叔,我叫锦骁。”霍锦骁只笑着朝那人打招呼。   那人忙抱拳谦道:“不敢当,我也是孟大侠晚辈,姓方,方九。”   “方大哥。”霍锦骁也抱拳。   “孟大侠,时辰不早了,我们不宜再拖。我瞧景兄弟身手不错,多个人多个帮手,不如让他留下。”方九见孟乾并无松口的模样,替霍锦骁求起情来。他以为她姓景名骁,便以兄弟称之。   霍锦骁自己倒不分辩,只瞧着六叔笑。孟乾见她这模样就知拦也拦不住她,心道这丫头素有自己的主意,现在拦了,没准回头私自跟随,反倒叫人担心,还不如带在身边,便横她一眼,点头允了。   ————   为避巡检与更夫,霍锦骁与孟乾由方九领着在幽僻巷间拐绕。这方九对全州城地形与巡检司的巡检路线十分熟悉,一路上都安全避过各种关卡,直达春鸟巷。   全州城清寂的夜到了这里便换了面目,巷中的夹道两侧各色宫灯一溜挂下去,依稀间有琴瑟声与咿呀的唱曲声在巷间萦绕。霍锦骁隐约意识到这里大概是秦楼楚馆之类的烟花地,不过又有些不同,夹道两侧都是普通的宅子,两三进的院落,门楣寻常,并无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宅门外招揽客人,莺声燕语也似藏起般,只露几声轻啼。   方九与孟乾已经跃过最近的墙头,霍锦骁不及细想,脚尖点地,灵巧翻过墙头,方九低声赞了句:“好俊的功夫,看不出景兄弟年纪小小,身手不错啊。”   霍锦骁笑起,小声问:“六叔,方大哥,这什么地方?”   孟乾道:“别多问。”   方九却回过头来笑他:“景兄弟都这么大了,迟早也会知道的,孟大侠也不必总当他是孩子。”   语罢方九又回答霍锦骁:“景兄弟,全州城的男人最爱两个地方,疏影斜月灯不眠,暗香幽径鸟啼春,说的就是斜月街和这春鸟巷。”   “斜月街?那可是全州城出名的烟花之地。”霍锦骁眼珠子转起,大感兴趣道。   “原来你知道斜月街。”方九顿时对她生出几分亲近,又神秘道,“斜月街倒是男人的好去处,不过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只要是男人都去得,但这春鸟巷可不同了。你别看这地方像是普通民宅,能出入其间的非富即贵。整个全州城的头牌都在这里,要么是权贵的外室,要么是世家或商贾用来秘训女人之所。这里边的姑娘,除了要美之外,还要十八般武艺,那是真的销魂,你没试过吧……”   “够了。”孟乾轻喝一声,阻止方九再往下说。   方九只能讪笑着递了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给霍锦骁。   三人贴墙行到巷尾处,飞身藏到一棵大树上,树前头就是春鸟巷最大的三进宅子,宅中长廊下挂着一排宫灯,将院子照得分明,小桥流水、亭台楼榭,雅致非常。   “到了。”方九收起玩笑的表情,正色道,“孟大侠,景兄弟,前边就是梁家在春鸟巷的私宅,里面养了好些姑娘,专为招呼各处官员与显贵。我打听到今晚梁俊伦就在里边设宴款待海神三爷的贵客。”   “这事与海神三爷有关?”霍锦骁眸色一凛,问道。   “案子倒和三爷没关系,不过那个白鸭是三爷送过来的。这位爷权势滔天,在漆琉岛上建了黑市,也做贩卖人口的勾档。梁俊伦犯的可是死罪,他又不知收敛闹得满城风雨,他老子怕买城里的白鸭容易引起民愤,想要个陌生面孔,所以托人请三爷帮忙,从黑市上买了个人回来顶罪,只说是无恶不作的海寇,潜进城里犯下案。梁俊伦今晚招呼的就是从漆琉岛运白鸭回来的人。”方九一边解释一边观察宅中动向。   宅子里除了往来的丫头和小厮外,看不到一个护卫,倒也奇怪。   霍锦骁点点头,不再言语。   虽然想救囚车里的少年,但孟乾并非鲁莽之人,为避免救错人,他自要将此事调查清楚才能出手。今晚梁俊伦设宴款待海神三爷的人,席间难免谈及此事,只要能坐实他的罪行,确定少年无辜,孟乾才会救人。   “这宅里有很多暗桩,都是好手,不易潜入。”孟乾扫视了宅子一遍,沉声道。   “是,所以我打算往跨院的园子潜过去,那里守卫最薄弱。”方九指向某处道。   “不能走园子。”霍锦骁盯着跨院冷道。   “为何?”孟乾问她,目前来看走跨院是最稳妥的办法。   “园子里确实没人,但那里布了奇门遁甲阵,一旦有人潜入就会引发阵法让人发现。”霍锦骁摇头。她父亲精通奇门遁甲,闭关两年她学了不少,虽然仍只是粗通皮毛,也足够她看出端倪。   “还有别的路吗?”孟乾问方九。   方九握拳想了半天才道:“其他路风险都大。”   “别想了,你们跟着我。”霍锦骁从树上站起跃出,人如纸鸢般轻飘飘掠出。   方九大惊,孟乾却一掌拎起他后领跟她飞出,道:“走。”   ————   《归海经》练到第二重,不止夜可视物,其他感官更是敏锐非常。霍锦骁全身运功,便能凭借四周风动与细微声音判断出暗梢位置,带着两人避过暗梢往内院潜去。   潜到内院主屋后侧时,孟乾出手敲晕了三个暗梢,剥下对方衣裳让他们套上伪装。   “景兄弟好厉害,方某佩服。”方九边夸边对霍锦骁报以探究目光,原先他只将她当成寻常游侠儿,可刚才一路行来早让他收起轻视之心。   这面容平平的少年,绝非等闲之辈。   “方大哥过奖。”霍锦骁三两下套好衣服,左右张望两眼抬头道,“六叔,梁俊伦设宴之地在阁楼上?”   “嗯。”孟乾踱出两步,吩咐道,“小方你在下面替我们把风,我和锦骁上去打探就行。”   “好。”方九低声应和,抱着刀站到草丛深处原先暗梢所站之处,伪装作暗梢。   孟乾冲霍锦骁点下头,身影窜起,跃到主屋屋顶上,霍锦骁随之而上。   主屋是两层阁楼,屋外没有遮挡,无法藏人,霍锦骁与孟乾跃上屋顶后从屋檐倒挂而下,从半敞的明瓦窗缝间窥去。   阁楼颇大,其间陈设奢华,照明所用皆为羊角琉璃灯,四角花案供着名贵牡丹,堂上悬着幅巨大的水墨飞瀑奔流图,左右格架上摆着古董玉器等物,晃眼而过尽皆奢靡,两座八扇屏风格开两侧暗室,其后是休憩所用锦榻玉床。宴不分席,堂间设了圆桌,桌上珍肴美馔摆满,四个美貌女子陪坐桌边,执壶斟酒、举箸夹食,均巧笑倩兮地服侍身畔两个男人。   桌边还垂手站着好些服侍的丫头,再远点更有蒙面纱的女子伏案奏琴,素手如玉。   “祁爷,你觉得我这宅子如何?”   霍锦骁听到其中一人开口,此人生得富态,垮肩凸腹,双目无光,满脸纵情声色的流气,又以主人自居,显然就是梁俊伦。   “大公子的私邸,自是人间温柔乡,仙境都比不上。”梁俊伦对面坐的那人开口,似乎含着笑,听着恭敬客气,实则夹了些不着痕迹的嘲意。   这人背对她,霍锦骁瞧不到他的模样,只看到他穿一袭豆绿长褂,手肘压着桌,坐姿懒懒歪着,可背却还是直的,旁边的姑娘把酒递到他面前,他头一低又一仰,叼着那杯沿就着女人的手将酒一饮而尽,惹得旁边姑娘笑得花枝乱颤。   “哈哈,祁爷真是会说话,我这人间温柔乡,哪比得上东海的风流岛?”梁俊伦搂过身边的姑娘,手隔着红艳艳的抹胸揉上去,满眼狎色道,“我瞧祁爷没玩尽兴,定是觉得我这里不好。”   “大公子言重了,这里不好,天下就没有更好的去处。”那人呷口酒,手在旁边姑娘腰肢上一抚,看着像摸,却是不着痕迹将人推离。   梁俊伦摸够了就推开女人,执杯走到那人身边,引他看弹琴的女子,道:“这个还是雏儿,不过调/教了三年,据宅里教习说,她那功夫已经炉火纯青。我都没试过,把她送你如何?”   “此女如此了得,必是大公子心头之好,祁某从不夺人所好。且祁某一年三百日都在海上漂泊,身边带着女人不方便,大公子好意,祁某心领了。”那人微侧过脸,与梁俊伦碰杯。   霍锦骁看到个刀削似的硬朗轮廓。   “祁爷,你这趟送白鸭过来,可是帮了我梁家大忙,我爹命我好生招呼你。你若不尽兴,我爹可是要怪罪我的。”梁俊伦声音微沉,佯怒道,片刻事忽又笑起,从袖中摸出一撂银票,“不喜欢女人,那这黄白之物,祁爷可别推却。”   “大公子,祁某这趟只是受三爷所托,替三爷走货到全州港罢了,至于三爷的货是何物,祁某不知,也不会问,更不懂大公子说的白鸭是何物。祁某只是普通海商,全仗三爷照拂才能在海上混口饭吃,这趟走货三爷已经给过祁某好处,如今再拿岂不贪得无厌,反而辜负三爷信任。”他笑着推回银票,“还请大公子见谅。”   梁俊伦见他油盐不进,话却说得滴水不漏,不怒反笑,指着他道:“三爷果然没看错人,来,喝一杯。”   那人笑着举杯,杯才沾唇,他动作忽顿,转身站起,望向半掩的窗。   霍锦骁只觉得鹰隼似的目光仿如有形之箭,在黑暗中撞进她眼眸。   他缓缓向窗子踱去,眼眸紧紧盯着窗间细缝,仿佛与她对望。角落的琉璃灯灯火明亮,照出这人犀利的眉眼与慵懒温柔的笑,矛盾至极。   那目光叫人无所遁形。   霍锦骁不知是否被他发现行踪,心头陡然一跳,不作多想便悄然翻上屋檐猫下,屏息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宰白鸭”—— 《清实录》中有载,所谓“宰白鸭”,就是有钱、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里遇有人命官司时,以重金收买贫寒子弟或无业游民来顶替真正的凶手去认罪伏法。因为这些顶凶者为了钱财而主动去送死的行为就好像是因贪利而被人任意玩弄、宰杀的白鸭,故被俗称为“宰白鸭”。宰白鸭最早出现在沿海一代,到清朝时最盛。 清人黄霁清曾写《宰白鸭》的乐府诗作讽:“鸭羽何离离,出生人死鸭不知。鸭不知,竟尔宰,累累死囚又何辜,甘伏笼中延颈时。杀人者死无所冤,有口不肯波澜翻,爰书已定如铁坚,由来只为香灯钱,官避处分图结案,明知非辜莫区判,街头血漉三尺刀,哀哉性命轻于毛。劝君牍尾慎画押,就中亦有难言鸭。”   ☆、劫囚   孟乾也已察觉古怪之处,与霍锦骁一起猫下,像两只壁虎紧紧贴在屋瓦上。两人对望一眼,均不说话,只闻得底下窗子“咿呀”被人打开。   那人声音传出:“屋里略闷,大公子不介意我开窗透气吧?”   “祁爷随意,不必客气。”梁俊伦道。   几声脚步响起,想是两人都站到窗边。   梁俊伦声音又起:“祁爷在看什么?可是担心此地安全?你且放心,我这里好手云集,下面都伏着人,阁楼外也无藏身之处,不会有问题的。”   那人三言两语打断梁俊伦的得意:“大公子,在下进来的时候,楼下暗梢似乎是三人为一桩?”   霍锦骁便听到有人用力推窗探头之响动,不过片刻,屋里传来些极轻的脚步声,梁俊伦不再出声。楼下只有方九一个人站在暗桩处,若按那人说法,方九必定已被识破。   “你先走,我去救方九。”孟乾嗓门压得极低,声音飘入霍锦骁耳中。   霍锦骁望着四周景物心中却有打算。   ————   月未出,夜色黑沉。霍锦骁唇角轻扬,单脚勾在屋檐上倒垂向窗口。窗口站着人,她这番举动简直自曝行踪,孟乾脸色一变,欲要拦她已是不及。   豆绿长褂的男人仍立在窗前,一手攀着窗棂,一手执酒盏,将颈伸出窗外,正仰头往屋顶上看,冷不丁撞见霍锦骁垂下的脸,两人对个正着。   屋中透窗灯火只照出张五官不清的黝黑脸庞。霍锦骁双手扯开嘴,顶起鼻,舌头伸得老长,又拉着下眼皮,露出下眼睑的红血丝,瞪着眸子,呲牙咧嘴面容扭曲,“嘿嘿”笑出声,声音尖得像猫泣,那人还没反应,他身后的梁俊伦就先吓得退出几步,喊了句:“鬼啊!”   霍锦骁吊在半空晃了晃,就见那人手一动,将手中酒盏掷来。酒盏蓄着凌厉气劲,直扑她眉心,她敛神伸手,拈指弹开,只闻“叮”地细响,酒盏被她弹回。   酒盏中还有半盏酒,这一来一回,酒液半点不洒,不论是窗前的男人,还是霍锦骁,心头均都微凛。酒盏迎着那人面门而去,他不接,只将头往后一仰,任酒盏从脸上飞过,岂料一声轻笑响起,酒盏竟突然倾倒,酒液尽数往他脸上泼下。他未避,只将衣袖甩过,连杯带酒化入掌中,齐震于地。只听一声脆响,酒盏破碎,酒液洒了满地,这人却抬手看自己的衣袖,轻声一叹。   袖角沾到酒液,湿了少许。   “有刺客!抓刺客!”   两人交手不过须臾瞬间,那厢梁俊伦已回神唤人。霍锦骁不再多耽搁,凌空一荡,化作流星远坠而去,只留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与兵刃声。   孟乾看得暗中摇头,暗道这丫头果然是个不省心的,动作却不作犹豫,趁着众人注意力皆被霍锦骁引开时,他身如大鹏跃下,只道了声“走”,便拎着方九后领纵出。待梁俊伦反应过来时,他已带着方九往另一方向飞出老远。   窗前的人仍只看着霍锦骁消失的方向,淡淡自语。   “有意思。”   ————   霍锦骁跑了两条街才将追兵甩掉,又在城中绕了半圈,确定没人跟着后才回客栈,一进客栈就被孟乾逮进房间,骂个狗血淋头。   “对对对,都是我的错,六叔消消气。”霍锦骁皮厚,趁着孟乾骂累歇嘴的当口还能安慰他两句,又朝方九递眼神。   方九领会其意,忙倒了杯茶过来,霍锦骁接了亲手递到孟乾面前:“六叔喝茶。”   孟乾狠剜她一眼,接过茶痛饮两口,还骂:“你真是胆大包天,那种情况下也敢擅作主张?万一出了纰漏可怎么办?你父母把你交给我,就是让我照顾好你,你说你要是出了意外,我拿什么颜面去见他们?你真是……顽劣不堪。”   他不擅言辞,骂到没词。   霍锦骁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而立任骂。当时情况紧急,方九武功不行,孟乾要带他从梁家私邸逃出不容易,她才抢先出手诱走对方注意力。这事说来她确实也有错,明知六叔不会允许她还是擅自动手,如今挨顿骂也是应该。   “孟大侠,你就别怪景兄弟了,要是没他,我们哪能这么顺利逃出来。说起来景兄弟年纪虽小,却有勇有谋,倒是少年英雄。”方九忙趁机劝道。   “英雄?!”孟乾鼻腔冷哼着持向霍锦骁。   霍锦骁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讪讪一笑道:“六叔,我知错,下次再不敢了。”   “还有下次?”孟乾瞪她。   她忙搬张凳子搁到孟乾身后,道:“我保证没有下次。六叔坐。您看天都快亮了,咱们是不是该合计合计下一步要做什么?刚才梁俊伦亲口承认白鸭之事,那大牢里关的少年便是无辜的,我们要怎么帮他?”   提起正事,孟乾脸色稍缓,坐到凳上思忖起来。   “要不……我们去衙门击鼓鸣冤,替他翻案再审?”霍锦骁便道。   “没用的,那梁家是两江三港盐商首富,与两江总督及三港盐运使皆有来往,就算我们替那少年鸣冤,知县大人怕得罪这些人也不敢翻案,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就算告到两江府也审不出个所以然,反而平白让那少年在狱里遭皮肉之苦。”方九摇头叹道。   有些替罪者被父母主人强卖为白鸭,送入狱中不肯认罪,便要遭受皮肉私刑。那些人被打怕了,情愿认下罪状一死了之也不愿留在狱中受苦。   霍锦骁道:“正途不通,那只能剑走偏锋。”   方九默然,孟乾却问他:“那少年可有家人,若我等真要行事,需先将他家人一并妥善安置才好。”   霍锦骁咬咬唇,听孟乾话中之意,她已心中有底。   果然准备剑走偏锋。   “没有。我问过他,他是东海一小岛岛民,父母双亡,无亲无故,遇上海盗洗岛被抓,便送到黑市贩卖,被三爷买下送来做白鸭,身世堪怜。”方九叹道。   “方大哥见过他?”霍锦骁问方九。他对全州城地形与巡检路线十分熟悉,她早就好奇他的来历。   “说来惭愧,在下乃是全州城的捕快。”方九抱拳叹气,“黄家的命案现场是我亲自带人去看的,那少年也是我亲手从港口带回来的。我明知道他不是凶手,不仅不能将凶手绳之于法,还黄家公道,反而要与权贵同流合污,白送一条无辜性命,方某真是于心难安。幸亏此番遇到孟大侠,总算能做些事让我这良心好过些。”   “非亲非故,方大哥愿意冒此大险出手帮他,已是仁义之士,这普天之下也没几人做得到。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不过尽心尽力,无愧天地罢了,方大哥不必妄自菲薄。”霍锦骁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正色道。   “景兄弟过奖,在下愧不敢受。”方九忙摆手,又道,“孟大侠,唯今之计只能先将他救出,至于罪名,怕一时三刻是除不了的。”   “知道。你有什么好办法?”孟乾问他。   “劫狱风险太大,我们只能劫囚车。他罪名已定,后日就要押往两江府行刑,在路上动手胜算较大。他虽是朝廷要犯,但无亲无故,知县大人不会派重兵押送。囚车到两江府只有一条道,其中有段山路,是动手的好地方,明日我就将舆图送来。到时候我们来个里应外和,把人救出。”方九说道。   孟乾却摇头:“劫囚车的事我出手便可,你是本地人,又是捕快,往后还要在这里讨生活,不能叫人发现你犯下此事。”   “想我方九在道上也是条好汉,为了生计才当这捕快,本以为当捕快也能除暴安良,不料……孟大侠,方九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你不必顾及我,我本就打算救了人就辞去捕快之职……”   “方九,我不是怕连累你,我是担心祸及你家人。就这么定下,你不要出手。”孟乾拍板,不容置喙。   霍锦骁听了半晌,没听到自己,不由问:“六叔,那我呢?”   孟乾瞥她一眼,不理。   ————   第三日,天晴。押送犯人的囚车天亮时分已出发往两江府,孟乾已提早前往劫囚车处暗伏,霍锦骁被他留在全州城,美其名曰陪孟思雨姐弟。孟思雨姐弟在城里逛了好几日,该买的都买齐,这两天正闹说腿酸,哪都不想去,霍锦骁便让他们留在客栈好生歇息,自己出了门。   她哪儿也没去,一大早就悄悄守在全州城的衙门外。   囚车前脚才出发,她就见衙里有人出来往春鸟巷去。她一路跟踪,瞧着那人进了梁家私邸。   霍锦骁眯了眯眼,脑中忽闪过站在梁宅阁楼窗口那男人的目光。   ————   囚车走了一天,日暮时分到达全州城外的姑婆岭。这地方没有驿站,押送囚车的衙役与捕快只能就地生火,露宿一夜。方九也是押送囚车的捕快之一,他守在囚车旁边,咬着发硬的馒头,目光警醒地看着四周。   押车的人并不多,四个衙役两个捕快一共六人,衙役的武功都不高,只有他那同僚拳脚不错,但也不是孟乾对手,这趟劫囚风险不大。   如此想着,他心里稍安。   林间忽然响起阵不太自然的鸟鸣,方九和另一捕快同时站起。   “方九,你守着车子,我去看看。”那捕快握住腰间佩刀刀柄道。   “小心点。”方九点点头,又朝衙役们喝道,“你们也警惕些。”   那捕快已往声音发出的方向探去。众人紧盯着他背影,他去了不多时,就在附近绕了半圈,传回声音:“没有异常。”   众人才松口气,可不过片刻,林间忽传来“呲呲”的绳索拖地声。   “啊——”那捕快惊呼一声,吼道,“老子着了道儿,有人劫囚!”   ————   夕阳薄晖洒在姑婆岭上,山尖像被镀层金箔,四野静谧无声,忽然林间却有惊鸟飞起,争斗的呼喝声随风传来。   “老大,前边有动静了。”山间树林深处有人疾奔而来报信。   这里还暗中潜着数名黑衣人。   “祁爷果然料事如神,猜着有人来劫囚。走!办好这趟差事,我替你们向大公子讨赏。”为首的黑衣人大笑一声,招呼同伴往争斗处赶去。   “咻——”   破空声响起,几颗顽石射来,一人应声而倒。   “老大,不好,有人偷袭!”右侧草丛间传来惊呼,两道人影自其间窜出。   霍锦骁站在树上,冷眼而望。   姓祁的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定是漏算了她这条蛇。   ————   衙役不是孟乾对手,方九有意放水,另一个捕落了陷阱被倒挂树上,囚车旁七凌八落躺倒数人,孟乾抢了衙役佩刀,一刀劈开囚车,那少年已吓得缩到车角落,也不管来救他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只挥着双手躲避孟乾,凌乱的发丝间只露惊恐双眸。   孟乾无奈,只得用力扣住他的肩头,将人往车外扯。   少年才从车里落地,南边山林里就窜出几道人影,疾掠向他们。孟乾脸色一变,他失算了,竟没料到会有人暗中跟在身后。将少年一把推到身后,他迎敌而上,金乌软甲随着他的拳在火色间发出刺目光芒。   来人共有四个,速度很快,看样子身手都不弱,他要逃开容易,但若带着个孱弱少年,事情就棘手了。孟乾正估算着眼前情况,南林里又跃出匹马来。   这马儿腾空而起,从众人头上跃过,转眼到孟乾身边。   “六叔,是梁俊伦的人。”霍锦骁唤了声,并不下马。梁俊伦的人已被她暗地放倒两个,剩下这四人看破她的计策,放弃与她缠斗,往囚车追来,想抓劫囚的孟乾和少年,她只能纵马追来。   “带他走,这里交给我!”眼下不是计较她擅自来此之事,孟乾转身将少年送上马。   “好,六叔自己小心。”霍锦骁点头,勒紧马缰道。   “快走,山神坡西边十里,有藏身处。”孟乾低声道,双拳已抓出虎形,跃向敌人。   霍锦骁手中长鞭一扬,朝后叮嘱了句:“小子,抓紧我!”   话音才落,那马儿便高高跃起,往山路上冲去,少年惊惧非常,恐被甩下马,只得伸手牢牢抓住霍锦骁的腰。 作者有话要说:  唉……   ☆、阿弥   山风凛冽拂面,霍锦骁带着少年纵马飞奔了大半夜,才到孟乾所说的藏身处。那是掩在山神坡一大片茂密竹林间的茅草屋,屋外围着竹篱笆。被救出的少年已颠得半晕,霍锦骁举起火把扶他下马进屋。   四周虽然荒凉偏僻,屋子却很干净,床上铺的褥子与枕被等物透着刚浆洗过的香气,她将人往床上一放,转头寻了桌上油灯点亮,才将火把弄灭。   折腾了大半宿,天已将明,那人倒上床一动不动,霍锦骁捧着油灯坐到床沿检查他的伤。也不知这人几天没洗过,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熏味儿,身上的囚服也脏得看不出颜色,大大小小的鞭痕交错纵横,囚服被鞭裂后和伤口粘在一块,好几处伤口都在往外渗水,也不知他在狱里吃了多少苦头。   这人已人事不醒,霍锦骁又探手试他额头,他额头火烧般烫。她忙把油灯放下,从随身挎的布包里摸出应急药,又在屋中寻来凉水,去了药丸封蜡,以水研开后,她才回到床边,将人扶着坐起。   “来,喝药。”她一手捏住他下巴,另一手迅速端起碗塞进他牙关,将药水灌入他口中。   他喉头滚动几下,咽下大部分药,用力咳嗽起来,药汁咳得到处都是,霍锦骁忙又扶他躺下,转头拿出巾帕拭药汁。这人受了动弹有些迷糊意识,浑浑噩噩睁开眼,不管眼前是谁,一把就握住霍锦骁的手,嘴里胡乱喊着:“娘,疼……好疼。”   霍锦骁用力抽了抽,竟抽不回手,他握得很紧,又呜呜咽咽哭起来,像深巷角落里流浪的小狗儿。她估计这人大概是烧糊涂了,听他哭得可怜心生恻隐,便拍拍他的背,柔声安慰:“没事了,乖,明天就不疼了。”   也不知是她的安慰起效,还是药的关系,没多久他的哭声就渐渐小下去,呼吸似乎也平稳些许,霍锦骁这才抽回手,盯着他看了许久。   从前在云谷时,谷里长辈也常救回这样的可怜人,她打小耳濡目染,也知虽是太平盛世,天下的可怜人却也救不完,无非是能帮一个算一个。   如此想着,霍锦骁又取出伤药替他处理伤口。   ————   屋外的天渐渐变得透亮,霍锦骁一夜未眠,到此时才算把他身上的大伤口都敷过一遍药。这人已睡沉,身上出了点汗,额头没那么烫。她伸个懒腰,把油灯熄灭,拎了屋里的木桶出去打水。   “哗哗”水声传来,这竹林附近就有水源,她循声而去,果然找到从山涧流下来的细细溪流。溪水颇急,九曲八弯下来,撞到溪底尖石溅起白沫,水雾散开,霍锦骁才刚走近就被细密水珠泼了满脸。溪水冰凉,覆面而来,醒神非常。   她把桶一放,蹲到溪边鞠了水就往脸上泼。   “舒坦!”彻夜未眠的混沌被洗去,她长舒口气,从包里取出个青瓷瓶与巾帕,将瓶中淡赤的粉末倒了指甲盖大小在帕上,揉开后往脸上抹去。   为了方便行事,她用易容术将皮肤易色,又在脸上贴了轻/薄的面具,成了皮肤黝黑、面目普通的少年。如今人已救出,她也没必要再瞒人,便要卸下易容术。   薄薄的面具撕开,小心抖开收进扁匣放好,她又将脸擦拭过几遍,正要去洗双臂上的颜色,不妨听到身后有窸窣动静,她警觉地转身。   “是你?”霍锦骁看到来人,松口气。   来的正是被她救回的少年。   那少年呆呆站在竹林里,瞪大双眼盯着她看。他还记得昨日情景,救他的是个穿着青色裋褐、皮肤黝黑的男人,怎么过了一夜就变了模样?   一模一样打扮,可哪有什么皮肤黝黑的男人?溪边这张脸玉雪作肤,红梅染唇,娇杏为眸,分明是个极其美貌的少女……   “傻着干嘛,过来呀!”霍锦骁不知他发什么愣,只冲他招手,“你觉得好些没有?昨晚你烧得迷糊,我给你喂过药,现在可还难受?”   “你……”他仍旧胆怯,慢慢挪近溪畔,在离她两步的地方蹲下,“是你救的我?”   睡了一夜,他的情绪恢复不少,没了先前在囚车里的慌乱恐惧。   “我六叔救的,我只是负责将你带到这里。”霍锦骁道,“我叫锦骁,你叫什么名字?方大哥说你不肯报名字,他们就只好胡乱给你报了名。”   他闻言眸中立刻露出戒备,看了她很久,才缓声道:“巫少弥。”   “巫?这个姓倒少见。我以后叫你阿弥吧。”霍锦骁笑起,把帕子伸入溪中搓起。   巫少弥见她并无异常,眼神渐渐放松。水花不断拂面,他喉咙干得像火烧,猛地将头扎进溪水里牛饮。   霍锦骁忙冲去将他拉起:“别这么喝水。你的热才退,身上伤也没好,要是风邪入体很麻烦。我们一会打水回去烧了喝热的,你忍忍。”   “哦。”巫少弥看了眼溪水,还有些馋,却傻傻点头。   “拿去,擦擦脸。”霍锦骁将帕子塞给他。   巫少弥将湿发尽数拔到脑后,拿着帕子在脸上一通胡抹。抹好脸,他又把帕子递还给她。霍锦骁刚要伸手接,他却倏地缩回手,她莫名非常,却见他窘迫地抓着帕子。   “我……我给你洗洗。”他的脸是干净了,污泥全蹭在她帕子上。   霍锦骁这才知道他是何意思,不由笑开,他已经蹲到溪畔,把帕子伸入溪里搓洗,她便打量起他来。脸上的泥污在水里泡散,又擦了一番,他如今才算露出真正的模样来。蓬乱的头发沾湿后尽数拔到脑后,他的美人尖很显,脸形有些江南婉约的韵味,可五官却很深邃,像异域人,二者相揉便显得神秘,只是他年纪尚轻,并未长开,又面黄肌瘦,若不细看倒不打眼。   “没事,拿来我自己洗。”   他很用力地洗帕子,要将泥污洗去,她看不下去他笨拙的动作,伸手刚想阻止他,却听“嘶”的裂帛声响,他僵如木石般把手收回。   帕子展在眼前,中间裂开。   “我……我……”他涨红脸,半晌吐不出字。   霍锦骁怔了怔,顿时笑得直不起腰,她还是头一次见有人用力过猛,把帕子洗破的,这人可真逗。   ————   霍锦骁将双臂的易容药膏洗干净后打了桶水,领着巫少弥往回走。巫少弥还是胆怯,跟在她后面有段距离,闷声不吭地走。   两人回了屋,霍锦骁仍叫他回床去躺着,她自己则手脚麻利地起灶烧水。约是想着要藏在这里一段时间,孟乾早早在这里备下生活所需,干柴粮食一应俱全。她烧好水,一半留饮,一半舀入木桶,转头看巫少弥。   巫少弥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被扯破的帕子,霍锦骁一叫,他吓得把帕子塞进怀里,直愣愣盯着她看。他的眼睛生得大,双眼皮明显,看人时有些傻气,像山里幼犬。   “条件不好,你忍忍,拿这水擦擦身上,把衣裳换了,我在外头等你。身上厉害的伤口别碰水,一会我再给你上次药。”霍锦骁想笑,又怕他尴尬,只好忍着,将从斗柜里翻出的干净衣裳放到床尾。   巫少弥低头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一身脏乱臭,又瞧见她干净明媚的脸,不禁自惭形秽。   霍锦骁却已踏出屋子反手带上门。   ————   竹林静谧,只有鸟鸣阵阵与溪水叮咚,霍锦骁是个闲不住的,在门口略坐了坐就起来搬石头和干柴,没多久就在院里垒了个土灶,挑了几个红薯扔进去烤。   她站在灶前,也不寻扇打风旺火,竟耍起拳来。每一脚,每一掌,都扫出风劲直入小小灶膛,将那火吹得窜上天,跟着她的掌风脚力左右摇摆,忽大忽大,她自娱自乐得起劲,笑出声来。   巫少弥收拾完自己开门出,先闻她笑声如铃,再看她笑靥如花,憨态天成,不知不觉就将心里防备卸了一大半。   “好啦?”霍锦骁看到他便停了动作,“快过来,我烤了红薯。你先吃点垫肚子,回头我再给你打些野味补补。”   他站在门口先左右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后才慢慢靠近她。   霍锦骁见他换了干净衣裳,是身藏青裋褐,头发也整齐扎到脑后,换人似的爽利,便夸道:“不错,精神了。”   他还是局促,手足无措站着,目光只落在她脚边地上,不敢看她的脸。   霍锦骁早就转身去把灶里火给灭了,用树枝将红薯□□。红薯烤得黑乎乎,香甜的气息萦绕满怀。霍锦骁老早饿了,把树枝一甩,俯身就抓。   “烫!”   才抓起一颗红薯,她马上就皱了脸,将那红薯左手扔右手,右手扔左手。   心急吃不了热红薯!   冷不妨有只手伸来,巫少弥把她手里红薯给接走,拎起衣角,用衣袍兜住红薯,再送到她面前。霍锦骁看着他干净的衣裳转眼就被红薯蹭黑,心却不禁温柔了。   “阿弥,你怎么这么傻?扔地上不就好了。”她叹了声,拉他坐到地上。   巫少弥不吭声,只觉她叫的那声“阿弥”十分动听。   霍锦骁拣了最大的红薯,掰作两截,递了一截予他,自己也香甜吃起。他咽咽口水,喉头一动,却没接,她催了句:“吃呀,你不饿么?”   他这才接过红薯。她又问他:“你多大了?”   “十七。”他低头道。   “你居然只小我一岁?”霍锦骁注意力从红薯转到他身上,有些惊讶,“瞧你瘦的,我以为你最多十六。”   巫少弥沉默不语,霍锦骁还要问他话,竹林里响起阵惊鸟震翅声,地面微颤,马蹄声隐约传来。巫少弥腾地站起,惊恐非常地将红薯扔下,转身飞似跑进屋里,把门关起。   霍锦骁看着他逃进屋,并未跟去,只是收起笑望向竹林。   这时候,谁会来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就要没了……T.T   ☆、师徒   熟悉的身影自竹林间策马而出,由远及近,霍锦骁的心也渐渐放下。来的人是孟乾,想来他摆脱追兵花了些功夫,耽搁到现在才出现。   “六叔。”她一边唤道,一边迎上前将木栅打开。   孟乾将马拴好,转身进院。霍锦骁见他手里还拎着刀,眉头仍沉凝,不由往来路张望几眼,孟乾便道:“放心吧,没人跟来。”   “六叔可有受伤?”霍锦骁看着他衣上斑斑血痕问道。   “没,是对头的血。”孟乾言简意赅,“他人呢?”   “躲进屋去了。”霍锦骁跟在他身边,边走边说。   两人走到屋前,孟乾伸手推门,一推之下才发现门栓被人从里面落下,他用力拍门,可无人应声,也无人开门。霍锦骁按住孟乾的手,道:“六叔,我来吧。他恐是受了大惊吓,如今稍有些风吹草动就怕得要躲。”   孟乾闻言退开,霍锦骁轻轻敲门,柔声道:“阿弥,快开门,是我。来的不是坏人,是我六叔,昨晚救你的人。你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她说完停了一会,就闻得里面传来门栓被挑开的声音,门开了条缝,缝里一道人影闪过,巫少弥很快就跑开。两人推门而入,只见巫少弥已经缩到床与墙的夹缝里,惊恐地盯着孟乾,不发一语。霍锦骁朝孟乾道:“六叔,刀。”   “哦。”孟乾会意,把刀往门外一丢。   巫少弥还是不愿出来,霍锦骁猜他是觉得孟乾长相凶狠,身上又染了血腥味,心里恐惧,她便拉拉孟乾衣角,小声道:“算了,六叔。”   孟乾也只得作罢,霍锦骁索性和他又走到庭院里,她把烤好的红薯挑了两个大的送到屋里给巫少弥,巫少弥并不排斥她,乖乖接下红薯,仍缩在角落里埋头吃起。   “你慢点,别噎着,喝点水吧。”霍锦骁叹叮嘱一句才转身出了屋,将门轻轻带上。   阴暗的角落里,他弓身缩作一团的模样,瞧着就叫人心酸。   ————   竹林里清风徐来,霍锦骁和孟乾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商量起这事来。   “六叔,我看不妥。他这情况你也见到了,换个人他肯定抗拒,到时候不知会惹出什么来,不如我留在这里,你回去找思雨,带她们回村。”霍锦骁也捧了根红薯,一掰两半,分予孟乾一截。   他们肯定要分头行事,一个带思雨回村,一个负责巫少弥。按孟乾的意思,是要她马上回全州城和孟思雨姐弟两回村,他留下善后,可霍锦骁细思之下却觉不妥。   “不成。如今官府丢了要犯,肯定到处搜查,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孟乾断然拒绝,“还有,我都让你不要插手了,你昨天为何还来?”   她是他兄弟交托的晚辈,若是出事,他万死难辞其咎,这次若非她擅自插手此其,他根本不打算让她涉险。   “我们夜探梁家私邸被发现,我担心他们会怀疑到劫囚之事上,故在六叔走后暗中盯着梁家。囚车上路之后县衙就命人通知梁家,梁俊伦便也派人跟在囚车之后。我不放心,就跟在他们后,果然他们是派来守你的。”霍锦骁一边吃红薯一边道。   “那你该想办法通知我,怎可擅自动手。”孟乾训了句。   她笑笑,并不反驳。作为霍铮和俞眉远的女儿,她是云谷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从小到大旁人总要护着她,恨不得把她牢牢看住,不叫外物伤到她一根头发才好,但凡有些风吹草动,涉及到她全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连东辞待她也不例外。她已经厌倦这样的保护,没有谁能永远滴水不漏地保护一个人,漫长岁月总有需要独自走完的路,而有些伤害,不在身上也在心上,她太想挣脱这层茧缚了。   “六叔,其实你心里也懂,我留下更妥当。”她把最后一口红薯塞入口中,拍拍手,道,“撇开他的抗拒不说,如今外头肯定大肆搜捕,你们在一块,身形首先瞒不过人,目标太明显,容易叫人发现,现在梁家也插手此事,更是难应付,而我就不同了。我是个姑娘家,出现时易容为男子,他们认不出我来,我和他一男一女本就不易叫人起疑,更何况……我还可以易容。”   “话虽如此,可纵然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不能叫你涉险……”孟乾也知她说的对,然而心里还是放不下。   “六叔,我下山前你也亲自试过我的功夫,你应该明白我有几分能耐。容我说句自负的话,云谷之中与我同龄的伙伴,恐怕没人能越过我去,他们都能下山闯荡得好好的,为什么我就不可以?”霍锦骁转头看他。   “他们不一样。”孟乾道。   “有什么不一样?”她问他。   孟乾语塞,她眼眸坦荡澄澈,似乎能照到人心底。他看了许久,忽哑然失笑,想自己纵横江湖多年,竟被一个小姑娘问得哑口无言。   有区别吗?   其实没有区别。   他知道的。   “好,那这里就交给你。我回全州城带思雨他们回村,出来这么久,连你都不见了,恐怕他们要着急。”孟乾想通了就干脆道,都是江湖儿女,何来差别。   “我昨天出来时已经和客栈掌柜结清宿费,也给思雨留信,让她今天一早带着昭安出城,到状元坡等我们,这样我们就不必再进了,六叔只去状元坡寻她们就成。”霍锦骁料到劫囚事发后全州城肯定要大肆搜查,他们若回城风险太大,便提早做了打算。   孟乾没料到她行事这般稳妥,如高手对羿,别人尚只顾及眼前,她已想好往后数步,当下叹道:“江山代有人才,我老了,是我小瞧了你。”   霍锦骁笑道:“六叔这是在夸我?那我可收下了!”   “不知你父母怎么教养的你,竟教出个鬼丫头来。”孟乾感慨一句,又正色道,“那便依你所言,只是你要多加小心,万事能避则避,切不可逞少年意气。这地方隐蔽,你们多呆两天等风浪稍静再动身。竹林外三里有个小村子,可以采买东西打探消息。”   “那这人……我要把他安置在何处妥当?回村恐怕不妥,若是事发,要累及全村。”   “别带他回村子,把他藏在村外的废庙里,待小雨成亲后,我带他回云谷。”孟乾说罢拍拍衣上沙石起身,“时间不早,那我先行一步。若有急难,可寻方九。”   不知不觉,他竟与她有商有量起来。   “知道了,六叔也保重,我们村里见。”霍锦随他站起。   孟乾不再多说,出了院子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   送走孟乾,霍锦骁从火灰里把剩下的红薯扒出,一手一颗捧着进屋。巫少弥还缩在墙角,她笑眯眯上前,将红薯递给他,道:“阿弥,别怕,我六叔已经走了,我留下陪你。不过你也要记着,我六叔他不是坏人。”   巫少弥抬眼,也不知听没听懂,只知道点头,一边从她手里小心翼翼接走红薯,掰成两段往嘴里塞,显然刚才那个红薯没喂饱他。霍锦骁见他这样子心疼地揉揉他脑袋,又用手背探探他的额。   “吃完去床上歇着,你又烧上了。”她转身给他倒来杯水。   巫少弥两手都抓着红薯狼吞虎咽,看到水便伸颈就着她的手猛灌。   那模样瞧得人心酸。   ————   巫少弥把红薯吃得干干净净,只差没把烤焦的红薯皮一块儿咽下,这才回床上躺下。霍锦骁又喂他吞了颗药,重新再上过遍外用伤药,他已迷迷糊糊闭上眼。她便出屋到溪边又打来桶水,顺手还抓了两条鱼。瞧巫少弥那面黄肌瘦的模样,恐怕有段日子没吃饱过了,她得想办法给他吃点好的,身体好了这伤才好的快。   回到木屋里她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一边用溪水浸帕给他敷头,一边生火起灶烹鱼。事情做到一半,孟乾又折返,原来是在前面的小村给她买了身衣裳,又给巫少弥抓了几副草药,还买了些新鲜鸡蛋、豆腐等物,给她备齐三天吃食,这才真正放心离开。   巫少弥睡了一觉醒来,发现额上敷着帕子,屋里有鱼的腥香,灶前是纤细人影在晃动,他恍惚间唤了句:“娘。”   霍锦骁转头笑道:“醒了?刚好,起来吃饭。”   天已微沉,他这一睡睡到日暮时分。   霍锦骁烧了锅鲜鱼豆腐汤,炖了蛋羹,拿辣子拌了碟胡瓜,简简单单的菜,尽了她的全力。她什么都好,就有一样不行,厨艺差。   饭已装好,筷也摆上,巫少弥见了吃的一骨碌弹起,坐到桌边也不打招呼,捧起碗埋头就吃。霍锦骁尝过鱼汤和蛋羹,鱼肉被她烧的柴实,汤也腥,蛋羹没味道,难得他吃得这么香甜,她不由问他:“这菜……味道怎样?”   “好吃。”巫少弥嘴里塞满饭,含糊不清道,“和我娘烧的一样好。”   “你娘呢?她如今在哪里?”霍锦骁已经听他数次提及他母亲。   他头也不抬,道:“死了。”   “对不起。”霍锦骁歉然,又将菜往他面前推去。   “没事,死了也好。”他仍若无其事地埋头吃饭。   霍锦骁也不再多问,一顿饭吃得沉闷,她没吃几口就罢筷,整桌菜几乎都被他扫空。吃好饭,他仍上床躺着,霍锦骁收拾起碗筷,把草药给煮了,让他喝下,再探他额头。   他额头冰凉,没再烧起,她这才放心让他睡下。   熄了烛火,她到墙边盘膝坐下,运功休息。   一宿无话。   ————   第二日天透亮巫少弥才睁眼。屋子的门紧闭着,光线隔着窗纸朦朦胧胧照进,桌上放着倒扣着盘子的碗,霍锦骁并不在房中。他下床来,觉得身体松快不少,应该是药起了作用。   屋外头传来些清脆喝声,听着是霍锦骁声音,他走到门前,将门一推,只见庭院里有道纤细玲珑的身影冲天而起,满地落叶都随之飞舞卷动,她凌空换形,身姿似龙凤转影,手中一段竹枝或挑或勾,在空中划出碧色残影,似九霄云外曦光万道。   巫少弥怔怔看着,惊得嘴也没合拢。   霍锦骁看到他便收招落下,四周落叶被她掌风扫到一处堆起,她将手中竹枝抛了过去,这才朝他跑去。   “起来了?”她擦擦额上的汗,笑问他。   巫少弥还在傻看她。她起得早,已经去溪里梳洗更衣换上女装,月白的交领中衣,樱草色的对襟半臂衫,下头系了绿白相间的裙,半臂上绣着卷枝花草,极为清秀恬淡。她的发也已梳起,发顶挽着小螺髻,垂下两条细长辫子,和余发一起散在肩头脑后,头上没有簪钗,只用大红的络子结在髻上,垂落两簇流苏晃在耳旁,生生将她的脸庞衬得玉白如雪。   昨天在溪边初见她,他已惊为天人,今日她换回女装,不想容光照人,比昨日还要娇美,他没见过这长得这么好的女人,一时间看呆。   “阿弥?看呆了?”霍锦骁在他眼前挥挥手,以为他被自己的武功折服,不由得意道,“我厉害吗?”   “厉害。”巫少弥愣愣点头。   “想学吗?”她劈了两记手刀,虎虎生风。   “想!”他已回神。   “你这么瘦弱,是要学点功夫强身健体。想学就跪下拜我为师,我教你!”霍锦骁打趣道。   不想巫少弥却当了真,竟“卟嗵”一声跪下。   “师父。”   霍锦骁吓得退后一步,她和他说笑罢了,教他武功没问题,但也没到如此郑重拜师的地步。   “怎么说跪就跑,你快起来。”她忙拉他,两人年岁相当,她收这么个大徒弟算怎么回事?   “你收我作徒弟?”他不肯起来。   霍锦骁哭笑不得。这人该聪明的时候倒是精明。   “你跪都跪了,我能让你白跪?”她又拽他起来,自己说出口的话,怎样也要信守承诺不是,“你先起来,我收下你这徒弟就是。”   “多谢师父。”巫少弥生怕她不认,竟固执地给她磕足三个响头才起来。   她如他溺水时所遇之浮木,他拼尽全力都要抓牢。   只是,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没了,明天开始改为晚上九点更新。 另,祝高考的同学们一切顺利!!!   ☆、训徒   如此又过了两日,巫少弥已不再发烧,身上的大伤口渐渐结痂。虽说云谷的伤药很好,但在此重伤之下才三天时间他就能生龙活虎,这恢复力不得不让霍锦骁惊讶。   “阿弥,把这两只山鸡宰了,你这小身板该进补进补。”   霍锦骁从竹林间掠回,手上倒拎着两只山鸡跃进院里,巫少弥听到她的叫唤开门出来,迎面就是她兜头扔来的鸡,他手忙脚乱地去接,哪知两只山鸡灵活得很,沾地就跑,扑棱起翅膀上窜下跳,闹得满院都是“咯咯”鸡叫与拍翅声,鸡毛飞了满天,霍锦骁却头也不回进屋寻水。她一大早就出去打活物,如今正渴得紧。   说起巫少弥,除了沉默些他就没别的不好,对她的话那叫一个言听计从,这几天他伤势刚有好转,就包揽了大小杂务,勤快得让她汗颜。   这徒弟真没白收。   端碗才喝两口水,屋外响动已歇。霍锦骁走到门口,看到他已双手各拎着一只鸡,正要去溪边宰杀。   这么快就抓到手了?   她挑挑眉,顺手摘下墙上麻绳,轻喝道:“阿弥,有蛇。”   巫少弥吓了一跳,眼角余光看到细软长物游来,他收步纵起,避开长物,定神一看,才发现是霍锦骁在吓他。   “师父?”他不解。   霍锦骁不给他思索机会,手持长绳往他身上招呼,他只好边跑边躲,最后竟被她逼得几个纵步攀到房顶上,抱着两只山鸡苦脸看她:“师父?”   “下来吧。”霍锦骁扔下麻绳。他动作的灵敏超过她的估计,比普通人好上太多,步伐虽然没有章法,却有兽形,天生天成。   巫少弥心有余悸跳下来,仍紧紧抱着鸡。   “宰鸡去吧。”她摆摆手打发他去干活,自己却若有所思地坐在屋前石阶上。   ————   青烟在院中袅袅而起,巫少弥将处理干净的山鸡以树枝戳个对穿,架在火上烤。刷在鸡皮上的油滴滴嗒嗒落下,浇到火里发出“滋啦”声响,焦香弥漫整个院落。他很快烤好一只鸡,握着树枝将整鸡递给她,鸡皮金黄酥脆,看得出来有些火候。   “放着吧。”霍锦骁坐在他身边的石块上,正低头在随身挎包里翻东西,眼也不抬地道。   “哦。”巫少弥把烤鸡放回架子上,好奇问她,“师父在找什么?”   “找见面礼。你都向我磕头拜师了,我自然要给你见面礼,这是规矩,懂吗?”霍锦骁记得,云谷里的师父们受了磕头礼,喝了拜师茶,都是要给礼的。   巫少弥摇头,他不懂。   霍锦骁那挎包里东西杂乱,她翻半天也没找着合适的礼,就将东西一样样往外掏。   “这个是给孟奶奶买的红梅寿纹抹额,这是给我婶的翠玉镯,这是给孟坤叔的烟嘴儿,这个嘛……”她来全州城陪孟思雨逛街,自己也买了不少东西,不过都是给孟家人带的礼,将挎包塞得满当。   巫少弥看到她翻出两个细长檀木盒,打开后里边是两支同款的白玉簪,一只簪头雕着蝶,一只簪头琢成兔,蝶身与兔眼都镶着红宝石,倒是灵动非常。   “蝴蝶簪给思雨妹妹作添妆礼,她看中了却没舍得买,我偷偷买的,给她个惊喜。诶,你不认识她吧,她是村里最漂亮的美人儿,你要是认识她肯定喜欢。”霍锦骁把簪取在手中把玩,与巫少弥兴高彩烈地说起村子,出来几天,她怪想他们的,尤其是孟婶的厨艺。   巫少弥瞧着她的笑,很难想像被她夸漂亮的美人是什么模样,他不觉得有人能比她美。   “兔儿爷是我的,和思雨一对。看,漂亮吗?”她将兔儿簪往自己发间髻间一比,笑出两个深邃酒窝问他。   “漂亮。”巫少弥忙不迭点头。   “徒弟真乖。”她得了夸高兴地收起簪子,又低头翻包,连带的瓶瓶罐罐都一一摆到地上,嘴里唠唠叨叨说得正愉快,忽然间声音却是一停。   巫少弥见她颊上酒窝浅下去,目光怔怔看着手里刚翻出的东西,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她手中之物。   那是枚玉佩,中间雕着繁复的字,字体有些特别,巫少弥猜是“魏”字。玉佩不大,一掌可握尽,看样式并非女人所佩之物,系在玉上的络子有些褪色,想来此物已有年头。   他察觉到她高涨的情绪似澎湃的海面,瞬息归于沉寂,也不知是何原因,便不敢搭茬。   “这是我师兄的东西,被我抢来的。”霍锦骁慢慢开口。   ————   那玉佩的主人是魏东辞。   说起来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她小时候性子骄纵,被宠得无法无天,东辞对她可谓予取予求,但凡她看中的东西,若是东辞的,他无不欢欢喜喜给她,若不是他的,他便想尽办法替她求来。   唯独这块玉佩,东辞不肯给她。   她对这段往事其实没多少印象,只是她母亲偶尔会提起,因为这是她和东辞之间唯一一次吵架。玉佩是魏东辞父亲的遗物,也是东辞正式拜入杨如心门下时,他母亲送他之礼。他一生未见其父,加之其父所留之物少得可怜,他得了这玉佩,自然珍而重之。   传说中的奸侫恶徒,再怎样,也是他父亲。   那时她年纪尚小,性子熊得很,哪懂这些,看到他身边有了新玩具便想要,不料他竟不肯给,她脾气上来就要抢,把东辞给惹急了。两个都是小孩子,闹起来也要命,东辞伸手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在地上,她哭着跑了。   她母亲每次提起这段往事都要笑她,土霸王一样的人总算有人治得住。   吵架过后东辞跟师父进山寻药,他们三天没见着,她以为他还在生气,就每天坐在他竹屋前巴巴等他。他归来时正值星夜,看到她就笑了,哪还记得三天前的仇怨,倒是她眼泪鼻涕一大把地认错,又把自己的宝贝箱子硬推给他,说是要把攒的宝贝都送他。   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宝贝,不过就是木头削的小剑,布头拼的老虎,大部分还都是东辞送的。   霍锦骁只依稀记得自己哭得稀哩哗啦,东辞拿她没办法,就把这枚玉佩挂到她脖子上,让她收好了不许丢。   他赠玉之时话说得郑重,可到底说过什么,她却记不清了。   她这一收,就是十三年。   ————   霍锦骁说了一句话就不再言语,只是发呆。   “你别难过。”巫少弥看着她爱笑的眼眸变得萧瑟,情不自禁劝道。虽然他不知道她在难过什么,却不妨碍他陪她难过。   他还是喜欢她笑起来的模样。   “我没难过。”霍锦骁回过神,把玉佩很快塞回包里,又翻了两下,兴奋地叫起,“找着了。”   巫少弥望去,只看到她掌心托起枚铜玉戒,戒身很宽,有些像练箭时戴的护指。   “手拿来。”她朝他勾勾手指头。   他惑然伸出右手,她捏起他的食指,将戒指套进。戒指有些宽,她压着戒指一收,戒指大小就契合他食指的粗细。   “本想送你件称手的兵器,不过现在我这没有,而且也不知你将来擅长什么,所以先给你这枚‘鬼无影’防身。”她正色说着,语气也逐渐严厉,“阿弥,你拜我为师,我对你便有教导之责。这世上武无止尽,原为强身健体之术,也是自保自救之功,绝非恃强凌弱、逞凶斗狠之物,你既拜我为师,便要遵我师门之规,绝不滥杀无辜,绝不仗势欺人,绝不为非作恶。为武者,且不说以天下为己任,至少也行侠济世、惩恶扬善,绝不可为一己私利滥用武功。你记着我今日所言,他日若犯此大戒,不论天上地下,我必亲手诛你。”   巫少弥听她说得严厉,虽似懂非懂,却也郑重点头:“弟子记下了。”   霍锦骁这才又笑起,教他“鬼无影”的用法。   “此乃置人死地之物,戒上有机簧,挑开后戒面会弹出薄刃,可攻对手措手不及。你收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它,若是用之必要伤人,三思而后行。”   “谢谢师父。”巫少弥得了这礼,翻来覆去的看,露出孩子似的笑。   霍锦骁随手拿起烧鸡,又道:“你年纪已大,虽然过了启蒙的最好时间,不过我瞧你身手敏捷,骨骼颇奇,从前在山里可是经常打猎?”   听她提起过去,巫少弥很快低头,只是沉默点头。   “难怪……如此也好,学起武来不算太费力。明天起我会开始教你入门功法,你先练着。”霍锦骁并不介意他的防备,又道,“三天后如果外头没有大动静,我们就离开这里。”   ————   这三天仍然风平浪静。   霍锦骁教了巫少弥一套入门拳法与步法,以灵巧为主,借巧劲生变,她果然没有看错,巫少弥极适合这类功夫,他学的速度比她想像中要快许多。在外务之上他有些痴傻,但在武学之上,霍锦骁在云谷这么多年,也没见哪个弟子比他更有天赋。   若能从小培养起,只怕他现在在中原武林已经成名,可惜了。   内功心法她还没开始教他。内功不像外功能兼容并蓄,它讲究精粹纯正,不可贪多,一个人一辈子能挑到最适合自己的内功练到顶层,便是登峰造极的武林泰斗。霍锦骁自己通晓十数门外功,刀剑鞭弓皆会,但是内功心法她只会两种,九霄为主,归海为辅而已,所以巫少弥的内功心法,她要慎而重之,还要再观其心性。   一旦有了内力,他更不再是普通武夫,若是心术不正,迟早为患。   第四日一早,霍锦骁便去了前边村子探听消息,确认无异常后才雇了马车回来。她自己并未易容,倒把巫少弥易容了。   他那么瘦,长得又挺俊,扮成大姑娘最合适。   这样,就没人会怀疑他们了……   ————   他们这厢才要起程,那厢孟乾已带着孟思雨姐弟回到村子。   日暮时分,金乌将沉,炊烟袅袅而起,涨潮的浪花拍岸而起,海面鳞光闪闪,波澜壮阔,与往日无异。   村民渐归,灯火亮起,随着渐渐暗下的天色而成为地上的星。   天星如坠,地星如烧。   有船遥遥而来,悄无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铺垫终于写完,叹口气,其实……下一章的内容本来才是这个文真正的开头……T.T 顺便感慨下活在回忆里和小天使评论里的男主……放心吧,不会换CP的。   ☆、屠村   也不知是过了官府搜人的时间,还是官府和梁家把注意力转到他处,霍锦骁带着巫少弥坐马车途经全州城回村,路上并未遇上什么关卡,便是遇上官府设的路障,盘查都不严苛,见车里是两个姑娘,也就放行了。   一路顺畅,他们没有遇到麻烦。   在路上走了两天后,巫少弥第一次提出异议。   “师父……我可以不穿成这样吗?”   霍锦骁趴在车窗上看风景,闻言转头看他,“嗤嗤”笑出声:“这样挺好看的呀。”   头上顶着两个小圆髻,脸上涂了层脂粉,唇上染着口脂,眉也描过黛色,活脱脱就是个漂亮的大姑娘。   巫少弥扯着身上月白交领襦裙裙摆,眉头都要愁成死结,满眼委屈。   “好了好了,过了前面的村头,我就替你卸掉。”霍锦骁捂嘴直笑,没个正形。   他闷在角落里不说话,拿起个甜瓜削起。   霍锦骁看到他手背上的鞭痕,忽试探问道:“阿弥,你是在黑市上被海神三爷买下来的?”   巫少弥瓜削到一半慢慢放下。   每次她问起他的过去,他都会像遇险的刺猬般迅速蜷起,竖起外人看不到的尖刺,哪怕她救下他,又教他武功,他仍旧如此。霍锦骁一直不愿深究他的过去,就是看出他心底防备和恐惧,本想等两人相互熟稔了再问,不想他还是抗拒。   “算了。”她摇摇头,不欲再追问。   “是他买的。”巫少弥却开了口。   霍锦骁便又问:“那你见过三爷吗?知道他是谁?”   “没有。我只知买下我的人是他,可从头到尾,我也没见过他。”他默了默,补充上一句,“我一直被关在笼子里,没机会看到别人。”   在黑市里被贩卖的人,是不被当人看的。   他就是一件货物,一头牲口,甚至连牲口都不如。   “那把你运到全州城的那位祁爷……你可知晓他的来历?”她目前遇到的能和海神三爷搭上点边的,除了巫少弥就是在梁家交过手的祁爷。   巫少弥还是摇头,问到这里他大概也猜着她想打听的是三爷的事,可他帮不上忙。   “对不起,我不知道。”   “傻瓜,道什么歉。”霍锦骁心疼这样的他,她坐直身体,伸手揉揉他的头,“以后跟着师父,师父保护你,不会再受苦了。”   “嗯。”他轻轻应声,低下头。   “瞧你,像个大姑娘,好好学功夫吧。待你学成了,便换你护我,可好?”她又打趣起他来。   “师父,阿弥一定护你。”他又抬头,目光里的腼腆一扫而空。   “那我可等着。”霍锦骁笑着懒懒倚到车壁上,看窗外不断晃过的树木。   ————   马车行走了四日,终于走到村子外的松月岗。霍锦骁不想让人知道巫少弥的藏身处,就结清车资,让车夫在松月岗掉头回去,她带着巫少弥去村外废庙。废庙建在临海的山崖间,供奉的是妈祖娘娘,原来香火颇旺,可十多年前这里刮了场百年罕见飓风,掀起海啸,把庙给淹了,后来重建村子时村里请了风水先生,说此地风水不好,故将妈祖庙择址另建,所以这处庙宇就渐渐废弃,里面神位已空,只留残堟断垣与蛛网落灰。   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间废庙了。   “阿弥,这地方简陋,要委屈你在这里呆上几日。这些吃食你留着,明日我和六叔再来看你。待思雨成亲后,六叔会带你回云谷,那里很安全,还有许多小伙伴陪你读书认字学道理,我也会拜托我爹娘照顾你,毕竟你可是我第一个徒弟。”霍锦骁把他送到庙里,将废庙稍作打扫,捡来干草铺好床,又仔细交代一番,这才同他告别。   话音才落,霍锦骁就发现自己的袖口被他扯住。   巫少弥低着头,骨节握得发白。   “我不要跟着别人,你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我可是你师父,不会丢下你。你在这里要好生练我教你的武功,等我回来了考校你。”霍锦骁柔声安慰他。   巫少弥手微松,霍锦骁往外迈了半步,他的手忽又攥紧将她拉住。   她转头,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也是这般攥着东辞衣角,和他走过深山曲径、长街深巷,每每分别,她也总不肯松手。   “阿弥……”她轻叹,并无不耐,待要再劝,他的手已然松开。   “我在这里等你。”他退到漆色斑驳的神龛下,人被阴影笼罩。   霍锦骁看了他两眼,狠下心转身掠出废庙。   也许在所有分别之中,被留在原地的人,注定更难踏出桎梏。   ————   离开废庙时已是金乌半垂,银钩浅挂,日月同临。霍锦骁施展轻功一路疾掠,她小小的伤心很快被抛到脑后。想到晚上能吃着孟坤婶烧的饭菜,和孟思雨说些体己话,陪六叔说几段书,和孟昭安抢西瓜,她的心就已经飞了起来。   天色慢慢暗透,连最后的夕阳余晖都消失不见,只留清浅月光将四周照出无数阴影,海浪声掠耳而过,越发清晰。   到了村口田梗上时,霍锦骁忽然间察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   这个时间应该是村里各家各户用完晚饭,拿着大大的蒲叶扇子到屋外纳凉说话,消散一日疲惫的时间,孩子们会聚在村中的大榕树下玩闹,不该像今日这般安静。   静得……竟连一丝光芒都没有?   她停了脚步,站在村口的石牌坊下,忽觉海风冷得彻骨。   “阿嚏。”她很小声地打了个喷嚏,海风的咸味里夹杂着一股让人发怵的气味。   腥且甜,像铜锈。   属于血和死亡。   她的五感比一般人要灵敏,这气味让她很不舒服,如同一双无形大掌突然掐住喉咙。她蹙紧眉头,轻轻跃到最近的房子屋顶上,猫下腰纵跃几番,无声无息落到古钟楼上。   钟楼在村子中央,是村中最高的楼。   霍锦骁及目四望,村中黑灯瞎火,半点烛火都没有,宛如死城鬼村,只有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催人作呕。   不祥之感愈发强烈,她从钟楼上跃下,似蝙蝠般掠向孟坤家。只是还未到孟坤家,她就已看到数人横伏在路中央,而越往前,倒下的人越多,从钟楼往海边方向一路过去。   触目惊心。   钟楼乃是村民集会之地,每有急事发生,村长便会敲响此钟号令村民,看这方向应该是村民集中之后往海边去。霍锦骁落地,蹲到其中几个人身边,将人逐一翻转。   都是她熟悉的面孔,她出村之前其中一人还来过孟家听她说书,送了她两坛酒。记忆仍旧鲜活,可眼前的身体却已冰冷,衣上血色干涸,和巷间白壁上的污痕一样,大片大片,似压天阴影。   霍锦骁惊怒急痛,拔腿就往孟坤家跑。   一路上,全是村民尸体,村民们死时手里都还拿着棍棒铁器,仿佛以此为武器。路两边的屋子已被搜得凌乱不堪,随手推开一扇门,就能看到老人、女人或孩子的尸体,惊惧的表情、逃之不及的姿势,甚至于有女人被撕裳裂衣,裸/裎着伏在家中床榻桌上,未能瞑目。   “小阿勇……”   总喊她仙女姐姐,嚷着长大要娶她的孩子倒在自家院中的瓜棚下,手往前抠着土,挣扎着想要逃跑,身体已然僵硬。   霍锦骁捂着唇,脑中空白一片。   血腥味浓得像要钻进心肺、染入骨髓,天际银月清钩似鬼魅狞笑,扯着心脏,一下下的戳。孟坤家在村路尽头,孤零零的模样,围在院子前的竹篱笆已被踏平,孟坤倒在自家门口,一身的血,手里劈柴的刀还攥得死紧,孟奶奶倒在井边,孟婶抱着昭安一起躺在血泊里……   月色之下,全是充满惊恐却已僵硬的脸。   从进村到现在,她没看到一个活口。   ————   孟坤家再过去些,是片沙滩,涨潮也淹不到那里。浩瀚大海诡谲难测,纵然无风无雨,也叫人心生敬畏,如天穹倒扣于地。浪涌阵阵,像三弦奏出的苍凉乐音,如泣如诉。   淫/声浪/语的欢笑揉在浪涛拍岸声中,篝火冲天,将沙滩上的人印得满面红光。   数十个壮实大汉围在篝火旁举着刀刃饮酒作乐,四周堆满从村民家里抢来的箱笼,稍远些的海面上泊着几艘船,船上火光点点,似在应和岸上的人。   地上铺着巨大毡布,有人拎着裤头从布上站起。这人光着膀子,肩上纹着凶悍的海鹰刺青,身材壮实,肌肉遒劲,方脸阔额,一对倒三角眼充满阴鸷。   他三两下系好裤子,伸手抹抹下巴,冲旁人道:“什么十里八乡的美人,我呸,味道还不如馆里姑娘。”   毡布之上,躺着衣衫褴褛的女人,目光空洞望着星空。   “早知道这村子这么穷,老子就不费力上岸抢了,一帮贱民。”他啐口唾沫,从旁人手里抢过一坛酒仰面便饮。   “二当家的,你看,这可是好宝贝。有了这东西,大当家的寿礼不愁压不过三当家和四当家了。”有人躬着腰谄媚地献来一物。   那人伸手抓起他献来的东西。   火光之下,暗金涌动。   “水火不侵,兵刃不伤,果然是宝贝,这趟也算不亏。”那人“哈哈”大笑,阴鸷目光望向不远处断崖下站着的人。   人已断气,仍不肯倒,倒是条汉子。   “把他的尸体剁碎了喂我的狗。”那人冲他呶呶下巴,吩咐道。   “是。”旁边的人应和着,又垂涎望向毡布上的女人,“二当家,那这女人?”   “赏给兄弟们了。哈哈哈!”   “多谢二当家赏。”四周响起无数狎笑。   毡布上的女人终于动了,她费力翻过身,双手往前抓着毡布往前爬,空洞目光直落在断崖下的人身上。   身后有人一脚踏上她的背,抓着她凌乱的发往后一扯。   她张嘴,嘶哑的声音已经出不来,只剩滑过脸颊的泪。   “放开她!”   冷冽的声音似冰刃。   一簇火色从海边礁石上的小路中出来。   岸边寻欢作乐的人面色均是一凛,拔出兵刃戒备地望向声音所出之处。   出来的,只有个举着火把的女人。   火色如血,将她明媚无双的容颜染出三分妖异,如同荒野行来的鬼魅,每一步,都踩在死亡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顶锅盖先走一步……   ☆、杀戮   海风将火把吹得摇曳不止,霍锦骁的脸藏在火光中明明灭灭,一双眼既无惧亦不惊,本是冰凉刺骨,双瞳却因盛满破碎火光而显得过分媚惑,像海底的珊瑚丛,分明有着割喉的锋锐,望之却拥有尘世难极的绚丽夺目。   因为她突然出现,沙滩上的海寇们都停止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扯着孟思雨头发的男人不知不觉松开手,孟思雨艰难抬头,泪眼模糊地看她,满脸不可置信,手伸到半空,咿呀两声,只得嘶哑句子。   她怎么回来了?她怎么能回来?   “还有活口?”被人唤作二当家的为首之人从人群里走出,上上下下地打量霍锦骁。因见来者不过一介弱质女流,他倒不急着抓人,反而觉得颇有意思,“你是何人?怎么不逃?难道不怕我们?”   “是你们屠的村子?”霍锦骁走到篝火前就止步,目光从渐渐围来的男人脸上一一掠过,声音静得像雪落。虽然没有动手抓人,但四周海寇已将她团团围住,她粗略估了数,约有五、六十人,这还不算站在远处礁石与船上的人。   “怎么?你想报仇?”为首那人反问她。   “你们人太多,报不了仇。”霍锦骁淡道。连六叔都战死,她没有胜算。   篝火之下,她的容颜越发清晰,原本已压着孟思雨的男人站起,直勾勾看着她:“这娘们好漂亮,看那一身细皮嫩肉,要是让我摸上一摸,死了也甘愿。二当家的,我不要分银子,也不要这个女人,你把她赏给我……”   这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为首的人一脚踹翻。   “你他妈的想得倒好!老子都没尝过,轮到你?”那人暴喝道,又接连踢了他几脚。   围在四周的人都轰笑起来。   “你来是想救她?”为首那人在轰笑声中走到她身边,以目光望着孟思雨示意道。   “是。”霍锦骁道。   “听听,你们听听,这娘们说要从老子手里救人?”那人像听到天大的笑话般仰天大笑,末了笑一收,阴沉道,“进了狼窟就是老子的人,老子想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你自身都难保,还想救人,先陪老子来乐一乐,哄好老子,也许我发点善心……”   说话间他伸出手。   “二当家。”有人阻止了他。   人群后面走出个身穿襕衫,头戴方巾的白面儒冠,年约三旬,蓄着八字胡,双眸阴沉狠辣。   “乌先生。”那人对此人倒是客气。   “这么漂亮的女人,别说在我们金蟒岛,就是整个东海都挑不出一个来,二当家不妨……”乌先生欲言又止。   那人一边打量霍锦骁,一边问:“乌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乌某听闻三爷喜好各色美人,二当家若能将她献予三爷,也许能得三爷青睐,到时我们金蟒岛的当家之位……”乌先生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   “三爷?海神三爷?”他眼睛一亮,却又有些心疼。   “舍了这一个,二当家能得到更多。”乌先生劝道,“我们将她带回好生调/教,送给三爷后岂不等于在他身边放了眼线,一举两得。”   “我们杀了她全村老小,乌先生,万一她到三爷身边反而要害我们,可如何是好?”   “她一个孤女,能有多少能耐?控制女人的办法那么多,不愁找不到稳妥的法子。”乌先生捋着两撇八字胡,阴冷道。   ————   孟思雨缓缓往霍锦骁爬去,霍锦骁将火把扔到篝火中,趁着前面两人正在商议之机,两步上前蹲身扶起她,展开双臂搂她进怀,道:“思雨姐姐,不怕。”   “你为何不逃?为何要回来?”孟思雨的泪一滴一滴全流进她颈间。   展眼四望,四周只有森冷刀光与毒蛇似的眼神,不堪回首的记忆海浪般席卷而来,叫人绝望。连孟乾都打不过他们,她出现在这里岂非羊入虎穴?   霍锦骁并不解释。那时她若不出来,孟思雨要承受的,恐怕远不止眼下这些折磨。   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小娘子,要我们放了她也可以,只要你乖乖跟我走,我不止放了她,也不会伤你。”   那厢两人已经商议妥当,为首之人道。   最好是她自己乖乖就范,也省得他们动粗伤了美人,既然要送给海神三爷,这么迷人的身体可不能受伤留疤。   “好,我答应你。”霍锦骁点头。   “不要……不要……”孟思雨拽住霍锦骁衣袖,艰难万分地开口,“你走吧,走……”   “走?现在要走难了!”那人的手如铁箍,朝霍锦骁伸来。   “啊——”   霍锦骁还未出声,孟思雨已尖锐叫起。她将霍锦骁往身后一推,迎上前去。   “滚开!”那人手一挥,就将孟思雨推开。   “你答应过我放她走!”霍锦骁咬紧牙关道,她的手腕已被眼前的人钳住。   只有孟思雨走了,她才能放手一战。   “让她走!”那人下令。   围在四周的海寇自动让出条路来。   孟思雨摇摇晃晃站起,低垂的头缓缓抬起,冲霍锦骁扬唇一笑。   “不要……”霍锦骁在她眼里看到死志。   那笑,便似初见时的欢颜,灿烂如朝阳,转瞬湮灭。   她转身,用尽余力扑向身边最近的人。那人不知她要做什么,举刀防御,她却直扑刀尖。   全村被屠,父母亲人无一活命,她又受此折辱,本就存了求死之意,如今又怎肯为了救自己再搭进霍锦骁。   “思雨——”霍锦骁脑中最后一根弦绷断。   “她自己寻死,可不能怪我。”钳着她手的人松了力道。   霍锦骁挣脱束缚,冲上去抱起孟思雨,温热的血染了她满身满手,她怔怔看着。   孟思雨的唇嗫嚅两下,缓缓闭眼。   她只说一个字,逃。   霍锦骁将孟思雨紧紧拥入怀中,心肺如覆冰霜。如果她没出手,孟思雨会不会活得更久一些?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最终,她仍然没救下一个人。   全村无一活口。   “晦气!把她拉开。”耳边有人冰冷下令。   霍锦骁抱着孟思雨转头:“爷,村里都死光了,能不能求爷发发慈悲,让我料理了他们的后事,如此,我也能了无挂碍地跟随爷。”   附近看到她面容的人均是一怔。   染着血的笑,着实透着说不上来的妖异,叫人心中生怵。   那人被她盯得发毛,转念一想她不过是个孤女,不足为惧,又因打算将她送给三爷,不能把她逼得太狠,便道:“好,给你一夜时间,明日一早启航回岛。”   想了想,他又点了几个人名:“你们去帮她。”   ————   因只有一夜时间,来不及挖地埋人立坟,霍锦骁便将全村人的尸首都抬回各自家中。   搬抬了大半宿,路上的尸首方空,只留斑斑血迹。   霍锦骁进了孟坤家。   孟奶奶、孟坤、孟婶与孟昭安并排躺在堂中地上。   她蹲下身,将从全州城带回的礼物一样样取去,奶奶的抹额,孟坤叔的烟嘴、孟婶的玉镯子、昭安的九连环……   最后是那对玉簪。   她进了思雨屋。   孟思雨躺在自己床上,霍锦骁坐到她床畔,伸手捋顺她的发,将玉蝶簪子往她发间轻轻簪上,淡道:“知道吗?再有一个月,她就能嫁人了。”   门口两个负责看守她的海寇面面相觑,觉得瘆得慌。   霍锦骁也不要他们回答,起身翻柜,从柜中取出大红嫁衣,抖开,转头问他们:“好看吗?她亲手绣的。”   那两人起了身疙瘩,第一次觉得残忍。   她却已回身将嫁衣盖到思雨身上,血似的嫁衣将孟思雨的脸衬得格外苍白,她便又从妆奁中取来胭脂,为思雨点唇润颊。   “真美。”霍锦骁看了许久才将胭脂放下,又将另外那支兔儿爷簪子簪到自己发间,起身道,“思雨姐姐,我给你送嫁。”   ————   天上的星辰均已落下,只有长庚星耀于天际。日出长庚后,黎明已至,天将明。   霍锦骁去见了最后一人。   孟乾站着死去,所以抬回之时也是站着。   他眉头紧拢,目眦欲裂,仍似生前模样,身已冰冷。   云谷的所有长辈中,六叔是话最少的那个,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疼宠她,不过他却是除了父母之外唯一一个会与她讲为人处世之理的长辈,他还会弹三弦陪她说书,不太摆长辈架子,有时倒似她的忘年交。   六叔像座山。   可今日,山峦崩塌,没人会听她发牢骚,没人会弹三弦陪她唱曲说书,也没人能带她完成这趟东海之练……   “六叔。”她伸手轻轻揉开他的眉,又以掌盖上他的右眼。   “你放心,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声音细如蚊蝇,她的手放下时,他已然阖眼。   ————   鲜活的村子已寂如鬼狱,霍锦骁手持火把站在村头,从第一间屋舍开始点火。   火势很快蔓延成龙,映亮海边漆黑的天际。   她在巷间缓步行着,衣袂似要飞入火中。   焚村为坟,以血作祭。   海边的狂欢还未停歇,海寇通宵达旦饮酒作乐,看到冲天火光时更是兴奋到了极致。   霍锦骁回到海边,顺手从旁人手里抢来一坛酒,抱着走向坐在礁石上已喝得醉眼惺忪的男人。   “还未请教爷的尊姓大名。”她勾着笑,俏生生的像朵花。   “真美。”那人醉得迷离,哪还管她是不是要送给三爷的女人,横竖摸几把也不会怎样,便将她拉进怀里,“美人,爷叫雷尚鹏。”   “这是我们金蟒岛的二当家,海上赫赫有名的金蟒四枭之一的雷爷!”旁人报上他的名号。   雷尚鹏得意笑了。   “原来是雷爷,失敬。”霍锦骁将手中酒坛敬上。   雷尚鹏阴鸷的倒三角眼一眯,去接她手中酒坛,正舒坦无比地要享受美人恩,那酒坛迎面来时却忽然从中裂开,酒液飞溅,他大吃一惊,只见酒坛之后冰冷刃光闪来。   美人陡成夺命罗刹。   他反应倒快,上身一歪,避过这记要害之击,酒意全醒。   “妈的,是个练家子!”他怒吼着出手。   霍锦骁身子一屈,以臂格开他的手,另一只手如蛇般疾速窜向他的手,毫不留情刺向他的左眼。她指间夹着薄刃,锋刃竖刺入目后往他脸颊划下。   “啊——”雷尚鹏凄厉痛吼一声就地滚开,捂着的左脸已是鲜血淋漓。 作者有话要说:  T.T   ☆、祁望   天际已现鱼肚白,压在海天之间那一线。   霍锦骁的偷袭虽说猝不及防,但还是叫雷尚鹏逃过一击。这样都无法取他性命,果然是个棘手的货色,霍锦骁咬牙暗思。   半醉半醒的海寇全因雷尚鹏凄厉的嘶吼声而惊醒,他身边很快就有人冲来拦霍锦骁。刀光纷至,霍锦骁劈手夺来其中一人手中长刀,身形如陀螺转开,只闻得“叮叮当当”刀刃相交的锐响,围来的人已被她击退。她纵身跃起,又朝雷尚鹏攻去。   可惜差了一步,雷尚鹏早就被人扶着退到人群之后,霍锦骁无法接近他。   “二当家!你的伤……”扶他之人急问道。   雷尚鹏将手取下,半张脸已血肉模糊,伤口从眼球纵至下颌,可见森森白骨,霍锦骁那一刃,用尽全力,毫无留情,他的右眼与半张脸已是彻底毁去。   “妈的,贱婢!”雷尚鹏暴怒着推开身边人,一脚踏上高处礁石,喝令道,“弓/弩手准备,给我杀了她……不……不许杀她,留活口,我要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随他一声令下,礁石上站起数十个黑衣弩手,将箭尖瞄准霍锦骁。   霍锦骁手执长刀施展九霄剑法,刀过之处,砂砾漫天,和血而起。记忆中,从来没有这样的杀戮时刻,便是两年多以前潜入魏军营帐协助魏东辞,她也没开过杀戒。   六叔救巫少弥时,她曾问他,为何不将罪魁祸首梁俊伦杀了。六叔说,他只救人不杀人,他能行善,却无权取人性命。所以他救下巫少弥,却没有杀梁俊伦。善恶不过一念,而双手一旦沾染鲜血,便永远洗不干净。   如今,她这双手只怕再难干净。   是非漩涡,她没得选择。   刀刃划过,鲜血飞溅,不断有人躺倒于血泊间,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几人,只知每一刀她都倾尽全力,将满腔仇恨尽皆付之。长夜将去,这血色却没有尽头。   咻——   利箭疾来,都朝着她的膝腿。她高跃避过,回身看到礁石上站的弓/弩手,震刀弹出气劲,将余箭震回,那箭直没围在她身侧两个海寇胸口。众人见她衣裙上血迹斑斑,杀气倾泄,势不可挡,均起惧意,竟各自往后退开一步,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霍锦骁喘着气落地,刀刃上的血一滴滴滚落。   眼前景象已有些模糊,她厮杀至此力气渐竭。   “愣什么,给老子上。”雷尚鹏暴喝道。   随之震天一响。   霍锦骁只能感觉到空气中骤变的气息,有物袭来,比箭还要快,还要狠。她来不及应对,只能凭直觉闪身躲避。   嘶——   细小锐器擦臂而过,她右臂袖子裂开,血顿时涌出,伤处一阵火辣辣的疼,火药味冲入鼻间。她回头望去,雷尚鹏手里已举着铜色火器瞄准她,森冷洞口上飘起一缕烟。   鸟铳?!   她心头一惊,想起六叔身上的伤。   难怪他们能杀得了孟乾。   孟乾身中数刀,但致命之处却是心口的伤,并非刀伤或拳伤。他落败非因武功不敌,而是被鸟铳杀得措手不及。雷尚鹏手中的鸟铳也并非普通鸟铳,应是改良后加□□管的鲁密铳,射程及威力都比普通鸟铳要大。   此物是朝廷火器营秘器,不曾外流,如今区区一介海寇手里怎会有这等火器?   她满心惊愕,那厢雷尚鹏已又举铳瞄准她。   轰——   又是一声震天响动。   却不是源自雷尚鹏的鲁密铳,而是出自霍锦骁之手。   不知谁喊了声“火雷弹”,篝火里已窜起冲天火光,热浪朝四面炸开,站在篝火附近的几个海寇被震飞数步,余者皆抱头伏下。呛鼻青烟随风而散,霍锦骁身影模糊了去,雷尚鹏瞄了几次都未能瞄准,加之右眼剧痛,便将铳扔到属下手中,大怒:“他娘的,人呢?”   火光暗下,青烟消散,霍锦骁人影已失,海滩上只剩被她重伤倒地的十来个人。   “你们这群废物!连个小娘皮都抓不住。”他纵身跃下,见着站着的海寇就踹。   “这附近都是海,村里只有一条路,她没有别处可逃。”乌先生上前,冷眼瞧着她消失的方向。   “给老子追!我一定要抓住她!”雷尚鹏已恨她入骨。   毁眼伤脸之仇,非报不可。   ————   海天交接处的鱼肚白渐渐染上霞光,耀眼的红日跃海而出,遥远处被分作三种颜色,灰暗的海面倒映出金色鱼鳞,天空湛蓝若洗,中间是条赤光长缎,海天一分为二,再也不是漫漫长夜里混沌难分的一团漆黑。   赤红的霞光压在天际,像昨夜突如其来的大火,在黎明时分肆虐,火舌舔天。   巫少弥彻夜未眠。他独自藏在破庙,心中难安,夜里自然难眠,到天将明未明之刻,他囫囵一觉,还没睡实就见庙外的天际被火色印红,瞧那大火的方向,似乎正是霍锦骁所去之处。他心中大惊,也不知出了何事,只觉不祥,便踏出破庙寻了崖上高石远眺。   这场火烧到现在,都还没停止。   而天已经亮了。   巫少弥站到两腿发酸,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只能先回破庙。庙里还暗着,他坐回干草堆上发呆。忽然间一道人影闪过,飞速冲进庙中,巫少弥吓得往里一缩,拾起干草堆旁预先放着的木棒。   “阿弥,是我。”疲惫沙哑的声音不复昔日清脆。   巫少弥丢下木棒,朝她冲去:“师父?”   他嗅到股浓烈的火药味与血腥味,又道:“发生什么事?你受伤了?”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脸颊,那手冰凉粘腻,指尖与掌上都沾着血污之物,微微颤抖着贴在他脸上,沙哑的声音继续道:“你还活着……真好。”   巫少弥心里大急,角落里的光线被神龛挡着,还是模糊不清,他伸手去摸火折子。   “别点火,会被人发现。”霍锦骁按住他的手,往后重重一靠,倚在了斑驳脱漆的红柱上,她全身力量都似被抽空般,手抬不动,脚迈不开,闭上眼就是无数张苍白失色的脸和冲天的大火。   “官府的人追来了?”巫少弥一边问着,一边将干茅草都堆到她身后,想让她靠得舒坦些。   “不是,是海盗洗村,上百口人,无一活命。”她平静得不正常。   巫少弥手上动作停止,震愕地看着她。没人比他清楚这简简单单一句话背后所藏的血雨腥风。东海海盗肆虐并非一天两天之事,稍大些的海盗团都拥有战舰弩炮与精锐战士,打劫商船、掠夺城镇,在东海横行无忌。普通的海盗只抢财物不伤人命,差一点的便连人一起劫掠贩卖,而最可怕的就是霍锦骁昨夜遇到的这一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仅夺财劫色,临走之时还会屠尽村子。   “师父……”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要劝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言语之力太单薄,抚不平这上百条人命的伤痛。   日头慢慢升起,阳光从窗外照进,巫少弥看到她满身狼狈,樱草色的半臂与绿白相间的裙子上全是大片血污,发丝凌乱不堪,只有髻间的兔子爷还簪得牢牢的。   “师父,你手臂受伤了!”他急切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手臂抬起。   霍锦骁没有反应,仍睁着眼看地面。他也不多说,“嘶啦”一声将她衣袖扯下。玉白手臂上有道又长又深的伤口,非刀非剑,也不知为何所伤,皮开肉绽十分怵人。他看了两眼,取来清水清洗了伤口,又将她预留给他的伤药和绷带等物取出,替她仔细包扎。   由始至终,她都没给反应,仿佛那手臂没长在她身上。   巫少弥默默包好伤口,将地上秽物收走,起身去给她拿吃食,不料才走出两步,就闻得背后几声呜咽,像山林幼兽悲鸣,他转头一看,霍锦骁已将头埋进干草堆里,肩头耸动不已,竟压着声哭泣。他愣愣站着看她,胸口又闷又痛。习惯了她的笑容,他未料她的哭泣如此戳心,叫他彷徨。她痛苦至此,他却无能为力。   就连安慰,都显得苍白。   巫少弥丢掉手中东西,坐回她身边,什么也不说,就看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逐渐平静,用手狠狠揉揉眼,抬起头,瞳眸如洗。   “阿弥,把给你备的衣裳拿给我。”霍锦骁冷静道。   巫少弥不解何意,只是照办。   她收下衣裳,又道:“准备一下,我们回全州城。”   悲色尽敛,哀伤皆藏。   ————   全州城仍是繁盛景象。   正午的阳光晒得地面滚烫,竖在码头的五两羽毛被风吹得直飘,鸡毛编的相风器朝着西南,今日刮的乃西南风。这相风器有讲究,由相风铜乌演化而来,以鸡毛编成,挂于高杆,因选用的鸡毛重约五至八两,故又戏称作“五两”。   午歇时间,码头上搬货的船员有短暂的休憩时间,各自寻了阴凉处或蹲或坐捧着碗埋头用饭,蒜头煸过的蕹菜,硕大的鸡腿和酱烧的五花肉,就着米饭一口一个爽快,这样的伙食到船上出了海,可就再没有了。   港口有个茶寮,来这儿的大多是船队纲首、管事之流,有些身份,所以地方虽不大,却也建得颇雅,里头还有说书的先生或唱弹词的女先生,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一起,听得人酥软心凉,再吃两口冰湃的瓜,外头着的火气就都散了。   今日寮里唱的正是弹词,琵琶幽幽作响,女先生的声音像黄莺儿,雅间里藤椅上倚着的人半闭着眼,一手端着紫砂泥烧的秦权壶,直接将壶嘴儿对准口饮茶,另一手握着柄大蒲葵扇,和着外头弹词的节奏摇着,姿态悠闲。那秦权壶已养得温润柔细,壶身泛着淡淡油光,显是常用之物。蒲葵扇摇出的风吹起他身上豆绿的丝绸长褂,凉意流泄,毫无夏日烦闷之感。   只是这惬意并没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人挑开竹帘进来。   “祁爷。”来人俯首行礼。   祁望眼也不睁,只问:“何事?”   那人便上前俯到他耳边道:“雷老二也到全州港了,听说被人打瞎右眼,毁了容。”   祁望摇扇的手蓦地一停,半睁的眼打开,道:“什么人下的手,这么能耐?”   “不知,不过这人应该是逃到全州城,所以雷老二已令手下的人进城,全城通缉此人。”   “这年头,强盗也能进城了……”祁望淡嘲了声,又闭上眼。   两人正说着,外头又有两人咋咋呼呼闯进来。   “祁爷!”来的两人心气不太顺,眼里冒着火光。   “大暑天的,你们吵什么?”祁望把手里的秦权壶搁到桌上,蹙眉问道。   “祁爷,您是咱船队纲首,您给评评理。外头的货见天的运来,都堆在日头下面,船上水手本就不够,已经是不眠不休的往船上搬货,如今柳爷他还要往我这里抽调人手去给他整库,这货也不知何时才能搬完!”年约四旬的汉子怒瞪旁边年纪稍长些的男人。   “徐部领,你以为我愿意啊?噢,你们把货搬进水密舱就了事了,我那还得登记造册,清点货物,我不用人吗?”柳暮言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半搭着眼皮子道。   “你手底下不是有人?犯得着和我抢?”徐锋急道。   “我的人都是拿笔杆子的手,粗重的活计他们来不了,况且前两日又辞走一人,人手哪里够用。”柳暮言摇摇头,胡子颠颠地道。   “那是你的事,你……”   “别吵了。”祁望听明白了,“缺人手是吧?你们把缺的人告诉小满。小满,你领两个兄弟去城里招人。”   “是。”站在祁望身边的小满躬身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  唔,终于写过去了…… 是不是喜欢这类文的人比较少呢?   ☆、东辞   西街是全州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商铺食肆林立,往来人流密集。街尾有块告示牌,常会张贴招工、失物、寻人等告示,偶尔也有些民间帮派通缉拿人或官府通缉犯的画像告示。   “徒弟,这画的是我?”霍锦骁站在告示牌前,看着告示牌上新张贴的重金缉拿画像,满脸狐疑。   她的通缉画像自然是雷尚鹏找人张贴的,赏银百两。   从村子出来只有一条官道通向最大的全州城,而要离开东海只能从全州城出去,雷尚鹏派人一路上追踪,她怕累及无辜村镇故而直接去了全州城。不想这雷尚鹏竟猜到她的打算,将船沿海驶到了全州港,换作商船靠岸。   连全州城这样的大城,海盗头目竟也能堂而皇之登岸,可想而知如今东海海寇猖厥到何等境界,再有一重,只要想想雷尚鹏手中的鲁密铳,以及梁家找三爷买白鸭的顶罪之举,她不难想像此地官商匪三者之间,怕早就是沆瀣一气。   巫少弥摇摇头,道:“不像,太丑。”   “我也这么觉得。”霍锦骁摸摸自己的脸,画上的人粗眉阔鼻,也不知哪点像她,雷尚鹏要把赏银放在请画师上面,恐怕能好找些,真是可怜了她的花容月貌。   “还是你的画像比较像。”她又看向旁边官府的通绢告示,“汪洋大盗,杀人不眨眼。”   官府贴的是黄家灭门惨案的悬赏缉拿告示,画的是巫少弥,倒有些模样。   “不像。”巫少弥也没觉得像。   霍锦骁拍拍他肩头:“算了,甭看了,走吧。”   两人离开废庙地已经易过容,如今在别人眼只是两个皮肤黝黑、面容平平的寻常少年。不过这并不是霍锦骁易容术的全部手段,因为条件所限她没尽全力。   易容分作三重,第一重最容易,只是改变肤色、肌肤纹理、毛发情况,这一重说穿了便是妆扮技巧,在性别岁数之上作文章,施展起来不困难;第二重为进阶,便是雕琢面具、修改面部轮廓,这重已有些难度,可以彻底将人改头换面,不过身形无法隐藏;第三重则是最难的一重,分作两支,一为同面,一为易体。所谓同面,就是能将人彻底易空成另外一个人,这涉及到面具的雕琢与体形轮廓的大面积修改,比单纯改头换面更难,而易体便是通过特殊功法将身体骨骼缩小或增大,以达到改变身形的地步,比如霍锦骁她爹的缩骨功,就能让堂堂七尺男儿变作女子身形。若能彻底掌握这三重易容术,才算是天衣无缝的易容术。   霍锦骁只掌握了七层,她没学易体的功法,而手边易容材料有限,她目前仅能施展到第二重,就是改变自己与巫少弥的模样,但轮廓与身形仍无变化。不过她虽是女人,但从小练功的关系,行为举止已和普通女子不同,再加身上裹了纱布隐藏胸腰,更是雌雄难分,外人眼不过是个未长开的少年,毫无违和。   两人往西街尽头的城门走去。城门处有兵士盘查,城门前还有百姓打扮的男人藏在人群间搜寻,看身手像是练家子,应是雷尚鹏派来混在人群里找她的人。   霍锦骁和巫少弥站在离城门数十步处停下,她从包里掏出一枚小小玉牌塞进他手中。   “阿弥,出了城往东走到涑水城,那里有慈意斋的分馆。你进去找主事的周大夫,把此物给他看,他自会想办法带你回云谷。”   两人都被通缉,她要想办法先将巫少弥安全送走。之前救巫少弥时,方九想方设法替他弄了张路引,他要出城并不困难。   “那你呢?”巫少弥一手握住玉牌,一手急拽她袖子。   他以为她不会扔下他。   “我不能走。”霍锦骁摇头。大仇未报,三爷身份未明,这趟下山付出的代价已逾她十八年生命中所经受的一切痛苦,她如何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那我也不走。”巫少弥把玉牌还给她,不肯再走半步。   霍锦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通通无效,巫少弥垂下头,也不反驳她,就不肯走。   她正劝着,旁边巷中忽然拐出两个醉汉,跌跌撞撞冲来。正是傍晚人潮最多的时刻,路人慌忙避这两个醉汉,人潮便乱了起来。霍锦骁旁边是位货郎,肩挑两撂沉甸甸的货物,被人撞到扁担重心不稳,人像陀螺般转起,那货物不偏不倚砸在她右臂上。   一阵刺疼传来。   霍锦骁捂住右臂的伤口微伏了身。   “小兄弟,对不住,可是撞伤了你?”货郎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忙问她。   巫少弥已经扶住她,要说些什么,手却被她紧紧按住。   她很快直起身,若无其事道:“无妨。”   货郎还要道歉,她挥挥手就让他离开。   “师父?”巫少弥见她分明痛得额头冒汗,却还要强自镇定,忧心道。   “别多话,走。”霍锦骁不让他再说话,拉着他就往回走。   刚才一番骚动,城门口雷尚鹏的人已经注意过来。虽说她当时以女子模样示人,但这些跑江湖的人都听过易容术,搜查时不会拘泥于形容模样,他们知道她被鸟铳射到手臂,所以搜捕之时也会特别留意右臂有伤之人。鸟铳铅弹造成的伤口,和普通刀剑伤不同,她的伤口只要一示人,身份立刻便会曝露。   果不其然,城门口已有人暗暗跟了过来。   他们越走越快,跟的人也越来越快,眼见就要追上。   霍锦骁忽然将巫少弥拉进了一群人之间。   “咦,二位小兄弟也想接这活?”立时有人过来招呼他们。   霍锦骁一看,来者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铜色皮肤,圆脸大眼,有些娃娃相,看着亲切。她不动声色瞥了眼远处,发现跟在身后的人都停在不远处,她便笑道:“是啊,想混口饭吃。”   “那你们是找对地方了,跟着我们平南号,绝少不了你这口饭。”那人笑起,露出一排雪白牙齿,语毕又朝前头吼道,“小满哥,人数齐了,回去交差吧。”   “晓得了。都跟我去码头见部领,能不能留在我们平南号,就看你们本事了!”   前头有人应和一声。霍锦骁和巫少弥便混在这群人之间缓缓往码头行去。   ————   天鹤峰,青峦居。   险峰奇峻,形似天鹤展翅,最高峰为鹤首,与两翼由铁索长桥相连,鹤首之上有屋名为青峦,屋前有碑,碑文字迹遒劲,书的是“天鹤翠峰藏秀水,长穹清月钩小楼。不问仙君修长生,只向青峦求百岁”。   每日前来青峦居求见的人络绎不绝,上至天家贵胄,下至贫民百姓,无不为了见青峦居主人而穷尽所有。   原因无它,盖因这青峦居的主人是位妙手回春的大夫。   世无长生药,但有续命针。说的就是青峦居的主人,如今的东三省盟主魏东辞,中原武林这百多年来唯一一位非以武功冠绝天下之人。   青峦居其实是个医馆,除了魏东辞之外,另外还有三位大夫在此坐诊,亦是医术高明的圣手,平时若无棘手的疑难杂症,一般惊动不到魏东辞。   清晨山霭未尽,青峦居后有处寒冰潭,潭面常年浮冰,潭水冰寒刺骨,寻常人连靠近都会遍体生寒,可如今却有人浸在寒潭之中。   潭上冰雾缭绕,黑发如藻飘于水面,此人二十出头,脸白如雪,唇瓣无色,似尊冰琢而成的雕像,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所持玉簪。水色极佳的冰种帝王绿,簪头雕作梨花,别致讨喜,是女人的物件。   良久,他方轻叹一声,从潭中站起,披衣而出,将那玉簪收入怀中。潭外随侍的童子迎上前,端来滚烫药汁,他随手端起,一口饮尽,脸方渐渐有了丝血色。   “今日可有信来?”他迈步朝青峦居后院行去,边走边问。   “没有。”小童答道。   他有些失望,小童却又道:“先生,虽无来信,但云谷有客到访,松风已将人带到三星阁。”   他脚步一顿,立时改了方向。   ————   来的人是云谷唐怀安,魏东辞的幼时伙伴。   “可是有她的消息?”魏东辞一见唐怀安便问起霍锦骁。三月前云谷一别,他竟寻不到她的踪迹,离谷之时万般无奈,便托云谷诸君留心她的动向,回到青峦居后他便记挂着云谷来信,可这么久过去,仍旧没有音信。   唐怀安摇摇头,安慰他:“东辞,你莫心急,她总会回来。谁下山历练没个一年半载的,如今才三个月呢。”   “坐。”魏东辞眉目微微一垂,掩去心思,只淡笑着请他入坐,“我这没酒,只有云雾茶。前年栽下的,你且尝尝。”   “客随主意。”唐怀安坐回位子。   “云谷离此千里之遥,你来寻我可有要事?”魏东辞走到茶案边,亲自煮水烹茶。   “确有两件要事找你。”唐怀安自怀中摸出两封信来。   魏东辞将瓮中储的上年雪水倒入壶中置于炉上煮起后罢手,接过唐怀安递来的信。两封信,一封乃霍铮所书,另一封是徐苏琰所书。   霍铮是云谷之主,将他抚养长大,有书信往来并不奇怪,可这徐苏琰来信便有些古怪了。徐苏琰在云谷行十,亦是霍锦骁表舅,论理他要称其十叔,不过此人在京为官,时任工部尚书之职,接的是霍锦骁外祖父之位,深受皇帝宠信,这些年没回云谷过,与他也没有交集,如今怎会给他来信?   “这信你回头再慢慢看,我先说予你知。”唐怀安按住他拆信之手,道,“这第一件要事,是请你帮忙的。近年东海匪患严重,已有不少村镇惨遭洗掠,而海上私伙囤船拥兵之况日益严重,更有人暗中与海外倭国勾结,意欲掀起海战,于海上称王,危及大安社稷。这些年朝廷一直想剿清匪患,奈何我大安水师薄弱,连败几场。”   “东海匪患,与我可干?”魏东辞平静道,他向在中原行事,不涉海域。   “今上有意治理海患,囤兵造舟,大兴水师。为了获得威力更大的军器,去年初工部已派军器监的制器匠人张睿暗中出海到访西洋诸国,以寻改良之法。今年张睿传信回来,已得改良新制炮铳之图,近期秘密归国,已到东海,然其突患重病,滞留于石潭港。所以这次想请你跑一趟,不止是替张睿诊病,还想借你之力保护此人。据朝廷秘报,海上盗匪已经注意到张睿动向。此外,按谷主的意思,他希望你在这两年之内能将沿海三省绿林势力收伏,坐上六省盟主之位。”   “沿海三省?”魏东辞思忖着开口,“沿海海寇肆虐,导致陆上宗派萧条,这些年也没出什么大英豪,想要得到沿海绿林的势力倒非难事,只是要来何用?莫非……”   唐怀安点头:“工部会将新的军器监秘密修建在临海之地,为避盗匪滋扰,恐要道上朋友相助。此外这批船舰军/火计划两年造出,到时运送至船坞装备,若以朝廷名义,只恐目标太明显,故届时也需请你们出手,而若要抗击海盗倭寇,沿海绿林势力太重要了,所以一定要收为已用。”   魏东辞低头看着手中薄薄的两封信,又问他:“你说两件事,那另外一件呢?”   “另外一件是我们云谷之事。谷主有意在两年后将云谷谷主之位传下。”唐怀安便道。   “我已经不是云谷的人了。”魏东辞对此事兴趣缺缺,壶中水沸,他便走回茶案后熄火烹茶。   “侯选者有你。”唐怀安盯着他。   魏东辞仍旧云淡风轻地洗壶取茶,漫不经心问:“还有谁?”   “人选由几位叔叔共议,一共提了四个人。你是霍叔亲自提名,季明河是连二叔提的,苏辰由七叔、八叔提出……”唐怀安说着顿住。   “还差一个?”魏东辞提起铜壶,将壶嘴对准青瓷茶盏。   “最后那个,是小梨儿。”   魏东辞手中壶嘴一歪,水洒到案上。 作者有话要说:  唔,文中东辞的诗是我随便写的,不要笑我。 不容易,终于不是存在于回忆和评论里的咚糍了。   ☆、初识   日头有些西落,海风送来的咸腥气随着港口的靠近而越发浓烈。上次来全州城时,霍锦骁只远远看了眼港口,这次却是亲临其境。浪头扑至岸边,翻起雪白浪花,海面上泊的船便随着浪上下轻荡,碧空如洗,似与海连为一体。港口很大,一排过去设了十来个泊船的码头,木制码头向外延申了老大,停满大大小小的船,近的有乌蓬小渔船,远些多是双桅沙船。   港口的路用青石板与鹅卵石铺就,来来往往都是装卸运货的男人,穿着粗布短打,敞着胸,脖子挂条汗巾子,黝黑发亮的皮肤挂着汗珠,凝结而下,将货物运往码头对面的堆场或仓库。   地上的鹅卵石已被磨得圆润光滑,看得出这里长年人来人往。   “喂,知道吗?全州港共有四个港区十二处作业区,这里是最大的龙颂港,有一半停的都是我们平南岛的船。”先前将霍锦骁招进队伍的少年跟在后头得意道。   霍锦骁看到这一路行来,身后跟的人竟不敢靠近,只是远远跟着,不由有些奇怪,便搭茬道:“平南岛?”   “是啊,我们是平南岛人。东海七十二岛,平南岛也是其中之一!”那少年见有人回应自己,来了劲头,走到她和巫少弥中间,双臂一展就搭到两人肩上,大大咧咧道,“我叫林良,他们叫我大良,你们怎么称呼?”   “大良哥,我叫景骁,他是邵弥。”霍锦骁不着痕迹地沉肩,让他的手臂挂不住滑了下去,又问他,“一会还要见管事的?这当船员出海有什么要求?大良哥给我说说呗。”   林良没挂住手,只当她人瘦个子矮,不以为意道:“又不是考举人,能有什么要求?普通水手只要不晕船,能吃苦,膀子有力气,身体好就行了,一个月五两银子,吃住都在船上。”   “水手是做啥的?”霍锦骁好奇道。   “摇橹、扯帆、搬货等各种杂役。”林良瞥了她两眼,“你们这身板……有力气?”   他把袖一撸,握拳绷出小臂肌肉,得意地展示给霍锦骁和巫少弥。   “大良哥厉害,我们当然比不过。不过除了杂役外,还有别的吗?”霍锦骁恭维他两句,又打听道。   林良手劲一松,抬起下巴道:“别的?别的都有要求,杂事、部领、直库,火长梢工碇手,你们会什么?水文地文测海深?掌舵?看针盘罗经?辨别航道?就是缆索收放、修船刷漆,你们也不会啊。”   霍锦骁听得连连点头,巫少弥不喜欢陌生人接近,早就跑到霍锦骁另一侧,看着地上的影子走路。   “到了,都站到一边去等着,我去请主事的来。”前边领路的人高喝道,“大良,你把人头点点。”   “知道了,小满哥。”林良应了句,扔下霍锦骁和巫少弥两人,跑到前头去。   ————   霍锦骁被带到第七个码头旁的简易棚屋里,八个人排作两行站好,除了她和巫少弥之外,其他人要么是粗壮的汉子,要么是高大的男人,个个看着都结实,只有他们,被这些人反衬成两根豆芽菜。   码头上停着附近最大的一艘双桅沙船,这船有些特别,甲板上修了间仓房,两面安了琉璃窗,桅杆上飘着绣了鹰图的旗帜,船头立着鹰隼像,双翼往后贴着船舷张开,形若翱翔。   霍锦骁看了几眼,忽察觉巫少弥不对劲。   “阿弥?”她转头看他。   巫少弥紧挨着她,仍旧垂着头,脸颊上有大颗汗珠滚落,看不清表情,她只能从他挨着自己的手臂上感受到轻微颤抖。   “你在害怕?”她问他。   “师父,这是……玄鹰号……”巫少弥声若蚊蝇。   “玄鹰号怎么了?”霍锦骁不解。   “把我从海上运回来的船,就是这艘。”巫少弥看到桅上鹰旗便认了出来。   霍锦骁心陡然一沉,脑中闪过的却是一个人。   莫非这是姓祁的船?   正思忖着,前边船上下来两个人,已走过码头到了他们前边,她拉拉巫少弥的手,小声道:“别怕,他们认不出你。”   巫少弥只觉她的手很柔软,响在耳边的声音虽小却有力,心不知不觉安下,没了从前的恐惧。   “朱事头,徐哥,一共找了八个人,你们挑挑。”林良领着两个人过来。   “老柳呢?他不是嚷着缺人手,人找来了,他却不见了?”穿深赭色直裰的男人看看四周,问道。   “梁老爷亲自过来了,柳直库正跟着祁爷陪客,他没功夫出来,我们先挑就是。”徐锋说话间已经走到人群里,按按这个人的肩,捏捏那个人的臂,眉毛扬起,露出满意的笑。   “你们听好了,这位是我们船的朱事头,负责船上一应杂务;这位是我们的徐部领,也就是你们的头儿。”林良站在人群外介绍起两人来。   “朱事头好,徐部领好。”众人纷纷打招呼,霍锦骁也拉着巫少弥略弯了弯腰。   “客气了,辛苦几位大热天跑这一趟。”朱事头笑眯眯地站在前面看徐锋挑人,一边客气点头道。   霍锦骁见他生得富态,肚子微腆,见人就笑,一笑就露出双下巴,看着倒和蔼,说话也客气,只是那对眯缝小眼里部带着审视的精光,便料想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徐锋看完第一排五个人,又绕到后头挑人,走到霍锦枭和巫少弥两人面前时不由停步,嘴角咧开,冲林良吼道:“大良,你怎么找的人?连奶娃娃都挑来了?瞧这小胳膊小腿的……”   他又嘲笑霍锦骁:“你们来这凑什么热闹?知道跑船出海是怎么回事吗?就你两这模样,出了海活干不上,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快回家去!”   “徐哥,你不是不知道,这年头能吃苦,愿意跑船的人可不多,我和小满哥在城里站了一整天,好容才找到这几人,你凑和挑挑呗。”林良讪笑着跑来道。   “这可凑和不了。”徐锋转头拍了几个肩膀,“我挑好了,就这四个,剩下的留着给老柳吧。”   先来先得,他挑走了最强壮的四个人。他平时和柳暮言不对付,只要想想柳暮言看到剩下的四个歪瓜劣枣铁定要气得狠捋那撇山羊胡,他就高兴,总算占了次先手。   林良脸一下子垮下:“徐哥,你把最好的都挑走,我怎么和柳直库交代?好歹留一个下来。”   徐锋才懒得理他,径直走到朱事头旁边回禀,朱事头只笑着点头,不断说:“好好好。”   “祁爷和梁老爷出来了。”小满忽在码头前吼了声。   所有人都随之望去。   船上下来五、六个人,有两人被簇拥在中间,缓缓下船。   “梁老爷,您慢点。”祁望先下船,回身亲自伸手扶身后那人。   “多谢祁老弟。”身后的人满面堆笑,轻按住他的手,也从船上下来。   两人边说边笑地往岸上走来。霍锦骁站在人后,听到“祁”这字就已暗暗运功于目,目力所及,她离得老远就把两人看得清楚。   下来的两人年岁相差颇大,其中一位穿着云锦袍,纹样倒是普通,可袍裾下随他步履偶可见到藏青鞋面,用的却是寻常不多见的好料。这人手里盘玩着一串血红的琥珀珠子,身材颀长,面如冠玉,双目有神,天生带了几分儒雅,唇边的笑也温和谦礼,看面相年轻,只是眼角已有些细纹,霍锦骁估摸着这人已是不惑之年。   这人旁边陪着的便是个身穿豆绿丝绸长褂的青年男子,侧着脸站在旁边,模样看不太清楚,霍锦骁却是一眼认出。   果然是在梁家私邸里遇见的男人。   如此想来,他身边那个被称作“梁老爷”的人,莫非就是梁家家主、盐商梁同康,那犯下八条人命官司的梁俊伦之父?若是真的,那这对父子差得可不是一点点远,那梁俊伦看着就是个面容虚浮的纨绔子弟,而这梁同康却毫无商贾之气,倒像京官。   她暗自猜着,祁望已经将人送到码头前,两人拱手作别。   目送梁同康远远离去后,祁望才回身,朱事头和徐锋已拥到他身边。   “祁爷,我已经挑好四个水手,剩下的就留给柳直库挑选。你要过过眼吗?”徐锋恭敬道。   祁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扫了两眼,便淡道:“不必看了,全部都留下。”   “啊?”徐锋和朱事头均感诧异。虽说船上缺人,也用不着再如这么多。   “梁家有批货要借我们的船运去漆琉岛,你们马上带人把玄鹰号装好的货物卸下,运到其他船只上,玄鹰号要留给梁家这批货。今晚就要全部办妥,明早出发。”祁望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一晚上时间?”徐锋脸彻底垮下来。   ————   霍锦骁与巫少弥站在阴凉处等他们商议,心思活络开。她本来就打算找船出海,这姓祁又认识海神三爷,那雷尚鹏的人似乎也有些忌惮他们,若她能跟着他的船队出海,料来能省不少事,也能着手查三爷的事。   正想着,她眼角余光忽然瞄见港口上又来了批人。   她心一惊,悄悄地拉紧巫少弥。   来的是雷尚鹏的人,当前一个她记得,应该是雷尚鹏心腹。估计是刚才跟踪她的人见她混进了这里,因此偷偷派人回去通知雷尚鹏,他才遣了心腹带人前来。   ————   “什么,你说我把你们通缉的人带回来藏了?”   人是林良带回来的,他又站得最近,这群人便气势汹汹地找上他。雷尚鹏的人都是盗匪,在海上横行霸道惯了,说话哪里会客气,林良正值血气方刚,被来人一吼便也急了。   “哼!我的人亲眼所见!你快把刚才那批人给我找出来,否则坏了我们雷爷的好事,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雷尚鹏的心腹手一挥,身后跟的十多人便呼啦一声全都围过来。   “放屁!小爷怕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谁的船?别说小爷没藏,就是真藏了你能怎样?”林良气得脸色涨红,不甘示弱吼起。   码头上本来就多玄鹰号的水手,见了这阵势都涌了过来,竟也有十多人。   两相对峙之下便吵起。   “什么事?”正站在码头口议事的朱事头听到动静转身喝了句。   林良便跑上前将事仔细禀过。   “祁爷,雷老二的人不好惹,你看这事……”   朱事头和祁望站在一起,听完林良的话便请祁望示下。   霍锦骁与巫少弥缩在人后,只觉有道犀利目光扫来,片刻就又收回,她探出头去,看到祁望已走到两群人中间。   冷冽声音响起:“这是平南船队的地盘,在这里的都是祁某的兄弟,你到我的地盘上找人,是不是要先支会祁某一声?去年三爷的寿辰上,我可和你们金老大喝酒交过朋友,也算半个把兄弟,你们就这样闹过来,金老大知道吗?要是伤了两岛的和气,你们可担得起?”   “这……我们雷二当家说了,要抓的是金蟒岛的大对头,一定要查清楚。得罪之处还望祁爷包涵,改日我们再送大礼给您磕头赔罪。”那人见到祁望,气焰被压下,但态度仍旧强硬。   “你们要找的人什么样?有何特征?”祁望转着指头上的玉扳指问道。   “此人右臂有伤,让我们带走看看就清楚了。”对方道。   “要看就在这里看。”祁望向林良招手,“把你今天带回来的人都叫过来,让雷二爷的人仔细看看。如果有他们要找的人,你向他赔礼道歉,如果没有……”   “我向小兄弟磕头认错。”那人倒也豪爽,当下便道。   林良“哼”了声,转头叫人。   人已经被徐锋带走四个,林良进棚屋把人带出,又到徐锋那儿将人叫齐,才一并带到了码头前。霍锦骁和巫少弥跟在最后,巫少弥担心地看她,她却满脸镇定,倒像全不知情般。   “人都在这里了。”林良冷硬道。   先前盯着霍锦骁的人从后头站出来,来来回回认了一遍,伸手指向了霍锦骁。   旁人自动让开,霍锦骁站在众目睽睽之中。   她慌乱道:“几位爷……我没犯事儿……”   “给他们看看你的右臂。”林良站到她身边道。   霍锦骁只装作无辜不知,恐惧地撸起衣袖。   衣袖被拉到肩头,露出黝黑的手臂。   “怎么会?”指认她的人脸色一变。   林良得意极了,也不让人再多看,就替她一把拉下衣袖:“看到了,没有伤!”   “混蛋!”雷尚鹏的心腹气极败坏地煽了那人一巴掌。   “不可能!我看着他被撞后确是受伤的样子。”那人挨了这巴掌,还是不死心,竟上前用力攥住了霍锦骁的右臂。   霍锦骁顿时矮了半截,嘴里嚷起:“痛痛痛,大良哥救我!”   看她那模样,不是手臂有伤,却是被人攥疼的。   一阵风劲从她身侧拂过,猛然间撞上那人胸口,那人痛呼一声被撞退了三步。   林良还没动作,祁望先出了手。   “看也看过,这事了了。替我转告雷二当家一声,今日之事,祁某会记在心上。”祁望抖抖衣袖,又朝林良道,“等他给你磕头认过错再放他们走,记住了?”   林良大喜:“知道了,祁爷!”   祁望不再多说什么,拂袖离去。   霍锦骁按着肩头退到后边,正看雷尚鹏的心腹满怀怨恨地要给林良磕头赔礼,跟在祁望身边的小满却忽然过来。   “祁爷请你过去一趟。”   ————   玄鹰号很大,甲板宽敞,风浪涌来,船也跟着轻微晃荡,霍锦骁跟着小满进了甲板上的望月房。   祁望已经倚在望月房的锦榻上抽起水烟。   霍锦骁望去,他手里的水烟壶一看就是舶来品,琉璃制成的烟瓶上有人身鱼尾的浮雕,极其精美,只那浮雕半身裸裎,露着女人的饱满,看得她脸发烫。望月房里有扇圆窗,海上的阳光穿进,照着祁望斜倚时半侧的脸。他闭着眼,深吸口烟,缓缓吐出,白色烟雾在阳光下变幻升腾,他方露出舒坦的笑,这才睁眼。   她嗅到股夹杂着果香的烟味,没想像中的呛人。   “你就是被雷老二通缉的人?”他缓缓开口。   很多年后,霍锦骁都还记得和他的这一次见面,他像海里的鲸,藏得太深。   “祁爷说什么,我不懂。”她当然不能承认。   祁望微笑,没了在外头时的冷硬态度。   “把衣服脱掉。”他用鹰隼似的眼盯紧她。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会死。   ☆、留下   望月房里一阵沉寂,傍晚的夕阳余晖橘红艳丽,打在祁望脸上,连阴影都镀上浅橘的光,像是凝固的剪影,长相被忽略,只有硬朗的线条与沉敛的眸。   他有双狭长的眼,双眼皮很深,眼睛不是特别大,然而对一个男人而言,这样的眼眸恰到好处,可以温柔,也可以犀利,看不到尽头,没有年轻的棱角,像坛陈酒,甘冽醇香,入口灼喉。   看年纪,他比她年长不少,但应该未过而立,这样的眼神于他而言,过分老辣。   以至于,在他面前,霍锦骁觉得自己像少不知事的孩子。   他的耐性似乎不错,见她不语不动,也不催她,继续抽着水烟,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仓房里,朦胧了视线。   “祁爷,你还想看我手臂上的伤?”霍锦骁收起在外头时假装出的恐惧,平静问他。   目光相交,像场眼神的对决,谁都没有退步。   霍锦骁开始往上撸袖子。她不知道他看出多少,不过直觉告诉她,他没有看穿她的性别,她对自己的易容有自信。   祁望慢条斯理地抽着烟,眼眸半眯,唇角轻勾。   转眼间霍锦骁已经将袖子费力卷上肩头,露出黝黑手臂。   “脱衣服比较省事。”他淡淡一语,搁下水烟枪起身,端起秦权壶就着壶嘴饮茶。   “都一样。”霍锦骁将手臂横展于身前。   右臂黝黑的皮肤上竟渗出一圈血来。   “你是怎么办到的?”祁望走到她身边,饶有兴致地低头看。   霍锦骁左手手指往伤口处抠去,用力撕下一大块皮肤状的覆盖物,底下的伤口被扯得血肉模糊,血水往外冒出。为防被人看出端倪,她用易容的东西盖住伤口,只是也不能细看。   祁望伸指从她额上刮下汗珠:“很疼?”   她深呼吸,不用再强装无事,垮下脸道:“很疼!疼死了。”   易容用的皮胶不透气,不利于伤口愈合,她又抹得厚实,伤口本就又痒又痛,先前在路上被人撞到手,刚刚又被人用力掐住伤口,伤口自然迸裂,往外渗血,还好对方被祁望唬走,再多看两眼她也骗不下去。   “你倒老实。跟我说说,你怎么弄瞎雷老二的眼睛,又毁掉他的容?”祁望问道。   “我前几日来全州城给我妹子置办嫁妆,避过他们进村抢掠的大劫,回去时正逢这帮禽兽洗劫完村子在海边饮酒作乐。我学过点拳脚功夫,趁他们酒醉时下的手,可惜没能报到仇,反而被他的鲁密铳打伤。”   “他也被你伤得够呛。”祁望听到“鲁密铳”三字,眼眸轻轻一眯。   “他杀光了村中上下一百来口人,我只要他一目半脸,便宜他了。”霍锦骁放下衣袖,想到村中惨况,恨意便跟着浮上心头。   祁望把茶壶从嘴边放下,眉色冷凝道:“他屠村了?”   “是。”她握紧拳,伤口的血沿手臂流下,顺着拳头滴落。   祁望看着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不知想到什么,眼里没了变化。   “祁爷?”霍锦骁唤他。   祁望才又踱回锦榻坐下,漫不经心道:“知道吗?我最讨厌人家骗我,幸亏你老实,没耍花招,否则刚才我就让人把你扔到海里喂鱼了。”   “祁爷,那我能跟着你吗?”霍锦骁见他要抽水烟,忙凑上前去替他捧起烟枪。   “有点眼力劲儿。”祁望接过水烟,将腿也抬到榻上,看到她去拿炭条,便又道,“你要试试吗?   霍锦骁看着他伸到自己眼前的水烟枪,摇头笑了:“还是您抽吧。”   “三口四胸,水迷烟醉,真不尝尝?”祁望劝她。   “不了,我服侍您抽就好。”霍锦骁把烟枪推送回他唇边,笑眼明亮,适才满怀恨意的人好像凭空消失。   他就着她的手抽了三口烟,才道:“你得罪了雷老二,我留下你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说起来我应该把你捆了送给雷老二才是,这样还能落下个大人情。”   “祁爷才刚当着众人的面把雷老二的人赶跑,那叫一个威风凛凛,震慑四方,一转头又把我交出去,那不是自损颜面?叫人看了笑话,笑咱们玄鹰号怕事好欺负。”霍锦骁见他抽着烟打开茶壶盖儿瞅了两眼,忙将桌上放的铜壶取来,往壶里添水。   “咱们?你倒会打蛇随棍上,逼我做好人哪。”祁望也笑了,舒坦地靠到榻后大迎枕上,“说说,你有什么能耐?我这不留无用之人。”   “我会……”霍锦骁刚要回答,又被打断。   “拳脚功夫什么的不用说了,我这的人都会,不稀罕。”   霍锦骁心里仔细想了想,有什么是能叫他另眼相看的,片刻后试探道:“我看过《天星辨位》、《海象学》,懂些观星辨航的皮毛……”   祁望眼睛一亮。   她觉得有戏唱,这两本书可是航海的大学问。   祁望开口,果然是惊喜的语气:“原来你识字?可会算学?”   “……”霍锦骁愣了愣,道,“会。”   “那好办了,我这里还真缺会识字算数的人。”   读书人吃不了苦,会算学的人留在陆地上做个账房先生,怎么都比跑船要来得轻松,所以船上很难招到能识字,还会算学的人,柳暮言一直嚷着缺人,祁望都快被他烦死了。   ————   霍锦骁怎样都想不到,最后竟然是因为自己认字懂数才被留下。   从玄鹰号上下来,她都想不通祁望的打算,其实对于留在平南船队这件事,她没抱什么希望,不想祁望竟同意了。   心里正犯嘀咕,码头忽然传来阵喝彩喧哗。霍锦骁抬头看去,发现巫少弥双肩各扛了五个麻袋站在人群中间,旁边还有人往他肩头丢麻袋。她刚才去见祁望,并没带着巫少弥,现下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几步冲上前,她站到人群之后,看到旁边围着的众人只是喝彩,并无恶意,她便把担心一收,悄悄地看着。大概是先前的经历太不愉快,巫少弥极缺安全感,遇事便胆怯,也怕陌生人靠近,她正愁要怎么改改他的性子。   “好!”林良看到巫少弥肩头已经扛到第六袋米,忍不住鼓起掌来。   六袋米近两石,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力量。   巫少弥已涨红了脸,倒不是被重物压的,而是他没被这么多人围着喝彩过。   “好好好!”柳暮言与徐锋并肩站在人群中间,不住捋着山羊胡,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可以了,放下吧,小兄弟果然力大无穷,以后就跟着老夫吧。”见还有人要往他肩上扔米袋,柳暮言摆手阻止道。   巫少弥这才一弯腰,将米袋都扔到地上,随手抹抹汗,看到人群之后的霍锦骁,忙跑上前唤道:“师父。”   “发生何事?”霍锦骁问他。   “他们……他们笑我们没力气,笑你瘦弱,我就……”巫少弥回道。他们说他没关系,说霍锦骁就不成了,他生气。   霍锦骁听明白了,大概是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柳直库来挑人,别人笑话巫少弥和她太瘦弱,巫少弥气不过就出手了。他虽然不擅言辞,却有一身不知怎么练出来的蛮力,连她发现时都惊讶,更遑论身边这些人了。   “唉呀,徐老弟,我得谢谢你,难为你心里还惦记着我老人家,竟然给我留了个这么好的人才,多谢多谢。”柳暮言笑着向徐锋开口。   徐锋已经气歪了脸,两人抢人,他本是来看柳暮言笑话,想着趁机奚落他,不想竟挖出颗沧海遗珠,反倒隧了柳暮言的意。   “柳直库且别高兴,这两人是一起的,你收下这小子,另外那个自然也要留。这小子虽然力大,也就一个人顶两人用,算来算去,也没占着多少便宜。”徐锋不甘心,便将话题引到霍锦骁身上。   总不至于两个人都力大无穷吧。   “柳直库,祁爷吩咐了,这位景兄弟识字,懂算法,就派在你身边听差遣了。”   徐锋话才落,小满就出来转达祁望的话。   “哈哈哈。”柳暮言捋着山羊胡大笑,“一文一武,老头子满意了。多谢祁爷关照。”   徐锋瞧不得柳暮言的猖狂样,气得甩袖就走。   “老夫柳暮言,是平南船队的直库,负责船上货物,日后你们两个就跟着我。我这里活计没徐锋那么重,只有些规矩要守,不过今晚没功夫说给你们听,晚上要连夜卸货换船,你们两一会多吃点,才有力气干活。”柳暮言心情舒畅地走到霍巫二人面前,和颜悦色说话。   “是,但凭柳老差遣。”霍锦骁拉着巫少弥一起乖乖向他行了礼。   柳暮言听她说话客气,又用了敬语,心情更好,转头就找林良:“大良,跟王厨子说一声,给这两小兄弟加点菜,记在我账上。”   “行!”林良也很开心,霍锦骁和巫少弥是他找回来的,这回露了一手,他脸上也有光,又讨好了柳暮言,更是高兴,不由高看霍巫两人一头。   ————   橘红夕阳没入海面,月钩升起,天星渐明。放饭的时间到了,码头地上坐满水手。霍锦骁拉着巫少弥坐在岸边,两条腿都伸出岸外,捧着饭吃得开心。柳暮言交代之后,她和巫少弥的饭里比别人多了一倍的肉,还额外添了颗蛋。   菜炒得普通,谈不上美味,不过人饿起来的时候没那么多讲究。巫少弥埋头猛吃,霍锦骁瞧他吃得香甜,把碗里的鸡腿也夹给他。   “师父……”巫少弥塞了满嘴米粒,看到她夹来的鸡腿怔道。   “我不爱这些,你快帮我吃了。”霍锦骁嫌弃地看了鸡腿两眼,低头吃饭。   她吃饭的模样和别人不一样,细嚼慢咽,一口一口,透着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斯文秀气,巫少弥看得入迷,不由自主地学起她来。   天色慢慢黑了,棚下的灯笼被人点起,船里也拎出许多马灯来,将码头照得灯火通明。   霍锦骁才吃了半碗饭,就听到远处传来阵马蹄声,她转头一看,前边来了好几辆马车,车上装满箱笼,马车上挂着梁家的徽号,今晚要搬上船的货到了。   ————   听到传话,祁望带着小满从玄鹰号上下来。   “祁爷,你为何要留下姓景那人?他得罪了雷老二,要是叫人发现,可是大麻烦。”小满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问他。   祁望看着码头上银亮的灯光,眉心间藏了几许心事,道:“我留他下来,是因为我怀疑他的身份。前段时间我接到消息,朝廷派了能人暗中潜入东海,想要查探东海匪患情况,调查三爷身份。”   “您是怀疑他是朝廷派来的人?”小满吃了一惊。   “我今天与他对话,他提到鲁密铳,这东西是军器,寻常人不可能知道,更遑论一个偏僻渔村的村民。而且雷老二伤得蹊跷,可不像是会点拳脚的普通村民能办到的,这景骁说话避重就轻,话里七分真三分假,难分真伪,况且他会乔装之术,哪里像个普通人?”祁望踩上石道往梁家商队迎去。   “那您更不能留他,这么大的祸患 !”小满脸色微变道。   “我留他自然有我的用意,再说了放在眼皮子下面,他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我的眼,岂不更好。你平时多替我盯着他些。”祁望淡淡笑起,摆手阻止小满往下再说。   前面就是梁家商队了。   商队的正前方是辆华盖马车,车顶垂落金丝流苏,镶着琉璃的窗牖半敞着,里边绉纱幔帐轻垂,一道纤细的人影打在绉纱之上。   梁同康派来送货监工的,竟是个女人。   祁望眉微微一蹙,马车旁随侍的仆妇已经取来小凳请车上的人下来。   素手扶来,乌鬓先露,一张莹润俏脸缓缓抬起。   祁望步伐彻底停滞,看着来人竟失了神。   ————   霍锦骁就站在两人正中间的岸边,她眼力极好,将两人表情尽收眼底。   马车上下来的女人盘着妇人的坠月髻,露出饱满额头,双眉斜飞,明眸如水,生得十分貌美。见祁望站在原地不动,她便浅浅笑开,朝他走去,身姿如摆柳,颦笑间都是潋滟风情,叫这张巴掌大的小脸鲜活如三月春光。   祁望却如雕像,豆绿绸褂被风吹得往后飘去,头发竟也乱了。   “祁爷。”来人到他身前轻轻福身。   祁望回神,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道:“夫人。”   “不过是被圈养的外室,哪里当得起夫人之称,祁爷还是唤我名字吧。”她道,声音像浪碎。   “曲夫人。”祁望只添了她的姓。   她不强求,笑着往外后引路:“这次的货,老爷命我与祁爷对接。货都到了,祁爷这边请。”   祁望便与她并望往车队行去,两人之间隔了段距离,慢慢走远。   声音也被海浪淹没,霍锦骁听不到更多的对话。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是不是想差了……   ☆、梦枝   码头上的水手都被集中到一起,所有人不管吃没吃完饭都罢筷。霍锦骁和巫少弥个子比不上旁人,站在人群里像被几堵厚墙拦在身边,旁边的水手三三两两抱团低声说话,没人搭理他们,偶尔望来的目光也不甚友好,不知何故。霍锦骁踮踮脚,看到朱事头、徐锋和柳暮言都站到码头上正商议着,祁望与那女人的身影早就融进夜色间,马灯的光芒照不到他们。   “小景,阿弥。”   身后忽然一掌盖上她肩头,她转头便瞧见林良的笑脸。   “大良哥。”霍锦骁打个招呼,眼珠忽转了转,翘起一边唇角,凑近林良小声笑道,“刚才马车上下来的女人好漂亮,是谁啊?祁爷的相好?”   林良脸色一沉,劈手扫了她后脑一掌,道:“主子的事你也敢多嘴?”   霍锦骁摸着后脑,见他满脸护主正气,才要驳他,就见他瞅瞅四周,把她拉离人群,眉毛挑起,眼露几丝痴迷悄悄道:“你小子年纪轻轻就想女人?看样子没娶媳妇吧?”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哪有钱给我娶媳妇。”霍锦骁压低声音和他聊起,“我心里就盼着跟祁爷跑几年船,攒点老婆本,回头也娶个那个漂亮的老婆。”   “瞧你那馋样,快醒醒,你就是攒一百年,也娶不到那样的。”林良鄙夷地点醒他。   “她是谁啊?大良哥给我说说呗。”霍锦骁扯扯他衣袖,“我这初来乍到的,你提点提点我,也让我涨点见识。”   林良望了望前头,徐锋几人还在商议,祁望还没出来,他便又低头道:“这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无妨,那女人应该是梁同康的外室曲梦枝。”   “梁同康?两江三港最有钱的盐商?”霍锦骁睁大了眼,惊讶极了。   “其实我也没见过她,只是在码头混久了听人说起过这女人,猜的。曲梦枝跟着梁同康有七、八年了吧,听说是梁同康最宠信的女人,不止漂亮,手腕还很强,尤其对付男人。梁同康可是个欢场老手,他家已经有一妻四妾,最小的姨娘还是去年刚纳的,年方十六,正值妙龄,其她在外头养的、逢场作戏的莺莺燕燕不计其数,可不管再漂亮、再年轻的女人,都没曲梦枝得宠。听人说梁同康一个月里有半数时间是在曲梦枝那边过的,把梁家那一妻四妾给气得哟……他们都说是守活寡。”林良说起这等风流韵事,眼都亮了三分。   “既然这么宠爱,为何不给她个名份,哪怕是妾,也比没名没份的外室强呀。”霍锦骁不解问道。   林良挑挑下巴,意味深长道:“这你就不懂了,像梁府这样的大富之家,家规繁多,后宅森严,梁同康那几个妻妾,没一个是好相与的,明争暗斗,为了争宠和子嗣也死过不少人。这曲梦枝要是进了梁府,那都是要到主母身边晨昏定省立规矩的,以她那得宠的程度,还不得被梁家那群女人给生吞剥了?所以说这就是她聪明的地方,做外室多好啊,梁老爷护着,宅里一人独大,谁也不敢轻怠她,就算背地里把舌根嚼烂了,见了面人也得客客气气叫声‘夫人’。”   “大良哥懂得真多!”霍锦骁一副涨见识的目光崇拜地看他,又问,“不过你也没见过曲梦枝,你怎么知道那人就是她?”   “曲梦枝在两江三港如今也是名声在外。她在外宅进出都自由,跟着梁同康见过不少达官贵人,经历过大场面,她聪明学得快,没几年就已经得到梁同康信任,帮他应对生意场上的人,料理些琐事,和那些普通的后宅妇人可不一样。今夜能以女人之身押运梁家货物至此,除了曲梦枝之外,不会有别人了。”   “这么厉害?她是女人呀,还那么漂亮,梁老爷就放心让她抛头露面?”霍锦骁恍然大悟,越发好奇起来。   “不放心也得放心哪,这曲梦枝来历不简单。”林良伸臂搭到她肩膀上,“曲梦枝是那位爷从岛上抢来后送给梁同康的女人。”   他伸出三个指头。   “海神三爷?”霍锦骁马上反应。   “哈。”林良不说对错,只给她意会的眼神,继续道,“也不知是不是眼线,反正那位爷就爱往人身边塞女人,已经打上祁爷的主意了。你说咱们祁爷也是,都二十有八了还不肯娶妻,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天仙才能让他上心,岛上的人都替他发愁呢。”   霍锦骁挠挠头,二十有八?祁望比她大了整整十岁。   “那祁爷和曲夫人……是旧相识?”她想着刚才祁望与曲梦枝见面的眼神,别人看不清楚,她却瞧得分明,那不是陌生人的眼神。   “我跟祁爷五年,没见他们打过交道,你哪儿来这想法的?”林良不悦地瞪她,说曲梦枝可以,说祁爷就不行了。   “我那不是看咱祁爷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这曲夫人生得貌美,两人站一块就跟戏文里唱得一样好,天作之合。”霍锦骁讪讪笑道。   “小子,戏看多了,少想那些有的没的。”林良收回手,推她一把,“去,前头叫人了。”   霍锦骁朝前望去,果见前头开始分派人手,柳暮言正在寻他们,她忙拉着巫少弥前去。   船队的水手只负责将玄鹰号舱里装好的货卸下运往其他船只,空出的舱用来装梁家的货。曲梦枝来时带了批人手负责将梁家的货装船,并没让平南号的水手碰这批货,不过柳暮言负责船上仓库货物,梁家这批货进了舱他要跟着清点,故卸下的货装到其他船只时,他只能交给他人看着。   “兴才,玄鹰号上卸下的货装到玄甲和玄乙两艘船,这是玄鹰号上原有货物的册子,你看着他们搬过去,仔细清点,莫要遗漏。这两人是今天刚来的,不太熟悉船上运作,我让他们给你搭把手,你也教着些,尽快让他们熟悉。小景识字,让他帮着登记造册,阿弥力大,搬搬抬抬的重活就找他吧。”柳暮言把他的人拉到一旁,仔细叮嘱着。   他的人不多,加上霍锦骁和巫少弥,也就四个人,比起徐锋那头三四十人的队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叮嘱过后,霍锦骁抱起厚厚的册子,巫少弥拎着两盏马灯,一起随兴才去了另外两处码头,再无二话。   ————   夜晚的海风刮得又猛又凉,潮气泛来,让白天蒸笼似的码头变成了另外一个地方。搬动的水手腰上都别着盏小小的马灯,火光跟着步伐在码头上晃动,像海里成群结队出没的萤火虫。   祁望与曲梦枝站在棚屋外盯着人搬运,凉意袭来,曲梦枝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外头凉,这货怕要搬一晚上,你熬不住就进去歇歇,这里我看着就成。”祁望淡道。   灯火下,曲梦枝的脸显得寡淡,并无传言里那般冶艳,透着几分倦怠。   “在这里站着倒醒神,不碍事。”曲梦枝笑笑,转头看他。   两人间还隔着一大段距离。   “一会厨子会送点心过来,夫人也用点吧。”祁望不多劝,面无表情道。   曲梦枝点点头,忽道:“老爷和我说这次来的人姓祁的时候,我就想到是你了。我们有六、七年没见过面了吧?”   “六年零三个月。”祁望报出准确的时间。   “你记得真牢。”她道。   “不敢不记牢。”祁望目光落在海面上,悲喜不露,“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能如何?岛没了,村子屠光,我能留下条命已属幸运,被人当成货物从海上辗转到陆地,在周家苟活而已,比不上你,自由自在。”曲梦枝轻倚到棚屋木柱上,双手环了胸。   这风确实吹得人发冷。   “活着就是好事。”他回答她。   曲梦枝自嘲笑起,细长柳叶眉随着这笑飞起,妩媚极了。   “你可怨过我当年没跟你走?”   “不怨。夫人别多想,从前的事过去就算了,你安心过日子便好。”祁望摇了头。她没跟他走是对的,当年的他给不了她安稳富足的日子,只有刀光血影的厮杀,而她之于他,也不过是幼时婚约的责任,如今她过得好,他也就放心。诸般劫难已过,谁还在乎那点怨恨?   “过去就算了?若是过得去,你也不会把时间记得这么牢。你都过不去,我怎么能过去?”曲梦枝妩媚的面容上显出三分凄艳狰狞,声音也尖锐起来。   祁望见她有些激动,不由皱眉。   “夫人,玄鹰号里的货搬得差不多了,我去看看。”他不再与她叙旧,朝外迈去。   身后,曲梦枝声音幽幽而来:“祁望,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能帮你……”   他充耳未闻。   ☆、出海   码头的灯火彻夜亮着,直至朝阳跃升,长夜里萤虫似的火光融入宽广的明亮间,再也起不到作用,灯火方被熄灭。霍锦骁在两艘船的船舱里来来回回地忙了整夜,豆灯晕晕,她整夜对着货物名册,双目已经通红。虽说不像其他水手那样干重体力活,但清货盘库,登记造册却极耗精力。   负责带她的兴才有一屁股的事要忙,也只能提点她两句,就甩手丢给她几本册子要她来盯。她需要让人将货物搬到指定的舱里,再按要求一一堆好,核对清楚数量,登记进册,事情不复杂,却费力费神。   装货的水密隔舱在船底,舱中无窗,空气潮闷,船又随浪上下起伏,呆久了就让人头晕眼花,胸胃翻滚难安。好容易及至天明,货物搬得差不多,水手们得到短暂的休憩时间,她却不能歇。   她要再按册上所记再核点一回,确认无误后上将货物名录誊抄三份交给柳暮言。由柳暮言领着人复核一次,保证所有货物没有缺失,名录无错漏,这才算是真正完事。   故而霍锦骁回玄鹰号的直库房里对着灯火誊抄了半日,才将自己那份名录誊抄妥当,递与兴才一并交给柳暮言。   “这字……是小景的?”柳暮言对照着誊抄过的名录盘查货物,翻到霍锦骁的名录时讶然道。   “是我的。”霍锦骁就跟在他身边随问随答。   “运笔洒脱,笔锋遒劲,你这字练得有些年头了吧?”   都说字如其人,柳暮言不禁多看她几眼,这字里透着侠气剑意,和她平平无奇的模样并不相符。   “嗯,从小就练的。我家隔壁原先住过位落魄先生,教过我两年字,我一直在练。”霍锦骁低眉道,目光恰落在自己誊抄的名录上。   这字是魏东辞教的,五分随了他的风骨,另五分,却是她的剑意。她从小没定性,别说练字,就是让她乖乖坐上一刻都不可能,不过东辞进学堂开蒙那年,她为了能跟着他,竟硬生生憋坐在他旁边,听先生云里雾里的授课。东辞见她如此心里也稀罕,就开始挑些简单的字教她,她也就随他练起,一来二去,他便成了她的小老师,她连字都随了他。   “不错。”柳暮言捋着胡子夸了两句,便将注意力收回到货物之上。   领着众人重新核查过一遍货物,确认无误之后,柳暮言才松口气。   ————   半日时间已过,水手们短暂休息过后都已起来,开始准备出海之事。日头白花花照着,晃得人眼晕,霍锦骁抱着一份目录去望月房找祁望,柳暮言要她送份目录过去。   “进来吧。”   小满通禀之后,祁望的声音隔着仓门传出。   霍锦骁便推门而入,小满在外头“砰”一声又把仓门关上,屋里很静。这是她第二次进望月仓,今天的光线比昨天更亮堂,祁望没抽水烟,房间内并无云雾缭绕的景象,一切都比昨日来得明晰。   “老柳怎么自己不过来?”   她还没看到祁望的人,就听到他开口问。   “柳直库还有些要事需要处理,所以就不过来了。”霍锦骁目光在屋里寻了半圈,才看到祁望。   他正歪躺于罗汉榻,半身倚在榻上矮案旁的迎枕上,身上还是昨日穿的豆绿绸褂,腿从褂摆开叉处伸出曲立,可见竹叶青的绸裤与黑色软底鞋,姿势极为惫懒。   梁家的货装妥后曲梦枝就带着梁家的人离开了,祁望不用再陪着,只是也在码头上忙到前一刻才回望月仓。   矮案上摆着几碟吃食,水煮花生、五香蚕豆、桔红糕、炸鱼糕、润菜饼并一小坛酒,他正剥着花生佐酒吃,案前的花生壳堆了老高。从霍锦骁这方向望去,能瞧见他微拢的眉心。   “我看是他熬不住想休息了吧?”听了她的话,他往嘴里扔两颗花生仁道。   “柳直库年事已高,一宿没睡身体吃不消也是有的,这种跑腿儿的小事交给我们也一样。”霍锦骁扬唇笑了,上前将厚厚的一撂册子都摆到罗汉榻的矮案上。   “你不累?眼睛都熬红了。”祁望没看册子,只盯着她。   霍锦骁揉揉眼,眼睛确实酸涩。   “累。”她想打哈欠,不过被他盯着又没好意思打,悄悄咽下。   祁望还是看了出来,不由笑起,他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道:“坐吧。”   霍锦骁不明所以,他又道:“早饭吃没?要是没吃就坐这吃点。这一夜辛苦你了。”   “不辛苦,都是份内事。”一听到吃,她眼睛便亮了。   别说早饭、点心,这一夜她忙得连水都没功夫喝。   看她正襟危坐到他对面,祁望不知怎地就想笑,因为看到曲梦枝而生的烦意消散些许,他将糕饼类的东西往她面前推去,只道:“吃吧,别拘着了。”   “谢谢祁爷。”霍锦骁是真饿了,伸手捏起炸鱼糕就往嘴里送。   祁望边喝酒边看她吃,倒比自己吃着更香,她吃的都是糕饼,有些噎人,他便又将手边一只瓷盅推了过去,亲自把盖打开:“这个你也替我喝了吧。”   霍锦骁凑去一看,里头乳白的液体,一股腥味,她捏了鼻子摇头:“不要,祁爷自己留着用。”   “这是早上刚挤的鲜羊乳,最能长身体,你年纪小最适合喝。乖,替我喝了,免得他们烦我。”祁望哄小孩一样看她。   只是很不凑巧,霍锦骁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牛乳羊乳这类东西,闻着她都难受。   “底下人孝敬您的,我可不能糟蹋。再说了,您一个人操心整个船队的事儿,劳神劳力,我瞧您乏得很,脸色都不大好了,可得多补补。您别喝酒了,借酒消愁愁更愁。”霍锦骁又给他推了回去。   “你还能看出我借酒消愁?”祁望摸摸自己的脸,自从刀口舔血的日子开始,就没人这么和他说过话了。   “大良哥说过咱平南船队的规矩,出海前与航行中不许饮酒,您是纲首,不会坏了规矩,如今这般必是事出有因。您有烦心事吧,不如和我说说,我替您排解排解?”霍锦骁手肘撑案,向前微倾了身。   祁望骤然间笑出声音,伸出大掌盖到她脑袋上,边笑边道:“要替我排解心事,恐怕你得再长两年!”   霍锦骁正要分解,就看到他把酒坛子搁到自己面前。   “来,陪祁爷喝一杯。”   她还犹豫,祁望又道:“我允的,别人不敢说你。”   “喝就喝。”霍锦骁捧起酒,其实她已经馋酒很久了。   小抿了一口入唇,她蓦地瞪大眸:“祁爷,这是清水!”   “记住了,你祁爷我不喝酒。”祁望看到她的诧异,心情舒坦。   “为什么?酒是好东西啊,醉生梦死多痛快。”她奇道。   “我就是不想醉生梦死。有些痛苦,需要清醒的记住。这样的痛苦,你应该清楚。”祁望淡道。若非曲梦枝的出现勾起他的旧痛,他也不至以水代酒自欺欺人。   他不喝酒,他只抽水烟,酒会让人麻痹消沉遗忘,烟却会让人清醒……   总有些事,想忘而不可忘,非是不能,只是不许。   霍锦骁沉默,眼里笑意被霜覆盖,透出凛冽寒意,祁望却笑了。   他喜欢她这双眼,纵然笑着,尤带锋刃,是打磨为武器的上佳材料,未经淬练便已锋芒在内。   “呜——”   嘹亮的号角响彻天际。   霍锦骁往窗外望去,祁望却一扫衣上落下的花生碎屑,站下罗汉榻,换上凝肃的神情。   “准备启航。”   “要开船了?”霍锦骁惊喜地转回头,从榻上一溜烟下来。   祁望已朝外走去,她便匆匆跟上:“祁爷,等等我。”   ————   几艘船的号角同时响起,遥相应和,沉鸣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拔开海浪探身出海的巨龙龙吟。长帆高挂,被风吹得“扑扑”直响,缆绳已被收起,船缓缓驶离码头。浪头撞到船舷激起细白浪花,溅上甲板,霍锦骁坐到船舷边,被溅起的浪花扑个正着。   海水冰凉,阳光炽热,船身随着海浪浮浮沉沉,心也像没有着落般时悬时落,霍锦骁被阳光晒得眯起眼,前方海面无垠,鸥鸟飞过,波澜未惊。   她终于出海了。   祁望站在舵舱里正和舵手说话,一转眼就瞧见黑瘦的霍锦骁坐在船边兴奋的模样,貌不惊人的脸庞上双眸亮得出奇。   ————   在甲板上逗留了许久,霍锦骁才回自己舱房。因为跟着柳暮言的关系,平日还有些文书事务要做,她和巫少弥都留在了玄鹰号上。   水手住的舱房在货舱上层,一个舱房就两个铺位,面对着面,中间只有条仅容转身的小过道。铺位也窄得可怜,上面只铺了层席子,放着薄被,两铺间的船壁上有可折起的桌板,放下后就是简单桌子,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东西。   霍锦骁回舱的第一件事,就是仰面倒在自己铺位上。床虽然硬,但是她身体已经乏得无法挑剔这些。连日来为了躲避雷尚鹏她没睡过一夜整觉,村子被屠的景象在脑中挥之不去,她脑中的弦时刻绷着,昨夜又熬了一宿,精力已然耗尽,如今跟船出海,暂时安全,她总算能好好睡个觉。   巫少弥比她早一步进舱,正坐在铺上蹙眉发呆,看以她便松口气。   “师父。”他唤她。   霍锦骁已经困得两眼迷离,闭着眼从包里摸出个油纸包递给他,咕哝着开口:“阿弥,让我睡会,别吵我。这是祁爷那里的点心,你留着吃。”   “谢谢师父。”巫少弥接点心,话音才落,就见她已睡着。   他看了她一会,把自己的薄被展开,轻轻盖到她身上,将舱门关实。   舱房狭小,只剩下他与她两人,别人不知她的底细,他心里却清楚,他师父是个女人。   如此一想,这狭小的空间越发让人局促。 作者有话要说:  哦耶,大航海开始……   ☆、敌意   霍锦骁被海浪晃醒。今夜的风浪似乎有些大,船行得并不平缓。眼未彻底睁开,她耳朵已经灵敏地捕捉到周围的各种声音。海浪的翻腾声、甲板上来回的脚步以及喧哗声,透过木头传来,而各种声音里还夹着细微呼吸声,近在咫尺,和着船身晃动的频率,有些梦似的不真实。   她张开眼,入目所及只是片漆黑。屋里没有点灯,光线很弱,只有扇两个手掌大小的天窗敞开着,洒进来些月光与甲板上的灯火,她这一觉,睡到天黑。   “阿弥?”她坐起,发现头下枕着薄被,身上又盖了一张,猜是他替自己盖的。   巫少弥正抱着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窗外的是豆腐块大小的星空,星子璀璨,比在岸上时看到的要明亮。听到霍锦骁唤自己,他马上收回目光,从腰间摸出火折子燃起。豆大的火光刺得人眼微酸,霍锦骁稍眯了眼,看着他将马灯点起。   船在海上总要颠簸,为免用火不慎引灾,船上都用马灯照明,不过每间舱房的马灯煤油配给有限,并非随便能点的,都要省着用。   “师父,饿了吗?”他从铺上下来,拿豁口的陶杯倒了水给她,又将桌上放的碗筷捧到她铺前。   霍锦骁这才发现舱房里多了些东西。   一壶清水,一碟发冷的粗馍,一小碟青菜,一小碟酱五花。   约是她睡着时分下来的饭食,粗糙简陋。   出海航行每船所携带的食物与水有限,故而分配到众人手里的吃食都有定量,其中尤以淡水为最。海水盐度高不能喝,航行中的饮用水皆是预先储在水舱里的清水,偶尔也会有海上接的雨水。食物吃完还能靠海中鱼虾维持,若是淡水用光便只能听天由命。   海上四面苍茫,补给不易,食物与水自然要省着使用。船只出航前都会依据航程事先储物储水,若有远洋航行的,所储的食物与水要更多些,沿途每至村落岛屿或国家都要停泊补给,否则有限的食物与水是无法支撑漫长的航程。   玄鹰号这次并非远航,只是回平南岛,航程约为七日,所以食物与水的储存还算宽松,吃食还能见到菜。纵是如此,玄鹰号的人从上到下还是不喜浪费,大抵都有过资源最为匮乏的经历,所以船上的食物与水仍旧有着严格的配给制度。   “刚才有人来过?”霍锦骁问他。   “大良哥来过,东西是他送过来的,我看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巫少弥将把筷子塞给她,忽又指着床尾道,“还有那些。”   床尾放着叠好的衣裳与牙刷子之类的日常用品,她在码头时看到每个水手都穿着绣有“平南”字样的衣裳,料来今日分下的衣裳也一样。随意看了两眼,她就收回目光,盘腿坐在床上,发现摆在面前的吃食没有动过,连自己从祁望那里带给他的点心也没打开,便又问他:“你没吃饭?”   “没,等你一起。”巫少弥已经席地而坐,仰着头看她,又将油纸打开,把点心推给她,自己拿起粗馍。   祁望那里的吃食,虽未见多精致稀罕,但还是要比寻常水手好出太多。   “傻。”霍锦骁把他手中的粗馍抢下,塞了块炸鱼糕到他嘴里,“快吃,吃完了咱们出去瞧瞧。”   夜晚的海,她还没见过呢。   ————   匆匆用过饭,巫少弥将碗筷收拾妥当送去厨房,霍锦骁瞧着他出去后把门关紧,从床尾取过衣裳。褐色的粗布裋褐,平整无褶,闻来有新布的味道。霍锦骁瞧瞧门,犹豫片刻后背着门坐好,很快将身上衣裳褪下。   水手的舱房门为推拉,并不能落锁上栓,舱房外头时不时有脚步响动,也不知会不会有人突然闯入,她动作要快点。   旧衣之下,是重重裹绑的素白棉布,由胸至腰。她用力搓搓胸、捏捏肩,长松口气,这才将新衣裳穿好,下床开了舱门。   舱门一拉开,她就瞧见垂手站在门口的巫少弥。   “阿弥,你为何站在这里?”她讶然道,头一低,又看到他手上端的碗筷,“你没去厨房?”   “我……”巫少弥脸有些烫,“我想给你守着门。”   霍锦骁立刻便明了。   “谢谢。”伸摸摸他的头,她温柔笑起,“走吧,咱们一块出去。”   ————   甲板上风很大,天地归于沉寂,触目所及皆是融作一体的黑,从天到地。这样的黑,既壮阔,又诡谲。苍穹无垠,星河璀璨,星辰瀚海难以企及,无论望多少年,都没有尽头。   凡人匆匆百年寿命,半世钻营,便如这暗夜行舟,起起伏伏,似蝼蚁,又如夜星。   霍锦骁才踏上甲板,便已被这片黑暗所迷。   她一直不知道,原来夜里的海,比白天的波澜壮阔更叫人震撼。   巫少弥不知何时已经去了厨房,她独自看了会海便将目光收回。甲板上还有人在,夜虽已深,但水手们轮班当值,要时刻注意海面状况,并不能都休息。   霍锦骁注意到下右侧的船舷上聚了几个人,压低了嗓门吆喝。她好奇地靠近,就见这些人中间放了只大瓷碗,碗中三枚骰子溜溜直转,碗下押了不少散银与铜板,竟是围着盏马灯赌钱寻乐。   “小子,看什么看?”   发现她探头靠近,最外边围的人立刻转身站起挡在她面前,冲她横道。蹲坐在地上的人都把钱往袖里一塞,都抬头不善地看她。   这样排斥的目光,霍锦骁从踏上船时起就已经感觉到了,他们似乎不喜欢她和巫少弥。   “这位大哥,你们在玩骰子?”霍锦骁露出招牌笑容,十分感兴趣地把头往里凑了凑。   “关你屁事。”那人见她还看,毫不客气地伸手推她。   霍锦骁退后两步,并未叫那人推到自己,心里却犯嘀咕。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她又与他们无怨无仇,纵使有些不喜,也不至如此。她进船队才一天时间,往后时间还长,整个船队数十人,她总不能都不与人打交道吧?   “大哥,我们是否有误会?”她问道。   “误会?”蹲在人群正中间作庄的男人站起,这人生得粗实,身上裋褐没系,襟口全敞,露出胸口扎实肌肉,长脸宽鼻,虎目生威,紧盯霍锦骁。   “威哥。”围着的人都随他站起,一边唤着,一边往两边乖乖让开。   “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别以为自己认几个字,就能在玄鹰号上站稳脚,老子告诉你,往后的日子可长着,你给我小心点。”威哥走到她面前,朝甲板上啐了口唾沫。   霍锦骁蹙了眉,脸上的笑消失,冷眼看他。   浓浓的威胁,已经不是普通误会能说得通了。   “还不滚,别妨碍老子!”威哥握拳扬手,作势要揍。   “威哥,祁爷他们出来了,快收起来。”有人忽从舱前跑出,边跑边低声喊着。   围在一起的几个人面露慌色,威哥喝道:“愣着干嘛,把东西收了,散。”   四周的人很快拾起地上的东西,往后头跑去。   “船上不能赌钱?”霍锦骁忽道。   威哥正要转身,闻言转头横眉恶道:“少多嘴,多嘴的人死的快!”   他说了一句,就见舱里有人出来,他凶神恶煞般瞪她一眼,转头跟着那些人从另一侧走了。   转眼间,这里便空无一人。   霍锦骁转到望月舱前的甲板,果见祁望带着几人站在桅杆前正吩咐事。   “小景!”   林良正好靠在舱前的梯旁听候发令,一见霍锦骁就将她拉过来。   “大良哥,这干嘛呢?”她好奇问道。   “没什么,夜里风有些变化,祁爷带人调整帆向。这里是外海,我们准备发信号给战船。”林良回答她。   “战船?还有船要过来?”霍锦骁满脸诧异。   “当然。东海海盗那么多,咱们要是没几艘战船,哪能护住货,早被劫掠一空了。”林良看着她惊讶的眼神,不由又笑起,“你不会以为咱们平南岛就这几艘小商船吧?”   “这还小?”她眨巴着眼睛道。   “呵,没见识!等你到了平南岛就知道咱们的船了。这两桅沙船算小的,大安海禁未全解,祁爷虽有海引,但按规定能靠港的船只不能超过两桅,所以没派大船来。战船也不能入港,都在这里等着呢。你知道吗?咱祁爷手里可有艘五桅大船,那家伙大的……”林良不无得意地说起,“下半年祁爷打算顺风南下跑趟远的,嘿,要是能跟着,嘿嘿。听说那些蛮夷女人个个肤白如雪,头发是金色的,衣裳襟口开到这……”   他说着用手在胸口比比位置,两手又抓出球形:“又圆又大。要是去了就能一饱眼福,有能耐娶一个回来,那真是……啧啧……”   说着说着,他露出垂涎三尺的笑来,仿佛已经左拥右抱了。   霍锦骁“扑哧”笑出声来。   “大良!”前边有人叫唤。   “来了。”林良从白日梦里醒来,应了声就朝前跑去,跑了两步回头,“你在这看着。”   霍锦骁不明所以,便好奇看他。林良很快跑到前边,接过盏大马灯,将灯咬在嘴里,挑了最高的一根桅杆,攀着杆子猴似的窜了上去,又快又稳。不过片刻,他就攀到杆顶,从衣内摸出三枚钻天猴,以火燃后,接连朝空三响。银亮烟花在夜空炸开,他才将马灯从嘴里取下,放在手中以某种独特频率晃起。   “大良是这里最好的瞭望员与信号手。”霍锦骁正看得起劲,忽有人走到她身边说道。   “祁爷。”她唤了来人一声。   “这么晚了还不睡?”祁望借微弱的光芒看她。   “白天睡了觉,现下睡不着。”她答道,目光仍在桅杆上闪动的马灯上。   “兴奋?第一次出海?”祁望问她。   霍锦骁心里微动,不着痕迹回他:“第一次跟这么大的船出海,从前家里只有小渔船,到不了这么远的地方。”   “你们村打渔为生?”他继续问道。   “嗯,打渔,也种菜,自给自足。祁爷,我水性可好了,能潜到水里四丈深。”霍锦骁仰起下巴得意道。   “四丈?确实能耐。改天祁爷带你到平南岛附近最漂亮的海域看珊瑚。”祁望夸她。   “你说话可算数?”霍锦骁眼睛亮了。   “自然算数。”祁望目光沉沉地笑起,伸出尾指,“不信?要和我拉钩吗?”   霍锦骁撇嘴:“我又不是小孩。”   他笑了两声,正要收手,忽然间被她飞快地钩了下小指。   “说定了。”她笑吟吟道。   祁望微微一愣,笑出声来。   远处海面忽然亮起几点火光,如漆黑海面升起的星星。霍锦骁数了数,一共三处。   “祁爷,你的战船?”她指着远处的星火问道。   “嗯。怕打战吗?”祁望问她。   “不怕,但我讨厌。”她回答。   “那你要试着习惯接受,东海不太平,你讨厌的事,经常发生,战火、死人,稀松平常。”   霍锦骁想起村子,心头有些冷。   “不,我永远不习惯,也不会接受,就算战争与杀戮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我也不认为那是理所当然。”   他沉默望她,忽然发现她眼里的光芒,带着年轻的信仰,像十年前的自己。   ————   在海上航行的日子格外苍白,除了海还是海,吃的东西粗糙而单调,做的事重复再重复,初时的兴奋劲过去,人便渐渐转为平静,这样的生活,显得枯燥乏味。   船在海上行得平稳后,每天的事并不多,霍锦骁与巫少弥不熟船上的事,只能先从杂役做起。霍锦骁这两天在帮柳暮言誊抄各种名册,看着各库库存变化,每日记录,包括食物与水。巫少弥被派去给厨房帮手,做些杂役。   其他水手对他们的敌意仍旧很深,平时说不上几句话,日子没有想像中艰苦,但也苦闷。   如此过了三天,第四日一早,霍锦骁就听说了件事。   昨晚华威聚众赌/钱被抓个正着,今日早上通通被带到了祁爷那里。   ☆、出卖   日头初升,照着海面金光粼粼。   “砰砰”几声匆促步伐,霍锦骁抱着水手名册木板上踩过,跑去望月房。柳暮言一大早就着人来传,要她带着水手名册去祁望那,也不知出了何事,大概与昨晚威华赌钱的事有关。   这事早上起来时她听人说了。华威昨夜又聚众吃酒赌钱,躲在船尾的杂物房里,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却被朱事头和柳暮言抓个正着,来个人赃俱获,今天一早就被带到祁望那里听候发落。   其实海上日子枯燥,小赌怡情、打发时间本也无可厚非,白天暇时大伙打打马吊、抹抹骨牌,祁望一般不大理会,但入夜之后则是严令禁止赌钱,尤其骰子这类聚众之物。一来因为骰子之类赌物容易让人成瘾,输赢起来没个把握,能昏天暗地厮混一夜,第二日当值时就没精神也没心思;二来夜里赌钱会影响晚上当值的水手,前几年船上就曾因赌捅过大篓子,夜里本该当值的水手忍不住手,偷偷去了赌局,以致船差点触礁,全船几十条性命也差些都交代了。是以从那时起,平南船队就定下规矩,船上不准备开赌,尤其入夜后。   再来便是酒,航行中不准饮酒,无论当值与否,这是铁律。当值期间自不必说,可不当值的也不能饮。大海诡谲难测,常有突发风险,若是遇上,醉酒便要误事,莫说帮助全船躲避灾难,有时就是自救都在顷刻之间,醉酒之人如何反应?要么丧命,要么拖累同僚,都是麻烦。   华威犯了两项大忌。   ————   望月房的门掩着,里面站着一群人。除了当事五人之外,朱事头、柳暮言、徐锋也都在,也不知说了什么,徐峰满脸怒意,冲着华威直骂,柳暮言捋着胡子暗笑,朱事头站在旁边摇头。霍锦骁在门外瞧了两眼,推门而入。   “柳叔,册子。”她从人后悄悄走到柳暮言身边,将名册递给他。和柳暮言熟稔之后,她便改以“叔”称他。   “你拿笔记着,华威为事头,降一等,扣一月月银;赵春扣一月月银,今年核绩减半,不升等;李大山、宋兵、周财,扣一个月月银。”柳暮言头也不转就朝她开口,语气里犹带三分嘲意。   霍锦骁只得取出笔,用舌润润笔头,在册子上记录起来。   船上水手也分等级,一共三等,逐级递升,每年核绩一次,若是达到标准或有大功,便会升等。核绩根据每个水手日常表现来定,而这些表现一般由徐锋记录,再交由柳暮言统计并监督,最后收录在案,到年末由朱事头核绩后再给祁望最后定夺。一个水手要升到甲等,少说也要五年以上时间。像霍锦骁这样刚进来的是最末的丙等,而华威已经在船队呆了五年,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去年末刚升甲等,如果继续保持下去,便会调迁到别的船只当个小部领或是小事头,自己带一船人。   可惜他就是好赌。   “华威平时表现很好,在兄弟们心里也有分量,岛上的船正缺事头,他是最有能力胜任的人,如今降了一等,要再升回甲等最少两年,耽误太多了。祁爷,能不能网开一面?多罚些月银?”徐锋骂完华威又向祁望求情。   “网开一面?他也不是第一次赌了,三个月前才警告过一回,马上就再犯。就因为他在兄弟们心里分量重,才更不能姑息,免得带坏船上兄弟,养出一帮赌棍来。”柳暮言声音尖锐地驳道。   “老柳你……”徐锋怒瞪他,发现无用后又望向朱事头,“朱事头,你也说句话。”   朱事头摸摸圆下巴,为难地朝祁望开口:“祁爷,我觉得他们说得都有理……”   霍锦骁捂了嘴,想笑。这朱事头就是个和稀泥的人。   祁望倚在榻上喝茶,眉心拢着,一语不发地听他们争执,听了朱事头的话,“砰”地把茶壶搁到桌上,沉了声道:“废话!”   朱事头缩了缩头。   霍锦骁想到绿毛龟,悄悄咧了嘴。   “你笑什么?”祁望一眼看到她,冷道。   霍锦骁立刻闭嘴,往柳暮言身后挪了挪。   “站出来!你说说,怎么处置?”祁望坐直身,冲她勾勾手指头。   “……”霍锦骁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挪了出来。   各色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硬着头皮开口:“祁爷,我只是个末等水手,这里哪有我插嘴的份,您别为难我。”   “少废话,我让你说,你就说。”祁望毫无笑意。   霍锦骁头疼。这话不管怎么说,她都得罪人。   “古人云,千军易得,良将难求。华威哥有能力又有威信,能掌一船之事,确是人才,若因这罚耽误了,确实可惜。”思忖片刻,她开口,只盯着他的眼,不理旁人,“然而俗语又云,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掌船虽不似行军,动辄成千上万条人命,但也系了全船数十条性命,岂可因一人有将才便不顾此人品行,将人命视如儿戏?更不是脱罪之辞。禁赌禁酒既是船上规矩,敢问祁爷,船队是否有律可循?”   “有。”祁望虽仍无表情,目光却松了些,人又倚回迎枕上。   “国有国法,军有军法,家亦有家规,既然犯错,又有律可依,我不懂这还有何可争?铁律如山,法不容情,方是治国治家之本。余事首让律法,情者后靠,赏罚分明,才是严军。”   “说得好。”柳暮言第一个击掌笑道,“铁律如山,法不容情。”   徐锋和华威却都狠盯她,欲要驳斥,却又无法像她这般长篇大论,只气得憋红了脸。   “严军?我这是船队!”祁望走下榻,站到她眼前,俯望她。   “在我眼中,二者无差。”霍锦骁正色说完,神情一松,马上低头道,“祁爷,这是您让我说的,我随便说说,您就随便听听。”   这两日海上所观,商船战船成队出航,上下一令,规矩严明,哪里是普通海商?便是大安水师,恐怕也不过如此。   祁望盯着她黑青的头顶看了许久,才道:“听到了?就按她说的做。”   霍锦骁已经退到柳暮言身后,对旁人目光视若无睹。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   人倒是有点意思,就是锋芒太露,有时未必是好事。   ————   按照船上规矩,赌钱喝酒的聚众者需降一等,罚月银,柳暮言先前的处置并不过分。   祁望发了话,没人敢再置疑,几个掌事者仍留在望月房里,其他们都退了出去。霍锦骁仍抱着册子要回直库仓,柳暮言要她将此事详细记录在案。   才走下甲板,她就瞧见巫少弥被华威以手肘勒喉抵在了甬道的舱壁上。甬道狭窄,只容得两人并排通过,此时被华威的人堵得严实,甲板上的和舱里的水手都不敢过来。   “阿弥!”霍锦骁瞧他被勒得脸色涨红、呼吸困难,急忙冲上前,却被人堵在了外头不让接近。   “你们两个胆子不小,敢暗地里告老子的状?”华威往巫少弥喉上用力一压,却转头看向霍锦骁,冷冷道。   “我们没有。”霍锦骁急切道,“你放开他!”   “没有?昨晚只有他进过杂物舱看到过我们,不是你们搞的鬼,还会是谁?”华威说着,伸手掐住巫少弥的脸,将他的后脑往壁上一撞,又道,“你刚才又阴了老子一把。想玩阴的,老子就陪你玩到底。”   “放开他!”霍锦骁不再解释,神情渐沉,目光中的亲切与笑意开始变得冰冷。   “放他?那你陪老子玩儿?”华威狞笑着把巫少弥用力摔到地上。   巫少弥被勒得喉咙生疼,不住咳起,眼角余光瞥见华威朝霍锦骁走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骨碌爬起用力拽住他的手腕,边咳边道:“不许……伤她!”   华威怒震两把,竟没能震开巫少弥的手,气极地朝两边使眼色。   身边围的人立刻上来拉扯巫少弥,巫少弥仿佛这时才想起霍锦骁先前传授的武功,矮身一避,躲过抓来的手,双掌化作虎形朝外击出,人跟着就地一滚。只闻得几声痛呼与撞壁的沉闷声,要抓巫少弥的人被他猝不及防的攻击打退,撞到了舱壁。   巫少弥已经站到她身前,伸直了双臂道:“不许过来!”   “你找死!”华威大怒,挥拳便上。   “住手!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林良从舱口探下头,喝道,“别忘了,在船上斗殴,也是大忌。”   华威的拳僵在半空,后面有人扯他衣袖劝他:“华威哥,不能再犯事,再犯的话会被赶下玄鹰号。”   华威愤而收手,威胁道:“咱们走着瞧!”   语毕又朝林良冷道:“林良,我劝你少管老子的事!我们走!”   林良“哼”了声,看到华威带着人走远,他才从舱口跳下,跑到二人面前问起:“你们没受伤吧?”   “我没事。”霍锦骁回了句,藏在书下的手缓缓松开,走到巫少弥跟前,抬眼瞧他脖子。   “这帮混球!”林良也看到巫少弥脖子上三指宽的红痕,不由骂了两句,又向二人道,“我那有药酒,走,上我那坐坐去,给阿弥上上药。”   霍锦骁正有话要问他,便点下头。   ————   林良的舱房在第五间,也是两人舱,不过比霍锦骁的舱房大些,只是大归大,里边堆的东西也多,到处都是杂物,铺上被子没叠,扔满脏衣,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坐。”林良大手一挥,把被子同脏衣都扫到床头,这才腾出地来。   “谢谢大良哥。”霍锦骁拉着巫少弥坐下,垂头仔细检查巫少弥的伤。   “我家祖传药酒,来,我给你擦擦。”林良已经从床底下翻出个瓷瓶,才拔开木塞,呛人的味道就弥漫了整个房间。   “我来吧。”霍锦骁伸手取来瓶子,往手心倒了些药酒,要巫少弥靠到床壁上仰起下巴。   巫少弥乖乖照做,她用掌将药酒搓开,覆上他的脖子。他只觉得伤口一阵刺疼,她的掌心却十分烫人,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是疼,还是暖。   “大良哥,你知道船上其他人为何不待见我吗?”霍锦骁一边替他揉着,一边问道。   “还不是因为华威。他是徐部领的表弟,人有些本事,跟船五年,在船上有点地位,兄弟们都卖他面子,久了就养成他这目中无人的臭脾气。你来之前,咱们玄鹰号有两个空铺,他想着把自己两个堂兄弟调过来,没想到被你们给占了,他当然看你们不顺眼。再加上你们又是柳直库的人,柳直库和徐部领不和,徐部领是水手的头儿,又是华威表哥,华威当然向着他,自然看你们不顺眼,挑唆着大家不理你,想让你知难而退。”林良一边给两人倒水,一边解释道。   “原来如此。”霍锦骁点点头,又问巫少弥,“阿弥,好点没?”   “没事。”巫少弥摸摸脖子,声音还有点哑。   “喝水。”林良把水递给他,又道,“华威欺负你是他有问题,不过兄弟们都是直脾气,日子久了混熟了,他们也不会怎么着你,可你却背地里出卖他们?赌钱吃酒是有错,但是兄弟最恨的就是暗中使绊子下套的阴招,你这样不是摆明叫人瞧不起你,别说他们,就是我都瞧不进眼。现在好了,梁子越结越大,他们真对你们怀恨在心。”   霍锦骁正喝着水,见林良也不赞同地看着自己,便将杯子放下,正色道:“大良哥,你也以为是我们告的状?我们来船上时间这么短,也没人提点过我们,告状要找谁我们都不知道。”   “找柳直库就能告,他是你上峰,除了和徐部领不和外,也对赌恨之入骨,因为他的小儿子就是个赌徒,欠了人一屁股债,两年前怕被人寻仇就悄悄跑了,听说进了海盗团,也不知真假。”林良摇头叹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我都要说一句,我没出卖过兄弟。除了祁爷问我的那番话,是我亲口答的,但我不认为我有错,船队有船队的规矩,错了就要认罚。其他的事,我没做过。”霍锦骁知道他还是不相信自己,不过也难怪,这么多前因后果,别人不怀疑到她头上也难。   “真不是你?”林良面带疑思。   “不是。”她说得斩钉截铁。   “那就怪了。”林良想了想,还是想不通,便挥挥手,道,“唉,算了,不想了。我信你一回便是。你自己小心些吧,华威那些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多谢大良哥。”   霍锦骁冲他抱拳,笑容却有些沉。   才出海三天就遇上这样的事,往后的日子怕不好过,她得想想办法。   ☆、扬威   柳暮言手里的事不算多,霍锦骁和巫少弥是丙等水手,虽然被分派在柳暮言手底下干活,但名义上仍旧隶属徐锋,日常还是要排班当值,做些杂役。   丙等水手算是新手,能做的事不多,也就是擦洗甲板、刷漆保养,服侍几位掌事的人,给其他水手打打下手,换言之,任何一个人都能使唤他们。而华威之事过后,他们果然很快就遇到全船船员的排挤,霍锦骁与巫少弥的事一下子多起来。   一大早巫少弥就被安排洗衣服,而霍锦骁则去擦洗甲板,几桶的衣服洗晒完毕,甲板清洗妥当,时已过午,霍锦骁和巫少弥去了饭堂领饭。   饭堂里只剩下小猫两三只。   霍锦骁去取筷,巫少弥则向厨子领饭。   “黄厨,今天的饭……”   “饭怎么了?”   “少了,而且是剩的。”   “你的意思是我克扣你们伙食?小子,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们来得太晚,菜早就分光了。”   霍锦骁取了筷子才坐到桌旁,就听到巫少弥与厨子的争执声。玄鹰号的厨子姓黄,膀粗腰圆,穿了身灰色厨服,手里拎着饭勺,满脸冷嘲地站在打饭的窗口和巫少弥说话。她上前看去,巫少弥手里捧的食物比前几天少了将近一半,汤里只有汤花,涮锅水似的清可见底,肉糊成一团,像是粘锅底的焦物,没有青菜,连豆芽都没有。   “可是……”巫少弥分明看到厨房里面还摆着两大盘菜。   “看什么看,那是给人吃的。”黄厨瞪了两人一眼,把取菜窗口的木窗拉下。   “算了。”霍锦骁拉着巫少弥回到桌前,“晚上早点过来。”   “师父,你吃吧。”巫少弥不多说什么,将粗馍往她面前一推。   霍锦骁笑了笑,拿了块馍夹了肉糊塞进他手里:“一起。”   巫少弥想推,却见她已拿起另一块馍,撕成小块用汤泡湿后往口中送去,目光平静,并无怨言,他便低了头,不再吭声。   “阿弥,这几天教你的心法,你练得如何?可有不解之处?”霍锦骁边吃边开口问他。   上船之后人多眼杂,没法再练外功,霍锦骁仔细斟酌后挑了门内功心法传授与他,要他每日练习。传给巫少弥的心法便是霍锦骁从小练到大的《九霄》,这门心法精妙深奥,讲究练气养体,与九霄剑法相辅而成,初期练气通穴较其他功法要慢,但能易髓换骨,能锻筋肉,打下最好的基础,先难而后易,越往后越快,和其他功法先易后难恰好相反。   《九霄》共七篇,霍锦骁修到第三篇,奇经八脉已通,身体韧度与内功较之同等水平的武者都高出许多。   内功心法比外功更讲究天赋与领悟,巫少弥初涉这类功法,霍锦骁担心他难以理解,讲得很细,也常问他修练情况。   “没,师父教得好。”巫少弥嘴里塞着东西,含糊不清道。   “那你好生练着,时机成熟我便替你打通奇经八脉。”霍锦骁笑着看他。在船上吃得虽糙,不过胜在平静,几天下来,巫少弥的身体好了许多。   “你们两吃过饭,把碗洗了,厨房打扫干净,把水补满。”   两人正说着话,黄厨从后厨出来,剔着牙吩咐他们。   “下午我们不当值。”霍锦骁道。船员排班当值一天分三轮,他们两早上已经当过一轮值,下一轮要到傍晚,下午是休息的。   “徐部领安排的,有话找他说去。”黄厨剔出菜渣,啐了一口,“末等水手还分当不当值,给你活你就干着。”   他说着话,把围裙扔下,大摇大摆出了饭堂。   霍锦骁起身去了厨房。厨房里狼藉一片,整盆的碗筷,地上满是污物,灶头油腥成片,厨余满桶……   “师父,我来吧,你去休息。”巫少弥咬着馍过来,不以为意道。   “不必,我们一起。”霍锦骁已然冷冽的眸色在看向他的时候才晕出几缕温柔。   ————   收拾了大半,两人才将厨房污物打扫一空,霍锦骁留在厨房里擦灶台,巫少弥拎着桶去舱后水房洗碗。正擦着灶台,外头饭堂忽然传来两个声音,一粗一细,很清晰。   “唉,这两天船上查得紧,不能开赌,手痒得很!”   “还想着赌?你可不是华威哥,有人撑腰,小心被赶下船。”   “呸。说来都怪那两个小子,要不是他们背地里告状,华威哥能被抓着?害得兄弟位解闷的乐子都没了。”   “你也别老想着赌,看看孙钱,差点把裤裆都输掉了,还欠了华威一屁股债。听说他一家五口人都靠他养活,这会子输得精光,回去也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交代,这些天整天哀声叹气、愁眉苦脸的。”   “孙钱?不能啊,我昨天夜里和他一起当值,他满脸得意,说回去了要给他老婆扯料子做身新衣裳。”   “那就怪了,前天我还听他同舱的老王说他苦得想寻死。”   霍锦骁擦灶台的动作一滞,想起孙钱这号人来。她认人很快,虽然没打过啥交道,但船上的人见过一面便都记住,孙钱是船上的料匠,专司船舶的日常维修与养护,月银比他们这些普通水手高出许多。这人三十好几,生得敦厚老实,平时沉默寡言,不大爱和人说话,没想到竟也染上赌钱这嗜好。   她摇摇头,未往心里去。   “你们两躲这里干什么,水房有好戏,快去瞧。”有人进了饭堂喊道。   水房?霍锦骁心里一惊,将抹布丢开,出了饭堂。   水房在船尾,甬道尽头。   霍锦骁快步跑去,半途上就遇见一伙人,都是往日跟着华威的。这些人见到她并未出手阻拦,而是盯着她不怀好意地笑。她顾不上他们,只冲进水房。水房里围了几个人,看好戏似的袖手围观,巫少弥浑身是水坐在地上,满头的烂菜叶子,装碗筷的桶被人踢翻,碗碎了一地。   “阿弥。”霍锦骁拔开人群,冲上前扶起他。   “我没事。”巫少弥不待她问就先回答,“碗都碎了。”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霍锦骁一边急道,一边将烂菜叶从他发上扫下。   巫少弥的发梢滴滴嗒嗒往下滴水,他却抹了把脸,笑道:“师父,我没事。”   “你傻。”她确认他没事之后方放下心,回过头来看着满地碎片一阵沉默。   因为打碎了碗,黄厨回来后大发雷霆,把状告到了柳暮言和徐锋那里。柳暮言虽然喜欢霍锦骁,不过他也管着船上东西,又有徐锋在旁,不能偏坦,只能照价罚了两人一些月银赔偿,徐锋又将这事记录在案,才算了结。   ————   折腾了一下午,两人都没得休息,出来时天色已沉,两人回舱取了铜壶去饭堂吃饭打水。才到饭堂,就听里面传出高声喧哗,饭堂里聚了不少水手,正在里面玩乐。   霍锦骁与巫少弥一踏进,饭堂里的笑声就小了。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眼神各异。   “看什么?继续。还有谁要来?”华威坐在正中的八仙桌上,扫了他们一眼,就向众人道。   “我!我来试试!”有人粗声吼了句,坐到华威对面。   众人又喧闹起来,没人理会霍巫两人。   霍锦骁坐到角落的桌旁看他们。这些人正凑在一块掰手腕比腕力,正玩到兴头上。她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巫少弥已经把饭食和水都打来,饭食仍和中午一样差,看得人没胃口。霍锦骁给自己倒水,壶嘴里随着水流出几条绿藻,倒入杯后浮在水面,她凑进一闻,嗅到股怪味。   这不是干净水的,是舱里存的水放久之后变质的水。   如今才出航五天,饮用的水都是密封保存,没道理坏得这么快。   有人又在针对他们。   “别去。”霍锦骁按下要去找黄厨的巫少弥,沉着脸站起,走到了堂中玩得正高兴的华威身边。   华威不费吹灰之力就掰赢了来挑战的对手,旁人正恭维他,他得意笑着,把拳骨压得“啪啪”作响,看着霍锦骁道:“怎么?老子和兄弟们掰手腕,你也想去通风报信?”   “华威哥误会了,我没那意思。我就是见华威哥神力无边,心里仰慕,所以过来瞧瞧。”霍锦骁站在八仙桌旁笑道。   旁人接道:“那是,我们华威哥腕力整个船队没人比得过,天生神力!”   华威眉头挑起,收下恭维,斜眼睨她:“看够了就滚远些,别以为说几句好话,老子就会放过你。”   “那华威哥怎样才能放过我们?”霍锦骁仍是笑的,半丝怒意都没有,甚至有些恭敬。   “放过你们?哈哈哈……你怕了?”华威单脚踩上长凳,大笑着道,“要我放过你也可以,我们比一场,你要是赢了我,我就放过你。”   “我和你?”霍锦骁指指自己鼻头,面露怯意地看了眼巫少弥。   “对,就是你。”华威指着她道,他很喜欢她眼露出的怯色。巫少弥在码头上露过一手,力气极大,和他比试指不定输赢,不过景骁就不同了。上船到现在她都没什么表现,柳暮言说这两人一文一武,料想她和直库房那些人一样,身无四两肉,只会动笔,没什么力气。   “比!”旁人拍桌吆喝起来,“威哥,让她瞧瞧你的厉害!”   “臭小子不敢?”见她沉默,有人激道。   “好。”霍锦骁咬牙开口,“如果我赢了,华威哥不能再欺负我们。”   “如果你输了,船上所有杂活,你们两包了。”华威坐到凳上,冲对面的人挥挥手,对面那人立刻让开。   “成。”霍锦骁坐下,深吸口气,将手肘压到桌面,却不见华威动作,又奇道,“华威哥?”   “和我们威哥比腕力,没点彩头可不行。”站在华威身后的宋兵将手指伸到霍锦骁面前搓了搓。   霍锦骁从腰间摸出了两锭碎银搁到桌上,宋兵拾起掂了掂,约有三四两重,便给华威递了个眼神,华威满意地勾了唇,宋兵便又道:“哥几个有人要下注吗?老规矩,我开庄!”   “有有有!”旁人一听便沸腾了,各自从身上摸出钱来按在桌上,纷纷道,“我押威哥。”   水手们钱也不多,放下的大多是铜板,没人像霍锦骁这么大方。   “孙钱,你出手阔绰啊。”有人眼尖看到桌上的铜板间扔了锭碎银,不由惊道。   “少废话。”孙钱闷道,“我押威哥。”   “这是要赔死我啊!”宋兵嚎了句,嘴唇仍是笑的。   “来吧。”华威看了眼钱,这才将手放到桌上。   两人身形差距很大,手腕手掌大小也差很大,和华威的手一比,霍锦骁那手就像枚鸡蛋,似乎一捏就碎。华威手指如铁钳,狠狠箍紧她的手,宋兵喊了句:“开始。”华威手上青筋立刻爆起,按着霍锦骁的手往下倒去。众人只见霍锦骁咬紧牙关,眉毛鼻头眼睛都纠在一起,极是痛苦,才只是几个喘息的时间就已经被华威压到逼近桌面,都纷纷喊华威名字替他喝彩。   巫少弥站在霍锦骁的身后,也替她捏了把汗。   就在霍锦骁的手背即将触到桌面,众人已经举起双手高呼胜利时,情势忽变。霍锦骁眉头一松,只是淡淡道:“天生神力,也不过如此。”   语毕,她的手已将华威的巨掌缓缓托起。华威脸色大变,只觉手上传来强大力道,自己的手已不受控制地被她抬高,而他施下的力如石沉大海般毫无作用。   “威哥?”众人看傻了眼,都俯下身盯着两人的手,“威哥加油,用力!用力!”   华威手上、脸上爆起青筋,人也由坐改为半蹲,身体竟跟着手慢慢移动,仿如被她捏在手心的蚂蚱。反观霍锦骁,她左手背在身后,不动如山地坐着,没有多余的表情。   “砰”一声重响,华威的手被她硬生生扳在桌面上。   “威……威哥……”宋兵呆滞地看着华威。   霍锦骁松手,扭了扭手腕,道:“我赢了。答应过的事,希望你能做到。阿弥,把钱收了。”   “是,师父。”巫少弥大喜,撩起衣袍要把钱都扫下。   “不许拿!”宋兵看到此景,脑袋一热,朝巫少弥出手。   “别碰他。”冷冽语过,霍锦骁将长凳踢去,撞到宋兵的膝。   宋兵痛呼着弯腰,怒而扫拳,旁边两人也上前帮手,要擒巫少弥和霍锦骁。霍锦骁勾着巫少弥衣带将他往身后一带,人转至他前方,一脚踢飞长凳。长凳在空中转起,逼退身边几人,她又飞起一脚,从中折断长凳。长凳分作两截,一截撞在了迎面而来的人胸口,另一截则落到正要过来的华威身前。   “砰”地几声轰响后,饭堂归于平静,连华威也被震慑住。   “到此为止,别再烦我。”霍锦骁不复最初的低眉顺眼,属于武者的气势不再收敛,霸道而张扬。   黄厨子听到声音从厨房里出来,看到被毁的凳子,心疼得又要骂人。   空中一道银光掠过,一锭碎银从远处飞来,不偏不倚扔进了他嘴里,力道震得他牙生疼,他忙捂了嘴。   “赔你的凳子。一会给我送壶清水,两份饭菜过来。”   语毕,霍锦骁带着巫少弥扬长而去。   ————   是夜,霍锦骁轮值下半夜,和林良搭岗。   “大良哥,真有人在华威聚/赌那夜见到阿弥去了柳叔那里?可知道是谁?”   夜风泠泠,霍锦骁坐在林良身边问他。那日与林良聊过之后,她便拜托他在水手中调查此事。根据林良问来的消息,船上众人之间流言已深,只说有人亲眼目睹巫少弥当晚去找柳暮言告状。   “传得绘声绘色,像真的一样。也不知从哪个人嘴里传出来的,船上水手多,一时半会也问不清楚。”林良拍拍她的肩,劝道,“我看你也别烦了,再过两天就到平南岛,到时候下了船就没事了。”   霍锦骁看着远空冷月,并不说话。   饭堂她露了一手,虽震慑了众人,叫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再惹她,但根本问题并未解决。以武止暴,得到的只会是畏惧亦或反抗,她与水手们不是敌人,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大良哥,你……再帮我查个人吧。”   “谁?”   霍锦骁附耳一语。   而在船舱里,漆黑的甬道伸手不见五指,有人摸墙而过,悄然走向某处。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   ☆、鲛鲨   出海航行,每晚都要有人当值,除了掌舵者外,还要有其他水手负责瞭望,而像霍锦骁这样的低等水手会被安排跟着老手一起当值。夜里光线差,能见范围小,瞭望就显得特别重要,需要注意海面动静,包括恶劣天气来临前的风云海浪预兆、过往船只动向、附近海域陆地情况及船体异常等诸如此类。   林良平时虽嘻嘻哈哈爱闹,不过到了当值时候却很认真,就算和霍锦骁说话,眼睛也没离开过巡查的地方。一夜下来,林良都在和她说夜里瞭望需要注意的事,从陆地暗礁说到星云风浪,霍锦骁听得半点困意皆无,直至天明。   “受益匪浅,多谢大良哥。”霍锦骁诚心向他道谢,这船上愿意直心教她的人,恐怕只剩下林良一个人了。   林良打了个哈欠,眨眨酸涩的眼,拍着她的肩道:“客气什么,都是自家兄弟,难得你愿意学,好好干!”   两人与前来换值的人交接妥当,便回了舱下,林良倦得很,饭也不打算吃就回舱房补觉,霍锦骁精神尚好,便去水房擦洗。天色尚早,水手们陆陆续续起来,睁着惺忪的眼在甬道里来来去去,甬道光线很暗,但霍锦骁仍能感觉周围望来的目光,仍带着异样,所有人见了她都退避三舍的模样。   想来是昨天之事的后遗症。   她不多理会,进了水房取水净面。海上的风吹得满身盐,让皮肤粘腻难受,条件有限,她也只能擦擦手脖。她将颈脖手臂洗过一遍后才觉得身上舒坦不少,转而去饭堂领早饭,巫少弥昨天值上半夜,现在也不知醒没醒,她想着把早饭给他取回去好了,可才走到饭堂外边,就听甬道里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有人疾声唤着:“所有人都到甲板上集合。”   也不知出了何事。   ————   时辰虽早,但海上的太阳已升得老高,日头白花花照在甲板上,叫人眼晕。   船上九成的人都到齐,在甲板上排成数行,柳暮言、徐锋、朱事头等人站在最前。有人搬了张太师椅放在甲板正中,祁望坐在椅上冷眼看众人。   霍锦骁与巫少弥站在后边,她半道上就遇到巫少弥,两人便一起来了。   所有人疑惑着,不知出了何事,可没人敢开口。   “今日一早把大家叫过来,是为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朱事头看了看祁望,开了口,脸上难得不带一丝笑意,十分沉冷,“咱们船上出了个窃贼。”   此语一出,站着的众人哗声大作。   “朱事头,船上遭贼了?”林良立刻问道。   朱事头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继续道:“是,直库房失窃了。”   霍锦骁蹙眉。   直库房失窃?   “共失窃六十五两银子与船队直库印信,昨天夜里发生的。”   众人喧哗声又起。   霍锦骁已经想到是哪处丢了钱。船上货物财物都由柳暮言管着,不过值钱的东西和大多银子并不存放在直库房,都封在船上另外一处银库里,那地方普通水手不知道,也没人能接近,由祁望和几个掌事的人亲自看着。直库房里只有个小库,收的是应对船队日常所需的银两与船队直库印信,金额不大,来来回回没超过一百两。柳暮言每天进库和离开前都会清点确认,今早查库时发现银两与印信都不见了。   若是只失了银两倒罢,但是印信也失窃,这便极严重了。若有人心存歹念要害船队,那印信足可伪造许多文书。   要开小库需要三把钥匙,直库房房门、里间门与小库钥匙。柳暮言这人办事谨慎,霍锦骁干活虽然伶俐,不过他并不信任她,只让她处理些抄抄写写的文书事宜,重要的事都交给兴才办理,她目前为止还没进过直库房里间,就是这小库的事还是兴才不经意间提起的。   难怪柳暮言站在前头脸色难怪万分。   “谁偷的东西,自己认了,把东西交回来,倒还能留点情面。若是叫我们查出来,那就别怨咱们玄鹰号不顾念兄弟情谊了。”朱事头威胁道,“你们都知道,窃取船上财物是什么下场吗?”   “装进桶里,扔进大海。”华威忽然扬声喝起,目光望向霍锦骁,“祁爷,朱事头,咱们玄鹰号上的兄弟跟着船队最少也有两年时间,这两年什么时候发生过这种事?大伙在海上坐同条船,就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都是信的过。不过这几天船上混进两个外人,一来就发生不少事,谁知道可不可靠?”   “对,祁爷,咱们兄弟都跟了您少说也有两年,船上就没出过这种事,那两个小子一上船就生事,不必查了,肯定是他们!”宋兵跟着华威嚷道。   “是啊。她是直库房的人,比我们都容易下手。”李大山也跳出来道。   旁边立时有不少人附和,所有目光都集中到霍锦骁身上,连柳暮言也神色难看地盯着霍锦骁。直库房的铁锁并没被敲坏,窃贼是正常开锁进出,盗走银两与印信,而平时能接触这一切的人,说来还真的只有霍锦骁。   “捉贼拿赃,你们指我监守自盗,就拿出证据来,否则我受点冤枉不打紧,放跑了真的窃贼,误了寻回印信的机会,那才严重。”霍锦骁沉声道,面色未见惊慌。   祁望摆手制止众人的七嘴八舌,道:“别吵了,我已命人搜房,是人是鬼,一会便见分晓。”   霍锦骁便知他一大早将人集中在这里,就是为了给窃贼来个措手不及。舱中无人,六十几两银子不可能带在身上,必被藏在舱里某处,水手舱房没有锁,想必他们在这里打嘴仗的功夫,祁望的人已经把舱里搜了个底朝天。   众人闻言面色各异,互相看着身边人,不敢作声。   在日头下又站了半个多时辰时间,小满才带着三个人从船舱口上来。   “禀祁爷,都找过了,没有找着。”小满凑到祁望耳边低语。   祁望闻言沉默不语,目光幽深地扫过所有人,看得人后背生凉,他忽又笑了。   眼里并无笑意。   “无妨,明日傍晚船就到平南,下船时全员搜身,若还是找不到,船上所有人连坐。”祁望一撩衣袍站起,漫不经心说着,转身前又道,“对了,揭发者重赏,赏银二十两,核绩升一等。”   此语一出,本因连坐之罚而色变的众人立时又变了神色。   赏银倒是其次,这直接往上晋升一等才叫人心动。   祁望撂下话便离开,甲板上的水手们并未离去,只是三五成群散开窃窃私语,不时拿怀疑的目光盯着霍锦骁。霍锦骁知道自己身上的嫌弃最大,也不多分辩,拉着巫少弥就要回去,柳暮言却拦住两人,道:“你们不必再去直库房。”语毕他甩袖离去,多余的话半句不说。   “嗬,连柳直库都疑心是他们,看来八/九不离十。”宋兵与华威说道,声音故意敞得老大。   霍锦骁不理众人目光,转身也要离开。   “小景,祁爷请你去一趟。”小满忽又叫住她。   ————   祁望这次并没把她叫到望月房,而是让她到船头前见自己。   船头的风比甲板上更猛,浪花扑上船,脚下的地面摇摇晃晃着,总叫人觉得要被掀出船去。祁望负手站在船前,脑后束起的长发与长褂同时飘起。   “祁爷。”霍锦骁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行礼。   祁望转过身,将被风吹到颊上的发丝拔到脑后,瞧着她的眼道:“出海几天,你觉得如何?可与你想得一样?”   霍锦骁以为他要问失窃之事,不想他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略想想便答他:“不一样。”   “不好玩了?”他笑起。   “祁爷,我从没把出海当成在玩。”霍锦骁正色道。   祁望见她说得认真,反更觉得她有趣,又问她:“这些日子你被排挤、孤立、欺负,滋味如何?刚才华威有句话说得好,同在一条船上,命也是一条。出海航行是件苦闷的事,你身边只有你的船友,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得不到,你没资格呆在船上。”   霍锦骁垂眸,半晌方回:“我正在想办法。”   “什么办法?以武慑人?我知道你武功不错,他们都被你吓到,不过在东海光凭武功,你永远站不稳脚。”   霍锦骁握了握拳。   船上发生的事瞒不过祁望,他什么都知道,不仅知道她被排挤,也知道她昨天出手了。   “祁爷,你说的,我都懂。”   “好,我信你。”祁望笑里藏着刀,“不过他们不信你,我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让我的人心寒。明天到平南岛前,若你能解决这些问题,我就留你。否则,我会把你送给雷老二。”   霍锦骁冷道:“一言为定。”   祁望觉得这人越来越有意思了。   ————   见完祁望出来,霍锦骁的心沉得很,巫少弥已经不在甲板上,她便先去找林良问话。林良也没什么主意,只是把船上水手与她都说了一遍,她又问了几桩事,方告辞离开。   时间不早,已到饭时,她一天一夜未睡,又没胃口,索性回舱房。舱房里空空如也,巫少弥并不在房中,她在床上坐了一会,有些挂心巫少弥。船上的人都疑心他们盗财,祁望又颁下悬赏令,难保不会有用为了讨赏而下狠手,且如今他们知道她不好惹,就只会将主意动到巫少弥身上。   如此想着,她便坐不住,出了舱寻巫少弥。   船舱各处都找了个遍,她并未寻到他的踪迹,甲板上也没有,她越发担心起来,又往船尾处找去。   船尾角落的船舷前围着好几人,正抬起个巨大木桶,用力扣到被困在中间的人头上,而后再把木桶踢倒扶起,里面的人便头朝下被塞在了桶里。桶上系着缆绳,他们合力将木桶抬起扔进海里,用绳吊着,海水没过桶往里面灌去,很快就装了大半桶,里面的人挣扎着把头露出水面,已难喘气。   “说,你们把东西藏在哪里?要是不说,就把你连人带桶扔到海里。反正在船上盗取财物也是要被扔下海的,你快点说!”宋兵指挥着众人行事,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华威双臂抱在胸前站在一旁冷道:“别以为有人能来救你,她自身也难保!要是来了,兄弟们也不会放过她!现在拳头硬也不顶用,要是撬不开你们的嘴,兄弟们都被连坐,丢了饭碗不说,还要得罪祁爷!”   “我们没有!”巫少弥攀着桶把头往外伸。   “还嘴硬?往下再放。”华威一声令下。   绳子松去,桶浸入海里。   “说了我们就拉你上来,要是不说,我们就将绳砍断!”华威扬扬手,宋兵从地上拾起柄利斧来。   “说!快点说!”旁边围的人齐声喝起,人数众多,已不单是与华威交好的人了。   巫少弥目露恐惧,却又咬紧牙关不肯开口。水灌满木桶,木桶又被提起,他没在水中,想起在全州城大牢里受的刑,也似这般屈打成招,痛得狠了倒叫人恨不得一死。他怕死,但更怕折磨,若是从前他大概已经认罪了,可如今还牵涉到师父,他万死不能松口。   最初跟着她,只是因为他怕死,而她能保护他,如此而已,可这世上总有些人事会超越恐惧。他知道他懦弱胆怯,但他愿意豁出所有去守护一样东西。如果还能活着,他必会变强,强到有朝一日,谁都无法捍动他与他要守的人事物。   死亡与变强,他眼前只剩两条路可选。   ————   “放开他!”   又冷又急的喝声响起,震得人耳膜发疼。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道人影已如电光般掠开。一股刚柔气劲如海潮般汹涌而至,外围的人接二连三地被这股气劲卷开,瘫倒在地,船尾腾出路人,那人旋身而上,将抓着绳索的人打开,伸手探出船舷抓住了绳索。   “拦着她!”华威见是霍锦骁,厉喝了一声,从宋兵手里夺过斧子就往绳上砸去,“今天你们要是不说清楚,谁都别想走!”   巨大的桶装满了水,重逾百斤,霍锦骁的手被绳勒得骨节泛白,华威斧子劈来,她只得空出一只手应对,以臂格开他的攻击,半身压着舷往外一避。宋兵与其他人趁着她受制于桶又涌上前来,她只得单手应对众人。   忽然间“哗”地一声,桶里的水倒进海中,水桶的绳索被华威砍断一边,水桶倾倒。   霍锦骁惊怒交加,飞起一脚将华威手中利斧踢到地上,她则快速收回手,以双手拉着最后那根绳索,连人带桶往上拉。水桶被她硬生生拽起,众人只见阳光下阴影笼来,水从半空倾倒而下,水桶竟凌空飞起后往船上砸来,旁人只得四散逃开。   只闻轰地一声,水桶砸到船上,木头碎裂,巫少弥全身湿透地爬起,却惊骇地唤了声:“师父!”   “华威哥!”其他也惊叫道。   海浪来得突然,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霍锦骁与华威厮斗之间竟被这阵浪翻一起掀起了海里。   ————   海水的冰冷瞬间包裹全身,海下深不见底,一片幽暗,透出可怕吸力,似乎要将人吞噬。霍锦骁尝到海水咸腥味,很快从海面浮出。船往前开着,她能看到船尾的人慌成一团,都要拿绳拉他们上船,可船还是渐渐驶远。   巫少弥在船尾发了狂般把旁边的人揪起扔开,抢过缆绳往她这里扔。   在深海泅水可不比近海与江河,海浪翻滚,阻力很大,底下似有吸力将人往下拽。霍锦骁深吸口气,运气全身,施展《归海经》。《归海经》奥妙无比,恰与潮汐应和,她在村子里练水性时就已发现,到了深海这种感觉更强。她将身子微沉,与浪融为一体,身体似乎化作游鱼,海中阻力不再,她借浪游去,速度快得惊人。   不多时她便够到巫少弥扔下的绳子,脚在海中一蹬,她便抓着绳子凌空飞起,不过几个呼吸时间,她就已攀到了船身之外,单手勾住船舷。   华威还在海里奋力游来,他的水性也好,但不及霍锦骁,已被她甩在身后。   霍锦骁正要翻进船,耳边传来惊惧呼声:“那……那是什么?”   “鲨……鲛鲨……”   “华威哥,快……快游回来!”   她展目望去,华威身后不远之处,竟有尖角鱼鳍露在海面,正在快速靠近华威。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啊……看得人好少。 PS:接通知周四入V。 每到入V时就淡淡忧伤……   ☆、飓风   船尾众人乱作一团,也顾不上与霍锦骁为难,都扑到船舷大喊。   华威回头看了眼,吓得魂飞魄散,没命地往船游来,只不凑巧的是一个浪头扑来,不仅将他打远,还把众人扔下的绳索打开。   身后的鱼鳍已非常近了,他用尽全力游着,声嘶力竟地喊起:“救命!救命!”   “师父,上来吧。”巫少弥眼里只有霍锦骁。   霍锦骁人还在船外,她目光紧盯华威,听到巫少弥声音头也不回道:“去,去把鱼枪取来!”   “什么?”巫少弥不解。   “去取鱼枪!”她转头朝众人厉声一喝。   这时方有人如梦初醒般去寻鱼枪。   华威还在奋力游来,眼见要够到绳子,可身后忽有庞然大物骤然间浮出海面,血盆大口里两排尖锐的牙,往华威咬去。华威吓得四肢发软,绳子也抓不牢。   “哗——”   漫天水花扬起。   霍锦骁已隔空出掌,以内力化作无形之劲,拍打在鲛鲨与水面上,鲛鲨吃痛回了水里,鱼鳍仍旧绕在华威身后。华威吓破胆,抓了两次绳子也没抓好。   “鱼枪来了。”船上有人道。   “给我。”霍锦骁往后伸手,面色冷凝道,“你们看着绳。”   也不知何故,她似乎成了众人的主心骨,没人再对她的决断有异议,只将鱼枪颤抖着递给她。   船上的鱼枪枪头带着倒勾,用来勾鱼,以精铁铸成,枪身实沉,另一头系着粗绳,绳子连着船,是用以捕捉大鱼之物。   霍锦骁单手勾着船舷,另一手抓着鱼枪高举而起,双眸紧紧凝视着海面上鲛鲨的光影。   “华威——抓好绳子,别孬。你要是抓不住,可没人救得了你!”她内功入音,声音如雷灌耳,压进华威耳中。   华威惊醒,纵身往水里一潜,以最快的速度游向船,船上的人又将绳远远抛去,这次恰落在他身边,他伸手紧紧抓住。   “拉他。”霍锦骁吼了声。   水面上光影碎开,鲛鲨庞大的身躯又现,朝着华威咬去,霍锦骁眯了眼,将手中鱼枪掷出。鱼枪化作电光一道,不偏不倚地扎进鲛鲨眼中,绳子随枪而动,转眼绷紧。鲜血溅起,鲛鲨落回海里翻腾不已。   趁着这空档,霍锦骁扯住被华威抓着的绳子,从船外凌空跃起,嘴里轻喝一声,手上施力,把华威从水里一起拖出。她在空中拧了个身,稳稳落回船上,手上力道不减,硬生生把华威从海里拖回了船上。   华威双腿发软,惊魂未定地瘫在船上,半个字也吐不出,只是喘着粗气看霍锦骁。   众人心头才松,却忽然听到惊雷般的怒吼。   “你们都干了什么?把绳索砍断!”   祁望已带着人赶到,站在不远处,满脸冷怒地盯着众人。   他声音才落,船尾便重重一颠,水里传出闷响,有物撞上船身上。霍锦骁首先反应过来,海底鲛鲨受伤发怒,又被鱼枪的绳子所缚,开始疯狂撞船。她飞速站起,伸手要将鱼枪上的绳子扯断,可才将手伸出,远处便有利刃飞来,她避之不及,手背被刀刃划过,鲜血顿涌。那利刃是柄小小的飞刀,划伤她的手之后并没停,而是准确无误地割过绳索,将鱼枪上的绳索割断。   飞刀出自祁望之手。   他并不理会其他人,绳索一断他就扑到船舷处往外探望。   船尾接连又传来几声闷响,鲛鲨仍不断地撞击船身,约撞了十来下,翻滚的海面才渐渐平息,撞击也慢慢停下。   祁望又看了一会,确认海面平静之后才回身走向众人。   笑意消失,他眼里只剩冰冷怒杀,像刚才海里的鲛鲨,看得所有人都瑟瑟发抖。   “这几年太平日子过久了,我也不大计较,你们就忘记过去了?”他声如刀刃道。   船上的老船员面色都是一变,比刚才看到鲛鲨还恐惧。   从前……刚来平南岛的祁望,曾是杀人不眨眼的可怕存在,满身鲜血,像海里最凶残的鱼类。   祁望说话间已经走到霍锦骁跟前,道:“是你扔的鱼枪?”   “是我。”她没解释。   “你知不知道刚才那番举动会害得船毁人亡?”祁望冷冷盯着她。   鲛鲨受伤后会发狂撞船,虽说玄鹰号很大,不像小船那样会被撞翻,但船身是木头所制,若被撞裂撞损,船尾又是要紧位置,万一有个意外,都是大麻烦。   “祁爷,是我鲁莽了。”霍锦骁低头认错。   “祁爷,事情因我而起,是我的错,她也是为了救我,祁爷要责罚就责罚我吧。”华威“卟嗵”跪在祁望跟前。   “祁爷,刚才情势紧迫,也是为了救华威哥,求祁爷网开一面。”宋兵跟在华威身后跪下。   旁边水手见状也一个跟一个跪下。   祁望转身往华威胸口狠踹一脚,华威顿时捂着胸口倒地。   “为了你一条命,差点闯出大祸,应该让你被鲨吞了才是!”他骂完华威又看霍锦骁。   霍锦骁仍站着,只是低头,并不跪他。他怒火正炽,正要教训她,忽看到她手背上的刀口,鲜血正沿着手指滴落地面,她也不理,身上湿透,衣裳贴着身体,让她愈发显得瘦小,他的话在胸中滚了几滚,始终没有出口,握紧的拳头也渐渐松开。   很奇怪,他无法像教训华威那样对待她。   明明都是男人,他居然下不去手。   “下了船,都去徐锋那里领罚。”末了,他冷冷抛下一句话,甩袖离去。   他一走,船尾气氛像融化的冰雪,众人提起的气这才算完全松下。   “师父。”巫少弥托起她的手,只觉眼睛与心皆疼。   伤口刺目。   “没事。”霍锦骁扫了眼伤口,云淡风轻。   “威哥,我扶你回舱休息。”宋兵已将华威扶起。   华威经此一劫,又被祁望打伤,满脸颓色,佝偻着身子让宋兵掺着往舱里走,与霍锦骁擦肩而过时忽止步。   “刚才……多谢你救我。救命之恩,我记下了。”华威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霍锦骁才要开口,他却又道:“不过,失银之事关系到所有人的生路。若是连坐,大伙都不能再呆在船队,我们不会就这么算了,你……要是你们干的,就去向祁爷自首吧。”   华威说完马上低头,很快离开。身后众后也都跟着华威离开,只在路过她的时候才望去一两眼,   皆是满目复杂。   霍锦骁盯着他的背景久不出声,华威对她心存偏见,她对华威何尝不是先入为主。一直以为他是为了祁望的悬赏,不想却是为了全船人。   ————   巫少弥陪她回了舱房,他守在舱门之外,让她在里边将湿衣彻底换下后才进舱。   霍锦骁沉默地坐在床上。他并不擅言辞,也不知要说什么,就给她倒了水来,又取出伤药,默不作声地托起她的手上药包扎。   她的手生得很漂亮,纤细匀长,指腹和掌上有些茧,是常年拿剑的结果,但握起来并不觉得粗砺,相反,那茧子磨得人肌肤发痒,是带着力道的温柔。   如此一比较,她手背上的刀伤便显得触目惊心,好似剜在他心上似的。   伤口包好,霍锦骁握了握拳,从床上站下。   “师父?”巫少弥唤道。   “你在舱里呆着,别到外头去。我出去一趟。”霍锦骁说罢出了屋。   ————   白天船上闹了这么几出,所有人心里都压着石头,船上无人再打闹,到处都是一片死沉,连说话声也小了许多。   夜晚很快降临,除了海浪声外,四野俱寂。   今日是满月,可天上乌云沉重,将月掩个瓷实,透不出一丝光芒。船舱的甬道里仍是漆黑不见五指,一道黑影又悄然而出,摸着舱壁朝某处走去,在那里窸窣许久之后才回身走到某间船舱旁。水手舱房无锁,很容易就打开,他鬼鬼祟祟地将房门打开条缝,把手里的东西往墙根下一塞……   翌日,天才微明,舱中就响起匆促脚步声。   这阵脚步声在霍锦骁的舱房外停下。   “哗啦”一声,门被人拉开。   霍锦骁立时睁眼坐起,惺忪睡眼里犹带三分狡黠清醒,看着来人。   来的是祁望身边的红人小满、柳暮言、徐锋与朱事头。   “都起来。有人告发你们盗银,并银两藏在屋里,祁爷命我们来搜屋。”小满站到屋中冷道。   巫少弥揉着眼坐起,疑惑地看着房中众人。   “老钱,去。”朱事头推了一把跟在最后的人。   孙钱缓缓从人后走出,仍旧是忠厚老实的模样。   ————   “原来住这舱的人是我堂弟,去年调到别的船了。我听他提起过,这舱房的墙根下有块板松了,里面原来是个耗子窝,后来耗子被赶跑后就成了洞,这板子也一直没修,里面是可以藏东西,外头看不出来,所以昨天大家伙来搜屋时肯定搜不着。”孙钱一边说着,一边蹲到墙根下,将一处板子掀起,果然露出个小洞,他将手探入。   “找到了。”他面上一喜,摸出个包裹,可才一入手,他脸色就变了。   分量不对。   “快拿出来看看。”柳暮言心最急。   “不……不是……这不是……”孙钱忽然发虚。   “什么是不是的。”柳暮言也伸进手去,摸出个包裹来,忙不迭地打开。   朱事头凑过去看他,小满则目色不善地盯着霍锦骁,只有徐锋开了口:“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可说?”   “是不是赃物,看了才知!”霍锦骁一派平静。   “还敢狡辩!小满,快把她抓了。”徐锋开口就斥,却听柳暮言一声惊语。   “这……这不是丢的东西。”   包裹里装的,确实有两锭银子,还有支簪子,一只玉镯,可都不是直库房失窃之物。   “这两锭银子是我们兄弟两人全部的身家,簪子和玉镯是我娘传下来,留着给我讨媳妇用的。船上人多眼杂,房门又没个紧,我怕叫人偷去,所以藏在里面,有何不妥?”霍锦骁从床上跳下,一把抓起孙钱的手,怒道,“倒是你们,无凭无据就要拿赃抓人,污我清白。是你告发的吧,我与你近日无怨,往日无恨,你为什么要冤枉我。走,咱们上祁爷那里说理去。”   “不不……我没有……这……”孙钱语塞,他本非擅长言辞之人,一听祁望名字就哆嗦。   “那你说,你怎知我在这里藏了东西?手一摸就敢断言不是?不是什么?不是失窃的银两和印信?”霍锦骁双手环胸,平静看着他。   “……”孙钱急出满头汗来,   “你们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来木料库一趟吧,东西找到了。”林良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孙钱腿就是一软,差点没站稳。   ————   木料库是存放木料工具、桐油与各种木匠物件的小库房,孙钱是匠料,就负责船上一就维护修补的活计,这库房也是他管着。小库房并不大,一眼可以望到头,三个靠墙放的货架,中间是个木匠桌子,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昨天搜舱时查过这里,也没搜出什么来。   不过今日这库房里挤满了人,祁望靠在木匠桌子上,一语不发。   孙钱哆哆嗦嗦跪在上,看着他手边放的失银、印信与三把钥匙,既惊且惧。   东西是从木料库货架后的一处暗格里搜出来的。其实也不算暗格,舱壁木头有些脱落,和霍锦骁舱里墙角的洞一个道理,只不过孙钱是料匠,知道如何修补,就在这里使了个心眼,东西藏进去后再把板子安上,用麻经、桐油、石膏打匀的油灰修补嵌好,外观上看着毫无异常。   “祁爷……不,不是我做的,我也不知道是谁放进去的。”孙钱还要狡辩。   “东西在你这里搜出来的,库房平时只有你进出,也只有你熟悉木活,你说不是你做的?孙钱,你知道在我面前撒谎有什么后果吗?”祁望此时脸上没有怒气,反有些笑。   但这笑却让他显得更为难测。   孙钱是跟他最久的一批人,深知他的脾气,如今百口莫辩,他根本拿不出脱罪之说,更何况,这事确属他所为。   “祁爷饶命,是小的一时鬼迷心窍,才犯下大错,求祁爷开恩,小的再也不敢了。”他将头磕得“砰砰”作响,不住求饶。   “说说吧,怎么做的?”祁望随手拿起直库印信问道。   孙钱便将事一五一十说出。   原来这孙钱染上了嗜赌的毛病,前几日在船上和华威赌钱输光了银两,正愁回家无法交代,一家老小又等他的银钱过活,进而怨上华威,跑到柳暮言那里悄悄告了状,让华威被抓个正着,他自己拿着柳暮言的赏钱欢天喜地。   这笔赏银,柳暮言以别的名目记在了帐上,被霍锦骁看到。不多不少,正好是霍锦骁那天与华威比腕力时,孙钱押的那笔赌资。   孙钱赌性不死,料想华威肯定能赢霍锦骁,他又想翻本,就把银子都押了。   前后时间一对,再加她听到的和林良打听到的各种消息,她本就疑心告发的人是孙钱,偏生又出了失银一事。   孙钱再次没了银子,又开始愁眉苦脸,最后把心思动到直库房里。除了学木工外,也懂锁,和柳暮言有点交情,听他提过直库房的事,趁着一次柳暮言不察,他偷偷摹了钥匙私自打了三把钥匙,摸进直库房盗走了银子。偏生这人贪心,盗银不算,看到直库印信以上好玉石雕成,便动了歪念,又不知那印上刻的是何字,以为只是玉石,就将印盗走。   “是你告发的华威,却为何要散出流言说是我做的?”霍锦骁见他交代完后瘫软在地,便上前问他。   “他们说要查是谁告发的,我害怕……反正他们也怀疑是你,所以就编了话传出去,让他们以为是你做的。”孙钱面如死灰,也不再隐瞒。   霍锦骁看了眼祁望,他仍在把玩印信,并不阻止她,她便又问道:“那为何昨夜你又把东西悄悄放到我房中来。”   “你……是你!”孙钱闻言猛地抬头,知道自己是着了她的道了。   “是我!”   “还有我!”林良也笑起来,“小景来寻我时我还不相信。你到她房里藏东西时,我就在对面看着。本来想当场抓住你,不过小景说不好玩,这才又放你一马。”   祁望听了这话,眼皮一抬,瞪着霍锦骁。   霍锦骁忙咳了两声,道:“早就怀疑你了。你以为甬道黑暗,便不会有人发现你,昨晚我一直跟着你,发现你的藏私点后通知大良哥过来,然后将计就计,把东西调包了。”   “跟着我,我怎么一点没发现。”孙钱低头自语,在那样漆黑的环境里,她怎么能跟到自己?   霍锦骁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并非跟在他身后发现的,而是用听的。昨夜她施展《归海经》,将耳力提到极致。甬道没有光源,便有夜能视物之力也无用,故而她用了听力。他在外面走了多少步,往哪个方向去的,她听得清清楚楚,再和林良进木料库一找,就发现了,因为孙钱出来时没来得及填灰,那暗格还藏着三枚钥匙,全是证据。   说来这人也聪明,竟懂得摸着甬道两侧的木头接缝与各处榫卯进库,可惜了,这聪明不用在正途上。   “好了,废话说完,来算算这笔账吧!”祁望将印信放下,终于出声。   孙钱还要求饶,库外却有人急步而来,高声道:“祁爷,高先生请您出去一趟。”   “出了何事?”祁望道。   “好像是天象不对,风力浪头都有异常。”   “把孙钱捆了暂时关在这里,回岛再议。”祁望把包袱一收,扔给了柳暮言,人匆匆往库外走去。   霍锦骁凑向林良:“高先生?”   “嗯,高敏,咱们船队的火长,司针盘为船舶导航,擅观天象物象。”林良小声回答她。   高先生可是船上的能人。   ————   甲板上,祁望匆匆而至,朝着站在正中远望天边的长衫男人抱拳道:“高先生。”   “祁爷。”高敏回礼,神情严竣,“情况不太妙,涌浪起,断虹已现,鱼群乱,海鸟跌落。”   他伸出手,掌上是只摔在船上的海鸟。   “飓风将至。” 作者有话要说:  呃,我不是在抱怨在评论少,只是感慨点击,不过……已经被你们治愈了,你们在看我就写完这个故事。 爱你们,嘻嘻。 顺便,好想把明天那章放出来——   ☆、小魏(修BUG)   风呼啸而起,惊涛拍岸,在石岩上溅起满天水光。   临海的石崖上建着座青石大宅,宅中屋舍以巨石垒成,庭院空阔,安置着梅花桩、木人、石墩子,门前左右分列着落兵架,上头搁满刀枪剑棍等物,几个青色劲装的男人在院中或习刀剑,或提石墩,衣袂与头发均被风吹乱。   这是石潭港程家的别苑。程家是石潭港饮誉武林的百年世家,以独门破浪刀法名闻天下,雄踞两江三港,曾是沿海一代名声最响的宗派,如今虽说宗派式微,但余威犹在,在两江三港绿林豪杰心中仍是泰山北斗般的存在。   如今程家的掌门人,是现年五十八岁的程观岩,道上的朋友在他面前都要客气叫一声“程老爷子”。   “爷爷,起风了。”正厅的花牖里探出张娇俏的容颜,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看了看天,将窗掩上。这少女身着黄衫,梳着荷髻,发间缠的黄缎长长垂在两颊边,缎上绣着缠枝梅,灵巧别致。   “起风了就回城去,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堂间坐着的老者正捧着茶慢饮,这位老者鬓已斑白,面容慈祥,可捧着茶的手却筋结骨硬,蓄满力量。   “我就是提醒你嘛。”少女上嗔了句,上前给堂下坐的年轻男人添茶,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他一眼。   这人长得真好。   “让你见笑了,我这孙女被宠得没大没小。”老者朝堂下的人笑笑,又道,“每年一到这季节,我们这地方就多飓风,隔三差五刮一阵,刮得猛的时候连屋子都要掀翻,海水倒灌,良田被淹,大雨倾城,真真是天灾祸患。”   “天灾祸患不可避,唯尽人力罢了。程老爷子每年都以一宗之力助石潭附近百姓避难躲灾,救困扶危,心怀苍生,实乃武林与百姓之福。”堂下的人抱拳笑道。   “年轻人,你别拍马屁了,沿海三地的情况,谁看不明白。以一己之力匡扶正道,终有力竭之时。如今沿海陆上势力式微,各大宗派如一盘散沙,海盗滋扰不断,百姓苦不堪言,老夫不过尽最后绵力罢了。”程老爷子不无感慨道。   连程观海也这样说,足见此地情况不容乐观。   “既是一盘散沙,那便聚沙成塔,有何不可?”堂下之人云淡风轻道。   “你说得倒轻巧,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老赵说你心志远大,却将你引荐到我这里,到底所为何事?你要想闯出名堂,去中原腹地岂不更好?”程老爷看不明白这个人。   他很年轻,二十出头,谈吐不俗,对各地势力见解也深,是个人才,只是这样的人才为何会到石潭港来淌这浑水?程老爷子不明白。   “乱世出英豪,在下有心在此扬名立万,还请程老爷子成全。”他回道。   “你武功平平,凭何在乱世立足?我便有心成全,你又如何服众?”程老爷子反问他。   “我听闻近日沿海几个村子都遭金蟒岛海盗洗劫,死伤惨重,三港的英豪们集结船队欲前往讨伐,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你想同去?”   “程老爷子,您的寿辰是在两个月后吧?到时,我将金蟒岛四煞的人头献做寿礼,以此服众,如何?”堂下的人站起,含笑抱拳。   “此话当真?凭你?”程老爷子霍然站起。他不相信这事能成,金蟒岛不好攻,岛上四个当家金爵、雷尚鹏、葛流风与马昆都是难对付的人,就算三港英豪结船而出,也不过为了安慰众心,胜算很低,这年轻人口出诳语,也不知哪来的底气。   “凭我!”他道。   “好,老夫等你这份大礼。”程老爷子拍案长笑,笑他狂妄,笑自己竟然真信了。   他笑而告辞,程老爷子忽又问他:“你到底是何人?”   “老爷子唤在下小魏便是,待他日得胜归来,在下自会表明身份。”   语毕,他踏门而出。   程老爷子蹙了眉,姓魏,武功平平,布衣青衫……符合这些特征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他猛地坐回椅上,心中惊涛遍起,可那个人在中原腹地呆得好好的,怎会踏足这是非之地?   ————   茫茫海上,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滚来,船颠得厉害,在海面上像片浮叶。许多白色海鸟落在玄鹰号的船舷与甲板上,赶也赶不走。乱丝卷云散布天际,飘得很高。海里的鱼类从深处上浮,霍锦骁坐在船舷边上,探头望去,可见水面上惊慌乱窜的鱼群。   四周沉闷得很,她已能感受到空气里浮动的那丝压抑与烦躁,异于往常。   舵手、梢工、碇手等人已全部集中到甲板上,其余水手则三三两两散在甲板四周,都沉默地盯着站在船头面色凝重的祁望与高敏。   祁望放下手里的观远镜,眼神深如海。   “涌浪越来越大了。”他看回高敏。   船已接近平南,四周荒芜小岛越来越多,观远镜里可以看到远方荒岛的岸边出现的特殊海浪,这种浪浪顶为圆,浪头间距比较大,与普通的尖顶短距浪不同。   “祁爷,飓风将至。”高敏沉道。   飓风是沿海地带及海上最为恐怖的天灾,风魔肆虐而过,可摧屋折树,掀船飞石,若再引发海啸,海水倒灌便会在顷刻间将良田千顷毁去,陆上尚且如此,要是行船中遇上,那就是九死一生的绝境。   “还有多久能到平南?”祁望问道。   “若加快速度,约半日可到,可赶在飓风来临前抵港。”   “离得这么近,平南岛怕也避不过去。也罢,满帆全速,赶回平南再作打算。”祁望很快作出决断,转身下命。   “飓风将至,船上所有人待命,满帆全速赶回平南。大良,向其他船发旗语,通知飓风情况。”   一语掷地,重逾千斤。   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   霍锦骁从未想过才出海七日便遇飓风。从前她只在书上看过关于飓风的描述,与地动一样,都是极可怕的天灾,会给村镇船只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并且无可逃避。   从前她母亲说,人在江湖,再多纷争也不过人与人斗,而到了海上,便是与天地争斗,海要噬人不过顷刻之间,任凭你有多少本事,在大海面前,不过蝼蚁之争。   如今,她方有一丝领会。   风帆张满,玄鹰号全速向前。船上水手们各司其职,沉默地按祁望的命令行事,霍锦骁与巫少弥给其他人打下手,没有一刻喘歇时间。   终于,午时刚过,平南岛的海岸远远出现。   船上水手发出一阵欢呼。   霍锦骁抹了把汗直腰站起,看到远方连绵不绝的木厝,沿着海岸一路漂着,成片浮在海面近岛之处,无数渔舟停泊其间。隐约可见头上包着花布巾,身着天海图腾上衫的女人在木厝与渔舟上进进出出。   涌浪已疾,这片木厝随波上下荡漾,似乎随时都要飘走。   “这些原来都是三港疍民与东海其它岛的流民。”林良见她看得出神,便凑过来解释。   霍锦骁点点头,道:“那怎会到平南岛?”   所谓疍民,乃是沿海沿江一带靠水为生、以渔为业的百姓,这些人或居于舟,或筑木厝浮水,漂栖不定,被陆民视作贱藉,生活尤其困顿贫苦。她在全州城外的几个海岸边曾经见过,不过数量没有这么庞大。   “他们有些是在三港被歧视打压得厉害,讨不到活路,有些则是东海小岛的原著民,岛屿被海盗洗劫或遭天灾后流落到平南岛的。祁爷心善,并没赶走他们,默许他们在此讨生活。久了以后,疍户就越来越多。你不知道,其实从前我们平南岛也是个穷地方,后是是祁爷来了……”林良说着说着想起从前。   “祁爷不是平南岛的人?”霍锦骁问道。   林良摇头:“不是,不过他到平南岛也有近十年时间了。我们从一个荒芜的小岛变成今日在东海排得上名号的大岛,全托祁爷之福,所以岛上无人不敬他重他,如今他是我们平南岛的岛主。”   霍锦骁对祁望这人好奇极了。她初时知道他替海神三爷运送白鸭,又和梁家往来,心中对他一直存有怀疑,将他与梁同康、三爷等人视作一丘之貉,可相处下来她却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今日见到平南岛疍民之况,再闻林良所语,更觉此人矛盾极了。   她还想再问,那边朱事头和徐锋开始召集众人准备上岸之事,她只得作罢。   ————   平南岛的港口在另一头,海港沿线停了无数船只,沙船战船整齐列布,其间竟还有艘巨大福船。霍锦骁叹为观止,林良对她夸说平南岛船力之时,她还当他吹牛皮,如今一看方知林良这牛皮都是事实。   因为马上靠港落地,水手们都骚动起来,忙着取舷梯,准备带缆套桩,停泊船只。   虽说船只抵达平南岛,然而飓风将至,他们面临的仍旧是场艰难的仗。   徐锋率先跳下船,下令所有水手集中。大风将至,船只务必妥善停泊,两船间距需要拉来,以防风大船靠太近相撞,船上重要货物需要全部卸下,加强系缆。事情太多,大伙都没有喘息时间。   “老柳,让徐锋挑人把玄鹰号的货物先卸下运往岛上仓库,这批货很重要,且不能进水,你一定要亲自盯着,不容有失。其他货物以价值、易碎、怕潮作缓急之分,能卸多少先卸多少。”祁望站在船头与柳暮言等人交代事情。   “小满,你立刻派人回岛上通知村长飓风之事,让他带岛上百姓做好防护,另外让疍民到南边的洞里避难。”   小满立刻领命跑去。   祁望又朝另一人道:“阿炎,通知卫所所有兄弟们准备,飓风到时就靠兄弟们了。”   最后这人姓许,名许炎,着一袭墨青劲衫,容长的脸,剑眉悬鼻,英武非常,腰间别着剑,一脸肃容,正是是此番随同商船去全州港的战船负责人,也是岛上卫所的首领,祁望的把兄弟。   “知道了,大哥。”许炎点下头,亦领命离开。   祁望此时方捏着眉心转头,又望回船上,恰见着从舷梯上跳下的霍锦骁,她正站在船边望着他。   “你在看什么?”他问她。   “没,觉得祁爷特别英武。”霍锦骁笑了。   “少拍马屁,昨天的账,我还没与你细算。”他挑眉,看了眼她的手,转身走了。   一边走他一边摸摸自己下巴。   英武吗?   他总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   傍晚的时候风浪慢慢大起来,天上黑云密布,比往日暗得早许多,到了入夜时分,风已大得吓人,整个港口充斥着海浪撞岸的声响,瓢沷大雨倾盆而下,树木被风刮得如狂魔乱舞。   马灯的光芒在这里照不出多远范围,却将被风吹斜的密雨照得分明。在港口忙碌的水手们被雨淋得浑身湿透,雨水浇得眼眯成缝,身体冰冷,却无人开口抱怨,只是咒着老天。   货物搬空之后,霍锦骁与兴才一起回了船舱将各处舱门关紧,重要库房上锁,彻底封闭船舱后才从舷梯上下来赶回岛上。   “这批货搬完,所有人撤离!”祁望站在石岩上指挥着,他和所有人一样,身上没穿任何雨具,就这么淋着,脸上雨水纵横,绸褂湿粘于身,头发服于脑后。   雨水迷眼,她揉揉眼,下意识望向声音发出之地,发现祁望还没走,正看着所有人撤离。   “祁爷,你怎么还不走?船上没人了。”她跑到石岩下大声道。   风声将她的声音吹散,祁望低头,她的脸藏在夜色中并不分明。   “马上就走。”祁望回答她。   风猛烈刮来,吹得坡上树木簌簌作响,忽然间细微脆响传来。   “祁爷,小心!”霍锦骁急道,声音未落,人已迅速翻上石岩。   祁望微蹙眉头。他身后的山坡上一棵树被风吹折,粗枝断下,往他砸来,他听到动静,往旁边避去,可还未站稳,脚下岩石松动滑落,他不及应变,一齐滚下。霍锦骁脚尖在岩上点了几下,掠到他身边,抓了他的手腕往旁边跃去。祁望被她拉着一块撞上旁边石壁,人却是安全了。   “没事吧,祁爷?”霍锦骁很快站好问他。   “我没事。”祁望却指着她的手,“你的手?”   刚才他的身体压着她受伤的手撞向石壁,她的手已然微颤。   “小伤,不碍事。”她并不在意,抹了把脸,道,“风势又大了,我们快回吧。”   祁望点头,与她并肩在港口的路上往岛上跑,边跑边问她:“小景,你可怨我害你受伤?”   “不怨。”霍锦骁道,“换我是祁爷,我也生气。我挂心一人性命,祁爷却心系全船安危,我太鲁莽,差点害了全船人。”   “那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救华威吗?”   “会,不过我会想更加妥当的办法救人。”霍锦骁说得斩钉截铁。   祁望只是笑笑。   “祁爷,你看。”她忽指向前边。   前面的小路上,巫少弥正搬着一箱重物飞跑,泥泞的道路湿滑难耐,他脚底一滑,眼看就要摔倒,旁边适时伸来只手扶住了他,另一侧则有人从他手上接走货物继续往前。祁望看去,发现正是华威与宋兵两人。   “祁爷,你要我解决的问题,我想我已经解决了,你不会将我送给雷老二了吧?”霍锦骁道,她鼻子进了水,声音瓮瓮的。   “祁爷说话从来算数。”祁望笑而回她。   ————   好容易回到岛上村中,各家各户已闭紧房门,夜黑如漆,霍锦骁也看不清平南村,眼前只有幽长街巷。水手们有些是岛民,便回了自己家,有些是船队在外面招的人,都跟着祁望去了村东头的祁宅。   祁宅很大,分作两处,一处是祁望私宅,另一处隔出来给这些人落脚。   祁望带着霍锦骁进了祁宅大院,亲自把她领到宅子南边的大澡堂旁,道:“你去洗洗,把湿衣换掉,免得着了寒气。”   霍锦骁听到澡堂里传出的水声与喧哗声,眼珠子转了转,摆手道:“我还是先回房好了。”   水手们淋了一晚上的雨,这会都挤在澡堂里泡着呢,她哪能进?   “怎么?你嫌弃人多?”祁望一眼看穿她的想法。   “人这么多,插蛏下饺子一样,我别去凑热闹了。”霍锦骁抓抓脑后马尾,拧下一把水来。   祁望看看她狼狈模样,招手道:“你跟我来吧。”   霍锦骁不解何故,便跟在他身后往另一处行去。   拐过一处月门,他很快带她到了一个小院,院里只有两间相连的屋,他领着她进去。外间屋放着干净衣裳,他随手挑了两套给她。   “这是我的衣裳,可能大了,你先穿着,回头再做新的。”祁望又往里间走去。   霍锦骁捧着衣服发愣,不知他要干什么。   他已挑开里间的珠帘,里面氤氲着热气,竟是个小澡池。   “这里没人,你在这里洗吧,不会有人来的。”他说着放下珠帘。   “啊?”霍锦骁盯着他。   “啊什么?快去!”祁望推了她一把。   她踉跄而入。   祁望已经转身离开。   “那祁爷你呢?”她已猜到,这是祁望的澡间。   “我还有事。”祁望头也不回的离开,将门掩上。   霍锦骁站了半天,方意识到澡间里已经没人,热气氤氲在周身,催得她脑子发晕,在船上洗澡不便,又是汗又是盐,她早就难受至极,刚才又淋了雨,这一池热水简直是她的救赎。她控制不住内心想沐浴的冲动,咬咬牙豁了出去。   ————   屋外,祁望走回院里,忽又想起她手上的伤,脚步稍顿,转身回了自己屋,取了瓶伤药并一卷绷带,用木托盘盛着回了澡间。   狂风来袭,窗外风吼树嘶,啸响不断,掩盖了一切。小小的澡间里却热气裹身,温暖得让人想睡去。   裹在胸口的长布一圈圈解去,她站在池中,散着发,没注意到猫似的脚步声。   祁望折返。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虽然昨天没有双更,不过我今天这么早更上了! 顺便,正经脸: 明天入V,入V三更,放在一章里,早上就会放上来了。 关于V后更新:日更,晚上十点前会更新上,如果有特殊情况更不上会早作说明。 爱大家,谢谢陪伴,么么哒!   ☆、入V三更   温热的池水足以消散所有疲倦。霍锦枭半身浸在水里, 靠着池壁站着, 从身上解下的布条在池上堆得老高。她深吸口气,布条才解开三分之一, 她已经觉得松快许多。   她手上动作没停,裹在胸腰腹的布条越来越薄,属于女人的玲珑曲线已现, 纤腰平腹, 胸口微伏,被长发半遮的肩头圆润,手臂匀长有力, 肌理结实,虽还是易过容的肤色,肩下未露半分,但身体线条与裹身布条足已证明一切。   忽然间珠翠轻动, 发出些微响声。   霍锦骁的动作骤然停下,心脏仿佛被那声响掐紧,而擂鼓般响起, 她猛地转头,背后长发在水面划开一道波纹。   澡间隔断的珠帘之下停着桐木所制的高齿木屐, 豆绿色的长褂衣摆压在脚踝处,而来人的脚步和时间都仿佛停止。   霍锦骁脑袋“嗡”地炸响, 迅速蹲到池水中,这才看到祁望铁青的脸。   他一手撩着珠帘,一手抓紧了木托盘, 双眸如屋外狂风大作的天,鹰隼似的逼视她。   “祁爷。”她藏在水里,只露出头,明亮的眼眸一片坦然,既无怯色,也无羞涩,只有些惊愕窘迫。   声音还是压过嗓的十六、七少年的声音,有些脆,微沉。   她知道他发现她的秘密了,然而她还是不打算恢复本嗓,因为日后相见,她恐怕还要以男装示人,如今可还不是恢复身份的时刻。   祁望觉得她的眼眸在氤氲的水雾中有些蜇人,她黝黑的皮肤看不出脸红与否,但瞧着那眼神,他想应该是没有的。以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这张平凡无奇的面孔实在谈不上美丽,不过她过分坦荡磊落的表情却让她有别于普通女人。   从相识至今,她在船上呆了整整七天,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是女人这个事实,就连他也不曾怀疑过,也不知该恨她伪装得太好,还是该笑自己有眼无珠。   而她竟还能如此坦然看他,就好像……站在她眼前的不是男人,亦或她不是女人。   祁望将托盘往地上一放,摔下帘子,不再往里走。   “穿好衣服,到棠曦阁见我。”   他抛下话,转身就走。   霍锦骁看到珠帘下的木屐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于门口,这才松口气。脸似乎很烫,不过她也分不清是紧张的还是因为水的温度。低头看看水下/身体,布条未完全解开,他并没看到什么,不过是发现她身为女人这个事实而已,她安慰自己两句,很快想开。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要怪就只怪她一时发懵疏忽大意,急于享受而忘了自己处境。   不过,他走了应该不会再有人进来,反正被发现了,那索性洗个痛快,她也无需担心被人撞破而老想着匆匆沐浴。   如此想着,霍锦骁迅速将布条彻底拆下,在池子里狠狠泡起来。   ————   棠曦阁角落里搁着落地的六层十八盏烛台,隔间的书案上还放着盏铜制的青蛟咬灯,灯罩为西洋琉璃所制,挡风挡水不挡光。屋里被照得颇为亮堂,多宝格上放的各色木船模型清晰可见,除了小些,与真船几乎一般无二。   祁望坐在大厅正中的圈椅上,听底下人禀事。平南村村长、小满、许炎、徐锋等诸人都坐在下首回话。大部分疍民已经迁进山中避风,岛上各家各户也已储好水粮,闭门应灾,船上主要货物都已进仓,水手都安置妥当,卫所的兄弟已经准备好了,风势稍弱便外出抗风救险。   飓风每年都要来几遭,岛民早就习惯,只要不是毁灭性的飓风,挨过去便是,倒也应对得有条不紊。   “行了,你们办事我放心。这风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你们先去休息,养精蓄锐应对明日。”交代了几句,祁望就挥手遣退所有人。   屋里的人鱼贯而出,烛火晃了晃,四周顿静,只剩屋外风雨大作声与远处被风吹落的各种声响。祁望捏捏眉心,忽然记起自己在这里议事已经有半个多时辰,可霍锦骁竟然还没来。   他想起她的眼神,心里闪过一个大胆想法。   她该不会是在他走了以后还在澡间安心沐浴吧?   他几乎被自己的想法逗乐,又自己否定,这世上应该不会有哪个女人能在刚才那样的情况下继续沐浴吧?   屋外传来“叩叩”声音,霍锦骁声音传来:“祁爷,是我。”   “进来。”他收敛心神,冷道。   为免风大吹灭烛火,霍锦骁只将门打开条缝,侧身而入后又很快关上。屋里火光晃了晃,照出她的模样。   她头发湿漉漉尤显黑青,全部都扎在脑后,身上套着他的长褂,轻/薄的丝绸料子,竹叶底纹,很宽大,肩线往下溜,袖子挽了好几褶,下摆倒还好,没有拖至地上,想来长的那部分都被她往上收进腰带中。仍旧是胸腰腹平齐的模样,只是显得瘦小,他也不知她又用了什么办法掩去女人曲线。   “这么久才过来?沐浴得可舒坦?”他沉着眼,喜怒不明。   “舒坦。”霍锦骁承认。   祁望看她半晌,忽然不可遏制地笑起来。   居然让他给猜中了。   他发现无法以正常女人的想法来猜测眼前的人。   “祁爷?”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好试探着开口。   祁望倏尔收起笑,眉梢挂上霜雪,声凉如冰:“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讨厌被人骗。”   “祁爷,我不是有意的。那种情况之下我不能曝露自己是个女人,否则会被雷老二认出来,你既然留我在船队,必然不想雷老二发现我就是他通缉的人,那会带来很□□烦。”她走到他身边解释道。   “如果我一早知道你是女人,你觉得我会留下你?”祁望冷冷问她。   “不会,所以我更不能说。”她理直气壮地回答他。   “你骗了我还强词夺理?”祁望怒道。   “祁爷这么英明,怎么会被我骗?都是雷老二的错,他为了面子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女人所伤,所以对外声称是男人下的手。您只是被他蒙蔽,先入为主而已,若没有雷老二的事,您火眼金睛,肯定一眼分清雌雄,所以您并不是被人骗,而是被误导了。”霍锦骁立刻开口安抚。   祁望气笑了,这样的狗屁歪理,她竟然张嘴就来。   “所以怨我?”   “不,怨雷老二,都是因为他!祁爷您莫气。”霍锦骁讨好地笑笑。   “我没生气。船上不留女人,你亦非我平南岛的人,风停之后你就跟船回全州城,过了这么多天,雷老二的人应该已经离开全州城了。”祁望软硬不吃,也不与她的歪理分辩。   霍锦骁闻言正色道:“祁爷,我是女人怎么了?平日里我也和大伙一起干活分担船务,从未耽误过事情,也没人觉得有不妥之处。您要真这么介意我是女人这个事实,就当今晚的事没发生过,睁只眼闭只眼,仍是把我当成男人不就成了。”   “把你当男人?”祁望站起来,俯望她,手往外一指,狠道,“你知不知道水手在这里是睡通铺,六人一铺;洗澡也在大澡堂里,可不是在我的小澡间;你先前只在船上呆了七天,那么你试过在船上呆足三十日吗?身边全是又臭又脏的男人,他们在海上寂寞难耐,若然发现你是女人,我恐你名节不保!”   “这是我的事。除非我自愿,否则没人发现得了我是女人,而且……也没人靠近得了我!”她仰起下巴,信誓旦旦,却看到他挑眉半嘲笑起,只得又添了句,“今晚是个例外,不会再有下次。”   所谓艺高人胆大,她从不担心有人能欺到她头上。   “随便你怎么想,我的船不收女人,我的决定不会改变。”祁望懒得再和她废话。   “我不回全州城。”她强硬道。   “无妨,平南岛很大,你想留下也没关系。”祁望坐回椅上,恢复平静。   霍锦骁站在原地沉默起来,思忖片刻,她忽道:“祁爷,要不你把我送去给雷老二吧。”   祁望猛地抬头,她已经收起先前不太正经的神情,敛眉冷目,不是开玩笑。   他瞬间猜到她的想法。   她想报仇。   “你以为我不敢吗?”祁望的眼也冷了。   霍锦骁正要开口回他,屋外又传来“叩叩”敲门声。   “进来!”祁望瞪着她,却朝外喝到。   门被人打开,林良闪身进来。   “祁爷。”林良打了个招呼,笑道,“我替宋大娘给您送吃的过来。”   他说话间把手里的木托盘端到祁望桌面,霍锦骁忙识相地伸手将盘上吃食一份份端出。吃食很简单,一碗不知是面还是糊的东西,一碟润菜饼,两个花卷,一碟酱瓜,一碟卤猪耳。那碗面糊冒着热气,闻起来很香,冲鼻的胡椒味,叫人开胃。   霍锦骁看得饿极。从早上到现在,她就啃了两个粗馍。   “饿了?宋大娘给兄弟们煮了一大锅,厨房里还有,一会我带你过去。”林良在她耳边小声道。   “谢谢大良哥。这是什么?”她也小声问他。   “面线糊,沿海特色,你没尝过?”   “没有,好香啊。”   两个人嘀嘀咕咕,祁望听了就心烦,大风夜事多,他也没空和霍锦骁多废话,索性摆手,道了句:“都出去吧。”   “哦。”霍锦骁应了句,想着眼下确实并非说话的时机,便乖乖退下。   背过身去后,林良扯扯她衣袖,又道:“你和阿弥就住我那屋吧,我那刚好还空两个铺位,咱们作伴。”   “好啊。”霍锦骁想也没就答应了。   话声才落,身后就传来祁望冷凉的声音:“林良,把她带去柴房,她住那里。”   “啊?祁爷,柴房怎么住人?”林良大惊转身。   “她昨日鲁莽差点毁了船,这不过小惩大戒而已。”祁望拈起花卷,说得眉也不抬。   “可是……”林良还待替她说话。   霍锦骁忙拉住他:“别说了,柴房就柴房吧。”   柴房……条件再差,好歹也是她一个人睡。   她领会其意,递了个感谢的目光给祁望,后者却只白她一眼就低下头,毫不领情。   霍锦骁扯着林良离开,祁望这才抬头,脑中浮出刚才端碗时伸来的那只手。   她沐了浴,换了衣裳,记得把自己收拾成男人,却没管自己手背上的伤。   ————   林良撑起搁在墙角的伞,紧挨着霍锦骁一起去了厨房。风大雨大,伞也不顶用,走到大厨房时两人早就被雨打湿半身。林良收起伞,领着她进去。   大厨房在水手落脚处这半边,和饭厅连着,厅里摆着几张八仙桌与条凳,好些人正将脚踩在凳上呼噜噜地吃面线糊。往里走些就是厨房,三口大灶,灶膛里都生着火,最近的一口灶灶上垒着高高的蒸笼,热气不断往上冒。穿着花布裙的壮实女人站在另外一口灶前,拿着长柄圆勺不断搅锅,正是管厨房的厨娘,夫家姓宋,大伙都叫她宋大娘。   “宋大娘,来两碗面线糊,四个卷。”林良一进厨房就嚷开。   “吃的给祁爷送去了?”宋大娘不用转头也知道是他,一边问他,一边手脚利索地取碗装面。   “当然送去了,谁的事都能耽搁,你宋大娘的事我哪敢怠慢。”林良恭维她。   “少耍嘴皮子,祁爷可吃了?”宋大娘装好面,又掀笼夹卷了。   林良到酱料台上寻胡椒,闻言道:“大娘,祁爷一大老爷们,你还操心他吃没吃?都快赶上他亲娘了。”   “你这臭小子,是不是找死?”宋大娘操起勺子转头就要打他,“你祁爷他孤家寡人,身边没个人知冷知热,你们一帮小兔崽子不心疼他就算了,成日就知道添堵,看我不揍……诶?生面孔?”   勺子快敲到林良头上时,宋大娘忽然看到旁边站的霍锦骁。   “宋大娘,我是新来的水手景骁,大娘叫我小景吧。”霍锦骁咧嘴笑道。   林良正抱头缩着脖子,见状忙推开宋大娘的勺子,跳到霍锦骁身后。   “原来他们说的小景就是你?”宋大娘收回勺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宋大娘听过我?”   “刚才玄鹰号的那帮小子来我这吃饭,我听他们说起你。本事不小啊,敢和华威作对。”宋大娘脸色微沉,语气也冷下来。   “宋大娘是宋兵的妈。”林良在霍锦骁耳边悄悄道。   霍锦骁笑一滞,华威那伙人都在她手上吃过苦头,宋兵也不例外,宋大娘该不会怨上她了吧?   “揍得好!”宋大娘却忽眉开眼笑,“成日里赌钱吃酒,老婆本都被挥霍完了,我早想教训了。你们等着,我给你们煮荷包蛋,你们就坐里头吃,别叫外面的人知道。”   “谢谢宋大娘。”林良和霍锦骁异口同声笑道。   两人将吃食端到厨房里的小桌上,宋大娘手脚很快,还没吃几口,她就把荷包蛋煮好,拿着长勺舀了送过来,一人给了一个。   “吃吧。瞧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多吃点。”宋大娘瞅着霍锦骁乐道。   “谢谢大娘。大娘厨艺真好,改天也教教我。”霍锦骁吃得高兴,顺口道。   “男人要出去建功立业,你学这些女人的事做什么?”林良不屑撇嘴。   霍锦骁推了他一把,驳道:“技多不压身,再说了,女人怎么了?掌得了勺,拿得起枪,一样可以建功立业。我瞧宋大娘就是巾帼英雄,要不是为了照顾大家,她肯定是东海的女中豪杰。”   “唉哟喂,你年纪小小,这么会说话!”宋大娘听得脸上笑开花,转身又翻了根鸡腿出来给她添菜。   霍锦骁抓着鸡腿朝林良得意地笑,林良“哼”了声埋头吃面。她便又朝宋大娘道:“大娘,这么大的厨房就你一个人忙活?要不要帮忙?我帮你洗碗?”   “这孩子,真是招人喜欢。我家那小子长这么大就没主动帮过我一次。”宋大娘不由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蛋,才拒绝道,“不用你帮,厨房还有我女儿和两个小工帮忙,不过今天大风,我放小工回家了,我女儿这会不知上哪里逛去,一会就回来了。”   “宋家妹妹大概是去看祁爷了吧。”林良忽然阴阳怪气道。   “大良!”厨房门口忽然一声娇斥。   林良把脖子一缩,霍锦骁就见有道纤细的人影闪来,有人快步站到两人桌前,扬手就往林良后脑拍了一掌,林良嚎了声,怒瞪那人。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葱绿的半臂配着柳黄的裙,眉眼有些像宋大娘,圆脸大眼,脸颊有些红,模样很讨喜。   “你胡说八道什么?”她气道。   “说什么?你听什么就是什么呗!”林良无赖地翻个白眼,低下头不理她。   “你们别闹。”宋大娘看不下去,喝了句,又道,“阿樱,祁爷应该吃好了,你过去把碗碟拿回来。”   宋樱朝林良重重哼了声,扭身走了,只留宋大娘在后头摇头。   “小景,看到了吧,祁爷一天不成亲,岛上的姑娘眼睛都看不到别人。”林良不是滋味地凑近霍锦骁抱怨道,“每次回来,大家都替祁爷急婚。你等着,风雨过去,宅子怕要被媒婆踩烂。”   霍锦骁捂了嘴笑:“大良哥,你这是在抱怨祁爷?”   “去!”林良斥了她一句,抹了抹嘴丢开碗。   ————   柴房紧挨着大厨房,再过去就是角门,外面就是船队的仓库。说是柴房,其实堆的都是杂物,到处落着积灰。房子里外两间,外头的灰少些,好歹勉强能凑和。林良帮着霍锦骁把外间的东西搬了一部分到里边,给她腾出空处来。没多久巫少弥也寻了来,知道霍锦骁要住柴房,便要留下陪她。   “阿弥,祁爷知道我是女的了。”她寻了林良不注意的间隙,悄悄把这事告诉给他。   巫少弥惊愕不已。   “你别担心,水手睡的是通铺,六人一铺,祁爷是替我着想。”霍锦骁见他担心,便安慰他,又道,“你安心和大良哥回去,好好休息,嗯?”   “师父……”巫少弥不愿离开。   “阿弥,你也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霍锦骁摸摸他的头,先前她总将他带在身边,是顾及他的情绪,知道他在全州城遭遇的事,明白他不相信别人,可渐渐的他已经对她产生依赖心,老是这样也不是办法,人总要学着自己成长。   巫少弥垂头沉默片刻,闷声道了句“好”后就转身给林良搭手。   “成了,先将就下,改天再向祁爷求情让你回来。”林良拍着手上的灰,看着铺好的被褥道。   柴房没床,霍锦骁打地铺。海边潮气重,地上铺了油布加干草再加席褥,厚厚一大撂,霍锦骁坐了坐,倒觉得松软舒服。   “谢谢你们。很晚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她催他们回去。   “那行,我们就先回了。”林良点头往外走,边走边叫巫少弥。   “大良哥。”霍锦骁在他出门时又叫住他,“帮我照顾阿弥,多谢。”   “知道了。”林良伸臂搭上巫少弥的肩头,“阿弥,跟着哥,走!”   两人搭着肩出了房,房门关上,霍锦骁已经累坏,把薄被一掀,倒头就睡。   外间风声雨声不歇,像是天倾地覆,她在里面只管安稳睡觉,万事不理。   ————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哗啦一阵重响,像是有物轰然倒塌,霍锦骁蓦然睁眼。   窗外仍然黑漆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风雨没有停歇迹象。她听声音来的方向,似乎在角门外的仓库处。那么大的响动,怕是仓库被风刮倒,她来不及细想,开门冲出。   狂风吹得衣裳猎猎作响,人如枝叶仿佛随时要被吹飞,雨势很猛,劈头盖脸砸在身上,冰粒子一样,她也无暇多顾。   院里很黑,但屋里的灯火却一点接一点亮起,约是大伙听到动静都起来了。柴房离仓库最近,因为今晚特殊,角门没上锁,霍锦骁轻而易举出宅,第一个到达仓库前。   仓库为木构房子,青瓦顶,如今一角已塌,木梁折下,青瓦滚落。   地上砂石碎瓦残木被风刮得到处乱飞,除了风雨声,还有乒乒砰砰的响动,霍锦骁竖耳细听,四周杂乱的声音里夹杂着细微的呼救声。她记起仓库夜里是安排了人当值的,心便被那声音手紧,循着声进了仓库,在塌掉角落里找到被瓦砾断木压着的两个人。   “别点火!”   其中一人看到她取出火折要点火照明,忙阻止她。   “为何?”霍锦骁蹲到瓦砾前,她虽夜能视物,但这两人被重物压着,需要更加亮堂的光线才行。   “祁爷交代过,这里不能有明火。”地上的人虚弱道。   “不能有明火?”霍锦骁觉得古怪,却也没功夫多想,“那要怎么救你们,我看不清楚。”   “我被木梁压到腿,他被瓦砸到头晕过去,死不了。你先把这里的货搬开,祁爷交代过这批货非常重要,不能受潮,也不容有失。”那人艰难道。雨从坍塌的屋顶处进来,已将这一角打湿。   霍锦骁听他声音便知他痛苦得很,不过是在强撑。   “不成,风这么大,房子不稳,随时可能再塌下来,货再重要也比不得人命。”她听到房子的木头在嘎吱作响,当机立断。   那人还要再劝,霍锦骁已不再理会,只全神贯注放在双目之上,凭着模糊的景象走到他腿边,摸到一段桶粗的梁柱压在这人左腿上。   “就这里吗?”她问道。   “是。”他咬牙回答。   “忍着点。”她双手托着梁柱,往上施力,将柱子缓慢抬起,最后暗喝一声,将梁柱往旁边一推。   “好了,我先扶你出去。”她把他从地上扶起,将他的手挂到自己肩上,“能走吗?”   “可以。”那人半身重量都倚在她肩上,在她的支撑下往门外艰难走去。   霍锦骁刚把人扶出仓库,就看到角门里边有火光飘来,祁望已经带着人拎着马灯赶过来。   “祁爷。”她先打了声招呼。   祁望见是她,只是沉眼点点头,便问道:“什么情况?”   “仓库南角被风吹垮,在里面看货的两个兄弟被塌下的瓦砾和梁柱压伤,我救出来一个,另一个晕过去。”霍锦骁一边回答,一边把搭在自己肩头的人交给过来帮忙的水手。   “徐锋,带兄弟们进去救人,把货抢搬出来……”祁望略一沉吟便吩咐道。   “祁爷,风还很大,仓库随时都有再次垮塌的风险,不能让兄弟们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把货抢搬出来,不如先把货集中到一边,用油布盖住,先挡一时,待天亮风雨稍弱,能看清楚仓库状况再作打算?”霍锦骁打断他。   “不行,这批货很重要,是梁老爷给……给那位爷备的,万一出了纰漏,我们都要遭殃。”徐锋立刻反对。   祁望看了眼仓库,挥手阻止徐锋:“小景进过仓库,了解里面情况,按她说的做。货再重要,也比不上各位兄弟的性命。”   徐锋还要劝,祁望已转头命令其他人取油布。   “我去救另一个人。”霍锦骁不愿耽误时间,也不等祁望发话就转身冲回仓库里。   ————   很快的,油布被取来,几人也跟进仓库将布合力展开盖到货物上。霍锦骁已把昏迷那人又背了出来,祁望瞧她又是满头满脸的雨水,想起她是个女儿家,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把人交给旁人后,又一语不发地转身要回仓库。   祁望看不下去,突然伸手一掌钳住她的手腕:“人已经救出来了,你还进去做什么?”   “祁爷,这批货很重要吧?要是出错会牵连到船队和平南岛?”徐锋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霍锦骁品出其味了。   祁望道:“我已经说过,货是重要,但比不上你们性命。”   “南角那边堆了几箱货,雨就漏在那附近,我进去把这几箱货挪到油布下,很快就好。”霍锦骁挣开他的手,又朝仓库冲去。   南角不就是最危险的坍塌之处?   祁望瞧着急雨中的瘦削背景,胸口发闷,不知哪里生出口气,刺激得他把手里马灯塞到徐锋手里,也跟着跑了过去。   “祁爷!”   后面的人都慌了,接连唤他。   “别跟过来。”   他远远抛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冲进仓库。   ————   货物已经集中到仓库一侧,被油布盖得严实,只有南角的瓦砾下还埋了三箱货。   霍锦骁冲进后直奔目标,毫无犹豫地搬起箱货。箱子实沉,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这批货是梁同康交给祁望的,看情况两方都非常紧张这批货,曲梦枝在搬货上船时甚至都不让祁望的人碰这批货,货在船上时,每天都有两人不分昼夜轮班盯着,到平南岛时已遇大风,那么紧迫的情况,祁望也没让人随便动这批货,而是全部交给自己最信得过的人卸货,可想而知这批货的重要程度。   再听刚才徐锋那番话让霍锦骁隐隐觉得这批货和海神三爷有关。祁望的船队和平南岛的实力她已亲眼目睹,在东海应属拔尖者,能叫他都忌惮到如此地步的,除了在东海掌握生杀大权、最为神秘的三爷外,恐怕没有第二人。   她有些好奇,这批货到底是什么。   “景骁!”门口传出祁望的厉喝。   “祁爷?你怎么进来了?”霍锦骁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讶然道。   “给我!”祁望不作解释,从她手里接过货,搬到堆货物放下后又冲到南角。   霍锦骁已又抱起一箱,用脚踢踢另一箱:“祁爷,这里!”   祁望迅速抱起最后一箱,与她并肩踩过瓦砾断木,往外走去,她没吭声,在黑暗里只剩轮廓,他想骂人却找不到词,心里只闪过三个字“疯女人”,嘴巴张开才要骂她,忽然间一股风呼啸涌入,木头嘎吱两声,轰地又塌下……   “小心——”祁望把手上箱子一放,见她在身后断下的梁瓦迫使下将箱子扔下,当即伸手接下箱子,与她同时朝前扑倒。   只闻得一阵哗啦的倒塌声,尘砂扬起,冲鼻而入。霍锦骁和祁望都扑在地上,她手里的箱子却被祁望牢牢托住,并没砸下。   许久,倒塌的动静才小下去,门口涌进好些人,忧急地寻找祁望。   霍锦骁甩甩头,将灰尘抖下,忙上前从他手里接下箱子。箱子虽没有砸下,但也撞到些许,钉好的木头裂开一些,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她嗅到股特别的味道。   “祁爷!”徐锋几人再也顾不上危不危险,冲了过来。   “在这里。”祁望站起,把另一箱货物抱起,走到油布旁。   听到他的声音,众人都放下心,徐锋将油布掀开,让两人将最后两箱货放了进去。   霍锦骁松口气,总算是妥当了。   ————   从仓库出来,满天黑沉竟有些退去,厚云间隙里透出些许灰白,原来天已亮了,风势也开始减缓,只有雨仍似瓢沷。   霍锦骁转着发酸的手腕,眼被雨迷得睁不开,周围乱轰轰的,都是人声,不管旁人说了什么,她都只是点头,或者嗯啊以对。   她的心思不在这里。   仓库里那批货,她知道是什么了。   不能遇水受潮,不能见明火,不能落地,以及——   她嗅到了硫磺味道。   她已能确定,这批货是火药。   或者说,制造火药火炮所用的材料。   大安朝对火药及火药材料,诸如硫磺、硝石等物明令规定禁止民间大量囤积,不可私贩,梁同康从哪里搞到这么多火药?此为军器所需,他不过一介盐贩,又怎会与军器扯上关系?而祁望又要将这批火药运到哪里?在海上囤积如此大量的火药,他们到底意欲何为?   原以为只是官商盗为谋私利而勾结,不想竟又牵涉到军器,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超她的想像,霍锦骁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想什么?”耳边忽传来祁望声音。   霍锦骁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头上多了把伞,而祁望正撑着伞站她身边。   “没。”她摇摇头,道,“祁爷不用替我撑着,反正都湿透了。”   祁望冷眼看她,她身上还是昨晚刚换上的他的衣裳,不过一夜又淋个透彻。   “回去吧。”他没收伞,只是淡道。   霍锦骁只好跟在他身边陪他走着,将徐锋等人都甩在身后。穿过角门就到柴房,她脚步停下,正要说话,又听他说:“跟我走。”   她便继续跟着,两人走了一会,她见他半身露在伞外,就叹口气,从他手里把伞抢了过来替他撑着。他横她一眼,她道:“祁爷,走吧,我替你打伞。淋坏了你大伙要心疼的。”   有些无奈的口吻,叫祁望恍惚间错觉自己才是要被护着的那个人。   简直荒谬。   ————   就几步路的时间,天已大亮,霍锦骁觉得自己和他像从天黑走到天明,这想法让她不禁笑起。   “笑什么?一天到晚都看你在傻笑?”祁望突然想知道她会不会哭。   “祁爷,我笑也惹着你了?”她怼了句,和他躲到廊下,祁望把她带进了他的私宅里。她把伞一收,在地上甩了甩,将水珠甩干。   祁望发现从认识到现在,她都没怕过他,虽然也会拍拍马屁讨好他,也会乖乖听他吩咐,但其实她对他没有敬畏之心。在他面前,她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时还能不动声色地和他开些玩笑,等他反应过来,玩笑已经说完了。   他有十年没遇过这样和自己说话的人了。   “这几天你暂时住这里。想洗澡就去我的澡间,不过要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免得我又闯入。”祁望不回答她的问题,在东厢房前停下步,伸手推开门,“一会我会让人给你送两套衣裳过来,你最好别再弄湿,我也没那多衣裳给你替换。”   “是!谢谢祁爷!”霍锦骁把头探进门看看,立刻换上更大的笑容。   “还有,把你的伤包好,我看着碍眼!”祁望盯着她的手背。   霍锦骁低头,看到自己手背的刀伤又迸裂出血,刚才一阵忙碌,她竟没发觉,如今叫他一提才觉得疼。   “知道了。”她眉头一皱,捧起手直吹气。   祁望也不知要如何形容她,该喊疼的时候好似筋肉是铁打的,这会又呲牙咧嘴的疼。   “你歇会。”他丢下句话,转身就走。   “祁爷。”霍锦骁忽叫住他,“我能不能留下?”   “留在平南岛没问题,我也不会送你去雷老二那里。”祁望顿了顿,续道,“想上船?没门!”   语毕,他甩袖走人。   “……”霍锦骁给噎得半晌才憋出话来,“老顽固!”   看来她得想别的办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入V了,谢谢大家陪伴 本章下24小时内的评论全送红包,爱你们,么么哒。   ☆、误会   刮了一夜的狂风终于在天亮时小了, 只剩雨还在没完没了下着, 天上乌云很厚,光线不明, 倒是天凉爽许多,没那么闷热了。   “小景哥哥,祁爷让给你送来的衣裳和药。”   祁望果然命人给她送衣裳与药过来, 送东西不是别人, 正是宋樱。   霍锦骁道谢之后接过东西,宋樱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仍在门口站着, 拿好奇的目光打量她。沿海一代不太讲究内外宅之分,虽然仍是男主外女主内,但因生计所迫,普通家庭的女人也常要劳作, 因此民风比中原腹地要开放许多,而在岛上就更加自由了,不比中原腹地规矩繁多, 女人出个门,与男子说上两句话, 都要叫人侧目。   “宋姑娘还有事?”霍锦骁见她不走,便问道。   “小景哥哥, 叫我樱樱吧。”小姑娘特别甜,圆圆的脸能掐出水来,眼睛又亮又大, 一叫“哥哥”,霍锦骁心都给她叫酥了。   宋樱说着话,又从地上拎起个食盒递给她。   “你还没吃早饭,我给你拿了点吃食过来。”   “谢谢樱樱。”霍锦骁觉得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只是觉得宋樱笑得过分殷勤。两人在此之前没有交集,宋樱的热情来得好突然。   “不客气。小景哥哥换下的衣裳可以给我,祁爷交代了他的衣裳你穿着大,让我帮着改改。”宋樱便道。   “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可以改。”霍锦骁道。“小景哥哥别这么见外,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何况……”宋樱咬咬唇,脸上飞起一抹红,“往后我也有事要拜托小景哥哥帮忙。”   “你要我帮什么?只管吩咐。”霍锦骁拍拍胸口。   “以后你就知道了,谢谢小景哥哥!”宋樱得了她的话笑得像朵花,与她告辞,“那我先回去,你衣裳换下来就拿来给我,我替你洗了再改。”   霍锦骁刚要再拒绝,宋樱已经笑着飞跑了。她摸不清状况,只得将送过来的东西都拿进屋。换过衣裳,包扎好手,她才要吃早饭,可食盒刚打开她就愣了。   一大碗卤面,面上放着切成薄片的肺片、卤肉、笋片,面里泡着海蛎子、鱿鱼圈,用料扎实,看着就让人馋出口水。除了卤面外,盒里另外还放着一碟五香炸鱼卷,一碟对半切的咸蛋黄香肉粽,一小份爽口酱萝卜和湿花生。   这是……祁望才能享受的待遇啊!   ————   霍锦骁在屋里用过饭后才出门,总算能看清楚这宅子模样。祁望住的这半边宅子不算大,只有三个院子,祁望住在棠曦阁所在的天晖院,而她所目前所住的东边厢房则在畅心园,除了这两处外,还有个万兆堂,乃是见外客之处。宅子建得朴实,没什么景致,比如畅心园就是一条回廊三间厢房,中间是空旷天井,种了些植物,没怎么打理,乱蓬蓬的很是旺盛,不过住着倒很幽静。   屋外还在下雨,瓦上雨水聚到屋檐前,珠帘子般落下,院里到处是湿的,她本来要冲进雨里,想起祁望说的话又缩回脚,把昨天他留在墙角的伞给带上,这才往外走。   一路上,她都没遇见人。   祁望的私宅里没有下人,他也无父母兄妹,一个人住,吃的也是大厨房做的吃食,只有宋大娘会带着厨房的小工每隔两三日来收拾收拾屋子,再有就是小满每日一早都过来听他差遣,但也没住到里面来,所以,霍锦骁是个例外。   按说以祁望目前的身份地位,不说妻妾成群,在身边放两个丫头照顾自己饮食起居,宅里再添个把小厮干活,那是毫不过分的事,但他偏偏独自居住。难怪宋大娘说起祁望时满脸心疼,直嚷着他身边连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都没有,倒真是个古怪的人,霍锦骁想不通。   私宅与水手住的地方只有一门之隔,霍锦骁撑伞走到门口时就见几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这门白天不上栓,都敞着,不过水手们惧怕祁望,没事不敢闯入。   “大良哥?阿弥?”霍锦骁唤出两人名字,有些犹豫是看向另两人。   华威和宋兵?他们怎么凑到一块,都是来找她的?   “小景。”   “师父。”   林良和巫少弥冲她招手,华威与宋兵却颇为尴尬地笑笑,林良见状便搭上这两人的肩,回答霍锦骁眼中疑问:“威哥和宋兵是来给你赔罪的。”   霍锦骁已经冲到门外的长廊下,将伞收起,才道:“赔罪?”   “景兄弟……”华威把林良的手从肩头扫下,抱拳正色道,“先前因为私怨对你有些偏见,后来又误会你出卖大伙,在船上处处和你为难,差点闯下大祸,你却不计前嫌救我性命,如此大恩,华威受之有愧。今天先来给你赔个不是,日后若有任何差遣到兄弟们的地方,你开口说句话,华威赴汤蹈火也给你办成!”   他说完话把腰一弯,向她郑重道起歉来。   “对对对,我也是!以前只当你心里藏奸,没想到你为了兄弟也是两肋插刀的人,昨晚冒险救了两人,叫兄弟们好生敬佩。景兄弟,也受我一拜。”宋兵也跟着抱拳躬身。   霍锦骁忙将伞塞到巫少弥手里,一手托起一人。   “既然是误会,解开就是,哪有这么严重。咱们同坐一条船就是兄弟,误会再深,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有难而不出手帮忙。如今误会已去,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吧。”   “景兄弟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叫我好生惭愧。”华威低着头,脸涨得紫红。   “威哥,叫我小景吧。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别婆婆妈妈了,若你真要谢我,不如得空请喝上两杯酒,船上禁酒,我可憋坏了。”霍锦骁用力捶捶两人肩头,笑道。   林良一拍掌,道:“对,不打不相识,说得好,这酒要请的,算上我!”   “没问题,我作东。等这阵忙过之后,我请你们吃酒去。”华威拍着胸脯承诺。   “那就先谢过威哥了。”霍锦骁抱抱拳,被他们簇拥着嘻嘻哈哈地往前去。   巫少弥盯着几人前去的背景,一句话也插不上,目光微黯,脚步顿了顿,这才追赶跟上。   ————   这场飓风不算大,又是风尾过境,带来的破坏并不大,岛民们只损毁了几间屋子,伤了些人,并没出人命事故,倒算好事。只是大风虽过,大雨未歇,连下三日,让岛上有洪灾之险,祁望忙得没功夫喘息,风停之后就带着人去港口查看船只情况,和村长商量着接济疍民及重建屋舍等事,大雨连下后又和许炎领着卫所的兄弟在低洼处以沙袋垒起临时堤坝,以防海水涌入。   别看区区一个海岛村镇,但掌管起来却一点不比大城省心。   这三日时间霍锦骁自也没闲着,船上余货全都搬抬回库,开箱计损,和柳暮言一起清点货物,登计造册,还要按祁望之令把库里存粮拔出一部分送去山洞里给疍民,助他们度此难关。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堆积如山,祁宅里和仓库里的灯火几乎没有灭过,霍锦骁连着三天每天都只睡两三个时辰,不过据说祁望从大风那日起就没阖过眼,也不知是如何撑下来的。   第三日晚上雨就停了,水也慢慢往下退,第四天早上出了太阳,疍民终于能够回去,岛民们也从屋里出来,开始修补被风刮坏的屋舍,风雨飘摇的海岛仿似新生般,一夜间活了过来。   ————   货物搬好,库房整好,水手们的活计告个段落,柳暮言放霍锦骁和巫少弥半日休沐,林良便拉着他们出来,说是华威请吃酒。华威和林良都是岛上土生土长的孩子,华威家在岛上有十来亩地,都租给疍民们种东西,自己则开了间酱料铺子,也算是岛上殷实人家,回岛后他也不住祁望那里。林良则是村长林禄家的二房长孙,家里人口多,规矩比一般人家大,他不耐烦呆在家里,所以才住到祁宅里跟兄弟们混着。   “大良哥,你说樱樱到底想做什么?”霍锦骁最近被宋樱闹得摸不着头绪。   “她怎么你了?”林良一边和她并肩走着,一边掰着手里攥的几颗花生吃得起劲。   祁宅出来只有一条路通往村中,路是青石块铺就,如今还湿着,夹缝里生着青苔,不注意时一脚踩上就容易打滑。青石块不甚平整,有些坑洼,里头汪着水,被来往的人踏得不时溅起。左右两边都是木石搭就的宅子,一幢幢小小的,墙上爬着地锦,九重葛的花从院里钻出来,红艳艳的惹人欢喜。   霍锦骁一边欣赏街景一边回答他。这几天宋樱待她格外殷勤,又是送吃的,又是要给她缝洗衣裳,一见面就嘘寒问暖,那阵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宋樱是她媳妇呢。   “啥?你说宋樱缠着你?”林良听完便大嚷一声。   “你小点声!我没这么说。”霍锦骁真想塞住他的嘴。   “哈哈哈!”林良爆竹般笑起,话都说不顺畅,“你放一万个心,也不用自作多情,她看不上你的。对你好那是因为如今只有你住在祁爷身边,她想从你嘴里打听祁爷的消息,借你之力接近祁爷。别怪做哥哥的没提醒你,你千万不能被她的美人计迷昏,祁爷不喜欢身边人做这种事,也不喜欢有女人接近他。连宋兵都不敢帮自己这妹妹,你就别去趟浑水了。”   霍锦骁忙道:“不敢。”   她这人虽然热心,但向来不掺和感情的事。感情这东西,她不懂。从小在父母亲的耳濡目染下,她自然也抱着一世双人、白头偕老的期待,可若寻不到那个良人,她也不会委屈自己将就世俗之情。天地海阔,她并非只有嫁人一途可选。这份坚持,不管面对的是东辞,亦或是日后的其他人,她都不会改变,也不妥协。   只不过,她也心知肚明自己的想法太过惊世骇俗,这世道于女子而言并不公平,每个人面对的处境不尽相同,有些事她做得到,但别人未必做得到,也并非所有女人都和她有同样的想法,她亦不知自己的坚持是对是错,故而,她从不干涉别人的感情选择。   “你心里有数就行了。”林良见她上道,就不多劝。   霍锦骁知道这事后反而松口气,又问起另一件事来:“大良哥,我再请教你件事。如果……我不跟祁爷的船,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出海吗?”   “整个船队都是祁爷的,你不跟他要跟谁?”林良闻言惊得顿步,“该不会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上回我在玄鹰号上闯了祸,祁爷很生气,恐怕不会让我上船了。”霍锦骁说起这事就沮丧。   “祁爷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再说了你前几天救了人和货,将功折罪,没事的。”林良松口气,他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霍锦骁踢起块石头,心道,祁望还真就是那么小气的人。   “别乱想,祁爷肯定要重用你,否则也不会让你住到他那边。你知道吗?祁爷的宅子,建成之后,还没人住进去过,你小子要不是救人立了功,让人敬佩,兄弟们就该嫉妒你了。”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霍锦骁却不死心,死咬着这问题不放。   “那倒不是。”林良被她闹得没办法,想了想又道,“不想跟祁爷的船,你还可以跟着炎哥。对,你功夫这么了得,当水手打杂浪费了,可以进卫所,跟着炎哥,上战船,那就不一样了。”   霍锦骁眼睛一亮。   战船?卫所?听着就让人热血沸腾。   “祁爷管不着战船?”   “不是管不着,是很少管,卫所和战船的人手,向来由炎哥说的算。你要不想呆商船,可以去卫所打听打听,那里一年到头都在招人。”   霍锦骁摸着下巴笑了,心里正盘算着要怎样才能来招先斩后奏,忽然听到前头一声惊叫。她收敛心神抬头望去,前面的一幢房子前,有个蓝衣女子正踩着竹梯往上爬,大概是要修屋瓦,不料爬到一半脚底打滑,人从半空栽下。霍锦骁来不及多想,纵身掠去,一把将人接住稳稳落地。   “姑……这位夫人,你可伤着?”霍锦骁把人放到地上,正要叫她,忽然瞧见她凸起的小腹,宽松的衣裳,竟是个有六、七月身孕的女人,便改了称呼。   她虚惊一场,觉得腹中发紧,心里惧怕,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就要栽倒。霍锦骁只好伸手扶住她,让人倚在自己手臂上。   “我没事……”这人开口,才要谢霍锦骁,两人间忽有寒光来袭。   一剑刺来,伴着冷喝:“无耻狂徒,放开我娘子。”   霍锦骁疾退两步,看到个年约二十五六的男人执剑攻来,剑光点点,来势甚快,不给人分辩机会,她只得脚尖点地,一跃而起,以拳作剑迎上。这人上来就打人,好不讲理,她也生气。   “怎么回事?”祁望站在巷口,看着大打出手的两个人蹙了眉。   ☆、发现   青色皂靴踩过地面汪的水渍, 泥污飞溅, 墙上地锦被撞来的身躯压塌一大片,剑刃拂过, 一大片地锦叶被扫落。眼前这人生得高大挺拔,着一袭灰底万字纹的束腰长衫,窄袖收祛, 所出剑招凌厉, 一招一式都如飓风过境,催人心寒。   霍锦骁虚晃几招,矮身避开他凌空剑势后, 开口道:“长风断愁水,人间百业消,你是虎踞城长风剑邱一白邱前辈的徒弟?”   若按照武林惯例论资排辈,由于她父亲霍铮之师鹿长天的辈份太高, 所以虽然邱一白年纪颇大,但还是比霍铮低了一辈,和她竟是同辈, 故眼前这人应该唤她一声“小师叔”才对。   “你认得我师父?”来人剑招稍顿,沉声道。   “我认得长风剑。”霍锦骁试探完毕, 不再躲避,从墙根操起把扫帚, “你也试试我的剑。”   语毕,她凌空跃起,手中扫帚化作棍影万道向那人兜头压下, 虚实难测。九霄剑法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快,一招之内蕴百式,变化诡谲难测,她只得其父七分火候,也已能纵横武林了。   那人“噔噔”退了数步,举剑挡下她的攻势,眼神却渐渐兴奋。都是爱剑之人,她的剑叫他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拥有这样高明剑法的人必不会是那起登徒浪子,再加上旁边人焦急的呼喊,他已知自己误会了对方,不过他却没打算住手。   棋逢对手,他的战意被人挑起。   “好剑法!”他稳住身形,长剑陡震,剑身发出清越剑鸣,迎上霍锦骁。   剑光交缠,人影化作残像,围观之人看得眼花缭乱,转眼前两人又过了数十招。   ————   “祁爷,你倒是让他们住手呀,这都是误会,阿炎太冲动了。”先前怀孕的小妇人站在祁望身边急得团团转。   祁望目光紧盯在霍锦骁和许炎身上,淡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他也想看看这小丫头到底能给自己什么样的惊喜,或者说……惊吓。   “祁爷……唉哟,我的肚子……”小妇人见请不动祁望这尊佛,直接就抱着肚子哀起。   祁望无奈,只得从地上拾起三枚青石扣在指尖,往两人处掷去,冷喝道:“你们闹够没有?”   许炎和霍锦骁斗得正酣,青石袭来,两人只得各退半步,站定之后许炎踏壁而起,长剑自上而下劈来,霍锦骁横帚格挡,扫帚被他的剑一削两段。   “我输了。”霍锦骁把手里的扫帚扔到墙角,痛快道。   “你没输,我用的是剑,你却用的扫帚,这一战平分秋水罢了,有时间咱们再来一场。”许炎收剑回鞘,面露一丝淡笑。   “好!”她点头脆道。   巫少弥与林良忙扔到她身边,巫少弥怕她受伤,上上下下地看,林良却悄悄竖了拇指朝她道:“厉害啊,能和炎哥打这么久?”   霍锦骁眉梢一跳,望着林良,林良会意:“他就是卫所的统领许炎。”   许炎见两人嘀嘀咕咕不知在说啥,又看和自己比剑之人只是个样貌普通的黝黑少年,面容陌生,心里生出结交之意,正要开口问她身份,就听后面传来女了怒喝:“许炎!”   中气十足的河东狮吼叫所有人停了对话。   那小妇人也不再喊肚子疼,疾步朝许炎走去。   祁望捏捏眉心,就知道她是装的。   “温柔!”许炎见到妻子,神情绷不住,转眼就讨好地笑着过去扶了她的手,“你慢点,小心地滑。”   “谁让你出手就打人的,不分青红皂白!那小兄弟刚救了我,你不仅不谢人家,这还打上了!你……”温柔气极,出手就捶。   “都是误会。前两天卫所的兄弟告诉我说最近这里出了个到处轻薄女子的登徒浪子,抓了几次都没抓着,我这不是担心你嘛。”许炎挺起胸让妻子撒气,一边又扶她的腰,哄道,“你别动怒,小心身体!对了,刚才发生何事还要人救?”   “炎嫂刚才爬梯修瓦滑下来了,多亏小景出手救下。”林良闻言替霍锦骁出口解释。   许炎大惊:“爬梯?娘子,你已经有六个月身孕了!”   “屋瓦被风掀了,家里的水漏得一塌糊涂,你成天在外面忙碌也不着家,我能怎么办?”说起这事温柔就来气,眼眶也红了。   许炎忙搂过她低声下气地认错道歉,她却又嫌旁边人多臊得慌,将他推开,嘴里不依不饶数落他。祁望摇摇头上前,道:“不怪阿炎,怪我。最近岛上事多,连累阿炎顾不上家了。”   “祁爷哪里话,我不是那个意思。”见祁望开口,温柔不好再说,便狠瞪许炎一眼,用手肘撞他,“你还不去给那小兄弟赔不是。”   “不用不用,误会罢了,炎哥也是护妻心切。”霍锦骁连忙摆手,又悄悄看了祁望一眼。   结识了许炎就能打听卫所的事,多好的机会,祁望怎么还不走。   “要的,是我冲动了。这位小兄弟是……”许炎已朝她开口。   “哦,我是景骁,炎哥喊我小景吧。”   “小景?我知道了,你就是最近赶跑鲛鲨救下华威,又冒险进货仓救人抢货的那个小景?这几天我听他们提过好几次了,没想到功夫如此了得,是个好苗子。”许炎打量着她,目露欣赏。   “炎哥过奖了。”霍锦骁忙谦道。   唯一知道真相的祁望望过来的眼神明显不悦。   “别站在外头了,进屋里说话吧。小景,中午留我这吃饭,嫂子给你炒两个拿手菜。”温柔打断他们的对话,又问许炎,“你和祁爷这是要上哪儿去?又要三过家门而不入?”   “没,早上和大哥去山下看过,水势已退,不用再盯着,今天哪也不去,就回来陪你。我见大哥孤家寡人怪可怜,所以叫他上咱家蹭个饭,让他感受下温暖。”说着他又悄悄道,“你不是还想着给他做媒,这正是机会。”   温柔立刻就笑了:“都进屋吧。”   许炎揽着她的腰招呼众人:“进来吧,你们祁爷不喝酒,小景、大良你们陪我喝几杯。那位小兄弟是……”   “他是阿弥,我徒弟。”   “你这么年轻就收徒了?”   几人嘻嘻哈哈地跟进许炎家去,孤家寡人的祁望被甩在最后。   ————   许炎的家是回字型的宅子,中间的大天井里凿了口井,种了不少绿物,因雨刚停,天井里凉爽得很,他们便打算在天井里吃饭。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帮温柔在天井里支起八仙桌,搬来条凳,摆上花生、蚕豆之类的下酒物先吃着,温柔自去生火造饭,许炎给祁望泡好茶后惦记着温柔,也去厨房里帮手。因为约了华威和宋兵,林良便去喊他们过来一道喝酒,热闹的天井忽然空下来,只剩下霍锦骁、巫少弥和祁望三个人。   祁望伸直腿坐在阴凉处的藤椅上,闭着眼喝茶。霍锦骁坐在桌前掰花生吃,一边吃一边看祁望,他眼底有些黑青,神色倦怠,整个人倚在藤椅上像要融化般。她便想这人大概是累得狠了,别看岛上所有人都跟群星拱月般拥戴他,看着地位极高,可实际上所有担子都压在他肩上,就拿这次飓风来袭说吧,其他人再忙好歹一天也能歇个两三时辰,可祁望却是实打实撑足几个通宵,纵然他武功高身体好,可毕竟是人,哪架得住这么熬,不累才怪。   他们总是替祁望可怜,细想想,还真有些可怜。   霍锦骁正想着,祁望忽然睁眸,一眼就抓住她。   “你看什么?”她眼里的怜悯让他不痛快。   霍锦骁想了想,回答他:“瞧祁爷累得狠,替你心疼。”   “……”祁望沉默。   很多人同情他、心疼他,但没人敢在他面前表现,更没人会直接说。   “不必想着讨好我就能让你上船。”半晌,他又闭了眼。   “不上就不上。”霍锦骁小声嘀咕着收腿转回桌面。   “你说什么?”祁望又睁眼瞪她,只看到她的背景,她假作听不到,连身也不转了。   ————   稍顷,华威和宋兵也过来,许炎又叫了两个卫所的兄弟,一帮人紧挨着在八仙桌旁坐好,菜还没炒完酒已经先喝上了。霍锦骁喝起酒不推不拒很是豪爽,看得许炎拉着她不停碰杯。众人聊得起劲,又兼几日辛苦好容易有个消散的机会,都卯足劲地喝。   祁望被晾在旁边,满桌子的菜只尝了点他就罢筷,又捧着茶看他们闹。   确切些说,他是看着霍锦骁闹。   霍锦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量像没底似的,谁来找她她都喝,席间就属她的声音最大,逮着人就东问西问。酒过三巡,不熟也熟,她很快便和许炎及另两个卫所的兄弟熟稔了,竟还称兄道弟起来。   祁望喝着茶,冷眼旁观,跟他的人都知道他不喝洒的习惯,没人来劝酒。   天井越热闹,就越显得他这人萧索。霍锦骁拿着酒来敬他:“祁爷,别闷着,我们喝一杯,我酒你茶!”   她说着话就拿杯和他的茶杯一碰,仰头把酒饮尽,冲他眨眨眼,祁望仍慢条斯理抿口茶,淡道:“你醉了。”   “醉?没呢,这样的酒,我能喝十五坛,你们都醉了我也不会醉。”她笑道,拈了片温柔刚切过来的甜瓜送到他手边,“井水湃过的瓜,祁爷尝尝,我瞧你都没怎么动筷。”   “十五坛?!”华威惊讶地拍桌而起,“小景,你牛皮吹太大,我不信,咱两来比比。”   “比就比。”霍锦骁扔下祁望,随手拎了坛酒就要去找他斗酒。   祁望越发看不下去,将茶杯一撂,站起来:“我先回去了。”   霍锦骁转头,愉快地同他道别:“祁爷慢走。”   “跟我回去!”祁望扔下句话,人已往外走去。   霍锦骁和其他人都愣了,还是许炎先回过神道:“大哥好像发脾气了,小景,他在叫你。”   “……”他发脾气跟她喝酒有什么相干?霍锦骁还盼着祁望离开她好打听卫所的事呢。   “还不走?”祁望回头催了句,语气听不出怒意,不过脸色不太好。   霍锦骁只得把酒杯丢开,跟着他出了许炎家,巫少弥便也放下筷子,随之出门。   ————   回去的路是段上坡,阳光有些晃眼,走得人冒汗。祁望步子迈得大,霍锦骁要跟上他就必须加快步伐,巫少弥老老实实地跟在两人后面。三道影子一前一后地打在石道上,被拉得老长,霍锦骁嫌热就踩在祁望的影子上走着,闷不吭声地蹭点阴凉。   祁望走了一段路只觉得身后老有人影跟着他晃,便突然转头,正瞧见霍锦骁踩在自己影子上。她喝了不少酒,但眼神仍旧清亮,确如她所说的,并没醉意。   “你到底是不是女人?”他想着她刚才酒桌上的举动,讽刺道。   霍锦骁一箭步冲到他身边,反驳道:“我是不是女人,祁爷不是亲眼见着了?”   祁望就没料到她会这么驳自己,说得好像他的看到什么似的,嘴里不禁顺着她的话冷嘲道,“哦?照你这么说,你的清白岂非被我毁了,要不要祁爷我娶了你?”   霍锦骁眼珠骨碌一转,很快道:“祁爷这主意不错,反正岛上的人都替你愁婚,我当日行一善帮帮你,你要娶我就嫁!”   “你……”祁望被这话噎得心塞加语塞,瞪她半晌才沉声道,“一个姑娘家没羞没臊的,以后不许喝酒了。”   霍锦骁不以为然地挑挑眉,这话她左耳进右耳出。   “祁爷,你接下去还要出海吗?”她换了个话题打探道。   “你问这做啥?”祁望已放慢步伐,和她并肩走着。   “好奇问问。”霍锦骁道。   “过一个月,我要去漆琉岛。”祁望扬唇笑了,这事不是秘密,船队的人有一大半都知道,无谓瞒她。   “漆琉岛?!三爷的岛?”霍锦骁听得两眼冒光。   “怎么?想去?”   霍锦骁点头如捣蒜,嘴里道:“祁爷,让我跟去吧。”   “丫头,你胆子挺大。你从梁同康手里劫了三爷送给他的白鸭,还敢去漆琉岛?嫌命太长?还是你别有所图?”祁望忽然止步,意有所指地回望了巫少弥一眼,冷眼看她。   霍锦骁唇边的笑骤凝。   他看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牙疼欲死,生无可恋——哭   ☆、思念   午后蝉鸣阵阵, 祁宅院里散发着雨后草木与泥土的混合气息。霍锦骁在祁望私宅的门口与巫少弥分开, 跟着祁望去了棠曦阁。   棠曦阁的院子不大,种了两棵石榴树, 树荫笼去大半地方。祁望一到棠曦阁就直奔石榴树下的藤制摇椅,撩起褂袍躺下。霍锦骁还沉浸在适才路上他猜出自己身份的惊讶中,然而他却又故弄玄虚的沉默起来, 不肯理她, 把她生生憋坏。   “祁爷?”她唤他。   祁望已经闭上眼,脚在地上轻轻踮着,摇椅随之摇晃, 他满脸惬意,唇边还噙起浅笑。   她盯他半晌,见他并无开口的打算,转身要走, 他却又垂下手,往旁边石条凳上放的蒲葵扇指去。她领会其意,抓起扇坐到凳上替他打起风来, 口中问道:“祁爷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丫头,我派人查过雷老二遇刺及你村子被屠的事, 听到风声说雷老二洗劫村子得了件宝贝要送给金蟒岛的大当家作寿礼,那宝贝叫金乌软甲。那日劫囚之人曾经曝露过这件宝贝, 我查过,金乌软甲是独眼孟乾的成名武器。”祁望闭着眼开口。   金乌软甲能到雷老二手中,证明孟乾已死, 这事又发生在劫囚之后,与屠村的日期相差无几,可见孟乾是死在霍锦骁所说的屠村之难里。有孟乾这样的高手在,也能解释霍锦骁的见识为何会远远高于普通沿海村民,又有一身好功夫了,她根本就不是村里村民。   前后一联系,并不难猜出霍锦骁和巫少弥的身份。   “祁爷果然心思缜密。”霍锦骁赞道。   “孟乾是你什么人?”祁望舒展眉头,惬意十分。   霍锦骁摇扇的手却是一停,声音透出凉意:“我六叔。”   “孟乾是云谷的人,你呢?”   “我也来自云谷。”她道。   祁望点点,并无意外。云谷名声之大,纵然他身在东海也有耳闻,且云谷与朝廷关系密切,若受朝廷之托暗中调查三爷的事并不奇怪。孟乾在云谷算排得上名号的能人,祁望猜测要潜入东海的人应该是孟乾,这也解释孟乾为何要出手救巫少弥,因为巫少弥是三爷买下的白鸭,只可惜他才进三港就遇海盗劫掠,不幸身死,留下她一个人。   云谷……若是利用得当,可是他手中最锋锐的剑。   “胆量不错,明知我是替三爷运送白鸭的人,你还敢上我的贼船?”祁望指尖在椅背上轻叩,漫不经心说话。   “祁爷为何要替三爷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我瞧祁爷素日为人,对岛上百姓爱护有加,也愿意接纳疍民,不像是那样的人。”霍锦骁不答反问。   阳光的碎斑落在他脸上,让她越发看不清楚他这人。   “哪样的人?和三爷一样的?你知道三爷是什么样的人?小丫头,在东海,善恶的界线就像海与天的交接,有时候根本分不出哪处海,哪处天。你涉世太浅,还不懂这里的险恶。”她扇来的风软柔凉爽,让他心情莫名的好,话就多了起来,像教学生般说着,“东海虽有七十二大岛,可其中有半数以上依附于三爷,三爷的势力难以估算。我想保住平南岛,想让他们有好日子过,就要审时忖势,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的妥协,很多选择与我内心善恶无关,不过人的天性,趋利而为。”   “趋利而为?你妥协一次,便会有无数次的妥协在等你。人的底线一旦无限放宽,就像无底洞。倘若有朝一日,三爷要你舍弃的是你想保护的东西,你会舍弃吗?比如平南岛?”   祁望指尖顿在半空,紧闭的眼眸中睫毛颤了颤,仍是平淡的声音:“如果利益够大,我会舍弃。”   他想保护的东西,早就没了。   “那你为何不将我交给三爷换取更大利益。”她道。   “呵……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在三爷那里,你值不了几钱。”祁望嘲笑她,“我不把你交给雷老二和三爷,自然有我的打算。你放心,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合作。”   “合作?”   祁望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另一事:“你是不是想报仇?”   “当然,这仇我必要亲手报之。”   “那你可知道,金蟒岛是什么地方?”祁望道。   “一个危险的地方。”霍锦骁回答他。   “金蟒岛原名新燕岛,离平南岛只有五天航程,原来和平南岛一样,是个贫困普通的海岛,五年前被海盗金爵看中,劫占下来做了海盗窝子,并将岛民奴役供其驱使。金爵的海盗船队一共四个当家,除金爵之外,还有老二雷尚鹏,老三葛流风,老四马昆,都是难缠的角色,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在东海臭名昭著,虽有‘枭’名,却排在末位。除了靠掠劫之外,这些海盗不事生产,只会奴役岛民,强迫他们供养船队。如今岛上资源已尽,金爵正在盘算占领新岛。”   霍锦骁脑中一闪,道:“他们在打平南岛的主意?”   祁望不置对错,继续道:“平南岛当初可是个荒芜的地方,海岛地势崎岖不易发展,此处海域又多暗礁,没人愿意来。我花了十年时间才将平南建到今日规模,反转劣势为优势。暗礁与地形皆是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岛民自给自足,粮水储量颇丰,是极好的据地选择。”   “那就更不能拱手让人。若让雷老二这起人进入平南,岛民们恐怕……”霍锦骁想起如人间炼狱般的村子,心火焚天。   “他们是一群亡命之徒,可我的人却都携家带口,性命宝贵得很,你说要怎么打?”他问她。   霍锦骁摇扇动作停止,垂下头认真思忖一番,沉声道:“策反岛民,分而化之,双计并施。”   祁望没了声音。   “祁爷?”她想听他见解,唤他一声。   他的头歪到一旁,胸口微微起伏着呼吸平缓,手软软搁在椅背上,没了动静,竟是说着说着睡着了。   睡着的祁望毫无攻击性,疲倦的脸让人不忍打搅。   霍锦骁失望地狠狠扇了两把风,吹得他鬓边发丝在脸上乱飞。   话没说完,这人就睡着了,当真扫兴。   她把蒲扇扔下,起身去屋里抱出床薄毯盖到他腹上,再取来铜壶给他的茶壶灌满水,摆到他伸手可及之处。做完这些,她又在他身边站了会,从腰间摸出盒驱蚊的药膏,在他双手手背上都抹上些许。见他睡得香甜,她心里又冒出恶意,挑了点药膏用指腹揉开后搓到他鼻子下。   “好好睡。”她这才拍拍手,转身离去。   石榴树下凉风习习,吹开驱蚊药的气味。   “阿嚏!”霍锦骁前脚才走,祁望立刻就睁眼,连打了三个喷嚏才停下。   “这丫头……”他伸手抓过自己惯用的秦权壶,又好气又好笑,嘴里嚼着她说的话,“分而化之,策反岛民?”   和他心中所想,一模一样。   ————   这一夜霍锦骁睡不安稳,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的都是白天祁望所说之言。听他言下之意,他应有攻打金蟒岛的准备,只是她不知他的具体打算。   天才挂起一丝霞光,她就躺不住爬起,匆匆洗漱之后去了棠曦阁想找他再问,可到棠曦阁院外,她又想起时间尚早,也不知祁望醒没醒,她就折身去了大厨房。   厨房倒已生火起炊,宋大娘正和宋樱在里头忙活。   “宋大娘,樱樱。”她已与她们熟稔,打了声招呼就进来。   “哟,小景啊,起这么早?可是饿了?屉上蒸着包子,你自己动手。大娘今天忙,没功夫招呼你啊。”宋大娘瞧了她一眼就继续在灶前挥起勺。   “小景哥哥。”宋樱正坐旁边洗碗,满头都是汗。   “这么多碗?天色尚早,就有这么多人来用早饭了?”霍锦骁好奇道。   厨房外的饭厅里可一个人都没有。   “不是,祁爷带人一早出海,所以他们天没亮就过来先吃了东西垫肚。”宋大娘搅着锅回答她。   “出海?”霍锦骁大惊。   “是啊,连夜开仓搬货,天才亮就走了。”宋樱补充一句。   霍锦骁转身就跑出厨房。   ————   放梁同康那批货的仓库已经空无一物,霍锦骁没料到祁望会悄无声息地将货搬空,突然出海,事前竟连半点风声都没传出。   她看完仓库,又急奔至平南岛的山头,脚步在壁上点过,人很快就掠到一处断崖上。   这断崖正对平南岛的码头,此时天已透亮,码头景象清晰可见。   她一眼就看到扬起的风帆,帆上挂着平南的旗帜,船头是飞翔的鹰隼,正是玄鹰号。   玄鹰号已缓缓离开码头,向外驶去,看方向,是平南岛的西北海域。   她在山崖上看了许久,直至玄鹰号彻底消失不见,才从崖上下来。   平南岛的西北海域……她听林良提过,那是平南岛后一处危险海域,名为海坟区,是平南岛的禁区,祁望禁止任何船只入内。据闻那片海域暗礁很多,这么多年下来,进去的船只无一生还,除了祁望。   他怎会带着那么大批火药进入这么危险的海域,且这次出航只有玄鹰号一艘船,船上的人都是他的心腹,没有一个是岛上水手。   以及,他没带护航的战船。   霍锦骁觉得这事透出古怪。   ————   玄鹰号的望月房,祁望靠在桌上抽着水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咧唇一笑。   “祁爷,你笑什么?”小满正给他泡茶,见状奇道。   “没什么。”祁望只是在想那小丫头要是早上起来发现他偷偷出海了,会有什么反应。   “祁爷,茶。”小满把茶捧到他桌前,又道,“石潭港传回消息,说三港的绿林豪杰已结船出海征讨金蟒岛,金蟒岛与我们平南距离甚近,此事会不会对我们造成影响?”   “乌合之众,也敢拿陆上那套放到海上来用?他们想打就打去。”祁望抽了两口烟,吐出满屋白烟,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倒也是件好事。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让我想想,也许可以帮这些人一把。”   “祁爷的意思是……”小满坐到他身边不解问道。   “我的意思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批货解决了,到时候才有筹码与三爷谈条件。金蟒岛是他放在这里用来制约我的棋子,他不会轻易同意我动,除非……金爵那些蠢货把主意动到他头上。”祁望说着笑了,笑容藏在烟雾后面,竟透出不同往日的狠戾。   海神三爷……不知何时才能把他从神坛上拖下来。   他快等不及了。   ————   茫茫东海之上,有船如沧海浮叶,越浪而来。   十来艘战船围着在一艘五桅沙船周围,结队而行。五桅沙船船帆桅杆上黄底红纹的虎旗高高飘着,甲板上除了水手之外,还站着不少身着劲装的人。   “程师妹,那小子来历不明,武功平平,也不知打什么鬼主意,你别对他这么好!”   当前一个蓝衣少年拦在个形容娇俏的粉裳少女面前。   少女手里正端着盘吃食,见被人挡住了路,不由蹙眉怒道:“我爱对谁好就对谁好,要你多管闲事,让开!”   说着,她腾出手将前面挡的人推开,快步往舱里跑去。   幽黑的船舱尽头,有位老者倚在舱房门前,仿如入定般守着小小舱房。   紧闭的舱门里,脸色苍白的男人盘膝坐在床上,清秀的脸庞细汗遍布,眉头紧拧成结,唇抿成线,面现苦楚。他身上单薄的白色长衫半褪至腰间,露出精实的上半身,此时胸前肌肉也已是汗珠如雨落。   一只鸽蛋大小的青壳虫趴在他后颈之上,将细长尖锐导管刺进他的血脉,不多时就已吸得虫身鼓胀,腹部呈现透明的红色,如血红宝石。   后颈往下斑驳伤痕遍布,伤痕上新生的肉纠结如虫,整个背部竟无一处完肉,似乎是蛇虫噬咬所致,触目惊心。   青壳虫吸饱了血,不多时身体又慢慢变小,在他背上随便挑了个地方,将肉咬开,慢慢钻进他体内。他脸色越发煞白,拳头握得骨节泛白。很快虫子就不见踪影,他背上被虫咬开的地方未现一滴鲜血,很快就愈合,只剩一道新痕。   他这才松开拳头,睁了眼,目光垂落于自己掌心。   掌中的青梨玉簪已被他握得潮湿。   “小梨儿……”   他唇嗫嚅两下,终究没将心里话说出。   半人半鬼,不知她可会害怕他?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怕看牙医……T.T   ☆、蛊难   舱房门外传来清甜的女音:“我找小魏, 你让我进去。”   守在门外的老者穿一袭灰白裋褐, 双手将柄古剑环抱胸前。他头发灰白,脸上爬满沟壑, 脸颊的肉垮下,挤出鼻翼两侧深深的法令纹,双眸黯淡无光, 没有焦距般看着远处, 对眼前少女的话置若罔闻,身上有股凝固的腐朽。   “喂?!”粉裳少女见这人动也不动,便在他眼前挥挥手, 那老者的眼珠却纹丝未动。   她有些生气,正要开口喝斥,就听得一声轻响,门被人缓缓拉开。   “程姑娘, 找魏某有事?”魏东辞站在门口温言问道,却无意让她进屋。   来人是程观岩程老爷子的宝贝孙女程雪君,从小受尽宠爱, 又被沿海一代同辈的武林新秀追捧,性子有些骄纵。   他已披衣, 白色素袍松罩在中衣之外,眉温眼润, 风骨飘逸,看得程雪君脸颊一红。   “我听人说你从昨夜开始就没用饭,所以给你送点吃的过来。”程雪君甜道, 将手里捧的吃食往他面前一推,就要往他屋里去。   魏东辞顺手接过木托盘,仍是拦在门口,只道:“多谢程姑娘。”   “你是头次出海吧?可是晕船?若有不适只管开口。”程雪君转着鬓边细辫叮嘱他。   “在下无碍,多谢姑娘关心。姑娘可有其他事?”魏东辞微微一笑道。   “没……”程雪君噎了噎,心里怨他不识好歹,她亲自送饭过来,他却连门也不让进。   目光从旁边间隙里望入,舱房狭小,她一眼瞧见床上放的玉簪。   女人的东西。   “你躲在这里是想心上人?那是她的东西?”她不是滋味开口。   魏东辞无需转头,也知道她在看什么。   “是,我未婚妻之物。”他还是笑着,目光添上几分冷意。   程雪君把手中细辫一甩,听他毫无犹豫的声音就来气,冷硬道了句“那就不打扰你了”,人转身就跑开。   魏东辞回身关上舱门,将吃食放到桌面,目光落在玉簪上,手却缓缓抚向自己后背。   下山替太子死间入魏军那年,正是她的及笄年,他答应过要送她及笄礼。不想两年过去,这礼都没能送出。   当年她因他中毒,慈悲骨之毒霸道无双,既便他身为慈意斋杨如心的嫡传弟子,也想不出解毒之法。天下皆知他仁心仁术济世苍生,却不知他医毒双修,他无计可施只能剑走偏锋,瞒着众人用邪门歪道的办法以血养蛊,再以蛊引毒,引发蛊虫反噬宿体。   那时他若不走……不但他活不下去,她醒来看到的也会是个浑身虫蚁的恐怖存在。   “小梨儿,再信我一回,好不好?”魏东辞拈起玉簪自语。   十六年,他连杀父之仇都能放下,为求白身不惜冒死间入魏军,又怎舍得离开?   再有半年,蛊虫反噬便能彻底压下,到时他便再无性命之虞,可如今他却找不到她……   ————   祁望走了三天,霍锦骁如今一个人住在祁望的私宅里。   宅里很安静,他在的时候进出的人就少,他不在之后除她之外就更没人进出了。说来祁望这人真透着古怪,霍锦骁看不懂他。按说这宅子是他家,可他从没关心过宅中一草一木,一房一瓦,就连门户也都大大方方敞着,仿佛任人进出,也无惧被人窥去秘密。说好听点叫信任岛民,说得不好听些……他没将这里当成家。   他住的棠曦阁干净整洁,各处陈设井井有条,唯一少的便是烟火气。不知是因为偌大的宅子只他一人住的关系,还是他常出远门的关系,这宅子显得毫无生趣,便是桌上笔墨纸砚等常用物,也堆叠整齐,仿佛没有主人。   她有些错觉,这宅子像他的客栈,而他从没真正落脚。   哪怕,他在这里住了十年。   “你盯着门口发什么呆?”   霍锦骁正站门口盯着“祁宅”两个字想事,不妨有只手伸到自己眼前。   “去。”她挥开那手,看到林良带着巫少弥一起站到自己身边。   前些时日忙完后水手统一休沐,柳暮言又跟着祁望走了,所以霍锦骁空闲下来,每日跟着林良在平南岛上到处跑,倒把平南岛给摸了个遍。   “瞧你那模样,怎么?思念祁爷?那眼神跟宋樱一模一样。”林良搭上她的肩,被她一掌扫下,也不怒。   昨天许炎说卫所在招募人,让霍锦骁今日过去找他,林良和巫少弥两人要跟去凑热闹,便约在这里碰头。   “少胡说。”霍锦骁捶了他一把,想到刚才心头闪过的疑问,问他道,“上回你说祁爷不是平南岛的人,那他是哪儿人呀?”   林良一边走一边回答她:“不知道,没人知道祁爷来历,你问这干嘛?”   “好奇呗。”霍锦骁道。   “祁爷的来历岛上没人知道,连我爷爷都不知道。”   林良的爷爷是村长,连村长也不知道,其他人就更不用说。   “不过……我知道祁爷是从海坟区里出来的。”林良忽然凑近她,小声咬耳朵,“祁爷当时驾着艘双桅沙船,从海坟区里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地倒在甲板上,被我大伯发现救下的。”   “海坟区?你不是说那里水域暗礁太多,船只进了就出不来?”   “话是如此没错,可祁爷不是出来了。”霍锦骁真是好奇那地方有什么,“大良哥,你不好奇海坟区里头有什么?我瞧祁爷这趟出海又往那里去了。”   “我不好奇,我劝你也别好奇,那地方只有祁爷进得,别人进去只有死路一条。”林良横她一眼,狐疑道,“小景,你老打听祁爷和海坟区的事做什么?”   “不是说了我好奇。”霍锦骁见他疑心,便不再多问,随口回了句就去和巫少弥说话。   说话之间,几人已到卫所。   ————   卫所建在岛东南面的山头上,整个山坡都是卫所范围,山前建有演武场以供卫所的兵士平时操练。卫所兵士多为平南岛的岛民,但也有不少例外,比如许炎。许炎虽是卫所统领,但他并非平南岛人,是祁望行商时在海上救下的江湖人,因与祁望惺惺相惜,加之又在平南岛得遇温柔,最后选择留在平南岛。   像许炎这样的外来者还有许多。平南岛近年越发富庶,光凭岛民已不足护卫平南岛,再加上出海行商也需战船护送,所以祁望这几年频发卫所招募,广纳兵士,收了不少两江三港的江湖人与东海各处能人。   如今卫所已有千人,实力在东海不容小觑。   霍锦骁到卫所时,演武场正有兵士列阵操练,她隔着木栅栏能瞧着见他们正对着牛皮靶练弓射,一排放完箭后,再换下一排。所有兵士都身着卫所统一的军服,外罩皮制胸甲,脖上系着红巾,十分规整,让她想起那年为了帮东辞而潜进魏家军时所见景象。   平南岛的人马虽远不及魏家军那般人数众多,但军队操练却十分规范,较之魏军不遑多让。   “站住!卫所重地,闲人勿进。”卫所门口站哨的人厉喝一声将他们拦下。   霍锦骁立刻将目光收回,林良已先开口:“这位大哥,我们来找许炎许统领,是他叫我们今日过来寻他的。”   “你们等会,我去通禀。”那人并未放行,只是从岗哨上下来,正要唤人通禀,却见栅栏后直通卫所海义堂的石道上出来一群人。   正是许炎。   许炎眉目微凝,脚步匆匆,朝外走来,没几步就到门口。   “许统领。”站哨的人向他行礼后才禀道,“这几个人找你。”   “炎哥。”霍锦骁和林良忙向他打招呼。   许炎见到他们三人眉头稍松,神色却依旧凝重,沉道:“是你们啊。真不凑巧,今日海上不太平,许某要去处理,我们改日再约。”   他拍拍霍锦骁的肩,不等她回答便已迈步下山,身后跟的人也个个面色凝重。   霍锦骁与林良对望一眼,均感诧异。   能惊动许炎的不太平,并不多见。   ————   平南岛的防卫甚严,岛上自下往上都布了岗哨,沿海处更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瞭望台,平日里还有战船不分昼夜巡视附近海域,以防海盗或其他岛偷袭。   所谓的海上不太平,多是在海上巡视的战船在平南海域上发现可疑的陌生船只靠近岛屿。这种情况,最为严重的就是海盗来袭亦或他岛攻来,最常见的便是有些过路的商船队想靠码头补充水粮,或是在海上遇到险情寻求暂时避难。   而今天平南岛所遇的情况,都不在其中。   “小景,我到疍民那里打听过了,今天海上有支船队靠近我们岛,向我们发了求助信号。”林良冲到祁宅大厨房外的空院里,随手拎起檐下放的铜壶倒了杯茶,咕嘟灌了几大口,才气喘吁吁开口。   霍锦骁正在教巫少弥练武,闻言便让巫少弥自己先练着,她则转身到林良身边。   “求助?飓风刚过,近日海上没有风浪,他们要求助什么?”霍锦骁问道。   “听说是……被海盗洗劫了。”林良平复几番呼吸才神秘兮兮道。   霍锦骁眉头一挑,心中惊起。   平南岛附近因有祁望的战船巡视,普通海盗不敢靠近,怎么会有海盗出没?   不过……金蟒岛离平南岛很近,这船莫非是从金蟒岛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多谢小天使们,牙好些了,这两天真是生不如死,然而我还是无比的怂……不敢看牙医!T.T   ☆、怀疑   离平南岛最近的海盗窝子就是金蟒岛, 金蟒岛的海盗常在附近海域劫掠过往商船, 好几次都驶入平南岛海域,引起两岛纷争, 两岛间的积怨已有时日。去年祁望将此事禀于三爷,本要试探三爷想法,不料三爷却出面周旋此事, 命人勘察两岛间的海域后, 为两岛各自划下界线,令两岛之船不得擅自越过彼此界线,又替两岛摆下和解酒, 做了和事佬。   金爵与祁望喝了酒,面上暂时和解,这段时日两岛间颇为太平。不过近期金蟒岛的船只压界而行,几番试探, 大有蠢蠢欲动之意。   霍锦骁越琢磨越觉得这次落难的船队被劫之事,是金蟒岛所为的可能性越大,可惜她不是卫所的人, 不能插手此事。没有准确消息,光凭林良打听到回来的消息, 她无法确定。   若是金蟒岛所为,她也许能从中探到些金蟒岛的情况。   霍锦骁正思忖着, 祁宅外忽然来人,直往大厨房这里过来。来人穿着卫所的军服,正是先前跟在许炎身边的人。   “大良, 宋大娘在吗?”来人认得林良,见面就问起宋大娘。   “在里面忙着。”林良回了句,转头喊起,“宋大娘,陈海大哥找。”   “唉!来了。”宋大娘大嗓门响起,人从厨房里冲了出来,“陈海,你怎么来了?”   “宋大娘,炎哥让你准备点酒菜,给送到码头船上。”陈海道,“另外再准备简单饱腹的吃食,大概二十人份,一起送过来。越快越好。”   他说得很快,神色稍急。   “成。”宋大娘用围裙擦着手,爽快点头。   “多谢宋大娘,那我先去码头等着了。”陈海抱拳一谢,就要离开。   “陈海,这是替今天遇险的船准备的?到底咐情况,你给我们说说呗。”林良挨到陈海身边,悄声打听道。   陈海扬手在他头上敲了一栗子:“你又多管闲事了?不归你管的少管。”   “不说就不说,怎么动手?”林良摸着脑袋停步抱怨一句,陈海已经很快走远。   大厨房里传出宋大娘的声音,连声唤着宋樱,霍锦骁心生一计,转身进了厨房。   ————   一下子又要准备酒菜,又要准备二十人份的吃食,就是宋大娘手脚利索,也忙得团团转。霍锦骁便自告奋勇留在厨房给她打下手,帮着生火揉面,洗菜备碟。林良是个好事的,见从陈海那里打听不到消息,又回了自己家,他爷爷是村长,平南岛发生这样的事,没道理村长不知道。   不到一个时辰,宋大娘就将酒菜备好。油爆大虾、清蒸小黄鱼、冬瓜炒花甲,再加两凉菜,切条的卤猪耳与切片的卤牛肉,一共五大盘,全都装进食盒,再放上两瓶岛上自酿烧酒,另外有两大锅面线糊和两大笼包子,亦都装好,宋大娘却又犯了愁。   “大娘,我帮你送过去吧。”霍锦骁看出她的为难来。   厨房人手少,从这里到码头有段路,这么多东西不好送。   “成。小景,多谢你了,回来大娘给你烧好吃的。”宋大娘也没客气,大厨房事情也多,这会正卡着饭点,她可脱不开身。   霍锦骁便拎了食盒,挎起装包子的篮子,叫上巫少弥一道往码头送吃食。   ————   还没到码头,霍锦骁便遇上匆匆赶来的林良。   林良风风火火地挨近霍锦骁,从她手里接过食盒,神秘兮兮道:“小景,我打听到了。”   “打听到什么?”霍锦骁问他。   “确是被金蟒海盗洗劫的船队,而且是婆罗舶。”林良小声说起,唇边却是得意的笑,“船主是波尼国人。”   “波尼国?”霍锦骁重复道。她听说过波尼国,而所谓婆罗舶是对异域远来的船只统,尤其是波尼国船只。波尼国海船的波尼国是东海上离大安较近的异域国度,自三港出发沿海航行可达。波尼国海上贸易发达,海商遍布整个东海几大海域,跨越辽阔海洋运送货物,航线遍布东海流经的几大国度,可算是东海几国之间最大的贸易中转站,大安朝的海域自然也在其贸易范围之内。   “嗯,还不止如此,今天来的这个波尼国船主叫吴春杨,这是他的汉名,他的原名太拗口,我记不住。”林良说着解释一句才又续道,“吴春杨是东海常客,长期在我们这片海域各岛收购大安朝的私货,和祁爷是老朋友,也是祁爷的老主顾。这趟出航他途经平南与金蟒之间海域,果然被金蟒岛那帮海盗看中,半途上就洗劫一空,只剩四艘船逃进了我们平南海界之内。”   从前没有海禁之时,各国都喜大安朝的瓷器、丝绸等物,海禁开始后,与大安朝的海上通商航线被断,除朝贡之外夷国船只不得停靠大安朝港口,这些波尼国海商便只能靠与东海几大岛屿间的私货交易来获取大安朝的商品,这吴春杨就是其中之一。   “大良哥,你说这吴春杨长期在东海行商,理应对各岛情况十分熟悉,也知金蟒岛是海盗窝子,他怎还敢从这里过?”霍锦骁不禁奇道。   听林良的语气,这吴春杨应该是东海行商老手,怎会犯这样的错?   “这你就不知道了,吴春杨在东海行商多年,和东海大多船队都熟,有时海盗也会通过他将赃物销出,所以一般没什么海盗会打他船队的主意,这次不知为何被金蟒岛给盯上。”林良也觉得此事奇怪。   两人边说边行,很快就到码头,便歇了议论之心。   平南岛的港口一字排开十来个码头,正对着村路的码头泊位上正停着四艘双桅三角帆船,船头竖着只双翼龙像,船型有别于大安朝的常见船只,正是林良口中所说的婆罗舶。   码头附头巡视的人比往常多了三倍,船下更有卫所的人站着,守卫比平时更加森严。对前往平南岛求助避难的船只,平南岛会视具体情况决定是否接纳,但若是接纳,不论对方是哪里的船只,平南岛都不允许船上人员下船登岛,以防突变。如今祁望不在,许炎更是打醒十分精力来应对。   霍锦骁的酒菜只送到船下就被许炎的人接走,连船也没上去。她在船下见到酒菜被送到最右的船只上,而其他吃食则被送去另外三艘船上,她便心中有数。   吴春杨应是在最右的船上。   他既是祁望好友,又是平南船队的老主顾,许炎自然要小心招呼,这酒菜必是给吴春杨准备的。   不过一共四艘船,陈海只叫宋大娘准备了二十人份的食物,人数明显少了。   ————   海岛的夜暗得晚,日头到戌时末才彻底消失,独留明月当空,照出海面鳞光片片。巷道两侧宅子点起的灯火将窄弄照得影影绰绰,也分不清是树影晃动,还是墙影。   霍锦骁疾步掠过长巷,往卫所纵去,身如夜影融于黑暗,难以区分。   到平南岛这些时日,她已摸清岛上部分岗哨位置,今夜她所走的路可以避开这些岗哨,直达港口附近的一处悬崖。这地方是岗哨视线死角,一侧临海,接近码头。她攀着石岩,脚尖在崖壁上轻点而过,人很快就攀上悬崖。将带来的衣裳藏入草丛中后,她又顺着临海那侧崖壁攀下,接近海面时才松手,跃入海中。   海水冰凉刺骨,晚上的浪头比白天汹涌,海下像无底深渊,什么都看不清,她也不敢多呆,靠近码头停泊最近船只时,她便悄然从海里跃上船,顺着停在岸边的一艘艘船只无声无息地往吴春杨所在的船只掠去。   那艘船四周虽有人把守着,但霍锦骁从靠水那侧摸过去,又藏在阴影里,这些人无法发现她。转眼间她已到吴春杨所在船只旁的大船上,她暗中观察片刻,发现吴春杨的船只甲板上有人放哨,她不易接近。正在心中思忖对策,她忽见船舱内走出一人,借着月色与船上的马灯,她将这人看得分明。   不是别人,正是屠村那日跟在雷老二身边的乌先生。   她攥紧拳,运气至眼,双眸紧凝这人。   再三确认,她已能肯定。虽说换了波尼人的衣裳,但那两撇八字胡与那双阴沉狠辣的眼眸,她死也牢记在心。   金蟒岛的人不是劫了吴春杨的船队?吴春杨不是冒死才逃到平南岛?那这姓乌的怎会在吴春杨船上?   姓乌的正与旁边的人交代话,隔得远,她听不到,不知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心中惊疑不定,细思片刻,她咬牙又悄然潜入海中,闭气往那艘船游去。   姓乌的大约也怕被人听去,站的临海这一侧的船舷边,正交代着什么。霍锦骁靠近船底后便攀在船侧不动,只将头露出海面,撤去目力,凝神听声。   “乌先生,平南岛守卫这么森严,怕凭吴春杨的交情也没办法登岛。我听今天许炎和吴春杨的谈话,恐怕已经怀疑上咱们,吴春杨和祁望交情好,您说他会不会暗中向他们使手段揭穿我们?”   “不会,吴春杨的儿子和其他船员在我们手里,我又在旁边盯着,他不敢有动作。不过平南岛的守卫倒是个□□烦,看来我要另想办法摸清平南岛情况。”   乌先生的声音传下水,透着阴冷。   霍锦骁双眉紧蹙,已能猜出他们所为何事。   “想不到平南岛防御如此严密,祁望果然了得。”   “哼,再严密也总有疏漏之处。时辰差不多了,通知水鬼让那几个疍民动手,把人掳来。他防得了船只,防不了疍民;防得了岛外的人,总防不住岛内的人。祁望难对付,就逼他身边的人与咱们合作,到时候还怕他不乖乖将平南岛的舆图及布防图献上,如果利用得当,恐怕海坟区……”   乌先生话到一半忽意识到什么,便又收声不语。   “能想出如此计策,先生果然高明!”旁边那人附和着。   霍锦骁心头大惊。   疍民?掳人?布防图?   祁望不在,岛上安全全由许炎负责,他手上应该有海岛舆图等军事重物,想要逼许炎就范……他们的打算掳温柔。   稍加思忖,她便猜出他们的打算。疍民是外来人口,最易被心怀不轨之人潜入,看样子金蟒岛早已派人潜进其中,伺机而动,恐怕也一早查清温柔所住之处。   温柔情况危险。   霍锦骁不敢多做停留,即刻潜入海中回岛。   ————   长巷幽深,只有清明月色染过石板。   一道人影在巷间疾速奔掠,往许炎家赶去。   霍锦骁在日暮时分曾去过许炎家寻他,当时温柔因今日有岛外船只靠港,祁望又不在岛上,所以他要留在卫所亲自当值,以应急变,所以今晚许炎并不在家。   她速度已催到极致,半个时辰的路转眼就到。许炎的宅子笼在月色里仍旧一片宁静,夜已深,温柔应已睡去,四周只有蛐虫鸣声,连灯火都已暗去。   黑夜里,细微的脚步声落入她耳中便愈发明显。   她悄然跃上旁边宅子的屋瓦,远远望去。果不其然,有几道人影已攀到许炎宅子的屋顶往里跃,她数过人数,一共四人,附近应该至少还有一人放风,总人数当超过五人,但她来不及仔细搜查。   霍锦骁脚尖点屋瓦,跟随其后掠进许炎宅中。   ————   不过瞬息时间,寂静长夜就被打破,几声木裂柱折之音乍起,漆黑的宅中火光骤亮。   霍锦骁正擒住其中一名掳人者,便被火光包围。   卫所的人举着火把将她连同其余三个掳人者围在正中,她微眯了眼,瞧见远处屋顶上掠来个人,这人手中还拎着另一个黑衣人,想来是这伙掳人者在外放风的同伙。   不是别人,正是许炎。   他落地之后,将抓的黑衣人往地上狠狠一掼,扫过宅中乱象,眉头拢起,径直走到霍锦骁面前,声音冰冷道:“你为何在此?”   她还没回答,许炎便已伸手在她湿发之上搓了些水渍放入口中。   霍锦骁虽已换过干爽衣裳,但头发仍是湿的。   “你进过海?”他尝到一丝咸味,眼神如刀刃般剜向霍锦骁。 作者有话要说:  注:婆罗舶是大唐对远来海船统称的其中一种。   ☆、离岛   许炎宅子的天井里此时站满了人, 火把明晃晃的光芒将四周照得透亮, 一番打斗后天井很乱,数双眼眸紧紧盯着霍锦骁, 而温柔并不在这些之中,她连面都没露。   这样的阵仗,显然许炎已有预料, 早做安排。   如此看来, 温柔无碍。她放下心,松手将擒住的人扔给最近的卫所兄弟,不加思忖地开口回答许炎:“是。”   “你有何解释?”许炎目光凌厉, 毫无半分先前熟稔的态度。   霍锦骁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凭心而论,不管换成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同样的怀疑,而他又身负全岛安危,责任重大, 自是更加不敢大意。   “炎哥,我确有要事需向你解释,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她淡道, 收起从前的嘻皮笑脸。   许炎逼视她许久,也未见她面现一丝慌乱。   “你们几个, 把这些人绑好看牢,在这里等着。”他先朝手下人吩咐一句, 才朝霍锦骁道,“你跟我进来。”   语毕,他已转身进了自家堂屋。   ————   许炎取出火石将灯芯点亮后将羊皮灯罩盖上, 缓步走到堂屋神龛前的太师椅上坐下。   “你可以说了。为何你半夜会出现在此?又为何趁夜入海?”许炎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合理解释,毕竟她如今也算半个平南岛人,他也颇欣赏她,自是不想她成为背义之人。   霍锦骁目光扫过堂上挂的堂画,画中虎啸松岩,气势凶猛,又被烛火照出几分凛冽,虎眸便似许炎之眼,盯着猎般看人。   “炎哥,我出现在这里,和你今晚带人守在这里,是相同的原因。”她站在堂中平静开口,“有人想要对炎嫂不利。”   许炎不语,静待下文。   “我赶过来,是想救炎嫂。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因怕不能及时救到人,所以没有通知你就先赶了过来,不想炎哥原来早有安排,已事先将炎嫂带离,来个瓮中捉鳖,倒叫炎哥误会于我。”霍锦骁解释着。   “你从何处得知此事的?”许炎面无表情问道。   “我是从吴春杨的船上得知此事。炎哥问我为何下海,我今晚夜探吴春杨的船只时听到的。”她不再隐瞒,直接回答。   “夜探吴春杨的船?这事与他有关?”许炎眉梢一跳。   霍锦骁微讶道:“炎哥不知此事?那你怎知有人要掳炎嫂?”   “现在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许炎大掌拍上桌面,“说,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霍锦骁便将偷听到的关于疍民潜入平南岛伺机而动之事细细说出。   许炎神色越听越冷凝。今夜之事,他并不知道是谁所为,只是近日他已察觉总有人鬼鬼祟祟出没于自己家附近,家宅附近已被做上标记,他便料想其中有问题。平南岛的人都知道他,就算是有歹心也不敢把主意动到他家来,想来并非岛民所为。故而这些时日他都派人暗中守在家宅附近,今日是暗梢来报言及家附近异动明显,他才推断对方今夜动手,所以暗中埋伏此地来个瓮中捉鳖,想勾出这伙人来,不料竟又牵扯上吴春杨。   仔细想想,吴春杨到的时间确实太巧合了。   “什么人如此处心积虑地潜入我平南岛,还要掳我妻子以作威胁?吴春杨?”他细思之下又觉不对,吴春杨并非大安人,这么做对他没有好处,抓走温柔威胁他交出海岛舆图的,只可能是觊觎平南岛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   “金蟒岛。”两人异口同声。   霍锦骁扬起今夜第一个笑容:“正因为吴春杨是祁爷的老朋友,所以金蟒岛才对他的船队下手,劫走他的货物,掳走他的儿子和船员,以此威胁吴春杨来平南岛求救。他和平南岛素有交情,所以平南岛必会收留,甚至于可能因此交情而放松警惕,让他们上岛,他们便能趁此机会查探我平南岛地形海况,窃取岛上军事机要。不过炎哥你公事公办,未叫他们登岛,更派严军把守,他们无计可施,只能让事先潜入的疍民抓走温柔来威胁你。”   许炎眉梢已挂满冰霜,“砰”地拍案而起,怒道:“好个金蟒岛!”   人有逆鳞,他这辈子最大的逆鳞,就是温柔。   “炎哥,如今你抓了这几个疍民,怕要打草惊蛇,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动来。”霍锦骁往前两步,沉声道。   许炎却慢慢冷静,又嚼出些不对劲,问道:“你如何确认是金蟒岛的人所为?”   “我偷听到的对话,说话之人姓乌,应该是雷尚鹏的军师。”   “姓乌?乌旷生?”许炎眉头拢起。   此人近半年才到东海,听说先前是中原东北腹地一伙马贼的师爷,那伙马贼被朝廷围剿之后这人就逃到东海,被雷老二收在身边,听说替雷老二出了不少主意,甚得其信,不过毕竟来的时日尚短,见过他的人并不多,许炎自个儿也只听过其名,未见其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雷老二的人?还有,你一个普通水手,为何对金蟒岛的事如此上心?你功夫不俗,不像是沿海三港之人,为何混进我平南船队?”许炎虽已信了七成,然而心中始终存疑。   霍锦骁早料到他有此一问,眸色沉敛,淡道:“因为金蟒岛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村子……被雷老二屠劫一空,老弱妇嬬,一个未留!”   “你是雷老二通绢的人?”许炎惊道,雷老二在全州港的通缉他略有耳闻,“大哥知道这事吗?”   “他知道!”她点下头,又道,“我的来历,祁爷都清楚,等他回来你一问便知。炎哥,现在并非追究此事的时候,咱们是不是应该想想如何应对?金爵这起人早就把平南岛视作必争之地,他们就是帮亡命之徒,海神三爷也未必镇得住,先前祁爷同我提起这事,言下也有攻打之意,如今对方都将手伸到平南来,恐怕这一战避不过去。我们还是要早作打算。”   “你知道的不少啊?连大哥怎么想得都知道?”许炎绕着她走了一圈,仍是审视的目光,“那你说说,我们要怎么办?”   “将计就计。”霍锦骁挨近他,一阵密语。   许炎听得眸眼越发亮起。   “炎哥,我知道你还无法完全信我,不过我的来历待祁爷归来你自可问他,若我有半句虚言,你大可不必顾我死活。我这计策对平南岛而言并无损失,百利而无一害。”霍锦骁将心头谋算说完,又道。   她要说服许炎,才能确保自己的计策可行。   “百利而无一害?你这是想借我平南之力对付金蟒,助你报仇。”   “平南也想铲除这条毒蛇,我们各取所需,有何不妥?”霍锦骁并没为自己的私心加以解释。   “你倒坦白。”许炎略勾起唇笑道。眼前这少年年纪轻轻,说话行事却老练沉稳,与平日行径截然不同,倒似换了个人般,叫人不由侧目。   “可我凭何信你?祁爷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若你是他岛细作,妄图挑起我平南与金蟒战事又如何是好?”他反问她。   “船上有雷老二的人,还有那几个疍民,这两件事一查便知确属金蟒岛所为。若是炎哥仍无法相信我……”霍锦骁忽然笑了,“炎哥,听闻尊师邱一白邱前辈与云谷几位前辈交情颇笃。”   “你想说什么?”许炎不知她忽然提及中原武林之事为了什么,只隐约觉得她那眼中光芒有些不怀好意,警惕心起。   “邱前辈曾言剑术造诣之上,他生平仅服一人,便是云谷霍引,我可有说错?”   “确是家师所言,你到底是什么人?”许炎紧紧盯着她。   “云谷霍引,晋王霍铮,乃是家师!”她忽一翻掌,掌心托起青玉小令,鳞纹团云,只刻有一字“云”。   许炎满面惊愕地盯着她掌中小令,耳边都是她的声音嗡嗡作响。他不曾听过霍铮有收弟子的传闻,但他久未在中原走动,这么多年过去会否有变他亦不知,但这云谷令作不得假,还有她的剑法……   “我六叔,云谷孟乾陨于屠村一役,你说这仇我要不要报?你说这恨会不会有假?”她冷冽笑起,眸色似剑霜光凌厉,竟与先前判若两人,身上再无一丝温润之气,言语之间透出浓烈杀气。   许炎没了言语。   ————   堂屋的门被打开,霍锦骁大摇大摆从里边出来,仍旧是嘻皮笑脸的模样,许炎的脸色却不大好。   平白无故添了个小自己好几岁的师叔,恐怕谁都高兴不起。   “把这几个人带回卫所严加审问。另近日岛上哨岗增派轮值人手,叫兄弟们都警醒一点。”许炎虎着脸连下几个命令后,才往卫所匆促而去。   霍锦骁只跟在他身边,不置一语。   两人在堂屋密聊多时,所谈及内容,外人无一可知。   翌日午间,吴春杨突犯急病,为暑热之症,盖因码头炎热,船泊不动,舱内尤为闷热,许炎念其与平南岛交情颇深,特破例同意让他一人登岛医治。   同日,疍民掳人之事查实,乃因这几个疍民留岛之时曾被许炎盘查刁难,在海上生活也多次为卫所兄弟为难,所以心存怨恨,这才出手报复,意欲掳人勒财,不料竟被发现。   ————   三日之后,许炎亲自将吴春杨送回船上,并为其船只添足补给。   “吴老板,你说这人心险恶,果真如此。许炎为岛上安危操碎心,那些疍民竟挟怨以报,枉我尽心尽力为了平南岛着想,哼。”   吴春杨病情已好,打算回航,许炎又置酒菜为其送行。   他为前些天宅中之事心情烦躁,席间多喝了两杯酒,面红耳赤,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   “许统领,你喝多了。”吴春杨操/着一口带着异域腔调的大安官话劝许炎。   “我没喝多。早就与大哥说过,疍民不可留,他偏不信,非要留下这些人,如今好了,把祸事引到岛上!”许炎拍桌怒言,竟说起祁望来。   东海皆知平南岛发展到如今,只因有两位人物,一是祁望,二是许炎,这许炎辅佐祁望多年,兄弟感情深厚,可此时听来,他似乎怨言极深。乌旷生在舱外听着,胡子微翘,有些阴冷笑意。   舱内许炎又说了许多,吴春杨听不过去,忙劝他:“许统领,别说了。”   “怕什么!在你这里喝酒,为的就是你这里没有别人。若没我许炎帮着,他祁望能有今时今日地位?我呸!”许炎朝地上啐了一口,头却忽然晕沉,竟“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来人来人,快来人。把许统领扶回去。”吴春杨忙站起唤人。   许炎吐得不行,卫所的人进来扶他,船舱顿时乱作一团。   有道人影悄然躲入甲板下的货舱中。   ————   三日之后,祁望回岛。   才下玄鹰号,连顿安稳饭都没吃上,祁望就被许炎按在祁宅里说话。   棠曦阁的院子刚洒过水,一阵阴凉,祁望坐在石榴树下的摇椅里,一边吃井水湃过的瓜,一边听许炎说话。许炎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一禀与他听,祁望不说话,吃完瓜将瓜皮丢下,走以水缸边用葫芦瓢舀水,将手洗净之后才又坐回摇椅,道了声“痛快”,这才和许炎说起正事。   “是该给金蟒岛一点教训了。我平南岛素日不爱与人结怨,不过这不意味着就能任人觊觎。阿炎,你做的好。”   “大哥,那三爷那边……”许炎仍有顾虑,开战不要紧,最关键是那位爷的想法。   “三爷仍不同意灭了金蟒岛,不过给他们点教训还是可以的。如今对方犯我海域,又打海坟区的主意,这便不算是我招惹对方,就算三爷怪罪,也怨不着我,要怪只怪金爵太蠢。”祁望拿起蒲葵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阿炎,你准备准备,看看我们有多少战船和多少人马可以出动,库中弓弩火器可够?有多少粮草能调用?我晚上去卫所和你共议此事。”   “知道了,大哥。”许炎点头,忽又问道,“那小景的来历……”   “我已经找人查过,她确是雷老二屠村时幸存下来的人,也是雷老二一直通缉的对象。”祁望想起霍锦骁,唇边扬起浅笑,几天不见,那丫头居然弄出这么大动静,不仅想到办法对付金蟒岛,竟还能说服许炎,他倒是小看她了。   “那就好。”许炎松口气,“小景是个可造之材,年纪小小见解颇深,胆量也够。”   祁望“嗤”了声,不予置评,只问他:“你派去金蟒岛的细作是何人?”   “就是小景啊!”许炎道。   “你说什么?”祁望摇扇的手一停,人从摇椅上弹直背坐起。   许炎见他如此惊愕,也有些纳闷,便解释道:“主意是她想的,她又自告奋勇,再加上我们岛除了你我之外,没人功夫比她了得,我自然同意让她去了。”   “……”祁望顿时沉了眼。   这丫头,果然是时时刻刻给人制造意外。   ☆、医手   货舱中伸手不见五指, 四周静谧得只闻得自己的呼吸声, 舱中烦闷难当,逼仄的空间叫人压抑, 眼睛似乎习惯了层层黑暗,人也变成被封在陶罐里的鱼虾,随着船只飘飘摇摇晃动着。   霍锦骁潜进吴春杨船里时, 这里已藏好七日所需水粮, 她无需操心裹腹之事,只要安心呆着,等船靠岛。此处条件虽然恶劣, 然她沉下心里修习《归海经》,时间过得倒快了。   不知多少,舱门被人“咿呀”打开,有人摸黑闪进后打起马灯。   霍锦骁将眼皮扯开细缝, 适应着晃动的火光 。烛火慢慢靠近她,也照出张有别于大安人的脸庞。   这人肤色很白,这白与大安朝常夸的雪肤有着极大区别, 像是天生的底色,除此之外, 他的轮廓也比大安人深,脸又方又长, 眼窝深,鼻子高大,蓄着络腮胡, 身上是套大翻领的长袍搭着灯笼裤,方格巾缠头,只露几缕棕红的卷发。   “小景兄弟?”他提起灯往高了照去。   霍锦骁看到双蓝绿色的眼。   “吴老板。”她回他一句。   来的人正是波尼船主吴新杨。   她的计策之一,就是借助吴新杨之力登船潜回金蟒岛。   吴新杨与祁望交好,又被金蟒岛的强盗劫掠,哪能真心替他们办事,不过是因为儿子和船队上百人性命,这才被迫妥协罢了。他在平南岛时突发急病,正是乌旷生见掳人失败,便让他借病登岛,逼他偷取岛上舆图与布防图。许炎故意将他安置在卫所内,趁他盗图时将擒下,劝他倒戈,故而方有后来的一系列动作。霍锦骁能得以上船,靠的也是吴新杨协助。   “明日一早就能到金蟒岛,你要早作打算。”吴新杨的大安话说得不错,只是仍旧带着些异域腔调,听起来有些滑稽。   “好。多谢吴老板。”霍锦骁拍拍衣上尘土,从地上站起。坐得太久,骨头都要起锈。   “小景兄弟,你们……给我的图……真能骗过他们?不会被发现是假的?”吴新杨苦丧着脸道。   为了让吴新杨能交差,他们给了他一份假的舆图。   “放心吧,短期内他们发现不了。”霍锦骁摇头,“再说就算他们发现,也不会疑心于你。你又没见过平南岛的舆图,只推说也被炎哥骗了就是。”   吴新杨仔细想想也是,又道:“那他们得了图,我就没有利用价值,他们会不会取我性命?”   霍锦骁笑了:“如果没有炎哥最后那番话,你们倒是可能会死。这帮禽兽手段凶残毫无人性,不会因你听话就放过你。但是现在……你还有利用价值。乌旷生心机深,若是知道炎哥与祁爷不和,怕是会想方设法离间两人,估计会请你当说客,说服许炎同他们合作,又或是让你在祁爷面前诋毁炎哥……不论如何,他们要是开口了,你照做就是。这可是我们两人和祁爷、炎哥联络上的好办法。”   “我懂了。”吴新杨恍然大悟,想到句话,“你们大安人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就是这情况。”   霍锦骁“扑哧”笑出声:“吴老板,这话用错地方了。”   “用错地方?”吴新杨面露疑惑。   “不过……这话用来形容乌旷生倒没错,就让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霍锦骁眯了眯眼。聪明的人通常自负,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尤其像乌旷生那样的人,他刚到东海,必然急于闯出名声,要干些大事,更是需要这样机会。   她就送机会给他。   ————   金蟒岛原名新燕,岛上村落从了岛名,就叫新燕村,新燕村的东南面有座祠堂,是整个村子里最大的一处宅子,如今全被金蟒岛的海盗占据。神龛被推倒,祖先牌位也都扫落,做了海盗窝子,依着这座祠堂旁边又修建起几幢宅子,都归了金蟒四煞。   今日祠堂里闹轰轰的,十多个海盗押着一批被绳索绑缚的人进来,喧天哗地地吵着。这群被俘的人有男有女,年纪不大,都在二十上下,皆是满脸颓然。   金蟒岛的老三葛流风和老四马昆勾肩搭背地跟在最后进来,哈哈大笑地看着丧家犬般的人。   “老四,你瞧这些江湖佬像什么?哈哈哈……”葛流风一边说着话,一边上前踢了踢蹲在地上的白袍青年一脚,“喂,叫两声来听听!”   那青年眉毛倒竖,气得涨红了脸,从地上爬去就要冲上前,旁边看守的海盗见状上前往他胸口狠狠踹了几脚,将那人踹翻在地后又接连往他后背招呼上去,将人打得蜷成一团。   “孙大哥!”被押的人都急得叫起。   葛流风却仰头大笑不止。他是金蟒岛四个当家里长相最为俊美的一个,面白无须,五官阴柔,有些女相。   “这些蠢货在陆上玩玩就算了,把主意打到咱们东海,那不是找死?什么武林世家,名门之后,我呸!”马昆往地上啐了口,粗声道。他是四人中年纪最小的,可看着却比葛流风老相,人也不高,被葛流风的手臂一压,更显矮胖,不过他双目蓄藏精光,下盘稳定,显然是个内家高手。   今日俘回的这批人据说是沿海三港绿林集结而出,专为讨伐他们金蟒岛的人。数日前他们就已得到消息在海上守着,打了两天,对方就溃不成军逃跑,他们俘回一船人,剩下的还在   “还都是穷鬼,船上一点值钱货色都没有,老子白费船力人力,连点武器钱都捞不回!妈的!”葛流风这人阴晴不定,脸上的笑说收便收,看得人一阵生寒。   “三哥,算了,咱们这也算是替老大解决个麻烦事,老大的寿辰马上就到了,总不能让这些破事影响心情。”马昆劝道。   葛流风脸色这才缓下,又道:“都是雷老二惹回来的麻烦,还要咱们替他擦屁股,他自己却躲得远远的,听那乌旷生的馊主意要占平南,这趟要是占不下平南,老子就把乌旷生先宰了!让他得瑟。”   “三哥,别说了……”马昆拉拉他的臂,以眼望望四周示意他。   人多嘴杂,有些事不能当着人前说。   葛流风会意,便转而道:“老四,这船人里边是不是有个军医?叫他出来。大嫂病了有段时间吧,岛上的赤脚医生都看遍了也不见好,把这人送到老大那里去,让他治治,可是治不好,就剁碎了喂狼。”   马昆点点头,往地上蹲的人里抓人。   “起来。”他厉喝一声。   人群后方站起一个人,普通的青色棉布长衫,头上戴着同色巾帽,这人低眉顺手地站起,从人群里走出。   “小魏哥哥!”清脆的女音急道。   马昆听到这声音忽然拽起出声那人,□□道:“我差点忘记,这次还抓了个小美人回来!三哥,你看这人……”   “啊!放开我!”女人惊声叫起,不是别人,正是石潭程家的程雪君。   “你想要就快点带走,别被雷老二看到,老大那边应该不会有意见。”葛流风只面无表情地扫了眼,他对女色没什么兴趣,想了想他又道,“女人留着,男人都杀了,免得留着浪费口粮。”   “嘿。”马昆抹抹嘴角,将人拉进怀里。   程雪君一阵尖叫,蹲在地上的人也接连接喝起,却都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   “二位爷,能否容在下说句话。”原本已经站起的魏东辞忽然开口。   “老子没时间。”马昆一腔心思正放在程雪君身,哪有心情听他说话。   “很快。在下替二位爷想了个求财的法子。”他道。   葛流风倒来了兴致,拍拍马昆,冲魏东辞道:“噢?你说说。”   “二位爷怕是不知道今日被俘来的这些人身份吧?”魏东辞冷望着地上蹲的人。   “你要说什么?”地上有人喝骂魏东辞,都被他无视。   “他们在三港再有能耐,也与我无关,你以为我会惧怕他们?”葛流风挑起眉道。   “在下怎敢如此小瞧金蟒四杰?在下只是想告诉二位爷,这几人都是三港武林世家的后人。最里面那个穿蓝衣的,是石潭震天手王家的;旁边那个是全州城龟甲功陈家,往前一个是清远山庄的人,而被这位爷抓在手里的姑娘,则是名震三港的程家嫡女。沿海武林虽然没落,不过经年累世,底蕴颇丰。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二位爷何不以他们为质,向他们家里索财?岂不更妙?更何况,船队还有几艘船在逃,总要回来救他们,到时候以他们作饵,不比如今杀了更好?”   魏东辞抱抱拳说起,清俊的脸上挂出笑容,声音虽不大,却叫所有清晰可闻。他说一句,葛流风眼睛就亮上一分,然地上俘虏则骂他一句。   “果然是个背信弃义之人!”   “不要脸!”   ……   他只充耳未闻。   “说得有道理。”葛流风面现笑意,眼中却阴冷一沉,忽然伸抓起魏东辞手腕。   “小魏哥哥……”程雪君被马昆抱着已经听傻。   “三哥,那不杀这些人了?这女人呢?”马昆问道。   “这是程家嫡女,程家是这些世家里势力最大的一支,财力也最丰,程老爷子最疼这嫡孙女,你们从她家索到的财必也最丰。不过女人嘛……万一名节受污想不开,到时候也麻烦,不如等银两到手,届时也都是凭爷处置。”魏东辞任由葛流风抓着手,口中仍在说着。一股阴冷的内力涌入他手上穴道中,他并不抵抗。   程雪君已面色煞白,眼泪在眶中打转,底下人闻言早都破口大骂。   葛流风试探了片刻才将他的手甩开。眼前这人虽有些内力,但很低,基本可以忽略,武功很弱,不足为惧,他不怕这人耍花样。   “你想保他们性命?”他并未马上点头,只问魏东辞。   “不管怎么说我与他们都坐过同一条船,自然希望他们能活着,不过我最想保的是自己的性命。”魏东辞淡道,“在下没有武功,只有一身医术和这颗脑袋,二位爷若是觉得在下有点用处,还求放在下一条生路。”   “哈哈哈哈!”葛流风长笑道,“你倒识相!好好替我大嫂医治,若是办事得力,爷在大哥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他语毕挥手拉开马昆,又道:“四弟,这小子说得有几分道理。要这几条人命我们没用,还不如换点钱。你先放开这小妞,等银两到手再随你处置,免得节外生枝!”   马昆闻言悻悻然放开程雪君,有些不舍地同意。   程雪君蹲回人堆里,泪眼汪汪地看着魏东辞,他已站到葛流风身后,目光平静得近乎无情。   “果然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辈。程师妹莫怕,我会救你出去!”她身边的年轻人骂他一句,又安慰程雪君。   程雪君仍是看着魏东辞。   他已转身随葛流风进了内堂,转眼消失在众人眼前。   ————   天色渐渐暗下来,金蟒岛比平南岛要落魄许多,除了岛东南面的几幢大宅外,余下的皆是些破败不堪宅子,到了夜里风一大就吹出空洞的啸音,直让人忧心那屋子几时会垮。岛上入了夜火光甚少,家家户户都早早闭门,街上空无一人。   霍锦骁一路跟着吴新杨到了金蟒岛的祠堂附近,瞧着乌旷生将人带进旁边一幢密闭的宅子中。她埋在宅旁的树上窥探了许久,才悄然掠进。   她要先确认吴新杨与他船队的人被关押的位置。   这宅子很大,虽只有两进,但后面偌大的院落只建了几间大房,房子的窗均用木条封严,四周墙壁亦是加固过的,显然是这伙海盗用来关押人的地方。   从前院到后院每隔几步都站着人,守卫颇严,霍锦骁费了些气力才潜进去。   院中正逢有人送饭给关押的人,霍锦骁看到乌旷生从其中一间屋子里出来,她料想那处便是关押吴新杨的地方。   伏在暗处许久,眼见乌旷生离开,她才要动身下去,却忽然察觉四周涌动着一股庞大而强悍的气息。能拥有这样气息的人,在江湖非天级高手不可,比如她的师尊鹿长天与她父亲霍铮。   她修《归海经》多年,对周遭环境气息变化尤其敏锐,虽说对方已在压制自己的气息,她与此人功力也相差甚远,但她仍旧能凭借这份敏锐轻易嗅出此地的异样。   莫非金蟒岛上有天级高手?若真是如此……   她不敢再贸然往里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叫对方察觉。   心思转了几弯,她朝夜色中的某处看了一眼,悄然退离。   隔着一整间院落的距离,她所望之处的高树之上,一位老者微眯了眼。   ————   夜越发深了,屋外全是嶙峋怪石与树影,月光照得四周阴影幽深。   魏东辞坐在简陋的屋子里,正闭目养神。他今晚并未胜利见到金爵,被葛流风单独关到了此地。   门口响起一丝异动,有道人影鬼魅闪进屋中。   他眉目不抬,似毫无察觉。   “公子。”来人抱剑站到他身前,淡淡的月光笼来,依稀照出这人花白的头发。   “佟叔,查得如何?”魏东辞开口。   “没有找到金爵踪影,葛流风、马昆和雷尚鹏倒是都回来了。”佟叔嘴唇动了动,声音直传入魏东辞耳中。   “岛上情况如何?”他又道。   “与公子猜得一样,不过……”佟叔思忖片刻才复开口,“西边宅中关押了一批夷人,我今夜过去时发现有人藏在暗处窥探。她察觉到我的气息就逃了,应该不是金蟒岛的人。”   “能察觉你的气息?这人身手不弱。岛上还有别的人进来了……”魏东辞略一沉吟,吩咐道,“佟叔,你能再寻到此人吗?”   “应该没有问题。”   “好,那你找到那人跟着他,看看她是敌是友,图谋何事?”   “可是……公子你的安危……”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凭金蟒岛的人还杀不了我。”魏东辞挥挥手,又闭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啊————————————   ☆、景爷   来金蟒岛的第一夜, 霍锦骁在村外的密林暂时落脚。她对刚才察觉的那股气息仍旧存疑, 金蟒四煞的功夫虽然不弱,但肯定没有达到那般境界。对方应该对她也有所察觉, 不过并未出手,与她一样也选择了暗中观望,这意味着……他可能不是金蟒岛的人?   若是其他岛的人, 情势便有些复杂。   这趟她来金蟒岛, 为的是探取岛上消息以配合许炎,包括金蟒岛的船力兵力,粮草与武器情况。海战与陆战不同, 多先以远距离攻击为起,弓/弩投石火器,若是装备精良,更有火炮轰击, 威力巨大,再来便是战舰战舰艏加装精铁撞角冲撞敌船,若然无法撞沉敌船, 再行接舷跳帮近身战,这是大多数海战战法, 然而海上风向、船队阵型、战舰优劣又影响着每场战的作战战法。   金蟒岛的强大处在于这么多金爵四人都以抢掠为主,所有人力财力都用在建造战舰之上, 故而金蟒岛的战舰数量十分庞大,这一点是平南岛比不上的。平南岛的战力虽不弱,但祁望这些并不主要发展战力, 而是均衡全岛各方实力,所以在战力之上稍逊金蟒。   东海传闻,金爵拥有铁甲玄武舰,足可称霸东海,但见之者甚少,见到的人都已被他杀尽,此船威力巨大,船身坚实难以撞沉,船头撞角尖锐,船上战械齐全,是金蟒岛的秘密杀器。   霍锦骁想先找到船坞查探此事。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压着,她思絮极杂,到后半夜才沉下心运气打坐,歇至天明。   天亮时分她在林间打了只山鸡,又在林间寻到条浅溪,她便在溪边就地生火烤食山鸡,又用清水净脸,再将所有痕迹掩埋后才起身预备去村中打探消息。   才在林中走了几步,霍锦骁便听到阵匆促的脚步声。她侧耳听去,来人脚步虽急,可步伐不稳,似乎腿脚有问题,隐约间还有惊急的呼声。   “娘——”   她很快跳到树上,只见树叶微动,她人已掠往声音响起的方向。不多时,她就停了动作,蹲在树上。前方不远处的大树粗壮树杆下吊着个鹤发老妇人,那老妇人还没死,应是才上吊不久,正脸色紫涨、面容狰狞地挣扎着。一个年轻男人站在树下,双手抱着老妇人的腿嚎啕大哭,费尽全力想将老妇人从树上放下,可他右腿已瘸,使不上力,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霍锦骁不假思索地掷出段树枝。树枝化作飞刃,从绳上割过,老妇人落到地上。年轻男人一愕,惊疑地看了眼身后,很快就回神抱起老妇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心肺,嘴里直哭着喊:“娘……您醒醒!”   他怀里的老妇人缓了几口气后才悠悠转醒,哀戚开口:“你救我做甚?为何不干脆让我死了?”   “娘,是儿子不孝,您有怨冲我撒就是,都是儿子的错……”这男人说话间竟跟着红了眼,一手从地上攥了把泥土枯枝在掌中,将牙咬得死紧,强忍着泪。他生得高壮,国字脸,有着海边最常见的铜色肌肤,看着端正英挺,可惜就是瘸了腿。   “我不死也是拖累。家里只剩下你我两人,若连你也出事,我一个人还活着做什么?还不如先走一步,去地下和你爹做伴。”老妇人抹着眼,泣音大作。   “娘!”他似乎想到什么,哀求般唤了母亲一声。   “我活到这岁数已经没有盼头了,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想做什么我拦不住你,大不了都是一条命,你要去,我就一头碰死!”老妇用力揪紧他的衣领晃起。   他痛苦地将手里泥土散去,手揪上头发:“娘!这么多年,他们都逼着我们,我们妥协退步,他们就步步紧逼,把人往人绝路上赶。进村时这群禽兽杀了多少人,连爹也死在他们刀下,这仇我就咬牙咽了五年,苟且偷生就是为了一家人平安。”   他说着用力捶自己胸口,又道:“可如今,他们变本加厉!大姐被他们抓去糟蹋,最后自尽而亡;二磊去岁被拉去做苦役,死活不知。现在小妹好容易藏到了十五岁,又被他们抢走……我咽不下这气啊。娘你瞧瞧,村里如今还剩下些什么?女人被他们抢走,男人被拉去做苦役,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还要给他们种粮食喂这些禽兽。娘,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难道我能甘心?可你能做什么?莫非你忘了上次你为你大姐出头,结果被他们打去半条命和一条腿?你根本拼不过他们,就算把我这们这些老弱病残都集合起来也不是他们对手。儿子,听娘一句话,别冲突!”老妇苦劝道。   “娘,爹是新燕村村长,我是他儿子,理当为村子着想,再这么下去,我们都没活路了!”他还想劝他娘。   “我不管,我只要你活着,今晚你要敢去南山庙,我就死给你看。”老妇人不肯听他的劝,又要寻绳起身再吊。   他胸膛起伏几番,强压下心中急怒,只能妥协:“好了,娘,我答应你就是。不去南山庙!不出头!不闹事!”   老妇人这才安静下来,想想却又攥着儿子的衣裳狠狠哭起来。   到底也心有不甘,可始终无能为力。   霍锦骁却在心中暗暗记下地名。   南山庙?   ————   因清晨听到的这番对话,霍锦骁这日并未去寻船坞踪迹,而是在村中暗中查探起来。   关于新燕村的事,在来金岛之前她曾听过些。当初金爵兄弟四人先是抢掠村子而后才占岛为窝,村里不少人都死于这伙强盗的屠刀之下,而后活下来的村民又被其奴役,在金蟒岛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雷老二的残忍手段她见识过,因而她可想而知,新燕村村民在这伙人的压迫欺辱下过着何种日子,而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熬过来的。   她在村里查探一番,就已看出金蟒强盗的种种恶行。   这地方可谓水深火热,处处煎熬。   村里已经没剩多少女人,田里干活的也多是老人。整个村子除了昨日看的海盗窝之外,所有的屋舍都残破不堪,每个人脸上都像蒙着灰,目光黯淡,毫无生气。   就像那村长儿子所言,村中青壮年都被抓去替金蟒岛的强盗做各种苦力,女人但凡长得周正些的都被强盗掳去,剩下的和老弱病残者一起垦荒种地,种粮食蔬菜供养这批强盗,而每年种的粮食几乎尽数被抢去,村民自己连一年的口粮都留不下。   活着,不过是垂死挣扎、苟延残喘。   霍锦骁在暗中看得连番攥拳,如此恶行,但凡还有一丝血性的人都看不下去。她自小虽跟着父母踏足过许多地方,但也从未见过这样绝望的地方,心内翻腾可想而知。   ————   夜幕渐渐降临,她藏在村长家边的树上,盯着村长家的房子。   岛上村民似乎有所企图,而村长的儿子便是牵头之人,霍锦骁想瞧瞧他们要做些什么。   海风呼呼而过,吹得树簌簌作响,天色沉如墨,村中烛火尽灭,有个人影摸着门缝悄悄地出来。   霍锦骁唇角一翘。   白天时她就见这人眼里不甘未熄,便料想他答应母亲之言只是权宜之计。   果不其然,他偷偷出门,往岛上某处疾奔而去。   霍锦骁不动声色地悄然跟上。   ————   南山庙并不在海岛南边,而是在金蟒岛靠海的小山上,里边供奉的是南山娘娘。这庙被树石掩着,很久没有香火,显得破败荒芜,却是个遮掩的好地方。   此时庙里庙外火光隐隐闪动,好些人影晃动着聚在一处,有人踩在庙前的石墩上高高站起,从怀里抽出血红布条扎在额上,厉声喝着:“金蟒恶贼霸我村子,杀我村民,辱我姐妹妻女,作恶多端,让我们村生不如死,我大磊已经忍无可忍!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和这些禽兽作个了结!谁要跟着我,就绑上它,咱们一起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也算对死去的父老乡亲有个交代!”   这领头说话之人赫然就是白天霍锦骁遇见的男人,他自称大磊。   “杀!”站在庙外的众人将手中火把往高处举起,各自掏出布条扎在额前。   群情激愤,霍锦骁却暗自叹气摇头。   都是些老弱病残者,年轻人没几个,总人数也不多,要如何去和金爵、雷尚鹏的人斗?不过白白送命罢了。只是由此也足见这些强盗将岛民压榨到何种地步,真真可恶。   “大伙听着,今日我们在此集结,只为报仇,替村子寻条活路。我大磊是个瘸子,不是什么有能耐的人,但今天我愿意站出来给大伙起这个头,只为了让大家能团结起来。日后不管是谁,只要能杀了金蟒四煞,就是我们新燕岛的新主人!我大磊就心甘情愿给他做牛做马!”大磊继续喊道。   “杀了金蟒四煞!杀!”群情越发高昂,都跟着吼起。   霍锦骁却越发蹙眉。深夜聚结,本就要瞒过岛上强盗,他们竟在此吼起,虽能激发战意,却同样容易被人发现。这些人空有豪气却无谋略,要想成事太难。   她正想着,忽然间庙外草丛一动,两三道人影掠过。   有人惊叫而起:“不好,有人跟到这里!”   “是李四重他们,这些叛徒、败类!”   “快抓住他们!免得他们回去通风报信!”大磊从石墩上跳下,他腿脚不便,只能指着令人速追。   村民们很快追去,可那几人逃得太快,不多时就跑远,眼见没影,众人正惊急交加间,风声忽起。树影间掠过鬼魅似的暗影,以迅雷之势扑到那三人面前,也不见怎么动手,可转眼间逃出的三个人就被打趴在地,连哀嚎声都没发出就再起不来,也不知是死是活。   村民们看呆,疑心鬼神,大磊从旁夺过火把,壮着胆子走向前,只看到火光中清瘦黝黑的少年。   少年面貌平平,脚踩在李四重身上,一双眼亮得像星星。   “你……你是何人?”大磊惊问道,他没见过此人。   霍锦骁看着周围的火光一眼,突然扬起手。风劲裹着石头,分往数地扔去,只闻得“噗噗”几下闷响,庙外的火把灭了三之其二。   “你们这么大阵仗,还没等起事就已经把海盗引来了。”她这才出声提点也们。   村民们已惊呆,都不敢出声,大磊惊疑不定地看了她两眼,心里想起一事,突然道:“你……你是白天救我娘的人?”   白天割断绳索救下他娘的,也是刚才那手功夫。   “举手之劳罢了。”霍锦骁淡语道。   “你不是金蟒岛的人,来我金蟒岛所为何事?”大磊眸中闪过异色,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问道。   “这我不能告诉你们,不过你们行事要再谨慎些,不是每次都有今晚的好运气。”霍锦骁踢踢被打晕的三个人。那三人穿着比村民们好一些,此时都委顿在地。这三人她白天查探时曾见过,原是新燕村的恶霸,海盗占岛后他们为了活路就投靠海盗,替金爵他们监视着村民动向。   她说完话,转身就要离去,不妨身后的大磊却扑通跪下。   “恩公,求你救我们!只要你能杀了金蟒四煞,替我们报仇,从今往后就是我们新燕岛的主人,我们都听你的!恩公,求你了!”大磊说着将头重重往地面磕去。   他病急乱投医,想着她既不是金蟒海盗,悄然入岛必有图谋,肯定不是金爵一伙,武功又高强,若能留她出手帮忙,总好过他们一群老弱病残拿命去填。   村民们见状跟着他跪下,霍锦骁大惊,往后退了半步,忙道:“你们起来说话!”   大磊哪肯起身,直将头撞得“砰砰”作响,没两下就红肿渗血。   她只好出手,将人从地上强硬托起,嘴里道:“你先让他们起来!要杀金蟒四煞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我武功再高也没用。”   “他们已将村子逼到绝路上了,就算我们愿意忍,也活不下去。恩公,求求你!”大磊死活不松口。   霍锦骁瞧着跪满地的村民,有老有少,有些更是孱弱不堪,望她时黯淡的目光里隐约透出亮光,像天将明时分那缕光芒,让人不忍掐灭。她想了想,开口道:“这样吧,你让村民先起来,各自归家,我与你从长计议,再作打算。你们今晚鲁莽了,极易被人察觉。”   “恩公这是答应了!”大磊惊喜非常,又领着从人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按着霍锦骁的吩咐将人散去,又把李四重几人捆紧,嘴里塞上布,关进庙中,命人日夜看着。   霍锦骁见着村民慢慢散去,方与大磊回了他家。   也罢,她正好有事要查,若能得村民相助,也会事半功倍。   ————   “不知恩公高姓大名。”大磊将人往自己家领,一边敬道。   “我姓景。”霍锦骁跟在他身后走着,目光却向四周扫着。   “原来是景爷。我是朱大磊,景爷叫我大磊便是。”大磊毕恭毕敬道。   霍锦骁眨了眨眼,老听别人被叫爷,今天她自己也被人称了一声“爷”,那感觉……   不自在。   正想要他改口,她眉间神色却又一凝,脚步顿止。   “景爷,前面就是我家了,怎么停步?”大磊不解道。   霍锦骁向他暗道了句“别说话”,自己却朝着茫茫夜色朗声道:“前辈,你已经跟着晚辈很久了,不知可否现身一见?”   从日暮时分起,她就已察觉有道似有若无的气息跟着自己,她原以为是错觉,可就在刚才,旷野寂寥,那气息忽然浓烈,她再无法忽视。   这阵气息,与她在海盗窝里所察觉的一模一样。   此人只跟踪她,既不出手也不出声,也不知意欲何为,突然是敌是友。   “前辈?”她又喊了句。   那气息却又凭空消失了。   人已走。   ————   是夜,魏东辞仍静坐屋中,佟叔悄然而至,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一禀告于他。   “哦?那人要帮岛民杀金蟒四煞?”他沉默地的完所有事之后才开口,眉目在黑暗中透着莫测的锋锐。   “不知真假。”佟叔据实以答。   “可能是平南岛的人。我打听到了,祠里关押的夷人是吴新杨,是平南岛祁望的好友。金蟒岛对平南虎视眈眈,以祁望的能耐,势必不会坐视不理,这人可能是他派来的。”魏东辞略思忖后淡道,“佟叔,你继续跟着此人,找个机会问问他,要不要与我们合作,诛杀金蟒四煞。”   “是。”佟叔才刚领命要退,屋外突然传来匆促脚步声。   “快!人在这里!”外头呼喝声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剧情……大概……无聊了?   ☆、合作   小屋的门被人推开, 外头晃进无数灯火, 魏东辞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跳下,惊惑地看着带人进来的葛流风, 道:“三当家,这是出了何事?”   葛流风指着他喝道:“带他走!”   身后两个海盗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魏东辞, 他惊道:“三当家……”   “大嫂犯病了, 让你去瞧瞧。”葛流风走到他身边,揪起他的衣襟冷道,“大哥已经回来, 你可小心着治,若是治好了,爷给你赏;若是治不好得罪了大哥,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听明白了?”   “明白了。”他点头。葛流风这才松手,命人将他带走。   房门再度掩上,烛火消失, 屋里陷入黑暗,佟叔这才从阴影里走出, 自窗口掠走。   ————   魏东辞被葛流风的人带到祠堂旁边的大宅外,有人在他眼前蒙上黑布后才领着他往里边走去。宅子里的路很复杂, 虽然眼被蒙着,但他也能察觉这宅子与普通宅院不同,院子似乎暗合了一些奇门遁甲阵在其中, 稍有踏错便走不出去。   走了盏茶时间他才停步,布缝下透进些火光,他已室内。   有人从他眼前取下布条,屋里火光亮堂,刺得他眼睛发涩,他眯了眯眼,看到间雅致非常的女人屋子。百鸟朝凤的镂空拔步床,蜀绣的双面牡丹屏风,石榴花的妆奁,四周幔帐重重垂落,墙角的铜炉里散出幽幽馨香……来之前魏东辞就听人说金爵对这个妻室宠爱有加,如今在这海盗窝里能见到如此雅致的房间,更可证明金爵对此女的宠爱。   床上幔帐半垂,笼着躺在床上的女子,模样瞧不清楚,只能看到散落满枕的鸦发。   床沿坐了个男人,穿着暗色的绸衫,头发半放,手里正拿着素帕往女人额上轻轻擦拭,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他才转过头。魏东辞有些意外,金爵与外间那些海盗不太一样,他身材颀长清瘦,蜜芽色的皮肤,眉目秀雅,有些江南男子的清俊,却无文弱之气。   “听说你是大夫?”金爵开口,平静和善,毫无戾气。   “回大当家,在下略通岐黄。”魏东辞回答他。   “我妻子有头风之疾,今夜又发作,疼得厉害,有劳先生替她诊治。若能得治,金某定有重赏。”金爵话说得客气。   “大当家客气,在下不敢当。”魏东辞上前两步,看着床上的人又有些犹豫,“大当家,男女有别,尊夫人……”   “无妨,我这里不讲外头那套,你只管医便是。”金爵淡言,回身将女子手腕从被中拉出。   有人搬来杌子放于床前,魏东辞便依言坐下,一手捏着袖口,另一手按上那女子脉门,也不多看她的模样,只沉心把脉,片刻之后他又道:“在下想看看尊夫人的脸。”   金爵便往旁一让,沉默点头,便有丫头上来将幔帐撩开,魏东辞这才认真看那女子的容颜。床上的人瓜子脸儿柳叶眉菱角唇,眼下有颗小小泪痣,生得不算十分貌美,却是惹人怜爱,此时她正半闭着眼,额上覆着薄汗,双手将被攥得死紧,脸色煞白,甚是痛苦。   魏东辞道了句“大当家,夫人,得罪了”便探过手去,将女子眼睑往下一翻,看了几眼才松手。   “如何,可能治?”金爵站起,沉声道。   “夫人此症,可是不分时辰头疼?发作时从眉冲到目窗如有钝物锉凿,百会闷疼,后脑如坠重物,同时还会四肢冰凉,心悸惊阙,视物模糊?”魏东辞指着自己头上几处穴位问他们。   床上女子疼得不说话,只冲金爵点了头,金爵眼里便现喜色,朝魏东辞道:“先生高明,正是此症。”   “可治,不过需要些时日。如今夫人疼得紧,不如在下先替夫人行针以缓她苦楚。”   “有劳先生了。”金爵忙请他出手医治。   魏东辞却又摇头:“大当家,在下的药箱……”   海盗打下他们那艘船时,把船上的东西都搬空了,连他的药箱也不例外。   金爵马上会意,疾步向外唤来葛流风,命他去取魏东辞的药箱。   葛流风很快就将药箱取来,魏东辞接过后打开,药箱内脉枕针包绷带并各种瓶瓶罐罐塞得满满当当,他将针包取出放于床沿展开,一尺来长的布囊里插满了长短粗细不同的金针,针尾缠着铜丝,针尖最细如牛毛。   “先生……”金爵见他取出一支针,又有些怀疑。   “大当家可信我?”魏东辞道。   金爵看了眼女子,点下了头。   魏东辞不再多说,拈针寻穴,下针极快,片刻功夫,就在女子头上连扎数针。   金爵看着她攥紧的拳松开,面容有所松泛,竟给自己一丝笑容,便知她的痛楚得已缓解,心中稍安,看魏东辞的眼神便不同了。   那女子疼得倦极,此时痛楚已解,不由闭眼睡去。   金爵便又问道:“先生,她这是什么病?”   魏东辞摆摆手不回答,人从床前走下来,在屋里四下寻看一番,走到了铜熏炉前,伸打开炉盖,指腹沾了些香灰搓开后放到眼前细看,又嗅了嗅。   “先生?难道这香有问题?”金爵疑惑不解,跟到他身边,忽然警醒道,“莫非有毒?”   刚问完他又自语:“不可能,送到此处的东西,不论吃的还是用的,都预先查过,确认无毒才能送来。”   “不是毒,是蛊。”魏东辞蹙眉道。   “蛊?”金爵神色微变。   “嗯。这东西在南洋夷国被称作降头,而在我大安南疆,则被称为蛊,是门驭虫控魂的邪术。这香料里面被人添加了金蝎尾、瘤蟾涎与三彩蛊卵,经焚烧后被人嗅入体内便会扰人魂神,引发头疼,久了便会叫人产生幻觉,疯颠至死。”魏东辞缓缓解释道,“想来尊夫人已用此香有段时间,症状颇沉,大当家快将此香撤去,我会给夫人开个方子,配合金针刺穴法,一个月便可根治。”   “多谢先生。”金爵闻言却未松眉,又道,“蛊?这里为何会有蛊?谁要害她?”   “这个在下就不知了。祸事既然因香而起,大当家不妨查查香料源头。对了,大当家请伸手,在下也替你号个脉。”魏东辞道。   “怎么?”金爵不解。   “大当家疼惜夫人,相必常宿于夫人屋中……”   “我没事。”金爵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蛊蚕食身体,并非立时致命之物,大当家身强体健,不像夫人久居深闺身体娇弱,又常在外行事,症状一时不显并不奇怪,而且……此蛊会在男女欢爱之时直入骨髓,若我没有估计错,大当家如今应当偶感双臂微麻,使起刀来力不从心,指节遇雨便胀酸?”魏东辞道。他话说得不疾不徐,语气浅淡,眉目安然,叫人不知不觉就把话听到心里。   “你怎么知道?”金爵大奇,神色亦不再平静,手也伸出。   魏东辞便知自己说中了,他默不作声地把了脉,才道:“大当家,放心吧,问题不大,待在下替你开个方子,喝上一段时间便无碍。”   金爵收回头,不动声色盯着魏东辞。   许久,他才道:“有劳先生了。”   魏东辞微一颌首,自去研墨开方,金爵已走到外间,唤来下人问及香料一事。   “夫人的香料用的向来是二当家送的。”   魏东辞听到外头下人的回复,笔尖微顿之后便很快写了方子。   ————   霍锦骁住到老村长家里,屋舍虽陋,总算有瓦遮,不必再餐风露宿。大磊娘见家里藏了个陌生人,虽然害怕,不过得知她是救自己的恩人之后,倒也没将她赶走,只是日日叮嘱她不可外出。   她一住就是四日。这四日她昼伏夜出,查探金蟒岛的地势与港口码头情况。   说来也算是误打误撞让她遇上大磊,大磊爹原是新燕村村长,家里本就收着金蟒岛岛志与舆图,甚至还有附近海域航图,她一开口说要查这些事,大磊就将这几样东西交给了她。而在其他村民的协助之下,她夜里很快将岛上大部分哨点与沿岸情况探查完毕。   如此一来,倒让她心生愧疚。   诛杀金蟒四煞她没把握,此番来岛也只是替祁望收集消息,顺便找机会接近雷老二报仇,并没打算大开杀戒,如今村民这般看中信任她,反叫她心内难安。   “大磊,你们想过没有,就算杀了金蟒四煞,他们人那么多,随时都能有第五煞、第六煞,村子情况并不能改善。报仇只逞一时之快,可往后呢?”   霍锦骁正伏案看图,将夜里踩的岛上哨点一一标注在舆图上,大磊蹑手蹑脚地给她送了碗糖水红薯进来,她见他满脸矛盾,既想问她,又怕打扰她的模样,不由叹气问他。   “景爷……你……是平南岛的人,对不?”大磊忽然道。   “怎么说?”霍锦骁挑眉。   “我猜的。你在舆图上标注的地方,都是岛上的哨点,你又打算查探船坞情况,若不是打算攻打金蟒岛,断不需这些东西。平南岛与我们岛之间向来不太平,最有可能开战的就是平南岛了。”大磊虽然冲动鲁莽,也非蠢人,这三日看下来,心里也有些数,再加上最近岛上都在传言两岛之间要开战,他更将两者猜到一处去。   霍锦骁并不回应这个问题。   “景爷,如果你是平南岛的人,那么你们一定有能力打败他们,到时我们愿意依附平南岛。”大磊压低声道。   霍锦骁指腹抚过舆图,沉默不语。这事并非她所能决定,平南岛与金蟒岛是否开战那是祁望的事,先前祁望便提过,海神三爷想留着金蟒牵制平南,并不赞同两岛开战。   她忽然想起祁望,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便能教她如何行事了。   ————   哨点已经踩探完毕,下一步她便要查探船坞。船坞位于靠海的平坡上,平时都有海盗严密把守着,外人难以进入,里面的人也难以出来。根据大磊提供的消息,在船坞里做苦役的村民进去后就无法出来,哪怕是病死累死在里面,尸骨也不还回。金爵等人将村民关在船坞与武器库等处,除了要他们做苦役之外,另一原因也是以这些人性命为质,防止其他村民们逃离金蟒岛,所以除了打败金蟒海盗,村民们没有别的出路。   霍锦骁今晚除了要夜探船坞外,还要找一个人。   大磊告诉她,新燕村有位名为苏寻浪的造船高人,也被关进船坞替金爵办事,此人见过玄武舰,亦替金爵改良过此舰,若能找到他,便可知道这玄武舰的弱点所在。   越接近船坞位置,海浪声就越大,她站到附近的崖上远远眺望,已能看到坡上巨大的船坞与点点火光。   忽然一阵风动。   有人站到她身后。   霍锦骁不必转头也知道是谁。这个人已经暗中跟了她五天,既无惧她的察觉,也不作声,不阻止 ,只是跟着。她初时心中还惊疑,后来发现两人功力相差太远,她在人家眼皮下无所遁形,也不是他的对手,她也就丢开手不管,只做自己的事,随他跟去。   今夜不知为何,这人竟然现身了。   她转过身,看到来人,有些惊讶。眼前是个垂暮老者,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身着一袭粗布衣裳,面容枯皱,若非他怀中抱着剑,她会以为这是个普通老人。   “晚辈见过前辈。不知道前辈名号是何?一路跟着晚辈又是为何?”她向他抱拳,以晚辈自居。虽说他收敛气息,浑身上下没有透出一点武者气势,但她心底分明,这人功力深不可测。   老者开口,声音像粗糙的老树杆:“老朽已隐于江湖,名号不提也罢。今日现身,是因我家公子有些话托老朽转告小兄弟。”   “你家公子是何人?”霍锦骁奇道。   老者摇摇头,不答只问:“我家公子问,你可有兴趣与他合作,诛杀金蟒四煞,铲平此地海盗?”   霍锦骁双瞳一缩,心头骤跳:“你家公子何出此言?铲平海盗,凭何?”   “凭你平南岛的实力,凭我家公子的手段,凭新燕村村民,三者合力,里应外合。”   “里应外合?你家公子在海盗窝里?”霍锦骁大惊。   “你要合作吗?”老者不回答她,只要她的答案,态度极为强硬。   “我都不知道你家公子是何人,为何要信?”霍锦骁心中虽惊,面上却不显。   “公子说了,为表诚意,他先送你一份大礼。吴新杨明日一早就会出航去见许炎,你手上的消息若想传出去,可借这个机会。”老者面无表情道。   霍锦骁心头怦怦直跳。   这人好生厉害,不仅猜出她的身份,竟然还能想到吴新杨。   这辈子,除了魏东辞,她还未遇过第二人能让她觉得自己被人掌控在手,这种感觉……并不好。   她的目光瞬息冷却,淡道:“他想怎么合作?”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老者道。   霍锦骁握紧了拳。   ————   三日之后,吴新杨见到许炎。许炎已带了二十艘战舰压至金蟒海域,吴新杨是乌旷生派去的说客。霍锦骁的消息已连夜交到吴新杨手中,经由他带到了许炎手里。   许炎将这消息转给祁望,祁望并非如外界所知那般还在平南岛,他悄然随舰已到金蟒海域。   除了金蟒岛的舆图和布防图之外,还有金蟒海盗船力与一份玄武舰的船图并战舰的优弱说明。祁望只看了一遍就放下,却把霍锦骁的信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目光越发冷凝。   “阿炎,这里的事你照看几天,我要去趟金蟒。”   好容易见他放下信,却听他忽然开口要去金蟒,许炎惊道:“不行,太危险了,大哥,你不能去!”   祁望是平南的主心骨,若是出事会带来极为严重的后果。   “阿炎,金蟒岛情势复杂,小景一个人恐难应付,我非去不可。”祁望挥手示意许炎稍安,嘴里叮嘱着,“这里暂时仍按我们事先商量好的计策行事,若是开战我还未归,战术不变,诱敌至东沙湾,倾油入海以火攻之,至于那玄武甲,小景已经将舰图盗来,你研究应付之法。”   “可是大哥……”许炎还待再劝。   祁望已不容他再说,他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撼动。   ☆、决定   傍晚的天空仍旧无云, 天蓝海阔, 远处的海平线似乎触手可及,几只鸥鸟自长空掠过, 帆影渐近,靠向金蟒岛的码头。霍锦骁站在崖上极目远望,看着靠近的船只上的旗徽, 那是吴新杨的船。   许炎交给她的任务她已经完成, 如今该开始寻找雷尚鹏的下落,只要杀了雷尚鹏,她就能功成身退, 但是……村民对她寄于厚望,神秘人也在等她回复,她如今是三者之间纽带,任何一个错误决定都会导致严重后果。   不知吴新杨和许炎谈得如何, 可有给她带回消息来。   掐指一算吴新杨这一来一回共有六日时间,她在金蟒岛又呆足八日,已将岛上情况摸透。整个金蟒岛为长形, 两头是窄细的高崖峭壁,无法登岛, 若要上岛只能从两边长长的海岸线进来,故这两处的守卫甚是森严, 但若论森严,岛上哪里也比不上海盗窝。依着祠堂而建的海盗窝在岛东南方向,被新燕村村屋围在正中间, 四周布满哨点,越往里守卫越严密,她无法进入,也无法探明金爵等人的踪迹。   正想着,身后又是阵风响。   “小兄弟,考虑得如何了?”老者低哑的声音响过,霍锦骁在他的眼皮下无所遁形。   “我想见你家公子。”她仍看着远处越靠越近的船只,衣裳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   “不行,你功夫不到家,进不去。”老者拒绝得干脆利落。   霍锦骁并不意外,又道:“你家公子在海盗窝里?让我猜猜,他在金爵身边?”   老者半搭拉的眼皮抬了抬,略微惊讶。   “整个岛只有那里我进不了。金爵这人生性狡猾谨慎,你家公子能藏到他身边,本事不小,不过恐怕也身不由己,连面都无法与我见上,看来不过尔尔。没有自由身的人想杀金蟒四煞,他口气好大。”霍锦骁双手环抱胸前,眉梢轻扬,语带三分狂妄,不再是先前总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模样。   六天时间,够她了解很多事。   “哼。”听她语带不敬,老者冷哼,“不必与老夫逞口舌之利。”   “前辈,你们送我一份大礼,晚辈知恩图报,也还你们一份礼。被关在祠堂里的那几十个武林人我能救出来,也可以安排船只让他们逃离,如何?”霍锦骁转身淡道。   老者眉头一跳,未料想自己的打算已被她看穿。魏东辞确实想借她之手救出被关的那些江湖人,他身在海盗窝里,对岛上情势自然不如她来得熟悉,也无法安排船只,只能借她之手。看来,他们能想到的,她也一样想到了。   “前辈,你们有这么多人,为何不留下他们帮忙,你家公子反而要一个人涉险?”霍锦骁忽然奇道。   “都是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只会拖累我家公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者不屑道,那些所谓武林新秀不过是帮二世祖,仗着祖荫在陆上横行,养成目空一切的脾性,到了东海也不知收敛,被葛流风二人连番诱使后竟独自驾船追出,中了对方之计,以至所有人都被俘。   人还是要救,但是魏东辞并不想他们再插手此事。   好一个自负的公子。   霍锦骁笑笑,老者的话间接承认了她心里猜测,他们确实是沿海的武林人。岛上抓了批武林人不是大秘密,而这批人又与吴新杨关在同一个地方,她暗中寻吴新杨时就问过他了。   “公子不需要你救人,只要你安排船只,到时候带他们到船上便可。”老者又道。   “什么时候?”霍锦骁问他。   “你什么时候能答复我家公子合作之事?”老者反问。   “明日一早。”霍锦骁看着吴新杨的船道。   “好,那明日一早老夫再告诉你如何行事。”老者抛下一语,人影转眼又失。   ————   “她真这么说的?”魏东辞负手站在屋内,唇边噙了丝笑,听佟叔把那人的话一字一句重复一遍。   不知为何,他似能感觉出那人心里的好胜来。上一次他猜出她的想法,这次换她猜出他的打算,扳成平局,倒有些意思。   叫他想起一个人来。   小梨儿也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她虽说总跟着他,也只听他的话,但在功课上她从没让过他,他们虽然要好,却也卯着劲较量,他能看穿她的想法,她又何尝不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她叫他明白,这世上果然有种默契,叫作心有灵犀。   若她在这里,只需笑吟吟地站在他身边,便已能让他觉得胜券在握。   可她不在这里,既便是胜了,也索然无味,不过完成一桩任务罢了。   没有波澜,生命像静止的水。   如此想着,他唇边那笑又缓缓消失。再相似,那人也不是他的小梨儿。   “那明日佟叔再跑一趟,和她将合作之事敲定。为免金爵起疑,待起事前夜再救人。”魏东辞淡道。   六天时间,他在金爵心里种下的怀疑种子已经发芽生根了。   来金蟒岛前他打听过这四兄弟的事。老二雷尚鹏狠辣残忍、野心大,是四个人里手段最残酷的人,替金蟒岛惹下不少麻烦,老三老四早就对其有所不满,而他也觊觎着大当家的位置,以老大金爵的多疑谨慎应该早有所觉。至于金爵宠妻的病,他也早就得知,金爵为其妻治病将三港的名医看遍,这在沿海并非大秘密,正好为他所用。而所谓的香蛊,不过是他杜撰而出。雷老二的人每隔段时间就会在石潭港最大的香料铺里购买一批香送回岛上,用以讨好他养在岛的几房姬妾,自然也会送给金爵的女人以作人情。再加上雷老二去岁确实曾带船沿着海岸一路掠劫至南洋,这几重线一叠,雷老二便有最大嫌疑。到底是想害他的女人,还是想借他的女人害他,以金爵的多疑,如何不怀疑雷老二。   再来便是葛流风与马昆,以他们对雷老二的不满,恐怕早就想瓜分他的势力,进而取而代之,这正是他们的好机会。   许多事,多方打听便可化为己用,再加以推波助澜……   杀人,不一定需要武功。   ————   吴新杨既已回来,她必要去找他,不过现下是白日她无法潜进去,只能先回大磊家等天黑。事情堆叠着,她闲不下来,便翻出舆图琢磨起安排船只救人之事。逃离的路线、离岛的船只、船只停泊的位置,全是问题,需要从长计议。   “不……不好了……”   屋外忽然传来慌乱匆忙的脚步声。   霍锦骁很快收起图,走到窗边朝外望去。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满脸惊惶,她认得他,是村民何海富,大磊的好友。   村民们白天都要下地干活,所以宅子附近平时不会有人来,何富海这时候出现,必然是有急事。霍锦骁迈步到了堂屋里,正遇上撞门进来的何海富。   “景爷,走,快走。大磊被他们抓了,临去时叮嘱我来通知你愉跑。”   “好端端地怎会被抓?”霍锦骁蹙紧眉。   “昨夜在庙里看着李四重的人犯诨,天亮时打了个盹,结果被他们给逃了。”何富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喘着开口,“他们一出去就找马昆告密,说是大磊带头煽动村民造/反,马昆就让人来抓大磊。大磊怕连累到你,就叫我来给你通个气儿。景爷,你快走,一会他们就过来搜屋子。”   “大磊被带到哪里去了?”霍锦骁忙问。   “还在田埂上审大磊,那晚李四重虽没看到你,但是知道有人出手,所以正逼大磊交代你的来历和下落。”   “你先走,别管我,我自有分寸。”霍锦骁闻言将他迅速推出屋子,将收起的舆图等物一并塞进包袱里,也出了屋。   ————   霍锦骁一口气急掠到大磊家的田地附近,田里没人,但菜苗已被人踩得稀烂,看得出来的人不少。她四下望了望,瞧见田埂边的树下围着群人,她便几个纵身跃到附近的树上,居高而望。   大磊被人用绳子捆在树上,四周围的都是海盗,有人手执长鞭往他身上毫不留情地一鞭鞭抽下,已将他抽得浑身血痕,脸上也是青紫成片,目肿嘴歪,不成人样。旁边还有许多村民被绑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着,大多都是那夜参加集会的村民,恐怕也是李四重告的密,大磊娘也在其中,看着儿子受苦正泣不成声。   “还嘴硬不肯交代那人来历?”那人抽得手酸,却见他还不肯松口,便抬脚往大磊腹上一踹,又朝手下狠道,“不说是吧?那就先杀你娘!”   他说着揪起大磊娘的头发,将人往石上掼去。   “娘——娘,儿子对不起你。”大磊惊得目眦欲裂,可纵是如此,也没有松口。   眼见大磊娘花白的发就要撞上石块,空气中却传来“咻”地破空声音,薄刃如翼破空而去,从那人喉间划过。那人动作顿止,双目愕然圆瞪,手捂上脖颈。腥热的血从他指缝喷出,他人仰天倒下,大磊娘颓然落地,不知出了何变故。   四周的海盗已被此骤变惊呆。   “景爷?”大磊看到个模糊的人影闪过,化作数道残影冲入海盗群里。   凉刃浴血,她不再心慈手软。   惊/变骤至,猝不及防,海盗一个接一个倒地,喉间血涌如浪。   最后一个海盗倒下时,霍锦骁才停下动作,手中软剑垂落,剑尖指地,剑刃上的鲜血汇聚而滴,融入沙中。   冷冽的目光似飓风来袭时的天色,压着惊涛骇浪的汹涌之意,她回忆起村子被屠那夜的景象,压抑已久的恨意肆虐而至。   喘息片刻,她缓下心情,一震手中软剑,剑鸣呜呜,剑气掠出,将大磊手上的绳索割断。   “大磊,你想做的事,我帮你。”   大磊正摇摇晃晃去扶大磊娘,闻言转头,既惊且喜地看她。   “金蟒不除,我一日不走。”她再抖软剑,剑花闪过,剑上鲜血化作血雾散开。   她心中已有决定。孟村之屠她来不及,新燕村的事却在她眼皮底下,她做不到放手不顾。   “景爷!”大磊喜极而跪。   霍锦骁摆手,冷道:“你先带大伙离开,别回家,先找个地方藏起来。村里能叫上的人都叫上,最好一个也别留下。我还有事,晚上去找你们。”   语毕,她转身欲离,却忽瞧见前头树下竹叶青的绸褂一角与乌青的软底鞋。   她心头一跳,闪身而去。   大树之后,是祁望幽深的眼。   “祁爷……”霍锦骁意外至极。   “才几天功夫,你就给我捅出这么多事来?真是少盯一会也不行。收留你,是我做过的最亏的买卖。”祁望开口,仍旧是大家长的语气,带点无奈的责备。   霍锦骁却忽然平静,道:“祁爷,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这买卖你注定亏本。”   “还知道耍嘴皮子,证明没被吓傻。”他伸手,从她眉心拭下一滴血,以指腹推开,搓干,只剩下腥味。   “祁爷,你来迟一步,金蟒岛的事我管定了。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平南岛的人,也不是平南船队的人。”   这样,就不会连累到平南吧。   祁望静静看着她,良久后方伸手在她下巴上一捏,道:“丫头,你知道吗?从来只有祁爷不要的人,没有人能不要祁爷。这笔账我记着,拿金蟒岛来作利息。”   ☆、火光   海岛这地方和内陆不同, 大热天太阳底下站一会能把人烤化, 可到了树荫下被海风吹一吹却又舒畅非常。祁望和霍锦骁把几个海盗的尸首拖到树林里,挖坑埋起。   “做事情手脚干净些。尸首藏好, 能晚一刻让他们知道村民的事,就能多给他们应变的时间。”祁望站在地上看着霍锦骁挖坑。   霍锦骁已经挖了个巨大的坑,此时正靠着铲子休息, 闻言抬头看着一身干净的祁望, 忍不住嘲道:“祁爷,我看你也没少干杀人越货的事吧?”   “祁爷我杀人的时候,恐怕你还没断奶。”祁望蹲到坑边, 看看大小,又道,“够了,上来吧。”   “你也就比我大十岁, 说得自己好像七老八十,活该讨不到媳妇。”霍锦骁从坑里跳上来,拍着双掌泥土道。   “你还管起我来了?”祁望沉下脸道。   霍锦骁却没再回嘴, 她怔怔看着地上的尸首。   “怎么?害怕了?还是心软难过?”祁望走到她身边问道。   她出手杀人的时候让他忘记她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可如今……她眼底有些迷茫惶惑, 像迷路的鹿,没了方向。   “不是, 是不知道对错。”霍锦骁低头看看双手,“六叔说过,善恶不过一念, 而双手一旦沾染鲜血,便永远洗不干净。”   一只大掌缓缓拉直她的指,将她的手掌展开。   她的手很脏,全是泥土,可能还有些血,已经看不清了。   祁望用指腹把泥土一点点搓散抖下,淡道:“为何要洗?人心纷杂,焉有净土?你心里的善,有时需要这双脏手去保护。以血洗血,是东海的规则。”   “以血洗血……”她喃喃着,看自己的手慢慢干净,可血色却已融入掌心,烙在心上。   “好了,别浪费时间,快点干活。”祁望催她一句。   她回过神来放下杂念,和祁望一起将这几具尸体抛入坑中,再将土掩上,总算将四周痕迹抹去。霍锦骁本要去寻吴新杨,看他是否带回消息,可如今她见着祁望,自然无需再去寻吴新杨,便带着祁望去了最近的山崖,路上将这几日的事一五一十都说给他听。   ————   山崖风大,将两人衣裳吹得猎猎作响。祁望看着金蟒岛上碧绿的田野,久不作声。   霍锦骁一屁股坐到山崖的石块上,躲进石壁斜长出的小树阴影中,仰头唤他:“祁爷,你怎会亲自来金蟒岛?”   “来看你都捅了什么篓子。”祁望走到她身边,居高而望。   她缩在影子里不过小小一团,没个正形。   其实她做得很好,出乎他的意料。许炎派她前往金蟒岛时,也并未料到她能取得如此庞大消息,他们都小瞧了她。   “我捅篓子?捅篓子不是祁爷吗?”霍锦骁在他褂角一扯,又道,“你不热?坐下。”   祁望竟真就坐下,和她一块缩到阴影里,挑了眉道:“我捅篓子?”   “你来金蟒岛不就是给炎哥捅篓子?有什么事吩咐我做不就结了,这么危险的地方你跑来做什么?你可是平南岛的岛主,船队的纲首,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平南岛怎么办?船队怎么办?哪有做将军的不在后方指挥作战,反而自己跑上前线,不知道别人都盯着你的人头吗?”霍锦骁这才抱怨道,“祁爷真是任性!”   “……”祁望被她的抱怨堵个结实。他在东海这么些年,什么样的评价都收过,就是没收到过“任性”。   要论任性,她不比他更任性?   “祁爷该不会是因为心疼我才跑来的吧?”她没听见他的答案,便打趣道。   祁望闻言斜睨她:“你真敢想!我为你一个人跑来?你以为我和你唱戏呢?金蟒岛是三爷用来牵制平南的棋子,一旦金蟒被平南占了,这附近海域就是平南独大,三爷能放心?这里局势如此复杂,你要是行差踏错,可会害到我平南岛。”   “那你才刚还答应我……”   “现在情况不同了。原来只是我平南和金蟒间的纷争,如今又加上三港武林与原新燕村村民,局势复杂,但对我们有好处。金蟒四煞若死了,这地方势必还要出个强盗头目占着,与其如此,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合三方之力,以最少的损失将这地方收到囊中。”祁望思忖道。一口吞下金蟒的大好机会,他如何能错过。   “可是三爷那边,要如何交代?”霍锦骁收笑问他。   “我没说让平南出面占岛,就以新燕村村民的名义起事,事成之后你为新燕岛主。”   她既然不甘于平静,他就成全她,扶她上位。如此,就算三爷知道他暗中搞鬼,面上也说不了什么。   “祁爷!”霍锦骁心脏一缩,猛然撞起。   “怎么?你怕?”祁望眯了眼问她。以如今新燕村村民对她的信任,她是最好的人选。   “若能化解平南之危,又能救到新燕村村民,我愿意。”霍锦骁没有犹豫。   祁望收起对她身为女人的那点怜惜。她就像块精铁,在他手中慢慢打磨,最后会化作锋锐利剑,为他所用。   “那就最好。说说,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祁望问她。   “村民要反抗的事已经藏不住,我打算趁最后这点时间,把在船坞、造器坊这些地方做苦役的村民救出来,再与那个神秘人合作,看他到底打算如何诛杀金爵四人。”霍锦骁回答道。   “金爵此人谨慎多疑,知道自己仇家多,轻易不见外人,饮食起居都非常小心,身边随时都有高手保护,这种情况下,那人还能潜到他身边,确实有些本事。我没听说三港有出现什么能人异士,这人会是谁?”祁望眼现疑思,缓言道,“你可以与他合作,但要提防其中有诈。另外与其将人救出,你不如把船坞攻下作为暂时据点,我看过你送来的图,那地方进可攻,退可守,想逃也可以立刻出海,四周岗哨多,趁如今海盗还未发现,打他个措手不及。”   “好。”霍锦骁将怀里揣的舆图翻出摊平在他面前,与他商量该如何带领村民攻进船坞。   两人在山崖上讨论到晌午时分这才起身,齐往村民藏匿点奔去。   ————   祠堂的海盗窝里这几日很热闹,来来往往的都是海盗们抬来搬去的箱笼,大批酒菜送入宅里,土灶直接在祠堂的天井里垒起,流水席的桌子从祠堂的正堂摆到屋外的巷子里。   祠堂正堂的正央挂起了大红的福寿延年图,红灯笼高高挂起,将一切映衬得喜气。   再过五日就是金爵生辰,按照惯例,所有海盗都会给金爵贺寿,会在这里吃喝乐上好几天。   外头正热闹喧哗着,大宅后头的议事厅里却一片沉肃。   “老大,你真的让二哥在这节骨眼上和平南岛开战?”葛流风拍案而起,脸色忿然。   金爵端起茶润润嗓方道:“怎么了?老二昨天回来已向我禀报过,乌旷生使计离间许炎与祁望,如今已成功说服许炎与我们合作,只要我们派战船与他配合,便可攻入平南岛,到时候平南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如此机会,我们怎能错过。”   “大哥,你真相信他说的话?”葛流风冲到他身边急道。   “都是自家兄弟,有何不信?”金爵淡笑道。   “大哥,他居心叵测,早就觊觎你大当家的位置,想取而代之,你别被他骗了。这次他是借平南的事将我们岛的船力战力抽走,你还把玄武舰给他用……”葛流风气急败坏,阴柔的面容上浮满戾气。   “砰——”金爵将茶盏重重搁下,沉道:“老三,那是你二哥。咱们四人结义之时发过誓,兄弟间不该有龃龊,你说的这番话若无真凭实据,就是陷老二于不义之地,你想过后果吗?”   “我……”葛流风就是没有证据,若有证据早就拍到他面前了。   “没有证据不必多说,你也别总听信外头谣言,要多信你二哥一些。平南岛我势在必得,你二哥说是拿来给我贺寿,我等着。你也一样,赶紧将那批江湖人的事给我了结再说,别成天惦记着别的东西。”金爵懒得再说,一整衣裳,往外走去。   葛流风在后面气得将桌上茶杯狠狠掷到地上。   金爵充耳未闻,出了议事厅后就拐入自己内院的书房,书房里早有人在等他。   “事情办得如何?”他一见来人就开口问道。   “已经按大当家吩咐的,让人暗中潜在二当家的船队里了,给二当家的那艘玄武舰,也已下海,二当家并未发现不妥。”   “办得好。”金爵露出丝笑,挥手遣退这人。   是人是鬼,一试便知。若是鬼,便别怪他这做老大的手段狠毒。   ————   夜幕刚降,山野里悄然闪过几道人影。   布在林间哨岗上的海盗正半睡半醒地盯梢,忽然间山上闪过一点火光引得他从隐蔽的高台上探去身去。火光稍纵即逝,他揉揉眼,正犯疑心,轻轻的破空声传入耳中,喉间一凉,他伸手抹去,只抹出满掌血色。   霍锦骁看着人从哨台上翻下,暗暗冲祁望竖起大拇指,祁望斜睨她一眼,抬手击掌三下。很快附近草丛就有人快速跑出,将地上海盗衣裳剥去套到自己身上,伪装抢作海盗,占了这里哨岗。   他二人便又往下一次哨岗掠去,直至一路上的哨岗全被替换上村民,他们才在岔道上停下。   这岔道,一条向船坞,一条通向造器坊,她和祁望兵分两路,祁望带人占船坞,而霍锦骁则去造器坊救村民。   月色清明,照出两人此时模样,晶亮的眸皆如夜空寒星。   祁望只冲她点点头,便要带人离去。   “祁爷。”霍锦骁却忽抓住他的袖摆,小声道,“你小心些,千万记着你身后有个平南岛,你的命很重。”   祁望半眯着眼按住她的手,本要拂开,不知为何却改了心意,只将她的手轻轻一捏便松开,淡道:“知道了,你也一样。”   语毕,他转身带着人离去。   霍锦骁便也击掌为号,带人离开。   ————   天将明未明之际最为幽暗,月沉星落,只剩长庚遥映。   魏东辞不知何故有些心神不宁,从床上坐起,摸出碧色玉簪,在黑暗里用指腹摩挲着。   玉质温润,有叫人心安的凉意,像小梨儿的眼。   今夜他似乎格外想她,想着……如果当年他未曾不告而别,那如今会是何种局面。会不会她视他如怪物?又会不会他们已经成亲?   太多的如果,都只是如果,关于过去的假设永远不会成真,在时间之上,谁都无法回头。   黑影从门外闪入,佟叔如鬼魅般出现。   他轻叹一声,按下心头泛滥思绪,道:“佟叔,查得如何?”   “正如公子所料,雷尚鹏已连夜带着舰队离开,前往攻打平南。金爵竟真的许给他一艘玄武舰,已经跟着出海了。他不是怀疑雷尚鹏,怎还会把船舰交给他?”   魏东辞巡着玉簪上的梨花纹路缓缓抚着,问:“还有别的事吗?”   “还有一事,金爵安排人暗中潜进雷尚鹏船队。”佟叔道。   魏东辞点点头,往后靠到床头上,正要说话,却闻得远空传来轰然巨响,连地面都跟着震颤不歇。他眉色骤然一变,捏紧玉簪从床上下来。   轰响连番响起,仿佛火药爆炸。   窗外远空火色冲天。   不知出了何事。   天已渐亮。   ☆、猜测   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 微明的天被火色印红, 沉睡的岛屿仿如惊醒的恶兽,发出震彻天际的怒吼。四面八方的喧哗声如沸水浇油般响起, 街巷上冲出无数人,不知所措地看着远空火舌舔天。   金爵从睡梦中惊醒,连衣也顾不得穿, 趿着鞋冲到院中, 脸色难看到极点。   起火的地方,正是他用来存放火药的库房。   他头也不回就往议事厅冲去,一边走一边喊人:“把老三和老四都给我叫来!”   ————   议事厅烛火通明, 葛流风和马昆早已在议事厅中等他。   “老大,这事是新燕村人干的。”马昆一见他便迎上前。   金爵摆手:“别急着说这些,那里情势如何?”   “已经把所有人都派去救火了,库房所在之地四周空旷, 火势不会烧过来。”葛流风拍拍马昆的肩,替他开口解释。   金爵目光却愈发沉了:“不会烧来?库里囤的火药兵器呢?”   葛流风与马昆均都沉默,这么大的爆炸, 仓库里的火药哪还有可能留下。   “新燕村的人干的?他们为何要炸库?老四,村子里的事平时是你在负责, 你说。”金爵盯着马昆,虽未发火, 可眼底冷怒却叫人颤抖。   “造器坊的兄弟来回,今夜新燕村村民潜入造器坊将关在坊内做苦役的村民救走,又放火炸了火药库。”马昆忙上前回话, 又道,“昨日才有人来报新燕村那帮人想造反,我一早已经命人抓捕闹事者,不过……不知为何迟迟未归,我正预备今日一早再查,结果就出了这事。”   新燕村在外的都是些老弱病残,他本不放在心上,只当与从前一样不过闹闹,谁知竟会出这么大的祸事。   金爵站起,突然发难,往马昆胸口拍出一掌,只闻“怦”地闷响,马昆后退三步,生受这一掌,唇角沁出血来,艰难道:“大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把岛交给你,你就给我打理成这样?废物。”   “大哥,这不能怪老四。岛原是老二在看着,去年末才交到老四手上……”葛流风开口替他说话,却被金爵喝止。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金爵已往外走去,边走边朝外吩咐,“跟我去造器坊,清点伤亡,叫上大夫,把小魏也带上。”   后边的葛流风一掌按上马昆的肩,本要劝慰他,马昆却耸肩拂开他的好意,葛流风瞧他已气得全身运气,胸肌鼓胀,双拳紧攥,知道他这是恨极雷老二。   本来这岛是雷尚鹏照管着,去年他忽提说自个常在外劫掠顾不上岛内诸务,请辞后交给马昆。马昆本当是块肥肉,接手后才发现是个烂摊子,村民早被盘剥殆尽,别说油水,连岛上日常所需都快接不上,他只能发狠压榨,方勉强应对。   说来,都是因为雷尚鹏。   厅上众人正各怀心思着,屋外忽又有匆忙而来,跪地禀道:“大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不好了,船坞失守。”   “什么!”金爵脸色顿变。   ————   天已透亮,霍锦骁领着两百多个村民赶到船坞,这里已被祁望带人占领,路上的哨岗站的全是头绑红巾的村民,见到他们回来便是一阵雀跃欢呼。这些村民有许多都是分别已久的亲人,如今见面均相拥而泣。   船坞外挤满了人,家家户户各自寻亲,嘤嘤泣声不绝。   “祁爷!”霍锦骁发现祁望站在山崖石岩上居高而望,她便几步跃上石岩,冲到他身边,上上下下地看,“你没受伤吧?”   “我像是受伤的样子吗?”祁望伸掌拦在她眼前,“别看了。”   “我怕你受伤了我回去不好交代。”霍锦骁见他容色正常,一身衣裳完好,便放下心来。   祁望顺手扔给她一个水囊,道:“你呢?”   霍锦骁不作多想,拔开水囊木塞就“咕嘟”往肚里灌水,痛快之后才回他:“我没事,就被火星子烫到些。”   “看出来了。”祁望道。   她衣裳下摆烧去一角,袖上背上都是被火星烫出的小焦洞,发上脸上落满灰烬,像只从灶膛里爬出的猴子。   “怎么闹这么大?”祁望忍不住拍拍她的发与肩,将上边的灰烬抖下。   他们的计划里并没炸库这一环,听到爆炸声传来时,他惊愕非常。这丫头果然是不叫人省心的主,状况百出。   “造器坊连着兵器库和火药库,守卫比想像中森严,我带去的人不够,所以另想法子。”霍锦骁眼睛晶亮,犹带兴奋,扯了他的衣袖就道,“我用爆炸将他们注意力引开,村民才好出逃,否则追兵太多,容易被抓回,而且毁了他们的火药兵器,对我们也有利。”   “你一个人去炸的库?”祁望声音忽然沉下。   “是呀。”霍锦骁犹未察觉他的怒气,仍旧用“快夸我厉害”的笑容看他。   “胡闹!”他甩开袖,袖角已经被她的爪子按上几个黑手印。   霍锦骁这才闭嘴,道:“怎么了?”   “你在逞什么能耐?知道行军作仗靠的从来不是个人英雄吗?”祁望冷道。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充满难料难测的风险,任何一点差错都会让她没命。如此冒险之举,她还能活着回来见他,真是万幸之事。   “我知道。”霍锦骁挠挠后颈,解释道,“祁爷,我不是冲动,也没想逞能,当时情况危急,总要应变。你信我一回成吗?”   昨晚若她不能顺利将人带回来,到了天明金爵知道船坞被占,再用村民性命要胁,他们这般苦功便尽皆化水,还可能引致更加可怕的后果,如何能行?   祁望深吸气按下莫名怒意,惊喜和惊吓不过一字之差,她倒是让他体验个遍。   “别挠。”他拉下她的手。   “痒。”霍锦骁缩缩脖子,后颈又刺又痒,十分难受。   “被火灼伤了。”他一眼就瞧见她后颈上的大片红痕,伤口上療泡遍布,约是被汗水一浸,又疼又痒,她难受了就用挠。   这种挠法,非留疤不可。   “没事。”她转着脖子,不以为意道。   “别动。”祁望走她身后,一拍她后脑,“低头。”   她“嗷”了声低下头。   后颈火辣辣的痛楚被缓缓覆来的冰凉清润取代,她轻嘶一声,察觉到他指腹所带来的温柔,小声道一句:“祁爷,谢谢。”   “不必。”祁望很快替她上完药,将手中的瓷盒塞回腰间。   霍锦骁还要说什么,却见大磊带着两三个村民上来,神色激动地跪到她身前。   “景爷,大恩大德,请受我们一拜!”   “这是做什么?我受不起,你们快起来!”霍锦骁吓一跳,忙要扶人,却又发现不止大大和他身边的人,连站在地上的人都齐刷刷跪了满地。   她转头看祁望,祁望早就后退几步,将自己埋进阴影,留她一人受此重礼。   “景爷,从今日起,你就是我新燕村的主子,我们村上上下下都听凭景爷吩咐,你们说,是不是!”大磊磕足三个响头,才从地上站,扬声朗道。   底下的村民高举手应和:“景爷!景爷!”   霍锦骁只得摆手示意众人安静:“诸位之意,在下心领,只是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海盗未驱,金蟒未除,大家还需从长计议。我身边这位是……汪爷,乃在下军师,稍后他会将大伙按人编队,日后行事以队为组,你们听他的就成了。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她说着话退了两步,把祁望往前一推,在他耳边小声说一句“汪爷,我约了神秘人今晨见面,这里就交给你了”,人飞速地往后溜了。   祁望被她摆了一道,抓都来不及。   汪来汪去,多像犬吠。   ————   赶到悬崖时,老者已此等了多时。   一见霍锦骁,他就先开了口:“小兄弟,昨夜里好大的阵仗。”   “前辈怎知是我?”霍锦骁抱抱拳走上前笑道。   “公子猜的。”老者回她。   “你家公子诸葛再世,什么都猜得到?”霍锦骁仰起下巴夸着,又道,“前辈,你家公子到底想做什么?如果我们要合作,你总要让我知道他意欲何为吧?”   “小兄弟这是同意合作了?”   “只要能杀金蟒四煞,将海盗驱逐,我就与你们合作。”霍锦骁沉声点头。   老者“哈哈”笑道:“如此甚好。”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如何合作吧?”她再问他。   “小兄弟,你昨晚那一轰,打草惊蛇,将我家公子的计策打乱了。”老者站到峭壁边沿道,“再有四日就是金爵寿辰,金蟒四煞都会齐聚于岛,同时岛上的戒备会松懈,我家公子原计划在那日行事,由你救出被俘的人,他在寿筵上杀四人,而村民与平南船队同时进攻,可趁群龙无首之际将海盗窝一举击溃,然而现在他们起了警觉心,这计策难以执行。”   “他一个人有办法杀四个人?”霍锦骁疑道。   若凭一人之力能诛杀四煞,他们也不用费这么大功夫做这些事了。金蟒四煞个个武功高强,身边海盗众多,想要近身都难,就算打不过,他们想逃走也是易如反掌之事,更遑论是四个齐聚。   “公子非凭武力行事。”老者简扼答道。   “既已打草惊蛇,那你家公子又要如何合作?”她不多废话,直接问道。   “计划稍作变动。雷尚鹏已领船出海,要与许炎合作攻打平南。若我们没料错,此为平南诱敌之计,许炎没有背叛祁望。”老者问道。   霍锦骁淡笑不语。   “既是如此,为免有漏网之鱼,我们就将发难时间定在雷尚鹏回岛之时,到时候请小兄弟看场好戏。不过也请小兄弟帮我们几个忙。”老者道。   “什么忙?”霍锦骁问他。   “劝说吴新杨合作。”老者上前,很快向她说了一番话。   霍锦骁闻言目光渐亮,待听完之后当即点头。老者这才微笑,抱拳欲离。   “前辈,能否告诉贵公子的名号?”她忽叫住他。   “公子名号不可露。”老者已经化身残影掠远,只有声音远远而至,“小兄弟,老夫姓佟。”   这少年颇有意思,他倒想结识。公子名号虽不可说,但他的名字却可透露一二。   霍锦骁眉头轻蹙。   佟?   江湖上姓佟的高手很少,能达到天级境界的,据她所知只有一个人。   佟岳生,成名于十五年前,曾以一柄粼光剑纵横江湖未逢敌手,后来却突然销声匿迹,根据江湖传闻他被西域月尊教所俘制为药人,成为杀人武器。一年半之前,有人闯入月尊秘坛,救出两尊药人,解除二人药性,恢复了他们五感知觉,这二人感念其恩便拜在此人膝下甘愿为奴,佟岳生就是其中之一。   而独闯月尊之人,正是她的师兄。   魏东辞。   不可能……   他怎会来东海?又怎会到金蟒岛?   她惊疑难定,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船坞。   船坞已被赶来的海盗团团困住。   ☆、收网(修)   船坞靠海而建, 三面接陆, 是金蟒岛造船修船的地方,旁边还有个庞大的囤船库, 外面是一列码头,泊着要进坞修缮船只。除此之外四周还有大大小小几个库房用于堆放修造船所需的各色工料,还有搭给苦役睡的简陋工棚、灶间等地。   为了扩大战力, 增加战船, 这些年金蟒岛除了掠夺得来的船只之外,大部分财力都用在了船坞与造船之上,如今除了下水的战船外, 船坞里还囤放了在建与建成的数十艘船只,是金爵最重要的战力储存点之一。   霍锦骁想过他会很快派兵过来,但没料到会如此之快,山上火药库的大火都未完全扑灭, 金爵就已亲自领兵聚齐了三百多个海盗围到船坞外,情势顿急。   新燕村的村民全部加起来,如今也就五百多人, 人数虽多,可抛开老弱病残, 能够拿起兵刃对抗海盗的人不过半数,且也都是没习过武的人, 手上的武器还是昨日攻占船坞时从这里的海盗手上夺下的,这样的队伍无论如何都打不过装备精良的海盗。   大敌当前,她没有心思再想东辞的事, 只能将注意力全都摆在应付眼前局势上。   金爵的人马已经攻下船坞前的几个哨岗,火烟浓浓升起,各处告急。大部分村民已经往后撤退,霍锦骁到船坞外的木棘篱处时,正看到祁望指挥着村民将火药扛到木棘篱处草丛里掩埋好。昨夜她炸库之时,从金爵的火药库里盗出一批火药,令村民背回船坞,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祁爷!”她飞身而下,落到他身边。   在这场战中,祁望不能曝露身份,金爵认识他,若是让对方看到祁望,他就会陷入极险之地。   “来的正好。”祁望将手里的弓箭交给她。   “要炸金爵的人?这点火药不够。”她不解。   “这只是用来争取时间。”祁望眉头冷凝,指着船坞道,“小景,船坞对金爵来说很重要,里面有他三分一的船力,而我们需要时间。”   “祁爷的意思是……”   “你这么聪明,应该懂。”祁望从身旁的人手里取来火把,“准备放箭。”   他们站在船坞外的巨岩之上,居高而望,可以清楚看到金爵的人已经攻到棘篱外,火药已经安好,村民都已退开。祁望手中火把点向霍锦骁按在弦上的那只长箭箭尖。箭尖包裹着浸过火油的棉絮,被火一点就窜起火苗。霍锦骁点点头,引弦放箭,长箭如同天火流星坠入草丛。   只闻“轰”地一声,棘篱处的地面炸开,碎石尘沙高扬,一阵惨叫响起,冲在最前方的海盗被炸飞,火药味弥散开来,呛得人直咳。   尘烟像阵灰雾模糊了视线,海盗们全都暂时住手,停在离棘篱不远的坡上掩着口鼻。   “他们手上没有多少火药,给我上!”马昆从最后面冲到前方,高举着手中锃亮的长刀,呼喝起。   “上!”海盗应和着他,顶着尘烟往前冲去。   海风很大,不多时便将尘沙渐渐吹散。   尘埃里不再有村民冲出,只有模糊人影慢慢清晰。   “金老大,马老四,你们若再往里冲,船坞可就要化为灰烬了!炸药虽然没多少,但要烧掉你这船坞,还是绰绰有余的。”   冷冽声音在海风里四平八稳地传遍整个山头,听着不大,却响在所有人耳旁。   站在阵中的金爵闻言神色顿变,从后头纵身飞出,按着马昆的肩头往后一掼,开口发出擂鼓般洪亮的声音:“住手!阁下是何人?为何要到金蟒岛?又为何要与我金爵为敌?”   新燕村里绝对没有内功这么深的人,说话这人不是新燕村的。难怪这群愚民有底气反抗,竟是找来了帮手。   海盗在金爵的命令下都停手,转在船坞外。烟尘散去,船坞前偌大的空地上只站着一个人。面容普通的少年手举火把,独自站在遍地的沙砾上迎向所有海盗,而在她的身后不远处却站着无数新燕村村民。   皮肤黝黑枯皱的村民散站在船坞前、船坞顶、库房前、屋顶上,手里或举火把,或合抱着火油桶,瞪着眼看棘篱外的海盗们,目光带着被压抑多年的仇恨,仿佛火焰般燃烧着。   “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金老大想不想保下船坞?你要知道,村民们起事反抗是因为你们让他们活不下去。不管反抗还是不反抗他们都活不下去。金老大,人面临绝境总要放手一搏,大不了鱼死网破。他们不想活了,也不会让你们活得太痛快。”   霍锦骁冷笑着开口。   五百多个村民,如果真以死相搏,就算最后都被屠光,金爵他们也要损失惨重。没有村民供养,岛上各处工事都没了人手,且在屠杀来临之前,村民必会用尽全力破坏。   这场战,只会两败俱伤。   金爵略一思忖便明白她所倚仗之物。   “那你们想怎样?”   “金老大,村民们想要的很简单,不过是条活路罢了。你们将人往绝路上赶,便不能怨他们造反。但凡有条路,他们也不想以卵击石。你说对不?”霍锦骁语气和缓,目光却未松懈半分。   祁望已隐入树荫里,静静看她应对。   “你想要我放过他们?”金爵面露温和笑容,并不似其他人那般凶神恶煞,“其实我也不想杀他们。金蟒岛这么多年过来也多亏了新燕村的父老乡亲支持,日后也还需要他们支持下去,我怎会舍得杀他们?”   “那你们一个个喊打喊杀的,把村民都吓坏了。”霍锦骁抱怨道,一派轻松。   “你们把兵器放下,别吓到村民。”金爵朝后下令道。   “大哥!”马昆不甘心地叫了句,被金爵给瞪回来,只得与众人一起收起兵刃。   “小兄弟,我们已经将兵刃收起来了,大家有话好好说,你也让村民把火把放下,嗯?”金爵仍笑道。   “闹成这样,还有什么话好说?”她把火把从左手扔到了右手,漫不经心道。   “我答应你们,绝不杀一个新燕村村民,他们都可安然无恙地回家。”金爵道。   “金老大这是要同我们谈条件?”霍锦骁来了兴致,“只是放我们回家可不成,若按先前那样,村民还是没有活路,连口饭都快吃不上,女人都被你们抢去,家破人亡。”   “那你想怎样?划下道来!”金爵笑得半眯了眼,像个商人却不像海盗。   霍锦骁眼珠子转了转,扬声道:“金爷,我们折腾了一夜,现在又饿又累,没精力和你讲条件。我听说金爷的寿辰快到了,岛上应该置办了不少好酒好菜,不如也请大伙吃个流水席。大伙也很久没吃上肉了,待我们吃饱喝足再和金爷好好谈,金爷可别小气!大伙儿说是不是?”   “是!”身后村民发出如雷的应和声。   “好,这么多年也没请大伙喝上一杯酒,今日我作东。”金爵爽快地答应她,转头吩咐众人从祠堂那里抬酒菜过来。   “多谢金爷的招待。噢对了,这酒菜可要干干净净的,我还想请金爷和马四爷一起吃呢。”霍锦骁摸摸鼻子,露出馋相,“金爷,让你的人退后些,这么多人围着,他们害怕,吃不痛快。”   “小兄弟,这两个要求我都答应你,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谈谈条件?”金爵挥挥手,令人后退。   “等小爷吃饱喝足休息够了,才有力气和你慢慢谈,别急。”霍锦骁笑了笑,举着火把头也不回地进了船坞。   ————   金爵的酒菜晌午时分送到,用木桶装着,里面全是大块的猪牛羊肉,一桶桶运到船坞外,被村民们抬进船坞里。船坞四周的村民轮番把守,并未因此有所松懈。霍锦骁已躲进船坞和祁望商量对策,大磊装了一大盘肉送到两人手边,这两人正在说事,他也听不明白,便给他们倒酒。   “祁爷,你估计雷尚鹏多长时间能回来?”霍锦骁顺手拈起块牛肉递给祁望,自己却拿起酒爷头灌下。   祁望双手正压着海岛舆图在看,看到肉递来,眼也不抬就着她的手就咬进嘴。   “不会超过三天。”他声音有些糊。许炎在金蟒岛的海域附近早有布置,若是顺利,恐怕两天内雷尚鹏就要大败而归。   “那咱们就撑过三天,再和那人来个里应外合,将这些海盗一网打尽!”霍锦骁已经把早上佟姓老者说的话全都告诉给祁望。   祁望点点头:“目前来看,这是最好的办法。”   “那我夜里去找吴新杨。”霍锦骁拣着全瘦的牛羊肉吃了几块,也含糊开口。   “等会,他想用离间计,我们再帮他一把。”祁望从她手上抢来块牛肉,送进自己口中,眼角微勾,笑了。   霍锦骁不解地看着他从腰间摸出枚私人小印,水透碧青的印上雕着一个“祁”字。   ————   夜暮降下,天星如斗,船坞外火把点点,被海风吹得摇曳不歇。离船坞不远的山坡上也守满海盗,霍锦骁死不松口与金爵谈条件,金爵在乎船坞里的船只,不敢轻举妄动,便两相对峙着。   临海的山崖上,祁望独自负手立于树下,清亮月亮照得山岩霜亮,只有树下的阴影似能吞人。他远远看着一道人影窜入崖上夜色里,沿着海岸的悬崖峭壁悄然攀走,避开船坞前的重重包围,往岛上冲去。   夜里海风刮得草木簌簌作响,长褂衣袍猎猎飞舞,他只如坚石纹丝不动地站着。   天际清晖过云而出,天地随之明明暗暗,海上鳞光诡谲暗涌,仿似今夜的金蟒岛。今夜恐怕没有多少人睡得着觉,飓风始终会来临,等待的时间总是油锅煎心般的难熬,东海的美丽壮阔与危险诡谲,都藏在这无穷无尽的等待里,而活下去,是所有等待的最终目的。   他在东海漂泊二十多年,见过无数日升月落,从未有哪一次像今夜这样充满期待。   消失于暗夜的身影像从他掌心跃入海里的小小蛟龙,哪一天会掀起惊涛骇浪,谁也不知道。   霍锦骁去了很久,总算在天亮之前赶了回来。月色虽弱,祁望仍旧清晰看到她脸上有丝失落。   “怎么?事情不成功?”他问她。   今晚她去寻吴新杨,要说服他帮忙。   霍锦骁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开口就抱怨他:“祁爷你怎么在风口站着,不进去歇会?事情办妥了,吴新杨同意,你的信……我也交到对方手里。”   岛上防卫愈发森严,街巷上都是举着火把成队巡视的海盗,霍锦骁费了番功夫才到关押吴新杨的宅子处。雷尚鹏已和许炎达成协议,这番出海并没再带上他,仍将他关在老地方,只是如今守卫比先前多了一倍,宅里到处都是海盗,她想闯入并不容易,幸而佟前辈知道今晚行动,早已埋在暗中帮她引开海盗。   只是可惜……她没能如愿见到他,连信也是凌空飞掷给对方的。   魏东辞的事,她无从问起。   “那你是累了?”祁望不知她心里弯绕,见她无精打采不似白天机灵,只当她疲倦了。   霍锦骁就地坐下,把脸埋到膝上,闷闷出声:“这事解决了,我要睡上三天三夜,天塌下来我也不管,祁爷别使人吵我!”   “好。谁来吵你,祁爷帮你教训他!”祁望失笑。   有时看她老辣沉稳,有时看她又像孩子,也不知这性子是怎么养出来的。   ————   “这是祁望的信。”魏东辞将佟叔拿到的信打开,逐字逐句阅后瞧见落款处的红印,微讶。   平南岛的祁望竟也在金蟒岛?   “公子,会不会有诈?”佟叔不太放心。   “就算有诈也要用一用,这信来得正是时候。”魏东辞将信折好收妥交给佟叔。   “把这信放到雷尚鹏屋里,引葛流风去盗。”   ————   通宵对峙了一夜,不论是村民还是海盗,都显露几分疲倦。金爵又命人到阵前叫嚣,霍锦骁仍不理会,只叫村民推说她还在睡觉,不耐烦说事就将人打发了。   午时她又找金爵要来酒菜,金爵仍是应允,只是也已看出她的拖延之计。   “小兄弟,酒也喝了,肉也吃了,歇也歇过,现在咱们能来谈谈条件吧?”金爵不再客气,笑里透出森冷杀气。   他的耐性要磨光了。   “好吧,金爷开了口,小爷我自当奉陪。”霍锦骁叫人搬来张椅子,大大咧咧地坐到两军正中,笑道。   “小兄弟,你要怎样才肯让村民散去呢?”金爵摩挲起腰上佩的铳子手柄花纹问道。   霍锦骁手里拎着坛酒,喝了两口脆道:“简单,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你要答应日后善待他们,不能再强迫他们做苦役,不能强抢民女,不能随便杀人,每年打的粮食要给他们留足一年口粮,不叫他们亲人骨肉离散,让他们能好好活下来。”   “这个条件容易,金某在此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誓日后必善待新燕村村民,有我金某一口饭,就绝不叫他们饿着,如此,可成?”金爵毫无犹豫,当即答应。   “金爷爽快。”霍锦骁夸了他一句。   “那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个条件是……我要雷尚鹏的命!”霍锦骁原本扬着笑的脸忽然沉敛,覆上霜冷杀气。   “什么?”金爵倏地握紧铳子手柄,“小兄弟,你为何要杀他?”   “金爷,你先前不是问过我的来历?我现在告诉你,我是雷老二劫掠屠杀的孟村村民,他杀我全村人,小爷只要他一条命,已经算便宜了。”霍锦骁语毕,将手中酒坛掷于地上。   瓷坛“砰”地裂开,不论是新燕村村民还是金蟒岛海盗,均都被吓了一跳。   设想过种种,却从没人想过她是因仇而来。   “小兄弟,雷老二是金蟒岛的二当家,你这条件,恕金某办不到。”金爵冷笑着站起,正要拔出腰间铳子。   “老大。”马昆忽然从后方冲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金爵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凝结成冰。   “小兄弟,除了这个条件之外都好说。我给你时间考虑,明天再答复我。”金爵目光复杂地看了她几眼,也不等她开口,转身便走,边走边吩咐手人,“再给小兄弟和村民们送些酒菜来,让他们痛痛快快喝上一喝。”   霍锦骁垂眸坐在椅上,淡笑不语。   明日,就是第三天了吧。   ————   第三日,海上生雾,辰时方散,雾中有船向金蟒岛靠来,帆上的巨大金蟒在阳光下生辉。   霍锦骁收到金爵的邀请。   他同意杀雷尚鹏,不过要她亲自动手。   “你疯了吗?一个人去海盗窝?”祁望闻信拦在她面前。   “祁爷,不必担心,我便杀不了雷尚鹏,自保逃出却是无碍。何况我也不是一个人……”霍锦骁笑了笑。她有八成把握,在海盗窝里的人是魏东辞。她不知道他说的好戏是什么,但既然他将宝压在了这最后一日上,她自然不可错过。   布下的层层蛛网,到了要收网的时候。   祁望拦不住她。   ☆、重逢   还差一天, 就是金爵的寿辰正日, 这时候本该是金蟒岛最热闹的日子,今年却比往肃清十分。祠堂外流水席的圆桌还没撤, 可桌边却空无一人,衬得挂满整条巷子的红灯笼更显冷清。天井里的露天灶膛倒是生着火,大厨正指挥着帮厨并小工, 切菜的切菜, 摆盘的摆盘,正在准备午间的宴席。   金蟒岛外的海雾已经散去,两艘船匆匆靠岸, 船上的人等不及船靠稳就跳下,脚在海面上一踏,人便跃上码头。码头边已聚集了不少海盗,一见来人就唤道:“二当家。”   雷尚鹏右眼戴着黑色眼罩, 罩上是金线绣的巨蟒,眼罩下有道纵自下颌的疤痕将他的右脸劈作两半,纠结的新肉往外延申, 仿如蜈蚣细足攀在他脸上,叫人望而生怖。他的神色很差, 尚存的左眼阴郁冰冷,看人的目光像要噬人。   手下人被盯得毛骨一怵。自从他被刺瞎右眼, 毁了半张脸后,他的脾气就越发古怪暴躁,今日尤显可怖。   “二当家辛苦了, 大当家准备了酒席犒劳二当家和大伙儿。”来迎他的人抱拳笑道,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他身后的船只和船上逐一下来的人。   出去了五十艘战船,只回来两艘,连玄武舰也丢了?   雷尚鹏冷哼一声,目光更加阴郁,沉声道:“酒席?犒劳?老子真该好好谢谢大哥。”   语气毫无谢意。   ————   祠堂里的席面已经备好,干果六碟,凉菜六碟,热菜十五道均都摆上桌,盘上还有红白萝卜雕的龙凤,十分别致。席开四桌,其中一桌摆在祠堂正厅里。人未致,桌旁空无一人。金爵坐在正厅神龛下的太师椅上喝茶,葛流风陪在下首,马昆还盯着船坞,并不在这里。   “大哥,现在证据已有,你为何不直接下令抓他?”葛流风喝不下茶,目光紧盯门外。   金爵淡道:“老三,我们兄弟四人在东海闯荡也有近十年了吧?”   “那又如何?他连你都想杀!借着给嫂子送香料为名,打的却是你的主意,他不仁不义在先,又怎怨我们无情?他想做当家的位置一人独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在外头行事嚣张不留余地,得罪的人不计其数,反过来却怨我们畏首畏尾,在外只说金蟒岛和咱船队是凭他一人之力发展到今时地位,几次三番将我们麾下兄弟拉拢到他那里,现如今岛上有三分之一的兵力都归其手,就这样他还不满足,竟还与平南岛勾结,想借平南之手骗走大哥手里船队和人马,他好杀个回马枪,抢去当家之位!你还与他说什么兄弟之情?”   葛流风咬牙切齿说着,眼中杀气恨意毫无顾忌。   “老三,我不是顾念兄弟之情,就算要杀他,也不能大张旗鼓的杀。岛上还有他三分一的人马,若是贸然杀他,必会引发兄弟内斗,如今平南岛虎视眈眈,新燕村村民也没解决,若是再加上内斗,我们腹背受敌,情势十分危险。”金爵站起,踱入厅中缓缓道。   “大哥这是……想给他来个鸿门宴?”葛流风眼睛一亮。   金爵却道:“老三,这次的事情了结后,金蟒岛和船队就交给你和老四吧。”   “大哥?”葛流风心里一跳,惊道。   “我在东海漂泊十多年,也累了。允馨一直想回江南,我应承过她这两年退隐,陪她回江南。”金爵叹口气,一掌按在葛流风肩头,“日后,这里的事就靠你了。”   葛流风还想说什么,却被金爵摆手打断:“好了,有人来了,别说这些。”   二人都望向门口,看着被两个海盗带进祠堂的少年。   ————   金爵见到霍锦骁未多说什么,只是要她答应手刃雷尚鹏之后让新燕村村民退出船坞,她满口答应了,便被金爵安排在厅外,伪装作厨上帮工的海盗。   来这里之前,她看到雷尚鹏的船回岛。出去时数十艘船,回来只有两艘船,想来雷尚鹏已被许炎骗入陷阱中,被平南岛的船队伏击,落败而归。不过只逃出两艘船来,这也大出祁望和她的意料,就算许炎和祁望的计划再周全,可雷尚鹏也不弱,出动的全是金蟒精锐之师,甚至还有艘玄武舰,怎会如此不堪一击,竟全船覆灭?   霍锦骁想不通,这其中必然还有别的事发生,或许与藏在金爵身边那人有关。   她与几个海盗一起垂手站在天井的树荫里听候吩咐,将目光落在地面,运气至耳,耳力全开,捕捉着上周一切动静,正厅里金爵和葛流风的对话声清晰入耳。   “大哥,你为何要叫那小子来这里?”   “老三,以后你是要掌事的人,莫由着性子冲动行事。老二在岛上有不少拥护者,若是让他们知道是我们动的手,日后少不得要报复,不若我等借他人之手将其除之。如此你才能顺利接手他的人马,便有怨仇他们也只找那小子,寻不上你我。”   “大哥,你这是借刀杀人,妙啊!”葛流风语气一改,欣然喜道。   霍锦骁唇角微微扬起。   天井外传来阵匆促脚步与喧哗声,宅外候的人齐声高喊:“二当家。”   厅里的对话声歇下,天井里也一阵寂静,只有脚步声越来越近。霍锦骁唇角的笑顿收,将头抬起些许,不着痕迹地望向天井的入口。沉闷的脚步踏入天井,踩出“啪啪”声音,喧哗声音被隔绝在门外,只有一人进了天井,往正厅走去。   距离屠村之事已有两个月,她以欢笑掩去悲怆,本以为那些画面已被时间收埋,可再见雷尚鹏这一刻,霍锦骁方察觉恨已入髓,像种子般抽芽生枝,宛如张牙舞爪的藤蔓,牢牢抓住她的骨血,让人生出摧毁所有的愤怒。孟乾至死不倒的模样犹在眼前,孟思雨绝望的悲鸣如那袭殷红嫁衣,似永远都褪不去的血色,大火焚尽一切,活过的痕迹,死亡的凝固,通通成了灰烬,只剩下恨日夜噬骨。   看到雷尚鹏一步一步迈近,又走远,霍锦骁右手如剑般颤抖着,她不得不用左手狠狠按在右手之上,才克制住出手的冲动。   雷尚鹏已经进了正厅。   她按捺下恨意,凝神听厅中动静。   ————   厅中传出杯盏相碰的声响,三人才见便饮酒寒暄,不过片刻又是一声闷响,有人跪地。   霍锦骁听到雷尚鹏粗沉的嗓音响起:“大哥,我对不起你!与平南这一战我误信许炎那狗贼之言,被他诱入埋伏,输了战,失了船,我该死!”   这一战祁望与她提起过,霍锦骁知道大概情况。   最初是她向许炎提议借吴新杨的船只让她潜至金蟒岛,而许炎则在吴新杨面前露些口风,制造他与祁望暗中不和的假相,引乌旷生受骗。乌旷生这人是个谋士,并无武艺,要想在东海站住脚只能凭他谋略,便不会放过这小小细节。果不其然,他向雷尚鹏进言,要他借吴新杨之口说服许炎与他们合作,以平南的厚利许以许炎。   故而才有了吴新杨的第二次出岛。   那时祁望已回平南,知道此事之后亦觉得是个绝妙机会,便与许炎合计加深雷尚鹏与乌旷生的误解。许炎独自带船队压至金蟒海界之外,祁望暗中跟在船上,操纵全局。   因三爷关系,按祁望原意,他本只是要打压金蟒岛势力,并未存有鲸吞之心,直到他看到霍锦骁递出的消息方临时改变心意,因怕她拿不定主意左右摇摆,故而才跟着潜入金蟒岛寻她。而与雷尚鹏这一战祁望早与许炎商量好战术,许炎船队不过是先锋,将雷尚鹏的船队诱至伏击点时再行突袭,大船接舷一战,小船倾油火攻,再加上霍锦骁递来的玄武战舰消息,此战平南胜算能有八成。   不过,只逃回两艘船,其余船舰全部被俘被毁,也够让人惊愕了。   这一战金蟒损失惨重。   就算金爵真的相信雷尚鹏都要起疑心,更何况……   “二哥,你还要请战?”   厅里传出葛流风阴沉的声音,他“砰”地放下酒坛,语气不善。   “三弟此话是何意思?此番战败乃因我中了对方奸计,被许炎那混蛋给骗了,中了对方圈套这才落败。如今他们正往金蟒攻来,大哥再给我个机会,让我再带五十艘战舰,必能将他一网打尽,守住我金蟒岛。”雷尚鹏粗声道。   “二哥,你在与我们说笑吧?大哥的玄武战舰都给你了,你还能落败?就算是中了对方圈套,也不至于全军覆没,只逃回两艘船来?”葛流风阴阳怪气开口。   “三弟!你在怀疑什么?”雷尚鹏猛地拍案。   金爵沉默不出声,随这二人争执。   “我怀疑什么?二哥应该问问自己做过什么?”葛流风拍了拍掌。   屋外很快有人将吴新杨押到正厅里。   吴新杨一进厅就跪到地上,惊慌失措地嚷起:“不关我的事,都是他……是他要我作说客,说服祁爷、炎哥与他合作,大当家,不关我的事!”   “你说什么?”雷尚鹏一头雾水,上前揪起吴新杨衣领。   葛流风横掌扫开他的手,冷道:“二哥做的事,难道自己不知道?你暗中勾结平南岛,借着平南战事从岛上将战船骗走,再以战败为名回来请求援兵,好继续骗走战船和人马,架空大哥,你再和平南的人攻回金蟒岛!你当真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霍锦骁眨眨眼帘,吴新杨的话是她前天潜进去时按那神秘人的要求教的,原来是用来这里,看样子这离间之计是冲着雷尚鹏一人而来。不过金蟒岛上最实力的除了金爵之外,当属老二雷尚鹏,这两人若是离心,必然掀起金蟒内斗,想来这神秘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让海盗内斗,确实比从外头攻破他们更省事。   她正思忖着,只听里面人又道:“你说吴新杨冤枉你?那这信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信?”雷尚鹏更加不解,从葛流风手里接过信便窸窣打开。   信上开头便直唤“雷当家”,落款只有一个“祁”字小章。   正是前日由祁望亲手所书,写给雷尚鹏的“结盟”之信,信上写了二人如何攻占金蟒,事后如何瓜分,正是后来祁望与霍锦骁按着神秘人要吴新杨所述之语写的,最后再交到对方手中,也不对他们用了什么办法让葛流风找到的。   昨日夜里金爵放弃与她谈条件,应该就是葛流风找到此信,发现事态严重超越船坞,这才派人请回金爵。   这时间……掐得真是好。   人证物证俱在,雷尚鹏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勾结外人,出卖兄弟!雷尚鹏,你好样的!”葛流风一掌将桌上酒坛扫落。   酒坛四裂,发出砰地巨响。   雷尚鹏惊道:“我没有,这是有人在污陷我!这信是哪里找到的?”   “你的宠妾娇玉房里。以为把信藏在她那里就没人能发现了?”葛流风邪笑道。   “娇玉?”雷尚鹏愣了愣,忽抬脚猛地踹开椅子,“妈的,你和她搞在一起?老子杀了你!”   椅子四分五裂散开。   一顶绿帽毫无征兆地压下来,激得他难以自控。   霍锦骁在外头仍无异色,心里却颇觉好笑。   这人也是绝,能想出把信藏到这地方,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   里面传出拳脚喝声,雷尚鹏已与葛流风大打出手,金爵怒喝一声:“住手。”   风劲涌动,两人被他分开。   “大哥,你信我一回,我没做这些事,有人冤枉我!”雷尚鹏说着一指葛流风,“肯定是老三,他早盼着我死了!”   “我呸!你不止背叛兄弟们,还以蛊毒暗害嫂子,借此毒杀大哥,要不是大哥发现的早,早就被你给害了!”葛流风冷道。   “什么蛊毒?我不知道!”雷尚鹏语气有些颤,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   话到如今,他也知道自己是被人给陷害了。   “不知道?”金爵淡淡一语,又朝外吩咐,“来人,把小魏带进来。”   霍锦骁听到这话心口一缩。。   旁边厢房的门打开,有人从其间走出。来者年约二十出头,身着淡青的菱格直裾,身如修竹逸松,长发尽束,露出饱满额头与一点美人尖,本有些女相,偏他五官英挺,眉藏刃,眼含星,不仅生生将这女相压下,反又叫其柔和了他眉目间的凌厉锐气,只让人觉得这人五官隽永,既不过分张扬,也不过分细致,恰到好处。   霍锦骁已瞪向那人,心也“怦怦”跳起。   果如她所料,来的人是魏东辞。   从云谷分开至今,一别又已半年,即便她设想过种种重逢,也绝未预料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他重逢。   他认不出她,而她连开口唤他名字都不能,只能眼睁睁看他走进危险境地。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本想把收网全写完,然而发现一章不够写,心有余力不足,T.T   ☆、复仇   正厅的门被从里面打开, 魏东辞伸手一撩门口挂的竹帘, 淡青的衣角转眼就消失在雕花门里,门又轻轻掩上, 天井恢复寂静。由始至终,他都没转头看过周围,目光正视前方直至人影消失在厅门里。   霍锦骁的心脏已然狂跳不止。   这分明就是金爵摆下的鸿门宴, 要与雷尚鹏决裂, 其间危机四伏,应对稍有差池便会招致杀身之祸。仅管她知道这局就是东辞设下的,也知道他这人若无把握必不会铤而走险, 可她仍忍不住要想。他武功不好,纵有佟岳生保护,然刀剑无眼,拼杀起来人人搏命, 谁能确保万无一失?屋里的又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他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   如此一想,她的心便煎熬得难受, 恨不能冲进厅中将他拉出,可紧要关头又不容她分心他事, 便只能强压焦灼,凝神留心厅中动静。   厅里传出东辞声音, 一如既往的温和,仔细听来甚至带点笑意,她都能在心底描摩出他此刻脸上表情, 眉间神态。   她与他相识十六载,从才刚学步、话也说不清楚的幼童开始,漫长的岁月里都是她拉着他的衣角走过云谷的山河街巷,吵过闹过甜过笑过,一点一点将时光填满。她很难以对错为这段感情下结论,就像祁望说的,天海交接之处是永恒的混沌,难以分辨天海何处。   闭关两载,她只学会坦然接受分离。非是不爱,只是学着放手,聚散离和本为人世常态,天地海阔,各安一隅,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可如今面临险境,生死长别仍是摧心之念。   “香料中被人添加过金蝎尾、瘤蟾涎与三彩蛊卵,焚烧嗅之会扰人魂神,久了便会让人产生幻觉,疯颠至死。三彩蛊卵得之不易,需养蛊母于盅内,每月十五月圆产卵后取用。此蛊喜食兽骨,可以兽骨磨粉后诱出。”魏东辞只将自己发现香料中藏蛊并诱蛊过程详细说出,示添半句余话。   “那又如何?”雷尚鹏此时也已冷静,语气已带了三分了然的不以为意。   “我们在你屋里找到了三彩蛊的蛊母!”葛流风将魏东辞未尽之语补充完整。   雷尚鹏反而不急了,只道:“哼!我一年到头难有时日在岛上,有人往我屋中放东西也不是难事。你们说的这些事,我一桩都没做过,也不会认!大哥,这分明是有心之人要陷害于我。这小子哪来的,是谁带上岛的?”   “他是三港武林船只上的随军大夫,医术高明,与东海一点关系都没有。”葛流风回道。   “哦?三港武林攻岛的事是三弟在负责吧?这人是你抓回来的献给大哥的?这么巧,平南岛的信也是你发现的?”雷尚鹏不傻,冷静下来后便察觉其中问题。   “你什么意思?”葛流风声音却倏尔尖锐。   “大哥,这事透着古怪,我对大哥、对金蟒岛从无二心,大哥莫轻信馋言。如今平南船队攻来,已距岛不远,当务之急是要集结人马迎击,大哥,给我船。”雷尚鹏朝金爵道。   “大哥,别听他的,他和平南勾结,早有预谋,不能信!”葛流风急道。   “谁才是和平南勾结的人,可不好说!”雷尚鹏冷笑。   霍锦骁心知那蛊必是魏东辞暗中做了手脚,以此为引将金蟒四煞间的野心与争斗彻底暴露,事实上这四人表面兄弟情深,实则早就各怀鬼胎,纵有情谊也早被权势利益所遮。   魏东辞久不出声,似乎已退到一旁,并无异状,她便仍凝神听屋中对话。   “别再吵了!”金爵总算开口,语气诚恳,“老二,我也想信你,只是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且事涉我金蟒安危,我若毫无作为也难服众,当然这几桩之事也不过是片面之辞,我自不会全信,他日必彻查此事,还你个公道,不过今日……老二,做哥哥的不想与你为敌,你暂且回宅,外间之事交给我便可,你为金蟒岛奔波多年,劳苦功高,就趁这几日好生休养。”   他这话说得恳切,乍听来仿似替雷尚鹏着想,可雷尚鹏虽是粗人,心里却也明白。   “哼!大哥,你这是想软禁我之后再夺走我的人马?”他轻哼道,并未大怒,似乎有恃无恐。   “只是希望你暂时歇上几日。”金爵淡道。   “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就别怪兄弟们不客气。”葛流风阴阴笑着,代替金爵出声。   “哈哈哈。”雷尚鹏却忽长笑数声,又咕嘟几声痛饮了几口酒,方道,“你们早就想杀我了吧?说了这么多,无非找个由头。你们一个个瞻前顾后,怕死得很,这金蟒岛的江山有一半是老子拼死打下的,就算老子真想做当家这个位置又怎样?想要老子束手就擒,门儿都没有!”   霍锦骁听他说着话,厅中却传来一阵风涌之音,雷尚鹏已然跃起掠至门边。   她双掌蓄势,只待雷尚鹏出门便要动手。   “雷尚鹏!”葛流风闻言怒吼一句,见他似有逃离之意便朝他扑去。   金爵并不阻止,只道:“老二,我不想与你为敌。”   “别当我是瞎的!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好人,这趟我带船队出海,你给我的玄武舰船身有问题,又使人暗中藏在我船队中作祟,想借平南之手除掉我,老子命大才逃了回来!”雷尚鹏怒声如雷。   屋内又接二连三传出桌椅翻倒碎裂之音,“乒乒乓乓”响个没完,显是两人已经大打出手。霍锦骁蹙眉,她一直觉得雷尚鹏的船队败得古怪,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茬,应是金爵早就怀疑雷尚鹏,所以在他船上埋下暗梢,想借机查清他和平南关系,可这暗梢也没道理害雷尚鹏,不知其中又出了何变故。   “我是找人藏在你船上,但绝没下令他们出手加害。”金爵也察觉不对,船是他的,就算他再不相信,也不至于拿船队安危作赌注。   “大哥,别听他狡辩,快抓住他再说。”葛流风忽然一声急喝。   人影从大厅门上掠过,震得门扇颤动不已。   “哼,金爵,你不必假仁假义,我四人相识数年,我怎会不知你为人,面上仁义,腹中凶狠。说这么多废话何用?你早就将我的人头卖给新燕村的人,打定主意要我死!”   雷尚鹏此语一出,不止屋外霍锦骁心头骤跳,连金爵也变了脸色。   金爵与她乃是私下之约,无人知晓,她虽曾告诉祁望,但祁望肯定不会向金爵通风报信,那么只可能是金爵身边的人。   砰——   一声巨响,门被人轰裂,雷尚鹏从其间跃到天井里,伸掌就将身边站的两个海盗击飞。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这才喝道,又从靴里拔/出预先藏好的鸣镝按到袖弩之上,朝空发去。   只闻得如鸟鸣般的细长哨音,祠堂之外忽然涌进数十海盗,显是雷尚鹏知道金爵要取他性命之后已作打算,令岛上他的人都暗中伏于祠堂,他才敢独自来赴这场鸿门宴。   如今要凭她一人之力刺杀雷尚鹏已是不能。   金爵虽已意识到古怪,此刻也不及细想,站在厅外挥手而落,天井四周的屋檐上立刻出现一批手执弓/弩的海盗,箭尖正对着天井,毫无犹豫地放箭。只闻“咻咻”数声,长箭如雨飞来,宅中大乱,雷尚鹏的人马为避箭雨,只得往宅外退去。   “追!杀了雷尚鹏,拿下他的人,若遇反抗,格杀勿论。”金爵一声令下。今日不管这事有多少疑点,他和雷尚鹏之间已无法善了。   屋顶上埋伏的人随之跃起,化作影子追向雷尚鹏。   霍锦骁为避箭雨已躲到树后,正要出来,耳边又听到金爵声音响起:“老三,为何老二会知道我答应新燕村取他性命之事?”   葛流风本正看着宅外战局,不妨他有此一问,眼神变了变,转头道:“大概有人向他通风报信,是新燕村的人?”   金爵眸光冷冽地盯着他,确如雷尚鹏所说,把小魏带到他身边的是葛流风,发现祁望信的也是葛流风,知道他与新燕村村民约定的还是他,哪怕是他埋在雷尚鹏船队的暗梢,也只有葛流风能动得了手脚……   如果雷尚鹏与他斗得两败俱伤,那么得利者只有葛流风一人。   他不是要杀雷尚鹏,他是想夺当家之位。   如此一想,事情仿佛明朗起来,金爵脸色顿时如覆霜雪,朝葛流风走去,葛流风被他目光望得怵然,一步步后退,眼珠左右张望。   “老三,是你做的?”金爵逼近他,冷道。   葛流风望望四周,最后将目光扫向厅里的魏东辞。厅门已毁,霍锦骁恰能瞧见扶着吴新杨站起的魏东辞。与瑟瑟发抖的吴新杨不同,他泰然自若望着厅外,对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毫无波澜,目光平静得叫人恐惧。   只这一眼,霍锦骁便已知道,从设计陷害雷尚鹏,再到利用葛流风,最后又让金爵疑心葛流风,环环相扣,全出自他之手。她也终于明白,佟岳生口中所言好戏所指何物,也知他说要助她击败海盗的自信源于何处。   这样的魏东辞,让她觉得陌生。她只熟悉他的温和良善,却未见识过他的手段,他就像冷眼旁观的无情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种种念头转瞬即逝,她没有余力分神。   葛流风被金爵逼退到墙边,避无可避,只能惧怕道:“大哥,我没有……”   瑟瑟发抖的声音还没落下,他却猝不及防地朝金爵出了手。   打斗声不断,祠堂正厅已被毁得不像样,魏东辞拉着吴新杨往里边躲去,霍锦骁从树后走出,看了他两眼,身边忽然有人落下。   “小兄弟,这里交给我,你去找雷尚鹏。”佟叔仍抱着剑道。   “佟前辈,那马昆呢?”她问他。   “放心吧,马昆逃不掉,很快会自动送上门,雷尚鹏交给你,动作快些,他准备夺船离岛。”佟叔说完人影一闪,便消失在她身边。   霍锦骁蹙蹙眉,转身跃起,往宅外掠去。   有佟岳生,魏东辞不会有危险,她要先寻雷尚鹏。   六叔与屠村之仇,她非报不可。   ————   天已渐暮,日头西坠,海面上一片霞色金鳞,岛屿被柔和光芒渲染,海风刮得猛烈,卷起浪花拍向礁岩,似冬雪淹岸。   本是静谧画卷,可刀刃交鸣与呼喊声不绝于巷,整个村落仿佛倾水的油锅,各种声音嚣闹成片。整个村子都是雷尚鹏的人与金爵的人在厮杀争斗,霍锦骁顶着海风在屋顶上悄然掠过,终于在离祠堂不远的山坡上看到雷尚鹏。   雷尚鹏正与手下一道与金爵的人厮杀,脸上表情狰狞,那道伤疤尤其可怖。   霍锦骁掠到附近的树上矮身停下,手从腰间解下软剑,目光冷冷盯着雷尚鹏不放。他战得正酣,手中长刀挥过,便将近身敌人拦腰斩杀,鲜血飞溅满脸,他却越杀越亢奋,眼神疯狂暴躁。   她盯了许久,窥得个空隙,他身边露个破绽,旁边无人护卫,正是好时机。   树梢簌簌响过,她化作霞光间的流星掠向雷尚鹏,手中软剑一振,剑身挺立,锃亮银光如同云间疾电,直往雷尚鹏背心要害刺去。这剑毫无多余招式,快得匪夷所思,倾尽霍锦骁一生所学。   九霄飞电,惊雷震响。   雷尚鹏正与人对敌,修罗场上的多年厮杀练就他对杀气的极度敏感,霍锦骁这剑虽快,然他背后生凉,已惊觉这股庞大杀气,电光火石之间闪身避过,霍锦骁的剑未能如愿刺进他背心,只刺入他的左臂。雷尚鹏痛呼一声,断喝转身,大掌反手握向她的软剑。   霍锦骁眼一痛,在他手上看到了孟乾的金乌软甲手套。   雷尚鹏厉喝着,右手长刀斩向霍锦骁。   霍锦骁软剑被他徒手钳制着,只能被迫松开,退出数步避他刀刃,他左手却又挥掌接来,她避之不及,右肩被他一掌击中。她只觉肩头剧痛,胸口气血翻涌,身体已被他击飞。   她半空之中勉强拧腰换形,落地之时脚步踉跄两下才站称,人已离他数十步远。   “你是何人?”雷尚鹏喝问道。   “我是阎罗王派来取你狗命的人!雷尚鹏,孟村上下百余条性命,我今日就要向你讨回!”霍锦骁咬牙咽下喉间腥甜血味,腾身格开旁边攻来的其他人,冷冽开口。   “原来是当初漏网的鱼,我这半张脸一只眼正愁没处算账。”雷尚鹏见她被人缠住,冷笑数声,从身后人手里夺过鲁密铳,森冷铳口瞄向霍锦骁。   霍锦骁眯了眯眼,也不避他,见他举铳,忽一扬手,将暗扣于指间的铁石掷出。   铁石速度极快,竟是朝着鲁密铳的铳口,转眼间没入鲁密铳铳管里,雷尚鹏恰在此时扣下扳机……   “轰”地一声,伴着凄厉惨叫同时响起。   铳管被堵得严实,铅子无处可出,整支铳炸开,将雷尚鹏的脸炸得血肉模糊,他丢下枪,捧着脸痛得四处乱窜。   霍锦骁双掌疾挥,击退身边三人,纵身而起,掠身上前拾起软剑,将剑震直,人如鬼魅般闪到雷尚鹏身后。   长剑催命,自他背心刺入,穿膛而出。   雷尚鹏捧着脸,动作停止,血肉模糊的脸只有惊惧瞪大的眼眸,人缓缓倒下。   旁边的人见状皆被惊得停下打斗,恐惧地看着这一幕,无人敢接近霍锦骁。霍锦骁跟着雷尚鹏倒地的身体一起单膝跪到地上,胸中力气似乎同时被抽空,她木然拔出剑,温热的血跟着剑溅了她满身。   “六叔,思雨,孟奶奶,孟婶,坤叔……这仇,我给你们报了。”她喃喃着,眼眶却倏尔红去,泪水倾眶而出,一滴滴落下。   “小景。”有人忽蹲到她身边,伸手擦她颊上鲜血。   霍锦骁转头,泪眼模糊地看到赶来的祁望。   “祁爷。”她哽咽一声,揪着他的衣袖哭了两声,又用他的衣袖狠狠擦了擦泪,站起。   祁望无奈看着自己脏去的衣袖,道:“哭够了就走吧。有人通知马昆,葛流风和金爵起了争斗,他已带着船坞的人赶过去,我现在带人去救被关在岛上的那批江湖人。”   霍锦骁点点头,俯身从雷尚鹏手上褪下孟乾的金乌软甲手套塞到自己怀里,很快与祁望并肩冲向祠堂。   ————   祠堂早已乱作一团,祁望与霍锦骁很容易就进入关押程雪君等人与吴新杨儿子并船员的地方,将人逐一放出。   “祁爷,这里交给你,我去正厅。”霍锦骁还惦记着祠堂正厅里的魏东辞,以及金爵等人的情况。   “好,你小心点。”祁望并不多说,他早已和村民计划好带人逃离的路线,与她分头行事恰好。   “祁爷也一样。”霍锦骁冲他笑笑,出了门便腾身而起,往隔壁院落掠去。   祠堂里一片狼藉,大门敞着,人影已失,她冲进宅里寻了一圈,竟在正厅门口找到葛流风的尸体,他胸口处一道黑色掌印,   空气隐隐有强劲气流涌来,拳风脚势的声音暗暗传来,她循声而去,在祠堂外的空庭上找到了金爵、马昆、佟岳生等人。   也不知她走后出了何事,外头海盗们混战,而这里马昆却和金爵一起正联手对付佟岳生,佟岳生功夫虽高,但马昆和金爵亦非等闲之辈,他以一敌二,一时半会也难以取胜。霍锦骁放眼望去,并未在庭上瞧见魏东辞。   肩头刺痛未歇,胸口气血仍旧翻腾,她不由自主捂上肩头,忍痛望向四周。   场上却忽然情势一变,金爵心知凭两人合力亦打不过佟岳,便心生阴招,在佟岳生剑下佯露破绽,引得佟岳生执剑刺去,他却人影一晃,将马昆扯过拦在自己身前。   “啊——”马昆惨叫着被佟岳生的剑刺个对穿,金爵却借此空隙朝空庭角落的阴影处疾掠而去。   霍锦骁随之望去,脸色陡变。   角落里正站着魏东辞。   金爵速度很快,显然是看穿佟岳生要护他,便要抓他为质,他武功不好,在这突变之下根本来不及应变。   霍锦骁心头数念闪过,人已如离弦之箭往魏东辞那处飞去。   魏东辞已垂下手,袖中手臂上缓缓爬下黑青蛊虫,正待金爵掠至眼前,不妨眼前有道人影从旁掠来,替他挡下了金爵。   金爵见有人闯出,下手更不留余力,掌掌杀招,霍锦骁先前已被雷尚鹏打伤,金爵功力还要高过雷尚鹏,故此时不过勉力支撑,才对过两招,便闻得一声闷响,金爵的掌打在她胸前。   剧痛摧心,霍锦骁再难强撑,身如落叶向后倒去,落入温热怀中。   佟岳生赶到,金爵见势不妙,拔地而去,往另一处纵去想逃。   霍锦骁见危险暂除,眼眸微微睁开,看到魏东辞的平静的面容,心头稍安,想要唤人,一开口,却“哇”地吐出口血。   那两个字梗于喉间,再难言出。   魏东辞手臂才触及她的腰便已察觉救下自己的是个女人,他有些疑惑。天色已暗,怀里的人面容黝黑,五官平平,身着男人衣裳,身上是浓烈血腥味,他并不认得。   只是莫名地,有些熟稔。   因是女人,他并未将她抱起,只是半拥半扶着她。   “你中了金爵的摧心掌,别说话。”   霍锦骁听到熟悉的声音,却没有熟悉的温和和笑意,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   他对陌生人,向来客气有礼,却透着疏离冷漠,不论男女。道上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无情,他们不知,他所有的情只给一个人,除她之外,天地无情。   “小景!”   恍惚之间,霍锦骁又听到祁望的声音,她想开口说话,却连气都喘不透,眼前晕眩阵阵,她难以控制自己陷入黑暗。   失去意识之前,她只听到祁望最后的话:“把她交给我,她是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这段写过去了,智商已经严重欠费……T.T   ☆、错过   金乌入海, 天际最后的霞光很快就消失在遥远的海平线, 霜冷月光薄薄铺下,晦涩黯淡。整座岛沉入黑暗, 可厮杀声响未歇,像说书先生嘴里光怪陆离的世界,忽有一日竟触手可碰。   魏东辞看着已行到自己身前的男人, 先是惑道:“阁下是……”   随后便了然:“平南岛的祁爷?”   祁望并不意外对方能猜出自己身份, 能以一己之力离间金蟒四煞的人,见到盖有他印信的亲笔信时,如何会猜不出他人也在岛上?   “不敢当, 在下确是祁望。”他微微颌首,目光望向霍锦骁,重复道,“她是我平南岛的人, 把她交给我吧。”   魏东辞点点头,低头看倚在自己胸前的人。尽管晕着,她眉头也拢成川, 鼻息很急促,显是内伤颇沉。他翻手轻轻扣向她手腕脉门, 凝神听脉,片刻后松开手。   他有些迷惑, 晦涩月光照不清她的模样,总让他觉得这人像戴着面具,他很想一探究竟。   “公子, 金爵要跑了。”佟岳生跃回他身边,沉声道,“他在东边码头备了船。”   “知道了。”魏东辞收起心思,扶着霍锦骁往祁望那一送,指尖划过她的衣角,却倏尔一勾,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徒劳无功。   “这位……”他瞧着祁望伸臂将她拥入怀中,不知为何蹙了眉头,声音稍顿后才又续道,“这位小兄弟中了金爵的摧心掌,还被雷尚鹏打伤了,我这里有瓶伤药可治她之伤。每日早晚各一丸,以酒研服。若是可以……她胸口掌印每日清晨以热酒揉开,有助她伤势痊愈。”   魏东辞一边说,一边从袖里取出只青瓷小瓶递给祁望。祁望接下后方将霍锦骁拦腰抱起,道了句“多谢”。   “不必客气,是她救了在下,可惜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烦劳祁爷在她醒后替在下向她道一声谢。”魏东辞很快便收敛心神,浅笑道。   “一定将话带到,只是不知如何称呼阁下?”祁望问道。   “在下魏东辞。”他报上名姓,不再隐瞒。   祁望心头一动,觉得这名字耳熟,可一时又记不起曾在哪里听过,便含笑道:“原来是魏兄弟。你要救的人我已经让新燕村村民带着去了船坞外的码头,船也安排妥当。”   “多谢祁兄。”魏东辞改了称呼,抱拳言谢,“在下要走了,改日若有机会,在下一定请祁兄与这位小兄弟共饮一杯,以全你我此番萍水相逢的知遇之情。”   “好,我等你这杯酒。”祁望颌首笑道。   “告辞。”魏东辞语毕走到佟岳生身边。   佟岳生已单膝跪地,将背俯下,魏东辞趴到他背上,轻道:“劳烦佟叔。”   “公子言重。”佟岳生回了句,人已驮着他纵身跃起,往金爵奔逃的方向追去。   不过眨眼功夫,两人都消失在祁望眼前。   祁望将手里抱的人往上托了托,叫她的头能安稳靠在自己肩上。一番打斗,她的发已有些散落,细细软软拂过他的后颈与脸颊,棉絮般扰人。他低头看看她,又是无奈摇头。   这人就像脱缰的野马,又似话本里的孙大圣,他就是有如来佛的五指山,恐怕都降不住她,最好哪天也能变个紧箍儿出来安在她脑袋上,她才知道消停。   祁望如是想着,抱着她往回走去,月光在地上拉出细长的人影,随着他的步伐动着。   ————   光怪陆离的梦似乎做了许久,梦里影影绰绰都是人,来来去去的脸孔变幻莫测,霍锦骁浑浑噩噩地想从这些人里找到自己熟悉的笑,每每伸手时,那笑脸就模糊飘远,她只好拔腿狂追。追着追着,周围混沌景象忽成了云谷曲折的山路与街巷,她似乎变回幼年短腿肉胳膊的小姑娘,卖力地跟在东辞身后,追着他走过漫长十六年。   “咚糍……”   他的衣角触手可及,她欣喜抓去,却扑了个空,人也摔在地上,她心头一酸,咕哝了句,眼却睁开了。   哪里有什么云谷?哪里有什么魏东辞?眼前是挂着织金幔帐的雕花拔步床,镂空的如意纹铜帐勾勾着缦帐,笼出满床锦绣,恍惚叫她觉得自己回到自己的闺方。   愣愣地盯着帐子看了半晌,她才回过神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可这一动却叫她骨头生锈般的涩疼。   “疼。”她捂上胸口,眉头蹙紧。   脑袋嗡嗡作响,像锣钹齐发,胸口与肩头刺疼难耐,身体各处关节酸涩不堪,唯有受伤里胸中的沉闷郁气已失。   “师父。”有人捧着铜盆推门进来,看到蹙眉喊疼的模样,便将铜盆顺手丢在架上,人跑了过来。   “阿弥?你怎么在这里?这什么地方?”霍锦骁见来人是巫少弥,不由惊奇。   “我求了祁爷,跟着炎哥的船出来的。”巫少弥挨到床沿,上下打量她。   “许炎的船?平南岛的船队登上金蟒了?”霍锦骁眼一亮,问他。   巫少弥点点头:“这里是金爵宠妻的房间,祁爷把你安置在这里养伤。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总算醒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拧来帕子给她,又倒了水过来。   晕了两天两夜?她心里一惊,接过帕子用力抹抹脸,饮了两口水,才掀被走下踏步,急问道:“金蟒岛的海盗呢?还有……”   她想问魏东辞,可忽然间不知如何向巫少弥提及。巫少弥来得晚,恐怕不知道岛上发生的事,如此想着,她趿了鞋就往外跑。   “师父,你要去哪里?”巫少弥急了,她伤势未愈,正需要静养。   “阿弥,祁爷在哪?”她却抓住他问道。   巫少弥还未开口,门口就传来微沉熏人的声音:“我在这里。”   祁望的身影出现在房间外。   “祁爷。”她面露喜色跑上前。   祁望伸长手臂,以指尖点到她眉心,阻止她再接近自己,微愠道:“你刚醒又折腾什么?金蟒岛的海盗内斗厮杀,死伤惨重,再加上群龙无首,许炎带船赶到时与新燕村村民联手,很快就控制了金蟒岛,已将剩余海盗都擒拿关押。”   “那金爵诸人呢?”霍锦骁一掌拍掉他的手,问道。   “都死了,且被人砍去首级。”   “砍去首级?是他做的?”霍锦骁没头没脑说了句。   祁望却听懂了:“是魏东辞做的,金爵已逃到船上,也被他给杀了。”   “你知道他是谁?”霍锦骁讶然道。   “他自己说的,另外托我向你道谢,说多谢你救了他。”祁望淡道。   “向我道谢……”她心头倏尔一紧,胸口忽然闷痛,又道,“那他人呢?”   祁望觉得她对此人关注过头,心里不免奇怪,面上却仍静:“两天前就走了。”   话音才落,他就见她晶亮的眼眸似蒙上淡淡水雾,神色也怔忡起来。   走了两天?那她怎样都追不上了。   “小景?”他轻拍她右臂。   “嗯?”霍锦骁回神,睫毛颤了颤,眼底水雾已散,瞳里仍是晶亮碎光。   “去把自己收拾收拾,一姑娘家成天像个泥猴,让人看了笑话。”祁望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想说些话安慰她,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一开口就成了嫌弃。   屋里没有外人,他便无顾忌地揭穿她。   霍锦骁这才低头看自己,她身上还是两天前那套衣裳,衣上血迹干涸成暗斑,头发乱蓬蓬扎在脑后,除了脸和手被擦拭过外,她一身上下……   脏。   她抬手嗅嗅自己,脸上终于露出难得的赧意,讪笑道:“熏着您老人家了?不好意思,我这就去洗!”   祁望瞧她这模样心道她的伤料来无碍,便斜睨她一眼,转身负手出了屋子。   ————   金爵宠妻的房间布置得雅致舒适,倒有些大户人家太太奶奶的房间格局,由外到内三间屋,由碧纱橱、多宝格等隔开,最外头是见客的明间,中间是个暖阁,里边才是她的寝间,旁边还有间净房。   巫少弥不知从哪里给她弄了个新的香柏木浴桶来,又烧了热水抬来,反弄得霍锦骁不好意思,让好端端的徒弟做上丫头的活计。待巫少弥离去后,她才彻底松散下来,脸上的笑挂不住,她褪去衣裳将自己完全浸入水中,氤氲热气将视线染得朦胧,她深吸口气,把头也沉进水里。   整个人被热水包裹,她方觉得心头没那么沉。   这汤,她泡了许久才好。   拭干长发,她换上件和祁望身上一样的绸褂,将头发随手一绾便出了屋。   ————   时已近暮,夕阳半沉,海岛的灼热与日光一样慢慢减弱,海风吹得人通体畅快。霍锦骁避过人群独自坐到附近山头的巨岩上,静静望着金蟒岛的码头。   这巨岩是金蟒岛位置最好的观景处,能一眼望尽绵长海岸线与金蟒岛的码头。   无数艘船只整齐泊在码头边,也分不清哪些是金蟒的船,哪些是平南的。浪涛拍岸,碎雪翻涌,船只随浪起起伏伏,远处海面鳞光片片,空无一帆。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亦或等待什么。她与东辞相识十六年,两人间的缘分好似被耗尽一般,明明触手可及,到头来却咫尺天涯。   “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闲适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砂石被踩出细脆声响,祁望走来,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拎起她手边已经喝空的小酒坛。   “祁爷怎么来了?”她懒洋洋问道。   “你来得,我难道就来不得?”祁望反问她一句,将酒坛拎到她眼前,“伤没好就喝酒?这酒哪来的?”   “不知道谁放我屋里的。”她满不在乎道。   “你屋里?”难怪他看着眼熟,这酒是他放的,“你知道这酒用来做什么的吗?”   “酒不用来喝,难道用来打扫屋子?祁爷你这问题好生奇怪。”霍锦骁挑了眉,眼角勾起,露出笑容。   她刚沐过浴,头发松绾,散落许多凌乱的发丝,打着卷垂在脸颊旁,身上有淡淡酒香,约是喝过酒的关系,她一双眼眸含着桃花似的娇妩,人在残阳余晖里染着橘色的光,眉眼间的惫懒化作三分旖旎,看人时竟添了难以形容的风情,会让人莫名心跳。   分明是张平凡的面容,忽然间变得动人。   祁望便想,她该庆幸自己生而平凡,若这脸再添几成姿色,恐怕便要惹来不少麻烦。   “这酒是用来给你散淤的。”他一抚额,道,“罢了,晚上再给你拿瓶酒,你自己烫热了把伤处揉揉。”   说着,他也有些不自在,她伤在胸前。因她是个女人,他和巫少弥都不可能替她更衣,也无法替她敷伤口,她又是女扮男装掩人耳目,他也不能找个女人代劳,所幸她这伤有没外敷并无大影响,故而便等到她醒来再交给她自己处理。   霍锦骁一听,猛地咳了两声,掩去尴尬。   “这是何物?”祁望扯开话题,目光落在她掌中握的玉佩上。她的指半遮着玉上纹路,只露出一半,隐约是个字。   霍锦骁闻言松手,将玉置于掌中托起。   “魏?”祁望看到那个字,心里疑惑忽然明朗。   “魏东辞,是我师兄。”霍锦骁摩挲着玉佩,“这是小时候我从他手里抢走的玩具。”   “魏东辞……他是北三省盟主。”祁望微惊。两天时间足够他问到关于魏东辞的身份了,北三省的武林盟主,慈意斋杨如心的嫡传弟子,青峦居的主人,让天下人趋之若鹜的佛手慈心,竟是她师兄?   难怪,她年纪轻轻竟也如此不俗。   他望向她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   “你说……他临走的时候托你向我道谢?”霍锦骁转头问他。   祁望道了句“是”。   “这傻子。”霍锦骁又望回海面,似嗔似笑地开口,“他若知道是我,必不会向我道谢,这是我欠他的。”   “怎么说?”祁望淡道。   “我曾经向他承诺要护他一生周全。”   女人保护男人?   祁望有些好奇。   “他不会武功。云谷的孩子到了年纪可以择师学艺,他小时候很喜欢剑,对武学很有天赋,本不学医……”霍锦骁说起旧事,目光变得遥远。   他大她三岁,比她先择师。从小到大,他都喜欢剑,在武学方面表现出的天赋也是云谷几位师父有口皆赞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选择习武,并拜入她父亲门下,可惜在他择师前一个月,她大病了一场。   她还记得那场来势汹汹的病让她缠绵病榻一个月之久,整日浑浑噩噩。东辞一直陪她,说笑逗她,给她讲故事解闷,还寻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哄她。   杨如心开的药很苦,她闹脾气不肯喝,谁来劝都没用,最后还是他一勺一勺骗她喝药。她边喝边哭,喊着苦,嚷着头疼,像个折磨人的魔星。   他便抹着她的眼泪鼻涕哄她,说自己以后学医,她要是再病,就给她开蜜一样甜的药,这样就不难过了。她以为他只是安慰自己,病好之后,她才听说,他真的选择了学医,拜入慈意斋斋主杨如心门下。   杨姨和他父亲有旧怨,本不收他为徒,怕他变成他父亲那样的恶人。他在杨姨的医馆前跪了好久才让杨姨回心转意,答应收他为徒,并要他从此立誓,永世不得习武。   所以名满天下的魏东辞,不会武功。   “所以我承诺过他,江湖险恶,我会永远护他周全。”她缓道。许诺之时他们尚年幼,总以为将来能携手江湖,谁能料到她连江湖的边都没摸着,竟就与他分离,踏足东海。   仔细想想,东辞一生孤苦,幼时因其父之罪颠沛流离,四处奔躲,进了云谷之后又担心被人发现自己身份而苦苦压抑,长大以后别的孩子下山建功立业,他却只为求个白身而冒生命之险间入魏军作内应,九死一生。可即便他死罪已免,但叛将之后的烙印永远不褪,他无法拥有普通人出人头地的路,只能成为江湖草莽。   有时她会想,若当初他选择习武,这条江湖路会不会更好走一些?   这十六年,她过得无忧无虑,他却倍受煎熬,可即便如此,他在她面前也从未露过一丝悲苦,从来都是笑面对她,仿佛她是他掌中百般呵护的花朵,不容世间险恶侵染。   可她……并不想要这样的呵护。   “你喜欢你师兄?”祁望瞧着她怔怔的目光,那其间温柔缠绵,已不再是小女孩少不知事的眼神。   他忽然有些羡慕魏东辞。   霍锦骁回过神,目光里的怔忡一扫而空,不答反问他:“祁爷有没爱过人?”   祁望挑眉:“你说呢?”   她又道:“嗯……我猜有。”   “哦?”祁望目光灼灼盯着她。   “全泉港遇到的那位……曲夫人,和祁爷是旧识吧?”她笑吟吟道。   祁望神情一僵,眼里有些光影像刀剑掠过。   霍锦骁便低下头,不再言语,她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问他这个问题。   蓦地,大掌按到她脑门上。   祁望站起,道:“小丫头,别太好奇。”   霍锦骁扯着他的衣袖将他的手拉下,却又听到他怅然的声音:“我和梦枝不是你想得那样。”   她挑眉,他就知道她想啥了?   “把你的心思收收,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事。我不知道你到东海还有什么别的目的,不过你最好准备一下,因为很快,你就会接到一个邀请。”祁望收笑敛神,沉道。   “什么邀请?”听他说得郑重,她也正色道。   “来自漆琉岛,海神三爷的邀请,因为从前日开始,你就是金蟒岛的岛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挥挥小手帕…… 这章走个心。   ☆、燕蛟   女人卧房的床上铺着松软的褥子, 褥子上是层沁凉的玉簟, 丝被薄薄一层羽毛般轻软,四周只有遥远的海浪声与庭院里蛐蛐儿的鸣叫, 催人入眠。   来东海这么长时间,霍锦骁终于睡了个舒坦的觉。大约是昨夜和祁望聊天的关系,心间沉闷被排遣干净, 再加上大仇得报, 金蟒岛的事也已解决,海神三爷的邀请充满未知,明天变得充满期待, 仿如旧历被撕去,崭新的一页呈现眼前,她睡得格外香甜。   睁眼时天方微明,她推窗而望。庭院沐浴在浅淡的晨曦中, 回廊过巷,藤萝挂翠,庭中九重葛攀过院墙, 翘枝探出,石桥巧湖浮荷点点, 金红二色锦鲤恣意游过,惬意非常。   恍惚间她像回到兆京的外祖父家, 也是这样庭院,更大更漂亮,还有皇伯父的大安皇城, 父亲的昭煜殿,一处胜过一处。若她从小生在兆京,只怕也是这般锦衣玉食地长大,做个身份尊贵的天家骄女,守着这样的庭院,便是出嫁也只得方寸后宅。虽然平安喜乐,但她还是更爱如今的天地海阔多一些。   晋王独女、大安的永乐郡主,皇帝亲赐等同公主仪仗的尊贵殊荣,通通比不上到手的自由。   ————   自己烫好药酒揉了半天伤口,直到从肩到胸都烫如火灼,她才将衣穿好,出了房间。   因起得早,海盗们又都被擒,如今整个大宅都不见人影,她走了许久才终于在外院听涛阁前的葡萄架下瞧见祁望。听涛阁原是金爵的书房,这两天祁望暂时住在里头。   “祁爷。”她打了个招呼走上前。   祁望正边看手边的名册边用早饭,听到她的声音头也不抬。霍锦骁站到石桌旁边一望,砂锅煲的白粥,炸得酥脆的油条和芋粿,一碟酱瓜,一碟小鱼干,一碟子蘸油条的酱油。白粥已经放温,米香暖人,油条和芋粿汪着油腥子,还没到嘴里就叫人牙痒痒,恨不得“嘎吱”咬个开心。   她生生看到饿。   “坐下吃吧,我还没动过。”祁望连碗带勺筷把摆自己面前已装好的一小碗粥放到对面。   “那怎么好意思?”霍锦骁嘴里客气,人已一屁股坐到他对面。   “你还能不好意思?”祁望扔下名册半嘲她,“快点吃吧,就是你不来,一会你徒弟也要给你送饭过去。你可吃饱些,歇了三天,岛上的事堆积如山,过会我看你未必有功夫吃午饭了。”   霍锦骁咬着半截油条抬头:“岛上的事不是祁爷照管着?能有我什么事?”   “看来景爷贵人多忘事,忘记自己如今是金蟒岛的岛主了。”祁望看她吃得香甜,也拈了截油条送入口中。   霍锦骁张嘴,半截油条掉入碗里:“祁爷,你刚叫我啥?”   “景爷。”祁望斜睨她,见她听得微愣,又道,“怎么?不自在?”   她马上摇头:“不是,你叫得真好听,再叫两声来听听?”   “……”祁望发现她脸大到没边。   霍锦骁已经端着饭碗坐到他身边来,笑道:“祁爷,你说我是金蟒岛岛主,那以后我能跟你出海了?”   “景爷能耐这么大,就算我不同意,你也能找上许炎加入卫所,自作主张跑到金蟒,主意大得很,如今还是一岛之主,跟着我出海岂非大材小用。”祁望一边说着,一边又从她身上嗅到缕酒气,不由蹙眉。   从海坟区回到平南时,许炎就在他面前直夸她有才能干,要从他船队里把人挖去卫所。她那点心思瞒得过谁?   背主求荣的小东西。   “我那不是没办法嘛。”霍锦骁讪讪笑道,“祁爷饶我一回?你也说了三爷可能会下帖邀我去漆琉岛,可我出海资历尚浅,不跟您我跟谁去?”   祁望揉了揉鼻子,道:“少拍马屁。你大清早又喝酒了?”   “没有啊。”她夹了小鱼干放嘴里细细嚼着,咕哝道。   “那你身上一股酒味。”他敲敲桌,“伤没好,事又多,你不许再喝酒。”   “祁爷你真当我是酒鬼?不是你让我烫酒散淤吗?我揉了大半天,现在皮肉都还火烧一样。”她怨怨看他一眼,低头喝粥。   祁望对她也真是没了脾气,只好催她:“吃快点。”   “唔。”霍锦骁含着粥回应了声,忽然想到他也没吃,“祁爷你不吃?”   “看你吃就饱了。”祁望又翻开名册看起。   ————   匆匆吃过早饭,天色刚亮,祁望领着她去了议事厅。议事厅里早已坐着不少人,其中部分是平南岛的人,部分是新燕村的村民,有些她认得,有些她不认得,其中最熟的就是坐在客座首位的许炎与他对面的大磊。   一见祁望和她进来,厅里坐的人全都站起,朝他二人抱拳行礼。   祁望的身份无需隐瞒,新燕村的村民已经知道他是平南岛岛主,纷纷恭敬唤他“祁爷”,看到霍锦骁时却换成更为热情的“景爷”。   霍锦骁挺了挺胸膛,学着祁望的样子有模有样地还礼,不倨傲也不惶惑,泰然自若,只在走到许炎面前时方露了些不好意思。   在平南时她还是他的小弟,一转眼却成了“景爷”,这身份快得让人转不过弯来。   倒是许炎脸上的淡漠化去少许,笑里还是旧日熟稔,仍叫她:“小景兄弟果然了得,哥哥佩服。”   他没叫她“景爷”,也没唤她“小景”,还是在平南岛的交情,只是添了点敬意,让霍锦骁心头发热,这个大师侄真是好人。   “炎哥过奖了,我不过就是运气好,又托了祁爷的福,没给大伙添麻烦就好。”她谦道。   “运气再好也要你有本事,大哥,你说是不是?”许炎笑着朝祁望道。   “你们站着不累?坐下说话!”祁望才懒得应和这问题,自行坐到主座上挥手令众人坐下,又端起茶来。   众人各自落座,他啜口茶挑眉朝霍锦骁道:“你站着做什么?”   霍锦骁在找适合自己的位子,客座几乎被坐满,只剩下末尾门口处几张椅子,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坐那么远。   许炎见势笑了,走到她身边推她一把,打趣道:“景爷,坐那里。”   她望去,只见他所指之处,赫然就是祁望旁边的另一位主座。   这是要和祁望平起平坐?   霍锦骁眼珠子转了转,很快走上前,仍学祁望的模样一撩衣袍,拔背而坐。许炎看得忍不住要笑,便是祁望瞧她故作严肃的神情,也是翘了唇角。   “好了,今日将大家唤来是因为景爷醒了,金蟒岛有几桩要紧的事可以商议着先做处置。”祁望喝茶润了嗓方开口。   霍锦骁侧眸看他,他已变得沉敛稳重,眉眼如山。   “这第一件大事,就是金蟒岛和新燕村的归属问题,金蟒四煞已伏诛,岛上残余的海盗也都擒拿,如今金蟒岛无主。大磊,你现在是新燕村公推的村长,告诉我,你们有何打算?”祁望代替她问道。   大磊站起走到厅中。他今日已换上崭新的月白里衣,外罩暗赭的半臂长衫,头发整齐梳起,藏入网巾里,整个人焕然一新。   “祁爷,景爷,这两日我已与村中诸位长老商议妥当,新燕村能够脱离金蟒海盗的魔爪,全靠景爷与祁爷仗义相助,我新燕村村民感激不尽,愿尊景爷为金蟒岛岛主,我新燕村上下村民皆听凭景爷号令行事,望景爷能领我新燕村村民共图长安!”大磊说着长揖到底,他身后几位新燕村村民跟着站起,一样长揖到底。   霍锦骁忙上前托起他,道:“大磊哥客气了,其实我此番前来何尝不是新燕村村民给了我良多帮助,否则我们也不至于能如此顺利斩杀金蟒四煞,攻下金蟒岛。至于岛主之职,我年轻资浅,在东海时日不多,见识浅薄,恐怕会愧对诸位厚爱……”   大磊以为她要推托,便急劝:“景爷莫谦,连日来你行事作派大伙有目共睹……”   霍锦骁看了眼祁望,又转回头来按下大磊的手,淡道:“大磊哥莫急,听我将话说完。今日承蒙贵村不弃,我亦略有些志向,就请祁爷、炎哥及在座诸位恕我年轻狂妄,容我放肆托大一回,这金蟒岛岛之职我愿意接下,必倾全力让金蟒岛成为东海强者,日后无人敢再犯我金蟒,也请各位助我一臂之力,同心协力让金蟒岛成为这东海蛟龙!”   “说得好!”她语音才落,许炎第一个击掌喝彩。   这话说得漂亮,铿锵有力,不骄不躁,便是祁望也不免露出笑容。   “多谢景爷成全!从今日起,景爷便是我金蟒岛的新岛主,朱大磊拜见岛主!”大磊说着单膝跪地。   身后的几位长者也随之跪下。   霍锦骁才要伸手拉他们,祁望忽从后方行来,拉住她的动作,让她领受了这一跪。   大磊跪完起知,又将身边几人介绍给她:“我身旁这几位都是新燕村族中辈份最高的长老……”   霍锦骁一一见礼后,祁望方淡道:“金蟒乃是金爵船队名,如今金蟒已除,你们要改换岛名吗?”   “改!”大磊又朝霍锦骁抱拳,“请景爷赐名!”   “请景爷赐名。”几位长老同时附言。   “村名新燕……”霍锦骁亦觉再用金蟒为名不妥,她想了想,忽朗声道,“就叫燕蛟。新燕之燕,蛟龙之蛟。破空新燕,怒海蛟龙,长风万里,天海独纵!”   “好名字!往后咱们这岛便改作燕蛟。几位长老,按我的意思,不如将村名一并改作燕蛟,除旧迎新方是长景!”大磊欣喜笑道。   “好,就依景爷与村长之言!”   “燕蛟……破空新燕,怒海蛟龙,长风万里,天海独纵……”祁望嚼着她说的话。   这小丫头好大的口气!   然而,瞧着她张扬眉目,他又觉得,这份豪气,正配她这人。   “岛名已定,村名也改,岛主已有,朱村长,几位长老,今日便行接岛之礼,我平南祁望作见证。”祁望从后走向前,声音传遍全厅。   开宗祠,祭先祖,焚香敬天地鬼神,昭告全岛,是为接岛之礼。   帛书两封,一封压入宗祠,一封送往漆琉。   从此,金蟒易名,燕蛟重生,霍锦骁为主。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出门看小黄人来不及了,宝宝们,等晚上再回评哈。么么哒。   ☆、财宝   白色绢帛展于深棕的桌案上, 两侧压着扁长的紫檀嵌银丝镇尺, 旁边放着笔挂,其上挂着排粗细不同的狼毫, 桌角是紫砂泥捏的蟾荷笔洗,再往下便是一碟金墨与山形青瓷笔搁。   这桌案安放在祠堂的正堂中央,正堂已被收拾一新, 木龛重新放上燕蛟村的祖先牌位, 供桌上鲜花鲜果、三牲祭礼、香烛齐备,厅里檀香弥散,烟火微绕, 是五年来燕蛟村的人第一次重回祠堂开宗祭祖,禀天告地。   祁望站在桌案之后,身着藏青底金八宝纹窄袖长袍,腰间束着嵌玉革带, 长发尽绾收于乌青巾帽内,与平日懒散模样大厢径庭,神情端肃, 眼中锐色如云隙天光,气势逼人。   霍锦骁站在他身旁两步开外, 身上衣裳形制与他相仿,只是换成紫棠色的底。她易容之后虽肤色黝黑、容貌平平, 可腰背挺拔,眉色飞扬,便愈发叫人觉得英挺, 站在祁望身边,倒像小一号的祁望。   正堂之下与祠堂外的空庭里都站满前来观礼的村民,正午的日头大得像要把人烤化,村民们满脸油汗挤在一处,目光紧紧盯着正堂,无一人离开。   东海七十二大岛,但凡有原著村落的岛屿,若有人要接岛为主,便要行这接岛礼。只有行过接岛礼,岛主方是被全岛认可的主人,这是东海不成文的规矩,金蟒海盗占岛五年都没行过接岛礼,所谓岛主不过自封,今日才是燕蛟岛第一次行接岛礼。   接岛礼除了岛上村民,还需有东海其他岛的见证者,而这见证者自然是越尊贵越好,以目前燕蛟岛和霍锦骁的名头,能让祁望见证已是增光十分,更别提霍锦骁的这份帛书由祁望亲自提笔。   朱大磊与两位长老在门口处焚过香后,便请祁望提笔。   祁望略一颌首,执笔染墨,金墨落绢,一笔一划行云流水,霍锦骁目光跟着他的笔尖游走,移不开眼。稍顷两封金字帛书写好,朱大磊上前端入红锦托盘内,祁望退开,桌案撤去,霍锦骁站入正堂中央,焚香敬过天地,再敬燕蛟祖先,长揖到底,朱大磊才将其中一份帛书以红布封妥供上神龛,另一份则捧到门外,当庭宣读召告。   霍锦骁随他一并行至门外,待他将帛书内容召告村民之后方抱拳拱手向所有村民见礼。   “从今日起,景爷便是我燕蛟岛的岛主,大家随我一同拜见岛主!”朱大磊说着往前三步,走到空庭里,转身面对霍锦骁落膝于地。   “岛主!”门外的村民皆随其跪倒。   一时间满庭跪满了人,一路跪到祠堂外,众皆齐声高呼,声音如云浪,自庭间一波波压到外头。   霍锦骁已将初时心头的无措尽数抛开,长空阔海,无畏无惧。   祁望行至她身侧,从旁望去,她目光藏了山海之势,不是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小姑娘,隐约竟有点天家声威,叫人心生敬畏。   他竟看不透她了。   ————   接岛礼过后,霍锦骁就是燕蛟岛的正式岛主。祠堂外摆了流水席,恰好因金爵寿辰的关系,岛上置办了很多酒肉菜,便都取出与村民同乐。霍锦骁被朱大磊拉着挨个认识燕蛟村的村民,来向她敬酒的人也多,从入席开始她手里的酒就没停过。   这酒一直喝到霜月高悬方散,霍锦骁揉着眼回了宅子。   祠堂还给村民,金爵所住的宅子便给了霍锦骁。宅子很大,外院住着祁望和许炎等人,她还住内宅里面。许炎好酒,宴席虽散,他还拉着人在外面拼酒,宅里又没有别的下人,便显得空落落,比白天更加冷清。   霍锦骁走到一半忽见听涛阁外的庭院里隐有灯火,她想起祁望来,便改了脚步。   听涛阁庭院里的石灯柱已燃起,空旷的庭院笼着暖黄火光,将霜冷月光也染得温柔。廊庑前的陶石桌椅旁坐了人,正摇着蒲葵扇饮茶,只露个侧颜出来。   “原来祁爷一个人躲回来了,太不仗义。”霍锦骁抱怨一声,从石道上拐出。   祁望早就听到她的脚步声,虽未转身,却已多倒了杯茶,推至身侧石椅桌前。他身上衣裳已又换成青绸长褂,发髻散下扎成尾,脚上随意趿着软底鞋,是惯常最舒坦的打扮。   “你白天烦我也就算了,怎么晚上还不消停?”他怪她大晚上的还跑来听涛阁,不过语气并无怒意。   霍锦骁并没如他所想地坐在石椅上,而是看了看他身边的湘竹小榻,一屁股坐下后歪歪趴在竹榻的扶手上,这才伸手取茶。   “这不能怪我,我也算是替平南当这个燕蛟岛岛主,如今满头雾水不知从哪里着手,不来寻你我寻谁去?祁师父!”   臀下湘竹冰凉,坐得她舒坦,便越发懒散,手够不着茶杯,她推推他的手,示意他把茶拿来。   这不止霸了他搬到屋外的竹榻,居然还开始使唤他了?   祁望瞪她一眼,还是将茶递了过去,嘴里凉道:“你倒怪起我来?”   霍锦骁嗅嗅茶,道:“茉莉香片?什么茶胚制的?”   两江三港是茉莉之乡,这茉莉香片算是三港盛产的名茶,以茉莉花与绿茶窨制而成,将花香与茶香融为一体,饮来口舌生香。寻常茉莉香片以普通绿茶制成,不过祁望的这杯茉莉香片茶香分明,未被花香压过,不像是普通茶。   “雨前龙井,龙团茉莉。”祁望淡道。   “原来是龙井,难怪。”霍锦骁又嗅嗅,忽然问他,“祁爷,你这茶……不是你惯用的壶泡的吧?”   话里有些嫌弃。   祁望听出来了。   他惯用的秦权壶是直接凑壶嘴儿饮。   “不喝还来。”他伸手夺茶。   霍锦骁已经瞄见桌上放的茶具,一壶两杯,不是他养的那把秦权。她很快仰头,一饮而尽。   祁望气道:“你就是想用爷的秦权喝,爷也不让!”   “好香,祁爷再赏我一杯?”霍锦骁厚着脸皮把空杯举高。   祁望不想理她,转过头去自己饮起。   霍锦骁讨个没趣也不介意,把手臂软软垂下玩着茶杯,问他:“祁爷,你说过三爷会派人过来,那为何我们还要送帛书予他?岂非多此一举?”   “那不一样。东海大大小小的动静是逃不过三爷的眼,更何况是燕蛟易主这么大的事,去漆琉报信的人此刻只怕已到半路,很快就会传遍东海,可那毕竟是他的本事。我们主动送帛书给他,不过先敬他之位,在他那里挂个名,叫他知道你这号人,日后才好在他眼底下做事。”祁望摇着扇子道。   “哦,我懂,先发制人拜山头!”霍锦骁在竹榻上翻个身,索性躺下,将杯子搁到自己眉心立着。   祁望转身瞧见,拿扇拍开她的手,茶杯从她脸上滑下,落进他掌中。   “这原非东海规矩。从前东海枭雄辈出,各自占岛领船,大家实力相当互相牵制,各安一处罢了。不过这几年三爷坐大,力压群雄,大有一统之势,在东海讨生活的枭雄都仰其鼻息,为表敬意,才把接岛帛书送给他,也算是投名状,向他示诚。”   “祁爷,我听人说三爷神秘,没人见过他的模样,你在东海多年,又替他做事,你见过他没有?他长什么模样,是圆是扁?”霍锦骁又问。   “没见过。我虽替他行事,却也只隔着帘子远远见过一次,后来都和他手下亲信接触。他有四个亲信替他料理船队和漆琉岛事务,他本人从不露面,没人见过。”祁望回答完她的问题后觉得奇怪,便试探她,“你怎么对三爷这么感兴趣?”   “难道祁爷不好奇他的模样?”她打了个哈欠反问他。   竹榻冰凉,院里惬意,她酒意上来,已昏昏欲睡。   “这东海谁都能好奇,就是别好奇三爷,不然你连小命怎么丢的都不清楚。”祁望冷冷警告她。   “哦……”她声音已经发糊。   祁望转头发现她躺在竹榻上,连头顶发髻上的簪子都已抽掉,长发散了满床,竟是睡得迷离,他拿蒲葵扇向她发狠扇了两把风,道:“起来,要睡回自己屋去!”   她挠挠颈,发出梦呓声:“好凉快,祁爷再扇会。”   “……”祁望觉得如果自己手里这会拿的是铲子,大概会把她从榻上铲到地下。   那竹榻搬出来到现在,他连屁股都没挨到一下,就被她给霸占得死死。   他拂袖起身,目光复杂地看她两眼后回了屋,再出来时手上已抱了床薄被,劈头盖脸就扔在她身上。霍锦骁眼都没睁开,抱着被子一翻身,睡得更舒坦了。   ————   翌日,霍锦骁在听涛阁的院子里神清气爽地起来时,祁望已经不在听涛阁了。她回去洗漱妥当,换过一身衣裳就去议事厅寻他。   果然,他在议事厅里理事,左手边堆了撂册子,右手边还是早饭,许炎正坐在桌对面陪他用饭,见她进来先道:“小景,吃饭没有?”   “没!”霍锦骁很快过来,朝桌上张望。   他们已经吃了些,碟里还剩一个卷子、半根油条,锅里粥倒还剩大半碗。   “坐下吃,我叫人再送点过来。”许炎招呼她。   “不用,这些够了。”她坐到许炎旁边,伸手去拿卷子。   不妨一双筷子伸来打开她的手,抢去卷子。   “没你的份,要吃自己去厨房取。”祁望脸色很不好。   霍锦骁眨了眨眼,他这是在气昨天晚上她占床的事?真是小气。   她心里想着,有人替她开口。   “大哥,不过一顿早饭,你小气什么?”许炎大惑不解。   “没事没事,祁爷吃好就成,我去厨房再要。”霍锦骁瞧见祁望抬头时眼神不善,忙阻止许炎再说。   许炎也就不再追究,转而朝她道:“小景,我瞧你本事大,人也豪爽,与我投气,承你叫我一声哥哥,干脆咱们拜把子结成异姓兄弟?祁爷老大,我老二,你是三弟。”   让她叫自己哥哥,总比以后要他管她叫师叔来得好。   霍锦骁还没吭声,祁望已经冷道:“你和她拜了把子,以后就别管我叫哥。”   许炎这会看出来了,祁望今天脾气很差。   “你这是怎么了?大清早好大的火气,昨晚没睡好?起床气?”他问道。   哪壶不开提哪壶,祁望撂筷站起,也不答话,只把手边的册子全部推到霍锦骁面前,道:“拿好册子,跟我去库房。”   “啊?”她还没吃饭呢,“去库房干嘛?”   “去库房看你的宝贝!”许炎手肘压到她肩头。   祁望却将他的手一拽,拉了他就往外走,留霍锦骁一人抱着高过鼻子的册子匆匆跟去。   ————   平南大破金蟒到今日也有四日时间,霍锦骁伤重晕迷期间,祁望早已着人同燕蛟村几位长老一起将往日金蟒四煞藏在岛上的财物逐一清点归整后,抬入祠堂旁边原来关押人质的房子里存好,更派人日夜看守着。   霍锦骁手里抱的册子就是从金蟒四煞窝里搜出来的财物明细。   朱大磊等人已在库房外候着,见到他们过来就将库房门打开。库房里颇暗,他们鱼贯而入,朱大磊亲自把库房四角的宫灯点上,许炎则将堆满整个库房的箱笼一一打开。   “这些……”霍锦骁顿时瞠目结舌,一时间好像掉进了金窟银窝里。   凭心而论,云谷不算穷,她爹也算有钱,但那钱多是银票,器物也多为古玩字画等雅物,她从没见过像眼前这般直白的金山银山。   烛火将箱笼里的金银珠宝照得满室生辉,金灿灿、明晃晃,简直要闪瞎她的眼。   满箱的金锭银块,成笼的珍珠、簪环、玉器,不是金银就是玉石,靠墙的多宝格上还有半人高的白玉观音、通体血红的珊瑚树、鎏金的西洋座钟……   一件件,一样样,便是霍锦骁叫不出名字,也知这些东西定然价值不匪。她估不出这批财物的总价值。   村子穷得村民们要啃土,这群盗匪却富得流油,也不知他们到底抢了多少城镇村庄和船队,作了多少孽,才攒下这么多的财宝。“还没完全清点完,大部分都在这里,已经入册,你自己核对。除了金银和贵重物件外,大库里还囤有丝绸布匹、谷粮、茶叶、瓷器、锡器、药材等诸多货物,是金爵他们四处掠夺与村民们上缴的,还来不及清点。”祁望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缭乱的财宝开口道。   “这么多……”霍锦骁第一次觉得自己见识浅薄。   “不算多,而且大部分无法马上变现。你要发展燕蛟岛,这点财力不够塞牙缝。”祁望冷言敲醒她。   “那船只呢?”霍锦骁问道   “马上就带你去看船。看完船,我给你半日时间,你想清楚这批财物如何分配利用再来找我。”祁望语毕朝外走去。   霍锦骁深吸口气,把手里抱的册子往站在门口的巫少弥怀里一放,收敛心神马上跟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文我感觉自己在玩《海岛大亨》……   ☆、争执   顶着烈日, 霍锦骁随祁望去码头和船坞看过金蟒海盗留下的船只后, 她又叫上朱大磊和村里几位长老,问了村子情况, 又在岛上逛了一大圈,才在落日前回了宅子。   一回去她就钻进房里翻起祁望给她的册子与船坞的船册,巫少弥连敲三次房门要给她送饭都被她给拒绝, 直到繁星满天, 她才从屋里出来,又冲去听涛阁。看了一整天,她心里有诸多想法迫不及待想找人分享。   听涛阁与昨天相同, 房里暗无烛火,庭院却火光暖人。廊庑前摆了张矮脚的竹制小方桌,两把高背竹椅,其中其一张椅上坐着祁望。方桌上搁着碗碟, 他正撸高袖子,一手摇着扇,一手执筷吃饭。桌角有盏马灯, 灯光招来些许飞虫,他时不时就要用扇子赶虫。   清风送来一墙之隔的喧哗笑声, 隔壁院落住着许炎和平南卫所的兄弟,大约也和祁望一样忙到现在才开饭, 如今正在那厢饮酒作乐,消磨时间。   相比之下,祁望这里便显得冷清   霍锦骁发现, 他不爱呆在屋里,也不爱与人一块吃饭,看上去身边绕着不少人,可似乎谁也没能走近他。   “看够没有?”祁望老早注意到她,只是等了半天不见她过来,他倒沉不住气了。   霍锦骁这才上前,笑嘻嘻道:“祁爷,一个人吃饭?”   “你长眼睛了吗?我这还有第二人?”   明知故问。   祁望夹起块红糟炸的鳗鱼咬了口,露出里头长刺,他便搁下扇,以两指将长刺剔出。   “有,我!”她拉出另一把竹椅坐下,伸头看了眼桌上食物。   一锅粳米蒸饭,配菜是红糟炸鳗鱼、红烧肉、白灼海虾,一瓮冬瓜花甲汤,还有三道凉菜,葱油豆腐、老醋蜇头、糖醋虾皮紫菜,全是开胃的菜色,大热天看得人口水直泛。   “你能不能矜持些?”祁望三两口解决糟鳗,开口说她。   “祁爷,我早饭、午饭和晚饭都没顾上吃,你叫一个快饿死的人怎么矜持?好祁爷,赏我口饭吃呗!”霍锦骁将眼笑成一弯弦月看他。   “让你徒弟把饭送到你屋里吃去。”祁望虽如此说着,却没像早上那样伸手阻止她装饭的动作。   两张竹椅,两副碗筷,饭菜也是两人份的,他是料准她会过来。   霍锦骁心里明白,也不说破,还是笑:“一个人吃饭多闷,祁爷做做好事陪我。”   说话间她已经挑了几筷虾皮紫菜和老醋蜇头送入口中。这不吃还好,一吃她便停不下来。   “祁爷不做好事。”祁望已吃完一碗饭,霍锦骁见状马上又给他添了一大勺饭,他见她吃得香甜,一时不察竟又吃起。   “现在做了。”她扒了两口饭,拣着瘦的红烧肉吃了,咕哝开口,“祁爷,你白天要我想的事,我已有些主意,你听听看?”   “吃完饭再说。”祁望毫不客气地拒绝。   “哦。”霍锦骁也没强求,她真饿了。   紫菜酸甜、蜇头脆爽,过瘾。   “砰砰”,祁望瞧了会,用筷柄敲桌。   “不要用汤泡饭,伤胃。还有,你挑食?”   霍锦骁抬头:“剔刺剥壳麻烦,肥肉腻得慌,我不吃。”   她说得理直气壮。对于吃食,条件恶劣只求裹腹之下她可以随意,若是有得选择,她自然要挑自己爱的东西吃。   “你在我这吃饭还挑三拣四?”祁望瞧她那干瘦的身板冷道,“要么都吃,要么回去。”   “……”霍锦骁咬着筷尖瞪他,权衡再三,她妥协了。   很好,这位爷连她吃饭都管上了。   一顿饭吃了许久,霍锦骁在祁望的目光下把菜底扫空,这才看到祁望神色转晴。祁望搁筷之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用了两碗饭,胃口与饭量都比平时要好。   倒是稀罕。   ————   撤去桌上碗碟,祁望取来茶具,霍锦骁帮着起炉煮水,一会功夫,茉莉香便萦绕满庭。   “说吧,什么事要烦我?”祁望靠坐在竹上接过她递来的茶。   今天换成她来泡茶服侍他。   霍锦骁嚼着满口花香道:“祁爷早上不是问我要如何处置分配岛上财物?我有些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   “说。”他闭眼品茶。   她坐到他身边,接了蒲葵扇摇起:“确如祁爷所言,这些财物看着虽多,可若用来发展燕蛟那是远远不够的。村民生活贫苦,我原想将这些财物散予他们,不过他们生活在岛上,钱财对他们帮助不大,这里物资匮乏,他们更需要这方面帮助。”   “继续说。”她说着顿了顿,想听他意见,祁望却仍未睁眼。   “我想过了,这笔财我想分作三份。这第一份……给平南。”霍锦骁摇扇的手一停。   祁望这才睁眼,给她个“算你有良心”的眼神,嘴里却道:“还用你说?这财物我会取走三分之一。”   平南岛船队攻打金蟒本就是因为一个利字,发动一次海战耗损巨大,就算这趟因为霍锦骁、村民与魏东辞的关系,已将伤亡和损失减到最低,但仍旧有所耗损,且他可不是什么打着仁义旗帜的良善之士,怎么可能空手而回?   他只是个商人,商人重利。   霍锦骁心里清楚,不过三分一的财物,在她看来还是多了些,她原想着分他四分之一。   “货物我不要。”祁望语气不容置喙,只是告知,并非与她商量,“你继续说。”   “余下的财物,分给村民一部分,剩下的留作岛用。村民需要物资,故我打算将大库打开,将谷粮与布料等物分给村民,马上要入冬了,这些东西能帮助他们过冬。”霍锦骁不急着反驳祁望,只将自己想法一点点说出,“不过库存的粮食毕竟有限,不足以应付日后长时间生活。”   “燕蛟的村民不多,岛上也开垦了几片田地,自给自足不是大问题。”祁望歪头看她。   “是能自给自足,可是祁爷别忘了,如今海盗尽驱,岛上全是手无寸铁的村民,人数也少,防御力极差,若是遇上别的船队要趁虚而入,我们没有任何自保之力,所以我打算想办法增加岛民人口,兴建防事。金蟒海盗擅攻,忽略岛上防事,而如今我们不打算再四处抢掠,财力自要花在刀刃上,我们不攻击别人,却不能不防别人来打我们。”霍锦骁又道。   祁望嚯地坐直背,盯着她的双目,道:“你看一天能看出这么多?”   “哪能啊?祁爷忘记我在燕蛟岛呆了好些日子了?这些想法早就有了。”她扇出的风将颊边长发吹开,年轻的眉眼仍有稚嫩痕迹。   祁望靠回椅子。这还差不多,如果她只看一天就能看了这么多,那她便是妖孽了,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又身处危险境地,她还有心想这些,也足够叫他另眼相看。   “那你打算如何应对?”他问她,有些考校的意思。   “岛上的余银,我想用来采买物资,兴建防事,创立卫所,以此为首要任务。”霍锦骁道。如今是燕蛟岛最薄弱的时刻,只要平南船队一走,就几乎陷入四面无护的状态。   “又创立卫所,又要兴建防事,你的人不够。”祁望直指要害。   “所以我才来请教祁爷,有什么办法能增加岛上人口?另外还望祁爷暂时能留一批人在燕蛟岛帮助我们,这批人会由我燕蛟岛供养。”她捧起茶壶又为他倒了杯茶。   “留给你一批人没问题,至于增加人口……”祁望也思忖起来,不知不觉之间,考校之意已去,他真与她商量起来,“有个办法可以马上增加人手,不过同时也会大大增加燕蛟岛的开支,岛上所囤物资可不够。”   “祁爷的办法是……”她猜他说的办法,和她想的一样。   “迁疍民入燕蛟。”两人异口同声。   祁望一愣,霍锦骁则咧唇笑开,道:“英雄所见略同。”   “物资不够就买,金银不够就把那些珠宝卖了,要是还不够……我卖船。”她兴奋起来说话也变得更快,“金蟒四煞手上的都是战船,我问过船坞的造船师傅奚先生,他说战船构造不同商船,不能像商船那般装下大批货物,既然我们不打算再攻掠,养这么多战船反是压力,我想拿一部分出来,不管是卖也罢,换也罢,折成物资,再弄几艘商船回来,以后我就能跟着祁爷你一起出海行商了。”   “你想自己做纲首?”祁望静望她。   连个甲等水手都没混上,她就想做船队纲首?这话要换一个人和他说,他会直接把人轰出门去,不过说话的人换成她,却莫名让人兴奋,仿佛她体内装了一腔沸血,那热度通过她的眉眼声音传到他身上。   “没……我就想跟着祁爷学习。”霍锦骁马上谦道。   “别假惺惺地谦虚,你的野心已经写在脸上了!还有件事忘记告诉你,金蟒四煞的战船我会带走一半。”祁望冷冷开口。   船和金银都是他的战利品。   霍锦骁坐不住了,把扇拍到桌上站起,扬声道:“祁爷,你要得太多了!”   三分一的财物,二分之一的战船?   那燕蛟还剩下什么?   “我要得多?你要知道,与金蟒一役本就是两岛海战,胜者为王,我就算把这岛上的东西搬空,也没人敢说半句话,如今只要这些东西,已是手下留情。”祁望目光如刃。   “既然如此,祁爷将燕蛟掠空便是,又何必扶我做燕蛟的岛主?你让我成为燕蛟的岛主,无非是借机让燕蛟成为平南附属岛?况且在东海岛图上,燕蛟拦在平南之前,一旦有人想进犯这片海域,必要先过燕蛟,祁爷控制燕蛟,何尝不是将燕蛟视作平南的挡箭牌?你既想马儿跑得快,又不给马儿草吃,燕蛟如何发展得起来?燕蛟不立,随时都是他人眼中肥肉,若被他人占下,于你又有何好处?”   霍锦骁笑容已失,毫不避让他凌厉目光,言辞犀利,咄咄逼人不逊于他。   如果说先前谈话让祁望欣赏,那现在她的话已让他惊讶,甚至心里生出些许害怕。   她看到的不仅仅是燕蛟岛的问题,还有这整片海域形势,更甚于她看透他的想法。占下燕蛟最大的好处,不是赶跑金蟒四煞,而是平南将会多出一道最有力的防御,这才是他不惜冒着得罪三爷的风险坚持上岛和她一起抢下燕蛟的最大原因。   他从未与人说过。   “小丫头,你到底是平南人,还是燕蛟人?”祁望也站起,狭长的眼垂望她,眼中精光像柄长剑。   “祁爷,我是哪人你不是最清楚?那天我被金爵打晕时可听到了,你说我是你的人!我是你平南岛的人!”霍锦骁仰起下巴回答。   “那你这么快替别人说话?”他觉得自己似乎太纵容她了,整个平南岛……或者说整个东海,都没人敢像她这样与他说话,就算是三爷,对他也客客气气,她的胆子实在是大。   “燕蛟好,平南好,二者相依,我为平南着想,也为燕蛟着想,其中并无矛盾。”她坦然回答。   “好一个燕蛟好,平南好。”祁望忽拍起掌来,“好,冲你这句话,船我只要三分之一,金银照旧,除了这两样,岛上货物我一概不要,疍民我帮你解决,许炎带来的人我留一半给你,半年后收回。”   霍锦骁听他语气坚决,已不容再议,知道他不会再退步,想了想也改了语气,仍是先前讨喜的口吻:“祁爷英明。”   马屁拍了一句,她马上又接道:“不过祁爷,许炎和雷尚鹏一战,已经俘获了不少船只吧?你还要再从岛上船库再要走三分一……”   祁望瞪她一眼,刚要发作,就听她又道:“祁爷别动怒,您看您就是东海的佛爷,海神三爷也不及您英明。您那大掌收了燕蛟这么多船和财,这指缝能不能也松动一些,漏点神沙给我们?燕蛟岛没有商船,要不您漏几艘两桅沙船过来?让我和村民也有个交代。”   祁望气得笑了,这么些年,和他讨价还价的人很多,但像她这样变着法软磨硬泡的人,还真就遇见这么一个。   可偏偏他还被说动了。   霍锦骁眼巴巴看着他抬起手掌,五指伸直。   “五艘,不能再多。”   “祁爷英明神武,仁义无双,堪为平南燕蛟两岛之佛!”她大喜过望,开口就夸。   “闭嘴,少拍马屁。”祁望真想堵住她的嘴。   霍锦骁马上识相闭嘴,倒了杯茶递给他。   他喝了茶,慢慢坐回椅子上,待心里的气散得差不多,才又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饭也吃了,茶也喝了,话也说完了,你又想在我院里睡觉?”   “还有些事……”霍锦骁的问题可没完没了,不过瞧着祁望满脸不耐烦,她乖乖收声,“算了,改日再请教祁爷,我先回去了。”   说完话她麻溜转身,可才走出两步,就听到祁望叫住她。   “等会,还有一件事问你。俘获的金蟒海盗和他们的家属,你打算如何处置?”   金蟒海盗抢掠女人在海盗窝里做妻妾,如今也繁衍了不少儿女,人数颇大,再加俘获的海盗也有近两百人,处置起来也叫人头疼。   这问题将她问住。   “是生是死?”祁望只给了她最简单的选择。   霍锦骁怔住。这些人里也有妇孺老幼,和孟村一样,几百条人命,她下不去手。   “生。”她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   祁望冷冷打量她,声音忽如冰霜:“妇人之仁。斩草不除根,祸患无穷!再给你几天想清楚,是生是死?”   只这一句话,她便知道祁望打算屠尽这几百人。   他从来都不是良善之辈。 作者有话要说:  唔……有一丢丢寂寞……   ☆、矛盾   被俘虏的海盗和海盗家眷被关在两个不同的地方, 海盗们集中关押在西面废旧采石场的山洞里, 而家眷们待遇稍好些,被关在村里的一座大仓库里。   霍锦骁在去看海盗家眷之前先去看过被俘虏的海盗, 她心情微沉。   这些海盗要说坏也确是恶贯满盈,随着金蟒四煞到处烧杀抢掠,犯下无数罪弄, 可谓罪无可赦, 然而这些海盗里有不少人加入是情非得已,或因生存,或被诱使, 或被逼迫,加入之后要再回头已不可能,只是麻木追随金蟒四煞四处作恶。   有罪当罚是没错,但是否论罪当死, 却又另当别论了。   如果不当死,她又该怎样处理这批俘虏?   如是想着,她走到关着海盗家眷们的地方。因都是老弱妇孺, 这里的守卫稍松,出入口处与四周由村民把守, 另有两队平南卫所的人巡逻。   “景爷。”路上有人看到霍锦骁便都恭敬行礼。   她心里压着事,脸色并不松快, 受了礼只略颌首回应,步伐仍不停地朝关人的库房走去。   才靠近押人之库,她就听到里面一阵嗽声与孩子啼哭声传出。   守门的人将门打开, 道了句:“景爷,里面又闷又挤不好受,您别往里去。”   霍锦骁点头不语,只往里望去。   库里窗户少,为怕人逃跑,仅有的几扇窗户都被木条钉死,光线黯淡的库房挤满人,地上横七竖八铺着破烂席子,蓬头垢面的人或坐或卧居于其间。岛上天气热,这仓库又封得严实,被太阳一照就像个蒸笼,她不用走进去就能感受到让人窒息般的闷热,这些人中有老有小,咳嗽声与啼哭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骚臭的气息。   大门打开时,这些人只抬头看了霍锦骁两眼,便又低头。那目光茫然麻木,宛如利刃剜肉也不知疼痛。霍锦骁知道这其中很多女人都是抢来后被迫留在岛上,替他们生儿育女,其中还有不少本村女子。她们本就受尽苦痛折磨,如今只因育有海盗儿女便被打上标签,面临死境。   若论无辜,没人比她们更无辜。   霍锦骁在门外站了许久,迈开步子正要往里,忽又听到身后传来低声争执。   “小盛,这只是些吃的,求求你,帮大娘捎给我家大女吧。”   苍老泣音急语。霍锦骁转头,看到头缠素布的老妇人正将一包东西往门外守卫怀里塞。   叫小盛的守卫面带难色地拒绝她:“林大娘,不是我不帮,是如今村里有规矩,不准大伙儿和里面的人私传物件,我……”   他说着看了眼霍锦骁。   霍锦骁已经走来。   “景爷。”小盛忙把油纸包塞回给老妇人。   “就只是吃的……就只是吃的……”老妇人不擅言辞,只是哭着。   “大娘,你女儿在里边?”霍锦骁问道。   “是,是啊。我女儿两年前被抢去当了海盗婆子,被关在海盗窝里,我两年没见她,听说她生了个孩子,一直被关到这里。我……我不是救她,我就是给她送点吃的。我知道她被海盗玷污,还生了孽种,不好再活,但……但她是我女儿……”   霍锦骁从老妇人怀中取过油纸包的吃食递给小盛,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拿去给大娘的女儿吧,另外,你带大娘见见她女儿。”   语毕,她又朝老妇人道:“大娘,这些事不怨你女儿。艰险环境,她能活下来已属不易,不要怪她。”   “谢谢景爷,谢谢景爷。”老妇人闻言大喜过望,跪到地上。   霍锦骁已转身离去。   生与死选择,活下去永远比死亡更需要勇气,就像她做出的选择。   这个选择并不困难,她坚守自己的内心,很容易就能下决定,而难的却是做出选择之后。   祁望虽然无情,但说得也是实话。斩草不除根,祸患无穷。她凭一己善恶喜好,也许会替村子带来更大伤害。   杀人容易,活命却难。   她的确需要好好想想。   ————   九月初十,晴。   石潭港程家府邸前红灯笼挂起,宅外长巷圆桌一路摆开,桌上已摆了鲜果干碟等吃食,墙根下酒坛子堆叠如山,府中小厮丫环穿流不息,大门外石狮脖颈缠上红绸,程家大儿子带着程府管事并一众师兄弟在站在门外迎客。   府邸内打扫一新,各种灯彩缭绕,热闹非常,正厅泰鸿堂里松鹤延年的大寿图挂上,压着红纸的寿桃寿面供在案上,堂中主座上坐的老者满面红光,唇眉堆笑,虽已两鬓斑白,却精神矍烁不输壮年。   不消说,这老者便是石潭港武林世家程氏的家主,也是破浪刀这一宗派的宗主程观岩。今日是程观岩五十八岁寿辰,程家邀请了不少两江三港的武林豪杰前来为老爷子贺寿,按往年的惯例,还会有许多慕名前来的英雄与曾受他恩惠的百姓前来为他祝寿,所以席开两边,一边是宅外的流水席,一边是宅内的大席。   而现在程老爷子正坐在正厅里接受来客贺寿。   “清远山庄庄主段楼风,祝程老爷子松鹤长寿,日月昌明!”全州城清远山庄庄主抱拳贺寿,身后弟子抬上寿礼并礼单。   程家二儿子站在老爷子身侧,代为受礼唱名。礼单打开,头一件寿礼便是尊如意寿星玉雕。红绸掀开,堂上围坐的与屋外站着看热闹的人都齐出哗声,只见这尊玉雕青翠水透,雕工精湛,是件难得的上品玉件。   “段老弟,这礼太重了。”程老爷子从椅上下来,乐呵呵地携了他的手请到座,寒暄着。   底下宾客络绎不绝,礼单一张张送来,寿礼一件件抬入,满室生辉,清远山庄的寿礼不过占得一时风头,很快又被下一件礼掩去。   厅里正热闹着,厅外程雪君却左顾右盼,心思不在厅中。她身边簇拥着几个同辈少年瞧她面有急切,便知她在等人。   “雪君师妹,你别看了,小魏在老爷子面前夸下海口要杀金蟒四煞,我看他是不敢来丢人现眼了!”有人开口不甘心道。   两江三港武林豪杰集结的战船在东海转了一圈已经回港,被救出的几个人也都已回来。在金蟒四煞手里吃了大苦头,这些人一被救出就马上驾船往石潭逃回,根本不知金蟒四煞下落,才刚回来恰碰上程观岩寿辰,便都留在石潭给老爷子贺寿。   “就是,那人来历不明,为了保命替海盗卖命,不足为友,师妹别再理他!”   “闭嘴!要是没他,你们一个个能活着回来!忘恩负义。”程雪君怒瞪了聒噪不已的几人一眼。她虽任性刁蛮,却也明白这趟他们能逃出来,她也保住清白,全是因为小魏。   她想再见他,可船一到港,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知今日会不会出现。   正着急着,她就见厅外有家仆匆匆跑来,手执拜帖急送入程老爷子手里。   有人不请自来。   “这是……”程老爷子翻开拜帖才扫了两眼便惊得从座上站起。   “老爷子,发生何事?”段楼风离他最近,将他脸上惊愕看得分明。   “快!快请人进来。”程老爷子脸上的惊愕很快化作欣喜,命人速将来客请进,又朝段楼风道,“段老弟,你看这拜帖。”   “九华山掌门万松,清晏山庄少庄主骆源,无悠岛玄安道长,北漠毒帝岳容昊……”段楼风越念心越惊。   拜帖落款共有五人,随便挑出一人,在中原武林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名头更是早已压过程家和清远山庄。这几人都是中原腹地成名已久的人,与沿海三港并无过多交集,与程家更是素无交情,如今怎会忽然持帖上门,给程老爷拜寿?这事着实奇怪。   厅中几人都是三港武林上有头有脸的人,见了这帖如何不心惊,正各自揣测着,就见外头程家长子亲自迎了一群人进来。   “在下万松、骆源、玄安、岳容昊……祝程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五人站在堂中,抱拳祝寿。   程观岩哪里敢受他们的礼,立刻便抱拳回道:“几位英雄远临,我程家蓬荜生辉。诸君之礼,程某不敢领受,快请上座。”   能得这五人同来贺寿,程家面上有光,已胜所有贺礼。   几人一阵寒暄,有人问及:“几位怎会驾临三港?可是有要事在身?”   万松便答:“我等乃奉盟主之命,前来为程老爷子贺寿,并押送寿礼。”   “盟主?”厅中众人皆惊。   “诸位能到便已是我程某最大的荣幸,怎敢再领寿礼。”程观岩心中一动,推却道,还不及问出盟主何人,便听得外间风声掠来。   拦在他面前的五人忽向两侧让出道来,一口箱子竟从厅外飞入,落在了大厅正中,两道身影跟着掠入厅中。箱上裹着强劲罡气,将所有人震退半步。   “老夫佟岳生,奉公子之命献上寿礼。”佟岳生落到箱前,沉喝一声,挑开箱笼。   一股恶臭飘出,箱笼内赫然是四颗腐败人头。众人一片哗然,有人已抽出兵刃。   “程老爷子,在下今日是来兑现承诺。这是金蟒四煞的项上人头。金蟒已除,四煞已诛!”佟岳生身后走上一人,抱拳浅笑道。   “什么?!”三港武林豪杰尽皆愕然。他们集结船队攻打金蟒无果,落败而回,如今金蟒四煞怎么说死就死了?   “你……你到底是何人?”清远山庄段楼风大惊。   “在下青峦居魏东辞。”来人报上全名。   旁边五人却同时抱拳向其行礼:“见过盟主。”   程老爷子震愕当场。   果然是他,北三省盟主,魏东辞。   这样的心智手段到了这里……程观岩已知他的打算。他还想再要这沿海三省的盟主之位,而凭此一役,他势必在两江三港扬名立威。   厅外的程雪君与旁边围的少年均已呆滞。相仿的年龄,他已名满天下,更为北三省盟主,叫人心中惊羡如浪。   ————   转眼离祁望问话之日又过去四日,这几天霍锦骁忙得没有喘息的时间。燕蛟岛的各项要务祁望都逐一交到她手上,时间紧凑,纵使她天分再好,这番折腾下来也是够呛。   岛上防事重新布置,不止要另选哨岗地点,还要挑选合适村民组编临时巡视队,岛上各处事务也要马上择人负责,再将所有村民分派向各处,此外她还要清点财物,分配物资,编收船只……各种事务杂如牛毛,她身边尚无分忧之人,事必亲为,纵有祁望帮着,不过这位爷只动嘴不出力,有时连嘴都懒得动,她也无可奈何。   倒是这番辛苦下来,霍锦骁的本事足已服人,燕蛟村村民见她确有能耐也都放心将岛务交由她决断,再者村民知道可以分到银子和米面布等物都感念其恩,她在岛上威望一时之间又盛三分。   而另一方面,她与朱大磊说起和祁望私下的交易协议,朱大磊竟还夸祁望仁慈,又赞她能干,竟能说服祁望,言下之意……祁望确实手下留情了,故关于岛上财物船只的分配就这么定下,无人置疑。   这日夜里好容易从议事厅出来,霍锦骁本预备着沐浴歇神,可巫少弥的水才刚抬来,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是有两个海盗趁守卫换班间隙出逃。她只得趿了鞋匆匆离去,出门时恰与巫少弥撞上。巫少弥不知出了何事,见她离色匆促,便丢下手里水桶,随她而去。   待她跑到采石厂的洞外时,那里早就围了数人,手中皆举着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堂。   “景爷。”众人见霍锦骁到来,往两侧让出路来。   霍锦骁往人群中行去,而祁望比她早来一步,已站在里边。   “景爷,就是那两人,已经被抓回了。”朱大磊也在,见到她忙迎上前,指着祁望身前跪的两个男人道。   那两人已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破布正跪在地上,火光照出这两人颓丧的脸。   “你来得正好。”祁望转身,瞳眸中倒映火光,鹰般锐利,“岛上人手不足看管这么多海盗,也没余力养着这帮人,再这么下去迟早出事。你该给我答案了。”   霍锦骁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双手在袖中攥起,仍平静道:“要生。”   声音才落,她便察觉祁望身上传来道杀气,他眉心倏尔微皱,眼眸忽现虎狼之色。   “你是个聪明人,我以为这么多天,你能想通。”祁望慢慢走到她面前,道,“你让我失望了。”   “祁爷,你想杀他们,不过惧怕他们带来祸患,可凡事有利有弊,你为何不听听这其中的好处?”她手心攥了一团汗,不知为何,今日和祁望对话,让她有种与虎谋皮的错觉。   祁望这人,重利不重情,与其和他论及仁义,不如动之以利。   ☆、使者   海风刮得火把摇晃不停, 地上的树影人影被照得像张牙舞爪的妖魔。祁望盯着霍锦骁脸上明明灭灭的光影, 想从她眼里找出些恐惧,然而她看上除了有点紧张外, 并无异样。   “好处?什么好处?”祁望洗耳恭听。   “这些海盗追随金蟒四煞常年在海中漂泊,深谙船务,而燕蛟岛如今最缺的就是各类船员。先前我与诸位商议过, 今后燕蛟也以跑海商为主, 诸位都是点头的,然而我们船有了,却没有合适的船员, 招揽人才、磨合船队都需要时间,我们等不了。这些海盗本就熟悉海上运作,只消将其分散与村民组作船队,我们便不愁无人可用。”   霍锦骁环顾了四周一眼, 朱大磊与许炎都目露思忖之色,只有祁望唇边还挂着半嘲的笑。   “我知道祁爷担心什么,无非是怕这些海盗心怀不轨, 伺机报复作乱。可是祁爷,这些海盗中大部分人原先也只是普通百姓, 并非十恶不赦之徒,大多是因东海战乱、生活困顿被迫为寇, 若能还其以太平,我想没多少人愿意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何况这些人亦有家有室。祁爷, 他们亦有家眷亲人在岛上,我们大可将这些人质于村中。女眷可建绣坊布坊,由村民统一看守,既可作她们安身立命之所,亦可为村子出力。而这些海盗除出海之外,余者还可在岛为役,垦荒采砂,充作村中劳力,两相得益。”   祁望越听,唇边的笑越大:“你知道你的话有多可笑吗?”   他问完后笑出声来,霍锦骁便又道:“我并非不杀,这些人中凡与金蟒四煞有过密牵联者,在岛上行凶祸乱者,格杀勿论。”   祁望扫了身后跪地的两个海盗一眼,道:“那你告诉我,你如何判断这些人与金爵他们的关系?如果判断他们是否有罪?又如何保证你做完这些就能万无一失?远的不说,乌旷生带着三船海盗弃主出逃,你能保证这些人里面不会有人与他里应外合,到时杀你个措手不及?你能呆证留在岛上的家眷里没有死去海盗的父母妻儿?若他们想报仇,你当如何?”   “我……”霍锦骁被他问得一滞。   他咄咄逼人:“还有,你杀一半饶一半,你怎知你杀掉的这些人与你饶过的人是亲是疏?仇恨这东西就像张蛛网,千丝万缕。你得罪了某个人,也许就是得罪了他身后无数个人。你不会看到仇恨背后的网,只能接受仇恨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麻烦。”   “麻烦?祁爷,掌一岛之事,本来就会遇无穷之烦,又岂止区区仇恨?若惧怕未知麻烦,行事必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难以大展。”她辩说道。   “你用错了一个词,我不是惧怕,我只是避免。为王者当不为眼前小利所驱,未雨绸缪,断其祸根。”祁望凝眉冷目看她。   气氛宛如凝固霜结般,朱大磊与许炎竟都插不上话,只能听二人互相辩着。   “为王者,也该有容人之度,用人之智。你说要避祸?可这些海盗与女眷也有不少是燕蛟村村民,你将其通通杀之,难道村中他们的亲人便不会有恨?大磊哥,你告诉祁爷,村中是不是已经有村民反对杀光他们?”霍锦骁毫无退让之意。   “是……是有一部分……”朱大磊拭拭头上的汗。   “祁爷,为了避免麻烦,那我是不是要把燕蛟村的人通通杀光?”她灼灼眸色盯着祁望。   “啊!”朱大磊吓了一跳。   “别怕。”许炎忙按按他的肩头安慰他。   “你在与我狡辩,这二者怎可等同而论?”祁望语气已添冷怒。   “按祁爷的想法,不正是如此 ?祁爷,我要的生,不是只饶过性命,我求的生,乃为生生不息。斩草除根容易,可是过后呢?荒野枯地,万里空城?昔年我大安太祖皇帝兴兵攻至咏川,未伤咏川一草一木,更是饶恕降兵十万,令得咏川百姓与守城将士服其德而转投其麾,最终攻入兆京,往后百年,咏川上承皇意,下安民心,最后发展为大安最为富庶之地。难道太祖皇帝他不怕这些降兵存有二心与人通敌?我不怕他们恨我,并且我相信我有驭人之力!”   “是吗?想不到你能博古通今,那你又读没读过,太祖皇帝之所以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前朝明德帝攻入晏州时一时心软,听信其言饶过晏州霍氏一族,这才有后来霍家兴兵纂位之事。”祁望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与她说这些,若按从前他的脾性,早已下屠杀令,根本不会多解释半句。   霍锦骁忽沉默。祁望所说,乃是诛心之语。霍家……她就是霍家之人。   “你想救他们,我可以理解,但你所言并不能说服我。”祁望见她沉默,便又道。   “祁爷也不能说服我。”她摇头,仍旧没有退步。   “你是平南岛的人,也是我的人,我不需要说服你。”他冷道。   “可我是燕蛟岛岛主,岛上事务我有权决定。”   “你这岛主是我给的,我随时可以收回给你的东西。”祁望开口,语气却倏尔平静。   “大哥,不要……”许炎见他右手指尖摩挲上左手戴的扳指,脸色微变。   那是他真正发怒的表现。   “那祁爷就收回去。只要我是燕蛟岛岛主一天,我就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祁爷若不满意我刚才的建议,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必拿出万全之策。”   语毕,她转身。   “已经给你四天时间,我不会再等。”祁望捏紧扳指。   霍锦骁咬咬牙,未作回应,匆匆而去,奔入夜色里。   “派人盯着她,免得她要出手救人又给我惹麻烦。”祁望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眉间冷凝方才消融,浮上些许倦色来。   “好。”许炎领命,又劝他,“大哥,小景还太年轻,虽然聪明,到底阅历经验尚不足,你别太苛求于她。”   “我苛求她了?”祁望不解道。   许炎点点头,道:“当初你教导我之时,都没这般严苛。”   祁望闻言默然,只捏捏眉心,缓去脑中涩疼。   许炎见状便不再多说,与朱大磊一起退下。   四周突然空下来,只剩火色摇曳,祁望只觉疲倦,正要命人将擒到的两个海盗带下,忽然听到旁边一声叫唤。   “祁爷,小人有话想说。”   他循声而望,见到巫少弥从夜色中走出。   “小人可以替师父完成祁爷的要求。”   他的要求?   杀了这些俘虏?   ————   空旷的采石场上只剩寥寥数人,巫少弥垂头站在摇曳的火光里,不敢看祁望的眼。   祁望已蹙眉看他。巫少弥这人平时只知埋头干活,为人极沉默,除了和霍锦骁有关的事之外,他不会开口说上半句,独来独往就像个影子。许炎对他的评价是为人怯懦,不堪大用,而观其平日行事也确如此言,是以祁望从未将此人放在心上,可今夜……   许炎和他大概都看走了眼。   巫少弥竟自请屠令,献计杀人。   “你们这对师徒倒是有趣。你师父主张生,你却主张杀?”祁望摸摸自己下巴,笑着问他。   看得出来,巫少弥很紧张,仍保持抱拳在身前的行礼模样,祁望没说免礼,他便一直躬身着着,双手揪在一起,还有些发颤。   “回祁爷话,小人没有主张,只是见师父近日为此事所扰,又因此与祁爷相执不下,小人不忍师父为难,故想为她做些事。”巫少弥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可你师父她想救人?而你却要杀人?”祁望好奇了。   “师父绝对不会同意大开杀戒,那与她的初衷背离,她不会妥协的。今日不会,往后也一样不会。”巫少弥缓慢说着,“祁爷,容小人斗胆问一句,如果师父不肯妥协,你会如何对她?”   “怎么?你担心我会因此杀她?”祁望觉得这理由有些无趣,挥挥手道,“放心,我最多让她回去继续当个末等水手,不会拿她怎样。”   许炎说得没错,他对她确有些严苛了。   巫少弥却道:“一次不妥协祁爷能够通容,那两次三次甚至于她与祁爷意见相佐刀剑相向呢?”   祁望眼神忽凝,巫少弥比他相像的要更了解她。   “我不会让她有这个机会。”他看着自己的玉扳指淡道。   “祁爷,我师父不会妥协,小人也不希望师父妥协。师父就是师父,心往光明、怀揣良善,那才是我师父。小人希望师父能永远如此,但东海险恶,屠刀不起,大业难展,所以……”巫少弥说着将头稍仰,露出双幽静的眼睛,谦卑恭敬望着祁望,“小人愿意成为师父身后的屠刀,师父不愿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小人都可以替她完成,小人只要师父初心不改,不必陷入两难,便可。”   祁望未料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倒颇为意外。   “你的意思是,今后若遇相同情况,你都愿意背着她替她扫清一切障碍?”   “是。”巫少弥又抱拳一倾。   祁望没了声音,似乎陷入思忖。   眼前这人有双很干净的眼眸,如稚子般纯粹,本该是赤子之心,可有时,这样的纯粹却极为可怕。他的眼里没有善恶是非,没有黑白对错,只有凭一己好恶而行的肆意妄为。   就像……一柄认主的魔刃。   “那你想如何解决这件事?”他又问道。   “岛上事务再过些时日就大至料理完毕,师父应该会随祁爷回趟平南岛,她不在的时候,就能下手,以船沉之、大火烧之,天意亦或人为,不过是编撰的借口。”巫少弥此时方收礼淡道。   几百人命的事,他随口说来竟毫无异色,连祁望听着都心生凉意。   “小人日后想留在燕蛟岛帮师父料理岛务,祁爷若有非做不可的事,可以直接告诉小人,无需为难师父。”巫少弥恭敬道。   “你杀过人吗?”祁望并未马上答应他,只转着扳指问道。   “没有。”   “你连人都没杀过,就敢向我开口说这些?”祁望淡讽。   巫少弥身体一僵,垂眸抚上自己右手食指所套的铜戒。那是她赐他的“鬼无影”。思忖片刻,他忽然朝仍跪在地上的两个海盗走去。   “对不住了。”行至海盗面前他蹲下,歉然一语,指间却凉光闪过,猝不及防地划过两个海盗咽喉。   两个海盗同时瞪眸,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身体缓缓倒下。   海风急来,将血腥味送到祁望鼻间。   “祁爷,小人现在杀过人了。”巫少弥被血喷了满头,转而望他时却还是平时模样。   有些怯意,有些紧张。   祁望见他指上薄刃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血,眯眼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祁爷成全。”巫少弥站起,躬身行礼,俯垂的脸上扬起浅笑。   他再也不用追在她身后跑着,不用觉得自己和她的距离遥远得连说句话都嫌多余。   他会站在她背后,她掌生,他便管死。   如此,便不会远离。   ————   翌日天明,庭院草木乍亮,祁望伸着懒腰打开门,还没踏出门槛,就看到外头廊庑前坐了个人。   “祁爷。”霍锦骁一见他就跳起来。一场争执没有结果,她彻夜难眠,左思右想皆不对,第二日早早就醒来,进了祁望院子等他。   “你怎么又跑我院里来?昨晚和我没吵够?”祁望没好气道。   “我哪里敢和祁爷吵架?”霍锦骁忙笑道,“我来寻祁爷一起吃早饭的,看,我把早饭给你送过来了。”   祁望站在廊下瞥了两眼,果在方桌上看到碗碟。白粥一锅,新鲜桂圆两挂,一碟炸春卷,一碟酱瓜,一碟蜜甜豆。桌上还堆了撂桂圆壳,她已剥了好些桂圆扔进他那碗白粥里。   海边的新鲜吃法,桂圆佐粥。   祁望下来径直坐到桌边,不同她客气。   “这碗孝敬祁爷。”她把粥推到他面前,又奉筷予他。   祁望接过筷子就端碗吃饭,不肯理她。   “祁爷,你吃着……我说着……你听我说就好了?”霍锦骁眨眨眼,开口道。   得,他就知道她没死心。   祁望敲敲桌面,冷道:“吃饭不谈事,你说了我也不听。”   “那你先吃。”她只好把话咽下,闷闷不乐地抓起春卷胡乱塞进嘴里。   好容易等他吃完一碗粥,她脸色一喜,就要开口:“祁爷……”   “帮我装饭,再给我剥些桂圆。”他把碗递给她,又道,“多剥几颗。”   她只得照做。   这一早上祁望的胃口似乎特别好,连添两回,第三碗粥喝完,霍锦骁已趴在椅背上看他了:“还要添粥吗?”   “不要了。”祁望抹抹嘴,笑起。   “祁爷,那咱们再来说说那批俘虏的事吧?”霍锦骁神色一振坐起。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你如今羽翼未丰就已经和我对着干了,还要说什么?”祁望道。   霍锦骁将两挂桂圆都拖到面前,一边剥桂圆一边说话:“祁爷,我可没与你对着干。你也知道我的脾性,若是想听一家之言,要个傀儡,你根本无需选我做这岛主。你我虽意见相佐,但初衷却一致,都为两岛长远着想。”   祁望盯着她送到自己面前剥好的桂圆肉,晶莹剔透的桂圆在她指尖格外诱人。   “吃呀,孝敬你的。”她见他不动,把桂圆晃了晃。   祁望终于接下扔进口中。   “那你想怎样?不杀人,留着祸患?”   “杀该杀之人,留可用之才。”霍锦骁瞧他神色松动,不像昨日那样冷冽,心里又斟酌着话要说服他,岂料这话还未出口,便听他干干脆脆的声音。   “好啊,就依你之言。”   “祁爷,你看这燕蛟岛……”她的劝语说了半句,忽然回神,“你说什么?”   她没听错吧?   “我同意了。你是燕蛟岛主,就依你所言行事。”祁望见她动作僵住,便将两挂桂圆往她手上塞去,“都剥了我吃。”   “为什么?你怎么突然同意?”霍锦骁大奇。   祁望盯着她手里的桂圆,懒得废口舌,正想随便应付两句打发她,院外忽响起匆忙脚步声。   “大哥。”许炎出现在院外,看到霍锦骁又道,“小景,你也在?”   “出什么事了?”祁望站起。   “在海上巡视的船只发现了漆琉岛的船。”许炎沉声道。   “几艘?”   “一艘,挂着三爷的旗。”   “这么快就来人了?”祁望沉吟片刻,将霍锦骁手里的桂圆抢来扔到桌上,“跟我走。”   “去哪?”霍锦骁问道。   “三爷的使者来看新任的燕蛟岛主了,你还不到码头迎去?”祁望说话间已朝外走去,边走边道,“让燕蛟村的村长和长老都过来,随我们去码头迎客,叫厨上备席,找几个小厮过来服侍,快!”   语罢,他又望向霍锦骁:“正事来了,别再想其他事。”   ☆、温柔   清晨的码头风尚轻, 天空云朵甚少, 灼灼烈日照出碧波粼粼,孤帆远来, 靠向燕蛟岛的码头。那是艘三桅沙船,风帆上画着巨大的半人半蛟像,横眉怒目, 双耳为腮, 手执三叉长戟,威势滔天,帆上挂的旗帜则面黑底金线的三叉戟图案, 那便是海神三爷的旗号了。   这船沙船敢独自从漆琉岛驶出,凭的就是这面旗。   整个东海的船队,看到悬挂三叉戟旗的船只,无不退避三舍, 海神三爷的威名,无人敢触。   日头烧人,霍锦骁汗如雨下, 头顶像要被烧焦般的烫,眼睛也有些灼花, 不过她还算好,站在祁望身后钻了空子, 整个人踩在他的影子里,借他荫蔽。祁望就比较惨了,他站在最前头, 太阳正面砸来,避都避不了。霍锦骁暗暗懊恼,出来得太匆忙忘记拿把伞了。   “你能别贴这么近吗?”天热心烦,祁望也不例外,察觉到自己身后那人离得越发近,他背上一阵闷热,忍不住转头低喝。   “嘿。”霍锦骁笑笑,丝毫没有退开的意思。   祁望看到地上影子,两个人只留一道影,心中了然。   “你倒乖觉。”小声斥了一句,他到底没再说什么。   稍顷船靠上岸,许炎带了人亲自上前带缆,帮助船只泊岸。甲板上船员来来去去忙碌,只有一人从船上跳下,此人身着赭色的绸衫,肩头袖口都绣有暗金的团云纹,四十开外的年纪,高颧尖颌,唇上两撇八字胡修得整齐漂亮,逢人便笑,倒是亲切。   “竟然是他?”祁望暗暗道了句,已迎过去。   “祁爷,这人是谁?”霍锦骁忙跟着他。   “此人姓萧双字连山,是三爷手下一员得力大将,早年替三爷打下不少船队海盗,如今自己也占岛为主,在东海海枭中排位极高。”祁望低声解释两句,很快换上笑脸抱拳向前。   “萧兄,数月未见,别来无恙?”   “祁老弟。”萧连山快步行来,“哈哈”一笑,拱手道,“哥哥我好得很,就是总惦记着祁老弟的那杯酒,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再和老弟痛快喝上一杯。”   “今日就是好机会,晚上让愚弟陪哥哥一醉方休。”祁望携了他的手道。   霍锦骁挑眉,祁望不是不喝酒吗?   “今日可不成,我奉三爷之命往诸岛送帖,要务在身不能多留,过午就走,这酒留着你到漆琉岛咱们再喝过。”萧连山按按他的手,又道,“对了,那位新岛主……”   “瞧我这记性,见到萧兄太高兴,竟忘记介绍了。”祁望敲敲脑袋,又将霍锦骁拉到身前,道,“萧兄,这位便是新的燕蛟岛岛主景骁。”   “在下景骁,见过萧爷。萧爷大驾光临,实乃燕蛟之荣,敝人之幸。”霍锦骁笑而拱手行礼。   “景兄弟客气了。”萧连山早已暗暗打量她几番,此时便笑道,“景兄弟年少有为,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哪。”   “萧爷过奖,在下愧不敢受。”霍锦骁谦道。   “不如回岛上再寒暄,大太阳下的,也不怕暑气?”许炎从后面上来劝道。   “说得是。萧兄,走,我和小景带你逛逛燕蛟。虽说有要务在身,你也要吃了她这接风洗尘的酒才能走!”祁望携着他的手就往岛上行去。   萧连山道一声“叨扰了”便与他并肩而行,霍锦骁陪在一旁介绍燕蛟岛,群人随后同行,齐往村中走去。   ————   陪着萧连山在燕蛟岛逛了一圈,几人这才把他迎进大宅的正堂里。堂上早已设席,萧连山在入座之前取出两张烫金的帖子送到祁望与霍锦骁眼前。   帖子上压有三叉戟的暗纹,打开便飘出一缕淡香,纸上熏了龙涎香,上面是端肃的墨字。   “祁老弟在燕蛟岛正好,也免得我再跑一趟平南。漆琉岛的半丈节定于十月初三,三爷邀二位前往赴宴,请二位一定要来。”萧连山拱手道。   “能得三爷相邀,实乃我等荣幸,一定到。”祁望将帖子交给许炎收好,笑着回礼。   “多谢三爷美意,我定与祁爷共赴。天闷地热,有劳萧爷跑这一趟送帖。”霍锦骁亦道。   “不必客气,萧某分内之事。”萧连山不以为意,“正事办妥,咱们喝几杯?”   “请!”祁望与霍锦骁忙请人入席。   ————   酒过三巡,萧连山话便多起来。   “景兄弟好酒量!”萧连山已将劝酒的重心放到霍锦骁身上。   祁望只陪饮几杯,余酒便都由霍锦骁代饮了。他平时虽不饮酒,但应酬之事避不得酒,多少还是会沾唇几杯。   “萧爷过奖,酒逢知己千杯少,遇上萧爷这位酒中豪杰,我才能多喝几杯。”霍锦骁举杯敬他。   萧连山被她说得纵声大笑,连声道:“景兄弟会说话,不愧是祁爷调/教出来的人。”   祁望面上的笑微微一敛,淡道:“萧兄太看得起在下了,小景可不是我的人。她少年英雄,我倒想着她能到平南助我一臂之力,可惜她志向远大,我平南庙太小,她不愿委身平南。”   “祁爷说哪里话?要是祁爷有意,我立刻放下燕蛟与祁爷同去,为平南肝脑涂地,在所不惜。”霍锦骁向祁望举杯,眼眸撞上他的目光,彼此心中了然。   海神三爷果然疑心他们,故这萧连山才趁机试探。   萧连山挑了筷鱼肉吃了,眼半垂道:“除去金蟒四煞这块心病,这不是已经助了祁爷一臂之力?三爷也替祁爷开心哪。”   “金蟒四煞欺人太甚,屡犯当日三爷所设之界,此番平南举船而至也实属无奈,本想叫金蟒也吃点苦头,此事三爷是知道的。怎料恰遇上三港绿林豪杰结船而至,其中竟有中原北三省盟主魏东辞从中谋划,离间四煞,才令金蟒四煞分崩瓦解。而我这兄弟当时潜进金蟒是为了屠村之仇,不想又遇岛民反岛之事,阴差阳错之下才成了这燕蛟岛主,在下不过是沾了她的光而已。”祁望解释着。   “你说的这些,我都已知道,景兄弟年纪轻轻身手了得,竟能杀得雷尚鹏,又独自在岛上几上斡旋,这份魄力三爷十分欣赏,和我提了好几次,所以这次我才自请前来,想见见景兄弟。”萧连山说着又与她碰杯。   “不敢,小景年轻不懂事,三爷和萧爷谬赞了。”霍锦骁连饮三杯才罢手。   “痛快!和你喝酒真是舒坦!”萧连山大笑,又饮两杯后才道,“后生可畏哪,想那魏东辞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竟已是三省盟主,功成名就。听说,他拿着四煞人头在石潭程家家主的寿宴上大出风头,笼络了一般三港豪杰的心,只不知他意欲何为。”   霍锦骁闻言不由一愣。东辞向来在中原腹地行事,怎会到石潭港?说来她近日事多,还没好好想过魏东辞杀四煞的目的,听萧连山话中之意,东辞在三港似有大动作,也不知所为何事。   “三爷手眼通天,这才几天时间,连石潭港的动静都了然于胸,祁某佩服。”祁望瞧了霍锦骁一眼,虽笑着,心里却暗惊。一惊海神三爷消息网之大,二惊魏东辞之事。   魏东辞是她师兄,也不知这二者之间可有关联?   “那是,东海这带没有事逃得过三爷的眼睛。”萧连山得意一笑,不再多说。   ————   是夜,议事厅里灯火通明,祁望将所有人都召集到厅中议事。萧连山用过午饭很快就离岛,只留下那两张请帖。他原以为海神三爷会单独邀他们过岛一见,不想竟是直接派来半丈节请帖,倒让他颇感意外。   “今日是九月十五,离十月初三仅余半月。时间不多了,大哥,我们要先回平南一趟。”许炎算了算时间,道。   “我知道。”祁望思忖片刻,朝霍锦骁开口,“小景,你随我回趟平南。”   “我也正有此意,不过燕蛟岛上还有许多事未结。”霍锦骁蹙眉回道。   先前他们就已商议妥当,待燕蛟岛事务稳定之后,她随祁望回平南,一来要去取与祁望交换的五艘沙船,二来也为疍民迁岛之事,可不想海神三爷的邀请竟来得如此之快,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正事要紧,岛务你另挑人手负责,我也会留一批人在岛上帮忙。”祁望知道她在犹豫什么,果断道,“小景,岛上事务纷杂,凭你一人之力难以顾全,你需择人而用。”   “我晓得,关于岛上诸务我心里倒有几个人选,但你我一走,大事无人定夺,我身边尚无可靠之人能顶替你我二人。”霍锦骁道。她才到燕蛟个把月,还来不及找到能顶替自己的人,村民们只能应付村中事务,若有大事发生,恐难应对。   “怎么没有?”祁望看着她道,“你徒弟不就是可靠之人?”   “阿弥?”霍锦骁面露惊讶,“他不行。”   “怎么不行?他是你最信任的人,若是连他都不行,你还有别的人选?”祁望问道。   霍锦骁从未想过巫少弥,除了个性和能力的原因之外,她私心并不想巫少弥插手东海之事。带他来东海本就是事出突然,她还想着下次回三港时就找机会让他去云谷,以他的性格,云谷的安稳日子才最适合他。   “大哥,我也觉得弥兄弟的能力不足以胜任此职。”许炎也颇感意外。   “我会留人教他。小景,你在东海一个亲信都没有,这可不是件好事,况且他年纪也不小了,你不能总把他当孩子,人要经历才会成长,你要给他机会,也给自己机会。”祁望端起茶低头饮了口,目光却悄然望向她。   霍锦骁闭眼思忖几番才道:“好,明日我问问他,若他愿意我便将他留下。”   祁望这才点点头,又商量起别的事来。   “漆琉岛有个黑市,里面贩售各种私货,你想采买物资,没有比那里更加合适的地方了。这趟既然受邀过去,也别白走一遭,索性把银两与我给你的沙船带去,换些东西回来。”祁望又道。   “嗯。祁爷,我们几天后出发去平南。”霍锦骁便问他。   “三天后就出发,到时候会从平南直接发船去漆琉岛。”   “三天时间很紧,大磊哥,这几天麻烦你与村民一起帮我准备出航所需的东西了。”霍锦骁向朱大磊抱拳。   朱大磊忙回礼:“景爷客气,这都是我们的分内事。”   几人商议一番,又是拟财货单子,又是挑选岛上诸务的人手,直至亥时末方散。   ————   夜色已沉,更深露重,时已九月入秋,岛上白天阳光虽炽,到了夜里风却凉嗖嗖的浸骨,日夜冷暖相差很大。霍锦骁把人送出议事厅,在院里被风吹得打了两个大喷嚏,她揉揉发痒的鼻头,忙又跑回厅里。   议事厅里还亮敞着,烛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烛泪,有几只烛已燃到尽头,只剩星火。   祁望还坐在主座上,以肘压桌,手撑着头,正闭着眼,双眉紧蹙,另一手握着拳压在眉心。他用的手劲颇大,眉心已被他揉出红痕,脸色差得很。   “祁爷?”霍锦骁上前轻唤一声。   祁望没有回应。   她有些担心。   他手边累了一撂卷册,再过去些是凉掉的点心。萧连山走后他们在这里议了大半天事,连饭也是由人送到这里,她忽回想起送来的饭食他似乎没怎么碰就让人撤下,点心也没用,就那么搁到冷。他这是身体不适?可议事期间他都好好的,人才刚散去他便面现痛色,莫不是一直在苦撑?   霍锦骁将桌上凌乱的卷册归整到一旁,又将凉去的点心端开,这才又站到他身旁唤了声:“祁爷,别揉了。”   祁望的头已经疼了一下午,这会正用力揉掐着眉心,以痛止痛,不妨有只手忽然将他的拳头拉下,他微睁开眼,看到她凑近的脸庞,眼里的关切叫人心里一烫。   “再揉就成二郎神了。”她低低怨了句,露出些女儿家的神色来。   祁望坐直身体,声音又沉又沙:“我没事,你先回去休息吧。”   霍锦骁已给他倒了杯热水过来,闻言问道:“那你呢?”   “我还有点事没想明白,不睡。”他一边回答着,一边忍不住又用手揉眉头。   霍锦骁眼明手快拉下他的手,将瓷杯塞进他掌中,祁望一愣,忽觉额间暖烫,原来是她拿被杯子捂热的手贴到他额上。   “这样是不是舒服些?”她又搓搓他的脑门,道,“祁爷这几天累坏了吧?如今天又凉下来,最易生病,你可要将养着些。每日事情都多,你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忙不完,白白熬坏身体,铁打的筋骨也经不起你折腾,该歇便要歇着,别想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暖意驱散了些许疼意,更叫他觉得倦乏难挡,他抓下贴在自己额间的爪子,眼里添些温柔,竟开口趣道:“看来我是老了,体力连你这小丫头也比不上。”   “老什么?祁爷才二十有八,没娶亲,没生大胖小子,老不了,快回去休息。”霍锦骁催他。   “也罢,听你的。”祁望起身,正要往外迈步,手里忽然传来些阻力。   他低头,才发现竟一直将她的爪子攥于掌心。   一时间,他微愣。   霍锦骁飞快抽回手,只道:“走吧。”   言罢,她匆匆越过他,见他呆在原地,她又回身扯了他衣袖,催了句:“走啦!”   祁望被她拽住衣袖往外走去。   一路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快到我期待的剧情了。   ☆、急病   一夜转眼过去, 天亮时分下了场秋雨, 绵密细腻,落地无声, 日头隐而不出,天色像笼了层灰墨,难得的朦胧。祁望醒时看屋外天色总觉得天未亮, 可时辰却已到卯时末。往常这时辰应该有人过来给他送早饭了, 今日不知是否因为他睡得沉,他没听到叫唤声。   披衣起身,净面束发过后他方要踏出屋子, 可还未开门,他便听到庭中传来的声音。   “你们小点声,祁爷还没醒。他近日太累,让他多歇会。早饭搁着吧, 把这些油腻的拿下去。另外你们出去时拐去议事厅一趟,告诉炎哥和朱大磊,就说祁爷今天会晚些, 让他们先商议着,到时再统一请祁爷定夺, 若有急事先来告诉我。”   压低的声音不疾不徐,语气温和, 是霍锦骁在说话。   “是,景爷。”来人恭敬应道。   祁望听院里脚步声远去,这才将门打开。   庭院地面一片湿, 门口冷风扑来,秋凉浸骨。摆在廊庑前的桌椅已被人搬到廊上,桌上已放了饭食,地上的红泥炉生了火正在煮水,有人坐在桌前背对他,正拿葵扇旺火,只露个清瘦背影。   听到声音,这人转头,道:“咦?怎么醒了?我吵到你了?”   “自作主张。”祁望淡道,语气并无不悦,人已走到廊里。   “祁爷昨日头疼,原想让你多睡会。”霍锦骁说着话,炉上水沸,她忙又扔了扇子去提铜壶。   铜柄烧得滚汤,她手一握便被烫得缩回来,待寻布再提时,祁望已经快一步将铜壶拎起,她便将茶壶盖儿打开,让他将水注入。茶香沁鼻,满廊生芳。   祁望熄了炉火,坐到旁边,道:“就你多事,管得宽,连我都管上了。”   “我哪敢管你?只是怕祁爷累坏,没人带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况且马上要回平南了,万一你病倒,平南的乡亲们不得心疼死,怨炎哥和我没照顾好你,那可不成。”霍锦骁摇摇头,手脚麻利的把桌上饭食扣的盖打开。   “你做这些事,就只是因为……这原因?没有别的?”不知想到什么,祁望忽然问她。   “别的?”霍锦骁满脸迷惑。   “没什么。”祁望垂眸饮茶。   “祁爷,用饭吧。我见你昨天没什么胃口,所以只要了清粥小菜和卷子,把那些油腥大的都撤走了。你昨下午开始就没吃东西,现在好歹吃点?”霍锦骁替他盛好粥,又拿出个小瓷瓮,“我跟厨房要了坛桂花蜜,你若嘴里寡淡,在粥里加两勺,又香又甜好吃得很。我小时候生病没胃口,我师兄想了好多办法哄我吃饭,只有这招最好使。祁爷也试试?”   祁望本要点头,闻言却又拒了:“不用,我不喜甜食。”   “哦。”她便不再劝他,只舀了两勺拌进自己碗里,喜滋滋吃起来。   祁望仍旧没什么胃口,用了几勺就想罢筷,只是见她还坐在旁边,为免她又啰嗦一通劝他,他便勉强多吃了半碗,与她同时搁筷。   霍锦骁瞧他脸色还是差,又见他吃了许久还没她吃得多,了然道:“祁爷,你要实在不想吃,就别勉强自己,回头让厨房再给做些清淡的。不过你的脸色很差,要不找个大夫瞧瞧?”   “你费心了。我没事。”祁望喝了两口茶已经起身。这么多年一个人,他也不是没病过,仗着有武功身体硬朗,扛扛也就过去,况如今事多,他不想浪费时间。   霍锦骁知道他这人面上淡,心里固执,劝也没用,只得作罢。   ————   财货单子和人手名单都已拟好,祁望过目之后和霍锦骁斟酌着添减替换了些便交由许炎和朱大磊。因为时间太赶,也来不及将俘虏的海盗们编入船队,霍锦骁便只在村民里挑了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进船队做水手,然而人数仍旧不够,所幸从此处回平南需时不长,她便打算到了平南岛再从疍民里挑选人手,另外祁望也应承她替她物色培养各色船队人才,想来去漆琉岛问题应该不大,就是时间紧凑,事情多,人像弓弦般一天到头都绷得死紧。   好容易抽了个空闲,霍锦骁把巫少弥叫到议事厅里,两人坐在堂下说话,她问起祁望说的事来。   “师父,我愿意留在燕蛟岛帮你。”巫少弥毫不犹豫地点下头。   霍锦骁却摆摆手:“阿弥,你不需要勉强自己替我做事。”   “师父可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巫少弥问道。   “并非如此。你虽不擅与人打交道,但你心思细腻远胜旁人,虽说为人沉默,但办事条理分明,而岛务繁杂,恰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说起来你反而比为师更适合料理一岛之事。”霍锦骁回答他。这段时间巫少弥已不像两人初识之时那般怯弱胆小、遇风则惊,他行事妥帖、心思缜密,是个擅于抽丝剥茧的人,只不过他不喜邀功,凡事都闷头不响地做,是以外人看不到他的优点。   “那师父是有顾忌之处?”巫少弥小心翼翼问她。   “没有。阿弥,你从前生活多桀,为师更希望你能过些简单安稳的日子。东海险恶,一岛难掌,我马上又离开,难以照顾到你,有些担心。”   “师父,我只小你一年,你不用总惦记着要照顾我,什么时候换我照顾你。”巫少弥挠挠头,腼腆笑了。   霍锦骁也跟着笑了,将他从椅子上拉下,与他面对面站着,拿手比比高度,道:“徒弟长大了,才半年个头就要超过我。祁爷说得对,你是需要多些历练。既然你也愿意,那为师便不阻你。”   “多谢师父。”巫少弥郑重躬身拜下。   霍锦骁忙托起他,抬手摸摸他的头,道:“过两天我就出发,大约要去一个多月才回,你自己要多保重。岛上事务繁重,你若有不明之处只管向朱村长和祁爷指下的先生请教,别自己闷在心里,有些事不是靠你一人之力能解决的。多问问,多看看,嗯?”   “我记下了,谢师父教诲。”巫少弥瞧着她的眼,只觉胸中暖融,如置春日。   “教你的武功别懈怠,自保之物务必勤加练习。接下去天渐冷,你记得添衣,莫冻病。你乖乖的,我回来给你带漆琉岛的土仪。”霍锦骁叮嘱他道,“还有,岛上关押的海盗与其家眷,祁爷答应过我手下留情,不过我此番离得急,来不及做安排,你替我留心些,别放跑一人,也别滥杀无辜。家眷们可酌情先设工坊安置,海盗可待我回来再作打算。”   “晓得了。”巫少弥低下头,目光微闪。   霍锦骁便又道:“去,你自己给祁爷回个话,是他举荐的你。”   说着,她朝门口处笑笑,祁望早就到议事厅外,只是见他二人说着话,便没打扰,一直站于门口,此时听见她的话方迈步进来。   她正替巫少弥整着鬓发与衣襟,复又拍着他的肩,拿出当师父的慈爱。祁望目光只落在她手上,心里有些念头很快散去。   这丫头女扮男装,大大咧咧没多少男女之别,待身边的人皆一视同仁的亲厚。   昨夜之事,倒是他多心了。   ————   三日时间很快就过,贵重之物临出海前才搬上船,所以第三日夜里他们连夜搬抬,将箱笼都抬到了祁望的船上,霍锦骁亲自督看。   平南岛与燕蛟岛的船队合一,浩浩荡荡往平南岛驶去。   霍锦骁如今身份不同,自然不需再挤水手舱房,小满这趟没跟来,祁望身边无人,便将霍锦骁留在身侧,一则为了教导,二则也为了让她不必整日与男人混为一堆。她倒是自觉,知道祁望一个人,索性照料起他饮食起居来。   船帆挂起,燕蛟岛的码头上数十艘船接连离港。祁望在船上来回忙了许久,直到船稳稳驶远,这才回了自己舱房。时已近午,霍锦骁见他回舱,便去厨房里要了吃食,又打了半桶清水回来,打算让他擦擦脸用饭。   连着三日都在忙,她瞧他胃口仍旧不展,昨夜搬抬整夜,今早他神色更差了,嗓音都沙哑不堪,她有些担心。   “祁爷,我打了水,你擦擦脸吃些东西吧。”霍锦骁将水倒入盆中,从架上扯下帕子泡水拧干后送入内室。   祁望半倚在锦榻上,头歪靠着迎枕,身边矮几上放的水烟壶和茶连碰也没碰过。霍锦骁觉得不太对劲,几步上前,将帕子丢下,跪到榻沿又唤:“祁爷?祁爷?”   他没有回应,只闭紧眼,眉心拢成一团,唇色泛白,全然不是适才在人前时的干练。   她伸手探他额头,被他额上热度吓得缩回了手。   “祁爷,你在发热。”   而且这热度还不低。   她就是乌鸦嘴,说什么病啊病的,果然好的不灵坏的灵。   “烧了?没事,让我歇歇就好。”祁望有些迷糊,随口道。   “都这样了你还说没事,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霍锦骁闻言心里气便不打一处来。看他这模样起病应该有段时间了,这几天众人都忙,他又有心隐瞒强撑,以至无人看出端倪来。   “都说了我没事。”祁望脑袋沉得很,不想说话,脾气上来语气也急。   她瞅他两眼,拿起拧干的湿帕挨近他,从他的额头擦起,缓缓拭过他眉眼脸颊,又在他脖颈上擦了擦,才托着他的后颈扶他躺下,撤去小桌,取来薄被盖到他身上,复又拧了把湿帕压到他额间。祁望只觉凉意拂过,稍稍减了些烦闷。   出海在外缺医少药,条件又恶劣,一丁点病都会要人性命,何况是这么高的热度。   霍锦骁心里忧急,正打算起身去外头问人寻药,不妨舱外有人声传来,要见祁望。   ☆、脾气   纲首的舱房比普通舱房大出许多, 里外共三间, 祁望如今歇次间一般是他用来处理公务或见客之处,外头另外还有个隔间, 是候客处,吵嚷声正是从候客处传来的。   霍锦骁掀帘出了次间,看到外头隔间里站了二人, 都穿着同样的短罩甲、护臂腿甲, 头缠朱红折巾,脖间也系着同色裹巾,正是平南卫所所训之水军。   此番平南出动的大多战船, 祁望所坐这艘是领船,为海沧船,福船船型其中之一,全船乘员五十三, 水手九名,余者皆为战士,船上载有弓/弩烟罐火砖等海战武器。   “二位大哥, 何事争执?”霍锦骁朝众人抱拳问道。   她近日常跟在祁望身边行事,与这两个卫所的兄弟互相认识, 这二人一名李钱,负责船上火长之事, 另一位名周河,乃本船战士统领,许炎的副手。这趟回航, 许炎并不在这艘船上。   周河便抱拳道:“景爷,适才了望手来禀,前方天象有异,恐有风雨。”   “这雨云压在我们此番航线之上,所以我二人来寻祁爷示下。”李钱也道。   霍锦骁想着祁望现如今的状况,不由沉敛道:“两位大哥,实不相瞒,祁爷连日操劳过度,回舱后便累倒,发起高热,我正打算去向几位寻药。”   “什么?”二人大惊,异口同声道。   “祁爷病倒了?那可如何是好?病情如何?”周河面露急色,要往里走去。   霍锦骁拦下了他:“周大哥,祁爷正歇着,你一进去就要惊动他,以他的脾性肯定又要强撑。不如这样,祁爷我来照顾,两位大哥先解决眼下这事。以二位的经验,这雨云之势可危急?”   “倒是不急,雨云离我们还有段距离,我们是想讨祁爷示下,是全帆加速冲出雨云范围,还是绕行?”周河答道。   “若是全速按原航线前行,可否能保证冲出雨云?”霍锦骁问道。   “不能,只有七成把握。”周河道,“不过此风雨料来不大,便是船队陷入也可应付。”   “那绕行呢?”   “绕行的话可能会偏离航线,入夜后辨位困难,船速需降到最慢,会延误我们回到平南的时间。”李钱道,他专司针盘,为船舶航。   霍锦骁略思忖后便道:“我们虽赶时间,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祁爷如今病着,还是以稳妥为首选,绕行是不是更安全些?”   “确是绕行更为稳妥。”周河和李钱都点头。   “二位可有定夺之权?”她便又问道。   “这雨云不急,非生死之事,若祁爷病重,我可代为决断,不过我要先见见祁爷。”周河便又抱拳道。   “行,你们轻点儿。”霍锦骁便领二人进了次间。   祁望仍躺于锦榻上,睡得极不安稳,面色唇色皆白,眉头紧拢,呼吸急促。周河上前探探他的额,果然触手滚烫,他神情便也沉下来,目现忧色。   霍锦骁见他有话要说,便做了噤声的动作,将两人招到外头说话。   “祁爷这病确实不轻,事急从权,我来定夺吧,就按景爷的意思办,一切以稳妥为上策。”周河如今倒不担心前方雨云,反而更加担心祁望,“船上有大夫,我这就命人请他过来。”   “麻烦周大哥了。前边的事暂托大哥与诸位兄弟,祁爷这里我照看着。若有急情,周大哥可随时来寻我商量。”霍锦骁道。   “景爷客气,这是我等分内事。我们先出去,景爷有事差遣也只管随时来找我,祁爷的病若有何进展也烦请告知,稍晚些我再来看祁爷。”周河一旦有了决定便急着着手去办。   霍锦骁点点头,又叮嘱道:“二位,祁爷的病先别声张。”   船上人多,若有流言传出,恐怕会扰乱人心。   “知道。”周河语毕便和李钱出了舱房。   舱里空下来,霍锦骁又回身进了次间。   ————   稍顷,船上随行大夫便到舱里,一番搭脉诊治后只说是操劳过度,加之近日秋凉突至引发风寒,而祁望素来身体好,鲜少生病,此次病来便如山倒,来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需小心照顾。   霍锦骁连道“是”,将大夫送出舱去,由他去抓药煎煮,她则回到祁望身边。   祁望迷迷糊糊躺着,依稀听到身边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他却抽不出力气睁眼,身上酸涩难当,脑中浸水似的沉,身上发寒。有人似乎守在他身边,他额上的湿帕换了一次又一次,那人还托起他的头,每隔一会便用湿帕擦他后颈,她的手很温柔,偶尔触及他颈间肌肤时便是让人惬意的凉意,与他身上的热度恰好相反。   如此折腾了一会,煎好的药送过来,厨房也送了新的吃食来。大夫开的药共两种,先送来的是退热的药,每隔一个时辰喂服一次,直到热退,用的是荆芥、防风等药煎成。   霍锦骁试好药温,转头过来扶起祁望。   “祁爷,喝药了。”   祁望听到细细的叫唤声,人已被她搀起,靠在了迎枕上,他勉强将眼睛扯开条缝,看到霍锦骁坐在身边,端着药,眉目低垂,神色恬静安心。   “是你……”他低声道了句,嗓子里像含了砂子,声音沙沙的。   她已舀了药送到他唇边,一边喂他,一边说:“大夫说你操劳过度,风寒入体。我都劝过你别老死撑了,你怎么就是不听?现在可好,把自个儿折腾病了,我跟大夫说了,要给开最苦的药,让你长点记性!”   祁望微启唇饮下一勺药,闻言竟笑了:“你以为我是你,怕苦,喝粥还要放蜜?”   霍锦骁又送来勺药汁,他就着喝下后忽握住她的手拉下,阻止她再喂,另一手从她那里将整碗药都端走,仰头饮尽后把空碗扔回桌上。   “喝药也要逞能。”她抱怨了句,丢给他块绞过的湿帕。   他执帕拭唇,左手手心却是一空,她已不动声色收回手。   “祁爷,喝点粥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霍锦骁将小几搬到榻上,并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你呢?吃过没?”他问她。   “吃了两块饼。”她打开食盒把吃食一碟碟端上来,又非常自觉地盛了两碗粥摆上桌。   “你回自己屋吃吧,过了病气不好。”祁望脖子往后仰去,后脑靠到迎枕上。   “我都在这呆了一下午,要过病气早就过了。反正我要是病了就只找祁爷算账,都是因为你。”霍锦骁有些饿,夹了卷子就粥,自顾自吃起来。   “好,我的错。”祁望难得认回错,也虚弱笑起。   他随她吃了半碗粥,一个卷子,便又罢手,霍锦骁不勉强他,将小几撤去,扶他躺下,让他继续歇着。祁望头还沉着,便不推拒,只是眼才一闭就察觉额上贴来她的手,耳边响起她低低的自语:“这热怎么还不退。”   那手很快收回,接着就又是湿凉的帕子敷来。   祁望不知怎地觉得安心也疲倦,很快便睡去。   ————   沉沉闷闷地睡了一阵,也不知过去多长时间。船忽然上下颠簸起来,将祁望颠醒。吃过药,他出了些汗,只觉得鼻塞喉灼,身上倒是松快不少,钝沉感稍减。   “出了何事?”他从床上坐起,舱里已点了马灯,小窗外夜色深重。   霍锦骁还守在屋里,因察觉到这阵颠簸,此时正站在靠近舱门的地方张望着,看周河是否派人过来,听到祁望的话忙转过身来,将下午的事告诉于他,怎料祁望听过之后脸色顿沉。   “胡闹,为何不叫醒我?这种事是你能擅自作主的吗?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知道这是死罪么?”   他怒斥一声,下床趿了木屐就往外走。   霍锦骁连解释都来不及。   屋外漆黑一片,冷风嗖嗖逛来,天似乎突然间冷了。祁望“噔噔”几步走到外间房口,恰正撞上周河派来通知霍锦骁的人。   “祁爷!”那人差点撞到祁望,慌忙站住。   “什么事?”祁望问他。   “周统领派小人前来通知景爷,南边原航线所经海域有暴风雨,我们已经绕过危险区域,不过稍有波及,浪头大了些,所以船身颠簸,景爷不必担心,好生照顾祁爷便是,很快就风平浪静。”那人看到随后跟来的霍锦骁便回道。   “外头情况如何?”祁望揪起这人衣襟急问。   “祁爷别担心,周统领说了,这暴风雨来得急,范围也大,幸好当时决定绕行,否则就危险了。”这人很快回答道。   祁望这才松开手,这人又道:“外头兄弟们看着,周统领和大伙不敢懈怠,祁爷放心吧,不是什么大麻烦。”   “行了,知道了,你下去吧。”祁望点点头,放人离去。   风浪稍定,船又恢复平稳,他忽然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刚才出汗湿了衣,被冷风一扑变得潮冷。他还有些不放心,仍要往外去,不妨后头有人拽住他的袖子,他转头还不及看到什么,便遇一物迎面砸来。   他信手接下,发现是自己的外袍。   “穿了再出去,若是病势加重,该闹得船上鸡飞狗跳了。”霍锦骁拉长个脸冷硬说完,就转身进屋。   祁望听了出来,小丫头被他骂得发脾气了。   他看她两眼,还是披上外袍往外冲去,在甲板上巡了圈,拿观远镜看了天象,又找周河了解完情况,总算安心回舱。   舱里灯还亮着,霍锦骁正在温药,他的第三遍药到时辰喝了。   “小景。”祁望走到她身后,斟酌片刻唤她。   霍锦骁霍然站起,把药端到面前,道:“祁爷是不相信自己的手下呢?还是不相信我这人?我这人别的没有,就是胆子大,祁爷要是觉得我擅作主张了,就罚我吧。”   “我找周河问过,与你无关,他是有定夺此事之权,这事不怪你。”祁望便道。   她冷笑道:“那就是不罚了?你喝不喝药?不喝我倒了,反正你也不在乎身体。”   小姑奶奶发起脾气六亲不认,半是气他斥责自己,半是气他仍旧不顾身体胡来。   祁望伸手去接药碗,怎料一个大浪过来,船又猛地颠簸起来,霍锦骁正端着药,因怕药翻了,她便顾着药,脚下踉跄小半步,身体有些不稳。   “小心。”他伸手扶住她手臂,另一手接下了药碗。   霍锦骁拂开他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也不看他,闷声不响坐到旁边高背椅上。祁望虽知她在生气,奈何并没哄人经验,也不知要说什么,把药喝下后又回榻上,躺下前说了句:“小景,你去里间歇吧。”   她还是没理他,他只好作罢,胡乱睡了。   夜里有人给他擦汗喂水,他还是迷迷糊糊的,直到天亮,额头的烫度彻底凉去,喉咙灼疼转作沙痒,他咳嗽几声睁眼,霍锦骁已经不在屋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天真热。   ☆、教导   祁望捏捏眉心, 眼角余光瞥见外间有人影进来。   “小景?给我倒杯水。”他不作多想便吩咐道。   “祁爷醒了?”来的人却不是霍锦骁, 只是船上水手。   “怎么是你?”祁望不见霍锦骁,微蹙眉。   “景爷照顾祁爷一晚上, 刚刚回房,嘱咐小人过来服侍祁爷。”那水手放下手里东西,倒来水给他。   祁望接下杯, 发现那水冰凉。他忽想起昨日她照顾自己时, 一应汤药饭食到他手里都已冷热妥帖,全无平日毛燥。   “那是什么?”他看到这人搁在桌上的东西问道。   “景爷吩咐的,祁爷夜里出汗湿了裳, 今晨若要起来需换身干衣,另外外边风大,要加件夹衣。”   祁望闻言翘了唇角。   ————   夜里浪大,又有细雨, 甲板被打湿,第二天天放晴,日头晒得船上一阵潮热。霍锦骁并没歇多久, 不过回去运功一番,净面更衣后又到甲板上。   祁望会在每日辰时亲自巡船, 听船上各处负责的人员禀告船只情况,确保船体无异状, 而后会把管事的人都召集到舱中,查阅所有当值记录,询问水文地文、海域情况、船上水粮消耗等一应事务, 再分派当日重要事宜,并撰写航行日志。   今天自也不例外。   霍锦骁原来做末等水手时可没资格参加这些事,如今祁望亲自指了她跟在身边,她自然不愿错过这样的学习机会,便乖乖站在众人之后侧耳倾听。   半个时辰时间,几个管事就逐一禀报完毕,这其中也包括周河提及的昨夜暴风雨之事。   “行了,今日早会到此为止,你们都散了吧。”祁望以拳掩唇咳了数声才遣散众人。   “是。”众人便告退,鱼贯而出。   霍锦骁琢磨着刚才众人说的话,诸如潮汐风向、浪涌情况、船只吃水深度等等,跟着众人往外踱去。   “小景,你留下来。”   冷不丁祁望的声音响起,霍锦骁收起心思,回头望他。他脸色仍有些差,一早上都在时不时轻咳,声音沙哑,还带点鼻音,瓮声瓮气。她想起昨晚的事,还有些不痛快,就躬身行了礼,也不唤人。   “怎么不多歇一会?”祁望问她。   “不敢,船上规矩,祁爷辰时巡船各处人员都要在岗,我要是坏了规矩,可要受罚的。”她垂着眼,目光落在他书案上。   “你还在气我?”祁望叹道。   “不敢。”她抱拳重重一揖。   “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多礼,还说不气?”祁望说话间又咳了两声,道,“你要还倦就回去歇会,我放你半日假就是,你要不倦就到我这来,我有事交代给你。”   霍锦骁狐疑地瞥他两眼,走到他案前,他却又指指自己身边,她更觉奇怪,便蹙着眉头走到他身旁。   “祁爷有何事吩咐?”   她的问话声才落,祁望忽从圈椅上站起往旁边一让,顺势又把她往椅上拉去。   霍锦骁猝不及防,被他拉着坐到椅子上,惊道:“祁爷?”   “你帮我写航行日志。”他道。   “我?”霍锦骁低头看着案前一撂记录册子,讶然非常,“我不会。”   “无妨,我说你写。”祁望朝前略倾身,从桌下小屉里取出两本册子放在她面前,“日志一式两份,一正一草。你先按我说的将草本写了,再誊入正本。”   他说话间打开草本,里面密密麻麻都是祁望的字,字迹苍劲有力,偶见潦草。   霍锦骁伸手抚上面前的册子,这册子不是用普通纸张制成,而是用羊皮纸,摸起来硬且糙,有种粗犷的触感,色泽棕黄,可防油水,易于保存。   “航行日志是航行过程中的重要资料。它除了可以很直接的反应出整个航程船上的所有变动,让纲首能在第一时间发现隐藏的问题,未雨绸缪或及时应变之外,也是一个船队最关键经验来源。每一次航行都是一场人与天的争斗,而航行日志就记载了这一次一次争斗里的应对经验。”祁望一边说话,一边咳嗽。   霍锦骁忙端起手边的茶递给他,他浅抿几口润过唇舌,又道:“来,我教你。日志首要是时间,航行几日,船上人员数,天象……”   他教得仔细,她也听得认真,祁望替她研了墨,她执笔染墨,往纸上写去,才写第一列的头三个字,就听到祁望低声笑了。   “错了。”他站她身后,倾身半俯,手握住她的笔杆,让她停了笔。   “啊?”霍锦骁疑惑地转头,恰遇他半俯来的侧颜。   总显犀利的眼眸难得有些温柔,唇角上扬的弧度很明显,身上是淡淡的药香,缓慢地飘入她鼻间。   恍惚间,她像看到东辞。   他也常如此教她写字,一笔一划,倾尽温柔和耐心。   “今天记的是昨日的事,你要写昨日时间。”祁望解释了句,将目光转向她,却对上她怔忡的眼,眼底星色朦胧,映出他的模样。   她的眼,会叫人忘记她的平凡。   “怎么?”他问道。   “没什么,觉得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她收回目光。两人完全不同,并无半点相似,她从他身上看到东辞影子,岂不愚蠢。   “是挺笨的。”祁望不知她所思,只淡道,“幸而是草本,偶尔写错也无妨。”   她不回嘴,又醮些墨汁,重新写起。祁望直起身,说一句她便写一句,偶尔她也会抢几句话,说对了祁望就点头,说错了祁望便用葵扇敲她后脑勺。日头渐升,舱里又渐渐闷热,他已拾起葵扇在她身后摇着,给自己打扇,也给她送点风。   霍锦骁写了约有半个多时辰,才将全篇日志写好,又仔细誊抄到正本里呈给祁望。祁望在她誊抄时就已倚在榻上抽起水烟,人笼在缭绕烟雾里。   “字写得不错。你们姑娘家不是都爱簪花小楷,为何你练的是瘦金体?”祁望一手夹着烟枪,另一手翻起桌上的册子。她的字笔迹劲瘦,运笔如剑,不是女儿家常习的字。   霍锦骁瞧瞧自己的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的字了,先前柳暮言也夸过。   “我的字是师兄教的,他练的是瘦金体,写得比我好,我只学了形未承其意。”霍锦骁站在一旁回他。   祁望翻册子的手一顿,随意道:“你与你师兄感情很好?”   自从他知道魏东辞是她师兄后,她便经常提及魏东辞。   “怎样才算好?我与他从小一处长大,同吃同玩同学,感情自然深厚。”霍锦骁说话间已提来铜壶往他杯里添水。   祁望仍看着她写的日志,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既是如此,你年纪也不小了,你们为何不……”   她把杯往他手边一推,接茬:“为何不成亲?可我们为何要成亲?相识虽久,他待我也好,却从未表露过心迹,没有约定没有承诺,我们只是师兄妹。”   他的不告而别,无需向她交代。   而她连等待都没有理由。   “那你还喜欢他?”祁望不由又问。她不避讳提及旧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却叫人心疼,女人的大好年华,不正是她如今的年岁?   “总会忘记。”她答。   他不知道她说的是总会忘记这个人,还是总会忘记自己爱着这个人。   “也罢,你师兄错过你,是他的损失。你很好,他不好。”祁望看完日志,“啪”地合上递回给她,“收到屉里去。”   “真的?祁爷也这么觉得?当然是他不好!”霍锦骁笑了,眼睛弯成弦月,一点点悲伤都没有。   “真的!”他见她脚步松快地走回桌案处,便也起身跟着走到多斗柜前,从里边翻出个木匣子。   “祁爷真好。”她收起日志,转头见他已打开木匣抽出两本册子,便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平南过去的航行日志。我在东海十几年,掌平南船队九年,每趟航行日志都存着,大部分都在岛上,这里只有两本,不过这两本是远洋航线的日志,所涉之事更广,你要不要看?”他将册子递出。   “给我的?我要!”霍锦骁惊讶极了,两步奔到他身旁,伸手要取,他却缩手。   “还气吗?”他举高册子问她。   “气?”她眼珠转了转,立刻道,“气什么?谁敢和祁爷置气,我与那人拼命。好祁爷,快给我!”   “鬼精!”祁望用册子敲了下她的脑袋,才塞进她手里,“收好了,只是借你看,别给我弄残了。”   “保证完璧归赵。”霍锦骁如获至宝,抱着册子笑得满脸花。   祁望却忽然咳起,只剩眼中还有些笑意。霍锦骁听他咳得厉害,记起他还病着,忙将册子放下,把水端来给他,趁他喝水之机伸手探他额头。   “还有点烫,你别说话了,快躺着歇去。早上的药喝过没?喉咙不舒服吧,别抽水烟了,我去大夫那看看有没润嗓的东西,顺便把午饭取来,你等我一会。”   她又风风火火起来。   祁望拦下她:“不必麻烦,一会有人自会送来,你安静呆会,把桌上的书收收。”   “也好。”   霍锦骁一口应下,见他躺好后才去收拾桌子,等书案归拾完毕,她再转身时,祁望已然睡着。   ————   船平缓而行,海面平静,这几日航程颇顺,虽说因首日风雨绕了航线,然而后几日满帆全速,他们到达平南岛的时间也只晚半日不到,一共用了五日。   这五天里,霍锦骁都跟在祁望身边,除了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外,也听他教导,帮他处理些杂务。每天的航行日志,现都由祁望口述,她负责写,渐渐也就熟悉起来。空暇时间她都用来看祁望给的两本日志,或是修练《归海经》,海上日子单调,每日所见都是天海茫茫,她却不觉枯燥。   第五日傍晚,霞色成火烧在天际,平南与燕蛟的船队终于到达平南港口。   码头上的平南旗帜迎风而展,熟悉的面容已在码头前守了多时,朱事头、柳暮言、徐锋领着一众水手站在海风里,身后跟着林良、华威、宋兵等人。   霍锦骁跑上船头甲板,船未靠岸就拼命挥手。   离开了一个多月,经生历死,她忽然很想念这个平静祥和的岛屿。   ☆、扬帆   暮□□临, 平南岛上却沸如白昼。   祁望攻打金蟒大胜而归, 不止带回一大批战利品,还将金蟒岛易名燕蛟收伏, 这是整个平南岛的喜事,消息早就传遍全岛,是以他们一回来, 祁宅的大厨房已备下席面, 库里的圆桌、八仙桌尽数取出,从饭厅摆到院里,满满当当。   这么大的排场, 宋大娘一个人可不够,就找了岛上有名的总铺师办桌,烧了盆菜。   这是霍锦骁第一次吃盆菜。一桌十人,只围一道菜, 那菜用大木盆装出,像大杂烩,却又比普通大杂烩复杂许多, 色夺眼珠,香馋口舌, 别说吃,就算只是看着都是享受。盆里的食材上三层下三层, 里外又三层,层层叠起,最上层为最贵重的食材, 花胶鲜鲍、虾蟹鸡鸭,其间以鲜疏点缀,下面是萝卜冬菇、各色丸子、猪皮鲜笋等吸汤之物,一排排码好,浇的汁是一大早熬好的鲜鸡汤,调以南乳、面豉酱等一起烹制。   天未全黑,四处灯笼挂起,满厅满院朋客满座。   “这趟大获全胜,最大的功臣是小景。”祁望坐在正中主座,手边就是霍锦骁,他亲起身将盆菜正中扣的最大一枚鲍鱼亲自夹到了霍锦骁碗中。   他当着众人的面夸她,霍锦骁忙起来推让,却被人从后头一掌按着肩坐回椅上。   “祁爷都开口了,小景就别谦虚了。”   竟是林良带着几人端酒而至,都是素日里与她要好的。   “大良哥也来取笑我?”霍锦骁转身笑道。   “怎么还叫小景?大良,要改口叫景爷了。”柳暮言从另一边走来,身边还跟着朱事头与徐锋等人。   “对对对,景爷。我该打,叫错了。”林良忙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又举杯自罚。   “大良!”霍锦骁忙从席上出来,一边按住林良的手,一边朝柳暮言道,“柳叔千万别这么说,折煞小景,朱事头、徐部领,你们也莫再如此,别人不知小景底细,你们还能不知。我连个正经水手都没当好,哪当得起你们一句‘爷’?使不得,还是唤我小景吧。我敬几位一杯。”   “一杯哪够?”林良见她饮空杯中酒,忙从华威手里拎来坛酒,又给她满上。   朱事头也开了口:“今非昔比,你如今贵为燕蛟岛主,怎可同日是而语,景爷,我也敬你一杯。”   “还有我!昔日同船多有得罪,还望景爷包涵,先干为敬。”徐锋跟着凑上前来。   能在东海掌一岛之事,司一村之务,她的身份早已水涨船高,又有祁望在旁造势,这满座的人哪个敢不敬她三分。   霍锦骁连道“不敢”,却无人听她的,只被拱着喝了好几杯酒。   “好了,别再抬举她,你们都是船队的老人,有功夫替我多教教她便是。”祁望吃了两筷菜才出声。   “是。”柳暮言三人都俯首领命,又敬了几杯酒便退回自己席上。   倒是林良和华威几人仍不离去,竟还取来大海碗塞给霍锦骁,嚷着要她喝酒。   霍锦骁不怕喝酒,只是偷眼看看祁望,他可不太让她饮酒的。   “喝吧,今日纵你一回,让你喝个痛快。”祁望虽专注于筷上夹的螃蟹,却仍察觉她的目光,头也不抬就回道。   “谢谢祁爷。”霍锦骁笑弯了眼,敞开肚皮喝酒吃肉。   稍顷,她又和林良等人挨桌敬酒,回座之后平南的人与燕蛟的人又轮番来敬,喧声如浪,趁夜而扬,叫人尽兴。祁望瞧她游走于满庭男人之间,举止洒脱,全然瞧不出女儿样,若非他意外撞见,恐怕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一时间也不知该夸她还是该气她。   酒喝到深夜方散,霍锦骁难得有五分醉意,眼眸汪着熏人水光,跟着祁望回宅,临分开时,祁望忽道:“我与你同岁开始在东海漂泊,二十岁当上平南岛主,已属快了。如今你十八岁就能掌一岛之事,这在整个东海还是头一人。”   十八岁的少年岛主,到了漆琉岛恐怕要叫人侧目,若再叫人知道她是女人,整个东海都该沸腾了。   百年东海,从未出过一个女海枭。   “祁爷这是夸我呢?”霍锦骁笑道。   祁望却已转身远去。   她瞧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飞扬的唇角落下,手往衣襟内探去,摸出已被挂在颈间的玉佩。   玉佩温热,是她的体温,伏于掌中的“魏”字颜色碧透,似乎比他交给她时还要绿了些。   “师兄,你可听到?十八岁的岛主,东海头一人,小梨儿比起你这少年盟主,也不差吧?等着,下次再有机会相遇,我必赠君‘枭’名。”   她对着玉佩喃喃几句,笑容忽又高扬。   天地海阔,各安一隅。浮世兜转,终有逢时。   ————   一夜纵酒过后,霍锦骁忙碌起来。   离十月初三只剩十日时间,而此去漆琉需费时七日,掐指算来,他们只剩三日时间准备。不止祁望和霍锦骁,整个平南岛能帮上手的人在第二日全都忙起。因燕蛟的人手不足,而疍民迁岛又非短短三日可成,是以祁望将两岛人手合并,整作平南燕蛟船队,出航船只挂双旗,又拔了一批人给霍锦骁用,其中就包括与她交好的林良、华威等人。   “威哥,燕蛟岛的人就交给你了,劳你多费心指点他们。”霍锦骁将燕蛟岛带来的几十人都交给华威。   华威在玄鹰号上时就已能独掌水手之事,本要升作别船部领,只因吃酒赌钱而误了事,被罚降等,失了机会,如今人手不足,霍锦骁又亲自向祁望请人,这才给他机会,让华威代掌燕蛟船队总部领一职,替燕蛟培养人才。   “景爷不必客气,承蒙你看得起我,兄弟我必不负所托。”华威当着众人的面拍胸承诺,满面激动。   燕蛟船队虽小,然总部领一职却能统领所有水手,且又身负祁望与霍锦骁之托培植人力,这差使若办好了,他若留在燕蛟船队便是纲首下的第一把手,若回平南也是一船之领,前途无量,他怎不兴奋?   “哈,威哥现在说得漂亮,回头可别又在船上赌钱带坏其他人!”林良站在一旁取笑道。   “呸,老子已经改了!景爷放心,我绝不在船上赌钱吃酒,说到做到。”华威啐了林良一口,又朝霍锦骁道。   “我当然相信威哥,否则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托给你。”霍锦骁“呵呵”直笑,又望向林良,“大良哥,多谢你能来帮我。不过我想让你掌杂事之职,负责船队全务,不知你可愿意?”   “什么?”林良吃了一惊,他原想着自己过来依旧干了望的老本行,不想她竟提了这样的要求。杂事位居纲首之下,乃是船上重要管事之一,他可没有把握,当下真摆手,道,“不成不成,我没做过。”   “大良哥个性豪爽仗义,在各处人缘都好,跑船经验也足,而杂事负责协管各处事宜,正需大良哥这样的人才,所以我才求大良哥帮忙,不过若是大良哥另有打算,就当小弟没说过,我不勉强,只希望大良哥能好好带带燕蛟的人,教他们些了望经验。”霍锦骁温和道。   比起要大良和华威留下帮忙,她更希望他们能替燕蛟教出独挡一面的人才。   “这个自然。”林良犹豫起来。   “怂货!好意思说老子!”刚才林良取笑华威,这下便轮华威取笑林良。   “你知道个屁!”林良怒而往华威踹去。   华威闪身避开,嘴里还嚷着:“说你怂还不认了?”   “爷什么时候说过不干了?”林良被他一激立刻挺胸道,“小景,这事我应了。”   “多谢大良哥成全。”霍锦骁抱拳谢道,而后转身面向规矩站在码头前的燕蛟村民,扬声又道,“各位,从今日起,大良哥就是我们燕蛟船队的杂事,华威哥就是部领,他二位会负责船队诸事,助我燕蛟一臂之力。”   “大良哥,华威哥!”燕蛟的人便齐声见礼。   忽然间有人嚷起:“快看!祁爷的船!”   霍锦骁朝码头张望去,粼粼波光之中一艘大船驶来,船体竟比玄鹰号高大上三四倍,首尖尾宽,高立如海中楼,帆上有巨鹰图腾,大旗迎风而展,势如龙虎,逞威海面。   竟是艘大型福船,直接以平南为名。平南号福船才造好不久,这趟去漆琉岛是首航。东海之上,可没多少人拥有如此大的福船,祁望这是有心给平南造势。   有此实力,难怪平南无惧金蟒。   阳光刺眼,晃得她眼花,她只得抬手压在额前,祁望站在甲板上,人在阳光里只剩黑影,她隐约见到他在朝她招手,似乎要叫她上船。   船离岸还有一小段距离,霍锦骁想了想,气运全身,冲天掠起,脚点过码头缆柱,往船飞去。   “好功夫!”码头的林良和华威见状忍不住与众人同时喝彩。   霍锦骁跃入海中,脚过水面借力而上,祁望便见船下清瘦人影如小蛟龙般高高腾起,飞到半空后旋身落下,稳稳站到他身边,扬声道:“祁爷!”   祁爷却已转过身,朝后指去:“你要的船。”   霍锦骁展眼而望,福船之后还跟着了五艘双桅沙船,乃是先前祁望答应给她的。   她飞快扑到船舷,探身望向后面跟着的船只,脸上激动之色满溢。   祁望站于其后,只见长空阔海,骄阳灼霞,她已有雏鹰展翅之象,以此年华衬这天地恢弘,不知怎地就叫人想起一个词来。   天之骄子。   ————   第四日清晨,天高气爽,正是启航的好时间。   三日忙碌过后,平南与燕蛟船队终于正启航,霍锦骁踏上漆琉岛之路。   孟村大仇已报,东海之行,只剩海神三爷这个任务。   前路高阔,浪头一浪接着一浪,没有止尽。   踏浪而行,便如纵马狂歌,不论是天海亦或江湖,随心而行,方不负人生短短百年。   ☆、艳福   漆琉岛乃是东海里最大的一座岛屿, 其岛大有如陆上之城, 周围还有五座小岛环绕,成众星拱月之势。这五座小岛最远的离漆琉岛不过半日航程, 岛上都是漆琉岛的驻军,是漆琉最佳的天然屏障,若然外敌进攻漆琉岛, 必要先经这几座岛屿。   从平南到漆琉, 若一路顺风约需七日,若全速前行,则可将航程缩为五日。   回到船上, 霍锦骁便又跟在祁望身边,不过因有小满随侍在侧,她就不再照顾祁望,只跟着他长见识学本事, 不过祁望倒是添了个新爱好,抓着她陪吃饭。祁望的饭食本来就比普通船员好,况也能趁此机会与祁望闲谈聊些东海局势, 她自然乐意。   因温柔已孕满八个月,身子越发沉重, 许炎不放心她一人在家,再加上漆琉岛范围无人敢随意开战, 所以他就没跟来,船队里除了商船之外,只有十艘燕蛟的战船, 数量并不多。   这趟出航的水军指挥之职就交给周河。   天高气阔,海面一览无余,霍锦骁偷个空闲看跟在后面的几艘船,其中有一半属于燕蛟,此时甲板上都站了人。林良和华威正领着人在甲板上训话,各船也都有平南岛经验老道的船员带领着,战船的甲板上亦有周河与几位卫所兄弟带着人操练,如此景象让人充满期待。   “在看什么?”祁望从旁走来,见她盯着远处发呆,便问道。   “在看我们的船队。”霍锦骁回过头扬起笑脸。   “我们?”祁望喜欢她嘴里冒出的这个词。   “嗯。祁爷,你说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像海神三爷那样威震全东海?”她半仰起头,眼里全是少年得意。   祁望忍不住笑她:“祁爷我用了十年时间都无法赶上三爷,你说呢?”   “祁爷别长他们志气灭自己威风,如今你有了我这良臣,很快就会超越三爷!”霍锦骁信誓旦旦道。   “凭你?你连金蟒岛的俘虏都不敢杀,还想超越三爷?”祁望从到船舷上嘲道,“你可知当年三爷为了争霸东海,灭了多少支船队,屠了几座岛,方有今日成就?你那点小聪明在三爷眼里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当初东海之上海枭辈出,几大船队齐分东海,其中尤以冯何曲洪此四家船队为最,后来三爷异军突起,降冯何,灭曲洪,沉船近千,屠岛十座,方称霸东海,成为这一方霸主。”   “降冯何,灭曲洪?曲姓……”霍锦骁忽想起个人来。   “曲,是东海大姓。曲家原是石潭海商大族,从前朝颁行禁海令后便举家迁入东海,贩走私货,成为东海一大海枭。”祁望见她面露疑惑,知她心中所猜,便解释道,“你没猜错,梦枝就是曲家的人。她是曲家纲首长女,十六岁那年曲家被三爷所灭,曲家上下尽屠,船队男人沉海,女人则被送往漆琉岛充作货物贩售。梦枝能活下来,是因为三爷看中她的美貌,借她笼络当时三港盐商梁同康。”   “……”霍锦骁想起全州城对曲梦枝的惊鸿一瞥,当时本以为只是个可伶女人,不想背后竟还有这等曲折,难怪她能成为梁同康的得力帮手,不过……   “那祁爷你和曲夫人……”   她总觉得这两人是旧识。   “你又在想什么?都打听到我身上来了?”祁望瞪了她一眼,将话头扯开,“称霸东海哪里像你想得这样简单?你以为灭个金蟒岛就算能耐了?快醒醒。”   霍锦骁“切”了声,道:“造下这么多杀孽才得到的权势,我还不稀罕呢。”   “你不稀罕,东海上多的是人稀罕。为天下为权势而争,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   “那祁爷稀罕吗?为了东海之势,像三爷那样?”她问他。   “你说呢?”祁望不答只问。   “嗯,我觉得你大概不会。”霍锦骁摇摇头。   祁望起身,不置对错。   答案自在心头。   ————   平南号在海上航行数日,进入漆琉岛海域范围,海面的船只渐渐多了,不再只有平南和燕蛟的船队。形/形/□□的船像海中浮叶,推波往前朝着同一个方向航去,各色旗帜迎风飘展,船帆上所绘图案各异,将一望无际的单调海色点缀得丰富。   四周的船队一多,平南船队的船速就减缓下来。福船高大,船行平稳,不像其他船那样颠得厉害,且船上空间大出许多,船员所住的船舱可比玄鹰号舒服了不少,竟还有几个雅间。霍锦骁如今住的就是雅间,这大概是祁望给她的特殊待遇了。   雅间有里外两间,以纱橱与竹帘隔开,外间起居,里间卧寝,高床软榻,几案齐全,还有扇小窗,虽仍比不得陆上屋舍,但在船上来说已是难得的舒适。   辰时刚过,霍锦骁跟着祁望一早上才回舱,正坐在外间的躺椅上小歇,手里翻着祁望那借来的航行日志细细读起。   才看了两页,外头便有匆促脚步声传来,听着像好些人从舱中跑出。   霍锦骁心里奇怪,便将册子收入木匣,起身出舱。舱房门才打开,她便遇见急步而出的周河。   “周大哥,发生何事这么着急?”   “有外船想要靠近我们。”周河匆匆回了句就往甲板跑去。   霍锦骁心里一惊。船与船本就不可随意靠近,更何况是不同船队的两艘船。且不说两船近了有相碰撞的危险,若是遇上包藏祸心的船,一旦靠近便可能接舷攻船,可是极大的风险。故而在海上若未经允许贸然靠近他船,视同开战。   谁这么大胆子,敢在漆琉岛的海域上开战?   ————   霍锦骁很快跑上甲板。祁望已站在船舷旁拿着观远镜看缓缓驶来的船只,周河带着一部分卫所的兄弟列于祁望身后,披甲握刀,严阵以待,而另一部分人应都藏在船中战舱里,司弓/弩烟瓶等物,只等祁望令下。   跟在他们周围其他平南与燕蛟的船只也都散作对敌阵形,以防对方突袭。   “祁爷,是双狮岛的船,沙剑飞沙爷想来拜会你。”爬到桅杆顶端的了望手向对方发了旗语后收到对方回答,大声传报给祁望。   “是双狮岛的旗号。”祁望放下观远镜道。   “沙爷说了,只双狮号一艘船过来,问祁爷可许?”了望手又道。   “让他过来。你向我们的船发令,没我命令不要出手攻击。”祁望点下头。   了望手依言打手势向四周传信,祁望虽已同意对方靠近,然而戒备未除,周河等人仍严阵以待。   霍锦骁顺着望去,远处海面上有船驶来。   船为五桅沙船,船体比一般沙船大了许多,不过比起福船还是小了些。这船船帆上画着双头狮,桅杆上的旗帜也是黑底金线的双头狮,狮目灼灼,威风凛凛。   对方果然只驶来这一艘船,船的甲板上已站着不少人,两船又靠近许多,霍锦骁便清楚瞧见那些人。当前一位身着锦袍,年已四旬,阔额飞眉,蓄着络腮胡,腰间别柄弯刀,刀鞘上镶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正隔船冲祁望拱手。   不消说,这人便是沙剑飞。   “咦?”霍锦骁却忽然惊奇地朝已走到自己身的柳暮言问道,“柳叔,船上不是不能有女人吗?”   她的目光落在沙剑飞身边的姑娘身上。那姑娘身着素白琵琶袖绫袄,系着白鹿飞月的青碧裙子,肩头还披着与裙同色的短薄斗篷,身形婀娜,举止温柔,远观便如蟾宫仙子,至于容貌……她脸上覆着一方月白轻纱,只叫人看到一双妙目,余色便难再窥得,不过她那眼眸形若桃花,波光潋滟,又如梨花带雨,可媚可怜,就不知面纱取下后会是如何绝色。   “船上能不能有女人,那得看纲首,凡事都有例外,有些也会携带家眷妻妾在船上照料起居,或者好色的也会在船上养几个女人消遣,没那么严苛,不像咱们祁爷……”柳暮言捋着胡子回道。   “咱们祁爷怎么了?”霍锦骁问道。   “咱们祁爷就是个和尚。”柳暮言叹道。   “噗。”霍锦骁笑出声来,又问,“柳叔,那个姑娘难不成是沙剑飞的妻妾?”   那女人看模样年岁尚浅,沙剑飞却已四旬,若真是他妻妾,倒叫人心生怜惜。   “不是,那是沙剑飞的女儿,名叫沙慕青,是东海出了名的美人儿,素有东海第一美之称。”柳暮言说着忽斜眼看霍锦骁,“小景,你这眼珠子老盯着女人做什么?难不成想吃天鹅肉了?”   “柳叔,那可是东海第一美,我难得遇上过个眼福,这看都不让我看了?”霍锦骁笑道。   那厢两船已近,祁望已与沙剑飞抱拳寒暄起来,两人有些交情,并非初次见面。寒暄过后,祁望命人取来舷梯,邀沙剑飞上船。沙剑飞便只带了沙慕青并一个随侍上了祁望的船,才刚上船,沙剑飞便连声赞叹:“好船!好船哪!”   远观已是震憾,靠近后两船相比,方更显祁望这福船之大。   “沙爷过奖了,这船也就胜在大,灵活度尚不及你的双狮号。”祁望谦道。   “祁爷说的哪里话,在这东海之上能拥有福船的船队可不多见。祁爷年少有为,真叫人佩服。”沙剑飞目光在船上睃巡一遍,毫不掩饰脸上羡慕。   他夸了祁望一通,很快将沙慕青拉过来:“青儿,还不见过祁爷。”   沙慕青婷婷袅袅地屈膝一礼,抬头时桃花眼已笑作弯月,道:“慕青见过祁爷。”   声音悦耳宛如春风。   “不敢当,沙姑娘不必多礼。”祁望微蹙眉头,忙阻止沙慕青行礼。   “祁爷别这么客气,你们去岁就在三爷宴上见过,也算相识一场,唤她青儿便是。”沙剑飞“呵呵”一笑道。   “爹。”沙慕青薄嗔一句,眼现赧意。   祁望却只笑笑,未再言语,只唤来小满:“小满,备茶,请沙爷与沙姑娘到舱中一叙。”   “不不,我不进舱,就想看看祁爷这船,不知祁爷可容沙某在船上见识一番?”沙剑飞摆手。   “有何不可?”祁望伸手做了“请”的姿势,“沙爷随我来。”   一群人便往船头行去,周河命部分人跟着祁望,其余仍留在原地待命,霍锦骁也没跟去,只与柳暮言、徐锋等人站在阴凉处等着。   “小景也到年纪该娶亲了吧?等回去了我给你保媒挑个漂亮的。”徐锋见霍锦骁老盯着沙慕青看,便取笑道。   “老徐这话是正理。你别老盯着沙慕青看,那可不是你能想的。”柳暮言也附和道。   “我是替祁爷看,你们没见她眼神老跟着祁爷打转吗?”霍锦骁解释着。   东海第一美人配平南祁望,单就外形而论,真叫一个般配。   柳暮言和徐锋闻言相视而笑,柳暮言更是叹道:“看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霍锦骁一听,敢情这里头还有门道?   “柳叔,此话怎讲,快和我说说。”   “告诉你也无妨,横竖你和祁爷去了漆琉岛还会再遇上他们,你也替祁爷挡着点。”柳暮言捋着胡子开口,“那沙剑飞在东海虽有枭名,却是所有海枭里最没骨气的一个,为人贪婪怕事,素喜讨好拉拢东海能者为其荫蔽,其中尤以海神三爷为最,可算是三爷座下一条会讨食的狗。那沙慕青自小便聪明美貌,听说沙剑飞本要将这女儿送给三爷,不过三爷只将其收为义女,并没纳入房中。”   “东海纷乱,美色为棋。大抵三爷是想利用她的容貌笼络人心?”霍锦骁一点便通,想那曲梦枝不也是三爷送给梁同康的女人。   柳暮言赞许地点点头,又道:“再说咱们祁爷,他纵横东海十年,到现在都没娶妻,身边更无女人,别说咱们平南岛的人替他着急,就是这东海众雄,哪个不把眼睛放到祁爷身边来。咱们平南的实力与日俱增,祁爷身价水涨船高,前年开始就得三爷青睐。去年半丈节时,三爷就有意替祁爷做媒,想把沙慕青放到祁爷身边,一为笼络,一为监视,被祁爷找借口给回绝了,今年不知又要耍什么花样。”   “难怪……我瞧那沙慕青确实美貌,可祁爷竟有坐怀不乱之定力,原来是这个原因。”霍锦骁不免有些感慨,“倒是可惜了,沙慕青和祁爷站一块,真真般配。英雄美人,本为佳话,怎奈乱世纷争,不过他人棋子,任人鱼肉。”   “你小子年纪轻轻哪来这么多感慨!最难消受美人恩,还是脚踏实力些好。”徐锋听她故作老成地感慨,忍不住教训道。   “别说了,他们回来了。”柳暮言轻斥着,人亦站起,迎到甲板上。   沙剑飞已经在船上看了一圈,回来时脸上羡慕更深,果见贪婪之色。祁望客套两句,他只说要回,祁望也不多留,亲自将人送到舷梯上,拱手告辞。   沙慕青将裙稍拎,迈上舷梯,浪花涌来,船身略有颠簸,她身形一晃,似要跌下。祁望正站于她身侧,见状只得伸手扶了一把,待沙慕青站稳之后将手收回。   “沙姑娘小心脚下。”   “多谢祁爷。”沙慕青微一欠身,眼里赧意更盛。   海风拂过,轻轻勾起她的面纱,露出小巧下巴与一抹唇影,叫人惊鸿一瞥,很快又被掩去。   祁望目光已垂。   送走沙氏父女,收回舷梯,他方回身,一眼扫过甲板上的众人,抓到张憋着笑的脸。   霍锦骁见祁望望来,两步跑到他身边,展目望着已渐渐远去的沙慕青,感慨道:“真是美人儿,可惜。”   “可惜什么?”祁望斜睨她。   “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唉……”霍锦骁目露遗憾。   “你胡说八道什么?”祁望有种想掐她的冲动。   “祁爷艳福不浅,小景羡慕啊。”霍锦骁狠狠笑起,颊上酒窝深邃。   “闭嘴。”祁望斥她。   “祁爷,你要不想惹这些桃花债,小景倒有一计可献。”霍锦骁却正色道。   祁望狐疑问道:“何计?”   “你快点给平南岛娶个正经的岛主夫人,一切问题迎刃而解。”霍锦骁一口气说完,马上脚底抹油,有多远跑多远。   祁望气得想把她扔到海里去,一转身却见身后诸人满脸猪肝色,他二人对话声音不小,恐怕叫所有人都听到了。   这才多长时间,她就开始消遣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告诉大伙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 先来坏消息,从明天到周天,我顶着烈日跑去玩,所以没有时间码字了。 好消息是,未来四天的字我已经囤好了,存稿箱每晚七点准时更新。 评论和红包恐不能及时回复和发送,忘见谅。 么么大家。   ☆、故人   船又行一日, 在午后终于抵达漆琉岛外的扶仙岛。   午间下过场急雨, 不过短短盏茶时间,雨过之后海平线上竟浮现彩虹, 七色虹光弯叠成规整的半圆,仿似天涯海角处搭起的虹桥。   碧空如洗,海天一色, 唯彩练如挥。霍锦骁看得入迷, 恨不得手边有笔纸能将此景画下。   扶仙岛并不大,一眼可望大半,岛四周全是泊船的码头缆柱, 大大小小的船只停满。码头上顶着烈日站着许多身着戎服兵士,腰上均别着长刀,往里的树林隐约可见哨楼高岗,弓/弩暗伏, 更有成队兵士来回巡视。再往上便是荆棘木栅围起的营区,漆琉岛外的五座小岛只有驻军,没有普通百姓, 这扶仙岛并无例外。   看码头上泊船的情况,漆琉岛所邀请的宾客应该已经来了不少。漆琉岛有规定, 半丈节期间,外岛之船不可擅入漆琉内海, 每岛只许进一船,船上人员不得超过二十人,是以祁望将所带船只留在扶仙岛, 只以平南号进漆琉岛。进岛之人除祁望与霍锦枭之外,有十人为水手,余者是小满、周河、林良、柳暮言及卫所精英四名,朱事头、徐锋、华威等都留守在船队。   扶仙岛驻守的负责将领铁面无私,接过平南与燕蛟的帖子就领着一队人上平南号搜查是否带有违禁物品,连寒暄都生硬非常,也不管来的是何许人,只按章办事。   “祁爷,景爷,得罪了。”   搜查半个时辰,那将领方将帖子还于二人,又给了通行所用的腰牌,以示放行。   祁望与霍锦枭忙道不敢,登船绕过扶仙码头,驶向漆琉。   过了扶仙岛后,海面上的船只少了许多,但船只多是大船型,船上旗号鲜明,应该是纲首所在的领航之船,也是各岛最好的船只,而在这众多船只之中,尤以平南号最为惹人注目。霍锦骁已发现附近驶过的几艘船,船上的人都在朝他们张望指点。   从扶仙岛到漆琉岛,航程不到半日,暮色降临前可抵。霍锦骁回舱更衣,再出来时已换上紫棠色的窄袖交领衣裳,腰缠牛皮革带,其上镶有三爪螭玉扣,腰间垂有双鲤对吻玉牌,腕上挂了串血珀珠串,珠串上坠的玉临春小件,正好能抓入掌中把玩,除此之外,她身上便无多余挂饰,不过就这两件挂饰,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全非凡品。   这挂饰是她在清点金蟒四煞财宝时看中的两件小玩意儿,衣裳却是拿祁望没穿过的新衣临时改的,今日一穿倒像改头换面般,身量挺拔,风度翩翩,通身的英武。她又将长发结辫束髻,髻间扣着枚方玉,其下覆了网巾,面貌虽平,然齿白目清,精神爽利,反而更显气势逼人。   “嗬,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果然不一样了。”林良一见她便挨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她来。   “怎么样?小爷我也算风流倜傥了吧?”霍锦骁得意道。   “不错不错,就比祁爷和我差一点。”林良摸着下巴点评。   “和祁爷不能比,他可是得了东海第一美青睐的人,不过比你我就绰绰有余了。”霍锦骁又想起那沙慕青,忍不住趣道。   “准备泊船!”祁望声音冷不丁飘来。   霍锦骁马上闭嘴。   漆琉岛已近在眼前。   ————   暮霞晚风,白浪淘沙,绵长的海岸线看不到头,只有伸向海里长短不一的码头与随波摇曳的船只,恍惚之间让霍锦骁觉得回到了全州城。   漆琉岛果然不负东海第一大岛之名,哪怕她如今站在这里不过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却已能推知全豹。光这片港口就已能全州城相媲美,平南岛的码头已算大,可与这里比起来,确是小乌见大乌。   这码头也有漆琉兵士驻守,数量比起扶仙只多不少,且戒行更为森严。平南号在靠近码头时就已有漆琉的迎客沙船前来引船,祁望与霍锦骁各自递上请帖与腰牌,迎客沙船里穿着深褐长袍的管事便堆笑行礼,将平南号引往停泊之处。   抛缆泊船,船上水手将船停稳,迎客的管事领来三个小厮,先向祁望与霍锦骁奉上茶水点心,又安排车马过来将船上所卸之物装车运往岛内,待客之道周全妥帖。   “慢点慢点,这箱笼里是易碎之物,你们小心点。”柳暮言在船上指挥着水手往下抬货。   “祁爷,我去帮帮柳叔。”霍锦骁见状向祁望道。   祁望点点,她便又回到甲板上。   平南号上装的大多是燕蛟岛的现金与部分珠宝古玩,还有就是平南与燕蛟岛要在半丈节上送给海神三爷的礼物,箱笼虽不多,但都是贵重之物,不能留在船上。   霍锦骁给燕蛟岛挑的是尊白玉雕制的千手观音像与一套宫中御用双龙方樽,而祁望送的则是套鎏金船模,共有五艘,最小的不过巴掌大,却打造得与真船一般无二。   箱笼很快搬上马车,霍锦骁随祁望钻进了当前的一辆华盖马车中。铃儿一声脆响,前后三辆马车便缓缓往漆琉岛上行去。   这马车内部奢华舒适,锦榻迎枕、几案熏炉一应俱全,案上更是搁着切好的瓜果与两碟点心,铜壶里茶水齐备。霍锦骁吃了两块瓜,又趴到熏炉边上用手将香气往鼻间赶。   淡淡的百合香沁入心肺,醒脑十分。   “你消停一会!”祁望被她晃得头昏。   “祁爷。”霍锦骁拈了块蜜瓜送到他手边,“和我说漆琉岛呗?天街是什么样的地方?”   刚才迎客的管事说他们住在天街的驿站里,她好奇这天街是什么地方。   “漆琉岛分作两处,以正中明王殿为分,这明王殿就是海神三爷的居住。明王殿的东边,被东海上的人称作天府,这天街就是最接近明王殿的一条街巷。天府住的都是寻常百姓,与全州城相仿,屋舍俨然、商铺林立,甚至更加繁华,且此处贩售之物来自五湖四海,还有很多舶来品,吃食更是丰富,茶馆戏班比比皆是,百姓日子富足,故而谓之天府。”   祁望解释起来。   “那另一边呢?”霍锦骁听得津津有味。   祁望的眼眸却变得幽深:“另一边则被称作……恶城。”   霍锦骁心脏一紧,这名字听着就不太好。   “恶城是整个东海最黑暗之所在,这里没有普通民居,全是些见不得光的场所,烟花柳巷、赌坊烟馆就不提了,这里还有整个东海最大的黑市,黑市集中贩卖海盗掠劫之物,皇宫贡品、粮草牲畜,甚至于也贩售人口,你徒弟就是三爷从这上边买回来的。这地方,人命不值钱,进了这里,便无法可依。除了黑市,那里有还有演武场、斗兽场等各种搏命地方,尤其是斗兽场,那是东海有钱人最爱的刺激去处,不是兽与兽斗,而是人与兽斗。你见过普通人与狮虎搏杀的场面吗?那里就有,人被撕咬至腹裂肠涌……怕了吗?”   祁望见她越听脸色越不好,便收口道。   霍锦骁倒不是怕,她只是觉得残忍。   “难怪要叫恶城,这分明就是地狱。”   “地狱,是啊,可不就是地狱。”祁望将手中瓜皮丢到桌上,朝后靠去,闭上眼。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掌天堂,一掌地狱,那便是这东海人人敬畏的海神三爷。   他真想见见这人。   马车在石道上压过嘚嘚声音,车檐角挂的铃铛不住撞响,叮叮当当飘了一路。   许是刚才的话题太过沉重,霍锦骁没有再多话,只懒懒趴在车窗上,挑帘朝外张望。   马车已行到天街里,长街十巷,笔直的道路看不到头,石板上有些潮湿,外面已下起小雨,可街上行人却络绎不绝,天色渐暮,街巷两边商铺的灯笼已经点上,一眼望去,像是挂在屋顶的巨大糖葫芦。   茶馆里传出咿呀琴声,戏班子也是锣钹乱响,商铺里的客人进进出出,推着车儿的小摊见缝插针摆着,小杌子上坐着露天吃饭的人,土灶铁锅上烟气直冒。这地方没有宵禁,晚上才是众人消遣的好时光。   这样的繁华,就连兆京都比不上。   大概是因为半丈节的关系,漆琉岛上来的外客多了,就这么一会功夫,霍锦骁已经看到不少容貌衣着都有别于大安人的外域人。   “祁爷,快看,金色头发……好漂亮!”她看到新鲜东西,很快把刚才的不痛快抛到脑后,伸手指着路边走过的高挑女子嚷道。   祁望捏捏眉心,一把将她拉回来:“坐好了,别给我丢人现眼。”   霍锦骁讪笑两声,眼珠还粘在窗外头。   商铺里的东西琳琅满目,看得她目不暇接,属于女人的天性爆发,她很想跳下马车去逛逛。   不多时,马车总算停下,祁望想着总算可以不用再与她同车而坐,心里松口气。天街的驿站门庭宽阔,石狮影壁气势恢弘,不像是驿站,倒像个小行宫。   两人一前一后从马车上跳下来,祁望看着人往地上搬箱笼,霍锦骁还是满脸兴奋,她左右张望一番,忽然站到祁望身边,轻轻扯他衣袖,小声道:“祁爷,安顿好了后能不能带我逛逛天街,我看到好多好东西。”   “什么东西?”祁望回忆着刚才她眼睛盯的商铺,多是些女人成衣、胭脂水粉等铺子,不由扬眉,也小声道,“你该不会是想换回女装吧?”   “有何不何?我女扮男装只是为了躲避雷尚鹏,现在他人都死了,我还装什么?”霍锦骁不以为然撇撇嘴。   祁望闻言瞪着她,才要发话,忽见驿站前又有三辆马车驶停。   铃儿响过,马车帘子被人掀开,两个翠衣小丫鬟率先跳下,取了小杌子摆在下车处。一只纤纤素手扶着门框,车里的人乌发云鬓半垂头,缓缓而出,提裙踏下。   霍锦骁看见这人不由一愣,下意识地望向祁望。   祁望也已怔然。   下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曲梦枝。   她怎会来漆琉岛?   ☆、女装   曲梦枝身着银红缂丝袄, 系着莲枝绉纱裙, 梳着光溜的发髻,髻上压着赤金点翠镶红宝石的华盛, 颈间挂着红宝石牡丹缨络,腕间亦是同款镯子,裙上坠着羊脂玉禁步, 偶尔露出裙摆的鞋尖上竟有鸽蛋大的东珠, 通身的气派华贵。   她一落地便朝后望向长街,白皙的脸庞染上淡淡灯笼红光,似朝霞明媚, 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一别十年,竟然还能回到这里。”她并没看到祁望,喃喃自语道。   霍锦骁不由想起祁望提过的曲家之事,心里难免同情, 只是她语气平静,略有些感慨,却不见恨意, 倒是全然看开般。   祁望木人般站着,眉宇间竟浮现沧桑之色, 分明不到而立,却忽然间苍老了。   “祁爷!”见他失神, 霍锦骁只好扯了扯他的衣袖。这要说两人之间没有什么,她可不信。   祁望神色复杂地收回目光,霍锦骁闻得他长呼长吸一口, 方又抬头。   曲梦枝也已回过头,不期然间与他目光撞上,也是愣住。   这场相逢来得意外。   “曲夫人。”祁望已然平静,客气拱手。   曲梦枝唇瓣颤了颤,唤了个字“祁……”   后面马车上又下来个少年,往她行去,她便立刻收敛神色,只道:“祁爷,妾身有礼了。”   说着,她福了福身。   后面过来的少年便站到她身边,开口问道:“夫人,这位是……”   “这位是平南岛的祁爷,你父亲的好友,你哥哥的救命恩人,也是三爷身边的得力助手。”曲梦枝便向两边介绍起来,“祁爷,这位是我家老爷的二公子梁俊毅,现如今正跟着老爷学些掌家营生。”   因曲梦枝一直没正式进梁家门,故而梁俊毅也只称她作曲夫人。   “原来是大哥的救命恩人,俊毅见过祁爷。”梁俊毅拱手行礼。他模样与梁俊伦只有三成相似,然身量清瘦挺拔,眉目英挺,进退有礼,倒像个知书达礼的富家公子,比那梁俊伦不知胜出多少。   “不敢当,救大公子的是三爷,祁某只是受托运货罢了,二公子要谢不如谢三爷。”祁望忙侧身避礼,又问,“二公子与曲夫人怎会出海到此?”   这问题霍锦骁也好奇。据她所知,梁同康面上是正经盐商,纵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从来不会与外海盗枭打交道,这次不知为何竟派家人前来。   “前些时日老爷收到漆琉岛半丈节邀帖,他不便前来,又想让二公子开开眼界,故而命妾身带二公子前来赴宴,毕竟……妾身也在东海呆过多年。”曲梦枝淡道。   “漆琉岛确是个能开眼界的地方。时候不早了,二公子与曲夫人一路辛苦,祁某不耽误二位歇息,咱们宴上再会,告辞。”   语罢,祁望转身进了驿馆,霍锦骁也冲这两人抱抱拳,很快跟了进去。   ————   驿馆里面果然很大,除了前院房间之后,后方还是偌大院落,只供贵客。平南岛被安排在东边名为春望江的院子里,三面厢房围着个小庭院,大虽不大,但胜在自成一隅,不必与外客相居。   祁望自见过曲梦枝后心情就不大好,进了房间不再出来,霍锦骁可不敢在这时候触他霉头,就歇了出门逛的心思,胡乱吃过晚饭后往床上一倒,闷头睡觉。   第二天起来之时,屋外天色阴沉,正下着细雨,庭院里一片水渍,檐上往下滴着水。霍锦骁站在门外廊下,抬头看天色,海岛的雨常说下就下,很快就停,这阵雨看样子下了一阵,也该停了。   昨天迎客的管事说了,半丈节共三日,阖岛同庆。明日才是正日,海神三爷会亲往岛上天坛主持祭祀,祈祷未来一年海上风雨顺调,诸岛无难;第二日是大宴;第三日是黑市里的奇珍会。   而今日则是给诸岛来客休憩的,到了晚上明王殿里会设接风洗尘酒,邀诸岛宾客前往赴宴,听闻此宴海神三爷亦有可能露面,霍锦骁期待极了。   其实这半丈节是沿海一带最为重要的风俗节日,尤其在海岛盛行。每岛每村半丈节的时间都不一样,大多集中在九月到十月这两月之间。在陆上是用以庆祝前半年的平顺丰收,在海上则用来祈祷海平浪稳。平南岛的半丈节原也在这几日,因为冲了漆琉岛的日子,便往后顺延。   正发呆想着这些事,东厢房的门打开,祁望手持油纸伞走出,看到她站在廊下发愣不由摇摇头,大声唤了句:“大良。”   林良匆匆出来。   “我出去拜会几位朋友,你带小景四处逛逛,别跑远,更别去恶城那边,丑时末要回到驿馆准备晚上赴宴之事,记住了?”祁望嘱咐他一句,带着小满拎着礼物就走了。   霍锦骁闻言眉开眼笑,拉着林良往外冲去。   ————   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却还厚实,日头不出四周便有些凉,倒正是逛街的好天气。商铺早上没那么早开门,霍锦骁先拽着林良先找了早餐摊子尝过沙茶面与海蛎煎,又爬到附近山上眺望漆琉岛后才回到天街,这时商铺已开了门,她便挨家逛起,把林良折腾得够呛。   从早上玩到午时,霍锦骁也不知疲倦,林良手里已替她大包小包抱着提着拿了满手东西。   “小景,咱能歇会吗?我说你个大老爷们怎么比女人还能买?还买这些个……胭脂水粉首饰干什么?”林良见她又要往成衣铺里跑,直接就坐在店铺前的石阶上不走了。   “炎哥托我帮炎嫂带只镯子,樱樱叫我帮忙买胭脂,宋大娘让我带两支金簪,布料是替炎嫂肚子里的孩子扯的,这几块料子轻薄透气,最适合给小孩子裁衣裳了。”霍锦骁随意解释着,“大良哥你要累了就在这坐着,我自己进去瞅瞅。”   林良连回答都来不及,就见她一溜烟进了成衣铺子。   他就不明白了,难道这成衣也能替别人买?   “这位爷,小店男装成衣在那边,请跟我来。”店老板看到有客到便扬起笑脸迎来,要将她迎去男装那边。   霍锦骁却摇摇头,道:“不用,我看女装。”   店老板一愣,很快又笑道:“爷这是要给家里女眷挑衣裳?”   霍锦骁点点头,也不说话,自顾自在店中逛中。成衣店的衣裳成套挂在桁架上,绫罗绸缎皆有,大多是秋袄褶裙,也有马面裙,交领的上衣下裳,花样款式倒是新颖,她随意挑了两套问价,价格要比自己挑布料裁制的贵了不少。   逛了一圈,霍锦骁最后停在门口最显眼处挂的那套衣裳前。   素白上衣,石榴红的下裳,上衣肩袖绣着飞鹤流云图,用的与裙子同色的石榴红,裙摆则是用银线绣的飞鹤奔月图,两相呼应,十分别致,且这衣裳娇艳英气,既有女子妩媚,又不失爽朗,正是她喜爱的风格。   可惜……   桁架旁就是铜镜,她瞅着自己一身男装,黑脸黑皮,顿时没了兴致,准备出店。   一转身,她便瞧见门口站的祁望。   他也不知何时回来的,这成衣铺子就在驿馆旁边,他路过时一眼瞧见她站在店门口处看衣裳。   “我就看看。”她抢先开口,很快跑下石阶,从林良身边提起两大包东西,拿脚碰碰他腿,又道,“大良哥,回去了。”   林良如获大赦。   ————   霍锦骁逛得满足,脸上挂着笑迈向驿馆,林良则愁眉苦脸地帮她抱着一大撂东西跟着进驿馆。驿馆里恰出来几个人,正彼此寒暄谈笑着朝外走着,林良目光被怀里堆叠老高的货物所遮,一不留神就与走来的人擦肩而过,怀里东西掉了满地。   “不长眼睛吗?怎么走路的!”对方中有人先开口怒斥道。   林良听到对方出言不逊,本要道歉的话转为冷笑:“用脚走的,哪像你用四肢爬,手脚都撞到小爷这里来了。”   霍锦骁本已蹲下拾物,闻言不由笑出声来。   “你们……”那人作势又要骂人。   “梁佑,退下。”温和声音响起,有人阻止那人后向霍林两人拱手道,“家仆无礼,还望二位莫放在心上。是在下不慎撞着这位兄台,实在抱歉,二位看看可有摔坏什么?若有,在下照价赔偿。”   霍锦骁已抬头站起瞧见来人,眼前站着五人,林良撞着的恰是梁家二公子梁俊毅,曲梦枝也在,两人旁边还有位身着劲装的中年男人,眼藏精锐,沉默不语,另有两名家仆跟在后方。   “二公子言重,是我这兄弟被手中之物挡眼,才不慎碰着二公子。物品无妨,倒是二公子,可曾被撞伤?”她也抱拳歉然道。   “哪那么容易受伤。你认识在下?”梁俊毅奇道。   “二位小兄弟是平南岛的人吧,昨夜咱们见过面呢。”曲梦枝走上前来,浅笑道。   “夫人记性好,我们确是平南的人,在下是……”霍锦骁道。   “她是燕蛟岛岛主景骁。”祁望跟在二人身后踏上石阶,替她开口。   霍锦骁便见眼前三人神情均起了变化。   曲梦枝和梁俊毅是意外,另外那个中年男人神色则有些微妙,只拿锐目审视着她。   “原来你就是景骁!久仰大名。”梁俊毅的惊喜表现得最为明显,“我听过金蟒岛的事,你独闯金蟒岛,与三港绿林协力大败四煞,联合平南攻占金蟒,一举成名。”   霍锦骁本还笑着,闻言忽觉不对,便看了祁望一眼,他面无表情,目光幽深。   “二公子!”曲梦枝看了看霍祁二人,马上打断梁俊毅的话,又道,“没想燕蛟的景爷如此年轻,果是英雄出少年,妾身昨日没能认出景爷,真是失礼。”   “曲夫人言重了,在下不过占天时地利人和之战机,谈不上英雄。”霍锦骁谦道。   “怎么不算英雄?我瞧你我年岁相仿,你已在海上独挡一面,我却只凭祖荫,真是惭愧。”梁俊毅对她钦佩无比,目光都变得灼热。   霍锦骁真是好奇外头到底如何传金蟒之事的。   “梁府家大业大,创业艰辛守业更难,公子承父志,要助梁老爷打理这偌大产业,恐怕其中艰难比之一岛之务更加困难,公子切莫妄自菲薄。”她笑了笑。   “景爷说得真好。二公子可听见了?老爷对你寄以厚望,你可别叫他失望。”曲梦枝也含笑点点头。   梁俊毅便道:“我自然不会叫父亲失望。景兄弟,在下十分钦佩你,不知景兄弟可愿结交在下这个朋友?”   “承蒙二公子厚爱,在下自当从命,能与二公子论交,是在下之幸。”霍锦骁抱了拳。   梁俊毅笑得更高兴了,还要再说话,曲梦枝却先开了口,薄嗔道:“好了,你们在驿馆门口已经谈了许久,是否要妾身替你们在这里煮酒论交呢?半丈节要在漆琉呆上数日,你们有的是时间说话,不急这一时半会。我瞧祁爷和景爷也要准备晚上洗尘宴,我们也有要事在身,二公子改日再与景爷约时间谈心吧。”   “是我疏忽了。景兄弟,晚上咱们喝一杯?”梁俊毅意识到自己堵在大门生了赧意,忙道。   “好,晚上小弟与二公子畅饮,不醉无归。”霍锦骁笑而退开,将路让出。   “祁爷,景爷,告辞。”   曲梦枝福了福身,便与梁俊毅等人出了驿馆。   霍锦骁脸上的笑微沉。   为何连梁家对金蟒岛的事都这么清楚?又将她与三港绿林扯到一块?曲梦枝刚才对梁俊毅的话讳莫如深,也叫人奇怪。   她心里有事,脚步便慢下来,祁望已越过她往里走去,她一眼见到小满手上拎的东西。   带出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祁爷。”霍锦骁追上祁望,问道,“我瞧祁爷眉色不展,可是今晨访友出了问题?”   祁望点头道:“早上我拜访的是顾二,三爷的亲信。漆琉岛上,顾二与我交情最好,我本想打听三爷关于燕蛟之事的态度,不想他竟不肯见我。”   “这事有些奇怪。”霍锦骁将心里疑问说出。   “确有蹊跷。三爷为人多疑,晚上赴宴,你要小心言辞。”祁望叮嘱道。   “我晓得。”霍锦骁应声,与他进了院子。   ————   寅时初,天色敞亮,天街上人来人往比早上更加热闹,石板道上不时有挂着铃铛的马车驰过,往明王殿驶去。   驿馆外已有马车候着,祁望换过一身衣裳,出来时霍锦骁还没到。   他伸脚踏上马车,正要先进去,旁边忽有小童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跑出,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他眉头一锁,转头看时小童已经跑远,他将纸条展开,上头是娟秀的蝇头小楷。   曲梦枝的字。   他脸色微变,思忖片刻将纸一揉,从车上下来,很快进了驿馆旁边的成衣店,令老板将摆在店门处的衣裳全套包起。   “祁爷这是……”小满见他突然买下女装,极为惊讶。   祁望接过包好的衣裳塞给小满,道:“你拿进去给小景,告诉她,乌旷生被三爷救下了。她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先走一步,你让大良留下等她。”   “是。”小满应声而去。   ☆、绝色锦骁   霍锦骁才走出院门, 就与匆匆而来的小满撞上。小满将手里东西交给她, 又把祁望的话说了一遍就转身离去。霍锦骁也不知祁望交来的是何物,心却因他那句话而掀起海浪。   乌旷生被三爷救下, 就意味着三爷会知道雷尚鹏当日屠村之事,知道那天夜里只有她逃出,而她击杀金蟒四煞对外也只说为报屠村之仇。祁望提过三爷此人多疑, 而她如今又是男人身份, 三爷必定疑心她。   再加上三港绿林同期攻岛,东辞取走四煞首级,平南又助她攻占燕蛟, 若她是三爷,她也要怀疑这其是否有所勾结,欲图谋不轨。海上最忌讳之事就是与朝廷和陆上势力勾结,再加上三爷一直都是朝廷全力通缉的人, 他不可能不疑心他们是否对陆上勾结,甚至连平南岛都怀疑上了,所以顾二不敢再与祁望有所牵联。   如此一想, 霍锦骁心突突直跳,很快进屋关上房门, 将祁望给自己的包裹拆开。   包裹内赫然是套女装,正是她午间看了很久的那身衣裳。   她蹙起眉头, 明白了祁望之意。   换回女装,以此取信三爷,先打消他的部分疑虑, 再图其他。   她伸手抚过衣上绣纹,很快做了决定。   也罢,她本就没打算以男儿身份在东海大展拳脚,如今不过是回到最初而已。   霍锦骁转身行至门口,将门打开,朝院里候着的林良开口。   “大良哥,烦请你帮我向驿馆的管事要桶水,我要沐浴。”   “这时候还沐浴?”林良惊讶道。   “是的。放心吧,误不了事。”她淡笑道。   林良忽觉眼前小景哪里不一样了。   ————   天街石板道上,叮当铃儿响过,马车直往明王殿驰去。   小满随祁望坐在车里,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祁爷,你为何给小景送了套……女装?”   祁望手里还攥着揉皱的纸,正满腹心思,闻言抬了头解释道:“有人给我递消息,雷尚鹏的军师乌旷生被三爷心腹邱愿救下了。去年因为替三爷走货的事,邱愿与我生了嫌隙,此人心眼小,睚眦必报,他必定会将乌旷生带到三爷面前,借金蟒之事抹黑平南。”   “这消息可信?”小满心里一紧,不由问道。   “可信。”祁望并未明言信是曲梦枝所递。   这消息应该不会有误,午间他们在驿馆门口遇见,站在曲梦枝、梁俊毅身边的中年男人,虽然他们不曾引荐,但祁望认得。去年半丈节上,这人曾经守在三爷厢房外,他在岛上虽无名号,但比起邱愿、顾二这几人,恐怕更得三爷信任。   梁俊毅和曲梦枝所知之事,应是此人所言。   只是……梁家何时与三爷交情如此深厚了?   “三爷若是疑心我们,那平南岂不危险?”小满也觉不妙,不过转念一想,又生疑惑,“可是祁爷,这事与你送小景女装有什么关系?”   “为了取信三爷,打消他的疑虑。”祁望淡道,“她是女人。”   如他所料,对面的小满陡然间呆如木石,满面愕然。   ————   屋外的天被霞光一点点染成橘红,紧闭的房门里氤氲着满室白雾,哗哗水声响过,漆黑药膏被擦去,雪白肌肤似剥壳鸡蛋般一寸寸褪出原色。   沐浴过后,霍锦骁绞干发梢的水,散下黑青长发坐到妆镜前,轻轻挑开脸上面具,小心翼翼地撕起,不多时铜镜里就印出模样的脸庞。她看久了自己易容后的模样,如今恢复原样竟有些不习惯,好似这脸不是她的一样。   如此想着,她情不自禁笑出声。   本末倒置,实在不好。   将面具妥善收好,她翻出白日买的胭脂水粉、发簪玉饰等物,摊在眼前,忽然不知该从何下手。看了片刻,她起身先将祁望所赠衣裳穿上。   衣裳比她想像中的合身,胸腹缠带已去,胸前起伏,腰肢纤细,如柳似桃,皆成女人玲珑。白衣红裳,飞鹤祥云,颜色娇艳,花样大气,虽美却不失英气。   她想了想,坐到镜前,逐一取过香粉、胭脂,薄施一层。眉有天生黛色,不描亦有形,恰恰承袭自其母俞眉远。   不过盏茶功夫,衣裳妆面皆成。   ————   林良在院里等了许久。霍锦骁那屋里的水声也停了很久,可人就是不见出来,他眼瞅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心生焦急,便不耐烦地上前拍门催促。   “小景,好了没有?时辰不早了!”   “进来吧。”   里面传来婉转清脆的女人声音。   林良拍门的手一顿,猛地用手掏掏耳朵,心道莫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竟然会在这里听到女人声音。满心疑惑地推开门,他道了声:“小景?”   外间无人,他便狐疑地往里行去,才走到多宝格隔断的帘下,他脚步陡停。   前头正对着屋里的镜台,有人坐于镜前,半歪着头梳发。青丝三千,垂覆如瀑,背景玲珑,身姿婀娜……   林良用力揪揪眼睛。   这不止耳朵出毛病,连眼睛也出毛病了?天还没黑呢,他就见鬼了?   镜前那人忽然转过头来,嫣然一笑:“大良哥,我把发梳好就成。”   林良双眼猛地一张,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哪有什么小景,眼前坐的分明是个娇俏少女,论姿色,他在东海混了十多年,都没见过这样的绝色。   “你……你是……”   “我是小景,景骁。”   林良愕然张嘴,原本衔在口中的狗尾草落地。   霍锦骁却将脑后长发一拢,尽数扎起,仍挽作男子高髻,白玉长簪绾之,髻间束以石榴红丝绦,丝绦下的流苏长长垂于背上。   一身上下,只得红白二色。   红梅白雪,人间娇色。   林良已然呆如木石,久不能语。   ————   日落时分,天色犹带半缕霞光,光线已然黯淡,朦胧的月影与几点星辰遥挂云际。明王殿里已灯火通明,绢丝彩灯悬挂各处,庭间石灯柱也尽皆点起,胧在夜色里的明王殿比白日多了浮华奢靡之气。   这明王殿原是前朝一位被贬藩王的行宫,几经东海战乱与天灾,本已损毁,海神三爷占岛之后便将此殿修缮,易名明王殿,为其居所。东海的人皆知,这名字暗藏玄机,大有自立为王的意思,不过这些年过去,三爷仍是三爷,并没称王。   明王殿很大,格局方正,除了几大主殿外,还有几处园子,其间庭台楼阁仿江南园林,奇珍异草遍植,叠石理水、飞檐曲廊,精美非常。   半丈节的接风洗尘宴设在明王殿南面的流音榭里。这流音榭是处临水而建的高脚戏台,三面环楼,宾客可在庭间宴饮听戏,也可在阁楼上看戏。正对戏台的楼名为“听宵楼”,楼虽有三层之高,却未分层,一楼便是九级石阶挑高的垂帘阁,竹帘纱缦将此间隔开,众人只能隐约窥得半点轮廓,偌大屋中设着锦榻玉案,铜炉高屏,正是三爷听戏的屋子。   所有人都知道,海神三爷从不露面,便和众人宴饮同乐,也都隔着帘子。   没人见过三爷真容。   祁望进到流音榭已有段时间,与席上诸人都寒暄了一遍。   来者皆是东海上有头有脸的人,或是一岛之主,或为船队纲首,还有些异域夷人,都是东海沿线诸国的大海商亦或王公贵胄,身份也非比寻常。宴开十数席,每席间皆有漆琉岛的人陪坐,祁望这桌位居左首,陪坐者为顾二。这顾二名睿,行二,是三爷麾下老臣子顾氏之子,因年岁尚轻,故人称其顾二,如今已顶替其父为三爷办事,深得其爱。   正中主/席是十二人大桌,落座者是这东海海枭之首庞帆、岑肃二人与梁俊毅、曲梦枝,座还空着,不多门外便又进来数人,将四周目光尽数吸引。   这几人虽与大安人轮廓相似,然眉间满是煞气,目含凶光,身着东洋武者服,长发高束,并非大安人,而是东洋浪人。   亦称为,倭寇。   不知为何今年的半丈节,三爷竟将这些人给请来?在场诸人均面现诧异,各自猜测。   祁望只看两眼就将目光收回,恰逢顾二过来寻他饮酒。宴未开席,酒已饮两巡。   “祁兄,今早不知你大驾光临,小弟恰有要事出了趟门,竟和你错过了,实在罪过。”顾二见面就先自罚三杯,笑着道。   “你有要事在身,何罪之有,倒是我不请自来,唐突了。”祁望陪饮了一杯,笑着道。   两寒暄片刻,顾二不知怎地就将话题引到了祁望的亲事上头。   “祁兄你也老大不小了,怎还不成家,真是愁煞小弟。身边没个可心人照顾着,日子总不舒坦。”顾二拽了他就道,“你可别告诉我你要去当和尚,我可不信的。你看小弟我,年纪比你还小两岁,孩子都有四个了。”   祁望心中了然,便只含笑道:“愚兄同你不能比,你漆琉岛顾家根基大,哪像我常年在海上漂泊,娶妻那不是害了人家,我也要分心照顾,哪能全心为三爷办事?”   “你别和小弟我说这些道理,我家里三个婆娘,也没见耽误过正事。你定是瞧不上身边的姑娘,没事,今天场上这些叔伯家的姑娘,你只管挑,若有看中的,包在我身上!”   顾二拍着胸脯承诺道,暗中往不远处使了眼色,立时便有三个船队纲首围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形容姣好的女子。   祁望一看,全是三爷的人。   他捏捏眉心,有些头疼。   曲梦枝远远看到这幕,只将唇角一翘。   ☆、惊鸿   天街长巷上马车飞驰而过, 夜色已沉, 霜冷月光照得石板路一片幽沉。   霍锦骁坐在马车里,时不时看林良一眼。   林良还没从“景爷”变成“景姑娘”的惊天噩梦中醒来, 和她一人车头一人车尾离得远远坐着,看也不看她,只盯着靠壁而放的铜熏炉。   “大良哥。”霍锦骁觉得总不说话也不是办法, 便往他那里挨近些许。   可位置才挪了两寸, 林良已经叫起:“你别过来,别靠近我!”   活似霍锦骁要将他生吞活剥一样。   “大良哥,我知道骗你是我不对, 可我那也是没办法。当时雷尚鹏搜我搜得紧,我只能乔装打扮以避其追,谁知阴差阳错之下竟然进了平南船队。”她只好远远开口,声音悦耳。   见林良还是不说话, 她又道:“大良哥,我刺瞎雷尚鹏一只眼睛,又毁他半张脸, 要是被他抓住非被大卸八块不可,你人这么好, 总不忍心见我惨遭毒手吧?”   “你别说了!”林良听她说得可怜,一想这么个大美人被大卸八块, 确实叫人难受,便出声喝止她。   霍锦骁趁机一跨步坐到他旁边:“大良哥,咱们在船上也算同生共死过, 你还当我是小景不就成了。”   林良靠近她的那半边身子忽灼烫,他像被沸水烫了一样跳起来:“谁跟你同生共死了?”   话没说话,他的头便“咚”撞上车顶。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外边车夫叫道:“二位,明王殿到了。”   林良忙掀帘跳下马车,半刻都不想在她旁边多呆。   霍锦骁满头雾水下来,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嫌弃。   她有那么面目可憎么?   ————   流音榭里,祁望已被包围。   海上宴饮并无男女忌讳,多的是人携带家眷或外室过来,今日也不例外。以祁望如今实力,东海上多的是人想与他结秦晋之好,别说是挑一个,他今天就算把站在眼前的三个姑娘都要了,也没人会说什么。   几位纲首乐呵呵在旁说着恭维的话,又将自家姑娘夸到天上,只盼祁望能点头。那三个少女含羞带怯站着,只敢偷偷瞧他一两眼,凭心而论祁望虽说年长些,可人品样貌摆在那里,在整个东海都是姣姣者,与其被家里人随便许给哪个纨绔子弟亦或糟老头子以作联姻之棋,她们自然更愿意嫁给祁望。   “怎么?没有满意的?”顾二听祁望又在不着痕迹的打太极,要将人全都推走,便出声道。   “哪里的话,几位姑娘花容月貌,是祁望配不上才是。只是我漂泊惯了,娶来只会委屈她们,顾二就别闹我了,也放她们自寻好姻缘,岂不更好?”祁望拱手致歉推拒,往后退了半步。   顾二目光闪了闪,不动声色地挥挥手,那几人只得满脸失望地退下。   “祁兄这话小弟可不爱听,能嫁祁兄这样的人才,是她们的福气,何来委屈之说。你莫推让,三爷对你甚是关心,今年我可是在三爷面前立了军令状,非要将你这亲事给办妥了,你可别害我受罚,也辜负三爷一番美意。”他拍上祁望肩膀,将三爷抬了出来。   祁望听他话中带上几分威胁,心知此事必是三爷授意,今日若不给个答复,日后在东海恐难行事,心里便斟酌开来。   “我知道了,你定是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怪我!没给你物色个绝色美人,你等着,有一个人定入你法眼!”顾二说话间举起杯指着不远处进来的人道,“这人你也认识,三爷的义女,咱东海第一美人,沙慕青沙姑娘,如何?配得上你了吧。”   门口处沙剑飞父女踱进庭中,沙慕青仍是蒙着面纱,只留明眸,反更叫人心猿意马。沙剑飞带着沙慕青左右寒暄,一边与众人招呼,一边往他们这桌行来。   “小弟这次特意安排你们同席,你要多照顾照顾她,她可是我们三爷最心疼的义女。三爷说了,若是祁兄满意,他亲自替你们做媒,如何?这样的殊荣可是东海头一份!”顾二“哈哈”大笑,话里已有强卖强买的味道。   祁望沉吟片刻正要说话,主桌的梁俊毅忽走来向顾二抱拳见礼。   “这位可是顾家二公子?”   “在下正是,阁下是……梁二公子?”顾二有些惊讶。   “正是。在下久仰顾二公子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梁俊毅热情道。   祁望见顾二被梁俊毅缠住,抬头望向主桌,曲梦枝朝他悄悄举杯,他心中了然,趁着沙剑飞父女到达前闪身而离。尚未正式开席,他还是先躲躲吧。   ————   霍锦骁在明王殿的仪门前下了车,林良还是不太理她,她无可奈何,时辰已晚,她也顾不上这些,只将腰牌递给守门将领。守门将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数番,方放他二人进去。   一进门,就有身着碧青宫裙的丫鬟上前领路,霍锦骁跟着才走出几步,前头奉祁望之命正在此等候他们的小满就上前来。   “你……”小满并没认出霍锦骁,他只是看到了林良,据此推测罢了。   一见霍锦骁,他也是满脸惊愕。   虽说知道她是女子,可他却没料想连容貌都变了。   “小满哥,我是景骁。祁爷呢?”霍锦骁已懒得解释,只淡道。   “祁爷已经在里面等了许久,你快随我来。”小满虽还惊讶,却没忘正事。   “劳烦小满哥了。”霍锦骁略颌首,并未像女人那般欠身屈膝,行为举止仍带着男儿气。   小满也不知该说什么,只与林良对望一眼,便带她往流音榭快步走去。   ————   流音榭椅着流音池,流音池旁边有个小院,种满花草树木,如今正是桂花飘香的时节,庭中金桂随风送香入鼻,池中明月倒悬,倒是个幽静雅致的去处。   这地方人少,祁望总算透口气。   “祁爷,我家二公子素喜结识年岁相仿的英雄,适才他可有打扰到你与顾二爷?”曲梦枝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转头,瞧见身后婷婷袅袅的女人。   她虽已为人妇,可巴掌大的脸庞依旧有少女气息,月色里尤带几分娇怯,仿似多年以前在船头的惊鸿一瞥,她着一袭天青色的袄裙,像海里抽生的青莲。   “二公子来得正是时候,解了在下之围。”祁望拱手道,“可是夫人授意?连着今日的提醒,夫人帮我两次了,多谢。”   “我不记得什么提醒。”曲梦枝摇摇头,与他隔着两步之遥说话。   “在下记得便好。”祁望回道。   曲梦枝目光落在他平静眉宇间,半晌才道:“你这人,还和从前一样,总爱记着这些事。这么多年过去,你身边怎还空着位?为何不娶妻?”   “照顾不过来,无谓拖累别人。”祁望回头又望池面月色。   月光清浅,被风吹碎。   “是顾不过来,还是不愿娶?可是因为当年承诺?”曲梦枝又幽然道,“上次你同我说过去的事过去便罢了,那你又何必执拗于旧日承诺?你我之间的婚约,早已烟消云散,你给我父亲的承诺,也无需再记。”   她不曾忘记,他在她父亲面前许过承诺,要护她一生周全。他说这话时,信誓旦旦,当年眉目犹在眼前,可一转眼却家破人亡两厢流离,少时承诺已失重量。   “我不娶妻与此无关,你不要多想。”祁望不再回头。   “是吗?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曲梦枝叹了半声,不以为意道,“你年岁也不小了,也该要成家,找个温柔可心的就娶了吧,总这么孤家寡人,万事都没人知个冷暖,你自己不替自己着想,旁人看着却都心疼。”   “多谢夫人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私事,就不劳夫人挂心。”祁望冷道。   曲梦枝知道他听不进去,便收声不劝。   园外小道上传来人声,顾二与沙剑飞带着沙慕青寻到这里来。   “我说他人去了哪里?原来是躲到这儿来寻自在了,叫我一通好找!”顾二见祁望站在池边,身边不远处站着曲梦枝,便又道,“曲夫人也在这里呢?”   “是啊。席上都是爷们儿,妾身一介女流,怕闹,便到这里寻清静,正遇上祁爷,就聊了两句。”曲梦枝转身笑道,又是八面玲珑的模样。   “曲夫人在这刚好,你能说会道,又是个妇道人家,快替我劝劝他。”顾二指着祁望道,“这榆木脑袋,故意躲着人吧?这么好的姻缘摆在面前,你推什么?”   “顾二爷。”沙慕青觉得顾二话说得太露骨,不由嗔了句。   曲梦枝上前,执起沙慕青的手细细打量,赞道:“原来这位就是沙姑娘,妾身早就听过东海第一美之名,不想今日有幸得见,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祁爷,你的艳福不浅哪。”   祁望闻言眉头紧蹙。   “曲夫人……”沙慕青脸颊飞红,将手抽回,躲到沙剑飞身后,只道,“爹,你看他们总是取笑我。”   “哈哈哈,你是东海的女人,我沙剑飞的女儿,别像外头那些束手束脚的小姑娘一样。不是你说想与祁爷观星听琴的嘛,爹和顾二爷这不正成全你,快些出来见过祁爷。”沙剑飞仰天长笑。   沙慕青这才又上前,朝祁望盈盈一礼,起身时竟将面纱缓缓摘下,嘴里道:“祁爷。”   只见那轻纱之下不管是鼻是唇还是下巴,都占了个“巧”字,秀气小巧,唇色含朱,嘴角一勾梨涡深深,颦笑间皆是动人风情,身段曼妙,确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果然貌美,不愧是我东海第一美。”顾二眯了眯眼,露出几丝垂涎,很快收敛。   “沙姑娘。”祁望只得回礼。   “祁兄,如此美色,你别告诉我你还不满意?三爷可等着替你做媒,我也等着喝这杯喜酒,你可别叫大伙儿失望!”顾二走到祁望身边,按着他的肩头道。   “顾二爷。”沙慕青闻言轻蹙眉头,开口道,“小女今夜只想邀祁爷宴后上飞仙山观星赏月,听琴品茗,并无他意。”   “呵……呵呵……是我说错话了,该打。这些事等明日再说,祁爷,今夜良宵,你可莫负沙姑娘美意。”顾二忙自打嘴巴两下,道。   祁望推无可推。   沙慕青见他沉默,又主动道:“去年我在大宴上抚琴一曲,只有祁爷听出琴音,可见祁爷是个难得的知琴人,那时我便想邀祁爷听琴,只可惜祁爷贵人事忙,小女也不敢多扰,今日有幸再见,不知祁爷可否赏脸随小女上飞仙山?”   话已说到这般地步,旁边又有顾二与沙剑飞虎视眈眈,便没有青姑娘,也还会有红姑娘蓝姑娘,祁望懒得再费唇舌,正要点头,忽闻卵石道上传来清脆声音。   “恐怕姑娘要失望了,祁爷可没功夫上飞仙山,因为今晚……他是我的人!”   诸人皆惊,尽数望去。   月色之下,白衣红裳的少女俏然而立,肤白胜雪,容色无双。   祁望看见来人,震愕非常。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章的随机红包就不一一回头发了,改成本章下面24小时内的评论全部发红包,也算庆祝我家小梨儿恢复女装!   ☆、牵手   流音池畔瞬间寂静, 无人开口, 五人十目皆将目光粘在来人身上。霜月银冷,宴烛金暖, 堂间觥筹交错,庭外清池秋露,她恰站在沉静与喧嚣的分界线上, 既压得住喧嚣, 又拔得开沉寂,就像昨日雨后跨越天海的虹。   这个人,祁望若是见过, 绝不会忘,然而他很陌生,唯一熟悉的只有她身上的衣裳。   他亲自买下赠予霍锦骁的第一件礼物。   他的愕然,也不知是因为她的模样, 还是因为她的语出惊人。   那话说得太露骨也太大胆,只是不知为何,配上她张扬的眸与娇艳的笑, 又显得顺理成章。她的话,就像她的美, 张扬霸道,逼人而来, 不留半寸逃避余地。   “咳!”林良原与小满站她身后,冷不丁听到那话猛地呛嗽起来,咳得眼泪都要冒出, 余光瞥见小满,小满也已呆滞,满目疑问。   这两人啥时候一起的?   一阵咳嗽将在场的五人惊醒。沙慕青的脸色顿时发白,转头又瞧见沙剑飞半张着嘴盯着来人的急色样又更气恼,便暗暗撞了亲爹一肘子,沙剑飞回神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当即沉了脸,目光却不离半分。   顾二倒是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她来,眼中探究犹带惊艳。   曲梦枝眉头微拢,她只看着祁望。   “你……”祁望眼里愕然与迷惑很快消散,目光极为复杂。   霍锦骁回头瞪了大良一眼,转而扬起笑缓步走至祁望身边。   笑出的酒窝醉人。   “祁爷。”她唤了他一声,声音就响在他耳边。   祁望被她明亮眼眸看得胸中一滞,又想起她刚说的话,老脸竟然发烫,很快将眼转走。   “祁兄,这位姑娘是?”顾二见两人眉来眼去,蹙眉问道。   “在下,燕蛟景骁,见过顾二爷、沙爷、沙姑娘、曲夫人,幸会。”霍锦骁朝四人逐一拱手,坦然而笑,丝毫不见闺阁忸怩。   此语一出,四人又现愕然。   “景骁……可我与景爷中午才见……”曲梦枝更是诧异非常,他们中午才见过的。   “夫人中午见的人就是在下。”霍锦骁浅笑。   “燕蛟景骁怎么是个女人?”沙剑飞粗声嚷道。   “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要知道,近日整个东海都在传金蟒之事,帛书传到三爷手中,他也对燕蛟岛的景兄弟甚是兴趣,本想在后日大宴之上引荐给诸位英雄,如今为何成了女人?”顾二只问祁望。   祁望见他眼中有奇无惊,心中更确定三爷早已知道些事。   “小景本来就是女人。此前因为伤了雷尚鹏一眼,故被他追杀,她迫于无奈方乔装打扮作男人,无意间与祁某结识。如今金蟒已除,又接三爷之邀,她断不敢欺瞒三爷,所以今夜便恢复女儿身。此事说来话长,若有机会,祁某可亲自向三爷解释。”祁望已恢复清明,简单解释道。   顾二便将目光转回霍锦骁身上,霍锦骁略微颌首,神态自若。   “那祁爷与景姑娘是……”他又好奇问道。   霍锦骁忽将手臂轻轻挽进祁望臂弯中,扬唇一笑:“祁爷与我已有盟约,平南燕蛟……”   她说着微微垂目:“要结秦晋之好。”   “是不是,祁爷?”   霍锦骁笑咪咪地望向祁望,像个女霸王。   “是。”祁望挑眉道,“三爷的好意,祁某只能心领。”   顾二看看沙慕青,她脸色已然煞白,再怎么强装镇定也掩不去眉间恼羞,料来三爷的盘算要落空。凭他多年阅女经验,论及五官,这两人春兰秋菊,大约平分秋色,各得妙处,只是上等美人论神不论形,显而易见,景骁之美,美在一眼之扬,一笑之春,沙慕青的含蓄在这张扬面前便带几分局促,生生被压了一大头。   也难怪沙慕青羞恼,她素来自负美貌,眼界甚高,又是三爷义女,为嫁祁望已放下颜面主动示好,不想竟被人横插一脚,搅黄好事不说,连最引以为傲的东海第一美之名都要保不住,委实可恨。   “沙姑娘,姑娘琴艺冠绝东海,而祁某不过一介海商,所谓懂琴无非人云亦云,万称不上知音人,姑娘美意,祁某愧不敢受,还望姑娘见谅。”祁望挽着霍锦骁又朝沙慕青开口。   沙慕青早已要将银牙咬碎,他二人比肩而站实在扎眼,越看越压心。   “祁爷言重了,是我强人所难,请祁爷恕罪。”她勉强开口。   祁望只道:“不敢。”   沙慕青已转向沙剑飞,沙剑飞还在看霍锦骁。她恼得用力一扯沙剑飞的衣袖,沙剑飞正值失神,手里镶满宝石的弯刀没握稳,当啷落地,他这才尴尬万分地回神。   “爹。”沙慕青自觉颜面扫地,连眼眶也气红,低声嗔了句,转头就走。   沙剑飞弯腰拾起剑,他可没沙慕青的涵养,怒“哼”一声拂袖跟着离开。   “沙爷慢走。”祁爷在后头道。   “祁兄,你这棋走得……让兄弟我说什么才好?”顾二跟着叹了声,惋惜道,“你怕是把这沙家得罪了。”   “得罪沙家没什么,最重要是三爷不要怪我拂了他的心意才好。”祁望道。   “这是好事,三爷怎会怪你?你不要多心。”顾二笑起。   两人正说着,堂里忽然传来鼓乐声,顾二便转口:“要开戏了,不知三爷到了没有,我先行一步,你们也快回席吧。”   语罢,他迈步要离,不知想到什么又朝霍锦骁道:“景姑娘可是我们东海头一个女枭,人品样貌皆是上乘。祁兄藏得太紧了,可是怕外头那些人见到要抢?祁兄,可护好了。”   “多谢顾二哥关心,不过景骁与燕蛟一样,谁也藏不了抢不走,更无需祁爷保护。”霍锦骁含笑而回。   “豪气,果然巾帼不让眉须。”顾二长笑数声,转身进了内堂。   霍锦骁瞧着池畔的人都已离去,长吐口气。换回女装和当男人时所遇对待果然不同了,扮男人时,别人的目光都在她占下金蟒岛之事上,换回女装后,所有目光都放在她的容貌之上。这大概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差别,此为时下大势,她难以改变,不过总有一日,必会叫人刮目相看。   “祁爷……”曲梦枝一直在看祁望,待人离之后方开口。   霍锦骁闻言回神,飞快把手收回,瞧了瞧四周,道:“祁爷与曲夫人若有话要说,我去旁边等你们。”   顺便替他们放风。   “不必。”祁望回答得毫无犹豫,“我与夫人无话可说,先走一步,夫人慢行。”   这声音听来无情,曲梦枝眼眸半垂,轻轻点头,莹白的脸似蒙上晨雾。   霍锦骁知她当真了,刚想解释,便听祁望沉声道:“走了。”   他已往内堂走去,霍锦骁来不及说话,只得快步跟上。   ————   流音池到流音榭的卵石小道曲折蜿蜒,祁望脚步飞快,霍锦骁跟着,和他说话他也不理,她走哪一边,他就把头转到另一边。她左右转了两圈,发现他就是不看她,心里不痛快了,一个箭步上前,挡到他身前。   祁望只能煞停脚步。   “你们个个都怎么了?看到我跟见鬼似的?正眼都不给个?”霍锦骁气道。   这声音清脆悦耳,不是从前捏着嗓的少年音。   “我就算没有沙慕青那么漂亮,好歹也算五官端正吧,怎么大良不敢看我,连祁爷也不敢了?”霍锦骁就纳了闷,她在云谷的人缘出名的好,人称云谷一枝花,怎么到这里就不通了?   “咳。”林良在后头又是重重一咳,忙用手捂住嘴。   小满瞪他一眼,想笑而不敢笑。   “我什么时候不敢看你了?”祁望低头直视她。   心里暗骂一句,还真不敢。   从前他就觉得她眼睛迷人,如今更是……像海里漩涡,进去了就出不来。   “哦,那我知道了,祁爷怪我搅了你的亲事?在生我的气?”霍锦骁恍然大悟,“祁爷要是后悔还来得及,我替你向沙姑娘解释。东海第一美,就这么放过确实可惜。”   “你胡说八道什么?让开!”祁望低喝,又将目光转开。   霍锦骁能明显察觉他在气恼,只是这气来得莫名,毫无理由,她闷闷地退到旁边,不再吱声。祁望又往前走去,霍锦骁闷闷跟着。   走到流音榭的门外,祁望却忽止步,转头看她。她正满不在乎地朝里头望着,根本没将里面的豺狼虎豹放在心上。他有些后悔让她换回女装,果是个不省心的货。   “怎么停了?”霍锦骁问道。   “刚才是你自己认下的。”他没头没脑来了一句话。   “我认下什么?”她莫名非常。   “平南祁望的未婚妻。”祁望冷道。   霍锦骁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拉住手。   温热厚实的掌,像困住蝴蝶的蛛网。   “闭上嘴,跟紧我,不要乱跑。”祁望牵着她踏进流音榭。   霍锦骁刚想抽回手,却忽发现从自己与他踏进流音榭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潮涌般的目光包围,无路可退。   戏台上咿呀唱着戏,伶人粉墨登场,唱腔洪亮悠长,却都不如台下的戏精彩。   百年东海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海枭与平南祁望同时登场,共行这段并不平坦的路。他亲手将她带入东海,满腹筹谋,以天海为局,下一盘惊心动魄的棋,只是再多算计,也未能算出变数。   日后沧海遽变,独此夜相扶化胸口一瞬悸动,踏过刀刃箭矢,生死绝杀,唯剩回忆。   霍锦骁跟着他,坦然迎向众目。   行过数步,她忽转头看向听宵楼。   听宵楼中卷帘未放,座上无人,海神三爷今夜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  黑了………………T.T   ☆、疏离   酒戏宴饮至深夜方散, 马车从明王殿鱼贯而回, 三爷今晚未至,这场宴饮失色不少, 不过因为霍锦骁的关系,整场的关注都在她身上。祁望想起适才洗尘宴上的情况,便觉头疼。他们被围个水泄不通, 前来敬酒的人一波接一波, 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都打着各自的盘算,而今晚还只是洗尘宴, 后日方为大宴,到时候来的人会更多。别的不说,他只要想想她这张脸可能招来的祸患就觉麻烦。   也不知她家父母长辈怎么想的,能放心让她独闯东海, 简直是个祸害,而他……他是把这祸害放入东海的人,并且还安在自己身边。   霍锦骁喝了不少酒, 脸蛋红扑扑,较之初见时更为明艳, 她醺然趴在车窗上,醉倒是没醉, 只是兴致颇高。手臂压在脑袋下,手掌垂到眼前,她呆呆盯着。刚才祈望就牵着这只手领她走了满场, 他的手厚实,掌中温热,不像东辞的手。东辞的手瘦,手指修长,干净漂亮,手掌常年干燥微凉,最适合拈针救人。   从小到大,同辈人之中只有东辞牵过她的手。她打小不安分,最烦被人牵着走,也就东辞一人例外,如今添个祁望。   想着想着,她挑眼看祁望。   祁望面无表情坐着,看也不看她。她朝他身边一扑,挨着他的肩坐下。   “祁爷,快和你未婚妻说说话,她要闷死了。”霍锦骁开口。   “……”祁望冷睨她。   “你未婚妻要是闷死了,就没人替你挡箭了,你还不对她好点?”霍锦骁没脸没皮道。   “闭嘴!”祈望捏着眉心,听她张嘴闭嘴一口一个“未婚妻”,他糟心。   “祁爷!难道你记挂着沙慕青?”她扬声惊道,“莫非还在怨我坏了你的姻缘?”   “景!骁!”祁望克制着想掐死她的欲望,本以为她换回女装能收敛些,不想竟然变本加厉。   外头传来林良和小满的咳嗽声,霍锦骁声音不小,外边都听到了。   她故意的。   “什么?祁爷真想当双狮岛的乘龙快婿?”霍锦骁委屈道。   祁望还未开口,外边林良和小满异口同声:“祁爷,不要!”   “……”祁望瞧着霍锦骁已捂了嘴死命笑,只朝外怒道,“你们两要是活腻了,我可以送你们去斗兽场。”   马车外一片寂静。   祁望闭上眼,不想看她,也不想理她。霍锦骁已经过足逗他的瘾,消停下来,把头一歪,搁到他肩头睡去,祁望身子一僵,就听她道:“祁爷,借我靠一下,一下就好。”   那语气听来萧索,不知为何竟叫人莫名难过。   ————   马车很快就到驿馆,小满和林良从外面掀了帘子请二人下车,只是还未开口,就见里头人影晃过,祁望已弯着腰出来。他走得突然,霍锦骁的脑袋失了倚靠重重一点,人也清醒了。   她跟着下了马车,又是阵叮叮当当的马车铃音飘来,有几辆马车停在了他们之后,梁俊毅与曲梦枝从一前一后两部车上下来。曲梦枝见到她微微一笑,霍锦骁便颌首以回,倒是梁俊毅目光一亮,快步上来想要与她打招呼。适才宴上人多,他们未能畅谈,梁俊毅很想同她多说几句。   “进去了。”祁望不转头,却和后背长眼似的,又拉了她快步往里走。   梁俊毅只得失望地站在原处,曲梦枝劝慰两句,目光却盯着祁望。他已带着霍锦骁进了驿馆,只留背影予她。   回到春望江的院中,祁望将人拉进自己里才松手,转头仍不看霍锦骁,只朝林良小满两人道:“你们两出去。”   林良小满对视一眼,道了句“是”,担心地瞧了瞧霍锦骁,退出屋时反手将门掩上。屋里只剩祁望与霍锦骁两人,祁望正要开口,林良忽又把门推开,探头不怕死地说了句:“祁爷,小景是个姑娘,您好歹温柔些。”   语毕他飞快缩回头把门关上,生怕慢半步就被祁望的眼神给杀了。   “噗。”霍锦骁捂了嘴。   祁望深呼吸,一,二,三,转头。   “谁让你穿成这样,打扮成这样的?”他开口,火气还是老大。   “你呀。”霍锦骁莫名非常。   祁望气糊涂了。   “谁让你当着人那么说话的?”他还记着让他老脸发红的话。   “没人。我看沙家父女和顾二爷恨不得对你霸王硬上弓,只差没把你生吞活剥,所以才出手救你。祁爷是唐僧肉呀,那么多小妖精看上你。”霍锦骁正儿八经说着。   祁望脑壳都要炸了。   霸!王!硬!上!弓?   “你知道自己是未出阁的女人吗?这些诨话你能说得?你还要不要嫁人?”   “祁爷担心我赖着你?”她走到厅中的多宝格前,多宝格上供着盘青橘,橘香迷人,她随手取下一棵剥开,掰了一瓣扔进嘴里,顿时蹙眉。   酸得倒牙。   “你赖不着我……”   他回了一句,却听她趣道:“祁爷别担心,你要是怕我赖你,干脆就娶了,我拿燕蛟陪嫁。”   “……”他不能和她耍嘴皮,这人脸皮太厚,谁都没办法。   “你可知三爷已经怀疑是我暗中指使你占下燕蛟,如今你贸然在人前认下你我关系,岂非坐实他的怀疑?平南今日之势在东海已成他人眼中钉,再加上燕蛟岛,你可知会惹下多少麻烦?”祁望道。   霍锦骁把桔子一瓣瓣掰松,口中道:“我当然知道。祁爷觉得我不认下这重关系,三爷就不会怀疑你我了?别人就不把平南视为眼中钉?多疑之人,你越瞒他便越疑,倒不如大方认了,消他疑心。祁爷今日宴前让我恢复女装,不也与我同样的想法吗?”   “情况不同,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祁望道。   “是不同,所以祁爷觉得卧榻之侧躺有他人眼线是件无谓之事?拿一生幸福交换三爷信任也没关系?”   “一生幸福?呵……”他嘲笑起来,“东海哪个男人会将一生幸福系于后宅床闱?我娶了沙慕青,难道日后不能再娶我喜欢的人?她进我宅门便是我的人,我若连驾驭一个妻室的能耐都没有,凭何在东海行走?”   霍锦骁掰桔子的手一僵。   他说得没错,是她在云谷见惯父母间平等的婚姻,也习惯了云谷诸位长辈一世双人的幸福,所以忘记了外面世界的男女尊卑。   “我本以为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不想自己越俎代庖了。这事是我处置不当,祁爷若有补救办法需我帮忙,只管吩咐。”霍锦骁把桔子放到桌上,拣了一片细细剥去桔络。   祁望却是一愣,她语气似乎瞬间冷淡,连争辩的话都不多说半句,眉宇间拒人千里的疏离将两人远远隔开。   他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   “祁爷?”她见他沉默,唤他一声。   他回神,她还是笑吟吟的眉眼,与往日并无差别。   “没什么可补救,事已成定局,也算了了一件事。”他摆手淡道。   “行,你说了算。”霍锦骁点点头,把剥净桔络的桔瓣递给他,“吃吗?很甜。”   “……”祁望在东海长大,能不知道这玩意儿中看中闻不中吃?   只是,神使鬼差,他还是接下桔瓣送入口中,胡乱应了句:“挺甜。”   霍锦骁直接笑出声来。   “祁爷,知道吗?这世上有种酸涩,叫甘之如饴。”她只是取笑他的死鸭子嘴硬。   祁望只能瞪她。   哪有什么甘之如饴,不过世人自欺欺人,酸便是酸,涩就是涩,自欺欺人就是蠢。   “砰砰”两声,房外有人敲门。   祁望道:“谁?”   “祁爷,是我。”小满回言,从外推开房门进来,“适才又有人悄悄给祁爷送来这个。”   他呈起掌心上捧的纸卷。   祁望上前拈起展,才看两眼,眉头忽蹙。   “你们都出去吧,早点休息,明日大祭要早起,莫睡过头。”他拢掌遣退他们。   霍锦骁不再多语,与小满退出屋子,自去休憩。   ————   石潭港王孙巷尽头四进带园子的宅子近日被人租下开了间医馆,挂上“济世为怀”的匾额,前堂做了诊厅,院里晒起药草,雇的药徒穿起干净的青衣在馆中忙碌,看着似模似样,然而坐诊的大夫年纪太轻,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得虽然好看,可医术这东西需要积累,王孙巷的街坊邻居并不相信这位年轻大夫。   只是到了开门那日,一直门庭冷落的医馆忽然来了许多道贺的人,送的礼一件重过一件,将巷子堵个结实。王孙巷的百姓这才知道,医馆里的年轻大夫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就连石潭港的程家老爷子想诊病,都要到医馆亲自求他,医术可见一斑。   医馆的病人慢慢多了,街坊邻里也渐渐喜欢上他。这小大夫虽说年纪轻,医术却比石潭港最贵的大夫还好,诊金也便宜,若是来看病的人家中实在贫苦,别说能把诊金给免了,药都白送,有时候还赠些米粮鱼肉,简直是位活菩萨,再加上他待人也谦和温逊,没有架子,平时与邻里唠磕还教些养生之道,故而不过月余,他这名声就在这里传开。   “夫人,你别担心,只是普通风寒,我给你开两帖药,你拿回去煎给孩子喝。秋凉已至,日夜冷暖相差过多,夫人多注意孩子衣裳增减,白日天热,穿多了捂汗,到了晚上汗衣又易成寒,他的病便由此而来。”魏东辞一边低头书写药方,一边向抱着三岁稚儿的妇人叮嘱道。   “谢谢大夫。”妇人闻言眉色方松,抱起孩子就向他欠身行礼。   魏东辞虚扶一把,将药方递给她身边丫鬟,道了句:“小松,领这位夫人去抓药。”   妇人便随药童离去,堂上静下来,他又朝外问:“还有患者吗?”   “先生,这是今日最后一位患者。”外头进来个小童,躬身回话。   魏东辞诊病有个规矩,每日最多只看十五人,任他是贫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皆一视同仁。   “嗯。”他应了声,随手取过桁架上搭的帕子,绞了把擦脸。   那小童却又道:“不过外头有位公子求见,说是先生的故友。”   魏东辞把帕子扔入盆中,转头道:“何人?”   “他没说,只是已在宅外等候多时,说是不愿打扰先生诊病,要我在先生看诊完毕后再通传。这是那位公子的信物,请先生过目。”小童呈上一物。   信物是枚玉佩,五爪青龙盘旋于云。   魏东辞神色忽凛,将玉佩握进掌中,整了整衣襟方朝外快步行去,一边走一边说:“快领我去。”   ————   魏东辞匆匆出了宅子,一眼就见到停在上马石旁边的素净马车,马车两旁各站了两名护卫,看着像普通的大户人家,并无特别,魏东辞神情却无松懈。   其中一位护卫看到他朝马车里低语几句,魏东辞走到马车前时,车上坐的人正好下来。这人身着一袭宝蓝的交领长衫,长发绾于网巾内,髻上是个白玉冠,生得清俊,眉宇自带威势,与寻常百姓不同。   “草民魏东辞,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未曾过迎,还望殿下恕失礼之罪。”魏东辞抱起拳郑重行礼。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安朝的太子,霍翎。   霍翎一箭步上前,伸手托起他,道:“东辞,你我二人何等交情,还用这些虚礼?”   魏东辞只将礼行完才直起身,又瞧他一身便服,想是微服至此,便请他入内再叙。   二人并肩进了医馆,医馆的大门随后紧闭,魏东辞又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后园,这才带着霍翎去了后园。   ————   “殿下此番微服至三港 ,有要务在身?”   魏东辞把霍翎带到书房里,将门掩紧,请他坐上主座。霍翎并未坐下,只是随意看着他书房陈设,淡道:“是啊,说来本王这趟来三港的差使与你也有关。”   “哦?”魏东辞心中已有数。   霍翎看了一圈,笑道,“你不请本王喝杯茶?”   “草民这里可只有粗茶,承蒙殿下不弃,草民这就为殿下烹茶。”魏东辞也笑起,取来泥炉陶壶,将他请坐于书房次间的罗汉榻上叙话。   “东辞,父皇将东海平寇之事交给本王了,恐怕本王要在此呆上一段时日。”霍翎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泡茶,一边开口。   “能者多劳,皇上器重殿下,殿下辛苦了。”魏东辞冲好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茶汤琥珀,浮着芽叶,清香怡人。   “你别同本王说这些客套话,本王昨日才到石潭,今日就赶来寻你,你肯定猜到我的用意。东辞,本王希望你能帮我。”霍翎道。   “东辞已经在帮殿下了。”魏东辞蹙眉。他在这里集结三港绿林,暗中保护张睿,协助朝廷修建军器监,为的就是霍翎口中的平寇之举。   “还不够,事态有变。”霍翎沉道,“根据探子回报,那位海神三爷从去岁起便频繁接触倭人,屡次引寇犯我大安沿海,暗中又替倭人提供兵器火药,我们怀疑他已与番国勾结,自称为王,打算在海上起事。”   魏东辞指尖沿着杯沿一圈圈地划,目色渐凝:“大规模的兵器火药及其铸炼原料在大安朝是禁止贩售的,他从哪里得来这些东西?难道朝廷查不出?”   “我查过三港这一代的流通记录,查不出来。”霍翎回道,“如今大安水师还不够强大,若是他此时勾结倭人同时举兵,恐怕沿海难以抵御。”   “海神三爷的身份,还是查不出吗?”魏东辞问道。   “查了几年,都没结果。只知道他在东海应该有几个很隐秘的军器厂,所有的原料由三港出海。他手里没有海引,船队不能靠港,故而他只能借正经海商的船队私运禁物,然后这些海商的出海记录我通通看看,并无可疑之处。”   “如此看来,这位三爷不止在东海只手遮天,在三港恐怕也手眼通天,能做到这般地步,官商匪三者必然相通。殿下,你要好好彻查这三港官商了。”魏东辞忖道。   “本王知道,此乃本王此行目的之一。”霍翎伸手按住他的手臂,“东辞,我想请你帮我查三爷在三港的军器厂。”   魏东辞垂了眉眼,良久方道:“殿下,非是东辞不愿帮你,只是东辞还有更重要的事。”   “何事?”   “等张睿与军器监的事了结之后,我要去找她。”他淡道。   霍翎微怔道:“你还是没有小梨儿的消息?”   “没有,不知道躲去哪里了。”魏东辞苦笑一下。   霍翎叹口气,面露难色。魏东辞想了想又道:“殿下,这样吧,就以一年时间为限,这一年内我能帮多少是多少,一年之后我会离开。”   他想专心寻她。   “你对她,当真是用情至深。”霍翎知他脾气,不作多劝,只是到底爱才,又问道,“她是大安的永乐郡主,身份尊贵。东辞……你可想过要出仕?若你愿意,我替你向父皇说去。”   魏东辞笑了:“我要是真做了官,她更不会嫁我了。”   那丫头的性子怎么可能安分做个官太太,若能,她也不会跑得无影无踪。   “到底你了解她,不过,你不为自己打算打算?”霍翎不死心。   “打算过了,从我冒死替殿下间入魏军开始,我就在打算。”他道。洗去戴罪之名,以白身娶她,陪她终老山林。一人行医济世,一人行侠天下,浮世茫茫,不过相扶百年。   霍翎说不动他,倒也不气,只将茶盏举起,一口饮尽。   “对了,还有件事要说予你知。父皇派出的细作在东海藏了几年,已到三爷身边。这两日漆琉岛半丈节,他有机会查出三爷身份……”   ————   是夜,秋凉如水,月黑风高,街巷沉入夜色,灯火已暗,只余几点星火。   有道人影从驿馆角落墙头跃出,如离弦箭矢般掠往某处。   几个纵跃,那人影停在天街外一处大宅后的槐树下,那里已经站着一个女人。   “人呢?”那人低声开口。   “你真来了?我以为你忘了自己的承诺了。”   “梦枝,你到底要做什么?”祁望蹙紧眉。   “带我上屋顶。你不是想杀三爷,我也想,今晚就有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有没想我?   ☆、情动   “梦枝, 你把话说明白, 是何机会能杀海神三爷?”祁望的声音在夜色中犹如一缕烟尘。   曲梦枝不记得有多久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一声“梦枝”勾起无数陈年旧事, 萦绕于怀久未能散。她苦笑道:“祁望,多谢你还记着我的名。”   夜色叫她的眼眸越发朦胧,只有那声苦笑, 清晰得让人心头发酸。   祁望想说些什么, 只是张张嘴,到底又沉默了。   “半丈节正日的祭典在海神庙的海坛上,三爷亲自主持大祭, 所以他会在这日寅时从明王殿悄然赶往海神庙,为大祭作准备。全年之中,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杀他,亦或见到他本人。”曲梦枝收起哀伤, 正色道。   “寅时?”祁望疑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曲梦枝转开眼,“你若信我就扶我上屋顶。那条小巷是去海神庙的必经之路, 我们伏在上面,就能看清一切。”   “就算这是真的, 但三爷身边高手众多,单凭我一人之力, 如何杀得了他?”祁望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就算再恨, 他也没蠢到拿命去搏一个人头。   曲梦枝半嘲道:“放心,不止你一人。会有人把他身边的高手引走,若是运气够好,甚至无需你亲自出手。”   见他依旧沉默,她又道:“怎么?连我都信不过了?”   祁望目光一闪,不再言语,只伸手托住她的手臂,稍一施力便带着她一起飞上了屋顶,猫腰伏下。   ————   夜色中一辆黑青马车从明王殿的侧门悄然驶出。马车不大,套着三匹马,车身车毂皆为精铁所铸,四角垂着三层塔铃,车壁上雕琢着螭蛟云浪,左右各有一窗,以白纱罩之,车里透出亮光,在窗上印出朦胧人影。   确是海神三爷的马车。   马车车轮与马蹄上均装有避震之物,如此沉重的马车碾过石路,竟没发出半点声音,远远望去,就像个鬼影悄然行于夜巷之间。   马车速度看着不快,然而转眼就驶出天街,逼近祁望与曲梦枝所伏之处。   祁望已然望见那辆马车。   他的心悬起,且莫说杀了三爷,哪怕能在此处看到三爷的真面目,对他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若车里坐的真是三爷,那确实会是难得的机会。可眼前的马车除了车夫之外,外面竟无一名护卫,又着实透着诡异。   曲梦枝忽按上他的手背,轻道:“祁望,怕死吗?”   “怕。”祁望眼睛盯着逼近的马车,回答得毫无犹豫。   “我不怕。”曲梦枝浅笑,声音与气息绕过他耳畔。   祁望倏尔将手抽回,只道:“你不会死。一会若真要动手,不管发生任何事,你都别露面,回去继续做你的曲夫人。”   曲梦枝咬咬唇,还待再说,却听祁望又道:“别说话,马车过来了。”   马车已经驶到他们所伏宅子前的小巷里,薄薄的马车影子跟着车晃动着,祁望目光越发冷凝,只闻得一声轻微的剑刃嗡鸣,小巷旁的宅子里忽然跃出数名黑衣人。   “吁——”车夫勒停马儿,马儿扬起前蹄发出“嘶”的叫声,马车跟着急停。   “三爷,有埋伏。”车夫回头朝车里吼了句,手已从座下抽出长刀。   车窗印出的人影动了动,只道:“想法子冲出去。”   “冲不出去,路上都是蒺藜,马车过不去。”车夫一边应道,一边挥刀格挡旁边挥来的刀光。   黑衣人约有十个,齐涌向马车。海神三爷冷哼一声,按下车上机关,马车车窗一黑,有铁片落下,挡水挡火挡箭,车厢四周更有机关弓/弩孔露出,“咻咻”几声射出无数箭矢,靠得近的黑衣人来不及逃离,被射成筛子。   曲梦枝咬紧唇,忍不住拽着祁望的衣袖。祁望转头见她脸色煞白,低语:“别看了。”   她只是摇头:“我想亲眼看他死。”   机关箭矢始终有限,箭势渐渐弱下,黑衣人还剩一半,而杀三爷的入口只有一个,黑衣人便齐往车夫处杀去。车夫武功高强,以一敌五竟还能支撑许久,只是身上已添许多伤处。   眼见情势越发危急,突然间宅中又有一批黑衣人涌现,直奔马车。祁望居高临下看得清楚,第一批只是试探,第二批才是真格。如果没有援兵,海神三爷必死无疑。   “来得好。”   他正思忖着,忽闻车内传来长笑,海神三爷声音又起。   街巷的地面上竟凭空站起数人,祁望展眼而望,发现正是宴上所见的浪人。这些浪人来得离奇,身法更是古怪,竟将黑衣人杀得节节败退。他素闻倭国有障眼秘术,名为“忍”,恐怕就是眼下这些浪人所施之法。   看来海神三爷早有安排,黑衣人的暗杀今晚不会得手。祁望按着曲梦枝的后脑,让她低头彻底猫下,只道:“回去吧,迟则生变。”   “别急。”曲梦枝却毫无意外,又探出半张脸窥视底下情况。   祁望见她胸有成竹,只得按下性子瞧着。底下黑衣人虽众,却仍被浪人打得措手不及,已往外撤去。   “追,我要活口。”海神三爷又发令。   黑衣人撤得很快,线路像是早已安排好的,浪人们闪身追去,很快追远。   “就是现在!祁望,现在杀他!”曲梦枝压低的声音忽然尖锐,双眼透着亢奋。   浪人追远,长巷中仍只一辆马车,车夫已伤重倒地,若没有别的护卫,他确可一试。祁望神色愈发凝重,冷静里却又透出与曲梦枝相同的亢奋来。   “你在这呆着别动。”他很快作出决断,从胸口摸出黑巾将头脸彻底包住,打算先下去一探究竟。   曲梦枝点点头,祁望猫着腰起身,正要飞下屋顶,却闻得一声细微破空。   飞刃来袭,从他身前划过,没入夜色。   他被迫停步,惊疑地望着飞刃来的方向。   飞刃上没有杀气,只是警告。   有人从夜色里疾飞而来,祁望退后半步拉起曲梦枝,满脸戒备,那人飞至他二人身前后只低骂了句:“你们两想死吗?还不给我趴下来!”   霍锦骁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祁望惊道。   “趴下再说!”霍锦骁点过青瓦,走到二人中间,狠狠将两人拉下。   曲梦枝与祁望便一左一右趴在了她身边,曲梦枝瞧了眼底下情况,顾不上理会霍锦骁为何突然出现,只向祁望道:“祁望,再不动手就迟了。”   “不能动手!”霍锦骁低喝道。   “为什么?这机会有多难得你知道吗?”曲梦枝急道。   “因为那马车里坐的不是人!你们被骗了。”霍锦骁看了曲梦枝又看了祁望,双手各抓着一人手臂,防止他们一个头痛脑热就冲下去。   “你说什么?”祁望与曲梦枝对视一眼,均感惊愕。车窗明明照出人影,也有声音传出,即便不是海神三爷本尊,也断不可能不是人。   “那马车里放的只是个机关傀儡人,车夫会腹语术。今晚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局,用来请君入瓮,你们出去了必死无疑。”霍锦骁一边解释,一边紧盯着马车。   昨夜祁望接到纸卷时她就起了疑心,故而夜里并没睡下,而是动转《归海经》,专注于外界动静,果不其然叫她发现祁望半夜出去,她便悄然跟随,就藏在离他们没多远的地方,发现了海神三爷的车子。   《归海经》的功法一施展,她的目力听力与触感便强过常人数倍,马车里坐的人没有普通人的呼吸声与心跳声,说话时发声的位置也有些微不同,她可以肯定车里并非真人。   “不可能!”曲梦枝难以置信。   “别说话,有人来了。”祁望断喝道。   只见对面屋上又悄然掠下一人,也是一身黑衣,头脸皆蒙。他不像前两波黑衣人那样一出现便喊打喊杀,而是小心翼翼地提剑接近马车,警惕地四下察望之后,他方轻跳上马车,以剑挑开车门。   异/变陡生。   车里三支细长锐箭分三面飞出,此人避之不及,叫一支箭穿过肩头。马车车厢忽向外翻下,露出其间所放之物。   赫然便是个穿着衣服的机关傀儡。   此时机关已被触动,傀儡与车上飞射出无数暗器,朝四面八方展开。   霍锦骁三人只闻得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曲梦枝已然色变。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再说。”祁望当机立断,也顾不上底下情况。这既是三爷布的局,他们若在这里被发现,恐再难脱身。   “那也要回得去!你自己往后看看。”霍锦骁没好气道。   祁望狐疑地转头,身后仍是漆黑夜色,只有远处有隐约灯火,他本不解何意,只是略一思索,忽也变了神色。   海神三爷的伏兵不在街巷中,而是在三街六巷的外围,他将整片区域都围了起来。   他们很难逃出去。   霍锦骁她见他沉默,只得拉起两人道:“别罗唆了,你们跟我来。”   外边人虽然多,但凭她的眼力与目力,要想避过人逃出去还是可以的,只是……   霍锦骁咬咬牙,将心里顾虑甩开,拉着两人就往某个方向掠去。   三街之外果然被无数人马围起,火光明晃晃地照着肃杀街巷,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这片区域内所有人都抓起,便是祁望也看得心惊。   霍锦骁将《归海经》的功法催到极致,用尽全力感知周围情况。人虽多,但一星半点的空隙总还是有的。借着夜色掩护,她耗尽全力将人带出重围。   才刚走出不远,三人便闻得身后传来声音:“收网捞鱼了,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天色将明。   ————   “砰——”房门被用力推开,祁望扶着曲梦枝进屋,霍锦骁随后进来,将屋门闭紧。   曲梦枝不会武功,这一路上都是祁望施展轻功带她。   屋里烛火燃起,照出三人均显难看的脸色。祁望倒了杯茶递予曲梦枝,曲梦枝捧来却不饮,只望向霍锦骁,斟酌片刻忽问道:“景姑娘,今晚多谢你出手相救,梦枝感激不尽,不过梦枝有一事不明,还请姑娘解惑。”   霍锦骁背靠花格站着,闻言只道:“何事。”   语气并不好。   “今晚之事机秘,我也是费尽心机才得来这消息,却还是出了错,不知姑娘从何得知车中所放只是傀儡?”曲梦枝道。   霍锦骁看了祁望,他没出声,也在等她答案。   “我修练的功法可增五感,哪怕离得远,只要我倾尽全力,就能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马车里的人,根本没有心跳呼吸,怎么可能是真人?这个答案,祁爷与曲夫人可满意?”   她回答完这个问题又道:“祁爷还想问我为何跟着你吧?我见你收到消息神色不对,夜里留了心眼,听到动静才跟去的。先前你说三爷怀疑我们,我怕又出变故,没想到你们是去刺杀三爷。”   这么大的事,祁望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要动手,若然事败,牵连甚广。   霍锦骁没法不气。   “你们没问题了?那换我问你们,你与曲夫人为何要杀三爷?”她见两人沉默便问道。   曲梦枝已缓过神来,容色稍复,只淡道:“这是我与祁爷之间的事,姑娘还是别知道的好。”   霍锦骁闭闭眼,没听到祈望声音,也不强求,只道:“既然如此,那我不打扰你们叙旧,只望祁爷下回行事多顾着你身后的人,我先出去了,告辞。”   “等等。”祁望终于开口,“告诉你也无妨……”   “祁望!”曲梦枝手一颤,刚想阻止,却被祁望的眼神制止。   捧着茶盏的手还在微颤,他将这事告诉霍锦骁,无异于把身家性命交到对方手上,祁望竟能如此信任她?曲梦枝看她的目光越发复杂。   “但你先告诉我,你来东海有何目的?”祁望走到霍锦骁身边盯着她。   不知何故,她的脸色比晚上赴宴时苍白不少,不说话时唇抿得很紧,眉头拢作结,呼吸急促,他忽想起从她在屋顶拦下他们时起,她就一直在喘气,那时他以为是她着急救他们所致,可如今已安全回来,她的喘息仍未停止。   “受人所托,来查三爷身份。”霍锦骁攀住身边花格,指尖掐进木头里。   她脑中嗡然作响,像断弦般疼。《归海经》虽说好用,但此法耗神过度,她这一晚倾力施展,早已超过她内力所能承受的极限,如今受到反噬,脑中剧疼,耳边嗡鸣,不过勉强和他们说话。   当初祁望收留她时就曾说过他们也许能够合作,不知是否是指此事?他在试她,她何尝不想试他。   “果然……”祁望并不惊讶。   “那祁爷呢?”霍锦骁问道。   “我与曲家有些渊源,三爷屠曲家之岛时,我父母妹妹也在,尽遭其毒手。”祁望轻描淡写,不愿多忆当时之事,“我花十年之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就像你杀雷尚鹏一样。”   霍锦骁却听得胸口发紧,缓言道:“抱歉,我无意逼你们提及伤心事。”   曲梦枝低下头不置一语。   “无妨。”祁望见她一直闭着眼,改口问她,“你脸色很差,受伤了?”   霍锦骁摇摇头,道:“没事,小问题。我有些倦,想回去歇歇,明日再与祁爷、曲夫人说话。”   再不走,她撑不住就要倒下。   语毕,她睁开眼往前走去。   “砰。”   一声轻响,她整个人撞上花格旁的高几,高几晃了晃,连几带花瓶一块倒下,祁望心头陡惊,眼明手快接下花瓶扶住高几。   “景骁?”他放好高几和花瓶,就见霍锦骁怔怔站在原地,朝他伸手。   那手抚向他的脸颊,却在他脸颊边虚晃了几下,就是触不到他。   祁望蹙紧眉,抬手握住她的手。   “祁爷……我……看不清你的人……”霍锦骁眼前只有浅淡的虚影,像梦里缥缈的影像,触手难及。   祁望骤惊。   霍锦骁身体却晃了晃,往前倒去,直入祁望怀中。   “景骁?”祁望已然察觉她整个人无力似棉絮,平时那样生龙活虎霸王般的人,像忽然被抽空了精气神。   霍锦骁脑袋软软歪在祁望肩头,声音都像要散开:“刚才耗神过度以致功法反噬,不必担心,没事。劳烦祁爷送我回房。”   祁望却朝曲梦枝道:“梦枝,天色将明,你快回去吧,若被人发现你的行踪就不妙了,况一早还要赶去海神庙,你也歇歇。我就不送了。”   曲梦枝将手中茶盏放下,起身福了福身,只道:“今日之事是我思虑不周,累及你们。多亏景姑娘相救,你好好照顾景姑娘,我不打扰你们了。”   语毕她转身离去,将门轻轻掩上,目光自渐闭的门缝中瞧见祁望眉间忧色,心忽然凉如秋水。   祁望没将霍锦骁送回屋,他将她抱到锦榻上放下,挨近她坐着,以掌抚上她脸颊,低头望去,只道:“你瞧瞧你的眼睛。”   霍锦骁将眼张开,仍只看以模糊人影,不过颊上有丝气息拂过,还有温热手掌触来,她心知他的脸庞已近在咫尺。   “我没事。”她很快拂开他的手,偏头避过他的气息,挣扎着盘腿坐起。   祁望察觉她的抗拒,只得收回手,离她远了些。   “我的眼睛瞎不了,只是需要些时间恢复,不碍事的。劳烦祁爷帮我打盆凉水,再找条帕子。”她盘腿坐好,双手置于两膝之上,缓缓运气疗伤。   祁望依言自去院中打来井水,又将桁架上挂的帕子取来绞干。   “多谢祁爷。”霍锦骁伸手要接湿帕。   “我来吧。”祁望猜到她想冷敷,便坐到她身侧,将叠好的湿帕轻轻按在她眼上。   霍锦骁不多计较,垂下手专心运气,祁望每隔一段时间便重新绞换湿帕,如此反复直到天色透亮。霍锦骁行功一个小周天方收功睁眼,耳边立时传来祁望沙沉的声音:“怎样了?”   “没这么快恢复,至少也要两日。”她摇摇头,此番行功运气只能消队她脑中刺疼与耳朵嗡鸣,眼睛可就没这么容易恢复。   身边坐的人仍只模模糊糊身影,霍锦骁便转过头,又道:“天亮了吧,我们是不是该准备准备去海神庙?”   祁望没有出声,屏了气息。她视线不清,未曾发现他离自己极近。   莹润的唇随她吐字时启时抿,微睁的眸还挂着水意,与他的唇不过半指之遥。   “我还是看不清楚,今天的祭典怎么办?”她什么都不知道,问了两句发现没有回应,便唤他,“祁爷?”   祁望回神,迅速将脸转走,淡道:“无需担心,有我在。我牵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   ☆、欺人   清晨天阴, 不见日光, 天转寒。   小满与林良一早就在院子里等着,见到祁望打开房门, 两人忙凑到他身边。   “祁爷,时候不早,该去海神庙了。”小满提醒道。   祁望点点头, 看到两人手中都端着盘子, 林良端的是早点,小满手里却似乎是套衣裳,便问道:“小满, 这是何物?”   “早上曲夫人遣人送来的,说是今日转寒,海边风大,景……”小满顿住, 拿不准自己要如何称呼霍锦骁。   林良手肘飞速撞了撞小满,朝祁望身后使个眼神。   小满便看到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的霍锦骁,看模样像是在祁望屋里呆了一宿。   “该叫夫人了!我们平南岛的岛主夫人。”林良小声道。   话音才落, 里边就飞出一颗青橘,正奔林良和小满, 两人忙左右侧开,那青橘从二人脑袋中间飞过, “啪”一声落地。   “叫我小景,不然就景爷。”霍锦骁已经坐起。   祁望听她声音中气十足,不由笑了, 又伸手将小满所捧的衣裳抖开。   竟是件缎面薄披风,素白的底,银线绣的鹤纹,领口盘扣嵌玉,结着大红的梅花络子,垂着长流苏,恰衬她身上衣裳。   他想了想,拎着衣裳进屋。霍锦骁正摸索着从榻上下来,忽觉身边有风掠过,一物搭到她背上。   “这什么?”她看到祁望模糊的身影立在自己身边。   “曲夫人送你的披风。”祁望整好披风,手不由分说将她下巴往上一拔,“下巴抬高。”   霍锦骁愣了愣,他在替她穿披风?   “我不需要披风……”   “好了。”祁望很快就将盘扣扣好,收回手,“海边风大,穿着吧。”   屋外站的小满与林良已然看傻。   “哦。”穿都穿了,霍锦骁也就随意。   “走吧。”他淡道,伸手去牵她。   霍锦骁手一缩,很快拽住他衣袖,只道:“我还看得见些影子,拉着你就好,不用牵。”   “那你小心些。”祁望并不勉强她,叮嘱之间已往外走去。   ————   霍锦骁与祁望踏上同一辆马车。时辰不早,他们并无时间用早饭,祁望就让小满将早饭送到马车上来。车帘落下,车轱辘转开,马车缓缓朝前,霍锦骁坐在矮案旁,看着桌上模糊的影子伸手去摸。她有些饿,奈何视线不佳,远近距离难以把握,像隔水视物般,那影子明明就在眼前,伸手去够时总扑个空。   “好了,别瞎摸,要吃什么同我说。”祁望往她手里塞了只瓷杯,“先把这个喝了。”   瓷杯温热,霍锦骁低头嗅了嗅,马上还给他:“不喝。祁爷自己都不喝,别想推给我。”   那是鲜牛乳。   “那你想吃什么?”他今天耐性脾气都不错。   “有面卷子吗?”   “有,香葱的。”祁望拈了一枚正要放到她手里,却听她又开口道。   “有牛肉酱没?你把卷子掰开,帮我抹一层……抹厚点!”她使唤起他来,“今儿有粥吗?什么粥?”   “红豆花生莲子粥。”祁望按她的要求把卷子抹好递给她。   她笑眯眯接下,敞亮的眼眸看不出一丝异样。   “帮我装碗粥,要稀一些的……唉呀不成……一会没法上茅厕,你还是给我装稠的吧,把花生挑掉,我不爱吃。”   祁望盛粥动作一顿,想斥她两声,最后还是没出口,只用筷子将碗里花生夹出。   霍锦骁接过碗,舀了勺送入口中,发现真没花生,更是眉开眼笑。   “毛病真多。”祁望小骂一句。   “嘻嘻……祁爷今天这么好?是不是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她放心吃起,顺便打趣他。   “你说呢?”祁望见她碗里的粥已吃了一半,偷偷地又舀一勺放进去,嘴角不动声色地翘了翘。   霍锦骁吃了半天,总觉得碗里的粥怎么也吃不完,肚子却已撑足。   “不吃了!祁爷你别欺负我眼睛看不到。”她撂筷撇头,心里已猜到他的把戏。   祁望心情大好,自己才开始吃,吃没两口,就又听到她的声音。   “祁爷,我们行到哪了?你快看看外头,还有没昨晚的痕迹?”   “不必看了,三爷办事哪会留痕迹。”祁望想起昨夜仍心有余悸,他穷十年之力本以为已有一搏的资本,但如今看来,他比起海神三爷,差得还很远。   “你说昨晚想行刺三爷的会是谁?最后来的那黑衣人又是谁?”霍锦骁揉着肚子说起,“曲夫人是陆上的,这消息又从何处得来?”   “梁家和三爷私下素有往来,她能得到消息,不足为奇,但她也没告诉我是谁下手刺杀。”祁望知道些梁家同海神三爷间的勾当,只是未向霍锦骁细说,“三爷仇家遍天下,东海想杀他的人多如牛毛,否则这么多年他也不至于总隐而不出。”   “可是半丈节漆琉岛守卫森严,外岛的人进不来,昨夜刺杀者人数众多,不像是外岛的人。祁爷,你觉得漆琉岛上有谁想反三爷?”霍锦骁说起正事满脸正经。   她看不清祁望,祁望却将她看得仔细。   “你怀疑是漆琉岛的人?”他反问她。   “若非漆琉岛的人,他们如何进来?除非有人接应,并且这人还是三爷身边的人,否则拿不到三爷行踪。”霍锦骁挪了挪位置,靠得更舒服些,“说来说去,不管哪种猜测,三爷身边都有内鬼。昨天后来出现的黑衣人与前面两批不像同一伙人,他看着倒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想三爷来个瓮中捉鳖,三计连施……三爷想抓的,恐怕是这个人。你说他昨夜后来有没被抓到?”   “我与你一起回来的,我哪知道?”祁望见她缩着缩着,整个人都缩到披风里,只露个头,雪团似的像只肥兔子,强忍着把她拽出来的冲动,只道,“你说你受托来东海查三爷身份,那你可知,朝廷也往三爷身边派了细作。”   霍锦骁蹙蹙眉道:“不知道。祁爷觉得这人是朝廷的人?”   “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祁望盯着她。   小东西不够老实。   霍锦骁眉梢挑了挑,不吱声。   马车恰好停下,小满声音传来:“祁爷,海神庙到了。”   两人间的对话暂停,祁望从车里出来,利索跳下后转身接霍锦骁。霍锦骁弯腰出来就被他握住手腕,他道了句:“跳下来。”   她不作多想,往车下一跳,半途上被他捞了腰放到地上。不过两个呼吸的时间,祁望已经将手收回。霍锦骁眨眨眼,什么都看不清的滋味不舒服,她没了主动权,只好步步为营。   “走吧。”祁望拉住她就走。   霍锦骁把手往回收,奈何他拽得紧。   “海神庙在山上,你不让我牵你上去,是打算从山上滚下来?”祁望声音波澜不动,像没有情绪,“当日你在洗尘宴上胆子倒是很肥,如今为何怂了?”   海神庙建在临海的山崖之上,车马不得上,所有人都要在山下徒步爬上山崖。山崖的路并不好走,虽有石阶却被风雨侵蚀布满豁口坑洼,又窄又陡,旁边的护栏松动,滚下去就是悬崖。而他还没告诉她,从她踏下马车那一刻起,四周的目光已经都集中过来。这海神庙非所邀之人不得上,除她之外上面一个女人都没有。   “那你走慢点儿。”霍锦骁只好妥协。   “带着拖油瓶我也走不快。”祁望没好气地回了句,牵着她就往山上走。   山脚下已停了不少马车,不能上山又想一睹祭典的人只能在此等候。   曲梦枝正站在一边叮嘱梁俊毅,她也没资格上山。陡峭石阶上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忽落入她眸中,叫她不禁怔然。   如果曲家还在,和他走这段路的人,该是她吧。   再不远处,沙慕青坐在马车里,自挑开的马车窗帘细缝中遥望山间之人,眼底渐现泪雾与嫉恨。昨夜她爹回来已经说了,三爷打算将她送给东洋浪人头目,她只是颗棋子,这步棋不通,三爷就会换一步走,总能用得上,可她不想……   山路上祁望站在外侧,步子迈得很慢,头总侧向身边女人,不知在说什么,海风很大,将她披风吹得几欲飞离,远远看去像海神庙前的仙女,两人站在一处的画面,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   霍锦骁一手拽着披风,另一手被祁望牵着,就这么一步一步爬到崖顶。   心里有些遗憾,一年一度的祭海大典,她却什么都看不清,来年还不知道有没机会再来,如此想着,她甩了甩祁望的手,小声道:“祁爷,你和我说说这里的景色呗!”   “你先小心脚下,台阶到头了。”祁望提醒一句,正想告诉她没什么可看的,瞧见她好奇又期待的神情,出口的话就改了,“上了石阶是海神庙前的落星盘,因地上雕琢了星象图而得名。落星盘左侧是神女峰,右侧是玄武岩,传说里海神座下的两大悍将所化。过了落星盘才是海神庙,一会会有司礼者唱名,我们带来的礼物要在这里献给海神,唱过名,献了礼,你才能进庙,在海神像前点一柱香。过了海神庙便是海坛,海祭大典就在那里,三爷今日一定会出现,他是主祭,要跳海祭舞。”   “那我岂不是看不到他?”霍锦骁很是失落。   “你眼睛就算没事,也看不到他。他会身着大祭服,脸戴海神面具,不会让人看到模样的。”祁望笑道,“怎么?你就这么想见到他?”   “我当然想。看不到脸,看看人也好,那可是睥睨东海十数年的海神三爷!”霍锦骁自然好奇。   “三爷喜欢美人,我瞧你模样不错,你要是愿意,兴许能入他后宅,这样你就可以想见就见了。”祁望摸摸下巴笑道,“不过就是三爷的年纪对你来说,恐怕大了点。”   霍锦骁听着就觉得不对,还没等他说完已甩开他的手:“祁爷,我知道你想摆脱我好娶沙慕青,我成全你就是。”   祁望笑了笑,还未接茬,忽闻空气中刚猛气劲来袭。   “小心!”他疾吼一声。   那道气劲朝着两人中间劈来,霍锦骁已然察觉,她神色一凛,纵身往旁边躲避,被迫和祁望分开。她视线不清,纵到半空也不知脚下是何处,只隐约瞧个大概后落地。这一击来得突然,她避得狼狈,身后披风已被劈裂。落地后她怒目瞪向气劲所来方向,脆道:“阁下何人,为可在此出手偷袭?”   “丁喻,你要做什么?”祁望的声音跟着响起。   他目光已冷,警惕地看着丁喻。   “东海这百年来,海神庙就没有女人踏足的先例,凭什么她能上来?”   霍锦骁只听到个沉如雷响的声音,气沉如海,是个内功极深的练家子。   祁望与她提过,丁喻此人也是东海一大枭雄,不过此人并无岛屿,只组建了一队战船,受各大海商雇佣为其出海护航,在东海名头甚响,实力尚在金蟒四煞之上,只因没有岛屿,故不曾得到“枭”名,但东海诸雄对此人评价却极高。   “上海神庙凭的是本事,与我是不是女人有何关系?”霍锦骁缓缓解下披风抓在手中。   “本事?你有什么本事?床上的本事?”丁喻不屑道,“祁爷,你就算想吞并金蟒,也不必找自己的姘/头来吧?娘们漂亮玩玩就好,要和爷们平起平坐,老子不干!”   “丁喻,你此话诛心,是指在下暗中吞了金蟒?”祁望冷道。   霍锦骁没说话,素来喜笑的脸已无半分表情,眉宇凝出杀气。   “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不过你吞没吞老子不管,老子断不能让个娘们压在自己头上!”丁喻怒道。   “说得是!”旁边已站满了人,闻言尽皆附和道。   “丁爷,女人又如何?这海神庙前还立着神女峰,传说中乃是海神麾下女悍将所化,女人为何不能站在这里?更何况燕蛟岛的帛书送到三爷手中,三爷都没开口,丁爷却挑在今日大祭之时闹事?”   满场看热闹的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开口替她说话。   听声音像是梁俊毅,霍锦骁转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微一颌首。   “三爷贵人事忙,哪顾得了底下蝼蚁作乱?”丁喻怒对梁俊毅,“你是什么人,也敢在这里大放阙辞?”   “他是三港梁家的二公子梁俊毅,是三爷的贵客。”庙内走出一人,朝着丁喻道。   祁望望去,那人正是昨日中午在驿馆门口遇见的,跟在曲梦枝和梁俊毅身边的男人。   果然,这男人是三爷身边心腹。   “东海的事,几时轮到陆上的人多嘴?滚开。”丁喻扫出一掌,将梁俊毅震退两步,又望向霍锦骁,“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进庙,识相点就滚下山去。”   梁俊毅还要再说,庙里出来的男人却几步掠至他身边,阻止他开口。   “如果我非进不可呢?”霍锦骁沉道。   “那就拿出本事来!”丁喻道。   “丁喻,她是我未婚妻,你如此为难她,是想与平南作对?”祁望看着霍锦骁站在原地睁大眼眸强撑的模样,怒火便不知从何而生,转而席卷。   “祁爷!”霍锦骁忽然高喝,“这是燕蛟的事,与你平南无关,我不用你帮忙。”   “景骁!”祁望知她脾气犟,却不想眼下这种状况还犟。   霍锦骁笑了笑,不给祁望说话的机会,忽将手中披风往丁喻之处掷去。披风在空中展开,像只巨大白蝠,丁喻未料她说出手就出手,挥拳便迎向披风,岂料那披风之后灌满气劲,坚硬如石,他一击之下竟震得虎口剧痛,心头骇然。   看不出来她年纪小小,内功造诣竟如此之深。   “哼!”冷哼一声,他化拳为爪,将披风从中撕裂成碎片,正要笑她,披风之后却有一道人影窜出。   “你想要见识本姑娘的本事,我就让你见个够,你可别哭着找娘!”霍锦骁手执软剑化作漫天剑影朝丁喻兜头罩下。   丁喻被她攻得措手不及,连退数步,神情大变。   祁望在旁边却看得心惊,别人不明白,他却知道,霍锦骁不过借着最初说话时辩下的位置朝丁喻出手,打算先发制人,只是丁喻哪有她想得那么好对付。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她视线不佳的弱点只怕立时被丁喻发现,到时就是两种情况了。   这该死的丫头!   “呀呀呀!”丁喻怒极暴喝出声,双手化掌,被她的剑逼得以内力相搏。   霍锦骁要的就是这结果,当下稳了身形,横剑于身前,倾注全部内力迎撞他内力所化的庞大掌力。   四周刹时刮起怪风,风绕着两人身侧旋转,沙石均被带起,如刀刃般割向四周,四周众人功力弱的都朝后退去,只剩几人还撑在风刃之中,已换了神色。   “够了!”庙里有人努喝一声。   两道人影从中飞出,各朝丁喻与霍锦骁出手,将两人格开。   霍锦骁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与自己相搏的掌力突然消失,一道柔劲撞在她胸前,将她撞飞,直至落入祁望怀中。   祁望抱着她落地,她便闷哼一声,口中涌出鲜血,唇被沾得鲜红。   “今日是海祭大典,三爷还在里面,不容你们在此放肆!”顾二怒道。   “可是……”丁喻从地上站起,还想分辨。   “丁兄,在下知道你心里想法,相信在场诸位枭雄都与你同样想法,这样吧,让在下说句公道话。”   一个阴冷声音响起,霍锦骁没听过。   “燕蛟帛书三爷已经收到,今日之邀也是三爷亲下,不管她是男人还是女人,便有资格踏足海神庙。不过她有没这本事承受这资格,那就另当别论。吉时将至,眼下可不是争斗之时,不如这样,明日午时,丁兄与景姑娘在斗兽场比过一场,以作断论,如何?”   祁望闻言色变。   斗兽场里的争斗生死自负,连他都无法插手,不像这里,他还能出手救她。   ☆、三爷驾到   “好!我丁喻应战。”丁喻毫无犹豫应下。   四周爆出一阵叫好声。   出言提议之人负手站在落星盘正中, 又朝霍锦骁道:“丁兄已应战, 不知景姑娘意下如何?”   “祁爷,松手。”霍锦骁小声道, 她已暗暗运气,压下胸中翻涌气血,将喉间腥甜咽下。   祁望改为扶着她, 只道:“放弃吧, 有人想杀你。”   只是不知这是三爷的主意,还是其他人的主意。   “祁爷,你看不明白吗?他选择今天发难, 不管我应战还是放弃都会遂了他的意。我若放弃,日后在东海永无立足之地;我若应战,便落他圈套有性命之虞。”霍锦骁咳道。   “活着总比死了好。”祁望不同意她冒此风险,她身上有伤, 勉强应战胜算太低。   “不会死的。”霍锦骁推开他,“祁爷,我选择放手一搏。”   毕竟还有第三种可能。   “你!”祁望劝不动她。   她已往前踏出半步, 朗声道:“好,我也应战。”   “好!丁爷与景姑娘都是豪爽之人, 那就这么定下来,明日午时, 我们在恶城斗兽场恭候二位大驾。”那人“哈哈”笑起。   顾二在旁看了许久,此时方道:“吉时将至,请诸位安静, 准备唱名献礼。”   落星盘随他的话安静下来,只闻脚步声匆匆而过,刚才闹剧被人暂抛脑后,霍锦骁看不清路,转头去找祁望。   “去了斗兽场,我不会管你死活。”祁望冷怒道。   “不用你管,这是我的事。”霍锦骁不以为意,“你也别出手,莫引火烧身。平南和燕蛟都要靠你,我给你做前锋。”   她说话间用手背抹抹唇,擦下一片鲜红血色,把手递出去。   “祁爷,拉我一把,我看不清路。”   “你手脏死了。”祁望漠然嫌弃,却仍牵过她来。   ————   唱名开始,每唱一名,旁边都有人将海神献礼抬进庙中。这礼虽说是献给海神,到头来也是落进三爷口袋。能站在海神庙前的都是在东海大有来头的人,送出的礼一个比一个厚,相比之下霍锦骁的礼便中规中矩,没有差错。   霍锦骁挨个听着,其中也有东海十枭,不过那是外人给的排名,并非什么正经名号,到漆琉岛上皆以岛主或船队商号为称。   排在最前面的自然是赫赫有名的庞帆、岺肃、孟义春三人,除了庞帆之外,岺孟二人皆属三爷麾下,往下便是江涛、刘寿安,祁望排位第六,只是近年平南势力增速极快,祁望又被三爷重用,如今还有燕蛟为其助力,实力已在江刘二人之上,可排到第四,不过因他为人低调,所以一直不曾冒头。   再往后,就是沙剑飞、冯何两家与金蟒四煞,如今四煞已死,金蟒易名燕蛟,这位置便由霍锦骁顶上。除这十人之外,东海大大小小的海枭众多,其中不乏实力雄厚者,只因各种原因名声未显。   不过今日能来参加海祭的,已是这东海之上顶尖之人。   “平南祁望、燕蛟景骁,向海神献礼——”   名字唱到祁望与霍锦骁,祁望拉着霍锦骁朝前行去,迈上海神庙石阶后方各自转身,朝着庙前诸人拱手致礼。庙前诸人目光各异,霍锦骁反正瞧不清,装腔作势地行礼之后,便与祁望踏进庙里。   此礼便算是认名,至此,霍锦骁在东海的名声方正式传出。   迈过门槛前,她听到声幽幽嘲笑,不由蹙眉。   “祁爷,那人是谁?”   进了庙里,祁望将香点燃放进她手中,她趁机问道。   问的就是先前提议斗兽场并发出嘲笑的人。   “邱愿,三爷的亲信之一,与我有些过节。”祁望托着她的手,带她面向庙中巨大神像。   整个海神庙只供了一尊像,便是海神。这海神左手锤,右手锥,背负三叉戟,形容狰狞,以重彩绘成,红面獠牙,披甲戴冠,观之生畏,可惜霍锦骁见不着。   “乌旷生就是他救下后献给三爷的,这次他针对你不知是三爷意思还是他挟私以报,不过顾二没有出声,想来就算是他挟私以报,三爷多少也乐见其成。”祁望执香弯腰拜了一拜,起身后发现她还站着,便一掌盖在她脑壳上,按着她与自己一同拜下,“傻着干嘛,拜呀。”   “祁爷,三爷是不是想着我死了,好给你再找个媳妇?”霍锦骁胡乱与他拜了三拜,又由他牵着走到佛前插香。   “少瞎说!”祁望扶着她的手将香插进炉,“你死了,我也不会让别的女人再过来。”   霍锦骁忽然“扑哧”笑出声:“啥?祁爷这是要为我守节?”   “闭嘴!”祁望被她绕了进去,越想越觉这对话方向不对,扯着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威胁她,“你胆子倒真大,就不担心我和你弄假成真?”   “成真?成什么真?”   “真的变成我祁望的女人。”祁望捏着她的手道。   霍锦骁怔了怔,忽笑道:“不怕。你既然说是成真,那便是我与你彼此生情,既然已生情,为何要惧要避?”   祁望被她的坦然说得哑口。   “再说,祁爷与我心里都装着放不下的人,生命空了一部分。若是有机会能再圆满,可以让我动心,我为什么要担心?”霍锦骁从来不逃避感情。   东辞走了,她遇不上可以超越,或者说哪怕是取代他的人,一个都没有。   他在她心里太重,重得有时回忆起来她都觉得太过沉甸。   她很难再喜欢第二个人。   如果能,那她一定不逃。   对东辞是这样,对这第二人,也是一样。   风突然呼呼涌来,霍锦骁把被风吹到眼前的流苏拔开,叹了声:“风好大。”   祁望这才发现两人已走出海神庙,抵至庙后的海坛之前。   ————   轰——   海浪声里响起雷沉电鸣音,仿似骤雨将至。   霍锦骁已和祁望走到祭坛旁的五彩华盖下站好,此地为临海悬崖,风势很大,吹得华盖上的彩带飘摇,金铃“叮咚”作响。   “要下雨了?”霍锦骁不解道。   “不是,是祭坛上的雷锤电锥奏出的声音,祭典马上开始了。”   祁望解释的话才落,霍锦骁就听到一阵鼓乐传来,有个高昂的声音唱起。   “海神降临!众宾跪!”   祁望将她一拉,两人便同时跪在华盖上的蒲团上。   霍锦骁正满心好奇,又闻一个低沉的男音传来,那声音遥远像海浪,又似刚才的雷鸣,吟唱着繁复祭歌,风云涌动,气势磅礴。   “三爷来了。”祁望在她耳边道。   霍锦骁心里一动,闭上眼暗暗运气,心里默喝一声,忽将眼睁开。   眼前景象陡然清明。   她看到崖前向外延申的六角祭台上五彩飘带似烟霞轻扬,身着三重祭服的男人在祭台边舞边吟,赤红的衣,宽广的袖,手中三叉长戟顿地和鼓,脸上戴着五彩面具,赤面獠牙,威风凛凛。   男人的舞,每一步都似落雷,每一抬手都藏力道,伴着低沉悠远的唱腔,仿如天际神祗。   霍锦骁情不自禁受此舞吸引,心如擂鼓。   忽然间那男人一个转身,正面望向她,面具之后的眼眸不偏不倚盯向她。   她强施《归海经》,正好将他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那双眼,锐利似鹰,像要收割生死。   她记忆里不曾见过有这种眼神的人,但很奇怪……那双眼竟给她些许熟稔感,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般。   正要再仔细看去,忽然间眼前就是一花,脑中断弦似疼起,她往祁望那边一歪。   祁望忙扶住她,低声道:“怎么了?”   “我瞧见三爷了。”眼睛虽然难受,她心里却极兴奋。   “你旧伤未愈又擅用功法?真的嫌命太长?”祁望一听就明白,怒极将她推开。   “就一下。”霍锦骁揉着头,讪讪笑起,不敢再用。   ————   鼓乐声歇,三爷的歌跟着停止。   祭舞结束,三爷朗声道:“献——海礼!”   霍锦骁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其间还夹着些呜咽声。献海礼是向大海献活物,一般献的都是牲口,可今年却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祁爷,我好像听到……哭声?”霍锦骁看着晃来晃去的模糊人影问道。   祁望垂于身侧的手已握起。   “哇——”他还未给答案,便有稚子啼起。   霍锦骁想到了什么,伸手揪住祁望衣袖:“难道今年献的是活人?”   祁望没有回答,只是反手将她拥进怀里,手掌往她眼前一遮,防止她因为好奇又勉力施功去看,更防止她一时想不通要出手救人。   “别看别听,你不会想目睹这一幕的。”   “真是活人?为什么?”霍锦骁骇然,听那些窸窣声,活祭的人不少,其中还有孩子。   “洪家余孽作乱漆琉,男丁尽除,余者祭海,敬献天地,以填海神之怒。今后若再有不尊不敬者,杀无赦!”三爷的声音传来,不再是唱祭歌时的磅礴大气,森冷无情宛如利刃。   “那夜刺杀三爷的,竟是洪家之人。”祁望已然猜到。   冯何曲洪是十年前东海望族,冯何降于三爷,曲洪虽被灭,想来洪家有人逃出,在东海藏匿十年意图复仇,不料中了三爷的圈套。   三爷今日之举,不过杀鸡儆猴。   “祁爷……”霍锦骁抬头唤他。   “救不了,你别妄想!”不用她开口,祁望便断然拒绝,顺手在她腰侧穴道一点。   “你!”她没想到他会向自己出手,只能半倚在他胸前动弹不得。   “为了你好。”他冷道,以手掩去她的双目。   可虽然看不到,霍锦骁却听得到。   “咚——”   沉闷的落水声一声接一声响起,间或传来些呜咽挣扎声,那些人被堵着口一个个扔下悬崖。每一声闷响传来,霍锦骁心脏就随之一颤。其实祁望不必点她要穴,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人,并不打算以卵击石,这点分寸她还是有的,但如今她动弹不得,无从发泄,那些闷响锤子般撞心,将她的冷静击得粉碎。   人命如石,落水无痕。   声音终于彻底停止,海上平静,四周再无异响,旁人的呼吸也显得沉重,眼都不眨地要了十几条命,海神三爷的手段,可见一斑。   祭典结束,海神三爷退离祭坛,众人垂头恭送,眼见他离去后祁望才解了霍锦骁的穴道。霍锦骁还伏在他胸口,他拍拍她的背,正要叫她起来,胸前的脑袋忽然一动。   霍锦骁张口咬上祁望的脖子。   祁望瞳眸骤睁。   这一口咬得狠,祁望低哼一声,觉得颈脉都要被她的尖牙给咬穿。   “祁望,你要再敢制我穴道,我必不饶你!”她用力推开他,起身凭着记忆往回走去。   祁望知道,此番他算是真的把这丫头给惹毛了。   ————   一路默不作声地和祁望回了驿馆,霍锦骁也不要祁望扶自己,凭着模糊的视线与记忆摸进院子里,站在院里怒吼道:“大良!”   林良正跟在祁望身后进来,听到霍锦骁的娇斥声,以为出了何事,忙冲上前。   霍锦骁单手叉腰,吩咐道:“把燕蛟岛那几箱金银珠宝整整,明日早上将平南号上的兄弟叫几个过来。”   “啊?出了何事?”林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满脸莫名。   “明日正午我与丁喻约战斗兽场,你们替我把这些金银珠宝抬到斗兽场去!”霍锦骁道。   “斗兽场?那可是生死之战!祁爷……到底出了何事?”林良见霍锦骁满面怒气,只好转而问祁望。   “比斗就比斗,你带这些东西过去做什么?”祁望也不解她的举动。   霍锦骁看不清他,只冲他的人影一瞪,道:“和你无关。”   林良与小满闻言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两人莫非在祭典上吵架了?   早上出门还挺……恩爱的……   “大良,你快去!”霍锦骁催了一句,回身进屋。   “小景,你的伤……”祁望好心问了声。   她进房后“砰”地将门关上,声音从里头飘出来:“今天别来打扰我,我闭关疗伤。丁喻只拿一条命就想与我博,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姑奶奶我要他输得彻底!”   一语完毕,屋中再无声音。   祁望沉默。   小满在旁站了会,忽道:“祁爷……你脖子上的伤,要紧吗?”   祁望抬手捂住伤口,老脸一红,转头也往屋里去。   “祁爷,那这些金银珠宝……”林良没听祁望发话,只好讨他示下。   “按她说的做。”祁望也把门“砰”地关上,“没事别来寻我。”   “……”   小满和林良站在屋外面面相觑。   ☆、伏虎   翌日清晨, 祁望起个大早踏出屋子, 林良与小满已经站在院里,霍锦骁的房门却还紧紧闭着。   “还没出来?”祁望问林良。   林良摇摇头。   昨日她回房之后就再没出来过, 屋里一点声响都没有,连饭也没吃。   祁望想了想,上前刚要拍门, 那门就“咿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霍锦骁神清气爽踏出屋。   “祁爷早,大良哥,小满哥, 早。”她挥手打招呼,身上衣裳已换。   不是女装,是头天进漆琉岛是穿的男装,紫棠色窄袖交领衣裳, 腰束牛皮革带,长发束髻扣玉覆巾,男子打扮, 不过没有束胸,没有易容, 长身玉立,身量窈窕, 英气十足。   “你的眼睛?”祁望问她。   “恢复七成,够了。”霍锦骁朝他眨下一边眼睛,嘴角勾起, 神采飞扬,已无昨日虚弱。   “过来吃早饭吧。”祁望不再多问别的。   “好,祁爷一起。”霍锦骁正觉腹中空空,便唤他一道。   昨日的气早已消散,只有祁望瞧见她拈了卷子一口咬下,不由伸手摸向自己脖子。   伤痕早已只剩些许红痕,不过那滋味还在心头。   心有余悸。   ————   明王殿冠星楼里竹帘半卷,纱幔浅勾,玉炉生烟,满室异香,闻来神醉心迷,叫人如陷幻梦,屋里光线昏昏,有些碎语笑声响起。   一扇松雾鹤影的屏风立在竹帘之下,顾二垂头站在屏风前的外厅里静候着。不多时,屏风上印出朦胧人影,有人从榻上坐起,几声漱口声响起,水在喉间滚了几滚,又“哗”地吐在盂盆里,他这才站起来,自去铜盆前取帕净面。   榻上有人嘤咛两声,却是起不来,只在屏风上印出个不着寸缕的玲珑身影。   顾二悄然抬头,看得喉头一动,有些心猿意马。   “你出去服侍顾二爷吧,以后就跟着他。”屏风后的人忽开口。   顾二马上跪下,惊道:“三爷,顾二不敢。”   床上的人已经婷婷袅袅出来,身上就缠着条薄纱,纤毫毕现,黑发碧眼轮廓深邃,是个妩媚尤物,只是眼眸迷茫,神魂不在。   玉炉里点的香,会迷人心智。   “给了你你就收下吧。”三爷洗漱结束,坐回榻上,又道,“何事寻我?”   “多谢三爷。”顾二不敢再推,也不敢再看身边尤物,只低头回答,“三爷,沙剑飞父女在斗兽场动了手脚,我们要管吗?”   “不管。要是她死了,就让沙慕青嫁给祁望,要是她赢了,就带她和祁望一起来见我。”三爷说着又有些遗憾,“可惜了,如此绝色。”   “是。”顾二领命退出。   黑暗里又走出一人来。   “阿息,曲梦枝和祁望之间可有异常?”三爷问道。   “回三爷,并无异常,倒是梁二公子对那位景姑娘颇为上心。”   三爷似乎笑了笑,对此不置一辞,又问起另一事来:“朝廷派来的奸细可有下落了?”   “已经按三爷吩咐在几间医馆药房外埋伏人手,不过没发现有人去买炙血草。”   “藏得够深。”三爷随意道,摆摆手便令阿息退下。   屋里仍旧光线昏昏,谁也瞧不见他。   ————   “景姑娘!”   霍锦骁一出驿馆门就遇上梁俊毅与曲梦枝。   “二公子,曲夫人。”她冲二人拱手。   曲梦枝只福身以回。   梁俊毅已在门口站了多时,见她出来立刻迎上,道:“景姑娘风采夺目,在下敬仰,不知今日可否与姑娘一同前往斗兽场,让在下替姑娘打气。”   霍锦骁笑了,难得遇上个不在意男女尊卑的人,她为何要拒。   “昨日多承二公子仗义直言,景骁还未曾言谢。二公子愿意为景骁助力,景骁自当领受,多谢二公子。”   梁俊毅被她笑吟吟的模样灼了眼,忙不迭点头,祁望晚了两步出来,只见到两人相谈甚欢,曲梦枝陪站旁边,朝他略欠欠身。   “时辰不早,该走了。”祁望走到马车旁边。   那厢霍锦骁回了句:“祁爷,我骑马。”   祁望这才发现马车前停了两匹骏马,一白一黑,霍锦骁翻身上了白马,梁俊毅上了黑马,两人高高兴兴地攀谈着,早将他抛到脑后。   曲梦枝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转身上了自己马车,留下祁望和满车的金银珠宝坐在一起。   脖子上的伤口竟然又刺又痒。   ————   恶城与天府在漆琉岛的东西两城,霍锦骁骑在马上正巧能将两个地方的风貌尽收眼底。天府富庶,街巷井然,百姓安居,繁华迷人,有些像大安朝的京朝,可马才踏过天府与恶城间的黑河,景象便陡然一变,连天似乎都黑沉下来。   恶城的街巷歪扭破败,沿街或蹲或站都是面色黝黑、神情淡漠的男人,也有很多年纪小小的乞儿,眼中透出的却是乖戾。主街上有许多四通八达的窄长黑巷,里面时不时站着些神情迷离的人,地上堆满垃圾,还有未干涸的血迹。   这地方就像永远睡不醒的城市,充满光怪陆离的事。   最漂亮的宅子是窑子,不过白天大门紧闭,只有打着呵欠的龟公守着门;从早闹到晚的是赌坊,乌烟瘴气人声鼎沸;与赌坊紧挨着的是当铺,赌输的人想翻本就当,当金当玉当妻当女,没得当了就借,放利的人游走在四周;再过去些是烟馆,进出的都是面色蜡黄、双颊凹陷的瘾君子,烟馆里贩的除了屡被大安朝禁止的欢喜膏外,也有舶来的大烟,劲头大,抽起来更痛快。   一路行来,霍锦骁的眼中早就没了笑意。   她不喜欢这地方。   过了烟馆,便是黑市。   黑市很大,里外都是人,祁望提过如果她想卖船买粮,就要到这地方来,不过这时人太多,她瞧不出什么门道。过了黑市便是斗场,恶城的人最喜欢赌的,还有人命。斗场分擂台和斗兽场,擂台是人与人搏杀的地方,斗兽场是人与兽搏杀的地方,都是拿命搏钱搏名气之处。斗兽场尤为残忍,里面关的都是虎狼狮豹,很少有人愿意主动搏杀,所以送到这里的都是明王殿判了死罪的人,也有犯错的奴隶,男女老少不忌,送进去了就是拿性命供人取乐用。   她与丁喻的约战本该在擂台,不过因为两人功夫了得,擂台太小承不住,邱愿便让二人约在了斗兽场。   斗兽场比擂台大多了。   霍锦骁到时斗兽场已来了许多人。   时近正午,日头正照着地面,里面人声鼎沸。这斗兽场就是圆形的空旷场地,四周被精铁所铸的栅栏与三层看台圈起,东西两头各有一个铁闸门,后面关猛兽的地方。此时三层看台上已坐满人,昨日在祭典上出现的海枭尽数到齐,斗场正中摆着张红漆高背椅,丁喻已坐在椅上跷脚等着,邱愿也站在场中陪着。   “今日我们就等着看丁爷大展神威了!”邱愿向丁喻恭维道。   “一个小娘皮,有什么神威可展!”丁喻不屑一顾,闭着眼养精蓄锐。   “那是,以丁爷的本事,捏死她就像掐死一只蚂蚁!”邱愿声音大到所有人都听得到。   “是吗?”外头传来清脆回应,“我倒要看看丁爷怎么捏死我这只蚂蚁。”   丁喻与邱愿同时望去,却没在门口处见到霍锦骁,只有一群人两两抬进十来口箱子,一字排开放在了众人眼前。丁喻与邱愿均面露疑色,不知霍锦骁在布何疑阵。   那群人抬进箱子后便匆匆离场,霍锦骁负手而入。   “景姑娘这是何意?”邱愿问道。   “生死赌命太单调,我与丁爷玩把大的。”霍锦骁走到入口处脚尖一点,纵身掠到斗场正中。   “你想怎么玩?”丁喻从椅上站起问道。昨日比过一场,他心里对此女早已不存轻视之意。   “我把身家性命都带来了,我若输了,命给你,这些东西也给你!”她说着抖开一早握在手中的黑青长鞭,往箱子处扫去。   鞭梢发出裂响,如灵蛇般拔开箱笼上的铜扣,又一一将箱子挑开,成箱的金银珠宝在阳光下璀璨夺目,看台上一阵哗然,不少人都扑到了扶栏上往下张望。   “景姑娘此举何意?”邱愿走到箱笼前蹙眉问道。   “大家都是精明人,赌生赌死那是莽夫所为。这是我燕蛟景骁的全部身家,今日就摆在这里,打赢我,丁爷就能带走。”霍锦骁笑道。   “老子没东西跟你赌。”丁喻被她笑得一噎,地上的金银晃得他眼花,他心里也贪这笔巨财,可手里却没东西和她赌。   四周有人发出“嘘”声,他脸皮一红。他穷,钱都拿去养船队了,捉襟见肘。   “我不要丁爷的钱,听说丁爷常受雇佣替商队护航,我要丁爷船队五年的契约!这五年里,丁爷的船队只能认燕蛟一个主家,替我效命!你敢赌吗?”   霍锦骁清脆的声音在一众男人粗厚嗓门下显得犹为动听。   祁望坐在正中的看台上,唇边浮出浅笑,这丫头的算盘打得倒精。他原有些担心,却在她胸有成竹的笑容渐渐消融。   “五年?”丁喻仰天长笑。   “再加二十艘战船,够了吗?”霍锦骁知他嫌少,往上了加筹码。   丁喻的笑嘎然而止。   巨大的诱惑让人妥协。   “好!老子就用这条命和五年主仆契约同你赌!”   ————   签过生死令,立下赌约,邱愿清场。   入口处的铁闸放下,整个斗兽场再无可进出之门。   看台正中红绸所缚的巨大铜鼓被人敲响,“当”地一声,震彻云霄。霍锦骁与丁喻已各据斗兽场两头,闻得此响丁喻势如猛狮朝霍锦骁冲去,地面黄沙被其脚步震出一阵尘烟。   斗场上的比试没有规则,只问输赢,不管比试的人用什么武器,使何阴损招式。   霍锦骁今日用的是长鞭。昨日一试她已知丁喻内功深厚,与他拼内力并无胜算,她只能以灵巧制敌。强劲气息涌来,丁喻已到身前,她腾身而起,鞭梢化出蛇影数道缠向丁喻。这鞭法有九霄剑的影子,却比九霄剑更加诡谲难测。   丁喻冷哼一声,心里却不敢小觑,只将手中雁翎刀劈出开山之威,霍锦骁的鞭子不敢与其硬碰,只钻空隙攻其未防之处。丁喻的身手看着笨拙,可这刀法却使得滴水不漏,将门户守得死紧,霍锦骁攻不到要害,只能在其身侧游走。   场上众人只觉得斗兽场里人影频闪,刀光鞭影快得叫人目不暇接,如同密网。   两人互拆了百来招,丁喻看穿她的伎俩,暴喝一声,忽横刀扫出一片刚猛内劲。霍锦骁被此劲逼退,跃身半空,他的刀如附骨之蛆般跟上,朝她腹部刺去,霍锦骁在半空勉强拧腰,露出破绽,他又是一刀跟上,眼见要劈上她的腰。   看台上的人瞧得连喝彩都忘了,有人面露不忍,只觉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被拦腰斩断委实可惜。。   霍锦骁却不躲不闪,竟徒手握在刀刃之上。   丁喻一愣,却只见她手中金光微亮,自己的刀已被她攥在手中,长鞭如蛇缠上他的右手腕,他右手虎口一疼,不自觉松开手,雁翎刀被她夺去。他神色大变,矮身如泥鳅般滑到她身侧,不假思索地按下袖中藏的暗器。   咻咻三声,钢针飞出,直奔她门面,千钧一发之间,她却似早有所觉,朝后腾跃数步,丁喻自觉避过一击,正要松口气,忽见眼前刀刃袭来,叫人猝不及防。   霍锦骁不知何时已用长鞭缠住刀鞭,隔空施刀,刀刃自丁喻颈间划过。   丁喻呆立当场。   雁翎刀“当啷”落地,惊醒丁喻,他往颈间摸去,并无意料中的鲜血喷溅,她这一刀留了手,只伤及皮毛。   “还要继续吗?”霍锦骁脆声道。   看台上的众人跟着惊醒,呼声如雷。   丁喻已汗湿全身,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他正要说话,却见霍锦骁神色忽变。   “丁爷……”霍锦骁目光穿过丁喻,紧盯着他身后的兽闸。   丁喻只闻得身后有闸门机关拉开的声响,隐约还有沉重的呼吸声,心头电光火石般窜过一念,他刚要转身,就听霍锦骁暴喝一声:“蹲下!”   他不作多想,当机立断蹲到地上,头顶上阴影掠过,一只吊睛白额虎飞扑到了斗场正中。   满场皆惊。   祁望更是从座上站起,再也无法冷静。   另一侧的兽闸也缓缓抬起,两头花斑豹猛然纵出,朝霍锦骁飞扑而上。   猛兽放之后,两道兽闸复又放下。   ————   看台上的人惊呼一片,祁望已起身冲至邱愿身边。   “邱愿,为何会有猛兽出笼?”他目色冷凝逼向邱愿,不再与对方客套,“把门打开!”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安排的。”邱愿亦是满脸讶然,眼睛频转,一边看着斗兽场,一边防备着祁望。   “把门打开!”祁望不作废话,只要他开门。   “不成,胜负未分,输赢未出,门不能开,况且这门一旦开了,虎豹冲到街上,会引起大乱,三爷若知道必不轻饶。”邱愿摆手拒绝。   祁望蹙了蹙眉,又看了眼场上局势,霍锦骁已被迫和丁喻背靠背站在一处,两面受敌。虎豹凶猛,又是饿了几日,更加凶残,霍锦骁那纤细的身子在虎豹环顾之下像孱弱的猎物,他无法相像她被撕碎的模样。   理智被抛开,他不再理会邱愿,往看台下冲去,才冲两步就被邱愿拦住。   “你想去给他们开门?”邱愿本就针对霍锦骁,如何肯让祁望去开门。   “滚开!”祁望没空理他。   “不准去!三爷定下的规矩,谁敢违抗,格杀勿论。”邱愿冷道。   祁望便盯着他,眼中冰冷杀气释出,再不是从前客气圆滑的商人,仿佛化作场上那只饥饿猛虎,邱愿觉得自己要被他撕碎,心头浮起莫名惧意,正要再说,祁望已朝他出手。   ————   “丁爷,接着你的刀。”霍锦骁将雁翎刀还给丁喻,“看来你我放手同搏了,你可还嫌弃我是个女人?”   丁喻反手接下刀,看着眼前两只豹,额上一阵冒汗,只道:“他娘的,都什么时候了老子还嫌弃你。要是能让老子出去,叫你姑奶奶都成!”   和脸面比起来,这时候还是命比较重要。   “丁爷,咱两换个方式比,豹子归你,虎归我,谁先驯服,谁就胜了,如何?”霍锦骁眯了眯眼。   她身前那猛虎已猫下身,眼见就要再次扑来。   “好!”丁喻将刀一挥,痛快应下。   “吼——”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嘶吼一声冲霍锦骁扑去。   “散开。”霍锦骁疾喝一句,与丁喻往旁边一左一右掠开。   虎啸慑魂,两只豹子似乎被震到,竟往后退了几步,丁喻挥刀冲上。   霍锦骁无暇再顾丁喻与两只猎豹,只全神应对眼前饿虎。虎躯虽庞大沉重,可身体四肢却异常灵活,一扑未中,当即转头又扑来,速度快如流星,霍锦骁就地一滚,虎爪从她手臂抓过。   “嘶啦”一声,她衣袖被尖爪抓裂,雪白上臂添了三道血痕。   伤处火灼般的痛,她却没空多顾,很快从地上弹起,回身将长鞭往虎目挥下。一声鞭响过目,长鞭击中虎头,猛虎吃痛退了半步,复又怒起,发狠地朝霍锦骁冲去。   ————   看台上也是一片骚乱,祁望已与邱愿动上手,林良与小满自也不甘势弱,要抢去开门,为邱愿手下所挡。   邱愿的功夫不弱且招招阴毒,祁望未带兵刃,与其战得不相上下。   场下猛虎按头一扑,将霍锦骁扑倒,险象环生。   祁望分神看见,心头大怵,手上动作更快,下了杀招,一把擒住邱愿手腕,右手朝他喉头掐去。   “小景——”耳畔传来林良惊怒呼声,他又向下望去。   霍锦骁已不见人影。   邱愿趁机格开他的手,逃出一命,复又迎上。祁望正寻着霍锦骁,不妨被邱愿一掌打在左肩,退后两步,眼角余光却瞥见霍锦骁从虎腹之下钻出,一翻身竟上了虎背。   他心头一定,回神专心对付邱愿。   ————   “小畜牲,给姑奶奶听话一些!”   霍锦骁坐在虎背之上,手上长鞭在虎颈上缠了一圈被她紧紧勒住,老虎吃痛不住跃起要将她颠下,她只抓紧长鞭两头,以腿夹/紧虎身,另一手挥掌抬起,蓄万钧之力朝虎头盖下。   内力穿透虎骨,猛虎被震得晃了两下,很快仍又跃起。   霍锦骁便不住往虎头拍下,一掌跟着一掌,直将猛虎拍得晕头转向。   “听话就不打你。”她手中动作没停,以最粗暴直接的方式驯制猛虎。   兽有灵性,这虎吃了几次亏也有些力竭,脖颈被人勒着,头被震得晕眩,脾气慢慢竟软下来。   那厢丁喻已击杀了一只豹子,另一只豹却趁机跃起朝他兜头扑下。   丁喻避之不及,眼见要命丧豹口,忽闻耳边清脆女音。   “小畜牲,那才是你的猎物。”   一语落地,便有巨大阴影纵来,凌空将那只豹给拖咬到地上。   “吼——”虎啸全场。   猛虎得了猎物,埋头撕咬,霍锦骁坐在虎背之上双手颤抖,虎口开裂,鲜血直迸,正要下来,不妨看台之上飞下一人。猛虎闻得风声,放下嘴边猎物,反身飞扑而上,将那按在了虎爪之下。   霍锦骁忙勒住老虎,定神望去。   竟是邱愿。   她抬头向看台望去,发现祁望站在看台边缘,那邱愿正是被他打落斗兽场,为的是叫邱愿的手下开这道门。   两人四目相交,忽都一笑。   霍锦骁回头勒着老虎,老虎一脚踏在邱愿胸口,却被霍锦骁制住动作,只能在邱愿头上张大了嘴,腥臭的涎水流了他满脸,也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那边丁喻已提刀而至,怒骂:“邱愿,你连我都杀!”   “不……不是我!是沙剑飞,是他动的手脚!”邱愿只好老实交代。   霍锦骁却不理这些,只道:“这场比斗是你主持的吧,起来,宣布赢输!”   “好!好!”邱愿已是脸色煞,哪还敢再多说话。   虎爪稍一离,他就一骨碌爬起,用尽吃奶的力吼道:“此战燕蛟景骁胜出!快开门!”   “丁爷,没意见吧?”她坐在虎背居高临下问道。   “没意见,小姑奶奶厉害!”丁喻抱拳。   斗兽场的大门打开,祁望第一个进来。   霍锦骁坐在虎背之上,傲视全场,笑得无声。   一战,成名。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厚了吧? 昨天有姑娘问我为啥没在作话里吱声,我怕我说多了你们嫌烦啊!捂脸。   ☆、大宴   “疼, 疼疼——”   屋里传出一叠声鬼哭狼嚎, 林良捧着盆清水恰走到院里,房门没关, 他一眼便瞧见霍锦骁呲牙咧嘴哀嚎,祁望托着她的伤臂正要往上下药。   残袖已被割断,露出玉白手臂, 上臂皮肉翻裂, 伤口又深又长,看得人心惊肉颤,总要想起当时险况。   “祁……祁爷, 您温柔点儿。”林良忙将盆端进屋里,竟叮嘱起祁望来。他已接受景骁是个女人的事实,总觉得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家跟男人似的拼斗,看了叫人心里难受。   祁望抬头见林良满脸不忍, 愁眉苦脸的模样就跟这伤划在他手上一样。   “我不温柔,要不你来?”祁望冷道,他在这起人眼里就那么糙?都还没下手呢, 一个喊疼,一个嫌他不温柔?   恼火。   “好啊。”林良倒不客气, 伸手就要接。   祁望一掌拍开他的手,没好气说:“滚一边去。”   小满正好进来, 上前就拽着林良的后领闪到旁边:“没点眼力。”   霍锦骁“扑哧”笑了,道:“大良哥,其实也不是很疼, 我就瞎叫叫,你别担心。”   正笑着,伤口忽然一阵灼痛,她脸色顿白,祁望已开始清洗伤口。   他动作再轻,也难免她痛楚,只好快。   “祁爷,小景,梁二公子刚送了两瓶伤药过来,现在人还在外头候着,说想瞧瞧小景的伤。”小满将进来时抓在手中的药摆到桌上。   “好啊,请他……”霍锦骁咬着牙道。   “不见!”祁望头也没抬地拒绝,“让他走,大宴之前谁也不见。”   “……”霍锦骁被堵个结实。   “是。”小满识相退下,顺手拉走林良。   霍锦骁皱着眉看祁望给自己处理伤口,沉默了一小会,她控制不住嘴,便道:“祁爷不是说不救我吗?怎么和邱愿打上了?”   “我不是救你,我救的是那几箱金银。”祁望清洗好伤口,将伤药均匀敷上,拆出卷绷带开始包扎。   “口是心非,嘴硬心软。”霍锦骁揭穿他,“我这伤可是因你而受。”   祁望没理她,她自言自语:“还好你没娶沙慕青,那姑娘天仙模样,蛇蝎心肠,要是放在身边指不定能给你带来什么祸事。祁爷,娶妻求贤,你眼睛可千万要放亮,人品比容貌重要。”   “她就是再能耐也不如你能闯祸。”祁望受不了她的喋喋不休。   “我怎么叫闯祸?没见我替燕蛟找了强有力的帮手。”   “等你能真正驾驭丁喻再说。”祁望泼她冷水。   “怕什么,五年卖身契呢!还愁不够时间收服他?”霍锦骁不以为然。   “好了,回你自己屋去。”祁望把她的手推开。   他已将她手臂包好,连双掌的虎口也一并裹好。   霍锦骁动动手臂,笑道:“多谢祁爷。”   “出去吧。”祁望低头赶人。   霍锦骁见他冷淡,也就不说什么,转身出屋。日头已有些西斜,院里的风惬意,她在树荫下站了一会,越想越觉不对,忽又回头奔至祁望门前,将门一推。   门“砰”地被推开,她道:“祁爷,你是不是也受伤了?”   语才落,她便驻足,与祁望四目相遇,各自呆滞。   祁望半身衣裳已褪至腰际,露精实胸膛,右胸至肩处一片黑青,他倒了药酒正要揉。   霍锦骁倒抽口气,整张脸腾地烧起。   祁望回神飞快将衣裳拉起,抓拢襟口,喝了句:“你……”   要骂什么却也不知。   霍锦骁背过身去,尴尬不已,却无要走的意思,只道:“被邱愿打伤的?重吗?”   “无妨。”祁望回答。   “要帮忙吗?”霍锦骁说完马上又补充,“我是说,我去唤小满来帮忙。”   “不用,你离我远点就是帮忙了。”祁望声音凉得像秋风。   霍锦骁“哦”了声,道一句“我先出去”,便匆忙将门一关,离了他的屋。   ————   在院里想了想,她叫来林良和小满,叮嘱两人别去吵祁望,让他在屋里好生疗伤。林良与小满应声而去,她自回屋歇息。未歇满半个时辰,林良又来寻她,只说丁喻的属下来送主仆契约。   霍锦骁没有惊动祁望,在院中见了人,笑着收下契约,只夸丁喻守信是条汉子,又问及丁喻伤势,顺手就把梁俊毅送来的伤药转赠给了丁喻。送走了这人,小满又来回禀金银之事,抬去斗兽场的金银并没抬回,而是按祁望吩咐直接送到黑市的银号里换成银筹子,免得一大笔钱财放在身边又带来带去的,倒添麻烦。   “就凭这个在黑市采买?”霍锦骁翻来倒去的看手里的一把银筹子,每支筹子上都有数字,也有三爷记号。黑市的银号是三爷所设,为的就是方便来往的人买卖交易,将银两暂寄银号中,换成银筹子,此法虽说要花费一笔寄存费,但胜在安全,这岛上可没人敢打三爷银号的主意。   “是啊。”小满解释着,又递给她一片玉牌,“咱们存的银两数丰,银号老周管事说了,这么大额银两算是黑市甲等贵客,这玉牌是身份象征,你在黑市里买卖的抽头都能打个折扣,但凡有什么稀罕物件都会先紧着你,另外贵客包间、茶水果点等均不收费。”   “看不出这么一块玉牌,门道挺多。”霍锦骁拔弄着玉牌上的红穗子道。   黑市里不管是买是卖都要给抽头,名曰孝敬三爷,南来北往的商客那么多,这抽头可是一大笔油水。   “你收好了,可别丢。”小满瞧她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由叮嘱道。   “身家性命!丢不了。”霍锦骁握起玉牌和银筹子在他面前晃了晃,笑答。   身后的房门却忽然打开。   “祁爷!”霍锦骁转头唤人。   “你怎么不回屋?衣裳也不换?”祁望见她还是早上的衣裳,露着一段雪白手臂,不由蹙眉。   霍锦骁咬着玉牌苦道:“祁爷……我没衣裳可换。”   昨日女装已被血脏污,今天这套又被扯烂了袖子,她只剩下两套海上航船时穿的普通衣裳,晚上大宴穿着不合适。   “……”祁望沉默半晌,觉得自己操的心快赶上她爹了。   正要说话,林良捧着套衣裳进来:“小景,曲夫人又送了身衣裳过来,说是新做的还未穿过,请你莫嫌弃。”   “夫人善解人意。”霍锦骁一下跳起来,欢喜接下衣裳,朝祁望道,“不劳祁爷操心了,一会替我谢谢曲夫人。”   说着,她奔回房去换裳。   ————   华灯初上,霍锦骁换好衣裳时候已不早,便与祁望坐到马车里。梁俊毅还想邀她同骑,奈何曲梦枝所赠之衣竟是绫袄绉纱裙,不便骑乘,只得作罢,倒是她今日这打扮,一出来又是夺人眼眸。   樱花粉的小袄,底下压着重宝蓝色的十六幅褶裙,裙摆绣着明月碧海图,袄上却是两条小鲤,既有姑娘的娇俏,又镇得住场面,曲梦枝挑衣裳的眼光比祁望和霍锦骁都好。   霍锦骁往车里一坐,大半位置都被她散开的裙子给侵占,祁望只能坐到角落。   “祁爷,你的伤好些没有?”她问他。   “管好你自己就成。”祁望头仰靠在迎枕上打量她。明眸娇唇,容色逼人。   霍锦骁讨个没趣,估摸着他还在为下午的事害羞,也就不说话了。   没多久马车就到明王殿。两人跳下马车,恰逢前头马车上也下来两人,霍锦骁瞳眸一缩。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下来的是沙家父女。   祁望正要往里走,不妨手臂猛地被她勾住,霍锦骁挽着他冲沙家父女扬眉笑起。灯火之下沙慕青的脸便是一白,楚楚可怜地望向祁望,倒是沙剑飞心虚地低低头,见他们走过来,这才要打起笑脸相迎。   “祁爷,我可告诉你,你要娶谁都成,就是不准娶沙慕青,否则咱两拆伙。”霍锦骁挨近祁望小声威胁。   祁望只觉她的气息拂过耳朵,脖子却莫名其妙痒了。   “祁爷,景姑娘。”沙剑飞抱拳行礼,又恭维道,“景姑娘今日扬威斗兽场,实乃女中豪杰,沙某佩服。”   沙慕青站在沙剑飞身后只是欠身行礼,并不说话。   “运气而已。沙爷不知,当时那老虎牙齿都顶到我咽喉了,也不知那几只畜牲是怎么出来的?”霍锦骁咧唇笑道。   “大概管兽笼的人一时疏忽,以景姑娘的能耐,别说虎豹,便是加上狮熊也难不倒姑娘。”沙剑飞拭拭额上的汗,觉得眼前之人虽换成女装,惊艳绝俗,可那目光却比先前更加税利。   “是吗?那是托了沙爷与沙姑娘的福。”霍锦骁目光扫过沙慕青。   沙慕青没来由一阵颤意。   “再有难耐,也不是别人想动就动的,祁某再无能,也不会让人把手伸到在下妻室身上。畜牲不懂事,主子就要替畜牲受罚,这事不能善了,沙爷说是吧?”祁望淡道。   “那是,那是。”沙剑飞结巴起来。   “好了,时辰不早,进去吧。”祁望伸手,“沙爷请。”   “祁爷请。”沙剑飞谦让他。   祁望不再互让,携了霍锦骁的手进了明王殿。   “祁爷威武。”霍锦骁心情大悦,拍了他马屁。   祁望不置一辞。   ————   明王殿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人,比第一日还热闹。祁望与霍锦骁被人领进正殿,殿上二人一案分席而坐,霍锦骁自然是与祁望坐到了一起,只是还未落座,两人已被前来打招呼的人团团围住。   正午一战,霍锦骁声名已扬,无人敢再小瞧,众人又见她美艳无双,较之首日更加动人,便纷纷过来结识。   霍锦骁一边与人寒暄,一边观察这明王殿。   席列两边,中间有伶人作舞,殿尾有鼓乐琴瑟奏曲,十八层盘龙云凤烛台上火光摇曳,满殿生辉,殿前有青玉阶作引,往上是主座,垂着三重幕帘,其后是铺金锦的宝座。   寒暄没多久,顾二便上前发话,大宴开始,众人各自落座,伶人暂退。   “三爷到——”   众人尽皆站起,朝着殿前行礼。   殿侧幕帘后缓缓走出一人,看不到模样,霍锦骁只能瞧见他紫檀色的衣袍。   印在帘上的人影模糊,只依稀可辩是个高瘦的男子,举手抬足气势万钧。他登上宝座,撩袍坐下,道:“诸位英雄不必多礼,今日能邀得众位来我漆琉参加半丈节,是我漆琉岛的荣幸,快请入席。”   声音温和,与昨日行祭时不太一样。   “谢三爷。”众人还礼落座。   “来,我先敬诸位一杯。”三爷先饮下一杯酒,方又道,“今日除了请大伙畅饮之外,还要向诸位引荐几个朋友。未来海上诸务我将与这几位朋友协力合作,共图大业,还望在座诸位也能助我一臂之力。”   他说完唤了顾二。   顾二已行到殿下左首席位,朗道:“这几位便是我漆琉贵客,东瀛第一武者……”   霍锦骁与祁望相视一眼,均感诧异,再观席间众人,也是同样神色。外域船队除了商队之外,是不予进入大安东海海域,若然被东海诸雄发现,便会群起而攻之,以防其进犯东海与沿岸城池。而在所有蛮夷海盗之中,又以东洋浪人为最为狡猾凶残,屡屡犯禁,东海不少人都吃过他们的亏。这次漆琉岛邀来浪人已叫人颇感意外,如今三爷更当众宣布合作之事,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霍锦骁心中更是惊愕非常,先前她就闻说海神三爷频频接触东洋浪人,意欲勾结,图谋不轨,如今一见,料来非虚,且他不仅是要勾结浪人倭寇,她估摸着他还想将东海各大势力尽收麾下,以壮其势。   大安海防薄弱,若真让其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她正惊疑着,不妨有人拍案而起。   “不必了,这酒,洒家不敢喝!”   霍锦骁收神望去,竟是顾二领着这批东洋浪人正向在座几个大枭敬酒,这酒才敬到第一个人,那人便推翻了酒盏霍然站起。   此人年近四旬,生得魁梧,国字脸,剑眉虎目,仪表堂堂,眉间又带三分侠气,此时已是眉宇紧锁,目现雷怒之象。   不是别人,正是大海枭庞帆。   庞帆位居东海十枭之首,名气仅次于海神三爷。此人独占三岛,船力兵力雄厚,加之三岛海域特殊,易守难攻,这么些年下来便是海神三爷也拿他没办法,只得想方设法压制此人扩展之势,饶是如此,庞帆的实力在东海之上仍排首位,也是唯一一个敢不给三爷面子的人。   “洒家虽落海为寇,不过这么些年从未取过一分不义之财,也未伤及一个无辜百姓之命,这些东洋倭寇屡犯东海,伤及无辜不下千名,毁村近百,要庞某同这些伤我同胞,毁我家国之流合同,庞某办不到。多谢三爷相邀,三爷的好意庞某心领,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三爷恕庞某无礼,庞某先告辞了。”   庞帆之语,落地有声,席上气氛顿时冷凝,庞帆却抱拳一揖,也不待旁人回神便踢开酒案拂袖而去。   几个东洋浪人脸色难看起来,便是顾二也滞在当场。   “性情中人,是条汉子。”霍锦骁偷偷地竖起大拇指,还没等翘出桌面,就被祁望一掌按住。   “你想死吗?把手收回去!”祁望怒瞪她一眼。   霍锦骁拿手指头在祁望掌心狠狠掐了一把才收手,祁望吃疼,嘴里“嘶”了声,霍锦骁已然将头撇开。   “老庞这臭脾气,也不知几时才能改。好了,随他去吧,大家继续。”   三爷发话,语中带笑,似未将此事放在眼中。   席间复又恢复喧哗。   ————   一场大宴饮至深夜,不少人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抬回住处。   霍锦骁也被灌得满脸醺意,双颊泛起潮红,竟比祁望醉得还狠。这席上找她喝酒的人不少,她又是个来者不拒的,酒量再大也禁不住整晚灌酒,这会已软趴趴抱着祁望的手倚在他身边,路都走不稳,还是祁望将她扔进马车里。   “祁爷……嗝!”霍锦骁冲他打个嗝。   祁望捂了鼻。   满身的酒气,真不像话。   他推开她,想要坐得离她远一点,不料她竟直愣愣倒下,后脑“咚”一声磕到车底板上。   小丫头抱了头呜呜嚎开,外头林良又问:“祁爷,怎么了?”   “没你的事。”祁望烦躁地回了句,伸手将她翻过去。   一会稳重,一会毛燥,他都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烦虽烦,他还是揉上她的后脑勺。   “还疼吗?”揉了一会他问她。   她点点头,指指自己天灵盖,咕哝道:“再揉揉。”   祁望又揉了一会,忽然发现被她忽悠了。   哪里是揉伤,根本就在替她按摩。   待要骂她两句,人早就睡了,鼻里还发出细微鼾声,像睡熟的猫。   到了驿馆霍锦骁都没醒,还是祁望把人给抱下马车,扔回了她自己床上,给盖好被子才掩实了门离去。   一片黑暗之中,霍锦骁忽睁眼。   眸色清冽,却无半丝醉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统计一下,你们猜过的关于三爷的身份—— 魏东辞、祁望、霍铮、霍简、孟乾、魏眠曦、云照、魏家军、巫少弥…… 欢迎补充,哈哈哈。   ☆、阴影   夜色漆黑似墨, 海浪声翻涌而来, 空气里弥漫着海腥味,秋凉入骨, 更夫敲着竹帮子踏过大街小巷,被风吹得一哆嗦。   更深露重,这天越发寒凉了。   远处巡夜的士兵列队查视, 步伐整齐一致, 从大街上走过。街上四通八达的小巷里忽有人探出头来,趁着巡夜士兵离去之隙跃到对面屋顶,猫腰踏瓦, 悄然行过。   拐过几条小巷,不多时这人就闪进个小胡同里,在胡同底的宅门前仔细看了看,方推门闪身而入。   宅子很小, 进去便是小天井,正中一间上房亮着灯,窗纸印出人影。   霍锦骁小心翼翼地上前, 在门上敲了三响,里头传来声音:“阁下请进来吧。”   嗓音普通, 腔调是沿海常见的平舌调,无甚特别。   她掀帘进屋, 屋里只燃着盏豆灯,火光昏昏,有人正跪坐竹榻之上, 静候她的到来。   他一身黑衣,蒙着头脸,只露双眼,看外形身量中等偏瘦,眼神平平,像幅平淡的画,任谁也不会多加留意,只是不经意间抛来的目光,却又夹着些微光彩,一瞬便逝。   这是个合格的细作,不打眼,埋进人群便会消失,胸有丘壑却不显山露水,适时而露,是主子最容易信任的人。   霍锦骁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便只抱拳一揖。   今夜来此她也易了容,换上深色衣裳,再以黑巾蒙脸。   她要见的便是朝廷安插在漆琉岛上的细作。   离云谷时她母亲就曾经将此人之事细说予她,此人潜进漆琉已有两年之久,因已接近海神三爷,为免他疑心,此人甚少向外界联系,她来此目的之一,便是寻到此人打探三爷之事。   漆琉岛她谁也不熟,前日洗尘宴上人多,她就在流音榭悄然作了记号,果然今日大宴她在明王殿外看到回复的暗号,他邀她在此地相见,故而她才趁夜悄至。   两人均不露真容,他是朝廷细作,身份隐密,任务一日没有结束,就算是朝廷真派人过来,他也不会表露身份。霍锦骁也不会以真身相见,事涉机密,均非二人之事,若其中稍有差池,牵扯重大,他们都要谨慎。   霍锦骁从腰间摸出半枚铜币放在桌上,他指尖早也扣了半枚,见状在桌上推出,铜币合而为一。   “你寻我有何事?”他不多废话,也不问她身份,直接了当问道。   “我的任务是查探三爷身份,君已在漆琉岛潜藏两年,不知可有眉目?”霍锦骁道。   “三爷此人多疑谨慎,从不露面,身边亦有高手相护,我虽在明王殿两年,却也不曾得见真容,或者说整个漆琉岛都没人见过他。”   “听说三爷身边美女众多,难道床第之间也无人见过?”霍锦骁又问。   那人眼角一抬,道:“我打听过,三爷寝室内燃有迷魂异香,来自番夷,所有近他身的女人都会短暂失智,醒后什么都记不得,而他的饮食起居也从不要旁人插手,就算是顾二、邱愿这些人,也无法靠近,不过听命行事。能真正靠近他的人,都是他的死士,人数很少。”   “既然无人见过他,那他又凭何下令?若有人冒充其身份呢?”   “三爷手上有明王印信与虎符,明王殿的人称此印信为海玺,虎符用以调船遣将运兵,海玺以证身份,若遇大事,则要二者合一。”   “那就是认物不认人?”霍锦骁沉道。   “正是。”他道,“且他行踪不定,你想查他身份,难上又难。”   “前日夜里洪家行刺之事,可出自君之手?”她便又问起另一事。   “你连此事都知道?”他微讶,“三爷行踪难测,两年来我只把握到这一次,便暗中通知洪家人,想趁此查出三爷身份,不想竟中了三爷之计,倒赔上洪家人。”   洪家是他在漆琉岛两年好不容易才引渡入岛的势力,不料一朝全覆。   “洪家被俘,不会供出你?”   “不会,他们不知道我是何人。”他拔了拔灯芯,灯光乍亮,照出对面人澄澈的眼。   “三爷的计策一石二鸟,明看是针对洪家,实则应是想抓你,恐怕他已生疑,你留在岛上恐怕……”   “我不打算再留在漆琉,两年了,我也需回去覆命。”   霍锦骁闻言便知他已有应对撤离之法,便不多问,只道:“那你可知,还有什么机会能接近三爷?”   “没有。”他说得斩钉截铁,“我怀疑三爷并非一直在漆琉,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离开,去哪里谁也不知,漆琉岛上留下的是他的替身,但这事我还来不及证实。”   “这么奇怪……”霍锦骁蹙了蹙眉,想不通三爷背着众人离岛的缘由。   “那你可知三爷与梁家间有什么往来关系?”想不通的事她暂时放下,又挑了另一桩问起。梁家根在陆上,就算与三爷有些勾当,三爷也断不可能让曲梦枝知道自己的布局,那天夜里她瞧曲梦枝知一半不知一半的模样,倒是奇怪。   “梁家……可能是三爷的□□军器原料来源,但其中具体往来,我也不清。”他听她提及梁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霍锦骁却思忖起来。她记得初遇祁望之时,梁家就曾借平南的船运送□□,祁望对那批□□极为重视,飓风才停便驱船运到他处。   海坟区……   她心中陡然一跳,又想起曲梦枝来,如果那天晚上三爷的计划不只是一石二鸟,还想一箭三雕呢?曲梦枝和祁爷都与曲家有关,如果三爷怀疑的人还有祁望,那三爷最后想试不正是祁望?他在借曲梦枝的手,试探祁望的身份。   “你想问的我已知无不言,时候不早,再呆下去你我都有危险,该离了。”他忽然伸指掐灭豆火,屋里陷入一片漆黑。   霍锦骁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可时间紧迫,她只得咽下。   “你先走吧。”他道。   “好。”霍锦骁不再耽搁,低声一语便出了屋子。   屋外月已东沉,星斗寥落,更声远远传来,再呆下去天就要亮了,确实不宜久留。   她很快没入黑夜中。   纤瘦身影彻底消失后,茫茫夜色之中,忽又有一人悄然现身。   ————   明王殿的灯火彻夜通明,重重幕帘之后,海神三爷端坐椅上,目光穿透了几重帘子落在帘外的人身上。   顾二在门外禀话:“内鬼已在港口被俘,乃是邱愿身边谋士,从他身上搜出海图三份,离岛令一枚,请三爷过目。”   门开了道缝,也不见有人出来,顾二手上的东西已经消失。   屋里站在帘外的人仍垂手静立,三爷已拿到了那几样东西。   “这人想趁夜逃跑啊,顾二,你们办事不力,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出来,还是多亏……”三爷笑了几声,没点名,只略翻翻海图,又道,“这是我的军器库与制器厂,查得挺细。是你将这人行踪告诉我的,现在你说说,我要怎么处置这个人?”   他问下帘外之人。   “杀之不如用之。”那人便道。   三爷身体往前倾了倾,大感兴趣:“哦?”   “策反,亦或冒充,朝廷既想要这消息,给他们便是。何时给,给何消息,如何给,皆掌握于三爷之手。”   “反间之计,不错。”三爷拍拍掌,声音却忽一冷,“内鬼之事,谁都不知,你一个外人又从何得知?”   帘外之人抱拳俯下身,又说了一番话。   语毕,屋内沉寂良久。   锐利的目光透帘而出,半晌,三爷声音才又响起。   “凭你能控制利用得了此人?”   “我能不能控制利用,今夜献给三爷的内鬼就是最好证明。”那人淡道。   “好!我便信你一回。”三爷拍椅而起,掀开两重帘,行至最后一重帘前,隔着薄帘打量那人。   那人已恭敬垂头,不敢多看他。   “我没看错人,狼子野心,你果然够狠,我喜欢!”   三爷忽然笑起。眼前这人,多像十年前的他。   够狠,够险,也藏得够深。   ————   霍锦骁回驿馆后卸去易容,将衣裳换下,才在床上囫囵一躺,外头就已传来鸡鸣,天慢慢亮了。心中压着事,她躺不安稳,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几圈,她一骨碌起来,梳洗完毕揉着眼就踏出屋子。   天色尚早,院里还静得很,凉风扑面,勾得她鼻子一痒,打了两个喷嚏,霍锦骁忽然意识到时已至秋,她开春离谷,到如今已有九个月了。这九个月里经生历死,恍恍惚惚快得让人忘了时间。   “小景,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林良也醒来,伸着懒腰踏出房,看到她呆呆站在树下不由问道。   “没,有些事找祁爷,不知道他起没起。”霍锦骁回神道。   “这个时辰应该起了,你怎不敲门?”林良沿着长廊走到祁望门前叩起。   “怕他嫌我烦,昨个儿夜里……我是不是醉了?”她摸摸鼻子讪讪道。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醉了?”林良想起昨晚,咧嘴笑道,门叩了一会却还不见有人来开门,他又奇道,“难不成祁爷还在睡?”   “你们找我?”   春望江的院门口传来祁望声音。   霍锦骁转头一望,祁望正踏着满地落叶走入院中,神清气明,衣裳齐整,倒不像是才睡醒的人。   “祁爷去哪了?”她两步奔到他身边。   “今日起得早,出去给你们买早点了。坐吧。”他将手里拎的东西搁到院中的陶桌上,示意林良收拾桌子。   霍锦骁将袋子扒拉开一看,热豆浆、脆油条、炸春卷儿、炒细粉……都是外头早市小摊卖的吃食。   “别看了,坐下吃吧。你不就好这口,驿馆的东西你也吃腻了。”祁望一撩衣袍坐到陶椅上,掐了截油条慢条斯理吃起。   霍锦骁坐到祁望身边,听他声音有些沙哑,从他手上把半截油条抢走。   “油条热性,秋燥肺热,你昨天又被邱愿打伤,不许吃油条。”   祁望一怔,她已开口。   “炸的东西不准碰了,再像上回那样大病一场,谁照顾你?”霍锦骁把豆浆和细粉往他面前推去,又唤林良,“大良哥,拿些碗筷来吧。”   林良应声而去,祁望挑挑眉,看她的目光有些怔然。   霍锦骁见林良走了,又挨近祁望些,道:“祁爷,你别和曲夫人太接近。”   “怎么?你管我吃喝还不够,连这也要插手?”祁望大掌按到她脑袋上问道。   “不是……”霍锦骁拔开他的手,“那天洪家刺杀过后,我总觉得不大对劲儿。梁家虽与三爷有些往来,却也不可能知道三爷的布署,这么重大的消息曲夫人从何得知?且知一半不知一半,显然透露消息给她的人留了一手。”   “你怀疑梦枝?”祁望神色一凛。   “没,我怀疑的是曲夫人也叫人利用了。三爷除了想抓捕细作,也想试探祁爷,一箭三雕。他对你的来历也起疑了,借曲夫人的手试探你。祁爷,你很危险,要不我们早点儿离开漆琉吧。”霍锦骁急道。   祁望眉间凝色闻言慢慢松去,道:“我知道。”   “你知道?”她瞪大眼,他既然知道,怎么还无事人似的?三爷的毒辣他也不是没见识过。   “早就猜到了。我不是漆琉岛的人,三爷疑我试我,是因为他想用我,如果我能过他这关,日后就有机会接近他,没事的。那天晚上幸好有你,否则真是……不堪设想。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再贸然行事。”祁望浅笑道。   那笑太温柔,与他平素大厢径庭,霍锦骁微怔,心头担忧却去了不少。   “小丫头,你很担心我?”他的手揉上她的发。   “那是自然,你是我们平南和燕蛟的主……”   “除了这些,没有别的?”祁望打断她。   “别的?”霍锦骁疑惑地瞧他。   她总觉得他今日有些古怪。   “没什么,你既然担心我,就好好在我身边呆着。”他收回手站起,往屋外走去。   霍锦骁听他说得莫名,忍不住拔腿跟在他身边。   林良回来的时候,院里已空无一人。   ————   长巷的早市摊上烟火缭绕,街上各色香味扑鼻而来,霍锦骁嗅了嗅,咽下口水,跟紧了祁望。   “祁爷,你要不要把这事儿和曲夫人说说,让她也小心一些。”   祁望行至卖饭团的小贩摊前,伸手点了两个饭团,回头道:“不必了,梦枝那边,少和她接触就是帮她了。”   霍锦骁想起曲梦枝看祁望的眼神,想着这二人少年分离,心中难免唏嘘,便道:“曲夫人……怪可怜的。”   “收起你的怜悯,梦枝是个高傲的女人,她不会喜欢你这么形容她。”祁望接过饭团,塞了一个进她手里。   饭团温热暖手,里边裹着鱼松、脆萝卜、油条碎,外头撒了层黑芝麻,闻着米香熏人。   霍锦骁捧着饭团小咬一口道:“祁爷真了解她。说起来……祁爷这么多年不娶妻,是不是因为曲夫人?”   “你又想打听什么?”祁望自己也握了枚饭团,张口咬去,神情自在。   “我就是对祁爷和曲夫人……有些好奇。”霍锦骁被糯米粘舌,含含糊糊说着。   “你倒老实,一点不瞒你那点小心思。”   “嘿嘿,那祁爷说说呗。”霍锦骁笑了两声,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梦枝……她最会做这饭团,我尝遍大半个东海的饭团,也没能找出一样的味道。”祁望便慢慢开口。   和曲梦枝分离之时,她比如今的景骁还小,才十六岁,花似的年纪,笑起来也像骄阳,没心没肺格外讨人喜欢。   “认识我的时候,她才六岁。当时曲家还是东海望族,她是曲家家主的独女,当之无愧的千金小姐,而我嘛……我只是疍民之子。疍民,你应该知道,被这里的人称作贱民,无户无藉,漂泊于水。”   曲梦枝与他,云泥之别。   霍锦骁的胸口却忽然狠狠一抽。   他的话,叫她想起魏东辞。   云谷的天之骄女,大安的罪臣之后。   他们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唉,我就叹口气吧。   ☆、过去   祁望生于卑微, 并无傲人家世, 遇到曲梦枝之前,他只是个普通人, 随家人辗转漂泊于海上,尝遍冷暖,受尽欺凌。   霍锦骁想起在平南岛外落脚的那片疍户, 她很难想像祁望也曾是其中一员。   豆浆摊氤氲出浓浓豆香, 祁望走到缭绕的烟火气里,回头问她:“你要吗?”   霍锦骁点头,他便向老板要了两碗豆浆, 她随他坐到露天的小木桌前,喝这碗热豆浆,平静寻常,没有厮杀争斗与诡谲猜测。   “曲家的船常在我落脚的那片水域停泊, 梦枝的父亲曲丞十分宠爱这个独女,常会带她在那里玩。那片水域平时很安全,我和我哥哥也常去捕鱼……哦对了, 你不知道我有个哥哥吧,大我两岁, 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但凡被人欺负, 他就是打得头破血流也绝不认输。”   他喝一口豆浆说两句话,再咬口饭团,像坐在露天摊上的其他客人一样。   霍锦骁渐渐忘记喝豆浆, 只认真听他说话。他说这些事时的眉目特别温和,毫无往日冷肃。   “每次我都会把小船靠近曲家的大船,兴许是因为主家在,船上还有个大小姐,船上的管事赶人时还算温和,有时见我可怜,会扔些赏银下来让我离开。我大哥骂我没出息,只会讨好人,这样将来如何出人头地?我想,出息是什么?能给我爹换艘船?能给我娘裁身新衣?还是能给我妹妹买支珠花?我没理他,看到曲家的船时依旧靠近,后来还在船上放了我娘打的鱼肉丸子煮好带去贩售,清水白汤,洒点葱花,加点胡椒和醋,很好吃。”   摊上吃早点的客人都赶着开工,没人像祁望和霍锦骁这样,光顾着说话。祁望很久没想起过去,更没同人提起过旧事,霍锦骁是个合格的听众,让他很想好好说完这个故事。   “船上果然有人来买,整锅买走,给了我两颗金瓜子。我很高兴,第二天又去了,这天船上却没人来买,只有个小丫头从船舷上探出身,给我扔下个篮子,说请我吃她包的饭团。我有些难过没能讨到钱,不过她生得很漂亮,我又有些高兴。”   “是曲夫人吧?”霍锦骁小声问道。   祁望点点头,回头唤:“老板,豆浆再打一碗。”   说着说着,他把豆浆都喝完了。   “大哥嘲笑我,说大户人家拿我们当狗,高兴了赏两口肉而已,说我没骨气。我还是没理他。后来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样靠近曲家的船,正好遇上梦枝在船舷玩耍,下人没看牢,她从船上跌到海里。梦枝虽小,水性不错,本来没什么,可谁知那天一向风平浪静的水域竟然有鲛鲨出现。”   祁望想起那天,曲梦枝小小的身体在水里扑腾,像浮在水面上的饭团,仿佛很快就会被身后的鲛鲨一口吞噬,他却吓得动弹不得。   “船上有人在喊,谁能救回小姐,谁就是曲家的恩人,必有重赏。我大哥听到这话,就一头扎进海里,抱起梦枝就往我船上放。”   鲛沙就在他们身后,祁望看到海面被血染红,曲梦枝哭喊着爬上他的船,他大哥叫他快点将船驶离。他的船又小又破,要是被鲛鲨撞上,不散也翻,他只能奋力将船划开。   霍锦骁见识过鲛鲨的可怕,如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曲家的水手赶跑鲛鲨,我和梦枝安全了,大哥却被咬至重伤,捞上来的时候血肉模糊。曲家派了大夫过来,可当晚大哥还是去了,一句话没留。”祁望将包着饭团的油纸揉皱扔在桌上,目光平静,“曲丞将我父母和我一块召到船上,说我和我大哥救了他女儿,现在我大哥死了,这赏就给我一个人,问我想要什么。”   “那你要了什么?”霍锦骁心有些沉,没有祁望这般云淡风轻。   “我和曲丞说,我要出人头地。”祁望笑了,“曲丞答应了我,将我收作义子,说我资质不错,为我寻访名师,将我送去习武,要我出师之后保护梦枝。”   “你答应了?”她问他。   “我当然答应,梦枝那么可爱,就算不习武,我也愿意保护她。”祁望似乎想起当年的曲梦枝,孩子般眨了眨眼,又道,“一去数年,每年我只能回来三天,见父母,见曲丞,见梦枝。她越长越美,每回见我都给我做饭团,说等我回来带她出海。”   霍锦骁悄悄叹口气,继续听他说话。   “在曲家最后一次见她,是她的十五岁生辰,我偷偷回来的。那时候三爷已经向曲家宣战,局势很差。曲丞就梦枝一个女儿,不愿她受苦,便密召我与她,当着梦枝的面问我可愿娶她。”   他还记得那夜曲梦枝羞红的脸,比天边的云霞还美。   “我当然愿意。曲丞又要我指天发誓,以性命护她。”祁望伸出三指朝天,说着当时发过的誓,“我祁望愿倾毕生之力,守她百岁,陪她终老,同生共死。”   霍锦骁手里的饭团还剩下一大半,已搁到桌上再也不动。   这个故事她已提早知晓结局,此时听来,越是情竟缠绵,就越叫人难过。   “梦枝生辰过后,我又回了师门,想着早日出师好回去,可不料三爷的战船势如破竹,很快就攻下曲家。我得到消息赶回曲家时,整个岛早已化作人间地狱。曲家尽屠,我的父母妹妹住在岛上也无幸免,我学会一身武艺仍旧救不回一个人!”祁望淡道。   “祁爷,别说了……”霍锦骁不愿他再回忆。   祁望只漠然看她一眼,仍继续道:“我辗转得知梦枝被三爷掳回漆琉岛,便想方设法潜入漆琉找她,谁知她又被三爷转送给了梁同康。我到三港找到她下落时,她已是梁同康的外室。我一共找过她两次,想要带她离开,她都不肯。第一次找她时,我一无所有,她说自己跟着我颠沛流离,也会是我的负担,不愿跟我走;第二次见她,我已是平南岛主,她还是不愿意离开,说自己已经习惯梁家的日子,说她配不上我……后来,我就没再找过她,直到半年前我奉三爷之意与梁家合作走货。”   刀口舔血的日子,确实不适合她。她虽是梁同康外室,可衣食住行无一不好,他既然护不住她,给不了她安稳日子,能做的也只是离得越远越好。   半生承诺,不过随波逐流,少年欢喜不到头。   祁望将冷去的豆浆一口饮,转头看她:“故事说完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没?”   “……”霍锦骁沉默。   “你干什么?一个故事而已。”祁望蹙了眉。   霍锦骁没哭,只是眼眶通红,像只兔子。   “你敢给我掉眼泪,今天就别跟我去黑市。”祁望威胁道。   她深吸一口,猛地拽过他的衣袖往眼睛搓了搓,闷声道:“你很烦。”   语毕,她捧起饭团起身就往驿馆回去。   ————   半丈节已过,岛上的宾客陆陆续续离岛,霍锦骁却到这时才有时间进行她的正事。   金银已提前送到黑市换成银筹子,她与祁望只要人到黑市便成。早晨的小聊不过是个插曲,唱罢便散,纵有唏嘘感慨,过脑也就淡了,霍锦骁很快抛开,与祁望踏上马车往黑市去。   “你就穿成这样?”祁望上下打量她。   她还是昨日的袄裙,闻言道:“我没多余衣裳,你想让我穿什么?”   “随便你。”祁望将目光转开。   马车“嘚嘚”驶过石板,霍锦骁在马车里打了个盹,马车停稳时她也就睁了眼,时间掐得刚好。马车停在黑市大门外,霍锦骁拎了裙裾跳下,一落地就踩进水汪里。黑市的地面凹凸不平,脏乱不堪,门外都是些小商贩在兜售私货,囤货量不大,买主皆是私人。   这些商贩见马车过来就围了过来,霍锦骁穿着裙子不便,被人堵个结实,祁望已经走出几步。围来的商贩见下来的是个貌美小姑娘,眼都直了,嘴里一边叫卖着,手却伸来拉扯。   路被堵个水泄不通,旁人又上下其手,霍锦骁怒了,反拧身边一个小贩的手腕,喝了句“滚开”把人给扔出人群。围在四周的人总算安静,让出一条小路来,她碎步跟上祁望,低头看裙子,裙摆已在地上沾污。   黑市的入口无人把守,祁望带着霍锦骁大摇大摆进去。里面人比外面更多,并不像市集,倒像港口的集中库房,这些库房有大有小,有带棚有露天的,供在此贩售的海商堆放货品,也作售卖的门面。库房上有些有徽号,有些没有,这里的有些是正经海商,有些是海盗,黑白两道的货都有,也有许多番夷商人在此中转,操着并不流利的大安官话与人对话。   地方太大,库房多,路也四通八达,霍锦骁跟紧祁望防止迷路,裙子溅上不少泥污也无暇顾及。   “这里只是中央集市,卖的都是普通东西,大宗交易或特殊的东西,都不在这里进行。”祁望边走边说,“黑市里有几个特殊地方,一是拍卖所,拍卖知道吗?里面卖的都是稀罕东西,古董玉器、名贵药材、古剑宝刀诸如此类。”   “嗯,有钱有势人的去处,不适合我们。”霍锦骁马上道。   祁望点点头,又道:“二是贩卖活物的六道所,卖各种活物,包括人。喏,你左手边就是。”   霍锦骁往自己左手边望去,那里有扇漆色斑驳的铜门,门敞开着,里面黑压压都是人,不用靠近,她已嗅到腥骚臭杂揉的气味,里面传来各种声音,马嘶牛哞,谩骂啼哭,偶尔还伴随女人尖叫。她眼睛尖,一眼就看到里头立着个巨大鸟笼,笼里关的不是鸟是人。   “你徒弟就是从这里被三爷挑走的。这里卖的人要么是海盗洗劫村子的俘虏,要么是战败的船队,送到这里就被当作奴隶看待。漂亮的女人会被关进那个笼里让底下的人出价,价高者得,很多都被这岛上的窑子买走。”祁望面无表情说着。   里面传出的声音着实锥心,霍锦骁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六道吗?”祁望问她。   她摇头,他便给出答案:“佛说轮回有六道,天地人畜鬼与阿修罗,这里面都卖。”   正说着,六道大门里忽走出一群人来,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身材矮胖,皮肤黝黑,却穿着大花锦袍,满面油光,正搂着兀自挣扎的女人狎玩,身后跟的人也押着三个女人,这几个女人手上均被铁链缚着,显然是刚从里边被人买下的。   那人浑浊眼珠扫过眼前,忽然一亮,看到了霍锦骁。   “乖乖,好美的小妞。”他手一挥,身后跟的人立时便将霍锦骁与祁望围起。   霍锦骁俏脸已凝。   “啐。”他将嘴里嚼的槟榔吐到地上,向祁望道,“兄台,这小妞儿卖不卖,你开个价,爷要买。”   说话间,他的目光还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霍锦骁。   霍锦骁怒极正要说话,祁望已伸手将她揽入臂中,冷道:“不卖,滚远些。”   “兄台,爷可是芳华馆的,知道芳华馆吗?那是三爷的楼子,里面的姑娘要是被三爷相中了,那就是身价百倍。”那人见祁望态度不善,也不恼,只劝着,“你身边这妞儿模样真是俊,被三爷看上那完全不成问题。我看兄台也是在海上混饭的,你把她卖给我,让我献给三爷,到时候三爷问起我提提你,兴许你能在三爷面前露个脸。”   “能靠近三爷?”霍锦骁眯眯一笑,离开祁望的臂弯。   祁望一瞧她这笑,就知道她又要闹事了。   “那是自然。”那人伸手往她脸颊摸去。   霍锦骁朝后退开半步,他的手落空。他也不恼,反而馋相更露,朝祁望道:“兄台,你开个价,多少钱我都买。怎么?你舍不得?天底下女人多的是,可前程机会就这么一次,最多我再把我后面这四个女人都送你。”   “喂,四个人换我一个,你还不收下?”霍锦骁拍拍祁望的肩。   祁望不置可否。   那人听她这话只当有戏可唱,忙吩咐道:“快快,把她们送给这位兄台。”   他的手下闻言把手里的女人一放,这四个女人便瑟缩一起,战战兢兢地站到旁边。   “我说话算话,都给你。你再开个价!”那人看霍锦骁看得都要流下口水。   霍锦骁朝他勾勾手:“想知道我的身价不用问他,问我就可以,你过来些,我告诉你。”   他被她勾得魂都要没了,忙涎着脸上前。   “啪——”   霍锦骁对着他凑来的脸就是一记大耳刮子,那人被扇得一阵目眩,在原地转了两圈,脸颊已然高肿。   “小姑奶奶我也是你敢想的?”霍锦骁怒极反笑,抬起一脚,那人转了两圈还未站定,又被踹飞。   “朱爷!”他的手下一阵惊惶,纷纷拥上前。   “扶我干什么?给我上!男的打死,女的抓回去!”那人把扶自己的人推开,吐了口血沫子在掌心,里面还断了半根牙,他大怒。   十来个人呼啦一下就朝祁望与霍锦骁涌来,黑市骚乱顿起。   “祁爷。”霍锦骁唤起祁望。   祁望一把将她拉到身边,瞪她一眼,只道:“回头再跟你算账。”   霍锦骁眨眨眼,小伎俩还是被他看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咦?上章我是不是写得太乱了,所以看不懂? “那个人”肯定不是东辞。   ☆、嫂子   祁望将霍锦骁的手牢牢攥在掌中, 对面一拳挥来, 她要出掌格挡,不料竟被祁望一拽拽到他身后。   “穿了裙子就老实点, 你看看你裙子脏成什么样。”他一边嫌弃她,一边出手。掌风扫过,烈如火灼, 最前面冲来的几个人被震飞, 后面跟着的人被他震慑,一时间不敢上前。   四周的人潮早已散开,只敢远远围观。   “祁爷厉害。”霍锦骁乐得自在。   “闭嘴!”祁望出招快如电光, 不给人反应空间,数掌击出,后面的来不及应对便被他一一击中,瘫软在地。   “何人在此闹事?”   喝声响起, 驻守黑市的漆琉兵士赶到,将此地团团围起。姓朱那人本惊怒交加,见到来人大喜, 忙道:“他们妨碍我芳华馆挑人,在黑市蓄意闹事, 快抓起来。”   来的兵士统领冷冷扫了一眼,只道:“全部抓回去。”   半点不给姓朱那人颜面。兵士一拥而上, 将姓朱那人与他手下反剪双手抓起,那人嘴里只喊着“抓我干什么?我是替三爷办事!”,却是半点用处也无。余下的人又来抓霍锦骁和祁望。   霍锦骁笑了, 从荷包里摸出黑市的玉牌扬起,只道:“这就是你们黑市的待客之道?”   “不管何人,在我黑市闹事都一样。抓人。”统领一声令下。   呃。这就尴尬了。霍锦骁握着玉牌挠挠头,她以为这玩意儿有点用处呢。   祁望盯着她讪讪的模样,心里不由想笑,面上仍冷着,道:“顾二呢?叫他过来。”   统领一怔,只听他又道:“今日他陪三爷来了黑市,如今应该在琼华楼。”   众人听他连三爷的行踪都清楚,语中对顾二又十分熟稔,便都暗自心惊,猜他到底是何身份。那统领冷硬的态度终于有些软化,思忖片刻后方道:“好,几位稍候,请姑娘把玉牌交予在下。”   霍锦骁便把玉牌一抛,对方接下后交给身后的人,令其速去琼华楼。   兵士已将这片区域隔开,没再向二人出手,霍锦骁小声向祁望道:“祁爷,你这狐假虎威比我用的麻溜!”   “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祁望回道。   语毕,再无言语。   稍顷,围在外边的人便自动散开,远处走来群人,当前一人正是顾二。   那统领见竟是顾二亲自出来,便知眼前的人大有来头,忙退到旁边。顾二上前先朝祁望拱手:“祁兄来了怎么不知会一声,小弟好安排人迎你。”   “贤弟客气了。今日是我这小丫头心血来潮想逛黑市,我便领她随意走走,本不想劳烦你,谁知道小丫头太招摇,尽给我惹事,这不,还是惊动了你。”祁望笑起,状似亲昵地捏捏霍锦骁的下巴。   霍锦骁一掌拍掉他的手。   顾二看得“哈哈”大笑,只道:“原来是景姑娘要逛,难怪祁兄这么着紧跟着。”   他笑完转头面色便倏尔沉下,冷道:“哪个人不长眼敢冲撞了祁兄和景姑娘?”   “禀顾二爷,是芳华馆的老朱。”统领道。   “什么老猪小猪的?”顾二朝姓朱那人走去。   “顾……顾二爷,小人是芳华馆的朱瑞,是……是替芳华馆采买姑娘……挑选可心的姑娘送给三爷,刚才小人见那位姑娘貌若天仙,这才好意询问她可愿去服侍三爷,并非有意冒犯。”那人吓得脸色煞白,哆嗦道。   “啪——”顾二劈头就给他一耳刮子。   加上霍锦骁刚才那一记,这老朱左右脸总算平衡,均肿如猪头。   “好意询问?你当爷瞎的,不知道你们平素行事嚣张跋扈?买不着就抢,抢不到就杀!你知道他们是谁?这是平南的祁爷,咱们漆琉贵客,三爷眼前的大红人,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燕蛟景骁。昨日斗兽场的比斗你看了吗?你有几个虎胆敢惹他们?”顾二说着犹不解气,又给他窝心一脚,继续骂,“出来办事招子放亮点,少打三爷的名头。三爷虽爱美,可从没动过兄弟的女人,你以三爷之名夺祁爷的女人,这传了出去将三爷置于何地?污了三爷的名声,你能担待得起?邱愿怎么养了你这样的饭桶!带下去,拔舌。其他人打二十板子,送回去给邱愿。”   芳华馆是邱愿在管着,这朱瑞就是他的人。   “顾二爷饶命,小人错了!”老朱被人拖下,一路哀嚎。   霍锦骁觉得有些奇怪,从前顾二对祁望虽说礼敬有加,却也不似今日这般带着讨好的意味。   “顾二爷,这几个女人如何处置?”统领指着瑟缩一旁的四个女人问道。   霍锦骁回神,忙开口:“刚才那老朱说了,要把这四人送给祁爷。”   顾二一愣,看祁望的眼神顿时不同,交换了个心知肚明的目光后方道:“难得嫂子大度,快快,把人给祁爷。”   祁望狠狠一捏霍锦骁的手,皮笑肉不笑道:“小丫头身边没人服侍,这几个人是想留着服侍她的。”   “我懂我懂。”顾二满脸堆笑,仍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色。   祁望不再解释,霍锦骁笑嘻嘻的好像什么都听不懂。   “好了,事情了结,请祁兄和景姑娘随我走一趟吧。”顾二收起笑,正色道。   “怎么?贤弟还有要事找我?”祁望问他。   顾二摇摇头,道:“不是我,是三爷。三爷适才听说二位来了黑市,便命我请二位前去一见。”   霍锦骁心头一跳,她料到海神三爷会找自己,却没想到会这样的情况下。   她望了望祁望,祁望毫无意外,只道:“那就有劳贤弟带路了。”   “请。”顾二伸手,请二人同行。   “顾二爷,麻烦你把她们手上锁链去了,给她们换身衣裳。”霍锦骁看着那四个女人道。   “嫂子吩咐,在下一定办到。”顾二笑着应下。   ————   琼华楼就是祁望还来不及说给霍锦骁听的第三个特殊之地。   “这里是给来我漆琉岛贵客的雅间,举凡有大宗买卖或是特殊交易,都在这里进行。祁爷和嫂子身份尊贵,要买或是要卖,直接到琼华楼便可,不用在外头与人挤。”顾二知道霍锦骁第一次到这里,便代替祁望向她解释起来,就连称呼都跟着改了。   霍锦骁蹙蹙眉,她不习惯人家叫自己“嫂子”。   “顾二哥还是唤我小景吧。”   “呵呵,也好。”顾二只当她还未与祁望成亲,所以面嫩,也不强求。   “那到了琼华楼怎么买又怎么卖?”霍锦骁问道。   琼华楼在黑市的最里面,外围是个漂亮的小园林,叠石流水、曲榭回廊,与黑市的脏乱截然不同。顾二领着两人在卵石小径上走着,一边回答霍锦骁:“琼华楼会有专人接待每个贵客,你只需告诉他你想买什么,便会有人送上名录,领你去各大仓库看货,定下之后由我漆琉作保,防止交易生变。”   黑货私下交易存有风险,容易钱货两失,故漆琉岛的黑市提供了这项服务,没人敢在三爷头上动土,只不过双方交的抽头会比普通交易多上半成。   “此法甚好。那若是要卖呢?”霍锦骁又问。   “卖的话就将货登记入册,我们会负责替你寻找买家,牵头交易,不用你时刻盯在黑市。”顾二回答着话,又提醒她小心地上青苔湿滑。   霍锦骁笑了笑。   祁望又向她道:“这只是琼华楼最常见的两种买卖。有些不愿公开身份的人会将货低价定给漆琉,由黑市往上加价,多加的那部分便会落入漆琉囊中。还有以货易货,竞价采买等诸多方式。”   “哈哈哈,看来祁兄比我更了解黑市买卖。”顾二闻言笑道。   几人说话间已走到琼华楼里。琼华楼楼分三面,正中一幢足有五层高,顾二将人带进了这一楼。楼里清幽,无一丝杂响,便是往来的小厮丫鬟,走路也像猫儿般没一点声音。   霍锦骁跟着上到第四楼,顾二掀帘让他们进入一间雅间,道:“祁兄与小景妹子先在这稍候,我去通传一声。”   “有劳了。”祁望拱拱手。   顾二自去通传。   ————   顾二一走,很快便有丫鬟进来,将瓜果点心并茶水献上,祁望坐到桌边品茶,霍锦骁则在屋里张望起来。雅间颇大,里外两间,以花梨木的月洞门隔开,内有拔步床、妆奁镜台、斗柜桁架等物,可住人;外设罗汉榻、圆桌锦凳、书案宝格,供着鲜菊,熏着香,用以待客。   霍锦骁在罗汉榻上坐了坐,觉得无趣,便拉出凳子坐到祁望身边,道:“祁爷,你说三爷见我们有何事?”   “我哪知道。反正你少给我惹麻烦就行。”祁望喝了口茶,眉宇舒展。   “我又给你惹什么麻烦了?”霍锦骁抓了把松子洒在面前剥起。   “还敢说没有?刚才你是故意惹那老朱的?你手里有黑市的玉牌,只要你亮出,他根本不敢惹你,可你没有。你想救那四个女人,又怕我阻止,对吗?”祁望一眼看穿她的小聪明。   霍锦骁剥松子的手一停,嘻嘻笑道:“也不全是,我想着让他得罪我,就不算我挑事儿,到时候怪不到我头上,就不会给你找麻烦了。”   这话便算是认下她救人的意图。   “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黑市多少苦难人,天下又有多少苦难人,你救得过来?”他问她。   “救不过来。”霍锦骁满不在乎道,“不过既然见着了,便不能袖手旁观,否则有违侠之一道。人总要有些信仰,我只有一双手,救不了天下,但至少能救一个是一个,方不违此侠道。”   “天真。”祁望沷她冷水,又道,“那四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安排?”   “给你啊。你孤家寡人的,让她们留在你身边做个小婢,铺床叠被,端茶倒水,你以后再病也不怕没人照顾了。”霍锦骁已经想好。   “想都别想!”祁望靠近她,指尖压上她的鼻头,道,“那四人你自己想办法安置,如果让我看到她们出现在我身边,我就把她们送回黑市再卖掉。”   霍锦骁撇开脸,避开他的气息,正要说话,外头传来两声清咳。   顾二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外,道:“祁兄,小景妹子,三爷有请。”   ————   琼华楼的最高层,外人不得擅入,为三爷专属。   这里的布置比楼下要简单,除了素陶瓶供的青菊与铜玉所制的摆件外,没有太多装饰,木格窗花上镶着明瓦,明瓦乃是打磨过的蚌片,蚌片上的纹路被光线透进,泛着珍珠般的色泽,又似鱼鳞,极为漂亮。   地上铺着叠席,他们上来后便有人取来木屐为其换履,楼内每隔三步便立有宫装侍女,待人行过之时便欠身行礼,仍旧一点声响不露。走到尽头的屋前,顾二方躬身道:“三爷,祁爷与景姑娘到了。”   里面传出温润声音:“进来吧。”   顾二这才将门拉开,霍锦骁与祁望并行而入,屋中另有两道推拉门,他们才刚踏入,这两道门便逐一打开,露出最里面垂着帘的房间。   三爷坐在帘后,似乎正在看书,帘子上印出淡淡人影,是个束冠结髻、身量挺拔的男人。   霍锦骁才迈进一步,胸口便忽如重锤抡下,她脚步一停,捂上胸口。   “怎么?”祁望转头看她。   “没事。”她运气压下胸口异样。屋中藏有高手,境界只略逊当时跟在东辞身边的老者,只是那老者的气息较为平和,可今日这人却带着极强的杀戮之气,叫她瞬间戒备。   “平南祁望/燕蛟景骁,见过三爷。”   两人行至第二重门内,拱手行礼。   “不必多礼,坐。”三爷道,话中有隐隐笑意,温煦如春,与前两日判若两人。   霍锦骁便随祁望在椅上落座,屋外有人奉茶而入,祁望端起略尝,笑道:“果然还是三爷这里的茶好。”   “你要喜欢,我让顾二给你捎上两包带回去。”三爷道。   “那倒不用,茶我要是带走了,日后我用什么作借口来三爷这里讨乐子?”祁望放下茶道。   三爷失笑:“你小子想来寻我,告诉顾二一声便成,还用得借口?”   “三爷这门不好进哪,借口有时也不管用。”祁望仍含笑回了。   霍锦骁听他们语气熟稔,祁望泰然自若,三爷也视其如老友,二人倒像寻常人闲话家常。   三爷“哈哈”一笑,朝霍锦骁开口:“景姑娘大破金蟒的壮举我早有耳闻,昨日又扬威斗场,当真是女中豪杰,只是我没想到,伏虎女英雄竟是位绝代佳人。祁望,你福气不浅哪,得此美娇娘,既可安内,又可助你攘外,不错不错。”   “三爷快别夸她,一个毛燥小丫头罢了,成天惹事,你再夸她就上天了。”祁望谦道。   “三爷过奖了,景骁不敢当。说来也是景骁不懂事,未曾知会三爷便擅夺金蟒,还请三爷责罚。”霍锦骁抱拳低头。   “东海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罚你什么?我罚了你,小祁还不得与我拼命?再说那金蟒四煞作恶多端,别说三港,就是东海也多是怨言,你虽为报仇,也算除了一害。”三爷温言道,“小景,我瞧你年纪小小,武功不弱,不知师从何处?”   霍锦骁心“咯噔”一下,道:“我的武功是叔叔教的,并未正式拜师。叔叔是家中养子,很早就离家行走江湖,每年回来一趟,教我些拳脚功夫。”   “你叔叔叫什么名字?”三爷又道。   “叔叔姓孟,名乾。”霍锦骁悄然攥拳。   这事瞒不了,乌旷生必然将金乌软甲之事告诉三爷,只消一打听,孟乾身份就瞒不住。不过所幸孟乾身世道上无人可知,孟村又是闭塞小村,消息传不到外头,她尚能编些理由瞒骗,只是到底牵强,就看三爷愿不愿意相信。   心中正七上八下,她的拳头忽被祁望握住,他递了个平静的眼神给她,她才渐渐松下。   “原来如此,听说你叔叔也被雷尚鹏给杀了?倒是可惜。”三爷并不深究。   霍锦骁想起孟乾,垂头不语。   三爷便道:“祁望,你媳妇可怜,如今孤身一人,你得好好看着她,可别辜负了她。什么时候成亲给我送帖,我给你送份大礼。”   “祁望一定不会辜负她,三爷可要记着这份大礼!”祁望笑道。   三爷连道三声“好”,又将话一转:“今日邀你们过来,还有件事要你们帮忙。”   “何事?三爷请说。”祁望问他。   “你开春是不是打算远渡重洋,跑趟远的?”三爷问他。   “确有此意,已在筹备。”   “那你带上梁二公子同去。他老子将他交给我,说是让他见见世面,我没那么多功夫,你替我教教他。”   这下连祁望都有些惊讶,与霍锦骁对视一眼,均不解。   三爷却不作解释,只又道:“你们今日来黑市,恐怕也不是来闲逛的。燕蛟需要粮草兵器等物,我已经吩咐顾二,让他帮着你们,你们需要什么只管向他开口。远洋之事你要多作筹划,梁二公子的安全很重要,你务必上心。”   祁爷只能应“是”。 作者有话要说:  嗷——   ☆、回归   三爷一句话, 忙坏了顾二。霍锦骁把买卖想法同顾二一说, 顾二便心领神会,自去安排。她和祁望在琼华楼里呆了大半天, 被好吃好喝地供着,跑腿的事全由顾二代劳,到了午后顾二已寻到几家, 亲自领着二人去仓库看货。   有人领着看就是不同, 省去她许多功夫,那些卖家见是顾二亲自来的,也不敢耍花样, 再加上有祁望在旁盯着,霍锦骁便放手采买,不过半天功夫,已谈妥几宗买卖。   存在银号的银两一半用来采买米粮、兽皮等物。冬天将至, 海上虽说不会大冷,但海风刮得猛,冬凉侵骨, 御寒之物不得不备,再加上祁望计划开春远航, 这远航可不比前几次短程航行,动辄数月半年, 途经各处季节不尽相同,指不定就遇风雪,这些东西自然要提前准备。另一半银两则用来采买□□油料等物, 燕蛟只有金蟒四煞留下的□□刀箭,□□油料被她一把火炸光,所以她要重新买,有了这批货,燕蛟的兵力防御会再上一档。   除此之外,霍锦骁还要换船。她本打算将战船卖掉再买货船,不过顾二觉这样太麻烦,便商量着替她找人直接换,只是船为大件货物,对家不易找,顾二一时半会也没有合适的,只叫二人给他三日时间。   霍锦骁与祁望便都点头,又谢过他帮忙,这才离开琼华楼。   天色已暗,灯火亮起,黑市夜里不歇,到了晚上灯火通明。霍锦骁兴致仍不减,忙完公事又忙私事,拉着祁望逛起来。   “你不是已经订了一批皮子,还要买什么?”祁望见她又往兽皮商那里钻去,便问道。   “那都是御寒用的普通皮子,我想挑两块成色好的毛皮做大氅。”她进了库就兀自看起,一边挑一边回答祁望。   “你刚才怎么不与顾二说?还有,你做大氅干嘛?那是男人穿的。”祁望跟着她。   “已经麻烦顾二一整天,不想再烦他,而且我想亲自挑。”霍锦骁盯着架上挂的毛皮仔细看,“两件大氅一件给你做的。这不是要远航,经风历雪的,你带件厚实的衣裳好御寒。上回你送了我一套衣裳,这回换我送你。”   说着她从架上取下两块毛皮就往祁望身上贴去。   “祁爷穿深色好看,里子用水貂皮,外面用黑狐毛,威风!”她摆弄了两下道。   祁望瞧她起劲,便站着让她摆弄,只道:“那另一件呢?”   “另一件给师兄。他那人懒,只穿店里普通成衣,偏一年到头风里来雪里去,我早想给他捣腾一件,外头的毛皮不如这里齐全,成色也不好,既然看到了我就囤一块,给他留着,有机会见了面给他。”霍锦骁说话间又看中块纯色白狐皮,直接拿祁望试色,“师兄穿白色好看,这块不错,祁爷觉得呢?”   祁望扫开她的手,淡道:“我不需要,你自己挑吧,我在外面等你。”   语毕他转头就走。霍锦骁忙将皮毛挂回架上,心里纳闷,这人好好的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   “祁爷怎么了?”想了想,她还是跟上祁望。   “没什么。”祁望踏出货仓,也不看她。他也不太清楚那一瞬间浮起的烦躁是为什么,明明前一刻心情还颇好。   霍锦骁有些扫兴,左右扫了两眼,忽然瞧见丁喻站在不远处,正和卖皮子的老板说话,声音传来,听着两人像在讨价还价。   “丁爷。”她便丢下祁望,上前打招呼。   丁喻一见她就抱拳:“我的小姑奶奶,你是主家,这‘爷’字我不敢当,叫我老丁就成。”   契约还揣人家兜里,他只能认怂。   “丁大哥,你干嘛呢?”霍锦骁“扑哧”一笑,问他。   “买皮子,这店的皮子老贵了。”丁喻啐了口道。   “诶我说你这人真是……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行情,统共就买几十张皮子,我按五百货量的价报给你,你还不满足?去去去,嫌贵别买,我不假伺候你了,穷酸货。”老板闻言气得把丁喻手上挂的样货抢回,回了自己库。   “别走啊!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你走什么!”丁喻急得在后边直嚷。   霍锦骁拉住他:“丁大哥要买皮子?”   丁喻见老板果真走了,知道自己还价太狠把人给气着,不由有些沮丧。   “实不相瞒,有些年没给兄弟们做新的皮甲,眼瞅冬天到了,所以想买批皮子,谁今年价格比往年涨了许多。”丁喻只懂领兵,不擅经营,囊中羞涩,说来都是辛酸。   霍锦骁眼珠子转了转,笑道:“难得来趟漆琉,丁大哥想置办的可不止皮子吧?”   丁喻看到祁望也过来,先朝他拱手打个招呼才道:“可不是,想买的东西多了去。皮子、布料、粮食,武器、□□、草药,还得把船送到船坞里修缮,不怕你们笑话,哥几个是面上漂亮,内里空空,这又签了五年契……”   他话说一半,忽想起正是与霍锦骁签契约,便马上尴尬打住。   因是赌输的,这五年契没钱赚,他得白耗这五年。   “丁大哥莫愁,我给你想法子。燕蛟如今也穷,开不起大价钱请哥哥,但也不会要哥哥白干这五年。皮子布料粮食这些,燕蛟还是供得起。我早上已经订了一批皮子棉絮布料粮食,把丁大哥的船队也算在内了。回头丁大哥随我回燕蛟,我让岛上的村民赶一批皮甲和夹衣出来给你们,你们的船也能送进燕蛟的船坞保养,不用另外花钱,丁大哥的钱可以花在刀口上。”   霍锦骁了解过丁喻船队的情况,他没有占岛,所有物资都靠买,船只保养也要倚仗别人的船坞,这就是笔大开支了。   “你让我上岛?”丁喻很惊讶,“你不怕我……”   他的船队可全是战船。   “不怕,丁大哥声名在外,出了名的仗义守信,况且如果你真的看上燕蛟,想要抢岛……”霍锦骁说着看了眼祁望,笑道,“那我现在就能把岛交给你。当时我接手燕蛟事出无奈,村民临危托岛,我才勉力接下。若是哥哥有意我自然乐得将此烫手山芋交托给你,任哥哥之力必能带领燕蛟蒸蒸日上,如此我就能专心随祁爷出海,自由自在。”   她越说越高兴,攥住丁喻的手道:“走走,咱们找三爷去,我把岛给你。”   丁喻吓得一把挣脱她的手:“别,小姑奶奶饶了我,我要想占岛,早十年就占了,等不到如今。”   他就是怕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务,才不愿占岛,只在海上漂泊。   “好了,你别为难丁爷,丁爷志在四海,不会留岛的。”祁望把满脸兴奋的霍锦骁拦下,又道,“丁爷,小景先前说得有道理,你随她回燕蛟,一来可修缮船只、补给船只,二来马上年节,让你的兄弟们也休息休息。日后很多东西还要仰仗丁爷,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是大家合作愉快,也许能长期合作下去。”   “成,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二位好意!”丁喻想了想,觉得霍祁二人提议百利而无一害,便点下头。   霍锦骁冲祁望飞了个小眼神。丁喻与她签的契约只是出海护航的约,可不包括守岛,她在他身上花了这些物资看似浪费,不过得到的却更多。燕蛟如今最薄弱的就是防御,卫所一时半会之间也完善不了,若能让丁喻的人留在岛上,卫所可以全力训练新员,她也可以放心发展别务,哪怕只有半年都会省掉她许多事。   “走走走,今日我请你们喝酒,咱们去醉仙馆,里面的姑娘一等一的好!”棘手的问题解决,丁喻心情大松,一时得意忘形就邀二人上窑子。   “……”霍锦骁一愣,她这是穿了女装还被人当男人了吧?   “丁爷,今天……不合适。”祁望点醒他。   丁喻会意,马上改口:“对对,那改天,改天再约祁爷去醉仙馆。”   话说完他又看到霍锦骁澄澈的目光盯着自己,他想起二人关系,立刻涨红脸,狠狠拍了自己后脑一下:“瞧我这眼力劲儿!改天也不约了,祁爷有家室的人,跟我这孤家寡人不一样。窑子也没什么好的,姑娘还不如景姑娘百分之一美……”   祁望听他越说越浑,竟将霍锦骁和烟花女子相提并论,不由蹙眉打断:“要喝酒不一定非去窑子,酒馆也一样。漆琉岛上有间无名小馆的鱼生特别好,我带你们去吧。”   说罢,他拉着霍锦骁就往黑市外走去,不让他们再罗唆下去。   ————   因为以船易船的关系,霍锦骁在漆琉岛又多呆了五日。   采买的货物数量庞大,祁望的船和燕蛟的船都装不完,她先拣着要紧的东西装船带走,余货交给漆琉岛负责。船一共换了二十艘,不过她只带了几艘过来,对方也未将所有商船带着,故而她便托顾二帮忙,让对方将商船驶到漆琉后将余货装船,由他的人把船再驶到燕蛟,再行换战船驶回。   顾二欣然应允,霍锦骁便按了手印签下文书,总算将所有买卖都弄妥。   第六日一早,平南号上所有人便都集中上船,预备离港回平南。   平南号上的人除了林良与小满之外,当时都留在船上。因为搬货上船的关系,周河、柳暮言及船上众人都已被她吓傻过一次,几天下来也慢慢习惯,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随意接近她了。   秋阳绚丽,晨风微凉,霍锦骁穿回祁望送的那套衣裳站在甲板抬头看水手升帆,借着长空远海之景,人在帆下如同画一样美丽。除了林良与小满之外,船上的水手不时偷偷看她,却无人敢再与她搭讪。   海面被船剪开两道白浪,船缓缓驶离港口。   祁望行至她身边,与她同眺遥远海面。   “祁爷,你说你的船女人上不得,那现在呢?”她趣道。   海风掠过,拂起她鬓边长发,一张娇颜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眉目飞扬,笑唇明媚。韶华正当时,恰是她最美的岁月,绚如霞光。   惊人眼眸。   “我的女人例外。”祁望答道。   “挂名的。”她毫不客气驳回。   祁望便不再多说。   及至扶仙岛与其余人会合,朱事头、徐锋与华威等熟人见到她,不免又是举船皆震,再加上林良的大嘴巴,漆琉岛上的事桩桩件件瞒不过人。   斗兽场中大败丁喻,降伏猛虎,带回大批物资与丁喻船队,三爷亲见……   以最寻常的面貌登上漆琉,回来之时已换回女儿身,却未折损半分威名,她想要的,已经做到。   百年东海的第一个女海枭,她叫霍锦骁。 作者有话要说:  《崛起》卷结束了,下一卷《远航》,离开大安,迈向大洋……不仅仅是第一女枭,还要做第一女爵! 今天收到旧文再版的消息,心情愉快,来送红包,本章24小时内的评论全送。   ☆、烧船   天已彻底转凉, 单薄的夏衫已抵不住海上风凉, 霍锦骁站在船头拿着观远镜远眺,衣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离开漆琉岛已有三日, 平南岛未按原定线路反航,先与丁喻去了最近的铁仙港,和他的船队会合之后再回平南。   时间已进入十月, 她去了趟漆琉, 可惜并未能确认三爷的身份,只得匆匆一面,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年月, 她的任务几时能完成。虽说母亲只要她查探与三爷有关的消息,倒未要求她一定要查出三爷身份,但就她如今所掌握的消息来看,海神三爷在东海所图之事已然涉及大安安危, 她最好能查清楚。   正思忖着,霍锦骁的视线中忽然出现船只。   船只的旗号很熟稔,黑底金线的双狮旗, 是双狮岛沙剑飞的船。   冤家路窄。   ————   午饭时间,小满拎着食盒从后厨走到甲板上的舱室前, 中途被人给拦下,霍锦骁笑眯眯地接过食盒, 自告奋勇去给祁望送饭。   进房时,祁望正抽水烟,满屋云雾缭绕, 淡淡果香混着烟草味道冲鼻而来,霍锦骁挥挥手将鼻前烟雾挥散,道:“祁爷,给你送饭来了。”   烟雾朦胧了眼,祁望眯眼看雾里走出的人,想起第一次见她也在这样的烟雾里,那时他只觉得这人胆识不错,不想自己竟有看走眼的时候,往窝里捡了个大麻烦回来。   “别抽了。”霍锦骁摆好饭见他还歪着,上前从他手里抢走烟枪撂在桌上,“吃饭,我有事问你。”   “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把你惯得一点规矩都没有?”祈望被她扯起来,懒懒开口。   从前还知道拍拍马屁讨好他,现在可好,都直接上手。   “祁爷,我看到沙家的船了。”她没理他的讽刺,一面说着,一面拈了小卷递给他。   他挑眉,不接,只将她的手托高一口叼下,含糊道:“那又如何?”   “自己拿着吃。”霍锦骁便将整碟小卷都塞他手里,回道,“沙家父女要杀我!”   “你想怎样?”祁望又将碟子扔回桌面。   “报仇!”霍锦骁毫不客气道。   “知道沙家做什么生意吗?”祁望看到霍锦骁摇头,便回道,“沙剑飞自己没本事,全仗三爷,专替三爷走货,大/烟和欢喜膏。”   大安朝明令禁止的东西。   “虽然他是三爷的一条狗,但也不好动。”祁望盘腿坐到桌边,夹着豆腐吃起来。   “不好动你往这条线走做什么?别以为我好糊弄,我问过周大哥了,回平南的航线根本不是这一条,你绕路了。”霍锦骁也拿筷子夹住他的筷。   豆腐太嫩,一下就全碎了。   “虽然不好动,也不是动不得。东海的烟货是三爷垄断的,不过沙剑飞走货多年自己也有些门路,偶尔会背着三爷散点小货。我打听过了,他这趟去漆琉就搞了批货打算散出去。”祁望抓起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扔到一旁。   “我知道了,背着三爷走货,就算出了岔子他也不敢出声,况且这趟赴约他带的人马肯定少,而我们有丁大哥的船队在,他们打不过咱。祁爷……你很坏。”霍锦骁翘了唇角,秋后算账,她喜欢。   祁望把整碟豆腐都拉到桌前,用勺挖了吃。   “祁爷,你不是不爱惹麻烦,这回为何主动出手呢?”她又问道。   “我不爱惹麻烦,不代表我怕事。对外你可挂着我未婚妻的名头,他也敢下手,我若放任不管未免叫人觉得我祁某人好欺负,日后人人都来找我麻烦。我连家室都护不住,又有何面目在东海行走?当伏则伏,当强则强,不争一时意气,然也不能任人欺凌。”   霍锦骁频频点头:“祁爷威武。那我把丁大哥叫过来商量,他要是知道这消息,一准高兴。”   “急什么,把饭吃了再去。”祁望敲敲桌面。   霍锦骁乖乖坐到他对面,只是也没心思吃饭,随便对付两口就说饱了。   “小丫头,你玩归玩,别要他性命。”祁望在她出去前叮嘱了一声。   毕竟是三爷的人,要是死了就麻烦了。   “祁爷你放心吧,他的命我要了还嫌脏手。”霍锦骁眨眨眼,一溜烟跑了。   ————   是夜,海上起了雾,没有风,船只在海面上摇摇晃晃地慢行,海里倒映的月光只剩浅浅一层。   “沙……沙爷,他们的船围过来了?”双狮号桅杆上攀的了望手四周看了看,发现有十多艘战船出现在视野里,四面八方过来,不由慌道。   夜里视线不好,又有大雾,他发现时距离已经很近。   沙剑飞白天发现平南燕蛟和丁喻的船队时就心生不妙,全速行船也甩不离他们,果然到了晚上有船只开始逼近。   “爹,我们船少,实力悬殊太大,打不赢,况且船上还有重要的东西,得想些别的办法。”沙慕青也站在船头盯着,面纱印出朦胧鼻唇。   “别的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沙剑飞眼瞅着自己的船队被人团团围起,不由心如火焚。   沙慕青想了想,道:“爹,来的只有丁喻一个,平南和燕蛟都没人过来,想必有所顾忌。你不必太担心,你背后可是三爷,他们也不敢真的动手。”   “可船上如今放着不能被三爷知道的东西。”沙剑飞可没沙慕青乐观。   “咱们先看看丁喻要做什么?”沙慕青安慰他。   两人正说着,夜空里冷不丁掠过锐物,“咻”一声穿过双狮旗,将旗钉在了桅杆上。沙剑飞心头一惊,桅杆上的了望手已探身将箭拔/出:“沙爷,箭上有信。”   “拿下来!”沙剑飞忙道。   信是丁喻亲笔,要求上船。   ————   茫茫雾夜中,霍锦骁一身黑衣与丁喻并肩站在船头。   “好箭法!”丁喻见她利落一箭,忍不住夸道。   “丁大哥过奖。”她缓缓将弓背到背上,谦道。   “你一个人过去,真的没问题?”丁喻却又有些担心。   霍锦骁拍拍他的手臂,笑道:“无妨,只要丁大哥能成功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丁喻点头刚要说话,桅杆上的了望手开口:“老大,沙剑飞同意我们的船靠近。”   “准备吧。”霍锦骁发话。   “好。”丁喻吼道,“兄弟们,打起精神,今天干笔大的,一年不愁吃喝。”   “是!”船上爆出粗犷的应和声。   船缓缓朝双狮号驶去。   ————   更远一些的平南号上,祁望站在船头拿着观远镜看着。   视线里的霍锦骁只剩下模糊的小黑点。   “祁爷,你放心让小景一个人去?”小满站在他身边问道。   “有什么放不放心?她想在东海混出名堂,迟早要学会独挡一面。”祁望说得云淡风轻。   小满想了想又问:“那祁爷一直在这站着?”   祁望闻言放下观远镜,冷脸看他。   这些人跟霍锦骁混太久,一个两个是都学会顶嘴了?   ————   丁喻的船逼近双狮号,船上船员已全部戒备,霍锦骁站在船尾,听到前面传来的声音。   “丁爷深夜造访,沙某有失远迎,失礼了!”沙剑飞先开了口。   两船尚有些许距离,沙剑飞扯着嗓说话,声音洪亮。   “沙剑飞你少跟老子说这些客套话,老子今天找你是来算算漆琉岛上的那笔账。”丁喻摸着刀刃冷道,“别人因为三爷让你几分,老子可不怕!今天你要不把这账给我算清楚,我不会和你善了!”   “别别!那事是沙某鲁莽了!原只想放只猛兽出来替你教训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皮,也不知怎么会出来虎豹。”沙剑飞抹了把额上的汗,解释道。   “替我教训?老子光明正大的比斗,你管他/妈哪国闲事,是替我教训,还是替你那宝贝闺女杀人?拿老子的命垫底,沙老鬼,你真当老子人粗心也粗?”   丁喻说着话,手里的刀不由分说就斩下,刀气劈在了沙剑飞身前的船舷上,沙剑飞吓得“噔噔”退了两步,双狮号上所有人便都将武器对准了丁喻。   “怎么?想打?你们掂量过自己的重量没?”丁喻冷笑。   “别动手。”清脆嗓音响过,沙慕青从后头上来,道,“丁爷将这事挑得这么明白,爹就别再找借口了。是我看不惯燕蛟景骁,她坏了三爷的安排,也坏了我的打算,我替自己筹划,也替三爷筹划罢了。这事邱愿邱爷暗里也知道,想必三爷也明白,都乐见其成,不过事情既然败了,我也无话可说,丁爷深夜造访,应该是另有打算,明人不说暗话,丁爷不妨直言,我们愿意赔偿丁爷所受损失。”   “沙剑飞,你这闺女倒是个明白人。老子差点没了命,你们说我这命值多少钱?”丁喻“哈哈”笑起,舔着唇道。   船上的灯火都集中在船头处,霍锦骁藏在侧边阴影里,听着几人间的对话,料来时机已成熟,便从船舷翻下,轻轻跃入海中。   夜里的海水刺骨冰凉,她深吸口气,运功全身,一头扎到水里,游向双狮号。   ————   “咻——”   破空声响起,两只羽箭穿过双狮号左侧船尾上站的盯梢之人,箭尖抹着烈性迷药,两人还不及开口便已然晕阙。霍锦骁从水里抛出三爪钩钩住船舷,借着绳力从水中很快飞出,掠上船尾。   三两下扒除其中一个晕阙人身上的外衣套到身上,霍锦骁伪装成双狮号船员往甲板下的舱口摸去。船头丁喻还在与沙剑飞父女争执,他开口向沙剑飞索要十万两银子的赔偿,把沙剑飞给肉疼得死活不同意。   霍锦骁吐吐舌,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丁喻身上时悄悄进了舱。   舱里甬道有人提着马灯巡视,见到霍锦骁进来便提灯照来,喝道:“是谁?”   霍锦骁不说话,灯光不佳,她又穿着双狮号的衣裳,那两人一时没瞧出来,只狐疑看着,待到离他们三步之遥时,霍锦骁忽然出手,双掌齐出,快迅雷之势击中二人要害,将一人打晕,另一个被她用抢来的刀抵了脖子。   “说!烟膏藏在哪里?”她压低声音问道。   那人摇摇头,她便将刀刃抵进一分,血顺着他脖颈流下,那人吓得脸色煞白,往里面指指,道:“下……下面,最底下的丙号仓库。”   霍锦骁闻言一肘敲晕这人,将两人都拖进舱房里,拎了马灯就往里去。   船是沙船,霍锦骁对沙船内部构造已熟,很快就找到这两人口中说的仓库。库外有四人守着,看身形都是练家子,派这么多人守着一个库房,显然里面藏的就是烟膏。   霍锦骁拎着马灯大模大样走过去。   “站住!沙爷吩咐过这地方谁也不许来!你进来做什么?是谁的手下?”有人站出拦下她。   “外头在闹,沙爷命我来看看这里有没异/常。”霍锦骁沉声道。   “没有。”那人又道。   霍锦骁还在朝前走去。   “不对劲,她身上为什么都是水?”另一人忽然瞧见地上湿漉漉一片。   “因为……我刚从水里出来。”霍锦骁抢答道,手中马灯朝最近那人门面砸去,手已从腰间抽出软剑。   两指宽的剑印出几道火光,像九霄惊电频频闪过。她出剑快且狠,加之身形灵活,软剑如蛇游过,这几人被她攻得措手不及,兵器在狭小的空间里施展不开,不过半盏茶时间就被她放倒。   她从其中一人腰间拔/下钥匙打开脚下库门,这仓库在船底,不大,里面堆了数十箱货,她随意打开一箱,将油纸划开,以剑挑了些许出来嗅嗅。   果然是烟膏这祸国殃民的东西。   霍锦骁看看四周,又将其他几个仓库一一打开,烟膏只有那一仓库,其他库里囤的都是别的东西,其中竟有火油。   她想了想,将火油泼进烟膏舱里,再熄掉马灯,只留一盏照明,将打晕的四人缚在一起,全部敲醒。   算算时间,丁喻应该和沙剑飞谈妥了。   ————   “两万现银先给我搬过来,余下三万两银子,沙爷既已在契约上签字盖印,丁某也不强人所难。”丁喻抖抖拿到的契约和银筹,笑得见牙不见眼。   十万的赔银被谈成五万,沙剑飞只有两万现银,余下的便用在黑市的货物抵给丁喻,又立了份转让契约,说明是赔礼之物,签了字盖上印信,这才安抚下丁喻。   “是是是。”沙剑飞已心疼得直打哆嗦,还要强装笑颜。   “五万银子救你这一船的货和命,也值当了。”丁喻长笑数声,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船后头,大手一挥,命手下撤退。   沙剑飞瞧着丁喻的船渐渐驶离,心慢慢松下,正要说话,忽然甲板下有人跑出。   “沙爷,不好了!有人混进船舱,里面的货!您快去看看!”   夜色黑乎乎,跑出来的人穿着双狮号的衣服,也辨不清是谁,沙剑飞听到舱里的货出问题,脸色大变,也不及细想,带着人快步往舱里冲去。   沙慕青也紧随其后,只是跑了两步忽觉不对,转头看时,那报信之人已往海面抛出枚三爪钩,钩子紧紧咬住丁喻船的船尾舷。   “你!”沙慕青大惊。   霍锦骁笑嘻嘻地冲她嘟嘴一吻,扬声道:“斗兽场的账,今日我就向姑娘讨回来,姑娘貌比天仙,冰雪聪明,可别将心思用在歪处!还有,别打祁爷的主意了。告辞!”   语毕,她脚尖一点,人如鹰隼般从绳索上掠过,稳稳飞到丁喻船上。   沙慕青还未及反应,便闻得甲板下一股火浪涌来,进去的人通通冲逃而出,哭爹喊娘地叫起。   霍锦骁一把火,烧尽烟膏。   ————   “回来了。”小满指着远处回来的船欣喜道。   冲天而起的火光不用观远镜也看得到,将雾色印得发红。   祁望站在船头微微笑起。   船靠近来,不等接舷,霍锦骁便已施展轻功飞到他身边。   “两万两现银,三万两的货,外加沙剑飞的双狮号和他那批烟膏!祁爷,我这仇报得痛快!”霍锦骁笑弯的眼像雾散后的明月。   祁望把小满臂弯里挂的披风取来抖开,将她裹住。   “玩够了?快去洗洗。热水给备好了。”   霍锦骁拢紧披风,笑道:“得令!”   寒夜雾浓,唯她眼中星光无限。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下,回来发红包。   ☆、高贞   船在海上又行了数日, 总算靠近燕蛟。   “再有半日时间就能到燕蛟了吧?”霍锦骁将誊好的航行日志送到祁望手里, 问道。   祁望翻着日志,点点头。   “开春我们要远航?”霍锦骁坐到他对面, 扑闪着大眼继续问。   祁望终于抬头看她,道:“想问什么?”   “多远?”她好奇。   他站起,行至桌前, 打开桌下最大的屉, 从里边取出扁长的木盒,指尖挑开铜扣将盒打开,示意霍锦骁将其中之物取出。   霍锦骁小心翼翼把盒中东西取出展放于桌, 那是张泛黄的羊皮地图。祁望拿起烟枪点到地图上某个位置,道:“我们在这里。”   他指的是燕蛟所处位置。   很快,烟枪接连划过,他只道:“这是平南, 这里是漆琉。”   浩瀚东海化作眼前羊皮卷上的方寸之图,岛屿如棋散落于图,他手执烟枪在图上划了一段长长的弧线, 最后定格在遥远未知的国度。   “我想到这里。”祁望划了个圈,“高贞。”   霍锦骁在心估量了一下图上平南与燕蛟之间的距离, 再估量了到高贞的距离。   数十倍之差,中间途经十多国度。没有一年时间, 这趟出航回不来。   “怕了?”祁望见她傻傻盯着图,便逗她。   霍锦骁回神,猛地用双手攥住他手臂:“祁爷, 你一定得带上我!”   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能有机会跑得这么远,从前她每每羡慕云谷的小伙伴下山历练能游遍名山大川,而其中经历最多的就是魏东辞,她只有听的份,如今再有机会见面,恐怕该换成她说他听了。   想想,就痛快。   “放手!”祁望拿烟枪在她双手手背上各敲一下,“给你三个月时间把燕蛟安排好,明年二月启航。”   “没问题!”霍锦骁点头,越看祁望越顺眼,要不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她都想扑上去狠狠亲上一口。   祁望瞧着她的眼神,情不自禁又摸摸脖子。   有点瘆人。   ————   去时不过寥寥数船,回到燕蛟之时却是浩浩荡荡的船队。码头上已站满人,巫少弥与朱大磊候在最前方翘首以待,哪怕早就得到消息,可亲眼看到这浩荡船队还是让人兴奋非常。   平南号太大,燕蛟没有能停靠的码头,便在离燕蛟不远的海域下锚停船,祁望与霍锦骁换到燕蛟的双桅沙船上,很快便至燕蛟港。船停好后,祁望率先下来,朱大磊与巫少弥便带着人拥上前行礼,正拱手打了个招呼,就见船上又下来一人。   这人虽身着普通的男子长袍,却纤腰细骨,赫然便是个女人,肤白胜雪,容光照人,生得极美。   祁望回头抬手扶她,她按着他的手灵活跳下,冲着众人展颜一笑,脆道:“阿弥,大磊哥,大伙儿,我回来了。”   朱大磊还沉浸在她容貌所带来的惊艳之中,闻言尚无反应,那厢巫少弥已经开口:“师父,你怎么……”   不过月余时间,她怎就恢复女儿身?巫少弥又惊又迷茫,眼前娇美容颜似乎只在梦里出现过,可忽然间这梦真实浮现,倒叫人无措。   “此事说来话长,稍后再叙。”霍锦骁笑笑,又朝众人道,“各位,我是景骁。先前易容扮作男儿身,瞒着大伙,是我的错,只是事出有因,还望大伙儿见谅。”   话毕,她拱手,可码头上的人已炸开锅。   “你……你是女人?”朱大磊已回神,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上下直看。   “大磊哥,抱歉。”霍锦骁淡道。   “女人怎能做岛主?”“怎么会是女人?”   ……   人群里传来的声音大多都是质疑。霍锦骁毫无意外,只朝朱大磊与巫少弥道:“回去再说。阿弥,你安排人卸货,再带两艘空船去祁爷的平南号上转货,还有一批货在平南号上。大磊哥,那边是我请到岛上的贵客,东海虎鳄丁喻丁爷与他的船队,你把人带到原来金蟒海盗住的宅子里妥善安顿,不得有失。”   简单吩咐完,霍锦骁不再多语,与祁望亲自请丁喻下船登岛,先带着他进了燕蛟。   ————   天色转暗,霍锦骁从下船便和陀螺似的不停忙,晚饭也没顾上吃一口,更谈不上休息。   去安顿丁喻船队的地方巡看一番,和丁喻说了会话,霍锦骁才和祁望回宅。宅外聚着不少村民,看到她皆露复杂神情,霍锦骁不以为意。宅里灯火已亮,她前脚才踏进宅子,小满便跑来急道:“祁爷,小景,快去议事厅,吵起来了。”   霍锦骁与祁望对视一眼,已心里有数,便往议事厅赶去。   议事厅里烛火敞亮,站着不少人。   “几位长老不满小景,闹到这里来,大良、华威与周大哥正和他们吵,大磊村长正劝着。”小满一边走一边说,又抱怨道,“都是群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也不想想是谁帮他们灭了海盗,是谁替他们做了这么多事!”   霍锦骁笑了笑,不置一辞。   三人行至议事厅外,还未进去,便听得里面传出的争执声。   “一介女流,何德何能能执掌一岛之务,我不同意!”   “从古至今,都没有女人掌家之说,何况是整个岛?让一个女人带领我们村,这不是给祖宗蒙羞吗?”   “你们够了!什么男人女人?她在岛上和海盗搏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出来?现在得了好处倒来看不起人?”林良声音传出,极是愤慨。   “哼!我要知道她是女人,当初就不会同意留她!”带着嗽喘的苍老声音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没有她,燕蛟如今还处水深火热之中,哪有今日这般局面?王叔,作人要知恩图报。”朱大磊劝话间也有几分怒气。   “啪!”有人拍案而起,道:“朱大磊,你怎么同王叔说话的?看在你爹份上让你当村长,你以为自己真的能耐了?”   “大磊哥带着我们全村人赶跑海盗,大伙儿可不是瞧在老村长的面上,是他真本事!”又有人跳出来替朱大磊分辩。   “够了,都是村里人,你们吵什么,今日不是来争这个的。女人掌岛,别说在燕蛟,就是在东海都没有先例,我不管什么古不古新不新,我只问她有这魄力能耐掌岛吗?”另有一个威严声音响起,将众人的话压下。   这便是村里资历最老的长辈,人都敬他一声,赵老太爷。   “为何没有?”华威啐了口唾沫道,“老子这辈子就没见着第二个比她能耐的人!老子被鲛鲨追,那么多人围着愣是没有一个人救得了我,只有她制住了鲛鲨救下我!不管男人女人,我就服她!”   “哼,此前燕蛟与金蟒四煞间的恩怨争斗我就不提了,她任燕蛟岛主短短数月,你可知她都做了什么?外面那一船船的货物从何而来,这村里的卫所哨点是谁布下的,漆琉岛上还有二十艘船的货没有运回来,你们吃的用的穿的,是谁给的?”林良冷笑道。   “还有丁喻,那是她是在斗兽场里用命换回来的雇佣船队,连海神三爷都夸她一声女中豪杰,漆琉岛上都没人敢小看她,倒是回了燕蛟被自家人瞧不起了?”周河亦开口道。   但凡看了斗兽场的比斗,便没人敢说出那样的话来。   “知道斗兽场怎么斗的吗?一头猛虎,两只豹,肉搏,换你们上去试试?”林良怒极补充道。   屋外的霍锦骁耸耸肩,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成了英雄。   “砰——”屋门被推开,众人目光汇聚而来,各形各色,她与祁望前后脚踏入,还未出声,便闻祁望冷道:“燕蛟诸位的意思,我们都听明白了,若是诸位觉得小景不适合做岛主也无妨,你们遣人向三爷要回帛书便可,毕竟她已在三爷那里挂了名。此番漆琉岛,我与她单独见过三爷,她的身份已经三爷认可。”   他一搬出三爷名头,在场几个长老便面露忌色。   “另外平南的人会撤出燕蛟,不再干涉你们燕蛟之事,小景会随我离开。之前金蟒四煞所留财物与船只我会全部取走以作战利。”祁望继续道。   “对,那都是她用命拼回来的,都要带走。”林良见两人进来,腰板一直。   “你们这是在威胁我们?”赵老太爷听出来了,脸色极沉。   “那又如何?这可是我平南岛未来的岛主夫人,哪能任人欺……”华威也双手环胸道。   “华威哥,大良哥,别说了。”霍锦骁拍上两人肩头,阻止他们继续,又朝后向祁望拱手,“祁爷,这事我自己来吧。”   语毕她走到堂中,冲着在座几位抱拳一礼,道:“各位叔伯大哥,这事是我欺瞒在先,不怨你们有这些想法,是我的错,我向你们道歉。只是我也与诸位相处数月,诸位可曾见我因身为女子而误过事?”   她声音掷地有声,堂下村民听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若你们因为我办事不力而有所置疑,那我便担下今日这问责,若你们只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因为女人不可掌事不可执船而要弃我,那恕我不能接受。”霍锦骁收了笑,娇颜似覆上冰霜,语气也没了往日热络,冷淡非常,“不过你们不用担心,岛是你们的,我不强人所难。”   有人便问:“那你离开燕蛟,会带走船货吗?”   “还想着船货?就凭你们这些人,守得了这些船货吗?”林良嘲笑一句。   “林良!”霍锦骁冷斥一声,提醒他闭嘴。   祁望见她难得冷颜动怒,倒有些惊诧,便坐到堂上听她说话。   “你们放心,我当初既然答应你们带领燕蛟,就言出必行,只要我一日是燕蛟之主,便会替你们着想一日。漆琉带回来的这批船货,祁爷不会带走,里面的粮草皮货武器还有商船全都留给你们。至于平南岛的人会不会留下帮你们,你们自行与祁爷商量。丁爷是我请到岛上的雇佣船队,契约是与我签的,我会尽力说服他留下帮你们守岛,但能不能成,我不敢下定论。”   霍锦骁一边说,一边用冰冷的眼眸扫向众人。   众人被这眼神盯得一阵心虚悸怕。   她平日里常笑,人都爱与她亲近,换回女装又是花容月貌,本该更叫人欢喜,谁知这脸一板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透着叫人敬畏的气势,这形容模样倒让人看得淡了。   “你们决定吧。”霍锦骁坐到祁望对面的椅上,恰逢巫少弥奉上茶来,她与祁望一人一盏慢条斯理喝起,毫不在意自己去留。   堂下闹事者无人开口,朱大磊率先出来,道:“若是景姑娘不当燕蛟岛主,我朱大磊也不做这村长了,我愿意追随景姑娘。”   “大磊!”姓王的长辈怒斥他,却架不住旁边又有几人开口,力挺朱大磊。   前头反对者倒迟迟不见吭声,他急了,便冲赵老太爷道:“老太爷,您是咱村最德高望重的人,您倒是说句话。”   “我老了,在海盗窝里呆得怕了,不想看村子再落海盗之手。景姑娘说得好,一日是燕蛟之主,便替燕蛟着想一日,冲姑娘这句话,老朽敬你为主!”赵老太爷拄着拐杖走到朱大磊身边,与他一起俯身。   “老太爷!”几个人一见他也表态,便面面相觑,心里各自打鼓。   不多时,就纷纷有人倒戈站到朱大磊这边,只余两三个嘴硬之人,压不过众心。   朱大磊见在场多数人都已被说服,便道:“景姑娘,请你留下,继续为我燕蛟岛主。”   “商量好了?”霍锦骁闻言将茶搁下,望向众人。   “岛主仁心仁义,胆魄见识均不逊色男儿,老朽恳请岛主留下。今日是我燕蛟村人不识好歹,冲撞了岛主,还请您见谅。”赵老太爷也开口道。   霍锦骁下来亲自将他扶起,道:“老太爷不必如此,你们何过之有?”   她将赵老太爷扶到下首椅上坐好,转头又朝众人朗声道:“我留下可以,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今日这事因我隐瞒在先,错在我,故我让你们决定。倘若你们此番认下我这岛主,日后便要遵我之命,从我之意,不得有违。谁若再置疑污蔑本主,我会依岛上规矩,治他大不敬之罪,严惩不怠。可听明白了?”   声若雷霆,叫众人噤声,心生敬畏。   为主治下,恩威并行,身处高位,她不再是从前嬉笑怒骂的少年。   这其中,隔着长长的距离。   祁望见到她背上未丰的羽翼,在慢慢张开。   ————   送走了燕蛟岛的人,夜已深。霍锦骁嗽了两声,人松懈下来,方觉倦意袭来。   “去休息吧。”祁望瞧她不似刚才威风,像被扎破的纸老虎,不禁伸手拍拍她的头。   霍锦骁摇摇头,只不说话。   “你做得很好。”祁望难得夸她。   “谢祁爷夸!”她趴在桌上看他,眼神闪亮,有些高兴,但精神还是有些差。   两人正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巫少弥忽然进来。   “阿弥?你怎么来了?快来我瞅瞅,一个多月没见,你又壮实不少,功夫练得如何了?得空了我要考你。”霍锦骁坐直身体,冲他直招手,笑吟吟道。   巫少弥和她去漆琉岛之前不同了,这变化颇为明显,她一眼就能瞧出。   从前的腼腆化成内敛,话还是少,却已不再躲避,眼神沉得像井,喜怒难明。她记得初识时,一口饭都能让他高兴,如今,她已看不透他。   这样的改变,不知是好还是坏。   巫少弥上前,却没走到她身边,只“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霍锦骁吓得从椅上跳下来:“怎么了?”   “师父,阿弥有负所托。”巫少弥沉声道。   祁望半垂了眼,端起茶盏啜饮。   “到底出了什么事?”霍锦骁急道。   “采石场出了意外,石洞塌方,洞里关的海盗……都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啊写啊写……   ☆、守岁   夜半下起急雨, 打得草木“噼啪”作响, 路被浇得泥泞,脚步飞踏而过, 溅起的泥点拍上裙摆,晕成一片灰黑,路上汪的水看不清, 一脚踩上就叫人湿了半个鞋面。   霍锦骁往山上跑去, 谁都追不上她。   雨水劈头盖脸地浇来,没多会功夫就将人淋透,夜风一吹就透骨的冷, 这冷便冷到心里。   上百条的性命,一夜之间都没了。   若今日她只是普通村民,对这样的结果也许只是心生不忍,又或者感叹一句“罪大恶极, 老天都不放过”,大抵很快就会过去。可如今她是一岛之主,手握生杀大权, 这百来条命握在她手中,不管是生是死, 她都要负全部责任。   不过盏茶功夫,她就已跑到采石场。   关人的地方原是一处山坡石壁下掘出的几个石洞, 洞口安了精铁所铸的栅门,如今已看不出洞口模样。山体滑坡,整个采石场几乎被填平, 泥石将山洞掩埋。坍塌的泥石间已又挖了几个洞,黑乎乎的也不知通往何处。   “师父,你走后十来天,岛上就接连下了三天的暴雨,风也猛。这里的山已挖得松散,被大雨一冲,夜里突然垮塌,将这地方夷为平地。我命人挖山救人,只抬出几十具尸首。村里怕挖透后尸首太多会有疫情,不让再挖,那几十具尸首也都挖坑焚化。”   巫少弥赶上她,在她身边解释。   霍锦骁充耳未闻,只在石堆上徘徊,满目疮痍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心像压着铅块般沉重,她忽然往挖开的小山洞里跑,巫少弥忙将她拉住。   “师父,别进去,里面很危险。回去吧,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再塌,留在这儿不安全。”他一手已经攥成拳藏在袖中,眼里裹着急色,只胡乱劝她,“是阿弥的错,没有照看好这里,辜负了你,你要气就气我,跟我回去好吗?求你了……”   雨水迷了眼,眼前一切都失了温度。   霍锦骁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乱作一团,她只想做些事,可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甩开巫少弥的手,她又冲向另一处,蹲下身徒手挖石。   风猎猎而过,刮下碎石,哗哗作响。巫少弥还要劝她回去,却见夜色间一道人影掠过,停在她身边,将她从地上强硬拉起。   “够了。”祁望撑着伞遮在她头上,雨在伞面“噼啪”作响。   霍锦骁抬头,满脸是水,茫然道:“是我命人将他们关在此处,是我命人看紧他们不许逃走,是我要阿弥等我回来再作决断……”   如果她可以早一点作出决定,这些人也许不会被埋。   “人已经死了,你做再多,再自责也于事无补!更何况……这些人本来就要死!”祁望冷道。   他的声音与目光都如伞外冷雨,砸在心头透着寒气。   霍锦骁怔了怔,忽然觉得反驳他十分疲倦,便转身继续往里走去,却被祁望拉住手腕。   “放手!”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开口要他放手。   “跟我回去!”祁望的态度不容置喙。   “不用你管,你放手!”霍锦骁急了,甩手挣脱他的手掌。   祁望拉不住她,眉心一拢,掠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胸口。   青色油纸伞从掌中滑落,在泥泞中滚了两圈,停在巫少弥脚旁。   霍锦骁已被祁望圈进怀里。   “好了,与你无关。”祁望一手抱着她,另一手缓缓抚上她后脑的发,语气总算放柔。她衣裳湿冷,身体微微颤抖,似正努力克制着某种汹涌情绪,这情绪似乎感染了他,让他无从压下心头突如其来的疼。   他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像安抚人心的节拍,湿冷间他的温度传来,像厚实的绒毯,霍锦骁有些恍惚,抬眼疑惑地看他。   “回去吧。”祁望擦擦她脸上的水,她的脸颊像冰一样冷。   他指尖的温度烫极,触过她冰冷的皮肤。她如遇虫蜇电殛般醒来,猛然伸手将祁望推开。   “别跟着我。”沉声一语,她便转身朝来路飞奔而回,速度快得谁都追不上。   不多时,祁望便见她的身影没入夜雨间。   “别追了。”他俯身拾起青伞,阻止巫少弥欲要追上的脚步。   霍锦骁不在,巫少弥脸上温柔又敛作沉寂,像这茫茫雨夜,又冷又黑。   “是你做的?”祁望撑着伞问他。   巫少弥的视线仍停在远处,闻言回道:“照你吩咐行事。”   祁望看了眼脚下的泥沙石,继续问:“另一批人呢?”   当时除了海盗之外,另有一批老弱妇孺关在村子里。   “还活着。一下子全死了,师父会怀疑。”巫少弥站在雨里一动不动,像棵树。   祁望悄然握握拳,松开,道:“不必杀了,暂时留下吧。”   巫少弥有些诧异,转头看他,他却已朝来路缓步而回。不知想到什么,巫少弥却忽然望着他的背影笑起。   他妥协了,向霍锦骁。   ————   翌日雨停,檐上雨珠将落未落,折出几许阳光,紧闭的门忽被人打开,将雨水震下一大片。祁望起得早,正坐在桌案前翻册子,瞧见风风火火进来的人微挑了眉。   “祁爷,吃饭了。”霍锦骁拍拍发间落的雨珠,把食盒拎到桌边,不待他开口便往外摆碗碟。   满桌饭食摆开,她自觉坐到他对面,端起碗道:“吃饭呀,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昨夜她几近崩溃,他以为她的情绪至少要低落个两三日才会恢复,不想今日见面她竟与往常一般无二。只不知为何,她那满面笑容竟让他有些不悦。   两人相识近一年,亦师亦友,照理情分已比别人亲厚,可她似乎从未在他面前坦露过真实想法,偶尔的抱怨也只是无关痛痒的玩笑,所有的疲倦酸楚艰涩,她只字未提。   她不说,便让人无从安慰,而这其中,隔的是难以捉摸的疏离。   “你不多歇一会?”祁望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便收回心思问道。   “歇不住,岛上事务太多。”她扒了两口饭,含糊开口,“趁着你还在燕蛟,有些事我得先定下,免得你回了平南我没人讨教。”   祁望才夹起个润菜饼就又放下,道:“你怎知我要回平南?”   “祁爷,这时你就别和我卖关子了,平南的半丈节还没办,马上又是年节,开春你要远航,莫非你不管平南要呆在燕蛟陪我过年?”她说着说着笑起来。   他肯定要回平南岛,而她自然要留在燕蛟过这个年。   “我最多只能在燕蛟留五天,我走之后,大良、华威会留在这里帮你,原来的人也不撤回。”祁望也随之笑起,“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不眠不休也替你想法子解决。”   “那我先谢过祁爷了,这五天我可粘着你,别嫌我烦。”霍锦骁笑出两个深邃的酒窝来。   “现在才来嫌你烦已经太晚了,少不得我咬牙承受着,不叫你去祸害别人。”祁望若无其事地陪她说笑,只是想想五天后就要分别,到时就没人在耳边聒噪,虽然清静,多少却有些不舍。   ————   祁望言出必行,果真熬了几日陪她定下诸项大事,剩余的细枝末节便只留待她慢慢处理,这其中最大一件事,便是远洋航行的筹备。   十月已到中下旬,开春远航有诸般事宜需要筹备,祁望给她列了一条长长的单子,要她在这两月时间里备齐一切,等过了年她再独自领船去平南与他会合。   长达一年的远航,带多少船,出多少人,备多少粮水武器……里面都是学问,霍锦骁少不得边学边做。   五日时间很快就过,祁望要回平南,霍锦骁将人送到码头。   相识近一年,她都跟在他身边。有她在,日子好像添了生气,不管是喜是怒,总是鲜活明快,少了她,大抵会有些无趣吧。   祁望拍拍她的肩,道:“风大,快回去吧。”   时已入冬,风刮得脸颊刺疼。   霍锦骁笑笑,忽把林良捧在手里的包袱打开,抱出一撂东西,站到旁边的石墩上,冲他扬声道:“祁爷,低低头,弯弯背。”   祁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想着分别在即,便纵她一回,果然弯腰低头,只疑惑道:“什么事?”   话才落,他便见眼前黑影掠过,小丫头抖开件大氅就给披到他背上。鸦青的缎面,貂皮里子,领口一圈黑狐毛,披在他身上霸气威风。   祁望有些发怔,霍锦骁已道:“不许推拒,这是黑市救回来那四个姑娘熬了四个通宵给你做的。”   “没你的份?”狐毛蹭得脖子有些痒,祁望压了压毛,问道。   “有!我出的主意,我挑的布料和皮子。”霍锦骁得意笑笑,又催他,“快走快走,天色不早了。替我向平南的乡亲问声好,你也多保重,咱们开春再见。”   祁望忽觉心里不舍更强了些,想要叮咛几句,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处说起。该说的这五天都说了,不该说的他也没有着落,看了她几眼,船上忽有人叫唤,他毅然转身上船。   船只离港,人便越来越远。   ————   祁望一离,平南的人也回了大半,不过平南的疍民已逐渐迁来,燕蛟的人口比从前多了许多,因为半丈节和年节的关系,燕蛟岛倒更加热闹。虽说还是穷,但这半丈节讨的是彩头,再加上又有丁喻在岛上,还是要热热闹闹的过,叫人有些盼头。   这节便从十月一路热闹到了年关。   岛上的事务大都交由朱大磊和巫少弥,霍锦骁专心筹备远航之事。巫少弥愈发沉稳,霍锦骁抽空试了试他的武功,他已有小成,原来在她手下走不过三十招,如今竟能与她拆过百招,内力更是涨得惊人,竟是个武学奇才,她便将九霄剑招一并传之。   转眼就到除夕,林良、华威等人家在平南,故早几日也回了平南。除夕这日,家家焚香,金箔敬天,银箔奉祖,宗祠里烟火缭绕,人声鼎沸。她作为岛主,虽不是燕蛟人,却也要领着村民祭天,直至入夜。   好不容易得这一岁太平,燕蛟岛民十分欢喜,夜里燃起火盆跳舞守岁。   霍锦骁陪着众人玩乐一阵,又与丁喻喝了一阵酒,到了子时,厨里奉上热乎的汤圆,她便拉了巫少弥躲到角落里自去吃起。   雪白软糯的汤圆粘牙,一口咬下去便流出芝麻糖心,甜得倒牙,她吃了两颗就再也吃不下,倒是巫少弥吃得开心,她就将碗里余的三颗都丢他碗里,其中一颗馅里裹着铜钱,被他咬走硌了牙,乐得她大笑:“师父的福气给你了。”   守过子时,好些人撑不住寒意和酒劲,纷纷回屋去睡,余下的人还在胡天海地喝酒。   霍锦骁嫌闹,就拎了一小坛酒往屋顶一坐。除夕夜没有月亮,天空只有地上的火光倒映出的淡淡红霞,有些寂寥。   她摸出挂在脖子上的玉,盯着那上面的“魏”字出神。   一晃眼,离开云谷满一年,她还从没在外边过过年。想想爹娘朋友,想想东辞,想想往年这时候没心没肺地乐着,她忽然想家了。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她饮了口酒,摩挲着玉,自言自语着。   “东辞,我十九岁了。”   ————   石潭港的除夕很热闹,不论贫富都要赶去各处庙里抢头香,烟花爆竹的硝烟味经久不散,长街远巷传来的喧闹声隔着几道墙也能听到。   王孙巷尽头的医馆在大年三十的白天还接诊,年轻的大夫看诊到日暮才闭门谢客。   夜幕降临,医馆里一片清寂,药童仆役都回家过年,只剩下魏东辞一个人。   邀他赴宴的贴子在案上堆成一撂,他谁的宴请都没去,也不见人,就呆在医馆里自己炒了几道热菜,启了一坛花雕,自斟自酌。   酒劲氤氲了眼眸,恍惚间桌上的烛火化成明媚的容颜。   豆丁大的人在眼前跑着,一路跑一路笑,填满他少年苍白的岁月。   “小梨儿,十九岁了。”   他淡笑一语,饮尽杯酒。   ————   平南岛的除夕有个全岛民都爱的习俗,守岁这夜到了子时,祁望要发压岁钱,不论男女老少,通通有份。   子时的更声响过,守在祁宅外的岛民便齐声欢呼。祁宅的门打开,祁望穿着簇新的长袍,外头罩了件鸦青的大氅,先向众人拱手贺年,后头的小满、林良等人推着两大箩筐的荷包出来,荷包里头都是银锞子,分量颇沉。   岛民们排起长队,脸上堆着笑,每每接过荷包便向祁望说两句吉利话。   两筐荷包很快散光,有人扔出一串长爆竹,噼啪声响震天,众人笑着离去。   祁望回了宅里。   宅里还是冷清,没点年节的味道。   他站在园子里,从袖中摸出预先留下的荷包,想着若是那小丫头在身边,这宅子怕要热闹许多。   也不知她会生出什么古怪想法来,他有些好奇。   分别两个月,他想她了。   ————   全州城与石潭港的习俗一样,抢头香,守岁吃年夜饭,全家团圆,不过这几样,曲梦枝一样都没做。   偌大的宅子别致奢华,各处都挂着绢灯,屋里的红烛彻夜亮着,下人们站在厅里替她守岁,看着满眼的华丽富贵,却都透着冷意,就像破败的屋子,那风无孔不入地刮到心头。   曲梦枝坐在暖阁的贵妃榻上,尝着梁同康送过来的酒。   舶来的葡萄酒,用剔透的水晶杯装着,酒色像少女的胭脂。   “夫人,老爷又给您送了赏赐过来。”丫鬟带着人捧着几只锦盒进来。   盒子打开,里边不是玉就是金。   梁同康虽然宠爱她,可每一年的除夕都会留在家里陪妻妾儿女。他人不到礼就到,的h年都是如此,一年比一年送的贵重。   曲梦枝不在乎人来不来,这礼,她也就更不在乎了。   ————   子时的更声响过,寺庙的烟火燃到天明,喧闹的除夕在阳光降临时归于平静。   年还不算全过,走亲访友,出了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才算彻底结束。   霍锦骁却没时间等到上元灯节,船队齐整,初三这日便出发,她第一次领船,去往平南。   远航在即。 作者有话要说:  快点写快点写…… 突然想写恋爱文……T.T   ☆、启航   此番远航燕蛟只出了十五艘沙船, 十艘战船, 因为没有经验加之燕蛟尚不富足,霍锦骁并没将一切都压在远航之上, 岛上的余船都交由巫少弥打理。丁喻被她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暂时留在燕蛟岛上,如此一来, 燕蛟实力大增, 霍锦骁也放心远航。   船近平南时,霍锦骁已冲到船头,隔得老远就见码头站满人, 黑压压的人头她都分不清谁是谁,便只卖力地挥手打招呼。   很快船就靠岸,林良、华威带着宋兵冲来帮船系缆,宋兵看到船头率先跳下的霍锦骁便傻了眼。   霍锦骁冲他打了个招呼才问林良:“大良哥, 怎么来这么多人?”   “还不是他这大嘴巴!回岛就把你的事一通海说,如今整个岛的人都知道你是咱祁爷的未婚妻,这么大的事, 他们能不来看?”华威白了林良一眼。   林良驳道:“说得好像你没份大嘴巴似的?”   “你两别吵了。”霍锦骁忙安抚两人,又问, “祁爷呢?在宅里忙?”   “哪能啊?”林良“嘿嘿”笑起,暧昧道, “你来了,他能不亲自来接?喏,在后头看半天了。”   霍锦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瞧见小坡的树下站着祁望。   ————   两月未见,也不知是打扮关系,还是时间关系,祁望觉得她漂亮不少。   她终于收拾得像个姑娘家,穿着浅粉的垂丝海棠袄裙,袖口襟口一圈雪白绒毛,长发半绾,发间簪着支垂丝海棠的瓷簪,人如早春桃杏,俏生生地让人眼前一亮。   祁望不自觉翘了唇角。   霍锦骁一边向众人拱手,一边挤过拥簇在身旁的人群,总算到祁望面前。   “祁爷,给你拜年了,亲春大吉!”她笑吟吟地冲他作揖,起身时将手往他面前一摊,“红包拿来。”   祁望从袖里摸出个荷包拍在她掌心,她瞪大眼:“还真的有?”   “快高长大!”祁望难得被逗笑。   “谢谢祁爷。”霍锦骁喜滋滋收下荷包。   海边风大,吹得她衣裙作舞,祁望便又道:“你穿太少了,不冷?”   说话间,他已与她往岛上走。   霍锦骁久未回平南,如今正拿眼睛四处张望,闻言不回头只答:“不冷,我壮实得很。”   话才落,便鼻间发痒,打了两个大喷嚏,她看着祁望便讪讪笑了:“有人想我。”   祁望走到她身后,敲敲她的脑袋,道:“快走。”   风从后而来,被他挡下大半。   ————   被人簇拥着回到岛上,霍锦骁大老远就闻见厨房里飘出的香气,一闻就知是宋大娘的手艺。大厨房里已经挤了不少人,一见祁望与霍锦骁进来便发出阵哄闹声。   霍锦骁初三启程的,她初次领船,所以行的慢,初十才到平南,也没完全出年。这半边祁宅还是焕然一新的景象,院里露天席面的桌椅都还摆着。村民们认识她的少,但水手认识她的就多了,这会子陡然见着变回女装的霍锦骁,个个眼珠子都挪不动道,还是林良上前挨个打了脑门,嚷着:“看什么看,祁爷的媳妇是你们能看的吗?”   祁望闻言盯了她一眼,霍锦骁回他个苦笑,凑到他耳边道:“祁爷,咱两这样,要害得你讨不着真媳妇了吧?”   “假媳妇就够受了,真媳妇免了吧。”祁望风雷不动地回她。   那厢许炎和温柔抱着才刚出世不久的娃儿朝二人走来。   “炎哥,温柔姐!”霍锦骁立刻便抛下祁望迎上前。   “我的乖乖,小景真是俊俏,难怪祁爷动心。”温柔见到她便咋舌夸道,她才出月子不久,人还有些丰腴,气色红润,看着便亲切,“真是没想到!阿炎,你是说吧?”   许炎撇开眼,不自在地“哦”了声。   原来是小师叔就算了,如今成了女师叔……他高兴不起来,再想想在燕蛟岛时他头疼脑热还要与她结拜,万幸被祁望给拦下来,否则就不只是女师叔了。按这么想,祁望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却不说,眼见自家兄弟丢人也不管。   思及此处许炎瞪了瞪祁望,祁望只作不知。   霍锦骁却已逗起温柔怀里的娃儿:“好漂亮的娃儿,取名字没有?我做干娘好不好?”   “已经拜了祁爷做干爹,你可不就是干娘。名字没取,只有小名儿,叫酥酥。”温柔笑道。   霍锦骁“嘿嘿”一笑,也不分辨,从随身小包里往外摸出几件东西,一样样塞进酥酥怀里:“给,干娘的礼物。洗三礼,满月礼,压岁钱!”   温柔一见那礼物有成对的金镯子、镶玉的长命锁与沉重的压岁荷包,忙道:“使不得,礼重了,况且祁爷已经送过,你再送就重了。”   这民间风俗满月与洗三礼按户来送,在众人眼中,霍锦骁已和祁望一家。   “他送他的,我送我的,不相干。”霍锦骁摆手,“这孩子可是我入东海之后身边第一个出生的,与我有缘,我乐意疼着她。”   话才说完,酥酥竟懒洋洋睁眼,吐个泡泡露出粉红牙龈,咯咯笑起。   霍锦骁看得更欢喜了。   温柔无奈,便道:“你既这么喜欢孩子,不如早点和祁爷成了亲,自己生一个娃娃。大家伙说对不对?”   周围的人都起哄嚷起:“对!”   “……”霍锦骁这回顶不住,脸刷地红了,转头就往厨房里去。   “好了,别说这些。”身后祁望打了圆场,也不大自在。   “哟,都害羞了。”温柔笑得不行。   ————   大过年间,这饭食自然是好的,两岛的水手们一年间难得有个时间敞开怀吃,就都聚在这里,这半边祁宅热闹非常。   “小景多陪陪祁爷。你一来,他才愿意与大伙儿吃饭,要不大过年的他也一个人呆着。”   饭吃到一半,温柔抱着酥酥过来与霍锦骁说话。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了特别的节庆,祁望难得与人吃饭,今日出来可不就是瞧着霍锦骁的面子。   霍锦骁转头看他,他正以茶代酒与前来敬酒的水手干杯,眉间挂着淡淡喜色。她便朝温柔点点头,也不回答,只拿手指头逗酥酥,说起别的事来。   吃过晚饭,天黑夜寒,众人各自散去,四周慢慢冷清下来。霍锦骁钻进厨房寻宋大娘,宋大娘正领着几个帮工收拾厨房,宋樱也在。   “大娘,要帮忙吗?”她如往常那样打算搭把手。   宋大娘见状忙过来阻止:“别别,这儿人手够了,天寒地冻的,你快回去吧。”   霍锦骁便凑到她身边道:“大娘,我托祁爷捎回来的东西,你收到没有?可满意?”   那是她在漆琉岛按着宋大娘的嘱咐挑的头面首饰。   “满意!那手艺咱们岛可没有。回头宋兵媳妇嫁过来见了,准保喜欢。”宋大娘才刚替儿子定了门亲事,那头面首饰有些就是给这媳妇的见面礼。   “那就好。”霍锦骁笑嘻嘻,“那我先回去了,大娘忙。”   “成,你先回去。一会我让樱樱给你和祁爷送消食的桂花山楂茶过去。”   宋大娘话才落,宋樱就风风火火跑过来,往霍锦骁怀里塞了个托盘。   “我不去。以后祁爷的吃食你自己过来取。”宋樱板着俏脸,转身就往跑去。   霍锦骁低头看怀里的东西,一壶泡好的茶,两碟果子。   “这死丫头不懂事,你别理她,都被我惯坏了。”宋大娘尴尬道。   霍锦骁便记起宋樱爱慕祁望那事来。   ————   宋樱没跑远,只躲到祁宅外的小园里,坐在桂树下的石板凳上发呆。霍锦骁追出来正要上前,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樱樱妹子怎么躲到这儿来了?”林良笑嘻嘻地过去,屁股一挨石凳又叫,“凳子这么凉,你坐这干嘛?”   宋樱不抬头,只拿脚踹他一下。   两人从小认识,打打闹闹长大,林良对她的娇蛮不以为意,只缩缩腿让他,嘴里却道:“怎么?为了祁爷难过?他有小景了,你别再白费时间,趁早死心。”   “她很好吗?”宋樱恨恨道。   “好啊,人漂亮,本事也大,和祁爷正般配。”林良回答得老实。   宋樱更生气了:“是啊,她那么漂亮,你也喜欢她?”   “你别瞎说,她是祁爷的人,我对她只有兄弟情,胡说八道什么。”林良吓了一跳,忙道。   “还说没有?早上她从码头下来时我就见你眼睛粘着她,就跟蜜蜂见着蜜一样!你分明别有用心!”宋樱双颊气鼓鼓地瞪着林良。   林良一听急了:“我怎么就蜜蜂见了蜜?你缠着祁爷才像吧!也不看看自个儿,人明明对你没意思还上赶着贴过去。”   “林良!”宋樱怒吼道。   “难道不是?”林良还像往常一样与她斗嘴,忽然瞧见她眼眶红了,便傻了眼,“别……你别哭……我错还不成?我知道你喜欢祁爷,可是祁爷钟意小景那有什么办法?”   宋樱霍然站起,道:“谁喜欢祁爷了?你说,你把我当什么?”   “当妹妹啊!”林良说的时候眼神微黯,小时候人家都笑说樱樱是他媳妇,后来不知为啥就变了。   宋樱忽然从头上拔下簪子,又将腕上的镯捋下,一股脑儿扔进他怀里。   “还你,都还你!”她气得眼泪直掉。   林良傻傻捧着东西看她,那都是他从前出海给她带回来的礼物。   “你怎么了?”他忽然间嘴笨。   宋樱抹抹泪,狠狠往他鞋上踩了一脚,飞跑了。   林良满脑雾水,心里又酸又涩,急得直挠头,却闻有人小声笑着从旁边出来。   “你不追么?”霍锦骁好笑地看林良。   “追什么?”   “那是你送她的首饰?她戴在身上多久了?”霍锦骁指指他怀里东西。   “挺久了吧,簪子是大前年开春送的,镯子是前年送的。”林良傻道。   “你好好琢磨下,那么多首饰,她为何只戴你送的?又一戴就是几年?”霍锦骁想起来,宋樱从没说过自己喜欢祁爷,一直认为宋樱喜欢祁爷的人,是林良。   话已点到这份上,林良要还不开窍,那她也没辙了。   ————   “哈哈……”   灯火摇曳,照着趴在桌上笑得肩头抖动不已的霍锦骁。   祁望饮着她送来的桂药山楂茶,酸酸甜甜还有淡淡桂香,颇为爽口。   “祁爷这风流债惹得冤!”霍锦骁看着祁望直笑,也不知他背了多少这样的冤枉债,孤家寡人真是可怜见的。   那宋樱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祁望。船队每次回来,宋樱的刻意打扮不是为了祁望;宋樱接近她,也不是为了祁望,是因为那时她与林良是好兄弟;同样的,这回宋樱打翻醋坛,也非关祁望……林良也不知怎么就误会了。   “我惹什么风流债了?”祁望莫名其妙。   “祁爷不觉得樱樱对你有意思?”霍锦骁试探他。   “那小丫头不是喜欢大良?”祁望更加莫名。   “噗!”霍锦骁又笑趴在桌上,“祁爷是个明白人!”   明白人这回不明白了,祁望不知她在笑什么。   ————   平南岛的年比燕蛟要热闹许多,往年村民请不动祁望,今年都改来请霍锦骁,霍锦骁便拉着祁望去了熟稔的几户人家串门吃酒,一转眼就到上元灯节。   梁家的船在这日上午抵达平南,祁望与霍锦骁带着人亲自迎到码头,梁俊毅率先下来见二人,祁望正与他拱手见礼,霍锦骁已在旁边轻道了声:“曲夫人。”   船上婷婷袅袅又下来个人,银红缎面的大毛斗篷,溜光整齐的发髻,一张妩媚标致的脸,赫然便是曲梦枝。   祁望见到她一愣。   三爷只交代过梁俊毅会来,不想曲梦枝竟也跟来了。   “二公子没有出过海,老爷不太放心,所以命妾身同来,希望祁爷和景姑娘莫嫌弃妾身是妇道人家。”曲梦枝说着从身后管事手里取过张礼单呈给祁望,“这是我家老爷给二位准备的一点薄礼,还请笑纳。”   霍锦骁在祁望身边探头一瞧,礼单上长长一串,可一点都不薄。   “梁老爷客气了,有劳夫人。”祁望将礼单收下,淡道。   “码头风大,上岛再聊吧,今儿是上元灯节,二公子,曲夫人也看看平南的灯会。”霍锦骁笑着请两人入岛。   一群人便往岛上行去。   ————   夜幕降临,平南岛一片灯火通明。   家家户户都挂起灯笼,岛中央的市集上更是办起灯会,五颜六色的灯笼挂起,形态各异。晚饭过后,街巷上便都是提着灯笼奔跑玩耍的孩子,嘻闹声响成一片,时不时便有响炮掷地的动静。   祁望带着霍锦骁、梁俊毅与曲梦枝三人逛着灯会,让他们也见见平南的风俗节日。   兜售灯笼的老人见着他们就送了几盏灯过来让他们挑,霍锦骁挑中了盏走马灯,欢喜地提走就冲到前头正斗炮的小孩群里玩耍,梁俊毅对灯没有兴趣,跟着霍锦骁进了孩子堆。   “挑盏灯吧?”祁望便问曲梦枝。   “小姑娘才喜欢的,我年纪大了,不要。”曲梦枝摇摇头,转头望向旁边卖饭团的露天小摊。   正怔怔看着,她手里忽然塞进东西,低头一看,却是祁望替她挑了盏兔儿爷的灯。   “他们玩累该喊饿了,咱们买几个饭团备着。”祁望说着话已朝小摊走去。   霍锦骁摔了枚响炮,转头寻祁望,目光扫了两圈,才在小摊前看到他。五彩的灯光下,祁望与曲梦枝站在热气腾腾的摊前,曲梦枝手里提着兔儿灯,笑得温和,不知怎地就叫她想起祁望曾提起的过去。   所谓过去,便是岁月的记忆,属于时间,难以磨灭。   曲梦枝就是他的过去。   ————   出了元宵,年彻底结束,平南岛恢复平静。   烟火消弥,彩灯收起,只剩门前崭新的对联还留着年节的气息。   远航还有诸多事宜准备,霍锦骁仍旧忙碌起来,直到二月。   立春,启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要说点啥?要不我就吱一声儿……   ☆、四月   四月, 谷雨, 雨生百谷夏将至。   大安朝应是细雨绵绵的清明时节,雨水丰泽, 春耕繁忙。暮春花色浓,长堤绿柳扶风过,正是春尽夏至的繁荣景象。   船行于海, 这四季景象便不再分明, 日月星辰交替,时间化作无边海浪,日复一日, 偶尔的变化便是狂风飓雨的侵袭,凝固的平静之下藏着无数危机,是这片海最锋利的刀刃。   今日风小,浪比平时要温和。   “哗——”海面的平静忽被打破, 水花飞溅,有人从水底露出头来。   清晨的日光在海上照出一片鳞波,霍锦骁向着太阳, 眼眸轻轻一眯,海水缓缓包裹着身体, 十分惬意。她的《归海经》今日突破第二重,到达第三重, 全拜这海所赐。   远航之中若是无事,每日清晨她都会入海修练《归海经》,借潮汐海浪领悟归海之意, 万象之变,终有所成。   “要上来了吗?”船舷上坐着的人将烟枪往舷上一磕,问道。   霍锦骁从水里伸出手,祁望便朝她扔去麻绳,恰抛进她手中。她用力一扯,借力拔身出海,人如鹰隼啄海般飞起,稳稳落到甲板上。   她抹了把脸,将水珠抹散,忽道:“潮生澜灭,万宗归海。”   “怎么了?”祁望觉得她今天有些不同。   小小的孩子气突然间消失无踪,像被海水洗去般,取而代入之的是属于她的温敛。   她身上穿着宽松的罩袍,挽起的袖口处露出底下的水靠。蚺皮所做的水靠,青绿的蟒纹贴着她的身体,即便只露一截小臂,也叫人忍不住侧目,只是张扬狂野的气息又叫人怯步。   “没什么,有些领悟罢了。”她偏头拧发,“我去换身衣裳,一会见。”   说话间她已跑回舱房,只留下一片水渍。   ————   眨眼之间,出海已有四个月。   比起这趟远航,霍锦骁方知先前的几次出海不过孩子的小打小闹。   漫长的航行似没有尽头,能够停靠的补给点永远是未知数,船上的水粮按着人头分,新鲜蔬菜在出港五天之后就很难看见,只以豆芽或腌菜充数,饮用水放久了会生霉,即使煮开也带着股怪味。   船上存的水粮每日有专人作记录,消耗多少,剩余多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存量,即便如此还是让人担心,因为他们已经近二十日没有靠过港了。   十天前他们本有机会停靠木束国的港口,可惜木束正逢政/变,海港严禁所有外来船只停靠,他们只得被迫继续航行。   不能靠港便没有补给,船上食物和水用一点少一点,船员的伙食也一天比一天差。   “小景姐。”饭堂里的水手领了午饭正垂头丧气地坐在桌前,见到门口进来的人纷纷起身招呼。   霍锦骁换了身藏蓝的束腰长袍,长发高挽,是利落的男人装扮,方便行动。   见到众人向她打招呼,她笑着回应。如今她在船队中的地位已不同往昔,除了因她总跟在祁望身边外,也因这四个月的航行中她越发稳重的表现,便是柳暮言和徐锋也交口皆赞。   到窗口前领了饭,大厨见到是她,给的量特别足,她道了声谢,便坐到水手间与众人一道吃起。   才吃两口,身后忽然有人开口唤她。   她转头一看,笑道:“二公子。”   来人正是梁俊毅,这趟出航,他本与曲梦枝在梁家的船上,只是一个月前船队突遇风暴,梁家的船险些被海吞噬,损毁过重,祁望不放心,就将二人请到平南号上。   三爷特地嘱咐过的,不容有失。   “你就吃这些?”梁俊毅看着她盘中之物,又对比了下自己拿到的饮食,眉头蹙起。   两块发硬的饼,一碗芽菜豆腐汤,这是普通水手的午饭,霍锦骁随大伙。   梁俊毅的伙食虽未见多好,却是现蒸的肉馅包子,一碟炒豆芽、一碟腌菜、一碟卤肉与一碗豆腐汤,以眼前这状况来看已属极好。   “裹腹而已,无所谓。”霍锦骁不以为然,因身份关系她本可享受与祁望同样的待遇,只是她自己想着从前连个末等水手都没排上,便跟着其他水手一起吃,不过也只有午间一餐,早晚她要听祁望吩咐行事,就随祁望用饭。   梁俊毅并未多说什么,只默默将食物领出。   ————   霍锦骁匆匆用过饭踏出饭堂,才行至甲板上,就听争执声从旁传来。   “夫人,以后我的伙食就随大伙吧,不必开小灶。”梁俊毅低声说话,语气微沉。   平时他的饭食皆有人送到房中,今日他一时兴起去了趟厨房,才知道船上存的水粮不多,连霍锦骁都与普通水手吃同样的东西,他一个堂堂男子为何如此?   “二公子,水手的饭食粗糙,你自小娇养,乍然如此身体承受不住。老爷将你托付给妾身,妾身便要替老爷照顾好你。”曲梦枝只得劝他,“况且船上水粮祁爷心里有数,不会有问题的。”   “夫人不必多劝,父亲命我随祁爷远航,除要增我见识,也要磨我心志,若我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岂非辜负父亲一番苦心。从现在起,我的饭食就随众人吧。”   梁俊毅心意已决,抛下话转身便离,恰与走来霍锦骁迎面撞上,他白净的面皮一红,略点点头就走了。霍锦骁便见曲梦枝满脸尴尬地摇着头,她便笑了笑,上前劝慰曲梦枝:“夫人,二公子有此心志是好事,比那些纨绔子弟不知强出多少,便是吃点苦头也不妨事,夫人倒不必太过担忧。”   曲梦枝闻言便道:“我何偿不知,只是老爷将这孩子托付于我,我难免操心。”   “二公子人中龙凤,不会有事的,夫人宽心。”霍锦骁上前倚到了船舷上,海水清透,偶有游鱼探头,她手里握着小半块没吃完的饼子,便捏了一点渣扔进海中,引得游鱼追逐。   “我瞧二公子与贵府大公子,这心性作派全不像是兄弟。”玩了一会,霍锦骁见曲梦枝站她身边看得津津有味,她又想起一事来,便聊道。   “你说梁俊伦?那就是个祸害!老爷膝下有子四人,只有梁俊伦是嫡出,又是长子,被梁太太养大,从小在富贵堆里泡着,占着嫡出身份,家里护着,要什么有什么,养出无法无天的脾性,是三港城人见人怕的霸王。”曲梦枝缓缓说起梁家事来,“俊毅是庶出,后宅那些阴私你怕是没经过,他母亲怀他之时太太便动杀心下药,他母亲早产加难产,拼死才生下他来。”   霍锦骁听得心里一紧,连鱼也顾不上看。   “没了生母照拂,主母又心狠手辣,那几年他过得艰难。我十六岁被送给老爷,初时也在梁府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他才八岁,我看他可怜便帮过两次,就被太太恨上心。后来老爷见宅里斗得越发不像样,索性将我送出府,在外置宅住着,又将俊毅送到我膝下,养了四年才送回去。说来我与他也算有些母子情份。”曲梦枝便从她手里拈过些饼,也往海里丢去,可惜鱼已经跑光了。   “曲夫人与二公子都不容易。”霍锦骁叹道。   “梁家这些儿子里,老爷最喜欢的就是俊毅,常说这孩子聪明,最像他,将来必要承他衣钵。可惜,他不是嫡出,家里的产业必要交到大公子手中,老爷恐怕也只是说说而已。”曲梦枝继续说着,“你说我不容易,其实也没不容易,这几年我在外头住着,锦衣玉食,也没人管束,算自在的。”   “如此看来,梁老爷对夫人是好的。”说起往事,霍锦骁没从她眉间瞧出什么怨气来。   曲梦枝平平淡淡,像在闲话家常。   “老爷不止对我好,还对我有恩。祁爷同你说过我的事吧……”   霍锦骁点点头,她便又道:“刚到全州城时,我不止一次想回东海报仇,可惜找不到船。后来有一次终于找到船离港,以为总算能回东海,不想那船竟是贼船,要将人送到番夷卖掉。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岂料老爷赶来将那船贼人制住,将我救回。他没责怪过我一句,又怕我胡思乱想便将我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我应对理事,带我认识三港名流,说是给我点事做,便不会乱想,后来更放手让我替他打理商务,一过就是近十年。”   “看来夫人得遇梁老爷,倒是不幸中的一件幸事。”霍锦骁不无感慨。   “是啊。老爷与我相差十四岁,那时我在他眼里,恐怕只是个满怀怨恨的小女孩,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待我有情,我还之以义,留在他身边我从来没后悔,以前不后悔,以后也不会改变。”曲梦枝淡道。   “夫人有情有义,景骁佩服。”霍锦骁冲她拱手。   曲梦枝笑着按下她的手,只道:“我们女人家聊心事,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复又道:“这趟出来,也不知几时才能见到老爷。”   “夫人担心梁老爷?”霍锦骁问她。   “他年岁渐大,身边没几个可心人照料,且此番送我与二公子出来,哪里是因为要磨练二公子,是因为朝廷开始彻查官员商贾及海匪间的勾结,他怕祸及我们,未雨绸缪罢了。”曲梦枝眉间浮起忧色,“我不敢告诉二公子,怕他年经顶不住事,如今回去还不知是何景况。”   “吉人自有天象,夫人不必太过担忧。”霍锦骁也不知要说什么,便轻声安慰她。   朝廷有心治理海患,对付海匪,未来两年,只怕东海及三港局势会更加动荡。   ————   船又在海上航行了一日,月沉日升,又是一天。   霍锦骁在海里泅水回来,换过衣裳便被祁望叫去吃早饭。他的早饭与晚饭,都是霍锦骁陪着吃的。   久未靠港补给整修,祁望心情也不太好,霍锦骁进来时桌上的早饭都没怎么动,他人站在桌边看航线图,眉头紧拢。   “祁爷,先吃饭吧。”她催了他一声。   祁望这才走到锦榻上歪下,随手执起茶壶往嘴里灌茶。   霍锦骁把他手里的茶壶抽走,塞入只小盅。祁望闻到味道就蹙了眉,嫌弃地望她。   “老规矩!”她把自己面前的小盅举起。   两只瓷盅都只有半盅牛乳。这牛乳每天现挤,是专门给他进补的,只是他讨厌牛乳味道,常常不喝。霍锦骁本也厌恶,不过见船上食物渐少,没什么好东西,怕他身体不好,便想法子劝他。   祁望则将满盅的牛乳分成两盅,要她陪着才饮。   霍锦骁少不得随了他。   “咕嘟”两口喝完,霍锦骁伸舌舔舔唇,盯着祁望不放。   “昨天和梦枝聊了什么?”祁望捧着小盅顾左右而言他。   “聊梁家,梁老爷。”霍锦骁道。   “梁同康对她不错。”祁望点点头。   “我也觉得不错,但是……你把牛乳喝了再同我说话!”霍锦骁不中他的计。   祁望一仰头,将牛乳饮完,把空盅递给她,她这才满意地坐回去。   两人正要再聊,小满却忽急匆匆进来,喜道:“祁爷,看到岸了。”   祁望与霍锦骁同时从锦榻上跳下。   ☆、女王   视线尽头终于出现绵长海岸线, 零星房子散落山间, 而随着距离的改变,房子变得越来越密集, 城镇出现与港口渐渐出现,海面上的船也多起来。   站在平南号的甲板上望去,远处的港口和城镇都不大, 只是还不等他们靠近, 海面上就有数艘船只逼近他们。   “砰——”接连三声铳响。   对方船头出现数名男人,鸣铳示警,平南号已经被逼停。   梁俊毅与曲梦枝都从舱中出来, 见到眼前状况均是一惊。   “祁爷,出了何事?”梁俊毅不禁问道。   祁望紧盯着海面,并未回答,霍锦骁便转了头:“二公子, 曲夫人,我们到乌图了,不过港口的护卫禁止我们靠港。”   乌图是个小国家, 也是他们这趟西行航线接近终点的地方,再往西便是高贞, 而往南则会拐入桑达海峡,途经索加门。索加门是这片海域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区, 战火纷乱,索加门海盗不仅肆意掠夺来往商队,也常洗劫这一带的沿海村镇, 局势比起东海更加严竣。祁望都定的航线,便是避开索加门,往西进入高贞再返航。   “那可如何是好?船队需要补给整修了。”梁俊毅看着四周渐渐围来的船只,神情紧张。   “二公子,莫急。”曲梦枝安慰他道。   祁望转头吩咐道:“老朱,徐锋,传令全船降帆下锚,通知后面派一艘双桅船过来。小景,让直库房取一盘金过来。”   霍锦骁点头,也不多问,转身去寻柳暮言,朱事头与徐锋很快便依令行事,通知后面的船队停船,又命人驶了艘小船过来,曲梦枝与梁俊毅便站在甲板上守着。没多久,霍锦骁便与柳暮言回来,柳暮言手里捧着盖了红绸的托盘送到祁望身边,祁望随意打开看了眼,仍旧盖上。   “柳叔和我过去,其余人留在船上。”祁望一边示意水手接舷上双桅船,一边开口道。   “祁爷,你亲自过去交涉?”霍锦骁脱口道。   他们的船队船只数量庞大,极易引起对方戒备与恐慌,而要想进入对方港口,又势必要得到对方许可,故必要有所交涉,只是前头经过的几个国家海禁不严,交涉起来比较轻松,不需祁望亲自出马,这回因他们已在海上连续航行二十余日,必须要造港补给,祁望慎而重之,故要亲往交涉。   “祁爷不可,你独自过去太危险,万一出了差子,船队如何是好?不如我代你过去。”梁俊毅道。   “二公子!”曲梦枝忙拉住他。   “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有事。”祁望笑笑宽慰众人。   曲梦枝斟酌片刻道:“祁爷,我随你同去吧。从前在全州城,老爷带我见过乌图人,我曾学过些乌图话,兴许能帮得上你。”   祁望看了看她,很快决定:“好,你随我同去。”   乌图离大安太远,商船队很少能到此,故三港内会乌图语的并不多,若是曲梦枝会乌图语,倒能省却不少麻烦。   他随后又朝众人道:“我过去后船上一应事宜皆由小景代掌。都听明白了?”   “是。”留船众人同时应声。   “小景,替我守着船。”他踏上舷梯,转头对着霍锦骁开口。   “你放心,有我在。”霍锦骁站在甲板上冲他眨了下眼睛,又朝祁曲柳三人正色道,“你们多加小心,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祁望与她对望一眼,转身踏过舷梯,上了双桅船。   ————   祁望离开之后,便由霍锦骁站在船舷前举着观远镜观察。   航行越久,离大安越远,每个地方的差异就越加明显,她见过无数轮廓肤色眼眸及打扮都有别于大安的人,乌图也是其中之一。   观远镜里的乌图士兵大多粟色卷发,身量高壮,一身衣着更是与大安人大厢径庭,米黄衬衣,外罩及膝皮甲,腰间佩着火铳与剑,站在最前方的人身外更披着朱红外套,身前有绶带挎过,想来就是指挥将领。   祁望站在双桅船上已缓缓接近他们,对方士兵却忽将火铳举起,铳口整齐一至瞄准了祁望。霍锦骁心头一惊,后面站的人已有人惊呼出声。   “他们要干什么?”梁俊毅握紧了拳道。   “二公子,稍安勿躁。”霍锦骁沉声,隐约透着让人安心的冷静。   双桅船停在离对方将领船只不远处的地方,祁望打了几个手势,霍锦骁就见对方将领摇头开口,曲梦枝上前应对几句,柳暮言将金子献上,对方将领似乎有些心动,沉吟片刻挥手,四周的士兵便将火铳放下,又令人取来舷梯,让祁望三人上了船。   祁望进船之后便被请入舱中,霍锦骁无法再看到他们行踪。   她身旁的人见对方火铳放下,都松了口气,稍作松懈。   霍锦骁却在此时转头向朱事头悄声道:“通知下去,商船准备后退,让许炎的战船慢慢上来。”   人进了对方船只,会发生何事谁也看不到,比在海面上更加危险。   朱事头依言退下。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前头仍一片平静,祁望不见出来,与他们对峙的船只也不见离开,船上士兵仍旧紧盯他们。霍锦骁的眼睛不敢离开那船,生怕有变,旁边的人却已心急如焚。   “这么久还不出来?小景,派人过去看看,祁爷可不能出意外。”徐锋急道。   “不能过去,祁爷好不容易才取信对方。我们与他们语言不通,贸然再派人前去,可能引起误会,反而对祁爷不利。”霍锦骁眉目不惊,只淡淡道。   “那我们要等多久?不行,就算不能靠港,也要让祁爷回来,小景,让许炎的船过去。”徐锋见霍锦骁并无松口之意,一掌握住她的观远镜。   霍锦骁蹙眉,震力将他的手甩开,冷道:“炎哥的船是用来保护整个船队,船队安全优先于一切。祁爷既将船队暂托于我,这里我说了算!徐部领不必多言,我心里自有分寸。”   失了笑意的脸庞覆上薄霜,她眼中蓄满锐利,不是平时爱与人嬉笑怒骂的小丫头。   “你!”徐锋被她说得怒极,本要反驳,却被她冷冽目光看得心头一凛,不自觉噤声。   “别说了,你们快看!”梁俊毅忽指向前方道。   霍锦骁马上举起观远镜望去。   祁望已带着曲梦枝、柳暮言从舱中钻出,正与对方将领握手,三人面上皆带着笑容。那将领将祁望三人送到舷梯上,目送三人回了双桅船后才朝后施令。   双桅船缓缓回来,四周围着他们的船只也张帆驶离,只留几艘。   霍锦骁这才松懈,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   ————   “交涉好了,他们允许我们的船靠港补给。”祁望一脚从舷梯跳到甲板上,朝众人道。   “噢!”船上众人一阵欢呼,齐声唤,“祁爷!”   祁望笑着挤过众人去找霍锦骁,霍锦骁正转头向朱事头交代事情,见到他过来便把手里的观远镜扔回给他,嘴里道:“还你。”   还是平常的语气。   “我回来了,你不过来迎接?”他便笑道。   “你是回来了,可船上的事还没了结,商船正在后退,炎哥正在待命,总要有人传令下去安他们的心。”霍锦骁白他一眼,靠到桅杆上捏捏自己的肩。   “你下令让商船后退?”他有些惊讶。   “怎么?不可以?”她挑眉。   “做得不错。”压在心头十多日的问题解决,祁望也松快不少。   “交涉得如何?”她问他。   “还算顺利,幸亏有梦枝,她的乌图话说得不错。”祁望望向曲梦枝。   霍锦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曲梦枝正与梁俊毅说话,发现他们的目光后便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曲夫人很厉害。”霍锦骁不由夸道,“那些乌图人叽哩咕噜也不知说什么,换作是我我该晕了。”   “你也很厉害,用不了几年能接我的班了。”祁望也夸她。   “几年?”霍锦骁一扬声,大惊小怪道,“还要几年?”   “你才十八岁!比很多人都快了!”祁望手掌压到她头上,用力一按。   “过了年,我已经十九了!”霍锦骁挥开他的手道。   祁望对她年纪的印象,总还停留在刚认识的时候,十八岁的姑娘,好像一直没变过,又好像变了许多。   两人正闹着,曲梦枝已与梁俊毅一起走来,曲梦枝朝二人略一欠身,正色道:“祁爷,景姑娘,虽说此次交涉成功可以靠港,但我想我们还是不宜久留,越快完成补给越好。”   “怎么了?”霍锦骁问道。   “近期乌图不太平,不过具体的我也不清,夫人,肖纳将军到底和你说了什么?”祁望稍一解释便望向曲梦枝。   肖纳将军便是刚才那位乌图水军将领,负责这一带海防。   刚才在船上时间紧迫,曲梦枝的乌图语也不算特别好,做不到将肖纳将军所有的话都当场转述给祁望,当时便只拣了要紧的事说,如今回来一琢磨,她才能说出个大概来。   “肖纳将军说的,我也不完全听懂,只是半听半猜,大概是近期高贞国王暴毙,王室贵族……就是他们的皇亲国戚谋夺王位,正在内战,而王储流亡,去向不明,现在高贞国分作两派,一方要找出王储迎回,另一方则要追杀他们。”   “高贞是这里的大宗主国,周边的几个小国都依附于高贞,其中也包括乌图,这事确实会乌图有所影响。”祁望沉吟道。   “祁爷,从乌图到高贞,除了可以走陆路,也能走水路。王储若想回高贞,势必要从乌图逃回,他在乌图的可能性很大。”霍锦骁脑中浮出祁望的航线图,细思道。   祁望点头:“确是如此。我们能想到的事,高贞国人必然也想得到,我猜高贞必会派军前来搜捕。”   “高贞派出的军队已经在路上,分作陆海两路围堵。”曲梦枝又道。   “海路?那不正我们接下去的航线?”霍锦骁讶然。   “所以肖纳将军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再往下航行,最好在这里补给完返航回大安。”曲梦枝点头回答。   “我知道了。”祁望面色凝重道,“我们就在乌图完成补给返航,一切以安全为上。”   他语毕便转身去寻其他人商量靠港与返航之事,霍锦骁跟在后面,忽然一把拉住曲梦枝,小声道:“曲夫人,高贞王储是什么样的人,你可有听说?”   曲梦枝见她神神秘秘的,便也小声道:“听说是高贞王后的两个孩子,一位公主一位王子,公主已经十六岁,王子年仅八岁。高贞王暴毙,并未立下传位之诏,也不知由谁来继承王位。”   “公主也能继承王位?”霍锦骁好奇了。   “他们和大安不一样。高贞国曾经出过两位女王,现任国王便是上一位女王的二王子。”曲梦枝被她逗笑,耐心解释。   “女王陛下啊……”霍锦骁满脸神往。   ☆、劫船   平南的船在乌图港停了五日, 除了平南号因为船体过大无法靠港之外, 其余的船分两批靠港,如今已是第二批船靠港了, 玄鹰号也在其中。   霍锦骁在海里颠簸了二十多天,刚下船那会脚都是浮的,好一阵子才习惯过来。   乌图的四月气候宜人, 每日清晨都有海鸟飞落港口的码头, 也不惧怕行人靠近。小镇的屋舍红墙尖顶,此值花季,窗台外、墙根下全是盛开的鲜花, 霍锦骁叫不出名字,只觉得小镇颜色鲜亮,远处隐约可见五彩琉璃窗的大宅,耸立的尖顶格外高。曲梦枝说那叫教堂, 里面供奉着这里的信仰,也是镇上百姓成亲的地方。霍锦骁挺奇怪的,原来这里的和尚庙还管月老的事。   船停在码头, 他们不能擅离港口,每日饮食起居都在船上, 船舱里太闷,水手们就在甲板上支起八仙桌, 闲时便聚在这里喝些小酒,说些话打发时间。   清晨的阳光很柔和,向镇上商人订的货还没送来, 他们正在等候,连祁望也坐在附近抽水烟。霍锦骁把凳子拉到船舷边,手里握着发硬的黑麦面包,旁边桌上还摆着几碗杂菜汤,还有碟烟熏肉,她食不知味地啃着,开始怀念大安的食物。   这都是乌图百姓的食物。港口有商船停泊,百姓们便会挎着藤篮过来兜售东西,大多是女人,粟色的卷曲长发编着辫子垂在胸前,脸颊上的雀斑也带着少女的活泼气息,身上穿着束腰的蓬蓬裙,胸脯勒得老紧,耸得像山峰。她们款款而来,引得船上这批半年开不了荤的男人垂涎三尺。   大安朝的姑娘可从来不敢这样穿。   霍锦骁瞅得直笑。   曲梦枝手里端着鎏金的铜盘走上甲板,朝祁望略点点头,就将盘子放在霍锦骁旁边的八仙桌上。   一股浓郁的香气直扑霍锦骁的鼻子,她猛然回头望向香气的来源处。   铜盘上有四只薄胎瓷杯,白底青花,杯身有细弯柄,底下托着同样的薄胎白碟,杯子不大,里边倒了八分满,只是倒的是何物,霍锦骁却是不知,黑的像药汁,闻着却香。   “曲夫人,这是什么?”她好奇道。   “这地方贵族才喝的东西。”曲梦枝端起一杯送去给祁望,“这是在上个港口采买的,量不多,我煮了一些,你们尝尝。”   “祁爷,景姑娘。”梁俊毅也从船舱里出来,自从盘上连碟带杯端起一份,深嗅一口,道,“这东西是稀罕货,价比黄金,当地人叫它‘咖啡’。去岁有人送了我父亲一小袋,他喝不惯都赏给我,我倒喜欢得很,提神醒脑,比茶还厉害,就是夜里不能喝,要不该走眠。”   他说着轻呷一口,露出迷醉的神色。   霍锦骁不明就里,瞧他喝得愉快,便也端起杯仰头就饮。曲梦枝正替祁望那杯咖啡加糖奶,转头看到她要阻止已然不及。   “唔……”霍锦骁饮了一大口含在嘴里,脸都变了,五官皱成团,鼓着腮帮子吞也不是吐也不。   又苦又涩,简直和药没两样,她强忍着才没喷出来。   祁望见状笑出声来,拿烟枪指着她,道:“你在喝黄金,给我咽下去,不准吐!”   霍锦骁瞪着他,发狠咽下。   “景姑娘,这东西要慢慢喝,刚开始不习惯,慢慢才品出它的味道来。”梁俊毅笑道。   “加点糖奶,没这么苦,你喝太快了。”曲梦枝也掩唇笑了。   “过来。”祁望冲她招手。   “干嘛?”霍锦骁咋着舌上的苦味,不情不愿地过去。   祁望拈了片切好的柰递给她:“给你压味。”   霍锦骁没接他手里的柰,却将他面前放的整碟柰都端走,边吃边说:“一片哪够?”   祁望便将手里的柰塞进自己嘴里,嘴角高高翘起。   耳畔忽传来曲梦枝细如蚁蝇的声音:“祁爷是该好好笑笑了。”   祁望一怔,不解何意,待要问她,曲梦枝却已转身离去。   “祁爷,货到港口了!”徐锋的声音从码头上传来。   向乌图商人定的货已经送到。   “开工!”霍锦骁吃了几片柰,剩下半碟子又塞回给祁望,“剩下的吃掉。”   祁望倒不介意,只对她强硬的口吻一挑眉,她却已经下了船。   ————   送来的货除了补给之外,还有他们与乌图商人交换的香料、宝石、毛皮、布料等诸多东西,一直到夜暮降临,东西还在源源不断送来。   霍锦骁站在燕蛟的船上,与华威、林良一起盯着水手将货物搬上船,一一造册登记。船上原来装来的东西已被新的货物更换填满,这趟远航收获不浅,待运回东海转手一卖,燕蛟岛的银库就又充实了。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响,只可惜不能到高贞国了,听说那里才是繁华大国。   忙到大半夜,燕蛟船上的货好容易才搬妥,霍锦骁和林良站在码头的铁索栏前休憩。   “大良,想樱樱了?”她瞧着林良从怀里摸出个香袋儿放在鼻间陶醉地嗅着,不由打趣道。   开春宋樱与林良大吵一架,林良这小子总算开窍,费了九牛二虎之劲将宋樱给哄了回来,两家赶在出海之前定了亲,预备回平南就成亲,这香袋儿怕就是定情的信物。   “樱樱的绣活,不错吧?”林良献宝般将香袋儿递到她面前。   霍锦骁嗅到缕冰片的味道,点头道:“好,樱樱绣的最好。”   林良傻笑起来,摩挲着香袋上的并蒂莲不舍得收起。   “大良你又跟这思春了?”   华威从船上下来,悄悄走到林良身后猛地拍上他后背,突然吼起。林良不妨往前一倾,手里的香袋便飞了出去,恰逢有批货又运来,当前一辆两轮板车眼见就要碾上香袋,林良飞扑而出,拦在了车前,单手抵在车上,迅速去拾香袋。   板车走得急,冷不丁被人拦在前方,推车的人变向不及,一个踉跄便摔在旁边。   “你没事吧?”霍锦骁忙上前扶那人。   那人身形瘦削,穿了件土黄的衬衣,外头是件皮制无袖马甲,下面是深色马裤,脚上穿着长靴,与码头的苦力没什么两样。见到霍锦骁伸来的手,他一掌挥开,很快就爬起将车继续往前推去。   霍锦骁看到他的脸,心里有些讶异。虽然和码头苦力一样的打扮,可这人脸上的皮肤却比这小镇姑娘还光滑,五官深邃精致,身形按乌图人的标准,要比港口普通男人瘦削。   平南与燕蛟的船都装得差不多,这几车货是送到梁家的船上。   霍锦骁站在路旁边,盯着已经过去的人不放。   “怎么了?”祁望忙完一茬过来寻她,见她发呆便问道。   “那个人……”霍锦骁疑道,“好像是女人。”   祁望蹙了眉。   这人在霍锦骁面前女装男扮,不啻于班门弄斧,霍锦骁扮男人,整个船队包括他在内没有一个人看出破绽,她说对方是女人,那十有□□错不了。   “过去看看。”他冷道。   ————   霍锦骁与祁望到梁家的船下时,这批运货的苦力已经帮船上的水手将货搬到船底货舱去,曲梦枝正站在甲板指挥着,她套着件杏红的比甲,头发挽得高高,比先前看起来干练不少。   他们两人跟在最后上了船,曲梦枝见到他们便招呼道:“祁爷,景姑娘。”   梁家这艘船是五桅沙船,船也很大,此时上上下下的很多人,霍锦骁往船舱中望了两眼,将刚才怀疑的事与曲梦枝细细说了。   曲梦枝惊疑不已。   “虽是猜测,但万事慎重些好,乌图这几日也不大太平。”祁望叮嘱一句。   “这样吧,我进舱里探探,你们稍候。”曲梦枝语罢便拉过一人,令其照看着甲板上的事,自己折身进了舱。   霍锦骁和祁望约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曲梦枝从里边出来。   “没事儿,我去看过了,只是个普通苦力,祁爷和景姑娘放心。”曲梦枝冲二人笑笑,转头便又指挥起船上的人干活。   祁望看她忙碌,似乎无暇多谈,便不再多说,与霍锦骁下了船。   霍锦骁仍觉得不对劲,与他并肩走着,疑道:“祁爷,我还是觉得奇怪。”   “怎么?不相信自己看走眼了?”祁望问道。   “就算我看错,可你不觉得刚才那批人进舱那么久都不出来,有些古怪?”霍锦骁挠挠头回答他。   “梁家的船我不方便插手。梦枝是个稳妥的人,她既然说没事那便没事,我们不要多管闲事。”祁望淡道。   霍锦骁鼻子“哼”了声,笑道:“梁家的船你不便插手,曲夫人的安危你就不管啦?万一有个意外,你安得了心吗?”   “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祁望把脸一沉,刚想骂她,霍锦骁已经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   那厢,曲梦枝在甲板上看到他二人走远之后,神色顿沉,转身飞快地冲进了船舱。   运送这批货物上船的几个苦力都有问题,船舱里的梁家水手都被放倒,黑漆的甬道里守着两个乌图人,看到曲梦枝也不拦,最里边的舱房门敞着,曲梦枝一眼便瞧见梁俊毅被人五花大绑扔在船上,霍锦骁口里所说的那个人正拿着柄锃亮的匕首在手里把玩着。   梁俊毅的命攥在他们手里,曲梦枝不得不配合他们哄走祁望与霍锦骁两人。   “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曲梦枝以乌图语喝道。   “想借夫人的船回家。”屋里的人开口,清脆冷冽的嗓音,果然是个女人。   ————   夜已很深,大多数船只都已停工,只剩梁家的船还在连夜往船上运货。霍锦骁远远盯了许久,没见有异常动静,便暗道自己疑神疑鬼,伸伸懒腰回舱房休息。   码头上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人声,平南和燕蛟的船员也各去歇息,只留几个值夜的人勉强打着精神盯着四周。   霍锦骁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被甲板上的脚步吵醒。也不知出了何事,外头有些闹腾,她很快穿上衣裳出舱,才走到甲板梯口,就遇到前来寻她的人。   “小景姐,梁家的船不知何故张帆出航了。”   霍锦骁心陡然一沉,果然出事了。   外头天才朦朦亮,海面上有些雾气,视野不太好,祁望披着外袍站在船尾,正看着海面,桅杆之下几个船员正在升帆。   “祁爷。”霍锦骁站到他身边唤道。   “被你料中,我大意了。”祁望脸色十分难看,指着前头道,“梁家的船被人劫了。”   霍锦骁大骇,忙凝神望去。这会风大,那船满帆,已离港有些距离。梁家的船停在码头最旁边,夜里很难看清情况,再加上谁也没料到这船在码头会被人劫持,竟趁夜悄悄张帆离港,发现时已然晚了。   “祁爷,炎哥已经派了三艘战船过来。”周河上前禀道。   “追。追上了将他们围起。”祁望一声令下。   玄鹰号也缓缓离港,朝曲梦枝和梁俊毅的船只追去。   ————   天彻底亮了,那船已行到深海处,正全速前进,不过速度到底比不过玄鹰号,更比不过战船,渐渐被祁望追上。   玄鹰号上的弓/弩手已准备妥当,战船更是严阵以待。   两船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已近在咫尺,两船几已并行,祁望正要下令攻船,那船的甲板上忽上来一群人。   曲梦枝与梁俊毅被反缚双手押上甲板,当前一人,穿着衬衣马甲、马裤长靴,一身男人打扮,不过头上的帽子摘去后,便露出浅金的长发,雪肤蓝眼,是个年轻明艳的高贞女人。   她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话,用手里的匕首指向曲梦枝,她身边的人便拔/出火铳对准了曲梦枝与梁俊毅的头。   “祁爷,她说,你要是再追来,她就杀了我和二公子。”曲梦枝被迫替她转述。   “告诉她,船可以给他们,只要把人放回来就行。”祁望喝道。   两人的声音被海风吹得破碎。   “她不同意,说若是放了人,你们就没有顾忌,只能等她到家了再放人。”曲梦枝继续转达金发女人的话。   “她家在哪里?”祁望问道。   “高贞。”曲梦枝说完,与祁望同时变了脸色。   霍锦骁也已猜到,眼前那人便是高贞公主无疑,他们被迫卷入了高贞的王位之争。   两边正对峙着,遥远的海面忽又有数艘船驶来,看方向果进港。高贞公主瞧见那船上悬挂的旗帜,忽神色一变,回头时已露狠戾之色,将刀刃抵到曲梦枝脖子上,也不管祁望听不听得懂,只扬声疾喝。   祁望也看到远处的船,若不出意外,应该是高贞国叛党派来抓捕公主与王子的船只。   “祁爷……她要你马上……降帆停船,否则……”曲梦枝话说得断断续续,脖子上已有血色沁出,她转达完公主的话,又道,“祁爷,我的命不要紧,但是二公子……老爷于我有恩,求你看在我的份上,保他一命!”   “好,我不追。”眼见曲梦枝与梁俊毅性命不保,祁望只得妥协,面色已沉冷如冰。   他朝后吩咐了几句,徐锋与周河即刻领命。   玄鹰号的帆慢慢降下,船速减慢,三艘战船也跟着缓下,与梁家的船再度拉开距离。   祁望站在船头,眼睁睁看着那船越离越远,他怒极反笑,正要转头找霍锦骁,忽然发现霍锦骁不知何时已失了踪迹,他便出声唤人。   “小景姐刚刚似乎去了船尾。”身后有人回了句。   船尾?   祁望疑惑了一下,猛然变了脸色,走到船舷前,举起观远镜便望。   梁家船的右侧船舷上悄然勾着个三爪钩,霍锦骁正抓着绳索悄然攀上船身。这一惊非同小可,祁望整个人扑到船舷之上探出身去,一手仍握着观远镜不放,一手紧抠住船舷。   该死的,这人几时入的水,竟一声不吭就潜过去了?   要知道,去高贞已不能走西行航线,那船如今只能走桑达海峡,那里可是臭名昭著的索加门海盗区。   ☆、海战   船上不断有人来回巡视, 霍锦骁很难才避开耳目翻上甲板, 悄然潜入船中。船后平南的船队早已不见,只剩茫茫无际海面。她寻了隐蔽的角落藏了一会, 摸清这几人巡逻的频率之后,才从角落里出来,慢慢靠近甲板下的舱口。   船舱里的甬道漆黑, 她也不知道人被关在哪里, 这船上来来去去全是乌图人,一个梁家人都没有,也不知是被制住还是根本没有上船。若是没有上船, 那她救起人来就麻烦多了。这么大的船凭她与曲梦枝和梁俊毅三人之力根本无法操纵,就算她救出梁曲二人也难以离开。   进入船舱后她便先挑了间空舱藏入,甬道有脚步接近,她仔细听了一阵, 确认甬道上只有这一人接近后便趁人走到舱房门外时突然出手,掩了那人口鼻将人拖进舱中。她问了这人几句,这人也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 只是摇头,霍锦骁怕放手他要叫嚷, 只得作罢,一掌将人敲晕后将他外衫剥下, 换下了自己的湿衣,这才把人五花大绑又塞住口舌扔到床底下。   躲在舱里听了许久,凭借《归海经》的功法, 她虽听到不少声音,然而碍于语言不通,她搜集不到有用信息,正要出舱继续搜找,忽然听到细微的女人声音。   ————   曲梦枝被人反缚双手扔在最里面舱房的床上。   “解开她的绳子。”金发的公主站在房中吩咐道。   很快就有人上来解开她手的束缚,曲梦枝转转手腕,道:“公主殿下,我的另一位同伴呢?你已夺了我的船,茫茫海上我们逃不掉,你能放了我们吗?”   “你可以叫我伊莎。你的同伴很安全,我可以解开你们的束缚,但是你们不能离开房间。”伊莎微微一笑,没了与祁望对峙时的肃杀,湛蓝眼眸里除了明艳风情,还有些年轻的好奇,“你们是东方来的客人,我无意伤害你们,等到了高贞我就安排船只送你们回去。”   “伊莎公主,我的同伴在哪里?我想见见他。”曲梦枝道。   “他在我的房间,真是个英俊害羞的男人。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伊莎与她简单交流完便出了舱房。   房门再度关上,曲梦枝跟上前拉门,门并未锁,一拉就开,可门外却站着两个彪悍的乌图人,一见她便抽出腰间佩剑,她只得将门狠狠关上。   舱房里没有灯火,只有明瓦镶的小窗透进的些许光线,曲梦枝坐在床上无计可施,只盯着明瓦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传来两声闷响,有人猛地将门推开。曲梦枝霍然站起,来人一身乌图装束,双手各拖着一个男人,赫然便是守在她门口的两个人,她惊疑非常。   “快把门关上。”来人将人拖进舱中之后抬头,露出熟稔的脸,正是霍锦骁。她躲在舱中听了许久,总算凭借听到的女人声音寻到此处。   “景姑娘?!”曲梦枝又惊又喜,一边说话一边将门关上。   霍锦骁三下五去二将守卫身上的衣服剥下,嘴里只道:“曲夫人,船上有多少梁家人?”   “除了我与二公子之外,没有别人了。昨夜骗了你们真是抱歉,但她以二公子性命要胁于我,我无计可施。初时我只当他们求财,不料你们走后,她便要我遣散船上的人,再借运货之名让她的人堂而皇之地进入船上。”曲梦枝如今想来十分后悔,早知如此,若是当时便请祁望出手,也许不会闹到这般田地。   “她挑中你和你的船,应是经过多日盯梢,知道你会乌图语,才会对你们出手。这公主心思深沉,不易对付。”霍锦骁将剥下的衣裳递给曲梦枝,又把人绑好,口舌塞扎实,踢进床底,“如今比较麻烦,船上没有我们的人,就算我救出你们,也无法操纵船,还是要受制于她。”   “难道我们就这么干等?等到她到高贞再放我们?”曲梦枝接过衣裳,也不用霍锦骁解释便已换起。   “她要回高贞?那只能桑达海峡,会途经海盗区,这是在铤而走险。”霍锦骁眉头紧蹙道,“船走了大半天,估计已经到海盗劫掠的范围里,我们要马上返航。擒贼先擒王,捉了那公主,她手下势必要听我们的。”   “那二公子呢?”曲梦枝换好衣裳,握住她的手急道。   “先救人,再擒公主。”霍锦骁道,“你可知二公子下落?”   “二公子……在公主房里。”   霍锦骁瞪大了眼。   ————   夜暮降临,海面只剩风浪声响,月色落下,照得四周一片沉寂。换过装的曲梦枝带着霍锦骁前往纲首所住的舱房,那房间原是梁俊毅住的,如今自然归了伊莎。   房间在甲板上,四周守着不少人,幸而霍锦骁与曲梦枝换了衣裳,一路躲躲藏藏倒是慢慢潜到房间外。房外有人守着,两人便猫着腰缩在舱房外的木桶后,霍锦骁手里扣了两枚小金豆,灌入内力掷出。只闻得“剥”一声细响,远处舱壁上的绳缆被打断,上面悬的物件尽数落地,舱门外守的两人觉得奇怪便上前查看 ,趁着这间隙,霍锦骁拉着曲梦枝风一样进了纲首舱。   比起祁望的舱房,明显梁家的纲首舱房更大也更奢华,由外到里共的四间,外头是理事的明间,中间是书房,次间暖阁,最里面才是寝间,以月洞门、多宝格与布幔为隔。霍锦骁进去前探过,外间没人,伊莎与梁俊毅正在书房。   “他们在说什么?”   靠近书房,伊莎的声音大了起来,就是曲梦枝也听得到,只不过伊莎叽哩咕噜的话霍锦骁听不懂,她便问曲梦枝。曲梦枝脸一下红了,只道:“伊莎公主正夸二公子生得好。”   霍锦骁却明白了,伊莎大概正在勾引二公子。   书房与暖阁隔着个镂空多宝格,她站到多宝格前,借着镂空的间隙望去,果见伊莎站在梁俊毅面前正蛊惑地笑着,梁俊毅白净的面皮上浮着缕红,眼里带着怒意,将脸撇到一旁不看伊莎。他目光一抬,恰看到多宝格后的霍锦骁,眼眸陡然一睁。   霍锦骁忙做了噤声的动作,梁俊毅很快平静,只作不知,她便又用食指凌空转了一圈。梁俊毅会意,他按下胸口擂鼓般的激动,忽然伸手捧起伊莎的脸转了方向。伊莎不明就里,以为他动心,便跟着他转动,将背对准多宝格。   “夫人呆在这里。”霍锦骁笑笑,小声道了句,便悄然掀帘进了暖阁。   伊莎正觉得眼前东方男人有趣,以为他拜倒自己膝下,眼角已妩媚挑起,不妨颈上一凉,她脸色骤变。   薄薄的刀刃已抵在她脖子上,有人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她抿紧唇,说了两句话,忽然向身后的人发难,要挣脱对方的控制,岂料对方早有准备,手轻巧拂过,像魔法般化解她的格斗,又在她腰间一点,她便半身酸软,再也使不上力。   “景姑娘。”梁俊毅已跑到霍锦骁身边。   “跟我出去。”霍锦骁将伊莎往外带。   曲梦枝迎上前,见状面露喜色。霍锦骁便要她同伊莎交涉让船反航之事。   “她不同意。她说返航是死,被我们杀了也是死,没有差别。”曲梦枝与伊莎说了半天,也没能说服她,只得沮丧的转达给霍锦骁。   霍锦骁想了想,随手将桁架上的帕子抽下塞进伊莎口,伊莎呜呜两声,难以抵抗。   “景姑娘,这是……”梁俊毅不解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需要她同意,只要船上的人听话就行,走。”她将伊莎往梁俊毅怀里一送,“抓好她,别跑了。”   语毕,她冲出门口。只见人影晃过,两个守卫转眼被她放倒。   曲梦枝与梁俊毅押着伊莎出了门,霍锦骁已经站上甲板,巡逻的人发现异常皆冲来,惊声四起,霍锦骁抽出软剑退回到二人身边,梁俊毅将伊莎押至众人眼前。   “都住手!”曲梦枝一声厉喝。   已掏/出火铳的人纷纷住手,只将铳口瞄准了他们。   “返航,否则我们就杀了她!”曲梦枝按霍锦骁的意思,不多废话。   甲板上赶来的人面面相觑,伊莎被塞住嘴,只能不断呜呜地摇头,奈何无法发号施令,底下的人不明白,又忌惮他们伤害伊莎,两相形成对峙。   “再说一次,返航,否则我们就杀了她!”曲梦枝又喝一次,忽以手肘撞狠狠撞向伊莎腹部。   伊莎吃痛,闷哼着弯腰。   此举震慑了众人,终于有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站出来开口说话。   “他们同意了。”曲梦枝与对方又交涉几句,才转而向霍锦骁道。   “夫人厉害。”霍锦骁冲她竖起拇指,曲梦枝却心有余悸地摇摇头。   大胡子男人向手下吩咐几句,甲板上果然有人开始将船调转方向。霍锦骁三人心头稍松,只紧紧盯着前方围着自己的十几人,防止异/变,可忽然之间,身后忽有一丝微弱的声音响过,霍锦骁猛地转身,却未看到任何人,正惊疑着,伴着一声清脆的唤声,有道小小的人影突然狠力撞向梁俊毅的后腰。   竟是个孩子。孩子个头比成人小,霍锦骁转头后第一眼并没发现,给了他可趁之机。   梁俊毅吃痛松手,下意识便反手推向那孩子,那孩子被推到了船舷边。伊莎忽惊叫一句,她已伺机从束缚里挣脱出来,把塞住口舌的巾帕扔掉。霍锦骁很快朝前攻去,打算抓她,伊莎却一弯腰,从靴里拔/出小巧火铳,朝着霍锦骁扣动机簧。   只闻得“轰”一声炸响,硝烟散开。   清冷的月光之下,霍锦骁并未如人所料那般被打倒,而是站在众人面前,双手凌空横于身前,以内力将小小铅弹裹在了自己胸前数寸处。   伊莎惊呆,后方赶上前的人也看呆,有人唤了句:“魔法!这是魔法!”   四周的人便都不敢再上前。   霍锦骁却已出了满头汗,她手上再一用力,将那枚铅弹弹出,铅弹从伊莎手臂擦过,射/入了远处桅杆上,将众人震呆。   正对峙着,不知哪来的浪头打到船上,船身忽然猛烈一震,转而剧烈颠簸起来。   “啊——”被推到船舷的孩子被甩出船外。   “不——”伊莎尖叫着扑过去,再也无暇顾及霍锦骁,可已然不及。   正悲恸惊惧着,忽有长绳如蛇电掠来,探向船外诡谲海域,伊莎转头一看,却是霍锦骁高高跃起,将手中长绳抛出,缠上那孩子的身体,她再一施力便将孩子给扯回空中。   电光火石之间,霍锦骁已人如流星跃到空中,将孩子稳稳接进怀里,落地之时她头上戴的软帽落下,黑青长发披爻而散,露出月色之下清冽如冰的容颜。   伊莎与众人都惊呆。   “这是伊莎的弟弟,高贞小王子,叫亚瑟。”曲梦枝很快在霍锦骁耳边小声一语。   霍锦骁点点头,正要开口,船却又颠簸起来,有声音从桅杆之上传来。   伊莎与她的手下闻言忽然色变,曲梦枝也白了脸。   “景姑娘,海盗……围过来了。”   ————   四周的风声与海浪声里传来隐约的呼喝,月光照出远处海面上十多艘船影,鬼魅般朝他们的船疾速而来。那些船船身小,速度快,借着夜色掩护,发现时已逼近他们的船,眼见就要赶上。   索加门的海盗凶残,要是落入他们手中,与当时落进雷尚鹏手里没有差别。   “告诉他们,先别打了。”霍锦骁朝曲梦枝道。   曲梦枝便开□□涉。霍锦骁怀里的小男孩挣扎扭动不停,她低头望去,这孩子正咬着牙怒瞪自己,小模样倒格外讨喜,她伸手往他屁/股揍了两下,骂了句“熊孩子”就把人给放到地上。   小亚瑟一落地就捂着屁股跑回伊莎身边,躲在姐姐身后冲她做鬼脸。   霍锦骁却没功夫再理他,她已展眼四望,看着越来越近的海盗船,脸色愈发肃沉。   “曲夫人,问她要不要合作,先过了这关再说。”她便又朝曲梦枝道。   曲梦枝点点头,与伊莎继续说着,只片刻时间,伊莎就点下头。情势危急,他们不得不暂时联手。   甲板上的人已经分散到船舷各处准备作战,伊莎从身边人的身上取下火铳递到三人面前,什么都没说。霍锦骁没有接,她不会玩这个。   “给我吧。”梁俊毅伸手接过。   伊莎想了想,又将自己手中的短铳递上前,被曲梦枝接下。   “夫人会这个?”霍锦骁不禁奇道。   “以前跟着父亲的时候学过,后来陪着老爷也接触过,略通皮毛。”曲梦枝摸着火铳,忽想起十年前在海上的日子。   “厉害。我可不会。你帮我问问她,有没□□?”霍锦骁道。   “不用问她,我知道在哪里。这船可是我梁家的。”梁俊毅开了口。   ————   梁家的船梁俊毅熟悉,舱里存有武器,这船虽非战船,但为了防御,船中弓/弩火箭、猛火油、蒺藜火弹、毒烟弹等皆有一定存量,另外船身左右两侧设有弩炮孔,其后是专门的作战舱房,房中设有重型床弩,可用以御敌。   这战难打,梁俊毅与霍锦骁商量之后,让伊莎调拔人力进了作战舱房,霍锦骁自己则挑了张趁手的弓,又背起箭壶,命人将烟弹火弹搬到甲板之上。   海盗来势汹汹,转眼已到射/程之内,随着第一声铳响震彻天际,大战开启。   海上的寂静被打破,火铳与火弹的声音不断响起,震天撼海,火光频频闪起,海盗的杀戳声不绝于耳,霍锦骁已能看到船上海盗高举的刀刃反射出的月光。   海盗们手里除了弓/弩也是火铳,长箭与铅弹密集如雨,船上不时有人倒下,可海盗的船数众多,打下一艘,后面却跟着第二艘,速度又快,转眼已有两艘逼到左侧船舷之下。   他们要抢船上的东西,不会轻易将船击沉,最好的办法就是接舷登船,将船占下。   霍锦骁站到左船舷前,朝着上来的人放箭。然而寡不敌众,船上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登上船的海盗也越来越多,这些海盗身着锁甲,手里除了铳外便是刀,遇人就杀,左侧船舷上的人很快就被击倒一片。霍锦骁弃了弓,拾起刀与伊莎背靠背站到甲板上,伊莎说了什么她听不明白,她只回了句“杀吧”,没有更多语言。   鲜血染红衣袍,霍锦骁战得淋漓,生死已被置之度外。   轰——   霍锦骁杀得迷迷糊糊,忽闻一声铳响自身后响起,她转头一看,却是曲梦枝站在舱边朝她身后的海盗放了一铳,准头不错,射/中那人的腹部。霍锦骁一醒,冲曲梦枝笑了笑,挥刀施尽全部内力震起一圈刀气,涌上来的海盗均被震出船舷,左侧船舷上暂时没了海盗踪影,霍锦骁却已力竭。   正喘着气,她忽闻伊莎一声尖叫。   她顺着伊莎所望的方向看去,船的右前侧竟横出了一艘大战船,眼见两船就要撞上。   “绕过去,通知舵手变航向绕过去!”   霍锦骁霍然站起,往舵手室跑去。   才跑出两步,身后忽如惊雷般响起一人声音。   “不要变,撞过去!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大安的船!”   霍锦骁煞停脚步转身。   左侧船舷之上站着祁望。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女配太高能,这世界没有男人啥事……摊手。   ☆、相拥   天上不知何时开始飘起雨, 风刮得比平时猛, 海浪摇得船不断颠簸,银月消失, 四周只有橘色火光不安地摇曳,祁望在船舷上像随时会被会甩出去般,人却站得稳稳的, 像海里的山峦, 看到就叫人觉得安心。   “祁爷!”霍锦骁既惊又喜。   祁望跳下船舷,扫了眼船上情况,朝远处的曲梦枝略点点头便两步走到霍锦骁身边, 递给她一个“回头再算账”的冷怒眼神,没有一句废话,开口下令:“不要避它,撞过去!”   他说一句, 曲梦枝便向伊莎传达一句,伊莎闻言大惊,回了一大通话, 祁望压根没理,拉起霍锦骁就往船尾跑, 一边跑一边道:“旁边的海域有暗礁和浅滩,他们要逼我们搁浅, 我们不能避!梁家的船船头装有撞角,不用担心,撞过去!不相干的人都回舱里去, 甲板上的人抓牢了!”   舵室在船尾,祁望冲到舵室外一脚踹开门,掌舵的人被吓了一跳,只当海盗上船。祁望没功夫与对方解释,直接出手将人从舵前拎出扔到了室外,他取而代之。   “祁爷。”霍锦骁心脏怦怦直跳,她跟祁望一年,还没见过他亲自掌舵。   祁望双手按上木舵,朝她冷道:“你抓牢了,替我看着点。”   “好。”霍锦骁点下头。   ————   浪越来越大,船颠得厉害,方向却一点没变,仍全速前行。   拦在他们船头的那艘船越来越近,霍锦骁已能看到那艘船上的点点火把光芒与飘浮在夜空中的硕大骷髅头,那是印在黑色船帆之上的海盗标志。   祁望双手稳着舵,目光如鹰隼紧紧凝着前方,看着船撞向横在眼前的海盗船只。   那船比梁家的五桅沙船要小一些,但若以目前的距离正面撞上,恐怕梁家的船也会损毁严重。   巨大的阴影笼来,外头响起一片惊呼,霍锦骁深吸口气。   “别闭眼,看仔细了。”祁望忽道。   他唇角挂起一丝笑,从霍锦骁这角度望去,那笑里竟藏着几许狂妄,不像平时老辣稳重的祁望,倒似轻狂的少年,无畏无惧。   轰——   一声巨响。   船瞬间猛烈震动起来,霍锦骁只觉得脚下的木头像要裂开,整艘船都要支离破碎般。   两船已然撞上。   仍留在甲板上的人均都牢抓着可以固定身体的东西,蹲下身体,惊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随后便是长长的刮声。面对祁望的强硬与梁船的气势,海盗的战船却临阵退缩,调整了船的方向。梁家船船头的撞角从对方船侧狠狠刮撞而过,那声音刺得人耳朵发疼,四周浪花翻滚上甲板,对方的船被狠狠推离。   梁家的船撞开对方之后,仍继续全速朝前,祁望看着对方的船从旁边掠过,冷声嘲了句:“废物!”   船上的震动慢慢减缓,霍锦骁看得惊心动魄,半晌说不出话。   ————   撞开了船,危险却仍未过去。   因为这一撞耽搁了梁船的前行,船后的海盗又逼近许多。祁望仍将舵交给舵手掌着,他拉着霍锦骁冲到了甲板上。   “他们围上来了。”霍锦骁看着四周包围来的十多艘船影,心里仍未松懈。   祁望望了望海面与船上情况,蹙眉不语。   船上剩的战斗力不多,加上他带来的人也不足与海盗拼斗,而今之计,唯有逃。   “不要缠斗,逃出他们的包围。”   “他们的船船速比我们快,怎么逃?”霍锦骁当然知道要逃,但如何能逃离?   祁望抬眼望天,忽道:“相信我吗?”   霍锦骁一愣,不解何意,口中却下意识道:“信!”   “那好,用你的命陪我赌一把!”祁望转头,又是张狂的笑。   她更不解。   祁望已指向远方的天空:“朝那个方向全速前进。”   霍锦骁随之望去,蓦地瞪大眼。   祁望所指的方向正是船只目前驶往的方向,他们一直关注着船尾与两侧的情况,再加上战势危险,没人留意前方天象,那里的天已是一片黑沉。   偶尔有一两道无声蛇电窜过,借着那突如其来的光芒,霍锦骁可以看到那里的云已旋成一团,她这才想起,今晚的风浪委实要比平日大多了。   飓风要来。   “祁爷的意思是……躲进风圈,海盗就不敢再追?”她问道。   “小丫头,敢吗?”祁望挑眉反问。   霍锦骁看着他的笑,道:“我既信你,便无惧。”   ————   为了追上他们,祁望只带了两艘小型战船赶来,船上的人并不多,如今都弃小船登上大船。霍锦骁自去将祁望的意思与梁俊毅、曲梦枝及伊莎说了,如今没得选择,时间又紧迫,伊莎只能放手一搏,梁俊毅和曲梦枝亦无他法,皆听祁望之意。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一个浪头过来,船便被掀到浪顶,船身晃得厉害。   蛇电越来越密集,前方的天象也愈发清晰,借着偶尔窜过的电光,霍锦骁可见有道风龙旋转而动,在远处已掀起大浪。   船后的海盗仍紧追不舍,不时有弓箭铅弹与火弹袭来,霍锦骁与伊莎回到船舷两侧应对,阻止海盗船只靠近。船速不歇,似涌浪浮叶闯入风圈,四周的攻势忽然慢下来,海盗船的火光停在远处不再靠近,渐渐拉出了距离。   果如祁望之言,他们不敢追入飓风范围。   可霍锦骁却无一丝一毫的喜悦,相反她的心情愈发沉重,避开海盗的劫掠,他们要面对的却是更加可怕的灾难。   船已经颠簸得不像话,海盗已渐远,霍锦骁冒着瓢沷大雨将甲板上的人都赶入船舱中,只留几个操帆手。风势愈加猛烈,祁望确认海盗不再追来之后,下令降帆,他自己进了舵室,亲自调整船头方向,将船头迎向浪,正面切浪。   帆才收起两面,巨浪涌来,船忽被掀高,收帆的两个水手没有抓牢,被甩出船舷,连叫都没来得及叫,顷刻被海吞噬。船又猛然落下,船上的人摔得七零八落,帆未全收,船身被风吹得不稳,祁望从舵室里探出头,怒吼:“把帆缆切断!”   声音被风声浪势掩盖,只有余音落进众人耳中。   霍锦骁正要进舱躲避,闻言回头,瞧见帆手去了两个,收帆已不及,她便冲回甲板之上,手里握着锐利的匕首往帆缆割去。   “夫人,你呆在船里别出来,我去帮祁爷。”梁俊毅见霍锦骁出去,他也毫无犹豫地冲出,曲梦枝阻止也来不及。   伊莎见状咬咬牙,忽将怀里的小亚瑟推入曲梦枝怀中,再将二人推入舱里,将门关好。   曲梦枝只来及听到她说:“帮我照顾他。”   风雨眨眼间转猛,浪头疯狂涌来,船像被掀飞的枯叶,被浪头抛起后又回落。霍锦骁斩断了一根帆缆,只闻得“哗哗”几声,帆兜头落下,她迅速躲到另一根桅杆旁。   还剩一片帆未收,可船却突然被掀到数丈高。   霍锦骁被浪甩高,整个人腾空,她只来得及用手抓住桅杆。   祁望在舵室里看见,握着木舵的手隐隐发颤。   风浪太大,船不断被抛起落下,甲板上的人完全无法稳住身形,在雨中仿佛随时要被卷走。   “祁爷,我们来帮你。”   舱室的门忽被人推开,梁俊毅与伊莎二人跌跌撞撞进来。   “会掌舵?”祁望沉声问道。   “我学过,会。”梁俊毅很快道。   伊莎似乎听懂祁望的话,竟也点下头。   甲板上的霍锦骁单手抓着桅杆已将最后一片风帆斩断,风浪掀来,她单手抓不牢桅杆,从倾斜的甲板滑下,落到船尾前的小桅杆处。她身上没有固定身体的东西,眼见再有一浪就要被抛入海中。   “好,二公子掌舵,你们帮他。”祁望将梁俊毅的手按到舵上,引他感受舵的力道,嘴里极快道,“记住,握紧别松,就这个方向,正面切浪,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能松!”   梁俊毅双手握上舵,旁边的伊莎与原来的舵手都站到他身边,祁望将绑在自己腰间的绳子解下,一一缠到这三人腰上,再固定到舵上,防止他们因船身颠簸被甩出室外。   “全船性命都交给你们了。”祁望说完便取下舱壁上挂的几圈绳子转身出了舵室。   ————   室外风雨交加,浪花砸到甲板上噼啪作响,像要将船吞噬。   霍锦骁被浪花打得睁不开眼,身体随着船不断摇摆,别说站稳,就连抓住桅杆不被风浪卷走都十分吃力。   又是一个巨浪打来,船被掀至数丈高后陡然落下,她身体腾空,只觉巨大的力量将她往半空扯去,她苦战许久,手上早已脱力,这番再难抓牢,手慢慢松开。   生死瞬间,蛇电窜过,大海波涛汹涌呈于眼前,宛若狰狞怪兽。   母亲说过,在海上,除了与人之斗,还要与天地斗。   此番,她方真正领悟何谓与天争与地斗。人力比之天地,渺如蝼蚁。   须臾之间,她又记起从前,往昔种种似云烟拂过,父母恩情、少时爱恋、朋友之义,随这风浪都沉入茫茫海底,她脑中渐渐混沌,无力再撑,身体随风浪而去。   可忽然间,她的腰被一股力量束紧。   “抓紧了——”   霍锦骁听到祁望的嘶吼在风中显得破碎,她一个激凌清醒过来,睁开眼帘瞧见祁望出现在身边,已用绳将他自己绑在了桅杆上,而她腰上的力量,正是他空出的双手。   “拉着桅杆,回来,快点!”祁望用了死力抱住她的腰往回拉。   霍锦骁一咬舌尖,血腥与刺疼催出她最后的力气,她脱力的手猛地一振再度握紧桅杆,将自己往回拉。   船“啪”一声落回海面,她也跟着掉下,祁望一收臂就将她揽进怀里。   “抱紧我!”他在她耳边开口。   浪头一个接一个,很快又将船掀起。祁望与她都无法回到船舱,只能借着桅杆固定身形,霍锦骁别无他法,展臂圈在祁望腰上。祁望低头,将她的脑袋护在胸前,一手紧紧束着她的腰,另一手则压在她颈上。   风浪滔天,雷电交鸣,瓢沷大雨将二人浇得透彻,船在海面不断掀起落下,像失控的风筝。霍锦骁躲在祁望怀里,随着船起伏,心却渐渐安下。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浪头方有减缓的趋势,天上的厚云渐渐散开,天光洒下,仿似神迹,风云遮天,他们在海上一夜,不知不觉间竟已天亮。   船仍随浪颠簸,却不再如刚才那般可怕,霍锦骁动动脑袋,睁开被雨水迷蒙的眼,入目的是祁望湿透的衣襟,她眼眸略抬,额头便抵到他颈间喉结。她忽有些迷惑,他仍紧紧拥着她,那样的力量似乎已倾尽他一生余力,即便渡过死劫,他还是不敢松却半分。   “祁爷。”她小声唤了句。   祁望惊醒,似也做了场大梦,他低头,唇便触上她潮湿的发,忽也愣住。   昨夜危急,他不及细想便作了种种决定,此时浮上心头,却惊到自己。   东海漂泊十年,他早已没有怜悯。这趟意外,他本不该独自带人追进海盗区,他却一意孤行涉险而来,为的是三爷交代的话,还是曲梦枝,亦或是眼前的人,他不知道。可昨晚狂风暴雨,为了一船人,他本不该将掌舵之职丢于旁人,可他竟想也没想便作了决定。   “祁爷?”霍锦骁察觉到他手臂的力道已松,便从他怀里直起身,静静看他。   祁望眼里也有些迷茫,睫毛挂着雨珠,脸庞湿漉漉,正抿着唇一语不发只看着她。她倒是头一次觉得,祁望也生得这般好看,眉目唇鼻都像要刻到心里,而他那目光更是带着灼人的烫意,朦朦胧胧的,让她的心猝不及防地雀跃而起。   “对不起。”祁望已然清醒,忽又记起前几次她的抗拒,便将手彻底松开,也不敢再看她。   小丫头本就生了张千娇百媚的脸庞,如今直勾勾地看他,简直是要命的诱惑。   “祁爷……”霍锦骁忽又唤了一声。   祁望应了声“嗯”,正要说话,忽然间被她伸臂抱住了脖子。   绵软的身体贴来,潮湿的发落进他脖间,她将头靠到了他肩上,笑着说了句话。   他听到她的声音,动听如歌谣。   “祁望,谢谢你。”   她喊出他的名字。   祁望顿如木石。   不管过了多少年,经历多少生死,他都忘不掉她这一声“祁望”,像心里生出的藤蔓,瞬间就将人牢牢缠住。   这声“祁望”,于他而言,是豁然开朗的情动;于她而言,却是尚未成熟的幼芽。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出门,提前更新。   ☆、心动   风雨过后天空如洗, 波浪微漾, 昨夜如狰狞怒兽般的海似又进入蛰伏沉睡,再也找不出疯狂的痕迹。船上的人劫后余生, 渐渐从舱中出来,站到甲板上,既无喜悦的欢呼, 亦无悲痛的哭泣, 只是带着茫然的目光遥望如此平静的海。   霍锦骁率先站起,向祁望伸手,将他拉起, 两人并肩站在桅杆之下。曲梦枝带着亚瑟走到甲板上,小亚瑟忽高声叫唤了一句,人像小鹰般高兴地飞扑到走过来的伊莎怀里。霍锦骁回头看到他们,转身冲到几人身边高高跃起, 落下时展开双臂,将曲梦枝与伊莎给揽到了臂弯里,朗声道:“咱们赢了!”   赢了人, 赢了天。   梁俊毅跟在伊莎身后,想起惊心动魄的一夜, 生死过境,人像突然间长大, 忽也沸血盈怀,情不禁举拳朝天吼道:“赢了!”   一语惊醒茫然众人,祁望带来的人跟着挥拳, 齐声喝起:“赢了!”   伊莎与她的人虽听不懂,却能感受语中兴奋,便也挥拳朝向,学着大安话生硬附和:“赢了!”   一时之间,声音穿透云霄。   “升帆——”   亢奋的喝声中,忽有人吼起,霍锦骁望去,祁望站在一片落下的船帆间下令,敞亮的眼眸也正看着她,她不由回了个明媚的笑,转身紧抱了一下伊莎与曲梦枝便回到桅杆前。   桅杆下的两人,让曲梦枝微微失神。   霍锦骁太鲜活,便是像她与祁望这样在尘世间摸爬滚打多年,见惯生死聚散,早已失却初心,变得圆滑而冷硬的人,都无法避其锋芒,受其影响。   祁望于霍锦骁,像海;霍锦骁于祁望,像骄阳。有骄阳存在这片海方得宁静,而海之莫测却有骄阳永难探及的深。只是一个埋于黑暗,一个心怀光明,纵光芒万丈,亦有照不得之地……   ————   大劫过后,船上的人开始清理亡者、处理伤员、修复船只受损、扬帆重新启航……   短暂的亢奋并没持续太久,船未完全驶离索加门,危险仍然存在,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做,而首要之事就是全速离开这片海域,以目前的情况,他们已无法再承受第二次攻击。   “祁爷怎会赶到这里?”霍锦骁坐在舱中让曲梦枝包扎伤口,一边问祁望。   祁望把手中喝空的瓷盏重重搁到桌上,道:“我要不来,昨晚你们都死了。”   语气不太好,他还记着昨天她擅自潜进船的事。   霍锦骁嘻嘻一笑,顺顺他的毛:“祁爷威武。”   曲梦枝听得“扑哧”一笑,问道:“祁爷来了,那船队呢?”   “被扣了。”祁望面色忽冷,沉道,“高贞来抓捕伊莎的水师和铁骑都到乌图了,不相信是伊莎劫持我们的船只逃走,以为我们与她勾结,所以把码头的商船都扣下。”   “那船队岂不是危险了?这种情况祁爷你怎么能来这里?”霍锦骁惊起。   “你给我坐下。”祁望斥她一句,续道,“放心吧,我们带的战船都停在近海,这种节骨眼他们也不敢贸然开战,有许炎留在那主持大局,短期无碍。我来此除了要救你们外,本来也想把伊莎带回去交给他们以解僵局。”   “可我们的船无法回头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霍锦骁有些焦急。这船刚逃脱海盗之手,若此时返航岂不又撞上他们?   “还有一个办法,帮伊莎回国,助她夺回皇权,如此一来她便可下令撤回高贞铁骑与水师。”祁望道。   “你要干涉他国政/权?这太危险了,且皇权之争耗时过长,我们的船队等不了那么久吧?”霍锦骁沉吟着开口。   “伊莎敢只带这么点人冒死闯海盗区回国,想来在高贞那边已有安排。这计划是否可行,待我与她谈过再说。”霍锦骁的顾忌也是祁望的顾忌,他点点头,又朝曲梦枝道,“梦枝,你陪我去见伊莎。”   曲梦枝道了声“好”,又听他对霍锦骁说:“小景,你和二公子到甲板上守着,这里仍在海盗猖獗区内,你们盯紧些。”   “行。”霍锦骁不作多想,高贞语她听不懂,有曲梦枝帮他就够了,她也不愿去听叽哩咕噜的鸟语。   ————   外界的平静又将船上短暂的和平打破,霍锦骁他们与伊莎之间仍旧是壁垒分明的敌对状态,只是经历大劫之后,伊莎的人伤亡不少,而祁望又带了一批人上船,两方如今势均力敌。   祁望有了与伊莎谈判的筹码。   “祁爷,你为何……要支开景姑娘?”曲梦枝随祁望进纲首舱房,一边走一边问道。   “我何曾支开她?”曲梦枝的目光通透,让祁望微蹙了眉。   “没有吗?”曲梦枝看了眼在甲板上忙活的霍锦骁,反问他。   祁望不再多语,迈步进了舱房。   ————   与伊莎的交涉足谈了一个时辰方结束,祁望与曲梦枝踏出船舱,霍锦骁远远瞧见他们便挥手而来。曲梦枝浮起笑脸,刚要迎上,却听祁望在她耳边道:“刚才谈的交易,不要告诉她,一个字都不要。”   曲梦枝的笑容僵愕,不解问他:“为什么?她也是你平南的人,又深得你心,为何要瞒着她?”   高贞的火器比大安厉害许多,祁望向伊莎要求,若是她□□成功,便以最低的价格出售一批火器给他,此外日后高贞更可成为他火器来源。   这么大批的火器流到东海,谁也不知会引发何种变化,只是他连霍锦骁都要瞒着,曲梦枝也猜不到他在盘算什么。   “与你无关。”祁望冷道,目光却望向霍锦骁。   他眸色如海,晦涩挣扎,叫曲梦枝心口没来由一抽,她忽开口:“祁望,你的野心……”   霍锦骁已到,她的话再无下文。   ————   “谈妥了?”霍锦骁抹抹额上的汗,目光晶亮问道。   祁望神色放柔,道:“妥了。我们在高贞的月亮港靠岸,皇室的护卫队与莫多将军会在月亮港迎接,只要能顺利回到宫里,她就能马上掌权。”   高贞的皇室贵族大多还站在王权这一侧,只是国王暴毙之时王储不在身边,给了对方可趁之机,故对方才千方百计阻挠伊莎归国。   “可确认无误?”霍锦骁问道。   “你不相信我?”祁望挑眉驳她。   霍锦骁笑道:“命都交给你了,哪敢不信,我不要自己的命了?”   她眸如星辰,碎光潋滟,祁望失语。   “你没和伊莎交换别的好处?”她忽又狐疑。   祁望靠近她,低头反问:“什么好处?”   “你就只让她撤兵放了我们船队?这本来就是她该做的,难道你没提别的条件?这不像你的作风。”霍锦骁踮起脚,努力与他平视。   祁望抿唇沉默,旁边的曲梦枝胸口一跳,堵着的东西像要跃出般难受。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唯利是图的小人?”片刻后他方回道,目色愈发幽沉。   霍锦骁心情颇好,闻言笑弯了眼,道:“不,你在我心里,是祁望。”   ————   船在桑达海峡又行了一天一夜,并未再遇海盗,海面也算平静,很快便靠近港口。船上的高贞人全都藏入舱里,只剩祁望的人在甲板上。虽然伊莎说月亮港已被她的人占领,但谨慎起见,船只靠近海港时便打起大安的旗号。   陆路与西行的航线到高贞所耗时间都比桑达海峡要长,伊莎劫船逃入桑达海峡的消息应该没这么快传回高贞,故若是叛党在此处搜捕,应该不会第一时间对他们的船起疑。   果不其然,离月亮港还很远时,就有悬着高贞旗帜的战船靠过来,甲板上站着数名身着红色衫衣白色外套的士兵,朝梁船上的众人举铳戒备。   祁望命人降帆停船,曲梦枝到船前与对方交涉,两人对话数声,对方船头便有一人走出。   霍锦骁望去,见是个年轻的将领,颊若斧削,眼眸深邃,一头金发在风中微扬,生得十分英俊。   “这位是高贞年轻的男爵埃文斯阁下……”曲梦枝微笑与对方交谈数语,回头向着祁望等人介绍道。   她故意将声音放大,好让躲在船舱中的伊莎听到。   一句介绍没有说话,伊莎便从舱中跑出,飞奔向对方的船。她满脸是笑,浅金的长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嘴里高声叫着对方的名字,即使霍锦骁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知道伊莎与对方交情不浅。   “他好像是伊莎公主的情人。”曲梦枝听了两句向祁望与霍锦骁解释道。   瞧着伊莎高兴的模样,料理应是自己人。祁望点点头,只冷眼旁观,并不旁观。   小亚瑟跟着伊莎出舱,跑到曲梦枝与霍锦骁之间时忽然止步,小脸一沉,脆声咕哝了句话,霍锦骁不解,曲梦枝便译道:“他说……男爵不是好人,骗了他姐姐。”   语罢,曲梦枝笑了。   霍锦骁也跟着“扑哧”笑出声,把亚瑟的手一牵,摸摸他的脑袋以示安慰。   两船之间已架起舷梯,伊莎兴奋地踏上舷梯,冲到埃文斯身边。埃文斯先是单膝着地托起伊莎的手轻轻一吻,行了个骑士礼后方站起。霍锦骁看得稀罕,满眼好奇。   伊莎与埃文斯说了几句话后忽激动扑进对方怀里,两人一个英俊挺拔,一个花容月貌,站在船上相拥倒是赏心悦目的画面,只是两人紧紧相扔片刻后,埃文斯忽然托起伊莎下巴,将头俯下,竟吻上公主的唇。   霍锦骁瞧得瞠目结舌。   那两人已旁若无人地拥吻起来,唇间缠绵悱恻,难解难分。旁边的高贞人并无异色,倒是大安人看得个个涨红了脸。曲梦枝早将头别过,梁俊毅也不自在地垂下眼。   祁望咳了两声,霍锦骁惊醒,顿时双颊飞红,将手挡到眼前。耳畔传来低沉笑声,她目光抬起,看到祁望仍不避不让地瞧着。   “不许看。”她举起另一边手挡在祁望眼前。   “你自己不看,为何要挡我?”祁望看了看眼前白皙的手,笑起。   “古语有云,君子当非礼忽视、勿听、勿言、勿动,你当然不可以看。”霍锦骁答道。   “怎么?我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吗?君子之行与我可干?”祁望驳她。   霍锦骁一时语塞,只好道:“反正不许看!”   言语间已带三分小儿女的娇嗔。   祁望握住她的手拉下,转而面向她,道:“好,不看他们,我看你,成了吧?”   目光灼灼,比刚才活色生香的画面更叫人窘迫。   霍锦骁只觉胸中又是一撞,忙将头扭开,鼻间“哼”了两声,竟忘记将手收回。   那厢两人吻到情深,埃文斯眼中柔情却突然一冷,抚在伊莎脑后的手猛地掐上她的脖颈,另一手抽/出短铳瞄向小亚瑟。   霍锦骁的《归海经》已臻第三重,五感敏锐较之从前更进一步,忽觉冷意来袭,不作多想就把小亚瑟拉到怀里,扯着祁望蹲下。   她的喝声与铳声同时响起:“快蹲下!”   异/变陡生,惊叫声响起。   埃文斯紧紧掐住伊莎脖子,她双眸圆眼痛苦万分地挣扎着,他却冷笑着下令攻船。   铳响扫二连三响起,硝烟味道弥漫,梁船上的人都已震惊万分地蹲下身躲到船舷后,往船舱里撤,祁望早有防备,手中扣了烟弹往对方船上掷去。烟弹炸开,浓雾散出迷人眼睛,对方攻势暂缓。   “夫人,带他回舱,快。”霍锦骁将小亚瑟往曲梦枝怀中一塞。   “救人。”祁望在她耳边低喝。   霍锦骁便随他掠到对方船上。   烟雾慢慢散去,埃文斯捂着口鼻,另一手仍掐着伊莎往后退,烟雾里忽有魅影匆匆闪过,他掐着伊莎脖子的手背一疼,不由自主松开,伊莎趁隙脱离他的钳制退到旁边猛烈咳嗽。两道人影在雾中交替闪过,拳风如雷,几声惨叫从埃文斯口中传出。雾散之时,埃文斯已被霍锦骁擒住。霍锦骁正要开口,伊莎忽怒奔而至,先朝埃文斯腹上发狠撞了两拳,再朝他脸颊狠狠扇了两记耳光,口中飞快说了几句霍锦骁也听不懂的话。   显而易见,伊莎被她的老情人背叛了。   伊莎发泄完毕,眼眶微微泛红,手里拔/出匕首架到埃文斯脖子上,喝令他的人放下火铳。埃文斯狼狈非常,脸上像开了染料铺子,被揍得弓着腰,刚见面时的英武被恐惧取代,不断向伊莎开口,似在讨饶,伊莎只不理他。   “祁爷,快看!”梁俊毅忽然惊道。   祁望与霍锦骁向四周望去,海面之上出现了无数战船,以包围之势朝他们驶来,翻滚出无数道白色浪花。伊莎颓然地看着来船,面露悲伤。情人既然背叛了她,那其余的人也极有可能全都背叛了她,她陷入绝望。   “祁爷,怎么办?”霍锦骁不明情况,朝祁望小声问道。   祁望摇摇头,眼下这情形,若对方是来抓伊莎的,那他们不必费力抵抗,根本逃不掉。   “这小子在怕什么?”霍锦骁忽觉被她擒住的埃文斯颤抖起来,不由奇道。援军到了,他应该高兴才是。   四周战船将他们紧紧围住,船上站出无数士兵,黑森森铳口瞄准了他们这边,其中最大艘战船之上走出一人,年约四十,身形壮硕,配着枪剑。伊莎看到来人又想起埃文斯的背叛,不由沉着脸冲到船舷旁,冲着来人大喊了几声。那人见到伊莎却是一喜,隔得老远的距离便单膝落地行礼,随着他的动作,远方船的所有士后都收铳行礼。   来的不是敌人,是老国王的亲信,莫多公爵。   ————   “埃文斯男爵早就暗中投靠了叛党,他以公主情人的身份骗取莫多公爵的信任,在这里守株待兔,以防万一公主逃回便可趁机下手,差一点就叫他们得逞了。”   曲梦枝看着埃文斯的人被逐一押到公爵船上,将从伊莎那里问到的事情缘由细细解释给祁望、霍锦骁与梁俊毅三人听。   “这么说来,莫多公爵没有背叛公主?”霍锦骁问道。   “没有。”曲梦枝笑道,“伊莎公主请我们随她回宫,参加她的登位大典与宫廷宴会。”   “公主登位?那是女王?”霍锦骁坐在船舷上问道。   “嗯,女王。”曲梦枝回她。   霍锦骁好奇极了,不由望向伊莎。伊莎还在埃文斯的船上站着,埃文斯正被绑着跪在她身前,她朝他怒吼,埃文斯只不住求饶,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伊莎眼中忽然落泪,伸手抽/出身后士兵腰间佩剑毫不留情地刺进埃文斯心口,鲜血溅红了她迷人的容颜。   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呆了梁船上站的众人,霍锦骁从船舷站起,久未言语。   才刚两人还深情拥吻,转眼间却不死无休,委实叫人愕然。   ☆、加冕   四到六月是高贞的花季, 凡塔堡里种的鲜花齐绽, 轻红粉白、盛金明绿的花攀墙而上,大大小小的花错落绽放, 将城堡二楼的露台淹没,远远望去就像鲜花堆出的花台。清晨的阳光洒下,浅金的光芒拂过花色明媚的露台, 像高贞少女的发丝, 让满眼繁花更添活力。   城堡下是修剪整齐的花园,放眼望去花草葱郁,花园中央的圆形水池间耸立着迷人的女神像, 水池两侧便是通向城堡大门的石道。   这样的景致,大安朝可看不到。   霍锦骁到高贞已经有十日,她这几天过得像做梦一样。凡塔堡毗邻赛尔宫的一座小城堡,伊莎将她们安置在这里。虽说是小城堡, 但这地方仍旧金碧辉煌的叫人咋舌,处处都透着奢华。   不过对她而言,最让她爱的还是这里的高床软枕。天鹅绒的床褥枕头松软得像雪, 让人躺下后便深陷其间,这样的床她能赖个三天不起来, 就像现在。   “起来!快点起来。”曲梦枝站在她床边叫了半晌没法叫醒她,只得无奈爬上床推她。   霍锦骁这些日子累惨了, 到了高贞又奔忙船队的事,也没好好歇过,前几天高贞的士兵从乌图撤出, 平南和燕蛟的船队终于西行驶往高贞,估摸着这两天会到,她这才安心睡觉,一睡就上瘾,哪舍得起来。   “夫人,让我再睡一会,求你了。”她把枕头从脑袋下抽/出压在脸上,翻个身不理人。   “明天就是女王的加冕礼,你快起来试试衣裳,不合适要送去改!”曲梦枝不肯放过她。   他们的衣裳都在船上,到了高贞之后宫里就送了许多衣裳出来给他们,霍锦骁被高贞裙子的繁琐吓坏,这几天穿的都是女骑士装。这本也无妨,只是明日参加女王加冕,他们代表大安,衣着还是庄重些好,故曲梦枝订了几身礼服回来。一大早裁缝就将衣裳送来,她们要马上试了,若有不妥还得送去再改。   “就没见你这样不爱美姑娘!白长了这张脸!”曲梦枝仍没得到回应,笑骂一句,忽在她耳边道,“快起来,祁爷来了!”   霍锦骁抱着枕头坐起,将眼皮艰难地扯开一条缝,道:“好端端地他来我房间做什么?”   扫了一圈房间,她又道:“夫人你骗我!”   “不骗你你能起来?”曲梦枝将她的被子掀起。   霍锦骁耙耙头发,却再也睡不着了。   ————   “啊——”   尖锐的声音响彻云霄。   曲梦枝把耳朵捂起,满脸不忍地看着霍锦骁。   “再忍忍,你再忍忍!”裁缝店的老板娘带着两名女仆正帮霍锦骁穿鲸骨束腰,一边安慰霍锦骁,一边咬牙花了老牛大的力气将束腰勒紧。   霍锦骁那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好了!”老板娘终于把束腰给她穿好,满意地审视一遍,命女仆将礼服取来。   “就好了!”曲梦枝知道霍锦骁听不懂,忙安慰道。她比霍锦骁早一步穿好,如今想起刚才的过程也是心有余悸。   霍锦骁瞪着她,一声不吭,额上已细汗密布。从前她嫌弃过自己那身郡主冠服太繁琐,如今和这个比起来,她情愿往身上扛满身金子,也不要穿这劳什子。   曲梦枝忍不住笑了。   女仆将蓬松繁复的裙套到她身上,忍不住与裁缝店的老板娘一道赞叹起来。   玫瑰红的绵缎,浅粉的蕾丝,交错叠加,其间点缀着珍珠与鲜花,胸口处是掐出精致褶皱的蕾丝,半掩酥胸,露出的雪白肌肤像山顶的雪,黑青长发披爻而下宛如丝绸,霍锦骁一直没有完全展露的妩媚借着这身礼服彻底绽放,就像城堡外的满墙月季。   美得正当时。   同为女人,曲梦枝也看得微微失神。   “这裙子……”霍锦骁忍不住要把襟口往上提,只是每提一下,手都被老板娘拍开。   老板娘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让她有些毛骨怵然。   “又要干嘛?”霍锦骁眼角余光看到老板娘又站到自己身后,不由问道。   曲梦枝咳了咳,道:“你忍忍,老板娘说……还有空间,可以再勒勒。”   霍锦骁的脸猛地变色。   还勒?她这常年习武的铜筋铁骨都快勒断了。   “我不干!”她顺手就扯来床上的薄绸被,披上身后便往露台冲。   ————   祁望与梁俊毅大清早出去了一趟,这时方回,两人正边走边交谈着,沿着石道往城堡行来,冷不丁传来声清脆叫喊:“祁爷——救我!”   声音不能更熟,属于霍锦骁。   祁望抬头循声而望,见到满墙繁花间先是探出个脑袋,跟着便站上来一个人,赫然便是爬到露台扶栏上的霍锦骁。   “你要干嘛?”祁望和梁俊毅都吓了一跳。   话才问出声,霍锦骁已经拎着裙子从露台上跳下,惊声尖叫从她身后的房间里传出,裁缝店的老板娘被吓昏。祁望忙将手里提的东西塞进梁俊毅手中,纵身跃起,接下半空中鲜艳的姑娘。   霍锦骁落到地上扶着祁望的手猛喘气。   “发生何事?你……”祁望不明所以,低头问她,可目光触及她时却一愣。   漆黑的长发凌乱披下,鬓边发丝打着卷儿,拥着张娇媚俏丽的脸庞,恰似这园中花蕾将放而未放时的饱满与鲜嫩。   “她们要勒……”霍锦骁缓过劲来开口,话说到一半脸却红了,低头看看自己,幸而绸被还好好包在胸前,话却不能再解释了,她往祁望身后一缩,只道,“我和曲夫人闹着玩,没什么,你别老看我。”   祁望收回目光,声音略沉哑:“明明是你跳出来,还怪我看你?”   “我没怪你,快快快,掩护我回去。”她戳戳他的背推他,又伸手在梁俊毅眼前挥挥,“二公子也被我吓到了?”   梁俊毅回神,尴尬道:“没。”   这惊中有吓,也有艳。   祁望不太喜欢梁俊毅看她的目光,把她从身后拉到自己另一侧身边,蹙眉道:“瞧你这德性,披头散发,被子往身上裹着就敢出来?不伦不类!”   “你管我?”霍锦骁驳了句,问他,“大清早的你们上哪儿去了?”   “去市集看这里的风物。”祁望回她,了解当地的风物,他才能决定要置办哪些货物回东海。说话间他从梁俊毅手里取回才刚拎着的笼子送到她眼前,又道:“要不要?”   精铁所铸的笼里关着只通体雪白的雏鸟,看外观像是鹰类。   “要!”霍锦骁欣喜非常抱过笼子,“这是鹰?”   “猎隼。驯养好了能狩猎。”祁望在市集看到便猜她会喜欢。   “谢谢祁爷!”她果然笑得满脸是花。   说话间三人进了城堡,祁望还在嫌弃她身上的被子,好好的一袭裙子都被破坏了,正要叫她取下,忽看到匆匆下楼的曲梦枝。   曲梦枝穿着湖水绿的礼服,层层叠叠,既高贵端庄又清丽雅致,只是那胸口……   祁望很快转开头打量了霍锦骁一眼,她正低头逗猎隼。   算了,被子还是披着好。   ————   祁望回来也没能救到霍锦骁,宫中来人,是专门教授礼仪的老师。除了观礼之外,他们下午还要参加授爵礼,晚上则是女王的宴请舞会,他们入乡随俗,少不得要学习礼仪,故连祁望与梁俊毅也不能逃避,被逮着上课。   谁都没逃过去。   伊莎的加冕礼如期而至。   这次没让曲梦枝费心,霍锦骁起个大早。城堡中的女仆已等候多时,她一起来整个房间就像炸锅似的沸腾,穿衣化妆梳发样样都繁琐非常,时间紧得很。有了昨天的可怕经历,今天穿鲸骨束腰时她猛地吸气收腹,很快就穿上身。曲梦枝今天有心要让高贞人见识大安人的风仪,所以一手包办了四人的衣着打扮,连祁望和梁俊毅的衣着都由她亲自监督搭配,更别提霍锦骁了。   霍锦骁这张脸早就让曲梦枝手痒。   两人这一捣鼓,楼下的祁望与梁俊毅就只能干等。日头渐亮,时间已是不早,素来冷静的祁望难得有些焦灼,低声叫来女仆,用简单的高贞词语要她上楼催人。   女仆听不太懂,连问两遍,祁望烦了,正要亲自上楼,忽听到旋转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曲梦枝与霍锦骁一前一后下来。前者着湖水绿的礼服,长发高高挽起,垂下的发尾被火钳烫成卷子,髻间压着蓝宝石镶成的金丝冠,端庄明艳,带着成熟的潋滟风情闯入众人眼中。   祁望有些惊艳,冲她微微一笑,曲梦枝也回了个浅笑,人却忽然往旁边一让。   霍锦骁跟在她后面。   祁望虽说已做好心理准备,可见到之时却还是猝不及防地浮起窒息的错觉,笑都随之沉敛而下。   盛妆的霍锦骁,雪肤瑰唇,明眸皓齿,半绾的黑发结成长辫垂落胸前,髻间鬓边是缠着鲜花的珍珠冠,礼服仍是昨日那身,她却不再遮掩,坦然而行,裙上一簇簇半放的月季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风华无以。花都是清晨才剪下的,花瓣间的露水就像她颈间的珍珠项链。   他知道她美,只是今日的她,还是让他始料未及,像换了个人。   不是毛躁的小丫头,也不是跳脱的小姑娘,她浅浅笑起的模样,有一丝与伊莎如出一辙的气势,骄傲并且高贵。   霍锦骁一步步踏下楼梯,不再像昨日那样扭捏,她没有忘记,自己是大安的郡主。   异国他乡,她不能让自己的国家与家族失礼。   走到大厅里,她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没像从前那样冲到他身边喊他“祁爷”,只是垂手伸向他。   祁望心头忽如烟花四起,他上前,屈膝而下,抬掌托起她的手,俯头在她手背之上轻轻落下一吻,吻下之时她的手忽悄悄一缩,被他抓住。行过礼他抬头,霍锦骁仍是坦然笑着。   她是大安郡主,祁望的屈膝礼,她受之无愧。   “能走了吗?”祁望顺势就将她的手挂到自己臂弯上,问道。   霍锦骁将裙轻提,扬声道:“走吧!”   ————   加冕仪式在高贞的大教堂进行,镀金的马车一早就候在赛尔宫的宫门之外。伊莎身着厚重长袍缓缓登上马车,年轻的稚气被庄重沉稳所取代,她的公主时代已经过去。马车之后跟着绵长的队伍,成千上万的民众从四周的街巷涌来,整个城市陷入亢奋的期待。   霍锦骁与祁望、曲梦枝、梁俊毅四人更早到大教堂中等候,作为受女王邀请的东方贵客,他们理所当然受到礼遇,在伊莎到来之前获得无数注视。   教堂门□□出一阵欢呼声,女王的车驾到达,伊莎缓步进入教堂,身后是拖得长长的裙摆。最华丽而隆重的仪式开始,伊莎从教皇手中接过国王权杖,将头微低,让教皇将帝国皇冠稳稳戴在了她整齐的发髻之上……   所有的仪式结束之后,伊莎朝教堂四周围站的观礼贵族轻挥权杖,所有人屈膝行礼,霍锦骁四人并非高贞人,无需行此大礼,均只颌首躬身致以敬意。   伊莎从王座之上站起,迈出教堂,在万众瞩目中重新登上马车。外头的欢呼声如浪,一波高过一波。   至此,伊莎的女王时代开启,而霍锦骁有幸见证了高贞新政/权的诞生。   东海两年,能亲自见证一场又一场的辉煌,便是对她每次生死相搏的最好奖励。 作者有话要说:  猎隼出镜了,蓬蓬裙也出镜了…… PS:最近晋江好抽,昨天的好几个评论都被系统吞了,前台刷不出来。APP看文时点最新更新进去是空白一片,要从目录里才打得开最新章。   ☆、女爵归来   加冕仪式结束后, 便是授爵仪式。   叛党作乱, 国家动荡,伊莎急需巩固政权、提拔人才, 也要论功行赏,故这授爵仪式紧随加冕仪式之后。   作为东方来客,又在伊莎归国加冕之事上出了大力, 伊莎为感谢祁望与霍锦骁的数次救命, 特别授予二人荣誉勋章与子爵称号。仅管只是个称号,霍锦骁仍旧是高贞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女性爵士之一,并且还是唯一一位异国女性爵士, 她的出现吸引了所有目光。   赛尔宫的宫殿更加金碧辉煌,大殿的穹顶上绘着精致绝伦的壁画,巨大的水晶吊灯垂落,整个宫殿瑰丽宏伟, 殿上站的都是衣着华丽的高贞勋贵,霍锦骁坦然迈过这些陌生的目光,一步步走到女王座前, 将头微垂。   绶带披过,勋章扣上, 她与祁望便是高贞爵士。   女人承爵,这在大安, 恐怕没有第二人。   她母亲当年是大安女帅,如今她是高贞女爵,这样算起来, 她也没差她母亲多少。   ————   日暮降临,赛尔宫里的水晶灯点燃,金光灿灿的宫殿比白天更加耀眼。女王的晚宴过后便是舞会,偌大的宴会厅里站满人,璀璨的光芒笼着衣香鬓影的贵族,穹顶上的壁画也被照得金碧辉煌。刺金蕾丝窗帘后是巨大的拱形落地窗,窗外花园的花草似乎就围绕身边,女人蓬松华丽的裙子便像开在阳光下的蔷薇。   皇家乐队奏起的声势浩大的乐曲,宴会厅里的人退到两侧,将中间位置留出。   人群渐渐安静,舞会即将开始,围在她身边的人终于少了,霍锦骁松了口气。   前来向她打招呼的男人不少,她只能半猜半听了解对方的意思,点头摇头微笑再加一点简单的高贞话,勉强应付,反观曲梦枝,她早已带着梁俊毅游刃有余地在贵族圈里应酬起来。   曲梦枝有这样的手腕,难怪梁同康如此信任看重她,便是霍锦骁与她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也钦佩她的为人。若是曲家还在,若她还是曲家大小姐,今日的东海想来必有她一席之地,那是何等威风,何等骄傲,只可惜……   造化弄人。   “你叹什么气?”她难得多愁善感一次,立刻被祁望抓到。   “祁爷听错了,我在打呵欠。”霍锦骁想也没想便小声道。   四周响起一阵掌声,女王与舞伴的第一支舞结束,音乐暂停,紧接着第二支舞曲响起。按爵位,现在上场的应该是亲王与公爵,还没轮到祁望与霍锦骁他们。   霍锦骁拣了个空隙,悄悄离开宴会厅。   ————   刺目的金光消失,只剩透窗而出的朦胧光芒与天上月华如霜,欢快乐声远远传来,与蔷薇花香一起弥漫在花园四处,赛尔宫金碧辉煌的宏伟忽然变得温柔。   夏风吹来,霍锦骁觉得惬意非常,身上勒得死紧的裙子也显得不那么讨厌了。   “你溜出来做什么?”祁望跟在她身后道。   “你出来做什么,我就出来做什么。”霍锦骁道。裙子太繁琐,她不得不小心走路,倒显出平日没有的斯文来。   祁望唇角勾起,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话都不肯和他好好说了。   “我不会跳舞,所以躲出来,你呢?”心里想归想,他嘴上却照实说了。   霍锦骁闻言转头,笑道:“居然有祁爷不会的东西?”   “废话,我又不是神仙。”祁望笑骂一句,心里却有隐约欢喜。   “我会,我教你!”霍锦骁得意挑起下巴。   “你这是在暗示我要邀请你跳舞?”祁望一低头,就望见她白皙的肩头与脖颈的美丽弧线,声音便有酒后的醺意。   仅管后来裁缝按她要求在礼服襟前添了三层蕾丝,肩头又罩了件只到胸口的蕾丝短披,可薄薄的蕾丝此时却更像欲盖弥彰的烟雾。   “那不是你应该做的?还需要我暗示?”霍锦骁眨眨眼,唇瓣的弧线有迷人的自信与张扬。   祁望盯着她看了许久,忽将左手背到身后,伸出右手,躬身而下。   “如你所愿。”他道。   大厅里恰逢一曲新奏,悠扬欢快的乐声飘来,霍锦骁便将手轻放在他掌心,他拢起指头,捏着她的手与她往前走了两步,各自踮脚一礼。   高贞国时行的宫廷小步舞并不复杂,老师教的也是基础舞步,霍锦骁习武多年,这点动作和步伐还是很容易学会的,倒是祁望……   霍锦骁踮脚展臂,与他交错而过,笑道:“祁爷不是不会吗?”   “景老师教的好,看一眼我就会了。”祁望拉起她的手,看着她在自己身前拎裙转了个圈,姿态优雅如皇宫湖里饲养的天鹅。   这一天下来,霍锦骁已叫他刮目相看。他满心以为这喜好舞刀弄枪并不安分的小丫头,连穿个裙子都能嚎半天,今天必要手忙脚乱,他都做好替她兜错漏的打算了,不想她自穿上这身礼服起就如换了个人般,不曾行差踏错半步,所有礼仪未差半分,若不是她高贞话还说不利索,他都要疑心她自小生在皇家。   乐曲奏到和缓的篇章,音乐忽然慢下来,霍锦骁与他错身而过后转回,目光撞进他眼眸,他握住她双手,手臂花了些气力将她拉到自己胸口。   “祁爷可不常夸人,这声老师和夸奖,我收下了。”霍锦骁咬着唇笑了。   “那你不夸夸你的学生?”祁望举起她的手,她轻轻转个圈,裙摆像花一样绽放。   转到他身前时,音乐忽然停止,他拉着她的手便将她转回,把人圈在手臂里。   花园瞬间安静,耳边只剩他的呼吸,霍锦骁仰头望他,目光怔然。   祁望很少穿得像今天这样隆重,繁复的黑色刺金外套里是丝质的白色衬衣,银灰的领饰层叠而下,搭着深黑的紧腿裤与靴袜,华丽又硬朗。他又将长发尽束脑后,马尾长垂于背,露出坚毅骨相,眉宇蓄着力道,气势逼人,只是看她时露出些微温柔,像岩石间翻起的碎浪,绕指而来。   “学生太聪明,已经可以出师了。”霍锦骁推了推他,脸上氤氲出赧色。   祁望没动,沙哑的声音像迷失的风:“景骁……”   胸中有些话想吐,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出口,便化成心底的无措与彷徨。陌生的情绪像撕空而来的巨兽,来势汹汹,却被禁锢于怀,怎样都无法坦然面对。   霍锦骁觉得他有话要说,等了许久,他还是没有开口,厅中的琴忽被琴师重重按下,发出沉重的响声。新的乐曲奏响,他的手臂也跟着松开,霍锦骁悬起的心就像这沉闷的琴音,骤然落地。   “进去吧。”祁望淡道。   “嗯。”她点点头,随他进了大厅。   奢华靡丽烫得眼底发涩,很快就把片刻温柔淹没。   一曲终了,只叫人荡气回肠,可再怎么意犹未尽,这曲子始终已经过去。   ————   加冕典礼过后,霍锦骁在高贞华丽并且奢靡的体验告一段落。平南与燕蛟的船队在加冕礼后第三天终于抵达月亮港,霍锦骁总算可以换回故国的衣裳,也开始与祁望、曲梦枝几人走街串巷,研究高贞风物。   有了女王的礼遇以及子爵的称号,他们在高贞国的贸易便容易许多。高贞国的琉璃制品、香水、烟草及各色宝石等物都是大安所缺的,而大安的瓷器、丝绸与食物香料在高贞可是一价难求的稀罕物,不管是换金子还是换货物,都有商人争着与他们交易。   霍锦骁估摸着燕蛟这几船货与换到的金子回去足够燕蛟嚼用五年,夜里睡觉都笑醒,只是她也没开心太久,船队在高贞停留了一个多月,越临近返航时间,她便觉得祁望行踪越发神秘。   女王的近臣常来找他,他只单独带曲梦枝会客,其间交谈了什么,他从来不说。她也不止一次发现他深夜出行,命平南船队将货装船,其实只是普通的烟草与毛皮,她不知他为何要趁夜装船。   如今她是燕蛟的岛主,平南的船队再也轮不着她过问,这些事他藏得紧,她也查不出眉目,只是隐隐压在心头,总是发沉。   到了七月,天大热,船队正式返航。   ————   船帆升起,浪花剪开,高贞瑰丽宏伟的宫殿渐渐远去,衣香鬓影的舞会成了画中怀念,花园里相携共舞也只化惊鸿一瞥,风雨狂浪下的惊心动魄倒像烙在心间的浮印,经生历死不过换得一刻情动,余生铭记。   阳光炽热,波涛粼粼,船已离港。   霍锦骁顶着烈日站在船舷边,摩挲着手里精致的短铳发呆。这火铳是女人专用,比一般火铳小,铳身上镶着金色宝石,原是伊莎女王的随身武器,他们临行前觐见女王,伊莎给每个人都送了礼物。梁俊毅的是华丽的长剑,祁望的是精致的烟枪,曲梦枝是水晶瓶装的香水,给她的则是这支短铳。   “会用吗?”   祁望走到她身边问道。   霍锦骁摇摇头。   “叫我一声老师,我就教你。”祁望要那天夜里叫她的那声“老师”讨回来。   “祁老师,烦请您费力教教我这学生?”霍锦骁把铳递到他面前。   祁望推开她递来的火铳,绕到她身后,自她身侧展臂向前托起她的手。   铳口朝向海面,他手把手教她握铳,演示装弹上膛。炽热的阳光晒得霍锦骁满脸发烫,后背更似火烧般灼人,他将头半俯至她耳畔,与她一齐瞄准前方,淡淡的气息拂过,她忽然走神,他却突然握着她的手用力扣下板机。   “轰——”   一声铳响,霍锦骁被短铳的后座力震得向后一倒,后背贴到他胸前,耳朵嗡嗡作响。   祁望扶住她的肩,道了声:“多练练就好。”   “哦。”霍锦骁甩甩头,抛开杂念。   “发生何事?”船员听到铳响纷纷跑来,被祁望挥散。   “没事,教小景用铳。”他放下手,走到旁边。   舱房壁下放的笼子里传来几声羽翼扑棱声,雏隼被铳响吓得直拍翅,圆溜的眼警觉盯着前方,像两年前初入东海的霍锦骁。   祁望忽笑道:“有空你把这小家伙放出来训训,它快呆不住了。”   霍锦骁又“哦”了声,那边又道:“果真是物似主人形!”   “……”霍锦骁怒瞪祁望。   ————   浩浩荡荡的船队越过茫茫海洋,历经春夏秋冬四季变化,同年十一月底,抵达平南。   潮生潮灭,掩去许多生死。   船队顺利回航,可这长达一年的远航,经历种种风雨与争斗,归来的人到底是少了许多。死于船难、死于暴风雨、死于战争、死于疾病……   极致的亢奋伴随着极致的悲伤,船靠港的时候,霍锦骁听到笑声与哭泣并响。   东海、故国,她总算活着回来了。   年节将至,又是一岁已逝。 作者有话要说:  远航结束。 第六卷——重逢 明起上线。   ☆、嫁娶   岁末冬寒, 晚风冻骨, 白天有日头晒着尚不觉冷,到了夜里这天就像换了张脸, 陡然变得寒浸浸、凉嗖嗖,也不见如何冰冷,可那风就是会刮到人骨头里。   院里草木只剩光秃枝丫, 满地的枯叶才被扫开, 青石的苔痕似乎没有变化,一如即往的萧瑟因为久违的熟稔透出几许亲切。藤架下挂着两盏马灯,灯光带来的暖意驱散清冷, 圆陶桌上的铜锅里冒着红光,炭火烧得正旺,锅中沸汤“咕嘟”作响,氤氲而出的热气带着海物的鲜味, 青瓷碟子围着铜锅摆开,碟里码着莹润的手捏丸子、薄片的斑鱼肉、金黄的豆腐泡与油馓子,纹理漂亮的牛羊肉一片片铺开, 都是上好的位置,笋白菜青菇鲜, 在小篾箩中排得整整齐齐。   霍锦骁脚才迈入祁望院子,就先嗅到浓郁的鲜香, 她狠狠吸下鼻子,看到祁望翘着脚懒懒倚在藤躺椅上,腰上搭着薄毯, 头发随意绑着,正闭着眼喝茶。   “祁爷好大的兴致,躲在这里独食,难为我在外头忙坏,到现在都没用饭。”她打趣一句,快步走到桌边执起木箸往铜锅里一捞,夹起巴掌大的半只青蟹与几只虾,内紧膏黄,满得像要从壳里溢出来,她不客气地取来空碗装了就剥。   祁望睁眼坐起,瞧见她已换过身干净的家常袄裙,头发松垮挽着,身上带着才沐浴后的潮气与胰子香,便笑道:“知道你没吃饭,这不是备着好食犒劳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霍锦骁咬了满口蟹膏,被烫得直吐舌,话说不利索,“天……还是我大安的吃食香,这一口下去抵我一年思乡之情!”   她毫不夸张,一年的远航游历了大大小十来个国家,没有哪个国家的吃食比得上大安。   “你到我这蹭饭蹭成习惯了。”祁望等她吃饭等到现在,看她吃得香甜也觉得饿,便也取来空碗先调蘸料,“敢情你的思乡之情就是吃?”   这一年远航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她陪他吃的饭,如今要是没她在对面说话,他倒不习惯了。   “那可不!民以食为天呢!”霍锦骁见他调好大半碗蘸料,起身拿瓷匙飞速从他碗舀走一大匙到自个儿碗中,拿木箸蘸了一点放到舌间尝了,大赞,“祁爷好手艺!我不来你这就蹭不着好东西了。”   祁望收下她这恭维。   “天这么冷,为啥不进屋吃?”霍锦骁把篾箩里的菜拣了一半扔进锅。   “冷?”祁望伸手过桌,在她额上一戳,指尖沾上她的潮汗,“你都吃到出汗,闷在屋里岂不蒸熟了。”   “说得也是。”她身上沐浴的热度未褪,又被炭火拢住,若真在屋里,可不就像祁望说得那样。   “都安顿好了?”祁望问她。   “安顿好了,找了村里两位老妈妈在那边照应着,也请大夫过去瞧过二公子了,我办事祁爷放心吧。”霍锦骁知道他在问什么。   到平南前两天,梁俊毅突发急病,高烧难退,把曲梦枝急坏,因怕他再呆在船上会有闪失,曲梦枝便临时决定让梁家的船暂靠平南港,她带梁俊毅上岛医病休养。   祁望将人安置在祠堂旁的南庐中,那是平南岛专为远客准备的宅子,平时都空着。   曲梦枝是梁同康的女眷,祁望不方便出面,便将这事交给霍锦骁。这大半天她就都忙着安顿曲梦枝与梁俊毅。   “大夫怎么说的?”祁望问道。   “着了风寒,再加上远航一年饮食不济,身子发虚,这病发作起来就猛,开了两帖药先吃着,把热度压下去再说。你放心吧,有曲夫人照顾着,应该没事。”霍锦骁说着夹起鱼片,谁知鱼片烫过头一捞肉就散了。   祁望便将自己烫好的鱼片扔进她碗中,道:“这事你多费些心,他们有什么需要你只管跟我说,三爷亲□□代的事,我……”   “二公子与曲夫人和我们同生共死了一整年,就算三爷没交代,我们也是要尽心的,你就别老抬三爷出来,倒显得咱们趋利而为,不值深交。”霍锦骁随口抱怨一声。   祁望眸色一沉,忽然沉默。   趋利而为……   他早就习惯斟酌每件事背后的利益得失,东海混乱复杂,任何一个冲动的决定都可能毁了他十年苦心,如今要他真心待人,只怕……不是他不愿,而是他不能。   那些算计,像是他本能的保护,趋利避害,已难回头。   “祁爷,平南岛有什么婚俗?大良与樱樱马上要成亲,你说我送什么礼给他们好?祁爷你呢?”霍锦骁却将话头一转,说起另一件事来。   林良的祖母两个月前病故,按俗他要守孝三年,只是林良与宋樱年岁渐大,再过三年恐怕都过了婚龄,再加林良又常跑船不在岛上,三年后还不知是怎么个光景,两人长辈都替他们着急,便要林良在百日热孝内娶宋樱过门。   掐指算算,只剩小半月时间筹备,这事紧得很。所幸两人已定亲,本就只等林良远航回来成亲,嫁妆聘礼两家长辈在这一年里都已备好,林良又在远航期间给宋樱攒买了不少东西,故婚事虽然仓促,但在外物之上他却不叫宋樱委屈,仍是风光大嫁。   “送什么?打两条金猪项链做见面礼就是了。”祁望随口道。   “……”霍锦骁捞丸子的动作一僵,想起金铺里跟护心镜似的金猪牌,下头还带九只小猪崽……算了,她不能再想。   ————   离除夕只剩几天,霍锦骁还有好些事要跟着祁望一起处理,开春之后她还要与祁望去趟石潭港,故这一年的年节,她留在平南岛。这趟远航她带回不少稀罕紧俏的货,若借祁望的商船在石潭港转手,价格要比在东海直接出手高几倍。   燕蛟的船队回了一半,还留一半在平南岛等开春直接出航,货物搬到岛上仓库后,霍锦便落得轻松,也算真正有了几天轻松日子。   年关将至,祁宅的厨房忙碌起来。宋大娘既要顾着备年菜,又要顾宋樱的婚事,难免两头不周全,所以厨房里又另雇了几个妇人来帮忙,好让宋大娘可以专心操办宋樱婚事。   林宋两家的婚事迫在眉睫,有太多事要筹备,村民但凡手上有空闲便自请上门帮忙,都要将两家门坎踏坏。霍锦骁无事可做,便也去宋家帮忙,只是宋大娘哪敢给她派活,就让她去陪宋樱说话。   婚期将至,宋樱不再出门,乖乖待在屋里做绣活。   “好鲜亮的活计。”霍锦骁才踏进她的闺房就看到床上铺着即将完工的绣被,大红合欢被的绸缎被面上是交颈鸳鸯戏莲图,绣得栩栩如生。   “小景姐莫笑我。”宋樱脸发红,蚁语一句便起身给她倒茶。   宋樱的闺房不大,堆着不少要收进箱笼的东西,角落里的几只大樟木箱都装了一半,约是要带去林家的嫁妆。   “我才刚在外头看到大良的聘礼了,啧,看不出他大大咧咧的脾气,在娶你这事上可一点不马虎!樱樱,你有福气。”霍锦骁将怀里抱的东西放到桌上,喝着她递的茶笑道。   宋樱的脸更红了,却还是机灵道:“日后祁爷娶你,聘礼肯定更厚!”   “你的喜事,提我做甚?快过来,我给你送添妆礼来了。”霍锦骁先将一张礼单并一只红锦盒交给她,“曲夫人托我给你送了些礼,这是礼单,你先拿着。东西多,都搁外头了,你得空自己看去。”   宋樱一瞧礼单,都是上好的缎子和海味干货,再打开锦盒,里面将是对足金打的龙凤镯,份量沉得很,她马上便道:“这礼厚了,我与夫人素不相识……”   “收着吧,这一年航行同甘共苦,曲夫人也拿大良哥当自家人,你是他未过的妻子,自然也是一家人。”霍锦骁笑了,将面前的红漆妆奁盒推向她,道,“打开看看。”   妆奁盒有好几层,雕得精致,红漆上还绘着百鸟图,十分漂亮,宋樱逐层打开,每开一层便眼里惊讶多深一分。盒中每层都放了件首饰,簪钗钿冠、啄针小插、钏环颈圈耳珰,样样具全,皆是足金镶红宝石的,最下一层更是放了只华贵非常的蓝宝石镯子,看款式便知是舶来货。   “这……”宋樱已看花了眼。   “这是我送你的添妆礼。”霍锦骁说着打开最后一只木匣,“另外这有套我从高贞带回的珍珠香粉、胭脂等物,给你成亲用。”   木匣打开后里面却是好几只琉璃扁盒,单论这几个盒子便已价值不菲。   “小景姐,你这礼真重了,况且祁爷他回头还要再送,你们两这不是重了?”宋樱连忙摇头。   “都说了我和他不相干,再说祁爷那老古董没直接给你两斤金子就不错了,他能给你送什么好东西?”霍锦骁想起祁望说的猪牌就堵,她拍拍手站起,又道。“收下吧,大良哥可是当初救我进船队的人,宋大娘平日也对我多有照顾,你像我妹子一样,我送再多都不重,更何况……”   她站在桁架前欲言又止。   桁架上挂着早已绣完的嫁衣,其上的龙凤呈祥与鸳鸯绣得格外细致,一眼便叫人瞧出这绣活中的绵绵情意与满怀期待。龙凤为天家之相,寻常人一辈子也就成亲这日能穿上一回,两年前孟思雨没等穿上自己绣的嫁衣就走了,而霍锦骁的添妆礼也没能送出去。   这一次……必当圆满吧。   “小景姐,更何况什么?”宋樱见她怔怔站在自己嫁衣前,常带笑意的眼眸浮起些水色,看得人心里疼,便小声问道。   “没什么,想起些旧事。”霍锦骁眨眨眼,将回忆抛开。   ————   梁俊毅的病慢慢好转,身体骨却还是虚的,需要慢慢调养,一时也难再行船,便与曲梦枝留在平南岛上。曲梦枝派去向梁同康报信的人回来,带了一船的年礼给祁望,只说是多谢平南对梁俊毅的照顾,祁望照旧全收,毫不客气。   除夕很快便至,因远航的船回来,今年的平南岛就显得比往年更热闹。   这一年,祁望也没在祁宅冷冷清清地过年,他被霍锦骁拉到大厨房里,梁俊毅与曲梦枝也都被请来,众人围炉夜话守岁,直至子时。   按惯例,祁望要发压岁钱,霍锦骁用眼睛暗示了他几次,他都没把装压岁钱的荷包递给她。不多时,人群哄散而去,筐里荷包一个不剩,霍锦骁蹙着眉瞪他,也不说话。   祁望见人走光,这才拉起她的手,将袖口里摸出的荷包按到她掌中:“拿着,多大的人还发小孩脾气。”   霍锦骁这才展颜一笑,捏捏荷包,里面装的似乎不是银锞子。   “是什么?”她一边狐疑问,一边打开荷包,从里头拈出一只小巧的玉梳。   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半个巴掌大小,上头雕的流云飞鹤别致古朴,正适合姑娘家随身带着。   “压岁钱?”她拈着玉梳问他。   “怎么?不喜欢?”祁望反问她。   “想送我东西就送,何必借压岁钱的名头!”霍锦骁一语拆穿他。   祁望老脸微烫,很快转身要进宅,霍锦骁把玉梳揣到胸口,反手拉住他:“别回去,走了,陪我上头香去!”   说话间,祁望已被她不由分说地拉走,回望时,宅门外崭新的灯笼将宅院照出几分喜气,似乎不那么孤单。到平南岛的庙前时,这里早就烟香弥漫,曲梦枝带着下人也站在庙外,与他们撞上,相视笑笑,各自执香。   十二年了,这是他在这漫长岁月里过的第一个不算寂寞的年,也是他和曲梦枝相隔了十二年之后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年关。   余生漫漫,也不知还剩多少个这样的年可以走过……   ————   年关一过,便是林良和宋樱的婚事。   这两人的良辰吉日选在了大年初五,婚礼那日极为热闹,所有岛民不论男女老少都前往帮忙,搭棚生灶,流水席把祠堂外的大庭院摆得满满当当。林良踩着时辰出门,着一般大红喜服骑在毛色油亮的马,带着花轿与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去了宋家。   霍锦骁早早到宋家帮忙,给宋樱送嫁。穿好凤冠霞帔的宋樱忐忑不安地坐在床边等着,像含苞待放的红莲,便是霍锦骁也抢不去她此刻的美。   迎亲的乐声传入房中,红纱盖下,新娘的羞颜便被藏起。吉时到,林良带着花轿入门,宋樱哭别宋大娘,被兄长背进花轿,一路抬至宗祠。跨过火盆、拜过堂,红烛高照,从此宋樱便是林家媳。   祁望是岛主,又难得回来,这婚礼自然由他主持。   二人拜过天地父母,又来拜他。   霍锦骁好热闹,站在祠堂的花牌下看着。祠堂早被装点一新,大红喜字、龙凤花烛、幔帐凤帘通通挂起,祁望穿了件鸭卵青对襟长褂,头发在脑后整齐扎起,眉眼是一贯的慵懒,笑容却还应景,眉目也被堂上花烛染出几分暖意。   拜过堂,这礼却未完。平南岛有个婚俗,未婚的少年郎君可以来抢新人身后供的喜弓。谁拿到喜弓,就意味着很快也要成亲,少年还可开弓放箭,以此向心爱的姑娘传情。那箭自然不是真箭,箭头扎着大红花球,很是吉祥。   不过今夜这婚礼将抢弓的环节给省了,村长亲自取了喜弓送到祁望面前。原因无他,祁望今年已三十而立,虽有霍锦骁在侧,然则还是未成亲,叫岛民着急。   祁望接下弓与箭,微蹙了眉,抬眼环视众人时,瞧见站在花牌下偷笑的霍锦骁,那一脸看戏的表情真叫人不愉快。众目睽睽之下,他还真举臂挽弓,箭头花球直对向霍锦骁。   她怔了怔,刚要避开,祁望却已放箭。   霍锦骁的笑僵住,心里做了好几个设想,想那箭要是落到自己手里该说什么才好。种种念头百转千折,还没待她想出所以然,那箭却轻飘飘的在她身前五步开外处落下,掉进前面那人怀里。   所有人都傻眼。   那是个男人。   祁望低沉笑起:“李家二郎想求吴家的亲事很久了,他比我更需要这箭,先给他吧!”   众人这才松了气,又闹起李二郎来。祁望踱到霍锦骁身边,淡道:“吓到你了?”   “有一点。”霍锦骁老实道。   “如果刚才那一箭真向着你,你会怎样?”他问她。   “这个问题,等祁爷真的将箭给我,我再回答你。”霍锦骁眼里有鲜少出现的认真。   她看出来了,他在犹豫。   ————   拜完了堂,婚便已成,新娘送回喜房,外头的人各自闹开寻着乐子,等开席。夜暮才临,天还未暗,大红灯笼下的圆桌上就已热气氤氲,凉菜热菜齐上。   喧哗的酒宴喝到半夜,每个人都敞开喝酒,霍锦骁自不必说,连祁望也破例喝起酒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痛快了。   宴至深夜仍未散,霍锦骁伸个懒腰,拎了一小坛酒坐到祠堂外的老槐树下散酒,祁望见她离席便也跟来,坐到她身边。   “想过嫁人吗?”他夺过她的酒坛往口中送去。   霍锦骁扬扬眉,老实道:“怎么没想过?从前可想了!”   “那为何不嫁,就算你师兄不在,你家长辈不能替你安排别的亲事?”祁望拭去溢出唇角的酒液,看着祠堂外喝得满面红光的岛民,淡淡问她。   “这不是来东海闯荡嘛。”霍锦骁嘿嘿一笑。   “过了年,你就二十了,有想在东海这儿找人家嫁了吗?”祁望靠到树杆上,海风吹得他身上鸭卵青的长褂衣袂总往她那飘。   霍锦骁瞧着祠堂屋檐下的红灯笼,想了一会大大方方道:“有合适的就嫁。”   祁望“哦”了一声,良久,才沉下声开口:“那你觉得我合适吗?”   霍锦骁愣住,静静望他。他喝了不少酒,脸颊有些泛红,眸里光芒是从未有过的灼热。   “祁爷此言当真?”良久,她方开口。   祁望却用力握紧酒坛,不再说话。   “从前我和祁爷说过,若是有机会能再圆满,可以让我动心,我不会逃避亦不会害怕,但我不知道让我动心的那个人怀揣何种心思,我更不知道这段感情会不会给他造成影响,我只知道他在犹豫,所以我在等。”霍锦骁垂下眼,缓缓道。   她从未在心中否认过自己对祁望动心这个事实,一瞬动心虽尚不能称其为爱,然而嫩芽既生,若遇春雨便可浇成参天大树。   祁望心口猛地抽紧。这么久了,她竟全都知道,连他的犹豫都看得明明白白,却只字未吐……   “你明日可空?”他忽问道,声音沙哑,也不知是饮酒的关系还是别的。   “空。”霍锦骁见他扯开话题,便有些失落。   “平南附近有处清澈的海域,看珊瑚最妙,明天我带你去。”祁望站了起来,仍看着她道。   霍锦骁记起二人初识之时,他夸过她水性好,提过要带她看珊瑚。   “只有……我和你?”   “对,只有我和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么,这两个小段子……   ☆、一步之遥   喜宴很晚才散场, 祠堂外只剩收拾残局的人, 闹腾的喧哗被海浪声取代,只有灯笼的光芒仍旧保留着浮生欢喜, 照得整个世界都春光明媚。   祁望拎着酒坛沿着祠堂外的小路缓缓走回。从来没有哪一场热闹能够让他从头留到尾,今天破的例太多,倒叫他有种肆意而为的痛快, 也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霍锦骁。   小丫头心大, 坦白完了才想起要害羞,早早就跑了。   其实已经不能再称她小丫头了,二十岁的姑娘, 老早就该嫁人生子做个稳重的当家主母,哪有像她这样的,好像永远不会老,不会变……   想想她刚才被红晕染了双颊的模样, 韶华羞了时光,惊了眼眸,让他手里这整坛酒都像换成桂花蜜般, 又香又甜。   走过一段卵石小路,他举坛灌了两口酒继续迈步前行, 不妨旁边幽深的巷子里出来个人,踉踉跄跄地撞上他。   “梦枝?”   看清楚来人, 祁望有些诧异。   曲梦枝一身鲜亮的衣裳,头发仍梳得整齐,可脸上的红晕却已染到鼻头, 眼眸也迷濛得像雾,看他的时候眯了好久的眼睛才将人看清。   “是你啊……”她摇摇晃晃地停下脚步。   祁望从她身上嗅出股浓烈的酒味,刚才在席上她酒喝得也狠,无底洞似的灌,倒看不出异常,席散之后却是真醉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跟你的丫鬟呢?”   “不知道,去偷果子吃了吧。”曲梦枝打了个嗝。   祁望看看四周,这地方离她住处并不远,便道:“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我迷路了……找不到家,找不到我爹我娘……”曲梦枝迷迷糊糊抬眼,唇是笑的,眼是红的,她举手里鎏金酒壶碰他的酒坛,道,“难得见你一次,你陪我喝两杯。”   “好,我们边走边喝。”喝醉的人,祁望不与她辩解,只哄她回去。   曲梦枝自饮几口,又道:“祁望,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他问她。   曲梦枝猛地驻足,拔高声音道:“你不是说你记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你还来问我?”   祁望蹙眉,却听她继续说道:“明天什么日子?明天是我曲家被灭的日子,是我父亲的死忌,是整个曲家岛的死忌,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妹妹……不记得了?为什么只有我记得?”   大喜的日子,所有人都在笑,连祁望都在笑,只有她在哭。十二年了,她背负血海深仇苟活于世,日日都是醉的,只有每年的这个时候,她才会清醒,清醒得记起铺天盖地的血与泪,她却无能为力。比起海神三爷,她更恨自己,年复一年……   远处的灯笼照在路口,隐隐约约的红光照不进远路,欢喜忽然被冻结。   祁望沉默。他十二年不敢饮酒,为的就是日日清醒,清醒记得发生过的所有事,卑微的童年、残酷的过去和这充满仇恨的十二年,唯独今日……他真的醉了。   “咳……”曲梦枝忽然背过身,扶着墙呕起。   他站着没动,冷眼瞧她。她吐完一茬,心里的怒气似乎已渲泄干净,倚着墙颓然转身。   “祁望,你爱上她了吧?她很迷人,对吗?连我都忍不住想亲近她。又嫉妒,又喜欢,真是矛盾。”海风吹得曲梦枝的头“突突”抽疼,醉意却似乎消散许多,她又说起霍锦骁,“把这些忘了,和她好好过日子,祁望,你可以有新的开始。”   “你觉得我可以?”祁望忽笑起,凉意自他唇角弥散。   她的话像兜头淋下的冰水,浇灭所有火焰,寒意侵进每寸骨头,锥心的疼。   “为什么不可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蛰伏东海十二年,为的不仅仅是报仇。哪怕你隐藏得再好,也改变不了你的野心。”曲梦枝扑上前,拽住他的手臂,“算我求你,放手吧,这条路太险,你带着她逍遥自在,天高海阔,岂非更痛快?”   他想成为东海霸主,想超越海神三爷,势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当屠戮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善恶界限被抹去,他便不再是从前的祁望,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改变。   他会成为第二个三爷,成为他和她都深深憎恨的那个人。   “你要我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就为了一个女人?”祁望将她的手缓缓拉开,“我在东海筹谋隐忍十二年,你说得没错,什么都可以改变,只有我的野心不会变。”   他彻底醒来。   霍锦骁什么身份?云谷的侠义之士,六省盟主魏东辞的师妹,朝廷派往东海的帮手,她为天下而来,心往光明,与他从来都不是同路人。她执善刃,他握恶剑,殊途难同。   “为你自己!”曲梦枝哑着嗓子低吼。   “够了!”他挥开她,眼如刀剑。   与其来日受困,不若当断则断。   浮生欢喜从来不属于他,他踏血路而来,归途必也是地狱。   ————   天才透出一丝朦胧薄光时,霍锦骁便从床上一骨碌爬起。   推开窗,屋外的天几乎无云,想来会是个好天气。   她不自觉笑开,胸口隐约雀跃,脸颊微烫。认真洗漱之后,她哼着小曲儿挑衣裳,不过看到自己寥寥无几的衣裳时,她又有些沮丧。   早知道应该多做几身漂亮衣裳。   挑无可挑,她拣了身颜色鲜亮的袄裙,上袄肩头的彩雀停梅刺绣很是灵动,她换好衣裳忍不住伸手抚过,不期然间却触及颈间红绳。   她的手一停,笑也淡了。   从颈间将红绳扯出,绳子上坠的玉佩落于掌心,带着她身体的热度。   水透的玉佩上“魏”字清晰可见,一笔一划都锋锐遒劲,她怔怔看了许久,一遍一遍抚过“魏”字,少年往事缓缓清晰,又渐渐模糊,最终沉入心底。   她轻轻垂下头,将玉从颈上脱下,用力握了片刻,收入随身小包里。   既然决定了,便清清楚楚的开始,莫叫过去再左右了他们的感情才好。   师兄,从此也只是师兄。   ————   平南岛码头前的山坡上有块风动石,只要是去码头就必然能瞧见,霍锦骁就坐在石头前面等祁望。昨日约好辰时末在这里碰面,地点还是她自己挑的,祁望问她为何不一同出祁宅,她矫情了一番,说怕人瞧见,被祁望笑了半天。   脚边放着五层食盒,早上她出门时并没撞见祁望,便去大厨房里要了些吃食,想着两人在船上可以吃,也免得……万一两人别扭起来无话可说,还能吃点东西缓解尴尬。   食盒里装的都是凉菜与干果,甜的有蜜渍梅子、玫瑰甘枣、松仁小饼,咸的有下酒的酥炒花生、椒盐腰果、酱牛肉、凉拌蛰头、五香肚丝……   里边还藏了一小坛状元红。   跟要去听大戏一样,霍锦骁想着想着笑出声来。   日头一寸寸爬上天空,冬日的寒意被阳光晒跑,只有海风刮得长发凌乱飞舞。她的头被晒得滚烫,人便往阴影里躲,可石荫却越来越小,她不得不蜷起脚缩进去,可怜兮兮地坐在石头缝里。   等得困了,她倚在石头上眯起觉,恍惚做了个梦,头重重一垂,她又醒来。日头已升得老高,她也不知是何时辰,但应该已过辰时。   霍锦骁等得口干舌躁,便将食盒打开,把状元红取出,一掌拍去泥封。酒香四溢,她忍不住饮了口,馋早顿被勾起。有酒无菜不欢,她索性把食盒里的小菜一碟碟取出,慢慢饮起酒来。   碟子一盘盘空了,酒坛也渐渐浅了,天上日头升到最高,石下阴影遮了头便顾不到脚,她将酒坛倒置,里面再也不出一滴酒。   霍锦骁笑笑,将所有东西收进食盒,往回走去。   祁望失约了。   ————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光线黯淡,一片凌乱。   伏在书案上的人忽然惊醒,拢紧眉头迷茫地看整个房间,像不认识这个住了好多年的房间。脑中一片空白,头疼欲裂,祁望狠狠按上自己的太阳穴,打算站起,脚一动,却踢到椅边堆了满地的空酒坛子。   他想起他喝了整夜的酒,仿佛要将这十二年所缺的酒一次性都补上。胸口空空如也,什么都找不回来,像童年住的舟室,家徒四壁,只有风从缝隙间灌入,吹到人颤抖。   这样的放纵,十二年只这一回,因为霍锦骁。   烈酒似她眉眼,既能醉人,又能让人痛苦。   “砰——”   他重重推开房门,阳光灼灼而来,刺得他眼涩。祁望将眼一闭,旋即睁开。   瞧这天色,已过正午,他晚了一个多时辰。   ————   饭点已过,大厨房里人不多,温柔抱着酥酥站在饭堂里哄着,两个仆妇一边麻溜地收拾桌面,一边与她小声聊天。这几天宋大娘没空,温柔便来大厨房帮忙照看。   正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外头忽进来个人。   “祁爷?你怎么来了?”温柔见着来人很是诧异。   祁望揉着眉头,脸色极差,声音像撒了碎石般沙哑:“小景可在这?”   醒时已晚,他料想霍锦骁不会再等,便出来寻她,一路从她住的院里寻到这儿。   “小景?她一大早就到我这来拿了许多点心,说是与你……”温柔想起早上霍锦骁来时满面春光的模样与她说的话,忽惊道,“你们不是相约出海,怎么祁爷反倒问起我们?你没赴约?”   “有事耽搁了。”他随口回答。   温柔吸吸鼻子,收起笑道:“我看祁爷是喝酒误事了吧?不是我这做弟妹的说你,小景一个姑娘家,你们平日里喜欢把她当成男人,要她做这个做那个也就罢,可今日她约了你,连我都瞧得出她欢喜,你怎好爽约?”   祁望头正剧疼,又急着找人,语气并不好:“我和她的事,与旁人无关。”   温柔见状不禁替霍锦骁不值,便也冷道:“祁爷的事我们自然不敢管,我只是替小景难过。好好的一个姑娘,人品容貌样样出挑,整个东海寻不着第二个,祁爷也不知道心疼,万一叫人寒了心,祁爷可别后悔。”   “够了!”祁望心烦意乱,失了冷静,“砰”一声拍上桌面。   酥酥“哇”地哭起,温柔也吓了一跳。   自入平南以来,她就没见过如此暴躁的祁望。   “我和小景不是你们想得那样,我与她……没有男女私情!”祁望以拳按桌,克制着脾气冷道。   “你说什么?”温柔拍着酥酥的背,闻言与其他人皆愕然不已。   整个东海都知道霍锦骁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如今他却反口?   “我说我和小景没有关系。在漆琉岛时沙家要将沙慕青塞给我,小景为了帮我这才担去我未婚妻子的名头,我与她不过是在掩人耳目罢了。”   决定已下,便索性说个明白,祁望不再犹豫,也没有顾忌。比起三爷的怀疑,与霍锦骁之间的感情更让他恐惧。   “祁爷,我们不是瞎子……你若是怨我胡言乱语,责我便是,为何要与她撇清干系?她自入平南便住在你宅中,你这样说,让她如何自处?让她如何面对众人?”温柔眼眶猛然间红了,只当祁望因恼她多嘴而牵怒霍锦骁。   “她很快就不住我那里了。”祁望复又按上额头,女人喋喋不休的声音让头更疼了。   “可你们明明相处得很好,大伙看得出来,她是好姑娘,你不能……”   祁望更烦了,便道:“听清楚,我和她没有关系,也不会在一起,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   “祁爷!别再说了!”   惊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他的声音。   众人望去,曲梦枝与梁俊毅正站在屋外,见到祁望也看来,曲梦枝便往旁边退开。   祁望瞳眸骤缩。   霍锦骁拎着食盒安静站着。   那些话,一字不差,尽数入耳。   可怕的沉默让呼吸都显得多余,没有一人开口。祁望只觉空气宛如冻结,吸入腔中便化冰刃,割得心肺皆疼。   “温柔姐,我来还食盒的。”霍锦骁踏进厅里,将食盒放到温柔身边的桌上,笑着拍拍酥酥的背,安抚小家伙的哭泣。   片刻后,她转身:“祁爷,借一步说话。”   声音淡得如同朝雾。   ————   二人并肩在祁宅外石路上走着,谁也没开口。石路是向下的斜坡,每隔一段就是台阶,两边俱是高墙,这路便似没有尽头般。   霍锦骁垂眸踢着地上石子,侧颜有些苍白,满身落寞,只叫祁望心中钝疼,他倏尔伸手拉住她,低沉道:“抱歉。”   要说什么,他却也不知。   她仍不说话,也不看他,目光只落于他手上。   “昨日喝了酒,同你说了些不恰当的话,你忘了吧。”祁望又道。   美酒与她同样醉人,让他失却分寸,忘记挣扎,不顾一切地想要拥有,却在清醒之时发现自己手已握起双刃剑,伤己伤她。   “忘了?”霍锦骁抬头,忽笑起,“你做出决定,不再犹豫了?”   透亮的眼眸微红,是她少有的悲伤。   祁望避开她的目光,沙哑声音有些颤意:“抱歉,功业未成,我还不想分心他事。”   “只是因为这个?”她便抚上他的手,轻轻一握。   祁望点头:“嗯。”   霍锦骁收回手,静道:“知道了。”   “对不起……”他却又反手握住。   “不要道歉。你我从未开始,也无谓结束,你没对不起我,我们互不相欠。”霍锦骁长叹一声,抽回手,浅淡的声音不再,话语掷地有声,“从今天起,你仍是祁爷,我还是小景,你我之间不会再有任何改变,祁爷毋需担心!”   也罢,来时无牵,去时无挂,这段并行之路只化萍水情意,佐酒温梦,醒来无痕。   互不相欠……   明明已下决断,却在闻及此言时,心如沉铅坠地,祁望怔然嚼着这话,久难回神。   霍锦骁已转身远去。   ————   眠星宿月,酌酒酣歌,欢喜淡了,心也静了。没了男女之情,也还有生死相交之意,他始终是这茫茫东海之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一个人,亦师亦友亦兄,纵无法相守,她仍是敬他重他。   情起之时折芽,总好过心口剜肉。   在外头消散了一天一夜,霍锦骁才在第二日傍晚回到祁宅。   一进宅她就进屋关门,上上下下收拾起来。天未沉下,她就将东西收拾妥当,打开屋门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   院子里响起清冷声音,祁望站在月洞门下问她。   霍锦骁望去,他神色已清,只是脸色仍不好,苍白虚浮,约是宿醉之后又没睡好。   “祁爷。”她打了声招呼,从屋里拖出口箱子,箱子上叠了几个包袱,“我收拾东西打算搬出去。”   “这火急火燎的你要搬哪里去?昨天我说的只是醉话,你别放在心上,这里你想住多久都可以。”祁望两步上前,按住她的手。昨夜他彻夜未眠,每隔一会便到她院中看她回没回来,一直到现在,如今她倒是回来了,却是回来收拾细软搬走。   “我想过了,你和温柔姐昨天说的都有道理。我这人没规矩惯了,当初女扮男装住进来,也没顾忌太多,老把自己当男人,可别人瞧着却不是那么回事,再住着,对你对我都不好。”霍锦骁拍拍他的手,笑道。   “那也不急于一时。”祁望不肯松手。   “温柔姐刚好有处两进的宅子空着,我已经赁下,早上将主屋收拾妥当,可以住人了,你就放心吧。”霍锦骁眨眨眼,仍透着从前的机灵劲。   “她那宅子我知道,又小又潮,住着不舒服。”祁望还要劝她。   “横竖往后我要回燕蛟,也不常在平南,租大的倒浪费。”霍锦骁见他还是拦着,只得把他的手拉开,“祁爷,你真不必心存愧疚,我很好。”   祁望默然望她。   她很好,可他不好。   “我帮你搬过去。”相峙片刻,祁望发现自己劝不动她,便开口道。   “也成,那就烦劳祁爷替我搬到门口,我雇了驴车在外头。”霍锦骁欣然点头,将木箱上的两个包袱都挎到肩头,留下木箱给他。   来东海两年,她的东西仍旧少得可怜。   祁望将木箱搬到门口,果见门外停了辆驴车,她与他一道将箱子扛到车上后便利落地跳上车,冲他挥手。   “我陪你过去……”他拉住缰绳道。   “不用了,天色不早,我这也没多少东西,祁爷还是早些歇息吧。那里离祁宅不远,祁爷若有事吩咐只管遣人来寻我。”她说着又是一笑,“若是祁爷想我了,也只管叫我过来,我陪你唠嗑!”   “……”祁望怎样都笑不出。   她轻轻拍着他的手:“祁爷,回去吧,我走了。”   祁望那手慢慢地松开,她抖抖缰绳,轻斥一声,驴子懒洋洋迈开腿,车辘轳便嘎吱嘎吱地碾过石板路。   夕光残阳,照出前路寂寥,回首处不过清风吹宅,无人再笑。 作者有话要说:  T.T   ☆、重逢东辞   清晨下过场小雨, 将岛上的路淋得微潮, 越发显得春寒料峭。雨很快便停,路上行人阖上油纸伞甩甩, 拢紧衣襟匆匆走过,这早春可比冬天还要冷上几分。小胡同尽头空置的两进宅子不知哪天起就了人声,大门敞开, 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春联贴上、灯笼挂起, 天井里的杂草拔得一干二净,墙面粉饰干净,残旧的宅子焕然一新。   夜里透出烛火, 窗上印出的纤细身影,倒似哪家小媳妇在烛下缝衣。   霍锦骁对她的新宅报以极大的期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关键是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今天养花,明天拔了种草,谁都管不着, 倒比寄住祁宅更自在。   如此看来,搬出祁宅可算是件好事。   新宅进门后是隔墙与屏门, 往里便是小四合院,正房与左右厢房围着天井, 小虽小,不过一个人住却是绰绰有余。这几日霍锦骁将宅子里里外外收拾个遍,花布帘子挂上、锦绣团花被铺起, 新桌椅抬进门……空宅便鲜活了。   霍锦骁挑了个黄道吉日请乔迁酒,将这几日过来帮忙的林良、华威、樱樱、温柔等人请来吃席玩耍。小小的宅院里便挤满了人,全无早春寒意。灶间生火煮水泡茶,花生瓜子各色干果摆上,霍锦骁跑前跑后给来客添茶倒水,不亦乐乎,整个宅子热闹非常。   到了傍晚,天井里的八仙桌摆出,林良、华威、宋兵要摸马吊三缺一,就将霍锦骁拉上桌凑数。灶上的事霍锦骁不通,便交给樱樱和温柔料理,她放手一赌。   祁望到宅外时,里头战局正酣,摸牌吃碰的声音隔两道墙都听得到。搬离祁宅之后,她告了几天假去修整宅子,他应允了,故两人多日未见,今日来此倒是他临时起意,拎着两坛酒来看她。   大门与二门都敞着,门上贴着门神,进去后两边都是新栽的九重葛,喧闹笑声越发清晰,祁望走到二门前,哪还有不明白的?大门外是还未扫走的爆竹纸屑,宅中请了这么多人,她在请乔迁酒,不过没叫他罢了。   “胡了!”霍锦骁正自摸和了把大的,冲旁边坐的三个人大笑,“自摸清一色对对胡!哈哈,给钱。”   “……”林良“噗”地把才饮的茶给喷了。   “一下午你胡几把了?我的老婆本……”宋兵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桌前推倒的牌。   “承惠。”霍锦骁向三人摊手。   华威背朝二门坐着,当即嚎起:“一家吃三家,小景,哥哥错了。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我不该拉你上桌!”   打了一下午,他们三就胡过几把屁胡,简直欲哭无泪。   华威的声音刚落,坐他对家的林良忽然站起道:“祁爷!”   霍锦骁三人跟着转头,果见祁望面无表情站在二门外,华威脸刷地白了,本能结巴道:“祁……祁爷。”   他刚刚说了什么来着?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哪壶不开的哪壶……   “祁爷,你怎么来了?”霍锦骁反应最快,立刻扬起笑脸迎过去。   祁望见她一身月白小袄,头发松松绾着,十分家常,眉梢还带着赢钱的得意,与从前毫无差别,似乎只有他在介怀前几日的事。   “乔迁酒?”他便问道。   “算是吧,搬新宅总要热闹下,再加上大良哥他们帮我不少,就请来玩玩。”霍锦骁麻溜端茶给他。   “怎不请我?”祁望把手里拎的酒递给她,“送你的,就算贺你乔迁吧。”   “谢谢祁爷。”霍锦骁接过酒,忙迎他到屋里坐,一边在背后朝三人打手势,让他们坐下,“祁爷喜静,我这不是怕人多吵到你,所以就没喊。”   “是我不请自来。”祁望进屋坐下,打量起四周。   霍锦骁连道:“哪里,祁爷能来可是蓬毕生辉的事。”   语气一如即往的恭维,只不过上了茶、端完果子后,她便干坐在他身边,也不知要说什么。两人沉默坐了会,祁望见她总拿目光往天井里瞟,显然心思不在屋里,便道:“你不用招呼我,我坐会就走,你出去陪他们吧。”   霍锦骁看看他,又看看天井,还惦记着自己的牌,也不和他客气:“那我出去了,茶水果子,祁爷自便。”   祁望点点头,她竟真就出去了。   屋外又喧天闹地起来,祁望独自在屋里坐着,便觉这屋子和他那祁宅无甚差别,冷冷清清,没有霍锦骁陪着,外头的热闹与他格格不入,坐得越久越不自在。一盏茶没等凉,他便起身告辞。   “就走了?留这用饭吧?晚上炎哥和卫所的兄弟也会过来。”霍锦骁抓了把好牌,只等东风来把大的,听到祁望告辞不由分神劝他。   “我还有事,不留了,你们玩吧,别送我了。”祁望往屋外走去。   霍锦骁“哦”了声,和其他人一起道:“祁爷慢走。”   祁望快步离去,不作停留。   ————   一眨眼功夫就出年关,平南岛的船务便又紧迫起来。   祁望单独带船出了趟海,霍锦骁也不知他去的哪里,二月前他赶回平南,与霍锦骁一起筹备去石潭港的事。三港不允许私船随意停泊,霍锦骁只能借祁望的名将货运去转手。   梁俊毅的病已大好,他与曲梦枝此番便也跟回石潭港。   筹备了约有五日,平南的船队再次踏上航线。   出航那日,霍锦骁站在船头远眺。   来时她坐的就是玄鹰号,这趟去石潭仍坐玄鹰号,犹记初登玄鹰号时她曾惊叹过玄鹰之大,东海漂泊两年,这玄鹰号在她眼中早已没了当年神秘,只是她不免想起自己初入东海时的情形。   岁月如梭,不知不觉,竟已两年。   ————   石潭港,王孙巷。   夜刚沉,灯才亮,油灯火苗不太稳,摇摇晃晃的闪得人眼花,照得桌上那两碗面的辣油颜色发黑。   满屋都是夹着辣子味的羊肉香,羊肉的腥膻被辣子盖过,闻起来倒诱人。有人坐在桌前有滋有味吃着面,直吃得满头是汗。他生得白皙,脸被面汤一辣,就红得特别明显。他一边吃,一边呼气,显是被辣得不轻,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吃得起劲。   桌子那头还有碗面,面上铺着荷包蛋,碗沿搁着筷,静静放着,似在等人。   屋外忽然晃过道人影,他吃面的动作一慢,开口道:“进来吧,佟叔。”   门“吱嘎”打开,花白头发的佟岳生闪身而入,将门复又关紧。一进门,他便嗅到屋里浓郁的羊肉与辣子香,猛地蹙眉。   “胡同口新开了间北疆面馆,我瞧着和我们当初在北疆吃的面差不多,所以叫人买了两碗回来。你没吃饭吧,坐下吃。”魏东辞抬起头,烛火印出他模糊笑脸。   毫无意外,他看到佟岳生极其嫌恶的表情。   “不吃!”佟岳生坐到桌前,将面推开,粗声道。   魏东辞笑出声来,伸手将那碗面端到自己面前:“你要不吃,那我就吃了。”   “公子,你被关在北疆的时候每天吃这个,现在还吃得下?”佟岳生无法理解眼前人的想法。   “日日吃,夜夜吃,当然吃不下。不过离了北疆,别处吃不着这面,久了又怀念,那里的羊肉当真美味。”魏东辞夹起片羊肉送入口中,“可惜,这里不是北疆,羊肉味道不如那儿。”   “公子,别说了。”佟岳生不想再听人提起“北疆”这二字,他被月尊教制成药人,在那儿做了十几年的行尸走肉,如今想来都觉得可怕,也只有魏东辞这样的怪人,才不将这些当成一回事。   世人都道魏东辞大破北疆魔教月尊,救出他与邵安星,引为武林传说,却无人知晓,三年多之前魏东辞曾被关在月尊教长达半年之久,而他与邵安星,就是看守魏东辞的药人。   他们都憎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那就说别的吧,要你查的事如何了?”魏东辞就止打住,转了话题。   “我按公子所言寻遍石潭所有的医馆药铺,果然都没找到你说的这味草药,我打听过,这味草药三个月前就已经断了来源,恐怕下手之人早有安排。”佟岳生便正色道。   “我也料到了。下毒之人为了挑起三港武林纷争,哪那么容易让我们找出解药。”魏东辞闻言并无惊色,仍淡道。   就在上个月,清远山庄的少主本有意求娶程家大小姐程雪君,不料却被刁蛮的程雪君戏弄羞辱了一番,那清远山庄少主当夜便带人闹上程家,却被人打废武功,如此一来两边结下仇怨,清远山庄庄主自不甘心,在庄中集结好手欲要报仇,不出两天竟传出程家上下百口被人下毒之事,下毒之人竟是清远山庄的一名弟子,两家彻底撕破。   他虽觉其中有诈,可下毒弟子被抓之后便已服毒自尽,程家群情激动哪会细想,已广下英雄帖邀人前往寻仇。   这两家是三港最有名望的武林世家,若然起了纷争,便引发三港武林纷争,他费了两年时间将三港武林势力收服肃整,哪容得其中再起变故,再加上军器监的武器已经基本造好,其中有十门火炮马上要运往三港,此事迫在眉睫,不容有失,本要借助三港武林之力,不想事到临头却出了这样的岔子,他只得从中斡旋,以解毒为名拖住这场厮斗。   如今当务之急就是先救人,命保住了,程家才能冷静听他分析。   解毒是他的老本行,程家中的毒本不难解,只是尚缺一味药引勾鱼草,他寻遍三港都买不到。   “那可如何是好?公子向程家允诺半月之内解毒,这已经过去五日,时间不多。若是此毒解不了,不止三港要起纷争,公子的名声也要受损。”佟岳生道。   “虚名倒是无妨,这百来条性命才最关键。”魏东辞喝了两口面汤,又道,“勾鱼草生在光照充足的潮湿盐土里,这恰是东海诸多岛屿的环境特点,所以我大安朝的勾鱼草皆由三港供应,这里断了三个月,其它地方也不会有。这人可以控制勾鱼草的来源,在东海必然有一定地位。”魏东辞又道。   “东海有地位的人?莫非是……”   “不好说。”魏东辞摇摇头,继续说,“既然买不到,我们只能另寻它途,直接向东海来的商船采买,或是向殿下借船出海亲自去寻,不过后者太费时间。佟叔可知近期有什么商船要靠港的?”   “听说平南的船队远航一年,带回不少宝贝,这两天会靠港。”佟岳生回答他。   “那劳烦佟叔这几天盯着港口,若是平南船队靠港就来通知我,我亲自去见平南祁望。”   魏东辞记起一年半之前在金蟒岛所遇之事,不期然间,闯入记忆的却是张陌生的脸庞。   ————   二月中旬,恰逢倒春寒过去,石潭港回暖,数日未出的太阳终于破云而现,天色一片晴好。   石潭的海港与全州城差不多,大大小小的码头整齐排开,码头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海水的盐腥味被阳光催发得浓烈,似乎只用鼻子就能尝到风里的咸腥。   海面上远远驶来数艘船,船帆迎风而展,十分壮观,领航船只的桅杆上飘着绣了鹰图的旗帜,船头立着鹰隼像,双翼往后贴着船舷张开,形若翱翔,赫然便是平南岛的玄鹰号。   玄鹰号一年多没到石潭港,此番回来吸引了不少目光,常在码头上讨生活的人听说平南远航西行一年,想来带回不少好东西,便都往这里涌来,想瞧个热闹,又有不少平南的老主顾也接到消息早早带着商号里的伙计候在这里,要占个先机,毕竟大安海禁未全解,舶来品少得可怜,不论到哪里都是稀罕物件。   一时间此处码头聚满了人。   魏东辞与佟岳生站在人群最外围,身后跟着的程家大小姐程雪君扶着丫环的手踮脚眺望,一边用手掩紧了鼻口,她讨厌海港的咸味。   “玄鹰号上真有勾鱼草吗?”她看了半晌问道。   程雪君运气好,程家被下毒之时她正好在外,逃过一劫,便自告奋勇揽下找解药的事,跟着魏东辞一道寻药。   “不知道。”魏东辞淡道,目光只望着海面。   程雪君讨个没趣,哼了声将头转开。   高帆落下,白浪翻滚,水声“哗哗”作响,那船渐渐靠岸。   日光耀眼,魏东辞抬望的眼被灼得发花,只得低头。   “靠岸了!”船上水手一声高喝。   魏东辞便又抬起头,站在岸上仰望而去。   “两年,终于回来了!”娇脆的笑声跟着响起,有道人影从半空中落下,站到了船头,迎风而立。   阳光间出现的人,像个幻觉。   魏东辞浮起一瞬茫然,随之忽如木石,冷静被打破,他骤然间睁大眼,不顾阳光灼刺眼眸,只是失神望着船上的人。   船头站的是个姑娘,生得着实漂亮,只是一身打扮却不伦不类,既非中原的打扮,也不是边域异族的装束,她穿了条腰肢紧窄,裙身膨松的华丽裙子,鸦发编作长辫垂在一侧胸前,鬓角簪了朵大红的扶桑花,明艳非凡。   “嘘——”   霍锦骁将小指弯曲置于唇间,嘹亮的哨音破空,天际随之传来鸟鸣。   一只通体雪白的猎隼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了她高举于空的手背上。   她收回手,摸摸猎隼的头,笑得像此刻天际骄阳。   魏东辞目光凝固,天地再无第二人,第二色,第二个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这个故事~小伙伴的评论都比我写得好~~我!爱!你!们! 为了爱,为了姗姗来迟的东辞,本章更新后24小时内的评论全送红包,以表感激,啊啊啊啊!   ☆、我和你   霍锦骁站在船头做了个深呼吸, 码头的海腥味带来熟稔的感觉, 岸上聚集了不少人,黑压压的头顶着太阳都朝海面上张望。   她情不自禁笑了。   “笑什么?”快靠港了, 祁望也出舱走到船头。   “笑自己。”霍锦骁从地上的陶瓮里捉出一尾小鱼往远空高高抛去。   肩头传来扑棱声,雪白猎隼展翅跃冲入天,如流星般追着小鱼而去。   “为何?”祁望不解。   “两年前, 我和他们一样站在码头上看你, 两年后,你和你一起站在船上,时间过得挺快。”霍锦骁指着码头上的人道。   祁望想起两年前女扮男装面貌普通的少年, 已很难再与眼前明媚鲜活的少女联系在一起了。   猎隼在鱼入海之前俯冲而下,利爪如钩抓住小鱼飞回船上,将鱼扔在霍锦骁身边,落到船舷上, 倨傲地盯着霍锦骁,不肯吃鱼。霍锦骁“扑哧”笑了,从地上另一陶瓮中拈出块肉丢给它。   “吃吧, 挑三拣四的小东西。”   这一笑,便笑出深深酒窝。   “小景, 来过石潭吗?”他问她。   “没有。”霍锦骁看猎隼撕肉看得津津有味,头也不抬就回。   “石潭港的六笙馆评书弹唱戏法是一绝, 今晚想去吗?”祁望问她。   “我听过六笙馆的名头,还没机会去呢。”霍锦骁眼一亮,刚要点头, 忽又拒绝,“不成,今晚大良哥他们约了我去北街的庙会,改天吧。”   祁望点点头。她的目光坦荡,对他仍与从前一样,只是没了以往偶尔会出现的迷惑与柔情。这样的坦荡,也叫无情。   “那就后日吧。”他又道。   船靠近码头,岸上的人渐渐清晰,霍锦骁的目光扫过人群,漫不经心道:“行,叫上大良和华威一起吧。”   “他们不喜听这些,况我要约几位主顾谈事。”祁望淡道。   霍锦骁没有吱声。   “就你跟我去吧,也见见他们。”他又解释起来。   霍锦骁对他的话却仿若未闻,她猛地扑到船舷上,整个身体都朝外探去,祁望忙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才要问她出了何事,便听她用极轻的声音说出个名字。   “东辞……”   隔着如山人潮,无数陌生的面容,故人熟悉的模样撞进眼中,像层层海浪后遥远的一线白沙滩,似假还真。   霍锦骁揉揉眼,难以置信。   祁望怔了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眸色顿时幽沉。他脑中第一时间浮起的,不是金蟒岛上的一面之缘,也不是传言中的六省盟主,而是……曾被她无数次紧紧握在手里的玉佩。   ————   船靠上码头,人群往前涌去,魏东辞身边空了不少。   他仍站在原地,目光挪不动,脚也如生根般,这段距离,他靠近了,怕她消失,他眨眼了,怕是错觉,他出声了,怕惊醒梦……   前不得退不得,惊不得动不得,生死绝境都不及此刻惊心。   除却两年前那匆匆一面,他与她四年未见,总牵他衣角的小女孩长大了,眼角眉梢全是志得意满的张扬,就像他这些年常做的梦一样。他不知道她有没改变,但入梦来的,就是这样的目光与笑容。   从前她用这目光与笑容对着他,现在她用这目光与笑容对着她的天高海阔。   还有……她身边的人。   “怎么打扮成这样,不伦不类!”   “就是,瞧那腰紧的,好不知羞!”   程雪君与丫鬟的声音传来,惊醒魏东辞。   他忽转头,目中冷意如霜突降,看得程雪君与小丫鬟心头一阵发冷。   “程姑娘,管好你和你丫鬟的嘴。”魏东辞道。   程雪君一愣,魏东辞很少对人出言不逊,她被他吓了一跳,回神时自觉委屈,才要开口辩解,就见人群忽然掀起一阵骚动。   ————   船未全靠上码头,霍锦骁便自船上飞起,祁望拉不住她。   猎隼“桀”地叫了声,自船舷上中着她飞出。   一人一鸟掠空而去,从码头上拥挤的人群之上飞过,转眼间飞至人群后的矮棚下。   “佟叔,退下。”魏东辞轻斥,让欲要护他的佟岳生退下。   猎隼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在矮棚上,滴溜的眼看着地上站的人。   俏生生的姑娘比两年前出落得更迷人,两年的漂泊未曾打磨去她的棱角,却叫棱面似镜石般发出光芒,愈发灼眼。   “小梨儿……”魏东辞终于可以确定,她不是错觉。   霍锦骁咬着唇看他,他变了不少,脸上棱角线条硬朗了些,不再是记忆里少年的俊秀,像一夜间长开似的,添了说不出的男人气息,若让他认认真真地看上一眼,被看的那人只怕要陷进他的目光去。   “师……”她刚要开口,忽然想起一事,改口,“东辞。”   魏东辞挑眉,抬手捏捏自己耳朵,没说话。霍锦骁却看明白了,瞪他一眼,没好气道:“东辞!你要我叫几遍?”   她的身份在东海算是秘密,若这声“师兄”叫出口,恐要曝露。   “四年没听你喊我,你多叫几遍也是应该的。”魏东辞笑起,冰化霜融。   “四年?”霍锦骁“哼”了声,朝佟岳生抱拳道,“佟前辈,别来无恙。”   魏东辞不解地望向佟岳生,却佟岳生也冲她抱抱拳:“小兄弟,别来无恙。”   语毕,他才向魏东辞解释:“公子,她就是在金蟒岛上协助我们诛杀金蟒四煞的小兄弟。”   凭着气息,佟岳生一眼就将人认出来。   “你啊,连佟前辈都不如,亏你和我认识这么久!”霍锦骁绕着魏东辞走了一圈,不悦道。   魏东辞记起金蟒岛上的事与时不时就闯入脑中的陌生面容,难怪他总觉得那人熟悉,难怪他总记着那人……寻她两年,不想他们早已相逢,却擦身错过,咫尺天涯。   这天底下会不管不顾扑过来以性命护他之人,恐怕也只有她了。   是他有眼无珠。   “我当然不如佟叔,我可没武功,还要仰仗女侠护我。”魏东辞痛快认输,“女侠的伤可好了?”   “少和我耍嘴皮子。”霍锦骁撑不住笑出声来,“伤早就好了。”   “没好也无妨,有我在包女侠药到病除,还能额外再送你全年三百六十日药膳调养、通经活络,保你百岁无忧,功力大增,不管是江湖还是海洋都可横行无忌,便算是在下的一点小心意。”魏东辞说着眨了下眼,仍是小时候陪她胡闹时的神色。   霍锦骁的笑便停不下来。   明明隔了四年时间数不清的往事,他们都该有些变化才对,可这开了口仍是老样子,不见疏离。   “魏大哥,她到底是谁?你怎么不给我们引荐引荐?”程雪君被冷落许久终于开口。   她的委屈早被惊讶取代。魏东辞来石潭已有两年,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谦和沉稳,甚少与人言笑,可今日……刻板的印象打碎,她看到个陌生的魏生辞。   “是我顾着与东辞叙旧,失礼姑娘了,请见谅。”霍锦骁转头瞧见个玉雪水灵的姑娘,便歉然抱拳,“在下是东海燕蛟岛景骁。”   “哦,失敬了。”程雪君一下便冷了。三港豪杰历来与东海的人不和,视其为祸患,再加上金蟒一役吃尽苦头,如今更是视东海诸枭为盗匪之流,程雪君见她哪里能有好脸色。   “难怪穿成这样,原来是个海匪婆子。”她的丫鬟躲在后面小声嘀咕一句。   霍锦骁尚无反应,魏东辞便已出声:“佟叔,如今有人向程家下手,程姑娘出来许久,很危险,劳烦你送她们回程家。”   “我不回去!”程雪君急了。   “程姑娘,请吧。”佟叔朝她伸手。   “我的事不用你管。”程雪君往后退了步,气得眼都红了,把小丫鬟给拉到了身前挡着。   霍锦骁见状便双手环胸站旁边瞧热闹,左看看右看看,那笑就没停过。   “佟叔,动作快些。”魏东辞催了句。   佟岳生不再客气,也不知从哪抽了两条麻绳出来,用内抖开蛇似地缠上程雪君二人,转眼把人缠个结实,他道了句“得罪了”便拔而起,像拎酱油瓶似的提着绳把两人拎走。   程雪君和丫鬟又是哭又是骂,到底都远了。   魏东辞掏掏耳朵:“清静了。”   “她们是姑娘家,你这样好吗?”霍锦骁问他。   魏东辞便道:“我是个大夫,大夫眼里没有男女之别,一视同仁。”   “哦?原来长这么大我在你眼里和男人没两样?”她故作恍悟。   “你不一样。”他答得干脆。   “有何不同?”霍锦骁翘起下巴倨傲看他,像棚上的雪隼。   “对我而言,这世上只有三种人。”他指向自己,“我。”   他又伸指戳向她眉心:“你。”   最后,他手臂打开,指着四周来往的人,目视她道:“他们。”   霍锦骁不自在地转开眼,道:“你这人说话也开始故弄玄虚了,我听不懂。”   “没关系,既然遇上,我就有大把的时间来教你,解释给你听,直到你懂为止。”魏东辞看破不说破。   “我才没那功夫!”霍锦骁扭头看向别处。   魏东辞忽上下审视起她来,嘴里又道:“你这身打扮……”   “漂亮吗?”霍锦骁又笑起来,拎着裙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裙摆像朵蘑菇绽开,越发显得腰肢纤细,胸口饱满,那风情挡都挡不住。   “漂亮!高贞国的衣裳?”魏东辞看她的目光比两年前更加灼烫。   “你怎么知道?”霍锦骁便有些诧异。   “我何止知道?”魏东辞说着忽将左手背到身后,屈膝躬身,道,“大安魏东辞,见过永乐郡主。”   霍锦骁愣住,一丝不差的高贞礼仪,祁望也曾向她行过,她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垂于身侧的手抬出些许,又缩回,只道:“不必多礼。”   魏东辞眼看着要起来,突然间却握住她的手,也不是行吻手礼,只是拉着她转个圈,他便顺势站到她背后,手掌从她发顶刮过,并行横于自己下巴上。   “不错,长高了,可以奖你麦芽糖。”   霍锦骁被他闹得满脸通红。   都是小时候玩的把戏。以前她不爱吃饭,就好糖,爹哄娘骂都没用。东辞站出来,拉着她比了身高,说她不吃饭长不高,永远比他矮,她可生气了,他便与她约定一月一比,只要两人的身高差距能较上月有所减少,他就请她吃麦芽糖。   她果然努力吃饭,可结果却不尽她意。两人都是孩子,她长个他也在长,那距离总也没能缩短,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到他胸口高。   麦芽糖自然也没兑现过。   如今小丫头抽条儿,脑门终于长到他下巴。   “谁稀罕你的麦芽糖?”霍锦骁恼了,拍开他的手转身就要骂人。   魏东辞恰低着头正笑,她转得急,额头的高度便刚巧凑上他的唇。   浅浅的气息拂过,两人都呆了。   祁望远远看见,迈来的脚步便沉如铅石。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感觉自己是在写小言……捂脸……   ☆、问药   船已停岸, 朱事头将船只文书送去市舶司, 徐锋和柳暮言带着人整库,甲板上闹轰轰的, 霍锦骁站在祁望舱房的桌案边泡茶,时不时便看到人影从舱门前晃过。   不多时茶便泡好,淡淡的茉莉香弥漫整间舱房, 沁人心脾。   祁望已将魏东辞请到舱中说话, 两人正坐在窗前的交椅上寒暄。   “雨前龙井,龙团茉莉?”魏东辞一闻茶香便开口。   “你倒识货,这是我们祁爷的私人珍藏, 平时连我都喝不着,便宜你了。”霍锦骁笑道。   魏东辞听到“我们”一词,忽又记起金蟒岛的事来,那时祁望从他手里把人接走, 用的词是……“我的人”?   茶泡了两壶,一壶斟入青瓷杯递到东辞手,另一壶用的是祁望惯使的秦权, 她呈给祁望:“祁爷,茶。”   “多谢。”祁望接茶淡道。   霍锦骁最后才给自己倒了杯, 小心翼翼地捧着闻香。   “这么说来,你今天能喝到这茶是沾了我的光?”魏东辞笑她。   “你多大脸啊?就知道往脸上贴金?”霍锦骁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魏东辞摸摸自己的脸, 正色道:“这张脸还是挺大的,行走江湖全靠它,贴的金都是道上朋友送的, 我自己不贴。”   “……”霍锦骁自己就是皮糙肉厚的人,但比起魏东辞还是弱了些。   几年没见,她差点就忘了,她这位青梅竹马的师兄人前正经人后无赖,从小到大斗嘴她就没能在他手上讨到过好,除非她撒沷哭给他看,那他必是要投降求饶的。江湖上对他的评价,什么谦谦公子,什么温敛如玉……有一度霍锦骁以为他们说的魏东辞和她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   祁望清咳一声,打断他们的对话,表情仍淡淡的。   “让祁兄见笑了,我与师妹自小便喜欢斗嘴,太久没见她,一时忘情。”魏东辞便向他抱拳。   “魏盟主与小景都是性情中人,祁某倒羡慕得很。”祁望将壶放下,客气道。   “祁兄过奖了。”魏东辞看了看霍锦骁,又道,“我这师妹初涉江湖就入东海闯荡,这两年多亏祁兄代为提携照顾,在下在此先谢过祁兄。”   霍锦骁欲要回嘴,祁望却已先开口:“魏盟主太客气,小景是我平南的人,这两年替在下分忧解难,帮了不少大忙,都是自己人,我照顾她也是应该。”   魏东辞闻言却是目光一亮,不无骄傲道:“那倒是,她怎么着也是我师妹,性格虽然跳脱,又不爱按理出牌,但一身本事我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同辈之中能其匹敌的,恐怕少之又少,平南得她,可谓如虎添翼,我这做师兄的与有荣焉。”   霍锦骁正靠着书案饮茶,闻言差点把茶喷回杯里。   “魏东辞,你夸自己就夸自己,别拉上我。”   “有么?”魏东辞挑眼睨她,眸中清光流转,似桃花夹道而放。   霍锦骁拎起铜壶过来就给他添水:“多喝茶,少说话。”   “别闹了。”祁望轻斥一句,岔开话题,“魏盟主此番前来码头,不知是否有要事在身,可有祁某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此番是专程前来找祁兄的。”说起正事,魏东辞便不再言笑。   “哦?魏盟主请说。”祁望道。   霍锦骁也跟着安静下来。   “我想寻一味草药,名为勾鱼草,此药常生于东海外岛,最近不知何故各处医馆药铺都断了货,采买不到。我听闻近日祁兄的船远航回港,兴许会有此药,故冒昧前来打扰。”魏东辞道。   “魏盟主言重。勾鱼草我倒是知道,不过我不做药材买卖,船上并无此草,恐怕要让你白跑一趟了。”祁望歉然道,又问,“冒味问一句,魏盟主急寻此药,莫非石潭港出了要紧的事?”   “手上有几位病患的病恰好需要这味药罢了,并无大事。祁兄可知东海哪座岛生有此草?”魏东辞毫不意外。   “实在抱歉,祁某对药材……还真无涉猎。”祁望思忖片刻歉然摇头。   “祁兄言重,是在下强人所难了。”魏东辞微微一笑,又小啜口茶,“今日能得饮此茶,再逢故人,此行不虚,在下谢过祁兄。”   “客气了,祁某随时欢迎魏盟主来我这里喝茶。”祁望笑道。   魏东辞瞧着舱门外有人不断前来探看,显是有事寻祁望,却碍于他在见客不便打扰,当下起身便要告辞。   “祁爷,我有些事要找师兄,今天……”霍锦骁上前道。   祁望看了眼两人道:“去吧,你们师兄妹数年未见,是该好好叙叙,船上的事我盯着。”   “多谢祁爷。”霍锦骁唇边笑出花,道了声谢便飞快扯着魏东辞的衣袖跑出舱去。   祁望失神片刻,很快便打起精神。   ————   霍锦骁扯着魏东辞跑出祁望视线,停在人少的地方后才道:“说吧,你遇上什么棘手事?”   日光斜来,照出她满脸严肃。   他什么都瞒不过她。   “这里不方便说话。”魏东辞道。   “你跟我来。”她转身便走,领着他往自己的舱房走去。   一路上都有人向她打招呼,又拿好奇的目光打量魏东辞。魏东辞泰然自若,一边走一边默默看霍锦骁的背影。他守了十几年的小姑娘长大了,不会再紧紧牵着的衣角跟在他背后,生怕他将她丢下了,错过的这四年时间,他穷尽一生都补不回来。   如此想着,酸楚顿起,他的笑便有了涩意,只是霍锦骁一转头,他又恢复如常。   “这是你房间?”他跟她穿过甬道,进了间舱房。   舱房比不上祁望那间,但比起她初上玄鹰号的屋子还是大上许多,只是光线不大好。她将马灯点上,关起舱门,这才回头与他坐到椅上,道:“快说,到底出了何事?你在北三省呆得好好的,忽然跑到沿海三省蹚什么浑水?还有,前年你为何要诛杀金蟒四煞?”   “打住!”魏东辞忙抬手阻止她,“你问题太多,一个个来。”   “快说!”霍锦骁催他。   “说来话长,你可知道石潭程家与清远山庄?”   霍锦骁点点头,江湖中事她还是略有耳闻的。魏东辞便将程家与清远山庄的纷争始末并程家中毒一事详细说了遍。   “你的意思是,有人从海上切断了勾鱼草的货源?那毒并非清远山庄的人所下,意在挑起两家之争?”霍锦骁沉吟片刻开口。   “只是我的猜测,但现在并非追究此事的时候,人命关天,解毒才是当务之急。”魏东辞头一偏,凑近她。   霍锦骁垂目想了想,起身道:“师兄可知道此草的模样?”   “自然知道。”他点头。   她便不说话,起身翻出笔墨纸砚摆到桌上,一边研墨,一边才开了口:“丹青妙手,画出来我看看。”   “劳烦你为我红袖添墨了。”魏东辞将衣袖微挽,提笔醮墨。   他的手白皙匀长,比女人的还漂亮,除了号脉拈针,也常执笔书画,墨青指玉,真叫一个赏心悦目。霍锦骁举起马灯替他照着,想起从前他教自己习字画画,她每次写过画过,都会蹭得满手墨,而他不管执笔再久,那手都是干干净净。她不服气,趁他搁笔之时故意把手上的墨蹭到他手背上,他从来没气过。   “好了。”魏东辞两三笔就将勾鱼草画出。   霍锦骁望去,他那画线条利落,不过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形态精髓,栩栩如生。   “这草……我知道哪里有。”她把灯放下。   魏东辞目光一亮:“在哪?”   “石潭港南面有几座无人荒岛群,来回约需五日时间。”霍锦骁将画取过又仔细辨认。   “可有具体位置?我寻船出海。”魏东辞便替她掌灯。   她摇头:“这趟来石潭港船队遇上些意外,无意间发现的。”   想了想她又道:“我记得航线,可以带你去,不过你要给我点时间,我需要支会祁爷一声。”   事实上,当时船队的船在那荒岛附近搁浅,她与祁望一起上的岛,祁望知道这事,但他刚才没说,想来心中有所顾虑。   “好,我等你消息。”魏东辞见她似有难言之意,便不再多问。   “师兄放心吧,一百多条人命,我一定会帮你找到草,你宽心。”霍锦骁心中有些歉然,便安慰他。   从小到大她都没瞒过他一件事,一别四年,她却有许多话不能再对他明言,她也知道,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必当看出她有所隐瞒,他不问,只是不愿她为难。   魏东辞擦了擦马灯上的一点污痕,并未回答她。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都无法将四年的距离剪去,隔山隔水隔心,怎么可能再与从前一样?即便言笑间仍旧情切,也不过只是儿时情分。   “看到你,我就宽心了。”他意有所指道。   霍锦骁却转了身。正事说完,她忽觉局促。在外头四周热闹,她与他忽然重逢,自然是欢喜相迎,坦荡以对,可到私下两人单独相处时,她便觉得不妥了。   “你等会,我有东西给你。”她岔开话题,很快俯到自己床下,费力从里头拖出一大一两口箱子。   “什么东西?”他蹲到她对面,帮她将箱子拖出。   霍锦骁坐到地上,将小箱子打开,从中取出包袱在床上打开,里头是叠得整齐的厚实毛皮,毛色纯白光亮,她将毛皮掀开,皮里还裹着别的东西。   “拿去。这是我去年远航一年搜集到的他国药录、医书,至于这套刮骨割肉的刀,是高贞国皇家医馆的专用品,还有这些古怪的西洋药……不知道对你有没帮助,都给你。”霍锦骁便将东西一件件塞给他。   魏东辞的目光便随着她的手愈发幽沉。   “这块毛皮是在漆琉岛买的,原想回石潭找间手艺好的铺子给你做身大氅,既然遇上了你,索性就给你吧,我也不知道你如今喜欢什么样的衣裳。”   最后,霍锦骁才将毛皮推向他。   出海一年,每到一处,但凡看到他喜好的东西,她就要买下。   便没了男女情分,他也仍是她师兄,而这一重关系,哪怕全云谷亦或是全天下人都背弃他魏东辞,她也不会放手。   “小梨儿……”魏东辞心绪忽乱。   霍锦骁只将脸一侧,淡道:“师兄,我不是单给你一个人。这箱是给云谷的各位长辈和师兄弟们买的,我本想这趟回来找人送去云谷,如今便一道交托你,烦劳你替我送回云谷。里面的礼物,我都已贴好名姓。”   她说着将大箱子打开,里面果然装满东西。   “小梨儿,我是‘咚糍’。”魏东辞摩挲着皮毛,只觉暖得催心。   “小时候的名号,你提来作甚。”她盖上箱子,靠着床沿坐好,“你还没告诉我别的事呢,快说。”   “不说了,你先忙你的。若是想听,酉正我在北街的凉茶铺子等你,你忙完过来找我。”魏东辞收拾心情,扬起笑脸神秘道,“我这……有海神三爷的消息。”   “你怎知……”霍锦骁一惊,话才出口便反应过来,“你试探我?”   “我猜中了?”魏东辞笑得更欢。   过了四年在他面前还是藏不了事,霍锦骁气极,抱起皮毛就朝他脑袋砸去。   魏东辞“哈哈”笑着接下,霍锦骁却已站起出门。   “华威,大良,吩咐下去,一会里面那人会搬两口箱子出来,你们谁都不许帮忙!”   远远的,霍锦骁声音传来。   华威与大良应了声“是”,满脸好奇地相视一眼,霍锦骁才刚背过身去,这二人便“哧溜”一下冲到她房门外朝里张望,要看那得罪了霍锦骁的倒霉鬼。   魏东辞弯着腰费力拖箱子,见到二人扒在门边,露了个笑继续拖。   想不到堂堂的六省盟主今日也要在此做苦力,不过这苦力做得倒是心甘情愿。   也罢,既已将人找着,余事便缓缓图之吧。四年隔了个海,终非一朝一夕可填。   ☆、烟火   早春的天暗得快, 不知不觉间就到酉时三刻。平南船队的水手三三两两结伴蹲在码头吃饭, 夜里不当班的人相互邀去城里的饮酒寻欢,白日热闹的码头转眼冷清。祁望坐在码头对面的草棚里休息, 码头的鱼腥和潮汗味混杂在一起,被风吹进棚子,这味道他早已习惯, 今日闻来却让他心烦意乱。   船上匆匆下来个人, 樱草色的上袄与鹅黄的褶裙,外头罩着件月白斗篷,正一边拉起兜帽盖住头, 一边只顾着朝前急走。   不是霍锦骁还有何人?她忙到现在,将所有事都交代妥当后方回舱略作梳洗整理,换过衣裳出门。   祁望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掠过棚前的路,直至她消失。   没多久, 华威与林良便勾肩搭背走来,祁望蹙蹙眉,将两人给唤进草棚。   “你们不是和小景约去看庙会, 怎么我刚才看她一个人走了?”   “本来是约好的,不过小景临时有事要去见位朋友, 所以就不去了。”林良答道。   “什么朋友?”祁望又问。   “还能是谁,不就是白天来的那位大夫。”华威笑得有些暧昧。   林良生怕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又说出啥不该说的话, 连忙撞了下他,祁望视而未见,挥手便两人退下。   “你撞我作甚?”与林良走出几步, 华威怨道。   “怕你乱说话。”林良没好气道。   “你不就怕我在祁爷面前提小景的事,现如今全岛都知道这两人没关系,有什么好怕的?再说小景年龄不小了,迟早也得嫁人吧,我看今天这人不错,傻,听话,可惜是个大夫,以小景那能耐,起码得是个大豪杰才配得起。”华威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子道。   林良“啪”一下往他后脑拍了一掌:“什么大夫,什么傻,头发短见识也短,那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青峦佛手、六省盟主魏东辞!”   这码头上可没有他包打听林良探不到的事,话说落,他果见华威愕然至极。   林良不无得意,只是想了想又愁道:“他和小景倒是般配,只不过若他们真在一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景恐怕不会再呆在东海,那燕蛟怎么办?平南也少了个人才,唉……都怪祁爷……”   说着他忽住嘴转头。   祁望站在棚口望着海面,也不知听没听见他们的话。   林良便叹了一声继续和华威往前走。   不过两年时间,几番生死经历,小景在他们心中早就是不折不扣的平南人,只是他们到底都忘了,小景原就不属于东海和平南,若是留不住,那迟早有一天,她会离开。   ————   石潭港的北街正办庙会,彩旗招展、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五柳内河两岸的垂柳上都挂起灯笼,灯影倒映五柳河面,便似人间星辰,河面上又漂来许多五色莲灯,随水而漾,拔乱一河星辰,极为漂亮。   霍锦骁从河上游往下走,一路上都看到婷婷袅袅的少女或邀同伴,或携家人,在河上游的祈愿台上放莲灯,许一程心愿,放一段心事,皆托流水,凭神佛结缘。   出来之时已晚,到这儿时已酉正二刻。魏东辞说的凉茶铺子,无名无姓,就只是个露天茶肆,这样的凉茶铺在三港有很多,不过北街的这家最出名。铺子的老板是个六旬老妪,姓杨,早年丧夫,靠卖凉茶拉扯大两儿一女,如今三个孩子皆有出息,或为官或经商或嫁得好人家,要接母亲享福,可这老妪卖了大半辈子凉茶,习惯和南来北往的客人在夏阳冬雨里扯家常,不愿闲养家中,便一直经营着这露天铺子,不为营生,只为听客人讲些各地异闻,若是听得高兴了,不仅将客人的茶钱全都免了,反倒还送些瓜果点心。因着这些缘故,这无名茶铺在三港的名气极大,石潭的人皆敬称一声富贵茶肆。   茶肆靠河,一顶草棚,几张八仙桌与红漆条凳,旁边石板上就是盛凉茶的大瓮,招牌下挂着凉茶牌,夏日卖凉的,冬日售热的,名目好几种,日日不同。   今日挂出来的木牌是红枣桂圆茶、罗汉果桂花茶、二十四味,甜苦皆有。   霍锦骁晚了半个多时辰,来时就见魏东辞坐在八仙桌旁向旁人传授养生之道,正说起穴位经络,看到霍锦骁不见丝毫气恼,略笑笑便又低头耐心向人解释穴位,她便站在一边跟着人仔细聆听。   他的声音清润,耐心十足,解说一遍有人不明白,他就再说一遍,温眼柔眉,让人不由自主亲近。说来也怪,她这师兄见的若是什么大人物,便不会露出这样的温柔,端起架子来就叫人觉得清冷,若见的只是今日这些普通百姓,他便像换了个人,温柔耐心,毫无架子。   好容易讲解过一轮,旁人道谢散去,霍锦骁这才上前。   “渴死我了,快帮我叫碗桂花茶。”她一边掀开兜帽,一边坐到他对面。   魏东辞摇头笑道:“不喝茶,今天请你吃杨婆婆的糖水红薯。”   正说着话,杨婆婆就已将糖水端来。   “凉茶铺不喝凉茶?”霍锦骁好奇道。   “丫头,婆婆我的糖水寻常客人可吃不着,只给贵客。”杨婆婆笑着将端到二人面前,又朝东辞道,“小神医,这就是你等的人?”   霍锦骁见那杨婆婆正是刚刚听东辞授课的众人其中之一,看着也就四十好几,梳着溜光的发髻,敷着粉打着胭脂,爽利干练全然不似六旬老人。她道了声谢接过糖水,也好奇地打量杨婆婆。   “嗯。”魏东辞低低应了声,才向她解释,“杨婆婆这的糖水红薯比凉茶更好,不在茶牌上,不是熟客吃不着。”   “只给有缘人。”杨婆婆加了句。   “谢谢婆婆。”霍锦骁便舀起糖水,才尝一口便眯了眼,“好吃。”   糖水都是红薯的香味,暖暖的,在这早春凉夜简直要命的美味。   魏东辞看她喜欢,自己也高兴,便道:“你坐着吃着,我去去就来。”   语毕还不等她开口,就跟阵风似的往外走去。   “喂!”霍锦骁叫他不及,“我才刚坐下你就走?”   “哈。”杨婆婆便端着木托盘坐她对面,“他肯定去巷子口买糖炒栗子,一会就回来。”   “婆婆怎么知道?”她讶然道。   “糖炒栗子和糖水红薯是丫头你喜欢吃的吧?”杨婆婆笑眯眯开口,“他第一次尝我做的糖水红薯就说我煮的比他好吃,如果你吃到肯定喜欢。那时我只知道他在等一个人,每天天黑他就到石潭城大街小巷逛,尝到哪家有那个人爱吃的东西就默默记在心里,说有朝一日会带她来吃。”   “……”霍锦骁忽然失语,往日的伶俐都化云烟。   小时候她贪嘴,喜欢躲到山上烤红薯吃,可烤的红薯火气大,吃多就嗓子疼,魏东辞为了阻止她,便找青娆姨学了糖水红薯,她一馋,他就给做。他的手艺确实一般,还不及杨婆婆这碗糖水的一半,却是她儿时最爱的一道甜点。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没用,为什么就那么死心眼喜欢一个人,可这世上又有哪个人能将她的喜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想她所想,爱她所爱,从小到大,到如今已是十七年。   “这两年里他常来我这,和我说了不少故事,慢慢就成了我这常客,看不出他年纪小小经历却多,只不过他从来也没说过自己在等谁,有过怎样的故事。前几天他过来,说是最后一次来看我这老太婆,他打算把手上的事处理完就专心去找那个人,我那时真好奇他等的人……不想峰回路转,老太婆的好奇竟然被满足了。”杨婆婆说着慈爱笑了。   霍锦骁埋头挖着软糯的红薯慢慢品尝,也不知在想什么。   魏东辞很快跑回来,手里果然抱着一袋糖炒栗子,还有两盒栗糕与咸口蒜蓉枝。杨婆婆看到他便起身让出座儿,道了句“慢慢吃着,红薯管够”,人便走了。   “还没吃饭吧?给你垫肚,一会看过烟花我带你吃好的。”他风风火火坐下,道,“今天的庙会有烟花看,咱们这个位置的视线最佳,比两岸酒馆临窗雅间还好,若不是因为我,杨婆婆才不会让人坐到这里。”   霍锦骁看看四周,果然发现自己这茶座不和其他人摆在一道,是单独设在临水的小石台上。   “又是看在你的面上?”霍锦骁接过他递来的栗子,栗子已剥好,金黄喷香。   “怎么了?闷闷不乐的模样?”东辞看她神色浅淡,温言问道。   “你不是要与我说三爷的事,来看烟花做什么?”霍锦骁便答他。   “说正事不妨碍咱们看烟花,公事私事两不误。”东辞栗子剥得熟稔,一捏一掰,栗仁就钻头。   霍锦骁正要再问,忽闻得前面“咻”地一声,一簇火光破空升起,轰然一声在天际炸出完整的红色花朵。   岸边挤的人群顿时沸腾。   一朵接着一朵的烟火腾空,还有摆在河岸前的火树银花齐绽,直将这夜点缀得如神宫仙境。锣鼓乐声不绝于耳,烟火之下有神明灯像巡游回来,有人站在花车上跳着祭舞高声而歌,弘亮浑厚的嗓音直透云霄,古老的祭语唱的不是人间之乐。   霍锦骁被眼前热闹所吸引,专注看了许久,回头时却见烟火之下他明亮的眼眸只落在自己身上。   烟花与灯火的光芒刹那间暗去,只剩他眼里璀璨。   她微一失神,咬咬唇站起,道:“走了,这里闹腾,不好说事。”   语罢,也不等他回答,霍锦骁便往外走去,魏东辞抖去衣袍上落的栗壳碎,缓步跟上。   两人慢慢往烟花相背的方向行去,喧声哗浪便渐渐远了,只剩眼前清幽小巷,被月光打出一片霜色。   “师兄,你把船准备准备,后日我就可带你出海寻药。”他既不说,霍锦骁就先开了口。   “我已经着手准备了,不过你的身份方便出面?”魏东辞跟在她身后道。   两道人影重叠着,分不清谁是谁。   “你忘了我有易容术?”霍锦骁道,“这点小问题难不倒我。”   魏东辞点头:“那倒是。”   “师兄,你来三港到底有何目的?”霍锦骁正色问他。   “和你一样,为了东海匪患与海神三爷而来。”   霍锦骁并不意外,她已然猜到。   “我在漆琉岛见过三爷,此人太过神秘,无法接近,我还查不出他是何人,师兄你可有眉目?”   “我怀疑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魏东辞沉吟道。   他正要详加解释,忽见霍锦骁神色一变,她猛然伸手捂住他的嘴。   “别说话,有人跟踪。”霍锦骁心头突突跳起,来人武功很高,刚才在人多之处不易察觉,走到静处她方所觉。   魏东辞眸色一沉,沉默地握住她的手。   霍锦骁运气全身,施展《归海经》,顿觉冷冽刺骨的杀气骤然加身,她微微一颤,不可扼制地以手环胸。   “怎么了?”魏东辞察觉她的不劝劲,伸手抚上她的背。   “来人武功太高,我打不过,走!你住哪里,我先送你回去!”霍锦骁却一把握住他的手。他家有佟岳生在,比较安全。   “王孙巷,往东。”魏东辞不多说,指了个方向。   霍锦骁拉着他立刻掠飞而起。   她心里已惊惧非常。   这道杀气,她在海神三爷身边遇到过。   三爷要杀魏东辞。   ————   是夜,风猛浪涌,码头尤其冷,冻得人发颤,没人愿意呆在外头。   夜已很深,平南岛的人累了一天,早早都回舱歇下,只剩几个当值的水手瑟瑟守在风里。   祁望喝了两壶浓茶,也不知是茶的关系还是心情关系,半点睡意皆无。出去的水手都已回来,只有霍锦骁迟迟未归,也没个口信带回来,让人焦躁。   正坐在书案前发怔,舱门外忽有细声响起。   “谁?”他警觉低喝。   “祁爷,三爷让小人代为问好。”有道人影压在了舱门镶的明瓦上。   祁望霍然站起。 作者有话要说:  齁了没有?我竟怀念虐了……T.T   ☆、抱抱   月霜倾洒, 夜城寂静, 两道人影自空荡荡的街巷疾掠而过。霍锦骁的脚尖几乎不曾点地,拉着魏东辞的手全力往前跑, 可身后追来的仍渐渐逼近,杀气便也越发浓烈,似附骨之蛆, 如影随形。   魏东辞没有武功, 只会些逃命的轻功,此番全仗霍锦骁带着,只是如此一来, 霍锦骁便受他所累。若只她一人,大概早就逃走了。   正奔逃着,霍锦骁却忽驻足停下。   那人咬得紧,再逃下去他们迟早被追上, 而此地离魏东辞的医馆还有些距离,她得想办法摆脱这人。   如是想着,霍锦骁忽将魏东辞往旁边两幢屋舍中间破损的夹缝里塞去。   两人都没说话, 魏东辞只以眼望她,眉头浅拢着, 霍锦骁做了噤声的动作,转身就要跳出, 却被他拉住手。   “放手!”霍锦骁甩手,做了个口型。与其两人都被追上,不若她去引开那人, 可他死不松手,再拖下去两人都要倒霉,她急得直瞪人。   魏东辞仍是摇摇头,霍锦骁已察觉那人杀气近在咫尺,咬牙就要将他甩开,魏东辞却不知哪里生的力气,拽着她就往胸前一拉,抱着她藏进夹缝。   夹缝狭窄,只是两屋交错的间隙,前面有残损的木栅拦着,仅容一人藏身,霍锦骁只能贴在魏东辞胸前踮脚站着,外边杀气已至,她来不及再走,只能恨恨盯魏东辞。   魏东辞勾起唇角,手臂又将人搂紧些。霍锦骁知道那人已到外面,便屏了气息一动不动站着,另一手狠狠捂住东辞口鼻,不叫他的气息泄露行踪。   两人就这么藏着,霍锦骁的目光越过他肩头,依稀看到外头有道人影停在街中不动,正在寻找他们,那人着一身黑衣,蒙着脸,她只能瞧见他一双倒三角眼在月下四处扫搜,像厉钩般阴冷。   那人在外头停了一段时间没能再察觉他们气息,似乎放弃继续找,往前一跃消失在街巷之上。   霍锦骁仍未松懈,又躲了会不见异常,她方小松口气,回头时目光撞入他眼中。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捂着他的口鼻,潮温的气息在她手中似有若无地绕着,东辞的唇轻触她的掌心,她能感受到他唇瓣起伏的形状。   心跳呼吸都跟着一窒,她刺猥般缩回手,可下一刻,她忽又发现自己几乎要挂到他身上,这一回她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脸腾地红了。   哪怕与他再熟稔,可这般亲密的举动五岁之后就再没有过了,更遑论如今二人都已长大,再不是两小无猜的孩子。   魏东辞见状便松开手,只是温香绕来,软玉在怀,他不免被惑得胸中直跳,没了从前清明。   霍锦骁推推他,正要出去,却忽然又觉不对。   那人的杀气消失得太快太彻底,像被刻意藏起。   警心才起,她心间冷意顿生,暗道声“不好”,还未反应,便听到细微的破空响声。   一道剑气劈向他们藏身的木栅。   “走!”霍锦骁厉喝一声,拉着东辞从豁口跳出。   木栅粉碎,剑气堪堪划过她的手背,拉着道细长伤口。魏东辞一眼瞧见血色,眉头拢作结。   行踪既已曝露,霍锦骁便也不逃,抽/出软剑在空中挽出剑花。对方武功虽高,但这并非最可怕之处,这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身上的凛冽血气杀意,仿佛才从修罗场上踏回。   若不是沾染过无数性命,绝不会有这样的杀气。而这样的人,通常深谙杀人之道,比一般江湖高手更难对付。   那人根本不给他二人反应的机会,第二轮攻击转瞬间便至,剑尖直指魏东辞咽喉,并不理会霍锦骁。霍锦骁把东辞往身后一推,迎击而上,剑招如网,兜地而落。对方太强,她只能以虚招避其锋芒。   “找死。”那人应对几招,看破她的对策,横剑放出庞大剑气,如炸海般四放。   绝对的实力差距让人难以招架,她被震离魏东辞身边。那人的剑又往东辞指去,霍锦骁咬牙迅速站起,再度握紧剑往东辞处拦去。魏东辞闪避两步,身形微乱,眼见已置于对手剑刃之下,霍锦骁心急如焚,将剑脱手掷出。   铮——   一声脆响,霍锦骁的剑被那人挥手格开。只是这一瞬间停滞,她已冲至东辞身前,正要以双拳迎上对手剑光,半空中却忽有强大气劲如山峦压下。   “吃老夫一剑!”   佟岳生赶到,接下此人攻击。   魏东辞忙拉霍锦骁退到旁边,捧起她的手查看伤口。伤口颇深,她又握剑厮杀,是以此时血流不止,染了满手,触目惊心。   “我没事。”看到佟岳生赶来,霍锦骁心中稍安,转而骂他,“让你藏你就藏,拉着我做什么?刚才要你跑你也不跑,你是不是找死?”   魏东辞任她骂了两句,才有些委屈道:“那人若见我跑了,必要对你下杀手。”   他在,就是靶子,他若不在,那人势必先杀霍锦骁再来寻他,太过危险。   “我能逃,你能吗?”霍锦骁想起刚才危急,气上心头。   “佟叔与我之间有子母缠心蛊,刚才我已催发母蛊,佟叔收到消息马上会过来,所以我才留下。”魏东辞从怀中摸出拇指大小的白瓷瓶,开了封便往伤口上撒药。   药香散开,数寸长的伤口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凝合,霍锦骁便知这药是一等一的救命药,却被用在她手上,倒是可惜。   “蛊?你医毒双修,何时又开始涉及蛊虫这类歪门邪道?”霍锦骁心念一动,问道。   “只是普通蛊虫,用来传递消息而已。”魏东辞并不抬头,只专注于她的伤口。   那厢杀手眼见佟岳生赶到,心知今晚已然难以得手,便干脆放弃,与佟岳生拼杀十来招后寻隙逃离,佟岳生追出几步,怕其中有诈,便又回到魏东辞身边。   “公子,你明知近日有人跟踪,怎还如此任性偷偷瞒着我独自上街?”   佟岳生回来,一开口便颇有责怪。   霍锦骁闻言俏脸立沉,魏东辞马上举双手:“别说了,是我错!”   他这么一认错,她纵有满腹怒言也不好发作,便朝佟岳生道:“佟叔,到底怎么回事?”   她随他称佟岳生为“叔”。   “三个月前起就有人盯着公子了,平时我也在暗中守着,一直没出差子,就今天……”说着佟岳生又有几分怒气。   “这么说来对方很早就起了杀心,之前没动手是因为找不到合适机会。”霍锦骁沉吟道。   “可不正是如此,公子心忒大。”佟叔还在生气。   三人说着话便慢慢往医馆行去。   医馆很快就至,魏东辞想和霍锦骁说话,奈何霍锦骁正陪佟岳生生气,对他不理不睬,东辞摸摸鼻子,只能默默带人进了医馆。   才进医馆,霍锦骁便将眸一沉。医馆的布局,竟按奇门遁甲的八风阵所布,极为精妙,用来御敌再好不过,再加上佟岳生,他在医馆是最安全的。   “行了,我不进去了。天色已晚,我要回去了。”霍锦骁出言告辞。   “不许走。”魏东辞不由分说拉住她,“你的伤还没包,况且外面也不知伏没伏人,你出去会有危险。”   “你以为我是你么?”霍锦骁甩不开他的手,“血止了,我自己回去包扎就可以,你松手!”   “要走可以,我送你回去,不然你若被他们抓了来威胁我,我怎么办?”魏东辞随便想想,都是借口。   “你!”霍锦骁指着他鼻尖要骂,偏对着他无赖的笑脸又骂不出所以然。   “公子所言也有道理,医馆有不少空房,霍姑娘今晚不妨在这委屈一晚,明早再回也不迟。”佟岳生听不下去,只得站出做个和事佬。   霍锦骁看看两人,用力挣开他的手,冷道:“带路。”   魏东辞便将人领到东厢房里,亲自抱了干净被褥过来,又烧水予她,又煮来挂面,好一顿折腾,待诸事皆妥,她手上伤口也包好,魏东辞这才安心放她休息。   第二天日上三杆,这人还没起,魏东辞便命馆中老妈妈去看,推门才知,房里早没人影。   也不知何时跑走的,霍锦骁只在屋里留了张轻飘飘的纸,写着明早出航再见,落款处画了个生气的脸,和小时候一样。   魏东辞失笑。   ————   天色才亮,霍锦骁就悄悄离开医馆回码头,手里拎着途中买的饭团与豆浆上了玄鹰号。   她有预感,祁望会生气。   敲开祁望的舱门进去,天虽刚蒙蒙亮,祁望却衣裳头发齐整地坐在书案之后,瞧见她进来略抬起头,眼里阴鸷针般戳人。霍锦骁一愣,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已非简单的生气了。   “祁爷,这么早起来?早饭吃过没?我来孝敬你了。”她如从前般笑着上前,心里却有些忐忑。   祁望一夜未眠,在这坐到天明,自然知道她昨晚未归,见她还若无其事笑着,心里无名怒火更炽。   “昨晚去了哪里?”他往后懒懒一靠,摩挲起拇指扳指,冷道。   霍锦骁将带回来的饭团和豆浆摆到他桌前,他看也未看一眼,她便轻声道:“昨夜与师兄相约谈事,不想半途出了意外,所以在医馆对付了一夜。昨日到医馆时天已太晚,我寻不着人,又想着你已歇下,便没向你报信,是我不对……”   她话未完,手便叫他抓住。   “这怎么回事?”祁望问道。   “不小心伤的,无妨。”她立刻缩手。   祁望目光便落在那圈包得漂亮的绷带上。   同生共死又如何?兜转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祁爷,让你担心了,抱歉。”霍锦骁小心道歉。   他今天太不对劲。   “没有别的事就出去吧。”祁望摆手,不愿多说。   霍锦骁咬咬唇,将饭团递给他,又道:“祁爷,我有些事要与你说。”   “说吧。”祁望未接。   “我要离开几日。”霍锦骁便不再兜圈。   “去哪里?”祁望抬头,借着明瓦透进的浅光看她,人还是那个人,只是不能靠近了。   “给师兄帮些忙,只要六天时间。”她回道。   “六天?”祁望扬起淡嘲的笑,“你是想带他出海去找勾鱼草?”   霍锦骁摩沙着桌沿的手忽然一顿,对上他的眼。   他果然知道。   “看来祁爷知道得比我清楚。”   “我如何不知?”祁望站起,神色不善,“三港程家的毒要靠这草来解。”   “那便不用我再多解释了。”霍锦骁道,“我明日一早就走。”   “不准去!”祁望断然出声。   “为何?”她问他。   “整个东海有能耐切断勾鱼草货源的人,除了三爷没有第二人。你不是不知三爷怀疑你与陆上的人、与朝廷有所勾结,你还想着帮魏东辞?知道旁边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吗?你随时都会没命!”祁望沉道,目光又落到她手上。   “长有勾鱼草的地方不在远海,还在大安水师活动范围内,这次我们会以市舶司的名义出船,三爷就是再能耐,也不敢正面与朝廷为敌。”霍锦骁昨晚听东辞之言,已知他出海打算。   “好,即便你不怕死,可你想过没有,你身后站着平南与燕蛟,若是惹来三爷怀疑会有怎样下场?你便不顾自己,又曾替他们想过?”   “我会易容跟他们出海,不会有人认出我来。”霍锦骁早就想好对策。   “不会认出?你可知三爷早就……”祁望一怒之下脱口而出,话说半句却忽停下。   “早就什么?”霍锦骁狐疑地望他,“祁爷,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祁望冷硬一语,背过身去,“总而言之,我不同意你随他出海,这件事你不能插手。”   霍锦骁绕到他面前道:“为何不可以?上百条人命,且这事也牵涉三爷,你不是想着揪出三爷报仇?为何每次到了这种时刻你就瞻前顾后,屡次以怕三爷疑心作为借口。祁爷,这不像你的脾气。”   “上百条人命又如何,我不会让平南出半点差池。”祁望眼中阴鸷又深了些。   “若我一定要去呢?”她不再与他分辩,每次说到这样的事,两人意见永远无法统一。   “你就这么在乎你师兄?才见一面便能与他彻夜不归,如今又要为他卖命?他不过说了两句好话,你便上赶着送过去,你莫忘了他一去不返将你抛下两年!”祁望逼望着她。   霍锦骁却是听得痛怒,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曾经向他倾诉过的心情能被他用来攻击自己。   “祁爷,我无话可说。”她不想再和他解释,转身要走。   “看来你觉得自己羽翼已丰,可以为所欲为。”祁望盯着她的背影,声音冷冽如刃,“你莫忘了,你在东海能有今日地位,是谁给的?今天要是下了这船,你就永远别回来,平南和燕蛟不留你。”   霍锦骁脚步顿驻,手握成拳,冷静片刻方转头,用同样冷冽的声音开口:“祁爷,若我没记错,这是你第二回用平南和燕蛟来威胁我。如果你真觉得我在东海的成就全拜你一人所赐,那你就收回去吧。我与你无拖无欠,从此再无瓜葛。”   语毕,她闪身掠出舱房,消失在他眼前。   祁望站在桌旁,闻言震怒,手握成拳砸上书案。   只听得“哗啦”几声,案上物件被震落于地,她买的饭团和豆浆洒了满地。   祁望胸膛剧烈起伏,像要将那口气吐尽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似大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把她赶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虐……我就只是怀念一下……T.T   ☆、去留   寂静的房间像经历了短暂的火焚后即遇霜冻, 祁望扶着桌子站了会忽拔步冲出舱房。   朝阳才刚跳出海面, 码头被笼在薄曦虹光中,风还是冷的, 人也不多,甲板上的水手揉着朦胧的眼,看到他都打个激凌醒来, 规矩喊声“祁爷”。   霍锦骁已经不见踪影。   “祁爷。”林良从舷梯爬上船, 手里正拎着一大袋的早餐。   船上的伙食吃得腻味了,船停岸的时候他们便会自己买点吃的换换口味。   “有没看小景?”祁望恰走到舷梯边。   “小景?她走了。”林良随口道。   祁望一把揪住他衣领:“走去哪里?”   林良吓了一跳,指着码头的路回答他:“往那儿走了。”   路上来来往往有些人走着, 并没霍锦骁的踪景,不过晚了几步,祁望已经追不上人了。   他缓缓松手,林良小心看了看他的脸色, 忽道:“祁爷,你气消了?”   祁望回过神来问他:“什么?”   “和小景吵架了?”林良壮壮胆又问。   “你想说什么?”祁望心情差得不想多说话。   “刚才遇上小景,她说如果祁爷气消了, 就让我替她给您带句话。”林良又看看他的脸色,在他开口催促前马上道, “她说她只去六天,这几天烦劳祁爷代为料理船务, 辛苦祁爷了,她回来了会与祁爷再好好聊。气头上的话莫当真,请祁爷也冷静冷静, 她不会添乱,更不会拿平南和燕蛟的安危当儿戏。”   语毕,林良便见祁望神色怔怔地,他便又小心问他:“祁爷,她去哪了?”   祁望摇头不语,心仍沉着,到底不似才刚那般急切。   活了三十年,他竟然连一个小姑娘都比不上,这么多年来冷静惯了,他竟不知自己冲动起来也会口不择言。说穿了……霍锦骁在他心里的份量,已远远超过他的预计。   除了那点微不可言的嫉妒之外,真正让他从心底害怕出来的,是林良那句话。   有朝一日,她终会离开。   一直以来,他都忽略了这个事实,总觉得她会一直留在东海,一直留在平南和燕蛟,却忘了她根本不属于这里。若然离开,他此生与她难再相逢,连看她嫁人的机会,大抵都不会有。   如此想着,心里那点刺痛便难以忍受。   天地广阔,他留不住她。   ————   傍晚,医馆送走最后一个病患,魏东辞照常将桌上方笺归整妥当,起身洗手净面,一边嘱咐医馆的药童:“明起闭馆,我去几日就回,你们好生看着医馆。桌上那撂病患记录里的病患,你与素文需每隔两日要上府诊察,都是贫苦者,药金诊金免了……”   正说着,外头有个小厮跑进来,上看不接下气道:“先……先生,外头有个老婆婆赖在门前不肯走,说是全身都痛,拦着不让咱们关门,指名要见您。我说了咱们医馆的规矩,她还是不依不饶,要不您去看看?”   医馆除了魏东辞外另又找了两位大夫坐诊,疑难病患才会分到他手里,他有个规矩,每日只接十位病患,多了不看,也不接受权贵人家的邀请,只要找他诊病,就必须一早上门排个号,按时辰过来。   “不急,我去看看。”魏东辞扯下盆架上挂的帕子拭干手,随小厮匆匆出了门。   ————   医馆的门板已经关了一大半,剩下两块门板大小的地方,被老妇人坐着。   这老妇人头发花白、皮肤枯黑,搭拉着眼袋,嘴边一颗大黑痣,面相就有些凶,身上穿了套打过补丁、洗得泛白的褐色衣裳,脚边放着竹拐棍,赖在门口不肯挪地。   魏东辞来时,门口的小厮正哭笑不得地扶着门板苦劝,她只是不理,“呜呜”直嚎,一边嚷着痛,一边揉肩揉膝。   “我来吧。”他挥退小厮,亲自蹲到老人身边,不由分说扣上她右手脉门,“婆婆,我替你把脉看看。”   “你是谁?”老妇人把手收走,“不是魏神医我不看。”   “我就是魏东辞。”东辞笑道。   “你骗我,别欺负我老太婆眼瞎!哪有你这样年轻的神医?”老妇人一边哭一边道,“你们别是随随便便找个人来,以为就可以把我打发了!我今天非看神医不可。”   “老婆婆,不骗你,他真是我们医馆的小神医。”魏东辞还没急,旁人倒看得急了。   魏东辞轻笑两声,道:“你是觉得我要和你一样年纪才配称神医?”   老妇人回道:“至少也要像隔壁医馆的李大夫吧?”   “那你先看看我诊得对不对症?”魏东辞也不给她号脉了,直接道,“你近日得遇故人,必定心思繁重,夜不能寐,以至心火肝旺,需要调养。”   “你改行做算命先生得了。”老妇人挑挑眉,没好气道。   “我这有副良药,你随我进馆,我亲自煎给你服,再给你扎上几针,包管药到病除。”魏东辞伸手扶她。   老妇人自个拄了拐杖站起,只道:“不扎针,不吃药。”   “好,那给你煮碗面,切盘酱肉,打壶酒,如何?”魏东辞跟着她。   “马马虎虎。”老妇人拄着拐杖进了医馆,留下后头看呆的人。   ————   魏东辞亲自给霍锦骁端来温热的水,霍锦骁对着盆中的水一顿搓脸。   “哪个姑娘家像你这样,把自己扮成那副德性?”他倚在墙前给她递干净的素帕,口中打趣道。   “还不是被你认出来?”霍锦骁搓去脸上最后一点易容膏,从他手里扯过素帕拭净,方露出白皙干净的脸庞。   “怎么提早来了?你那船上的事都安排妥当了?”魏东辞不答反问。   霍锦骁神情一僵,走到桌边坐下,方道:“没。”   她大清早和祁望吵了一架,离开码头本就要来寻魏东辞,见医馆病人太多,担心扰他诊病,便自己在城中逛了大半天,待病人散去方与他开了个小玩笑。   “这不像你的作派,你该不会……和祁望吵架了?”魏东辞坐到她对面,仔细看了她两眼突然道。   小菜已摆上桌,霍锦骁给自己斟了杯酒,“嗯”了声便饮起。   心情不太妙。   “是因为要帮我?”魏东辞又问她。   “嗯。”她闷道。   魏东辞伸手按下她的第三杯酒:“祁望对你而言很重要?”   第一次见面时,他便已察觉她与祁望之间默契非比寻常。   “我在东海两年与他同生共死过数次,他也曾冒死救我,这情分自然重得很。”霍锦骁不避讳谈及此事。   “你……喜欢上他了?”魏东辞淡道。   霍锦骁夹起片酱肉尝了尝,道:“味道不错,哪里买的?”   “我自己卤的。”魏东辞将碟子往她面前推去。   “差一点。”她道。   “差了什么?”魏东辞夹起肉尝尝,觉得挺好,应该是她爱的味道。   霍锦骁“哈哈”一笑,道:“我是说,差一点爱上祁望。”   错过的心动便如失了涟漪的湖面,平静无波,她不再是从前的小姑娘,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   差一点,差一步,便已不留余地。   魏东辞却笑不出来,她笑眼里的豁达,是他给的伤害。   “师兄,关于海神三爷,你上次还没说完呢?”霍锦骁说时本无心,待见到他眸底痛色,心头忽似针扎,索性转开话题,不再和他论及感情。   “这一年我和殿下翻查过三港船货进出卷宗,发现有大批物资通过各种方式运往东海,其中竟有数量极为庞大的军器。不过可惜,卷宗被人篡改过,且有人从中作梗,暗地杀了不少与此案有关的重要人物,我们查不到源头,只能得知三港有官商与其勾结。”魏东辞沉吟道。   药童送来刚煮好的面,霍锦骁起身端面,让他安心将话说完。   厨房里煮的是汤泡线面,用的是老鸭汤,油撇得干净,闻着便香。线面是三港特色,那面像头发丝儿一样细,吃时用清水捞过,浇上高汤便成。   这面好克化,最是养胃,魏东辞瞧她这两年在外头漂泊三餐不定,恐伤了胃,早想给她调养了。   “他在东海势力如此庞大,却常年隐而不出,不露真容,若只是担心仇家报复有些说不过去,所以我怀疑他应该有个明面上的正道身份,可以在三港随意走动。”魏东辞道声谢接过面,继续说着。   “有道理,若按你所言,这么庞大的军器必须官府要员与大商勾结,他要真远在东海,手伸不到这么长,竟还能派人暗杀于你。”霍锦骁仔细一想,发现确是如此。   “小梨儿,你对祁望此人了解多深?”魏东辞忽又提起祁望。   “怎么了?”霍锦骁蹙蹙眉,他此时提及祁望已非先前口吻。   先前为私,如今为公。   “你知道他的来历吗?”魏东辞问道。   霍锦骁惊疑望着他,一时拿不准要如何回答。   明面上的正道身份,可以在三港随意走动,与朝庭官员和大商熟悉……   她蓦然睁眼:“师兄,你怀疑他是三爷?”   “不可能,他不是。”还未等魏东辞开口,她便否定这个怀疑。   “小梨儿,不管他是何人,他都与三爷脱不了干系,你跟他这么久,心里应该有数。”魏东辞不置可否。   霍锦骁想起此前发现的军器,海坟区的秘密,以及漆琉岛上三爷奇怪的态度,确实透着古怪,然而……   “师兄,他有苦衷,有些事只是身不由己,他亦想找出三爷,而我留在他身边也正是想通过他接近三爷。我相信祁爷为人,他绝非那三爷的同路人。”   想起在漆琉恶城所见的一切,霍锦骁可不认为祁望能容忍自己辖下有这样残忍之地,平南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你准备何时回来?两江三港与东海的局势越来越恶劣,朝廷下大力准备剿匪,三港这里正缺帮手,你有何打算?”魏东辞便又问她。   霍锦骁拔了拔面,忽然没了胃口。   她入东海两年,大仇已报,若只为查三爷,或许留在石潭与魏东辞携手合作会更好,只是……   “你刚才说的,可是太子殿下?”她忽想起他适才提到“殿下”。   “嗯,不止太子殿下来了。”东辞望着她。   “还有何人?”   “晋王与王妃也来了,目前正在两江秘训水师。”   “你说什么?!”霍锦骁站起,“我爹我娘也来了?”   “这次剿海匪,晋王挂帅,统领十万水师,太子监军。”   霍锦骁为此语所震,呆立桌前。   她父亲已有二十年不涉朝政,如今竟为东海再掌虎符,而她身为主帅之女,焉能置身事外?   两年前满怀期待的历练冒险到了如今已成家国之战,早非个人之事。   回平南,还是留在石潭,选择从来都是两难。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个月去青海湖,我该怎么办?啊——   ☆、启程   这一夜, 霍锦骁心绪纷杂, 睡得并不安稳。第二日天刚蒙亮,院中就有细微响动传来, 她横竖睡不着,索性就起来。夜里下了场雨,院里清冷, 门一开她就鼻头发痒。   小院子处处透着精巧, 魏东辞的喜好与她有些接近,只要是自己的宅子,甭管住长住久, 定要收拾得满意才成。   露天的陶石桌子上刻着棋盘,旁边是巨石横放所成的天然茶案,石马槽用来种着碗莲,浮叶下藏着金银红三色小鲤, 四周花树错落,拥着中庭空旷处,魏东辞正站在其间练拳。   早春寒意还重, 他却只穿一袭天青色薄褂,缓慢地变拳换形, 身姿动作行云流水,虽慢却极有章法, 宛如山蔼在晨光下变幻。   霍锦骁踱到他身旁,跟着他的动作练走,缓道:“你还在练这套拳?”   “嗯, 小老师说每天早上练一遍,能强身健体,保我无病无痛。”魏东辞动作不停,话说得慢。   “看不出来你是听话的人。”霍锦骁的手与他划过同样的弧度,分明是一样的动作,她使出来便与东辞截然不同。   东辞的拳不慌不乱、不疾不徐,与他这人一样,处处透着随性的冷静,即便下一刻泰山压顶也不会有所影响。霍锦骁就不同了,她的拳就是山,力量与气势都十足十,像只小老虎。   这套拳是霍锦骁儿时习的基础拳法,寻常人长期练了可强身健体,所以她手把手教给他。两人认识的十七年,大部分东西都是东辞教她,只有武功这一块,她是他的小师父。   “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小老师的话一定要听。”魏东辞做完最后一个动作,收拳回身。   霍锦骁见他已额现薄汗,长褂后背微湿。这拳看着虽慢,练完整套却也颇费气力。   “小老师说你该进屋了。”   身上热汗被风一扑,是要着凉的。   魏东辞是大夫,自然明白她这话里关心,笑着招手让她跟自己进屋。   ————   进了屋,魏东辞去了里间更衣,霍锦骁便在外间暂候。   宅子并未另设书房,东辞将书房与起居合并,这外间便是他的书房。书房不大,除了书案与博古架外,靠窗处还有竹榻素被,竹榻旁的圆几上放着他惯用的茶具,还有一撂书。房间打扫得干净却不算整齐,他和从前一样,书案上永远堆着翻开的书。   做大夫的常遇疑难杂症,他收集了许多医书,每逢难症便要一本本查过,把相似病症翻出比对,这书便总来不及收起,久了,就成为习惯。   她站到他书案前俯头看去,这满桌的书都是关于解毒与草药的,想来为了解程家所中之毒,他不知在烛下熬了多少夜。   “看什么呢?”魏东辞换过衣裳梳好发出来,瞧她盯着自己的书看,便问道。   霍锦骁随口打趣他:“好乱的桌子,你该找个媳妇给你拾掇拾掇了。”   魏东辞走到她身边道:“我能劳烦你帮忙拾掇么?”   “我帮你……”霍锦骁下意识开口,抬头时瞧见他认真的目光,忽反应过来他言下之意,“我凭什么帮你!”   说着,她便往外走。   魏东辞拉住她:“等等。”   “我不会帮你收拾的,你别指望我。”霍锦骁马上摇头。   他失笑:“你就是愿意,我也舍不得让你做这些。”   语罢他托起她的手,往她掌心塞了只瓷扁盒。   白瓷扁盒上画着精致小巧的梨花,粉瓣红蕊十分讨喜,霍锦骁不解。魏东辞便将盒子打开,里头是浅黄的膏体,他用指腹搓了些出来,趁她不妨在她鼻下一抹。   “你干嘛?”霍锦骁头向后一避,却闻着阵浅淡药香,里边有股清凉忽直冲脑门,她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鼻中痒意顿时没了,爽得舒坦。   “治你这鼻子的药。”他瞧着她刚刚被揉得通红的鼻头无奈道。   武功练得要顶天,身上的毛病其实还是一大堆。这么多年过去,她遇冷鼻子就发痒发堵的老毛病仍旧没改善。   霍锦骁吸吸鼻子,鼻头仍有些红,看着倒像受了委屈,叫人爱怜。   “谢谢。”收了药,她瓮声道。   “走吧。”魏东辞率先出了屋。   今日启航寻药,他们可还有一堆事要准备。   ————   到了辰时天也不见大亮,云厚天阴,又下起雨来。这雨下得很急,打在伞上噼哩啪啦作响,码头上往来搬运的苦力少了,魏东辞拉着霍锦骁进了码头对面的粥棚里。他收起伞抖抖,道:“避避吧。”   风大雨大,再淋下去,两人都要湿透,有伞也不管用。   霍锦骁点点头,寻了张桌子坐下。她已易过容,扮作医馆药童,穿了身青色夹袄,脑上是青缎束的书童髻,极是俊俏可爱。   “吃点热的。”东辞要了两碗现装的咸粥端过来。   “谢谢。”她心不在焉道。   草棚檐上雨水淅沥沥下来,像幅珠帘挂在棚前,码头景象变得模糊,霍锦骁划拉着粥就是没动嘴。魏东辞又要了碟炸春卷与两碟小菜回来,看到她发怔,心中了然便问道:“记挂着玄鹰号的事?”   霍锦骁点点头:“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交代,有些不放心。”   他们出航的码头和玄鹰号所泊之处在相反方向,她碰不上他们。   “有祁兄在,你不必太担心。”魏东辞安慰她。   “说得也是。”她这是操心过头,如今还是让祁望一个人操心去吧。   如此想着,她便也释然。   吃罢饭,雨也停了,天有些散开,魏东辞拿起伞,道了声“走吧”,便与她往船只停泊处走去。   这次的船由朝廷派出,挂着大安的旗号,也是艘双桅沙船。二人走到时,正有人站在船下指挥水手往船上搬箱笼,娇斥声传来,正是程雪君与她贴身丫鬟杏妍。   程雪君穿着身粉樱的夹袄,外罩银红的斗篷,红朴朴的俏脸水灵可爱,她见了他下意往他身边一看,看到只站个药童便松口气,又瞪了魏东辞两眼。   魏东辞脸上仍是一贯的笑,点头道:“程姑娘。”   她鼻里“哼”一声,转头不搭理他,估摸还记着前日被他下脸的仇。   魏东辞没再多说,带着霍锦骁绕过人往舷梯上爬,只是脚才刚踩上梯,后边就传来程雪君的痛声与杏妍的惊呼。   “姑娘,你怎把脚崴了?”   霍锦骁回头正看,不妨前面魏东辞拽了她的手就匆匆往上爬。   “快点走,别东张西望。”魏东辞面无表情,话说得一本正经,拉着她却爬得猴一样快,还没等杏妍开口说第二句话,两人就已经跳到甲板上,干脆来个不闻不见不知。   霍锦骁差点没抱着肚子笑弯腰。   “你至于吗?不就一小姑娘,躲得跟洪水猛兽似的。你的医者父母心呢?”   “你也知道是父母心,我这若凑过去,容易叫她乱了伦理纲常,免了。她那脚瘸不了,演戏的天赋还比不上你一成,心思倒多。”魏东辞还拉着霍锦骁不放,匆匆往船舱走去。   “我什么时候演过戏了?”霍锦骁不乐意了,逮着他就问。   “十二岁那年,云谷镇上林家的二丫头是不是给我送了个荷包?结果让你给退了回去,你还跟人说你给我做了十二个荷包让我一月一换,把人气得直哭,有没有?你的荷包呢?我到现在都没见着。”他朝她摊手。   霍锦骁往他手心狠狠一掌拍下:“你好意思?整个云谷就你桃花债多,三天两头不是手帕就是荷包,今天林家二丫扭了脚,明天王家长女摔了手,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倒是不想让人姑娘伤心,但你应付得过来吗?要不是瞧在师兄妹的情分上,你当我愿意替你做这恶人?”   程雪君刚才那招,她十岁就见过了。   “我桃花多?知不知道从你十岁起,到夫人院里求亲的人都快把你家院门踏散了?还有,你以为我这师兄容易当?我在你后头替你赶跑多少个觊觎美色的混小子,要不要我挨个报给你听?我还没武功呢!”魏东辞这次可不让她。   霍锦骁长到十岁就已经是云谷远近闻名的小美人,那时候云谷同辈的男孩子为了见她一面当真是各种花招想尽,他要不在后头兜着,她能有那么舒坦的日子过?   “哦……原来是你!我就说我长这么大怎么一个钦慕者都没遇上,到现在都嫁不出去,原来是你从中作祟!”霍锦骁俏脸一沉,驳道。   “谁说你一个钦慕者都没遇上?”魏东辞指着自己,“这不是在你眼前站着?你想嫁随时可以!”   霍锦骁一滞,被他说得语结脸烫。   四年没见,这人说话可比从前没脸没皮多了。以前他可不曾说过这样直白的话,即便整个云谷的人都知道她喜欢他,也早将两人看作一对儿,可那层纸却从未挑破,她与他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师兄妹关系。她也知道他为何不说,那时他是罪臣之后,死罪之身,且莫谈配不配得上所谓郡主的身份,就是想给她最平凡的生活都不可能。他不愿意委屈她,便不敢与她论及婚嫁感情,更是一意孤行冒死间入魏家叛军替太子扫除余孽,求的不是功名,而是白身。   一个可以堂堂正正娶她的清白之躯。   只不过终究人算不如天算,中间种种风波引得他远遁他乡,未留片语。他与她既无承诺,不过只有儿时情分,她又谈何怨他怪他?能做的也不过就是放下过去,与他各寻天地。   这趟重逢,他倒是越说越露骨,让她接都接不上。   “怎么不说话?”魏东辞见她沉默,便小心问道。   霍锦骁朝他身后一望,道:“程姑娘,来找我们先生瞧伤?”   魏东辞立刻回头。   哪有什么程雪君,他身后空无一人。   他被骗了。   霍锦骁嘻嘻笑着跑开。   ————   号角沉闷响起,船从码头缓缓驶出,海风猛烈扑人,吹得脸上刺疼。霍锦骁站在船头,拿着观远镜远瞭海面,风从右侧刮来,魏东辞便站在了她右手边。   “小兄弟,如何?你确定航线没有偏差?”穿着大安官服、年过三旬的高瘦男人手里展着海图问道。此人名为黄浩,为三港水师把总之一,这次出航及船务全由这位黄把总负责。   “没错,从这里先向东南,绕过千山岛,再往北直上。”霍锦骁放下观远镜道,“按时间推算,过千山岛应在明日深夜,接下去便没有航图可依,夜里我会负责瞭望,以防航线出现偏差。”   “好,那就拜托小兄弟了。”黄浩将图收起,朝二人点点头就离开。   霍锦骁心有些微沉。这趟出行除了朝廷派出的一小队水师外,另外还有程家几个好手,按理来说风险不大,但不知为何她心里隐约不安,总还记着来刺杀魏东辞的人。   三爷既然盯上他,就是不想他找到解药化除三港绿林风波,又怎会让他轻易找到药?   “师兄,你我之间,陆上的事我听你的,但是船上和岛上的事我说了算!”霍锦骁忽朝他开口。   魏东辞道:“怎么?”   “这趟寻药,你不许落单,要么跟着佟叔,要么跟着我,听明白了?”她微仰下巴命令道。   “明白,遵命!”魏东辞应得毫无犹豫。 作者有话要说:  让糖再来得猛烈一点?   ☆、偷亲   船在海上行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日落时分接近千山岛, 往后的航线便全凭霍锦骁记忆,为免偏离目标, 她得负责瞭望,时刻盯着海域,因又是夜晚难度加重, 她必须全神贯注, 这一夜下来精力耗损巨大。   所幸天明时分她就已看到远处熟悉的岛屿,沿着这几座小岛往前航行,不出半日便能抵达目的地。霍锦骁将最后的线路告诉黄浩与舵手, 回到甲板上靠着船舷就躺倒,也不回舱房。   她累坏,眼睛又酸又涩,不想睁开。四周除了海浪没有别的声音, 阳光照得人暖融,风又刮散热度,倒是惬意得正正好, 比烦闷的舱房要畅快许多。   船随着浪一浮一沉,像儿时的摇篮, 晃得她昏昏欲睡。她躺了许久,忽察觉有人坐到她身边, 淡淡药香传来,她不睁眼也知是东辞。   魏东辞没说话,只安静靠着船舷坐在她身边。霍锦骁沐浴在浅金的阳光里, 一手为枕,一手为盖,躺得舒坦,她易了容,看不出本来模样,只有唇没变,仍是微微翘起,像朱色的菱角,也不知咬一口下去,会不会尝到鲜嫩的白菱肉?   他看得有些失神。   她长大了,出落得更加迷人,他再也无法用小时候纯粹欢喜的目光看她,有些让人躁动的心情像魔念般抽芽生叶,发疯般爬满心头。   他凑近她一些俯下头,盯着她绵弹的唇。   霍锦骁轻吸吸鼻子,觉得药香浓了些,那香气很好闻,叫人安心,恍恍惚惚间,又有道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她觉得痒便挠了挠脸。似乎有人面朝面靠过来,已经离她很近很近,近到她能感受他身上起伏的心跳。   她一惊,睁开眼。   东辞俯望而的脸庞就停在眼前,鼻头几乎撞上她的鼻尖。   两人四目相交,大眼相瞪,各自石化。   他这一眼,有让人脸红心跳的灼热,不是儿时的温柔,于她而言太过陌生。   “师兄……你要做什么?”霍锦骁抿了下唇才开口,声音微沙。   东辞猛地惊醒,目光从她唇间挪开。   “你刚才睡着做了噩梦,一直喊我名字,所以我来看看。”他坐直身子,镇定解释。   “噩梦?你确定?”霍锦骁盯着他发红的耳根。   这人只在两种情况下会耳根发红,一种是喝酒,另一种……   十一岁那年,她趁他睡着时偷偷亲过他一次,就眼睁睁看着他从脸红到耳朵,熟透一样。   “我是来叫你吃早饭的。”魏东辞已经站起来,“你要是倦得慌,就先回舱去睡会,在这儿睡容易着凉。回头我把吃食送去你舱房。”   霍锦骁不说话,心里狐疑。   噩梦?她压根就没睡着,做哪门子噩梦?   ————   因即将到达小岛,霍锦骁也不准备睡,回舱胡乱洗漱一番,抹了些东辞给的醒神药便又出了舱房。魏东辞正坐在船舷上等她,船摇来晃去像要把人颠进海里,霍锦骁皱着眉上前。   “你别坐这儿,一会该被颠进海里。”   “有你在。你水性那么好,不会见死不救。”魏东辞不以为意道。   霍锦骁接过他递来的馒头慢条斯理吃起,一边瞪他道:“不救!”   “真不救?为什么?”魏东辞从她手上掰走一小角馒头送入自己口中。   “你自己作死,我为何要救?”霍锦骁护住馒头不让他抢。   “哦。”魏东辞拉长声音,神色黯然,假意失落。   霍锦骁见惯他假模假样装可怜,冷哼着往甲板中间走,才走出没两步,海上突然涌来大浪,船身剧烈颠起,她被颠得踉跄几步,船上响起一片惊呼,她身后更是传来“扑通”一声,有物入水。   她急忙转头,船舷上却没了人影,她飞扑到船舷探身望去,只看到海面上水花溅落,魏东辞不见踪影。   见鬼,她这张乌鸦嘴说什么中什么?   魏东辞本就不擅水,这里又是海,底下暗流复杂,更是危险。霍锦骁心里一急,不作多想就自船舷上跳下,一头扎入海里。   这里水深,她看不到底,下头一片深蓝,只有些鱼群游过,海面下的视线不清,她找不到东辞踪迹,心急如焚。在水里转了两圈没发现人,她猛地将头探出水面四望。   四周水面一片寂静,除了波浪翻涌而至将人推远。船舷上已有许多人探身望来,大声向她呼喝并抛来绳索。   霍锦骁抹了把脸上的水,压抑不住心里忧惧,心神皆乱,在海面喊了几声,又要往水里扎下去,冷不妨身后水花“哗啦”直响,有人贴着她的背浮出水面。   “在找我?”   熟悉的声音让她欣喜若狂地转身。   果然,身后之人是东辞。   “你没事吧?”霍锦骁与他相视而浮,毫无意识自己已贴近他胸膛。   魏东辞摇摇头,抚上她眉眼:“眼睛怎么红了?我吓到你了?”   霍锦骁双眼通红,仿似哭泣。   “海水泡的。”她揉揉眼,不肯承认心急,“你怎么……”   “你师兄没你想得那样一无是处。除了武功之外,只要能学的,将来可以派上用场的,我都会学。小梨儿,保护人不一定需要武功。”魏东辞来三港两年,早将水性摸透。   虽然没有武功,但他也想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她。但凡能自保救人的本事,他有机会就都学,只不过他的小梨儿本事大,还无须别人保护,他亦希望永远不会有用到的时刻,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她一直以为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是她在追逐他的脚步,却不知他为了追上她的成长不断逼自己强大,就像比肩而生的两棵树,从过去到现在。   “所以你才刚骗我?”霍锦骁拉长脸,想着刚才寻不着他时的心情,那股后怕就化作怒焰。   “我没说我不会水,是你先入为主。”他正说着,就见她红通通的眼眶里聚起水雾。   他有多年没见她哭过,如今乍一见胸口骤紧,不由伸手在水里环上她的腰:“我……我错……”   时光仿佛回到小时候,她只要扁嘴红眼,他就会笨拙哄她,那么伶俐的口齿竟一点用场都派不上,连她父母都感叹,这是遇上天敌。   霍锦骁天生就是用来克他魏东辞的。   “泅水是这两年刚学的,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才刚只是与你说笑,谁知道那浪头来得巧,定是罚我逗你,你别生气。得空我把这四年的事都告诉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不好?”魏东辞见她眨一下眼就眨出颗泪珠,收紧手臂将人抱到怀里安慰。   “谁要听你说这些陈年旧事,你一别两年,音信全无,生死不知,还有什么可说的!”霍锦骁怒上心头,新仇旧账一起来,将他狠狠推开,扯着身边的绳索施力一跃,人从海面飞起。   “喂!你好歹也带我上船!”魏东辞见她抛下自己上船,哭笑不得唤道。   他的轻功还没好到能轻松爬上船的地步。   “你本事那么大,自己上来。”霍锦骁已经站到甲板上,阴阴回了句,转头看到佟岳生又小声道,“佟叔,麻烦你拉他上来。”   说罢,她将手中长绳抛回海中。   佟岳生点点头,看这两人极是无语。   魏东辞抬头已看不到她的身影,正无奈非常,却见长绳飞回,不偏不倚落在自己身边,他正要笑,就听到佟岳生道:“公子,拽紧绳,我拉你上来。”   “……”魏东辞默默拉紧绳。   ————   那厢霍锦骁却连衣裳也不及换,便去找黄浩。   “黄把总,海里的浪不对,前面恐怕天象有异。”   气归气,她没忘记正事,适才下水时她已察觉海中浪涌有异,水流气息不对,那异样感觉在船上并不明显,到了水里就突然清晰,连鱼群的游移都有些乱。   黄浩听完她的解释蹙眉不语,听她所言天象有异之处恐怕就在他们航道之上,若要避让航向就要偏离,可眼下晴空万里,除了刚才一阵急浪外,并无丝毫异象。   “我让瞭望手盯紧些,一旦发现异常马上应对。”   霍锦骁知道他不信自己,事实上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眼下风平浪静不像是有异常,这种情况她随祁望出海这两年里并没遇过,希望是她的错觉,横竖也快到目的地,当下她便也不强求,告辞回舱里,要水清洗。   ————   简单清洗过后,她换过干衣出来,正撞见魏东辞倚在甬道墙上。   他也换过衣裳,潮湿的发尤显黑青,没有绾髻,松松半束,簪了枚檀色云纹簪,两绺长发自双鬓前落下,眼神惑人。   见她过来,他拦到甬道中间。   “让开。”霍锦骁冷道。   “还气?”魏东辞笑起,愈发蛊心。   “没有。”霍锦骁撇开头。   “给你,赔不是。”他将手里摩娑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她低头一看,是枚碧青剔透的玉簪,簪头刻着小巧梨花,花蕊与瓣纹细腻,再仔细点便可以瞧见簪身中的一缕墨线,宛如碧湖沉墨。   “这是何物?”   “当年本要送你的及笄礼。”魏东辞笑容微黯。   霍锦骁失神,沉默片刻终于接下,道:“多谢。”   玉簪入手,犹带他手上温度。   “小梨儿,这簪子里……有只墨玉蛊,既能杀人,也能解毒,给你防身。”魏东辞一边说,一边小心看她。   果然,她蹙了眉。   “又是蛊?”霍锦骁正想问他,船忽左右晃起。   两人在甬道里站不稳,都靠到墙上,霍锦骁脸色微变,不再问簪子的事,将梨玉簪往发髻里一插,道:“海上不太平,出去看看。”   语罢,她便越过东辞出了舱。   ————   二人站上甲板时,船还摇晃不停,可奇怪的是,天空依旧是万里晴空,四周几乎无风,但浪却涌得非常凶,就像有东西在海里搅动般。   这次就连黄浩也察觉到异常,站在甲板上各自攀着桅杆扶手等物四下张望。   瞭望手依旧看不到任何古怪。   “黄把总,这情况太奇怪了,浪头越打越大,我看不如让甲板上不相干的人先进甲板下暂避,以防突发情况。”霍锦骁便建议道。   黄浩也点头向众人下令:“情况未明,甲板上所有人员回舱暂避,不得违令。”   此令一下,甲板上的船员便都往甲板下跑,黄浩去舵室寻梢工与火长商量,虽说有些乱,众人却也不惊。   “我不下去,舱里又黑又闷,我才出来呢。”唯一不满的声音,来自程雪君,“这天象不是好好的,为何要避?大惊小怪,我不进舱。”   “就是。”杏妍附和自家姑娘。   大小姐不进去,程家随行的两个弟子便也不敢离开,只得陪她站在船右侧。   浪花一浪大过一浪,白色水花溅上甲板,程雪君觉得有趣,自以为胆子大地伸手往外去拔,岂料大浪忽来,像要卷人般沷上她,她立时尖叫出声,一个程家弟子见了,立刻伸手拉她,不料船晃得厉害,他只来及将程雪君推回甲板,自己却被抛出甲板。   情势陡急,那人眼见要被浪吞噬,旁边恰有两名水兵跑过,两人搭手急抓那人的手腕,堪堪将人抓住悬在了船外。船越晃越厉害,那人随船摇摆不停,一直无法爬上来,两个拉着他的水兵也有些吃不住力,跟着他往外滑。   “师兄你快下去。”霍锦骁急语一声,人已冲向他们。   她冲到船舷边,一手攀着船舷,半身探出船外,另一手揪住那人肩头衣裳,把人用力往上提。有了她的帮助,人很快被拉上来,三人都坐在甲板上大口喘气。   魏东辞松口气,快步上前。   “你怎么还不下去?”霍锦骁见到他急道。   “他的腿伤了。”魏东辞已蹲在那个程家弟子身旁,双手托起他的腿。   那人痛呼出声,腿上的裤子被血浸透。船身外装有锐物,他这腿被浪头卷着在锐物之上划过,这伤可不轻。   “没伤到骨,还好。扶他回舱。”魏东辞向两个水兵道。   水兵便一左一右架起那人进舱,魏东辞与霍锦骁跟在他们身后。   “我都说我不想回去,刚才那只是意外!现在这浪不是已经停了?”程雪君仍不听劝,不愿回舱,连娇妍劝她也没用。   浪果然平静了些许,但霍锦骁却觉得更加不安,空气中隐约有股暴躁烦闷的气息沉沉压下,叫她极不舒服。   “天象有异,程姑娘还是回舱以防万一。”霍锦骁上前冷冷道。   程雪君还要辩驳,忽看到她头上发簪,当即吵起:“你头上的簪子是谁给的?”   霍锦骁看了眼东辞,他已走到舱门口。   “这事与姑娘无关,还请姑娘快些回舱。”   “我回不回舱也与你无关!你一个小厮也敢指使我?”程雪君蛮道。   “带你们家姑娘进舱。”霍锦骁不再理她,只朝杏妍道。   杏妍被她眼中薄霜看得害怕,忙挽着程雪君的手要下甲板:“姑娘,我们还是先下去再说吧。”   “啪。”   程雪君不由分说便往杏妍脸颊上摔了一记耳光:“我是主子还是你?我说不下去就不下去。”   她心情糟透,只盯着那梨玉簪看。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程雪君与杏妍都捧着脸石化,魏东辞与众人也都纷纷望来。   “滚进舱去,否则我把你扔到海里!你自己死没关系,别连累其他人为了救你白送性命。”霍锦骁脸覆冰霜,言语如刃,没有一丝一毫退让余地。   像极祁望。   “你……你敢打我?”程雪君回过神怒极。   “行船之中遵从船长之命,若敢违令按军法处置,可以斩首。你想活就滚进去。”霍锦骁难得大发脾气,她生平最恨,就是如此不知轻重、枉顾他人性命的无知之辈。   正僵着,浪又猛然袭来。   船身剧烈晃起,瞭望手惊骇的声音传来:“风……妖龙卷风……”   远处的海平面上,一道旋风冲天,如蛟龙出海,以极快的速度转来。   “快!进!舱!”黄浩的喝声如落雷般敲下。 作者有话要说:  糖过三章了吧…… 顺便,来个新文的预告可好? 《蜉蝣卷(重生)》——重活一世,到底成全了谁的求而不得? 卓北安初见秦婠时,她尚未及笄。她父亲秦少白与他是同僚,那日正好邀他去秦府吃酒,偏巧撞见这小丫头正拿着白馒头蘸腐乳躲在曲廊尽头悄悄地吃,肉鼓鼓的脸颊上沾着一星油黄的腐乳,他从没见过哪家姑娘能把馒头吃得如此生动,眼睛鼻子嘴巴像在跳舞,叫他记了多年。 七月暑热,阳光灼得人眼花,卓北安已经快认不出此时跪在刑场上形销骨立的女人,就是当初偷吃白馒头的小丫头,眉眼间只剩了些旧时轮廓,余的便像被抽空骨血的皮囊,没有生气。 秦婠之案辗转审了半年,她杀夫焚宅,背着八条人命,是整个京城骇人听闻的毒妇,朝野震惊,百姓皆骂,卷宗送到大理寺时,没有一个寺正敢接,是他因着故友旧交的情分亲自接了这案子,逐一查证比对,确认有疑方去狱里见了她。 秦婠跪在地上,声声喊冤。 他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说过,只要这案有冤,他定替她翻案再审,还她清白。 那时她望来的目光,就像看来那块白馒头,惊喜并且充满生机。 可惜,他这少年成名的神探北安,大理寺最为年轻的少卿,誉满全京的大安四子之首,却没能替她翻案。 明明疑点重重,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圣旨颁下,判她斩首,由他亲自监斩。 他不止没能救她,甚至还要亲手送她踏上黄泉。 “北安叔叔,我不怪你。你尽力了,谢谢。”小丫头还按从前的叫法在狱里拜别他。 他只大她八岁,不过因为与她父亲是同僚之故,她一直都唤他“叔叔”,而今,他这做叔叔的明知她含冤却未能还她清白,她虽不怪他,他却怪自己。 进大理寺之前,他曾对自己说,绝不错放一凶,也绝不冤枉一好,而今,她成了这他这辈子唯一冤过的人。 狂风暴雨忽然来袭,斩令掷地,长刀冷刃挥下,血色融雨。 他与她同时倒下,鲜血溢出唇角。 秦婠斩首之日,名满大安的卓北安因先天心疾,与她同日而亡。   ☆、妖龙   霍锦骁在海上两年, 可从未遇到这条只在老渔民和老海员嘴里提过的“妖龙”, 她第一次知道这“妖龙”,是在祁望的航行日志上。祁望在天元十六年去往高贞的航行中, 曾遇过一次,关于这场灾难祁望描述得并不详尽,只有寥寥数字。   妖龙袭卷, 十死无生, 避无可避,唯听天命。   后来她问过祁望那场灾难的事,祁望这人见惯海上生死, 早就没有惊惧忧苦,唯独那次,他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她。   那年是东海各岛第一次集结西行商船队,一共三百艘, 浩浩荡荡前往高贞,那时祁望正年少,平南也不像现在这般强大, 他只有五艘船跟着船队西行,排在末尾, 到达木束海域时船队便遇上三条“妖龙”。   “妖龙”实为海上突起的卷风,起时毫无征兆, 风速奇快,肉眼可见卷风将水自海中卷到天际,宛如蛟龙出海, 所以此风又被惊恐的海民称作“妖龙”。   因此风无征兆且风速快,若有船只遇上常常来不及变向绕开,要是被这风撞上,那便是船毁人亡的下场。祁望那年所遇的“妖龙”是数百年难见的九龙飞天,凡风所过之处无一船幸免,好在平南的船跟在最后,堪堪避过此风,侥幸活下。   祁望对那场水难至今仍心有余悸,三百多艘船毁了十之有八,整个海面都是被风吹散的船骸与一具一具慢慢浮起的尸体,更有甚者被风卷走,不知所踪,死伤惨重。   天威难测,远非人力所抗。   不过此风风力范围不大,不像海上暴风雨,能掀起大范围风暴,只要其行进过程中风力集中处不会撞上船只,便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祁望才说,唯听天命。   ————   白色旋风如银蛟般渐渐逼近,竟朝着船直来,风声怒吼,伴着正上方一团黑云,云间雷鸣电闪,妖相频现,巨浪掀起,从远处涌自船边,船被浪打得高起重落。   “快,快进去!别呆甲板上!”霍锦骁顾不上再管程雪君,厉声高喝着,一面冲向魏东辞。   程雪君吓白了脸,双腿发软,被杏妍拖到船舱口。   “把火都熄了!快!”霍锦骁一边拉着魏东辞往里跑,一边在甬道里喝起。   风浪来袭,船身不稳,若有明火被吹落极易引发火险,所以这种情况下一点火都不能见。   船身摇摇晃晃,人在甬道里也跟着左右摇晃,魏东辞撞开自己的舱门,把霍锦骁往里一拉。   “进来。”他低喝道。   霍锦骁反手将舱门关上,舱房里毫无光源,陷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间。   船越来越颠,人在舱房里像是被关在瓶中的蝼蚁,被随意翻来覆去的掷甩。魏东辞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松,带着她跳到床上,与她一起蜷在床头。   床头装有的固定在舱壁上的抓手,魏东辞拉着她的摸索过去,让她牢牢抓住。   “抓好。”魏东辞沉声开口。   “你也一样。”霍锦骁以另一只手按在他手背上。   甬道外匆促的脚步声与惊呼声慢慢小下来,大家都躲进舱房里,四周声音一静,外界风浪声便显得尤其可怕。风声啸音如鬼哭狼泣,海浪瓢沷而降,打在甲板上发出冰雹似的响动,也不知那“妖龙”卷到了何处。   船晃得人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黑暗里谁也看不到谁,霍锦骁身体随着船一甩,头狠狠撞上魏东辞的下巴。   “没事吧?”两人异口同声。   “痛!”霍锦骁回了句,只觉得人要被甩下床,想来东辞情况没比她好多少,两人不是头撞一块,就是肩膀胳膊撞一块。   漆黑之间温热的手抚来,慢慢摸索上她的脸颊。   “哪里痛?我给你揉揉。”东辞道。   “脑门……”她才开口,忽然发现他的指尖不知怎地竟触上她的唇瓣,软糯的唇张开,他的指腹差点便要点上她的舌尖。   他猛地缩回手。   “不要你揉!”霍锦骁气急。   魏东辞不再开口,黑暗里只有他的呼吸声。   船忽从高处骤然落下,两人来不及尴尬就被抛起,撞上舱顶。两人挨在一起总难稳住,跟着船起起落落,左甩右荡,似乎下一刻都要脱手飞出,魏东辞索性伸手捞过她的腰肢,把人揽到怀里抱着。   “别动,这样稳当些。”他将她紧紧按在胸口,头埋进她发间,与她蜷在一块。   船身摇晃不止,霍锦骁只得将头搁到他肩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你怕吗?”风浪声让他扯开嗓门问道。   霍锦骁摇头,头发将他脖子蹭得发痒,他不得松手,只能压着她的头蹭蹭,她嗅到很浓的药香,丝丝入脑。他的体温紧紧裹来,她忽发现,这人平日看着温柔随性,可抱起人却霸道非常。   “对不起,因为我的事,又叫你涉险了。”他抱着她,恨不能彻底将人护入羽翼。   “别傻了,你我相识十七年,到今日你还同我说这些,对得起我们从小长大的情分?”浪头有些小,船摇得没那么厉害,霍锦骁便在他耳边温言道。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   “师兄,如果今天这关过不去,我们就死了。”她又道,“同生共死。”   再漫长的陪伴,也终有死别,她与他经过生离,不想再有死别。   “嗯,一起。”他话变少了,手臂的力气却大了。   平静不过寥寥两语时间,船突然间像被掀翻般朝一侧倾倒,狂浪打在船身上宛如将士擂鼓,鬼哭狼嚎的风啸声隔着船壁传来,好似要将船扯烂咬碎,眼前的黑暗成了通往地狱的道路。   “咚”一声,舱壁上的抓手吃不住力,被二从扯断。   “小心。”魏东辞抱着她从床上摔下。   天地似已倾斜倒置,他们重重砸在另一头的舱壁上。仔细听去,船里各处都传出尖叫与异响。船几乎翻成垂直,忽又回落,霍锦骁与魏东辞便又从舱壁滚到地上。   霍锦骁被晃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头也晕沉得很,魏东辞仍紧紧抱着她,两人在地上又随船滚了几圈,才终于在床侧停下。   可怕的颠簸渐渐停止,风浪啸音很快远去,船身虽还摇晃着,却没了适才的震撼。   霍锦骁趴在魏东辞胸膛上,两人都不动弹,似未从生死危境中出来。   呼吸声慢慢变得清晰,不知多久,霍锦骁才拉开他的手坐起来。   嗤——   火折子被吹亮,船舱亮起,微弱的光芒照出两张带着薄汗、各自晕红的脸。   “出去看看。”她拉起他,打开舱门走出。   走过漆黑甬道,她把甲板上的门推开,刺目的阳光照来,让习惯黑暗的眼睛一阵发花。她不由自主眯了眯眼。   四板上仍是晴空万里,“妖龙”已远,只能看到一道银线通天。   刚才的危险好似大梦一场,须臾生死,劫后余生,依旧是海阔天高的景象。   “师兄,咱们没死!”霍锦骁转头对他笑道。   那笑,如此际骄阳,那眼,如此际长空。   长空万里,皆是她眉眼。   ————   大难过后忙坏船上众人。船被损毁多处,伤者也颇多,魏东辞背起药箱挨个替人包扎,霍锦骁如今是他药童,理所当然地给他打起下手。   伤者多是撞击外伤,重者断骨,轻者不过破皮。霍锦骁替魏东辞将普通的外伤药分发给轻伤的人,令其自去涂抹,又给他要了两大盆煮沸的水。魏东辞将桑皮线以熏蒸,又将针以火烤后,再用沸水与药粉洗净自己的手与臂。   因事态紧急,最初伤了腿的程家弟子只是以布扎腿止血,还未进行处理,那伤口经海水泡过,此时周围已然红肿,血未全止。   霍锦骁看他手里拿的竟是她从高贞国带回的小钳子,非以手直触细针,不由睁大眼。他以钳夹着针,连线也是以钳夹着穿针,那手法就是手最灵巧的绣娘都要自叹不如。   “忍着点。”他安慰那人一声,便下针缝合伤口。   触目惊心的伤口在他手下便似开裂的绸缎,白皙修长的手不疾不徐,将伤口缝出道漂亮的蜈蚣线。   “青瓶药,纱布,绷带。”魏东辞缝好伤口,利落地把线剪断,开口道。   霍锦骁飞快地按顺序找出这三样东西一一递给他,他将药均匀洒上,再盖上纱布,最后才以绷带包覆。   不过片刻功夫,那人伤口就已处理妥当。   “这几天多休养,伤口别碰水,饮食清淡。伤口可能会肿痛,你会发热,都是正常的,这药你留着,每日早晚各一颗,回到石潭我再给你开方子。”他取出瓶药,仔细叮嘱后才算结束。   霍锦骁忙把药箱一收,随他去看下个伤患。   “会包扎吗?”魏东辞看这伤患只是额头擦伤,一边替他清理疮口,一边问霍锦骁。   “会,你不是教过我?”霍锦骁道。   “你替他包扎。”因伤势不重,魏东辞便将这人交给了她,自去处理下个人。   霍锦骁认认真真包扎妥当后方去寻他,他正蹲在地上给人看腿,一看到她便道:“快来帮我。”   这伤者骨折,需上夹板,魏东辞一个人不好操作,霍锦骁忙蹲到他身边,他摸着断骨处突然施力,伤者痛得撕心裂肺叫起,那骨头却已正好。云谷的师兄弟爱打闹,伤筋动骨是常有的事,霍锦骁帮他处理过不少次,这时不需他开口就将夹板按到伤者腿上。   一通折腾,两人才算把这伤者的腿固定好。   魏东辞已累得满头是汗,还要出去再医下个人,霍锦骁急急拉住他。   “等会,你先坐下。”她把他按坐在床上。   “怎么了?”魏东辞不解。   霍锦骁拔开他额前略显凌乱的发,他忽蹙蹙眉,额头有些刺疼。她瞪他一眼,从他药箱里自取了瓶伤药出来,又一挑他下巴,让他将头仰平,这才把药薄薄敷上他额前伤口。   什么时候撞伤的,两人都不知道,竟都忽略了。   “谢谢。”东辞柔道。   她敷完伤口,又随手拭去他满脸汗,道:“累了就歇会,外面没有伤重的人,缓缓再看也可以。”   魏东辞笑起,很是高兴。。   “不累。”   因为有她。   ————   妖风肆虐过后又半日时间,船终于抵达荒岛。荒岛没有可供停泊的码头,船只能在附近浅海下锚。因船受损颇重,要留人在船上修缮,再加上许多人受了伤,所以上岛的人便少了,只有程家的人随东辞上岛寻药。   魏东辞和霍锦骁忙了整个白日,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便又换坐小船划向荒岛。   这一路除了中间遇上妖龙卷风之外,倒是平静得有些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猛烈,果然猛烈啊……风刮得猛烈! 《蜉蝣卷(重生)》还有一小段预告—— 沈家高门贵府讲究养生,大厨房里头出来的菜中看不中吃,多放把盐跟会要了人命一样。秦婠本就好重口,病了几天只吃清粥,如今嘴里淡得发苦,再看沈府的菜就倒胃,索性不吃,坐在屋里偷偷嗑瓜子儿。 卡嚓卡嚓,跟老鼠一样。 沈浩初端着木托盘进来,看见她刺溜儿一下就把桌上的瓜壳扫到裙上用矮案盖住。 “别藏了。”他把盘子搁到案上,淡道。 秦婠瞥了眼。一碗小米粥,一碗裹了蛋液炸过的馒头片,上头涂着厚厚一层腐乳。 “不爱吃?”他问她。 “爱。”她蹙眉,疑道,“爷怎么知道我好这个?” 在她的记忆中,知道自己喜欢馒头就腐乳的,除了爹妈,就只剩下卓北安,沈浩初这混蛋是如何知道的? “那还不吃?”沈浩初撩起衣袍坐到她对面。 “哦。”秦婠听话地低头。 咬了口馒头,她忽然觉得不对。 重活一世,她不是要狠狠报复沈浩初这狼心狗肺的臭男人? 可为何这段时日她竟对他言听计从?甚至还觉得他变聪明了?   ☆、伤重惊魂   荒岛无人居住, 岛上草木生长旺盛, 无路可进。岛屿不大,船在外围绕岛一圈只要半个时辰也绰绰有余, 远望之时便能看到整个岛屿的轮廓。   “浅滩上的那片岩石缝间有许多。”霍锦骁指着近在眼前的岩石堆率先从小船跳到海水里。   大船无法靠过来,他们只能改坐窄长的浆舟,一舟六人, 划到水深及膝处就很难再动, 他们要在这里跳下船,再将船拖上沙滩。时间已到申时,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太阳便开始落山, 他们要赶在天黑前回到大船。   “小心点。”魏东辞在后头念叨她一句。   因要涉水,霍锦骁将鞋给脱了,露出截白皙的小腿,赤足往浅滩上走, 那沙里也不知有什么,万一被割伤可不好处理。   “没事儿,这里的沙子软。”霍锦骁走得飞快, 脚丫子上沾了一大片海沙。   几人转眼间就到岩堆前。岩堆的泥缝里长着不少植物,魏东辞一眼望去, 却没发现勾鱼草。   “你该不会记错,害得我们白跑这一趟吧?我程家百余条性命可还等着救命呢!”程雪君急道。   “不可能。”霍锦骁走到岩石中央, 举目四望,这地点没错。   “那为何没有草?”程雪君因着白天那记耳光对她心存怨恨,又兼心急草药, 对她更是不满,“若是耽搁我们救人,害了我家,我便与你拼命!”   “够了。”东辞正蹲地查看,闻言抬头冷道,“她替程家寻药不过道义相助,若找到是恩,找不到是命,程姑娘非但不心存感激,反以性命相迫,是何道理?程老爷平日就是这样教导你们的吗?百年程家,后人却连知恩图报这四字都不会读了?”   霍锦骁闻言便不出声,反正有他在的时候,但凡有人要欺负她,他都不会放过。从前在云谷,因为一个磨崖石刻的“乌”字被她读成“鸟”字,进而让她受到一众同门的群嘲,这人为了这茬竟偷偷在“乌”字中间凿个点,活生生把字给改了,第二次再来时,众师兄弟便全都傻了,只有他拉着她的手,夸她说得对。   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真要较起劲来,一百个程雪君都说不过他,更何况她还不占理。   程雪君被他说得语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半晌才道:“你为何老是护着这人?”   若是个女人也就罢了,可这人是个男的!   “她是我的人,我不护她要护谁?”东辞想也不想回答道,手里后的小巧铁铲已把缝中泥土铲出。   “师妹,别说了,寻药要紧。”程家的弟子忙阻止程雪君继续开口。   这一路上众人有目共睹,霍锦骁又出力又救人,帮了程家不少,反观身为大小姐的程雪君只知抱怨撒脾气,叫人心烦。从前年岁尚小,师兄弟们觉得她刁蛮也可爱,可如今年岁渐长,这脾气越发蛮横,让人不喜。其实全门上下都知道她钟意魏东辞,为了这人也不知推掉多少门亲事,连程老爷子都亲自为她试探过魏东辞,偏偏魏东辞这人别的话都好说,唯独在亲事之上,他拒绝得那是连一点余地和颜面都没给程家留,就这样她还死心眼粘着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邪。   “这里有勾鱼草,不过被人采走了。”东辞铲起一把泥,伸手拔散土,从其间拈起一段草根,“这是勾鱼草的根。”   “这儿是荒岛,短短数日,怎会突然全被人采走?”霍锦骁纳闷道。   “可能是别处的采药船经过。”魏东辞抖掉沙站起,举目四望,沙滩不大,岩石还有好几片。   “那可如何是好?”程家弟子忧道。   “岛上其他地方可能还有,我们分头找。这是勾鱼草的图样,你们往东,我们往西,一个时辰后在这里会合。”魏东辞取出图样交给他们。   “好,就依魏盟主之意。”对方收下图样,向他抱拳,趁程雪君发脾气之前将人给拉走。   程家三人一去,霍锦骁顿觉耳根子清静不少,她把脚上沙子抖散,一边穿鞋,一边往前跳,跳了两步她回头:“你怎么不走?”   魏东辞还站在原处,正望着山上。   “不去那边,我们进山。”   ————   岛虽不大,可林子却茂密,从外边看不到林中景象。   魏东辞神色微沉,驻足停在入林的草地上。这地方无人居住,杂草丛生,无路可走。   “为何要进山?勾鱼草长在近水的岩石沙缝里,山上应该没有。”霍锦骁奇道。   魏东辞却忽蹲下。   “怎么了?”霍锦骁觉得他奇怪,便跟着蹲到他身畔,还未等他回答,便也一眼看到,“脚印?”   地面潮湿,杂草被踩倒,压出浅印,这浅印不止一处,凌乱地往山中延申。   “不是采药人的船。”魏东辞这时才说了实话,“勾鱼草可入药的只有茎叶,通常采药人为了让勾鱼草再发叶,挖药只拧地上茎叶,不伤其根,而刚才那块岩石上泥中的勾鱼草根已被扯断,显是挖药的人以蛮力拔/出草药,这并非采药人所为。”   “公子,你的意思是,有人先我们一步到这岛上抢走草药,且这些人还躲在山上?”佟岳生双手抱剑环胸站在二人身边问道。   “极有可能。”魏东辞点头,“我们往山里去,就算不能找到那些人抢回药,岛另一侧的悬壁上可能也生有勾鱼草,就是采起来有些难度。”   “既是如此,你为何支开程家的人?”霍锦骁不解。   “他们碍事,且跟着我会有危险,帮不上忙倒要添乱,不如支开。”魏东辞说话间已往山里走去。   霍锦骁先是不明,转念一想立刻会意。来的人既然抢药,肯定与三爷有关,三爷要杀东辞,那在这岛上极有可能设有埋伏要对付东辞,跟着他确实危险。难怪这一路都没遇到船只,原来三爷确实顾忌朝廷的船,所以不敢在海上直接开战,而是选择在岛设伏。   如此想着,她心里一紧,还伴随着更大的疑惑。   在出航前,没有人知道她要带他们去哪座荒岛,就连东辞都不知道,那三爷又是如何知道并且安排手下提前登岛?除她之外,荒岛位置只有平南船队的人知道,可是他们并不晓得她的打算……除了一个人。   “小梨儿,现在别琢磨这些。”魏东辞前行几步,转头时发现她呆地原处,轻叹一声道,“找药保命要紧,其余的别想。”   不需要她开口,他已然猜到她在怀疑什么。   以那人在她心中的地位,若然他辜负了她的信任,所带来的打击于她而言必然是巨大的。   魏东辞不希望她受到这样的伤害。   ————   脚印延申到林中就不见了,霍锦骁运气全身,施展《归海经》留意四周情况,却也没发现异常,林中除了鸟兽虫之外就没有其余生物。找不到人,他们便径直往山顶爬去,岛不大,山也不高,他们很快就走到另一侧山崖处。   这山崖临海,其下是光滑陡峭的岩石,层叠沉入深海中,最下边的石岩能被海浪敲到,缝隙里果真生有勾鱼草。   “我下去吧。”霍锦骁朝外探探身,道。   “不行。”魏东辞拉住她,“悬崖陡峭,岩石难攀,我们没有绳索,本就危险,若是再有埋伏,险上加险,我不同意。”   “可若是回船寻绳,一来一回起码耽搁一日,你的时间不够了。这点高度于我而言不算什么。”霍锦骁试了试脚,仍被他拉了回来。   “别吵了,我下去。”佟岳生往外走了两步。   “佟叔,你得留下保护师兄,万一上次那人再出现,我打不过。”霍锦骁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下去最好。   “无妨,我很快就上来。公子暂托姑娘了。”佟岳生摆手。   语罢,他已点地而下,几个纵跃便踩着石岩下降许多,转眼间就到采药点。   霍锦骁只得站在魏东辞身边与他一道探头向外看去,扬声叮嘱佟岳生。   “佟叔——小心点。”   佟岳生抬头望来,微微一笑。   正看着,霍锦骁却觉背心发凉,四周窜过数道阴冷气息,她抓起东辞的手转头,身后草木没有变化,埋在暗处的人还未现身。   “有埋伏。”霍锦骁小声道,复又朝悬崖外唤起,“佟——”   话说一半,她便看到佟叔半身陷入悬壁中,如虫入蛛网挣扎不得出。对方将草药挖走,正是为了引诱魏东辞到此地挖药,他们不止在林中设了埋伏,在悬崖上也动了手脚,必要至东辞死地。   她怎么就没察觉悬崖上的异常呢?   “走!别管我,这是东洋浪人的障眼法,我能应付,你先带公子走!”佟岳生吼声震雷般响起。   东洋浪人,其术号“忍”,极擅隐匿,便是她五官敏锐,一时间也难以察觉这细微的变化。东洋浪人在东海上只与海神三爷合作,果然是三爷要杀东辞。   霍锦骁心念数变,动作却没犹疑,已拉着魏东辞往山下跑。   ————   茂盛大树后闪身现出数人,黑衣蒙脸,看不见模样。   “怎么?在找我家公子?”霍锦骁长剑已然在手。她唇还是笑着,目色却已凛。   黑衣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均未动手。明明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可不知为何追上时眼前却只剩霍锦骁一个人,魏东辞不见踪影。   “魏东辞呢?”森冷声音从树林的某处传来。   霍锦骁耳根被刺得生疼,说话这人离得虽远,可说话声却似响在她耳畔,可见其内力之深,正是上次追杀魏东辞之人。   “别说笑了,我既然敢一个人独挑你们,又怎会让你们找到他?”霍锦骁脆声回道。   “无妨,抓了你也一样,我不信他会不出现。”那人冷笑一声,断喝,“上。”   霍锦骁已气运全身,将五感敏锐提到极致,四周黑衣人的气息尽落其心,这一战,她没有保留。   黑衣人骤然发难,一涌而上,她手中长剑如电,在黑衣人间穿梭如流星,无数刀影织成密网袭来,卷起满天枯叶,林中刀吼剑啸如鬼泣,杀气弥漫。   霍锦骁一剑割过旁者咽喉,血雾如雨,她长剑却无停歇,四周的拳剑相交再度袭来,她震退胸前刀影,却避不过后背重掌。   “咳。”踉跄数步,她急喘着压下胸中沸腾,睁着一双噬血的眼看着众人。   黑衣人已躺倒三人,余者忽被其势所慑,动作竟有些凝滞。   密林间忽有道诡谲锐气无声无息射来,霍锦骁虽已察觉,却觉脚步沉入灌铅,竟难避开,她勉力震出剑气抵御,奈何那人内力委实比她高出数倍,那道锐气势如破竹,在她胸前幻化鬼爪虚影,透胸而过。   胸口血色晕染,绽作繁花。   “锦骁——”   隐约之间身后忽有急喝传来,喝声未落,魏东辞已掠至她身边。   “你……怎么出来的?”霍锦骁身形晃了晃,倚到他胸前。   血滴滴嗒嗒往地上落,看得魏东辞脸色沉白,双目染上阴戾。   “你以为你点了我的穴,就真能困得住我?”他并未抱她,只是任她将头倚在自己肩头,声音冰冷,毫无柔情,只有怒意。   这次她为了避免出现上次在石潭港的情况,毫无预警地点了他的穴道,把他悄悄藏进山边石隙里,独自引开了杀手。   “出来干什么?”霍锦骁知道他动怒了。   从小到大,他对她生气的次数趋指可数,每次必因大事,不过即使他生气,她也还是我行我素,魏东辞恨透她这臭毛病。   “哼,终于出来了。”躲在暗处那人又是一声冷语,人却已从林中飞出。   四周的黑衣再度涌上。   霍锦骁再度震剑,却被魏东辞一掌敲落,她听到他身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虫蚁声音,正惊疑不定,便东辞在她耳边轻叹道:“小梨儿,你别怕我,好不好?”   她还未领会那话的意思,忽见他掌心血肉被一物从内咬破撕开,红如宝石的虫子钻出,发出一声刺耳震翅声。   江湖人都以为他是只羔羊,需要时刻被人周全保护,连霍锦骁也一直如此以为,直到今日。   魏东辞有佛手慈心的称号,江湖上很少传出他亲自出手杀人的传说。   那只是因为,看过他出手的人,都被他杀了。   佛心之下,便是魔心。   东辞不是过去的东辞了。   ☆、生死   青黑的甲虫不知从何处铺天盖地飞来, 如同漆黑云雾般绕在两人身边, 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群虫振翅的嗡动声像无数细针戳着耳, 霍锦骁听不到外界对手兵刃攻来的响动,只能听到虫群上响起的铮然刀鸣。   这虫子的外壳似乎极其坚硬,聚成一片就如铁甲, 刀剑砍上去就发出铮铮之声。霍锦骁的力气随着不断流出的鲜血而慢慢抽空, 她只勉强站着,惊骇地看着已然陌生的魏东辞。   “东辞……”她唇瓣嗫嚅几下,想说话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只能伸手抓上他的手臂。   衣袖底下却有长物缓缓蠕过,她低下头,望见一只红背蜈蚣延着他手背爬出,足有成人小臂粗细, 这一惊非比寻常,霍锦骁迅速缩手很后踉跄半步,被东辞扶住。   她惊恐甩开他的手, 半句话都说不出。   “别怕……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小梨儿……”魏东辞呢喃着,目光已现沉沉痛色。   他迟迟不敢告诉她那些狰狞年月里发生的事, 就是害怕见到她恐惧的眼神,害怕自己唯一在乎的人会因此抛弃这十多年的情分……   ————   “这是什么?”山林里响起数声惊疑。   黑衣人惊恐地盯着眼前不断飞舞的虫群, 刀剑挥去如同劈在铁甲上,地上已落了一层虫尸,可这飞舞的虫群却不见少, 只将霍魏二人紧紧围住。   “驭虫师?”那人狐疑地看了片刻,忽然冷笑,“想不到名满天下的六省盟主竟然会这种西域的旁门左道,也不知若被天下人知晓,你这盟主还当不当得牢?”   他说罢冷哼一声,喝散黑衣人,双掌聚力,击出股庞大气劲。气劲化作强风袭卷向虫群。这虫虽坚硬,到底还是小,被强风一吹便如黑雾般被吹散,露出霍魏二人。   霍锦骁伤势太重,已面色煞白地倒在魏东辞怀中,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举剑攻来的黑衣人,眼中再无一丝慈悲怜悯。   “啊——”执剑刺来的黑衣人忽在他身前三步处停下,惊恐万分地瞪着不知何时已爬上各自身体的毒虫。   红背蜈蚣、人面蜘蛛、金线小蛇……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在响着,似乎从密林深处向这里游聚而来。   “滚开!”一个黑衣人忽然发疯般冲向离自己最近的同伴,一剑刺入同伴体内。   血雾飘洒,杀手们惊呆,看着他杀死同伴之后又攻向下个人,片刻呆滞后,厮杀开始,浓烈血腥气弥漫了整个山林。   “你给他们下了什么蛊?”为首那人怒吼着挥拳攻来。   天级高手的气势如山峦倒塌,带着庞大怒杀之意,毫无留手。   魏东辞却拦腰抱起霍锦骁,缓步迎向他。   霍锦骁的头靠在他肩头,迷迷糊糊看到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黑虫趴在他后颈之上,那虫生了双血红的眼,似有灵性地对上她的眼,她只觉脑中刺疼,当即闭上眼。   “眼睛闭上,不要再施展《归海经》。”东辞在她耳边提醒道。   那人的攻击已至眼前,霍锦骁忽听虫子发出一声古怪长啸。   仅管她已停止运功,这声音仍旧像根长针顿刺入脑,她不由自主痛苦呻吟。   这虫子,她在她父亲书房的《神兵鬼器录》里见过,也曾听她母亲提过。   往音魂引,往音为灯,魂引为蛊,蛊以灯为宿体,是这天下万虫之王。二十年前她母亲就曾是这灯的主人,凭此灯进入前朝皇陵,力守桑陵城,驭使仙衣蝶独对魏军,单挑魏眠曦,也就是魏东辞的父亲。   不过桑陵一役过后,此灯亦失了踪迹,魏东辞是如何得到的?   灯已不在,那么魂引蛊的宿体……莫非是东辞?   ————   那人听到虫啸,生生收手停在了魏东辞身前,目现痛苦迷乱,控制不住地以双手抱头对着魏东辞怒吼:“这是什么?啊——”   魏东辞抱着霍锦骁缓步上前,平静道:“你刚才说错了,我不是驭虫师,我是人蛊。”   “你……”那人再度挥手要杀他,可手到半空却无以为继,他已看到魏东辞背后的虫群如黑雾般再度飞回。   “没听过人蛊?那你总该知道最简单的毒蛊是如何炼成的。”魏东辞走到他身边继续说着,“取五毒,毒蝎、毒蛇、蜈蚣、蟾蜍与毒蜘蛛放入瓮中密封,这些毒虫相生相克,放在一起便会互相残杀吞噬,二十九日后将瓮启封,若里边只剩一只毒物,那便是毒蛊。”   青黑甲虫飞回,倏尔朝这人身上扑去,这人大惊失色,拳风凌空乱挥,想要打散这批虫子。   “而人蛊,就是把活人扔进蛊窟之中,逼人与这些毒虫厮杀,七七四十九天,如果这个人可以活得下来,那就是最为可怕的人蛊。”魏东辞停在这人身后。   虫群数量多得可怕,打死一片还有一片,这人疯了般逃避虫子,仍逃不过手背被一只甲虫咬破,虫子钻进血肉往他手臂里爬去,其余虫子嗅到血肉气息都疯狂地往这伤口聚去,他怎样都打不完这些虫,只能惊骇看着虫子一只只钻入伤口。   “我被扔进月尊教的万蛊窟里整整四十九天,侥幸未死。”魏东辞的语气静得叫人毛骨悚然,“阁下是天级高手?在我眼中也不过只是一只未被吞噬的蛊虫。”   充满狰狞的日子,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怎么从人一点点变成怪物活下来的。   “啊——”那人凄厉叫起,也不知有没在听东辞的话。   伤口越咬越大,虫子直往里钻,那人满面是汗,忽然双目一狠,从死人手里抢起长刀狠狠往自己肩膀砍下。   闷声响过,他的手臂被斩落地上,血溅了满天,虫子全都涌向断臂,他得到短暂喘息,很快点了自己身上几处大穴止血,惊惧愤恨地看了魏东辞一眼,当机立断纵身逃去,不敢再恋战。   ————   林中争斗停歇,只剩倒在地上的尸体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还透露出这场恶斗的残忍,虫蚁退去,断臂已被咬得支离破碎,还有几只甲虫趴在骨肉之上。   魏东辞脸也已变得苍白,支撑不住地单膝跪到地上,只是双手仍将替锦骁紧紧抱在怀里,血仍在滴滴嗒嗒落在地上,也分不清是他掌中伤口,还是霍锦骁胸前的伤口。她已彻底陷入昏迷,人事不醒。   “公子!”佟岳生击退浪人,从山崖上赶来,看到林中景象不由大惊,“你用了魂引?”   魏东辞点点头,却说不出半句话。   魂引耗神过大,也不是他想用就能用的,这蛊每用一次,就会大损身体。   “可恶。”佟岳生怒骂一声,以掌向东辞背心灌入内力。   片刻后魏东辞的脸色方有所好转,才有力气抱着霍锦骁站起,朝山下狂奔而去。   霍锦骁那伤太重了。   ————   到沙滩时早过约定时间,天已暗下,程雪君与程家两个弟子已在舟前等候多时,看到魏东辞飞奔而出,几人面上一喜,程雪君更是迎面奔去,可瞧见魏东辞浑身是血地抱着霍锦骁而来时,不由又怔住。   “魏大哥,发生何事?你受伤了?”程雪君跟在他身边往回跑。   魏东辞不理她,涉水抱着霍锦骁上船后,喝道:“回去。”   “勾鱼草呢?”程家一个弟子问道。   “我让你们马上回去!”魏东辞本已坐上船尾,正俯头看霍锦骁,闻言抬眼,阴戾的目色从眼皮下斜望去,杀意伴着疯色,让他如化修罗。   程家弟子竟被望得打了个寒噤。   “勾鱼草我挖到了,马上回去,快。”佟岳生见状开口,一面跳上船抄起浆催促众人回到大船上。   程家人约被魏东辞的模样吓到,连程雪君也不敢多语,上船之后便划浆而回。   魏东辞会在船尾抱着霍锦骁,她身上止血要穴都已点过,仍旧无法止血,药粉一洒上就被血水冲走,他只能将绷带揉着团紧紧按着伤口,眼睁睁看着绷带被血缓缓浸透。   她的血便染到他手上,触目惊心。   ————   天边的紫薇星分外明亮,夜色已深,海面上除了星月光芒外便漆黑一片。   “回来了,回来了!”大船上有船员正守在船舷边等上岛寻药的人回归。   小船上高挂的马灯像萤火虫般晃动着,朝大船驶去,不多时就靠近大船,船上的人放下舷梯,簇拥到梯边搭手,见到浑身是血的魏东辞时均惊愣。   “让开。”佟岳生重喝一声,背着霍锦骁上了甲板。   众人看到不醒人事的霍锦骁大惊,忙让开路。   “把她背到我房中。”魏东辞吩咐一句,转而又抓住程雪君与杏娇二人,“你们两个,过来帮我。”   程雪君与杏娇皆讶然,魏东辞看了杏娇一眼,杏娇差点被他眼里噬血之色吓得腿软,连问也不敢问便点了头。   ————   佟岳生将霍锦骁放在魏东辞床上后就出了舱门,紧紧守在门外,船上的人不知出了可事,都前来询问,连黄浩也不例外,皆被佟岳生挡在门外。   魏东辞进舱之后将血衣换下,命杏娇取来沸水让他洗净手臂,将手掌中的伤口随意包扎后方打开药箱。   “去,把她身上的衣裳剪开。”他一边翻找药箱,一边又朝程雪君道。   程雪君犹豫片刻,便听他不耐烦的怒语:“快去!”   她被吓了一跳,瞬间红了眼眶,问也不敢多问便哆嗦着剪开霍锦骁身上的衣裳,魏东辞便别开了脸。衣裳一层层褪下,直到最里面缠着胸腰腹的布条,程雪君才愕然道:“女人?”   难怪他要让她动手。   “布条剪开。”他又道。   程雪君脑中一片混乱,只能听着他的话行事,将霍锦骁身上最后的布条彻底剪去。   “把被子盖好。”   “好……好了。”程雪君依言替霍锦骁盖好被子,身上已出了层汗。   魏东辞这才转身,看到地上一堆被血浸透的衣裳和布条,心几乎痛裂,待看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霍锦骁,更是难以控制地双手颤抖。   床上的人安静躺着,被子只盖到她胸前起伏之处,裸露着圆润的肩头与玉白的肌肤。伤口在左胸与肩之间,洞穿的伤口还在汩汩向外冒血,她脸色已如银纸,唇亦失色,人像冰似的,仿佛随时要融化消失。   学医十多年,他见惯人世死别,纵医术再精,这世上也有他难治之病、难活之人,他早已看透,却不知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如此恐惧。   看不破的生死,只因为对面那人,是霍锦骁。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写了个《蜉蝣卷》的小段子作七夕礼物—— 七夕乞巧节这日一大早沈浩初就来寻秦婠,秦婠正吃早饭,头发也没梳,见了他连礼都懒得行。沈浩初问她:“今日吃什么?” 秦婠道:“爷不会自己看?”心里却腹诽,这人从前和她相看两厌,巴不得她滚得越远越好,最近不知怎么了,三天两头往她这里跑,真是活见鬼。 沈浩初看看桌子,鲜嫩的豆芽和蛋液、面粉糊煎的饼,晶莹的粳米粥,瞧着就让人有胃口。他二话不说就坐在她对面,向丫头要了粥。 夫妻两人沉默地吃起早饭,没一会,胡嬷嬷匆匆进门,急问秦婠的丫头:“我那箩筐豆芽呢?” 小丫头说:“豆芽儿?放夫人屋里的?” “对对。”胡嬷嬷找得急,闻言大喜。 “那儿呢。”小丫头指指饭桌,“夫人早上看到了说要吃豆芽煎饼,让人拿去厨房给煎了。” 胡嬷嬷先是一愣,而后忽然嚎起——“我的夫人啊,那是奴婢给你求子用的种生!” 夫妻两错愕地抬头,嘴里各自咬着半口煎饼。 七夕的老风俗,七夕前发一盆子豆芽儿,用红蓝丝绳扎成一束,是为种生,胡嬷嬷早早准备了要给她求生用的,被夫妻两几口咬没了。 豆芽嘎嘣脆,沈浩初觉得自己咬断了好多子孙……   ☆、醒来   霍锦骁昏昏沉沉, 身体中的力气仿佛被抽空, 她在梦里连举手都困难。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四周漆黑一片, 没有出路,她像漂在海面上,浮浮沉沉, 一会觉得冷, 一会觉得热,一会又觉得窒息。   迷迷糊糊间,她总觉得身边有人来来去去, 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费力去听,却仍听不清晰,那声音很悲伤, 搅得她的心也跟着难过,她便越发着急,想要这人大点声, 也想要这人别哭。   一张嘴,却是沙哑不成语的声音, 像被火灼般过。   意识归来,身体如同被碾过般, 没有一处不痛,胸前的伤口更是疼得她喘不过气,可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将眼勉强睁开条缝。   屋里马灯的光芒昏黄,她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除了疼之外,身上还一阵阵打着寒战,冷意像从骨头里透出来,她破碎的声音便只能呓语:“冷。”   魏东辞正守在床边,给她一遍遍敷额头,闻言扔下帕子坐到床沿,探手摸她的额头。   额头火一样烫。   她虽是醒了,意识还是模糊,身体打着颤,不是冷就是疼,一张寡白的脸毫无生气,叫魏东辞急得发疯,可偏偏所有人都能疯,唯独他不可以。   他得逼着自己冷静,就像先前逼着自己拈针替她缝合伤口,逼着自己替她上药包扎,可缝好包妥,她这关却仍旧没过,夜晚还没完全过去,她就已经烧起。   船上没有好药,他带的药也不够,霍锦骁这症状压不下去,越发严重。   他挑开她松松的衣襟察看,才包扎没多久的绷带已又被血染红一片,绷带周围的皮肤已经发红肿起,想来伤口必也红肿,若不能尽快回到岸上换药,她性命堪忧。   “小梨儿……”魏东辞抚过她脸颊,最后紧紧握住她的手。   心如火焚,他只恨不能代为承受。   “冷。”霍锦骁还是呢喃着同一个字。   她的手被魏东辞牢牢攥着仍不断颤抖,魏东辞想了想,将外袍褪去,掀起她的被,侧身挨着她躺下,霍锦骁似能察觉旁边传来的热度,努力地想往他怀里蠕去,他便贴近她,展臂将她的人轻轻挪到自己胸膛前,紧紧挨在一块。   ————   船在海上起起伏伏,为了能尽早赶回石潭,魏东辞与黄浩甚至大吵一架,逼得他将全帆将船速催到极限。船上人这几日没人敢打扰他,就连向来刁蛮的程雪君都不敢再缠着她。   船行两天三夜,终于在第三天清晨靠近石潭港。   霍锦骁昏迷了两天,魏东辞一刻都没歇过。   石潭港码头的清晨一如既往的忙碌,码头的苦力一大早就开始搬搬抬抬,船只近港时发出的号角声只引来几道淡漠的目光,船来船往,他们早已见惯。浪花剪开,船很快就靠上码头,不多时就停稳。这船回时所停的港口与去时不同,恰是平南的船所停的港口,玄鹰号与他们便只隔了几个码头。   “祁爷?祁爷?”柳暮言正站在甲板上与祁望说账册上的问题,他口干舌燥地说了一通,却发现祁望失神看着海面,并没在听自己说话。   祁望回神,淡道:“这些事改天再说吧。”   他心情有些浮躁。霍锦骁一去六天,按说早该回来,不知为何竟晚了。   码头前的石道上忽然匆匆行过群人,都是从先前靠港的船上下来的,当前一人便是身着官服的把总,后头除了几个水兵外就是些江湖打扮的人,祁望认出来,那是程家的弟子。   寻药的船回来了。   祁望走下玄鹰号,站在路旁边望去,隔了几个码头,他能看到朝廷派去的这艘船,船上的人大多都已下来,他却没看到霍锦骁。以那丫头跳脱的脾性,这会早该蹦下船了,怎会不见踪影呢?   他心里琢磨着,脚步已不知不觉往那头踱去,才走到一半,他就听后边传来车轱辘碾过石板的声响,竟是先前已经离开码头的人又雇了辆马车回来。   祁望的眉头拢得越发紧,脚步也加快许多。   马车在那船所泊码头前的路上停下,船上又下来数人,当前之人便是魏东辞。他手中抱着一人跃下船后匆忙走向马车,神色沉凝如霜。   祁望望去,他手里的人裹着件素青的长斗篷,倚在他胸前一动不动,他走动时人往上托了托,那人头上的兜帽便滑下一半,露出被凌乱青丝垂覆的苍白脸庞,祁望蓦地瞪大眼。   被魏东辞紧紧抱在怀中的,正是霍锦骁。   魏东辞三步并作两步往马车走,忽听到旁边有人唤道:“小景。”   他转头看到祁望,眼中骤然透出凛冽杀气,好似换了个人般。马车上有人掀开帘子,他不作停留,很快收回目光,几步便抱着人上了马车,帘子落下,车里的人便再也不见踪影。   祁望木然站在原处,瞧着那车“嘚嘚儿”远去,心里乱作一团。   ————   回到医馆,魏东辞没有半刻停歇,把霍锦骁抱入房中后便替她换药重新包扎伤口。那伤口已有些溃烂,他见一回痛一回,原本玉雪无暇的肌肤怕是从此要留疤。只消想想,他便恨不得将害她之人寻出喂蛊。   伤口的绷带才刚剪开,屋外便传来医馆小厮的声音:“先生,平南的祁爷求见。”   “让他在外面等着。”魏东辞似早已料到,冷冷道。   “是。”小厮依言退下。   魏东辞便专注在她伤口上,取了几种药粉调混均匀才往伤口上抹。仔细敷过一层,等干后再敷一层,全部干后他才裹上绷带,替她将半褪的中衣穿好,又取蜡丸去封,以水研开,灌入她口中。   霍锦骁人事不知,只凭他医治,连冷热疼都不再喊了。   待他写好方子,打开房门叫人领方取药时,祁望已在屋外的院里候了一个时辰。   “魏盟主,我想看看小景。”看着领药方的人下去,他方上前朝魏东辞拱手,没有客套。目光也已从魏东辞身侧落进房中,   屋里有些乱,霍锦骁就躺在锦榻上,榻下地上一堆的绷带,旁边就是盆架与带轱辘的三层医架,上面凌乱地放着魏东辞适才替她处理作品的器具与药,冲鼻的药味涌出,闻得人心里越发不安。   魏东辞脸色不好,也没有平日温柔笑意,冷冰冰看着祁望。   “你们发生了何事?小景到底如何了?”祁望又问道,并不计较他的态度。   “在寻药时遇到三爷派的杀手,她重伤。”魏东辞侧身让出条路,目光仍紧紧盯着祁望。   祁望神色震了震,拔腿冲进屋里。临别那日他们还吵了一架,她生龙活虎不知有多精神,祁爷长祁爷短地与他说话,只是数日未见,他怎么也料不到她竟伤成这样。   床上的霍锦骁易容已去,脸唇失色,气息微弱,毫无生气。   “小景……”他朝前走了两步。   “别碰她。”魏东辞轻喝一声,“她伤在左胸,幸而未及心脉,我刚给她换药重新包扎过,现在不能动她。”   祁望抬到半空的手微微一颤便缓缓收回。   “放心吧,有我在,她不会有事。”魏东辞又道。   “有你在?”祁望猛地转头,低声冷道,“若不是因为要帮你寻药,她怎会受此重伤?”   语气间已含痛怒。   魏东辞与他目光对峙片刻,沉声道:“我看祁兄不如先回去吧,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了她。”   祁望深吸口气恢复冷静:“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   “她已经昏迷三日,你就是留下也没用,今天换了药,顺利的话明天她应该能醒,你若有心,明日再来看她。我这里没有地方,也没功夫招呼祁兄。”他伸手做了请的姿势,开口逐客。   祁望攥紧拳,又看了看霍锦骁,终狠下心转身离开。   ————   天慢慢黑了,烛灯燃起,照着屋里忙碌不歇的人。魏东辞给她煎了新的药,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喂服一次,再辅以金针刺穴,所有的事皆由他亲自完成,直至三更。   霍锦骁发出两声鼻音,悠悠睁眼。   这几日她也非全无知觉,不过时醒时昏,外边发生的事她偶尔也能知晓,却难以作出应对,神志一直都浆糊似的迷茫,直到这一刻睁眼,虽然身上仍痛,四脚依旧无力,她好歹觉得脑袋清醒不少。   “醒了?”不待她开口,熟悉的脸庞便印入眼帘。   魏东辞已经坐到床沿,手里正握着杯温热的水。   烛火在他脸上打下成片的阴影,眼耳口鼻的轮廊变得异常清晰,那鼻梁便像小山似的漂亮。   “回来了?”她虚弱道。   “嗯。”魏东辞托着她的脖将人扶起些许,喂她喝了点水。   她嗽了两声,水自唇边溢出,他很快放下杯,抬手抽下帕子往她唇边印了印,动作轻柔。   一咳嗽,伤口就疼得发抽,她忍不住皱了脸。   魏东辞探探她的头,烫意已经减了大半,他安下些心,抚抚她有些凹陷的脸颊,轻声道:“饿吗?”   三天没进食,不饿就怪了。   霍锦骁点点头。   魏东辞便起身,为了方便照顾霍锦骁,他这屋里什么都有,红泥小炉上一直温着锅粥,粥熬得稀烂,上面一层浓稠米汤,他拿勺舀了半碗,粥香在房中散开,勾得霍锦骁馋虫直冒。   “你太久没吃东西,先喝点米汤,胃舒服了再吃别的。”他扶起她,在她身后塞了厚实松软的迎枕与被褥,叫她靠得舒服些。   “我自己来吧。”霍锦骁咬咬唇,不想要他喂。   魏东辞一把抓住她的手塞进被里,拿丝帕铺在她衣襟上,这才开始喂她。   霍锦骁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念叨了句:“又不是小时候。”   小时候他也给她喂过饭,尤其是她生病时,总要用围兜兜着脖子,然后喂她一勺,他自己吃一勺,哄着她吃。   那情形现在想起来,霍锦骁都觉得丢人。   “现在和小时候有什么不同?你不还是小梨儿,我也还是咚糍。”魏东辞笑道。   霍锦骁自是不知,三天以来,这是他的第一个笑。 作者有话要说:  祁爷来了。   ☆、真相   上灯时分, 天还透着灰亮, 街巷上的人已少,小馆里有人唱着曲儿, 婉转的声音透着股机伶劲头,旁边弹三弦的老人忽一叠声笑道:“谢爷赏,谢爷赏。”   想来听曲的客倌给了厚重的赏钱。   门口迎来送往的小厮扯着嗓门:“爷慢走, 下次再来!”   青色的身影便从石潭港郑家大街的酒馆里走到街上, 不紧不慢踱着步子,路过间花红柳绿的妓馆时,站在馆外花枝招展的姑娘凑上来就往这人身上贴, 却被他一把推开。姑娘便叉着腰骂人,这人也不回头,慢慢就走远了,没入灰暗夜色里。   街上的小巷四通八达, 他随意拐入窄长幽深的巷子里,忽然驻足。   巷子里站了个人,似乎早已恭候多时。   “祁爷。”那人抱拳走上前, 露出蟾蜍般圆胖的脸,模样普通, 眼神有些倨傲。   那傲气,大抵因为身后的人。   祁爷拎起手中的小酒坛随意灌了口酒, 他今天很不开心,三爷和三爷的狗腿在他眼里便没那么要紧。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爷今天没功夫陪你废话。”   那人显然对祁望的无礼有些意外,不过看到他手上的酒坛便也释怀。   “三爷还想请您帮个忙。”   “什么忙?”祁望问道。   “魏东辞已经找到勾鱼草,三爷想请您找个机会把解药毁了。事成之后,三爷必定重谢祁爷。”那人提到三爷便露出更为倨傲的表情。   祁望散漫的目光倏然清醒:“勾鱼草?我问你,是不是你们把她打伤的?”   那人想了想才回他:“你说跟在魏东辞身边那个人?她要救魏东辞,我们也没办法。”   见祁望没反应,那人又道:“说起来这趟他们也害得我们四哥好惨,让他们逃掉倒便宜他们了,这笔账四哥肯定要讨回来……”   话没完,他便被祁望掐了脖子:“你们来找我的时候,我记得我说过,不许动她。”   “那……那又如何?她要帮魏东辞与三爷为敌……当初在漆琉岛三爷饶她一命,又答应将人留在你身边,不正是因为你答应了三爷可以利用她?朝廷派来的细作是你交给三爷的,也是你提出要利用她的,到如今你却反悔?”   提及三爷,祁望的手微微松开,那人喘口气,心有余悸又道:“三爷如今器重你,祁爷是个聪明人,可别让三爷失望。”   祁望仰头将酒坛里的酒尽数饮下,方沉声道:“这事我不会再帮他,回去告诉三爷,我和他的合作到此为止。”   “你说什么?”那人正怯喜自己拿住祁望短处,忽闻此言不由大感意外,“你知道你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你就不替平南和燕蛟想想?三爷不会容忍你的背叛。”   “你可以让他来试试,试试我平南的实力。我也想看看他还能不能分心出来对付我,呵……”祁望逼视那人,眼中再无从前隐忍,如久藏的剑锈迹顿扫。   “你……你……”那人被他望得又惊又怒,指着他的鼻头,“好,我会如实转达给三爷,到时候你可别后悔,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和三爷斗。”   祁望无视他,拎着酒坛往前走。   “还有你那小丫头,我们也不会放过……”   他正恶狠狠说着,却闻得一声瓷碎脆响,他突然瞪大眼,声音嘎然而止。   祁望停在他身边,空酒坛已被捏碎,他指间拈着锋锐瓷片,毫无预警地从那人喉间割过。   “喝酒……果然误事啊……”   呢喃一声,他将瓷片抛开,往码头行去。   ————   清晨寒凉,屋子的窗被推开一道细缝,冷风嗖嗖灌入,叫人醒神。   “好了,不能再开大。”魏东辞从窗前走回榻边,无奈地看着霍锦骁。   霍锦骁又睡了一夜,精神好转许多,身上的伤也觉得没那么疼了,一醒来她就嫌屋里闷得慌,竟要出屋发散,被魏东辞强硬拦下。   “乖,喝点粥,一会要喝药了,呆会还要换药,别闹。”魏东辞端起桌上的清粥又要喂她。   霍锦骁撇开头:“放着,我自己可以。”   “那我给你端着总成吧。”魏东辞将瓷勺交给她。   霍锦骁闷闷接过,眼睛却盯着他不放。离得近了,她可以清楚看到他眼下黑青与苍白憔悴的脸,他怀是不眠不休了好几天,一直守在这里,她心中微疼,脑中不知为何又浮现那日在荒岛时所见景象,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他竟把自己折腾成那副模样……   唇动了动,她想问,却记起他那声“别怕我”,问题便又咽下。   若问了,会不会勾起他的痛?   霍锦骁不知,张嘴里便改口:“谁给我包的伤口?”   “我。”魏东辞见她只拿勺在碗里鼓捣着,便又抢走勺。   “……”霍锦骁猛地涨红脸,呆了片刻方吼道,“魏东辞,你……”   “不是,是我包的伤口,但不是我给你脱的衣裳。”魏东辞忙解释,“衣裳是程雪君给你脱的,我就处理伤口,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都没看到?”她狐疑地盯他,“你就不好奇?”   “……”魏东辞竟不知要如何回答。   “你没感觉?”她又道,“还是,你看过……别人了?”   “我没有!”他哭笑不得,这都扯到哪跟哪了,“除了你,我对别人没兴趣。”   “魏东辞!臭不要脸的!你在想什么?”霍锦骁闻言挥手就要捶他,却扯到伤口,不由又垮下脸叫疼。   魏东辞连忙放下碗,拉着她的臂一边掐穴消疼,一边也豁出去道:“你生什么气?我真没看到,再说就算看到又怎样?小时候你有什么是我没看过的?跟个野孩子一样,没羞没臊的。”   “……”霍锦骁想咬人。   “不就是长大了,倒还知道害羞?你要知道羞,凭我们从前的关系,你是不是该非我不嫁?两年前你要没来东海,我们的孩子也许都会走路了。”魏东辞一脸“等你来缠我”的神情。   “魏!东!辞!”霍锦骁咬牙切齿,不顾伤势从腰下抽/出迎枕砸向他。   魏东辞信手接下,正要哄人,门外忽传来小厮传话声。   “先生,平南祁爷求见,说是来探望景姑娘。”   霍锦骁顿时安静,魏东辞将迎枕丢开,道:“请他过来吧。”   小厮应声而退,他便又端起碗催她喝粥。   不多时,祁望便至,进屋时霍锦骁已将粥喝完,正漱口净面,诸般事宜都由魏东辞照顾着。祁望等了一会,魏东辞才上前与他打招呼,大约是因为霍锦骁伤势稳定下来的关系,魏东辞今日并无昨日的冷漠,脸上有了笑意。二人寒暄片刻,魏东辞方把人引到霍锦骁榻前。   “昨天夜里醒的,今晨烧已全退,危险基本过了,祁兄可以放心。”魏东辞说话还是客气。   “祁爷。”霍锦骁倚在枕上向他笑了笑。   祁望微一颌首,脸色稍松,又朝魏东辞道:“多谢魏盟主费心照顾了。”   “祁兄说的哪里话,这可是我师妹,我不为她费心还为谁费心,何来‘谢’字一说?”魏东辞温言回道,又俯身端起床前案上的空碗。   祁望便不作答。   “好了,你们聊一会。我还有些要紧事需马上处理,就劳烦祁兄在这儿陪她说会话,不然她又要喊闷。”魏东辞站在榻边摸摸霍锦骁的头,笑着开口,“你和祁兄说说话,我过会把药送过来。”   霍锦骁知道他还要操心程家解药的事,恐怕是要去琢磨药方,因见他满脸倦色,不免心疼,便揪揪他袖角,道:“你忙归忙,记得歇会。”   “知道了,我自有分寸。”魏东辞柔声道。   祁望冷眼旁观,瞧见二人柔情,五脏六腑像浸泡到苦醋之间,酸楚难当。   ————   魏东辞离去,将房门掩上,屋里便只剩祁霍两人。   “祁爷,坐。”霍锦骁招呼他,“多谢你来看我,我没事了。”   祁望便坐到她榻前放的锦凳上,细细看她。   黑青长发批爻在肩,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隐约却又露出浅淡妩媚,月白的交领长衫松束,襟口处露出一点绷带,看得出扎得严实。   果然伤得重,她眉宇间带着前所未有的倦态,说话也极虚弱。   “才去了几天,就伤成这样。”他淡道,也不知在问谁。   “人在江湖,哪有可能不受伤。”霍锦骁按着伤口往床边几案探去。   “要喝水?”案上只放着温在小炉中的大瓷壶,他便倾身向前倒了杯水送到她手里。   霍锦骁道了声谢接下杯小口饮起。   “想要什么说一声就是,你几时同我如此生分了?”祁望轻叹道,从前他尚不觉得,如今见到魏东辞,他方知何为亲疏远近。她与他本也那般熟稔,也不懂何时开始她就变得客气了。   “那祁爷自己倒水喝,原谅我不能给你泡茶喝了,师兄也是,走前也不知泡壶茶来。”她笑了笑,倒没辩解。   “还在生气?”祁望问她,瞧见她不解的眼神,又解释道,“那天气急了,一时冲动,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他说的是赶她走时说过的气话。   霍锦骁挠挠头,翘了唇角:“原来祁爷也知道自己冲动啊?我没放心上,否则也不会叫大良哥向你传话。你现在也气过了吧?”   “抱歉。”祁望从她手中接过空杯放到案上,“是我话说重了。”   “行了,这道歉我收下了。”她扬声笑道。   “那你……”祁望顿了顿,又问她,“还回来吗?”   回燕蛟,回平南,回他身边。   霍锦骁的眼眸垂落,并没立刻回答。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他难安,他不禁伸手去握她垂放身侧的手,口中道:“小景……”   那手刺猬般缩走,让他温柔落空,神色也跟着发起怔。   记得初见时,她就抗拒过他的靠近,后来生死过命,她方渐渐容许他走到她世界里,不再抗拒回避,短短一个月,却被打回原形。她的豁达里还有丝属于她的骄傲,那么艰难才愿意踏出的脚步一旦收回,就没有再踏出的余地。   他和魏东辞,毕竟不同。魏东辞是她这辈子情之所系,而他却是她的情窦初开。若他当初不曾怯步,以她这样的脾性,纵然魏东辞出现,她也不会再回头了。   错过一步,便错过余生。   醒得太晚,可他不甘心。   “祁爷,我想问你件事。”霍锦骁忽缓缓开口,声音极轻,“我和师兄出海寻药的消息,是不是你透露给三爷的?”   祁望猛觉心头一窒。   “我想听实话,是你吗?”她轻轻问。   声音像羽毛,落在他心上却似万重山。   ☆、承认   屋里无人再开口, 霍锦骁沉默地等待祁望的答案, 脑中掠过的却是这两年与他之间的点滴时光。他这人表面看着自在逍遥,实则藏了无数心事, 而那些心事谁都探究不得,沉得像海,她不想探究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只是希望他能活得真正逍遥些, 可惜正是她不愿去触碰的这些心事,成了禁锢他的樊牢,她心疼他的孤独, 却解不开他的樊牢。   “是我。”良久,祁望才回答她。他瞒着她做了太多事,难免百密一疏,她又冰雪聪明, 迟早有一天会寻到蛛丝马迹,慢慢揭开他身上那层虚伪的皮囊。他心里有数,也早已做好准备, 却在她平静问起的时候一败涂地。   输掉的,是他的心。   只要想想差一点就再也见不着这丫头, 他心里的怒火与愧疚就难以控制。   霍锦骁毫无意外,只是笑了笑:“谢谢你如实以告。”   没问原因, 亦无责怪,她连一个怨恨的目光都没给他。   祁望的心越发沉甸,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成拳。她苍白的笑颜刺目至极, 虚弱的声音羽毛一样轻,却在他心中掀起狂风巨浪。   他已作好承受她怒火的准备,却被她轻飘飘一句话给揭过,他的愧疚与心疼失去发泄的途径,便只能埋在心里,看她一眼便煎熬一回。   “和你吵架的前一夜,你彻夜未归,三爷就已经派人来找过我了。”祁望解释。   他不是个爱解释的人,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如今却不希望她因此而与自己疏远,仅管疏远早已开始……   她救下魏东辞,与三爷的心腹大打出手,三爷怎么可能不怀疑?当夜就有人找上玄鹰号。是他听说了程家中毒的事,便猜测她会将荒岛上生有勾鱼草的事告诉给魏东辞,就这些都告诉给三爷的人,把他们引往荒岛刺杀魏东辞,只是他没想到第二日她竟说要与魏东辞同去,而他费尽唇舌都没能拦下她,这才有了他交荒岛海图时与对方作出的约定,他只想保全她一个人。   可她还是因此重伤,几近致命。   “祁爷,不必向我解释。”她打断他的话,将头歪到迎枕上,任长发凌乱铺展。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说,幸而并无其他人因此而伤,她尚能替自己原谅他,至于种种理由,不听也罢。   祁望却一反常态:“小景,我不知道他们会下这么重的手,我以为他们只是要毁了勾鱼草……”   无论如何,他不希望她恨他,哪怕再编一个借口。   “祁爷!”话说久了,霍锦骁倦得厉害,她仍旧打断他的解释,“我没怪你,也没怨你。你有你的立场与选择,有平南那么大的岛要照顾,这事不怨你,我懂,所以你不必与我解释这么多。帮师兄是我个人之举,倒是我做事不稳重,连累了你被三爷怀疑。”   祁望再度沉默。   她确实没有怨恨,他却忽希望她对自己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私心,而不是如此深明大义。   这深明大义背后,是她的无情和……难以估计的失望。   她正慢慢否定他这个人,否定他们之间长久的感情,否定他的重要性。   比斥责怨恨更加令他难以忍受。   霍锦骁没怪他,她只是对他失望而已。   来东海两年,与他出生入死数番,这是第一次,她真的累了。   “祁爷,我们认识了两年,也曾生死与共,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可我竟然……还是看不懂你。”祁望不说话,她便闭了眼笑道。   他们曾经那样信任彼此,那般默契无间,除了东辞之外,就只有他祁望做得到。   祁望望了她许久,忽觉自己似乎再也留不下她。   “两年了,你上玄鹰号的时候还只是个毛燥的丫头,如今都能独挡一面,脾性竟然一点都没变过,平南和燕蛟的老老少少都喜欢你,你能舍得吗?”   “舍不得,我怎么能舍得?舍不得船队,舍不得人,舍不得海,也舍不得你祁望!”她睁开眼,一双澄澈的眼被雾光所染。   “别走。”祁望心头剧震,只想她能留下。   “我没说我要走,是你觉得我会走。”她疲惫不已。   祁望目色亮起:“你不走?”   “燕蛟才刚起步,我答应过燕蛟的百姓,要让他们有好日子过,我不会就这么甩手离开。”霍锦骁眨开水雾,又将话锋一转道,“不过祁爷,你要知道我并非东海的人,我的父母朋友都在他处,我进东海无非两个目的,一为报仇,二为三爷。如今我大仇已报,至于三爷,留在东海也未必查得出来。我的任务告一段落,最多再留半年,将燕蛟安置妥当,我就会离开。”   祁望才刚扬起的唇便又凝固。   半年,怎么够呢?他想她一辈子留在东海,想一辈子看她笑脸,想听她亲亲热热叫一声“祁爷”,窝心暖肺的舒坦。   “祁爷你也别舍不得,我就算离开了,有空还会回平南看你和大家的。”大概觉得这话越说越沉重,霍锦骁露出笑容试图缓和她与祁望之间愈发凝窒的气氛。   祁望看着她虚弱疲倦的模样,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以后再说这些吧,你先好好休养,伤得这么重,没一两个月都好不齐全。”   “哪要一两个月这么久?人都闷坏了。”霍锦骁不乐意地撅了撅唇,还是孩子脾气,“船上的事如何了?你们打算几时回去?”   “船上的事你别操心,有我盯着。等你好齐全了我们再回。”祁望给她添了杯水。   “你们不必留在石潭等我,我可以自己回……”霍锦骁讶然。   “别说了,我已经决定。”祁望见她面上倦色已重,料来精神不济,正强撑着说话,便道,“你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你有什么需要我带过来的?想吃什么,我给你买过来?”   “别麻烦了,师兄这什么都有。码头的事那么多,你别老过来了。”霍锦骁已经歪在迎枕,她确实也没多少力气了。   “怎么?这么快就不待见我?有了师兄就把我这半道师父抛到脑后?”祁望说了句笑,似假还真,“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霍锦骁没听明白,咕哝应了声,昏昏沉沉睡过去,只剩祁望呆呆站着,唇边的笑只化无限霜凉。   ————   魏东辞将她叫醒时,她似乎也没睡多久,只是祁望已经不在屋里了,何时走的她也不知,只记得自己分明靠在迎枕上,睁眼时人却躺在榻上,身上的被子盖得妥帖。   “人已经走了,还看?”见她盯着门口,魏东辞颇不是滋味。   “都晌午了,你不留人吃个饭再回去?小气。”她被他慢慢扶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留?我留了呀,他不吃我能按着他的头?”魏东辞坐在她身后,让她靠在自己胸口,手端着药从后环到她身前。   “一定是你诚意不够。”霍锦骁嫌弃地撇开脸。   “喝药!”魏东辞将药挪到她面前,“我是没诚意,最好他也能明白,别没事就往我这跑!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骂谁是鸡呢?”霍锦骁推开药怒道。   “我!我是鸡!成了不?”他在她面前从来不装,说话也从不客气。   “懒得理你。”她习惯他的脸皮和城墙一样厚,捏起自己鼻子就着他的手猛喝一气。   那药又腥又苦,味道难以形容,浓浓一大碗喝完她胃里一阵翻腾,魏东辞忙换了碗清水给她漱口去味,又拿帕子拭她唇瓣药汁又轻拍她的背,还拿了颗冬瓜糖塞她嘴里含着,这才压下她的反胃。   好容易喝完药,霍锦骁晕沉沉的还想睡,正要躺下,却被他拦住。   “等会。”魏东辞给她垫好迎枕,忽不自在道。   “什么事?”她半搭下眼皮道。   “把衣裳脱了,我要看看你的伤口。”   霍锦骁眼皮猛地打开,抬手揪住自己衣襟,涨红脸道:“有什么好看?你不是昨天才看过?”   “伤情每天都有变化,我要看过才能给你调整方子,你……我又不会往下看,不要忸忸捏捏的,快点。你那点东西,要看我早看了,还等现在?”魏东辞坐在床沿硬着头皮道。   “我那点东西?”霍锦骁有炸毛的迹象,“我哪点东西?你知道有什么?你见过?哪见的?”   “小姑奶奶,我是大夫,让我看看伤成不成?”魏东辞只能好言哄着。   “你保证不乱看?”霍锦骁内心挣扎着。   “我发誓。”他无奈道。   “那你先背过去。”她呶呶唇。   魏东辞乖乖背过身,只闻得身后一阵窸窣,片刻后他听到她蚊子一样的声音,这才转过去。   霍锦骁正以背对着他,她歪着头,长发拢到一侧,露出洁白修长的颈,月白衣衫的衣襟褪到胸前,被她紧紧拢着,除了绷带之外,还有两条细细的藕荷色绸带绕在后颈打了个结,是她主腰的系带。   他深吸口气,摆正心态,俯头专心查看。   “好了,转过来。”瞧完背上的伤,他又按着她的肩头,将人转过来。   她已面红如倾血。   魏东辞不敢看她的脸,也不敢乱瞟,只能傻盯着她的伤,专注在伤势之上。从前他以为只要是治病救人,他就可以做到心无旁骛,如今看来他道行还是太浅,心有杂念。   衣襟虽拢着,却还是露出主腰的边缘,藕荷色的云锦,锁着浅金的边,压着细微的起伏……   魏东辞暗骂一声,把她的衣襟往上一提。   “好了。”他的声音有些不稳。   霍锦骁忽觉他的耳根红得厉害,起了促狭心。   “这么快好了?”她往他面前凑去。   魏东辞往后一缩。   “就看两眼完事了?”她不知死活地挨过去,瞧着他那红已经蔓延到脖子里边。   越来越有趣。   “不多瞧瞧?”她笑了。   散落的发丝拂到他手背上,痒痒麻麻,魏东辞难受得很,忽然按住她的双手。   “够了,霍锦骁!”他低沉的嗓音有别于从前,“别玩了,会玩出事。”   她怔怔的,依稀还是小时候的无辜,于男女□□仍旧一知半解。   他重重叹了声:“我是男人,小梨儿!”   语毕,他松手起身,出门吹风。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这段时间投过雷的小天使:草草、訢訢訢、顾大胆、晶晶亮、玉蜻蜓、Joy、碧波琉璃、李子梨子栗子荔、旧时光与远方、深蓝色琉璃、阿梗、木清远、豬豬。、侯狸、?刘雨柔、公元前4062、19418147、精神病患者的臆想、芊屹、还是一颗好牙、葳蕤、请叫我颜王,颜表、つ笑の君歌~、.益和。   ☆、疑问   又歇了一宿, 霍锦骁精神好了许多, 她身体底子本来就好,又有内力, 醒来后便能运功疗伤,伤势恢复得比一般人要快。清晨时分魏东辞一进屋就见她已经下了床,正披散长发, 穿着单薄的交领衣裙站在盆架前, 单手掬了捧水就要往脸上沷。   那水没等沷上脸就被魏东辞一掌拍开。   “下床做什么?有事可以叫我。”魏东辞一边拉开她,一边试试水。   水是冷的,他不由皱眉:“这么冷的水?”   “我又不是性命垂危, 你至于吗?”霍锦骁嘟喃着走开,“冷水怎么了?我出海的时候连冷水都没有呢,还不照样过来了,有什么可矜贵的。”   “你在外头怎样我管不着, 你到了我这儿,我就得把你管好。”魏东辞进来时就提着铜壶,如今刚好将热水兑进盆里, 他又试试水,觉得妥了方道, “可以了。”   “就你麻烦。”她上前,他连帕子都已拧好递来, 她不禁又叹,“这些事你叫外头下人做不就好了?”   “我乐意亲自动手。”他挑眉,别人哪有他仔细。   霍锦骁洗漱完毕又咕哝几句, 两人说着话走到桌边,魏东辞给她准备的早点是胴骨汤泡线面,终于不是粥了。陪着她用过饭,霍锦骁嚷着要屋里闷要出去,魏东辞见今日阳光不错,就让人搬了张贵妃榻放在院子半阴处,他把人给抱了出去。   “魏东辞,我自己有腿!”霍锦骁难为情得很,这人说抱就抱,欺负她身上有伤手脚不灵活拒绝不了,可恶。   “闭嘴,罗唆。”魏东辞走到院里,院中站着两个药童,看到他窃笑不已,被他眼睛一瞪,便都跑了。   “我罗唆?”霍锦骁在他放下自己时揪住他的一缕发不放。   魏东辞吃痛不能直身,只好弯着腰道:“小梨儿,快放手,别闹了。我去给你拿麦芽糖,你在这儿打发打发时间。”   “我不稀罕,你坐着。”霍锦骁颐指气使道。   也就在他面前,她能张牙舞爪、横行无忌,过多少年,有多少不痛快,也还是改不了脾气。   魏东辞便只得半个屁/股沾着贵妃榻的边沿坐了,把薄被从榻尾扯来盖在她膝上。   霍锦骁往里挪了挪位置,朝他勾勾手,他便又往里坐了些。   “头疼?”她问他。   魏东辞目光忽柔,失笑不语。   “几天没睡了?”她又问。他不作答就是默认,这一个早上他虽神态无异,却在不知不觉中掐了好次眉心,身上还飘出淡淡的醒脑药香,她焉能看不出?   “从你受伤那日起。”他随意道,索性将头倚到靠背上。   霍锦骁坐着,掐指算了算,了不得,至少得有五天时间。   起先因为她的伤,她伤情稳定之后又替程家配药,他哪有功夫睡觉?   “程家的药配好了?”她再问。   “好了,早上已经请佟叔亲自送过去了。”魏东辞闭上眼,意识微恍。   阳光薄薄笼着,院里的风很细,有双手轻轻揉到他头上,温和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就像童年云谷的午后,两个人并排坐在山阴里,他背药经,她就悄悄揉他的头。   时光不曾变过,故人依旧如昔。   他有好些年不曾睡过踏实觉,此番终于能安心闭闭眼,哪怕只得一刻。   霍锦骁问着问着,发现身边的人没了声音,她低头一瞧,这人竟已睡着。   睡着的魏东辞比醒时更加柔和俊美,睫毛浓长,鼻头尖/挺,唇瓣棱角分明,极为漂亮,不由让她想起从前,大约六七岁光景,她趁他睡熟之际,偷了她娘的胭脂口脂,悄悄抹在他脸上,还在他眉心点了颗朱砂,他毫无所觉,醒后顶着这脸在云谷走了一圈,被一众同门笑炸天,从此云谷双美的名头就传开了,一个是她,一个是他。   越想越好笑,她情不自禁咧开了嘴。   院外小厮进来,正要回事,霍锦骁向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问:“何事?”   “平南的祁爷来看姑娘。”   “请他进来吧。”   祁望就站在小厮后面,他果然如自己所说的,第二日又来看她。隔着一道月门、半个院子,他瞧见她坐在贵妃榻边缘,将睡着的魏东辞轻轻翻个身躺好,才把自己膝上的薄被盖到他身上,又笑着拔开他脸颊的发丝,那眉眼间的温柔几乎颠覆了祁望对霍锦骁这人的认知。   他心中毛燥的小丫头,温柔时竟如此迷人,仿如此际春阳,和煦甜美,贴着心窝。   凭心而论,她与魏东辞站在一起,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不论背景是何,都赏心悦目,只是落在他眼中,却似根倒钩刺,狠狠扎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她离他已越来越远。   ————   为免吵到魏东辞,霍锦骁和祁望坐到院子长廊下说话。   “祁爷,你破费了。”霍锦骁无奈地看着祁望手里大包小包的礼物。   大多是上好的补品,她看了两眼,随手拣起个小陶罐。   “怎么是破费?你伤得如此重,我也照顾不到你,花再多也不值什么。”祁望说着又递给她两本账册。   “有这个就够了,我正馋呢。”霍锦骁正戳开陶罐的纸封,拈了两颗腌得脆脆的青梅扔进嘴里,看到他递来的东西忙吮吮指尖,伸手接下。   “这是燕蛟的账册,你过过目,货卖了一部分,还有一半买家出价太低我不满意,暂时还压仓里。”祁望见她又精神了不少,心头却是松了口气。   “祁爷办事,我放心。”霍锦骁说着话,一页页翻起账册,那上头的数字瞧得她眉开眼笑,“这可比我估算得多多了,还是祁爷厉害,加上送去漆琉黑市的其他货,这笔钱够燕蛟好几年的嚼用了。”   “银子存在广丰银号,等你伤好了去取。”祁望继续说着,“另外还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何事?”霍锦骁将账册合起,问道。   “梁家送了名帖过来,打算在壹台阁宴请你我。”他道。   “梁家?又是那个梁俊伦?”她对梁家那个大公子一点好感都没有。   祁望摇摇头:“不是,这回是梁同康亲自下帖,说是要谢我们这趟西航对二公子和曲夫人的照顾,不过我已经推掉了。”   “你推掉干嘛?梁同康可是三港首富,在这里人面比咱们广多了,这不是还有一半货没卖掉嘛,借这机会问问他呀。”霍锦骁从罐里又拈颗青梅扔嘴里,咔嚓咔嚓地咬。   “宴请原定三天后,你这不是伤重,所以我改期了,往后推了十天。要是你伤还不妥,就再推。”祁望解释道。   “不用,十天肯定够。”她为了证明自个牛气将手一抬,扯着伤口又低低嚎了声。   “别闹腾了。”祁望将她的手臂按下,“你这伤到底怎样了?”   “没啥大碍。”霍锦骁随口道,低了头转着手臂。   公事谈完,两个人忽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以前说不完的话像突然倒空似的,被刻意忽略的隔阂在沉默里格外清晰,人心一旦离开,就很难挽回。   “你好好休息,我先回了。”祁望并不擅长找话题,便起身告辞。   “嗯,祁爷慢走。”她跟着起来,没有挽留。   “我明天再来看你。”他又道。   “不用了,我这伤已经无碍,你事多人忙哪经得天天往这儿跑,别……”   “我只是想见你。”祁望脱口而出,打断她絮叨。   霍锦骁微愕,一双澄澈的眼流露三分疑惑地望着他,将他看得狼狈。   ————   魏东辞醒来时,院里阳光已斜,霍锦骁抱着个小陶罐坐在榻尾怔怔吃着,时光安静。   “有人来过?”他支起身,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薄被失笑,本来给她准备的东西,怎都用在自己身上了?   “嗯,祁爷来过。”她把小陶罐往他面前一送,“吃吗?挺不错。”   魏东辞直接没收:“少吃点这个。”   “我睡了多久?”他又问道。   “没多久,也就一早上吧。”霍锦骁坐到他身边,歪头打量他,“怎么还这么无精打采?”   沉沉睡了一觉,魏东辞并没觉得精神,头反倒更重了,他清咳两声,觉得嗓子沙沙作疼。   “你没事吧?”霍锦骁听他声音不对,伸手就探他额头。   还好,额头不烫。   “没事,可能近日歇得不够,染了些寒,喝两帖药就好。”他也坐到榻沿,喉咙里刺疼,声音便也瓮瓮的,他将头转头咳嗽,手里已被她塞了杯水。   “一个伤,一个病,你这是连喝药都打算陪着我?”霍锦骁打趣道,心里却疼。   “不好吗?你不是每次都嫌药苦要我自己也尝尝,现在好了,我光明正大陪你。”魏东辞喝了两口水,用手将她往边上推了推,“你离我远点,过了病气不好。我若病了,这两天恐怕还得换人照顾你。”   不是怕累,只怕她过了病气,又病又伤,重上加重。   “那谁照顾你?”霍锦骁被他推开,索性跪到他背后,拎猫似的捏起他的后颈。   魏东辞伏案太久,一转脖子“咔咔”作响,被她温热的手捏着,只得酸疼痛快。   反正他的毛病,她都知道,几年也没变过。   “对了,我替你刮痧吧!”霍锦骁捏了会突然记起一件事来,她跟他学过刮痧,可以缓解他的头疼与寒症。   魏东辞一怔,霍锦骁已经将他的衣襟拉松,他猛地转身握住她的手,道:“不用。”   然而,晚了。   “东辞,你背上……是什么?”   衣领略松,霍锦骁的目光自上而下,便能看到他肩头与颈下斑驳的痕迹。   交错纵横,深浅不一。   她忽记起他说的话。   “别怕我。”   惧到深处的呢喃,害怕的那个人,一直都只有他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仔细数数,甜了挺久了……   ☆、坦承   魏东辞紧握她的手, 一时竟无话可起, 只能怔怔看着她澄澈的眼眸。墨玉双瞳倒映出他的轮廓,叫人无所遁形。   两人僵着, 霍锦骁微笑的唇紧抿,不言不语,含怒盯着他。   就才刚那一眼, 她已能看出那些斑驳痕迹全是深浅不一的伤痕, 而她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其下还藏着多少伤, 她想都不敢想。   四年后重逢,他还像从前那样,可到底有什么改变,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是她再无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是从前的魏东辞。   “小梨儿……”魏东辞唤起她的小名。   霍锦骁倏尔抽回手,从贵妃榻上下来。   “若你不愿意说, 就算了。”四年了,她也不是非要知道他身上发生过的事。   “我只是不知从何说起。”魏东辞跟上前, 斟酌片刻之后忽牵起她往屋里走去,“你跟我进来。”   罢了, 逃来避去始终都要面对,纵然他们今生止步于师兄妹,他也不能再瞒。   ————   里屋点着魏东辞自己配的春安香, 有淡淡橘柚的味道,是她喜欢的气息。他的寝间收拾得很雅致,素淡的被褥,竹叶青的帘,几盆藤萝与玉炉铜鹤,简单素净,和他这人一样。   霍锦骁被他拉到窗前的矮榻上坐下,耳边传来他一声轻叹,就见他背站到自己身前,动手褪衣。她双手揪着裙子扭起,头撇到一旁,脸上晕起浅浅胭红,却没吱声。   男女之防已不在乎,她迫切地想知道他背上那些伤。   衣袍缓缓解开,褪至腰际,他不言不语站着,目光落在正前,呼吸微重,不防身后有手触来,披爻在背的长发被她拔到肩前,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的肌肤,冷凉得让他忍不住僵直了背脊,可不过片刻他又觉得背上开始发烫,她的目光似化为有形之物落在他背上。   他从耳朵红到了脖子。   霍锦骁却几乎要窒息,心头剧烈的抽痛让她错觉自己的伤口被重重撕裂。   眼前这人的背一如往昔的精实挺拔,只是整张背像被孩子恶作剧过后的画纸,其上伤痕遍布,斑驳可怖,最长一道从左肩斜贯全背,延伸到右腰,伤痕之上新生的肌肉扭曲成结,宛如巨虫爬背。   整张背无一处完好肌肤,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她无法相像他遇到什么事……   颤抖的指尖抚上他的伤痕,叫魏东辞没来由跟着一颤,呼吸也愈发浓重,她指尖像燃着一簇小火苗,瞬间便席卷他全身。   他猛地转过身,用力抓住她的手。   “别碰……”他嘶哑道,“吓到你了?”   霍锦骁还未从满目狰狞中缓过来。   “小梨儿?”她的神色让他无措,“别怕。”   魏东辞忍不住伸手揽她入怀,霍锦骁怔怔的,像个木头人,被他轻按在他胸前,滚烫的热度与他心口的律动惊醒了她。   他裸/裎着上身,胸口肌理结实,腰腹紧窄,肌肤是淡淡的麦色,很漂亮,也很……   霍锦骁一把推开他,将脸转走,用同样嘶哑的声音道:“把衣裳穿上。”   ————   气氛仍旧凝固,两人各自坐在窗口矮榻的一侧,谁也没开口。   认识了十几年,这样沉默不知言何的情况还是头一回,霍锦骁垂头看他推来的茶,琥珀色的茶汤清透,像他肌肤的色泽……   她忽然蹙眉,发现脑中的画面挥之不去,有些恼人。   “那些伤……怎么来的?”她先开了口,还是没敢抬头看他。   “蛊虫咬的。”魏东辞缓缓道,“其实二师父教我毒经时,也顺便教了我些蛊理,所以我很早就知道蛊虫的养法,只是没机会试。那年间入魏军,我为了能多点自保手段,才开始炼蛊。”   他医毒双修,有两个师父,教他医术的是名满天下的慈意斋斋主杨如心,而教他毒术的是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毒罗刹秋芍白。秋芍白是西域关外人,除了精通毒道之外,也擅用蛊。魏东辞拜她为师时,是存着将医毒合并之心,想研究以毒入药之法,所以说服了杨如心让自己学毒。秋芍白那人性格古怪,偏偏对东辞别眼相看,这辈子就只有他一个徒弟,怎不倾囊相授?便悄悄教了他炼蛊用蛊之术,只是他虽懂,为免外人多心,却一直没炼。   “炼蛊炼出你这一背的伤?这什么歪门邪道?”霍锦骁想起他满背的伤,心便难以扼制的疼,牵动伤口也阵阵发疼,她忍不住捂了胸。   “你没事吧?”魏东辞伸手,却被她挥开。   “我没事,你说!”她又痛又怒,痛他所痛,怒他所为。   “背上的伤不单是因为炼蛊。四年前我被逐出云谷,连累我母亲因此遭罪,我才打算离开云谷另寻他处安置她老人家。”说起两年前的霍锦骁中毒之事,他轻描淡写。   霍锦骁中毒昏迷,生命垂危,整个云谷的矛头直指魏东辞,连他母亲也不能幸免,关于魏眠曦的旧恨被牵出,霍铮与俞眉远又不在谷中,无人替他主持,他众叛亲离,却为救她跪在山门之外足有十日,才换来进谷替她解毒的机会。   她毒解之后并未立刻醒来,魏东辞被逐出云谷,与他母亲一起成为众矢之的。   要说完全不恨,也不可能。自他有记忆起,他母亲便终日惶惶,夜不能寐,只怕他罪臣之子身份败露,被抓回京中斩首,像他父亲那样,连带着他从小到大也小心翼翼做人,生怕累及母亲,直至到了云谷,有了小梨儿,有了云谷师兄弟,有了师父……他本以为云谷是他归宿,他能在山里平静终老,可谁想一朝翻覆,同门操弋,无人信他。   他不在乎自己,于他而言,终老山林也罢,浪迹天涯也好,不过度日而已,可他却不能不替母亲着想。母亲被云谷镇的村民逼得终日躲在家中,精神几度崩溃,他自然无法再留下。   “离开时我想过给你送信,不过你昏迷着,谷里的人又不让我见你,信送不过去,我便打算等找到落脚处再告诉你,也免得你一醒来接到我的消息,不顾身体又溜出来找我。”   他太了解她了,发生那么大的事,她若是醒来知道他的下落,必然第一时间要来寻他。   霍锦骁摩挲着杯沿的指尖轻颤着,装着若无其事的语气淡道:“后来呢?”   这段旧事,他一笔带过并未细说,怕她自责,可霍锦骁又怎会不知自己昏迷期间发生过什么事。他越是轻描淡写,便意味着那段时光的伤痛越大,不仅仅是因为她,还有整个云谷对他的背弃,几乎将他这一生所有感情都耗尽,除了爱情,还有师徒之恩,兄弟之情,朋友之义……   “后来,我被月尊教盯上。其实从离开魏军,我带你回云谷开始,他们就一直在盯着我们。云谷他进不去,只好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为了逼我与他们合作,他们抓走我娘,逼着我跟他们去了西疆月尊总坛。”魏东辞握紧拳,那是他人生中最无力的日子,只能被迫妥协。   消息送不出去,也不会有人来帮他,他空有一身医术,却救不了自己,救不了母亲。   西疆魔教月尊,那是昔年与他父亲勾结要惑乱大安江山的邪门歪道,一直都与魏军暗中有合作,霍锦骁身上所中的奇毒慈悲骨,便出自月尊教。   “月尊教的人将我关入万蛊窟喂蛊,蛊虫每隔三日就被人从蛊窟的千虫眼里以虫笛催出,佟叔与另一位江湖前辈邵安星就是蛊窟的守窟药人。”   那段不堪回首的狰狞岁月,他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与蛇虫生死相搏,唯一庆幸的事就是他亦有驭虫控蛊之术,拼的便是谁更狠更毒。   “关入万蛊窟的活人,是用来祭炼人蛊的。”魏东辞缓缓解释起人蛊来。   霍锦骁虽未吱声,却听得浑身颤抖,她生性豁达,甚少会生仇怨之心,此时低垂的双目却也如染血色,恨不得将月尊教一把火烧尽才觉平静。   “我虽有蛊术,然而一人独对千虫,也终有力竭之时。”他记得那时他已做好死的准备,躺在血泊之中,看着虫蚁爬来……   有个人突然出现。   “他问我,可要重来的机会,死而重生,回到最初,被我拒绝了。”魏东辞淡道。   一生事一生了,他不要重头来过的机会,这辈子,他没有辜负过谁,若问可有悔恨,那就是他从未向她言明心意,从未说过一次他爱她,然而每个人都有该走的路,即便他死了,她也会有她的路要走,他不能用他求而不得的私心,换走她的未来,偷改她的命数轮回。   生死干脆,于他是如此,于她也是如此,没有他,她一样可以好好活着。   魏东辞不求重来,若能得生,便生,若不得生,那就死得痛快。   无谓重来一次。   “那人是谁?”霍锦骁问他。   “他说自己是苍羌国师,名唤云照。”   霍锦骁蓦地抬头。云照之名她曾听过,那是个有大神通之人,只是怎会莫名寻上东辞?   “因为他和我父亲有旧交吧。”魏东辞也不知道,只记得云照当时对他所做选择的感叹。   “你与你父亲,当真无一丝相像。罢了,既与你父亲有旧交,我便还他一个人情。”   云照如是评价,又赠他一物。   “他送我的是夫人昔年所执之物,蛊王魂引,又传我炼蛊之法。以身体为宿,以血肉养蛊,将魂引收在我体内,以控制整个蛊窟蛇虫。我以魂引引发蛊窟蛊虫反噬外界教徒,这才得以脱身,救出母亲与佟叔邵叔二人。”   当年他被整个江湖引为传奇的成名之战,不过是一场蛇虫之争。   从月尊逃出时,已离云谷半年之久,她早已闭关潜修,为求心静。   “初九姨如今何处?可还安好?”霍锦骁问起他母亲。   “在青峦居里住着,每日吃斋念佛,倒还自在。”魏东辞笑道。   “那后来呢?你为何不给我来信?”她却毫无笑意,见他沉默不答,便又站起沉眸望他,“你说了这么多,还没说你背上的伤如何得来?也没说你为何被月尊教带走?你说他们当初看中的是我们,我和你,为何最后却只带走了你?”   魏东辞的笑便也渐渐凝固。   她太聪明,他根本瞒不过她……   “他们的目标不是你,是我,对不对?或者说,是我身上的奇毒慈悲骨。魏东辞,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在短短半月之内就配出解药解我之毒?”霍锦骁揪起他的衣襟,满面怒痛。   千古奇毒,就是当世奇才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配出解药来,而慈悲骨唯一的解药二十年前已经被她母亲吃了,这世上已无解药。   莫说解药,便是这毒药,当世也仅存一颗,她服的便是那最后一颗。   月尊教为的是这味千古奇毒而来。   那毒……根本就没解,一直都在魏东辞体内,所以月尊教才愿意放过她而带走他。   他所承受的一切痛苦,皆因她而起。   事到如今,他还要瞒她?   “你是不是想这辈子就这么瞒着我?”霍锦骁揪着他的衣襟摇他的人。   “小梨儿,你别激动,别……”魏东辞瞧她动怒发狠,担心她伤口绷裂,便伸手把人抱入怀中,紧紧搂着,“我告诉你就是。慈悲骨的解药我调配不出,你性命垂危,我又没有内力,无法像当初夫人救谷主那样将你的毒引到我向身上,所以我偷用了二师父蛊经中的禁术,以本命蛊虫吸去你身上毒素埋进我体内,我背上的伤,是这些吸了慈悲骨毒素的蛊虫反噬所至。”   慈悲骨之毒太烈,蛊虫也难承受,每隔几日就要因毒失控,反噬主人,撕咬而出,他离开的原因之一,也是不想她醒来看到个日夜被虫蚁噬咬的怪物,再因此事而自责痛苦。   受了这毒他其实也是死路一条,所剩时日无几,从月尊教逃出后,他开始浪迹江湖,因想着命不久矣,自己又是一副残躯,便不愿给她去信,只是在江湖搏命,做下几桩大事,让行踪传到云谷,好叫她知道他还活着。   便是她怨他恨他,总归能忘,也好过守着自责陪在他身边,他不愿自己的生命成为捆绑她一生的枷锁,再者……   “没有给你去信是我自私,对不起,但我也有我的私心。我本以为我命不久矣,离开月尊之后我方发现魂引似乎能助我控制蛊虫反噬,但我没有十成把握。我不敢给你去信,怕与你说了,最后却是一场空欢喜,那于你于我都太残忍,可我又不想与你划清界线,放你离开……”   那两年是他人生中最矛盾也最挣扎的时光,他这辈子唯一的摇摆不定,唯一的犹豫不决,都因为她。他对自己的生死没有把握,既不能让她白等,又无法彻底割舍,便只好半字不透,让她选择。若她放手另嫁,他就成全她的幸福,可若万一……万一她愿意等,而他又不死……   魏东辞已然无法再说。   再多的借口,也掩盖不了他对她的残忍。   等待是种煎熬,而最为折磨的却是她连该不该等待都不知道,他把选择的剑放到她手里,却没告诉她要做什么选择,又该如何选择。   “魏东辞,你既然要瞒我,为何不干脆彻底一些?别叫我再遇到你?你自以为是的成全到底成全了什么?”霍锦骁的泪水夺眶而出,沾湿他的衣襟,她死死揪着他的衣,一字一句从牙缝里咬出。   既痛又怒,心口似有荆棘一圈一圈缠上。   “我与你从小到大相识到今日已十七年,你却用这些毫无意义的挣扎加诸在你我的感情之上,若我是需要他人成全之人,今天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与你说话。你太自以为是了,既然如此,那你就当我已经移情别恋嫁予他人,事实上闭关两年,我确是对你放手了。你为我做的这些,我很感激,但也仅限感激,来日,我霍锦骁必以命相偿!”   霍锦骁不愿再听他的说话,只将他推开,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泪水如断线珍珠,一颗颗滚落。   “锦骁!”魏东辞从后追上,心如石裂,忽又见她衣襟上缓缓绽出的血迹,顿时大惊失色。   她的伤口果然裂开,血又渗出,胸口撕心的痛,也分不清是伤口的痛还是他所带来的疼,视线变得模糊,景物晃眼而过,她难再支撑,脚一软,便倒在魏东辞怀中。   痛……真的痛……   替他痛,也替自己痛。   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她似乎连责怪和渲泄的理由都没有。   真是可恶! 作者有话要说:  T.T   ☆、货真价实的么么哒   霍锦骁浑浑噩噩躺了两天才起得来床, 这中间又烧了一回, 把魏东辞给急得不行,熬得眼睛都佝偻下去。   醒来后她不大说话, 只是怔怔坐着,也没和他闹腾,他送饭过来她就吃饭, 他端药过来她便喝药, 乖得不像霍锦骁。魏东辞心里又痛又忧,一时间却也拿她没办法。   自打记事起,她就没像如今这般闷闷不乐过。   “我带你去院里坐坐。”魏东辞和她说了两句话, 她也不搭理,他急了两日,如今心里也有些火气,便不管不顾地拿薄被裹住人再拦腰抱起, 出了房门。   屋外春阳正好,院里几丛月季开得恰艳,淡淡的花香弥漫。   霍锦骁挣了挣就老实下来, 软软倚在他胸前。到了院里,他把人放在贵妃榻上, 也不说话,沉着脸拿玉篦给她篦发。这丫头从小舞刀弄剑在行, 细腻的活计却全都不擅,比如梳发,这么些年梳来梳去她也就会两个最简单的发式, 别人家的姑娘都拾掇的光鲜亮丽,独她老是毛毛燥燥的,他看不过眼,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学着替她编起发来。   他这人心细手巧,又用了十二分心,编出来的发别致新巧,她每回都要惊叹。今日他篦着篦着又给她编起发来,黑青的发细密柔软,绕指如水,叫他爱不释手。   霍锦骁不乐意他给自己编发,扭了扭头却不小心扯到自个头皮,“呲”了一声。   魏东辞的脸更沉了,手一松,便道:“你气归气,要拿我撒气也没事,何必同自己过不去?那天连‘以命相偿’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你真想同我算这么清楚,那你如今受的这伤,我先还你,咱们再往前一笔笔算。”   “魏东辞,你什么意思?”霍锦骁终于给他回应,声音哑着,十分可怜。   “没什么意思,你这伤是因我而起,我先还你。”魏东辞怕她发起怒又把伤口绷裂,这回学聪明了,先从后头把人给抱住,再和她吵。   “你……你既要还我,抱着我做什么?松手!”霍锦骁被被子裹一重,再被他抱一重,跟个大茧子一样。   “不松!你也就在我面前蛮横,吃准了我拿你没辙,换个人你都不这样。在祁望那里乖得像猫,明知道是他泄露了我们寻药的行踪,害得你差点送命,你还跟他有说有笑,还要跟着他出海。”魏东辞咬牙切齿道,俊脸拉得老长。   “你在说什么?好端端把他扯进来做什么?”霍锦骁有些急,挣扎着要出来,将头发扭得凌乱不堪,“你怎么知道是他……”   “你以为我眼睛瞎的么?有什么事你能瞒得了我?”魏东辞把人紧紧抱着,头也搁到她肩头,作势要咬。   霍锦骁吓得忙一缩,不再动弹,只口不择言道:“那是我和祁爷的事,我乐意原谅他,碍着你什么事了?你们又不一样!”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我是男人他不是?我喜欢你,他难道不喜欢你?”魏东辞早装够大方了,这两日祁望天天来,昨天来的时候她正好昏迷,这人竟拐弯抹脚把他说了一通,话里话外都责他没有照顾好她,他早都憋着一肚子气,这两天简直就像油锅煎心。   “你瞎说八道什么?”霍锦骁涨红了脸,恨不得拿馒头塞了他这张嘴。   “倒是有不一样的,他最多也就喜欢你两年,我再怎样也喜欢了你十几年。”魏东辞古怪一笑,把这两日的郁气都豁出去,脸面也不要了。   “你说得也没错,要以命相偿,既然你都想得这么清楚了,那你这条命,你这个人,就都归我了!”   “……”霍锦骁闻言竟不知要驳他什么,只得气道,“魏东辞,你无赖!”   话音才落,背后那人却将脖子倾向前,自她脸侧探过头,以唇堵上了她的嘴。   霍锦骁骤然傻眼,连呼吸都跟着一窒。   魏东辞做了件二十四年来一直想做,却一直没做的事。   小丫头身上都是药味,丝丝缕缕从衣襟里钻出,谈不上多好闻,还有些发苦,却是魏东辞闻了半辈子的味道。甘苦药香让她的唇变得更甜,就像儿时她含糊说话时叫的那两个字——“咚糍”,京城出名的小吃,软绵绵、热乎乎,外头裹着花生粉,里边夹着豆沙馅儿,她每叫一次,就让他想咬上去,仿佛她就是他手心捧的糯米团子。   今天,如愿以偿。   “唔。”她发出蚊子般的声音,进退不得,往前是他的唇,往后是他的怀,这人太可恨,前后夹攻,将她退路全封。   头发凌乱散落,覆去她半张脸,他探手抚过她的脸颊,五指穿入发间,缓缓摩挲着。霍锦骁脑中只剩空白,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唇上,只觉酥/麻/难耐。这人果像尝糯米团一样,小口小口地咬,舌尖轻轻地舔,她的唇就像团子,微一开启便让他的舌尖乘虚而入,如同破皮的小团子里藏的甜馅被他舌尖勾出。   霍锦骁脸色越发潮/红,眼里水雾迷濛,恍恍惚惚也不知该闭眼,还是该推开他。   魏东辞尝了许久,察觉到她越发不稳的气息才挣扎着离开她的唇。   “小梨儿……”他依旧抚着她的脸颊,鼻尖磨过她的鼻头,声音沙哑,惑人非常。   她枯白的唇被吻得水莹莹,一张俏脸几乎要滴下血来,迷茫的目光里既羞又恼,嗔意憨态十足,美到叫他挪不开眼。   “你……”霍锦骁吐了个字,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已莫名娇缠,更是羞恼,缓了两口气,她才拔高声音,“魏东辞!你这混蛋!”   “混蛋,无赖,恶棍,臭不要脸……”她开始碎碎念,一边骂他,一边用力喘息,目光却再不敢看他。   魏东辞抱着人坐下,随她骂个开心,等她念完一茬,他才慢悠悠开口:“骂够了?气够了?”   “不够!”她从被里将手挣出,揪住他的耳垂。   “骂不够还打上了?”魏东辞任她为所欲为,“小梨儿,四年了,你气我四年,躲我两年,这惩罚对我来说很重了,纵我有再多的不是,你好歹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饶我一回?”   去他的愧疚,去他的过去,去他的恐惧,抱着她他就不想放了,还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做什么?   “你也知道四年了?难道我不能心里有别人?你死皮赖脸又要做什么?”霍锦骁怒道。   “别人?谁?祁望?”魏东辞盯着她。   她别开脸,道:“是。”   他蹙蹙眉,开始分析:“以你这脾气要是看上他,还能就这么放过?早该扑上去才对。”   “……”霍锦骁咬牙切齿转过头,什么叫“扑上去”?   “你两没有开始,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你没看上他,一个是……他拒绝了你?”魏东辞道。   霍锦骁没吱声。   “他真拒绝你?”魏东辞不可思议,“我瞧他挺紧张你的,结果居然拒绝你了?他脑袋里面装的什么?”   “魏东辞,你有完没完?”霍锦骁拧着他耳垂一转,“你很高兴我看上他?”   “不是,我是高兴他拒绝你……也不是……”一看霍锦骁脸色不对,魏东辞立刻改口,“我是觉得他傻。”   还好拒绝了。   “你离开四年,我有什么样的归宿都不奇怪。我要真爱上祁望,非他不嫁呢?”霍锦骁便问他。   “嗯……你要真非他不嫁,他又拒绝除你,我帮你抢回来,不择手段抢回来,如何?”魏东辞握住她的手,没让她继续拧下去,“只要你开口同我说一声,你爱他,非他不嫁,我就帮你,说到做到。”   从小到大,举凡她想要的东西,他都尽全力替她求得。   若她真爱祁望,他就替她把人抢过来。   “有病!”霍锦骁松开手,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坐到旁边去。   魏东辞瞧她虽还是满脸气恼,却不是先前闷而不语的模样,知道她这气估计是去了大半,心也就安下。   ————   下午祁望仍旧来看她,魏东辞自去忙事,放他二人单独说话。   说来东辞待她有个好,便是从不拘着她,也不干涉她的自由。但凡她认定的朋友,他从无二话,即便如祁望这般透露过他们的消息差点害到他们,只要她没开口,东辞也不会横加干涉,更不会时刻盯着,那大抵是这世上很多男人都难以给出的信任。   “这两天伤势怎么反复了?”祁望还和她坐在院子里说话。   霍锦骁想想这两天发生的事,自己和东辞又吵又闹又和好,折腾得像三岁小孩,不由脸红。   “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把伤绷开了,你知道我这脾气,坐不住,好动。”   她随便想了个借口道。   “受伤了还不老实,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祁望失笑。   “二十年了,改不了。”霍锦骁伸手要给他倒茶,却被他拦下。   “梁家派人送来新帖,你看看时间,没有问题我便应下。还有,梁同康和曲夫人知道你伤了,送了一车礼过来,我瞧着你一时也用不上,就都先放在船上,这是礼单。”祁望将名帖和礼单都交给她。   霍锦骁打开一看,烫金的字龙飞凤舞,写着“燕蛟景骁”,不由笑了:“这时间没问题,就算伤没全好,出门走动也无碍了。”   “成,那我就去安排。”祁望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上下打量她几眼,却没说话。   两人又聊了一阵,说的都是船上的事,祁望知道她伤才稳定,便不多打扰她休养,很快就告辞了。   ————   夜里,烛色通明,魏东辞正陪霍锦骁吃面,医馆外头忽然来了辆牛车,载着一车的东西。   送货的是林良与华威,在外头见了魏东辞就将礼单递上。   全是给霍锦骁的东西,满满一车的衣裳、首饰与胭脂水粉等物。   霍锦骁看拿着礼单,看着林良与华威两人满头大汗地将箱笼一箱箱搬进,愕然不已。   “大良哥,祁爷好端端送这些东西过来做什么?”   “祁爷说了,小景是个姑娘,来平南这么久也没添置过什么,这些是他送你的。”林良依着祁望吩咐的话说完,又凑上前道,“过两天你不是要去梁家赴宴?富贵人家讲排场,好面子,俗语说先敬罗衣后敬人,祁爷怕你被人看轻,所以给你送了这些来。”   霍锦骁正看箱里的东西,闻言便道:“有什么可担心的,衣裳头面齐整干净就好,又不是见皇帝,还要凤冠霞帔按品大妆。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话是如此,可生意场上,谁不讲个排场,谈起事来人家也敬你三分。”林良抹抹汗道。   霍锦骁挑了挑眉,只道:“晓得了,辛苦你和华威哥,一会在这里吃了饭再回?回去了代我谢谢祁爷。”   “没问题。”林良与华威打了眼神,看着她直笑。   两人许久没见霍锦骁,杂七杂八问了些她的近况,又提起魏东辞,霍锦骁笑着与二人聊了一会,才送这两人去用晚饭,她自己则在灯下看祁望送过来东西。   上好的绫罗绸缎,赤金镶玉的头面,件件都价值千金,就算是想让她打扮好些去赴宴,这礼也重了。   “小梨儿,你要去赴宴的梁家,可是首富梁同康?”魏东辞适才在一旁听到二人说的话,此时人已离开,他方蹙眉问道。   “我和祁爷西行时曾经带着梁家二公子与梁老爷的妾室曲夫人一同出海,有些交情,他想当面谢谢我与祁爷。怎么了?有问题?”霍锦骁问道。   魏东辞点点头:“梁家确实有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显然,你们误会了我,我像是那种会在这里转虐的人吗?就算虐,我也挑个更特别的情节对不对,这种一看就能虐的转折不适合我嘛,摊手……嘻嘻。   ☆、沐浴   霍锦骁随手拣起个黑檀匣子, 打开里面是枚赤金飞仙台阁簪, 三层楼阁打造得精致小巧,单是这手艺便价值许多。   她微蹙了眉, 寻思着如何将这些贵重东西退还给祁望,口中道:“你怎么知道梁家有古怪?”   面吃到一半被人打断,如今这线面吸了汤已糊, 魏东辞让厨房把鸡汤整锅端来, 正往她的面里加汤,闻言垂眸回她:“梁家和海神三爷勾结,替三爷走货, 难道你不知道?”   霍锦骁放下匣子坐回桌旁边,道:“知道,走的还是军器。”   “去岁殿下亲自坐镇三港,把两江三港的官员和商贾查了个底朝天, 为的就是找到三爷军器的门路。这几年海神三爷能在东海发展如此迅速,有一大半原因是他垄断了整个东海的军器来源,全东海海枭包括东洋浪人都要靠他的军器装备船队, 故而一直无人敢与他作对。”魏东辞拉她坐下,将煲烂的鸡腿肉剥了皮撕成条, 扔到她碗里。   她吃鸡鸭不爱皮,嫌腻。   “东海沿海附近除我大安之外皆是小国, 没有能力提供军器,三爷的军器必是来自大安,你怀疑梁家就是三爷的军器来源?”霍锦骁一边挑起面, 一边疑道,“他不过是个盐商,哪来那么多的军器?且很多资源由朝廷管控,不准民间私贩,除非官府里有人与他暗中勾结。”   “有钱能使鬼推磨,三港这些年匪患严重,这里的官员早被腐蚀,沆瀣一气,公器私挪不奇怪。殿下与我查到如今,已揪出一大批官员,只不过梳理这其中关系尚需时日。三爷藏得深,梁同康也是只老狐狸,把柄不好抓。不过去年下半年,三港绿林已肃整完毕,三爷私运军器不能放在明面之上,定要找各处地头帮忙,只要他再有动作,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所以如今殿下还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魏东辞见她光喝汤不吃面,忍不住敲敲她的碗。   霍锦骁敷衍地吃了两口面,又问他:“那你们对三爷的真实身份有底没有?”   “不急,先把他的爪牙慢慢清了,他自然要浮出水面。”魏东辞三两口把余面吃尽,端起碗喝汤,吃得倒有味道。   “殿下查得这么紧,就算按兵不动,三爷的军器也不好走了吧?”   “那是自然,现在三港官员商贾人人自危,哪个还敢擅自走货?梁家被查抄是迟早的事,你去赴宴小心些,不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思,还有祁望……”他说着小心瞄了眼霍锦骁,叹道,“他做的那些事,再隐密也有蛛丝可查,趁现在为时未晚,你劝他收手吧,别再帮三爷了,朝廷下定决心要治匪患,他莫引火烧身。”   霍锦骁闻言没了胃口。她也猜着了,朝廷既然能找到梁同康这条线,必然也知道祁望帮着三爷走货的事,她倒是想劝,但祁望那人……   他和她都同样的固执,谁都说服不了对方,而且他瞒了她太多事,她想劝都无从入手,可不劝,难道真要看着他走上刀锋?   “知道了。”她闷闷道,又另想起一事来,“三爷运到东海的很多都是军器半成品,他在东海应该有制器厂与囤器库,你们找过没?”   “找过。朝廷探子已经带回一份东海的军器库藏匿点。”魏东辞便回道,“水师齐备之后,太子殿下与晋王殿下就打算先密攻这几处。”   “探子?可是朝廷安插在漆琉的细作?”霍锦骁想起那年漆琉半丈节所遇之人。   “正是此人,他在漆琉岛蜇伏多年,去岁秋才算脱身回来。”魏东辞道。   “你说什么?”霍锦骁猛地抬头,有些诧异,“去岁秋才回来的?”   “是啊,怎么了?”魏东辞惑道。   霍锦骁陷入沉思。   她是前年九月密会细作,那人行踪已露,已做了准备当夜脱逃,怎么会事隔一年才出现?   这其中又有变故?   “我想看那张海图,可以吗?”她沉道。   “海图在殿下手里,你也确实该去见见他了。”魏东辞又敲敲她的碗,“把面吃了!”   ————   出了二月,天慢慢转暖,祁望每日都来看她,总要在医馆里小坐片刻,和她说两句话才离开。   “祁爷,你送的那些礼太重,收回去吧。”霍锦骁挑了个机会,想将那批礼物还给他。   祁望目光扫过在她屋里堆放整齐的箱笼,知道她连取都没取出过,便淡道:“你跟着我这么久,我也没给过你像样的东西,这礼不重。况且你这伤也是因我而起,我不像你师兄可以医治照顾你,身边只有这些俗物,我知道你不稀罕,不过只是我的心意。”   “祁爷,我没怪你,你不必总将此事放在心上。”霍锦骁从袖中摸出小玉梳,在他眼前一晃,“再说你怎么没给我送过东西,这梳子多好。”   他给的压岁礼,是他亲自挑的,可比这一箱一箱的东西好多了。   “那怎么一样,这只是小东西。”祁望挥挥手,“给了你你就收着,若是真不稀罕,随便你处置,还回来我是不收的。”   霍锦骁便闷闷拔着玉梳细密的齿,嗯了两声不再开口。   祁望抬手按了按她的脑袋,叹道:“送礼给你还送得你不高兴,下次送你一箱梳子好了。”   霍锦骁笑出声来:“成,我去开间梳子铺,你送多少我卖多少,日后不跟船我也有个新的营生。”   她不过说笑,却勾出他的心病来。   他垂了眸,随意笑笑,便告辞离去。   ————   有魏东辞的照顾,霍锦骁那伤好得快,不过数日伤口便结痂,新生的肉发痒,她是个管不住手的,总想隔着绷带挠,被魏东辞拍了几次手,拍到她动了脾气。   “魏东辞,你别老管着我成吗?”霍锦骁抓着衣襟怒道。   屋中窗户敞着,阳光大好,外头的花香飘进屋里,盖去满屋药味,叫人为之一醒。   魏东辞正站在书案前写药方,闻言头也没抬,只道:“你是我的病人,我不管着,万一医坏了传出去,要败坏我的名声。”   “你外头几十号病患,怎么不管去?”霍锦骁几天没出门,闷出一身烦躁来,语气冲得很。   “那不同,外头是外人,里头的是……”魏东辞琢磨了一下。   霍锦骁把脸拉下,上回被他偷亲的账都没算,这会他要再敢胡说八道……   “不许说。”她喝道。   “里头的是自己人,我连自己人都治不好,岂不是愧对我在江湖上的名头?”魏东辞笑了,“你以为我要说啥?脸拉得这么长。”   霍锦骁使劲瞪他。   “公子,水已备妥。”外头忽有药童来禀。   魏东辞搁下笔,应了声便将人遣退,转头看她:“走了,给你治病去。”   “治什么病?”霍锦骁抓紧衣襟狐疑问他。   “心病。”他旋身走出书案,“想不想沐浴?”   霍锦骁眼一亮:“可以沐浴了?”   说句丢人的话,她已经很多天没沐过浴了,身上的伤浸不得水,不管她怎么说,魏东辞都不同意,只让她擦擦澡。可转眼她就要与祁望去赴梁家的宴,再不洗洗,她都羞于见人了。   “可以啊,我这不是在帮你吗?”他眨巴下眼睛,笑得有些坏。   “……”霍锦骁脑袋钝钝问道,“你帮我?”   “对。”他伸手把人拉出来,往门外走去。   “等会!我沐浴,你怎么帮我?”霍锦骁在门口处停步,“我不洗了。”   魏东辞笑得更愉快,有奸计得逞的狡诈。   “我以为这世上没你不敢做的事。”他仍拉着她,直至停在厢房门外,“好了,进去吧。”   霍锦骁狐疑进了厢房,厢房里外共三间,次间放着各色药瓶医具,里间的门帘垂下,隐约可见其间缭绕的水雾,热气扑出,她一撩帘子,便看到好大一只樟木桶,桶里装着浅竭的水,药香浓郁,是专门煮给她泡的药水。   “我在这儿等着,你有事喊我。”魏东辞跟她进来,坐在次间的榻上径自翻起书来。他倒想让她一个人沐浴来着,奈何伤口绢纱浸水后要解开重新上药,他不得不留下。   霍锦骁见了水全身都发痒,恨不得立刻跳进桶,看了魏东辞半晌,终于进屋。片刻后清脆的水声传入魏东辞耳中,他手上那书变得毫无吸引力,脑子里只有哗哗水声,以及那日她甜软的唇……   许久未碰水,霍锦骁如鱼得水,扎进桶里就不想起来。温暖的水裹着身体,伤口被浸得先是刺痒,约是药的作品,又转作凉麻,整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松懈舒坦下来,仿如陈积多年的疲倦一朝扫除,包括那些不得渲泄的苦楚。   于她而言,这世上没有一顿美食、一场热水澡无法解决的痛苦,种种不得不甘之怨,不过人心枷锁,抛开了,就什么都不是。她双手本就无物,来时空空,归途若能抓着片叶,便是幸运。   得之,她幸;不得,她命。   如此而已。   ————   她洗痛快了,魏东辞却在外头连催三遍。   再泡下去,皮肤发皱,水也凉透,她得着凉。   霍锦骁姗姗来迟。   魏东辞望向里间的月门,帘子被素手撩起,婷婷袅袅的身影带着药香慢慢挪出。这人被水雾一笼便显得格外妩媚,好似一夜之间长大,娇色逼人。   为了好处理伤口,她将湿发高挽,松松罩了件樱花色金银杏叶纹的袍子,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脸颊与肌肤皆有淡淡红晕,双眼空濛,看人都含着雾光。   他便看傻,直盯着她,盯到霍锦骁火烧般难耐。   “魏东辞。”一开口,还是清脆的嗓音,她一掌打在他手里的书上,“不准看了。”   “我没在看书。”他没缓过神。   “我不是说书……我是说……”霍锦骁说不出口,伸手覆在他眼睛上,人跟着气恼地坐下,“你快点处理伤口。”   “哦。”他应了声,起身备药,顺便缓缓五脏六腑里的小火焰,心里却道再这么下去可不成,他得抽个时间带她回趟云谷,把事儿给定了。   做君子,那也有个限度。   樱花色的薄袍褪至胸口,魏东辞缓过神,专注处理她的伤。伤口已然结痂,被药水泡得有些软,他先上一层碧透的药膏,等这层药干透后再换干粉,保证伤口干爽才能包上。   霍锦骁这衣袍还不能马上穿好,只得露着圆润肩头干坐在榻上。等药干透的空隙,魏东辞取了白棉布,将她湿发放下,替她小心拭发。   她这发像她母亲,鬓边的小短发卷曲,打湿后尤其明显,他拿手一绕一松,那发便弹得厉害,小时候是他百玩不厌的游戏,现在……还是一样。   “你无聊不无聊。”霍锦骁拍开他的手,她都坐得不耐烦了。   “我不无聊,无聊的是你。”魏东辞捏捏发尾与发芯,觉得已拭到五成干,便仍拿簪子替她绾上。   霍锦骁闭上眼不理他,任他给自己上药缠绷带。   折腾半天,魏东辞总算将伤口重新包扎妥当,他也出了身薄汗。   “明天,你自己要小心些。”他半倚在榻上,想起明日之宴,不太放心。   梁家与三爷狼狈为奸,如今三爷知道她与他有关系,也知会变生何风波出来,宴无好宴,必要多加小心。   ☆、劝说   梁家在壹台阁的酒订在晚上, 祁望本打算午后雇了马车去接霍锦骁, 谁知才过午饭外头就吵嚷起来,他放下手头的事到甲板一看, 竟是霍锦骁自个儿跑来了。   她不知哪儿寻了头小毛驴,斜骑在驴背上,手里握着细长的软鞭, 慢慢腾腾地走到玄鹰号停泊的码头前, 可最叫人侧目的,却是她通身的气派,与那只毛驴半点不搭。   梅枝彩雀的方领对襟袄, 襟口两竖珍珠盘扣,下头系着石青缂丝马面裙,裙上压着脂玉禁步,腕上盘的还是她喜欢的玉临春血坠子, 头上戴着两件赤金簪钿,除了手腕的坠子外,余的全是祁望当日所送, 是甚少会在她身上出现的富贵华丽,再加上描眉敷粉的脸, 愈发娇艳动人,乍一晃这码头上没人认出是霍锦骁, 只当是哪个官宦人家的豪门贵女来了,就是那头毛驴,生生把她这富贵衬出几分滑稽来。   她受伤的消息祁望没说, 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外头的人只当她外出办事,船上的水手久未见她,认出之后纷纷围上来打招呼。   祁望见她压着肩下伤口从毛驴上跳下,蹙了蹙眉,跟在人后从船上下来。   “你可算回来了!”宋兵挤在最前头道,“这两天把兄弟几个累坏了,你得请吃酒!”   “没问题。”霍锦骁见到久违的面孔心里也高兴。   “再陪哥哥几个摸两把?”华威还惦记着上回被她赢走的钱。   “成!”霍锦骁通通应下。   “果然是好兄弟。”华威一时高兴,忘乎所以,抬手往她肩头拍下。   她捂上肩头,只是意料中的大掌没有盖下,华威的手挥到半空被祁望抓住,他这才记起她受伤这档事,忙讪讪收回事,陪了个歉意的笑,也不说穿。   “怎么自己来了?”祁望遣散众人。   “好不容易才能出来,我当然有多早来多早。”霍锦骁与身边的水手挥手打招呼,一边皱着眉站在舷梯下。   穿成这样,还真不好爬这梯子。   “过来。”祁望先往舷梯爬了两步,回头正要拉她,就见这人往后退了两步,已经拎起裙摆。   “别……”他阻止的话还出口,霍锦骁便腾身飞上甲板。   祁望快步爬上舷梯,果见这人站在甲板上捂着伤处弯下腰。   “出门前你师兄难道没交代过你不能运功动武吗?”他急步上前,逮住她就想骂。   “嘿,没……”霍锦骁呲牙咧嘴了好一会才直起身,虽然疼,不过活动活动筋骨好生痛快。   “没有?我昨天去看你回来,你师兄送我出门时私下里就叮嘱过我,让我盯着点你,你必会乱来。”祁望气道。   魏东辞比他想象中更加了解她,什么都算在了前头。   霍锦骁咳了咳,忙道自己没事,一边也不用他招呼便小碎步进了他的舱房。   ————   几天没来玄鹰号,她觉得这码头和船处处顺眼。祁望的舱房一如往日,桌上凌乱散着笔墨账册,靠窗矮榻的几案上摆着水烟和茶壶,屋里烟味有些重,估计这两天他烟瘾犯得挺厉害。   霍锦骁睃了一圈,看到放在格架上的猎隼笼子,小家伙长大不少,这笼子快关不住它了。   “这几日是你帮我喂它的?”她走到笼前,小家伙认出她,翅膀一顿乱扑棱,大概与她一样都关烦了,想着她带它出去飞飞。   “不然呢?”祁望倒水沏茶,头也不抬。   “多谢祁爷。”她逗了小家伙一会,转头看到祁望已将茶泡好,忙道,“哟,祁爷怎么亲自泡上茶了,我来我来。”   仍旧是从前油腔滑调的调皮,祁望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好。   “吃过饭没?”他横她一眼,将茶递给她。   “吃了。”霍锦骁深嗅茶香,眉开眼笑。   不把饭吃了,魏东辞哪能放她出门。   “时辰还早,你在船上歇会,别老闹腾。”祁望走到桌后翻起册子来,执笔要将刚才处理到一半的公务给了结。   霍锦骁绕到桌前看了会,忽道:“祁爷这次还帮梁家运货吗?”   祁望的笔一顿,转头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刚到玄鹰号时,祁爷不是替梁家运过一趟货?”霍锦骁打量起祁望来。   和两年前相比,他几乎没有一点变化,又或者她对他的印象已经固化,难以改变。   “想说什么直说吧。”他将笔撂下,靠到椅上。   霍锦骁便收起进屋时的笑意,以他们的交情,要她拐弯抹脚的试探,她也做不出来。东辞让她劝劝祁望,她何尝不想,就是不知这人听不听得进耳。   “梁家与三爷暗中勾结吧?祁爷可是夹在中间替他们传递货物?”她问他。   “这在东海并非什么秘密,帮三爷走货的不上我一个。”祁望回她。   “可你帮他走的是军器吧?”她紧紧盯着他。   祁望眸色倏尔冷下:“是你师兄告诉你的?”   “祁爷,从我登上平南岛的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了。你并不相信我,因为我来自云谷,也有可能是朝廷派来的探子,对吗?”霍锦骁低头笑了笑,其实她也没有完全信任他,这是二人立场所至,即便他们生死过命,私交再深,站在各自不同的立场上,却难以完全坦诚。   祁望没有说话。   “你帮他做事,运送军器,运送白鸭,甚至把我和师兄的寻药的消息透露给他,与三爷虚与委蛇,除了怕他对平南不利之外,也想借此接近三爷报曲家被灭之仇,这些我都能理解,但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已经被迫把自己与他绑在一起,你想过以后吗?难道为了报仇,你就一定要和他狼狈为奸才能达到目的?”霍锦骁也经历过屠村之恨,她自然明白那种绝望的痛苦,但若要她为了复仇与金蟒四煞同流合污,她情愿死也不会去做。   “你这是替你师兄,替朝廷来劝我的?”他摩挲着椅子扶手上的莲花纹淡道。   霍锦骁无法从他低垂的眼中看出他的想法。   “难道我就不能为了你?你就是如此看待我与你之间的交情?”有时候她真恨祁望的现实,似乎这世间所有事于他而言毫无感情,只有利益。   纵已无儿女私情,难道这两年的出生入死就都是假的?   “交情?”他低声笑了笑,“那你希望我怎样?”   “别再帮三爷,别引火烧身,好好守着平南。”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些,再多便涉及朝廷机密,她只希望他能听懂她的意思。   祁望站起身,缓缓踱到她身后。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她侧颜的棱角,两年了,她棱角仍未磨平,还是满腔热血的女孩,有着他身上最匮乏的东西。   “小景,记不记得那天我拒绝你时说过的话?”他朝前倾身,双手压在桌沿,将人困在胸前。   霍锦骁一怔,脑中忽浮出他的话来。   “功业未成,无心家事?”她以为这只是他借口。   “报仇是我的目的,接近他是我的手段,然而……我还有别的追求。”蛰伏东海十多年,他怎么可能只为区区仇恨而活?   “你想做什么?”霍锦骁的心跟着他的声音悬起。   “告诉我,你觉得漆琉岛如何?觉得现在的东海如何?”祁望问道。   “我不喜欢漆琉岛,纵有天府之城,也难掩黑市之恶,那是个肮脏污浊之地。”霍锦骁想起黑市种种便觉得恶心透顶,贩卖人口、军器、毒烟,将人命视如草芥,随意玩弄,是整个东海罪恶之源。   “那东海呢?”祁望又道。   她摇头:“来之前,我以为东海是个枭雄辈出、充满冒险的地方,来之后我才发现,这地方已经因为人之私欲而沦为战场。三爷口中挂着大义凛然的话,为海民谋福,为东海求生路,可是所行种种无一不与此背道而驰。东海海盗不断、争战连连,皆出自他之手,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稳坐东海海神之座,控制整个东海,甚至为了他所图所求,不惜暗中扶持海盗,勾结东洋浪人,祸国殃民,哪一件事是为苍生黎民?不过愚民罢了。”   “我真高兴,终于有一次,你与我的看法不谋而和。”祁望声音虽轻,却极有分量,“你知道吗?我也讨厌你说的这些,憎恨漆琉,憎恨厮杀,但这是东海的规则,我们身处其间只能被迫遵守。”   霍锦骁不知他为何突然谈及这些,转头疑惑望着他。   “消极的人选择离开,功利的人选择趋从,懦弱的人选择臣服,而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应该是功利的人?”他朝前俯去,缩小与她之间的距离,目光之里透出的凌利似蛟目半睁,“景骁,我是个积极的人。积极的人,就会想办法改变些。”   “改变?”霍锦骁心头浮起个想法,十分大胆并且震撼的想法。   “不破,不立。我想打破东海的规则,重新建立我的秩序,这才是我的功业。”他缓缓说出他心中隐秘的野心,向她分享自己的梦想,他知道芸芸众生,只有她能理解。   霍锦骁震愕非常。   “你想取代三爷?”她声音微颤,为了他这个更加骇人的想法。   “小景,把东海建成我们想象中的模样,你不觉得是件更有趣的事?你想为东海百姓求的安居乐业,想为黎民苍生谋的富足喜乐,都能亲手实现,多好?你留下帮我,好吗?”他看着她惊呆的眼眸问道。   东海,若能由他与她一起执掌,想想,便叫他血沸,宛如她那一腔热血流到他的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啊————————————   ☆、反驳   霍锦骁已彻底转过身, 背靠桌沿与他相视而立。祁望向来平静的眉眼如波澜陡起的海面, 眸中燃起的火焰让她觉得陌生。他一直都是隐忍克制的人,也有些世故圆滑, 从未有这样张扬狂妄的时刻,像换了一个人。   他带着狂风骤雨时滔天海浪的气势,逼向霍锦骁, 双手困住一隅天地, 将人牢牢抓着。   她唇动了动,忽将他的手推开,从他即将拥来的胸膛前逃出, 撑着桌面轻喘着,压着这一刻难以平静的情绪。   “小景……”祁望选择这样的时机坦诚,便迫切地得到她的认同,他矛盾了许久, 忽然发现自己的挣扎与逃避有些可笑。何必抗拒,像她这样的女人,完全能够成为他志同道合的伙伴。   “祁爷!”霍锦骁下意识捂上胸前伤口, 声音冷了几分,“你有这样的理想与抱负, 是件好事,但成为第二个海神三爷, 却并非实现你理想的途径,甚至会颠覆你的理想。当初海神三爷集船起事,也是为着天下苍生, 可后来呢?还不是沦为满足私欲的手段,为了维持巩固地位权势不惜掀起无数战事,致使东海屠戮成灾,海疆动荡不安,曲家与你就是最直接的受害者,这一切都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我和三爷不一样。我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也不会让东海出现第二个漆琉岛,我要我的东海成为所有海民梦寐以求的世界。”他踱到舱壁前,看着舱壁上钉的东海海图道。   “你的东海?祁爷,你与三爷有何不同?你一样会为求得结果而不择手段,不会在乎这其间所发生的杀戮争斗会给东海和三港造成多大影响,在实现你的理想之前,你先要摧毁你的理想。”   两年了,霍锦骁不敢说完全了解祁望这人,但他的行事作派她却已心中有数。   “为了达到某个目标,有些牺牲是难以避免的。历来兵家之事便不乏杀戮流血,胜者为王,才有资格论及理想。”他的指尖沿着海图上的线缓缓划过。   “胜者为王?祁爷,东海不是你们追求个人私欲的附属物!东海的百姓也不是你们争□□势的刀刃!那是大安国土!千里海疆,尽归国有,安邦兴民,防御外寇,不可分割,绝非私有之物。”霍锦骁隐隐觉得祁望与自己越来越远,怎样都触不及彼此。   祁望盯着东海海图,沉默不语。   她还想劝他,外头小满敲门禀事,打断她的话。   祁望轻叹一声转过身来,眼中焰光已沉,看她时的目光仍旧平静,刚才风雷电掣般的对话似乎只是场梦。   “不说了,再说下去你该拉我见官了。你不必当真,我只是随口一说,要与三爷争雄,我还没那个实力。不过你也无需担心,此前因为你重伤之事,我已与三爷划清界限,不会再帮他了。”他淡道。   霍锦骁蹙了眉头。   “时辰不早,准备准备,咱们去壹台阁赴宴。”祁望走回桌前,低头将摊放的册子一一阖上。   “祁爷……”她轻唤一声,到底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便只得作罢。   ————   日暮时分,海面橘色波光如鳞。祁望已换过身衣裳,带着霍锦骁下船。梁同康派了马车来接祁霍二人,已在码头等候多时。霍锦骁隔着老远就看到梁家醒目的马车,华盖宝顶,四角垂着金铃,风过时便叮叮咚咚响起,旁边候着好些人,穿着相同的衣裳鞋履,那布料款式看着比殷实人家的还气派。   另有两匹马停在马车前头,其中一匹马马背上坐着人,瞧见祁霍二人便匆匆下马,往他们这儿迎来,竟是梁二。   “二公子。”霍锦骁跟着祁望一起向来人抱拳行礼。   “竟劳烦二公子来接,祁某罪过。”祁望客气道。   梁俊毅忙回:“祁爷客气了,是我多日不见你们,心里惦记得慌,想早些见到你们。”   话虽如此,他目光却直往霍锦骁身上瞟,眼里的惊艳毫无避讳。   跟着玄鹰号回到石潭后,曲梦枝便带着他与祁望告别回了梁家。梁家富贾天下,除祖宅在全州城外,两江三港各处都有梁家产业与外宅,他们如今暂时都还留在石潭。   霍锦骁的眼睛滴溜溜直往马上打转,那马毛色油亮,生得头颈高昂、四脚强健,十分漂亮。   “二公子,这是……伊犁马?”   伊犁马是战马,市面上可不多见。   “景姑娘见识广博,竟认得出来。这是在下托人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知道你喜欢这些,所以特地带过来。要试试吗?”梁俊毅殷勤道。   霍锦骁心动非常,在海上两年,她可许久没骑过马了,何况还是这么漂亮的战马。   “二公子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小景前些日受了些伤,伤势未愈,不宜剧烈运动。”祁望比她更快一步开口拒绝道。   自从平南岛上梁俊毅在祁宅听到他亲口否认与霍锦骁之间的关系时起,梁俊毅对霍锦骁的态度就不同以往了,那心思表现得太直白,瞎子都看得出来。   梁俊毅倒无失望,只关心道:“是我疏忽,前几日就听说你受伤,以为隔了这么多天你该痊愈……你的伤怎样了?”   “无妨,小伤罢了。这马我倒真想试试,不过与伤无关,我这今日这打扮也骑不了马,倒白费二公子一番心意,抱歉。”霍锦骁笑吟吟道。   “没事,我送你一匹,改日咱们约去城外打猎游玩?”梁俊毅仍旧殷勤,又命人将马牵出一匹往玄鹰号送去。   “使不得。二公子,我在海上漂泊,这马送我无用武之地,倒浪费了这么好的马。”霍锦骁忙阻止他,见他面现失落之色,不由又道,“码头也没有喂马的地方,船上也不合适,这马儿还是留在你那,我伤好了找你玩。”   梁俊毅听她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本要投其所好,不料还是没讨好芳心,难免有些失望。   “也好,那改日我来寻你一起。”   “好。”霍锦骁痛快应下,转身就和祁望踏上马车。   梁俊毅便跨上马,在前头领路。   马车里很宽敞,布置得也舒适,软榻迎枕、茶水果点,一应俱全,霍锦骁摸了把花生剥起来,吃了两颗发现祁望沉默地盯着自己,便朝他伸出手掌,掌心上是剥好的两颗花生仁。   “想吃?”   祁望拈起花生,道:“二公子对你,有些别的心思。”   霍锦骁不以为意地往嘴里扔花生:“哦。”   “梁家有钱有势,梁同康又喜欢这个庶子,有扶持培养他的打算,要能嫁进梁家,便是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他缓道。   “你想说什么?”霍锦骁问着,却又自己答道,“荣华富贵我不稀罕,衣食无忧,我自己就办得到。”   祁望笑了笑,靠在迎枕上闭上眼。   ————   壹台阁是石潭出名的宴饮之地,除了可设宴之外,阁中还备有舞伶戏班各色杂艺人,不对外开放,是三港权贵宴请最有脸面的地方,寻常商贾小官可也不得进。   霍锦骁从马车上下来,跟在祁望身边,只看到朱漆大门,上悬“壹台”二字的匾额,像个富贵人家的宅子,倒不似寻欢作乐之地。   天色微暗,门口的绢灯已亮,将左右两侧迎宾小厮脸上谄媚的笑照得格外明亮。   “祁爷,景姑娘,这边请。”梁俊毅请两人进园。   园子很大,亭台楼阁似江南大宅,一路上皆有莲台灯柱为引,园中更有一片碧波清池倒映莲灯光芒,池上荷叶铺展,无穷无尽。许多丫鬟小厮在路上穿行,看到他们便都停下行礼,借着灯火,霍锦骁瞧见这些人不论男女皆生了好面孔,行动之上不自觉便流露风流姿态,显是自小便刻意培养出的,她心里便对这地方添了几分了然。   又是个权贵富贾纵情之处,看着高雅,也就是声色之地。   梁俊毅将二人带到园子里临水的三层楼阁处,屋里的貌美小婢掀帘恭请几人进入,一进屋,霍锦骁便闻到上好的龙涎香气,屋里陈设雅致,书画玉器绣屏,无一不精,虽不是金碧辉煌流于表面,却透着富贵底蕴。   “今日除了二位之外,还请了三港商帮的高、钱二位老爷,这高老爷是三港皇商;钱老爷做的是陆上买卖,商号遍布中原各地,专收奇货。另外还有三港布政司参议洪大人。”梁俊毅一边请二人上座,一边向他们介绍今晚宾客。   霍锦骁对三港商贾不熟,闻言望向祁望,祁望便轻声道:“高家是皇商,专替官府买办,置备各色上贡的物品。钱家明面上经营的是各种手工铺子,暗中做的是海上的贸易走/私。都是三港大贾,这是要给我们介绍买家。至于这位洪大人,我倒没有接触过。”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进一阵说笑声音。   “父亲来了。”梁俊毅率先站起。   霍锦骁与祁望跟着他起身。   一阵低沉的说笑声音传入屋里,霍锦骁情不自禁侧耳听去,屋外来的人可不少。   侍女将门打开,又掀起帘子,梁俊毅迎上前,见人进来便躬身行礼,先道了声“父亲”又朝他身边的人行礼道:“俊毅见过洪大人,高世伯、钱世叔。”   霍锦骁的目光从祁望肩头望出,便看到个头戴织金网巾,髻束双螭玉冠的高瘦男人,此人穿着云锦所制的朱紫交领曳撒袍,面白无须,眉目温和,并无商贾精滑之色,倒带着几分天生的儒雅,仅管眼角有些细纹,他看起来还是比实际岁数要年轻许多。若她没有料错,这人便是三港首富,盐商梁同康。   这并非她第一次见梁同康,不过上次匆匆一面,她未放在心上,也没有细看,如今仔细看去,他的眉眼倒与梁俊毅有七分相似,尤其那双眼眸,形似非常,只是梁俊毅到底年轻,眼底风采比起梁同康逊色许多。   他身边站着个身着石青便袍的男人,方颌阔额,五官端肃,眉宇间有隐约上位之气,被众人拱着进来,应是刚才梁俊毅口中所说的洪大人无疑。   除这二人之外,后头还跟着不少人,曲梦枝也在其中,正站在梁同康身后招呼着众人。   祁望已经开口见礼,霍锦骁也露了笑,正要跟着行礼,忽然间熟稔的气息卷来,她整个人一僵,笑容也跟着凝固。   隐约并且遥远的气息,像阵错觉。   她一共遇过三次。   第一次,在海神三爷身边;第二次,与魏东辞在石潭城里;第三次……她差点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剧情快给我跟上啊啊啊。脑子炸了。   ☆、情意   前后三次相遇, 她不会弄错, 而区别就在于暗中潜藏的人是打算下杀手,还是在监视。   霍锦骁脑中嗡嗡一片, 心脏怦怦直跳,那气息若有似无的盘旋着,就像那回在三爷屋里所遇时一样, 不近不远监视着附近的一举一动。   他不是来杀人的。   “小景, 小景?”   祁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的衣袖也被他暗中用力扯动,她旋即回神。   怔愣之间, 眼前众人已寒暄过一阵,如今都望着她,她勉强按下心头骇然,扬起抹笑随祁望朝几人行礼, 胸中的惊涛骇浪却未平息。   “景姑娘可是身上的伤未痊愈?”梁同康面露关切问道。   他声音温柔,叫人如沐春风,入耳十分动听。   霍锦骁在众人目光下略垂了头, 道:“多谢梁老爷关心,在下的伤无妨。”   梁同康便不多问, 微一颌首,又朝曲梦枝道:“梦枝, 你多陪陪景姑娘,好好照顾她。”   “是,老爷。”曲梦枝从后头上来, 福了福身便走到霍锦骁身边,亲热挽起她的手,又道,“小景姑娘,我陪你。几天没见,我怪想你的。”   “劳夫人记挂了,我也想你。”霍锦骁露了个甜笑,渐渐冷静,虽与曲梦枝说着话,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掠过在场所有人。   盐商梁同康、布政司洪参议、钱高二人,烛色之下每个人皆脸泛红光,已相互招呼着往里走去,霍锦骁心中惊疑不定。   暗中那人是海神三爷的心腹,此人武功高强,据她这几次所打的交道可知,此人除了帮三爷处理些棘手事务之外,应该还负责保护三爷安危。他今晚既然在此,又不是为了杀人而来,那便只有一个目的,他在保护某个人。   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海神三爷。   魏东辞和她分析时曾提过,三爷大费周章隐藏自己的模样,极有可能是为了掩饰他的身份,好方便他从三港私运军器入东海,如此一来,三爷应该有个白道上的身份,并且此身份必然不低,可能是官府中人,也可能是三港有头有脸的商贾。东辞当时应该怀疑过祁望,但从年纪上来说,祁望是三爷的可能性并不大,而今晚梁家所宴请的这些人,包括梁同康在内,似乎全都符合她与东辞的猜测。   他们之间,有个人是海神三爷?   这个想法让霍锦骁不由自主心跳加速。   “你怎么了?”祁望瞧出她的心不在焉,慢了两步走到她身边问道。   “没事。”霍锦骁小声道。   “我陪着她,会照看好她的。”曲梦枝知道她受了伤,只当她伤未痊愈,便笑着安慰道。   “多谢夫人。”祁望虽觉不对,却也不便多说。   宴席设在二楼,还未踏进楼里,便有叮咚琴声传出,里边已候两个美貌少女,一人弹琴,一人唱曲,声音清泠泠的十分动听。   梁俊毅代替梁同康招呼众人落座,梁同康陪坐在洪大人身边,左便是钱高二人与祁望,曲梦枝位置在梁同康另一边,霍锦骁挨着她坐,旁边便是梁俊毅,那位置看着便像一早安排过的,将祁望怀霍锦骁隔开来。   稍顷便有下人端来精致盘碗,菜肴色香味俱全,便只以眼看着都觉舒服。菜端上后又进来一批美貌女子与捧着盥洗盆具的粗使丫头,服侍着众人净手漱口之后才退下,只留那几名美貌女子站在各人身后服侍,斟酒布菜。   梁同康挨个与身边的人说话,不管面对何人态度皆和颜悦色,只拣近日三港趣闻说笑,不多时就让席上气氛熟稔热络。霍锦骁很少参加这类宴饮,心道此番自己受邀大约是因为祁望关系,故很少说话,只暗中打量座上几人。曲梦枝并未落座,她挽了衣袖,褪去腕间镯子,洗净手站在梁同康与洪大人身后,亲自替二人斟酒布菜。   “怎敢劳烦曲夫人做这些事,快坐下。”洪大人受了曲梦枝斟的酒,忙道。   “大人客气了,能让您饮得尽兴,那是妾身的荣幸。”曲梦枝又为他斟满一杯酒,转头便拿白瓷碟子夹了只膏蟹,纤白素手在桌前小盘中摆的瑬金蟹八件中拣起只圆头剪子,将蟹螯与脚剪下,开始拆蟹剔膏,“江浙那一带喜爱文吃大闸蟹,今儿试试文吃海蟹,不过要我说,咱们都是海边长大的人,还是武吃更有滋味,就算是牛嚼,吃得也畅快,你说对不对,老爷?”   言谈之间,她已剔满一壳蟹膏,浇上一勺姜醋,将整壳膏先让给了洪大人。   “小孩子脾气,惹人笑话!”梁同康轻斥她,言语间却满是宠溺。   “我喜欢自己剥着吃,才香甜,夫人的情意,还是梁老爷收下吧。”洪大人忙笑着推却。他虽是官,梁同康为商,可言语之间他对梁同康却有十分敬意。   “好了,快坐下。都是自己人,谁要你在这里服侍了?今晚咱们不谈公事,只说风月,不必拘谨应酬,自在便好。”梁同康哈哈一笑,将曲梦枝拉坐在自己身边,“倒了这么多醋,分明是你自己喜欢,自己吃吧,我不用你服侍。”   他捏捏她的手,又嘱咐她:“蟹物寒凉,你别贪嘴,一会烫两杯黄酒喝了驱寒。”   “知道了,谢老爷关心。”曲梦枝笑着应了,有些小女儿神态。   霍锦骁看得有些惊讶。曲梦枝比梁同康小了十多岁,作他外室十年,先前她就说过梁同康对她极为宠爱信任,那时霍锦骁觉得梁同康这样妻妾成群的男人,不过是因为曲梦枝的模样手段而喜爱,可今日一见,霍锦骁方觉梁同康对曲梦枝的宠爱里是夹着几分真心的。   那眼神骗不了人。曲梦枝在梁同康面前也不似对着外人时的大方干练,倒像个要人疼宠的小姑娘,梁同康很是疼惜她。   如此看来,祁望说她在梁家日子过得不错,倒是真的。   思及此,霍锦骁转头看祁望,他正举杯与旁边的高老爷对饮,对梁曲二人间的情意视若无睹。   仔细想想,这人世间的感情,有时也叫人摸不着头脑。要说祁望对曲梦枝无情,可他分明又极在意曲梦枝的事,可若说有情,似乎又不像。   霍锦骁想不通,便低头端起酒杯要饮,却被梁二按住。   “别喝酒,你有伤。”梁俊毅轻道,目光在满室烛色下尤显温柔。   “谢谢。”她闻言便将酒丢开,他又让人给她夹来鱼肉,嘱咐人细细剔去鱼骨。   旁边曲梦枝见状笑道:“小景,我们家二公子最像我们老爷,懂得疼人。”   霍锦骁闻言蹙了眉,不解此话。   曲梦枝却又不说了。   “祁老弟、景姑娘。”那厢,梁同康却已向二人举杯,“这一年的西航,多谢二位替我照顾家人,这杯酒我敬二位。”   祁望忙道:“梁老爷客气,同上一条船就是过命的朋友,自当互相照应,何需言谢,况且曲夫人与二公子也帮了在下甚多,在下才是需要言谢之人。”   “梁老爷,我与二公子为平辈之交,您是他父亲,便是小景的长辈,您这杯酒小景不敢受。”霍锦骁也跟着笑道。   梁同康的目光便在她与梁俊毅之间扫了扫,笑里有些别意,夸道:“你们不必谦虚,梦枝与俊毅回来都我说过了,这一路多亏祁老弟与景姑娘对他们多施援手,数番救命。说起来景姑娘足智多谋,当真是女中豪杰,祁老弟年纪不大,已掌偌大船队,也是年少有为。俊毅,这杯酒你替我敬敬二位。”   梁俊毅便举杯朝两人:“祁爷,景姑娘,在下先干为敬,多谢二位一路照拂。”   语毕,他便饮尽杯酒,祁望也饮了一杯,只有霍锦骁举杯要饮时被梁俊毅按住。   “你有伤,随意便好。”   “多谢。”霍锦骁便只沾沾唇,笑道。   梁同康又道:“我先前听东海的朋友说,祁老弟与景姑娘之间已有婚约?”   祁望与霍锦骁相视一眼,霍锦骁开口:“梁老爷,那只是个误会,我与祁爷之间并无私情。”   她坦然而言,祁望摩挲着青玉酒盏不作声,记起漆琉岛上的惊鸿一现,她语笑晏晏挽着他的手,何等风采。   身后的侍女替他满上一杯,他仰头饮尽,才道:“是啊,只是误会。”   “这误会可大了。”梁同康闻言勾唇笑出声来,又问霍锦骁,“景姑娘是哪里人,家里还有哪些人?可有婚约?你怎么年纪小小就到东海闯荡?”   “……”霍锦骁不知为何话题会扯到自己头上,正要斟酌回答,旁边的曲梦枝已经开口了。   “老爷。”她拉长声音,嗔道,“哪有人在酒桌上问小姑娘这些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让小景如何回答你?”   “我失言了?”梁同康挑了眉看她。   “罚您酒。”曲梦枝替他斟满酒。   “好。罚几杯,你说了算。”梁同康握住她的手。   “我替小景作主,罚您三杯。”曲梦枝巧笑倩兮。   “那就三杯。”他倒干脆,说饮就饮。   满桌人都跟着笑了,喝着“好”。   三杯过后,曲梦枝便按住他的杯:“好了,今晚您不能再喝了,小心喝多了又闹胃疼。”   “曲夫人温柔体贴,梁老爷好福气,叫小弟好生艳羡。”旁边人夸道。   “有什么好羡慕的,就她事多。”梁同康拉着曲梦枝的手便不放,目光微熏,片刻后又问祁望,“祁老弟,我身边这两位高爷与钱爷,是三港商帮的成员,他们对奇货极有兴趣,听说你们这趟西行带回不少好东西,得空了请他们去掌掌眼。”   祁望向二人举杯:“一定,还请钱爷、高爷多关照。”   “祁老弟年少有为,不仅掌船掌岛还深谙商道,不知可有兴趣加入我三港商帮?”钱爷回敬一杯,忽道。   霍锦骁闻言望向祁望,他并无异色,似乎早有所料。三港商帮是三港商号集结而成的组织,若是祁望能加入,日后他的贸易便不用再受漆琉岛限制,于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不过梁同康是三爷的人,他为何要给祁望这么大的好处?   “能加入商帮是祁某荣幸。”那边祁望已与钱高二人喝起。   ————   一夜酒宴吃得少喝得多,席间几人都有了醉意,梁同康命人撤了席,邀了众人夜游壹台阁,去池中的聆乐榭听曲。几人上了停在池畔画舫,船娘撑篙将船驶离岸边。这池子环绕整个壹台阁,岸两边都挂满宫灯,满池清波印着月华,颇有一番韵味,船到池中间便停了,池畔有个小戏台,几个戏子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唱起曲来,声音隔水传来,带着几许虚无幻意。   “小景,你觉得我们家二公子为人如何?”曲梦枝寻了个借口把霍锦骁拉到了甲板上说起话来。   “二公子是个好人。”霍锦骁望着池中倒映的弦月,直接道,“曲夫人,你们今晚总是提及我与二公子,不知是何原因?”   她不打算拐弯抹脚。   “实不相瞒,这趟请姑娘来,除了才刚席间所说之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老爷也想亲自见见姑娘。”曲梦枝道。   “见我?”霍锦骁更是不解。   “这趟回来,老爷已经给二公子挑定一门亲事,不料他听说之后十分反对,竟与老爷大吵一架,只说已有心仪之人,非此人不娶。我们怎么劝都没用。”曲梦枝叹道,一边暗暗观察她。   霍锦骁心中已经了然,不自在地转开脸。   “想必你也猜到,他心仪之人,正是小景姑娘你。此前你与祁爷因有婚约在外,所以二公子并未有所表示,那日听到祁爷否认此事,他就……就疯魔了,不仅和老爷吵,还自作主张把亲事退了。老爷便想见见你,也让我打听打听姑娘的心事。说起来,二公子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品性如何我是清楚的,必是良人之选,姑娘如今年纪渐大,可曾想过终生之事?”曲梦枝缓言道。   “……”霍锦骁倒没想过梁俊毅为了自己和家人闹翻,她与他并无过多接触,私交都谈不上,更别说私情。   “我知道你心志大,怕是不愿在后宅为妇,不过老爷有打算为二公子成立一支船队往东海发展,这也是他急于拉拢你与祁爷的目的,想请你们为二公子护航。”曲梦枝见她面露难色,又道。   “梁家家大业大,为何要二公子出海?”霍锦骁觉得怪。   “二公子喜欢,再说他是庶出,梁家祖业轮不着他,前头还有老爷两个嫡子,老爷想替他另谋出路。另有一重原因,便是这两年梁家也大不如前,朝廷对我们有所怀疑,一直卡着梁家多桩买卖。实不相瞒,此前我们跟你们西行出海,便是老爷担心官府查抄咱们家,所以要我们出海暂避。二公子往东海发展,也是老爷想替梁家留条后路。”曲梦枝解释道。   霍锦骁记起魏东辞说过的话,梁家早晚是要被查抄的,想来梁同康亦有预感,所以早作安排。   “曲夫人,二公子若要往东海求发展,祁爷与我必定相扶,只是这亲事,我如今并无此打算,还请夫人转告二公子,此心……小景恐难领受。”   “为何?难得与你同心同志的良人,二公子虽是庶子,可心性脾气都是好的,梁家也不会亏待姑娘,你不考虑一下吗?还是说……你与祁爷……”曲梦枝急道。当初若非她醉后一番胡言,祁望恐怕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伤人伤己。她对霍锦骁有愧。   “不考虑,她不会嫁给二公子。”   霍锦骁尚未发话,身后便传来祁望声音。   这人站在半明半暗处,虚虚实实,目光透着冷意。   曲梦枝微愣,他已上前将霍锦骁拉开,只道:“夫人不必多劝,她不会嫁进梁家,你们的好意,心领了。”   “祁爷,这是她的终生大事,她是个姑娘,总不能一辈子跟着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混,迟早有一天要嫁人,你自己不娶,难道不想她嫁得好人?”曲梦枝站在船头看着祁望。   祁望沉默。   霍锦骁轻轻挣开他的手,浅笑道:“多谢夫人与祁爷关心,不过我已有意中人,就不需二位替我操心,二公子的情意,小景恐难接受,抱歉。”   语毕,她转身掀帘回了船舱。 作者有话要说:  送一包爆炸的作者碎片给你们,请收好。   ☆、馄饨   曲子没听多久, 洪大人就告辞离开, 钱高二人看中戏台上的两个优伶,梁同康命人将这二人邀去壹台阁里的厢房, 让那两个优伶好生服侍,霍锦骁与祁望便也跟着告辞。   离去时,曲梦枝被梁同康搂着腰, 目送他们离去。   月色柔和照着碧波池上的画舫与人, 倒似一对寻常夫妻,在烟尘间生活,有敬有重, 大抵也有爱,有别于少年时如旭日乍起的情/爱,已被时光缓慢雕琢成厚重的感情。   出门时,梁俊毅想送二人回去, 却被霍锦骁婉拒。   马车车轱辘在夜里发出清晰的嘎吱声,祁望挑起帘子,看着壹台阁门口灯笼下还舍不得进去的梁家二公子, 人在灯火下失落站着,却又满怀期待, 正是少年情动时暧昧不得的微妙时刻,像他年轻的时候每次见曲梦枝。   只是这期待注定落空。   祁望放下帘子, 看着坐在对面怔怔出神的霍锦骁。   她没什么表情,对梁二的爱意既无少女虚荣的欢喜,也无歉疚的难过, 不爱便是不爱,连一丝虚伪的关注都吝啬给出。   这人,似乎比他想像的更加无情些,除了对魏东辞。   “发什么呆?一整晚都心不在焉,是不高兴梦枝和梁家对你的叵测居心?”祁望打破车里的沉寂。   “没,我只是……”霍锦骁还在想在壹台阁里发现的那缕气息,梁家的居心和梁俊毅的心意倒没对她造成影响。   那个人藏得隐密,气息也若有似无,她虽能感受到,却无法探知位置。   “嗯?”祁望挑眉问道。   霍锦骁目光垂落,将要说的话咽下,改口道:“只是在想梁同康好端端的怎么让你加入三港商帮。”   有些话,她不能再与他说了。   “为了二公子吧,梁家这一年来势头不好,官府盯得紧,万一哪天查抄起来恐怕都是大罪,所以才想让二公子入东海,也希望我们能照拂。”祁望不以为意回答。   “可是梁家不是与三爷有关系?为何还要找上你?你不是……”她顿了顿,又道,“你不是才与三爷划清界限?”   祁望思忖片刻方道:“朝廷在三港大费周折正是为了对付三爷,梁同康不可能不知道,他不选择三爷而选择我,恐怕也是为了让二公子避开三爷这边的风险。梁同康可是老狐狸,他从来不把宝押在一样东西上,对他来说,不存在永远的朋友或敌人,只要能利用就可以。”   霍锦骁细想想也对,便又感慨道:“话虽如此,可他对曲夫人,倒似真心。”   今晚所见,梁同康与曲梦枝也让她惊讶,她以为曲梦枝在梁同康面前必是伏低作小的妾室模样,不想竟是十足小儿女脾气,倒大出她的意料。   “快十年了,是人都会产生感情,何况面对的是梦枝。”   当初他选择放手,不正是因为曲梦枝在梁同康照顾下活得更好?   “祁爷不会心酸吗?”霍锦骁好奇地望着他。   “心酸?有何可心酸?”祁望不解。   若说心酸,这一夜下来,千头万绪,都及不上她那一句话。   她说她有意中人了。   “你倒是看得开了。既然看开了,怎么还孤家寡人的?还不快找个人成家。”霍锦骁随口打趣一句,祁望却没了声音,她察觉对面的目光变得沉重,方想起两人先前的事,自忖无心失言,便转头挑起帘子。   “小景,我……”祁望心头一动,有些话沸自唇边,将要吐出。   “停车!快停车。”霍锦骁突然叫起,人也冲到车门前。   “怎么了?”祁望直起身子。   马车缓缓停下,霍锦骁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上,道:“我在这里下来就成了,你们送祁爷回码头吧。”   “小景?”祁望跟着她探出马车,发现马车已经行到王孙巷前的大街上。   时辰虽晚,不过三港并没宵禁,街头摆着几个露天摊子,食客零零落落地坐在简易的木桌前,在春寒料峭中吃一碗滚热的汤面或馄饨。   茫茫夜色间,街口第一个摊子最外头的桌旁孤伶伶坐着个男人,这人穿了身单薄的夹棉素袍,头发高高扎着,眉目在夜里模糊成一团,却还是叫霍锦骁一眼认出。   “祁爷,你回去吧,别送我了。”她笑了笑,欢喜地朝那人跑去。   祁望连开口道别的机会都没有,这丫头就已经跑远。   那边坐的人是魏东辞。   他看着她跑到摊前,裹进夜色里,轮廓与魏东辞融在一起,难以区分。   ————   “等多久了?”霍锦骁上前二话没说便坐到桌旁。   魏东辞挑了挑眉,想问她怎么就能笃定他在等她,摊子的老板已经把两碗馄饨端过来。   “这小哥从我的摊子摆开,一直坐到现在。”老板笑呵呵道,“二位的荠菜馄饨,一份鲜汤,一份凉拌,花生酱桌上自取,慢用。”   半个拳头大的馄饨皮薄馅厚,隐约可见皮下菜肉颜色,汤里放着紫菜、虾皮,洒着珠翠似的葱花,汤气暖暖浮起,闻一口就像人间仙气。魏东辞又拿勺舀了满满一勺花生酱浇在凉拌馄饨上,浓厚的花生扑鼻,勾得霍锦骁魂都快没了。   “你赴宴没吃饱吗?”魏东辞拿了竹筷递给她。   她已经迫不及待尝了两口馄饨汤,正捞馄饨吃。   “那些富人家的酒宴不合我胃口,你又不让我喝酒,我能饱吗?”   两碗馄饨他们并不分食,一起吃着,有滋有味。   “看来你没享福的命,只适合陪我浪迹天涯。”魏东辞吃了两口想起一事,便摆筷抓起她的手。   “不用你陪着我也能浪迹天涯。”霍锦骁回嘴,又问,“你干嘛?”   这人莫非大夫当出毛病来,大晚上的吃个宵夜还给她把脉?   魏东辞轻扣她的手腕,仔细把了片刻,才松开,道:“给你诊个平安脉。”   “怎么?怕我被人下毒呀?”她收回手笑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借着摊位上黯淡的马灯灯光看她,她精神十足,和白天出门时一样,“一天没见你,怪想你的。”   霍锦骁听他感叹,不禁要喷汤:“你没毛病吧?我才出去半天。”   “是吗?我总觉得好久了。小梨儿,咱们什么时候回趟云谷?”   “好好的回云谷做什么?”她奇道。   “想见见你爹你娘。”东辞的狡色藏在夜里,她看不出。   “你不是说我爹娘在两江秘训水师?”   “对哦,那我们不用回云谷。”他恍然记起这茬。   “你找他们这么着急,可有急事?”霍锦骁正色问他。   “急!急得不能再急,我都急四年了。”东辞笑眯眯道。   霍锦骁总觉得他笑得可疑,当下不回话。   东辞盯着她,知道小丫头学乖了,怕又中他话里的圈套,不肯接茬,便自言自语道:“可就是见了他们二位,也不知道能不能成,该怎么办才好?”   “快说,到底何事?”霍锦骁果真忍不住问他。   “终生大事。”   霍锦骁一下会意过来,将筷上夹的最后半口馄饨送入口中,一按筷子,冷着脸站起来:“那我可不妨碍你的终生大事了。”   说着,她便往医馆走去。   魏东辞匆匆结了账,笑着跟过去。   ————   回到医馆,霍锦骁自去洗漱,将一身繁复的衣裙头面通通卸下,换上松快的家常小袄,才觉得松了口气。   魏东辞已将药给她端进屋里,热度正好下口。   “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吃这药?”霍锦骁一看到药就垮了脸。   “伤好之后。”魏东辞坐到锦榻上,翻出针袋打开,“或者你可以选择,喝药还是下针?”   “喝药。”霍锦骁不作二想,仰头就把药饮尽,皱着眉拿清水漱了口,含了一颗他备好的甘草渍梅,坐到他身边,“你干嘛呢?”   他正盘腿坐在榻上,对着矮案上的油灯拈了针正穿线,案前放了块去了毛的带皮猪肉,皮上划开三寸长的口子。   “练手。上回给你缝的伤口不够漂亮,我想再练练。”魏东辞盯着那猪肉道。   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   “……”霍锦骁愣了半晌方阴森森道,“魏东辞,你拿我和猪肉相提并论?”   “这不是练手嘛。练好了下回再给你缝,保管不留疤。”魏东辞认真道。   “还有下回?”霍锦骁看他缝肉觉得瘆得慌,没好气道。   “没,绝对没有。”魏东辞不想和纠缠这个话题,便改口问她,“你今天赴梁家的宴,可有发现?”   说到这事,霍锦骁来了精神。   “有!”她凑过头去,“我在壹台阁遇到上次追杀我们的人。”   魏东辞手上动一停,俊容之上浮起凝色:“接着呢?”   “我只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却无法探知他的位置,但应该是在壹台阁内。那人是三爷的心腹,我在漆琉岛上见三爷时就曾遇过此人,他藏在暗中,应该是保护三爷的人。今晚他出现在壹台阁,又无其他动静,我猜测他还是在保护某个人,而这人极有可能就是海神三爷。”霍锦骁道。   魏东辞把针用力戳在了猪肉上,霍锦骁看得皮一紧。   “今晚来的都有哪些人?”他问出关键所在。   “梁同康、布政司洪参议、皇商高永良、钱记商号的钱嗣同,还有就是梁家二公子梁俊毅,梁同康外室曲梦枝以及祁望。”她一一报出赴宴人的名姓。   “这些人殿下都查过,并没发现有何不妥。”魏东辞仔细回想道。   “会不会有什么遗漏?要不咱们重头查查?”霍锦骁低下头,与他眼对眼。   “你想怎么查?”   “从梁家开始,夜探梁府,你觉得如何?”她道。   “我看你是想再让我给你缝一次伤。”魏东辞拔起那针,“免谈。”   霍锦骁将嫌恶的目光从猪皮上挪开,道:“那你想怎样?”   “我会让殿下派人再查一遍,你别插手此事。如今你身份太特殊,又在东海行事,万一叫人发现你暗中查探此事,会非常危险。”魏东辞可不愿再把她扯下浑水。   她还想劝他,他摆摆手,又道:“眼下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工部督造的十门红夷火炮过两日要从军器监运往两江船坞,路上恐怕不太平,我和殿下还未想到运送之法。”   “不是打算请两江三港的绿林豪杰出手帮助吗?”霍锦骁便问道。   “话是如此,但具体行事还未定下,况且程家和清远山庄的事也没完全解决。明日我要出门一趟,先了结程家的事再议其他,你乖乖在医馆里,别到处乱跑。” 作者有话要说:  啊,你们一定嫌弃我送出的碎片,还我还我,我自己粘起来!   ☆、惩戒   魏东辞一大早出门办事, 医馆关门半日, 霍锦骁伤已大好,困在园中无聊, 便到前院。   医馆里的药童和学徒在院里来来去去,晒草研磨蒸膏,正忙碌着各自手上的活计, 即便魏东辞不在, 他们仍旧有条不紊,并无半点懈怠。东辞虽然年纪轻,青峦居和医馆里却已收了不少学徒, 只不过这么多人中称得上亲传弟子的只有三人,其中一个年纪比东辞这老师还大上两岁。他收徒弟严格,以品性为首要条件,资质倒排在其次, 医者仁心才最重要,资质不足便以勤补拙,所以医馆里的这些药童与学徒皆是纯良勤勉之辈, 极好相处。   霍锦骁在院子里看他们制药看得津津有味,外头却有人匆促进来。   “不好了, 清远山庄的人和程家人在外头闹起来了。”   霍锦骁叫住那人一问,方知事出凑巧。程家的人得了魏东辞的解药, 不出三日便药到毒除,慢慢都好了,为了感谢魏东辞, 今日程家人带着几车厚礼前来,要赠予医馆,可偏偏清远山庄的人也挑在今日来找魏东辞商量与程家和解之事,两家人在门外撞见,因来的都是年轻弟子,血气方刚,一言不和就在医馆门口吵起来,眼见要动手。佟叔陪着东辞出了门,医馆里都是普通学徒,无人镇得住场子,众人便慌乱起来。   ————   外头乱成一团,王孙巷巷口处停了三辆牛车,车上堆满各色礼物,将狭窄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医馆门口站着两帮对峙的人,约有二十来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彼此手上的刀剑都已亮出,只差大打出手。医馆两个小厮正扶着门瑟瑟看着,喝骂声音传进医馆,秽言难听,都往两方祖宗八代上头飘。   “别跟他们客气,打死一个算一个!”有人大喝一声,立时便响起一片附喝。   “打就打,真以为咱们清远山庄怕了你们?兄弟们,上!”清远山庄里亦有人暴喝道。   剑花刀光晃过,呼喝声响成一片,两帮人按捺不住在医馆门动起手来,霍锦骁赶到之时,情势已然危急,双方已在门外混战,不少人挂彩。眼见着情势一发不可以收拾,她蹙紧眉,运气入掌,往中间挥出一道气劲。   “给我住手!”众人只闻得一声疾喝,气劲与人影同时来袭,像道旋风转入人群之间,将缠斗的众人逐一分开。   ————   “医馆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你们逞凶斗狠之处。”霍锦骁捂着伤站在两方人马之间。   伤未痊愈,贸然动武还是牵动伤势,如今她只觉胸前隐约钝疼。   两帮人分而立之,三三两两搀扶着伤者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是你?”众人正要问她是谁,程雪君从人后上来,“海匪婆子?你为何会在这里?”   霍锦骁当初易容跟他们出的海,如今恢复真颜,程雪君自然认不出。   “我会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你们程家。程姑娘,这么快就忘了海上那一巴掌?”霍锦骁冷道。这刁蛮的小姑娘一口一个海匪婆子,她就是脾气再好也要动怒。   程雪君下意识捂住脸颊,脸色一变,道:“原来是你!”   “在下燕蛟景骁,在场几位少侠对在下应该不陌生!”霍锦骁却朝众人抱拳,“两年前几位为了诛杀金蟒四煞被困燕蛟,在下还曾与魏盟主协力对付四煞,营救过三港绿林诸君。”   换句话说,三港绿林很多人都还欠她一份情。   “燕蛟?那不就是金蟒岛?”清远山庄一名褐色劲装的汉子思忖道,“你就是燕蛟新主?”   “正是在下。”霍锦骁朝那人拱手,“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这人看起来还算冷静,又有些年纪,清远山庄的弟子似乎都敬他几分,她便朝此人开口。   “在下陆华,清远山庄大弟子。”陆华客气回礼。诛杀金蟒他虽没去,后来却也听说了。   “原来是陆少侠,失敬。”霍锦骁微微一笑。   两人这厢客气寒暄两句,程家人已经按捺不住,有人跳出嚷道:“什么蛟蟒蛇的,都是东海盗匪,今日是清远山庄同我程家之间的仇怨,不相干的人都起开,免得小爷手里的剑不长眼伤了人!”   霍锦骁望去,说话那人是程家一个年轻后生,容长脸,眉眼皆是戾气,瞧他挥剑姿势与周身气息,武功怕是这些人当中最好的。旁边人都让着他,想来此人是三港绿林后起之秀,平时同少被人捧着。   “六师弟说得好!”程雪君挺挺胸脯,娇斥道,“我程家百来口性命,现在还有十多人因毒伤过重仍旧垂危,这仇不能不报!”   “诸位,连我一个外人都知道你们两家间的仇怨事出蹊跷,魏盟主大费周折寻找解药除了想救人之外,也是不愿将事态扩大,变成三港绿林之战,你们为何不能冷静想想前因后果,非要以武力解决问题?”霍锦骁站在众人之间,无意退让,边劝边以目光扫过众人。   “景姑娘所言甚是,我等此番前来,也非为与程家私斗,只是他们不肯放过,跟他们有理也说不清!”陆远道。   “呸!你们哪里来的理?”霍锦骁还不及回答,便被程雪君斥声抢先,“躺在床上的不是你们亲人,你们当然没感觉!这事不都查出来了嘛,下毒者就是你们清远山庄的人,还有什么可说!”   “对!”程家的人纷纷附和。   “放屁!你们害得我们少主武功被废,如今下毒人也死在你们程家,什么话都叫你们说尽!不就是想报仇,来啊,真当咱们清远怕了你们?”清远山庄的帮众也按捺不住。   这两家积怨已深,区区三言两语的挑衅就能燃起大火,叫霍锦骁头疼不已。   “别吵!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医馆乃救人之处,要打要杀你们上外头去!”她怒喝一声,压过两边声浪,“魏盟主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彻查此事,为的是化干戈为玉帛,可你们却在这里私斗,不仅辜负他一番苦心,还可能放走真凶,让对方的离间计得逞,你们想过后果没有?”   “哼,说得动听,你还不是为清远山庄说话。我倒差点忘了,你也是东海上的人,谁知道你和清远山庄是不是蛇鼠一窝,串通来颠倒是非?妖女!”程雪君越看霍锦骁越不顺眼,俏脸布满煞气。   “程姑娘,我瞧你长得也算聪明,怎么脑子里尽是草?”霍锦骁勾唇笑了,“我来自海上,所以我串通清远给你家下毒,然后再冒性命之险替你们寻药?你蠢吗?”   “你!”程雪君大怒。   霍锦骁话却未完:“你怎么不想想,你们两家为何这么刚好撞到一起,你们来送礼,清远也来寻魏盟主?又偏巧今天魏盟主去寻几家掌门了断此事?本来可以解决的事被你们这一闹,仇怨又起,岂不是白费功夫?到底是谁让你们今天来的?”   “魏盟主去了断此事?”陆远惊道,“我只听说今日程家聚众来此逼盟主下令集人攻我清远山庄。”   “何人说的?”霍锦骁问他。   “是……程家的三当家。”   一语才落,程家那少年当即跳起:“胡说,我师父不会做这样的事,定是你血口喷人,看剑!”   他说话间朝陆远刺出一剑,这剑来得狠毒,存了杀心,霍锦骁见状不对,将陆远推离,旋身弹出软剑接下了他这一击。   铮然数声响过,两边的人又各自抽/出武器。   “哼!这是我们三港的事,容不得你一个外人插手,你既然非要替他们说话,那就尝尝小爷的剑,受死吧。”那少年被霍锦骁一剑震退两步,非但不退,反而戾色更重,要置霍锦骁于死地。   “今天谁敢在这里动刀剑,就先过我这关。”霍锦骁震剑挽了朵剑花,飞身而上。   剑光如疾电闪过,晃花众人眼眸。   “六师兄,快拿下她!”程雪君替那少年喝彩道。   少年冷笑数声,长剑如蛇,阴冷游去,缠上霍锦骁。霍锦骁存的是退敌之心,这少年却招招狠毒致命,一时间她竟制不住此人,二人正缠斗间,巷子的墙头忽然射来两点青光。   淬毒的飞针来得无声无息。   霍锦骁凭敏锐五感察觉到危险来袭,眼见飞针刺来,不是击中她,就是击中这少年。那少年还一意要杀她,对此毫无所觉,她咬咬牙,避开一剑,收了攻势掠到少年身边,按着他肩头往旁边一跃,那针“咻咻”两声没入旁边树上。她松了口气,那少年却瞧她露了破绽,举剑斜刺向她。   她不想这人心毒至此,明知她救了他还能再出杀招,两人太近,她要避困难,只得狼狈就地一滚,那剑却如影随形,眼见要刺中她。   “好歹毒的后生!”半空忽传来一人沉如雷势的喝声。   青影从天而降,以掌风将少年的剑扫开。少年踉跄两步,还未回身,便叫人从后一脚踹上背心,转眼又被来人掐住了脖子。   霍锦骁扶着墙咳嗽着站起,她别的事没有,就是因为擅自动武牵动伤口,如今胸前痛得直抽。未等她站直腰,有一人便从后而至,将她拥进怀中。   魏东辞赶回。   “小梨儿。”他满面急色,扣了她的手腕脉门便诊起。   霍锦骁摇摇头,只道:“我没事。”   那厢,程雪君与程家其他弟子纷纷惊起:“六师弟!”   那少年已被佟岳生制在手中,半点动弹不得,只能恨恨回头道:“哼,江湖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焉有留情之理?”   “那娃娃对你已经手下留情,否则你在她剑下岂能走出十招?她救了你,你反不思报恩,竟还要痛下杀手,看来果然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佟岳生眉眼冷怒,他一生纵横江湖见惯厮杀,如今跟了魏东辞早不理江湖中事,如今见到这少年行事,却也不禁动了怒。   “爷爷,爹!”   程雪君她正情急,忽听到后头传来几声恭敬叫唤,转头一看发现程老爷与自己父亲也来了,不由大喜地跑上前。   “你们快救救六师弟。”   “啪——”程老爷子却毫不留情甩了个巴掌。   程雪君捂了脸惊呆。   “我程家怎么养出你们这样的不肖儿孙!差点铸成大错!”程老爷子痛心疾首道。   程雪君红了眼眶,待要分辩,却见自己父亲也怒容一片,脸色很差,便不敢多说,被人拉到人后,她再定睛一看,不止程老爷子到了,巷子里还来了许多人,除了清远山庄庄主之外与几个三港绿林有名望的前辈外,还有些陌生人,正站在后方冷眼旁观着。   “佟前辈,这次是我程家弟子犯了大错,还望佟前辈看在他年轻气盛的份上,将他交给程某带回好好管教。”程老爷子已走到佟岳生身前抱拳低声下气道,“今日之事,程某一定会给这位姑娘一个交代。”   以佟岳生在江湖上的地位,程观岩见了他也只有乖乖称“前辈”的份。   佟岳生蹙蹙眉,正要松手,冷不丁响起个霜刃般的声音。   “在我医馆闹事又伤了人,这样就要算了?程老爷子教得好门生哪。”   众人一转头,发现说话的人竟是素来谦逊温和的魏东辞。   魏东辞替霍锦骁把了脉,确认无大碍之后才开口。霍锦骁眨眨眼,抬眼瞧他时发现这人已无半分温和模样,目光如覆冰霜,唇抿似剑,虽无武功,一身肃杀气势却足已震慑在场所有人。   佟叔会意:“公子有个规矩,但凡在他医馆四周动武伤人者,必要受罚。”   众人此时方记起,魏东辞的青峦居确有这规矩,只要在青峦居上动手伤人,便会受惩,或挑手筋,或断脚筋,或废武功,从无例外,只是这里不是青峦居,众人一时间都没记起。   “魏盟主!”程老爷子脸色一变,“玉珩年少无知,还请饶他这一回,回去后我定会好好管教!”   这玉珩是程家几年里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被所有人寄于厚望,若就这么废了,当真可惜。   “心肠如此歹毒,毫无善念,学了武功也只会为祸江湖。他也说江湖争斗就是你死我活,既然有如此觉悟,那也清楚败了自然该有惩罚。佟叔,右手,我要他今后不能拿剑。”   森冷的声音如春日降冬雪,连霍锦骁都听呆了。   “啊——”凄厉的喊声让她回神。   想是佟岳生已经动手,她转头要看,却被魏东辞按了脑袋。   “别看了,我们进去吧。”他语气浅淡,无波无澜。   霍锦骁却知,他动了大怒。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了一个秘密,似乎有祁望的时候,评论才多?捂脸……   ☆、饺子   “招呼几位侠士去善药堂暂坐, 把外面受伤的人请进医馆妥善包扎。”魏东辞一边拉着霍锦骁进医馆, 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身边的人。   医馆里的人见他回来都像吃了定心丸似的,纷纷依言行事, 再无慌乱。   “我不是让你在医馆里好好呆着,你去凑什么热闹?伤都没好就与人动武?”魏东辞将她拉进后院后俊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彻底垮下,呈现出一种可算是狂躁的神色, 连声调都高了。   霍锦骁被他按坐在屋里的矮榻上, 看着他风风火火地转身去柜里翻药,她掏了掏耳,道:“我不出手, 难道眼看着他们打起来?”   “打就打,与你什么关系?”魏东辞从斗柜里翻出个浅朱色的瓷瓶,坐回她身边。   “怎么没关系?这事明摆着有人暗中捣鬼,我和你冒着性命之险去荒岛把药找回来, 不正是为了阻止这场争斗,你现在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打起来,我这伤不是白受了?”霍锦骁接下他塞过来的瓷瓶, 目光跟着魏东辞转。   魏东辞倒了半杯水,发现水是冰冷的, 便又起炉煮水,身影就没停过。   “那种情况下, 你就不该救钟玉珩。”他点了炉又寻葵扇旺火,心里憋着团气,他动作大了些, 火没旺,倒差点被他一扇扇灭。   “怎么不能救?暗中那人冲着我和钟玉珩来,不管我和他之间哪个人死了,都要掀起乱子,到时候就不是程家和清远山庄的事,还把你的医馆搭进去。我倒没料到那钟玉珩年纪轻轻,心肠竟歹毒至此,我救了他他还要杀我!”霍锦骁回想起来也觉得郁闷。   魏东辞便“啪”一声把扇子扔在桌上,走到她身前,将头俯至她眼前,咬牙道:“霍锦骁!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你不能替自己多打算打算?”   “你激动什么?他也杀不了我,顶多就是让我受点伤,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差劲,好歹在云谷同辈中也算佼佼者。”她咬咬唇,被他眼中带着关切的痛怒看得脸红,心怦怦跳起,看他紧张的模样,又让她有些小喜悦。   “别狡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不替自己打算,也替我想想,你知不知道刚才我……”魏东辞话说一半恨然而止,只狠狠盯着她,将头越俯越下。   霍锦骁立刻捂了唇:“火,火快灭了。”   声音从指缝间含糊传出,她怕他又像上回那般偷袭。   “公子,诸位侠士已经请入善药堂,佟叔问你几时过去?”门外突然有药童前来禀事,看到二人模样忙低了头,还算冷静地把话交代清楚。   霍锦骁脸色刷地飞红,魏东辞却只是转头冷道:“急什么,让他们等着。”   药童不敢多看,领命而去,魏东辞才又看回她。   “火真的快灭了。”她小声道。从小到大她都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过的,就是发怒的魏东辞,整个云谷,也只有魏东辞能治住她跳脱的脾性。   魏东辞重哼一声,转身又拿起葵扇旺火。   “程家的事解决了?”霍锦骁又凑到他身边巴巴问道。   “解决了。已经查出是程家有人觊觎家主之位,勾结外人挑起祸事,离间两家。早上本来布好局要抓人,不料对方竟然还留了后手,想在医馆外再掀事端挑是非,幸好我赶回来了。”说着他又瞪她一眼。   “是钟玉珩的师父?”霍锦骁只差没拿葵扇给他把火气扇走。   他点头,又道:“另外还有一个小帮派,已经全抓了,应该是被人利用,不过看样子利用他们的人并没留下线索,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炉上的铜壶盖被气顶开,水“咕嘟”直响,魏东辞站起,用棉布握起提梁,往杯盏里倒水。   “今天跟在你后面来的那些,不是三港的人吧?”她又好奇问道。   “不是,是从东三省请来的帮手。”魏东辞灭了火,又往热水里兑些凉水,这才递给她。   “为了运送红夷大炮的事?”   他取走她放在掌中把玩的瓷瓶,拧开瓶口木塞,倒了两颗莹白小丸入掌,摊到她眼前,示意她服药。   “红夷大炮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大安水师有这十门火炮,与三爷的东海之役胜算必然大大提高。”   霍锦骁嗅到丝淡淡的香气。   “九转回命丹?”她惊道,“这是慈意斋镇门之药,一年都炼不出十瓶,我没事,不用吃这个,你留着保命。”   “这段时间你受伤,我这的灵丹妙药你吃得还少?这已经不算什么了。你有没事,吃什么药,我说了算,快点。”魏东辞催促她。   霍锦骁见他这架式,若她不吃恐怕他不会放她出门,只得把药用水送服,仰头吞了。   “外头人正等着你,你快些去吧。”吃了药,她见他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推推他。   “小梨儿,要不……你回来吧。往后开战,你若还夹在中间,会很危险。”魏东辞将她散落的发丝挽起,忽然叹道。   像今天这种情况,只要她愿意公开自己身份,便不会被三港人当作不被信任的海匪。如今她还要往东海去,别的还都好说,晋王之女这身份却万万不能被人发现,否则必陷入极恶之境地,他隐隐担心。   他怕她终会陷入两难之地。   “行了,我心里有数,也和祁爷说过了,再半年吧,我把手上的事交托清楚就回来帮我爹。”霍锦骁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皮发沉,“你这药吃了怎么困得很。”   “是这药的药性,你乖乖睡个觉,醒来我还有事和你商量。”魏东辞说着将枕被取来,替她枕好,扶她躺下,又将被子掖实,看着她恍恍惚惚地闭了眼,才轻叹口气。   霍锦骁只觉得困倦非常,她咕哝了两句,也没等到他的回答,竟就睡熟过去。   ————   一觉黑沉,她眼睛再睁开时,天已全暗。   屋里的烛火亮起,她睡在东辞书房靠窗的锦榻上,眼眸一睁,就看到对面书案后坐的东辞,他正垂头认真看桌上的东西,耳鼻被火光照出一重阴影,明明暗暗,安安静静。   霍锦骁不急着起来,侧身枕着手臂看他。   他穿家常的夹棉长袍,袍色洗旧,青中泛白,头发绾成髻,眉目专注,他认真的时候常会显得虔诚,比如现在,真像个在灯下读经的小道士。   对她的目光似有所察,魏东辞抬头,朦朦胧胧看到她的笑,便道:“醒了也不说话?”   “说什么?”她支起身子,揉揉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是他的笑。   “你可以叫……咚糍,然后我就过来了。”魏东辞起身。   “我不说你不是也过来了?”她回了句。   魏东辞想想,好像真是这样。   “饿了没?今天厨房包饺子,馅儿和皮给你留了。你去洗洗,我给你现包。”他走到盆架前拿水洗了手后才踱到靠墙的长案前,拉出椅子坐下。   霍锦骁探头看了眼,长案上放着白绢覆的托盘,绢布打开后便露出一碗调好的饺子馅与一叠擀好的饺子皮,他手脚麻利地取皮包馅。   “你这书房可够乱的,什么都有。”她调侃他。   “自在便好。”魏东辞不以为意,捏饺子的速度很快,眨眼就包出个饺子,形状还特别漂亮。   霍锦骁看着有趣,快步去净房洗漱清爽出来,坐到他身边:“我也来。”   说着,她拈起饺子皮,道:“外头人都散了?你今天就请大伙儿吃饺子?”   “有什么问题?”他反问她。   “没,不过江湖人聚一块不该喝酒吃肉?”她将皮拢紧,捏得乱七八糟,“你小气。”   “我又不是土财主,钱要攒着讨媳妇,他们有饺子就不错了。”他看着她捏的饺子直皱眉。   “世人对你一定有误解。”霍锦骁想着江湖上关于魏东辞的评价。   谪仙一样的男人。   哪个谪仙能躲在书房包饺子?还小气。   “你没误解就可以了。”魏东辞不以为然。   霍锦骁眨眨眼。   不管外界如何传说,东辞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遥不可及的人,他普通平常,和她一样。   没多久,饺子便煮好,霍锦骁在案角找到瓶老醋,拿两个碗分了些,取好竹筷,饺子出锅。两个人索性坐到书桌前,饺子只装一盘,两人各自手捧一碗醋,一边抢饺子,一边研究魏东辞刚才看的东西。   那是张海图,图很大,用八张羊皮纸拼成。   “东海海图?你怎么会有这个?”霍锦骁咬破饺子皮,把醋灌入饺子肚,这是她钟爱的吃法。   “这是潜入漆琉岛的细作交来的海图,我从殿下那里拓来给你看的。上面作记号的地方,就是海神三爷的军器点与制器厂位置。”魏东辞道。   霍锦骁神色一凝,忙将手里碗筷放下,半俯下身仔细看图。   魏东辞将灯台替她举来。   她的指尖缓慢地抚过图,看得极为细致,眉头一会蹙一会松,目光也不时犯惑,却迟迟不说话,他也不吵她,论及海事,她出海两年,绝对比他更有经验。   “图没什么问题,但是……”霍锦骁说不上来。   这图将东海大部分岛屿的位置都标出,连漆琉岛也在其中。   “但是什么?”东辞问道。   “太详细了。”霍锦骁回答他。东海之所以难战,除了因为三爷实力强大之外,也因为海域难测,不像陆地,行军作战可依地形作变化,海战受到环境的极大限制,每个岛的位置都难以测量,可这海图竟将东海七成岛屿画出,这摆明就是将东海送到他们面前。   “我与殿下也怀疑过此事,不过他说这是从三爷屋里偷出来的。”   “三爷手上的确有各岛位置,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那人怎么偷出来的?”霍锦骁仍旧怀疑,她又仔细看了看图,指着图上标记处问道,“这几个位置就是军器点和制器厂?”   “对。”东辞点头。   霍锦骁心里犯了嘀咕。   图上没有标注海坟区。   如果说祁望与三爷合作,以海坟区为军器点,那图上应该有所标记才是,即便不知海坟区的海域情况,至少也该有大概位置,除非祁望没与三爷合作,但那不可能。   那天她亲口问过祁望,祁望没有否认。   “这图我再看看。”霍锦骁并未立刻说出疑惑之处。   “饺子凉了,先吃了再说。”魏东辞把灯挪开。   霍锦骁心里有事,在吃上就不上心,胡乱几口吃了半盘饺子,便推说饱了。   魏东辞将碗盘收下,沏了壶红果茶回来,她已经坐在书案前埋头看图,手边还拿了张纸写写画画,墨汁也沾上脸颊。他摇摇头,这疯丫头要是认真钻研起一件事,天塌下来也不管不顾的,好在白天睡足了,晚上恐怕也难以入睡。   他便不催她,拿着书倚到锦榻上看起,静静地陪着她。   也不知多久,他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忽听到她一声轻喝。   “东辞,明天带我去见殿下,这图,这人,都有问题。”   舆图海图,皆是失之毫厘,便会谬以千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吃了饺子,真好吃……   ☆、面具   翌日, 天晴。   霍锦骁起个大早, 因要去见太子,她换了身齐整衣裳, 梳好发,出来时魏东辞已经煎好一锅锅贴,洒了葱花和芝麻, 油亮酥黄地端过来, 再配两碗浓豆浆,把人尝得口水直冒。   吃锅贴得沾个酱油,她四处寻酱油, 被魏东辞一句话给喊回来。   “别找了,你伤口未愈,吃酱油留疤。”   她只得妥协,拿醋凑合着蘸了吃。   一顿早饭眨眼吃好, 魏东辞套好马车,连车夫也不要,亲自驾车送她去见霍翎。   马车嘎吱嘎吱地出了王孙巷。   ————   祁望昨天没见着霍锦骁, 他下午来探望她时,正巧她吃了东辞的药沉沉睡着, 叫他跑了趟空,所以今日一早便来了, 手里还拎着饭团和豆浆,想要和她吃个早饭。   只是才走到王孙巷的巷口,他远远就看到霍锦骁扶着东辞的手踏上马车。   车帘儿一落, 魏东辞就挥动马鞭往外赶车,祁望眉头一蹙,往旁边闪身避进了狭窄的胡同里。   魏东辞的马车很快过去,他旋即出来,凝眉不展。   思忖片刻,他随手就将早点扔进了胡同口的垃圾筐里,快步离开王孙巷。   ————   太子霍翎如今住在石潭港的奕和行宫,位于城东,与王孙巷隔着三街六弯。   东辞这马车赶得不疾不缓,车内虽简单,霍锦骁坐着却也稳,两人隔着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皇兄如今怎样?”   皇帝是她大伯,霍翎就是她堂兄。霍翎是她皇伯父与皇后的嫡长子,从呱呱坠地开始就被期以厚望,所幸他也争气,没叫皇帝失望,从小到大都极优秀,所以很小的时候就被立为太子,这位子一直没动摇过。   四年前为查欢喜毒一案东辞冒死间入魏军时,她曾见过霍翎一面,如今已无甚印象了。   “越来越有君王之风了。”魏东辞想了想,道。   “说来也好久没回京城,怪想的。”霍锦骁背靠在车壁上,掰着手想自己在京城的亲戚。除了皇家之外,还有她外祖父、舅舅、姨妈和表舅舅……如今与她同辈的人都该成家了,应该热闹非常。   “等东海的事了结,我陪你回京城看看。”魏东辞便笑了。   “好。”她想也没想就应下。   车子很快就到奕和行宫,两人便将话题暂歇。魏东辞下了马车,掏出枚玉牌在宫门前站的守卫面前示意一番,马车就被放行,直接驶入行宫,到了仪门前方再停下。   霍锦骁这才下车,旁边有人来将马车拉走,魏东辞也整了整衣裳,带着她往仪门走去。   奕和行宫虽挂着行宫名头,和京城皇城里的宫宇却是不能比的,不过是个威严些的大宅,仿着京中宫宇所建,格局方正,地方却不大,年久失缮,看着还有些斑驳失色,满是岁月痕迹。   这行宫虽小,但因霍翎落榻此地,守卫却十分森严,到处都有太子府重兵把守与巡逻。   仪门外候的宫人将两人带到奕和殿便退下。偌大的殿上只站了一个人,暗朱的团云箭袖袍,赤金龙玉冠,通身贵气,又生了张飞龙潜海的脸庞,英挺沉敛,确实比四年前更加成熟了。   一见面,霍锦骁的记忆就都回来,扬起笑跑进殿上,也不行礼,只道:“皇兄。”   霍翎一早就得信他们要来,此时并不意外,只含笑上上下下打量她,不无感慨道:“四年前见你还是个小姑娘,如今长大许多,人漂亮了,也更稳重。”   今日霍锦骁穿了身簇新的鹅黄袄裙,头发尽数梳到脑后,露出饱满额头与发际一点美人尖,格外精神漂亮。   “殿下快别夸这个,她什么都好,唯‘稳重’二字担不起。”魏东辞说笑着也进来,拱手朝他躬身,“草民东辞,见过太子殿下。”   “好了,东辞,本王不是说过你我私下见面无需多礼。”霍翎托起他的手。   魏东辞坚持行完礼:“君民有别,礼不可废。”   “皇嫂与我小侄儿,可好?”霍锦骁绕着霍翎走,又问及太子妃与小皇孙。   四年前她曾出手救过太子妃姜桑梓,对姜桑梓印象很深。她出云谷时,霍翎的嫡子才出生,可算是他们霍家下一辈的头一人。   “都好,劳你挂念,有时间回京城看看,母后与姜姜也记挂你,每年都要念上几回。”霍翎一边说话,一边请二人坐,又令人上茶。   魏霍二人与霍翎说笑几句,很快就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之上。   “皇兄,不瞒你说,此次我来寻你,是为了海图与漆琉细作之事。”霍锦骁正色道。   “你们随我来。”霍翎点点头,带着两人进了内殿。   内殿俨然是个大书房,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格架上除了书就是各色船模,与祁望收藏的那些有的一拼,而最让人注目的却是书案左侧立着的一张大架子,上头镶着巨大的羊皮海图,与魏东辞带回的那份一模一样。   “这图昨日东辞才拓回去,今日你就寻来,可是有问题?”霍翎站到图前问道。   霍锦骁走到图前,点头道:“确有问题。”   语毕她伸手指向图上某处,冷道:“位置与距离不太对,这图被人动过手脚。按此图所示,三爷所有的军器点和制器石,离三港最近的就是位于泰泽港东面这片海的岛屿,也是所有藏械处中了大的一个地方。若我没料错,水师齐备之后,殿下与我父王应该会先从此地下手,将此岛一举拿下。”   东海三大港,除石潭与全州之外,还有这泰泽港。   “确有此打算,因为此岛是目前来看最近,也易攻下的一处。”霍翎凝眸道。   “殿下请看些处水域,此地往北有三岛,与这片海域极为接近。东海十大海枭之首庞帆,殿下可曾听说过?”霍锦骁问他。   霍翎点头:“听过,此人独占三岛,三岛海域特殊,易守难攻,兵力雄厚,在东海之上仅次于三爷。”   “这三岛应该就是庞帆的地盘,我在东海曾听人说庞帆这三岛形如双龙护莲,两岛细长,合扣第三岛于内,附近又多星岛可建瞭望点,外船很难闯入。这海图上所圈之地,看着似乎不在庞帆地盘内,但海图舆图,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若是这地方在庞帆海界之内,界时庞帆界时必然要与朝廷一战。”   霍锦骁仔细分析道,又看二人神色。   “庞帆?我听说此人虽落海为寇,为人却刚正不阿,在东海闯荡十多年不仅未伤一民,反而大力扶持海民,在东海之上被称作义枭,是个有侠肝义胆之辈。三爷控制了东海,却独拿此人没有办法。”魏东辞琢磨道。   “正是。前年我在漆琉的半丈节上见过此人,确如传言所说,颇有侠义之心。三爷近年勾结东洋浪人,意欲图我大安海疆,半丈节此人当面怒斥此事,拂袖而去,可见心有家国。整个东海,没有一个人敢如此对三爷,我想三爷必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霍锦骁继续道。   “小梨儿,你的意思是,这幅海图是三爷故意流到我们手中,想要先挑起朝廷与庞帆之间的争战,他好坐收渔人之利?”魏东辞很快便明白她言下之意。   “倒是有这可能,前些日子接探子回报,东海最近不太平,东洋浪人接连活动,已引得东海诸岛与沿海百姓极大不满,这庞帆已出船抵御,正在斡旋。若按此说法,三爷确有可能想借我们之手除去庞帆。”霍翎斟酌道。   “反正红夷火炮还未运达,离我大安水师出兵之期尚有时间,殿下不妨派人前往庞帆这双龙护莲岛一探究竟。东海海域我们势必要收回,不论此人是三爷还是庞帆,只是他们内斗,却想借我们之手,这如意算盘打得倒妙。”霍锦骁嘲讽道。   “嗯,此事本王会着人查探,若是属实……”   “若是属实,就是有人从中设下圈套。殿下,我想见见这位细作。”霍锦骁又道。   “他这些时日不在石潭,过几天才回来,到时候本王安排你们见面。”霍翎同意了。   魏东辞却沿着海圈来回走了两圈,忽道:“殿下,小梨儿,我瞧庞帆此人颇为正直,当年落海为寇似乎也是事出无奈,殿下不妨试试可否将其招安,为我大安所用。若是能成,到时候便来个将计就计,以攻打庞帆为名,北上攻海神三爷个措手不及,岂非更妙?”   “好计!可以一试。”霍翎大喜,按住魏东辞肩头,又朝霍锦骁道,“有你二人,本王也算是如虎添翼。小梨儿,皇叔有你这女儿,当真是虎父无犬女。你二人今日必要在本王这里吃了饭才准回去。”   “那是当然!”霍锦骁只将下巴一抬,露出得意神色,毫不客气。   “殿下夸你,你也不知道谦虚?”东辞便打趣她。   “我皇兄说的是实话,虎父无犬女!我为什么要假意谦虚?”她冲东辞做个鬼脸,跑到了霍翎身后。   霍翎瞧着前一刻还老持成重的两个人,转眼像孩子般斗起嘴,魏东辞这样沉稳老练的人,在霍锦骁面前竟也成了三岁顽童,不由大笑:“你二人天生冤家,准备几时成婚,本王必当奉上厚礼。”   “成什么婚?谁要成婚了?”霍锦骁从霍翎身后跑出,被东辞灼灼目光一望,生起些赧意,便往外走,“说了这么半天,我嘴都干了,不和你们废话,我去喝茶。”   语罢,她便出了这屋。   ————   两人果然在奕和行宫用过中饭,又与霍翎说了许久的话,才驾着马车离开。   仍是东辞驱车,霍锦骁坐车里。车里堆了不少礼,都是临走时霍翎所赐,她随意看了看,倍感无聊。因怕人知道她去见太子,故而她这一路都老实呆在车里,可是呆久了也闷,她便将窗子挑开道细细的帘缝。   马车已驶到奕和行宫外的大街上,街上人不多,一晃眼,霍锦骁似乎看到个熟悉的背影匆匆掠过。   “咦?”她不禁惊疑出声。   “怎么了?”外头的东辞听到,开口相询。   “我好像看到祁爷了。”她无法确定,定睛再看时,那人背影已经消失在小巷中。   这路直通奕和行宫,两边没什么宅院,只有官府衙门与几处朝廷办事点,若是祁望,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回医馆,我们去码头吧。”霍锦骁想了想,改变主意,“带你去玄鹰号上见见兄弟们!”   ————   午后春阳正灿,码头的风刮得仍旧猛,行人衣裳都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霍锦骁在路上买了两筐梨,两筐橘,还有一大捆甘蔗,满满当当堆在车里,准备犒劳一下这几日在船上辛苦的兄弟们。   马车才到码头,她已迫不及待地从车里钻出,站到魏东辞身边,以手压在眼前,展目望向玄鹰号,正要挥手打招呼,忽见着玄鹰号前的码头停了匹马,马上坐着个男人。   她有些好奇,那人恰好转过头来。   看不到脸,他面上戴了张面具,只露出双眸。   霍锦骁猛然一震,失神盯着那双眼眸,脑中缓缓浮现旧日曾见过的一幕。   赤面獠牙的面具,赤红的衣,宽广的袖,舞势如雷……   海神三爷的祭舞。 作者有话要说:  小翎儿来串个场……嘻嘻……   ☆、三爷   不会有错。   那双眼眸属于海神三爷。   仅管只是远远一瞥, 霍锦骁还是记下这双眼眸。心似乎要从胸口跳出, 她却不得不按捺着震惊,冷静思考三爷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有多大。   近乎于零。   “小梨儿?”魏东辞已经察觉她的异样, 便将马车缓缓停下。   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前头的男人已骑着马朝他们奔来。来人身着宝蓝的锦袍,高瘦挺拔, 脸上戴着青色面具, 只露狭长的眼眸。   那双眼微弯,带着笑,年轻而活沷, 不知为何竟叫她失色。   霍锦骁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温暖有力的掌握住,方回了神,这才发现自己手已冰凉。魏东辞没再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来人“吁”了声, 将马停在他们马车前,面具下传出熟稔的声音:“小景。”   他一开口,属于海神三爷的气息便烟消云散。   “二公子?”霍锦骁认出人来。   梁俊毅将面具从脸上揭下, 唇边挂着灿烂的笑,只道:“没吓到你?这面具有意思吧?”   霍锦骁心神已定, 又觉得这人不像三爷了。   三爷那人有虎狼之势,眼眸也如鹰隼猎食, 不似梁俊毅这般年轻稚嫩未经大事。比起三爷,梁俊毅的眼神宛如孩子。难怪她当时在漆琉岛上见到三爷眼睛时,便觉熟稔, 大概是因为形似梁俊毅吧。   “没。”霍锦骁从马车上下来,回头朝魏东辞道,“这位是梁家的二公子。”   她待要介绍魏东辞,梁俊毅跳下马,已笑道:“我认得你,王孙巷的小神医。”   “不敢当,只是普通大夫罢了。”魏东辞谦虚一句,跳上马车里面,将霍锦骁买的水果一筐筐搬出。   “二公子怎么一个人来了码头?”霍锦骁一边问着,一边伸手要搬筐,却被魏东辞拍开手。   梁俊毅上前替她搬下沉甸甸的藤筐,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扫,道:“我来寻你的。你怎么与小神医一块?”   “前些时日不是受了点伤,一直在他那里诊治。”霍锦骁简单回答,手却朝远处挥起。   玄鹰号上的人看到她,已从舷梯上下来。   “你来寻我有事?”她又问梁俊毅。   “你几时有空,想寻你去城郊的猎场狩猎。”他说着将手里面具递给她,“给你,这是过年时下面庄子孝敬的玩意儿,我看你喜欢收些稀奇东西,就拿来了。”   “多谢。”霍锦骁接下面具,心里却犯起嘀咕。瞧梁俊毅这表情,只怕曲梦枝未将那日她在船上说的话转告于他。   “你几时空?”他又兴致勃勃问道。   “二公子,她伤势未痊愈,还不能进行剧烈活动。”魏东辞把最后一捆甘蔗搬出来,人也跟着跳下马车,拭了把额上的汗,笑道。   “改日吧。”霍锦骁歉然一笑便探头朝梁俊毅身后跑来的人喊道,“你们快过来,我给你们买了果子,快抬上船给大伙分了。”   玄鹰号上的人呼啦一下围来,七嘴八舌与霍锦骁说话,倒将梁俊毅和魏东辞给挤到外头。   “好了好了,都挤在这里干什么?都不用干活了?还不把这些果子抬到船上去?”林良见众人越闹越欢,沉喝几声,将众人赶回船去,自己从筐里摸了个梨子在衣上蹭了蹭,就往嘴里塞。   “大良哥越来越威武了!”霍锦骁夸他。自打当上燕蛟的事头,林良一改昔日嘻皮笑脸的模样,在水手面前越来越沉稳了。   “要不如何服众?还像你这样与他们闹成一片?”林良“咔嚓咔嚓”咬着梨,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扫过魏东辞与梁俊毅,神色忽然改作暖昧,小声又道,“喂,两个相好的?厉害啊!”   霍锦骁狠狠踩他脚:“胡说八道什么!”   林良抬脚跳起,道:“开个玩笑罢了,这么认真干嘛?”   “谁有功夫与你开玩笑,我问你,祁爷呢?”她问道。   “一大早就出去了。”林良漫不经心回答。   “去哪了?”她又问。   “我哪知道。”林良抹抹唇,朝她身后呶嘴,“想知道自个儿问去,喏,回来了。”   霍锦骁转头一看,果见祁望从远处走来,身边还跟着不少人,与祁望并肩而行的,正是前日在壹台阁见过的钱高二人。   几人又撞了面,难免一阵寒暄,祁望命人将钱高二人先带上玄鹰号,这才回头看霍锦骁三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问她。   “很久没见你们,买点水果来看大伙。”霍锦骁笑嘻嘻道,“祁爷一大早上哪了?”   “你不会看么?我见钱爷和高爷去了,你这甩手掌柜当得可舒坦?剩我在这里愁那几船货。”祁望没好气道。   “能者多劳,祁爷厉害嘛。”她拍了个马屁。   祁望看了看她,又看了眼魏东辞,道:“没事别在这碍事,你也看到了,我今天没功夫招呼你们。”   “知道了,我就走,祁爷你忙着。”霍锦骁退到一旁让出路来。   祁望朝魏东辞与梁俊毅颌首示意,人已往船走去,迈了几步又回头:“你这伤几时能好,船上忙不过来了。”   “快了快了,再几天。”霍锦骁忙道。   祁望便不多说,转身离去。   ————   暮色卷来,天又归晚。   霍锦骁已随东辞回了医馆。用罢晚饭,她便缩在东辞书房里想事,盘腿蜷在矮榻上,翻来覆去地摆弄白天从梁俊毅手里拿到的面具。   房门“咿呀”打开,东辞捧着药进来,一眼看到锦榻上人青面獠牙地冲自己发出低吼,他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上前将面具从她脸上抢下,“叭”一声扔在桌上。   “你干嘛?生气啊?”霍锦骁瞧他脸色有些冷,便跪在榻上直起身看他。   “这破面具有什么好看的,看了一下午。”魏东辞坐到榻边,连药都重重搁到桌面,大失往日温柔。   霍锦骁歪了头打量他,片刻后笑开:“魏东辞,今晚的饭菜没有酸口,你话怎么这么酸?”   “我心里更酸。”他毫不避讳地直言。   有个祁望就够他烦了,还再来一个,他觉得自己像回到小时候,要挨个收拾跟在她屁/股后的讨厌鬼。   她盯着他直看,觉得他生气的模样十分顺眼,不知不觉就笑出声来。   “你还笑?”魏东辞的火气“噌噌”上来。   “大盟主发这么大脾气,我好怕。”霍锦骁赖过来,在他身边挤眉弄眼。   魏东辞又被她的表情气笑,道:“你能怕我?天都要塌了。喝药!”   霍锦骁乖乖把药喝完,抛下空碗,苦着脸道:“我怎么不怕你?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喝这药。”   “你要是真怕,那就老实呆在我身边?”他哄道。   “你想多了,就是因为怕,才要离你远些。”她怼回一句,将头矮下,避开他伸来的手臂,从榻上跳下,抢了面具往自己脸上一盖,拉着他的手往书案走去,“别说这些没正经的话,你快来,我有事求你帮忙。”   魏东辞和她走到案边,问她:“何事?”   霍锦骁丢开面具,把案上摊的书册归整一旁,铺了张雪浪纸以镇尺压好,站到桌边开始研墨,只道:“快快,劳烦你这妙手丹青帮我画幅画,把白天看到的二公子画下来。”   “你说什么?”魏东辞以为自己幻听,“看到人还不够,你让我把他画下来?”   他打死也不替她画别的男人。   霍锦骁将笔硬塞进他手中:“二公子戴了面具,那双眼睛和我在漆琉岛看到的三爷,一模一样。”   魏东辞一愣:“真的?”   “你画不画?”她不悦地瞪他。   “画。”东辞妥协,站到书案前,提笔略作回忆后方蘸墨下笔,在纸上画开。   霍锦骁手上研着黑,目光紧紧跟着他的笔尖走。   不多时,他便画好个轮廓,虽未全然成影,眉目却也立于纸上,栩栩如生,不愧妙手丹青。画上那人双目形态已成,他正要落笔继续画神,却被霍锦骁一手拦下。   “等会,三爷眼神虎狼之势,鹰顾之相,和二公子不一样。他年纪比二公子要大些,气势也强过二公子太多,眼角微扬,眼眸半闭……对对,就是这样。”   她一边说,魏东辞一边画,以梁俊毅之轮廓,霍锦骁之记忆,慢慢画出个气势全然不同的人来。   “赤面,狞笑,獠牙更长,脸有三彩,额头高圆,头有尖角。”霍锦骁回忆着海祭那日三爷的面具,从形态到颜色,逐一描述给魏东辞听。   魏东辞按她所述,画了轮廓又描上颜色,直到四更天,才将画完成。   “太像了!”霍锦骁小心翼翼捧起还未干的画,目不转睛地看。   魏东辞将手浸入铜盆的水中,一边洗一边问她:“你确定这就是三爷?”   “我确定,这和我记忆中的没有差别。”霍锦骁来来回回地看了数遍才将画再度放回桌上。   “这是按梁俊毅的轮廓画出来的?”魏东辞拭净手,走回她身边,凝眸看画。   “对。”她面现思忖,“可三爷成名很早,在东海纵横近二十年了,那时候二公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年纪对不上号,再加上二公子气质与三爷相去甚远,他不会是海神三爷。”   梁俊毅身上并无海神三爷那股生杀予夺的气势,更没有久经沙场、经生历死的成熟,这就是为何他们相识两年,她却一直未能看出他与三爷的相似来,却在今日他戴上面具时才忽然察觉二人眼眸如出一辙。   他们的气质截然不同,就像两个人。   “那至少证明此人长相与二公子有五成以上相似,尤其眼睛。年纪在四十以上,与梁俊毅长得相似,气势凌厉……小梨儿,你觉得那天赴梁家之宴,哪个人符合这几点?”魏东辞转头,神色冷凝。   霍锦骁心头一亮,似有电光窜过,她与他对视:“你说的,和我想的,是不是同一人?”   魏东辞似笑非笑。   “梁同康。”   二人异口同声。 作者有话要说:  猜。   ☆、试探   时间进了三月, 海边慢慢回暖, 只是雨也渐渐多了,第二日一早就下了场雨。   昨夜与东辞为了那画折腾半宿, 霍锦骁蜷在矮榻上凑和歇了。屋外淅淅沥沥雨声不断,有人在院里匆匆走过,脚步踩过水发出扰人声音, 她睡不踏实, 索性就醒了。   书房里早已无人,魏东辞见她睡了就避去厢房,此时天色已亮, 她也不知他醒没醒。   心里压着事,她思绪还乱着。   虽然目前梁同康是海神三爷的可能性最大,但毕竟一切只是他们的推测,并没有实际证据能证明他就是三爷, 这梁同康在三港家业巨大,人脉极广,就是朝廷想抄梁家, 也不是贸然就能抄的。   再加上……若他真是三爷,那曲梦枝这十年岂非一直服侍着灭门仇人?这事光想想, 霍锦骁便觉残忍。   还有祁望,若他知道这事, 又会如何?   她毫无头绪。   在净房拿水狠狠抹了几把脸,她才算清醒。不管如何,当务之急是先确认梁同康身份, 其余的倒在其次。   揉着脸回到书房里,房外恰有人敲门,她亲自打开,却见门外站着药童与祁望。   “祁爷来看姑娘,公子命我把他带过来。”药童开口道。   “进来吧。”霍锦骁忙把人让进屋里,又问药童,“你家公子呢?”   “外头来了个急症病患,正看诊呢。”药童忙回道。   祁望拨拨发,将头肩上的水珠扫开,道了声谢才进门。霍锦骁点点头,药童便退下。   “大雨天的,祁爷怎么又跑了来?”霍锦骁站在门口看了看,外头雨下个没完。   祁望已进了屋,在屋里望了一圈。霍锦骁回头时发现书房乱得不像话,她在这里养伤,为了方便照顾,魏东辞把泥炉小鼎、碗碟酱醋啥的都搬了进来,四周还堆了许多医用器具,矮榻上的被褥也未整……   她脸一红,快步回到榻边,利索地将被子叠起,又把散落的书一一归整,口中赧道:“让祁爷见笑了,屋子太乱,他最近忙,没功夫收拾……”   随口一句话,竟是透着浓浓亲近,向听者暗暗说着非比寻常的熟稔。   祁望握了握拳,退到书桌前,不去看她忙碌身影,将头一转,目光却落在书案之上,神色大震。   霍锦骁随意整了整,刚要请他坐下,却见他直盯着桌上的画,她才记起昨夜画未干,并没收起。   “祁爷,这是我让师兄根据我的记忆随意画的,作不得准。”她忙将画卷起。   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时并非将这事告诉祁望的好时机。   “这是……梁二公子?”祁望拿起旁边放的面具问她。   海祭那日隔得远,普通人是看不清三爷的模样,只有霍锦骁,她身怀特殊功法,五官比常人敏锐,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把三爷看清。   “我只是看到二公子昨日戴面具的样子,才动了画出三爷的念头。”霍锦骁解释道,祁望的平静里透出的冷厉让她难以捉摸。   祁望垂眸看着她,不发一语,良久方笑起:“你紧张什么?”   “我哪里紧张了?”霍锦骁从他手中取回面具随手放入屉里。   不知何时起,她和他说话已经变得充满试探。回到东海,他就不再是远航时意气风发的纲首祁望,像个藏进阴影的人,叫她总不由浮起戒心。   曾叫她心动过的男人,短暂得就像昙花一现。   “你师兄说你还没吃早饭,要吗?”他把手里油纸袋一举。   油纸上还沾着细密雨珠,袋口被他紧紧捏着,她伸手接下便感觉到里头传出的食物热度,还很烫手。   “要,谢谢。”她笑着打开油纸袋,摸出热腾腾的饭团。   “其实我也会包饭团,有机会你试试我做的。”祁望靠着桌沿淡道,眉目依稀还是初见那年的慵懒随兴。   有时候霍锦骁会想,如果不曾背负这么沉重的仇恨,他会变成怎样的男人?   会不会成为在天际翱翔的鹏鸟,乘风破浪,做个肆意而行的纲首,带着船队进行着一场又一场冒险,与海为伴。   她总觉得,他应该是这样的男人。   ————   雨接连下了三天,潮气扑面而来,到处一片湿漉漉,庭院的地面就没见干过,医馆的草药没处晒,只能放在通风处阴晾,药童们唉声叹气,生怕草药受了潮就不好用了。   霍锦骁在医馆老实呆了三天,哪儿也没去,她的伤势渐愈,伤口的痂脱落,留下好大一块疤痕,形状刚好像朵梨花。魏东辞要了她一大瓶上好的祛痕露,她这人懒,如非必要便不爱折腾,这药搁她手上,抹了早上忘了晚上,东辞也拿她没办法。   姑娘大了,伤重的时候迫于无奈便罢,伤好了他就不能再理直气壮叫她脱衣裳涂药了。   霍锦骁自个是有些兴奋的,伤势已然大好,东辞说再两天就停药,她便可以回码头。   整日在医馆呆着,她都要潮霉了。   梁家的事已然交给霍翎去查,不过梁同康老奸巨滑,要能查到蛛丝马迹早就查到了,也等不到现在,如今也只能日夜派人盯着。除了他之外,钱高二人与洪大人那头也没疏忽,都密切盯着。   “是不是闷坏了?”魏东辞看完早上的病患,换了衣裳回院,见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接着屋檐上的落水,便笑道。   “你说呢?”霍锦骁头都懒得抬,恹恹看着水在掌中汇成一汪。   “下午带你上外头听戏,去不去?”魏东辞坐到她身边问她。   “去!我还要吃玉华楼的肘子。”她把水甩开,毫无犹豫回答。   魏东辞拔拔她鬓边的辫子,正要说笑几句哄她,忽闻有人踏着水跑来。   “公子,外头来了位爷,说是要接您与姑娘去见位故人。”药童跑得急,喘着气道。   “来的是谁?可说什么故人?”东辞奇道。   “没说,只给了令牌,让交给公子,一看便知。至于故人,他说景姑娘知道。”药童递上一面小玉牌。   东辞拿过后扫了眼,便朝霍锦骁开口:“走吧,戏听不成了,正事到。”   霍锦骁挑眉。   霍翎来请,当日潜进漆琉的细作回来,已能一见。   ————   医馆门口已有霍翎派来的马车与人等着,霍锦骁与魏东辞匆匆踏上马车。马车转过几条街巷,在一处宅子外停下,魏东辞先跳下马车,撑起青色油纸伞,才把霍锦骁从车上扶下,两人并肩进了宅。   宅子里边布置得颇为雅致,过了正堂便有个小花园,种了大芭蕉,此时就应了雨打芭蕉的景,雨声利落。花园里有条回廊,廊后是窄长的屋子,门前书着“听蕉阁”,里头四面垂着湘妃帘,并无墙障,倒是个清致的地方。   有个人已在帘后等候许久,霍锦骁与魏东辞一踏入,这人便站起,朝二人略拱了拱手。   霍锦骁便瞧见个年近三旬的男人,这人眉疏目小,模样普通,毫不打眼,身形瘦削,与那日她在漆琉所见的蒙面细作一致。   大安朝的细作在军中都有记录,身上皆有信物为证,每个人都有负责与其对接的官员,然而其长相却不能留档,以防机密泄露进而危及性命。事不凑巧,这细作回来之时,与其对接的官员恰逢急病离世,无人识得其长相,后人只凭记录与信用与其盘问,用了数日才确定其身份无误。   霍翎提及此人,言语间多有赞许,此人除了带回东海与漆琉密报之外,还极为熟悉漆琉运作与船上诸务,很是能干,十分叫人欣赏,是以如今已被委以重任,参与进红夷火炮的运送之事中。   “周大人,别来无恙。”她抱拳笑道。   此人名唤周阳,原在京中神机营任职。   “不敢当,周某如今只是一介武夫,官职未定,姑娘还是叫我周阳吧。”周阳回来时日不多,官职还没确定,正跟着霍翎办事。   “周大哥客气了,你跟在殿下身边,又立了大功,日后前途必然无量,一句‘大人’怎么当不得?不过今日小妹托大,唤你一声大哥,都是江湖中人,大哥莫嫌小妹无礼。”霍锦骁与魏东辞坐到靠花园的椅上,开口道。   “姑娘豪爽。”周阳眼中仍无波澜,还是老实木讷。   霍锦骁不以为意,拣着漆琉岛上的事慢慢与他说起,从那夜设伏狙杀海神三爷开始,到后来二人暗中相会,都不紧不慢地与人聊着,中间偶或说起东海风俗并漆琉岛之事,周阳倒也应对如流,未露一丝破绽。她又问起海图来历,他便细细告诉予她,其中并无错漏之处。   约是猜到霍锦骁是来试探他的,周阳答得格外仔细,也未流露半分不耐。   茶过数盏,魏东辞陪着霍锦骁与周阳谈了许久,直至天色渐沉,霍锦骁这才起身告辞。   两人已然熟稔,临出门之时,霍锦骁笑道:“周大哥若得空可记得带我去你们五柳峰逛逛,我对你们五柳宗的郭睿郭大侠可是仰慕已久,早想一见了。”   设伏狙杀海神三爷那夜,她曾见过此人剑法,系出五柳峰的五柳剑宗,不会有错。   周阳闻言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带姑娘去五柳宗不成问题,我师父戴成山一定十分欢迎姑娘与魏盟主同来。不过姑娘说得这位郭大侠,在下可从未听过宗内有此人,想是姑娘记错了,又或是在下下山数年,新来了不少师弟在下不知吧。”   “啊?不是五柳宗的?”霍锦骁拍拍脑袋,不好意思笑了,“大概我记差了,周大哥莫怪。”   “姑娘言重了。”周阳忙回道,又送二人出门,离了宅子。   这番试探方告结束。   ————   雨暂时停了,路上却汪了许多水,车轱辘每隔一会便碾过水潭子,溅起一片水花。   霍锦骁收了刚才甜甜的笑,半瘫在迎枕上,苦着脸拿手揉着头,哀嚎道:“说得我头都疼了。”   一番试探绞尽她的脑汁儿,比打十次架还累。   魏东辞挨到她身边,拉下她的手,指腹轻按她头上的穴位,口中问道:“可曾试出什么来?”   听他二人谈话似乎周阳并未露出马脚,这个周阳与记录中完全一致,手背上的胎迹也有、一般无二,甚至于他替此人诊过身体,霍锦骁说此人曾在伏击三爷时肩头被箭所伤,那伤痕也在,毫无破绽可言。   “本来没有,我差一点也相信了。”霍锦骁睁开一边眼,拉着他的手按到自己脑门上最酸疼的地方。   “这么看来,你试出不对了?”魏东辞一手替她捏揉着头,另一手却在她鼻尖轻轻点了点,目中宠色如春阳温暖。   “他不是周阳。”霍锦骁鼻头皱起,开始解释。   ☆、美色   霍锦骁觉得自己在东辞面前像只猫, 她明明应该是只小老虎, 被他那么揉啊搓啊的,什么脾气都搓没了, 懒洋洋的。   “这一个下午,此人话都说得滴水不露,问他什么, 他都能圆得上来, 倒也奇怪。一个做细作,能窃取到消息不假,但如何能将漆琉岛与东海都摸得如此透彻, 还精通船务?先前我便觉得奇怪,只是抓不到漏洞。霍大小姐,你快说说,你怎么知道的?”东辞声音如夏日轻风, 有种催人入眠的舒适。   霍锦骁翻了个身,侧倚过来。   “关于东海和漆琉岛,确实没有破绽。不过此人在漆琉时跟着邱愿办事, 邱愿虽是三爷的眼前人,在漆琉岛有一定地位, 但向来只替三爷处理岛务,负责的是窑子赌坊这些, 比起顾家差得远了,很多东西连邱愿都沾不得边,周阳是怎么摸清的, 尤其东海海势。据我所知,邱顾两家素来只帮三爷打点岛上的事,不涉海务,连他们都接触不到的东西,周阳怎么接触到的?适才与他一番对话,我问了不少东海局势,其中不少就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她慢慢道。   这个人装得太好,可有时恰是因为太想伪装成另外一个人,怕应对不上来露出破绽,反倒用力过猛,试想一个蛰伏于漆琉的人,哪能事无巨细,件件皆知。   “这只是你个人想法,并无证据。”魏东辞道。他也不是没怀疑过,只是与她一样,都属个人感觉罢了。   霍锦骁笑着闭上眼,道:“所以我才说,海上的事,没有破绽,可武林中的事,破绽就大了。我看过周阳出手,他用的是五柳宗的剑法。”   “这一点殿下找人试探过他了,他也用五柳剑法。”东辞捏着她的眉心,像抚弄一只温驯的猫。   “他出现的时间,离他与我说要逃离漆琉的时间,差了将近一年。对一个有武功基础的人来说,在一年里把一套剑法琢磨个花架子,并非难事。我所指的破绽,也不是他的武功。”霍锦骁觉得舒服,躺得更没形态,衣裳垂贴,玲珑的身子宛如纤软的柳条。   正说着话,唇瓣忽触及一物。她微睁了眼,原来是东辞剥了两颗花生,往她唇间塞来。   她就着他的手咬下花生,继续说道:“想要假扮另一个人,就必须知道这个人的来历过去,包括父母朋友等等。周阳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在京中作为细作培养,故朋友也少,这人知道得极为详尽,只有一种可能,是周阳本人亲口告诉他的。不过每个人的过去纷繁复杂,哪怕周阳的故事很少,可二十多年的经历,远非几句话就能说尽的,就算是周阳本人也难免有遗忘。”   “你是在指郭睿郭大侠?”魏东辞剥着花生,喂她一颗,自己吃一颗。   “他以为我在试探他,恐怕周阳说起宗门时并未提及郭睿此人,所以才否认。”霍锦骁嚼着花生道。   虚虚实实的对话,着实费了她好大的精力。   “五柳宗确有郭睿此人,按年纪看辈份应该比周阳高一辈儿,要么是师兄,要么是师叔。他少年成名,剑法高超,可惜心术不正,曾在关东一带犯下多起案子,被武林同道合力诛杀,后被废去一身内力,关入五柳宗铁狱崖,终年不得出。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早就湮灭于江湖,但作为五柳宗门内弟子,却不可能不知道此人,尤其周阳又与他几近同期。若真是五柳门人,听闻我提及郭睿,即便否认,也会动怒,因为郭睿是五柳宗的奇耻大辱,没有一个五柳门弟子愿意听人提起此人。可我刚才试探他,他对郭睿却毫无所知。”   “所以,他不是五柳宗人,却要假装五柳宗人,其中必然有诈。”魏东辞认真听完不禁笑开。   十多年前的事了,江湖上记得的人不多,又是宗门丑闻,五柳宗门人更不愿提及,慢慢就湮没于世,也就霍锦骁呆在云谷,每常缠着父母说些武林趣事,她记性又好,竟把这些年的江湖事都牢牢记下,活脱脱一个江湖百事通。   “嗯,咱们把这事告诉殿下,再等殿下派去查探双龙岛的人回来,便可知分晓了。”霍锦骁心情愉悦,笑眯眯地躺着。   “聪明。”他夸了她一声。   她尾巴都要翘起来:“那是,也不看是谁的师妹。”   “谁的?”他明知故问。   “我师兄呀。”她与他打起机锋。   忽然间脸上有温热气息拂过,她睁开眼缝,发现魏东辞将头俯到她面前,鼻尖似蹭未蹭过她的鼻,挠得人发痒。马车微微颠簸着向前,他双手撑在她腰侧,身体稳稳压下,霍锦骁便觉周身热起,连呼吸都变得又沉又烫。   “你师兄叫什么名字?”他唇微启,含笑问她。   那笑,如锦绣春花,惑人心神。   “魏东辞。”她颊上已生烟霞。   朱唇轻吐他的名字,叫他心驰神荡,便将头再一俯,含住她菱角似的唇,舌尖一推,将压在舌下的花生推进她唇间。霍锦骁俏脸已然红透,他咬了咬她的唇,将头抬起,哑音如纱:“小梨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嫁我?”   她心口怦怦直跳,被他温柔迷惑:“等我……从东海回来……”   他笑得更加温柔,俯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道:“好。”   霍锦骁觉得自己又进了他的圈套。   这人,总是用美色迷惑她。   ————   两人并未回医馆,而是连夜去奕和行宫见了霍翎,将此事禀于他知悉。   直忙到夜深,二人才算脱身回医馆。马车晃悠悠,车外小雨淅沥沥,特别催人入眠,还没驶出多远,霍锦骁就靠着迎枕睡过去。迷迷糊糊睡着,她也不知几时到达医馆,只隐约觉得有人抱起自己,她睁开酸涩的眼,看到东辞的衣襟,知道身边的人是他,就又闭上眼。   外头雨未停,马车外已有小厮跑来打起伞,魏东辞抱着人矮了腰钻出马车,快速躲进伞下,正要迈开步进医馆,冷不丁傍边窜来个黑影。   魏东辞往后猛地避去,怀中的霍锦骁跟着他颠了颠,双手圈住他的脖子,眼眸跟着睁开。   “怎么又是你?不是跟你说过我们公子的诊病规矩了,他不出诊,你家老爷想求医让他自己上门。”打伞的小厮忙拦到前头,将黑影挡下。   “魏神医,求你前去瞧瞧我家老爷。”黑影开口,声音厚重沧桑,有些年纪。   霍锦骁想要下来,魏东辞却将人往上掂了掂,冷道:“怎么回事?”   “公子,这人白天就来过了,说是梁家的管事,他们老爷犯了胃疾,想请公子过府诊治,我已经说过公子的规矩,让他家老爷上门求诊,谁知这人不死心,竟在医馆外守了整天。”小厮答道。   梁家?   霍锦骁抬头与魏东辞对视一眼。   “可是全州城梁同康梁老爷?”魏东辞问道。   梁家管事忙作揖:“正是。小人是梁府管事梁绪,这两日老爷犯了胃疾,请了几位大夫吃了药也不见效,这外头天雨不断,实难出门,所以才命小人来此,无论要求魏神医过府一诊。”   魏东辞思索片刻,点下头:“既是如此,少不得我跑这一趟,只是劳烦梁管事稍等片刻,我需要准备些东西。”   梁绪闻言大喜,不停作揖:“多谢神医,多谢神医。”   魏东辞不多废话,抱着霍锦骁进了医馆。   这么好的机会能接近梁同康,他怎会放弃。   “东辞,我和你同去。”霍锦骁揪住他的发小声道。   “不必了,你呆在医馆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魏东辞舍不得她大晚上的奔波劳累。   “不成,我也要去。”霍锦骁固执道,“从前,我答应过你,要护你周全的,忘记了?”   梁同康可能是三爷,她可没忘记,三爷要杀东辞。若然这是个陷阱,那东辞此去便是龙潭虎穴,她怎能放心?   魏东辞一愣,记起她小时候信誓旦旦的言语,心被暖得像要融化。   梁府管事在医馆外头焦急等着,连伞也顾不上打,头发衣裳均被打得潮冷,直到医馆的门再度打开。有人挑了盏马灯出来,昏黄的火光照着斜密的雨丝,将幽冷雨夜照出几分萧瑟,   梁绪欣喜望去,年轻的药童挑灯照路,又打起伞,魏东辞背着药箱出来,二人并肩朝他走去。   ————   雨越下越密,窗外一片幽暗,没有星月。   屋里的烛台落了层厚厚的烛泪,有人站在烛台前,拿着剪子剪烛花,墙上印出一道纤细玲珑的身影,像皮影戏里官家的贵女子,姿态优美。   拔步床精致的镂空雕花也在墙上印出大朵的花,随着烛火幽幽动着,床幔放下一半,锦被里倚着个男人,眉头紧拢,面色苍白,额头的汗珠细密。   “咳。”他咳了几声。   剪烛花的女人忙放下剪子,端起烛台匆匆回到床边。   “老爷,怎么?还疼?”曲梦枝将烛台放到床头案上,坐到床沿倾身看去。   “老毛病了,你也不是第一次见着,别这么紧张。”梁同康笑得有些虚弱,看着她被烛火掩映的小脸上满是关切焦急,不由抬手抚过她半绾的发。   “我能不急吗?听梁绪说,我出海这一年里,你犯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大夫的药也越开越重,可效果却不理想。”曲梦枝越说越担心,握住他的手掌在脸颊上蹭了蹭。   她与梁同康十多年感情,早将这个男人摆到生命里的第一位。他陪她度过了人生之中最灰暗绝望的时光,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挣扎痛苦,在每夜噩梦缠来之际将她拉出,紧紧拥着她,走散纠缠不去的那些属于逝者的扭曲面孔。   他宠她之时,如待幼女;他教她之时,如待弟子;他爱她之时,如待发妻。   她能有今日的见识与成就,是他手把手一点点教出来的,若说祁望是她少时之爱,那眼前的男人便是她历尽生死后的情。情深如山,梁同康便是那座山,曾让她驻足仰望,也曾予她遮风挡雨,一过就是十多年。   少年情动是爱,老来相伴是情,世间情/爱万般模样,每个时间遇的人不同,每段感情也不一样,入了心便倾尽所有,无一例外。   梁同康凝视她,眼前的女人跟他之时正值韶华,豆蔻梢头俏颜色,如今也已褪去青涩,成熟明艳,他却还记着……初见之时,她在船头仰着脸庞俏生生的模样,像只兔儿。   如是想着,他眸底被温柔浸染,痛色稍减。   “梦枝,其实我大你许多,有些事总难避免,你要为自己打算打算了。”他忽然道。   曲梦枝惶然一怔,立刻便伸手捂了他的唇:“别胡说。”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只担心你,膝下无儿,又没个依靠,若是我不在,你该如何是好?”他叹道。明明未到天命之年,他却生壮志未酬之意,忽叹生死难料。   “不要说了。”曲梦枝胸口一痛,倾身扑在他怀里,“你答应过带我去看江南烟雨,兆京丰雪,大漠金沙,这些承诺一件都未实现,你得好好的。”   “傻丫头。”梁同康抚上她的发,也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温柔化作沉痛,“梦枝,我对不起你。”   曲梦枝在他胸前摇着头。   他又说了一声:“梦枝,对不起。”   这一世,他只对她说过……对不起。   “老爷,曲夫人,魏神医请到了。”门外忽有下人来报。   曲梦枝猛然抬头,脸上一喜,梁同康却沉下眼,冷道:“你请了魏东辞?”   “是啊,那几个大夫的药总不管用,王孙巷的神医名声在外,你不愿外出诊病,我只好厚着脸去求人到府里。这位神医可不好请,希望能医好你。”曲梦枝欣喜非常,并未瞧出他的冷意,起身朝外吩咐道,“快请神医进来。”   不多时,门便打开,帘子挑起,屋外进来两人。 作者有话要说:  啊,9月14了,哈哈哈哈……   ☆、承诺   偌大的寝间窗门紧闭, 满屋都是百合香与药香杂揉的气息, 屋里比外间闷热许多,约是窗子许久未开的缘故。   霍锦骁垂手站在床边, 听凭魏东辞吩咐。魏东辞坐在床前的锦凳上替梁同康看诊,屋里很静,只有东辞问症与梁同康回答的声音。他问得很细, 几乎将梁同康的日常饮食起居情况都问了个遍, 有些问题还是曲梦枝帮着答的。   曲梦枝站在床头,穿了身牙白的裙子,外头罩着浅杏色的对襟禙子, 头发松松挽着,只簪了只珍珠钗,脸上脂粉皆洗,没了平日明艳照人的干练模样, 愈发显得脸庞小巧、秀目莹莹,年纪小了不少。梁同康看出她紧张,便默不作声地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   这是霍锦骁第二次近距离看梁同康, 上次见面时他神采奕奕,虽儒雅温和, 却也藏着不动声色的凌厉气势,远不似今夜这般被病痛折磨得憔悴灰败, 像骤然倒下的山峦,也难怪曲梦枝担心。   就着昏昏烛火,梁同康仿佛一夜老去, 眉间疲色深重,只有看向曲梦枝时的温柔,未曾变过。   魏东辞问了症、号完脉,又让梁同康平躺,叫霍锦骁举了烛照着,他再细看梁同康的面色眼睑,又压他腹,最后还仔细看了前几位大夫开的方子……查完一切,他才将脉枕递回霍锦骁收起,又让她取出针袋。   “方子是好的,只是以梁老爷目前情况,恐怕无法立竿见效,我再给你写个方子,再辅以针灸,先将此症压下。”魏东辞取出金针,坐到他身边,让曲梦枝替梁同康解开衣襟,他再下针。   霍锦骁便垂了头。   “魏神医,我家老爷这是何症?”曲梦枝一边照着他说的做,一边问道。   魏东辞刚要答,却见梁同康悄悄摇头,他便笑道:“恐是常年劳累操持,损了心神,伤及脾胃,加之久失调理,又三餐不定,累积所至,且待我先解了梁老爷病痛再细言。”   曲梦枝闻言心中稍定,退到一旁。   魏东辞将针刺入穴道中,统共十八针,很快便好,他又交代梁同康好生躺着,自去净手写新的药方。霍锦骁为他铺笺研墨,伺候他将方子写妥,交给曲梦枝出去找人抓药。   “魏先生有什么话,现在可以明言了。”梁同康确认曲梦枝离去,这才叹道。   “看来梁老爷已心中有数,我便直言不讳了。老爷此症凶险,恐腹中有肿疡,是为恶疾。”魏东辞简扼道。   梁同康并无意外,也无需魏东辞多解释,想来先前已经有大夫告诉过他。   “先生高明,一诊便知。”他只淡淡夸道,又语,“这事别告诉曲夫人。”   魏东辞点点头,并不多问,只是望向霍锦骁,她已怔然。他久为大夫,见惯重症之人为免家人忧心隐瞒病情,已无多余感情,不过这丫头可就不同了。她生而磊落坦荡,不喜隐瞒,总觉得有情便该甘苦与共,却不知世上太多无奈,尤以生死为最,面对至亲挚爱,谁会愿意眼睁睁看着对方痛苦悲哀。   他们此番前来本是抱着进龙潭虎穴之心,不料得到的却是梁同康命不久矣的消息。   “放心吧,我不会多嘴,只是梁老爷此症瞒不了太久,曲夫人迟早要知道。”他又道。   “魏先生医术高超,不知我这症可能治愈?”梁同康望着魏东辞,隐隐透出些期待。   “今夜光线不佳,有些症状尚不能完全确定,不过若真是肿疡恶疾,我亦无能为力,凭借针药,只可尽量保你两年寿命,不过也需你宽心调养方可。”魏东辞坐到锦凳上说起。   “两年。先生果然好医术,先前几位大夫都只敢说尽力而为。”虽然失望,梁同康倒无悲喜,仿佛看开一般,“我有一大家子的事要操心,哪能说放就放,说宽就宽。”   “放不放,宽不宽,端看如何取舍。”魏东辞温道。   外头脚步声传来,曲梦枝将药方交给下人,又交代几句,已匆匆折返,魏东辞与梁同康短暂的交谈只能停止。   “别担心,魏先生这几针叫我舒坦许多,没那么疼了。”梁同康见曲梦枝一进来就奔到自己床前,不由又拉起她的手知道。   曲梦枝见他蹙紧的眉头已然松去,知道东辞的针灸起了作用,便起身向魏东辞曲膝施礼:“多谢魏神医,妾身感激不尽。”   魏东辞正将金针拔/出,一支支放入袋里,闻言忙回了个礼,只道:“不敢当,医者本职罢了,无需言谢。”   他顿了顿,将针袋交给霍锦骁,又道:“梁老爷伤及脾胃,这几日饮食宜清淡易克化,切忌生冷辛辣之物,酒是万万不可再饮。夫人需谨记,老爷此症,日常起居饮食调养,效果更胜药石。开的药方先喝三日,痛症可缓,三日后我再行诊治,依症更改药方。”   曲梦枝听他说三日后会再来,不由喜上眉梢,连道数声谢,亲自取来包银子送予魏东辞作诊金。魏东辞也不推辞,只管叫霍锦骁收下,方告辞离去。   ————   二人从梁同康的寝间出来,曲梦枝坚持亲自送魏东辞出府,霍锦骁便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这处宅院是梁同康在石潭的别苑,便是夜色浓厚,从这曲折的幽径回廊里霍锦骁也能看出是个格局复杂的大园子。   雨不知何时已停,滴滴嗒嗒都是雨珠打下的声音,清冷里有股剑般的凌厉气息绕着他们。   其实霍锦骁早已有所察觉,自打他们靠近梁同康的屋子开始,那股熟稔的杀气便带着戒备之意涌来,宛如藏在黑暗里窥探的眼眸。她已能确定,那人就藏在这园子的某处,甚至就在梁同康的附近,但她不敢追踪,不敢泄露一丝自己的气息,怕打草惊蛇。   如今看来,梁同康就算不是海神三爷,也必然与三爷有着极深的联系,远不止是一点军器往来那么简单。   ————   马车还候在宅外,曲梦枝送二人上了马车方回头。霍锦骁靠着车窗坐着,正挑起帘子看曲梦枝的背影。   纤瘦玲珑的身影在门口高挂的灯笼下显出几分萧索,孤伶伶的模样,不知怎地就叫霍锦骁想起祁望。从前她尚觉得曲梦枝有些留恋祁望,祁望待曲梦枝也与他人不同,如今再看,她却觉曲梦枝与祁望两人,都早已放下少年情爱   他们为之不甘不舍不弃的,不过是共同经历的仇恨,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能与他们有同样的过去,一场绝望的屠戮。回忆与仇恨让他们骨血相缠,彼此都是对方生命里唯一的存在,不论失去哪个人,另外一个人在这世间便成了独守残酷过去的人,所以特别,所以不忘……   “怎么了?”魏东辞见她难得沉默,挨到她身边坐下问道。   霍锦骁放下帘子,从袖里摸出曲梦枝给的诊金,在手里掂掂。   好家伙,份量沉得很。   “还你。”她将这包银子扔给魏东辞。   “给我做什么?”魏东辞接下。   “你的诊金,不给你给谁?”霍锦骁打了个呵欠,从梁家出来已近三更天,她有些思睡。   “家里的银子本就要叫夫人存管,日后我的营收也是要交给你的,迟早的事,你先收着吧。”魏东辞把银子推到她脚边。   霍锦骁把脚一缩,挑了眉道:“跟我什么相干,快拿走。”   说着,脸就有些发烫。   “刚才有人答应过我,东海回来就嫁我的……”魏东辞凑近她。   霍锦骁神情顿滞,瞪眼凶道:“你漏听了两个字!我是说从东海回来……再议!我没答应你。”   魏东辞瞧她窘得眼神乱瞟,就是不肯看自己,一时爱极,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她被这人笑得羞恼,心里琢磨了几番,却也笑了起来。她本不是这忸捏之人,却老在他面前被逗得像三岁孩子,都怪魏东辞太无赖。   没脸没皮,哪家姑娘遇上了都要恨他。   又恨,又爱。   ————   二人回到医馆,“梆梆”更声传来,不多不少刚好三下。医馆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已睡下,魏东辞不想把人吵醒,自己去了厨房烧水。霍锦骁回了厢门,将头发拆下,换上家常衣裳,把脸上的面具剥了,正想出外寻水洗漱,便听门外有人敲门。   她将门打开,却是魏东辞一手拎着铜壶,一手捧着托盘,铜壶里是沸水,因怕烫到她,他侧身而入,霍锦骁见状忙接下他手里的托盘。   “才刚烧水看到厨房里有些剩下的圆子,我顺手煮了两碗,趁热吃了去去寒。”他拎着铜壶反身将门关上。   霍锦骁低头一看,盘里搁着两只青花碗,碗里头是珍珠大小的白圆子,汤上浮着桂花,冒起的热气带着股甜香,着实喜人。   “师兄,君子远疱厨,你倒好,又是饺子又是桂花圆子,手艺不错呀。”她把盘子放到桌上,打趣道。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手艺,一个人在外头想吃点热的,有时就得自己动手,慢慢就会了。什么君子远疱厨,我只是个江湖郎中。”他一边说,一边走到盆架前,拿热水兑进凉水,转头喊她,“过来把你的易容洗洗。”   霍锦骁走来试试水,暖热伏手,她便化了些药粉在水里,将脸上和手上的易容药洗了,魏东辞又替她换过两遍水,才算完事。她拿着干净的绢布帕子拭脸,耳里听到水声,她心里奇怪,转头望见东辞已就着她用过的水俯头净面。   她的心头瞬间泛起些说不清的情绪,柔软甜蜜。   虽说这水已是第三遍,也算清清净净,可到底是她用过的,他竟半点不忌不嫌,这其中的亲厚无间,便是沉默的情意,再多的甜言蜜语都难企及。   世上多少夫妻,处了一辈子,也做不到这样的体贴亲厚。   不知怎地,她又想起曲梦枝和梁同康来,一时恍惚,便隔衣抚上他的背。   魏东辞正净面,不妨背上她的指尖划过,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水滴滴嗒嗒地落下,发丝也粘在颊边。   “小梨儿?”他惑然唤她,正欲转头,有双手却自他身后圈来,他胸中一震,背上已有温热的绵软贴来。   霍锦骁抱住了他,隔着衣裳摩挲他背上狰狞的伤痕。   便只这短短瞬间的感动,她已豁然明白,这段年幼懵懂时渐起的感情,早就融进生命。   难以抗拒。   “东辞,答应我,不许再瞒我,我不想像曲夫人那样。我情愿要明明白白的痛,也不要无忧无虑的喜。”   她原谅他少年时自以为是的付出,接受他曾经义无反顾的爱情,也感激他为她做过的所有事,但他们都长大了,该当明白漫漫长路携手共行,谁也无需谁来成全,山海同赴,即便有朝一日生死分隔,再痛也是圆满的生命,而非怀揣幸福的假像,活成另一个人想要的模样。   魏东辞久未言语,只背对着她,呼吸几经浮沉方将胸中炽火平息,平静而郑重地开口。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呃,9.14是离9.16很近了,而9.16,就是明天,是去青海湖的日子…… 前后共九天…… 然后,这几天的更新我扔存稿箱,时间是每天下午4:30。 我心已飞。   ☆、疑心   春雨绵绵, 一下便是多日, 霍锦骁的伤势已然无碍,只是因为梁同康之事并那细作的问题, 她未回玄鹰号,仍暂留医馆。说来玄鹰号已经在石潭停留了近两个月,算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祁望这几日来的少了, 说是找了新的买主,看货、卸货、清点都要人盯着,他忙不过来。   霍锦骁这甩手掌柜对他有些歉意, 祁望到底没责怪她半句,只是要她好好保重。   医馆的日子很清静也很规律,她闲来无事就帮医馆里的学徒晾草药,也去厨房里打打下手, 和厨上的大娘学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做来给魏东辞献宝。魏东辞倒不舍她十指纤纤沾上阳春水,只是架不住她乐意。医馆事务繁忙, 他又要诊病,又要处理江湖事端, 每日都忙,她看着心疼, 总要找些办法替他解乏。   自打那日从梁家回来后,她便觉得两人之间添了些不可言喻的情意,便是再寻常的日子, 那时光也过得有滋有味,就像从前在云谷里一样。   “吃枇杷。”   趁着午间一点休息时间,霍锦骁把人唤到内室,拉着魏东辞吃枇杷。   枇杷是东辞的一位病患送来的,满满两大筐,这是入夏前的第一茬果,还有些酸,她剥好去核,果肉拿蜂蜜渍了半天。   “这种事,不用你动手。”魏东辞瞧她满脸堆笑的模样,那枇杷都不用入口就已经甜到心里。   “别罗唆,快尝尝。这两天你嗓子有点哑,多吃点润润。”霍锦骁推他的手。   魏东辞微微笑起,这丫头待人总是好的,贴心贴肺。他舀了勺枇杷肉送进口,果肉微酸,蜂蜜香甜,倒是刚刚好,她又满眼期待看着他,叫他一勺接一勺,将枇杷肉吃得干净,只觉这碗里装的若是苦药毒/药,他吃着也甜。   “乖。”霍锦骁很高兴,抬手摸摸他的头。   他刚要说话,外头小厮进来传报。   “公子,外头有位霍爷求见。”   二人一愣,不约而同地站起。   竟是霍翎亲自到访。   ————   把人引入后园,魏东辞取来茶具,霍锦骁便帮着煮水,霍翎坐在上座瞧二人默契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他今日微服来此,穿着团花的箭袖袍,倒像哪家的富贵公子出游归来。   “殿下有事遣人来通传一声便好,怎么亲自过来了?”魏东辞泡好茶端到霍翎身边桌案上,笑道。   “总要你们过来也打眼。”霍翎掀了盖,闻到清冽茶香,不由深嗅了一口。   “皇兄定是在行宫呆得闷了,才找个由头出来走走。”霍锦骁倚在桌前,没个正形。   比起魏东辞的谦和有礼,霍锦骁就显得恣意许多。   “本王的心思竟瞒不过你这鬼丫头了?”霍翎打趣了她一句,便又正色道,“此番前来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前去东海双龙岛的探子已经回来,果如锦骁所言,那图有问题。”   “不止图有问题,周阳也有问题。”魏东辞坐到霍翎旁边,意料之中的事并未引起太多惊讶,只是如此一来后边的事就不好办了,他已猜到霍翎要说的第二件事是何了。   霍翎一边点头,一边道:“按那海图,若我们贸然攻去,必会与庞帆陷入苦战。这段时日东海局势不好,海三有收伏东海诸岛的打算,他勾结东洋浪人,组建了新的船队,于上个月已和庞帆开战,双龙岛情势不妙。不过根据探子回报,近日有大批来历不明的军器流入东海,有一部分送到双龙岛,有人暗中支援庞帆和海三斗。”   “东海军器大多是由海三从大安偷出的,这一年来虽说未找出海三身份,但殿下亲自坐镇在此,严密监视三港官商,不可能再有大批量军器从陆上出去,这突然涌出的军器,看来并非来自大发。”魏东辞神色变得严峻。   “正是如此。探子带回一柄鸟铳,比大安的更小巧些,火力也更大,不是我大安之物,我送去找人查验过,此物应该来自西洋某国。”霍翎道。   “小梨儿?”魏东辞思忖着,抬眼见到霍锦骁捧着茶怔怔站着,心中生疑,便唤了句。   霍锦骁回神,道:“听殿下所言,东海似乎出现了新的势力要与海三争夺地盘,不过此人在暗处,比海三更神秘。若此人的军器有其他来源,那会比海三更加可怕。”   海神三爷的军器来自大安,有迹可查,他们尚能控制,可若军器来自外域,朝廷便难以追查控制,而一旦东海的军器泛滥,势必掀起狂风骇浪,整个东海会陷入厮杀屠戮,就算他们有十万水师,面对一群亡命之徒,这战也难打。   看起来,暗中藏的这个人,手段比海三更狠。   “这个人不能留,若是放任其坐大,会比海三更难对付。”魏东辞蹙了眉,海神三爷的身份才有些眉目,却又冒出新的人来,委实叫人头疼。   “嗯,所以本王想问问锦骁,东海可有什么人物或势力符合此人特征?”霍翎问向霍锦骁。   霍锦骁摇摇头:“没有。我去年远航一年,才回来不到一个月就来了石潭,东海有什么变化,说句实话,我并不清楚。”   她不清楚,但是祁望不可能不清楚,这么大的事,他一句都没对她透露过。   魏东辞看了看她,道:“这股势力虽说刚刚出现,但显然蓄谋已久,要查并非易事,殿下不必操之过急,如今当务之急是那十门红夷火炮的运送之事。”   他将话题扯开。   “这正是本王此番来寻你们的第二件事。红夷火炮再有不到半月就要运出,迫在眉睫,可运送线路却有些问题。”霍翎饮口茶,将杯盏放下,道,“从军器监到船坞有两条路可行,一走水路,由海入江,送达两江;二是走陆路,翻过白头山,越两城,送到船坞。周阳建议水路比陆路要快,风险较小,故而本王与徐大人商定走水路,但这人既然有问题,此路恐怕不通。”   “两条路线他都知道,就算我们临时换线路,周阳也一样知道。若他有问题,势必一早就将消息传出,就算我们马上将此人抓起,也无济于事。”霍锦骁分析着。   “这就是本王头疼之处。”霍翎捏捏头,眉心现出一丝愁色。   “水路……这么大的东西要抢很困难,如果我是海三,我知道这个消息,就会想方设法把这几尊火炮毁了。要毁如此大的物件,在陆上极不容易,但在海里就不同了,只要把船击沉,这炮也就跟着沉入海底,所以周阳肯定是选择水路。”魏东辞指尖沿着杯盏边缘划圈,缓缓道,“我们也不必急着抓人,反倒可以利用周阳,来个声东击西之计。”   “你的意思是……”霍翎眼一亮。   “师兄的意思是,不必打草惊蛇,就留着周阳,按他所说走水路,不过运的是假火炮。如此一来不仅可将对方注意力引开,还能借此机会擒拿海三之人,并能确定周阳是否真有问题。真火炮则通过陆路暗中运送,避人耳目,等到他们发现不对时,火炮应该进入三港境内,很难再抢。”霍锦骁出言补充。   魏东辞递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霍锦骁却没笑,她心有些沉。   “好主意。”霍翎拍案喜道,眉间愁云渐散,“好,本王这就回去找军器监的人商议此事。”   语毕,几人又说了会话,霍翎便起身告辞。   ————   霍翎一离,屋里就沉静下来。一番谈话耗费了半日时间,茶饮了数盏,水色已然变透。   “小梨儿,怎么了?”魏东辞走到霍锦骁身边,目现关切。   一下午变话,霍锦骁几不曾笑过,与平时的活泼大厢径庭。   “我没事。”霍锦骁帮他把茶具端到茶盘上,正要唤人收下去清洗,却被他拉住双手。   “你不必瞒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魏东辞先前转移了霍翎的话题,便是猜到她的心思。   霍锦骁微垂下眼,轻道:“不会,不会是他,我一直跟在他身边,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举动。他就是个普通的海商,有些野心的纲首,对岛民和船员很好,也很照顾我。”   越说,她心里的不安却越大。   无数细枝末节,如今回想起来,好似都指向祁望。   她害怕。   他之于她,亦师亦友亦兄,她难以想象与他为敌的局面。   “别想了,你再想,现下也不会有答案,倒折腾坏自己。”东辞揉揉她的眉心。   她很少会将眉头皱得这么紧,这么久。   “要不要跟我去两江消散几天?”他又问道。   “两江?”霍锦骁不解。   “嗯,运送红夷火炮需要道上兄弟帮忙,我肯定得去,来回要一个月时间,你要随我同去吗?”魏东辞说着在她鼻根用力一捏。   霍锦骁拍掉他的手,想了想,道:“不去,我要回玄鹰号。”   回到玄号,留在祁望身边,看住他。   “唉……”魏东辞目光一黯。   “怎么了?你不高兴?”霍锦骁听他叹气,只当他介意自己与祁望,“祁爷像我师父,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男女之情,但他毕竟帮过我救过我教过我,这份情,我不能……”   她对男女感情极为认真,一旦心意确定,便不会再更改,那段海上情动,终已过去。   魏东辞戳了她的额头,道:“不必解释。你父王母妃都在两江,我难过是因为不能带着你去见他们,不能将咱两的事定下,如此一拖,不知又要到几时才能抱上媳妇了。”   “魏东辞,和你说正事呢,别不正经。”霍锦骁用力锤了下他的肩,将脸转到一旁。   “人生大事不是正事?别的事还能重过这事?”魏东辞不依不饶地逗她,如愿以偿看到她彻底红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呀呀呀,去青海湖了,嘻嘻。 晋江不定时抽风,如果遇到抽风囤稿箱没出来,麻烦有我微博的小伙伴跟我说下,拜谢! 另外,9.16除了要去玩,还是个重要日子,所以本章24小时内所有评论送红包,嘻嘻。 祝自己生快!么么哒,爱你们。   ☆、梁家   安排虽已定下, 霍锦骁倒没立刻就回玄鹰号。魏东辞收了梁同康这病患, 原定三日后复诊,不料梁同康临时有急事离开石潭几天, 曲梦枝遣人来回复,另改了诊病的时间,便是今日。霍锦骁不放心他一个人去梁家, 打定主意要陪着他同去。   “若梁同康真是三爷, 这几十年他倒真是藏得够深,根都扎在三港也没让人瞧出端倪。”霍锦骁坐在镜前往脸上抹易容的药膏,和魏东辞随意聊着。   梁家的马车已经候在外边, 他们得准备出诊。   魏东辞正在整理药箱里的东西,闻言回道:“正是因为他在三港藏得够久,所以才能打通上下关节,做起军器买卖。先前我们只是以为梁同康是海三诸多环节中的一环, 倒真没往那方面去猜测。”   “他在三港已经有了庞大家业,为何还要涉足东海?”霍锦骁觉得奇怪。   “人心不足罢了,有了钱求权, 又或者他这盐商首富本就来得蹊跷,谁知道是他的哪一重身份成全了另一重身份。不管怎样, 他家在三港,若真是海三, 就容易对付得多了。”魏东辞漫不经心说话。   “倒也是,更何况如今他身染恶疾……”霍锦骁只要想起这事,便又觉唏嘘。   在东海叱咤风云的海神三爷, 与躺在床上满目暮气的梁同康,仿佛两个世界的人。   不知东海没了他,又会生出何等变故?他若真是三爷,势必不会不作安排。   心里想着,她便问出口。   “实际上去岁开始,因为殿下清查三港官员商贾,这里人人自危,梁家首当其冲。正是因此,军器没法再输送到东海,才给了其他人可趁之机。大厦将倾,恐怕他已在安排了。”魏东辞道。   霍锦骁也是一叹:“难怪他要让梁二公子和曲夫人随我们西行,是想要避开去岁的清查,保他二人安全吧。但梁家其他人呢?”   “梁二已开始涉及海事,频频接触东海事务,我猜测,若梁同康是海三,他身染恶疾,便要提早定下继承者。这梁二就是他给东海漆琉找的下任海神,而梁家明面上的生意则交给他的嫡子。”魏东辞走到她身后,轻轻抓起她披散的发,“倒是个心狠的人,千秋霸业交给最钟爱的儿子,剩下的烂摊子交给其他人。其实他心里把亲疏分得极清。”   梁家迟早要完,谁接手梁家,就是梁同康的弃子。   “他的嫡子,不就是梁俊伦之流?”霍锦骁想起初入三港时所遇之事,梁俊伦见色起义,杀了人家姑娘满门老小,可见是个心肠狠毒的人,她并不同情这人。   说着说着,她又想起一事,便道:“梁二若是漆琉的继承人,梁同康想替儿子拉拢平南和燕蛟,让祁爷为他效命这很正常,可是……三爷应该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才对,为何又要曲夫人替梁二求亲?”   话时刚落,她脖间就有手臂揽来:“你说什么?”   魏东辞的声音凉凉的,像冷风吹进她背心。   霍锦骁一吐舌头,她忘了……她并没将这事告诉给魏东辞。   “向谁求亲?”东辞手臂往下一滑,把人抱住。   “我!不过我已经明确拒绝了,只是奇怪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她嘻嘻笑起。   “不奇怪,海三一贯的伎俩,喜欢掌控利用一切。他可能觉得你的身份特殊,如果嫁进梁家,以后也许会替梁二着想,况且梁二也喜欢你。”魏东辞用力掐了掐她笑得肉鼓鼓的脸颊,“不管如何,以后你离梁二远点,危险。”   “是你觉得危险吧?”她还是笑嘻嘻地转回头。   “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他反问她。   霍锦骁眨了眨眼,不理他。   ————   午后阳光正盛,三月花期,园中繁花盛开、绿荫成片,是萧瑟冬日彻底过去的征兆。   “举手无悔真君子!不许悔棋!”梁同康看着曲梦枝抢去才刚落下的黑子,不由笑道。   “我不管,老爷得让着我。”曲梦枝拈着棋子挥了挥,笑得满脸狡黠。   喝了魏东辞的药,梁同康气色好了许多,她心情跟着松泛,人也添了笑意,见午后阳光好,拉着梁同康一边在园子里下棋,一边等魏东辞。   “那我索性让你赢得了。”梁同康心情愉快,从下人手里捧过茶。   曲梦枝将黑子一扔,砸乱了棋局。   “不准喝茶。魏神医交代过,茶伤胃。”她按住他的手。   梁同康低声笑起,眼角有些细碎皱纹。   “哪里是茶,你自己看看。”   她掀盖一望,里头早就不是他常饮的铁观音,只是杯清水,她这才把杯子交还给他。   “老爷,夫人,魏神医到。”下人来禀。   “快把人请到德禧院。”曲梦枝一边吩咐着,一边扶起梁同康往院中走去。   “慢些走。你呀,多大的人了,性子还这么躁。”梁同康摇了摇头,笑着责她。   曲梦枝便道:“老爷说的,不管妾身再大,在你面前也还是小姑娘。”   梁同康闻言仰头大笑,笑过之后,眼角却微微一落。   “俊毅的亲事,你看得如何了?”他忽转了话题。   “妾身已试探过小景姑娘,恐怕……”她摇摇头,“二公子对小景姑娘一往情深,可小景姑娘她已经有意中人了。她亲口说的。”   “哦?”梁同康眯了眼,有些厉色,“是祁望?”   “她未明言是何人,但看起来似乎不是祁爷。”曲梦枝笑容微黯,心中浮起憾意,“小景是个好姑娘,若能嫁给二公子,倒是咱们家的福气。”   梁同康勾唇,笑得不以为然:“那小丫头有些朝廷背景,要是能嫁给俊毅,日后少不得替俊毅打算,对他有帮助,不过也要俊毅驾驭得住才行,他性子还是太软。”   情情爱爱哪能进得了他的眼?娶妻为的就是利益,女人出嫁从夫,若掌控得当,她便有可能是梁二的护身符。   曲梦枝却非常惊讶:“老爷,你说小景是朝廷的人?”   梁同康见她满目疑惑,不由轻叹一声,放柔眼神:“梦枝,你膝下无儿,幸而俊毅从小得你照拂,他是个心善的,必会侍奉照顾你。我想将他过到你名下,以后你就能跟着他。”   “老爷,你在说什么?”曲梦枝脸色顿沉,话说得好好的,这人不知为何又作悲音,她听不得这样的话。   “梁家快不行了,俊毅要往东海发展,你跟着他最好,也能指点指点他。你还年轻,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你也不必替我守着,寻个好人家改嫁了吧。这么多年,是我耽误了你。”   曲梦枝猛地顿步,双眸通红:“老爷,你在说什么?好好儿的,你为何同我说这些?”   “人上了年纪,就喜欢未雨绸缪,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倒是你,怎么就红了眼?果真还是个孩子,经不得事。”梁同康把人拉到怀里,抹着她的眼温言慰道。   曲梦枝抽抽鼻头,情绪仍未恢复,梁同康的话让人心颤,隐隐叫她觉得不安。   “好了,别哭了,再哭要叫人看笑话。魏先生来了。”梁同康拭去她颊上的泪,轻道。   曲梦枝这才从他怀中挣出,脸颊通红地整了整发,这才转头。   魏东辞带着霍锦骁已远远驻足。   ————   白日光线充沛,曲梦枝将人请到德禧院的正屋里诊病。次间帷幔放下,梁同康躺在锦榻之上由魏东辞诊查。   霍锦骁陪着曲梦枝站在外头等着,她见曲梦枝实在忧心,不由安慰道:“夫人宽心。”   曲梦枝微一颌首以示谢意,正要开口,帷幔被人挑起,魏东辞走出,她便急切地进入次间,服侍梁同康穿衣。   “怎样?”霍锦骁问东辞。   东辞回望了一眼,神情微沉地摇头。   他已经能确定,梁同康确实患了恶疾。虽说这人有极大可能是海神三爷,但医者父母心,见到人恶疾能治,难免心沉。   霍锦骁也不说话,只替他铺纸研墨,他便提笔写方子。   一张方子,他斟酌了又斟酌,才慢慢写完,抬头时梁同康与曲梦枝都已出来,正坐在罗汉榻上等他。   “梁老爷这病恐非几日能好,需要长期服药,这方子先吃七日,待我复诊之时再作调整。”他将方子递给霍锦骁。   霍锦骁便双手捧到了典梦枝面前,曲梦枝拿着方子看了看,又道:“七日?魏神医,我家老爷过两日要出远门,恐怕要离开一个月,这方子……”   “要离开这么久?”魏东辞与霍锦骁交换了个眼神,“那我将方子改改。”   他收回药方,斟酌着改了几个药名,重新誊写一份交给曲梦枝。   “这方子先吃着吧,稍后我命医馆的药童送两盒祛痛散过来,若是梁老爷犯病,疼得难受,可服此散,不过切记不宜过量。”他道。   “多谢魏先生。”梁同康拱手。   “梁老爷客气了。”魏东辞淡道。   下人又送上包银两,霍锦骁接了一掂,竟比上次还要沉手。   ————   回去的路上,霍锦骁将那包银子放在手中把玩着。   “小梨儿,你今日可曾发现那人气息?”魏东辞问道。   霍锦骁点头:“还是老样子,若有似无跟着梁同康,若想真的确认此人,恐怕要潜入梁府。”   她倒是想,但肯定得先说服东辞。   “别看着我,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魏东辞一眼瞧出她的想法,没得商量。   霍锦骁不和他争辩,只道:“你几时去两江?”   “三日后吧。”他道。   “梁同康也是这时间离开,太巧合了。”她猛地收紧手掌,袋中银两发出清脆撞击声。   魏东辞此行危险很大,可她又不得跟去,霍锦骁心里真有些不安。   “时间上确实巧。”东辞也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明日便回玄鹰号。”霍锦骁打定主意,想提前回玄鹰上看看。   “也好。”东辞没有阻止她。   霍锦骁抱了银子往后一仰,倚在迎枕上,心里思忖开来。   梁同康若是离开三港,不知那个人会不会跟着离开,若是也离开了,她倒可以趁此机会潜进梁府。若梁同康真是三爷,居所内必定留有证据。   这可是个好机会。   ☆、分别   翌日, 霍锦骁起个大早, 悄悄把住了多日的屋子收拾妥当。这些日子在东辞这医馆里,日子过得安逸, 忽然要回去,心里总是不舍。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医馆的屋里院里却都是她与魏东辞相处的画面, 像云谷一样, 满满当当。   天光薄铺,院子静谧,四周的花草经过春雨滋润长得正盛, 她想起闲来无事时东辞指着一丛丛花草细说花叶茎的药用,分明只是普通的花园,被他说得好似神仙妙药,真真好笑。   院里无人, 东辞不像往常那样早起打拳,也不在屋里。   “站在这里做什么?”   正在廊下发呆,她身后便传来他的声音, 清润温和,一如既往。她还没转头, 他就已走到她身边,轻轻拉起她的手, 推站进了屋。   书房也收拾过了,不像前两日那样乱,锦榻上放着两个包袱, 地上是个大箱笼,箱笼是当时祁望送来的,包袱大约是东辞自己整理的。   “过来。”东辞坐在锦榻边上,挑了个包袱打开,唤她过来。   “这是什么?”霍锦骁看着包袱里的东西问他。   “药。外用药、内服药,给你分开了。”   包袱里另有小包裹,打开来全是瓶瓶罐罐,魏东辞拣着重要的叮嘱她,从外用药到内服药,头疼脑热、伤风咳嗽、蚊虫叮咬……包治百病。   霍锦骁只听不说,唇角的弧线越勾越高。   就喜欢他絮絮叨叨叮嘱的模样,眉眼平和,神情专注,叫她打心底暖出来。   看他又打开另一个包袱,还要再说,她按住他的手,道:“东辞,瓶上贴着你写的字呢,我自己能看。我不是孩子了,不用你事无大小,巨细靡遗地叮嘱我。”   魏东辞看着压在包袱上纤长的手,脑中却浮现她儿时白胖的小爪子。什么时候长大了,他也不知道,好像走了很长的路,又好像是眨眼之间,她已经变成大姑娘。   “可你还是我的小梨儿。”他握住她的手,暖暖的手十分有力,不似寻常女子的绵软。   “别老说我。你自己也要保重,医馆里的事多,你还兼顾三港武林,多少的烦心,自己多顾着些身体。那些……蛊虫,若是伤身,好歹想想办法祛除了。”她不知不觉温柔。   “放心,不伤身,若还伤身,我也不敢求娶你。”他笑起,爱极她此时春风似的笑颜。   “什么意思?你是想说,如果这些破虫子还能伤你,你就继续要瞒我?”她钻进牛角尖,顿时沉下脸。   魏东辞低头笑出声来,霍锦骁不依不饶拽他:“你给我说清楚!”   他身躯忽似虎般一翻,将人压在了锦榻后的窗台上。   “小梨儿,我爱你。”   最后一字,消失在她唇瓣上。   淡淡药香钻进她鼻间,化作缕缕情丝,勾魂夺魄,是他的情意与不舍,也是四年不见的思念,如毒如糖,纠缠不散。窗缝里的阳光薄薄一片,将他靠近的眉目照得清晰分明,他已半闭了眼眸,吻来的唇舌比先前更放肆霸道,很快就勾进她唇间,寻了她的甜蜜轻挑慢吮……   半晌无话。   余光温浅,照出春日清晨一场甜蜜告别。   ————   港口仍旧充斥着海物的腥咸,被阳光一照愈发浓烈,随着风一阵阵飘开,靠海吃饭的人早就习惯这气味,哪天没闻着反倒心生不安。   吆喝声不断响起,码头的苦力挂着汗巾,穿着短打,趿着草鞋,在船与岸之间来回奔走。天一放晴城市就开始转热,码头没有遮挡,人被阳光晒得肌肤发红,汗如雨下。   玄鹰号今日有批货要卸,船上一大早就开始忙碌,祁望坐在码头对面的茶寮里盯着,正捧了大碗茶摇着蒲葵扇听小满禀事,忽然就听到远处一阵骚动声传来。   “什么事?”视线被茶寮的柱子当着,他看不到,便问小满。   小满站到茶寮口一看,也笑了,转头扬声道:“祁爷,小景回来了。”   祁望将茶“砰”地放下,扔下葵扇疾步走到茶寮外,果见远处停了辆马车,马车前站着熟悉的人影。   多日不见,她风采如昔,仍是笑颜无双,叫人怀念。   ————   “祁爷——”霍锦骁大老远看到祁望站在茶寮外,便冲他挥手跑去。   祁望看着她由远及近,像朵梨花飘飘扬扬落到自己面前。   “祁爷。”她站定后又唤他,双颊跑得发红,额头沁出薄汗。   祁望收回目光转身,淡道:“跑什么?大热天折腾出一身汗。”   霍锦骁已快步越过他,鸠占鹊巢地坐到他的藤椅上,拈起他的葵扇使劲儿扇风,还是一样没规没矩,却看得祁望勾起唇角,吩咐茶寮老板再给她上碗凉茶来。   “痛快!”霍锦骁看到茶端来便扔了扇,端起碗牛饮。   “魏盟主送你过来的?他人呢?怎么不请来坐坐?”祁望看到马车已经调转方向回去,车上搬下来的行李也交给船上水手往玄鹰号上搬去,不由问她。   霍锦骁抹抹唇,又打起扇来:“码头路窄,大伙正忙着,马车堵路,他就回去了。”   “你这是……”祁望坐到她身边的条凳上,沾些她扇出的风。   “祁爷不想我回来?”她见他坐来,换了只手扇风,好叫风能被两人吹到。   “伤好齐全了?”他问她。   “自然!可以再打一头老虎。”霍锦骁锤锤肩头,不无得意道。   “少吹牛皮,你安然无恙就谢天谢地了,还再打老虎?”祁望长松口气,道,“你回来的倒巧,要是再不回来,我也要去医馆请你了。”   霍锦骁坐直身体,奇道:“怎以了?有事?”   祁望拿着铜壶给她添茶,垂眸漫不经心点头:“是啊。请你回来主事。”   “什么?”霍锦骁更惊奇,“那你呢?”   “过两天我要离开石潭一段时间。”祁望盯着她的眼眸。   霍锦骁心头一跳,不动声色道:“祁爷要去哪里?”   “去趟泰泽,钱爷囤了一批锦缎丝帛在那边还没脱手,你知道的,大安的丝织品在木束那几个国家很紧俏,我今夏想跑一趟木束,不过这批货量大,金额不小,不容有失,所以我想过去看了以后再决定。”他便解释道。   霍锦骁捧起茶慢慢地饮。   他离开的时间太巧,不过是去泰泽,与全州城是两个方向,又不在火炮运送的路线上,倒叫她摸不透此事是否和火炮运送有关。   “祁爷一个人去?要不我随你过去,也有个照应。”   “不成,你我要留一个在码头主事,况且小满会随我前去,不必担心。”祁望将她放下的葵扇拿起,给两人打风,“高爷看了我们去岁西航时带回的锡器与宝石样品,以及毛皮等物,他很感兴趣,这趟带到到石潭的货他都收走了,但他还想要,所以前几日我让大良他们带两艘船回去,把平南和燕蛟剩下的货都运来。这批货贵重,你要亲自在这盯着,以防有失。”   霍锦骁无法再劝,便只看着他。   墨玉似的瞳眸倒映出微缩的世界,祁望看到自己藏在她澄澈的眼中,心口有些沉闷,便将目光转走。   “你要带着玄鹰号去泰泽吗?”她沉默片刻,又问他。   “我跟钱家的船去,咱们的船都留在这,你看着。”祁望望向茶寮外的阔海晴空,这难得的艳阳也不知能挂到几时。   ————   回到船上,霍锦骁的日子就变得忙碌。祁望过几日就要离开,先前经手的事务未了结都要交到她这里,一桩桩一件件能压死头牛。她倒没想过自己就离了这么些时日,祁望已替她打点了诸多事情,一时间她心里有些歉疚,便用心将诸般事宜接下,白天里跟着祁望与几位主顾一一打照面混个脸熟,夜里随祁望一道看账册整库存,从前的争执好似已烟消云散。   看账册的时候,祁望把自己的书案让给她,他就坐在书案对面的锦榻上抽水烟。   几日不见,霍锦骁发现他这水烟抽得比从前厉害得多,一抽水烟他就格外沉默,只有时不时的清嗓声。入夏的时节气候不好,他犯起嗽疾,抽了水烟咳得就更厉害些。   她能察觉他的目光沉敛复杂地落在自己身上,可一抬头,看到的不过被烟雾缭绕的模糊眉眼,到底他在看向何处,她也不知。   两人面对面坐着,隔着大半间屋子的距离,已经猜不到彼此在想些什么了,面上仍旧熟稔,心却离得遥远。   一日三餐,他照旧叫她来吃,虽坐在一处不过却各吃各的,她也还是同他说笑打闹,只是那杯牛乳,从温热到冷凉,她没再碰过,也没再劝过,他心里有数,不再多说。   到底疏远了,不复从前,只有刻意为之的熟稔,有时反倒像剑,倒刺入心头。   钝痛难当,又难以出口。   转眼三日便过,该熟悉的事务她已然熟悉得差不多,这日看完最后一本账册,她伸了个懒腰站起,抬眼看到祁望倚在锦榻上又点起水烟,她这回没忍住,上前就将水烟从他手里夺下,怨道:“别抽了,屋子都被你抽成盘丝洞了。”   “不要多事。”他懒道,伸手要烟枪。   霍锦骁把烟往背后一藏:“你近日是怎么了?烟瘾犯得这般厉害?从前要是咳嗽你断不会碰烟。”   祁望倚回榻上,眯着眸瞧她,手里把玩起桌上放的锡制烟罐。   “男人愁了喝个酒,闷了找姑娘,闲了赌两把,我什么都没有,也就是烦的时候抽个烟,你还有意见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烦什么?说来我替你解解。”她把烟枪扔到书案上走回,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有些颓靡。   “你解不了。”他咳了两声,随口道。   “你不说怎么知道?”她倒了杯水给他,“最近事情多,烦到你了?”   他喝了一大口,却只咕噜几声漱了口,吐到榻前的盂盆中。   “我缺女人。”他抹抹唇,把脚盘到榻上。   霍锦骁闻言蹙眉,这人没喝酒,说话怎么一股醉态。   正要开口说他,外头小满来禀,说是魏东辞来了。霍锦骁眉间顿松,露出几分喜色,朝小满道:“小满哥,你看着这人,别叫他再抽水烟了。”   语毕她便往外跑去,跑了两步又折回,从袖里摸个瓷瓶子扔给祁望。   “止咳的药。”   药在她袖里捂了两天,是东辞配的,她总觉得祁望对东辞有些敌意,也不知他领不领情,如今她再不管了。   丢下一句话,她又转身离去。   祁望看着这人背影消失,捏着瓷瓶朝小满道:“把烟枪拿过来。”   小满可不是霍锦骁,他拗不过祁望,只得从命。   烟雾缭绕,又将他笼罩。   ☆、辞行   魏东辞是来辞行的。   “明日一早, 我随殿下一起出发。”他靠着码头的护栏眺望海面。   码头的夕光细碎铺在海面, 随波荡漾,橘色云霞在天海交接处变幻出种种形态, 夕阳裹在其间像馋人的流心蛋。   “行李打点好了?”霍锦骁的指尖沿着护栏木头的纹路一圈圈划着。   从小到大,他们经历过无数次长长短短的分别,幼年时她会抓着他的衣袂不放, 大了一点她会用水汪汪的眼看他, 不是要他留下,是想跟着他的祈盼。她就是个小小的拖油瓶,后来长大了, 这拖油瓶说要保护他,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还是不依不饶要跟着他。   每一次分别都难舍难分, 可忽然之间,她不再跟了,知道放手, 她问他几时出发,行李如何, 路上保重……分别的话一句句说着,没有挽留与可怜巴巴的眼神。   他们都长大了。   “别替我操这些心, 我四海为家,已经习惯了。”魏东辞笑道。   “佟叔会跟着你吗?”她问他。   “会。”他知道她不放心。“你不在,我也会跟紧他, 好好保住我这条小命。”   霍锦骁转了个圈,背倚在扶栏上斜睨他:“知道就好,你的小命是我的,谁都别想取。”   飞扬的眉宇还是只在他面前才有的骄纵,魏东辞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天地虽美,又怎及她眼中碧波、唇角春/色,便是年华老去,也无可取代。   霍锦骁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窘迫,垂眸往随身小包里摸去,假意避他目光。   “找什么?”魏东辞问她。   “去年远航带回来的咖啡,比茶更醒神,熬夜久了可以试试,不过不许多喝。”她边找边说。   “咖啡?我听过,这可是金贵的东西。”魏东辞看她毛毛燥燥地在包里翻来翻去,扬唇笑起。   “有了。”她神色一喜,终于摸到鼓鼓囊囊的袋子,“给你。”   五色棉布缝的抽口圆袋儿,里头被装得满满的,她很得意地翻出,抽口的绳子不知勾到了什么,竟带出件东西,在空中划出道青芒,直坠入地。   魏东辞眼明手快接下了那东西,还没等看清,就叫霍锦骁又抢了回去。   不足巴掌大的玉,是他父亲的遗物,也是他的传家玉,是幼年他赠她之物。   “玉佩……你一直带在身边?”他看清那东西,目光瞬间温柔。   “你当时不是让我好好收着吗?”霍锦骁往玉上呵了两口气,用袖口用力擦着。   “送你玉的时候,我还说了别的,你可记得?”他含笑问她。   霍锦骁摇摇头,五、六岁时的事,谁记那么清楚?   “我当时和你说了,这是我传家之物,我娘交代过,只能给媳妇,结果你一把抢走了。”他笑得越发狡诈。自动送上门的小媳妇,他哪能拒绝?   霍锦骁手上动作一停,飞快把玉塞回给他,只道:“帮你保管而已,还你就是。”   一块玉就想娶她,门儿都没有。   “小梨儿,我的东西送出去,就不许退;你收下,便不能还。”   物如人心,给了就收不回来。   他拿起玉佩解开活结,往她颈前一挂,将结扣紧,魏家的玉佩便安安稳稳地垂在她胸前。她抬手抚过玉,目光随着海面粼粼橘波轻轻起伏。   这次,不会再取下了吧?   ————   魏东辞一离,霍锦骁就有些打不起劲儿。事情还是照常做着,只是人显得恹恹的。她本当自己习惯分别,不会思念,岂料这人前脚才走,她后脚就觉得心肝脾肺肾哪都不对。其实也不是非要见着面才算在一块,他在医馆呆着,她在码头忙着,彼此都寻得到着对方的踪迹,想见时见上一面,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可他这么一走,倒有大半个月摸不着影,办的事又危险,叫人挂心。   海边的城市热得早,在山里这时还穿着毛皮袄子,这儿却都已换上轻薄夏衣。祁望比东辞晚两天离开,霍锦骁就帮着小满替他打点行装。   “就去几天,钱家什么都有,不用带那么多东西,拿两身换洗衣裳便成。”祁望看着包袱越装越鼓,无奈地冲二人开口。   没人听他的。   霍锦骁正从小满手中夺走水烟壶和烟丝罐子。   “小满哥,虽然他是咱们老板,你也不用事事都听他的,这种东西就不用带着了,你还嫌他抽得不够凶?”   小满只好看看祁望,祁望耸耸肩,不接腔,这两天她跟吃了火药一样,就是他没顺着她的意,也被她骂了两回,这时候还是闭嘴的好。   “再带件披风,省得变天了临时找不着挡风的衣裳。”她叨念着,一边把他惯用的秦权壶与一包茉莉春茶放在包袱里,那壶和茶是他不离身的东西,一时寻不着了他就不自在。   祁望静静看着,没像从前那样与她说笑打趣,眼前人影晃来晃去,他总觉下一刻这人就要消失,都是抓不住留不下的事物。   霍锦骁再三检查过他随带的东西,衣裳鞋袜、常用物件并两箱送去钱家的礼品,确定无误后方让小满全部打包,搬到外间。   “明天一早就出发,今晚你早点歇吧。”她办妥事就不再进来,只倚在次间那月洞门的门框上说话。   祁望点点头,淡道:“知道了,你也早点歇吧。”   语中无波澜,仿若初识。   霍锦骁转了身,却又听到身后传来微扬的声音,叫她名字。她回头,这人却说:“没事,去吧。”   那面色神情都寡淡得不像从前的祁望。她也不知要说什么,迈步离了他的舱房。   ————   翌日一早,祁望就启程上了马车去钱家码头。霍锦骁寻了个空隙悄悄地跟在他后头,到了钱家码头,果见他上了钱家的船,和钱老板在甲板上一阵寒暄后,两人便进了船舱。不多时,钱家的船传出号角声,慢慢驶离港口。   待这船行得远了,霍锦骁才从暗处出来,抓着在钱家船上搬抬的苦力打探消息,连问了两人,都说这船是要去泰泽的,她心稍稍落下,却又愧疚起来。   明明从前那样信任过对方,如今却不得不防着彼此,霍锦骁心里不舒坦极了。   祁望一走,船上的事就都由她照管着,所幸有柳暮言等人帮衬,新的货还没运来,她还算不上忙碌。   如此又过十来日,石潭还是安安静静,码头也没什么变化,她算了算时间,火炮应该已从军器监运出,押往两江,也不知生没生变故。   霍锦骁坐在船舷上驯猎隼,看着猎隼高起俯冲,心里却想着该找个时间去梁家探探底。若梁同康真是三爷,府邸里应该会有蛛丝马迹。一旦确认他是海神三爷,那东海的战就好打了。   心思正活跃着,不妨码头上有人远远喊她。   “二公子?”霍锦骁看到来人站起,小指放在口中吹了个响哨,天空传来一声尖锐鸟鸣,猎隼便俯冲而回,稳稳落到她戴了金乌软甲的手臂上,扑棱着翅膀得意万分地转着眼珠子。   “小景。”梁俊毅被人请上玄鹰号的甲板,看到霍锦骁极是高兴,笑得眼眸敞亮。   “二公子来码头有事?”霍锦骁摸摸猎隼的头,问道。   “嗯。大后天是曲夫人生辰,我父亲正好不在,嘱咐我替她做个寿。我见石潭近日来了个杂耍团,颇有意思,就请到家里给她表演贺寿,再邀几个石潭的熟人一道热闹热闹,你也来吧?”梁俊毅言语间甚是期待,就怕她拒绝。   霍锦骁心中一动,还未开口,他又殷勤道:“夫人喜欢你,你去了她肯定高兴,而且请来的女眷里面有不少是石潭商贾的家眷,你去认识认识,对日后行商有大助益。”   她便笑了:“多谢二公子一番美意,给曲夫人做生辰,小景必是要凑这个热闹的,只是这事儿你派个人给我送帖便是,怎亲自过来了?”   梁俊毅眼眸一亮,大喜:“你答应了?”   “嗯。你把名帖给我,我必备了大礼准时到。”她点下头。   “不用,我到时候来接你。”他喜不自禁,恨不得马上就到那日。   霍锦骁瞧他这模样,便觉这梁俊毅真不像梁家人,既没其父的内敛气势,也没有梁俊伦的纨绔歹毒,却有颗赤子之心,良善温和,若是梁家出了事,倒真可惜他。   “我自己去便成了,何需劳烦到你,你……”她刚要拒绝,就听另一侧船边传来几声呼喊。   “小景姐,大良他们回来了。”   霍锦骁冲到船舷边,拿起旁人递来的观远镜一望,果见平南号的旗帜迎风飘扬,五、六艘船远远驶来,她心里一喜,忙挥手吩咐众人:“快,快把人都召集过来,准备帮他们泊船。”   甲板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众人都拥簇而来,平南的船渐渐近了,船上景象在明媚阳光下愈发清晰,霍锦骁放下观远镜,已能看清站在甲板上的人。   当前一人负手而立,身着蓝白的格纹长袍,腰间束着暗青色的玉扣革带,也正望向玄鹰号。   “阿弥?”霍锦骁蓦地扑到船舷上。   “阿弥是谁?”梁俊毅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徒弟。”短暂的惊讶过后,霍锦骁露出硕大的笑容。   她的小徒弟长大了。   ☆、徒弟(修)   平南与燕蛟的船靠了港, 就停在离玄鹰号不远处。巫少弥翻下船舷跳上码头, 几步走到码头前的过道上,与候在茶寮棚子下的霍锦骁遇个正着。霍锦骁没想到巫少弥亲自来了, 惊喜非常。   “快过来,我看看!”她满脸欣喜,把巫少弥拉到身边, 上上下下地看, 又绕着他慢慢转了一圈。   一年多没见,徒弟长大了,个子也超过她, 像变了个人。她记忆里的巫少弥还是个腼腆怯弱的少年,如今却已没剩多少旧时模样。腼腆化作沉默,怯弱被英挺取代,他容貌本就轮廓深刻, 长开后更是棱角分明,再加上内敛的气势,真叫人刮目相看。   “师父。”巫少弥看到她, 寡淡的表情变得鲜活,一笑, 便还有些过去腼腆的痕迹,白净的脸庞泛起淡淡红色。   “一年没见, 你稳重不少。”霍锦骁越看他越高兴,拉着人坐到茶寮里。虽然远航回来她还没机会回燕蛟,但巫少弥的事她可是听了不少。   她不在燕蛟, 这一年多来由巫少弥代为掌岛,不仅将岛务处理得妥妥当当,还顺利组建燕蛟岛的卫所与船队,和丁喻拜了把子,操练了一支燕蛟水军,又带船往来诸岛之间,做了几笔大买卖,与临近岛屿签了合作契约,甚至于打垮两支小海盗船队,立下赫赫威名。   如今“巫少弥”这三字在东海也算名头响当当,因他年纪轻,东海的人少不得恭敬称他一声巫公子。   燕蛟今非昔比,巫少弥也一样。   救他之时,她只想他能平安度日,不想他竟能有此作为,这样的改变,却是霍锦骁始料未及的。   梁俊毅见两人久别重逢忘乎所以,也不在意,唤来老板让沏上好茶,再来几盘好果子。   “师父教导得好。”巫少弥的声音微沉,有些激动的颤意。   再见她,他心里欢喜得不行。   “你别哄我了,我哪有教导你什么?说来惭愧,得你叫这声师父,我却总是放牛吃草,都没怎么认真教过你。不过瞧你现在这样,倒比从前好了许多,我也放心了。”霍锦骁想起三年前的巫少弥与他经历的种种,不由心生怜爱,笑里透出几分为人师长的慈爱,抬手将他鬓边落下的发勾到他耳后。   指尖划过,几许温意,巫少弥垂了垂眸,道:“师父别这么说,阿弥此生幸能得遇师父,师父的恩情阿弥这辈子都不会忘。”   “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我给你捎去的东西收到了没?”霍锦骁揉揉他的头,眉眼温柔。西行回来,她给他置备了两箱东西,全托船队先运去燕蛟给他了。   “收到了,谢谢师父。”巫少弥回答她,见茶寮老板将茶端来,他便起身奉茶予她,又问,“师父,这位是……”   霍锦骁这才记起,还没向他介绍过梁俊毅,忙也站起:“梁二公子,这位是我的徒弟巫少弥,如今在燕蛟岛掌岛。”   “原来是巫公子,失敬失敬。”梁俊毅抱拳笑道。   她又向巫少弥道:“阿弥,这位是……全州城梁府的梁二公子。”   说话间她想起昔年白鸭之事,怕他介怀,便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巫少弥声色未动,仍如故:“巫少弥见过二公子。”   两人寒暄几句,巫少弥进退得宜,不复从前模样,看得霍锦骁暗暗点头。   “二当家,船上的货今天就开舱清点吗?”寮外有人匆匆跑来,躬身问巫少弥。   看衣裳是燕蛟的人,不过脸生,想是后来到燕蛟的,霍锦骁不认识。巫少弥闻言蹙了眉头,笑容倏尔消失,道:“燕蛟没有二当家,只有岛主景骁。”   霍锦骁似乎看到那人颤抖了一下。   “是是,那……”这人忙道。   “你们先带人清点一遍货物,看是否损毁,回头把货单送过来给岛主过目。”巫少弥简单吩咐道。   这人喏喏应声退下,巫少弥才又转身朝她道:“师父,你不在,岛上有许多新来的人不认识你,他们胡乱叫的,你别介意。”   霍锦骁翘了腿,捧着茶,边饮边道:“是你比较介意,为师不介意。我就是个甩手掌柜,一去一年多不管事,他们认你是当家没错呀,那个‘二’字都可以去了。”   “师父。”巫少弥急了,又露出从前神色。   霍锦骁拍拍他的肩头,笑而不语。   原来她还琢磨着如果自己要离开东海能找谁接管燕蛟,祁望一人难顾两岛,心也大,并不合适,如今看到巫少弥,方觉这是最合适的。   ————   回来的五艘船又运来满满的货,平南和燕蛟的船员忙到深夜也才清点出两船东西,都抬到码头对面的仓库里暂时放着。见夜已深,众人劳累不已,霍锦骁就叫停大伙,掏钱命人到城里买了两大锅糖水红薯、炒米粉并一大堆卤味儿,又打了几坛酒来犒劳船上的兄弟们。   海风吹得人皮肤发干,月色倒映在海面上,像被碾碎的银纸。本该夜深人静的码头并不清静,昏黄的马灯下是排开的旧木桌,水手们翘着脚坐在桌前,抓着卤鸡腿子,稀哩呼噜吃面,觉得干了就两口糖水,亦或喝几口酒,消乏又痛快。灯下飞来几只蛾子,怎么赶也不走,吃饱的人挨着扶栏随意坐了,嘴里叼着卷起的劣制纸烟,一边抽一边闲话。   霍锦骁坐在船舷上静静望着,不知在想什么。   “师父。”巫少弥端着碗糖水红薯递给霍锦骁。   看到他递来的糖水,霍锦骁不由想起魏东辞带自个儿去吃的那碗。她尝了一口,觉得甜得倒牙,比不上杨婆婆煮的糖水,不过她自己去可吃不到,需得魏东辞带着,卖他那张俊脸,才有得吃。   “这趟怎么想到亲自过来石潭?”她拔着红薯问道。   “岛上没什么事,我也很久没来城里,就随船来了。”巫少弥坐到她身边,年轻的面容上是明亮的眼眸。   “还是祁爷会看人,知道你是条龙。要真听了我的话,你这才能就被埋没了。”霍锦骁心生感慨,颇有“徒大十八变”的错觉。   巫少弥在她面前还是青涩,不自在地垂垂眼:“哪有什么才能,师父别夸我。”   “没有?”她一挑眉,声调微扬,手松开。   那碗糖水落下。   巫少弥忙伸手接下,只是未等糖水落稳,霍锦骁又是一脚扫来,他只得单手捧紧碗,朝后跃起,委屈地低唤出声:“师父?”   哪有人说打就打的。   “一年多不见,我考校考校你的武功。”霍锦骁接二连三地出招攻向他。   他频频退步,糖水洒了一些出来,他见霍锦骁毫无收手之意,招式反倒越来密集,只得迎击而上,与她在甲板上拆起招来。月色之下两道人影不断掠起缠斗,拼抖的喝声伴着清脆笑声响过,拆了百多招,其中一个人才被掀在地上。   装糖水红薯的碗稳稳落进霍锦骁手中,她单膝落地,一掌按在巫少弥胸口,一手捧着碗,笑得满脸灿烂:“果然有些真功夫,不愧是我徒弟。不错!你没丢为师的脸,也没荒废功夫!”   她斗得酣畅淋漓,伸手拉他起来,在他站定之后又往他肩头一锤,乐呵道:“好小子,你这武学天赋我都比不上,两年时间就有此成就,实属罕见,看来很快就能出师。”   “我不要出师,我要一直跟着师父,服侍你,报答你。”他撑着船舷利落坐上,抹抹额上的汗道。   “你长大了,总要出师,再讨媳妇成家生个娃娃……对了,你有没意中人,说出来我替你作主。”霍锦骁忽想起他只小自己一岁,早就到了婚龄,忙凑过去问他。   巫少弥脸顿时涨红,将头转开,冷道:“没有。没有意中人。”   “那你脸红什么?师父又不是外人,说出来我不会笑话你的,快,我要知道到底哪家姑娘能叫我的徒弟心动。”霍锦骁跑到另一边,笑嘻嘻地与他对视。   “我说了没有!”巫少弥难得有些生气,从船舷上跳下就往自己房间走去。   “你要真没有,那回去我可找平南和燕蛟的媒婆替你相看了?”她在他后边笑道。   “不要!”巫少弥头也不回地生硬拒绝她。   霍锦骁在后头嗤嗤直笑,嘴里还唱起荒腔走调的小曲儿——   “哪家的少年郎玉树临风,叫挑着花灯的小姑娘看红了脸儿,哟,原来是巫家的公子才长成……”   都……长大了。   ————   又是两日,新到的货盘点完成,部分搬进仓库里放着,部分仍放在船里由自己人守着。霍锦骁挑了个时间约高老板来看货,又在附近的富馨楼置了桌席面请他吃酒,巫少弥、林良几个陪着。高老板对这批货很满意,二话不说便应下了,只是两家签契约时他又犯了难色。   “高爷,可是对货还有何疑问?”霍锦骁见他拿着印信迟迟不落,便问道。   “倒不是对货有疑问,祁爷的货,我是放心的,就是最近船运有些问题,让我犯愁。”高老板捋了把胡子叹道。   “哦?高爷不妨说来听听,看我们是否能帮得上。”霍锦骁便坐到他身边问道。   “这批货是上贡的,要先运往江南,作今年的春贡。可如今我的船去了两江一带,那里近日出了些事,所有商船都被扣了,船回不来,我呢……正犯愁找谁替我运这批货。”高老板摇了摇头,愁色不展。   霍锦骁蹙了眉。   两江一带出了事?莫非是红夷火炮的事?   “高爷原是走的水路去江南?”巫少弥便接话道。   “正是。水路方便,咱们又是现成的船,比陆路要安全,现如今没办法,我就想好歹运到全州城,从那边走,还算稳妥,也节约时间。可两江一出事,没有船主愿意走全州城,唯恐波及。春贡的时间马上要截止了,我愁啊。”高老板都要将胡子给捋下。   全州城的海港是通往两江的必经之路,船主们怕被波及也是正常。   “师父,要不这样,我替高爷跑这一趟?横竖咱们船队近期无事,就算在全州城被扣个几日也碍不着事,倒是高爷这春贡的事,万万耽误不得。你看如何?”巫少弥思忖片刻,先向霍锦骁开了口。   “巫公子,景姑娘,若真能替我运货去全州城,就是解了高某一个大难题,高某必铭记于心。”钱老板忙站起,朝二人拱手。   “高爷客气了。”霍锦骁忙还礼,心里略作思忖后便下了决定,“既然如此,那便让我这徒弟帮钱爷走这一趟。”   高老板面色顿松,不住言谢,又爽快地签了订单,付了定银,满脸堆笑地说定时间才离去。   屋里人散去,霍锦骁拉住巫少弥,待外边的人走远了,方才开口。   “阿弥,你去了全州城,自己要多加小心,另外帮我打探两江出了什么事。”   “好。”巫少弥应得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  修个BUG,汗。   ☆、生辰   霍锦骁命人腾了两艘船出来给钱家运货, 高老板带人验好货, 又装货物逐一搬入舱中封好,两相清了库存, 与霍锦骁钱货两讫,平南和燕蛟的人熬了两个通宵才算办妥此事。船会在隔日午时启程去往全州,巫少弥带着燕蛟的人同去。   这几天霍锦骁可算真正见识巫少弥办事的能力, 她这徒弟在外人面前沉默寡言, 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燕蛟的人在他手底下服服贴贴,有时她能从他们脸上瞧出些畏惧来, 不比跟着她的人,平时里与她没大没小,打闹惯了。   船还未去全州城,曲梦枝的生辰之日先到了。   “搬下船的时候小心些, 里边是送给曲夫人的寿礼,易碎。”巫少弥亲自站在甲板上盯着人往下搬东西。   寿宴是晚上,杂耍在下午, 晚上另又请了戏班子来唱戏,梁俊毅存心要让曲梦枝好好受用这一日, 所以祝寿的宾客早上就去了,只是霍锦骁事忙, 到了午后方得空。到了约定时间,梁俊毅早就套好马车在港口等了许久。   霍锦骁早上忙完,匆匆换了衣裳梳洗打扮出来, 手里还捏着对耳珰,一边往耳垂上挂,一边道:“东西都备妥了?”   “妥了。”巫少弥转头看到她,不禁莞尔。   很少见她像个姑娘家的那样打扮。   “笑什么?”霍锦骁横他一眼,耳珰怎么都扣不上,她恼得很。   “下船小心些。”巫少弥没回嘴,叮嘱了声先下船上了码头。   霍锦骁只得发狠扣好耳珰,抱起裙子下船,扶着巫少弥的手跳到地上,道了声谢将裙子放下,不住拍打上边的皱褶。   “师父,晚上我去接你。”巫少弥道。   霍锦骁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又道:“也好。”   万一有事,他来了也好接应。   ————   梁家在石潭的别苑已热闹非常,正门大张,门外站的小厮穿着簇新衣裳,每每有马车驶停,便满脸堆欢地搬了下马的竹凳上前迎人。曲梦枝虽只是梁同康的外室,可因着梁同康的宠爱与自己的手段,在梁家的地位可说非常特殊,这里又不是梁家老宅,无人管束,梁同康平日以妻子之礼相待,以至别苑里的下人与这石潭的商贾圈子都高看她一等,而梁俊毅向来视她如主母,此番做寿有意要比过老宅的正室,所以办得大张旗鼓。   霍锦骁穿了团花簇锦的袄裙,银雪红梅的上袄,宝蓝的马面裙,颈间挂着八宝缨络,手腕上的珠串圈了三圈,梳着油亮的发髻,簪着两支小巧的赤金青台钗,又贵气又鲜亮。   林良说的,出入这种场合,打扮也需得体,她少不得将从前大大咧咧的作派收敛些许,拿出些官家架子来。   她一下马车就惊了众人的眼,只有梁俊毅笑得眉飞色舞,门口的管事见了立刻恭敬迎上来,亲自领着二人往园子里去。霍锦骁跟着他们缓步走着,目光左顾右盼,打量起宅子来。   梁家这宅子本就精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今日更是繁花夹道、金玉满目,灼花人眼,愈发显得富贵气派。因是曲梦枝生辰,梁同康又不在,故请的都是石潭港与梁家及曲梦枝交好的商贾或官员女眷,来赴宴的太太小姐皆携丫鬟婆子一大家子人同来。   霍锦骁见到曲梦枝时午宴已过,杂耍未开场,曲梦枝在贵喜堂摆了桌子,请太太夫人们抹骨牌、打马吊打发时间,年轻的媳妇与小姐们则逛园子去。曲梦枝一见她进来,便招手让丫鬟代替自己摸两把牌。   “你人来了便好,还送这么重的礼做什么?”曲梦枝知道她素来不喜繁文缛节,便拉着人到旁边的小厅里喝茶说话。   “不重,那礼我还嫌配不上夫人的份量呢,只是手头一时也没有好的东西,夫人先收着,下次我再挑更好的。”霍锦骁笑眯眯道,又站到她面前作了个揖,只说,“小景给寿星拜寿了,祝夫人年年岁岁人似花,朝朝暮暮笑如春。”   曲梦枝被她逗得合不拢嘴,只拉着她的手道:“快别闹了。你今日好好在我这里消散一天,晚上多喝两杯,祁爷不在这里,没人拘着你,你只管敞开了玩。”   “我定不客气的。”霍锦骁接过丫鬟送来的茶道。   曲梦枝又与她说笑两句,问了她的伤,她一一答过之后,曲梦枝忽有些歉然道:“小景,那日你同说的话,我还未找到机会同俊毅说,前几日老爷病重,我一时便顾及不上。那孩子还不知你的意思,这段时间常去寻你,你莫烦他,他是真心钟意你。”   “我没事,只不过这些事还是早些说与二公子知道,免得他白费心思在我身上才好。”霍锦骁闻及此事低下头。   “俊毅那孩子心实,这么些年不管是全州城还是石潭港,都有不少人家相中他,他一个都不要,偏对你情根深种,竟还顶撞起老爷来,我真是……不知该如何同他开口。”曲梦枝说着笑一落,露出些愁绪来。   霍锦骁便默不作声。   曲梦枝知道她心意已决,遂将后面想劝她的话收住。   “我家俊毅没福气,等这寿宴结束后,我便找机会同他说,只是今日你瞧在我的面子上,还请别拂了他的好意。”   “夫人,我知道。”霍锦骁点头,又将话题转开,“梁老爷的病可痊愈了?我听二公子说他又出远门了。”   “是啊,老爷已经出去有近半月时间,托你的福,他的病没有大碍,我们请了王孙巷替你治伤的魏神医来给他瞧病,魏神医果真是医术高明。”曲梦枝便道。   霍锦骁陪魏东辞来时都是易容,他们不知道她早已清楚此事。   “那便好,梁老爷事情多,还是平时多将养些才好。”霍锦骁柔声道。   看曲梦枝的神色,梁同康恐怕还是瞒着她自己的病。东辞说过,恶疾越到后面越痛苦,纵是神仙灵药都不管用,此时尚不明显,所以梁同康还瞒得住,也不知到时曲梦枝知道这事是怨他隐瞒,还是悲痛难过?不过若梁同康真是海神三爷,真相大白之时,她更不知曲梦枝会如何……   这般思来,霍锦骁心内不免替她惶惑。   曲梦枝见她神色淡淡,却只当她坐得无趣了,正要说些别的趣话,外头梁俊毅挑了帘子进来,只道:“夫人怎还在这里坐着,几位太太都在找你了,云州那丫头快把你的本钱输光了,夫人还不出去瞧瞧。”   “那死丫头!”曲梦枝笑骂一句,想出去,又看了看霍锦骁道,“小景,外头那些玩意儿你们年轻的姑娘恐怕都不爱,我找人带你逛逛园子吧,我这园子景致还是不错的,一会杂耍开场了,你再过来?”   “我带她逛园子就成,夫人是寿星,就别操心这些了。”梁俊毅自告奋勇。   曲梦枝想到适才霍锦骁的话,想要拒绝,可瞧着他拳拳期待的目光,又难以开口,还是霍锦骁大大方方地道:“那就有劳二公子了。”   梁俊毅高兴坏了。   ————   梁家这宅子有好几个园子,每个园子都有个名目,或依山,或临水,或种蕉,或养宠,处处精妙,若想全部逛完倒要花上半日时间。梁俊毅带着霍锦骁不紧不慢地逛着,一边说起盖这园子时的各种典故与这园中一石一木的来历,说故事般娓娓道来,倒叫人听得津津有味。   “二公子对这园子感情甚笃。”霍锦骁感慨道。很少有人能将偌大园子的一景一物来历记得如此清楚。   “这园子建的时候我才十一岁,老宅的主母和嫡兄容不得我,曲夫人担心我受欺负,就劝父亲把我带在身边,父亲竟然同意了,把我带到石潭,我是看着这园一砖一瓦垒建而起的。喏,那个池子和花坛,还是父亲照着我画的图命工匠建的。”梁俊毅指着某处笑道。   “二公子有才。”霍锦骁含笑赞道。她听过梁家的事,梁家主母是个容不下人的人,手段阴狠,连带着梁家嫡子梁俊伦也是个手段残忍的人,治死过几个庶子与怀孕的妾室,现在梁家活着的,只有梁俊毅这一个庶子与几个庶女。联想到梁俊毅幼时失母,她便知他童年过得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水深火热,倒叫人唏嘘。   “哪里是才,分明就是我胡乱画的,被父亲当真了。”梁俊毅说着带她爬上一处叠石山,领她坐到山边的亭子里,命下人取出茶水果点。   霍锦骁站在亭前朝外眺望,目光落在一处被绿树包围的独立院落上。   他们已经两次路过那处院落,梁俊毅都没带她进去。   “二公子,那是何处?怎与外头景致大不相同?”她指着那院落问道。梁家的园子偏向江南园林之风,细腻雅致,唯独那个院落外头种了成片的松柏,将院中景象几乎全部遮住,只露出些许飞檐翘角,屋宇风格也和宅子里的不同,白墙青石,朴实无华。   “那是父亲的书房所在,平时父亲在那里理事,不许旁人接近,所以……”梁俊毅端了杯茶亲手递给她,口中解释道,“里面也无甚好看,我进去过两三回,只是寻常的屋舍,除了外头的树木外,院里山石草木皆无。”   “倒是稀奇。”霍锦骁随意笑了句,目光却隐约一沉。   果然,是梁同康的书房。   这一番逛园子下来,她没在宅子里发现丝毫属于那个高手的气息,也不知是走了,还是随梁同康离开,倒是那间书房外围藏着不少人,气息纷杂,功夫都不弱。   她要查探的,应该就是此地。   ————   梁俊毅见她对园子的兴趣比看杂耍更足,便带她把园子逛了个遍,回到华禧堂时,杂耍已经开场许久了。曲梦枝过来将人拉到戏台前的好位上坐好,台上杂耍演得正酣,吞剑吐火顶碗走丝,好不热闹,台下掌声不歇。梁俊毅看她们瞧得高兴,便暗暗吩咐人打赏,要这帮杂耍艺人更卖力些。   杂耍结束后台上家什撤去,换成戏班,帮主捧了本子请曲梦枝点戏,曲梦枝点了一出,又让人身边的夫人。两人说笑间点好戏,锣钹笙箫响起,夜戏开场,台下席开数十桌,皆是女眷,一边看戏一边吃酒,痛快非常。   霍锦骁果然敞开了喝酒,叫曲梦枝领着,认识了几位石潭名门望族的女眷,陪着饮了好几杯酒,正笑得高兴,不妨被旁人一撞,叫酒浸湿了裙子。   那酒是梁同康带回来的西洋葡萄酒,颜色深得很,倒在裙上一大片,狼狈非常。   她一个人来的,没带下人与随换的衣裳,曲梦枝便命丫鬟将她带到自己院里,拿她新做的裙子换上。   “多谢夫人。”霍锦骁道了两声谢,便随着丫鬟离开众人视线。   ☆、密室   “云州姐姐, 我自己来就成, 不用麻烦你。夫人那儿离不得人,你快去吧, 我记得路,一会自己回去。”霍锦骁接过云州递来的一条簇新的裙子,笑道。   云州望了望外头, 确有些急意, 今日宾客众多,人手本就紧凑,她又是曲梦枝的贴身丫鬟, 担心自己一离曲梦枝一时有个急事寻不着人,想了想便跺跺脚叫来个守屋的小丫鬟,命她陪着霍锦骁,她自去了前头服侍。   那小丫鬟才八、九岁年纪, 正是未经事的年纪,霍锦骁抓了把果子就将人哄开,她麻利地换上裙子, 悄悄出了院,依着白日的记忆, 往梁同康的书房摸去。   这时间人都集中在前院听戏吃酒,后头人倒少, 来来去去的都是梁府的丫鬟,她挑暗处避人耳目,不多时就到书房树林外的叠石山上。到了这儿, 路上就已经不再见到丫鬟小厮,树林黑漆漆的连灯笼都没有,屋舍的檐角更是淹没在夜色里,落进眼中只得一片墨影崇崇,倒衬得身后张灯结彩的园子像仙宫神境。   她沉心静气,运转《归海经》,将五感催发极致,很快便感觉到这树林里藏伏的好手,武功虽比不上那个杀手,却也不弱,且这树林还布了个巧妙的奇门遁甲阵,看着像是以木石为障的鬼木阴石阵,若是人贸然潜入,就算功夫再高,也要陷入此阵,兜转不出。   此前霍翎也曾派人前来打探,均无功而返,想来就被此阵所阻。   梁同康大费周章地在书房外布了这么多好手与阵法,此地必然藏有重要机密。   ————   树林里鬼影森森,高耸的树木仿似化作鬼魅,山石如变恶鬼,借着夜色张牙舞爪,仿佛随时都会张口狞笑。霍锦骁身上出了细密的汗,在林中小心翼翼的飞掠。这阵法虽巧妙,但她自小就熟奇门遁门,虽说破不了阵,要走过去却非难事,再加上她有《归海经》的功法在身,这阵中一应气势变化均逃不过她的眼耳鼻,只要她能找到阵眼。   在树林间转了许久,她却陷入谜一般的境地。   外头戏声咿咿呀呀远远传来,也不知道有没人发现她的消失,可若就这样出去,错过这个机会,下次想再这么光明正大地进来,就难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收敛心神,专注眼前之阵。   清月从云后钻出,银芒落下,她脑中电光闪过,人拔地而起,飞到身边一棵最高的树上,俯望而去,月光恰正落在树林某处,她看了看四周环境,在心中暗暗一算,朝着一处飞去。   月光很快又挪开,她却驻足在树林间一块巨石前,这巨石形如猛虎,虎嘴朝向正东,她看了两眼,伸手探向虎嘴的豁口处,果在里面摸在颗圆石,她用劲一拧,只闻得声轻微的石动响声,树林还是树林,并无异样,她却笑了。   这只是阵眼之一,她将这阵眼关闭,此阵便会露出破绽,她循着破绽走去,很快就能进去。   又走了盏茶时间,她果然看到出口。   树林正前方是个空旷院落,除了一幢方方正正的屋舍再无它物,借着隐约的月光,她能看这屋子就是白天隔着树林看到的那幢。四周有些气息暗流涌动,显是埋伏在四周的好手,到屋子这段路没有遮挡物,她想过去必然会现形,有点难办。   霍锦骁咬唇想了想,忽将尾指置到唇间,吹了声像鸟鸣般的古怪哨音,很快的,天空有团阴影盘旋而来,她在地上挥了挥手,那团阴影便俯冲而下,在林中发出一阵翅膀的扑棱声,将这树林中的好手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她察觉到旁边的气息一改,南面的人已经跟着异动前去察探,她便趁着这个空隙化作道闪电,疾掠进前边的屋子。   外头一声嘹亮鸟鸣响起,猎隼抓了只耗子纵飞而起,外头的人虚惊一场,又各归其位。   霍锦骁偷偷一笑,暗道,真是聪明的小东西。   屋里漆黑,她不敢点灯,只能摸着黑往里走。这屋子里外五进,外头是会客的正堂,并无特别,里边依次是暖阁起卧之处并一间书房,书房的陈设很简单,书案、多宝格、花几之类,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多宝格上是些贵重摆件与书简画卷,各处归置得井井有条,没有可藏物之处,她不禁奇怪。   桌上的文房四宝都是簇新的,架上的书画整齐崭新,似乎从摆上开始便没人动过。   这里不是梁同康真正处理事务的地方,这幢房子有密室。   如此想着,她又在各处摸起来,终于在墙上挂的画后摸到个古怪地方。她一把掀开画,在墙上摸了摸,用力在某处一按,机簧弹开,露出一个小暗格,里面是个小兽头。她将手探入,先在兽头与暗格上上下下各处均仔细摸过,这才动手转那兽头。   轰地一声轻响,随着兽头被转开,靠墙而立的多宝格从中缓缓打开,露出了一条往下的暗道。她心中一喜,钻进暗道迈步下阶。密室建在地下,四周无光,她这才摸出火折子点起,往里面慢慢探去。   ————   外头的戏咿咿呀呀唱了两出,天色渐晚,吃酒的女眷已是桃腮蜜眼,开始渐渐告辞回去。曲梦枝站在院里一边送客,一边朝院外张望。霍锦骁已经许久未曾出现,派去催她的丫鬟已经去了两拔,只说寻不着人。   “夫人,小景呢?”梁俊毅见宾客正缓缓散去,便来找霍锦骁,“我有些话想对她说。”   “我也正找她呢,才刚丫鬟不小心将酒洒在她裙上,我命云州带她去我院里换衣裳,不过云州那丫鬟先回来了,可小景到现在都未回来。”曲梦枝便道。   “可派人去找了?”   “怎么没派人,都去了两拔了,还是找不着人。”她回答道。   “莫不是咱们园子太大,天又黑,她迷了路?”梁俊毅想了想,又道,“我去园子里找找,这客人多,你先忙着。”   “也好,那就交给你了。”曲梦枝微一颌首就转身招呼其他人去了。   ————   梁同康的密室以青石建成,除了下来的甬道之外,没有其他窗门。霍锦骁点亮了屋里的烛台,已在密室里搜索了一圈,此时正坐在书案后的圈椅上气恼地思忖。   密室里的陈设也极简单,不过花梨木的桌案,满墙的多宝格与斗橱,物件都是七八成新,多处磨损,笔墨纸砚等物也是用旧之物,显而易见此地才是梁同康处理正事的地方,不过可惜的是,这密室似乎在她来前……亦或是在梁同康离开前打扫过,所有的文书均被带走,多宝格上只有古玩摆件,斗橱里也只剩些发黄废纸,地上有几处没落灰的痕迹,看着像是原先摆着箱笼,不过箱笼已然不见。   费了这么大功夫进来,她竟什么都没找着,心中着实气恼,便不死心又捧起烛台在多宝格上摸索起来。   摸到一尊玉狮子像时,她推了推,玉狮子纹丝不动,底座似与多宝格相联。她心中一喜,知道这又是个机关,不知能打开什么暗格,便放下烛台,用力握着玉狮子一挪。   哐——   一声清脆闷响。   霍锦骁脸色骤变。   甬道的出入口竟降下一扇铁栅门,将这密室牢牢关住。   她飞快冲上前,握住栅门晃了晃,门纹丝未动。栅门以精铁所铸,难以凭蛮力打开。   “这老狐狸!”她暗骂一句。   千算万算,她也没算着他竟在自己屋里装了机关,利用人的好奇心对付闯入者。   她失策了。   ————   梁府宾客一波接一波散去,台上的戏也已唱到尾声。梁俊毅带着两个小厮沿着曲梦枝院子外的路找下去,来来回回绕了园子两趟,都没找到霍锦骁。   他眉头紧蹙,心中渐渐浮起急意。   好好儿的,人怎么会不见了?这园子搜过两遍,能找的地方都找过,就是不见人影,也不知去了哪儿,只除了一个地方……   他忽然想起,白天指给她看的书房并没去找过。   若是她误闯进那地方,叫人拿住……父亲下过命,擅闯者格杀勿论。   他心头一紧,便夺过小厮手里的琉琉灯,朝书房匆匆跑去。才靠近树林,他就被人拦住。   “二公子,你怎么来了?”穿着暗褐劲衫的男人举剑抱拳将他拦下。   梁俊毅倒是认得此人,这是守在书房外的暗桩首领。这段时日,他父亲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书房他来过几次,认得这人,不过……   “伍大哥,你不是在里边守着,怎么会到外头来?”梁俊毅问道。   “刚才属下发现林子里的阵法被人动过,怕是有人闯入,正带人在林中搜寻。”那人便回道。   梁俊毅心里一紧,忙问:“可抓到人了?”   “没有。才搜过树林,并无可疑人,我担心有人进了主子的屋子,正要回去查探,不过……”那人欲言又止。   梁同康有个规矩,这书房除非有他之命,否则任何人不得入内,他们这些在外面负责守卫的没资格进去,可若不进去,又不知道里面有没贼人。   “这样吧,我进去看看,你们在外面等着。”梁俊毅思忖片刻道。   “这……”那人面露犹豫。   “伍大哥,别想了,若叫人在里边坏了父亲的事,便不好了,回头要是父亲怪罪起来,你只说是我的主意便成。”梁俊毅劝道,目光又往林中看了看。   “也好,横竖老爷也交代过,日后这里是要交给二公子的。”那人很快决定,转头命人暂时关了法阵,亲自带着梁俊毅进入林子。   ————   密室无窗,烦闷非常,霍锦骁无计可施,只能背靠着栅门坐在甬道前,寻思着要如何才能逃出。忽然间她却心头一凛,听到阵轻细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了。   通道上有火光照来,渐渐逼近密室。霍锦骁站起退到视线的死角处,脑中已晃过无数可能发生的危险。   脚步声停在栅门外,一只手握上铁栅用力摇了摇。   霍锦骁窥得此状,已暗中蓄力欲拿住此人脉门,逼他打开铁栅,正要出手之际听到他小声喊了句。   “小景,你在里面?”   梁俊毅的声音。   他嗓门压得极低,似是怕人发现。   霍锦骁咬咬牙,从旁边出来,站到他面前,道:“二公子。”   梁俊毅看到她面色一松,也不问原因,反将手上的烛台放下,双手在铁栅附近摸索起来。霍锦骁见状心中生愧,道:“二公子,你不问我闯进来的原因?”   “先救你出去再说。”梁俊毅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别找了,门边我都摸过,开门机关不在这附近,估计在外头。”霍锦骁打断他。   梁俊毅抬头道:“我往外找找,你在这里等会。”   说着他往外找去。   霍锦骁只觉他望来的眼眸复杂万分,她颓然坐到地上,心里浮起愧疚。   ————   外院,梁家管事梁绪领着神色冷峻的少年疾步迈入华禧堂。   曲梦枝正候在堂上,见人进来忙迎上前去。   “见过曲夫人。”巫少弥抱拳见礼,声音如冰。   梁家宾客已走光,他在府外等了许久,却迟迟未见霍锦骁出现,就连他替她带来的猎隼都已飞回,她还是不见踪影。   白天临出发时,她忽然暗嘱他提早到梁府外候着,并将猎隼带来,他便知道事出有异。   “巫公子。”不知怎地,曲梦枝面对这个白皙俊秀的少年,竟生出丝莫名畏惧,仅管他表现得非常得体。   他眼神很冰,人似柄剑。   “我来接我师父回去了,烦劳曲夫人将我师父请出。”他道。   曲梦枝搓搓手,扬声吩咐道:“梁绪,替我招呼巫公子,我去请小景姑娘出来。”   心里却是急的。   不止霍锦骁,连梁俊毅都不见了。   ☆、秘密   “哐——”   霍锦骁正垂头靠着铁栅门坐着, 不妨身后传来响动, 背上的栅柱往上升去,她脸色一喜, 忙站起转身。   果然,那铁栅门已然升起,看来梁俊毅已在外面找到机关。   她几步冲入甬道, 正与梁俊毅迎面撞上。   “二公子。”   “嘘。”他做个噤声的动作, 轻道,“父亲的人正在外头守着,你先在屋里躲躲, 待我去引开他们。”   “多谢二公子。”霍锦骁压低声音道。   梁俊毅摆摆手,举着烛台将她带到屋子里,让她在门口候着,他则自己出了屋子。   霍锦骁躲在门外, 已然察觉外头站满人,气息涌动。   不多时她就听到梁俊毅的声音响起:“伍大哥,不好了, 父亲书房果然有人潜入,里面机关被人打开, 我搜过一遍,贼人不在屋中, 恐已逃脱。”   “什么?!”另外一个声音惊道,“可有失窃?”   “这我倒没细看,父亲的东西我也不敢动。”梁俊毅想了想, 又道,“我估摸这人是趁你们发现法阵有异前逃出的,今日府内大宴宾客,我才刚领着小厮巡园,过来之时似乎看到个鬼祟人影往西角门窜去,不知可是那贼人。”   “西角门?”另一人思忖起来。   “正是。伍大哥快带人过去看看,兴许还能找出些踪迹。”梁俊毅急语。   “可是这里……”   “这里交给我,我在这儿守着,外面又有法阵,不会有事的。”   “也罢,那就拜托二公子了。”那人道了声谢,喝了句,“兄弟们,跟我走。”   接着便是几声疾步与起落响动,霍锦骁便闻得守在屋外的人很快离开。   “快出来,跟我走。”梁俊毅见人消失,转身跑到屋外轻道。   ————   宾客彻底散去,外院的灯笼还没熄灭,下人穿梭其间忙碌收拾着,曲梦枝带着两个婆子打着灯往园里寻去。在园中找了半晌还是没找着人,却遇上起先跟着梁俊毅一道寻人的小厮,她将人逮住喝问。   “二公子没说去了哪里,走到莲池那儿就夺了小人手里的灯往北走了。”   北?   莲池往北只有一处地方。   曲梦枝略一思忖,脸色忽凛。那地方是梁同康的禁地,这两人莫非都跑那里去了?   真真要命。   她银牙一咬,也夺过下人手中琉璃灯,只命几人在此守着,她亲自往梁同康书房走去。   ————   “快,这阵我暂时关了,你快跟我走。”梁俊毅跑到院落某处的石灯柱前,在旁边地上摸索一阵,找到机关转下,将法阵彻底给停了。   霍锦骁点点头,快步跟在梁俊毅身后朝外跑去。   梁俊毅显然这地方极熟,带着她七拐八弯,转眼就到了树林外头。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生怕晚了两步那些人回来撞上。   “走,咱们先出去。”梁俊毅瞧她似有些话想说,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带着她往外走。   霍锦骁只得慢慢跟了,心中百念交加,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   夜色越发深重,曲梦枝走到书房外的树林前,将灯举起照了照树林,微弱的火光只照出脚下方寸地方,却照不进这幽深的黑暗里。   “有人吗?”她扬声唤道。   叫了几句,无人应她,她便迈开步伐往里去。   梁同康这书房自打园子建起时便有,可她一次都没来过,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今日事出蹊跷,梁同康又不在,她担心梁二与霍锦骁,少不得豁出这一把。   树林里阴影重重,曲梦枝壮着胆往里走,弦月自云后钻出,照出满地碎影,她握紧了灯,索性跑起来,朝着树林那头冲去。不多时,她便冲出了树林,见到前头的屋宇,心口一松,呈出口气,忙又快步往屋宇行去。   屋里一片漆黑,她挑灯而入,一边慢慢走着,一边试探着唤人:“俊毅?小景?你们在这里吗?”   没有人回她。   屋里景象与普通屋子一般无二,并无特别,她又往里走了几步,忽然瞧见书房里的敞开的密室门,心里一跳,提着灯又小心翼翼走下石阶。   及至密室,她将灯举高,一步步探去。   密室里仍旧没什么古怪,只有些寻常物品,一应家什都用得旧了,显是有些年头。她走到书案前,举灯随意看了看,正要离去,转身之际目光却忽被压在铜虎镇纸下的一样东西吸引。   曲梦枝放下灯,将镇纸挪开,把那东西取出展开。   那是块残破的金底丝料,上头沾了不少脏污,其上绣着大红的蛟龙,被从中间撕裂,只剩半只。   她双瞳陡然一开,双手跟着颤抖,久远的记忆忽然清晰,和着血色涌来。   这块残破的丝料,是绣着曲家家徽的旗帜,是十二年前曲家被屠之时,她从船上抢下死死攥在手中的东西。   她还记得父亲指着这旗上的徽记,不无自豪地告诉她,那是她曲家的标记,日后,要交到她手里的东西。   那时她想着,终有一日,她要像这旗帜一样,扬名东海。   岛破那日,她眼见父亡母丧,家园尽毁,拼着最后一口气抢下这旗死死护在怀中,哪怕后来被人关入笼中送到漆琉,抬上黑市的贩售台,她都不曾放手。   那一天海上刮起骤风,天空阴云密布,风刮得黑市顶棚都要被掀飞,来黑市的人很少,她麻木地蜷在笼子里,只觉得天地已然倾塌。有个人突然从黑暗之中冲来,伸手便抢她手中紧攥的旗帜。她如困兽发怒,不管不顾地护着那块旗帜,张口在那人手背上狠狠咬下。   那人吃痛怒吼,将她推开。   旗帜被撕作两半,从蛟龙处裂开。   她牙关里咬着那人手背上撕下的血肉,恨极竟一口一口嚼烂吞下,将那人下坏,捧着那块旗帜跑回远处垂着幕帘的屋子里复命。   后来,她才知道,那幕帘后坐的人,就是手握东海生杀大权的男人,也是她恨不能生啖其肉的灭门仇人——海神三爷。   兴许是看到她生嚼人肉这一幕,三爷竟起了兴致,叫人将她送到艳歌楼里仔细打扮调/教,最终送给了梁同康为外室。   离那一天,已过去整整十二年。   她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看到这半面残旗。   这不是她手中留的那半面,而是当初落入海神三爷手中之物。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   霍锦骁跟着梁俊毅走了许久,他都沉默不语。   将人送到前院的二门前,他忽驻足,转头道:“小景,我就送你到这儿。你从这条道出去,直走便是华禧堂,曲夫人应该还在那里。我要赶回书房,免得那几人回来发现我不在要起疑。”   “二公子,你不问问我为何要潜入你父亲书房?”霍锦骁心里愧疚越发深重。   “为什么?”他便抬头,月光下的目光清亮如星。   霍锦骁却语结。她既不想骗她,又不能将目的告诉他,反倒陷入两难。   梁俊毅瞧她揪着衣袖难以应对的模样,又想起她平时百般伶俐,几曾如此困窘,不由心软笑道:“别说了,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今日之事我就当不知道,只是没有下回。若再有下次,我也帮不上你。你快走吧。”   霍锦骁叹口气,不再多作纠结,抱拳道:“多谢二公子,此恩改日再报,告辞。”   他挥挥手:“快走吧。”   说完他便转过身,径自往来路跑去。霍锦骁站在原地看了他渐远的背景,片刻方也转头,朝外院迈步。   华禧堂上,巫少弥已经等了许久,指尖不住地轻扣椅子扶手,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可目光里透出的不耐烦叫他周身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冷厉,宛如即将出鞘的刀。   旁边陪着的梁绪与几个下人都生起些微惧意,也不敢说话,只是垂头站着。   巫少弥等得极不耐烦,忽拍案站起,旁边陪着的人吓了一跳,正要上前,外头忽然进来个人,巫少弥神色便跟着松泛,露了个笑。   “实在抱歉,适才喝多了酒,在园子花丛里睡着了,一时竟没能醒来,罪过。”霍锦骁冲巫少弥打了个手势,向梁绪歉然道,又找曲梦枝,“曲夫人呢?她可在这里?我要向她告罪。”   “景姑娘言重了,是我们府上照顾不周,竟让姑娘在园子里睡着。夫人此番带人去后院寻找姑娘,我这就命人去向夫人回话,只说已找到姑娘。”梁绪客气道。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这小景一出现,巫少弥就换了个人。   “师父,我们该回了,明日要出船,码头还有些事等你处理。”巫少弥朝她道。   “这……可曲夫人还未回来。”霍锦骁犹豫,她心中事沉,早想离开,却碍于未和曲梦枝辞行,不好意思离去。   “景姑娘若有要事便先走吧,夫人那里小人会与她说明的,姑娘不必挂心。这天黑露重,姑娘也该早些回了。”梁绪看出她的为难,主动打了圆场。   霍锦骁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就烦劳梁管事转告夫人一声,就说小景先行一步,今夜之事小景失礼了,叫夫人操心,改日再登门致谢。”   二人又客气两句,霍锦骁便跟着巫少弥匆匆走了。   梁府的灯火渐渐便远了。   ☆、大案   巫少弥见她无碍便宽心, 也不问她在梁家到底做了什么。霍锦骁心里藏事, 双眸怔怔盯着某处不动,一路两人无话, 只有马蹄嘚嘚儿的声音压过石板。回到玄鹰号的舱房里,她囫囵洗漱后便倒上床,翻来覆去却难入眠。   虽未寻到确实证据, 但梁家确有古怪。一个普通盐商, 即便有些门道,又怎养得了这样的江湖好手,还能在家中暗凿密室, 又赶得这么巧,在近期将密室的文书全部搬空?这梁同康即便不是三爷,也必与三爷有莫大联系,远非他们最初所设想的二人之间不过利益往来。   梁同康是个突破口, 从他身上顺藤摸瓜也许能找出三爷身份,可这藤到这儿便断了。   霍锦骁一时之间找不到别的办法,又记挂着运送红夷炮的事, 也不知两江那头出的事和这事有没关系,魏东辞的计策是否奏效……心头思绪纷杂, 理不出个头,每样想过一遍, 天就已现出些微浅光。   外头传来些轻响,她索性起身,穿衣出舱。天色尚早, 码头还笼在黯淡的灰夜里,天际光芒只薄薄一线压着海,码头上已经有人来来往往,玄鹰号旁边停的另一艘船甲板也站着不少人。巫少弥站在桅杆之下盯着船员检查船上各处,目冷神敛,衣裳被晨风吹得贴着身骨往一侧飞,那身形瘦削却笔挺,像裹着布的无鞘剑。   一转头,他瞧见霍锦骁,眉色散开,朝身旁的人吩咐几声,便匆匆翻身下船,跑到玄鹰号来。   “师父,怎不多睡会?”巫少弥看看天色,问她。   “睡不着。”霍锦骁坐到船舷上,她本想早些起来替他打点出船的事,不想他却比她还早起来,“都准备好了?”   “好了。”巫少弥笑开,“师父别操心,这点小事我能办好。”   霍锦骁抬头瞧他瞳眸,清澈里有些执拗的小心翼翼,看起来还像个努力的孩子,用心做功课,想求先生的赞许,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   时间最是炼人。   “我不操心船上的事。”她摇头,也随之笑起,“这趟来回也要个五六日时间,也不知那边情势如何,你自己小心些,别莽撞,多听高爷的意见。他在三港行商多年,熟悉这一带情况,多请教他总不会有错。早去早回,我在这儿等你。”   “我晓得。”巫少弥站她面前总有种自己还是孩子的错觉,他搓搓手,又道,“师父你坐会,我去给你买早点,想吃什么?”   “码头口第二家粥铺,我要清粥和炸鱼卷,你再给船上的兄弟带些别的。”她拍拍他的头,受了他的好意。   巫少弥应声而去。   不多时他便拎来两份粥,一袋鱼卷。霍锦骁挑眉:“就这点?”   他回身指指码头:“哪能啊?这是师父的,兄弟们的早点我叫老板送过来了。”   他把整间粥铺的早点都给买来了。   霍锦骁莞尔。   ————   吃过早点,码头更加忙碌,霍锦骁也不得空闲,带着柳暮言点好货物,等高老板带人前来又是一通寒暄,直至巳时中日正当空,船方出海。隔着港口长长的码头,霍锦骁挥手送别巫少弥。   长空阔海,少年渐远,化作天边一叶舟影。   巫少弥一走,霍锦骁便得闲,坐在港口的茶寮里小憩,喝着新煮的凉茶,摇着大葵扇,隔着陈旧的竹帘看码头上的人来人往,慢慢眯下眼眸。天越发热了,躲在阴凉处被风一吹,别提多惬意。   竹帘被人轻轻一挑,有人闪入茶寮里,她也不睁眼,听那脚步声有些像林良,便懒懒道:“大良哥?”   “是我。景姑娘。”那人在她身边的条凳坐下。   霍锦骁立刻睁眼坐起:“二公子,你怎么来了。”   身边坐的是梁俊毅。   他今日穿了身浅淡的衣袍,脸颊有些红,显得紧张,手在膝头握了又松,语气倒还平静:“我来寻你。”   霍锦骁只当他要问昨夜夜探梁同康书房之事,心里已斟酌过几重说法,闻言道:“二公子有何事?可是要问昨夜之事?”   岂料梁俊毅却摇了头,双手紧紧一握:“景姑娘,我……近日父亲在替我相看亲事,可他挑的,我不要,我心里……”   他说着一顿,看了看她的神色,又道:“我心里已经有钟意的姑娘,只是不知她的想法。”   这些话,本是他昨夜想对她说的。她这样的姑娘,寻求的是天高海阔,不拘礼法,若是找媒婆上门未免落俗,有些话,需要他亲自对她说。   霍锦骁闻言立刻会意,不免添上几许尴尬,倒情愿他来质问自己夜探梁家之事。   生平最不怕的就是硬碰硬,最怕的就是这种非说不可的拒绝。   “二公子出身好,门第高,这姑娘定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和我们这些江湖人可不一样。”她少不得硬了头皮接话。   “小景,不是大家闺秀,我家里也没有门户之见,我就喜欢江湖儿女的爽快性情。”他只差没直言心事。   霍锦骁端起茶食不知味地饮了口:“江湖儿女习惯漂泊,怕不适合二公子。”   “不会的,她若想漂泊,我就陪她,若想停下,我可以为她筑巢,只要她愿意。说起来,倒是我配不上她,我虽出身富贵,却是庶出,日后若想有些成就少不得自己打拼,还要她陪我吃苦,她会不会嫌弃我?”既然说开了,他就没了顾忌,反倒紧紧盯着她,目光兴奋而期待。   霍锦骁不好接,想了半晌才道:“二公子别妄自菲薄,嫡庶之分不过世人眼中桎梏,你很好,她不会嫌弃你,只是人各有缘法,江湖儿女有江湖儿女的归宿,富贵锦绣有富贵锦绣的去处。她既然是直爽性子,若是与公子有意,必不会迂回,若是无意,公子多问也无用。”   虽未明言,却已回答了他。   梁俊毅目光垂落,眉间浮现痛色,只淡道:“小景,你还喜欢祁爷?”   这话已问得直白。   “没,我和祁爷只是师友之情,不过我确已心有所属,只是尘埃未定,我……”说着,她低下头,脸有些红。   他问得直接,她回答得明白,再说下去未免又过了头。   梁俊毅点点头,不再追问:“其实早上出门时,夫人已经与我说了,只是我不死心,想亲自问问你。”   他站起,扯出些许笑,眉头却展不平,这强颜欢笑落在霍锦骁眼中,总叫她心里过不去,可男女之情若是无意,她要不说明白,难免叫他耽搁更多,倒不如痛快一刀来得干脆。   “二公子,对不住……”她跟着站起,低语。   他很好,温柔和煦如三月阳光,可终究不是她心里那缕光,纵然再明亮,也是要被辜负的。   “你道什么歉?与你又无干。好了,我出来许久,也该回去,告辞。”梁俊毅冲她一抱拳,也不待回话便转身掀帘离去。   霍锦骁跟着他走到帘外,他的步伐起初缓慢,渐渐加快,在港口的阳光里落下细长的影子。她盯着那道影子发起怔,连人什么时候消失在港口也不知道。   ————   石潭港的日子平静,大事结束,平南和燕蛟的人难得清闲,每日都躲在码头茶寮里头吃酒赌钱。霍锦骁却掰着指头数日子,她心里可不太平。进了四月,天一日热过一日,闹得人心更烦躁,太子那里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魏东辞像投进海里的石头,没有动静。   她又去了趟梁家,为上次的事专程给曲梦枝致歉,曲梦枝却有些心不在焉,不像从前那般爽利,言语间倒是几次问起祁望。   可祁望也未回来,曲梦枝极为失望,更加恍惚。   霍锦骁见她脸色不好,眼底有些黑青,只当她身体不好,略劝了几句就离开梁家,梁俊毅她也没见着。   隐隐约约的,总透着不寻常的味道,可所有人都离开石潭,她更走不了,只能在这守着。   心像热锅上的蚂蚁。   四月上旬末,医馆那里终于来了消息,说是梁同康回了石潭,旧病复发,曲梦枝遣人来找魏东辞前去诊病,可魏东辞不在医馆,叫人跑了个空。   霍锦骁得了消息还没想出所以然来,便又接到巫少弥托人带回的信。   那信走的是陆路,快马加急。他们的船到全州城果然被扣了,不过幸而有高家上下疏通,所以没有大碍,她收到信时船应该在回来的路上,除此之外,她要他打探的事也有了眉目。   两江那边果然发生大事,朝廷运往两江的货出了差子,船在海上被人袭击劫掠,所以全州城到两江的沿海才被水师管控,所有船只一律不得放行。   意料中的事却叫她心头越发沉重,如坠沉铅。   ————   天已热,蝉虫声渐起,可梁家德禧院的屋子却门窗紧闭。梁同康半倚在床头,盖着夹棉的秋被,额上出了层汗,唇色却是灰白的,曲梦枝攥着他的手,他手掌宽大厚实,向来暖和,冬天里常捂她的手,可如今一犯病,他的手就凉得像冰,见不得一点风,这么热的天还一阵阵发冷。   “别担心,我好些了。”梁同康见她目光恍惚地坐在床边,不由松开眉头道。   这两天他犯病,她陪在床边彻夜守着,一刻不离,他疼迷糊了恨不得把指甲掐进石头里,竟把她的手攥得青黑一片,她也不作声。   听到他的声音,她倒像大梦初醒,道:“老爷不遵魏神医的医嘱,将祛痛散都吃了,我能放心吗?”   话里有些怨责,引得他一笑,又是宠溺万分。   “梦枝,打开那箱子,将里边的墨玉盒子取来。”他指着自己随带回来的箱子道。   曲梦枝依言将墨玉盒子递到他面前,他不接,只命她自己打开,她便疑惑地开了盒子,里头装着一撂纸,她逐张翻过,都是些田契房契与铺面,不是梁家的名字,写着她“曲梦枝”的名,地点也不在三港,都在江南。   那可是富庶之地,这厚厚一撂纸,价抵万金。   “你收好了,万一日后有什么意外,这些就是你傍身的东西。你要不喜欢呆在这儿,不想跟着俊毅,就去江南,那儿太平。我会叫梁绪一家跟着你,替你打点。”梁同康缓缓说着。祛痛散的药效上来,他舒服了些许。   曲梦枝捏着纸的手微微颤抖,低垂的眉眼上睫毛也打着颤,似哭非哭,唇抿了又开,竟吐不出半句话来,只将那纸攥得发皱。   “怎么了?一句话不说?”梁同康撑起身边,挑起她的下巴望她。   盈润的眼眸里汪着水,透出悲意只是心底矛盾冰山的一角,更多的东西埋在海面之下,只隐约浮起层影子,叫人看不真切。他不知怎地被她望得心里刺疼,便伸手抱过她,只道:“别哭,我没事。”   曲梦枝便将头歪在他肩头,许久方平静下来。   “俊毅和那小景的事,如何了?”他抱着她靠到床头,又问起家事。   “这两人没有缘分,我已经在另挑人家了,只是这坎俊毅恐怕不好过。”她淡道,指尖抚过玉盒上的纹路,摸出个“梁”字来。   “既然如此,就算了,那丫头也不是俊毅能降得住的。儿女情事,过个几日他也就淡了,无需多管。”梁同康不以为意。   “老爷,你对我,也是这般看得淡吗?”她忽然抬头问他。   梁同康一愣。两人在一起十几年,她很少问他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他会宠她,最初多少也因为她的洒脱。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只是想知道老爷心里的想法。我跟了你十二年,都不知道自己哪点入了你的眼,叫你宠了这些年。”曲梦枝看着他,梁同康年轻的时候是全州有名的英俊少年,如今轮廓棱角没那么分明,也还是好看的,反更温和儒雅了一些。   “宠爱宠爱,梦枝,有爱才会宠。”他抚过她的发,轻道。   “老爷爱我?”曲梦枝今日有些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模样,不肯轻易结束这话题。   梁同康想了想,才点头:“算是爱吧。”   谁知道呢?他纵横半生,到如今也不知道爱为何物,不过承认了,她能开心些,那便承认吧。   到底,她在他心里也是重的。   ————   四月中旬,去全州城的巫少弥最先回来。   石潭与全州一个来回,正常需要五到六日时间,不过因为两江的事,巫少弥的船被扣在全州城,仅管有高老板上下疏通也还是慢。霍锦骁接到巫少弥来信之后便亲自去了趟奕和行宫,霍翎虽然不在,但他在行宫里留了主事的人,她悄悄表明身份,要全州城那边放行巫少弥的船。东宫出面,再加上巫少弥的船又是事发之后才进的全州城,并未涉事,故而很快就得以放行,回了石潭。   “师父。”巫少弥从甲板上跳下,朝霍锦骁奔去。   一来一回十来天,他毫无疲色,反倒有些兴奋。   “累坏了吧?”霍锦骁递给他一块拧好的湿帕。   他展开抹脸:“不累。高爷送了咱两筐上贡的蜜瓜,回头我拿给你尝尝……”   正说着话,眼角余光瞧见霍锦骁已朝他的船走去,他忙拉住她:“船上空着,没货,舱脏乱,还没仔细打扫过,你别上去了,一会我把账册送去给你过目。”   霍锦骁便止步,站在原地打量起他来。   巫少弥被看得不自在,垂头又抹起脸来,闷道:“师父看我做何?”   “我徒弟能干!我欣慰。”她夸他一声,转身往玄鹰号行去,“让你船上的人休息吧,我再找几个人去清理你的船。”   “不用。”他把帕子一甩,跟着她,“船上是我的人,熟那船,换别人不好。师父莫替我操心。”   霍锦骁想了想也就作罢,船是他的,人是燕蛟的,他不愿意平南的人插手自己的船也正常。   “做了纲首就是不一样!”她笑起。   “师父别笑话我。”巫少弥也笑了,腼腆温和,眉目如弦月。   ————   巫少弥这趟回来,便不再跑船,等着祁望一起回航。不过祁望迟迟未有音信,倒叫霍锦骁奇怪,按理去泰泽要不了这么长的时间,三港之间相距差不多,巫少弥都已经回来,祁望没道不回。   她去钱家商号打听过,钱家的船也没回来,中间出了何变故却无人得知,不免叫人担心,外加近日曲梦枝频频遣人来问祁望踪迹,总让她觉得心头不宁,她亲自去找了曲梦枝一次,曲梦枝却不肯漏口风,只是要见祁望,她也不好多问。   霍锦骁牵挂着几件事,千头万绪总像有些联结,可仔细一摸,却又寻不着蛛丝马迹,越等越是焦急,便想着横竖巫少弥已经回来,码头并无他事,她打算亲自去趟两江。   “师父要去两江?”巫少弥极为惊讶。   “嗯,你留在石潭港看着船,我去去就回。”她道。   “我陪你去。”他想也不想就开口。   霍锦骁摇头:“不成,这儿要人守着,祁爷不在,大良主不了事,你留着帮他。”   “可是……”巫少弥还想劝她,却被她摆手打断。   霍锦骁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推着小车在码头上来回兜售着炒货,时不时朝她这里望来。霍锦骁认得此人,那是霍翎留在石潭的探子头目,姓名不实,她只管叫他老赖。魏东辞离开前为她引见过老赖,若有要事,此人会第一时间通知她。   如今他在这里出现,霍锦骁心里咯噔一声,脑中最先浮闪的便是魏东辞。   该不会是他那儿出事了吧?   念头掠过,她人已跟着下了船。   “姑娘,全州城有大事发生。”老赖一边慢条斯理地包着瓜子,一边沉声开口。   全州梁家老宅五日前遭遇入宅劫掠,满府的人都被屠尽,梁同康的妻妾儿女全部失踪,疑似被绑。   消息刚从全州城传到石潭,恐怕是这么多年来三港最大的一桩案子。   霍锦骁的心怦怦跳起,差点没接牢那包瓜子儿。   而梁同康此时在石潭港,应该也收到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唔,回来了,然后发现好像被抛弃了,T.T 唉……   ☆、惊变前夕   霍锦骁没办法再等下去, 生平头一次, 她沉不住气。   这事儿要么不来,要来便是一桩接着一桩。红夷炮的运送、东辞的安危、祁望的不归、梁同康的身份, 现在再添一样,梁家人的失踪……   东辞与祁望都不在,她已经习惯了有事找他们其中一个商量, 如今身边没人, 思绪乱糟糟的,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事实上大事也的确发生了, 梁家首当其冲,可她无能为力。   老赖卖了她一包瓜子就离开,她捧着瓜子浑浑噩噩回了船上,还是巫少弥端着切好的甜瓜过来找她, 顺便又沏了壶茶,说是高家送的春茶,具体什么名字她都没听进去, 只端杯喝了一大口,连甘苦都没尝出来, 就将杯一掷,又把瓜子塞到巫少弥怀里。   她要去梁家走一趟。   巫少弥拦不住她, 眼瞅着她身影消失,只有声音随风飘来:“我去梁家一趟。”   到底没说什么,他就站在原地, 目送她离去,眉间渐渐拢起,露出一缕迷惑,捏着手里的瓜子隔着纸摸出一颗颗水滴的形状。   ————   石潭梁府的角门紧闭,门口站了两个守卫,腰间佩着刀,站得笔直。   角门向来是下人或女眷日常出入的门,白天一般不关,都由小厮或者婆子守着,今日却与往日不同。霍锦骁便知梁家确实出事,所以守卫得森严,她在角门外的大榕树后站了一会,也不见有人进出,便又拐去正门。   正门倒正好打开。   好些人从影壁之后绕出,往正门外行去。霍锦骁看得仔细,当前穿着官服的男人是石潭港的知府,梁同康陪送出门,身畔是随侍的曲梦枝,往后是梁俊毅与几个佩刀衙役。这些人脸色都不好,梁同康面色苍白憔悴,比上回见时更瘦一些,只有眼神隐约透出狠劲,曲梦枝脸上不见笑容,只时不时搀扶一下梁同康,梁俊毅也是满脸哀肃,官府的人则是清一色的沉重。   迈过大门,几人抱拳告辞,不过片刻,知府就带着人离开。曲梦枝上前扶住梁同康,梁同康挥开她的手,朝身后跟的梁俊毅厉色吩咐起来,回转时的神情不见半分儒雅,倒有股子悍匪的精厉,藏也不藏。   那股熟悉的气息又绕着梁同康散开,比前几次都要强烈,霍锦骁甚至无需费力就能轻易察觉,潜在暗中的人一直跟着梁同康。   很快的,曲梦枝就随他又进了宅,门口只留梁俊毅一人指挥着。大门很快阖上,门外跑来群护卫,按着梁俊毅的分派将整个宅子团团围起。   霍锦骁找不到机会上前询问。   按老赖的说法,全州城梁家的案子是大案,整个宅门上下百来口人,一夜之间死的死、伤得伤、逃的逃,大半夜的嚷起来,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遭遇这样的灭门大祸,不声不息就叫人潜进府里逞凶,官府的人赶到时,整个宅子都成了阿鼻地狱,事后一搜寻,才发现梁同康的妻妾儿女通通被绑,不知去向。   这么大的案子,全州城的百姓看在眼里,悠悠众口想堵是堵不上,早就震惊三港,传到石潭港也是迟早的事,她只是得消息早些,再过两天,恐怕石潭港也该议论纷纷了。   全州知府怀疑这案子是海匪所为,最近三港极不太平,海匪和倭寇频频滋扰生事,梁家是三港有名的大户人家,被人看上绑走家人要胁银钱并不奇怪,只是怪就怪在这起人竟然绑了梁同康的所有家人,宅中下人护院但凡有反抗的都被杀了,手段狠辣,不像是求财。   梁同康即便不是三爷,也与三爷有莫大关系,他的家宅岂是普通海匪能轻易闯进去的?普通海匪又怎么进入全州城?被绑走的人都藏到哪里?这事与三爷可有关系?   霍锦骁想得头疼,没有答案。   “小景?”梁俊毅安排完院外的事,突然看到远处墙根下的她,便快步前来。   “二公子。”霍锦骁打了声招呼,从墙根下走上前。   那日过后,梁俊毅没再找过她,两人乍一相逢,她还有些尴尬,但这不是尴尬的时候。梁俊毅脸色很差,笑也是勉强扯起来的,只问她来此何事。   她也不隐瞒:“听说了些全州城发生的事,所以过来看看。”   “家里是出了点事。”梁俊毅点头,又想起前几日她夜探梁府之事来,强扯的笑淡了些,“多谢你挂心,不过此事……与你可有关系?”   “没有关系。梁府逢此祸事,我只是……”   “没有关系最好,你回去吧,别惹祸上身。”梁俊毅干脆利落地打断她,“别再来了,快走吧。”   霍锦骁的话再难问下去,他也已转身回宅,她挠挠头,回了港口。   ————   霍锦骁觉得自己需要静静,把最近的事厘清之后才能决定是留在石潭,还是往两江去找东辞,又或者去全州一探究竟?傍晚她就吩咐下去,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她,连巫少弥都没来烦她。他只在玄鹰号徘徊了一会,就回了自己的船。   燕蛟来的那艘船,也是双桅沙船,比玄鹰号小一些,取名为“双燕”,是巫少弥出海时最常用的船,船上都是燕蛟人,轻易不许外人进出,连平南的人也不行。   霍锦骁不出来,他就坐在双燕的甲板上,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玄鹰号,一看就是个把时辰,也不知在想什么。   玄鹰号上来往的人都放轻了脚步,夕阳余晖散漫地落在海上,霍锦骁趴在船舱小小的圆窗前看朦胧的光,手摩娑着自己脖子上挂的玉。   她有些想魏东辞。   他脑子比她好使,遇事也比她冷静,这种情况肯定不慌不忙抽丝剥茧,想好对策,她就不行了。虽然常有人夸她聪明,可她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在东海能混到今天,有一大半还都靠自己的运气,她这人运气一直不错。   小聪明她有,但大局观,她不如东辞,也比不上祁望,这两人哪怕有一个在石潭,她都不会这么愁。   心里想着,愁绪就写在脸上,一照镜子她就看到自己打结的眉头,拿手揉了许久,她歪到床上,连晚饭也没吃,就浑浑噩噩睡过去。   翌日一早她被舱外动静吵醒,眼皮睁开就见天光透亮,舱门外影影绰绰的,脚步声虽多,却又显得小心翼翼,克制着动作,不让声音更大。她心里奇怪,翻身起来   舱门才开半扇,就见前边甲板背光站着个人。   压着嗓的低沉话语传来:“知道了,不用叫醒她,让她歇着吧,你们动作轻些就是……”   那声音,那语气,霍锦骁把舱门彻底打开,冲出来:“祁爷。”   背光那人转过身,露出她熟稔的面容,果是祁望回来了。   祁望身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味道,刚回玄鹰号还没回过舱就听人说她吩咐谁也不准烦她,再一问,又没人知道发生了何事。能叫霍锦骁苦恼成这样,他心知不是什么好事,但也没叫人吵她,倒是她自己出来了。   “醒了?”他走上前,像褪去光芒似的。   她还没开口,他又皱眉:“穿成这样就出来?迎接我?”   霍锦骁低头,发现自个儿穿了身素白寝裙,披着头发就出来了,幸而两人舱房都在甲板上并排挨着,旁边也没什么人,她很快又退到舱门后,伸出只手冲他挥着,示意他进屋。   “你干嘛?”祁望心里奇怪,难不成这人和他小别几日,还生出相思的急切不成?   嘴里问着,他已经进她屋里。   霍锦骁手脚麻溜得很,转眼已经把外披的裙裳上身,头发随便扎个辫,正把脸埋在盆里胡乱洗洗,拿巾帕抹了,又端起隔夜茶水漱口,喉咙咕噜两声把茶水全吐在漱盆中。   祁望耐心等她做完所有,才道:“叫我过来有事?”   他看出她眉中急切与喜色来。   急是因为那事,喜是由于看到他。   霍锦骁寻思过了,梁家大案没什么好瞒他的,就算她现在不说,过两日传得满城风雨他也要知道,再加上曲梦枝频频找他,不知和这事有没关系,若见到曲梦枝他肯定会知道,倒不如她现在说了,看他如何想。   给祁望倒了杯隔夜茶,她坐到他对面。祁望看着冰凉的茶,没伸手,只挑眉等她开口。她理理思绪,将梁家的事与曲梦枝三番四次问及他的事一一道来。   中间祁望没有插嘴,只是神色越听越沉,眉宇几乎拢作死结。   她言简意赅交代完事,问他:“祁爷,这案子起得蹊跷,你看会是何人所为?目的何在?”   “看手段和行事作派不像寻常盗匪,梁周康不是个普通商人,老宅那边必也请了高人看宅,这伙人能悄无声息潜进,又在官府的人到之前把人全抓走,这身手不是一般海盗做得到的,要对付他的人肯定事先做足准备,恐怕不是掳人勒索这么简单。”祁望指尖叩着桌面道。   “我也这么想的。梁家除了做正道上的生意,暗中还和三爷有来往,你说会不会是海上出事,有人要对付他,才派人下这重手。这不像是求财,倒像是要威胁梁同康。”霍锦骁早就想过,其实有这能力在三港犯案的,东海倒有几个人,海神三爷自不必说,十大海枭前三都有这实力,再来就是先前与东辞分析过的那股暗中新生势力。   “有很大可能。有些事我没告诉你,怕你想太多。去年一年东海都不太平,三爷迫切地想一统东海,勾结倭人打下不少岛屿,近期正在攻打庞帆的岛。梁家是三爷的军器和物资来源,若是出事,后勤储备吃紧,三爷实力必大打折扣,这其中涉及太多人的利益,有人要对付梁同康一点都不奇怪。”祁望略一沉吟道。   他大方承认了自己对霍锦骁有所隐瞒的事。   按他所说,庞帆最有可能,因为目前来看利益冲突最大的就是庞帆。   霍锦骁盯着他。有时信与不信,就只一瞬间的事。   但显然祁望不在乎她信不信,他继续道:“小景,这浑水我们不能淌,不管梁家是死是活,都和你我没关系。东海战事暂时还未波及平南和燕蛟,若是沾上一点,那可就不是几个人、两三艘船的私斗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别的事我能纵容你,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不能插手。”   “祁爷,我没想插手,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出的手,也许……能找出三爷身份,难道你不想?”她又道。   “小景,于我而言报仇固然重要,但平南更加要紧。”祁望端起隔夜茶润了润嗓,“至于三爷身份,该水落石出之时自然会大白天下,不必急于一时,我都等了十二年,不差这点时间。”   霍锦骁不知怎的,想起那天他拉着她看海图时说的那番话。   他的理想,志在四海。   “那曲夫人呢?她现在也是梁家人。”她不再多说。乱世之中,明哲保身也是无可厚非的做法。   “我会找机会见她,探探梁家的事,到时再与你细说。”祁望站起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好好休息。”   言下之意,便是不欲再谈,他的态度很坚定,毫无回旋。   ————   祁望回来之后,船上又忙碌起来,他与钱家谈妥生意,定了一批丝绸,要派船去泰泽运回。货量很大,祁望便点了去运货的船,除玄鹰号之外,所有船都去泰泽,巫少弥也在其中,收到货后不再回石潭,直接运去平南与燕蛟。   第二天船就走了,霍锦骁和祁望却还要在石潭留段时间,将余事处理妥当。   日子一过又是两天,梁家的事果然瞒不住人,风风雨雨从全州城传到石潭港,只猜是海匪所为,一时间石潭港人心惶惶。   三港是大安沿海要地,若连这三城都被海匪滋扰,那沿海已无安生之地,大安的海线也岌岌可危。   第三日,祁望收到曲梦枝的信,约他辰时一刻相见。   这事他没瞒霍锦骁,那信送到她面前,她翻看两眼,只是很普通的信,除了时间地点与落款,没有更多内容。   “是曲夫人的字?”   “是她的字。”曲梦枝的字,祁望不会看错。   霍锦骁有些担心。这两日梁府守卫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曲梦枝却这时约他私下见面,也不说缘由,谁知道是不是圈套。   “我陪你去吧,可以替你们放个风。”   她想了想道。   其实还是怕出事,外头风风雨雨,东海也不太平,谁知道有没人觊觎平南想杀祁望。   祁望从她手里抽走信,道:“好。”   这好意他不拒绝。   ————   傍晚起风,这风来得玄妙,厚云压着天,风声呼呼作响,海浪拍岸,叫船撞得砰砰作响,天地阴沉得像是骤风要来。船晃得厉害,玄鹰号上的人把绳缆加固之后都下了船,躲进附近的茶寮里等着。   天也不下雨,只刮风,树叶沙石满天飞。   霍锦骁陪祁望坐在茶寮里等时间,祁望用秦权壶泡了茉莉茶,又叫来对唱曲的父女,隔着帘子在外头弹唱供他打发时间,也不管外头暗沉的天色。   卯时末,天彻底暗透,他才给了赏钱,理理衣裳起身要去见曲梦枝。   茶寮外却传来一阵疾步声,有人停在寮外唤霍锦骁。她心里奇怪,掀帘一看,风里微弱的灯下光有个被得歪斜的人,衣裳头发已经飞得没形。   那人拔开覆面的乱发,喘着气唤她:“景姑娘,先生回来了,请你过去一趟。”   来的是东辞医馆里的药童。   魏东辞回来了。   霍锦骁眉色一亮,正要答应,忽想起自己答应了祁望陪他去见曲梦枝。   祁望也听到了,不吭声,让她自己选择。   “先生受伤了。”药童见她没反应,又补充一句。   “你说什么?”霍锦骁闻言甩开万事,冲进药童面前,“东辞受伤?什么伤,可重?”   风很大,刮得她衣裳猎猎,头发丝儿乱飞。   “不太清楚,我急着出来请姑娘,只知道先生是被佟叔背进医馆的。”   霍锦骁大急。魏东辞那人骨子里有些傲气,若非千难万急,绝不会让佟叔背他,如今连进医馆都要靠背,这伤……   她不敢再想。   “你去医馆吧,梦枝的事我自己去就成。”祁望也从茶寮里出来,声音淡得像要被风吹散。   “可是……”霍锦骁两难。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梦枝也不会害我。”祁望抬手挡挡风,遮住了眼。   她斟酌片刻,在心里做了决定。   “对不起,祁爷。”   “去吧。”他没说什么,只挥挥手。   霍锦骁很快转身,也不等药童,自己拔腿而去,很快就没入夜色间,像阵风来无影去无踪。   祁望看了一会,也踏出茶寮,看看天色,他呢喃了声“要下雨?”,又折回向茶寮老板借了把油纸伞,这才快步离开。   ————   辰时,天已黑透。   曲梦枝约他在梁府西面的柳巷胡同里见面。柳巷果然像柳枝,细细长长,四通八达的胡同就像枝条上的柳叶,窄而暗,只有胡同口几户宅子檐下挂的灯笼光芒能隐约洒进来。   今日风大,灯笼被吹得乱飞,主人怕引起火事,便都熄了,胡同里又黑了许多。   祁望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一会,他惯常不喜让女人等自己,可惜倚墙等了许久,曲梦枝也没来,倒是风慢慢停下,厚云被吹散,月亮竟还穿出,薄薄洒下,照得地上一片霜光。   他不知道曲梦枝什么事找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继续等下去,虽然他不喜欢让女人等自己,可其实他没什么耐性。   想了想,回去他也没事做,索性就等吧。   辰时过去,他等足三刻钟,觉得够了,直起背要走,胡同口的月光里却歪歪斜斜跑进来一个人。   脚步不太稳,一会往左偏,一会往右晃,细骨伶仃的身段像随风摇摆的柳条儿,也像喝醉酒的人。   光线昏暗,祁望看不清脸,只看得出是个女人。   曲梦枝虽然妩媚,可也不会这样走路。   他蹙了眉,直到听到一声轻唤。   “祁望。”   真是曲梦枝。   他快步迎上前,正要问她,就见她软软倒下,他伸手一接,将人抱下,摸到满手血。   长夜昏巷,星沉月隐,像多年前血色满覆的夜。   血,温热烫手。 作者有话要说:  摊手……福州已经热到41度,我觉我不要回来比较好,T.T   ☆、祁望之殇   王孙巷口石凿的牌匾上漆红的字在长街灯火里显得幽沉, 霍锦骁每次看到, 都会想这个名字的由来,到底是因为这巷子里住的人姓王和孙, 还是因为这里出过或者住过哪位王孙。   不得而知。   她想问,可每次走过去就忘记了。   她有时觉得自己死心眼,有时又觉得自己太寡情, 很多东西说放手就放手, 可又有一两件事是怎么都不想松手的。   人心挺矛盾的。   她的步伐很快,却也不妨碍她脑中思绪乱飘,一下想东, 一下想西。她应该惦记着东辞的伤,偏偏被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扯走注意力。   刚走过王孙巷的牌匾,巷里就出来一大群人,她收起心思退到巷边。巷子狭窄, 出来的人多,难免擦肩,霍锦骁认出来, 这些是三港绿林,程家, 清远山庄,通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踮脚往前看, 显然这些人是从医馆那里出来的。   医馆檐下的火光飘摇,人一拔拔往外退,她的心思就又飘到这些人的模样上去, 想着自己刻脸皮子时,要如何下刀,眉怎么切,唇口如何挖,骨头轮廓怎样修……   手却是攥紧的,掌心出了汗,心里有个很小的声音问自己。   这么多的人,那伤该有多重?   没底。   她加快步伐。   窸窣的脚步声里忽然有几句飘忽的话传来。   “就是她,东海的女匪。盟主为何总与她来往?”   “别说了,她救过程家的人,是盟主朋友……”   “朋友?瞧那模样不像。没见上回为了她,把程家新秀钟玉珩的手筋都给挑了,程家大小姐也被关了起来。听说程大姑娘在家里大闹一场,说要给这师弟报仇,结果惹怒了她父亲,被许配给了钟玉珩。”   “程家那丫头是该吃点教训,不过嫁给钟玉珩就有些过了,挑了手筋就是半个废人,那丫头心气高,心仪盟主不是一天两天,如今嫁个废人,也不知会怎样。”   “不管她会怎样,反正盟主不会心软,他眼里大概就只有那妖女,你们说这回的事,会不会和这妖女有关?她也是海上来的,一岛之主,又是个女人,手段非常。”   “盟主的身份也不干净,你们没听说?他是魏家的后人,和朝廷有仇的,好端端怎么会替朝廷做事?又跑来三港出这个头?”   声音微弱,像蚁行,已经走远,只是她耳力好,所以听得分明。   妖女?   原来在他们眼中,她是这样的人?   不不,所谓妖女,大概是壁垒分明的阵营,她出于东海,便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为妖为魔,不以好坏划分。有些可笑,像孩提时代稚童的争执,拉帮结派划分阵营,黑白分明,而原来成人也一样幼稚。   “够了!盟主行事光明磊落,为此事殚精竭虑,还因此受伤,岂容你们暗地中伤,若是有疑议,不如随我直接见他,把话挑明了问。”暗中又有人厉喝,声音大了些。   霍锦骁看去,那人只有个侧面,是清远山庄的大师兄。   他一责问,四周的声音就散了,仍只剩脚步,她走到医馆门口,正好与出来的程观岩几人撞上。最后这些人都是三港几个大宗大派的主事人,看到她皆是一愣,本就颓丧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盯着她不善地看了两眼,程观岩拂袖而去,她也无视他们,径直进了医馆。   ————   医馆的人与她已经熟了,大抵魏东辞也交代过,她进了医馆就跟进自己家一样,药童小厮都朝她打个招呼,却也没人上来客气地要给她领路。她驾轻就熟进了后院,摸到魏东辞屋外。   屋里火光隐约,她伸手轻轻推开门,一股子浓重药味冲鼻而来。她心跳得厉害,掌中的汗更重,先前乱七八糟的思绪通通消失,心里眼里只剩下床榻上躺的人。   不是不想,大概是害怕自己胡思乱想乱了阵脚,所以她才下意识强迫自己关注无关紧要的东西。   魏东辞躺在书房的锦榻上,是她受伤时躺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喜欢这锦榻,明明寝间更舒服,非要缩在这里。果然是从小到大的情分,连这点喜好都相同。   她猫着步进屋,很快掩上门。屋里只点了盏落地的羊皮灯,火光昏黄,照得他脸上成片阴影。他闭着眼,脸色不太好,眼底黑青,嘴唇干皱,下巴有些胡茬,不是平时清俊模样。她坐到床沿,仔细听他呼吸,匀长有力,倒还正常,让她稍稍宽心。   佟叔不出现,医馆的人不知道他的伤势,她找不着人问,只能等着问东辞本人,可人不醒,她也不忍吵他起来问情况,只能静静看着,看了一会,她忍不住伸手抚他下巴。一点点胡茬刺得她掌心发痒,她印象中东辞从来都干干净净,从未有这样的落拓模样。   来回摸了两遍,霍锦骁顾着自己的心事,没注意床上的人唇角翘起,缩在被里的手忽然窜出,用力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唇边。   她惊了惊:“吵醒你了?”   东辞睁眼:“没,我在猜你能忍到几时叫我,没想到你直接出手。”   声音沙沙的,没有平常清越,却别有韵味。   “你装睡?”霍锦骁气恼,手却抽不回来。   一抽,他就喊疼,也不知道她伤到他哪块肉。   抓着她的手在唇上吻了吻,东辞撑起身体,她也顾不得羞涩矜持,倾身扶他。   薄被滑落,她才知道他是裸/裎着半身躺在床上,胸口裹了圈厚实的缠带。   “这伤……”她目光落在缠带上,心又揪紧。   “不碍事,只是小伤。”他靠在迎枕上,拉着她的手仍不松,“流箭,没伤到筋骨,只是皮外伤。”   想了想,他又补充:“箭上喂了剧毒,不过我体内有魂咬,百毒不侵,所以没有关系,佟叔太紧张,才背我回来。”   三言两语,说完一段惊心动魄的险情,不过他没有隐瞒。   霍锦骁看了两眼,身体朝前一倾,扑紧他怀中,双手圈住他脖子。   浓郁药味从他身上传来,扰得她心口更加疼。魏东辞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抱住纤细的腰肢。她的头倚在他肩上,目光落下,在昏暗的火光里看到他满背的狰狞,像张牙舞爪往上爬的蛇蜈。   他已不再避她。   “东辞,要不……你习武吧,我教你。”她缓道。   什么誓言,什么承诺,哪比得上他的命重要。旁人再怎么护,难免会有疏漏,她害怕。   “小梨儿……”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吻上她的发。   拜入杨如心门下时,他发过重誓,若有违背,便还骨师门,孤独终生。   什么都能弃,独舍不得她。   她的手缓缓抚过那些伤,感受着凹凸不平的肌肤,他身上的热度从她指腹传到心里,让人发烫。她想起他裸/裎的半身,筋骨有力,肌肉结实,有男人的粗犷霸道,让她没法将其与他平日表现出的谦和温柔联系在一块,但莫名地吸引人。   被忽略的羞耻心猛地抬头。   她离开他的怀抱,只道:“到底发生了何事?我听说两江海上出事,你的计策奏效了?那为何还受了伤?”   他拈了一簇她的发绕着指。   “海上是出事了。真假两批火/炮前后隔了三日运出,海上那批是假的,果然引来一批盗匪劫船,被殿下的人一举擒拿。但是……”他顿了顿。   “陆路这边的货,也出事了。十门火/炮,被抢走五门,下落不明。”   ————   风停之后,天空倒飘起雨点。   雨很小,落地便干,人就更难察觉。   祁望单手抱着曲梦枝,另一手满掌的血,湿粘温热,刺目的红。   “梦枝?”他抱着人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颤,低头看她。   莹白的脸颊惨淡如纸,原本神采翩然的眼现出几许迷离的亢奋,呼吸急促,每一口气都像要花掉她所有力气,艰难万分。   但她在笑,有些凄厉,也有些畅快,像海面的浮沫,正渐渐远去,消失,浪花一样。   伤在她背后,有几道剑伤,华服上的刺绣被划开,血从那里涌出,看着狰狞,声势浩大,却是无关紧要的伤,最重的伤显得无声无息,在她背心插了支箭,箭杆被折断,他看不出这箭没肉几分,连血都没流几滴。   他以为她约自己前来,和过去一样,不过老生常谈。   要么质问他关于过去与仇恨,要么似是而非地说些牵扯不清的话,要么违心矛盾地劝他放手……好像他们之间有多少的情深似海。   其实没有。   他很早就放弃她了。   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女人就是这样,总喜欢将心里的男人描抹太多颜色,浓墨重彩地藏在心头,捏成自己喜欢的故事,或悲凉,或惨烈,或凄艳。   可他很简单,简单得残忍。她之于他,不过是少年时的惊鸿一瞥,成长时的高枝繁花,痛苦时的同沦天涯……   爱过吗?爱过。   他对她的感情,功利而世俗,既有男女之情,也有利益纠缠,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了。   “祁望……”她喊他的名字,声音轻细,却又兴奋,“拿着。”   他这才注意到她怀中抱着小小的包袱,在她推来之际发出玉石交撞的脆响。   “梦枝,别动,我先带你去找大夫。”他没问前因后果,也不管她推来的是何物,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就想让她活着。   “不要,没用了。”曲梦枝的唇翕动,话说得急,却又断断续续,“记不记得我说过,我知道……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拒绝她是为了走这条路,那你……拿好我给你的东西,走下去……”   义无反顾的路,从来染着数不清的鲜血。她心甘情愿拿自己的命给他作垫脚石,无关情爱,不过是因为共同的过去,仇恨,亦或早就摸不到的感情。   “这是什么?”他问她。   曲梦枝摇头,故事太长,而她没有时间讲完。   “你看了就明白。”她急喘,颤抖着手从颈间扯下根链子,塞进他染血的掌心,“曲……曲家的信物,也给你。我知道……曲家残部还在东海,你一直和他们有联系,给你,名正言顺的接掌曲家……”   祁望看着掌中小小的玉坠子,上头雕的两只交缠青蛟已经沾染血污,都是她身体的温度,却正一点点消失。   “梦枝!”他咬牙把人往胸口抱紧,想将自己的温度给她,也想挽留那缓缓消失的东西。   心尖锐地疼,像被碾成粉碎的石头,再硬再冷也会痛,无孔不入。   “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大夫,好不好?”他执拗地只想救她。   “祁望!”曲梦枝揪住他的衣襟,“让我把话说完!”   她声音一大,心肺便被扯得剧痛,呼吸起伏许久才能开口:“我不求别的,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祁望赤红双眼,眼底风云像刚才肆虐的风。   袖子已被她的鲜血濡湿,腥甜的气息在幽巷里弥散,勾出心里压抑的疯狂。   “祁望,我死后,不要送我回梁家,不要给我立碑,不要留下我的姓名……我不配……不配做曲家的女儿!我没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亲族……”这话一出,她眼里的泪便再也控制不住。   一边笑着,一边哭泣。   黄泉路难,人世情苦,她不念轮回,只有堕入地狱,方能洗尽一身罪孽吧。   “梦枝,你在说什么?”祁望听不得“死”字,他拦腰将人抱起,把她塞来的包袱与信物都揣进怀中,往王孙巷跑去。   滴滴答答的血,一路蔓延。   曲梦枝窝在他胸前,恍恍惚惚想起过去。少年明亮的眼隔着一艘船的高度,仰望而来,像逐日而生的葵花,而她是叩开他懵懂心扉的阳光,多少的功利,多少的世俗,都抵不去那一眼的热情。   即便沧海桑田,这一世漫长苦旅,被仇恨利欲欺骗填满,也还是掩不去曾经璀璨的瞬间。   她很高兴,最后的最后,能在他怀里闭上眼。   ————   火光闪了闪,霍锦骁把羊皮灯罩取下,拿剪子将棉芯剪了剪,火光安稳。她一低头,看到灯罩里有只灯蛾,不知几时飞进去的,一动不动。   灯蛾扑火,不惧生死,透着壮烈。   她抖抖灯罩,那灯蛾飞了出来,她复将羊皮罩盖好。   心里莫名生起几许凄凉。   她和魏东辞说到哪儿了?   对,从军器监运往两江的红夷大炮在过鸭皮山的时候被劫了,出手的人和在海上劫船的不是一伙人,也就是另外还有一批人在盯着他们,并且这批人更加了解他们。   有可能是他们之中出了内贼,否则这样周详的计划,怎会叫人一下子拿住最大的漏洞。   时间、地点、方式,劫掠时一点偏差都没有,早早埋伏在最易攻打的鸭皮山上。十门火/炮,他们只劫走五门,剩余五门碰也没碰,却施了障眼法,致使所有人都回守余下的火/炮,失了追上他们的最佳时机。   他们的目标,一直都只有半数火/炮。   不是为了毁灭,而是想自用。   这不是三爷的人。对三爷来说,毁了所有火/炮才最安全。   “三港那些人是不是怀疑上我?”霍锦骁给他倒了杯水,走回榻前。   “你刚才在外头撞见他们?他们说了什么?”魏东辞蹙眉,神色一冷眉梢就像剑。   “猫狗碎语,没什么,不是当着面说的,你也不用为此动怒。只是你我往来过于密切,若他们疑心我泄露机密,少不得也要怀疑上你,你这盟主之位当不稳当。”她叹道。   “当不稳就不当了,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随意道,不接杯,就着她的手,受用她的温柔。   “东辞,你没有什么抱负与理想想实现吗?”霍锦骁突然问起。认识他这么久,他对世事似乎没有特别执着的东西,再大的成就似乎都可有可无,神医的名号,六省盟主的威名……世人争破脑袋的名利,他都无所谓。   他望着她,目光通透。   “治病救人,就是我的抱负;娶你,是我的理想。”   他的野心就这么一亩三分地,把云谷的明珠娶回家,做个好大夫,钻研医术,给世人留点东西,不需要留芳百世,但能给后人照亮点路。   所有的成就与威望,不过世事逼人。   霍锦骁笑了:“瞧你这点出息。”   他也笑了:“你看不上?”   霍锦骁还要回嘴,外头有匆促的脚步声响起,吸引去两人的注意力。   “先生。”药童喘着气,“平南的祁爷……闯……闯进来了,正和佟叔对峙。”   “出了何事?”清脆的声音扬起,房门打开。   霍锦骁比东辞更快出声。   “祁爷抱了个人进来,想求先生医治,佟叔说你受伤了不收诊,他不肯走。”   霍锦骁脸色一变。祁望今晚去见的是曲梦枝,莫非……   “你告诉佟叔,让他别动手,我马上出来。”魏东辞下床,“小梨儿,扶我一把。”   霍锦骁很快回身,从桁架上扯下件外衫,披到他肩头。他一边穿着,一边扶着她的手往外走。   ————   外院的诊室灯火透亮,几个药童战战兢兢地站在两旁,佟岳生得了魏东辞的话也退开,并未拦祁望。药童劝他将人放到诊室的床上,祁望没听进去,仍是抱着,像块石头。   霍锦骁扶着魏东辞匆匆出来,第一眼就瞧见失神的祁望与他怀里垂手的人。   祁望满身的血,袖上,胸口,袍摆,甚至脸上都蹭了血,目光像胶注泥浆的石潭,没了光芒。曲梦枝双眸紧闭,面容白无血色,像黯淡的玉石,没有声息。   她心头剧惊,松开扶着东辞的手,上前颤声:“曲夫人……怎么回事?”   祁望却望向魏东辞:“救她,求你。”   若不是穷途末路,他断然不会说出求这个字眼。   “先把人放到床上。”魏东辞已让人把床推过来。   那是四脚加了木轮的床,方便安置急症的病患。   祁望得了他的话,小心翼翼将曲梦枝放到铺着白褥子的窄床上,小声道:“梦枝,你撑着,这是天下闻名的魏东辞,他能救你。”   那声音,已有些迷乱。   魏东辞看了眼霍锦骁,她已将灯取来,照着曲梦枝,眉间也是一片焦急。他伸出手,先摸了脉,又探了鼻息,最后双指一叩曲梦枝的颈脉。   良久,一声长叹。   “祁兄,抱歉,请恕在下无回天之力。”   人已经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T.T 如果觉得这章还好,请……给我留些话? 有点伤。   ☆、立坟   霍锦骁的手臂僵硬, 举着的羊皮灯火光将曲梦枝的眉眼照得格外清晰。   长眉细柳, 琼鼻丰骨,除了紧闭的眼、苍白的脸, 曲梦枝还是老样子,似乎下一刻就会醒来,用汪着水的眼看人, 勾魂似的妩媚, 拉着她的手亲热叫一声,小景姑娘……韵脚都是扬的。   他们经历过几场生死,曲梦枝举枪时的情形还时不时会闯进她脑中, 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女人,有时又显得义薄云天,像个男人。霍锦骁很少佩服人,曲梦枝就是其之一, 她身上有些霍锦骁永远都学不会的东西,比如把妩媚化作武器,比如不论何时都犀利的手段。   海上多少的风浪他们都闯过去了, 枪林弹雨也没要了他们的命,可一场死别却来得猝不及防。   谈不上交情有多深, 只是同生共死,这情分到底不同, 霍锦骁也算见惯生死的人,但这一回,她却很难接受。   眼眶又酸又涩, 那泪却始终落不下,熏得眼疼,视线也模糊,她拖起曲梦枝的手,那手冰凉无力,攀不牢她的手,缓缓垂落。   这人,是真的去了。   “祁兄……”魏东辞没什么表情,只有看透生死的习以为常,他是大夫,比他们更懂生老病死,世间常态。   “救她。”祁望不信。   如果连曲梦枝都不在了,这世上还会有谁知道他心里的痛苦和走过的血路?她在,他不用说任何话,也明白必然有个人与他一样,在深渊徘徊,像孤苦无依的两个灵魂,隔着遥远的距离相守,成为家人。   唯一的家人。   可她也走了……   “对不起,这世上没有药能活死人,肉白骨,在下无能为力,祁兄节哀。”魏东辞的话透着刻骨的冷,很早他就知道哪怕他竭尽全力温柔,也抚不平生死相隔的痛,倒不如让人早些认清事实,虽然残酷,却是必经之路。   “闭嘴!你不是神医?不是号称佛手?为何救不了她……”祁望痛极生怒,表情狰狞。   “祁爷!”霍锦骁见他已伸手揪紧东辞衣襟,心里大急,手刀劈过,挥开祁望手臂。   诊室里乱了起来,佟叔抽出剑,药童散开,祁望却被她挥倒,无力靠到床沿,轮子滚了滚,他跟着俯到曲梦枝身旁。   “我没事。”东辞在她耳边道了句。   霍锦骁这才放心,走上前蹲到祁望身边扶他。   温柔的手伸来,祁望顺从地站起,目光却还落在曲梦枝脸上,良久才看霍锦骁:“连你也认为她死了?”   他想从她嘴里听到否定的答案,她是常给人带来惊喜与意外的人,她要是否定,也许……还有希望。   霍锦骁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只能求助地望向东辞。   “回答我!我要听你说。”祁望却只认她。   认真的,充满期待的目光,让她难受得喘不过气。   “曲夫人……走了……”明明一句谎言就能安抚他,她却无法欺骗,霍锦骁觉得自己像刽子手,亲手将刀插/进祁望心口。   覆满坚冰的湖面被踩碎,无底的绝望裸/露出来,祁望反而安静了,只是眼神荒芜得像看不到岸的沧海。   他什么也没说,扶着床站直,抱起床上的曲梦枝。   “祁爷,你要去哪?”霍锦骁跟在他身后出了诊室,往门口走去。   祁望没理睬她,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离开。霍锦骁驻足在医馆门外,隔着风声唤他,他裹进夜色,再不回头。   “让他去吧。”魏东辞不知几时走到她身后,“给他点时间,他会明白,人死不复,活着的还要继续。”   霍锦骁转头,已是泪眼婆娑,直扑进他怀里,紧紧圈住他的腰。   东辞一声轻叹,抬手抚按她后脑的发,目色似寒穹星夜,无边寂寥。   祁望之于她,终究也是穷尽一生都难替代的存在。他错过她四年,祁望的出现,就是对他最可怕的惩罚……失之一步,城池尽毁,幸而老天善待了他,给他留下一线生机。   世事如棋,谁在布局,谁来伏脉,皆是天意,争的也就是这一寸半分的时机。   ————   四周的人都默默退出去,佟叔也离开,宅前的空堂里只剩下魏东辞和霍锦骁两个人。   闷在他胸前的脑袋迟迟不肯抬起,她的肩头微颤,哭泣无声,东辞并不劝她,随她哭。   其实她小时候常哭,天大的事也没有一顿哭不能解决的,要不然她怎么成为云谷的小霸王?每次一哭,他就只有乖乖投降的份,嘴上再硬,心也是软的,上辈子大概他欠了她。后来长大了,她倒不哭了,难过委屈都藏着,藏到满出来,寻个法子发泄一顿,就又揭过。   两年多以前,孟村被屠,六叔战死,她竟然就那样独自扛下,一声没吭地把仇给报了,那时她也才初涉东海,多少的艰难与危险,都是一步步踏过去的。她说的时候云淡风轻,反叫他痛得尖锐,只恨当初在蟒岛下手没能更狠些,恨当初没能认出她……   那时候,她也没像今夜这般哭过吧?   魏东辞不知道,只是顺捋着她的发,耐心地等她平静。   霍锦骁哭过一场,心里堵闷的气散开,虽然仍旧难过,胸口却舒坦一些。   抬起头,眼睛鼻子都是红的,声音瓮瓮,只吐出一个字:“我……”   “走吧,给你煮点吃的。要桂花圆子,还是要红豆汤圆?”东辞拉着她往里走。   “都不要。”她拒绝他。哪有让一个病人倒过来照顾她的道理。   想了想,她又说:“你如果想吃,我也可以试试,就是煮出来可能……不好吃。”   东辞失笑,捏着她的手不松。   诊室的烛火还没熄,里面人影晃动,药童正在收拾凌乱的屋子。路过门口时,霍锦骁恰能从半帘下看到曲梦枝躺过的床,褥子上的血色已干涸,黯淡晦涩,刺眼至极。   她的心又沉沉落下去。   不过盏茶时间,却经历生死,惊心动魄,她来不及去想曲梦枝为何会死,也不敢问祁望今晚到底发生什么事。   祁望……这一去,他又会上哪儿?   这会想起,她忽然心生不祥。   不该放他一个人离开的。   ————   鸡鸣五更,鼓过五响,天下渐白。   霍锦骁彻夜无眠,看着黑漆的夜一点点泛出灰白的光,再慢慢转亮。她躺不住,一骨碌起身,穿衣洗漱迅速完成。东辞的屋还是黑的,她不想吵他,出院随手抓了个早起的药童,请他转告东辞自己先行离去。   出了医馆,屋外的天还灰蒙蒙的,她也不知道祁望抱着曲梦枝的尸首会去哪里,便先回了码头。码头如今只剩下玄鹰号一艘船,没什么活,船上的水手都为早起,四仰八叉地睡着。霍锦骁进了祁望的舱房,房间空空,被褥齐整。   出舱时候她撞见小满:“昨晚看到祁爷了吗?”   “没,我在甲板等了很久,他没回来。”小满道。   果然未归。   “如果他回来了,你派人去医馆送个信,这两日我会在那边。”霍锦骁匆匆交代一声又离开码头。   天已透亮,厚云散去,露出湛蓝如洗的碧空。   霍锦骁又去了梁家。   梁家一点动静都没有。曲梦枝是梁同康最宠爱的女人,又帮梁同康打理着梁家诸多重要事宜,可算是梁同康的左膀右臂,她失踪或是死亡,梁家都不该毫无动静。不过梁家最近焦头烂额,一个曲梦枝在梁家人心里恐怕也比不上梁家老宅那十多条人命,此时无人出声倒也不奇怪。   她只想知道祁望有没把人送回梁家而已。   正琢磨着,梁家大门忽然打开,梁同康被梁俊毅搀扶着出来。迈过门槛后,梁同康就甩开梁俊毅的手,站在石阶上盯着家门前的石板道恍恍惚惚地向远处看。霍锦骁见过他病痛时灰暗的模样,但都没今日这般……苍老。   对,就是苍老。   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像雄鹰落羽断翅,也像沧海枯竭干涸,那种衰老的残酷突然就都浮现得淋漓尽致。   梁俊毅将门口守的人唤过来吩咐几句又将人遣散,这才上前扶梁同康。梁同康用力扶着他的手,回去的步伐走得艰难,慢慢进了宅子,大门缓缓阖上,只留一双虎狼般的眼眸回望而来,随着门的间隙渐渐消失。   虎去狼尽,都是残光。   霍锦骁在梁家外又站了一会,眼见梁宅之外守的护卫全都撤去,一个不留。她猜不透其间发生何事,等了等,梁家再无动静,她只能转身离去。   祁望没来过梁家。   ————   霍锦骁找祁望找了三天,码头回去过几次,梁府也盯过几回,都没找着祁望,这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将尘事撒手不理,跟着曲梦枝一起走了。   她没办法,还是东辞给她提了醒。   祁望抱着曲梦枝的尸体能去哪里?人死都要入土为安,需要坟茔棺木碑石……她去石潭港几家最好的棺材铺一问,就问出了祁望下落。   石潭港的七星山,抱水衔峰,明堂向海,一片开阔,是墓葬的好地方。祁望定的棺材和碑石都运到七星山的山头,棺材是好的,碑石却是空的。   霍锦骁打听到他的下落已是第五天,大清早就上了七星山。露水深重,山路还是湿的。她跑得急,裙摆蹭到泥也不管不顾。总算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她在峰头看到了祁望。   墓已建好,没有什么仪式,盖棺封钉,葬入穴中,埋土十分,成了馒头包子。墓两边对衬种了几株松柏,松柏长青,似鬼将阴护亡魂。坟头前的草已铲空,铺好石板,放着奠酒香烛果品,还有成叠压在石头下的纸钱,再远一些放着纸马纸人,安安静静陪着墓里亡魂,墓前生魂。   祁望坐在刚立好的石碑前,正用毛笔醮了红漆描碑上的字。   他穿素白的衣袍,低眉垂目,像一峰清冷的雪,无声无息。   霍锦骁缓了步伐,走到墓前,抽了三根香在烛火上点燃,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将香插/入炉中,方凑到祁望身边。   石碑上的字,是祁望的笔迹,他亲手刻的。   红漆如血,写着先室梦枝云云,落款是他的名字,没留曲梦枝自己的姓,却冠了他的姓。   他这是……以妻子之名葬下了曲梦枝。   一时间,霍锦骁百感交加,只字难吐。   第一遍漆干透,祁望复又刷第二遍漆。   曲梦枝一世孤苦,死时不愿留姓名于世,他却舍不得她去了黄泉还要做无名游魂,便将自己的姓冠她名前,也算了却自己与曲梦枝十多年前一场姻缘际遇。   他们有过婚约,她本就该是他的妻子,生前未能遂愿,死后总要如意。九泉之下若曲家祖宗不肯庇护,也还有他祁家的先祖收留她,不至死后与生前一般都孤苦无依。   “多谢你上的这柱香。她从前也爱热闹,死时却寂寞如斯,只有我陪她说两句话。”祁望刷完第二遍漆,等漆干的间隙终于开口。   霍锦骁听他语气平和,已然接受曲梦枝的离去。她还没见过像那天夜里那般疯狂的祁望,心里正担心,如今一见心头稍松。   “你一直在这里陪曲……陪梦枝姐?”本要说曲夫人,转念一想那碑文,她改了口。   “她活的时候,其实我不太想和她说话。”祁望答非所问。   每次看到曲梦枝,他就要想起过去,她也会提,明里暗里地提,他心里是厌烦的。如今她走了,他才看明白,她三番四次提及两人最痛苦的往事,是怕他忘记过去,本来这世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守着这段痛苦,如果他忘了,她就剩下一个人。现在她走了,报应到他头上,他就像从前的曲梦枝,一个人死守旧事,像孤伶伶站在黑夜里的迷途之人,没有方向,只能前行,孤独至极。   “现在我倒很想与她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好,不过她不会回应我了。”祁望看着碑上的名字,想曲梦枝的模样,才几天而已,她的容颜似乎就有些模糊。   他真不是东西,忘得这么快。   从前的孤独是假的,因为不论如何,他都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曲梦枝,从今往后,孤独成真。   霍锦骁不知自己能劝什么,每段伤痛不曾亲历,便难以共鸣,所有消逝的时光,后来者都无法插/足,否则曲梦枝就不会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幸好,祁望没打算听她劝慰,又拿笔醮漆,描第三遍。   “你怎么找来的?来这儿做什么?我没事。”一边描,一边说。   “去棺材铺打听到的,你打算几时回来?”她问道。   眼见他那袖袍要蹭到漆里,她没忍住,伸手将他的衣袖往手腕上撸,就近望去,他手上斑斑爻爻,有红漆,有小伤口,指甲上还隐约有开裂的血痕,像是赤手刨土,又像是被刻刀磨的,每一寸都是苦。   这手,该好好上些药了。   她心里叹道。   直到第三遍漆描完,他才把笔扔下,半靠着碑侧直起身:“头七过了就回。”   今天是第五天,还有两天。   “你吃东西了吗?我给你带点过来。”她算算时间,看着这荒山野岭问他。   “不用。”他拍拍旁边的位置,“坐着和我说话,一起陪陪她。”   他想听些人声,就这样。   霍锦骁坐过去,他拣着些有趣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她听,有时是儿时家里的趣事,有时是曲梦枝的事,也有海上的见闻,这些话加起来,比他这两年和她说的都多。   她只是默默地听,天色发暗的时候,祁望就催她下山。   夜里风凉,蚊虫又多,他不用她继续呆在这里。   霍锦骁惦记着东辞,没有同他客气,只说明日再来,就下了七星山。   第二天一早,她又上山。   如此这般,转眼就到曲梦枝的头七。   倒也古怪,头七这夜,祁望开口留她。   “过了子时,我们一同下山。最后这程,你也送送她,免得她太无聊。”   民间传言,亡者头七回魂返家,最后看一眼生前之所,曲梦枝的家早就支离破碎,梁府也不是她的归宿,要回也不知回哪里。   霍锦骁听他说得凄凉,便陪他守着。祁望还是说故事,他这人以前寡言,但说起故事来倒是好听,一套一套的,真假难分,霍锦骁听得入迷,也不管山间的夜色鬼影般吓人。   人在山中,更鼓传不过来,她也不知时辰几何,故事虽动听,可她连日奔波疲倦,架不住打了两个呵欠,觉得四肢麻凉。蜡烛烧到尽头,祁望回身去点,她便站起来,在山头走了两步活血。   才走出一小段路,她站到山头背海那一面,忽然瞧见远处火光冲天。   这山面朝东海,背海之处正是石潭港的城。   居高而望,那火势格外猛烈,映红半边天,绝不是普通火情。她看了两眼,神色大变。   着火的地方,看着像是梁府。   “祁爷……祁爷,你快过来。”她不敢离步移眼。   祁望过来,看到那火面沉如水:“梁府烧了?”   声音无波无澜,像白天放在墓旁的纸马,有些怵人。   “你也觉得是梁府?”霍锦骁顾不上别的,梁家人被掳,曲梦枝身死,梁府大火,一桩桩事都冲着梁家,事出有异必有妖。   “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她急道。   “有什么好看的?梦枝死了,梁家和我没有关系。”祁望站她身后,瞳眸倒映出两簇火焰,“不过我们是该下山了,子时已过。”   “那咱们下山吧。”霍锦骁点点头。这地方黑漆漆的,起先她还不觉得,叫这火光一扰,突然有些瘆人。   正要转身,身后的人却展臂,忽从后将她抱住。   手臂像锁链,紧紧箍着人。   霍锦骁先是一愕,很快挣扎:“祁爷?!”   “梦枝走了,不会再回来。”他在她耳边虚弱一语,“一个人,很累。”   “我知道你累,下了山好好睡个觉。你先松开手。”霍锦骁听着那话难过,想安慰他,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祁望不管,只是抱着她:“景骁,留下。”   没头没脑的话,她都不知道要接什么,只能用力挣开他的手。   祁望随她挣扎,眼眸牢牢盯着着远处的火,那火倒映在他墨色瞳孔间,熊熊燃烧,似乎将他浑身上下覆盖的冰层都烧化,露出无数看不见的爪牙,在黑夜里无声撕扯。   那才是真正的他吧,从来都不是正人君子,阴暗卑鄙,想要的东西就不择手段。   梦枝只猜对了一半,除了她提过的那条路之外,他还想再夺回一样东西。   眼前的女人。   那么冷的深渊,他不能一个人呆着。   有她,刚好。   这场大火,便是来日厮杀最盛大的开场。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一说温度,大家就都猜到我在哪了,看来我这儿的气候真是……催人泪下。 啊啊啊啊——我的祁爷……   ☆、大火   下山的路不好走, 密集的树木遮去唯一的光源, 一脚踩空就会滚下去。霍锦骁夜能视物,便在前面走着, 领着祁望慢慢往山下去。   “慢点。”遇到路不好的时候,她会提前警示他,也就只是简单一句话。   祁望知道这人是生气了, 被他给抱生气的。   其实也没抱很久, 眨几下眼的功夫,但他抱得突然并且强硬,把她给惹怒了。她是个不拘礼数的女人, 安慰的、友好的拥抱,她不会太抗拒,但显然刚才的拥抱不具备这几个前提。   那是个极具攻击性的拥抱,虽然最后以安慰做幌子, 但她还是感觉到了。   所以生气。   借着黯淡的月光,他只能看到黑漆的背影,线条玲珑柔美, 像一抹流畅的墨线,不紧不慢地在前头带路, 仅管生气,她还是没有放弃他。   太重情义, 是她的优点,也是她最大的弱点。   祁望想起海上飓风里的拥抱,也是这样霜冷的月光下, 风停雨歇,他们醒来,她看他的目光从迷茫到清晰,忘情地回抱他,隔着潮湿的衣物,那温柔像冬天温过的烈酒,烧喉灼心,却又欲罢不能。   他太怀念了。   ————   霍锦骁的气到山下时就已经发散干净,看着前头的岔道问他:“我去梁府一趟,你先回码头休息吧。”   火势大得吓人,她觉得这几桩案子太过蹊跷,要亲自去看看,不过祁望对梁家没兴趣,那便不同路了。   祁望耸耸肩:“睡不着,我和你一起过去。”   霍锦骁回头,素白的衣裳被霜华一照,更显冷冽,祁望从没穿过这样的颜色。他的衣裳大多深色,墨绿、玄黑、青褐,沉稳内敛,今日这白衣,倒叫他鲜活了几分。   看了两眼她收回目光:“随你。”   气虽然散了,但嘴里还是要发泄,她没给他好脸色。   祁望心里有数,跟了过去。   越接近梁府路越拥堵,为怕火势蔓延危及旁边,临近的人家都跑到外头,揣着金银细软观望着,再来就是看热闹的民众纷纷涌来,再加上救火的人与官府的人,整条街都水泄不通,走是走不进去了,霍锦骁和祁望只能施展轻功,从四周树木与屋瓦上飞身而过,不多时就到梁府外头。   官府的衙役在梁宅外围起一道隔离人墙,火势已经小了,只剩几簇小的着火点。梁家有钱,宅子里的避火做得好,火并没蔓延开,把四周的屋舍烧完,这火自然就小了。   空气中弥漫着焦臭,浓烟即便是在黑夜里也显得分外清晰,滚滚而起,混乱的脚步与吵闹声夹杂一块,扰得人心惶惶。霍锦骁看了一会,没见着一个梁家人,也看不出里面情况如何,心急起来。   “去哪?”祁望见她从屋檐上站起,忙按住她肩头。   “进去看看,老在外边什么都看不清。”霍锦骁耸肩震开他的手。   “里面都是官府的人,你进去了反而坏事,现在火还没全灭,也危险,等明早再找耳目查探吧。”他劝道。   “祁爷,梁府老宅的人被掳,梦枝姐也死了,现在梁家大火,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奇怪?不想查清楚这件事?”她盯着他,觉得他平静得异常。   他不是如此被动的人。   “梁家替三爷走货,其中牵涉到三港官、商、匪,会出现这种情况有什么可奇怪?在悬崖边走得久了,总有失足的可能,没有万无一失的时候。梁家也风光了十几年,差不多到头了。”祁望确实无所谓,藏在夜色下的目光犹带几分毒戾。   霍锦骁说不动他,不过他也说服不了她,她闭嘴又望去,忽然瞧见梁宅里出来一个人。   “东辞?”心头一喜,她不理祁望,纵身掠下屋檐。   祁望眯了眯眼,跟她跳下。   ————   魏东辞的长袍外边正套了件围裙似的白褂子,脸上也用白布蒙了口鼻,只留一双眼睛,出来时正一边从脸上解下布巾,一边与旁边的衙役对话,脸色凝重非常。   话说了两句,他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霍锦骁被其他衙役拦在外边,正冲他招手。他蹙蹙眉,向身边的衙役打了个招呼,霍锦骁与祁望便被放行。   看到祁望,东辞略点点头,便望向霍锦骁:“你怎么来这了?”   “这话我问你才是,你的伤没好齐全,跑这么危险的地方做什么?”霍锦骁看他眉梢鼻梁上都是灰,伸手就搓。   东辞鼻梁随她的动作微微皱起,眼里都是笑意:“知府大人请我过来帮忙救人。”   祁望冷眼旁观,沉默得像山石。   “那人呢?里面情况怎样?我能进去吗?”霍锦骁说着就往里边探头。   大门内是长长的影壁,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东辞还是拉住她的手,笑意隐没:“别进去了,你不会想看到里面的情况。”   听起来很严重,霍锦骁不由问道:“梁老爷,梁二公子呢?他们没事吧?”   东辞顿了顿,影壁后正好走出两个衙役,抬着个担架,上头放着被烧到焦黑变形的尸首,古怪的恶臭飘来,霍锦骁捂了唇鼻。   他身子一侧,挡住了她的视线:“小梨儿,里面……没有活口。”   霍锦骁倏尔瞪眼:“什么意思?”   “死光了。”东辞听她提过梁俊毅,知道她与梁二、曲梦枝之间的交情,此番曲梦枝先去,若她再听到梁俊毅的消息,恐难接受,可再难过,他也还是要说。   轻叹一声,他在她愕然的目光下开口,极尽温和委婉:“起火地是梁家华禧堂,里边关了一十八人,除了老宅那边被掳走的那批人,还有在石潭这边的梁家人。一妻,四妾,三个儿子,两个媳妇,三个女儿,还有四个是孙子女……”   石潭港的梁家人,不就是梁俊毅?   他没明说,她却猜着。   短短几天时间,曲梦枝死了,梁俊毅也死了?她怔怔看着梁宅大门,梁俊毅在密室救她出来时的情景清晰可记,前些日子他在茶寮里说的话也字句可闻……   一转头,人没了?   “怎么会?”霍锦骁往后踉跄了半步,被祁望扶住。   “梁同康被人钉在正对华禧堂大门的树杆上,放血而亡。”东辞已尽量用最简单的字句来描述里面的画面。   梁同康是唯一一个留得全尸的人,并不是凶手手下留情,而是凶手将他以木钉钉在粗壮树杆上,割了他的大脉,让他血尽而亡,这样他才会在死亡的过程中目睹自己的亲人被活活烧死的场面。   霍锦骁掩着唇,深呼吸了几番,尽量控制好情绪,复又开口:“都烧成那样了,你认得出是二公子?”   “认不出。加上梁二,与先前掳走的人,数量上是对的。至于到底是不是他,还没定论。”东辞上前轻握她的手,“也许……不是他。”   他从来不在生死上给人留期待,不过面对的人是她,他很难漠视。   霍锦骁只摇摇头,待要再问,衙役走来,说是知府找魏东辞问话,东辞不能多呆。   “你去忙吧,我在那儿等你。”她指指墙根,脚步缓缓迈去。   东辞不拦她,看了眼祁望就随衙役走了。霍锦骁缩到梁宅的墙根下,蜷起身抱着双膝席地而坐,双目无神。旁边又有人坐下,是祁望。   “难过就哭哭。”祁望道。   女人还能哭,男人想哭是要被笑的,就这一点上,他羡慕她。   霍锦骁哭不出来,曲梦枝的死消耗掉她的眼泪,像干枯的树木,挤不出水份,悲伤堵在胸口闷得叫人想撕心呐喊,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祁爷,什么时候回平南?”良久,她问他。   “过两三天吧,你想几时回?”祁望答道。想回随时都能回。   “哦。”她没回答。   她从没这样累过,头搁在自己膝头,眼睛一闭,身边的声音似乎都远了,像另外一个世界的喧闹。   大门里尸首一具接着一具抬出,分不清谁是谁,只能从身量大小辨别出成人还是孩子,焦臭的味道越来越浓,尸体盖布之下焦黑如炭的手僵立着,还是生前垂死挣扎的模样,仿佛一碰就要碎成炭粉。   东辞进进出出地忙碌,很难顾及霍锦骁,只能时不时以目光望去,霍锦骁就那么坐着,像守宅的小石狮子,筋骨刚烈。祁望褪下外罩的薄袍正盖到她背上,她没睡着,察觉到有人给自己披上衣裳时就睁了眼,推开他的手:“我不冷。”   祁望淡道:“挡灰,披着吧。”   霍锦骁抬头望天,天空果然飘下黑色灰烬,一点一点,落到头肩之上,拈指一搓便化成炭粉,像凄哀的黑色大雪。   浓重的夜终于一点点褪去黑暗,光芒自海平线缓缓打开,天亮起,照着废墟上熬得佝偻了眼的人。火情已灭,附近的居民各归其家,围观者也散去一大半,官府的衙役来回巡检,恢复了长街的往来秩序。   东辞忙了一夜,这时方得闲,摘了褂子与口罩,往霍锦骁处走去。她看到他过来便抖着发麻的腿脚站起,却朝祁望开口:“祁爷,你先回码头吧,几天没出现,船上的兄弟惦记得很。”   “那你呢?”祁望也看到魏东辞。   “我回医馆。”她答得简单,将外衫递还给他。   回之一字,道出无尽亲疏差别。   祁望接过衣裳,不动。   “在这耗了一夜,累了吧?”东辞过来,冲她笑笑。   “哪有你累。能回了吗?”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能。”他道,正要与她并肩走去,忽又朝祁望道,“祁兄可得空,去医馆坐坐?”   霍锦骁有点诧异,转瞬明白。曲梦枝的死,只能问祁望。   祁望点下头,三人便一前一后往医馆走去,东辞与霍锦骁在前,祁望独自在后,身后就是空寂的梁家大宅。   曲梦枝没了,梁俊毅没了,梁同康也没了……   一把大火烧得干净。   海神三爷却依旧是个谜。 作者有话要说:  《海神卷》结束 下一卷《怒海》 我有小小的预告段子不知该不该扔过来……   ☆、嫉妒   路过王孙巷前的早点摊时, 东辞停步, 要了些新炸的油条蛎饼等物,付了钱, 拿油纸包好,被霍锦骁接走捧着。   “熬了一宿,都没吃早饭, 医馆里早上会煮粥, 买些回去佐粥。”东辞解释一句,又冲祁望道,“祁兄若不嫌弃, 一会在医馆里用顿便饭?”   “多谢。”祁望应下。   三人便慢慢踱回医馆。东辞将他们招呼到书房外的小院里,又命药童端早点过来,在院里支起竹条编的小桌和马扎。   “你陪祁兄说会话,我去换身衣裳。”东辞忙了一夜, 身上沾了不少灰烬。   霍锦骁“嗯”了声,他就进屋,药童把早点陆陆续续地端上来, 除了东辞买的炸物外,就是清粥酱瓜花卷之类清淡的东西, 炸物是霍锦骁喜欢的。院里剩她与祁望两人,也没什么可说的, 看看四周,她站起道了句“祁爷,你先坐会”, 不等他回答,人就跟着进了书房。   书房虚掩着,祁望能看到她在房里四下忙碌着,就跟那书房是她的一样。   不多时,霍锦骁就捧着盘茶出来:“祁爷,你也尝尝我师兄的茶。”   竟是泡茶去了。   “多谢。”祁望起身接下茶盘,嗅到沁鼻香气。   “我师兄在青峦山自己栽的云雾茶,别处没有。”霍锦骁说话的眉目间透着得意。   想来魏东辞在她心里是个骄傲。   祁望饮了一口,茶确实好,只是略涩,抬头看到她还不安分,便喊她:“你又去哪里?”   “你坐着就是。”霍锦骁回头又进了书房。   一阵捣腾,她一手拎着烧热的铜壶,一手拎着铜盆,肩上还挂了几条巾帕,晃荡出来,把东西都放到院角的井边上。祁望被她弄懵,上前瞧去,她已经从井里打出半桶水倒进盆里,取了条巾帕浸湿,转头问他:“冷的热的?”   “随意。”祁望蹙眉道。   她便将巾帕拧干递给他:“擦擦吧,挨了一宿的灰,脏。”   祁望默默接过,霍锦骁却已将头埋下,直接井水沷脸,水珠溅出盆来,有几点飞到他手臂上,冰凉凉的。   “你又拿井水洗脸?”书房口传来魏东辞的声音,语气不悦。   他已换过一身衣裳,浅青的对襟长袍,宽袖,极松散舒坦。   霍锦骁飞快抬头,挂着满脸的水讪讪一笑,都顾不上擦脸就把盆里的水给倒了,重新又打了桶井水,拿铜壶里的热水兑好,将肩头挂的另一条巾帕放到盆里浸透拧干,巴巴递到东辞面前。   “快擦擦。”   毛巾温热,东辞入手后二话没说就把人拉近身,展了巾帕往她脸上抹去,一边抹,一边说:“又拿我的东西做好人?”   茶、盆、巾帕……她对这里的一切驾轻就熟,跟自个儿家一样。   “你说的,屋里东西归我管,我高兴。”霍锦骁夺下巾帕塞回给他。   魏东辞无奈摇头:“让祁兄见笑了。”   祁望笑了笑,将手里仍旧成绞状的巾帕放到桌上,想着自己不该答应来这一趟。有些画面不见时便不会多想,一见就是妄念,容易入魔。   “嘁。”霍锦骁回到小桌前,一碗碗舀粥。   魏东辞就着那盆水,用的还是那条巾帕,洗好脸,也坐到桌前。   “昨夜梁府的大火你们也看到了,再加上先前梁家老宅被掳之事,桩桩都透着蹊跷,所以把祁兄请过来,是有些事要请教祁兄。”东辞就着酱瓜喝了几口粥,闲话家常般慢条斯理开口。   祁望心里了然,本也不是真的为了闲谈才来的。   “请教不敢当,魏盟主有话只管问,在下知无不言。”   霍锦骁在一旁把花卷掰开,往中间塞了蛎饼夹好,递给东辞,他不要,送给祁望,他也摇头。   不要拉倒,她自己吃。   “祁兄与梁老爷之间有些生意往来,可知梁老爷有没什么仇人?”东辞问道。   祁望想了想,看着霍锦骁道:“小景应该跟你提过,梁同康除了是三港盐商外,还帮海神三爷走货。本来生意做大了就容易与人结仇,他还黑白两道通吃,要说没有仇人那也不可能。可梁家也不是吃素的,在三港盘距这么些年,若是能轻易叫人掀了底,他也不是梁同康,更不可能被三爷重用了。”   “祁兄所说的这些仇人,大多因为利益关系使然,牵涉官商匪三道,确实也常见。给三爷走货,牵涉甚广,其中或碍了谁的眼,阻了谁的道,都是杀身之祸,但是……”魏东辞话锋一转,“如果只是利益之恨,行凶者只求灭口,断不会施下如此毒手。”   将人钉在树上,放血而亡,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妾子女活活被火烧死再慢慢死去,那该是怎样的仇恨?   单纯图利,有更多省事的办法,不会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杀人灭口。   梁同康生意虽大,但也没听说他曾做过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最多就是有个不成器的嫡子,做过些伤天害理的事,但被害之人皆是无权势者,报复不到这种程度,而且此事显然针对的是梁同康。   “十八条人命,一个活口都没有,凶手到底与梁同康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下此狠手。都说罪不及妻儿,不管梁同康做了什么,也不该累及家人。”霍锦骁一听这话,咬在嘴里的卷子也味如嚼蜡。她想起梁二,他是个好人,爽朗阳光,有大好的前景与理想,没来得及展开就湮灭……   “那就要问梁同康了。我虽与他有生意往来,但也没深交,他的事我并不清楚。”祁望眼无波澜,对此事毫无情绪。   “曲夫人与祁兄是旧交?”东辞忽将话头又转到曲梦枝身上。   祁望倏尔冷盯了霍锦骁一眼。   霍锦骁蹙眉,她从未将曲梦枝和祁望的往事告诉给东辞过。   “那夜你抱着曲夫人求医,对她极为紧张,所以我才好奇一问,若有得罪,还望见谅。”东辞瞧见这目光,不动声色,“据我所知,曲夫人是海神三爷送给梁同康用来笼络他的。曲夫人姓曲,与十多年前东海曲家间有极深的联系,论理她与三爷应该有深仇大恨吧?”   “那又如何?梁同康是梁同康,三爷是三爷,就算梦枝与三爷有大恨,也不会报在梁同康身上,更何况她一个女人,做梁同康外室十几年,依赖着梁同康生存,哪有能力做这些事?”祁望冷道。   “祁兄,你误会了,我从未怀疑过曲夫人。”东辞语气平静温和,“我只是想厘清梁家的恩怨关系,还有曲夫人的死,祁兄难道不想找出凶手?”   祁望笑得冰冽:“想。”   “东辞。”霍锦骁按按魏东辞的手。   东辞便低下头饮茶,霍锦骁这才柔声朝祁望道:“祁爷,梦枝姐走了,我也难过,可事已至此,唯有找出行凶之人,才能替梦枝姐报仇。梁府灭门与梦枝姐的死,其中千折百绕,息息相关,我们只想了解些情况,你是最后一个见到梦枝姐的人,当中到底发生了可事?”   “梦枝约我见面,你是知道的。那夜我按约定之时到了地方,等了三刻钟才见着她。她来时就已经受伤,撑着最后一口气倒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梦枝姐可说过什么话?”霍锦骁问他。   “说了,说她做了一辈子外室,并不光彩,不想以梁家之名下葬,所以我给她嫡妻的名分,让她入土为安,有何问题?”祁望站起,盯着霍锦骁,“至于我为什么要以嫡妻的名义葬下她,小景再清楚不过,魏盟主可以直接问她,我不想赘诉。”   “祁爷。”霍锦骁见他动怒,忙也站起。   “我知道魏盟主在怀疑什么,不过你别忘了,昨天一整天,小景都和我在一起,我做过什么,她最清楚。”祁望微勾的唇角是有恃无恐的笑,带着三分怒气,怒的却是霍锦骁。   “昨日我与祁爷一起在七星山给梦枝姐守头七。”霍锦骁就是他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闻及此语,祁望那怒才稍稍去了一些:“我没有别的可说,船上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这早饭眼见不欢而散。   “祁爷……”霍锦骁绕过桌子,心下有些歉然。   “不必道歉。”他看透她的心思,“三日后玄鹰号启程回航,你记着回来。”   没有问她回还是不回,他的语气笃定。   “久闻平南与燕蛟之名,不知在下可否随玄鹰号前往一游?”魏东辞比霍锦骁早一步开口。   祁望与霍锦骁同时望向他。   “东辞?”她不知东辞打什么主意,微愕。   “魏盟主愿意来我平南,实乃平南之幸事,祁某欢迎之至。”祁望回过神,按下怒意,眼里幽沉一片。   ————   送走祁望,谁都没有胃口再碰桌上的早点。魏东辞进了书房,霍锦骁跟着他进去,将门关紧。   “东辞,你为何要去平南?”他没同她商量过,就做了决定,她不解。   “去查些事。”他背着她道。   “你还是怀疑祁爷?”霍锦骁走到他身边,“昨日我确实与他一起,他没有离开过七星山。”   魏东辞猛地转身,难得眼中有些愠气:“小梨儿,你是单纯地认为梁府的事是一人所为吗?还是你执意相信祁望而不愿深究?这场灭门之案显然易见是早有预谋的,从老宅被掳开始,一环扣着一环。老宅的人被劫掳,我们和官府都以为人会藏在全州城附近,一直只在全州城附近搜索,却从没想过凶手竟大费周章将人运到石潭来。很显然,行凶的不是一个人,所以祁望虽然有不在场证明,可这并不意味他与此事毫无干系。”   “他与梦枝姐是和三爷有血海深仇,但梁同康是不是三爷还没有定论,他更不知道我们在怀疑梁同康,怎会冒险下这么重的手?”霍锦骁力争。   “如果梁同康就是海三呢?这仇他报是不报?你怎知他没有怀疑梁同康?梁家老宅那边除了掳走人之外,连梁家族谱也一并失窃了,哪类贼匪会无聊到盗取族谱?不就是想掀梁家的老底?有人和我们一样在怀疑梁同康身份,而且用的是更加极端的方式,把人送到梁同康面前,不是索财,只是想逼他亲口承认罢了。”魏东辞抽丝剥茧,一点一点将所有的事串联成线,展于她眼前。   霍锦骁忽然记起,曲梦枝死后她曾去梁府探过,梁家确实将府外所有的守卫都撤走。在那种情况下,梁家还撤去守卫,这明显不是出自梁家意愿,恐怕是为人所迫,东辞的分析,极有道理,然而……   “如果梁同康是海三,那他的仇人就更多了。庞帆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倭人为了夺势也有出手的可能,如果说仇恨,海三当初屠的岛远不止曲家一门,可仇人遍东海,并非只有祁望一个。”   魏东辞不语,俊颜上结了层霜,良久方化,道:“小梨儿,你要明白,我们现在查这桩案子的目的,不是为了替梁家找出凶手绳之以法,那是官府的事,我们只是要确认梁同康到底是不是海三!如果他真是海三,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东海群龙失首,你可知会陷入何种景况?”   “诸侯割据,群雄争霸,东海会大乱……”霍锦骁喃道。   东海有海三压着,虽然时有纷争,但到底未有大动,朝廷若要收复,先攻龙首便可震慑东海。若是群龙失首,四海混战,再加上倭人觊觎,伺机而动,大安收复东海可谓难上加难。   苦的,就是沿海的黎民百姓。   “我只是在作疑点盘查,祁望有可能,你说的这些人也有可能,总要一个个查清楚。但你不一样,你在极力替祁望开脱。”东辞叹道。   与其说她信任祁望,倒不如说祁望在她心里像一座山,她对他有着固执的认知,若祁望是这灭门惨案的凶手,那她心里的这座山就会轰然倒塌,她和祁望便再也回不到过去。   她辛苦维护的,是她与祁望之间最后的桥梁。   霍锦骁低下头,默不作声站在他面前,像小时候每次犯错一样。   东辞只看得到她的头顶,发髻经过一天的奔波有些散乱,他伸手拢了拢,发现拢不整齐,索性把簪子给抽了,叫她的发半卷地散下,垂到她脸颊两侧,凭添几分委屈。   “啊。”心里正不痛快,霍锦骁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忽然间人却腾空,她惊呼一声,发现自己被东辞竖着抱起。   “你要做什么?”她抱住他脖子,头发垂到他颈间。   东辞走到书案前,将人放下……霍锦骁一屁股坐在了书桌上,与他面对面而视。   姿势有些羞人。   “你觉得我针对祁望,也没错。”他捏她的下巴,来回摩娑,“锦骁,你为了他瞒了我许多事。”   他很少叫她名字,一叫就显出异于平常的沉肃来。   霍锦骁觉得东辞气势逼人,闷闷道:“哪有?”   最多也就两件。   “祁望和曲梦枝那是私事,你不说也在情理之中,但祁望替海三运货,囤于海坟区之事,你敢说你不知道?”东辞用力捏捏她下巴的肉。   霍锦骁一震。这事他也查出来了?   “这可就不是私事,牵涉国家利益,你对他有了私心。”   她在东辞犀利的目光下乱了心绪,他太了解她了,她的种种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很多时候他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但是装久了,他也难受。   “东海之上人人慑于海三,他也是情非得已,况且已经很久没替海三走货了。”   还在替祁望说话。   东辞狭长的眼眯起,身上乍然释出几分危险气息,往前一扑,将毫无防备的霍锦骁压在了桌子上。   “东辞?”她的呼吸一下子乱了。   青天白日,这样可不好。   “锦骁,你要知道,我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而是因为我嫉妒。”东辞的脸垂于她眼眸正上方,半披的发从两侧落到她唇间,眸如深潭,蛊惑着她。   她躺在桌上,双腿悬于空中,人像柔软的柳枝,头发散乱地铺散开来,似打翻的墨液,爬满他心脏。胸口微微起伏着,衣襟便时松时紧。小丫头长大了,身子透着可怕的诱惑力,考验他的意志。   “你不相信我?”她一张嘴,声音莫名喑哑。   “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祁望。他看你的目光,像饿极的虎狼。虎狼夺食,是不会管你愿不愿意的。”东辞指尖沿着下巴抚上,停在她唇间,来回摩娑。   屋里的热度缓缓攀升。   “他是虎狼,我却不是弱兔,难道我会由着他扑食?再说,我和他早就说清楚了,没有儿女情长。你这么介意……”她顿了顿,舌尖舔舔唇,扫过他指尖。   东辞一颤,心道这丫头大了,天生的尤物,各种风情都快藏不住了,偏胆子还肥,不知死活。   她笑了两声,声如铃音:“我喜欢你的嫉妒。”   说着话,她拽着他的衣襟拉下他:“给你点信心,尝尝。”   语落,糖似的唇便粘到他唇间,手臂也勾住他的脖子,像海底会要人命的海草,勾住了,他便休想逃开。   魏东辞浑沌的思绪里只剩了一丝清明,想的却是……   东海的事越快了结越好,无论用什么手段,这样,他才能把人娶到手。   一个吻,再深,也已经满足不了他了。   ☆、归来   医馆的日子就是简单, 清净平和好睡觉。霍锦骁好些日子没有睡过整觉, 心事重重也难入眠,早上一折腾, 虽然还是兜着满怀心事,到底被魏东辞给哄睡了。   嗯,用吻。   细细密密的吻, 还有低吟浅唱般的声音。   真是好眠。   霍锦骁醒来时心头还有些荡漾, 外头的天已微沉,东辞不在身边。她梳洗一番出了屋,往前院寻人, 才走到一半,就被守在月门前的药童拦下。   “先生交代了,前头来了些客人,恐怕姑娘不愿意看到, 所以请姑娘留在后院。”   “什么客人?”她看着月门外的石径问道。   “三港的几位宗门前辈。”药童并无隐瞒。   霍锦骁了然。三港绿林对她有些误会,东辞怕他们碰见她又出言逊,所以拦在中间。   她挑挑眉, 不出去,却也没离开, 运气于耳聆听院外动静。果然耳朵里传来几个不同声音,隐隐约约的, 夹杂着方言,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明白, 似乎在争执,她没听到东辞的声音。   她只听明白一半,他们在谈火/炮失窃一事。火/炮之事是魏东辞牵头,让三港豪杰为国家朝廷效力,本是侠义之举,但东西失窃一大半,又牵涉到东海之争,朝廷怪责下来,责任重大,任何一个人都背不起。   如今为了这事,三港豪杰吵得厉害,七嘴八舌都想在想法子。   “我们中间肯定出了内贼,当初程府中毒,嫁祸清远山庄开始,到运送火/炮,有人忌惮咱们三港豪杰。”   “此言甚是。不管是离间我们,还是劫掠火/炮,最大的得益者应该都是海上的人,这内贼恐怕要从这里着手。”   “运送火/炮的计划是盟主亲自拟定,我们配合而已,不到运送当日,我们根本不知道具体行程如何,这内贼又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才是内贼。”   “盟主,你觉得何人最有可疑?消息会从哪处泄露?”   “你们不必诸多猜疑,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不过事态紧急,内贼之事暂缓,我们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五门火/炮下落,给朝廷一个交代。”魏东辞终于开口回应。   “内贼之事暂缓?怕是盟主不想查吧?”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贺老三!”有人厉喝一声。   那人没了声音。   魏东辞并不计较,只是声音发冷:“三港我们已经搜遍,所有可能藏/炮地点都没有发现火/炮踪迹,所以这火/炮应该被运往东海了。过两日我会去东海一趟,尽快查清此事,给朝廷和你们一个交代。”   霍锦骁听到这里,便没再往下听。   三港豪杰已经因为她的关系,怀疑到东辞身上,此番对话明里暗里都在说内贼,哪里是商议,分明是在逼东辞。先前听他们暗中议论,甚至牵出东辞身世,即便他已得白身,魏家后人的身份,恐怕永远都是他的烙印。   洗不掉。   她心又沉沉往下落,坐到月门旁的花坛上不言不语。   不知多久,魏东辞回来,看到她心事重重的模样,大老远就奇道:“谁惹你不痛快了?”   “东辞,你去平南是为了调查火/炮失踪一案?”霍锦骁抬头,没有他想像中的笑容。   “你听到我们对话了?”他坐到她身边。   霍锦骁扭头看他,傍晚夕阳余晖下,他笑得眼角微皱,弯弯的眼很漂亮。这人从昨晚一直忙到现在,恐怕还没好好歇息过,他操心的事远比她要多得多。   “怎么,我不能听吗?”她伸手抚着他眼底淡淡的黑青,试图抚平他的疲惫。   “可以听,只是怕你听了不开心。”魏东辞随着她的指尖轻闭了一只眼,“你不用理会他们,我自己处理就好。”   “如果我恢复身份,就不会给你造成困扰吧?”她道。   云谷霍引、晋王霍铮的女儿,谁敢怀疑她是内贼?   “如果你还想回东海,就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许泄露。三港的事,不用你操心。”魏东辞正色回答她。眼见朝廷和东海开战在即,晋王任三港总督,统领十万水军,可是东海那些盗匪的死对头,要是叫人知道她是霍铮女儿,怕不被那些人千刀万剐了去。   霍锦骁挠挠头,不得不妥协。   “知道了。你去平南查火/炮的事,这事你也怀疑祁爷?”   “那倒不是。不过想查火/炮总要先入东海,呆在三港也无从查起,若是自己组船队进东海,目标又太明显,跟着你们比较方便。”东辞解释道。   “就你和佟叔两个人?”霍锦骁又问。   “嗯。人多不好办事,反惹人注意。”   “很危险。”她不免担心,却也无意阻拦,反正也阻拦不了他。   他们都一个德性,想了就要做,谁都拦不住。   魏东辞将人拥入怀里:“不是还有你?有人发过誓要保护我的周全,我当真的。”   “你真好意思?”霍锦骁的目光恰好落在他喉结上,尖尖的一小枚,随他的声音上下轻滚,她觉得有趣,伸手要抓。   “怎么不好意思?再说了,我去平南也不单为了这两桩案子,主要还是看着某个不安分的家伙,让她别被人骗走……诶……”   霍锦骁在他脖子上啃了一口:“你说什么?”   语气不善。   魏东辞摸着脖子看她。   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   端午节临近,粽香迷人,三港各处开始兜售粽子,玄鹰号也采买了一大堆粽子,什么豆沙甜粽、烧肉咸粽、蛋黄粽……霍锦骁带着一筐粽子回船上时,发现自己买重复了,只有一箩用续罗制的粽子,或五彩绳折的方胜,装着香料的五色线香囊,倒有些意头,大老爷们虽然不爱这些,但拿回去送媳妇妹子老娘,都是好的。   船员把东西哄抢光之后,霍锦骁才有了喘息空闲。小满忙上前来,看了眼跟在她身后的魏东辞与佟叔,点头算是招呼,只朝霍锦骁道:“你可算回来了。”   霍锦骁挑眉:“怎么?船上有事?”   “船上没事,是祁爷。”小满压低声音,“这两天,他火气有些大,大伙都绕着走,你去瞧瞧他。”   霍锦骁转着手里剩下的香囊,心道在平南大伙见了祁望不一直是绕着走的?   祁望这人虽然轻易不发脾气,不过天生有种慑人威势,叫手底下的心生畏惧。   “我要先安顿他们……”   话没说完,小满接口:“祁爷交代过此事,舱房打扫好了,是咱们船上最好的客舱。我替你安顿魏先生,你替我送饭去给祁爷。”   不是商量的语气,也不知这几天祁望怎么折腾小满了。   霍锦骁看了眼魏东辞,他点点头,她便道:“那行,我去看看祁爷,你替我照顾他们,顺便叮嘱兄弟们,没事别吵他们,他们好静。”   一派当家人的风范,和在医馆时小丫头的举动可不一样。   语罢,她朝东辞眨巴眼睛抛了记媚眸,转身走了。小满甩掉送饭这烫手山芋,松口气,请魏东辞进舱。客舱在甲板下面,不像祁望和霍锦骁的房间,都在甲板上,离得有些远,东辞望了两眼,收回目光跟下甲板。   ————   “祁爷!”霍锦骁一边唤人,一边推开他的舱门。   屋里照旧云雾缭绕,她咳了两声,在老地方——靠窗的榻上看到斜倚的祁望。   “舍得回来了?”祁望懒懒抽水烟,眉眼迷离。   几天没见,他又抽上水烟,这情景叫她想起两人在玄鹰号上的初逢,他用鹰隼般的目光隔着烟雾打量她,犀利而神秘,与现在不同。不过两年半的时间,他目光里犀利的锋芒却消失了,显得异常沉甸,像藏了许多心事,难以言明。   她上前,把水烟从他手里抢走,换上香囊塞给他。   祁望嗅到艾草和菖蒲的味道,都是驱虫避鬼的草药,她把他当鬼驱?   “明天一早启航?”她没同他废话,把水烟丢开,坐到他身边问他。   “嗯。”祁望歪着身,又嗅了嗅,艾草的气息是从她身上传来,一丝丝一缕缕,薄薄的芳香,干净愉悦。   早上出门前,东辞给她备了药草沐浴,说是应节,她痛痛快快泡了澡才出的门,身上的药味儿比香囊还重。   “那你在这抽水烟?”若按他从前的性子,第二日启航,前一天就该开始查检船只了。   “这趟先回燕蛟,你来负责,我不想管。”祁望直起身,挨近她些,以前没觉得艾草好闻,从她身上传出就有些不同了。   “那你呢?”她问他。   “故人不在了,还不许我花点时间缅怀几天?”他说起曲梦枝,语气凉薄。   霍锦骁却知道,这不是忘了,是藏得深了。   “你爱缅怀多久都成,抽这么多水烟做什么?满屋子烟雾,想学汉武帝招魂以怀旧人,隔烟相见?”   祁望可不是什么多情的男人。   他果然嗤之以鼻:“没那功夫。”   “那就少抽点。”霍锦骁劝他。   很意外,祁望竟然点头了。   “好,你让我少抽我就少抽些。”   霍锦骁想着小满刚才的话,这人不是近日脾气不好?她怎么瞧着不是那么回事?   他突然变得好说话了……   “那我去把饭给你端来?”她犯了狐疑。   “不用。”祁望下床,趿了鞋往外,“我去外面和你们一起吃。”   “……”霍锦骁终于知道小满那满脸欲言又止的表情是为了什么了。   他变得突然,叫人心生古怪。   ————   石潭到燕蛟六日航程,一路风水皆顺,没遇什么意外,玄鹰号转眼就到燕蛟。   除了上回去荒岛寻药,东辞算是第二次见霍锦骁在船上时的模样了,这回又和上次不同,祁望撒手不管船务,将玄鹰号交给她,她每日带人巡检,查问各处船务,撰写航行日志,决断航向风帆船速……桩桩件件,井井有条。   俨然是一船之首。   船上的人对她极为尊敬,东辞瞧得出来,除了祁望,在这船上第二重的人,就是霍锦骁。   前前后后,不过两年半时间,她已是独挡一面的海枭,像天际猎隼,展翅于空。   “魏盟主,如何?”   正看着霍锦骁在甲板上训船员的魏东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祁望的声音,他不解何意,以目光相询。   “我教出来的。”祁望披着外衫看霍锦骁。   “祁兄教导得好。”这一点魏东辞必须要承认。   祁望笑起,眸底藏着丝欣赏:“她天资聪颖,适合吃海上这口饭,只是需要多些磨炼,她的韧性超出你的相像,魏盟主总是娇惯着她,会让这刀剑生锈变钝。”   这些日子他们一处吃饭,他冷眼旁观,发现魏东辞待霍锦骁确实好,那好是埋在骨子里,像种习惯,无微不至的宠,所以霍锦骁在别人面前都是坚强霸气的女海枭,独独到了魏东辞面前,就变成娇憨的小师妹。   这和他正相反,他总想着要打磨她,而不是娇惯她。   魏东辞听出这话里挑衅,淡道:“她不是我的刀剑,我也不想打磨她。她坚强她的,我宠我的。就像祁兄所言,她天资聪颖,欠缺的是历练,而非人为打磨。”   她的坚强,和他想对她好,并不冲突。   她不会因为他的好就变成懒散的人;他也不会因为她足够坚强就不再对她好。   祁望便不再多说。   远处的岛屿若隐若现,燕蛟近在眼前。上一次三个人在这里掀起过腥风血雨,从未有人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聚燕蛟。   想来世事难料。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早更,PS:预告都看了,我就删了哈,嘻嘻。   ☆、桃花(修)   潮浪扑岸, 卷起碎雪满天。几有些大, 船摇摇晃晃靠近岸,码头上早已站了许多人, 黑压压的人头不住往上踮着,像努力冒尖的小芝麻。霍锦骁一年半没回燕蛟,燕蛟大变模样, 连这码头都是新修的, 刷着漆的木头还是八成新的颜色,比旧的码头大了两倍,能泊更多的船。   码头前修了路, 通往岛上,路边盖了几个棚子作仓库与巡防者的落脚点,硕大的燕蛟旗帜插/在码头前迎风而展。   她不在的日子里,巫少弥带着燕蛟老少做了不少事, 破败的岛屿有模有样起来,已是焕然一新。霍锦骁站在船头不无得意,觉得徒弟和燕蛟都给自己长脸面。   “我这岛屿, 比你的青峦居怎样?”主要还是针对魏东辞,她可不想让他小瞧。   “厉害多了。”东辞夸她。   “师兄过奖了。”她假惺惺谦虚, 嘴角要咧到耳朵。   其实也不是她的功劳,燕蛟的内务都是巫少约和朱大磊在打理, 这功劳她抢得有些心虚,不过也只是在东辞面前厚着脸皮夸夸自己,她才不管。   ————   巫少弥、朱大磊带着村里的人, 连同提早回来的林良、华威都站在码头候着,丁喻站在巫少弥身边,摇着葵扇也一块等着。   “来了来了。”朱大磊看到船停稳,欣喜道。   巫少弥早已二话不说挥了和让身后的人上前帮着系缆,他也亲自迎到码头前,冲着下来的人唤道:“师父。”   谁都没搭理,第一个先叫了她。   霍锦骁扬起笑:“乖。”   转头她又朝魏东辞道:“看到没,我徒弟!”   东辞波澜不惊:“嗯,你徒弟!”   他师侄。   巫少弥第二眼就注意到魏东辞,这是个很难让人忽略的男人,和霍锦骁站在一块,天造地设的般配。稍顷,朱大磊、丁喻和祁望全都过来,霍锦骁没机会单独向他介绍东辞,便逐一打了招呼后才介绍起魏东辞,只说是三港的朋友,一个大夫。   这世上叫魏东辞的大夫只有一个,身后跟着大高手的魏东辞更不会有别人,巫少弥和丁喻在东海跑久了,三港的事也略知一二,对这名字毫不陌生,只是她没明说,他们心底也了然,只称呼他“魏先生”。   “景丫头,一年半不见,想死老哥哥我了。”寒暄过后,丁喻上来就搭着霍锦骁的肩。   霍锦骁哈哈大笑:“老哥哥别来无恙?在燕蛟可还舒坦?”   “舒坦是舒坦,就是无趣,哪有你风光,跟着祁爷跑到高贞,还当了劳什子女爵,叫人羡慕!”丁喻说着看了眼祁望。   祁望笑道:“丁爷要是有兴趣,改日祁某再有远航,算上丁爷的份。”   “等我和景丫头的约满了,就跟着你们远航。”丁喻可没忘记自己和霍锦骁的契约没到头。   远航……霍锦骁听到这些字眼,心思飘远。长达一年的航海冒险算是她人生中最为壮阔的波澜,虽然风险重重,但那逐浪而行的滋味,没有勾心斗角的阴谋,倒叫人怀念。   还不到半年,她怎么就觉得那么遥远呢?   提及高贞,连祁望都有些恍惚,耳边只有丁喻厚沉的嗓音:“景丫头,你可要好好和我聊聊这趟远航的见闻!”   “没问题。”霍锦骁痛快应了。   巫少弥在人前还是沉默,见霍锦骁被丁喻缠着,他便来招呼魏东辞。魏东辞唇角挂着浅笑,看霍锦骁的目光熟稔而温和,像是见惯她的作派,巫少弥知道霍锦骁来自云谷,也听说过魏东辞的来历,便猜这两人之间有些渊源。   “你跟着她多长时间了?”东辞边走边问。   她徒弟,那可是他师侄,第一次见面,他还要准备见面礼。   “两年半。”巫少弥答得简单。   “她教了你什么?剑法?”东辞瞧见他虎口有茧。   “嗯。”巫少弥点头。   “不错。”东辞想着,她都收徒弟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待看到前头的霍锦骁,他忽又觉得她还是半大的孩子,收了个跟她自己差不多大的徒弟,倒是好笑。   巫少弥见他唇角弧度大了些,不知他在笑什么,有些莫名。   ————   谈笑之间,一行人走到村里。霍锦骁一路走,一路感慨,村子比她离开之时大了数倍,屋舍沿着岛屿的山坡一层层往外盖,兴许是知道她回来,很多村民站在通往祠堂的道路两边看着,生面孔很多,霍锦骁几乎一个都不认识。   燕蛟的人口和实力已经赶上半个平南,委实发展得快。   祠堂外挂了条粗/大的爆竹,她才走到路口,爆竹就被人点燃,噼啪声音炸雷般响起,震得霍锦骁都捂了耳朵。   “恭迎岛主回岛,岛主万福金安。”祠堂外两排齐刷刷的人同时躬身欢迎。   霍锦骁傻眼。   地上铺了条锦毯,一路往祠堂里边,两边站着年轻的姑娘,拿着花篮,装着满满的鲜花,是预备她走过的时候给她撒花?再一看,祠堂里面还簇拥着许多人,正等着她进去好行礼。   这谁搞的欢迎仪式?   她一转头,东辞直接笑得眼角都皱了,祁望也是满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也是,这阵仗,不知道的以为贵妃回宫呢,还万福金安……   她瞪向巫少弥,巫少弥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我的主意。”   这话是硬着头皮说的,的确不是他的主意,但是他同意了。   “来了没有,快撒花呀,你们怎么不撒花?”祠堂里头传出个清脆的声音。   伴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出来个穿着海棠红撒白兰小袄的姑娘,下头系着条玫瑰紫的绉纱裙,裙摆随她的脚步翩然而起,一看就是个跳脱的主。   “咦,阿弥?你们站在那儿做什么?怎么不进来,你师父呢?哪个是你师父?”她站在锦毯上望向巫少弥,一双杏眼睁得老大,直往人群里寻。   巫少弥看着来人蹙了眉。   “没大没小,快过来见岛主。”丁喻先开了口,冲来人招手,又朝霍锦骁笑开,“景丫头,这是我妹子丁铃,没规矩惯了,你别见怪。今天这欢迎礼是她给料理的,还不错吧?”   说话间,丁喻有丝得意。   显然,他很满意这别开生面的欢迎。   “不错不错,丁姑娘费心了,只是太过隆重些,下次还是不要了。”霍锦骁一边违心夸奖,一边打量丁铃。   丁家兄妹年纪差得很远,丁铃看起来比巫少弥还小了两岁,长得水灵,柳眉杏眼活脱是个小美人,和丁喻这大老粗简直不像一个妈生的。   “小景姐姐叫我阿铃吧。”丁铃自来熟,看到霍锦骁就绕到她身边,“你喜欢吗?”   “喜欢,多谢你。”霍锦骁只能点头,不能打击小姑娘的好心。   “看吧,我就说小景姐姐喜欢。”丁铃朝巫少弥得意道。   巫少弥极其难得地出现第三种神情——头疼。   丁喻瞅着两个人呵呵直笑,霍锦骁算是看出来了,小徒弟这是桃花开了?   老怀安慰。   ————   祠堂旁的宅子已经打扫干清,还是老规矩,霍锦骁住在内院,书房扔给祁望,东辞与佟叔住到西厢房。趁着开席前的间隙,霍锦骁将巫少弥拉到魏东辞跟前。   “阿弥,适才人多我不便明言,他是我师兄,也就是你师伯。”   巫少弥看着魏东辞,多少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释然。   霍锦骁介绍得很郑重,巫少弥看得出来,魏东辞在她心中地位很高,他也没多想,掀袍便要跪下,被魏东辞扶住。巫少弥却很强硬,说跪便跪,东辞没有武功,只是托着他的手,连劝的话都来不及,就眼睁睁看人跪在跟前,恭恭敬敬磕了头。   “巫少弥见过师伯。”既然是她看重的人,对他来说就一样重。   东辞微蹙了眉头,看了眼霍锦骁,霍锦骁显然也有些意外,没想到巫少弥会固执成这样。但不管如何这头却是实打实地磕了,魏东辞便摸出早早准备的玉盒递给他:“不必多礼,快起来吧。初次见面,承你叫这声师伯,可惜我只是个江湖郎中,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这里有盒岁元丹,每五年服一枚,于内功修行大有助益,你拿着吧。”   “师兄。”霍锦骁却大感意外。这礼太重了。岁元丹在江湖上是武林人必争的灵药,炼制不易,不止有助内功修行,还能修复受损经脉,千金难求,东辞没有武功,这药算是他的救命之物。   “你的徒弟,这礼不算重。”东辞知道她要说什么,摆手道。   霍锦骁只好冲巫少弥点点头,巫少弥这才领收此礼,又磕头谢他。   外边响起脚步声,有人前来请霍锦骁赴宴。夜里有洗尘宴,还是丁铃一手操办的,霍锦骁洗一出来就看到这丫头领着人在露天的灶台间穿梭,指挥起人来老道得很,麻溜利索,不像十六岁的姑娘。   霍锦骁对她挺有好感,想着巫少弥内向,丁铃刚好能与他互补。   因着这重原因,她看小姑娘的眼神就不同了,凭添几分长辈的关爱。不过鸳鸯谱不能乱点,总要郎有情妾有意才好开口,否则伤了哪边都不好,霍锦骁不急,默默地观察。   不多时开席,席面丰盛,光果碟凉菜就占了十六道,后面的热炒荦鲜源源不绝,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叫人下筷也不知道要拣哪盘。   “丁爷,你这妹子真是能干,将来也不知谁有福气能把她娶回家。”朱大磊恭维着向丁喻敬了酒。   “嗐,能干什么?就是个丫头片子,不过自己心里有主意,嫁娶这事我说了都不算,得她自己点头,福气不福气,就看她要降谁了。”丁喻疼这妹子,什么事都依着她。   说话间,他看了眼巫少弥,巫少弥正给霍锦骁倒酒,充耳未闻。   “那是,丁姑娘自是不愁嫁。”朱大磊附和道。   “说起这些事,咱们这酒桌上……”丁喻神色忽然暧昧,“恐怕个个都急。”   意有所指的话,却没让霍锦骁回神。   霍锦骁正在看祠堂外守的人。从她回燕蛟开始,她就发现岛上有一批特殊的人驻守在燕蛟四处,人数不少,面色冷竣,腰间都佩着刀剑。这批人面孔很生,可能是当初迁移过来的疍民,按巫少弥的说法,他从疍民里挑了批人训练来护岛,直接听从巫少弥之令。   可说是护岛,但一路走来霍锦骁都发现燕蛟的普通岛民看到这些人都很畏惧,就是朱大磊碰遇到也都面露忌惮,还不止如此,言谈之间,朱大磊似乎非常畏惧巫少弥。   燕蛟的平静里,藏着些许暗涌。   她有些奇怪,原本只觉得巫少弥行事雷厉风行,叫人敬畏也很正常,但敬畏与畏惧之间,是有差别的,大概是她多心了。   “小景?”东辞见她走神,轻轻撞了下她的手肘。   霍锦骁回神,听丁喻已经说到巫少弥身上:“少弥兄弟如今真是年少有为,我瞧着燕蛟岛的姑娘都恨不能嫁给他,景丫头,你这徒弟教得极好。”   “徒弟大了不由师,他的姻缘他中意就好,我和老哥哥你一样,不管。”霍锦骁摆明态度,只要巫少弥没点头,谁也不能逼他。   “好了,你们一个个的婆妈什么?好好的酒不喝,谈起儿女亲事?”祁望拎起坛酒,懒懒开口,“喝酒吧。”   “祁爷说得对,喝酒。”霍锦骁率先举了碗。   好久没回,自当不醉无归。   ————   喝醉了整桌人,霍锦骁脸颊红扑扑的,眼眸汪着水,也看不出来到底醉没醉。席散之时各人回屋,她并不想睡,拉着魏东辞出了祠堂,领他爬到了东面的小坡上,指着他看岛屿。   黑漆漆夜里,除了浪花声,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东辞,你看我的燕蛟如何?嗝。”她说话间打个嗝。   还是有些醉了。   一醉就爱乱说话,小尾巴也藏不住,她就想听他夸自己,别人夸一百句,不如东辞一句话。   “很好。”东辞对她从不吝啬夸奖,“你比以前更能耐了。”   “你不骗我?我和你一样厉害吗?”霍锦骁靠在他肩头,伸直脖子问他。   一起长大,亲厚无间,也还有点互相竞争的小比试,她总想证明自己是最适合他的女人,不论是模样还是能力。   “比我厉害多了。”东辞老实说,不是夸奖,是大实话。   她模样好,家世好,本事多,脑袋瓜子也灵活,不论哪方面都能轻易碾压他,除了医术之外,他比不过她。   “不要。我要我们一样厉害,像我爹和我娘那样。”霍锦骁真是从小就被自己父母影响。   晋王霍铮,神箭俞四娘,不论是爱情还是成就,都是传说,没有谁比谁更强,这一世都并驾齐驱。   “那你得先嫁给我,像你娘当初嫁给你爹那样。”东辞又哄她。   霍锦骁这会像个孩子:“好啊,那你娶我,黑虎做娃娃,好不好?”   得,这人是真醉了,把小时候玩过家家那套搬了出来。   东辞无奈,把她的脑袋往自个儿胸口一按,道:“闭上眼,别废话。”   霍锦骁笑嘻嘻地闭上眼。   两人倚着山坡上的树坐着,霍锦骁窝在东辞怀里,闭上眼睡得香。   也不知多久,夜风吹得人凉浸浸的,霍锦骁迷迷糊糊睁开眼眸,听到阵隐约的歌声,如同被海风吹来般,她打个激凌,彻底醒来。   女人的歌声尖细,时有时无,歌词是方言,她听不懂,只觉得瘆人。   她正要仔细聆听,山坡上忽有黑影掠过,惊得霍锦骁嚯地站起。   “怎么了?”东辞也被惊醒。   霍锦骁不作声,拉着他跟上那道黑影,一路追到西面,黑影停了,她也跟着停步。   这地方……   借着月色,霍锦骁觉得有些眼熟,回忆了一番想起,这是当初关押海盗的废弃采石场,自从上回山体滑坡之后,这地方就几乎被泥石淹没,上百名海盗都死在这里,无一生还。   歌声也是从这里传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叔伯不分的我,汗。   ☆、震怒   采石场光秃秃的, 树木早被砍光, 裸/露着成片的砂砾,只有一座座坟茔般的土丘, 四周是山林,被白森森的月光一照,娑挲的树影像在地面匍匐前行的鬼怪。   黑影停在采石场边缘, 脚步有些犹豫, 似乎也是随着歌声寻来,可追到这里,歌声反而消失了, 只剩下海风拂过树林的声音。没有歌声的指引,他便不知该往哪里走,只小心翼翼徘徊在砂砾间。   霍锦骁的酒已经全醒了,与东辞两人躲在黑影身后的山石间隙里, 悄悄地观望。   这儿没有遮挡,黑影被月光照出几分细瘦玲珑的线条,像是个女人。她往前走了段距离, 不知发生了何事,忽然间身影歪斜, 像被地面吞噬般陷进了砂砾里。   霍锦骁一惊,拉着东辞就往那人处掠去。   才刚到她身边, 就听这人细细“诶”了声,自己慢慢又爬了起来。   原来经过上次的山体滑坡,采石场的地面被泥石流填满, 坑坑洼洼并不平整,下头是砂砾石块,被阳光晒光,经不得压,容易粉碎,人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松动的地方还容易塌陷,十分危险,她刚才就是陷进了踩松砂洞时。   所幸坑不深,她抖抖砂砾还能站起。   “丁铃?”霍锦骁却已经来不及再藏,索性叫出那人名字。   “小景姐姐?”丁铃也很惊讶。   “你半夜三更跑到这儿做什么?”霍锦骁蹙了眉问她。   “我来这儿找鬼。”丁铃神秘兮兮道,眼睛四下查看。   霍锦骁与东辞相视一望,东辞道:“鬼?”   “嘘!”丁铃忽然做个噤声的动作。   “看。”她用气音说话,不敢大声,手指向远处。   霍锦骁看到在前边的山崖下飘出一团蓝色火苗,也跟着悬起心,情不自禁抓紧东辞的手。   火苗窜起的地方正是先前关押海盗的山洞,因为泥石流的关系,山洞的门早已被泥石封死,里面埋的海盗尸首只挖出一小部分,余的都在这山崖中间。   “过去看看。”东辞面无异色,低声道。   霍锦骁见他镇定,也跟着冷静下来,朝丁铃挥挥手,示意她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三人缓缓往那火苗靠近。丁铃见来了帮手,更加亢奋,紧跟着霍锦骁一步都不敢离远。蓝色火焰飘着飘着,倏尔隐没,几人走到山崖前扑个空,什么都没碰着,歌声也不再响起。   “那是什么地方?”东辞指着蓝色火苗飘出的方位问道。   那儿有两个山洞,一大一小,像两张并排的嘴。   霍锦骁还未回想起来,丁铃已经开口了:“那是先前为了采石而挖开的山洞,废弃之后不是用来关押金蟒海盗了嘛,两年前前这里遇风雨引发泥流,百来个海盗都被泥石封在山洞里,没有一个活口逃出来。”   “你知道得倒是清楚。”霍锦骁勾起唇角。   比她这正儿八经的岛主还清楚。   “我专门打听过了。小景姐姐你这么久没回来,不知道这儿的事。自从这里死了那么多人后,岛上就常有遇鬼的传闻流出。我跟我哥来这才一年多,就听到好多传闻,尤其是近一个月。”丁铃压着声音道。   “有鬼你还跑来?”霍锦骁发现这小姑娘胆子真是够肥的。   “我好奇!这辈子还从没见过鬼呢!你回去可别和我哥说,他知道了准保要骂我。”丁铃吐吐舌,笑得古灵精怪,“小景姐姐,你刚刚也看到了,鬼火!还有鬼在唱歌勾魂!我们可不是第一个见到的。”   小姑娘说话间露出得意的神色,像翘了尾巴的大公鸡。   “你说说有什么传闻?”霍锦骁忍不住一块好奇。   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鬼神。   “原来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说,没什么特别,但是上个月吧,岛上刮了场大风雨,把封洞的泥石又冲掉一点,喏,就是那个小的洞门。里头挖出十来具尸首,之后这里就传出歌声,还有鬼火来。”丁铃说着说着又有些抱怨,“我把这事和阿弥说了,本来想找他一块过来,不过他死活不同意,还把这儿封锁了好几天,最近才解除这儿的封锁,我就来了,嘿。”   “鬼火?鬼唱歌?”霍锦骁眼珠子转了转,有种找到知己的感觉。   “别瞎说。”东辞一边听两人的对话,一边在附近绕了绕,“你们过来。”   他发现了些东西。霍锦骁与丁铃很快上前,东辞已经蹲到地上,手拈起些东西搓揉着。   “不是鬼唱歌。那歌是沿海一代渔民用来招魂的。靠海吃饭的人难免遇到海难,尸首很难找回,他们的家人除了立衣冠冢之外,还会进行招魂仪式,想将亡者之魂找回,免其成为孤魂野鬼。”东辞拍拍手,站起,“今晚是有人在这里招魂。”   霍锦骁低头,看到地上的东西是堆烧过的元宝蜡烛,纸灰还未被风吹散,显然才烧没多久。   东辞沿着石壁往洞口慢慢走去:“金蟒岛的海盗在岛上盘踞多年,生活早已与岛民融合。不少岛民为了生存而加入海盗,也有海盗和岛上女人相爱,暗中结合,所以纵然海盗都被关到此地,海盗家眷也被集中看管,但岛上仍有不少岛民与这些海盗有极深渊源,只是碍于仇恨不敢多言。这些海盗死在这里,尸首无还,藏在岛民中的家人难免伤神,又不敢大张旗鼓,只能暗中来此替亡者招魂。”   当初为了诛杀金蟒四煞,他探听过关于金蟒岛的事,对这里极其熟稔。   他说着已经走到小山洞前,向霍锦骁道:“有带火折子吗?”   “有。”霍锦骁从腰间摸出火折子吹亮,陪他进了山洞。   “那鬼火呢?”丁铃闻言有些不甘心,便又问道。   她还以为自己真的见到鬼了呢。   小山洞比大的那边浅多了,里面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火光照到的地方都是一片凌乱,还保留着人生活过的痕迹,不比大洞那边,空空荡荡,早被清理干净。   想是风雨过后,巫少弥刚好得到祁望的信,要走一趟石潭,也就来不及清理此地,只处理了尸骨。   “人兽尸骨中有磷粉,遇空气可自燃,火呈蓝光。这洞里埋了不少人,乍一见光,磷粉不散,是正常现象。”东辞说着又蹲到一堆烧过的灰烬前,寻了枝木棍在灰烬里拔了拔,拈起块未全烧烬的褐色布料。   “魏先生知道得好多呀。”丁铃崇拜地看着东辞,双眼放光。   东辞将那残料放在鼻前轻轻一嗅,立刻又扔开,眉头大蹙。   “东辞,怎么了?”霍锦骁问道。   “没什么。总之不是鬼火,也不是勾魂歌,丁姑娘快回去吧。”他拍净手站起,往外赶人。   “啊?这样就走了?”丁铃还没尽兴,有些失望。   “你若还有兴趣,白天再过来看吧。”东辞笑了笑,拉着霍锦骁往外走。   “快走。”霍锦骁回头又牵了丁铃,笑着把人往外拉,“你大哥那爆竹似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调皮的妹子?”   “嘿嘿!”丁铃只笑不答。   三人回到村中便分开,丁铃没寻着鬼,却被东辞教了一课,也觉得有趣,打着呵欠回了住所。霍锦骁却与东辞停在了宅子外头。   “东辞,你是不是有话没说?”   “等明天……明天早上我再去采石场看看,才能确认。”东辞并不急着给她答案。   ————   翌日天晴,阳光明媚。   丁铃还是起个大早,昨夜的事并没影响她起床的时间。这趟霍锦骁回来,她在巫少弥面前夸下海口,要照料好他们的饮食起居,现在正是早上的饭点,她要去瞧瞧灶上情况。   厨娘已经按她昨日的吩咐把早餐做好,她把每样东西都尝了一点,很满意。   命人装好四个食盒,她领着人去找巫少弥和霍锦骁。以巫少弥对他师父的敬重程度,丁铃决定先给霍锦骁送饭。拐过幽静的石道,穿出花木,她一眼就瞧见霍锦骁住的院子月门外站着巫少弥。   “阿弥!”丁铃扬起笑冲上前。   “你怎么来了?”巫少弥见到她,虽还是冷竣模样,到底不似在其他人面前那样冰冷。   “给小景姐姐送饭,还有你的,祁爷的,魏先生的,我都拿来了。”丁铃抹抹汗,笑出颊上两朵小红云。   “辛苦你了。”巫少弥难得翘了翘唇角,有些腼腆,“师父不在里面。”   “啊?”丁铃往里头一张望,有些意外。   “先给祁爷送吧。”巫少弥道。   丁铃点点头,也好。   “一起过去?”她邀请他。   巫少弥没说话,只是接过她里拎的两个食盒,往祁望住的地方走去。   晨风微凉,巫少弥的步伐很慢,丁铃歪着头跟在他背后,瞧着他的背景偷偷地笑。   这人虽然沉默寡言了点,心倒是温柔的。   “师父!”   快到外院时,巫少弥撞见从外头回来的魏东辞与霍锦骁,二人身后还跟着林良、华威等人。霍锦骁的脸色沉得像阴云密布的天,看他的目光透着难以言喻的冷。   不知怎地,巫少弥心头咯噔一响。   “大良,华威,把巫少弥捆了,带到议事厅来。”   霍锦骁没有理会他的招呼,森冷道。   “小景姐姐?”   “师父?”   丁铃与巫少弥同时开了口。   “丁姑娘,你先回去吧,我有些岛务要处理。”霍锦骁面无表情。   “师父,发生何事了?”巫少弥从没见过这样的霍锦骁。   “把他捆了!”她见林良和华威都不动手,厉喝一声,重复道,“带到议事厅!”   顿了顿,她续道:“再把祁爷请过来,我要问问采石场的命案!” 作者有话要说:  叔伯不分的我,汗。东辞是阿弥的师伯!我错了。   ☆、训徒   议事厅外是个空庭, 左边是木人桩, 右边是兵器架,正中一条青龙道, 刻着龙鳞纹。祁望赶来时,巫少弥已经跪在青龙道的正中。他背脊挺得笔直,头却垂着, 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 日头升高,白花花的阳光照出挺拔的人影。   他身上并没捆绳,也无需束缚, 霍锦骁的话,他向来言听计从。   “祁爷,你帮帮阿弥。”丁铃攀在议事厅入口的月门上,看到祁望就像看到救星。   霍锦骁说这是家事, 外人不得插手,丁铃根本进不去。她猜测定是昨晚的事不知何故连累到了巫少弥,如今正满心焦急与愧疚。   “别急。”祁望步伐走得急, 随意安慰一声就进了空庭。   下人来通传时并没告诉祁望具体何事,只说与采石场的命案有关, 不过他心底有数,能叫霍锦骁大动干戈的事, 恐怕与当初杀海盗之事有关。   霍锦骁手里握着黑青细长的鞭子,站在青龙道的正前方,旁边只有魏东辞陪着, 连林良和华威都不在。看到祁望进来,她冻结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唇抿得更紧些,因为愤怒。   “这是出了何事?”祁望走到巫少弥身边,淡道。   “祁爷,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当初关押在采石场的海盗为何会死,是谁下的令,是谁出的手?我真是好奇得很。”霍锦骁指尖绕着鞭鞘,漫不经心问道。   “天灾出自老天爷之手,你不相信?”祁望半眯着眼,觉得今日的阳光着实刺眼,“小景,你连我也想审?”   “不敢。燕蛟尊平南,我自当唯祁爷马首是瞻,只是有些事还是想弄弄清楚,免得做得睁眼瞎。”霍锦骁看了眼巫少弥,他额上的汗已滑下脸颊,从下颌滴落,人却还是一动不动跪着。   “谁敢让你做睁眼瞎?”祁望迈了两步,走到她面前。   “祁爷,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也不必再打这些机锋。采石场的山洞我去看过,洞中有未完全烧尽的火把缠布,布上有迷神散的痕迹,此物经过燃烧可释放出至人昏迷的毒烟。在泥石滚落之前,有人往关押海盗的各处石洞投入大量此类火把,将人迷昏。”霍锦骁说着望向东辞。   魏东辞倚在议事厅门前长廊的柱子上,见她望来略点了点头。   霍锦骁才又继续道:“另外采石场堵住洞口,填平地面的山石,我也已瞧过,只有少量泥土,大多是山上的碎石,大小不均。采石场附近的山崖山体坚硬,泥少石多,即便被风雨冲刷,也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泥石流,那些石头……是火/药炸下来的。”   “所以?”祁望似笑非笑。   “我翻过燕蛟的武器资源进出与库存册子,两年前的火/药库存数量被人改过,少了一大批火/药。我问过岛上的居民,大风那夜确有人听到山上传来雷爆响动,异常剧烈。事发之后,巫少弥将整个采石场封锁,只让平南……也就是祁爷你的人进去。”霍锦骁逐字逐句地说着,眼眸眨也不眨地盯着祁望,“那些海盗不是死于天灾,而是因为人祸。”   她总结出让自己心颤的猜测。   “有人事先用迷烟迷倒了洞里的海盗,让他们丧失逃跑的能力,再用火/药炸山,引发山体崩塌,把洞口堵实,活埋了这百来个人。”她又看向巫少弥,“巫少弥,我说的有没错?”   “师父说的没错。”巫少弥不作辩解,干脆应下。   留在空庭外观望的丁铃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将要从嗓子里发出的叫声咽下。   霍锦骁却失望地闭上眼:“下手的人是你,发令的人却不是你。当时我就纳闷,你向来木讷沉默,不入祁爷的眼,他怎会突然间要你主持燕蛟岛的事务,想来那个时候,你已经投靠了祁爷,替他办事?”   以巫少弥的脾气,若无人指使,他断不会突然性情大变,做出这样的事来。   “师父,我没有投靠祁爷,我心里只有你。”巫少弥这时却辩解起来。   “你投没投靠他这不重要,你想替谁办事出力那是你的自由,我不在乎。”她冷道。   “不在乎……”巫少弥呢喃着,眼中冰面现出丝裂纹。   祁望摸了摸下巴,淡道:“是,是我要他做的。你太仁慈,当杀不杀,会害了燕蛟。”   “可你明明答应过我不杀,也同意了我的做法?为何出尔反尔?”霍锦骁质问他。   旧日相处的画面自脑中闪过,她忽然间觉得像做了场梦,梦里那个祁望的男人,只是她虚构出来的人物。   “那是因为你太固执,我不想同你继续争执,既然有人愿意替你出手,你大可继续做你干干净净的大海枭。”祁望走到她身后,转过头,与她并立庭间。   霍锦骁便不再看他,有些失神:“我固执?难道你不固执?祁爷,你骗了我!”   胸腔里的血脉似乎凝结成冰锥,扎心刺肺的疼,冷意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麻木了魂魄。她痛得赤红双眼,像要从眼里流出血来。上百条性命,因为她错误的信任而消失,而骗她的人,正是她在东海最信任的两个人。   “对不起,但那个时候我没别的选择。”祁望只看到她肩头扼制不住的颤抖,便伸手轻轻按上,“后来我也同意放过那些海盗的家眷,小景,我已经做出让步了。”   “所以,我要感谢你的良心发现?”霍锦骁沉肩甩开他的手。   祁望沉默不语。他并非良心发现,做出的让步只是因为她。   “祁爷,巫少弥,你们可知道,我有多信任你们?”霍锦骁的声音陡然间低沉,像急起的弦音突然归于平静,只剩余音未歇的怒气和无尽失望。   祁望的心被这话狠狠一撞,觉得有些联结彼此的重要东西慢慢地消失,他们正在背道而驰并且越走越远,而谁都不打算回头。上一次他泄露魏东辞寻药的消息,害得她重伤濒危,她都不曾露出这样的悲怆。   “师父……”巫少弥只觉她的话字字诛心,猛然抬头,祈求地看向霍锦骁。   “祁爷,我体谅你的顾虑,即便你私心再重我亦未有怨责,可你却从没明白过我的坚持。我以为我们出生入死共过患难,多少都有些情义,看来……我想多了。”霍锦骁倏尔闭眼笑起,笑声一声接着一声,似乎笑这两年经历过的一切事。   所有的情深义重、生死与共,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景骁,我与你出生入死是真,患难与共也是真,只是……”祁望心里的痛随着她的笑而越发尖锐。   “只是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霍锦骁收笑睁眼,目光空无一物,再无祁望,“祁爷,我没有问题再请教你了,你请吧。”   她说话间抖开长/鞭:“巫少弥,你可还记得当初拜我为师时,我同你说过的话?”   巫少弥神情一凛:“记得。既入师门,便遵门规,绝不滥杀无辜,绝不仗势欺人,绝不为非作恶。若犯此大戒,师父必亲手诛我。”   门外的丁铃吓得花容失色,忙抓了人去找自己哥哥,要他赶来救人。   “你记得就好。”霍锦骁绕到他背后,挥起长/鞭——   “啪”。   一声脆响,长鞭落在巫少弥背上。   血痕顿现,巫少弥情不自禁朝前倾身躬背,咬牙闷哼之后复又挺直背来。   霍锦骁出手毫不留情,内力注鞭,这鞭子打在身上,抽髓剔骨的疼。   “景骁!”祁望见她双眸赤红,满脸狠戾,不由想阻止她。   霍锦骁长鞭不止,接二连三抽在巫少弥背上,冰冷开口:“祁爷,你管了我燕蛟之事,如今还想插手我师门之事?”   祁望握紧拳头,忍着满腔痛怒往外走了两步,不再言语。   长鞭一鞭接着一鞭抽在巫少弥背上,不多时便血透重衣,血痕斑爻交错,触目惊心。巫少弥开始时还闷哼两声,到了后来便咬着唇死死忍着,一张脸苍白无色,愈发叫唇间沁出的血鲜艳如雪地红梅。   外头丁喻得了信匆匆赶来,被丁铃一把抓住。   “大哥,快救救阿弥。”   “唉,阿铃,这是人家的家事,你大哥我也管不着。”丁喻看那情形也不好出手。   事情他听说了一些,倒越没想到巫少弥斯斯文文的模样,竟然能下手杀了几百号人。他虽知这人手段非比寻常,却没料想竟狠戾至此。   如今霍锦骁把外人全都摒退,显然不想家丑外扬,他这时要是进去,反而火上浇油,只好再努丁铃:“放心吧,小景是个嘴硬心软的,你让她把这气泄了,她不会要巫少弥的性命!”   “可……可那鞭子……我的心……”丁铃的心跟着鞭子起落,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那厢,霍锦骁疾言厉语从鞭响间传出:“巫少弥,这几鞭是替那百来条人命抽的!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我……”   话没说话,巫少弥已经转身:“师父,你要打我杀我都可以,但是别把我逐出师门。我求你,我知道错了!”   “我……”初见时怯弱可怜的少年自脑中一闪而去,霍锦骁绝决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心里的气和恨却未全发泄完毕,她又痛恨自己的心软,手里的鞭子不作多想,便朝他头脸挥去。   眼见鞭梢要再度飞起,她的手却忽收人握住。   “够了。”魏东辞一手箍着她的手腕,另一手抢下她手里的鞭子,“再打下去就不像话了。小梨儿,徒弟要教,但你不能这么教。”   霍锦骁脱力,踉跄半步,看着巫少弥背上血痕,只觉像鞭在自己背上一样,痛得喘不过气。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她转了身,慢慢往议事厅里走去,不看巫少弥,也不看祁望。   巫少弥还想求她,魏东辞向他沉默地摇了摇头,他便再也支撑不住,俯到了地上。   东辞展目一望,将丁铃招来。丁铃已蓄了满眼的泪,奔到巫少弥身边,手都不知能扶他哪里。   “丁姑娘,去找长凳来,让人把他抬回屋去,我稍后就过去替他诊伤。”东辞沉声道。   丁铃连忙应了,又去寻人。   魏东辞轻叹一声,转身跟着霍锦骁而去,目光从祁望身上扫过,他只沉沉看着她的背景。   他太不了解小梨儿了。   她的信任,给了就是全部,若是收回,必定一滴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  困成狗。   ☆、掌岛   “都走了吗?”   偌大的议事厅里, 只有霍锦骁的声音响起。   东辞踱进厅里, 将脚步声放得很轻,霍锦骁头也没抬, 仍懒懒斜倚在正中的锦椅上,半俯在身侧方案上看册子,神情专注。   从这个角度看去, 她的眉像柄犀利的剑。   “早都走了, 你发这么大的火,谁敢留下?”东辞道。认识她这么久,他第一次见她怒到动手。海盗的事, 白天去采石场查看时她已经说过。杀与不杀,并无绝对的对错可言,只是若非祁望和巫少弥,她也不会怒到这般地步。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霍锦骁仍不抬头, 怒火早已冷静,只剩空荡的心急需被填满。   “难道你还想要巫少弥的命?”魏东辞走到她身边,顺捋她的发, 目光落在方案上。   方案上摊放着一大撂册子与舆图,全是燕蛟岛的岛务。祁望和巫少弥不能再信, 岛务她就要亲自拾起,件件事都要熟悉, 她头也是疼的。   “他的伤如何了?”霍锦骁闻言将册子丢开,转头问道。   说是不理,心里还是在乎的。   “我去诊过了, 那孩子……把内力撤了,实力实挨下你的鞭子,伤得挺重,恐怕要将养一段时间。”东辞照实说。霍锦骁下鞭虽然狠,但巫少弥本身内力不弱,若他运气全身,也就是皮肉伤,但巫少弥竟把内力全撤,毫无防御地接下她鞭笞,已经伤及经脉。   霍锦骁果然蹙眉。   “不过你放心,有我在,这伤再重十分我也治得好,只要你下得了手。”东辞似笑非笑。   “没心情同你说笑。”她神情还是沉的。   “好了,你宝贝徒弟没事,身边有丁姑娘照顾着,被你打这一顿,还讨你心疼,他也不亏,倒是祁望……”东辞见她目光一凉,“在外面站了挺久,我从巫少弥那里回来时,他才离开,你和他……”   “我和他不会怎样。”她淡道。名义上燕蛟居于平南之下,她还算是祁望的人,怎样也越不过他去。哪怕再痛心愧疚,那百来个人也回不来,她不会因此将巫少弥驱逐,也更不可能为此与祁望撕破脸。她想得更多的还是活着的人,大义虽重,却不能成为桎梏,更何况是没有对错的事。   她也有她的私心,并非圣贤。   东辞点点头,不予置评。她比他想像得要通透,他不用担心她冲动坏事。   “那就把这茬揭过吧,别再想了。”他挤坐到椅上,指尖捏向她眉心,“一岛之务繁重,你恐怕要多费些心。”   “东辞,要不……你帮帮我?”霍锦骁握住他的手,直起身贴身他,眨巴眼睛瞧他。   他轻捏她的下巴,笑眯了眼:“我已经在帮你了,不过你也别指望我能像巫少弥那样替你掌岛。”   一眼看穿她的打算,东辞拒绝。   霍锦骁早就猜到,只佯怒瞪他,倒不真生气。东辞对她已算是千依百顺,宠溺非常,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重要的事情上他半步都不会退让。除非她能据理说服他,否则就是她再撒娇生气闹腾都无效。燕蛟是她的岛,他可以帮她,但绝不会把手伸到她的权势范围内,这就和她不会插手管三港绿林的事一个道理。   这些共识,只是两个人的默契,心照不宣,无需言明。   “哼。”鼻子里哼了声,她凑过去,很快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   东辞震了震,现出隐忍迷乱的目光。   不出意外,她看到他耳根变红。这小小的报复让她心情大悦,她就爱看他强自冷静的小模样……   “你!”东辞恨极咬牙。   她一定是欠收拾了。   ————   初夏长夜,烛色未熄。巫少弥屋里亮了一夜,他浑浑噩噩趴在床上,神志时醒时昏,身上衣裳已换过一件,也抹过东辞给的药,然而血还是缓缓渗透新的衣裳,将白色中衣染出斑爻痕迹。   丁铃留在屋里半步不离,端茶喂药,亲力亲为。丁喻过来劝她回去,他就是再粗心也知道女人名节重要,连婚约都没有她就整夜呆在巫少弥屋里,不成体统。只是骂也骂了,丁铃倔强不走,丁喻逼不了这妹子,只好随她去。   就这么,丁铃守了巫少弥一晚上。   巫少弥做了梦,闭着眼说起混乱不清的话。   “阿弥?”丁铃坐在床边被惊醒,以为他要水,便倾身查看。   岂料她才低头,手就被他握住。他正烧着,掌心火一样的烫,用的是死力,她挣不脱,也没打算挣,只一边轻拍他的肩头安抚,一边柔声道:“怎么了?”   回答她的还是巫少弥的胡话,梦呓般模糊,她听得吃力。   “师父……别赶我走……”好容易听清一些,他只重复同样的话。   “不赶不赶。”丁铃安慰他。   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呢喃的声音小了,握着她的手却更加用力,说的话倒是换了,总算没再叫师父,但更加不清晰。丁铃只好将耳朵凑近些,好不容易才听清两个字。   景骁?   那是他师父的名讳。   丁铃觉得奇怪,柳眉不解地蹙眉。来来回回,就几个字,听上十多遍也就懂了,可她却慢慢将眸睁大,先是愕然,而后便陷入石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久久不动。   泪水缓缓溢出发红的眼眶,无声落下。   天明时分,巫少弥总算醒来。稍一动身,他背上就火辣辣地疼,呼吸也跟着不畅,喉咙像被刀剐过,刺疼无比。   “阿铃?”听到清脆温柔的声音,巫少弥才看清床畔的人。   “别起来,你伤得重,魏先生说过最好卧床休养。”丁铃揉揉眼,见他还是固执要起来,只好扶他。   巫少弥闷啊两声坐起,目光落到她手腕的瘀痕上:“这是我弄的?”   “没事。”丁铃把衣袖放下,笑道。   “昨晚你一直在这?为什么哭了?”巫少弥盯着她。丁铃性子活沷率真,爱笑,在岛上呆了一年多,他从没见她哭过,今天却在他床边红肿了双眼,眉间还挂着倦色,我见犹怜的模样让人心疼。   “见你伤的重,怕你死了。”丁铃不自在地扭开头。   巫少弥低沉笑了:“别担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目光还是凝在她脸上。   “谁有功夫担心你,你死了,谁给我大哥的船队送粮钱?”丁铃回嘴。她喜欢和他斗嘴,他很少能跟得上她的节奏,她才发现这人不是冷酷寡言,而是不擅言辞。   其实最初相识,她看他可不顺眼了,觉得这人死气沉沉没点笑容,后来怎么改观的?好像是那次一起抵抗闯岛的流寇,又好像是她在岛上肆意闹腾的时候?她记不清了,反正时间总能慢慢地让一个人走到心里而让人不自知。   “阿铃,我死了,你难过吗?”他忽然问她。苍白的脸颊上有病态的红,他问的小心翼翼,像多年前孤单无依的少年。   丁铃被他认真的眼神看得心软,情不自禁道:“当然难过。”   “谢谢。”巫少弥笑起来,腼腆温和,可那笑很快就消失,“可我杀了很多人。你会怕我吗?”   丁铃摇头:“不怕,你只会杀坏人。不过……阿弥,杀人是下策,有些事可以有别的解决方式,不到万不得已,别动屠刀。”   温声软语熨贴入心,巫少弥怔怔看她:“那你说,我现在改了,师父还会理我吗?”   “会的,小景姐姐嘴硬心软,等过阵子她气消了就理你了。”丁铃端来杯水给他。   巫少弥捧过水却不喝,只是看着自己的双手。拿起的屠刀,若能轻易放下,便不会有那句话——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魔一念,一念深渊,跨过了是天,掉下去是狱。他做过太多事,双手即刀,断腕才可成佛。   ————   议事厅里今日来了许多人,都是燕蛟岛负责各处要务的管事,有燕蛟岛的人,也有平南的人,还有疍民。霍锦骁把人叫来打算逐一了解岛上情况,再对岛上的人手配置重作规划。燕蛟岛目前虽然平静安逸,但岛上的情况有些古怪。   燕蛟原来破败落后,霍锦骁本计划以商养岛,岛上的兵力只要足够护岛便可以,但眼下燕蛟却没按他们原先商定的计划走。整个岛屿的兵与民数量已经极不成比例,囤兵的数量比村民超出太多。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祁望的主意,但目前来看,燕蛟已经有成为平南岛蓄兵容器的苗头。   这对渴望平静的燕蛟来说并不是好事。事实上她当初与丁喻签下契约,就是为了让燕蛟能腾出大部分人力来发展岛屿,不必挂心守岛的问题,再慢慢发展自身兵力,但眼下却完全不是这样。从平南迁来疍民和祁望留在燕蛟的平南人,全都组建了卫所与战船队,而燕蛟原来的村民则负责岛上耕种杂役。现在岛上各种资源库存充足,问题尚不明显,可一旦爆发战争,资源被截断,问题就会曝露。养军队的开支巨大,村民负担成倍加重,补给跟不上,就会造成内部混乱。   以他们如今情况,除非想出船占别的岛,否则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兵力。   霍锦骁与东辞讨论了一夜,都觉得不对劲,所以一大早就把人都请来。可请来了人又曝露出更严重问题。除了燕蛟原来的村民,卫所和战船队的人,只认巫少弥。   尤其卫所。卫所里的大部分都是疍民,由巫少弥一手组建培养,层级分明、纪律严明。而巫少弥挑人尤好背景无亲无故的,生活在最底层,有极强的欲望往上爬,没有别的渠道,只能通过武道出头,这类人野心强,虽然不易控制,但用好了就是上好的武器。为此,他还从卫所里甄选出拔尖人才组成死士,这批死士只听令于巫少弥,另外,他还在疍民间挑选贫苦孩子送入卫所暗中培养,以供日后驱使。   她不在东海的这一年多里,巫少弥已经打过几场战,对外说是海寇来抢,事实却是他主动挑衅对方,拿对方试兵,也存了抢夺资源的打算,只是因为都是海寇,也就没人怀疑。   东辞猜测,巫少弥的想法是以战养兵,和从前金蟒海盗的作法相似。   难怪,燕蛟村民会对岛上无处不在的兵士露出畏惧的表情,他们是吃够了海盗的苦。   霍锦骁慢慢明白这症结所在。   人手重新调配的事进行得并不顺利,商讨了到傍晚都没太多进展,霍锦骁心烦,挥手将人遣散,回了自己屋。   东辞陪着她慢慢走着,劝她:“你离开了一年多,权利又全都放出去,你要知道放权容易收权难,这事急不得,而且就算你将权收回,一个人也顾不过这么多事,还是要找人顾着,眼下并没合适的人选。”   “我知道。燕蛟的权我收回之后打算散权,不会再交到一个人手里。另外现在燕蛟岛的兵力太大,养起来吃力,我打算以田商养兵,将岛上的地分划归军,战船与商船整合,每队商船配给固定战船,可自行出海行商。你觉得呢?”霍锦骁问他。   “可行,只是实行起来有些困难,那些人并不服你。我建议你还是要启用巫少弥,另外也要发展燕蛟岛原村民,不能让战力完全依托外人。”   “我没打算放弃阿弥,卫所与死士是他建的,仍旧交给他。”霍锦骁与他并肩而行,不疾不徐地讨论着岛上的事,夕阳微沉,洒出一片金黄。   “岛上兵力已够,平南的人也该撤回了,这样能节省一大笔开支,也防止岛务被人控制。”东辞又道。   “嗯……”她应了声,没多语。这事要与祁望商量,但昨天两人才吵了一架,她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再和他争执。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她的院子外,隔着重重树影,她看到有人跪在自己屋外。   瘦削的背,斑爻的血痕。   不是巫少弥还有何人?   “发生什么事?”霍锦骁沉下脸进院子,冷道。   “小景姐姐,你终于回来了。他一醒来就说要给你请罪,从早上跪到现在。你在议事厅理事,他又不让人去吵你,就这么跪着。”丁铃仍陪在巫少弥身边,看到霍锦骁就冲上前。   “师父,少弥知错,求师父宽恕。”巫少弥听到她的声音开口道,嗓间沙哑粗砺。   “你要求的不是我的宽恕。”霍锦骁径直进屋,只留给他一个背景。   巫少弥便不说话,仍跪得笔直。   “走吧,别在我这儿碍眼。”她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我惹师父生气,就要受罚。师父一日不消气,我便不起。”巫少弥答道。   “随便你。”霍锦骁漠然。   “小景姐姐,你别怪他了,这事不能全怨他!”丁铃看着巫少弥满背的伤和苍白虚弱的脸,咬着牙开口,替他辩解。   “丁姑娘,你愿意照顾我这孽徒,我很感激,但这是我师门之事,还请姑娘不要插手。”霍锦骁仍旧毫无动容。   丁铃不由将声音拔高,有些颤意:“小景姐姐,你别这么说,阿弥会做这些事,都是为了你,他对你……”   话未完,巫少弥忽然爆喝:“丁铃!”   他已经意识到丁铃将要脱口的话是什么。   丁铃一震,转头看他。他额间青筋浮现,看着她的目光又急又怒又狠,垂在身侧的手也已攥成拳头。她那话便不敢再往下说,只能急得跺脚。   “对我什么?”沉默片刻,霍锦骁声音再度响起。   “我对师父满腔敬意,当初是师父救了我的命,又授我一身武艺,恩同再造,巫少弥对天发誓,绝不背叛师父,若违此誓,天诛地灭。”巫少弥急回,一边警告地盯着丁铃。   有些话说出来,不啻于将心剥出,赤/裸于世。他不能说,不敢说,也不必说……因为不会有回应,只能是困扰。   丁铃终于沉默,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霍锦骁又不出声,片刻后,一物从门里破空而来,巫少弥毫无闪躲之间。那物无声无息刺入穴道中,巫少弥应声而倒。丁铃吓了一跳,从他胸前拔/出枚细长的金针。   “针上是安神的药,他没事。丁姑娘,麻烦你送他回去,多谢。”霍锦骁此时方开了口。   魏东辞站她身边,一边摇头一边收起自己的针囊:“粗暴!你既然心软,又已经原谅了,还装腔作势什么?”   “你这是心疼你的针吧?”霍锦骁看他对那针宝贝得不行,眉头皱皱,不高兴道。   “治病救人的家伙,我能不心疼?”魏东辞痛快承认,看了看她,忽转身将人按在了椅子上。   霍锦骁被他圈住腰,脸一烫,要挣扎,却听他说:“不过我更心疼你。”   “小梨儿,折磨别人就是折磨自己,差不多就行了。”魏东辞说着咬上她圆润的耳垂。   一来一往,扯平。   霍锦骁避不过去,微喘道:“你到底是在劝我,还是……要占我便宜?”   他嘻嘻一笑:“都有!”   语毕,吻上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我亲爱的们!   ☆、约定   太久没回燕蛟, 岛已陌生, 要重新拾起少不得费一番苦功,霍锦骁便专注忙碌燕蛟岛的岛务, 白日拉着东辞亲往岛上各处巡看,日落后就看各处送上来的文书册子,其余诸事皆不理会。   转眼就是三天。   东辞笑她:“如今你比金銮殿上的圣上还辛苦。”   霍锦骁转着酸疼的脖子:“皇上管的大国, 我顾的是小岛, 哪能相提并论。如今辛苦点,不过是想趁着这点时间把燕蛟安排妥当,好清清楚楚地交给下一位岛主。”   即便打算离开, 她也不想虎头蛇尾。   “大国也罢,小岛也好,费的精力都是一样的。”东辞将手里册子卷起轻轻敲她的头,笑道。   “说得也是, 还好有你帮我。”霍锦骁将他手里的册子抽走,放在手旁一撂书的最上边。   桌案上的文书和册子已都分门别类归置清楚,有东辞帮她, 这些事处理起来轻松许多。上一回没有准备,商议时让人爻得无言以对, 如今她已准备妥当,燕蛟之变势在必行。   不过, 仍欠缺一阵东风。   “岛主,祁爷来了。”   正想着,霍锦骁所欠缺的东风就刮到。   “请他进来, 沏茉莉茶来。”她吩咐道。   “小梨儿,我去给你徒弟复诊。”东辞同她告辞。这事他插不上手,也没打算干涉,只能他们两个单独谈。   霍锦骁道过谢,看着东辞出去,又看到慢慢踱来的祁望。   从她发作巫少弥那日起,他们已有四日未见。她忙她的岛务,祁望便接手商船队的事,互不相扰。   祁望似乎瘦了点,眉间有丝倦怠,看她的目光比从前要沉默。两人站在议事厅的堂上对望片刻,忽然都找不到能开口的话语,最后还是霍锦骁先出声。   “祁爷,请上座。”她笑着,迎他上座。   从前,无需她客套寒暄,该坐坐,该懒懒,如今再见,却像客人。   祁望坐下,茶也正好送到,霍锦骁亲自端起茶递到他面前,他接下茶碗,掀起茶盖轻轻拔着茶面浮叶,腾起的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祁爷,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一事相商。”霍锦骁斟酌着开口。   “何事,你说吧。”祁望将茶碗放下,声音微沉,不见喜怒。   “是关于岛上平南人的去留之事。”她还是不习惯与他绕圈子说话,“我看过这一年燕蛟的财资情况以及岛上人口,燕蛟蓄兵太多,目前入不敷出,如今是靠着原先金蟒海盗的库存与去年咱们远航贸易的收入支撑着,但消耗过大,仍旧只是勉力支撑。我想酌减岛上人口与囤兵数量。”   “你想让我将原先借给燕蛟的人撤回平南?”祁望一语中的。   “嗯。”霍锦骁点头,又道,“我知道这做法有些过河拆桥之嫌,但燕蛟实际情况摆在这里,我也只能扮次黑脸,还望祁爷不要怪罪。”   当初为了扶持燕蛟,祁望才留了一批平南人在燕蛟,说是控制也好,监视也罢,虽有他的私心,但他帮过燕蛟也是不折不扣的事。   若没有他和平南,燕蛟如今也还是当初任人欺凌的岛屿。   这是恩,燕蛟不能忘。   祁望笑了笑,不作答。   她便又道:“祁爷,燕蛟仍旧以平南为尊,按东海附属岛屿的规矩,每年燕蛟会按本岛收入,不论盈亏,都孝敬祁爷与平南。另外,若然附近海域有任何异动,燕蛟人都会与平南共同进退。平南为兄,燕蛟为弟,兄弟之情不会变。”   说着,她将一早准备好的账册递给他:“此乃去年一年燕蛟的收益,包括我跟着你远航所得,按东海的规矩,我会孝敬平南两成银两,另外再拿一成出来给这一年多驻守在燕蛟的平南兄弟,你看可好?”   东海的规矩,附属岛屿是要孝敬主岛的,有些像纳贡,也像赋税。   祁望接过账册扔在手边并不看:“若我不同意呢?”   “祁爷若不同意,那我还有第二个办法。”霍锦骁似早有所料。   祁望挑眉,洗耳恭听。   “我把岛给你。”她静道。   他轻扣桌面的指一顿,指尖僵浮半空。   “这岛本来就是为平南才占下的,如今交还给你,也是理所当然,凭借祁爷的能力与才干,燕蛟只会蒸蒸日上。”   “那你呢?”他展平右手,紧紧贴在桌面上。   “天高海阔,没有我不能容身之所。”霍锦骁淡道,“祁爷,我希望你考虑清楚。一岛不容二主,你若是将燕蛟交给我,日后就不要再干涉燕蛟之事;若是你觉得我力所不达,现在便可收回。”   祁望此时方端起茶碗,啜饮一口,道:“好,我同意。”   “你同意哪个?”   “让平南的人撤离燕蛟,把燕蛟交给你。”   霍锦骁略感意外,她说了这么多,祁望连一句反驳都没就答应了,这不是他的作风。   “事情谈完了?谈完了陪我出去走走吧。”他润过唇,站起,拂袖往外行去。   霍锦骁蹙蹙眉跟去。   ————   天色晴好,稻田青青,在海风里轻摇慢摆。   “记得这地方吗?”   祁望带着她在田埂上缓缓走着。   霍锦骁当然记得,这是她初踏燕蛟时第一次出手杀人的地方。那时的她还稚嫩冲动,杀了海盗也不知善后,亏得他出现。   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自己看到树下他的衣角时心头的惊喜。为了帮与不帮燕蛟,他们起了小争执,她赌气说要脱离平南,他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地说,只有他不要的人,从来没有不要他的人。   她的瀚海征程从燕蛟开始,可与他的矛盾也从燕蛟开始。   祁望沿着田埂一路向下,走过田间小屋,走过旧日哨岗,走过海边船坞……脚步很慢,慢得像把当年的腥风血雨再走一遍。   最后,他停在船坞前的临海山崖上。   远可观海,碧波万顷,无边无际;近能眺岛,草舒木展,满目葱郁。   昔日炮/火与刀戈尽皆遥远,生死化作心头朱砂,永难褪色。   “祁爷,你若有事,不妨直言。”猎猎海风将声音吹得破碎,她把被风刮乱的发勾到耳后,开口问他。   祁望负手而立,远观波澜壮阔,那是他这辈子心之所向。   “景骁,如今是不是我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你都觉得我别有目的?”他道,目色萧索。   霍锦骁站到他身边,久未言语。   “我从小在东海漂泊,每天都像站在刀尖之上,稍有不慎就覆顶之灾,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人心就在这样的步步为营中越变越冷酷,可再怎样硬,却还留着一丝软弱,祁望望向她,“你在率性而为之时,我却过着连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百转千回的日子,东海和云谷不一样,我们也不一样。”   违心的话说久了就变成真的,他也不记得自己曾是怎样的人,但谁不是从一个赤子过来的呢?   “祁爷……”他说着,她听着,竟不知能接何语。   “云谷是什么样的地方?我真好奇,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姑娘来?”祁望有些羡慕。   天下人心往的云谷,被喻作仙境,相必是个极好的地方,他这辈子,除了海还是海,刀口舔血半生,还没见过那样的地方。   “云谷只是普通小镇,无甚特别,只是里边的人,多是侠义之士,没有纷争。天下之大,若无纷争,处处皆是桃源。”霍锦骁道,“祁爷若有兴趣,待他日东海大定,我带祁爷去云谷玩,请你喝最烈的酒,吃最好的肘子,品最好的茶,看最美的日出。”   她的话,让人心往。   “你愿意带我去?”他问她。   他也不知,是东海大定更吸引他些,还是她口中描绘的云谷更吸引他,又或者有她,有东海,才是他最终所向往的地方。   “如何不愿意?你都带我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为何不愿意带你去云谷?”她笑着反问。   “那好,一言为定!”他举起掌。   霍锦骁击之:“一言为定!”   ————   与祁望在燕蛟岛走了大半日,将平南的人撤回之事议妥,她才回去。   巫少弥还跪在院子里,这人犟得很,就算当下打晕扛回去,醒了还要过来。丁铃除了第一天还劝他,也劝霍锦骁之外,后来几天都不说话,只是在他晕阙时把人带回去,细心照顾。   正午的阳光烈烈浇在他头上,他被晒得脸色发白、嘴唇枯皱,眼眶里血丝满布,憔悴不堪,却仍是直挺挺跪着。霍锦骁越过他走到屋外,突然止步。   轻叹一声,她转头:“起来吧,别跪了。”   “师父原谅我了?”巫少弥大喜,一笑唇便绽裂几道细小伤口,血丝渗出。   “不原谅你又能如何?”霍锦骁过去扶他。   早就原谅了,不过是磨他性子而已。   “谢谢师父。”巫少弥松口气,站起时膝盖一酸,腿软倒,被她扶住。   她没说什么,只将手翻扣住他的脉门,灌入一股内力,像温暖的水和缓地从他的手上游向四肢百骸的经脉。他闭上眼感受着她的内力,很快运气全身,再睁睛时疲乏已消了泰半。   “跟我进来。”霍锦骁松手,转身进屋。   巫少弥随之慢慢踱进屋中,她已倒好了水递来,又叫他坐下。   “阿弥,此番我小惩大戒,望你引以为诫,我不希望再有下一回,可记住了?”她坐到他身边,正色道。   “弟子记住了。”巫少弥捧着水垂了头。   霍锦骁点点头,揭过此事,又道:“你的伤如何?”   “没什么大碍,有师伯的妙手回春,我没事。”巫少弥道。   “那也要好好休养,我下手重,你又跪了这些天,伤及经脉,不易调养,别留下病根。”她抬手摸摸他的头,又道,“我还等着你回来帮我。”   “师父,可是岛上出了事?”巫少弥闻言神色一凛,放下水。   “没,只是我打算整顿燕蛟,重新分派人手管理燕蛟岛。你一个人辛苦了这么久,我打算寻些人帮你。”她说着留意他的表情。   巫少弥并无异/色:“师父,不如让我跟着你吧。”   “我身边不用人。你还是继续负责卫所和战船,岛上的攻防工事仍交给你打理……”霍锦骁慢慢将这几日的想法与他一一说明。   “听凭师父吩咐。”巫少弥认真听完,不加思索应允。   霍锦骁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徒弟了,胆子大起来能把人吓死,在她面前又千依百顺。   不管如何,祁望和巫少弥能帮她,燕蛟的变革就容易得多,她将话锋一转,又道:“还有另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什么事?”他问道。   “关于你和丁姑娘的事。”门没关,霍锦骁一眼能看到倚在花池边的丁铃。   小姑娘垂着头百无聊赖站着,时不时看一眼他们这儿,在日头底下像簇漂亮的九重葛。   “我都听说了,这几天你伤重,全是她在照顾着。她一个姑娘家如此作为,便不用说,你也该心里有数。前天她哥哥来探我口风,问到你的亲事,因我未曾探明你的心事,便打了马虎眼,现在我问你,你和丁铃之间可有情?若是有情,我便出面替你求这门婚,她是姑娘家,这种事还得咱们男方主动,别伤了她的心,你莫像个二木头一样。”她正色问他。   “师父,若是无情呢?”巫少弥也看向院里的姑娘,目光复杂。   “若是无情,你就别耽误人家,当拒则拒,不要拖泥带水,会害了她。”霍锦骁说着不免心里奇怪,又问他,“怎么?你不喜欢她?我见你们两处得极好,还以为……”   巫少弥不语,想着连日来的种种,心也变得柔软。他怎会不喜欢丁铃?这么明快可爱的姑娘,像墙角横出的一枝九重葛,不期然撞入心里,就成了夏日一抹亮色,难以忘却。   可是这喜欢里似乎缺了些什么,他也不懂。   “阿弥?”霍锦骁见他发愣,唤了一声。   巫少弥回神:“我喜欢她,但是……师父,这事我自己来吧。”   “也好,感情这事,为师也是无能为力。你若定下便来和我说,我替你求亲。只一点,你记住,若两情相悦是皆大欢喜,若不能,你可千万留神,莫太伤她的心。”霍锦骁叮嘱他。   “我记住了。”巫少弥应下。   霍锦骁露出从前温柔的笑。小徒弟长大了,都到了娶亲生子的年纪,时光匆促,未留驻足之刻,连她也已年过双十,是个老姑娘了,仍孑然一人。   当初恨嫁,几年过去,经历种种,嫁不嫁人已无所谓。   便是一个人,也没见她把日子过得糟糕。   如此便好。   ————   “公子,殿下的信。”   山崖边,海风次衣裳吹得如龙蛇狂舞。   佟叔向魏东辞呈上卷成细杆的信。   魏东辞慢慢展信,信上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他越看眉头越凝。   “公子,出了何事?”佟叔问道。   “‘周阳’醒了。”他冷道。   周阳是当初派去漆琉的细作,但他说的这个,却是献上海图的假周阳。此人在运送红夷大炮的过程之中遭到灭口,受了重伤被他救下,关在霍翎那儿一直昏迷不醒。   七天前,‘周阳’终于醒了。   除此事外,霍翎这密信里还写有一事。   海神三爷,仍在。 作者有话要说:  唔……再有一个月左右可完结?我要给新坑打打广告了?   ☆、战起   “好吃吗?   丁铃趴在桌上, 看着巫少弥夹起个锅贴送入口中, 便满眼期待地问他。   锅贴是她做的。   巫少弥塞了满口锅贴,只知道点头, 丁铃看得嘻嘻直笑。燕蛟岛人人惧怕的巫公子,其实就是个不擅言辞的憨小子,她一点儿都不怕他。   屋门敞着, 风徐徐而入, 吹得人舒坦。长廊下走来几人,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倒都驻足。   “爹娘死得早, 我这妹子一直跟着我在船队里混,我是个大老粗,也不懂教养她,纵出她一身野性, 从不肯安静。”丁喻站在门外,不无感慨。   “长兄如父,丁大哥已经做得很好了。”霍锦骁站在他身边含笑道。   今早她过来看巫少弥, 半途遇见丁喻,便一起过来。   “嗐, 好什么?我愁死了,愁她的婚事。”丁喻粗叹道。   对巫少弥他还是满意的, 毕竟巫少弥与丁铃年岁相当,模样清俊,能力出众, 身边也没有莺莺燕燕环绕,怎么看都是良配。不过最近他有些不满,暗示了几番,这对师徒都没有动静,他就快憋不住了。   “小景,我不妨与你直言,我丁喻就这一个妹子,谁要是娶了她,我就拿我半个船队做她的陪嫁!不过如果有人敢辜负她,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替她讨回来。”见霍锦骁有些沉默,他又抛出句话。   霍锦骁神情一凛。   丁喻的半个船队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燕蛟三分一的船力。若巫少弥真与丁铃成亲,就等于牢牢握住这些船力,日后不管他是留在燕蛟还是自求发展,这些船力足够他在东海立足,且还有了丁喻这个靠山,可谓前途敞亮。而对丁喻来说,这一年多他们留在燕蛟,许多船员已经习惯安稳日子,不愿再漂泊,这大概是人的通性,年轻时喜欢闯江湖,上了年纪就好安稳。丁喻也想替自己的属下求一方安稳乐土,燕蛟是最好的选择,借丁铃的婚事,他就能顺理成章的促成这事。   联姻这种事,在门阀世家是巩固地位的方式,在东海便是扩展实力的手段。丁喻说这样的话,便意味着巫少弥和丁铃的感情不再是两个人的事,已经成为两个势力之间的长远合作的隐形契约。   “丁姑娘有丁大哥这样的兄长,实乃人生之幸。”霍锦骁笑道,心里却有些发沉。   前半句是诱惑,后半句是威胁。   这事若处理不当,无异是替燕蛟惹来大麻烦。   ————   正午阳光花白,海风都带着热气,下人们在院子里洒水降暑,地面被浇得湿漉漉。霍锦骁忙里偷闲躲在树荫下吃井水湃过的西瓜,那股冰爽直冲脑门。   吃了两大块瓜,她洗净手,摸着肚皮歪在藤椅上,叹道:“好久没这么舒坦了。”   “女海枭不好当吧?”东辞坐在一旁泡茶,闻言笑她。   “可不是。”操心岛务不够,还得管人婚事,她自己都没嫁出去呢!   霍锦骁看着东辞行云流水的泡茶动作,只觉赏心悦目。   “不止,还要查三爷和红夷火炮。”东辞递了杯茶给她。   霍锦骁抱住脑袋:“别说了,我的脑袋。”   东辞把茶搁她面前,道:“小梨儿,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平南?”   “怎么了?”霍锦骁见他神色有异,就收了玩笑的心。   “我接到殿下的信,海神三爷还在东海,而红夷火炮也被运往东海。平南的船队比燕蛟大,海事活动也多,消息会比这边灵通些,我想去平南打探消息。”他道。   “三爷还在?可有人亲眼见过?”霍锦骁惊道。   “那倒没有,只是三爷的命令不断传出,漆琉岛也没有动静,所以梁同康恐怕不是海神三爷。”东辞解释。   梁同康的死,是个难解的谜。他们一直觉得他是海神三爷,可如今看来却不像那么回事。   “昨天我见过祁爷,他说大概还要五六日。平南的人要撤回去,需要时日。”霍锦骁盯着东辞,忽然又问,“东辞,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东辞拈起六角梅花杯,小啜一口,道:“没,只有些疑虑不解之处,尚未厘清。”   霍锦骁挑了眉,朝他挨近:“东辞,你可别骗我!”   她被祁望和巫少弥弄怕了。   东辞伸指戳开她的额:“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我都要疑心?”   霍锦骁摸摸额头倚回去,也觉得自己这心态不太对,但似乎很难克制,有时很普通的一件事,她都会在脑中多想几次,再不像从前那般勇往直前。   祁望说得对,在刀尖上多踩几次,多余的同情软弱会被削去,人也慢慢变得锋利。   正想着,外头有人急入院中。   “岛主,丁爷同巫公子吵起来了,拎了刀要杀他!”   ————   霍锦骁与东辞赶到外院时,正遇上同样得消息赶来的祁望,三人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何事,只好匆匆交换过眼神。   外院的莲池旁边,丁喻果然提着大刀要砍巫少弥。   “你这臭小子,害我妹妹哭,看我不宰了你!”   粗厚的嗓门打雷一样响,丁喻挥刀就下,巫少弥只能蹙紧了眉躲,他伤没好齐全,动了几下,背上的血又渗出。霍锦骁想也不想便飞身而上,抽出软剑“叮”一声撞开他的长刀。   “丁大哥,我这徒弟到底做了什么事伤了丁姑娘的心,你与我说说,我替你教训他!”霍锦骁好声劝着,软剑却未移半分。   “你问他!”丁喻气得脸都涨红。   霍锦骁转头看巫少弥,巫少弥按着肩朝她露了个同样疑惑的表情。   他也不知道。   “你还装傻!”丁喻气极,又挥刀斩去,“我问你,我妹妹对你那么好,你为何不肯娶她?她到底哪里配不上你?”   “丁大哥息怒!”霍锦骁吓一跳,忙接下他的刀,一边劝说着,“丁姑娘很好,是阿弥配不上她。儿女之事问的是个缘分,我们这些外人很难明白,你先把刀放下……”   她胡乱劝着,头疼万分。   巫少弥见霍锦骁被打得频频后退,目光顿冷,闪身逼近丁喻,运气事掌震上他的手腕。丁喻虎口大震,退了两步,怒道:“你们师徒!”   “我已经向她求亲了!”巫少弥喝了句。   霍锦骁和丁喻及旁人都是一愣。   “什么?”丁喻更是傻眼,“那她哭什么?”   “哥!”急脆的声音响过,丁铃闻风跑来,“你在做什么?”   “不是这小子欺负了你?我替你出气。”丁喻道。   丁铃冲上前,从他手里把刀夺下,俏脸沉怒,脸上犹带泪痕:“出什么气?又不是他不要我?是我不要他!”   霍锦骁听得满头雾水,转眼看巫少弥,巫少弥静道:“她拒绝我的求亲。”   “我的好妹子,你这是闹哪出啊?人家不是要娶你嘛,你既推了这亲,回来又哭什么?”丁喻顿觉自己的头又大又沉。   “他又不喜欢我,我为何要嫁!一听说我有哥哥一半船队做陪嫁,就来求娶,这样的人,我丁铃看不上!”丁铃把刀柄塞回丁喻掌中。   此语一出,在场的人便都表情微妙。   “什么陪嫁?”巫少弥也满脸疑惑。   只听得“嗤”地一声,霍锦骁笑出声来:“丁大哥那日与我说笑,要用船队陪嫁这事,我还来不及告诉阿弥呢,他根本不知道这事。再说了,丁姑娘这陪嫁虽重,我燕蛟巫公子的聘礼……也不见得少!金银粮草船只,还有燕蛟东南面的田地,如何?”   他们要安稳,没有比土地更加让人安心的东西。   “师父!”巫少弥急拽她的袖。   丁喻眼放光芒,才要道好,却被丁铃急声打断:“那我也不嫁!他心里有别人。”   “什么?”霍锦骁看看丁铃,又望向巫少弥,“你心里有人了?”   谁能给她个答案?   巫少弥沉默。   丁铃跺脚:“连自己喜欢谁都不敢说,不中用的!爱娶谁娶谁,反正我不嫁!”   说完话,她扭头就跑,丁喻恨恨看了眼巫少弥,大声叫着“妹子”,飞快追了过去。   一场闹剧,没有结果。   “阿弥,你到底……”霍锦骁想问他到底在想什么,瞧着他满脸郁色,又觉得不好多问。   她完全猜不到他的想法。   “师父,我想娶她,是因为她是个好姑娘,而我和她在一起很舒服,但若一定要问喜欢与否,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我……我弄不明白。”巫少弥脸色差得很,话说完就转头离去,也不给人反应机会。   和丁铃在一起他会很开心,但是不是男女之情,他不懂。心里也确实藏着个人,可那是有违常伦的无望感情,他死守着最后底线不愿越过,慢慢放弃。   说到底,他也不明白自己,爱是不爱,没有答案。   霍锦骁差点抓狂,再看站在旁边一直没出声的两人。东辞冲她摇头,他爱莫能助;祁望似笑非笑,表情像在看好戏,只在人走后说了半句话:“丁喻一半的船力……”   后半句没出口,他知道,他们关注的东西永远不同,不提也罢。   ————   也不知丁铃后来怎么同丁喻说的,丁喻对这桩婚事绝口不提,只是见到巫少弥总没好脸色。霍锦骁开始着手整顿燕蛟,有巫少弥和祁望,人手重置的事进行倒还顺利,虽然难免有磕绊,但到底都慢慢上了正轨,她也暗中观察起岛上的人,但凡看到出色的人才便将名字记下,以作来日岛主的人选。   五月,骤风频繁的季节到来。   海岸的涌浪已猛,黑云压境,却无雨点,只有风呼呼地刮。岛上的防风警钟已敲过三遍,大风来袭,草木山石齐飞,码头的船被浪打得左右狂颠,街道上空无一人,屋顶瓦片时不是就被掀翻,双手齐抱的树被连根拔起……   天灾总叫人恐惧。   议事厅的烛台积了层厚厚的烛泪,霍锦骁守在这里,不止她,东辞、祁望、巫少弥和朱大磊等人全部都在。气氛凝重,所有人都待命。好不容易天慢慢亮了,风势转为雨势,霍锦骁方能踏足岛上各处巡视。   雨哗哗直下,她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脚步匆促,隐约有几分祁望当年模样。   一岛之主,真是不易。   巡视大半日,她才放心,这次的骤风不大,损毁情况较轻。正舒展了手臂要从码头回去,哨岗上的人却忽然嚷起:“有船!”   这么大的风雨,怎会有船靠来?   霍锦骁一惊,举了观远镜望去,果见翻滚的海浪间有船摇摇晃晃驶来,随时有被浪头掀翻的可能性,叫人看着心惊胆颤。   船帆几乎全降,只有旗帜仍高悬。   平南来的船?   霍锦骁忙命人上码头接船,又派人去请祁望。   好容易这船才靠近燕蛟码头,系紧船缆,上面下来几个人,都是霍锦骁认识的。   “你们疯了?这么大的风浪你们还驶船过来?”霍锦骁看着这几人狼狈的模样,不由急道。   两桅的船,没被掀翻算他们运气好。   “小景,没办法,我们有急报找祁爷,快带我去见他。”来的人其中一个,正是平南卫所的周河。   “发生何事?”祁望已从岛上赶来。   “东洋浪人摸进平南偷袭,炎哥被打伤。” 作者有话要说:  我,加快剧情。 顺便,《蜉蝣卷(重生)》的广告,都是微博发过的,这边不记得有没发过了,汗,随便看看哈,看过的就无视吧。 七夕乞巧节这日一大早沈浩初就来寻秦婠,秦婠正吃早饭,头发也没梳,见了他连礼都懒得行。沈浩初问她:“今日吃什么?” 秦婠道:“爷不会自己看?”心里却腹诽,这人从前和她相看两厌,巴不得她滚得越远越好,最近不知怎么了,三天两头往她这里跑,真是活见鬼。 沈浩初看看桌子,鲜嫩的豆芽和蛋液、面粉糊煎的饼,晶莹的粳米粥,瞧着就让人有胃口。他二话不说就坐在她对面,向丫头要了粥。 夫妻两人沉默地吃起早饭,没一会,胡嬷嬷匆匆进门,急问秦婠的丫头:“我那箩筐豆芽呢?” 小丫头说:“豆芽儿?放夫人屋里的?” “对对。”胡嬷嬷找得急,闻言大喜。 “那儿呢。”小丫头指指饭桌,“夫人早上看到了说要吃豆芽煎饼,让人拿去厨房给煎了。” 胡嬷嬷先是一愣,而后忽然嚎起——“我的夫人啊,那是奴婢给你求子用的种生!” 夫妻两错愕地抬头,嘴里各自咬着半口煎饼。 七夕的老风俗,七夕前发一盆子豆芽儿,用红蓝丝绳扎成一束,是为种生,胡嬷嬷早早准备了要给她求生用的,被夫妻两几口咬没了。 豆芽嘎嘣脆,沈浩初觉得自己咬断了好多子孙……   ☆、血侵   骤风过后, 天还是阴沉的, 浪比平时要大些,玄鹰号在海面起起伏伏如浮叶。因为平南无端陷入争斗, 祁望回去的时间提早了。雨丝细密地飘,在漆黑的发上落满一头银亮的雨珠子。祁望站在帆下,着单薄的青色绸褂, 肩头被雨打出一片湿渍, 绿痕深深。   “祁爷,你不必太担心,周大哥不是说了, 炎哥只是轻伤,潜进平南的东洋人已经被击退,平南暂时无碍。”霍锦骁见他站在雨里已良久未动,便上前劝道。   曲梦枝死后, 祁望就比从前更沉默了,以前虽然也不怎么理人,但偶尔还会说笑一番, 心情好的时候会聊聊天,现在就是沉默。   霍锦骁有时会发现他在看自己, 没有避忌地看,那目光难以形容, 仿佛深海之下藏匿的东西挣扎着,蠢蠢欲动,又被用力压抑, 所以浮在海面下,只露出些微影子。   如今他们两之间有些复杂,既充满猜忌与矛盾,又互相扶持。旧日的情份和两岛的关系像藕丝,即便背道而驰,那丝牵扯不断,总是一重惦念。   “东洋浪人与三爷勾结,他们既然会来偷岛,就意味着这可能是三爷的主意。”祁望思忖着开口。   “我倒觉得此事不是出自三爷之意。如今漆琉正与庞帆开战,又有朝廷水师集结待发,三爷就是再能耐,也不会选在这时候对平南动手。”霍锦骁道。   这事起得蹊跷,既牵涉到海神三爷,也事关平南,霍锦骁不放心,便与东辞陪着祁望同回平南,只将燕蛟的事暂搁,仍把巫少弥留在燕蛟。   “也许吧。”祁望不欲多谈,转头看她也是满头的雨珠子,蹙眉道,“快进去,雨大了。”   “嗯,你也回舱。”霍锦骁点点头,往甲板下走去。   无人再语。   ————   舱房窄小,除了床就只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三碟菜一盆馒头,都用碗倒扣盖住。魏东辞盘腿坐在床上,身前是方木制棋盘,马灯的光线黯淡,他看不了书,便拈棋与自己对弈,以打发时间。舱门“哗啦”打开,霍锦骁带着水气进来,两步坐到桌前。   “你怎么不先吃?”看到盆里馒头一个未少,她不由问道。   傍晚是她巡船,要赶在天黑前把船巡察一遍,全部巡完再将记录填好,外面的天已经黑透。   “一个人吃饭多闷,等你回来。”东辞弹指将棋子抛入盒中,下床坐到桌边。这段时间他们都在一处用饭,粗茶淡饭也吃得热闹。   霍锦骁很快舀好两碗汤:“那快吃吧,菜都凉了。”   “还有几天能到平南?”东辞掰开馒头,往里头塞进一筷子咸菜,浇上半勺辣椒酱,才开吃。   “顺利的话不到两天吧。”霍锦骁喝起汤来,豆腐海带汤,里面有两块排骨,真不错。   “平南比燕蛟美,等到了我带你逛逛。”见他只点头不说话,她又笑道。   “好……”   一字音未落,舱外突然响起深沉号角声。   霍锦骁面色大变,将筷“砰”地按在桌面上,嚯然站起。甲板上已经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拔高的说话声,乱轰轰的。   “怎么了?”东辞见她神情冷凝,便生不妙之感。   “这是有急情的警示声,我们出去看看。”霍锦骁从腰间抽出软剑,就往外头跑去。   东辞拎起马灯跟上。   此时风浪平静,又在深海,不会是天灾险情,那便只有人祸。   海盗?   但这里已经接近平南,怎么会有海盗在这里出没?   ————   甲板上混乱的人已经集合站好,祁望站在船舷前拿观远镜看漆黑一片的海域。霍锦骁走到他身边,不用观远镜也已看到海面上数艘小型战船疾速驶来。   “怎么回事?”她心头一惊,急忙又跑到另一边望了望。   同样的,船的另一侧也有数艘战船向玄鹰号逼近。   这些船没有点灯,在夜色里极难察觉,发现时已然逼近,看数量可不少。这趟回平南,因为赶时间,他们没带多少人,除了玄鹰号就只有两艘战船。   “东洋人的战船。”祁望把观远扔给身边的小满,回头走到甲板中央。   东洋人的战船,一艘就容纳五六人,靠人力划桨驱动,灵活方便,适合接舷攻船偷袭。   “和偷袭平南的,是同一伙?”霍锦骁蹙眉。   “应该是。”祁望沉声,目光里烧起簇火焰。   “这么多小战船,后面应该还有大船指挥,祁爷,这战打不得,要想办法突围。”她环顾了四周情况后断然开口。   “我知道。”祁望一声令下,朝着某处伸指,“满帆,全力往那里撞出去。”   他所指之处,正是小战船来得最密集的地方。   玄鹰号比这些小战船大出许多倍,要是硬撞,这些小船会被撞散,但小船灵活,可以轻松避开大船的撞击,等到靠近之后再与大船接舷,进船攻打。   所谓蚁多咬死象,就是这个理。   祁望自然明白,敌众我寡,没必要浪费时间对战,逃为上策。   ————   浪头起落之间,玄鹰号疾速往某个方向驶去,漆黑的海面上无数船影围过来,很快就靠近玄鹰号。寂静被突然打破,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炸起无数刺耳声音。   围攻而来的人知道玄鹰号已经发现他们,也就不再遮掩,兵刃上手,火矢扣弦,毒烟瓶点燃后远远抛上玄鹰号……   玄鹰号与另两艘船上的船员已然迎战,只是夜太黑,玄鹰号的目标大,容易击中,反倒是这些小船,借着夜色掩护,又灵活自由,很难打中,两厢箭雨之中,这些小船很快靠上来。   几个毒烟瓶来不及打回,在甲板上滚了几圈,白烟顿时散开,甲板上的人不止被迷了目光,也被熏得咳嗽不止。霍锦骁屏住呼吸,举弓射中黑暗中最靠近船的一个人影,回头将毒烟瓶打落海中。   烟雾之间有个人冲来,霍锦骁眯了眸,看到东辞出现在身边。   “你出来做什么?”她急道。东辞不会武功,她已经嘱咐过要他在舱中不要出来。   有船已经挨到玄鹰号侧面,舷梯挂上,人像壁虎船沿梯而上,才在船航冒个头,就被霍锦骁一脚踹下。   “解药,含在嘴里。”东辞以巾帕遮了口鼻,手里拈着枚碧绿药丸往她唇间一塞,言简意赅说道。   海风将烟雾吹散开来,霍锦骁看到佟叔已经拿着一袋药挨个人分去,应该是东辞吩咐的,她道了句“多谢”,就将东辞往舱口推去。东辞却按下她的手,从怀里摸出只瓷瓶来。   “到船东侧,用火把,把这药倒在棉布上。”   情势紧急,他来不及详加解释。霍锦骁倒是明白了,船东侧是上风口,海风往东南面吹,那个方位来的战船都在下风口,东辞手里这瓶子,定是什么精贵的毒/药,燃烧之后的烟雾被风吹到对方船上,必有奇效。   “好!”她不加思索点头,很快命人寻来火把。   越来越多的小战船围上来,箭矢在空中交错而过,霍锦骁把东辞护在身后,不断格开身边呼啸而过的箭矢,与他冲到船东侧。两个火把就倒去大半瓶药,药水漆黑,一股刺鼻味道,哪怕霍锦骁服过解药,这么浓郁的气味冲入胸中也让她一阵恶心。   “忍着点。”东辞快速自己脸上的布蒙到她口鼻上。   霍锦骁已经动手点起火把。   火光乍然一冲,被药水浸黑的棉布瞬间被幽蓝火焰包裹,她看不到有烟雾起来,只闻到淡淡气味弥漫开来,被风吹往东南方。有艘船就在玄鹰号东南方船舷之下,正往玄鹰号上爬的人被这烟兜头笼住,连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朝后一仰,摔入海中。毒烟扩散得很快,东南方向几艘战船上的人接二连三倒下,“扑嗵”地落入声不断响起。   “好霸道的毒。”霍锦骁回头冲东辞道。   “可惜这里敌人不多,起不到大作用,要是能把人都引到下风口,就好办了。”东辞俊颜却还覆着冰霜。   一语点醒霍锦骁。   她看了看四周战况。   玄鹰号仍在全速往祁望所指方向冲去,想要突围,但包抄来的小战船越来越多,箭雨也更加密集,船舷边的打斗激烈起来,有不少人已攀上船,在甲板上厮杀起来,看那装束,竟一半是东洋人,一半是大安人。   “有办法了。”她心生一计,将火把交给旁边两个人,嘱咐他们留在这个位置,她则带着东辞往舵室跑去。   祁望正在那儿指挥。   战局吃紧,他脸色凝重,眼神语气却还镇定,见她过来,先开口:“何事?”   “祁爷,突围时你可有办法把这些船引到玄鹰号东南方?”霍锦骁眼眸中透出亢奋的光芒。   她见过祁望亲自掌舵,在风暴中他有逆天而斗的本事。   祁望不解,她将掌中瓷瓶呈上:“东辞的□□。今晚东南风,我们占上风口,只要他们在下风口,就能一举毒倒,要不要博一把?”   “趴下。”   两支箭飞来,祁望把两人按下。   “这毒有这么大威力?”箭“咻咻”插/在舱壁上,祁望脸色不变问道。   “此乃南疆密毒,一滴就能致人死地,焚烧后的毒烟毒性就算有所减弱,也足够让闻到的人目眩脑晕,暂时失去战斗力。解药我已经叫佟叔发下去了,不必担心。”东辞道。   祁望只沉默片刻,当机立断:“好,按你说的。我掌舵,小景引火,通知周河向另外两船发令,让他们到西面来。”   霍锦骁脆声应了“好”,拉起东辞往外跑去,祁望回身进了舵室。   “佟叔,麻烦你保护好东辞,进船舱等我。”霍锦骁将东辞交托给佟岳生。   “你自己小心。”东辞不再牵扯,只叮嘱一声就隐入甲板下。   他也没回舱,站在甬道梯口,能看得到甲板上情况,又不会陷入战局。   霍锦骁通知了周河,周河很快又传令下去,转眼全船皆知,她又飞奔到船尾东侧,最初引燃的火把上的毒液已经烧得差不多,余下的毒只够再做一个火把。她将毒液倒上新来的火把,不急着点燃,而是仰头看舵室里的祁望。   祁望双手把住木舵,急打满舵,船身忽斜。   霍锦骁一手抓着船舷,一手举着火把,有人攻来,她便挥动火把格挡回去。   船在海面上像喝醉酒的人,歪歪斜斜地驶出曲线,撞向正前方涌来的十多艘小船,小船应变极快,转眼散开改变阵形,围到船侧。祁望咬牙再次急打舵,霍锦骁感觉整个人又向另一侧倾去。她目光死死盯着海面,等着祁望最后的变向。   远远的,玄鹰号在海上驶出了完美的两段反向弧线,海水翻滚划开,所有的战船被甩到东南位置。   机会来了。   “好样的。”霍锦骁大赞一声,将火把点燃。   海风呼啸而刮,将无形的烟吹向远方,玄鹰朝前平稳直行,祁望回头,看到船尾的战船通通被甩在后面,霍锦骁举着火把,脸被照得透亮,恰正望过来。   目光从舵室掠过,又看向甲板的舱口,东辞已经从梯口探出半身。   三个人,站作三角,都是劫后余生的笑。   依稀间,霍锦骁像回到索加门被海盗围攻那夜,战争虽然残酷,却会叫人忘却种种猜忌矛盾,生死一线,人便没有多余时间怀疑和害怕。   信任这种东西,有时就像本能。   战斗还未完全结束,仍有几艘顽固的战船追上,霍锦骁抛下火把,纵身加入战局。祁望从舵室里出来,拿着观远镜望去,远海之上已出现大船影子,桅杆上飘着的旗帜隐约有两个图案。   玄武图与双头狮。   双头狮,东海的沙家。   玄武图,东洋宫本家的旁支。   霍锦骁站在船舷上将最后一个攀到船上的人踹进海里,战斗停歇,她喘着粗气转身,倚着船舷朝众人露齿笑起,脸上犹有沾染到的血污。   “小心——”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她听到背后传来轻微异响。   战斗并没完全停止,有人从海里游来,攀在船身上。   东洋武者极擅伪装,霍锦骁大意了。   银亮刀刃劈下,划出道冷光,霍锦骁朝前半步,眼前后背要被刀刃劈中,忽有双手臂展来,把她抱住。她听到长刀入肉的声音与闷哼声,像从她心口划过。   她急速转身,伸手抱住已然站不稳的祁望。   佟岳生掠来时,已然晚了一步,一眼扫过,他动作未缓,一剑刺在那东洋武者的手臂上,将人从霍锦骁身边逼开。   “祁爷……”霍锦骁双手绕到他背上,粘粘腻腻,她摸到满手的血。   祁望只是看她。   才短短两年半,怎么就像认识了她一辈子那么久?从澡堂里发现她的女儿身开始,到漆琉岛的惊鸿一现,不论她以哪种模样出现,似乎都有办法吸引走他全部目光。   这眉目唇鼻,美得像画,在他心里却又平凡似普通人,就这么呆在他旁边,每天都瞧得到人,听得见声音,就够了。   不要像现在这样,她的脸庞渐渐模糊,声音也飘得遥远……慢慢,慢慢就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蜉蝣卷(重生)》—— 秦婠嫁到沈家没多久就逢中秋月圆。沈家的中秋节十分无趣,无非全家老小焚香祭祖,晚上吃个团圆饭,席间满堂儿孙说些笑话哄老祖宗高兴,再行几个令,吟两首诗,都是斯文人的游戏。 她怀念河西的中秋。 在大漠里看月圆,盛装打扮齐上拜月楼,跟着爹娘在街上看灯,高台里会有擅舞的姑娘反弹琵琶舞一曲飞天,还有脸盆大的月饼和金黄色的烤全羊,酥香脆爽…… 哪像现在。 她闷闷饮了两杯酒,心脏突突地跳,告个罪先回了屋。 屋里笼着百合香,散发出沁鼻气息,里头安静,丫头竟一个不在。秦婠掀帘进去,没走两步,看到歪在暖阁榻上的人。暗金银杏纹的交领长褂躺得有些皱,修长的腿斜搁在榻沿垂下,露出素青绸裤的一角,正是应该在前院陪爷们喝酒的沈浩初。 她蹑手蹑脚上前,朝他探身,却意外地撞进这人眼中。沈浩初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她直瞅。 “做贼呢你?”他沙着嗓道,目光笔直落在她身上。 小丫头穿了件对襟的圆领袄裙,金底素粉云纹的缎面,领口绣着两条花蔓,被一圈赤金璎珞压着,长长的流苏垂过胸前,随着她的动作晃荡,团子似的脸飘着两朵红云,莫名叫他想起她前两日画的兔儿爷。 “嘁。”秦婠顿觉无趣,还想着这人睡着了她可以为所欲为一下,结果却是清醒的。 沈浩初见她要走,一伸手拉住她手腕:“陪我说话。” “说什么?”秦婠坐下,翘起腿儿斜睨他。 “说说你在河西怎么过的中秋?”沈浩初捏着她的手轻轻地揉,沙沙的声音变得温和。 秦婠有些恍惚,重生一趟,这人怎么跟她印象里的不同了。 “给我说说拜月楼的模样,壁画上的月神和兔儿爷,还有跳飞天的姑娘……”沈浩初继续问她。 上辈子,他虽年少成名,却碍于心疾缠身,竟从未离开过京城半步。第一次听说河西的中秋,还是在秦府的宴请上,他从长廊上走过,听到坐在院里的她嗑着瓜子和丫头们闲聊,什么飞天的姑娘、金碧辉煌的拜月楼、浓墨重彩的壁画……说的时候绘声绘色,她眼的星星像要蹦出来。 他长她八岁,承她叫了自己一辈子“北安叔叔”,阅历却还比不过她这小丫头。 惭愧。 【看明白否】   ☆、爱情   西洋座钟的钟摆“哒哒”地响, 固定的节奏像水滴滑落, 也像是时间流逝的声音,催着人醒来。床上躺的人缓慢睁眼, 目光迷濛地扫过床顶花格、铜雀帐勾、云过天青的纱帐……慢慢清醒。   已经不在玄鹰号上,这是他的屋子。记忆还停留在海上惊魂的时刻,他替霍锦骁挡了一刀。刀砍在他背上, 伤得应该挺重, 所以他没了意识,连怎么回得的平南都没印象,只有些模糊画面。身边一直有人来来去去, 声音都压得轻沉,他像傀儡般任人摆布。   好多年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现在连稍用力喘口气都觉得背后火辣辣地疼。祁望按着胸口,艰难地坐起, 动作缓慢得像行将就木的人。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没穿中衣,裸/着上半身, 不过也只露个左肩在外,余下的地方全被白绢一重重裹起。屋里没人, 药味浓得刺味,桌上摆着不少瓶瓶罐罐, 都是伤药之类的东西。   他清清嗓,喉间只剩腥甜血味,唇也皱得一扯就生疼。   扶着床柱下地, 他走到桌前倒水,手不太稳,茶杯翻倒,他没喝上水,却把水洒了满桌都是。心里忽然浮起怒意,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没来由让他觉得凉薄入骨。   正自己生气,屋外忽有细细声音传来,他踱到窗外,挑开一丝窗缝,人影憧憧,他的院子从没同时出现过这么多人,许炎、周河、柳暮言、徐锋、平南村长……几乎所有平南岛的重要主事人都出现了。   他们规整站着,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向人群中间坐的人禀事。人群间隙里透出绛紫的衣裙一角,他往旁边挪了挪位置,总算看清那是谁。   霍锦骁坐在他惯常坐的藤椅上,目光微垂,话说得慢,语气并不肯定。   “炎哥,确认只有沙家与宫本家?”   “对,没有其他人。沙慕青被三爷安排与宫本家联姻,去年嫁给宫本家的旁支宫本和源。前年你与祁爷从漆琉回来之时,得罪过沙家,这次可能是沙家的人趁祁爷不在,勾结宫本家伺机报仇。”许炎站在人群正中,左手上了夹板吊在胸前。   “两次都是偷袭,一次潜进岛上,一次趁夜偷袭玄鹰号,又不敢露面,不像是报仇。如果不是三爷的命令,还会是什么原因?他们进岛偷袭了什么?”霍锦骁摇着手里的葵扇思忖道。   “他们夜探卫所时被我发现,只可惜没能抓住人,后来我担心岛上还有危险,就发动搜岛,发现他们还潜进祁爷的宅子。如果不是三爷吩咐,也不是为了报仇,那只有一种可能。”许炎捂住自己悬在胸前的手。   “他们想在平南岛找到某样东西,因为没能找到,所以改为攻击玄鹰号。”霍锦骁马上会意。   “我发现他们时,他们之中已有人潜入卫所的文书库,包括祁爷家在内,所有的文书图册都被翻过,尤其是舆图。”许炎道。   “他们想盗平南的舆图?”霍锦骁问道。   “应该不是,被他们翻乱的资料里,就有平南的舆图,他们没有拿走。”许炎想了想回答她。   霍锦骁摇扇的动作一顿。不要舆图?那是在找什么?海图?平南外的海域海图并不是什么机密东西……   “恕在下冒昧问一句,除了平南的舆图之外,可有别的重要之地?”东辞原懒懒倚在树荫下,一直没说话,此刻却突然冒出句话来。   重要之地?   许炎几人不明,霍锦骁开了口:“炎哥,海坟区……可有海图?”   众人面色顿时有些微妙,许炎不开口,倒是柳暮言出声:“小景,你问这做什么?”   “想查清楚为什么沙家要偷袭我们罢了。”霍锦骁淡道。   “海坟区只有祁爷能进,有没有海图我们也不清楚,你可以等祁爷醒了直接问他。”柳暮言一捋胡子,岔开话题,“这么久了,祁爷还没醒吗?他的伤到底怎样?”   霍锦骁陷入沉默。   门忽“吱嘎”一声打开,众人皆转过头去。   “祁爷!”众人微微一愣,接连发出惊喜的声音。   霍锦骁猛地站起望去,看到扶门而立的祁望。祁望眉头拢成结,表情痛苦,走这几步路,骨头像要散架,背上痛得呼吸都困难。   “你醒了叫人就是,怎么下床了?”霍锦骁拔开众人,冲到他身边。   “也得屋里有人让我叫。”祁望缓慢地呼吸,将痛意平息后才开口。   “是我疏忽了。”霍锦骁眼眸亮晶晶,欣喜非常。   祁望昏迷,岛上人心惶惶,这些人每天都来看他,她不想拂了他们的心意,岛上的事务也需要商量,所以每天就都在院子里见他们。   “别说了,先回屋吧。”她扶了祁望的手,要把人往屋里送。   祁望按住她的手,往外又走两步,看着众人关切的目光,沉声道:“既然大伙都在这里,我有件事要宣布。”   “祁爷请说。”平南村长抱拳。   “平南向来是我在主事,倘若我一时有个意外,岛上便无人主持大局,太容易让人趁虚而入,我刚才仔细想过,平南需要个副岛主,我不在的情况下可以暂代岛主之职。”   祁望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一停,众人鸦雀无声地听着,虽然惊讶,却没人敢插嘴。   “从今往后,小景就是平南的副岛主。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不论是哪种情况,你们都尊她为主,听她吩咐行事,见她如见我。”祁望继续道。   屋外的人都因他突如其来的决定而惊愕非常。   “祁爷!”霍锦骁就更惊愕莫名,这事他连商量都没和她商量过,且他这话说得像谶语,太不吉利。   “都听清楚了吗?”祁望扬声一喝,把呆滞的众人惊醒。   “是,遵岛主之命。”许炎先回神,目光复杂地看了眼霍锦骁,俯身领命。   一语落地,所有人都跟着他领命,祁望这才挥手遣退众人:“我的伤没有大碍,你们也不用担心,都散了吧。”   他说着回身进屋,霍锦骁忙跟过去想问他,他大掌狠狠按住她的手臂,半身重量都倚在她身上,已是不支。   “别废话,就当帮帮我。”祁望撑着最后的力气回到床上。   霍锦骁也顾不得再问,他身上滚烫,因刀伤而起的烧未全退。将人扶到床上躺上,她转身便将东辞叫进屋里,又是一番诊治,祁望精力不支,浑浑噩噩又睡去。   ————   平南岛进入全面戒备状态,岛外海域增派了船只巡察,岛上各处岗哨加派人手,每日轮值加了一倍。沙家和宫本家的事一日没有明朗,岛人的心便不安。   转眼又两日过去,药吃过几帖,伤虽未愈,祁望的精神到底比前几日好了许多。霍锦骁和小满轮流照顾他,不过大多时候都是霍锦骁在照顾,小满虽跟了他多年,到底是个男人不够细心,霍锦骁不太放心。   “祁爷,喝药了。”   午饭才过一刻,霍锦骁就把煎好的药端到他床前。   祁望侧倚松软的迎枕坐着,正把玩她落在床头的玉临春血琥珀坠子。雕得精致的夏蝉,大小恰好掌握,是她惯常抓在手里玩的小东西,坠子被摩挲得油亮通透,摸起来冰润舒服。   屋里有人,就有了鲜活气息,不是从前空洞的模样。   他微掀眼皮,目光斜望向霍锦骁。她正低垂眼眸,拿瓷匙舀着药汁散温。   这些天都是她守在身边,汤汤水水地照顾,妥帖非常。他总觉得很久没和她如此靠近过,这番温存体贴,是他用命换来的,想来也是值得。   “祁爷,你看什么?”霍锦骁没抬头,却知道他在打量自己。   “看你。”祁望直言不讳,声音还有些沙哑。   “我有什么好看的。”她随口道,抬眼里却瞧见他灼烫眼神,比手里的药碗更烫手。   这目光她不是第一次瞧见,林良结婚那夜,他就这么看她。   “喝药吧。”她不待他回答,就将药碗端到他眼前。   祁望看看药,又看看她,一动不动。   前两天他状态差,汤药粥水都是她喂的,如今他恢复了些力气,她也就不想再喂——这举动,透着亲密,不合适。   她挑了眉,用眼神问他。他并不回应,只摩挲着血琥珀。   僵持半晌,霍锦骁妥协。她也不能与一个伤者较劲,更何况还欠着他好几份人情没还。   舀了半匙药汁,她低头吹了吹,送到他唇边,他抿唇而饮,目光还是看着她。   屋里敞着窗,午后的阳光探入,薄洒半屋,她坐在雨过天青的纱帐底下,微启了唇吹药,盈润的唇被照得有些透明,棱角翘起,极是诱人。他从未如此仔细看过她的模样,每次与她说话都被她的眼眸吸引,所以忽略了这温柔甜美的唇。   喉头上下一动,不知怎的,祁望觉着燥。   药汁染到他唇角,霍锦骁搁下药碗,拿起巾帕倾身拭他唇角,目光很认真。   祁望嗅到她衣襟里浅淡的澡豆香气,桂花的味道,如丝线钻入鼻中,叫他意乱情迷,他把玉琥珀丢开,捏住了她的手腕,唇往她唇瓣贴去。   霍锦骁先觉手腕一紧,眼前有阴影笼来,她心脏陡然一滞,将头偏开。   祁望的唇堪堪擦过她鬓边发丝,头停在她肩上,呼吸很沉,目光异常幽深。   “祁爷?怎么了?”她抽手,眉头大蹙。   “别走,别离开。”他轻声道。   “你先放手。我没打算现在离开东海,眼下燕蛟和平南这种情况,东海又有祸乱,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一走了之。”   显然,她误解了他的意思。   祁望捏紧她的手,慢慢把头靠近她脖子。   霍锦骁觉得自己如果是只猫,浑身的毛已经全部竖起来了,她察觉到一丝危险,属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危险,不是过去的坦荡磊落。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停在离她脖子一寸处开口,“我想要你留下,留在我身边,陪着我,永远别离开。我想娶你,嫁给我!”   他终于把这番话说出过口了。本以为会很难堪,可出口之后,他却畅快非凡。   早就该说了,却偏偏错到此刻。   “……”霍锦骁震呆。祁望的话大出她的意料,听来就像错觉。   “小景,别离开我,嗯?”他见她沉默,慢慢抬起头,直视她愕然的眼眸,往她唇瓣吻去。   霍锦骁醒来,再顾不得他身上有伤,用力挣开他的手,从床上站起。   咫尺可触的吻,还是落空。   “祁爷,你到底怎么了?”她声音有些颤,也有些冷,思绪很乱。   祁望把散落的长发尽数拔到脑后,勾起唇,笑出三分邪性:“我没怎么,只是确认了一件事而已。”   霍锦骁觉得他的话像个圈套,引着她往下接,她便不作声,单等他说。   “我确认,我爱你。”   霍锦骁往后退了半步,道:“我以为那天……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祁望想了想,她说了什么?她说——从未开始,无谓结束,我们互不相欠。你仍是祁爷,我还是小景,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一字一句,他记得清楚。   “我们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他掀开被,慢慢下地,像蛰伏的虎狼,终于探爪。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心塞……   ☆、剜腐   霍锦骁站在床畔, 看着祁望缓慢落地, 这人一身月白中衣松松系着,肩头是散落的发, 病容虚白,目光却还是犀利。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祁望会变得如此反常, 又或者从一开始, 她就没懂过他。   “祁爷,我知道梦枝姐走了你难过,但是你不能把我当成浮木, 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   思前想后,他所有的变化都从曲梦枝的死开始。   “你既然知道是救命稻草,那这命,你救不救?”祁望按着床头镂空的万蝠雕花问她。   “救不了, 这天下没有真能救命的稻草。”她断然拒绝。   他的指掐进镂空的木隙间,声音低得像风过草木,簌簌飘零。   “不是因为梦枝。景骁, 我动心……比你要早。”   从他闯进澡堂开始,或者是金蟒岛的相逢, 亦或是漆琉岛她惊艳一现,还有往后无数次的同生共死……人生里的须臾瞬间, 却是铭心刻骨的动情。   霍锦骁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当初是我顾虑太多,才说了那些话, 将你推开,你要怨责怪罪我都接受,只是你亲口承认过你的动心,知道我的犹豫彷徨,你也在等,那眼下一切都能圆满,你可否回来?”祁望朝她缓缓走去,慢慢说着,“你喜欢东海,喜欢平南,热爱冒险,这些,我都能给你!”   霍锦骁往后慢慢地退:“祁爷,对不起,我……”   “别这么快给我答案。”祁望一个箭步将距离缩短,到她面前,俯了头看她,“不管多久,我都等得起。”   霍锦骁胸口起伏不已,强压着心中乱窜的种种思绪,冷静道:“药还剩下半碗,祁爷记得喝完。没有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他站在原地,看她转身,纤骨化作风,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   门“咿呀”打开,院里草木的芬芳与清新的空气扫去胸口堵得难受的闷气,霍锦骁踏出祁望的屋子,站在院里大口喘气。长廊下匆匆走来两人,当前之人着素净的袍子,绾着爽利的发髻,正是背着药箱,捧着瓶瓶罐罐来给祁望重新上药的魏东辞。   “小梨儿。”看到她傻傻站在门口,东辞唤了她一句,岂料霍锦骁转头看到是他,拔腿就飞奔而来,二话不说直扑进他怀里,将他的腰圈个死紧。   跟在他身后是捧着药的小满,看到这情景,忙不自在地转开了头。   托盘上的瓶瓶罐罐被撞得摇晃不已,他只好单手把盘子举高,另一手抚上她的发,柔声问:“怎么了?”   在人前主动与他亲近——这可不是她的作派。   “没什么,有点心烦。”她抬头,下巴戳着他胸口蹭了蹭。   祁望这事,她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东辞,而就算要说,她恐怕也不知从何说起。   “这天下还有能让你烦成这样的事?”东辞捏捏她脸颊,换来她的铁齿怒咬。   “东辞,你要娶我吗?”她想了想,踮脚把他的脸扳正,正色问他。   东辞莞尔:“小梨儿,这话由男人说比较好。你愿意嫁我吗?”   他笑着,语气却郑重,一字一句,毫不含糊。   霍锦骁脸一烫,松开手,答非所问:“你们要给祁爷上药?”   “嗯。”东辞点点她的眉心,“你这两天没休息好,回去歇歇。”   “好。”霍锦骁答应得干脆,又向小满开口,“小满哥,祁爷就拜托你照顾了。”   小满一愣,正寻思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霍锦骁已经走了。   东辞不动声色地扫过祁望屋子的窗,半敞的窗后闪过月白衣角,人影已失。   ————   霍锦骁那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字面解释,她把照顾祁望的活交回给小满。她本来也就是搭把手,因觉得小满不够细致才揽下大部分的事,如今祁望的伤势已无危险,她正好脱手。   接连几日,霍锦骁都在卫所忙平南岛的岛务。祁望伤重不管事,许炎就拉着她不肯放,这几天巡航的船在平南海域又远远撞见过沙家的船几次,事态有些严峻。平南和玄鹰号被袭之事,祁望伤好后必定不会养罢甘休,霍锦骁揣测祁望的心思,他应该打算反攻沙家和宫本,来招杀鸡儆猴,就算是三爷的面子他也不打算再卖了,所以她接连下的几个命令,都是在作战前准备。   东辞近日倒是在平南岛到处走动,也不要她陪着,自己找了桌椅,绑了根布幡,到闹市里一坐,给人看起病来,还真把自己当成游方郎中。不过别说,就他那模样,他那脾性,不出两天整个市集的人都知道他了,连温柔都提过新来的俊郎中,还想替他介绍亲事来着,正好就想到待嫁的霍锦骁,结果两厢一问,闹了个大笑话。   “你和魏大夫真是青梅竹马?”   宋樱和温柔一左一右挽着她的手进了饭堂,两人在霍锦骁耳边叨叨问着,宋大娘马上就端来好酒好菜,饭堂里的水手看到她们都缩到角落几张桌子去,竖了耳朵听。   这段时间,平南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魏东辞和霍锦骁。   “是啊。”霍锦骁夹了一筷子酱肉塞进宋樱嘴里。   这丫头新婚不久,梳油光的发髻,穿银红的袄裙,眼颊都带着桃花。   “什么时候成亲?在平南成亲吗?”温柔扒着霍锦骁的手不松,逮着她不停问。   “温柔姐……”霍锦骁抚额,这些事她自个儿都没想过呢。   “小景。”   正愁如何应付身边两只八爪蟹的缠问,有人出声救了她。   “小满哥。”霍锦骁瞧见小满拎着两个食盒愁眉苦脸地走过来。   小满这几天焦头烂额,霍锦骁撂了挑子,把他给累惨了,身心俱疲。   “算小满哥求你了,去看看祁爷。我搞不定他。”   “怎么了?”霍锦骁看着他将食盒逐一打开,里面满满的饭菜,没人动过。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祁爷脾气差得很,药不怎么喝,饭也吃得很少,我怎么劝都没用。”小满看着食盒里的菜发愁,忽又抓住她,“你也跟了祁爷这么久,他从来没这么任性过。你去瞧瞧,好歹劝劝他,别让他再这么下去。”   霍锦骁沉默。   “小姑奶奶……”小满哀求了声。   “给我吧。”霍锦骁盖上食盒,拎起就走。   ————   祁宅仍旧静谧,连个人影都没有。霍锦骁在祁望屋外躇蹰片刻,才敲了两声门进屋。祁望不在寝间,而是侧倚在次间的罗汉榻上,闭着眼,手里握着卷书垂在床沿,也没在看。榻旁的方几上搁着碗药,她放下食盒轻声上前,探探药温,已是凉了。   “说了不要来吵我。”祁望还是听到动静,闭着不耐烦开口。   “祁爷,药凉了。”霍锦骁端起药。   祁望猛地睁眼,抬眸静静看她。   “小满哥说你不肯喝药,不喝药这伤怎么会好?祁爷还想在这里躺多久?”她好声气地劝着。   祁望忽然伸手,把那药夺来,仰头一饮而尽,复将碗扔在桌上。碗“哐哐”转了两转才停下,他道:“喝完了,你可以出去了。”   声音沙哑,蓄着火。   霍锦骁无语,将空碗拈起放在盘上,端起转身,却又被他拉住手臂。   “你真要走?”   “不是你让我出去的?”霍锦骁无奈道。   “我说说而已。”祁望拉着人不放。   霍锦骁觉得这人近日反复无常的叫她摸不着边。   “我去给你拿饭菜罢了。”   祁望看到被她搁在不远处的食盒,总算松手。那日他不过唐突剖白几句,她竟然这么久都没来看过他一次,真叫一个绝情。既然出口了,他就断没有再叫她离开的可能,疯了似的想见她,可越想见,她越不来,他煎熬十分。   霍锦骁手脚麻利地将矮案摆上榻,把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取出来。他伤势未愈,饭菜都是清淡的,无非白粥、卷子,藕尖、青笋、鲈鱼、蒸肉丸子之类,再加一盅汤。她看他没有拒绝,还主动坐起靠到迎枕,便递了筷给他。   “陪我吃饭。”他把筷子推回她手里。   霍锦骁只得在他对面坐下。与他一同吃饭不是头一遭,可没有哪回吃得像现在这样艰难,食不知味。   “藕尖嫩得很,你尝尝。”祁望夹了段细嫩藕尖到她碗里。   霍锦骁默默吃了,也不多话。   “怎么不说话?从前吃饭,你的话从来没停过。”祁望温声道。   从前吃饭,她会说话,会和他抢菜,也会劝他多吃——什么时候改变了,他也不知道。   他不过是想把消失的从前找回来。   “祁爷多吃些。”霍锦骁剔了鱼肉放进小碟,拿半久酱汁浇了给他,“其实刚才我在外头已经吃过了,你不用管我。”   “小景,你叫我名字吧。”   祁爷祁爷,透着生分。   霍锦骁笑起:“祁爷就是祁爷,哪能直呼名讳?”   “为何不能?你从前不是叫过。”   他记得,劫后余生的拥抱与她一声“祁望”,那几乎是他们之间最动人的时刻。   “多吃些吧。”霍锦骁垂下头,将汤倒出。   祁望觉得自己急进了些,便不强求,岔开话题:“喜欢远航吗?去年我们走的西线,明年开春我们到东边去,那里不比西边差,我们可以走得更远,有些地方连我都没去过,听说有鲛人出没,想去看看吗?书房里有本《东行记》,你可以拿去看看。”   “去完东边回来,你带我去云谷看看?你说说,云谷都有什么有趣的?”   她不语,他就一直说。   她喜欢的事物那么多,总有一两件事能打动她。   霍锦骁目光慢慢抬起,落在他脸上。   硬朗的棱角,刀剑似的眉眼,几曾有过这样服软的模样。   心是有些疼的,可她已经再难回头。   “祁爷想去云谷,随时都可以,不过我现下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她想了想,平静开口。   没有那么多的难以割舍,她一直都是绝情的人,只有一颗心,只给一个人。   “何事?”祁望问她。   “祁爷伤愈之后,我想请祁爷主婚,我和东辞准备在平南完婚。”   太多的话无法出口,那么行动足以说明一切。利刀剜腐肉,越快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  来吧,风雨刮得猛烈些。   ☆、婚事   霍锦骁与魏东辞打算在平南完婚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平南岛。   她是祁望亲口定下的平南副岛主, 这两年多来又替平南做了许多事, 还是东海声名远播的女枭,故而这事在平南算是仅次于祁望成亲的大喜事, 只不过多少叫人有些唏嘘,祁霍两人的亲事半年前在平南岛也是所有人都津津乐道的事,然不过数月, 乾坤已换人。   这喜悦里便掺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寂寥酸楚。   但不管如何, 喜事仍是喜事,霍锦骁人缘好,她孑然一人在平南, 身边没有父母兄弟姊妹,这亲事定得又急,她一个人可忙不过来,那些素日里与她交好的人便纷纷自告奋勇前来帮忙。   对比霍锦骁这边的热闹, 祁宅那头显得异常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祁望伤势渐愈,已能起身去卫所与众人议事。自那日霍锦骁请他主持婚事后, 她还碰过他几次,论及公务皆是平常口吻, 再不多提旁事,倒是她的请求, 他果然一口应诺。   他会亲自替她主持婚事。   ————   “在想什么?”   温润声音过耳,惊醒走神的霍锦骁。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在廊下坐了许久。东辞穿过小小的天井走来,穿了身半旧的霜色衣裳, 腰上挂着个蓝白二色绣云鹤的小香袋,那还是霍锦骁端午时送他的,里面的香料已经换过一茬。   四四方方的天井原本种了不少花草,她一去石潭数月,花草无人打理枯死大半,只剩下皮实的草半死不活地顽强撑着,墙角与地缝里又抽了不少杂草出来,有些荒凉。东辞每回过来都要拉着她把花草清理掉一批,又在天井角落开块地,种上些草药。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总透着不紧不慢的悠闲,今天做不完就明天再做,怎么开心怎么来。   霍锦骁觉得和他呆在一块,就算什么话都不说,心里也是舒服的。   他身上总有奇怪的气质,能抚平她的毛躁。   “东辞,你怪我吗?成婚这事都没同你商量就决定了。”霍锦骁抱着廊下红柱问他。   “不怪,大不了回了云谷再成一次。”东辞坐到她身边,把手里端的青瓷盖碗打开,一股桂花香飘出。   “我才不要。”霍锦骁马上反对。昨天温柔拉着她在那边说了半天婚礼需置办的东西和该行的礼,听得她头晕脑胀,这还是在平南,熟人不多,她把繁文缛节都简化了,要是在云谷——她得哭。   “你我回去了总要禀告父母长辈吧,我可不想好不容易得到白身,结果又落下诱/拐良家女子的罪名。你别忘了你郡主的身份,这罪名你夫君我吃不消。”他捏捏她的下巴,把碗塞进她手中。   听到“夫君”一词,她脸发烫,低头捧起碗小饮一口,马上夸道:“好喝。”   酸酸甜甜,冰冰凉凉,是东辞特制乌梅汤,用的是上选乌梅、甘草、山楂,加冰糖熬煮而成,煮成之后再放桂花,又香又甜,回甘甚久。   东辞的话不无道理,她自己都忘了还有个郡主身份挂在上头上,若按皇家之礼出嫁——她想想便头皮发麻,还是在平南完婚吧,好歹虚礼能少些,至于回去以后,再说。   “唉,看来我得想想怎么同谷主和夫人交代了。”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没想过回去后的事,东辞叹口气,少不得自己替她把这些事给周全起来。   就算私自在平南成亲,就算她行事惊世骇俗不拘小节,就算她什么都不介意,他也不想有半点世俗流言落在她身上,也容不得世人诟病于她——她就是他眼底月色无双,心头朱砂如血。   霍锦骁想起自家爹,她娘亲还好说话些,她爹要是知道这事,怕不把东辞给拆了?忽然间她就心虚了:“我爹娘那边,我自己说去,等我和他们说妥了,你再说,千万别自己找他们,记住了?”   “……”东辞顿时觉得两个人这亲结的,好像私奔。   “现在就心疼我了?”他想想笑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万一生起气来,你这小身板哪顶得住?我呢……”她欲言又止,脸红红地凑到他耳边,才又道,“还不想当寡妇。”   她缓吐兰气,拂过他耳廓,扰得清心寡念的男人一阵心摇情拽,把持不住将人压上红漆柱子。   “你要再这样,这君子我怕守不到洞房夜。”东辞看着面前坏笑的脸,咬牙切齿地道。   她大概是吃准他不会在成亲前对她做什么,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   “你会的。”她往他唇上轻轻啄了下。   乌梅汤的酸甜和桂花的香从唇瓣间钻入,东辞舔舔唇,清明的目光变得幽深。   他自己都没把握的事,她哪来这么大的自信?   问题没问出口,霍锦骁已将他推开站起:“别闹,外头来人了。”   东辞语结——到底是谁在闹?   ————   今日霍锦骁在家里置酒请帮忙筹备婚事的人前来快活一日,这是他们来了。   此时离宋大娘替他们算的黄道吉日还剩一个月时间,按未婚夫妻成亲前不能见面的习俗,过了今日,霍锦骁和魏东辞就不能见面。虽说霍锦骁和魏东辞都不是拘礼之人,但架不住身边的人老是叨叨,他二人本也不是日日都见面腻在一块儿的,便也就随了他们安排,自己不去操这些闲心。   门外热热闹闹进来一大群人,用声音将静谧的小宅子填满。   “魏先生,会打马吊吗?”林良一进门就逮住魏东辞。   “会一些。”东辞笑道。   华威和林良对个眼色,伸手搭在了东辞肩头:“那陪兄弟几个摸几圈?”   霍锦骁正与宋樱、宋大娘说话,听到身后传来抬桌搬椅的声音,不由转头奇道:“打马吊?”   “是啊,今天不用你上场,魏先生陪咱们玩。”林良摸了摸刚蓄的八字胡,与华威、宋兵笑得格外狡诈。   他新婚不久,觉得不能像从前那样稚嫩,所以蓄起八字胡。   “你们确定?”霍锦骁反问一句。   “这有什么好不确定的?”林良手脚利索得把马吊倒到桌上,“樱樱,帮咱们沏些茶来,小景,拿出你家的好果子,我们要和魏先生大战三百回合。”   “哦。”霍锦骁意味深长地看了几人一眼,带宋樱去了厨房。   不出半个时辰,霍锦骁果然听到外边传来华威、林良与宋兵的骂娘和哀嚎声,这已经是东辞赢的第五把大牌了。她走进院里,双臂环胸站到东辞身后,看他伸出双手,笑得无害道:“承惠。”   “踢铁板了吧?”霍锦骁笑眯眯。这三人打量她看不出来?瞧着魏东辞斯文,就以为他不擅赌,想着要从他身上把先前被她赢走的银两给讨回去。   哈!   “猪是怎么死的?听过没?笨死的!”霍锦骁看着肉疼到脸变色的三人组,笑不打一处来,“我会的所有赌术,马吊、牌九、骰子,都是东辞教的。你们连我这个徒弟都打不赢,就想挑战我师父,哈!哈!”   她笑得猖狂。   “祁爷来了。”   正仰着头张大嘴笑,一声传唤,她那笑就突然哑在嗓子里。   外头进来的都是卫所的兄弟,许炎和温柔,以及祁望和小满,还有些其他人。   “今天去卫所时听说你这宴请,我不请自来,你别见怪。”祁望穿绛色衣袍,脸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祁爷说得哪里话,我本该请你的,因怕扰你养伤,所以没说。”霍锦骁忙将众人迎入屋里。小小的屋子顿时被人坐满,她又沏茶端果,手忙脚乱。   “不必忙了,卫所还有事,我略坐坐就走。”祁望阻止她,“今日过来主要是给你送些东西。”   他说着看一眼小满,小满会意,将手里拎的两大包东西搁到桌上。   霍锦骁望去,那东西包得密实,也不知是何物。   “这里是些金银首饰,我不知你们女人喜欢什么,你也别嫌弃款式老气。另外里面还有银票与石潭港一处宅子的房契,算我给你办的嫁妆。这两天还会陆续给你送些东西过来,都是新打的家具,你这屋子太简陋,好好收拾下吧。”祁望见她面露惊讶,摆手打断她要插的话,继续道,“你好歹跟我一场,这婚事太草率了也不像话,没得叫人打我的脸。你也不必推却,这是你应得的,只管收下便是。”   一番话说完,他才端起茶来,霍锦骁竟不知该回什么,还是许炎暗暗提醒了她一句,她才躬身谢他。   “不必言谢。你这婚事既求了我来主持,我自会替你想办法办妥帖,你这儿先筹备着,若缺了什么只管来告诉我。岛上的事你暂时就不要管了,专心操办你的婚事吧,待你完婚,我们再定攻打沙家之日。”   他说着放下茶起身,整整衣襟:“好了,我该走了。”   不过坐了半盏茶时间,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完便告辞。   “祁爷,你难得来一趟,留下吃顿便饭再回?”霍锦骁留人。   “不了,卫所还有事,先走一步。”祁望略一颌首,就往外走去。   “我送送你。”霍锦骁跟在后边说了句。   他脚步微顿,并不转身,只淡道:“也好,有劳了。”   ————   从霍锦骁的住处通往祁宅的路上有一段很长的石阶。石阶用整块青石铺就,在风雨侵蚀下边角残损不整,缝隙里长出野草,阶上覆着青苔,有些滑脚。   祁望带着霍锦骁一步步往上走去。他步伐稳当,背影十年如一日的挺拔,仍旧独自走在前头。说来好笑,他进她这宅子两次,两次都是不请自来。   霍锦骁在他身边呆了两年多,习惯跟在他身后,距离不远不近。   “祁爷。”她忽开口打破沉默。   祁望脚步一顿,转头望她。   她跨阶到他身旁,指着他的发:“祁爷,有根白发。”   阳光从背后照来,她眼睛尖,一眼瞧见他发里藏的根半白的发,那发从芯里白出来,半截灰白,半截黑青,被阳光照得分明。   “只有一根?”祁望淡淡回了句,转身又朝前走去。   岂止一根?他自己知道。三十而立正值青壮,华发却生。   “祁爷的伤,可大好了?”她便又找话说。   祁望笑了一声,有些嘲弄的意思,开口还是淡的:“好差不多了,你成亲时肯定能好全。”   “我不是这个意思。”霍锦骁脚步微滞。   祁望就见地上细瘦的人影慢了两拍,她有些不知所措,是不得不狠心后的愧疚难安,阳光照出她眼底温柔的怜悯,像屋檐下垂挂的藤蔓,慢慢长满心房。   “过几天找个空暇,我有件事要你帮忙。”他便不再提这些话。   “空暇有的,祁爷要我帮什么?”她问他。   祁望瞧着她的眼眸挪不开目光:“我记得你说过,你的水性好。我想借你的水性帮我办件事。”   “何事?”   “到时便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快快……   ☆、旧约   一个月的时间筹备婚事委实短了, 好在霍锦骁不在乎聘礼陪嫁这些, 省去大把时间,宅子是现在的, 翻新修缮一番就可以,最让她头疼的就是嫁衣、绣被这些东西。女子出嫁,这嫁衣需得亲自缝绣, 一般都要提早一年开始准备, 才能绣出件像样的嫁衣。像她这样,时间本就紧,又拿不了针拈不动线的人, 干脆直接放弃了。   嫁衣放弃了,那绣被、衣裳、鞋面……更是通通放弃。她本该给东辞缝两身衣裳的,奈何手拙,只好委屈东辞了。   “慢点慢点, 别磕坏了,这可是上等的黄花梨。”华威领着人往霍锦骁宅子里搬家伙。   一套黄花梨的桌椅高龛,拿来摆在正堂会客端的气派。   “折腾这些做啥, 我这宅子麻雀一样小,一放这个转身的地儿都没了。”霍锦骁在天井里给搬搬抬抬的兄弟们切瓜, 一边抱怨。   “那你得去问祁爷,他交代的, 务必给送到你这儿来。”华威接过片瓜,两大口咬得只剩瓜皮,伸手抹抹汗, 继续指挥人往里搬东西。   霍锦骁也闹不明白祁望在想什么,自打上回来过之后,这东西果然是源源不断地运过来。   “小景,快快,去外头看看。”在这帮忙的温柔匆匆过来,将她拉出去。   宅外停了辆骡车,车上堆了一撂布料,柳暮言跟在车旁,见到她就递了张单子过去。   “今天岛上开了库,祁爷命我拣些布给你送过来,这是单子,你过个目,我好回去复命。”柳暮言说着又指向车上放的布匹,“有给你做衣裳的,也有做帐子的,还有些是糊窗户的,你点点。”   “不用点了,柳叔办事我放心。”霍锦骁收了单子,请柳暮言进屋喝茶。   话还没聊过三句,宋大娘又来了。   “小景,这是婚酒的菜单与采买的食材单子,你得空看看有没要改的。”宋大娘塞给她一叠单子。   霍锦骁那头顿时就要炸了,她不作多想将这叠单子塞回给宋大娘:“大娘,这事吧,麻烦你找魏东辞,让他看着拿主意。他住得离你近,有什么事要商量,也不用你老这跑来跑去,大热天怪累的。”   东辞住在祁宅旁边专给水手们落脚的园子里,祁望单独拿了两间屋子给他和佟岳生。现如今她这忙得焦头烂额,他那边恐怕正清闲自在呢,她不痛快。   哪能让她一个人操心。   “也对。行,那我回头找他去。”宋大娘麻利地收了单子。   “往后再有什么要采买的东西,你只管找他拿主意就是。”霍锦骁补充一句,不能让东辞太清闲,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亲事。   “行,那我先回去了。”宋大娘干脆应下便离开。   霍锦骁松口气,一转头,又看小满。   “小满哥,你也来送东西?”她有气无力说着。   “不是,祁爷命我来问你,明天早上可能腾出半日空暇,他有事请你帮忙。”小满笑道。   霍锦骁想了想:“可以,他有何事?”   小满也不知道。   ————   翌日一早,天边云霞如霓裳,从天空拂至海面。   霍锦骁到达与祁望约定的码头时,那里早早就停了只小船,帆已半升,甲板上只有一个人在来来回回地忙。   “祁爷,这么早?”她跳上船,左右张望一番,觉得奇怪。   船上除了祁望,没有别人。   祁望低头正解船缆,闻言只“嗯”了声,并无解释。   “怎么不多叫些人来?”她一边问,一边把背上的小包袱放下。包袱里面是用来替换的干衣,他既然说要下水,身上的衣裳肯定是要湿的。   “我和你就够了。”祁望站起来,言简意赅道。   船随着风慢慢转向,他又走到船尾的舵前掌起舵来,船便迎着阳光慢慢驶离码头,阳光刺目,让祁望微眯了眼,甲板上的霍锦骁逆光而站,只剩下黑色剪影。   “我们要去哪里?”霍锦骁声音远远传来。   “很快就到了,你坐一会。舱里有吃的,你自便。”祁望认真掌舵,不多话。   这船很小,船上就一间在甲板上的舱房。霍锦骁钻进舱里,舱房四壁都是窗,敞亮得很,收拾得也干净雅致,梅兰竹菊的四扇屏风把床榻挡在后面,入眼的只有红木书案、多宝格、圆桌并贵妃榻这些,像是书房,也像是花厅。圆桌上铺着刺金锦缎,四边皆有流苏,随着船身一道摇晃。桌上放着几盘果子和凉菜,还有壶酒。   霍锦骁随手摸了颗花生,“啪”一声捏开,将花生仁倒入口中,心里却泛起嘀咕。   祁望这是要做什么?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在舱里呆不下去,又迈上甲板。祁望仍一心掌舵,他今日穿着玄色劲装,腰间是赤黑的革带,头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上,与平时松散的打扮大厢径庭。   “我来帮你。”霍锦骁见他一个人既要掌舵,又要控帆,便开了口。   “不必,你坐着就好。”祁望拒绝了她,“很快就到。”   看他不是很想说话的模样,霍锦骁也不好多问,晨风惬意,她索性拎着酒,拣了碟花生坐到甲板上,自斟自饮,看着周围的海水颜色一点点改变。   近海海域的水色会随海水深度慢慢改变,蓝与绿在阳光下形成渐变。来东海前,她不知道单一的颜色可以有如此复杂的变化,而纵是人间最厉害的画师,也很难画出这样的层次。   她已经很久没有安静坐在甲板上欣赏海水的机会了。   船随浪摇摇晃晃,霍锦骁的眼被阳光灼得有些酸,慢慢就闭上了眼。   不知多久,船停止前行,只在原地上下起伏,水花飞溅的声音忽起,将霍锦骁惊醒,她只来得及看到祁望从船舷跃进海里的身影。   “祁爷?!”她奔至船边。   海面渐渐归于平静,哪里还有祁望身影,只有不断往水底下抽去的锚绳。   祁望下水放锚了。   霍锦骁站在船舷边展目望去,海水浅蓝,水面波光粼粼,不远处是座被绿植覆盖的小荒岛,沿岛有一线金黄沙滩,远望时像披在颈间的金纱。   看水的颜色,这地方水并不深,水质清透,能隐约见着水下的东西,偶有颜色绮丽的小鱼游过,很快又沉入水底。   “哗”,水面又是一声响。   “下来吧。”祁望浮出海面,朝她招手。   他已经换上黑色鱼皮水靠,水靠紧贴于身,露在海面上肩臂虬劲,像海里的鲸。   “你怎么下水了?伤好了?”霍锦骁问他。   “已经没事了,你快点下来,别磨蹭。”他又吼了一声。   霍锦骁便退回舱里,将衣裳褪了。她知道今日要下水,贴身穿着水靠,下水前拿轻薄的外袍一罩,便能下水。   水花扬过,霍锦骁跟着他入水。   “祁爷,你是要寻水下的东西?”她抹把脸,问道。   祁望只打个潜下水的手势,道了句“下去就知道了”,头便一猛子又扎进水里。霍锦骁深吸口气,跟他泅进水中。   外袍浮散,像层烟纱,她纤细的身骨在烟纱间隐约可见,宛如海底摇曳的柔软藤蔓,又似漂亮的鱼儿,慢慢往海底游去。水质很清,水下的世界清晰可见,阳光透过水面照入海底,浸染出光怪陆离的颜色。霍锦骁看到成片的珊瑚在脚下铺展,绚丽夺目,像长在海里的花,无数的鱼从珊瑚间游过,都她从未见过的颜色与形态。她往下沉去,顶着水里巨大的压力,想要落脚在珊瑚上,又伸手去碰游过身边的鱼,那鱼滑溜窜远,不给她接近的机会,她伸出的手臂却被祁望抓住。   祁望拉着她又往水面上去,光怪陆离的世界渐渐远了,两人一前一后浮出水面。   “珊瑚割脚,那伤也难愈合,底下还有海胆水母之类,你别踩下去。”祁望抹下脸上的水,粗声道。他有些喘,这丫头的水性果然好,泅到水下的水间竟能与他不相上下。   霍锦骁也大口呼吸,睁着一双亮敞的大眼,很兴奋。   “这下头好漂亮,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祁望有些恍神,看着她良久才道:“不用你帮我做什么,这里是当初我承诺过会带你来的地方。”   他只是完成当初未能完成的约定。   霍锦骁想起他说过的话。   平南附近最美的海域,长着最美的珊瑚,只有水性够好的人才能看到。   从两人相识的最初,他就答应过带她来看,起先不过戏言,后来两人都当了真,再后来他放弃了这个约定。她在平南码头的山坡上等他,饮光了整坛酒。   “果然很美。”霍锦骁眼眸半垂,又深深吸口气,猛地扎进水里,往海底游去。   祁望跟着她潜下水,游在她身边。珊瑚群里有太多色彩瑰丽的鱼,却没有一只比得上她。她和这些鱼一样,越想触碰,越想抓牢,她就会一下窜出老远,不给他留半点余地。   她挺狠的。   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为所动。   霍锦骁缓缓地游着,将这片海域的美尽收心中,她知道过了今日,自己不会再有机会来这里了。这片珊瑚,就像祁望当初曾给她的一瞬动心,很美,但她不能带走,记着便好。   旁边的游鱼忽然窜开,黑色的身影猛然间靠过来,霍锦骁一惊,已被祁望圈到怀中。水中难以开口,也难以施力,她只能抿紧唇惊愕地看祁望俯来的脸。   阳光透过水面,折成他眼底迷离的光。他还是未能放开她。   两人纠缠着,慢慢浮上海面。祁望牢牢圈着人,将额头抵在她额上,喘息着开口:“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嫁给魏东辞?景骁,我不甘心!你明明也曾对我动心,为何转头就抛开?是不是因为魏东辞?如果他没有出现,没有与你重逢,你还会和他在一起?”   霍锦骁觉得祁望疯得连一点理智都没剩下,两人身上只有水靠,靠得这么近,几乎相当于肌肤相亲,她羞极恼极,才刚生起的那些温柔烟消云散。   生平最恨,就是叫人这般羞辱。   这是逼她把话说绝。   “祁望,放手!我和你之间的事与东辞没有任何关系,当初是你放弃在先,又谈何甘不甘心?况且我也从来没有爱上过你!”   纵然有过动心,也尽皆泯于二人渐行渐远的步伐之下。   “没爱上过我?”祁望只觉心口被利刃刺入,剜心蚀骨地疼,“景骁,你太狠了,难道你对我就连一丝一毫的感情,都没有?”   低沉的声音像兽鸣,他眼底的狂风骤雨像困兽最后的挣扎。   霍锦骁脑中乱成一团,只抓着一丝清明缓缓摇头。   祁望失神看她,她只觉得他手劲松了些,突然将头低下,整个人贴着祁望的身体往水里沉去。祁望抓着她的手,没能再抓住她的人,她屏气在水里翻了一圈,堪堪脱离祁望的钳制。   “哗——”水花飞溅满天,化作急雨噼啪而下。   纤细的身影自水花中跃飞而出,稳稳落在小船摇晃不已的甲板上。   祁望仍在水中,霍锦骁一掌内劲掀起的水墙将两人生生隔开。   她双手环胸站在甲板上,与他作最后的告别。   “祁爷,多谢今日你能带我来这里,完成你我之间的约定。我在东海,没有遗憾。”   ☆、生死诀别   海面折出的粼光晃眼, 咸涩的海水浸得眼眶发红, 祁望浮在水面上,努力睁眼看船上的霍锦骁。她逆光站着, 其实他是看不清的,只得皮影戏似的轮廓。   疯狂执拗的念头慢慢被起伏的海浪冲散,像碎石块般沉入水底。他拔了下水, 被浸红的眼眶轻轻一眯, 发出低沉的声音:“准备收锚。”   一如从前的淡漠。   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零星火点,像锡纸烧透后一重重闪过的火星子, 按在心里,捻成灰烬。   “好!”霍锦骁应了一声,到船舷边收锚。   祁望一头扎进海里,往深处潜去, 要将钩在珊瑚礁上的锚收回。   黑色人影在海面掠过,像鲸,从深处上来, 又游回深处。   ————   婚事仍在筹备着,霍锦骁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过东辞, 只听林良、华威他们时不时提起他。自从在马吊一事上被东辞收伏之后,林良、华威与东辞那交情忽然就深了, 东辞每日都同水手们混在一起。她心里有数,知道他在打探漆琉岛的动静与火/炮的事,只不知可探听出眉目来。   岛上的防御越发森严了, 卫所的兄弟全都严阵以待,船只重整,粮草武器齐备,祁望的命令一条条下达,便是再粗心的人也看出端倪来。   霍锦骁一边筹办婚事,一边挂心岛事,这婚事办得心事重重。   “小景?小景!”   耳边忽然炸开一声叫唤,将霍锦骁拉回现实。   “你怎么了?一天到晚心不在焉的,马上要成婚了,能不能把心思多放些在婚事上面?”温柔捧着篾箩进来,唤了她几声都不见搭理,不由气道。   霍锦骁伸手扒拉起篾箩里的东西来,漫不经心道:“我在想早上巡航的船员急匆匆回来去见祁爷,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篾箩里装着剪好的窗花和一碗粘窗花用的浆糊。窗花都是红纸剪的,有双喜的字样,也有喜雀绕枝、龙凤呈祥的花样,都是吉利的图案。   “你现在是待嫁的新娘,操这些心做什么?先操心操心你自己的婚事吧。岛上的事务横竖有祁爷他们在,这天塌不下来。”温柔把刷浆糊用的毛刷子塞进她手里,“快,帮我贴窗花。”   好日子临近,她这小宅已基本修缮完成,重新粉了墙、铺了砖、刷了漆,桌椅床榻妆奁柜橱俱是新的,宅子虽然小,但里边放的东西都是上好的,倒有些小家富贵的气象。   “哦。”霍锦骁随手拿起窗花,刷上浆糊,往窗上贴去。   她记得自己从前对婚事很是期待,甚至躲在闺阁里悄悄地剪过窗花玩,也画过嫁衣的花样子,怎么事到临头,她竟然没了感觉,好像在完成一件索然无味的任务。年轻时满心的期待,好像装满水的罐子,不知什么时候罐底裂了,那水慢慢渗走,等她发现时,这罐子已经空了。   “快快!”外头传来吱吱喳喳的笑声,像枝梢的雀鸟。   “怎么了这是?”温柔抱起被扔在竹站椅里自得其乐的小酥酥,往外走去。   “温柔姐,小景姐,嫁衣好了,快来试试。”宋樱嘻嘻笑着,同两个小姐妹捧着厚厚一撂衣物进来。   ————   离她大婚之日只剩七天,这嫁衣宋樱带着两个小姐妹一起赶工,总算做完。   上好的大红锦缎,几乎没有绣花样,什么龙凤图一概没有,因为时间不够,倒是红盖头上绣了幅小小的百鸟朝凤图,四角挂着珍珠流苏。   “魏大哥那套,我已经让大良送过去试了。”宋樱笑着把衣裳一件件挂到桁架上,“你也快试试,若有哪处不合身的,我们好改。”   她说着欣赏了一遍自己裁的这嫁衣,不无遗憾:“可惜了,时间这么短,要是多给我些时间,绣上百子图或者百鸟图,再加上如意纹,那才叫一个漂亮。”   霍锦骁从后头走上来,站在这袭嫁衣前,被那红艳艳的颜色一照,心里终于浮起些期待来。   她还从没见过东辞着红衣,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这嫁衣已经很美了,樱樱,辛苦你们。”她伸手抚过嫁衣。   锦缎如水,绯色如霞,纵不上半点刺绣,也是美的,像笔尖沾上的一抹朱砂,在雪浪纸上大笔挥就出的胭脂江山,装着女儿柔情。   “快试试。”温柔催道。   霍锦骁点点头,褪去身上穿的家常袄裙,由着她们将嫁衣一重重穿到身上。   ————   屋里吱吱喳喳全是女人的笑语声,夏日午后的炎热被驱散,冰湃的瓜、沁凉的酸梅汤,还有喷香的瓜子,足够消磨整个下午。   霍锦骁被人按坐在妆奁前,看着镜子里改头换面的女人。她几乎认不出镜中一身红衣的女人是自己,明明心里很平静,可脸颊上明晃晃的红晕却又从何而来?还有眼眸里的潋滟波光,眉心里的雀跃欢愉,都是为了什么?   “好美!”宋樱不加掩饰地赞道,满眼艳羡。   霍锦骁本来就美,只是平日里习惯了简洁利索的打扮,又没什么架子,与她处久了,便很容易忽略掉她的容颜,专心一致地喜欢这个人。   “既然都换上了,不如把妆也上了,让我们先瞧瞧!”温柔瞧了半晌,一拍腿。   “好主意!”余者皆附和。   霍锦骁没有拒绝的权利。   女人凑到一堆,就爱研究个脂啊粉啊的,那是天性。霍锦骁跟男人堆里混了几年,好不容易回女人堆一次,觉得都跟不上节奏了。   她这妆奁里放了一大堆的香粉胭脂,全是簇新的,玉人轩的胭脂、净荷斋的螺黛、素雅集的香粉,还有瓶温柔自己淘澄的豆蔻,被七手八脚全都摆到镜前,一样样描绘上脸。   荆钗皆去,乌发披爻待绾,螺黛细细勾出烟墨远山,香粉薄敷如白荷出水,揉开的胭脂晕上脸颊,最后在唇上点出一瓣樱花,指甲盖儿染上豆蔻的红,像红色的蜻蜓翅膀。   少女盛妆,被人习以为常的美丽里透出夺目光彩,如同乍放的芍药,便同为女人,也难以移开目光。   温柔拿梳子梳她披爻的长发,可惜凤冠未送到,否则便能提前一睹她着嫁的模样。   宋樱嘻嘻笑着把盖头披到她头上,后边的姑娘打趣道:“恭喜小景姐,贺喜小景姐。”   “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另一人附和。   “呸,魏先生也是有貌的。”宋樱怼了句,自己先笑了。   霍锦骁看到盖头里红色的光,恍恍惚惚地开口:“你们别闹了。”   声音都是娇俏的。   “小景害臊了!”温柔也笑了起来。   浅慢的光景,每一寸时光都温柔愉快,心被填满,淬着蜜汁,甜得人倒牙。   霍锦骁眨眨眼,难得安静。   宅外却传来隐约的叫唤,隔着整个天井,也不知那声音如何传到屋里的。   声嘶力竭的喊声,生怕她听不到。   “小景,出事了!”   ————   平南岛有个魔鬼崖,是岛上最高的一处悬崖,山崖一侧临海,崖底是翻滚的海浪,在峭壁上撞出无数碎白的飞沫。   为什么叫魔鬼崖?   不是因为悬崖危险,是因为魔鬼崖下的水域,直通海坟区,与海坟区的水有着相同的性质,暗涌无数,像张无形的巨口,人一落口便被吞噬,连尸体都浮不出来。   所以叫魔鬼崖。   “你来平南,是为了找海坟区的图。”祁望站在悬崖边上,肆虐的海风将他衣袂吹得凌乱。   肯定的语气,没有疑问。   “你想杀我。”魏东辞与他只有三步之遥。   两人说的不是同一件事,祁望却笑了。   “被你看出来了。”他毫不掩饰,又道,“你找海坟区,是因为你觉得我把五门火/炮藏在那里?”   “你承认了。”魏东辞也笑起。   消息只在他们内部流传,外人并不知晓,当然,除了动手抢掠之人。   “海坟区的图,不在我宅子里面,在这里。”祁望从衣襟里摸出块羊皮图,感慨道,“当年我九死一生,凭着海坟区摆脱漆琉岛的追兵活下来,那地方是我的福地。”   “果然是个好地方。”魏东辞赞叹道。   祁望抓着羊皮朝他伸手:“给你个机会,过来拿。”   ————   去魔鬼崖的山路陡峭难行,几近直上,没有缓冲的曲路。山上皆是嶙峋怪石,纵有植物,也都是低矮的草丛,没有一丁点遮挡,阳光将石头照得滚烫。   几道飞纵的人影之间,一抹鲜艳的红飞掠在最前面,耀眼醒目。   霍锦骁不知道发生何事,只听大良来报,佟岳生潜入卫所盗取平南机密失手被围,而祁望与魏东辞去了魔鬼崖,许炎已带人前去围捕。   接到消息的时候,她只来得及将盖头扯下,一身嫁衣未换、发也未绾便冲出宅院,往悬崖冲去。   红衣似火,在山间燃烧。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嫁衣厚重,也已被汗浸湿,她用尽全力跑着,嗓子眼里灼得像要冒火星子。身后跟着许炎、周河等人,已被她尽数抛在身后。   悬崖顶上的海风刮得猛,她一脚才踏上,便觉得要被刮起,沙石纷纷而来,迷得她睁不开眼。风的呼啸声里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与打斗声,她用衣袖挡了挡脸,艰难地望去。   “不要——”风将嘶吼吹散。   魏东辞站在崖边朝外探身,像棵遒劲斜出的青松,只是身后飞舞的漫天蛊虫,像妖异的鬼雾,将一身青衣的他渲染得神鬼难辨。   悬崖边沙石滑落,祁望化作断线风筝,仰面而下,手中羊皮海图高高飞起,最终落进魏东辞手中。   目光垂落之际,隐隐约约的,一个红色人影俏生生站着,鲜活如骄阳,可惜不过一个眨眼,那人影便消失了,只剩下疾速掠过眼前的峭壁。   什么都没剩下。   “祁爷——”后面的人惊吼着冲上悬崖。   霍锦骁站在原地不动,嫁衣与长发交错飞起,她从发丝间望去……   怎样都无法相信,魏东辞杀了祁望。   那一眼,是诀别。 作者有话要说:  暴风雨继续刮。 ^_^   ☆、夜色狰狞   峭壁如刃, 急浪涌雪, 风声呼啸如鹤唳,惊涛千尺。碧空一洗似玉, 茫茫东海,粼粼波光,落石无痕。霍锦骁站在崖边, 风卷着长发拂面而飞, 与火红嫁衣同起,她怔怔往海里看着——看不着人,只有海。   崖上乱成一片, 后来之人跟着霍锦骁冲到崖边朝外张望,可哪里还能看得到祁望身影。   地上砂石往崖下沙沙一掉,有人拉住她的手臂。   “锦骁。”东辞嗓音低哑地唤她。   霍锦骁将目光从海里转到他身上,他脸色有些苍白, 眉头卷结,眼神忧急,想同她说些什么, 却似乎一时半会又难以出口,只能看着她, 手里还紧紧攥着羊皮纸,上面隐约可见的墨色海图。   她挥开他的手, 才要说话,旁边斜来一剑。   冰凉的剑锋将两人隔开,架到东辞颈间, 东辞只是略退半步,并不闪躲,身后飞舞的虫群像一篷黑雾,倏尔被他收进衣袖内,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些,唇角有血丝沁出。   “魏东辞,你杀了我大哥!”许炎吩咐完手下寻找祁望踪影便执剑而来,他上崖只比霍锦骁慢了一步,同样也将崖上发生的事尽收眼底。   东辞没有辩解,只是看着霍锦骁。   “我杀了你!”许炎赤红双眼,剑锋划向东辞咽喉。   “住手!”红影一动,霍锦骁沉声喝道,出掌扫开许炎这一剑。   “景骁,他害死了祁爷!平南和我无论如何都饶不了他!”许炎怒道,握着剑柄的手都在颤抖,“我知道你对他有情下不了手,你让开,我来!”   霍锦骁抬头,乱发之下是细描盛妆的容颜,本是倾城绝色,却被痛怒所侵。   “谁说祁爷死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找到尸首,就还活着!”   “魔鬼崖下的水域漩涡暗流无数,别说是人,就算是船靠近都难覆顶之灾,何况祁爷是从这么高的悬崖跌落。你是在骗我,骗平南,还是在骗自己,或者想替魏东辞开脱?”许炎执剑之手不落,剑尖仍指向东辞心口。   “把剑拿开。”霍锦骁咬着牙冷道。   “怎么?你想救他?”许炎冷笑,无需他下一声命令,四周平南的人已纷纷拔/出武器围拢过来。   “我让你把剑拿开!”霍锦骁重喝一声,骤然出招,掌风扫出,她蓄劲徒手按上许炎的剑。   许炎只觉剑上传来巨大阻力,将他的剑震开,他怒而握紧长剑,剑锋一转,从她掌心划过,划开道深长伤口,血瞬间便染满她整只手,沿着指尖往下滴去,她却闪身站到东辞身前。   “锦骁!”东辞被那血色刺得瞳孔骤缩,急急拉起她的手。   “别碰我!”霍锦骁震袖甩开他的手,仍看着许炎,“祁爷交代过,我是平南的副岛主,若他出事,平南便以我为主,不论任何情况!你这么快就忘了?”   “我没忘!但就算你继为岛主,这仇若是不报,别说是我,平南的百姓,船上的兄弟,都不答应。”许炎一抖长剑,震出剑鸣。   “我们不答应!”   “杀了他!”   “替祁爷报仇!”   四周纷纷有人附和,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怒红着双眼看着魏东辞。   祁望在平南十二年,将当初贫弱的岛屿一点一点发展到如今东海无人敢随意欺凌的大岛,哪怕他平日为人寡情淡漠,可这岛上受过他恩惠的人却不计其数,祁望在平南,凭的不仅是威,更多的是这些年累积下来的恩义。   “你下不了手,我不怪你,但若你非要救他,就别怪我不念旧情!”许炎把剑横起,杀气四溢。   “我没拦着你们报仇,但如今祁爷生死未明,东辞他……他潜入平南盗取海图意图未明,我需要查清楚。”霍锦骁站在东辞身前不肯退让半步。   “还有什么可查的!他为了盗取海坟区的海图对我祁爷痛下杀手,我们好意将他请回平南,又替你二人筹划婚事,你们就是如此对我平南?”柳暮言从后面走上来,老泪纵横道,他身后跟的是船队的众人。   林良、华威、宋兵、徐锋……全都是她在船上时一起出生入死的人。   “你帮着他,就是与我平南为敌!”徐锋指着魏东辞怒骂。   东辞伸手想推开她:“锦骁,让开!”   霍锦骁屹立如山。   “给我一天时间,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她张开双臂,死护东辞,“但如果你们现在就想要他的命,除非踩过我的尸体!”   目光坚如铁石。   “一天时间,炎哥,答应小景吧。现下找祁爷的下落才最重要,也许他吉人天相也未为可知?”林良跟着霍锦骁的时间最长,与她交情也最好,忍不住便替她开了口。   “是……是啊。万一祁爷没死,我们岂不是杀错人?”华威也战战兢兢道。   许炎转头冷冷盯了他一眼,又看着远处断崖,赤红的双目强忍着欲下的泪,恨声道:“好,给你一天时间!让你们道别。”   语毕转身吩咐众人:“备船,跟我去找祁爷,把魏东辞押回岛上,再派一队人给我死死盯牢了。”   霍锦骁心口一松,复而便是巨大的悲痛卷来。   祁望真死了?   ————   时已近暮,若是天色暗下,便再难在海中捞人。许炎派出十艘小船、五艘大船,亲自领着人前去搜海。魔鬼崖下的海域,大船难近,只能靠小船,可小船也没办法完全靠过去,只能远远搜索,期待海浪能将人送出来。   佟岳生被困突围之后不知所踪,东辞被带进卫所的牢里关起,森冷的铁栅隔开他与霍锦骁。   牢房内只有一扇开得极高的小窗,外面的天光透进一束,落在墙角。   东辞站在牢里,这样的囚禁对他来说似乎是家常便饭,他不在乎,目光只是落在她手上。   血色已经干涸,伤口还翻卷□□着,被她攥在手心。   “你让我给你包包手。”他道。   “是你把他推下悬崖?”她无意识地抓紧手,掌中又有粘粘腻腻的血渗出。   东辞点头:“是我。”   “为什么?”她又问。   “我想要他手里海坟区的图。抢夺之间错手之失,我无意杀他。”他竟一点都没替自己自己辩解,也无从辩起,因为确实是他将祁望逼下悬崖。   霍锦骁更用力地攥紧拳:“东辞,你没有武功,只能驭虫,他的武功却与我不相上下,怎么可能轻易被你所杀?”   东辞仍是摇头:“我不知道。”   诚如她所言,祁望武功太高,他并没打算以武力夺取,而是以蛊毒制人,想要将他迷倒,可非常奇怪的是,祁望对他身怀虫蛊之事似乎了若指掌,逼他不得不放出虫群。虫群一出,逼得祁望退避,这本也伤不着人,谁料虫群遮天蔽日,祁望不明身后之地,一脚踏空,而又那么凑巧,霍锦骁赶来。   这事的确古怪,但一切不过是他主观臆测,便是他自己心中尚待重重疑惑,又如何说与她听?就算祁望要设局害他,也不至以性命作赌注。   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   “那你为何要抢海坟区的图?”她继续问。   “我怀疑……不,不是怀疑,我确定失窃的五门火/炮是祁望所为。”   “你先前告诉过我不会是他?”   “先前只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能证明,你与他交情极深,视他如师如兄,又在平南呆了两年多,我单凭臆测,恐伤极你。”东辞一字一句道。   “那现在呢?有证据了?”   “有。当初从漆琉回来的假细作周阳,他在运送火/炮途中遭人灭口,被我救下之后一直昏迷,前些日子醒了。殿下给我来信,此人招供,与他接头者除了三爷的人之外,他还暗中与祁望有来往。火/炮运送的路线,他告诉给祁望过。”   “那祁望应该中你的计,被假的火/炮骗去海路,而不是转而从陆路截了你们的货!”霍锦骁冷道。   “小梨儿,你别忘了,那段时间我们一起见过殿下和假周阳,祁望必然知道这些,更知道你和周阳之间的对话。以他对你的了解,肯定早早断定你识破周阳的身份,也就知道周阳口中的运送路线必是假的。但他没有揭穿,目的是让海神三爷的人被骗去海路,他才能从中坐收渔人之利,所以才会出现两路劫匪。”东辞抽丝剥茧,一层一层揭开。   真相让人痛苦,祁望在她心里太重,若非必要,东辞情愿这辈子都不告诉她。   “还有,他将我约到魔鬼崖上时,也亲口承认了盗取火/炮之事。”   “这些事,你为何对我只字不透?为何要单独行动?”霍锦骁扑到牢门前,双手握上铁栅,掌心的血便顺着铁栅流下。   “起先因为没有证据,后来……是因为婚事。你我大婚,我不想你为这些事劳神伤心,也并没打算动手,佟叔去卫所是查探海图下落,我只是没有料到祁望竟然发现了。”东辞抚上也紧握铁栅的手,眼中痛色沉甸,缓缓道,“小梨儿,把手松开,不要逼自己,这件事与你无关。”   “火/炮藏在海坟区?”霍锦骁声音已然嘶哑,双眸通红无泪。   “是。”东辞道。   “如果没有呢?”她问他。   “不可能,除了海坟区,他没有别的藏匿点。”   霍锦骁眼眸微敛,不再作声。   ————   是夜,平南的海域上火光点点,隐约的泣唤一声一声响着,都在叫着同一个人。   “祁爷——”   掉入海坟区,别说生还,连尸首都难捞回。   平南的人搜到深夜,已经分不清是在找人,还是在唤魂。   许炎先带着一批人匆匆赶回岛上,留下另一批人继续在海上找着。   夜空黑云浓厚,月亮偶尔穿云而出,竟诡异地带着一丝丝的红色,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今日本就大不祥。   急步走到卫所前,还没进门,就听里面一阵兵荒马乱的响动,有人冲出看到他,当即跪下。   “炎哥,不好了,魏东辞被佟岳生和景骁救走了!他们还带走了海坟区的图。”   ————   平南岛北角的废旧码头前,泊着艘双桅沙船,船帆已张,正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几个水手站在甲板上朝来路焦急看着,船上没有点灯,隐在夜色里。   不多时,夜路里三人急奔而至。   到了船下,最后一人止步。   “这是我燕蛟的船和人,会把你们安全送到石潭,你们快点上船。”霍锦骁一边道,一边回首看了眼岛上,山上隐约有火光往山下涌来,想是卫所的人追来了。   “你不跟我一起走?”魏东辞拽住她的手腕不肯松去。   “东辞,我在你面前是云谷的小梨儿,可我在这里,是平南景骁,我不能一走了之。”霍锦骁把他的手推开。   嫁衣已褪,可脸上残妆尤在,艳色间透着凄烈。   不论有心还是无意,他推祁望落崖是事实,祁望若身死,这仇别说平南,就算是她也无法置之不理。可要她杀魏东辞,不,哪怕是看着别人伤他,她都办不到,又遑论替祁望手刃仇人。   这仇,若终归要报,那她留下,还了这条命便是。   “不行,我不能把你留在平南,要走你跟我一起,否则我不会离开。”东辞面上是少有的坚持。   他无法想像若是自己离开,留她独自面对平南的人会是怎样的情况。   “东辞,离开之后,别再踏足东海。”霍锦骁用完好的手掌抚过他的脸颊,平静道。   “霍锦骁!”东辞眉间冷静已失,方寸大乱,生平头一次,他恨自己没有武功。   霍锦骁笑笑,手往他后颈敲去,他却早有防备,知道她会来这招,侧身避开她的手刀,谁料她不过虚晃一招,真正出手的却是一直站他身后的佟岳生。   佟岳生一指点中他的昏睡穴,东辞的眼却仍强撑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方才眼眶通红地闭上,倒在霍锦骁怀中。   “佟叔,多谢。”霍锦骁抱了抱他,将东辞扶到佟岳生背上背好。   “你呢?”佟岳生点点头。   霍锦骁自腰间抽出软剑,看着逼近的追兵,目色渐冷:“我自有办法,佟叔,快走!”   “好,你多小心。”佟岳生当机立断,背着魏东辞跃上船。   霍锦骁一剑斩断船缆。   船在夜色中缓缓驶离,此一别,不知何日再逢,又或者,永无归期。 作者有话要说:  哦啦啦啦……   ☆、肃杀平南   火把的光在山路上蔓延成一线金黄萤火, 砾石被沉重匆促的脚步压得沙沙作响, 往黑漆的海边跑去。   “在那边,快追。”粗厚的嗓门响过, 本就匆促的脚步声更杂乱了。   风猎猎地刮,码头停的一排船在浪头上起起伏伏,像被拴住的麻雀, 怎样也挣不开束缚, 有道细瘦的人影在最后一艘船上忙碌着。   天就快亮了,漫长难熬的夜即将过去。   “炎哥,快!他们在船上!”   远空传来的呼喝声, 霍锦骁听得分明。   她加快了动作,在人赶到前一剑斩开系在缆柱上的绳。船帆张满,被风灌得向外鼓胀,船很快离开码头。   “不好, 他们走了!”   “上船追!”许炎暴躁的声音传来,夹着浓烈恨意。   霍锦骁走到船尾,一手掌舵, 一手手心摊着张羊皮纸。墙上挂的马灯灯光昏暗,纸上海图并不清晰, 她看得艰难。   时间仓促,她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虽然送走了东辞,但为避免许炎带船追上,她需要替他们引开追兵, 让许炎觉得东辞一直与她在一起。   思来想去,没有比躲进海坟区更合适的了。   他们本来就在找海坟区的,往那里去许炎不会起疑,而一旦进了海坟区的海域,平南的船就不敢再追,毕竟没有图,进海坟区就是九死一生。   虽然有图在手也是九死一生——她独自掌舵控帆,从来没试过。   ————   天将明,海沉浸在灰暗的光线里,岛屿耸立的峭壁像从海底探出的巨掌,妄图撕破天宇抓住什么,然而只是徒劳。海面上星星点点的火光朝着这处围笼过来,魔鬼崖前的海域,是通向海坟区的必经之路。   过了魔鬼崖,她就正式进入海坟区。   霍锦骁双手握紧沉重的舵,让船朝前全速行进,风从颊边呼啸而过,吹乱鬓边的发,她不松手,只转转脖子,却忽然看见远处的峭壁。   魔鬼崖,祁望掉落的地方。   崖下水域无船敢近,她只能远远地看,天色灰蒙,山崖像是这深灰间一抹浓重的黑,看不出本来模样,她也无从判断祁望如何落海。   脑中闪过白天时祁望落崖的画面,心没来由一颤,她情不自禁握紧木舵。   事起突然,一波接着一波,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跟了祁望两年半,她知道他们终究在面临分别,却从来未曾想过,是以生死作别。   木舵的纹路在指腹摩挲下格外清晰,她这掌舵的本事,还是当初远航时,祁望手把手教她的。   海面传来追兵的呼喝,许炎的船逼近了,她没有时间想过去,咬牙将舵一转,船缓缓倾斜,从两处暗礁的间隙穿过。   远处的船却减慢了速度。   “炎哥,他们进了海坟区,我们还追不追?”   许炎站在船头,不用手下提醒,他也知道,霍锦骁进了海坟区。   那是禁区,也是死地。   追不得。   ————   霍锦骁总算见识到海坟区的可怕之处。   进入海坟区后,她将帆降下,船速调整到最慢,按图上所示一点点往里挪。这里暗涌漩涡很多,暗礁到处都是,稍有不慎,船不是触礁就是搁浅,要么被卷进漩涡偏离方向。   因为行得慢,不过一日的船程,她花了双倍时间才走完。   船靠到简陋的码头时,霍锦骁仰面躺在甲板上大口喘气,摊在身侧的右手掌上裹的绢布已布满脏污,边角翻卷松,她也不在乎。两天一夜,她的手几乎没离过舵,眼睛也不敢离开海面,就这么撑过可怕的海坟区,到达海图上标记的岛屿。   能活到这里,已是她人生大幸。   霍锦骁筋疲力尽,抬起手臂压在额前,挡去刺眼阳光,闭眼歇了会才从甲板上弹起。   岛很荒凉,杂草丛生,不像有人居住,破旧的码头前有土道延伸进岛中央。这岛屿看起来不大,地势略有起伏,却无陡峭山岩,只是平缓的小山丘。她的船开到这里许久,也不见有驻守的人出来,想来祁望十分放心这里的海域,知道无人能进来,连接守卫都不设?   霍锦骁在舱里舀了两瓢清水灌下,摸了个发硬的馒头,边啃边下了船,沿着土道往岛中探去。   土道上没有车辙和脚印,离上次有人进出此地应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否则路上的灰土不会盖得这么厚,也不会毫无车辙和脚印。   她一边走,一边观察。   路延申至山丘正中便没了。矮树覆盖的山丘正中被人铲出一大片空地,盖了五间屋子。她施展《归海经》查探过,屋子和四周围都没有人,她逐一推开屋子,除了其中一间屋子放着数张简陋通铺外与家什外,其余四间大屋都空空荡荡,只在角落里堆了些油布与板车。   显然,这四间大屋是当作库房囤物用。   这里没有驻守者,也就意味祁望应该有段时间没在这里藏东西了。   岛屿很小,她查探完库房,绕着整个岛走过一遍,将每个角落都查了个遍,只花了半个时辰时间。   她没找到第二处藏匿点,更没发现五门火/炮的踪影。   东辞信誓旦旦地说,火炮被藏在这里,可她查了遍,别说是火/炮的影子,就连曾放过火/炮的痕迹都没有。   火/炮庞大沉重,若送到这里,光是在土道上压出的辙印,恐怕都深得难以在短时间内消除。再者论,要运送这五尊火/炮,非要出动大船不可,海坟区的海域对可进出的船有极强的限制性,许多狭窄区域,若是大船的话触礁的风险非常大,根本进不来。   这么没把握的事,以祁望的性子,是不会尝试的。   火/炮从来就没运进海坟区,这里只是他从前藏匿军器的地方。   霍锦骁握紧拳,心中疑窦丛生。   ————   在海坟区的荒岛上休息了一夜,霍锦骁在次日清晨踏上归路。   海图上所绘的海坟区就是以这荒岛为中心一片暗礁群,她也不看不出这图有没问题,不过就算有问题,她也不能再往里探,没有确切的图,她往里就是送死。   因为了有进来时的经验,回去时显得轻松一些,但她仍旧不敢有丝毫松懈。   回到魔鬼崖前的海域时,离她送东辞离开平南已隔了四日,也不知道他们顺利摆平南的追兵没有,霍锦骁心头如坠沉铅,被各种事堵得难受。   刚刚驶出魔鬼崖,迎头就有两艘平南的战船包围过来,船上都是许炎的人,料来是他派在这处专等她出来再地抓捕的。   霍锦骁一眼瞧见船上的人对她执弓扣箭,都是昔日同生共死的人,转眼视她如仇敌。   她自嘲笑笑,并不打算逃,只将帆收下,不再掌舵。   坐到船舷边,她拆下手上被磨得不堪入目的绢布,也不管平南的人打算怎样,只将伤口重新包扎。   伤口才刚扎好,已有船只靠过来。   “景骁。”沉厚的唤声响起。   霍锦骁只觉得船身震了震,已有人跳上甲板,刀刃架上她的脖颈,她无动于衷,只抬头望向过来抓自己的周河,淡道:“东辞不在我船上。”   周河面无表情:“我知道。”   霍锦骁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心中“咯噔”一颤。   莫不是东辞被他们抓回来了?   “带她去见炎哥。”周河吩咐道,半句话也不多说。   霍锦骁自觉站起,不用他们押送,就跟着他们跳上另一艘船。   走了两步,她发现不对劲。   卫所的人,已是全副装备。   ————   霍锦骁心里不对劲的感觉一直持续着。船开得很快,沿着平南绵长的海岸线,她看到码头上泊着数量庞大的战船,一艘商船都已不见,而远处的海面之上,是同样密集的战船。   虽说先前祁望已在作战前准备,但也不至紧张到如斯地步。   她不在的这四天里,肯定发生了什么。   “周河,发生了何事?”她情不自禁问向周河。   周河正眉头紧锁地盯着海面,闻言神色复杂地望向她,既有恨,也有痛心。   “你一会见到炎哥,就知道了。”他什么也没说。   霍锦骁更觉奇怪。   隐约的不祥浮上心头。莫非……沙家的人攻过来了?   ————   许炎不在岛上,而是在离平南不远的海域上。   玄鹰号随浪浮沉,画着巨大鹰图的船帆落在地上,常在甲上巡视的男人已然不在,换成了许炎。   霍锦骁踏着舷梯走上玄鹰号时,许炎正单膝跪在地上,将白布拉到身前一具尸体的头上盖好。她堪堪看到那人的脸,卫所的孙棋,许炎的得力手下。   而,甲板上不止孙棋一具尸体,与他并排列着一共七具尸体,都已经盖上白布。   霍锦骁心头大怵,急步上前,道:“炎哥,这是出了何事?”   许炎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憔悴泛红的眼眶像要噬人,恨意几乎要夺眶而涌,但他却没动手,只是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道:“你回来了?给她观远镜,让她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旁边有人递来观远镜,霍锦骁迅速接下,朝远海望去。   远海海线上,压着密集的船,旗帜飘扬,不属于平南。   越看,她心头越沉。   “三港绿林倾巢而出,联合石潭水师,绕过燕蛟,从西侧攻我平南,昨夜开战。你放走的魏东辞,正是他们的领军人。”   许炎的声音静得像尖锥,狠狠扎进她心口。   “从石潭走西线到平南,需要九日时间,你的魏东辞早就做好计划要攻打平南,而你……亲手帮他促成了这一战。”   他继续道,语气没有温度,冷到骨髓。   “不可能……”霍锦骁放下观远镜,惊得心中一片混乱,半点丝绪都理不出来。   “景骁,你扪心自问,在平南两年,我们如何待你的?”许炎看着她,像要将她撕开,“祁爷待你不薄,平南也待你不薄。当初若没他收留,你早被雷尚鹏发现,是生是死都难说,哪有今日风光万丈的燕蛟景骁,东海第一女枭当?若非他这两年倾囊相授,教你点滴海事,你怎么可能在海上混得如鱼得水,这般顺利?”   霍锦骁的手发起颤,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潜入金蟒岛一意孤行想要夺岛,要是没有祁爷和平南在后面撑着,你活得到现在吗?当初他说要亲自上金蟒助你,我们所有人都是反对的,可他还是去了!”   许炎目光中的火焰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   “还有那个叫周阳的细作!”   霍锦骁脑中嗡然一响,震惊看许炎,他竟然知道这事。   “你大概不知道,从你踏上漆琉的那一刻起,三爷就已经知道你来自云谷了,如果不是祁爷暗中想法子周全此事,骗过三爷,你能走得出漆琉?周阳身份早就曝露,三爷留着他就是为引出同党,你却去见他!”   “……”霍锦骁难以置信摇着头。   “若非祁爷发现得早,抢先一步将周阳抓去送给三爷,又承诺留你在身边暗中利用,以窃军机,还以数利相许,你哪能这么轻松地离开漆琉?你可知他做这些,是冒着多大的风险?稍有差池,别说他,整个平南都面临灭顶之灾!”   “我不知道……”她攥着拳,失神看着海面。   “你当然不知道!你不过当他是个驱利而为的小人,对不对?对,他做每件事都有目的,可不管他做了什么,就算是他骗了全天下,他也没对不起过你景骁!”许炎终于怒吼,“去高贞时,你冒险潜进被劫的梁家船上,还是他去救的你,只带了寥寥数船,临去之时,连遗言都暗中嘱托给我了!”   霍锦骁想起索加门海域所遭遇的战事与骤风,往事历历在目,泪水一颗一颗落下。   “他在拿命护你,你呢?”许炎怒急,伸手揪起她的衣襟将人往船舱壁上撞去,“你却忘恩负义,引狼入室,不仅害死了他,又陷平南于战祸,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自己,俯仰无愧天地,你到底对得起谁?是对得起祁爷?对得起平南?还是对得起我死去的这些兄弟?”   他抬起拳,落下时终因她是女人,而重重砸在她脸侧的舱壁,发出巨大响声。   霍锦骁胸中翻腾如海,痛到几乎窒息。   缓过几口气,她方缓缓道:“许炎,放手。”   许炎胸口起伏不止,强抑着沸腾的怒气,渐渐松开手。   “备船……让我去见东辞……”她开口。   “什么?”许炎冷嘲道。这时候了,她还要他备船让她去会情人?   “我让你备船!”霍锦骁忽厉喝出声,袖间滑下薄刃,如幽灵般划向许炎颈间。   许炎脸色顿变,这一招来得猝不及防。   霍锦骁闪电般转到他身后,将薄刃顶到他咽喉上,也不再与他说话,只朝船上众人厉声喝道。   “备船,不然我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几天,基本没回评论,T.T……脑细胞快被剧情烧光了,小天使求治愈啊。 顺便回答个关于东辞下不下线的问题——东辞不会中场休息,会一直出场直至完结。   ☆、永乐郡主   天气晴好, 万里无云, 碧波轻涌,无风无雨, 是东海最平静的时候。   有船远来,风帆张到极致。   帆上绘着巨大的青蛟黑燕图,蛟龙出海, 新燕破空, 是来自燕蛟岛的船。   “船还能再快吗?”巫少弥站在船头举着观远镜远眺前海,神色急冷。   “已经最快了。”船员摇头。   “阿弥,你莫急, 小景姐姐会有办法的。”丁铃知道他在急什么,柔声劝道。   他们原是接到平南送来的帖子,被邀去参加霍锦骁的婚事,岂料船才出岛一天, 就听闻平南剧变,等他们赶到平南海域时,这里已被石潭港来的船围起。   “办法?可今天执令攻打平南的人是魏东辞!”巫少弥已经接到消息, 知道平南大概发生了何事。   丁铃轻叹一声,竟不知能说什么。   巫少弥复又拿起观远镜望去, 双目骤睁。   观远镜里驶过艘双桅船,船上船员不多, 船头站着两个人,确切些说,船头站着被霍锦骁用薄刃抵着咽喉的许炎。   船正快速朝战区驶去。   “快, 转舵,快!”巫少弥回头急吼一声,朝舵舱跑去。   ————   “炎哥,攻打平南的除了三港绿林之外,还有石潭水师,你可知指挥者是何人?”霍锦骁用薄刃抵着许炎的咽喉,淡道。   战区将近,前面的船压出一条深色海线,前为战船,中为水师督船,后面还跟着补给船。   许炎微仰着下巴,冷嘲:“你不知道?是石潭都司的参将洪佩山。”   “洪佩山?他为何突然来攻打平南?”霍锦骁冷静下来,心中生疑。   洪佩山原是驻守三港的水师将领,已经在三港呆了多年,专门负责石港沿海之事,为地方武装,原不直接隶属她父亲麾下,不过若东海海战正式爆发,他便归由晋王调配,平南行事低调,祁望有正规的海商文书,按理不应该先攻打平南才对。   “那你要问魏东辞了。”许炎放眼而望。   三港的战船已近在眼前,被一众小舰围在正中的一艘大船,正是水师督船,魏东辞就站在上面,身边与身后皆是人。   他果然去而复返。   “降速停船。你们回去吧。”霍锦骁手中薄刃松开,将许炎往前一推。   许炎脱离她的挟制,反手朝她抓来,她朝后跃开,喝道:“对方的船围过来了,炎哥如今是平南人最后的希望,若是被抓,平南就真完了,别浪费时间在这里与我缠斗。这件事,我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   许炎朝海面望去,果见数艘船往这里驶来,他略作思忖,当即收手回头,命令船上其他的人将子船放下,他们跳上子船去与远远跟来的平南其余船会合。   ————   许炎带着人一走,船上便只剩霍锦骁一人,她抽/出剑,用右手掌包的布慢慢拭过,等着对方的船靠近,只是还未等到,船舷忽被三爪钩钩牢,一根青索跨海而牵,在两艘船架起绳桥。   “阿弥?”霍锦骁蹙起眉。   巫少弥等不了两艘慢慢靠近,他以绳为桥,飞掠到霍锦骁船上。   “师父,徒弟来迟。”   单膝落地,他跪在她身前。   “你来做什么?快回去!”霍锦骁震出内劲将人扶起。   “我带燕蛟的人来帮你。”巫少弥没问出了何事,只握拳道。   “回去!这祸事本未涉及燕蛟,你别把燕蛟拉下水,快点回去。”霍锦骁果然看到南面海域出现一批战船,全是燕蛟的船。   燕蛟的实力还不够,若是受到牵连,恐怕会毁了这两年的努力。   “师父!”巫少弥看着前方越逼越近的战船,她却只有一个人,不免心里忧急。   “让你回去就回去,叫燕蛟的船先退!”霍锦骁见他不肯动作,没时间再和他废话,厉声喝道。   巫少弥双拳紧握,眉拢如山,抿唇不发一语地看她。   犹记当初她救他之时,她在溪边赠他一方薄帕,那时她灼灼年华,明眸善笑,未经风雨,成天的笑,还爱逗他。若论年纪,她也只长他一年四个月又三天而已,其实年岁相当。   只是,一日为师,便终身为师。   “阿弥阿弥,待你学成,便换你护我吧?”   “好啊,师父,阿弥一定护你。”   当年誓言犹存心头,而他已长成。   霍锦骁又催了他一句,巫少弥转身行至船舷,出剑挑起三爪钩,将绳桥毁去。   “阿弥?”她不解此为何意。   巫少弥抬手,朝燕蛟人发旗语——退!   那一头船上站的丁铃与他对视片刻,断然转身,眼中泪光盈盈,声却绝然:“退。”   “师父,燕蛟退了,徒弟留下。”巫少弥回头,笑出旧日腼腆。   留在她身边,战至身死。这辈子,没有遗憾,只是若能重头来过,他不想再拜她为师。   师徒之情,怎比得过他心尖胭脂如血,似她笑靥。   “好!”霍锦骁连道三声,不再赶他,“你向对方发旗语,告诉他们我是平南使者,要见洪佩山。”   不是魏东辞,她要先见洪佩山。   ————   四周渐渐有小型战船围拢过来,霍锦骁已能看到船上战甲齐整的大安水师,弓/弩/枪皆行。她坐在船头的船舷上,双脚晃在船外,从四周危险置若罔闻,巫少弥飞身到桅杆上,向对方打了很久的旗语,对方才同意见她。   不多时,一艘小船划来,停在了她的船下。   霍锦骁带着巫少弥跳到小船上,立时便有身着轻甲的士兵围过来,脸色沉肃地将二人押向船阵中。水师督船是整个船队里最大的一艘两层宝船,还未完全靠近,霍锦骁已经看到甲板上围着船舷整齐站着的弩手,以及站在船头的魏东辞。   她抬眸,两人目光凌空交错,他快步跟着她的船走到船侧,看着舷梯搭好,霍锦骁被人押上甲板,这才看到甲板上除了弩/手之外,还站着许多三港绿林豪杰,其中不乏熟面孔。   “妖女!”有人低声骂她。   霍锦骁望去,正是程家的程雪君,她已改作妇人打扮,梳着油亮的头,眼睁得狠,她身边站着钟玉珩,穿宝蓝的袍,被挑断手筋的右手垂在身侧,正满脸戾色地看看她,又扫过魏东辞。   这二人已然成婚,也不知出了何故,这三港豪杰齐聚的战事,程家竟由钟玉珩主持,在一众宗派掌门里显得尤其年轻。   “锦骁。”东辞见到她安然无恙,满目欣喜,走到她身边上上下下打量。   霍锦骁面无表情:“我不是让你回三港,你为何去而复返?”   “你在平南,我怎能独去?他们有没为难你?”他小声问道。   “我去了海坟区,火/炮没有藏在里面。”她答非所问,“这场战,是你安排的?”   东辞忽沉默,待要再说,却已没有时间。   “你是燕蛟的人,为何代表平南?来见洪参将有何要事?”洪佩山的亲随出来,手握刀柄冷道。   “见到他我才能说。”她淡道,无视四周利如刀箭的目光。   “笑话!洪大人岂是你这妖女想见就能见的?若然你心怀不轨,洪大人岂不危险!”旁边有人插话道。   “参将大人战务繁忙,姑娘有要事与本官说也是一样。”那亲随倨傲开口,“若想求和,姑娘就不必多说,此番前来,我等是奉朝廷之命找回失窃的火/炮,除非你们将火/炮交出,再归顺朝廷,否则你我无话可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本官可送姑娘回去。”   “林大人,别放她回去,这妖女在东海多年,火/炮失窃之事,定与她脱不了干系。”程雪君抢道,说话间,她悄悄看一眼魏东辞,他眼中无他物,只一心看着霍锦骁,不由叫人更气。   钟玉珩发现她的目光,眉宇间戾气更为浓重,冷哼着捏着她的手腕往后一推,下手毫不留情,疼得程雪君变了脸色。   用的是左手。   “火/炮之事绝与她无关,我可担保!”东辞重道。   “盟主,如今连你都脱不了干系,你又凭何担保?”钟玉珩阴阳怪气地笑了。   霍锦骁眉头轻拢,疑惑地望向东辞。三港绿林这是怀疑到魏东辞身上了,因为她?   “盟主还是莫再替这妖女说话了。”旁边有人沉叹道。   “捕风捉影的事,盟主清者自清,清远山庄信你。”清远山庄庄主抱拳道。   东辞颌首一谢。   霍锦骁半眯了眼,连东辞都被怀疑,就算告诉他们火/炮不在平南都没人信了,可是是谁把火/炮藏在平南的事传出去的?东辞一直在东海,也是最近才怀疑到海坟区头上,三港的人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把这东西拿给参将大人,要不要见我,随他的便。不过,我要单独见他。”霍锦骁从随身小包里摸出白绢包的东西,凌空掷了过去。   那亲随接下,用手捏了捏,思忖片刻,回舱请示。   只等了一小会,洪佩山的亲随就出来请她进舱。   ————   霍锦骁被带到船上的议事厅里见洪佩山。洪佩山年近五旬,蓄着络腮胡,身材高大,只略有些发福。她进去时,他正坐在座上品茶,看到她进来将茶搁下,坐着等她行礼。   “还不拜见大人?”亲随推了她一把。   霍锦骁纹丝不动,半嘲:“你确定要我跪你?这一拜,你受得起?”   傲然的目光,已不属于燕蛟景骁。   洪佩山心中一动,眼珠转了转,挥手遣退亲随,从座上走下。霍锦骁见他手里摩挲着一枚青绿玉扣,挑眉道:“大人认得这玉?”   那是她给他的信物。   “龙影玉?天家之物?姑娘是……”洪佩山不动声色问道,刚才拿到这枚龙影玉时,他对着光看了又看,才满心惊疑地确定了此物真假。   龙影玉,玉中有龙影,会随光线游走,是当世奇物,只有一枚,在皇家,并且……   “大人好见识。此乃我父王二十年前赠予我母妃之物,当世只存一枚。此番我隐瞒姓名身份潜入东海替我父王行事,母妃特将此物赐我以证身份,以防不时之需。”她勾起笑。   他既然认得这玉,就好办了。   洪佩山脸色终于变了。   父王?母妃?   “令尊令慈是……”   霍锦骁自顾自坐到旁边椅上,勾唇笑道:“大人心里没数?”   说着,她又摸出枚小小玉牌,按在桌面。   “云谷令……”洪佩山一眼认出,“你是……”   “我是霍锦骁。”   当朝晋王独女,皇帝亲赐封号永乐,身份尊如公主,虽极少在京中露面,永乐之号却很响亮,再加上有那样的爹娘,为官多年早就成了人精的洪佩山怎么可能没听过?   “下官见过郡主。不知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下官失礼。”洪佩山很快反应过来,抱拳见礼。   “大人不必客气,是我来得突然。”霍锦骁虚扶一把。   “不知郡主前来所为何事?”洪佩山小心问道。   “我且问大人,大人此番大兴兵事进入东海,可得我父王授意?”霍锦骁冷盯着他。   洪佩山额上沁出细密汗珠,他不自然地摸摸络腮胡,回道:“并非晋王之令。下官乃是地方武官,不在晋王麾下。此番乃因朝廷失窃火/炮之事,下官前不久接获密报,说火/炮藏在平南一处海岛之上,故而兴后前来,欲为朝廷,为晋王效力。”   “呵。”霍锦骁冷笑,“此事在石潭乃由太子殿下负责,大人可问过殿下之意?”   “这……”洪佩山汗出得更大了,“殿下这段时间不在石潭,下官见事态紧急,帮未及上报便来此。”   霍锦骁听明白了。有人假传消息说火/炮藏在平南,这洪佩山立功心切,想自己悄悄地把火/炮找到,好向朝廷领功。也难怪,这人年近五旬,在参将这位置上坐了数年,眼见年岁渐大,没有升迁的盼头,却等到这大好机会。找回火/炮算是大功一件,他自不愿错失,自己的兵力不够,又联合三港豪杰同来。   “洪大人,听我一句劝,把兵退了吧。”   “下官为朝廷办事,郡主何出此言?”洪佩山虽敬她身份,惧她背后之人,却断没有白跑一趟的道理。   “一则大人要寻的火/炮不在平南海坟区;二则我来东海作我父王先锋,燕蛟已入我手,平南马上也是我的,日后皆为大安水师所用,洪大人这横插一手……”   她说着顿了顿,洪佩山心脏跟着一停。   “我怕到时候大人不止官职不保,连项上人头都难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所以很晚才开始码,更新晚了,抱歉。 然后,《冤偶》被好多好多好多人吐槽了,我我我我,暗矬矬把名字改回去吧……【这有一个很怂的作者系列】   ☆、剑殇东海   大船比小船要稳当, 海浪不大的情况下, 站在甲板上的几人都察觉不到船的涌动。太阳很大,灼花人眼, 顶着烈日的人不一会便觉得双眼花白,头顶一片焦烫,然而没有人离开。   东辞站在桅杆下, 正与清远山庄的庄主低声说话, 佟岳生双手环胸靠在桅杆上,对发生的事视若无睹,东辞没有出声, 没有危险,他便不会动手。钟玉珩与程雪君站在离舱门较近之处,钟玉珩替她理了理鬓角,夫妻两貌似恩爱非常, 程雪君却面色苍白地低下头,目光再也不敢随处看。旁边还有好些人站着,似乎都对钟玉珩有些敬畏。   巫少弥远远站着, 眼睛专注地盯在舱口,对其它事概不关心。   甲板上很静, 霍锦骁进去得有些久,东辞不时扫过舱门, 仍没见到她出来。   “怎么还没出来?”有人终于不耐烦地出声。   “该不会是起了变故?”另一人附和道。   “莫非妖女对参将大人下手了?要不大伙一起进去看看?”   “大人既然吩咐过单独见客,况且这是朝廷军中之事,我们不是朝廷中人, 贸然进去不妥。”东辞扬声阻止。   “看来盟主对那妖女真是一心维护,我等冒险而来,欲为国出力,盟主如此行事,不怕寒了诸君的心?”钟玉珩走出,左手抚在已废的右手上轻轻揉捏着,笑得阴柔。   “你少胡说,盟主是为大局着想,这是朝廷的船,岂是我们肆意妄为之地?”清远庄庄主喝道。   “朝廷的船?哈哈哈!”钟玉珩仰天一笑,“没有程家的银子,没有三港绿林的人手,他一个区区的参将,哪来能耐出兵围攻平南?你说这是朝廷的事?难道三港豪杰和我程家没出这一半力?你大盟主又做了什么?”   钟玉珩有恃无恐之处在于,这趟出船出兵,朝廷并非独一份。   “我离港之时已经与你们交代清楚,待我进东海查明之后再作打算,如今情势未明,你们却突然大举进犯,若是打草惊蛇,便得不偿失,还可能惊动海神三爷,提前引发海战,坏了朝廷后面的部署。”东辞眉色一凝,沉声道。   “盟主与那妖女交情匪浅,等你查明,恐怕东西早被运走。”   “说了这么多,你们不相信我?”东辞声音越发冷冽。   “盟主,别怪钟某说话不中听,盟主与那妖女之间的事,大伙看得清楚,无需钟某赘言,就连这次盟主中途归来,带我等杀至平南,也是为了要救那妖女。你让我们如何信你?”钟玉珩捏了会右手,忽然又恼怒地将右手甩开,笑却更为阴柔,“要我们信你也可以,你杀了那妖女,大义灭亲,我们就信你。各位掌门,你们说是不是?”   “此话有理,大义灭亲!”   人群中顿有人齐声附和。   咻——   薄刃飞过,划向钟玉珩的脖子,他微一色变,往旁边闪开,却不及完全躲避,衣袖仍被薄刃划破,“嘶啦”声裂开道长口。   众人皆惊,望来出手的人。   巫少弥手里拈着第二片薄刃把玩着,对四周望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把这无名之辈先拿下祭旗!”钟玉珩看了眼自己的衣袖,下了命令。   他身后的人纷纷取出武器,东辞皱眉正要朝佟岳生开口,舱里传出厚重如闷雷的声音。   “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洪佩山走出。   “洪参将。”四周围的人又都暂时住手,向他行礼。   洪佩山谁也没理,只叫来自己手下:“你们几个备船,送景姑娘回去。”   说话间,霍锦骁已从他身后走出,神色泰然自若,眼中甚至有些倨傲的嘲讽,叫钟玉珩看得怒火腾升。   “洪大人!不能放她走!”他惊怒道。   洪佩山吩咐完,淡道:“本将行事,无需你多嘴。”   他说话间向霍锦骁做了个“请”的手势,众人观其神色竟有些许恭敬之意,不禁大为惊奇,这前后态度相别,不由叫人猜疑其中发生何事,只有东辞略低了头,扬起丝浅笑,他已然猜到这前后之差是因为什么。   “多谢大人。”霍锦骁抱拳拱手,朝外走去,又向巫少弥招招手。   巫少弥到她身边,仍旧沉默跟着。   “洪大人,这妖女与你说了什么?你放她回去,可是要攻岛?”钟玉珩按下怒意问道。   洪佩山听他话中质问毫不客气,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当下便沉喝道:“本将与她谈的是朝廷机要之事,哪容你一介草莽知晓。至于火炮之事,本将已收到密报,并不在平南岛上,即日退兵回港。”   “什么?!”所有人都愕然惊滞。   钟玉珩更是不敢相信,若然就此回去,岂非无功而返,他们还平白折损人力物力?   “洪大人,为何突然退兵?此事怎不与我等商量?”   “笑话!朝廷之事还需与你们这些山野莽夫商量?至于退兵,难道本将刚才说得不清楚?火/炮不在平南!”洪佩山冷喝道。   “仅凭这妖女一席话,大人就断言火/炮不在平南,莫非大人与这妖女也是一丘之貉?”钟玉珩怒嘲道。   “放肆!”洪佩山的亲随上前抽出刀刃,“敢对参将大人不敬,你不想活了吧?”   钟玉珩脸色变了又变,难抑暴怒之心,骤然出掌轰向那名亲随。洪佩山只觉身畔似有山峦般的压力震过,站在他身边的亲随已惨叫一声,被击飞到舱壁上,落地后口鼻出血,全身软如泥,似乎骨头皆被震碎,不过几个呼吸,已然气绝。   所有人都看呆,洪佩山大惊失色,往舱里退了几步,旁边呼啦围来一群士兵。   “大胆钟玉珩,你这是谋害朝廷命官,不想活了?”洪佩山惊怒交加。   霍锦骁与东辞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诧异。这钟玉珩原本习剑,右手被废之后怕是改练了别的功法,掌力十分古怪,行事也越发毒辣乖张了。   “洪佩山,这趟出兵,我们三港武林倾巢而出,为朝廷共谋大事,你却说退就退,别说我不同意,就是我这些朋友,恐怕也是不服。”钟玉珩指着海面。   洪佩山望向四周,海上停着的战船甲板上都站满人,半数以上是三港绿林的人,都远远看着他们这里,他脸色数变。行军作战,最怕兵变,而他如今难以服众,钟玉珩的人加起来已逾总兵力的三分之一,又都是江湖人,在内部动起手来,他们讨不到好。   思及此,他不由望向霍锦骁。   要接她回去的船已经备妥,霍锦骁却未离去,收到洪佩山为难的眼神,她冷冰冰开了口:“钟玉珩,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可不是逞凶斗狠的江湖,杀人是要偿命的,你还想在军中胁持参将大人,若按军法,你不知死几次了,打算让三港英雄都陪你被官府通缉?”   此语一出,有人便面现矛盾,确如霍锦骁所言,来的这些人之中不乏在三港开宗立派扎根三港的,本就不是亡命之徒,若为此事陪上身家,那真是不值当。   “我哪敢威胁大人,也行,大人退兵,我们留下!船借我们用用。”钟玉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根本不在乎霍锦骁说的这些。   霍锦骁沉眸略一思忖,复又道:“钟玉珩,你也不必为难洪大人,江湖事江湖了,我们按道上的规矩来,以武断输赢,手底下见真章。你们挑个武功最强的人出来与我比试一场,若赢了,我的性命随便你们处置,若输了,你们就听从洪大人之命行事,如何?”   东辞倏尔握紧双拳,眉目顿时沉如深海。   钟玉珩眯起眼思索片刻,道:“好一个江湖事江湖了。”   “你们敢么?”霍锦骁激道。   “有何不敢!难道我们还怕你不成!”有人喝道。   “那就来吧,谁要同我比试?还是你们打算所有人一起上?”霍锦骁扬眉怒笑。   “我们这么多人打你一个小姑娘,胜之不武,传了出去也不光彩。玉珩,挑个人和她比吧。”一直站在钟玉珩身后的老者开了口,这人名唤崔焕,也是三港的武林泰斗。   “好。”钟玉珩走上前,转转左手,刚要开口,身前人影一闪,被人挡住了道。   “我和你打。”   温润的声音响过,所有人都是一惊。   魏东辞站在霍锦骁面前,目光似被冰川折射出的日光,虽然耀眼却毫无温度。   霍锦骁也怔住。   “盟主,你凭何与她单打独斗,别是假意比试,要放走她吧。”钟玉珩冷嘲。   “你们不是不相信我?想要我大义灭亲?”东辞一边出声,一边展臂而举,黑青的经脉忽然从手臂蔓延自手背,“再怎么说,我现在也还是六省盟主,统领三港绿林,此战本该由我亲自出手。我与她一战,不计生死!至于我凭何出手……”   话音未落,他袖中忽窜出满天赤红蛊虫,黑压压地飞在身后与天际,发出嗡嗡响动震得四周剑颤。   钟玉珩大惊,噔噔退了数步,旁边一众武林人也尽皆退开,全数色变。   “东辞……”霍锦骁怎样也没料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的秘密曝露,心里已然大恸。   东辞手指空抓,经脉自肌肤上浮起,宛如毒蔓扭蔓狰狞。   一向清俊飘逸有如谪仙的男人,忽然变成了地狱恶佛,手执屠刀,叫人不禁心生恐惧。   船忽有些轻微震动,有人探身看了眼水,骇然惊道:“水,水里好多……”   后面的话再也出不来。   众人都跟着看向海面,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东西从船底游出,也不知是虫还是鱼,只看得人头皮发麻。   蛊王魂咬之召,纵深海亦有虫应。   “够资格了吗?”魏东辞转身问众人。   无人敢再开口。   ————   战场并不在洪佩山的督船上,而是挑在了霍锦骁来时从平南开出的那艘船上。四周的战船渐渐靠近,所有人都上在战船上观战。   风起浪涌,船动如叶,黑压压的虫群飞舞着,像坠在半空的云。   霍锦骁与魏东辞相视而立,手中长剑指地,晃折出冰冷剑光。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与他为敌。   “为什么?”她问他。   “你是平南景骁,我是三港盟主,事已至此,不打不行。”东辞淡笑,颊上也有几缕黑青经脉,一张俊颜无端狰狞,只有那笑,仍旧如昔。   “为什么你要来应战?”霍锦骁握紧拳。这战,要怎么打?   “锦骁,我知道你心里怨我错杀祁望,也怨我下令攻打平南,此战就算我与你了结这两桩事。”东辞目光半落。洪佩山和钟玉珩联手出兵攻打平南的计划虽与他无关,但昨日出船偷袭平南之战,却的确出自他之手,无可辩驳,他想从平南将她寻回。   霍锦骁已经从洪佩山口中得知此事的大概经过,阴差阳错的祸乱,没有根源的仇怨,听起来像上天的恶意捉弄。   她动不了手。   “你若不动,那我先得罪了。”东辞话音一收,退后半步,人影已然裹进虫群之间,再也不见。   天上虫群往霍锦骁疾速飞去,似天降毒雨。   霍锦骁不能再避战。   ————   “炎哥,快看。”玄鹰号上的瞭望手指向远处。   许炎已经手执观远镜在看。   自从霍锦骁被带到对方的战船上,他便密切注意着那边的动向,可发生的事却着实透着古怪。   “把船开近些。”   隔得有些远,即便有观远镜,他也看不清情况。   天空和海面皆有异动,他很难让自己冷静地呆在原处不动。   ————   “哥,把船开过去,近一点,快!”丁铃也已注意到海上非同寻常的情况。   “知道了。”丁喻一边吩咐手下将船开近,一边沉声道,“他们两这是要打?”   丁铃摇摇头,她看到巫少弥站在船头的舷尖上,一动不动。   谁都不知道出了何事。   ————   无数人的无数目光,都盯紧这场比斗。   霍锦骁却只听到自己剑尖传来的一声轻微裂响。   那是剑入心脏之音。   不偏一分,不差半寸。   她想起多年前跟他说的话。   “咚糍,若我行走江湖,一定会是最厉害的侠女,惩恶扬善,比我爹我娘还要厉害!”   可如今,她好像成了四海八荒里最厉害的魔女。 作者有话要说:  唔,纪念一下,本章24小时内的评论送红包,爱你们。   ☆、长生双命   不知可有人试过, 将剑刺进心爱之人胸口的滋味?   人没了心可还能活?   她师兄那么聪明的人, 可会医他自己心上这道伤?   霍锦骁不知道。   杀东辞这日,万里无云, 碧波微粼,是这海上难得的平静时刻,风雨皆无, 四周都是人, 看着她的剑,看着他的血。   黑压压的蛊虫一只一只落到地上,像下起倾盆大雨。   她和他相识有十六年……还是十七年?记不清了, 从她记事以来他就在,像她生命里伴生的草木,在地上各自繁盛,可根却在地底深处相结, 像紧密相联的血脉。   “说好的,同去同归,你为什么骗我?”   她抱紧他, 呢喃着。   凤冠未覆,嫁衣尚新, 家中新贴的喜字犹展,匆匆数日, 春华落空,乌发难结,少年心事, 只剩旧忆。   这段血路尽头,为何还是只剩她一个人?   ————   夏雨来得突然,乌云骤然聚涌,顷刻间下起滂沱大雨,山间的路被雨水浇得泥泞。林间树木簌簌作响,叶片叫雨打得噼啪作响,像突如其来的哭泣,四面八方流过。   有人踩着满地泥泞急跑而过,蓑衣下摆露出的青裙蹭了一大片泥水,她也不停步,仍是卖力跑着。很快,她便跑到山崖下的石洞前,气喘吁吁地放缓步伐。   石洞幽深,里面一片漆黑。   洞前有人撑伞站着,伞沿的雨水串成线落下,雨气潮湿了他身上衣裳,肩头衣袂袖子全是大块水痕,这人也不知在雨里站了多久。   “阿弥。”丁铃唤了他一声,把笠帽从头上摘下。   巫少弥转头见了,将伞撑到她头上。   “你怎么来了?”他问她。   “小景姐怎样了?”丁铃一边说,一边把藏在蓑衣里的食盒拿出来,她来送饭的。   巫少弥摇摇头,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担忧:“一天一夜,没出来过,也不让人进去。”   他想进去陪她,都被她的剑气挡在洞外。   昨日之战,他站在船上看得最清楚,霍锦骁不偏不倚刺中魏东辞心脏,而那一剑本该刺空。从那时起,她脑中绷紧的弦就断了。跟着霍锦骁两年半,他还没见过她像现在这般,生气尽空,鲜活不再,眼神都是灰暗的,看得人心里抽疼。   可谁都给不了她安慰。   从船上回岛之后,她就抱着东辞尸体进山,躲进这山洞里,万事撒手,谁都不见。   “你在这里守了一天,吃点东西。”丁铃打开食盒,拿出荷叶包的两个包子塞进他手。   巫少弥没什么胃口,却还是接下。丁铃拍拍他的肩,盖上食盒,又往前走去。   “你吃着,我给小景姐送进去。”她快步冲出伞。   “别去!”巫少弥闻言心头一紧,扔了手里的包子,飞身上前。   轰——   剑气骤然划过,洞前地面飞起一片碎砾。丁铃被巫少弥紧紧拽着手臂拉到身边,心有余悸地看着洞口地面上深浅不一的数道剑痕。   巫少弥苦笑,要是能进去,他早就进了,怎么会在雨里站这么久?   魏东辞之于霍锦骁,终究是这世上无可超越的存在。   ————   大风大雨,海浪汹涌,玄鹰号晃得厉害。   冒雨观察敌情的瞭望手忽然很快爬下桅杆,往望月舱跑去。   “炎哥!”   望月舱内,许炎正与周河等人商讨应对三港水师之事,听到急报声不由蹙眉,皆朝门口望去。   “炎哥,退……退了。三港的船撤退了。”   许炎猛地站起,只字未说便朝外匆匆走去,也不撑伞,淋着雨到船舷边,拿着观远镜远眺,压在海线上的船只,果然像蚂蚁船缓缓往外退去。   巫少弥说霍锦骁说服三港退兵,此话果然不假。   众目睽睽之下,她又手刃魏东辞——   只怕从今往后,中原已无她可立足之地。   “小景呢?出来没有?”他转身问起。   “没有,还躲在洞里不肯出来。”回话的是林良,他随巫少弥去看过她。   许炎轻叹一声,眉间冷凝似雪消融,竟生出几分感慨之色。   “有空再去劝劝她,雨天潮湿,尸首久放易腐……让她把人入土吧。”   她凭一己之力退兵,又杀了魏东辞,这个交代,已无可置喙。那一战翻云倾海,纵然是他,也绝想不到她会真的对东辞下绝杀之手。   亲手杀了所爱之人,那滋味,恐怕不好受。   “知道了。”林良语气平平。   劝她……她连人都不见,躲在洞时陪着东辞的尸体,他们纵然想劝都无从劝起。   苦笑。   “魏东辞是六省盟主,要杀她报仇的人肯定很多,如今三港她已经回不去了,只能留在东海。祁爷交代过,日后不论何事,他不在了,便尊她为主,从今日起,平南就算……易主了。”许炎看着远处缓缓退去的船只,沉沉开口。   “报——”   正说着话,另一艘船紧急靠来,有人跳上船,边跑边禀,连礼都顾不上行。   “炎哥,沙家和宫本家的船队逼近平南南侧。”   “什么?!”许炎转身。   “这该死的沙老贼!想趁火打劫不成?”林良第一个骂出声来。   他们若挑在这时候进攻,岂不正是瞧准平南正和三港开战,想借此机会分杯羹,将平南当作盘中鱼肉,一人一筷夹走分光。   “你们几个听清楚了,三港退兵之事暂不外宣,他们想攻,爷就陪他们玩玩。去给查清楚,他们船数多少,船力如何,还有行进路线与位置……”   许炎一边走回舱房,一边吩咐,末了又想起一事,朝林良开了口。   “大良……再去请小景。”   请她,也要她愿意出来。   林良将那声轻叹放在心里,默默领命。   ————   幽深的石洞里燃着堆篝火,火烧得不算旺,照不清洞里景像。   洞里的潮阴之气很重,雨过之后壁上的嶙峋砾石发潮,往下滴水,洞顶结着不见天日的藤蔓,像巨大的蛛网,等着洞里的猎物上钩。   洞的深处铺着一丛干茅草,魏东辞被放在上面。   仍是死时的衣裳,天青色长袍,胸口绽开一簇暗色的花。剑透心口之里,此花最是鲜艳,后像慢慢干涸发暗,像枯萎一般,成了黯淡污色。   霍锦骁蜷坐在他身旁,木然看他。   那张脸苍白无色,不会朝她笑,也不会对她蹙眉。他的手贴着地面,不知僵没僵,她只记得那手抚过自己脸颊时的温柔与暖意。他那么喜欢钻研医术,一手金针刺穴不知救过多少人,手若僵了,针便拈不好了吧?   还有那双眼眸,藏尽她一世璀璨,可她竟再不能见着了?   她怎能放手?怎能舍得?怎么能把他葬入土中,留他一人面对走不出的黑暗,而她再也看不到他。   天上地上,倾其所有,她都见不着他这人。   她舍不得。   洞中无日月,她不知道时光几何,就这么守着。枯骨腐肉,他也还是她的魏东辞。   “东辞……”   喃喃几声,她探手抚向他的脸颊,自眉心沿着鼻尖一路点至他唇瓣,最后握住他的手闭上眼。手背上忽有微动,她陡然睁眼,怔怔看他半晌——   人死不复,她是魔怔了。   如是想着,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被自己浇灭,只剩麻木的痛。   目光缓缓垂落,她心思浮沉,想起旧事,唇边泛起笑,眼里滴下泪来,落在东辞手背,烫得像火慢慢烧开。   冰冷无力的手猛然收紧。   霍锦骁震呆,只听到微弱沙哑的声音。   “心上长生蛊,命中不死身。”   她的手被他拉着,按上他心口血花。   “小梨儿,我有两条命,两条……都是你的。”   世无不死药,但有护命蛊,魏东辞的长生蛊,宿于心脏,没有别的用途,只用来护心。她刺他哪处要害,他都可能死,只有心脏,死不掉。   “……”霍锦骁已然失神。   至悲至喜过后,便是至怒。   ————   时入七月,伏天暑热,卫所的议事厅窗门紧闭,里面正在议事的人已是汗湿重衣。   历时半月,沙家的船已被平南打得仓惶而逃,已离平南海域,如今许炎召集众人前来商量的,正是要不要继续追打沙家和宫本家一事。   “炎哥,穷寇莫追,沙家是三爷的人,宫本家是东洋浪人,与三爷亦有瓜葛,恐难彻底剿除,不如暂时算了。”   “可这事就这么了了?我们都还弄不清他们来袭所为何事,三番四次滋事,当初连祁爷都要下手偷袭,就不怕其中另阴谋?我觉得要追。”   “沙家在平南附近占下三处小岛为据,这不是要善罢干休的意思,恐怕是准备和我们耗到底。”   “不妥不妥,不能主战。如今祁爷不在的消息已传遍东海,前有三港来攻,后有沙家,东海诸雄都对平南虎视眈眈,此时出战,怕被人趁虚而入。”   众人各持己见,商议不出结果,许炎越发烦热,拿着扇不住地摇。   “她还不出来?”他忍不住又问林良。   十五天了,霍锦骁还是没从山洞里出来,魏东辞那尸首恐怕都被蛆虫啃尽,她竟然还守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良摇摇头,最近倒是好一点,她肯让人把饭食摆在洞口,但仍不让人进洞。   许炎捏捏眉心,拿不定主意。这些事从前向来是由祁望决定,他只负责出战而已,叫他领兵作战可以,让他决定一岛大事,他便有些力不从心,毕竟要顾虑的东西太多。   众人的商议正胶着着,议事厅的门忽然被一阵猛风撞开。   “既然各家都虎视眈眈,就让他们睁大眼看看平南的实力。我主战。!”   冰冽的声音与一道纤细的人影同时出现。   霍锦骁着一袭红衣出现在众人眼中。她瘦了许多,饱满的双颊削下,下巴也尖了,棱角越发明显,独一双眼睛,尤显锐利。   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像出鞘的剑,温柔不再。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当初放的这个预告写过去了。 《怒海》卷完结。 大女主戏上场—— 对了,这两天总是有评论被系统吞掉,有些我后台看得到,但前台出不来,昨天那章也有几条,我能看到的都发红包了,就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到。   ☆、蛟出平南   东海八月, 骤风季。   不止是海, 诸岛之间的情势都如惊涛将至,骇浪狂涌, 风雨欲来。   平南岛便是其中一股风。   五月末,三港水师困攻平南,燕蛟景骁独战群雄, 退敌千里, 剑杀六省盟主;六月中旬,祁望失踪消息传遍东海,燕蛟景骁正式接任祁望成为平南第二任岛主, 同掌双岛;同月,平南出船击退双狮沙剑平与宫本的联合船队;七月,平南、燕蛟合兵,攻打双独在平南海域附近所占三处小岛, 大胜,夺岛三座,船只、俘虏不知何几;七月末, 双狮号溃逃回巢,景骁发令, 追剿,斩草除根。   八月, 祁望立衣冠冢。   ……   悬崖风大,吹得人眼睛睁不开,穿着五彩百纳袍的老妪手持长杖, 正以沧老却浑厚的声音唱着古老的祭歌,韵尾起伏,和着长杖上金铃的清脆声音,在风中遥遥传远,仿似能传遍整个东海,指引亡魂归来。   黄符与纸钱洒了满天,飘飘扬扬地飞下悬崖。   远处,很多平南人着一身素衣静静围站看着这一幕。   不多时,祭歌停止,林良跑过来,低声道。   “景姐,炎哥,招魂仪式完成了。”   风太大,迷得林良快睁不开眼,恍惚间他看到霍锦骁点点头,竟有些陌生。   祁望从魔鬼崖跌落已有近三个月,能用过的办法都用了,至今未寻回尸骨,也无法确认生死,不过众人皆知凶多吉少,生还的机会渺茫。前几天沙家彻底被打退,霍锦骁这才下令,给祁望招魂、立衣冠冢。   “那就回去吧。”许炎道。   霍锦骁看着远处缓缓走回的招魂队伍,头发银白的巫女边走边摇铃,身后的童子恭敬捧着篾箩,里边放的是祁望从前常穿的一身衣裳。   只望了两眼,她转身便离,身后撑伞的丁铃匆匆跟上。   满崖站的人都不约而同避向两侧,让出条道来默请霍锦骁下山。风吹得她一身素衣直往身侧飞,贴出玲珑瘦骨,伶仃似剑。   ————   祁望的衣冠冢立在平南岛北面的山头,可远眺东海,俯望平南,绝佳的风水宝地。   碑起冢立,祁望的死好像成了事实,平南的人泣不成声,许炎也红了眼眶,霍锦骁看着碑上漆红的字,忽想起那日在七星山陪着曲梦枝的祁望……   众人哭过一阵,再迎祁望的牌位入祠堂。   “景姐。”林良将点好的香请到霍锦骁面前。   霍锦骁接过。   三柱清香散出幽幽气味,她执香对着牌位三躬身。   “还请祁爷在天之灵,佑我平南风调雨顺,百战不殆。”   “佑我平南风调雨顺,百战不殆。”身后站作三排的人随着她同时躬身。   将香插/入四足青鼎内,霍锦骁转身,一改脸上沉肃表情,扬声喝道:“好了,准备一下,马上启航!”   启航,攻打双狮岛。   ————   同年八月底,平南与燕蛟之船攻至双狮,而东海战事全面爆发。   不止是平南,漆琉岛亦同时开始清除异已,倭寇大军也频犯东海,暗中又现新势搅得浑水更深,晋王十万水师已抵三港,另有六省豪杰尽皆奔赴东海,乱相四起。   不出十日,双狮被破,沙剑飞弃岛,上了宫本和源的船,向漆琉逃去。平南势如破竹,一举占下双狮数岛。   “景姐,追上了!”周河气喘吁吁地爬上霍锦骁的督军宝船,向霍锦骁急禀。   “我看到了。”霍锦骁站在船舷前,举着观远镜远眺。   日暮夕色,苍凉血霞之下,几艘船飘飘摇摇压浪前行,帆上隐约的玄武像,正是宫本和源的船,沙剑飞父女应该都在那几艘船上。   “双狮岛已被我们控制,只差沙剑飞,不过宫本和源倒是棘手,他是倭人,家族与三爷有渊源,炎哥问,我们动不动手?”周河讨她示下。   霍锦骁放下观远镜,略作思忖:“事已至此,仇怨早就结下,现在再谈给三爷面子已经晚了。再说,我们与双狮开战已经这么久,如果三爷想管,早就派船来了,哪还等到现在。你告诉炎哥,照抓不误,一个都不许放过!分三路围上,等我信号。”   “是。”周河领命退下。   四周无人插话,霍锦骁的耳边只剩风浪声。   祁望蛰伏东海多年,平南的实力,比她想像中要大多了,不动倒罢,一动就震惊东海。   连占数岛,只怕和双狮岛这一战结束,平南已能位列东海海枭前三,算作异军突起。   这么大的实力,祁望藏得好深,他不是个求和的人,若他未死,会将平南的实力用在何处呢?   霍锦骁忽然好奇。   ————   是夜,红色火箭破空,发出鹤唳般的尖锐鸣声,海面轰然一声巨响,炸起水花成幕。   无数艘小型战船像夜幕里长出的獠牙,朝着前方几艘正全速逃走的大船围去。海面上响起一阵箭雨落水的“噗噗”声,慌乱的惊叫声与刀刃声交错成谁都听不明白的乐音,火光不时窜起,染得海面一片不安的红。   不知多久,这声音方渐渐小下去。   “景姐,共七艘船,已经控制了五艘,只剩两艘还在负隅顽抗。”周河站在战船上向霍锦骁回报。   话音才落,他眼前人影一晃,霍锦骁已经跳到他的船上。   “走,打扫战场去。”她唇角微翘,是抹弯刀般的笑。   战船速度很快,转眼逼近宫本和源的船,霍锦骁已看甲板上缠斗不休的人,不等接舷,她便掠身飞上玄武船去。左右两侧各有人挥刀围来,她旋身飞踢一脚,将左侧靠近的人踢飞,手中软剑弹起锃亮霜光,划过右侧那人胸口——手起剑落,人已倒地,她似电光般窜过,如入无人之境。   黎明将至,月星皆泯,海上只有几点灯火如星,随浪起伏。   “景姐,抓到沙家父女了。”周河把沙剑飞、沙慕青押到甲板上。   霍锦骁正站在舱前拭剑,剑上的血迹一遍擦不净,她来来回回地拭着,看到人只“嗯”了声,头也没抬。   “宫本和源没找到,炎哥正在带人继续清理战场搜人。”周河又道。   “倭人擅伪,这么搜没用。”霍锦骁震震剑,朝沙家父女走去,停在沙慕青身边,以剑尖挑起沙慕青的下巴,“沙姑娘……哦不……宫本夫人,别来无恙,你的夫君呢?”   沙慕青装束已改,身上是倭人吴服,梳着油光的发髻,露饱满额头,脸上搽着厚重的粉,仍旧是美艳无双,抬头时一双眼眸却似淬毒般望向霍锦骁,却在见到她冰冷的目色时不禁一颤。   彼此都已不是当年模样。   “我不知道。”沙慕青把头从她剑尖挪开垂下。   霍锦骁绕着二人慢慢走了两圈,停在沙剑飞身边,沙剑飞有些惧意地瞪着她,额上细汗遍布,她的目光从他手上掠过,他的手正在颤抖,眼珠左右转着,不知在看什么,忽然“砰”一声跪下:“景姑娘饶命,饶命!”   沙慕青被沙剑飞这一跪惊得退开半步。   霍锦骁慢慢踱到沙剑飞面前:“宫本和源呢?”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他可能见势不妙早就弃船跑了。”沙剑飞壮硕的身子跪在地上,不断地抹额头上的汗,“景姑娘,求你相信我,我的船和岛都给你,求你饶我一命!”   霍锦骁又走了两步,眼见要从沙剑飞面前走过,沙剑飞目光变了变,一边求着饶,一边猛地跳起,双手狠狠抱住她的腿,让她难迈步。   甲板的桅杆上,人影忽现,将森冷枪口对准霍锦骁。   “小心!”周河发现不对,急吼一声,想要推开霍锦骁已然不及。   天际一抹苍影悄然俯冲而下,从桅杆边啄过。   两声枪响一前一后打破海面寂静。   “啊——”桅杆上伪装隐藏的人从高处落下,狠狠砸在甲板上,小腿的血顷刻流上甲板。   沙慕青蹙起眉,冷声道了然:“废物。”   霍锦骁把手里的枪转了转,枪口抵在沙剑飞头上:“不想死就松手!”   沙剑飞面色惨白一片,这下真的瘫软在地。   “我早说了,要找伪装的倭人,普通办法可没用,还是我的宝贝厉害。”霍锦骁脆声道,将左手举起。   金乌在火把下闪着迷离的金丝芒,天空一只庞然大物飞下,直直落在她手臂上。   猎隼已然成年。   “乖。”她摸摸它的脑袋,震了震臂,雪白的猎隼再次飞起,停在了她身后船舷上,一双珠玉似的眼警觉地盯着四周。   “宫本和源?”她看向落下那人。   那人身着武士服,剃着月代头,委顿在地,几番挣扎也未能站起,看模样不过三十出头,横眉吊眼,面相不善,看到她便叽哩呱啦说着倭国话。   霍锦骁掏掏耳,嫌烦:“先把他嘴堵了!周河,让炎哥过来吧,别搜了。”   周河刚要走,她又道:“对了,再派人把丁铃请过来,她学过些倭话。”   “是。”周河领命下去。   霍锦骁从身旁属下手里取过火把,走了两步,将手一伸,火把横到了沙慕青面前。沙慕青的脸险被火舌烫到,她吓得忙把脸别开。   “宫本夫人,我有些话问你。”霍锦骁道。   “我没话能替你解答。”沙慕青仍嘴硬。   “你们当时潜入平南盗图,又偷袭玄鹰号,是想进入海坟区?”霍锦骁将火把晃到她另一侧脸颊旁边。   火光晃得沙慕青半闭了眼,咬牙道:“是。”   “为何想进?”   “有人告诉我们,海坟区里藏着朝廷失踪的五尊火/炮与一批军/器。”沙慕青觉得脸被火把烤得滚烫,只要她再举进一些,她的脸就彻底毁了。   “谁告诉你们的?”霍锦骁又问。   “乌……乌旷生。”   语一落,沙慕青便觉得脸颊一凉,她已将火把收走。   冷风扑来,沙慕青的脸被吹得刺疼。   霍锦骁蹙了眉。乌旷生不就是当初金蟒岛雷尚鹏的军师?还没死?   正想着,许炎翻身上船,匆匆走来:“景骁,漆琉岛的船来了。”   霍锦骁回神。   天不知几时亮起,有两艘船远远驶来,船帆之上是巨大的半人半蛟像,桅杆上的旗帜则是黑底金线的三叉戟图案,果是三爷的船。   只有两艘,那便不是来打架的,是来要人的。   霍锦骁笑笑:“把他们先带下去,我们迎接贵客。” 作者有话要说:  一想以前发的预告小段子都要写完了,我就特别开心。   ☆、漆琉之邀   漆琉岛来的人是萧连山。   霍锦骁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 当初她初掌燕蛟, 就是此人送来漆琉岛半丈节的邀请。算算时间,漆琉岛的半丈节也快到了。   “景姑娘, 两年不见,别来无恙?”萧连山很快被迎上船。   此时天色才亮,朝霞烧云, 天光倾出, 似明非明。   早有人从宫本家的船舱里搬来桌椅,霍锦骁坐在桌旁泡茶,动作娴熟, 萧连山上船时恰了泡出一壶茶,她斟满两杯,并不起身迎人,只是将茶一推, 道:“萧兄,快请上座。漏夜行船,萧兄辛苦了, 喝杯解乏茶。”   萧连山对她的印象还留在两年前——有些能耐,但还是稚嫩。他从没将此人放在心上, 转眼两年,她竟像变了个人似的, 举手投足都沉静了。   “好,那萧某就不客气了,多谢姑娘这茶。”他一屁股坐下, 端起茶一饮而空,“好茶!”   霍锦骁又执壶倒茶:“萧兄觉得好,那便多饮两杯。”   “不急。茶要慢慢饮,话要细细叙。”萧连山一掌压在杯上。   “萧兄说得对。不知平南送往漆琉的新帛书,三爷可收到没有?”霍锦骁问道。她上月正式行过接岛礼,已派人将金漆帛书送往漆琉。   “刚刚收到。”萧连山答道,看到她挑眉,便又解释,“三爷前几月不在岛上,月初才回。一看到帛书就问起平南。”   说话间他语气一转,沉痛道:“祁爷之事,三爷深表痛心,只是近期东海不平,他事务繁杂,未能亲往吊唁,还望景姑娘见谅。”   “萧兄言重了,东海的景况大家都心知肚明,非常时期,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霍锦骁摆手淡道,“倒是三爷别怪景骁擅自接掌平南,也未曾事先知会一声才好。”   “三爷听说是景姑娘接岛,很是欢喜,所以特命萧某跑这一趟,一来送上贺仪……”萧连山说着从袖出摸出礼单推给她,“这是三爷祝贺姑娘成为平南岛主的贺礼,东西在跟来的另一艘船上,这是礼单,请姑娘过目。”   霍锦骁翻看一眼阖起来:“三爷太客气了,景骁愧领。”   话虽如此,她还是漫不经心将礼单拿起,递给身边的丁铃收走。   “这第二桩事,是三爷想请姑娘上漆琉岛一趟。如今东海这情况姑娘也知道,战事将起,三爷忧心忡忡,想请诸枭共商计策,况半丈节马上要到了,也想邀姑娘同祭海神。”   “从现在到半丈节,少说也有小两个月时间,三爷是想让我留在漆琉两个月?”霍锦骁拈了颗花生“噼剥”捏开,随口道。   萧连山笑道:“若姑娘觉得时间太长,三爷交代了,姑娘随时都能离开。”   “进去了,只怕由不得我作主。”霍锦骁垂目捏花生。   萧连山闻言眉头微蹙,却听她又笑道:“当然了,三爷是何等人物,自然言出必行。成,去漆琉。萧兄请给我几日时间,这双狮岛刚占下,有不少事要交代。”   提及双狮,她神态有些狂妄,不似刚才那样沉静。   萧连山又道:“那是应该的,萧某会在海上等姑娘料理好手上的事,再迎姑娘去漆琉。”   霍锦骁眯了眯眼,他这是怕她跑了?   “那可真是劳烦萧兄了。”   “不敢。还有一事,请姑娘成全。”他话锋一转,又说起别的来。   “哦?何事?”霍锦骁挑眉问道。   “这事……少不得萧某替三爷厚着脸皮求求姑娘了,宫本和源在姑娘手中吧?”萧连山道。   霍锦骁盯着他,不置一辞。   “宫本家与三爷如今是盟友,这位宫本和源乃是宫本大名族中兄弟,受沙家利用才对平南起了贪念。还请姑娘网开一面,将此人交予三爷处置,日后三爷定当厚报。”   萧连山说完话,发现霍锦骁似笑非笑盯着自己,似乎早已看透他的目的,心里便有些不喜。   “三爷的要求,平南自当遵从。”霍锦骁啜口茶,慢条斯理开口。   萧连山闻言目光闪动,刚要接话,却听她又道:“本不用三爷开口,我们也要把宫和源送回漆琉,只不过这几个月平南过得委实艰难。祁爷与平南岛先后被沙家与宫本偷袭,又逢平南大难,他们趁火打劫,伤我兄弟,毁我船只,我事出无奈才被逼追剿。这一战打下来,可死了不少人,损失太大,若就这么把宫本和源交出去,我对我的兄弟没法交代哪。”   “景姑娘已经拿下双狮岛,又占下沙家的船货钱,这些……”   “啊,说起来沙家是三爷的人,三爷不会怪我吧?”霍锦骁把手里花生壳一扔,紧张道。   “不会,沙家背着三爷暗地里搞了不少鬼,三爷早就不喜,只是也没借口削他们。”萧连山忙道。   “那就好……”霍锦骁舒口气,又开始抱怨,“萧兄你是不知,那沙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岛上全是破铜烂铁,我这趟攻岛注定是蚀本的买卖,亏大了。要不,我把双狮岛卖给三爷?好歹能换点钱贴补船队,也好给伤亡的将军家属发些安家费。”   “……”萧连山被说得无语。双狮岛和沙家有没钱,他还能不清楚?这人得了便宜卖乖,在他面前哭穷,分明是想再用宫本和源敲上一笔。   “景姑娘这话言重了,三爷哪能要你占下的岛。这样吧,景姑娘有何要求不妨直言,都是能商量的。”   “我哪敢对三爷有要求?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宫本和源是宫本大名的兄弟?”霍锦骁想了想,又惊道,“那宫本大名要是想替他弟弟报仇,岂不是要兴兵攻我平南?”   “所以……还请景姑娘交还宫本和源,三爷愿意替你们做个和事佬。”萧连山道,不动声色威胁她。   霍锦骁蹙眉想了很久,道:“交回去也成,不过我要亲自和宫本大名谈。”   说着,她笑起,将先前的惊惧尽数收起:“只要他与三爷能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放人。其一,我要赔银,至于数目,等账算好后我会亲自送给三爷过目;其二,我要见宫本大名,我要他亲自与我平南签下和平契约,承诺绝不报复;最后一条,我要一个人。”   “谁?”萧连山问道。   “乌旷生。”她勾起唇。   萧连山眉头大蹙,她的要求太多了。   “这三个条件,少一个,我都不会放人!”霍锦骁站起。   没得商量。   ————   是夜,霍锦骁将俘虏到的船和人全数带回双狮岛。   忙到夜深,她才得空洗漱更衣,坐在桌前揉着眉心看册子。豆灯微弱,照得人眼花,她不得不抬眼看屋子。这是沙家的宅子,她挑了沙剑飞的书房,收拾后暂作落脚歇息处。   门被人敲了两声,丁铃推门而入,手里端着吃食。   “景姐,给你炖了参汤,用点吧。”她进来,甜甜地笑。   自从平南和燕蛟两岛合船后,丁铃一直跟着她,丁喻本来就不喜欢妹子整天泡在男人群里,如今见她跟着霍锦骁,倒十分放心,便也随她去了。   “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霍锦骁放下册子道。   她身边没人,空了也就这丫头能和自己说说话,总觉得……丁铃像从前的自己。   “不困。”丁铃把参汤放到桌上,挪了张凳子坐到她身边,盯着她桌上册子问她,“这是什么?”   一点也不避讳,她想问就问了,眼里只有好奇。   “下边报上来的船损情况。”霍锦骁回答她。   “哦。”丁铃便觉无趣,懒懒趴在桌上。   霍锦骁看她几眼,忽道:“丁铃,你跟我近四个月,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丁铃坐直身子,不解她话中意思,“我就是不想我哥整天催我嫁人,烦透了。跟着景姐,我哥不敢在你面前催我。”   她嘻嘻笑道。   “为何不想嫁?”   “我不喜欢那些人,要是不能嫁给我喜欢的,我就一辈子不嫁。”她答得特别干脆。   “不嫁人,你想做什么?”霍锦骁又问她。   “不知道,先跟着你学,等学到了真本事,我哥说过把一半船队给我做陪嫁,我不如要过来自己闯荡,多好!”丁铃说着话用崇拜的目光看霍锦骁。   霍锦骁笑起来,温柔平和。   “你有没想过,自己做岛主?”   “啊?”丁铃睁大眼,“我连船队都没有呢,就当岛主,景姐莫与我说笑。”   霍锦骁抚上她的发,淡道:“我没同你开玩笑,如果我把燕蛟交给你,你敢不敢接?”   丁铃的笑僵在唇边。   “你来掌管燕蛟,你哥哥船队的人就能顺理成章留下,不必四海为家,这是两全之策。”霍锦骁问道。她观察了丁铃四个月,发现这丫头是个可造之材,机灵、懂事,虽有些毛躁,但做事极稳重,性子也好,故而她才留丁铃在身边暗暗教导。   原本希望巫少弥娶她之后接管燕蛟,可如今看来已不可能,非是巫少弥不肯,是丁铃不同意,这姑娘骨气硬得很。   “可我什么都不会。”丁铃犹豫,又有些心动。   “没关系,有阿弥在,他会帮你。过几日我去漆琉,你就可以试着掌岛。”   “阿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掌岛,他是不是就要听我的话?”丁铃大眼一眨,道。   “是。他必须听你的。”霍锦骁点头。   “成!我敢!”丁铃咧开如花的笑。   让巫少弥乖乖听她的话,嘿,想想就开心。   ————   送走丁铃,霍锦骁靠在椅子上闭起眼。最近事多,她心烦,躺下去也难以入眠,倒不如这么坐着闭闭眼,还舒服些。   脑袋正放空着,耳边忽然传来细微响动,她倏尔睁眼,屋里已经多了个人。   “佟叔?”   她从桌后走出,很是惊讶。   站在屋里正中央的,正是一身灰袍的佟岳生。他一手抱剑,一手递出封信。   “公子命老夫给姑娘送信。”   霍锦骁接过一看,信封上只写了她的小名,笔锋如刃的瘦金体,正是出自魏东辞之手。在洞中将伤养好之后,他已独自离开平南,潜入他处。   她已经近三月未见过他了。   “佟叔来了这里,那他身边呢?”霍锦骁一边拆信,一边问道。   “姑娘放心吧,老邵也来东海了,现在他在公子身边。”佟岳生答道。   霍锦骁目光落在信上,口中道:“佟叔说的是邵安星邵前辈?”   魏东辞从北疆逃出时,救了两个药人,一个是佟岳生,一个是邵安星。他来东海时将邵安星留在青峦山上,一为料理中原三省之事,二为守护青峦山的安危,所以没有跟来。   “正是。当日你们那一战已在武林传开,老邵哪还坐得住?”佟岳生也挺无奈,这两个娃好的时候柔情蜜意不分你我,一旦斗起来就是惊天动地的生死大事,这要没个好点的心脏,跟着他们两都吃不消。   “呵呵,不止邵前辈来了。”霍锦骁看着信忽然笑出声来,“这帮孙猴子,怎么全来东海了?是要把这里当老君丹炉给掀翻不成?”   她嘴里的孙猴子,不是别人,正是云谷一十三秀。   昔年玩伴,今已成才,各有所长,皆随晋王远赴东海,如今已尽数聚到魏东辞身边。   有他们在,东海不被搅翻天才奇怪。   她很快看完信,又将信放在火上烧成灰烬,扔入茶水中。   “姑娘可有信让老夫转交公子?”佟岳生便问道。茫茫东海,来找她一趟不容易,佟岳生出发前,魏东辞千叮万嘱要她回信。   “没有。”霍锦骁就两个字。   魏东辞就是个疯子,她不想同他说话。   佟岳生看出来了,她心里那气过了三个月都没消退。   “那边情况我已知晓,辛苦佟叔跑这一趟了。”她淡道。   虽然他活了,虽然只是掩人耳目的计策,但她的手总还若有似无浮起剑尖刺入他心脏时的触感,每每闭眼,就能看到满手的鲜血和他苍白的模样——她杀了他,像个噩梦。   很难走出。   这些日子的夜晚,她都习惯蜷缩在床角落里,被人生中最大的恐惧侵袭,尽管他还活着,可她仍是被恐惧支配。   她有些恨他。   “好吧,那老夫回去了。”佟岳生在心里叹叹,转身欲离。   霍锦骁又叫住他:“佟叔!烦请带两句话给他。”   “姑娘请说。”佟岳生松口气。   “他的命是我的,我没让他死,他就得给我活着,让他仔细着点那条小命!”   “一定带到。”佟岳生笑笑,很快离开屋子。   霍锦骁看着茶碗里的灰烬,久久未动。   恨归恨,气归气,她还是惦记着。   思念未曾褪。   ————   翌日一早,霍锦骁将众人请到正厅,颁下新令。   “不日我将前往漆琉,我走之后,平南由许炎代为掌管,双狮由周河、林良协同料理,燕蛟则由丁铃代掌,巫少弥从旁协助。”   众人皆惊,一是惊讶燕蛟之事,二是惊讶她作这番决定,竟是打算只身赴漆琉不成?   “师父!”巫少弥率先跳出。   霍锦骁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我离开期间,若遇大事,当以许炎意见为主,随机应变。”   顿了顿,她又道:“若我有不测,平南、燕蛟的正式掌岛人就按今日所定之人,各自接掌!”   “都听明白了?”语毕,她重重一喝。   不是新令,这话听着像是交代后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东辞没下线,只是隐身个两三章过渡,别这样,哈哈。   ☆、明王   惊空遏云的鹰唳刺破海上平静, 雪白猎隼在碧空盘旋两圈, 俯冲而下,稳稳落在霍锦骁手背上。   “师父, 让我随你去漆琉岛吧。”巫少弥站在离她两步之处,看她温柔抚过猎隼雪白的毛,虽是在笑, 却眉目萧瑟。   她只剩一人, 而他再怎么努力也难以靠近,只能是徒弟。   “不用。”霍锦骁揉着猎隼的头,看着远处船帆上越来越清晰的海神图, 回答得不容置喙。   转眼就是五日,平南和燕蛟的事俱已经交代妥当,她也是时候赴约前往漆琉。   这萧连山……果然一直在海上等她。   巫少弥仍想说服她带自己去漆琉,却听她又问:“阿弥, 除了金蟒岛俘虏一事,你可还有别的事瞒我?”   他目光一闪,道:“没有。”   霍锦骁状似随口问问, 听到这答案眉眼不抬,只道:“阿弥, 我走之后,燕蛟就交给丁铃与你, 你务必替我好好教导丁铃,护她平安无虞,就算是全了你我师徒之情, 记住了吗?”   此去再回,恐怕她再也不是燕蛟景骁,与他的师徒情分……也差不多到头。   她不是个好师父。   “师父……”巫少弥被这番话说得心头大恸,唇嗫嚅两下,却未能说出成句的话。   “行了,别磨叽,你已经长大,拿出点男人血性来。”霍锦骁伸手按在他肩头,“萧连山的船过来了,你送到此处便好。我要走了,你保重。”   长唳啸云,猎隼惊空而飞,霍锦骁说完话便掠飞出船,足尖点过海面,几个腾身就稳稳落在萧连山的船上。   不再回头。   ————   船行两日便抵漆琉。   这座被东海视如圣地的所在,即便东海已经乱相环生,这里仍与两年前一样繁华,甚至更加热闹。   第二次来漆琉,霍锦骁没有换船,直入漆琉主岛。沿路驶来,海面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奔赴,除了漆琉巡航的船只外就是东海的商船,霍锦骁看得出来,这里的防御要比两年前更森严了。   “这几个月跑黑市的人多起来,战事一起,各种资源都紧俏非常。”萧连山见她盯着海面上来往船只直看,便踱到她身边道。   “有黑市在,只要愿意花钱,没什么是买不到的。说到底,还是三爷有远见,在岛上建了黑市,东海多少枭雄都起始于此处。”霍锦骁随口恭维。   “黑市这地方有利有弊,太乱难管,三爷也是头疼,想推陈出新做些变革,却苦于掣肘太多,说穿了也不过表面风光,内里艰难。”   霍锦骁目光微落。萧连山竟向她吐起三爷的苦水来?这是何意?   想了想,她只道:“三爷是能人,若有心图变,区区掣肘难不倒他的。”   萧连山笑了笑,不再多说。   船不多时就靠岸,码头前已站着一群人等她,霍锦骁才从舷梯下来,人群中间有锦袍玉带的男人走出。   “景姑娘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欢迎之至。”   “顾二爷客气了。劳顾二爷亲自前来相迎,景骁实不敢当。”霍锦骁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在漆琉岛上与祁望交好的顾家行二的顾睿。   “景姑娘如今是平南、燕蛟、双狮三岛之主,又是三爷上宾,身份非同寻常,顾二自当代替三爷亲来相迎,景姑娘不必客气。”顾二说着一请,“景姑娘,这边请。”   霍锦骁点点头,随他走了数十步,又停步。前方树下停了几匹马,毛色油亮,四脚强健,马身已上辔头马鞍,最前那匹更是通体皆黑,唯四足踏雪,端的漂亮。   “景姑娘,此乃三爷为姑娘备下的代步。三爷说了,姑娘生怀不喜拘束,故让我选最好的马儿来迎接姑娘。”顾二笑吟吟道。   “三爷有心了。”霍锦骁朝前走去,径自就将黑马马缰取到手中。   黑马不驯,仰头挣扎,喷出鼻息直冲霍锦骁。霍锦骁将缰绳用力一勒,飞身坐到马背上。那马更加不悦,前蹄腾空,嘶鸣出声,竟想将她掀下,她双腿夹/紧马腹,勒紧马缰甩下,斥了声:“驾。”   黑马腾地而出。   漆琉岛的路,她还记得。   “顾二爷,多谢你们的马,这马太烈,我先行一步。”   远远飘来张扬的笑,人影已失。   “都上马,跟上去。”顾二一声令下,也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   嘚嘚嘚——   明王殿前天街石板路被马蹄震得微颤,街巷两边的摊贩均都抬头望来,行人皆往两边避去,商铺里的人闻得响动也走到门口张望,三三两两聚到一处惊讶地看着远处飞奔而来的一群马影。   漆琉岛的规矩,明王殿前天街不准擅自行马,违者死。是谁那么大能耐,敢在这里纵马狂奔?街上议论纷纷,其中不乏他岛枭雄或商船队头领。   “众目睽睽之下敢在天街纵马,此人是谁?”   “不知,只听说近日三爷请了贵客入岛,也许就是此人。”   “这东海能当得起三爷贵客的人,恐怕也不敢如此嚣张。”   ……   众人正谈论着,眼前马影呼啸掠过,依稀只能瞧见个俏丽身影。   是个女子。   那队马纵到明王殿前仍无停下之意,明王殿前守卫长柔横拦,喝道:“什么人?敢纵马擅闯明王殿!”   众人都替她捏了把汗,后面的马背上却传来声音:“我是顾二,快让开!三爷口谕,此乃贵客,平南燕蛟的景骁,我等需奉为上宾,见其如见三爷。”   随着他声音同时飞来的,还有一方令牌。   霍锦骁不理门口阻拦,纵马腾跃而起,从交叉拦下的长矛上飞过。门口的守卫惊疑不定地接下令牌看了又看,方退到两边。   顾二也跟着纵马而入,脑门上一片细密的汗。   好个景骁,两年未见竟张狂至此。   街巷上的人已听到此名,关于她的来历,慢慢在漆琉岛传开,带着几分神秘,几许传奇与一丝艳色,传成一阙无从考证的传说。   ————   霍锦骁在明王殿的镇海门前勒停马。那马在漆琉跑了半天,被她折腾得没了脾气,只有些暴躁地原地刨着蹄子。顾二带着一群人从后面赶到她身边,喘着气道:“景姑娘,你这马术在下佩服!在明王殿纵马,姑娘还是头一人,顾二我跟着姑娘威风了一把,   “顾二爷……”   “不敢称爷,姑娘还是叫我顾二吧。”顾二摆手,从马上下来,气息还不平稳。   霍锦骁便也跟着下来,一点不客气:“顾二,三爷在哪里见我,烦请带路吧。”   她说着话将马缰扔给旁边下人,让他们将马牵走。明王殿颇大,她这么闯进来,痛快是痛快了,但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今日三爷不见客。”顾二也将马交给下人带走。   “那你让我进明王殿?”霍锦骁惑道。   “三爷吩咐过,姑娘近日在漆琉的落脚地为明王殿的梧棲宫,请随我来。”顾二伸手请她往西先行。   霍锦骁蹙眉。   明王殿格局方正大气,虽比不上兆京皇城,却隐约有帝王气相。正中为明王主殿,九阶龙柱相引,往后便是明王阁并海宿楼,都是海神三爷日常起居之处。   梧棲宫在海宿楼西侧。   梧桐棲凤,四海宿龙,这宫名都有隐意的。   上次她来之时,连明王殿都进不去,这次怎会让她在梧棲宫落脚?   “景姑娘此番独自入漆琉,身边也没个照应的人,在下替姑娘挑了几个机灵的小子在梧棲宫外听候姑娘差遣。姑娘若有什么跑腿的事只管吩咐他们去做,若是不喜也不无妨,只管告诉在下,在下再挑好的送来。”   顾二带着她在梧棲宫前止步,拍了拍手,宫外站的几人快步跑来。   霍锦骁正抬头看梧棲宫,红墙琉瓦,墙后绿树垂下,压出满墙明媚,梧棲宫的匾额高挂,绘着凤羽鸾云,她恍惚间好似回到兆京的皇城。   听到拍手声与整齐的脚步,她将目光一转,看到五个身着明王殿宫人衣袍的少年在跟前恭敬拜下:“见过景姐。”   这阵仗……霍锦骁朝顾二淡道:“劳你费心了。”   “姑娘客气。梧棲宫在下就不陪姑娘进去了,里边已有服侍姑娘的人。姑娘舟车劳顿,今日且先歇息,明日三爷会设宴替姑娘接风洗尘。”顾二又含笑道。   霍锦骁点头,不多言,迈步往梧棲宫行去。同样是九级石阶引上,她未行至门槛前,宫门便由内打开,门内两列貌美宫女垂手而立,夹道相迎,身着素青的衣裙,见了她便欠身行礼,齐唤:“景姑娘。”   她迟疑地迈过门槛,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琉瓦重檐,面阔廊深,棂花扇门,中庭草木繁盛,华贵非常。   “姑娘舟车劳顿辛苦了,奴婢们已经替姑娘备好香汤,请姑娘移步清泉居,沐浴更衣。”宫女中一个年纪稍长些的上前躬身笑道。   霍锦骁见她发间饰物与其她人有些不同,心里有数,一边走一边问她:“你是……”   “奴婢晚月,姑娘住在梧棲宫的大小事宜,都由奴婢负责。”晚月笑吟吟地领着她,没两步就到清泉居。   清泉居是梧棲宫里的一处活水温泉馆,偌大的殿内有白玉石砌成的温泉池,四角有青鲤出水的玉雕,青鲤的口中汩汩出水,极是别致。殿上水雾氤氲,池畔放着桁架等物。晚月领着宫人过来服侍她脱衣,霍锦骁震臂挥开她们。   “不必了,我自己来。”她做了二十几年郡主都没受用这阵仗,来了趟漆琉竟得此礼遇,霍锦骁颇觉有趣。   晚月约是早就被人叮嘱过,很干脆地带人退下,只说在清泉居外等她。   即来之则安之,霍锦骁褪下衣裳进了温泉,温热泉水像要流进经脉,舒展着筋骨。虽然解乏,她并不久泡,很快就起身更衣。   桁架上挂的是交领长袍,男人的衣裳形制改小,赤玄色的底,暗金的如意纹,腰上是条镶玉革带,是她从前出海常作的打扮。换好衣裳,她将长发高束,以玉簪绾起,出了清泉居。   “晚膳已经备好,景姑娘可要传饭?”晚月立时就迎过来。   “我不饿,能出去走走吗?”霍锦骁看看天色,时辰尚早,天还敞亮。   “可以。三爷吩咐过,明王殿西边与北边,姑娘可以随意走动,若要去东边与南边逛,奴婢就去请顾二爷来陪您,也是去得的。”晚秋便道。   霍锦骁一边走一边问她:“这东南西北可有说法?”   “西边是梧棲宫范围,有两宫三园,都是玩耍地方;北边有三院两楼,是三爷后院所居之处,人多嘴杂,没什么可看的,姑娘不去比较好。”   霍锦骁挑眉。后院……那不就是海神三爷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的居处?常听人言三爷喜好各色美人,明王殿除了有他自己搜罗来的美人外,还有底下孝敬的女人,莫不是都塞在那三院两楼里?   “南边是军机要地,有重军把守,没有三爷印信,谁都不得进;至于东面,姑娘看……”   两人说话间已经行至梧棲宫门口,晚月举手指去。   “东面是三爷的起居处,那是海宿宫与明王阁,正对着咱们梧棲宫呢。”   霍锦骁顺着她的手遥望,果见血霞之下,五层高的阁楼耸在一片琉璃瓦间,乍一看,像蛟龙出海,恰应了后头海宿宫的名。四海宿龙,龙出明王。   而此刻,明王楼的最高处,正有人站立栏前。   青豆大小的人,看不清模样,却让霍锦骁觉得,他那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四目相交。 作者有话要说:  双十一快到了呀。   ☆、三爷   霍锦骁在梧棲宫住了一夜, 翌日醒来时, 屋外汤水齐备,晚秋听到响动带着人进来服侍她净面洗漱, 更衣梳发。她懒得再推,就都随她们去了。   “姑娘真美。”晚秋挽了袖子亲自过来替她梳发,拿篦子一下下地篦她头皮, 目光却落在镜中。   西洋的玻璃镜, 比铜镜更清晰,霍锦骁看着自己的脸,没什么感觉。在海上风吹日晒, 就算她底子再好,皮肤也难免粗糙,和刚进东海时不能比了,不过她还是微笑着收下晚秋恭维, 又问她:“我瞧梧棲宫修得漂亮,这儿原来都住过什么人?如今为何空置着?”   “梧棲宫一直是空的,当初是做为……”晚秋说着从镜中觑了眼她的表情, “明王妃的寝宫来修建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去, 梧棲宫都没有主人。三爷从来没让哪个女人住进这里,姑娘是头一个。”   霍锦骁从桌上拾起枚簪子, 眼角轻扬,竟勾出一抹冷艳:“哦?那是我的荣幸了。”   说罢,她将簪子扔回妆奁, 径直站起,将头发从晚秋手中拉回束起。   晚秋一愣,她以为听了自己这番话,霍锦骁多少该有些羞窘的,可她却不当一回事。   “姑娘言重了,这只是三爷的心意,姑娘难得来漆琉一趟,三爷只想让姑娘住得舒坦些。”看不出她的喜怒,晚秋只得把话圆回来。   “那我更该亲自谢谢三爷,我什么时候能见他?”霍锦骁冷道。   “这……”晚秋语结。   外头忽有小宫女进来,在晚秋耳畔低低一语,晚秋当即笑开:“景姑娘,三爷请你往明王阁一见。”   ————   出了梧棲宫,就转由顾二派来的那几个宫人随侍在霍锦骁身边。霍锦骁弃辇从步,在明王殿慢慢走着。除了梧棲宫外,这明王殿里几乎看不到女人,来来往往都是男人,一路上都有人对霍锦骁侧目相看。   “听说三爷身边很多女人,怎么这儿一个都见不着?”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近期战事吃紧,三爷无心他事,就把所有夫人都送到北院去,不得他令不准外出,殿里的宫女也全都削减了。”跟在霍锦骁身边的少年忙躬身回答。   这少年年约十八,模样机灵,跟着顾二当差有几年时间,很会看人眼色,名唤楼安。   “难怪呢,上回我来的时候这里美人可多了。”霍锦骁挑挑眉,“现在只剩男人,看着怪没意思的。”   “有景姐在,其她都是庸脂俗粉。”楼安见缝插针地拍起她的马屁来。   霍锦骁笑了:“你倒会说话。”   心里却想着——这趟过来,海神三爷的行事作派竟是大变,连她这外人都瞧出来了。   正思忖着,前头忽有一队车马缓缓碾过,左右都是身佩长刀的兵将,往明王殿北边押送。这队车马皆为囚车,精铁所铸的笼子安在马车上,里面关了许多神色麻木的人。   “楼安,这是……”霍锦骁驻足,看着从眼前行过的车队问道。   昨日晚秋说过,明王殿北边是军机要地,那这些人是战俘?   “这是双龙岛的战俘。”此事不是机密,楼安便随口答道,“这几日都在陆陆续续运来。”   “庞帆的人?”霍锦骁蹙眉。   双龙护莲是庞帆所占之岛,漆琉岛在四个月前就已经对庞帆宣战,联合倭寇开始攻打庞帆了,战事胶着了四个月还没结束。庞帆位居十枭之首,可非浪得虚名,实力与能力都着实强悍,一直是海神三爷的眼中钉。她看过这场战事的战报,颇为波折,最初双方势均力敌,后来由于倭寇的加入,庞帆一度陷入被动,再加上武器不足,被困于岛上。后来东海有人暗中支持了一批武器给他,才令他突破被动局面,再度与漆琉的船开战。不过近期战事又出现变化,不知是何缘故,庞帆接连吃了几场败战,隐隐隐入危机。   当初他们与霍翎商量时,就曾提议招安庞帆,不过后来因为战事有转机,庞帆不愿妥协受朝廷招安,所以此计被迫中止。如今来看,若然庞帆被海神三爷攻下,漆琉岛无异于如虎添翼,整个东海的势力,便几乎都落入三爷囊中。   而在这场战事中,那股突然出现的势力像是无形的巨手,在左右着这场战局的变化。   魏东辞的离开,正是前往双龙岛查探这股新生势力。那可是个龙潭虎穴,比起平南还危险百倍。想起这事,霍锦骁心里便是一紧,不得不替他担心。   正想着,最后一辆囚车从前方驶过,她倏尔开眸。   囚车里靠着栏杆坐着个白衣男人,蜷着腿,身骨瘦削,长发披爻,掩着苍白的脸,依稀可见清俊的轮廓,不经意间这人抬头,目光与她撞在一处,眼中无波,很快便又低头。   霍锦骁已暗暗攥了拳。   囚车渐渐远去,路空了出来,楼安又带着她朝前行去。   “这些战俘要送到南面?”她不动声色问道。   “嗯。送到军中拷问,查查底细。”楼安回答。   “往后会怎么处置呢?”她随意问着。   楼安想了想道:“这几批只是普通岛民,没什么要紧人物,拷问完如果没查出什么异常,按惯例他们中模样好的会被送去黑市作肉货,一般货色会被送往他处做苦力,或者直接喂鱼。”   霍锦骁点点头,不再多问。   心里只道,幸而她做的那张脸皮,还算标致。   该死的魏东辞!   ————   楼安一行人跟着霍锦骁到明王阁前就止步,明王阁里另有侍卫出来,领着她往楼上去。   阁有五层,皆用来藏书,每层都有挑廊高窗,可远观岛海,随着楼层增高,每一楼可看到的风景都不一样,越高,看得越远,到第五层时,不仅可尽览全岛,还能远眺长空碧海,大有将山海尽收眼底之势。   霍锦骁却无心多看。   三爷在明王阁第五层见她,可随着越来越接近的距离,她周身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凌厉的杀气若有似无地由上而下笼罩,异常的熟稔。   侍卫将她带到第五层楼梯前便停下,做了请的手势,让她独自上楼。   迈过最后一级木阶,冷风乍然拂面,霍锦骁脑头长发被风吹得如马尾乱甩,她将鬓边发丝勾开,这才开始打量明王阁的最后一层。   偌大的阁楼空旷,没有藏书,正对东方是整面的棂花槅扇,此时全都敞开,楼外城与海一览无余,风恰从此处进来,将檐角风铃吹得叮当作响。   楼里正中有扇屏风,将阁楼隔成两边,靠近她的这侧设着高背锦凳与几案,屏风那边只有朦胧的影子,看着陈设与她这边差不多,不过没有人坐在里面。   那股杀气越发凌厉,像要化作有形之刃。霍锦骁心头暗惊,面上却是不显,见楼中无人,索性一屁股坐到锦凳上。几案上放了沏好的茶与几碟精美果点,她随手拈了两块玫瑰酥吃起。   “大胆。”粗沉的喝声响起,有人从长廊转角处拐入楼里。   霍锦骁抬起眼皮看人。   进来的是个年约四旬的男人,鹰眼瘦颊,颧骨削高,着一袭黑色劲装,右边袖子空荡荡悬着,正冷冷打量着她。   霍锦骁心头一跳。   果然是他。当初追杀魏东辞被逼自断一臂,跟在梁同康身边的天级高手。梁同康死了,他竟然没死?   “老四。”轻斥声响起,有人从他身后迈入阁楼。   霍锦骁只看到青色衣袍晃过,那人走到了屏风另一侧,从实到虚,成了道朦胧的人影。   老四闻言退到楼梯阶前垂目静立,屏风那头的人语气温和:“小景……我这么叫你,可以吗?”   年轻的声音略有些沉,陌生,不属于霍锦骁印象中的任何一个人,当然,也不属于上一次见过的海神三爷。   她拍拍手上碎屑,端起茶喝了两口,将酥饼咽下,这才起身。   “不过是个称呼,三爷随意。”她抱拳行礼,又道,“景骁见过三爷。”   “坐吧,不用多礼。一大早突然把你叫来,还没用早饭吧?”三爷在屏风后坐下,人像抹开的淡墨。   霍锦骁只能通过影子看出他的动作。   她坐回椅上,随意歪倚着,换了样糕点送入口中:“没有,所以到三爷这里讨果子了。”   屏风后的人低声一笑:“喜欢的话,回头我叫人送几盒过去。”   “那就多谢三爷了。”霍锦骁道谢,咬了两口糕点又撂开手。   “昨夜在梧棲宫歇得可好?”他端起茶问道。   “高床软枕,如何不好?比在海上不知强出多少倍。”她抖抖裙子,目光望向槅扇外的风景。   漆琉岛与远处的海被这门框一框,像幅远景开阔的山水画作,而她身处楼中,仿若山海藏胸,竟有睥睨天下之意。   “你住得惯就好。”三爷话里透着笑意。   “三爷有心了,多谢。”霍锦骁一边说着,一边从袖里摸出张单子,“三爷,不知此前萧兄可将平南的要求呈禀于你?”   “他和我提过此事。”屏风后传出他搁下茶碗的声音。   “那便无需小景赘言了。此为我平南与双狮岛一役的耗损,请三爷过目,就让宫本家按这上边的银两赔款吧。”她将单子往那边一推。   老四上前接了单子送到屏风那边。   阁楼里就只剩风声与他翻阅单子的声音,窸窸窣窣的,也不知他想到什么,翻了两页,突然笑出声来:“小景,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岛你已经占去了,沙家的船银也都归你所有,还想再敲一笔?”   “三爷,话可不能这么说。平南离双狮十万八千里,这一战可不好打,耗费巨大,沙家那点钱哪里够犒劳弟兄的,岛上又都是无辜良民,换不到钱,我当然要想办法填上这一战的大窟窿。”霍锦骁轻轻敲着桌子。   “行,这单子先放我这里,这事我们改日再议,我今天叫你过来,不为公事。”三爷将单子阖上,既没同意,也没拒绝。   “不为公务,那三爷同我之间莫非还有私事?”她挑起眉。   “我就想见见你。”他直言不讳。   屏风后的目光灼灼落在霍锦骁身上。   “我有什么好见的?”她不以为意道,隔着屏风与他对视,唇角半翘,有些勾人。   “你如今不一样了,三岛之主,实力直逼东海海枭前三,外头多少人想要巴结你?我若不将你安置在明王殿,你在外头恐怕得被那些人烦死。”三爷说着将手放在屏风上。   “那三爷呢?”霍锦骁倚在椅背上,脸往屏风处贴去。   他手抚过之处,有只小小的金鲤刺绣,而她的脸庞恰成墨影落在其上。   “我当然……也想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在挣扎,是写剧情还是写言情……   ☆、蛇蝎美人   “三爷真爱说笑, 上次来的时候我都没发现。”霍锦骁将脑袋用肘支在桌上, 歪着头看屏风后的男人。   他也看她。   她和过去不同了,眉梢挂的风情千折百转, 却是冷的,明明在笑,又像嘲讽。   “祁望不在了, 你一个人, 撑得辛苦吧。”他便把这话题按下,聊起别的来。   “苦,苦死了, 真想撂挑子不干,不过欠了恩情人情总要还,还完这次,就真的无拖无欠了。”她顽皮地皱眉, 一边抱怨一边喝茶。   风一阵阵涌入,似乎吹乱屏风那头男人的衣袍,他整整衣袍, 问她:“欠谁恩情人情?”   “自然是祁爷和平南。”霍锦骁似笑非笑。   “听你这意思,不想在东海长留?”他声音变得有些沉。   “三爷真有意思, 您怎么听出我不想留在东海呢?我杀了魏东辞,惹下六省英豪, 就算我想走,恐怕中原也无我容身之所。”她舔舔唇。   绵软的声音入耳像猫叫,撩得人心发酥, 也像他指腹摩挲过屏风上绣的金鲤时微沙的触感。   “那就别想着走,安心留在东海,若在平南燕蛟呆腻了,可以上漆琉玩。漆琉有趣的地方很多,我让顾二陪你四处转转。”他笑道。   霍锦骁哈哈笑起:“三爷这是邀我来玩儿了?”   “你不喜欢?”   “喜欢,可我不是来玩的。”她笑一收,话有些冷。   “你想见宫本大名,我可以安排,不过需要些时间。你也别走了,留这住段时日,想去哪里就告诉顾二,他会带你去。你在漆琉多看看,多逛逛。”三爷说着站起身,走到敞开的棂花槅扇前,负手而立。   霍锦骁看到被风吹乱的衣袍与劲瘦的背影,模模糊糊,像一个人。   “不是为了玩。”他又道,“漆琉岛有些地方该变变了,你是聪明人,替我看看哪些地方该改。”   “三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也站起,与他隔着屏风并排站在棂花槅扇前。   海阔城宽,俨然是个繁华国都。   以东海国都比喻漆琉,一点都不为过。   “东海这么大,岛屿众多,枭雄辈出,可惜从没有哪个人能统领东海,建成海上王国。你难道就没想过,东海在你的执掌下,会变成何种模样?”他平静说着,手指向遥远海面,划过长长的弧线,将抱负化作指尖蓝图。   “……”霍锦骁恍了恍神。他不是第一个与她说这番话的人,很早以前,她和祁望也有过同样的争论,那时她以“国之海疆”为名驳斥了祁望,可今天与她对话的人是海神三爷,她再扯国家便显得可笑,所以沉默了。   “三爷,您就直说吧,想要我做什么?”他话里有话,她不想与他再兜圈子。   他的抱负虽然恢弘,可永远不会与她同路。   “想你留在东海,留在漆琉帮我。”   “为什么是我?”她奇道。   “因为只有你,站在黑白之间,从来不曾动摇过。”他转身,正面朝她。   霍锦骁只看到半张银亮的面具。   “三爷既然知道我从来不曾动摇,便更该清楚,我虽身处黑白交界,却永远不会走向黑暗。”她道。   “我知道,所以我要你帮的事,应该也是你一直想做的。”他的声音从银亮的面具后传出,莫名勾人心动。   “何事?”她问。   “驱逐倭寇。”   霍锦骁骤然睁眼。   驱逐倭寇是这次大安水师出兵东海的两大目的之一,而她之所以只身赴漆琉,除了要查探海神三爷的身份之外,还有个更大的任务——查明倭寇在东海的动向。   这是她在东海最后的任务。   而海神三爷却和她说要驱逐倭寇,这些倭寇最初不正是他招来的?   她可以肯定,海神三爷换人了。   那便意味着,旧的三爷已经不在,而梁同康刚好死了。若梁同康真是海神三爷,那么这个新的三爷会是谁?   应该……是熟人。   他太了解她了。   ————   是夜,星晰月朗,海神三爷在明王主殿行宴,专为霍锦骁接风洗尘。   霍锦骁在梧棲阁梳洗更衣后方带着楼安过去。   “今晚都有哪些人?”她一边走,一边问。   步伐很慢,她不急。   前后都有小厮挑着琉璃灯,楼安跟在她身边,回道:“禀姑娘,今晚宴请的人有顾二爷、邱愿邱爷、孟义春春哥……”   楼安一下子报出十来个人名,霍锦骁默默记在心里。这些人有些是霍锦骁知道的,有些是她不知道的,顾邱二人自不用说,都是漆琉岛的老人了,孟义春却是十枭里排行第三的,十枭中行二的岺肃也是三爷的人,不过如今领船前往双龙,正和庞帆打着呢。   “乌旷生呢?”楼安报完名,她盘了盘,发现没有乌旷生。根据消息,乌旷生心计重,擅谋,常在海神三爷跟着献计共谋,颇得三爷欢心,在漆琉也有些地位了,只不知为何这趟过来她竟没看到乌旷生。   “乌爷通倭语,被倭人借走了,已经去了一个多月,估摸着近期该回了。”楼安回道。   “你知道得倒挺多,可就这么随意告诉我,不怕你主子生气?”霍锦骁笑了。   “我跟着顾二爷办事,多少知道一点,来服侍景姐前,顾二爷交代过了,景姐若有问题,我知道的都能说,所以不用担心,况且我跟着景姐,就只有景姐一个主子,只管景姐不气我便好。”楼安哈着腰笑道。   “你倒会说话。”霍锦骁敲了下他的脑袋。   明王主殿已近在眼前,她径直入内。   殿上灯火通明,丝竹声不绝于耳,正中有婀娜身影不断旋过,彩衣翩然,长袖飞天,舞得正酣。霍锦骁来得晚,宴饮已经开始,舞姬也登场。   “干。”丝竹声中还有觥筹错之声,有几人执杯在分席之间走着,到处敬酒。   除了舞姬,殿上没有女人。   霍锦骁迈入殿门时,眼前恰有舞姬快步旋过,有个男人捧着杯摇摇晃晃地跟着舞姬转,满眼色迷,嘴里说着:“三爷,这些女人随我挑吗?”   “随你。”大殿正中传来温和声音,笑着,却无情绪。   四下一片笑声,有人道:“这黄七又喝高了,见了女人就想上。”   黄七已伸手去抓眼前飞过的纱袖,舞姬转得飞快,他一抓抓了个空,眼前的人影散开,露出从殿外走进的人,黄七双眼眨了眨,继而呆呆看着来人,涎着脸道:“三……三爷,我要她,要她!”   话都说不利索了。   众人便尽皆望去,殿外来的正是霍锦骁。   “滚开。”霍锦骁沉斥一声,迈步入殿。   殿上已然安静,偏那黄七醉酒不清,仍跟在霍锦骁身边,一边道“美人脾气真冲,让爷好好疼疼”,一边伸手要搂她的腰。   “黄七!”有人暗喝了他一句。   黄七眼珠直盯着她,对他人的劝告不加理会,眼见那手就要搂上柳肢似的腰,近在咫尺的人影忽然一晃,消失在他面前。他正转头要找,背心忽被人狠踹一脚,整个人趴到大殿正中。   千娇百媚的女人成了罗刹,站在他身前,一脚踏上他右手手背。   黄七惨叫出声。   殿上舞姬吓得全部退下,整个大殿除了黄七的惨叫外便无其他声音,片刻之后,顾二才出来打圆场:“景姑娘,这人喝糊涂了,还请看在三爷份上饶过他吧。”   “景姑娘,这位是青蜈岛的黄七爷,也是三爷请来的贵客。”邱愿见状也跟着走出,蹙眉看着地上的黄七,他与霍锦骁本来就有些旧怨,今日见她比从前再加张狂愈发不喜。   “好,看在三爷份上,让他给我滚远点。”霍锦骁松开脚,往前走了两步。   大殿正中是垂着珠帘纱幔的玉座,海神三爷端坐其间,只见衣袍一角,这时才出声:“没事吧?”   仍是早上霍锦骁见他时的语气,略沉,冷淡,少了温柔。   “回三爷,黄七爷没事……”邱愿已经扶起黄七,正回答着,被三爷打断。   “小景,你没事吧?”他不是问黄七。   霍锦骁在殿上看了一圈,没瞧见空的席位,只能站在殿上,冷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三爷这洗尘宴当真别开生面。”   三爷叹口气,从帘后伸出只手朝她挥挥,无奈道:“你过来,坐那里。”   众人望去,只见殿上已有人将主座左手边的纱幔拉开,露出其间席位,紧挨着海神三爷,面向众人,高高在上。   在座的人尽皆愣住,这份殊荣,东海之上从来没人有过。   “把黄七扔出去,鞭三十,逐出漆琉,不准再入。”三爷冷淡的声音再起,“今后见景骁便如见我,如有不敬,皆同黄七。”   “三爷……”邱愿本还想替黄七争辩,待听到后面便知已不能再急,只能恨恨坐下。   稍倾,殿外便有人进来,将哀嚎的黄七拖下去。   霍锦骁不再多说,迈步坐上海神三爷安排好的席位,楼安从旁边绕来,一边给她斟酒,一边恭维她“景姐厉害”。   她仰头将酒饮尽,不语。   ————   八月近末,漆琉岛依旧热闹,外间的战事波及不到岛上,岛民们不涉政事,该是如何仍旧如何,只是近日明王殿里传出的小道消息给人添了不少谈资。   新入岛的平南景骁深得海神三爷喜爱,已入住梧棲宫,日日都跟在三爷身边共同理事。   说起这景骁,那流言传得凶猛,不过几日就传遍全岛。都说她生得美艳无双,便是当初的东海第一美沙慕青也不及其,入东海之后她先跟着平南祁望,为他情人,后夺燕蛟,在祁望死后又掌平南,还杀了六省盟主魏东辞,真真是个蛇蝎美人。   “蛇蝎美人?”霍锦骁在漆琉最大的酒馆里听到客人如此形容自己,不由笑趴在桌上,然后问楼安,“你觉得我像?”   “瞧景姐说的,哪能啊?”楼安赶紧麻利地给她斟了杯酒,“那是夸您貌美,手段高明。”   霍锦骁笑了两声,把酒饮尽,杯一甩,起身道:“走了。”   “景姐要去哪里?”楼安赶紧跟上去。   “黑市。你昨天不是说今天有批俘虏要送去做肉货,我去瞅瞅,挑两个好用的男人放在房里。”霍锦骁摸摸下巴,半眯了眼。   都被人叫蛇蝎美人了,身边哪能没个男人?   “……”楼安顿时愣住,半晌才回神,霍锦骁已经走远。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祁爷党党魁画了张祁爷,哈哈哈,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我微博看,我舔了好久……   ☆、男宠   巳时初, 太阳已升得老高, 黑市早早开门,如今已人声鼎沸。西角是进货的门, 一队囚车正慢慢被人押送入黑市,直接驶到六道所。   六道所买卖活物,人尽皆知。今日有双龙岛的俘虏送来, 作为肉货在这里拍卖。所谓肉货, 指的是人,男男女女,用笼子装着供人挑拣, 至于被买主买走后干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新到的这批肉货货色不错,所以来黑市的人十有八/九都奔着六道所来,还没等开市锣敲响, 青石筑的拍台下面已经坐满了人,不少人都是赶早来的,为了能占个好位置。   霍锦骁到黑市时, 里边已经开拍,台下的人喧哗声不断, 大多数是男人,也有些女人浓妆艳抹地挨着男人坐着, 污言秽语隔得老远就能听到,不堪入耳。   “景姐,您真要买男人?”楼安跟在她身边, 眼珠子不断转着,绞尽脑汁想劝她放弃这念头,但他已经劝了一路,她却点放弃的念头都没有,反越来越得劲。   “怎么?有问题?”拍台被重重人影挡着,霍锦骁看不清楚,便揪起楼安的耳朵,“有没办法让我进去?人这么多,我看不到。”   “疼疼,姐轻点儿。”楼安捂住耳朵,五官皱成枯树皮,“想进去很简单,但景姐要不要知会三爷一声,您这突然带个男人回去放在身边,似乎不妥……”   他说得小心翼翼,霍锦骁却满不在乎:“我挑男人,和三爷什么相干?再说了,你不是男人?”   楼安被她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得心惊胆颤。整个漆琉都知道三爷对她另眼相看,这都住进了梧棲宫,偏这姑奶奶不按理出牌,要让她真带个男人回去,顾二怕会把他拆皮剥骨,可他拦不住她……   “我是男人,但我不一样。”他只好解释。   “不一样?”霍锦骁目光略往下滑些。   楼安猛地夹腿站直:“景姐别开玩笑了,咱还是回去吧。”   “别和我废话,让他们给我腾条道出来,再安排个位给我。”里边的锤音一声接一声,霍锦骁听得心烦,懒得再罗唆。   楼安挠挠头,见劝不动她,只好道:“这还不好办?您往旁边稍让让。”   霍锦骁依言退开半步,就见楼安走到六道所正中,扯开嗓门大喊一声——   “平南景骁到。”   人群立刻自动让开,霍锦骁一眼瞧见台上黑青铁笼里关的男人。   白衣,清瘦,低着头,面无表情,样貌俊美,冰棱似的人。   底下叫价已过三轮,坐在第一排巨鹿岛的倪旺看上这人,追着价咬住不松,旁人见他势在必得便都让给他。正等着定音锤敲下,门外忽响起一阵恭敬的招呼声。拥簇在门口的人群自然分开让出条道来,台上敲锤的人也罢手。倪旺不耐烦地回头望去,只见门口进来个女人,她身量高纤玲珑,穿了件交领红裙,外头罩着赤褐皮甲,勒出劲瘦线条,显得十分有力,却又比男人添了曲线。   等着定音锤的看客们有点怔愣。   这女人不止身段好,脸蛋也好,水掐的脸,染得鲜艳的唇,画着长长的眉,左眼斜下边有颗朱砂点的小痣,韵味十足,只要一笑就能颠倒众生。   但她不笑,抿着唇,目光清冷,在众人拥簇中迈入六道所。   倪旺今年第一回来漆琉,不认识这女人,只听旁边有人叫她:“景姐。”   大伙都很恭敬。她谁都没理,径直坐进场中独立出来的小雅间,雅间垂下的帘子被人撩起,很快有人端茶递水进去。   听说,那位置原是给三爷准备的,没人能坐。   她坐定之后,拍卖继续,台上的主持者这才反应过来,一锤落音,正要命人将笼中的男人交给倪旺。倪旺就好这口,那男人合他的胃口,正高兴地搓揉着手,那边却冷不丁响起冰冽的声音。   “把人带过来我看看。”   倪旺一愣,已看到本要送到他手上的男人拐了个弯,被带到包间里头,他气极,嚷道:“这人老子买了,光天化日想从老子手里抢人?”   旁人赶紧拉下他,捂住他的嘴,小声:“知道这人是谁吗?”   倪旺当然不认识,认识他就不敢吱声了。   平南、燕蛟的景骁,据说原是祁望的情人,祁望死后就一人独大,不仅杀了六省盟主魏东辞,退敌于海,还占下平南外的三座岛,实力已上东海十枭前三,被三爷请到漆琉,身份尊贵得很。   “听说……三爷也看上了她,留她在明王殿住着,随她在岛上怎么闹,都没人敢管敢惹。一个肉货,你就算了吧,别和她争。”那人劝倪旺。   倪旺摸摸脖子,啐了一口,恨恨坐下,眼睁睁看白衣男人被带入包间,很快只剩个模糊轮廓。   男人被带入包间后就垂手站着,目光落在地上,眼前坐着的人他不敢看。   “抬起头来。”她声音很动听,妩媚娇缠,然而没有温度。   男人乖乖抬头,露出英俊的脸,目光还是垂的。   眉眼轮廊,有些像东辞。   霍锦骁站起,伸手挑起他的下巴,道:“叫一声来听听。”   “景姐。”   “换个叫法。叫我……小梨儿试试。”她似笑非笑,眼里折出凛冽的光。   “小梨儿……”四平八稳的声音,毫无惊喜。   她看了他两眼,朝外头道:“这人我要了。跟我走。”   楼安的脸整个垮了,没法交代。   ————   天已午,霍锦骁带着满脸愁色的楼安和身后众人回到梧棲宫。   “行了,楼安,你下去吧。”霍锦骁遣退楼安,又朝白衣男人道,“你……”   “苏乔。”他报上名字。   “苏乔,跟我进来。”她道。   楼安忙要阻止:“景姐,他不能进……”   霍锦骁已经带着人迈过梧棲宫的门槛,楼安不能再跟,只好苦着脸巴巴站在门口张望。   正在宫里准备午膳的晚秋领着两个小宫女迎到庭中,行过礼,看到她身后跟的男人,极为惊讶。   “景姑娘,这是……”   “苏乔,黑市买的肉货。”霍锦骁往里走去,言简意赅。   晚秋忙跟在她身边阻止道:“景姑娘,这不合规矩,梧棲宫男人不得入内。”   霍锦骁猛然煞住步子,看看苏乔,面露不舍,而后道:“可我喜欢他,我想放在房里使唤。”   这话说得直白,晚秋红了脸,苏乔头也垂得更低。   “姑娘,这里是三爷的后院,您带个男人回来,还收在房里……这……”晚秋的反应与楼安一模一样。   “这样的话……”霍锦骁想了想,“那我住外头去吧,就不为难你,也不麻烦三爷了。”   她说走就走,转身带着苏乔朝外走去。   晚秋吓了一跳,很快冲到她身前躬了身:“景姑娘留步。”   霍锦骁蹙了眉:“你拦我作甚?”   晚秋慢慢冷静下来,比起宫里多个男人,让霍锦骁离开的罪名恐怕更大些,她斟酌再三,方才开口:“景姑娘是三爷的贵客,也是奴婢们的主子,哪里称得上为难与麻烦。”   “那你的意思是?”霍锦骁盯着她。   “既然是姑娘买的人,自然是要跟着姑娘的,奴婢这就是去安排住处。”晚秋恭敬道。   “如此……你也不必另外安排了,让他暂时住我屋里吧。”霍锦骁闻言勾唇笑笑,朝里走去。   晚秋一愣,霍锦骁却又回头,指着苏乔道:“你找两个人带他去清泉居,服侍他好好沐浴,把他给我洗干净!这一身上下脏死了,晦气。”   苏乔抬头,盯着霍锦骁直看,眼里有些无声薄愠。   “看我干什么?你们快把他带走。”霍锦骁挥挥手。   晚秋只得唤来身后两个清秀的小宫女,让她们按霍锦骁吩咐把人带下去。   “好好服侍苏公子。”   末了,她还叮嘱一声。   ————   霍锦骁心情愉悦地进屋,屋里早已备了瓜果小点等物。她走到桌旁,随手掀开青瓷盖碗,里面是冰湃的酸梅汤,一开盖就冒出丝丝凉气,她饮了两口,通体舒畅,又挑起松子剥着吃,心里想着适才情景,不由勾唇笑了。   让他装!   吃了两颗松子,她想着想着,又不痛快了。   那两个小宫女把人带去温泉边,替他脱衣,服侍他沐浴,没准还要给他搓搓背揉揉肩……   什么都看光了啊?   霍锦骁把手里松子一扔,起身往清泉居走去。才刚走到清泉居外,她已经听到里边传出银铃似的笑声,两个小宫女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嘴里只“苏公子”的唤着,别提多刺耳。   一脚踹开门,霍锦骁走了进去。   两个小宫女看到神色阴沉的霍锦骁,立刻收起笑,马上指着苏乔道:“景……景姑娘,是苏公子不让我们服侍的。”   可不是她们偷懒。两个小宫女有些委屈。   霍锦骁望去,氤氲的水气笼着个人——苏乔穿着衣裳站在池里,目光不善地看她。   她清咳一声,朝两个小宫女道:“行了,你们出去吧。”   小宫女们怔了怔,她不耐烦扬声:“出去!”   “是!”那两人吓一跳,慌忙退出清泉居。   门才掩上,两个小宫女就听到里面传出好大一阵水声,像有人入水。   想了想,两人脸色大红。   ————   水雾熏撩,池间有轻粉浅白的花瓣漂着,被浇得四散。   “魏东辞!”霍锦骁暗暗咬牙唤了声,声音隔着水音只在他耳边打转。   趁着她蹲到池畔取笑他难消美人恩时,他一把将人拉下池子。   “气了我三个月,够了没?”他扭了她的手腕,从后面把她抱住。   “没够!”霍锦骁反手一击,脱出他的怀抱,水下的脚一把,把他勾倒。   魏东辞仰面沉入温泉,另一只手却牢牢攀着她的腰肢,带着她一起沉进了池水中。   发丝在水里浮开,水藻般散在两人身边,水下光线迷离,将二人目光染得幽沉,霍锦骁屏息抿唇,落到他胸前,与他沉到池底。魏东辞倏尔翻身,搂紧她的腰肢,一手抚过她的脸颊,狠狠吻上去。   湿热的唇粘在一起,像两片难分难舍的花瓣,不叫温泉的水沁入一丝一毫。空气在两人口中交缠,肺慢慢变得灼烫,魏东辞忘乎所有地在她唇间吮吸,舌尖一寸寸探入,缠着她的唇舌……池水被搅得翻腾不已,窒息的感觉渐起,水面“哗啦”一声,魏东辞抱着人从池里站起,没有给她半分逃开的机会,将人压在池畔上。   衣裳湿透,长发滴着水,在青石汪出豆大水珠,又汇成一片。霍锦骁像要化开似,从来没觉得自己能如此绵软,也从来没发现魏东辞的身躯像精铁,强硬牢固。   三个月的折磨,再见她的这一刻,化作他心头疯狂的火焰。   抵死缠绵。 作者有话要说:  写写写写点轻松的……   ☆、苏乔   冰凉的青石贴着背, 被泉水泡得烫热的肌肤蜂蛰似的麻, 她轻轻弓起腰,往后蠕了蠕。衣裳粘在身上, 薄薄覆盖着姣好曲线,像从水里游上岸的青蛟亦或是蛇精,妩媚得别于往常。发丝沾了水, 卷曲在脸颊上, 发梢的水滴落,沿着白皙脖颈滑入衣襟间,浇进饱满却不得窥视的地方。   看得人血脉贲张, 喉头上下滚动,清亮的瞳眸里只有倒映出的小小人影,宛如夜晚的戏台,有人在低吟浅唱地勾出他心里克制的欲/望。   不知从何时开始, 她身上的稚气慢慢褪散,五官与身体都长开了,一举一动, 再也不是过去的天真。   霍锦骁喘了一会,半支起身子, 颊上尤带胭脂红色,唇还挂着莹亮水渍, 展臂伸指往他松开的衣襟勾去。衣襟被缓缓拉开,精实的胸膛露出,她的指尖点上他的心口。   那里有道寸长的伤痕, 新生的肉浅浅的红。   “小梨儿……”魏东辞的声音沙哑难当。   霍锦骁的指尖往上滑,掠过他的脸颊,“这张脸皮不错。”   陌生的脸庞,只有骨相属于魏东辞。   在洞里呆了半个月,除了治他的伤,也替他刻出这张脸皮,她自己都还来不及好好欣赏,这人就走了。   “肯和我说话了?”魏东辞抓住她的手往唇边送。   为了他设计让她杀了他这事,她气到差点发疯,在山洞里朝夕相对了半个月,她愣是半句话没和他说过,后来他离开,她连送都没来送他,把他恨上心头。   还没贴到唇上,霍锦骁已经把手抽走。   “我在和苏乔说话,今天开始,你是我的人。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懂了吗?”霍锦骁推开他,懒懒走到桁架前,背对着他将湿衣往下一褪,露出半张光洁迷人的背。   魏东辞倏尔眯眼,心里还未消褪的疯狂又抬了头。   “看什么?背过身去。”她冷道。   魏东辞转身。她是故意的,想尽办法折磨他。   那边窸窸窣窣地更衣,轻微的声音入耳便成难以克制的画面。   片刻后,她换好衣裳,开口:“说吧,苏乔,你来漆琉为了什么?”   ————   日光灼灼而下,在明王阁的明瓦上折射出几道五彩的光芒。   重帘之后,海神三爷的人影隐隐约约,像浅淡的皮影,坐在桌案之后,一边翻底下呈上来的密报,一边听下头的人禀事。   一早上说的都是东海情势,与庞帆的战事,三港水师的动向,其余各岛的情况……林林总总,让人头疼,却不得不管。   紧闭的棂花槅扇外有人影来来回回走着,好不容易才挨到门打开,里面的人出来,他退到旁边,直至看到顾二出来,才将人一把拽住,附耳说了几句,顾二听得眉头大蹙,马上又折进阁内。   海神三爷还端坐在桌案后,点了口水烟,屋里是淡淡的烟草气息。   “怎么?你还有事?”他问顾二。   顾二斟酌了一番用词,才开口:“回三爷话,刚才景姑娘身边的人来报,景姑娘在黑市里买了个肉货,是个男人,说是……要放在房里使唤,现如今已经把人带到房里了。”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帘后的人。   久久没有声音传出,只有带着水果香的烟草味散开。   顾二觉得这事搁哪个男人头都要发怒,他有些战兢,怕他震怒。这趟海神三爷回来,比从前更难揣测,虽说目前为止他还没见这个三爷动过怒,但他总觉得这位三爷要是动怒,怕更加吓人。   “仔细说说,她都带着人做了什么?”三爷语气还是淡,像没有情绪的人。   顾二咬咬牙,只得把才刚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无非是从黑市买人,带进梧棲宫,然后清泉居的……鸳鸯浴?   话还没全说完,他就听到帘后传出低沉笑声,说不上来是怒还是喜。   “行了,我知道了。随她去吧,她高兴就好,这些事不必拦她,我只要她好好留在这里。”三爷不以为意,却又吩咐道,“让你的人盯紧她,事无钜细,都给我记下来。那个苏乔是俘虏,把他留在军所的卷底调过来我看看。”   顾二领命,正要退出去,又听他道:“你安排一下,我想见见苏乔。”   ————   梧棲宫寝殿的门窗紧闭,晚秋等人通通被挡在门外,偌大的殿内只剩霍锦骁和魏东辞两人。光线微暗,只有烛台上跳动的火光,照出午后成片阴影。   霍锦骁盘腿坐在贵妃榻上,嗑着瓜子就着酸梅汤,听魏东辞说话。   陌生的脸,看上去还有些不习惯。   “双龙岛的情势不妙,庞帆可能会向海神三爷投诚。若是如此,海神三爷就几乎一统东海诸岛,十枭之中,除你之外,都尽皆归其麾下,对我大安水师出兵极为不利。”东辞坐她对面,听着她咔嚓咔嚓啃瓜子儿的声音,不由自主抓起把松子。   “庞帆和三爷势不两立,这战都打了四个月,为何突然向三爷投诚?”霍锦骁嗑得口干,喝了口酸梅汤。   “那就是我这次来漆琉岛的主要原因之一。”东辞用手捏松子,将松仁挑出,剥去涩口的松仁衣,扔进小瓷碟里。   霍锦骁见状扔开瓜子,拈他剥的松仁吃,他剥一颗,她吃一口,碟里一直存不下松仁。   “三爷抓了他的妻儿,已经暗中押到漆琉,要逼他归顺。”东辞道,“此番我伪装俘虏前来,正是为了探明他妻儿下落,准备救人……”   正说着,霍锦骁忽然神色一凛,抬手示意他闭嘴。   “外面有人。”她做了个口型,很快从罗汉榻上下来,拉起魏东辞。   一个旋身,她就钻进魏东辞怀里,圈着他的腰在殿里缠绵而行。   魏东辞听到她细细的声音游入耳中:“便宜你了,陪我演场戏,这群小耗子烦死了。”   说着话,她贴到他身上,声调拔高:“你猴急什么,没要过女人?”   尾音卷翘,勾魂似的媚。   东辞被她推着,后背狠狠撞上棂花槅扇,还不待回神,她绵软的身体已又贴来,将他压在门上,他配合地伸手,揽着纤细的腰肢,与她在门前拧成麻花,才刚压下的邪火又窜了出来。   棂花槅扇上压出纠缠不断的人影,外头矮身窃听的人不由红了脸,那门被两人压得不断震动,每震动一下,都让人心尖一颤。   低沉的声音和轻细的呻/吟撩人至极,那人听得正酣,门上忽然剧烈抖震,里面的人又冷又媚地骂道:“听得开心吗?是不是嫌命太长?滚——”   那人吓了一跳,噔噔退后三步,看着压在门上的两道影子又转开,往寝间走去,她已惊出一头的汗来。   ————   “刚才说到哪了?你继续。”霍锦骁侧卧在榻上,手肘压着迎枕支起头,斜着眸看他。   魏东辞将盖在两人头上的薄被撑起狭窄逼仄的空间,鼻间嗅到的也不知是她还是这被褥的幽香,钻进肺腑四处蔓延。浅淡的光线让他看不清她的模样,被子里又闷又热,躁得不行,他的手只要一动,似乎就要碰到她身上的柔软……   在这种情况下谈正事,是件相当困难的事。   他发现自己像被她拿住七寸的蛇,在她手上慢慢挣扎,却怎样也逃不出去。   她在报复他,恶作剧一般,却刚好掐中他的死穴。   定了定神,他才续道:“三爷已经命岺肃与庞帆谈条件,以庞帆妻儿为质,要求他归顺。我和庞帆谈过,事已至此,他愿意接受朝廷招安,但条件是要将他妻儿救出,所以我必须赶在庞帆正式归顺三爷之前将人救出来,以防庞帆变卦。”   “还有多少时间?”她问道。   “庞帆口头上已应允岺肃,不过三爷狡猾,一定要庞帆单独上漆琉岛签订契约,我猜他不仅仅想要庞帆归顺,还有意软禁庞帆,直至双龙岛的势力完全到手。我来之前已经嘱咐过他尽量拖延上岛时间,但是再慢,半丈节之前他一会上漆琉,我们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唐怀安与黑虎他们呢?”霍锦骁想了想,问起云谷诸君。   “一半被我留在庞帆身边,一半去查东海新起的那股势力了。”东辞抽丝剥茧般说起另一股势力,“这股势力兴起得不算晚,前两年就有了,一直在暗中贩售军器,但数量都不大,小打小闹而已,所以并不惹人注意。直到今年初,他们不知从何处搞到一大批军器,开始在东海贩售,扶持部分与漆琉交恶的船队,其中就包括庞帆。故而在庞帆与漆琉的海战中,原本庞帆占了弱势,后来却反败为胜,差一点将岺肃的人击退,正是因为有了这股势力的支持。”   “但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这股势力突然又不再支持庞帆,以至漆琉与庞帆陷入奇怪的胶着局面。这个情况应该发生在五月左右,整个东海局势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霍锦骁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最初他们反抗海神三爷,到后来暗中支持三爷,我觉得这股势力与漆琉脱不了干系。东辞,我记得回平南之前,你说过殿下收缴到这股势力贩售的两把火/枪,已交由军器监的人查验,可有眉目?能查出来源吗?”   “查到一些,枪上有独特的徽记……”东辞顿了顿。   “是不是刺棘藤蔓图?”霍锦骁面无表情地问他。   他点了点头。   霍锦骁轻叹一声。她身上也有一柄小型火/枪,枪身上也印着刺棘图,那是高贞皇室徽记,不用多说,这批军器来自高贞。而去年整年,只有平南的船队去过高贞。   从高贞回来,到了石潭之后,每一件事,看似毫无关系,可仔细琢磨,却又千丝万缕。   假周阳的出现、程家中毒、三港绿林分裂、火/炮失窃、梁家家眷被掳、曲梦枝之死以及梁家之屠……   都透着说不清的古怪。   像背后有只手,慢慢推动着这些事的发生,推动着东海的变化,直到如今。   漆琉易主,海神换人。   这盘棋,恐怕已经下了很久,久到她看不出是从何时开始的了。   ☆、试探   霍锦骁陷入沉默, 被窝里安静下来, 只有淡淡的呼吸声,落在心头像小锤子, 一下下敲着。香气又开始游入他鼻腔中,这一回,他已经能分辨出她身体的香与被褥熏的香。   被褥的香浓郁幽沉, 而她身上的气息却是干净清冽的。   一不谈正事, 东辞难免心猿意马,他换了只手撑被子,又道:“你怀疑平南就是这股暗中贩售军器的势力?”   霍锦骁摇头:“不可能, 我在平南这么久,如果真是平南的船队做的,没道理一点痕迹都不留。这三月我掌岛与双龙开战,平南的武器里面没有出现高贞火器。”   她没发现平南有任何不妥之处, 除了去岁在高贞时,她见到过一次祁望与曲梦枝大清早在高贞码头往船上装货。那时她信任祁望,未及多想, 如今回忆起来,她方想起当时因为语言的关系, 祁望与高贞女王会谈时从没带上过她,都是由曲梦枝陪着同去, 其中到底谈了什么交易,她并不知道。   如此想来,这批军器和祁望脱不了干系, 但他如今已然不在,还能是谁在暗中操纵呢?   “那会不会是平南有人暗中发展势力?许炎?”东辞早就怀疑祁望,但人被他杀了,不可能再暗中捣鬼。   “应该不是炎哥,他这人不醉心权势,连平南都不太想接管,没理由做这些事。”霍锦骁想来想去,都想不到可疑的人,便暂将此话题打住,说起另一事来,“不管是谁在暗中捣鬼,如今这股势力也已经向三爷靠拢,所有的症结,都在三爷身上。你还不知道吧,海神三爷换人了。”   东辞一凛:“此话怎讲?”   “虽然我只见过三爷两次,但记忆很深,这次再见,他像变了个人,声音、形态、处事方式,都不一样了。我查过,这几个月海神三爷收回了不少船队和岛屿,清理了一大批原来跟着他的人,这批人都是他的老臣子和最忠诚的属下,跟了他许多年。你不觉得奇怪?”   “你的意思是,这个新来的三爷在想方设法清除异己?”东辞很快明白她的意思,“漆琉岛的内斗殿下那边倒是有收到密报,只是不够详尽,当时并未太放心上,好像是从……今年四月开始。”   “嗯,梁同康死之后才开始的。这与我们之前推测他是海神三爷的结论刚好吻合。”霍锦骁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枕上,将被子拉下,遮到下巴处。   被子里闷坏了,她需要透口气。   东辞便也跟着钻出,和她并排躺在床上,看着床顶帷帐的花纹琢磨着这些事。   “梁同康的身份确实有问题。当时挑起程家与清远山庄纷争的人,后来经殿下查实,与在三港海域抢夺假火/炮的,是同一帮人,不是来自东海,是关内马匪所为,而这批马匪暗中又由梁家供养。”   这事也是梁家被屠之后才查出来的,然而那时他们已经回了燕蛟,消息传递困难,他到前些日子才收到霍翎新的信件,方得知此事。   “马匪?”霍锦骁眯了眯眼眸,“当初从金蟒岛逃走的乌旷生,就曾经是西北马匪的军师,梁同康就算不是三爷,也与三爷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我们假设他是三爷,那么谁才最有可能继承他的身份,成为新的三爷?按照当时的情况,梁同康已经病重,根据曲梦枝提到的梁家情况,梁同康有意将梁家的生意交给他嫡子,而让梁二公子往东海发展,梁二才是他挑选的海神继承人。”东辞顺着这条线分析下来。   “如果梁二公子没死,成为三爷,那屠杀梁家的,又是何人?”霍锦骁捏捏太阳穴,“梁府被掳的家眷后来出现在石潭,官府追查时在陆路设了关卡,他们很难通过陆路将人送到石潭,那只能走海路。那段时间正好是运/送火炮期间,三港海线全面戒严,出了劫案后,石潭附近更是将所有船只盘查一遍,殿下那边应该有盘查记录,难道没发现什么古怪?”   东辞摇头:“没有。”   “可有漏网之鱼没有查到?”霍锦骁又问。   东辞深吸口气,转头看她,不语。   她慢慢闭上眼:“是不是燕蛟的船?你们没查?”   当时因为三港皇商钱爷的贡品急着运去京城,巫少弥又是在海上劫案发生之后才去的全州城,她便不疑有他,为了担心巫少弥此行受阻,她甚至悄悄以永乐郡主的身份让霍翎的人向全州城官府施压,暗中叫他们放行燕蛟的船。   所以,只有燕蛟的船没被扣,没被查。   她太信任他们,从未往这方面去查,直到祁望死了、东辞也被她杀了,那像一阵兜头淋下的冰水,浇灭她满腔热血,心渐渐变得冰冷,慢慢就动了疑虑,她开始一件件一桩桩的回想。   如果确按她所猜测,梁家人的死,她要负一半的责任。   “小梨儿……”东辞握住她的手安慰道。   “我没事。”霍锦骁很快回神,“如果阿弥和燕蛟有问题,那三港的钱爷也有问题,或者是受人利用,用以遮人耳目。阿弥是后来才从燕蛟到石潭的,事前与钱爷没有交集,说钱爷要采买我们的宝石和毛皮,又让人从燕蛟把货运来的人,是祁爷。钱高两人都是梁同康介绍给祁爷认识的,若姓钱的能被利用,姓高的恐怕也……”   她藏在被下的手用力攥紧。   真相慢慢接近,她反而不敢掀开,怕看到让自己痛苦的答案。   若是可以,对祁望的记忆,永远停在那场暴风雨里该有多好?   “别想了,都是我们的猜测,祁望不在了,没人能给答案,唯一与这些事都有直接联系的,就是现在这位海神三爷。”东辞不忍见她冰冷痛苦的目光,马上打住了这个话题。   “三爷……我记得当初在漆琉岛,真周阳曾经告诉过我一件事,海神三爷从不露真面目,只凭明王海玺与虎符这两件东西证明身份。换言之,不管是谁,拿到这两样东西,就能成为三爷!”霍锦骁嚯地坐起,被子落到腰上,“你要救人,知道人被关在哪里吗?”   “我伪装作俘虏进漆琉就是想探明这件事,庞帆的家眷应该也在军所,但具体位置还不明。”东辞亦坐起。   “军所守卫严密,就算你探明位置也进不去,只有执三爷手谕才能进入。东辞,别管三爷是谁了,我们只需要海玺!”霍锦骁目光灼灼地望他。   虎符用以调兵遣将,海玺用来颁谕,他们只要能弄到海玺,就可以潜进军所。   东辞忽有瞬间窒息。   她还是她,不管如何冷漠,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永远不会磨灭。   这么大胆的主意,只有她才说得出。   “这事我们要从长计议,若打算救人,光能进军所还不够,还需要安排逃遁路线,脱身之法,接应船只人手……”东辞很快在脑中谋划全局。   霍锦骁抱起迎枕,懒洋洋靠到墙上,用脚戳戳他的腿:“你刚刚说,你进漆琉两件事,一是救人,那第二件事呢?”   魏东辞挑眉看她,手在被底下突然一伸,把她的脚给攥入掌中,总算化被动为主动。   “放手!”她蹬蹬脚。   上床进被,她就把鞋袜都脱了,这会正赤着脚,被他温热的手掌一握,脚火烧似的烫,竟比刚才在温泉池旁故意的勾引还让她羞窘。   “第二件事,为了见你。”魏东辞捏着她的脚,另一手攥拳,以指节在她脚底一按。   “啊。”她轻呼,缩腿要收脚,却还是被他牢牢握着。   东辞熟悉穴道,这一按叫她又痒又酸,半身几乎都要麻软。   “没学走就别学跑,你那点道行用来挑逗男人,很容易出事!”东辞接二连三在她脚底按着。她的脚莹白滑嫩,微凉,握起来像脂玉,在他掌中不断缩着,又像可怜的兔子,疯狂地扭动,叫他忍不住笑了。   好一阵子,他才放手。   霍锦骁抱着迎枕,蜷回腿,缩在床角,满面通红地恨然看他。   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床。   ————   又两日过去,岛上新到两个船队的纲首,借着半丈节来给三爷送贡品和税银。三爷便留人在岛上小住,又命顾二在明王殿南面的流音榭设宴款待众人,再将岛上最好的戏班子给请来。这戏酒从早吃到晚,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不绝于耳,台上花旦身段玲珑,一出《贵妃醉酒》唱得既凄艳又妩媚,引得台下喝彩不断。   正对着戏台的是九级石阶挑高的垂帘阁,名唤“听霄楼”,是三爷听戏的屋子,以竹帘纱缦隔开,只隐约露出点轮廓。此楼设得巧妙,两侧植有花树,楼挑高许多,三爷若想听戏时,便会挑开竹帘纱缦,庭上坐的人不止看不到他,他还能一窥庭间全景。   今日这听霄楼的竹帘纱缦便被挑起,海神三爷难得驾临,斜倚在听霄楼的锦榻上,不为听戏,是在看人。   他目光正对之处,恰是近日四起流言的主人。   燕蛟的景骁与她新收的男宠“苏乔”。这段时日,她日日带着“苏乔”在明王殿与漆琉岛上大摇大摆地到处逛,弄得人尽皆知,背后论起她时只说此女果真是水性杨花的蛇蝎女子,竟能在三爷眼皮子底下养面首,而三爷竟还纵着她胡来,倒是奇闻。   “我不要这个,你喂我两杯酒儿,快些!”   听了两段曲子,“苏乔”剥了颗橘,拈了橘瓣送到霍锦骁唇边,被她推开。   这人像泥鳅似的钻进他怀里,掐着嗓问他要酒。   他瞪她一眼,提醒她别装得过头了,她只作不理,他便倒来一盅酒喂到她唇边,她笑着饮了半杯,余下的又被她推到他唇前,两人共饮了这一杯酒。   旁人看得直摇头。   “景姑娘,三爷有请。”   正喝得高兴,霍锦骁忽然听到耳边传来顾二声音。   她转头,眼尾一挑,将“苏乔”推离,也不回顾二,只朝“苏乔”道:“乖乖坐着,等我回来。”   说着,她捏捏他的下巴,这才随顾二走了。   ————   听霄楼的纱帘放了下来,烟雾似的轻软。   隔着这帘子,霍锦骁只能看到一个男人依稀半躺在榻上。   这个全东海最神秘的男人,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听说你前几日在黑市里买了个肉货?”他问她。   鹰隼似的目光隔着帘子也会让人心里发寒。   有人搬来太师椅与几案,又端来茶水果点。霍锦骁便跷着脚斜倚到太师椅上,半张脸被披爻的发遮。她把玩起手中的玉临春血珀坠子,闻言头也不抬,只是懒洋洋道:“这点小事,三爷还亲自过问?”   声音发卷,风情如人。   “好端端的买肉货做什么?你缺人使唤?”三爷脾气很好,温声问她。   “缺,缺男人。我见那他长得挺俊,就收了。你们这些男人在海上呼风唤雨,身边可没少过女人,如今我不过要了个男人,难不成这也不行?”霍锦骁不乐意了。   “瞧你话里这怨的,你如今也是东海赫赫有名的大海枭了,站出去喊一声,多的是男人送上门让你挑,哪还要用买的?”三爷笑问。   “那些男人我看不上,我就喜欢自己买回来的。”霍锦骁从盘里拈颗葡萄送入口中,指尖沾了些许甜汁,她便伸舌一舔。   三爷隔着帘子瞧见了,忽有些躁。   “海上的男人都看不上?”他声音压得低了些。   “嗯。”她不耐烦应了声。   “那三爷我呢?你也看不上?”他问道。   “三爷您跟我说笑吧?您身边多少女人,哪轮到我看!”霍锦骁“扑哧”笑出声。   “我从不拿这事说笑,你要跟着我吗?”三爷探手拿过杆烟枪,在桌上磕了磕。   “三爷,您都几房姨娘了,我跟着您?给您做十房姨娘吗?那多无趣,您要真有诚意,就把那几房姨娘都送走,让我专房专宠,我还考虑考虑。”霍锦骁趴到桌上,没骨头似的软着,一身玲珑,满目生花。   三爷沉默,他抽了两口烟后站起,身影压到帘前,轮廓更加分明。   “好,我应承你。”良久,他道。   本不想过问她买肉货的事,但今日见着这“苏乔”,他不得不过问。   苏乔长得太像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朝着胜利迈开步伐吧,作者君。   ☆、爱情   霍锦骁慢慢从桌上撑起, 目光像要穿透那层薄如轻烟却又碍事万分的纱帘。   良久, 她才再度笑出声:“三爷,这男欢女爱也讲究个你情我愿, 我连您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您就让我跟您?能不能再有诚意一点儿?”   纱帘后朦胧的人影也坐直起来,有点不悦:“你这丫头怎么得寸进尺?”   “我呢……比较喜欢长得好看一点的男人……还要年轻些, 身强体壮……”她的指尖一颗颗点过葡萄, 就是不吃。   “你嫌我老?”三爷的语气有些凉。   “我可没说。”霍锦骁垂头,眼皮半开地看人,眼眸就显得狭长。   纱帘后忽然伸出只手, 冲她招了招。   霍锦骁想了想,站起身来,试探地一点点接近那道纱帘,没人上来阻止她, 那手倏尔收回,她便跟着撩起纱帘钻了进去。   赤金云纹锦榻上斜倚着穿朱紫长袍的男人,一手弯支在迎枕上, 一手把玩着垂在腰上的玉蝉,曲着一边腿, 懒洋洋歪着,脸上果然蒙着银亮的面具, 五官被罩得严实,只有眼睛从面具挖空处露出,她看不出眼型, 只知道那目光温和又冰凉,像冬天的阳光。   “过来,坐这。”他敲敲锦榻的边缘。   霍锦骁的心突突跳着,缓缓上前,挨着他在锦榻上坐下。   “你要怎样才跟我?”他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她想了想,道:“爷想娶我?”   “嗯。”他简单应了声。   “爷为什么想娶我?就不担心我别有目的?”霍锦骁转头。   “你能有什么目的?”   “我那点底细,三爷不是一清二楚,来自云谷,和朝廷有些关系,您就不担心我是朝廷派来的奸细?”她柔柔道。   背上有只手捻起一缕她的发,慢慢地摩挲。   “你杀了魏东辞,陆上的人都想取你性命,你还回去做什么?留在东海不好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他蛊惑她。   “三爷,你看苏乔是不是有些像东辞?”她往外看去,见到苏乔还站在原地,不由浮起丝笑。   三爷只道:“我不喜欢苏乔,在东海我不喜欢的人,通常都活不长久。”   “您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买他,因为他像东辞啊。”霍锦骁理直气壮地开口,像个孩子,“我长这么大,总共就对两个男人动过情,一个是我师兄魏东辞,他被我杀了,一个是平南祁望,他也死了。他们都不陪我,我只剩下一个人,你说我是不是要找个人来安慰下自己。我都这么可怜了,你还要把苏乔带走?”   话说得很慢,两个名字咬得很重。   她听到三爷呼吸有一瞬间变乱。   “你对祁望动过情?我听说……你们之间的婚约是假的。”他言语间带着试探。   “大概吧,这么复杂的东西我也说不准。唉,三爷,您要真不喜欢苏乔,我不带他出现在您面前就是。”她半真半假嗔道。   “那你嫁我?”三爷逗她。   “可我不喜欢你。”   “没关系,慢慢就喜欢了。”三爷把她的长发打了个结,又挑散。   “那就等我喜欢了再说。”她把长发扯回,肆无忌惮地拍开他的手。   “你要怎么才会喜欢我?”三爷“哈哈”笑起。   霍锦骁道:“您把我带在身边,多陪陪我,也许我会喜欢上您。”   “好,那你从明儿起,就跟着我,可好?”三爷爽快应承。   “您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她竖起掌。   “对。”他叩掌而上,却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   夜深,屋内红烛摇曳。   魏东辞坐在梧棲宫寝殿的书案后,执笔飞快地画着。霍锦骁坐在他对面的锦榻上,一边慢条斯理地吃手里的橘子,一边打量他。   他整个晚上都没主动说过话。   “吃橘子?”她上前,递了瓣橘肉给他。   他偏头避开,目光只落在纸上。   “快完成了?”她便跟着低头。   没有裁过的雪浪纸铺开,上面没有山水、没有鸟兽、没有人物……画的是漆琉的岛图。这几日霍锦骁带着他在岛上到处逛,可不是为了玩儿,两人在探查漆琉岛与明王殿。东辞有个颗好脑袋,过目不忘,走过之后就能记下,到了夜里再慢慢画到纸上。   “嗯。”他应了声,不像平时那样热络。   “生气了?”她把头钻到他眼前,挡去他看画的目光。   魏东辞丢开笔,冷道:“是。”   “哦。”她将橘子扔进自己口中,扯起他的衣袖晃了晃,“我头发乱了,帮我梳梳。”   “……”魏东辞被她推离位置,眼睁睁看着她坐到自己面前,散下满头的发。   她也不说话,头已经搁到椅子靠背上,东辞只得以手代梳,穿过她的发,慢慢缕起。   “你啊……”他有些无奈。   “东辞,我对祁望动过心,也有感情,但始终没能爱上他,知道为什么吗?”她闭着眼,忽然开口。   “为什么?”东辞一寸寸抚着她的发。   “不是因为他曾经拒绝过我,是因为我发现他一直在试图改变我,潜移默化地想把我变成他想要的模样。三爷,和祁望有点像。”霍锦骁不喜欢被人掌控,但她还是可悲地发现,自己被祁望影响了。   她承袭了祁望某种冷漠,刀锋似的埋在心里。   可她不是他的附属品,她就是她,一个完完整整的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人的人。   她愿意爱,但她不会像这世上的大部分女人那样,变成男人的私有物。   这么多年,她只遇到一个人,将她视作对等的存在,相扶走过漫长岁月,不论她经历多少,如何改变,他由始至终都未曾干涉。即便她真的移情别恋,他也一样成全,成全她所有的成长与爱恨。   她爱魏东辞,并非毫无缘由。   从浓烈炽热的少年初欢,到温柔平静的执手与共,至浓至淡,至深至浅,不过如此。   她未尽之言,他都懂。手上的动作停下,他走到她身畔,她顺势靠过去,圈住他的腰。   “你以为我生气是因为嫉妒你接近三爷?”他揉着她的头,淡道。   “东辞,其实……你要是有些嫉妒,我会比较开心,真的。”她仰起脸。   “你怎么知道我没嫉妒过?”他捏她鼻根,“从我看到你和祁望站在一起的第一眼,我就在嫉妒。我错手致他落崖,那时你看我的眼神,可知有多可怕。”   谁都不愿回忆的瞬间,于他们而言都是痛。   他怎么可能没有嫉妒?   “你不说我都忘了,魏东辞,你骗我杀了你,这笔账还没完呢。”她嚯然坐起,把人推开,年纪一大,她就不爱记这些仇仇恨恨的东西。   “好了,说正经的。”魏东辞把她又拉到怀里,“明天开始你跟在三爷身边,虽然有机会接近他,但风险也很大,以他多疑的性格,必定不会让你知道明王海玺的下落,你也不用犯险去偷。”   “不偷海玺我接近他做什么?”霍锦骁抠着他衣袍革带上的刺绣纹路问他。   “你找机会,拿一份盖有海玺的手谕给我。”东辞道。   霍锦骁微眯眼:“你想……伪造海玺?”   “嗯。”他点头,“你只管好这一件就成,其余的事交给我来。切勿冒险。”   “你也要小心,三爷对你动了杀心,让佟叔跟紧些。”她道。   “知道,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自己……三爷对你的态度,很奇怪。”这才是魏东辞真正担心的地方,也是他对她擅自决定接近三爷不满的原因。   看着像要利用她和平南势力去达到某个目的,又对她充满觊觎——满满的矛盾。   太过古怪。   ————   翌日清早,楼安与东辞陪着她到明王殿前。   “楼安,你替我照顾好苏乔,不许别人欺负他。要是他少了根头发,我就扒了你的皮!”霍锦骁挑起东辞的下巴,眨了眨眼。   “景姐,苏公子是您的人,谁敢动他,我第一个不饶。”楼安赶紧道。   “苏乔,好好听楼安的话,等我回来。”她宠溺地捏了捏东辞下巴。   东辞把下巴从她手上挪开,不理她。   “嗬,宠得你敢给我脸色了?”她佯怒一句,最后却笑了,转身进了明王殿。   穿过明王殿就到明王阁,领路的宫人止步。   “三爷正在阁中会客议事,请姑娘在园中稍候。”   明王阁外是飞鲤叠翠园,一池碧水养了五彩锦鲤,人一靠近锦鲤就围游而来,半点不惧人,专等投喂。霍锦骁坐在池畔等了半晌,觉得无趣,吹响尾哨。   不多时,天际一道黑影俯冲而下,自水面掠过。   锦鲤群被吓得四处遁逃。   霍锦骁又一指天空,这黑影当即又冲天而去,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落在明王阁五楼挑廊的木栏杆上。   她笑了笑。   这地方恐怕也只有猎隼这样的飞禽才能肆无忌惮地闯入而不被抓住。   可惜她无法通过猎隼的眼睛耳朵听到三爷在与人商谈什么,要不事情就好办了。   正想着,有人踏出挑廊。   朱紫衣袍,银色面具,竟是海神三爷。   猎隼的脑袋转了转,没有飞走。   霍锦骁先还笑着,待看到三爷伸手,慢慢抚上猎隼的头,她的笑慢慢……慢慢……   凝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T.T   ☆、底线   锦鲤在池中游窜了一阵子, 似乎察觉危险已过, 便渐渐又向池畔聚来。霍锦骁没心思赏鱼,在池畔站了一会, 看到明王阁里出来两个人,被明王阁里当差的护卫护送着,匆匆踏下石阶。这两人, 其中一个身着武士服, 剃着月代头,神色倨傲,显然是东洋浪人, 而另一人则头戴方巾,身着素白的细布襕衫,蓄着八字须,一派儒雅卷气, 只是目光总飘移不定。   霍锦骁紧紧盯着那人。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霍锦骁,面色一变,眼神闪了闪, 先有些惊惧,与东洋浪人说了两句话, 东洋浪人也往她这里看来,那人定定神, 又有些得意地捋捋须角,很快便和东洋浪人走出她的视线范围。   “姑娘,三爷有请。请这边走。”   明王阁里的护卫此时方来请她。   霍锦骁收回目光, 随他进了明王阁。   ————   此番三爷在明王阁的书房里见她。   这书房建在藏书楼里,三面围书,一面临海。书房很大,里外三间,外间只是见客的厅堂,地上铺着叠敷,进去时要脱履换屐。护卫将她带到书房外请霍锦骁换上木屐后才告退,她仍旧只身进书房。这书房的陈设是东洋人的风格,叠敷、锦垫、矮案,没有桌椅,推拉的浅色木门,木上蒙着绢布,绘着东海日出图。   三爷在次间等她,朱紫的衣袍,松绾的发,正拿着铜制长嘴壶站在角落的花几前浇一盆碧色菊花。   附近仍旧有淡淡的杀气笼着,但霍锦骁没有看到老四。   “在园子里等烦了吧?”三爷听到声音,没马上转头,声音里有浅淡的笑意。   “不烦,三爷这园子漂亮。”霍锦骁走到屋中,打量起他的背影。   三爷把铜壶搁下,拿起花几旁挂的帕子拭拭手,转过身:“你心情不好?”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霍锦骁没吭声,目光落在他手上,不知想到什么,有点恍神。   “小景?”三爷唤她。   她“啊”了声抬眸,道:“三爷说什么了?”   “我没说什么,你今天怎么了?”三爷走过来,声音温和,目光也温和。   “想起个故人。”她道。   “哦?哪个故人让你念念不忘,在我面前还想到失神?”三爷走到叠敷上坐下,手在桌上轻轻一敲。   霍锦骁便跟过去,坐到他对面。桌上摆了些漂亮的点心,都只拇指大小,捏得形状很漂亮,樱花、粉兔,讨人欢心。   “祁望。”她爽快地报上名字。   三爷正在倒茶,微垂着头,面具折射的光芒让他的脸显得尤其锐利。   “东洋的煎茶,尝尝。”他把茶推到她面前,“为何突然想到他?”   “三爷,刚才在您这儿的是乌旷生和宫本家的人吧?”她端起茶吹吹凉,小饮一口。   “是啊,宫本家的使臣,乌旷生和他一起回来的。”三爷指了指点心,“刚刚送来的手信,不是大安的口味,挺有趣的,可惜我戴着这劳什子吃不了,你帮我试试。”   霍锦骁拈了块樱花糕扔进口中,细尝了尝,配了两口茶,道:“不怎么样,没我们自己的点心好吃,中看不中吃。”   三爷点头:“我猜也是。”   “三爷,乌旷生既然回来了,不知您准备何时把他交给我?”她问道。   “你为什么非要乌旷生不可?”三爷好奇。   “为了我平南的祁爷呀。”霍锦骁从他手里把茶壶端起,正要给他倒茶,忽然想到他戴着面具无法饮食,便讪然一笑,续道,“当初宫本和源和沙家联合,偷袭玄鹰号,重伤祁爷,后来又屡犯平南,前些日子我抓了沙家父女,他们说是从乌旷生嘴里得到的消息,说是我平南海坟区藏有重宝,这才来攻岛。我就想找这乌旷生问问清楚,他为何要害我平南,害我祁爷。”   “祁望已经死了,沙家的船和岛都是你的,宫本和源也落在你手里,这些不重要了。”三爷道。   霍锦骁往三爷那里坐近了些,声音压得有些沉:“祁望死了,为此我连魏东辞都杀了,沙家这账没算清楚。那可是祁望,我跟了他两年多,恩情人情感情,一样没还,我怎么能算呢?您说对不对?三爷。”   三爷目光微闪,情不自禁伸手拿茶盏,可指尖才触上瓷杯,手便马上缩回。   “再说了,乌旷生是三爷的人,他这么对付平南,我总要查清是不是三爷下的令。若是三爷对我们平南有不满之处,那可就不好办了。”霍锦骁又道。   “我没下过令,也没对你们有不满。你不必多心。”三爷马上回答她。   她便甜甜笑起,压沉的声音恢复清脆:“我就知道三爷心疼我们平南。既然不是三爷的意思,那就是乌旷生背着您捣鬼,难道您就不想查清楚,他为什么故意挑拔平南和漆琉的关系?”   三爷一滞,发现自己被她给套住。   “不管出于哪种原因,三爷是不是都应该把乌旷生交给我呢?”她歪着头,一派天真的模样,说的话却针刺似的。   “呵……”三爷沉默片刻竟笑出声来,“丫头,你知不知道,既便我被称作海神,在这东海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乌旷生如今跟着宫本大名办事,名义上虽是漆琉人,实际上早就成为东洋浪人的狗。我就算想把他给你,也得先问过宫本家。”   “我明白了,三爷受东洋浪人掣肘?”霍锦骁舔舔唇,神情惑人。   三爷略点点头,不无感慨:“你也看出来了?”   “所以三爷才希望我帮你驱逐倭寇?可既然您会受其掣肘,当初却为何又要与他们合作呢?”霍锦骁问道。   “当初……大概是争权逐势吧,想借东洋浪人的力量统一东海,不料他们狼子野心,不知餍足,越来越贪心。”三爷说着懒洋洋倚到墙上,在她面前说话,他很放松。   东洋浪人进入东海之后,虽然与漆琉合作打下不少岛屿,但他们的野心也在膨胀。为了掠夺更多财物资源,他们不仅在沿海,还在东海内部肆意妄为,到处抢掳,渐渐脱离海神三爷的掌控,更甚者已频犯大安海界,威胁到大安安危。   再这么任其演变下去,不必朝廷出兵,东海迟早也沦为战祸之地。   “大概?”霍锦骁抓住这词,“三爷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想法吗?”   “人老了,记不清以前怎么想的了。”三爷眼眸眨了一下,“不过我可以确定我现在的想法。”   “三爷现在怎么想的?”她睁大眼眸望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三爷我是个不择手段、没有底线的人?”他却忽然反问她。   “我又不了解您,这问题我可答不上来。”她耸耸肩,没有讨好他。   三爷散漫的语气转为郑重:“那我现在回答你。我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但我有一条底线,我不和倭寇合作。”   霍锦骁若有所思地拈起杯茶,缓缓送入口中,只听得他又道。   “国之海疆,岂容别国觊觎?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不想做叛国奸者。你该当懂我,我可窃国,却绝不容他国犯境。”   那是他的底线,也是最后可以与她并肩的坚持。   “信与不信,都随你。”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又变得懒散。   筹谋半世,百般算计,最终也不过是想在一盘烂棋里挑出几步赢面最大的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   “为什么选我?”她问他,不复先前妖妩,仍是昔日模样。   “东洋浪人在东海已久,和漆琉势力早已互渗,别的人我不放心,万一风声泄露,会很麻烦。”他歪着身,一手撑在地上,斜眸看人。   霍锦骁道:“那你就能信我?”   “别的我不敢肯定,但在这一点上,你应该与我同样坚持。我信你,只看你愿不愿信我。”他笑起。她长大了,不再是坐在他面前需要指引的少女,一番长谈,她已经成为他生平罕见的对手。这盘对弈,为敌为友,没有定论。   “三爷想如何对付东洋浪人?”她沉声问道。   胸中一阵翻覆,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却不能挑明。   三爷手一用力,从地上站起,整整了压皱的衣袍,踱到她身后,又挑起她的长发,声如烟花。   “成亲。”   只有两个字,是这棋局最关键的一步。   她眼角余光瞥见他的面具,银亮的脸颊上呈现一片花白的反光,森冷诡异,毫无温度。   也不知这面具带久了,他还认不认得自己的模样?   他又靠近一些,附到她耳边,她的耳朵擦过那方面具,冰冷坚硬,她可以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却察觉不到他的气息。   耳语片刻,他松开她的发,见她沉默着,又露出些笑来。   “你不必急着答应我,我给你三天时间,慢慢考虑。”   霍锦骁呼吸沉敛,似乎随着他说话的速度变得缓慢。   “不用三天,我现在就能回答你。”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和他一样。   “我嫁。” 作者有话要说:  唉……   ☆、夫妻(虫)   梧棲宫的暖阁内烛火敞亮, 印出两道人影打在棂花槅扇上。   暖阁四角摆着冰盆, 一丝丝往外冒冷气,还是有人觉得闷热。   霍锦骁摇着葵扇, 头发被吹得凌乱,身上是条薄薄的绫裙,襟口略松, 露出一点点银霜色的亮绸主腰, 上面是浅淡的花纹。   “冰块就在你边上,你还热什么?”魏东辞坐她对面,靠着迎枕, 手里拿着小酒盅。酒盅里的酒已经饮尽,他还拈着空杯,手肘靠在曲起的膝头上,垂下的手漫不经心地把玩酒盅。   两人间摆着方案, 上头是晚膳,六冷六热十二道菜,外加一壶酒。   凤身青螭嘴的玉壶, 正被霍锦骁拿在手上,往自己的酒盅里倒酒。   酒让她面红耳热, 眼眸也眯得狭长,格外娇艳。   “门窗不能开, 屋里闷。”她扒拉两筷子菜,没有胃口。   “安分些吧。”东辞淡道。   “认识我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不安分了。”她嗔道。   “可我没想过你敢与虎谋皮。”东辞摇摇头。   她从锦榻边角爬到他身边, 猫似坐下:“那你想过怎么配合我了吗?”   “配合你什么?嫁给别人?”他有病吧?   “权宜之计,眼下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霍锦骁与他并排靠在迎枕上,“盖有海玺的手谕,三爷不轻易下,每份手谕都由专人造册登记,宣读过后马上收回留档,就存在明王阁里。那地方高手环绕,就算我们没有时间限制,也能顺利潜入,可要取手谕也需要三爷亲自出现,我们怎么偷?一偷就叫人发现。”   怎么说,都是她有理。   东辞不开口。   “近期又没新谕颁下,想看都没处看,我们可没有时间挨家查到底谁手里藏有三爷手谕。若然我与他成婚,不管怎样,他都得给我一道手谕,就算宣读完毕收回去,凭你过目不忘的本事,不难将海玺模样记下临出吧?”   霍锦骁拉过他的手,把酒盅从他手上拿走。   “就为这个?不值当。”他这才开口。   “不管哪种方法都要冒险,有什么值不值当。何况我也不单为海玺之事。”她声音压得小,细细得像猫叫一样,就在他耳边,“成婚不过是幌子,他要借这场婚事的名义邀请宫本大名进入漆琉。我先前以宫本和源为质,想逼宫本大名现身一见,都诸多困难,足见此人谨慎多疑。”   宫本家的掌权者为宫本直人大名,按大安的宫职看,他便算是位权势滔天的诸侯,有自己的领地与军队,而这批军队便是如今在东海纵横的主要倭寇。他们在东海没有岛屿,一直处于游击状态,抢夺痛快了便会驶回倭国领地,没有固定路线,所以想得到他们的行踪进而围歼是件困难的事。   不是因为他们船队有多强大,是因为他们行踪难以捉摸。而宫本直人本人更是极少在人前现身,大部分事宜都交由使臣代传,更难见着面。   按海神三爷的计划,想一举除尽倭寇,除了要围歼倭寇船队,更要抓住宫本直人本人,以绝后患,所以才有成婚之计。   “以大婚为名,再诱以其他利益,他才能将人骗进漆琉。宫本麾下有一员悍将是他最信任的属下,为护宫本他必定会带船队驻守在漆琉附近海域,以策安全。届时海神三爷会困住宫本大名,而平南则负责趁夜围剿他的船队,来个一网打尽。”霍锦骁把东辞脑后的簪子抽下,拔乱他的长发。   乌发散落,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添了少有的不羁。   “三爷为何要平南出兵?”他捏中她的下巴。   “因为宫本的势力已经渗透漆琉,如果漆琉动兵,很容易让宫本察觉,况且他的兵力如今正疲于应对庞帆,只有平南够实力与宫本一战,且借大婚之名,平南的船靠近漆琉海域不会叫人疑心。”她说着,想着那人的处事风格,又道,“不过我猜他心里想的不止这些。平南的船进了漆琉,助他打退倭寇,在天下人眼中就与漆琉绑在一起,他想要的可能还是平南的归顺,再加上庞帆,整个东海都是他的。一石二鸟之计。”   “你既然知道,还要帮他?”他眸光稍动,似有些怒意。   “谁在帮他了,我在帮我们。大婚那日漆琉所有的注意力肯定都放在这件事之上,正是你们营救庞帆妻儿的好时机,此为一。平南和燕蛟的势力,他一兵一足都得不到,因为我根本就不打算动用平南和燕蛟的人,此为二。”   霍锦骁笑起,冰冷无情,他这一石二鸟成全的是她。   “不动平南和燕蛟的船?那你拿什么和宫本战?”东辞心里微动,忽然明白过来,“你要用大安水师的兵力……”   “平南和燕蛟人崇尚和平,并不喜欢争斗,不管是朝廷和漆琉的战争,还是驱逐倭寇,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把他们拉下水。祁望走之前,平南是怎样的,以后也会是怎样的,这是我还他的最后一份恩情。”她再提到祁望之名,唇边有浅淡的嘲意,目光却是痛的。   “晋王十万水师压至三港海疆,你想用大安的兵力顶替平南?”东辞马上想通其中关节,却又有些疑问,“如此一来,你也要平南配合才可瞒天过海,但是许炎……他会同意这么做?”   “他会。来漆琉之前,我已经给我父王去信,让他将长风剑邱一白邱前辈请下山,请他帮忙劝服许炎。”霍锦骁脖子朝后仰去,眼睛看着宫宇华丽的屋顶,有些空。   邱一白是许炎的恩师。   而她只要平南保持中立,战起之时她就能保全平南和燕蛟,如今计策稍作改动罢了。   “你已经把后路都安排好了?”东辞不禁感慨,这一趟幸好他来了,若是没来,还不知她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我既然敢只身进漆琉,自然要把后路安排好。不过……阿弥……我拿不准他,你派人盯着了吗?”她一声轻叹。   这是她没料到的变数,希望丁铃能够有些作用。她冷眼旁观,这小姑娘对巫少弥来说,是很特别的存在。   “盯着呢,暂时没有异常。”东辞把她落在手边的葵扇拾起,慢慢摇着,“每一条路,每一个人,你都安排好了,那你自己呢?”   “我?我要留到最后。倭寇的动向,三爷要到成亲那日才会给我,如果计划顺当,你们救走庞帆妻儿之时,我会和你们一起离开。”   她要等尘埃落定才能走,到时箭在弦上,就算她不在,海神三爷也要依计行事。   “你说这是海神三爷的计策,婚事不过是个幌子,那你想过没有,如果他打算假戏真作呢?”东辞转头,平静看着她,“黑虎那边有消息传来,一直以来暗地里贩售军器的那股势力,来自多年以前曾经叱咤东海的曲家余部,而近期,他们则投向三爷。”   种种猜测未曾言明,她已然明白。   沉默半晌,她笑起:“我不想做的事,这辈子还没人能逼得了我。”   这局棋走到这里,千里伏脉也都渐渐明朗,余下的,不过是最后逐鹿之争,谁做局,谁为饵,环环扣着,争的是海,斗的是谋,守的是心。   “东辞,可还记得上次你我携手御敌,是在何时?”她忽然问起他。   东辞将发尽数往脑后拔去,露出额上的美人尖。   “记得,四年前在赫连山的魏军敌营,我死间入营,你冒险赶来助我。”   他与她四年分离,就从那次死间开始。仔细想想,魏军之于他,不正如三爷之于她。   原该至亲至信……   “上次你瞒着我冒险行事,我却也偷着跟你,结果两败俱伤。这次我问你,你愿不愿意与我携手御敌?可能会死。”她坐直身体,目光灼如夏阳。   这么大的棋局,她一个人办不到,若得东辞周全大局,她便再无后顾,足可放手一搏。   “生则同欢,死则共赴,得你携手,便无挂碍。”东辞探过身将酒壶与她的酒盅取来,斟满酒。   虽然她心里早有答案,但听他说出这话,还是高兴。   心中一喜,脸便生花,人也妩媚了。   从他手里拈过酒盅,她不急着饮下,摩娑着杯沿,勾眼道:“东辞,其实从四年前你不告而别开始,我对亲事就没什么念想了,到如今经历得多,就觉得更没意思。再多的形式,都不及你刚才那一句话。”   “嗯?你喜欢听?我可以多说几句……”东辞听她突然提及此事,有些意外。   “我不在乎婚事,但你在乎吗?”她伸指压在他唇间。   “在乎……”他道。那样才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她,她难道不明白?   “既然你在乎,我又爱你,不想你难过,那不如……”霍锦骁偏头想了想,弯眸,“我们现在就成为夫妻吧,货真价实的夫妻。”   甜甜的声音粘人魂魄,东辞一愕,还没完全想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她已将杯酒含入口中,倾身而尽,凑在他唇瓣上,将酒缓缓喂入他口中。   东辞猛然睁眸,冰冷甘冽的酒液入喉,随之而来是她绵软的舌,像大火席卷至心。   “霍锦骁,够了!”他推开她,眼底困着一只将要撕开樊牢的巨兽,“我不是圣人!”   和她朝夕相对,他已经克制得够艰难了,她还三番四次地撩拔他,一次比一次过火。   她眼皮半落,狭长的眸羞色照人。   “那刚好,在这些事儿上,我也不喜欢圣人。”她笑着,吐舌舔舔喂酒时从他唇角溢出的酒液,手像蛇般钻进他衣袍内。   他这才发现,她襟口已敞,银霜色的主腰露出泰半,上面竟是朵火红牡丹,像要从她身体上开出……   ☆、夫妻(下)   夜空惊雷陡起, 银电窜过, 屋外急雨骤降,风如鹤唳, 海浪扑至岩岸飞溅起的碎响传到岛上,却被噼啪落雨声掩去。电光一闪而过,窗上印出草木摇曳的影子也转瞬即逝, 像突如其来的魅影。   许炎的目光被那道影子吸引, 心里陡然一跳,隐隐觉得不安。   “许炎……”坐在上座的老者将手中热茶搁下,苍老的嗓音像沉重的钟。   他方将眼眸转回, 垂目道:“师父。”   老者灰白的发随意结髻绾于头顶,身上穿了件褪色的道袍,灰白的麻料,洗得发旧, 一张脸倒还平整干净,没什么皱纹,目光也平和。   那是许炎的恩师邱一白。   “为师虽受人所托前来当这说客, 然也不会强求于你。你出师已有十年,在平南就呆了近八年, 这是你的根之所在,叶之所茂处。为师只是希望你考虑清楚, 嘱我前来劝服之人也有一句话要我转达于你。你是想要一个太平安乐的平南,还是想要一个受战祸荼毒的平南?”   邱一白从座上走下,按住许炎肩头。   未言大义, 未提国事,他知道国之大义对在东海搏命的人不值一提,他们的家国,不过是这座小小的岛。   “我自然想要平南太平安乐,但是师父,就算我不掺进这场战事,难道朝廷就会放过平南?陆上的人视我们为盗为匪,我只怕到最后两头无靠,反成无主游魂。”许炎自然不想涉战,但他也有自己的顾虑。   朝廷要平东海,驱倭寇,剿海匪,可谁是东海海匪却没有定义。出尔反尔这种事,在东海可不少见,朝廷也没少做这种事,谁能保证最后朝廷不会因为平南势大而出手?他可不愿平南被视作海匪剿杀,也不想平南人被朝廷的军队占领。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已经有人将东海诸岛情况上表朝廷。平南历来不涉匪事,前主亦为正经海商,岛中多良民,只要不与朝廷为敌,晋王殿下自然不会出兵攻打。”邱一白劝道。   许炎盯着烛火良久,才道:“平南如今不是我主事,这事我要与岛主商量之后才能答复。”   “你不必与她商量了。平南的归服书现在还压在晋王案上,就是你们岛主亲笔所书。”邱一白回座坐下,沉道。   “什么?”许炎霍然抬头。   “你们岛主希望平南能在这场战事中保持中立,只要你们不与漆琉勾结,不对抗朝廷,她就能保平南平安无虞。”   许炎忽想起霍锦骁进漆琉岛之前的种种安排,她连退路都已经打算好了,这是不打算再回平南了?   “我差点忘了,她是云谷霍引的弟子。”许炎抚额嘲弄地笑起。   “你错了,云谷霍引,晋王霍铮,到目前为止都没收过一个记名弟子,他的九霄剑只传给了一个人,那就是他和俞四娘的独女。你们的岛主不叫景骁,她是永乐郡主,全名霍锦骁。”   河山之锦绣,良驹之骁杰。   那便是锦骁之名的由来。   许炎骤然站起,目露怔愕。   “你纵不信为师之言,不信晋王之仁,不信霍引之义,那她的承诺,你总该信了。”   ————   银电不断窜过,窗外似乎山摇地裂,雷轰雨鸣不绝于耳。   梧棲宫里却是另一番情景,烛色熏暖,幔帐垂落,从床拖到地上,像流泻而下的水色。   “小梨儿……”东辞靠坐在迎枕上,长发凌乱披爻,半身衣裳已褪,露着精实胸膛,守着最后一缕清明压抑地唤她小名。   霍锦骁的指尖在他腰侧缓缓划过,脑袋在他胸口伏着,温热的唇似有若无地刷过他的脖颈肩头,最后停在心口的剑伤处,往新生的伤肉一咬……   屋外的银电似乎窜进他心头,叫他脑中紧绷的弦铮然而断,困兽乍然出笼。他眼眸微眯,狭长幽光着魔似的看她,手倏尔收紧,将绵软香糯的人搂在胸口,往床上倒去。   “你这胆子真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没顾忌了。”他开口,声音沙哑。   霍锦骁被他压在床上,只觉他的声音在雨声里格外动听。她有些喘,胸口起伏着,那朵牡丹像活了般,越开越鲜艳。   “怎么?你害怕?”她动动唇,莹润的唇像沾着露水的花瓣。   “想过后果没有?”他头缓缓低下,背后凌乱的发从脸颊两侧落下,将他清冷的眸染出三分邪妄。   “没想过。后果这种东西,一向是你来想的。”她只负责惹事生火而已,从小到大不都这样?   “你这魔星!”他低骂一句,咬住她的唇。   霍锦骁喉咙里发出猫似的叫声,半闭着眼,脸颊的红晕蔓延到身上,舌被他吮得又麻又痒,腰肢上有双温热的掌探入,一寸一寸往上爬着,她忽然又有些害怕,扭腰避他的手。   “躲什么?”他钳住她的腰。   她的腰纤细却有力,极有韧性,摸起来叫人着迷。   他离开她的唇,慢慢往下吻去,含糊说着话:“霍锦骁,过了今晚,你只能有我,不能再换了。”   她“扑哧”笑出声,声音绵软无力:“你说得……好像我换过?”   “差一点换了。”东辞微仰起头,眸里全是迷乱。   “非君不嫁好不好?”她便道,短短几个字说到最后已成呻/吟,腰也朝上拱起,“东辞,别……”   他的手勾起一丛又一丛火,像搓捻烛芯般肆意而动,头沉沉埋入开得灿烂而鲜活的牡丹花中。她胡乱扭着,语不成句,吟吟哦哦只得几个破碎的字,由主动化成被动,被他搓揉成一团连自己都无法相像的面人儿。   倏尔又道银电窜过,像刺入云间霜亮的长/枪,雷声跟着轰然而至,将突然拔高的声音埋没。   “疼……魏东辞……”   “我轻些……”   都是压抑至极的声音。   红烛慢慢烧着,烛台上积了厚重的烛泪,烛火一根根灭去,不知几时,屋里彻底陷入黑暗,只有偶尔闪过的银电,除了照出树影如魅,也照出满床春/色,缠动未休,彻夜无眠。   ————   翌日,骤雨乍歇,檐上与叶间都是雨珠滴落。   霍锦骁裹着丝被蜷在床上,四肢与腰皆酸涩难当,眼也倦得难以睁开。记忆中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倦过,像经历了一场大战。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迷迷糊糊地应着,直到那人低头,在她背上吻了吻,她立刻僵着背睁开眼。   东辞从后面揽来,胸膛贴上她光洁的背。   “晚秋在外面催过三次,你该起了。”他声音很沉,彻夜的迷乱未褪尽。   霍锦骁揉揉眼,看到张仍旧算陌生的脸,面色如常,耳根却红得彻底。   “你……”她有种宿醉过后的不真实感,直到东辞俯下头,在她脖弯里咬了一口。   细微的尖刺疼搅得身体酥麻,夜里的记忆才突然涌进脑中,霍锦骁腾地烧起。男女之事于她原只有些稀奇,到底隔着层纱并没真切感觉,至此方知——全不是她想像中的那样。   魏东辞却是食髓知味,恋着薄被里的身体,唇在她脖子与肩头慢慢地游,将她叫醒。   “还疼?”语气像天际流云,无端缠绵。   霍锦骁清醒,把薄被往脸上一遮,头嗡嗡作响,不知以何脸面面对他,双腿却不自觉曲紧。   “我……有药,要不要帮你抹些?”几个字,他说得也略艰难。   雷电风雨,翻腾如龙,他没能克制住。   “不要。”她断然拒绝,竟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那你要什么?”他扯扯她的被子,昨晚大胆的女人去了哪里?   “要你出去。”她瓮声道。   他低声一笑:“那我出去了,你可快些,晚秋说顾二马上过来宣三爷的手爷,你得准备一下。”   她“哦”了声,没从被子里钻出看他。   闷了半天,她听到外面没有声音,才放心地把被子掀开,头一抬——   东辞静静倚在床边,手里挑着她银霜色的牡丹主腰,眯着眼眸看她。   那目光,一点都不像她从小就熟悉的魏东辞,不再含蓄隐忍,不再礼貌疏离,不再规矩清冷,变得灼烫放肆。   他心里的猛兽被她完全释放,再难压抑。   “你!”她抓起薄被,气道。   “苏乔不是你的男宠吗?服侍你也是份内事。”他扯起主腰的系带,又探身靠向她。   她想逃,奈何薄被却被他抓住,她一逃,身体就尽入他眸,只好扯着被僵在原地,他俯来,又是阵耳鬓厮磨,她才满脸通红地被他服侍着穿上主腰,系好了带……   “叫晚秋准备下,我要沐浴。”她微喘着推开人,起身吩咐。   东辞蹙蹙眉:“沐浴?早知道不用穿了。”   他很认真地看着刚刚帮她系好的丝带,思考着要不要再松开。   “……”霍锦骁彻底不想与他说话。   ————   在清泉居泡了一会温泉,她才更衣绾发,到梧棲殿上见顾二。   顾二早已在殿上等候许久,正坐着饮茶,脸上毫无不耐之意,晚秋和楼安陪在旁边站着说话。   “顾二爷久等了,抱歉。”霍锦骁信步走入殿上,身后跟着东辞与一个宫女。   “景姑娘客气,今日顾二是来给姑娘道喜的,等再久都不为过。”顾二站起,面带喜色地拱手笑道。   霍锦骁心中有数,却将头微垂,淡道:“何来喜事,小景不懂。”   “三爷已下谕,将与姑娘完婚,晨间已宣,如今怕是整个漆琉的人都知晓此事。他特命顾二将手谕带来,请姑娘过目。”   说话间,顾二已将放在桌上的描金红漆托盘呈起,盘间锦缎上有一方金色帛书,金帛背后有银线绣的暗蛟图,那便是三爷手谕。   晚秋上前将托盘端到霍锦骁面前,她指尖抚过暗蛟,轻轻捏起帛书一角,抖开展开,低头细细看着,转身踱到殿上,站到东辞身边,背着顾二将帛书一侧,把海玺的纹样露在东辞面前。   四方蛟衔青芝,拱着正中龙形“明”字,印纹如画,繁复非常。   “日后姑娘就是这明王殿的女主人,我漆琉的明王妃,顾二先恭喜明王妃有此佳缘,再贺漆琉与平南从此双岛合一,东海千秋,明王万载。”   顾二说着单膝落地。   霍锦骁忙把手谕往东辞怀里一塞,转身扶起顾二:“顾二爷,万不可如此,景骁不敢当此大礼。婚事未完,你还是叫我小景吧,以后这宫中诸事,还要仰仗顾二爷提点才是。”   “景姑娘言重,顾二替三爷效力,自当也视明王妃为主。”顾二很快站起,目光望向“苏乔”。   东辞忙躬身将帛书捧回,放入盘中。   “好了,明王妃已将手谕过目,顾二还要将这道手谕送回复命,就不多留,先行告退。稍后会有三爷的赐礼送来,以及新的宫人过来,请明王妃掌眼。”   顾二说着告辞。   霍锦骁不留他,客气几句将人送走,转头遣退众人,只问东辞。   “可能仿制?”   “可以,取笔墨来。”东辞沉声。 作者有话要说:  哦,儿童车,不知道会不被缴,趁早看吧。   ☆、琢磨   寝殿外三爷的赐礼络绎不绝送来, 有人站在殿外唱礼单, 每进一件礼,便扬声唱出, 楼安在外头陪着,晚秋则在庭中指挥他们将东西搬入库房。   霍锦骁起先还在庭院里站着看,后来见东西源源不绝, 她看得不耐烦, 就嘱咐晚秋盯着,自己回了寝殿。   寝殿门窗紧闭,宫灯全点。东辞坐在书案后垂头作画, 低眉温目,神色泰然。霍锦骁轻手轻脚走到落地的九层烛台前,将已燃完的蜡烛一支支换过后,才走到他身边, 瞧他作画。   “可看得清?”她怕光线不够影响他作画。   海玺为四方蛟衔青芝,正中是“明”字变形,不属于任何一种字体。他只能靠瞬间的记忆一笔笔琢磨, 将字画出。霍锦骁看到他手边已经散了几页画废的画稿,从粗略到细致, 每一张图都在上一张的基础上再添加丰满,他正在尽可能还原海玺上的文字与图案。   东辞头也不抬, 只向后微微一靠,左手圈到她腰上,猝不及防地把人拉下侧坐在自己腿上。   “别动, 这是最后一稿,也是最完整的,你一动我画坏就废了。”在她开始挣扎之前,他先出声了。   还是低着头,唇角隐约有笑,他目光仍看着画,执笔的右手稳得纹丝未动。   霍锦骁只好乖乖坐着,半倚在他胸前看他画画,骂人的话也憋着没说,怕他分心。   他又有要求:“帮我把袖子提提,要沾到墨了。”   “你自己不能提袖吗?”她没一掌推开他都算好的,他竟还有要求。   “不能。”他的手掌在她腰上捏了捏,证明自己腾不出手来。   “……”她脸发烫,腿间酸涩忽然变得明显,恨恨地探手将他衣袖提起。   东辞忍住笑,快速落笔勾了几道,撂开,两手都圈上她。   “好了,你看看。”他用力把她往腿上一抱,让她整个人都坐到自己膝上。   霍锦骁被他身体温度烫得整个人都不对劲,好似昨夜的温存未及消散马上又席卷而回。   “魏东辞,谈正事能不能正经点?”她压低声音暗喝。   以前谈正事,最正经的人就是他,现在可好,变了个人似的。   “我很正经。”东辞低头,不苟言笑的表情,好似抱的是块木头,唯有眼神压着笑,还有男人的火苗。   霍锦骁白了他一眼,往桌上望去。   才画完的图墨汁未干,看着与她晨间在帛书上所见极为相似。   “这图我估计只有八成相似。”东辞将头搁在她肩窝,慢慢说道,“再算上雕琢成章,恐怕只剩六、七成,只要不细看,倒也能瞒天过海。”   “可你要找谁刻章?”她问他。   “黑虎。我早就与他们说定,待我潜入漆琉查清消息后,他们再过来。算算时间,大概再有三五日,邵叔便要带着他们过来。”东辞道。   “真的?”霍锦骁眼一亮,好久没见小伙伴们,她极想念。   黑虎本名季凌肃,是青娆姑姑和她七叔的儿子,也是凉血刀的传人,从小被七叔逼着练刀,逼出一身反骨,偷偷跑去学了雕刻不说,还用他爹的刀法刻玉,差点没把七叔气得将他打残。   但不管如何,黑虎的雕琢技巧,也算天下无双。   “嗯,唐怀安和沐真也来了。”东辞拔开她鬓边发丝,瞧着她白皙的颈子不动。   霍锦骁浑然不觉,仍在兴奋:“你打算怎么救人?”   “等你婚期定下,婚事流程确认,我再作全盘计划。这段时间你有空帮我雕几张面皮。我会把要雕的人模样画给你,其余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好。”她点头。   “你记住,三爷谨慎,你最好别在他面前有太多小动作,另外小心乌旷生这个人。他和你的仇怨由来已深,必定知道你不会放过他,肯定也听到你向三爷要他的风声。他如今最大的靠山是倭寇,为了活命,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置你死地,三爷若不肯保他,我估计他会彻底倒向倭寇。此人心机深沉,手段歹毒,恐怕不会让你们的婚事如愿,你自己多加小心。”   他叮嘱道,语毕终于朝她的脖子吻下去。   霍锦骁正要回答,冷不丁颈间一麻,不由自主缩了脖子,气道:“东辞!”   温热的掌突然按到她小腹上,她听到喑哑的声音响在耳边:“小梨儿,你有没想过……昨晚如果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霍锦骁整个人僵住。   她没想那么多。   ————   三爷的礼送了一上午才算全都搬进梧棲宫的库房里,晚秋带着人清点一圈,核过礼单后才将单子呈到霍锦骁面前。   “景姑娘,东西都在北库房堆着,奴婢已经点过无误,请姑娘核实。”   霍锦骁随意翻了翻礼单便放下,左不过是些布料、首饰、玩件、补品之类的东西。   “行了,你办事我放心。”她起身,一整衣襟,径直走到宫门口,神清气爽地大吼一声,“楼安,带我去谢谢三爷。”   收了人家这么多礼,于情于礼她都要去谢谢三爷的。   哪怕这婚事是假的。   ————   明王殿后的人被尽数遣退,三爷在园子里见她。   “喜欢那些东西吗?”他坐在池畔,手里拿着锦袋装的鱼食,正一小撮一小撮地喂鱼,欣赏投几颗饵便被一群鱼争抢的画面。   “喜欢,谢三爷赐。”霍锦骁探头往池里看去。   “敷衍。”三爷见她眼里可没喜欢的神采,不由笑骂,“知道你看不上那些东西,不过日常起居总要用到。”   “不过演场戏给倭寇看,又不是真的成亲,何必费这些功夫?”霍锦骁看鱼看得高兴,不以为意回他。   “就算是演戏,也要逼真些才有人信。”三爷话里的笑意淡了些,“再说,万一你要喜欢上我,不就算假戏真作了?”   霍锦骁把看鱼的目光勉强分一些到他身上,“扑哧”笑了:“三爷这话说的,倒似我辜负了您一样。东海这么大,您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还需要假戏真作?”   “你可不就辜负了我?”他半真半假道,“这厢你我成婚的消息传出,你那边还与苏乔厮混?”   “看来梧棲宫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三爷的眼睛哪。”她似笑非笑坐下。   “没办法,你行事作派太大胆,有些话我就是不想听,也要传进我耳中。”三爷又洒了几颗鱼食,引得池中锦鲤争先恐后来抢食,被太阳光一照,鲜亮的颜色浮在水面上灼灼生辉,漂亮是顶漂亮的,然而一大片聚集而来,都往水面钻,看着又有些怵人。   “听说你最近总带着苏乔在岛上到处走动?苏乔是庞帆岛上的人,虽然军所查过底细没什么可疑,但也要防着些。小景,我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另出纰漏。”他继续说着,一边将手里装鱼食的锦袋递给她。   “怎么?有我看着苏乔,三爷还怕他乱来?”她拿过鱼食,学着他的样子撮了一小把扔进池子。   三爷挨近她:“我不是怕他乱来,我是怕你和他一起乱来。”   他似假还真的开玩笑。   “原来三爷不放心的是我,行了,我把他藏在我屋里,哪也不让他去,这总可以了吧?”霍锦骁漫不经心回答他,面上有嫌弃,觉得一小把一小把地喂鱼不痛快,就将整袋鱼食都往池里抖去。   三爷想阻止她都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鱼食沙子般簌簌落下,池里的鱼疯了般聚来抢食。   “你这丫头,喂鱼也不好好喂。”他心疼这袋鱼食。   “这样多痛快,让它们抢个够好了。”霍锦骁把空袋子扔到石头上,俯腰探出身去看鱼。   领口被扯低,白皙后颈上一处淡淡的红痕不经意露出。   三爷藏在面具后的眼眸倏尔沉下,眼底风云变幻,极难才压下。   天际鹰唳响过,她直起身子,看到黑影扑入池中,从水面上抓起了只银色锦鲤,落到旁边假山上。   “这小畜牲!”霍锦骁骂了句。   “你养的隼?”三爷起身朝雪白猎隼走去。   猎隼见到有人逼近,警觉地转转眼珠子,然后歪着头看三爷。   “三爷,您莫怪它,我叫它把鱼还回去。”霍锦骁讪讪一笑,跟了过去。   “不用了。”三爷看看那条半死不活的鱼,摇头,伸手摸向猎隼的头。   霍锦骁忽道:“三爷,我这猎隼可是猛禽,除了给它喂过食的主子,谁碰它它啄谁,那鹰喙锐利着呢,仔细您的手……”   话没说完,抚在猎隼头上的那只手已然收回。   三爷转头看她,她笑得天真。   “大概它与我投缘吧。”他淡道,忽又拉起她的手,“陪我在这园里走走。除了你他们不敢在我身边出现,怪无趣的,什么时候,我要想法子把这面具去了才是。”   “哦。三爷定是个美男子。”她道。   “美男子又怎样,你也不喜欢。”   “您把面具去了我瞧瞧,也许我就看上了呢?”   “会有机会的。”   两人走着,慢慢就远了。   猎隼“腾”地飞起,黑影倒映掠过水面,惊得满池锦鲤四窜。 作者有话要说:  双十一,还有十一天,够写完么?   ☆、羞色   明王殿的动作很快, 婚期不到两日就定下, 就在半丈节之前,拢共剩不到半个月。漆琉岛上下都因为这事而沸腾, 明王殿就更不必说,先前三爷赐来的东西不过是个小开始,往后送东西进梧棲宫的频率就更高了。   顾二又指派了一批宫人进梧棲宫当差, 饶是如此, 晚秋还是被累坏。   今日明王殿将嫁衣送来,晚秋领人服侍霍锦骁试衣。里三重、外三重的厚重嫁衣,深红鞠衣为里, 织金铺翠,云龙为图;大衫霞帔为外,衫黄帔青,五彩云龙团珠纹, 庄重大气。冠为三凤六龙八宝冠,凤衔珠,龙盘云, 翠羽金花,珠石层叠, 不仅华贵,于常人而言, 大大逾制。   霍锦骁长这么大也没穿过这么重的衣裳,脸沉得一点笑容都不见。比起这身华贵嫁衣,她还是更怀念在平南时宋樱几人连夜赶出来的那袭嫁衣, 几乎无绣无饰,只是一身的红,带着喜气。   “姑娘真美。”晚秋站在一旁,失神赞道。   说来也怪,这位未来的明王妃平日行事作派大胆豪放,全无贵女风范,但这身凤冠霞帔一穿上倒似换了个人般,眉目里透出的肃色贵气,竟将这嫁衣生生压过。   与生俱来的仪范,只容仰望。   “试完就褪了吧。”霍锦骁不耐烦至极。   晚秋还站着不动,她暗骂了声,从暖阁走出。魏东辞正在殿上泡一壶碧螺春,听到珠翠响动的脆声,一转头看到霍锦骁,目光顿凝。   他知道她是郡主,但他也从没见她穿得如此隆重,明艳高贵,不是满谷疯跑的野丫头,也不是海上漂泊的大海枭,而是天家女子,生来便高高在上。   “你也呆什么?过来帮我把这劳什子脱了。”她冲他招手,是让人心甘情愿的颐指气使。   衣裳太繁复,她自己可脱不了。   东辞倒想效劳,但晚秋已经带着人追出来,没他插手的余地。   ————   “嫁衣可合身?”   三爷温和的声音在偌大的明王殿上响起。   殿里只有他与霍锦骁两人,她摇着头:“合身,但是烦。”   “就你嫌烦,一辈子一次的事,还怕烦?”三爷笑了。   “一辈子一次?这是我第二回穿嫁衣了,谁知道下回再穿是几时。”霍锦骁挑眉嘲讽道。   三爷不答,只拍拍銮座旁边的位置,示意她过来。霍锦骁依言而上,坐到他身边。銮座宽敞,坐两个人也不挤,由上而下望去,全殿连着殿外九级石阶下的敞道都尽由眼底,她想像着东海诸枭在这里齐站拜倒的情景,竟有些群臣朝拜的气势。   “这儿风景如何?”他指着广阔前景问她。   “是不错,不过看久了腻味,不如外面的长空阔海、波涛汹涌。”她老实答道,又问他,“三爷,我已将信传出给平南,但你还没告诉我倭寇的船力人力以及我的人该埋伏的区域。”   “平南燕蛟船力约有五百,你备半数足矣,将船分作三队,两队入漆琉西、南两岛,余一队留于西南海域。具体安排我会给你布置图,你不必操心。”   霍锦骁紧紧盯着他:“三爷好生了解平南,连我平南与燕蛟有多少船力都一清二楚。不过三爷,此番攻打双狮,我的兵力分散,只有约百艘船留在双狮,我需从平南燕蛟调船过来。”   “我知道。”三爷点头。   霍锦骁便靠在銮座上,心思转开。根据东辞的消息,许炎已经被邱一白说服,并答应协助他们这一回。届时平南调来的船都是大安水师伪装的,以三爷对平南的了解,到时也不知会不会看出破绽来,这可是大难题。   “三爷,我想过了,若平南大张旗鼓地进入漆琉,容易叫人起疑,不如让我的船队在双狮集合后,趁夜入漆琉,可作奇兵袭之,您看如何?”   若作奇兵,趁夜而至,三爷没有充分的时间看清楚船队,不易察觉。   “可行。”三爷似乎对这些话题没什么兴致,目光疏落,起步下了銮座,“跟我来。”   霍锦骁只得跟他出去。   ————   九月秋凉,叶微黄,菊盛。   明王宫里已摆上各色菊花,狭长的道路落得枯叶几片,一脚踩过便四分五裂,发出裂响。霍锦骁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偌大的明王宫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事多繁忙,说是要陪她,到头来也不过每日抽出至多一个时辰能见她,她在他面前话不多,有开口就是问抵抗倭寇的事,不开口时就这么沉默跟着。   一前一后,隔着触不到距离。   “到了。”   走到一处殿前,他止步。   霍锦骁抬眸,看到殿匾额——四海升平。   宽庭雕龙,青阶上引,玉柱双立,大殿的门被他推开,里面红帐高织,龙凤双烛齐放,榴花百子图并龙凤呈祥的锦帛高挂,一派喜庆。   “这是大婚行礼,并受四海朝贺之地。”他带着她往里走,并不回头看她。   霍锦骁也只是跟着,与迈过正殿,行至次殿。   “这是同牢合卺之处。”他继续说。   次殿设龙凤榻,挂百子图,满殿着红,被窗外阳光一照,眼前像蒙了层红纱。   再往里,便是寝处,金漆凤雀万蝠雕花的楠木拔步床,层层罩罩,竟有九重,幔帐如云峦重蔼,掩着尽头的睡榻,百子花被的一角露出,垂了缕流苏落地。   这次他没再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只是问她:“小景,喜欢吗?”   霍锦骁想起平南那个空荡荡的宅子。   “三爷费心了,这样的地方,天下没有几个女子不爱的。”她叹了叹,往外走出。   光线太暗,总显得暧昧靡丽,她不习惯。   “你不喜欢。”这一回,她在前,他在后。   “三爷何必在乎我喜欢不喜欢。”她的指尖抚过窗花,心绪浮沉难安。   “我只是在想要如何打动你。”   “如何打动我?三爷难道不明白。”她声音似霜花,动听,冰冷,“我喜欢漆琉岛的饭团,平南的酒,东海的浪,高贞的风,可遗憾的是,一生只得一见。”   三爷沿着窗缓步离开的人,恍神想着事。   “三爷,出去了,这里太暗。”   她站在门口唤他一声。   一人站在阳光里,一人站在阴影中,隔世而对。   ————   时间一天天过去,自打那日领她去“四海升平”看完后,海神三爷再没召见过她。随着婚期临近,四海来客源源不绝入岛,各岛或岛主新临,或派使者入岛,竟比往年任何一个时候都热闹。这喧腾喜气与热闹掩盖着日复一日紧迫的局势,让这婚事像粉饰太平的大戏,正锣鼓喧天地开场。   “东辞,这是你要的□□。够吗?”   离婚事尚余五日,霍锦骁总算把魏东辞画出来的人相全都雕成面皮子交给他。这面皮要按真人模样来雕琢,比一般假面要耗更多时间,她时间不够,否则能给他雕制更多。   “够了。”东辞将面具的木匣子收下,目光仍回到桌上的岛图间,指着岛南的码头给她看,“这里是我们的船只接应之处,庞帆的妻儿救出后我们会从这里离开。船我已经安排妥当,会在这里等到戌时正,那是巡航船换值的时间,我们要趁那个时辰离开漆琉巡船范围。不论你有没有拿到倭寇的行踪,戌正之前都要赶过来,船不等人。”   霍锦骁点头,问他:“军所那边,你已有万全之计?”   “有。我恐怕要离开你几天时间。”他道,“倭寇的人已经入岛,最近会很混乱,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沐真在岛上查探发现,漆琉几方势力有蠢蠢欲动的迹象,时间紧迫我们来不及查实,恐怕与你的大婚有关,你随机应变。”   “你要离开?你怎么离开?”霍锦骁眉头顿蹙。   都这节骨眼了,他还要离开去哪里?   “明天你就知道了。”东辞把岛图一收,吹灭桌上烛火。   “你又故弄什么玄虚?”她不悦道,人却忽然腾空,被他抱起。   只听东辞道:“小梨儿,放心吧,我不会有事。我还等着与你正式拜堂成亲,做你肚里娃儿的爹。”   “你说什么?我……肚里娃儿?”霍锦骁脑中一懵,顺利忘掉担心。   “不是现在。”东辞声音沉敛,“放心,你还没有。”   她心弦一松,人已被他放到榻上。   “不过,也许今夜能有,可说不准。”他欺身而来。   自打上次那夜过后,他没再碰过她,她也老实地不敢再撩他,今夜却不知为何,他忽然发作。   “今夜?”霍锦骁被压在榻上,还未会意,外衫已被褪去。   淡淡药香入鼻,如丝线牵心引魂,她头昏沉沉地胡乱将手抵在他胸口。他埋头以唇逗引,隔着天青色的兜儿咬上丝线绣成的雀鸟,她被刺激得一颤,曲膝拱腰,他的手却已将她腰间褶裙抽开,抚着她的小腿轻轻一提……   霍锦骁只看到他的乌发散落自己满身,像是缠绵青藻,从胸游下,她猛地又将腿绷紧,想要拢起,却被他紧紧箍着。   身上各处皆被捻搓成芯,她的抗拒只化几声细碎吟/哦。   羞至天明。   ☆、筹谋   一觉到天明, 照例又是倦得睁不开眼, 霍锦骁却没功夫多睡。   在清泉居里泡了一会,她才懒洋洋起身, 披着绞到半干的湿发坐在殿上用膳。锦榻上一方矮案,摆着熬得浓稠的粥,一碟鱼松, 一碟煎鱼卷, 一碟翠玉包,一碟拌蜇头,还有三层的点心屉, 里面都是热乎的小点心。   她盘膝坐着,拿肘靠在桌上,晚秋站在边上给她布菜,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 目光歪斜地落在正站下首泡茶的魏东辞身上。   当初她怎么会觉得这人作风正派,是个正人君人呢?   魏东辞看起来泰然自若、风度翩然,就算换了张脸皮, 举手投足间还是清风明月似的气息,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 修长白皙的指缓慢抚过绿泥壶,动作漂亮得赏心悦目, 然而——   霍锦骁就想到昨个儿夜里他那双四处游的手,那指头像拔琴弦般在她身上东点一把火,右烧一勺油, 眼神都是野的,像要把人拆吃入腹,喉咙里粗沉的声音说着露骨的情话,叫人羞得无地自容……   她一定是看错了他。   约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东辞转头,与她眼眸相撞,勾起丝笑意,眉间露出几分风流,霍锦骁脸一烫,很快低头,发现自己想远了。   “茶好了。”他用茶盘托起一杯玉盏,端到霍锦骁面前。   她正要取,候在外头的宫人忽然匆匆而来,跪在地上:“景姑娘,不得了,军所的爷们来拿苏公子了。”   玉盏又被她搁下,茶水溅出,霍锦骁心里陡然一惊,已看到庭外影影绰绰的人,她沉了脸下榻,刚要出去,被东辞拉住。   “喝了这杯茶再去。”他拈着杯递给她。   霍锦骁见他神色仍平静,忽记起昨日他说的话,心道莫非这就是他说的离开的办法?   见她不动声色地接下茶,他便绕到她身后,将她长发拢起,拿衣袖里的玉簪子绾好,这才走出,淡道:“日后不能服侍景姑娘了,姑娘珍重,苏乔拜别。”   霍锦骁横眉怒道:“谁敢带走你?”   军所的人已经在殿外围了一圈,碍于她的身份,没人敢进来,只在殿外回话。   “回禀明王妃,苏乔与双龙岛仍有勾结,暗中在漆琉图谋不轨,在下奉三爷之命带人将其抓回军所审问,在下职责所在,还请王妃恕冒犯之罪,不要为难在下。若有疑问,王妃可请往明王殿面见三爷。”   话虽客气,态度却不容置喙。   “啪”一声,霍锦骁将手里玉杯捏碎。   明知这可能是东辞安排的戏码,她心里还是不痛快至极。   ————   明王殿上垂帘重幕,殿下站着数人分立两侧,海神三爷正倚座议事,殿中沉肃只得几声沉语,殿外忽有人高喝:“明王妃,三爷正议事,您别……”   原正歪倚的人缓缓坐直身体,听到殿下传来兵刃交鸣的铮响,殿上众人皆都转身望去,只见大殿入口处一道人影疾步闯入,旁边团团围着明王殿的守卫,都将手中枪矛指着她,却无人一人敢上前。   “三爷?”站于銮座帘幕之下的顾二朝幕后的人躬身请示。   三爷做了个手势,顾二方朝外扬手:“退下,请明王妃进来。”   守卫们兵刃一收,退出殿外,霍锦骁已放慢步伐,缓步入殿,冷眼扫过殿内众人,在乌旷生身上逗留片刻,含嘲勾唇再往殿上去。   “你来得刚好,我正要找人请你过来。”三爷声音从殿上传下来,略带笑意,毫不在意她的闯入,“这几位是专程来漆琉贺你我大婚的,这位是宫本家的使臣藤田君……”   他挨个介绍起殿中站的人,除了东洋浪人的使臣之外,还有不少是三爷麾下驻在外岛的岛主,霍锦骁暂时收起脾气,抱拳与众人见礼。   “小景,此番你我大婚,宫本大名已命藤田君送来不少贵礼,另外大婚日宫本大名亦会亲往漆琉贺你我之喜,诚心与你我二人相交。之前宫本和源与平南间争斗只是一场误会,你提的赔款,宫本家愿意赔付。至于其他,小景,看在我的面上,可否就此算了?”三爷又道。   霍锦骁琢磨一番,道:“既然本爷替我做主,小景自当遵命。”   “那宫本和源,不知明王妃欲几时归还?”   藤田与乌旷生交谈了几句,乌旷生从其身后走出,含笑问道。   “宫本大名既然要亲临漆琉,我当然是让人把他送到漆琉,当面送交宫本大名才是。乌先生,就不必操心此事了。”她淡道,“倒是小景听说乌先生是三爷的军师,对漆琉了解甚多,小景初入漆琉,诸多不明,还想找个机会与乌先生好生聊聊,不知乌先生和时得空?”   三爷做这和事佬,不就是做给宫本家的人看,好让他们放松警惕,她将宫本和源送入漆琉,更可保证宫本直人会亲自进漆琉,正和三爷的意。   “不敢当,明王妃言重。在下不过一介布衣,哪当得起明王妃之邀,不过若王妃有事吩咐,在下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近日宫本大名与三爷间交涉事务繁多,在下实在脱不开身,还望王妃见谅。”乌旷生忙抱拳告罪。   霍锦骁轻哼一声,还要说话,却被三爷打断:“好了,你刚刚火急火燎地闯进来找我,可有要事?”   说着话,他从幕后伸出手。   众人便瞧她几步跑入幕帘,面色各异起来。   “你们先散了吧。”幕后传出三爷无奈的声音。   乌旷生捋捋胡,若有所思地与众人踏出明王殿,顾二最后一个出去,反身将殿门紧闭。   “三爷要我给的面子,我可给了,可不见您给我面子!”她待殿门关上后才冷道。   “跑我这要人来了?”三爷心里有数,拍拍身边的位置,要她坐下。   霍锦骁不理他:“我说过,苏乔是我的人,三爷就算对他有怀疑,是不是也该先支会我一声再动手?”   “我纵是说了,你能同意?”三爷好声好气道,“近日双龙岛异动连连,军所来报十之六七与这苏乔脱不了干系,这才下令拿人的。你且放心,待军所审问过后,若是无事,我自然把人放回给你。”   霍锦骁还是不痛快,道:“只怕人进了军所,就是能放出来,也成了个死宝贝。”   “小景,你顶着和我的婚约,与他同室而居,我可曾说过你什么?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三爷叹叹气,把人拉到身边坐下,“你我婚期将至,大事待举,我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生变。”   “那你可得把人还我,我就这么一个苏乔。”霍锦骁巴巴盯着他。   他反而有些不悦:“苏乔就那么好?有了他,别人都看不上?”   “不是他好,而是我已经没有选择。”她看着他脸上银亮的面具,淡道。   “你怎会没有选择?我如何待你,难道你看不明白?”三爷忽挨近她,抬手勾起她的发,“我不希望我和你的婚事只是一场合作。”   她和从前不同了,像长开的花,让他很难不去想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从少女长成女人,眉梢眼角的风情,已经潋滟到让人无法忽视,美到刺眼,灼痛心肺。   “三爷,合作便是合作,交易就是交易,休扯他事罢。”她拂开他的手,“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斟酌,一纸契约做的只是买卖,没有感情。行了,我该回了,三爷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才好,苏乔的命,是我的。大事在即,我们还是都别节外生枝。”   她语毕站起,拂帘而出。   ————   时间晃眼就过,明王宫的喜事近在眼前。   阖宫上下的人都换上新衣,各处挂起红幔花球,进出明王宫的人明显多起来,而防卫也更加森严了,重军把守着明王宫各处要宫门要地,一切准备就绪。   “明王妃,三爷命小人来报,宫本大名早上已抵漆琉。”   楼安垂着头在霍锦骁耳边小声道。   霍锦骁正拿匕首削树枝做箭玩,梧棲宫里忙碌的情景似乎与她毫无关系。   “知道了。”霍锦骁眼也不抬,“你去回禀三爷,就说宫本和源也已随船带到。”   平南的船队分三支,宫本和源藏在哪一支,她却没说。   “是。”楼安退下。   霍锦骁这时方抬头,天际云卷云舒,形态变幻无常,似世事难料。   这盘棋,马上要走到尽头了吧。   ————   翌日便是三爷大婚,明王殿早被打扫得焕然一新,虽然不是行礼洞房之地,然也被装点得喜气洋洋,只是大婚前这一日,明王殿却无端肃杀。   从傍晚开始,明王殿就殿门紧闭,门外守卫重重,无一人得入。   殿上灯火无歇。   “三爷,此事非同小可,您是不是该给兄弟们一个交代?”乌旷生站在殿间,捻须道。   他身站着,都是昔日漆琉海神座下重臣。   烛火明灭几番,三爷方道:“不能杀。我要借她夺平南之势。”   ————   是夜,军所的刑囚室墙上火把雄雄燃着,石砌的房间无窗,潮冷幽深,刺鼻的腥臭味弥漫。正有两个军所的士兵将被镣铐铐在墙上的囚犯拖下去,站在火盆前的男人把手里的鞭子往身后人手里一塞,骂道:“妈的,不中用,拖去喂狗。”   才打不到三十鞭,人就死了,什么话都没问出来。   “郭哥,您老歇歇?三爷大婚,赏了不少好酒过来,小的给您倒一碗尝尝?”身后的人谄媚道。   “行,拿酒来。”那人捏着骨节往外走去,路过铁栅时忽问道,“还是不喝了,上头吩咐下来,这两晚严加防范,没得喝酒误了事。”   “喝一两口酒不碍事吧。”身后的人劝道。   那人摆手:“不喝了。我问你,前几日送来的苏乔呢?”   “苏乔?好好关着呢,没什么异动,下午刚被审了一回,身子骨差,晕到现在都没醒。”身后的回他。   “没死吧?”那人脚步一顿,蹙眉,“上头交代过,这人不能死。”   “没死,就是晕了,曹爷进去看了。”身后的人马上道。   “那就好,死了可不好交代。”那人慢慢走远。   ————   翌日,天未亮,霍锦骁便被催醒。   清泉居的水流过四肢躯体,叫人血脉舒张。   晚秋带着宫人候在岸上,个个如临大敌满面紧张。   今日,是三爷大婚。 作者有话要说:  脑袋一团浆糊…… PS:小狼狗那篇写完了,我会修一下章节然后恢复更新。   ☆、大婚(1)   天际鹰旋三圈, 扑棱着羽翼落到屋檐上, 歪着脑看院里亮起的灯火。天际星子两三,摇摇欲坠, 月钩浅淡,夜色寥落,已近天明。   梧棲宫里匆乱的脚步声打散天明前的沉冷清寂, 慢慢的, 廊下挂的宫灯火光逐渐黯淡,不是因为烛尽油干,是因为天慢慢亮起, 那点光芒在夜里刺人眼眸,在白天却只是萤虫之光。   十来名宫簇拥着霍锦骁从清泉居里出来,往梧棲殿去。迈步入槛前,几声清脆鸟鸣入耳, 她转头看着,清冽的晨光中,院中梅枝上停着两只雀鸟。   “是喜雀, 这是知道今日明王妃大喜,报喜来了。”晚秋笑吟吟道。   报喜?   霍锦骁微微一笑, 转身进殿。   殿内红烛摇曳,幔帐锦褥都是红的, 妆奁的西洋镜上贴着大红的龙凤双喜图,桁架上挂着一丝折痕都没有嫁衣。这嫁衣三试三改,昨日才算彻底完成, 送到她这儿来。   她安静坐到妆镜前,任人摆布。   披爻的长发绞干,抹好发油,乌压压地盘起。给她梳头的全福夫人生得富态,面润身圆,嘴里的吉祥话没有间断过。晚秋替她上妆,眉黛细描、唇脂慢染,胭脂红透双颊,素淡清冷的面容如白梨红蕊绽开。   嫁衣一重一重上身,霞帔穿妥,凤冠戴好,她略一低头,头上便传出珠玉轻撞的声音,端是动听,而镜里照出的人好似已经不是她了。   眼前突然一花,凤冠前的珠串放下,将她的脸庞半遮半掩。   妆成。   ————   銮舆仪仗已在宫外候着,全福夫人替她扫熏轿子之后,掀开帘帐,霍锦骁低头,扶着她的手缓缓登上銮舆。銮舆一动,慢慢跟着仪仗队伍慢慢朝前行去,銮舆前后皆是仪仗队伍,最后是漆琉军士压队,一路前往海神庙。   大婚之前,她要与三爷先往海坛祭拜海神。   队伍在海坛前停下,海神庙建于山崖之上,车马不得上。一只手从帘幔间穿过,纱帘被撩开,三爷站在銮舆前朝她抬手。她扶按上他的臂,踩着凳走下銮舆,站在他身边。   仪仗队伍与军士都已远远站开,只将四周围起,她身边只有三爷一人。   三爷今日着一身的红,长发整齐束起,绾于金色蛟冠内,脸上仍是银亮面具,却叫那身红衬出几分无双之势。   “山上风大,路不好走,我牵你。”他道。   声音……不一样了。   霍锦骁没拒绝,道了声谢,扶着他的手迈开步伐往山上去。   这是她第二次到海坛,山路不好走,陡峭狭窄,上回是祁望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到山顶,这回换成海神三爷。   她入东海之时,绝不曾料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嫁给海神三爷,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   崖上的风果然很大,吹得二人嫁衣频飞,远观而上,宛如燃于山间的怒火。   “上次来时我还是个瞎子,没能见识海坛气象,今日一见,果然气势非凡。”她开口,声音被风吹散。   狭窄的道路,她靠着山壁走,三爷站在外侧,牵着她往上去。   听到这话,他道:“要我和你说说这里的景致吗?”   她便回:“好呀。”   “那是神女峰,对面的是玄武岩,由海神座下两员悍将所化。我们脚下这条路,叫盘龙道,这路已建成近两百年,几经损毁,世人再建。传说为东海怒蛟盘山而落,甘为凡人指领天道。”三爷就说起海坛的风景,一处一处,娓娓道来,皆有曲故。   “三爷懂得真多。”她津津有味地听着。   掩着脸庞的珠玉时不时晃动,她的妩媚明艳一丝丝地露,看得三爷有些失神。   迈过石阶进入庙前空庭时,他夸了句:“景骁,你真美。”   她笑笑:“谢三爷夸。”   风吹乱了衣裳,她自然伸手,整整他的衣襟,将衣袍拉平,三爷便将勾到她发上的珠玉取下,拢起她的发。   “小景,知道吗?你一直都让人出乎意料。”   理完衣冠,他带着她并肩往庙内行去,一边走,一边叹道。   “哦?此话怎讲?”霍锦骁跟着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走着。   “万般筹谋,千般算计,我的计划再怎么周详,你永远都有办法给我意外之惊。”三爷拉家常般与她说起,又指了指地上,“小心,庙门槛高。”   他体贴地一手扶她,一手拎起她繁杂的裙裾,扶着她迈过门槛。   “谢谢三爷。”她过了门槛,拍拍裙子,又道,“三爷何出此言?我能给您什么惊?”   “你莫谦虚了,从以前到现在,你就不是谦虚的人。”三爷说着松开手,走到佛龛前捻香对着烛火点燃,回来,递她半束,“我原想着和你一起扫清东海倭寇,让你成为东海十枭之首,与我漆琉同气连枝,永远留在东海之上。你是留在漆琉为我妻子也罢,做回你的平南燕蛟岛主也好,我不强求,只要你还在东海,我还能见着你,便好。”三爷执香拜下,见她还愣着,便扯扯她衣袖。   她跟着拜下。   连着三拜,他们才直起身,将香插/进铜鼎。   “可惜……”他又拉着她出庙,往回走,“人算不如天算。”   “三爷算错了什么?”她走在他身边,不动声色问他。   “满腹筹谋,毁在一子。”三爷感慨,却无怒意,“本想等平寇之后再把乌旷生交给你处置的,不料此人心机太深,算准了你我不会放过他,竟走了招狠棋。”   “狠棋?”霍锦骁心口一跳。   东辞早就警告过她要小心乌旷生这人,如今箭在弦上了,莫非出了变故?   大安水师假扮的平南船只已经抵达漆琉,另有大军已经悄然行进东海,只等她将倭寇动向报回,便能一举围歼,但是她没有想过,如果三爷出尔反尔,这一战于他们而言又是怎样的局面?   平南的船随时都会变成困兽,就看海神三爷如何选择。   “景骁,你可知东海是我这一生必争之地,也是我半世颠沛的最后期待,我从赤手空拳的少年,摸爬滚打到今时今日的地位,东海是我的抱负,也是我的功业。”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因为过了今日,他们大抵不会再有这样说话的机会了。   “坐上高位,方知其难。这个位置太难坐,掣肘太多,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都指着你从这里狠狠摔下去。”他的倦意透过声音传出。   “可这是你费尽千辛万苦求来的。”她淡道。   “是我求来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方能一展抱负,掌诸雄,平倭寇,得四海升平,安无争之地。”他与她踏出海神庙,将她往内侧护去。   “四海升平,无争之地。”霍锦骁重复吟着,只觉其间悲壮之情陡现。   “本来这一次,你我携手,至少能助我达成一半功业。”他说话间望向她。   山风凛冽,他的目光如此际骄阳,灼花她的眸。   “难道现在有变数?”她蹙眉,将脸转开。   “倭寇紧逼,众臣相压,小景,你要再信我一次。”三爷忽侧身压来。   霍锦骁心生不妙,可这山道狭窄,无路可行,她也不可能与他在这里打斗,栈道被风侵雨蚀,已然腐坏,稍一用力就会断开,其下便是深崖。   “三爷要我信你什么?”她问他。   “小景,我本想放过你的,你要走,我不留你,但现在恐怕不行了。”他道。   “你想强留我?”霍锦骁贴着崖壁冷道。   “从前梁同康为了不让岛上女人认出他,炼过一种药。迷魂迷心,任人摆布,此药无色无香无味,防不胜防。你上漆琉近两月,我若要对你用强,恐怕等不到今日,你早就是我祁望的女人,魏东辞如何能占了你去?”他眸色渐凝,像晃眼的剑,冰冷刺骨。   “你?!”霍锦骁惊愕非常。   “像你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轻易委身于普通男人,苏乔再好,若非你心里的人,你断不会容他近身的。我与你相识两年半,若连这点了解都没有,如何教导你?”他脸上面具表情凝固,折出古怪的光芒。   珠玉一动,她将头扭开。   “你想怎样?”她问他。   “不怎样,希望你再信我一回。我不会伤你。”他袖笼里轻烟一抹,在她面前绽开。   霍锦骁倏尔瞳眸一开。   昔年海神三爷密炼的番夷迷/香,名唤——忘情。   “别急着离开,陪我走完这段路就好。”他伸手接下无力软倒的人,温柔道。   “你……”她揪紧他衣襟,只觉得所有感觉被渐渐抽离,身体再也不属于她自己。   他将她抱起,信步下山。   “放心吧,最后一段路。陪我走完,我放你离开。”   ————   三爷大喜,连带着明王殿上上下下都得了不少赏,军所亦不例外,赏银自不消说,那好酒好肉更是不要钱似的往里边送,不论军衔高低,三餐都有赏。   军所里在外牢看门的低阶兵也得了一桌席面,聚坐在门口的空处,架起小八仙桌坐着吃肉。   “好酒!三爷大婚,阖宫上下都喜,只有咱们这儿,不止不能松懈,这戒备倒比平日更严苛。累死老子了。”其中一个士兵歪在栅门上,一手酒一手肉地抱怨。   “你少灌点黄汤,醉了误事。就因为三爷大婚,入岛的宾客众多,咱们这才更不能松懈。”旁边是个老兵,闻言规劝道。   “老黄,你别劝他了。他在这当值了三天,抱不到他家婆娘,心里不痛快呢,哈哈。”另有一人涎着脸笑道。   顿时,桌旁的人都笑起来,又是酒碗相撞,响作一片,那老黄却突然站起,朝进门处行了个礼:“曹爷,您怎么来了?”   门口处站了个男人,年近四旬,模样清瘦,是军所的二把手曹如金。   “爷奉三爷手谕,来提几个要犯。”曹如金长得虽比军所里的人斯文,身上肃杀之气极重,人见人怕。   “还不开门。”老黄踢了旁边的人一脚。   旁边几人忙吓得鹌鹑般站起,将牢门打开。   “老郭呢?”曹如金问道。   “在刑房里边审犯人呢。”   曹如金啐了口:“一天到晚就知道上刑,也不嫌脏手。”   说着话,人就进了军所。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好。   ☆、大婚(2)   军所牢房里的甬道潮湿幽暗, 曹如金面色沉冷地踱着步, 一路上有狱卒看到他都恭恭敬敬道一声“曹爷”,他眼也不抬, 径直往里去。身后两个随从紧紧跟着,不时开口道:“曹爷留神脚下。”   刑讯室里传出的鞭笞声和囚犯凄厉的喊声在甬道里回荡,刺耳非常, 曹如金走到门口时, 里面正好拖出来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浑身是血,恶臭难当。曹如金掩鼻避开, 让他们先通过。   郭平的训斥响起:“打得老子手都酸了,妈的,换一个!”   正说着,他瞧见曹如金进来, 马上换了口吻:“哟,曹哥今儿怎么来了这腌脏地方?不是该去明王殿给三爷贺大婚?”   曹如金从胸口摸出方素帕掩住口鼻,嫌恶道:“我说老郭, 你一天不抽个几鞭子手犯痒吗?三爷的好日子,也不知道收敛点?”   郭平已经站起, 拿衣袖擦了擦自己刚刚坐过的圈椅:“曹哥坐。您不知道,那些犯人一天不打, 他们皮痒,您就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得了, 我不坐。”曹如金拉开他,“我是奉三爷之谕来提人的,庞帆的妻儿。”   郭平挑了半边眉毛,一边从他手里接过手谕,一边道:“庞帆妻儿?大好的日子三爷怎么想起这两人来?”   “我哪知道,要不你去问问三爷?”曹如金不悦。   郭平仔细看了看手谕,忙笑道:“曹哥别怨我多嘴,兄弟职责所在,这两人事关重大,要是出了差子兄弟可是要掉脑袋的。”   曹如金“嘁”了声:“我赶着复命,动作给我快点。”   他把手谕还给曹如金,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他往里去。   “曹哥,我记得三爷说过,若要提审庞帆妻儿,得由四哥亲自带人来,今儿怎么只您过来了?”   还是怀疑。   曹如金走出刑讯室就将素帕取下,道:“废话,你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三爷大婚,四哥不得跟在三爷身边?来贺婚的人那么多,保不齐有一两个宵小之辈要暗袭三爷,四哥哪敢脱身?”   “极是极是,是兄弟多虑了。不过三爷既然交代过,曹哥不介意小弟我遣人去四哥那儿支会一声吧?你看这掉脑袋的事,兄弟可不敢大意。”郭平陪着笑脸开口。   “随便你,先带我进去见人。”曹如金不耐烦地加快步伐。   郭平便召来下属,暗中嘱咐其前往明王殿通知四哥,自己则继续带曹如金前往关押庞帆妻儿的牢房。   不多时,几人便走到甬道尽头的墙前,郭平朝墙上安的石灯柱里探手一扭,沉闷的刮声响起,那墙竟缓缓敞开,露出其后石阶。石阶往下,竟是藏在地底的密笼,这里没有光源,只有两侧墙上的虎头灯发出幽沉的光。   曹如金和郭平几步下了石阶,石阶尽头是偌大的囚室,十数名军所精锐守在其间,看到他们下来,其中负责的头领便上前抱拳:“曹爷,郭爷。”   看得出来,里面的守卫与外面的狱卒可不一样。   “我们来提领庞家人。”曹如金摸出手谕道。   牢中火光昏黄,照得金色帛书上的玺印模糊,那头领看了几眼,并未瞧出不妥,便朝左右肃道:“手谕无误。你们二人陪曹爷、郭爷提领犯人。”   说着,他把手谕还给曹如金。   曹如金点点头,与郭平继续往里走去。   密牢之中还有岔路,左右为分,郭平带着他往左,在一处大闸门前止步。   “曹爷,这门……”他示意道。   此地守卫森严,为了防止犯人脱逃设下几道关卡,钥匙并未统一收归一人之手,分别由他与曹如金保管着,这第一道门的钥匙就在曹如金手中。   曹如金蹙蹙眉,从腰间摸起串铜钥匙。铜钥匙有十多把,他随手挑了一把,缓步前去开门,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郭平朝后退了两步。   “这锁孔莫不是锈蚀了,我打不开,你们两过来试试。”他将手中钥匙插/进锁孔,转了转无法打开,便让跟来的两个守卫上前开门。   郭平面色变了变。   “曹爷,您这钥匙没推实。”其中一个守卫一边将钥匙推进,一边笑道,只是话没说完,几声破空细响传出。   淬过毒的细针从墙两侧往门前射来,没入两个守卫身上,两人连哼声都不及发出,眼白一翻就瘫软倒地。   郭平已抽刀。   “郭爷,仔细你的脖子。”曹如金冷道,声音已然不同。   郭平忽然僵直如木,后颈上有些微微痒意传来,像有毛绒绒的触角刮过肌肤,他看到“曹如金”的手背上伏了只巴掌大的蜘蛛,猩红的背,花斑的细长毛腿,叫人看着便觉毛骨悚然,他不由联想到自己后颈上的东西是什么。   “我这蜘蛛喜欢听话的人,如果你想试试它的毒,便只管动,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蜘蛛更快。”“曹如金”微微笑起。   “你要背叛三爷?不……你不是曹如金,你是谁?”郭平手微颤。   “这你不需要知道。”“曹如金”淡道,“庞帆妻儿关在哪里?”   “我……我也不知道。”郭平额筋突跳,觉得后颈上蜘蛛爪子绒毛不住爬过。   “师兄,我们动作要快点。从这里到明王殿来回约一刻钟,他派去找许老四的人恐怕要回来了。”起先跟着“曹如金”进来的随从突然抬头,一开口便是清脆的女人嗓音。   “曹如金”摇头:“三爷和锦骁去海神庙祭拜,许老四肯定同往,他们找不到人的。不急。”   每一步每一环,都是算好了时间的。   他想了想,一抖衣袖,又道:“阿真,黑虎,你们跟着这虫子去找,我在庞帆儿子身上放了子母引的子蛊,它会助你们找到人。”   拇指大小的青黑甲虫从他袖中飞出,往这闸门的另一头飞去,人不在郭平带他们到的这地方。   “那你呢?”另一个随从开口,是清亮的男人声音。   “我有话问他。”“曹如金”说着催促二人,“你们快去,找人还要花时间。”   “那行,师兄你自己小心。”沐真说完当即与黑虎跟着子母引离去。   甬道里只剩下“曹如金”与郭平两人。   “曹如金”一点都不急,慢条斯理道:“你如何知道我有问题的?”   郭平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眼珠左右瞟了瞟,回答他:“五日前,三爷就曾密召我与曹哥,下令将庞家妻儿连夜转移他牢,更在此设下陷阱,吩咐不论何人前来提审,都要拿下。曹哥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如此冒然要求提审……”   他说着心中一动。   五日前正是苏乔被关入军所的日子,而自从昨日曹如金见过苏乔之后,苏乔就陷入昏迷。   “你是苏乔!”郭平惊道。   眼前的“曹如金”是苏乔,那此刻在牢里的“苏乔”,必是曹如金本人。只是这二人何时调换的,却无人可知。   “曹如金”自言自语:“五天前移牢?”   看来他知道了,只是不懂他猜出了多少。   郭平见他头略垂着,似走了神儿,目光一狠,刀刃从自己后颈上贴皮刮过。“叭”一声,巨大的蜘蛛被他的刀快速甩到地上,刀光闪过,那蜘蛛被劈成两半,他旋即挥刀斩向“曹如金”。“曹如金”眼皮也不抬,只微一退步,郭平的刀僵在半空,久久不落。   一只竹青小蛇已悄然游上他的脖子,无声无息张嘴。   “师兄!”甬道那头,沐真声音传来。   她与黑虎带着两个人快步跑来。   “庞夫人,庞公子。”“曹如金”朝二人拱手。   “你是?”庞帆之妻肖雅盯着他狐疑道。   “在下魏东辞。”“曹如金”报上身份,又朝沐真、黑虎二人道,“恐怕外面情势有些变化,我们暂时先按原计行事,你们与他们把衣服换了。”   仍是不惊不躁的语气。   “好。”沐真、黑虎皆道。   ————   銮舆并仪仗与军队从海神庙缓缓行回明王宫,每到一处,街道两侧都有岛民夹道而贺,欢声如浪,齐声高喊着:“明王,明王妃。”   已非海神三爷,而是王。   队伍进入明王宫,在题着“四海升平”的昭海宫前停下,海神三爷从车辇上下来,露出似火红衣与银亮面具。   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现身,虽说脸上还覆着面具,却不再是重帘层幕后神秘的影子。   “小心点。”他落地后亲自回身,朝车中伸手,扶出凤冠霞帔加身的霍锦骁。   珠玉脆响阵阵,霍锦骁走下辇车,站到三爷身边。二人携手往昭海宫缓步行去,站在两侧的人尽数迎上前来。   “恭喜三爷,贺喜三爷。”乌旷生站在众人之前率先向二人拱手贺喜。   四周的人渐渐围拢,这些人中不乏外岛之主、东海大枭亦或是漆琉岛的臣子,都是归顺依附三爷之辈,而今却都面有异色地看着三爷与霍锦骁二人。   三爷略颌首,只看了眼站在乌旷生正方后,离得有些远的东洋浪人,他便收回目光。   宫本直人就站在那群人的正中间,冷冷盯着他们。   “我说了要留她性命,助我夺平南之兵,诸位还是不肯信我?”三爷开口,声如刀刃,目光从眼前众人脸上扫过,带着见血封喉的杀气。   “不敢。”有人被这气势逼得退了两步。   “她这是……”乌旷生却上前一步,目光窥向霍锦骁珠帘下的容颜。   三爷将人往身后一护:“乌旷生,你是不是活腻了?以为投靠了倭寇我就不会动你?这笔账我会记得清清楚楚。”   乌旷生心中一凛,眼珠子转了转,讪讪笑道:“三爷别动怒,小人只是确认确认。”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窥探她?”三爷冷笑数声,扬声道,“她身中忘情,已是我手中傀儡,诸位可还有疑议?”   霍锦骁如木石般站于他身侧,不论外人说什么、做什么,似乎都与她毫无关系。   场上无人答话,他便又执起她的手:“我带她入殿歇息,吉时到了便行婚礼,诸位可要留在这里为我大婚作个见证!”   冷冷抛下一句话,他牵着霍锦骁的手便迈处殿中。   “四海升平”之下,暗涛惊岸。   ————   红烛熊熊烧着,烛身上金漆勾描的龙凤在火光中几欲飞离。凤冠霞帔在微橘的光芒里似浓墨重彩的一笔,掩盖着妩媚明艳的容颜,叫人不得窥探。   殿里的人已被尽数遣离,只余三爷和霍锦骁两人。   霍锦骁坐在临窗的锦榻上,隔着重重帷幔,她仿佛是西洋画匠手下的油彩画,像挂在高贞皇宫里的被巨大的金漆木框框住的人,有着静止的美。   忘情忘情,那是味叫人忘却当下的药。   三爷站在殿上看了她许久,才慢慢踱向她。   火红的珊瑚珠帘掩面而垂,珠串间闪着细碎光芒,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他伸出手,轻挑开她掩面的珠帘,瞧见张无双娇颜,一如昔年在这明王殿流音榭中的初见,惊艳了他余生所有时光。   “你真美……”他开口,未饮酒便有些醉意。   人缓慢地坐到她身旁,指腹摩娑过她的唇瓣,头渐渐俯下。   几许脆响乍起,三尾凤口中衔的玉流苏垂在她鬓边陡然剧烈晃动,玉色染得她双颊更加妩媚,眉间梅花钿愈发娇艳。   暖阳春华催人醉,恰是颜色最美时,唯独那双眼,冰冽如刃。   素手挑过,他脸上面具猝不及防被她挑开,“当”一声落到地上。   “你……”他蹙眉。   “你当三爷当久了,是不是忘记东辞的老本行了?区区迷香,能耐我何?”   一如既往嚣张飞扬的声音,属于霍锦骁。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的名字啊……想不出来。   ☆、大婚(3)   门窗皆闭, 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龙凤烛的火焰稳稳烧着,面具在地上转了两圈才安静, 折出几道尖锐的光芒,侧身坐着的人半身笼于光明,半身藏于黑暗, 很难看清。   霍锦骁的眼从珠帘的缝隙间看坐在身边的男人。他没有惊讶, 略皱的眉只有些苦恼,熟悉的容颜并无变化,棱角分明的脸, 犀利的眉眼,只多了些倦怠。   “你既然没中迷香,怎么忍到现在才动手?”他无视喉咙前压的那枚尖细的簪子,盘腿坐到锦榻上, 往后靠去,一身喜服都被压皱。   霍锦骁转了转手里的玉簪,那是东辞送她的及笄礼, 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簪头有些暗红血迹,是她戳入自己掌中时染上的, 簪身有蛊,遇血则活, 若是主人,可救命,若是陌生人, 便杀之。   “不是三爷让我相信你吗?我便信你一回。”她似乎觉得自己拿簪子这么抵着他的喉咙有些幼稚,便将玉簪收回。   珠玉一阵脆响,她将遮在脸前的珠帘撩开,露出盛妆之后明媚的脸,眉间花钿娇艳无双。   “还叫三爷?”他问道。   “不然呢?要叫你祁爷?”她拈起几颗桌上的喜果——花生,噼剥一声压开。   “祁某一介布衣,当不起你这个‘爷’字。”说着,他倾身微微压向她,“你说对不对?永乐郡主,霍锦骁。”   谁能想到本该呆在京城享荣华富贵的天家贵女,竟会纡尊降贵跑来东海,当一个终日漂泊、刀口舔血的海枭?至少他从没想过。不是没怀疑过她的身份,只是不管是谁都没法将她和那个本该艳冠全京、尊贵非常的名号联系在一起。   霍锦骁压花生的动作顿止。   “真美。”他的手伸来,捏到她下巴,轻轻挑起,赞了句,又道,“叫我名字。”   没喝酒,也能醉。   她将头扭开,却没能脱离他的钳制:“迷香虽然解了,你的武功还没恢复,对吗?”   她没吱声,他笑起来,狡诈得意。   “祁望,你想怎样?”良久,她方开口。   “我想怎样?呵。”他指尖沿着她脸颊划过,“如今这局面,已经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怎样了。郡主,你瞒得我很苦啊,知不知外面多少人等着抓你,杀你,用你威胁你的父亲?你说我是救你好?还是利用你换取更多的筹码?”   “是乌旷生?”她问他,“是他查到我的身份,为了怕你我杀他,所以先下手为强,将此事曝露?以至你腹背受敌?外面那些人,是来逼你的?”   想起适才殿外诸人步步紧逼的情况,她心里已然有数。   祁望接掌漆琉成为海神三爷之后,急于发展自己的势力,故在东海大力清除异己,手上杀戮过重,引得漆琉人人自危,而倭寇觊觎漆琉已久,早有攻占之心。此际恰逢朝廷兴兵东海,她主帅之女身份曝露,便是漆琉内斗的□□。   会留在漆琉的,都是打算与朝廷顽抗的海枭或盗匪,怎会容许她成为漆琉的明王妃?祁望若保她,众人势必怀疑他的用心。新旧三爷的交替本就惹人疑心,众人猜度顾忌甚多,疑他也是朝廷派来的奸细,顶替三爷的名头将所有人聚集后一网打尽,又或者他受她利用,要陷漆琉于险境,也都是难料之事。再者众人对海神之位各有觊觎,若能凭此将三爷拉下鞍马,岂不更隧众人之意。   乌旷生就是清楚人心之疑,才利用了她的身份大作文章。他投靠倭寇,若是漆琉内讧,倭寇更能坐收渔人之利,而他不止能保命,还□□华富贵加身,一举数得。   事发突然,这时候她只要离开明王殿,马上就会被外面的人抓住,可她和魏东辞有过约定,不论拿不拿得以倭寇的船队消息她都要离开,祁望为保下她,不得不用忘情暂迷心智,留她在明王殿里,再以夺平南兵力为由稳住众人,拖得这一时半刻之机。   但终究……这些都非长远之计。   “是又如何?你只需记着,你身上这套嫁衣,如今是你的保命符!脱下它,踏出了明王殿,你就得死!”祁望说着伸手拉拉她的霞帔,“好好呆到晚上,我送你走。”   “你保了我,那你自己呢?”她想清楚其中关节,神色渐凝。   祁望从锦榻上下来,在殿里走了半圈,将摆在案上用来晚上行礼的合卺酒端了过来。   “我的事,不必你操心。”他复又坐下,将盘放到两人中间的矮案上,“离你我拜天地的吉时还有一个时辰,来,陪我喝一杯。”   霍锦骁低头,看到玉制凤嘴龙身的壶,红线系在一起的瓢杯。   合卺所用的酒杯,以线为引,同饮一卺,便是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他正要倒酒,忽将瓢杯拿起,一手一个,用力扯开,细长红线就在二人目光之下断开。   “喝酒,喝完这次,恐怕没有下回了。”他倒好酒,推了一瓢给她,“你应该有很多话想问我,给你个机会,问吧。”   语毕,他先饮尽满瓢酒,痛快地眯了眼。   “梁家人是你杀的?”她确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是我杀的,和你徒弟一起。”他直言不讳。   霍锦骁心里一痛,很快也将酒饮下:“你什么开始怀疑梁同康?”   “两年前你躲到我船队那时,我就已经在怀疑了,只是那时我只猜梁家与三爷之间有些非比寻常的关系,所以想着通过帮三爷走货接近梁家,以期顺藤摸瓜找到三爷,没想到他能藏那么深。”祁望的指尖微叩桌面,目光则望向窗子,透过青纱的光芒烟似朦胧,模糊了他的眉目,“后来我暗中在东海开始火器交易,小打小闹,接触到东海的火器私贩秘辛,竟有大批出自梁同康之手,越发怀疑。及至我在你那里看到三爷海祭时的画像,才突然意识到,我一直在找的人,可能就在身边。”   “你这么查三爷,难道他不怀疑你?”她替他斟满酒,又慢慢剥起花生。   “他怎么不怀疑?我的来历不明,有可能与当年曲家有些牵扯,他既想用我,又怀疑我,所以半丈节那次,他借梦枝之手来试探我。那次有人偷袭三爷的消息,就是他故意放给梦枝知道的。他知道梦枝一直想杀他,如果我是曲家人,自然会帮梦枝。可惜那场布置被你给打乱了,你说你是不是总让人意外?”他笑了笑,将她剥在桌上的花生拈来扔进口中。   “为什么阿弥会帮你?”她也盘腿坐上榻,像与他家常叙话。   祁望倏尔盯着她:“你看不出来?”   “看出来什么?”她问。   “呵。没良心的小东西。”他嘲讽笑她,并不解释,只继续说着,“从处理金蟒海盗开始,你徒弟就在帮我做事。为了你这个他最尊敬的师父。”   “为我?”   “那时他怕你开罪了我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接下杀人的活,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说你心怀光明,绝对不会妥协,但东海险恶,屠刀不起,大业难展,他愿意成为你背后屠刀,保你初心不改。”祁望懒洋洋倚着,看她发怔,“所以每次我只要告诉他,做了就能帮你,不做的话你就要受苦,他就乖乖听话了。你以为燕蛟为什么能发展得这么快,你徒弟为什么会转眼成名,那是因为有人代你手握屠刃,甘心为魔。”   哗——   酒液从壶嘴倾出,满杯后仍不收起,酒液溢杯而出,流了满桌。   他只好伸手握住她手腕,无奈道:“酒满出来了。”   霍锦骁回神,像被剪翼的猎隼,眼眸萧瑟。   按他所言,那个时候海神三爷想要取她性命,又是她在东海最大的敌人,巫少弥受祁望蛊惑,哪有不出手的可能。   “所以梁家的灭门惨案,是你和巫少弥二人所为?你先假借要调货为由,将阿弥从燕蛟找来,再以跟钱爷去泰泽看货为名离开石潭,从陆路折返,而阿弥则因三港戒严之事,为帮高爷送贡品而去了全州城?全是你的安排?”霍锦骁慢慢道。   “是啊,我想过,如果梁同康真是三爷,哪怕再稳妥,在老家始终要留下些蛛丝马迹,所以我去了全州城,在他老宅里翻到族谱,确认他的嫌疑最大,所以才把梁家人全部掳走,要逼梁同康自己承认。梁家大案,官府不敢懈怠,全城彻查,我掳了人不能藏在城里,只能藏到燕蛟船上,那是你的船,你肯定不会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巫少弥。他虽然傻,可行事手段却非常狠辣,船上的全是他的人,没人敢有异议。我本打算躲上一阵等搜捕松懈再走,谁料你暗中竟向官府打了招呼,让燕蛟的船直接被放行。”   都是天意。   “真的是我……”她喃喃一声,目光垂落,“后来呢?”   人竟一直都藏在她身边,她却毫无察觉,放任巫少弥一步步走错。   “后来……”祁望似乎想什么,眉间拢起,眼眸现出三分痛苦。   后来,曲梦枝死了,他的仇恨被她的死亡点燃,膨胀到极致。   他守在她的坟头,巫少弥就在梁府行事。   一把大火,烧掉他前半生一切仇苦。   满腹筹谋,十二年隐忍,通通化为灰烬。   “梦枝姐是怎么死的?”她不等他回答,便问道。   “梦枝本来不会死,虽然她发现他的秘密,但梁同康舍不得杀她。她是为了盗出海玺与兵符,才在逃命过程中被老四重伤。撑到我面前时只剩下一口气,仅来得及把海玺和兵符塞给我,留下一句话……她说她情愿做个孤魂野鬼,也不想立碑留名,到地下被曲家人指着鼻子骂,骂她以身侍仇……”   他说着又饮下一杯酒,那酒苦得闷心。   “所以你用妻子的名义葬下她。”她想起在石潭港的那段日子。   他的痛苦,不仅仅是因为曲梦枝的死,还因为难以抑制的仇恨。   “是啊,我总不能真的叫她死了都无依无靠,她太苦了,可即便这么苦,死之前还想方设法帮我偷出了海玺和兵符。”祁望紧紧盯着她,“海神三爷的身份,是她用命换回来的,我怎能辜负?”   霍锦骁摇摇头:“你的野心,在你成为三爷之前就有了。你能把掳人之事安排得这般巧妙,竟能利用三港戒严对贡品运送有所影响之事提前布局,想必早已算定三港戒严之因。火炮失窃一事,与你脱不了干系。你不是先去全州城,而是先去劫火炮了。”   这些事环环相扣,初时她想不明白,总把两件事分而思之,得不出结果,后来虽对祁望有所怀疑,却又觉得这些事非一人之力可为,再加上他又坠崖假死,她就更没有怀疑的对象。   如今再想,她方觉当初早有种种迹象,可她竟太过相信他们了……   “是,火炮是我找曲家余部合作犯下的案。当年曲家被屠,还残留一些兵力游移在东海上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前几年被我找到,暗中开始合作贩售火器,直到梦枝把曲家信物交给我,我才算彻底掌握曲家的兵力。”祁望不再隐瞒。   这些事,不必他说,魏东辞也已经查出来了。   原本私售火器的买卖不过小打小闹,直至他从高贞运回大批火器,而梁同康因为朝廷的关系无法再从三港往东海输送火器,他的势力才渐渐崭露头角,大有压过三爷之势。   他本计划以火器扶持庞帆与海神三爷斗法,再加上朝廷的力量,海神三爷根本难以抵抗,谁料人算不如天算,他竟得到梁同康的海玺与兵符,获得一步登天的机会。   比起平南,漆琉岛的势力自然更加庞大,所以他才慢慢有了新的计划与布局,而这一切,霍锦骁全然不知,甚至于,被他利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竟然交代不完……   ☆、大婚(4)   屋里忽然沉默, 两人都不说话, 只有霍锦骁倾壶倒酒的声音,细水长流般动听。不待酒全满, 他就探手取走,桌上汪了一片酒渍。她目光移开,看到落在地上的银亮面具, 俯身拾起, 扣放在桌面上,以指尖抚过面具的五官。   银色面具泛着冷光,看起来不近人情, 摸着也坚硬冰凉。   “当初在漆琉岛上,是你跟着我发现周阳,再把他献给三爷的?以假充真的计策也是你想出来的?所以后来你才能利用我确定火炮的运送路线?”   祁望摇了摇头:“没有确定,那事我只有七成把握而已。依我对你的了解, 你应该能识破周阳的真假,而我又见你两次暗中跟魏东辞去了太子落脚的奕和宫,以当时的情况, 你必定掺进火炮之事中,所以有此猜测, 不过碰碰运气。”   “你谦虚了。”她淡道,“炎哥说你当初把周阳献给三爷是为了救我?”   “你信吗?”他勾起笑, 眼尾跟着轻挑,“许炎说得没错,不过我利用你也是真。”   救她是真, 利用她也是真,没有假的,这二者并不冲突。   “火炮呢?”霍锦骁将面具竖起,在桌上一转,面具溜溜转起,发出“磕磕”声音。   祁望笑着:“你猜。”   “我不猜。火炮藏在燕蛟。”霍锦骁一掌按下面具。   他长笑:“现在才发现,太晚了。”   “火炮就藏在废弃采石场后的山谷里,对吗?”她又问。   祁望拿起龙凤洒壶晃了晃,酒已到底。   “恭喜,你猜中了。”他把壶盖打开,将壶身倒置,倒出最后几滴酒,“火炮劫出后,为了避了耳目,在海上周转了几番,最后才决定暂时安置在燕蛟,因为那里的地形方便运送,又隐蔽。”   “阿弥知道这事吗?”   “这事他倒不清楚,只知我从海里运回了大物件,要借他这岛一放。”酒不够,他没喝过瘾,一点醉意都没有,“我之所以决定先回燕蛟,就是为了处置这事。谁知你们竟然摸到采石场,发现当初金蟒海盗的秘密。我担心你们顺藤摸瓜再往下找去就会发现火炮踪迹,且你师兄当时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暗中到处查探关于燕蛟船只的情况,我只能想办法让你们尽快离开燕蛟。说来凑巧,沙家人竟在此时偷袭平南,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借口了。”   霍锦骁见他不住地晃空去的酒壶,妄图从里面再倒出酒来,便伸手抢下酒壶。   “别玩了,酒已经没了。”   “哦。”他只得作罢,又靠回迎枕,手里拿了几颗花生捏着。   “沙家人为什么要对平南出手?是乌旷生的挑衅?”   “东海突然出现大批火器,梁同康当时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便派人彻查,负责此事的就是乌旷生,这人不知怎么竟查出我把火器藏在海坟区里。那时他已倒向倭寇,得了这消息非但没有上呈三爷,反而是与宫本和源及沙家暗中商议抢走这批火器,想来个黑吃黑。”祁望越说越轻松,没了顾忌。   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发生得那么凑巧,像一张巨大的蛛网,而他就是结网的蜘蛛,把所有毫无关联的事联结成网。   “可你差点死了。”她想起他替自己挡掉的那支箭。   “我做每件事的时候,哪怕布置得再缜密,也是做好死的准备。”他吃了几颗花生,舔舔唇,望向她,“知道吗?你最大的优点是重情义,最大的弱点也是重情义。那一箭,你是可以避开的,但我还是冲过去挡箭了。不是为了救你,是因为我想留下你。”   若说这世上除了东海之外,还有什么是他想一争到底的,也只有她了。   可她比东海更难得到。   她倏尔握紧拳:“是吗?你救我许多次,每次都是苦肉计?”   她不相信,所有的生死与共,都是假的。   “我不知道。”他摇头,不想回答这问题。   只有这么一次吧,为了留下她,他做了这么愚蠢的事。   她看起来有点生气了,手攥得骨节发白,神色不再平静,他叹口气,推翻自己的话:“就那一次而已。”   “后来呢?”她继续问他。   “后来……”他有些迷惑。   “你的假死,为什么?因为要成为海神三爷?”   他又摇头:“这只是其中之一,却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海神三爷向来不露面,与我平南岛主的身份并不矛盾。但是你师兄……魏东辞查到太多东西了,他开始怀疑火炮的事,梁家的灭门惨案,都与我有关,更疑心东海新出现的火器是源自我的手。他越查越多,我怕他会坏了我的布置,幸而有一件事,他查错了。他以为火炮藏在海坟区。”   霍锦骁看到他露出狐狸似的笑,幽沉诡谲,没来由一阵发寒。   “我想杀他,想你们反目成仇,想上漆琉彻底成为三爷,想避人耳目将火炮运出燕蛟,所以才决定用此计策。当初曲家灭门,我单人独船闯进海坟区躲过梁同康的追杀,没人比我更熟那片水域,魔鬼崖于你们来说是死亡禁地,于我却是绝处逢生的险地,我是被海水卷进崖下狭洞才活下来的,所以那里我熟,落崖死不了。”   他慢慢回忆,不疾不徐地说。   时间将过,殿外有宫人来提醒:“三爷,吉时将至。”   “行了,我知道。”祁望摸出怀中西洋铜表看看时辰,又收起,“还有点时间,我们继续聊。”   “一举数得的计策,很厉害。”她赞道,“你设计骗东辞上山崖,逼他出手抢图,设局让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以为是他打你下崖的,平南肯定不会放过他,我亲眼目睹他杀你,纵不反目也断不可能再与他成婚,你死遁成为三爷,这都说得通,但避人耳目运火炮出燕蛟,又从何说起?”   “朝廷不是一直在找火炮?他们往东海派出不少船只,整日留意东海船只动向,那么大的火炮,运送起来太明显,所以……”他顿了顿,忽然沉默。   “所以,你早早以三爷的名义派人在石潭散播谣言,说东辞与我勾结,说火炮藏在平南,又和钟玉衍勾结,让他想方设法说服朝廷出兵平南,好转移东海所有视线,让你能顺利将火炮转移?”霍锦骁那手攥又松,松开又攥,不复初时平静。   “污蔑魏东辞,那是梁同康早就设下的圈套。你师兄在石潭两年,将三港绿林收服,给梁同康添了不少麻烦,再加上他又是殿下的人,帮朝廷做事,与东海为敌,梁同康早就想除掉他了。可你师兄为人太谨慎,身边又有高手保护,很难杀。梁同康本打算先从三港绿林下手,让他们内斗,逐步瓦解他们的实力,所以才有当初清远山庄毒害程家一案。为了不让你们找到□□,梁同康更不惜派老四跟到荒岛追杀你们,目的其实是为了杀魏东辞。后来魏东辞常与你一起,引发程家不满,你们又断钟玉衍手筋,他如何不对你们恨上心头。梁同康死后,我接掌其事,略加挑衅便促成三港绿林集合石潭水师出兵平南之事。”   他说着一捏眉心,长叹道:“我那时打算,以你的性格必为平南出头,如此便算与朝廷和正道为敌,这样就能留在东海了。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真杀了魏东辞,竟然一个人退敌千里,继而成为平南之主,攻下双狮,成为东海三大海枭之一。”   “三大海枭?荣光无双?”霍锦骁紧紧盯着他,声音从紧抿的唇瓣间一字一字蹦出,眸中似燃起火焰,烧得她整个人愈发明艳。   “难道不是吗?其实从一开始,我要的,也只是让你留在东海而已。你杀了魏东辞,被正道驱逐,再也回不去云谷,回不去陆地,只有在东海,你还是能呼风唤雨的海枭。我以为你不会再离开……千算万算,我却始终没能算出,你是大安的永乐郡主!”   有这重身份在,不论他布下什么局,她又做了什么,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此生注定为敌。   甚至于想让她留在东海的希望都落空。   多痛。   “我呼风唤雨?”霍锦骁从锦榻上下来,慢慢走到他身边,一掌揪起他的衣襟。   被拢到凤冠后的珠帘落下,打到他脸颊,又凌乱地遮去她愤怒的眉眼。   “你想没想过,你的做法可能会毁了平南!那是你呆了十二年的地方,岛上的所有人都视你如父如兄如友如同至亲!你却利用整个平南岛来满足你的私欲?如果那一战打起来,平南会沦为朝廷刀刃所向之地,我父王的水师入东海,第一件事就会攻下平南,你想没想过,那时候平南会如何?”她摇着他,藏在珠帘后的双眸渐渐被氤氲而上的泪意染得通红。   如果说先前那几桩事,不论是他利用她,还是他抢炮、屠杀梁府,亦或是陷害东辞,都算是立场相对与私怨,她尚能冷静以对,但在平南之事上,她已然失之冷静。   她完全无法相信,曾经那般仰慕过的人,有朝一日竟然罔顾身边亲族安危。她以为他就算再差,至少心里还留着几分感情,可未料他竟然绝情至此。   他按住掐着自己衣襟的颤抖的手:“自我入平南时起,我就没把那里当成家。平南只是我手中钝铁,我知道终有一日,他必会成为我手中利刃,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打磨,就等着有朝一日血染长刃。我不敢投入哪怕一点点的感情,十二年了,我从来没把祁宅和平南当家,因为我怕我会心软。”   “你也知道已经十二年了?你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怎么可能?”霍锦骁摇着他,凤冠的珠玉乱撞,发出阵阵脆响。   她想起平南的祁宅,宅子干净整齐,几无人烟,十年如一日的清冷寂寞,那时她只觉祁望不擅与人亲近,不料他却是存了这样的念头,果然是从没将那里当成家。   祁望并不替自己开脱,他只按住她的双肩,待她慢慢冷静后方探入珠帘间,将珊瑚珠串撩开,挂到凤冠后。   “进东海两年,你怎么还如此单纯?这些年我教你的东西,都白教了。”他抹抹她的眼,她没哭,眼眶却是湿的,“好了,别哭,坐下来,该说的都说了,吉时马上要到,不管你我从前或日后是敌还是友,如今都坐同一条船上,这出戏你得陪我演完。”   “你想做什么?”她深呼吸几口,才将胸口沸火按下,冷眸问他。   “天黑以后,我会送你离开。漆琉的事,你别管。你只记着,若你还愿意信我这最后一次,那就按你我之前的约定行事。不管我是死是活,宫本直人的命我一定会拿到手,而你……你只需要帮我,也是帮你自己一件事,围剿倭寇。”   “可是你到现在都没给我倭寇的情报。”霍锦骁道。   他坐直身,拉着她的双手,将她手臂抬直。   “真美。”他又夸了句,“这嫁衣,不仅是你的护身符,里面还有你想要的东西。”   她猛然一怔。   “倭寇的船队情况,兵力分布,我全部都让人缝在你的嫁衣里面了。好好穿着它,别弄坏。”他一手拉着她,一手将桌上面具覆到脸上,“吉时到了,走吧。”   他说着,将凤冠上的珠帘放下,她的脸又被遮住。   而面具戴上,他做回他的海神三爷。   ————   内殿的门被宫人推开,地上的锦绣合欢毯一路铺至正殿,殿里的红烛燃得正旺。   祁望拉拉衣袍,将坐皱的衣裳拉平,一双素白的手伸来,按上他的衣襟,替他把衣襟抚平、整妥。他抬眼看她,珠玉微晃,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宫人送来红绸结成的绣球,霍锦骁与他一人各执红绸一端,缓步朝大殿行去。主婚者、引礼宫人、赞者皆已候于殿上,大殿四周便是虎视眈眈的观礼宾客。   霍锦骁随着祁望的步伐,一步步往殿中走去。   主婚者唱礼,两旁引礼宫人又将二人带至殿外九级龙阶之上,先拜天地。   天乾为父,地坤为母,拜了天地,便是拜了父母,昭告天下。   众目睽睽之下,霍锦骁随他倾身而拜——天地三拜,此礼便成。   殿中无高堂,跟着就是夫妻对拜。二人相向而立,他的目光自面具后透出,霜消雪融,温柔如初。拜过此礼,不管她认不认,他这一生,活着,便只有她这一个妻子。   珊瑚珠在眼前晃过,霍锦骁看到嫁衣裙摆绣的龙凤纹,有些恍惚。   对拜三过,引礼宫人扶住了她。   殿上喧声不断,鼓乐不歇,有人却从殿外空庭的云龙道上疾奔而来。   “回禀三爷,庞帆妻儿被那苏乔从军所救走了。”   祁望步伐顿止,骤然回身,盯着来人:“不是让你们看好苏乔吗?”   “那苏乔……趁着属下去探视之机,将属下打晕……竟将属下易容成他的模样囚于牢里,他却易容成属下的模样出了牢,借属下之名调走了庞帆妻儿。”   来者正是曹如金。 作者有话要说:  更完这边,我就去更《悄悄》 那文全程甜到底,无虐,这点我能保证,因为我写完了……   ☆、归去   “人呢?都逃了?”祁望转身从殿上走下, 冰冷的面具瞧不出喜怒。   霍锦骁仍被他手中红绸牵着, 乖乖跟着他的脚步踏下石阶。四周的人噤声一片,虽说各怀鬼胎, 但海神威势犹在,众人不敢造次。   殿外有两个士兵押上来一男一女两个人,跟着跪在曹如金身后。女人年近四旬, 五官端秀, 发髻微乱,不亢不卑跪着,她身边是个少年, 长得与这女人有几分相似,正紧抿着唇怒瞪向祁望。   “禀三爷,庞帆妻儿已被抓回,但是苏乔和他的同伙, 已逃离军所。另外卫所折了几个兄弟,连郭平也……”曹如金额上豆大的汗珠沁出,也不敢抬手去抹, “属下已加派人手去追了。因此事事关重大,属下不敢擅自隐瞒, 扰了三爷的大婚还请三爷降罪。”   不消说,那押进来的人自然是庞帆妻儿。   祁望走到曹如金身后, 绕着庞帆妻儿走了一圈,庞帆之妻尚还冷静,可以庞帆之子年少气盛, 几次三番想挣扎起来,却被身后士兵死死压住。   “给了你那么多的人手还看不住两个人,你是该罚……”祁望漠然道。   “三爷,今儿是您的大好日子,莫叫这些事脏了手,败了兴致。”顾二忙上前低声劝道,“这事交给属下吧,属下定会与曹统领将人带回。”   说着他看了眼霍锦骁,又看看周围众人。   此时实在不宜再生波澜。   “也罢,交给你了。”他转身把红绸一扯,将霍锦骁拉到身边。   顾二正吩咐曹如金把人带下去,祁望却突然又道:“慢着。曹如金,你说苏乔和你易容互换?”   “是。”   祁望把手中红绸塞给霍锦骁,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忽俯下身,以手钳起曹如金下颌,上下左右仔细审视一番。   曹如金被吓得面色发白,祁望才拍拍他的脸松开手。   人被尽数带下,殿上恢复喜气喧哗,祁望牵着霍锦骁进了新房。   天色渐暗,龙凤烛的光芒更盛。   ————   天地拜过,便是同牢合卺,不过合卺酒器已被祁望扯断,无法再行合卺礼。宫人被屏退,霍锦骁独自坐在床榻边沿,看着地上的墨履一步一步靠近。   “怎么不说话?”祁望坐到她身边。   屋外喧声如浪,大婚的筵席就摆在殿外空庭。   “在担心你师兄?”他又问她。   珠玉撞响,她摇头,帘下是平静的笑:“不担心。”   “这么有自信?庞帆妻儿已经抓回来,你们的计划失败了。”他把面具挑下,放在手里把玩。   “我能借祁爷的铜表一观吗?”她在他面前摊开手掌。   “送你了。”他把那表扔进她掌心。   铜制的圆形西洋怀表,表上刻着精巧的女人浮雕,卷曲的长发,赤/裸上身,后面是一对羽翼。这表入手沉甸,她掂了掂才打开。   离戌时正尚有半个时辰。   “不到最后一刻,祁爷怎能断言我们失败?”她阖上表,收入自己袖中,“谢谢你的表。”   “一天没吃东西,不饿?”祁望不与她理论这些,把人从床上拉起,“过来,陪爷吃顿饭。”   桌案上已摆满膳食,用高高低低的瓷碟盛着,每样都不多,不过两三口,做得精致小巧,皆是冷膳,没有热菜。   “我答应放你,可没同意饶过你师兄。”祁望夹了红枣桂圆做的点心放进她盘里。   霍锦骁撩开珠帘,道:“等你抓到我师兄再来同我说这话吧。”   “你对魏东辞就这么有信心?”他盘膝坐在她对面,有些嫉妒。   “嗯。”她将糕点咽下。   “我想问你件事。”   “你说。”她漫不经心拣着盘里的膳食吃着,毫无急态。   祁望却罢筷:“如果在平南的时候,我没拒绝你,我们今日可会有所不同?”   “你我本非同道中人,纵然你不拒我,可你又能瞒得了我几时?那时兵戎相见岂不是更伤。”她松松肩膀,冲他招手,“过来,帮我把这劳什子卸下来。”   他挑眉:“你这是在我面前摆起郡主架子?”   话虽如此说着,人还是走到她身后,帮她拆凤冠。   “我本来就是郡主,还用得着摆?叫了你那么久的‘爷’,咱两是不是也该换换了?”她捏着自己脖子道。   祁望低笑数声:“草民遵命。”   凤冠被小心翼翼拆下,她乌油油的长发在他手中散落,霍锦骁松口气,僵了一天的脖子总算松泛。   祁望拔拔她的发,正要笑她,殿外却突然传来轰然炸响。   他脸色一变,那厢霍锦骁已摸出铜表,笑吟吟道:“戌时正了。”   炸响接二连三响起,外边乱作一片,兵戎声铮铮而响,匆促的脚步从殿外涌入。   “三……”事态严峻,顾二不顾一切闯进内殿,看到祁望时不禁怔住,再看霍锦骁也生龙活虎,更是惊愕。   “发生何事?”祁望把面具扔到顾二面前,他已经不耐烦再戴着面具行事了。   “筵席出了意外,宫本直人送给各位枭主的礼物里藏着火/药,给炸了……现在外头闹起来了。”顾二收拾收心情冷静回道。   “□□?”祁望想了想,冷望霍锦骁。   “我说了,不到最后一刻,输赢难定。三爷,这是我和师兄送你的大礼。”她站在窗边,被窗外火色印亮了眉眼。   这时候,她又称其“三爷”。   “你师兄……庞慕……是魏东辞?”他反应过来。   庞慕便是庞帆之子,魏东辞不是扮作曹如金,而是扮作庞慕。   “是你的易容术?”见她不答,他攥起她的手。   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几乎叫人瞧不出破绽来,她倾尽全力在短短数日之内一共雕出三张面具,一张曹如金,一张庞帆之妻肖雅,一张庞慕。今日见到被押上殿的肖雅与庞慕,她一眼便认出——   “庞慕”是东辞,“肖雅”是沐真。这两人装得还挺像母子的。   “外头的乱子可不小,三爷不去处理?”霍锦骁坐到锦榻上,翘起脚道,“宫本和枭主位起了纷争,不是正遂你的意?”   祁望盯着她看了两眼,指指她的鼻子,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转而却朝顾二道:“让你备下的车马可妥当?”   “早已备妥,正候在北门外。”顾二回道。   他一把拉起霍锦骁:“走,先送你离岛。”   ————   通向海边码头的隐蔽鱼肠道上,一辆马车“嘚嘚”飞奔而过,驾车的车夫不断扬鞭驱马。路面不平,车轱辘不时碾到石头,马车被颠得像要散架。霍锦骁坐在车里,牢牢攀住车壁的扶手,朝祁望开口:“老四不是梁同康的人,怎么会为你所用?”   驾马车的人,是从前跟在梁同康身边的杀手,亦是他的贴身侍卫。梁同康并无武功,全仗此人保护。   “他认海玺而已。”祁望看着窗外茫茫夜色,远处灯火似墨色间的萤点。   她又问他:“这是个好时机,你不留在岛上,费功夫送我离岛做什么?”   祁望闻言放下挑起的帘子,道:“制造一场混乱就叫好时机?知道他们有多少船只围在漆琉外面?你师兄只是想救你而已。”   “不是好时机,至少也是时机,能不能掌握那是你的事。”霍锦骁瞥他一眼。   “你倒会教训我了?”祁望斜睨她,忽又改口,“你此番离去,若要抗击倭寇,需记得倭人狡诈,擅隐藏,并且对我大安海域的水文极其熟稔,尽量不要与他们追逐战,能一举歼灭最好。倭国船只大多小,最大的也只抵我大安中型战船,但倭人在东海肆虐数年,已掳获不少各国战船,你要随机应变。”   “知道。”她眸色一敛,将先前骄色收起。   临别之际,再受他赐教,多少叫她想起从前每日在船上跟着他学习的情景。   他点点头,正要继续说,车轱辘不知碾到何处,竟从地面震起,整辆马车都向左侧倾倒,老四吼了声:“三爷,有埋伏。”   马车“轰”然倒地,擦着地面往前掼出一段,马儿不知几时挣脱绳索,受惊般嘶鸣着跑远。车厢的门被踹开,祁望抱着霍锦骁从车里出来,看到老四已和数名蒙着脸的黑衣人打起来。   “是倭人?又是乌旷生?”霍锦骁看那批黑衣人的服饰不像是大安的,倒与东洋武士相近。倭寇早想置三爷死地,好夺取漆琉之势,祁望本也早有安排要击杀宫本直人,不料被乌旷生抢生一步,如今岛上已乱,他的人都留在岛上应敌,只有顾二带着一小队人跟他出来,人数恐怕远远不够。   “应该是。”祁望眯着眼看远处。   不远处还有兵戎声,应该是顾二带的人正缠住追兵。   锃亮的弯刀斩来,他把人往身后一带,单手迎上。已经有四个人围过来,而老四正被其余倭人缠住,脱不开身。霍锦骁功力未全恢复,暂时只能躲在祁望身后,她倒也没闲着,勉强施展了《归海经》,捕捉夜色里的刀光剑影,提醒祁望攻击来的方向。   “你功夫未复,又施展《归海》,不怕瞎眼?”祁望逼退身前两人,微喘着气道。   “瞎眼总比死了好。”霍锦骁跟紧祁望。   旁边冷刃忽至,祁望压着她的头,她顺势一矮身,避过那刀刃,发丝却被削去几缕,祁望踏着星步掠至那人身前,以迅雷之势扭断那人手腕,夺去他的弯刀,再一回刃。   刀锋在那人颈间划开血口,热血喷洒,腥味弥散。   “三爷,快走。他们追上来了。”老四喝道。   人似乎越来越多。   “好。”祁望不作恋战,拉着她往码头跑。   此地离码头很近,霍锦骁已能看到码头微弱的光芒与四周礁石,海浪拍岸声也隔空传来。   她未按时辰去与东辞碰面,不知护送庞帆妻儿的船可安全离开,更不知东辞他们如今怎样,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听觉与视觉变得敏锐,哗哗作响的海浪声却掩盖了所有声音,只有夜色里朦胧的黑影,在月光色露出微不可查的变化。   礁石上有人伏着。   森冷的枪口瞄准祁望。   “小心!”   祁望才斩退一名紧逼而至的刺客,就听身后霍锦骁尖声疾喝。   “轰——”硝烟乍起,有人在暗夜里扣扳机。   铅弹趁夜而至,闷声打进血肉之间。   “景骁!”祁望被她推开,回头之时眼见霍锦骁踉跄两步方勉强站定。   他只见她的手藏在宽大袖管里,血一滴滴往下落。   “我没事。”霍锦骁咬牙,只用手按上自己左臂。   祁望怒极反手,将刀掷出,只闻一声惊呼,伏在礁石上的人还不等换弹便被祁望的刀刺中胸口,从石上坠下。   “走。”   不及细想,祁望拉着她往码头跑去,可身后的人却很快追至,像永远也杀不尽。   霍锦骁的脚步已有些不稳,他又急又怒,挥出的刀也失了章法。   正在困斗之际,夜空却忽有明弹飞入空中,将这一隅照亮。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被亮光照得刺疼,不由自主地闭起,手里的动作便也跟着一顿。   “让小姑奶奶来会会你们!”   伴着清脆的女音,几道人影凌空掠下,加入这场混战。   霍锦骁眯着眼,看到还穿着肖雅衣裳,梳着妇人头的沐真。她目光再转,瞧见熟悉的凉血刀,季凌肃的笑被刀光照得冷冽。   “真真?黑虎?唐怀安……苏辰,明河?都来了?”   霍锦骁念出一大串名字,虚弱笑起。   一股庞大掌风扫至,将祁望从她身边推开,祁望神色一变,待要回身拉她,却见她已被人揽住。   “小梨儿。”魏东辞一手抱着人,一手拎着包袱,眉宇蹙成川形。   佟岳生站在他身侧,执剑冷对祁望。   “东辞。”霍锦骁见着他,大喜过望。   “对不起,我来晚了。你受伤了?”他沉道,目光里幽火烧得正烈。   “没事,只是伤及手臂而已。你杀人了?”她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浓烈血腥味。   魏东辞便将手里包袱往祁望面前一扔,包袱散开,一颗人头滚出。   赫然便是乌旷生。   “你救了她,这是我送你的礼。宫本直人正带人往南哨区攻去,如果你现在回防,应该还来得及。”魏东辞冷道。   祁望站着未动,身后是兵刃交错的景象。   “多谢。”他开口,目光落在她身上,“拐过这片礁石区,那里有个旧码头,船停在那里等着。”   魏东辞点点头,打算抱起霍锦骁,她却推开他的手:“师兄,等等,我有话要跟他说。”   “快点,时间不多。”看了眼四周情势,东辞让开身。   霍锦骁捂着伤走向祁望,隔着两步之遥停下。   “你的伤……”他看到血透过她的指缝流下。   “没事,不必挂在心上。你救我许多次,这回,就算是我还你的。”她淡道。   祁望不禁勾唇,涩涩笑起。   “既然如此,你们两清,你走吧。”   他脸上犹带鲜血,在火色下显得凄厉。   霍锦骁胸膛起伏片刻,声音萧瑟:“回平南吧,别留在这里做三爷。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你继续做你的祁爷。”   他曾经妥协过一次,这回,便换她妥协。   “回平南,做祁望……”他失神。 作者有话要说:  唔,很快可以说再见了……此处应有掌声。   ☆、永不相见   风刮得猛, 吹得霍锦骁未及绾起的长发肆意飞舞, 一身嫁衣在火色下更是灼艳无双。四周兵戎相交的厮杀声似乎变得遥远,她怀抱期待的目光如初, 叫人难以拒绝。   祁望抹抹脸,指尖搓下些血痕,又以指腹推开, 唇边展开一抹温柔。   “别傻了, 乖。”他声音不大,却压过所有,像雪天里的薄阳, “我若愿回平南,当初就不会让你在码头等我一上午。”   未赴之约,便是他的答案。   “你是祁望,不是三爷!”霍锦骁仍固执地要劝他。   面具落地那一刻, 猜测成真,祁望未死,霍锦骁是欣喜的, 可那喜悦压着的,却是另一重绝望。   与日后兵戎相见比起来, 她不知道哪个结局更好些。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三爷,面具之下, 不过是权势欲望。小景,我与你说过,东海是我大业所图之地, 我有我的理想和抱负,哪怕在你们眼中,它有再多的不堪,我亦甘之如饴。为了今天,我付出亦或失去的东西太多,回不去了。”   他异常平静地说着,唇边的笑还是曾经玩世不恭的戏谑。   “真的不回去?”她喃喃道,臂上伤口与心中之伤,也不知哪个更疼一些。   “快走吧,再晚就迟了。希望我们的约定还有效。希望你珍重自己,别老那么毛躁。”他想抚顺她脑后乱发,可手一伸,才发现这几步之遥,已然是天涯两端。   手在空中停了停,他收回,嘱咐到最后便成绝语:“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希望……你我此生永不再逢。”   不见,便是念想。   见了,就成敌人。   她懂,今日一别,他日再逢便是战场,他们不死无休。   这是霍锦骁最不愿面对的局面,可他们都无法改变。   刀剑声乱了,远处有人疾唤——“三爷”。   祁望随手从地上拾起柄弯刀,用力一震,刀身发出嗡嗡震鸣,先她一步转身。前方血路火光漫天,将鱼肠道照得明明暗暗,他背影如孤刃,独来独归,恩义尽弃。   “魏东辞,带她走。”   弯刀凌空划过,似流星坠芒,他足尖一点,飞入厮杀的人群中。   人影隐没,化作些微墨色轮廓,混于人中,再难看清。   霍锦骁怔然望着来路,重复一句:“此生永不再逢……”   “走吧。”耳畔响起东辞温和的声音。   不待她回答,他便已将她拦腰抱起,霍锦骁突觉倦怠难忍,侧头靠入他怀中,闭上眼。不管这世上风雨几何,狂浪几许,她在这一瞬只要靠着他,什么都不愿去想。   东辞将人抱紧,沉喝一声“回去了”,人便头也不回地带着她往船只停泊处跑去。正在对敌的几人掠回二人身边,拥护在他们身侧,同往海边跑去。   夜色越发肃杀,厮杀声音渐渐遥远,连着那抹熟稔的人影也已不见,茫茫海面,只有泊岸的船上下颠伏。   百年东海,人如浮舟,不过逐浪而生。   ————   暗夜行船,帆不敢张满,船速很慢,浪头翻涌而至,整艘船在海面上上下下浮沉不定,晃得厉害。   狭窄的船舱中点了好几盏马灯,清脆的女声响起:“能找着的灯都拿过来了,师兄,够亮了吗?”   “你给我照着。”东辞坐在床沿,眉目紧拢地吩咐,目光只落在霍锦骁的手臂上。   “哦。”沐真便站在他身边将手里的马灯举近,看了一会,她道,“这嫁衣好漂亮,剪了怪可惜的。”   话中不无遗憾。   霍锦骁靠在床头本疼得满头大汗,冷不丁被她这话逗笑,魏东辞却眼也不抬:“没事,会有更漂亮的。”   “哦。”沐真想了想,“师兄是吃醋了。”   “你能闭上嘴吗?”东辞终于抬头。   “哦。”沐真闭嘴。   “啊——疼!”一个刚消停,另一个又叫起来。   魏东辞脸发黑:“我还没碰伤口呢,你鬼叫什么?”   “袖子粘在伤口上啊。”霍锦骁五官纠结在一起。   “让你逞能?这□□/伤要是弄不好,你这手臂就废了,疼也给我忍着。”他的语气不太好,一改往日温柔,只是被她一嚎,下手到底又轻了几分。   沐真若有所思:“师姐只在师兄面前喊过疼。”   “……”霍锦骁瞪向她,这丫头是怼完魏东辞又开始怼她了?   “铅弹在肉里,要把伤口挖开才能取出。小梨儿,你服两颗平神丹睡一觉吧。”魏东辞抬起她手臂仔细检查,眉头拢得越发紧。   “平神丹?那玩意儿吃了人得迷糊好几天吧?我不吃。”她拒绝。虽然已经离开漆琉,但她还有很多事要马上处理,哪能迷糊个几天几夜。   “挖伤口会很疼,你……”魏东辞看着伤口,觉得比伤在自己身上还疼。   “不碍事,我忍得住。”她咬着牙硬气道。   昏黄的光照着她手臂上的血窟窿,皮肉翻滚,触目惊心。   魏东辞沉沉叹了声,不再劝她,只将她的手放下,取来干净的帕子卷起递给她:“一会咬着。”   她接下,摩娑起帕子,不语。东辞在旁边开始准备,动作很轻,只发出些窸窣声,沐真帮着他。不多时就准备妥当,他取出金针先扎入她手臂上几处穴道,止血止痛,只不过若要挖肉,只靠金针是完全不够的。   霍锦骁看他洗净手,拈起细长的薄刀,她就将帕子咬入口中,转开了头。   薄刃入肉,血随刀流出,她骤然圆瞪了双眸,右手紧攥住被,牙关咬得死紧。魏东辞强迫自己定神对付伤口,伤口切开一些,他又改换作镊铗,将镊铗尖细的嘴探入伤口内……   霍锦骁牙关咬得出血,脸色骤白,额上细汗密布,喉咙里发出闷哼。   除了痛,没有其他。剜腐去刺,伤愈的必经之路,痛到她想哭。   泪水毫无知觉落下。   沐真已经看不下去,将目光转走。   幸而魏东辞动作很快,镊铗在伤口中迅速夹出一枚小小铅弹,啪一声扔到碗里。   “算你幸运,这火/弹只打在肉里,没伤到筋骨。”他放下镊铗,已是汗湿重衣,手这时候才开始发抖,声音虚脱般打颤。   霍锦骁只觉得手臂痛到麻木,像废了一样,人也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铅弹取出,伤口处理起来就容易多了,魏东辞手脚迅速,缝合上药包扎,一刻不敢怠慢。不知多久,伤口总算包好,沐真松口气,跌坐在床尾,此时方觉自己举灯的手臂酸软不堪。   她喘着气,看着沐真虚弱笑道:“不中用的。”   顺便,用脚踢了踢沐真。   话音才落,她已被东辞倾身抱住,良久,他方以额头抵在她额上,道:“哭了?”   她摸摸脸,回他:“是汗吧。”   眼眶已干。   “你就逞强吧。”他放手坐起,“不过下山两年多,一身的伤,旧痕未去,新伤又添。”   沐真正在收拾地上脏污,闻言忽直起身,奇道:“师兄怎么知道师姐一身伤?你看过?”   “……”东辞默然。   霍锦骁煞白的脸忽然透出奇异的红,抬手就扔了卷布条过去。   “闭嘴,沐真。”她窘道,“三年没见,你也十八了吧,怎么还不嫁人?”   沐真是云谷老八沐沉沙的养女。沐沉沙昔年以轻功独步天下,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偷儿,一生未娶,从战场上捡回这个孤儿后收在膝下,认作养女,取名沐真。他沐悉心教导,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但一个男人难免粗心,没有女人细腻,结果教出个不按章法行事的沐真来。   霍锦骁离开云谷时,沐真尚未及笄,晃眼三年,她也下山了。   “师姐都快二十二了不也没嫁人?”沐真趴在床沿,满眼认真,“我爹说了我还小,不急,让我挑满意了再嫁。”   她想了想,脑袋一歪,又道:“师姐,我爹说,女人要是让男人看了身体,是会有孩子的。下山之前他特意嘱咐我,不能让男人随便看的,否则有了孩子就不能到处玩了。你呢,你有孩子吗?是师兄的吗?”   她很认真,不是开玩笑。   “咳。”魏东辞一阵咳嗽,“我出去烧点水,你们聊。”   他不能再呆。   霍锦骁涨红脸,她八叔那个老男人,到底都教了沐真什么?   ————   魏东辞出去一趟回来,身后跟了季凌肃、明河、唐怀安与苏辰四个人。这四人都是听说霍锦骁的伤已经包好,特意过来看她的。进舱时,霍锦骁已把嫁衣换下,正倚在床头指挥沐真把嫁衣夹层剪开,果然从里面翻出几份帛书。   帛书上的字都是祁望手书,她认得那字迹。   “怎么都过来了?”看到他们进来,她便将帛书放下,直起身笑道。   这几人之中,除了黑虎季凌肃比她小之外,其余三人都比她大。   “没想到你这云谷小霸王也有今天。”舱房小,苏辰倚在门上,虽说关心,一张嘴还是口没遮拦地嘲她。   都是从小到大的情谊。   “在外头野惯了,舍不得回谷吧?一出来就三年,连个音信都没有。”唐怀安也怪起她来。   明河倒没说话,这人素来沉默寡言,只做事不多话。   只有黑虎替她辩解:“人都伤成这样,你们还说她?到底是要看她还是来气她,要是气她,趁早出去。”   霍锦骁不由笑出声来。   三年不见,黑虎倒是越长越像青娆姑姑,眉目狭长,鼻梁挺拔,下巴削尖,标准的美人胚子,可惜是个男人。云谷除了东辞,就属黑虎最好看。   “别闹了。”她往后坐了坐,将帛书拾起,“这是三爷给的倭寇的情报,你们也看看。如今我们这船可是往平南船队驶去?”   “是。”东辞拧了把温热的巾帕,坐到她身边,把帛书随手扔给最近的黑虎。   “庞帆妻儿呢?”她忽想起这事来。   “邵叔和其他几个人护送着,早就离开漆琉了。”东辞言简意赅,将帕子压到她脸颊上,轻轻拭起。   她闭上一只眼睛,听到沐真略带兴奋的声音。   “师兄聪明,在军所的时候听到郭平说三爷临时将人转牢,便猜到事出有变,所以改了计划。”   按原计划,他们救出人之后,由沐真和黑虎易容成庞帆妻儿将追兵引开,东辞再带着真正的庞帆妻儿到船上去,不料临时出了变故,东辞猜到霍锦骁被困,索性让船接到庞帆妻儿马上启程,不作耽搁,他和黑虎沐真几人则留在岛上应对,唐怀安几人都是后来随船赶来留下帮手的。   沐真轻功高明,是探听消息的好手,很快就探到明王殿里情况,再加上近日在岛中所得情报,魏东辞很容易猜到发生了什么中,便假扮庞帆妻儿故意被抓入明王殿内,再让沐真施妙手空空之能,在宫本直人送给东海诸枭的礼物里放了炸/药,引发内乱,他们好藉机救霍锦骁,不料她竟被祁望送走,方有了后来海边之事。   东辞虽已离谷多年,但威信犹存,众人仍旧听凭他指挥调遣。   沐真一通解释,听得霍锦骁津津有味,浑然不知东辞替她擦拭头手之举已落入其他几人眼中,诸人对视数眼,窃笑不止。   兜转七年,这两人还是在一块了。   “好了,人也看了,话也说了,你们都出去吧,让她休息。”魏东辞开口赶人。   霍锦骁却抓住东辞的手:“等会,帛书上内容还没研究呢。”   “这事交给我们,再说船很快就和平南船队会和,晋王已命麾下小将杨呈负责此战,这东西给他就行了。”东辞把帛书扔给他们几人,手在身后摇了摇。   几人都识趣地退出房去。   “可是……”她还要说话。   “没有可是。”东辞压上她的唇。   ————   天元二十四年秋,东海平寇之战彻底拉开帷幕。   大安水师伪装作平南船队,于漆琉南侧伏击倭寇船队,一路东行,追至倭人老巢。   同年,海神三爷终露真颜,竟为平南祁望,此事震惊东海。漆琉在祁望大婚之日爆发内/乱,岛上混战,祁望斩杀宫本直人,肃清所有作乱势力,漆琉血流成河,祁望本人亦于此战之中重伤。 作者有话要说:  《蜉蝣卷》的第一章写好了,开心。   ☆、江山   万里晴空, 猎隼翱翔而过, 扑棱着翅膀落在船舷上。   小船慢慢靠近督军战船,舷梯架起, 一道人影轻巧点过梯子,无声无息地落到霍锦骁身边。   “师姐。”沐真俏脸微扬,一边叫人, 一边与猎隼大眼瞪小眼。   “别碰它, 啄人的。”霍锦骁放下观镜,看她悄悄摸摸伸出爪子去揉猎隼的头。   话还没落,猎隼果然啄向沐真手背, 沐真只得收回手,气道:“师姐,你这小鸟一点都不通人性,我要烤了吃。”   “是猎隼, 不是小鸟。还有,它就是太通人性了,所以认主不认你。”霍锦骁戳了下她脑门。   两人皆穿着宝蓝的窄袖及踝袍, 外面罩着轻甲,长发盘束成男子发髻, 露出光洁额头与漂亮脸蛋,一个明艳, 一个俏丽,远远看着倒像对姐妹花。   “让你打探的消息,打听到了吗?”霍锦骁活动了下右肩关节, 问道。   从漆琉出来后他们趁夜赶到埋伏在漆琉的平南船队里,那是大安水师的先锋部队,小将杨呈所方弱冠,是她父亲培养的得力将材,正领兵在此候命,得了她送来的军情,连夜与他们商议部署,于次日晚急攻偷袭,借漆琉内乱宫本直人不得脱身之机,将倭寇停在漆琉附近海域的船队围剿,又循着这批倭人船队逃跑踪迹找到了宫本直人余部,一网打尽,此是余话。   这一战从开始到现在,已过半月余,倭人大败,退兵出东海,杨呈派人追击,到这里已近倭国,宫本直人余部几乎被剿灭,剩下的已然翻不起大浪,杨呈已打算近日回航。   “师姐让我做的事,我能不办妥?”沐真从地上的小桶里拈了只活鱼出来,放在猎隼面前晃荡着,“祁望确实受了重伤,胸口中剑。不过他命大,没被伤及要害,救过来了。如今漆琉内乱已被平息,意欲造/反者都被杀了,余下的人也被软禁夺势,可谓雷霆手段,现在东海上,他一人独大。师姐,这一战我们和他合作平定了倭寇,下一战,恐怕……”   下一战,就是大安与漆琉,霍锦骁和祁望。   “他活着就行。能与他堂堂正正一战,也是我的荣幸。”霍锦骁淡道。   沐真晃着鱼,奈何猎隼还是不理她,正眼也不瞧那鱼一下,气得沐真想拔光它的鸟/毛,霍锦骁见状从她手里抢过鱼,往海面上一抛,猎隼顿时飞掠而去,沐真总算消停。   “这小畜牲!”她骂了两句,眼睛往船后转了转,又问,“怎么没见着我师兄?”   “昨日傍晚前线送来一批伤兵,有几名重伤,军医顾不过来,把他请去医疗船上帮忙了。”霍锦骁说话间已往舱里走去。   海面上一片平静,与前几日是战火厮杀的局面截然不同。   “一整夜了啊?师兄真辛苦。”沐真咋舌。   ————   魏东辞在太阳落山前回来,按他离开的时间算,已足一天一夜。霍锦骁在船舷前看到他搭乘而来的小船时就进了他的舱房,待他归来,她已经泡了壶热在舱里等着他。   “你别动手,脏。”魏东辞笑着喝了两口茶,见她走到自己身边要替他更衣,忙握住她的手阻止。   对着伤患一天一夜,他身上难免沾染血污秽物,还一身药味。   霍锦骁拍开他的手,道:“怎么?怕我嫌弃你?”   口中说着,她手已伸向他腰间,将革带解下。   “不是,怕你脏手。”东辞只得打开双臂,任她褪去自己外袍。   霍锦骁将衣袍往桁架上一挂,将他按坐到椅上,拆了他的发髻,拿梳子慢慢篦他的头,笑道:“我还怕脏手?你累不累,我叫人备水,你沐了浴再吃饭,还是先吃饭?”   “不累,倒是有些饿了,咱们吃饭吧,就不沐浴了,吃了饭我还要过去。”东辞舒坦地闭上眼。   “还要过去?”她手一停。   他点头:“嗯,本来不回来的,我就是想你了。”   她搁下篦梳,搂着他的脖子往前一倾,将脸贴到他颊上,这段时间辛苦,他也顾不上仪容,下巴上全是铁青的细密胡茬,扎得她的脸麻麻刺刺。他瘦了许多,脸上棱角更加分明,斯文被硬朗取代,透着不属于过往的坚毅。   “我也想你。”她柔声道,缓缓将唇转向他……   砰——   舱门被人推开。   “师姐!”   “小梨儿!”   沐真和黑虎齐齐闯进来。   “……”霍锦骁立刻松手站直。   东辞捂唇咳了两声,望向已呆若木鸡的两人:“什么事?”   “我……吵到你们了?”沐真难得意识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都叫你先敲门再进来!”黑虎暗骂道,白净脸皮上浮现尴尬的红晕。   沐真不高兴了:“我推门的时候,你好像想用脚踹吧?”   “……”黑虎心塞,“我这手里不是端着东西!”   他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   “行了,是不是送晚饭过来?快点拿进来。”霍锦骁已然平静。   黑虎越过沐真,把端在手里的饭食摆到桌上。饭食简单,馒头、豆腐鱼头汤、炒豆芽,一碟腌白菜,一碟辣子,量却很大。   “多谢。”东辞向二人道谢。   沐真走进来,大大咧咧就要坐到桌边,被黑虎一掌拉住:“走了走了,出去了。”   沐真不解:“这是四个人饭量,刚才不是说好咱们和师姐一起吃吗?”   黑虎把人往舱房外拖,一边走一边解释:“他们不想同我们一起吃。”   霍锦骁和东辞对视一眼,都没出声留人。   舱房的门关上,沐真的声音还传进来:“为什么?”   “人家就想两个人安静吃饭。”黑虎又开始解释,怕她不明白,适时点拔,“就像有时候我约你出去玩,一点都不想你带那么人跟在屁股后。我就想和你玩,和你吃饭,两个人!明白吗?”   沐真摇头:“不明白,人多热闹,多好呀。”   黑虎发现自己在对牛弹琴,没了言语。   屋里,霍锦骁看向东辞:“季凌肃这是……”   看上沐真了?   东辞点点头。   “哈。”霍锦骁深深同情黑虎。   ————   逐寇二十日,大安水师胜利返航,与驻在平南海域附近的大军会和。   隔着遥远的距离,霍锦骁就已从观远镜中看到庞大的总督军战船,五层高的宝船在一众战船的陪衬下,像海面的浮岛。巨大的战旗迎风而扬,旗上朱红的龙图像要腾起。   “害怕?”东辞站在她身边问道。   “怕什么?”她将发丝勾到耳后。   “你离家三年未有音讯,不怕你爹娘怪责?”东辞笑她。   她“嘁”了声:“我爹自己同意让我下山的。”   “也是,纵虎下山,哪能乖乖回去。”东辞感慨一句。   她戳戳他的腰:“说谁呢你?”   他一缩腰,攥住她的手:“人多,别闹。”   嗯,他怕痒。   霍锦骁便饶过他,只静静望着海面。   平南的水文地文都是她最熟悉的,只是如今这里已浮满大安战船,此景叫她心头感慨万分。祁望未死并成为三爷的消息传开,平南的父老恐怕已经得到消息,许炎大抵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吧。   被放弃的滋味并不好受,那毕竟是他跟了近十年的兄弟。   东海的这场纷争,平南不会再插手,便不是为了许炎当初应下的承诺,他只怕也不愿出手了。撇开利益,帮与不帮都是伤,倒不如远远离开。   大海茫茫,船行百里也未见变化,只有前方船队近在眼前。杨呈令他们的战船降帆下锚,前头已有小船靠来,欲接他们往宝船上复命。   霍锦骁等诸人尽数上船,船很快便往宝船驶去,不多时已到宝船旁边,舷梯接上,接引的士兵领着几人一一登船。   甲板很大,船舷四周驻守着身着轻甲的士兵,五层高的舱房前候着几个人,衣着打扮皆非军中服制。   “他们怎么在这儿?”霍锦骁蹙眉。   站在舱前的,正是钟玉珩、程雪君并几个三港绿林人物。   “是来求见晋王殿下的,说是想为平定东海出一份力,以弥补先前失炮之错。”领着他们上船的水兵答道。   霍锦骁脸上露出三分冷嘲,手被东辞牵起。   看到他们,她便想起那日他们攻打平南时逼她的情景,刺进东辞心头的那一剑犹在眼前,叫她心中生恨。   “妖女……”   才走到舱房前,霍锦骁就听到程雪君尖细的声音。她转头看去,程雪君穿着宽松的裙子,小腹微凸,大约是有了身孕,人丰腴了不少。   紧接着,她又瞧见魏东辞,整个人愣住,情不自禁抬手指向他,结结巴巴道:“魏……魏……”   众人随之望去,脸色均是一变,只有钟玉珩强压下惊愕,冷眸盯了盯程雪君,程雪君马上瑟缩颤抖着收回手,垂下了头。   霍锦骁蹙眉,程雪君那么张扬的女人,嫁给钟玉珩像变了个人似的,满脸都是惧意,好像特别害怕钟玉珩。   “雪君,别乱说话。如今平南已归顺大安,景姑娘不是妖女,再者……魏盟主也安然无恙活着,以前的事,想必皆是一场误会。”钟玉珩摸着右手上套的金丝手套,笑眯眯道。   他虽温言,眸中戾恨之色却倏尔闪过,被克制按下。   程雪君不敢再开口,其余人也都收声。   “盟主,景姑娘,你们也来拜见晋王?”钟玉珩好声好气问道。   霍锦骁不答他,只冷笑看他片刻,忽道:“杨呈。”   “末将在。”杨呈抱拳上前。   钟玉珩眉头一皱,在心里思忖,军中之人对他们这些人可没那么尊敬,但眼前这将领竟在她面前自称“末将”?   “此人与漆琉早有勾结,三番四次挑拔三港绿林关系,几次离间各大门派,暗害东辞,还不派人将他拿下。“   霍锦骁冷漠开口。   “是。”杨呈朝向后挥手,上来的却是黑虎、沐真、苏辰等人。   钟玉珩脸色大变,怒道:“景姑娘,你为何血口喷人?”   霍锦骁退后半步,不作辩解,黑虎抽出凉血刀,笑道:“几天没打架,骨头都锈了。”   语毕,他纵身跃上,沐真跟着化作流星追上,苏辰低语:“三个打一个,会不会有失君子之风?”   沐真声音传来:“我爹说了,打架不能讲风度,胜者为王,赢了才有资格论君子,你还不快点上,这人招子挺硬!”   甲板上人影绞作一团,四周驻守的水兵均已转身将他们围起,钟玉珩带来的其他几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兵刃也已在手。   “凉血刀?诡烟步?华神掌?他们是云谷的人。”有人已经然认出。   “是又如何?你们还不上前帮我夫君?难道都信这妖女的挑衅?”程雪君捂着小腹退后。   话音才落,杨呈喝道:“大胆!竟对郡主无礼?都给我拿下!”   “郡主?”程雪君喃喃道。   “她是我师妹,不叫景骁,乃是晋王爱女,今上亲封的永乐郡主,全名霍锦骁。三年前她受命潜入东海为间,是东海平寇之战的最大功臣。”魏东辞已踱到几人身前,淡道,“若你们还认我这个盟主,就收起你们的兵刃,钟玉珩之事查清后,若与几位无关,我们自然会送几位归去。”   “永乐郡主……”   此变故来得突然,众人皆震,便连程雪君也一阵失神,那厢钟玉珩惨叫一声倒在甲板上,被凉血刀架上脖子。   ————   “老八,你真这么教女儿?”   站在上层甲板上围观许久的人突然开口。   沐沉沙答得理所当然:“她是一个姑娘家,讲什么君子?单打独斗当然不如群架来得安全,我那也是为了她的小命着想。”   “怕死就直说。”秋芍白嘲笑道。   “你个毒妇你说什么?”沐沉沙指着她的鼻子。   “够胆碰我一下试试?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毒妇。”秋芍白勾唇笑出一抹艳色。   沐沉沙不敢,秋芍白浑身上下带毒。   “好了。”温和的女声响起,“霍铮,咱们下去吧。”   “好。”最先说话的男人开了口,又请站在身旁着朱红公服的人先走,“徐大人,请。”   “请。”徐苏琰笑道,感慨万分,“殿下,阿远,不过几年光阴,他们都这般大了。”   江山代有人才出,后生可畏。   ————   “晋王,俞帅,到——”甲板上唱引声忽起。   各怀心思的人均皆肃立,朝舱楼间的木梯上望去,只见一群人自梯上缓缓走下,当前两人一男一女,却着同样的战甲,头戴雪羽战盔,风采卓然。   岁月似乎不曾留下太多印迹。   “父王,母妃。”   梯前有人抱拳拜倒,声音微微颤抖着唤人。   昔年幼女,如今已是灼灼骄阳。 作者有话要说:  嗯,完完整整的结束他。   ☆、求亲   离开云谷已近三年, 霍锦骁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在东海上看到这么多熟稔的面孔。海上漂泊无根, 说不想家是假的,不过咬牙撑着, 今日见到父母亲人,纵她心硬如石,也难免红了眼眶。   魏东辞带着其他小辈一齐在她身边恭敬拜下, 道了声:“谷主, 夫人。”   “都起来吧。”俞眉远上前,一一将众人扶起,最后才走到霍锦骁身前。   长眉如箭, 娇色似春,纵岁月淌过,风华仍旧如初,霍锦骁经历生死风霜, 然到她面前,依然像个孩子。   “娘!”甜甜叫了声,霍锦骁猴似跳起, 扑到俞眉远怀人,把她搂住。   “舍得回来了?”霍铮行至二人身后, 揽过俞眉远的肩,高大的身影如山峦墨影将她们笼住。   这些年风侵霜染, 他越发刚毅沉敛,少年时清俊无双的容颜被岁月雕琢磨厉得棱线犀利,一双眼眸却清冽如昔, 望透人心。   “爹。”霍锦骁搂着俞眉远,冲他吐舌。   “你啊……一去就是三年,发生那么大的事,也不知往家里送封信!”俞眉远戳了下她的眉心,“真当自己是孙猴子,打算把东海龙宫也掀翻?”   “你别说她,她跟你当年一模一样,都是不安分的主,将来谁娶了她可有得受。”霍铮说话间不动声色望向魏东辞。   俞眉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道:“我让你受什么了?”   “你说呢?”他沉声反问,眼仍看着魏东辞。   兜兜转转,看情况还是便宜老魏家了。   ————   “二师父,四叔、八叔、十叔。”魏东辞见霍锦骁与父母说话,他便先去见其他人。   这趟出兵东海,霍铮把云谷几个叔叔带来了,其中秋芍白便是授他毒经的第二位师父。   “小子,你出大名了。”秋芍白一掌按在他肩头,“六省盟主,医毒双修,天下皆知了,果然是我的好徒弟!”   魏东辞沉肩侧避,双指如电光般闪过,自秋芍白手上拈下根极细的银针。   “师父过奖了,东辞愧不敢受。”说着他将针一甩,弹入海中,“谢师父赐教。”   秋芍白翘起一边嘴角,满意极了。   “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一见徒弟就下毒手?”沐沉沙被沐真挽着手臂,挑眼道。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秋芍白撩撩鬓边落下的长发,风情万种地笑。   老四竺默海站在旁边沉默地摇头,徐苏琰也只笑着。   “表舅舅,秋姨,四叔,八叔。”霍锦骁见完父母,过来与他们打招呼。   “丫头,还记得我?。”徐苏琰看着她,仿如看见昔年俞眉远,心里一阵唏嘘。   他是俞眉远的表哥,也是当年云谷十秀排位最末的人,因为朝廷效力,故一直都在京中,不住云谷。从小到大,霍锦骁也没见过他几面。   “怎么不记得?表舅舅年年都我送礼物,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霍锦骁笑得满脸生花。   “那可糟糕了,我这次没带礼物。”徐苏琰亦笑了,又道,“你小玉妹妹明年嫁人,记得和你爹娘回京。”   霍锦骁满口应下,细想想,她真的好多年没回过京城。   “诸位,进舱再聊吧。”俞眉远含笑而至,请众人进舱。   短暂的叙旧方告歇。   ————   是夜,星火璀璨。   霍锦骁挽着母亲的手站在甲板上,时不时就抬头看位于最高处的舱房。   瞧她满脸急切,恨不能飞身进入一探究竟的模样,俞眉远这做母亲的哪有不懂的理,不由笑她:“你急什么?”   “娘,爹这么晚找东辞到底什么事?都进去好久了。”霍锦骁翘首而望。   军中事务繁忙,霍铮和俞眉远白天没有时间和他们说话,到了夜里方得些许空闲,就让人把魏东辞单独带进舱去。   “你是心疼你爹还是心疼东辞?”俞眉远摇着头,女大不中留。   这么多年,她看着他们聚散离合几番,看着一人神伤,一人痛隐,能走到最后,除了感情,大抵也是上天给的造化。   多一步不成,少一步也不成,所有的安排,都必须刚刚好。   “娘。”霍锦骁晃晃俞眉远的手臂,颊上浮起红晕,幸而被夜色所掩。   “放心吧,你爹不是虎狼,吃不了东辞。”俞眉远按下霍锦骁的手,遥望远海。   夜色如浓墨遮眼,只得远船星火璀璨。   ————   琉璃灯将偌大舱房照得通明,魏东辞站在书案前,双手垂落身侧,望着坐在书案后的霍铮。   他招呼已经打过,然而霍铮一直没开口,只是用犀利通透的眼看着他。   魏东辞泰然自若站着,任其打量自己。   良久,霍铮方开口,声音低沉,藏雷霆之势:“我有件事问你。”   “谷主请说,东辞知无不言。”魏东辞听到他出声,方悄悄松口气。   “你觉得,云谷日后当如何延续发展?”霍铮抚着桌上摆的麒麟玉件,淡道。   不是问东海情势,也不是问前沿战事,更非儿女情长,他竟问了个与这些通通无关的问题,东辞一时也拿不准他的想法,在心头斟酌片刻,方道:“云谷虽是避世之地,但能进云谷之辈多是能人异士,是以芥子之地,却兼容百家、人才济济,而前些年收养的孩子经由谷中诸位师父悉心教养,如今已然是国之栋梁、业界翘楚,不论去往何地皆可闯出名堂,现如今云谷之名犹胜当年,天下人莫不以能入云谷,或出自云谷为荣。”   霍铮静静听着,见他停顿,便道:“继续说。”   魏东辞朝他一拱手:“以学生之浅闻陋见,觉得避世不如入世。以云谷之学,传承百世,匡扶天下,方是长远之计。”   “哦?”霍铮按住麒麟首,向前倾身,“何谓入世?又如何传承?”   “广纳人才,不拘流派,开宗立学,为国育才,为天下尽心。”他又道。   云谷能人诸多,涵盖三教九流各行各术,早已不是江湖武夫聚集之地,如今天下大定,最需要治世之才。若能让谷中各种秘术得以传承,不至失传,又能为国培育英才,那便是流芳百世、福延子孙之举。   既已说开,魏东辞便侃侃而谈,从传承谈及如何治学,又如何开宗立学,期间霍铮一句话都没再插过。   烛火微晃,他说了半个多时辰方歇:“学生愚见,让谷主见笑了。”   “你谦虚了,世上能有这样愚见的人,可没几个。”霍铮说着往后靠到椅背上,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   “谷主过奖。”东辞握了握拳,他面上虽然平静,掌心却已潮冷一片。   面对霍锦骁的父亲,他还是紧张了。   “行了,夜已深,你回去歇息吧。”霍铮摆手,对他适才言论不置可否。   东辞告辞一声,转身刚要离,却听霍铮又道:“东辞,你没别的话要与我说?”   他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将袍一掀,跪到地上。   ————   夜越发深,舱房里只点着一盏马灯,光线昏黄。   俞眉远轻轻褪下霍铮身上的战甲,将他发髻散下,正想替他松松太阳穴,却被他拉到身前。   “阿远……”他温柔唤她,一如从前。   “嗯?”俞眉远将头倚到他肩上。   “魏家那小子今天向我求娶小梨儿了。”   ————   星斗纵横如棋,苍穹幽深,无穷无尽。   霍锦骁与魏东辞并肩站在船舷前,任海风吹乱衣袍。   “我爹找你说了什么?你们聊这么久?”她双手压在舷上,人朝外微倾,侧来的脸庞带着好奇。   魏东辞不吱声。   “怎么不说话?”她奇怪,伸手扯扯他的袖子。   他顺势拉住她的手,把人往怀里带。霍锦骁发现他素来干燥的手掌竟发潮,不由大奇,正要问他,却听他缓缓开口。   “小梨儿,我向晋王求娶你了。”   “……”霍锦骁怔住。   ————   驱逐倭寇之战大胜,大安水师得到一段缓歇时间。倭寇一去,东海局势骤变,东海的大部分海枭除了像平南这样的,大多都不愿归附朝廷,全向漆琉靠拢,漆琉与海神三爷的威望在东海到达顶峰,与朝廷势成水火。   唯一的好消息是,双龙岛庞帆答应朝廷的招安,愿意协助大安水师剿灭漆琉。   收到消息时,霍锦骁正在去燕蛟的船上。   “小梨儿?”魏东辞见她怔怔盯着信纸,连他唤了她两遍都没回神,便走到她身后将人拥住。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他问她。   霍锦骁丢下纸,道:“你说……若是朝廷向漆琉招安,他会不会同意?”   “你还没死心?”东辞手臂一用力,把人牢牢圈住。   还真是个犟脾气。   她勾了缕他脑后的长发摩挲着,道:“东辞,我真不想与他为敌。不论从交情恩情上,还是整个东海战势上来说,若能将他招安,兵不刃血,那才是最好的办法。”   她既不想和他为敌,也不想东海再掀战事,耗时耗力,死伤一片。   “你可以试试。”魏东辞下巴磕在她发间,“不过我觉得他那脾性,若愿意归顺,上回你在漆琉劝他时他就同意了,不会等到今天。但你若想试就试吧,只要记着一切以安全为上。”   若真的开战,不论谁输谁赢,伤的都是她。   倔强也有倔强的好处,起码不放弃,便还有些微希望。   “你可怪我?”她头一扭,让他的下巴落空。   “怪你什么?”他将人抱到锦榻上,拈起颗剔过核的枣子塞进她唇中。   “我和祁望……”她咕哝说着。   “不怪。”他坐到她身边,拍拍自己的大腿,“那叫嫉妒。”   霍锦骁顺势倚下,把头枕在他腿上,乌黑的发散了他满身,他便像摸猫似的捏她的后颈。   “你还真嫉妒啊?”   “嗯,嫉妒,你可有补偿?”他含笑问她。   “你想要什么补偿?”她半闭着眼,带着一丝媚态斜望他。   他便俯头,含住她的唇,语焉不清:“用你一辈子来补偿就可以了。”   枣子甜香在唇舌间萦绕散开,她“唔唔”两声,不能言语,只听他又道:“舌头给我。”   她迷迷糊糊地将舌尖半吐,被他噙去口中,反反复复地啜尝……   ————   船行两日,便到燕蛟。霍锦骁身份已露,在东海不能再单独行事,此番回燕蛟,霍铮派了十艘战船护送。船抵岸时,派来的大安水兵先下船来,簇拥着她往码头上行去。   码头已经候着好些人,都静立远处,往日熟悉的笑脸不再,只剩带着惶恐的敬意。   霍锦骁才走到他们面前,这些人便都一起跪下,齐道:“恭迎郡主。”   只有巫少弥还站着。   旁边的丁铃拉了他一下,他才回神,作势欲跪,却被霍锦骁扫来的柔劲托住。   “不必多礼,起来吧。”   “景……啊不是,郡主,快请入岛,您的宅子我都让我上上下下打扫过了,另外在祠堂里设了接风宴,让这几位官爷们也一起上岛吧。”   说话的是丁铃。   一段时间不见,她更爽利了,这么多人里,也就她还像从前那样。   霍锦骁仔细打量了前边路口,确认没有什么爆竹花瓣,这才往岛里迈步。   “别这么麻烦,军中事务繁忙,我这趟过来时间不多,主要是为了与你交清岛务,再者……了结些私事。”   语毕,她望向巫少弥。 作者有话要说:  ^_^   ☆、阿弥   烛火交错摇曳, 地上黑影重叠成片, 议事厅里站满了人,却无一人出声。霍锦骁站在厅上, 环顾众人,每张脸每种表情,仿佛时间凝固般。   “下午我在岛里巡过一遍, 各处皆妥, 这段时间我不在,辛苦丁铃了。”   丁铃站在众人最前,闻言忙上前, 刚要谦言,却听她又说:“我将大伙叫到这里,是有件事要宣布,从现在起, 我将燕蛟交给丁铃,由她接任燕蛟岛主。丁铃,你可有愿意?”   此语一落, 底下站的人都神情均都微妙起来。   “郡主!”丁铃更是大惊,“我不行, 我还小,这事……”   过了年, 她才十九,脸上仍是未长开的稚气,只有眼神, 坚毅犀利,透着与容颜不同的成熟。   “我刚接燕蛟之时,和你一般大。”霍锦骁笑了笑,“你只告诉我,你愿不愿意接掌燕蛟”   “我……”丁铃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兄长丁喻,咬咬牙,道,“愿意。”   “如此甚好。从今往后,你们就尊丁铃为主,别的事不必太担心,日后东海大定,朝廷亦有安海之举,会派人来扶持协助你们。再有什么难处,你们给我去信,只要我活着,必不会坐视不理。”霍锦骁温声说着。   底下人一一应诺,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留她。霍锦骁数月前就开始布置,又让丁铃接手岛务,众人多少都猜到些许,此时倒不算太惊讶。丁铃的能力早有显露,再者论有她在,丁喻的人至少要留一半在岛上,于燕蛟而言算是好事,故而无人反对。   大事定下,霍锦骁又与众人商议了一阵子,才摆手叫人退下。   “阿弥,你留一下。”   她叫停巫少弥。   ————   丁铃最后一个退出议事厅,回身将门小心掩上。屋里空下来,地上的影子变得孤单。今晚的巫少弥沉默异常,连她辞去岛主之职都没出过声,霍锦骁静静打量他,两个人谁也没先开口。   堂中站的男人,已与她记忆里孱弱的少年不同了。   他穿着湖水蓝的箭袖袍,长发高高绾起,露出的白皙面庞上是冰冷的表情——如果他不说话,不笑,全身便散发出冰冽锐利的杀气。   果然如祁望所言,像刀。   而她,手握屠刀却不自知。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她已经想不起了,这两年他们聚少离多,见了面也只是考校教授武艺,讨论岛务,她很少关心过他,尚不如他们刚上玄鹰号时,虽然景况恶劣,但她给他的关注却是最多的。   事情会发展到今日这地步,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师父。”还是巫少弥先出声。   这一开口,他的锐利冰冷如薄冰剥离,眼底回暖,眉梢缓落,微一垂眸,又是当年内向腼腆的少年。   霍锦骁没来由心中一痛。   “阿弥,留你下来,是有些事要问你。”她语无波澜地说着。   “师父请说。”巫少弥道,眼睛却紧紧望向她。   这么多年,除了当初溪边乍见她绝色容颜时的惊艳,他从来不敢多看她一眼,不敢真正站在她面前,无所顾忌地看她,不是徒弟对师父,而是以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目光。   “我离开燕蛟,你呢?”她问他。   “我自然跟着师父。”他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师父……”霍锦骁嚼着这个称呼,语中是苦涩的嘲弄,“阿弥,我们相识已近三年了吧?”   “嗯,两年又七个月。”他记得清楚。   第三个年头了。   “对不起,我没尽到为人师表之责。”她伸手抚过他的发。   “师父何出此言?”巫少弥攥紧拳,目光渐渐变得哀伤,隐隐约约,他已有预感。   霍锦骁倏尔收回手,神色顿沉,语气里的霜冷乍现:“跪下。”   他不发一语跪在她身前,听她问道:“梁家的事,是你下的杀手?”   “是。”他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并不遮掩。   “怎么动的手?”她又问。   “梁宅的人是祁望掳的,我把人运回石潭后一直藏在船上,直到祁望回来。他以此要胁梁同康想得到三爷下落,取到想要的消息后,他命我杀人灭口。”   “如何杀的?”   巫少弥语微滞,想起那夜情景。   梁家别院的护卫因为祁望的要胁早就撤去,他们是纵火前一夜动的手——将梁同康绑在树上,再把其他人灌下迷药关入房里。曲梦枝头七那天,由他下了杀手,放血纵火,烧死了八个人,让梁同康眼睁睁看着家人被焚。   “二公子……也在其中?”霍锦骁想起那个牵着马到码头的年轻公子,想起在漆琉的初次见面,想起在梁宅时他救她出去时说的话……心刺疼难耐,又痛又怒。   “是。”他点头。   霍锦骁站在桌边,手用尽全力压着桌角,问他:“为何要做这事?”   “因为他是三爷,因为他屠我亲族,因为他将我当作白鸭。”借口很多,却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答案。   因为他的存在,是对她最大的威胁。   “师父,我知道我错了,你要杀要罚,我认,我都认!”巫少弥眼见她的怒火趋于爆发,跪着往前挪了几步,先开了口,“我只求师父别扔下我,别扔下……”   霍锦骁却没如他所料般大发雷霆:“杀你?罚你?呵……哈哈——”   带着嘲意的笑到最后成了苦涩的发泄,最后渐渐沉寂为疲倦,她抬手往他天灵盖按去,手颤抖着,尝试想像如果自己稍用些力,这个从她进入东海时就跟着她,为她做尽所有恶事的少年就会七窍流血,顷刻而亡。   他抬头,不逃不躲,就这么哀求地看她。   手颤抖得,最后没有力量地落下。   “师父……”巫少弥见她痛苦的神色,同样心如刀绞。   “别叫我师父。”她收回手,握成拳,“我不杀你,也不罚你。从今日起,你我师徒缘尽。我不配做你师父,你也不再是我徒弟,不必再跟着我,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你要留在漆琉协助丁铃也罢,想出去自行闯荡也好,都随你的意,如今以你的能耐,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你去不了的地方了。只不过有一点,他日若再让我听到你的恶行,我不会再如今日这般手下留情。”   巫少弥震愕抬头:“师父,我求你,你罚我吧,要不你杀了我,只求别逐我出师门,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不过一句话,他身上肃杀之气就消失不见,只剩下惶惑悲伤,瑟瑟如旧年缩在阴暗角落里被人丢弃的少年。   “七条人命的罪孽,老天若要报,就报在我身上。是我教徒无方,纵容你犯下如此恶行,这罪孽我受了。阿弥,你好自为知。”霍锦骁硬下心,不欲多言,往门外行去。   巫少弥转身拽住她的手,眼眶已红,话说不出,只是摇着头不放她离去。   她站在他身旁,闭着眼不看他,只停留片刻便狠下心将手甩开,挥袖震开了议事厅的门,大步离开,再无回头。   庭院内站着丁铃,她原就觉得霍锦骁与巫少弥今日情绪都颇为古怪,不免担心,便守在庭院里,如今门被震开,她一眼就看到跪在地上的巫少弥,心不由悬到喉咙口。   认识巫少弥快两年,她从未见过这般绝望的他。   “郡主,这是……”丁铃大恸,忙快步跟到她身边。   霍锦骁脚步略缓,沉冷道:“从今日起,他不再是我徒弟。”   “为什么?”丁铃攥住她的手腕,急着,“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你罚他就是,为何要将他逐出师门?”   “丁铃,他犯下的错太多了,沁竹难书,我不杀他已是仁慈。”她不得不止步道。   丁铃摇着头:“可……可这样比杀了他还痛苦,他对你……对你……”   她欲言又止,不敢再往下说,只好看看他,又看看霍锦骁,希望让她回心转意。   “对我怎样?”霍锦骁问道。   丁铃咬牙:“对你一片忠心,心里只有你这师父,做那些事,为的也都是你。”   “丁铃。”她长叹一声,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离开他。离开了,他才能做回他自己,才能不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连善恶底线都没有了。”   丁铃难以反驳,只是颤抖地拽着她。   “放手吧,我们都清楚他需要什么。我不想继续成为他的桎梏,没有我在身边,他可以活得更好。”她缓缓拉下丁铃的手。   丁铃的唇嗫嚅几下,到底没将冲到唇边的话说出来——   她从来都不是他的桎梏。   他的感情隐晦深沉,这一辈子没有出口的机会。   她永远不会知道,当初被她救下的少年,在心里埋藏了什么秘密。   永远不会……   ————   夜里潮涨,几乎将礁石全部淹没,霍锦骁虽然坐在礁石的最高处,却好似要沉入大海。风呼啸地刮过,刺骨的冷,海浪在她脚底砸上礁石,翻滚的水花溅得她满头满脸,像不断下起的小雨。   “要吗?”身后有人往前递来壶酒。   霍锦骁接下,仰头就往口中倾倒,酒液从唇边溢下,滑入衣中。东辞踱到她身旁与她挨肩坐下,见她这般豪饮,便道:“慢点喝,喝完了可就没了。”   “你手里不是还有一壶。”她斜睨他。   “那是我的。”东辞说着慢慢喝起。   她“嘁”了声:“酒量差还学人喝酒。”   他的酒量一向不如她。   “不是有你在吗?喝醉了你扛我回去,不过这次可别丢下我一个人跑了。”他对三年前醉酒之事心有余悸。   她笑着放下酒瓶,将头倚到他肩头:“你说我是不是挺失败的?来东海三年,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都留不下。”   “人心难测罢了。你不如反过来想,短短三年,你能遇到信任的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哪怕他们不能与你同行至终,起码过去都是真实的。这些复杂的感情,很难用真假定论,不过是你成长的必经。”他抚上她的头,轻道。   “你可真会安慰人。”她拿脑袋蹭着他的脸颊,“那你呢?你我四年不见,你有没遇见什么难忘的事?比如……红颜知己啥的?”   “你想听?”他眨眨眼,低头笑了。   “真有红颜知己?”她一下子直起身来。   “有啊。”他说得特别认真,“我想想,两年前从北疆逃出来的时候,就遇上一个……”   “……”霍锦骁瞪着他。   有他这么安慰人的?   ————   船帆再度升起,船缓缓离去,霍锦骁只在燕蛟呆了一日就回军中。   天空鹰唳几声,莫名悲凉,她站在船舷前,隔着湛蓝的海水望着渐渐远离的码头与站在码头上送她的人。   燕蛟,她成名之地,终也归于平静。   当初的豪言壮语犹在心头——   破空新燕,怒海蛟龙,长风万里,天海独纵!   再沸腾的血,有一日也会平息的吧?   船渐行渐远,码头很快瞧不见了,只有礁石沿着岸像墨黑的线绵延,有人在礁石上疯狂地奔跑,跟着船,一路往礁石的最高处跑去。   霍锦骁那泪终于止不住,无声无息落下。   很快,最后一块礁石也被茫茫大海取代,泪水也被风干。   她还剩一件事没做。   招安。 作者有话要说:  剁手节快乐。   ☆、招安   回到军中之后, 霍锦骁再不分心他事, 专注于东海战势,没日没夜忙碌, 话变得少了,笑也少了。   天元二十四年冬末,霍翎亲自请旨归来, 带回关于海神三爷的招安旨意, 皇帝亲授永乐郡主为大安特使,获命前往漆琉负责招安之事。   这个时候,大安水师已与漆琉战过两回, 一胜一败,没有结果,但死伤已超双方预料。祁望对东海和船战太熟稔,又有抢到的五门火/炮在手, 极难对付。大安这方,有霍铮坐镇,运兵遣将又胜祁望许多, 又得庞帆相助,两厢交战, 便成胶着。   霍锦骁开冬时带兵悄悄去了趟木束,恰冬末方回。圣旨颁下, 再派人往漆琉送信,两厢议妥见面事宜,辗转半月, 已到开春。她第一次在船上过了年,与大安水兵吃着粗陋的饭食,听他们在海上唱不成调的歌,有思乡情切的家乡小调,也有热血沸腾的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一船唱起,余船相附,响成一片。   霍锦骁站在督军战船上,遥望长空阔海,已没了当初进入东海时满怀期待的冒险之情。这场战,三年磨砺方破刃见血,比她在东海遇到的任何一次危险都严酷残忍。   她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看死人能看到麻木。   心被鲜血浸淫得坚硬,很难再起波澜。   “明天就要出发,不早点回去休息?”东辞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这段时间两人聚少离多,她领兵在前线为大安水师前锋,而东辞不是呆在霍铮身边出谋划策,就是在医疗船上忙于应对伤患与行船过程中将士们出现的种种身体问题,中间爆发过疫情,也发生过海难……   不过几个月时间,两个人都瘦了。   这次,是魏东辞听到消息,她奉旨招安,方抽空回来见她。   “睡不着。”她的手肘靠在船舷上,淡道。   背上有厚实的披风罩下,暖暖的,带着他身上特有的药香,她才忽然觉得冷。   东海的冬天,她还是头一次觉得冷。   “那咱们说说话?”他上前两步,抓起她的手放入掌中捂着呵着。   她抽回手,捏着他的耳垂:“我看你比我冷。”   说着,她搓搓他的脸,耳垂冰的,脸也是冰的。   “我确实冷,披风都给你了。”东辞道。   “还你。”她将披风掀开,正要取下,岂料东辞泥鳅似的闪到披风底下,拉着她的手把披风扯下,罩住了两个人。   “这样就不冷了。”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紧紧揪着披风,笑得十分得意。   霍锦骁捶了下他的肩,倒也没反对,顺势靠在他胸前,道:“你要跟我说啥?”   “商量商量我们的婚事?”他啄了啄她的额头。   二人婚事霍铮已然应允,只等战事一定就给他们完婚,但这战事何时结束,谁也不知。   “战事未完,婚期都难定,有什么好商量的。”她玩起手腕上盘的血琥珀,露出略显青稚的表情。   如今也只有在他面前,她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为什么不好商量?若是我们能回去成亲,就意味着东海战事结束。小梨儿,这是种期待,难道你不想?”他太了解她,不愿与她论及沉重话题,所以才说起这事。   这段时间,她被各种事压得喘不过气,偏又是要强的个性,再多的苦都不肯轻言半句,纵是痛入骨髓,脸上还是笑的,所以……军中兄弟许多人说她冷漠。   可从前,她并非如此。   她听得笑起:“想啊,怎么不想。第一次着嫁衣,我看到你杀祁望;第二次着嫁衣,是场交易。我正等着这第三次呢。”   细想想,第一次要嫁东辞时,因为想叫祁望死心,她背着父母亲人说要嫁他,其实心里是茫然的;第二与祁望交易,她得到隆重的婚礼,可心中到底没有感情……只有这第三次,水到渠成,却又好事多磨,倒叫她无比期待。   “你想要怎样的婚礼?在哪里成亲?成亲后打算住哪里?嫁衣和凤冠想要什么模样的?新房想要我怎么布置?”他一连串抛了许多问题出来。   霍锦骁被问得暂时忘记烦心事,只蹙着眉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想要简单的婚礼,回云谷成亲吧,不过成亲之后我还想到处走走,嫁衣和凤冠随意,新房……我要一张足够大的床。”她一条一条地回答。   “足够大的床?”他眯了眼。   霍锦骁脸腾地发烫,马上解释:“我睡相不好,晚上翻身动静大,该把……旁边的人踹下床去……”   看到他探究的眼神,她的解释只化成一句话:“你不是领教过,还问?”   东辞低声笑了:“好,满足你。床大也有床大的好处,怎么折腾都好。”   “……”她觉得他肯定是曲解了她的意思。   ————   翌日,霍锦骁带着圣旨踏上前往半月湾的船。   两边商定后见面的方式,是祁望定的。霍锦骁先坐自己的船到半月湾,再改由漆琉的船接去见面之地。   所以确切的会面地点,霍锦骁亦不知晓。   船在海上航行约有五日便抵达半月湾。半月湾是个小岛,以酷似弦月形状的细白沙滩而得名。漆琉的船已经在半月湾等候着,船不大,帆上的海神漆像却十分醒目。霍锦骁将自己的船都留在半月湾,只带着两个随从登上漆琉的船,往未知的地方驶去。   第二日清晨,她就看到一处荒岛,岛外的水域澄澈非常,由深至浅的蓝色直达海岛岸边,像最纯粹的蓝宝石。岛的一侧围着许多战船,都挂着漆琉的旗,只有面朝她的这一侧,孤零零停了艘不算大的船,离岸有些近,已经下锚,此刻正随波晃动。   崖边海域水深不够,她坐的船靠过去会搁浅,船上放下桨船,将她载往那艘船。   海水太清,清得能看到不远处的浅礁,霍锦骁的运气实在好,快到那艘船时看到有海龟缓缓游过。她在东海多年,知道东海有个传说,遇见海龟就意味着会有好事发生,也许就是她所期待的好事吧……   正看着海龟,船突然减速,她回过神,看到自己已到那艘船的附近。   有人趴在船舷上掰着干馒头喂鱼,海里浮上许多五颜六色的鱼,聚在船下争食,霍锦骁坐的这小船一靠近,那些鱼就被惊得四散而逃。   “你每次都要坏我好事,就不能让我称心如意一回?”喂鱼的人似笑非笑道。   她抬眼,驳道:“你如果做了好事,我就不坏。”   那人笑了,旁边有人放下舷梯,他探出身来,朝她伸手:“上来。”   霍锦骁注意到,他披着黑色的毛皮大氅,她送他的那件。   “多谢。”用力一拉他的手,她很快就利索地上了船。   “这身打扮……不错,漂亮。”祁望松开手,退了两步,上下打量她。   霍锦骁代表朝廷而来,自然也要按品大妆,以表身份,以示诚意,以彰国体,她穿的是郡主冠服——七瞿冠,青鞠衣,红大衫,刺金云霞的深青霞帔……   这还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穿自己的冠服。   “草民祁望见过郡主。”他夸过之后便双手交握胸前,向她躬身行礼。   “三爷不必多礼。”她伸手扶他,他仍固执地将礼行完。   她便借机打量他。大氅宽大,漆黑的毛皮油亮,在天青色背景下尤显沉重。他脸颊削瘦许多,脸色不算好,但精神却不错,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戴了纱帽束着玉冠,更是神采奕奕。   算算时间,两人有三个多月未见。   “我以为你不愿意再见着我呢。”她想起离开漆琉时他说过的话。   永不相见。   “我不想见的是景骁,不是大安的郡主。”祁望微笑,又问她,“你一个人就这么来了,不怕我扣下你做为人质?”   “当初你肯放我出漆琉,今日便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再说我是朝廷派来的使臣,纵两国交战,亦不斩来使呢。”她走到他身边,见他捂着唇咳起,咳声沉闷,便问他,“听说你重伤,伤可好了?”   祁望咳得更厉害些,脸也浮起潮红。   “无碍,死不掉就是福气。”他也问她,“你呢?你的手臂?”   “一样,没事了。”她简单答道。   祁望点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郡主,请入内详谈。”   霍锦骁随之望去,他所指之处是这船上唯一的舱房。这船很小,只有一间舱房,前后通透,舱房倒大。“多谢。”她颌首,跟着他慢慢进了舱房。   ☆、壮志未酬   舱房东西不多, 陈设却很舒适, 铺着锦褥的罗汉榻,靠着窗的藤椅, 固定在墙上的多宝格,摆的都是藤萝花草,另一侧窗前却是翘脚书案, 笔墨齐备, 上头的书册半摊,压着底下写了一半的纸。   霍锦骁站到书案前,低头打量写了一半的纸, 是他在临的字帖。   “过来坐。”他招呼她坐到罗汉榻上,自己却在舱里忙碌起来。   她转头一看,这人已将大氅脱下,露出里头穿的夹棉的竹叶青长袍, 确是清瘦了许多。   “你在做什么?”她坐上罗汉榻,瞧他站在贴花的水晶斗橱前往外翻东西。   一边翻,一边咳。   她蹙眉:“你咳得好厉害。”   祁望不以为意地回答她:“年前那伤伤到肺, 最近天气又多变,老毛病犯起来没完没了。”   说话间他已翻出青瓷罐子, 抱到斗橱旁的案台上,拿竹筒舀水烹茶。   “年纪也不小了, 该将养着身体些。”她嘱咐他,又道,“先前给你的嗽丸, 就我师兄制的那瓶,你吃完了?”   两人闲话家常,谁也没提招安之事。   “放在平南,走的时候没带出来。”他老实道。   水沸入茶,茉莉香四散,他细细倒了两盏,拿托盘托着回身,一眼就看到罗汉榻正中的方案上摆了只瓷瓶,瓶口封着软木塞,和上回她送他的一模一样。   “郡主请用茶。私人珍藏茉莉花茶,尝尝。”他笑了笑,将茶送到她面前,“从前都是你帮我泡茶,今天试试我泡的。”   “多谢三爷。”她端起四方的玉盏,吹走杯口热雾,浅抿半口,赞道,“三爷的茶果然好,龙团茉莉,雨前龙井。”   “你若喜欢,一会带两包回去。”他把托盘放到案上,转回案台前,将泥炉里的火熄灭,只留热炭温着已烧沸的水,把手仔细洗净,方提着泡茶的壶回到罗汉榻上盘腿坐好。   “那倒不用,我是个不会喝茶的俗人,没得暴殄天物。”她放下杯,在心里斟酌片刻,刚要开口,却被他打断。   祁望扬声唤人,外头进来两个小厮,年纪都才十岁左右,一个怀里抱着小木桶,一个手里端着托盘,恭恭敬敬地进来,把东西放在方案上,又恭恭敬敬地退下。   “这是……”霍锦骁看着桌上的东西,不解。   托盘上摆着几个小碟,盛着腌渍的萝卜条、油条、鱼松、黑芝麻等物。   “以前跟你说梦枝做的饭团最好吃,不过你大概不知道,教她做饭团的人,是我。”祁望一边说,一边将木桶打开。   糯米的香气涌出,带着淡淡荷香,在早春料峭寒意中最是暖人。他用木勺舀了一勺放到碗中,压出中间的空洞,再一样样地往里填东西。   霍锦骁便不言语,看他垂目认真捏饭团,动作果然熟稔。不多时,他便捏出三个饭团,一一摆到空碟里,再洒上层炒香的芝麻,大功告成。   “郡主赏脸尝一口吧。”他笑着起来,到旁边洗手。   霍锦骁拈起一枚,看了又看,道了句“正好,早上急着过来,没顾得上用饭,多谢三爷”,便送入口中。米是半糯半粳,咬起来软糯弹牙,里头裹的萝卜脆口、油条酥香、鱼松咸鲜,也不知是因为饿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这饭团果然美味。   她也不和他客气,慢条斯理吃起饭团,祁望看她吃得香,脸上的笑更足,坐到她对面给她倒茶。一口饭团,一口茶,她将三个饭团都给吃下。   “还要吗?”他问她。   “不行了,撑。”她捂着肚子摆手,笑起来时仍是那年陪他在漆琉露天摊子里吃饭团的小女孩。   祁望倏尔伸手,她一愣,他却很快收回手,只有指腹擦过她唇角,拈下颗饭粒来。   茶过数盏,饭也吃完,他叫来小厮撤下所有东西,脸上的温柔收起,换上惫懒的神色,倚到榻上,半搭下眼打量她。   霍锦骁暗暗叹口气,温情时间结束,他们该谈正事了。   ————   舱房里摆着西洋座钟,钟摆左右晃着,发出单调沉闷的声音。   “三爷,战事胶着,死伤惨烈,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朝廷此番招安诚意十足,愿意在东海设郡,并封三爷为明王,赐世袭爵位,可继续留在漆琉。圣旨我带来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即刻颁下圣旨,从今往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明王。”   这已是她能为他争取到的最大的恩典,从没有过的先例。   霍锦骁看着他,希望他能有所动容,然而他只是睁开眼,眸中一片幽沉。   “名正言顺?”祁望端起已经放凉的茶,一饮而尽,“对你来说是名正言顺,对我而言不过虚有其名,郡主,你应该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朝廷在东海设郡,便会往这里派下郡守,东海所有的兵力都要尽归朝廷,收编为军,除了一个虚名,我还能剩下什么?”   她要开口,却被他打断:“别和我说什么做回祁望的废话,我一直都是祁望,是你没看明白。为了今天,我失去了平南,失去了梦枝,失去了所有,你让我现在回头,我能留下什么?我连我爱的女人都留不下。”   于他而言,回头就意味着一无所有。   “……”霍锦骁心里一震,想好的话在他渐渐灼烫的目光里再也吐不出来。   良久,她才道:“你根本无意招安,为何要答应今日的会面?”   他的态度坚决,根本不是打算商量的模样。   “想见见你而已,我猜到他们会派你前来。想让你感化我?那你们要多添点诚意,起码把你给我,我还能考虑考虑。”祁望看到她露出忿意,有种对弈赢了一局的痛快,便笑出声来,只是低沉的笑声最后却化作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   “祁望,你何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是什么人,难道我真不明白?你以为虚张声势的绝决,就是真绝情了?”她冷冷道。   “哦?那我还多情了?”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你机关算尽当上三爷,掌握了东海七成的势力,为什么却把自己辛苦奋斗了十二年的平南给扔下?平南的实力,你比我更加清楚,但你却放手了,为什么?”她咄咄逼人地问他。   祁望忽然沉默。   “来之前我去过平南,见过炎哥。他告诉我,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当上三爷后,他曾经亲自去漆琉求见你,结果你却将他拒之门外,一面都不肯见,为什么?按你的脾性,不是应该趁着这机会收揽许炎,再藉机将平南的兵力收入囊中,可你放弃了。为什么?”   她向前倾身,沉肃的脸上显出天家威仪,带着压人气势。   他还是没回答。   “你能别自欺欺人吗?你心里明明在意。你不见许炎,不向平南下手,是因为你在设计假死之时,就已打算把平南摒在战乱之外。你和我都清楚,平南人向往和平,不欲涉及战争。你说平南是你手中利刃,可是刀跟在身边久了,也是有感情的。祁望,你根本不是你自己所想得那般无情,何必呢?”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祁望抚着额笑出声来,还真是瞒不过她。   “你怎么就不肯放弃我呢?”他长叹道。   “你为何又如此固执?”她反问他。   话已至此,该说的都说尽,除了答案。   “真是抱歉,白跑这一趟,我让你失望了。”他轻轻一拍桌面,直起身来。   霍锦骁平静地看他,这个答案并无意外,若他同意,那才是意外。   其实她也明白。   “你决定了?”   他点头,不语。   “那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缓缓站起,整平衣冠,“战场上见。”   他跟着她起身,抱拳一礼:“战场上见。”   “告辞。”   “郡主慢走,祁望不送了。”   ————   天色慢慢暗下,舱里火光亮起,随船摇曳。窗户敞着,海风嗖嗖灌入,刮得祁望不住咳嗽,他将早上她留下的那只瓶子打开,倒了两枚赤色小丸入口。   苦涩的味道压在舌根,一点点渗入喉间,其中又有丝回甘。   他的咳嗽渐渐平息,坐到藤椅上歇着。   舱外有人进来,小声禀事:“三爷,已经把郡主送回去了。”   “嗯。”他点点头,眼仍是闭的。   那人看他有些疲倦,便蹑手蹑脚把窗子关上,再把挂在桁架上的大氅取来盖到他身上,这才悄声退出舱去。祁望微眯开眼,半探出身去,点起小几上的水烟。   烟雾弥漫,他自言自语:“三口四胸,水迷烟醉,多舒坦,你怎么不试试呢?”   抽过一轮,心里舒坦多了,他不知不觉睡过去。   耳边有人不停唤他——“祁爷?祁爷?”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小小的船上,船在海上随波荡漾,他也跟着上下起伏。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耳边的声音清脆悦耳,又有些遥远。   他转头望去,看到巧笑倩兮的姑娘,穿着颜色鲜亮的袄裙,上袄肩头是彩雀停梅的刺绣,灵动非常。她发髻间插着小巧的玉梳,是前年守岁时,他送的压岁礼。   他恍惚,问她:“为什么我在这里?”   她笑了:“祁爷,不是你约我来这儿看珊瑚的吗?喝了一夜的酒,把自己喝糊涂了?”   他看了看四周,这片海域极为熟稔,水清如无物,底下的珊瑚像要长出水面,绚丽夺目,无数的鱼从珊瑚间游过,颜色鲜亮……   “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她咬着唇,大胆问他,颊上的胭脂红妩媚非常,比海里的珊瑚更美。   “我……”祁望想起来了,这是他未曾去赴的约定。   她定定地望他,眼神期待,他忽然忘了所有事,心里干枯的念头被引燃。   “锦骁,我爱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问她,满怀希望。   她抿着唇,没有回答。   “我在石潭买了宅子,你在平南呆腻了,我们可以去石潭住着,或者你带我回云谷,好吗?”   她忽然“嘻嘻”一笑,转身趴到船舷上,指着海里:“快看,好大的海龟。”   他不想看什么海龟,只坐到她身边,仍问她:“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转头,忽然伸臂圈上他的脖子,微歪了头,将唇凑上他的唇。   绵软糯香的唇,像早上带着荷香的糯米,每一口都让人欲罢不能。他轻咬她的唇瓣,一点一点试探地深入,舌尖扫过,她羞得想逃开,他飞快用手压到她后脑,以舌挑开她的牙关,开始狂乱地探取她唇中甜蜜,另一手也跟着攀向她的腰肢……   柔软玲珑的身体带着女人的温暖,他难以克制地用力将人往怀里抱,眼见着温暖要贴上心口,忽然之间——   她消失不见。   他倏尔张开眼,阳光与珊瑚跟着她一并消失,只剩寂静的舱房与滑到腿上的大氅。唇是冰的,怀是冷的,他的手伸在半空,还是拥抱的姿态。   祁望愣了许久才艰难地分清梦境与现实。   手缓缓落下,垂到藤椅一侧。   梦境再好,也是假的。他该忘了,就像忘记曲梦枝一样,把她也忘了……   ————   天元二十五春,过年的喜庆还没退散,热乎的元宵还未吃上,东海最后一场,也是最激烈的一场海战开始。   很多年以后,东海人都忘不了那场战。   那被载入大安史册的,关于大安朝与海神三爷的最后一战。   ————   春寒料峭,比冬天还冷上几分。   海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吹进心里,却不能吹散海面上弥漫的浓烈血腥味。残船败骸散落海面各处,焦黑的木片与尸体不时从海底浮上,随着浪被推向四方。   炮声如雷鸣,轰然不绝,箭矢在飞溅的浪花里飞掠,每一箭射/出后也不知会扎中哪里。一炮轰来,砸断了最前方一艘船的桅杆,桅杆压到指挥舱上,半残的旗帜被烧得不成模样,只依稀看出大安的图案来。   ————   “启禀晋王,前翼不敌,败退。”有人急步而来,跪在霍铮面前。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霍铮站在督军战船上,面沉如水。   魏东辞跟在他后,不发一语。   “怎么?你担心她们?”霍铮转头忽然问他。   魏东辞摇头。   “我担心。”霍铮却不讳言,又拍拍东辞的肩,“不过,这是你和小梨儿想出的计策,给你们自己点信心吧。”   “是。”东辞点头。   俞眉远带着霍锦骁悄然领兵离军,已有五日。   ————   “三爷,大安往回收兵了,我们要不要乘胜追击?”顾二向祁望抱拳道。   祁望跷着脚坐在指挥舱的将军椅上,指尖叩着椅背,慢慢道:“打了五天五夜,也差不多了,追吧,别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把他们赶回岸上。”   这一战,还是他们占了上风。   “是。”顾二领命。   “等会。”祁望又叫住他,“我们军中近日可以异状?”   顾二想了想,道:“军中每日都向您呈报船情,并没发现什么异状。”   “霍铮此人擅长用兵之道,没这么容易被打退,可能是诱敌之策,你传令下去,将前线船力一分为三,中翼、左翼、右翼,分而追击。”   ————   “晋王,漆琉的兵力果然分开追击我军。”   杨呈匆匆来禀。   霍铮与东辞对视一眼,道:“命令全军依计撤离。”   杨呈得令退下。   东辞叹口气:“小梨儿跟了他两年,果然最为了解此人。”   “怎么?怕她下不了手?”霍铮问他。   东辞却摇头:“她不会下不了手,但她下手之后,却会难过。”   霍铮按上他的肩头:“你了解她。”   ————   茫茫东海之上,数艘战船化水中疾电,破浪而至。   “娘,我去了。”霍锦骁朝俞眉远道别。   “去吧,自己小心。”俞眉远亲自将战盔戴到她头上,又将盔上红缨理好。   这一战,她是督军,霍锦骁为前锋。   千娇百媚的柔情化作山河英气,霍锦骁抱拳:“多谢俞帅。”   语毕她转身而去,一身铠甲擦出铮铮声音,如铁骨凛然。   ————   狭长战船如破浪之箭,趁夜往大军靠近,无声无息。   此夜无风有雾,待眺望手发现异常时,战船已逼至大军船下。平静的海面被沉闷的响声打破。   “攻!”   清脆女音沉喝出声,长剑直指大军。   灰雾中巨大船影隐约而现,破空箭矢如骤起的大雨,倾盆浇下。   兵刃交鸣与呼喝声响彻漆黑的海面,远处的船队里,轰地的一声巨响,像惊蛰的春雷,炸起滔天怒焰与漫天水花。   ————   “你说什么?”   一声暴喝,祁望揪起顾二的衣襟,双目怒睁,惊怒交加。   “我们后方的补给船队被偷袭,还有刚从……木束运回的火器,都炸了。”顾二满头大汗道,脸色煞白。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补给船队的位置?”祁望抵着顾二的咽喉。   顾二喘息不已:“高贞……高贞背叛了我们。”   “我与高贞的交易向来没有问题,他们为什么会背叛?”   “不清楚,探子只探到去年冬,高贞女爵秘至木束,暗中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祁望一怔。   高贞女爵?   “霍锦骁……”   她到漆琉招安之前,就已经想好对付他的计策了。   祁望的前线部署密不透风,他们很难攻破,唯一的漏洞,就是他每年都会在木束与高贞国船队交易火器,以作补给。她循线而去,果然见到他们的交易,便将计就计,混入高贞船队,跟踪到他后方补给之所在。   船在海中,若无补给,战船上的人支撑不了几天。   果然是他教出来的人,这样的计策,只有她能用。   “调船回防。”   “来不及了,我们的兵力都散出去追击大安的船队,无法马上召回。”顾二回道。   “能调多少是多少,我亲自指挥。”祁望松手,满面冷肃。   “三爷,你不能亲自上战场。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这战……”顾二大惊。   这战必输无疑。   祁望猛烈咳起,一边咳一边说:“眼下情况,我纵不亲自上战,也是必输,给我传令下去!”   压住喉间的腥甜,他急道。   ————   船战两日,祁望带船回防至大军后方。   补给船已被毁去大半,火器则已全毁,大安将宝压在后方战事上,这边的船力,比前线竟强出一倍。漆琉的船力不足,节节败退。   祁望不得不下令边打边退,往前与大军汇合,然而大安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攻击的火力在他出现之后突然加倍。   观远镜里,他看到遥远的战船甲板上,站着一身戎装的霍锦骁。   ————   “祁望在那艘船上,集中所有攻击,咬紧那船,给我追!不要让他跑了。”   霍锦骁放下观远镜,断然下令。   她也看到他了。   “郡主,追上是抓活的还是……”   她一顿,冷道:“若能生擒最好,若是顽抗……格杀勿论!”   声音不大,透着肃杀血气。   ————   二月二,龙抬头,敬龙祈雨的节日。   四海风烈,雨细浪涌。   祁望的船被追得仅余十数艘,船后全是大安的船,如同群船困龙,难以甩脱。   若是其他人,他尚有把握甩开,但追他的人,是他一手一脚教出来的霍锦骁。她了解他,了解东海,纵然不过短短三年,也已足够。   船逼得很近,祁望站在船尾,已能看到站在船头的霍锦骁。   他抬手,手中一柄长铳,铳口瞄向她。   从此忘了她。   砰——   鹰唳与铳响同时震彻天际,猎隼自他面前飞过,羽翼划过他眼前,铳口一歪。   霍锦骁侧身,那铅弹擦过身打在她身后的桅杆上。   他垂下铳,看到她安然无恙,眉目疏落,半是安慰半是失望,在观远镜里向她一笑。霍锦骁的目光却从他身上离开,望向正前方的天际。   黑云压空,旋作一团,今日的浪涌非常奇怪。   正想着,轰隆一声,闷雷压空响过,黑云里透出银亮光芒,倏起瞬灭。   霍锦骁心沉如铅坠海。   飓风之相。   就像在索加图时,他们被追进风圈内躲避海盗的那次。   ————   浪越来越急,船在海上起起伏伏,像枯叶入海,随时都要被撕成裂片般,天骤然间暗下,电光频闪,风势雨势加大。   祁望人已回了指挥舱,从窗户上望出,外面已是风雨飘摇,明明前一刻还是阳光明媚,此时却已黑如暗夜。   “三爷,再过去,就是风圈了。”   顾二进来急禀。   祁望看了眼船后追兵,大安的船紧咬不放,未被风浪吓退。   他想了想,道:“全速前进,避进风圈。”   他不知道奇迹会不会再来一次,只明白若是在飓风前放弃,他便一无所有。比起被大安生擒,他宁愿……折在海神之手。   这一世,他本就行走于刀刃之上,无谓生死。   ————   霍锦骁已下令全船减速向南侧避开风圈,正站甲板上看着水手下帆,身边忽然响起匆促脚步。   “禀郡主,漆琉的船张帆全速前进,看情况打算避进飓风里。”   霍锦骁脸色顿变,几步奔至船头,举起观远镜望去。   前方的船被海浪高抛急落,好似叫无形的魔爪抓在手心中肆意玩耍,她看到祁望站在船尾,轻轻挥手,一身衣裳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堪,连容颜也模糊了。   “不要……别进去……”她揪紧衣襟,瞬间明白他打算做什么。   奇迹不会每次都发生的。   可很快,他消失在船尾。   霍锦骁看到他进了舵室。   心像这海上的船,瞬间悬起。   ————   雷鸣电殛,船似要被浪撕碎。   祁望站在舵室里,双手牢牢握着木舵,双目紧凝前方。巨浪打来,船被掀起后落下,水打过舵室,也分不清是雨还是飞溅的浪花,头脸与衣裳都湿透,冰冷地贴着身体。   他这一生,总在争斗,明着争暗着斗,半世转眼就过,生死绝境不知经过多少回,早就看透,可这次不知为何,他却有些难过。   不是怕死,只是想起些过往。   一模一样的情景,他怎能不想?   风雨交加的夜晚,大难过后的初晴光——他和她相拥在风浪之间,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祁望。   真是动听。   ————   霍锦骁一手扶紧船舷,一手握紧观远镜。   船已只剩下轮廓,几番浮沉之后终被滔天之浪掀至浪尖,她的手打着颤,心跟着船抛到浪尖。   忽然间,她纵身探出船舷,撕心裂肺叫了声——祁望。   绷紧的心弦陡断,她看到他的船被掀至顶端之后,整艘船从中间断裂,一半坠落海中,另一半,被浪舌卷走。   泪水跟着大雨滂沱成灾。   ————   船身断裂尖叫传来时,他忽苦涩笑了。   人生不会再有第二次奇迹。   身体随着船身倾倒,重重坠下,水灌进舵室,他连咳嗽都不能。   隐约间,他听到她听自己的名字。   也许只是错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大的风雨……   他真想好好与她说说那些梦想,关于东海的所有抱负。   可惜啊……   一世厮杀争斗,化鲸魂归海。   壮志未酬。   ————   大战六日,雨过天晴。   二月初八,大安援军至。   派出去在海上搜捞战场的人也回来了。   “可有消息?”   霍锦骁站在甲板上,面无表情地问。   “禀郡主,没有。只找到船的残骸与几具尸体,都不是祁望。”   东辞登上船上,只听到这一句话。   “再找。”她挥退人,转身回舱。   东辞跟着她进了舱,轻声掩上门,柔声唤了句:“小梨儿。”   霍锦骁听到他的声音,突然转身飞扑进他怀里,把头埋在他衣襟之间,肩头剧烈颤抖起来,泣不成声。   “东辞,对不起,我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他在飓风里拼死救过他一回,她却在这里将他送进地狱。   她太痛,痛到再也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魏东辞抱紧她,将唇压到她发间,什么也没说。   ————   大安史载,天元二十五年春,东海大定。   漆琉战败,海神三爷战死。   二月十四,霍锦骁随军返航。   她没能找到祁望尸首。   平南的衣冠冢,永远都只是衣冠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很长对吗?本来是分两章,但我写着写着停不下来,还是让我一次性写掉吧。 哭伤。 然后,关于祁望,我亲爱的基友,祁爷党党魁天涯牌草草有个后续番外要写,唔,到时候会发成加精长评,大家可以看,毕竟我也在等着她来安抚我。   ☆、山海盛事(上)   三月中旬, 桃李芳菲盛, 满城九重葛开得花团锦簇,医馆大门两边长长的青墙上都爬满半粉半白的九重葛, 夜里下过场春雨,花瓣上带着透亮的水珠,风一吹就簌簌滴落, 像少女流泪的脸庞。   啪啪几声, 有人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跑进医馆。   时辰尚早,天才刚亮,医馆里的药香和院里的草木迎面扑来, 格外醒神。魏东辞站在院里慢悠悠打拳,动作行云流水,一如从前,身上的单薄长衫被风吹得贴在骨肉上, 画出段遒劲的线条,像雾松枝干。   身后响起的脚步声让他一套拳都没打完就停下脚步。   “早。”沙哑的声音咳了咳,笑着和他打招呼。   他立刻拉起来人的手往屋里走, 一边走一边沉下脸:“春寒潮重,你穿成这样跑出来, 是不是前几日没病够?”   霍锦骁吸吸鼻子,脸色是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二月底他们随军返回石潭, 她在到石潭前两天生病。她的身体其实从幼时开始就很不好,小时候常病,后来长大习了武才慢慢改善, 这几年已经很少病,但每回都病如山倒,去如丝抽,这回也不例外。   她郡主身份已经恢复,不能再住医馆,已跟着父母住到奕和宫去。这一病病了足十日才好转,东辞也在奕和宫呆了十日,昨天晚上才回来的,谁知他前脚回来,她后脚就跟过来了。   “我不冷。”进了屋她就摇起他的手,“你今日可空,陪我去两个地方?”   “把披风披上,我就陪你出去。”他甩掉她的手,走到盆前拿巾帕拭汗。   “知道了。”霍锦骁从桁架上取下他的披风抖开披到背上。   青面墨竹的披风把人衬得愈发苍白瘦削。   他扔下巾帕,过来替她系披风。她微抬起脖子让他系带子,目光落在他刚刮过的下巴上,硬朗的颌线极有味道,不再是从前温润的清秀。   “去哪里?”他仔细打好结,问她。   她心里一动,忽然歪头在他下巴上轻轻啃了一口,他僵住,她用沙哑的嗓音嬉皮笑脸地回答:“私奔!”   说完,她拉着他就往外跑,长长的披风在身后飞成一片青雾。   ————   私奔自然只是个笑话,霍锦骁带着东辞去了七星山。   下过雨的山路并不好走,尤其她还披着东辞的披风。东辞个头高,披风长,披在她背上总要拖地,山路泥泞,随意一蹭就扫到大片污泥,东辞只能拎着她的披风跟在她身后。霍锦骁走得热了倒想把披风解掉,被他给阻止,理由是出了汗,山上又湿冷,她不能再着风。   霍锦骁带着他到了七星山顶的一座巨大坟茔前,东辞看到碑上漆红的“梁”字。   这是梁家的坟。   梁家被灭,是三港从前与梁家交好的几位商人凑钱替其殓骨入葬的,一家十九口人,全都在埋在这里边,其中包括梁俊毅。   霍锦骁在坟前焚香奠酒,拜了三拜,才走到山前极目四眺,一转眸就看到不远处的小坟头。说来也凑巧,这坟茔选的位置,恰正对着当初祁望替曲梦枝所挑的坟茔,中间隔着个小小的山崖,就这么远远地并排而立。   她想起在梁宅里见过的曲梦枝和梁同康。曲梦枝带着崇敬的依赖目光依稀还在眼前,梁同康的疼宠似乎还未褐色,可这个她全心依赖仰慕的男人,却是她一生悲苦的源头,她知道真相时应该是绝望的吧?否则不会不管不顾替祁望盗出了明玺和虎符。   如今,横在这两座坟茔间的山崖,便是天堑,不论上天入地,二人不会再有交集。   ————   两人祭完梁俊毅,又慢慢走到对面山头的坟茔上,同样是焚香奠酒。   “我应该带笔和红漆来的。”霍锦骁看着碑上被风雨侵蚀得有些褐色的字迹,情不自禁地伸手抚过。   祁望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入骨,曲梦枝生未嫁人,死入祁门,成了他的妻子。   如今,不知是否相遇?   “心到便可,何必拘泥这些。立碑修坟,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东辞的声音响起,像山间雨露,冰凉润耳。   她转头一看,这人已经蹲在坟旁拔草。转眼已近一年,坟头四周已经长出荒草,坟前的石板下也窜出草芽来。   算算时间,再过一个月,清明就到了。   “你别过来,披风这么长,沾到泥麻烦。”   见她蹲过来帮忙,他挥手赶人,又加快了手上动作,转眼就将杂草拔走泰半。   “沾到了泥洗洗就好。”她还是抱着披风蹲下,没让他一个人辛苦。   两人拔了阵草,忽闻身后传来窸窣轻响,还未转头,他们就听到沐真带着急喘的声音。   “师兄,师姐,快加奕和宫。王爷有急事找你们。”   “出了何事?”东辞扶着霍锦骁站起,敛了眉问道。   “京城五百里加急,皇上病重。”   霍锦骁心头一惊。   皇上病重,太子又不在京中,若是有个万一,便又是腥风血雨。   “放心吧,京城由镇远侯姜梦虎把守着,他原是王爷麾下大将,又是太子妃的娘家,有他在,京畿重地短时间内应该没问题,不过我们也要尽快赶回。”东辞一边说,一边将她手心的泥土擦去。   “嗯。回去吧。”霍锦骁脸色无异,只淡淡应道,转身扶着东辞往山下急去。   ————   三月中下旬,沿海城市的雨季降临。绵密的雨一路下着,没完没了,人像潮霉一般。山路两侧的梨花盛开,被风雨打落,铺了满地细白的花瓣,马蹄踏过,便纷纷扬扬飞起,像阵白雾。   嘚嘚嘚——   十多匹马飞纵而去,往兆京急行。   太子霍翎已先一步回京,霍锦骁随着父母,带着东辞和云谷诸君,晚了几日出发,轻装策马,远赴兆京。   她已经有六年没回京城了。   ————   京城繁华,街敞巷深,高门候户比比皆是,处处开阔,不再是三港小城的恬静,也不是漆琉的热闹,它庄严肃穆,是一国之都,透着与他处不一样的气势。   霍锦骁在四月中旬赶到兆京,住进皇帝赐下的晋王府邸。   急情已除,皇帝重病不过虚惊一场,急病是真,但在他们赶到京城前已经康复泰半,只是身体到底不如从前。魏东辞被召进宫替皇帝诊治,皇帝瞧见他又不由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想起他父亲魏眠曦,心情复杂。   霍锦骁在到京城的第三日,便随霍铮俞眉远奉旨踏入金銮殿接受封赏。   ————   大安对女子束缚较之前朝已经松泛许多,这么多年下来不乏女子为国效力,入朝为宫的消息传出来,但像二十年前俞眉远那样征战沙场,掌一军帅印的女人,二十多年来还未出现第二个。   如今,霍锦骁成为这第二个传说。   虽未得帅印,未掌帅旗,锦枭之名却已远传兆京。   她着戎装入殿,在殿前拜倒,行的是军礼,铁骨铮铮,脸上稚气全褪,叫坐在龙椅之上的霍汶一阵恍惚,仿如看到多年之前的俞眉远,也让站在两侧的文武百官侧目。   东海大定,论功行赏,犒劳将士,首当其冲就是晋王一家。   此番海战,前后足有五年,晋王之功最大,然而霍铮身份本就尊贵,功勋累累已封无可封,他又不爱名利权势,功成身退便要将兵权交回,所以全部的赏赐,最后都落到霍锦骁身上。   “晋封永乐郡主为永乐公主,赐公主府邸,封地昌平。”   霍锦骁霍然抬头,刚要开口,却得母亲暗示——封赏未完。   “封,魏东辞为安乐侯,赐安乐侯府,食邑永享。”   “赐婚永乐公主与安乐侯……”   “……”霍锦骁傻眼。   没人告诉过她,会有这样的封赏,她不应该回来的。   偷眼看向魏东辞,他和她一样懵然,显然,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   圣旨十多道,道道降下,最后一道圣旨,是给太子霍翎的。   皇帝霍汶身体已不如前,加之急病吓坏皇后江婧,他虽病愈,皇后却因此累倒,故他考虑数日终作决定,退位太子。   满朝文武皆惊。 作者有话要说:  《白月光》里没有写到的,我欠了霍翎一个帝位,姜姜一个后位,这边一起补上。 今明两天,都是结局,后面的都是番外,会有阿弥和丁铃,曲梦枝和梁同康,曲梦枝和祁望,等等。唔,东辞和小梨儿的……酌情而定。 下面是先睹为快的新坑第一章,具体以正文为主。 《蜉蝣卷(重生)》—— 【照例求个预收,《锦枭》的数据太让人想哭了,心酸。】 兆京的西六坊口,是处决死囚的刑场。两座牌坊右侧红绒布铺的监斩台上已摆好方案与官椅,黄杨木的签令筒与火签令端放正中,硕大的“斩”字叫人发怵。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 秋冬宜行刑。 秦婠被人从囚车上押下,跪在监斩台下的泥地上,双手被绳反剪在身后,一动不动。旁边有衙役走来,提着竹篮,到她面前打开,里面放着一碗浑浊的酒。 “酒壮熊人胆,莫惧黄泉黑。小姑娘,把酒喝了,好好上路,下辈子投个好胎。” 老衙役的声音格外苍老,喉咙里的痰音呼呼作响,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将秦婠的头发往后一扯,秦婠被迫抬头,瓷碗强塞入她唇间,磕得她牙生疼。 断头的酒,辛辣涩口,呛得她直咳,一碗酒被她喷出泰半。 她眯了眯眼,看到秋末没多少热度的太阳。四周围观的人很多,窃窃私语的声音她听不清,只看到他们被肃杀秋风吹得缩手缩脚。 冷吗? 她怎么不觉得? 大概麻木了。 时辰没到,她还要跪着。目光垂落,她瞧见几只蚂蚁从泥土上爬过,不知为何想到从前躲在灶间看厨上蚂蚁爬行的情景。她忽然就想笑,做蚂蚁挺好,逐甜而去,简简单单。 一阵咳嗽声音响起。 秦婠闪了神。 那嗽声她熟悉——隐忍克制,但有时总难克制。 只是今日,这阵咳嗽声似乎比以往更沉重些。 “大人,小心台阶。”衙役好心提醒着走上监斩台的男人。 “无妨。”他开口,嗓音略有沙哑,一如既往地低沉。 秦婠动动眼皮,目光从额头凌乱的发丝间望去,看到他。他着孔雀绯袍,腰束金荔枝,长发齐绾乌纱之内,露出清俊却苍白的脸庞,神情一如即往的端肃疏离,眉宇却紧紧拢着,脸色也很差。 她看他之时,他也恰巧望来,两人目光凌空交汇,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她便勾起一点笑意,也不知他看没看清,她只听到他忽然又重重咳嗽起来。 “大人,您没事吧?”旁边的随从看到他驻足重嗽,不由关切问他。 他摆摆手,话却再难说出,快步走上监斩台,坐进官椅。 ———— 正午的太阳花白刺眼,照着刑场上形销骨立的女人。 她只瞥了一眼就低下头,目光麻木茫然,让卓北安胸口堵的气涌上喉咙,嘴里尝到几丝腥甜,他咽下,复又剧烈咳嗽。 他记得自己初见她时,这小丫头还未及笄。她父亲秦少白与他是同僚,那日正好邀他去秦府吃酒,偏巧撞见这小丫头拿着白馒头蘸腐乳躲在曲廊尽头悄悄地吃,肉鼓鼓的脸颊上沾着一星油黄的腐乳,他从没见过哪家姑娘能把馒头吃得如此生动,眼睛鼻子嘴巴像在跳舞,叫他记了多年。 卓北安眼前闪过巧笑倩兮的姑娘,眉生花眼含水,怎样都与堂下跪的女人对不上号。她眉眼里只剩了些旧时轮廓,余的便像被抽空骨血的皮囊,毫无生气,他差点没能认出这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是当初偷吃白馒头的小丫头。 秦婠之案辗转审了半年,她杀夫焚宅,背着八条人命,是整个京城骇人听闻的毒妇,朝野震惊,百姓皆骂,卷宗送到大理寺时,没有一个寺正敢接,是他因着故友旧交的情分亲自接了这案子,逐一查证比对,确认有疑方去狱里见了她。 那时天还热,狱里却阴冷浊臭,秦婠跪在地上,声声喊冤。那时她母亲亡故,父亲流放,亲族已然视她为耻,除了他,没人愿意见她帮她。 他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说过,只要这案有冤,他定替她翻案再审,还她清白。 那时她望来的目光,就像看来那块白馒头,惊喜并且充满生机。她并不想死。 可惜,他这少年成名的神探北安,大理寺最为年轻的少卿,誉满全京的大安四子之首,却没能替她翻案。明明疑点重重,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圣旨颁下,判她秋后处决,由他亲自监斩。他不止没能救她,甚至还要亲手送她踏上黄泉。 他最后一次去大理狱里探她,已瘦得不成人形的她笑着与他拜别。 “北安叔叔,我不怪你。你尽力了,谢谢。”她仍按从前的叫法称呼他。 他长她八岁,不过因为与她父亲是同僚之故,她一直都唤他“叔叔”,而今,他这做叔叔的明知她含冤却未能还她清白,她虽不怪他,他却怪自己。 进大理寺之前,他曾对自己说,绝不错放一凶,也绝不冤枉一好。而今,她成了这他这辈子唯一冤枉过的人。 ———— “大人,时辰到,该行刑了。”同来的大理寺正徐昭附耳轻道。 寻常死囚盖由寺正监斩,可这秦婠夫家定远候府的老太公昔年随大安太/祖皇帝征战天下,受封为候,并领丹书铁券,爵位世袭,荫蔽后人,到秦婠之夫沈浩初手上已是第三代。秦婠为堂堂定远候夫人,有朝廷诰命在身,故由卓北安亲自监斩。 “咳。”卓北安嗽起,抬头看了看天空。 午时三刻,日正当空。 他一手捂着唇直咳,一手从签令筒里抽出火签,手臂虚悬半空,迟迟未将签令掷下。 身后的刽子手就位,秦婠瑟瑟抖起。 那碗断头酒壮不了她的胆,这一刀若干脆利落,倒也罢了,若是这刀钝上几分,那她岂非变成那砧板上砍不断的骨肉? 她怕死怕疼。 刑场的天空不知几时阴沉下来,风呼号啸吼着卷着败叶浮沙刮过,迷人眼眸,不过片刻竟降下暴雨。 “行刑。”堂上坐的人咬牙将令签掷下,浑身已被雨浇透。 斩令掷地,长刀冷刃挥下,血色融雨,溅落污泥。 他却与她同时倒下。 银电劈过,天地如同恶鬼裂云。 秦婠斩首之日,名满大安的卓北安因先天心疾,与她同日而亡。 ———— 黄泉路长,阴间凄冷,秦婠浑浑噩噩前行,不知是漂是走,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些声音,像坊间妇人的碎语。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她讨厌“毒妇”这词。 从她嫁入沈家起,这个词似乎就变成她的烙印。 可她双手空空,却未曾做一件伤天害理之事。 秦婠不甘,越听越烦,捂着耳蹲下,尖锐叫起。 可意料中的声音并未响起,四周的碎语却淡了,良久,她松手抬眼,看到前方无尽虚空之间,有个人跪着。 背影挺拔,长发披爻,有些熟稔。 她听到他说:“若能重生,我愿择命而归。” 她不解,脚下却忽塌陷,四野黑去,她沉入混沌。 ———— 人如蜉蝣,溯世而存。 世有《蜉蝣卷》,书尽两世歌。 这一世重生,也不知会成全谁的求而不得……   ☆、山海盛事(下)   天家赐婚旨意既下, 霍锦骁无法再逃, 只能乖乖呆在兆京。婚期很快议定,六月十二, 就在太子登基大典后一个月。因着这两件事,整个京城的贵圈就像水入油锅般沸腾了,每日往晋王府递送的帖子雪片似的飞, 一大半都是京中诸府女眷邀请她去参加什么花会诗会。   霍锦骁不耐烦参加这些, 通通拒之门外,就只去宫里见了太子妃姜桑梓和三公主霍熙平,再来就是拜见几位舅舅, 见见堂表兄弟姊妹。她外祖、前工部尚书俞宗翰两年前病逝,如今俞府已由俞章敏当家,也已年近五旬。接任俞宗翰之位的,正是她的表舅徐苏琰, 她母亲俞眉远娘家唯一还在世的兄长。   马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在兆京的街巷间慢悠悠驶着。   “那里,是镇远候府。”俞眉远掀开帘子, 指着不远处宅子道。   霍锦骁看到朱红大门外的一对石狮威风凛凛守着。   “那原来是靖国候府,也就是东辞他父亲的府邸, 后来他父亲犯了事,满门被灭, 皇上就将府邸收回赐给了镇远候姜梦虎。如果没有那场叛乱,东辞应该在这里长大,学文习武做个世子。”俞眉远目光飘得远, 人生匆匆数十年,而她活了两辈子,爱恨已远,所有的过往也不过掌中流沙,慢慢从指缝里流走,不知哪一年会被她彻底遗忘。   “娘,您与东辞父亲……”霍锦骁小心翼翼地问道。过去的事,她只知道些轮廓,长辈们对此讳莫如深,这是她唯一不敢问父母,也不敢问东辞的事。   “想听?”俞眉远捏了下她的鼻尖,“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   故事一讲就是半日,霍锦骁的唏嘘才刚起个头,马车就停了。   霍锦骁从马车上跳下,再扶母亲下来,问道:“娘,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们的马车停在俞府对面的宅院外头。   “来看你的嫁妆。”俞眉远言简意赅。   “我的嫁妆?”霍锦骁纳闷极了。   俞眉远拉着霍锦骁往里走,宅子的门已被打开,门口候的人穿金银杏纹的褙子,梳油亮的头,笑得温柔。   “馨姨,这些年辛苦你照管宅子了。”俞眉远一见她便格外温和。   “王妃说得哪里话。”周素馨却抹抹眼角,眼眶通红,她是俞眉远母亲的陪房,从小看着俞眉远长大,感情非常人可比,“这位就是永乐公主?”   “你叫她锦骁吧。”俞眉远扶着周素馨进园。   “馨婆婆。”霍锦骁乖巧唤人。   “使不得。”周素馨忙摇头,目光却不住地望着她,“真像……像王妃小时候……”   俞眉远笑了笑,和她叙了几句家常,便转而朝霍锦骁开口:“这个园子和对面的俞府原是东西两园,全是俞家的产业,我出嫁之时,父亲把这个园子作陪嫁给了我。当初我在京城所有的陪嫁,都在这里面,还有从你十岁开始,我就让馨姨替你在京中置办的嫁妆,也全都放在这里了。”   俞眉远幼时失恃,没有母亲替自己操持这些,所以她出嫁时嫁妆虽丰厚,却都是现打的东西,值钱是值钱,但失之精巧。嫁妆这东西,还是要早早准备的好,譬如一张拔步床,若想找好料子,再算上打造时间,没个两三个年都出不来。   “……”霍锦骁怔怔看她,显然没能缓过神。   园子很大,打造得很别致,因为没有住人,她的嫁妆直接堆在了各园的屋子里,别的不说,单是那一套五罩的楠木漆彩凤麟拔步床与整套的妆奁柜椅,其精致程度已叫她瞠目,其他东西就更别提了,田契铺面一样不少,这些还只是她母亲的。她父亲那头另算,再加上宫里替她备下的嫁妆,她几位舅舅送过来的礼……她十根手指头算不过来。   她知道父母手里银钱宽裕,但也从没想过宽裕成这般地步,毕竟从小到大她虽不愁吃穿,但饮食起居也没比普通人矜贵多少,她对这园子的价值没有概念,只在心里想着,这么大一个园子,又在天子脚下,那能折成多少艘船,供燕蛟过活多少年?   “这几年你与东辞走得不易,那孩子因为父亲的关系受了不少罪,云谷对他有愧,好在苦尽甘来,你们可要好好的。”俞眉远拉着她的手,细细地叮嘱。   “娘。”她忽然环住母亲的脖子,舍不得放开手。   ————   霍锦骁这厢忙坏,魏东辞那头也没落个清闲,每日只做一件事——筹备婚事。   安乐候的爵位原属长宁长公主的嫡子左一江,五年前左一江回了苍羌为王,已经不可能再回大安,这爵位和府邸便空置下来。皇帝将此爵位赐给魏东辞,有几层含义。一来是谢他平定东海之功,二来也是让他有个好身份能迎娶霍锦骁,三来这安乐候原就是虚爵,空有名头,并没实权,最适合魏东辞。   天家行事从来诸多斟酌。   ————   天元二十五年春,太子霍翎登基为帝,改年号天元为祥安。   登基之日,太子妃姜桑梓接掌六宫金印,同日册封为后,戴九瞿凤冠、着凤袍,与天子同登天坛祭天。   六宫独尊一人,新帝未纳一妃一嫔。   ————   祥安元年,六月十二日,大吉。   永乐公主大婚。   因有公主之名,霍锦骁从宫中嫁出,提早三日便搬进昔年霍铮所居的昭煜宫。   她的大婚,由新帝霍翎亲自主持。   七瞿凤冠、彩凤霞帔,盛装而出——   十里红妆铺就山海盛事,一生只这一次。   十八年风雨,再浓的情,也只如细雨,润物无声,不为外人道。   ————   咻——   烟火腾空,在黑夜炸出华丽星芒,观礼的宾客发出阵阵欢声。   魏东辞拥着霍锦骁站在九霄阁的最高处,看这一夜烟火繁华,空气中传来浓重的烟火气息,乍亮的光芒将楼阁下围着的宾客的脸庞照得明明灭灭。   来的很多人,都是江湖的朋友。   离了皇宫,婚事便由他们作主。   不期然间,有张脸被烟火照亮,霍锦骁一怔,朝阁楼外探去,头上珠玉晃出清脆声音。   “怎么了?”东辞问她。   “我好像……”霍锦骁不太确定,“看到阿弥了。”   “按你的吩咐,燕蛟负责了这次东海朝贡之事,不过来的是丁铃,她没说巫少弥有跟来。”东辞拉回她。   光芒已去,楼阁下的人又隐入黑暗,烟花再起之时,她找不到熟悉的人。   “可能我眼花了吧。”霍锦骁回身,倚入东辞怀中。   ————   一夜烟花重,不过天明清。   第二日,安乐候府的下人迟迟未见新主子起身,到了晌午方前去唤人。众人在屋外唤了几声,不见屋里有人搭理,宫里派下来的教管嬷嬷不高兴,便亲自推门——   新房之内,早已空无一人,只剩燃尽的龙凤烛。   ————   兆京城郊的官道旁,两人牵着马缓步行着。   “还不肯说要带我去哪?”霍锦骁挑眉望东辞。   嫁衣已除,她仍旧一身素简打扮。   “南疆,苍羌。陪我去找个人。”东辞将手里的野花插/在她髻间。   她抚抚鬓,笑出妩媚颜色:“找谁?”   “云照,原来的苍羌国师,把我从蛊虫窟里救出来的人。”东辞道。   霍锦骁步伐一停:“找他做什么?”   这个人,她听说过。那天她母亲与她说起二十几年前的旧事曾提及这个人,如果她母亲没有料错,这个人是当初让东辞父亲与她母亲重生之人。   身怀大能之士。   “知道重生吗?”他问她。   她点点头,虽是一知半解,但她并不陌生。   “你母亲,我父亲,还有前苍羌王扶澜,两国之后姜桑梓与江善芷,都曾因此人改命,不是重生就是易魂。你不觉得奇怪?他在救我之前,也曾问我可愿重生。”东辞斟酌着字句向她解释。   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三言两语很难说清。   “所以……”她蹙了眉。   “其实在接东海之事前,我就已经找左一江着手调查此人。此人全名穆云照,在苍羌辅佐扶澜多年,据说极擅巫蛊之术,但年岁与来历均无法考,且容颜十年如一日从未改变。这么离奇的事,江湖上应该有传闻才是,所以我四年前就在三省散布消息说要寻找此人,前几天,才有确切消息传回来。”   “你找了四年,前几天才有消息?”霍锦骁神色渐凝。以魏东辞如今地位与人脉,连他都要花四年去查的人,必定十分棘手。   他点头:“此人在三十八年前,掘开了南疆巫氏一族的圣坟,将巫家圣女的尸体盗走。”   “巫氏一族?”她越听越糊涂。   “巫氏起源于东海,原是海上化外之民,传言身负秘术。后来不知为何族中分裂,巫氏一族一半进入陆地,辗转流落南疆,另一半则继续留在了东海,被后人称作东巫与南巫。被盗走的是南巫圣女巫广夜的尸体,盗墓的时间,正是巫广夜葬下后的第七日。”   “等会,你说……巫氏……姓巫?”霍锦骁想起巫少弥。巫这个姓,很罕见。   “你徒弟,可能是东巫后人。”东辞替她说完。   “……”霍锦骁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沉默半晌才问,“那我们为何要找穆云照?”   “因为他在找可以重生的人。他找上我父亲,找上扶澜,找上我,最先问的问题,都是重生。不过到目前为上,据我所知,只有我父亲与你母亲是重生的,姜桑梓与江善芷因为扶澜的关系只是易魂。我不知道他到底有何目的,但他肯定在找下一个重生的人。”东辞拉起她的手,认真道,“小梨儿,你想没想过,如果没有我父亲与你母亲的重生,我和你都是不存在的。换言之,重生便是逆天改命的事,于不幸之人或者是幸事,但对其他人而言,也许并不公平,因为会改变太多。如果有一天,有人重生回去,又把曾经的一切抹除,那么我和你呢?可能消失,可能分开,可能永世为仇,也可能我们的这一生,已经是被人改过的轨迹,我不希望你我的命运捏在别人手里可以随意涂改,所以我想找他查清楚这件事。”   “况且……”他话锋一转,“我一直觉得这几件事和我们是有牵连的。你外祖母娘家徐氏,祖上从事盗墓,并非正经商人,而徐家送给你外祖父的那盏往音魂引,正是南巫镇墓之物。我怀疑当年协助穆云照盗墓的人,是徐家先祖。”   往音魂引二十多年前在桑陵之役中被她母亲遗失,灯中蛊王魂引不知为何又落入穆云照之手,最后拿来救了他。   被他这么一分析,事情越发复杂,霍锦骁攥紧缰绳,神色逐渐凝重。   “你想如何找他?去南疆吗?”   “先去南疆,再去东海,除了要找穆云照之外,还要找到下一个被他挑中重生的人。”魏东辞牵起她握紧的拳头,淡道,“放松些。”   “去东海?寻找东巫?”她不解东海和下一个重生的人有何关系。   “东巫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我只是怀疑下一个重生的人可能在东海。”东辞说着忽然停顿。   “你为何会有此怀疑?”她问道。   “小梨儿,你可知,不是所有人都能重生的。只有执念最深的人,方可聚执念改写轮回,这一切必须在此人生前最失意之刻进行,他死后才会重生。而他的重生,会影响周围所有人的命运,当初你的母亲就被我父亲影响了,以至整个大安朝都受到波及。所以他也在找具备重生资格的人,而东海最后一场战事爆发之前,有人在石潭见过他。”东辞慢慢地引导她思考。   “他也进了东海?如果不是为了东巫,那是为了找重生的人?执念至深之人……”她沉吟着。   整个东海,执念最深的那个人,在她的记忆里——   “东辞,你该不会想告诉我,穆云照看中的人是……”   “应该是他。”东辞点头。   “……”霍锦骁忽然不知该喜该悲。   “小梨儿,你记住,在我们知道穆云照的打算之前,这个人一定不能死,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保着他的命。”   东辞的手紧紧一握。   生或死,从来不是结局。   ————   东海,荒岛石洞。   幽深漆黑的洞中只有窄小洞□□进的些许光芒,洞里潮冷,石壁上的水一滴滴落下,发出单调的嘀嗒声,像心跳般。   分明已是入夏季节,东海早就热了,可这洞里还是阴冷如冬。   “阁下是何人?”沙哑声音响过,略有些清嗽。   说话的人靠着石壁坐着,抬头借微弱的光芒打量站在洞中央的两个人。   一男一女,男人穿着薄薄的广袖白袍,长发半绾,容颜清俊,似玉琢而成,又如云光曦照,反观其后跟着的女人,一模一样的广袖白袍,容色虽美却如冰刻,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墨玉似的瞳眸眨也不眨,就像一尊活着的尸体。   “在下穆云照。”他报上名姓。   “怪力乱神之事,我从来不信。”地上的人头朝后一仰,懒懒斜去。   他人都没死,就要他重生?简直无稽之谈。   想着穆云照刚才说的话,他无动于衷。   “无妨。此物赠你玩耍吧,巫氏秘法,以血养之,聚执念而改,或能逆转轮回,我也没试过。”穆云照一笑,便如清风明月。   他接过穆云照手中之物——十八子佛珠,珠上佛头是狰狞苦面,如浮屠地狱苦苦众生。   “不过,即便你异魂而归,也不见得就能得偿所愿,世事往往出人意料,有时候就算你愿意付出最大的代价,却未必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你可要记住,若是败了,你的生魂,就是她的食物。”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最后开了个脑坑,这个伏笔是从《出宅》一直跟到《锦枭》的,如果这个系列还会有下一篇,那肯定就是这个关于反重生的故事。再来就是巫少弥,最早的设定里面,他本来另外有条线是搭着云照的,不过考虑到文章篇幅太长,所以被我改了。这条线一写又是几十万字,还是另外开文吧。 没看过前两篇的同学,可能看不太懂最后这段,那就以前半部分为结局?或者……抓结局重点。 所有番外更新时间不定,不必等着了。 非常感谢各位的陪伴,这篇文的数据不理想,对我来说,支持写下去的动力只有两个,数据金钱和评论,这篇文嘛——数据金钱是差的,但是评论大出我意料。 这个文的评论是我写的所有文里面数量最多,质量最好的,所以,谢谢你们陪我。 男主之争从开篇一直延续到最后啊,不管你们爱哪个,恨哪个,我都感谢你们。 我的习惯,开文第一章和最后一章,肯定发红包的,这个文也不例外。开文发红包,是想知道谁在最开始就陪我,结束的时候发红包,是想知道谁陪我到最后,所以小可爱们,文章已经结束,不要潜水了,让我见见你们。48小时内本章的评论,我都发红包,聊表谢意,祝安好。 无聊的话可以看《悄悄等到你心动》,一个短小简单的甜宠文。 或者等《蜉蝣卷》,虽然开坑时间未定,哦对,这个文是新的系列,跟这几篇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了,唠叨完毕,再见! 本书由 徐小冰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