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图书由布~ 为您整理制作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下载请在24小时内删除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购买正版书籍 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锦绣芳华》 作者:九月轻歌   ☆、第001章 元熹五年,秋。 西域,霍府。 落日熔金,烟霞璀璨,迤逦光影笼罩着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 前段日子,府里出了一档子事:一向习武成痴的四夫人顾云筝病了,而且这一病就是多日卧床不起。 顾云筝是霍天北的结发夫妻。 霍天北袭定远侯爵,任西域总督,更是如今霍府的一家之主。 按理说,顾云筝病倒,该是府中人人重视的事情,却偏偏,除了正房的下人,无人在意,连谈论这话题的心情也无。 此刻,丫鬟春桃、秋月站在抄手游廊下,低声谈论。 秋月忐忑道:“将养了这么久,还不见好。夫人不能就这么……撒手走了吧?” 春桃瞪了秋月一眼,“胡说什么呢!夫人不过是摔了一跤。” 秋月怯懦地道:“可、可侯爷命格克妻啊,夫人本是武艺高强,若不是因着侯爷克妻,夫人怎会无故摔倒,陷入昏迷……” 春桃不耐烦地摆摆手,“住口!整日里就是这些丧气话!”随即秀眉轻蹙,语带愁闷,“太夫人、侯爷都是不闻不问,这也罢了,太太也不过来探病……”末了转入室内,到了千工床前。 卧在床上的顾云筝眉心轻蹙,“出去。” 春桃默默退出,连日来萦绕于心头的狐疑更重。夫人是少见的武痴,自幼对何事都不上心,话少,语气呆板。自从卧病休养之后,语声未变,语气却是寒凉之至。那双原本懵懂无辜的美眸,如今流转着潋滟光芒,目光冷冽如冰。最重要的是,夫人问过她不少奇怪的问题…… 顾云筝抬眼望向承尘,眸色转为黯沉,慢慢盈满痛苦、绝望。 谁能料到这一日,一梦醒来,时光已是两年后,变成另外一个人,往日记忆都在,家人、荣华却已随时光消亡。 她本是镇国将军云家女,能文善武,誉满京城;父母宠爱,手足相亲。那时总觉人生无憾,无从料想那场生涯不过是昙花一现。 最后的记忆也是秋日,元熹三年的秋夜。她被满脸惊慌的丫鬟摇醒,说是圣旨到了将军府,府中怕是要出大事。她很想起身,却是周身无力,勉强坐起来便又倒下,之后意识陷入混沌…… 后来发生的事情,她是从春桃口中得知—— 那道圣旨是将云家满门抄斩,诛三族。随圣旨而去的是,是千名精兵。 春桃复述了听来的传言——人们都说,那一夜的镇国将军府,真正的血流成河。 春桃还对她叹惋:“原本人们都以为,云大小姐能文善武,能逃出将军府,躲过这滔天大祸,却没想到,那日云大小姐昏睡不醒,轻而易举被人杀了……” 的确,轻而易举就被人杀了,身死换来的,不过是旁人几句唏嘘。 她不愿相信,几次验证,结果相同。 这段时日,她被这噩耗打垮,剧痛侵袭至骨髓心扉。 试着习惯与痛苦相伴之后,想到现状,是沮丧,是更深的绝望。 如今她是六品官之女顾云筝,霍天北之妻。出嫁前名不见经传,出嫁后是武痴的消息散布至西域各处,无人不知。 霍天北其人,她从未见过,却不陌生。 定远侯霍家,世袭侯爵,几代荣华。原本定居京城,十二年前敌国西夏屡次入侵西域,老侯爷奉旨赴西域任总督。后因战事不断,举家定居西域。 在霍天北之前,霍家是名扬天下的忠烈之家。 自从霍天北袭侯爵任西域总督之后,霍家在世人眼中,已是亦正亦邪。 按现今年份算,是六年前,西夏国发兵西域,年仅十七岁的霍天北奉父命率兵杀敌,一路将敌兵驱逐出境,更乘胜追击,拿下敌国两座边城。 霍天北因此扬名,此后屡建战功。在老侯爷去世之后,朝廷选拔不出比他更适合镇守西域的将领,他就成了下一任总督的不二人选。 人如霍天北,对于她这样的人,原本只有钦佩敬重。 可在之后一次战事中,五百精兵因出袭失利,霍天北竟下令全部军法处决。这样对麾下将士无一丝仁心的人,实属异数。 再有,她堂姐被指婚给霍天北,抵达西域境内时,竟下落不明,婚事由此作罢。之后,又有高门女远嫁西域,在远嫁途中出事——这一个却非无下落,而是身死。 在这之后,霍天北克妻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得天下皆知。 而顾云筝反感霍天北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些。 因为她堂姐始终生死无果,事情太过蹊跷,云家自然要与霍天北讨个说法,霍天北却是漠然以对,连个回话都不给。 在那之后,霍天北扩张兵力,引得朝廷官员疑心他有为来日谋反屯兵的野心,她父亲是其中之一。几人上奏皇上,却不料,朝廷竟有三名阁老齐齐站出来为之辩驳。这引发的结果,是上奏之人无一幸免被皇上惩戒,各挨了三十大板。 那次要了她父亲半条命,云家与霍家的仇也结深了。 如果没有那番腥风血雨,如果她还是云筝,与霍天北相见的话,唯有剑拔弩张。 讽刺的是,她竟成了霍天北之妻,而且处境堪虞。 院中一些下人以为她已病得起不得身,筹谋着寻找新差事之余,把她房里往日是非当笑话讲—— 例如这门亲事是太夫人做主,成婚当夜,霍天北都不曾回房就寝,至今时今日,也只来过三两次; 例如在她进门后,太夫人先后给霍天北添了三房妾室,霍天北没让妾室给她敬茶,对妾室也是不闻不问,连她们住在何处都不知; 例如太夫人知道她的喜好,只由着她潜心习武,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去; 例如顾太太也是奇得很,大事小情都只听从太夫人吩咐,由着她被霍天北冷落…… 例如这些事都因她不争气,太夫人又是老侯爷的继室。 种种相加,足见身体原主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可对于如今的顾云筝而言,这样的情形并非坏事。若是被霍天北青睐,于她才是真正的灾难。 云家覆灭,身在西域的人不曾听说原由,只知皇上获密报,且有证据证明云家与敌国互通书信、蓄意谋反,另外还有一件不能公之于众的滔天大罪,从而使得皇上大怒,下了灭门旨意。 那个向皇上弹劾云家的人是谁,无人知晓。 鉴于家族宿怨,顾云筝不能不怀疑霍家。 她此刻最应该做的,是振作起来,返回京城,设法查清家族惨案真相,而不是留在这里。 思及此,她忽的坐起身来。 恰是此时,春桃前来通禀:“侯爷带着大夫过来了。” 顾云筝又躺回去,她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位名义上的夫君。可如果他就是处心积虑谋害云家的人,就必需要见上一见,省得日后不知仇人真面目。 大夫先过来把脉,并非以往那一位。 把脉之后,有男子身影出现在屏风后,问道:“怎样?”语声清朗,透着淡漠的凉。 大夫恭声回道:“禀侯爷,夫人并无大碍,将养几日就好。” 霍天北。顾云筝望向屏风,颀长挺拔身影隐约可见。 “那就好。”霍天北无意再往下听。 大夫告辞。 片刻后,霍天北缓步转过屏风,走入顾云筝视线。 真正的美男颜,能让华厦黯然失色,亦能让陋室蓬荜生辉。 顾云筝不论情愿与否也要承认,霍天北就是这种人。 虽然这封疆大吏不知何故穿了一袭黑色箭袖布袍,衣袂还有几分破损,却似一道炫目的光,让室内一切莫名亮丽几分。 浓眉微扬,似经妙手修饰。双眼神光充足,双眸似是浸染了寒星光芒,眼波微一流转,便漾出锋利迫人的光芒。双唇弧度完美,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气度尊贵优雅,又显得落拓不羁。如此矛盾,融合在他身上,竟也不会觉得突兀。 顾云筝着实没想到,这亦正亦邪的男子,有着无一丝瑕疵的俊颜。 皮相最是容易迷惑人的眼和心。她垂下眼睫,闭目养神。 霍天北走到千工床近前,先是环顾室内。 上一次来正房,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不记得了。这间寝室,他是第一次步入。 这段日子,前来为她诊治的大夫是信得过的,总说她无事,她却总是卧病不起。觉得蹊跷,只好过来看看。 之前曾怀疑,这武痴开了窍,在人怂恿下和他耍心计。他也就过来看看,辨出情形好做定夺。 敛目看向千工床,床上的女子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并无病态,此刻正在闭目装睡——还如以往,不愿与他讲话的样子。 霍天北转到南面的椅子落座,打破沉默:“大夫说了,你并无大碍。”这时的语声,透着漫不经心。 顾云筝嗯了一声。 “既然死不了,因何卧病不起?” 本性使然,顾云筝险些就带着敌意瞪向霍天北,随即便是心头一黯。 她不再是云府嫡女,如今是任人轻视冷落的顾云筝。 计较这些所为何来。 她若能如愿离开此地,余生自当为家门讨回一个公道。 她若不能如愿,不会由着谁轻慢自己。 她若不好过,谁也别想安稳过活。   ☆、第002章 暮光降临,萧飒夜风拂过窗外花树,带出一阵阵沙沙声响。 霍天北已离开。 他刚走,三位姨娘便过来问安了。这么久都不曾晨昏定省,今夜前来目的为何,太过明显。 顾云筝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命丫鬟打发她们回房。 春桃将一张小炕桌搬到床上,又奉上饭菜。 饭菜可谓色香味皆无,只有粥汤还算可口。顾云筝没有胃口,每餐饭一碗粥了事,也就不做计较。 春桃过来询问:“夫人,今夜也不要奴婢值夜么?” “嗯,你只管回房歇息。”顾云筝没有让下人在寝室值夜的习惯,如今每日心乱如麻,就更不会允许有人在面前了。 夜阑人静时,顾云筝披衣下地,在寝室内随意翻找。 在一个檀木小匣子内,她找到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一些散碎银两,走到妆台前,又看到了一副黄金耳坠、一个黄金镯子。 她想尽快踏上前往京城的路,自然要备下盘缠。虽是这样的本意,看着手里这点东西,还是觉得日子太拮据了一些。 要离开妆台时,她抬眼打量镜中人。 镜中人容颜清丽如兰,不染世间尘埃的干净纯美,长发如流水般倾泻在胸前。 最初在镜中看到的时候,虽然因为骇然来不及细看,却记住了那份懵懂无辜。如今换了她的心魂,目光流转的是她的性情、她的悲喜,便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有所不同。 顾云筝又寻来一个荷包,将找到的东西妥当的收起来,随即熄灯歇下。 翌日清晨,顾云筝早早唤人服侍自己更衣洗漱。 梳妆时,顾云筝低头看着衣饰,险些嫌恶地撇嘴。紫红上衫,银红综裙,大红色绣鞋,哪个颜色都不是她喜爱的,这样的搭配她也怎么都看不出好。 幸亏是无心留在这里,否则,她可真有的头疼了。 用罢饭,顾云筝起身向外,对春桃道:“我没事了,你陪我去习武场走走。”春桃是陪嫁丫鬟,她也看得出,在这院子里,只有她与秋月最是记挂她安危,让她们两个在身边服侍的时候就多一些。 春桃应声称是。 走去习武场的时候,顾云筝觉出了这具身体功底深厚,脚步声微不可闻,眼力耳力也比原来的她要好。 原来的她虽说也是身怀绝技,在十二岁之后,因母亲身体每况愈下,需要长期将养,她便学着主持中馈,帮母亲打理内宅,习武的事便搁置下来。 顾云筝双手交叠,通过手上薄茧,判断出这双手练习剑法、箭法时最多。 一面走,顾云筝一面和春桃闲聊,“这次大病了一场,许多人与事都不记得了。日后你留心帮衬些。” “奴婢谨记。”春桃说完,笑了笑。夫人这么多年来都是活得云里雾里,记得的人与事本就不多。 习武场设在后花园东北角。春桃带路之下,顾云筝走进一间宽敞的屋宇,室内陈列着兵器、暗器、弓箭等等。 春桃要转去里间,“夫人,去里面换练功服吧?” “不用。” 顾云筝拿起样式古朴的长剑,看了看便放下,转而取过弓箭。 云家有一套祖传的剑法,她也不会别的招式,被人看到便是破绽,所以只能选择弓箭,试探身体的功底。 看着弓箭,顾云筝想到儿时随父亲、哥哥去打猎的情形,眼睛酸涩难忍,险些落泪。 失去的亲人的殇痛就是这样,会在每一个不其然的瞬间,似利刃一般滑过心头,带来深重尖锐的疼。 顾云筝转去外面,见场地空空荡荡,没几个下人,用明知故问转移心绪,“府中别人都不来此地么?” 春桃先是一愣,随即才道:“原来二爷、三爷、侯爷每日前来,但是,太夫人做主让您来此地练功之后,他们就再不涉足——夫人,这些您都不记得了?” “我说的是近期,没把话说清楚。”顾云筝也只能借此遮掩,“再者说,我便是不记得,也不稀罕。”语毕,转去练习箭法。 心魂已更换,可身体诸多本能已经形成,一举一动自有章法。 箭支连中靶心,箭法精准得超出了她预期。顾云筝试出深浅之后,便无意再逗留,丢下弓箭,返回正房。 回到房里,顾云筝洗了把脸,随即吩咐春桃:“去给我挑一身素净的衣服。” 春桃称是而去,片刻后却是取来了数件衫裙,惭愧地道:“平日都是夏莲选好衣物送到房里,奴婢也不擅长这些,只好烦夫人亲自挑选。” 顾云筝边选衣服边问道:“夏莲……似乎是太夫人派到正房的?” “是。” “怪不得。”顾云筝猜测,夏莲的职责就是变着法子把自己打扮成丑八怪。这种人,她不留在此地也就罢了,若是留下,不出三日就会打发出去。之后,她选出一套莹白色衫裙,“再去找一双颜色素净的鞋子。” 春桃称是而去,旋踵取回一双莹白绣云纹鞋子,服侍着顾云筝穿戴齐整。 用罢早饭,春桃笑吟吟取过几册剑谱,“夫人是看剑谱,还是去习武场?”打量一下顾云筝的脸色,又建议道,“要么您还是再静养几日,身子将养好才是正理。” 不是看剑谱就是习武,人的日子原来可以过得这般单调。顾云筝叹服,随即摆摆手,“你下去吧,我歇一会儿。” 眼前有人的时候,顾云筝难过,眼前没人的时候,她整颗心似被油烹,更难过。 勉强熬到午间,顾云筝吃了几口饭,询问春桃:“我想回趟娘家——” 春桃却为难地道:“可是太夫人与侯爷都不会允许,最多是让太太过来看看您——要奴婢去通禀太夫人么?” 用回娘家为由离开的计划就这样成了泡影,顾云筝烦躁起来。 放下碗筷,顾云筝带上昨夜收起来的荷包,又去了练功场,没让人随行。 转入更衣的房间,看到几套衣物,都是黑色箭袖及膝上衣、黑色中裤,另有两双黑色小马靴。 换上衣物、马靴,她以练习骑射为由,命人带来一匹骏马,决定硬闯出府。 稍稍消化了炽烈的殇痛,接受了最为残酷的事实之后,汹涌而至的是心焦如焚。她已不能忍受,一刻也不能再停留,不去考虑任何行径的后果。 午后的习武场,只有两名小厮没精打采地坐在树荫下。 顾云筝上午过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东侧一道侧门。她寻了个借口将两名小厮打发去了前院,随即牵着马直奔侧门。 马蹄声使得正在打瞌睡的看门家丁睡意全消,站直身形,回身就将虚掩的门关了起来。末了他才躬身行礼,“夫人……” “闪开!” “夫人想离府的话,容小的先去通禀太夫人、侯爷一声……” 家丁话没说完,顾云筝已出手狠切在了他颈部。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当即昏迷不醒。 她想离府,也只有回娘家一个借口,可那是不被允许的——若非如此,她何必硬闯。 牵马走出侧门,入目的是一条南北向小路,东面则是辽阔原野。秋风拂动着半人高的枯黄草木,织成一幅苍凉豪迈之景。 四下环顾,顾云筝打马向北,到了横贯东西的大路上,往人烟荒凉的西方而去。只有先走出霍天北眼界,才能奢望返回京城。 她知道,这么做必然会连累一些无辜之人。只是,至亲都已惨死,她还能在乎谁的安危。 离霍府越来越远,顾云筝慢慢放松下来。可片刻之后,便见远方一列轻骑带着烟尘而来,大约五六十人。 因为相隔太远,这些人又皆是身着黑衣,让她对他们的身份无从辨识。 只是,那般骁悍的气势,隔得再远也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顾云筝疑心他们是霍天北麾下官兵,更疑心他们是悍匪。 不论是什么人,她都是寡不敌众,应该尽快绕路避开。是因此,骏马即刻离开大路,四蹄踏入旷野。 事实上,一列轻骑是霍天北与部分友人及数名得力手下。 此刻,霍天北的贴身小厮徐默道:“那匹马是我们府中的,那女子——似是夫人?” 霍天北也正望向远处骏马上那道身影,不大相信顾云筝会只身离府。那女子是活得比他还无情兼无趣的人,心里只有习武二字,相传对亲人都视而不见。这样的人,离府是为何事? 又凝眸细看两眼,霍天北打个手势,“拦下!” 于是,策马疾行的顾云筝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哨声,随之发生的,是胯|下骏马一声嘶鸣,转头就向那列轻骑奔去。 那列轻骑也正极速趋近。 顾云筝极力带住马,心也悬了起来。 之前因为轻骑人多,也无心思打量。此刻随着距离拉近,她一眼就看到了昨日才见过的霍天北。又回眸望向来时路,无人来追赶。 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是用鸣镝箭报信,霍天北也不能这么及时地出现。此时与她迎头相遇,必是偶然。 是以,顾云筝能够抱怨的,也只有运气太差。 霍天北命随行之人留在不远处,独自策马到了顾云筝近前,不耐地问:“去何处?” 顾云筝比他更不耐烦,“四处走走,再回趟娘家。” 这答案让霍天北很是不悦,语声虽低,语气却变得粗暴:“滚回去!” 顾云筝本就因为打算落空懊恼至极,此时听得他这般蛮横的言辞,双眼迸射出寒芒,从牙缝里磨出两个字:“悍匪!”挑了挑眉,又轻声道,“我因何不能回娘家?你给我滚开!” 被斥为悍匪的时候,霍天北神色骤冷,听闻她的质问,漾出残酷笑意,却是不屑回答,点手唤人:“送夫人回府!”   ☆、第003章 只要与一个人挂着亲眷的名分,即便势如水火,在外人众多的场合下,也要为对方留几分颜面。否则,颜面扫地的其实是自己。 有些事不是不能做,而是不屑去做。 恰好,霍天北与顾云筝都是这种人。 顾云筝之所以压着火气回府,也是因为自知寡不敌众。否则,便是有三分胜算,也会冒险一试。 两个人策马到了垂花门外。 霍天北下马之后,冷声吩咐徐默:“调派人手去正房,日夜保护夫人。” “是!” 顾云筝回眸瞪了他一眼,愈发厌烦他了。之后就发现,方才她离开好像没有发生一样,内宅很是平静,路上遇到的下人的惊讶,完全是因为她与霍天北走在一起。 霍天北步履悠闲地走在后面,看着前方那道窈窕却显得暴躁的身影,心头狐疑更重。 这女子他便是不闻不问已久,只见过三两次,却不妨碍他了解她一些性情。而今日种种,她分明要显得比他还易怒、咄咄逼人——着实的可气。这意味的是什么?往日那样呆板无趣的性情,是她刻意做出的?有必要么? 顾云筝走着走着,想起自己连路都不认得,不确定哪一所院落是自己住处,因此慢慢放缓脚步,回头问了霍天北一句:“跟着我做什么?兴师问罪?” 霍天北没接话,丢给她一个“废话”的眼神。 顾云筝的脚步更慢,随着他回了正房。 抄手游廊里,霍天北的三房妾室正在与惊慌失措的春桃、秋月说着话。 春桃、秋月看到顾云筝,神色立时鲜活起来,再看向霍天北的时候,便显得惶惑不安。与三位姨娘一同到了厅堂门外,行礼见过顾云筝、霍天北。 顾云筝对霍天北这些妾室毫无好奇心,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进门前冷声吩咐:“秋月,送客。” 霍天北与顾云筝的反应如出一辙,唯一不同是连句话也无。 顾云筝落座之后,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敛目看着脚尖。 霍天北吩咐她:“何时想见亲人,传话给刘管家,他会命人请你爹娘过来。” 顾云筝沉默。 “擅自离府,休怪下人对你无礼。” 这是顾云筝已经想到的事情,错失良机之后,再想离府定然不易。话说回来,这厮在西域只手遮天,在她离府后一道命令下去,她就是举步维艰。 她只是不明白今日之事是源于怎样的巧合。打量着他一袭玄黑锦袍,见衣袂上染着尘埃,她问道:“你方才是从何处返回?” 霍天北也不介意告诉她,“新得几匹宝马,出去试试脚力。”语毕起身离开。 ——回来的时候就撞到了她。顾云筝啜了口茶,蹙了蹙眉,茶不好,沏茶的人手艺更糟。 春桃问道:“奴婢服侍夫人去更衣吧?” 顾云筝点头,转去里间。 春桃已选出了不少素雅衣物,将一袭湖蓝衫裙拿给顾云筝看,得到允许后才服侍着更衣。 更衣之后,有小丫鬟在门外禀道:“夫人,不好了,徐默带着不少人过来,守在了正房四周。” “知道了。”顾云筝漫应一声。 春桃小心翼翼地道:“夫人,之前您为何离府?奴婢与秋月听说了,吓得半死。” “四下转转,以为无人理会的。” “四下转转倒是没事,”春桃提醒道,“只是,侯爷与太夫人得知,少不得以为您想回娘家。” 四下转转没事,回娘家却是忌讳——顾云筝目光微闪,“侯爷平日里有什么喜好?” 春桃认真地思忖片刻,“侯爷闲暇时,常带人出门狩猎。” “那按你看,若是我要出门狩猎试试箭法,侯爷与太夫人会同意么?” 春桃沉吟道:“侯爷……奴婢猜测不出,太夫人却是断然不会同意的。”随即,又吞吞吐吐地道,“在府里,要么有侯爷庇护,要么有太夫人眷顾,选哪条路全在夫人。” 顾云筝由此确定,春桃待自己忠心耿耿,因此勉强抿出个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 今日虽然没能如愿,顾云筝并无损失,且有所得。 她亲身感受到了霍天北极为矛盾的态度——他与她毫无情分,对她态度轻蔑,一丝尊重也无,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他却不允许她离开。 至于太夫人,对她病了、离开都不在意,甚至不曾派个下人前来询问。再加上诸多细节,太夫人对她怀着怎样的心思,再明显不过。 顾云筝之所以总结这些,是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一个从长计议的打算——她想,她可以利用太夫人,名正言顺地离开。太夫人既然能让霍天北与她成婚,应该也能让霍天北休了她。 巨大的殇痛让她完全乱了章法,冲动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来回折腾了一趟,情绪略有缓和,头脑恢复了冷静。反思之下,才知自己贸然行事根本不禁推敲—— 说到底,她平白丢掉了两年时间,根本不知京城是何情形。便是回去,也不知该相信谁、请谁相助。 毫无作为的话,不过是白费功夫。 家族横遭灭门之祸,查清元凶只是首要之事,最重要的是复仇。这根本不是她一人能办到的,更何况还背着霍天北之妻的头衔。 需要面对的事情、做出的筹谋太多,还是先沉下心来为好。 是以,顾云筝转而吩咐春桃:“给我备一碗安神汤。”好生睡一觉,头脑才能冷静下来。 春桃笑着称是。 安神汤送到面前时,夏莲径自走进门来。 顾云筝有些不悦,这也太没规矩了。 夏莲屈膝行礼,恭声道:“夫人,奴婢是来请罪的。定是奴婢粗手笨脚,夫人才不再让奴婢打理您的穿戴了。”说完话,眼角瞥过春桃,想着这两日定是这小蹄子无事献殷勤,才让她丢了差事。 顾云筝目光微闪,轻轻摇头,“你多心了,我并没这意思,方才正要命人唤你来说话。” 夏莲面上一喜,随即便是狐疑。夫人怎么从头到脚都似变了个人?就连说话都是语调温和不急不缓,不似往日毫无起伏更无情绪。 顾云筝又道:“今秋我穿过的所有衣物、绣鞋,你命小丫鬟取来给我看。” 夏莲虽是不解,还是照办了。 小丫鬟将诸多花花绿绿的衣物、绣鞋放到临窗的大炕上。 顾云筝对夏莲道:“衣物、绣鞋如何搭配,你定然还记得,此刻便一一拿出来搭配好。我不记得了,今日便要辛苦你。做完这些,有赏。” 夏莲很是意外,自从夫人进门后,阖府下人就没一个被打赏。今日不论得到多少赏赐,说出去也是很体面的事,思及此,慌忙称是照做。 顾云筝接过安神汤,慢吞吞地喝着,喝完时,夏莲也做完了手边的事。她细细看了一阵子,和声道:“做得很好。这些衣物就赏给你了,只是要由春桃、秋月帮你收着,每日早晚给你送去一套。日后你也不需做什么事了,穿着这些衣物四处游走即可。”语声微顿,再说话时语气冰冷,“哪一日你不照做,我就打断你的腿!” 夏莲的神色从喜悦、期许变成吃惊、恼火,最终则是欲言又止,称是退下。 顾云筝和衣倒在床上,吩咐春桃:“夏莲若是去太夫人房里诉苦,只管由着她。” 春桃神色忐忑。虽说这般惩戒夏莲让她心里很畅快,却不亚于在跟太夫人唱对台戏。这样下去,正房的日子会不会很难捱?可夫人已非她能看透,也只得领命称是。 顾云筝思忖片刻,又道:“被褥熏香日后只用兰花、茉莉;去跟针线上的人说一声,日后只给我做颜色素净的衣物。” 眼下的衣食起居就没有一样让顾云筝满意的,而离开又摆明了非朝夕之事,那么她就尽量让自己活得舒坦些,还能惹得太夫人不悦,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因为服了安神汤,顾云筝睡得还算安稳,却没睡多久。申时,春桃将她唤醒,低声道:“太夫人请您与侯爷过去一趟。侯爷已经过来,等您一同前去。” 顾云筝蹙了蹙眉,起身下地,更衣梳妆起来,转去厅堂。 霍天北坐在罗汉床上,在翻阅一本剑谱,已等得不耐烦了。听闻她轻微的脚步声,第一反应是浓眉微蹙,抬眼看向眼前人的时候,却是目光微凝。 她绾着样式简单的发髻,头饰只银簪银钗两件,身着一袭冰蓝衫裙。款步趋近时,仪态优雅从容,目光沉静如水。 这女人是怎么了?霍天北微眯了眸子。 以往她在他眼里由艳丽繁复的色彩堆砌而成,却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此时此刻,霍天北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她,很是悦目。 但是他的感触仅此而已,且很快就将之忽略回归初衷,起身时语气很差地训斥道:“磨磨蹭蹭,哪里像个习武之人!” 顾云筝根本就不会理会,反问道:“既是不耐烦等,何不先去太夫人房里?” 霍天北看住她,“若没话交代,谁耐烦来你这儿?”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脸轻视。顾云筝的回应是扯扯嘴角,一脸嫌弃,“谁需你事先交代?” 霍天北黑了脸。 顾云筝挑衅一般扬了扬眉,漠然转身,唤上春桃,步出厅堂。   ☆、第004章 走出院落,顾云筝看到奉霍天北之命监视自己的人,暗自叹息。 原来的顾云筝沉迷于习武,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换来的结果就是无人将她放在眼里,饱受轻视。 霍天北跟上来,该交待的话还是要说:“太夫人若是问你离府之事,不需回话。” 顾云筝看也不看他,“还有呢?” “没别的。” 顾云筝勉为其难地点一点头。太夫人是继室,他是原配所出,两人关系肯定不好,他给出的答对应该是帮她敷衍,她也就乐得接受。 到了太夫人院中,顾云筝看到不少穿红着绿的丫鬟,丫鬟俱是用惊奇的眼神看着她。她置之不理,进到门内,先入眼的是夏莲。 夏莲站在太夫人面前,很是委屈的样子。 顾云筝又迅速地打量太夫人。太夫人坐在罗汉床上,身形略显丰腴,看起来不过四旬左右。可是长子明明已经三十好几了,可见保养得极好。 霍天北沉默地行礼见过太夫人,顾云筝亦是。 太夫人温声让两人落座,之后就问顾云筝:“午后是怎么回事?听说你不管不顾地跑出去了,还打伤了看门的家丁。” 霍天北将话接了过去,“是我有事唤她出门,她也来不及与人细说。” 这回复还不错,顾云筝没说话。 “原来如此。”太夫人颔首一笑,视线透着狐疑,在两人脸上梭巡片刻,又问,“可否告知于我,是为何事?” 霍天北慢条斯理地道:“急事。” 太夫人看向顾云筝。 顾云筝点头一笑。 太夫人狐疑更重,却没再继续这话题,看住顾云筝,说起旁的事:“我还听说,你觉得夏莲服侍的不尽心?” 顾云筝勉强抿出个笑容,“的确是。夏莲打理我日常穿戴,不曾尽心。” “哦?这话怎么说?”太夫人凝视着顾云筝,目光有了冷意。 顾云筝无动于衷,解释道:“夏莲根本不懂得如何服侍,更不曾问过我喜好。往日我潜心习武也罢了,而今略见小成,自是想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太夫人微微冷了脸,“那你想如何发落她?” 顾云筝语调平静:“夏莲是您派到我房里的,我怎么敢发落她。方才我才赏了她诸多衣物,只求她日后尽心一些。” 太夫人叹息一声:“你日常的衣物,怎能随随便便全部打发给下人呢?夏莲也是出于惶恐才来与我说明这件事的。你还让她每日穿戴起来,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依您之见,我该如何处理那些衣物呢?”顾云筝眨一眨眼,“送给三位嫂嫂?妥当么?” “……”太夫人心中已有怒意,不明白从来唯命是从的顾云筝怎么会这么明目张胆地与她叫板。 这时候,霍天北道:“丫鬟不懂事,打发出府便是。”又看向顾云筝,“身边下人不尽心,就让刘管家给你安排几个听话的。” 顾云筝自然不会浪费这机会,即刻道:“多谢侯爷。” 霍天北斜睇她一眼,微微一笑,又看向夏莲,语声冷凛:“你是正房的下人,有什么话与夫人直言即可,却跑来这里与太夫人嚼舌根,安的什么心?” 夏莲一听这话,立刻慌乱起来,先看了太夫人一眼,这才回话:“是奴婢莽撞了,还望侯爷恕罪。” 霍天北却是看向太夫人,“这等没个体统的下人。” 太夫人沉默片刻,温声道:“你既然发话了,我就将夏莲打发出去。”随即端茶送客,“也没什么事了,你们回去吧。” 霍天北与顾云筝起身道辞。 出了院门,顾云筝问道:“我连像样的首饰都没几件,说得过去么?” 霍天北反问:“你自己不会添置么?” “银两不够。”顾云筝一本正经地给他算账,“你没像老侯爷那样身兼数职,除了总督只有一个侯爵,可我最起码该有命妇的月例。这一年下来,银子也有几百两了,为何手中拮据?” 春桃在一旁直冒冷汗。夫人开罪完太夫人又来开罪侯爷,这是什么算盘?不想过日子了? 霍天北险些就笑了,“你以往糊涂,也怪我?” “这倒是。”顾云筝不否认这一点,“那么,你能不能将亏欠我的银两还给我?” “银两我也不知被谁贪了,却也能让账房给你补上。” “多谢。”顾云筝是有意让自己落得两头讨人嫌,便又提出了下一个要求,“我想与你借几本书过来,行不行?” “自然。”霍天北终是忍不住笑了,“让下人去拿。”他在笑的是,她分明将他看成了一个吝啬鬼。 “我想想要看什么,稍后命人去取。”顾云筝说完,转身就走。 春桃已经急到了随时都会跳起来的地步,竭力压低声音问道:“夫人,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让太夫人与侯爷都不喜欢您的话,我们可就只能卷铺盖回家了。” 顾云筝挑眉反问:“那有什么不好么?” 春桃沉吟半晌,低声道:“倒是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怕老爷太太的日子难捱。” 那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将女儿嫁给霍天北,还指望女儿能够做一辈子的霍夫人?做得出什么事,就该承担得起后果。顾云筝没说话,一直沉默着回到房里,想了半晌,告知春桃几本寻常的诗集名称,最后说的是西域地形图。 她总要了解这边的地形与去往京城的路线。 春桃领命去了霍天北的书房,回来时特别沮丧地将地形图拿给顾云筝,道:“侯爷说了,夫人若是想携家带口地离开西域,是痴心妄想。侯爷还说,夫人若是觉得院外的人手碍眼,尽管直说,他会即刻撤掉。等夫人逃出府去第二日,他只要传令给西域西面的军营,守株待兔就是。” “谁说我要携家带口的跑了?他倒是看得起我!”顾云筝没好气地道,“自作聪明!”初衷被人说个正着,心里总会有些恼火。他没说中的只有一点——她从没想过要携家带口地离开这里。 春桃神色一缓,问道:“那您看地形图做什么?” “就是要看看他是不是会自作聪明。”顾云筝脸色更差。 自古以来,只有文官才会轻视武官。她不会。即便是对一个成名的将领心存蔑视、质疑,她也不会蔑视其率兵打仗的能力。霍天北这种人,尤其如此。 这样的话,还是盼着太夫人尽快烦她、厌她才是正道,何时被休弃才能摆脱这一切。只是……回想霍天北与太夫人暗中较劲的情形,又觉得这男人天生反骨,不是谁能左右他心意的。若是他刻意与太夫人拧着来,那可就麻烦了。 那要怎么样才能真正做到两头不讨好两头都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呢? 顾云筝在以往从没想过,嫁人之后会落到这种地步,但是没办法,身体的原主帮她铺好了这样一条路,何况霍天北又是与云家有过节的人,让她连借助他势力的想法都不能有。 无计可施之下,顾云筝开始寻找出气筒,将正房下人的过错一个个追究过去。左右也是百无聊赖混日子,不尽心的又大多数是太夫人的眼线,将她们当做消遣再妥当不过。 她也晓得,自己已经迅速从一个大家闺秀变成了一个暴躁的小女人,可是没办法,她始终找不到最妥当的缓解痛苦、焦虑的方式,只能通过发泄无名怒火才让自己好过一点。 将丫鬟、婆子一个个打发出正房之后,顾云筝身边只余春桃、秋月两个大丫鬟,一个二等丫鬟、一个婆子、三名小丫鬟——这还是春桃求情的情形下。 不论怎样,顾云筝心里好过了许多,只等着前院的刘管家给她派来人手接替那些人。 她起先认为,太夫人少不得又将她唤过去询问,却没料到,太夫人径自去找霍天北了。 入夜时,顾云筝才知道,太夫人是苦口婆心地规劝霍天北回正房用饭、就寝。 而霍天北呢,到最后竟听从太夫人规劝,回来正房用饭、就寝。 顾云筝听得春桃通禀后,想死的心都有了。 太夫人这是玩的什么把戏?想看看霍天北与她是不是真正的夫唱妇随,还是要借此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改头换面了? 霍天北呢?被太夫人说服究竟是真是假?要是动了真格…… 顾云筝暗目光微闪,恢复了从容镇定。新婚之夜都懒得歇在这里的男子,应该不是好|色之徒,即便他因为她今日行径蓄意刁难,也无所谓——他若是不怕寝室内刀剑相见,她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思忖间,小丫鬟不无欣喜地过来通禀:“侯爷过来用饭了。”   ☆、第005章 顾云筝走出寝室的时候,丫鬟已奉上饭菜,霍天北也已落座。 顾云筝看了一眼满桌饭菜,落座后道:“有没有觉得,饭菜实在难以下咽?” 一直未动筷的霍天北却告诉她:“我来之前已用过饭。” 顾云筝强忍下了瞪视他的冲动,将几样菜肴推到他面前,“便是用过饭,也不在乎多吃几口。” 霍天北这才看了看菜色,给出回应:“的确不佳。” 顾云筝吩咐秋月:“去厨房,给我换几道像样的菜肴过来。” 秋月平日胆子小的很,今日因着霍天北前来,去厨房能有个托辞,胆子这才大了些,应声收拾了饭菜。 顾云筝在秋月转身要走时又道:“回来时顺便要几坛好酒。” “啊?”秋月满脸惊讶。 “怎么?” 秋月反应过来,连忙认错:“奴婢、奴婢知罪,奴婢这就前去,还望夫人恕罪。” 顾云筝不耐烦地摆一摆手。 霍天北费解地看着她。 等秋月带着小丫鬟返回,顾云筝道:“好生存放起来,日后我少不得有想喝酒的时候。” 霍天北一摆手,吩咐秋月:“温一壶过来,我喝。” 秋月莫名觉得,如今的夫人比侯爷还要吓人,不自主地先望向顾云筝。 顾云筝斜睇霍天北一眼,之后微笑,“去吧。” 秋月这才称是而去。 霍天北微微挑眉,“一半日光景,就将下人提点得对你唯命是从了?” “留下来的本就不糊涂。”顾云筝挑衅道,“既然已知我房里的下人不懂事,在先前何以无动于衷?” 春桃险些惊得跳起来。 霍天北则是平静以对,“也许,是因你没早些纵马离府。” “……” “也许,是你从没想过回顾家看望双亲。” “……”顾云筝听了方才这句,觉得蹊跷,却又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理清思绪,陷入了短时的困顿茫然。 霍天北看住那双明眸,看得出她对他的话的懵懂、不理解,不由失望地摇一摇头。该说她什么好?她始终不知自身情形到底是怎样。 顾云筝比他还失望,因为对现状完全就是云里雾里,他说话又隐晦,她根本无从明白。无奈之余索性放弃,举筷吃菜,甚至还故意没心没肺地对他道:“这次的饭菜就好了很多,你尝尝看。” 霍天北却不领情,还给她泼冷水,“霍家人是从京城迁至西域,府中厨子都是从京城而来。可你自幼生长在西域,怎么会喜欢京城口味?” 顾云筝不动声色,“谁说我喜欢了?哪里的风味都有可取之处。我只是个俗人,却也分得清饭菜能不能入口,同样的京城风味,做得难以下咽的话,我也分辨得出。”见他在自己说话之时饮尽一杯酒,转头唤春桃,“斟酒。” 春桃诚惶诚恐地上前斟酒。 霍天北没再说话,视线却不离面前女子,偶尔喝一杯酒。 顾云筝用饭期间,也留心打量了霍天北几眼。此时他穿的仍是一袭黑衣,不是符合他身份的华贵,也非初见时的布衣,衣料中等,剪裁、手工却是上等,应是专人裁制而成,可见是穿惯了这样的衣物。她不由暗自挑眉,他做派等等都不在她想象之中。 顾云筝用罢饭,霍天北便放下酒杯,极为自然地唤人备水沐浴。 是因此,顾云筝坐在东次间看书,意在观望他沐浴后意欲何为。 沐浴后的霍天北,穿着中衣中裤,悠然到炕几一侧落座。 顾云筝唤人上茶,随后对他道:“奉茶的被我打发出去了,茶点不合口的话,你也不要责难下人。” 霍天北听出她话中深意,“刘管家过两日就会送来一些下人,看着合眼缘的就留下。” “嗯。”顾云筝漫不经心地应着,翻了一页书。 霍天北若有所思地问:“你怎么还不沐浴更衣?” 顾云筝早有应对之词,漠然回道:“不急。” 霍天北挥手遣了下人,又问她:“依你看,今日你我该怎么安歇?” “怎么安歇……”顾云筝认真地想了想,“你睡床上,我看书乏了的话,就歇在美人榻上。” 霍天北欣然点头,随即就走向寝室,“你快一些。” “……” 霍天北脚步一顿,回眸笑看着她:“若是我日后每夜歇在正房,你该如何是好?日夜不休?” 顾云筝心里恨得骂声连连,面上却只能报以似是而非地一笑。 “便是做做样子,如今也要歇在一处。” 顾云筝略略心安,“哦。” 顾云筝沐浴之后,转去寝室,没让丫鬟进去服侍。 霍天北倚着床头,借着灯光阅读兵书。 春桃事先已备下了两套簇新的被褥,顾云筝抱起一套,铺到美人榻上,心里直叹气:这叫什么日子?居然过到了有床不能睡的地步。 那边的霍天北道:“水。” 顾云筝回头,看到他眼睑不抬的样子,撇一撇嘴,当做没听到。 许久没得到回声的霍天北眉峰轻蹙,望向顾云筝,见她已经歇在了美人榻上。有心唤人,又不想被下人看到这种不伦不类的情形,忍着气下地,亲自去外间倒了杯水。 顾云筝眼中有了丁点笑意。 霍天北回来,径自到了美人榻一侧。 顾云筝立刻戒备地坐起来。 霍天北却将一杯水放到她手边矮几上,“喝水。” 顾云筝一愣。 “还有什么要我服侍的?”霍天北眼中含笑,语带戏谑。 顾云筝险些就笑了,“没有。多谢。” 霍天北玩味地凝住她双眸,“以往我从不知,你待我不同于常人。” “怎么说?”顾云筝挑眉。 霍天北坦然道:“对我厌烦得厉害。” 顾云筝转脸看向别处,忍下了笑意。 霍天北直言不讳地问她:“你到底是疯了,还是这就是你本性?” 顾云筝巴不得阖府都以为她疯了,因而漫声道:“随你怎么想。” 霍天北回到床上躺下,又问一句:“我开罪过你?” 他当然开罪过她,只是不能言明罢了。至于眼下,他对发妻有着种种漠视轻视,可这是她乐得接受的情形。由此,也就没说话。 过了许久,霍天北放下书,呼吸慢慢变得匀净。 顾云筝这才放松下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放下手里的剑谱,望着面前虚空出神。 每每想到人海茫茫,却再无至亲相伴,心头便如刀绞一般。 根本睡不着,又因为与霍天北同处一室,连安神汤都不敢喝,连悲伤的情绪都要克制。 眼睁睁熬到了黎明破晓时。 霍天北抬手揉了揉眉心,起身下地。 顾云筝也随之起身,将被褥放到床上。 霍天北穿衣时瞥过她,问道:“一夜没合眼?” “那你还不快走?”顾云筝没好气。 霍天北轻轻地笑,“这就走。”看她神色一缓,又加一句,“晚间再来。” 顾云筝除了报以冷眼,是真无言以对了,心念转动,平静问道:“听说你平日喜狩猎?” “的确。” “近期可有这打算?” 霍天北不明所以,“问这些做什么?” 顾云筝坦言道:“我也想去。” “你不行。” 那副从心里轻视她的鬼样子又来了。顾云筝目光微闪,戏谑道:“怎么不行?怕你箭法不如我,被你身边人笑话?” 霍天北讶然失笑,“我怕你出笑话,丢我的脸。” 想从他嘴里听到句人话怎么就那么难?顾云筝瞪了他一眼,“娘家不让我回,打猎也不让我去?这不许那不许,你将我休了算了!” 动了气,可见是真有心要去。霍天北也不恼,“真想去?不会借机逃跑添乱?” 顾云筝愈发没好气,“打猎之处都是丛林,我往哪儿跑?跑了你不也能找到么?好歹你也是个总督,怎么又没脑子又没魄力?” 一大早就被这女人一通挖苦,霍天北险些发火,最终却是微笑问道:“好歹你也是个女人,说话怎地这般恶毒?” 顾云筝绷着脸威胁道:“你到底让不让我去?不让我去的话,不怕我闹得鸡犬不宁?” 霍天北神色微滞,转而闲闲落座,“闹吧,我看着。” 顾云筝没料到他是这态度,一时间反而没了主张,心里却是愈发恼火。 霍天北看着她眼看就要变成炸毛的猫,满意地笑了笑,“快些洗漱,唤人传饭。” 前一刻是她威胁他,怎么转眼就变成她被呼来喝去? 不等她发作,霍天北悠然给出下文:“用罢饭,与我一同出门狩猎。” 这次轮到顾云筝意外了。 “记住,别添乱,弟兄们难得出去散散心。”霍天北交代完,不解地看着她,“还愣着做什么?又不想去了?” “想去。”目的达到就好,别的都不需计较。顾云筝急匆匆前去洗漱。 霍天北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扬眉,笑了笑。 用饭的时候,霍天北遣了一旁服侍的丫鬟,下巴点了点空碗,“盛饭。” 顾云筝咬了咬牙,决定忍了,盛了一碗莲子粥放在他手边。刚要坐下的时候,霍天北又丢给她个差事:“随我出门的事,让丫鬟去通禀太夫人。” 这是成心折腾她。顾云筝黑着小脸儿,去外面找到春桃,吩咐下去。回来后也不急着落座,而是问道:“还有没有事?” 霍天北不理她。 顾云筝瞪了他一会儿,这才落座用饭,想到太夫人可能会阻拦,问他:“太夫人要是怎样也不让我去,该如何是好?” 霍天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与我有何关系?”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太夫人与我俱是坚持己见的话,脸上无光的是谁?”顾云筝匪夷所思,“你丢脸成习了么?” 霍天北唇畔逸出笑容,“你说呢?” 顾云筝想到他妻妾都是太夫人硬塞给他的,故作同情地看向他,说的话却是故意揭他伤疤,“太夫人总利用我让你脸上无光,你心里是不是特别窝火?也真难为你了,居然忍了这么久。” 霍天北却问道:“饭菜不合口?” “合口啊。”顾云筝笑着拿起调羹,喝了一口粥。 “那就多吃些,少说话。”霍天北说着话站起来,手掌落在她背部,带着惩罚的意味,拍打两下。 顾云筝毫无防备,险些被呛到。刚要出声指责,就听得春桃通禀,太夫人过来了。她与霍天北转到厅堂。 太夫人劈头就问:“你们要一同前去狩猎?” 两人俱是点一点头。 “成何体统!”太夫人声音猛然拔高,疾言厉色地训斥顾云筝,“哪一家有过这种前例?你便是再不懂事,也不该有这等荒唐的打算!” 顾云筝一脸无辜,“侯爷好心带我出去,我也实在想去见识一番。” 春桃听了,脸色发白。夫人这话,既有着挑拨离间的意思,更是明目张胆地与太夫人作对。 太夫人脸色阴沉似水,问霍天北:“她说的是真的?” 霍天北道:“我会命人留心照看,她不会出闪失。” 顾云筝看向霍天北,抿唇微笑。 太夫人怒极反笑,“往日总盼着你们夫妻同心,到了今日心愿得偿,却没料到,是因这般荒唐之事!”随即起身走向里间,“云筝,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刻意避开霍天北,是不是要用她双亲做把柄,从而让她取消行程?顾云筝慢吞吞起身,含着询问之意,看向霍天北。 掌握顾家人安危的是太夫人还是他,这一点很关键。既然留在这里,就算是与顾家人没有一丝情分,也不能坐视他们出事。若是落得个六亲不认的名声,全无益处。   ☆、第006章   霍天北对上顾云筝视线,微声告诉她:“你双亲安好,不需担心。”   顾云筝轻呼出一口气,步调变得轻快。   霍天北微微挑眉。这个没心没肺的,总算是不再偏听偏信。   顾云筝进到里间,站在太夫人面前。   太夫人低声道:“亲家难道从不曾教导你要恪守妇道?别说你如今嫁了人,便是待字闺中,也不能轻易离开家门。”   顾云筝觉得这说辞好笑,面上却显得很是为难,“可是,侯爷的吩咐,也是不能违逆的。”   太夫人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顾云筝,“果真是侯爷的意思?不是你与他提起的?”   反正霍天北也不怕人挑拨他与太夫人的关系,顾云筝笑了笑,道:“侯爷说,我又不主持中馈,只是一个闲人,出去走走也无妨。”语毕,腹诽道:想要拦下我今日出门,除非你这就让我主持中馈。   太夫人闻言竟笑了,语气也变得温和:“他说的倒是有道理,可是你自幼至今都痴迷于习武,从未学过庶务,我便是有心让你主持中馈,也要等你学会了再说。”   这老狐狸倒是会答对,顾云筝在心里冷笑,嘴里则道:“那我日后慢慢学,如今还是听从侯爷安排。”   太夫人已经可以确信,顾云筝性情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多说什么,有害无益。她挂着无奈地笑,起身回到厅堂,“我只是担心云筝出闪失,这才过来劝说的。既然你们小夫妻心意已决,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霍天北与顾云筝也就和气有礼地道谢。   太夫人一走,顾云筝就问道:“可以走了么?”   霍天北却好奇太夫人怎么这么快就变了态度,“你与太夫人说了些什么?”   顾云筝眼神狡黠,“说你看我太闲了,有意让我主持中馈。”   霍天北多看了她两眼,“倒真是有点脑子了。”   顾云筝早就料定他说不出好话,撇一撇嘴,没理他。   霍天北这才起身,“今日走,明日晚间回府。一刻钟后去外院。”   想到上次那匹骏马,关键时候根本不听自己指挥,顾云筝问道:“府里的马不听我的,我要一匹听话的。”   霍天北一面向外走,一面给出了解释:“徐默的父亲是个马贩子。徐默丧父之后到了我身边,府中马匹都由他驯养。”   “难怪。”顾云筝只得认了。她换完衣服,春桃、秋月也已备好所需之物。   顾云筝清点了一番,又加了一把匕首,估算着时间去了外院。   一行人策马离开时,霍天北与顾云筝走在前面,护卫远远地跟在后面。   西域的秋日清晨,碧空如洗,空气清冽,风中有着寒意。   霍天北一路向西方疾行而去。   顾云筝自此刻开始就觉得扫兴至极——京城在疆域中心,往东走才能趋近,就算是不能回,探探路也是好的,这么点可怜兮兮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回头看看区区二十名随从,再想想他说明日晚间就回府,顾云筝很怀疑他口中的狩猎是不是打几只兔子就回来。   可既然已经跟了出来,只能随遇而安。再不济,也已达到惹恼太夫人的目的。   骏马离开大路,离开人烟聚集之处,踏上荒野中的小路。   这方天地是出了名的地广人稀,景色却无疑是极佳。即便是草木黄叶连绵成海,因着天高地阔、远山含笑,也是无双美景。   疾行途中,不断有人加入,少则三五个,多则十来个。这些人对霍天北很是敬畏,都是他属下。   人们看到顾云筝,没有不惊奇的,却又偏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神色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引得她心生笑意。   赶路至巳时,景致有所不同。西北方向地势起伏,丛林无尽,外围有小河、湖泊。湖泊附近,零落着不少营房、民宅。   往西南方向看过去,是平坦开阔的田地。   霍天北吩咐徐默:“你带他们过去,我与夫人稍事歇息。”   徐默称是而去。   霍天北对顾云筝偏一偏头,带她到了一所民宅。下马时,里面走出来两男两女,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男人将马带走,妇人则挂着谦卑的笑,跟在顾云筝身边服侍。   院内不过三间房,房内陈设落在顾云筝眼里算不得扎眼,却绝不是寻常百姓置办得起的。   正中是厅堂,东面一间是寝室,西面一间则是用来陈放兵器书籍。   问过两名妇人,得知这是霍天北在这里的歇脚之处。而她们与那两个男人都是住得近的居民,平时照看着这里,霍天北过来时负责衣食起居,从而赚点儿散碎银两。   顾云筝坐在厅堂的椅子上喝水,霍天北在她对面喝酒。   “你准备歇息到什么时候?”顾云筝看着他直犯难,“索性把我留在这里,你去与他们汇合。”   霍天北看着她明眸下的暗影,轻勾了唇角,“熬不住了?”   顾云筝抚额,“在这里干坐着,谁不会昏昏欲睡?”   “嘴硬。”霍天北悠然道,“这次其实算不得狩猎,你我前来凑个热闹而已。”   顾云筝颓然望向上方,“早猜出来了。狩猎最少也得十天八天才算尽兴,你这根本就是来回走一趟。”   霍天北默认,没接话。   而到午后,顾云筝随他走入猎场的时候,才发现真实情形和想象之中完全不符。   她看到很多身姿矫健的军兵出没,狩猎目标只有野牛、野兔。有人驱逐,有人射杀,人们配合地极有默契。   顾云筝询问:“共有多少人前来?”   “一千。”   顾云筝讶然,诚心求教:“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行不行?”   “来时有没有留心西南的田地?”   顾云筝点头,“看到了。”   霍天北心情不错,比之前显得耐心许多,“近两年,这里的野牛、野兔太多,它们觅食之处又多为庄稼,使得百姓深受其害。我短期能想出来的应对之策,也只有调遣精兵大范围猎杀这些牲畜。”   顾云筝会意。狩猎之人太多,多数愿意猎杀凶猛的野兽,久而久之便使得野牛、野兔少了很多天敌,肆意繁衍,遭殃的就是百姓了。   看不出,他还肯为百姓分忧解难。一点赞许刚冒出头,顾云筝又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立刻给他泼冷水,“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还用你说?”霍天北道,“说起来,这也是我手下将士恣意狩猎所致,日后自当严加管制。”说到这里,起了戏谑之心,“我也更要为人表率,日后出来狩猎的机会怕是没有了。”   他若是不出来狩猎,她不也就没了这机会了?顾云筝忽闪着眼睛,眼色分外矛盾,着实为这问题苦恼起来。   霍天北看着她前所未有的生动表情,眼中笑意无从掩饰,却是很快这话题,带她去往猎场中心。   这期间,顾云筝在想的,是怎样的既不需要他配合又能达到让太夫人厌烦的途径。   猎场中心是一片开阔之地,精兵将野牛、野兔从丛林里驱赶至这里,百余人箭法出奇的一面射杀猎物一面试炼箭法。   顾云筝看着四散奔跑不断倒地的猎物,兴致索然。   霍天北也只意在观望,不想出手。   过了片刻,有人骑快马赶至,到了霍天北身侧,朗声笑道:“紧追慢赶,还是晚了你一步。”   霍天北的态度却疏离淡漠,“大哥怎么有空过来了?”   徐默跳下马行礼,恭声道:“大爷晚间可有歇息之处?要不要属下即刻去准备?”   顾云筝这才听出,来人是霍家大爷霍天赐。   霍天赐对徐默道:“不必,我衣食起居怎么好劳烦四弟的人。”   徐默一笑,没接话。   霍天北看向周遭将士与猎物,神色冷峻。   霍天赐也不介意,取出一封书信,摇了摇,“你房里的二姨娘将这封书信交给了太夫人,太夫人让我快马加鞭送到你手里。”   霍天北对书信不感兴趣,只问一件事:“我房里的二姨娘?是哪一个?”   霍天赐蹙了蹙眉,看向顾云筝。她既然已不似以往那般迟钝,总该在这时候提醒霍天北一声,却发现,顾云筝比霍天北的疑惑还要重。   顾云筝的确是不知道,之前根本没兴趣问及霍天北三房妾室的底细。   霍天赐气道:“秦阁老之女,秦姨娘!”   霍天北这才明白过来,随即漫不经心地道:“给她的书信,太夫人与你过目即可——与我无关。”之后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我房里的人何时排出大小了?竟没人与我提及。”   “你扯那些事做什么?”霍天赐怒道,“这是秦阁老给你的六百里加急密函,你不看怎么行?!”之后将信件递到霍天北面前,“赶紧看完,快些回府商议对策才是!”   霍天北冷漠一笑,转头唤徐默:“送他去住处歇息,他不愿歇息,便即刻返回。”   “是!”   “你!”霍天赐瞪了霍天北片刻,又不屑地看了顾云筝一眼,“成何体统!”夫妻两个却都是一点回应都没有,他也只好生着闷气离开此地。   霍天赐走后,顾云筝才看向霍天北,满目不可置信。   当朝秦阁老与云家虽然很少走动,可是在她看来,那是一名耿直而有着傲骨的贤臣。可如果真是贤臣,怎么会与霍天北这种亦正亦邪之人结亲?若是有傲骨,又怎么会让膝下闺秀成为霍天北的妾室?而且,还是一个与别人一样被无视的妾室。   着实匪夷所思。丢掉了两年光景,这人世竟已让她无从揣摩了。   而若细究霍天北言辞的话,又让她认为……   霍天北在此时看向她,她垂了垂眼睑,敛起心绪才与他对视。   霍天北问她,“想不想试试箭法?”   顾云筝漫应一声:“怎么都好。”   霍天北策马到她咫尺之外,“想不想跟我较个高下?”   “我赢的话,能得到什么好处?”顾云筝只对结果感兴趣。   霍天北故意逗她,微声道:“不再冷落你,行不行?”   顾云筝明眸微眯,压下不悦道:“不需比试,我输了。”   霍天北已逸出笑容,“你若是赢了,条件随你开。你若是输了,罚你陪我喝一壶酒。怎样?”   他说话的时候,顾云筝凝视着他的俊颜、迷人心魂的笑容,暗自纳罕:这人性情也太复杂了些,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听到末尾,展颜一笑,“说话算数?”   “算数。”   “不怕我胡乱开条件?”   霍天北气定神闲,“真以为你能赢得了我?”   输了也不过是喝点酒,赢了的结果却很诱人,所以顾云筝再次求证:“你倒是说啊,若是你输了,条件是不是随我开。”   霍天北颔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你还想让我找证人过来?”   他当然不是小人,却也绝对称不上君子,所以,顾云筝用力点头,“好啊,你找几个人过来作证的话,再好不过。”   这女人倒是会就坡下驴……霍天北也实在是无聊又有些烦躁,想找些事暂时抛开家中那笔烂帐,索性点手唤徐默,让他去找几个人过来,之后才问道:“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尽可直说。”   “也不算什么大事。你输了之后,帮我做三件事,至于是什么事,我还要慢慢想。”顾云筝语声一顿,用激将法,“也许是我强求不讲理了,你觉得不妥的话,将徐默唤回收回成命就是。”   这言语,是笃定她能取胜。就算明知她是故意为之,霍天北还是报以点头一笑,“并无不妥。随你。”   “但是你也不能改变初衷。”   霍天北斜睇她一眼,“当我也跟你一样?”   又被他鄙视了一次。可是这一次不同于往时,顾云筝笑了笑,忽略不计。   他赢了,一切如常。   她赢了,便能快些如愿。   怎么算都不吃亏的机会,她怎么肯放过。   ☆、第007章 片刻后,几名男子到了两人近前,满脸的无所适从。 霍天北看着只觉得扫兴。他也是个人,和人逗个闷子就那么稀奇?就算他这夫人有名无实是众所周知,这些人也不需如此吧? 他冷了脸,懒得说话了。 因为霍天北情绪骤变,徐默也在一旁沉默下来,别人就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顾云筝不由恼火起来,这是什么意思?态度转变这么快,朝令夕改都不能形容某人变脸的速度之快。 正是这时候,徐默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不需看便对霍天北道:“侯爷,三爷来了。” 别人是闻声识人,徐默却是闻马蹄声识人。顾云筝叹服,听得他的话,忍不住烦躁起来。跟霍天北出门一趟而已,府中人相继而来——就算是蔑视她,也一点都不顾及霍天北的颜面么? 之后想到霍家三爷英年早逝的事,才觉出自己想多想偏了,汗颜不已。 那么,这位徐默口中的三爷,到底是何方神圣?她先看向霍天北。 霍天北听得徐默的话,转头望向后方,漾出了发自心底的笑颜,对来人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来帮我做个旁证。” 顾云筝这才看向那男子。 男子与霍天北年龄相仿,眉目俊朗,意态淡泊,明明是极速策马而来,却依然让人觉得悠然惬意。 趁霍天北与来人谈笑的时候,顾云筝将徐默唤道近前,低声问道:“这是谁?能不能给我与侯爷做旁证?” 徐默听得夫人在这时候还只是关心比试箭法的事,险些笑出声,之后便解释道:“老侯爷在世的时候,有三位结拜弟兄,这样一来,他们四人留下的子嗣自然也是常来常往,情分匪浅,兄弟相称。三爷是郁氏后人,去年因家族惨遭灭门之祸,才来到西域,暂居在霍府。” 顾云筝睁大了眼睛,“你说的是将门郁氏么?”她希望不是,郁氏的威望丝毫不逊色于云家、霍家。 徐默点一点头,“正是。” 原来郁氏与霍氏有着这样的渊源。顾云筝只是不懂,“郁氏怎么会没落的? ” 徐默垂了眼睑,看着地下,语声变得低缓怅然:“夫人没听人提及过么?自从京城云家灭门之后,皇上愈发昏庸无道,连连下旨,使得多少名门望族、清廉官员惨遭牢狱之灾或是身死灭门之祸。” 顾云筝倒吸一口冷气。郁氏自来是文武超群,只是近年来刻意收敛锋芒,郁江南之父不惜辞官回乡,没想到,做到那样的地步,还是落得凄惨下场…… 是不是因为身在望门、安享荣华的关系,她不曾察觉皇上听信谗言铲除身在地方的忠良? 当今皇上,登基至今不过几年。她以往说不出功绩,却也说不出错处。而在眼下,在她错过的两年光阴内……春桃与徐默的说辞相似至极,由不得她不怀疑甚至于坚信皇上是昏君了。 徐默依然垂着眼睑,无从发觉顾云筝情绪急剧转变,黯然道:“郁氏落难时,三爷身在异乡,由此才逃过一劫。是侯爷命手下强行将三爷带回西域,郁氏才留下了这一根独苗。” 同一时间,郁江南正对霍天北笑道:“弟妹姿容风仪不输于任何女子,你先前怎就不肯让我们三人见上一见?” 霍天北似笑非笑。 郁江南也就岔开话题:“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要我做旁证,做什么旁证?” 霍天北说了事情梗概。 郁江南失笑,“好!这旁证我今日做定了!” 霍天北的眼神从狐疑转为哀怨,“为何我觉得,你在幸灾乐祸?” 郁江南闷声笑起来,“你要跟弟妹比试高下……谁胜谁负,我还真不敢断定。” 顾云筝其父虽然官职低,却是公认的武艺超群。自然,霍天北就更不需说了,他的一身本领——说残酷一点,是用敌国将士血肉之躯历练精进的。所以说,他觉得谁胜谁负真不好说。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换了个不大的场地,定下规矩,郁江南调派了一批人手形成一个圆形包围圈,向内丛林中的野牛、野兔。 霍天北与顾云筝就在包围圈正中。这里不似之前场地的空旷,是一片丛林。他们各自携带三十支箭,用完为止,以命中率定输赢。 马当然是不能骑了,两人只带了弓箭,背光而立。 午后的清风送来徐徐凉爽,树叶草木轻轻摇曳的声响连成一片,中间夹杂着精兵驱赶猎物、猎物奔跑时或轻微或沉重的声音。 霍天北与顾云筝闭上眼睛。 一声鸣镝箭之后,两人同时睁开眼睛,锐芒闪烁,弯弓搭箭。 箭支连发,箭头穿透空气,带着凛冽寒意,刺中猎物躯体。猎物应声倒地。 被驱赶到包围圈内的猎物越来越多,却是越来越狡猾,四散逃窜至两人周围的隐蔽之处。 两个人不能再守株待兔,各自移动身形发现、追赶、猎杀猎物。两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穿梭在丛林之中, 顾云筝不时瞥一眼霍天北,发现这男人到了丛林就像是到了家一样,身形敏捷如猎豹,双眼亮得似是熠熠生辉的宝石,偶尔无意间与她对视一眼,光芒迫人。 霍天北也不时看向那道纤细身影,心想速度真是比兔子还快,这些年做武痴的确是打下了好根底。这场景下的女子手法干脆利落,快到几乎让人看不分明。一袭黑衣衬托下,那张皎洁容颜的侧脸显得愈发精致,清丽绝尘的美,透着侵袭意味。 霍天北不在乎输赢,初衷不过是找件趣事打发时间,所以到后来,忙里偷闲和她开玩笑—— 顾云筝取箭瞄准一只正拼命逃亡的野兔的时候,一支箭嗖一声贴着她衣襟飞过,正中野兔。 野兔倒地而亡。 到手的猎物被他抢走了。顾云筝怄火不已,回眸瞪视。 霍天北笑得很迷人,很气人,从容不迫地取箭,转去别处。 离顾云筝较近的几名精兵看到这一幕,忍俊不禁,又因顾云筝不输霍天北的身手心生钦佩,几个人对了个眼神,齐心协力将两头野牛驱赶到她附近。 这种情形下,人不需言语,却能清晰感受到一点点善意、敌意。顾云筝不想辜负几个人的善意,压下了想给霍天北捣乱的心思,取箭瞄准。 箭支搭上弓,她却飞快地一蹙眉,感觉不顺手,特别不顺手。正是这刹那间,一支箭贴着她头皮飞过,带着劲风,刺入野牛要害。 顾云筝真火了,通过箭支方向猛然转身,看住霍天北,眯了眸子。 霍天北依然挂着无辜却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对她眨一眨眼。之后,顾云筝给了他一个意外。 在这之前,她一直是右手拉弓搭箭,在这一刻,却忽然将弓交到右手,换了左手拉弓搭箭。 明眸在这一刻焕发出璀璨光华,却透着出奇的镇定狠冷。 直觉驱使下,霍天北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危险袭来即刻做出判断、反应,已经成为他一种本能。 箭支贴着他耳朵飞过,咄一声嵌入他身后一颗大树上。 “侯爷!” 四方响起精兵的惊呼声。 “没事。”霍天北打个手势,目光锁定的却是一头因为人们齐声呼唤而发狂的野牛。野牛正狂躁地冲向顾云筝。 他的箭支上弦。这是他最后一支箭。 顾云筝的箭支已经用完,却在这同时转身,抬手取出匕首,猛力掷向野牛。 匕首刺中野牛要害。野牛倒地,不甘地喘着粗气挣扎。 霍天北将箭支收回。视线瞥过顾云筝的左手——她刚才用的依然是左手。 奇了。他没听说过她能双手使用兵器暗器。 可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对她一招手,“走。” 顾云筝去拿回自己的匕首,才与他一同离开。 较量的结果是平局,顾云筝为了报复他浪费了一支箭,霍天北留下了一支箭,其余出手的全部命中。 郁江南遥遥观望许久,觉得意犹未尽,怂恿两人再比试一个回合。 看戏的不怕台高,唱戏的却已没了兴致——行家出手就知高低,他们两个想分胜负,不容易。 霍天北道:“算她赢了。” 顾云筝无意逗留,要回宅院歇息。 霍天北点头,命徐默送她返回。 顾云筝回到那所宅子,蹬掉马靴,和衣歇下,吩咐服侍自己的人:“我睡一会儿,侯爷何时回来,何时唤醒我。” 真乏了,在纷杂的情绪中,她不知不觉入睡。 到了晚间,一名妇人唤醒她,却不是因霍天北回来,而是劝她吃些东西再睡。 顾云筝神色恍惚地坐在餐桌前,看着眼前色香俱佳的几道菜肴,满意地呼出一口气,举筷大快朵颐。 吃得半饱的时候,徐默来传话,说霍天北与霍天赐、郁江南等人在别处用饭,很晚才能回来。 那再好不过。 顾云筝用罢饭,胡乱洗漱一番,又和衣而睡,只是这一次,将随身携带的匕首放在了手边。 她隐约听到两名妇人低声交谈: 一人道,“侯爷让手下将打到的猎物分给了附近的人家一些,大部分都拿去送给种田的人了。” “是啊,”另一人应声道,“虽说今秋收成不好,可是有了这些猎物,日子也不会太艰难。到了冬日,侯爷必定循例再给他们一些贴补。” …… 顾云筝望着门口。这些说明什么?霍天北是爱民之人?不知为何,她就是没办法将好品行与霍天北联系起来,偶有这种情形的时候,便是忍不住想笑。 再有,霍天北让郁江南留在府中的事让她心生困惑。他不怕被朝廷得知被降罪么?这样的行径,只因霍家与郁家是世交么?她更希望的是,霍天北从心底而言,是想善待忠良之后。 可他性情让人捉摸不透,心绪就更无从揣摩了。 她翻了个身,决定在霍天北回来之前先睡足。 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中,她觉察出有人靠近,立刻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来人当然是霍天北。他脸色透着冷意,没看到她一般,动手除掉外衣。 顾云筝环顾室内,见再无安歇之处,不由蹙眉,“你不能再找个地方歇息么?” “不能。”霍天北有些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这才看向她,忽又漾出笑意,“今夜你我只能同床共枕了。”说完,俯身趋近她,“来之前就没想到过,你是羊入虎口?”   ☆、第008章 “离我远点儿!” 随着这句话出口,室内寒光一闪,顾云筝一直握在手里的匕首出鞘。 霍天北笑得更愉快了,“要谋杀亲夫?” “留着自尽用的。”他越高兴,顾云筝就越气。 “随你。”霍天北拉过床尾闲置的一条锦被。 顾云筝飞快下地。 霍天北躺在床上,“要么就在椅子上坐一夜,要么就打地铺,你看着办。” 顾云筝只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要我这样?” “现在是你不肯跟我睡一起,不是我无事生非。”霍天北的手落在身侧她睡过的位置,又气死人不偿命地补了一句,“我一向都觉得,有床不睡的人太傻了。” 顾云筝觉得自己跟他说话才是最傻的事情,索性噤声,气鼓鼓转到窗下的椅子上,盘膝而坐,瞪视着他。 霍天北的心再宽,被她这么瞪视得久了,也有些别扭,打趣道:“总看着我做什么?像个花痴。” 顾云筝气得想找根木棍过来,把他的头狠敲一通,之后想起一件小事,神色略有缓和,问道:“你下午说算我赢了,那句话只是说说而已?” 霍天北直接把话说到底,“除了不让我安生歇息,你说什么我都能考虑答应你。” 顾云筝要被气晕了,反倒笑了,“可我现在就想让你从床上滚下来。” 霍天北随之笑了笑。许久了无睡意,瞪着他的人也还是不肯错转视线,他起身,“你陪我喝几杯,我把床让给你,怎样?” 顾云筝想了想,“好。” 霍天北唤人温了一壶酒,备了几道下酒菜。不消多时,一名妇人端着酒菜进门,一一放在顾云筝身侧的圆几上。 霍天北摆手命妇人下去,亲手斟满两杯酒,将一个酒杯送到她面前时道:“说说话?” “说什么?”和他说话就等于找人斗嘴,顾云筝兴致不高。 霍天北和她碰了碰杯,“说说你到底为何这般对待我。” “我怎么你了?”顾云筝剜了他一眼。 “你有时候会让我觉得,我简直就是你的仇人——可你双亲明明好端端地活着。”霍天北坦言道,“再有今日,如果你赢了我,到底会让我做什么事?” 顾云筝用半真半假地态度笑问:“让你休了我,行不行?” 霍天北用指关节揉了揉眉心,“休了你我还要再娶,太麻烦。不能换件别的事?” 顾云筝啼笑皆非,喝了小半杯酒,摆出和他拉家常的态度,道:“我前两日听人说起一些事,开始厌恶霍家,不想再留下去。” “说来听听。”霍天北也盘膝坐在椅子上,诚心聆听的样子。她从骨子里对他的抵触、厌烦,让他的好奇心越来越浓,因为想不通,毫无头绪,只能让她自己说。 顾云筝缓声道:“以往我心神恍惚,对很多事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这两日才将云家灭门之事听到了心里。”她看住他,“云家的事你也出了一份力吧?” “你意思是说,怀疑我是害得云家灭门的凶手之一?”霍天北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怀疑因何而起?” “你不是与云家有过过节么?” 霍天北想了片刻才点头,“你不说我都忘了。” “……” “连你都这么烦我,何况别人。” 顾云筝更加无奈,“跟你说话是真费劲,你倒是说说,跟你有没有关系?” 霍天北扯扯嘴角,“我没闲心去害别人。” “真跟你无关?”顾云筝不大相信,“镇国将军曾上奏说你有意谋反,那档子事谁不知道?最后是三位阁老帮你,使得镇国将军等人被皇上惩戒。” “他都不想让我活了,我还不能让人为我辩解几句?”霍天北轻笑,“你好歹也挂着霍夫人的头衔,怎么只肯为别人考虑?” 顾云筝正色道:“你完全可以因为那件事而对镇国将军心存记恨,再者,你在朝廷有三位元老相助,想让人万劫不复不是很简单么?” “真看得起我。”霍天北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怎么就不往别处想想——那件事不论怎样,被害的都是武将。我若是朝中心怀不轨的阁老,也会先对身边的人下手。我在他们眼中,年轻气盛,想抓个错处很容易,而且来日方长。镇国将军却是不同,要抓错处的机会太少。” 这话说得顾云筝神色微滞,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那么点道理。 霍天北用下巴点了点她手里的酒杯,“喝酒,别只顾着说话。” 顾云筝将杯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又倒满酒,“那你对镇国将军到底是什么看法?真的不曾记恨他?” “镇国将军……”霍天北身形向后,略显懒散地倚着椅背,“赶上好世道,遇到明君,他的荣华才保得住。否则,也只能在身死多年后沉冤得雪、百世流芳。说到底,他是忠良,却是愚忠。” 顾云筝愕然地看住他,这话听起来可是大有文章,“镇国将军弹劾你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霍天北忙着自斟自饮,不给回答。 “都怪你这种佞臣!”顾云筝说起关乎家族的事情,无从控制情绪,语声变得凝重,“就是从那件事之后,镇国将军才逐步落入被动的局面,一步一步走到了被灭门的境地。” 霍天北拧眉,目光中有了丁点寒意,“这些话从何而来?是哪个人让你说的?” “怎么?”顾云筝冷笑,“这不是事实么?我到今日才确定,嫁的竟是你这种货色!” “你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霍天北险些发火。本来还算不错的氛围,忽然就又变回了剑拔弩张的情形,这女人又开始出言不逊了。如果她真是因为这等荒唐可笑的原因、猜疑才百般厌烦、抵触他——那么,真就不如不知道的好,知道了也是想起来就恼火。 “你才有毛病!”顾云筝恨声骂了回去,“说了这半晌都是含糊其辞,一句实实在在的话都没有,还不就是因为旁人弹劾你的事情是真!” “是真是假我也不需与你说起。”霍天北眸子里闪过讽刺的笑意,“你以为你是谁?” “混账东西!”顾云筝被他的态度惹恼了,因为方才的话,对他是不是自己仇人的猜疑更重了。她跳下地,纤长手指指着他鼻尖,“你要么现在就把我休了,要么就等着死在我手里!” 霍天北不由挑眉——疯了?见她要往外走,在她经过自己身边时,没好气地扣住她手腕,将她往原处推去,“大半夜你瞎折腾什么?!” 顾云筝身形站定,施猛力要甩开他的手,却是几次不能如愿。她双眼冒火地看着他,“放开!” 霍天北看向一侧的床,“滚回床上睡觉去!” “我要回府!”顾云筝冷声道,“懒得看到你!” “再闹信不信我把你绑起来?”霍天北没耐性跟她这样僵持下去,又顾忌着夜半更深,言语便有所让步,“别的事你也不要问我,慢慢就看清谁是谁非了。” “我让你放开,你这个土匪!”顾云筝的手腕被他扣得生疼,只想到外面去冷静一下,越是不能如愿,火气就越大。 霍天北逸出危险的笑意,打横将她抱起来,转到床前,将她丢到床上。 顾云筝利用这间隙抽出了匕首,对准他头部,猛力掷出。 霍天北闪身躲过,欺身到了她近前,钳制住她双臂,笑意更浓,“别闹了行不行?不然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土匪。” “无耻!”顾云筝双腿发力,用膝盖撞击他腹部。 霍天北侧身躲过,之后大喇喇跨坐在她身上,将她双手按在她头顶,还是故意气她:“我这才明白过来,你闹了半晌,原来是蓄意勾引我。” 顾云筝极力挣扎,片刻间已是气喘吁吁,听得他的话,气得眼前直冒金星,“我勾引你?少在那儿自以为是了!我宁可嫁个乞丐也不会打你半分主意!” “我连个乞丐都不如?”霍天北俊颜趋近,“你再好好看看。” 顾云筝整个人都被他压制着,能动能发力的也只有头部了。气急败坏之下,她猛地挺身,额头狠狠撞击他的额头。明知是都没便宜可占,还是这么做了。 沉闷的声音响过,两个人俱是眼前一黑。 霍天北浓眉紧蹙,觉得头部嗡嗡作响,闭了闭眼,恨不得将身下这小东西掐死。 顾云筝是主动出击的人,多少比他好过一点。在这片刻间觉出他力道渐缓,便要反转身形变被动为主动。 她没想到的是,霍天北竟随着她翻转身形。 于是,两个人的姿势就变成了顾云筝压在他身上。 霍天北将她双臂拧到她背后,之后紧紧地抱住了她,惬意地深深呼吸,“很香。” 顾云筝差点就被气哭了,挣扎几下,因着这样暧昧的姿势,很快就偃旗息鼓,不敢动了。 霍天北看住近在眼前的她的容颜,说了句心底话:“不知为何,我觉得你生气的样子比较好看。” 顾云筝转脸看向别处。 霍天北毫无松手的意思,却没再说话,眸子慢慢变得幽深。 安静的氛围下,她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鼻端萦绕着属于他的清冽气息,身体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温度。 她撑不下去了,强忍着心头憎恨、委屈,讨饶道:“我不闹了,你放开我行不行?” “方才还出手伤人,现在竟连看都不敢看我了?”霍天北语声恢复了惯有的冷静。 顾云筝转脸看向他,“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放开我行不行?” “我看不出。”霍天北审视着她,“今晚能不能老老实实睡觉?” 顾云筝轻轻点头。 “一起睡?”霍天北知道自己越来越爱逗她不是可喜之事,却总是克制不住。 顾云筝闭了闭眼,一副要赴刑场的样子。 霍天北失笑,“不管你愿不愿意,今夜都要听我的。否则,”他又深深呼吸,“我很愿意就这么抱着你到天明。” “……” “你就是武艺再高强,这么纠缠也不是我的对手,放聪明一点。”霍天北委婉地警告之后,侧转身,将她丢到了身侧,又将被子丢在她身上,“睡吧。” 这一夜对于顾云筝来说,真不亚于受刑。 同一时间,霍府,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还没睡,正在与大夫人说话。 大夫人道:“儿媳是怎么也想不明白,顾云筝怎么突然就像是变了个人?”神色变得愈发凝重,“一个武痴突然变得伶牙俐齿,居然还提到了主持中馈的事,真是不亚于大白天见鬼啊……” “谁说不是呢?”太夫人叹息道,“你是没亲眼看到她现在那个样子,端的是有心计,你若是与她争高下……恐怕——” 大夫人目光微闪,不安起来,“果真如此的话,那我们不是迟早要被她踩在脚下?” 太夫人点一点头,“我又何尝不知,正因此才大半夜将你叫来,与你商议此事。” “顾家那边……是不是被老四的人照看起来了?”大夫人猜测着,太夫人想来就是因为手里没了制约顾云筝的把柄,才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 “顾云筝纵马离府那天晚上,老四就让人把顾家保护起来了。”太夫人颓然道,“顾太太也被禁足,不得前来府中。” “原来如此。”大夫人真正的焦虑起来,“实在不行……能不能把顾老爷请来?如今他的话,顾云筝想来是能听得进去的,这样一来,顾云筝不是自己就想离开霍家了?” 太夫人却摆一摆手,“你看老四那个样子,怎么肯同意休掉顾云筝!他如今是摆明了要借着顾云筝给我们添堵。” 主持中馈的权利,大夫人是如何也舍不得让出去的。而眼前的局面,看起来却是极有那种可能。她思忖半晌,冷静下来,笑了笑,“老四能用顾云筝给我们添堵,我们也可以用女人给顾云筝使绊子啊。我有个法子,先试一试再说,不行再从长计议。” 太夫人眼前一亮,“快与我细说。” ** 一整夜,顾云筝和霍天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被点穴一般,一动都不敢动。 而她身边那个人,倒是惬意得很,偶尔翻个身,睡颜平静。 顾云筝每次一看他,就恨得咬牙,却又不敢久久凝视,怕他因此醒来,这样受罪的还是自己。 就这样熬到了天明。 一名妇人在门外通禀:“侯爷,夫人,府中来人了,听说是秦姨娘。” 霍天北闻言睁开眼睛,神色转为烦躁。   ☆、第009章 顾云筝侧头看向霍天北。 霍天北正侧转身形看向她,“知道发落不懂事的下人,怎么就不知道调|教妾室?” 顾云筝面无表情,“妾室离府,太夫人与大夫人可以阻拦。” 霍天北神色一缓,这才对门外妇人道:“让她在院外等着。” 妇人称是而去。 顾云筝思忖片刻,道:“有人过来服侍你了,我也没心思再去猎场,不如让我尽早回府。” 霍天北爽快应允:“也好,我也正有这打算。” “好。”顾云筝语声宛若叹息,随即阖了眼帘。 明里暗里,她都是人单势孤,斗不过这男人。不论有意无意,他都不肯成全她哪怕很是微渺的愿望。正如此刻,她想独自回府去,想有一个不被人打扰的环境,却不能如愿。 局势很明显,对他有利的事情,他才肯出手帮衬,于他无利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允许。 休妻对于他来说有利无利?若是后者,她岂不是要长久困在霍府。 这时候的霍天北,正凝眸看着她。 巴掌大的小脸儿,白皙莹润的肌肤,柳眉轻蹙,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面容无端透着一丝颓然。 这样看起来,竟有些可怜兮兮的。 视线错转,又看到她小巧挺翘的鼻梁,微抿的唇瓣红艳诱人。 细细回想昨夜的事,还是想不通。镇国将军的确是忠义之人,云家灭门也的确是天大的惨案,她怀疑他是佞臣、是害得云家覆灭的元凶之一,也算情有可原。若他是寻常人,也会这般质疑。但她那般激烈的态度,就让他想不通了——落得凄惨下场的不止云氏一家,这两年这种事可谓司空见惯,她好歹也该听听别的事。 或者是她故意找茬惹他生气?也说不通。 霍天北不得不承认,到此时,她已非他能看透。 是因此,霍天北看向顾云筝的目光,已无以往的漠然轻视,只是不自知罢了。 霍天北往顾云筝那边挪过去。 顾云筝立刻睁开眼睛,呼吸都放轻,却也不看他,只是往里侧挪了一点点。 霍天北不由微笑。昨夜也是如此,他只要稍有动静,她就是全身戒备。她也不嫌累。 他坐起身来,“起来洗漱用饭,我去猎场交待几句,回来启程回府。” 顾云筝如释重负。 ** 用罢饭,霍天北离开之后,妇人在门外通禀:“夫人,秦姨娘求见。” 顾云筝态度冷淡,“不见。侯爷不是让她在院外等着么?” 妇人称是而去,片刻后又回来,“大爷要见您。” 霍天赐要见她,是何用意?顾云筝斟酌片刻,“有请。” 昨日在猎场上,顾云筝不便细细打量,此时相见,她才多看了霍天赐几眼。 霍天赐比实际年纪显得年轻几岁,看起来不似年过而立之人。他与霍天北毫无相同之处。 见礼落座之后,霍天赐的视线肆意游转在顾云筝脸上。 顾云筝因此心生嫌恶,压下情绪,迎上霍天赐视线,“见我是为何事?”无意以礼相待,一句敬语也无。 霍天赐却不急着回答,又打量片刻才道:“听说你今非昔比,过来看看。果然如此。” 顾云筝报以一笑,“还是直说来意为好。” 霍天赐问道:“因何让秦姨娘候在院外?难道你不知她是谁家千金?” “我与侯爷房里的事,也需要告知于你?”顾云筝不屑冷笑,“你管得也太多了。” 她这样的反应,让霍天赐更加确定所听传言非虚。他并不恼火,反而轻笑,“我是四弟长兄,理应帮他打理一切,你不喜也在情理之中。我想问你的是,种种行径到底意欲何为?” 顾云筝心说你管得着么?因而不予理会。 “是想与老四修得美满,还是想惹得太夫人厌烦之下设法让老四休了你?”霍天赐虽是用的问句,却是笃定的态度。 霍天赐算得聪明,却未免太过自信,这意味的是自以为是,且急于求成。就算是一语中的,也是招人厌烦。是以,顾云筝不动声色。 “若是前者,我要提醒你,完全是白费功夫,老四不会自心底接受任何一个太夫人安排给他的女子。”霍天赐对她直言不讳,“若是后者,倒是容易得很,我与太夫人,都会全力助你。” 顾云筝终于找到了霍天赐与霍天北的共同点——他们对四房的女人都存着一份轻蔑,前者还算有情可原,毕竟是被人强塞了几个女人,而后者的轻蔑,恐怕是针对于绝大多数女人。笑了笑,她问:“说完了?” “告诉我,你意欲何为。” “说完就走吧。”顾云筝挥了挥手,神色似是急于赶走一只苍蝇一般,随即扬声道,“来人!” 霍天赐诧然失色,片刻后脸色发青,现出怒意。这些年来,他从没被一个女人这般对待。 “再怎么说,这里也是侯爷落脚之地,你是不请自来,有什么资格对我横加猜忌?这番言辞若是落到外人耳里,岂不是会贻笑大方?”顾云筝起身,神色清冷,抬手指向门外“好走,不送。” 霍天赐强按下满腔怒火,站起身来,阔步离去。 顾云筝只是明白,若是相信霍天赐,下场只有一个死字——他是太夫人长子,母子便是看法不尽相同,心意却是一致,而今他们已没了控制她的把柄,怎么可能会好心帮助她离开霍天北。她若是真的相信,便是真的踏上了死路。 轻视女人似乎是霍家男子的通病,霍天赐尤甚。 ** 霍天北回往宅院,到了院门口,自然又看到了秦姨娘。 秦姨娘又是屈膝行礼,柔声唤道:“侯爷。” 霍天北一个冷眼递过去,秦姨娘噤声,他则是大步流星走进院落,转入室内。 顾云筝已收拾停当。 霍天北唤人带马,瞥过她行囊,道:“放在这儿就是,日后再来,也不需再做准备。” 一句话就否定他不再打猎的前言。可顾云筝对这件事已无兴趣,无所谓地点一点头。 “回府。”霍天北步出房门。 两人相形到了院门口,秦姨娘咬了咬牙,定了定神,站到两人面前,屈膝行礼。说心里话,她活这么大,谁都不怕,只怕一个霍天北,怕得厉害,却是晓得他在人前不会给房里的人难堪——此刻夫妻两人都在场,反倒让她胆大起来。再怎么样,她也是当朝阁老的掌上明珠,顾云筝虽是正妻,却只是六品官之女,霍天北没道理让她在顾云筝面前颜面尽失。 霍天北看向顾云筝,希望她这正妻能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顾云筝却是看也不看秦姨娘,举步绕过面前人,缓步走开去。 霍天北服气了,也懒得费唇舌,举步离开。 秦姨娘一看这情形,急切起来,快步赶上去,在两人身后扬声道:“侯爷!家父的信函您看了没有?事关重大,您不能不予理会!” 顾云筝与霍天北俱是脚步顿住,前者是驻足等待,后者已是脸色沉冷。 秦姨娘走到霍天北近前,柔声道:“侯爷日理万机,家父能够体谅,平日来信不过是对我嘘寒问暖,这次却是不同……” 霍天北却打断她的话,“谁让你来的?” 秦姨娘早有准备,再想想大夫人交待给她的那些话,怯怯看向霍天北,“侯爷与夫人出行打猎,一个贴身丫鬟也没带,妾身理当赶来服侍左右,否则,便是妾身服侍不周。” 霍天北点手唤来一名妇人,“带她去别处歇息。”随即才对秦姨娘道,“安心等着。” 秦姨娘漾出笑容。 顾云筝因着霍天北这番应对,回眸看向秦姨娘。 容颜娇柔,身姿窈窕,仪态端庄,典型的有着美貌的大家闺秀的风范。只是,前一刻秦姨娘对霍天北的态度还是不卑不亢,下一刻对上她视线的时候,眉宇间就有了几分不屑。 顾云筝淡然以对。 这时候,一条小狮子狗跑到近前。 霍天北立刻后退几步,像是在躲避瘟疫一般,拧眉询问一旁的妇人,“哪里来的这种东西?” 妇人惴惴不安地道:“是、是奴婢的孩子喜欢猫猫狗狗,这才寻来的。” “不可让它入室。” “奴婢谨记,侯爷尽管放心。” “带秦姨娘去歇息。” “是。” 片刻后,有人带马过来,两人飞身上马,踏上归程。 顾云筝想到此刻很可能满心憧憬、愉悦的秦姨娘,不由失笑。霍天北用了小小的一记调虎离山,秦姨娘却不知情,等到反应过来之后,不知会是怎样的心境。 一路无话。 趋近府门的时候,霍天北道:“回去好生歇息,等我晚间回去。” 顾云筝的小脸儿立时垮了下来。什么意思?要做出夫妻恩爱的假象么? 霍天北看也不看她,策马到了前方。 顾云筝因为他这一句话,回到房里的时候,都是黑着一张小脸儿。在厅堂思忖片刻,唤来春桃,“去寻一条狮子狗过来,要快,晚间我就要看到。” 春桃不明所以,还是称是而去。 于是,当夜霍天北回到正房的时候,未进门就听到了犬吠声。   ☆、第010章 春桃看到霍天北的身影,面上一喜,低声吩咐小丫鬟:“快去通禀夫人。”可在片刻之后,她的喜悦就变成了疑惑—— 霍天北冷着脸,拧着眉,负手转身,阔步走出院落。 这是怎么了?嫌吵?春桃正猜测原因的时候,却见霍天北又返回院内。这般行径,只能是因恼火、犹豫所致。 霍天北大步流星入室,进门后就吩咐丫鬟:“退下!” 室内立刻安静下来,连小狗都被吓得不敢再叫了。 丫鬟们哪里听不出他语气恶劣,一个个噤若寒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新抱来的小狮子狗颈部拴着一个细绳,细绳末端系在了太师椅上。顾云筝正蹲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小家伙,手亲昵地揉着它的头,嘴里柔声哄着。 霍天北恨得牙根直痒痒,忍着气转去东次间,“你给我滚过来!” 顾云筝没理他,敛目打量着小狮子狗。身长一尺左右,纯白皮毛,眼睛圆圆的黑黑的,上翘的小鼻子也是黑色的,神色无端透着委屈不甘,煞是可爱。 她将系着它的绳索解开,把它抱在怀里,慢吞吞走去东次间。进门走了两步,就被霍天北喝止:“站住!” 顾云筝忍着笑,目光狡黠地看向他。原以为他会径自拂袖而去,他却还是进门来,本来是有些失望,可看到他被气成这样却也是美事一桩,乐得享受。 霍天北用嫌弃到无以复加的眼神打量着她和她怀里的那个东西,“谁准你养这种东西的?” 暴躁的语声让小狗身形微动。顾云筝一面安抚着小狗,一面回道,“我日后不会再整日习武,自然要找个消遣。” 霍天北不予理会,直接给出决定:“把它扔出去。” 顾云筝语声戏谑,“这是什么道理?你不想看见这种东西,离开就是。” “你故意为之,是不是?” 顾云筝悠然踱步到一把椅子前落座,效法他的方式,把话说到底:“你若是因此责难我的家人,我也没法子。你觉得上得了台面的话,只管随意为之。”她真不介意他给她一个破罐破摔的理由。 霍天北觉得手心发痒,想把她掐死的冲动特别强烈。既然来了她房里,就不能再返回外院,除了这两日对她,他从没朝令夕改的前例。再说了,她玩把戏的目的是拒绝他回来——凭什么让她如愿? 又看了那小狗一眼,他又是不耐又是无奈地道:“我在房里的时候,别让我看到它。” “……我尽量。”顾云筝没料到他竟肯让步,心里很是失望,答得也就敷衍。抬眼细究他神色,那样子,应该和她以往看到蛙类、蛇类一样,不解之余,又是心生笑意。 霍天北一摆手,“出去。” 两人俱已用罢饭,霍天北沐浴后,坐在东次间的炕桌前处理公务,顾云筝则去了西次间,安抚着一直郁郁寡欢的小狗。 “从哪里找来的?”顾云筝问春桃。 春桃回道:“一位管事妈妈听说后,帮奴婢从一家富户里找来的。”之后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钱袋,“夫人给奴婢的银票,花得还剩这些。” 顾云筝道:“给那位管事一两,你留一两,余下的你也收着,日后少不得打发人。” 春桃称是。 顾云筝坐姿放松,看着此刻静静伏在自己腿上肥嘟嘟的小狗,露出笑容。原本只是想用它来气人,在以往也没机会接触这种小动物,却没想到,一见之下,很是喜欢。 这小东西初到陌生之地,一阵抵触不安之后,已经认命了,只是情绪很差。用心善待它,总会好起来的吧? 这时候,霍天北唤她。 顾云筝转去见他,“什么事?” 霍天北递给她一张银票,“我已命人查过,你的例银账房每月按时送到内宅,却不知你为何没收到。也罢了,这些你先收着。”说的是中听的话,却是语气不佳。 顾云筝将银票接到手里,看看数额,竟是一千两。 霍天北视线落回到手边公文,“多的算是我给你的贴补,例银是另外一回事,再被人克扣的话,不要与我再提。” “我晓得。”顾云筝迟疑一下,“谢谢。” 谢什么?真想谢他的话,就该即刻把小狗打发出去——霍天北横了她一眼。 难得看到他有火发不出的样子,顾云筝觉得很有趣,心情更好。 这时候,安姨娘和穆姨娘过来问安。 这是要守规矩晨昏定省,原因当然是因为他在的缘故。 “不见!”霍天北脸色更差。 顾云筝唇角完成愉悦的弧度,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是个闹脾气的小孩子,转而吩咐丫鬟:“让她们回去。” 霍天北丢下手中笔,转往寝室,“歇了吧。”脚步一顿,回眸上上下下打量她,“洗干净些,别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到床上。” 顾云筝蹙眉,瞪了他一眼。心念转动,又抿唇笑了。 小狗被送来之后,还没吃过东西。顾云筝又在西次间逗留多时,喂小狗吃饱喝足之后,这才洗漱更衣。 “夫人,晚间将这狗带出去吧?”春桃已经看出,霍天北的无名火是因小狗而起,而顾云筝则是故意为之,看得她头都大了。 “不用。”顾云筝摆摆手,“就让它睡在房里,你照看着它睡着了再回房歇息。” 春桃暗自唉声叹气。 顾云筝回到寝室,见丫鬟已经将两套被褥铺好,霍天北歇在外侧。 她走到床前,“这是怎么个意思?” 霍天北道:“唤人服侍方便些。” 顾云筝语声平静:“那你睡里面。” 霍天北无所谓,转去里侧歇下。 他在这里就寝的话,灯是不会熄的。 这一晚,因为顾云筝没跟他较劲,氛围平宁。 沉默多时,霍天北商量她:“你能不能不跟我作对?把那东西打发掉行不行?” “不行。”顾云筝只是不明白,“你是经常出门狩猎的人,怎么会怕小狗呢?说不通啊。” 霍天北没辙地扯扯嘴角,“谁说我怕那种东西了?只是看到就不舒服。”语声一缓,又道,“你执意给我添堵,不怕我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来?” “你好意思么?”顾云筝料定他做不出这样的事,不以为意地一笑,“我给小狗取名字了,叫肥肥,你觉得怎样?” “闭嘴!” 顾云筝忍下笑意,一面拿起枕边的书翻看,一面说起别的事:“我想见见父母。” “要见哪个?” 顾云筝说着话,余光瞥见肥肥出现在屏风旁,侧头见他已闭上眼睛,正抬手揉着眉心。她轻轻地翻身,惬意地看着肥肥,漫声搭腔:“有什么不同?” “的确是,已无不同。”她如今已有主见,不是谁能左右。 此刻的肥肥,正可怜巴巴地看着顾云筝。 她勾了勾手,肥肥慢吞吞往前走了几步,轻摇了摇尾巴。它到了新环境,跟她接触时间是最久的,无可选择之下,也只能跟她亲近一些。 顾云筝想到身边的人对它的抵触,无声地拍了拍床,想象着肥肥若是突然跳上床……还真猜不出他会是何反应。因着笑意,她回应他的语声变得柔软:“你看着安排就是。” 霍天北心生狐疑,也在这时候周身都不自在起来,睁开眼看过去,就见小狗正期期艾艾地往床榻而来。 “你这个小混账!”他从牙缝里磨出这句话,探臂过去,将她手里的书丢向肥肥。 肥肥委屈地嗷呜一声,一溜烟跑了。 顾云筝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笑出声来。 霍天北欺身过来,将她的小脸儿当面团揉,“是不是成心的?嗯?” “你真不想看到它的话,就不应该留宿在这里。”顾云筝一面笑着辩解,一面去推他的手,“我跟你说啊,这种狗很黏人的,日子久了,肥肥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霍天北在这片刻间,忽然目光微凝,手扣住她的下巴,指腹轻柔摩挲,细腻柔滑的肌肤带来的触感,真是好得不可思议。空闲的一手将她双手按在一旁,看住她因着笑意愈发潋滟生辉的明眸,微笑问道:“为这么点小事,就高兴成了这样?” 随着发自心底的笑容在他唇畔漾开,他目光中惯有的锋芒消散,宛若冰雪消融。 这样的他没那么可恨了,危险气息却更盛。 顾云筝莫名觉得,自己此刻成了狼爪下的猎物,眨了眨眼,告诫自己不要逞口舌之利,“我是没料到而已,看到你这么气急败坏的,任谁都忍不住要笑的。” 霍天北语声温和:“风一阵雨一阵的,除了给我添堵,你就没事可做了?” “哪有。你安心睡吧,我不闹了。”顾云筝一本正经地保证,说话时双手轻缓地挣开他钳制,推开他扣着自己的手。 “你不闹了?”霍天北侧卧在她身边,手臂隔着被子环住她身形,“该我了。”   ☆、第011章 顾云筝安之若素,并不接招,“你该看得出,我寻来肥肥,意在阻止你回来就寝。” 霍天北微微颔首,“是,我看得出。” “你留下就寝也就算了,此刻算是怎么回事?想做什么?”顾云筝微微撑身,看着落在自己腰际的手。手指修长,骨节清晰,很好看,此刻却很讨人嫌。她撇了撇嘴。 霍天北不为所动,“我怕你的肥肥。” “……”顾云筝忍俊不禁,微微一笑。 含着浅淡笑意的容颜,宛若绽放在午夜的娇弱兰花,轻轻摇曳出无声无形的醉人涟漪。他心湖微动,刹那失神,不自觉被感染,逸出笑容。 他笑容的纹路刻画着与生俱来的风情,星眸的光芒在顷刻化作秋夜的灯火,暖意沁人心脾。这男人若是个浪荡子,不知要害得多少女子肝肠寸断。 视线交错之际,他与她同时闭了闭眼。 美色可以尽收眼中,却不可铭记于心。 她可能是含带剧毒的花。 他只能是心机深沉的狼。 色即是空,色即是祸——他们这样告诫自己。 顾云筝梳理思绪,冷静地道:“你想做出夫妻恩爱的假象,方便你做一些事。” 这话题说开了也好,霍天北颔首。 “你连肥肥都能忍受的话,我也不介意和你唱这一出戏。”顾云筝眉梢微扬,“可你能让我得到什么呢?” “说你想要什么。” 顾云筝眼下最需要的是自由自在,“不能出行,不曾持家,这些都不该是我的处境。” “你的处境可以改变,只是需要一段时日。你有心我就会帮你。”霍天北语声顿了顿,“至于持家——” “有心就可学会。” 霍天北半信半疑,话却算得含蓄:“我拭目以待。”随即回到床里侧,“睡吧。” 顾云筝拿过两个大迎枕,放在两人中间空余的位置,惹得霍天北直皱眉。 她也明白,哪怕他性情中有一点点轻浮浪荡,也不可能让四个妻妾坐冷板凳。四名女子便是太夫人强塞给他的,他也不是不可以周旋加以利用。但是他没有,该是不屑如此,更是不喜羁绊。 “这样我心里踏实一点,”顾云筝解释了一句,“不关你的事。” 霍天北没接话。 平平静静,一夜无话。 一早,春桃将肥肥先带去了别处,是担心霍天北发火,小家伙会被责难。女孩子对猫猫狗狗大多如此,看不到也就算了,看到了就忍不住心生怜惜,喜欢得紧。 安姨娘与穆姨娘又过来了,依然吃了闭门羹。 用饭的时候,顾云筝听得男子纷杂的脚步声自院门到了厅堂外。这是什么阵仗?她起身到了门边观望。 徐默站在前面,在他后面有二十名护卫,每两个押着一名被捆绑的人。 是来见霍天北的,她又回到餐桌前继续用饭。 徐默进门来,通禀道:“内奸皆已抓获,请侯爷下令。” 霍天北问道:“可曾查清是谁的人?” “大爷的人。” 霍天北漫不经心地给出发落的方式,“带去外院,各赏一百军棍。” 一百军棍,便是兵营中身体底子极佳的,若是行刑之人下手重些,也难保命。霍天北用意分明是要将那十个人活活打死。 丫鬟听得心生寒意,顾云筝却是眉毛都不动一下,继续慢吞吞用饭。 霍天北又道:“守在院外的人手,撤掉。” 等徐默领命离开之后,顾云筝道:“大爷现在是不是让你施展不开手脚?” “是巡抚处处碍手碍脚,恰好,巡抚是大爷的岳父。” “这样啊……”顾云筝不由蹙眉。巡抚虽然没有他这总督的权限大,却也能在方方面面给他使绊子,“大夫人是巡抚之女,而我以往不问世事是众所周知,想将主持中馈的权利从大夫人手中夺过来,可不是那么容易。” 霍天北目光含带一点赞许,“巡抚交给我,你做你分内事即可。”说完话,他细细凝视着她。 “怎么了?”顾云筝不解。 “前后性情天差地别——”霍天北对这一点,始终是心存疑虑。 顾云筝微笑,“大可认定我疯了,或者认为我借尸还魂。” “疯子可没你这气人的功力。”霍天北悠悠道,“借尸还魂倒是还有些道理,可在这之前,你是怎么死的?” 顾云筝白了他一眼,心说我比你还奇怪呢,又道:“真够冷血的,你就不觉得毛骨悚然?” 霍天北语声淡淡:“哪天突然你又变回原样,才会让我毛骨悚然。”用罢饭,漱口之后,他站起身来,“有事命人去前面知会我。” “好。” 等他走后,顾云筝忙让春桃把肥肥抱到身边的座椅上,命人拿来给肥肥专用的银盘,将莲花包、四喜饺喂给它吃。经过一顿饭的功夫,两样食物不烫不凉,肥肥吃正合适。 肥肥蹲在椅子上,吃得津津有味。却不是贪吃的性子,觉得饱了就舔舔嘴角,抬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顾云筝。 春桃将一只盛了清水的银碗递给顾云筝,顾云筝放到肥肥面前。 它立刻低下头去,喝了几口。 “多可爱啊。”有的人怎么一看到你就气急败坏呢?顾云筝一面轻抚肥肥的小脑袋一面腹诽。 之后,她带着肥肥去后花园转了转。肥肥跟她还没真正地亲近起来,所以只能用绳索牵着。她也不想这样,可若是闹到肥肥逃跑她四处追赶的地步,总是不像样子。 “等你真正踏实下来,就不用拴着你了。”明知道肥肥听不懂,她还是柔声解释。 回到院中,刘管家和一群丫鬟婆子正在院中等待。 刘管家上前行礼,分别将备选的一等丫鬟、二等丫鬟、小丫鬟和粗使婆子带到顾云筝面前。 自心底,顾云筝不能相信这些人里的任何一个,因为哪一个都有可能是霍天北的眼线。可霍天北的眼线,总比太夫人的眼线要好。 人手齐全之后,顾云筝将全部下人唤到院中,先命春桃逐一打赏。 顾云筝闲闲站在台阶上,肥肥也过来凑热闹,蹲坐在她一侧,神采奕奕。 她微微的笑,对众人道:“你们在我房里当差,谨记一点即可:听命行事。哪一个见风使舵、拖延懈怠,我只有一条发落:即刻出府。任她靠山是谁,我也不会留情面。都记下了?” 众人齐声称是,却是神色各异。新来的惊讶于夫人的美貌、仪态,完全与传言不符;一直在正房当差的则是松了一口气,夫人总算不再受窝囊气了,她们也能挺直腰杆了。 顾云筝弯下腰去,将肥肥抱起,款步回了室内。 下人们散去,因着刚得到的赏钱,做起事来干劲十足。 这时,秦姨娘带着丫鬟,脚步匆匆进到院内,娇柔的面容紧绷,可见情绪奇差。 她被霍天北摆了一道,在猎场傻等多时,才知他与顾云筝已经回府,想来羞愤难当。 经过外院时,听闻惨叫声连连,问过家丁,才知是霍天北命人行刑,而且,还专门让人把霍天赐请到当场观望。 回府后,太夫人身边丫鬟就告诉她,霍天北依然没看她父亲写来的书信,而且他对太夫人、霍天赐也是避而不见,摆明了是无心得知秦家要告知他什么事。 几件事相加,让秦姨娘恐慌惊惧起来,她必须要见到霍天北,亲自告知他那封信关系重大,不管他愿不愿意听。 可是到了前院书房,徐默却对她说:她想见侯爷也容易,得到夫人的允许即可。由此,她只得前来正房。 ** 新来的丫鬟秀玉通禀:“夫人,秦姨娘有要事求见。” 霍天北此时不在这里,秦姨娘还过来了,可见是真的有事。顾云筝思忖片刻,“让她进来。” 秦姨娘进到东次间,先是神色一滞。 顾云筝坐在太师椅上,抱着条憨态可掬的小狮子狗。她身着一袭湖蓝,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只戴了银簪银钗,周身再无别的首饰,不显寒酸,反倒显得清雅出尘。 果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么打扮的顾云筝,端端的是个美人。 秦姨娘咬了咬唇,忍下了心头的不舒服,屈膝行礼。 顾云筝言简意赅:“何事?” 秦姨娘尽量让语气恭敬一些:“我有要事求见侯爷,还请夫人首肯。” 顾云筝轻笑,“你要见侯爷,哪里需要我允诺。” 秦姨娘因着事情紧急,眼下只得伏低做小,“我知道,先前不曾问过夫人便去了猎场,是我不对。可那时我满心记挂着夫人安危,情急之下才自作主张,还请夫人恕罪。” “先前谁允许你离府追去猎场,此时还去找那人便是。”顾云筝摆一摆手,“下去吧。” 秦姨娘被顾云筝对待下人一般的态度惹恼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此刻能帮她的只有这个人。强压下羞恼,她低声道:“可是侯爷有话在先,要夫人点头,才会见好。” 顾云筝这才知道,自己被霍天北当成了不见妾室的挡箭牌。大可不需绕弯子就能回绝的事,他却是这般应对,也许是要看看她的处事能力,也许是借此表达一点立意与她联手的诚意。 秦姨娘见顾云筝低头不语,忙又道:“夫人不知道,家父的来信关乎秦家安危,也关乎巡抚大人、霍家前程,侯爷不可不知啊。” 顾云筝暗自冷笑,谁死谁活跟她有什么关系?她一度巴不得整个皇朝为家族陪葬。随即她问:“秦阁老为何不直接写信给侯爷?” “朝臣与封疆大吏书信来往,会被言官弹劾的。”秦姨娘脊背挺直了些,眼神流露出一丝轻蔑。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哪里是顾云筝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人能明白的。 顾云筝笑盈盈问道:“若是到了性命难保的地步,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不也是个靠山么?朝廷少不得要再三权衡才有定论。如今是秦阁老不屑寻找靠山,还是靠山根本不屑与他为伍?” 一番话引得秦姨娘脸色青红不定。她是通过太夫人才进到霍府,到了霍天北身边。霍天北若是有意与秦家修好,怎么会一直对她不闻不问……这样一来,她要做的不是告诉霍天北什么事,而是要求他救救秦家。 “夫人……”秦姨娘咬了咬唇,“我、我求你了,你让我见见侯爷吧。” “既然此事关系重大,想来侯爷已有计较,全不需你说什么。如此,你还是回房去等。侯爷要问你什么事,自然会命人去请你。”顾云筝转头唤秀玉,“送客。” 秦姨娘被气得脸色发青,“你、你这算得上是见死不救!” “我卧病在床的时候,也没见你前来探望一次。”没人管她的死活,她又凭什么以德报怨? 秀玉给连翘递了个眼色,两人齐齐上前,携了秦姨娘的手臂,“姨娘还是回房吧。” 秦姨娘却猛力挣脱,抬手指向顾云筝,忍耐太久的羞愤使得她面目略显狰狞,语声变得尖锐刺耳:“顾云筝,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爹娘是什么货色?给我爹娘提鞋都不配。侯爷给你两天好脸色,你就蹬鼻子上脸了?今时你难为我,休怪我日后十倍奉还!” 正在打瞌睡的肥肥被惊动,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满地看了秦姨娘一眼。 顾云筝抚摸着肥肥背部油亮的毛,抬眼看向秦姨娘,唇角微微上翘,漾出绝美的笑,双眸依然明亮,目光却是倏然转冷,宛若刀锋。 寒意直达秦姨娘心头,迅速蔓延至周身。   ☆、第012章 “目无尊卑,顶撞主母,满嘴疯话。”顾云筝唇畔笑意加深,眼中寒意更重,“你自己选,是罚你半年月例,还是掌嘴。” 虽然秦姨娘脊背直发凉,可是之前最难听的话都说了,此刻便是强撑着,也不会偃旗息鼓,因而微扬了脸,道:“不就是手头紧了变着法子弄些银两么?稍后我命人将银两给你送来就是!” 顾云筝微眯了眸子,“毫无悔改之意,摆明了是甘愿受点皮肉之苦。既如此,我自然让你如愿。”随即吩咐秀玉、连翘,“带下去,掌嘴二十。哪一个不善此道,来我面前,我亲力亲为地教她。” 秦姨娘的怒火很快转变为惊诧,“顾云筝,你、你是疯了不成?” 顾云筝一脸无辜,“你这么想也行。”之后冷眼看向两名丫鬟,“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秀玉、连翘慌忙称是,强力扭了秦姨娘的手臂,两人拖出门去。 秦姨娘犹自不甘地喊道:“顾云筝!太夫人、大爷大夫人不会轻饶你的……” 顾云筝抱着肥肥,踱步去往寝室,她要让肥肥尽快养成没事就在床上睡觉的“好习惯”。 ** 秦姨娘被掌嘴的事情,很快传得阖府皆知。这也多亏了秦姨娘——离开正房之后,她就跑去了太夫人房里哭诉。 太夫人与大夫人看了,暗自咋舌——秦姨娘一张脸肿胀得不成样子,指痕清晰可见,嘴角还有血痕。顾云筝疯了,正房的下人也疯了不成? 她们只是不知道,正房的下人也有难处——不听命行事少不得先挨顾云筝一通掌掴,之后更是会被打发出府,任谁也要选择保住自己的饭碗。 之后,太夫人将顾云筝唤去房里,语重心长地道:“你怎么能命人掌掴秦姨娘呢?秦姨娘在我们霍家虽是妾室,却是秦阁老的掌上明珠啊。” 大夫人在一旁帮腔:“四弟妹,不是我说你,做事总要三思而后行。知道阁老是什么地位么?在朝堂一言一行都能决定一个人的前程的人,你这不是变着法子让霍家与秦阁老生出罅隙么?” 顾云筝正色以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便是出身再低微,也是侯爷正妻。妾室对我不敬,不论她是什么出身,都该予以惩戒——你们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我忍气吞声?这就是霍家的门风么?” 大夫人被问的一哽,一时间没了应对之词。 太夫人则是温声笑道:“不是,我只是觉得,大可不必掌嘴惩戒。” “我是想罚秦姨娘月例,可她却说我是变着法子敛财。”顾云筝显得很无奈,“这般有口无心的人,自当掌嘴,让她日后说话小心些。” 大夫人看着顾云筝自进门来便是应对自如,甚而到了游刃有余的地步,不由满心戒备,笑一笑,岔开了话题:“以往四弟妹寡言少语,如今却是能言善辩,我着实的想不通了——怎么前后判若两人?” 顾云筝似笑非笑对上大夫人视线,“病了一场,也算经历了一番世态炎凉,这才晓得,习武能强身,却不可保命。”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这理由也算是完全说得过去。 太夫人与大夫人却不能相信,看着眼前改头换面的顾云筝,狐疑叠加,只觉得诡异。 明明还是那个人的样貌,言语做派性情喜好却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能解释这种情形的,她们只能想出一个理由—— 借尸还魂。 在顾云筝离开后,婆媳两个对视一眼,俱是机灵灵打了个冷战。 这样离奇的事情,真的发生在身边了? 那么她们如今面对的,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阴魂不散的亡灵? 要证实这一点,说难也难,说容易却也容易。 ** 霍天北与郁江南此时身在书房,悠然品茶。 郁江南道:“秦阁老处境堪虞,眼看就要被扳倒了。” 霍天北微笑,“好事。” “可是皇上寿辰眼看就要到了。他喜欢美人、奇珍异宝。”郁江南说起皇上,清朗淡泊的意态转为阴霾,“若是巡抚大人寻到这类东西送到皇上面前,事后再为秦阁老美言几句,他们两家倒台的日子,怕是又要延后。” “在西域,要寻到绝色佳人、奇珍异宝,只有商贾蒋晨东办得到——不需担心。” 蒋晨东是他们结拜的大哥,近几年来西域首屈一指的商贾。 郁江南神色一缓,“那就要看你能否不让他被重金收买了,我与他无话可说。” “放心。”霍天北喝一口茶,目光幽深。 在外被巡抚范启制约、在内被太夫人与长房制约的时日已久,万般筹谋才等到了这一日,他怎么会功亏一篑。 外人只道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却不知他身受多少羁绊烦扰。 甚至于——他脑海中闪过昨夜那个小混账让人失神的笑颜。她也认为,他是手握重权尽可为所欲为。他比谁都想有那一日,可当官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徐默到了门外,道:“侯爷,内宅方才出了一桩事。” “说。” 徐默复述了秦姨娘被掌掴的事。 “知道了。”霍天北语带笑意。 郁江南也忍不住笑,“你这夫人的做派,倒是照着你喜好而来。” 霍天北却是轻轻摇头,“她有她的打算。” “什么打算?” “我看不出。”她那风一阵雨一阵的做派,谁看得出?这桩事倒是做得合他心意,可想到她的肥肥,霍天北只有头疼的份儿了。 郁江南讶然,“这倒是奇事一桩。” “的确。”霍天北甚至不知如今的顾云筝是敌是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黄昏,徐默去正房传话:侯爷出门去了,今晚不能返回,夫人晚间只管早些歇息。 于是,霍天北的妾室没来问安。 于是,晚餐的菜肴又是差强人意。 顾云筝吩咐春桃:“将饭菜送到太夫人房里,让她与大夫人看看厨房里的人如何敷衍我。” 太夫人与大夫人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刻意吩咐下人的,因为这样的手段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只能是厨房里的管事看人下菜碟。 春桃称是而去,回来时,带回了八菜一汤,俱是色香味俱佳,一面摆饭一面笑道:“太夫人当时就冷了脸,问大夫人是如何管教下人的,好一通训斥呢。” 顾云筝满意地点一点头,肥肥闻着香味,自发地跳到了她身边的椅子上。她夹了两块排骨放在一旁,等晾凉了给肥肥吃。 用饭时,太夫人与大夫人房里的人接踵而至,分别送来了上好的茶叶、果馔、衣料,甚而还有不少名贵的首饰。 忽然间对她这么好,肯定是没安好心,可这些东西本就是应得的,顾云筝也就欣然收下。 这一晚,月华如练,清辉洒落中庭,铺开一幅清冷却优美的画卷。 顾云筝了无睡意,命丫鬟备了酒,将美人榻搬到院中,一面赏月一面喝酒。 父亲喜欢饮酒,母亲却总是反对,屡屡嗔怪。父亲在那种时候,总是爽朗笑说有酒量才有肚量。平日每逢佳节,也由着她与哥哥凑趣喝上几杯。 酒这东西,喝过几次之后,便会被个中玄妙的感觉吸引,慢慢成习。情绪不佳的时候,尤为喜欢多喝几杯。 如今,顾云筝情绪一直糟糕至极。很多时候她会陷入恍然,会忍不住生出疑问:亲人怎么就离开自己了?这一切到底是真是梦? ** 霍天北与捧着一坛酒的徐默踏着月色走入院中,一眼就看到了自斟自饮的顾云筝。 霍天北将酒接过,对徐默摆一摆手,走到顾云筝近前,“好兴致。” 顾云筝报以冷眼,“不是说今夜不回来了?” “回来了又怎样?”霍天北将酒坛放到美人榻旁的矮几上。 顾云筝侧头看了看那坛酒,“特意带回来的?” “对。你房里的酒太难喝。”小丫鬟搬来了一把椅子,霍天北落座,静静打量她。喝了酒的她,脸色不变,只是一双眼愈发水光潋滟。 “你带回来的?”顾云筝抬手就拍开了泥封,唤春桃,“斟酒,我尝尝。”她也正嫌酒难喝呢,他带回来的总该好一些。 春桃不敢犹豫,将酒杯斟满。 顾云筝将酒杯送到唇畔,一饮而尽。酒入喉咙,馥郁绵醇,到了胃里,毫无烧灼感。“果然不错。”她微笑赞道,语声很轻,并无喜悦,端杯的手又送到了春桃面前。 春桃瞥一眼霍天北,心说你怎么就不管管?喝酒伤身,最重要的是,你就不怕她喝醉了耍酒疯? 霍天北含笑看着顾云筝,等她又喝尽两杯酒的时候,才吩咐春桃:“服侍夫人歇下。” 顾云筝横了他一眼,“你乏了只管去睡,管我做什么?” 霍天北笑意加深,“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什么酒?” “俗称三杯倒。” “……”   ☆、第013章 霍天北解释:“此酒名为烈焰,大漠冬日夜间奇寒,居民又豪放喜饮烈酒,便有了它。大漠人喝个三杯五杯,可驱寒,又可一觉到天明。寻常人喝了,却是三两杯便醉倒。”顿了顿,又半真半假地宽慰她,“自然,也是因人而异,说不定你天生海量。” “也对,我可以祈祷自己天生海量。”顾云筝敛目微笑。 霍天北则在吩咐下去:“将那条狗带出寝室,重新收拾一番。” 顾云筝想,没猜错的话,她今日的一言一行都已有人告知于他,新来的下人有他的眼线,而他也不介意让她知道。 没有自一开始就忠诚的下人,心腹需要用心培养。因为明白,所以也不在意。 “美景良辰岂可负,就此安歇未免可惜。再取个酒杯过来,备果馔。”顾云筝吩咐下去,看向霍天北,笑得桀骜,“独乐不如同乐,我今日舍命陪君子。” 霍天北哪里看不出她的打算,为之失笑,“你以茶代酒就是。”转头吩咐春桃,“去给夫人准备解酒茶。” “我得自己去,否则怕解不了酒,反倒醉得更深。”顾云筝慵懒起身,春桃担心她已醉了,慌忙上前扶着。 霍天北也没在意。 片刻后,顾云筝回到他面前。那烈酒性子的确是霸道,却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让人醉得神志不清,是以,她依然目光清明。自然,她也要庆幸这身体的酒量确属上佳。 顾云筝悠然喝茶,霍天北慢慢饮酒,闲闲说话。 “为何对秦阁老之事百般回避?”顾云筝不是没话找话明知故问,是料定他的答案不会与想象相同。 果然,霍天北喝尽一杯酒,给出了个让她啼笑皆非的答案:“一向懒得与他们说话,有那闲工夫,不如回来看看你这小疯子。” “你……很会自寻烦恼。”顾云筝笑着为他斟酒,手势已有些不稳,抬眼看看夜空,前一刻觉得月光太亮,后一刻又觉得天空黯沉无际。 酒意上头了。 霍天北慢条斯理喝完第二杯酒的时候,顾云筝的茶有些凉了,唤春桃换了一壶。 春桃捧着热茶回来的时候,神色有些紧张。 下人们在霍天北面前,从来就没有不卑不亢的一面,他也就没在意。 顾云筝又要为他斟酒。 霍天北抬手阻止,“点到为止。” 顾云筝也不坚持,转而给他斟了一杯茶,起身施施然送到他手里,巧笑嫣然。 霍天北倚向椅背,望着月光下清丽绝尘的女子,慵懒地笑着接过茶盏。 茶杯到了唇畔,他因为刚喝过烈酒,未曾察觉茶香不对。 茶水入口时,他觉出了味道怪得很。 也就在这刹那间,含笑在他身边观望的顾云筝忽然出手,一手强力捏开他下颚,一手把住他握杯的手。就这样,强行让他将一杯热茶悉数喝了进去。 霍天北瞬时目光森然,周身旋起慑人冷意。他看住顾云筝,“茶里放了什么?”这才顿悟她为何那么殷勤。 春桃在一旁看着,腿肚子直转筋,目光惶惑地看向顾云筝,意在询问:这玩笑是不是开得太大了?早料到这一刻,她就会劝阻夫人,就不会让小丫鬟去找厨子讨要酒膏了。 顾云筝却是不慌不忙,转回到美人榻上,“加了点酒膏而已。”之后挑衅地扬眉,“这东西比烈酒还要歹毒,一点点就足以让你醉倒。” 霍天北服了。心想你明知道她就是个小疯子小混账,为什么还要捉弄她?她不以牙还牙的话,怎么能睡得着觉?这么想着,眼中寒意已消散,他好脾气地摆一摆手,吩咐一众下人:“即刻回房去。” 下人们看不到他神色,心里直打鼓:夫妻两个此时清醒,稍后却一定会变成两只醉猫,别耍酒疯打起来才好…… 霍天北之所以要下人回避,是因为他要做一件于他而言上不得台面的事—— 明知茶水放了酒膏,他却又倒了一杯,端着起身转到顾云筝面前,俯身趋近。 顾云筝此时已是头晕眼花周身无力,在心里骂着他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活着。眼睁睁看他俊颜趋近,硬是呆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霍天北空闲的一手倏然落在她胸前,看来极是轻挑的举动,中指轻按的却是她心脉。稍稍用力,就可让她香消玉殒。 他将茶杯送到她唇边,笑容满带惑人的风情,“陪我一杯。”趁着他还没醉得不省人事,必须要拉上她陪着自己,不然酒醒后第一个看到的,可能就是肥肥的面目——那还不如给他一刀。 “休想。”顾云筝丢下这冷硬的两个字,抿紧了唇。 大醉一场,毙命当场,孰轻孰重不需赘言,这笔账谁都算得清。清醒的人绝对会选择前者。 可想而知,顾云筝已经醉到了何等地步。 “一口。”霍天北做出让步。 顾云筝还是选择宁死也不喝。 霍天北叹息一声,将茶杯收回,送到了自己唇畔,喝了一口。 顾云筝不明所以,已是目光朦胧的一双大眼忽闪着,像只茫然的兔子。 霍天北忽然俯首过去,抬手捏开了她下颚。 顾云筝这才明白他要做什么,拼命想要别开脸逃脱,又死命咬住牙关。可他的手有着一把强悍得让人无从抗拒的力量,她被动地张开了嘴。 他双唇落下来,含在口中的水,准确无误送入她口中,与此同时,手势改为托高她下巴。 茶水滚落喉间,到了顾云筝胃里。 顾云筝蹙眉,心里恨哪,恨这酒膏和茶水掺在一起的味道怎么比药还难喝,更恨这男人怎么吝啬得一点点亏也不肯吃,这么孩子气的事他也好意思陪着她胡闹…… 霍天北却没有她这些恼火,抿了抿唇,回味着她唇瓣带来的美好感受。 在她心口的手移开去,落在她腰际,另一手却绕到她脑后扣住,容颜再度贴近。 顾云筝瞪着他,“有完没完?!” 霍天北不答话,视线锁住她双唇,“味道很好。”好像他在看的不是她的唇,而是美味的果馔。 清雅冷冽的气息合着他温热的呼吸,萦绕在她鼻端。浓密如刷的睫毛垂下,挡住了他锋利似刃的目光。 他稍稍别开脸,双唇轻羽般扫过她脸颊,“我醉了。” 醉了能不能成为不可控制自己的理由?可以。他这样告诉自己。 顾云筝明知推不动他,还是做着无用功。中途意识到自己不是只长了手,一腿猛地弯曲,膝盖发力装在他腹部。 霍天北蹙了蹙眉,随即身形一偏,大喇喇跨坐在她身上,双唇毫不犹豫地落下,去捕捉她唇瓣。 顾云筝立刻变成了一只暴躁的猫,别开脸去,用尽全力挣扎。酒精麻痹了头脑,她甚至不记得要拒绝他靠近的理由,却知道必须如此,如同本能。 一张美人榻上,夫妻两个以暧昧的姿势纠缠抗衡,不消多时俱是低低喘息起来。 顾云筝狠狠咬住了霍天北肩头,拿出了宁死也不松口的执着。 霍天北却在此时觉出自己举动已迟缓失力。 还是她狠,一杯加了酒膏的茶水的威力,超出他预计。 他抬手推她,她还是不松口。 服了。 他抱着她下了美人榻,转去寝室,不顾肩头还被她咬着,猛力将她丢在床上,随即扬声唤来春桃,吩咐道: “告诉徐默,明日巳时,不择手段也要唤醒我。” 春桃称是。 霍天北没好气地除掉外袍、蹬掉鞋子,歇下之前亦是到顾云筝还穿着鞋,又帮她脱掉。终是意难平,甩手将一双绣鞋丢到了屏风外。躺下之后冷眼看向她,她却已堕入梦乡,唇上还有血迹。 隔着锦袍、中衣生生咬出血来…… 无暇顾及肩头的伤,他捏住她下巴,重重咬了咬她红艳艳的唇。 碰你一下你就死了不成?他腹诽着。 怀念的美好感触再次体会到,重重的咬一点点演变成了吮吸啃噬。 倒是有心享有更多,却压不住睡意铺天盖地席卷而至。他不无沮丧的仰面平躺,手胡乱掐了掐她柔韧纤细如柳的腰肢,抿一抿唇,笑,“权当扯平了。” 这一夜,生平未醉的两个人,都破了例。 ** 顾云筝醒来时,晨曦初绽。她是被热醒的,酒在体内引发的燥热,加上与某个人合盖一床被,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蹙眉撩开被子,揉着眉心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情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第014章 她在霍天北怀中。 霍天北精瘦的上身清晰呈现在她眼前。 锁骨分明,手臂弧度有力,窄窄的腰身。还有两处伤疤,一处在腰腹,一处竟在心口,狰狞刺目。不,准确来说是三处伤疤——肩头一处深重咬痕,泛着鲜血凝固后的暗红。 顾云筝阻止自己再打量他,抬手抓了抓头发,这是怎么回事? 她竭力回想,记忆到骗他喝下掺了酒膏的茶水后没了下文。 低头看看自己衣物,倒是整整齐齐。 顾云筝推开霍天北,坐起身来,趿上睡鞋。周身乏力,头疼欲裂,眼前直冒金星。他让自己喝的到底是酒还是毒药? 到了外间,找不到水,唤小丫鬟送来一茶壶温水,连喝几杯才不再口干舌燥。 春桃听闻顾云筝已经起来,慌忙进门来,说了昨夜霍天北吩咐自己的话。 “葛花解酒快,你去找找有没有。”顾云筝也是难受得厉害,想快些醒酒。 春桃出去了一阵子,找来葛花,照顾云筝吩咐的,做了一壶解酒茶。 顾云筝喝了一杯,指了指寝室,“去给他灌两杯。” 春桃惶恐地摇头,“奴婢不敢。” 顾云筝蹙眉,“有什么不敢的?” 春桃索性道:“打死奴婢也不敢。” “……”顾云筝抚额,“那就让他醉死吧。” “夫人……侯爷也不容易,您……”春桃期期艾艾地劝道,“您对他好一点又怎么了?” 顾云筝微微扬眉,“这话怎么说?他怎么个不容易?” 春桃放低语声,将以前顾云筝漠不关心的事情道来: 先太夫人身子不好,子嗣艰难,成婚几年后仍无所出,便给那时还是妾室的太夫人停了药。太夫人先后生下了霍天赐、霍天齐之后,先太夫人身子才调养得好了些,为老侯爷添了霍天逸、霍天北。 先太夫人抵达西域后,不能适应这里的环境,身子每况愈下,病故离世。太夫人熬出了头,扶正成了继室。 原本,四兄弟也是兄友弟恭。 原本,霍天北如今的侯爵、官职都是三爷霍天逸的。而人世无常,霍天逸英年早逝,做为正室所出的次子霍天北就成了承袭荣华的不二人选。 老侯爷在世的时候,太夫人与长房、二房对霍天北鼎力扶持。而在老侯爷死后,那些扶持就变成了压制。 若非如此,霍天北怎么会连婚事都不能自主。 便是霍天北那样的性情,也无从挣脱这些无形的束缚。他只能韬光养晦,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摆脱来自于家人的羁绊。 春桃要说的重点是:“夫人与侯爷的婚事是太夫人促成的,侯爷以往待您疏离,也算是情有可原。眼下侯爷既然每日回来,夫人又何必耿耿于怀前尘事?” 顾云筝听得一席话,得出的结论却是:这府邸是他的,但他却是个外人。 “行了,我知道了。”她知道春桃也是一番好意,“我去给他灌下,行了吧?” 春桃不由常舒一口气,笑着退下。 霍天北睡得很沉,顾云筝很顺利地给他灌了两杯解酒茶,窝到美人榻上,看看天色,想着过些时候他就该醒了吧? 可是到了天光大亮时,霍天北还是没醒。 顾云筝坐到床边,没轻没重地拍他的脸,“醒醒!” 霍天北不耐地蹙眉,脸微微侧转,继续睡。 由着他睡,等到巳时,徐默也会来叫醒他。这样就不如自己把他快些弄醒,他早些离开,自己也轻松些。 顾云筝又倒了一杯解酒茶,板过他的脸,捏开他下颚,又给他灌了一杯。 看着他沉睡的容颜,抿唇微笑,心想你也有今天,如果现在给你一刀,恐怕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霍天北?”顾云筝大力摇他,忍着笑意道,“快醒醒!失火了!” 霍天北倏然睁开眼睛,她含着得意、戏谑的笑颜入眼来,十足的神采飞扬。真是没想到,她还有如此灵动的一面。 顾云筝吁出一口气,“总算是醒了,快起来,已是辰时了。” 霍天北心念数转,已将昨夜记忆迅速梳理了一遍,见她要走,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施力将她带倒在身侧,“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说什么?”顾云筝不解之余,手腕用力翻转,挣脱他钳制,便要跳到地上。 霍天北则环住她腰肢,将她猛力带回怀中。身形翻转,他欺身压住她,双腿绞住了她双腿,又将她双臂反拧,一手扣住她双腕。 顾云筝又惊又恼,甚至有些怀疑他之前是装醉——刚醒酒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反应?无从挣脱,只得忍着气问道:“我怎么你了?你是不是还没醒酒?” “灌醉我也就算了,还咬我,你欠我一句抱歉。” 顾云筝这才知道,他肩头咬痕是自己所赐,汗颜不已,嘴里自然还是要为自己开脱:“那一定是你不安分在先!”她可不相信,自己会无缘无故做出这等事。 这样的答对,意味的只能是她将昨夜的事情全忘了。霍天北视线自她眉宇下落到她唇瓣,“我碰不得我的夫人?” 顾云筝答得毫不犹豫:“碰不得。”那点不自在立刻烟消云散,只怪自己没有更狠一点。 霍天北空闲的一手继昨夜之后,第二次落到了她心脉,目光因为她神色中的厌恶变得锋利如刀,“碰不得?你确信?”倒是要看看她醉与不醉时的反应相不相同。 要死要活,这是个难题。顾云筝凝住眼前难以捉摸的男子,不能确定他是在恫吓还是真的动怒起了杀心。 霍天北的手却在她犹豫时缓缓移动起来,把住手下那抹丰盈,时轻时重地揉捏,面容离她更近了一些,近到她能清晰感知他鼻息。 顾云筝红了脸,紧抿了双唇,身形极力扭动着,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用。感知到他呼吸急了些、热了些,她不敢再动了。 “给我亲一下。”霍天北视线又锁住她唇瓣,语声柔软了一些,作乱的手也到了她肩头。 亲吧亲吧……亲一下又不会死人,再由着他胡闹却一定会出事。顾云筝没好气地闭上了眼睛,全身僵硬得像根木头。 那因为羞涩、气愤微红的双颊,不安颤动的睫毛,嫣红的双唇,修长白皙的颈子……都在诱惑着他,让他心头发烫。 明明是同样的容颜,在她心性逆转之前,他漠视,毫不挂心。在这一刻,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便已实实在在诱惑了他。 他的唇覆了上去,在她清醒的时候。 唇瓣被轻柔含吮,顾云筝的心跳骤然加速。 那是她从未感受亦无从想象的奇异感受。 她屏住呼吸,侧开脸,睁开眼看住他,没忘记他说的是亲一下。 霍天北却扣住她后脑,轻如羽毛的吻落在她眼睑。 她不自主地又闭上了眼睛。 他再度吻上她双唇。 毫无章法、忽轻忽重地吮吻啃噬,舌尖带着探询意味,碰到她的唇齿。 顾云筝瑟缩着,却是无处可逃。她屏住了呼吸,感受如电流一般,自唇齿流窜到了周身。 “你怎么说话……” 怎么说话不算数?她想说这一句,却因舌尖被他无意碰触而噤声,身形微颤,脑子里轰的一声。 原本打算的浅尝辄止,因为品尝到的甜美,让他想索取更多。因为这种事对她食言,他不在乎。 顾云筝从来不知道,有一种感受,可以让人心神迷醉,无从清醒。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一定是还没完全醒酒。 这是他也是她生涯中第一个吻。 自生涩到强势地攻城略地,他清雅冷冽的气息,身体炙热的温度传递到她身上,变成了一张冷热交替的无形的网,将她困在其中,无从挣脱。 生涩的试探再到强势地攻城略低,他带动着彼此甜美的悸动、乱掉的呼吸。 她的身形酥软下去,双手已被放开,却已忘了挣扎。 失魂沉醉、暂且抛下俗世一切的两个人,在这一刻,迷失在彼此给予的感受之中。 院中突然而至的一阵嘈杂,打破了这份秋日静好。 秦姨娘不顾一切地进到院中,闯入厅堂,面向寝室,噗通一声跪倒,伏在地上语速很快地道: “侯爷,家父的来信您不肯看,妾身便复述给您听。皇上三十寿辰快到了,因此大赦天下,甚而下令将镇国将军一族混葬的五百三十七具骨骸移入云家祖坟,并命专人为镇国将军重修庙宇,分明是有意重查两年前惨案。” 混葬,五百三十七具骨骸…… 顾云筝猛地推开霍天北,身形弹出,落在地上,片刻后,唇畔逸出一抹苍凉笑意,面色也已转为近乎苍白的透明。 秦姨娘不顾丫鬟劝阻,伏地磕头,声声作响,“若真如此,我秦家与巡抚范大人都会难逃干系,我与大夫人正是出自这两家——霍家又如何能不被牵连?” 顾云筝回眸,含着对自己的痛恨,对他的憎恨,冷眼看向他。 竟在那片刻间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他是谁。 怎能如此? 霍天北对上她视线,眼中的慵懒、暖意消散。 “让她说下去!”他吩咐着阻拦秦姨娘的丫鬟,目光却如寞雪般看住顾云筝。他从没想过,会有人用那样充斥着厌恶、鄙弃的眼神看着他。而这个人,是方才还酥软在他怀里的女子。 秦姨娘悲声道:“侯爷,妾身知道,大夫人与我进到侯府,是太夫人与大爷的主意,他们的目的是联合大夫人与我的家族,用来压制您,我……”抽泣两声才又继续道,“我知道,在外有范大人有我父亲让您放不开手脚,在府中有太夫人、大爷、二爷介入诸多事宜,就算是我,也要受制于太夫人与大夫人,如此才能落得安生度日。侯爷……我说起来是您的人,其实不过是个人质,我也是到府中之后才明白的。我若是违背太夫人,少不得落个身死的下场……我能怎样?家人远在京城,无所依傍,唯有顺着太夫人的心思……可我的心一直都是向着您的啊……而今眼看家族落难,又知道侯爷已非我刚入府时人单势孤,我求您、求您救救我父亲……” 霍天北没说话,起身穿衣。 秦姨娘一番话,触及了霍天北深埋心底的痛处,让他想起了一路走来所受到的种种阻力。 秦姨娘的一番话,也加重了顾云筝对霍天北介入家族惨案的怀疑。听话音,毋庸置疑,秦家、范家必然介入了云家惨案才有此时惶恐。 霍天北呢?不论他愿不愿意,怕是都少不得助纣为虐。 至此刻,两人面色皆是冷如冰刀。 霍天北穿戴整齐,经过顾云筝身边时,语带一丝讥诮:“又开始嫉恶如仇了?” “以后离我远一些。”顾云筝语声冷凛。 “远一些。”霍天北玩味地道,“你以为你真的可以诱惑我?” “你没让我觉得不可以。”顾云筝挑眉,“下一次,我往茶里放的必是剧毒。” “我等着。”霍天北拂袖而去。 前一刻,痴缠迷离。 此一刻,疏离淡漠。 最近最远,是生死离殇。 最暖最冷,是人心忽变。   ☆、第015章 霍天北经过秦姨娘身边时道:“回房去信给秦阁老,让他等我安排,稍安勿躁。”一句话说完,人已到了厅堂外。 秦姨娘大喜过望,连声道谢,追出厅堂,却已不见霍天北身影。她又往寝室瞟了一眼,目露一丝得意之色,转身翩然离去。 顾云筝听得霍天北的话,在心里冷斥一句狼狈为奸。 霍天北大步流星去了外院,更衣洗漱之后,去往刑场——前几日他给十九名武官定了罪,今日开始问斩。 路上,霍天北吩咐手下:“传话下去,将十九名人犯全部带去刑场,一并问斩。” “……”手下呆愣片刻才恭声称是。之前霍天北定的是每日问斩一个,今日却忽然变了主意,是嫌每日监斩太麻烦,还是今日情绪不佳? 霍天北又吩咐道:“唤参将霍天赐,与我一同监斩。” “是!” 霍天赐赶到刑场时,脸色不佳,气色很差。 霍天北气定神闲,指一指旁边,“坐。” 霍天赐却是低声质问:“你发什么疯?不等朝廷裁夺,先斩后奏也罢了,怎的还一并问斩?何时有过这等先例?” 霍天北悠悠道:“今日之后就有先例了。” “秦阁老的事情还没个定论,你在这时候做这等事,不是等于惹祸上身么?他们触犯的又非军法!”按霍天赐的看法,这种事根本就不该由霍天北裁夺。 霍天北漾出清朗惑人的笑,宛若冰雪融化在旭日之下,“怎么,你觉得十九个太少?” 在霍天赐记忆中,近年来,霍天北在他面前笑的时候,通常意味着血腥、杀戮。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笑,是五百精兵被军法处决的时候。那五百精兵是他的一支主力,因他管理不当,素日飞扬跋扈,在战事中趁机敛财,甚而做出了强抢民女的事。 霍天北获悉之后,让五百人做先锋打头阵。那次遭遇劲敌,五百人去的话就等于是送死,便选择了临阵脱逃。随即,当然是数罪并罚,处决于两军阵前。 那次他上前规劝,霍天北笑着问他:“怎么,你想陪他们?” 想到这些,霍天赐脸色又青白几分。 霍天北轻描淡写地道:“朝廷治罪,我担着。” 上一次,霍天赐听到的第二句话是:“惹出非议,我担着。”他默然退下。 有人奉上美酒银杯,低声询问:“十九名人犯如何行刑?”主要问题是,“没传唤这么多刽子手,眼下只找来七个。” “分三批问斩。” “可是,时辰就不对了,不吉。” 霍天北不为所动,“他们知道死于谁手。” 便是有人阴魂不散,找的人是他。他不在意。话未曾说出,听的人却是明白,自然明白霍天北心意已决,称是而去。 在一旁的霍天赐,已是面无人色。 十九名人犯,或是与他岳父范启勾结,或是性情贪婪猥琐,都做惯了荒唐事。霍天北一个接一个地查办,最终目的,是给范家敲警钟,还是…… 这一日的天气有些阴沉,日光黯淡,秋风肃杀。 霍天北一声令下,十九名人犯先后问斩,百姓拍手称快。 有人遥遥望向监斩台,居中而坐的男子有着倾城俊颜。血花喷溅时,他手持银杯,悠然饮酒,似是置身在春和景明之中,惬意之至。 霍天北敛目看着杯中琥珀色酒液,脑海浮现一张清丽绝尘的容颜,记起了那道充斥着厌恶鄙弃的视线,亦记起了唇齿交错时的醉人感受。 为何要介意她如何看待自己,为何要怀念那一刻的迷失。 女人果然是最麻烦,不该走近。 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 秦姨娘把见到霍天北、得到答复的事情,即刻告之了太夫人与大夫人。大夫人悬着的心稍缓,莫名觉得顾云筝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猜想,顾云筝是不是打着顾大局的名义劝说霍天北了?否则,霍天北的态度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差?单凭一个秦姨娘,可没办法说动霍天北。 顾云筝的确是起到了一定作用——霍天北是与她赌气,才给了秦姨娘一句答复,否则,已将秦姨娘禁足了。 随即,霍天北回了外院书房,大夫人又听说了他破旧例一并问斩十九名官员的事,心惊不已。既然说让秦阁老等他安排、稍安勿躁,为何又将与父亲过从甚密的人以这等方式问斩? 大夫人思忖多时,午后带上礼品,去找顾云筝打听消息。 顾云筝没在房里,百无聊赖之下,带着肥肥去了习武场,唤人搬来椅子,取来飞刀、飞镖练手。 肥肥居然很喜欢看她练习暗器,初时在她与靶子中间跑来跑去,后来跳上椅子,神采奕奕地坐在她身侧,毛茸茸的尾巴不时摇一摇。 大夫人找到了习武场,从丫鬟手里接过托盘,款步到了顾云筝身侧,语声轻柔:“四弟妹。” 顾云筝把玩着一柄柳叶飞刀,侧目相看,“何事?” 一点礼数也不讲,态度这么冷淡,是猜到她会前来么?大夫人忍下不悦,笑着将托盘上盖着的红绸布取下,“以往对四弟妹照顾不周,想来你房里缺欠的东西不少,我挑了些勉强上得了台面的东西,给你送来了,还望你不要嫌弃。” 托盘上有个纯金镯子,一套珍珠头面。金帛动人心,就算是顾云筝不看重钱财,当做是改善往日互不来往的局面也好。 顾云筝扫了一眼,摇了摇头,“我缺现银。” 大夫人惊讶,之后便笑了起来,将托盘交给丫鬟,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这里面有一张三百两的银票。” 顾云筝接过,取出银票看了看,大大方方收起来,“多谢。”说完回身,飞刀出手,正中靶心。 大夫人愕然,敢情她就是来送银子的?面上却并未流露心绪,和声道:“四弟妹,我们说说话可好?” 顾云筝看也不看她,“你说,我听着呢。” 大夫人问道:“上午秦姨娘对侯爷说的那番话,你也全听到了吧?” 顾云筝这才看了看大夫人,“听到了,你范家与秦家都与云家灭门有关。” 大夫人没有直面回应,婉言道,“与我娘家、秦家有关的事,不就等于与四弟、四弟妹有关么?大家族里,覆巢之下无完卵,便是四弟妹的双亲,也多少会被连累的。” “哦。”顾云筝漫应一声。 大夫人头疼不已,和这人说话可真费劲,可也不能白来一趟,最重要的是,三百两银子不能就这么打了水漂,“那么,侯爷可曾与你提起我娘家的事?” “没有。” “……那么,你帮我问问侯爷可好?例如今日十九人问斩之事——四弟是怎么打算的?” 顾云筝很认真地告诉大夫人:“我跟他没话说。” 大夫人便是再能逢场作戏,此刻脸上也挂不住了,面色一冷,道:“四弟妹,我是怀着一番好意前来,是想着我们以后哪怕不能亲如姐妹,也在大面上和和气气,可你这是什么意思?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 “什么意思?”顾云筝冷冷的笑,“你娘家要大祸临头了,我理你做什么?” “你!”大夫人面色一僵,险些被气昏过去,“你竟这般恶毒,好端端咒我家族!” “多行不义必自毙。”顾云筝摆一摆手,“回房吧,别耽误我练功。” 大夫人僵立片刻,看着顾云筝手里的飞刀闪着寒光,再看看顾云筝布满阴霾的面容,忍着气走了。回到房里,终究是气不过,红着眼眶与长子霍锦安说了。 霍锦安听说后,自然要为母亲去出这口恶气,拔腿就走,“欺人太甚!我去给您教训那个傻子!” “那怎么行?”大夫人慌忙阻拦,“犯不上跟她一般见识。” “三百两银子就这么给了她?您对我都没这么大方!”霍锦安可忍不下这口气,“还咒我外祖父外祖母,岂能容她?便是四叔在,也不能由着她这么胡言乱语吧?”推开了大夫人,宽慰道,“娘,您放心,我有分寸。” “可别跟她硬碰硬啊,她身手未见得比你差……” 大夫人在后面叮嘱着,霍锦安却是充耳未闻,满脑子想着将银子要回来之后,到哪里去吃喝玩乐。 春桃远远瞧见霍锦安步履匆匆走进练功场,慌忙跑到顾云筝面前,低声道:“大少爷来了,夫人,您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那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顾云筝嗯了一声,转头看向霍锦安。十四五岁的少年,高高的个子,样貌不俗,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霍锦安走上前来,不甘不愿地行礼,“四婶。” 顾云筝微微蹙眉,“何事?” 霍锦安笑了笑,道:“方才我娘将一张银票落在了这里,四婶婶可见到了?” “没有。” 霍锦安讶然,“可是有人分明看到四婶将银票收了起来。” “那是你娘以往没给我的月例。”顾云筝语调平静,“烦你回去告诉她,余下的过几日给我送来。” 霍锦安倒也不恼,“四婶可要讲道理,谁能证明你不曾收到例银?你拿走我娘三百两银子,却是有人证的。” 顾云筝懒得费口舌,“我的话就是道理。” 霍锦安因这油盐不进的样子恼火起来,“同在一屋檐下,你这是什么做派?与我娘说的那些话,也不怕我娘告诉四叔?” “我说了什么?”顾云筝眉梢轻挑。 霍锦安冷冷一笑,现出与霍天赐一般无二的倨傲神色,“我看你才要大祸临头!咒我外祖父,分明就是有意偏帮云家那等乱臣贼子!你就等着被……” 语声未落,他膝盖被飞刀柄部狠狠敲中,一个不稳,跌倒在地。 顾云筝缓声问道:“谁是乱臣贼子?” 霍锦安被气懵了,“竟敢出手伤人?”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这种女人。 “谁是乱臣贼子?” 一柄飞刀没入地面,距霍锦安撑在地上的手不过分毫。他脸色变了,倨傲转为恐惧。 “谁是乱臣贼子?” 飞刀贴着霍锦安肩头飞过。 霍锦安身形不稳地站起来,拔腿就跑,“你这疯女人!你等我去告诉四叔……”腿部猛然被袭,他再度摔倒在地。 顾云筝走上前去,一脚踏在他心口,手里掂着一柄飞刀,“谁是乱臣贼子?” 霍锦安抖着声道:“你是名门贵妇,怎能动辄伤人?” “名门贵妇?谁稀罕。”顾云筝凝住他,眼中现出杀机,再度逼问,“说,谁是乱臣贼子?” 春桃在一旁目睹全程,觉得顾云筝的确是不稀罕做名门贵妇,近日种种行径,分明是变着法子逼迫霍天北休妻。 霍锦安要疯了,高声嘶喊:“还不去请我四叔,难不成你们要看我死在这儿么?”眼下能管住顾云筝的,恐怕也只有他四叔了。 远远观望的家丁听了回过神来,撒脚如飞去前面通禀。   ☆、第016章 霍天北慢悠悠到了习武场的时候,眼前一幕让他微微眯了眸子。 霍锦安被五花大绑在木桩上,面无人色,却在高声喊道:“我外祖父是、是乱臣贼子!” “怎么连话都说不利索?”顾云筝说话之时,飞刀脱手,贴着霍天安的身形飞了过去,咄一声钉入后面的墙壁上。 墙壁上的飞刀,已经勾勒出一个人形。 霍锦安瞥见霍天北,慌忙呼救:“四叔!快来救我!” 春桃一见霍天北,慌忙将肥肥从顾云筝身边抱走,躲得远远的。 顾云筝站起身来,向他走来,“乱说话,我替你们教训一番。” 霍天北视线锁定顾云筝拿着飞刀的手——左手。 顾云筝扬长而去。 霍锦安则在气急败坏地道:“四叔,她颠倒黑白!她将我绑在这儿,用飞刀恫吓,我不得不照着她的意思说话……” “闭嘴!” 霍天北在想的是:丢人哪,好歹也是霍家人,竟被个女子收拾成了这样。他冷着脸吩咐徐默,“把他关起来,面壁思过。” 徐默忍着笑称是,唤人先去给霍锦安松绑。 松绑之后的霍锦安瘫倒在地上。 没出息!霍天北在心里冷斥一声,唤了几名一直在练功场当差的家丁来问话。 顾云筝在回房的路上,遇到了闻讯要赶去练功场的太夫人。 众人簇拥下的太夫人面色焦虑,见到顾云筝便责问:“你将锦安怎么样了?” “没怎样。”顾云筝笑意浅浅,“您去问侯爷。” “你是不是打了他?”霍锦安可是太夫人的心头肉,随着打字出口,面色变得阴冷。 “我不打女流孩童,他已十好几了。”顾云筝深深看了太夫人一眼,微微欠身,“我回房了。” 顾云筝没有留意到,站在太夫人身侧的一名妇人脸色变了几变,在她走的时候,欲言又止。 “看看,看看,看你教导的好女儿!”太夫人望着顾云筝的背影,话却是对那名妇人说的。 这时候,春桃抱着肥肥追了上来,屈膝行礼,“太夫人,太太。”随即惊慌地唤住顾云筝,“夫人……” 顾云筝步调一缓。太夫人与春桃的话,已经让她意识到,顾太太来了。而她方才,因为不识得,一直不曾理会顾太太。 心念数转,顾云筝并未转身,继续缓步向前,漠声道:“我病了多日,你也不曾来看我,如今我已痊愈,你过来做什么?” 顾太太听了,面色涨得通红,眼中尽是恼怒。 太夫人目光微闪,敛了怒意,和声宽慰顾太太:“云筝也是盼你盼得苦,快随她回房去,好好说说话。母女之间,能有什么说不开的?” 顾太太强敛了怒色,笑着称是。 ** 顾云筝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吩咐丫鬟上茶,看着顾太太进门来。 顾太太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纤弱,容颜艳丽,一双很大的眼睛,眼波流转,不断打量着正房一切。 让人一看之下觉得很有心计的人,事实往往大相径庭。顾云筝不想对身体原主的亲人有非议,甚至于觉得自己应该和顾太太亲近些,怎奈,她做不到,生不出半点亲昵。 顾太太进门后,见还未换下一身黑色练功服的顾云筝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只是笑了笑,顾自落座,吩咐丫鬟:“你们下去吧。” 丫鬟们却看向顾云筝。 顾云筝摆了摆手,丫鬟们这才退下。 顾太太啜了口茶,勉强平复了心绪,温言道:“你也不要怪我这么久没来看你,我也实在是有着诸多不得已——侯爷将我禁锢在家中时日已久,直到今日,才允我前来看你。” 霍天北将顾太太禁足在家中,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顾太太却是这般说辞……顾云筝垂眸看着脚尖,懒得搭话。 顾太太开始和顾云筝算账:“方才我听太夫人说了你这几日的行径,唉……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说说你做的都叫什么事?纵马离府,出门狩猎,方才还打了大少爷?你这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大少爷可是太夫人的心头肉,你为什么要开罪他?” “我开罪他?”顾云筝为顾太太的措辞失笑,“我是他长辈,教训他有何不可?” 顾太太不由蹙眉,语气加重:“你是他长辈没错,可有谁自心底认可你?往日里我叮嘱了你多少次,安分守己便是,万不可惹恼太夫人与大夫人,否则我与你爹性命难保,你竟全当成耳旁风了?” 顾云筝惑道:“如今禁锢你们的不是侯爷么?按理说,你该劝我不要惹恼侯爷,而非旁人。” “侯爷……”顾太太语声哽了哽才继续道,“侯爷何曾把你放在眼里了?你进门这么久,他待你怎样你心里不清楚么?他连你都能这般冷落,日后又怎么会顾念着我和你爹?” 顾云筝闪过讥诮笑意,“侯爷待我不好,特别不好。依您看,我该怎样?” 顾太太沉吟片刻,看住顾云筝,叹息道:“以往你不懂事,什么都不闻不问,我说什么也无用。如今你既然知道了轻重,那就……离开霍府吧。如今这府里也没人能容你,我让你爹与侯爷说说这件事,侯爷若是大度,与你和离最好,侯爷若是要休妻……那么,也由他。” 顾云筝戏谑道:“可侯爷若是待我今非昔比呢?他若是待我很好,我也要辜负他么?” “再怎样,侯爷在这府中也是人单势孤,除了征战时他能一呼百应,平时琐事哪有他能做主的?”顾太太眼神焦虑起来,语声却压得很低,“你照如今这情形留下去,太夫人容不得你,侯爷也容不得你,到头来如何能有活路?便是我与你爹,也只有死路一条!” 顾云筝匪夷所思。自己是故意这么折腾,只求落得个被休弃的结果。顾太太一字一句也是盼着她离开霍府,却是不管霍天北待她怎样,只介意太夫人的态度——如今太夫人不想让她留在霍天北身边了,她就必须要离开,否则父母只有死路一条。 这有悖常理。 由此,顾云筝问道:“太夫人手里握着你们什么把柄?” 顾太太面色一变,随即却是冷声申斥道:“胡说些什么?我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着你,你怎的还胡乱猜忌?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不求你报答养育之恩,只求你听话一些,你连这些都做不到么?你说你对得起谁?” 顾云筝看着顾太太因为焦虑略显狰狞的神色,目光一黯。 她想起了母亲。 为人|母者,竟有着这样大的差异。 母亲从来不会对儿女说这样的话。母亲缠绵病榻时,她与手足服侍的时候,总是挂着虚弱的笑,满带歉意地说:“都怪我身子不争气,累得你们小小年纪就要侍疾床前。” 遇到什么事,母亲在意的不是自己怎样,而是儿女会不会受委屈。 她原本以为,天底下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原来不是。 眼前这个活生生存在的顾太太,硬生生提醒着她曾拥有却已失去的一份最珍贵最温暖的母女亲情。 顾太太不关心她之前为何称病,不问她心性为何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不问她霍天北待她怎样,只为了让她离开霍府。 即便那也是她想要的结果,这样的局面还是让她心寒。 顾太太还在低声说着什么,她已没了耐心去听,垂眸摆一摆手,“你们尽快与侯爷说明此事便是。我累了,就不送你了,只等着打点一切离开这里。” 顾太太闻言如释重负,之后才叮嘱了顾云筝几句,转去了太夫人房里。 顾云筝的心绪陷在了对母亲的追忆之中,无从挣脱。 记得三四岁时的夏日,母亲唤丫鬟给她取来冰镇的小西瓜,一面做针线,一面考她背下来的诗词功课。 记得七八岁时的冬夜,母亲温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小手,走在银白月光下,去往外院,给忙得忘记用饭的父亲送去热腾腾的饭菜。 记得自己生病的时候,母亲心疼无助的落泪,焦虑地唤着她的名字,温暖的手抚过她的额头眉宇。 笑容婉约,温柔脆弱,那是她的母亲。 她自幼与哥哥一起习文练武,跟随名师学习定国安邦之道。父亲见她聪慧,总是喜上眉梢,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嗤之以鼻。母亲总是颇有微词,见她乐在其中,也便敛去诸多心酸怜惜,由着她。 如今想来,诸多悔憾。 情愿将那些光阴用来陪伴母亲,承欢膝下。 便是学富五车又有何用?不能弥补天人永隔的锥心之痛。 凝视着手中茶盏的视线变得模糊,她的泪落入茶水之中,发出轻微声响。 她站起身形,转过身,对着暗影浮动的窗纱,泪如雨下。 ** 日落之前,太夫人命人来请顾云筝。 顾云筝进到太夫人房里,发现长房、二房两对夫妻都在,另外还有霍锦安、顾太太,以及一名面容俊逸却一身落魄气息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是顾丰,如今任职营千总,她此生的父亲,前来霍府定然是为了让霍天北休妻。 顾云筝看向顾丰,见他眼中有着歉疚、关切和一丝喜悦。她无言行礼,转到一旁落座。 霍锦安含带着厌恶、痛恨、幸灾乐祸的视线落在顾云筝脸上。 太夫人对顾云筝道:“顾千总已与天北倾谈多时,天北没说什么。”语声要多温和有多温和。 没说什么,是默认的意思吧?顾云筝希望如此。 太夫人又道:“将人唤齐了在我房里说话,也是天北的意思。他稍后就到。” 顾云筝瞥过满脸喜悦的太夫人,心想若不是我另有苦衷,今时真该让你空欢喜一场。 这时候,霍天北走进门来,步若行云流水。与众人见礼落座后,便盯住了霍锦安,不耐蹙眉,“我记得已将你关了起来。” 霍锦安上前施礼,怯懦地道:“四叔,我已与祖母说清事情来龙去脉……” “我罚你面壁思过。” “可是祖母……” 霍天北瞥一眼顾云筝,“出来一趟也好,给你四婶赔罪。”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包括顾云筝在内,全愣住了。 这像是休妻的人的做派么? 霍锦安望向太夫人,又看过父母,挺直了脊背,“我没做错事,反倒是她欺负我,因何给她赔罪?!”之后又嘀咕一句,“就要被扫地出门的人,她也配。”   ☆、第017章 霍天北神色愈发冷峻,望向霍天赐,“依你看,该怎样发落他?” 霍天赐在心里飞快计较着,随即恨声斥责霍锦安:“孽障!还不给你四叔四婶赔礼认错?!” 太夫人则是出声阻拦道:“你们两个也真是的,何必跟孩子动气?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霍天北却是望向顾云筝,“他给你赔礼认错,想来你也不屑接受,也罢了。”转而扬声唤徐默,“关起来,哪一个再让他出门半步,杖毙!” 徐默高声称是,笑嘻嘻去“请”霍锦安。 大夫人心急起来,起身道:“四弟,锦安是我的孩子,有什么对与不对的,我自然会严加管教,你动辄将人关起来,这般吓人又是所为何来?” 太夫人帮腔道:“当务之急也不是发落锦安,亲家可等着要个说法呢。” 霍天北看着太夫人的视线,愈显锋利,给人针刺般的感觉,“此时我倒觉得,处罚太轻了。” 太夫人与大夫人抿紧了唇角,同时噤声。从来如此,想让霍天北顺着她们的心思做点事,总要落得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这一次,她们猜想着,霍锦安是霍天北为着休妻之事临时找到的出气筒,也就暂时忍了。毕竟,将如今猖狂犀利的顾云筝逐出霍府才是首要之事。 霍锦安还要辩驳,被霍天赐一个眼神拦下,“孽障,还不快滚出去!再磨磨蹭蹭,休怪我打断你的腿!” 霍锦安忍下一腔愤恨,跟着徐默离开。 霍天北指节轻叩座椅扶手,“说正事。你们先说,要我怎样?” 让人听了一头雾水的话,顾云筝想,让霍天北休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顾丰言简意赅地道:“我已与侯爷说得清清楚楚——云筝在侯府饱受冷落,所谓定远侯夫人,不过是可有可无,既如此,不如和离。” 太夫人喝了口茶,定了定神,笑道:“这话对,也不对。云筝进到门来是个什么样子,阖府皆知,你们更应该心里有数。可别说是天北冷落她,分明是她不曾将天北放在心里。近日她倒是不再一心习武,却是惹出了不少事端——随天北出去狩猎,已成了人们的笑柄,这几日我与人坐在一起闲话家常,常被人取笑,唉……真是家门不幸,怪只怪天北命硬,八字克妻,否则怎么会娶云筝?” 顾云筝唇角轻轻向上一挑,笑得讽刺。 顾丰面色一沉,“太夫人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云筝自嫁入侯府,别说主持中馈,便是出行都难上加难,过的日子形同被软禁。早知如此,谁又肯将女儿送到侯府受这份罪?哪一家的主母过的是这种日子?” 这位父亲倒是从心底为她着想了。顾云筝投去感激的一瞥,却见顾太太正用力拉扯着顾丰的衣袖,顾丰的话也就到此为止。 越发地让人费解了。 太夫人笑着将话接过去:“哪里也不能去?起先我可是求着她陪我出门走动,可她不肯哪。我也曾求着她在我身边学着主持中馈,她也不肯哪……” 霍天北由着太夫人在那边无中生有胡说八道,视线轻飘飘落在顾云筝脸上。 下午,他询问过几名家丁,家丁都告诉他,从未见过她用左手持兵器练习暗器,可她左手的精准度分明胜于右手。在猎场是第一次,他可以认为是情急之下的偶然,而今日所见,就让他找不到理由了。 一时间按捺不住疑惑,前去房里询问。 那时顾太太刚离开,他走得快了些,没等丫鬟出声通禀,便进到门里,看到了她刻画着孤绝、悲痛的背影。 她在哭,却强行克制着,只能听到轻轻的抽泣声。撑着桌案的手指节微微泛白,透着她让人压抑的克制。 悲伤的气息从她周身蔓延开来,让他都觉得心口发闷。 是怎样的理由,让她这般难过,让闻者心酸观者心伤。 以往如一张白纸简单明了的顾云筝,到了今时今日,变成了一张让人捉摸不透、含义复杂的画卷。 成了难解的谜。 他那时很想走上前去,给予安抚,最终还是却步,无声离开。如今她性情如火似冰,越无助时怕是越不想被他看到,一番好心只能落得个不欢而散。太明白,所以给她一刻安静。 而此刻的顾云筝,噙着一抹讽刺的笑,目光如水,清冽通透。人人都在谈论她,她却似个局外人。她不在乎谁怎样说她,她只是在等他的决定。 霍天北轻咳一声,打断太夫人的话,缓声道:“岳父心意,我已明白。的确,以往我有着诸多不是,在此赔罪。” 说着歉意的言辞,语气却是毫无歉意。可即便如此,这样的霍天北,也让在场众人惊愕不已。 霍天北语声徐徐,继续道:“平白无故和离,我做不出。我有诸多不是,诚心改错便是。云筝出行受限,日后还她自由;她被我冷落许久,日后我定当善待;她该主持中馈,日后便让她持家。” “什么?!”太夫人与大夫人俱是惊呼出声,大夫人更是噌一下站起身来。 顾云筝无声叹息。猜想他不肯让太夫人如愿,他就真这么做了。 顾太太感受到太夫人阴沉的视线,慌忙起身,结结巴巴地道:“侯爷,我教导无方,云筝她、她从未学过主持中馈,如何能打理偌大的侯府……侯爷还、还是三思而后行……” “我讲道理,你们不赞成?”霍天北语调寒凉,“那你们就听听不讲理的路子——哪个再挑拨我们夫妻情分,即刻滚出霍府;哪个再诟病非议云筝,家法伺候;哪一个再旧话重提和离,暗牢是她去处!”说到末一句的时候,他深凝了顾云筝一眼,意思明显——你若是凑热闹张罗着要走,我也照关不误。 语声顿了顿,霍天北又对顾太太道:“云筝明日起开始主持中馈,若有过错,我担着。侯府家业,给谁掌管都是一样。” 不知为何,顾云筝觉得他在说的是:侯府家业,给谁败都是一样。 末了,霍天北询问顾丰:“如此处置,岳父大人可还满意?能否收回成命,看我有无诚心改错?” 顾丰微微颔首一笑,这笔账太容易算,于他女儿有利。 顾太太看着太夫人,却是愈发惊惶。 太夫人站起身来,手指着霍天北,忽又跌坐回去,掩面泣道:“姐姐,您在天有灵,可要看清楚了,不是我没有尽心扶持天北,我今日也是一番好心……可是、可是他要让不懂庶务的儿媳主持中馈,这日子、这日子还怎么过?姐姐您倒是跟我说说……” 顾云筝本就是霍天北不得已才娶进门的女子,他何时放在过眼里?顾丰夫妇上门来嚷着让他与顾云筝和离,这是多损颜面的事情?可他竟不动怒,甚至忽然使得局面逆转,将她与大夫人主持中馈的权利夺走,用的还是光明正大的理由——用主持中馈表示不愿和离的诚意,从而让他的岳父大人收回成命。 她们以为了解他性情,能利用这份了解如愿以偿,却万万没想到,竟被他将计就计算计了去。 霍天北听着太夫人假惺惺的哭泣,冷了脸,端起茶盏,又啪一声摔在高几上。 太夫人立刻停止了哭诉。 霍天北语调森然:“从今往后,这府邸由我与云筝打理,不需谁担心——我娘临终前,最担心的就是我与三哥不能挑起这份家业。三哥命薄,还有我。” 顾太太到了顾云筝身侧,扯了扯她衣袖,微声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顾云筝语声不急不缓:“侯爷所言,我再认同不过。” “你……”顾太太面色已经发青,眼中闪着浓浓的恐惧。 顾云筝笑意凉薄,“该有的都有了,为何还要和离?” 行动自由,主持中馈,这些都是她需要的,偏要反其道而行,少不得被关进暗牢——霍天北是什么东西?绝对说到做到。她又没真疯,为何要自讨苦吃? 最要紧的是,娘家虽说只需应对两个人,顾太太的行径却是诡异的很,顾家的水并不见得比侯府的水浅。倘若回到娘家,顾太太还是对太夫人唯命是从,她恐怕还是死路一条。既如此,就不如在相对于熟悉的环境下谋取。 顾云筝漠然拂袖,起身对大夫人道:“烦劳大嫂将账目尽快理清,我先回房去,静候佳音。”语毕转身向外,目光扫过一直沉默的二爷霍天齐与二夫人。 霍天齐与霍天赐容貌相仿,只是目光阴郁。二夫人已有身孕,腹部隆起,坐在那里,一直是大气也不敢出。 这对夫妻,要么是一对儿窝囊废,要么就是善于隐忍,比长房难缠许多。 顾云筝又看了一眼顾丰,见他眉目舒缓,为她处境有所改善而欣慰的样子。她抿出个微笑,行礼后款步出门。 回房路上,思前想后,发现太夫人与大夫人着了霍天北的道。 这分明是他一直想要的一个机会,借着众人挑起休妻之事,利用顾丰对他的指责,以致歉示诚意为由,将部分家业光明正大的收回手中。 不论她有无主持中馈的能力,都不重要,他要的只是家业不再被太夫人、大夫人染指。以往他的枕边妻不问世事,拿不出像样的理由收回家产,而今她这么闹了几日,反倒给了他绝佳的理由。 这黑心的男人,将所有人都利用了。给了太夫人与长房迎头痛击,给了她好处。于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小事一桩。 顾云筝不由猜测——自己如果装痴做傻,局面会是怎样?却是转念便放下,不会成真的猜测,不需浪费精力。她没可能将每条路都走一遍。 ** 当夜,霍天北依然回正房就寝。 偌大的千工床上,顾云筝一袭白色寝衣,微湿的长发披在肩头,盘膝而坐,面前一张黑漆小炕桌,炕桌上放着笔墨纸砚。 她正在聚精会神地习字,看手势很吃力的样子。 要主持中馈了,少不得写写画画,她以往又不爱写字,如今的确是该临阵磨枪。可是这字…… 霍天北到了近前,目光微凝。他见过她的字迹,她以往留在剑谱上的批注不少,字如其人是完全用不到她身上的,非要褒奖的话,也只能说一声工整。可他此刻看到的字,却是梅花小楷,虽然她写得很吃力,手法生硬,字迹却当真是清逸有力,独具风骨。 此刻的顾云筝心情很差。随着心魂占据这具身体的日子越来越久,前世一些小习惯开始无从压制。前世她是左手比右手更灵活,小时候习字、拿兵器都是左手,后来架不住哥哥、弟弟、妹妹善意或好笑的打趣,才逼着自己用右手。等右手学什么都精通了,也大了一些,不再介意谁笑自己,便双手都运用起来,左手精准度更胜于右手。当初用左手写的字画,惹得多少人争相赞誉,却无人知道她这个小秘密。 时至今日,意念驱使、心魂掌控下,一直被当成摆设的左手,运用暗器、弓箭都非难事,可以写出与前世相差无几的字迹。可是右手写字已成习,正如运用兵器暗器的手法已形成是一个道理,想改变固有的习惯有点麻烦,一时间不能很顺利地写出自己满意的字迹。 “你到底是谁?”霍天北忽然问道。 顾云筝丢给他一个冷硬的眼神。 “与我说说,你这些蹊跷之事都是怎么回事?”霍天北到了她近前,修长手指抚过她字迹,“这样的字,恐怕你爹娘都未见过。” 一阵风袭来,莹白灯光微微摇曳,树木暗影在窗纱上凌乱起舞。 这氛围,自己这非常适合装鬼的样子,不用可惜了。 顾云筝抬眼看他,幽幽道:“你相不相信鬼魂附身?你相不相信借尸还魂?” 她做出的女鬼出没的样子,落在霍天北眼中,却完全是另外一幅情形: 晚风习习,将月色清凉送入室内。莹白灯光下,白衣黑发,更衬得她眉目如画,唇色嫣红。皓腕纤细,手指纤长,无意识地抚过纸张,小小动作,却是撩人。她抬眼望向他,目光沉静如水,修长的颈子一览无余。 天生丽质,无一丝媚惑之心,却是实实在在的诱惑——霍天北默默做出结论。 至于她的语气——他心生笑意,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午后还悲恸落泪,此刻便又起了捉弄他的心思。 “都说鬼魂阴气重,你呢?”霍天北托住了她尖尖的小下巴,触感微凉,细腻如玉。他指腹微动,轻柔摩挲。 看出他眼眸不复平时寒意,顾云筝啪一下打开他的手,嗖一下挪到床里侧,装鬼不成险些引火烧身的挫败感让她语气变得硬邦邦:“三步之外!” 霍天北看着自己无辜挨打的手,没辙地叹息,“顾云筝,悍妇和小老虎还是有区别的。” 话说得还算含蓄,没直接骂她母老虎。顾云筝忍了忍,不接话,避免跟他斗嘴的可能。 霍天北在床畔落座,决定慢慢查证她如今诸多疑点,只是告诉她自己的观点:“不论你是人是鬼,如今这样不错。” 顾云筝心说你可真是病的不轻。 霍天北又道:“你怀疑我是陷害忠良的凶手之一,所以才厌恶、鄙视我。” 顾云筝用眼神告诉他:“废话!” 霍天北审视她片刻,“有一件事,交给你,再妥当不过。” 顾云筝感觉不大好,问:“你交给我的事,不是特别棘手就是特别不可理喻吧?” 后来事实证明,她的猜测全中,那是一件特别棘手且特别不可理喻的事。   ☆、第018章 霍天北要顾云筝做的事情,是将一名三岁的孩子带回府中,尽心抚养。 顾云筝听完,啼笑皆非,“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给我些好处,就塞给我一个拖油瓶?” 霍天北不在意她语气中的讥诮,只是问道:“答不答应?” “不答应。”话说回来,她一个在感觉上还没出阁的人,哪有带孩子的本事? “孩子是忠良之后,你也不答应?” 顾云筝神色一缓,多了几分郑重,“哪个忠良?” “你若是能善待孩子,我会考虑告诉你。若你为忠良不甘只是耍耍嘴上功夫,也就算了,我再给孩子另觅去处。” 顾云筝凝住他眼眸,“没骗我?” “为何要骗你?”霍天北微微蹙眉,“于我而言,并非好事。” “我好好想想,明日给你答复。”顾云筝没有当即承诺什么事的习惯,随即又是不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疯了,自寻烦恼。” 顾云筝微笑,半信半疑。 霍天北懒洋洋倚着床头,警告道:“如果你愿意抚养,日后孩子就不能出任何闪失。出了差错,我要你以命偿还。” 轻飘飘的语调,合着悦耳的语声,听起来却让人觉得冷森森的。顾云筝想,以后不妨学学这厮说话的方式。心念一转,她又忍不住怀疑自己被他骗了,“那个孩子……该不是你在外面和什么女人生的吧?” 霍天北眼神充满鄙视,“唯顾云筝与小人难养。” 顾云筝扯扯嘴角,“我这么猜测,也算是有理有据,你哪像那么好心的人?” 霍天北平静反问:“我像是四处留情任孩子流落在外的人?” 顾云筝思忖片刻,认同地点头,“也是,有去外面寻欢作乐的心思,不如陷在你三房妾室的温柔乡里。”对于好色的兔子来说,窝边草与外面的草没差别,反之亦然。 霍天北毫无预兆地探臂过来,赏了她一记凿栗,“怎么什么话到了你嘴里,都那么不中听呢?” 顾云筝毫不客气地反掐了他的手一把。 “今晚别闹腾了,让我好好睡一觉。”霍天北揉了揉眉心,现出深浓的疲惫,“白日里我没时间补觉。” 顾云筝险些就又笑了。 霍天北漫不经心地给她提醒,“我都被你闹腾得不得安生,别人就更别提了。你想让我分出精力帮你对付别人,就给我几日清净。” “好。” 顾云筝亲自给他铺好了里侧的一套被褥,“滚过去睡。” “……” 他宽衣歇下之后,顾云筝又写了一会儿字,随即将炕桌往两人中间一横,在外面铺好被褥,安心歇下。 霍天北目睹全程,嘴角抽了抽。做得那么自然,似乎夫妻之间隔着个炕桌睡是天经地义的。 沉了片刻,顾云筝漫声问他:“你在外面还有三个结拜的兄长,我还是觉得奇怪,四家人子嗣定然不少,怎么只有你们四个结拜了?” “也不能说是结拜,是我们四个有着同门之谊。”霍天北温声道,“我四岁那年,和他们三个被父辈的死敌劫走了。五岁的时候,师父将我们四个救出。我们在他身边习文练武,他给我们改了名字。到我七岁时,师父才将我们送回京城,来西域之前,师父一直留在京城教导我们。” 被人劫走了——顾云筝侧身看向他,“你们吃了不少苦头吧?” 霍天北沉默片刻才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是他不愿记得,不愿提起。顾云筝没再继续这话题,揭人这种伤疤,她做不出,便很快转了话题:“三夫人如今住在别院?” “是。怎么?” “问问而已,要我日常多照顾她一些么?” “不用。她过得还好。” “那就好。”顾云筝见识过太多次伯母、两位婶母为了点小事找母亲闹,从来不觉得妯娌之间能做到亲如姐妹。说到底,负累越少越好。 之后,两人各拿了一本书,借着灯光翻阅。 一早还剑拔弩张,恨不得转身成陌路,此时却平静相对,维持表面上的平和。都是看得清得失轻重的人,都知道没必要计较小节。 顾云筝放下剑谱的时候,转头见霍天北已经入睡,先前握在手里的书落在一旁。她探身轻轻拿过,看了一眼,是关于星象的。轻轻挑眉,将书放到一旁,视线又落在他容颜。 无疑,他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有着令男人妒忌女子惊艳的无双容颜。此刻他眉宇舒展,浓密长睫低垂,轮廓锐利的线条柔和几分,神色无辜干净如孩童。 活生生的美男颜,偏生让人看不出是善是恶。 顾云筝暗自喟叹一声,翻了个身,拥被阖了眼,慢慢入睡。放下戒备,当然不是因为那张形同虚设的小炕桌,是料定他不屑于主动与她走近——明知道她的厌恶抵触,还上赶着纠缠——霍天北再不济也不是平白无故犯贱的男人。 翌日,顾云筝早早醒来,将小炕桌搬到外间,转去洗漱,回到寝室时,霍天北已经醒了,正在手脚麻利地穿衣。 说起来,这男人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出身望族的男子大多养尊处优,一辈子也不会自己穿衣,与情愿与否无关,是真不知道如何将繁复的衣物穿上身而不出错。而霍天北不同。丫鬟服侍他洗漱、更衣,需要做的只是打水、将衣物送到他手边。 他有这样的好习惯,自然与多年戎马生涯息息相关,可这真的也是因人而异。有的人在外面再苦再累,回到家中,该做大爷还是要做大爷。 敛起这些思绪,她将一头长发高高束起,吩咐传饭。 这时候,三房妾室又来请安了。与之前不同的是,秦姨娘与穆姨娘各带来了一条小狗,说是要请霍天北看看适不适合养在府中。 顾云筝听了,暗自失笑。这两个女人,难不成以为霍天北每夜歇在正房,也有肥肥一份功劳?随即狡黠一笑,对春桃道:“让她们都进来吧。” 春桃苦着脸称是,心说夫人这是有多恨侯爷啊,明知道侯爷烦小狗烦得要命,还来这么一出…… 秦姨娘与穆姨娘各自抱着一条小狗进门来,品种与肥肥相同,只是看起来更贵气或更乖巧。两人视线在室内梭巡一圈,没看到肥肥,略显失望。本来就是要立竿见影地把那个不出奇的畜生比下去,这样一来就不能如愿了。 安姨娘双手空空,恭恭敬敬行了礼,垂首站在一旁。 顾云筝第一次细细打量了三个人一番。 秦姨娘娇柔高贵,穆姨娘娇艳矜持,安姨娘恬静大方。哪一个放在如云美女之中,也是极为出挑的。 顾云筝刚要让三名女子落座,霍天北身影出现在门口。 一看到乖乖蜷缩在秦姨娘、穆姨娘怀里的两条小狗,他就不负顾云筝的期望黑了脸、拧了眉、后退一步,沉声发话: “让她们即刻离开。那两个东西丢出府去,不要再让我看到。” 顾云筝难得恭顺地笑着称是,给春桃打个手势。 秦姨娘与穆姨娘的惊愕要比伤心失望还多。安姨娘很识趣地笑着道辞。 春桃唤来秀玉、连翘,将两位带着小狗前来的姨娘送到院门外。 霍天北坐到餐桌前的时候,还没个好脸色,冰凉的视线锁住顾云筝,“不觉得你太过分了?” 顾云筝坦然自若,“我这不也是怕落个善妒的名声么?别人巴巴地要讨你欢欣,我若是拦下,不知道会生出多少闲话来。” 霍天北手指微动,忍下了把她小脸儿死命搓揉一通的冲动。 用饭的时候,大夫人房里的丫鬟过来通禀:“时间仓促,账务实难今日就理清,是以,大夫人今日没法子将账目交到四夫人手里。” 顾云筝不动声色,“告诉大夫人,没人要查她的帐,她只需将对牌、账册交出,一众管事来见见我即可。这些事总不耗时间吧?” 那丫鬟一脸难色,“这……账册也不是须臾间就能全部交出的……” 顾云筝漠然微笑,“午后。” “午后?时间太紧了……” 顾云筝却将期限又提前许多,“巳时。” 那丫鬟不敢再讨价还价,“奴婢回去禀明大夫人,请她务必在午后交出对牌、账册。” 霍天北没料到顾云筝会是这番应对,轻勾了唇角,笑若春风,以眼神询问她原因。 顾云筝本不想说,却架不住他一直含笑凝视自己,只得如实道:“不出预料的话,大夫人是把霍府家业当做自己的产业来打理,这些年必是尽心尽力,府中账目不会出错。我需要做的,只是调|教管事,查实大夫人、太夫人瞒着你置办的产业,且要收回来。可对?” 霍天北颔首,目光中笑意渐缓,多了一份郑重的审视,宛若初见。 顾云筝知道他疑惑更重,却是无从解释。 人就是这样,生平最先学的是男子要钻营一生的文韬武略,观望处理内宅事就会容易许多。 帮母亲主持中馈时,面对的是家族中父辈们的种种计较。父亲与三位兄弟多少年都生活在同一座府邸,母亲与妯娌为着各家的利益少不得明争暗斗,而与她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也不是省油的灯,芝麻大的事都能闹上三五天。当初她经常被气得吃不下饭,偏偏又不能撕破脸,总要绞尽脑汁想出息事宁人的法子来才算了事。 相对于来讲,霍府如今的局面简单得很,她又不需压抑性情行事,应对起来全不需顾虑什么。不简单的是太夫人、霍天赐在外牵制霍天北——可那又不是需要她劳心劳力的。 饭后,霍天北对她偏一偏头,“走,跟我出去一趟。” “接孩子?” “嗯。” 顾云筝表明态度:“不合眼缘的话,就算是忠良之后,我也不会带到身边照顾。”忠良之后她的确愿意抚养一段日子,可如果与孩子相见两生厌,也不需为难自己。她如今都是前途未卜,只能量力而为。 她这态度很理智,霍天北微笑说声好。自心底,他觉得她完全没认清一个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不喜意味的是放弃,可若是喜欢呢?不需多久,孩子就会成为她一份牵挂,无从放下,不忍离开。就如他与那孩子在这段日子生出的情分,已难以割舍。 而在此时,他庆幸她没意识到这些。 去往别院的路上,顾云筝与霍天北相对而坐,斟酌许久,问出了她一直没提及的一件事:“当初云家女远嫁西域,最后却下落不明,你知道她的下落么?”之前不提是胆怯,怕听到的说法让自己怒火中烧却无能为力。 “一直在查,至今无结果。” 没结果就是还有希望。在这种时候,她不想理智分析,愿意相信这说法,随即又问道:“那皇上指给你的第二个高门女凤元宁呢?死在谁手里了?” “死在她自己手里。”霍天北神色转冷。 “怎么说?” “没说法,自作孽,该死。” 顾云筝心说:你这个冷血的! 马车停下来,霍天北与顾云筝先后下车。 顾云筝站在院门前,先四下打量了一番。别院处在闹市,市井嘈杂声不断,遥遥可见酒楼、店铺林立,很是繁华。回想霍府所在的方圆百里无人家,再对比一下这里,很是不解。 春桃提醒下,顾云筝才缓步进门。这是一栋二进的院落,霍天北大步流星上了抄手游廊,转过月洞门,去了后院。她们也就跟随前去。 到了月洞门,顾云筝看到一个三岁的男童挂着欢悦的笑,扑到了霍天北怀里,嘴里还在连声唤着:“天北爹爹,天北爹爹……” 顾云筝对这称谓的反应是无语望长天。 男童又道:“好几天不来,为什么?怎么不是午后来?” 霍天北拍了拍男童的小脑瓜,语声几乎算得温柔:“被个小疯子扰得没时间来看你。”语毕,回首看向顾云筝。 那样温柔的笑容,让顾云筝怀疑眼前还是不是那个出了名冷血嗜杀的男人。那样暗讽她没事给他添堵的言辞,让她听了不悦,却是不能说什么。 男童胖乎乎的小手掐着霍天北的脸颊,忽闪着大眼睛道:“你上次说,要带我去你家。徐默爹爹也说,你要来接我,是真的?” 又来一个徐默爹爹……这可怜的孩子,一会儿工夫就两个爹了,且两个爹还是主仆关系。闪过这些念头的时候,顾云筝举步走近一大一小。 “真的。”霍天北给男童引荐,“她名字是顾云筝,是我娶到家里的人,愿不愿意让她每天照顾你?”说完这些才又对她道,“这是熠航。” 顾云筝觉得这厮说话很有问题,关于她的话怎么想怎么不伦不类。 熠航歪着头,认认真真打量顾云筝片刻,小脸儿漾出了璀璨的笑,“好看。愿意。”随即揪着霍天北的耳朵,拉近两人距离,与其说亲了霍天北一口,不如说啃了一口。 奇的是霍天北一点也不在意,笑说一句“愿意就好”,又将熠航塞到了顾云筝怀里,“抱着,回府。” 顾云筝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样就决定了?不问她什么态度?来之前的话都白说了? 熠航却是反应灵敏,刚到了顾云筝臂弯,立刻反身去找霍天北,一只小手揪住了他领口,另一只小手胡乱掐住了他颈部,“抱我,你抱我……” 霍天北没辙地把熠航揪着自己颈部的小手拿开,轻拍一下,“让谁抱你呢?叫爹!” 熠航应声:“天北爹爹。” 霍天北严肃地纠正:“叫爹爹。”他不喜欢总被这小东西唤出名字。 熠航一本正经地摇头,“你说的,要一视同仁。叫你爹爹,也要这么叫徐默爹爹。徐默爹爹捡到我的。” “……”霍天北硬是没话说了。 顾云筝很有些幸灾乐祸,脚步轻快地转身,语声更是透着愉悦:“走啊,回府。”她是想,每天看着霍天北被熠航刁难,也实在是美事一桩。   ☆、第019章 回府路上,马车里多了熠航,氛围不复平静。他腻在霍天北怀里问东问西,任性或稚气的言语惹得顾云筝总是不自觉唇角微翘。 顾云筝细细打量着熠航,很希望这孩子是云家后人。 父母在成婚几年之后才有了哥哥,哥哥又是找不到意中人就不成婚,因此直到横遭变故时也未娶妻。 而几位堂兄成婚却很早,且已先后添了儿女。 三岁的孩子,也就是说,在家族覆灭之际一岁左右的孩子。 有两个堂兄倒是先后添了两个年龄符合的男孩,可是顾云筝只听说却没见过——二堂兄婚后就自请外放,携妻子去了山西任职;四堂兄则是弃仕途从商,自婚前就长期留在江南一带打理产业。她问过春桃等丫鬟,得到的答案是他们两家在同一夜被官兵取了性命。 有没有孩子逃离劫数的可能呢? 只看样貌,熠航有着圆圆的小脑瓜,眉宇如画,大眼睛黑白分明,嘴角微微上扬,天生含笑的弧度。很好看,却看不出与云家人相仿之处。 可是容貌与云家人不相仿并不能证明什么,正如容貌与云家人相仿也不能证明就是云家后人。能找个人问问就好了。 顾云筝开了马车一侧的小窗户,问过春桃之后,才发现霍天北只带着熠航离开了别院,没有下人随行。 “怎么不带上平日服侍熠航的人呢?”她问霍天北。 霍天北道:“不需带。随熠航到西域的人已被安排到了别处。” 顾云筝认可他的做法,却还是因为失望有点沮丧,嘴里则道:“我是想,你不给熠航安排相熟的下人随行,他到了府中怕是会不习惯。” 熠航将话接了过去,“有天北爹爹,不会不习惯。” 霍天北加一句:“秀玉、连翘服侍过他一阵子。” “……”顾云筝很快放下这个话题,关心起现实问题来,“回府后怎么与人说?” 霍天北捏了捏熠航的小下巴,“你说该怎么与人说?” 熠航侧头认真思索,“就说……嗯……就说捡到的。” 顾云筝听了,有些心酸。 霍天北却是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后道:“什么都不需说。” 顾云筝点头应下,对熠航展开手臂,“我抱抱你,好不好?” “好!”熠航笑着投入到她臂弯。 肉呼呼的小身子特别柔软,带着孩子特有的奶香味道。顾云筝以前抱过侄儿侄女,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孩子在自己怀里哭闹起来,惹得孩子父母不悦。而那份小心谨慎,在熠航这里是不需要的。 熠航站在顾云筝膝上,绵软的小手贴着她容颜,很认真地打量着她,慢慢漾出甜美的微笑,问道:“你是天北爹爹的娘子?” 娘子,是市井间对于妇人的称谓。 霍天北更正道:“是我的夫人,与娘子是一个意思。” 顾云筝一时木然,很快岔开话题:“熠航,你喜欢小狗么?” 熠航的笑容变得璀璨,“喜欢狗狗,很喜欢!” 霍天北在自己蹙眉之前揉了揉眉心。怎么忘了这一点? 顾云筝瞥过他,忍俊不禁,握住了熠航的小手,“我养了一条小狗,叫肥肥,回府后你就看到了。” “真的?太好了!”熠航笑成了一朵花。 霍天北摸出一个小银壶,喝了一口酒。 顾云筝气死人不偿命地缓声加一句:“你很喜欢的话,我可以考虑多……” 霍天北忍无可忍,探臂过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阻止了她多养几条小狗的话,含笑威胁:“为了你的肥肥性命无虞,你说话要谨慎些。别对孩子许诺你办不到的事。” 顾云筝恶作剧得逞,笑得明眸眯了起来。 熠航却好奇她之前要说什么,抬手抓开霍天北的手,“你走开!” 顾云筝笑出声来,安抚道:“没什么。我可以考虑多让你带着肥肥玩儿。” “好呀。”熠航不疑有他,含着满脸喜悦、期待,笑着搂住了顾云筝。 顾云筝抬手拍了拍熠航的背,对霍天北扬眉,笑意更浓。 这眉飞色舞的小模样儿……让她自心底高兴成这样委实难得。霍天北目光微凝,又很快错转视线。 ** 回到府中,霍天北让顾云筝给熠航安排住处,随即离府。 顾云筝让丫鬟把东厢房收拾出来,日后那就是熠航的住处。 不知不觉到了巳时,大夫人遣了人来请顾云筝去花厅。 顾云筝到了花厅,看到一众管事站在花厅,长案上罗列着诸多账册,地上还有两口开了盖子的箱子,里面是往年的账目。 大夫人勉强笑道:“账目都在这里,请四弟妹过目。”又指一指桌案一角三个描金匣子,“对牌在这里。”末了,对管事们说了顾云筝今后主持中馈的事情,算是完全交出了掌家的权力。 顾云筝微笑颔首,在主座落座,管事们一个个上前行礼。她将每个人打量一番,又问过负责的差事,便摆一摆手,“下去吧,有事再找你们。” 管事们哪里不知道顾云筝因何才得了掌家之权,又都是大夫人用了多年的心腹,自心底为大夫人不甘、对顾云筝抵触。闻言后,众人齐齐看向大夫人。举动微小,却是摆明了只听旧主的话。 大夫人笑了,神色很是复杂,既有失落,又有得意。她刚要说话,顾云筝却已再次发话: “不愿走?那就去门外站着。哪个不服气,只管站出来。”说着揉了揉皓腕,“今日无暇练功,手正痒得厉害。”在小事上,她不介意用武力解决,因为这样见效最快。 管事们闻言先是惊诧,随即想到了霍锦安的遭遇,不由打个寒颤,谁都不想被人当做活靶子,一时间俱是微声称是,去了门外喝凉风。 大夫人心里恼火不已,却是不形于色,笑道:“何苦如此。” 顾云筝神色坦然,“对付恶奴,只能以暴制暴。没工夫与她们讲道理。” 大夫人抿一抿唇,忍下这口气,“你已开始主持中馈,老四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了,能不能帮我问他一句,何时将锦安放出来?” 顾云筝起身看着小山似的账册,“这不是我分内事。” 大夫人气得手握成拳,好半晌才又道,“听说你们带回了一个孩子?” “是。” “哪里来的?”大夫人颇为幸灾乐祸,“该不是老四在外边——” “去问他。” 眼下对于大夫人来说最难的事情,是与顾云筝谈话。她重重呼出一口气,“你也不过是仗着老四才有这一时得意,早晚这掌家之权还会还给我。等着吧。” “我等着。不送。”顾云筝选出几册账目,坐下来翻阅。 “我倒是想早些走。”大夫人冷笑,拿出几份拟定的菜单,“你看看这个。秋意浓了,膳食也该做些调整了。这是太夫人昨日让房里的丫鬟拟出来的。上了岁数的人,膳食尤其要注意,这件事从速落实才是,我们各房倒是能缓几日。” 顾云筝接到手里,见单子上列的是早间各色羹汤小菜,中晚八菜一汤,名目繁多,为的是日常调换着搭配。有不少羹汤、菜肴写下之后又被划去,很是凌乱。扫了两眼,她放到一旁,“昨日的事,就是你分内事。” 大夫人语声已有所缓和,“这不是赶巧了么?像这种事情还不少,可我也不能继续料理了。你若是觉得没差错,就尽快抄录一份,让太夫人过目之后,尽快拿去厨房。” 顾云筝似笑非笑,“为何要我抄录?” “还是那一句,我不能继续处理这种事了。” 顾云筝吩咐丫鬟取来笔墨纸砚。她知道大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与霍天北一样,对她有着太多疑惑。只是霍天北那厮奇得很,很有种人神鬼都不惧的傲骨,好奇却不忌惮她匪夷所思的转变,而大夫人与太夫人却不可能像他一样。 不过是要看看她的字迹变没变,她也没打算隐瞒这些在旁人看来蹊跷之事。 她就是要给太夫人与大夫人把柄,让她们的惊诧越来越多,最终想到借尸还魂,并且坚信不疑。 在这世道,借尸还魂是寻常人无从接受的,闹到被父母扫地出门的地步都很正常。父母都不认,何况一个她一心想要离开的夫君,被休、获得自由身,指日可待。 所以,顾云筝将计就计,只求达到最终目的,不介意过程如何。 顾云筝抄录菜单时,大夫人不时瞥一眼,目光一点点转为惊惧。 太夫人有远见,昨日就让顾太太拿来了顾云筝以前写过的字,昨夜她与太夫人一起细细地看了。自心底,她其实不愿意身边发生借尸还魂的事情——活生生一个人,却换了一个鬼魂……想起来就心惊肉跳,况且,对付人总要比对付鬼来得容易。 可太夫人却是明显地愿意见到这种事情发生,为此忙于从大事小情上着手,以求猜测成真。老人家明显已将顾云筝视作眼中钉,迫切地要将这样一个儿媳逐出府去。就算是顾云筝不是借尸还魂,也要将这种嫌疑强加上去。 也对,唯有这样一个天大的理由,才能让霍天北无话可说,只能休妻。 推测、猜忌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一回事。要真正认清一个人是鬼魂附身……这种感觉带来的恐惧,让人一时间无从承受。 大夫人走的时候,脸色惨白,状似梦游。 顾云筝满意地笑了笑。 大夫人到了太夫人房里,说了亲眼所见的事,白着一张脸将顾云筝写好的菜单呈上。 太夫人脸色变幻莫测,半晌才道:“午间找个人去给锦安送些可口的饭菜,顺便问问他,那日被顾云筝刁难的时候,有无异常之事。” ** 霍天北策马离府,去了几十里之外一道河岸。 这里是霍天逸丧命之地。 今日是霍天逸的生辰。 人死如灯灭——是所谓的家人让他真正明白了这份尘世残酷。有几年了?没人记得三哥的生辰、祭日。 趋近河岸,护卫止步,他独自到了岸边。 长空万里,秋水澄明,岸边疯长着半人高的草木,已经枯黄。 他的手抚过草木,掠过凉风,划出寂寞涟漪。 总不能忘三哥身死那一日。 西域外有敌国不时发兵侵扰,内有草寇不时作乱。三哥是在剿匪时殒命。 那一日是深冬。他模糊了别的记忆,只清晰地记得三哥身受几处重伤。他疯了一般策马狂奔过去,忘记了顾及自身安危,用身躯挡住草寇对三哥的攻击。 几处重伤,都是在那一次留下。 拼了命去保护,还是没能让三哥继续存活。没能留下从来全心全意念着他、惦着他的最亲的兄长。 重伤之下,他因为痛失手足的悲恸成狂,周身浴血依然拼命杀敌。 到那日深夜,草寇无一存活,他看到尸横遍野,倒了下去,昏迷几个昼夜。 醒来后,三哥已入殓,大办丧事之后,灵柩要送回京城,埋骨霍家祖坟。 他神智虽清醒,却还是命悬一线,不能送三哥最后一程。 血脉相连的手足,自此生死无话,人鬼殊途。 过了两年,父亲又殒命于沙场。他代父继续征战,又没能送父亲灵柩回乡入土。 不过十年间,他先后失去父母、兄长,再无人嘘寒问暖,再无人记挂他的安危。 有时候,他会觉得活着是个至伤至残酷的历程。一直失去,心头阴霾、遗憾越来越多,直至陷入永夜,再无暖光。 谁都不知道,他其实早已被滚滚红尘淹没、吞噬,他心魂早已残缺不全。 属于他的人生,从来不完整,太多的失望、心寒无人知,也就无人明白他为何喜怒无常狠戾好战。 有过那么几次,他觉得生而无望,甘愿埋骨黄沙,成为孤魂野鬼,笑看西域月光清寒、风沙漫漫。 寂寥、孤绝太久,他亦无从承受。 心口隐隐作痛。他取出酒壶,对着满目荒凉独酌。 每年这一日,霍天北都是心情奇差。 每年这一日,霍天北都会酒不离手。 回到府中已是黄昏,霍天北埋首处理公务,徐默站在一旁斟酒。 徐默打量着霍天北的神色,感觉侯爷比往年的情绪多少好一些,脸色也好一点。往年这时候,侯爷总是因心绪沉重引得旧伤发作,虽不至于唤郎中诊治,脸色却总是特别苍白。今年是不是要感谢夫人这一番闹腾?有事情烦或笑,总比平静无澜要好。 斟酌良久,徐默还是将顾云筝这一日的大事小情娓娓道来。 听到顾云筝亲手写了菜单,霍天北想到了昨夜所见到的笔迹,微微蹙眉。 以她如今的慧黠,不会不知道这么做会引发的后果。 她昨日不与旁人凑热闹,是形势所迫。今日行径,看来还是要决意离开。 霍天北丢下手中公文,慢慢饮酒。 这叫什么命? 看不到眼里的人,拼命往跟前凑。走入眼界的人,不择手段要离开。就如他觉得该死的人一直好端端活着,他觉得该长命的人却撒手人寰。 ** 自进到府中到入夜,熠航一直乖乖的,特别喜欢肥肥,两个小东西极为迅速地打成一片,吃饭都要在一起。 顾云筝对此再高兴不过,对霍天北却是生出疑惑——他也不怕自己虐待熠航。 用去整个下午,挑选出不少账册过目,发现大夫人正如她猜测的那般,打理府中事宜一直是尽心尽力,除了克扣她月例,并无别的过错。 随手翻到的两本账册,引起了顾云筝的注意。账册是管事执手记录,收入、支出的数目都不小,却未标明是哪一项。唤了人来问,却无人承认是自己经手。 若是验证笔迹,太耗时,天色也晚了,倒不如让霍天北看看。权当是分道扬镳前自己给他的一点好处——她这么对自己说。 用罢晚饭,霍天北还没回房,顾云筝便拿着账册去了他书房,进门时恰好看到那一幕—— 有个黑衣人正将手中几个牛皮信封交给徐默,恭声道:“侯爷要查的事情,都在这里面。” 徐默接到手里,从袖中取出两张银票给了黑衣人。 黑衣人笑着接过,躬身告辞。 顾云筝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霍天北想查什么事算得容易,怎么还要花费银两买消息? 徐默看到她,行礼后便急匆匆去了室内。 顾云筝点手唤黑衣人:“你是哪里的人?” 黑衣人拱手作揖,“敢问您是——” “霍府四夫人。” “哦——”黑衣人拉着长声深施一礼,“小人眼拙,还望夫人见谅。” “问你话呢,说。” 黑衣人笑道:“小人是燕翼堂中人。” “燕翼堂?”顾云筝没听说过。 黑衣人笑道:“夫人想要得到什么消息,找燕翼堂即可。我们比大内的暗影还要消息灵通。” “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黑衣人殷勤地道,“夫人若是想知道什么事,可直接吩咐小人,也可直接去醉仙楼找我家堂主——您是侯爷的夫人,任谁也不敢拒之门外。” 顾云筝眼波微闪,将黑衣人的话记在心里,摆手让他离开,径自去往室内。倒是要看看霍天北要查的是什么事,猜想着是不是与堂姐下落有关。 刚要进门,徐默快步出门来,笑道:“夫人,侯爷不在。” “他不在我就不能进门了么?”顾云筝理直气壮地质问,“侯爷何时说过我不能进他书房了?” 徐默面露难色,“可是书房内放着诸多……” “走开!”顾云筝冷眼相对,“我只是要亲手将这些账册送到室内,这些账册是侯爷需要的。” “……”徐默犹豫片刻,让到一旁。 顾云筝走入室内。 室内黑漆漆一片,有着淡淡清冽酒香。 她在书案上找到了火折子,点燃后,借着微弱的光亮查看。外间都是些寻常的公文书籍,不见徐默刚刚拿进来的牛皮信封。 她缓步去了里间。里间的偌大书架占去了整面墙,书架前一张宽长书案,另一侧设有一张架子床。 走向书案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清浅叹息。 随即,有人自身后环住了她,手势干脆地夺下她手里的火折子,熄灭后丢在地上。动作一气呵成,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顾云筝身形一震,暗骂霍天北与徐默就是两个骗子——清冽的气息、浓烈的酒气让她知道身后的人是霍天北——明明在书房,却偏要说他不在,装神弄鬼! 她让自己放松下来,扬了扬一手拿着的账册,“这账册可疑,我专程送来。” 霍天北拿过账册,手势轻飘飘地将账册送到书案上,之后问道:“为何要抄录菜谱?为何不推说手伤到了?” 顾云筝很诚实地告诉他:“因为手没伤到,大夫人与太夫人想让我写,我就写给她们看。” “迫不及待要离开我?要用我无法推脱的理由离开?”霍天北语调森然。 顾云筝默认,须臾间身形一轻,被他横抱起来,随着他迈步轻晃,片刻后被丢到了床上。 顾云筝藏于袖中的匕首滑落手中。匕首出鞘,抵上他咽喉,“账册送到了,我也该回去了。” “回哪里?”霍天北毫不在意匕首碰触肌肤的寒意,寸寸逼近,“想杀我?杀。” 他墨黑的眸子在黯淡光线中熠熠生辉,无关喜怒,唯有锋芒。 顾云筝陷入了挣扎、茫然。他此刻似是蛰伏暗夜的孤狼,周身尽是危险的气息与怒意。 她不明白他的怒意因何而来,更不明白这局面是因何促成。 要不要为了猜忌为了他随时会讨自己便宜而杀掉他?杀人有千百种理由,这种原因却太牵强。 霍天北容颜一寸寸趋近,她手里的匕首因为心头挣扎寸寸退却。 下一秒,霍天北扣住了她脉门。她负痛之下失力,匕首脱手,落在身侧。 他将她双手反剪到她背后,交与一手钳制,随即跨坐在她膝上,捞起她身形,将她容颜送到面前,侧了脸,双唇果决落下,覆上她唇瓣。予取予求之姿。 顾云筝发狠想要咬死他的时候,牙关被捏开。 满带惩罚、侵袭的亲吻,逐渐变得火热焦灼。 他吮吻着她唇瓣,让她感知到他气息烫热。 他撩拨着她舌尖,惹得她不断地轻轻颤栗。 他一点温柔也无,却还是让她酥软下去,无力挣扎。 她只能模糊地出声讨饶:“霍天北……去找你的妾室……嗯!” 唇瓣被重重一咬,她噤声。 霍天北双唇滑到她耳畔,语声低哑:“我不会休妻,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不休妻?顾云筝脑子混沌一片,费力地思索、反驳:“闹到我被她们说成是借尸还魂的地步,可由不得你。”还想反驳,注意力却被转移,他烫热的呼吸吹拂耳边,心跳又快了一些。 她错转身形,极力想要离他远一点。 霍天北却亦步亦趋,末了更是因为发觉她在躲避什么而含住她耳垂。 顾云筝身形僵住,觉得脸颊更热了。 霍天北因为发现她这变化,心情忽然好了许多。牙齿轻叩,舌尖碰触,坏心地厮磨口中那颗玲珑耳垂。 顾云筝呼吸急促起来。 霍天北的手落在她腰际,纤细柔韧。一点点探入衣衫,碰触到了宛若凝脂的肌肤。他呼吸一滞,向上向前游转,隔着肚兜儿,把住了一抹丰盈。 顾云筝身形微颤,开始剧烈挣扎。她急得要命恨得要命,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案板上待人宰割的鱼肉。 霍天北的手在这时到了她背后。肚兜儿的几根系带很是麻烦,他没耐性研究怎么解开,手滑到床上,寻到她先前掉落的匕首。 刀尖贴着她脊椎,带着冰冷一路向上,利刃轻易挑断肚兜儿系带。 顾云筝觉得身上一空——肚兜儿落下去。 他的手覆上一侧丰盈。   ☆、第020章 他的手覆上一侧丰盈。 刚好一手满握,饱满柔韧。 他掌心火热,指尖却是微凉。缓缓游移,带来一阵让人心颤的酥麻,顾云筝倒吸了一口气。 霍天北再次覆上她唇瓣,气息焦灼几分,却添了几分温柔。 顾云筝忽然安静下来,不再挣扎,甚至于垂了眼睑,青涩地回应。 霍天北缓缓放开了她手臂。 她竟也没趁势寻找利器,更无推拒,反而环住了他肩颈,紧紧依偎在他怀里。 她微微侧脸,轻微而急促的呼吸间,双唇落在他脸颊,末了吮吻他唇角。 骨感的素手抬起,滑过他眉宇、轮廓,在他下颚停止,清澈目光凝住他星眸,语声轻柔:“霍天北,今日你想怎样,随你。只是,明日我就让太夫人、大夫人发现我与旁人有染。你不想休妻,就别逼我让局面变得无法收拾。” 霍天北有些啼笑皆非,用贞洁做威胁,够荒谬,也够狠。只有这个小疯子才说得出。她若是哭哭啼啼、以死相逼,他也会罢手。可她倔强、惜命,不屑于为这种事落泪,更不屑以这种事赌上性命。 “你所依仗的,不过是我不想勉强你。”他语声宛若叹息,指腹在她心口微动,手势凉薄,“如果这儿不认可,我要你有何用?” 他的手从她衣衫内退出,唇齿则带着些恨意,咬在她肩头。 顾云筝漠然忍下那点疼痛,“认可你、不需你勉强的人比比皆是。”她的手再次覆上他俊颜,“这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何愁无人生死相随。” “若相伴无趣,相对无话,宁愿孤单。”霍天北扣住了她的手,和她拉开一点距离,“谁愿相随我就要接受?我愿与你做真正夫妻,你怎么不接受?” “若心存质疑,无从认可,宁愿孑然一身。” “对。我怎么能忘记,这女人不择手段要离我而去。”霍天北笑意寥落如晚来秋风,他拍拍她的脸,放开她,起身下地,点燃八角明灯。 顾云筝整理着已凌乱的衣衫。 霍天北语声恢复平日沉冷:“方才要找燕翼堂送来的东西?” “是。”顾云筝无意遮掩,“给不给我看?” 霍天北转身,从书架暗格内取出那几个牛皮信封,逐一看过封皮,留下一份,其余的丢在案上,“拿去。” 顾云筝走过去,逐一取出里面的纸张过目,都是些朝廷重臣或西域官吏的生平履历,事无巨细皆有记录。 没有于她有用处的,她漫不经心地收起,拿在手里掂了掂,丢回案上,看住他手里的那一份,“我要那一份。” “……”霍天北眼底闪过寒意,忍耐地看着她。 顾云筝退后几步,笑意嫣然,“怎样?连你都需要花钱买消息,可见燕翼堂是只认钱财不认人。何苦呢?霍家产业再多,也不必让我这么散财。” 她说的属实。燕翼堂堪称天下最六亲不认,只要你花得起银子,便是要买燕翼堂主的生平履历,也照给不误。 可也只有这一点属实。他可以阻止她这般散财,可以让燕翼堂就此封存他调查的所有事情。 沉了片刻,霍天北委婉劝道:“燕翼堂隶属祁家,如今当家人是祁连城——他及手下可否留在西域,我说了算。”随即轻轻一笑,寒意消逝,风情惑人,“与其断人财路伤人性命窥我行径,不如利用祁连城,查些有用的事。” “……我回房了。”顾云筝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又举目四顾,想找一件斗篷,遮去衣衫生皱的狼狈。 霍天北已转身取来一件斗篷,给她搭在肩上,亲手系上系带,“今晚我不回房。” “嗯。” “我命人给熠航添置了一些东西,稍后送去。再有,你离府游走时,务必让徐默相随,见何人都要有他在场。一切花销由他经手。” 为着最后一句,顾云筝没反对。 末了,霍天北笑着提醒:“出门走动时,不可与人生出暧昧,不要害人害己生不如死。” “旁人不是你,不是我名义上的夫君。”顾云筝笑意凉薄,“今日换了旁人,已死。” “如此说来,我要谢你不杀之恩。” “你能依仗的,不过是我尚未确定你到底是善是恶。”他能依仗的,不过是她没有他漠视人生死的残酷。 “算我欠你这一次,来日你若犯下大错,我饶你一命。” 顾云筝戏谑一笑,“包括红杏出墙?” 霍天北亦回以戏谑一笑,“我只盼妾室红杏出墙。你不行。” 顾云筝不置可否,转身离开。 回到房里,沐浴更衣后,问过秀玉,得知熠航已经睡了,也就歇下。 一夜无话。 一早,霍天北让人把熠航带去了书房,徐默则早早来到正房,笑嘻嘻等在廊下。今日起,他就是顾云筝的跟班了。 今日前来请安的只有安姨娘。顾云筝对这个温和识趣的女子不喜也不烦,说了几句话就端茶送客。 早饭后,一众管事去了花厅等着回话。顾云筝想了想,吩咐春桃:“让她们将如今负责的事写下来,要我定夺的事也写下,等我回来再细看。”如此也能看看昨日那两本账册是不是出自管事之手。 春桃称是,又问:“有的不会写字,该如何?”管事也不见得都识文断字。 “学。”顾云筝道,“给她字帖,照着写。” “……”春桃忍不住笑,在想这些管事的好日子是真到头了。 随即,顾云筝命徐默唤人备车,离府去往醉仙楼。 离府时,徐默又唤了二十名护卫随行。既能保证她出行平安,又能随时防止她做出让霍天北不能容忍的事。这种日子,兴许他不嫌累,她却是过一天都嫌长。 到了醉仙楼,顾云筝面罩轻纱,下了马车。 已有人上前与徐默寒暄。看得出,徐默以前没少往这里来。 在徐默打点下,顾云筝被伙计请进酒楼,穿过大堂,径自去往二楼一间上房。徐默相随,保持三步距离。 进到房里,扑面而来的是书香茶香。 宽敞的室内,分列三个大小不等的书架。 临窗的圆几前,年轻的男子盘膝而坐,面前一盘棋局,手边一盏清茶。 他淡淡看向顾云筝,眉宇俊雅清逸,目光明如朗月清如秋水。洁净如世外之人的男子。 顾云筝又一次深深领略到了何为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用各路消息换取钱财的燕翼堂当家之人祁连城,是找不出一丝铜臭气的男子。 祁连城一指客座,语声比目光更温和:“霍夫人想得知何事?” 顾云筝并未落座,而是看向黑漆书架前的书案,“我写给你看。” 祁连城瞥一眼徐默,微笑,“也好。”之后唤人进来磨墨。 徐默有些沮丧。先前是真没想到顾云筝来这么一手。尊卑有别,他总不能凑过去看她写了什么。这样一来,要知晓她要得知的事,还要费些周折。 顾云筝只写了几个字,便丢下毛笔。 祁连城走过去,拿起墨迹未干的宣纸,看过之后,略带不解地看向顾云筝。 徐默愈发好奇了——从来处变不惊的祁连城都意外的事,究竟是什么? 随即,祁连城在书案后落座,自抽屉里取出两个牛皮信封,拿起毛笔,涂抹掉信封上的名目,递给顾云筝,“想来还有更复杂难测的事情要我去查。” 顾云筝默认,倒是好奇他能当即给她答复,“是早有准备,还是碰巧了?” 祁连城笑了笑,“是夫人与旁人行事章法相同。” 顾云筝目光微闪,随即指着徐默问道:“多少银两能让你不会告诉他,我拿走的是什么。” 徐默汗颜。谁都知道他是霍天北的心腹,这般行事,摆明了是防范霍天北。她是真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待他们夫妻。 祁连城对此却不意外,“为着夫人日后多照顾生意,此次分文不取。” 徐默愤愤地瞪了祁连城一眼,这厮着实可恶,分明是故意给侯爷添堵。 “多谢。”顾云筝也不客气,转身就走。 看着主仆两个先后步出房门,祁连城又看了一眼宣纸上的字。 寥寥十个字: 霍天北、顾云筝生平诸事 他玩味的笑了笑。这对夫妻着实有趣。数月前,霍天北过来,要得到的也是这些。 倒也对,有些事往往需要从外人口中才能得知,身边无人敢提及。而有些秘闻,知情的下人早已化作尘土或是远走他乡。 此刻,已上了马车的顾云筝看着手中两个信封,徘徊心头的疑惑浮现于眼中。 毋庸置疑,之前向祁连城要这两份履历的人,只能是霍天北。 查她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查他自己?有什么经历是连他都不知道的? 回想之下,想到了他幼年被劫走之后的疑点。四岁被劫走,到了七岁才返回家中,以定远侯府的势力,没道理用去四个年头才找到他下落。再细想他的话,分明是被师父送回京城,而非家人找到了他。 也许,答案就在这信封之中。 念及此,顾云筝微微蹙眉。关心他这些事做什么?最该关心的该是他究竟是敌是友。若能尽快找到答案最好不过。 此时,徐默在马车窗外低声道:“夫人,管家找过来了。府中出了事,太夫人与大夫人去了侯爷书房闹,口口声声说您如今行径诡异,是不祥之人,还嚷着要请您双亲与您对峙。” 顾云筝不得不承认,太夫人动作很快,却是不为所动,“照常赶路。”之后,将信封内的纸张取出来。有这一路,足够她重新认识真正的顾云筝与霍天北了。   ☆、第021章 顾云筝虽然隐隐有预感,但是霍天北幼年、少年时期的经历,还是让她心生悲凉。 信封里厚厚一沓纸张,记载着他生平诸事: 霍天北,八字逢子年、寅月、辰日、午时,命格带煞,其祖父深信之。 出生三日后,祖母病故;越一年,叔父丧命沙场。 祖父忌惮愈重,责其父母将之安置于别院。 三岁,与蒋晨东、沈燕西、郁江南被劫出京城。至穷乡僻壤,相传受尽惊吓苦楚,此后多年惜字如金,对人抵触、戒备颇重。 五岁获名士相救,居山中习文练武。 七岁深冬随名士返京,居别院学艺。名士严酷。 十一岁,随家人迁至西域,居别院。 十四岁,祖父病故,回府,次年入沙场。 穷乡僻壤,山中,别院,西域别院……顾云筝留意到了这些字眼,看出霍天北很多年过的是近乎封闭的日子。 她近乎迫切地看下去,找到了答案: 四至七岁无下落,家人起初寻找,月余后罢手。 被指为生母与人私通所生,纠缠多日方获清白。 祖父弃,不允寻其下落,任其自生自灭。 名士不齿其祖父行径,隐瞒四人下落。 唯霍天逸执意寻找,与蒋、沈、郁三家多名人手游走民间,历时整三载。名士感于霍天逸顾念手足,至此四人方能返京。 数年不过三五人相伴,有家不能归,在世不入世。 ** 字句不含情绪,冷静叙述。细想之下,却是令人止不住酸楚感慨。 顽固腐朽的祖父、将门中一些巧合、脾气古怪的名士,酿就了霍天北与其余三人漫长的孤绝岁月。 霍天北的祖父,就因为命硬这个莫须有的理由,让他历尽黑暗、残酷。 至残酷,不是被世人离弃,是不得亲人善待。 毫无保留地给霍天北亲情之暖的霍家人,似乎只有霍天逸。 不难想到,先太夫人被指与人有染,就算是后来洗清嫌疑,多少还是会让老太爷与老侯爷耿耿于怀,霍天北很难不被连累。 而造成这一切的,除去老太爷的冥顽不化,嫡庶之争必然也是导火索之一。当初霍府长子、次子都是庶出,本就是名门大忌,隐患早已埋下。 怪只怪,先太夫人斗不过一群乌合之众。 理智上可以分析得头头是道,在感情上,顾云筝还是困惑不已——便是她对他无好感,亦不可否认他罕见的俊美,儿时不知该有多招人疼爱——霍家人都怎么了?居然也能狠下心?难不成就是因为生得太出众才从一开始就让人忌惮的? 美色误人,偶尔也害己。她也只能想到这个解释。 霍天北直到最近才开始详查陈年旧事,之前是无从下手,还是不愿触及。她手里握着的,是他不愿示人的一段殇痛。 意识到已在霍天北幼年、少年经历中内心挣扎许久,又已行至半路,顾云筝连忙凝神看下去。 看到了他的至亲先后离世,看到了他历年来的骄人战绩。 顾云筝快速地翻阅着纸张,找到了她最关心的时间段—— 元熹三年,西夏与匪盗勾结,于边境烧杀抢掠。霍天北率兵剿杀驱逐,春日战起,夏驱敌深山丛林,后驻兵山林长达半年,杀敌至绝境,敌余十人,携战书回西夏。 西夏惧战,求和。 战捷方禀明朝廷,麾下将士论功行赏。 此战可保五年无战事。 深山丛林,驻兵长达半年……那样的环境之下,需要怎样的精兵悍将,才能付诸那么久的隐忍,与敌周旋,逐步歼灭。 而一个整年都在忙于把敌人当成猎物来剿灭的人,还有精力去筹谋千里之外朝堂中事么? 末了,她取出关于自己生平经历的纸张。意外、惊讶也不少,却没霍天北诸事带给她的感触更重——看过那男人幼年那么孤苦、如今这么正邪难辨,任谁也不能轻易再对什么事心头震动了。 ** 顾云筝回到府中,下了马车,就看到有家丁带着郎中急匆匆往内宅而去。 李管家在这时也快步跑过来,语声略急:“夫人,二夫人昨夜不知何故动了胎气,今日还是有些不妥当,连大小姐也说不舒坦。二房此事不论真假,怕是都与眼前事有关,有心人要让夫人多承担一个罪名,还请夫人权衡轻重。不论何事,侯爷都能拦下,却不见得能保夫人名声不受损。” 顾云筝颔首,眼中现出戾色。 管家的话句句属实,不论二夫人母女不妥是真是假,在今日都会被太夫人、大夫人所用,给她加一个毒害霍家子嗣的罪名,种种真真假假的事情全部放出来混淆视听,从而让她再无翻身的可能。 她想要的结果,可以不择手段。同理,她不想要的结果,不择手段也会避免。 她对管家摆一摆手,随即唤来徐默,问道:“我吩咐你的事,你会做么?”如今能用到的人,也只有霍天北的亲信。他们主仆都不会愿意看到四房闹出丑闻。 徐默在这关头敛了平时笑嘻嘻的样子,分外平静而恭敬地道:“侯爷要我保护夫人。保护夫人职责之一就是听命行事。” “那好,你去帮我做一件事。”顾云筝低声吩咐几句。 徐默正色称是,疾步而去。 顾云筝转去书房之前,手指碰了碰宽大左袖中的匕首,又捏了捏右袖中的两个牛皮信封。是翻盘还是与霍天北联手,此时还不能确定。 唤上春桃,走入书房厅堂,顾云筝最先注意到的是霍天齐。这人倒是心宽,妻子动了胎气、女儿不舒坦请了郎中,他却来这里凑热闹。如此,二夫人母女到底有无不妥,已不难推测。 太夫人与长房夫妻分别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比之旁人或紧张或期待或胸有成竹,霍天北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此刻都还坐在书案后批阅公文。 顾云筝也懒得和太夫人见礼,恰逢小厮奉上茶盏,她接到手里,踱步到书案近前。 霍天北淡淡看她一眼,“还顺利?” “嗯。”顾云筝微笑,“侯爷这里着实热闹。” “他们说你处处怪异,定是借尸还魂。”霍天北语声平静,“他们也派人去请你爹娘了,另外,我们霍府大爷也要请一些幕僚前来。” “这么大的阵仗。”顾云筝挑一挑眉,为那句霍府大爷轻笑,“借尸还魂——你怎么看?” 霍天北深凝她一眼,笑得云淡风轻,“我拭目以待,倒要看看你是人是鬼。” “我也见识一番。”春桃搬来座椅,顾云筝悠然落座,又问,“熠航呢?” “让人送他回房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当太夫人等人不存在一般。 太夫人与大夫人也不介意,只是偶尔对个眼神,大夫人出门去观望了两次。 先来的是霍天赐几个幕僚。 近正午,顾丰与顾太太才赶到。 一名官员微声询问霍天赐:“巡抚大人给皇上的宝物上路了么?” 霍天赐微不可见地一颔首。 另一名官员将话接了过去,亦是微声道:“已离开此地,罕见宝物,必能让龙颜大悦,只管放心。” 霍天北垂眸敛去讥诮。若非他们认定范启、秦阁老能逃过制裁,霍家人怎么敢与他挑事窝里斗,这些人又怎么敢上门来趟这浑水。 随即,他唤人将座椅搬去院中,“书房是清静之地,有话去外面说。” 一干人等先后去了院中。 顾云筝与霍天北落在最后。 霍天北心情不错,轻敲她额头一下,“该安排的安排下去了?” 顾云筝不免讶然,“你怎么知道的?” “就是知道。”霍天北笑了笑,“要我强留,还是自愿留下?” “你怎么打算的?”顾云筝戏谑笑道,“真没打算趁势把我休掉?” 霍天北将她的手轻轻握在掌中。 这样一个举动,于他一度太难、太重。 她不了解,所以才怀疑。 他也不喜重复相同的话,是以轻轻一笑,放开手,“别听我说什么,要看。” 竟是这样自信。不在意她怎样,不与她商量哪怕一个细节。 到了院中,霍天北与顾云筝分左右居中而坐,其余等人分列下手。如此入座,是根本没将太夫人当做尊长的意思,旁人不好指出,太夫人也不争这一时意气。 太夫人吩咐下,大夫人将字迹完全不同的纸张取出两份,一份交给丫鬟去分发给几名官员,留下另一份,唤顾丰与顾太太:“二位来看看,四弟妹如今与以往的字迹有何不同。” 顾丰与顾太太细细看了几遍,再望向顾云筝时,顾丰匪夷所思,顾太太则是惊愕地喃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难不成真是借……” “胡说什么!”顾丰急躁地斥道,“这些又能证明什么?!” 大夫人则问顾丰:“您养了这么多的女儿,可曾见过她用左手用暗器?”说着话,神色变得阴沉,“我这四弟妹,左手用暗器伤了我儿锦安,手法可是如火纯情。” 顾丰为之失语。左右手都会用兵器暗器的人也有,可他不会,顾云筝也不会。 顾太太失声问道:“是真的?” “千真万确!”大夫人语声高了一些,徐徐看过在场众人,“我可以用我娘家、孩子的性命起誓!” 顾太太慌慌张张到了顾云筝近前,目光闪烁不定,“你、你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谁?啊?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呢?”语毕,眼中浮现泪光。 顾云筝没来由地想笑,却与霍天北一样,没给回应,料定太夫人与大夫人还有后招。 果然,太夫人温声道:“亲家也别只顾着伤心,你是云筝的娘,她生平诸事你是最清楚的,不妨一一问过,看看她是否答得出。” 几名官员在霍天赐带头下,齐声附议。   ☆、第022章 顾太太凝视着顾云筝,眼神变幻不定。在大夫人不耐提醒下,才强行敛起思绪,道:“我问你,来西域之前,我们住在何处?家中有哪些人?你爹平时最喜喝什么茶?我平日最爱吃什么点心?” 顾云筝一个都答不出,可是她看着顾太太,笑意越来越浓。 春桃在一旁心急起来,走上前来,因为紧张,手无意识地攥住了顾云筝的衣袖,试图为帮忙辩解:“四夫人在闺中时……” 大夫人沉声斥道:“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余地?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东西!” 顾云筝目光瞬时一冷,瞥过大夫人,悠然站起身来,“原本我是想让侯爷定夺,在一旁看看热闹就罢了。可看你们这阵仗,是打定主意不依不饶。”这是她的心里话,语声一顿,她看住顾太太,“看起来你与旁人一样,急着让我坐实借尸还魂的说法。” 顾太太心虚地垂了眼睑,“怎么会,不是……我这不也是想让你给出答对,也好还你清白。” 顾云筝冷笑,“你倒是爱女心切。既然我们这般母女情深,那么我也问你几句:你可知我这些年来习武受过多少次伤?我哪根手指断过?哪条腿上有剑伤?再有,我平日喜穿什么、喜吃什么、喜看哪本剑谱?” 顾太太明显慌乱起来。 大夫人却走到近前来,讥诮笑道:“四弟妹,你总该先回完长辈的话再反问。眼下这叫什么?心虚?”又问观望的众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云筝不等人接话就笑道:“既然是母女情深,我问的这些话可有一句出格的?反倒是让我答得那些话委实莫名其妙。我一个众所周知的武痴,对于历年来的事,除了习武还能记得什么?”看一眼顾太太,又道,“若是母女情深,就该如数家珍。若是她都不知我喜好,甚至于连我受伤之处都不记得,我因何不能怀疑她与你们串通一气?”末了凝住顾太太,语声沉缓,“你倒是说啊。” 春桃长舒一口气。 霍天北看向顾云筝,眼中有笑意,亦有赞许。 顾太太飞快地看了太夫人一眼,嘴里则是吞吞吐吐地拖延时间,“我记得,我记得。是哪一年来着?你手伤了,应该是春日那次吧,你平日最是容易磕磕碰碰。我给你请了有名的郎中到家里……”摆出了长篇大论的姿态。 顾云筝完全不抱希望,回身落座,察觉到霍天北凝视自己的视线,侧头对他一笑。 霍天北语声低而温和:“为何?” “看戏就要看全。”顾云筝慧黠一笑,用气音对他解释,“这种小伎俩我就帮你挡了,有更难的你再上。” 霍天北垂眸一笑,指关节轻叩一下桌面,“好。” 春桃轻轻扯了扯顾云筝衣袖,附耳道:“太夫人方才命丫鬟出门了,恐怕是还要生事。” 对于这个就算是她再怎么折腾、落于什么境地也忠心耿耿的丫鬟,顾云筝已开始从心底信任。方才站出去,全是不满于大夫人的喝斥,此时笑了笑,又拍拍春桃的手,“放心。”心里加一句:不论今日闹到什么局面,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说话间,一名婆子匆匆走进院中,对太夫人屈膝行礼,径自道:“禀太夫人,二夫人与大小姐不妥当,二夫人更像是动了胎气。方才请了郎中过来,郎中说、说二夫人与大小姐是中了毒。” 这一番话,自然就打断了顾太太在那边含糊不清的言语。 太夫人脸色一沉,又一拍椅子扶手,“竟有这等事?哪一个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毒的心思?!” 顾云筝若无其事,端茶啜了一口。心里却在叹息:你这么装腔作势的累不累?何不直接点名是我?那婆子分明是早就等在院外,只等你唤她进门栽赃给我。 放下茶盏时,眼角瞥见徐默的身形出现在院门,侧目望去。徐默对她打个事成的手势,顾云筝颔首一笑。 婆子在这时道:“郎中说应是饭菜出了事端。” 大夫人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四弟妹主持中馈虽然才两日,可是人人都说她赏罚分明。”似是而非的一句话,让顾云筝嫌疑更重了,又含笑建议:“既是饭菜有问题,就将厨房里的人找来询问,还有二嫂母女两个,也一并请来吧。” 太夫人正有此意,忙让婆子去将人逐个唤来。 厨房里昨日当值的人全过来了,绝大多数不明就里,只有两个说是受了顾云筝指使往饭菜里下毒。 霍天北没给太夫人、大夫人做戏的功夫,抬手分别指向报信的婆子和指证顾云筝的两个人,吩咐小厮:“先关起来。传那名郎中。” 原来他对这件事也并非无准备,用来扭转局面的是给二夫人诊治的郎中。顾云筝想到这一点,愈发心安。 郎中是与二夫人一起来的,徐默则抱着昏睡不醒的大小姐跟在二夫人身侧。 太夫人与大夫人一见徐默,心就沉了下去,知道布下的这一环是白费了。 大夫人勉强笑了笑,道:“依我看,这家事还是私底下再处理为好,也省得被人看了笑话。” 霍天北连话都懒得说。 顾云筝抿唇轻笑,“这话你也好意思说?你今日提及的哪一件不是家事?怎么?心虚了?” 大夫人脸色青红不定,说不出话了。 郎中与二夫人俱是战战兢兢,前者是看到官员不少,胆怯;后者则是担心被徐默抱着的女儿不知何时就一命呜呼。 郎中对着霍天北跪倒在地,霍天北询问之下,直呼冤枉,道:“侯爷明鉴,是大夫人命人重金收买,并且威胁小人,要么收钱做事,要么自尽,小人只得听命行事,说了那些违心的话。还请侯爷饶命,为小人做主啊……” 大夫人就算料到局面逆转,也没想到会逆转得这么快、这么狠,一时又急又怒,点手指着郎中,切齿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光天化日之下……” “你闭嘴!” 霍天北语声寂冷,一个冷眼递过去,大夫人看得竟是心头发凉。别说他,就是那些做看客的官员,也因此将呼吸都屏住。 霍天北又看向二夫人,“你说。” 二夫人哭哭啼啼跌坐在地,“都是大嫂,偏要我装作动了胎气,我不肯,她就说等她再主持中馈的时候,让我真的小产……”说着话,眼泪汪汪地看了一眼徐默,“我也是没法子啊侯爷,你也该知道,我自来最怕大嫂……” 霍天北轻一摆手,问太夫人:“依您之见,此事怎么了?若是觉得大嫂冤枉,尽可报官,让衙门来处理。” 太夫人脸色已是灰败至极,一听衙门二字,想也没想就摇头,“不行不行!你大嫂是巡抚大人的女儿你忘了么?你要闹出天大的丑闻么?!” “不同意报官,那我就做主。”霍天北唤人,“给大爷、大夫人找个清静之地。大夫人栽赃四夫人,其心可诛;大爷治家不严、教妻无方,该好生思量几日。” 霍天赐猛地起身低喝:“你敢!” 霍天北漾出满含锋芒、残酷的笑,“你且看。” 太夫人眼看长子长媳就要陷入困境,着实地焦虑起来,这让她的目光变得凶狠,语声急促地道:“老四,你执意发落你大哥、大嫂也行。只是有一点,今日是非皆因顾云筝而起,你若是不心虚,就等顾云筝的事情有个了结再发落他们。在我看来,你今日要做出手足相残的事,分明就是被她迷了心窍!” 语声微顿,便将矛头对准了顾云筝,“你方才为何言辞闪烁不答你娘问你的话?你为何那般关心京城云家灭门之事?锦安只是说了一句云家是乱臣贼子,便引得你动手是为哪般?你是不是云家人的魂魄附身到了顾云筝身上?亦或是你与顾云筝样貌酷似,如今是以假乱真?你倒是与我说个清楚!” 眼看着说借尸还魂不成,便将话题引到了真假顾云筝上面。顾云筝不得不承认,太夫人这次为她可是下足了功夫。听得太夫人提及云家,她已有些火气,却又不好在这场合下说什么,就递给霍天北一个“该你了”的眼神。 太夫人却已了解提及云家能最快的激怒顾云筝,不肯给她看热闹的余地,快步到了近前,语速又急又快地出言相逼:“云家就是乱臣贼子,所以才被满门抄斩诛三族。乱臣贼子就该为人不齿,锦安有何过错?在我看来,真是大快人心!倒是你,竟敢出言为奸佞抱打不平,只这一条,就该将你逐出霍府!” 霍天北不需看也知道,小东西要炸毛了。他只看了看太夫人,心说你执意惹她做什么呢?这不是自找倒霉么?   ☆、第023章 怒极时,顾云筝反倒漾出了笑。 那笑容犹如阳光下的冰雪,耀目、冷冽。 她缓缓起身,到了太夫人面前。 太夫人故意惊慌后退,“你要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对我动手?!” “你也配。”顾云筝不屑冷笑,“话里话外都在翻旧账说我的不是,那么,也听我几句。” “我洗耳恭听。”太夫人满意一笑。说多做多错处才多,她只怕顾云筝保持沉默,将一切交给霍天北。 顾云筝语声平缓,不含一丝情绪:“方才你说的事,我认不认是一回事,你有无人证又是一回事。说你栽赃意图加害我,你也得受着。首屈一指的名门贵妇,为了将我逐出霍府,已到了不择手段不顾脸面的地步,安的什么心?”语声微顿,恍然一笑,“哦——我怎么忘了,你原本只是一贱妾,先太夫人病故后扶正——你并非侯爷生母,否则如何能解释这一切。” 妾室扶正,之于太夫人,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何时也不允许谁提及。可在这时,顾云筝将她这伤疤残暴地撕扯开来。 太夫人已足够精明、敏锐,知道如何激怒她,可她怎会上当。在这种场合为家族辩驳太傻,唯有避重就轻,狠狠践踏太夫人的痛处,倒要看看谁会被气得方寸大乱。 顾云筝语速不快,却不容旁人接话,见太夫人脸色一变,微微挑眉,继续道,“怪不得,你给侯爷添了三房妾室,纵容秦姨娘趾高气扬压我一头;怪不得,我进门之后,你依然让大夫人主持中馈;怪不得,我处罚一个不懂规矩的丫鬟你都颇有微词——在你眼里,分明就没有尊卑之分,你乐得见到卑贱之人欺压正室,乐得见到本是庶出的子嗣掌握持家之权。你当初是不是也曾这般冒犯先太夫人?霍家怎么会有你这种蠢货!真是家门不幸!” 太夫人心口发闷,脸色惨白,手势颤抖地指着顾云筝,硬是被气得说不出话。 霍天赐满眼痛恨地看住顾云筝,想要举步上前,徐默却先一步到了他面前。 顾云筝轻一拂袖,瞥过已趁这时机跑到顾丰身边窃窃私语的顾太太。 顾太太微声而急促地说着什么,顾丰先是低声反驳,看到顾太太落泪后,便叹息一声,颓然落座。 顾云筝看清这一幕,眉宇间多了一抹毅然,继续用言语敲打太夫人:“再说我。以我这出身,比之霍府,完全是小门小户中人,却还是嫁给了侯爷,全赖你一手张罗。若是你对侯爷有一丝情分,怎会委屈侯爷娶我?天下之大,侯爷何愁找不到一个门当户对的高门女。为何如此,你心知肚明。自我成婚后,处处要挟顾太太,要她对我耳提面命,让我与侯爷形同陌路。你这心如蛇蝎之人,竟如此对待侯爷,如何对得起老侯爷与先太夫人的在天之灵?你如今已贵为太夫人,竟不改卑劣下作行径,着实为人不齿!” 从经历到品行,从明面到暗处,太夫人被她全部数落到了。若是有人在这时进到侯府听得这一番话,必会认为太夫人才是最应该被扫地出门的人。 顾云筝看着脸色铁青却无法出声反驳的太夫人,微微仰脸,意态傲然,挑衅道:“逼着我与你陷入口舌之争,这滋味如何?” 太夫人生平从未被人这般公然责骂过,眼下已被气得头晕眼花,哪里还说得出话。却正是因为这份巨大的惊怒,才更想置顾云筝于死地,她转向顾太太,恨声道:“你!……” 顾太太被太夫人眼中的怨毒震慑,慌忙上前来,定一定神,拿出做母亲的架势斥责顾云筝:“这般目无尊长,着实不成体统,哪里是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你到底是哪一个?是不是冒充我女儿?你给我说个清楚!”不等顾云筝搭话已道,“你背部有一块铜钱大的胎记,此时不妨验明正身!胎记在,你就是我女儿,若没有,休怪我将你扫地出门!” 顾丰闻言,满目殇痛,最终却还是强忍着没有说话。 太夫人道:“快去找人来!倒要看看这祸水是不是顾家女!” 春桃则是愕然地看着顾太太,“太太,您怎么能做这种事!”她怎么都不知道,夫人背部有胎记? 顾太太冷声喝斥:“贱婢,给我退下!” 一直沉默的霍天北说话了:“与其如此,不如干脆些。顾太太,你来看。”他对小厮打个手势。 小厮取出一份东西,交给顾太太。 顾太太在这期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之前顾云筝与此刻的霍天北,对她的称谓都已是“顾太太”。她心头被惶恐笼罩,东西接到手里,才知是两页宣纸。展开来看,只看了两行字,身形便已摇摇欲坠,似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 霍天北吩咐:“将你的话收回去。” “不必。”顾云筝素手扬起,打个阻止的手势,笑意冷漠之至,“太夫人这许久拿捏着顾家的把柄,侯爷此时要顾太太看的,想来都是相同的事。为人儿女却不被善待,这等父母,不要也罢!” 她潇然转身,视线掠过在场众人,语声漫不经心,却能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明眼人都可看出,顾太太与我不过是名义上的母女——寻常为人|母的,遇到这种事,定然不会受旁人唆使对我落井下石,为人|父的,也定然不会忍气吞声袖手旁观。你们想将我扫地出门,我又何尝愿意做你顾家人。若与你们纠缠不清,我怕是终生不得安宁。日后山长水阔,皆获解脱,何乐不为。” “云筝!……”顾丰难掩愧疚,站起身来,却也只是唤了女儿名字,再也说不出其他。 顾云筝微笑,“这姓氏我留着,以此铭记十多年的父女情。”随即,她提及自己身世,“顾丰,本为江湖草莽。成婚三年后膝下无子嗣,抱养了民间一名两岁女童,这女童就是我。顾太太不求夫君高官得做,只求锦衣玉食;不求女儿一生荣华,只求女儿出路能换取她终生安稳。是以,顾丰战时激进,平时懈怠,只求财,不求升官。自然,这另有原由。” 语声沉了沉,顾云筝问顾太太:“还要我说说你的底细么?” 顾太太连连摇头,目露哀求,“别,别说……” 顾云筝笑了笑,回身落座。她当然不会说,正如霍天北不出言点破一样,那是引火烧身。她只是给太夫人提个醒。 太夫人目光微闪,现出决然之色,硬声道:“既然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么我所了解的事也不需再隐瞒了!”她抬手点向顾太太,“她本是廉王府中姬妾,与顾丰私相授受,后来更是逃出王府远走天涯,廉王病故后,方与顾丰方重现民间、改名换姓!”她看向霍天北,“不论你发妻究竟是人是鬼、是否以假乱真,单是这等出身,侯府就不能容她!你若执迷不悟,我也只好将此事闹大,到时皇上追究下来,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自处!”随即又看向顾云筝,“至于你,谁知你到底是何出身?若你是匪盗后人该如何?若你是佞臣余孽又该如何?来路不明的货色,若是识趣,就该尽快离开!执意停留,也休怪我彻查此事,给你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顾太太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将她底细公之于众的竟是太夫人。惊怒之下,她气得簌簌发抖,切齿道:“你、你胡说八道!也不怕下拔舌地狱!” 太夫人不予理会,只盯着霍天北与顾云筝。 官员们已经冒出冷汗,俱是后悔不该前来。本以为只是前来帮霍天赐一个忙,谁能料到局势几番起伏?眼下不论如何,侯府这种是非都不该被他们知晓。谁若知情,来日怕是都不会有好下场。 顾云筝戏谑地看向太夫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太夫人的大恩大德——当初她明知顾太太底细,还极力促成这桩婚事。”又故意问顾太太,“您说是不是?” 顾太太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快意,急急地道:“没错!她明知我底细还极力促成两家结亲!”又瞥过太夫人,“不想让我活?你也休想全身而退!” 太夫人整个人僵住了,仿佛置身冰雪之中。气急败坏之下,她走入了一个无形的圈套,一错再错。她勉强辩道:“胡说!我也是刚刚得知!” 顾太太笑得恶毒,“何必掩耳盗铃?还有谁比我更清楚你那些下作手段么?是,我原本是王府姬妾,可你起先也不过是侯府一个小妾,不是先太夫人命薄,哪有你今日。已然撕破脸,我有什么可怕你的?” 太夫人不能阻止顾太太,惊慌之下转向霍天北,“老四,你不要听她们胡说,她们联起手来陷害我……” 霍天北讽刺一笑,“是谁请来了这些人?是谁屡次发难污蔑云筝?也好,趁着我这几日清闲,新帐旧账一并清算。家宅不宁的日子,我已过够了。”   ☆、第024章 霍天赐趁徐默一个不注意,冲到霍天北面前,用身形护住太夫人,冷声道:“老四,你敢刁难我娘,我跟你拼命!” “你急什么?”霍天北悠悠道,“过段日子,兵部自会清算你这些年来的过错,足够你丢官罢职。” 霍天赐不相信,“危言耸听!不说秦阁老与我岳父,便是你定远侯也是我胞弟……” 霍天北笑容无辜,“秦阁老、范巡抚?在我眼里,他们已是死人。至于我这定远侯,为何要包庇你?” “你……”霍天赐意识到了一些事,“你之前说是帮秦阁老走出困境,其实是设局让他走上绝路,是不是?!” “我什么都没说过。”霍天北踱步到庭院正中,询问几名官员,“孰是孰非,可有定论?” 几名官员早已是如坐针毡,听得方才兄弟二人的话更是毛骨悚然,此时慌忙起身,一人干笑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这是侯爷家事,侯爷做主处置便是。倒是卑职,不明就里前来,着实失礼,还望侯爷不要怪罪。”语毕,旁人纷纷附和。 霍天北又问:“方才可曾听到、看到什么?” 官员哪里不知话中深意,忙道:“没有没有!卑职今日不曾来过侯府。” 霍天北颔首,“去吧。” 霍天赐看着忙不迭离去的幕僚,面色惨然,无声谩骂着。 太夫人回过神来,走到霍天北面前,哀声道,“老四,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我知道这些年我没悉心照顾你,没尽到本分,你有火气只管冲我来,别迁怒你大哥,行不行?……”她说着话,伸手要去抓住霍天北衣袖。 霍天北却是猛一拂袖,负手而立,之后便是退后一步。 顾云筝看到了他极其抵触、厌恶的神色。 霍天北语声有着此时绝不该有的温和:“有火气只管冲你?我能将你怎样?我还能让九泉之下的父亲休了你么?” 太夫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片刻后,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我、我是个罪人,由你发落,我只求你不要刁难天赐、天齐……” “娘!” 霍天赐与霍天齐同时嘶声喊着,疾步到了太夫人身侧,要将她搀起来。 “你们走开!”太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两个儿子。到了这关头,他们竟还没看清形势。顾云筝的目的是要将她击垮,而霍天北的目的却远非如此,他恐怕会赶尽杀绝,不会再给他们翻身的余地。因为他说,新帐旧账一并清算。 “四弟,你这是为什么?”霍天齐见太夫人执意不起,索性陪着太夫人跪倒在地,“原本不是好好儿的么?今日娘是有过错,让她给四弟妹赔礼认错不就行了?原本你只关心战事、公务,怎么开始计较这些家宅内的琐事了?”他真正想说的是,那个以往只在沙场上意气风发的四弟,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老谋深算了? “怎么会。”霍天北轻笑,“分明是旁人联手陷害太夫人,这可是她亲口说的。” “都是我的错,老四,你只管追究我的过错。”太夫人已是老泪纵横,“这样吧,你……你将我打发到寺里去吧,我常伴青灯古佛,总不会再惹你不悦了。我只求你不要刁难你大哥二哥,便是我这当娘的不成体统,他们也终究是你的手足。” 顾云筝微笑。这老狐狸想用缓兵之计从长计议,可惜的是,霍天北恐怕不会心软。 正是这时候,院外传来嘈杂声。连翘在两名护卫保护下,抱着熠航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嘴里求救道:“夫人,侯爷,大少爷像是疯了一般,从他房里逃了出来,方才去正房抓小少爷,说什么要用小少爷的命换太夫人与大夫人的命。” 太夫人闭了闭眼,心里已是苦不堪言。霍锦安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不亚于火上浇油。霍天北就算是没火气,也被激出火气来了。 霍锦安身形出现在院门,手持弓箭,气势汹汹地瞪着霍天北,“四叔,方才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怎能袒护那祸水!你敢动我祖母、娘亲,我就要了那祸水和那野孩子的命!” 霍天北从牙缝里磨出一句:“你试试。” 太夫人抹一把泪,无力摆手,“锦安,不得胡闹!回房去!” 霍天齐起身走向霍锦安,责怪道:“谁准你掺和大人的事情的?快些回房!你祖母与你娘岂是你救得了的?自不量力!”却在趋近时连给霍锦安递了几个眼神,只是他背对着众人,除了霍锦安,无人知晓。 这时的熠航小声唤着霍天北,挣扎着下地,又看一眼顾云筝,不知道叫什么,却向她颠颠儿地走过去。 顾云筝看着明显受到了惊吓的熠航,莫名想到了幼年时的霍天北。四岁,比熠航大一岁而已,那时无助时,可有人让他依靠、投奔?他如今给熠航一个家,在尽心善待、弥补的,是熠航,还是幼年时的他。 这么想着的时候,有些心酸,她稍稍错转视线。刹那间,她心头发凉,是有危险的预感,便因此捕捉到了霍锦安的弓箭调整着方向。 “我杀了你这祸水!”霍锦安恨声说着的时候,箭离弦,袭向顾云筝。 “小心!”霍天北腾身到了顾云筝近前,将危险挡下。 电光火石间,顾云筝身形飞掠到了他前方。落地时,右腿膝上中箭。她袖中的匕首亦在同时落入手中,未出鞘,旋转着袭向霍锦安头部。 霍锦安面门被击中,噗通倒地。 变化来得太快,众人一时间不知该先看谁伤得更重。最先惊呼出声的是顾丰,“云筝!” 顾云筝在这时已落入霍天北臂弯。她瞪着霍天北,很是恼火的样子。 霍天北无暇顾及她神色,只敛目看向她腿部。鲜血已经渗出。 “徐默!将这些人全部带去外院看管起来!打折那孽障的腿!郎中留下!”霍天北一面冷声吩咐,一面抱起顾云筝走向室内,“连翘,带熠航回正房。” “是!”徐默与连翘称是而去。 转入室内,顾云筝恨恨地剜了霍天北一眼,“你捣什么乱!明明我可以躲开的!都怪你!”说着蹙了蹙眉,中箭的疼实在是难以消受。 “还好意思说我?”霍天北拧眉瞪了回去,“你留在原处即可,逞能的感觉如何?” “你才逞能!”顾云筝又蹙了蹙眉,“不想欠你……” “闭嘴!”霍天北苦笑着将她放在架子床上,语调倏然变得温和之至,“等我去拿药,忍一忍。” 顾云筝撇一撇嘴,推他一把,“要是瘸了我再跟你算账!” 霍天北笑了笑,找出上好的金疮药,又从郎中那里拿了所需之物。返回时,见顾云筝坐了起来。他站在她面前,看着那支箭,有些犯难。拔箭可远比中箭时更疼。 他坐在她身侧,剪开箭支周围的衣衫,又将她揽到怀里,“忍着点儿。” “嗯。”顾云筝垂眸盯着他的手和那支箭。 “你不能看看别的?”霍天北要去拔箭的手倏然转了方向,托起她的脸。 “看你?”顾云筝一脸嫌弃,看他更没好气,“还是我自己来吧,你趁机报复我可怎么办……” 霍天北双唇覆上,让她的话淹没在唇齿之间。牙齿轻叩,吮咬着她的唇。 顾云筝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他撩拨所致,双唇轻轻颤栗着,心里恨得厉害。还有比他更黑心的人么?居然在这种时候讨便宜……正在心里抱怨的时候,撕裂的锐痛不期而至。 他利用这空隙拔出了箭,飞快拿过棉布捂住她伤口,阻止血花飞溅。 “是不是疼得厉害?”他和她拉开距离,柔声问道。 顾云筝缓缓呼吸,“还……好。”这方式虽然上不得台面,却不得不承认,比眼睁睁等待、承受要好过很多。 霍天北一面熟练地给她上药包扎,一面歉意地道,“今日委屈你了。你所承受的这一切,我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那就好。”顾云筝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有些失力,语声显得虚弱几分,“你总归也是好意,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霍天北看了她一眼,想笑,笑不出。那巴掌大的小脸儿,此时已格外苍白。这种疼痛,寻常大男人都忍不住呼痛,可她却是一声不吭。 他沉默下来,只专心给她处理伤口,手势沉稳,却渐渐连呼吸都屏住。她探出手去,碰了碰他浓眉,低声问道:“霍天北,你在担心我?” “废话!”语气粗暴。 顾云筝却微笑起来,已是微凉的指尖摩挲着他肌肤,“你很厌恶人碰到你。”例如之前他回避太夫人靠近,例如平日里他不会让丫鬟服侍更衣沐浴。 “……” 顾云筝又问:“你怎么不打开我的手?” 包扎完伤口,霍天北握住她的手,深凝住她,“还想走么?” “……”到了这地步,于她而言,最明智是留在他身边,否则后患无穷。可于他却是不同,最明智是该将她与太夫人等人一起逐出府去,落得清净自在,再无纷扰。他不会不明白,却仍是挽留。 霍天北含笑问道:“日后安心留在我身边,好么?” “……”顾云筝凝住他那双漂亮之至的眼睛,仍是沉默。 在霍天北以为她不会答复要转移话题之时,听到她轻声说: “好。”   ☆、第025章 霍天北到了外院的时候,恰好听得霍锦安一声惨叫。 徐默上前来解释:“大少爷这才醒过来,是以这才动手。” 霍天北颔首,在院子正中落座,先唤了顾丰与顾太太到近前,“只要你们不乱说话,没人会追究顾太太的底细。” 这件事他已命人着手处理,这种事情若是闹大,终究是脸上无光。之前守口如瓶,是因看不上顾太太的品行,懒得说。 顾太太长舒一口气,跪倒在地连声道谢。 顾丰则记挂着顾云筝的伤势:“云筝还好么?可有大碍?” “无大碍。”霍天北提醒道,“她已与你们无关,日后你若来侯府,只有公事。回去。” 顾丰走的时候,一身萧索,步调分外沉重。 随即,霍天北打发霍天齐与二夫人回房去,命人将太夫人带到近前来,直言道:“有些事我一直不解,又不好在明面上查证,以往也就没心思理会家中事。近期我命人寻找一个人的下落,已有结果,也就到了与你清算一切之日。你安心等着,明日人就到侯府了。” 怪不得,他的狼性开始在府中显露;怪不得,他在短短几日间就能与顾云筝联手将她逼入绝境。原来是于他最佳的时机已到。太夫人不得不承认,她与大夫人以往对他们夫妻存了轻视,所以才败得这般彻底。 她只是好奇,“你找的人是哪一个?” “十九年前,与我娘对峙,污蔑我娘与他私通的畜生。”霍天北说得很慢,语调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十九年前,被您老人家收买的那个人。还记得么?” “他……”太夫人身形猛地一震,踉跄后退。他竟还活着? “狡诈得很,你以为他已经死了吧?”霍天北轻笑,“爱财之人都惜命,他怎么可能轻易意外身亡,连你都被他骗了吧?” 太夫人面如死灰,嘴里则是出于本能地为自己开解:“一面之词,你不能信。” “与当年事有关的还在世人,我都已找到。”霍天北微眯了眸子,望向万里长空,“我不孝,要在时隔多年之后,才能让他们给我娘陪葬。” 太夫人濒临绝望了,“你打算、打算怎么、怎么……”极重的恐惧让她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我还在想。”霍天北摆一摆手,“安心等着。” 过了半晌,太夫人才找回神智,哀求道:“这件事与你两位兄长、嫂嫂无关,我求你,放过他们,给他们一条活路。” 他们自然有他们的债要还。霍天北冷笑,“你已劳心劳力多年,眼下好生歇息才是。” “老四,你听我一句劝。”太夫人怎么肯放弃为儿子儿媳求情的机会,“若是府里变故连连,于你全无益处。便是官运也会被殃及,你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谁都知道,他生平最善用兵征战。他在战场上学到的至理之一,便是斩草除根,方无后患。况且,其心当诛之人,为何要仁慈相待。只是,这些全无必要对太夫人讲。 他打手势,命人将太夫人带下去。 唤来管家,让他尽快将太夫人、大夫人在外置办的全部产业查清,理清账目后交给顾云筝。管家称是,带着人手彻查了太夫人、大夫人房中所有账目,又逐一讯问两人亲信。 午间,霍天北回到书房,唤人传饭。 顾云筝还在沉睡。原本她要回正房,他坚持之下,她才满脸不情愿地歇在了这里。 已经换了一袭丁香色寝衣,头上簪钗除去,一头浓密长发铺散在枕上。脸色很差,唇色泛白,眉宇间却无一丝痛楚,平宁恬静。 春桃带着小丫鬟将饭桌搬到里间,摆好饭菜碗筷,俱是将动作放到最轻,随即无声退出。 霍天北轻摇顾云筝肩头,“醒醒。” 顾云筝蹙眉,睁了睁眼,“有什么事么?” “有,吃点东西再睡。” “不吃,我再睡会儿。”顾云筝想要翻身向里,伤口作痛,提醒她不要乱动,只得放弃,气呼呼嘀咕,“伤哪儿不好?偏偏伤了腿。” 霍天北失笑,“快起来,听话。” “不是说了,不想吃……” 霍天北已将锦被丢到一旁,将她抱起来,没忘了提醒一句,“放松些。” 顾云筝恨得连鼻子都要皱起来了,又想着他也是好心,就忍了吧。坐到椅子上的时候,看到满桌美味,就有了食欲,拿起筷子。 霍天北找来一件厚实的披风给她搭在肩头,在她身侧落座后,故意逗她,举筷挡下她伸向火腿炖肘子的筷子,“你受伤了,这些不能吃。” 顾云筝瞪着他,“那我吃什么?” 霍天北用下巴点一点她手边的米粥。 “谁说我只能喝粥了?受伤的人最要紧是多吃多睡多走动,饭菜不合心意的话,对伤势恢复全无益处。”顾云筝被气得不轻,“只让我喝粥的话,你把我抱这儿来干嘛?故意气我馋着我?你不要太心黑行不行?” 霍天北被引得轻笑,“我说一句你就有八句等着。我也不求你贤淑大度,说话委婉些不行?” “不行!”顾云筝打开他捣乱的筷子,“我也不求你无微不至,饭菜让我如意些都不行?” 霍天北侧目看着示威一般大快朵颐的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一只坏脾气的猫。情绪不佳,吃相却极为优雅悦目。 顾云筝心里也有分寸,晓得适可而止。由着性子胡吃海喝的话,对伤势全无益处,到最后倒霉的可是她。 席间,霍天北问她:“你见祁连城,查的事情之一,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顾云筝也不瞒他,“是,不然我怎么会知道顾太太的底细。” “还查了什么?” “不告诉你。”顾云筝斜睇他一眼,“我瞒不过你眼线的话,是我无能,我认;可我能瞒过你眼线的话,你也就别管了,行不行?我只是要了解一些事,又不是跟你作对。” 霍天北笑了笑,“也只是有点好奇而已,没想查实。” “那你呢?怎么处理的那些人?” 霍天北大略与她提了几句。 顾云筝愈发心安。一个字的不算正式的承诺之后,他并没拿出夫君的样子来约束她,给她的自由度、尊重倒更多了。这样是最好开端。 饭后,霍天北又将顾云筝抱回到床上,从丫鬟手里接过一碗药,“来,喝了。” 顾云筝看着颜色深浓的药汁,费力地吞咽一下,“这个……你给我用的是最好的外敷药,不能不喝么?”也不是不能忍受汤药的苦,可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为好。 “喝不喝?”霍天北笑笑地看着她,“我喂你?” “……”顾云筝扁一扁嘴。 “喝了好得更快一些。别磨蹭,躲不掉。”霍天北揉了揉她的脸。 “真怀疑你是故意折磨我。你受伤后也会喝这个吗?”顾云筝特别不满地看了他一会儿,见没得商量,只好接过药碗,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药一口气喝下。 “张嘴。”霍天北将一块糖送到她唇边。 顾云筝乖乖含入口中,之后又将盛着糖块的小碟子捧在手里,“一块不够。” 孩子气。霍天北满心笑意,可是看到这样的她,是如今最美的事。“我去去就来。”他出门而去。 顾云筝试着动了动右腿,一动就似牵扯到了伤口,近几日是一定要注意了。想起拔出的带着自己血肉的那支箭,再想到霍锦安,愈发恨得牙根直痒痒。可又有什么法子,终究还算个孩子,总不能为这点事一棍子把他打死。由此就有些好奇,霍天北会如何处置霍锦安。 春桃走进来,端来一碗羹汤。 顾云筝苦笑,“你就别凑热闹了行不行?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胃口,喝不下了。” “那奴婢等下就端出去。”春桃笑道,“其实奴婢是有事与您说——方才我听人说,蒋家为您准备的衣料、首饰稍后就送到了。蒋家的东西自来是最好,听说比宫廷内的还要好呢。看起来,侯爷是前两日就吩咐下去了。” 这是用了心思在照顾她生活。可这样的照顾,是出于真情,还是要征服一个女子,还有待观望。顾云筝不想让春桃扫兴,便笑着点点头,“是好事。” 春桃又关切询问了几句伤势,这才退下。 霍天北回来的时候,亲手搬来了一大摞卷宗,放到了床头的黑漆小柜子上。 “是什么?”顾云筝将小碟子递到他手里,取出最上面的卷宗翻看。 “不是总觉得云家惨案与我有关么?”霍天北解释道,“卧床养伤时不妨看看这些。还为哪家抱不平,只管与我说,我手里这种东西不少。” 顾云筝神色一滞,“收集这些做什么?” 霍天北一笑,“倒不是为你,我总要知道朝廷如今是何情形。你用心看看,心存质疑可多方查证。” 预感告诉顾云筝,她已经在接近家族覆灭的真相,心绪悲恸,却又不想辜负他好意,勉强扯出个笑,“但愿我看得懂。若是我误会了你,我会尽心弥补。” “误会我的人何其多,是情理之中。”霍天北语声微顿,在她身侧躺下,继而笑问,“水落石出后,你怎么弥补?期限是多久?”   ☆、第026章 “怎么弥补?少气你几次行不行?”顾云筝侧头看着霍天北,“期限要看你对我好不好。” 霍天北笑着刮了刮她鼻尖,“说话都这么斤斤计较。” “说话才最该计较。” “也对。”霍天北起身宽衣,“我睡会儿。” “好。”顾云筝往里侧挪去。 “乱动什么?”霍天北语气不佳,把她往里抱了抱,嘴里还在责怪,“伤口崩开我不是白忙了?” “伤了而已,又不是瘫了。”顾云筝又气又笑地打他一下,“早知道你管东管西,才不让你给我包扎。” “这不是为你好么?”霍天北在她身侧躺下。 顾云筝把锦被分给他一半,抱怨道:“总觉得你这儿有些冷,还不如让我回房去。” “是你现在虚弱得厉害。”霍天北把她搂到怀里,“你回房去不宜休养,在这儿我也能时时看到你。” 倒也是,不说熠航、肥肥,单说那三房妾室,怕是就会以侍疾为名腻在正房不肯走。她问他:“现在要跟我安稳度日,日后是不是就轮到你那三个小妾了?” “胡说。”霍天北轻笑,“她们就交给你了,尽快打发出去。” “这就好。”顾云筝轻轻呼出一口气,她可没闲心整日和妾室周旋,“等我伤好了,挨个儿收拾。” 霍天北毫不怀疑她的能力,漫应一声。 “还有一件事,我明日还要去见一见祁连城。” 霍天北轻轻皱眉,“你自己说,合适么?” “他来府中也不妥当,他是民你是官,而且眼下也不宜让外人进来。”顾云筝想了想,“我会小心的,不会扯到伤口。” “不行。”霍天北闭上眼睛。 “你别睡啊。”顾云筝笑道,“我不下马车,把事情告诉他就行。” “你求我。” 顾云筝掐他脸颊一下,“我求你。” 霍天北微笑,“你见过这么求人的?” “你这是欺负我。”顾云筝捏住他鼻梁,“我不去了行不行?” “不去最好。”霍天北拂开她的手,商量她,“让徐默把祁连城的手下带来,你有话交待下去即可。” “我信不过你们。”顾云筝直言不讳,“你们收买祁连城的手下怎么办?我还是亲口告诉祁连城更踏实。” “把我当贼防,这是安心跟我过日子的样子?”霍天北一面说,一面拍着她额头。 “这是两回事。”顾云筝打开他的手,“谁叫你管那么宽?我是习武的人,受点伤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行军打仗时负伤,也会这么卧床休息么?” 霍天北看着她,很有些无奈,“对你好一些也是错,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不说了,行不行?”顾云筝觉得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也就放弃。 片刻后,霍天北却做出让步,“还是让祁连城过来一趟。府里这些事,他早晚会得知,也不需瞒他。” “真的?” “嗯。”有什么法子,霍天北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小克星,转而问道,“伤口还疼得厉害么?” “好多了。”顾云筝慧黠地道,“心情好感觉就好一些。” 霍天北不由笑了,“我尽量忍你几日。” 之后,他闭目养神,顾云筝阅读卷宗。看了十多页,架不住药力发作,倦得厉害,也就将卷宗放在枕边,很快入睡。朦胧中,听得春桃通禀,说是蒋家送来的衣料首饰已安置到了正房去。 醒来时,霍天北已去了郁江南住处。 管家求见,说的是太夫人手中银两的事:“徐默带人将太夫人房里房外搜了个遍,找到的银票数额与太夫人进项不符,差得太多。太夫人出身于商贾之家,再加上这些年的进项,傍身银两数额怕是大得惊人。” “从银号下手,也查不到?” 管家沮丧地道:“去查过了,数额与找到的银票相符。” 是将现银存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还是在外有心腹帮太夫人打理?顾云筝道:“容我想想,你先下去。” 要太夫人把全部家当吐出来,条件一定是她儿孙的性命。不能如愿的话,她一定宁可银两落入他人之手,也不肯给霍天北。这样的话,就只有慢慢敲竹杠了。 顾云筝唤来春桃:“让徐默去通禀侯爷一声,我要见太夫人。” 春桃瞥过顾云筝的伤腿,不情愿地称是,心里直嘀咕:都伤成这样了,还乱跑什么?习武之人又怎样?又不是铁打的,受了伤不也照样鲜血淋漓吗? 徐默就在院中,听说后即刻点头,“侯爷说了,夫人不离开侯府就好。”之后唤人推来了一把轮椅。 顾云筝对此欣然接受,梳妆更衣后,由丫鬟推着自己去见太夫人。 徐默跟在一旁,在顾云筝进室内见太夫人时道:“夫人有何事,只管吩咐。” 顾云筝略一迟疑,“你随我进去。” 太夫人见到顾云筝,冷笑一声:“我只恨锦安的箭上怎么没淬毒。” “你是恨他活得久么?”顾云筝笑盈盈问徐默,“大少爷的腿打折之后,可找大夫看过了?” “看过了。大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断骨接上了。” “那么心急做什么?”顾云筝吩咐道,“把大少爷带进来,接好的地方给我打回原形。” 徐默猜出顾云筝是危言耸听,却因此愈发显得唯命是从,恭声称是,转身就走。 “站住!”太夫人喝止,思忖片刻,叹息一声,“说吧,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云筝一脸无辜,“报一箭之仇啊。” 太夫人苦笑,“当着明人就别说暗话了。”随即又是一声长叹,“自心底,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否则,中箭时也不会对锦安手下留情。” 顾云筝不置可否,“那你猜猜我目的为何?”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顾云筝笑了,“那么你自己说,你长孙的一条腿价值几何?” “我房里的银票,有几万两,你拿去。” 顾云筝无奈叹息,“管家早就找到放入账房了。你也别跟我绕圈子了行不行?我腿疼得厉害,脾气不大好。” 太夫人知道,这先例一开,顾云筝来敲竹杠的日子可就长远了。可是已落入困境,如今也只有试着用钱财去买一线生机。若顾云筝骨子里贪财,于她、儿孙都有好处。想了许久,她缓缓拔下头上一根点翠金簪,伸手递出,“这是根空心簪子,里面有一张五万两的银票。说起来,是当初陪嫁时,我爹娘让我以防万一特地给我的。我身边能拿得出的,也只有这帐银票了。”身边只有这张银票,暗含的意思是在外还有钱财。 太夫人藏钱的方式让顾云筝小小的开了眼界,也听出了那弦外之音,笑了笑,回了书房。 她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用这种方式得到钱财。鉴于太夫人的品行,却也觉得无可厚非,对付恶毒之人,不需讲君子之道。 自然,太夫人手头宽裕到了这地步,也让她咋舌不已,怀疑太夫人这些年都在敛财了。 晚间,霍天北沐浴歇下之际,顾云筝才与他说了这件事,将那张已经抚平的银票拿出来,“下午没事做,去敲了一记竹杠,徐默已经跟你说了吧?” 霍天北正在宽衣,听完只是漫不经心应一声。 “你收起来吧。” 霍天北微笑,“收着吧。你该有些傍身的银两。” 这是顾云筝没料到的,心里一暖,“怎么对我这么好?” “威逼利诱全用到,你也就认命跟我了。” 顾云筝失笑。 霍天北熄灭明灯,在黑暗中歇下,将她松松揽入怀中。 两人都没再说话,各有各要思量的事,不知多久,堕入梦中。 夜半,霍天北被顾云筝又推又踢的吵醒了,他皱了皱眉,“怎么了?做梦跟人打架呢?” 顾云筝撩开锦被坐起来,“不行,你得换个地方睡。” “……”霍天北愈发怀疑她在梦游了。 “你看。”顾云筝寻到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际,“我发热出汗,要热死了,你得去别处睡。你回房行不行?或者你再去找一床被子,我得跟你分开睡。” 霍天北用了一会儿时间,才明白她话里隐含的意思。她发热出汗,热得厉害,把寝衣脱掉才会舒服一点,所以才大半夜的折腾他,要分开睡,或者干脆分房睡。 他最终得出的结论,和刚才一样,她一定是还没醒。分开睡?分房睡?!难为她想得出。 他坐起身来。 黑暗中想起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夹杂着顾云筝气急败坏地嘀咕: “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跟我分开睡你没听到么?!” “霍天北你住手!” 霍天北充耳未闻,根本不理她,末了把她拥倒,扯过被子,“再抱怨我就继续扒。”说着,还故意碰了碰她身上仅存的底衣。 顾云筝欲哭无泪。这叫什么?恶人自有恶人磨?方才是被热醒的,难受得厉害,脾气也就上来了,说话也就不够委婉,可他呢?……比她还恶劣。 霍天北摸了摸她额头,“没事,放心睡。伤后是这样,一时冷一时热,过两天就好了。” 顾云筝慢吞吞将双腿支起来,这样好过一点,很没底气地解释:“我也想得到,所谓夫妻之间……可我还不习惯呢……你别生气。” “不生气。”霍天北双唇落到了她耳垂,带着点捉弄,反复吮咬。 顾云筝探出去推他的手,被他握住。躲不掉,无计可施之下,她索性转脸向他,吻了吻他唇角。 他顺势捕获,唇舌与之亲密交缠。 这真是至为甜美的一件事。 唇舌似要融化,心头似要酥掉,灵魂如在云端。 他的手游转到了她腰际,缓慢向上游移。 薄薄的衣料不能阻碍他掌心灼热传递到她肌肤,他的手离她心口越来越近。 顾云筝本能地侧转身形,依偎到他怀里。 霍天北的手便游转在她背部,滑过弧度优美的蝴蝶骨,掠过细致滑腻的肌肤。唇舌间的索取变得强势,呼吸变得愈发焦灼,甚至于,连掌心都变得愈发烫热。 顾云筝觉得背部痒痒的,他手所经之处都会带来奇异的感觉。不适应,却也不反感,只是隐隐觉得这是危险的征兆,想要逃脱。 “霍天北。”她模糊地唤他名字。 霍天北狠狠吸进一口气,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越来越用力。 他极力克制着心魂的冲动,极力压抑着体内的情慾。 双唇游转到她脸颊,轻吻一下,“小病猫,快点儿好起来。” 顾云筝为之小小的动容,手臂轻轻搭在他身上,“嗯,等我好起来。”   ☆、第027章 清晨。 顾云筝早早更衣洗漱,回到寝室时,霍天北刚醒。 她坐在床边问他:“祁连城什么时候过来?” “你问徐默。” 顾云筝又问:“你不会还让徐默监视我吧?” 霍天北笑容无害,“怎么叫监视?他是保护你。” “你看这样行不行,”顾云筝和他商量,“我在后花园见祁连城,徐默在不远处观望着。” “你查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么?”霍天北打趣她,“就那么怕人知道?” “就算是见得了光,我也不愿意你总派人看着我。”顾云筝语声温和,神色却郑重,“你这样分明是疑心我。” “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和疑心你并不冲突。”霍天北的话说得直白,“就像你留在我身边,却还不能完全相信我。” “可我已经在尽力去做,甚至是希望可以完全相信你。但你并没这心思。” “我还需要多一点时日。” 顾云筝小脸儿垮了下来,“看起来,我也需要多一点时日,继续让你家宅不宁。” 霍天北的手抬起,落在她肩头,“你是在告诉我,昨日些微转变不过是你审时度势。” 顾云筝承认,如实道:“你我也不需遮遮掩掩,有些话还是说明白为好。现在这府邸你夺回了,不久之后,这方疆域也是你的天下。你强我弱,我跟你做对是自寻死路——我还不想死。你要我跟你安稳度日,我其实没得选择。你这种人,恐怕宁可将我囚禁,也不会放我离开。我说的可对?” 霍天北似笑非笑,“说下去。” “我既然答应跟你安稳度日,就会尽本分。可你也该对我宽和一点,不要处处监视我。你觉得我防你像防贼一样,可你别忘了,你对我从来如此。”顾云筝给出选择,“你我要么就欢欢喜喜过日子,我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要么就是难为彼此,你继续霸道下去,我继续做我的武痴。”语声微顿,她眨了眨眼睛,又补充道,“武痴做不得,就做傻瓜、哑巴。” 霍天北微笑,沉默片刻,对上她清澈的目光,问道:“心里话?” 顾云筝点头。 “我答应。”他的承诺也有条件,“你查什么事都可以,我不过问。做什么事之前,一定要告诉我。” 顾云筝毫不迟疑,“好。” 霍天北坐起来,手摩挲着她颈部肌肤,不无困惑地问她:“寻常夫妻也如此?” “你指什么事?” “动不动就讲条件。”霍天北蹙眉,“太烦太累,这种日子哪是人过的?” 顾云筝初时听了,有点懵。之后才想到,他并没真正融入过这尘世,懂事后忙的都是习文练武打仗,根本不知道寻常夫妻如何相处。心生同情的时候,又在想他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他却已将她揽入怀里,又道: “往后什么事还是商量着来,别动不动就把话说绝。” “嗯,我尽量。”顾云筝由衷道,“其实,你该找个体贴入微温柔善良的女子。”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跟我过日子是找罪受。” 霍天北轻笑,“你也一样,跟我一起受着吧。” 顾云筝想想,还真是这个理,忍不住弯了唇角。这大概就是命,眼下只能认了。 ** 上午,一场秋雨降临。 顾云筝坐在后花园的凉亭中,望着斜雨潇潇,水雾迷茫。 春桃去过一件厚实的斗篷,给顾云筝披上,又斟了一杯热茶。 祁连城的身影由远及近。撑一把油纸伞,着一袭藏青锦袍,穿过雨幕,自在悠然。步入凉亭,随手将伞递给丫鬟。 徐默站在远处观望。鉴于上次的事,他自认不可能亲耳听到顾云筝的打算,今日更是得了霍天北的吩咐,乐得不去跟前怄火。 祁连城笑着一拱手,并不言语。 顾云筝摆手遣了下人,将一张字条推到石桌对面去。 祁连城展开来看,这次是三件事: 郁家惨案相关官宦; 云家惨案相关官宦; 云凝下落。 云凝,是顾云筝堂姐芳名,是在嫁给霍天北途中失踪的那一个堂姐。 祁连城看了,有些意外,不明白顾云筝真正想查的是云家还是郁家的事。这女子行事让人摸不透虚实,无从猜测。可这不是他该好奇的,为人办事、收人钱财即可。 “其余的好说,三日后便可为夫人解惑,只有这件事——”他指了指云凝二字,“难。” “我知道。”顾云筝只关心答案,“能否让我如愿?” 祁连城沉默片刻,“容我思量几日。” 顾云筝费解地看着他。 祁连城歉然一笑。 “那么,今日只当你没来过。”顾云筝笑了笑,“上次该付你的银两,我命徐默给你。” 祁连城笑问:“能否问一句为何?” 顾云筝解释道:“你既然打开门做这种生意,就不该对任何一桩买卖生出犹豫。此时便生犹豫,思量几日后定会推掉。是以,我还是先与你把帐算清楚为好。来日有事再找你,也不会觉得欠了你人情。” “夫人说的在理。只是,哪一种人也会有例外对待的人与事。”祁连城又点一点云凝二字,语声转低,“她身世令人嗟叹怜惜,我不知夫人本意是善是恶。” “我并无恶意。”顾云筝斟酌着他的言语,“你同情云凝,不想人伤害她?” 祁连城不接话。 顾云筝环顾四下,见无人在近前,索性开诚布公,“你对侯府这两日发生的事可有耳闻?” “已有耳闻。”祁连城道,“侯爷近日举措不少,整顿家宅,铲除敌对的重臣。” 顾云筝又道:“那么,你觉得侯爷想不想找到云凝?他一定想找到,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知道云凝的下落,我能想到找你,侯爷为了省时省力,早晚也会找到你头上。” 先前,她料定霍天北不会借祁连城之手寻找云凝——事关一个覆灭的家族,又是与女子相关的事情,有权势的男人能绝对信任的只有心腹。况且,霍天北就是有这种打算,也是时机未到——在一天前,这霍府还是太夫人等人的天下,官场上还有官员挟制他,万一消息走漏,便是前途堪虞。日后却是不同。 祁连城笑道:“夫人是在委婉地告诉我,如果你今日不能如愿,来日便会出言提醒侯爷,让我说出云凝下落。” 顾云筝并不否认,“一个负伤的人,心情时而焦躁,说错话也在情理之中。” “知道云凝下落之后,夫人意欲何为?” “见她,可以的话,照顾她。”顾云筝表面平静,其实是心潮起伏。她此刻急于知晓云凝还在不在世,偏生急不得,只能旁敲侧击。 “原因。” “与你一样。”顾云筝提醒道,“你与侯爷,有些事一是一二是二,没得商量。与我却是不同,凡事好商量。” 祁连城浅笑垂眸,端起茶盏,“容我想想。” 顾云筝静静等着。 喝完一盏茶,祁连城道:“过两日,我会派人来请夫人去醉仙楼一趟,届时便有答复。” “好。”顾云筝玩味地看着他,“其实,你对那个人并没所谓的同情怜惜。” “为何?” 顾云筝笑而不语。 真正的同情怜惜,意味着的是保护呵护,他应该在初时就说自己绝对不能办到,而非他这般行事。 其实是一回事,她在试探的同时,祁连城也在试探她。 末了,顾云筝提及了熠航,“还有一件事,我恐怕要等上许久。” 祁连城很有兴趣的样子,“何事?” “府里添了个孩子,我要知道他的身世。” “侯爷经手的事,查起来的确是不易。夫人知道这一点再好不过,好在来日方长。”祁连城起身告辞。 顾云筝唤人送客。 祁连城转身之际,低语道:“她只是一枚棋子。但愿夫人是她的贵人,能助她心愿得偿。” 顾云筝明白了他话中深意的时候,他已在雨幕中走远。 许久,顾云筝不能平静。祁连城这话,意味着的是云凝还活着。 细细回忆,她与云凝算不得多亲近,而在此时得知这消息,却险些潸然泪下。不知云凝这两年是怎么过的,不知日后能否与她齐心协力找到元凶,为家族讨还公道。 她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又细细斟酌祁连城的话。他说云凝只是一枚棋子,是谁的棋子?他么?是不是都一样,日后和这人打交道,要更加谨慎才是。 徐默走上前来禀道:“夫人,侯爷寻找多时的人已带至府中,您要不要回书房,看看侯爷如何发落太夫人?” “分明是你想看热闹。”顾云筝说的是打趣的话,语气却透着萧索。 徐默讪讪地笑着,“夫人,府里有太夫人、大夫人在,总受刁难的可是您。眼下侯爷就要把她们一锅端了,是大快人心的事。再者说,您不能只关心外面的事,府中的事也该多看多听听,也省得连侯爷一些经历都不知道……” 这是要长篇大论劝她将心思放在府中,为的不过是想让她对霍天北更上心一些。顾云筝强打起精神,“闭嘴。去看看。”   ☆、第028章 顾云筝到了书房门外的时候,恰逢霍天北走出。 他神色沉冷,目光阴鸷,看到她,漠声道:“我出去一趟,有要事,里面的人暂时交给你处置。” 些微惊讶之后,顾云筝点头,“好。” 室内,地上躺着一个人,衣物还算齐整,人却是奄奄一息。太夫人坐在地上,满脸泪痕。 徐默站在门边,看向地上两个人的目光,充斥着憎恶。顾云筝瞥过他,从轮椅转到太师椅上落座。 案上一份画过押的口供,她看了一遍,得知地上那人本是霍府管家尤赫。尤赫在十九年前,被太夫人重金收买,污蔑先太夫人与他私通,闹到了在老侯爷、老太爷面前对质的地步。事发后潜逃出府,多年无下落。 一府主母,被妾室与管家联手污蔑,不能全身而退……顾云筝很同情先太夫人,却也觉得先太夫人处事一定有着诸多不足,否则,怎么会被人算计到了那个地步。 暗自唏嘘之后,顾云筝将口供推到一旁,唤人将尤赫带出去,末了才似笑非笑地对太夫人道:“侯爷出门去了,你也不必装可怜了,与我说说话。” 太夫人拭了拭泪,显得平静许多。 顾云筝摆手让徐默、春桃等人退下,这才直言问道:“我有些不解之处,需要你为我解惑。你是商贾之女,出身还不如我,却是多年得宠,是老侯爷糊涂,还是你争宠的手段太高?” 太夫人冷笑一声,缓声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商贾之女,她出身于名门,多年得宠的却是我。出身名门的女人,要么心高气傲,要么柔弱端庄。是后者还好些,男人少不得心生怜惜,平日里多帮衬一些,可她偏偏是前者。她看不起我,对老侯爷、尊长也不知退让。”她语气中的讽刺越来越浓,“我呢?出身卑微,进门后就知道要处处低人一等,要每日看人脸色。你若是男人,是愿意看冷脸,还是愿意被人敬着供着嘘寒问暖?” 顾云筝对于太夫人的看法不置可否。出身名门的女子固然也有太夫人所说的这两种,可也还有八面玲珑的、外柔内刚等很多种。 太夫人随着言语,思绪回到了当年,笑容中有了几分真实的喜悦,“那时我在她眼中只是个奴仆,她很少理会我,只忙着与公公婆婆斗法。只是可惜,城府不够,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狠狠病了两场,身子也就垮了。说起来,我要多谢老太爷与老太君,没有他们,哪里有我风生水起之日。” 顾云筝抚额。 “就是这样,我生了天赐、天齐,她却一直无所出。从那时开始整日忙着求医问药,再没心思理会别的。”太夫人看了顾云筝一眼,“后来她如愿了,生下了老三。不知为何,老三生性不大讨喜,比如今的老四还要古怪。老侯爷每日里愿意哄着的,还是我生的两个儿子,他答应过我,会给我两个儿子尽力谋取荣华。” 人的贪念,就在一些人无意推波助澜之中,层层暴涨。 太夫人忽然话锋一转:“直到她生下老四。平心而论,老四没有一点瑕疵。只是出生的不是时候——她怀着老四的时候,老太君就病重了,那时的霍家二爷正在外征战,眼看就要落败。就是那么巧,老四出生之后,该死的死了,该为国捐躯的也捐躯了。老太爷哪里受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之下,自然要为偏爱的儿子的死找个原因,给他自己找个出气筒。” 分析得很中肯,在太夫人眼中,老太爷只是可悲愚蠢之人,旁人亦如此。其实,事实就是如此。 “老太爷闹得厉害,也不能影响老侯爷对老四的偏爱。”太夫人忽然问顾云筝,“你相信么?便是血脉相连之人,也要讲个缘字。” 顾云筝微一颔首。她相信,很多人都相信,否则哪里来得那么多被偏爱或被冷落的儿女。 太夫人语声低了一些,含着落寞,“不管再忙再累,老侯爷每日都记挂着老四,再忙再累都要腾出功夫哄着老四。而我,我的两个儿子,就开始被冷落了,连个像样的先生都不给请。老侯爷便是再能筹谋,又如何能让四个儿子全部官运亨通?老三是袭侯爵的不二人选,老四是他最偏爱的……再加上他们的娘那个性情,我们母子还有活路么?” 顾云筝只是为儿时的霍天北心生酸楚。明明是那样被父母喜欢的孩子,明明该是天之骄子。 慢慢的,太夫人就不再是给顾云筝答疑解惑了,而是要找个人聆听心声:“恰好,老太爷总是气不顺,觉得老侯爷只顾着自己的日子,对丧命的娘、兄弟都无暇悼念,愈发的不喜老四。这种机会,傻子也不会放过。一个命硬的孩子,怎么能够养在跟前?稍加散布这消息,这颗眼中钉就会被打发出去,公公与儿媳、夫君与发妻的矛盾便又会回到往昔的情形。” 之后太夫人讲述的事,是顾云筝可以猜到或已知情的: 爱子被养到了别院,换了哪个做母亲的都没办法承受,可老侯爷又不能顶着不孝的名声将霍天北接回府中,夫妻之间再容不下一丝亲近。 在霍天北流落民间的时候,太夫人又给了先太夫人致命一击,指使尤赫污蔑先太夫人。无休止的矛盾,连番的重创,足以让先太夫人在府中完全失去根基,能过的唯有缠绵病榻的凄苦光景。 末了,太夫人道:“我只是没料到,老三会不管不顾地去寻找老四,根本不理会老太爷的话。那时蒋家、郁家、沈家还没什么权势,找起人来很是吃力,加上个霍家老三也无济于事。可最终,四个孩子还是回到了京城,都怪那个古怪的先生。”语声一缓,她又笑了,“回京后的老四,已然变了个人,像个小哑巴似的,终日也没一句话。除了他师父、三个师兄、老三,谁都不能抱他碰他,看谁都像看仇人一般。就这样过了些日子,老侯爷的那份歉疚被消磨殆尽,他的去处只能还是别院。” 一个四岁的孩子,日日受着惊吓打骂,每时每刻每日怕是都在盼着亲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带他脱离苦海。亲人却让他等了太久,盼望一步步转为失望再到绝望。到最后,任谁也会对一切漠然,留有情意的,只能是朝夕相伴的师父师兄弟,还有那个不离不弃的兄长。 谁也不能怪他淡漠一切,是这人世先一步辜负抛弃了他。 顾云筝听不下去了,将话题切入重点:“什么事都是因果报应。你让侯爷一步步尽失一切,侯爷会怎么对待你呢?你想过么?” 太夫人抿紧了嘴,没说话。那是她答不出想象不出的。 “换了我是你,就猜测侯爷的心思,让他顺心一点,如此,下场可能不至于太过凄惨,你的儿孙,或许还能留一条命。” 太夫人望向顾云筝。 顾云筝笑容冷凛,“你这些年大肆敛财,费尽心思为你儿孙筹谋,又有何用?到如今还是功败垂成,陷入绝境。好生想想,是要我逼你交出钱财,还是自己交出来。于我,乐得让你眼睁睁经历几次生离死别,于侯爷,乐得看我帮他惩戒你这毒妇。” 太夫人却道:“我要见老四。” 顾云筝不理她,扬声唤徐默,吩咐道:“找几个得力的看住她,别让她以死谢罪。黄昏时问她是要钱财还是要命,记得来通禀。” 徐默即刻将太夫人拎了出去,根本不给她说话的余地。安置了太夫人,他回到书房,问道:“夫人,侯爷不是让您处置么?您怎么动也不动她一下?”很失望的样子。 “她都落入绝境了,怎么会想不明白,若是即刻将手中一切交出,死得更快,儿孙也要就此陪她走上绝路。”顾云筝微微一笑,“对付她,还是要釜底抽薪。” 徐默双眼一亮,“夫人的意思是——” “你将大少爷与大夫人放到一间房里去,服侍的人不需尽心,也不需虐待,掌握好分寸。”顾云筝目光狡黠,“现在大少爷伤着,便是给他锦衣玉食,大夫人都会心疼不已,何况如今处境已是一落千丈。另外,让人放出风去,就说太夫人将诸多过错都推到了她身上。心绪紊乱之下,她大概就要洗脱罪名将功折罪。太夫人的事,有了缺口就好查了,不用她亲口说,我们也能如愿。” 徐默不由愉悦的笑了,“夫人这是要让她们窝里斗?” 顾云筝默认,又道:“另外,太夫人、大夫人那些亲信有没有招出什么来?” 徐默立刻沮丧地垂下头去,“没有呢。管家只善于惩戒外院家丁,对于内宅那些仆妇很有些束手无策。打得轻了没用,打得重了又怕人一命呜呼。” “那怎么不早跟我说?” “侯爷不让管家动辄来惊动您。” 顾云筝敛目思忖片刻,“这样吧,你将那些管事妈妈全部带到书房院中,只让她们站着,不许吃喝不许睡,有个三两日,兴许就有人受不住了。先试试。” 徐默对此表示怀疑:“不用刑?还带到书房院中?” 顾云筝白了他一眼,“你细想想再质疑成不成?不吃不喝不睡的滋味,你要是尝过就知道有多难熬了。府里的人如今哪一个不怕侯爷?将她们拎到侯爷跟前才更有效。” 徐默认真想了想,又笑了,“夫人这法子的确是好。三日后不奏效的话,再让管家照猫画虎地继续磨她们。” “明白就好。”顾云筝满意地笑了,随后又问,“侯爷出去办什么事情了?” “去了大牢。” 顾云筝抬眼,以眼神询问。 徐默低声道:“其实侯爷想清算的一笔账,还是大爷当年犯下的大错。侯爷忍了这些年,就是要在适当的时候置大爷于死地。” 顾云筝有惊讶,也有困惑,是怎么样的罪孽,让霍天北对霍天赐早就起了杀心,“别卖关子,快与我说说。”随即又意识到了很重要的一件事,“那么二爷呢?侯爷为何还不将二爷看管起来?留着他将家丑外扬闹出轩然大波么?” 徐默却是报以一笑,“夫人放心,侯爷只怕二爷不闹,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您只管静观其变。”   ☆、第029章 这的确是霍天北的做派。顾云筝思忖片刻,微微一笑,“不论二爷怎么做,对侯爷都无坏处。还是说说大爷的事。” 徐默只说了两个字:“三爷。” 事关霍天逸之死?顾云筝以眼神询问。 徐默笑容全无,微微点头。 那就难怪了。霍天北真正不能承受的殇痛,大概只有霍天逸的消亡。顾云筝道:“三爷和侯爷——”语声顿住,不知该说什么。 徐默沉吟片刻,“三爷大侯爷七岁,都是沉默寡言之人,只有兄弟两个坐在一处的时候,才会畅饮谈笑。三爷的走,太可惜。” 这个家族充斥着冷漠自私怨怼,他们心头的一线暖光,唯有那份手足情义。所谓冷漠绝情,不过是在意之人甚少。忽然间生死相隔…… 顾云筝阻止自己对霍天北的事情多思多虑,让徐默去按吩咐做事。 徐默看着依然神色平静的顾云筝,暗自苦笑,转身时嘀咕一句:“夫人和外人眼中的侯爷倒是一样。” 顾云筝挑了挑眉,不予理会。她尽本分就足够了,为何要为他的事伤春悲秋?谁又肯为她的前尘事唏嘘感叹?转回里间,卧在床上,翻阅霍天北要她看的那些卷宗。 看了几页,雨停了,熠航、肥肥由连翘、秀玉抱着过来了。 肥肥神采奕奕的,高扬着尾巴,进门后就窜到了床上,和顾云筝好一通撒娇。 顾云筝没想到小东西有了新玩伴也没忘记她,欣喜地笑开来。 熠航到了床前,奶声奶气地问:“天北爹爹呢?” 就知道他是来找霍天北的,顾云筝笑道:“他出去了。” 熠航绞着一双小手,“那他这两天高兴吗?” “怎么这么问?” “她们说他不高兴,不让我找他。” “的确是不高兴,心情很差。”顾云筝笑着摸摸他的小脸儿,“过两天就好了。” “哦,那我过两天再找他。”熠航早就习惯了和霍天北隔三差五相见,之后才问顾云筝,“你受伤了,疼不疼?好了没有?” 顾云筝不想让他担心,笑答:“好多了,过几天就能下地陪着你玩儿了。” 熠航露出甜甜的笑容,爬到床上,踢掉小鞋子,“现在我陪着你玩儿,嗯,还有肥肥。” 顾云筝就将卷宗收起来,抱着肥肥,和熠航闲闲说话,“你是什么时候被徐默捡到的?” 熠航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是春天。” “他捡到你的时候,只有你自己吗?你这么小,怎么会走失的?” 熠航明显犯了难,长长的睫毛忽闪几下,又垂眸看着肥肥,像是想让不会说话的肥肥帮忙一般。 肥肥眼神懵懂,对他摇了摇尾巴。 顾云筝失笑,故意逗熠航,“记不起来了?那怎么行呢?天北爹爹可不喜欢笨孩子。” “我记得。”熠航这才抬眼看她,“嗯……有人带着我。徐默爹爹捡到了我们。” “是什么人带着你?你爹娘吗?” “不是。”熠航扁了扁嘴,“爹娘没有了。” “没事,现在不是有我们照顾你么?”顾云筝暗怪自己说错了话,引得熠航伤心了。她将熠航的小手握住,又吻了吻他额头,“高兴点儿。” 熠航并没能因此欢喜,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那,你们会照顾我多久?以后会赶我走吗?” “不会,不会。”顾云筝展臂把他搂到怀里,“放心吧,天北爹爹既然将你接到家里,就永远不会把你赶出去。我也不会。我们熠航这么招人喜欢,谁舍得让你走?” 熠航这才心安,“被人赶过,我害怕了。” “不怕,你有天北爹爹呢,什么也不用怕。”自心底而言,顾云筝觉得熠航是霍天北的责任,而非她的,所以对孩子做出承诺的时候,总要搬出他。 熠航漾出了笑容,“嗯,他们都说,天北爹爹特别厉害。” “可是别人都怕他,你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不害怕么?” “最初啊……”熠航抓了抓头发,“也害怕。但是后来就不怕了。天北爹爹喜欢我,对我很好的。” 顾云筝点头,“他的确是很喜欢你。” “那他喜不喜欢你?” “……”顾云筝没办法回答,便岔开这话题,“想不想吃什么点心?让连翘唤人做给你吃。” 熠航立刻道:“肥肥喜欢吃炸虾仁糕。我要吃燕窝酥和栗子糕。” 连翘笑道:“奴婢这就去厨房传话。” 熠航在书房用过午饭之后,才带着肥肥回了正房。 顾云筝想到霍天北那么讨厌狗,今日情绪又很低落,便让丫鬟将门窗打开通风,又换了被褥重新铺床。换了寝衣准备小憩的时候,霍天北回来了。 霍天北面色看不出悲喜,在床边落座后问道:“外面站着的那些人,是你的主意?” “是。”顾云筝把想法如实说了。 “试试也无妨。” 顾云筝又和他说了熠航来过,“那孩子想你了,还怕我们会把他赶出去。” 说起熠航,霍天北神色明显柔和许多,“怎么会呢?” “就是啊,我已经替你跟他保证过了。”顾云筝又道,“今晚回正房吧,熠航总见不到我们也不好。” “行。” 闲话几句,霍天北起身离去,“你睡吧,我还得出去一趟。” 黄昏时,徐默前来回话:“太夫人已经写出了一些田产所在之处。大夫人看着大少爷很虚弱,已经心绪紊乱,明日再让人拿话扇扇风,出卖太夫人的日子就不远了。” “之后怎么做,你就看着办吧。”顾云筝让春桃送自己回正房。 到了晚间,顾云筝准备歇息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上次祁连城交给她的两个牛皮信封,这两日她一直放在枕下或是暗格内,今日更衣后还是随手放到了枕下,回来时竟忘了带上。被霍天北看到倒是无妨,若是被下人看到可就糟了。 她连忙穿戴整齐,对春桃道:“快送我去书房,我落了东西。” “奴婢帮您取回来不行么?” 顾云筝犹豫片刻,“我忘了丢在哪儿了,还是过去找找。” 春桃取过一件斗篷,“今日下过雨,外面有些冷。” 到了书房院外,顾云筝听到了霍天赐和霍天北的语声,摆手让随行丫鬟止步,打算等霍天北处置完霍天赐再进去。 此刻的霍天赐正看着霍天北,冷笑道:“没错,老三丧命那夜,我率兵停在了十里外,等着你们两个战死,等着匪盗元气大伤时再过去。我没想到的是你在那种情形下还能取胜。幕僚无用,出卖了我,我也不会抵赖。”随即语声变得讥诮,“那几年,父亲待你们兄弟二人如何,你比谁都清楚。父亲认可的儿子,其实只有我与天齐。后来要不是父亲怕被言官弹劾,怎么会让你承袭侯爵!” “认罪就好。”霍天北道,“明日你写封休书,将范氏休掉。等她将府中事情交代清楚,我放她回范家。” 霍天赐问道:“锦安呢?你我之间的恩怨,不要殃及孩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给老三偿命就是!” “你拿什么担当?你一条贱命,也能与我兄长相提并论?”霍天北语带轻嘲,“你只管放心,锦安余生就是个废人,你这一脉,不会再有后人。” “父亲临终前说过,要你与我兄友弟恭,要你妥善安排锦安前程!” 霍天北轻轻一笑,“我不会遵从他的嘱托。你若是心内不平,到了阴曹地府,只管去找他诉苦。” “你、你不孝!” 霍天北笑意更浓,“你孝敬,是他的好儿子,所以他看重你,可更看重的却是名声。怕落个不孝的名声,把我多年扔到别院;怕被言官弹劾,让我一生压制你。他这一生,除了在战场上有所建树,活得一无是处。这就是你的好父亲,不是我的。” 霍天赐恨声道:“父亲最该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你儿时将你掐死!” 霍天北却道:“说到底,你是死在他手里。” “老三本就该死!”霍天赐到了这地步,也不肯低头认罪,“你怨恨父亲也算情有可原,可他呢?多年来不敬不孝的东西,早就该死!我只是替父亲除掉了一个逆子!” 霍天北只是问道:“你想怎么死?腰斩?点天灯?凌迟?”对于霍天赐这种货色,讲道理根本没用。 霍天赐连声冷笑,“我是犯了死罪,可你敢禀明皇上么?皇上就算治罪,也是我多年来一些过错,我罪不至死!”霍天赐连声冷笑,“我这条命,岂是你能发落的,你敢藐视王法么?” “王法?日后西域的王法,是我。”霍天北唤护卫,“带去暗牢,用刑法好生服侍着。” “霍天北!你这……” 护卫料定霍天赐说不出什么人话,抬手将人打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顾云筝又等了一会儿,才进到院中。 霍天北负手而立,背对着她。 他此时心神恍惚,没发现她趋近。 他在三哥殒命后,许久心绪紊乱,对那一夜的事情只记得一些刻骨的惨烈画面。直到三哥手下将士提醒,他才意识到了本该率兵一同杀敌的霍天赐一直没露面。 着手查证时,父亲问过几句,听得原因后勃然大怒,斥责他是疯了,竟敢有这等猜测,并对霍天赐所说的遭遇敌兵突袭坚信不疑。他那时有战功却无威信,人脉也少得可怜,那件事就在霍天赐的谎言、父亲的压制下一拖再拖。 在那时,父亲在他心里,已是陌路人。 等到有时间有精力有人手调查时,已经时过境迁,要一步步抽丝剥茧,耗费了太久光阴。 是在他幼年回京之后,三哥对父亲的不满显现在言行上,没办法尊敬不善待子嗣的人,从而慢慢被父亲漠视、疏离。说到底,是为了他。 所谓报仇雪恨,有何意义?不过是让霍天赐为罪孽付出代价。换不回已失去的兄长,心中的遗憾殇痛无从平息。 他叹息一声,抬眼望向夜空。 顾云筝看着月下那道充斥着寂冷落寞的背影,轻声唤道:“侯爷。” 他闻声转过身来。 这一刻,他双眼锋芒尽失,还是很亮,却像是那种眼中含泪的明亮,潋滟出凄迷的光彩。她不由起身,用左腿支撑身躯,想离他近一些,看清楚一些。 霍天北扶住她,“怎么了?有什么事?” 顾云筝微眯了眸子细看,见他眼底干涸,才知是自己多心了,却还是有些担忧,“你,还好吧?” 霍天北勉强扯出一抹笑,“你觉得呢?” 顾云筝看着这样的他,心里酸酸的。她抬手碰了碰他眉宇,“以后我对你好一些,现在你高兴一些,好么?”   ☆、第030章 月凉如水,她的容颜愈发纯净柔美,清澈眼波婉转闪烁一抹关切。 她惯于和他讲条件,只是这一次,为的是他一刻悲喜。 霍天北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没接话。 顾云筝没顾忌院中诸多下人,迟疑一下,手臂松松环住他身形,仰起脸,轻声道:“日子还要过,待彼此好一点,好不好?” 她看到他自心底的寂冷,一如看到自己那份已成定局的孤绝。 不能、不敢相信任何人;不愿、不敢善待任何人。 因已被这无常人世伤得太重,只能让自己变得无情,避免被同情被蔑视。 其实在心底最深处,比谁都脆弱。 只能在某个瞬间,散尽锋芒,独自品尝入骨的殇。 ——是在这一刻,她看懂了他,了解了现在的自己。与其说想善待他,不如说想善待自己。 这一刻的女孩,神色温婉恬静,眼神通透。 好么? 好不好? 是那样柔软的语声,如春日和风拂过耳边,落入心湖。层层涟漪,便这样无声漾开。 他漾出笑容,柔声答她:“好。”随即问她,“过来有什么事?” “落了点东西,回来拿。” “去吧,我交待护卫一些事,稍后一起回房。” “好。”顾云筝坐回轮椅上,由丫鬟送自己到里间。床榻还未收拾,两个牛皮信封自然还在枕下。查看一番,收入袖中。 回到房里,顾云筝依然没看到三位妾室,反倒有些奇怪,问霍天北:“把你的小妾都禁足了?” “是禁足了。”霍天北转去洗漱更衣,回来时徐默将药膏棉纱等物送来了正房,他拿着回到寝室,“换药。” 顾云筝已经歇下,闻言慢吞吞地在锦被下褪掉缎面长裤。 霍天北坐到她身侧,将她右腿托起,打开包扎的棉纱,一层层解开来。 初次包扎不能避免余存的鲜血渗出,棉纱所剩越少,被血浸透的面积越大。剩下最后几层的时候,他将一种药膏涂在棉纱上,“等一会儿,这样揭开容易一些。” “倒是很有经验的样子。”顾云筝是受益者,自然有点儿庆幸,“怎么学会的这些?” 霍天北轻笑,“用郁江南练手练出来的。他小时候最怕疼,别人又不肯管他,每次都是我给他包扎伤口。” “不说还真是看不出。”顾云筝笑着回一句,因为涉及他年幼之时,便不再延伸这话题。 过了一会儿,霍天北将棉纱一层层打开来,打开手边的瓶瓶罐罐,“忍着点儿,加了一种药,有些疼。” “没事。”顾云筝慵懒地倚着大迎枕,放松身形,“机不可失,你尽管变着法子折腾我。” 霍天北唇角向上轻扬,勾出生就的风情纹路。目光只专注地看着她伤口,心无旁骛。 这男人最是冷静克制,她根本不需担心他会趁机让她尴尬羞恼。 包扎完伤口,霍天北给她盖上锦被,又唤来丫鬟,将手边东西收拾出去,这才歇下。 灯光熄灭,顾云筝伸手摸索之前脱掉的长裤。霍天北却先她一步找到,并且丢到了地上。 “你这混账。”顾云筝又气又笑。 “少穿些对伤口没坏处。”霍天北搂过她,“你也不要以为,我能习惯大半夜被你折腾醒。” 顾云筝自知理亏,没再坚持,转而打趣:“我以为你喜欢被人折腾呢。” 霍天北轻笑,“要分谁。你和熠航我能忍,别人不行。” “哪天我不跟你胡闹了,你岂不是会觉得无趣?”顾云筝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说清楚一些事,“你如今看到的,也许并不是我的真性情。”隐含的意思,是他如果只中意她善于和人作对的一面,那么趁早还是另寻佳人。 “我看到的你,不是你以为的样子。”霍天北语声温和,“我不知原因,却看得出你心里有恨意,有一股无名火。你也不曾胡闹过,哪一件事你都拿捏着分寸。若真是一味胡闹的女子,说心里话,我容不得。” 顾云筝片刻失语,从没想过他竟了解这些。 “迟早你会平静下来。” “是该平静下来。”顾云筝喃喃低语。 每一日,她应对每一件事,算得有条理,可在心里,时常有种置身梦境的感觉。或者是因为,在感情上,她还没能真正接受、面对劫难已然发生。又或者是因为,殇痛一直被压抑,无从宣泄,她无从真正平静理智对待。 真正的自己性情是什么样子?她沉默下去,认真回忆,发现人最难置评的是自己。即便隔世相望,亦不能做到。 霍天北由着她陷入心事,掖了掖被角,闭目睡去。 第二日一早,两人还未起身,就听到熠航和连翘在厅堂里争论。是为了肥肥——熠航坚持要带着肥肥进寝室找霍天北和顾云筝,连翘已听说霍天北不喜小狗,自然是极力劝阻。 霍天北听得头疼不已,“都怪你。” 顾云筝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是你太奇怪,怎么能怪我。话说回来,这也是你一个弱点。如果敌兵知道你这一点,用恶犬出击,你可怎么办?” “那我只能养一群狼了。”霍天北陪着她胡扯。 “那你就真不是怕狗,是厌恶还是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清楚。”霍天北听到熠航气鼓鼓抱怨着带着肥肥走了,便起身下地,“用饭时少不得还要来,我去书房用饭。” 顾云筝笑着点头。 霍天北更衣洗漱之后,返回来时神清气爽,他俯身吻了吻她额头,“乖乖留在房里,看看那些卷宗,想要什么跟徐默说。” 顾云筝则是凝视着他,“那些卷宗我看着很吃力,怕是要用去几个月才能看完。霍天北,那些惨案你有没有介入——直接告诉我好么?” 霍天北坦然对上她视线,轻轻摇头,“我没有。” 顾云筝漾出清浅笑容,“我信你。” 霍天北语气透着深浓的无奈,“我没那份歹心,没那份精力,以往在朝廷更没那份权势去让人遭受灭顶之灾。一定要让我亲口跟你说,以前我手中只有军权么?我甚至连娶妻都不能自主,还能决定什么事?一个秦阁老,一个范巡抚,已让我韬光养晦几年才能扳倒。也正是他们,很多事以我之名出手,明白没有?” “明白了。对不起。”顾云筝由衷地道歉。 让一个男人承认自己曾经举步维艰,不亚于直面一份屈辱,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回避。范巡抚想要扶持的是霍天赐,秦阁老的女儿一度变成了太夫人手里的人质,他们不论出于什么心机,怕是都存着联手铲除霍天北让霍天赐取而代之的居心。霍天北一度受到的压制,可想而知。 只是不论什么事,还是需要一个切实的答案,方能心安。 她满目歉疚,“别怪我。” “不再怀疑就好。”霍天北是越来越做不到和她计较了,“快起来用饭,药也要按时服用,满三日即可。” “嗯,你去吧。” 顾云筝吩咐丫鬟传饭的时候,徐默进门来回禀诸事:“一大早大夫人听说了大爷与太夫人的事,已经方寸大乱,此时正哭着喊着要见侯爷呢。另外那些管事也是一样,昨夜大爷的事她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已经明白太夫人、大夫人大势已去,此时都也都急着见侯爷将功折罪。” “侯爷见不见那些管事,他自会定夺。至于大夫人,还是晾她一半日再说。她会慌得更厉害,见到侯爷的时候也就不会再心存妄想了。” “明白了!”徐默点头应诺,随即就苦了脸,“夫人,那条狗……您不能打发出去么?每日让侯爷看到它,您忍心么?” 顾云筝顺势问道:“侯爷怎么会这样的?你知道么?” 徐默挠了挠头,“这个,说来话长,侯爷要是知道了……” 顾云筝横了他一眼,“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您不说就行。”徐默笑了笑,“侯爷与三位异姓兄长其实都一样,一度不能见到小狗。我也是听郁三爷说起才知道的。” 顾云筝啜了口茶,静待下文。 “侯爷幼年被劫持到穷乡僻壤的事,您已知道了。过了半年左右,那些人不再每日打骂设法惊吓他们四兄弟,看管也放松了一些。那时候,有一条小笨狗隔三差五去找他们玩儿。他们都很喜欢那条小狗,看它太瘦,总会留一点干粮,等着它去了给它吃。这样过了一阵子,有一天晚上,那些人破天荒地给他们做了一锅肉。四兄弟欢天喜地吃完之后……”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抬眼看了看她。 顾云筝愣住了。 “从那之后,到如今,蒋大爷、郁三爷和侯爷,最不能见到的就是小狗,恶犬倒无妨。沈二爷最初两年,看到小狗就会吐得翻天覆地,过了这些年好了很多,如今最喜养狗,让下人把那些狗当成人来伺候。” 顾云筝费力地端起茶盏,连喝了两口茶才能说话:“那些人简直就是恶鬼!他们最后有没有遭报应?”几岁的孩子,喜欢猫猫狗狗,就会把它当成伙伴甚至朋友,就像熠航一样,知道肥肥的喜好,到何处都要带着肥肥。当年小小的霍天北,在逆境中唯一一点欢乐,竟以那样的局面告终……人心怎么能残酷到那种地步? 让夫人情绪有起伏可真是不易,徐默腹诽着回道:“侯爷的师父在解救他们四兄弟的时候,就将那些人和元凶杀了。” “真该把那些东西留到现在,让侯爷惩戒。” 徐默连连点头,“郁三爷也这么说。” 顾云筝蹙着眉放下茶盏,等饭菜上桌的时候,胃口全无。一大早听到那样一桩事,实在是让人心中郁结难消。 看着肥肥,抚摸着它油亮的皮毛,她叹息一声。她也很喜欢这小东西,可是……让霍天北经常想起儿时那桩事,实在是有失厚道。但是现在把肥肥送人的话,熠航怎么受得了呢? 沉吟半晌,顾云筝硬着头皮对熠航道:“你喜不喜欢大花猫和会说话的鸟儿?” 熠航正在吃东西,含糊不清地答道:“喜欢啊!” “是这么回事——”顾云筝抚了抚鬓角,现编了一个谎言,“我一个相熟的人,养着大花猫和会说话的鸟儿,愿意送给你,但是,我们要用肥肥跟他换,你觉得怎样?” 春桃在一旁听着,啼笑皆非,腹诽道:什么时候您有相熟的人了?还说什么大花猫、会说话的鸟……可真是会编故事。又看了肥肥一眼,很是不舍,想着夫人可能是为着侯爷才这么做吧?倒也算是好事。 春桃能够冷静地分析,熠航却做不到,听完楚楚可怜地看着顾云筝,小声问道:“你要把肥肥赶走吗?” 顾云筝忙道:“不是要赶走它,我是在跟你商量……” “我不换,不换!”熠航滑下椅子,跑到肥肥身边,展臂搂住它,“你别赶它走,我不要猫,也不要会说话的鸟,我不喜欢那些了。” 肥肥明显地被弄得莫名其妙,又不能挣脱,很是不舍地看着还没吃完的美味。 顾云筝抚额,随即连声安抚:“我知道了,听你的,别怕啊。” 春桃也连忙上前帮着解释,熠航这才安静下来。 这条路行不通,顾云筝只好做别的打算。过几日府里清净下来,就给熠航找个小院儿,带着肥肥住过去。这样一来,一大一小还有肥肥都能自在些。 饭后,熠航和肥肥去了院里玩儿,顾云筝回到寝室,将两个牛皮信封里的纸张细细看了几遍,付之一炬。没了需要藏匿的东西,心里自在许多。随后她去了院中,看着熠航和肥肥在院中欢快地跑来跑去。 辰时三刻,祁连城手下求见。 顾云筝忙让徐默将人领进来。 那人是她上次见过的黑衣人,行礼后道:“我家爷请夫人去醉仙楼一叙,夫人此时得闲么?” 顾云筝点头应下,让春桃去备车,徐默也跟着往外院跑去,“我去唤护卫。” 黑衣人嘀咕一句:“这小厮怎么这么没规矩?” 顾云筝笑而不语。徐默该是霍天北最器重最得力的手下,说话也就随意些。 她没料到的是,春桃与徐默片刻后就折了回来,神色都变得分外凝重。 徐默道:“夫人,今日您恐怕不能出门了,前院出事了。” 顾云筝神色一凛,“怎么回事?” “巡抚大人率五千精兵前来,已将霍府层层包围,要侯爷交出太夫人、大爷、大夫人,还有夫人您。” 黑衣人听了,立时变得垂头丧气。怎么就这么不走运?等下被一并抓走的话,跟谁说理去? 顾云筝听完却笑了,“巡抚大人这么早就活腻了?”事关调遣军兵,她不信霍天北事先不知情、此时无对策。   ☆、第031章 徐默见顾云筝这般从容自若,心里踏实许多,之前真担心顾云筝善于小打小闹却经不起大风浪。 顾云筝吩咐徐默:“将护卫调来正房,保护小少爷。” 徐默欣然称是,又道:“夫人要不要去前面看看?我给您找个隐蔽之处。”他如今职责是保护顾云筝,所以他想看什么热闹,便要撺掇着顾云筝前去。 “去开开眼界也好,可你一定要确保小少爷安然无恙。”巡抚率兵围困总督大人府邸的事情可谓百年不遇,不看多遗憾? “那是自然。”熠航也算是徐默半个儿子,他怎么可能大意。 黑衣人被这对胆大包天的主仆弄懵了。 顾云筝自然也没忘记黑衣人,吩咐徐默:“将他带去别处,好酒好菜招待着。事毕后再唤他前去醉仙楼。” 黑衣人别无选择,点头称是。 徐默见春桃等丫鬟早已吓得脸色发白,便让她们留在正房,自己推着顾云筝的轮椅去往前方。 ** 霍府府门大开,四方院落中精兵林立,刀剑枪戟闪着森寒刺目光芒。往府门外看去,情形更甚。 霍天北闻讯带着两名护卫去往前院,步调悠然,似闲庭信步。听闻后方轮椅的声响,不由回眸,先是一笑,随即横了徐默一眼,想着日后要不要给顾云筝添一个谨慎的人。 徐默心虚地笑了笑,“侯爷放心,我和夫人只在暗处看看,不会露面。” “小心些。”霍天北叮嘱一句。 前院正屋是霍天北平日处理公事、见幕僚议事的地方,徐默送顾云筝走后门到了正屋厅堂,隔着竹帘观望。 巡抚范启此刻正在院中来回踱步。是五旬左右的人,身着大红官衣,面带焦虑、怒意,见到霍天北,开门见山道:“我是西域三省巡抚,理当督促你行径,遇到不合情理之事,也当严加制止。你在府中私设刑堂,我已上奏朝廷……” 霍天北对身侧护卫一伸手,护卫将一封奏折呈上。他将奏折丢向范启,“是这封奏折么?” 范启接住那封奏折,打开看过,怒道:“霍天北,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拦截奏折!” “我也是好心,省得你日后多一条污蔑朝廷重臣的罪行。”霍天北慢条斯理地道,“我处理家事、整顿门风干你何事?” “可你将我女儿女婿外孙关押了起来!”范启声色俱厉,“你这两日做的荒唐事,皆因你房里那顾氏女。你能拦截我一封奏折,却不能次次都能如愿,不想被皇上严惩的话,尽快将府中众人交出来由我发落。”说着话阴寒一笑,“那顾氏女来路不明,我若说她是西夏人的孽种或是佞臣余孽,谁又能证明不是?你自作孽也就罢了,不要连累了姻亲才是。” “霍天赐已经写下休书,休了范氏。”一名护卫抖手将休书丢到了范启脚下,“你范家与霍家已无瓜葛!” 范启脸色微变,哽了哽才又道:“那就更应该将人交还给我!” “过些日子再说,她要将一些事交待清楚才能离开。”霍天北悠然道,“先别说这些事,还是说说眼下,率兵围困霍府,你意欲何为?” 范启沉吟片刻,索性将话挑明:“意欲何为?这就要看你了。别说你专横跋扈天理难容,便是你有理可辨,今日也要按我心思行事。纵使你能征善战威名远扬,又如何能只身力敌五千精兵?我若是你,便束手就擒,以求来日我给你条活路。” 霍天北微微一笑,“所以,不论怎样,你今日都要置我于死地。” “不敢。”范启亦是报以一笑,“你若身死,西域众将岂不是要将我府邸踏平?我至多将你扣押起来,将来你是死是活,自有朝廷按罪论处。” 霍天北叹息一声:“你又何苦出此下策。” “我也是形势所迫。”范启眼中尽是痛恨,“你设局让我与秦阁老找到的所谓稀世珍宝,竟是来自西夏宫廷!在事发之前,我自然要找个替罪羊,将你擒拿后,再上奏折据实禀明皇上,洗清罪责。我倒要看看,皇上是愿意相信我与敌国勾结,还是愿意相信你才是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 霍天北命人搬了把椅子,落座后笑道:“这倒不失为围困霍府的绝佳理由,到时候你尽可以说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算你聪明。” “可你就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范启自信满满地笑了,“你有无军令传出,我都会及时得知,这两日你只忙着整顿家宅,不曾传令将士。再者说,离你府邸最近的军营,在数百里之外,他们如何能及时赶来解救你?” “也不怕我死之前先将你女儿杀掉?” 范启不能无视这威胁,凝神思索片刻后喟然长叹,“你若真是那般没有人性,我也真没法子。不能将她救出的话,也只能舍掉她保家族无虞。”语声一顿,又是好心规劝,“你又何苦呢?眼下束手就擒才是上策。” 霍天北无所谓地笑了笑,看向范启带来的精兵,“这些人看着都眼熟得很,似乎都曾随我征战沙场。” 范启满带同情地笑了笑,“这些人你只是眼熟,那名将领你却是再熟悉不过。” “谁?” “指挥使燕袭。” 霍天北眉梢轻扬,“燕袭不是我着重栽培之人么?” “可你似乎忘了,四年前,是我向你举荐的他。”范启语带轻蔑,“你一介武夫,又终究年轻气盛,只知杀伐果决,哪里懂得与人为善,聪明一点的武将都是与你面和心不合。燕袭不笨,一直不忘我当初向你举荐他的恩情,也从未忘记你几次三番为一点小事就严惩他的旧怨。” 霍天北微一颔首,意态愈发悠闲,“原来如此。闲话少说,你下令就是。” 饶是顾云筝再冷静,听到这一番对话,心也不由悬了起来。 “来人!”范启大手一挥,高声道,“将这乱臣给我拿下!” 语声落地,院中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无人上前。 范启暗骂这群人没出息,纵然霍天北是头猛虎,此刻也已困在牢笼之中,有何可惧?他冷眼看向院中军兵,“聋了不成?!” 便有人高声回道:“无指挥使命令,不敢贸然行事!” 范启恨得牙根直痒痒,又高声唤道:“燕袭何在?!” 一阵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枣红色骏马上,端坐一名男子。 男子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身着一袭月白云纹锦袍,一双天生含笑的眼睛。他就是指挥使燕袭。 燕袭跳下马,先行礼见过霍天北与范启,随即问道:“唤下官何事?” 范启命令道:“将这乱臣给我拿下!” 燕袭又转向霍天北,笑问:“总督是何意?要束手就擒么?” 霍天北修长手指点向范启,轻描淡写地道:“将这混账东西给我拿下。” 燕袭站在两人中间,很是为难的样子,“二位大人有何分歧,不妨静下心来商谈,何苦闹到这等地步?” 范启被气得不轻,“我让你将这乱臣拿下!” 燕袭却道:“下官不敢以下犯上。擒拿总督,可是杀头的大罪。” 范启预感不妙,狐疑地看向燕袭。 燕袭走到范启近前,面容含笑,低语几句。 范启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燕袭后退两步,抬手指着范启,沉声下令:“将这混账拿下!” “是!”数名精兵齐声称是,上前将范启拿下。 范启阴险,霍天北比他还阴险——这是顾云筝的结论。当然,燕袭这人也不简单,周旋在两人之间,且让范启这几年来认定自己是他的心腹,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热闹看到这里已足够,徐默道:“我去唤人备车。” 顾云筝点一点头。 过了一会儿,霍天北走进门来,问她:“要去见祁连城?” “是。” “我陪你去。” 顾云筝不由蹙眉,“你跟着去做什么?” 霍天北取出一张宣纸,上面是她如今的字迹,“我找祁连城也有事——让他查查这字迹与谁相似。我寻专人问过,他们都说,一个人的字迹就算是变化再大,也不可能与原先的手法毫无相似之处。”语声一顿,他俯下身来,柔声问道,“是要我详查此事,还是亲口告诉我?”   ☆、第032章 顾云筝看着霍天北,勾唇浅笑,“原来是为这件事。你今日这么多事要忙,又何必亲自跑一趟,徐默就能帮你办妥。” “你该明白,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 “那不亚于大海捞针,你只管慢慢查着。”顾云筝想了想,“容我思量一段时日,可以的话,我会告诉你。” “那我不妨等一段时日。”霍天北将纸张收起来,“你去吧,我料理府里府外这些是非。”语毕,转身出门。 顾云筝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多谢。” 要谢他委婉询问她能不能亲口为他答疑解惑,要谢他愿意等待她的全然信任,更要谢他没有以种种威胁逼迫她在今日就实言相告。 范启还在院中不甘叫嚣着:“霍天北疯了,你们也疯了不成?你们这是为虎作伥!他为个妖女不惜对亲人痛下杀手,他为了扳倒我与秦阁老不惜私通敌国,你们对他唯命是从,迟早会遭天谴!” 霍天北无动于衷,燕袭却听不下去了,吩咐道:“将他的嘴堵住。”随即才对范启笑道,“当初我花重金换得巡抚大人极力保举,今日我助侯爷将你这通敌叛国的贼子拿下,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范启气得脸色发青,却再也无法出声斥责。 顾云筝去往醉仙楼的路上,询问徐默:“燕袭是怎么回事?侯爷是怎么将他从巡抚那边拉拢过来的?” 徐默笑道:“燕袭本是蒋大爷的人,自然也就是侯爷的人。蒋大爷给了燕袭一笔银子贿赂范启,为的就是让燕袭成为巡抚身边的眼线,在关键时候给范巡抚致命一击。” 四年时间,燕袭不知掌握了范启多少过错,来日都能派上用场。而像燕袭这样的内应,霍天北手里不知有多少。范启想要翻身,已是不可能了。 手足不相亲固然是生之憾事,可是有这样鼎力相助的异姓兄长,也算是命途给霍天北的一份弥补吧。 起码用去了四年时间布局,由此可见,以往范启和秦阁老将霍天北压制到了什么地步。 到了醉仙楼,黑衣人引路去往酒楼后方。 后方是一栋深宅大院,黑衣人将顾云筝、徐默带至后花园一个凉亭。 进到凉亭,遥遥可见一片竹林。坐在圆几一侧的祁连城一袭品竹色锦袍,守着一局残棋,垂眸品茶。 景致风雅,人亦风雅。 徐默送顾云筝到了凉亭后,便被黑衣人请到远处喝茶去了。 祁连城对顾云筝颔首一笑,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随即取出两张笺纸放在她面前。 顾云筝拿起笺纸细看,不出所料,是谋害郁家、云家相关人员的职位、姓名。 如她所愿,没有看到霍天北的名字。 两张笺纸上有四个相同的人:杨阁老、秦阁老、兵部尚书、吏部尚书。 不,应该说是有六个人,除去那四名朝臣,还有两个人:皇上、皇后。 祁连城道:“其实在我看来,使得忠良惨死的凶手只有一个——皇上。没有昏君,便没有后宫干政,没有奸臣当道。” 顾云筝认可他这看法,可是谁又能报复到皇上头上呢?她没接话,没必要说什么,也因为说什么都不妥当。将笺纸收起,她问起云凝:“有那个人的下落么?” “有。”祁连城直言相告,“她就在西域,此时就在我手中。” 顾云筝片刻沉默。不能说话,一说话就会泄露心绪。调整好情绪,她又问:“我能不能见见她?” “可以。”祁连城是有条件的,“只是,夫人见到她之后,能给她什么呢?若是不能对她伸出援手的话,不如不见。” 顾云筝让自己放松下来,啜了一口茶,“有话直说。” “她有着血海深仇,活下去的目的是报仇雪恨。”祁连城拈起一枚棋子,“有人让她活了下来,那么她在报仇雪恨之余,也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可用,留;不可用,弃。夫人若是使得她不能为别人所用,少不得为她招致杀身之祸。是以,你可要想清楚。” “什么事也是一样,做到两全其美并不难。”顾云筝研读着祁连城的神色,“你既然与我说出她下落,必是觉得我能帮到她。” “没错。”祁连城手中棋子落下,“因为夫人的夫君是霍天北,西域将成为他的天下。朝廷兵力不足,国库空虚,又无良将,必然不会发兵剿灭,只会给他加官进爵以求不起内乱。” “你的意思是——” “夫人真有心帮助云凝,就先说服霍天北,让他答应收留云凝,并且为她步步筹谋,按她的意愿行事。”祁连城看住顾云筝,“做不到这些,我只能说声抱歉——夫人永无可能见到云凝,被逼无奈之下,说不定会有人将云凝送到霍天北身边。夫人容色出众,可云凝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到时候,霍府说不定就会出现妻妾争宠的局面。你该明白,一个一心报仇、隐忍两年的女人,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做不到的。” 顾云筝只是不懂,“让侯爷答应收留云凝,和有人把云凝送到侯府有何不同么?” “自然不同。”祁连城解释道,“云凝想委身的,另有他人。实在不能如愿的话,只能另出下策。”他笑了笑,居然开始规劝顾云筝,“夫人想要日子平宁,听我的建议最好不过。无奈之下,少不得有人打夫人的主意,用夫人安危胁迫侯爷答应收留云凝——自然,这是下下策。” 顾云筝闻言轻轻一笑,“你所说的下下策,在我看来是上上策。不如当即行事,我不走了。” 祁连城不由意外,凝视她片刻,笑了起来。 这是顾云筝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心底的笑容,宛若夏日骄阳,璀璨夺目。 她挑了挑眉,道:“在你看来是下下策,因为你赌不起,与我不知侯爷会不会漠视我生死一般,你也不知侯爷会不会将你燕翼堂赶尽杀绝。我就算身死,却有许多人陪葬,划算得很。” 祁连城心生钦佩。这下下策的弊端都在她言语之中,很多人深思熟虑后也能看出,而她胜在反应太快。他啜了口茶,“夫人所言极是。是你说服侯爷,还是我继续等待时机,全在你。” “我怎知你所言非虚?”顾云筝才不会让自己从开始就落于被动的局面,“要我没见到人就为他人办事,不可能。要么今日就让我见到云凝,要么我就回府与你一起等待时机。你不怕我搅局的话,就别让我如愿。” 祁连城忽然打趣她:“霍天北以往与你形同陌路的原因,是不是就因为你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怎么说?”顾云筝打趣回去,“难不成你怀疑以往得到的关于我的消息都是假的?那你岂不是养了一帮废物?” “你如今这种做派,只有太强势、太懦弱的男子才会青睐有加。”祁连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说完这句站起身来,“随我来。” 徐默一见祁连城起身,疾步走过来,“回府?” “不,跟着他。” 徐默只好推着轮椅跟在祁连城身后。 祁连城一面走一面吩咐了手下几句,手下称是而去。随后,他走进一所小院儿,在厅堂外止步。 片刻后,一名女子的侧影出现在门里,隔着竹帘的缘故,无法看清侧脸。 两名丫鬟走过来,神色冷淡,脚步极轻,看得出是习武之人。 祁连城对徐默道:“让她们送夫人到室内,你与我在外面喝杯茶。” 顾云筝即刻颔首。 徐默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一旁。 顾云筝又对祁连城道:“笔墨纸砚。” 真是没见过这么难缠这么多心思的女子,祁连城腹诽着说声好。 进到室内,丫鬟将顾云筝安置在背光之处,一人取来笔墨纸砚,静静磨墨。 云凝大大方方站在居室正中,含笑行礼,任由打量。 顾云筝闭了闭眼,无声地透了一口气,这才凝眸看向云凝。 记忆中的云凝是媚骨天成的女子,一双勾人心魂的丹凤眼,眼波似是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氤氲,目光朦胧迷离。 眼前的女子便是如此。 云凝并没有顾云筝曾担心的境遇凄苦、容貌狼狈。最起码,她如一般大家闺秀一样,保养得极好,肌肤细如凝脂,吹弹可破,双唇红艳,并非施了胭脂,而是本色便如此。 好半晌,顾云筝才能出声:“到我近前来。” 云凝款步上前来。 顾云筝伸出手去,轻轻握了握云凝的手。 云凝的手柔弱无骨,指关节上有薄茧。她自幼不曾习武,这薄茧想来是一度颠沛流离时留下的。如果说云凝一点点苦也不曾经受,顾云筝是不相信的。 顾云筝松开手,问道:“今日天气怎样?” 云凝微眯了眸子,望向外面晴空,“天气很好。” 是了,就是这样轻柔绵软的语声。 顾云筝指向书案,“我问,你写。” “是。”云凝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推着顾云筝的轮椅到了桌案边。 顾云筝看向站在一旁的两名丫鬟,“你们下去。” 两名丫鬟看着这个疑心病极重的小女人,眼中流露出些微不满,闻言先有一人去院外请示过祁连城,这才退出。 顾云筝微声道:“写出你堂兄弟姐妹的乳名。” 云凝点头一笑,执笔在手,写下一个个名字。写到一半的时候,红了眼眶,写完时,一滴泪掉落在纸上,可她唇畔依然挂着一抹浅笑。 顾云筝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残忍,可是复仇本就是一件至为残酷的事情,这不过是痛苦的万中之一。她敛目相看,指了指阿桥、阿曼、阿齐,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我三婶是福建人,给膝下儿女取乳名还是按照她家乡习俗。” 说得没错,字迹也没错。末了,她又让云凝到了近前,“让我看看你后颈。” 云凝后颈有颗黑痣,曾几次与府中姐妹抱怨这一点点瑕疵,而在此时,却成了顾云筝验证真假的依据之一。 若是原来的顾云筝,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可在亲身经历了稀奇古怪的事情后,已经不能轻易确定某件事某个人的真假。 云凝微一迟疑后,弯下腰来。 顾云筝拨开云凝衣领,看到了那颗黑痣。她抿了抿唇,深深吸进一口气,让云凝站直身形,“安心等着,我会帮你。” 云凝却已是面带狐疑,“你到底是谁?”素未谋面的女子,此时要看的必定是她那颗痣,可这件事除了云家闺秀,根本无人知晓。 “有人托梦告诉我的。你去里间。”顾云筝语气已显得硬邦邦的,不这样言语,她语声必然哽咽,随即又扬声唤徐默。 云凝连忙去了里间回避。 徐默疾步进门来。 “回府。” 到了院中,祁连城见她要走,亲自相送。 快要走出宅院的时候,顾云筝才道:“容我思量几日,过几日再来叨扰。” 祁连城微笑,“静候佳音。” ** 回府后,顾云筝径自到了西次间,坐在桌案前,遣了丫鬟,想哭,却无泪。 亲人相见不相识。 她知道站在面前的是堂姐,堂姐却不知她是谁。 她与堂姐一般,想要为家族讨还公道,却无从道出。 以为见到亲人便不再孤单,事实却非如此,她如今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在世人眼中与云家毫无瓜葛的人。 她日后要面对的,是尽力得到霍天北的相助,尽力得到云凝的信任。 慨叹片刻,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面对现状。 再三思量,到了黄昏才有决定。顾云筝唤春桃取来笔墨纸砚,又摆一摆手,“下去吧,等会儿我再叫你。” 随后,她左手执笔,随意写了几首诗词。待墨迹干了,收入信封,唤春桃送自己去书房,“侯爷在不在?” “在。”春桃答道,“已经见了大夫人和一众管事妈妈,巡抚也由燕指挥使送回范府软禁了起来。” 这一番侯府扰攘,已至尾声。 霍天北终于从处处受阻的困境中挣脱而出。 到了书房,霍天北正在吩咐管家将所有证供整理出来,尽快核实。 交代完了,命管家退下,问顾云筝为何事而来。 顾云筝将手中信封放到书案上,“你将这封书信命人送到祁连城那里,让他找我今日见过的人看看,他就能告诉你是出自谁手了。”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样能让你知道我到底是谁。”顾云筝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神色。这种话,寻常人听了,少不得觉得毛骨悚然。 霍天北却起身到了她身侧,托起她的脸,手指、视线都在她脸上寻找着什么。 顾云筝期望落空,且哭笑不得起来,“你在做什么?难不成以为我戴了面具?” “听说有一种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还有一种顶级的易容术。”霍天北没能发现传闻中的面具,更看不出她哪里被改动过,稍稍失望,又猜测道,“难道真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或者,真有借尸还魂这种事?你原本是谁?” 一点点惊恐都没有,反倒开始连连盘问她了。顾云筝抚额,“你先按我说的去做行不行?何时变成话唠了?” “好。”霍天北让人把徐默找来,按顾云筝的话吩咐下去,“别管来自何处,等到答复再回来。” 徐默称是而去。 顾云筝拿出一张写着谋害郁江南家族的笺纸,“你看看对不对。” “事情可真多。”霍天北低语一句,看完一挑眉,“没错。你让祁连城查这些?你真当府里的银子是白捡来的?” 顾云筝索性告诉他:“查这些算什么?上次我让祁连城查的事情之一,是霍夫人的生平诸事。” 霍天北若有所思,“是看看他能力,还是你根本不知道?” “根本不知道。” “我听说过有人记得自己前世所有经历,也听说过有人能看到鬼魂,自然也听说过借尸还魂。”霍天北凝视着她,目光深沉难测,“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有些离奇的事情在我身边发生了?” 顾云筝反问:“不然如何能解释我所有蹊跷怪异之事?” “为何突然要对我挑明这些事?” “有求于你。” “若你所求,我不愿为之呢?” “那就不需我说了吧?”顾云筝缓缓勾出一抹笑。如果他知道了她是谁,知道她是多大的一个麻烦,不需她说什么,他就会先一步写下休书,就此分道扬镳、再无瓜葛。或者,最最严重的下场,是他根本与太夫人、大夫人等人一样,无从接受这种事,先前所有淡然镇定都是伪装,在得知实情后,把她当做异物驱逐出府,甚至,杀掉。 可她必须实言相告,因为已无别的选择。她不能先一步把云凝下落告知他,只能先以自身赌一局。如果赌赢了,日后姐妹二人都会得到他相助,如果赌输了,也能给祁连城一个警醒——最起码,祁连城知道她有心出手相助云凝,而霍天北容不得她这种人,如此,祁连城也就会另作打算了。 霍天北回身落座,“你想要我做什么?说来听听。” 顾云筝取出那张写着谋害云家名单的笺纸,扯去了末尾写着皇后、皇上的部分,“我要你帮我除掉这些人。” 霍天北看过之后,深深凝视着她,指节轻叩桌面。 她已经委婉道出她是谁,最起码,他已知道她姓氏。 霍天北沉思片刻,“想没想过你告诉我这些之后,最坏的局面是什么?” “想过。”顾云筝目光沉静。 霍天北语声沉凉:“要我如你所愿,的确是极为棘手,明智的人,该将你处死。” “的确。” “可你却是这般冷静。”霍天北勾出含义不明的笑,“是已看淡生死,还是认定我已不能对你下杀手?” 顾云筝轻笑着摇头,“你放心,我不会愚蠢到认为你已不能对我放手。我就算死过一次,也不能看淡生死。只是此生心愿便是报仇雪恨,若无望,不需你下手,我也会自行了断。” “报仇重于一切?” “是。” 霍天北缓缓起身,又到了她身侧,托起她的脸,看了片刻,指腹摩挲着她肌肤,末了,双唇落下,覆上她唇瓣。 顾云筝惊讶地睁大眼睛。 在谈论这种事情的时候,他还有这份心思……这男人的脑筋是长拧了不成?   ☆、第033章 在谈论这种事情的时候,他还有这份心思……这男人的脑筋是长拧了不成?顾云筝恍惚地想,不论如何,这男人在这件事情上,值得她一生铭记。 他初时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舌尖抵进她口中的时候,气息灼热几分,呼吸亦变得急促起来。 顾云筝已经全然懵了,手抵着他胸膛,身形向后退去,想问清楚他这是在唱哪一出戏。 霍天北的手没入她发间,扣住她后脑,手势强势,使得她头上簪钗逐一松脱,掉落在椅子上。 随即,他的手轻轻碰了碰她受伤的左腿,模糊叮嘱:“别乱动,别用力。” 这证明的是他真没发疯,神志不清的人不会还记挂顾及这些。 顾云筝心头一暖,抵着他胸膛的手没再施力。 良久,他双唇滑到她耳际,合着灼热的气息,低声道:“报仇重于一切?那我呢?” 顾云筝忙着调整紊乱的呼吸,没搭话。 “我只是你用来复仇的刀枪?” 这就是顾云筝回答不出的问题了。她并不清楚,他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 “若是我不能为你所用,你是不是就要委身于他人?” 顾云筝没想过这问题。 他双手撑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咬住她耳垂,一点点用力。 慢慢的,有些疼了。在顾云筝怀疑他要把自己耳朵弄得残缺不全的时候,他又放松了力道,极轻柔的含吮,将折磨迅速变为撩拨,“你可以愚蠢一次,你能依仗的是我不会放手,更舍不得杀你。” 顾云筝轻轻推开他,和他拉开距离。 几番长久的沉默之后,暮光已降临,室内光线很是黯淡。 她轻声问道:“你……你把我弄得云里雾里的。为何这般确定?” “你知道很多年以来,除了师父、三哥、三个异姓兄长、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士之外,人对于我来说是什么东西么?”霍天北似是答非所问,语气却是沉缓冷静,“意味着的是如蛇蝎一般,离我越远越好,离近了我就不能忍受。至于为何,我已记不清——是真的记不清了,很多记忆我已模糊,是自心底不愿记得所致吧。我用去几年,才能习惯下人碰我的东西,在我身边走动。至于女人,我不相信我还愿意离谁这么近、愿意碰谁。到如今,我以往厌恶的还是厌恶,还是不能让谁靠近。” 他说到这里,漾出一抹单薄的笑意,“有些人也许就是命里注定,像是劫数一样。所以,日后你的事我们商量着来,我的条件还是你留在我身边,不能离开。就算我在你心里是刀枪一样的兵器,你也得每日精心打理着。” 顾云筝受震动的是他初时一番话。早已看到过的事,听得他亲口说出,感触又是不同。 那么多年,他愿意放在心里愿意靠近的,只有七个人。 一同出生入死的将士,或是聚少离多,或是今日倾谈明日天人永隔。 是这样孤独的一个人。 也只有这样孤独的一个人,才能用那样一个简单的理由答应她,不要她离开。 也许他心底始终留有一个幼年的他,需要人走近,又怕人走近,一切全凭抵触与否。 “答应么?”霍天北抵着她额头,一手寻到她的手,轻轻握住。 “答应。”顾云筝不假思索地道。 这时候,徐默回来了,站在书房外面道:“侯爷,您要的东西拿回来了。” 霍天北走出门去,旋踵回来,手里拿着信封。他点燃明灯,将信纸取出来看。前两页是顾云筝左手写下的诗词,最后一页只写了一句话:镇国将军嫡女:云筝。 他将笔墨纸张推到她面前,“再写一份给我看。” 顾云筝只觉得自己遇到同类了,不论在怎样确凿的证据面前,都不能轻易相信。她笑了笑,又提笔写了一遍。 霍天北看着她是用左手,想到她以往一说起云家事就无从冷静,再比对一番笔迹如一,不得不完全相信身边真的发生了这种奇事。 随即,他就生出了诸多疑问:“按理说,你是云家学艺最精之人,怎么也会一同落难,完全可以逃脱。另外,真正的顾云筝又是怎么死的?只为了给你让位就死了?” 顾云筝叹服,关于自己身死,她告诉他的确是死得蹊跷,至于真正的顾云筝是怎么死的,她就不知情了。说完这些,她忍不住笑,“真是没见过你这种人,心里一点都不害怕么?” “怕。”霍天北道,“怕真正的顾云筝没死透,哪一天又回来把你这鸠占鹊巢的赶走。” 顾云筝笑出声来。 “不论这奇事是真,还是一个我看不出一丝破绽的局,都得认。” 他这心思,和她一度觉得如今一切恍惚失真相仿。尤其在他这种人心里,恐怕没有绝对相信无一丝怀疑的人或事。 随他去吧,反正眼下她该做的都做了。看看天色,她说道:“你是回房用饭还是在这儿?我得回去,陪着熠航用饭。” “你回房吧,等会儿大哥要过来。” “蒋晨东?” “对。今日范启、燕袭的事,他出了一份力,少不得要过来一趟,说说日后打算。” “嗯。” “还有一件事,我得提前告诉你。府里这些事处理清楚之后,二哥、三哥会住到府中,还有一些家门横遭祸事的人,也会陆续前来。” 顾云筝目光微闪,笑,“其实,你不帮我也要帮郁家讨还公道,帮我只是捎带着多处理几个人。” “这么想也行,起码我心里好受一些。” “那你当我什么也没说吧,只记着我有求于你就好了。”顾云筝笑着扬声唤春桃进门,返回正房。 霍天北看着她离开时,想到一件事,眼中现出狐疑,对她说过的一切又生出了怀疑。 他唤徐默进门,拿起顾云筝写下的诗词,“命人加急送去京城,查证这是不是镇国将军嫡女的笔迹。” “是!” ** 夜半,顾云筝恍惚中听闻霍天北进门的声音,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宽衣歇下。 顾云筝还处于半睡半醒间,也就没说话,只当自己还在梦里。 霍天北在她身侧躺下,动作轻柔地把她揽到怀里。 顾云筝不由无声地勾了唇角。她实在是看不懂这人,说出实情后,她心里都有些别扭,他却还如以往。真是不服不行。 就在这时候,他的手指抚上她唇角。 顾云筝笑容僵住。 霍天北却轻笑起来,“装睡呢?” 顾云筝应声,“本来就没完全醒过来。” “在笑什么?” 顾云筝实话实说了,“我都不自在,你倒是一点都不怕。” “你又不是像尸体一样,我有什么好怕的?” “……”顾云筝怕又引出他很多问题,便问起府中事,“你打算怎么发落太夫人、大爷、大少爷?还有二爷二夫人,他们可是一直没在明面上开罪你,你拿他们也没辙吧?” “太夫人先关起来,关乎女人,轻不得重不得,我再想想;大爷于公于私都没活路了,他以为这些年的过错罪不至死,未免异想天开;至于锦安,给他找个管制严厉的庙宇,有没有佛缘,全在他。”霍天北最为难的也是二爷二夫人,“说起来他们这些年倒真是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日后不如让他们自己选,远走高飞也好。来日与我敌对,也非我不容他们。” 顾云筝点一点头,“这样也好。分派出一些人手盯住他们,几年之内不让他们惹出祸端。年深日久了,就随他们去。”终究是没有犯下滔天罪孽的人,不需让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若来日他们站在敌对的位置,非他能左右,亦不需再讲情面。说白了,一个封疆大吏,对手多的是,多两个少两个无甚差别。 霍天北问她:“你呢?日后什么打算?” 顾云筝反问道:“你还在寻找云凝么?” “手下一直在找,还没音讯。” “如果找到她,你打算怎么办?” “妥善安置起来,日后……”霍天北没把打算说完,“你觉得该怎样?” “她应该有她的打算,你不想按她意愿行事?” “要看她是什么打算。还是先说说你吧。” 顾云筝不假思索地道:“我当然是想早日回京。” “……回京城,要等。”这是霍天北能给出的最乐观的回复,“你想只身回京,从我这儿就行不通。” “我能等,别让我等到那些奸臣寿终正寝就好。” “不需那么久。再者,留在西域也可以将奸臣逐一铲除。关键还是皇上,只看这两年的荒淫无道,怕是只愿意听奸臣的谬论。” 今日这是第二次听到皇上是昏君的言辞了。顾云筝想了想,问道:“眼下是不是只有西域还算得太平?” 霍天北轻声叹息,“应该是这样。多少地方已是怨声四起民不聊生了。一件奇珍异宝、一名绝色美女就能让皇上心意动摇,那是个什么人,你自己想。” 他想说的其实是祁连城那句话——忠良受害的元凶,其实是皇上。只是他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一些话不好直接说出口。 顾云筝很想说,何必效力于这样一个昏君,反了他算了。可也只能想想。什么人不被逼到绝境也不会动造反的心思,他的仇恨都是来自于身边人,皇上跟他可没有不共戴天之仇。除非他能将她的仇恨当成他的,那样的一日……太遥远太不切实际了。 霍天北此时在想的是,如果她所言非虚,如果她愿意出自真心留在他身边,不是像如今这样总让他觉得她随时有可能抽身离开,那么,也许,他可以与她一起并肩扛起那份血海深仇。可是,有件事,又让他还无法相信。 或者,他想,自己不愿意相信的,是这太过离奇的事情?到底为何,他也说不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十六点送上第三更,现在还木有写完(⊙o⊙)   ☆、第034章 034 翌日一早,霍天北逐一处理了内宅的人,如昨夜所说,将太夫人关进了一栋小院儿,霍锦安因为腿伤还没好,暂时送到了别院静养。 至于霍天赐,毕竟是朝廷命官,该做的应对准备还是要做,便先丢进了暗牢,押后处死。 唯一不在预料之中的,是大夫人的去向。 霍天赐已经写下了休书,按理说大夫人应该即刻回娘家去。但是大夫人已经从下人口中得知范启的事情,深知自己走出霍府这个牢笼,要走进去的是娘家又一个牢笼。她不肯走,坚持留在霍锦安身边照顾至其伤愈。 霍天北也就答应下来。 太夫人与大夫人手中的财产已查得七七八八,日后管家多留心些,余下的迟早也能收回。 他在书房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后,将三个妾室的禁足免了。 于是,三个妾室很快出现在正房,去给顾云筝问安。 顾云筝看着双目红肿目光涣散的秦姨娘,气不打一处来。她需要一再告诫自己:谋害家族的人是她父亲秦阁老,她只是奸臣之后,又是一介女流,心里有再大的怨气,也不需迁怒到她头上。若是动辄迁怒于与奸臣有关的人,又和坐在龙椅上那个昏君有何差别? 安姨娘语声恭敬地问了几句顾云筝的伤势。 秦姨娘和穆姨娘似乎有话要说,却屡次欲言又止。 顾云筝也懒得问,应付了安姨娘几句,便端茶送客。 安姨娘称是退出。 秦姨娘却道:“妾身要向夫人赔礼认错。” 穆姨娘也在一旁道:“妾身以往多有不是,也要向夫人赔罪。” 顾云筝尽量不让语气显露厌烦的情绪,道:“真有心改错,日后安分守己便是。回去吧。” 两个人讪讪称是,相形离去。 顾云筝看了半晌卷宗,春桃笑盈盈劝道:“您到外面坐坐,去看看小少爷也行。伤着呢,还是别看这些书的好,耗神。” 顾云筝笑着点头,“那就去看看熠航吧。” 出了厅堂门,顾云筝无意一瞥,见一名护卫站在院门口,正在和徐默说话。 春桃没留意这些,推着顾云筝往厢房而去。 护卫与徐默的谈话声音很低,寻常人根本听不到,顾云筝却清楚地听到了几句—— 护卫道:“昨日你交给我的信件,说是镇国将军嫡女的笔迹——最起码是像,不然也就不需查证了,这事是真的么?” 徐默道:“自然是真的。” “弟兄们都是觉得奇怪不已,侯爷是怎么得到那封信的?” “我怎么知道,你见过侯爷跟谁事无巨细地说过什么?” 顾云筝听了,目光转凉,随即唤徐默,“你们议论什么事的时候,语声压低一些。” 徐默与护卫自知谈话已被她听到了,俱是行礼认错。 顾云筝摆一摆手,猜得到两人正在腹诽自己耳朵长。到了厢房门外,就听见秀玉连翘、正在连声劝道:“小少爷,您别打了,消气了不就行了?” 熠航则是气鼓鼓大声道:“谁叫它不听话,就要打!” 顾云筝和春桃都急了起来,都猜到了可能是可怜的肥肥在挨打,主仆二人可都很喜欢它。 顾云筝起身下了轮椅,一瘸一拐走进门去。进门就看到熠航拿着个小木棍在打肥肥,肥肥则躲在角落里,身形半躺着,嘴里低声呜咽着,一只小爪子挥舞着,抵挡熠航的责打。 顾云筝喝道:“熠航!你给我助手!” 熠航转头看向顾云筝,又指了指肥肥,“它不听话。” 春桃已和小丫鬟将轮椅推进来,扶着顾云筝落座,将她送到熠航面前。 顾云筝问道:“怎么不听话了?” 熠航答道:“我不让它出去,在房里跟我玩儿,它总跑出去。” “那你就打它?”顾云筝真有些火了,“它是小狗,本来就是四处游玩的性子,你凭什么打它?你见过谁家的狗整日闷在房里不出门?你要把它当千金大小金来养不成?” 熠航就算是比同龄的孩子言辞流利能说会道,也架不住顾云筝这样一番盘问,听完茫然地看着顾云筝,说不出话来。 “你别忘了,肥肥是我的,我是让你跟它玩儿,不是让你动辄打骂它!”顾云筝说到这里,心念一转,“你既然不好好对它,那我就把它送人了,省得总看你虐待它!” “不,不要送人!”熠航立刻扁了扁嘴,丢掉了小木棍,“我不打它了……” “别跟我装可怜!”顾云筝摆出了不吃你这套的样子,“打它的时候你想什么了?肥肥跟着别人总不会这么受气。”说着吩咐连翘,“把肥肥抱给我。” 连翘上前去,肥肥嗷呜一声,跑到了椅子下面。 顾云筝盯着熠航,“看你把它吓成什么样儿了!” “不打了,我真不打它了。”熠航神色变得很懊悔,想去哄肥肥,肥肥却躲着他,一时间急得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 顾云筝弯下腰去,柔声唤着:“肥肥,过来。” 肥肥从椅子下面露出了毛茸茸的写满委屈的小脑瓜。 熠航一看顾云筝真要把肥肥抱走了,哇一声哭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随着这一声询问,霍天北颀长身形闪现在门内。 “你问他!”顾云筝没好气,又对肥肥伸出手去。 肥肥因为害怕霍天北的缘故,立刻跑了出来,嗖一下窜到顾云筝怀里。 熠航则颠颠儿地抛向霍天北,抽泣着道:“我要肥肥,不让它走。” 霍天北蹲□,搂住熠航,“肥肥不走,谁让它走了?” “她。”熠航哭着回首看了顾云筝一眼,抽抽搭搭地道:“她要把、要把肥肥赶……赶走。” “颠倒黑白,你不打它哪儿来的这么多事?”顾云筝低斥一句,护住了肥肥,吩咐春桃,“回房。” 肥肥特别安静地蜷缩在顾云筝怀里,黑葡萄珠似的大眼写满无助。 回到房里,春桃去拿了些肥肥喜欢吃的东西,顾云筝亲手喂给它吃,它才慢慢地高兴了起来,毛茸茸地尾巴开始不时轻摇。 “换个性子烈的,早就咬他一口了。”顾云筝觉得肥肥太懂事,熠航太跋扈了。 这时候,霍天北进门来。 春桃怕肥肥再次遭殃,忙将肥肥抱出门去。 霍天北揉了揉眉心,苦笑,“你训熠航两句不就行了,何必吓他要将肥肥送人呢?” “送人之后不就都清净了?”顾云筝心说想在他和熠航之间做成好人是真难。她顺势说要把肥肥送走,不也是为他考虑么?眼下倒好,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怎么就清净了?”霍天北落座,“孩子还哭呢。” “翻脸比翻书还快,跟肥肥亲的时候恨不得供起来,肥肥不顺着他心思就打,这是跟谁学的?”顾云筝无动于衷,“他和肥肥我一视同仁,谁也不能欺负谁。” 霍天北笑了起来,“你这叫一视同仁?你是把狗当孩子养,把孩子当成猫狗来养。” “送走不也挺好的?你也不用心烦了。” 霍天北这才明白过来,她是一番好心,只是方式对于熠航来说显得粗暴了一些。沉吟片刻,他说道:“还是留着吧。” 他宠熠航真是到了没有底限的地步了。顾云筝剜了他一眼,“好心没好报!” “方才我问过二爷、二夫人了,他们明日就走。等他们走了,你给熠航安排个院子,他愿意养什么就养什么。” “他以后再打肥肥怎么办?”顾云筝强调道,“肥肥是我的!” “熠航也算是你的孩子,你就不能耐心地教导么?” “怎么就成我的孩子了?那是你的!”顾云筝瞪了他一眼,“一个一个,没一个好东西。你也一样,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以后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了!” 霍天北蹙眉,“这话怎么说?你闹脾气也不能给我乱扣帽子。” 顾云筝冷笑,“昨日你有没有把我写的东西送出府让人查证?” “……”霍天北被问住了,沉了片刻才道,“你说的事情太离奇,又还有我想不通的事情,我为何不能查?” “什么事?”顾云筝一挑眉,“你直接问我不就行了?” 霍天北展臂将她连同轮椅带到自己面前,低声问道:“你说你是云家人,那么见到云家的后人,会不会无动于衷?会不会还要犹豫一番才能答应抚养?” 这话里隐含的意思……顾云筝茫然地看住他。 “你若真是云筝,怎么会不识得云家后人?这些日子又怎么会对孩子只尽本分却无真情流露?单凭这一点,你要我怎能不怀疑你?” 顾云筝身形微微向后仰,抬手用力掐了掐眉心,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那么你有没有查过,我两个堂兄的孩子都生在外地,我根本没机会见到。你以为我不希望有人能幸存么?你在说的是不是熠航?嗯?”她探身过去,用力扣住他手臂,“熠航是谁?是云家的后人?” 那样迫切、炙热、又怕希望落空的恐惧相交织的眼神,无从伪装。而她所说的事,的确是他疏忽了,没有考虑到。 “你快告诉我。”顾云筝摇晃着他手臂。 “别急。”霍天北神色一缓,漾出温柔笑意,“是两个云家的仆人带熠航来到西域的,他们不肯与我透露什么。确定他们是云家人,还是徐默捕捉蛛丝马迹、跟熠航套话才知道的。这样,下午让徐默将他们两个带来,你看看,询问一番。对付下人,你法子比我多,尤其那本就是云家的下人。” 能带着熠航跋山涉水逃难的人,应该是跟随她哪个堂兄去了外地的老仆人,没有一颗忠心,熠航怕是不能有今时今日。便是另有周折也无妨,还有云凝可以帮忙辨认。 “好!好……”顾云筝喃喃地重复着这一个字,满带感激地看着他,“谢谢,谢谢你……”说着话,眼泪倏然滑落。 谢谢他收留了云家的后人,谢谢他是这么的谨慎。酸楚之处还在于,以往误解他太多。 霍天北小心地将她抱到怀里,打趣道:“哭什么?你还会当着我的面儿哭呢?长出息了。” 顾云筝把脸埋在他肩头,一面拭泪一面道:“我是……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我没骗你,真没骗你。我干嘛要用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骗你?你疑心太重的话,狠一狠心就能把我杀掉,我何苦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撒这样的谎……” “我相信,现在相信了。”霍天北板过她的脸,手势温柔地帮她擦去脸上的泪,“其实就算不为你,我也会为熠航讨个说法,但是急不得。你记住这一点,凡事都要等待时机。” “嗯!”顾云筝点一点头,迟疑片刻,又道,“有件事,今晚我告诉你。下午我要带那两名仆人出去一趟。” “行。”很多细枝末节相加,霍天北已经猜出,祁连城那边已有云凝下落,但是她还不想告诉他,那他也不妨再等一等。有些事由她自己做到,比他介入的效果更佳。 说好了的,她查什么他不干涉,她要做什么之前自然会与他商量。 接下来,顾云筝重新梳妆,忙不迭带上肥肥去哄熠航。 熠航这名字自然不是孩子本名,定是逃难途中改的。她将肥肥送到熠航身边,不想前后态度反差太大,问道:“知错了没有?” 熠航绞着一双小手,垂着头站在她面前,“知错了。” “以后不许打肥肥了,要记住。肥肥被你打狠了,说不定就会咬你抓你。” 连翘忙帮忙宽慰:“少爷,夫人这也是为您好。” “我不会了,我错了。”熠航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顾云筝,“你别把它送人,我好好对它。” “……好,去玩儿吧。”顾云筝语声有了点鼻音,要一再克制,才不会落泪。 之后,她看了熠航半晌,还是看不出这孩子长得像谁。也是,要是和哪位堂兄堂嫂酷似,也不需等到今日才知情了。 午间,用罢饭,霍天北回房小憩。 顾云筝在这时改了主意,“下午你没什么事的话,和我一起去醉仙楼吧。你在外面喝喝酒,有件事有了结果之后,我当即告诉你,让你拿主意,你看怎样?” 霍天北自然是点头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熬夜修旧文码字,熬得太狠了,今天下午说睡一会儿,结果睡到了晚上才醒。所以这才更新,实在抱歉。 另外系统审核现在太死板,不知道怎么就被通知修改,大家和我一样,试着习惯吧,过一阵估计就好了。   ☆、第035章 午后,徐默将一男一女带来了正房。 霍天北与顾云筝一起到厅堂相见。 那一男一女上前行礼,对霍天北格外地恭敬。 这两个人,顾云筝识得。她看向那男子,道:“你是云铭多年的贴身小厮高程。”又看了那女子一眼,“而你,是云铭发妻的陪嫁丫鬟琥珀。” 云铭是她二堂兄。 高程与琥珀闻言俱是身形一僵,却都没有回话。他们这许久都是更名改姓,怕的是丝毫的大意为少爷带来杀身之祸,却不想,在今日一眼被人认出。 “不想与我说实话也没关系,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云铭与云凝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他们见到云凝,总不会再隐瞒什么。 霍天北随之站起身来,“不必惊慌,夫人并无恶意。” 高程与琥珀这才稍稍心安。 一行人到了醉仙楼,顾云筝带着高程、琥珀去了后面的宅院,霍天北与徐默留在酒楼喝茶。 祁连城见到顾云筝,指着高程、琥珀,惑道:“这是——” “让她们去见见我昨日见过的人。”顾云筝道,“我能尽快带她到霍府。” 祁连城微一犹豫,便颔首一笑,吩咐下去。 云凝与高程、琥珀相见的时候,祁连城与顾云筝就站在院外闲谈。 顾云筝笑问:“听说你没向徐默收取银两。” “互惠互利之事,自然不需收取薪酬。”祁连城道,“夫人日后有何事,只管吩咐。” 顾云筝目光微闪,问道:“我要知道你的底细。” 祁连城笑起来,“夫人查的事,总是出人意料。你想知道我编造给外人看的,还是真正身份?” “要真的。” 祁连城问道:“夫人对大内‘无影’可有耳闻?” 顾云筝点一点头,“自然。无影与历代皇朝的暗卫、锦衣卫的职责一样。是元熹二年,无影消失了。”只要是官宦之家,都知道这回事,只是不知原由。 祁连城道:“确实如此,数千名最精良死忠的大内侍卫,一夜之间死于非命,这要多谢皇后娘娘。” “那么,你是——” “无影三名副统领之一,那一夜与几百人侥幸逃生,及时救下了分散在各地的手下。” 顾云筝有些不解,“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有些秘事,知情并非好事。 “因为霍天北应该知道这一点。他让我留在西域,也是要与我互惠互利。” 难怪,他能用各方消息换取银两;难怪,他能轻易告诉她朝廷中事;难怪,他能收留云凝妥善照顾。追踪、打探消息、暗杀,都是无影最擅长的。心念一转,顾云筝心头一沉,“所以,你是不是要利用云凝报复皇家?” 祁连城望向天际,“最恶毒的报复,是让仇人尽失手中一切,让他们跪在自己脚下苟延残喘。” 顾云筝预感不大好,想将云凝带入府中的心情愈发急切了。 祁连城淡淡加一句:“有些事已成定局,夫人还是顺其自然为好,我并没强人所难。” 顾云筝审视着眼前男子。不论是燕翼堂首领,还是无影的副统领,两个身份都与他俊雅清逸的样貌、洁净如世外之人的气质格格不入。那种感觉,就像是明知眼前人戴着面具,却无从取下一般。 高程、琥珀走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一看便知是哭过了。 顾云筝思忖片刻,问祁连城:“我要尽快带她进霍府。” “再好不过。” “那你稍等,我要去前面知会侯爷一声。” “请。”祁连城唤人带路,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这女子,眼中有了些许疑惑。 这女子不相信任何人,对霍天北的贴身小厮都是百般防范。可对于云凝的事,她却笃定知会霍天北一声就能如愿。 这样的夫妻,着实让外人看的云里雾里。 顾云筝见到霍天北,遣了房里的下人,把云凝的事情如实说了。今日让云凝与两名仆人相见,云凝必然是急着去往霍府,亲眼见到侄儿。是以眼下她只需要霍天北一个答复。 霍天北意态略显懒散地品茶,听完问道:“今日就带她回府?” “当然是越快越好。”顾云筝道,“她到了眼前,很多事我才好问个清楚明白。” 霍天北垂眸思索片刻,“带回去的话,今日要委屈她一些,不能见任何人——明日二房夫妇才启程离开,管家正在调换府中下人,除了正房、书房下人和外院护卫,要一并换成守口如瓶的。我已与你说过,日后会有不少家族横遭劫难之人入住府中。” “这个不难。”顾云筝笑道,“这么说你答应了?” 霍天北却故意逗她,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么说过么?” 顾云筝蹙眉看着他。 霍天北微笑,到了她身边,俯身相看,“给我点好处,我就答应。” “你这个无赖。”顾云筝又气又笑,勾低他俊颜,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霍天北挑眉,“这就叫好处?亲一下就了事?” 顾云筝打他一下,“回府再跟我算这种账行不行?” 霍天北笑着拍拍她的脸,“那就回府再说,你先带人回去,我与祁连城说说话。” “嗯!” 顾云筝带云凝回到府中,在后花园里转了转,把云凝安排在了闲月阁。那里清净,方便护卫在周围保护而不会打扰到云凝。 顾云筝初见云凝时,见过的那两名习武的丫鬟也跟来了。这无可厚非,云凝没理由完全相信霍天北与顾云筝,相对于来讲,更信任祁连城一些。 在闲月阁厅堂落座,顾云筝问两名丫鬟:“叫什么?” 两名丫鬟答道: “奴婢芙蓉。” “奴婢杨柳。” “芙蓉露下巷,杨柳月中疏。”顾云筝看向云凝,“你给取的名字吧?” 云凝点一点头,眼神带着探究凝视着顾云筝。仍是不懂,这素未平生的女子如何这般了解自己。 顾云筝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将行李安置起来,我们说说话。” 芙蓉、杨柳岂会不知今时不同往日,今日起就算是霍府中人了,自然要听从顾云筝的吩咐,闻言称恭声称是,与春桃等人一并退下。 顾云筝啜了口茶,先从云凝来西域消失无踪问起:“想来祁连城也与你说了,我有心帮你,原因你不必管。要我尽全力帮衬,就要为我答疑解惑,先说说你在出嫁途中的事,可好?” 云凝却急于见到侄儿,“我能不能先见见……熠航?” “不能。”顾云筝道,“明日吧。侯爷与熠航很是投缘,你只管放心,他过得很好。否则,高程、琥珀也不会将熠航交给侯爷抚养。” 云凝自然明白这道理,点一点头,强敛起心绪,犹豫半晌才道:“也罢,就与你说了吧,我不说,你也能从祁连城口中得知。” “明白就好。” 云凝端起茶盏,却也不喝,只是握在手里,看着杯中水汽氤氲,轻声道:“我远嫁西域之前,去宫中谢恩,见到了皇上,竟被皇上一眼看中……这是祁连城告诉我的,而我在彼时并不知情。皇上本是个荒yin无道的,前几年世人不知,不外乎是朝中还有一些重臣支撑着大局。皇上在我远赴西域之后,还是念念不忘,便动了荒唐心思——要收回先前赐婚旨意,将我从半路拦下带回京城。而到最终,皇上没能如愿,却给我招致杀身大祸。” 顾云筝屏住呼吸,静静聆听,猜想着此事是否与后宫有关,果然—— 云凝唇畔勾出一抹凄凉笑意,“皇上能下决心做这种事还属首次,当然会让皇后、嫔妃惶惶不安,怕皇上如愿之后冷落她们,更怕云家在我得宠之后势力更盛。是以,皇上的人找到我之前,皇后手中的大内侍卫就先一步找到了我。我与送亲的大哥在冲杀中走散,几名护卫拼死保护下,我躲到了西域山林之中。大内侍卫一路追踪,几名护卫也先后丧命,最终是山中猎户收留了我,我才死里逃生。等到我觉得可以来霍府寻求护助的时候,祁连城的手下找到了我,那时云家已被灭门,我成了云家余孽,自是不敢抛头露面。” 顾云筝听完,半晌沉默。 云凝又道:“起先,祁连城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并不相信,甚至怀疑这一切是霍天北所为。你是霍天北的夫人,应该知道霍家与云家的宿怨。” 顾云筝对此感同身受,若非因此,她也不需浪费诸多时日忙着与霍天北作对了。 云凝自嘲地笑了笑,“可是后来,祁连城要我看了太多的铁证,证实一切都因朝中几名重臣、皇后而起,我才放下了对霍天北的猜忌,所以如今才要他出手相助。” 顾云筝问道:“为何笃定他能帮你?” “他三个异姓兄长、三家的亲眷都在这几年连连遇难,麾下良将也有几名被奸臣害死,他已无再做愚忠重臣的理由。”云凝似笑非笑地看了顾云筝一眼,“你难道看不出,你的夫君来日只能是鼎立一方的枭雄。霍家的忠烈之名,到老侯爷为止。” “日后作何打算?”顾云筝隐约觉得,云凝要采取的复仇路,不会走寻常路。因为她是实实在在的弱女子,只能剑走偏锋,何况,又在祁连城身边停留太久。 云凝却不肯直言相告,“祁连城会告诉霍天北。” 顾云筝很是无奈,随即又道:“侯爷看重熠航,却不意味着我也会始终善待熠航。我有人质在手中,你不对我实言相告,妥当么?” 云凝比顾云筝还要无奈,“你捏人软肋的本事是跟谁学的?”随即洒脱一笑,“你不肯善待熠航,我也只能受着,可侯爷却不能容你。你自己斟酌轻重吧。” 顾云筝不慌不忙,语声甚是温和:“不善待并不意味着动辄打骂,我完全可以把他教导成纨绔子弟,或是索性养成一个傻子。” “你此刻这样子——”云凝眯了眸子,细细打量着对面神色沉静、目光狡黠的女子,“像足了一个人。” 像你堂妹云筝么?顾云筝在心里问道。她如今就是变化再大,可有些遇事后的反应已成定格,而且,她自己也感觉得到,见到亲人的时候,本性已开始显山露水,不可控制。她垂眸浅笑,“像谁?” “不说也罢。”云凝语声萧索,又道,“我作何打算,你还是去问侯爷吧。事关重大,我真不能告诉你。至于熠航,我只能听天由命,反正我也不能将他带在身边尽心照顾。” 姐妹两个斗法,斗不出输赢是正常,当年在云府就是这样。顾云筝总不能继续拿熠航威胁云凝,况且迟早会得知的事情,也就将这话题放下。 当夜,因为霍天北不允许肥肥一起用饭,熠航也就和午间一样,留在自己的房间。 连翘过来通禀时刻意提了两句:“少爷不再让肥肥寸步不离了,肥肥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让奴婢们看管好,不要走失。” “那就好。” 顾云筝心想,熠航就是不改坏脾气,她也没法子,有霍天北护着,那又是她的侄儿,又能怎样?唯有日后耐心管教。可是她对于抚养小孩子全无心得,这才是最棘手的事。 当夜两人歇下之前,三位妾室前来问安。 秦姨娘与穆姨娘刻意打扮了一番,前者更显娇柔高贵,后者更显娇滟矜持。三个人始终如一的只有安姨娘。 秦姨娘与穆姨娘看到霍天北,目光有些闪烁,很是心虚不安。 霍天北却是只看着手中兵书,看也不看两人,不等顾云筝端茶送客,便发话道:“回去吧。” 三个人称是离去。 当夜,顾云筝过得备受煎熬——伤口疼痛渐缓,却开始发痒,痒得越来越厉害。蜷缩在霍天北怀里,低声抱怨:“用的什么药?好得是快了一些,却是这么早就开始发痒。”说着话,手已下落,要去挠。 霍天北捉住她的手,“老实点儿,这是好事,再有三五日就好了。” “这还不如疼得厉害些。”顾云筝抱怨归抱怨,也只能强忍着,寻找话题转移注意力,“云凝作何打算?今日我问她,她却说祁连城会告诉你。” “她的打算——”霍天北语声宛若叹息,“你不会愿意知道的。” 顾云筝心念数转,“她想委身的人是谁?” 霍天北言辞委婉地告诉她:“这两年来,一直有大内侍卫游走于西域——或是皇上的人,或是皇后的人,皇后对云凝一直念念不忘。祁连城要我上奏折,告诉皇上,我已找到云凝。” 顾云筝闻言一惊,想要坐起来,却被霍天北扣住身形。 他轻笑,“你怎样怕是也无从更改云凝心意。”语声一顿,又补充道,“她不是你,她要釜底抽薪,一心要做奸臣眼中祸国殃民的妖孽。” “她进宫之后,能不能活下来都未可知,若是得宠,也非好事……”语声微顿,顾云筝问他,“那你呢?你要坐视这等事情发生么?你也和祁连城看法相同?” “不论我怎么看,云凝心意已决,我无从规劝。”霍天北轻叹,“你难道猜不出么?她要利用皇上之手,查清云家灭门大祸的原由,铲除朝中奸臣,最终打的主意,恐怕是与皇上同归于尽。” “这是祁连城还是云凝的主意?” “是谁的还不都一样。祁连城不会在乎一名女子的生死,云凝也早已不在乎自身安危。” 顾云筝挣扎着,“不行,我要去问云凝。”云家死的人已太多,若要报仇,也不见得一定要用这样充满凶险的方式。 “容我与你一起想想,看看有没有变通的法子。”霍天北抱着她不撒手,“你急匆匆地找过去,她会听你的才怪。” 顾云筝用力掐了掐眉心,真正的心乱如麻了。云凝若是早就打定主意,怕是谁说什么都不会为之动摇。“我如果告诉她我的底细,她会不会听我的规劝?” 霍天北帮她分析:“如果她相信,那她就更无后顾之忧了,笃定你会善待熠航,且要你义不容辞地帮她。况且,她未必会相信这种事,最重要的是,她不能相信我。西域离京城太远,谁都未必相信我能为忠良、无辜讨还公道。” “关键在于祁连城。”顾云筝愤愤然地道,“云凝有这心意,怕是与他息息相关。” “你先冷静下来,别忙着怪这个怪那个。” 顾云筝哪里冷静得了,腿痒让她更加不耐,手挣脱了他钳制,探向腿部。 “怎么这么不听话呢?”霍天北连忙再度用力握住她的手。 “难受!”语声气恼之至。 霍天北将她的手反剪。 “这不许那不许,还让不让人活了?”她的坏脾气全然发作。 霍天北凝住她眸子,微微一笑,“给你找点儿事做。”说着话,他寻到她双唇,热切索吻。 唇舌纠缠期间,顾云筝慢慢失力,身形变得柔软似水。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上文】 霍天北穿过她颈部的手扣住了她后脑,微微用力,要她回应。 顾云筝脑海中纷杂的念头渐渐远离,只剩一片混沌。不知何时,寝衣系带被解开,他的手游走到了她背部,摩挲片刻,逐一解开底衣系带。 霍天北将她身形放平,灼热双唇沿着她颈部向下游走,在她心口迂回不前。 顾云筝顾不上其他,双手忙着推他。 一点嫣红被他含入口中,她呼吸一颤,被陌生的微妙感受弄得整个人僵住。 他舌尖轻卷,坏心liao拨。 她轻轻战栗着,身形微微扭动。 他扣住她纤细柔韧如柳枝的细腰,掌心热度迅速传递到她肌肤。 “霍天北,霍天北……”顾云筝除了喃喃唤他名字,什么也做不得。推,推不开,那一股奇妙的感受在体内迂回,令她克制不住地轻颤,全然失去力气。 霍天北复又吻住她,手沿着她腰肢向上,逐寸流连。 良久,他在她耳边低语:“日子过得着实太慢,能不能快些好起来?” 语声有些沙哑,气息愈发灼热。 想要她,想得厉害。 顾云筝觉得总这样的话,真就不如真正成为他的人,低声回道:“再等几日就好了。” 【苦逼作者的话】:未免麻烦,以后就这种格式了哈。 感谢 伟大的咩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6 01:43:57 么么哒! 感谢继续支持本文的妹纸,我尽快把旧文修改完,之后拿出当初更旧文的力度来,万更啥的不是梦。另外,文V后二十五字以上的留言都能赠送积分哦。   ☆、第036章 被他这么闹了一场,顾云筝不得不压下烦躁的心绪,老老实实睡觉。 可是这一夜对于两个人来说,还是不能安生度过。 她在睡梦中总是忍不住要抓挠伤口,霍天北必须时时处于警醒状态,她的手一动他就将之握得更紧,她就总会为此不满地嘀咕、翻来覆去。 两个人都没睡好,好在霍天北目前已经认命了,一点脾气也无。 一大早,霍天北命徐默取来药物,仍是亲自给顾云筝换药。 霍天北提前告诉她:“这次给你加了止痒的,还有减淡疤痕的,后者撒上会很疼,要是怕疼……” 顾云筝态度干脆:“只要不痒,怎么都行。”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也不许乱抓乱挠,听到没有?”霍天北正色警告她,“否则别怪我把你捆起来,直到痊愈。” 对人好的时候也这么可恨,也不肯给句好话……顾云筝腹诽着,不情愿地点点头。 换完药,两人在餐桌前落座,三位姨娘前来请安。看起来,是有意每日晨昏定省了。只是可惜,顾云筝暗自叹息,晚了。 这一次,霍天北没有无视三人,询问穆姨娘:“太夫人与大夫人的事,你知道多少?有没有要交待的?” 穆姨娘闻言便慌了,屈膝跪倒在地:“妾身……奴婢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霍天北瞥了她一眼,目光透着入骨的寒意,“别急着否认。你本是太夫人身边得力的丫鬟,怎么会对诸事一无所知?想清楚了找夫人如实交代。” 穆姨娘垂下头去,低声称是。 一个丫鬟出身的妾室,平日里竟是时时摆出骄矜的样子……顾云筝真是想不明白——给谁看呢?真正的顾云筝看都不会看这些一眼,更不会放在心里了。也只能是给一众仆妇看,原因恐怕就是出身卑微,才要以这样的姿态来掩饰心头的自卑。 秦姨娘跪在了穆姨娘身侧,悲切地望着霍天北,“侯爷,范巡抚何时会被按罪论处?家父的牢狱之灾是不是快到了?” 霍天北没理会。 顾云筝微声询问他一句,得到他应允后,说起另外一件事:“今日你们三个就住到别院去,省得耳闻目睹一些不该知情的。在别院安分一些,不要试图四处游走。” 安姨娘闻言轻轻呼出一口气,很有种终获解脱的样子。 秦姨娘与穆姨娘却是脸色变幻不定,看了看霍天北,半晌才轻声应是。 也是三个可怜的女子。可是云凝住到了府中,日后一些忠良之后也会先后到来,与其让她们日日惊魂不定心力交瘁地在府中挣扎,不如少看少听,住到别处享有一份清静。如此,都能眼不见为净。 用饭的时候,顾云筝胃口不佳,“我想吃水晶梅花包,府里的厨子做得好不好吃?” “醉仙楼做得不错,明早让人去给你带回来。”霍天北说着,将长春卷和酱桃仁推到她面前,“今日先将就着。” 顾云筝点点头,边吃边道:“还是京城的早点、小吃最合口,就是那些街头巷尾的小铺子做出来的,特别好吃。” “何时去京城,你带我去。” “好啊。”顾云筝不用想也知道,他年少时的日子太枯燥,再加上生人勿近的性情,没可能四处游转。 霍天北料定她用完饭就会去闲月阁,叮嘱道:“你先去探探口风,能找到说服她的理由最好,找不到的话……” 顾云筝叹息一声:“找不到的话,谁也没办法。”如果连她都不能说服云凝,他就更不能了。 ** 顾云筝到了闲月阁,见云凝正坐在窗下绣一方丝帕,不由笑道:“觉得烦闷了?” “嗯,做绣活打发时间。”云凝放下手边物,起身见礼,落座后又问,“夫人女红怎样?” 顾云筝自嘲地笑起来,“我?看得出好坏,不会做。就像用饭一样,吃得出好坏,不会下厨。” “也是,你是习武之人,有时间宁可多看看习武相关的书籍。”云凝笑容怅惘,“就和我一位堂妹一样……” “云筝么?”顾云筝问道。 “是。”云凝的笑容消散,“习武、持家都没得挑剔的人,小小年纪便被很多名门贵妇看中,哪个要做婆婆的人能不喜欢那样的人?”之后摇一摇头,“都过去了。以往跟她也不怎么亲近,看到你却总会想起她,着实奇怪。” 听着亲人谈论着自己的前生,心头滋味无从言喻。顾云筝哽了一哽才问道:“为何不算亲近呢?” 云凝抚了抚鬓角,长睫忽闪两下,“我二婶是个温柔婉约的人,不知怎的,她却是个强势的,性子又太凉薄。不是这种性子,也不能小小年纪就代为主持中馈。再说她是习武之人,不爱谈论针织女红穿衣打扮这些事。坐到一起无话说,偶尔又会为一些琐事来回斗法,如何能亲近得起来?” 太凉薄——顾云筝还是第一次听亲人这么说她。有么?她无法判断。这就当做是寒暄吧,她将话题切入来意:“你的打算我已知晓。我不赞成,侯爷亦是。” 云凝目光微闪,笑容妩媚,“哦?那你们作何打算?要将我收为妾室么?要我日日勾yin霍天北么?” “……”顾云筝从来不知道,云家女子竟是这么难缠。 “祁连城用去太久才安排好了一切,霍天北需要做的,只是给皇上写一封奏折。”云凝直言道,“如果霍天北执意不肯,那么,我也一样可以抵达京城见到皇上,只是要费一些周折,经历一番凶险。” “你要报仇,途径多的是,何必选择最凶险的一条路?”顾云筝苦口婆心地规劝,“皇上既然是昏君,迟早会恶有恶报,你这般心急做什么呢?你怎么能保证你进宫后还没见到皇上就被人害死了?” 云凝斩钉截铁地道:“不论怎样,我也要试一试,凭借的是皇上与很多人这两年还在寻找我的下落;到了宫里,自然有人保我性命无虞;只有得到盛宠,我才能得知满门抄斩的每个细节、每一个蹊跷之处,我才能借助昏君之手用最残酷的法子惩戒奸臣、以牙还牙。”语声一顿,又补充道,“就拿我们方才谈论的我堂妹来说吧,她身怀绝技,那日却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只这一点,恐怕也只能在皇上身边才能抽丝剥茧地查清原因。否则,谁会跳出来说那件事是他做的?说到底,害我堂妹的人恐怕也已在那一夜毙命了。” 顾云筝承认,云凝说的句句在理,可是,“你怎能确保万无一失?眼下只有你一个名正言顺的云家人,万一你死于非命,谁给你报仇?祁连城么?他如果在乎你生死,就不会为你这样的打算准备许久。熠航么?等到十几年后他长大成人再给你报仇?” 云凝眼神黯了一黯,垂眸微笑,“我就是知道我有多人单势孤,才不得不如此。我就是知道我如果等,要等的日子就太长了。日子那么长,那么难熬……霍夫人,等不到那一天我就已经疯了。” 这女子在难过、心酸时,甚至落泪时,都会挂上一抹微笑,一抹单薄而又倔强的微笑,让人心酸,看尽她的悲凉。 顾云筝起身背对着云凝,不让人发觉自己脸上的悲色,沉了声道:“不论你怎么说,我还是不能答应。” “我心意已决。” “如果除了熠航,你还有亲人在世呢?” 云凝微一迟疑,“那就告诉我的亲人,替我照顾熠航。来日我死了,也不值得祭拜——认贼作夫的人,该下十八层地狱。” “若是我用熠航的性命为条件阻止你呢?” “家族五百多人都死了,”云凝轻笑出声,透着凄凉,“不差他一个。他是我的侄儿,我理当照顾,可我也是爹娘的女儿,他们不明不白的死了,该由我来为他们鸣冤昭雪。还是那句,我不是别人,我等不起。怎样的女子,年轻貌美的光阴不过几年而已。” 顾云筝无声地喘息片刻,转身凝视云凝,“这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祁连城怂恿你的?” 云凝毫不迟疑地道:“是我的主意。怎么可能是他的主意呢?我若是想不通那些事,也不会在他身边这么久,早已自尽了。人想死是多容易的事,一根筷子就能戳破头上要害,一个金戒指入腹就能当场毙命,割脉、咬舌自尽……法子太多了。” 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让顾云筝听得心头发凉。的确是,死,很容易,活下去才是最难的。 云凝对上顾云筝视线,“你也一样,不要逼我,更不要异想天开地把我囚禁。我不能信任何人,不会被任何人左右。你不想让我自尽的话,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况且,祁连城也不是吃素的,他想把我带出霍府,并非难事。” 这不是斗智斗勇的事。面对一个心意已决的人,顾云筝无计可施。 沉默好半晌,顾云筝无力低语:“那……你先见见熠航吧,日后相聚时日无多,他又安危难测,你们姑侄好好团聚。何时想见他,尽管让丫鬟把她带过来。”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把一线希望寄托在熠航身上,看看亲情能不能成为阻止云凝的途径。 “多谢。”云凝淡然道谢。 云凝与熠航相见的时候,顾云筝避开了,回了正房。 今日府里有些事等着顾云筝抓紧给出定夺——沈燕西、郁江南将要住进霍府,她要给两个人安排出住处。 很明显,霍天北不想让两个异姓兄长住在外院,否则哪里还轮得到她安排;后花园也不大好,不能让人离云凝太近。 斟酌之下,顾云筝对徐默道:“让沈二爷住在原来大爷的住处,郁三爷就住在原来二爷的住处。你去问问侯爷,他点头就这么定了,他觉得不妥当,你就让他安排,我是没别的法子了。” 徐默前去通禀,很快返回来,笑道:“侯爷说就按夫人说的办,我已命人去收拾两所院落,下午沈二爷、郁三爷就能住进来了。” 顾云筝点了点头。 一闲下来,她就不得不关注又疼又痒的伤口了,心里再怎么为云凝的事烦躁,还是不能忽略腿上的感觉,因而让丫鬟送自己到后花园赏花。她这也是强迫自己,当着丫鬟的面,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去抓伤口的。 出了院落,肥肥颠颠儿地跟了上来,翘着尾巴跑在顾云筝轮椅前面。 顾云筝看到肥肥就忍不住漾出了温柔的笑,问春桃:“没跟着熠航出去?” 春桃回道:“没有,连翘拦下了,怕肥肥碰坏了东西招人烦。” 到了后花园,肥肥看到秋日已经少见的两只蝴蝶,玩心大起,追着蝴蝶跑,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徐默追了过来,一面走一面和顾云筝回禀内宅一些事:“新换的这一批仆人踏实勤勉,只是月例也要高一些,他们连同留下来的这些人,月例都会增加五成,是侯爷吩咐下来的。” “记下了。”这样一来,仆人们会安分守己勤勉做事,就算看在这么高的月例的情面上,也不会愿意丢掉饭碗。 “针线房的人也换了,夫人房里的衣料尽可以拿过去,都是一等一的好绣娘。”徐默说着这些,有点沮丧,一个大老爷们儿,如今还要理会这些事,着实的难为情。 顾云筝瞥了他一眼,忍着笑漫应一声。 正是这时候,两个人同时听到了一条大狗和肥肥的吠声,俱是蹙了眉。 “那边!”徐默辨清方位后,从春桃手里夺下轮椅,推着顾云筝快步去寻肥肥,边走边道,“不会是沈二爷来了吧?也太心急了些,说定了午后才搬进来的。” 顾云筝想到徐默提过沈燕西爱养狗的事,觉得极可能是那位沈二爷,不然谁能带着狗进到霍府? 行至一块草坪前,主仆两个看到一条大黄狗正虎视眈眈地趋近肥肥,一身雪白的肥肥被衬托的娇小柔弱,一面后退一面高声叫着。 可怜的肥肥,这两日真是多灾多难。顾云筝心里叹息的时候,左手已抬起,取下了一根银簪。 “夫人夫人!我来!”徐默连忙身手夺过银簪,生怕顾云筝心急之下一出手就要了大黄狗的命。他语声未落,已抖手抛出银簪。 大黄狗被打中,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顾云筝又是意外又是欣赏地看向徐默,要让她出手的话,还真不知道打狗哪个部位能一击奏效。 徐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喜欢照料马,少不得与兽医接触,顺便学了点东西,对寻常牲畜的穴位略知一二。” “这就难怪了。” “哪个混账东西!” 她应声的同时,响起了一名男子懊恼的语声。 顾云筝循声望去,见一名身着竹青色锦袍的男子从不远处的秋海棠树丛中走出来,一面走向那条大黄狗一面嘀咕:“好不容易敢掐架了,这么来一下,日后是打死也不敢了。” 顾云筝觉得大黄狗的主人才是最该被打晕的。让体型庞大的大黄狗跟她身形娇小的肥肥掐架?多欠打的人! “肥肥!快!”她扬声唤肥肥。 本就跑向她的肥肥又加快了速度,一溜烟到了近前,窜到轮椅上。 徐默此时低语道:“果然是沈二爷。” 那边的沈燕西拍打大黄狗两下,毫无作用,便转身来寻凶手,手指着徐默道:“是不是你小子下的手?快给我把它弄醒!” 顾云筝却道:“别理他!” 徐默决定无视已经要跳脚的沈燕西。 “你这个女人!你是哪里来的?!”沈燕西走到近前来,端详着顾云筝。 女子一袭荼白衫裙,不施粉黛,容颜清丽得似空谷幽兰,容颜太柔美,目光却太咄咄逼人。 顾云筝也在此时看清了沈燕西的样貌。身形高大,挺拔如松,漆黑的双眉,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唇红齿白。卖相不错,行径却让她无法恭维。 “你这个混账,从哪里来的?!”顾云筝冷声质问。 徐默面无表情地给沈燕西引荐:“这是我家夫人。” “你家夫人?”沈燕西狐疑地审视着顾云筝,只听说老四娶了个武痴,可没听说他娶了个瘫子,这么想着,已问道,“腿怎么了?伤了还是——” 顾云筝却是目光一瞬,“问你话呢?谁准你带着野狗跑到霍府来撒野的?” 沈燕西有点儿懵了,“我?我是老四请来的。”之后才忍不住驳斥,“你怎么说话呢?老四见了我还要喊一声二哥呢!” 顾云筝寸步不让,“他是他我是我。少说废话,带着你那条野狗给我滚出去!迟一刻我就把你们两个扒了皮!”用她的肥肥练掐架的,不管是人还是狗,她都容不得。 沈燕西被气得来回踱步。若是和老四的夫人争吵,实在是不像样子;若是不反唇相讥,又实在是被气得够呛。咬了咬牙,他也只得忍下,甩手就走,边走边唤来贴身小厮,将自己的大黄狗带走。 徐默高声提醒道:“二爷,您还是别带着狗去找侯爷为妙,否则,它可真就活到头了。” “还用你说?!”沈燕西粗声粗气回了一句。他当然没离开霍府,转去书房找霍天北了。 到了书房,沈燕西不容小厮通禀就闯了进去。 霍天北一皱眉,“满身狗毛的味道!滚出去!” 沈燕西知道霍天北这些年还没从幼年那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闻言自觉地坐到离书案最远的椅子上,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把刚才的事情说了。 霍天北听得眉宇舒展开来,笑了笑,回了一个字:“该!” “你这叫什么话?”沈燕西站起身来,“就算我的狗不懂事,你夫人把我一通挖苦就对了?你也不管管她?” 霍天北继续伏案忙碌,轻描淡写地回一句:“惧内,管不了。” “……”不论这话是真是假,都让沈燕西觉得好笑至极,忍了半晌,还是哈哈大笑。 霍天北充耳未闻,“你养的那些东西别带进来,跟我过还是跟它们过,你自己选。” “可你夫人不就养了条小狗么?” “惧内,管不了她。”霍天北把说过的话强调一遍,抬眼笑看沈燕西一眼,“你,我可不怕。” 沈燕西陷入了挣扎,好半晌才道:“好吧,我把那些狗都留在原来的宅子里就是了。看这样子,它们跟过来也是受罪。” “没别的事就带着你那畜生滚回去,把自己清理干净再来。” 沈燕西气闷地道:“它叫金子!” “什么?” “我说我那条狗,叫金子。”沈燕西不能忍受心爱的狗被人称为野狗或畜生。 霍天北抬眼凝视沈燕西片刻,唇角微扬,“好。你,金子,滚。” ** 午间小憩时,霍天北先问起熠航去了何处。 顾云筝告诉他:“在云凝房里,她与熠航比我更近一些,想来也就更投缘。” “本来你也不是特别喜欢孩子的人。” 霍天北看得出,她对什么人、物都是一样,不愿付出感情似已成本能,这样的人天性冷漠,你不对她掏心掏肺的好,她绝对不肯先善待别人。 顾云筝不置一词,问起别的,“高程和琥珀呢?” “两个人已结为夫妇,我把一间铺子交给他们打理了,是亏是赚都是他们的产业。每月得了闲,他们可以见见熠航。” “难怪他们对你特别尊敬。”顾云筝释然。 霍天北转而说起肥肥的事,“至于么?为了肥肥把二哥气得晕头转向的,上次对熠航也是如此。我也没觉得你多喜欢肥肥。” “我喜不喜欢都是一样,不许谁欺负。看重的人欺负肥肥也不行,那又不是光彩的行径。” “人呢?” “也一样,喜不喜欢都是一样,我的就不许别人碰。” 霍天北失笑,“这话让多情的男人听了,怕是想跳井自杀了。” 顾云筝也忍不住笑了,“你受得了我这样么?” “没什么受不了,只是律人之前要先律己。”霍天北委婉地提醒。 “那还用你说?”顾云筝叹息一声,“水性杨花的名声可不是谁都敢背上的。” 随即,她说起了云凝,“我是无计可施了,只能盼着她舍不得离开熠航,可是从心里就不敢指望她会为熠航留下。” 霍天北又何尝不失落,“原本我打算找到她之后,让她抚养熠航。如今若是不能改变她心意,我们抚养也好。” “等等看吧,万一我能如愿呢。”顾云筝说的很没底气。 下午,沈燕西和郁江南搬了进来,前者拉着后者来见了见顾云筝。 沈燕西怕这位牙尖嘴利的夫人记仇,在衣食起居上刁难自己,打着哈哈道了歉。 郁江南与顾云筝本就见过,且无过节,自然是从容地寒暄。 所以,顾云筝对沈燕西爱理不理的,对郁江南则是温和有礼。 说一两句话就变一次脸,也不嫌累!沈燕西没好气地腹诽着。 顾云筝则觉得沈燕西在四兄弟中间应该是最幼稚的——虚长了年岁,却不见城府。 接下来的三天,霍天北因着顾云筝的提醒,加强了府中防卫,到了夜间尤甚,以防祁连城命手下将云凝悄无声息地带走。人既然找到了,就不能让她再离开眼界。 顾云筝则命下人将空置的一些宅院收拾得纤尘不染,每日精心打理。日后再有人住进来,也不需忙乱。 徐默跟顾云筝提了两次,说有人在府外徘徊,应该是祁连城的手下。 顾云筝知道自己跟霍天北有失厚道,不仅变相地将云凝扣了下来,还切断了云凝与祁连城之间的联络。可不如此又能怎样?云凝委身于昏君的想法,她觉得还是能免则免,实在是怕云凝还没到京城就已丧命。 到了第三日的黄昏,云凝哄了熠航一整日后,命杨柳将熠航送回正房。 杨柳见到顾云筝,恭敬行礼后道:“我家小姐命我问夫人一声,侯爷何时出手帮她?” “去问侯爷吧。”顾云筝想也没想,就把这难题丢给了霍天北。 杨柳称是,转去书房问霍天北。 霍天北只说再等等。 当晚,顾云筝不放心,怕云凝心急之下做出什么荒唐事来,却见云凝安安静静的,眉宇间丝毫烦躁也无,这才略略放心。 云凝心情不错的样子,和顾云筝说了半晌熠航的大事小情。 顾云筝这才发现,自己对小孩子应是天性就不是特别喜欢,根本做不到像云凝那样事无巨细地关心熠航。她有些惭愧,由衷地道:“其实我和侯爷真不适合抚养熠航。侯爷只会一味的宠溺,而我对孩子又是粗枝大叶,没你那份细致。” “是么?”云凝笑了笑,“那也没法子。我又能把他教成什么样呢?自幼不曾习武,也不能让他成材。” “可以给他找个名师啊。” 云凝仍是笑,“觉得熠航是烫手山芋,急于扔给我?” “你抚养他再好不过了。”顾云筝算是苦口婆心了,“我和侯爷也不会不帮你的。” 云凝不接话。 顾云筝也知道这事情急不得,坐了片刻便告辞回房。 转过天来,顾云筝一早更衣的时候,偷偷揭开了棉纱看了看,见伤口已经结疤,即将痊愈,也就将轮椅丢在一旁,如常走动。 霍天北见了,对她没个好脸色,她只好笑着保证不会施力牵扯到伤口。 云凝如常让杨柳把熠航接到了闲月阁。她是真的从骨子里疼爱熠航,熠航不论是因为能感受到那份疼爱,还是因为血脉同宗,都已从心底开始喜欢并依赖云凝。 熠航跟云凝太亲近,随之发生的自然是与顾云筝有了点疏离。顾云筝并不在意这些,巴不得姑侄两个腻在一起打都打不散。 没想到的是,午后,这两个人出了事—— 芙蓉前来通禀:云凝与熠航、杨柳不见了。 正在床上闲谈的顾云筝与霍天北听了,俱是神色一凛,慌忙下地穿戴整齐。 霍天北扬声唤徐默:“召集半数护卫,在府中各处寻找,他们不可能离开侯府。” “是!” 顾云筝穿戴完毕,忙不迭唤上芙蓉去往闲月阁,边走边道:“告诉我他们三个这几天都去过哪儿。人找不到的话,你也别想活了!” 芙蓉称是,神色却很是平静。 顾云筝这才意识到,芙蓉和杨柳一样,是祁连城的手下,哪里会受这种威胁。到了闲月阁,霍天北也已赶了过来,两人将院中下人唤到面前,逐一询问云凝与熠航、杨柳这两日去过府中何处。 下人们细细回想,众口一辞:云凝、熠航还有杨柳去过湖边、菊园、听风阁,除此之外,只留在闲月阁里。 听到云凝去过听风阁的时候,霍天北脸色微变,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顾云筝吩咐人将芙蓉看管起来,以防她再趁机闹出什么事,随即才疾步追上霍天北。 “听风阁不就是老侯爷平日常过去看书赏花之处么?”这两日,她没少询问徐默府中诸事,这一点就是徐默告诉她的。 “你倒是看得起他。”霍天北冷笑,“那地下是太夫人藏匿金银财宝之处。他死之前,什么都没给我留,只告诉了我这件事。” “……”顾云筝啼笑皆非,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什么都别说。 “最要命的是,初进里面,有不少陷阱。”霍天北语声一沉,“熠航因此丧命的话……” 他饶不了太夫人,也饶不了祁连城。太夫人种下了凶险的因,云凝今日行径与祁连城多少也有关系。 顾云筝则在检讨自己的大意之处——明知道芙蓉、杨柳绝非等闲之辈,就该将她们及早命人监视起来,这样就不会有今日这种事发生了。 步入闲月阁,霍天北直奔西稍间,在黑漆书架上寻到一个暗格,手势翻转,书桌下的地面发出声响。 顾云筝讶然挑眉,她原以为书架会自动移开的。走到书桌前,蹲□细看,见那是一个三尺见方的地道入口,上方的台阶几乎是垂直的。 霍天北打开了火折子,看向她,“你……” 顾云筝很温柔也很诚恳地告诉他:“不让我去,我就把你关在下面。” 霍天北没想到自己在这时候还会被她引得失笑,“小心些,跟着我。” 顾云筝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走下石阶,越往下,石阶越宽阔平滑。 霍天北一面走,一面将石壁上的长明灯点燃。走到石阶尽头时,他向后伸出手。 顾云筝把手交给他,由他引着往前走去。 太夫人命人设下的陷阱不算太巧妙,多数都是用诱饵或是掩盖的方法——地上铺着一层草席,有些地方踩上去就会落入陷阱,有些地方则是丢了些金银珠宝在上面,对于明白些机关暗道的人来说是太简单,对于寻常人尤其贪财的人来说,这样的埋伏已足够。 向前走了一段路,空间越来越宽阔,气氛越来越森冷。 霍天北要移到墙壁前点燃长明灯的时候,昏暗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低笑,随即,一个火折子点燃,照亮了云凝与熠航的脸。 霍天北没受影响,拉着顾云筝到了墙壁前,点燃长明灯。 “天北爹爹……”熠航一张小脸儿已被吓得惨白,那一把nai声nai气的小声音都在发颤。 “云凝!”顾云筝要被气疯了,“你作死也不是这么个法子!把孩子吓坏可怎么办?!” 霍天北带着她走向云凝所在的位置。 云凝妩媚一笑,手中火折子向下,“你们可要看清楚下面是什么地方。” 语声落地,杨柳将近处的长明灯一一点燃。 顾云筝看清云凝所在的位置,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你、你疯了不成?!” 云凝站在一个偌大的陷阱边缘,陷阱下面,密布着一根根顶端闪着寒光的尺来长铁锥。 “我是疯了!”云凝的笑颜愈发娇媚如花,似是一朵带毒的开到极致的罂粟,“你们想把我困在霍府,是不是?我承认,霍府守备森严,我和两名丫鬟插翅难逃,连信鸽都见不到了。不让我报仇,那我只好寻死!我们云家注定要覆灭,永无翻身之日,我就将熠航一并带上黄泉路,省得让你们劳心劳力!” 义无反顾、决绝行事到了这般地步的女子,已是几近癫狂。 顾云筝心口堵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空前的悲伤抓牢了她。 谁不想为家族报仇雪恨? 谁不是一想到家族覆灭就心如刀绞? 可是报仇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 是不是一定要走到皇上面前去争宠、去与嫔妃皇后斗法、去对着那个罪魁祸首巧笑嫣然百般逢迎?那样的痛苦,不亚于一颗心日日被凌迟。 她想阻拦,她不想让堂姐承受那样非人的痛苦,错了么? 可是不论怎样,云凝已认定了那条不归路。谁拦她,她不会伤害谁,却能以死相逼,将自己毁掉。 作者有话要说:(~ o ~)~zZ现在手边没什么麻烦事了,立马码字多更早更,求表扬求动力! 感谢 伟大的咩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6 13:34:00 斐斯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6 23:04:36 kuochiufang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7 06:34:12 么么哒!   ☆、第037章 一直沉默的霍天北缓步到了陷阱边缘,垂眸看着下方密布的铁锥,“跳下去之后,你们会听到铁锥刺入血肉骨骼的声响,会遍体鳞伤,或许还会毁掉容貌,无人搭救的话,血尽而亡。”语毕,他看了顾云筝一眼,微微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熠航虽然懵懂,可是这样的言语,加之所处的森冷环境,还是让他打了个寒颤。 霍天北语调多了一点讽刺,“求死也要看运气如何,不少人求死不得,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场。受伤之处与要害差之分毫,都不能毙命。见过身中二十几支箭依然生还的人么?我见过。”他看向云凝,“你的死活我不在乎,我只是担心熠航,今日死了倒也能落得清净,若是没死成,余生成为一个废人,该如何是好?” 熠航茫然无助地转头看着云凝,大眼睛里蓄积着泪光,轻声唤了声“姑姑”。之后,他开始哭泣,是那种不出声的哭泣,扁着小嘴儿掉眼泪,无声的抽噎。 这样的情形让顾云筝不忍相看,到了霍天北身边,握住了他的手,无声求他不要再用这种方式了。她明白,他要用这种方式使得云凝情绪有所缓和、心念有所错转,可是对于熠航来说,终究是太残忍。在这同时,她听到来时路上极轻微的脚步声,趋近又快速离开。 云凝也已泫然欲泣,抱紧了熠航,语声却仍是平静:“我要见祁连城。你们不赞同我选择的路,那就让他另想法子,不劳你们费心。” “那就抛开眼下不提,只说说你的打算。”霍天北语声沉凉,“要我同意,就必须让我介入这件事。这不是我写一封奏折这么简单的事,日后你事成还好,若是事败,我霍家也会被你连累,还要苦苦周旋一番。我犹豫至今日,是因祁连城言辞闪烁,你也不肯告诉我更多。我也不妨跟你交个底,祁连城之所以打我的主意,是因他明白,我不放行的话,你一辈子也走不出西域。” 他说话的时候,反手将顾云筝的手握住,安抚地轻拍一下。 云凝只重复一句:“我要见祁连城!” “不让你见呢?还是以死要挟?你不过是明白我将熠航看得重,才出此下策。可熠航与我并非血脉相连,他若死在你手里,也是他的命,我为何要受你要挟?”霍天北冷笑,“云家人若是个个如你一般,活该被灭门。无耐心,不知隐忍,自以为是,一意孤行——凭你,也想报仇?” 云凝对他的轻蔑无动于衷,只解释一点:“并非我没有耐心,只因此时从速去往京城才是良机——前不久才有朝臣提及彻查云家冤案,皇上也并非全无此意,再过些时候,这件事被大事化小,再放到台面上就难了。” “这些话你该早些告诉我,我与祁连城也能从速商议出个结果。”霍天北垂眸沉思。 他在拖延时间。也许他早就知道了每个步骤每个细节,此时与云凝说了这么多话,目的都是为了稳住云凝,给手下多一点赶来救熠航脱险的时间。 顾云筝随时想到达云凝身边,却终究是怕那万中之一的意外,使得熠航出事。 云凝却也在此时看出了霍天北的打算,轻轻一笑,“你怎么会想不到这些?劳你与我说了这么多话拖延时间,辛苦了。我要见祁连城,要你现在就写好奏折,否则……” 她的话没能说完。 否则二字落地,近处的长明灯熄灭。 昏暗中响起云凝与熠航的惊呼声。 在这顷刻间,顾云筝隐约看到了三道人影出现在云凝、杨柳近前。 长明灯重新点亮时,三个人清晰入目,是徐默、沈燕西、郁江南。徐默抱着熠航,沈燕西反剪了云凝手臂,郁江南钳制住了杨柳。 “徐默爹爹……”熠航搂着徐默的脖子,哇哇地大哭起来。 徐默语声中尽是不忍,“别哭别哭,没事,他们跟你闹着玩儿呢,别怕。”看向云凝的目光,却透着深深的恼火,恨不得一脚把她踢下陷阱。 风波过去,一行人离开此地,将云凝带回闲月阁。 路上,顾云筝停下脚步,对霍天北道:“你斟酌轻重,对你有利的话,就将云凝留下,让她如愿。若对你无利,只管将她送回祁连城那里。”随即转身,“我回房了。” 不论怎样,云凝都已让人看出心意有多坚决。若是不能如愿,若是来日要等的时日漫长,她少不得生出诸多怨怼。 别人已经尽力阻止了,云凝不肯听,那就只能由她去。 一笔写不出两个云字,却是各有各的处世方式,谁也无从勉强谁。 “霍夫人。”云凝唤住顾云筝,走上前来,屈膝行礼,神色透着些微不安,“我也知道你是好心,可是你不明白我的处境……” “别人明白你的心思,你却不肯理解别人的心思。”顾云筝神色冷淡,“日后好自为之,我不会再让你见熠航,他也不会想再见到你。” 云凝眼神一黯,却没说什么。 “但愿你与祁连城的筹谋不是纸上谈兵。” “不是。” “那就证明给我看。”顾云筝转身唤上徐默,回了正房。 熠航受了惊吓,顾云筝命人请来大夫给他把脉。 大夫开了安神的药,说是过两日再看。 熠航服了安神药,昏然睡去。 徐默坐在台阶上,仍是有些恼火。 顾云筝歉然道:“这件事是我大意了。”谁都看得出,徐默与熠航情分匪浅。 徐默苦笑,“怎么能怪夫人,谁能想到防范熠航的亲人?”随即便生出怀疑,“两个人真的是姑侄?” “是。”顾云筝扯扯嘴角,“不是的话就好办了。” 两个人都很沮丧。顾云筝是发现了一个事实:亲人出的难题才是最棘手的。徐默自然还是心疼熠航,为小家伙抱不平。 之后,霍天北命人来传话给徐默:让太夫人去看看她藏匿金银珠宝的地方,随后将钱财搬出充作军饷,再将那地方的所有陷阱毁掉。 这样一来,太夫人就真是万念俱灰了。 想到霍天北,顾云筝不由失笑,实在是看不懂这个人。明明早就知道太夫人的藏宝库,还是不予挑明,让她在明面上查,让太夫人觉得自己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如果不是这地方暴露,不能再成为府中秘事,他不知要等到何时才对太夫人点破。 这日下午,祁连城被请到了霍府,先与云凝相见,之后去了霍天北书房,深夜方离去。 两个男人说了什么,无人得知。 顾云筝在正房里,被熠航弄得手忙脚乱。 晚饭前,熠航仍在昏睡,只是噩梦不断,不断地挥舞着小手呓语:“不要,不要……我不要跳下去……疼……” 顾云筝试图将熠航唤醒,熠航却陷入梦魇,人也是半昏迷的状态,不能醒来。她只好将熠航抱起来,手势生疏地轻拍,又低声吩咐人再去请大夫,将附近最好的郎中都请来。 云家只剩了这一个男丁,万一因为今日事出了闪失,可就真正算是绝后了。 徐默将霍天北常用的三位大夫全请了来,大夫给出的答复并无新意。说到底,受了惊吓的孩子,前几天肯定会做噩梦、偶尔心神恍惚。熠航这情形并不算严重,严重的话,历险的时候就已吓昏过去了。可他们也明白顾云筝是关心则乱,只得婉言安抚,让她静待一两日。 顾云筝担心熠航晚间情形更重,索性将三位大夫留在霍府客房过夜。 熠航仍是不时辗转反侧低声呓语,她小心地将他抱回寝室,来回踱步,柔声安抚。 肥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看起来也很愁闷的样子,跳上窗下的椅子,趴在那里,看着顾云筝和熠航。 不知不觉,夜已深。 霍天北回来的时候,肥肥第一个发现了他,犹豫一下,慢吞吞跳下地,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 霍天北走到顾云筝身侧,将熠航接到怀里,“好些没有?” “这样抱着就好一些,放到床上就会闹腾。”顾云筝走向床榻,“你回来就好了,搂着他睡吧。” “还没用饭吧?”霍天北将熠航安置到床上,“去吃点东西,你别管了。” 顾云筝漫应一声,转去用饭洗漱,回房歇下时,见霍天北正侧身轻拍着熠航,视线不离那张无辜的小小面容。 她躺下时低语一句:“这都叫个什么事?” 霍天北语声很低,怕吵醒熠航,“小事。云凝前几日对他也的确是很好,不然今日就真被吓坏了。” 顾云筝转身背对着他,“和祁连城商量好了没有?” “明日我就写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城。”霍天北宽慰她,“云凝也不是异想天开,祁连城筹备得算是周到。” “事情还没开始,就知道她会搭上一辈子……”顾云筝没再继续这话题,“不说这些,我要先睡一觉。” 入梦之前,她揣度着云凝的心思,试图更近一步理解堂姐。 如果把她换成云凝,的确是会觉得孤立无援。一个弱女子,飘零在西域,只有祁连城肯出手帮衬,可祁连城不能在霍天北势力范围内将她送出西域。 所以到了今日,只能利用霍天北与熠航的情分,奋力一搏,以求早日开始复仇计划。 云凝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且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别人明知她是飞蛾扑火,却无从阻止。 不能阻止,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力相助。 ** 第二日一大早,熠航醒了,眼波清澈,看看霍天北,又看看闭着眼睛的顾云筝,先是有些困惑,随即才摇了摇霍天北的手,低声问道:“姑姑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霍天北温声道:“她没事,还住在闲月阁。”孩子能这么快就缓过来,让他心头一松。 熠航沉默一小会儿,“昨天你们都是和我闹着玩儿么?我怕。” “别怕,都过去了。”霍天北不想继续这种对于孩子来说太沉重的话题,指了指顾云筝,“相不相信,她醒了。” 熠航便转脸看了顾云筝一眼,“不像呀,醒了不是该睁着眼吗?” “所以才说她是装睡。”霍天北探臂过去,拈起她一缕长发,用发尾轻扫她鼻尖。 顾云筝又是笑又是皱眉,睁开眼来,侧身看向熠航,拍拍他小脸儿,“饿了没有?”见他面色已经恢复红润,暗自长舒一口气。 “为什么要装睡呢?”熠航好奇地问,随后才摸了摸小肚子,“饿了。” “哪有,别听他胡说。”顾云筝继续寻找能让熠航高兴的话题,“想不想肥肥?昨晚肥肥陪你到半夜才走的。” “是吗?当然想!”熠航坐起身来,“我要去和肥肥一起吃饭。” 霍天北随之坐起身来,拿过熠航的小衣服,“穿好衣服,你就在这儿和她一起用饭,我去书房。” “嗯!好!” 顾云筝穿戴整齐时,霍天北已经洗漱完毕,去了书房。 饭前,熠航和肥肥亲昵了半晌,在饭桌上,还是出于不解问起了昨日的事,“姑姑为什么要那样?她是真的要……嗯,要让我跟她跳下去吗?” “那是大人之间的事,等你长大些你就明白了。”和小孩子解释这种事,顾云筝觉得特别吃力,“你姑姑有她的不得已,可也的确是做得不妥当。你不要怪她,也不要再整日里记挂着她。” “要把她忘了吗?”熠航很是困惑,也很郁闷,“可她对我很好的……” “记着她对你的好,不要再想着去找她。”谁知道哪一日云凝又因为什么事重蹈覆辙?这样冒险的事,能免则免吧。可是很明显,顾云筝低估了熠航的心胸—— 熠航认真地道:“天北爹爹说,知错就改,是能够原谅的。还有徐默爹爹,不说是闹着玩儿的吗……” “那也要分什么事。”顾云筝态度强硬,“你想让我和你天北爹爹日日担惊受怕么?她再拉着你做这种事怎么办?我们每日只守着你,不做别的事情了么?” “你很忙吗?”熠航持怀疑态度,她明明很清闲的,前几日整天坐在轮椅上四处溜达。 “我就是无所事事,也没闲心整日守着你。”顾云筝正色道出态度,“什么时候可以见她,我会带你去的。没我的允许,不许去找她,你想她每日跟你像昨日似的闹着玩儿么?” 熠航认真地思考一会儿,面露惧色,摇了摇头,“不想。” “还是安心留在院子里,和肥肥玩儿。日后你觉得闷了,我再给你多找一些玩物,好么?” 熠航终于态度干脆地点头,“好!”之后把空了的碗递给连翘,“还要吃。” 顾云筝却一把夺过了碗,“过一个时辰再吃。你昨日晚间就没进食,一早吃太多又会生病。” 熠航特别不满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怎么什么事都要和他唱对台戏。 连翘连忙打圆场,“少爷,夫人是为您好。的确是这样,您不能一下子吃很多东西,过一阵子再吃。” 熠航这才勉强地嗯了一声,滑下椅子,等肥肥吃饱以后,去院子里玩儿了。 饭后,徐默告诉了顾云筝一件事:太夫人自尽了,吞金而亡,霍天北秘而不宣,已命人将太夫人的尸首带出府去埋了,对外只称太夫人染了恶疾,安置到了别院静养。 上午,一批军兵来到霍府,将一口口沉重的箱子抬走,送到军营充作军饷。 顾云筝让春桃等丫鬟把蒋家送到府中的衣料、首饰全部取出来,将颜色华丽娇滟的选出,带人送到了闲月阁。 云凝多少有些意外,以为顾云筝少不得生她一段日子的气才会相见的。 顾云筝神色平静,似是与云凝从未生出不快,“你样貌穿这些颜色更出彩。据说这些衣料不输宫廷,不论真假,先将就着用吧。稍后送到针线房去裁制几身衣服,天气凉了,你到京城怎么也入冬了。” 云凝诚声道谢。 顾云筝遣了下人,拿出之前太夫人给她的金簪,“空心的,里面有一张五万两的银票,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云凝摇头,“不必,祁连城会给我准备银两。” “那是祁连城给你的,这是侯爷给你的。”顾云筝拉过云凝的手,把金簪放到她手里,“到底谁是真心为你,日后你自会看清楚。” “我知道,这是你的好意。”云凝哪里看不出顾云筝无意居功。 “我现在手中一切,都是侯爷的。”顾云筝语声有点苦涩,“收着吧,这样我心里好过一点。” 云凝思量片刻,收下了金簪,“只望来日我能双倍报答你这份好意。” 顾云筝提醒道:“过了今日,事情就已成定局,你想反悔都不能了。” 云凝微笑,“我不会反悔,也没留下反悔的路。” “那就等着吧。何时闷了,唤人去告诉我,我过来陪你说说话。” “我会的。” 顾云筝没再言语,转身要离开。 云凝在她身后低声道:“我在京城现身之后,能让为云家抱不平的朝臣有所行动。若是设法逐一去寻去游说,很难做到。我如今便是能相信你,也不能相信侯爷。” 顾云筝脚步一顿,“明白。”若是趁势规劝,让云凝去试着相信霍天北,云凝少不得又提出委身霍天北的事……车轱辘话,说来无意义。 “熠航……” “他不记恨你,是我不让他再见你。反正你迟早要丢下他,与他情分深了又有何用?来日分别让他更伤心不舍么?” 云凝沉默。 ** 这日午后,两名女子到了霍府。一个是杜若菱,一个是章嫣,都是沈燕西的远房表妹。 两女子入府后,第一件事就是来见顾云筝。 顾云筝打量了两人几眼。杜若菱温柔大方,能说会道;章嫣身形纤弱,目光清明,眉宇间隐有愁容。 顾云筝想了想,将两女子分别安排在了秦姨娘、穆姨娘住过的小院儿,闲话几句,让春桃引路,送两人去住处。 她们刚走,沈燕西过来了,进门说了两句话就问:“将我两个表妹安置在何处了?” 顾云筝便与他说了。 沈燕西有些不满意,委婉笑道:“不能给她们换个地方?不说内宅闲置着多少院落,便是后花园也有不少屋宇。” “她们是你的表妹,不是我的。”顾云筝似笑非笑,“安置在闲置的院落,不如找个有人气的地方,府中近日出了不少事情,我也是怕她们晚间瘆的慌。至于后花园,事关女子名节,不可小视。为她们分派出护卫专门保护,全无必要。” “可你让她们住在老四妾室住过的地方……” 顾云筝觉得他的挑剔完全是无理取闹,“那就让她们住到太夫人那儿?院子很宽敞,两个人合住绰绰有余。或者,和你住到一起去?” 沈燕西腹诽道:你还能更恶毒一些么?太夫人自尽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和他同住就更是荒唐了。他沉了片刻才道:“你对她们好一些又怎么了?你就是将个天仙送到老四面前,他都会躲得远远的。” 他竟然以为她是忌惮两名女子会纠缠霍天北。顾云筝失笑,却懒得解释:“对于与霍府毫无瓜葛的人,我已足够宽和。不满意你就去跟侯爷说,跟我说没用。” 沈燕西悻悻地走了。到了黄昏,他又过来了,和顾云筝商量一件事:“晚间能不能在你房里备一桌酒席?她们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第一日热闹一些,她们心里也能高兴一些。想来你也清楚,住到霍府的人,都是家族横遭祸事,身世凄惨。” 顾云筝觉得这人真是烦人透顶,“你有这心思,就在自己房里款待她们,我没功夫。” 沈燕西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就不觉得她们可怜么?” “可怜之人多的是,你两个表妹有你心疼就够了。” 沈燕西恼了,“你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呢?我住在老四府中也不是白住,你对她们好一些,我也不会亏待了你。” “谁缺你那点儿好处。”顾云筝无动于衷。 “这是人之常情,你讲点儿道理行不行!你要是知道孤身一人寄人篱下是个什么滋味……” 顾云筝耐心告尽,“你怎么这么啰嗦呢?!滚出去!”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她肯分出精力安置住处,日后还要给她们打理日常琐碎之事已是仁至义尽,想要她假意同情安抚,不可能。 沈燕西又一次被她气得头昏眼花了,霍然起身,指着她道:“老四既然肯收留她们,就有意让你善待,可你这行径不是拆他的台么?!你哪里有个名门主妇的样子,简直一无是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色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7 00:33:49 伟大的咩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7 13:59:12 歆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7 14:42:56 歆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7 14:44:05 歆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7 14:45:08 么么哒,爱你们!   ☆、第038章 顾云筝轻笑,“我一无是处?你要不要替我做这霍府主母?” 沈燕西的鼻子都要被气歪了,“简直是……荒唐!” “你这人卖相不错,那副伪善的嘴脸却着实让人生厌。想要你两个表妹按你的心愿度日,就不该让她们来霍府。既然让她们来了,就少管我分内事,少说让我作呕的话。”顾云筝气定神闲地说完这些,唤春桃,“送客。” 春桃眼含祈求地看着沈燕西,“二爷,您……请。” 沈燕西除了对顾云筝毫无好感看到就气不打一处来,对身边人从来都是和和气气,此刻看到春桃那样的眼神,心生疑惑,也就强压下火气,转身出了厅堂——自然,他也是知道,和顾云筝斗嘴,他只能处于劣势。 与春桃走到院门口,沈燕西才问出心中疑问:“你家夫人怎么回事?我说的事不是人之常情么?” 春桃哀怨地道:“您两位表妹孤身一人寄人篱下是很可怜,可是我家夫人呢?不是顾家亲生的,也不曾被善待,夫人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么?不被逼到一定地步,怎么会与顾家撇清关系?再说了,昨日小少爷被吓到了您不知道么?白日里看起来还好,谁知到了晚间会不会又噩梦连连?您可真是……以为夫人的日子就清闲么?以为夫人就是事事如意么?”语声顿了顿,又道,“夫人开始说的不是很在理么?您的亲眷,您尽心善待就好,晚间大可在房里备一桌酒席接风。奴婢也不妨跟您把话说白了,夫人就是做不来那些场面功夫,善于做那些功夫的也不见得就是真心要对人好。”说完这些话,转身回了房里。 沈燕西思量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又被数落了一通,只是言辞很委婉。 回房的时候,遇到了郁江南,想到顾云筝那些话,终究是意难平,便与郁江南大略说了说,末了问道:“我一番好心,就那么招人烦?你评评理,是我强人所难还是她不讲理?” “你就是个滥好人,恨不得对谁都好,结果没一个人说你好。”郁江南淡然说出看法,向前院走去。 沈燕西蹙眉,随即问道:“去找老四?” “去醉仙楼喝酒。老四在那儿。” 沈燕西犹豫着要不要一起去,觉得郁江南和霍天北去醉仙楼一定是有要事相商。 郁江南却已先一步让他打消了同去的念头,“你还是照顾你那些表妹吧,今日你去不大方便。” 沈燕西闻言很是沮丧。 虽说四个人兄弟相称,可是郁江南与霍天北才是真正情同手足。在很多事情上,蒋晨东和他都是被那两个人排除在外的。就像近日霍府诸多蹊跷之事,霍天北对他提及甚少,可郁江南却是了然于胸。 所以,他想,他与蒋晨东在有些事情上隐瞒那兄弟两个,也是情有可原,不需歉疚的。 放下这些心绪,他挂上无害的笑脸,去找杜若菱与章嫣。 ** 晚饭时分,顾云筝没陪着熠航用饭,而是转去西次间,写了三封信,随后独自去了闲月阁。她将书信递给云凝,“你看看。府中是非瞒不过祁连城,你稍加留心便能知晓一些事。看后改变心意的话,去命人告诉我。还是不改心意的话,便将这些信件派上用场。” 云凝狐疑地接过,并不急着看。 顾云筝走出闲月阁院落的时候,隐隐听到了沈燕西与一个人的语声,她为之停下脚步,实在是烦透了那个人,不想再见到他。 “这里如今算是禁地,您还是别走近为好。”说话的人语气很是恭敬,应是沈燕西的贴身小厮。 沈燕西轻笑,“正是知道才好奇,难不成是老四金屋藏娇之地?” “怎么会呢?霍夫人不时前去。” “那个女人,有什么是她做不出的?”沈燕西语气不屑,“帮老四遮掩也不是不可能。凭她那性子,哪个男人受得了?” “这个……您还是别管这些了,回房去陪两位表小姐用饭吧。” “都准备好了?” “是,特地去了几家酒楼,买回了几道招牌菜。” “嗯。” “还有一件事,那几个办事不力的——” “这还用问?”沈燕西语声如若冰凝,“找个无人之处处理了。” 过了好一会儿,顾云筝才走出闲月阁,望着周遭笼罩在夜色中的景致,笑得意味深长。 方才说话的沈燕西,才是他的真性情,或者说,是他的另一面——刻薄,狠。 有些人是闻名就让人心生抵触,例如霍天北,你不走近他,不会看到他诸多无奈心酸,不会看到他善良温和的一面,不会明白很多传闻中的事情是另有原因。 有些人是天生一种能用来骗人的气质,例如祁连城,那样洁净的气息,只能是生来就有,不是任何人能够伪装的。 有些人却是惯于做出与人为善、毫无城府的一面,例如沈燕西,即便他初时是装腔作势,时日久了,怕是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只有在私底下,性情中阴冷一面才会显现。 她不明白沈燕西为何如此,为何要让自己这么累。也许是年幼时被nue待的太狠,他承受力其实太差,心魂、性情已扭曲了? 回正房的一路,就消磨在了这些思绪中。 这一晚,顾云筝担心熠航到了夜间会害怕,便去了东厢房陪着他。和熠航东拉西扯的时候,她留意到了墙角有个做得精致且舒适的狗窝,肥肥此刻就懒洋洋地趴在里面打瞌睡。 帮熠航换了寝衣,盖上小被子,顾云筝轻轻拍打着他,连翘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讲故事。在这样的氛围下,熠航慢慢睡去。 顾云筝又观望了半个时辰,见他无事,这才放心,回了寝室。问过春桃,闲月阁有没有人过来,春桃摇头说没有。 云凝实在是沉得住气,只言片语也不来询问。 已尽人事,如今唯有听天命。至此刻,顾云筝自认再无方法影响云凝。 她唤来徐默,让他去关照护卫一声,以防外人去打扰云凝。她所指的,自然是沈燕西。歇息之前,她又喝了一碗安神汤。如今不是太累或是太倦,根本不能入眠。 她做了个感觉极为真实的梦。 梦中的云凝冷冷地笑着对她说:“我委身给皇上,与你委身给霍天北有何差别?你不也要利用他的权势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么?万幸,他不是谋害云家的元凶,倘若他是,你要么自尽,要么亦是认贼作夫,要与我走上相同的路。” 她心生悲凉,无从辩驳。 醒来时,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霍天北就安静地睡在她身侧。 女子不论强弱,在这世道,鲜少有人能得到男人手中的权势。有时能依仗的,不过是男人的一点难以估量轻重的情意,一句不要离去;有时能依仗的,不过是男人一见之后的念念不忘,长久以来的苦苦寻找。前者是她,后者是云凝。 谁也不要干涉谁了,换个角度来看,她与云凝其实是半斤八两。 荒yin无道的帝王自然是不能长久指望,可霍天北正值盛年,女子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刚刚开始接触。不论有怎样的前因,谁能保证他会用多年甚至一生履行一句诺言?谁又能保证他日后不会因为权势诱惑而与奸臣为伍? 这样的话,还是姐妹两个一起赌一局为好,兴许还能有一个人赌赢。 终于释然。 ** 翌日上午,阴魂不散的沈燕西又过来了,对顾云筝笑道:“午间我在房里设酒宴,正正经经为若菱、嫣儿接风,二哥、老四我已去请过了,他们也同意前去。夫人你呢?” 顾云筝笑盈盈道:“我一个外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沈燕西浓眉轻蹙,“府中人都聚在一起,只差你一个算是怎么回事?” 顾云筝仍是笑盈盈的,“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做不出的?” 沈燕西又有了火气,“你怎么刀枪不入呢?难不成要我给你赔礼认罪诚心相邀?” “免了,我受不起。”顾云筝敛了笑意,“我午间要出门,你来晚了一步。”她没说假话,方才杨柳过来传话,说祁连城请她尽快去醉仙楼一趟。与其假意逢迎,她自然乐得去醉仙楼消磨光阴。 沈燕西才不相信,“你要去哪儿?” “你管得太宽了。”顾云筝嘲讽道,“等你何时不是沈二爷,改姓霍,我自然会言听计从、知无不言。”随即转身去往里间,吩咐丫鬟,“送客。” 去往醉仙楼之前,顾云筝问徐默:“你是要跟着我出去,还是留在府中陪着熠航?” 徐默面露难色,“夫人要去何处?” “醉仙楼。”顾云筝也很为难,“你也该看得出,芙蓉、杨柳不是等闲之辈,我担心你与我全出去的话,正房这些人护不住熠航。” “若是多加派些人手,我不去也行吧?” “当然。” 就这样,贴身跟班儿徐默被留在了府中。 ** 醉仙楼,顾云筝被请到了楼上雅间,随意点了四菜一汤,之后告诉站在门边的黑衣人:“去告诉他,我用完饭再去拜访。” 黑衣人称是退出。 兴致缺缺地用饭的时候,房门被人轻轻推开。祁连城轻咳一声,走进门来。 顾云筝回头相看,见他手里一个托盘,上面放着酒壶、酒杯。 祁连城到了她对面,放下酒壶,语声和煦:“陈年蓝桥,性子柔和。”一面说一面斟酒,“赏脸的话就喝一杯,不赏脸也无妨,摆在那儿做做样子。” 顾云筝神色犹带着不解,“我不是告诉你的手下了,用完饭才去见你。” “有些不解,你为何在这时候来了我这里用饭。”祁连城将酒杯放到她手边,笑意柔软,“再者,独自用饭实在无趣,过来看看能否与夫人边吃边谈。” 顾云筝自认做不出在别人的地盘把人往外撵的事,尤其面前又是这样和气有礼的一个人,也就点一点头,“也好。” 祁连城这才落座,唤人添了一副碗筷。 顾云筝端起酒杯闻了闻,枭花堂。不是某个人骗她喝过的烈焰就好——她腹诽着,面上则笑着问祁连城:“找我有何吩咐?” 祁连城失笑,眼波似是澄明秋水起了涟漪,“夫人言重了,是有事相求。” “说来听听。” 祁连城也不绕弯子,“听说云凝手里有三封信件,出自她堂妹云筝之手,这信件是夫人送到她手里的。” “的确是。” “那么,”祁连城道出目的,“这倒不失为一个扰乱人心的法子,日后若是还需向夫人讨要——” “我自然还拿得出。”顾云筝笑了笑,“这些事你与侯爷说也是一样。” 祁连城仍是直言不讳:“这件事,并不确定侯爷知情,只好打扰夫人。” 他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顾云筝微微一笑,等了片刻,祁连城也没询问什么,只是对她举杯。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祁连城执壶在手,顾云筝将空杯递过去,由他斟满,“云凝去京城的话,你斟酌过没有——皇上是会让人来迎接,还是另寻人手护送?” “让人来接耗时,路上又易出闪失,大抵会命官员护送。”祁连城如实说出猜测,“定远侯、西域总督霍天北战功赫赫,威慑敌国,近两年无战事,上任后又一直不曾返京省亲,皇上一直不能当面褒奖——这是让侯爷亲自护送云凝返京的绝佳理由。” 顾云筝目光微闪,漾出一抹笑。 祁连城看不出她此刻是悲是喜,是很复杂的神色,亦悲亦喜。 这时,随行一名护卫在门外通禀道:“夫人,侯爷要您回府。” 顾云筝道:“等一会儿我就回去。” “这个……”护卫吞吞吐吐地道,“您还是现在就出门吧,侯爷在外面等您呢。” 顾云筝讶然失笑。不在府中帮沈燕西陪杜若菱、章嫣,却跑来了这里,真真是服了他。她对祁连城一举杯,畅快地饮尽杯中酒。 祁连城笑道:“今日就不留夫人了,改日?” “好。”顾云筝起身出门。 醉仙楼门口,停着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管家站在马车旁边,看到顾云筝忙笑道:“夫人请。” 顾云筝上了马车,见里面铺着毯子,有矮几、软垫、小巧的酒柜,霍天北懒懒地卧在里侧一张软榻上,正闭目养神。 矮几上有果馔酒水,顾云筝一餐饭根本还没吃完,此时还有些饿,便要在矮几旁落座。 霍天北却发话了:“过来。” “不是要给人接风洗尘么?”顾云筝不情愿地移到软榻前,“跑来这里做什么?害得我连顿安生饭也吃不成。” 霍天北这才看向她,展臂将她带到软榻上,唇角含笑,言语却是质问:“谁让你和祁连城单独相见了?”说着凑到她唇畔,笑意更深,“还喝酒了?” 顾云筝本来是坦坦荡荡,却不知为何,他越是笑,她心里就越发毛;他笑得越好看,她就觉得越危险。她不由嘀咕一句:“这是犯了你哪条家法了?今日不是赶巧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有个约会,少更点儿哈。   ☆、第039章 “祁连城见你是为何事?”霍天北坐起来,“又为何喝酒?” 顾云筝把原因和过来之后的经过讲给他听了,随后又道:“喝的是枭花堂,两杯而已。” “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跑了出来。”霍天北惩罚似的啄了啄她唇瓣,这才吩咐管家回府。 顾云筝看得出他有些不悦,且不像是单单为她的事,便问道:“你是怎么回事?怎么还亲自找过来了?” “在二哥房里喝了杯酒就回房了,想陪你用饭,你却不见人影。”霍天北把她安置在怀里,“百无聊赖,就过来接你了。” 顾云筝凝眸打量着他,“可我怎么还是觉得你不高兴?出什么事了么?” “你和一个男人对酌,我能高兴才怪。”霍天北笑了笑,不正经回答她的问题。 顾云筝也就不再继续追问,想着回府之后问问下人。 霍天北的手轻抚她的伤处,“好了没有?” “结疤了,”顾云筝拿开他的手,皱了皱眉,“偶尔还是痒得厉害。” “嗯,今日又喝了酒,你可有得受了。”霍天北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顾云筝笑了笑,环顾马车里的陈设,岔开话题,“倒是会享受,这马车可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儿地广人稀,有时候在路上一走就是一两日,只枯坐着未免太无趣。”霍天北抵着她额头,语声转低,“以后我去哪儿,你也跟着。” “嗯。”顾云筝垂了眼睑,想着他若是去京城也能带上她就好了。 霍天北双唇落下来,辗转索吻。 顾云筝松松环住他,阖了眼睑,轻柔回应。自心底,她必须承认,并不抵触与他这样亲昵,甚至有些贪恋那样美好的感觉。 片刻后,她别开脸,把脸埋在他肩头,汲取着他怀抱的温暖,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低声言语:“霍天北,我有些累。” “看得出。”霍天北明白,她所说的累是来自心底的疲惫,云凝的事终究是让她触动太大,想得太多,“把别的事先交给我,你缓一段时日。” “嗯。” 回到府中,两人一起用完饭,顾云筝借着去看熠航的机会,询问徐默:“我出门后,府里有没有出什么事?” 徐默笑嘻嘻地告诉她:“的确是出了一档子事,小事。” “谁又惹到他了?” “是杜小姐。”徐默压低声音,笑得越发开心,“侯爷本就是勉强答应去沈二爷房里用饭的,估计原本打算喝个三五杯酒就回来。可是喝了一杯酒之后,杜小姐就往侯爷跟前凑,要为侯爷布菜、倒酒。侯爷……咳……侯爷最不喜女人离他太近,摆手拦下了,杜小姐还是到了近前,侯爷就当即起身甩手走人了。” 顾云筝忍俊不禁,霍天北这个毛病于她倒是好处多多,她尽可高枕无忧。可他那份不悦又是为何呢?觉得杜若菱是有意献媚么?这话她不好说出口,也就回房小憩。 下午,祁连城命人前来告诉了霍天北、顾云筝一件事: 皇上生辰时,秦阁老与范启的献礼使得龙颜大悦,当即命人拟旨,给两人加官进爵。圣旨在前往西域的路上,有官员指出那两份贺礼是西夏宫廷中的珍宝,弹劾秦阁老与范启有私通敌国之嫌。皇上大发雷霆,将秦阁老当即丢入了大牢,命人将送往西域的旨意追回,改口要让霍天北严查范启之事,并命吏部从速选出新一任西域巡抚。 眼下八百里加急送来西域的第二道旨意就在路上。当然,那两件宝物皇上该收还是收着,已经安置在藏宝阁。 另外,西域几名官员同时上奏弹劾霍天赐及其一众幕僚历年来的罪行,皇上也已派官员前来查办。 这些事,霍天北多多少少会受牵连,少不得要周旋一番才能撇清干系。但是他等这一日的时日已久,自然早已有准备,倒是不需担心。 对于秦阁老,顾云筝不能笃定他会就此丢官罢职落得死罪,毕竟一个人在仕途上的起落并无定数,兴许来日秦阁老就能翻身。 这时候,杨柳过来了,说云凝请顾云筝过去说说话。 顾云筝即刻去了闲月阁。 云凝一袭石榴红衫裙,脸上薄施粉黛,整个人娇滟又不失明丽,似一朵开至盛放的花。见礼之后,云凝只字不提那三封信,只是询问霍天北会不会受牵连。 “不会。”顾云筝笑着落座,“他像是没事人似的。” “那就好。”云凝亲自去沏了热茶,端给顾云筝,“尝尝,看我茶艺如何。” 顾云筝笑问:“这两年学的?”以前云凝不善此道。 “是,这两年学的东西不少,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云凝自嘲地笑了笑,“下足了功夫,只为日后以色侍人。” 顾云筝理解地点点头。 云凝却为之意外,“今日这是怎么了?似是认可了我的打算?” “是。”顾云筝报以一笑,“女子的路大同小异而已,先前也是担心你安危。”沉了片刻,又道,“过几日吧,我带熠航过来。现在他回想起来,多少还是会害怕。等他缓过神来再与你团聚。” “多谢。”云凝感激地看向顾云筝,欲言又止。 有些话说明白了也无益处,倒不如这样拿捏着分寸相处。顾云筝猜测,云凝是因为霍天北的原因,不想和她生出深厚的情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世事难料,如果日后霍天北与云凝敌对,那么云凝说不定会生出除掉霍天北的心思,若是如此,与她情分深厚反倒会成为负累。 顾云筝喝了两口茶,无意一瞥,看到了云凝手腕上戴着一串红宝石手串,香味浓烈。她狐疑地探手将手串从云凝腕上取下,放到鼻端闻了闻,“这个……” 云凝拿回去带上,语气平淡:“今日忘了取下,这香味是麝香。” 对自己如此残酷的女子,还未委身于人,便已断了生儿育女的路。顾云筝失语,放下茶盏,“茶很好。” “回去吧。”云凝起身笑盈盈送客,“我这房里对你不妥的东西不少,你已为人|妻,平日离我远一些才好。” 顾云筝笑了笑,也就起身告辞。想到伤势痊愈后,必然要与霍天北有夫妻之实,有些头疼。她不能早早地给自己增添一份无从放下的负累,有些事是该提前做好准备。 回到房里,顾云筝将春桃唤到面前,让她去找大夫,低声交待了需要的药材。 春桃惊愕不已,“夫人……” “是云凝要这些,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顾云筝心里对云凝说声抱歉,这件事也只能用她当挡箭牌。 春桃这才略略宽心,可还是觉得疑惑不已,梦游似的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儿,杜若菱过来了。顾云筝命人将她请到东次间,落座后问有什么事。 杜若菱命丫鬟将一个食盒送到顾云筝面前,笑道:“闲着无事,做了些点心,送来让嫂嫂尝尝。” 顾云筝微笑道谢,认真看了杜若菱两眼,见她是那种在闺中就能看出嫁人之后是典型的贤妻良母的人,言谈举止都是温柔大方,毫无差错。 杜若菱早已从沈燕西口中得知顾云筝待人冷淡,自是不敢指望顾云筝找话与她寒暄,便又道:“午间我与嫣儿去了表哥房里用饭,嫂嫂却没去,侯爷也只是坐了片刻,听说出门了?” 顾云筝似笑非笑,“是出去了一趟,有点急事。” 杜若菱神色坦然,眼神无辜,“是不是有棘手的事?午间就觉得侯爷有些不快。” 你不往他跟前凑,他怎么会心生不快?顾云筝腹诽着,又觉得这女孩子很是有趣,不着痕迹地套话的功力可不浅,嘴里则应道:“侯爷不就是那样么?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不多。” 杜若菱低头一笑,“这话也只有嫂嫂能说。”语声一顿,又道,“我初来乍到,又是少不更事,若是日后若是有什么事做得不妥,嫂嫂只管训诫。” 顾云筝不动声色,神色愈发温和,“怎么会,你分明是知书达理的人,倒是我,不是周到的人,前两日也没少开罪沈二爷,日后对你有怠慢之处,还望你多担待些。” “嫂嫂言重了。表哥不拘小节,总是藏不住话,嫂嫂别与他计较。” 表面上倒是没心没肺不拘小节,私底下是什么样子可就不好说了。顾云筝没接话。 杜若菱起身告辞,“改日再来给嫂嫂问安。” “不必。”顾云筝情愿多看熠航、肥肥几眼,也懒得和她们走近,“有事让丫鬟传话就是。” 杜若菱笑了笑,屈膝行礼后离开。 当晚,顾云筝把腿上的疤一点点揭掉,转去沐浴。这些日子因着伤口不能浸水,每日都是擦洗一番,今日终于能舒舒服服地沐浴了。 穿上寝衣,让丫鬟帮忙把长发绞得半干之后,她一面拨弄着长发一面回到寝室。 霍天北已经回来了,此刻正倚着大迎枕看书,侧目见她神清气爽地,不自觉地弯唇浅笑。 顾云筝走到他面前,俯身戳了戳他眉心,没心没肺地笑,“我怎么觉得你笑得不怀好意呢?想什么呢?”   ☆、第040章 【一更】 霍天北轻声地笑,“的确是不怀好意,只是今日有那份心也没时间。” “晚间还要出去么?”顾云筝这才留意到,他尚未更衣,没有歇息的意思。 “是要出去一趟。”霍天北丢下书卷,拿出怀表看了看时辰,“过一刻钟就走。” “去做什么啊?”顾云筝好奇地问道。 霍天北坐起身来,“去做梁上君子。” 顾云筝讶然失笑,“要去偷谁的东西?” 霍天北揽她入怀,双唇落在她耳际,“不告诉你。” 顾云筝愈发好奇,坏笑着搂紧了他,“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走。”说着咬一下他唇角,“缠着你做点儿坏事,好不好?” 霍天北为之大笑,顺势捕获她唇瓣,手熟门熟路地没入她衣襟,覆上锁骨下曲线优美的沟壑,时轻时重地揉捏,“有本事你就缠住我。” “告诉我怎么了?”顾云筝气息不宁地嘀咕,“让我独守空房,凭什么不让我知道你去向?你要是出去寻花问柳呢?” 霍天北被引得满心笑意,“倒是看得起我。”撩bo得她气喘吁吁,在邪火燃烧之前,他放开了她,揉了揉她的脸,这才告诉她,“祁连城在城外十里有一所宅子,那儿存放着诸多宫廷官宦秘事的卷宗,我去一趟,看看有没有能用到的。” “你要把那些有用的东西全拿回侯府么?”顾云筝不是很赞同,“被他发现了,那以后他更会对你百般防范了,于日后毫无益处。” “我有那么傻?”霍天北笑道,“今夜混进去,细细查阅,记在心里即可。再说了,他也不是没潜入过府中窃取我手边公文。” “……”顾云筝对这两个人如此形式的礼尚往来无法置评,转而叮嘱道,“你可千万要注意,被抓到的话,可就太丢脸了。” “放心。”霍天北转去更衣,换了一身寻常衣料的黑衣,出门前柔声道,“早些睡,估摸着我要明日午间才能回房。” “要那么久?” “有所收获的话,回来后少不得要细细安排一番。” “嗯,你去吧。”顾云筝暗自松了一口气。有些事是不可避免,能延后再好不过,拖一日是一日。没有睡意,她取出西域地形图观看。 西域境内分三省:绥安,晖州,清州。 巡抚府、总督府设在地处西域中心的晖州,只是——顾云筝回想一下,发现霍天北平日从来不去总督府。 到翌日早间,她还记挂着此事,便找来徐默询问。 徐默回道:“老侯爷在世的时候,总督府被人放了一把大火,那场火将总督府烧得只剩了断壁残垣。后来找到真凶法办,也命专人修缮。但是因为战事不断,工匠们做事拖拖拉拉,直到前两年才修缮完毕。可是侯爷在府中处理公事已成习,便从不去总督府。当然,侯爷也是不想在那儿应承各路官员。” 顾云筝这才释然。 用饭的时候,熠航过来了,进门后竟有模有样地行了请安礼。 顾云筝满心笑意,起身过去携了他的小手,柔声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是秀玉、连翘教我的。”熠航挠了挠头,困惑地问道,“可是,我该叫你什么呢?问她们,她们说不知道,要我问你。” 顾云筝把熠航抱到椅子上,“那你想叫我什么呢?” 春桃、秀玉、连翘俱是忍俊不禁,没见过这么回答孩子问话的人。 熠航眨了眨大眼睛,“唤你姑姑,行吗?” “好啊。”顾云筝由衷点头。于感情上,她觉得这是熠航对自己的一份认可,否则不会在称谓上把她和云凝一视同仁;于渊源上,熠航本就该唤她一声姑姑。 熠航的下一个问题又来了,“那天北爹爹呢?要改吗?” “随你吧。”顾云筝大度地摆一摆手,“天北爹爹、姑父,你怎么叫他都行。” 熠航喜滋滋地点头,“那我还叫他天北爹爹,以后再改。”之后看向眼巴巴望着桌上食物的肥肥,“姑姑,肥肥饿了。” 顾云筝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转身给肥肥挑了它爱吃的东西。 上午,她带着熠航、肥肥去了后花园。 熠航看中了一架秋千,坚持要上去玩儿,顾云筝拗不过他,只好把他放在上面,护着他轻轻推送。 熠航咯咯地笑着,特别开心。肥肥被这样的氛围影响,围着秋千撒着欢儿地跑来跑去。 偶尔,顾云筝会望向闲月阁所在的方向,便是因此,看到沈燕西带着一名小厮在闲月阁附近漫步。 他怎么对闲月阁这么感兴趣?云凝平日其实也不是闭门不出,不时出来散散步,是他一直无缘看到,还是没机会接近云凝? 沈燕西也在这时看到了顾云筝,见先前不论冷脸还是笑脸都要把人活活气死的女人,此刻神色温柔,笑容如花,再加上那样清丽绝尘的容颜、窈窕的身姿,看起来是十足十的贤妻良母的样子。他暗自咋舌,想着若她始终是这样子,该是多讨喜的一个女子,却偏偏最喜做小刺猬。 顾云筝将熠航交给秀玉、连翘照顾,自己带着春桃走向沈燕西。 沈燕西站在原地没动,将身边小厮打发走了。 顾云筝在他几步之外站定,语气不无嘲讽地问道:“你总在这里乱转什么?没安好心吧?” 沈燕西忍着没有蹙眉,道:“闲月阁里的女子太过美貌,一次无意看到,惊为天人,闲时就总管不住自己,过来转转,看看有无机会再次遇到。”之后装模作样叹息一声,“真是没法子的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顾云筝刻意把人这个字咬得很重,“你么,还是请回吧,别玷wu了人的名声才是。” 沈燕西不解,气道:“这叫什么话?!你是不是上辈子跟我有仇,这辈子赶来报复我的?” “我可没那份儿闲心,只是最厌恶你这种表里不一之人。”顾云筝下巴点了点后花园月的月亮门,“还不走?等我唤护卫把你绑回房里,你那点儿脸面可就荡然无存了。” 听话听音儿,沈燕西明白她这两日为何愈发反感自己了。只是,她是什么时候看到自己私底下的样子了呢?不论怎样,眼下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毫无预兆地拔去了外衣,他有些尴尬,转身走人时嘀咕一句:“说话恁的恶毒,也不怕下拔舌地狱!” 顾云筝不以为意。要说恶毒,他沈燕西怕是比她还恶毒。 ** 下午,霍天北回来了,却是回来取了些东西就又即刻出门去了。之后,杜若菱与章嫣过来找顾云筝闲话家常。 很明显,章嫣是被杜若菱哄着一同前来的。章嫣坐在那儿,寡言少语,只是出于礼貌点头摇头嗯啊回应杜若菱的话。 顾云筝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地敷衍着,低头翻看管家午间送来的一些账册。在霍府主持中馈,如今很是简单,管家完全能够内外一把抓,她只需看看账册记载的花销进项。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今日因为两个人都心不在焉,就变成了杜若菱一个人唱独角戏。即便如此,她也不肯告辞离去,话题不断,奇的是竟也不显刻意,因为她坐在那儿坦然自若,气氛并不尴尬。 这也是功力,顾云筝甚至有些佩服杜若菱了。 近黄昏时,霍天北大步流星走进门来,进门解下斗篷,丢给丫鬟。 杜若菱与章嫣连忙起身见礼,前者笑得温柔得体,后者则是自心底透着恭敬畏惧。 顾云筝因着外人在场,也下地屈膝行礼。 霍天北微一颔首,对顾云筝道:“我去歇息,今夜不必唤我用饭。” “记下了。”顾云筝应一声,便又坐回到炕桌前。 杜若菱与章嫣看得一愣,没见过这样的妻子,夫君去歇息,她也不跟进去服侍着更衣。只是这也正合了杜若菱的意,低声笑问:“侯爷怎么看起来很是疲惫的样子?去了何处?” “我也不清楚。”顾云筝看看天色,问道,“你们要留下来用饭么?” “不必。”章嫣起身道辞,“已叨扰嫂嫂多时,也该回房了。”语声清凉似水,很是悦耳。 杜若菱只得随着告辞。 顾云筝也就没留两个人,笑着端茶送客。 出了正房,章嫣看着杜若菱,苦笑着摇头,“耗了这么久,就只是为了看侯爷回来,问他去了何处?” 杜若菱报以一笑,“你哪里知道。昨日表哥身边的小厮与我说,侯爷昨夜就出门了,还是独自一人。我们寄人篱下,怕的不就是这棵遮风挡雨的大树倒了么?这些事自然该上心一些。” 章嫣扯扯嘴角,不置可否,只是委婉提醒道:“你想从嫂嫂那里问出什么话来,难。连我都能看出你的用意,嫂嫂又怎么会看不出。日后你还是要小心些,不要惹得嫂嫂厌烦才是。” 杜若菱漫应一句:“怎么会,我又没做出格的事情。倒是你,平日里开朗些才好,总是闷葫芦似的怎么行?如今不与嫂嫂亲近些,来日能否出嫁都未可知。” 章嫣笑意转冷,“我可没你想的那么长远,要为爹娘守孝的日子还长着。”随即加快脚步,“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杜若菱白了章嫣的背影一眼,无声讽刺一句:“装什么清高!” ** 晚间用饭的时候,顾云筝去看了看霍天北,见他睡得沉,又有话在先,便没惊动他。 歇下的时候,她借着烛光细细打量着他。 发际线勾出个好看的桃心状,清瘦的轮廓线条锐利流畅,眉宇舒展,浓密的长睫被灯光打出一片小小的暗影,唇角不笑也似含着一点笑意。 让人觉得丝毫危险、威胁也无的他,也只有这种时刻吧? 她探身去熄灭了明灯,无声躺下,在静谧的氛围中睡去。 恍然醒来的时候,看到净房里有灯光蔓延至室内,身侧已经空了。是他去洗漱了。 顾云筝闭上眼睛,想继续睡,却没了睡意。很多事需要细细思量,偏偏精力集中不起来,陷入空茫状态。 她又睁开眼睛,看着水红色帘帐出神。 霍天北转回寝室,丢下披在身上的外袍,现出精瘦的上身、套着中裤的修长双腿。借着净房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她明亮的双眸。 顾云筝静静对上他视线,弯唇浅笑。 “吵醒你了?”他俯身吻了吻她脸颊。 顾云筝轻声回道:“不是。” “怎么像是变了个人?”霍天北的手覆上她脸颊,转而轻捏住她尖尖的小下巴。感觉她像只柔顺的猫儿一样,却又显得心不在焉。 顾云筝轻笑,“以为你早习惯我一天变八回了。”她只是预感到,有些事要发生了,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又有种更加对现状云里雾里的茫然。 “去哪儿神游了?”他手指点了点她心口,之后有点蛮横地纠缠着她唇舌,要将她神魂拽回来。 顾云筝的手无意识地落在他肩头。他灼热的气息、体温,冲淡了秋夜的清凉,暖了她的身,却无法融化她的心。但是她迎合着他越来越浓烈的热切,给予回应,不想为难他,更不想为难自己。 呼吸焦灼在一起,气息逐渐紊乱。 他的手解开她上衣系带,落在那方弧度柔美的沟壑,迂回辗转,随即下落至她yao际,寸寸下移。 她轻抬了yao肢,由着他褪掉身下衣物。 霍天北的手势唇齿描摹着她上肢的曲线,喉咙中逸出低低叹息。如此纤细柔美,这一刻她又柔顺似水,丝毫也不像是自幼习武的女子。很快便又恢复了冷静。如果她不是换了心魂性情,如果不是冥冥中的一场微妙缘分,那么这躯体再没,也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 顾云筝渐渐难以再平静对待,勾低他身形,小手笨拙地去为他除去所剩衣物。 “云筝。”第一次,他这样唤她的名字,语声低哑,含着浓烈的情慾。 “嗯。”顾云筝含糊应声。 霍天北身形覆上,“愿意么?”如果不是心甘情愿,他可以再等。自心底,他不能够容忍自己勉强一个女子。即便她不是无辜柔弱,他也不屑将自己的慾望强加给她。 她轻轻点头,“嗯。”说着话,一tui弯曲,玲珑天足代替了手,将他衣物勾下,甩到一旁。末了,展臂环住他。 此刻,净房的灯被熄灭。随着小丫鬟蹑手蹑脚地从侧门离开,室内陷入漆黑。 黑暗总是让人觉得冰冷,这一晚却是不同,因着低哑或轻颤的语声,急促或低低的喘息,让室内旖旎蔓延,风情流转。 这一夜,童贞不再,她已将自己交给了他。自此,有些东西再也无从寻回,且不知值不值得。 霍天北的手温柔流连在那一方柔软,细细摩挲。 顾云筝觉得脸颊烧得厉害,语不成调地抱怨着试图阻止。 他以吻封唇,将她言语泯灭于唇齿交错之间,温柔探寻她最深处的秘密。 她迷茫地睁大眼睛,为动了情的身体莫名觉得尴尬难堪,又为些微的疼痛对这回事心生怯意。 ang长抵上柔软之时,她不自主地轻轻倒吸一口冷气,随即闭紧眼睛。到这关头再害怕拒绝,未免太矫情,况且迟早有这一日。 疼痛袭来,远在她预期之外,手指不由扣紧了他肩头,指尖没入他肌肤。 霍天北轻声询问:“疼么?” “还……好。”顾云筝缓缓呼出一口气,与中箭的疼痛是没法比,可若真比较,又完全是两回事。意识到他为何这样询问的时候,她双手抬起,在他脑后交叠,“没事……” 他温缓而动的时候,她又觉得难受,手就有些慌乱地没入他发间。不经意间将他束发银冠银簪碰落。 他浓密的长发倏然散落,发尾随着身形起落,迂回轻抚着她颈部。 顾云筝觉得痒痒的,不时抬手拨开,他的头发却似他此刻的需索一般,去而复返,无从终止。 到最终,她也唯有默认接受。 慢慢适应了他,慢慢开始陷入他似是无处不在的灼热、热切。 他不允许她始终似是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时时刻刻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不容漠视,更不容易忽视。 她在他怀里,终是陷入头脑混沌的沉沦。 …… 作者有话要说:变身成文艺隐晦的小青年儿了,真悲桑。但是第一次神马的写着是真心的煎熬加无爱,与其说男女主跨过一道坎儿,不如说我跨过一个坎儿了。 此章末尾几百字以后可能要修改,原因众所周知。 今天看情况,不太忙的话晚八点之前二更,过了晚八点没更的话不要等,明天会看到肥章。 最后要说抱歉,比预告的时间晚了二十多分钟,起晚了……   ☆、第041章 转眼已是深秋。 顾云筝每次步出房门,春桃都会体贴地给她加一件披风,明知她是习武之人不惧寒气,可是看着她穿得单薄便总会觉得冷,担心她会着凉。 这日一早,顾云筝慵懒地翻个身,无意识地依偎到霍天北怀里,环住他,汲取他怀抱的温暖。 霍天北下巴抵着她头顶,一臂绕过她颈子,将她搂得更紧,俯首寻到她唇瓣,覆上。 顾云筝抬手掩住他的唇,漾出笑容,语声略显沙哑地问他:“皇上的圣旨怎么还没到?——新一任巡抚的人选,还有云凝的事,都没个下文。”这段日子她只听说来了一位钦差,彻查霍天赐及其幕僚之事,如今已至尾声,将霍天北择得干干净净,霍天赐等人却是再无生还之路。 “新一任巡抚,吏部尚未选出。”霍天北的手轻轻游转在她bei部,享受着那份如丝如缎的细滑,“不够分量的想来也来不了,有分量有权势的不愿来——这儿是出了名的偏僻荒凉,大多数人觉得没油水可捞。”语声微顿,才提起云凝的事,“皇上心愿得偿,自是急着接云凝入宫,可是皇后、宦官、权臣不答应,百般阻挠。可也是于事无补,祁连城已出手,圣旨至多十日后就到了。” “哦。”顾云筝听了不过是觉得尘埃落定,能生出一丝喜悦、期许的人,也只有云凝。她闭上眼睛,又问,“如果是你亲自护送云凝进京,你会带我同去么?” “你想不想去?” 顾云筝老老实实地答道:“想。” 霍天北也干脆地道:“那就带上你。” “说话算数?”顾云筝抬眼看住他,眼睛亮晶晶的。 霍天北却是笑着反问:“我骗过你几次?” 顾云筝只是笑,“反正我当你答应我了。” “嗯,答应你了。”霍天北俯首捕获她双唇,欺身将她压制。 清晨男子流淌的慾望宛若涨潮的江海,足以将人淹没般的汹涌澎湃,让人只能沦陷其中,随之沉浮。 ** 用过早饭,霍天北去了外院。 顾云筝唤来青杏,低声交待了两句,青杏即刻去了小厨房。随即,顾云筝透出了些许疲惫。 日复一日,与一名男子耳鬓厮磨,尤其是霍天北这样的一个男子……心里漠然或看重都觉得不对,也做不到。能做到的,也不过是他不在眼前就不去想到他。 这日子,就稀里糊涂地过吧。 她皱了皱眉,看账册打发时间。 过了一阵子,青杏提着食盒进门来,打开后,将药碗端到顾云筝手边。 一面等药晾凉,顾云筝一面和青杏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便是一次次这样的主仆相对时,顾云筝知道了青杏是个命苦的,时年二十几岁,前几年出嫁没几年就守了寡,如今守着公婆、儿子,用每月月例养活老小。不是话太少的人,不该说的却是只字不提。 是因此,顾云筝偶尔会随手给青杏一点赏赐。 药温度适中时,顾云筝端起来又放下,有点厌烦那份苦涩了。她对青杏摆了摆手,“你先下去,我等会儿再喝。” 青杏称是,转身之际,又习惯性地现出了不解的神色。她是过来人,这些年又一直在朱门大院里当差,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药。所以才不明白顾云筝何以做出这样于谁都无益处的事情。 顾云筝慢吞吞服药的时候,听得院中有人低呼一声,随即便有人急匆匆到了室内。 “嫂嫂……”杜若菱白着一张脸走了进来,手上有血迹。 这些日子,杜若菱已经成了顾云筝房里的每日必到的人,或是与顾云筝说话,或是与丫鬟坐在一起做针线。顾云筝也不好发话撵人,随着时光消逝,不论是喜是厌,都与杜若菱熟络了几分。 顾云筝放下药碗,“怎么了?” “肥肥把我咬了……”杜若菱泫然欲泣,“这万一……我不会因为被它咬一口丢了性命吧?”之后又解释贸贸然闯进来的原因,“我在嫂嫂这儿先包扎一下伤口。” 顾云筝在心里说一声该,之后笑盈盈道:“先别急着害怕,你这几日留心着肥肥,它过几日若是死了,你的日子也就不久了,它若安然无恙,你也不会有事。”肥肥是自幼生长在富户家中的,哪里会有恶疾殃及到人。这么说,不过是有意气杜若菱。 杜若菱不由心生怨怼:有这么说话的么?随即视线落在了顾云筝手边的药碗,深深呼吸,神色微变。 恰在此时,去了前院的霍天北折了回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描金小匣子,目光温和。 杜若菱却似没有发现霍天北进门一样,紧张兮兮地询问顾云筝:“嫂嫂,这药是哪个居心叵测的人给你喝的?这药……分明是避子药啊……我家中遇难之前,我没少见我大嫂赏给妾室、通房这种药,对这药味再熟悉不过。”之后抢步上前,要将药碗端走,“嫂嫂千万不能服用了!” 顾云筝听着这一番话的时候,一直在打量着霍天北的神色。他周身的寒意越来越重,到此刻,俊颜上已隐有薄怒,眼中有着一抹浓烈的痛楚。 杜若菱的手碰到药碗之前,顾云筝先一步端起了药碗,笑道:“我知道,不劳你费心。”随即,凝了霍天北一眼,将余下的药汁一饮而尽。 霍天北缓步到了她面前,将手里的小匣子丢在大炕上,夺过药碗之时,冷冷瞥过杜若菱。 杜若菱连忙垂首后退到了角落。 霍天北星眸中寒意更重,语声却反常的低柔:“她说的是真的?” 顾云筝默认。 “也不怕苦了?”霍天北唇畔逸出温柔笑意,端着药碗的手缓缓抬起,又慢慢松开。 药碗破碎在方砖上。 顾云筝平静地抬头对上他视线,“你知道了也好。” 霍天北挂在唇畔的那一点笑意迅速消散,抿了薄唇,眯了眸子,神色寂冷如雪。 后退一步,食指中指指了指她眉心,阔步走出东次间。 顷刻后,厅堂响起桌案、花瓶撞击在墙壁上的声响。 听得出,花瓶此刻已是粉身碎骨。 顾云筝无动于衷,继续翻看账册。 杜若菱却被霍天北的火气吓得不轻,缓了片刻,放轻脚步移向顾云筝,内疚地道:“都怪我不好,若是不多嘴……” 顾云筝斜睇着她,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怎么还不滚?等我把花瓶拍在你脸上么?” 桀骜的神态,轻蔑的语气。 杜若菱登时涨红了脸,讷讷退出。 顾云筝这才拿起霍天北带回来的小匣子,打来开,看到了一对儿白水晶耳坠。 此刻看来,似是晶莹的泪滴。 是前两日她随口与他提起,说喜欢白水晶首饰,不想他竟记在了心里。 顾云筝抚了抚鬓角,将小匣子合起来,丢在一旁,命人上茶。 春桃、秀玉等人叹服,没见过这么心宽这么不可理喻的人——把夫君气成了那样,她却还是没事人。 去茶水间备茶点的时候,秀玉叹息道:“侯爷……真是命苦啊。” “是啊——”春桃拉着长音儿轻声应道,心里对顾云筝再怎么忠心耿耿,今日这件事也没办法偏帮她了。 ** 到了下午,正房这档子事已经传得阖府皆知。下人们自然不敢往外传,可这并不妨碍她们在府中找点新鲜事在茶余饭后议论。 随后,霍天北搬去了几年也不去一趟的总督府。 顾云筝听说之后,第一反应是觉得好笑,也真当着将此事通禀给她的徐默笑了起来。 徐默为之惊诧,“夫人,做人可没有您这样的。” 顾云筝竟点一点头,“是没我这样的,我就是个疯子。” “……”徐默想,活神仙也劝不了她了,这么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谁还能指望她去给侯爷赔礼?他自认没那份口才。 晚间,熠航听说霍天北不在府中住的事情了,眼含哀怨地看着顾云筝,“是不是你把他气得搬出去了?” 顾云筝笑着点一点头,“是,我把他气得搬出去单过了。” “可这不是他的家吗?”熠航用“你怎么这么霸道这么混账”的眼神盯住顾云筝,认真地道,“你要把他哄回来。” “……”顾云筝白了他一眼,“他是大人,不用哄。” “但是你把他气得搬走了。”熠航声音高了一点,“我想他!” 顾云筝板了脸,“那你就让徐默带着你去跟他住吧,都走了才好,巴不得清净点儿。” 熠航委屈地扁了扁小嘴儿,眼神似是在说“你怎么能够这么嫌弃我们”。 顾云筝现在最嫌弃的其实是自己,没人看得出罢了,胃口缺缺地用完饭,找到了一坛酒,拎到寝室自斟自饮。 春桃铺床的时候,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莫名觉得好笑,半晌嘀咕一句:“夫人,您可真是气死人不偿命啊。” 顾云筝不接话。她有自知之明,何尝不知道自己现在就差在脸上写上混账二字了。她只是什么都懒得想,是因为这件事的决定权在霍天北手上。当晚把自己灌得微醺,和衣歇下。 接下来的几日,霍天北依然住在总督府,顾云筝依然无所事事,闲来独酌蒙头大睡。只是吩咐下去,让徐默不时带着熠航去云凝房里玩儿。 徐默除去做这件事,就是在两座府邸之间来回地跑,对顾云筝一肚子火气,对霍天北则是出于一份关心。 第一日,徐默对顾云筝道:“少爷去总督府找侯爷的时候,杜小姐也去了。侯爷与杜小姐说了几句话。” 顾云筝嗯了一声便岔开话题。 第二日,春桃对顾云筝道:“今日杜小姐带着一些衣物去了总督府,听说那是她亲手缝制的。” 顾云筝道:“日后针线上缺人手了,让她过去当差。” 第三日,徐默对顾云筝道:“今日侯爷饮酒的时候,杜小姐在一旁倒酒。” 此事的顾云筝正在院中饮酒,闻言蹙了蹙眉,“下|贱!” 徐默笑着点头。 顾云筝又道:“两个都一样!” 徐默:“……”擦了擦冷汗,瞥过顾云筝手里的酒杯,“夫人,您有这功夫,去总督府陪陪侯爷多好……” “你有这废话的功夫,陪我喝两杯多好。”顾云筝窝在躺椅上,抬眼看向晴朗的天空,“怎么过都是一天,何必自寻烦恼?”生点气就想用别的女人激她的男人……不可取,她更懒得去应对此事了。 徐默皱了皱眉,转身就走。 第四日,圣旨到了总督府——是针对云凝一事的旨意。顾云筝这才有点犯难了,想去问问旨意是什么,又拉不下脸来,无奈之下,只好唤来杨柳询问。 云凝与身边两名丫鬟与祁连城时时互通消息,问她们与问祁连城一样。 杨柳禀道:“皇上命侯爷护送小姐回京,再者,朝廷中一些官员屡次弹劾侯爷,侯爷也需进京亲自解释一番。” 这样一来,顾云筝又有了新的烦恼。她想回京,想去云家满门葬身之处祭拜,想去她最熟悉不过的云府旧地重游。可是,如果霍天北继续和她赌气,不肯兑现承诺带她前去该怎么办?在他走后倒是可能有机会离开此地,可是传出去的话,他的脸面可就真要被她丢尽了。 就在这一日,有人求见顾云筝,自称是祁连城的手下,相见之后才知来人没说实话。 那是个三旬左右的男子,整个人透着刀枪一般无从遮掩的森冷气息,拱手行礼后直言道:“求见夫人是为一件要事,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顾云筝想了想,“边走边谈。”在府中漫步时,让丫鬟远远跟随,这才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顾衡。” 姓顾,顾云筝想到了顾丰。自从上次一别,顾丰与顾太太再也没露面。 顾衡深凝顾云筝一眼,“夫人大抵猜到了,我与顾丰有些渊源。” 顾云筝则是冷淡应道:“我已与顾家撇清关系,再无瓜葛。” 顾衡先是微愣,随即目露欣赏,颔首一笑,“那么我也与顾家再无瓜葛。我来只是要告诉你,日后我会命手下护助你,让你心想事成。” 顾云筝不大相信,“还有这样的好事?”明明觉得自己这几日在走背运。 “的确是有。”顾衡语声笃定,“日后夫人有何事,与府中下人青杏直言即可。” 顾云筝不能不多想了,甚而心生寒意,“你们——” “保护你,是我们义不容辞之事。你此时定然不信,日后就见分晓。” 顾云筝停下脚步,审视顾衡片刻,索性道:“如果我想离开西域一段时日,遮人耳目的话,你们能做到么?” 顾衡笑得畅快,“莫说是离开西域一段时日,便是离开霍府,也非难事。” 顾云筝不知该喜该悲。如果顾衡真是不求回报视保护她为己任,的确是天大的一桩喜事;可如果顾衡另有目的,那么他的势力未免有些可怕——青杏那样的女子,她先前可是一点端倪都没看出——顾衡竟在霍府埋了眼线,而这是连霍天北都不知情的。 顾衡又道:“来日你尽可看出真假,今日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告辞。” 顾云筝脑子有些乱,意识到顾丰可能是关键,忙唤徐默去顾家请顾丰过来。 徐默走后,青杏借着送茶点的功夫对她低语一句:“顾家此刻已成了空宅,夫人有何不解之处,来日见分晓。” 顾云筝半信半疑。 而徐默回来之后,验证了青杏所言非虚,他带着一丝惶惑禀道:“真是奇了,我问过顾家近邻,都说昨日还见到夫妻二人出入,今日竟是人去楼空了。”随即反应过来,“顾大人可是有官职的人,这么走了可不成,会不会是临时去了别处?可也不像,正房里乱糟糟的……我得去禀明侯爷。”语毕急匆匆去了总督府。 顾云筝敛目沉思,猜想着这些事会不会与身体原主的身世有关。可恼的是,上次从祁连城那里拿回来的记录上,并没提及她到底是谁的后人,也就是说,这极可能意味着祁连城也没查到。 前世的身世凄惨无比,今生身世又是个谜——她原本还以为,此生身世无关紧要的。 疑惑归疑惑,在感觉上,她并不觉得这是坏事,相反,隐隐有了一丝喜悦。如果顾衡的话是真的,那么她就等于有了自己的势力,这是她做梦都想要的。如今对诸多事情毫无章法、肆意而为,何尝不是因为人单势孤的现状生出沮丧消沉而破罐破摔。 既是如此,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静观其变,等待一些事情慢慢浮出水面。不论真相如何,有人能为她所用才是最要紧的。当然,她也考虑到了这可能是个圈套,警告自己时时小心,哪日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可就太亏太讽刺了。 在这样的思量之下,顾云筝不再贪杯浑浑噩噩度日,去了闲月阁一趟。 云凝正与两名贴身丫鬟忙着打点行囊。 顾云筝坐了片刻,便回房命人备车,要去总督府问问霍天北到底是什么意思。没听说过接到圣旨还拖延行程不上路的官员,他这样终究是太不正常了。 出门之前,春桃惴惴不安地到了顾云筝面前,“夫人,奴婢该死,您罚我吧。” 顾云筝讶然,“我怎么不记得你犯了什么错?” 春桃带着愧意垂下头去,吞吞吐吐地道:“是这么回事——前几日,奴婢与徐默跟您说的事,都是半真半假。这、这都是徐默出的馊主意,他说我们应该帮您与侯爷一把,在中间说些不轻不重的话,能让您主动前去总督府……” “怎么个半真半假?” 春桃解释道:“少爷去总督府找侯爷的那天,杜小姐的确是去了,但是侯爷并没见她。” 顾云筝问道:“那第二日送衣服的事呢?” “衣服是送去了,可是,”春桃笑了起来,“侯爷命人全剪了做抹布了。” 顾云筝随之笑起来,心绪明朗几分,“倒酒的事呢?” “是倒酒了,却是给燕袭将军倒酒。” 顾云筝轻笑出声,“没事,我不怪你,只是要谨记,下不为例。” 春桃松了一口气,连连称是。 ** 顾云筝下了马车,要命人进去通禀的时候,恰逢霍天北策马出门。 他看到她,仍是神色寒凉,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丢下一句:“回去,随我去京城。”之后与一众护卫绝尘而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受气的是她呢。顾云筝自嘲地笑了笑,也不计较,上了马车,命随从从速回府。 进到正房,霍天北正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吩咐徐默:“将熠航送到三哥房里。准备几辆空车安置行礼,跟在军队后面。” 他们两个离府的话,能妥善照顾熠航的也只有郁江南了。可是空车是怎么个意思?顾云筝想到这里的时候,话也同时问出了口。 霍天北像是在跟陌生人说话,语气淡漠:“骑马赶路,我没闲心把日子都消磨在路途上。” “那云凝呢?她哪儿受得了这种……” 霍天北不紧不慢地打断她的话:“受不了就去死,不是我求着她进京。” 顾云筝听了竟没话可以反驳,转念又想到云凝虽然不是习武之人,骑马却是自幼就会,终究是将门中人,怎么样也有不同于常人之处。累就累一些吧,说到底,这真是云凝自己的选择,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放下这件事,她温声建议道:“让沈二爷、杜小姐也随行吧。” 霍天北对她挑了挑眉。 “他们在府中,我不放心熠航。再说了,我身边丫鬟没有能长途跋涉的,路上我也需要个人服侍。等到离开西域,到了他们不便随行的路段,你再找个地方扔下他们。”她就是没安好心,也不对他隐瞒。 霍天北打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自心底,他也是这么打算的,却没想,跟她想到一处去了。 顾云筝将房里的事迅速安排好之后,春桃等人也将她行囊打理好了。她赶去了云凝房里,要她做好策马长途奔波的准备。 云凝笑道:“你不必担心,我也不是没吃过苦的,赶路不在话下。” 顾云筝这才放下心来,又匆匆回到正房,心里不是不抱怨霍天北的,暗自骂他成心跟人过不去——哪有入夜赶路的?摆明了是故意难为云凝从而让她不快,但是想到杜若菱也要跟着受鞍马劳顿,心里就快意许多。 匆匆用过晚饭,霍天北去了郁江南房里,特地与熠航话别。他没跟熠航说要走一段时日,只叮嘱熠航日后要听郁江南的话,不然就别想再见到他了。 熠航架不住这样的威胁,只好噙着眼泪花儿点头承诺会听话。 霍天北便有了些许歉意,许诺会多给熠航带回些有趣的玩物。温言哄了多时,他也没见顾云筝前来,云凝亦是。 两个冷血的东西!他蹙了蹙眉,直奔外院,命人传话启程。 顾云筝加了件厚实的斗篷,头上戴了帷帽,命人将马带到院门外。 徐默亲自去选了一匹黑色骏马,牵到她面前的时候,哀求道:“夫人,路上您就别给侯爷气受了,行么?” “你又不是不跟着去,叮嘱我不觉得多余么?”顾云筝夺过缰绳。 徐默愁眉苦脸的,“要是一路上看着您与侯爷置气,真不如不去。” 顾云筝失笑,“算了,我尽量不惹他,行了吧?你可真是,什么都管,也不嫌累。” 徐默听得出这话毫无诚意,悻悻然去打点自己的行礼了。 顾云筝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出内宅,望向郁江南的院落,犹豫片刻,打消了去跟熠航道别的冲动。想想就不大好受,又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还是不给孩子平添一份伤感了。也想过,青杏在府中少不得有同伙,担心这些人会对熠航不利。可是想到霍天北与熠航的情分,寻常人并不是到了一定地步,断然不会踩到霍天北的底限去伤害一个孩子。说到底,她还是没能力让事事遂心,想到什么也没用。 听天由命吧。 到了府门外,恰好奉命护送的一千精兵赶至。 银白的清凉月华下,他们似是一道黑色的浪潮迅速用来,马蹄声齐鸣,发出沉闷震地的声响。 之后,云凝、芙蓉、杨柳、沈燕西、杜若菱先后出门来。 让顾云筝没料到的是,杜若菱竟是眉飞色舞的,与她想象当中的欲哭无泪的反差太大,自然很是扫兴。 霍天北与徐默最后策马出门来,精兵即刻向两边分散开来,让出整整齐齐一条路。 “走。”霍天北经过顾云筝身侧的时候,丢下了这一个字,又对另外几人道,“你们走在队伍正中。” 顾云筝扯扯嘴角,跟在霍天北一侧。他对她已经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这一路,谁给谁气受可真说不准了。 霍天北到了队伍最前方,一言不发,只是打个手势,随即打马扬鞭,率先融入苍茫夜色。 顾云筝在打马前行之际,看到了燕袭,一身黑色劲装,与身着盔甲的士兵区分开来。她不是十分确定,一千人能否将云凝安然无恙地送到京城。况且,霍天北又是毫无顾忌地让云凝bao露在人眼界之中。 赶路时,最让她不满的是,霍天北丝毫也不在意后方队伍的样子,只一味地催促骏马撒蹄狂奔。 每一位武将,手里都会有几匹宝马,有的是用来跟随自己驰骋沙场的,有的是闲来游转街头的,有的则是专门用来日夜兼程赶路的。这次霍天北选的宝马,自然是后者,他将队伍远远甩在后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徐默给顾云筝挑选的黑马也是十分出色,脚力不输霍天北那一匹。 行至夜阑人静时,顾云筝往后望去,见就要看不到队伍的踪影了,心急起来,猛地一夹马腹,赶到霍天北前方,扬起鞭子示意他停下。 霍天北停下来,继而跳下马,落地时无声无息。他看着她,不说话,像是打定主意不再理她一般。 顾云筝也不说什么,取出酒壶喝了一口酒。怎么样的人,在这样凉风飒飒的夜间赶路,也会觉得冷。 霍天北到了她近前,将酒壶夺到手里,连喝了几口才丢还给她,末了,飞身上马,又要前行。 顾云筝实在是没办法了,唤住他,“等等吧。” 他没好气,“等谁?” “你说呢?”顾云筝怎么看他怎么感觉像是个在赌气的大孩子,沉吟一下,道,“前几日那件事,你先放下,等回来后再做计较。” “什么事?” “……是我不对,应该先跟你商量。” “你没错。” 顾云筝难免觉得奇怪。 沉默片刻后,霍天北到了她近前,神色有所缓和,语气变得温柔起来:“先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认下熠航,如今不必了。” 顾云筝预感不妙,“你又打什么主意呢?” 霍天北语带笑意,眼中却无丁点暖意,“你不想给我生儿育女,我自己弄个儿子养在膝下也不行?” 顾云筝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熠航该唤你姑父。”她还指望着熠航有朝一日重振云家呢,做了他的儿子、改姓霍的话,那番指望就成泡影了。 “这是你能决定的?”霍天北愈发气定神闲,“我是不能左右你,我认了,至于别的事,你也休想左右我。” “可是那样的话,云家不就等于绝后了?” 霍天北语声一沉,“云家绝后不行,我绝后就是理所应当?我欠了你什么?” “这件事我们再商量,行不行?” “不用商量,我心意已决。” “……”顾云筝听他语声越来越冷淡,知道此时不适合商量这件事,也就沉默下去。 霍天北回望来时路,“出西域之前,不会出事。我赶着去驿馆歇息。” 眼前男子尽带萧瑟,不肯对她道出心中的怅惘、愤怒,只是挂着那样自嘲的笑,与她平静相处。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有多伤人,可她也的确有她的顾虑。 霍天北就在这时猜测道:“是不是怕我日后成为云凝的心腹大患?官场权谋无定数,她真得势的话,你的顾虑极可能成真。” 顾云筝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她来日对我挥刀相向,我绝不会手下留情。我绝无可能任由一个女子摆布,余生的路,正如此次返京——拦路者死。” 霍天北深凝住她,试图在她眼中看到丝毫的歉意,却不能如愿。他转过身去,留给她一道冷酷无情的背影。 顾云筝闭了闭眼。 情、缘,在心肠冷硬的人心里,在可预测的权谋较量之中,分量何其微渺。 既然前途未卜,便将情意搁置,不再付出,也不再试图得到。与其相互试探伤害,不如独守一份寂寥。其实他方才的话,皆因萌生放手之意而起,他想让她再次提出分道扬镳。 ——顾云筝理解他的想法,他是真没必要将悠长岁月浪费在她身上。她更明白他是故意为之,将她推到了一个分外尴尬的地位,目的还能是什么。 消化掉这些事实,顾云筝再次唤住他,目光清明似水,语声平和:“你我之间是非太多,彼此顾虑也太多,终究是不能如寻常夫妻一样同心厮守,这已是定局。我猜得没错的话,这次我就是不想与你同去京城,你也会强行带上我,你怕我打熠航的主意,对么?” 霍天北沉默。 顾云筝只是不懂,“我独自一人,能成什么气候?我是说,你又何必勉强自己,将碍眼的人带在身边。” “我带你去京城,是因答应过你,不想食言。” “到今时已大可不必。”顾云筝微笑,“不如尽早别过?” “先相伴一程。”霍天北不承认也不否认。 顾云筝笑意渐浓,“听你的。”随即拨转马头,返回去与队伍汇合。似在这一刻,便已决意与他分别。 之后的路途,两人再没交谈,她更是对他只言片语也无。某一些时候,想到日后,想到与他再无干系,鼻子酸酸的,想哭。 她暗自嗤笑自己,最没资格哭的就是她,最没资格去向往儿女情长的亦是她。 以往与他相伴的岁月,只能随着渐行渐远的霍府一起抛在脑后。 ** 离晖州,再出清州,队伍就此离开西域。 云凝嘴里说得再好听,杜若菱心里再为此行欣喜,经过这几日的劳顿,尤其是夜间赶路的方式,早已逐步开始支撑不住,每日不过是强打精神。 幸好,霍天北无意真把她们累死,出了西域便让她们改乘马车,士兵也去掉盔甲,轻装上路。霍天北也有意让顾云筝坐车,提了一句,她全无反应,看着陌生人一般的神态,似是听不懂他的话。 他与她,到底是谁更伤人,到底是谁更冷漠,又到底是谁更懦弱——至此时,他已分不清楚。 每一日都无一丝笑意的夫妇二人,在队伍中有着不能被忽视的地位,时刻影响着人们的心绪,由此,路上的气氛一直沉闷压抑。便是如此,也无人看出,他们已是打定主意要离散。 顾云筝心情不好,却一直留意着周围人的动静。沈燕西一直与燕袭并肩前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她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霍天北日后要防范沈燕西的时候,燕袭借故经过她身边,竟对她低语一句:“沈燕西与杜若菱行事蹊跷,夫人留心。” 顾云筝看着他身影,心中有了一种猜测,而燕袭在之中的路途中,说给她听的第二句话验证了她的猜测—— 他说:“顾大人与顾太太如今避世而居,夫人只管放心。” 燕袭第三次与她说的话是:“前方隐患已除,夫人尽管过得自在些。”委婉规劝她乘车省点力气。 顾云筝笑了笑,仍是每日骑马。眼界开阔些,心里就能平静些。况且,离京城越近,她心里越急切,在马车里怎么坐得住。再者,她还不能全然相信燕袭的一面之词。 过了两日,夜间,顾云筝开始自心底重视顾衡、燕袭—— 仍是也间赶路,速度不快不慢。趋近一座城池之际,天色正是破晓之前最黑暗的时候。 几名探路的人迎面而来,低声与霍天北言语几句,霍天北随他们极速离开,破晓时方返回。 顾云筝看得出,霍天北神色间透着疑惑。 人马赶至距前方城池十里处,顾云筝一早闻到了充斥在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横七竖八躺在郊野中的黑衣人尸体隐约可辨。她压不住疑惑,快速趋近。 大内侍卫的腰牌堆放在一块白绸上,一旁一支寻常可见的雕翎箭,一张宣纸被钉在地上,纸上写着一个大字:衡。 若是猜得没错,这些已经丧命的,是皇后的人。 一个衡字代表的是谁,不言自明。 燕袭紧随而至,漫不经心瞥过这一切,对顾云筝微不可见地颔首一笑,之后扬声请示霍天北:“侯爷,要不要禀明官府?” “已命人去了。”霍天北漫声回了一句。 这次,顾云筝不得不询问霍天北了,“是祁连城的手下所为?”她故意这么问的。 霍天北摇头,“不是。”之后瞥过皆是一箭穿心的尸体,“祁连城手下的箭法没好到这地步。” 这才是他疑惑的原因。 顾云筝浅浅一笑,“不论是谁,麻烦解决了就好。” ** 那座城池地名为戟城。 入住驿馆时,霍天北与顾云筝仍如之前,分开来住。 不少人都已得知,霍天北这次是带着发妻一同进京,可他们连逢场作戏故作恩爱的心都没了。 她最擅长伤人,他是伤不得的。 顾云筝洗漱后匆匆用饭,之后和衣歇下,倒头就睡,至午后醒来。带上帷帽,换了身颜色暗沉的衣物,到街上游走,给熠航寻找一些小玩物。 在一个小摊子前驻足的时候,听闻铜锣开道,慌忙离开,找了个隐蔽处。 一个穿浅灰色布袍、头戴斗笠的人慢悠悠走到她近前,“夫人好兴致。” 顾云筝失笑,“是你?” 祁连城。 祁连城笑道:“是我。送云凝一段,我义不容辞。” 顾云筝问道:“那官员是谁?”说着话眯了眸子,觉得排场未免太大了些,应是朝中重臣。 “程华堂。” 顾云筝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祁连城已即刻提醒道: “吏部尚书的胞弟,如今是礼部侍郎,谋害云家的凶手之一。”望着轿子行走的方向,又道,“他来此地是奉命查案,此刻大抵是去拜见霍天北了。” “除去他兄长,他亲人可曾有人介入云家事?” “没有。” 顾云筝目光微闪,欠身告辞,“我也该回去了。京城见。” “好。” 顾云筝急匆匆赶回驿馆,果然,程华堂的八抬大轿停在了驿馆外,人已去了里面见霍天北。 她看着那顶轿子,抿紧了唇,目光寒凉。 燕袭走过来,“夫人不喜这人?” “烦的厉害。”顾云筝轻声道。 “那么,要不要给他点教训?” 顾云筝看了燕袭一眼,“我要他死。” 燕袭竟不意外,“何时?” 顾云筝想了想,“明日卯时一刻。” “记下了。” 顾云筝有些意外,“真能做到?” “别说夫人要他死,就是要末将即刻自尽,末将也不敢不从。”燕袭轻声回完话,踱开去。 顾云筝望了望天,在心底叹一句:我到底是谁呢? 现在她的感觉就像是天上掉了个大大的馅饼,却又不可避免地觉得这馅饼美味又似含毒。这当然是有人在暗中不遗余力地相助,可若有朝一日,这股强大的势力对她抡起刀……她极可能又会如前世一般稀里糊涂死去。 可不论怎样,她已切实地开始操纵隐于暗中的这股势力,如果明日得到想要的结果,如果日后亦如此,那么,有些事、有些人,她会换一种方式去面对。 翌日,事实没有辜负顾云筝的期许,人马离开戟城赶路途中,得到了程华堂卯时一刻毙命的消息。 在下一处歇息的时候,顾云筝去了云凝所在的房间,听闻云凝与两名丫鬟正哭笑不得地议论一件事: 顾云筝所掌握的事关云家的事,云凝也了如指掌,是以,要祁连城派人去将程华堂除掉。昨日祁连城也的确派人去了,子时动手,却遭到了另外一伙人的阻拦,不想将动静闹大,只得暂时撤离,隐蔽在暗中伺机而动。没想到的事,出手阻拦的那伙人在卯时初刻动手,杀掉了程华堂。 云凝只是不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呢?杀人也要算计着时辰么?谁动手不都一样么?为何一定要留那厮的命到卯时一刻?” 顾云筝只是报以一笑。 前一日才见过霍天北的朝廷命官,转过天来死于非命,若非很多人都亲眼见到军队连夜启程,能够证实霍天北根本没有杀人的时间,这件事必然让他再度受牵连。 在这件事之后,霍天北偶尔会若有所思地审视云凝与顾云筝两眼。毋庸置疑,这件事虽然有点曲折,发生了一点莫名其妙的事,却一定与她们有关。 他背负着非议送云凝回京,只为让姐妹两个如愿,她们却丝毫也不肯为他多设想一点。 设身处地去为她们考虑,他承认,换了自己也会这般行事。只是,眼下这情形,接受起来还是有点难。毕竟是所处地位不同。 这日天色未亮时,进到驿馆,他携了顾云筝的手,径自将她带进自己的房间,是因看得出,她有话要对他说。 他没命人掌灯,遣了人,站在她面前,道:“想对我说什么?” 顾云筝看不清他容颜,便转眼看着某处昏黑,“再有几日就要到京城了,我就不与你同行了。恕我先走一步。” 沉默良久,霍天北才道:“我已给你备下一批人手,即刻传令的话,明日黄昏便能与你汇合。你,再等一等。” 顾云筝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要。” “为何?” “你给的东西,我都不要。” 要不起。 欠谁的都可以,利用谁都可以,他不行。说不清缘由,就是知道不行。 霍天北轻轻笑了,“的确是,我给你的,不论好坏,你都不肯要。” 顾云筝心酸难忍,却不想多说什么,缓缓转身,“那,我回房了。”身形一顿,将徘徊在心头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你好好歇息,眼底都是血丝。日后,对自己好一些。” 以后我对你好一些,你此刻高兴一些,好不好? 她曾说过的话,毫无预兆地跳入心头。那一刻温柔婉约的女孩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他的心,没来由地抽搐一下。 那是疼么?是因为她而生出的疼么? 她丁点的好意,他都不能忘却。 他尽心的善待,为何她就看不到? 她抬脚要走的那一刻,他展臂将她带回怀里,深吸进一口气才能言语:“别急着走。” 想冷静地对待她,却还是很快失去冷静,他哑声问她:“云筝,你的心是什么做成的?”怎么就焐不热? “你有心么?”终究是不甘。 他的唇落在她眉心、眼睑,“假的,这些是假的?” 他吮了吮她唇瓣,“这也是假的?” 他扣住她腰肢,“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 末几句询问,透着迷惘、无助,和脆弱。 “和我做戏的感觉好么?什么都发生过了再逼着我放手,感觉好么?”他没轻没重地揉了揉她脸颊,语声倏然顿住。 她脸上有泪。 她哭了。 一路上忍下的泪,随着他一句句言语,再不由她控制。 她至此时才知,情意早已滋生,那份难过,是因为不舍。 舍不得离开他,舍不得远离有他相伴的时光,舍不得结束这行程。 作者有话要说:有大半章是前一阵写的,今天整理了好久,一并在这章放出来了。   ☆、第042章 顾云筝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要。” “为何?” “你给的东西,我都不要。” 要不起。 欠谁的都可以,利用谁都可以,他不行。说不清缘由,就是知道不行。 霍天北轻轻笑了,“的确是,我给你的,不论好坏,你都不肯要。” 顾云筝心酸难忍,却不想多说什么,缓缓转身,“那,我回房了。”身形一顿,将徘徊在心头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你好好歇息,眼底都是血丝。日后,对自己好一些。” 以后我对你好一些,你此刻高兴一些,好不好? 她曾说过的话,毫无预兆地跳入心头。那一刻温柔婉约的女孩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他的心,没来由地抽搐一下。 那是疼么?是因为她而生出的疼么? 她丁点的好意,他都不能忘却。 他尽心的善待,为何她就看不到? 她抬脚要走的那一刻,他展臂将她带回怀里,深吸进一口气才能言语:“别急着走。” 想冷静地对待她,却还是很快失去冷静,他哑声问她:“云筝,你的心是什么做成的?”怎么就焐不热? “你有心么?”终究是不甘。 他的唇落在她眉心、眼睑,“假的,这些是假的?” 他吮了吮她唇瓣,“这也是假的?” 他扣住她腰肢,“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 末几句询问,透着迷惘、无助,和脆弱。 “和我做戏的感觉好么?什么都发生过了再逼着我放手,感觉好么?”他没轻没重地揉了揉她脸颊,语声倏然顿住。 她脸上有泪。 她哭了。 一路上忍下的泪,随着他一句句言语,再不由她控制。 她至此时才知,情意早已滋生,那份难过,是因为不舍。 舍不得离开他,舍不得远离有他相伴的时光,舍不得结束这行程。 顾云筝不无慌乱、尴尬地抬手拭泪,试图别开脸。 霍天北却捧住她的脸,指腹滑过那泪湿的脸颊,“为何?” “我——”顾云筝吸了吸鼻子,垂眸轻轻弯唇,“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云凝、熠航。你说你余生的路,拦路者死——是我曾猜测到的其中一个结果。我再添什么都是天大的负担,你累,我也累……如果你来日与云凝,或是与祁连城生死相搏,我该如何自处?” 她有些语无伦次,但是他听懂了。他将她抱在怀里,反复摩挲着她的长发、鬓角。她一直是个孤单无依的孩子,想要的很多,怕的更多,所以情愿双手空空。 “可你要去哪里?”霍天北低声问她,“你独自离开,能去哪里?给你人手也不要,要做什么?” “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试图将熠航带走。我知道你是真的疼爱他,我也不会照顾他。”顾云筝尽量自己语声轻松一些,轻轻推他,“早晚有这一日,不如早一些。你一定会将云凝送到京城,我晓得。” 霍天北不肯放手,“我想你了怎么办?” 低哑温和的语声却带来刺痛感,她闷声道:“那,就想想我做过多少让你堵心的事。” 他声音更轻更柔,“那你呢?不会想我?” 顾云筝扬起脸,阻止泪水掉落,“我会多想想做过多少让你堵心的事。”她语气中终于有了深浓的歉疚,“我……根本不会照顾孩子,也不是特别喜欢孩子。看到了可以哄一会儿,几日不见也不会很记挂。这些你该看得出。我不想……也不敢……生儿育女。” 沉默一会儿,霍天北问她:“日后也没得商量?我等你想要敢要了,也没得商量?” 顾云筝讶然抬头。 “回答我。” 顾云筝很没底气地道:“分明是你要让我走,只差直接把休书扔给我了。” 些许晨光透过窗纱入室,她的容颜映入他眼眸。霍天北轻笑,“你就这么听话?” 顾云筝小声道:“生儿育女,我觉得是件怎么想怎么没必要的事。” “以往我也这么想,现在——有没有皆可。”霍天北苦笑,“我只是气你事先不与我商量,事后也无一句解释。” 顾云筝凝视着他墨黑的眸子,抬起手来,手指描摹着他容颜的轮廓,“现在算是解释了么?是不是晚了?” 霍天北眼中有了一点笑意。算解释么?她只说了不喜欢小孩子,却没说为何。可是,似乎也够了。 他星眸中终于又有了她已习惯看到的暖意,再无前几日的寒意、冷漠、审视,神色中终于没了忍耐、怒意和偶尔一闪而逝的迷惘、怅然。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问他:“还想让我走么?” 霍天北小小的刁难她一下,“你真想走?” 顾云筝环住他,只是应道:“你不改心意的话,就……” “怎样?” “多抱我一会儿。”顾云筝深深呼吸,感受着他的温暖、他的气息。 “留下来。”霍天北拥紧了她,“与其让你为祸人间,不如让你折磨我一个。” 顾云筝笑了,轻轻呼出一口气。 霍天北微微侧脸,双唇落下,却是存了几分克制。 顾云筝心头微酸,明白他此时克制是因何而起。她迅速算了算日子,含糊询问:“想我么?” “废话。”他又气又笑,“你呢?” “我?”顾云筝一臂勾住他颈部,一手解开他衣带,“……我舍不得你。” 霍天北稍稍迟疑,有些事真是想想就头疼嫌烦,只为一时放纵,她再去街头寻医问药,不如相安无事。 “这几日没事。”在霍府的时候,青杏是过来人,曾告诉过她哪些日子不需服药也无事,之后便是打趣道,“难不成你每次都是为了要子嗣?” 霍天北心头一松,“每次都是为了要……”拦腰抱她走向牀榻,“你。”能有个孩子拴住她的话,也是再好不过——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顾云筝满含歉疚地看着他,“再给我些时间。” 霍天北安抚地啄了啄她唇瓣,“有这句话就好。”他就是这种人,有些话和他说明白,怎么样他也能迁就,反之便是他无从接受的了。 晨光之中,他ji烈地要她。 她低低地喘息着,依附着他,一如极其温顺的猫儿。 ** 日已西斜。 霍天北右臂微动,觉出手臂被怀中人枕着,唇畔逸出心安的笑。 他睁开眼睛,敛目看着她沉睡的容颜。 她这些日子过得也很糟。她留意到了他眼底的血丝,却不知自己没比他强多少,小脸儿始终苍白无血色。今日睡得这么沉,想来也是太过疲惫所致。 他从没想过真正放手。 认定一个人何其不易,如何能做到拿得起放得下。 便是她离开,他也不会让她消失在自己眼界。 只是有时候,人与人离得太近便无从估量心中情意。 他如此,相信她亦如此。 想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在乎,想看到她哪怕一点点的在乎。 只是无从料到,在他明知只是短暂别离的前提下,也无法忍受看她走。 而他也看到了她的不舍。 这就够了。 只怕她当真是从骨子里无情的人,只怕再多的付出也不过是一场注定的失望。如果之前一切在她心里并无留下任何痕迹,那他也只能认命,这样的女子绝非他能够留下。 门外有脚步声趋近,随即响起徐默的语声:“侯爷,用饭么?要传令准备启程么?” 霍天北思忖片刻,“稍后用饭。今日在此地歇息,明日一早启程。”离京城越来越近了,皇上派来迎接云凝的卫队就快到了,不需再夜间赶路。 徐默称是离去。 顾云筝身形微动,清醒过来,睁眼看看天色,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额角,“竟睡了这么久。” “传饭?” 顾云筝想到今夜晚间不必赶路,眨了眨眼睛,“我们去外面转转,看看有没有好的饭馆酒楼,好么?” 霍天北对此无所谓,“行。” 两人利落地穿戴整齐,步出驿馆时遇到了杜若菱。 杜若菱一眼就看出两人已经和好,垂了眼睑,恭敬行礼。 两人俱是漠然颔首。走出一段路之后,顾云筝才问他:“她与沈二爷还随行,妥当么?” “没事。”霍天北解释道,“家族中三起三落后家破人亡,他们不是获罪之人,无人在意。不似三哥,如今只能留在西域。” “你似乎与郁三爷情分最重,与别人差一些。” 霍天北点一点头,“大哥如今是商贾,很多时候只认钱财。至于二哥,看起来像是正人君子,偶尔却是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 见他对沈燕西了解匪浅,顾云筝为之心安,笑道:“你近来让他时时在眼前晃,也是想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吧?” 霍天北轻笑,“是有此意,他也愿意在我身边,不知打得什么算盘。” 男子之间,若是情义深重,应该就是一辈子相互鼎力扶持;若是不能自心底认可彼此,嘴里称兄道弟,私底下仍是相互算计试探。顾云筝想想都替他觉得累,兴许这是寻常人已习惯的一切,她却不愿接受,她喜欢把喜好厌恶写在脸上。微笑着无意一瞥,不由目光微凝。   ☆、第43章 云凝入宫之后,皇上连下两道旨意:修云家墓地,为云家冤案昭雪。 第一道旨意,云凝赞同将墓地修缮一新,但无法同意将墓中骸骨迁回云家祖坟——那是想来便觉残忍的。皇上体谅,命人将现有坟墓加以修缮。 第二道旨意,云凝与顾云筝听闻后,也唯有报以苦笑,是因皇上命杨阁老与三法司一同着手此案。让凶手去查被害者惨死的下场,结果不需想也知道。 可这终归是有所进展了。在之前,皇上一直对云家事犹豫不决拖拖拉拉时有反复,连个明确的态度也无。 这两件事,让顾云筝愈发看出皇上真正是个无道昏君。还未给云家昭雪,便先一步修缮墓地,实在不合常理,细想想,皇上如今所做所为,不过是为了哄云凝高兴。 而在这之后,这个昏君给了霍天北一个偌大的好处:因吏部、内阁一直没有选拔出赴西域任巡抚的官员,又因霍天北与顾云筝一度对云凝照顾有加,皇上命霍天北身兼总督、巡抚两职。 自此,官员们见到霍天北,要称一声督抚大人。自此,弹劾霍天北与秦阁老、范巡抚两案有关的奏折成了废纸。 这种官员身兼一方两个要职的先例,在历代中并不鲜见,但在前例中,如霍天北这般年仅二十三岁的人却没有。 既是昏君做的决定,便是根本不需按常理、讲道理的。况且这件事又于霍天北有利,顾云筝也就一笑了之。 ** 这几日,沈燕西不过是出门会友,很是悠闲,留在侯府的时间便很多。听说顾云筝请了一位在京城颇有名气的绣娘来家中教她女红的时候,他险些惊掉了下巴。又去杜若菱居住的小院儿转了转,发现表妹还被禁足,便去了顾云筝房里,看看能不能讨个人情。 进门时,恰逢燕袭出门。 沈燕西不解,“你来这里做什么?” 燕袭毫不客气地反问:“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我为我表妹的事情前来。” 燕袭这才答道:“夫人找我询问门外事。” 沈燕西愈发迷惑:“何时起,你们这么熟稔了?” 燕袭笑道:“徐默近来跟着侯爷四处游走,侯爷便命我留心保护夫人。” 是霍天北允许的,沈燕西自然无话可说了,颔首一笑,命人通禀之后,去了厅堂。看到顾云筝之后,不由目光微凝。 顾云筝正在垂眸做着绣活,手势缓慢生疏,可是比之以往的凌厉、咄咄逼人,这样子已很是温雅娴静。 可是让他惊讶的并非这一幕,而是她在这几日明显地消瘦了几分,脸色苍白,小下巴更显得尖尖的。她抬眼看向他的时候,一双眼显得更大。 “什么事?”顾云筝问道。 沈燕西笑了笑,落座后道:“也没什么事。”又细看了她两眼,“病了?” “谁说的?”顾云筝瞥了一眼图样子,继续慢吞吞做绣活,“杜若菱不安分,我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便将她禁足了。你对此不悦的话,大可将她带走。” “你这么做……”沈燕西视线随着她素手起落,看到她手上的青色血管隐约可见,不自觉地改了心意,“也无可厚非。”末了还是询问,“遇到了烦心事,还是老四给你委屈了?” “没有啊。”顾云筝有点奇怪,“我怎么了?为何有此问?” “没人跟你说,你瘦了不少么?” “……” 沈燕西又何尝不知,对她关心全无必要,可他就是如此,看不得女子不如意。但是更明白的是,她不会有丝毫感激,更不会像别人一般对她诉诸原由。又坐了片刻,便起身道辞。 时近正午,辛妈妈过来笑道:“夫人快歇歇吧,午间在府中用饭,还是去外面转转?” “绣完这几针再说。”顾云筝抚了抚缎面上一片小小的绿叶,问道,“我是不是太笨了?绣的太慢。” 辛妈妈连连摇头,“夫人这是哪里话,刚学这些都是这样,难得夫人不急于求成。绣的不快,可是针脚均匀啊,连那位绣娘都对您赞不绝口呢。” 顾云筝知道,从她们嘴里怎么可能听到一句不是恭维的话,只是一笑。 “话说回来,”辛妈妈不无疑惑地道,“夫人又何苦受累学这些呢?府中有针线房,夫人想要什么花样,吩咐下去就是。” “寻常女子精通的,我也该学会。”顾云筝轻声解释一句。及笄后,母亲对她说,多留她两年,亲手教她女红、下厨,如此,出嫁后便不会显得特立独行。毕竟,为人妇只会持家还是远远不够的。 如今她手边没有什么事,便将日子依照母亲的心愿按部就班过下去。 心里自然还是不好过,比以往更甚。 那夜去家人目前返回时,看到了云府的冲天火光;过了两日又去了云府,唯见断壁残垣。 心头那道深渊更加漆黑幽深,无从填平。 有时整夜不能入眠,有时又会整个日夜倦怠不已。 祁连城身边的小厮祁安前来传话:祁连城请顾云筝去醉仙楼一叙。 顾云筝点头应下。 ** 京城也有一家醉仙楼,醉仙楼后方是一栋二层小楼。 一楼是茶室,三三两两坐着一些来客。 二楼空间开阔,氛围雅致,西侧黑漆书架占据整面墙,南北临窗下各设着桌案,东侧帘帐后有妙龄女子抚琴。 淡淡酒气、悠扬琴声中,祁连城坐在南窗前,透过大开的窗户,悠然望着院中梅花。 顾云筝一节节踏过木质楼梯,上楼时解下大氅,递给服侍在门外的丫鬟,转而到了祁连城对面落座。 祁连城收回视线,起身关了窗户,敛目打量她,“瘦了。怎么回事?” 顾云筝只是笑了笑,说起别的:“是不是在每个地方,都有一间属于你名下的醉仙楼?” “一些地方而已。”祁连城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这里如何?” “很不错。”顾云筝又问,“你知不知道我生身父母是谁?” 祁连城摇头,“不知道。无从查证。” 顾云筝微笑,“那只能等他们找我了。” “只能如此。” 顾云筝又笑了笑,“原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很多。例如你近来心绪紊乱,伤心不已,我却不知缘由。” 顾云筝微眯了眸子,“很多人的底细行径才是你该知晓的,人的心绪起伏,不该是你好奇的。” 祁连城颔首以示赞同,“以往皆是如此,如今却破了例。” “这算不算是关心我?” “算。” 顾云筝目光微闪,“因为云凝么?” 祁连城很诚实地摇头,“与她无关。” “为何?” “说不清楚。” “今日见我,只为此事?” 祁连城点头。 顾云筝笑意中有着些许遗憾,“有点明白了。何时开始的事?” “来时路上。”一路上,他一直在她附近,于暗中保护云凝,看到眼中放在心里的,却是郁郁寡欢的她。 不知所起,发现时已无从淡漠。 祁连城吩咐人上菜,站起身,“我知道霍天北曾为你准备过一批人手,你为何没有离开他?” “离不开。”顾云筝平静相告,起身笑了笑,“你安心用饭,我走了。日后尽量少见你。” “是该离我远一些。”这女子总是反应特别敏捷,言语只需说出一分,她便能揣度出他心思。的确,无望之事,他不会选择守望,只想与她回归到陌路人的情形。 顾云筝最后又问了他一句:“是不是我的错?” 祁连城笑着摇头,“找我询问诸事的女子不在少数,夫人待我最是冷淡。” 顾云筝失笑,不疾不徐下楼去。 回到侯府,霍天北回来了。 顾云筝命人传饭后才问他:“用过饭了么?” 霍天北在桌前落座,“没有。你呢?方才不是去醉仙楼了么?” “又不是去用饭。”顾云筝撒了个小谎,觉得这种事没必要让他知道,自己把握好分寸就是了。 席间,霍天北问道:“尽快回去?”她在这里,一事一物都会让她触景伤情,无法自心底一展欢颜,如此,不如早些回去。 “你手边的事料理完了?” “嗯。” “那就回去。”顾云筝只是为一件事有点遗憾,“还没陪你去外面好好转转呢。” “日后回来再说。” “也好。”顾云筝点一点头,“只是那位绣娘不能跟我一起走,回去后再找一位。” 霍天北轻笑,“真要学着做针线活?” “当然了,你以为我只是随口一说?”顾云筝笑道,“起码两年呢,我总要找些事消磨时间。” “你高兴就行,只是凡事不可勉强自己。”霍天北眼中有着歉意。知道她难过,却无从宽慰,想不出任何方法帮她缓解。 顾云筝笑着刮了刮他鼻梁,“放心,过段日子就好了。”换换位置,她也一样束手无策。唯有等时光流转,淡漠今日烦忧。 过了两日,皇上下旨,命霍天北从速返回西域,以防敌国趁机作乱。 就此,一行人踏上回程。 路上,顾云筝像是又把杜若菱忘了,每日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赶上颠簸的路段就蒙头大睡,赶上平稳的路段就继续绣一条帕子,或是学着打络子。 杜若菱却有意往顾云筝面前晃,不时殷勤地询问有没有需要她帮衬的事。 到了这日黄昏时,顾云筝啼笑皆非地道:“这段日子见过的人不少,就没有谁像你似的让我琢磨不透。” 杜若菱快步跟在马车外,有些气喘地回道:“我这不也是不得已么?不然怎么敢招惹你?” “这话怎么说?” 杜若菱看看近前的人,又看了看策马走在不远处的霍天北。 顾云筝只好道:“上车来说。” “多谢嫂嫂。”杜若菱上车之后才道,“其实,我也是因为孤零零一人,时时审时度势,才做了不少让嫂嫂不悦的事。” “把话说明白一些。” 杜若菱微垂了脸,道:“进霍府之前,我听了不少闲话,说嫂嫂与侯爷不睦,一直有名无实。住进去之后,三房妾室又被打发走了,还是觉得嫂嫂与侯爷不够亲近,就……就生了妄念。看到那碗药的时候,也就委婉地告诉了侯爷,想着侯爷不论怎样也容不得这等事,加上嫂嫂出身、性情,少不得休妻,谁知到最后还是大事化小了。” 倒是够坦诚,说出了本该是羞于启齿的心思。 杜若菱又道:“眼看着侯爷这条路走不通了,到了京城,我就又想借着侯府名气,给自己找个安身之处,却没想,嫂嫂以为我要横生枝节,将我禁足了……时至今日,我也无路可走了,日后是福是祸全凭嫂嫂一句话,便想着还是将话说开了为好,只求嫂嫂原谅,日后我再不会自作主张了。” 顾云筝将信将疑,审视眼前人片刻,点头微笑,“我知道了,日后你安分守己就是。” 杜若菱神色一缓,凑到顾云筝身边帮忙分线时问道:“嫂嫂怎么也不劝侯爷乘车?便是铁打的人,也架不住这一番劳顿的。” “他要怎样,哪里是我劝得动的。”顾云筝说完,双眉轻蹙,“兴许是觉得无趣吧。” 杜若菱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听下人说,这些日子,嫂嫂总是愁眉不展,学习女红排遣时间,侯爷也鲜少回房安歇。侯爷该不会是还在为那件事生气吧?” 顾云筝似笑非笑,“明知故问。” 杜若菱很是不安,“都怪我多事……这可怎么好?嫂嫂可有什么好法子么?不论何事,只要用得到我,我都愿效犬马之劳。” “罢了。说到底,也是我自作孽。”顾云筝丢下绣活,转去软榻卧倒,“你回你车上吧,我有些累了。” 随后几日,杜若菱不时去与顾云筝作伴,两人时常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 杜若菱尽心照管着顾云筝的衣食起居,尤其膳食,每到一处歇脚之处,必会亲自去厨房关照一番。顾云筝在话里话外,对杜若菱也是越来越和善。 沈燕西见此情形,很是欣慰,以为表妹的苦日子到头了,顾云筝心绪也有所缓解了。 霍天北却是觉得怪异。外人都觉得顾云筝是比他还喜怒无常之人,可他却是了解,她绝对不是这般随和的人,因为戒心太重。因此,他吩咐了燕袭,对杜若菱留心。 在这时候,京城宫廷内,正在上演一出闹剧—— 静宁公主跪在元熹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抽噎着道:“皇兄,您仔细想想,这些年来我求过您什么?这次您答应我又怎么了?” “你那完全是异想天开!”元熹帝那张纵慾过度的脸已被气得发青,脑子也被妹妹哭得有些迷糊了,“且不说霍天北克妻,便是他好端端的,如今也是有发妻之人,你怎能想要委身于他呢!真是荒唐!” 静宁公主瞪大一双杏眼,气道:“我怎么荒唐了?!我想嫁的又不是罪臣!数落我之前,皇兄能否想想自己的行径?你可是将罪臣之女封妃了啊。” “大胆!”元熹帝似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蹭一下跳了起来,瞪着眼驳斥道,“云家那是冤案你不知道么?不是冤案我怎么会让专人彻查?既是冤案,那云凝自然就不是罪臣之女!” 静宁公主觉得这番话似是绕口令,一时有点反应迟钝,接不上话了。 “话说回来,你是何时见过霍天北的?”元熹帝这才想到这个问题,“是不是你不守规矩,跑去宫外与他私会的?!”说着回身落座,重重拍打书案,“与我如实招来!” “哎呀……这是在说什么呀……”静宁公主非常不满,“皇兄觉得我轻浮我也认了,可您怎么能那么想霍天北呢?他可不是那样轻浮的性子。” 元熹帝眼睛翻了翻,“那你是何时见到他的?” “就是他进宫的时候啊,”静宁公主羞涩地垂下头去,“着实是俊美无双,着实让人一见倾心……” “闭嘴闭嘴闭嘴!”元熹帝连声申斥着,连连拍打着桌案,“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到天牢里去!” 静宁公主沉默片刻,猛然站起身,“皇兄不允许我嫁给霍天北的话,我就死给你看!” 元熹帝像是看着疯子一样,“你是公主啊!霍天北也已是娶妻之人!” “如果他发妻病故了呢?”静宁公主阴森森笑道,“那我是不是就能嫁给霍天北了?” 元熹帝冷哼一声,“等他发妻死了,你也差不多要进棺材了!” “到底答不答应啊?”静宁公主走上前去撒娇,“皇兄连点儿念想都不给我么?你当真不答应,我回去之后,就给自己三尺白绫做个了断。” “那你慢慢等着吧。” “我要去西域等。”静宁公主道,“皇兄不也有些不放心霍天北在西域不安分么?我去帮你看着他。” “胡闹!不准!” “那您就不怕我一时想不开,拉着云凝一同赴黄泉?” 元熹帝立时又急了,“你敢!” “所以啊,皇兄还是让我走远一些为好,如此两全其美不是么?我整日在宫里晃,你的新宠也少不得受委屈。” “……” 静宁公主和元熹帝耗了大半晌,终究是讨到了一道旨意,急匆匆启程去往西域。 云凝听杨柳说了这档子事,摇头冷笑,“无道昏君,手足也没个成器的。速将此事告知祁连城,把静宁公主拦下,如何处置,请他随意。” 杨柳称是,又问:“那么,要不要将此事告知霍夫人?——静宁公主话里话外笃定霍夫人会出事,怕是已派了人去暗算。” “不必。”云凝摆一摆手,“我们做好力所能及之事即可。此时才知已晚了一步,但愿她不会那么大意。” ** 这日晚间,在驿馆落脚之后,当地官员求见霍天北。因那官员清廉耿直,霍天北便应下来,让顾云筝先行用饭。 霍天北刚离开,杜若菱便带人将饭菜送到房里,亲自摆饭,特意将一碗燕窝莲子羹端到顾云筝面前,殷勤劝道:“路上膳食比不得府中,一桌菜肴也只有这羹汤还能入口,嫂嫂快喝了吧。” 语声刚落,燕袭在门外轻咳一声,恭声道:“夫人,末将有事求见。” 顾云筝一面将碗接过一面道:“进来说话。” 燕袭站在门边问道:“侯爷可曾说何时回来?” “没说,怎么也要用完饭。”顾云筝问道,“有要事找他?” “是有点要紧的事,再等等看,实在不行,只好去打搅侯爷。”燕袭说完,退出门去。 杜若菱不由抱怨:“这个人可真是,什么都要来问嫂嫂。” 顾云筝笑了笑,指了指对面,又将手边汤碗递给杜若菱,“独自用饭也没胃口,你与我一起吧?” “好啊。”杜若菱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又给顾云筝盛了一碗羹汤。 这一餐饭,两女子吃了很长时间。 ** 沈燕西坐在栏杆上独酌,看到要回房的霍天北,笑道:“若菱与弟妹用饭呢,你还是等等再回去吧。” 霍天北闻言止步,现出些微不耐。 沈燕西笑意更浓,“弟妹总算有了个投缘的人,你该高兴才是。” “才怪。”霍天北负手往回返。 “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沈燕西追上去,“弟妹难得有个投缘的人你也不替她高兴——你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成家。”心里又加一句:谁跟了你谁倒霉! 霍天北斜睇他一眼,“这也是你该说的话?” “我这可是为你好。”沈燕西用“别不识好人心”的眼神回看,“弟妹往返这一路,就没有一日是高高兴兴的,一定是你给她委屈受了!她就算是不懂事,你也得想想,她比你小了六七岁呢,你就当她是个孩子不就行了?再有啊……” 说到这里,两人听到了女子因为痛苦而发出的口申吟声,不由神色一凛,因为声音是从顾云筝所在的房间传出来的。 两人疾步赶去。 便在此时,杜若菱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手掩着口鼻,看到霍天北与沈燕西,焦急地指向室内,“快!快!嫂嫂她……” 燕袭、徐默快步而来。 杜若菱又尽量加快脚步奔向沈燕西,“表哥……”语声透着说不尽的委屈。 霍天北看了燕袭一眼,神色一缓,抬手指向杜若菱,“把她关起来!” 沈燕西闻言愣在了当场。 霍天北疾步进到室内的时候,沈燕西缓过神来,呛声责问:“把她关起来?!这叫什么道理?!霍天北你倒是给我说个明白!”又恨恨地看向徐默、燕袭,“你们动她一下试试!”   ☆、第44章 杜若菱扯了扯沈燕西的衣袖,道:“表哥,你快命人去请大夫。嫂嫂她中了毒,已经不省人事……” 燕袭却冷笑一声,“全拜杜小姐所赐。” 沈燕西拧眉看着燕袭,“你怎能血口喷人?没看若菱已是什么样子了么?” 杜若菱用衣袖擦拭着唇角的鲜血,语声断断续续:“一定是哪道菜被人动了手脚……羹汤是我亲手准备的,不会有问题……”说到这里,露出恍然之色,“也不是菜被下了毒,是酒!一定是酒里被人下了毒……我酒量不好,只喝了一杯,就已是这样了……嫂嫂连喝了几杯,才……”末了,满是懊悔地道,“早知如此,嫂嫂说要喝酒的时候,我就该拦下的。” 沈燕西对燕袭、徐默怒目而视,“听到没有?若菱是被那祸水连累了!她若是想害人,何必连自己一起搭进去!还不快去请大夫!” 徐默看向燕袭,燕袭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随即强行将杜若菱从沈燕西臂弯中拉开,迅速反剪了她手臂绑住,交给徐默,叮嘱一句:“看好她,别让她趁人不备服用解药。” “你们这帮混账!简直没有人性!”沈燕西上前去抢杜若菱,“就算是为了你们夫人,也该尽快去请大夫,难道连轻重都分不清么?!” 燕袭、徐默不接话。 就在这时,顾云筝悠悠然走出门来。 杜若菱此时依然很是痛苦的样子,眼中却写满惊愕。 顾云筝微微一笑,“燕袭、徐默,照看好杜小姐。” 沈燕西为之暴怒,目光如刀地看住顾云筝,“你这个毒妇!一定是你要毒害若菱!若菱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你怎么能这么对她!”说着又看向室内,扬声唤霍天北,“你给我出来!” “急什么?气什么?”顾云筝好笑地看着沈燕西,“天色不早了,我让侯爷先歇息了。而你,等些时候,杜小姐自然会跟你说清原委。”随后又对徐默道,“既然沈二爷急着找大夫,你就去请几位过来。” 徐默称是而去。 顾云筝走向沈燕西的房间,“借你房间一用。燕袭,将杜小姐带过去。” 沈燕西的怒火这才略有缓解。 等大夫过来的时间,顾云筝命人将席间喝过的酒取来,让沈燕西过目。 燕袭看罢,道:“这种毒应是出自于宫廷,寻常大夫怕是解不了的。” 沈燕西哪里看得出蹊跷,只是质问顾云筝:“你为何无事?是不是事先喝了解药,只为算计若菱?” 顾云筝神色坦然,“我根本就没喝。真喝几杯的话,命可就赔进去了。” 燕袭笑道:“今日几道菜都是厨房里的人准备的,只有羹汤、酒经了杜小姐的手,后者被杜小姐动了手脚。先前我借故去房里与夫人说话,便是要提醒夫人留心,万不可饮酒。” “你这是污蔑!”杜若菱面色已经发青,额头上尽是虚汗,闻言还是辩解道:“谁不知嫂嫂素日爱喝几杯?我温酒倒成了错?你凭什么认定是我做了手脚?” 燕袭安然笑道:“你既然敢陪着夫人喝酒,就一定有解药。方才我已说过,寻常大夫怕是不能立刻拿出解药,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要不要拿出解药自救。搜身、搜你携带之物就免了,只需安心等等。” 到了此刻,沈燕西觉得这件事太过蹊跷,顾云筝与杜若菱身上的可疑之处都不少,狐疑地看过两人,他还是质问顾云筝:“是不是你与燕袭设局害我表妹?” “她有什么值得我出手谋害的?”顾云筝失笑,“是她无事献殷勤,让我起了疑心,自然会处处防范。” 燕袭补充道:“杜小姐行径反常,谁看不出?末将便是应侯爷的吩咐,才处处留意她一举一动的。” “什么叫无事献殷勤?”杜若菱眼中噙泪,委屈地道,“嫂嫂以往如何待我的,哪个不清楚?我若是不讨你欢欣,日后还有安生日子可过么?再说了,今日我喝那杯酒,不也是嫂嫂要我陪着么?” 沈燕西憎恶地看向顾云筝,“我说什么来着?就是你这毒妇设局加害若菱!”说着走向杜若菱,想将捆着她的绳索去掉。 燕袭拦住了他,“还是等大夫来了再说。” 二人又是一番争执,最终是大夫前来才停止。 徐默一并请了几位大夫过来,倒不是担心杜若菱的安危,而是怕大夫医术寻常,不知毒药的出处。 先前给杜若菱诊治的两位大夫俱是摇头告罪,不知她到底是中了什么毒,更别提对症下药了。 一位在当地德高望重的大夫为杜若菱把脉之后,又查看了那壶酒,面露难色,“这种毒是一种蛇毒调配而成,在民间很少见到。幸亏她只服用了一点,中毒还不算深,若是再多一点,性命难保。” 沈燕西急急问道:“可有解药?” 大夫苦笑,“倒是能够调配,却要耗去多日光景。到解药配置成的时候,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话怎么说?” 大夫回道:“中毒时间越久,所受痛苦越重。先是体虚无力、面目红肿不堪,随后腹痛如刀绞、双目失明,到最后,容貌毁去,吐血而亡。老朽只怕到那时,便是服用了解药,她的双目、容貌也已无法复原。” 顾云筝道:“那就烦劳您从速调配出解药。”似笑非笑瞥了杜若菱一眼,唤徐默送客。 沈燕西觉得她这态度太过轻描淡写,心里窝火不已,唤来贴身小厮跟着大夫回家,以备帮衬一二。 顾云筝走到杜若菱面前,笑盈盈道:“方才大夫的话,想来你也听清楚了。是不是真要经历那番痛苦?你该有解药在手吧?何不拿出来救你自己一命?” 杜若菱却哀求地看向沈燕西,“表哥……让他们把我放开,我这样太难受了……让他们都走,我想清静一点……” 沈燕西连连点头,“好好好,你别急,也别哭。”又看向顾云筝、燕袭,“听到没有?还不快走?她已经难受成这样了,你们就别跟着添乱了!” “等我们一走,她拿出解药来服下?”顾云筝轻笑,“那可不行。” “胡说!她不是这种人!” “那就拭目以待。”顾云筝神色转冷,“在这里,还轮不到你对我发号施令。闹僵了,我连你一并关起来,谁知你是不是唆使她害我的人!”随后吩咐燕袭,“他敢轻举妄动,便唤人将他抓了,丢到当地大牢去!” 燕袭恭声称是。 沈燕西陡然心寒,只怪霍天北对自己一点情面也不讲,竟让顾云筝这般对待他与杜若菱。 “侯爷有你这等不辨是非的异姓兄长,真是命苦。”顾云筝叹息一声。 燕袭道:“夫人不如先回房歇息,这里交给我就是。” “也好。”顾云筝转身回房。 沈燕西跟上她,“我要去找老四!” 顾云筝停下脚步,“那你去吧,我在这儿。” 霍天北已经歇下,见沈燕西火急火燎地闯进来,不由蹙眉。 沈燕西一面焦急地踱步,一面把方才事情说了,末了道:“就不能让若菱舒坦一些么?你们这是什么做派!分明是欺负外人!我是真看错你了!” 霍天北道:“你只顾着对我们挑理,怎么就不想想你表妹的可疑之处?在京城的时候,云筝为何把她禁足?因为凤家人曾去过府中,那是与我有过节的人,而你表妹就曾与凤夫人私下来往。” 沈燕西驳斥道:“既然是与你有过节的人,你夫人为何还要笑脸相迎?若说居心叵测,你夫人首当其冲。” “谬论。”霍天北语带轻嘲,“身在官场,少不得假意周旋一番,你连这都不懂?” “就算是如此,与今日事有何关联?” “这只是杜若菱可疑之处之一,再者,她刚与云筝走近几日,便出了这等事,不可疑么?” 沈燕西冷笑,“你那位夫人着实的难伺候,疏远不行,亲近也不行,那你倒是与我说说,究竟别人该如何对待她?” 霍天北很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不耐烦地一挥手,“说什么你都认定你表妹无辜,那便安心等着!” “你这叫什么态度!”沈燕西更生气了,“我怀疑你夫人就有解药,这完全是她陷害了若菱,你不主持公道,却要我等着?这么多年的兄弟,你就这么对我?此事若真是若菱的错,我少不得要给你夫人赔罪,可若是你夫人心如蛇蝎,那你我也就恩断义绝!”语毕又气冲冲回到自己房间。 到了子时三刻,杜若菱受不住了,她开始腹痛难忍,觉得脸上痛痒难耐,双眼周围应该是肿胀了起来,睁眼闭眼都有些吃力。 沈燕西愈发心焦,眼中现出深重地担忧,“若菱,你这脸……”随后忍着火气求顾云筝,“你们到底有没有解毒的药?先给若菱服下……难不成真要闹出人命么?郎中的话你们也听到了,她哪里受得住那样的痛苦?便是到最后能保住命,双眼瞎了,脸上长东西毁容了,这一辈子不就完了?” 顾云筝无动于衷,“那也是她自作自受,这些话与我说不着。” 杜若菱却将沈燕西的话听到了心里,闭上眼,满心懊悔。将近丑时,她觉得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了,脸上更加难受,喉间一股腥甜。 那些关于后果的话时时响在心头,将她的承受力消磨殆尽。 几近崩溃时,她泣道:“你们放开我,我说实话,我什么都告诉你们。” 顾云筝平静地道:“要说什么只管说,绑着你又不妨碍你说话。” “给我拿解药,表哥!”杜若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放开我,解药在我身上,表哥,快放开我。” 沈燕西闻言一愣,“解药在你身上?这话怎么说?” “是我自作自受,表哥,你先救我……”杜若菱挣扎着下地,跪在沈燕西面前,“是我要害顾云筝,没想到……你先给我松绑,我太难受了,我不要毁掉容貌。” 沈燕西此时真是尴尬万分,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他给杜若菱松绑,眼睁睁看着杜若菱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包药。 顾云筝与燕袭冷眼旁观。 杜若菱要服药时,沈燕西抬手抢过,冷声道:“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否则你就等死吧!”到了此时,他性情中阴狠的一面显露出来。 杜若菱支撑不住,跪坐在地上,以手臂支撑着身躯,泣道:“是凤夫人要我这么做的……她说这是静宁公主的意思……说我只要将顾云筝除掉,静宁公主便能给我个好前程……第三次私下见面时,凤夫人还给了我一张银票,一封静宁公主的亲笔信……” 沈燕西冷声追问:“可你为何如此?为何轻易就被他人利用?” “因为……因为静宁公主要将顾云筝取而代之,因为我不想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了!”杜若菱抬头仰视着他,“我这也是想要帮你啊表哥……如果得到静宁公主的器重,那你不就能有个好前程了?霍天北也好,顾云筝也好,何时把我们当人看了?” “你!异想天开!”沈燕西怒其不争地指着杜若菱,“你怎么能这么糊涂!所以这几日你是蓄意准备,只为今日害人性命?” “便是没有我,顾云筝早晚也会被除掉……”杜若菱按住心口,喘息一阵才继续道,“不信你就看着,过几日静宁公主就会追上来,随侯爷去往西域……她是公主,皇上又一直对她宠爱有加,她惦记的人,哪里有不能到手的?” 顾云筝听到这里,瞥一眼沈燕西,“既是你的亲眷,你看着发落吧。只有一点,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 室内静悄悄黑漆漆的,只有炭炉一点点微红的光亮。 顾云筝宽衣歇下,摇了摇霍天北的手臂,轻声问道:“睡了么?” 霍天北语声中有着睡意,“睡了,又被你吵醒了。”将她揽到怀里,又问,“才回来?” “嗯。”顾云筝笑着打趣他,“恭喜你,来日就要成为当朝驸马了。” 霍天北失笑,“胡说什么呢?” 顾云筝就将杜若菱的话转述给他听,末了笑道:“我听这意思,是你怎么样也要被公主俘获,我是怎么样也活不成了。” “眼看就要活不成了,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想到若是你这等脾气的人当了驸马,真不知谁会把谁气死,不是很好笑的事情么?” “驸马那差事哪是寻常人受得了的。”霍天北掐了掐她的小细腰,“不想法子给我解围,倒幸灾乐祸,像话么?” “我先笑一阵再想法子也不迟。”顾云筝一本正经地道,“再说,这件事也要先问问你,万一你有做驸马的心思呢。” “没良心。”霍天北故意逗她,“不过既然你这么大度,我也不妨细细思量一番。” 顾云筝毫不客气地掐了他一把,“你才真没良心。” “这好几天都忙着与杜若菱周旋,把我晾在一边,到底是谁没良心?” 顾云筝忍不住又笑了,“谁让你看到她就甩手走人的?明明是你对我爱理不理。” “这么说,倒是我冷落你了?” “本来就是。”顾云筝认真和他算账,“在京城的时候你就只忙着公务,回房歇息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是这样,杜若菱怎么会认定你还在生我的气?再说了,静宁公主怎么会相中了你?你何时与她见过面?” 霍天北心生笑意,“我怎么闻到了酸味?” 顾云筝不明所以,“什么酸味?” “酸味也就是醋味。” 顾云筝这才反应过来,却是拒不承认,“我才没有,少自说自话了,在说你是怎么冷落我怎么招蜂引蝶的而已。” 霍天北笑意更浓,捕获她双唇,阻止了她的言语。 “混账……”顾云筝又气又笑,模糊地嘀咕一声。 衣衫褪尽时,霍天北语声低哑:“吃醋是好事,承认又怎么了?” 顾云筝很诚实地道:“可我没有啊。” “我说你有。这件事要听我的。” “……为……”随着他沉身的动作,使得她一句话都要拆成两截,“为什么啊……” “这样我心里高兴。” 莫名其妙。顾云筝腹诽着。 “有没有?”霍天北吮咬着她唇瓣,手游走在锁骨下的优美曲线。 顾云筝不情愿地道:“不是说听你的么?……那就有吧。” “这么勉强?”动作转为轻一下重一下。 “不勉强不勉强。”顾云筝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被他磨着,“是真的。” 随着手势游转至肩头脊背,霍天北又道:“与其学做针线,还不如学着下厨。” 顾云筝又是一头雾水,“这又是为什么?” 霍天北的动作变得甚是轻柔,“瘦得我都不忍心动你了。” “嗯……照办。” “怎么这么听话了?” “是为我好,不听你的听谁的?” 顾云筝抱紧了他,此时脑海闪过的,是他听闻她中毒昏迷时进门来的样子——他应该笃定她不会被算计,可在那一刻,眼中还是有着担心、恐慌,神色全无平日镇定。他害怕她出事受罪,害怕她离开他。 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坐在桌前,他吁出一口气,唇边极缓慢地漾出一抹微笑。她要他将此事交给她处理,他毫无犹豫地应允,只是轻轻抱了抱她,叮嘱她要小心。 他几乎没有限度地包容忍让,更无任何条件目的地在乎她安危,之于他这样一个男人,弥足珍贵。 敛起思绪,她想说点什么,却无法用言语诉诸心绪。 她勾低他俊颜,反复亲吻着他双唇。 她在黑暗中舒展开身形,无声地享有,也给予。 他语声愈发沙哑,却更悦耳:“今天是怎么了?”比之以往的柔顺克制,她今日的热情实在是有些反常。 “嗯……”顾云筝眨了眨眼睛,才想出了个不至于扫兴的说法,“想你了。” 霍天北的心,被这简简单单三个字温暖、融化了。 ** 此刻的沈燕西,空前沮丧地歪在椅子上,看着已经服过解药的杜若菱,语声有气无力,开始翻旧账:“自作主张,连我都瞒着。一向觉得你偶尔出点错,却办不出伤天害理的事——那次我在房里设宴,你一个劲儿地往老四近前凑,我也没说过你什么,反而觉得你空付了一腔柔情,着实可怜——老四那种人,不是带刺儿的,他哪里会侧目,更别提动心了。后来,你把顾云筝私下里服药的事捅了出来,还当着老四的面儿——他是被他夫人气迷糊了,不然会连你一并惩戒你知不知道?”沉了片刻,做出结论,“怎么这些不可理喻的事情都让你做了呢?你总和顾云筝过不去不是找死么?她一巴掌就能把你打死你想过没有?” “表哥,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杜若菱一面抹眼泪一面道,“这次我也是没法子,凤夫人说我如果不照做的话,凤家也好,静宁公主也好,都能轻易要了我的命。我想着,于你于我都有益处,就起了糊涂心思。” “你一时糊涂,若是得逞,顾云筝就死了!”沈燕西正襟危坐,冷声斥责,“顾云筝若不是顾着我与老四的兄弟情分,完全可以让老四发落你——若是让他做主,你早就没命了!”他揉了一把脸,很有种没脸见人的样子,“亏得我先前那么信任你,对老四对顾云筝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你可真是害死我了!” 杜若菱抽抽搭搭,却没敢再接话。她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用了,也知道,沈燕西不会让她丢掉性命的。 沈燕西数落抱怨了半晌,最终有了决定:“明日我命人将你送回你家乡去,找个可靠之人,帮你尽快找一门亲事。” “啊?”杜若菱连连摇头,“不,表哥,我不要回家乡去,死也不要!那个小镇子,哪里有像样的人家?”眼珠一转,又有了说辞,“再说了,我孝期还未满呢……” “是谁说不想再寄人篱下了?要你回家去不是最好?”沈燕西又火了,“是谁刚进霍府就忙着惹事勾yin男人了?那时你怎么没想过你孝期未满?” “……” “听我安排,我总能保你这一辈子不至于沿街乞讨。日后再不要妄想进京或是赴西域。若是不听,那你就死吧!”放下狠话,沈燕西扬声唤来小厮,让小厮看住杜若菱,随后拂袖而去。 ** 夜已深了,冬日的寒气更重。 霍天北的房里却是暖融融的,伴着女子低低的喘息声,旖旎蔓延。 顾云筝跨坐在他怀里,依偎着他坚实的胸膛,一臂环着他肩颈,一手将围着两人身形的锦被抓牢,身形被他掌控,随着他意愿起落亦或轻摆。 霍天北空闲的手抚过她沁出香汗的脊背,“不热么?” “不要你管。”顾云筝变相地讨饶,“你不打算睡了么?” 霍天北啄了啄她唇瓣,“明明是你不打算睡了。” “……”顾云筝沮丧地蹙了蹙眉。这叫什么?一失足成壹夜恨?先前本已各自洗漱要入眠了,她起了玩心,故意趴在他身上逗他闹他,觉得他连日赶路,一定是有心无力了,却不想……引火烧身了。 很快,她就没时间埋怨自己了。恼人又醉人的感触蔓延至全身,她微扬了脸颊,抓着锦被的手松开,不自觉地转到他肩头,用力扣住。 身形倏然随着他倒下,继而一个旋转,他又变成了采取主动的一方。 顾云筝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不耐地轻扭身形,落在枕边的手,没个着落地蜷缩又舒展开。 霍天北寻到她的手,与之十指紧扣,全身心地覆上去,享有她的美,让她为自己如花一般全然盛放。 ** 第二日,杜若菱离开了众人视线。 沈燕西忙着给霍天北道歉。 霍天北理都不理。 后来徐默把沈燕西扯到了一旁,提醒道:“你怎么那么不开窍呢?跟侯爷赔不是有什么用?差点儿中毒丧命的是谁?是夫人!让夫人原谅你才是关键,你在侯爷面前晃一路也没用!” 沈燕西愁闷不已,“你家侯爷我都无计可施,你家夫人更不会理我了。” “侯爷根本就不在乎这些,至于夫人,你不会想想法子么?”徐默笑道,“听说你不是特别会讨女孩子高兴么?” “女孩子有哪一个像你家夫人似的?”沈燕西小声嘀咕着,“真能把她哄得高兴了,这天下估计就没我对付不了的女人了。” 徐默想想,报以同情地一笑,“还真是如此。反正话我是说到了,您怎么办还是自己想辙吧,我是爱莫能助。” 沈燕西骑着马,慢悠悠走在队伍最后。到了下午,忽然眼前一亮,扬鞭打马,撒着欢儿地绝尘而去。 日头西斜时,一行人抵达一个小镇,小镇上没有驿馆。霍天北与顾云筝、几十个得力的手下住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其余人等就在镇外安营歇下。 顾云筝进到楼上上房,拿出这些日子不离手的绣活,坐在窗前引线时,听到客栈庭院中有人唤她—— “霍夫人!劳您大驾,往下看一眼!” 是沈燕西。 顾云筝被他话里的措辞引得微笑,起身往下看去。 沈燕西站在庭院正中,身边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狗体型庞大,一身金黄色的毛,两只大耳朵,嘴巴宽宽的,很是讨喜。 更讨喜的是,大狗的颈部和两只大耳朵上各绑着红色丝带,随着冬日冷风吹拂,似是三个漂亮的红色小蝴蝶。 沈燕西把这狗打扮的……着实是不伦不类。 顾云筝忍不住笑了起来,斥道:“谁家的狗这么倒霉?你这不是糟蹋它这威风凛凛的样貌么?” 沈燕西见她笑了,不由松一口气,笑着对她招手,“你下来看看?它看起来唬人,其实特别温顺。我在镇上转了好几圈才找到的。” 顾云筝转身拿了一块跑堂的刚送来的椒盐香糕,问沈燕西:“这个它吃不吃?” “一定会吃!”沈燕西笃定地道,“它在主人家里每日吃些粗粮而已。” “我试试。”顾云筝丢下去一块,沈燕西接到手里,送到大狗面前。 大狗闻了闻便叼入嘴里,三下两下就吃掉了,之后就抬头望向顾云筝。 顾云筝便又拿了几块,一块块丢下去。到第三块的时候,大狗看准糕点落下来的方向,腾身稳稳接到嘴里。 “我那个肥肥怎么就不会这一手?”顾云筝咕哝一句。 “以后我帮你调|教几天,肥肥也行。”沈燕西笑着邀请,“你不下来看看它?” 顾云筝这才明白他演这一出所为何来,故意板了脸,“不去!我这个毒妇怎么能离你太近?” 沈燕西哀叹一声,“我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只当昨夜的话是刮了一阵风,行不行?”说着话连连作揖,“弟妹,我真错了,您就饶了我吧。” 大狗跟着凑热闹,在他面前跳来跳去,弄得他一阵的慌手忙脚,“你等会儿再闹,先陪着我认错!” 顾云筝忍俊不禁,端着一碟子糕点下楼去。 沈燕西为此欣喜不已,“杜若菱我已经打发走了,弟妹你放心,这辈子她都不会再在你眼前晃了。此外,平日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我一定效犬马之劳。” “算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有时候又有点儿不开窍,谁还真跟你计较?”顾云筝将小巧的糕点一块块丢给大狗,问他,“你该不会是要把它带回西域吧?那可不好。它以前吃的虽然不是太好,不也是肥肥的?还是还回去吧,让它跟着赶路,闹不好它会生病的。” 沈燕西连连点头,“行!听你的!”心里却道:这人对狗比对人还体贴。 这时候,有人进到院中,笑道:“夫人好兴致。” 顾云筝看过去,是祁连城,微微颔首,“有些日子不见了,来找侯爷?” “与夫人说也一样。”祁连城到了近前,抬手摸了摸大狗的头,低声道,“今日午间,手下在路上等到了静宁公主,若是就此把人弄得无影无踪也不大好,有个下策,不知夫人赞不赞成。” “什么法子?只管直说。” 祁连城道:“静宁公主性子轻浮,倒是可以利用。寻几个人在路上接近她,周到地照顾着,时日久了,她也就将侯爷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若是不行,那就再想别的法子。” “好啊。”顾云筝很是赞同,随即就看向沈燕西,狡黠笑道,“依你看,让他去行不行?” 祁连城忍不住笑了,“沈二爷仪表堂堂,能文能武,若是愿意前去,自然再好不过。” 沈燕西险些跳起来,“你们也太狠了!不行不行,打死我也不能做这等出卖色相的事!”说着拍拍大狗的头,“走了,我送你回家。” 大狗却眼巴巴地看着顾云筝手里的碟子。 “没吃的了,”沈燕西抢过顾云筝手里的碟子,在大狗面前晃了晃,“看见没有?走吧。” 大狗又眼巴巴地看着顾云筝,摇了摇尾巴。 “你这也太没出息了!”沈燕西气得哼了一声,也不管大狗听得懂听不懂,警告道,“我告诉你,别看她喜欢你,她那夫君可容不得你,小心等下把你吊起来打一通!” 大狗似是嫌他絮叨,冲着他闷吼一声。 沈燕西没了耐性,转身去寻了条绳索,将大狗拴住,强拉着它往外走。 大狗蹲在原地,死活不肯。 “真是要命!”沈燕西无计可施,只好去抱它。 顾云筝已经笑不可支,“笨死你算了。你先把它喂饱再带它回去,要不就把那家人叫来带走啊。” 沈燕西也在这时觉得自己脑筋打了结,尴尬地笑了笑,丢下了大狗,唤了小厮来处理这件事。 祁连城在这时注意的,只有顾云筝的笑,片刻失神。 她很少现出这样发自心底的笑颜,干净,甜美,容颜焕发着无形的光彩。 沈燕西的确是闹了场笑话,却太值了。 他敛起心绪,拱一拱手,“我去找侯爷,商议静宁公主之事。” 沈燕西慌忙叮嘱一句:“可千万别提我!”   ☆、第45章 顾云筝的话只是开玩笑,没可能同意沈燕西接近静宁公主。祁连城又岂会不知,自然没与霍天北提及。 商议之后,霍天北觉得祁连城的法子就不错,欣然答应下来。 翌日,继续赶路,只是气氛略有不同。沈燕西因为顾云筝少见的大度、心头的惭愧,对她很是殷勤,平日里也开始不时与霍天北并肩前行,缓和兄弟两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得知顾云筝一直在给熠航搜集有趣的玩物,沈燕西也开始留心,让贴身小厮专门负责此事。每到一个地方,便会给顾云筝搜集到不少稀奇古怪的物件儿。 一来二去的,顾云筝发现沈燕西这个人是天生的两面派——两种性情,因人而异。他对女子是出自心底的有着怜惜、善意——当然,不包括以前带人冷淡无情的她;他对男子则总是存着计较、戒心、挑剔。 兴许是她的确异于常人的缘故,这位沈二爷在她面前偶尔会脑筋失灵,总会犯一些莫名其妙的错误,令人捧腹。她便是再没心思言笑,有这样一个人同行,也时常忍俊不禁。 霍天北从来没想过,沈燕西竟然能让顾云筝的心境有所缓解,实在是一桩意外之喜。 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远、离西域越来越近,所见的民不聊生的情形越来越多了。去时路上,这一段都是夜间赶路,也就无从看到什么,回来时皆是白日赶路,多少悲苦尽收眼底。 官道上,城墙内外,甚至市井间,都有着衣衫褴褛的流民,沿街乞讨之人也不在少数。 霍天北能做的,不过是让当地官府开仓放粮。 顾云筝能做的,不过是给予一些太可怜的人一点银两。看到一些少年人、女孩子、孩童,她就没办法袖手旁观。为此,把随身带的银两花空了,也把沈燕西、燕袭的腰包掏空了。 后来,燕袭私下里给了她一沓面额不等的银票,一包散碎银两,“顾衡给的,银两您随意打发,银票就留着回府买些可心的物件儿。” 顾云筝笑盈盈收入囊中,“谢了。”随后又很是钦佩地看着他,“说起来,你这个人,可真是不简单。”的确,周旋于三方之间,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燕袭笑了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幸好属下从来不忘职责。” 之后一路无话。寒冬时节,一行人回到西域。 进到府中第一件事,当然是去看熠航。 这段日子,熠航住在郁江南的院子里。而此时,郁江南不在,是章嫣哄着熠航。 霍天北与顾云筝进门后,熠航呆了一呆,小脸儿上绽放出笑容,“天北爹爹!” “乖儿子,想我没有?”霍天北漾出清朗笑容,将熠航捞到臂弯,是真的想念这个小家伙了。 一句话引得顾云筝无语望天,章嫣强忍下了笑意。 “跟爹爹回房,你姑姑给你带回不少东西,你去看看。”霍天北一面说着,已经将自己的大氅解下裹住熠航,大步出门去。 顾云筝失笑不已,也不知这人的辈分是怎么排的。 章嫣这才有功夫上前施礼,“嫂嫂清减了不少,是不是路上太辛苦了?” 顾云筝抬手扶起她,“是有点疲惫。” 章嫣忙劝道:“嫂嫂先回房歇息,过几日我再去请安。”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顾云筝由衷地道,“多谢。” “熠航很是惹人怜爱,说起来该我谢他,否则日子还真有些无趣。” “那你有空就去看看他。” “好。” 顾云筝回到房里的时候,沈燕西也已带着一堆玩具过来了。她看到很多没见过的物件儿,不满地道:“不是说找到新奇的物件儿就给我么?怎么你还私藏了这么多?” 沈燕西理直气壮的,“这是我给你赔罪之前在京城买下的!” “……” 熠航被一堆玩具包围着,特别开心的样子。初时看到顾云筝,因为分别的这段时日,有点放不开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与她亲近起来,扯着她衣袖问长问短。 只有肥肥有点郁闷。因为霍天北在的缘故,它只能可怜兮兮地趴在门口观望。这些日子它长大了,更加肥乎乎的。等到霍天北去了书房,才高兴起来,颠颠儿地窜到大炕上,用鼻子闻、用爪子抓熠航的玩具,玩儿得不亦乐乎。 这日晚间,府中众人聚在暖阁,一起用饭。 饭后,熠航想跟霍天北一起睡,又不忍心让肥肥独自留在房里,挣扎许久,还是决定陪着肥肥,走之前小声对霍天北抱怨:“都怪你,肥肥那么好,你偏不喜欢。” 霍天北失笑,“慢慢来。” “不行,你要快一点喜欢它。”熠航很认真地道,“我喜欢的,你也要喜欢。” “……还是要慢慢来。” 熠航瞪了霍天北一眼,撅着小嘴儿走了。 顾云筝打趣道:“过段日子我就跟熠航、肥肥去过,看你怎么办。” 霍天北笑着将她揽到怀里,“你忍心?” 顾云筝戳了戳他的脸颊,“反正你这毛病要改。” 翌日,顾云筝开始像模像样地过日子:命人去找了一位有名气的绣娘,又让一名厨子教自己做菜。 霍天北的日子也逐渐有了规律:一早与沈燕西、郁江南去练功场消磨时间,随后去总督府处理公务,日暮时回来。 郁江南手边有不少协助霍天北的事情,平日里也是早出晚归。 只有沈燕西,最是清闲。他消磨时间的地方,大多是在正房,或与章嫣一起陪熠航玩儿,或与顾云筝斗嘴、闲聊。 回西域的路途中,沈燕西是顾云筝的开心果。而在顾云筝开始学做菜的这几日,她成了沈燕西的开心果。 教顾云筝下厨的是葛妈妈,厨艺是最佳,却完全不精通传授厨艺的门道,尤其是教顾云筝这主持中馈的人,总是让她慌乱不已。 于是,顾云筝连学了三天,只学会了紫菜豆腐汤和黄瓜豆芽。 这天下午,她没精打采地从小厨房里出来,招手唤沈燕西,“我是不是特别笨?” 沈燕西端详着她微乱的发髻、沾了点儿面粉的小脸儿,“不像啊。” “不像我怎么就学不会呢?!”顾云筝气鼓鼓的,自己也不知道是在跟谁怄气。 沈燕西挠了挠额角,“我倒是也会做菜,也会指点人的厨艺,但我也不能教你。”随后,很困惑地看着她,“你怎么不让老四教你呢?” “他?!”顾云筝睁大了眼睛,“他会吗?” “你不知道?!”沈燕西惊叹,随即连连摇头叹息,“唉……唉……真不知道一个女人怎么能把日子过成你这样……” “别废话。”顾云筝对于这无意中得知的事好奇心空前强烈,“你说的是真的?” “废话!”沈燕西撇一撇嘴,“我们兄弟四个,有那么个师父,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下厨当然也一样。我们四个的手艺,那可都是一流的,当然了,也是师父太难伺候的缘故。” “是啊,原来我居然没想到。”四个空前倒霉的人,一度过的是连大宅门里的仆人都不如的日子,下厨当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随即,她摆了摆手,“厨艺再好也没用,他才没闲心教我。” “倒也是。”沈燕西有些同情地附和,随后劝道,“不然就别学了,谁又会指望你和别的贵妇一样。” “看不起我?”顾云筝挑了挑眉,走向正屋,“我缓一缓,明日继续。” 沈燕西啼笑皆非。 第二日一大早,顾云筝便钻到了小厨房里,对葛妈妈道:“不论怎样,午间我要做出四菜一汤,也就是说,这半天光景,你要教会我三道菜。我还学不会的话,你就只能陪着我饿肚子了。” 葛妈妈恨不得要哭了,“夫人,奴婢别说饿一顿两顿,就是饿一天两天也行啊。奴婢只是看不得您这么辛苦。您说您又何必呢?想吃什么不都是一句话的事?” “因为我学不会,越是学不会越要学。”顾云筝掂着菜刀,“你别慌,就把我当成给你打下手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约束,知道么?” 葛妈妈称是,却是腹诽道:别约束,怎么敢呢? 顾云筝又道:“别再让我只做凉拌菜、汤羹了,我要炒菜。” “好好好。”葛妈妈问道,“夫人想学哪三道菜?” 顾云筝抚额叹息。她想做琵琶大虾、蟹粉狮子头,还想做野鸭桃仁丁——想又有什么用,别说现在根本是一窍不通,单说食材就不一定有。 也许真要换个人来教自己了。她正琢磨着这件事的时候,身着练功服的霍天北施施然走进门来。 葛妈妈慌忙行礼。 “下去吧。”霍天北把小厨房里的人都遣了,这才走到顾云筝面前,刮了刮她鼻子,“心烦了?” “不烦才怪。”顾云筝看着他一身打扮,“跑这儿来练什么功?” “听二哥说你快走火入魔了,过来看看。” 顾云筝忍不住笑了,“倒是想走火入魔,现在是一点东西都没学到,恨不得什么都不让我做。” “我教你?”霍天北挽起袖子,“敢做我徒弟么?”   ☆、第46章 “有什么不敢的。”顾云筝笑起来,立时变得兴致勃勃。 霍天北看了看厨房里现有的食材,选出火腿、丝瓜,“从易到难,慢慢来。” 他当然不会像下人那样不知所措,从洗菜、切菜开始教起,示范之后便让顾云筝亲力亲为。 顾云筝的刀功没问题,习武之人双手都特别稳定,精准度更不需说。她一面切菜一面问道:“你是不是要教我做蒜爆火腿和炒丝瓜?” “对。”霍天北看着她高高兴兴的样子,情绪也随之更好,“每天教你一两道菜,多说一个月你就出师了。” “那你说话可要算数。”顾云筝瞥他一眼,“不会耽误你么?” “不论早晚,腾得出这点功夫。” “嗯!那就好。”顾云筝为此信心满满,开始憧憬未来,“等我学会了,有时间就给你们做菜吃。” 这样暖心的话,听的人比说的人还要期待。 炒菜时,霍天北只是在一旁指点,要她自己动手。 菜放入热锅里的时候,会飞溅出油星,这让顾云筝有些发慌,生怕溅到脸上。之后便因此乱了章法,慌手忙脚起来。 霍天北好笑不已,可这是不可避免的,只能等她慢慢习惯。只是特别喜欢这种时候的她,没了镇定,不能从容以对,只有附和她这年纪的一些小性子,神情很是丰富。 到最后,两道菜出锅,盛入盘中。 顾云筝用筷子夹了一片丝瓜,送到他唇边,“快尝尝。这可是我第一次亲手炒出来的菜。” 霍天北品尝之后却不说话。 “怎么了?”顾云筝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很是忐忑。 霍天北还是沉默。 顾云筝连忙亲自品尝,细细品味,自己觉得还不错,可他这反应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跟他那个怪脾气的师父一样,对菜色要求太高?她小声问道:“你觉得很难吃么?” 霍天北就在这时拍拍她的脸,笑,“不错,有点天分。” “原来是在吓我啊。”顾云筝打了他一下,“害得我提心吊胆,以为自己不是这块料呢。” “怎么会。”霍天北把她拥到怀里,“也不看看是谁的夫人。” 顾云筝笑出声来,随后忙催促他去更衣用饭,“别耽误了去总督府的时辰。” 这一日早间的餐桌上,当然也摆上了顾云筝做的这两道菜。熠航早些时候吃过了,过来给两人问安的时候,见他们胃口都特别好的样子,便又坐到了餐桌上,吃菜的时候显示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味道好像跟平时不一样,不过也很好吃。” 顾云筝笑着看身侧一大一小大快朵颐,心情奇佳,这才发现下厨原来是这么好的一件事。 此后一个来月,霍天北一有时间就陪顾云筝闷在小厨房里,力求让她每日都有进步。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有这天分,最重要的是,她很享受做菜的整个过程。若是有天分却没这份兴致,做出来的饭菜便会让人觉得差了点什么。 顾云筝厨艺精进的同时,女红也慢慢摸索出了门道,如今已经能轻轻松松绣出丝帕等小物件儿。 表面上在循规蹈矩做贤妻,私底下,她也从没忽略过门外事。通过燕袭、青杏之口,陆陆续续得知了云凝、霍天北等人的动向。 远在京城的云凝,一日也没闲着。她身在宫中,头号劲敌便是皇后,首要之事自然便是扳倒皇后及其党羽。 云凝那副早已被自己弄得此生都难以生养的身子,在与皇后的较量中起到了作用——皇后见云凝日日得宠,又不知其原有,自然会设法将麝香等物送到云凝身边。云凝便将这机会利用起来,且将事态逐步激化,让皇上开始厌恶皇后。 说起来,那昏君不论怎么说,对云凝还是有一点真心的。自云凝进宫到如今,日日在云凝宫中就寝,谁惹到他的宠妃都会予以严惩。这样一来,皇后的好日子自然是到了尽头。 昏君在得知云凝的身子难以怀孕之后,不但没有嫌弃,反倒愈发怜惜,认定皇后已经恶毒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雷厉风行地把皇后打入了冷宫,根本不管前朝会不会因为废后而生波澜。 只是,宫中争宠胜败容易分出,重臣却不会轻易被波及。皇后的党羽想要铲除,还需时日。 而云家冤案,这么久可算是毫无进展,负责查案的官员不过是每日欺上瞒下。早就料到了这些,顾云筝听了还是气闷不已。 至于霍天北,命封地官员妥善安置流入西域的灾民、流民的同时,开始招兵买马,麾下将领日夜练兵。 他说过,男人都有野心。而在这种世道为官为将,与其耿直愚忠,自然不如逐步稳固自己的地位,增加自己的羽翼。 谁都看得出,天下就要陷入动荡不安的时期,到了那一天,没有人会管你是忠臣是奸臣,只在意你会不会威胁到别人,结局不过是强者胜弱者死。如此,顾云筝情愿他做枭雄之首。 除了这些,顾云筝还得到了关于祁连城的一些消息。 这日上午,她刚听青杏说完祁连城的事,祁安便过来请她去醉仙楼一趟。 如今祁连城找她必然有事,她爽快应下,即刻前去。 祁连城要说的是静宁公主的事情: “我在民间找了几个纨绔子弟,据说有一位与侯爷眉宇有些相似,公主很是中意,便将那人留在了身边,一路上走走停停,游山玩水。那人巴望着做当朝驸马,平日里当然是对公主百依百顺,到西域边界时,两人已然难舍难分。” 顾云筝听得啼笑皆非,“那后来呢?” “后来,公主带着那人回往京城去了。”祁连城笑道,“你日后尽可心安了。” 顾云筝道谢,心里想的是,所谓情意,在有些人心里,原来是很容易就变心的。转念又想,也对,一见钟情走至相濡以沫的有情人,从来是可遇不可求,再说那位活宝公主变了心最好,否则,头疼的可就是她与霍天北了。 随后,祁连城又道:“此次请你过来,也是为了道别。” 来之前,顾云筝听青杏说了,云凝一番动作之后,受益最大的人就是祁连城——随着皇后被打入冷宫,当初无影覆灭的事被人翻了出来,力求让皇后在冷宫里耗尽一生。 昏君不会反思自己当初为何听从皇后谗言除掉无影,只会在这时对皇后爆发雷霆之怒,命人寻找在那次事件中侥幸逃生之人,要为他们翻案昭雪。 有了这前提,再加上云凝适时地道出祁连城当初的救命之恩,祁连城回京为官之日自是指日可待。 这一次,祁连城算是运气不错。因为霍天北的目的是将整个西域控制在自己手中,不会由着祁连城长期留在这里发展势力。在争斗发生之前离开,于情面、前景都无坏处。 此刻,顾云筝笑问:“是不是要回京?” 祁连城颔首,“的确是。”随即神色微黯,“一个人一辈子求的东西,可多可少。如今我只能求一条不可撼动的官途。来日不得已之下,兴许会与霍天北为敌。” 顾云筝笑意温和,“明白。” “男人之间的争斗,不可避免,我也只是先一步设想到了最坏的局面——但愿不会。”祁连城看住她双眸,“如果我说,我到何时也不想你为难,甚至想护你周全,你相信么?” “……”相不相信都无用的事,也就不需回答了。她看看天色,“我该回去了。” 祁连城也不挽留,“来日京城见。” “好。” 走出酒楼,上马车之前,顾云筝驻足望向楼上。 一扇窗大开着,祁连城就站在窗前,也正凝望着她。 这便是尘世缘,不论情分深浅,总是聚散无常。 她笑着挥手道别,踏上脚凳,上车回府。 ** 冬日的夜色总是早早就降临。霍天北回往正房时,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随风飞舞在天地之间。这样的场景,使得每所院落的灯光都充盈着暖意。 走在正房的抄手游廊里,春桃上前禀道:“侯爷,夫人在小厨房呢。” 霍天北便寻了过去。 暖暖的灯光之中,顾云筝正在做春卷,是今日章嫣教给她的。将小黄鱼掐头去尾,只用中间的鱼肉。处理好的鱼肉用春卷包起来,放到油锅里炸,到颜色金黄时即可。 专注恬静的神色,娴熟的手法,这样的她——“有时真不敢相信,你会变成现在这样。”他走到她身侧说道。 顾云筝在他说话时才发觉他进门来了,先是一惊,随后才笑道:“变成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还用问么?巴不得你永远是这样。” 偶尔,她也会这么想。 霍天北又道:“明日我得去绥安,估计要十余日才能回来。”他说话的时候,留意着她的神色,希望看到哪怕一点点的不舍,也希望她会说“我陪你去行不行”。   ☆、第47章 顾云筝垂了眼睑,继续忙着手边的事,“要那么久?去办什么事?” “四处转转,看看民风。把五百精兵送去哪里,分散在几支军队中。” “那——”顾云筝侧目看他,“我陪你去方便么?” 霍天北笑意温缓漾开来,“自然。” “回房等着,”顾云筝把他往外推,“饭菜一会儿就好了。” 霍天北笑着回房。 第二日一大早,顾云筝吩咐丫鬟帮她手势行囊,让春桃随行。霍天北让她们辰时动身,他去总督府还有些事。 顾云筝去了厨房,让青杏传话给顾衡:寻找云家侥幸逃生之人。 这是任何人都不敢承诺期限的事,青杏道:“茫茫人海中寻找,如同大海捞针,且不一定有结果,夫人要等的时日长远。” “我可以等。”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她就不会放弃。 随后,她去熠航房里,说了要与霍天北出门的事。熠航撅着小嘴儿嘀咕道:“又要跑出去?这次要几天?” “十天。十天后一定回来。” “说话算数?” “算数。” “那好吧,你们去吧。”熠航大度地摆摆小手。这段日子,他有郁江南与章嫣陪着,而霍天北夫妻两个陪他的时间却有限,自然也就不是太介意他们离府。 顾云筝笑着回了房里,到了辰时准时动身。 就在走出院门时,祁安过来了,双手递给顾云筝一份信件。 顾云筝接到手里,收入袖中。 祁安微声叮嘱一句:“夫人,宫里来的信件,您要尽快看。” “是么?”顾云筝神色微凝,随后点头,对春桃道,“我回房一趟,你们先去前面等我。”语毕,回到房里,将信件取出来凝神细看。 是云凝写给她的书信,不过寥寥几句: 近日常在御书房行走,看到诸多绝密信函,确信当初害云家满门的罪魁祸首是霍天北。得知后每每夜不能寐,为你的恩情,今时已不知该何去何从。夫人若是明大义,杀奸贼,当不胜感激;若是心存疑虑,请速来京城验看铁证。 顾云筝如遭雷击,心沉到了谷底,反反复复将信件看了又看,不愿相信。 怎么可能呢? 不能相信。 她甚至怀疑信件是别人仿造的,可字里行间的语气是不能够模仿的,这就是云凝的亲笔信。 忽然间茫然不知所措。 该怎么做? 行程已定,在此时阻止或是称病不去,霍天北一定会追究缘由。 还是要去。 她将书信收起来,又觉得不妥,索性烧掉,梦游一般出了房门。 青杏迎上来,担心地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没事。”顾云筝摆一摆手,之后回过神来,“你也去,也跟我出门。快去收拾东西。” “是。” 离府后,霍天北策马走在马车旁边,赶路也不得闲,听幕僚说着公务。 乘坐马车的顾云筝窝在软榻上,闭目思索。 她遇到了生平最棘手的问题。 也怀疑云凝是无中生有,又很快否定。云凝就是有心要借她的手除掉霍天北,也不该选在这种时候——祁连城还未离开西域。霍天北若是得知此事,第一个要杀掉的就是祁连城,使得云凝失去最得力的助手。 她只愿意相信是云凝弄错了,因为他说过,他与云家惨案无关。 到底是谁在骗她? 偏偏又不能与他提及这件事,一旦询问,他就会想到云凝,两人就此敌对。 如果是真的呢?她真的不愿意去面对这个问题。如果是真的,她真就要与他同生共死了——杀了他,生涯也再无意义,不如陪他同赴黄泉。 眼下最该做的是去京城,去看看云凝所说的铁证。 午间,她下车去,吩咐青杏几句。 绥安是西域三省最贫瘠的地方,趋近时便会觉得地段越来越荒凉,人烟越来越稀少。 时近黄昏,一行人到了一个小镇。随行的五百军兵在小镇外安营扎寨。 霍天北带着徐默去小镇上转了转,回到留宿的小客栈,恰逢顾云筝去附近游转回来。 “无事可做,就在附近走了走。”她挂着微笑解释。 进到房里,有人奉上酒菜。 顾云筝吩咐人退下,起身执壶在手,拿过他手边的酒杯,半是玩笑地道:“妾身服侍侯爷一回。” 霍天北笑问:“今日这是怎么了?” “不是应当的么?”顾云筝将酒杯送到他手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喝着看,点到为止。” “好。” 她喝得慢一些,一杯酒能陪他三杯。她喝完三杯酒,两个人同时将杯子推到一旁。 饭后,看了好一会儿的书,两人洗漱之后歇下。顾云筝将两杯水放到牀头的小柜子上。 沉默一会儿,顾云筝撑肘拿过一杯水,喝了一口,又问他:“你喝不喝?别半夜折腾人。”说着话,已将另一杯水递到他面前。 霍天北一笑,喝了两口,“你这么一说,不渴也要喝了。” 顾云筝将杯子放回原处,熄了灯,回身躺下。 “怎么觉得你有心事?” “哪有。”顾云筝答道,“有些不妥当,总觉得乏得厉害。” “那就早些睡,明日还不舒服,就找个大夫看看。” “嗯。” 室内安静下来,呼吸的声响都被放大几倍。 顾云筝翻了个身,背对着霍天北,在黑暗之中睁着眼睛,静静等待。 等待的滋味最是难熬,一分一秒都变得漫长。 身边人的呼吸变得匀净,他已睡熟。她心情这才稍稍放松。 她主动陪他喝酒,让他喝茶,酒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茶。 她在心里对他说声抱歉。 是不是注定,她不属于这里,她与他注定有缘无分。几次想亲口问问他,云凝说的是不是真的,可又怎能置堂姐的安危于不顾。 将尽子时,顾云筝悄无声息地下地,取出早已备好的夜行衣,穿戴整齐,带上匕首、长剑,静静等待。 子时钟声响起,顾云筝观望他片刻,这才开门离开。 如今西域是霍天北的天下,他又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悍将,他所到之处,无人敢打扰,这客栈也就没布置多少岗哨。 即便如此,顾云筝还是不敢大意,避过有人之处,如蝶燕般穿行在夜色之中。 赶至一户悬挂着两盏风灯的人家,进到院中,一名蒙面男子身侧两匹骏马,正在等她到来。黄昏时她出门游转,就是寻找这里,是青杏给她指的路线。 男子没有耽搁,带顾云筝出门,直奔一条崎岖的小路而去。马蹄都包裹了软布,驰骋在路上的声音便不会那么清晰。 顾云筝回眸望了望来时路。 别了,霍天北。 但愿能走出你眼界,但愿此生再不会有交集。 但愿,你不是我的仇人。 如果你将我抓回去,那就让我一世不要走出霍府,不要听闻到任何门外事。 ** 黑暗之中,霍天北忽然醒来,觉得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倦意深浓。这有些反常。 没有听到她清浅的呼吸,让他心头一滞,探手寻找,身侧枕畔已空。 她从到达这里之后的种种行径,闪电般闪过他脑海。 明白了。 霍天北腾身下地,飞快穿戴整齐,用冷水洗脸之后,头脑清醒过来,随后召集人手做出安排。 等待手下报信期间,命人查看了他喝过的那杯茶。结果一如他猜想,她在水里动了手脚。 他唇边现出一抹自嘲的浅笑。 原来,这些时日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他留不住她,她从来没想过留在他身边。从她性情转变的那一日至今时,她的目的都是离开。 他笑,满带讥诮。 留不住。对,他日后不会再挽留她,能给予她的,是禁锢。 有幕僚疾步到了门外,恭声道:“侯爷,已经有了大致方向。” 霍天北阔步出门,“布下包围圈,不准伤了她!” ** 深夜的风寒凉萧瑟,在马上驰骋时,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 顾云筝不断听到鸣镝箭清亮的声音,预感很糟,心头被阴霾笼罩。 每走一段路,引路之人便会更换,走的道路也都是人迹罕至的,可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霍天北还是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就锁定了她所在的大致方位。 按理说,他应该熟睡到天明,明日一早才会发觉她已不在。 是茶里的药下的分量不足?不是。况且分量再多的话,他轻易就能看出问题。 难不成他异于常人,那杯茶对他毫无作用?否则,她真是怎么也想不通——他在的地方,哪个人敢大半夜闯进他寝室打扰? 想完这些有用的没用的,军兵的马蹄声已经隐约可闻,她开始面对现实,心念数转,勒住了缰绳,对蒙面的引路之人道:“我应该是走不了了,你设法逃命吧。不,现在你还是找个隐蔽之处藏起来,若是继续走动,大概会被军兵抓获。有缘再会。” 想到这是祁连城的手下,暗自叹息一声:低估霍天北手下追踪能力的,不只有她,还有顾衡。 顾云筝策马到了一片山林中间,速度时快时慢,也不管地势陡峭或是平缓。 没了任何人在身边,她不再控制心头的情绪,神色自懊恼、自责、烦躁转变为颓丧,到最后,是痛苦、绝望。 没人能知道她这么做所为何来,也不会有人认同、在乎。 察觉出一队人马趋近的时候,顾云筝环顾四下,策马去往地势险峭之处。 追寻她的人之中,有人一马当先,极速追赶上来。 感觉告诉她,是霍天北。 她的感觉是对的。 将要行至一个陡坡边缘时,顾云筝的骏马身躯猛然一震,向一侧倒去。顾云筝腾身离开骏马之际,匕首出鞘,对准霍天北胯|下骏马狠力挥出。 霍天北的马不能幸免于难。他腾身落地,循着她的身影而去。行至陡坡边缘时,看到寒光一闪,顷刻间,带着刺骨杀气的剑尖抵上他咽喉。 “好快的身手。”他由衷赞道。 每到他动怒时,他的语气就会变得不合常理地变得很温和。顾云筝目光凛冽,“为何不出手?” “今夜不想伤人。”他语气更加温柔,“随我回去。” 顾云筝道:“难道还看不出么?我不想留在霍府,更不想做你的夫人。” 霍天北言简意赅:“看得出。不允许。” 顾云筝只得提醒他:“我现在可以随时将你杀掉——值得用你性命赌么?” “错看了人,错信了人,死也应该。” “……”顾云筝不理解,“你留下我有何益处?我不能甘愿,只能让你家宅不宁。放了我,行不行?” “为何?” “……” 这时候,随霍天北前来的将士赶了上来,他打个手势,让人们原地待命,对她说道:“随我回去。” 顾云筝笑意凉薄,手中长剑向前推进分毫,“回去之后,你可能会将我囚禁、斩杀,若是如此,我不如与你同归于尽。” 霍天北悠然一笑,“也好,黄泉路上不寂寞。”之后甚至催促她,“动手。” “你又何苦。”顾云筝咬了咬牙,却不能说到做到。 霍天北给了她选择:“被你骗了,可以用命买个教训。你骗了我,要用一生来还。” 顾云筝凝视着他,握剑的手依然稳定,却觉得长剑变得有千斤之重,随时都有失力的可能。 “到此刻,你也没有一丝杀气。”霍天北从容抬手,捏住剑身,“没有杀气,又何必耗费光阴。” 顾云筝烦躁起来,却又无从改变现状,能做的不过是握紧长剑不被他夺下。 霍天北语调倏然变得沉冷:“我不知该如何照顾一个女人,却已尽心。我以为人不该轻易应允什么,应允了就要做到,你答应留下,我从未怀疑是谎言。善待你不能接受,我也乐得轻松。你放心,不经我允许,你此生休想离开。”语声未落,他猛然发力,要夺下她手中剑。 顾云筝本能地将剑往回带、向后退去。他已错转身形,展臂去夺剑柄。 被他的手碰到之前,顾云筝自知敌不过这个看似平静实则已是盛怒的男子,也做不到伤他性命,她再次后退,松开了手。方才心神都倾注在与他的对峙之中,使得她忘记了此时所处的地形,也就无从料到,会失足滚落下陡坡。 瞬息间的悬空、摔倒、滚落之后,在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已被一个人抱住。 在这一刻,顾云筝被莫名的悲伤抓牢,险些落泪。 何苦,何苦救一个方才还对你拔剑相向之人。 地势太过陡峭,两个人向下翻滚的速度很快。陡坡上的野草之间,分散着诸多坚硬的碎石,人的身形碾过,疼得尖锐。 顾云筝阖了眼睑,直到与他一同滚落坡底,才慢慢睁开眼睛。 霍天北放开她,坐到一旁。 顾云筝双腿、后背疼得厉害,却懒得起身,只是换了个姿势。 上面有人高声唤道:“侯爷!您怎么样了?” “等着!”霍天北语气不佳。 上面没了动静。 “闹够了没有?”他看着她。 顾云筝像是忽然之间丧失所有气力,不说话,静静躺在那里,望着星空。 “说话!”他语气奇差,推了她一把,坏脾气全然发作。 顾云筝全然没有感觉似的,看也不看他。 “怎么了?又变回以前那副鬼样子了?”他撑肘卧在她身侧,捏住她下巴,板过她的脸,“刚活得像个人就腻了?” 顾云筝垂了眼睑,打定主意不看他,不理他。 霍天北忽然起身压住她,双唇残暴地落下。与其说在亲吻,不如说他是在宣泄心中怒火。 捏着她下巴的手似是铁钳一般,双唇也被咬得生疼。顾云筝不能再平静以对。是,他是该生气,可她呢?她就好过么?她推他,推不开,想踢他,双腿被他绞住用不上力。她索性用他的方式反击,用力咬他,手扬起,没头没脑地拍打在他后背。 他身形忽然微微一僵。 顾云筝觉出方才手的触感温湿,她手势僵住,随即在他背部摸索,寻到了后肩胛骨周围那一块被浸湿的衣料。 他受伤了,方才被石块尖厉地棱角刺伤了。 霍天北并不理会她在做什么,继续蛮横地亲吻着她。 顾云筝的手轻轻移开,无力地落在地上。她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她的安静、顺从,让她整个人都绵软下来。霍天北的火气一点一点消减,与她唇齿间的厮磨也慢慢柔和起来。 逐步探询,加深这亲吻,带来的是那般美好的感觉,没有她性情中的凉薄、无情,唯有温暖、甜美。 她战栗着,喘息着。 她就在他怀里,不会离开。 中断这一场纠缠的,是霍天北的手下寻到小路找了过来。 他在人们趋近时放开了她,站起身,“走。” 顾云筝慢慢起身,随意理了理早已松脱开来的长发,弯腰找到一根银簪,绾了个圆髻。 众人走到近前来,霍天北探手取过一个人身上披风,披在身上,“押她回去!”丢下这一句,阔步离开。 顾云筝在一群人的戒备、看守之下,缓步离开此地,神色冷如寞雪。 ** 回府已有一段时日。那一夜,霍天北当即取消行程,连夜返回府中。 霍天北与顾云筝又开始各过各的日子,前者日夜留在书房处理公事及府中诸事,后者留在正房,又做起了醉猫。 此刻,徐默站在游廊中,视线不离在当院饮酒的顾云筝。 过上了被软禁的日子,换了谁也只能借酒消愁。 他满腹疑惑,有点同情,能做的只能是尽责地带着护卫日夜监视夫人。 如今的顾云筝每天日上三竿才起,终日饮酒,吃一点果馔。没人打扰时安安静静,有人上前规劝便会报以冷眼,听得不耐烦地便会将手边东西摔在地上。 她不肯说话了。 这一日也如此。 院中的婆子、丫鬟大气也不敢出,春桃满面愁容。便是青杏也不敢寻机询问顾云筝想不想走出这样的困境。 夜色降临,顾云筝起身回房,身形有些不稳。到了寝室,和衣躺下。 半梦半醒时,她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入室。睁开眼睛,看到霍天北颀长身形转过屏风,看着他走近。 这几日间,这是他第二次在夜间过来看她。上次她发觉时,是他离开的时候,听到他问她的伤好了没有——上次她腿部、背部被尖石刺破了几处。 他走到床榻前,扯过锦被,帮她盖在身上,静默片刻,坐在床畔凝视着她。她迅速地消瘦下去,整个人透着消沉颓靡。原来还曾想过,她回来之后会状况百出,会像她说过的那样,让他家宅不宁。可她没有。她什么都不做了,现在完全是混吃等死的样子。 对于她这样的现状,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生气,却无从发作。 良久,他打破沉默,“明日起,不许喝酒了。” 顾云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霍天北语调沉缓,“这样下去,迟早是死路一条,你还不如自尽。” 顾云筝取出放在枕下的匕首。 霍天北忍着火气,伸手夺过,信手抛出去,将她拉起来。 顾云筝一阵眩晕,不由蹙了蹙眉。 “你到底想怎么样?想要的是什么?” 顾云筝眉宇舒展开来,漾出笑容,“想离开可恶的地方,离开厌恶的人。” 她想激怒他,他的火气却有所消减——她终于肯说话了。 “厌恶?”他托起她的脸,“到了什么地步?” 他吻了吻她眼睑,“不想欠我的——这是厌恶?” 他啄了啄唇瓣,“想杀我,下不了手——也是厌恶?” 她侧头闪躲之前,他捕获她双唇,激烈纠缠。 顾云筝无力地挣扎几下,便选择了顺从,甚至予以回应,吮吻他双重,撩拨他舌尖,在他气息变得灼热时,双唇滑至他耳际,轻声说道:“我承认,不讨厌你碰我,可是在弄清一些事情之前,我心底始终会戒备会厌恶你。这样的感觉好么?” “身体能接受,心里不敢接受,更不好过的人是你。”霍天北将她身形抱起,安置在膝上,“我是不好过,有你陪着就好。” 一句话说到了她的挣扎、痛处。她狠狠地咬住他肩头。 他身形一僵,随即慢慢放松下来,由着她用这种方式宣泄坏情绪。 齿间有了血液腥甜味道的时候,她松开牙关,抬眼看向他,“你打算一直软禁我么?” “这要看你。” 顾云筝推开他,倒在床上,翻身向里,不再言语。 霍天北随着她躺下,拉过锦被盖上,将她拥进怀里。 她像个木偶一般,全无反应。 霍天北决定还是每夜回来就寝,就算是让她生气、被她折磨,也好过让她一个人闷在这里。她现在这样子,不知何时就会发疯,做出伤人伤己之事——的确是想惩罚她,可如果是以她安危做赌注的话,就大可不必了。 “我要你活着,活得越来越好。”霍天北自嘲地笑了笑,“我怕你出事,你不妨利用起来,慢慢达到你的目的。” 她语声透着倦怠,“为什么?因何而起?” “无从追究。”她性情没有一点讨喜的,牙尖嘴利,凉薄无情,他该让她从身边消失。明知如此也做不出,那就只能认了。 ** 翌日,顾云筝没酒可喝了。徐默进门禀道:“侯爷命人将府中藏酒全部倒进井里了。” 顾云筝忍耐地呼出一口气。 时近正午,霍天北回来了,站在寝室屏风旁,对顾云筝道:“出去转转,带你去喝酒。” 顾云筝窝在美人榻上,理都不理他。 霍天北好脾气地笑着,“我抱你出去?” 吓唬谁呢?顾云筝才不信,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手抬起,打了个赶苍蝇一样的手势。却不料,他真的走过来,抱起她就走。 “你是不是疯了?!”顾云筝说的是心里话,竭力要跳到地上。 “去不去?” “先放我下来!” 霍天北只重复一句:“去不去?” “去!”眼看就要出厅堂了,顾云筝不想被下人看笑话,只得答应。 霍天北将她放下,却扣住了她手腕,携着她的手走出去。 顾云筝恨得暗自咬牙,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徐默、春桃见状,相视一笑,跟随两人走出院落,离开府邸。 马车直奔晖州最繁华的一条街,街上熙熙攘攘,顾云筝听着这市井喧嚣只觉得吵,小脸儿紧绷,柳眉蹙起。霍天北只当没看到。 下车之前,春桃将帷帽递给顾云筝。 顾云筝坏脾气发作,不接,径自下车。 春桃赔着笑,帮顾云筝戴上帷帽。 顾云筝摘下来,丢在地上。 霍天北又气又笑,“这是几岁的孩童才做得出的事。” 顾云筝理直气壮地瞪着他。 霍天北倒是大度,端详着她,道:“罢了,也不是难看的见不得人。” 顾云筝无语望天。 春桃、徐默听了,险些发笑。 霍天北没可能在街头给行人上演闹剧,携了她的手,在大堂食客的注目下,将她带进雅间。 ** 美酒、佳肴、美男颜,换个女人,定是眉飞色舞,顾云筝却是冷脸相对,愿意看的只有杯中酒。 把酒当成水一样来喝的人,必是酒鬼。顾云筝现在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酒鬼,只要端杯就是一饮而尽,喝酒速度之快,完全不输霍天北这饮酒多年之人。 喝了几杯,霍天北往她碗里夹了几筷子菜,“吃点东西,不吃不准喝酒。”这辈子还是头一遭这么照顾一个人,自己都不大习惯。 这一次顾云筝倒是听话,拿起筷子开吃,瞥过一盘大虾,用下巴点了点,“我要吃虾,你给我剥。”既然愿意在她眼前晃,她就把他当下人使唤。 霍天北能怎样,只得照办,把剥好的虾放在小碟子里,送到她面前,笑问:“还有什么要我服侍的?” 顾云筝见好就收,摇了摇头。 迄今为止,霍天北觉得她吃饭的样子最讨喜,猫儿一样优雅悦目。 最后上桌的是热腾腾的四喜饺,顾云筝吃了一个就放下筷子,目光黯然,似是想到了伤感的事,霍天北注意到了,没再劝她继续吃。过了一会儿,问她:“回去?” 顾云筝起身出门。 晚间的酒菜是醉仙楼送来的,丫鬟摆好饭菜时,霍天北回来了。 顾云筝只喝酒。 霍天北一笑,“真打算一辈子醉死?” “醉死不也是美事一桩?” “在我相信你之前,除非我陪着你,否则你不能离开霍府半步。这一点,你不能怪我。” 顾云筝漫应一句:“的确是,你最好把我关到寿终正寝那一日。” “想见什么人告诉徐默,只要不出门即可。”霍天北语声一顿,“熠航有些想你了,你却已经把他忘了吧?” “熠航……”顾云筝重复这个名字,垂了眼睑,慢慢的,脸色有些苍白起来,之后站起身来,“祁连城还在不在西域?” “在。” “明日我要见他。” 霍天北微微挑眉,“见他做什么?” 顾云筝的笑容苦涩,语声更苦涩,“问他一件事。也许,我做错了。” 霍天北吩咐徐默去传话。 “我先去睡了。”顾云筝走进寝室。 她几乎已能确定,云凝骗了她。 ** 此时,远在京城宫廷的云凝正与杨柳说话,神色透着烦躁,“那封信有纰漏,我怎么会这么大意!” 杨柳问道:“您指的是霍夫人的事?” 云凝微微点头,“我只顾着帮别人帮自己筹谋,竟忘了提及熠航,我这是怎么了?”也许是从来不担心熠航安危,确信不论顾云筝还是霍天北都会善待孩子,所以写信时根本没想到这一点。可是她要顾云筝做的两件事,不论哪一件发生,都是大事,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不应该不担心熠航。 杨柳轻声叹息,“其实,您又何苦做这件事呢?被人横刀夺爱的事,应该是不可能发生在侯爷身上。有人与奴婢说过,侯爷夫妇两个不似以往了,如今情分匪浅。” 云凝神色黯然,“我……还不是为了帮他。若是能除掉霍天北,他来日也能少一个劲敌。再者,谁又能确定霍天北不是罪魁祸首?便是霍夫人不能下杀手,如果我那封信没出纰漏,她已来到京城。她只要来到京城,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杨柳没说话。 “怎么?”云凝看了她一眼,“你不认同?” “奴婢是觉得,霍夫人也不可小觑。程华堂的事情您还记得么?卯时动手的那些人,不输侯爷的手下。这件事,奴婢一直觉得与霍夫人有关。的确是找不到凭据,只是凭感觉猜测。但是,奴婢感觉没出过错。” 云凝面色一僵,“你的意思是,我弄巧成拙了?” 杨柳又是一声叹息,“奴婢只是担心,您会多两个劲敌,意味着的也是我家主人多了两个劲敌。再者说,我家主人也不见得会赞同您这么做,若是得知那封信上的内容,他一定会告知霍夫人事情的。” 云凝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 午后,顾云筝与祁连城在后花园的凉亭中见面,徐默与护卫在远处观望。 多日不见,他一如往昔,而她却是消瘦苍白。 顾云筝问道:“怎么还没启程?” 祁连城苦笑,“夫人上次逃离之事,侯爷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我。我走得出醉仙楼,走不出西域。” 顾云筝失笑。 祁连城问道:“是不是与祁安送给你的那封信有关?” “对。”顾云筝将那封信复述给他,凝住他眼眸,“云凝的话是真是假,你怎么看?” 祁连城也在这期间细细打量她,“夫人已知真假,又何必问我。” “我要你告诉我。”顾云筝轻笑。 “假的。”祁连城眼中有歉意,“想来她是为我筹谋诸事,才冒险一试。这时机,在夫人看来是她绝不该做这种事的时候,可她做了,夫人就不能不相信了。说到底,她是想让你与我们站在一处,想让霍天北受重创。抱歉,我以为她写信给你,说的是女子间的私事,不曾查看就让祁安送到了你手中。” 顾云筝抚额,“你回京后转告她,我已被软禁,不能再听再看她任何一句话。自然,日后便是行动自由了,也不会再与她来往,我想得知什么事,自己去查。” 想来真是太讽刺,想让她与夫君决裂的,竟是她的亲人。如今想想,当初真该把云凝留在霍府,最起码,人近在眼前,总不会闹出这种事,不会平白伤了他,更不会害得自己被软禁。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在调整这个文,人物情节走向不变,想让情节紧凑一些,感情线更清晰一点,也顺便修改一下bug。还剩几万字,大概后天完工,十一号恢复更新。   ☆、第048章 元熹帝生平最喜玩乐,听到西域美人多便心痒难耐,再加上祥瑞之说是个不错的理由,便立意要巡游西域。 此言一出,朝堂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帝王离宫出巡并不稀奇,但赶在年节之际出巡的本朝还无先例。 耿直的臣子听说此事,嗤之以鼻,痛斥云凝是红颜祸水。他们倒是也想让皇上睁开眼,看看官员中有多少贪官搜刮民脂民膏,却怀疑云凝居心叵测,怕皇上在路上被人害了性命,权衡之下,只能阻拦。 奸臣听说之后,是担忧更重——皇上在宫中夜夜笙歌,哪里知道外面情形。他要去的西域倒是太平,问题是路上所经城池有几处已是民不聊生。只有皇上在宫中,他们才能继续欺上瞒下贪赃枉法,皇上到了民间,若是看到自己的江山变成了如今这副惨景,便是再昏庸,也少不得为之震怒。 所以,满朝文武前所未有的同心协力,否决皇上的决定。 腊月二十八,从白日到夜间,朝臣跪在宫门外,要皇上改口,否则便长跪不起。 元熹帝被朝臣惹得前所未有的暴躁也惊慌起来。他第一次发现,即便是贵为天子居于万人之上,也有不能如愿的时候,那些跪在他面前的人其实是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拿出了誓死也不肯让他如愿的架势。 他没得选择,不能与整个朝堂作对,若是一意孤行,不能不担心他们会同心协力地把他从皇位上推下去。 最终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次是自己选择的时间不对,等来年春暖花开时,想来就能如愿了。 他命太监宣旨,让众臣到金殿去商议此事。不敢再让他们跪在天寒地冻中了,一个个全病倒的话,他去哪里找人替他们当差? 元熹帝身在金殿的时候,祁连城到了云凝宫中,问起出巡之事:“是你的主意?为了那个孩子?” 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反倒让云凝不安,“我……也是没法子。你该明白,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得知侄儿幸存,自然想带到身边来亲自抚养。” “我已命人细细告知于你,霍天北、顾云筝将那孩子视如己出。”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什么居心?”云凝道出自己所担心的,“你能证明霍天北不是元凶么?如果是的话,他抚养熠航就是要长期留着一个人质。再者说,我的侄儿,本就该由我来抚养。” “可你并无带熠航离开的能力,即便是你如愿随皇上出巡,到了西域也不会见到熠航。”祁连城微微一笑,“只凭你拿到的两样信物,什么也不能证明。至于人证,霍天北不会让你找到。” “按你这说法,我是怎么也不能如愿了?” 祁连城唇畔笑意一点一点消散,“我不喜欢自作主张的女子。这一点,我和你说过。” 云凝看住他,冷冷一笑,“你不赞成,还不是不想让意中人伤心?可她安的是好心还是祸心,你看得清么?” 祁连城神色变得冷漠,似在与陌生人说话:“我更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子。” 云凝咬了咬唇,忍着没说话。 “我已到京城,你日后只需听命行事。否则——”祁连城斜睨她一眼,目光透着刺骨的寒意。他没再说下去,悠然离开。 云凝凝视着他背影,视线渐渐模糊。她仰起头,凄然一笑,泪珠在这同时滚落。 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为他所用的工具而已,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更不能有自己的立场,只能听命行事。 可他之于她,却是救命恩人,他一个笑容就能让她心绪平宁、满心暖意。她是不止一次自作主张,可是除了这次,哪一次不是为了他? 她抬手拭泪,敛目看着微湿的指尖,嫌恶地闭了闭眼。最没资格哭泣的就是她,最没资格将男子放在心头的也是她。 谁都不能怪,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深吸进一口气,她让自己平静下来,思忖着眼前诸事。皇上怕是拗不过满朝文武,不能成行。 她不能回西域设法周旋,那就设法让霍天北与顾云筝到京城来。他们将熠航带到京城,是好事;不把熠航带来也无妨,到那时西域不再是霍天北的天下,她命人寻找起来并非难事。 这计划起码也需要一两年之久,可也没关系。她如今被祁连城控制,多少朝臣也将她视为眼中钉,只有步步筹谋才能慢慢走出困境,这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她原本从没想过摆脱祁连城的控制,而在如今,却是下了决心。 她想要的,是他对自己的一份尊重、重视,再也不想看到他漠视自己的样子。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他如今凭什么将她当成个物件儿? 这件事的结果不负朝臣期许,元熹帝做出了让步,此事延期再议。 ** 霍天北短时间内无从得知京城那场风波。 这日晚间,他拿着顾云筝写的那封信,沉吟片刻,还是对她道:“我回来的路上,顺路去见了高程、琥珀,让他们看了看你以往的笔迹。琥珀没见过,可高程在云家当差多年——” 顾云筝平静地看着他,“这一年要过去了,你一点遗憾也不想留,想将心中所有疑团都解开,是么?” 霍天北默认,“高程说这字迹很眼熟,很是害怕的样子,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你呢?想到了什么?” 霍天北坦然道:“我想到了太夫人、大夫人指证你的事。” “之后呢?” 他语声缓慢,温和几分,“不是借尸还魂,但是,你已非原来那个人的心魂。”随即一笑,“其实她们初时指证你的时候,我是半信半疑。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也并非没听人说过。” 顾云筝仍是笑盈盈提问:“想要证实这一点,我该怎么做呢?” 霍天北笑着握住了她的左手,“只问你一个问题——云府那场大火之后,悬挂在府门上的那道白绫上的字迹,是不是出自你的左手?” 顾云筝手指微动,沉默片刻,“是。” “全明白了。”霍天北终于释然,“否则,我再也找不出解释你所有疑点的可能性。”又揉了揉她的脸,“以往怎么不与我说?” “……怕吓到你。” 霍天北忍不住笑,“你怕的是我是那个罪魁祸首,怕你还没查清真相就已死在我手里,对不对?” 一语中的,顾云筝唯有默认。 霍天北沉思片刻,“想没想过我得知这些之后,最坏的局面是什么?” “当然想过。”顾云筝目光沉静如水。 霍天北托起她的脸,看了片刻,指腹摩挲着她肌肤,末了微微侧脸,双唇落下,覆上她唇瓣。 顾云筝惊讶地睁大眼睛。 在谈论这种事情的时候,他还有这份心思,这男人的脑筋是长拧了不成? 他初时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舌尖抵进她口中的时候,气息灼热几分,呼吸亦变得急促起来。 顾云筝已经全然懵了,手抵着他胸膛,身形向后退去,想问清楚他这是在唱哪一出戏。 霍天北的手没入她发间,扣住她后脑,手势强势,使得她头上簪钗逐一松脱,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就为这些感觉,为这段时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需担心。”霍天北与她十指相扣,“今日你我尽释前嫌,来日你只管随心所欲度日。总会有水落石出那一日,我们等着。” “嗯!”有了他这一番话,顾云筝不论从心里还是理智上,都已愿意相信家族事与他无关。 除夕夜,在府中居住的几个人都来到正房吃年夜饭。 从来不出门走动的付双成,在这样的日子里也应邀前来。与众人言语甚少,却是泰然自若,也不会让人不自在。 熠航高高兴兴地坐在霍天北与顾云筝中间,小声向顾云筝提出请求:“今天吃年夜饭,你别管我吃什么了行不行?” 一句话引得顾云筝笑起来,“好,答应你,只是别吃太多。以后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呢,每日里的饭菜都会像今日这么丰盛,你吃坏了肚子的话,日后可就只能看着别人吃了。” 熠航认真地保证:“我记住了,不会吃撑的。” 席间准备了陈年美酒,顾云筝、章嫣、付双成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杯,三个男人却少不得要喝得尽兴,频频举杯。 熠航吃饱之后,三名女子也先后放下筷子。 章嫣与付双成先后道辞回房。 顾云筝送熠航回房去,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红包放到他枕下,“我给你的压岁钱。” 熠航很开心,却也有点疑惑:“别人怎么没给我?” 顾云筝笑道:“别人明日给你,放心。” 熠航点点头,笑着去找肥肥,也不管肥肥听不听得懂,自顾自说着刚才吃了哪些好吃的菜肴。 顾云筝看着收拾得纤尘不染的居室,红色的窗花,怅然叹息,叮嘱连翘好生照顾熠航,回了正房。想到了太多以往习以为常的事情,想念着隔着生死深渊的亲人。 这一晚是该守岁的,可霍天北已说过全无必要,她也乐得不受那份累,命丫鬟尽心服侍着还在饮酒谈笑的兄弟三个,回到寝室,让丫鬟把那坛没喝完的烈焰拿来,窝在美人榻上自斟自饮。 这样的日子,只要清醒着,便会不自主地陷入回忆,怕是终夜难眠。 慢吞吞喝完三杯酒,她有了醉意,身形微晃着走向床榻时,霍天北进到门来,将她扶住,很是无奈,“只一会儿没留神,就又成了醉猫。”如今她什么都好,就是这动辄饮酒的习惯太糟。 “不喝酒怎么办?我总得睡觉吧?难不成眼睁睁熬到天明?”她语气闷闷的。 霍天北将她安置在床上,柔声问道:“触景伤情了?” “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想起了我娘。”顾云筝让他陪自己躺着,枕着他手臂,“原以为已经好一些了,可是到了年节,还是分外想念他们。看到什么都会想起自己有家的时候的一些事。” 霍天北拉过锦被,盖住两人身形,“想到什么了?与我说说。” “想到了四五岁的时候。”顾云筝抬眼看着面前虚空,语声很低,“我进家中学堂前一日,娘亲给我添置了一套文房四宝,反反复复叮嘱我要听先生的话。我那时太小,连学堂、先生到底是什么东西都不明白,只是知道不能随时看到娘亲了。那时特别依赖娘亲,还为此哭了一鼻子。娘亲为了哄我高兴,带着我去了街头,给我买了很多玩物,买了好几架风车。还反复问我,是不是真的不愿去学堂。”她喝了一口酒,现出恍惚的笑,“不知道为什么,娘亲的神色我记得特别清楚,她像是盼着我说不愿去似的,还有些难过,偏偏还要挂着笑……当时不懂,不想让娘亲难过,就说愿意。后来,娘亲看着我每日习文练武太累,明里暗里掉了很多次眼泪。她那么心疼我……”话说到这里,她语声有点哽咽。 霍天北侧头吻了吻她面颊,并不出声阻止她陷入痛苦的回忆。她平日对这些总是回避,不肯提及,从而总是被难言的痛苦折磨纠缠。始终得不到倾诉、发泄的情绪,会让她始终陷在阴影之中,无从挣脱阴霾。 微醺的顾云筝心绪发散,回忆的时间段跳跃很大,“十一岁那年冬季,娘亲身体每况愈下,太医告诉爹爹,说娘亲这样下去的话,可能只有一两年的寿命了——我偷听到了,难过得厉害。我觉得娘亲是被府中琐事、亲眷间的是非累病、气病的,看谁都是一肚子火气。是觉得谁都没有娘亲待我好,离开谁也离不开娘亲吧?兴许那时候的我,和现在如出一辙,除了对娘亲唯命是从,对谁都不好,整日里给人添堵,感觉每个人对娘亲都还没尽心竭力。” 她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我从小就那么坏,那么爱气人折磨人。那段日子,我每日服侍在娘亲病榻前,陪着她说笑,让她教我持家之道。有些日子里,娘亲腹痛得厉害,整夜睡不着觉,我也就不肯歇息,陪娘亲一坐就是一整夜。时日久了,娘亲心疼我心疼得厉害,担心把我拖累得病倒,总是找借口把我骗回房歇息,要么就索性撵我走……那个冬季,感觉真是度日如年,每次入睡再醒来后,总是忍不住哭——太害怕娘亲不知何时就丢下我走了。” 她揉了揉眉心,语声略微轻快了一些,“第二年,我开始在娘亲指点下,帮忙主持中馈,娘亲的身体竟也慢慢有所好转,能不时下地走动了。到那时候,我才觉出以往对爹爹、手足太冷漠,开始委婉地弥补,幸好他们也能体谅。娘亲慢慢痊愈的时候,为她诊治的太医饱受赞誉,都说他是妙手回春,娘亲却说是儿女将她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到了我及笄后,娘亲已经毫无病态,每日憧憬着给我找个好婆家……” 泪水倏然自她眼眶中滑落。 她抬手,手势漠然地拭去,语气却已被伤感浸透: “一再地挽留,还是挣不过命。到最终,还是失去了娘亲,失去了整个家园。” “再也没人对我嘘寒问暖,再也没人没有任何条件地相信我扶持我,再也没人会为我一点不如意伤心落泪……” “曾经的家园变成了空宅,最亲的人连个体面的下葬之处都没有……” 一句句透着无望的话语,道出了她深藏心底的入骨疼痛。 她的失望,是对这尘世人情冷暖悲欢离合的失望。 她从生涯的春景明媚倏然落入万丈深渊,整个人都疼得厉害冷得厉害。 他以往看到过的她的殇痛,皆因这些而起。 霍天北心疼而失语,只能用怀抱给她一点点暖意。 顾云筝环住他颈部,含着泪光的明眸锁住他容颜,“天北,我想回京城,起码要亲手将已知的那些奸臣除掉。你带我回京城好不好?我可以等,别让我等太久就好。” 霍天北吻了吻她额头,“三两年为期,于你算不算太久?” 顾云筝唇角微扬,“不算,有你这句话就好。这样我也不用整日里异想天开了。” “睡吧。”霍天北温缓拍打她背部,哄孩子一般让她缓缓入梦。 “明日就是元熹六年了,之于你我,会是个好年景吧?”她语声透着睡意。 霍天北再认同不过,“没错。” ** 大年初一,在往年外院内宅必是宾客不断,在这一年,只有一些官员前来拜年,武官居多。内宅因对外只称太夫人患病,谢绝女眷前来走动,顾云筝由此落得一份清静。 霍天北应承来客,到午后回了正房一趟,先说了朝廷内的那档子事,随后又道:“大哥等会儿就搬过来了。” 顾云筝对朝廷那场风波无话可说,听了蒋晨东的事只觉好笑,“大年初一搬家?” 霍天北也笑,“原本与我说要等到开春儿才搬来,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 “他搬过来做什么呢?不可能在府中伤害付双成,整日里看着冤家对头不是自寻烦恼么?” “他脑筋与寻常人不一样,要来做什么谁也猜不出。静观其变吧。他这些年帮了我不少,也没求过我什么事,这次只能由着他。” “你都发话了,我当然没异议。”顾云筝又问,“他娶妻没有?不会拉家带口地过来吧?” 霍天北轻笑出声,“他这些年都忙着敛财了,哪有时间娶妻生子。” “四个人只有你娶妻了。他们三个真是有点奇怪,怎么会不急着成家呢?” “改天你问问他们。”霍天北揶揄道,“女子是不是都这样?越来越关心家长里短这些事。” 顾云筝斜睇他一眼,“我倒是想关心国家大事,你又不跟我说。” 霍天北却道:“你怎么还没把燕袭弄进府中?” 顾云筝如实道:“你不在府中的时候觉得不妥,怕人说我背着你胡闹。过两天吧。” “初六让他到府中当差,平日只负责你的大事小情。” 顾云筝感激一笑,“好。让他告诉我国家大事。” 下午,蒋晨东搬进霍府,随行的家丁将行李放下便回了蒋家。 徐默过去了一趟,回来说蒋晨东对住处很满意。 顾云筝没想到的是,这位蒋大爷搬进来还没半个时辰,就有两名女子追到了霍府,在垂花门外哭哭啼啼要见他。 她让人传话给蒋晨东,蒋晨东说不见,不认识。 顾云筝就让春桃把两名女子打发走。 春桃回来又是气又是笑,禀道:“那两名女子是清州境内一个县丞家中的千金,奴婢让她们走,她们死活不肯,还说奴婢敢撵人的话,她们就一头碰死。” 顾云筝隐约明白蒋晨东为何在这一日搬进霍府了,吩咐道:“去告诉他一声,让他好歹把人打发走。” 春桃去了,回来后苦着脸,“蒋大爷说不关他的事。” 顾云筝气结,只得亲自过去找蒋晨东,见面后语气不善:“你惹下的债,难不成要别人给你周旋?” 蒋晨东蹙了蹙眉,清俊的容颜上写满懊恼,“我根本就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人,前两日去清州给几个官员去送价值不菲的年货,在街头恰逢她们要被地痞欺负,便让随从帮了她们一把。哪里想得到她们会追着到了我家中,如今想想,真怀疑是被她们设局算计了。” “……”顾云筝很想笑,也有些怀疑他遇到的两女子是别有居心了,能追到这里,分明是对他了解颇深,最起码知道他的住处,也了解他与霍天北情同手足。 蒋晨东看她一眼,语气略有缓和,“不论怎样,烦请你帮我把这桩事了了,我真不能见她们,见了之后她们无中生有投怀送抱怎么办?我岂不是要娶她们进门?” 顾云筝实在忍不住了,笑了起来。 “随你幸灾乐祸,帮我把她们撵走就好。”蒋晨东笑了笑,“有劳四弟妹了。” 直到住进来,他才在言辞间与霍天北兄弟相称,才不再称她夫人而是改为四弟妹。 顾云筝转身向外,“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出门后找来徐默,说了两名女子的由来,末了道,“先前以为是大爷惹出的祸端,也就没让你出面。她们还赖着不走的话,你也不必与她们客气。霍府不是由着她们胡闹的地方。” 徐默笑道:“夫人放心。稍稍吓唬两句就行。” ** 到了初六,燕袭到了府中,一身小厮打扮。 徐默颇为费解,“你放着仕途不走,锦绣前程就这么断送了,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 燕袭从容笑道:“人各有命。” 徐默又忍不住为霍天北不值:“侯爷为了你的事可是没少费心思,要为你先前辞官找个托辞堵住众人悠悠之口,眼下还要找个说辞,解释你为何成了夫人身边的小厮。” 燕袭有点抱歉,“我也不想,但愿来日能偿还侯爷这份恩情。” 徐默无奈地一摆手,“罢了,你对夫人没有歹毒心思,就是对侯爷最好的回报了。” 燕袭半是玩笑地道:“你日后不是会监视我一言一行么?我是好是坏取决于你。” 徐默斜睨他一眼,发现和这人说话根本占不了上风,索性不再吱声。 过了正月十五,上次前来为顾云筝把脉的大夫过来了一趟,换了个药方,并且改为每日晚间喝一碗药即可。这对于顾云筝来说算是件喜事——有时候看着药碗,还没喝就想吐了,每日服用一碗相对来说会好过很多。 日子一天一天逝去,毫无新意,顾云筝只觉得每日的内容越来越单调:见管事,看账册,和章嫣做绣活,做饭,用饭,就寝。 住在府中的这些人每日都没什么事,连个跟她找茬的人都没了。包括霍天北在内的四兄弟每日早出晚归,各有各要忙的事,章嫣本就是安分的性情,付双成仍是每日足不出户。 唯一能引起她心绪起伏的,是燕袭告诉她的关于云凝的事。 因着年节前怂恿皇上出巡西域,云凝成了众矢之的,每日里为她而上奏折要皇上把她打入冷宫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龙书案上。 皇上一意孤行,不加理会,依然给云凝专宠。 云凝既已被朝臣侍卫祸国殃民的祸水,能保住今时地位已经不易,再想要别的就是异想天开了。彻查云家冤案的相关官员本就是敷衍了事,到了如今,在这关头自然趁机罢手,每日里只忙着求皇上除掉云凝。 云凝终究是为付出了代价,先前很多事都前功尽弃,真心或假意协助她的官员也被这次风波殃及,在人落井下石之下,不是被罚俸降级就是丢官罢职。 这教训可谓惨痛。 顾云筝思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这是皇上的错——本就不该同意的建议,皇上却同意了,还要嚷着即刻出巡,不引起众怒才怪。 至于云凝,只能试着理解她急于见到亲人的心情,别的不愿多想,想到什么也没用。每条路都不会一帆风顺,总会有摔倒的时候,只盼着云凝能吸取教训收敛性情,改掉激进的行事方式。 顾云筝最为关心的一件事,当然是云家还有没有生还之人,偶尔问起,得到的回答总是如出一辙——还在找,还无线索。 平日里无聊时,顾云筝便与章嫣一同带着熠航去城里转转,惊见市井间多了很多衣衫褴褛的流民,沿街乞讨之人也不在少数。打听之后,才知他们都是从家乡逃奔到这里的,或是遭遇天灾朝廷却不赈济,或是无从承受沉重的赋税、官衙的压榨。 去年往返京城的路上,因着夜间赶路的时候居多,无从了解每一个所经城镇的情形,到了如今,看到这些人,才知世道已是每况愈下。 霍天北能做的,是让各地官府开仓放粮,尽快安置这些流民。西域其实什么都不缺,最缺的是居民,只要流入这方疆域的人有心安生度日,就能找到安身之处,且能建立自己的家园。 顾云筝能做的,是给予一些太可怜的人一点银两。看到一些少年人、女孩子、孩童,她就没办法袖手旁观。 在府中觉得枯燥无趣,在外面能看到的只有众生的悲苦,顾云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草长莺飞的时节,霍天北与幕僚拟出了日后及时安置流民的流程,又分派出专人及一批官兵着手此事,就此清闲下来。 这日他回到府中,对顾云筝道:“想不想去打猎?” “当然想啊。”顾云筝立刻丢开手里的绣活,“什么时候去?除了你我还有谁同行?” “大哥他们三个都去,付双成也去。章嫣留下,她不愿意凑这种热闹,要留在府中陪熠航。” 顾云筝想到熠航,有些心虚,“又要把他丢在家里,不然我还是别去了吧?” “他又不是没你不可,也别让他养成黏人的性子。”霍天北碰了碰她唇角,“还是出去散散心,不然总像是我欠了你多少钱,几天也不见你笑一次。” “……”顾云筝笑着推他一把,“府里没热闹可看,连个跟我吵架的人都没有,换了你你能笑得出么?” “也该出去散散心了,”霍天北不允许她再犹豫,“唤人收拾行囊,不需带丫鬟,去第一次带你去的猎场。” 她逃跑的那个猎场……顾云筝想到这一点,汗颜不已,转去吩咐丫鬟,终止了谈话。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赶奔猎场,正午之前抵达猎场,徐默为几个人分别安排了住处,霍天北与顾云筝还是住在上次那所民宅。 午后,顾云筝随他走入猎场,看到很多身姿矫健的军兵出没,狩猎目标只有野牛、野兔。有人驱逐,有人射杀,人们配合地极有默契。 顾云筝看到了几头野牛,惑道:“这些野牛与我听说过的样子不大一样,最起码体型就没我听说过的那么庞大。” 霍天北道:“这一代的野牛原本都是家牛、水牛,不管是因为持续了几代人的战乱还是什么缘故,流落到了山林之中,性情、样子就都慢慢变了。它们也要活着,活着就得变得凶狠。” 顾云筝释然,又询问:“共有多少人前来?” “一千。” 顾云筝讶然,诚心求教:“为什么只猎杀野牛野兔?”这与她所认为的打猎完全不同。 霍天北问道:“来时有没有留心西南的田地?” 顾云筝点头,“看到了。” 霍天北耐心解释给她听:“近几年这里的野牛、野兔太多,它们觅食之处又多为庄稼,使得百姓深受其害。我短期能想出来的应对之策,也只有调遣精兵大范围猎杀这些牲畜。” 顾云筝会意。狩猎之人太多,多数愿意猎杀凶猛的野兽,久而久之便使得野牛、野兔少了很多天敌,肆意繁衍,遭殃的就是百姓了。 霍天北问道:“这次不跑了吧?” 顾云筝理亏地笑了笑,“这次陪着你打猎。” “比试一下箭法?” “好啊。” 霍天北与她换了个不大的场地,调派了一批人手形成一个圆形包围圈,向内驱赶丛林中的野牛、野兔。 霍天北与顾云筝站在包围圈正中。这里不似之前场地的空旷,是一片丛林。他们各自携带三十支箭,用完为止,以命中率定输赢。 马当然是不能骑了,两人只带了弓箭,背光而立。 午后的春风和煦轻柔,树叶草木轻轻摇曳的声响连成一片,中间夹杂着精兵驱赶猎物、猎物奔跑时或轻微或沉重的声音。 霍天北与顾云筝闭上眼睛。 一声鸣镝箭之后,两人同时睁开眼睛,锐芒闪烁,弯弓搭箭。 箭支连发,箭头穿透空气,带着凛冽寒意,刺中猎物躯体。猎物应声倒地。 被驱赶到包围圈内的猎物越来越多,却是越来越狡猾,四散逃窜至两人周围的隐蔽之处。 两个人不能再守株待兔,各自移动身形寻找、追赶、猎杀猎物。两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穿梭在丛林之中, 顾云筝不时瞥一眼霍天北,发现这男人到了丛林就像是到了家一样,身形敏捷如猎豹,双眼亮得似是熠熠生辉的宝石,偶尔无意间与她对视一眼,光芒迫人。 霍天北也不时看向那道纤细身影,心说速度真是比兔子还快。这场景下的女子手法干脆利落,快到几乎让人看不分明。一袭黑衣衬托下,那张皎洁容颜的侧脸显得愈发精致,清丽绝尘的美,透着侵袭意味。 霍天北不在乎输赢,初衷不过是与她一起打发时间,所以到后来,忙里偷闲和她开玩笑—— 顾云筝取箭瞄准一只正拼命逃亡的野兔的时候,一支箭嗖一声贴着她衣襟飞过,正中野兔。 野兔倒地而亡。 到手的猎物被他抢走了。顾云筝怄火不已,回眸瞪视。 霍天北笑得很迷人,很气人,从容不迫地取箭,转去别处。 离顾云筝较近的几名精兵看到这一幕,忍俊不禁,又因顾云筝不输霍天北的身手心生钦佩,几个人对了个眼神,齐心协力将两头野牛驱赶到她附近。 这种情形下,人不需言语,却能清晰感受到一点点善意、敌意。顾云筝不想辜负几个人的善意,压下了想给霍天北捣乱的心思,取箭瞄准。 正是这刹那间,一支箭带着劲风掠过她身侧,刺入野牛要害。 顾云筝看住霍天北,眯了眸子,用口型说道:混账! 霍天北笑意更浓。闹归闹,他并不想让她输给自己,到最后两人不分胜负,同时用完了箭支,射杀到的猎物数目相同。 随后,他对她指了指丛林深处,“到里面看看?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像样的野兽,去碰碰运气。” 顾云筝点头,携带上足够的箭支,随他步入丛林深处,没让人随行。走了大约一刻钟,对霍天北轻声道:“分开来走,遇到危险或是要回去的时候,用鸣镝箭报信。” “也好,注意点,别伤到自己。” “放心。” 越往里走越安静,静到只能听到风声、自己呼吸声和脚步声。 也是因此,当她听到一名女子急促的喘息声、低呼声的时候,很快就确定了大致方向。她快步循声而去。 一棵参天古木下,一名女子被一名男子困在臂弯之中,正在低声言语。 顾云筝通过身形辨认出两个人分别是谁时,愣在了原地。   ☆、第049章 越往里走越安静,静到只能听到风声、自己呼吸声和脚步声。也是因此,当她听到一名女子急促的喘息声、低呼声的时候,很快就确定了大致方向。她快步循声而去。 一棵参天古木下,一名女子被一名男子困在臂弯之中,正在低声言语。顾云筝通过身形辨认出两个人分别是谁时,愣在了原地。 男子是蒋晨东,女子是付双成。 两家人不是有世仇么?怎么会有这样亲密的姿态? 蒋晨东并没伤害付双成的意思,过去询问的话,三个人都尴尬。是以,顾云筝没有出声,找了个隐蔽之处观望,屏气凝神,听着两人谈话。 “你放开我!”付双成低声申斥着蒋晨东,“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不是你带着我来的么?”蒋晨东语带笑意,“你又不善箭法,只是来开开眼界,此时却独自深入丛林,若非料定有人跟随,你怎么敢?” “……”付双成沉默片刻,“你住进霍府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让我离开你就直说!” “为什么?”蒋晨东仍是笑着,“当然是为了新帐旧账一起算。不是告诉过你么?迟早要把你弄到我身边,做个日日服侍我的小妾。” “痴心妄想!” “是么?你怎么好意思这么说?” 随后,顾云筝听到的是女子的嘤咛声、气喘声……她缓缓蹲在地上,心里很是窘迫。 无疑,蒋晨东与付双成有世仇,却早已相识,且纠缠不清。 思忖间,她听到远处有人极速奔跑的脚步声。很明显,蒋晨东也听到了,扯着付双成离开,“我送你回去。” 顾云筝确定两人走远才慢慢站直身形,无声地说了句真是孽缘。 到底是别人的事,看看热闹就算了。她继续在丛林内游走,满心盼着遇到珍禽异兽,如此才不虚此行。可是这希望落空了,日头西斜时也无所获。 找到霍天北,见他与沈燕西在一起,打到了几头小兽。 沈燕西不无惋惜地道:“下午打伤了一只狐狸,到最后也没能把它抓到,明日还要过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它。” 顾云筝给他泼冷水:“说的好像它会等着你一样。” 沈燕西笑道:“说不定它上辈子欠我的,这辈子只等着栽到我手里。” 霍天北则是问她:“找不到猎物怎么不过来找我?” “我——看风景了。”准确来说,是看了场戏。 霍天北没再追问,唤军兵把猎物带回去,与她返回住处后才问道:“下午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顾云筝想了想,把蒋晨东与付双成的对话复述一遍,末了又道:“两个人不似敌对或是陌生人,反而拉拉扯扯的,很奇怪。”语声顿了顿,又问,“你为什么要把付双成留在府中?” “受人之托。” 见他不欲多谈,顾云筝也不再追问,“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以后他们怎么样就不关我的事了。” “也不关我的事。” “……”转去洗手洗脸,她隐约听到两名妇人低声交谈: 一人道,“侯爷让手下将打到的猎物分给了附近的人家一些,大部分都拿去送给种田的人了。” “是啊,”另一人应声道,“虽说收成一直不大好,可侯爷一直这么贴补着,日子便不会太难捱了。” 顾云筝听了这些,不由弯唇笑了。 晚间,她与霍天北去了外面。 蒋晨东与沈燕西在一处,霍天北与郁江南在一处,四兄弟分成了两拨,亲手烘烤野味。 顾云筝今日懒得做这些,席地而坐,手里端着酒,边喝边欣赏夜景。 付双成走过来。 顾云筝笑了笑,把一个软垫丢到她脚下,“坐。” “我也帮不上忙。”付双成讪讪地说一句,坐下之后,沉默。 顾云筝问道:“你也不跟着我们去打猎,会不会觉得无趣?” 付双成犹豫一下,轻声道:“在府里也是整日闷在房里,不碍的。这次跟过来,是怕留在府里没人庇护,被蒋家人带出府去。” 顾云筝点头一笑,心里却不相信。霍府的守卫有多森严,她再了解不过,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将熠航放在府里自己出门散心。付双成的心绪,大概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四个男人亲手做好烤野兔、烤肉串后,顾云筝喜滋滋地站起身,唤付双成一起过去品尝。 野味并不见得比日常吃的菜肴更美味,但是置身在丛林外围,坐在篝火旁边尽情吃喝并非常有的事,心绪会没来由地开朗许多。 沈燕西问郁江南:“你每日里忙忙碌碌的,到底在忙什么?日后有什么打算?” 郁江南反问:“你不也和我一样么?你是什么打算?” 沈燕西有点沮丧,“我还不是瞎忙,赚点儿钱财,谋一条自己想走的出路。”说着话看住郁江南,“你就不一样了,自幼至今身手都与天北旗鼓相当,尽可以去考个武状元,走仕途是最佳。” 蒋晨东横了沈燕西一眼,打鼻子里冷哼一声,“郁家冤案还没昭雪,他走什么仕途?” 沈燕西瞪了回去,“只要他想,也非难事。郁家的人脉广,他又一直维系着,只要他说一句话,郁家想重返朝堂多说也就一年半载的事,再承袭爵位也不是不可能。” 郁江南却是笑着摇头,语带不屑:“重返朝堂,效忠那样一个君王?我才不去。” “这么想就对了。”蒋晨东赞同地道,“与其成为昏君阶下臣,不如在民间逍遥自在,日后伺机而动。” 霍天北轻咳一声,“你们当着我这个昏君阶下臣的面,说话能不能留点儿余地?”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沈燕西又问蒋晨东:“大哥,你能不能给我们交个底,如今手里到底有多少产业多少银两?别看你在西域这种地方,多少商贾都说你如今是天下三个巨富之一。” 蒋晨东认真地想了想,认真地告诉沈燕西三个字:“不知道。” 沈燕西气得冷哼一声,“说说又怎么了?谁还会抢你的不成?” “我真不知道。”蒋晨东道,“我是黑心的商贾,什么买卖都做,即便是富甲天下,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他不是自恃过高的人。 郁江南揶揄道:“如今祁连城也回京了,西域连个分你一杯羹的人都没了,日后财路愈发畅通,着实可喜可贺。平日里可要留神,别被自己的金山银山埋掉。” 蒋晨东笑着回一句:“有那一日我也会拉上你,兄弟么,自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沈燕西则是眉飞色舞地接道:“到时候我去给你们收尸,挖个小山脚就够我一生锦衣玉食了。” “滚!”蒋晨东、郁江南异口同声。 在兄弟几个这样的谈笑间,众人酒足饭饱,顾云筝与霍天北回房歇下。 霍天北把她揽进臂弯,开玩笑:“这儿不同于别处,今夜我得把你看好了。” 顾云筝失笑,随即反身将他压在身下,慢慢趋近他容颜,手指游走在他胸膛,语带戏谑:“今日妾身服侍侯爷一回?” “求之不得。”他笑着应声,抬手挑落她寝衣系带。 ** 第二天,顾云筝与兄弟四人进到丛林深处,设陷阱埋伏,打到了几头性子凶狠的野兽,总算是让她真正地尽兴。 第三日一早,顾云筝赖床不起,脚尖碰了碰正在穿衣的霍天北,“今日我要睡到日上三竿,不跟着你们疯跑了。” “不是很喜欢打猎么?”霍天北回眸笑看着她,“累了?” 顾云筝转身背对着他,“废话。我又不是你,白日晚间都不得闲,昨日就腰酸腿疼的了。” 霍天北低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辛苦夫人了,今日你只管好好歇息。” 顾云筝说到做到,到正午才起身,用过饭,在附近漫步。 春日里,草木都泛着喜人的绿色,不知名的小花分散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之间,煞是悦目。往远处看,湖泊河流岸边落英缤纷,又有和煦的春风温柔回荡在天地之间,着实的惬意。 顾云筝顺着一条小路,走向遥遥可见的一道溪流时,与蒋晨东迎头遇见。 蒋晨东神色很是平静,眉宇舒缓,连惯有的那份孤傲都不见了。看到她,勾唇一笑,也没说话,缓步走远。 这人与平日意态迥然,身上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少了点儿什么东西似的。顾云筝挑了挑眉,猜不出这人是赚了一大笔银子还是发生了别的可喜之事。又信步走出一段,她看到了垂头走来的付双成。 付双成脚步匆匆,手里攥着个玉佩。 玉佩。顾云筝眯了眸子,凝神回想,知道为何觉得蒋晨东少了什么东西了,他少的正是非富即贵的男子几乎不离身的玉佩。 她又细细打量越走越近的付双成。头发有点凌乱,衣衫上有褶皱,脸色绯红……因这发现,不由暗自叹息,一般人都不会愿意发现这种事,她也一样,偏偏这两日不走运,一再撞到。 付双成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之中,顾云筝走路声又甚是轻微,是以,到了几步距离的时候,付双成才发现了顾云筝。她为之一惊,慌乱地将拿着玉佩的手藏到了背后。 顾云筝没来由地觉得尴尬,颔首一笑,加快步调走远。她不知道两个人如今算是什么情形,有世仇的两家人,就如忠臣奸臣敌对一般,想要结亲的话,就算过得了自身这一关,也过不了世俗那一关,真正结了姻缘,余生少不得要面对世人的质疑甚至谴责。一切还是要看他们自己作何选择。 当然,这件事还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形:蒋晨东不安好心,蓄意引诱付双成上钩,之后弃若敝屣。若是那样的话,这尘世又要多一个怨女了。 又在猎场消磨了两日,顾云筝挂念着熠航,提出先一步回去。霍天北原本是想与她一道返回,被她拦下了,他也难得出来散散心,自然要让他尽兴之后才回去。 沈燕西与付双成听说之后,提出与顾云筝一道回去,旁人当然无异议。 于是,当日晚间,三个人与随从带着几样猎物回到府中。 熠航这几天过得不错,章嫣每日亲手给他做糕点饭菜,得了闲还教他识字、背百家姓、三字经,他只把这些当成游戏,却也学了点东西。 顾云筝听说了,想着熠航明年也就该识字读书了,便与章嫣一同教他。熠航连续两晚都缠着顾云筝在他房里安歇,她也就遂了他的意,每日陪着他入睡。 一日早间,春桃与秋月在厅堂里嘀咕了一会儿,一同到了西次间,双双行礼,春桃神色紧张地道:“夫人,您回来两天了,每天都会少一样首饰,那两样首饰又都是侯爷亲自拿回来给您的……奴婢该死。” 顾云筝问道:“确定是这两日丢的?” “确定。”春桃禀道,“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小丫鬟、婆子都是上次管家调换的,没有手脚不干净的……您说,是不是府里出了内贼?” 当然是有内贼。下人若是觊觎她手里的东西,机会多的是,不会选在这两日冒险。 思索片刻,顾云筝道:“你们也别为这件事慌张,我想想法子。” 两名丫鬟悬起的心这才落地。 晚间,顾云筝还是歇在了熠航房里,只是,到了子时起身穿戴整齐,没惊动下人,独自回到房里。 按她猜想,是有人夜半来偷她的东西,连续偷了两次,她房里都没闹出动静追查,那人说不定会再来偷第三次。这件事不能指望燕袭,他一直被留在外院,到内宅不方便,也不能指望青杏;青杏只是做个传递消息的眼线,根本不会武功,无从察觉夜半有人进到她房里。是以,此事只能亲力亲为。 她去了寝室,倚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心情并不焦躁。内贼来不来的机会各占五成,并没抱太大希望。 一直等到黎明破晓前,也无一点动静。等到过了这段天色最漆黑的时间,内贼就不可能来了,也好回熠航房里了。她下地穿上鞋子,静静等着。 过了片刻,厅堂房门被人轻轻推开,直奔寝室而来。 顾云筝凝眸盯着门口。 一道男子的身影出现,却是即刻发现了她,转身就跑。 顾云筝急急追上前去。 男子夺门而出。 顾云筝到了院中高声道:“来人!唤家丁抓贼!” 男子在她说话的时候便已出了远门。 顾云筝只得继续追。早知这人腿脚这么快,就该步下人手埋伏在院外的。她取出匕首,警告道:“再不站住可别怪我不客气!” 那个人跑的比兔子还快,灵敏至极。他回头,容颜藏在面纱之下。见顾云筝手中拿着出鞘的匕首,便在逃跑的过程中左弯右绕,避免被她所伤。 狡猾、可恨。 男子并没逃离出府的打算,只在这偌大的府邸内和顾云筝绕圈子,对地形了如指掌。 顾云筝又警告道:“护卫过来把你当贼抓了,你可就颜面尽失了。” 男子不出声,继续跑。 顾云筝被气得不轻,越是这样脑子竟转得越快,追逐时细看了男子身形两眼,又想想府中这些人,猜出了他是谁。 她停下了脚步,“沈燕西!” 沈燕西听了下来,缓缓转过身形,取下了面上黑纱,对她尴尬一笑。 顾云筝冷了脸,转身道:“跟我去侯爷的书房!” 路上,闻讯赶来的护卫、家丁赶来了,纷纷询问顾云筝有何吩咐。 顾云筝还不知沈燕西所为何来,也就不好当即下结论,只是道:“一场误会,你们散了吧。” 到了霍天北的书房,顾云筝命人掌灯,直言问道:“为何偷取我的首饰?谁指使你的?蒋晨东还是付双成?要做什么?” 沈燕西想了想,隐晦地道:“我手头有些紧,有人给了我真金白金,我被钱财诱惑,这才做了这等事。” “我问你是受何人指使!” 沈燕西眉目低垂,“那个人会去找你的,要你对一件事守口如瓶。我觉得你答应下来也没损失,我又能落到好处,就想着皆大欢喜。” 顾云筝从牙缝里磨出一句:“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沈燕西有些心虚气短地道:“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安心等着,多说三两日就有人找你了,到时候你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顾云筝道:“等侯爷回来之后,你与他说明此事。” “……好。”沈燕西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说过要为你效犬马之劳的,今时却又要惹得你生气。” “你就是那种把人害死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货色!”顾云筝忍耐地呼出一口气,“给我滚!” 沈燕西闻言立时站起身来,很是不安、歉疚,可是又想着别人不过是要她成人之美,真的不算什么事,也就讪讪地笑着退出。 这日晚饭前,如沈燕西所言,有人去正房找顾云筝了。 这人是付双成。 顾云筝遣了房里服侍的丫鬟,也不请付双成落座,似笑非笑地问:“找我有事?” 付双成点头,“有事要你帮忙。” “说来听听。” 付双成神色微赧,垂了眼睑,“第一件事,是要你对我与蒋晨东的事守口如瓶。” 顾云筝心里怄火不已,想着谁愿意知道你们两个之间那点儿事了?谁又想把你们的奸情宣扬出去了?真正是无中生有、多此一举。心里再怎么生气,脸上还是不动声色,道:“还有什么事?” 付双成抬眼看着她,“你答应么?” “我在问你话,还有什么事?” 付双成平静地道:“如果你不答应,你丢失的首饰随时会出现在燕袭房里,我会对外宣扬,你与燕袭有私情。” 顾云筝被气得不轻,之后笑了起来,“好啊,你可以这么做。稍后我就将房里半数首饰全部送到燕袭房里,让他拿去首饰铺子,全部给我做得再精巧一些。” “……”付双成沉了片刻,抿唇微笑,“那就要看侯爷相信谁的说辞了。” “原本我并不能确定你与蒋晨东有奸情,你这样闹了一场,倒是让我深信不疑了。”顾云筝斜睨着她,“你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你有几斤几两的分量,值得我与人谈及你为人不齿的行径?” 付双成被对方的言辞、语气、神色深深地刺伤了,神色不复平宁,目光变幻不定。 “住在府中的人,我欣赏的会常来常往;我不欣赏的,不过是把她看成个桌椅一样的摆设。”顾云筝有些不解,“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不然怎么会为这种事大费周章来找我?是不是觉得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啊?我说出你的丑事能得到什么好处?我打理的内宅,出了苟且之辈,在你看来是脸上有光的事么?如果你是我,会把这种事告诉别人么?” 语声特别温和,言辞特别刺耳。 付双成白净的脸迅速涨得通红,半晌才又勉强平静下来,道:“也许我是多此一举了,可我也是没法子,一定要确保没人宣扬那件事。不瞒你说,我一家人只剩了我与祖母,祖母已到了清州,这种事若是被她老人家知道,一定会被气坏了身子。”顿了一顿,语气愈发平缓,“夫人把话说到了这地步,那我也就想到什么说什么了。你平日来往的人,男子居多,我便是不能用燕袭做文章,也能用别人做文章。老虎还有瞌睡的时候,何况是人。” “这些就别说了,跟我说一点用都没有。”顾云筝一面分析一面道,“能收买沈燕西,说明手头很是阔绰,钱财是蒋晨东给你的吧?这样看来,你们私下来往的时日可不短了。你让沈燕西偷走了我两件首饰,如果我没及时发现,他不知还要偷走什么——你想要挟我,一个物件儿就足够,为何要那么多?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付双成坦然点头,“的确是。日后遇到难处,少不得要请夫人成全,是以,解这燃眉之急之余,还要为日后早做准备。” 顾云筝忽然岔开话题:“你们两家有世仇,到底是为何结的仇?” 付双成愣了片刻才道:“是太祖父那一辈的事情了——我太祖父亲手伤了蒋家两条人命,都是官场中人,这种事其实也不罕见。那一辈人自然觉得是深仇大恨,可我们这一辈人,到了如今哪里还有那么强的恨意。” “那你前些年是不是开罪过蒋晨东?” 话题越扯越远,付双成却不能不回答:“前些年,蒋家没落了,蒋晨东流落民间。赶赴西域途中,到了我家乡时没了盘缠,做过茶楼里的伙计。我去茶楼的时候,对他很是无礼,他记在了心里。后来他经商,又去过我家乡借故找到我,我那时家境还好,对他的态度还像是对待奴仆一般。与他诸多不快,都是在那些时候发生的。” 顾云筝眯了眸子笑了。付双成以前是颐指气使的大小姐,如今是性情孤僻自以为是的女子,是真入了蒋晨东的眼,还是真着了蒋晨东的道?   ☆、第050章 敛起思绪,顾云筝唤春桃,问道:“燕袭过来了没有?” 春桃回道:“过来了。” “让他进来。” “是。” 付双成神色忐忑起来。 见到燕袭,顾云筝问道:“我丢的东西,你找回来没有?” “回夫人的话,已经找回。”燕袭将两件首饰递给春桃。 顾云筝指了指付双成,“还是让她看看吧。” 付双成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呼吸都不复平静。 顾云筝端茶送客,“都下去吧。”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管家过来了,神色凝重,“禀夫人,三夫人那边出了大事。三夫人这两日去寺里上香,因路途远一些,两日一夜不在别院。就是这期间,林家三小姐出了事,被别院中一个色胆包天的家丁辱没了清白。” “……”顾云筝脑子有些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想了片刻才问道,“三夫人回别院了没有?” “回了,此刻正带着林三小姐往府中赶来。”管家叹息一声,“三夫人早回去一会儿的话,林三小姐也不至于出这种事……唉……” “这不是小事,快去通禀侯爷。” 管家称是退下。 三夫人过来的时候,神色依然平和,若不是偶尔看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焦虑,旁人真会以为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林雅柔裹着件斗篷,面目早已哭得红肿不堪。 三夫人落座后,对顾云筝道:“她是怎么也不能再在我那儿住下去了,心绪欺负太大,闹得厉害。四弟妹暂且再收留她几日可好?” “三嫂这是哪里话。”顾云筝唤人将林雅柔带去她原来住过的院落。 三夫人等林雅柔走了,才说起白日里的事:“我回到别院,就看到下人们都慌慌张张的,说出了人命,起先还以为是我三妹寻死觅活,到了她房里才知局面已经无法收拾。我三妹周身不着寸缕,那狂徒喉间插着一根银簪,我去的时候刚断气,满床的鲜血……真不知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别院里的人都是跟随我的老人了……我也顾不上其他,径自带着人过来了,出事的那间房命人看着,谁也不能进去,侯爷若是要找人查看,也不会全无头绪。” 三夫人真是与寻常女子不同,话里话外只说事情经过,不曾显露心绪,更不曾为林雅柔叹惋。而末尾的话,让顾云筝听得一头雾水。 三夫人见顾云筝现出狐疑,道:“我娘家因为与后宫的人过从甚密,前些日子被发配边疆了,我三妹听说之后,每日里出尽法宝与我哭闹,也不知是因为家族遭难哀伤还是怨恨什么所致。人在这样的情绪下,行径难免反常,做出什么糊涂事也是在所难免。我……”迟疑片刻,才出言恳求,“我只望不论怎样,侯爷与四弟妹都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若是闹得人尽皆知,我三妹必是一生都抬不起头来,到了那种地步,她可就真要死在我面前了。终究是为人儿女,我也怕家中爹娘记恨——在我宅子出的事,我是难逃干系。” 顾云筝立刻保证道:“这一点你只管放心,我便是再不懂事,也不会让外人得知这件事的。”随即又思索片刻,“你今日就在霍府将就一晚,想来侯爷明日就赶回来了。再有,你就别回别院住了吧?”宅子里闹出了人命,可不是谁都能接受的。 三夫人却是淡然一笑,“多谢你这番好意,不必了。若是忌讳那些,你在霍府早就住不下去了,从这儿撒手人寰的,这些年可不少。今夜我自然是留在这里,等侯爷回来做出安排我就回去。” 顾云筝点头一笑。 第二日一早,霍天北与蒋晨东、郁江南赶回来了,三个人到了正房厅堂,命人将三夫人、林雅柔请过来说话。沈燕西闻讯也赶了过来。 三夫人仍是复述了自己所知的事情的经过。 林雅柔则是一直哭个不停。 霍天北吩咐徐默去安排人手到别院查看,随即对林雅柔道:“先别哭了,说说是怎么回事。” 林雅柔抽泣了好一会儿才能出声回话:“因着家人被嫔妃连累发配边疆,我这几日心里难过的厉害,又怪大姐每日里逼着我吃斋念佛。趁着大姐不在家,用金银首饰收买了那个家丁,让他给我弄些好酒好菜,不过是想借酒消愁。谁知道……兴许是我醉后言行无状,让那家丁起了色心……先是陪着我喝酒,后来……竟是玷污了我的清白……我这一辈子就这么被他毁了……我恨得厉害,一时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就、就把他杀了……”说到这里,打了个寒颤,眼中又滚落下豆大的泪珠,她到了霍天北近前,跪倒在地上,“侯爷,我已经变成了这样,你收留我行不行?我无处可去,又被人糟蹋了,已经没了出路,你让我留在府中,我什么都不求,只要一个栖身之处……大姐也不能护我周全,又是个心狠的……侯爷,我也只能求您收留了。”语毕,又失声痛哭起来。 顾云筝听着林雅柔语无伦次的哭诉,知道自己应该心生同情,一个女子出了这种事,无动于衷的话就是冷血了,可她却无法做到,而且感觉林雅柔要霍天北收留才是她哭诉的重点。 霍天北还没做出反应,沈燕西已先一步去扶起了林雅柔,安抚地拍着她肩头,柔声哄道:“你这傻丫头,天北当然会收留你,这根本就不用说。不哭了,不哭了啊。” 郁江南也在一旁道:“天北,就让雅柔在府中住下吧?” 只有蒋晨东一言不发。 霍天北颔首,道:“理当如此。” 林雅柔便又哭着道谢。 顾云筝冷静旁观,见蒋晨东若有所思地看着林雅柔,另外三个男人眼中多多少少透着同情怜惜。 看起来,绝大多数的男人都是如此,会不自觉地同情遭遇不幸的女子,愿意出手相助。能始终保有怀疑、冷静的男人太少。 到了午后,三夫人与霍天北说了一会儿话,含着歉意将林雅柔交给他照顾,得到允诺后回了别院。 兄弟四人去了林雅柔的院里,当然不是再追问那件事的细节,而是和她说说话,试着帮她缓解如今至为悲痛的情绪。用饭时,四个人也陪着她。 连续几日皆如此,甚至于,有两次深夜时分,林雅柔房里的丫鬟过来请他,说小姐从噩梦中醒来,身子发热,神志不清。霍天北情愿与否,因着三夫人的嘱托,也只得前去。 顾云筝想理解,想同情,想认同林雅柔如今这般依赖霍天北,可是想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偶尔也自嘲,大概是天生冷血,否则怎么会反感林雅柔近日种种行径。 这样的日子并非几日就结束,霍天北开始每日去总督之后,晚间回来也还是会被林雅柔请到房里用饭。 他慢慢地也开始不耐烦了,这日回房更衣时问顾云筝:“你与章嫣不能去陪陪雅柔?” “不能。”顾云筝语带轻嘲,“她看到我们就哭,说她怎么就那么倒霉,还没出嫁就成了残花败柳。我们这么幸运的人,不好意思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感伤。”顿了顿,又补一句,“你见到她的时候叮嘱她一句,别口口声声说起她被人糟蹋的事——哪日她自己把这件事抖了出去,算是谁的过错?” 霍天北蹙了蹙眉,“总让我陪着她也不是那么回事。” 顾云筝失笑,“是你答应要妥善照顾她的,别人帮不上忙。” “我怎么觉得你说起她的事态度很不对劲?”霍天北问道,“不会是还记恨着上次她带熠航走的事情吧?” “没有。”顾云筝丢下两个字,拿出怀表看了看,“快去她房里用饭吧,别等着她让人来请了。” 霍天北察觉出她像是在闹情绪,笑着开解:“她是怎么回事我跟你说过了,先前也是为云凝办事——云凝不是你先前尽心竭力帮衬的人么?说起来她也不算做错过什么。就算是我不顾及三哥生前对她很好,只说三嫂,三嫂这么多年也没求过我什么事……” “我知道,你去吧。”顾云筝起身就走,“我去熠航房里用饭歇息,你只管好生陪着她。” 霍天北不由蹙了眉,“你这是什么态度?” 顾云筝不理他,径自出门,在熠航房里用罢饭,唤来燕袭说话,“这么多天了,林雅柔的事有眉目了么?” 燕袭歉然笑道:“三夫人那里一直也没人留意,是以查问何事要费些功夫,不过已有点头绪了。别院两个下人说,死去的那名家丁在事发前去过醉仙楼两次,在三夫人去寺里上香之前,便不时与林雅柔交谈几句——三夫人其实只是让林雅柔在后院吃斋念佛,不是将她整日关在房里。” 这样说来,此事是与祁连城有关,还是与云凝有关呢?家丁的死也有些蹊跷,林雅柔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将一个大男人杀死?况且又不是从未谋面的狂徒,在出事前分明是算得熟稔的。她喃喃低语:“看起来,这件事另有玄机。” 燕袭道:“依属下猜测,这件事怕是林雅柔无中生有,杀死家丁的人,恐怕也不是她。” 顾云筝也是这么怀疑,此刻却报以苦笑,“即便是我认同,别人也不能认同。名节之于一个女子是多大的事?谁也不能相信林雅柔会自己往头上泼这样一盆脏水。” “可她失了名节的事,也只有府中这些人知情,外人不会知道,她想嫁人并非难事。” 顾云筝笑容愈发苦涩,“口说无凭。” “属下尽力去查。” “辛苦你了。”顾云筝打量燕袭两眼,见他与以往并没什么不同,丝毫也不因身份大起大落而沮丧,笑容中有了真实的愉悦,“你倒是心宽,从将领到小厮,居然一点沮丧都不见。” 燕袭坦然一笑,“不瞒夫人,属下不图名,只图利,仕途也不是我这种人能走下去的。” “你看得开就好。” 燕袭走后,顾云筝犹豫着要不要去信给祁连城询问此事,很快就打消了这念头。不算什么大事,就算是再觉得蹊跷,也没必要再和他联系。 与熠航歇下,看着他入睡之后,想到霍天北,心里是真不痛快。自己的夫君,却被妯娌的妹妹整日里霸占着,若是和他闹,他一定会说自己一点容人之量也没有。能怎样?随他去吧。若是情形愈演愈烈,他只因为对寡嫂的一句承诺冷落她,她也只能对他敬而远之。 随后几日,霍天北没有回府,白日晚间都留在总督府,也是不想回府之后陪着林雅柔却冷落了顾云筝。 但是这并不能让他落得清净——林雅柔每日央求着沈燕西和她一起前去总督府,便是在总督府后院闲坐,也要耗上一半日。到了晚间,自然而然地与霍天北一同用饭。 是为此,顾云筝看到沈燕西便是一肚子火气,面上只当是没看到这个人。 沈燕西因为上次付双成的事对她心怀歉疚,只当是她也还在为那件事生气,每次也只是尴尬地一笑。 顾云筝陪着熠航的时间越来越多,熠航嚷着要养只猫,她没多想就同意了,让连翘去买了一只白色的小猫回来。随后引发的情形让她头疼不已——猫狗相见都会炸毛,肥肥只要看到小猫就会追赶且叫个不停。 她与熠航商量,“我们还是把这小猫送回去吧?不然肥肥每日都会很生气。” 熠航特别为难,“可是,肥肥、小猫我都很喜欢,怎么办呀?” “那你不觉得吵么?” 熠航点头,“是很吵,可我还是舍不得。”又央求道,“就算是要把小猫送人,也等过几天再送吧,我再和它玩儿几天。” “那——”顾云筝想了想,“这几天我就把肥肥带回我房里去,小猫留在你这儿。过几天,我们看看章嫣姑姑喜不喜欢猫,她喜欢的话,把猫养在她院子里,你也可以时常过去看它。” 熠航对此再赞同不过,欣然点头。 顾云筝把肥肥带回房里当天,霍天北回来了。她先是懊恼怎么会这么巧,随即又是抿唇轻笑,将肥肥抱在怀里哄着。 霍天北一进门,看到这情形,拧着眉转身就走,到了厅堂又折回到东次间,“你给我过来。” 顾云筝抱着肥肥到了东次间,忍着笑,目光狡黠地看向他。原以为他会径自拂袖而去,他却还是进门来,本来是有些失望,可看到他被气成这样却也是美事一桩,乐得享受。 霍天北用嫌弃到无以复加的眼神打量着她和她怀里的肥肥,“谁准你把这东西养在房里的?” 顾云筝笑容和煦,“熠航忙着养猫,我帮他照看肥肥几天。” 霍天北不予理会,直接给出决定:“把它扔出去。” 顾云筝语声戏谑,“这是什么道理?你不想看见这种东西,离开就是。” “你故意为之,是不是?” 顾云筝眉梢轻挑,“你这些日子都不回来,我自然就由着性子做事。我不想听到一些事,每日还是如此,我说过什么没有?” “雅柔那边,我们总要包容她一段时间,道理我也与你说过了。” “我不是没说什么么?”顾云筝抚着肥肥的小脑瓜,“你回来不也还要走么?这么计较这件事所为何来?存心与我吵架?” 霍天北沉默片刻,起身去更衣,“我在房里的时候,别让我看到。今晚我哪儿也不去。” 他让步了,她也见好就收,把肥肥交给春桃。 晚间,歇下之后,两个人借着灯光看书。沉默许久,霍天北问道:“是不是气我这段日子都在陪着雅柔?” “是。”顾云筝觉得没必要遮遮掩掩,“把我换做你,你会高兴么?” “没办法,出了这么档子事,她变得黏人了。” “什么黏人,分明是只黏着你。”顾云筝嗤之以鼻,余光瞥见肥肥出现在屏风旁,侧头见他已闭上眼睛,正抬手揉着眉心。她轻轻地翻身,惬意地看着肥肥。 “没觉得,二哥也一直陪着她。” “那个滥好人……”此刻的肥肥,正可怜巴巴地看着顾云筝。她勾了勾手,肥肥慢吞吞往前走了几步,轻摇了摇尾巴,迟疑是知道霍天北不喜欢它。 想到身边的人对它的抵触,她无声地拍了拍床,想象着肥肥若是突然跳上床……还真猜不出他会是何反应。 霍天北在这时候周身都不自在起来,睁开眼看过去,就见肥肥正期期艾艾地往床榻而来。 “你这个小混账!”他从牙缝里磨出这句话,探臂过去,将她枕边的书丢向肥肥。 肥肥委屈地嗷呜一声,一溜烟跑了。 顾云筝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笑出声来。 霍天北欺身过来,将她的小脸儿当面团揉,“是不是成心的?嗯?” “这可是熠航的爱物,你迟早都要接受它。”顾云筝笑着道出心声,“再说了,以后你有了自己的儿女,孩子也喜欢猫猫狗狗,你还是这样的态度也不妥当吧?” 霍天北看住她因着笑意愈发潋滟生辉的明眸,微笑问道:“儿女?大概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猜猜看。” 霍天北吻了吻她,“这一阵没忘了服药吧?” “没忘,没觉得我一身药味么?”顾云筝皱了皱眉。 “药味没闻到,”他拨开她领口,双唇沿着颈子下滑,“只闻到了香气。” 顾云筝推了他一把,“去,别闹,我还在生你的气呢。” 他语带笑意,“我帮你散散火气。” ** 相拥入梦之前,顾云筝试探地道:“你就一点也没怀疑林雅柔的事情有些蹊跷?” “怎么会这么说?你是不是让燕袭那伙人详查此事了?”霍天北尝试着理智看待此事,“把你知道的与我说说。” 顾云筝便把所知事情讲给他听,又道:“我从开始就感觉不对,自己都觉得太不近人情了,可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私下里让燕袭去查了。” “实在不行,我去信问问祁连城有没有命人窥探三嫂那边的事。”霍天北分析道,“这种事不是他能做得出的,想来是他留在此地的手下有人成了云凝的心腹。如果这件事是假的,那么林雅柔的目的还是熠航,要长期留在这里,看我们对熠航到底如何,日后还是会寻找机会带走熠航。” 顾云筝听他这么说,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真担心你以为我吃飞醋才这么猜忌别人。” 霍天北轻笑,“让你吃醋可不容易。” 顾云筝又反过头来想,“如果那件事是真的,那就是我做了一次真小人,到时候任由你责骂。” “防人之心不可无,无可厚非。”霍天北揉了揉眉心,“我前段日子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二哥三哥又总是耳提面命,要我多照顾雅柔几分,况且我也不曾与雅柔单独相处,每次二哥都在场,雅柔现在那幅伤心的样子,若非出自真心,恐怕也只有唱戏的才能演得像,就没往别处想。” 顾云筝笑道:“她怎么会不伤心?父兄被发配边疆了,不知何时才能翻身,又不能反过头来说云凝的不是,那样的话皇上的责罚会更重。如今也只有她能为家人拼取一份前程了。” “倒也是。”霍天北沉思片刻,“想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也容易,也不需询问祁连城了。云凝不与他一条心其实并非坏事,让他开始戒备云凝反倒不妥。明日里我与二哥说说此事,让他来办。” 顾云筝笑着点头,想着如果事情结果若是在自己猜测之中,对于沈燕西而言,便是又一次枉做了好人,搬石头砸了他自己的脚。 转过天来,霍天北与沈燕西说了林雅柔的事情,自然是没提及顾云筝,只说是手下发现了这些疑点,让沈燕西想个法子验证真假。 沈燕西僵滞了半晌才道:“我好好想想。” “此事就交给你了。”霍天北说完就去了总督府。 沈燕西还没想出对策之前,蒋晨东与付双成又生出了风波——小厮对他说,那两个人在房里低声争吵了半晌,旁人无从听清是为何事,但是蒋晨东被气得不轻,摔了不少东西,摔门离开后,付双成哭了一场。 因着被付双成花重金收买的事,沈燕西惴惴不安起来,怀疑蒋晨东是不是知道了那件事,而且不赞同,否则也不会吵架。他也只能盼着与自己无关。 之后他在想的是,如果女子都像章嫣似的该多好,不惹事,不会给人脸色看,不会有九曲十八饶的心机。 到了下午,他带着两名贴身小厮、两名霍府的管事妈妈、徐默去了顾云筝房里,又命人将林雅柔请了过来。 林雅柔一进门就察觉出气氛怪异,上前行礼后问沈燕西:“二哥唤我前来是为何事?” 沈燕西为难地笑了笑,对一名管事妈妈笑道:“还是你来说吧。” 那位管事看了顾云筝一眼,得到默许之后,心里有了底,站到林雅柔面前,道:“林小姐上次的事实在是让人同情惋惜,可是后来沈二爷命人细查了查,发现了不少破绽……”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林雅柔立刻变得暴躁起来,“我一个待字闺中的人,会拿这种事情信口开河么?我大姐回去之后,她也不是没看到当时是个什么情形……你们、你们居然怀疑我?!我要去找侯爷讨个公道!”说着话就要往外走。 沈燕西给站在门口的两名小厮递了个眼色,两人立刻拦住了林雅柔。 林雅柔见出不得门,这才想到了顾云筝,“四夫人,同为女子,你该想得到我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难不成你要陪着他们猜忌我?这件事侯爷知道么?我大姐知道么?” 沈燕西先一步将话接了过去:“你大姐已在前往霍府的路上,我是什么意思也与她说了,她说可行。” 林雅柔惶惑地后退两步,“那你到底要怎样?”此刻的沈燕西,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男子,他眼中对她的同情怜惜已不在,只有透着冷漠的冷静。 管事妈妈替沈燕西答道:“请林小姐验明正身。” “你们……”林雅柔整个人僵住,脸色青红不定,随即哽咽着道,“你们欺人太甚!我死给你们看!”语毕,要撞向桌案一角。 徐默手疾眼快,将林雅柔拦下,不冷不热加一句:“您就是碰死,也不耽误她们给您验明正身。” 林雅柔哭着跌坐在地,“我要见侯爷!” 徐默只好又道:“侯爷对此事已有耳闻,无异议,但是没工夫看这种热闹。” 沈燕西委婉劝道:“雅柔,你一个弱女子,就别徒劳挣扎了。若是另有隐情,只管与我们明说,我们也不会计较。” 管事补充道:“是啊,林小姐,您可要想清楚了,如果当真是被人糟蹋了身子,那么验明正身倒是无妨,可若是没有,那……那在验身之后,你可就不再是处子之身了。” “你们这是联起手来害我!”林雅柔目光微闪,语声变得尖厉,“不论怎样,恐怕你们都会说我之前遭遇是信口开河,到时你们就能名正言顺地让侯爷把我撵出霍府!”她看向顾云筝,切齿道,“你这个毒妇、妒妇!定是你不满侯爷这些日子对我照顾有加,才要这般害我!” 顾云筝眉宇平静,看也不看林雅柔,仿佛被责骂的是旁人。 “你信不过旁人,可信得过我?”三夫人平淡如水的声音响起,“我会陪着你,别怕。” 林雅柔回眸看向三夫人,“你?我更信不过!你哪里是我的大姐,分明是我的克星!” 三夫人无奈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就请侯爷回来。你不是信得过侯爷么?让他找人来处理此事,这总行了吧?” “……”林雅柔陷入了痛苦的挣扎,脸色为之变得有些狰狞起来,“你为什么总是在帮着别人?为什么就不能在关键时候帮我说一句话?你对我就一点儿姐妹情分都没有么?” 顾云筝坐在那里,生出倦意,很想丢下这些去睡一觉。看着一个人这样翻来覆去地做戏,逐个指责曾善待她的人,实在是无趣到家了。 三夫人目光渐渐有了寒意,“你若是跟我说句实话,我还能把你留在身边。若是到了这关头还做无谓的挣扎,我只好把你送到相熟的庙宇之中,对外只说你失了清白,不再留恋尘世。” 林雅柔凝视着三夫人,目光怨毒,随即转身,跪倒在了沈燕西面前,“二哥……我、我不能验明正身……” 顾云筝抚了抚额角,倦意更浓。她对三夫人抱歉地笑了笑,转去寝室,和衣歇下。 结果就是她与燕袭猜测的那样,林雅柔不惜以名节做赌注,以此唤起众人的同情心,想就此长居霍府。自然,是为了帮云凝这一点,林雅柔没告诉沈燕西等人,却没有人猜不出。 到最后,林雅柔泣道:“我也是发自真心想长期留在侯爷府中,什么也不求,与你们四个兄长日日聚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开心。我不想住在大姐那个别院,会疯掉的……” 沈燕西听了冷笑连连,“只为了与我们相聚,就要拿自己名节做文章?你是疯了不成?算了,你什么目的没人看不清,可你不想说那也就算了。只是要劝你一句,女子有那份头脑,理当为家族谋取前程,可若没有那份头脑,还是别再自取其辱了。”他看向三夫人,“天北的意思就不需说了,她是你的胞妹,自然还是该由你发落,将人带走吧。” 三夫人点一点头,过去携了林雅柔的手,语声宛若叹息,“走吧,继续跟我吃斋念佛去,你寻死我也由着,霍府这道门,你休想再踏进。” ** 顾云筝醒来后,春桃低声道:“沈二爷还没走,一直坐在厅堂,也不说话,不知是不是在等您。” 她换了身衣服,步调闲散地去了厅堂,“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沈燕西看向她,神色像是一只茫然的兔子,“我就不明白,怎么我觉得可怜的女孩子都是那么可恨那么不可理喻呢?” “有什么不明白的,你眼光太差,不然还能是什么问题?”顾云筝摆了摆手,“快走吧,我这儿值钱的有来历的东西都收进库房去了,你想偷什么的话,等夜间去库房就是了。” 沈燕西窘迫起来,“上次那件事,也不算什么吧?不过是两个苦命鸳鸯要我们为他们保密,你本来就不是说人是非的性情,我又能落点好处,付双成又能心安,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顾云筝打个呵欠,懒得和他细说那件事,“快滚,一听你说话我就打瞌睡。” “……”沈燕西悻悻然起身,“你这是春困。”出门时,遇到了红着眼眶过来的付双成,他干笑一声,“过来有事?” 付双成横了她一眼,“关你什么事?” “用人靠前不用就翻白眼,你这是小人行径!”沈燕西斥责一声,拂袖而去。 付双成着人通禀后,进到厅堂,对顾云筝深施一礼,“这次我是来道辞的,还请夫人成全。” 鉴于上次非常不愉快的谈话,顾云筝看到付双成就头疼,也做不到态度温和,“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是我请进府里来的么?” 付双成道:“对于夫人而言,府里的女眷越少越好,不是么?” 顾云筝嘴角一抽,“林雅柔被三夫人带走了,在你看来是我的主意?” “不敢。”付双成姿态愈发恭敬,语声却还是平静无澜,“我只是想请夫人在侯爷面前帮我说上几句话,如此,我与侯爷辞行的时候,也不会受阻拦。” 顾云筝不耐地道:“我说不上话。你也算是名花有主的人了,我便是真的是妒妇,也不会担心你觊觎侯爷。” “我不是离开西域,只是要去清州那边的柳镇。” 顾云筝真怀疑这人脑子有问题了,“你是想让我命人把你赶出去么?” “你不会的。”付双成抬头望向顾云筝,唇角漾出一抹有些怪异的笑容,“这次你一定要帮我如愿,让侯爷允许我前去柳镇。至于原因,当然是手里有了你的把柄。不想闹得夫妻不睦,你只能听我的。”   ☆、第051章 (修) 顾云筝脑海中有很多温馨的画面,却分不清是梦还是真,也不知该找谁。困惑之后,她决定先安心休养。霍天北总不会再也不见她,相见时再问也不迟。 连续几日,她或在院中漫步,或是卧床看书,让人看起来怡然自得。 霍天北听说之后,愈发心安,专心着手搜寻付双成的下落。 如今的付双成,真正品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她走不出漠北,到何处都有通缉她的告示,如今只能栖身在一个小镇上的一座宅院。而这小镇正在霍天北布下的包围圈之内。 藏身的宅院下方有暗室,她每日如同困兽一般,与黑暗、焦虑作伴。 迟早会被找到的,迟早会被霍天北杀掉的——她不愿意承认,这些念头却是终日萦绕在心海。 再也见不到蒋晨东了么?这是她无从承受的结果。 此刻,有人顺着台阶缓步而下。 是顾衡的脚步声。付双成望过去,冷笑道:“这些日子死到何处去了?找了你多少次,竟到此时才来见我。” 顾衡不答话,站在石阶上打量暗室陈设。正中一张四方桌,两把椅子,墙角一张木板床,旁边一口盛放衣物的箱子,这是外间,里间是净房。空气中尽是潮湿发霉的味道,难怪她在这里闹个不停,住得实在是不怎么样。 付双成瞪着顾衡,“看什么?你以前连看都没看过这里有多差么?” “没有。这是首次前来。”顾衡在她对面落座。 付双成深吸进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平静一些,“可有逃出漠北的法子了?” “没有。”顾衡挂着温和的笑,给她浇冷水,“你死心吧,想走出漠北是异想天开。” 付双成一张脸瞬时垮了下去,“你过来就是告诉我这个?我若是被霍天北抓住,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顾衡笑了笑,“好处倒也不少。” 付双成咬了咬牙,“你并未尽全力帮我。” 顾衡漠然反问:“我为何要尽全力?” “你!……”付双成脸色青红不定,“这么说来,蒋晨东看错了你。” “他那个人,可取之处不少,看人的眼光有时实在太差。”顾衡深凝了付双成一眼,“稍有点儿脑子的男人,都不会看中你这样的货色。” 付双成猛地站起身来,险些被气得落泪,“你这个禽兽!我变成这样是被谁害的?是你!” “你该早些告诉他,与我说全无用处。” 付双成思索多时,缓缓落座,“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在这里等死?” “你这么想也行。” “到底为何?你为何要害我?” 顾衡有点无奈,“没人要害你。是你横生枝节,才引发了如此严重的后果。你也不要认为我不曾尽力,如今的情形,便是蒋晨东在漠北,也只有等死这一条路。我如今能做的,只有自保。” 付双成连连摇头,“你胡说!我不信!蒋晨东手里的人是全天下最出色的,否则你怎么能晓得顾云筝的软肋?” 顾衡不屑地摇了摇头,“与你说话,我总是想到四个字——对牛弹琴。怎么就不想想,蒋晨东暗中算计霍天北,筹谋多年才能了解一些事情而已。如今霍天北必然已经发觉,此地又不再是西域,蒋晨东怎么还能有可乘之机?” “可你是蒋晨东的人!”付双成恨声提醒着他这一点,“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顾衡把这话忽略,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壶,惬意饮酒。 付双成被他这态度激怒了,话愈发恶毒:“原来只当你是他养在身边的一条恶犬,如今看来,你连恶犬都不如!哪里有一点点良心?!” 顾衡目光一沉,之后又是笑,“激怒我对你有何好处?是不是想在死之前去妓院过几日?” 付双成立时噤声,眼神、脸色变幻不定。 顾衡说起了顾云筝:“霍天北亲自率领手下搜寻你的下落,意味着的必然是霍夫人已经痊愈,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语声顿了顿,怅然一笑,“早就跟你说过这般下场,可你不信,一意孤行。如今感觉如何?想给心上人的大礼成了你的梦魇,想证明给他看你多厉害,最后却变成了个笑话——到最后,你不过是个祭品,激化他们兄弟两个矛盾的祭品。” 话虽然不好听,说的却是事实。付双成忽然被空前的沮丧击中,没心思再反唇相讥。相反,她平静下来,回想着整件事。 她要挟顾衡务必找到顾云筝的软肋,并帮她利用起来。他在初时就说不可行,却也没尽力规劝,很快对她说起了云笛之事。在这之后,才有了她与他将顾云筝劫持到了薄暮岛的后文。 到此时才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错,以至于要用性命为代价。 她蠢,她偏执,到此时她承认,可是顾衡呢?为何不曾尽力规劝她?她也并非一句逆耳的话都听不得。 思及此,付双成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自寻死路,却不曾尽力阻拦,反而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了要挟顾云筝的把柄——为何?你真不在意蒋晨东会追究你的过错么?” 顾衡却道:“过错?我有何过错?谁证明是我帮你劫持了霍夫人?我的心腹么?那些通缉我与你的告示么?你放心,有句话叫做欺上瞒下,这些年来我已做的游刃有余,不会被你连累受到责难。来日见到蒋晨东,我能够自圆其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付双成这才知道,她一心算计别人的时候,落入了顾衡的陷阱。 顾衡喝了一口酒,继续道:“你已不久于人世,有些事我也不妨对你说清楚。我已受够了你动辄威胁,颐指气使,你想死,我当然乐见其成。除去我的心腹,对此事知情的或被霍天北杀掉、俘虏,或已被我除掉,能向蒋晨东告状的只你一个了。” 付双成周身被寒意浸透,仿佛置身冰窖。 顾衡站起身来,当着付双成的面取出一小包药粉,倒在她手边的茶水中,端起来轻轻摇晃。 付双成脸色煞白,颤声问道:“你要做什么?”语毕慌忙起身要逃,却在此时发现,出口多了两个人。 “请她把这杯水喝下,随后挑断她手筋、脚筋,记得包扎、止血。”顾衡放下水杯,缓步向外,经过付双成身边时低语一句,“你让我恶心,恶心了太久。” ** 灯油耗尽,暗室陷入死亡一般的漆黑寂静。 付双成蜷缩在床上,双手双脚疼得钻心,血腥气令人作呕。 泪水不断地滚落。 那杯水服下之后,她再也不能言语。 顾衡是如此残忍,要让她落入霍天北手中,要让她再不能对任何人透露任何消息。 她心中除了对顾衡深入骨髓的憎恨,便是对蒋晨东的思念。 细细回想,她与蒋晨东快乐时少烦恼时多。 初相识的时候,她是骄矜的大小姐,他是落魄的世家子。她自小就有些孤僻,与家人也无话可说;还有些任性,常出门去茶楼戏园子,被人视为离经叛道。 很久一段时间内,她的生活一片空白,谁都不能在她心里留下印迹。 只有蒋晨东,轻易便能将她激怒,也总是轻易被她激怒。没有一次不是不欢而散,却足以让他们记住彼此。 知道他的身份后,她一面尽可能地冷嘲热讽,一面又觉得他无辜。祖辈的事,与他有何关系? 他是那种落魄也难掩傲气的人,无声地告诉世人,他终会重新出人头地。她从一开始就相信这一点。 其实两个人都是孤僻、偏执、自负的人,看到对方,有时候一如看到另一个自己。兴许就是因此,才开始了长达数年的纠缠。 他经商之后,每年都会抽时间去见见她。初时待她就像对待冤家一样,恨不得时时处处给她添堵。家人做主,要给她定亲的时候,他从中作梗,使得亲事泡汤,三次都如此。就是这样,她拖到如今也不能出嫁。 恨他么?不恨,反而感激。自心底是觉着那三名男子还不如她,若是嫁了,定然不能甘愿。 后来家道中落,她随祖母到了西域,谋得一份平宁。他时不时地捉弄也照顾她,惹得祖母百般忌惮,将她托付给霍天北。他随着搬了进去,是在那段时日里,每一此争执、对峙的过程中,情意滋长。 她到如今也不知蒋晨东因何纠缠自己,不确定他是出自真情实意。就如很多人对他们的看法一样,她也知道,自己性情中有着诸多劣性,对于男人来说,真不是好的选择。在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为时已晚,已对他动了情,身心都给了他。 他命专人照顾她,给她大笔的银两,唯独不肯言及情意,让她处于被动的位置,每日里猜来猜去。 有一段日子,她打定主意随遇而安,他愿意照顾她一辈子,她就等着;他只是出于坏心捉弄她,她也认了。 如果没有一件事的发生,她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更不会走到如今这地步。 一切恶果皆因顾衡而起,这样的人必是居心叵测,可蒋晨东恐怕无从意识到。 多想告诉蒋晨东,可她已经做不到了。 她只能在绝望中等待,希冀着蒋晨东来救自己,或者是,等死。 ** 顾云筝伤愈后,随军队启程上路,要去何处也无人告诉她。她被安排在一辆马车上,行走在队伍中间。 她不时看看外面,试图寻找一个熟悉的人。到了夜间,看到徐默的身影,她出声唤他。 徐默笑嘻嘻地到了马车旁边,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顾云筝问道:“侯爷呢?” 徐默指了指队伍前方,“就在前面。” “我去找他,行不行?” 徐默迟疑地道:“您现在身体还很虚弱。” “那你让他来见见我,行不行?” 徐默很是为难,“这个……小人怕是请不动侯爷。” 顾云筝蹙了蹙眉,下了马车,吩咐徐默:“下马。” 徐默知道她用意,犹豫片刻跳下马来,笑道:“这匹马脚力不错,性子也温驯。” 顾云筝上马赶到队伍前方,展目看到霍天北策马独行,将众人甩下了一大截。隐隐地感觉到他在生气,不知道是在气谁。 顾云筝赶到霍天北前方,扬起鞭子示意他停下。 霍天北停下来,却也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顾云筝道:“气我你就说出来,打我骂我我都认了。我知道是我的错,走之前心绪紊乱,连句话都没给你留下。” 霍天北望着她,缓缓一笑,“我在生我自己的气。” “不必。”顾云筝坦言道,“是我变成了你的负担,给你惹了很多麻烦……” 霍天北颔首,“你的确是。” 顾云筝怅然一笑,语声平和:“你我之间是非太多,风波也太多,终究是不能如寻常夫妻一样平静度日,这已是定局。”他的避而不见,让她觉得,他想放弃她了。 霍天北沉默。 顾云筝微笑,试探地问道:“你怎么想的?是不是想与我尽早别过?” 霍天北目光变得复杂起来,让人看不出情绪。 顾云筝仍是笑,“我已是坠入云里雾里,能不能给我句明白话?” 霍天北往回返,“回车上去说话。” “嗯。”顾云筝问了一句,“这是要去何处?” “戟城,之后返京。” 两人到了马车上,顾云筝细细打量他,“你瘦了。” 霍天北自然无从察觉,“有么?” 顾云筝抬手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子茬,“也不修边幅了。” 霍天北轻笑,“没人管我了,自然顾不上这些。” 顾云筝语声清浅:“你这么多天不见我,是不是想把我这个祸胚丢掉?” 霍天北将她揽到怀里,语声缓慢:“这些天不见你,是因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顾云筝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困顿地看着他。 霍天北对上她视线,目光怅然。 一场风波,他与她都有过失。 她无从明白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的万般恼火。 也许早在燕袭通过蒋晨东被他所用的时候,他就该对蒋晨东生出戒备,可他没有,始终顾念着那些年的兄弟情分。也正是他的兄弟,在他身边培养了一股强大的势力,而他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 没有她,没有付双成的偏激行事,他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察觉埋伏在身边的这些蒋晨东的手下。所以换个角度来看待此事的话,他要感谢她。 霍天北将这些心绪告诉了她,语声分外缓慢,很有些吃力。若不是她以为他要放弃,是真不想道出这些。 顾云筝展臂环住他肩颈,笑了,眼中却闪烁出泪光,“你没必要这么想,更没必要因为这些就不见我啊。” 霍天北掐了掐她愈发纤细的腰肢,“不过是几日不见,你就胡思乱想,该打。” 顾云筝笑着附和:“是该打。” “日后不许说这种话。” “嗯,那你以后也不许不理我、不见我。” “好。” 顾云筝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深深呼吸,感受着他的气息,“恍如隔世。霍天北,我想你了。” “我也是。”霍天北托起她的脸,双唇落下。 唇舌间的战栗迅速抵达心尖,心里数日来充斥的纷杂情绪终于可以放下一时,唯剩喜悦。 晚间安营扎寨,歇下时,顾云筝取出随身携带的药膏,递给霍天北,“大夫说长期用着,可以去掉背上的疤痕,你帮我一下。” 霍天北点头接过。 顾云筝褪掉上衣,趴在软榻上。 霍天北道:“其实留着也无妨,我不也有很多伤疤?” 顾云筝笑道:“你是男人,当然不在意。可我不行,那么多疤,想想就知道有多难看。” “我不觉得。” “我受不了。” 霍天北也就由着她,将药膏细细抹在每一处疤痕上,在这过程中,与她细细说了这些日子发生的每件事。 顾云筝意外连连。没想到祁连城、燕袭会出手帮忙寻找她,没想到霍天北用熠航为把柄留下了云笛。她问道:“云笛在队伍中么?” “在队伍后面。” 顾云筝欣喜不已,“我以后可以见他么?” “自然。” 顾云筝缓缓呼出一口气,笑意更浓,末了才问:“付双成呢?你是不是已经找到她了?” 霍天北将药瓶盖上盖子,放到一旁,之后笑着覆在她身上,“你猜猜看。” 顾云筝因他这举动又气又笑,“你别胡闹,把药蹭掉不就白忙了?再说你也还没涂完呢。” “我是才想到,不该急着抹药。”他拨开她耳边的发丝,唇凑过去撩拨她耳垂。 顾云筝呼吸频率乱掉,勉力翻身面对着他。 他一面褪掉彼此衣物一面问道:“行么?” 顾云筝失笑,“我说不行也没用吧?” 霍天北也笑起来,探臂熄了灯,“明白就好。” 顾云筝环住他颈子,主动吻上他双唇,身躯藤蔓一般缠上了他。黑暗之中,与他无缝相溶。 缠|绵不休。 离别、惊险、病痛之后再度拥有彼此,如同失而复得,真的恍如隔世。而身体的默契、自骨子里蔓延出的悸动,一如往昔,仿佛他们前生就在一起。 夜深时,一身倦怠的顾云筝窝在他怀里,这才想起之前的疑问:“你还没与我说呢,到底找到付双成没有?”   ☆、第052章 (修) 霍天北道:“找到了,贺冲会把人带到戟城。这笔账,来日清算。” 顾云筝就此心安。 翌日,顾云筝策马去了队伍后方,找到了云笛。 云笛见她恢复得不错,漾出了喜悦的笑容,“夫人痊愈了,真是太好了。” 顾云筝笑意温柔,“你这些日子过得还好么?” 云笛笑意渐缓,“不得不留在侯爷麾下罢了。” 顾云筝略一思忖,道:“为着熠航,值得。” 云笛点头,“是这个理。”随后压低语声,“我晓得夫人对我有恩,很是感激。只是,眼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夫人能否告知。” “你说。” “侯爷平日对熠航好么?” “他与熠航很是投缘,一直尽心善待。” 云笛听了放松许多,“我相信夫人的话,多谢。”之后才问起长久以来的困惑,“在岛上的事,夫人能否告知原由?” “因为——”顾云筝斟酌着措辞,“我视你为手足,想要见你。” 云笛的疑惑更重,“这又是为何?” 顾云筝笑道:“你不必知晓,只要明白我对你无祸心即可。” 云笛无奈地扯扯嘴角,也只得接受。 顾云筝又问:“你对外人说的名字是狄云?” “是。”云笛眼神一黯,“如今只能隐姓埋名。” “是该如此。” 云笛觉出寒风愈发冷冽,笑着劝道:“夫人快些回车上吧,外面太冷,不要受了风寒。” 顾云筝觉得心里暖暖的,虽然不舍,但眼下不是好好说话的时候,也就点一点头,瞥见燕袭身影,点手唤他到了近前,“陪我走一段。” 燕袭称是。 顾云筝道:“你与顾衡——” “不算反目,如今是各为其主,互不干扰,也不再来往。” “各为其主?” 燕袭尴尬一笑,“如果夫人还愿意要我效命的话,您就是我日后主人。若是夫人不放心,那我就听侯爷发落。” 顾云筝一时间难以做出定夺,最要紧的是,这件事要看霍天北是什么态度,“来日再说。” “理当如此。” 这一年的年节,顾云筝与霍天北是在路上度过的。兵荒马乱的年月里,百姓哪里还有心思过节,何处都不见一丝喜庆。 回程已不需日夜兼程,路上遇到叛军或是民乱,霍天北点将派兵镇压,几支数目不过三五千的叛军头领被杀后投降,被整编到军中。是因此,军队人员越来越多。 在京城的元熹帝得知后,心安不少,甚至想让霍天北就这样游走疆域,将叛军逐一消灭。大臣们当然不会赞同,朝中没有良将,整座京城人心惶惶,而霍天北既然没有造反的行径,那当然就要迅速召回京城,以定民心。元熹帝思量多时,的确是这个理,便又亲笔写了一道圣旨,表彰霍天北在途中平乱,许诺来日重重犒赏。 霍天北写了谢恩的折子,之后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抵达戟城之后,让大军休整。这些日子,将士们跟着他来回奔波,毫无怨言,却一定是疲惫到了极点,真该好好休息两日了。 霍天北与顾云筝到了住处,贺冲已等候多时,道:“付双成已经带回,只是,侯爷什么也问不出了,她已是个废人,不知遭了谁的毒手。” 夫妻两个有些意外,让贺冲将人带来。 看到如今的付双成,顾云筝愣了片刻。 瘦弱不堪,口不能言,脚不能行,双手也已写不得字。是真成了废人。 这一次,付双成看着顾云筝的目光,再无一丝怨怼,只有木然。 谁会把付双成折磨成这个样子? 贺冲又道:“是在暗室中找到了她,让名医看过,没办法让她再说话。而顾衡这个人——属下无能,遍寻不着。” 付双成听到顾衡这个名字的时候,涣散的目光有了焦距,闪烁出深浓的憎恶。顾云筝留意到了这一点,问道:“是不是顾衡对你下了毒手?” 付双成立刻频频点头,嘴里发出沙哑模糊的音节。 这是因何而起?霍天北吩咐贺冲:“带下去,像夫人这样询问她。” 贺冲会意称是。 熠航喜滋滋地带着肥肥找过来,进门就扑到了顾云筝怀里,“你好了吗?” 顾云筝笑着把他抱到怀里,“好了,放心吧。” 肥肥跟着凑热闹,跳到了她身侧起腻。 霍天北看着这一幕,蹙了蹙眉,却没说什么。 顾云筝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才知道他是真的接受了肥肥,那些模糊的记忆并非梦境。“真是件喜事。”她拍拍肥肥的头,笑着看他一眼。 霍天北笑了笑,唤熠航:“你眼里只有她了?给我过来。” “做什么呀?”熠航不动。 “来跟我说说,近来都学了什么。” 熠航这才过去找他,把章嫣、三夫人这些日子教他学的东西娓娓道来。 霍天北满意地点了点头,“今年学文,明年起也该找人传授你武功了。” 熠航有点失望的样子,“今年不行吗?” 顾云筝讶然失笑,“急着习武?为何?” “学好武功,可以保护你。嗯,是三伯母说的。” 顾云筝由衷地笑了,“三伯母说的对,但是你还太小,明年再学。” “好吧。”熠航不情愿地应下,“今年就让天北爹爹保护你。” 夫妻两个被引得笑起来。 之后,三夫人、章嫣逐一过来了,见顾云筝只是有些消瘦,面上已无病态,都是自心底地高兴。平日话不多的两人坐在顾云筝左右,问长问短,无形中就更亲近了一些。 她们走后,顾云筝问霍天北:“我们找燕袭问一些事行么?” “行。”霍天北吩咐徐默将燕袭唤来。 顾云筝开门见山,“付双成被顾衡折磨得不成样子,你知道原因么?” 燕袭道:“这件事我真的不清楚,只是知道顾衡与付双成早就相识,是蒋晨东要顾衡留心照顾付双成。” 顾云筝又问:“他们两个像是有恩怨的样子么?” “付双成那个人……”燕袭沉吟道,“与她相识的人,她都会开罪,顾衡也不会例外。”沉了片刻,又道,“这件事侯爷、夫人若是想知道原因,我可以设法查查看。” 顾云筝看了看霍天北。 霍天北点头,“也好。” 燕袭拱手道辞。 顾云筝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送到霍天北手里,问道:“你对燕袭作何打算?” “我能尽快找到你,他功不可没。”霍天北说出自己的心绪,“日后让他在贺冲身边当差,无差错就留着,有二心就只能除掉。你平日有什么事,还是可以直接吩咐他。” “再好不过。”顾云筝建议道,“他该是想追随你,不妨让他将手下的花名册交出来,你也见见那些人,能够为你所用的话就好了。” 霍天北笑着摇头,“他追随的是你,这些事你着手去做就是。” 这是他想不通的一件事,不明白燕袭为何如此。也怀疑过燕袭对她生情,念头闪过就打消——实在是没有这个迹象,再者她是当事者,若发现这苗头,不等他做出反应,她就已经疏远燕袭了。 顾云筝和他有着相同的疑惑,“日后让贺冲留心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心里总是不踏实。”她因为先前的事,已做不到信任燕袭。 “嗯。”霍天北原本有心叮嘱她平日里多加防范,此时听她这么说,自然放下心来。 晚间,有人来报:蒋晨东率领一千兵马,正日夜兼程赶往此地。 霍天北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命将士不需介意,静待蒋晨东抵达。 两日后的清晨,蒋晨东到了戟城城外。 闻讯后,霍天北即刻起身。 顾云筝帮他穿戴整齐,问:“沈燕西有没有跟来?” “过来了。” “那你们——” “该了断的了断,日后为敌。至于沈燕西,想来是有意留在蒋晨东身边。”霍天北笑意怅惘,“缘分本就如此,有聚就有散。” “看开些。” “放心。”霍天北揽着她到了床前,“你再睡会儿。” “嗯。” 出门时,贺冲命人将付双成带上,随霍天北一同去往城头,边走边道:“属下搜肠刮肚地询问付双成,收获不大。只要事关蒋晨东,她就毫无反应。曾问她是否与顾衡有奸|情,她点头又摇头,叫人看不明白。” “付双成这些是非,要守口如瓶,她为何变成这幅模样,也不需让蒋晨东得知。” 贺冲想了想,明白过来。 霍天北不怕蒋晨东误会、痛恨,既然已经敌对,没必要提醒对方身边有心怀叵测之人。 命运是公平的,蒋晨东曾如何对待别人,来日也会走上别人走过的路。 到了城头,贺冲带人将付双成绑在木桩之上。 付双成急切地望向城下,寻找着蒋晨东的身影,隐约看到她最熟悉不过的那道身影,视线变得模糊,几近崩溃地哭了起来。 一支带着信件的雕翎箭穿过冷风,咄一声嵌入旗杆。 信件言简意赅:男人争斗,不该殃及妇孺,望手下留情,将人交给我处置。 霍天北看罢,冷冷一笑,命人回信:“让他来见我。”   ☆、第053章 (修) 同一个清晨,燕袭游走在戟城一条街上,将所见之人一个个细细看过去。 这条街上聚集着一些流离失所、衣衫褴褛的百姓。是在刚才,手下告诉他,昨夜看到了一个人,疑似顾衡。 顾衡精于乔装改扮,一般人都不能识破,而且他能随着穿衣打扮改变步态、身形甚至语声,这也是顾衡一直游离在众人视线之外不被擒拿的缘故。 天色还早,人们大多拥着破旧的毯子、棉袄打瞌睡、瑟瑟发抖,不时看看天色,等待着官府施粥的时辰。 最终,一个老人引起了燕袭的注意。 老人花白的头发乱蓬蓬堆在头上,眉毛、胡须也已全白,穿着破烂不堪,乍一看像是他把一堆破布全部堆在了身上。 这种人并不少见,寻常人不会愿意多看一眼,燕袭之所以驻足侧目,是因老人躺在地上一块破旧的毯子上,睡得很香甜的样子。这样严寒的天气里,便是身怀绝技之人,都不见得能入睡,何况一个老者。 燕袭弯下腰,凝眸审视,片刻后,眼中有了笑意。 老人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睁开眼来,回以一笑。双眼神光充足,并无一丝睡意。 燕袭道:“起来吧,与我说说话。” 老者慢吞吞起身,施礼后哑声道:“是。” 燕袭不无钦佩地道:“能把自己打扮成这样,也难为你了。” 没错,这人是顾衡。 顾衡狡黠一笑,缓步跟在燕袭身侧,看起来颤巍巍的样子,“没办法,贺冲的人眼都很毒,敷衍一点就会被识破。” 燕袭问道:“你来到这里,是有事要与我说吧?” “是。”顾衡承认,“专程来为你答疑解惑,不想你日后闹出动静,惊动蒋晨东。” 燕袭满意地点头,“你说,我洗耳恭听。” 顾衡语声恢复常态,却压得极低:“帮付双成劫持霍夫人,我实在是没法子,不论是看着你还是顾丰的情面,都不会看她丧命。见她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便离开岛上,去寻找名医。偏偏另有要事要办,便耽搁了回岛上的日子。真要回去时,你们已经将岛屿围了起来。” 这是顾云筝不曾被付双成之外的人用刑的原因,燕袭不置可否。只有一份所谓的好心,意义不大,顾云筝一度命悬一线,是多少人都知道的。 顾衡继续道:“至于帮助付双成,是因她拿捏着我的把柄。” “什么把柄?”燕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把柄到底是什么。 顾衡尴尬地轻咳一声,“你记不记得去年我视为手足的手下丧命那件事?” “记得。”燕袭想起来便啼笑皆非,“你很是伤心,去妓院里住了三日,听说醉得不成样子,也放浪得不成样子。” 顾衡叹息一声,“就是那三日间出了事,付双成那个疯子去找过我。我是真醉得辨不清东西南北了,把她当成了ji女……” 燕袭不由神色一滞,“你——该不会是睡了她吧?” 顾衡脸上的两条白眉毛耷拉下去,“不光是睡了,醒后才知道贴身佩戴的传家玉佩被那疯子拿走了。” “……”一个醉鬼、一个疯子、一段不该发生的龌龊事,让燕袭一时失语,不知该作何评价。 顾衡摇了摇头,苦笑不已,“是从那次之后,她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了,动不动就威胁我,说我若是不听她的吩咐,她就将那块玉佩交给蒋晨东,说我强行玷污了她。死我不怕,但是死在这么个疯子手里,我无从接受,只得对她阳奉阴违。到了如今,我已对她厌恶至极,就趁这次机会把她除掉。” 燕袭沉默片刻,“明白了。你日后怎样,都不关我的事,只有一点,不要影响到侯爷、夫人。否则,你我这些年的交情,只能忍痛斩断了。” “日后蒋晨东要我做什么事,我阳奉阴违就是,做表面功夫的时候,及时告知于你,也免得弟兄们自相残杀。” “这样我就放心了。”燕袭拍拍顾衡肩头,“珍重。” “珍重。”顾衡慢吞吞走开。 燕袭径自回府去见顾云筝,将这些事说了。 顾云筝终于释然,随后问道:“你见过顾衡了?”这些都是不为外人道的事,除去顾衡、付双成,别人不可知知情。 燕袭点头承认,“属下本该将他拿下,但是,我们毕竟相识多年,交情匪浅,再者真过招的话,我没把握将他打败。” “明白,随他去吧。” 燕袭又问起蒋晨东与霍天北,“依夫人看,侯爷这次会将蒋晨东杀掉么?” 顾云筝分析道:“依我看是不会。他们是曾共患难的兄弟,这次又是付双成自以为是的结果。先将以往情义切断,才能为敌。” 燕袭点头,心里轻松了一些。再怎么说,蒋晨东是他旧主,说起来是曾用钱财诱惑他,却也帮他在几年前走出了绝境,如果今日蒋晨东被杀,他也只能看着,心里却难以接受。 顾云筝问道:“蒋晨东当初是怎么将你收拢到身边的?” 燕袭如实道:“我自幼与寡母相依为命,与蒋晨东相识那年,母亲身患绝症,我无计可施,只得沿街乞讨。是蒋晨东给了我一笔银两,还给了我一份差事,母亲在一年后病故,对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这是他对我的恩情,这几年算是还清了,可对他还是不能视为陌路人。” “原来如此。”换了谁,就算是改投他人,也不能就此与当初恩人划清界限。 燕袭又取出几本花名册,“这是如今愿意跟随我效命于夫人的人员,姓名、身世、精通的绝技都写上了,请夫人过目。” 顾云筝接过,却是苦笑,“不瞒你说,这些于我而言,像是烫手山芋。” 燕袭笑道:“夫人当初能设法看清我们能力的深浅,如今也能慢慢看清我到底有无歹意。” 顾云筝笑道:“不论你有无歹意,我都觉得莫名其妙啊。” “有些事真的不需要知道理由,您只要知道燕袭愿意一生做您奴仆就已足够。” “……我姑且试试。” ** 吊桥放下,蒋晨东、沈燕西两人策马进到城内,上了城头。 烈烈寒风中,霍天北看着两个昔日兄长步步趋近。 蒋晨东不时侧头看一眼付双成,满目惊怒、疼痛。明知道那是他的女人,霍天北竟将她折磨成了这样! 到了霍天北面前,蒋晨东控制住情绪,平静问道:“能不能把她交给我?” 霍天北淡笑,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不能。” 他不会告诉蒋晨东,顾云筝经受了怎样的凶险,险些与他生死相隔;他也不会告诉蒋晨东,付双成并不是被他折磨成了这样。 蒋晨东要恨他,那就恨到骨子里。 他处世方式之一,是不给别人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沈燕西到了两人身侧,试图规劝霍天北:“天北,我们四个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何苦为了一个女人成为仇敌?值得么?” 霍天北笑意转冷:“我与他成为仇敌,是他处心积虑多年才有的结果。他的女人对我身边人心怀叵测,我已无心慈手软的理由。” “……”沈燕西无从辩驳。该知道的,他在路上都已了解,沉吟片刻,道:“那你的夫人不是没事了么?你能不能让她过来说句话?兴许她并不想置付双成于死地。” “此事与云筝无关,我心意已决。”不要说顾云筝不会轻易宽恕伤害过她的人,就算是她性情善良到无以复加,他也不会饶恕付双成。有的错误是可以一犯再犯,有的错误却是他无从宽恕的。 沈燕西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了,只能寄希望于蒋晨东,希望他能说几句软话。兴许只有这样,霍天北才会有所动摇,兄弟情分才不会在朝夕间泯灭。 蒋晨东凝视着付双成,想听她说话,可她却只是发出模糊沙哑的音节。他回头怒视着霍天北,情绪再也无从压抑,“你把她怎么样了?她是不是变成哑巴了?!” 霍天北的语气寒凉如水:“没错,她已经不能再说话,手筋脚筋已挑断,今日是她死期。” “你竟残忍到了这地步!”蒋晨东惊怒的情绪更浓,思索片刻之后,他勉强让语气平静一些,问道,“你要我来见你,目的是什么?” “这还用问么?与你恩断义绝,与你就此为敌。”霍天北笑得苍凉,“我要感谢你多年来的帮衬,要记住你多年来的暗中算计。同样,你也是,记住你的女人在今日死于谁手,记住今日与你的四弟作别,日后只有仇敌霍天北。” 蒋晨东缓缓点头。 沈燕西则听得心急,“大哥,四弟,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们能不能坐下来细说……” “已无必要。”蒋晨东冷然笑道,“我这些年明面上经商,私底下培养势力,这是事实。我命人潜入他的府中、官场、军队,为的就是来日让他为我所用、扬名天下,为的是要我的女人成为最尊贵的人、睥睨天下。”而在今时,他已不能如愿以偿,他的女人此刻是生不如死。 付双成听到了这些话,泪流成河。 “大哥!”沈燕西低声提醒,“已到这地步,你又何苦激怒天北。” 蒋晨东微一挑眉,“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早晚都有反目成仇的一日,眼下不过是提前了一些。原本我是要利用他的夫人,在来日成为要挟他的最有力把柄,没想到,双成将我的打算提前履行了,而且落于被动的局面。这教训,我会一辈子记在心底。我的女人,也不会平白丧命,谁要她死于非命,来日我会让杀她的人付出百千倍的痛苦、代价。” 霍天北悠然一笑,“我等着。只怕你无能。” 沈燕西则试图理智地分析这件事,又苦口婆心地规劝蒋晨东:“可是你也别忘了,双成也将弟妹害得身受重伤,这些你是知道的,此刻处于逆境的是双成,可在之前,弟妹说不定也是九死一生熬过来的。” “那与我有何关系?”蒋晨东笑得残酷,“别人的死,我从来不在乎。我在意的,只有我关心的人。人这一生,到何时不也是要靠自己才能活下去么?”之后看住沈燕西,“你作何选择?随我走还是留在他身边?” 沈燕西看着身边两个兄弟,心头满是痛苦。多少年的兄弟,在今日他不论作何选择,都要失去一个。而身在南疆的郁江南,日后也极可能与他们恩断义绝。 其实蒋晨东根本不需问这话,因为沈燕西早已做了选择。若是想要跟随霍天北,他在先前就可以前来投奔。 霍天北对这些心知肚明,所以温声对沈燕西道:“你心意我明白,来日珍重。我会善待章嫣,不是为你,是为江南。” “我……”沈燕西缓缓低下头去,“我晓得。天北,对不住了。” 霍天北吩咐贺冲:“送客。” 蒋晨东道:“我要见双成最后一面。” 霍天北语声冷酷:“你已见过。劝你还是早些离开,迟一些我说不定就会改变主意,让你为她陪葬。” 再无缓和的余地。 蒋晨东一面走下城头,一面频频回头望向付双成。要到这关头才知道,对她有多放不下,为即将到来的别离有多难过。 后悔么? 不悔韬光养晦算计霍天北,只后悔没有更妥善地照顾好她。 蒋晨东与沈燕西策马离开戟城。 再遥遥望向城头的时候,贺冲手持弓箭,对准付双成。 付双成已经完全崩溃,发出沙哑的语声,她在说着什么,却是无人能听懂。 箭离弦,一箭封喉。 付双成死不瞑目。 蒋晨东的泪猝不及防掉下来。 在这同时,霍天北一声令下,蓄势待发的军兵对蒋晨东带来的一千人发起进攻。 霍天北只允许蒋晨东与沈燕西离开,别人都要留下,留下性命。 这不是交战,是杀戮。 胜败毫无悬念。 一千人全部丧命于军兵手中。 沈燕西强行带蒋晨东远离这是非之地,逃离期间再度回眸望向城头。 城头的男子一袭黑衣,周身肃杀之气,遥望着兄弟两个的时候,无一丝情绪。 多年兄弟情义,这一日挥刀斩断。 那是霍天北,是沙场上的悍将、来日朝中重臣,再不是他们的四弟。 他已将事情做绝,没留下让蒋晨东原谅他的任何可能。 别了,兄弟。 沈燕西无声说出这一句,心头酸涩难忍,险些落泪。 做出这取舍,沈燕西比谁都要难过,可兄弟之间的情意也有个亲疏之分,霍天北这些年来最亲近的一直是郁江南,而他与蒋晨东私底下是最亲近。 只能如此了,来日山长水阔,再相逢是仇敌会面。 ** 霍天北回住处之前,命将士准备启程赴京城。 回到房里,恰逢顾云筝从厨房里走出,手里端着的托盘伤,是她亲手做好的饭菜。 霍天北心里暖暖的,还是忍不住责怪:“你还没将养好,谁准你这么劳累了?” 顾云筝笑道:“乱担心,早就没事了。快用饭吧。” “嗯。” 饭桌上,霍天北斟酌多时,对她道:“等回到京城,云凝一定会与我们争夺熠航。” “是。”顾云筝说起这些,便有些惆怅,“该想个权宜之计。” 霍天北道:“你看这样行不行?将熠航养在三嫂名下——只是对外人有个说法,三嫂膝下无子,也该收养个孩子在身边。自然,在府中一切还如往常。” 顾云筝思索片刻,点头应允:“这样也好,把应对外人的功夫做足即可,高程、琥珀那边,别让云凝找到。” “我知道,已经做了安排。”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饭后,霍天北去了三夫人房里一趟,把事情说了,三夫人自然是满口应下来。 翌日,众人离开戟城,全速赶往京城。 ** 祁连城回京复命时,元熹帝因为听说他曾在霍天北身边停留一段时间,很是感兴趣,不问他杀了多少叛军头领,只问这件事。 祁连城也就说了帮助霍天北救出顾云筝的事情。 元熹帝便又问他,可曾觉得霍天北有反心。 祁连城当然要满口保证没有,否则他就是帮助佞臣寻找发妻,那罪名可不小。 元熹帝为此满心愉悦,笑道:“倒是看不出,这霍天北真是个性情中人。说起来其实他也真没做错什么,换了朕,在那关头也会和他一样行事。” 这是把霍天北当成同类的意思。祁连城对此很无语,心说霍天北到如今甚至一辈子都只有发妻一个女人,可你呢?你是沉浸于女色多年的货色。深情与滥情如何能做比较?这也太抬举自己了。 可元熹帝就是这样一个人,放在心底的只有稀奇古怪无道理可讲的念头,正事是一件也懒得做成。 敷衍完元熹帝,祁连城要离开宫中时,云凝身边的宫女来传话,要他去见她。 祁连城也就去了。 云凝对他这些行径其实非常不满,见到他的时候,不再压抑,恼火地问道:“我是怎么也想不通,你又何必前去帮霍天北这一次?不论他发妻落得怎样的下场,对你都无坏处,去趟这浑水他也不会感激你。” 祁连城道:“我要帮的不是他。” 云凝冷笑,“当然,你要帮的是你自己。有的人若是真出了事,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吧?” 祁连城默认。 云凝担心的是别的事:“真不知你以后为了那个人,还会做出多少于霍天北有利的事。” 祁连城轻笑,“即便是我与他联手,于你也无坏处,说不定他正是帮你报血海深仇的那个人。” 云凝扯扯嘴角,在她看来是太难了。便是能得到霍天北相助,在那之后,说不定就是死于他手的日子。 祁连城深凝她一眼,“你有没有意识到一件事?现在你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你已不再是那个一心复仇的人。” 云凝讶然,“有么?” “你不自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祁连城环顾着室内奢华的布置,“这地方,是让人逐步迷失的地方。日后我的事你别干涉,你做什么我也不会干涉,只有一点,别惹我。”他的目的早已经达到,她又已不想再被他控制,那不如一拍两散。 云凝听了这话,喜忧参半,迟疑问道:“那我以后想找你商量什么事,你不会避而不见吧?” “不会。告辞。”祁连城行礼退出。 ** 元宵节之后,让朝臣望眼欲穿的霍天北终于率兵抵达京城。 鉴于他来时路上,各路叛军纷纷退让躲避的情形,他进京便是给朝廷、百姓吃了一颗定心丸。 元熹帝亲率众臣迎出城外,百姓也是欢天喜地,聚在街头,等待一睹定远侯风华。 顾云筝等人则是避开了这份扰攘,先一步到了京城侯府。 熠航觉得这个府邸不如西域的霍府占地广阔,但却更加富丽堂皇。在顾云筝陪伴下,自己选了个喜欢的小院儿,很快喜欢上了新居。 章嫣住在与熠航相邻的院子里。 三夫人则住到了霍天逸在世时住过的院子。顾云筝很担心她触景伤情,她却温和笑道:“已经分离这么久,不会再动辄伤怀。总觉得他一直在周围看着我,住在这里更心安。” 顾云筝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叮嘱熠航,要每日都去给三夫人请安,让三夫人教他功课。有个孩子装饰着生活,便是难过,也会被童真的欢声笑语淡化。 三夫人已经答应将熠航养在名下,再者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与熠航很是投缘,对顾云筝这样的安排只有欣喜。 至于林雅柔,三夫人做主把她送回了林家。 刚刚安顿下来,宫里来人了,云凝要顾云筝进宫叙旧。 顾云筝换了官服,随宫人进宫。 宫里有着梨花恬淡的香气,云凝挽着坠马髻,着一袭水红,略显慵懒地坐在圆几前,亲自烹茶。比之以往,多了一份雍容华贵。 顾云筝上前行礼。 云凝遣了身边宫女,指了指对面,“坐。”将茶送到顾云筝面前,才抬眼细细打量,笑,“你瘦了。以往倒是没想过,你竟还有我见犹怜的一面。” 顾云筝一笑置之。 云凝也不绕弯子,直言道:“你们到了京城,日后相见很容易。我要那个孩子,是你说服霍天北交给我,还是我日后设法把孩子抢到身边?” 顾云筝却是懵懂问道:“哪个孩子?臣妇不知娘娘所指何人。” 这样的态度,说明的是夫妇两个打定主意不会将孩子交给她。云凝也不恼,笑道:“养在霍府中的熠航,那是我云家后人,理当由我来照顾。” 顾云筝神色坦然地敷衍:“熠航是臣妇三嫂养在名下的孩子,并非云家之后,娘娘弄错了。” 云凝有些无奈了,“我找不到带熠航到西域的人了,这一点我承认,可当初的信物我看过了,祁连城也能证明这一点。” 顾云筝淡然微笑,“祁连城以前能证明,日后却不会帮娘娘这个忙了。” 提起祁连城,云凝便无从平静了,语声中有了些情绪:“不要以为他救过你一次,就能事事处处帮你。” “怎么会,娘娘想多了。”顾云筝笑意更浓,“臣妇只是了解,对于祁连城而言,很多人都是棋子。棋子帮他达到目的之后,他就会放弃。他若是帮娘娘证明熠航是云家人,能得到什么好处?有害无益的事,不要说他不会做,就是娘娘也不会做吧?” 云凝无从反驳,转而道:“你坚持己见的话,日后就等着皇上赏给霍天北的女人接踵进门吧。”目光微闪,漾出喜悦的笑,“对了,还有静宁公主,玩心虽重,可霍天北既然到了她面前,她就又会惦记上他。霍夫人,你要我帮你还是帮静宁公主呢?” 顾云筝气定神闲,“臣妇无所谓,只是担心娘娘惹恼侯爷。我有自知之明,并无让侯爷独守一人的资格,可是侯爷那个人,不喜人强加给他什么。娘娘若是帮这种忙,侯爷少不得让你再无报仇雪恨的机会。” 云凝现出一丝颓然,“我怎么会遇上你们夫妻两个。”之后苦口婆心地道,“我自己的侄儿,难不成我还会害他?我身子如今是什么样你也清楚,已无可能再有子嗣,能给熠航的只有疼爱宠溺和锦衣玉食,你们为何不能把孩子交给我?” “……”顾云筝笑而不语。为何?因为霍天北不会放心把熠航交给任何人,她也不放心;因为云凝境遇起落谁也说不准,不能生儿育女恰恰是足以致命的一个劣势,熠航在来日很有可能被她连累。她相信云凝明白这些,所以不需道出。 云凝思忖多时,有了定夺,“熠航在你们手里,我如今亦是人单势孤,是以于公于私,我日后都会时时处处帮衬你与霍天北,以此换得你们偶尔让我见见熠航,来日若能助我报仇,我会一世感激。” “娘娘真能说到做到的话,便是皆大欢喜。” 云凝笑了笑,“我知道,因着以前一些事,你觉得我是恩将仇报,不相信我说的话。” 顾云筝默认。 “那就拭目以待。”云凝端起茶盏,与顾云筝碰了碰杯,“不论你怎么看我,日后我们也要好生相处,相互帮衬。我以茶代酒,敬你。” “多谢娘娘。” 霍天北到了京城进宫之后,便与内阁大臣、兵部尚书、武将协商平乱战略,连续三日留在养心殿。 元熹帝原本想先封赏霍天北,之后将所有战事丢给他,却没想到他并不急着加官进爵,意外之余,愈发欣赏。也是因此,勉强打起精神,在一旁听臣子们商议诸事,好歹做出了个积极的样子。 云凝因此得了闲暇,三日里每日都请顾云筝进宫,把自己进京后至今所知的大事小情细细告知。 说起云家的案子,总是有些沮丧:“皇上是个什么性情,谁都看得出,凡事能拖就拖。关于云家的卷宗已经不翼而飞,无处调阅。我总是觉得蹊跷,总是怀疑皇上是为了一己私欲便灭了云家满门,可他在酩酊大醉时也是矢口否认……便又觉得我将自己的分量看得太重了,一定是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过,我甚至怀疑,并不是太了解我的双亲、叔父。总而言之,我已是一筹莫展。你能不能帮我向侯爷求个情,看看他有没有法子?” “我会将这些告诉侯爷。”顾云筝落寞一笑,“你的话也不无道理,灾难来临之前,云家那些顶门立户的男子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你无从知晓。” “我如今也只能指望你们夫妇两个了。”云凝握了握顾云筝的手,“我命人在西域做的那些事,你别记恨我,好么?” “真记恨的话,此时就称病不来宫中相见了。”顾云筝安抚之后,笑问,“你那时是怎么想的呢?打熠航的主意倒是情有可原,我想不明白的是你骗我离开侯爷那一次。” 云凝没掩饰笑容中的尴尬,“在你看来,一定是不可理喻,可在我看来,祁连城是比侯爷更好的归宿。他有狠戾的一面,可是平日里,对待意中人一定是百般呵护。而侯爷……说心里话,在你这次出事前,我可不觉得他是个好夫君。这次他为你做到了这种地步,谁都为之动容,我才知道那次做错了,最重要的是,明白了谁也不可能拆散你们。” 顾云筝无从置评。 云凝问道:“那次你是为何无故离开?” 为了见我的弟弟,见你的堂弟,顾云筝心里这么想,嘴里只是道:“上了熟人的当,是我大意了。” 云凝才不相信,“你不是那种人,戒心那么重的人,怎么会轻易上当?”之后摆一摆手,“算了,你不想说,我也就不费唇舌询问了。” 顾云筝则问道:“祁连城不曾对你提及什么?”祁连城在出力救她的过程中,一定已经见过云笛,按他对云家人了解的程度,怕是早已识破云笛身份,但是现在很明显,他不曾与云凝说过这些。 云凝笑嗔道:“你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么?我不过是他一枚棋子,在他回京做官之后,其实就没必要再帮我什么了。他对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顾云筝笑道:“真没想到你会对我说这些。” 云凝坦言道:“我们还是把有些话说明白更好,遮遮掩掩的反倒会让彼此心生反感。” “说的是。” 顾云筝回到府中,春桃禀道:“今日不少女眷前来拜望,听说您又被请到了宫中,便说改日再来。” “凤夫人来过没有?” “来过了,每日必到。” “去凤府回话,请她两日后过来,我与她说说话。” “奴婢记下了。” 顾云筝又找到徐默,让他把云笛带过来。 云笛被安置在了侯府外院,这两日由贺冲带着出了一趟门,来回快马加鞭,是去见高程、琥珀了。在这之后,他不再对熠航的身份有任何怀疑,更相信霍天北一直善待熠航,一有时间便去熠航院子里看看。 见到顾云筝,云笛比之以往又多了几分恭敬,笑容也更加友善。 顾云筝笑问:“如今对侯爷是否有所改观?” 云笛点头,“以往对侯爷的确持有偏见,还望夫人恕罪。” “不碍的,侯爷不会计较这些。”顾云筝道,“我想问问你遇难前后的经过,能告诉我么?” 云笛点一点头,“夫人知道我的身世,那些事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垂眸看着脚下,他讲起元熹三年那一夜的经过,语声一路转低,“那晚,我正哄着妹妹,给她讲解剑谱上的招式有何窍门。之后圣旨到了,我与妹妹浑浑噩噩去接旨,听着太监诵读圣旨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下意识寻找长姐,想让她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才发现她根本不在场。于是我又拽母亲的衣袖,母亲也已遭了雷击,浑然不觉。军兵抡起屠刀时,我什么都顾不得,只知道要带母亲逃走,母亲这才醒过神来,连连推我,让我去找长姐,和长姐一同逃出去……” 顾云筝握着茶杯的手越来越用力,指节都因之发白。 云笛喝了口茶,继续道:“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强行拉着母亲、妹妹去找长姐。却没想到,没走出多远,母亲与妹妹便被官兵夺走了性命……她们倒在血泊之中,还是喃喃地告诉我,去找长姐,逃出去……” 他的泪无声掉落,吸了吸鼻子,语声变得沉闷,“我杀了几名夺走至亲的官兵,已没得选择,去了长姐房里,看到的却是里里外外的人都已毙命,长姐也没能逃过这一劫。到了那时候,我只想把那些刽子手杀掉,能杀多少杀多少,没了逃走的心思,家中堂兄、家丁们亦是这么想,与官兵混战到了一处。” 他想到了那时的腥风血雨,想到了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眼前的情形,眼底尽是殇痛绝望,沉默多时才继续道:“后来有几名官员闻讯带着护卫赶去了,有的是去看热闹,有的则是一番好意。一名官员作势让护卫困住了我,我那时已经力竭,被人打中了头,昏了过去。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身在京城外。那名官员给了我盘缠,让我远走他乡,要我记着那份深仇,静待报仇的时机。就是这样,我游走他乡,虽然年纪小,但是身手还过得去,落草为寇时也就轻易被收留了。” 那个官员是谁,云笛没说,也是怕说了反倒会害了那人。想要得知那个人是谁,要等情分更深一些。 顾云筝缓了多时,才压下心头哀伤,闻言宽慰云笛。 云笛平静下来后,问道:“夫人,依您看,侯爷有心帮云家报仇么?我那个堂姐如今做了宠妃,似乎无意报仇——那是她不争气,可她是侯爷送到京城的。” “侯爷眼下忙于平乱,想来□□乏术,等他得了闲,我问问他。”顾云筝没说霍天北会帮云家,是不想让云笛忽然抱有太大的希望,日后进展缓慢,反而会对霍天北生出失望甚至怨怼,至于云凝,她也帮忙辩解了几句,“你堂姐也不是无心报仇,而是无从下手,她是个弱女子,又被人看做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哪里还有施展身手的余地。你别心急,来日方长。” 云笛认真聆听,之后认真思索,道:“那我日后还是投身军中,若能有所建树,也就可以用真名实姓面世了。不论怎样,我是将门之后,这关头碌碌无为实在是不成样子。” 顾云筝欣慰点头,“嗯,你便是无意忠君,却能救黎民百姓走出水深火热。” “夫人说的是,说到底,如今各路叛军都不似西域军队军纪严明,扰民生事的情形层出不穷,哪一个也不是好货色,那就不如在侯爷麾下平乱,略尽绵薄之力。等侯爷回来,我便向他请命。” “好,我等着来日为你庆功。” 这日晚间,霍天北踏着夜色回府,在外院见过云笛,回了正房。 顾云筝服侍他更衣,看着他眼底布满的血丝、隔夜的胡子茬,有些心疼,“你总这样熬下去,哪里受得住。” “哪日我病倒了也不错,让你在左右照顾着是美事一桩。” “没正形,生病是那么好玩儿的?”顾云筝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平日里我尽心服侍着你,你也别生那些荒唐念头了。” “那就不如好生将养身子,早点给我生个孩子。”霍天北勾过她容颜索吻。 顾云筝被他的胡子茬扎到了脸颊,痒痒的,不由笑着推他,“快去洗漱,把你自己收拾一番。总这样不修边幅,当心我嫌弃你。” “你已经在嫌弃我了。”霍天北略显哀怨地看着她。 顾云筝愈发笑不可支,“哪有,胡说。” “没有就证明给我看。”他手臂愈发用力地禁锢住她身形。 顾云筝勾低他,吻了吻他双唇,笑道:“这总行了吧?” “你别避重就轻。”霍天北在她耳畔柔声问道,“如今想不想添个孩子?” “嗯。”顾云筝轻声道,“这还用问么?” “这一定要问。你初时说过什么,自己不记得了?” “记得。但是如今不同于往日。”顾云筝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凝视着他黑亮的眸子,柔声诉诸心声,“在岛上那些日子,我最害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你。我想与你过一辈子,像这世间所有寻常的夫妻,相濡以沫,膝下有儿女环绕。” 霍天北星眸焕发出喜悦光华,“怎么不早告诉我?” “如今也不迟啊。” “说的是。”霍天北的笑容变得邪气,抵着她额头,低声询问,“那要怎么做才能有孩子呢?” “……”顾云筝剜了他一眼,“你是真不怕累得病倒么?先去用饭。” 霍天北却拦腰抱起了她,“我真不怕。”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用热吻堵了回去。便这样钗垂髻乱,衣衫零落,脸色转为绯红,声息慢慢发颤。 ** 夜半,顾云筝说起了云笛的事,“你想怎么安排他?” 霍天北道:“他与镇国将军容颜酷似,身份隐瞒不了多久,尽早投身军中也好。等过段日子,我会着手让云家案子有个结果。” 顾云筝便复述了云凝告知她的那些事情,“除非强行要个说法,否则根本不是短时间能查出个结果的。” “就是强行要个说法。”霍天北的手游走在她背部,细细摩挲着那些疤痕,“皇上能莫名其妙给臣子定罪,也能莫名其妙昭雪,他哪里需要确凿的证据。若是他不情愿,事情也就显而易见了——是他因为一些事,对云家起了杀心。” 顾云筝认同地点点头,“今日云笛与我说起了一名官员,但没透露姓名。是那官员趁乱救下了他,是我让燕袭打听,还是你帮我打听更妥当?” “等我问问朝中官员,几句话的事情,要燕袭去做反而耗费时间。” “嗯。那你呢?皇上不是一直嚷着要给你加官进爵么?” “明日早朝时就有个说法了。” “以后你都要天天上朝么?”这一点来讲,顾云筝就觉得不如在西域了。在那里他可以随性自在地度日,在朝中却是方方面面都要受限制。 霍天北轻笑,“就算我受得了每日上早朝,皇上也受不了。这时机他不得不做做样子而已。” “也是。” 第二日,顾云筝醒来时,霍天北已经去上早朝了。 用过饭,喝茶时,春桃喜滋滋跑进门来,高声道:“喜事,喜事!奴婢给夫人道喜!” 顾云筝从不知道春桃可以高兴成这个样子,险些被水呛到,放下茶盏连连失笑,“快说说,到底是什么喜事?”   ☆、第054章 春桃说的喜事,是元熹帝在早朝上封霍天北为一等定国公,并入内阁辅政。 这世道下,只有入内阁辅政,才算进入皇朝政权核心,而霍天北手中还握有兵权,是真正的位极人臣。 顾云筝笑道:“的确是喜事,也去告诉三夫人一声。” 春桃笑着称是而去。 之后,宫人带来了皇上的赏赐。宫人刚走,杨柳随几名太监过来了,带来的是云凝的赏赐,笑道:“娘娘听闻国公爷入了内阁,由衷为夫人高兴,命奴婢送上贺礼。” “改日我去宫中谢恩。”顾云筝见她眉宇间有着笑意,问道,“宫里是不是还有喜人的事?” 杨柳笑意更浓,转到一旁,低声道:“奴婢来之前,皇上回了娘娘宫中,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是打定主意将安邦定国的重任交给四位辅政大臣了。奴婢是有些啼笑皆非,为帝王者,这做派的实属罕见。” “难怪。”顾云筝当然也听得出,杨柳是隐晦地向她透露皇上心迹。 霍天北被这般倚重,意味的是来日可以大展拳脚,也意味着他要狠狠忙碌一段时日了。当晚,他与幕僚议事,彻夜留在书房。顾云筝对此能做的,也只有让下人尽心服侍着,不要让他忙得连用饭都顾不上。 转过天来,凤夫人来了,落座后先是道喜:“小小年纪便成了国公夫人,着实惹人艳羡。” 顾云筝一笑置之,“夫人之前到访,我都不在府中,还望夫人见谅。” 凤夫人忙摆手笑道:“夫人去了宫里,自然就没时间应承。我也是听说夫人先前出了些闪失,心里记挂着,便过来看看。”随即连连咋舌,“看看,这小脸儿瘦的,狠吃了些苦头吧?” 顾云筝避重就轻:“如今已无恙,多谢夫人记挂。” 如果没有霍天北加官进爵的事,凤夫人过来定然不是这情形,可是一夕间霍天北就名正言顺地成了权倾朝野之人,不再是凤家能够抗衡的了,如此一来,什么人都失去了与霍天北或是顾云筝谈条件的资格,只能做出和善恭敬的样子来。 凤夫人话里话外想打听到一些事,顾云筝应对起来却是滴水不漏,和和气气,不该说的一句也不提。 凤夫人看向顾云筝的目光多了几分郑重。元熹五年相见时,顾云筝让谁一看都是耐着性子应承,言行间不过是做到不失礼而已,她还以为是个没多少城府的女孩子,像是寻常的习武之人,耐心和气地对待,总能够套出话来。今时再相见,事情全不在意料之中。顾云筝并不因夫君得势而盛气凌人,比以前要温和客气,这意味的是更有分寸了,想套话完全是痴心妄想。 既是如此,凤夫人只能做好与霍家常来常往的准备。说了好一会子话,她留下礼品,起身道辞。 顾云筝挽留几句,亲自将人送到了垂花门外。 之后别的望门贵妇前来,顾云筝也一直是这态度。 春桃一整日下来,很是钦佩顾云筝,“夫人这样子,当真是让人觉着端庄贤惠呢。” 顾云筝笑脸生动,“你这丫头,听起来是夸我,实则是在打趣我以往没个体统,是不是?” 春桃忙不迭否认,“没有没有,奴婢怎么敢啊。只是自心底觉得夫人越来越温和了。” “笑脸迎人最不容易出错,再者与她们多说说话,也能了解京城诸事。”顾云筝解释之后,走向厨房,“给我打下手,做几道菜,送到书房去。” “是。” 晚饭时,顾云筝命连翘把熠航带来一起用饭。 熠航带着肥肥过来了,一面呼噜呼噜吃饭的一面语声含糊地道:“天北爹爹升官儿了,是吗?”说完皱了皱眉。 “是啊,你不高兴?” “不高兴。他都没时间理我了。” 顾云筝笑道:“不是还有我们么?尤其三伯母,对你多好啊,听说这两日在给你做新衣服呢。” “你怎么不给我做?”熠航不满地看着她,“你就知道给天北爹爹做,从来也不给我做衣服、鞋子。” 顾云筝汗颜,想着熠航这是吃霍天北的醋了?之后辩解道:“谁说不给你做了?我以前不大会做这些,怕是穿上我给你做的衣服反倒被人笑话……” 熠航愈发不满,打断了她的话:“可是我喜欢啊,我想穿你给我做的衣服。三伯母说,别人说什么,不用理的,只要自己高兴就好了。” 顾云筝由衷地道:“好,我记下了,明日就开始给你做衣服好不好?” “嗯,给我做春天穿的衣服吧?” “好,答应你了。” “拉钩。”熠航伸出小手。 顾云筝也就顺着他。 晚间,顾云筝在灯下做针线。是给霍天北做的一件锦袍,是他平日常穿的黑色。这种事她总是拖拖拉拉,便使得一件衣服前前后后做了几个月,到今晚才到了尾声。 二更天后,总算是大功告成。顾云筝收起针线,揉了揉眼睛。 这时候,霍天北回来了,她展颜一笑,拿着锦袍到了他面前,“快试试合不合身。” “居然做好了?”霍天北的潜意思是,他以为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顾云筝也就顺着他说,“是啊,我居然做好了,你要不要?” “不要不是太傻了?”他笑着褪下官服,换上锦袍。 顾云筝围着他转来转去,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总算长舒一口气,“之前真怕你穿着不合适,更怕针脚不够均匀平整,还好还好。” 霍天北纠正道:“不是还好,是太好了。” 顾云筝帮他脱下来,“等明日洗过熨烫之后再穿。”又让他看领口里侧,献宝似的神情,“细看看,发现什么没有?” 霍天北拿到灯下细看,发现了玄机,里面用黑色、金色交织的丝线绣着两个小小的字:云筝。 顾云筝笑道:“这样一来,就算我针线活做得不够好,这衣服也是独一无二的。” 她花在他身上的心思越来越多,越来越暖心。霍天北含笑吻了吻她,“你居然想到了贤惠二字。” “你正经夸我一句又怎么了?”顾云筝不满地捏住他的鼻梁,“说你很高兴,很喜欢这衣服。不说我就再也不给你做衣服做饭了。” 这威胁是实实在在的,所以立竿见影——霍天北照说不误,且加了一句,“我也更喜欢我夫人了。” 顾云筝漾出毫无城府的璀璨笑容,又推着他去净房,“去沐浴吧。” 霍天北逗她,“你陪我?” 顾云筝轻笑,“妾身不是陪着,是服侍国公爷沐浴。” “这种话由你说,我怎么听怎么别扭。”霍天北笑着环住她身形,转去净房。 歇下之后,霍天北问道:“今日吴正的夫人来过?” 顾云筝想了想,“嗯,吴正是銮仪使,吴夫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我没记错吧?怎么问起这个?” 霍天北解释道:“云家灭门那夜的事,我问过一些官员,他们告诉了我几个名字,推测查证下,救云笛脱身的应该就是吴正。当然,查证之后才有定论。” “哦。”顾云筝语声有点木然,沉了片刻才道,“你放心,日后我对谁都会一团和气,小人好人都不会开罪。至于结果,你费心吧,我等着。” “不开罪人是好事,但也不要委屈自己。” “我哪儿是委屈自己的性格。”顾云筝枕着他手臂,环住他身形,“想过平静日子而已,最起码不会给我们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怎么这么懂事了?”霍天北奖励似的吻了吻她额头。 “是啊,我怎么这么懂事了?”顾云筝问道,“你什么感觉?” “喜出望外。” 因为对她从来没有要求,此时对她的变化便无欣慰,唯有惊喜。 也许夫妻携手的一种意义,就是能让彼此变得更好。 如今他让她自心底沉静下来,从容面对生活。 顾云筝对此只有一点担心,“我这么慢慢地改掉坏脾气、坏习性,你不会觉得我像是变了个人反而不喜欢吧?” 霍天北忍俊不禁,“你看我像是脑子有毛病么?我一直在等你长大,如今只有欣喜。”   ☆、第055章 这一年春季,霍天北游走于朝堂、校军场、京城附近关口等地,在政务军务之间周旋。 如今的朝廷,实在是个烂摊子: 武将大部分在这几年被文臣打压,早已怨声载道,战或不战都窝着一肚子对朝廷的火气; 原驻守京城的军兵有一部分是达官显贵的外戚,走门路进到军队混个差事,平日里不能吃苦不服管制,唯一的作用是把军中风气带坏,到了战时,只能成为骄兵或孬兵; 远赴外地前去平乱的将士不能及时得到粮饷,便是抱着挽救苍生或扬名立万的心思,也不能够长久支撑; 贪官佞臣不放过任何一个敛财的机会,也怕皇朝倾覆,却已贪婪成习,秉着上行下效的风气,银两只要经手就会克扣一些; …… 可气、棘手之事数不胜数,寻常人听着都会头疼不已,霍天北其实也不例外,偶尔会想,理清这烂摊子,应该不会比做叛臣夺天下的难度更大。 却也不是无计可施。 霍天北先去宫中面圣,将这些事给元熹帝一一列出,请元熹帝示下。 元熹帝听得直跳脚,恨不得破口大骂那些不争气的臣子。暴躁之后,哪里有什么主意,想得出的不过是给予霍天北最大的权利:赐尚方宝剑,斩三品及以下文武官员不需上奏,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整顿军纪、铲除贪官。赐了这特权之后,千叮咛万嘱咐,要霍天北尽快让天下恢复平宁喜乐。 有了这前提,应对诸事就容易了。霍天北本就是不留情面杀伐果决的性情,官员无人不知,听闻这消息之后,有人哭有人笑——良将重燃斗志,看到了来日在沙场有了用武之地;贪官寝食难安,时时恐惧脑袋搬家;骄兵孬兵听了,自知自己入不了霍天北的眼,都想卷铺盖走人。 这情形于军心、派兵平乱有益,却也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一些官员在生死难测的情形下,不会选择主动认罪,只会拼上一条命试图保住自己的地位、利益。是以,短短一个月内,自朝堂到地方弹劾霍天北的奏折如雪片一般飞到四位内阁大臣手里,又堆满了元熹帝的龙书案。 元熹帝态度空前的从容淡然——看都不看那些奏折,不予理会,将所有的官员的下巴都险些惊掉。 元熹帝的心绪,曾对云凝吐露:“这些废物,在这时候弹劾霍天北,不是疯了就是傻了。除掉霍天北,他们有哪一个能为我平天下?”蹙了蹙眉,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就算是霍天北真的跋扈有野心,也要等到朝廷危机过去了再算账,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云凝忍着笑意,做出郑重的样子点头附和,又为霍天北美言几句:“皇上也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定国公可不是有野心的人。真是那样,先前不就犯上作乱了,何苦来朝堂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元熹帝听了,频频点头,立场愈发坚定,不理会谗言,对霍天北赏赐不断以示嘉奖。 云凝心里却道:等到朝廷危机解了是什么时候了?到那时候,霍天北在苍生眼中的地位怕是比你这皇帝还要高,也必然会建立起任何人都不能撼动的势力范围。你还想除掉霍天北,不是天方夜谭么? 她如今之所以明里暗里帮衬着霍天北与顾云筝,也是因为祁连城上次对她说过的那几句话将她点醒了。 如今谁强谁弱局势分明,她继续与霍天北作对的话,只有死路一条,报仇便成了梦幻空花。况且,细细回想,其实一直是她挑衅,霍天北与顾云筝却不曾刁难过她。所以到如今,她必须明智处世。 她得承认,有一度的确如祁连城所言,心魂已迷失,将报仇与荣华看得不相上下,不再是以往那个云凝。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她委身的是个昏君,她对他的情绪只有敷衍、轻视,且不知何时就会被他丢掉一旁打入冷宫甚至处死——以前的皇后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如此一来,她只能做回自己,一步步活出个样子来,最起码不要让熠航长大之后对她只有不齿,也不要让祁连城对她只有失望、轻视。 ** 霍天北繁忙之余,虽说尽量挤出时间,与顾云筝也只能隔三差五相见。 顾云筝不黏人的性情在这时彰显无疑,一句抱怨也无,反而让他不需记挂着内宅,安心处理公务即可,便是吴正那件事,也让他缓一段时间再查证。平时她总能找到打发时间的事情,且乐在其中。 二月底,顾云筝给熠航做的春裳、中衣完成,熠航穿上之后是真正的欢天喜地,随后就每日缠着顾云筝去踏青。 京城如今人心安定,已经恢复平静,也只有在流入京城的难民身上能看出外面兵荒马乱的情形。顾云筝不想扫孩子的兴,却又不确定霍天北的态度,命人去前院问过他,听说他无异议,这才带上熠航,与三夫人、章嫣一同去了西城郊外踏青。 霍天北不能同去,吩咐了徐默、燕袭等人随行,确保一行人不会出闪失。 霍家在西城有一处别院,是依山傍水之地,周遭景色怡人,霍天北与府中老家丁建议之下,顾云筝才选择了此地。 熠航养过的小动物不少了,野兔、猫儿一个个如流水的兵,他到何处也舍不下的只有一个肥肥。这次踏青,也执意带着肥肥,几个大人也就顺着他心思。路上,他与三夫人、章嫣乘坐马车,顾云筝则是打扮成少年人的模样,策马赶路。她安心留在府中的日子也不短了,难得出门,便想随意尽兴。 燕袭到了她身边,道:“有一件事,还请夫人示下。” “你说。” “云笛已随军离京,属下安排到军中一些人手,意在保护他。可夫人似乎并无这打算。” 顾云筝笑了笑,“先前的确是没有这打算,你既然已有了安排,那就让手下见机行事。除非到了他性命攸关时,否则不需现身,更不需帮衬。” 燕袭沉吟道:“属下只是不懂,夫人极为看重云笛,否则也不会有只身涉险的事,如今怎么是这想法?” 顾云筝解释道:“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不论赞成与否,都不会阻挠,却也不想给他捷径。因为他还年少,走捷径并非好事。我宁可他摔几个跟头,也不希望他因为路途过于坦荡变得骄狂。” 燕袭沉思片刻,会心一笑,“夫人说的是,脚踏实地打拼出来的,握在手里才踏实。我会吩咐下去,按夫人意思行事。” “不论怎么说,我要感谢你为我与云笛着想。” 燕袭则道:“属下也是最近太清闲,该不该做的都想到了。” 顾云筝失笑,“这是在隐晦地怨我不给你事做么?” “自然不是,夫人过得如意就好。平淡是福,属下明白这个理。” “多谢。” 燕袭好笑,“夫人这可不是对待仆人的态度。” 顾云筝坦然道:“你曾经可是堂堂指挥使,我从来就不敢小觑,也就从来不能将你当成仆人。” “可我的确是。” “是你客气。”能从容游走在霍天北、蒋晨东之间,而且还有着一批人手追随于他,只这一点,就不能不让人慎重对待。 燕袭笑起来,没接话。 下午,遥遥可见西城别院时,熠航便不时探出脑袋张望,隐约看到青山绿水,眉飞色舞起来,直嚷着要陪顾云筝骑在马上。 顾云筝就将熠航抱到马上,让他恣意观景。她从来就不想把熠航教导成娇气的小公子哥,所以在这一类事情上,都会尽量顺着他的喜好、想法。 到了别院,熠航说要去外面放风筝,顾云筝即刻陪着他出门。 熠航从在西域时就一直盼着放风筝,但那时还太小,不过是碰碰线轴做做样子,到今日才能真正如愿。用了好一会儿功夫,大略掌握了放风筝的小技巧,跑在芳草地上,在顾云筝帮忙下,风筝越飞越高,不由逸出咯咯的欢笑声。 肥肥初时亦是撒着欢儿地跑在两个人左右,后来则被花草间的昆虫吸引,自顾自跑去一边玩儿了。 顾云筝瞥见徐默与一名护卫低语几句之后,便走向她,中途却又犹豫地停下步子。她唤了连翘陪着熠航,走到徐默近前,笑问:“让你犹豫的事,不是好事吧?” 徐默清了清嗓子,笑意狡黠,“之所以犹豫,是怕夫人申斥我挑拨离间。” 顾云筝挑眉,“离间我和谁?你只管说。” 徐默这才道:“静宁公主这两日没闲着,总是打听国公爷与夫人的大事小情,今日更是跟在国公爷后面四处游走。”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顾云筝不在意地笑了笑,“国公爷长成那副祸国殃民的样子,这种事无从避免。” 徐默先是因为她对霍天北样貌的评价忍俊不禁,随后笑意中有了释然,“先一步告诉夫人,是担心您听信流言蜚语。还请夫人恕罪,是我杞人忧天了。” “哪有那份闲心。”顾云筝指了指熠航,“难得你有时间,去陪陪他。” 徐默称是前去。 在今日,静宁公主的确是跟着霍天北出入各处,也不打扰他处理公务。 事情就像云凝曾对顾云筝说的那样,看似滑稽,也在情理之中。静宁公主是个生活恣意任性的人,当下情绪决定一切。先前因为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男子而放弃去西域找霍天北,她不觉可惜。回京后和元熹帝闹了一阵要将那男子招为驸马,元熹帝怎么也不同意,这才作罢。此时霍天北到了京城再度让她心动,她觉得这简直是缘分天注定,立时甩掉之前那男子,一颗心又扑在了霍天北身上。 上午,霍天北去了教军场,静宁公主很识趣地没有入内,而是选择站在高地观望。她看到原本如一盘散沙的京城军兵军容整肃起来,并不意外,因为之前就听说过,霍天北在教军场处决了十几名不成体统的将士,虽然被人暗地里称作活阎王,却再也无人敢抗命。 下午,霍天北去了兵部、五军都督府与官员议事,静宁公主就一直做他的尾巴,他去何处,她就在门外等着。 她有耐心,却不代表霍天北能容忍——贵为公主,却跟着他满京城四处游转,不出两日就会满城风雨。 夕阳影里,霍天北走出五军都督府,并不上马,眼神冷凛地看向正撩开帘子望着他的静宁公主。 静宁公主见这情形,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即刻下轿,走到霍天北几步之外,站定身形后问道:“国公爷稍后要去何处?” 霍天北不说话。 静宁公主绞着手里的丝帕,赧然一笑,“国公爷不说也无妨,我继续跟着。” 霍天北转头点手唤贺冲:“别再让人尾随。” 贺冲称是,转去静宁公主轿子前面,警告几名轿夫:“当心我打折你们的腿。” 有句话叫做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几名轿夫是公主殿□边的人,闻言俱是不忿,瞪着贺冲想要出言反驳时,却因对方阴冷的眼神心里发毛,再看看那位权倾朝野的国公爷,没敢吱声。 静宁公主竟也不恼,反而柔声道:“早就听说了,你这人脾气太差,可只要你认准了谁,便恨不得将心掏出来。你放心,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多看你几眼。再说了,你夫人不是去踏青了么?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霍天北揉了揉眉心,唇角现出一丝冷漠的笑,“我让你滚,听不懂么?” 正常人来讲,怎么样也要被这样的重话伤到,但是很明显,静宁公主和正常人不一样,最起码,此时关注的就与常人不同——她眯了眸子,看住霍天北的容颜,捕捉着那一抹不含善意却十分勾人的笑容,并且满心希望那笑容能够在他唇畔停留得久一点。 贺冲心生笑意,心说活脱脱的花痴缠上风华无双的国公爷,滋味一定不好过,但是不好过的人是谁,可就说不准了。 霍天北的笑容消散于无形。 静宁公主失落之后,很认真地对他说道:“你笑起来真好看。再笑一下我就走,今日不再跟着你了。” “……”霍天北叹为观止,不耐烦地对贺冲打个手势,转身就走。 静宁公主心急起来,一跺脚,委屈地道:“霍天北,你怎么回事啊?就算你对你夫人情深意重,甚至于就算你惧内,与我多说两句话,态度好一些又怎么了?我实话与你说,你对我怎样我都可以不计较,却保不齐会去找你夫人的麻烦,你可要想好了。” 霍天北置若罔闻。 静宁公主慢悠悠跟着他走,“你不在意是么?那好啊,今日我正好无事,连夜去找你夫人说说话,看看她能不能将霍夫人的位子让给我。” “去吧。”霍天北头也不回地应声。 静宁公主不由一喜,“真的啊?!” “去时活,回时死。”霍天北上马,睥睨相看,漠声警告,“三思而后行。” 静宁公主扁了嘴,片刻后,落下了委屈的泪,之后竟当街抽泣起来。 霍天北暗叹流年不利——要有多不走运,才会被这个活宝相中?他揉了揉眉心,策马绝尘而去。 宫女慌忙走上前去,毫无章法地劝道:“公主别难过,他胆敢给您脸色看,还说那样大不敬的话,您大可进宫去,向皇上狠狠告他一状!您别哭,天底下也不是只有他一个男子……” 静宁公主却因这话生了气,止住哭声,抬手推了宫女一把,“你是不是傻了?居然要我向皇兄告状?!皇兄每日耳提面命 ,要我不可纠缠他,因为眼下正是用他的时候,不要惹得他与霍夫人生出嫌隙,你都忘了不成?!再说了,我怎么能为芝麻大点事就害他给他添乱呢?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等龌龊的人?!你真是该打!” “……”宫女无言以对,僵了片刻,唯有跪地认错,心里则是叹息: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前一名男子对公主低声下气唯命是从,如今倒好,低声下气的人换成了公主。 静宁公主擦了擦脸上的泪,茫然道:“对我说了这种狠话了,怎么办才好呢?最要紧是该投其所好,可他这种人,我做什么才会让他打心底高兴呢?” 做什么也没用,让他打心底高兴,就是您离他远远儿的——宫女腹诽着。 ** 顾云筝和熠航回到别院时,已是日落时分。 进门后,她坐到罗汉床上。肥肥嗖一下跳到她身边,噗通倒下,很是疲惫的样子。 熠航玩儿得尽兴了,也累得不轻,张着手臂撒娇,要顾云筝抱着他。 顾云筝把他放在膝上,拿过果馔,让他先垫垫肚子。 用饭前,三夫人与章嫣过来了。三夫人笑道:“这别院后面有一座小楼,方才我们去楼上坐了坐,就想请四弟妹一同去那儿用饭。” 三夫人侧目的地方,必然有风雅之处,顾云筝欣然应下。 置身于楼上的走廊,看得到夜幕下的星光月光,听得到别院中的潺潺水流声,望得见散布在山水间的人间灯火。 三夫人吩咐下人将饭菜摆在廊间,又对顾云筝笑道:“午后我们就过来了,望见你与熠航放风筝,便想着晚间在这儿用饭必然有些意思。” “的确是个好所在。”顾云筝又叮嘱下人取来厚实的斗篷,以防三夫人几个着凉。 熠航过来之后,因为个子矮,看景看不周全,便又要顾云筝抱着。 顾云筝将他抱起,指给他水声来自何处,让他远望住在山间的百姓家的灯火,又与他一同在夜色中寻找白日里放风筝的地方。 三夫人与章嫣坐在桌前,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大一小,低声议论。 章嫣叹道:“真似母子一般。” 三夫人点头,又有些不解,“真是奇了,国公爷与云筝都是一个样,不是多有耐心,却对熠航百依百顺的。这就是缘分吧?” 章嫣笑道:“对熠航都如此,来日添了小世子,两个人不知会如何宠爱。” 三夫人笑着点头,“可不就是。” 几个人一同用完饭,熠航已经昏昏欲睡,顾云筝抱着他缓步下楼回房。 三夫人体贴地帮顾云筝披上了一件斗篷,嗔道:“只知道顾着别人,独独不知照顾好自己。” 顾云筝先是感激一笑,“我是摔摔打打过来的,没事。”随后又望一眼楼上,“章嫣还不想回房?” “嗯,说是再独自坐一会儿。”三夫人沉吟道,“郁三爷远在千里之外,她这段日子必然不好过,只是不与我们说而已。” 想到郁江南与章嫣,顾云筝莫名想到了沈燕西。 沈燕西那个人,留给她的记忆啼笑皆非居多,做成且做好的一件事,便是让郁江南与章嫣的事定了下来。 但是男人的心思复杂难测,让女子担忧费解时居多——如今霍天北不断点将派兵平乱,郁江南就身在叛军之中,来日兄弟两人会不会敌对,谁也说不准。真到了那一步,章嫣该如何自处? 半梦半醒的熠航嘟哝一句:“三伯父,我想三伯父了。” 顾云筝与三夫人相视一笑,都有些怅然。 因是在外面留宿,顾云筝就让熠航与自己一起睡,把他安置好,正要洗漱更衣时,春桃通禀:杨柳过来了。 杨柳是快马加鞭赶来的,见到顾云筝,施礼后道:“娘娘听说夫人携熠航出来踏青,便想着也过来看看,能顺便见见熠航就更好了。” 顾云筝只是不解,“找个人传句话就行了,全不需你这么急匆匆赶来。” 杨柳沉吟道:“娘娘本来是没这打算,可前几日却遇到了一桩怪事,便想借这机会独自过来,与夫人细说原委。夫人同意的话,娘娘才能请旨,安排下榻之处。” “原来如此。”顾云筝给出回复,“我无异议。” 杨柳当即道辞。 顾云筝道:“天色已晚,不如就在这儿将就一晚。” “多谢夫人美意。”杨柳感激地笑道,“快马加鞭也只一个时辰的路程,娘娘又等着回话,还是早些回去才妥当。” 顾云筝隐隐觉得,云凝如今心绪很是忐忑焦虑,想知道缘由,便只能等她过来亲口细说。由此也就没再挽留杨柳,唤了两名护卫送她一程。 第二日,等了终日,顾云筝也没听到云凝前来此地的消息,第三日,依然没有音讯。仿佛杨柳前来那次是她的幻觉一般。 本就打算游玩三两日后回府,眼下又遇到了这件蹊跷的事,顾云筝准备从速返回。刚吩咐下去的时候,一名小太监来了,是帮杨柳传话。 小太监说,云凝被禁足了,杨柳也就不便离宫,只得托付他来传话,请霍夫人设法救云凝走出困境。 顾云筝说声知道了。眼下全无头绪,唯有回府之后从长计议。实在是想不通云凝遇到了怎样的事,要知道,自从入宫后,云凝还是首次被皇上禁足,难不成这次是踩到了皇上痛处? 作者有话要说:42、43章有写郁江南、章嫣前缘、现状。   ☆、第056章 【二更】 云凝陷入了困局,陷入了一个让她困惑、恐惧的梦魇,始于十日前。 十日前,本是个平淡无奇的日子。若真说出个不同于往常的事,便是元熹帝说要册封她为贵妃,意在日后要她成为六宫之主。 云凝对此已能做到淡然相对,留在宫里只觉百无聊赖,知会了元熹帝一声,去护国寺上香,在寺里转了转。 她自己也没想到,便是这次出行,惹出了一场风波。 原因是护国寺里有一个禁地,那日云凝鬼使神差地对禁地生出强烈的好奇心,寺中人言辞委婉地劝阻,反倒让她愈发好奇,执意前往。 她身边的宫女、太监又一向在宫中顺风顺水,径自找到了护国寺的方丈那里。 因着要被册封为贵妃的传闻,再加上云凝做宠妃已有两年,方丈也不敢执意阻拦,担心为这一件事连累得整座寺庙都被连累,只得求情,要云凝如愿之后,不对任何人提及。 云凝满口应允,去了禁地内一探究竟。 禁地不过是一个小院儿,与别处并无不同。里面总共也只住着五名女子,皆是代发修行、尼姑打扮,一人为主,四人为仆。 云凝带着杨柳见过那五个人,说了会儿话便道辞,可谓来去匆匆。 云凝没发现蹊跷之处,为之色变的是杨柳。 离开护国寺,杨柳禀道:“奴婢见过太后娘娘的画像,而禁地中那人,竟与太后娘娘颇为相像。” 云凝为之诧然。进宫之后满心关注的是朝臣、朝堂等等是非,对宫中的人的态度不过是拦路者死,是以对很多事也只是听听而已,从不放在心底。可杨柳的话却是事关重大,如果那个人就是皇上已对外宣称病故的太后…… 太后病故于五年前,是暴病而亡。太后出殡时,太后宫中的人全部陪葬。而陪葬这种事,在本朝早已取消,太后之事是特例——想到这些,云凝心头疑惑更重,回到宫里,便让杨柳等人设法打探,看看能不能从宫中老人儿的口中得知一些蹊跷的传闻。 两日后,杨柳回话,一无所获。 这太反常。 说白了,就算是一个人合乎情理地死去,也会有人生出一些猜测。宫人对于太后的死三缄其口,就不正常了。 于是,在七日前,云凝又去了护国寺,目的地仍是那里的禁地。 凡事不能开先例,有了先例,尤其是同一个人抱着同样的目的前来,方丈只能再度应允。 禁地中的女主人,法号耀觉。 耀觉看起来五旬左右——与太后的年纪相仿,谈吐亦不同于常人,气度雍容,神色平和。 云凝这一次摆出了促膝长谈的架势,与耀觉参禅论道,半晌也没走的意思。 耀觉一直温和有礼地相待,午间奉上斋饭,陪着云凝享用。 云凝将服侍在左右的人支开,笑道:“本宫见到你,便觉着很是投缘,至于缘由,可能是你与一个人的样貌颇为相似。” 耀觉报以平和一笑,并不接话。 云凝看住耀觉,又道:“你神似的那人,是太后娘娘,这一点可曾有人与你提及?你这样的一个人,住在寺里的禁地,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耀觉还是不接话。 云凝反倒愈发确定自己的猜测,笑,“你与我不说实话,是笃定我身边的宫女、太监都不曾见过太后娘娘真容,我更是在太后娘娘才进宫的——可也无妨,我会查清楚的。”语毕,她起身从容离开。 第二日,也就是迄今六日前,云凝命杨柳召集人手,把耀觉自护国寺劫走,安置到了京城中一个隐蔽之处。狡兔三窟,何况云凝平日里除了应承皇上也没别的事,少不得让杨柳、芙蓉等人在宫外开些铺子、置办些产业。 五日前,云凝去看耀觉,令她有点沮丧的是耀觉再不肯与她说话了,只是闭目打坐。 她如今能想到的可能帮助自己的人,也只有顾云筝了,由此,在听说顾云筝出门踏青之后先是焦虑,随后想到的便是亲自把一些猜测当面告知顾云筝。潜意识里,她总觉得,云家惨案与皇帝一些态度、心意密不可分,如今耀觉或者太后的事情便让她想到了一些关联,甚至于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云家惨案的真相——这是她宁可付出惨重代价也要弄个水落石出的一桩事,由此便先命杨柳去传话,第二日便求元熹帝答应她出宫去西城踏青。 没想到的是,元熹帝忽然变得暴躁起来,满口否决。 元熹帝暴躁的原因,正是因护国寺里禁地之中的人凭空消失才有的。 他先对云凝说了这件事,之后道:“我已命宫中侍卫严加防范,不允任何人离开,在这关头,你也不能破例,便安心留在宫里,等我找到耀觉之后再说。” 不论是因着心知肚明还是因着别的,云凝都难以接受出行受阻的现状,不解地问:“不过是护国寺里丢掉了一个人,皇上为何要限制臣妾出行呢?说心里话,臣妾想不通。” “为何?”元熹帝冷笑,“你还好意思问朕?前几日你两次离宫,去的地方都是护国寺,大内侍卫收线怀疑的就是你,这还要我提醒你么?” 云凝从容反问:“不过是寻常之人丢失了,皇上又何必大动肝火?那人知晓皇上什么事,才使得您……” 元熹帝粗暴地打断她的话:“多余的话你不需说,眼下安稳留在宫里即可!” 云凝语声柔和:“皇上这是摆明了疑心臣妾,是么?臣妾可以遵旨,却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人不见了而已,怎么会惹得皇上方寸大乱。皇上有何为难之处,难不成不愿意告知臣妾?或者说是不再把臣妾当成身边亲信了?” 元熹帝脸色变幻莫测。 云凝看着他,心头惊疑难定,“耀觉是不是就是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是不是与云家惨案有牵连?皇上,臣妾的猜测是不是……” “你给我闭嘴!”元熹帝的神色空前强悍凉薄起来,“是不是如人猜测那般,是你把耀觉转移到了别处?你最好告诉我实话……否则……” “否则怎样?”因为感觉就要接触到一些真相,云凝丝毫也不恼火,甚而嫣然一笑,“要把臣妾杀掉么?就像是当初皇上下旨灭云家满门一样么?好啊,您是皇上,臣妾只有听命行事。” 元熹帝看着她,目光变得分外痛苦,“你……”讷讷半晌,扬声下旨,“将她禁足,不允她走出宫中半步!”随即拂袖而去。 ** 顾云筝回府之后,将这些告诉燕袭,让他尽力查清原委。 燕袭如今既被贺冲处处监视,又能处处得到贺冲的帮衬,做起什么事来反倒事倍功半,两日后便将云凝、护国寺等细枝末节告知顾云筝。 因是堂姐妹,顾云筝与云凝的感受大同小异,预感已经接近一些真相了,急于见到耀觉,更担心云凝的处境。 霍天北太繁忙,她便打消了借助他势力与云凝相见的念头,这日晚间,唤来燕袭商量:“我想去去宫里,看看云凝处境如何,也想听她亲口说说整件事的经过。” 燕袭为难地笑了,“实不相瞒,属下与贺冲曾猜测夫人会有此心迹,而我们两个态度相同,您也知道,我这些日子的一举一动,都在贺冲监视之下。” 顾云筝扯扯嘴角,“那是你愿意被他监视,偶尔破例,他也无计可施。” 燕袭点头承认,又道:“关键在于,属下有第一次,不能有第二次第三次,如此一来,日后就不能在夫人手下当差了。” “……”顾云筝只得再想别的法子,“把贺冲唤来,我求他给你一个单独出门的机会,陪着我去宫里,应该没问题吧?” 燕袭还是不大情愿,“皇上对耀觉的事能保密到如今,可见有多怕此事败露,这大抵是他此生最谨慎的一件事。而如今宫里有人知情,皇上必然命大内侍卫严防死守,属下是想,夫人还是留在府中,这些事由我们去做即可……” “你们去了,能与云凝说什么?她又会与你们说什么?”顾云筝有点恼火地看着他,“她那种人,骗死人不偿命,反正我是上过她的当,若是不相信反而骗你们该如何是好?” “……”燕袭站在原地不动。 “跟你们说这些简直就是白费功夫。”顾云筝意识到了这一点,起身就走,“我还是找国公爷商量一下吧,不让他知情,估计也没人肯帮我。” 燕袭立时笑道:“夫人说的是,去找国公爷商量才是上上策。” 顾云筝止步回眸,又气又笑,“真想赏你几十板子。” 语声未落,小丫鬟在门外禀道:“夫人,国公爷回来了。”   ☆、第057章 霍天北回来之后,听顾云筝说了前前后后这些事,先是笑问:“为何不同意别人代替你去宫里见云凝?” 顾云筝如实道出心绪:“云凝对男子还是很有手段的,误导或是欺骗一个男子于她都非难事,否则也不会得这么久的盛宠。如今她恐怕会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不论接触谁,都会想将人收为己用。有些事,还是能免则免。” 这顾虑是在情理之中,霍天北赞许地笑了笑,沉吟道:“你别心急,过两日我安排你们相见。” 顾云筝茫然地问:“你的意思是,光明正大地相见?” “你初衷是什么?夜入皇宫?”霍天北揶揄道,“夫君是重臣,为何你想做什么事的时候,是要在暗中进行?” “……”顾云筝抚额,“我慢慢改吧,这习气好像是不怎么好。”随后笑道,“事情说完了,你去忙吧。” 霍天北展臂将她带到怀里,“你以为我是专程回来说这件事的?” “难道不是么?”顾云筝反问同时,已漾出了惊喜的笑。 “只说这件事,找人传句话就行了。”霍天北俯首吻了吻她,“想你了。” “我也是。” 现状对于两个人而言,让下人传话时居多,相聚总如小别之后,愈发缱绻。 见云凝的事有了说法,顾云筝记挂的事就只剩了耀觉,想去耀觉安身之处走一趟。但是霍天北并不同意,给她的解释是:“你不如等我查清原委,全不需亲自费心费力。” “但是我觉得她可能与云家灭门有关。” 霍天北就笑,“你与云凝有个相同的毛病,遇到什么事都会与家族之事联系起来,把怀疑当成直觉,这点实在不可取。” 顾云筝其实有点受打击,“这是你的心里话?” “心里话。”霍天北柔声道,“你与云凝有些方面真不如云笛,那个少年人就比你们冷静,并且比你们更有耐性。” 顾云筝扯扯嘴角,“这是废话。男女有别,他的抱负当然不可能只有报仇,还要建功立业。我与云凝各有枕边人,除了应付身边事,满脑子想的自然就是复仇。”说到这里不由挂念云笛近况,“他随军离开京城也有一段日子了?你觉得怎么样?是可塑之才么?” “平心而论是个好苗子,只是有时过于耿直,与镇国将军相似,在我看来是不太好。” “……”顾云筝不认为这是一个好话题,笑着掩住了他的嘴,“不说这些,我不爱听。” 霍天北也就打住话题,在她耳边笑问:“那你喜欢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顾云筝啼笑皆非,“去,亏你好意思问。” 耀觉的事,两人并没细说,顾云筝接下来并没去见人,只是让燕袭留心。 燕袭这个人越来越谨慎,如今关乎顾云筝安危的事,都会尽量阻拦,但对于别的事,从不会隐瞒她。因为放心,所以她选择等待一个说法。 转过天来,燕袭来到内宅,告诉顾云筝:耀觉的确就是太后娘娘,在宫中大办丧事的时候,便入住到了护国寺,常伴青灯古佛。 随即,祁连城到了如今的国公府求见,顾云筝想着见他并无坏处,唤人将他请到了花厅。 祁连城从容落座,问起云凝的事:“她见耀觉之前,与你说过么?” 顾云筝摇头,“自然没有。你竟然也是一点都不知情?” “我对她的事早已不闻不问,才有今日的后知后觉。” “那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来问你需不需要我出力帮衬。” “不需要。”顾云筝毫不犹豫地给出答复,之后若有所思地看住他,“你是真不知道她的意中人是你么?她对你那份心思,应该很容易就看得出,是——”是姿态任性其实意态卑微的一份感情。 祁连城沉吟片刻,“我算得了解的女子,她们的心意我都知道。” “因为知道她心里有你,才不在意她的安危?” “没错。”祁连城凝了她一眼,微笑。 他心里也有她,但她选择疏离以对,忽略他的帮衬,不在意他的安危。这对于有些人而言,是凉薄;对于有些人而言,却是宽仁——她明白他的意思,也只能报以怅然一笑。 随即,祁连城道:“我近来无事,闲得手痒。知道了这件事,又有点兴致,少不得设法弄清原委。你不需要我帮衬也是一样,我有什么进展会命人知会你一声。” “多谢。”随后,顾云筝又问,“你也不知当初太后是诈死?” 祁连城笑道:“皇上手里一直有一批心腹,再者这种事又非寻常人想得到的,是以,不曾察觉。” 的确是这个理。元熹帝给多少人的感觉恐怕都是幼稚、沉溺于酒色、没有城府,谁又能想象得到这么一个人,会做出逼着母亲诈死且将人安排在寺庙里的事? 第二日,被禁足的云凝行了册封礼,就此成为云贵妃。 事情有点蹊跷——按理说,元熹帝不应该还有这等兴致。 事实上,元熹帝也的确没有这心思,一副把之前说过的话全部都忘掉了的样子,但是霍天北不允许,请他下旨册封。 元熹帝本来是有点儿不情愿,但是前方有捷报传来,想着这是霍天北给他逐步解决掉麻烦的好开端,也就爽快点头。 随后,顾云筝进宫,要给贵妃娘娘道喜。 元熹帝犹豫了一会儿,告诫云凝不要乱说话,否则明日就把她打回原形。 云凝点头,笑得特别安心——安心要把所知一切都告诉顾云筝。 两女子相见之后,云凝把来龙去脉全部与顾云筝说了,神色复杂地问:“按你推测,太后娘娘是不是与云家事有关?” 如果没有霍天北之前的言论,顾云筝一定会点头附和,但是此刻觉得他说的的确有点道理,便只是道:“即便是我觉得两件事有关联也没用,什么事不到水落石出也不能下断言。” 云凝无助地握住了顾云筝的手,“我身边这些人是有些过人之处,却架不住大内侍卫寸步不离地跟在她们左右,根本走不出宫门,日后我只能依仗你与侯爷相助了。” 顾云筝不敢满口应下,是因并无十足把握,“我会尽全力,若是不能帮到你,你也不要责怪我。” 云凝感激一笑,“有你这句话,我已是万般感激。” 顾云筝离开之前叮嘱几句:“不论什么事,都不要急躁,暂缓一时也是有益无害。你走到如今不易,没到最后关头,还是不要与皇上决裂。”不论以往怎样,不论情分深浅,她也希望云凝能够好端端地活着,不要一意孤行。所以沉默片刻,又加一句,“想想熠航,你总不会连他也不想见到了吧?” 云凝红了眼眶,却是抿出个微笑,轻轻点头,“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 顾云筝回到府里,听燕袭禀明一件事之后,困惑不已。 燕袭告诉她:太后从之前的栖身之处被人带走了,带走她的是贺冲。 沉默良久,她现出疲惫,“那就等等吧。只当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曾与我说起。” 燕袭欲言又止。 顾云筝道:“想说什么?” 燕袭语调有些怅然,“想说——夫人与以往大有不同。” 这样的语气,意味的是他并没将这情形看做可喜之事,反而觉得有点可惜。顾云筝也有些怅然,“你若是我,也会如此。” 原本顾云筝意味,过一两日霍天北就会告知她这件事,但事实并非如此。过了五日,霍天北也不曾回房,更不曾命谁来传话。 已经等了几日,顾云筝也不在乎多等一阵,每日里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时光流转至三月,霍天北在朝中还有羁绊,在军政上却已得心应手。自各处调遣的将领、军队皆听命于他——谁都不是无心人,都知道如今肯设身处地为武将、军兵考虑的人,只有霍天北及其幕僚,没有这个人,将要面对的依然是被朝臣打压、被人克扣粮饷。想如今没有负担的建战功,想日后因今时战功出人头地,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对霍天北唯命是从。 霍天北手握兵权,且实力越来越让人忌惮的关头,他要元熹帝给云家昭雪。 元熹帝只当是霍天北旧话重提,吩咐四名内阁大臣,要他们着人查案。 霍天北却是摇头否决,强调一点——他是让皇上给云家昭雪,而非再次立案查实。 元熹帝有点儿懵了,过了半晌才意识到了一件事——霍天北替他做主了,并不想听也不在意他的想法。无助地看向其余三位内阁大臣的时候,那三个人竟是频频附议,且言明已经拟好旨意。 元熹帝真正的有了危机感,他很想把霍天北赶回西域去,思索之后觉得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只得问霍天北:“这么办好像是不妥吧?毫无凭据就翻案昭雪,不足以服众。” 霍天北温缓一笑,“当初云家灭门时,皇上可有凭据?若是有,不妨拿出来,堵住悠悠之口。” 其余三人齐声附议,并且可怜巴巴地望向元熹帝,像是在说您就答应了吧?不答应的话吉凶难测。 元熹帝的危机感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恐惧,感觉自己此时忽然变成了一个待宰的羔羊,四个人随时能够合力取走他性命。耀觉被带出护国寺再消失无踪的事,已经让他噩梦连连,怕不知何时他就会成为百姓深恶痛绝的不忠不孝的昏君,眼下再遇到这局面,不得不猜测是霍天北把耀觉掌控在了手掌心。 “那、那就这么办吧!”元熹帝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去了后宫,径自找云凝。 他现在最恨谁?云凝。 路上把她掐死的心都有了。 没有这个祸水翻出耀觉的事,他怎么会连个理直气壮反对的样子都拿不出? 云凝见到元熹帝却是笑脸相迎,温言软语。 元熹帝就这样没了脾气。不得不承认,他一生中女人无数,但是克星只有她一个。对她盛宠不倦,对她怎么也放不下,都是因为自心底的喜欢。 在朝堂里就快变成傀儡了,若是再与最钟爱的女子闹得反目,那可真就变成孤家寡人了。元熹帝喝完一盏茶之前,想通了这些,挂上温和的笑脸,把为云家昭雪的事情当做喜讯告诉了她。 云凝不由惊愕,不明白因何而起,问清缘由后,又问霍天北这是所为何来,元熹帝当然要说实话——他不知道。 云凝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霍天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这的确是一桩喜事,但是她要知道的是原因,目前不能如愿,又怎能满足于这个结果。 元熹帝放下这话题之后,免了云凝的禁足,之后才惴惴不安地问:“我做龙椅的日子是不是快到尽头了?——如今是我被朝臣摆布,他们根本就不在意我的心思。” 该!云凝心里冷哼,嘴里却道:“皇上也不能这么说,眼下不同于往日,朝臣代皇上做主也是一番好意。定国公要您同意为云家昭雪的事,想来也是为了安抚军心——说不定他是因为军中一些传言才有此举。话说回来,谁平白无故愿意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佞臣?名不正言不顺的事,不到迫不得已,不会有人去做,皇上只管放心。其实平日里只管逍遥快活地度日,不也是美事一桩么?那些费心思的事,让他们去头疼好了。” 元熹帝明知她是宽慰自己,在眼下也只能试着让自己相信这些话,否则,他知道自己的出路就只剩一条了——自尽以谢天下。他不想死,并且怕死。 云家昭雪之后,霍天北将云笛侥幸逃生并且如今在军中的事公之于众,待云笛返京之日,便是承袭父亲爵位、得到朝廷抚慰之时。 云凝欣喜若狂。 元熹帝欲哭无泪——傻子也看得出,霍天北是一步步算计好了给他下套,他还不得不钻,但是钻进去的感觉实在是太差了。由此,他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当初是疯了不成?为何要将这样一个祸害请到朝廷给自己难堪? 云凝高兴之余,暂且放下了昭雪之事的狐疑,请霍天北进宫商量一件事——云笛的事都能公之于众,那么熠航的身份是不是也该让天下人知晓,日后做她云贵妃的侄儿,也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这比起定国公的照拂并不差。 霍天北却是毫不犹豫地否决,道:“时机未到,再说熠航已经养在我三嫂名下,公之于众的话牵扯太多,还请贵妃娘娘耐心等等。” 云凝满怀希望落空,难免有些怨怼,沉思多时后道:“你做的这些举措,事先与你夫人商议过么?” 霍天北如实道:“没有。” “那就难怪了。”云凝笑了笑,“这些事她有意介入,不会一无所知,你这样专断,换了我,心里会很不舒坦。” 那就是他与顾云筝之间的问题了,霍天北笑而不语,拱手告退。在心里,其实很有些挣扎,不知道要如何将前因后果告知于她,不知她在这些日子里是不是早已对他满腔恼火,更不确定她会不会因为这些而在日后与他生出罅隙。 她的性情,心里恼火谁并且没有深思熟虑的时候,一定会当即表明态度。而近日里她甚至不曾命人传过一句话给他,要么是全然理解,要么就是早已对他失望。 回到府中,他唤了贺冲、徐默等人到书房,询问这些日子谁见过顾云筝,已经她都做过什么,有无反常之处。 两个人口风一致:燕袭与祁连城的手下偶尔去内宅见顾云筝,顾云筝并无反常之处。 这到底是什么都知道了?还是祁连城与燕袭什么也没查出? 后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哪一个都不是白给的,况且有些事关系重大,只要现出端倪,可以接近真相的途径太多,任谁都无从隐瞒。 只要关乎顾云筝的事,霍天北就会觉得脑子不太够用,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态度面对她才是最佳,甚至会下意识地逃避,想晚一些见她,今日推明日,仿佛事情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化为无形似的。 可这样终归是不行的,拖得时间越久,便是她没火气也会被拖出火气,不胡思乱想也会被他拖得生出种种疑虑。 当晚,霍天北将手边的事全部丢下,回了正房。 顾云筝已经歇下了。 他在黑暗中宽衣,上了床,将她搂到怀里。 她并没挣扎,身形却有些僵硬。 “与我说说话?”霍天北拍拍她的背。 “嗯。”顾云筝语声平静,“你说,我听着。” 霍天北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问她:“祁连城、燕袭与你说了些什么?” “……”顾云筝有点无奈,语声甚是清浅,“我知道的应该不算少。都到这时候了,你就不需在询问我的同时,了解祁连城与燕袭能力的深浅了吧。” 霍天北柔声问道:“那你是怎么个心思?生气没有?” “你觉得呢?”顾云筝缓缓呼出一口气,“我大抵猜得出你的打算,可是你就不能在做决定之前知会我一声么?是不是因为与我商量与否事情也不能改,所以索性先把事情定下来再与我解释?” 霍天北除了默认还能怎样。 “我先斩后奏的时候,你是个什么心情?”顾云筝问道,“设想一下,如果你是我,如今又会怎样?” “我能做的不多,只能请你谅解。” “若不能谅解呢?” “不能也要尝试。”霍天北不想这么说,可除了这一句,想不出更委婉的言语。 顾云筝沉默片刻,“我要见太后,我要听她当面说出前尘旧事。” “过段日子再说。” “我等不了。”顾云筝在黑暗之中看住他,“你的安排我接受,可你不能让我连人都不能见。说到底,是云凝揭开了冰山一角,如果我不告诉你的话,你只能在我知情之后,才能有所行动。霍天北,我信任你,可你这一次却利用了我与云凝。” 霍天北安抚地拍着她的背部,试图缓和气氛,“但是我已经尽力给了你们一个交待。” “什么交待?”顾云筝语声转冷,“昭雪的说法就是交待么?原因呢?罪魁祸首呢?等来日云凝知道了这些事,你让她作何感想?又会怎样看待你我?她现在一定就已经开始疑心了。你最起码该向她稍稍透露一些,尽量不要让她为了这件事而对你心怀记恨。” 霍天北无奈地笑,“稍稍透露?我只要说一句当年事与太后、皇上都有关系,她就会对皇上生出杀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此,我只能对她三缄其口。” 顾云筝最在意的只有一点,强调道:“可这件事是她先发现疑点的。” “但是没有你,她在转移耀觉之后什么都做不成,说不定会终生被囚禁在宫中,一生能做的不过是猜测。”霍天北点破这一点,劝道,“等一段时日,行不行?” 顾云筝自嘲地笑了笑,“的确是,如果她不告诉我,如果我没有告诉你,云家连个昭雪的说法都得不到。妾身要感谢国公爷,如此深明大义。” 霍天北失笑,“能不能好好儿说话?” “难。我心里气得要命。”顾云筝推开他,“你回前院忙吧,等我想通了再回来。” “不可能。”霍天北强势地把她带回怀里,“我只是要你等,而且我也还没完全查清当年事的原委,如今已是尽了全力给你们一个交待。你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做一点事?” “我可以,我不是什么都没做么?”顾云筝坦言道,“但是我心里不好过,这都不行?” “心里不好过,就要缓解。”霍天北吮咬着她唇瓣,手没入她衣襟,“有火气就要宣泄出来,不然会变成个小怨妇,那怎么成?” 最该慎重对待的一件事,他选择了最轻描淡写的方式;最不该打趣嬉闹的时候,他也选择了最没正形的态度。 唇舌被纠缠着,顾云筝做不得声,便抬手推他,伸手掐他,在黑暗与渐渐急促的喘息声中,与他对峙。   ☆、第058章 不触及的话,连顾云筝都不知道自己心里积压了多少火气。生气,委屈,这些情绪让原本暧昧的纠缠变成了厮打。 她的腿弯曲起来,用膝盖攻击他的腰腹。 她的手握成拳,猛力捶打在他背部。 她唇齿落在他肩头,带着恨意咬他。 他一再躲闪试图安抚,她却没有结束的意思。 霍天北的初衷的确是回来解释、安抚,甚至已想好了要向她道歉,但是看这情形,已是不可能的了。 慢慢地,初衷就被丢到了一旁,只想将身侧这个已经化为一头小兽的女孩压制住,绞住她双腿,压住她身形。 顾云筝只想宣泄情绪,在被阻拦之下,火气更盛,手掌扬起,打向他脸颊。 霍天北侧身闪躲,她的手掌落在颈部,发出清脆的声响,被打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若是打在脸上,可想而知。 他真的火了,束缚住她双手。 衣衫在他掌下化作碎片。 “你有完没完?!”他语声中有恼火,也有着些许疲惫。 “你去死!”顾云筝此刻全身都被他压制着,气得不行。 “别这样。”霍天北用最后一点点克制,俯首下去,安抚地吻她。 顾云筝的回应是咬得他唇舌见血。 霍天北也不躲闪,粗暴地分开她身形,欺身进占,恣意索取。 顾云筝继续咬着他双唇,一手挣脱开钳制,狠力抓在他后背。她在这样做的时候,很讨厌自己这个样子,也就愈发痛恨把她变成这样的他。 而这只能让她愈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的脆弱——不论做什么,在他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 “你也体谅我一下,行不行?” “……你给我滚!”她试图把他踹下床去。 谁敢说她没体谅,否则一直的沉默以对又作何解释?她现在只是希望他离自己远一点,给她时间冷静,让她想明白之后再说。 但是他不允许。 他在征服慾驱使下索要,让她一步步溃不成军。 “让我滚哪儿去?”他吮咬着她耳垂,语声低哑。 “……”顾云筝此刻能做到的,不过是克制自己呼吸的频率不要那么急促。 他捕捉到她唇瓣,吻得她舌尖发颤,身形彻底酥软下去。 整个人似被无形的气流冲击到了云端,被极致的快乐萦绕,她的手无力跌落在枕畔,周身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半带哭腔地轻哼着。 他却并没就此停止的意思,反而趁势往更深处冲撞过去,用这种方式将她逼至绝境。 顾云筝剧烈地扭动起来,“霍天北,不行,不行……” 霍天北沉默以对,放缓动作,却是继续果决地攻城略地,比之之前任何一次,少了那份从骨子里透着的对她的疼惜。 “你停一下,等一等……”顾云筝此刻说不清是疼痛还是舒服,她只知道分外难熬,无从承受。 他悬身看着她,抵着她额头,“抱着我。” 顾云筝不理他,带着恨意瞪着他。 “放松一点,”他安抚地吻着她眼角。 她别转脸,此刻才知眼中已有泪光,随着转头的动作,一滴泪滚落。 他扣住她的腰肢,温缓而动,却透着霸道,不知餍足地往前顶磨。 顾云筝已经失去选择的余地,她被他推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唯有适应他这般蛮横的存在。 她带泪的一双大眼睛逐渐现出迷离,透着一点点不甘、恨意凝着他,手臂却终是无助地抱住了他,依附着他。 室内空气慢慢变得香甜。 他气息逐渐变得迷乱,俯首吻上她有些干燥的唇瓣。 似要将她身形刺穿一般的力道,让她不能自已的最新奇最强烈的感受,惹得她险些尖叫出声。 她内里最激烈最勾人的反应,惹得他不能再把持自己,闷哼一声,将她摆放成任人采撷的姿态,狠命冲撞之后,身形轻颤着,火热倾洒。 ** 霍天北命丫鬟备水,登上中裤,将顾云筝抱去净房,极是温柔地帮她清洗,末了又将她抱回到寝室。 顾云筝一直恹恹的,垂着眼睑,昏昏欲睡。 再度相拥在一起,她转身背对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又转过身来,把脸埋在他胸膛。 有泪水自她眼中滑落,烫热的泪打在他肌肤上。 “怎么了?还觉得委屈?”霍天北有点慌了,去托她的脸。 顾云筝却摇头,抱紧了他,不肯让他看自己,闷声道:“我现在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什么事都要顺着你的心思,下半辈子也要被你拿得死死的,是不是?” “不是你说的么?什么事都要商量着来,这次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她越说越委屈,轻声抽泣起来,“你明明知道,这是我最在意的一件事。” 她的手平摊开来,按在他脊背,愈来愈用力,“我都知道耀觉被你安置在何处,想见她早就见到了,就算把她杀了你又能怎样。可我还是想在你允许之下去见她,你连这都不答应……” 她是自心底的沮丧、委屈,转身趴在床上,“我也知道,你以前为我做了那么多事,甚至于之前根本不需入朝为臣,你为了一句承诺,也这么做了……但是,你就不能及时告诉我这些事么?弄得我觉得自己像个蒙在鼓里的傻瓜一样。” “千头万绪的事情,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霍天北语带歉意,手轻抚着她的背部、长发,“没急着告诉你,一来是无从说起,一来也是知道你会体谅。”他板过她身形,搂在怀里,帮她擦拭泪水,“日后由着你罚我,行么?” 顾云筝推开他的手,对一件事念念不忘:“我要见耀觉。” “过几日,行不行?” “……”顾云筝沉默了一会儿,环住了他腰杆,赌气道,“那你就过几日再走,不许你走了。” 霍天北笑起来,“我不走你就不生气了?” “我让你看着我生气。”顾云筝掐了他一把。 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肌肤,“我不走的话,累到你可怎么办?” “不让你碰我。”顾云筝说完这句,想到了一件事,起身要下地。 “又怎么了?”霍天北把她带倒在身侧。 “让人备药。” 霍天北隐约猜得出,却也不恼,“哪种药?”自心底而言,觉察出她也不过是在赌气,真决心要用这种方式报复他的话,又怎么可能说出来。 顾云筝没好气地告诉他:“不想给你生孩子了。” “本来还有点为难,现在是真不能走了。”霍天北宠溺地吻着她的脸颊,“一码事归一码事,混在一起怎么行?” “是你太过分。换在以前,早把你闹得鸡犬不宁了。”顾云筝强调一点,“归根结底,就是你知道我拿你没办法了,如今就为所欲为。” “胡说。”霍天北笑着拥紧她,“我明白,这次是你对我手下留情。多谢。”她并非人单势孤,她随时可以让祁连城、燕袭去做些什么,但是她没有,并且祁连城一直没有举措,很可能就是因为尊重她的意愿。再说白了,即便她如最初时人单势孤,她想做什么的话,也足以让他左右为难。 “这就完了?”顾云筝瞪着他,“总是如此,说了半晌也没个结果。” 霍天北笑意更浓,“说再多也没用。”他握住她的手,“这次是我亏欠你,原谅我,等我补偿,行不行?” 顾云筝不想敷衍他,也不想骗自己,“事有轻重,真怀疑以后你会让事态发展到我恨你的地步。” “但是,男女有别,对待事情的方式也就不同。”霍天北温声道出自己的想法,“不论我怎么做,其实都是为了云家人更好。先让云凝、云笛得回本属于他们的一切,之后的事,你不觉得让云笛来做更妥当么?” “……”顾云筝思索片刻,“你说下去。” “你我不论做什么,原因我们心知肚明,但是别人却不能理解,且一定会横加揣测、百般猜忌,外人还好,若是云笛也如此呢?”霍天北耐心地对她道出心绪,“你与云凝相较,她会觉得报仇是她的分内事,而你们两个与云笛相较,云笛会认为报仇是他责无旁贷之事,不会赞同你们替他做什么决定。不论怎样,你要认清一点——你在他们两个眼中,做太多不如让他们去做,否则并无益处。因为如今你是顾云筝,是霍夫人,不是云家人。” “……” “当然,我不能否认,现在暂缓局面,也是为了我日后的路更平顺一些。”霍天北语声温柔而又郑重,“你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该是与我相濡以沫。其他的我不是不赞成,只望你尽量为我们的长远考虑。” “……” “睡着了?”霍天北抬手碰了碰她长睫,有意缓和气氛。 顾云筝不由得笑了,“怎么可能。”她真正安静下来,语声柔软下来,“我在想你说的这些话,的确是有道理。”只是还是纠结于一点,“可我该怎么面对云凝呢?” “用霍夫人的身份面对她,”霍天北笑道,“不好的事推到我身上就行。” “我以前以为,家族的事才是目前最重要的;近期则以为,家族的事与你是并重的。”顾云筝把手放到他手里,“现在你是要我淡化家族的事么?” “一辈子那么久,多少事都做得完,”霍天北再次提醒她一点,“心急是复仇的大忌。” “我……”顾云筝无奈地扯扯嘴角,“尽量克制一些吧。也许你说的对,我现在是该把两件事放在一起权衡。可是心里一时真的接受不了,给我一段时间。” “给你一段时间生气,奴役我都可以。” 顾云筝眨了眨眼睛,“我现在饿了。” “……真的?” “……” 霍天北好脾气地起身穿衣,“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顾云筝笑着起身,环住他肩头,“逗你呢。” “不饿?” “不觉得饿。” “生了半天的气,怎么可能不饿。” 顾云筝笑出声来,“君子远庖厨,传到外人耳里,你可就颜面尽失了。” “我哪儿是君子,现在就是个欠债的。”霍天北回头吻了吻她,“说,想吃什么?” “是不是你饿了啊?”顾云筝搂紧了他一些,“你不饿的话,真不用去了。” 霍天北笑着回转身,加深亲吻,将她压在身下,“饿,饿得厉害。” “你怎么越来越没个样子了?”顾云筝啼笑皆非,“我饿了,你去给我做菜。” “等会儿一定去。” ** 霍天北当然不可能整日陪顾云筝留在家中,他采取了折中的法子——接下来的几天,或是让她留在书房相伴处理政务,或是邀她相形游走在京城各处。 之前的不快,最终自然是以她的妥协告终。 自心底是一直有些介意。道理讲得再明白,再怎么愿意理解,真正面对一些事的时候,也只能在表面上做到释然,心里真正接受还是需要更久的时间。 她不能否认一点:这一次选择妥协,是太了解他为她付出太多,并且他也是出于为她、为大局考虑,她没有不迁就的资格。 就算是顾云筝没有如实相告,霍天北也猜得出她的心思,更何况她就是坦率的性子,做不到对他隐瞒。 于他而言,如今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她如今一步步的成长、明理才没有顾忌地放开手脚。相反,正是因为她这般可喜的改变,才让他有了负疚感。 可是不论怎样,这件事只能按照他的方式进行。 如果她丝毫也不愿意体谅,就算是用强硬的方式,他也会让她接受现状。 如今她选择了体谅,这就是一个让她变得有担当的台阶——她日后不会仅仅是顾云筝,她已在真正地变成霍夫人,不再是那个心中只有复仇二字的女孩。 亦是明白,先斩后奏的方式并不适合用在她身上,但是没办法,他从来就不是会委婉行事的人,对她又一直是长期无计可施的情形。 ** 闲暇时,顾云筝见过一次祁连城。 是那一日她独自出门,去给熠航挑选文房四宝,在街头不期而遇。 祁连城请她到一间茶楼坐了坐。 置身在这种环境,两个人都想到了他在西域的那间醉仙楼。 祁连城笑道:“醉仙楼夷为平地时,你没去看热闹么?” 顾云筝想了想时间,笑着摇头,“那是年节将至时,我就是有心,也不方便前去。” “这是实话。”祁连城看着她,“比起离开时,更悦目了,心事也更重了。锋芒少了些,愁闷多了些。” 顾云筝自嘲道:“没办法,不是谁都像你一样——生就不食人间烟火、淡泊于世外的样子。”随后又问,“留在西域那么多人,后来都被除掉了,你就不心疼么?” “有些胜负,就是用多少人的性命累积而成。他们的死,给我的不过是了解霍天北的优势劣势。”祁连城笑了笑,“这种话太残酷,但是这就是事实。同样,一将功成万骨枯,霍天北的战绩也是用多少将士的身死造就。” “明白。”顾云筝狡黠地笑了笑,“只是看看你变了没有,还会不会对我说实话。” 祁连城揉了揉眉心,“我比你还想有所改变,比你更想敷衍、欺骗你。”说着话,自嘲一笑,“这一定是孽缘,你何时能离我远一些?” 顾云筝忍俊不禁,“你意思是我现在就走?”随即一挑眉,“凭什么?要走也是你走,是你把我请到这儿的。” 祁连城低笑。 “还是说正事,找我什么事?” “提醒你一下,看好你的夫君。自然,不想再做霍夫人的时候,尽早另觅良人。” 顾云筝目光微闪,却没说什么,“我会的。” “会什么?另觅良人?” 顾云筝惊讶挑眉,之后打趣:“还是京城的水土养人,连你这种人都会开玩笑了。” “有么?”祁连城深凝着她,“那怎么没把你养得更好一些?” “我这种人,到何处都难免水土不服。慢慢就好了。” “让我看到你越来越好。”祁连城笑道,“否则,只能把你劫走了。” 顾云筝笑得云淡风轻,“劫走之前,记得先杀掉我。” 祁连城沉默片刻,“终于明白为何有人唤你毒妇了——话太毒。”之后怅然起身,磊落一笑,“宁死也不肯从我的话,费心帮我选个夫人怎样?” 顾云筝毫不迟疑地摇头,“不。” “毒妇。”祁连城温缓笑开来,“你自己喝茶吧,还不想这么早被你气死。”随后瞥过她手边茶盏,“留心别遭报应呛到。” 顾云筝别转脸看向别处,不自觉漾出柔软的笑意。 祁连城负手离开茶楼,眼中落寞一点点蔓延开来。 顾云筝回府的时候,燕袭见了她便摇头叹息。 这感觉实在很差,尤其一个天生双眼含笑的人变成这样,实在是会让她怀疑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怨妇的模样。是这么想的,她也是这么问他的。 燕袭慌忙摇头,“自然不是,夫人多虑了。” “那你看到我怎么是这个样子?”顾云筝蹙眉看着他,“弄得我以为自己在外人眼里过得很凄惨。” “夫人言重了。”燕袭失笑,“属下是陷入了云里雾里——前阵子追查的事,眼下忽然止步不前,没事可做了,闲得手痒痒。” “……”顾云筝抚额,“谁让你止步不前了?该怎样还怎样,哪天我把这件事捡起来的时候,你打算一问三不知?” 燕袭迟疑地道:“夫人这话不是一时兴起?” “我像是很善变的人?” 燕袭笑了笑,“一直都是。” “……”顾云筝再次抚额,“你看着办。” “属下明白了。”燕袭拱手离去。 “明白什么了?我都稀里糊涂。”顾云筝咕哝一句,返回内宅,把带回来的文房四宝送去熠航房里。 这几日,云凝一直不曾命人来传话让她进宫相见,倒不是不想,而是被元熹帝绊住了——心绪低落的元熹帝变得比小孩子还要黏人,每日要她陪着在歌舞丝竹美酒之中排遣愁苦。 云凝在不得相见的情形下,唯有派杨柳来见顾云筝。 今日赶巧了,顾云筝从熠航房里出来的时候,恰逢杨柳前来。杨柳代替云凝,逐一问了对于耀觉之事的困惑。 顾云筝思忖片刻,温声回道:“请贵妃娘娘稍安勿躁,耐心等待几日。”霍天北不论怎样都要给云凝一个说法的,否则也是一桩麻烦事。 杨柳不疑有他,道谢之后回宫传话。 当晚,顾云筝无事,去了霍天北的书房,问过徐默,得知没有官员前来,便闲闲入内。 霍天北正伏案忙碌,面前奏折堆成了小山。 “遇到一个这样的皇上,臣子的命真苦。”顾云筝笑着到了他身侧,“当然,这也是无上的权利,你与其余三位阁老,有时候也很惬意吧?” “嗯,说到人心里去了。”霍天北没抬眼睑,笑了笑,“云贵妃明日方便的话,可以见到耀觉。还有云笛,云贵妃执意要他从速返京,明日应该也能抵达京城,到时候堂姐弟二人可以一起见见耀觉。” 顾云筝等了片刻,见他没了下文,只好问道:“那我呢?” “你还要再等等。” “这话怎么说?”顾云筝摸了摸他的下巴,“又想捣什么鬼?” 霍天北反问:“猜不出?” “当然猜不出。”顾云筝撇撇嘴,“又不愿意我为这件事动脑筋,还猜什么?” 霍天北歉然一笑,“他们两个人,只能得到一个敷衍的答案。也许他们从始至终都不会相信,却也无法尽快找出推翻怀疑的凭据。一句话,就是他们要按我的意愿行事,不论情愿与否。” 顾云筝又问道:“那我呢?” “你可以了解到十之七八,跟我一样。剩余的三两成,是需要找到更多的人证。” 顾云筝握住他依然在写字的手,把笔小心取下,又板过他俊颜,“我是不是要等到平乱结束,甚至于更久?” 霍天北微一颔首,目光微凝,“你可以等么?” 顾云筝笑着叹息一声,对上他视线,沉默片刻后,语声轻而坚定:“我会等。有你这句话就好。”   ☆、第059章 “多谢。”霍天北将她安置在膝上,温柔抚摸她的鬓角。 “难得你对我道谢。”顾云筝挂着明丽的笑容,“那你今晚要陪我和熠航用饭。” “当然。” 顾云筝环住他,下巴抵着他肩头,欲言又止,转而道:“抱我一会儿,就这样抱着我。” 霍天北无言点头。 云家在明面上,也只有云凝、云笛、熠航,她总是希望云凝与云笛齐心协力,如今已成奢望。 云笛看不起云凝,就算来日明白、体谅云凝也是为了报仇才出此下策,恐怕也不能自心底亲近起来。 而如今的局面又是千头万绪,顾云筝真的担心来日云笛、云凝面和心不合之余,又与霍天北闹翻——事情已摆在那里,云笛要慢慢查证,而霍天北不会帮衬,甚至会暗中阻挠。 也明白,就算是云家还在,平日里也不可能一直和和气气,如今的百般担忧,都是因着家族覆灭的缘故,便总希望亲人拧成一股绳。失望无从避免,还是难免失落。担忧全不需要,还是忐忑不已。 回往内宅时,霍天北满含歉疚地低语一句:“我明白,最为难的就是你。”来日她少不得夹在亲人、夫君之间左右为难。 顾云筝心头敞亮不少,温婉一笑。 有这句话就够了,有人能懂得心头悲喜,真的就足够了。 用饭之前,熠航和肥肥一起跑进来,前者径自到了罗汉床上,扎到顾云筝怀里,后者则是跳到她身边,肥乎乎身形噗通倒下,吐着小舌头喘气。 片刻后,两个小东西才看到了霍天北,俱是有些意外,前者怕被责怪,心绪地把脸埋在顾云筝衣襟,低唤一声“天北爹爹”,后者显得有些紧张,抬眼看了看顾云筝,之后又往她身边拱了拱。 顾云筝失笑。 霍天北有些无奈,唤熠航:“你这成何体统?” 熠航嘀咕道:“谁叫你总是没个踪影的?我没看到你。” 两个人说的其实不是一回事。顾云筝笑着打圆场,唤丫鬟传饭。 霍天北目光含笑,审视着顾云筝。她与熠航除了年纪显得有些不符,猛一看竟很像是一对亲密的母子。 照她对熠航现在这样,来日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做不成寻常人眼中的慈母,也会对孩子百般宠爱。 那该是多好的一件事。他笑意更浓,想一想心里便已暖融融的。 此刻的元熹帝也想到了孩子的事,冷声吩咐身边的太监,日后要多寻几位良医进宫,为云凝好生调养。 这话,元熹帝自己说着都很心虚。 继位登基之前,身边便有不少女人,直到今年,他膝下还是没有一儿半女。每日里也没少忙活,女人们的肚子就是没个动静。 有几年总是坚定地认为是嫔妃之间相互算计,才使得一直无人诊出喜脉。可这么多年了,在云凝之前,碰过的女人难以计数,长期短期宠爱过的都不少,可那些女人还是没有喜讯…… 他早就怀疑是自己的事,也让太医尽心调养过两年,结果就不用说了,摆着呢。 没有儿女,天下又是一团糟,他这皇帝不就是个废物么? 早就想过很多次了,自己这样很可能会被重臣篡位——再贪玩好色,这些也是他能想得通的。可他也想象得到,什么人也是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到篡位的地步——名声太难听,千秋百年之后,还是会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有些人愿意做个不二重臣,手握皇权,代行皇帝职,谋得一生及后代荣华。但是这一场战乱,不仅惊醒了他这皇帝的美梦,也使得内阁、朝堂几名大员失去了往日威风。 长此以往,这朝堂可就要被武将或者少年人做主了,没人会再念着先帝的托付、恩情誓死保护他了。 眼下呢,就更别提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地领略到了傀儡二字。 这种问题就不能深想,只要深想就会从脚底开始冒寒气。 “朕一定要有个太子,必须有个太子!……”元熹帝无意识地絮叨着这句话。 云凝先是惊讶,随后看着他分外凝重的神色,好笑不已,笑出声之前问道:“皇上看中哪个佳人了?臣妾命人寻来。” “不是,不是……”元熹摆了摆手,“你会错意了。我也是过而立之年的人了,哪儿还有心思寻花问柳,如今只想留个愿意陪着我我又看中的人在身边度日作乐,有你就行了。子嗣真是大事,你我都该慎重考虑这件事了。我一直无子,元老们为我说话都底气不足——必须要有个太子!” 云凝心念转动,与元熹帝想到了一处——她也认为宫中没有太子公主是他的问题,否则实在是说不通。 思及此,不由自嘲一笑。这一点而言,与他倒真是匹配。 他若是注定无子,日后该怎么办呢?从哪位王爷膝下过继一个?倒也不是没有前例,关键是他是个昏君,几位王爷背地里不定骂了先帝多少次有眼无珠,如果他们看到儿子能够继承大统的希望,保不齐就会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呢?——有野心没野心的人都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怪不得他说的是要个太子,而非要个孩子。 云凝喃喃问道:“皇上的意思是——” “遍寻良医,为你调理身子……”元熹帝双眼变得十分明亮,闪着兴奋的光芒,“你只管调理身子就行了,别的我来安排。” 云凝这才知道,他想子嗣的事怕是已经想了好几年,如今需要的兴许只是下个决心。有耀觉的事情为前车之鉴,所以在这种时候,她真不敢小觑他,隐隐觉着那应该是一件谓之疯狂的事情,却又对她有利。 她对未来的憧憬也不过一时半刻,心急的还是云笛与耀觉的事,满心巴望着快些见到他们。 翌日,午后,元熹帝循例去了养心殿,听内阁大臣回事。他是每三日见一次内阁大臣,要用去半日甚至半日一夜的光景与他们商议朝政。 云凝命太监通传之后,去了皇城外一条僻静的街道,转入一座宅院。 院中站着一名少年,身形高挑,负手而立。听得下人提醒,转身施礼:“拜见贵妃娘娘。” 云凝泪盈于睫,上上下下打量着气宇轩昂的云笛,讷讷地道:“真的是你?你躲过了那一场祸事?”语毕,泪水无声掉落。 比起她,云笛显得分外冷静,点头称是。 云凝如今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云笛自心底对她的反感,可即便如此,还是不能控制情绪,又问起他落难后的经历。 云笛言简意赅地答了。 该了解的都了解,云凝先要告诉云笛的当然就是熠航的事。 云笛现出一抹笑意,“这件事已经知道了,熠航在国公府过得很好。” “……”这答对让云凝有些失望,之后便笑自己又操之过急了,理了理妆容,指一指室内,“要见的是谁,想来也有人与你说了吧?” “是。” “那就一同去见见。”云凝对云笛一笑,率先走进室内。 室内陈设简单,地上摆着三个蒲团。耀觉盘膝而坐,闭目捻着佛珠,双唇无声开合,念念有词。 云凝在蒲团上落座,挥手遣了宫女,语声温和:“你我已有几面之缘,寒暄就不必了。有人要我们来见你,想来你是有话与我们说?” 耀觉眼睑缓缓抬起,目光空洞地瞥过云凝与云笛,放下佛珠,木然一笑,“此刻在你们面前的,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云笛道:“说来听听。”语声并不急躁,平平静静,一如见到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 “小小年纪,倒很是沉得住气。”耀觉赞许道,“来日若是不走歧途,必能堪当大任。” 云笛充耳未闻,“说吧。” 云凝则是满含欣慰地看了云笛一眼,太后的话,她再赞同不过。 耀觉怅然地笑了笑,缓缓站起身来,去倒了三杯热茶,举动间自然而然地没了出家人的样子,变得优雅悦目。再度落座后,她啜了口茶,语声也不再是如水平静,有了愧意,“害得你云家覆灭,是因哀家而起。当初是哀家逼迫皇上铲除云家,皇上虽然不是勤政之人,却有一颗仁心,下不得这样残酷的旨意。再加上他觉着哀家干政,便潜心给天下人演了一出诈死的戏——哀家暴病而亡,实则是被送到了护国寺清修。” 姐弟两个异口同声:“你为何有这祸心?” 耀觉怅然望向门口,看着被春风拂动着的门帘,“因宿怨。哀家恨云家入骨,一生的目的便是将云家赶尽杀绝。皇上将哀家送到护国寺也没用,我的亲信依然能逼着他痛下杀手,所以,便有了那一道列满罪行却无证据的圣旨,有了那一夜的腥风血雨。”她垂下眼睑,放下手中茶杯,“罪魁祸首在这儿,任由你们发落。” 云凝的手颤抖起来,使得手中茶杯中的水溢出,溅到了衣衫上。 云笛的手紧紧握住了佩剑,愈来愈用力,使得指节慢慢发白。 但他们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情绪。 云凝嫣然一笑,道:“这说辞实在是牵强附会。云家若是与你家族有宿怨,我们岂会不知?你还是如实道来为好。”   ☆、第060章 060 耀觉道:“那哀家就把话说明白一些,我年少时曾与镇国将军府中人结下深仇。为了报复那个人,执意要他满门覆灭。” 云笛问道:“当年与你结下深仇的人是谁?” 耀觉缓声道:“能与我结仇的不过四个人,去慢慢查证即可,我不能告诉你们。” “是谁不让你对我们如实相告?”云凝目光微闪,“是定国公,还是定国公夫人?” 耀觉现出难得的笑意,却是嘲笑,“这岂是谁能强迫我的,是我不想说罢了。”随即阖了眼睑,“我的话已尽了,二位要么将我杀了,要么就请离开。” 之后,不论两个人再问什么,耀觉都是充耳未闻,似已入定。 云凝慢慢有了火气,唤杨柳进来,问道:“是谁把她带来此处的?” 杨柳道:“是定国公的人。” 云凝漠声道:“去传话,我要将此人留下,慢慢拷打逼供。” 杨柳又道:“定国公的人方才已经来传话了,此人日后就交给娘娘了。” 云笛审视了耀觉片刻,起身劝了一句,“全无必要。她不会再告诉你什么了。”随即向外走去,“我还要进宫面圣。” 云凝跟到门外,问道:“那熠航的事、家族的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云笛道:“只能抽丝剥茧,慢慢来。这不是几日间就能水落石出的事。”沉默片刻,问道,“里面的人,你能不能交给我?” “还是留给我吧。”云凝不认为他能尽快问出个结果,再者小小年纪,难免偏听偏信,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告诉他了。 云笛也不坚持,“随你,最好不要作茧自缚。” 云凝对这话有些不解。 云笛解释道:“定国公将人交给你,就是因为料定我不会与你争这个人,也料定这个人不会再告诉你只言片语。若真说出了别的,也不过是骗你,让你愈发相信她今日的一番话。” 云凝听了,自然看得出堂弟对自己不论从人品还是手段上的轻视,黯然一笑,“如今怎么想都随你去吧。只是有一事,我要求你——记挂着熠航一些,他能够早日回到云家才是正经事。” 云笛回道:“走一步看一步,我总不能为了让他回到云家反而害了他。我眼下定然不能尽心照料他,你也不能,他若跟着我们,反倒是祸福难料。” “那你斟酌吧。毕竟家中只得我们两个人,什么事我还是尽量听从你的想法。”云凝知道想和云笛同心协力的话,还需慢慢让他相信自己、体谅自己。 见她没坚持己见,云笛态度略有缓和,建议道:“耀觉你就别带走了,不如还是留给定国公的人看管,如此她不会出闪失,再者,定国公夫人说不定也对此事上心,时日久了,定国公夫人知道些什么的话,说不定就与我们说了。” 云凝满心不情愿,却没让云笛看出来,一面陪他往外走,一面点头笑道:“好,这件事我听你的。再有,你为何那么信任定国公夫人?” 云笛因着堂姐一再地迁就,对她生出了一些本就该有的亲近,便将顾云筝上次是为他远赴漠北的事情说了。 云凝这才明白,再想想方才云笛的建议,愈发心安。不论霍天北对云家事是个什么长远的打算,顾云筝却无疑是一心要帮衬云家人,自她开始,再到之前的云笛,都让她更相信顾云筝对云家永远是存着一份善心。虽然缘由无从得知,这感觉却能够确定。 临别时,云凝叮嘱道:“我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凡事不能看的长远,偶尔的确是太心急,总会莽撞行事。可我以往也是没法子。再者,我到进城的时日已久,听的看的终究是比你要多一些,日后你时常进宫与我说说话好么?有个什么事,你也能帮我拿主意。以往霍夫人总是进宫,可她终究是定国公的夫人,便是有心也无力处处帮衬着我。我人单势孤的,这么久能找到一丝线索,也不过是凭借着皇上的那点看重……”话到此处,红了眼眶。 云笛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片刻后叹息一声,唤道:“堂姐……” 云凝被这一声堂姐惹得潸然泪下。 “你别哭,日后我们凡事商量着来。”终究是一家人,云笛看着不忍,宽慰道,“先前我只是没办法体谅你,是我不好,你别计较。” 云凝重重地点头,又勉强扯出个笑脸,“等我来日与你细说原委。” “好。”云笛又宽慰她几句,这才上马离开,先一步去进宫面圣。 元熹帝看到云笛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满地瞪了霍天北一眼,之后却不得不在四位大臣的建议下与云笛叙谈,先是道:“这次召你火速返京,是因云贵妃急着与你相见。你若是愿意回到军中,朕便暂时封你为参将,率兵杀敌,为国尽忠;你若是愿意留在朝堂,朕便让你承袭镇国将军的爵位,出入朝堂。” 云笛并无犹豫,恭声道:“微臣年少无知,还需在军中历练,是以,愿意回到军中杀敌。” 元熹帝满意地点点头,又体恤地道:“你们姐弟失散已久,想来有不少话要说,你也不必急着回去,先与云贵妃好生叙谈几日。” 云笛称是谢恩。 元熹帝问过太监,得知云凝已经回宫,便让云笛过去相见。 云笛与云凝叙谈许久,这才离宫去见顾云筝。 顾云筝已经等待多时,听得下人通禀,即刻前去花厅相见。 云笛看起来风尘仆仆,肤色未变,眼神比之前多了一份沧桑、坚毅。 顾云筝急急打量,见他手上多了一道伤疤,是从手臂延伸到手背的,“又瘦了,军中是不是很苦?受伤了?痊愈了没有?” “作战时难免受点伤,不碍的。”云笛笑着回答,心头暖暖的。比之云凝,眼前这女子更像是他的亲人。唯有亲人相见时,记挂的才是彼此是否安康,过得是否如意。 顾云筝唤春桃过来,“备下一些上好的药物,让他带上,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春桃称是而去。 云笛没有隐瞒之前与云凝一起去见耀觉的事,将当时言语复述一遍,疑惑地道:“耀觉的话半真半假,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她为何要骗我们——明明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顾云筝道:“兴许她是不想让事态变得更严重。” “夫人之前见过耀觉么?” “没有,只是听说,却还未介入此事。” “我过几日就要回军中了,此事只能等我回来再做计较。”云笛迟疑地道,“我不在京城的时候,想拜请夫人帮衬着云贵妃一些。” 顾云筝笑问:“对她有所改观了?” “对。”云笛微笑,“终究是一家人,今日与她说了不少,也知道了她以往的不得已。她只是个弱女子,想要重返京城,也只一条路。” “说的是。” “我也明白,知道夫人对云家是一片善心,便请夫人帮衬她,其实是强人所难……” 顾云筝笑道:“放心,我尽力而为。如今她已是贵妃,在宫中一方独大,你全不需担心她。” 云笛道出心里话,“我担心的是她难免冲动行事,到了那关头,还请夫人出言提醒。” 顾云筝应道:“若她真有一意孤行的时候,我命人传话给你。”之所以言辞保守,是因这是她全无把握做到的事。 她能这么说,已让云笛感激不已,连连道谢。 “去见见熠航吧。”顾云筝笑道,“那孩子记性好,与你又本就是一家人,初时你离京,他每日都念着你。” “多谢夫人。”云笛立刻起身,随春桃去了云笛房里。 在他走后,顾云筝的笑意一点点消散,神色黯然。 该与她最亲的人,对她却只有感激,每次相见都要将别人托付给她照顾……那感觉真的难以言喻,随时都有想说出真相的冲动,又总是极力克制。 不是每个人都是霍天北,不是谁都能像他一样淡然接受任何遭遇。 反过来,云笛就算相信,也不见得能理解她,就算是能理解她,来日却少不得自然而然地要求或者依赖她做什么事——已经长大了,实在不需再做回云筝的弟弟。 是以,还是维持现状。 午后温暖的光影中,霍天北走进门来,到了她面前,抚了抚她的脸颊,“难过了?” “是,心里有些不好过。”顾云筝起身携了他的手,走到门外,与他漫步在春景流转的府邸之中,“云笛倒是出乎我预料,云贵妃也因他不再急躁,这是好事。你打算何时让我见到耀觉?” “今日晚间,我命人将她带进府中。” 顾云筝笑道:“她不会连我一起骗吧?对他们说的那些,一听就是破绽百出,对我是不是只是将谎言编得圆满一些?” “除非是她自作主张。是真是假,你到时自会做出评判。” “云贵妃起初是想把人留下的。” “留下也不妨碍你获知真相。” 顾云筝敛目沉思片刻,“说心里话,我到此时已有些打怵。看过、听过的正史、野史都好,关乎太后、臣子的事,再想到父亲在世时曾屡次进宫面见太后,都会让我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猜测……若是那样,又与我父亲有关的话……”她眼含哀求地看着他,“你告诉我就好,不必让我从旁人嘴里得知。”不能接受在天人永隔后,父亲慈爱、正直的形象在她心里坍塌。   ☆、第061章 她不能接受在天人永隔后,父亲慈爱、正直的形象在她心里坍塌。 霍天北看住她,笑容中有欣赏,更多的是心疼。 一般而言,外人在看待这种事情的时候,都会顺着世俗中的前例做出猜测,而作为局中人,却会从心底里摒弃这种情况,是不能也不愿面对亲朋中有这种人。 她却是不一样,在这样的情形下,还是能从殇痛阴影中抽身出来,理智看待。 他握紧了顾云筝的手,“猜测的方向不错,但是你放心,那个人并非镇国将军。” 顾云筝并不能因此一展欢颜,反而愈发黯然,“只因为一个人,整个家族都落难……”她摇一摇头,“算了,早已成事实,说什么都没用了。” 于她,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镇国将军云文远是嫡出,却是次子。这缘由是因当初云家老太爷生性风流,年轻时离京求学途中,与民间一名小家碧玉私定终身,且有了肌肤之亲。返京后也不曾隐瞒家中,要将那名女子明媒正娶,家族不能允许这等事发生,强势压下,老太爷敌不过,便遵从家族安排娶了老太君。新婚几个月后,那名民间女子寻到了将军府,且已是大腹便便。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云家与那女子互让一步,将那女子收为妾室。那名妾室在三个月后产下一子,便是云文远的长兄云文渊。 云文渊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是将门中求之不得的才子,后来也不负众望,成为首屈一指的连中三甲的状元郎。得中状元之后,入朝堂,先后拜文华殿大学士、内阁大学士。 那时云家共四兄弟,庶长子云文渊才学出众,嫡子云文远是典型的将门中人,三子、次子在他们相较之下便黯然失色,官职自然也是低而无实权。 想到这些之后,又有霍天北的话,顾云筝自然而然想到了云文渊。 她的伯父、父亲盛年时都是誉满京都,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风头不相伯仲,与太后有牵绊的不是父亲,还能是谁呢。 ** 夜间。 顾云筝进到书房院。 进门前,她脚步显得有些迟疑。 一直都想快一些水落石出,真到了这一日,却生出莫名地抵触与畏惧。 霍天北走出门来,抚了抚她的鬓角,“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她轻呼出一口气,抿唇微笑,步调从容地走进书房。 耀觉依然是出家人的打扮,在客座上静静坐着,看了顾云筝一眼,微一颔首。她之前并没见过顾云筝,也就无从想象,此刻相见,觉得眼前这女子很是清雅柔弱,眼中却有着迫人的光华。换做别人,一定会生出压迫感,可之于她,却似看到了同类。 顾云筝悠然落座,打量着耀觉。曾母仪天下的女子,到如今走到这地步,面容、眼中并无不甘,唯有淡泊平和,所以不见憔悴。这尘世间,能经历并接受这般大起大落境遇的女子不多,能从容应对的更是难能可贵。 啜了口茶,顾云筝客气地道:“只当是闲话家常,与我说说您生平诸事。” 耀觉点一点头,“国公爷明明已经得知原委,夫人其实从他口中就能得知,为何还要我当面道出?” 顾云筝神色坦然,如实道:“听你说了我才会相信。” 耀觉似乎有些意外,温和笑道:“夫人一直是这做派?一直不相信国公爷的话?” “不是。”顾云筝微笑,“偶尔如此。” “就算是因事而异,夫人这做法也不是很可取。”耀觉劝道,“一个女子,对于枕边人,要么就从头至尾地相信,要么就从头到尾地不相信,否则,夫妻之间难免生出嫌隙。” 顾云筝认同这一点,“我对人的确是戒心太重,明知不可取,还是不能改变。”语声一顿,顺势问道,“那么您呢?在先帝身边那些年,是怎样的情形?” 耀觉神色微滞,随即笑着看向顾云筝,“想来你已猜出,我对先帝是从头到尾地不相信,亦从始至终都在欺骗他。”之后语调转为怅然,“我骗了他一辈子,却骗不了你们这些少年人。说到底,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是因机缘巧合而起,我年少时的错迟早还是要传扬得天下皆知,为苍生不齿。” 顾云筝不置可否,问道:“您见过云贵妃与云笛了,是何感触?” 耀觉思索片刻,“云贵妃很有心计,否则也熬不到如今这地步,却是典型的性情中人,否则也不会因着一时好奇找到我——被七情六欲主宰的人,祸福难料。而云笛那孩子,行事沉稳,听说在军中也有所建树,让我另眼相看,但愿他能光耀云家门楣。” “云笛比之镇国将军如何?” 耀觉中肯地道:“看起来很有镇国将军的风骨,我只希望他继承的是骁勇善战,而非镇国将军的耿直。耿直太过,便是愚忠。” 顾云筝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人这么评价自己的父亲了,此时也就平静接受,似笑非笑地问:“那么比起云文渊呢?或者换个说法,云文渊在您眼中,是怎样的人?他是愚忠的人么?” 耀觉立刻垂了眼睑,似是怕被顾云筝窥探到情绪,沉了片刻才道:“他当然不是愚忠的人,他有野心,与镇国将军性情迥异。是个善于欺骗女子的……”无声叹息之后,又道,“骗了我多少年。” 顾云筝斟酌着措辞,缓声道:“据我所了解,太后家族与云家并无宿怨,来往也不频繁,您怎么会与他有着多年渊源?而且朝臣一直都以为您看重、偏帮的是镇国将军——镇国将军不会是……”不会是知道两个人的私情吧?——这是她没有问出的话。 耀觉微笑着摇了摇头,之后若有所思地看着顾云筝,“你应该是能将事情看得透彻的人,但对镇国将军似乎有些例外——方才我才说过,镇国将军耿直得近乎愚忠,他怎么能容忍这种事?他若知道……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顾云筝抬手抚额,唇畔的笑含义复杂,又似什么都没有,“您说的是。” 耀觉因为顾云筝言辞间一直温和有礼,又本来是要对她如实相告,便不等再相问便答道:“与云文渊相识,是十几岁的事情。有一种人一根筋,在情意上尤其如此。十几岁的女孩子,对一个学识渊博、风流倜傥的人生出倾慕、情意,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语声微顿,又道,“你太年轻,应该是不晓得二十年前先帝南巡的事情。那年他带着他的宠妃离宫游玩之前,与我生出罅隙,怪我干政,很有些要废后的意思——这些都是不为外人道的事情,也只有我一直记得。便是那一年的事了,想放下、该放下的人,又让他出现在了身边……” 顾云筝想到了耀觉之前的一句话,问道:“为何说他欺骗你多年?” “他野心太大,女人不过是他生涯中的装饰而已。可惜我太傻,在先帝驾崩之前,处心积虑、费尽心思帮他铺路,若非如此,朝廷也不会出现重文轻武的情形。先帝在晚年时,诸多大臣已经颇有微词,暗地里都说他昏庸,驾崩时选的几位内阁辅政大臣也都是我的亲信,近年来重文轻武的情形便愈演愈烈,除了远在边疆的封疆大吏,几乎无人不受波及不被打压。这是我做的孽,天大的孽。” 顾云筝沉默下去。这些话句句属实,让人听得心里陡升恨意。不论是耀觉还是她的伯父,都是自作孽,引火烧身后,都落得个凄惨的下场。他们该死,却连累了太多无辜的人陪着命丧黄泉。 耀觉说起了元熹帝:“当今皇上,自幼其实有一颗仁心,如今却变得这般荒yin无道,兴许也是因为而起。” 顾云筝漫不经心问一句:“这话怎么说?” “男人眼里容不下女子背叛夫君的事情,皇上在早些年就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只是无凭无据罢了。继位登基之后,他什么也不急着做,只急着查我做没做过伤风败俗的事……这种心思,也不能说是错,可因此荒废了朝政,走到如今这地步……”她语声变得苦涩,“这天下,怕是迟早要落入他人之手。这就不能说是别人的错了,只能说他也是自作孽。” 顾云筝则是淡漠笑道:“皇家倒是与云家有着不解之缘,您的事,如今云凝的事,都是不智之举,却无人泯灭那份不该生出的情意。” 耀觉眼中有了一点点痛苦。 顾云筝将话题扯回到自己前来的初衷:“与我细说说吧,您是因何被发落到了护国寺?云家满门抄斩,到底又是因何而起?”   ☆、第062章 062 “因何而起?”耀觉无奈地笑了起来,“自然是因女色而起。云家的闺秀个个出众,在京城有口皆碑。皇上想将云家女收入宫中,这正中云文渊下怀,而我与云文远哪里能够赞同。我是另有顾虑,云文远则是不想让家族中的闺秀终生葬送在深宫之中。是以,皇上每次私下里提及,我与云文远都是百般阻挠,云文渊则是想法设法促成。便是如此,有了后来的两桩事。” 顾云筝起身去给耀觉续了一杯茶,坐在她近前,侧耳聆听。 耀觉凝眸看着在暗夜中微微跳跃的灯光,语声变得凝重: “我在那时才知,云文渊暗里应付我许多年,不过是为着滔天野心,对这人便只剩了恨。再者我终究是皇家中人,年岁渐长之后,心心念念的只有江山基业、膝下儿女。先帝虽说也是薄情人,可我一世荣华都是他给的,自心底我亦明白自己诸多过错,他说过重话气话,却从没认真追究,到最终还是念着多年相伴成全了我……” “而在权臣的较量之中,从来没有谁能笑到最后。我多年养虎为患,反过头来云文渊亦是如此,这便是物理类聚人以群分吧,慢慢的,那些人投靠到我或是皇上身边,让他处境分外尴尬,也从此陷入险境。” “我那时只想将他杀之而后快,不断命权臣、言官上奏弹劾他,压下此事的却是皇上。是因皇上还是惦记着云家几名女子,看过几名女子的画像,念念不忘,对云凝尤其如此。皇上吩咐云文渊:只要他能促成云凝进宫的事,他便既往不咎,给他更大的权势。便是如此,我与皇上明里暗里为此事屡出争端,让彼此骑虎难下。” “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一直命人在暗中追查我与云家男子有无暧昧……便是在那关头,皇上手中的人查处了眉目,又将我宫中的老人儿抓起来施酷刑询问,事情便由此败露……” 耀觉闭了闭眼,端茶盏的手有些发抖,整个人像是冷得厉害。连喝了几口茶,她才能继续言语: “那一天,皇上将证据、人证全部带到我面前质问。已是证据确凿,我无从否认,沉默以对。皇上在我宫中坐了许久,不说话,起先面色铁青,后来默默流泪……过了几日,我被人秘密遣送出宫,到了护国寺修行。到寺里第二日,听说了我暴毙的事。” “我以为皇上在发落我之后便会处置云文渊,可他没有。皇上的心性我再了解不过,他执意要做什么事的时候,便会出尽法宝费尽心思,由此我断定,云家前景堪虞。云文渊该死,可云文远却是能安邦定国且有忠心的人物,倘若因那件事被连累,朝廷便又少了一根顶梁柱,会让朝臣心寒,兴许就会一步步走到天下大乱的地步。我因着这份担心,想方设法阻拦皇上为难云家,却是收效甚微。只做成了一件事——迫使皇上在凤家女亡命出嫁途中后,给云凝与霍天北赐婚。云家若与霍家联姻,皇上便是只忌惮霍天北,也不会轻易对云家下手。却不料,这桩事又生出了更大的波折。” “皇上最初只看到一幅画像时便有心召云凝入宫,在看到本人时,顿时懊悔不已。云凝出嫁途中,他派人去途中阻拦。而皇后生性善妒,又因皇上纵容,进宫后有了一批自己的人手,得知皇上如此,便派出人去阻拦皇上的人,事态便这样乱成了一锅粥。” “而在那当口,皇上也没打消要将云家铲除的心思,发动朝臣百般弹劾云文远及云文渊,却是收效甚微。后来,皇上索性快刀斩乱麻,散布出一个消息,称收到了一封密报,密报中有着镇国将军通敌叛国等滔天罪行的证据,之后下旨,将云家满门抄斩。对于云凝,却还是想法设法地寻找。谁都没想到,他在两年多之后,还是如愿以偿。” 顾云筝反复思量着耀觉这一席话。 所谓密报,不过是皇上自产自销。 满门抄斩,不过是几百人为云文渊陪葬。 怪不得当年冤案无从查证,怪不得皇上一直含糊其辞,怪不得霍天北要皇上不给缘由便给云家昭雪。 可是,到最后还是有些不解,她问耀觉:“自来有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只是不明白,皇上既然一心除掉云家,且已等了那么久,为何到那关头忽然就没了耐性?”这一点实在是让谁都想不通。 一个帝王,想用光明正大的理由除掉臣子,只需耐心等待,总能如愿以偿,可元熹帝却分明是半途而废。为何?是忽然间又得知了什么事,才中途改了主意么? 耀觉摇了摇头,“这就只有皇上知道原由了。我对他已是从骨子里寒了心,没有当初的糊涂,哪会有如今成为傀儡的情形。他这一辈子做过的糊涂事太多,最严重的一件,便是让云凝入宫。” 顾云筝审视她良久,断言道:“你一定还有对我隐瞒的事。” 耀觉笑意浅淡,“哪个人都如此,一生里总会有一些事要带到地下。” “你说的也对,有些事也只能听皇上亲口说出。”顾云筝问道,“有一件事,想来是很多人都不明白——云筝为何在那一夜莫名其妙地死去?我听说她甚至没有前去接旨,昏睡中便死于非命。” 被问到这件事,耀觉有了一丝不安,“那孩子……算是死于我手。” “说来听听。” 耀觉坦言道:“皇上这边下旨将云家满门抄斩,却还命人极力寻找云凝下落,为的不过是一己私欲。他对云凝如此,对云筝自然也抱着相同的心思。实不相瞒,在被云凝找到之前,我一直都与一些朝臣、宫人书信来往,家族中的人也是竭尽全力助我阻拦皇上那些糊涂行径。事发之前许久,皇上便派人潜入了云府,命那些人在关键时候保云筝无恙,安置到别处,再更名换姓送到宫中。我听说那日云筝整日昏迷不醒,定然是皇上的人做的手脚。而我给心腹的命令,就是在关键时候杀掉云筝。” 顾云筝无声叹息。 耀觉又追加了几句解释:“云凝终究是个弱女子,即便是进宫,也是处处受阻,皇上有个回旋的余地。而云筝不同,她若是进宫,只要见到皇上,恐怕就会亲手将皇上杀掉。不要说我的心腹,这是谁都能想到的事情,是以,那一晚,云筝先遭了人算计,之后又死在了我的心腹手中。” “……”顾云筝有些奇怪,自己在听说这些之后,竟能如此冷静。是因此生经历了诸事,还是此刻愿意站在别人的角度上看待事情,她说不清。她唯一能相信的是,耀觉对她说的这些,都是能够或愿意告诉她的实话,且耀觉那些想法都是一个女人在遇到大是大非时该有的心态。 说到底,就算怒不可遏又能怎样?耀觉已是被困之人,大多时候已形同一具行尸走肉。杀与不杀并无太大不同,而不杀的话,日后兴许还能派上用场。 顾云筝啜了口茶,才发现茶已凉。 她起身缓步走到门外。 夜色下,霍天北等在院门口。 她将手交到他掌中,与他一起漫步回房。 她此时就像是个梦游的人,心魂不知游离到了何处。 霍天北停下脚步,刮了刮她鼻尖,“跟我说说话。”她从来不是话多的女子,可平日的沉默是让他心安,此刻沉默却让他忐忑。 “也没什么好说的。”顾云筝笑容苦涩,“到此刻,竟不知谁对谁错了。”她大略地复述了耀觉的话,又问,“她说的都是真的么?” 霍天北微一颔首。 是谁的错?是太后与云文渊的错,还是皇上的错?甚至于,是云文远没能意识到身边凶险没有举措的错? 这些都是让她百般困惑的事情。每个人都有错,可每个人处在自己的立场上,似乎也不算错。 可她失去了家园,她身边那些无辜的人随着一场灾难全部殒命,不过是因着皇家中人两辈人的一己私欲而起。 她最终能确定的是,皇家该由另外的人掌权,否则,没有谁能获得该有的生涯。 沉默片刻,顾云筝说道:“我现在满心都是祁连城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最残酷的报复,是让仇人尽失手中一切,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大意如此,也是我想要做到的。” 霍天北环住她肩头,揽着她回往正房,“这些我都可以替你做到。” “按你的打算走下去,让皇家翻天覆地,再无立足之处。”顾云筝转眼看住他,“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同一时刻,宫中。 元熹帝看着云凝的眼神有迟疑,也有担忧,是因打算将太后、云家的事对她和盘托出。他不能预料她到底会作何打算,会不会生出杀掉他的念头。 他先问道:“你能不能跟我交个底,到底将耀觉藏在何处了?因何将人交给定国公的?”说着话,神色变得无助沮丧,“我命人百般寻找,还是没个结果。你一定特别看不起我吧?说起来是堂堂帝王,如今却是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 云凝笑着叹息一声,“臣妾倒是想将耀觉控制在手中,可定国公怎会让我如愿?” 元熹帝又问:“定国公可曾命人告诉你,当年事的原委?”之后显得更加沮丧,“你私下里离宫的事,我也知道,却是不知你去见谁。” “是有人告知臣妾一些事,臣妾却不能深信不疑。”云凝定定看住元熹帝,“皇上是不是想如实告知臣妾?” 元熹帝问道:“如果我告诉你,云家是死于我手,你会不会想方设法杀了我?”   ☆、第063章 云凝心头一凛,随即则是妩媚笑道:“皇上这话是因何而起?帝王要谁死谁就该死,臣妾只是想要个清楚明白的说法而已。”她又何尝不惧怕,怕在得到真相时被处死。 “你要个说法,我今日就给你这说法。”元熹帝定定看住她,“害你家族覆灭的人,有三个人——你父亲,太后,我。” 云凝脸色骤变,转头看向元熹帝。 灯光下,他的面容泛着青白,目光阴冷。 ** 因着来日官爵未定,云笛在京城的几日,一直住在驿馆内。除了进宫、去定国公府,他每日都会去云家坟冢或是云府旧址去转转。 元熹帝听说后,将已成平地的云府赏赐给了云笛,如何料理那片地,由云笛做主。 云笛先是问云凝如何处置为好。 云凝的意思是在那片地上重建府邸。 云笛并不是很赞成。他总是觉得亲人的魂灵还在,在看着他一步步光耀门楣,不想有人扰了他们的清静。 去看熠航时遇到顾云筝,他便随口问了问。 顾云筝的意思是在那片地上种植梅兰竹,是因双亲在世时喜欢这些风雅而又傲骨之物。 云笛听了频频点头,随后道:“有一件事曾一度盛传——云府大火那一日,有我长姐字迹的一道白绫悬挂在府门外,到今时无人提及了,我却一直记挂在心。依夫人看,此事是真是假?” “是真的。” “那——”云笛双眼一亮,“夫人的意思是,我长姐还在人世?” “……”顾云筝笑容有点苦涩,“按我说,是她魂魄还在世,至于她本人,早已命丧黄泉。那是你亲眼所见,你忘了?” 云笛痛苦地闭了闭眼,“是,那是我亲眼所见,可我却总觉得她还在。可她若还在,早已出来见我了……是我痴心妄想。可是,那字迹又怎么说?出自谁手?” 顾云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说不定就是出自我手。” 云笛微愣,随即笑开来,“果真如此就太好了。细想想,怕是也只有夫人肯明里暗里帮助云家了。” 顾云筝委婉问起别的事:“进宫见贵妃娘娘时,她可又曾与你提及耀觉的事?她一定会追查,可有进展了?” 云笛显得有些失落地摇头,“没有。她至今还没进展,也不急,等我回来时再查也不迟。” 他算是姐弟三人中最沉得住气的,顾云筝赞许地笑了笑,半开玩笑地道:“等到你着手时,不怕证据、人证已经消失无踪?” “功夫不负有心人。”云笛坦然自若,“还有一句话,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事关重大,不知有多少人藏在暗中。到了恰当的时机,他们自然会浮出水面,对我和盘托出。” “这么想再好不过。”顾云筝叮嘱道,“到了沙场上,要把别的事情都放下,一心应战才是正理,但是也不要求功心切。” “夫人放心,云笛谨记。” 云笛离京那日,顾云筝没道理前去相送,只听说云凝与元熹帝在那日召他进宫,叮嘱多时又亲自送到了宫门外。 之后多日,云凝并没再唤顾云筝进宫,顾云筝也没主动求见。两个人相安无事,或者也可以说,就像是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样。 宫里的云凝笃定顾云筝已经知晓事情原委。 顾云筝也料定元熹帝已对云凝和盘托出,而元熹帝说出的事情,恐怕比她从耀觉口中得知的更多。 整件事牵扯太多,顾云筝无从知晓云凝的想法,只能静下心来拭目以待。随着岁月流逝,自然能够看出云凝的选择是什么。 闲时,顾云筝关心的是熠航的功课。踏青回来后,她与三夫人开始为熠航寻觅文武兼备的名士来府中教导熠航,至三月末总算找到了两人都满意的周先生。 熠航的日子自然比以往疲惫许多,难得的是也不叫苦,更不抱怨。 无事时,顾云筝便去看看周先生教导熠航的情形。见到小小的熠航蹲马步、打拳时,脑海里总会不能控制地浮现出一个念头——但愿这孩子身上没有他祖父的劣性。 每当这样想的时候,她就会笑自己狷介,可事实就是这么残酷。很多时候,她更是怀疑云凝会选择放下家仇,余生只为荣华活着。她做不到一丝一毫也不能迁怒大伯父这一枝的人,只是这些心绪只有她自己清楚,别人无从知晓罢了。 四月初,这日上午,贺冲来内宅求见顾云筝,道:“凤夫人过来了。” 这种小事,他却亲自来通禀——顾云筝道:“是不是不宜再见她?” “倒也不是。”贺冲道,“只是属下要提醒夫人一点,凤家要倒台了,凤夫人要见您的话,迟早会求您向国公爷说合几句。” “既然是迟早的事,就不见了。”顾云筝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随口问道,“当初凤元宁到底是因何死的?” 贺冲讶然,“夫人还不知道?” 顾云筝抿了抿唇,丢给他一个“废话”的眼神。 贺冲道:“凤元宁是自幼习武之人,身手了得。当初进西域时,很是骄狂。国公爷手下的人又自来不会对谁低眉顺目,便起了争执。国公爷一名爱将因为轻敌,命丧在她刀下。那人的弟弟悲恸、气愤之下,就将她及随行的太监、随从杀了。国公爷听说之后,只命人将凤元宁身死的消息带回京城,至于原因则是秘而不宣,知情人自然也是守口如瓶。” “……”顾云筝沉默半晌,笑着叹息一句,“你们这些人,是不是眼中的人只分死活两种。” 贺冲供认不讳,“在那一年,的确如此。”顿了顿,又补一句,“国公爷本来就没打算娶凤元宁,她便是不死,也会被国公爷设法送回京城。” 顾云筝听着这话很顺耳,笑了笑。 自此之后,凤夫人再没机会踏入国公府见到顾云筝。 过了些日子,顾云筝听说凤夫人屡次去找静宁公主,那位活宝公主因为对霍天北的兴致还没消减,也是拒之门外。 ** 这一年的春季,平乱算得顺利。大部分地方凑热闹揭竿起义的人越来越少,被消灭的叛军越来越多。 到了夏日,叛军被一步步驱逐至漠北、南疆两地。 占据两地的叛军联合起来,凝聚成两方强大的势力。而这两方的首领,都是霍天北再熟悉不过的人——蒋晨东、郁江南。 六月上旬,郁江南在南疆称王;六月中旬,蒋晨东在漠北成王。 昔日的兄弟,走到了对决沙场这一步。 对于这情形,最疲惫的是霍天北,最心焦的是章嫣。 霍天北连续几日不出书房半步,研究漠北、南疆地形,分析每个将领善攻还是善守,细细部署,距沙场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章嫣则是倍觉地位尴尬,不知要以何姿态自处,连续两日茶饭不思。她不希望郁江南败,也不希望霍天北赢,前者是她意中人,后者是在她无所依傍时收留她至今的恩人,哪一个败了,于她都是心痛之事。 正焦虑时,贺冲前来,道:“国公爷请您收拾行囊,过几日会有专人将您送至南疆王身边。” “是么?”章嫣喜忧参半,“我……我不能不能见见国公爷?在府中叨扰了这么久,临行前总要当面道声谢。” 贺冲点头,“国公爷也有话要对您说,属下为您带路。” 章嫣随贺冲走进书房。 外面烈日炎炎,书房内却是凉爽宜人,角角落落都放了冰块。 章嫣恭敬行礼。 “坐。”霍天北指一指一旁的座椅。 章嫣落座后,先是道谢:“这么久了,全赖国公爷与国公府人照拂,我才能落得平宁安逸。” “本该如此。不论是为江南还是为燕西,都该如此。”霍天北温声提醒,“适逢夏日,路上兴许会有些辛苦,你将心放宽,不要胡思乱想才是。” 章嫣苦笑,“不瞒国公爷,自近日起我就在胡思乱想。” “我与江南是一辈子的兄弟,不论到何时,这一点都不会改,也就不会闹到决裂的地步。”霍天北宽慰道,“退一万步讲,即便是闹僵了,也是我们两个的事,你在他身边,就站在他那一边。霍府对你的照顾不过点滴而已,实在不需耿耿于怀。” 章嫣听了这话,险些落泪,“可我不想与夫人再也不能相见。” 霍天北失笑,“都说了不会,你为何要把事态想得那么糟?” 章嫣眼巴巴地看向他,“国公爷说的是真的?” “真的。只管放宽心,记住没有?” 章嫣这才略略心安,再度道谢之后,转去与顾云筝辞行。 顾云筝已经听说了,满目伤感。 曾经的霍府,外人一个个住进来,而到了如今,已到曲终人散时。 话别时,章嫣随时都要落泪的样子,顾云筝就尽量让气氛轻松一些,笑道:“你到了南疆,依我说,第一件事就是与郁三爷拜堂成亲,他若是再往后拖,你只管知会国公爷,让他派人将你接回来。” 章嫣不由红了脸,“兵荒马乱的,哪里是成亲的时机。” 顾云筝道:“兵荒马乱的才要成亲,这才叫做患难与共。” “……” 顾云筝唤春桃将一套凤冠霞帔取来,亲手放到章嫣手里,“我是料定郁三爷是痴情人,不会辜负你,这喜服是早先就命针线上的人用心赶制出来的。本来是想着你出嫁时亲手帮你打扮起来,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了。也好,这就算是我送你的一件贺礼,你到时候可不要放在一旁不穿。好歹我也算你娘家人,你说是不是?” 章嫣咬住嘴唇,不想哭,还是落了泪。 “看看,哭什么呢?”顾云筝笑着帮她拭泪,“日后你如果方便的话,过得好不好都写信给我,好么?” 章嫣用力点头,哽咽道:“一定会的,你可不要只看不回。” “当然会回信给你了。” 顾云筝温言软语地安抚了章嫣半晌,让她去与三夫人辞行,自己则亲自准备了一些金银细软,生怕她日后因为手头拮据而受了委屈。 霍天北在章嫣临行前,也命贺冲交给她几张大额的银票。 章嫣推脱不肯要。 贺冲却是难得地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国公爷说了,就算您用不着,日后给三爷充作军饷也好。收下吧,国公爷一番心意,属下断然不会拿回去的。” 章嫣因为夫妻两个这般厚待,至上马车时,垂泪不已。 ** 六月末,是云夫人的生辰。 那一日,顾云筝一袭白衣,前去坟地祭拜,霍天北随行。 坟地附近已建起一座庙宇,坟地前也已换了精雕细琢的墓碑,是霍天北亲笔书写又命能工巧匠篆刻而成。 顾云筝上香祭拜,在坟地附近走走停停,不时回头看一眼坟丘。 “到如今了,偶尔还是不能相信这么多亲人都已不在了。”她落寞地道,“总会忍不住问自己,亲人怎么就离开自己了。明明知道,还是会傻兮兮地这么自问。” “我也一样。”霍天北携了她的手,垂眸看着脚下的芳草地,语声低缓,“三哥走后,我经常陷入迷惘,不能相信,甚至于觉得所有的人都在骗我说三哥已经不在了。明知道回忆起兄弟相聚时很难过,却还是愿意回忆,就算是心如刀绞也愿意,怕自己忘掉他。” “的确是如此。有时候觉得沉湎于哀思毫无益处,有时候却又极力回想,仿佛偶尔忽略他们是罪大恶极的事。” “可也总要慢慢平静下来,淡然看待这些殇痛,人活一世,总还有别的值得珍惜的事情。” 顾云筝点一点头,“也许是如此。例如身边人,例如前程。”说到这里,她问他,“你最想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 “最想过的?”霍天北微笑,“大多时候想要的是最好的生涯,为自己的抱负,也为你和日后的儿女。还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有一日放下一切,带着你去到一个无人涉足的桃花源或是某个岛屿,悠闲度日,不问尘世间是非对错。” 顾云筝笑意深远,“的确是不切实际,可我很多时候也会这么想,特别想过凡俗的日子,只需经营自己的一个家,不需要每日看你劳心劳力,心中只有大是大非。” “说不定哪一日我真会放下这一切,带你远走天涯。” 她笑着摇头,“你才不会。到头来,真正不堪重负的人只能是我。真到了那一日,我会偷偷跑掉,连你都放下。” “你舍得?” “如今当然舍不得。” “我又怎么舍得让你不堪重负。” “由着我偷懒就好。”顾云筝笑意有了一点真实的愉悦。再度回头看向坟丘,想着爹娘听到了没有?若是听到这些,足以心安了吧? ** 这个夏季,漠北、南疆的消息不断传到顾云筝耳里: 蒋晨东与郁江南治理辖区的方式与当初霍天北治理西域大同小异,因军法言明,治理有方,百姓开始拥护两个自立为王的人; 章嫣抵达南疆一个月后,与郁江南拜堂成亲,两人分别给霍天北、顾云筝写来信件,只字不提两相敌对的事; 云笛所在的军队主攻漠北叛军,漠北边境一直战事不断,双方各有输赢,他则在残酷的战争中迅速成长,所建战功越来越显赫,为百姓交口称赞的少年将才。 顾云筝与霍天北谈及这些事的时候,他就三件事得出了结论: 事实证明,他治理西域的策略是对的,来日可推广到各地; 章嫣与郁江南的事,是有缘且有情的两人终成眷属; 云笛则证明了将门无犬子,是不可多得的良将。 顾云筝明白,他对云笛这么高的评价,不过是为了让她更高兴一些——想当初,十几岁的霍天北在军中,路要比云笛曲折,没有父亲的照拂,所有功绩都是拼着性命挣下的,而云笛终究算得平步青云。换个人,不会小小年纪便被册封为参将。如果要他慢慢地积累战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如今官职。 霍天北平日里偶尔暴躁的只有一件事——蒋晨东熟悉他的用兵之道,常常会完全效法他以前的战术,数次取胜皆是这缘故。由此,他必须要完全抛开以前的战绩,用蒋晨东所不知道的新的战术用兵,还要确保取胜。 在朝堂比较让他暴躁的事情,是官员得知蒋、郁皆是他曾称兄道弟的人,每日里像是什么事也不需做,只忙着上奏章弹劾,言之凿凿地说蒋、郁二人分明是受他唆使才做了叛臣,换句话说,就是天下大乱是因他霍天北而起,他是该以死谢天下的罪魁祸首。 其余三位内阁大臣因着霍天北手握兵权,曾一度对他卑躬屈膝,到了这时又有了底气,三个人站在一起,赞同弹劾的奏章,一再向元熹帝建议:让霍天北去做游说蒋、郁二人投降归顺朝廷。 其实三个内阁大臣是在打自己的如意算盘:只要霍天北离开朝廷,他们就会想方设法让他再也不能回到京城,他愿意与昔日兄弟联手作乱的话,也由着他,大不了将国土一分为二,只要他们不再被人踩在脚下就好。 元熹帝如今决定什么事的时候,完全取决于四位大臣有几个保持相同的看法。是以,认真犹豫了几日,甚至觉得三个人的想法可行。 霍天北从没为蒋晨东、郁江南的事辩解过哪怕一句,只在元熹帝做墙头草的时候,吩咐麾下将领齐齐上奏章弹劾另外三个内阁大臣。 在这时候,谁说什么都没用,只有军权是最实用的——事实完全印证了这句话——元熹帝立刻态度坚决地痛斥三位内阁大臣,三位内阁大臣立刻偃旗息鼓跪地请罪。 君臣四个人做完表面功夫之后,皆是欲哭无泪,都在想一个问题——要到何时,才能让霍天北的军权易手他人。 ** 军兵与漠北之间战事不断,与南疆之间却是偶尔交战,因为郁江南并无拼个输赢的打算,能不打就不打,就算打也是点到为止。 郁江南只忙碌两件事:一是治理南疆各地,尽力让百姓重获安稳环境;二是命善于守城的将领严防死守,打定主意占据南疆,没有再拿下别的地盘的意思。 是以,被派往南疆平乱的将士每日里闲得摩拳擦掌,偶尔得令攻城,也是用尽招数都不能取胜。 在沙场最怕的就是这情形,总是听闻在漠北的人又取胜或是落败了,自己这边却等于是没仗可打,想有战功就更是痴心妄想了。 下南疆的将士叫苦不迭,赴漠北的将士听说后,自然是窃喜不已,云笛也不例外。 可就是在这时候,云笛接到了调令:霍天北要他即刻去往南疆。 云笛着实地不解,甚至生出了怨怼。可他是没办法抗令的,怀着一肚子火气去了南疆。 这件事,是霍天北与顾云筝的一番好意,却无从对他言明。 夫妻两个的心意一致:云笛在漠北的征战,见好就收是上上策。蒋晨东不是善茬,又了解顾云筝曾为云笛只身赴险,万一又打云笛的主意,万一将云笛俘获的话,是谁都付不起的代价。就算是燕袭派去了人手保护,还是要做好万全之策,防止最糟糕的情形出现。 后来,云笛曾写信给顾云筝,言辞委婉地询问霍天北为何要在这关头要他前往南疆。 顾云筝没回信。 在她看来,云笛应该很轻易就想到原因,因为他的生死与她息息相关,是她输不起的。此时他仍然没想通,不外乎是在沙场时日久了,又有了名望,不甘太多,忘了前尘事。 若是如此,她倒觉得就算是没有前尘事,霍天北也该有此举。少年成名,难免心浮气躁,适度地打压有益无害。 是在同一日,顾云筝听到宫里传出一个喜讯:云凝有喜了。 她听了之后,讶然失笑,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将云凝那副身子调理好了,甚至在心底很怀疑这件事是云凝作假。 云凝也是在这时候召顾云筝入宫说话。她并不是为了听顾云筝道贺,是为了云笛的事要个说法,闲话几句后就问道:“云笛在漠北势头正盛,正是扬名天下的好时机,国公爷却将他调遣去了无仗可打的南疆,这是打得什么算盘?” 顾云筝视线平平扫过云凝平坦的腹部,摇了摇头,“我只是内宅一妇人,哪里懂得用兵之道。贵妃娘娘若是想知道原由,当面询问国公爷就是。” “国公爷权倾朝野,甚至于在很多事情上,皇上都要看他的脸色做决断,他哪里会与我说实话。”云凝挂上和煦的笑,“这件事的起因,到底是国公爷不想云笛出人头地,还是因你为云笛涉险那件事而起?” “这就要看贵妃娘娘怎么想了。” “你们三缄其口的话,我只能往坏处想了,想来云笛也如此。”云凝素手落到案上,拿起一封书信,“不瞒你说,云笛给我写来书信,问我知不知道原因。” 顾云筝不以为意,“这就要看贵妃娘年与云笛怎么想了。” 云凝很是怅惘地摇头苦笑,“何苦呢?已经是权倾朝野,何苦打压一个少年人。国公爷走至今日,也是历尽艰辛,本该鼎力扶持云笛才是,而今却要这般为难……若是无意让云家人出人头地,又何苦给云家昭雪?” 顾云筝却问道:“贵妃娘娘给云笛回信了没有?” “还没有。”云凝笑道,“我想请你为他在国公爷面前美言几句,让他返回漠北。” “那么,贵妃娘娘在云笛离京时,可曾告知他云家满门抄斩的原因?”顾云筝笑盈盈看着云凝,目光却是凉薄之至,“他知不知道,害得双亲、手足被杀的罪魁祸首,其中一个就是贵妃娘娘的父亲?” 云凝脸色一僵,随即便柔声道:“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可让我说的话,我会告诉云笛,当初害得云家满门抄斩的凶手之一,便是霍家人。什么都可以作假,证据当然也可以。” “看起来,贵妃娘娘是一心要云笛死在漠北,以此换得再无后顾之忧,走上母仪天下的路。”顾云筝目光冷冽如刀,落在云凝腹部,“贵妃娘娘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胎儿让您吃了不少苦?国公爷恰好识得一位神医,要不要请他将神医带进宫中,为贵妃娘娘把脉看看胎位稳不稳?”说到这里,语声转低,“谎称有喜脉,可是杀头的大罪——贵妃娘娘不会不知道吧?”   ☆、第064章 (二更) 云凝不予回应,转而说起另外一桩事:“说起来,夫人嫁给国公爷已久,至今还无喜讯,这可怎么成?前两日静宁公主常来我宫中说话,话里话外都是爱慕国公爷,就算是委身做妾也无怨言,为着国公爷的子嗣着想,我很赞成她下嫁入国公府。便是国公爷不同意这档子事,还有不少娇俏可人的女子愿意服侍他。” 顾云筝一笑,从容起身,道:“要给云笛去信,要看信件能否落到云笛手中;要给国公爷张罗女子,要看她们能不能进到国公府的门。就算是女子能进到府中,也要看我高不高兴,不高兴的话,她们活不过三日。” 挂着如花的笑颜,语调却是森冷入骨,云凝对上顾云筝视线,看到对方毫无退让之意,唯有挑衅、不屑。 “在贵妃娘娘面前说这种话,真是罪过。”顾云筝语声诚挚,随即却道,“耀觉应该是得道之人吧?我是不是该去见见她?” “你见得到?” “随时都可。” 云凝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声有些干涩,“方才是我失言了,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臣妇可受不起贵妃娘娘这样的言语,落到旁人耳里,岂不是我以下犯上。”顾云筝恭敬行礼,“臣妇告辞。”视线再度瞥过云凝腹部,轻声加一句,“不论是真是假,贵妃娘娘都该安心养胎,而不是惹是生非。云笛若是出了闪失,你就给他陪葬吧。” 云凝看着顾云筝一步步走到宫门外,牙关紧扣,手紧紧地握成了拳。这叫什么日子?她如今已俨然是六宫之主,却斗不过一个国公夫人;皇上倒是坐在龙椅上,却是要处处对霍天北言听计从。长此以往,她最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顾云筝走出云凝宫殿,迎面遇到了静宁公主。看起来,云凝方才提及静宁公主的话并非虚言。思忖间,静宁公主快步到了她面前,娇俏笑道: “早就想到府上拜望夫人,可国公爷一直不答应,实在是憾事一桩,今日得以相见,也算是你我的缘分。” “……”顾云筝飞快打量了静宁公主两眼。在这之前,并没见过这个人,却是觉得似曾相识。 “夫人是要回府了吗?”静宁公主忽闪着眼睛,依然是毫无城府地笑着,现出唇畔浅浅的梨涡,“别急着走啊,与我一道去贵妃宫里坐坐吧,我们姐妹也好好说说话儿。” 顾云筝听得冷汗直冒,委实没见过自来熟到这地步的人,随即歉然施礼,“府中还有事,请公主恕罪。” “那我可以去找你么?” 顾云筝似笑非笑,“公主去问国公爷吧。”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等会儿就去问他。” 顾云筝忍着笑,说声好。 静宁公主为此满脸喜色,把这归功于自己与云凝走近的功劳。 云凝在殿内听得静宁公主的语声隐隐传来,目光微闪,问杨柳:“你前两日与我说,有一名大内侍卫要见我?” “是。” “找个合适的时间,让他来见我。” “可是……”杨柳面露迟疑,“娘娘,奴婢还与您说过那名侍卫是谁的心腹,您——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我就是要利用那个人。”云凝目光阴沉地看着她,“你原本是祁连城的人,但是他现在已经不会再信任你了,我说的对不对?” 杨柳黯然点头。 “所以,如今你该放聪明一点,听我吩咐就是。否则,我没了活路,你也是死路一条。” 杨柳听了这话,神色平静地点头,“奴婢早就明白这些。” “明白就好。快去吧。” “是。” ** 顾云筝回到府中,得知燕袭已经等候多时,忙唤他到室内。 燕袭道:“属下这些日子都在追查耀觉的事,已有了些进展,只是不知夫人对一些事有没有耳闻。” “说来听听。” 燕袭道:“吴正早些年是太后的心腹,在血案那一夜,救下了云笛,想来该是他自己的意思,因为太后没道理愿意留下一个仇视皇家的人。” 顾云筝念及耀觉说过的杀掉自己的话,赞同地点头,“如此看来,吴正有着一颗仁心。” “还有一件事,属下只是听宫里的人说过,并无确凿的凭据。”燕袭低声道,“有人揣测,静宁公主应该不是先帝的骨血。” 顾云筝全没料到燕袭会带来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那你怎么看?” “先帝曾下江南出巡,回宫后一个月,太后就有了喜脉。后来说是早产,公主却不似早产的婴儿。”燕袭言辞依旧保守,“当然,这些还只是一面之词,属下还要慢慢地核实。” 如果这猜测成真的话,静宁公主也是云家的血脉……顾云筝打心底不愿接受这件事,可是再想想静宁公主似曾相识的容颜、浅浅的梨涡,心头便是一沉,“尽快核实此事。” “是!” “等等。”燕袭转身要走时,顾云筝唤住了他,转身取出两张银票,“你尽心竭力为我做事,我却不曾给过你银两,实在是大意了,这些你先拿着。” 燕袭笑起来,“不必。” “怎么叫不必?就算你手头富裕,你那些手下呢?难不成总要你倒贴银两养活他们?”顾云筝把银票递到他面前,“拿着。何时拮据了一定要跟我说。” 燕袭见她态度坚决,也就接到手里,道谢后离开。 傍晚,三夫人过来了,说起了林雅柔的事:“四月里,她嫁给了一个小商贾,如今已经身怀有孕。她在我娘家那边对我一句好话也没有,如今我娘家已俨然将我扫地出门了,今日得知此事,还是出门时偶遇旧识,这才听说了。” 那个在霍府一再酿造出风波的女子,终于出嫁了,顾云筝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斟酌后才道:“为了霍家,委屈三嫂了。” “一家人也是一样,道不同不相为谋。”三夫人淡淡岔开话题,与顾云筝谈起熠航这些日子的大事小情,例如个子长高了,小脸儿晒得黑了一些。 顾云筝也就应景儿地陪着她闲谈。 晚间,霍天北难得地回来用饭了,顾云筝又将熠航的近况对他说了一遍。 霍天北先是满意地笑,随后道:“熠航如今怎么称呼三嫂姑且不论,对我们却该有个像样的称呼了。” “是该如此。你怎么想的?”顾云筝道,“不如就让他唤我们四叔、四婶吧?” “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翌日早间,夫妻两个一起等熠航前来请安,将此事对熠航说了。 这件事对于熠航来说是个有惊无喜的事,他总觉得天北爹爹是个很别致也很新奇的称谓,如今却要改口,满心抵触。可是先生教导他,要听从长辈的吩咐、教诲,嘟着小嘴儿满脸不情愿地应下了。 随后的一段日子,两个人三令五申之下,熠航才慢慢习惯了新的称谓,不会再唤错霍天北,也不会再与顾云筝没大没小。 成为改掉之后,顾云筝减少了每日陪伴或是看望熠航的次数,甚至连他对她与霍天北的晨昏定省也免了,只让他每日去给三夫人请安。 三夫人怎么会看不出夫妻两人的打算,平日对待熠航该严厉时严厉,该温柔时温柔,更近一步拉近与熠航的距离。 面对这种局面,顾云筝打心底里酸楚。明明该是最亲近不过的家人,却因着此生大局要一步步将亲人推至远处。 云笛与熠航的事倒也罢了,两个人迟早会明白她与霍天北的良苦用心,让她无从释怀的是云凝。 云凝的善变,到如今的选择一世荣华,都让她心寒到了骨子里。 但是如果注定要敌对的话,她也只能接受。 ** 夏至前后,蒋晨东麾下军队连连落败,三座城池失守,他手中疆域越来越小。 郁江南的日子还是悠哉游哉,只守不战,所辖疆域布下的防守固若金汤,朝廷的军队无论怎样也不能攻破。不太繁忙后,他不时携章嫣一同游走在南疆各地,留下了一段段佳话。 对于霍天北与顾云筝来说,这些都是可喜之事。 这日午间,顾云筝小憩时,霍天北回来了。 她早已习惯了他的一切,包括睡梦中听到他的脚步声,只是微微蹙眉,随即眉宇慢慢舒展,意识依然沉浸在梦境中。 霍天北掠过垂下的纱帐,轻手轻脚地宽衣躺在她身侧。 她只穿着底衣,身上只搭着薄被一角,背部呈现在他眼前。 虽然每日敷药,她背部的疤痕只是稍见浅淡。 处处疤痕,总是让他不自主地想到她伤重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 那时他对离别的恐惧几近极限,无从承受,却只能承受。 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让付双成死在蒋晨东眼前。 他展臂将她松松搂到怀里。 她立刻不满地嘀咕:“热。” 霍天北轻笑,手指轻柔游走在她背部,掠过每一处疤痕的同时,将底衣系带逐一解开。 随后,双唇代替了手指,缓慢地时轻时重地游走在她背部。 “烦人……”顾云筝想要翻身面对他。 霍天北却施力让她趴在床上,上身压上去,继续之前的亲吻。 顾云筝又觉得痒,又是心跳如雷,喃喃抗议:“大夏天的,想要热死谁么?” 霍天北笑起来,咬了她一下,“每次都如此,你能不能换一个理由?”她不喜夏日的炎热,近来同床共枕时,总是不喜他的索要,总是用热做理由。 “也没别的……好说。”她的手抓紧了床单,按捺不住,轻哼出声。 他整个人覆上去。 “你这个混账!”她低声申斥着他,“让我转过去。” “为什么?”他语带笑意,“这样省得你太热。” “……谬论!”顾云筝又气又笑,在这种时候却只能委婉地说话,“我想看着你。” “等会儿。” 他口中的一会儿可长可短。 顾云筝香汗淋漓时,才得以面对着他。 ** 顾云筝去清洗完,回来时宜嗔宜喜地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还不动?今日没事了么?” “这话怎么说?” “每次不都是这样么?等我洗漱完,你也该滚回书房去了。” 霍天北这才明白她话里的抱怨,笑着揽她入怀,“怪不得总是一脸不情愿。” “换了你试试,每次了事我就出门,你愿意么?好像回来就是奔着这件事来的……”顾云筝一副懒得跟他计较的样子,语声打住,哼了一声。 霍天北啄了啄她唇瓣,漾出歉意的笑,“是我不好。往后若是不能多陪你一会儿,就算想你想的抓心挠肝也不回来。” 顾云筝不予置评,“说说别的吧,近来有没有有趣或是可气的事?” “倒是有一桩事,关于祁连城的。”霍天北道,“他要办一个书院,有几个官员帮他上奏章。” “那你同意了么?” “当然同意了。三两年后,他定能培养出诸多人才。” 顾云筝讶然挑眉,“我以为你不会同意的。不怕他利用这些人来日与你作对?” 霍天北温缓一笑,“不怕他有这心思,只怕他什么也不做。这个人很有些意思,我如今在想的是,来日他能为我所用。” “那可有些难。” “难才有趣。” “怪胎。”顾云筝刮了刮他鼻梁,“你能如愿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我能如愿的话,估计他也是看你的面子,而非服我。”对于这一点,霍天北有些情绪,“其实我最该做的,是把他除掉。” “关我什么事?”顾云筝反过头来揶揄他,“静宁公主找过你没有?上次她对我说,要上门来做客,怎么到今日也没见到她踪影?” 霍天北无奈地笑,“我哪里有时间见她,每次都是让贺冲将她打发掉。” “这点倒是不疑心你。”顾云筝把玩着他覆着薄茧的手掌,“你有多久不曾练功了?如今身手怎样?觉着能将我打败么?” “这不是除了政务就在忙你了么?你与我较量,也只有一回事。”霍天北托起她留有些许绯红的脸颊,热切地索吻,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顾云筝含混不清地继续揶揄他:“你哪里有个国公的样子……活脱脱的地痞……” “谁稀罕做什么国公……”他语声中有着浓浓的情慾,“做地痞才是最销|魂……” ** 此时的云凝,命杨柳将祁连城请到了宫中,两个人在御花园的水榭闲谈。 云凝先是道贺:“皇上已准你开办学院,恭喜。书院想好名字了么?” 祁连城却笑道:“是定国公准许的。” 云凝不由叹息,“如今你怎么越来越喜泼人冷水了?” 祁连城笑意渐浓,看着水面上波光粼粼,又一瓢冷水淋下,“再过些日子你就不宜在宫中走动了,做戏也要做出个样子来。实在是闲不住的话,记得在腹部垫些东西。” “……”云凝被说得垂眸不语。 祁连城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皇上异想天开,你竟也陪着,真是佩服。”之后又打趣,“找好孩子了没有?没找好的话,就对外宣称小产。” 云凝落寞到几点,反而轻笑出声,“说话这么刻薄,总是一阵见血,倒是像足了定国公夫人。” 祁连城点点头,“定国公夫人说话的确是刻薄,只有一点好,她要么不说,说了便是实话。” “这该说她是运道太好,还是性情并不讨喜?没有定国公和你,她能有今日么?” “没有我与定国公,贵妃娘娘能有今日么?”祁连城略带不解地看向她,“你为何总是在随时能治你于死地的人面前自曝其短?不论是谁,只要找个机会,就能将你这作假之事公之于众,到了那步天地,大罗神仙也保不了你,更别提一个昏君了。” “兴许是我知道你们不会拆穿我,兴许是我在心底里相信你们,不是相信你们肯对我手下留情,而是相信你们不会在这时机下拆穿我。拆穿后对你们又无益处,何苦。” “这倒是。”祁连城犹豫片刻,又加一句,“也只是对我无益处。”他可不认为不拆穿云凝于霍天北有利。有时很奇怪,霍天北对云凝有着一份不该存在的仁慈——想来想去,似乎只能是为了顾云筝,才不计较云凝诸多的过错与挑衅。 “耀觉的事,你知道多少?”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我所了解的事,是不是并不是全部?” “我猜着应该不是全部。” 云凝凝眸看住他,“那有哪件事是我不知情的?” “应该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祁连城眯了眸子,看了看刺目的日头,“有些乏了,我回府了。” 云凝怅然一笑,“慢走,恕不远送。” “客气了。”祁连城悠然举步离开。 这一次,云凝望着他的身影,没了往昔的依恋、怨怼,唯有冷漠。 ** 五日后,宫中出了一件事,很快传遍朝野——静宁公主失踪了,失踪之前毫无征兆。元熹帝慌了,责令宫中所有侍卫四下寻找,两日无果。 燕袭听闻这消息之后,慌忙前去见顾云筝,满脸自责:“这可如何是好?还没查清楚那件事的原委,她就不见了。” 顾云筝却是摆手打断他的话,心念错转,想到了当初顾丰与顾太太失踪的事,问道:“顾丰失踪当日,是谁经手?” “是顾衡。”燕袭在这三个字出口时,脸色骤变,“夫人的意思是——” “除了顾衡能带手下不为人知地潜入京城,你还能想到第二个人么?” 燕袭缓缓摇头。 “事已至此,只能让静宁公主听天由命了。”顾云筝语声似是叹息,“得知原委时,恐怕为时已晚。”沉默片刻,又问道,“顾丰夫妇还在世么?” “还在,活得不错。”燕袭禀道,“他们两个离开西域后,便由我接手,将他们送到了他乡定居。” 顾云筝若有所思,“是他乡还是异国他乡?” “是异国他乡。”燕袭道,“没法子,总不能将夫人名义上的双亲处死。” 顾云筝失笑。 “夫人是不是还想追究身世?” “换了你你不会么?”顾云筝有点没辙地看他一眼,“顾衡与你到了我身边,总归是打着他们的名义。最无奈的是,我到此时也不知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燕袭歉然地笑,“我只是夫人的奴仆。” “老生常谈。”顾云筝语声诚恳,“可以的话,还请你费心,或者让我见见顾丰,或者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再不济,也要查查我的身世。”这种事,如今也只能让他帮忙了,霍天北已是□乏术,手下就更是忙碌不堪了。 燕袭郑重称是,“等战乱过去,属下将顾丰带到京城。” 顾云筝走到厅堂门口,隔着软帘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又要有一场风雨了。” ** 雨点打在木料上,声声作响。 静宁公主在黑暗中聆听着粗暴的雨声,泪水不停地滚落到腮边。她哭起来从来是惊天动地,这一次却是无声的,因为嘴巴被塞着,做不得声。 时间久了,她不敢再哭了——周身被捆绑得动弹不得,泪水鼻涕横流,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她无助地睁大眼睛,面对着满目漆黑,心中只有恐惧。 稀里糊涂被人用迷药迷倒了,一段时间失去了记忆,醒来时就到了这方狭小漆黑的空间,是柜子箱子还是棺材?无从识别,只能通过颠簸的感觉知晓是在赶路。 是遭了谁的毒手,要被带到什么地方,要经历怎样的凶险,她全不知晓,无从猜想。 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她饿了,却没人理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饿得前心贴后心的时候,还是没停下来。 她怀疑自己会被活活饿死。 她开始责怪皇兄的那帮侍卫都是废物,开始责怪霍天北不在路上设置更多更严密的关卡,更责怪自己傻乎乎的不知多加防范。 快被饿死被怨气淹没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几经周折后,她被人丢到了地上,随后有人扯下了她嘴里塞着的布,灌她喝了几口菜粥,便又将她的嘴堵住。 静宁公主忍不住又哭了——她还没吃饱,刚尝到食物的滋味,刚想多吃一点的时候,粥就没有了。 一辈子也没吃过这种苦。 如果来日能够报复这些恶棍,一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她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 她就在这样的情形反复之下走到路途终点。 起先她被安置到了一个民宅中,捆绑着她的绳索去除之后,她觉出周身粘腻发痒,难受得她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些日子都不曾洗漱,不知出了多少汗水,身上一股难闻的味道,头也痒得厉害,她几乎要怀疑自己身上有跳骚了。 正为这抓狂时,有女仆送来了热水,冷冰冰地道:“洗干净,半个时辰后我们来帮你梳妆。若是看到你还是脏兮兮的,就把你一双爪子剁了!” 静宁公主听得心惊肉跳,眼泪又掉了下来。 “不准哭!憋回去!”对方的语声更冷更凶狠了,“再哭就把你双眼戳瞎!” 静宁公主连抽噎都不敢出声了。没得选择,她只有一句句照办不误。 多少年来的尊贵、骄纵,到了吉凶难料时,也只剩了低头任人摆布。 沐浴之后,两个凶悍的女仆进来,给她梳了简单的发髻,换了一袭白衣,随即将她双手反剪了绑住,又用黑布将她双眼蒙住,一左一右扶着她出了门。 一人警告道:“劝你还是省些力气,不要乱喊乱叫,没人会在这里救你。惹恼了我们,就把你丢到妓院里去。” 静宁公主扁了扁嘴 ,想哭,强忍住了。 两个人带着静宁公主走了一阵子,转了好几个弯,才到了地方,不时提醒她要上或是下台阶,语声竟一改之前态度,变得温和恭敬。 两个人在静宁公主眼里犹如恶魔,此时的恶魔都因着要见什么人而改头换面,让她的狂跳不已,紧张得随时都有昏过去的可能。 迈过门槛,凉意袭来的同时,还有着很好闻的淡淡清香。 “公主请坐,稍等。” 静宁公主被安置在座椅上。 两人放轻脚步离开。 静宁公主的心绷成了一根弦,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过了许久,却也没人理会。 她双手开始挣扎,想将绳索挣脱。只三两下,她就放弃了。也不知绳索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越挣扎越束缚得紧。 正是这时候,有人趋近。 她并不能听到那人的脚步声,是通过陌生的气息辨别出的。很浅淡的一种香气,她从没闻到过,叫不出是哪种熏香。 那人的手托起了她的下巴。手心温热,指尖有凉意。 随后,那人拎起她,带她走到里间,将她安放在床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去除她才穿上没多久的衣物。 静宁公主终于从恐惧中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第065章 男子轻笑一声,随即捏开她牙关,灌她服用了一杯酒。 那是一杯下了媚药的烈酒。 之后,静宁公主逐步陷入疼痛、迷乱、欢愉之中,意识亦随之陷入恍惚,分不清经受的一切是真是梦。 恍惚中,男子在她耳边低语:“何苦吊死在一棵树上。日后你会有一个不错的夫君,应该不比霍天北差。”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霍天北轻轻一笑时的俊颜。 谁也比不了他,哪个男子都不能取代霍天北,只有他能让她念念不忘,想放不能放,愿意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想方设法想再博得他一笑,却总是不得其法,不能如愿…… 即便日后获救,也再没资格见他讨他欢欣了…… 念及此,一行泪无声滚落。 ** 静宁公主清醒过来,呆呆的望着上方承尘。 女仆来了,服侍着她沐浴、更衣、梳妆,她像个木偶一般,任由摆布。 至此时,已经无泪。 哀莫大于心死。 要到这时候,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她一生中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而想要的东西很少,每日里记挂在心的,不过是找个自己能长长久久爱慕的男子,安安稳稳过日子。 如今这心愿已成梦幻空花。再无实现的可能。 一想到这一点就心痛难忍。 便又领略了心痛二字的含义——她弯了唇角,笑意凄凉。 接下来的日子,她如同行尸走肉。 恍惚记得又颠簸了一两日,到达了另一个落脚之地。 又是一番梳洗着装,这一晚,她被人带到了一处居室。 在座椅上静坐片刻,有人趋近,揭开了覆着她双眼的黑纱,解开了束缚着她双手的绳索。 她闭了闭眼,缓缓睁开,看到室内燃着红烛,布置得如若洞房,亦看清楚了男子真容。 男子面容清癯,意态孤傲,气息是她曾闻过的,唤不出名字的熏香。他双眼里有着似是化不开的冰雪,目光冷冽慑人。 那样的眼神,竟与霍天北十分相似。 男子问道:“叫什么?” “我是静宁公主。” 男子重复先前的问话:“叫什么?” 静宁公主抿了抿唇,在他慑人的视线下,轻声答道:“翟静宁。” “翟氏皇朝的公主。”男子讽刺地微笑,“翟氏皇朝——说着就别扭,难怪要亡国。” “……”静宁公主垂了眼睑,敛去眼中闪过的痛恨。 男子不再言语,携她走进寝室。 静宁公主一直咬着唇,无声承受他强加给她的再一场欢愉。耐力濒临边缘时,终于结束了。 她无声地长叹。 男子起身穿衣,目光漫不经心瞥过干干净净的床单,讽刺一笑,一面整理衣物一面走出房门,唤人服侍她沐浴。 过了片刻,他转回来,在屏风旁对她说道:“我是蒋晨东,你是我的王妃。”丢下这一句,转身出门。 静宁公主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 蒋晨东在夜色中漫步到了郊野,止步处,一座孤坟。 他静立片刻,盘膝坐在坟地前,看着坟丘的目光,温柔得像是在看爱慕已久的情人。 这是付双成的坟。 埋骨地下的她,什么都给了他。到头来,他什么都没能给她,甚至于在她死后许久之后,才找到了她的骨骸,将她迁移到了此处安葬。 她总是那么任性偏执,终究是为之赔上了性命。 如果她不是那么凄惨的死去,如果她还在,他一定会痛斥她的鲁莽她的任性她的肤浅——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这些。 问题的症结在于她死了。 死之前受尽磨折,死后被丢弃在乱坟岗。 没有谁有资格这般对待她。 谁曾这样对待她,必将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来偿还这一笔血债。 在那些被孤绝日日缠绕的岁月中,给他扶持的是昔日兄弟,给他心头一线暖光的却是她。 她总是恨不得几句话就气死他,心里却是记挂着他。见他衣服破旧了,前脚嘴里奚落,后脚就亲手做好衣服交给他身边的小厮送给他;见他一副寒酸相的时候,嘴里说着你这样还想做生意?随即便又塞些银两给他身边的人;见他出手阔绰了,嘴里挖苦他一副穷人乍富的样子,眼底却闪着喜悦的光芒…… 兴许她是最不像话的女子,落在别人眼里一无是处,在他眼里甚至于多年之中都是绝无仅有。 他总是不愿也不能说出甜言蜜语哄她,再者也喜欢看她为自己焦虑、出尽法宝地相随纠缠,很多话便从不明白告诉她。 从没告诉过她,他心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从没告诉她,他想给她最好的生涯,以此回报她多年来的付出、相伴。 没告诉她,她到了地下也无从得知。 良久,他轻声说道:“别怪我。” 别怪我就在方才背叛了你,此生中的第一次背叛。 “是为你。” 是为给来日铺路,是为给你报仇。 夜深人静时,他返回离开的居室,步入寝室,和衣躺在女子身侧,缓缓阖了眼睑。 静宁公主面朝里躺着,连呼吸都放轻,生怕自己引起他注意。不知到何时才入梦。 翌日一早,静宁公主醒来时,蒋晨东已经更衣洗漱完毕。 他闲闲坐在一旁的圆椅上,对她道:“快些洗漱,我带你去外面用饭。今日难得闲暇,陪你四处转转。” 静宁公主想摇头,对上他冷漠的容颜,便没胆子说了,轻轻点了点头。 自这日开始,静宁公主过了一段莫名其妙或着是精彩纷呈的日子。 蒋晨东每一日与她同床共枕,不再碰她。每一日他都会带她在漠北境内游玩。 他很少与她说话,却算得体贴,给了她几个能说会道的丫鬟随身服侍。 丫鬟们总在说远在京城的霍天北有多狡诈,总在说蒋晨东是迫不得已才揭竿起义;总是在说霍天北忘恩负义杀了蒋晨东在意的一名女子,也总是在说蒋晨东如何深明大义不曾当面计较霍天北的冷酷无情。 丫鬟们说了太多,静宁公主初时听到每一句都是倍加反感、抵触。可在后来,丫鬟们开始说起霍天北自从军至如今经历的诸多赶尽杀绝的战事,更说起了霍天北将霍天赐囚禁处死、将霍天齐发落至他乡的事情。 这就让静宁公主开始震惊了,她的世界不能接受这般残酷到没有一丝人情味的男子。 可是后来,她在游走街头时也曾打听过行人,问霍天北是不是有过屠城的残暴行径,问霍天北是不是曾大义灭亲杀掉了霍天赐,又问霍天北是不是在隆城城头命手下射杀了一名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子。 她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地点头。 可是承认的前提是,没人能告诉她所谓屠城不过是一座只有两千余人一心归属敌国的刁民,没人能告诉他霍天赐当官十余载的斑斑劣迹,也没人能告诉她那名被射杀的女子将顾云筝伤害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 有些是漠北百姓不知情的,有些事漠北百姓心知肚明的,但是如今的问题是漠北是蒋晨东的天下,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说霍天北的好处。 百姓们无从告知那个单纯无城府的公主,蒋晨东麾下将士便是再军纪严明,还是比不过霍天北麾下军兵,蒋手下的官兵只是不曾烧杀抢掠,平日里扰民的事其实并不少。 没人能告诉静宁公主这一切,静宁公主的脑子又没有那么活络,于是几日后,蒋晨东的目的达到——静宁公主开始对霍天北有了诸多不解兼不齿;十日后,蒋晨东的最终目的达到——静宁公主再也不想从任何人嘴里听到霍天北的名字,每日里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在这之后,蒋晨东开始与静宁公主走近,从初时闲聊几句,到后来发展成了静宁公主喋喋不休地说着在京城的大事小情,无意识地控诉霍天北的倨傲无礼、顾云筝的恃宠而骄。 她只是有些不甘有些懊悔,懊恼自己怎么会对一对儿狼狈为奸的夫妇温言软语。 蒋晨东对于她这么迅速的转变,在初时并不能深信——笨到这个地步的人,他一生中并没遇到过,她是唯一一个。后来慢慢地才开始相信了,由此,蒋晨东不难想象到元熹帝估计平时也是不怎么用脑子的人,不然如今怎么会让霍天北一手掌控朝政。 相信之后,事情就好办了。 蒋晨东又耐着性子哄了静宁公主几日,便对她提出了一个要求,要她写信给皇上,告知她身在漠北,已成为他的发妻。 静宁公主高高兴兴应下,当着他的面写好了书信,在信中也没忘记提及百姓都说霍天北滥杀无辜残暴绝情到令人发指,言之凿凿地告了当朝内阁大臣霍天北一状。 于是,蒋晨东觉得这女子真正有些好处,笨的时候能把人气死,给人惊喜的时候便超出人预料。 ** 元熹帝收到静宁公主信件的时候,已经入秋。 看信的过程中,他脸色变了又变。看到静宁指责霍天北的话,暗暗申斥一句这个傻瓜——说什么又有什么用?除非你有足够的证据指证霍天北想要替他当皇上,否则说什么都是白废话——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如今霍天北已经在替他当皇上这个事实。 云凝是陪着元熹帝一起看完这封信件的,之后惊慌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静宁公主竟已委身给蒋晨东,那么蒋晨东不就是当朝驸马了?可是他是叛臣……静宁公主写这样一封信的意思是什么?她也没说清楚,唉……真是急煞人。” “什么意思?”元熹帝不知道云凝是在装傻,便神色凝重地对她解释道,“当然是她见异思迁对蒋晨东心生爱慕了,这信件不论是蒋晨东要她写的,还是她自己要写的,都是想要朝廷招安,将两个人请回京城,给蒋晨东一份锦绣前程。” “那……怎么才叫锦绣前程呢?”云凝继续装痴做傻,“要让蒋晨东手握实权么?”随即沉默片刻,现出城府,“如今朝廷中大事小情皆由定国公做主,要是有一个权臣入朝,并且一心辅佐皇上的话……” 元熹帝苦笑,“那样的人,怎么会一心一意辅佐我……”这些事就算是他不想记住,脑海里也装着无数前例。 云凝非常反感偶尔聪明的元熹帝。 接下来,元熹帝却是话锋一转:“不过,朕已有耳闻,他与霍天北有宿怨,若是让他进到朝堂,想必会千方百计地与霍天北作对,这样一来,倒是能帮我拖延个三五年的时间,甚至会更久。”说到这里,眉目舒展开来,扬声唤人,“拟旨!” 云凝如释重负,笑颜如花。 ** 静宁公主的信件之所以能抵达元熹帝手中,必将得到霍天北的允许,否则元熹帝怕是要被蒙在鼓里很久。 霍天北知情,燕袭又在宫里逐步安插了眼线,顾云筝也就在同时得到了这消息。 她思忖多时,想到了元熹帝会给予蒋晨东怎样的答复,当夜去书房寻找霍天北,直言道:“你不会坐视蒋晨东入朝为臣吧?” 霍天北摇了摇头,“他想得很好,却不能如愿。” “你因何断定?” “不为何。”霍天北打趣道,“你何苦整日里关心这些事,不如操心些别的事情。” 顾云筝深凝他一眼,良久叹道:“我在怀疑你从静宁公主被劫持时就知情,只等着蒋晨东上钩。真是可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霍天北沉默。 沉默的意思有两种,可以是默认,也可以是否认。 “如果有些传言是真的,如果静宁公主是云凝同父异母的姐妹,如果静宁公主是我云家人——如果你事先已得知这些,是不是也会坐视不管?” 霍天北手中的笔一顿,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眼睑,不想骗她,便如实道:“是。” “不论静宁是谁家人,在你眼里都该死,对么?” “对。”霍天北一心二用,一面批阅奏章一面回道,“有些人,即便是你家族中人,即便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也没有存活于世间的必要——只会添乱为人所用的货色,我为何要仁慈相待?就如云凝,在我眼里,她早已该死上十次八次了——你在意至亲就好,这些家族中的堂姐妹,实在不需留有仁心。” 顾云筝早已料到他会这么答对,听到后也不失望,微一颔首,“我回房去了。” “生气了?” “没有。”顾云筝轻笑,“回房去将我没必要留着的仁心收回去。” 霍天北半信半疑,抬眼看去的时候,她身影已到门边。 一面处理政务一面思忖,最终他下了结论,认为她是自心底认可他想法的,唯一介怀的只能是怀疑他从初时就知道静宁公主被劫持却坐视不理。 他知道么? 答案只有他知晓。 他就是这么一种人,偶尔会有超出寻常人的耐心,偶尔的残酷亦会超出寻常人的想象。 不论是哪种情形,他要她明白,并且一步步接受。毕竟,他的世界之中,容不下多少仁慈。 他仅有的仁慈、耐心,都已给了她及她之前在意或给予她帮助的人,这已是极限。 ** 顾云筝倒是想认真思索霍天北对于静宁公主之事的态度,想确认他是不是在第一时间就知情,却没有时间。 回房没多一会儿,燕袭过来了,道出这些时日的进展:“属下已经可以确信,静宁公主是太后与云文渊的孩子。” “因何可以确信?” “因属下逼供当年服侍太后的太监、宫女,更曾私下里抓获了祁连城几名手下……”说到这里,燕袭很有些心虚,偷眼看了看顾云筝。 顾云筝却为之笑了起来,“这算是艺高人胆大?做得不错。之后呢?” “之后……”燕袭轻咳一声,“属下觉着祁连城会尽快找属下,他也不出属下所料,很快找了过来,问我想问几个人什么事。我自然就如实相告,他替几名手下答了,说静宁公主就是太后娘娘与云文远的孽种。有了这答案,再加上之前宫女太监的供词,属下想,可以下定论了。” “人还给祁连城没有?” “还了,并不曾刁难他们。” “那就好。”顾云筝强打着精神赞许一句,“辛苦你了。” “夫人言重了。”燕袭犹豫片刻,又道,“祁连城还送给属下一个消息,说此次静宁公主出事,是因云贵妃而起。” 顾云筝沉默片刻,逸出轻笑,“云贵妃身怀龙子,自然想要找个挟制国公爷的人。随她去吧。” 燕袭道辞退下。 顾云筝以为自己会终夜难眠,却没想到,沾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 同样的一夜对于云凝来说,却是个不眠夜。 正陪着元熹帝欣赏歌舞的时候,杨柳轻声在她耳畔禀道:“祁连城要见您,说是有要事相告,此刻已到宫中。” 云凝立时坐不住了,找了个托辞,去见祁连城。 月光下,祁连城看着云凝缓步趋近,不自觉地笑起来,目光锁住她隆起的腹部,“累不累?” 云凝嫣然笑道:“怎么会。”说着话,像模像样地轻抚腹部,“我肚子里的,可是皇家子嗣。” 祁连城冷笑,随后道:“你应该记得吧?我是在你远嫁西域之前才落难的。” “我当然知道。”云凝不解,“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只是要告诉你,在我落难离开皇城之前,皇家上溯五十年的秘闻我都了如指掌。” “所以呢?” 祁连城语声冷漠如铁:“所以,我知道贵妃娘娘犯了多大的错,此刻是来落井下石的。” “那就说来听听。” 祁连城语声更冷:“皇上一定不曾告诉你,他为何仓促间决定下旨将云家满门抄斩,因为他在那时得知了一件事:自幼与他分外亲厚的静宁公主,并非先帝与太后娘娘的骨血。我之所以笃定,是因在落难之前,便知静宁公主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你父亲做下的孽。” 云凝后退几步,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我一再告诉你行事不要激进,可你从不曾放在心底。”祁连城满含失望地摇头,“你勾结的其实并非蒋晨东,而是他的手下顾衡——这些我事先知晓,霍天北也知晓。你可以想想,能否如愿以偿。” 云凝愣愣地凝望着他。 祁连城笑意残酷,“害人的滋味如何?或许你也不需负疚,因为静宁没脑子,如今若是知道这一切是因你而起,定会万分感激。至于你,就看你怎么想了。” 云凝恍惚问道:“你、你拿什么证明?” “去问问你的枕边人。他如今指望着你的肚子,对你又实在是一往情深,只要你敢问,他就会实言相告。”祁连城说完,唤杨柳,“找人送贵妃娘娘回宫,你也该回到我身边了。” 杨柳脆声应道:“是!” 云凝看看祁连城,又看看转去唤人的杨柳,再想想祁连城方才言语,一时间险些崩溃。 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无人询问缘由,无人阻止。 到最终,她笑够了,笑声戛然而止,却更像是自觉无趣才停了下来。 祁连城与杨柳举步离开时,云凝点手唤道:“祁连城!” 祁连城从容停下脚步,回眸相看。 云凝缓声道:“今日之后,你便是我的仇人。” 祁连城语声柔和:“我从没把你看做亲近之人。不为她一直有心照顾你,我今日也不会前来。” 云凝呆愣片刻,冷笑连连,“那好,日后你与她都是我仇人!” “但愿你不要如之前那么愚蠢。对手太蠢的话,谁都不喜。”祁连城冷漠甩下这伤人的言语,与杨柳一并离开。 杨柳一直也只是他祁连城的心腹。 在这宫廷之中,他竟似行走在无人之处。 云凝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一点点转为怨毒。 为何每次都是他? 为何每一次都是他眼睁睁看着她闹出天大的笑话前来奚落,事先却不给一句提醒? 回到元熹帝身边的时候,云凝落座后便端杯敬酒,笑盈盈问道:“皇上当初为何忽然急匆匆下旨灭我云家?是不是因静宁公主?” 元熹帝全没料到她有此问,一时间满脸震惊。 云凝看着他神色自震惊转为失望痛心,笑意一点点消散,末了却还是与之碰了碰酒杯,“皇上这是怎么了?臣妾不过是说句醉话,您怎么就被吓成了这样?” 元熹帝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干笑道:“当真是醉话?” “皇上认为是,那就是了。”云凝柔顺地依偎到他怀里,“不想那些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让皇上稳稳当当地坐在龙椅上。” “说的是,说的是!”元熹帝频频点头,亲手将酒杯送到佳人唇畔。 其实他要的从来就是随心所欲地吃喝玩乐,以往没有寻到一见倾心不可自拔的人,身边的人便是一换再换,直到如今,他有了她常伴身侧。总是觉得她何事都能站在他立场上考虑,或许是外人眼中的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在他看来,却都是想他所想。 人这一辈子,遇到一个肯相互体谅且愿意携手的人不易,何况她如今放下了家仇,只为与他的日后前程谋取,作为一个男子一个帝王,还求什么呢? 元熹帝这样想着,又亲手为云凝斟满了酒杯。 ** 翌日,祁连城命人去传话给顾云筝,告诉她自己昨夜入宫见云凝的事,且告知了他了解的静宁公主的事。 不可避免的,顾云筝当然也知道了霍天北事先就知情这一消息。 听说之后,顾云筝沉默良久,才拿起手边的绣活,片刻后便又觉得乏味,找了本书,窝到美人榻上放任思绪。 霍天北原本以为,她会在今日因着想通或是想不通而到书房找她。 可她没有,终日也不曾涉足书房院。 因着前车之鉴,霍天北回房去与她一同用饭。 顾云筝一切如常,只是在他每次谈及静宁公主的时候便岔开话题,打定主意不说的样子。 末了,霍天北起身去往书房之前道:“你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顾云筝无声一笑,“我在意与否从来无关紧要。该做的你都做了,我还能怎样?” 霍天北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她的说法,“的确是。若是横生枝节的话,我只希望你能体谅。” “这是云贵妃该费神的事,与我无关。” “但愿你是真的这么想。” “我也这么想。”顾云筝站起身来,“你去吧,我去与三嫂说说话。” 霍天北倒是想再与她深谈,却抵不过她冷淡的神色,加之又实在是诸事缠身,唯有离开。 也就是在这一日,顾云筝吩咐燕袭:“平日里只要你能想得到且留意的事,不论有何异常,都要及时告知于我。” 她只是明白了一件事——夫妻之间情之所至许下的诺言,对于她与霍天北而言,很多时候是派不上用场的,他有他的评判,她有她的计较,很多时候很多事都能做到心意相通,而一旦有例外,便是大事。 对于静宁公主的事,她真的在意那个人日后如何么? 她不在意。 她不能接受的是霍天北连事先知会她一声都不肯。 像是料定她会理解且赞同,可就算如此,他也不该如此行事。 反过来的话,对于她而言,就是不愿不能接受也要接受,要随着他的步调为人处世。 换做别的女子,兴许会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但是她不能接受。 夫妻之间,总该有一些尊重,尤其是关乎对方的事,总该先一步让对方有个准备再下决断。 而她身边这男人,摆明了是没有这习惯,且不想形成这习惯。小事上总是由着她,可是那又有什么用?点滴累积的温暖、感动、生情之后,就要面对他的随心所欲么? 她不认为夫妻是这样的相处情形。 她记得父母屡屡为了一些大事小事争执不下、屡次争吵,可到最后,总是会有一个人先一步有认错的表示,从而慢慢说服对方,各退一步去面对一些事的决断。 可她与霍天北,细想起来,似乎都不曾真正的吵架、置气,大多时候是当日事当日毕,偶尔相互冷落是为着彼此打算,看似什么也没发生,其实隐患早已埋下。 他没能将她驯化成唯命是从的深宅夫人。 她也没能将他改变成凡事有商有量的夫君。 说到底,谁也不能从骨子里改变对方,不认为自己是属于谁。 她一个女子都不能,何况他了。 明白这情形该尽快改善,可她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在短时间内真正影响甚至改变他,他就算是有心也没这时间。既然如此,暂时也只能各忙各的,她求的无非一点:有什么事情发生之前,自己尽量能早一些知道,避免到时候对他生出超出预料的怨怼。 ** 元熹帝给静宁公主的一道旨意,送出宫门之后就被拦下,原封不动地送回到了元熹手里。 元熹帝恼了,找霍天北到宫中质问。 霍天北冷静相告:此事还是该听从朝臣意见再做定论。 元熹帝火冒三丈,立刻召集众臣上朝议事。 文武百官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霍天北一直一言不发。 求和、休战的朝臣居多,由此多数人都认为借静宁公主已是蒋晨东发妻之事招安是最佳。 元熹帝听得喜上眉梢,最后胸有成竹地询问霍天北可有异议。他以为霍天北会提出异议,且已想好了辩驳之词,却不料,霍天北满口赞成。 元熹帝虽然有一点点失落,却是欣喜更盛,命内阁大臣重新拟旨,八百里加急送去漠北。 很快,蒋晨东的回信至。 元熹帝为了避免重蹈覆辙,看罢信件第二日便上朝,命百官斟酌此事。 此事关系重大——蒋晨东与静宁公主的回信中,指明蒋晨东除了是当朝驸马之外,还要将京城以北关□给他的将士镇守,最重要的是,他要的是兵部尚书及五军都督府总督的官职。朝廷若不应允,那么他只能忍痛割爱,将静宁公主斩杀在官兵面前。 说起来是蒋晨东忍痛割爱,实则是试探元熹帝能否忍痛割爱。 不为此,元熹帝也不会急急忙忙让朝臣议事。 朝堂上,与前一次大同小异,多少人都已过够了战乱、被霍天北踩在脚下的日子。 霍天北对朝臣求和、答应蒋晨东全部条件的态度并不否决,只是静立一旁,安然相看。 便是在此时,云凝跪在金銮殿外,称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禀明皇上。 元熹帝一时云里雾里且心惊肉跳,生怕爱妃出什么闪失,慌忙让太监即刻将人请进殿内。 文武百官俱是带着沮丧、抵触或不屑地眼神垂下头去。 云凝神色惶恐地上殿来,行礼之后,吞吞吐吐地道:“臣妾、臣妾有一件要事要禀明皇上……只是、只是……只是事关重大,臣妾……” 霍天北遥遥看向殿外,凝眸一瞬,转身对元熹帝道:“臣奏请皇上,万万不可应允蒋晨东诸多痴心妄想的归顺皇朝的条件。” 元熹帝一愣,语声甚是不满:“此话怎讲?难不成诸位臣子的意见皆是空谈?” “臣不敢。” 元熹帝看了一眼诸多跃跃欲试想要驳斥霍天北的官员,信心倍增,心道,即便是你一度将我逼至绝境,也架不住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说法,倒要看看你在此时能作何辩驳。 至于静宁公主的事,他不认为霍天北知晓,在上次召集群臣议事的时候,他最最担心的就是霍天北将静宁公主本非皇家血统之事当众拆穿,可是霍天北没有——最佳时机都没说出那桩事,自然是不知情。若是知情,霍天北除非傻了疯了,否则绝不会放弃最佳时机。 他的信心由此而来。至于他本心,是将静宁公主看做同母异父的妹妹——虽然静宁公主那个所谓的父亲是他一辈子都鄙视、千刀万剐都不解恨的,可是多年来的兄妹情是他无从忘却无从泯灭的。 所以当初得知这件事后震怒,让母亲独自承担这一切过错,不能狠下心来对待静宁,在那之后,因着静宁的依赖、无助,反而对她愈发宠溺。 谁也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心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在此时,元熹帝笃定霍天北不能从耀觉也就是太后口中得知真相,厉声道:“那你倒是说说,朕因何不能接受漠北王归顺朝廷的条件?难不成是你惧怕分权给他人?!” “臣不敢。”霍天北语声从容,意态更是从容。 这时候,祁连城出列:“臣附议。” 元熹帝瞠目结舌:“你!你们!……”缓了片刻才责问祁连城,“你附议什么?!” 祁连城慢悠悠道:“臣赞同定国公此时想法、随后的说辞。” 连这等事也要凑热闹!云凝不无鄙夷地看向祁连城,之后才又想起自己上殿是为何,慌忙垂下头去。 元熹帝不耐询问霍天北:“你到底想说什么?” 霍天北不急不缓地回道:“静宁公主并非先帝骨血,还请皇上明察。” “……”元熹帝似是被人掐住了咽喉,半晌做不得声。 长久沉默之后,霍天北又道:“皇上若是需要人证物证……” “你、你、你们二人随我去养心殿!”元熹帝拂袖而起,转身就走。 霍天北与祁连城相视一笑,俱是笑得意味深长,之后同时去往养心殿。只剩了满脸惶惑的众臣,或是呆若木鸡,或是窃窃私语。 天大的丑闻! 天大的皇族丑闻! 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怎么到此时才得知? 最尴尬的是云凝——元熹帝离开时竟忘了要她平身、回宫。跪的时间久了,索性顾自起身,不顾众臣非议,径自回宫。 巳时,霍天北步出养心殿,到了宫门外,凝眸看向一名素衣女子、一名太医。 “你回去吧。”女子吩咐太医。 太医如获大赦,连连道谢方离去。 霍天北走到女子面前,语声不温不火:“谁准你这么做的?” 女子微一挑眉,“谁说过我不许这么做了?” “你坏了我的事,打破了我一局棋。” 女子微笑,“我从不想坏谁的好事,可别人一再自作主张,且那些事与我有关的话,我也只能打破一些人的棋局。” 霍天北闭了闭眼,“顾云筝,你是我夫人,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没错,素衣女子是顾云筝。 顾云筝不以为然地道:“霍天北,你是我夫君,你做什么事之前,可曾想过你夫人是谁?可曾想过你做完一些事之后,你的夫人该如何自处?” “你是顾云筝。” “你愿意只把我当做顾云筝也好,那是你的事。”顾云筝笑得冷漠,语声也越来越冷淡,“就是顾云筝坏了你的好事,你能怎样?就是顾云筝想让静宁公主死得慢一些,你又能怎样?” 霍天北深凝她一眼,又淡淡错开视线,“若是连你这点把戏都不能料到的话,我也就无颜立足内阁了。”   ☆、第066章 “若是没料到你能料到我这点把戏的话,我也就不配做你霍天北的夫人了。”顾云筝挑衅地扬眉。 她料到他今日在金殿上会赞同朝臣的建议,接受蒋晨东近乎苛刻的归顺条件,随后却会命人将当初太后的罪状送至漠北,让蒋晨东明白静宁公主不是他能够利用的——如斯残酷,不论对于蒋晨东还是静宁公主而言,只会觉得自己是自取其辱。 她没有他的铁石心肠,燕袭的眼线又知晓一名太医是云凝的心腹,且知道太医的软肋,是以,今日她挟持太医、云凝上殿——若是静宁公主的事迟早会败露,那就不如在今日,如此,霍天北于情于理,最起码还会施援手救静宁公主一次。 挟持太医算得轻易,挟持云凝的条件,是借她之口说出静宁公主身世的事,以此做为交换,作假怀孕的事可以忽略不提——话说回来,只要她愿意,想找云凝的把柄,再容易不过。 便是如此,有了云凝上金殿的事。 便是如此,有了霍天北与祁连城初次联手的事。 前者她再了解不过,不过是审时度势,而后者,则是要帮助霍天北,是因与霍天北一样料到了金殿外发生了什么事,最终目的是要助她一臂之力。 随即,她笑问:“你的后招是什么?说来听听,我也看看预料的对不对。” 霍天北勾唇浅笑,携她上了八抬大轿,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其实你我不论做什么,都不能更改静宁公主落入惨境的事实。结局既然不能改,这过程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顾云筝不置可否,“可我更愿意将局面变得简单一些。” 霍天北这才回答她之前的问题:“我日后做什么对你来说已经无关紧要。没猜错的话,你已派人去漠北救静宁公主回京。” 顾云筝点一点头,“燕袭与顾衡有些交情,对于这件事,顾衡会卖燕袭一个人情。”因为燕袭知道顾衡背着蒋晨东做过多少让人震惊的事。 霍天北似笑非笑,“是不是只要关乎云家,你就要横生枝节?” 顾云筝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于我而言,并不算是关乎云家。静宁公主的死活,我从来就没放在心上,要救她是因她还有用处。我有我的打算,偶尔也要请你成全我。” “我成全,我怎么敢不成全。” 回到府中,夫妻两个一个去了书房,一个去了内宅。 ** 云凝来回地踱着步,心头忐忑不已。 不知道霍天北与祁连城是怎么跟皇上说的,不知道皇上能不能压下此事——如果这件事被朝臣知晓,她父亲便成了为人不齿的罪臣,她便是罪臣之女……任谁也保不了她。 元熹帝没精打采地进到门来,落座后便挥手遣了宫人,“让朕安静一会儿。” 云凝亲自去沏了一盏茶,送到他手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定国公是怎么与您说的?” 元熹帝有气无力地道:“他与祁连城并不想将此事闹大,当众说出此事,为的是阻止我答应蒋晨东那些条件。可他们对于静宁的身世是心知肚明,不定何时就会昭告天下。唉,又被人揪住了小辫子……” 云凝心头一松,事情没有在今日捅破,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元熹帝问道:“听说你上殿时,是定国公夫人及太医陪着,怎么回事?你要见我又到底是为何事?” 云凝敷衍道:“那时心慌得厉害,觉得要出什么事,便不顾一切赶去了金殿,还望皇上恕罪。” “可不就是出事了。”元熹帝苦笑,思忖片刻,又问,“静宁公主失去踪迹之前,屡次来你宫里,没觉得她有何异常么?” 云凝摇了摇头。 “落到贼子的手中,来信中虽然不曾提及,却不知吃了多少苦……唉……” “眼下最要紧的是将静宁公主救回来。”云凝很是难过的样子,“可惜臣妾一介女子,实在是有心无力。” 元熹帝的神色喜忧参半,“他们已经答应我,只要不同意蒋晨东的要求,就会设法将静宁公主救回来。” 云凝的心悬了起来。 她对静宁公主一点好感也无,得知那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之后,也还是不能生出半点亲近。 可感觉是一回事,行事又是一回事。有些事是不能做的,在伦理上行不通,在良心上过不去。 幸亏静宁公主心宽,惯于见异思迁,若是换个心性暴烈的,宁死也不肯屈服,怕是早已成了被百般凌虐的阶下囚…… 静宁公主若是出事,她一辈子都会为之不安。 接下来的日子,元熹帝少不得要面对朝臣提及静宁公主身世的事,他拿出了看家本事:敷衍了事,能拖就拖,拖不了了就装聋作哑,被逼急了就疾言厉色一通申斥。 ** 几日后,身在漠北的静宁公主消失不见,情形一如她在京城忽然间不见踪迹。 蒋晨东听到这消息,连续几日暴躁不安。 那女子他是从头到脚看不上,可她在如今最具利用价值。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长期与官兵对峙的话,落败的只能是他。 在初时,他能够因着对霍天北多年来的了解,效法霍天北的战略取胜。可在眼下,霍天北身在京城就能够变换战术,使得他一次又一次落败。 他太了解霍天北,也深知自己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没有霍天北,他与郁江南兴许能够成为一代枭雄,可事实是霍天北活生生地存在着,正在朝堂只手遮天。 他最擅长的是商道,用钱生钱;沈燕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何处都能左右逢源;郁江南最精通安民之道,少年时说起这些,想法总是出人意料而又最实用;霍天北最精通的是军事,其余三人扔到人群中也算是佼佼者,比起他却是差了一截。 爱财的心黑,八面玲珑的心意不坚定,精通安民之道的有一颗仁心,精通军事的必将杀戮太重,一生活得惬意安稳的,怕是只有江南。四人若是反目,三个人都会死在老四手中,老四也会就此走至孤绝境地——他们的师父曾这样说过。 如今,这些话似乎正在被印证。 已经没有退路,他能做的,唯有放下静宁公主的事,誓死作战。 蒋晨东命人召集沈燕西及麾下将领,夜以继日地商议取胜之道。 同一日,霍天北写给郁江南的一封书信送出,上面只有一句话: 时机已到,弟于京城静候相聚之日。 燕袭手下飞鸽传书,说已经在人相助下救出静宁公主,如今正在返京路上,因静宁公主哭闹不停,只得委屈她一些。 燕袭将书信拿给顾云筝看。 顾云筝看罢,即刻进宫见云凝,开门见山:“静宁公主已经获救,要我替你继续隐瞒诸事的话,日后你情愿与否,都要与我联手。” 云凝也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点一点头,又是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在与你夫君唱反调?他可不像那么好心的人。” “我这些小把戏,不过是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对于他并无影响。” “这倒是实话。”云凝问道,“眼下你要我做什么事?” “祁连城的学院已经选好了地方,已招收了诸多学子。”顾云筝直言不讳,“这件事,我要分一杯羹,让亲信去学院里混个差事。” 云凝目光变幻不定,半晌才喃喃道:“你这心思,我还真是猜不透了,难不成要将旧识一个个得罪了去?”随即又是自嘲一笑,“这话我说错了——祁连城听到这消息,高兴还来不及。” “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帮我促成此事。” 云凝如实道:“原本我有心让心腹去学院做个舍监,既然你有此意,我就把那个位置让给你的人。” “多谢。” “学院的事,想分一杯羹的人可不在少数,但愿你的亲信不要进去后就被人挤出来。” “那就是我的事了。”顾云筝对燕袭的能力毫不怀疑,相信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挑选出资质出众的人并且拉拢到身边。 “静宁公主那边——”云凝恳求道,“你也帮帮我,行不行?别让她回公主府,也不要再现身了。”再傻再没心机的人也有开窍的时候,况且静宁公主如今又是人们注意的焦点,少不得有人说三道四,静宁公主认真追查起来,保不齐就会想到几名宫女、侍卫都是她送到公主府里的——之所以会出无故失踪的事,那些宫女侍卫可是功不可没。 “我尽力——静宁日后回到京城,事态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还望你费心,成全我再好不过,我被逼上绝路,于你也无好处。” 顾云筝语带轻嘲:“你无恙对我也没好处,不定哪日你就会反咬我一口。幸好我心宽,习惯了你反复无常。” “……” 顾云筝回到府中,去书房找霍天北。 他身形慵懒地倚着太师椅,长腿搭在书案上,正闭目养神。 “怎么不到床上去睡?”顾云筝到了他身侧,轻声问道。 霍天北眼睫微动,却没睁眼,“静宁到你手里了?” “对。” “我没闲情跟你抢这个人,你怎么安置她都随你。” “好。”顾云筝转身要走。 霍天北寻到她的手握住,仍是不抬眼睑。 她回身看住他,“怎么?” “去宫里做什么了?” 顾云筝就如实告诉了他。 霍天北微笑,“你想得真是长远,这么早就开始给云笛笼络帮手了。” “不得不如此。来日你对他生出杀心的时候,总要有几个人为他求情不是?” 他轻笑,“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在你心里,不杀一个人就是莫大的恩慈,可我要的不是云笛活着,而是要他活得安稳、无凶险。”顾云筝语声一顿,“你若是反对的话,我就趁早让云笛继续去做草寇。” “我有反对的余地么?”霍天北空闲地一手抬起,指关节揉了揉眉心,“你已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随后,两人不再说话。 顾云筝看着他平静的面容。自从上次回府之后,直到今日,他不曾回房安歇。 起先是她气他事先连句话都没有,之后便是他气她先斩后奏。 她想,这算是扯平了吧?他生气,她也没法子。总不能等到来日事态闹到无法收拾的时候再跟他表明立场。只能防患于未然,在如今就让他明白并接受。 她的手动了动,想要离开。 霍天北却加了点力道,不肯松手。 在这样的情形下沉默半晌,他缓缓睁开眼,看住她,“你的担心也对。这两日,云笛的奏章到了我手里,称郁江南筑起的防线完全是我的手法,笃定我与郁江南联手,居心叵测。” “……”顾云筝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奏章会落到我手里,他就是写给我看的。” “那他猜对了没有?” “猜对了。云家的人看我总是看得很准。” “……”顾云筝闭了闭眼,想到的是父亲在世时因为上奏弹劾他受的皮肉之苦。 “如今就对我百般揣测,来日回到朝廷,会不会不满我专权公然挑衅?”霍天北笑了笑,“这样一身正气的少年人,我该如何对待?” “云笛不会与你挑衅,他只是想用激将法,让你将他调遣回漠北。皇上会将天下治理成什么样子,他又不是不清楚。”顾云筝宽慰他,“你为何不设法收服他,让他为你所用?” “我可以么?” “当然可以。” 他双腿落到地上,松了手,“你回房吧。” “嗯。”顾云筝走出去几步,又停下脚步,“不如将静宁公主和耀觉放在一起?这样的话,人都在你手里,静宁也不至于要死要活地闹个不停。” “也好。”霍天北拿起一道奏折,抛到她手里。 顾云筝不需看也知道是云笛所写,笑了笑,转身寻到火折子点燃,“你当做没看过吧。” 静宁公主回到京城,与耀觉住在一起几日后,写信给元熹帝。 元熹帝得知她就在京城,且与太后住在一起,便知道母女两个都落到了霍天北手里,真是有苦说不出,总觉得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随时都有性命之忧。皇家这些秘闻、丑闻,并不是他的错,可若到了世人皆知的时候,势必会让先帝与他颜面尽失,沦为最大的笑柄。 ** 八月末,四位阁老中的两位倒台,其中一个就是凤阁老,霍天北举荐的两名官员顺利替补上任。 九月,郁江南归顺朝廷的降表送至京城,称愿意戴罪立功,帮官兵剿灭蒋晨东。 元熹帝大喜过望,加之官员无人提出异议,忙与霍天北商议着拟旨,允诺郁江南若能剿灭蒋晨东,将为郁氏满门昭雪,并破例册封郁江南为朝中首位异姓王爷。 郁江南接到旨意后摇身一变,成了奉旨讨伐叛军的统帅,与一直围在南疆境外的官兵汇合,挥师北上。 在这时期内,内阁大臣万博新连连上奏元熹帝,无从接受对郁江南之事的决定,至今日,第十八道奏折已经摆在龙书案上。 万博新的担忧不无道理: 倘若郁江南是诈降,意在与蒋晨东联手,那么驻扎在漠北境外的官兵就会被两方将士前后夹击,届时怕是会全军覆没。 这是一方面,另外,万博新名为怀疑郁江南诈降,真正的目标却是霍天北。 作为两朝元老,如今又处处被霍天北压制,每日里少不得细细研究霍天北其人的方方面面,惯用的战术自然也在他留意的范围之中。 纵观前前后后,郁江南与霍天北分明是布了一局棋,现在这盘棋到了最后关头。不出他所料的话,郁江南筑起的军兵无法攻克的防线是霍天北一手筹谋,换个说法,南疆战事之于霍天北,是左右手博弈,根本没可能分出胜负。两方的人都受他控制,他是自己与自己对弈。 再想想郁江南这许久以来的行径,除了筑防线,偶尔与官兵打一场没胜负可言的仗,其余时间都忙着恢复南疆民生了,如今那里的百姓在他治理下,正逐步脱离战乱带来的阴影——换个叛臣,怎么可能会一心做这些?怎么可能不设法扩大所辖疆域? 如今郁江南说起来是归顺朝廷,真正归顺的是霍天北,通过霍天北进入朝廷,两人联手后,足以睥睨天下。 对于万博新而言,他已到了生死关头——内阁已被霍天北除掉了两个,下一个自然就是他。而在他倒台之后,进入内阁的非郁江南莫属。 这样的危机任谁也会焦虑至极,人到了恐惧的边缘会怎么办?唯有誓死一搏。如今拼上一条性命,兴许还有生机,若是没有做为,便是坐以待毙。 为了确保这一次弹劾成功,万博新几乎用尽了毕生精力。先对郁江南之事提出异议,之后再将问题逐步引申到霍天北身上,随后再发动私交不错的言官及两位王爷齐心质疑霍天北野心勃勃,要将皇上取而代之。最要紧的是,他借着每次进宫面圣的机会,已与元熹帝达成默契。 元熹帝每日里盼着的就是出现这样一个官员,拼着性命与霍天北对峙,听完万博新的计划之后,当即拍板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促成此事,倘若霍天北以太后、静宁公主的事要挟,那么他也只好把脸一抹全部认下,大不了写一道罪己诏以谢天下。面子这两个字,闲时必须要,到了关键时候,就无足轻重了。 的确是,如果万博新的推测属实的话,霍天北已独揽天下七成军权,这样一个人想要造反,或者哪日高兴了逼宫要他禅位的话,他只能任由摆布。 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他只能利用官员言论逼着霍天北真正造反或是有所行动以示清白。而不论霍天北怎样,结果都是相同的——请命去漠北,与郁江南汇合。 到了那等地步的话,霍天北注定是有去无回,元熹帝不会再让这样一名臣子回到朝堂把持朝政。造反,可以,退无可退的时候,划出些疆域让给他;不反,也可以,将漠北交给他镇守,或者让他回到西域。 万一霍天北不知足想要整个天下的话,便是暴露了狼子野心,不说朝廷如何,百姓的唾沫星子就会将他及其后代淹死——自权臣到枭雄,付出的首要代价就是名声扫地,他霍天北再也不会是万众仰望、钦佩的安邦定国第一人。不论到何时,皇家正统血脉都决定着一个人在世人眼中的地位。名不正言不顺的枭雄,会激起文臣武将的不屑、反抗,到那时霍天北就是四面树敌,谁都没有安生日子可过。 元熹帝这是生平第二次极其用心地筹谋、准备一些事,上一次他针对的是自己的生身母亲,这一次他针对的是将他变成傀儡的权臣。 每到这种时候,元熹帝就会变得兴奋异常,茶饭不思地斟酌每一个细节,推测每一个可能发生的意外,列出名单寻找每一个可以派上用场的臣子,甚至想到了太后与静宁会变成人质——那倒不需担心,霍天北真敢这么做,他就豁出母亲、妹妹的安危,揭露霍天北这般大逆不道的行径。 什么都想到了,什么都准备好了的时候,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给他泼这盆冷水的,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一个人——云凝。 是在他眉飞色舞地对云凝说出这些的时候,云凝冷笑道:“皇上真这么做的话,未免太过鲁莽。” 她反应全不在元熹帝预料之中,情绪落差之下,他险些发火,沉了脸问道:“怎么叫鲁莽?朕夜以继日地忙碌这么久,难不成都是痴人说梦?” 云凝笑意更冷,“的确是痴人说梦。” “……”元熹帝惊愕地看着她,片刻后抬手摸了摸她额头,“你是不是病了?怎么说起胡话了?”从来都支持他的女子,今日太反常了。 云凝抚额,拿过他的手按在腹部,“皇上不觉得操之过急了?”说到这里,语声倏然转低,“我这肚子里空空如也,难不成皇上忘了?您想将霍天北逼至绝境,他又何尝不能将您与我逼至绝境?我们联手作假的事万一传出去,就算是霍天北没心谋反,几位王爷却会陷入纷争,他们不想方设法将您推下皇位才怪!便是不想将您取而代之,也会要您过继他们膝下的子嗣……到那时还了得?最要紧的是,众人到那时都会认定您命中注定无子,这样的言论传出去,您还能抬得起头来么?” 元熹帝却是不以为然,“他一个大男人,才不会有心思怀疑你肚子里有没有东西。” “……”云凝气结反笑,只得道,“他不知道,可他的夫人却不是个省油的灯,话里话外一直疑心臣妾此次有喜。” 元熹帝仍是不能重视起来,大手一挥,“那就传令死士,将这女子除掉!朕手里的那批死士一直隐匿于暗中,不到关键时候,谁也看不到他们。见过他们的人,多半已经毙命。” 云凝叹服,“我的皇上,您就是再不关心宫门外的事,也该听臣妾说过,定国公夫妇伉俪情深,再者说,定国公当初为了夫人改道去漠北救人的事也没过去多久啊,您当时怎么说的竟也忘了不成?” 元熹帝双眉紧锁,“还真是,险些就忘了。”起身来回踱步,思忖多时,道,“朕要除掉一名女子而已,又不会敲锣打鼓地宣扬出去,命死士暗中下手就是。”随后沉了脸,“此事知情人不会有多少,若是消息泄露,朕只能认定内奸是你,到时候,你要假装的事情就是小产了。” 云凝神色一滞,起身行礼,恭声称是。心念转动,又道:“祁连城的学院建在西城郊野之中,那里离定国公府一栋别院不远,定国公夫人又对学院的事很上心,常去那里走动。” 元熹帝满意地笑了,“好!” “再有——”云凝最关心的当然还是自己的安危,“定国公夫人万一已将臣妾的事告诉了定国公……那事情还是一样啊。” 元熹帝目光微闪,“这有何难,从今日起你就称动了胎气,需要静养,谁也不见,不出宫门半步。知情的太医一个不留,全部除掉。不论是定国公还是旁人,就是有心追查,也是死无对证。” “那就好。” “你安心歇着,我去安排此事。”元熹帝愉悦地道,“此事若是成了,日后大可将定国公也这么除掉。” “臣妾恭送皇上。” 随后,云凝陷入了挣扎之中。 之前给元熹帝泼冷水,是听从了顾云筝的吩咐。可眼下元熹帝对顾云筝起了杀心,她到底要不要告诉顾云筝戒备起来? 受制于人的滋味很难受,每日都憋着一口气。假如元熹帝的人真能得手的话,她的心腹大患就除掉了,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将会随着顾云筝埋骨地下,随后元熹帝一定会即刻将计划施行,让霍天北也陷入两难的境地。 霍天北离开京城之后,她就可以让云笛回来,元熹帝于情于理都会重用云笛。 可是元熹帝的人如果失败的话……后果也是不堪设想。唯一能放心的是死士不会招出受谁唆使,失败时便是自尽身亡时。 权衡许久,云凝决定静观其变。即便是此事不成,顾云筝怀疑到她头上,她也可以用元熹帝不准她出宫门为由撇清干系。 思及此,她眉宇舒展开来,窝到贵妃榻上小憩。按她估计,不出三日便见分晓。   ☆、第067章 秋日,午后。 东次间内,顾云筝与霍天北相对而坐。前者在绣一个香囊,后者埋首公务。 燕袭的语声自门外传来:“禀夫人,杨柳已代替夫人出门,去往锦溪书院。” “知道了。”顾云筝漫不经心应一句。 “夫人若无别的吩咐,属下告退。” “去吧。” 霍天北抬眼看了看她,“燕袭已经是锦溪书院的舍监了。” “是,可他依然愿意大事小情亲自禀明。” “杨柳之前似乎是云贵妃身边的一等宫女?”霍天北并不是太了解杨柳的过往,只是依稀记得这个人曾在谁身边。 “对。杨柳最初是祁连城的人,如今已离开宫廷,还是为祁连城效命。” “为祁连城效命的人,怎么替你出门去了?” “你说呢?” “……”霍天北沉默下去,开始将她将杨柳诸多行径联想到很多政务上,最终能挂钩的,是万博新连上十八道奏折的事。他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 顾云筝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我要留在府中,保自己性命无虞,借此也看看云贵妃的本性到底是善是恶。” 这话让人能联想到的就更多了。沉默片刻,霍天北问道:“你让云贵妃阻拦皇上对我的打压了?” “没错。”顾云筝浅笑,“若是她事成,那自然最好。可她多半会事败,没有帝王能够不在乎地位被人长久威胁,如此以来,皇上对你或是你身边的人,十有*会起杀心——你日后也要留神些。” “说的是。”霍天北半真半假地叹息,“到此刻,倒有些同情皇上和贵妃了。” “我也是。”顾云筝这才道出心中不解,“你是怎么了?这两日都耗在内宅与我对坐。” “不想你再去锦溪书院。” “……”顾云筝无言,却笑起来。 男人的心,有时候只得一点点大。 霍天北考虑的却是另外一回事,“杨柳既然是祁连城的人,当然是听命行事。是他要杨柳冒充你的?” “对,他对云凝了解最深,早就担心这种事。” “……”这一次,轮到霍天北无话可说了。 顾云筝继续慢吞吞绣香囊。 “偶尔你会不会觉得,别人对你比我更上心?” “不会。”顾云筝慢条斯理答道,“自开始到如今,为我做得最多的是你。我最坏的时候,你都坦然接受;到我一步步变好的时候,你才开始懈怠。与其说懈怠,我更愿意相信是你愿意信任我,否则,也不会允许我出入锦溪书院。” 霍天北轻笑,“别的我都是受之无愧,至于你出入锦溪书院,却是自开始就不大情愿。” 顾云筝抬了眼睑,与他相视一笑。 他真能淡然接受的话,她也不会不好过,却会失落,此刻听了他这话,便唯有喜悦。 怎么样的女子,受不得的事情之一,都是在意的那人不会为自己吃醋。 高兴归高兴,该解释的也是要说的:“我出入锦溪书院,也是要看看祁连城如何教导学子。” “我明白。”霍天北无奈,“你自己把握分寸。” “放心。” 翌日晚间,伪装成顾云筝衣着打扮的杨柳遭遇数名死士突袭。死士半数被杀,半数逃离。 帝王、权臣的较量,就此拉开帷幕。 霍天北闻讯后,先吩咐了贺冲几句,去了祁连城住处一趟,随即去往宫中。 元熹帝此刻自然也已听说刺杀失败,恼火不已,严令死士下次必须得手。 刚要离开养心殿去往云凝宫中就寝,霍天北求见。 元熹帝一听头都大了,“见什么见?不见!说朕不舒坦……” 霍天北却在此时施施然走进来,淡然笑问:“皇上哪儿不舒坦?可要臣唤太医来?” “……”元熹帝只得坐回到龙椅上,反问道,“这么晚急着见朕,是为何事?” “臣发妻返回府中时,遭遇埋伏。幸亏是别人乔装她,否则,她怕是会受到惊吓。” 元熹帝眨了眨眼,听得有人乔装成顾云筝的样子,心里暗骂一声你们这对儿狡诈的狐狸!实在是可气至极! “皇上近日很是繁忙,臣能想得到是为何事。”霍天北悠然趋近两步,“皇上何需用臣身边人开刀,实在是起了杀心,不如此刻便下令将臣抓起来丢入天牢。” 元熹帝抬眼看住霍天北,半晌不语。他是真有心听从霍天北的建议,可他不敢。霍天北看似平静,语声也很是温和,目光却如深潭秋水般寒凉。两人不过几步之遥,侍卫进门前,霍天北动手可怎么办?那他不就一命呜呼了么? 沉默之后,元熹帝干笑道:“定国公会错了意,朕可没那意思。”语声干巴巴的,说话时手也紧张地握成了拳。 “臣真会错意的话,再好不过。”霍天北抬手击掌,又道,“这几日臣也没闲着,得知一事后命人严查,今夜已有结果——云贵妃犯了欺君大罪,不知皇上知不知情。” 语声刚落,两名劲装女子挟持着云凝走进门来。 此时的云凝花容失色,双眼中盛满惊恐,看到元熹帝的时候,眼角有了水光。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一名女子取下裹着云凝身躯的偌大斗篷,现出那窈窕的身形——腹部平坦,哪里有一丝怀孕的样子。 元熹帝立时站起身来。 霍天北闲闲问道:“皇上入后宫,只在云贵妃宫中就寝,她这个样子,皇上是知情的吧?” “你、你、你……”元熹帝慌张地走向云凝,话却是对霍天北说的,“你好大的胆子,反了你了!反了反了……” 霍天北轻一挥手,“将贵妃娘娘带下去。” 两名女子称是,带着云凝转身就走。 有太监上前去试图阻拦。 一名女子亮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剑,目光有着森然杀气。 太监吓得腿肚子直转筋,怯懦退后。 两名女子带着云凝扬长而去,似是走在无人之境。 心焦之下,元熹帝的脑子转得特别快,意识到了为何出现这般情形,“祁连城……一定是祁连城帮你,你们两个居然联手威逼朕……”最了解宫中情形的,只有祁连城。 霍天北笑而不语。 元熹帝无助地看着云凝身影转过宫门,离开自己视线,长叹一声,慢吞吞走回到龙书案后,缓缓落座,“说吧,你们要怎么样?” 霍天北失笑,“眼下是皇上想怎么样。” “……” “倘若召集文武百官,让云贵妃这样出现在百官面前,他们会怎么样?几位王爷又会怎么样?”霍天北有些惋惜地看住元熹帝,“到时皇上也难逃干系,落得个贻笑大方的结果。” “……” 霍天北走到龙书案旁边,手落在案上玉玺,轻轻扫过,“这东西,臣此时要争的话,信手拈来。的确是,名不正言不顺,臣的日子不好过,可皇上又会过上怎样的日子?没想过这些么?” 元熹帝再看向霍天北,眼中闪过畏惧。他看到的不单单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权臣,还看到了他手中的千军万马。 “宫里的事,臣即便再不上心,也少不得有人私下议论,及时相告。”霍天北斜斜倚着龙书案,挂着和煦的笑,审视着元熹帝。 元熹帝不能完全理解他,他很多时候也不能理解这个昏君。这昏君有些荒唐的心思、做派可谓疯狂,寻常人不要说做,连想都想不到。 就如云凝假孕的事——换个稍稍正常一些的人,都会从宗室中找个人接到宫中养在膝下,日后继承江山基业。可元熹帝却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宁可找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也不肯要宗室中的子嗣。 他能接受身世让人不齿的静宁,却不与手足相亲。 霍天北取出一道奏折,放在龙书案上,“这是十名官员联名弹劾万博新的折子,臣压了多日,今夜想想,还是让皇上过目。万博新多年来的罪行,都在这折子里。该怎么做,皇上定夺,臣静候佳音。” 元熹帝慢慢拈起那道奏折,心沉到了谷底。 万博新……在这一刻,已经等同于是个死人。 所做的一切准备,所耗费的精力、心血全部付之东流了。 元熹帝又抬眼看了霍天北一眼,觉得此刻对方就像个虎视眈眈的狼,而他自己则似是处于狼爪下的羔羊。 霍天北拱手告退。 元熹帝一直凝视着那道奏折,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一行泪无声滚落。 登基这么久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哭。 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所谓他的天下,真的不再属于他了。 他是个罪人,是个迟早要将江山拱手让给别人的罪人。 君臣之间的话已经挑明了,他日后能过的,是真正的傀儡的日子。   ☆、第068章 九月末,元熹帝亲自下旨,针对万博新连年来收受贿赂、营私舞弊做了决断:数罪并罚,流放西域。 这件事了却之后,元熹帝才得以再次见到云凝。上次云凝被人挟持进到养心殿,离开后就被带出了宫外。 兹事体大,就算元熹帝能舍下一名宠妃,也不能冒着贻笑大方的险置之不理。 也是在这件事之后,元熹帝对霍天北恨之入骨。他余生的目标就是除掉霍天北,为此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痛失了一心为自己筹谋日后境遇的万博新,随之承受的是常人所不能承受的羞辱感,还有日日夜夜萦绕在心头的恐惧。种种相加,他很多时候宁可痛快地死去,也不愿意过这种日子。 云凝这些日子就住在锦溪书院,经常见到祁连城、杨柳,偶尔会遇到顾云筝。 见到顾云筝的时候,云凝心里充斥着妒恨。那女子的夫君将她的枕边人逼到了最狼狈的境地,那女子也将她放在心里这些年的人抢了去,虽说并不是有心勾引,然而祁连城屡次为了她与霍天北联手,已经可以看到来日迟早将为霍天北所用。 云凝也深深明白了一件事,日后再不能指望元熹帝有所作为了。刚有所行动,就被人捏住了软肋,还说什么要她不出宫门半步,结果呢?她被人堂而皇之地拎出了宫门,带到了宫外。 已是不得不承认,元熹帝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根本就不能成大事。她未来一切,只能通过自己步步筹谋。 心里怨念颇重,可在明面上,云凝还是笑脸相迎,反复解释着自己为何没有命人通风报信。 顾云筝也就由着她自说自话,不予追究。早就预料到的事,本就是有心试探,在这时也就没有失望可言。 云凝回宫后,一个消息传到京城——漠北起了内讧。 如果说现在能有一个人比元熹帝还不好过,非蒋晨东莫属。 他倚重、信任多年的亲信,在这关头,给他制造出了一场难以镇压的内乱。 那名亲信是顾衡。 顾衡从来就笃定,霍天北明知自己是引发他们兄弟反目的导火索之一,却不会告知蒋晨东。因为全无必要,也无意义。相反,让他继续留在蒋晨东身边,在关键时候,才会利用他。 如今战事其实已经到了尾声,漠北叛军不可能敌人得过数十万大军,他也到了必须站出来的时候——他不这么做的话,霍天北一定会告知蒋晨东,既能将蒋晨东意志击溃,又能达到迅速平定战事的目的。 多名将领劝说蒋晨东投降——投降兴许还有一条活路,若是徒劳挣扎,便只有全军覆没一个结果。 蒋晨东何尝不明白这些,可他又岂会不知,所谓归顺朝廷,便是向霍天北低头认输,再也没有与之为敌的余地。 他无从答应。 但是众人这样的言论一出,军心就乱了。将士们作战太久,早已身心俱疲,如今又到了无望之时,谁都想快些从战事中抽身而出,哪怕被俘被流放,也总比徒劳顽抗来得惬意。 蒋晨东采取强悍手段镇压,收效甚微,暴怒之下,索性想着让顾衡把闹事的将领暗杀。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才发现,已经找不到顾衡了。 他心头升起最为不祥的预感。 这关头,沈燕西吃了败仗,回来后面见蒋晨东,整个人透着沮丧,“仗再打下去,不过是给他人建功扬名的机会。军心涣散,便是执意强撑,最多也只能撑上半年光景。” 蒋晨东沉默多时,苦笑,“跟着我,苦了你。若是你追随老四,如今在朝堂,怕已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说这些做什么。”沈燕西只是不明白一点,“那些将领的态度怎么会转变得这么快?竟然齐刷刷地站出来扰乱君心。” “我也正在追究原因。”蒋晨东转动着桌上的酒杯,“顾衡不见了,此事若与他有关……你就另谋出路吧。” “……”沈燕西惊愕地看着对方。 蒋晨东语声苦涩,缓缓地道:“自双成死后,我心里只有杀戮,再无其他,别的事都疏忽了。若是养虎为患,便是无力回天,只有死路一条。”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这些将要发生的事实。 沈燕西思索多时,最终长叹一声,劝道:“如果无路可退,那就不如顺应军心,不是还有句话叫做来日方长么?” “来日方长?”蒋晨东讽刺一笑,“还有一句话,叫做生不如死。我如何能够卑躬屈膝,匍匐在杀死双成的凶手脚下?” “……” 蒋晨东疲惫地摆一摆手,“回去歇息,想想你来日前程。” 前程?沈燕西出门时勾唇一笑,透着苍凉、疲惫。他已没了前程,只有余生。征战这么久,一直在经历胜败、生死,心累了,已看淡了曾梦寐以求的荣华。 再者,他又有什么颜面再见霍天北? 深冬时节,漠北内讧愈发严重,存着归顺朝廷心思的将士占领漠北三分之一疆域,屯兵等待投降的最佳时机。隐匿于暗中的顾衡现身,公然与旧主蒋晨东划清界线。 蒋晨东率领誓死效忠的将士以守为主,尽量不与官兵交战。 郁江南率领大军抵达漠北之后,与一直驻扎在当地的官兵统帅汇合,共同商议对敌之策,并不激进,因为胜败已见分晓。 ** 京城。 祁连城站在锦溪书院门口,看着顾云筝下了马车,不紧不慢走过来。 她穿着小白狐皮斗篷,衬得容颜愈显清丽皎洁。到了面前,笑问道:“特地来迎我的?” 祁连城微微一笑,“的确是。”说着侧身相请,“去内卫部看看?” “好。” 锦溪书院分为政事部、军事部和内卫部,所谓内卫部,其实是祁连城用来训练暗卫的。顾云筝每次前来,大多会去政事部和内卫部,前者授课的先生常以当今实事举例,让学子各抒己见;后者授课的人是祁连城及亲信,让本就身怀绝技的学子掌握追踪、暗杀等窍门。 至于军事部,顾云筝是不需前去的,霍天北的用兵之道,她已了然于胸,相信没有任何人能比得过他。 路上,祁连城说道:“其实国公府的贺冲、燕袭都能胜任内卫部的先生,我与燕袭提过两次,他都婉拒了,是不是需要你吩咐下去,他才肯答应?” 顾云筝笑道:“他身上的是非不少,勉强当个舍监就好,公然做了授课先生,怕是会招来一身麻烦。” “国公爷身上的是非比任何人都多,旁人不也只能看着?”祁连城不以为然地笑,“燕袭那点事,国公爷一句话就挡下了。” “那你不如去找他借贺冲一用。”顾云筝解释道,“燕袭与我提过,他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平日里你有什么事,尽管去问他。” “也好。”祁连城也就不再勉强,转而却又问道,“你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只他一个留了下来,能够确定他不是心怀叵测?” 顾云筝如实道:“心里能确定他对我只有善意,在事理上,还总是有些困惑。”说着笑看他一眼,“就像你一样。” 祁连城失笑,随即分析道:“一般而言,这样的情形总是关乎情意,或是男女之情,或是血脉亲情。” 顾云筝听出言下之意,喃喃道:“你是怀疑他是我的亲人?” 祁连城微微颔首:“即便如国公爷如我,也总有疏忽的时候,甚至在有些事情上会与你相互为难。可是燕袭不同,他不惜为奴为仆留在你身边。在上次你出事之后,直到今日,再没遇到过棘手的事,不曾陷入险境,我说的可对?” 顾云筝点头。 “说到底,在我看来,不论是蒋晨东,还是顾衡,城府其实都不如燕袭。这个人作战时骁勇多谋,平日里又善于笼络人心培养心腹,绝非池中物。” “这些我又何尝不知道。你不是最善于调查人的底细么?可有收获?” 祁连城微笑着摇头,“我与国公爷都一再命人查询燕袭身世,前段日子更曾联手,还是没有可喜的收获。如今掌握的,不过是燕袭对外人说过的那些过往。只知道他有个过世的寡母,不知他父亲是谁,不知他有无兄弟姐妹。” 顾云筝笑起来,眸子熠熠生辉,“你们居然又联手了,为的竟是这件事,是不是日子太清闲了?” 祁连城也笑,“算是吧。” “查不到就放在一边,兴许他在等待时机,时机到了才会告诉我。”顾云筝怅然一笑,“你既然说他非池中物,迟早他也会离开我的。到那时候,他应该就会告诉我了。” “说的也是。” 说话间,祁连城一名手下疾步赶上来,双手呈上一封信件,“漠北军情。” 祁连城接过信件,取出来看了看,笑道:“这下国公爷可有的头疼了。” “这话怎么说?” 祁连城解释道:“顾衡手中有五个人质:霍锦安,霍天齐一家四口。顾衡谎称这五个人逃难途中与他巧遇,眼下便要利用这五个人做为筹码,让朝廷日后给他高官厚禄。” 顾云筝蹙了蹙眉。谁都是一样,精力有限,千头万绪中少不得有一两处出纰漏。当初霍天北放掉的家族中人,在这时候变成了别人要挟他的条件。 在如今看来,朝廷根本不需要接受叛军纳降,施狠手击溃以儆效尤才是上策,狡诈的顾衡却来了这么一招,真正是将霍天北置于两难之地了。 若是让顾衡进京为官,便是为来日埋下无数隐患,到时不知会有多少人诟病霍天北为了家人安危引狼入室。若是不答应,便会让天下人都认定霍天北是绝情冷酷之人,也无益处。   ☆、第069章 祁连城问道:“依你看,国公爷会如何处置?” 顾云筝微微一笑,“你先说来听听。” 祁连城沉吟片刻,“依我看,他不会救那几个人。他们落到了顾衡手里,恐怕不是被胁迫,而是各有所图,一拍即合。这样的人,即便是家族中人,也留不得。若真留下,只会落得个优柔寡断不辨是非的名声。再者,国公爷何曾在乎过名声如何。” 顾云筝点一点头,“说的没错。到头来,那几个人会变成顾衡的烫手山芋。” “只是,眼下国公爷会给众人怎样的说法?” 顾云筝抿唇浅笑,“没有说法。” 祁连城略有不解。 顾云筝已转身,“既然知晓了此事,我便回府去了,改日再来。” “也好。”祁连城几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落寞一笑,命手下一路护送。 顾云筝回府不过是在祁连城面前做做样子,回到家中也并没去书房见霍天北。战事到了这地步,宫里的元熹帝和云凝又不安生,他实在是忙得厉害。近三两个月来,两个人十天半个月才见一面,匆匆说几句话他便又回书房,去与幕僚议事。 而之于霍锦安等人的事,以顾云筝对霍天北的了解,笃定他不会做出任何回应,因为不回应才是最稳妥的方式。事实也正是如此。霍天北就像是不知此事一般,如常处理政务,有人问起,便敷衍地回一句“容我想想”。 帮霍天北解决掉这个问题的,当然是郁江南。 郁江南没有等待霍天北的命令,对顾衡施以强悍的态度:斥责顾衡满口胡言,因为据他所知,霍锦安及霍天齐一家人已经在战乱中殒命。 这是任谁也没想到的一个回应——笃定那几个人质已死,那么顾衡所谓的把柄,便是一文不值。说白了,顾衡只是自讨了个没趣。 而接下来,郁江南又给了所有人一个意外:命人前去劝降。顾衡若是做了降将,郁江南保他能在朝廷中占有一席之地。 此时,随郁江南大军赶至漠北的云笛心焦起来。自心底,他不希望顾云筝陷入困局,而霍天北是她的夫君,夫君亲人的性命被人漠视,她听闻之后,于情于理都不会好过。是因此,他面见郁江南,道出心中担忧,末了说道:“就算元帅不顾及国公夫人,也该顾及你与国公爷多年来的兄弟情分,以及国公爷如今的百般扶持。” 郁江南听了,莞尔一笑。这少年如此聪明,早已看穿他与霍天北布的这一盘棋,如今更是笃定他们兄弟的情分不曾淡漠,反而愈发亲厚。“放心吧,我这样做,正是为了救那几名人质,不这样做的话,来日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不是死在顾衡手里,就是死在国公爷手里。” 云笛将信将疑,没说话。 “一家人也有个亲疏之分,国公爷的所谓亲人,都是他此生的灾星。我不会允许他们再回到国公爷身边,国公爷亦是这般想法。” “这是不是说……”云笛犹豫着,最终还是到处心绪,“国公爷一早就知晓此事?”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郁江南颔首笑道:“那几名人质,一直由国公爷的手下监视着,他们随顾衡手下来到此地,国公爷早已得知。” “随人”来到此地,“早已”得知,这些语句让云笛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关键。那几个人质想用这种方式进到京城,入住国公府,而顾衡又需要一个让霍天北低头的理由,所以两方人是一拍即合。这样的家族中人,不要也罢,留在身边只会带来祸患。所以,霍天北早就有了决断,将这件事交给郁江南处理。 “明白了。”云笛慨叹一声,拱手退下。他原本还以为,人都是百密一疏,却没想到,霍天北不给任何人乘虚而入的机会。在这样的人麾下不论作战还是为官,细细观摩一年半载,远胜十年磨炼。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了,顾衡本就有意投降进朝为官,眼下郁江南有话在先,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投降也需要表示出诚意,或者也可以说需要戴罪立功。 顾衡的诚意是在暗中命人递话给郁江南,会将那几名人质送回他们来时所在的地方,让他们依然按照霍天北的意愿存活而不会惹出任何风波;在明面上,他承诺定会亲手活捉蒋晨东,这样一来叛军便没了主心骨,再垂死挣扎的话,对于官兵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郁江南欣然接受了顾衡的诚意,接下来只需看他会不会履行诺言。 那一年的深冬,蒋晨东被顾衡生擒,残余叛军在郁江南有条不紊地布置下,被一点点消灭殆尽。 至第二年元宵节,平乱结束,大军班师回朝。 霍锦安等人慢慢被人忽略、遗忘,战事中值得津津乐道的事情太多了,名义上的霍家人,即便是关乎霍天北,也不过是个小插曲。将士们更愿意记住的是霍天北或郁江南的用兵之道,更愿意铭记的是伙伴埋骨沙场、自己的骄人战绩。 ** 这一段日子,云凝不出宫门半步——做戏就要做足,她在深冬时就要做出大腹便便的样子了,着实的累,索性留在自己宫中清净度日。 到了正月里,云凝有些不耐烦做这种戏了,元熹帝也想着快些有个孩子充门面,话里话外也是心急不已。 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日子的到来。 终于,正月十六午后,好消息到了。 于是,这日黄昏,太医、稳婆、产婆进到云凝宫中。 云贵妃要生了——这消息很快传遍宫里宫外。 顾云筝当然也在第一时间听说了,失笑不已,唤来燕袭问道:“贵妃要生了。我前段日子要你留意的人,可有好消息了?” 燕袭笑着点头,“今日午后产下了一名男婴。” “怪不得。”顾云筝笑意更浓,“之后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燕袭又是一点头,随即又道:“只是,贺冲的人也在关注此事,必是受了国公爷的吩咐。他们若是有所行动,那么属下——” 顾云筝笑意渐缓,“既然如此,我们就静观其变吧。”随即又是怅然地笑,“你怎么不早说呢?我早一些知道,你也不需再分派出人手留心此事了。” “这不过是一两个人就能办到的事。”燕袭眼中有着疑惑,“夫人又有许久没见过国公爷了?” 顾云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沉默以对。 “夫人大可以多去锦溪书院走走,有几名学子资质很好,属下已将他们拉拢过来,日后定能为夫人效命。” “我会的。”顾云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想到了祁连城对他作出的那番评价,便便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跟他复述了一遍。 燕袭从来也没想过,祁连城对他有着这样高的评价,一时失语,只是笑。 顾云筝却是凝住他,笑道:“他说你可能是在等一个时机,时机到了才会告诉我你到底为何甘愿为仆。我很是赞同他这说法,你呢?” 燕袭狡猾地应道:“夫人赞同,属下又怎么敢有异议。” “罢了,随你去吧。”顾云筝一副很是没辙的样子,“左右也留你在身边这么久了,倘若心急,我怕是早已急死了。” 燕袭神色有些歉意,又有些尴尬,“兴许正如夫人与祁连城猜测,属下一直隐瞒,只是因为时机未到。”语毕匆匆行礼退下。 顾云筝倒并不是很介意这件事,因为需要她等的事情太多了,真是不差这一件。 ** 元熹帝与云凝这么久以来的谋划、期盼到了最后,以悲剧告终: 正月十七一早,宫里传出消息:贵妃难产,小皇子未能面世便夭折。 不知情的朝臣及家眷皆为此失望、痛心不已,不知情的王公贵族皆为此欣喜不已。这件事影响着很多人对未来的打算,自然,他们也对此事生出了千般猜测。 元熹帝与云凝对这结局的态度是无从接受,双双陷入暴怒的情绪之中—— 元熹帝在翌日一早便将霍天北召入养心殿,厉声责问:“宫里的事你都听说了?现在是不是心满意足了?!”语毕,如同困兽一般,来回踱步。 霍天北淡淡一笑,“皇上这话从何说起?为臣实在不明就里。” “不明就里?!”元熹帝怒瞪双眼道,“你不是一向对朕的心思心知肚明么?!不是一向以打击朕为乐事么?!眼下云贵妃的事,你敢说你丝毫不知情么?!” 霍天北淡漠回道:“臣即便是知晓,也不过是不想枉送一条性命。” 另一边,云凝将顾云筝召入宫中说话。 云凝看住顾云筝,目光充斥着怨毒:“我从没想过,你会在这关头拆我的台!” 顾云筝回望着云凝。素色罗帐下,一袭寝衣的云凝卧在偌大的凤床上,面色惨淡,倒是很有几分承受嗓子之痛的模样。随即,她柔声反问:“娘娘这话怎么说?臣妾委实不知缘由。” “哼!不知道?你敢说你不知道?!”云凝一字一顿地道,“你早就知道我身怀有孕的意图,早就明白所为何来,之前一直没有举动,我还当你是默认了,为此还感激不已,为此更是对你感激不尽。到今日才知,原来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你在等的,是这样的时机!你好狠毒的心肠!” 顾云筝微一挑眉,“娘娘怎么说都好,臣妇不敢反驳。眼下娘娘还是悉心调养为上。” “我自然是要好生调养,来日还要清算这一笔账!” “如此也好。娘娘保重。” 顾云筝离开宫廷,才逸出一声叹息。 原本,云凝是要利用林雅柔产下的孩子——将那孩子养在名下。自然,云凝也有别的准备,若是林雅柔产下的事女婴,云凝便会从别的渠道找到一名男婴送入宫中。 顾云筝没想过要成全云凝的荒唐心思,但是目的简单——只要不是林雅柔那等难缠的女子生下的子嗣就好。后来得知霍天北也介入了此事,便放手不管了,将这件事交给他随心处理。 如今这结果,实在是她也没料到的。 没想到,霍天北的目的是让元熹帝与云凝空欢喜一场,一点余地都没留。 这样做——顾云筝细想了想,不觉无情,反倒觉得是他的一份宽仁。如今生在帝王家的儿女,不论真假,都是生来就蒙受着波折、灾难。已能预料到的烦扰,避免才是最佳。 她能理解他,却不知他知不知道。 再没了在西域的好光景,再没了日日耳鬓厮磨的甜美光景。 不是怪他,她只是开始觉得,要完成一个心愿,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太大。要一直隐忍,一直等待,才能等到她家族深仇得报,才能等到他宏图霸业到手。 何时,才能有属于她与他的圆满。 会有那一日么?她与他瓜田李下。 怕是不会了。 照这样走下去,他的生涯只有繁忙,她的日子…… 唯有守候、等待。 他不会再有时间陪她了。 也不是不能打发时间,陪陪熠航,做做绣活,下厨学习新菜色,可这些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她想象过的时日。 她在前世的确也没设想过出嫁之后的时日,最起码,不该是这么单调这么无趣。最起码,他不该是成年累月的忙碌;最起码,他不会决定何事也不知晓她一声。 他到如今似已认定,她会明白他任何决定。可是明白与知道是两回事,她也会时不时陷入揣测与不确定,看到结果之后才释然。 不是毫无怨言。 偶尔真的有怨念。 可他连知晓的时间都没有。 也明白,你、先前那样霸道决绝残酷的男子,对她已算是仁至义尽,给予了太多的包容忍让。到如今,他或是无暇再给予这些,或是认为这些已经可以转化为相互理解了。 好吧。 她理解。 她由着他忙,由着他决断任何事。 她不带任何行礼,只身住到了西城别院。 反正熠航有三夫人和先生照管着,反正他也不需要询问她任何事,她就不如将这段空闲的时间利用起来,看看祁连城训练暗卫的手段,听听学子对如今政局的心声。 要在一个月之后,郁江南班师回朝抵达半路时,霍天北才意识到,已有很久没见过顾云筝了。 ** 顾云筝在别院的日子很是惬意。闲来将早开早长的野花野草植回别院一方空地,成片成片的养起来,等待她们在春日渐浓时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 白日里大多数时间,都消磨在了锦溪书院。 祁连城不论是给自己培养手下,还是给宫廷培养暗卫,手段都是别具一格。他常常会临时调遣一两百学子去往京城中心破获案件或是缉拿凶犯,既能帮助官府又能锻炼学子。 他是没有中规中矩给人授课的时候的,即便是在授课时间,也总是给学子布置下常人不可能承受的任务,在这期间观察每个人的反应,看看哪些有耐力,那些是适合战场而不适合内卫职务的。 顾云筝很是同情被祁连城打发去军中的人,“这些人到了军中,遇到国公爷不予理会还好,遇到他亲自派出将领练兵的话,他们还是没有出路。” 祁连城却是静静回道:“要他们赌的就是这一次运气如何。运气差的话,只能怪他们自己。运气好的话,来日成了名,还是会到国公爷面前走动,届时依然少不得被摔打一番。” “哦?”顾云筝讶然挑眉。 “你以为你的夫君能容忍急躁的人么?以往在西域的任何一名军兵,都是隐忍、坚毅的性情。” 顾云筝又是讶然,“是么?” 祁连城微笑,“当然是。说到用兵之策,恐怕没人比得过如今的定国公、往昔的定远侯。因为西域地形复杂,在那里打过的任何一场仗,都要比如今在平原的任何一场仗更难。是因此,我才安于现状,甘愿留在朝堂;是因此,我才不会意外,此次的全盘大捷。每一场仗,比之以往在西域的战事,都属寻常。国公爷需要权衡的,只有军兵的资质。” 顾云筝沉思许久,欣然一笑,又问:“如今安于现状,日后呢?” “我从来没有过往,没有以后,只有当下。当下想怎么做,想为谁怎么做,就做了,日后也不会去想对或错。” 顾云筝为之动容。她隐约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更愿意将这一番话放在他对于生平大事小事的态度上。是这样一个洒脱、率性至极的男子,不论何时何事,认定了就不言悔。 便是在这时候,贺冲缓步趋近,之后行礼道:“禀夫人,侯爷命属下请您回府。” 祁连城一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顾云筝礼貌地点头笑了笑,目送他走远之后才对贺冲道:“国公爷有何吩咐?” “无事。”贺冲语声不似平日里的公事公办,打破刻板,语声温和地道,“战事已尽,国公爷不会再如以往那般繁忙了。今日回正房不见夫人,便命属下来请。” 很客气的言辞,委婉道出了霍天北以往的苦衷,只是……今日回正房不见她,才命人来请她回去……多久不见了?十几天,还是二十几天,或者更久?顾云筝抚了抚鬓角被风凌乱的发丝,竟算不出了。 是不是每一个位极人臣的人的发妻,过的都是这种日子。她还好一些,总有事情可以消磨光阴,别的女子呢? 贺冲见她失神,出声委婉提醒:“夫人,马车已备好。” 顾云筝回过神来,却是问道:“国公爷不忙了?” “是。” “可我有事要忙,回不去。” “……”贺冲犹豫片刻,“是。属下即刻回去通禀。” 顾云筝很是客气,“辛苦你了。” “夫人言重了。” 之后,顾云筝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些日子也没见徐默?他去做什么事了?” 贺冲干咳一声,“徐默前几日已提升为管家了。” “哦……”顾云筝解嘲地一笑,“我竟不知道。你去吧。” 贺冲行礼转身,之后蹙了蹙眉。按理说,外院内宅的事情其实是分不开的,外院换了管家,侯爷不论怎样也该知会夫人一声。夫人呢?只要稍稍对府中事上心一些,也会及时得知,此刻却是全没料到的样子。 这……怎么说呢?是国公爷独断成习了,还是夫人不尽责?若是后者,连他也不能承认。先前的夫人可是一个实打实的闯祸惹事的胚子,到如今只要在府中便是绣花、下厨、哄孩子,改变到这一步,任是神仙也该知足了。那就只能怪国公爷太忙了,忙得忽略了这位一心要做贤妻的夫人。 日后就好了吧? 这么想着,贺冲飞身上马,扬鞭绝尘回到霍府。   ☆、第070章 下午,祁连城忙着亲自上阵去折磨学子,顾云筝就耗在他的书房内,认真研读他书架上古今的政史。这些书籍囊括着祁连城或是先生给学子授课的内容,便是平民百姓读了也会大开眼界,至于对政局有所关注的人看了,想法便是千差万别了。 翻过一页书的间隙,顾云筝发现书页被暗影笼罩。微抬了眼睑,发现面前都被一道暗影遮挡住了晴光。心境却无端明朗起来,抬眸看向那俊美袭人的男子,目光分外柔软。 霍天北看着他的妻子。她还是不见丝毫丰腴,自从上次重伤后,怎么补也似不能恢复如初一般,瘦,却是我见犹怜的那种瘦弱。可是,她分明是那种最具侵袭力的女子。这般的反差……那种微妙的心情,也只有他才知晓。 他抬手,笑着托起她尖尖的小下巴,“把光阴虚耗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 在这里可不是虚耗光阴。恰恰相反,能让她每一日都能有新的认知,新的态度。可这些是不需要也没必要对他说的。是以,她只是温柔一笑,“是我不好。” “错的是我。”霍天北的手下落,携了她的手,“冷落你太久,也该弥补了。” 怎样叫做冷落?怎样又叫做弥补?其实顾云筝并不是很清楚。所以,他说出的弥补二字,使得她微微挑眉。 霍天北便是轻笑,“有三两日闲暇,陪你种种花,养养草,怎样?” 顾云筝反挽住他的手,报以璀璨一笑,口中却是笑道:“你要我怎样呢说三两日相陪便足够?说三两日相陪有无皆可?” 霍天北前来找她这一路,想的不少,所以此时不乏应对之词,“我不该不与你商量就换了管家,可徐默是你熟识的,我是想,你不会不同意。” “嗯。”顾云筝漫不经心应一声。 霍天北凝着她,俯身一吻,“千不该万不该,是不该忙得不能每日与你相见,不能将诸事及时与你商量。” 顾云筝的笑容多了一丝温柔。 “回府?”他柔声问。 “谁说的帮我侍弄花草?” “好,那就回别院。” “嗯。” 回别院时,两人弃了车马,漫步回去。 顾云筝问道:“章嫣何时回京?” “就是这几日了。”霍天北凝了她一眼,“等她回到京城,你也能有个说话的人了。” “这倒是。”如今平日里她愿意闲聊几句的女子,只有三夫人和身边的丫鬟,除去她们,皆是男子。这样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他比较介意罢了。思及此,她又问起三夫人的娘家,“林家那边,你是怎么打算的?” 霍天北沉吟道:“怎么说也是三嫂的亲人,她便是再不放在心里,也不能置之不理,再者,毕竟与霍家是姻亲。过段日子,将一家人召回京城,给三嫂的父兄找些闲职。” 顾云筝轻呼出一口气,“这样就好,否则三嫂终日里只守着熠航,总归是太孤单了些。” 霍天北主动与她提及林雅柔的事,“林雅柔生下了一个孩子,对外声称夭折,忙不迭往宫里送。我命人把孩子截下了,随后又送到了她身边。如此也让她为难——不知对外该如何说,到最后,只好说是从外面捡回来的。” 因着那一时的糊涂、贪念,明明是亲生子嗣,却要谎称是外面的野孩子……顾云筝啼笑皆非,想着林雅柔的花招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云凝是不会再用她做任何事了。之后,她转眼看住他,问道:“与林雅柔经历相同的,还有别人吧?” “对。”霍天北微笑,“林雅柔是云贵妃找到的人,皇上也吩咐死士在这关头寻个男婴送进宫中。不论是谁的孩子,进宫的确是能享几年的荣华富贵,可在之后,便是叫人杀也不是,留着也不是,还不如在这时就避免。”他带着歉意,握住了她阔袖下的手,“早就该知会你,却是忙得忘了顾及这些,是我不对。” 顾云筝不由失笑,“日后你是不是要以此成习了?——凡事都要先处置完再告诉我,说完之后再认错,事情便不了了之。” 霍天北逸出低低的悦耳的一声笑,“这种事不算是大事,料定你不会放在心里,我才没有与你商量。” 顾云筝笑意更浓,“小事?对于皇上和贵妃来说,可是天大的事。”随后体谅地一笑,“这些倒是真不用在意,只是经常见不到你人影,你又不肯好好用饭,这才是让我最头疼的。” “等江南回京入朝之后,我就能清闲许多了。”霍天北目光专注又灼热地审视着她。他性情中有着诸多不足,自己明白,却不想更改。更是明白,若是换个女子,容不得他方方面面的霸道行事,忍得了的,也只有她了。 顾云筝回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光华流转,片刻后转为不自在,略带嗔怪地说道:“看什么?不认识了?” 霍天北温缓一笑。 回到别院,他发现此处已经被她慢慢地布置成了她喜欢的氛围,清新雅致。拥着她走入寝室,看到了素色锦被、帷帐,美人榻上、椅子上也都是颜色淡雅的软垫,分列两个墙角的高几上有两束白色香花,散发着淡淡清香。 他无声地将她拥入怀中,双唇焦灼地寻到她的唇,覆了上去。 怀中的女子似是有着某种魔力一般,不碰还好,一碰便是欲罢不能。 第一次他因着太多时日的想念,很是急切,恣意冲撞几乎弄疼了她。 第二次,他因着意犹未尽,温和怜惜地对待,看她一步步在自己控制下陷入迷乱。 第三次,他便是好整以暇地享有她每一分美好了,唇舌、双手在那玲珑的身形上游走,不急不缓地将她的情绪再度调动起来,温缓又坚定地采撷,惹得她颤声百般求饶。 世间男女的情意,要么是灵魂相通一般,欣赏对方,也笃定对方能了解自己;要么就是因为身体无缝相溶时的绝妙感触,因为那份生来就有的契合、默契恋上对方。 他对她,是兼而有之。先一头栽到了她的心魂之中百般探秘,之后便是在一次次地拥有的过程中,如中了蛊毒一般,全身心的迷恋。 就好像是一个人那样默契,了解彼此一切。 他反反复复温柔绵长的亲吻着她,纠缠着她的舌尖。这样的时刻,总是让他愿意时光就此停住,凝固在这样满足、美好的一刻。 ** 内阁已经拟定了册封郁江南为平南王兼任内阁大员的旨意,消息不胫而走,很快流入军中,成了人人皆知的事情。 不之情的,只当是朝廷说到做到,允诺了郁江南什么,便做到什么。身在官场的武官想的当然没那么简单。 包括云笛在内,其实有些不解: 朝廷中的异姓王爷,这样的殊荣,这样的地位,已经高于霍天北。而霍天北完全不需这样厚待异姓兄长的,毕竟,这是在官场之中,谁压自己一头,意味的就可能是在来日成为自己的劲敌。 是,郁江南与霍天北有着那么多年的情意,可是谁又能料定日后不会因为权利反目成虫?若这种猜测成真,霍天北可就是养虎为患了。 这次到底是霍天北行事草率了,还是两人真的是一生都不会变的莫逆之交? 太多人都在猜测这一点。 平心而论,身在沙场的大大小小的将领,经过这一番征战之后,看穿一些事情的真相之后,对霍天北、郁江南只有钦佩。前者远在京城运筹帷幄,后者在南疆改善民生的策略胜过任何人,若是两人珠联璧合,是苍生的福气,而两个人若是反目,便是天下的劫难。 谁都不希望看到他们不睦。 而两个人日后的道路要怎么走,也只有他们心里清楚,外人无从得知。 自然,也有例外,有人恨不得在当下就看到霍、郁二人反目为敌。 这人是蒋晨东。 他如今已沦为阶下囚,回京途中,乘坐的是囚车。 他恨顾衡,更恨霍天北。没有后者,他不至于这么快就落败,这么快就走到了这绝境。而前者,不时在囚车附近意气风发的出现,又很快消失在他视野。 快到京城时,蒋晨东撑不住了,对看押自己的人说要见顾衡一面。很多事,他需要一个说法。 顾衡听闻之后,先是禀明郁江南,得到允许之后,在这一晚,才到了囚车旁边探视。他命人备好了美酒佳肴,到了蒋晨东面前,命人摆好酒菜。蒋晨东大快朵颐时,他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喝酒。 蒋晨东吃喝完毕,这才静静凝住顾衡,出声询问:“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他养虎为患,他被多年以来看做心腹的人生擒,这些都是他很多时候想不通的。 “是为什么呢?”顾衡的笑容略带伤感,“是因为你从头到尾恨错了人?还是因为你与付双成一样愚蠢?” 听对方提及付双成,蒋晨东无从平静,怒斥道:“狗奴才!你何来的资格谈论双成?!” 顾衡轻笑,随后并不克制情绪,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意。良久,他笑声才止住,淡漠地道:“那些事,也的确该让你知道了。死到临头的人,应该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蠢,到底是个怎样的货色。”   ☆、第71章 度芳菲(6) 这一次,顾云筝只能由着他揶揄自己,坐在他身边,环顾周围。 霍天北坐起来,环住她腰肢,言语还是没正形,“要不然就不给你东西了,我以身相许行不行?” 顾云筝笑得不行,也在这同时,看到了床头小柜子上的一枚玉戒指。她发现宝贝一样拿到手里,“是这个吧?一定是这个!”说着话比量一下,戴到了中指上,尺寸刚刚好。 顾云筝抬手让他看,“好看么?” 洁白莹润的和田羊脂玉戒指,戴在她纤长的手指上,煞是悦目。“好看。”他由衷地道,又柔声询问,“喜欢么?” “嗯!喜欢。”他送给她的手串、这枚戒指,她都很喜欢,“我该怎么回报你啊?”她调皮的笑着,“晚上你要是有空,我以身相许啊。” 霍天北掐了掐她腰际,“现在不行么?” “你自己说行不行?”他不是在意什么的人,但是白天根本没时间和她腻在一起。 还真不行。不定什么时候,同僚、幕僚或贺冲等人就会过来见他。他在她耳畔呵气,“那就晚上,你说话可得算数。” 她忽闪着大眼睛,悄声道:“行啊,到时候等我收拾你。”随即起身往外走,“你睡会儿吧,我去写字了。” 霍天北望着她的背影,笑着嗯了一声。琢磨着去小书房还是外院的时候,顾云筝转回来,对他说道:“沈二爷过来了,但是不肯进门,要你去垂花门迎他一下。” “怎么回事?”霍天北躺着没动。 顾云筝笑道:“跟他过来的还有一顶轿子,大概是要你去迎轿子里的人吧。” “我去看看。”霍天北这才起身,去了垂花门。 沈燕西神态悠闲地等在垂花门外。 霍天北在台阶上止步,用下巴点了点轿子,“里面是谁?” 沈燕西笑道:“是雅柔,她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霍天北看着那顶轿子,目光锋利得能将轿帘割断似的,“这个人,你以后离远一些。让我不胜其烦了,我只能让她从京城消失。” “……”沈燕西倒吸一口冷气,“她是我们的妹妹……” “是你们的,不关我事。”霍天北的视线转回到沈燕西身上,目光变得温和,“你有话与我说,就进去坐坐,若只是送人过来,恕我失礼。” 沈燕西犹豫的时间里,听到了轿子里压抑的啜泣声。他还能怎样,对轿夫一摆手,“把人送走。”随后进了垂花门,说起正事,“晨东尚宫主的事,你知道多少?” “他和我提了两句。”霍天北微笑,“以他那性情,事情定下来之后才会跟人说起。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吉日将近了。” “是么?”沈燕西半信半疑,“我倒是也这么想过,可是,尚宫主的事,哪儿有那么容易?再说了,那位景宁公主……”他一副牙疼的样子,“名声太差了。听说还纠缠过你?后来被你请去一起和刑部的人研究酷刑才给吓跑的。” 霍天北没说话。 沈燕西不知该钦佩还是该叹息。 只要见过霍天北的女子,大多会一见钟情。纠缠过霍天北的人,在西域时就有不少。霍天北要是愿意,风流帐怕是会从西域欠到京城,但是他不肯,胆子大的都被他吓得或气得有多远躲多远了,胆子小的连他一个冷眼都受不住,也只能遥遥看两眼。 景宁公主是先皇唯一的女儿——准确的说,是唯一活下来到如今的女儿,别的公主正如当今皇上的兄弟们一样,都在先帝晚年先后陷入太子之争、几宗谋逆贪污大案中,被先帝赐死或永远囚禁起来了。皇上原本是没被任何人看好的,虽然是太后所出,但资质平庸,生性好色,实在没一点儿帝王相。可没法子,就是有这个命,兄弟们斗来斗去,相互打压,最终不是被先帝赐死囚禁就是被人揭底畏罪自尽,只剩了皇上一个,连个争夺皇位的人都没了。先帝也想过好生教导皇上几年,怎奈时间不允许,对皇上耳提面命一年之后就病故了。 景宁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妹妹,和皇上的性情如出一辙,皇上是好色,她是花痴。因为身份尊贵,被她缠上的人也大多是名门子弟。 沈燕西来到京城之后,也听说过景宁公主一些……该说丑事还是风流帐呢?好像前者更贴切。这位公主人长得不错,见一个英俊的男子就喜欢一个,常惹得名门子弟争风吃醋。去年开春儿,她偶然在宫中遇到了霍天北,就此洗心革面,只认准霍天北一个。 霍天北待她与同僚的态度一样,虽然疏离却也温和,除了公务,便是筹备婚事、应付她的纠缠。 某一天,景宁公主在路上拦下了霍天北的轿子,他去会友还是忙公务都无妨,她跟着。霍天北爽快地答应了,说那你就跟我走。之后,两人去了刑部右侍郎的府中。 两个男人坐在厅堂,研究前朝、现在的刑法。 霍天北很耐心地列举出各种酷刑,诸如炮烙、凌迟、腰斩等等,刑部右侍郎在一旁详尽的说明。说了大半晌,景宁公主听得面无人色了,霍天北却说:“这些刑罚也不过寻常而已,你还是听听我在西域用过的几种刑罚,看看可不可用。” 他刚开了个头,景宁公主就崩溃了,当着他与刑部右侍郎的面呕吐起来。吐得时间久了,难受得哭了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其实,景宁公主只要多读一些书多问两个人的话,就能发现霍天北所说的也是史料上有记载的酷刑,并不是他研究出来的。可惜,她一辈子也不会看这种书,更不会去问谁。 从那之后,景宁公主提起霍天北就咬牙切齿的。被他逼得当着外人的面呕吐哭泣,被他吓得一听刑罚二字就想吐——这对于任何一个女孩子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害得她到那地步的人,当然会让她记恨一辈子。 就是这样一位公主,蒋晨东打起了她的主意。 沈燕西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一件极没面子的事。那是个花痴公主,是个霍天北不肯要的花痴公主。别人为了一步登天不要脸也能理解,可他们四个是情同手足的同窗,这种事……他不知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霍天北还是没说话。沈燕西与蒋晨东,就像他与郁江南,不论怎样,都会寻找理由为对方开脱、给对方信任。沈燕西迟早会欢欢喜喜地帮着蒋晨东忙前忙后,太明白这一点,所以一个字都不需说。 沈燕西倒没霍天北那份笃定,喃喃叹息:“你说他这是为什么呀?想做官的话,参加科举甚至找你帮忙,都不算难事吧?怎么就要尚宫主?景宁公主那些事要是传出去,他的脸面可往哪儿搁?” 霍天北笑了笑。 沈燕西正色看住霍天北,“他事先真没跟你说过?该不会是……”迟疑一下,还是道出心中所想,“该不会是他想做官,而你不给他行方便,他只能出此下策?” “他想做官,但没与我说过这种话。” 沈燕西道:“你帮帮他不行么?” “我不会帮他,他了解,所以求谁都不会求我。” “这话又是怎么说?”沈燕西明白字面上的意思,却不明白隐含的意思。 “先生看不惯我已经好几年,他怎能求我。”霍天北自嘲地笑了笑。到何时,蒋晨东也要做陆先生眼里的好学生。“他只要入官场就不会甘于平庸,我又怎能帮他。”陆先生最欣赏最喜欢的学生,怎能允许被他这个同窗压在头上。 先后的几句话,像是绕口令。沈燕西脑筋有点儿打结。他也知道,其实自己只是不想明白,不想面对同窗相争的局面。所以愿意装糊涂,就算骗不了别人,骗骗自己也好。 很多年了,同窗四个分成两派。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跟蒋晨东像亲兄弟一般。知道对方的长处短处,该夸时夸,该骂时骂,今日打架,明日和好。 霍天北被人送到陆先生身边的时候,他与蒋晨东都很排斥。长得太好看了,太聪明了,又太沉默——他们两个不喜欢年纪最小的同窗。 郁江南不同,从霍天北出现那一天起,就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人前人后都对霍天北照顾有加。小时候,郁江南偶尔会看着霍天北发呆,说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看的小孩儿?大一些了,又总是会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说,霍天北你这个妖孽可不能出门,勾回一群小女孩儿可就没安生日子可过了。 小时候,霍天北对医术毫无兴趣,陆先生逼着他学他都不肯。还是有一次郁江南病了,烧得直说胡话,陆先生又出门访友了,霍天北急了起来,把陆先生给他的医书迅速翻了一遍,找了个药方,拍打着郁江南的脸说:“三哥,我给你用药你怕不怕?怕不怕被我害死?” 力道有些重,郁江南是被打醒的,瞪着霍天北说“你最好是把我毒死,不然我肯定把这几耳光抽回去!” 之后,霍天北大着胆子从陆先生的小药房里找到了药材,现学现卖地称了药草,现学现卖地熬了一碗药。后来,郁江南昏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就活蹦乱跳的了。那几耳光的事自然是揭过不提了。 等陆先生访友回来,诧异地发现霍天北开始潜心学习医术,一有空就抱着医书苦读。 陆先生大喜过望,每日里都花两三个时辰点播霍天北。 是,那时他们三兄弟都看得出,陆先生希望霍天北在文武上的天分少一些,在医术上的天分多一些,日后能够成为悬壶济世的名医。 只是太可惜,霍天北最精通的是用兵权谋,其次是医术,第三是求财之道。到了如今,霍天北有权势有钱财,独独将医术扔到了一边,辜负了那么深的造诣。 霍天北学的医术,只用来救他认为重要的、不该死的人,不相干的人,他看都不看一眼。 都说医者仁心,霍天北是特例。他有医术,却无行医之人的仁慈,丝毫也无。 其实看他因为郁江南生病才学医,就已能说明一切了。可惜陆先生不服气,一直想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骨子里的性情,一直没做到。 就沈燕西自身而言,一直想与霍天北亲近些,但是两个人性情不同,涉猎的东西不同,始终像是两条路上的人。太过熟稔,知道这是兄弟一样的人,就是没办法做到志同道合。 至于蒋晨东,从来就与霍天北井水不犯河水,小时候总是较劲,想把霍天北压下去,一直没如愿,最好情形是平分秋色。长大后一个在沙场、官场,一个经商赚钱。霍天北一边做官一边赚钱抢走很多买卖的阶段,蒋晨东简直是暴跳如雷了。就这样,两个人越来越反感对方,相见时不过是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蒋晨东尚宫主之后,不与霍天北对着干才怪。 而那也正是沈燕西最不愿看到的局面。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在感情上,他必然是希望蒋晨东一生都好好的,而在理智上,他极为欣赏霍天北,亦明白霍天北不是主动向谁挑衅的人,但是一旦被激怒,就会变得冷血,让人想想就毛骨悚然的冷血。 在西域听闻的一场场战事,一场场赢得极为漂亮但对于敌军来说是噩梦、炼狱的战事,足见霍天北的狠戾。至于在京城传扬的霍天北冷血的那些事,比起那些战事,真的是不值一提。男人最见真性情的,一个是在战场,嗜血还是怯弱,一入沙场无所遁形;另一个是对身边人,宽和还是睚眦必报,点点滴滴都可看清。 霍天北在沙场上嗜血,平日待人宽和,偶尔会善良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蒋晨东平日里待人宽和但言辞犀利,在官场或沙场上就只能在来日才能看清楚了。能够确定的是,陆先生欣赏钟爱了这么多年的学生,城府不会输于霍天北。 可是为何要走到那一步呢?难道就不能避免么? 沈燕西茫茫然地跟在霍天北身侧,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一个人,“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改日再来找你!”语必,火烧眉毛一般急匆匆离开。 霍天北讶然失笑,很想拦住沈燕西,想想还是作罢。但这份儿情,他记在心里了。 随即,他去了前院,大略翻了翻账目,听徐默说了大致情形。 霍府在京城的产业,霍天赐打理得差强人意,换了他,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在外的产业太大,真不能将祖上这点儿油水放在眼里。 他想到了顾云筝说过的不如给她败的话,不自主地弯了弯唇角。就让她打理这些吧,她当然不会败家,用这些练练手也是好事。 走出账房的时候,郁江南来了,道:“我想来想去,还是你带我去宣国公府走一趟。有些话,我得跟你表妹当面说清楚。” 霍天北不明所以,“要说什么?她惹你了?” 郁江南笑了笑,“那你就别管了。怎么着?你带不带我过去?要不然我自己摸到她闺房去?” 答案显而易见。两个人一同出门去了宣国公府。 霍天北先去了内宅,安排了一番。他与郁江南陪着章夫人到后花园赏花闲谈,有两个男子在,仆妇们就全避开了,换了小厮左右服侍。随后寻了个机会,让郁江南与章嫣见面说说话。 郁江南遥遥看着章嫣在两名丫鬟的陪同下缓步走来,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 他平时真不是好脾气的人,也不是霍天北那样不吝啬笑容的人,也只有霍天北在场的时候,或者面对与霍天北有关的人,他心情才会变得舒缓开朗。 向他走来的这女孩,他想给她一个温和的面目,此刻却实在是做不到。 章嫣让两名丫鬟等在不远处,独自走到他面前,曲膝行礼。 郁江南缓声道:“你的表嫂已经跟我说了你的话,我告诉她,那些事都随你,我无所谓。” 章嫣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过来是要问你,还有没有类似的事。如果还有,一并跟我讲清楚。”郁江南一面说,一面研读着章嫣的神色。她神色有些奇怪,乍看像是松了一口气,再看却又像是有些失望。 “没别的。”章嫣又对他深施一礼,“谢谢。” 郁江南沉吟片刻,道:“你是不是自心底不情愿?若是如此,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 郁江南给她分析现状:“你表哥表嫂一心护着你,有他们在,不论你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会帮你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上次耀华寺的事就是个例子。这次你表嫂既然帮你传话,就是做好了我退亲的准备,否则不会做这种不讨好的事。他们对你这么好,你心里清楚吧?” 章嫣看了他一眼。末一句,让她有些意外,片刻后才点一点头,“我明白,他们待我极好。” “我与天北亲如手足,他的发妻也就是我的弟妹。他们护着的人,我不会怠慢。有些事,我不是不能握着你的把柄刁难你,但我不会那么做。说句不好听的,你还不值得我与天北夫妻生出罅隙。”这种话伤人,郁江南却不能不说出来,“回头想想,我想娶你也许是有些冲动了,但是事已至此,我就不会反悔。可若是反过来,你反悔了,而且特别不情愿,我也不会强娶你。真到那一步,你们宣国公府退亲便是。我孑然一身,无人管束,何时娶妻成家都可以。你却是不同,被人退亲会影响你的名声。” 章嫣静静地看着他,用心品味着这一席话,慢慢漾出了怅惘的笑容。 郁江南蹙眉,“我最烦你这个样子。”上次在城外他的别院,她就是这样看了他好一阵子,然后说“我同意”。是同意了,今日就又闹出幺蛾子了。 章嫣的笑容却明快了一些,“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正因如此,这些话才要先一步告诉你,让你做出取舍。我明白我算是人单势孤,可也算是后台硬的。我让表嫂在这时候帮我传话,也是不想等到成婚后给她平添纷扰、惹得你厌弃。我……谢谢你,没有别的事情了,如果你不改心意,我就安心待嫁了。” 郁江南想了一会儿,点一点头,“行,就这么定了。你回房吧。” 章嫣施礼之后款步离开。 郁江南摸了摸下巴,真是看不明白她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什么。好好儿一桩婚事,她偏把他弄得云里雾里的。 如果纳妾,她就不会有所出……这话可是意味深长。如果妾室先生了儿女,她就不生了;可如果她先生了儿女,妾室在她之后怀孕,她是不是要让妾室堕胎?总之就是她要么只要嫡出的儿女,要么就只要庶出的儿女。 他到此刻才细想了想她的话,随即一笑,谁告诉过她他会允许膝下有庶出的儿女了?明明都是自己的儿女,却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甚至于,后半辈子就要看着嫡庶子女争斗——太傻了,他可没那么想不开。 章嫣的性情一定不是很讨喜的,但是,他看着还算顺眼。 所以,就这样吧。 他没时间去找一个和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她不可能离开家门找一个如意郎君,两相将就一下,凑合着过吧。 想通了这些,他回去与章夫人、霍天北说话。这时候他来宣国公府应该是不大妥当,可他不是无父无母么?有些事自然要亲自过来和日后的岳母商量一番。情形特殊,他也只能这样自我开解。 ** 熠航和益明、杜蘅在院子的树荫下跳百索,肥肥围着三个孩子跑来跑去,常常害得绳子绊住,惹得人们一通笑,它却不明所以。 顾云筝偶尔过去给熠航擦擦汗,让冰琴准备好绿豆汤。 大夫人就在这时候走进院落。 顾云筝转头望去的时候,见大夫人衣衫极为素净,眉宇间对她已无以往的厌烦、敌意。她也就走过去,见礼时笑脸相迎,“大嫂。” 大夫人笑着还礼,仍如以往一般直来直去,只是语气和善:“过来说点小事,兴许能帮到你。”说着话,瞥了一眼西院。 “去屋里说。”顾云筝将人请到西次间,茶点上来,便遣了丫鬟。 大夫人敛目看着室内陈设,笑了,“看起来还是不像寻常人家那样,少了点儿什么。”她思忖片刻,“少了一点儿女子用心布置后的柔和别致,还没心思打理这些?” 顾云筝还真答不出,便只是笑。 大夫人也只是随口提一句,之后又道:“这些日子,思前想后的,你和侯爷说的那些难听的好听的话,我都想了。以前我是过于消极了,也是因为有自知之明,明知是谁害了大爷、害了自己的孩子,却无从报复。我不是太夫人的对手,若想报复,怕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她有些悲伤地看着顾云筝。 顾云筝能理解,却无从安慰。 大夫人也不是来找人宽慰自己的,解嘲地笑了笑,“她那种人,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想出来的点子总是诡异离奇,让人防不胜防。我城府不够,只能寄希望于侯爷。侯爷这几年没有动作,我便以为报仇无望了,甚至曾误会埋怨过他,可也不能不为自己打算——总要活下去啊,哪怕熬着,也要熬得太夫人死在我前面,看看她到底是什么下场,这才有了千方百计的要过继熠航、屡屡惹你不快的那些事。”她说着话站起身来,“还望四弟妹不要记恨,我给你赔罪了。” 顾云筝忙上前扶住大夫人,让她落座,“大嫂若是这样,那我岂不是也要给你赔罪了?”她说过的话……此刻想想,话说得太重了,真是汗颜不已。 “你不计较那些就好。”大夫人顺势落座,说起眼前的事,“上次太夫人想害你,没有得手,她不会罢休的。等到下次出手,估摸着就不只是针对你了,恐怕会让你和侯爷都身败名裂——她如今恐怕也意识到了,只剩了鱼死网破这一条路。女人有些手段是上不得台面,可一旦得逞,却能取人性命。”   ☆、第72章 度芳菲(7) 顾云筝自然认同这些话。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从来遭人鄙弃,可偶尔也是最有效的。 事过之后反思,顾云筝想过,上次的事,也许只是太夫人再一次对霍天北的试探,结果越坏,处境越是凶险。二夫人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太夫人又怎么会视若无睹。上次太夫人失了手,却也能够逼迫自己下决心,用她的方式做最后一击。赢了的话,霍天北就被毁掉了,她再不需提心吊胆;输了的话,就解脱了,用另一种方式结束提心吊胆的时日。 顾云筝问大夫人:“你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 大夫人道:“我反反复复想了多少日子,想着太夫人能用的手段已太少。官场上的事,她若是能理得清,二爷早就得到秦阁老鼎力扶持了,也不会让侯爷处处压制侯爷。内宅的事,她从你这儿下手,也行不通了。既是如此,她要做文章的话,怕是只剩了——”她语声压得极低,“巫蛊。” 顾云筝一阵心惊肉跳。这种事,只要沾上,不是让别人身死,就是让自己丧命。太夫人这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性情中有疯狂的一面?末了,她凝视着大夫人,“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大夫人落寞地笑了笑,“我娘家那种情形,你也看到了,没一个能帮我的。在府中,侯爷也只有今年留在家中的日子算得长久。我长期孤立无援,能琢磨的也只有太夫人的所有行径。从见她第一面,到如今的种种,在脑子里过了多少遍,想的次数太多了,就发现了一些反常之处。”她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太夫人不信佛不信道,却常与一些师太、道婆、相士走动。” 相士?这两个字让顾云筝眼角一跳。 大夫人发现了她这细微的变化,了然一笑,“侯爷儿时的经历,你必然已清楚了。使得先太夫人缠绵病榻、侯爷流离在外的原因,就是因一名相士开始的。而我与先太夫人都知道,太夫人与那名相士是相熟之人。那名相士更曾与老太爷说过,她是旺夫旺门庭之人。侯爷想查清当年一些事,就要找到那名相士,可惜事过多年,那相士也早已杳无音讯,要找到很难。” 霍府的事,外人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偏偏找不到证据。事发之时,应该就是相关之人销声匿迹之时,若非如此,大夫人、霍天北也不会到如今还要忍受太夫人等人的存在了。 “信佛的人一般就不会与道士、道婆、相士来往,可太夫人却不同,在西域的时候常与道婆来往,到了京城,则一直与净一师太交好。” 顾云筝问道:“净一师太,是不是就是先前去过别院的那一个?” “就是她。”大夫人笑了笑,“我对太夫人那边的动静都很留意,派人去看过的。太夫人不会按照净一师太的指点每日焚香祷告,你可不要想着等她开始斋戒的时候才是要下手的时候。她才不会遵守那些规矩,去寺里只是做做样子,去之前、回来后照样大鱼大肉的享用。我从太夫人房里能打听的只有这些小事,只能让丫鬟从净一师太那里设法打探。是从半个多月前开始,净一师太收了太夫人一笔银两,数目可观,随后去拜访过一些擅长歪门邪道的道士、道婆。” 顾云筝点一点头,“多谢大嫂,我明白了。等侯爷回来,我就如实转告。” 大夫人要的就是顾云筝这一句话。事关重大,顾云筝就是能应付,还是让霍天北帮衬一二更稳妥。话说完了,她起身道辞:“那我就不耽搁你了。”走到门口时,又笑问顾云筝,“先前听说你罚秦姨娘抄写的是《法华经》,而不是《女戒》、《女则》,这是为何?” 女戒、女则是写给女子看的,可是顾云筝并不能完全认同,甚至有大半内容都嗤之以鼻,罚人抄写东西自然就想不到那两样。可这话是不能对外人说的,她就笑道:“我是想着,女则、女戒之类的,秦姨娘肯定是倒背如流,抄写多少遍也无用,还不如抄写经文,起码能够平心静气。” 大夫人忍俊不禁,“倒也是这个理。” 送走大夫人,顾云筝让夜蓝搬来了诸多黑白的衣料,精心挑选了一些,准备着得空就给霍天北裁衣缝制几套寝衣、中衣。裁衣是首次做,但是有李妈妈帮着;缝制衣服的话,她虽然慢吞吞,可是针脚均匀平整,耐心些,总能做成的……吧?她不是很有信心。 一面做着这些事,她一面反复思考大夫人的话。是极有可能的猜测,着实不容大意。 申时,贺冲过来见她,说的是杨妈妈的家人已全部带到了霍府,安置在了东跨院。 顾云筝叮嘱道:“让杨妈妈见她家人的时候,不妨用些手段。再有,好好儿查查净一师太这个人,能找人暗中监视她就更好了——这些,能麻烦你做么?” 贺冲正色道:“夫人放心。”这些可比看着人算账的事好多了,他巴不得着手查办的日子长远些。侯爷也早就跟他发话了:大事小情的,夫人吩咐你就去办,她就是胡闹你也要帮着。他还记得听这话的时候,自己啼笑皆非。 这倒让顾云筝有些意外。贺冲不同于别人,是霍天北手里的死士统领,很多时候更是霍天北最得力的幕僚,她轻易真不敢托大使唤他办耗时耗力的事。刚才还在想,要是他不愿意应下,就跟他说说大夫人的意思。可这样自然是最好,省了很多话。 晚间,霍天北和郁江南去了外面的酒楼用饭,过了三更天才回来。 顾云筝把大夫人的话、自己的安排都跟他说了,又提醒道:“这种事不发生还好,一出事就事关人命,你可不能不当回事。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了。” 霍天北笑着爽快应下,“你就别管了,我明日吩咐下去,二夫人、锦安那边也压一压,看他们能不能说出点儿有用的话。” 顾云筝放下心来。 霍天北也没忽视她的功劳,揉着她的头发,笑道:“看起来,你在内宅真有点儿用处。” 顾云筝白了他一眼,“总是这样,夸人也是不伦不类的话。” 霍天北却笑着将她身形安置在自己身上,“我等你收拾我呢,完事再夸你。” “你怎么还记着呢?”顾云筝笑着要挣脱他臂弯,“我的话你也能信?” “小骗子,别想赖账。”霍天北亲了她额头一下,手却呵她的痒,“我可等不及了,你快点儿。” 顾云筝逸出一连串的笑声,和他闹成一团。 ** 五天后,外院的账目全部核算清楚。霍天北问了顾云筝一声,听她说了声愿意,便将外院庶务全部交给了她打理。 顾云筝很是忙碌了一些日子。 饶是以前随三叔、萧让用心学过打理庶务,她到这时候也是不轻松。各府的规矩、讲究不一样,纸上谈兵与真刀实枪也不一样。 再者,外院那么多人盯着,她初接手过来,就该尽量做到一丝错处都不出。自心底而言,被女子误会、轻看倒无妨,左右是在内宅闹腾,被男子轻视却容易引起一连串的麻烦,能免则免才是。 看过田产的账目,顾云筝着重看的是霍天赐与官宦之间来往的账目。那些官宦日后多数是不会走动了,可与各种门第来往之间的随礼情形却要弄清楚。日后这些事她不见得每一次都要亲自经手,却是要听管事报账的,一说三不知就是露怯,管家、管事不糊弄她才怪。 丢脸是大事,绝对要杜绝。 霍天北见她分外用心,便让徐默将东院的账目也全拿给她看。这种账目记着与他定远侯来往的官员、商贾之间的来往,她看起来更容易,日后遇到那些人,循例行事即可。 忙碌期间,她听堇竹满脸不屑地说起一件事:景宁公主哭着喊着连求了皇上好几天,皇上终于答应了她的婚事,这个月二十六,她要与蒋晨东成婚。 日后,蒋晨东就是当朝驸马爷了。 霍天北一个字都没跟顾云筝提过。就是那样一个性子,和她胡闹起来像个顽劣的大孩子,说话只涉及府里、章嫣、郁江南之类的事。没事的时候宁可相对无言各自看书,从不提起她生活范围之外的事。她如果偶尔问起一些事,他会选择之后回答一两句,不想答的就笑一笑或是干脆沉默。 当真是让人气苦。 幸好她不需问也能知晓,否则迟早被他急死气死。 趁着外院更换人手的机会,顾云筝将顾安、顾平、燕袭安置到了府里。顾安、顾平分别在车马房、账房做三等管事,燕袭在回事处做二等管事。 做下人的都不易,只要踏实努力的,差的只是机会。顾安、顾平就是这种人,或许处事能力还欠点儿火候,可这段日子都由汪鸣珂点拨着,适应几日,就能将所学的用到实事上了。 燕袭就更不用担心了,最不济也是汪鸣珂的忘年交,不可能出差错,顾云筝反倒担心大材小用他觉得委屈。专门唤了他询问几句,见他是自心底高兴,这才放下心来。 三个人起初自然会被府里的老人儿排挤,是必经的过程,所谓历练,历练的就是这些人情世故。 顾云筝忙这些的时候,也没忘记与祁连城的约定,抽空带熠航去了醉仙楼一趟。 贺冲那边有条不紊的照她吩咐行事。 净一师太那边好说,为免打草惊蛇,让手下暗中打探、跟踪。反倒是杨妈妈,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情,他耐着性子跟她磨叽了几天,来了火气。 杨妈妈也要随时留意正房的动静,所以总有东西要回来拿,倒是好,大家见面很方便。这天,贺冲就借着她回正院拿东西的时候,命人把她请到了东跨院的后罩房。 房里门窗大开,大热的天气却烧着炭盆,西侧靠墙的位置,有着五花大绑、塞住嘴的杨妈妈的长子。杨妈妈进到门里就变了脸色,眼角瞥见炭盆里的铁签,面色苍白如纸。 贺冲有些烦躁地摇着折扇,对手下打个手势。手下拿起一根烧红了的铁签,手势随意地把铁签慢慢刺入了杨妈妈长子的大腿。 随着烤肉一样滋滋的声响,受刑之处冒出一股烟。 杨妈妈长子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即便被塞住了嘴巴,痛苦的闷哼声响依然很大,极为刺耳。 杨妈妈心疼的落了泪,随即便是惊怒交加,“你们、你们眼里还有王法么?啊?!” 贺冲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对身边一名手下打个手势,“跟她说说。” 手下到了杨妈妈面前,面无表情地道:“大户人家每年不知要死多少家丁仆妇,便是穆姨娘、秦姨娘,也是说灌药就灌药,说撵出去就撵出去了。你难道比她们还尊贵?我们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却推三阻四,着实不知好歹。我们知晓不少刑罚,这几日手边也无消遣,便想拿你的家人挨个儿试试。刚才这种是最轻的,不过是练练手。你是说点儿我们想听的事,还是看着你儿子受尽刑罚,都随你。” 贺冲热得够呛,摇着扇子往外走,经过杨妈妈身边的时候,丢下一句:“天黑之前给我答复。”又交代手下,“她回西院若是乱说话,扔到乱坟岗活埋。” 顾云筝此时还不知道这些,倒是听李妈妈说了一件趣事:秦阁老气急败坏地到了西院,质问太夫人为何纵容长子与凤之浣为伍,弄得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说完这些,拂袖就走。顾云筝想,她要是太夫人,就会反问凤阁老,当初为何不拦下父母把她送人做妾,如今被连累也是活该。 可秦阁老毕竟是当朝首辅,没点儿真本事,这两年早就被柳阁老三人拉下台了。过来发通脾气,摆明了是做给霍天北看的。 从骨子里,文官看不起武官,文官总觉得武官成名多数是机缘巧合,得荣华富贵太容易,哪像文官,埋头苦读多少年才能得到皇上青睐,熬到位极人臣时,也是半截入土的年纪了。而另一方面,文官也是畏惧武官的,担心武官一翻脸就不管不顾拔刀杀人,凡事不得不慎之又慎。 别说秦阁老,就是顾云筝,也害怕霍天北算总账时不顾名声由着性子处置太夫人。与他再亲近,也是担心。 归根结底,是她不够了解他,不能确定他在什么情形下会作何决定。 他想要她心甘情愿地全身心的属于她,却不肯让她看清他。就如她享有着他的照顾,借用着他的权势,却不肯让他完全了解自己,心里藏着太多秘密。 不能怪她还没办法把霍府完全当成自己的家,他们这样子,实在不是齐心过日子的夫妻。 身体日日痴缠,彼此逐渐醉心于那蚀骨的欢愉,要是她没服过药,恐怕孩子都怀上了,心却还离得那么远,彼此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这叫个什么事儿?她忍不住蹙眉,都够不是东西的。 这样一想,倒也般配。 作者有话要说:文重头写过,人物情节与以往很多不同,文案上有解释。多谢支持过此文的姐妹,若不耐烦重新看,只想看最终结局,就到结局卷再看。   ☆、第73章 度芳菲(8) 贺冲过来的时候,顾云筝让他直接去小书房见霍天北说清原委。霍天北说过,不需她管太夫人那边的事了,她也就不再关注。 涉及到多年的恩怨,她参与其中也不能改变什么,还不如省省力气,忙点儿对自己有益的事。 郁江南、章嫣的婚期一如霍天北所料,定在了二十六。进到下旬,霍天北不时去郁江南府中坐坐,顾云筝有空就去宣国公府坐坐。 到了二十三,景宁公主大婚。霍天北只让顾云筝准备了一份贺礼着人送到蒋晨东那里,景宁公主那边就不用说了,他不可能去,公主也不可能请他。 顾云筝作为霍天北的夫人,在二十三这天一如往常,上午把内院外院的事都安排停当,下午去了宣国公府。 自从霍天北大刀阔斧地帮宣国公整顿内宅外院,这出了名没规矩的府邸总算有个样子了,即便是章嫣闷在房里安心待嫁,章夫人每日卧床示下,下人们也是丝毫不敢大意。 顾云筝每次都是先在章夫人房里坐坐,才去与章嫣说话。今日到了正房,恰逢宣国公也在,正与章夫人商量章嫣的陪嫁。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争论,甚至是争吵。 顾云筝一进门就察觉到了气氛冷凝,下人个个噤若寒蝉。 章夫人与宣国公一左一右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脸色都很差。 顾云筝上前行礼。对宣国公各种是非听说不少,正式见面这还是首次。 宣国公见了外甥媳妇,面色稍霁,清了清嗓子,语声还算温和:“坐吧。天北这段日子忙什么呢?” 顾云筝恭声答道:“侯爷这几日得空就去郁大人府中。” 宣国公听了,面上有了一丝笑意,“好事啊。”外甥和女婿是至交,于他可是老大欣慰的事。他那个长女,前十几年都用来气他了,这段日子却是恭顺孝敬,让他心里格外舒坦,也就满心盼着女儿前程似锦。 顾云筝落座后,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宣国公两眼,心头有些惊讶。宣国公面如冠玉,气度尊贵,有着与霍天北一模一样的双眼,灿若星辰,闪着能吸人魂魄的光华。她记得他已是四旬的人了,看起来则是三十五六的年纪。 这样看来,霍天北的样貌该是随了先太夫人。 这样想来,也就能理解一帮女人为宣国公争风吃醋这些年了。 章夫人的笑容变得亲切自然起来,招呼着顾云筝尝尝茶怎样。 茶怎样? 是用鲜花香气熏染过的茶,她不喜欢。她喝茶喝的就是茶的原汁原味,不喜掺杂任何东西。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的,她笑盈盈地啜了口茶,语气真挚地称赞,引得宣国公与章夫人都很高兴。 坐着闲话几句,宣国公毫无避出去让两女子说话的意思。 这是吵得还没尽兴呢?顾云筝腹诽着,也就起身转去章嫣房里。 章嫣在做针线,面上既无愁容,也无待嫁之人的娇羞喜悦。见了顾云筝,笑颜明丽,到了里间说话时问道:“我爹娘是不是又吵架呢?” 顾云筝装糊涂,“没看出来啊。” “他们坐在一处就会吵架,这些年都是如此。”章嫣知道,自己家里这些事,外面早就传开了,也不瞒顾云筝,“今日为着给我陪嫁的宅院田产争执大半晌了,我娘说理应是她打理这些,我爹则说他又不是瞎捣乱,不过是给我选了两处更好的。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吵的,我都说了,怎样都行,他们偏要较劲。也真是奇了,他们跟谁都不这样,是不是上辈子是冤家啊?” 顾云筝失笑,“兴许是吧。”多年争执,不过是因为在意或是不甘,宣国公不好说,章夫人却一定是如此。女子要是不在意男子,才懒得理会他怎样,哪有闲工夫跟他吵。 章嫣就道:“表嫂跟表哥说说,让他得闲就过来,陪我爹喝喝茶说说话。表哥的话,我爹面上总是反对,心里却是赞同的。” “嗯,我会的。”顾云筝留意到章嫣对宣国公称谓与往日不同,笑了,转而问起嫁妆的事,“准备的怎样了?你情形不同于别人,该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也不要顾及俗礼闷在心里。” 章嫣认真地想了想,笑道:“还真没有。按理我是应该想法子多带些陪嫁过去,可是嫁过去谁知道是什么情形?爹娘倒是想为我多准备些傍身之物,也算了。他若真是良人,我便不需未雨绸缪;他若不是,我手里金银再多也无用。” 说的在理,顾云筝却不能顺着这话往下说,只能含糊其辞:“钱财到底是身外之物,日后尽心尽责地过日子,定能有个好前程的。” “往后的日子……”难说啊。章嫣笑了笑,将话题岔开,让顾云筝看她做的绣活。 顾云筝回府的路上,回想着章嫣的言语神态,明白好友对婚事的态度很不乐观。是有很多这样的人的,不需经历一些事,旁观便知道其中利弊,从而有了自己的判断。 她希望章嫣那份不乐观意味着的是婚事对待诸事分外冷静,而不是破罐破摔,不似她,一步一步计较着,每日算着账权衡着得到、付出。 如果她只是霍天北的夫人,那么很明显,她前世的心愿已经实现——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守护她一辈子,她会享有他的照顾,用一辈子去回报去珍惜他。可惜,她不只是他的夫人,还是云家女。 从二十五开始,云筝就开始担心天气。六月的天气没个准,黄历只能测吉凶,却不能测天气如何。深夜,一场大雨降临,她听着雨声醒来,坐起来望着窗外,更加头疼,“这雨什么时候停?千万别没完没了才好。” 霍天北把她抓回怀里,“下着雨成婚更凉快更清净,瞎担心什么?” “……” “你跟我成婚的时候,都没这样吧?” 谁知道是怎样,她又没可能知道,便含糊回一句:“这是两码事。”随即反问他,“说起来,你和我成婚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沉默,沉默许久。 “哑巴了?”她笑着推他一下。 他却说道:“过段日子,我们去山里住几天,带上熠航。” “……”顾云筝拿他没办法,他不想说的话,是怎样也不会说的,也只能点头,“好啊。” 翌日一大早,雨停了,天空碧蓝如洗,空气里有着雨后的清新凉爽。顾云筝这才松一口气。 霍天北和两边的情分都很深,两边都要去。先在宣国公府送章嫣上了花轿,随即又去了郁江南的府邸。 郁江南进京做官没多久,在外也不是曲意逢迎的做派,是以交好之人并不多。只是因为霍天北的关系,照样宾客满堂。自成婚之前,霍天北的同僚、幕僚甚至柳阁老等三人便不时上门坐坐,到了这吉日齐聚一堂,更有不少不请自来的。 内宅里有简夫人、两名官员的太太帮忙打点,仆妇也都是有颜色的,喜宴有条不紊地进行。 顾云筝与柳、孟、徐三位阁老的夫人坐一席。柳夫人、孟夫人都已是年过半百的人,徐夫人四十多岁。三位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顾云筝,言语神色间既有着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又有因着霍天北而多出来的一份谨慎谦和。 顾云筝一直不清楚,霍天北是如何使得三位阁老齐心协力支持他的,却是问谁都不妥当。 简夫人在开席之际才过来落座。因着已经有过来往,与顾云筝就多了一份亲近。 四个人都是玲珑心肠,至席散,谁也没提过太夫人。 喜宴圆圆满满地进行、结束。第二日认亲,霍天北与顾云筝又去了郁府。 章嫣从头到尾的言行很是大方得体,神色间偶尔现出新婚之人的娇羞,顾云筝略略心安。 沈燕西也到场了,和霍天北一样,是作为郁江南的兄弟身份前来的。私底下,他拉着霍天北说了几句话,极为沮丧的样子,“我去找过先生,却很是不凑巧。先生这段日子都住在山里那座小院儿,他前脚出门,我后脚到的,后来命人去追也没追上。再晚些你也知道了,皇上下旨了,我就是见到先生也没用了。” 霍天北笑着拍拍沈燕西的肩头,“顺其自然吧,你也不用为难。晨东的事你不需揽到身上,我和他之间便是不合,也与你无关。” 沈燕西笑得有些落寞,“我是想着,四兄弟有你出人头地就行了。” “明白,我真明白你怎么想的。不必为难。” 沈燕西心说不为难才怪,不担心才怪,面上却只能笑着点一点头。 这日回到府中,霍天北长舒了一口气,“这事总算是过去了,感觉比我们成亲还累。” 顾云筝忍不住笑。 进到七月,宫里传出消息:皇上终日与宠妃作乐行径荒唐,皇后与静妃凤云宁争风吃醋水火不容,太后病情愈发严重。 说简单一些,不过是一个男人为了一见钟情的女子发昏,如今宠妾无度,灭妻的日子怕是不远了,做长辈想要阻拦未成功,气得缠绵病榻。这种事在官宦之家、在民间也不是没有,如今帝王家出了这种事,人们也就更加关注一些。 凤云宁就是云凝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初时难以置信,随即众说纷纭,态度不一,或对皇上不齿,或对云凝不齿,蔑视凤阁老的人也不在少数。 是因此,蒲家三太太、四太太百般周旋,终于得以进宫与云凝相见。相见时说过什么不得而知,别人只是发现蒲家人比以往更有底气了。 ——这些消息,有一些是简夫人、方太太过来时提及的,有的是燕袭转述汪鸣珂的话。顾云筝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云凝,这个她始终亲近不起来的姐姐,但愿祁连城能始终将她掌控于手中,不要让她犯下无从挽回的错才好。 宫里传出皇上有意废后的消息的两天后,太后薨了。 皇上终于把太后气死了。听闻消息后,顾云筝脑海里最先浮现的是这念头,之后吩咐下去,将府中所有艳色的东西收起或用白布遮挡起来。 太后大殓之后,文武百官、内外命妇哭丧。 大热的天哭丧,心里当真悲恸的话,不会意识到那份不适,可是顾云筝连太后的面都没见过,当真是哀伤不起来,自然就觉得哭丧不亚于受刑。 这种事,太夫人和顾云筝自然都要去的。 两个人在下人眼中,不亚于是已修炼成精的人物——之前发生过那样的风波,一个想害得另一个点天灯,一个把另一个气得当场昏厥,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是亲亲热热的样子。 去宫里哭丧,中途休息的时候,顾云筝遥遥望见了蒲家三太太、四太太。两个人身边围着不少人,满脸的小人得志。她迅速错转视线,不让心里的憎恶抵达眼底,免得被人发现。 身边不时有人过来与太夫人、顾云筝寒暄。有的是与太夫人关系不错的,有的则是霍天北同僚的内眷,询问太夫人为何搬到西院的时候的神色也就大相径庭。 太夫人与顾云筝保持着默契,对外只说太夫人原来住的院子风水不好,要换个地方住段日子。人们信不信是一回事,话却一定要这么说的。 ** 这一年的夏季,因为太后的故去,日子变得分外平静而沉闷。 国丧期间,禁止宴乐婚嫁,各家女眷都安安静静留在家中,不能四处走动,天大的事也要搁浅。 在这段日子里,需要百官到场的一应事宜过去之后,霍天北称病告假十日。要说病痛,他一直都有,只是不为外人所知。 西域那个让他成名的地方,那个他停留多年的地方,常年的征战、恶劣的气候、时常会有的日夜忙碌,带给了他很多顽固的伤病。 若是让太医或民间的大夫给他把脉,怕是都会让他静心休养三五年,只是他不会那么做。没有时间静养,也真觉得病痛不算什么。早习惯了,那不过是个他偶尔可以拿出来休息的借口。 他带着顾云筝、熠航去了山中消夏,轻车简行,离开京城满目的沉闷,寻几日清静自在。 路程不近。离府当日早间,霍天北对顾云筝说:“你和堇竹、连翘穿胡服吧,出了京城就骑马赶路,不然要磨蹭到半夜三更才能到。别的下人就在半路找地方歇息一夜,明日抵达即可。” 顾云筝点头说好,照他意思吩咐下去。 熠航听说要随两人出门,高兴得不得了,只是也提出了要求——带上肥肥。霍天北蹙眉不已,可还是点头答应了,只说肥肥要跟在后面明日进山里了。熠航明白原由之后,笑着说好。 出门时,两个人和熠航坐在一辆马车内。熠航兴致勃勃地看着外面,不时询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就很有耐心地抱着熠航,温声回答。 顾云筝笑盈盈地观望,到后来,视线定格在他身上。 太后薨了,皇上不临朝——当然,也是很久不上朝了,官员内眷不能出门周旋,官员却照旧坐班来往,不过是不会聚在一处吃饭饮酒。以往太后宠信的官员都慌了,忙着巴结权臣自保,以防来日落难。几位阁老、各部侍郎、公卿权贵都很繁忙地应对那些官员,忙着扩张人脉,或忙着准备来日打压人。 他在这种时期,却要去山中躲清闲,官场上的事、府中的事都丢在了一边。 纵然是远在西域时,三位阁老就是全力扶持他,纵然是如今胸有成竹,何事都在掌控之中,换个人是他,还是不会这么做。 便是有再多的人扶持帮衬,也抵不过一个恨不得杀了他给长女报仇的凤阁老虎视眈眈的看着他、寻机扳倒他。 他这样做,到底是魄力,还是从不在乎得失,她已说不准。 是说不清的一种感觉。感觉他不是很喜欢如今享有的安稳荣华,不是很愿意玩转权谋以图更稳固的地位。太懒散了,比起她熟悉的那些人,他都太懒散了,是从心底透出的那种懒散。萧让有一段也是意兴阑珊、敷衍了事,比起他来还是勤快得多。 不爱权贵荣华,对一切都是淡漠的态度。这男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他有愿意宁可付尽一生也要得到的东西么? 猜不出。 又因此开始想念萧让。如今他是胖了还是瘦了?他心绪焦灼烦躁的时候,以往只用大吃大喝缓解心绪。如今的烦恼、哀伤那么多那么重,他要是用吃来缓解的话,岂不是要吃成一个胖子? 那还真是萧让干得出的事。 只是,那样风姿俊朗的一个人,若是变成胖子,未免太可惜。 好想见到他,秋日却还未至。   ☆、第74章 度芳菲(9) 车夫快马加鞭,取近道离开京城。 至午后到了城外,徐默牵来两匹骏马。他如今已是外院的管事了,可还是一如往常,霍天北到何处,他就跟随到何处。 顾云筝这边,带了顾安、燕袭随行,两个人过来探探路,明日她就寻个托词让燕袭回府。若有什么事,燕袭也能过来告诉她。 看着霍天北抱着熠航上马,顾云筝才紧张起来。熠航从没有过这种经历,万一被吓到可怎么办?她就对霍天北道:“可以么?熠航害怕怎么办?” “我身边没有胆小的人,熠航也一样。”霍天北说完,就拍马而去。 顾云筝又气又笑,慌忙上马追了上去。不管怎样,霍天北的话歪打正着了,熠航在一小段时间的紧张后,就喜欢上了坐在马上的感觉,漾出欢快的笑声。 顾云筝赶上去的时候,熠航不无钦佩的看着她,“四婶也会骑马,真厉害!” 她就笑起来,“等你大一些,让四叔也教你,好不好?” “好!”熠航大声地回答。 又给他安排差事?他才不干,有那时间宁可教熠航多认识几味药草,因此对熠航道:“让四婶教你。” 熠航的答案自然还是好。 顾云筝无所谓,也知道霍天北平日不是一般的喜静,就应下了。 抵达山下之前,熠航一时侧身坐在马上,一时由霍天北抱着站在马背上,一直兴高采烈的。 那座山处在群山之间,不是最高的,却是山民集中居住的,到半山腰都有盘山道。 骏马踏上盘山道,霍天北问熠航:“害怕么?” 熠航摇头,“不怕啊。” 霍天北笑道:“等会儿地势会越来越高,道路会越来越陡峭,但是也不用怕。四叔四婶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用怕,记住了?” 熠航脆生生地道:“记住了,四叔、四婶会保护我,不用怕。” “说得对。” 他教导孩子的方式,顾云筝一直很欣赏也很佩服。她想,就算是以后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会不拘一格地予以教导,让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见识府邸之外辽阔的天地。他会是个与众不同的、很尽责的父亲。 他以后有了孩子……意味的也就是她有了孩子吧?她不可能让他染指别人孕育子女,却又不想早早地为他生儿育女。 她太自私了。 最可恨是明知自己自私,也不会改变。 便又想到了安姨娘。那女孩要的又到底是什么?至今仍是每日在房里做绣活,安之若素的样子,不知何时才会表露心里真实的意愿。 神思恍惚间,骏马绕过一圈又一圈的盘山道。空气越来越清新凉爽,离开的不只是市井喧嚣,还有夏日灼人的炎热。 行至半山腰的时候,错落于红花绿树间的民居遥遥可见。盘山道也就到了尽头,接下来是一段崎岖的山路。 初时还能策马前行,后来山路陡峭,只能徒步前行。 徐默等人赶上来,将骏马带过,让两人走在前面。 霍天北一直将熠航抱在怀里。熠航对沿途所见的花草树木的兴趣很浓,不时询问,霍天北一一回答。 顾云筝暗自汗颜,她对这些生长于山林间的植物几乎是一无所知,要她说的话,就全是不知名的东西。 走上一段长长的石阶,霞光穿透山间绿树,斑驳的光影倾泻在脚下。 石阶尽头,是一栋宅院,分成前后两个院落。 霍天北对熠航说道:“你和徐默、益明等人住在这儿。我和四婶的住处还没到,还要往上走一段路。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做,你接下来每日与他们一起玩儿,行不行?” 熠航点了点头,“那我想你们的时候,可以去找你们吗?” “当然可以。” “那就行了。” 进到前院厅堂,净手洗脸之后,便有样貌憨厚朴实的下人奉上了饭菜。新鲜的鲈鱼、嫩藕,香喷喷的红烧肉、葱花煎鸡蛋,真正的家常便饭,但是真好吃。 三个人在这儿用饭,堇竹、连翘去了霍天北和顾云筝要入住的宅院,为两人收拾室内、安置随身携带的衣物书籍等等。 饭后,熠航乏了,霍天北抱着他去里间。 顾云筝跟过去看了看,房间虽然简朴无华,所需之物却都齐备。 等熠航睡下,连翘返回来照看,霍天北与顾云筝才走出院落。 已是繁星满天。从山中望向星空,感觉又是不同,一颗颗的星是那么明亮,似是最为璀璨的宝石,又似熠熠生辉的泪珠。 霍天北走在前面,顿住脚步,伸手给她。 顾云筝将手放入他掌中,与他并肩前行。 山中的夜分外静谧,让人心头安宁。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脚因为这日走了很久的山路开始作痛。 若论身体的病痛,真正的顾云筝不是爱惜自己的人,大的小的毛病不少。 若论武艺的修为,顾云筝要比云筝出色,前者十年如一日的潜心习武,后者在忙着赚钱持家的时候,习武就搁置到了一旁,剑法刀法都记在心里,却没时间精益求精了。 可不论怎样,都是没可能习惯走山路、长途跋涉的人,情况不允许,精力再充沛也没机会。所以,此刻精力允许,脚却不能习惯了,薄底软靴踩着山石路,她越来越难受,脚步就越来越慢了。 霍天北留意到了,停下脚步,“脚疼?” “嗯。”顾云筝点头,想说歇一会儿再走吧。 霍天北却已说道:“这么娇气,麻烦。” 顾云筝气结,瞪着他。他却是话一落地就拦腰抱起了她,惹得她一声低呼。 霍天北就笑,“抱紧我,我一不高兴就会把你扔出去。” 顾云筝笑起来。就是这样,总是这样,他对人好的时候也不肯好好儿说话。一面走,她一面问他:“你怎么会在山里置办宅院的?” “小时候,有两年就在这山里住着。前年到了京城,过来看了看,就让人在山里建了几处宅院。要想避暑,来山里最好。” “嗯,这倒是。到了半山腰,就觉得凉快了很多。”她笑着问他,“累不累?” “瘦的像黄豆芽儿,怎么会累。”他低头吻了吻她额角,“什么时候长点儿良心,胖一点儿?” “胖了不好看。” 霍天北失笑,“你就是没良心,别给自己找莫须有的借口。” “你这么想也行。” 他又问:“给岳父岳母写信没有?” “写了。”一定要写的,太夫人那件事关乎钱妈妈,一定要让顾丰、顾太太知道,而且还大呼冤枉,说自己好不容易写字好看些了,却被人当成了借尸还魂的证据,就此也看看夫妇两个是什么态度。一件事要闹就闹到底,省得来日再生波折。 “我打过招呼了,他们在那边情形还不错。”霍天北道,“上次的事我也让徐默写信跟他们说了,让他们心里有数。” “嗯,我就指望着你保我太平了。”顾云筝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满足地叹息一声,“没想到啊,让人抱着这么好。还要走多久?” “小半个时辰吧,你睡一觉也行。” 她笑,“那怎么行?你真把我扔下去怎么办?” 虽是这么说,过了一会儿,她真有了睡意。兴许是一整日的赶路真的很耗体力,兴许是晚饭时吃得饱饱的让人生倦。 她把脸埋到他怀里,一臂勾住他颈部,不一会儿,意识恍惚,堕入梦乡。 霍天北偶尔低头看她一眼,余下的路程都很矛盾:怕山风凉,她会着凉,又看她睡得香甜,不忍唤醒。就这样挣扎着到了下榻之处,走进室内。他蹙了蹙眉,实在很不喜自己为琐碎小事犹豫不决,却又常犯,对她犯这毛病的时候还特别多。幸好在沙场上从不曾如此,否则,早死了八百回了。 到了床前,他俯身将她放下。 她因着短促的下落感醒来,下意识地勾紧了他,眼睛还未睁开,已无意识地唤他的名字:“天北?” “嗯。”他安抚地拍一拍她,“醒了?” “这是……”她茫然地看着昏黑的室内,迅速找回记忆,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以为……”她松开了手臂。 “以为什么?”霍天北并未离开她,反而再趋近她一些,“刚刚叫我什么?”她平日极少这样唤他,意乱情迷时才会唤他天北。语声柔柔的,有点儿沙哑,含着嗔怪,透着哀求。 她抿了抿唇,对上他分外明亮而眼神狡黠的眸子,嘟了嘟嘴,继而还是笑,只是笑得更加不好意思,像个心虚的小孩子。 “阿娆。” “嗯。” 他双唇覆上她的唇瓣。 品尝着最美味的糖果似的,缓缓含住,吮着,轻咬着,一点一点进占她唇齿之间。 她阖了眼睑,感受着那份轻缓绵长的温柔。 室内特别安静,没有自鸣钟的滴答声响,没有隐隐的更鼓声,只有静谧,静的只能听闻到彼此的呼吸。而这安静不让人觉得沉闷,有着山间特有的空旷悠远,让她心魂全然放松下来。 她一臂环绕住他,一手抚上他容颜,自眉宇到面颊,再到唇角、颈部,用手指描摹着他的样子。 她微微侧脸,回应着他的亲吻,舌尖点一点他的唇,灵巧地滑入他口中,碰触他的舌尖。 她手指轻轻摩挲着他颈部,一点一点绕到后方,沿着颈椎滑入衣襟,一点一点往下游移。 他体内的火焰就这样被点燃,而且迅速蹿升。她是越来越调皮了,可是,这样多好。他唇齿沿着她颈部往下游走,手亦是,几番起落,让她身形完全呈现在他眼前。 他的手撑着床,借着入室的月华、星光打量她。 那样修长纤细的双腿,只看着就能感受到肌肤的柔韧、弹性;那样纤细的腰肢,总让他怀疑轻轻一折就断掉了;那样起伏诱人的沟壑,水蜜桃似的,刚好一手满握。 样貌清丽绝尘,其实呢,只要她愿意,便能让他神魂颠倒,醉死在她的温柔乡。可只要她有一点不愿意,就是从头到脚透着别扭,让他从心里堵得慌。这小东西,其实很不好对付。 她没给他多少肆意打量的时间,勾低了他,吻着他,小手帮他将束缚除去。 他却是不急,手指风情无着地游走,用他的手去看去感受那一份曼妙迤逦,又语声低柔地哄她:“阿娆乖。”随即以吻封唇。 语声那股子温柔,将人溺毙;亲吻那股子灼热,将人烫伤;手势那份镇定克制,让人诧异。 他那份无处不在的矛盾又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了。她在心里叹息着,这只能是与生俱来的,谁都学不来。寻常人也千万别学,容易疯掉。 他的手越来越放肆,直惹得她低喘着唤着他名字,才全身心地覆上去。 予取予求。 ** 上午,顾云筝醒来之后,才看清楚室内情形。三间屋宇打通了,拔步床放在了东北角,东西两面陈列着偌大的书架,书架上的书籍看起来都很陈旧了,南窗下一张大画案,一张圆桌,几把太师椅,一张醉翁椅。中间一张矮几,长长的,宽宽的。地上铺着竹席,散放着几个软垫。 此刻,霍天北就坐在矮几前,正提笔写着什么。 “霍天北?” “嗯?” 顾云筝坐起来,看到自己的衣服散落在踏板上,蹙眉。这个人,懒得时候也真是懒得要死,就不能帮她捡起来? 她找了一圈,看到床尾零落着他的寝衣,拿起来穿在身上,这才问他:“你在写什么?我能过去看吗?” “废话。”霍天北看也不看她。 “丫鬟呢?” “我把她们撵走了,”霍天北说着,勾唇笑了,“你服侍我几天,怎样?” “做梦。”顾云筝走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这是在写信?” 他侧脸,蹭了蹭她环着自己的手臂,“嗯,写几封回信。” “我饿了。”顾云筝摸了摸他的下巴,“饭菜在哪儿?” 霍天北转脸笑看着她,“等你做呢。” “……”顾云筝恼火地看着他,“我只会吃,不会做。” 霍天北刮了刮她的鼻尖,“这是光彩的事儿么?你居然说的理直气壮。” “反正我不会,你叫人给我准备饭菜。”顾云筝转到他怀里起腻,“我求你了成不成?”又从他手里夺过笔丢到一边,“再饿着我,你也什么都别想做了。” “我是什么都不想做了。”霍天北坏坏的笑着,啄了啄她唇瓣,手抚过她腿部光洁的肌肤,“你这是不是在勾引我?” 顾云筝却多了一条抱怨他的理由:“你不让人给我准备好衣服,还不给我吃的。”她只穿着底衣和他的上衣,又不能怪她,是哪个混账给她扔到地上的? 霍天北被她引得直笑,“你离了丫鬟就活不了吧?” “没人帮我做这些,我真就半死不活了。”顾云筝咬他的下巴,“我就这样儿了,你说怎么办吧?” 霍天北逸出清朗的笑声,不再逗她,“等着,我叫人进来服侍你。”又揉了揉她的长发,下巴点了点东面打通的耳房,“水是你醒之前备好的,去那边盥洗。还能走么?我抱你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才不要。你这个骗子。”顾云筝笑着起身,转去沐浴。 洗漱是在东耳房,用饭则是在西耳房。 霍天北早就吃过了,顾云筝独自坐在餐桌前。 堇竹亲手端给她一碗汤,“药膳师傅只跟来一个,她有点儿用不惯这儿的厨房,担心不合口呢。夫人尝尝,不好的话她说再重做,晚间喝也是一样。” 顾云筝喝了一口,笑着点头,“不错。”感觉比以往做得还合口,没有那种很明显的药味。 堇竹喜滋滋的,“那奴婢就放心了,我去告诉她。” “嗯。” 堇竹笑着退下。 顾云筝喝完汤才若有所思:这汤是调理什么的?转念就懒得问了。总是问这问那,下人们会以为她疑心病太重,难免伤心。 饭后,霍天北让她换上行走方便的鞋子,“跟我出去走走。” “嗯。”顾云筝换了鞋子,随他出门。 霍天北带着她在山路上七拐八绕,到了一架危桥前。 真的是危桥,铺的木板看起来腐朽不堪,两道铁锁算是扶手。桥通往对面一座山。 “要去对面?”她问。 霍天北点头。 “为什么要过去?” “去看看先生的小院儿。” “哦。”顾云筝释然。是去看看陆先生的小院儿,而不是看人。 霍天北站在桥头,笑着问她:“害怕么?怕就在这儿等我。” “这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桥断了,不是还有锁链么?就算锁链也断了,我也能悬在半空等你救我。” 霍天北笑,略一犹豫,“你走前面,注意脚下。”这桥走一次,就像是人的病情加重一些,她走在前面,他心里安稳些。又想,该修一修这桥了。 顾云筝思忖片刻,会过意来。其实谁走前面都一样。不过,还是听他的吧。跟他逞强可不是好玩儿的事。她不急着走,而是问他:“我们这一辈子也这样好不好?我走前面,闯了祸你担着。到最后,我也要先走。” 她在说的是他们要携手走过的漫长岁月。他点头,笑意温柔,“行,答应你了。” 她却即刻反悔。先走的人应该是好过一点的吧?留下的会很孤单很难过。“不行,到最后还是你先走。不,也不行,我们……” “一起走。”他接上她的话,道出她想说的,“说定了?” “嗯!”她转身走上桥面,又淘气的笑,“可是霍天北,我是个小骗子啊,我的话你真能相信么?”   ☆、第75章 度芳菲(10) 霍天北看着她的背影。长发仍是简单利落的绾着,白色夏衫,白纱裙。素色的穿戴使得她更显纤弱,似是一阵风就能把她带走。可也是真美,不染尘埃的那种美。 看着她衣袂飘飞,他一时晃神,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回答她的话语:“信不信都一样。最起码,我不会走在你前头,会在你身后护着你。” 顾云筝脚步微微一滞。她先前是故意没正形,他此刻的语气却是平静诚挚。 她笑了,不再说话,低头看着下方景致。 太美了,绿树葱郁,山花烂漫,徐徐的风拂过树木山花,旋起层层艳色涟漪。 一面走,危桥一面随着两人的脚步起伏摇晃。 应该是看起来险象环生的一段路,她心里却特别踏实。有那么一刻,她想,就这样走下去吧,走一辈子。 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走到桥那一端的时候,日头有些毒了。 “陆先生是不是不在?”她回眸问他。 “嗯,不会在。” 顾云筝把手递给他。 霍天北笑着深凝她一眼,将她的手纳入掌中。 并肩前行时,顾云筝问他:“你这次过来,是不是也与先生有关?” “有关,想和他商量一些事,只是他大抵不会见我。”霍天北自嘲地笑了笑,“他对我颇有微词,经常琢磨怎么让我不好过。” 顾云筝沉思片刻,“是不是他决定了一件事,而你不同意,才过来与他商量?如果他始终不见你,那你回去的时候,就要有所准备了吧?” “没错。”霍天北沉吟片刻,又道,“也真是想过来清静几日,算算账。总在一个地方闷着,容易钻牛角尖。出来缓几天,回去后就知道怎么应对一些事了。” 顾云筝颔首。 “我的事不会影响你。” “我知道。”顾云筝只是觉得可惜。她曾是那样仰慕陆先生,而到如今,这名士却要给霍天北出难题。难为霍天北,难保不顺带着收拾她。多坏的局面。仰慕一个人,远比戒备一个人要惬意。 陆先生住的是个小四合院,青砖灰瓦,院中零落着几株月季。 果然如霍天北预料的那般,陆先生不在,只留了两个小厮看家。小厮也是直言不讳:“先生原本是前日刚回来,昨日听说您正往这边走,他立刻又出门了。” 霍天北也不恼,笑道:“我之后几日都住在山里,你让他在外多住几日。要是盘缠不够,跟我说。” 小厮称是。 霍天北问道:“先生新收的学生不在?” “不在。”小厮是个老实人,如实道,“也正和先生置气呢,到城里开药铺去了。” 霍天北轻笑,“他叫什么?” “裴奕。” “我走了,改日再来。” 小厮有气无力地道:“侯爷慢走,过来时留神。” 顾云筝听得直想笑。 回去之后,顾云筝转去熠航那边,找到燕袭,让他回府去。 燕袭点头称是,又迟疑地问道:“夫人是不便得知太夫人的事,还是不想知道?” 其实都有一点。顾云筝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说来听听。” 燕袭低声道:“我带进府中两个小厮,夫人是知道的,那两个小厮听说,太夫人命杨妈妈帮她缝制了一些布偶,每个布偶上都绣着她的生辰八字,还刺着针。” “……”顾云筝按了按额角,“这可真是下了血本。”这种事,她不敢笃定是真是假会不会让人丧命,太夫人这样做,是有胆色,也是真的不相信这些。不相信,却一再用这些事做文章害人。 燕袭又道:“不过杨妈妈应该已经为侯爷所用,这事就好办一些了。” “这倒是。”顾云筝点一点头,但也只是好办一些而已,除了太夫人,可还有一个霍天赐。霍天赐往死里折腾的话,家事就会变成官场上的事。 燕袭宽慰顾云筝:“这次贺冲留在府中,帮侯爷、夫人打理诸事,三位夫人、安姨娘等人都不会出岔子,夫人不必担心。” 顾云筝笑了笑,“我明白。方大人近况如何?” 燕袭竟早有准备,取出一份名单:“这些是和方大人借银子周转的人,凤阁老、太后的事让不少人提心吊胆被人打压,还有一些人想借机升官。方大人生怕夫人的银子打了水漂,很是谨慎,拿不准的都与汪先生商量。再有,我与汪先生也生怕方大人没个分寸惹出事,与他明说了,安排了一个人在他身边,他说正好,本该如此。” 顾云筝赞许地一笑,又看住燕袭,“安排在方大人身边的,是你的人吧?” 燕袭点头,“汪先生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夫人放心,我和顾安顾平一样,在府里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做什么都是想为夫人略尽绵薄之力,为您分忧。” 顾云筝又深凝他一眼,语声柔和:“你应该不是寻常之人,有什么本事只管施展出来,帮我越多我越高兴。自然,想害我也只管放手去做,我也能早日得知自己看错人,并非坏事。”后面的话,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 燕袭失笑,“夫人是应该不信我,却不该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日子还长,您慢慢看。”末了又补一句,“别影楼那边,因国丧反倒有不少达官贵人光顾,您看——” “只要不是恶名在外的纨绔子弟,只管以礼相待。你再找到与萧让有渊源却无意再入风尘的女子,安置到南柳巷的宅子,好生照顾,不可委屈了她们。” “是。” “好。你去吧。” 顾云筝看了看手里那份名单,官员名字、摘借银两与归还的数额都写得清清楚楚。有些是双倍奉还。她笑了笑,如今这行当的行情也太好了。 汪鸣珂、燕袭、方元碌这段日子行事让她颇为满意,想要做的一些事——例如别影楼,可谓出乎意料、进展神速。可正因为没有预料中的枝节生出、成事太快太容易,反而不对劲,她疑心与燕袭有关。 终究是好事。好事她从来不会拒之门外的。 接下来的几天,霍天北有时还是不得闲,或是忙于公务,或是见客,清闲时才带着顾云筝去一些地方。 顾云筝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下午和霍天北去山民种的桃园、地势较平稳之处的河流,摘桃子、钓鱼,还去看了山势陡峭处一个不大的瀑布。 这些对于她来说,都是新奇的,这样的日子分外安宁,也极为惬意。若她还是云二小姐,恐怕是不能接受这种生活,三两日也不能。那时的她过的是骄奢的日子,或者说,除了不调|戏良家女子,喜欢的都是一些公子哥儿喜欢的。死过一次的人了,太明白很多东西都是表面浮华,返璞归真才是最珍贵。 在宅子里的时候,他偶尔会做药酒,会晾晒、处理一些药草。 在药酒中放入珍贵的药材,动作、神色总是漫不经心的,让她会怀疑他把药酒弄成毒酒。 有些药材要研成粉末,这种时候,他神色是惬意而又专注的,特别耐心细致。看她在一旁无所事事,便让她帮忙,和颜悦色地教她怎么做,告诉她正在处理的药材是什么、有何功效,又叮嘱她,千万别敷衍了事。 “做药材就像做人,出不得错,不能心急,否则会害人害己。”他如是说。 “那么,药膳呢?”她问。她一直知道,他会做药膳,很精通的。 “一样。”他笑,“药膳做好了,是能调理身体的美味,配料出了错,就会变成下了毒的菜肴。” “唉,你要是不做官,可以做大夫开药铺,还可以开个药膳馆。”她煞有介事地嫉妒他,“怎么样你都能活得不错。” “嗯,还真是。怎么样都养得起你。” 熠航每日由徐默带着,益明、杜蘅陪着,撒着欢儿地在山中游玩,到何处都带着肥肥。住了十来天,每隔三四天才会想起他的四叔四婶,跑过来请安点个卯,便又出去玩儿了。 这边的一家三口过得清静自在,郁江南的日子也算顺心。 成婚到现在,章嫣一直安心打理府中事宜。府中多了个主母,方方面面都变得井井有条,他少了很多烦人的琐事。 这日得了闲,他想起有些日子没见到霍天北了,就去了定远侯府。 马车停在侯府门外,他刚下车,就见蒋晨东从里面走出来。他不由挑眉,“你怎么会来这儿?” 蒋晨东答非所问:“那只狐狸去山里了。” 郁江南不由一笑,“这话你敢当着他的面儿说么?” “有何不可。”蒋晨东抬手示意,“走走?” “嗯。” “你成婚我也没去道贺,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儿过不去。” 郁江南不以为忤,“那时你不是也忙么,做驸马爷做的可还顺心?” 蒋晨东笑起来,“明知故问。不过也好,各过各的,省心。” “想得开就对了。反正你要的只是做驸马,就算她戴绿帽子给你,也值了。” 蒋晨东哈哈大笑,“话糙理不糙。我怎么想的你们都明白,装模作样反倒没意思。” 郁江南也笑,“你这人就是这点还算可取,耍坏也能理直气壮的,不至于像一些人,越来越像伪君子。” 蒋晨东若有所思,“一些人,谁?先生?” “嗯。”郁江南的笑意敛去,眼神变得冷漠,“他日后是不是要帮你飞黄腾达?” 蒋晨东反问:“我现在还不算飞黄腾达?” “皇上和景宁公主都知道陆先生是你的恩师了吧?” “这话怎么说?” 郁江南牵了牵嘴角,“你本就没个像样的出身,若再没个像样的授业恩师,皇上怎么可能同意你与景宁公主的婚事。景宁公主也是一样,她虽然胡闹成性,却也不敢沾染商贾、百姓之流。” “的确如此。” “先生若是不同意,你才不敢打着他的旗号做这种事。”郁江南心头不屑冷笑。面前这厮引诱了景宁公主,这念头一闪他就恶心,陆先生居然也能默许——还是他认识的尊敬的那个道骨仙风的先生么? 蒋晨东浑不在意,漾出张扬的笑,“你与燕西不过几年光景,就能进京为官,是先生和天北相助,已能羡煞旁人。可对于我来说,熬的日子还是太久了,日后若想升官,要熬的日子更久。有捷径为何不谋取?天北一身硬骨头,又有权有势,不可能走尚宫主的路,而我不同。眼下没有战事,有战事能成名的话,也不可能超过天北的战功,如此想想,还是眼下这条路最顺畅。你不屑,没关系,我既然做得出,就不怕人戳脊梁骨。” 郁江南嘴角一抽。这种事也能说出一大套的歪理,可真是……人能做到蒋晨东这地步,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也更不容人小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再加上陆先生这些年的用心栽培、如今的支持……来日若与天北分庭抗衡,当真是天北最棘手的对手。天北不同于蒋晨东,天北做事有底限,能做出可怕的事,却做不出上不得台面的事。 这样想着,他也想去山里了,想找陆先生问问,为何要放任蒋晨东,为何要给天北添这样一个偌大的隐患。 看两个学生斗得死去活来是件很愉快的事么?他真怀疑那小老头儿不知何时吃错了药。 蒋晨东笑着打断郁江南的思绪,“走啊,去找个地方喝几杯?有个地方妙得很,汇集了十余个各地花魁,都是一两年前名噪一时又忽然销声匿迹的花魁。如今聚到一处,都是卖艺不卖身,但也真是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华有才华,只做做就比别处惬意。” “……”国丧期间,驸马爷嚷着去青楼……郁江南终是没忍住,笑起来,道,“那地方我也有耳闻,是别影楼吧?” 蒋晨东颔首,“据说那些女子都是萧让曾为她们赎身、妥善安置的,如今真像是见了鬼,那些小妖精聚到了一处。可也只是传闻,应该是假的吧?若是真的,便是不曾见过萧让,也足见那是个风流又极有眼光的。” 郁江南言语毫不客气:“就算只是传闻你也别去,免得糟蹋了那地方。”说到这里,还是不解气,又加了一句,“与萧让有关的地方你都别去,萧让是出了名的风流,你却是名满天下的下流。” 蒋晨东听了这话竟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你这么一说,我还非去不可了。”说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马车。 郁江南没辙了,笑了笑,打道回府。 章嫣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做针线,见他回来,忙下地行礼,又服侍他更衣。 郁江南说起霍天北去了山里的事,“你想不想去?” 章嫣想了想,笑道:“我就不去了。表嫂是习武之人,走山路也不在话下,可我却是不行,便是坐在车上轿子上,怕是都捱不过那份颠簸,少不得变成累赘。你想去的话就去吧,我给你打点箱笼。” 郁江南摇头,笑道:“不必,我去不去都一样,怕你闷罢了。” “只是倒是真想表嫂了,”章嫣赧然一笑,“家里这些事,有些想要请教她,看看有没有省时省力的窍门。我比起表嫂,终究是太笨了。” “你可不是笨,你是梦游还没醒呢。”郁江南宽慰她,“我不时着人去看看,他们一回来,你就过去坐坐。” “那也不行。表嫂回来后,外院内宅不知积压了多少要她定夺的事,过一阵子再说吧。” 考虑得很周全。她为人着想的时候,也真正心细。郁江南也就点了点头。 过了几日,霍天北和顾云筝像离开京城一样,悄无声息地回了侯府。真如章嫣所料,两个人都积压了不少事,很是忙碌了一阵子。 章嫣见到顾云筝的时候,国丧早已过了,时光已至八月。一见面,章嫣就面色微变,“表嫂怎么瘦了许多?是山里的日子太苦,还是回来之后太辛劳?”真的,眼前人消瘦不少,巴掌大的小脸儿,下巴尖的像锥子了,一双眼睛就显得分外的大。她不由埋怨起表哥来,怎么就不知体贴表嫂一些?又怀疑这段日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甚至疑心表嫂身子不妥刚刚痊愈。   ☆、第76章 竟风流(1) 顾云筝汗颜,抬手按了按额角。 纵慾过度,怎么能不瘦。 可这种话又怎能对章嫣说,便没心没肺地笑了,道:“回来事情太多,熬了几夜,就清减了些。没事。” 章嫣细细打量一番,见顾云筝眼中光华流转,面色白里透红,气色很好。她这才略略心安,“那也要注意些,累得瘦成这样,看着都让人心疼。” 顾云筝携了章嫣的手,到西次间落座,笑吟吟道:“自你成婚之后,也没好好儿与你说说话。过得怎样?还舒心么?” 章嫣笑着点头,“嗯,过得不错。” 说着话,视线扫过多宝阁架子上一个白玉摆件儿,咦了一声,走过去细看。 是一个猫儿玉雕,通透温润的和田羊脂玉,猫儿前腿直立,后腿盘坐,仰头望向上方,小嘴巴微张,眼珠子也是向上看。 当真是奇巧的心思。寻常能见到的猫儿玉雕,大多是猫儿蜷缩的样子,说句不好听的,不细看都看不出那是一只猫。这个则是不同,有了几分猫儿的灵动俏皮。 章嫣想起了云筝。阿娆最爱与猫有关的物件儿了,绣品、名画、玉雕,一见就想据为己有,也只有在那时,才会现出几分符合她年龄的真性情。 她眼神黯了黯,敛起心绪,询问顾云筝:“这是从何处得来的?真是难得呢。” 顾云筝笑道:“是侯爷拿回来的。” 其实是他给她的生辰礼物。七月二十九是她的生辰,徐默听他吩咐,送来了这玉雕,还有七幅出自名家之手的猫图。 她爱不释手。到那日,才发现他将自己的喜好记在了心里,且用心准备了。这玉雕一看就是刚刚做好,是马老板的手艺,可见是他早就知会了马老板。也由此心生不安,她大抵知道他喜欢什么,却不曾投其所好,认真给他准备过。 章嫣见顾云筝说着话时语气分外柔软,目光亦随之变得满带柔情,猜出这是表哥送的。她不由微笑。以往总是觉得,表嫂对表哥少了点儿什么,说起他总是语气浅淡目光冷静,此刻知道了,之前少的就是这份情意。 真好。一对璧人,情投意合,让她看着就欢喜。 回身落座后,章嫣与顾云筝说起闲话,又请教了一些事情。 顾云筝知无不言,将自己所知的都如实相告,又劝她:“闲时不妨与一些内宅女眷勤走动着,不说别的,闲时常来常往,保不齐就有很投缘的。”说到这里,就有了些歉意,“若无必要,我实在是没耐心应承别人,也就没法子为你引荐一些值得一交的人。”这一点,章嫣从她这儿,是一点光都沾不上。亲戚与朋友终究是两回事,她只能做章嫣的表嫂,彼此大抵是不能再生出知己情分了。 章嫣忙道:“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自己过。那些场面上的事,我会慢慢学着适应。便是不为着结识投缘之人,也不能显得太孤僻。表嫂不需应承,是因表哥的地位、做派摆在那儿,可满京城也只一个表哥这样的人。”她有些羡慕,对顾云筝眨一眨眼,“这样说着,我才觉得表哥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 “哦?”顾云筝忍俊不禁,“难不成以往对他颇有微词?” 章嫣心虚地笑,“开始是怕他,后来是不喜他独断专行。他总是那样,不管你同不同意就决定了一些事,就算他是好意,还是让人气闷。偏生你气得半死,他还笑微微的,那就更让人窝火了。” 顾云筝轻笑出声。 “可虽然如此,他却是个有担当的,总之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了。”章嫣笑道,“我背后说他坏话,表嫂可不要告诉他。” “妹妹说哥哥的不是,怎么说都行啊。不过你放心,不会和他絮叨这些。”就算她有闲心絮叨,他也是全无反应。那厮自嘲起来,比别人说他的话还狠,又怎会在意这些。 午间,顾云筝留了章嫣用饭。章嫣也没推辞。 霍天北回来了,看到章嫣,微微挑眉,“稀客。” 章嫣忍不住笑,“以往总是你们去看我,日后我却要不时上门叨扰表嫂了。” “行啊,她对你最上心,以后不管什么事都可以过来烦她。”霍天北说着话,对顾云筝扬一扬下巴,“更衣。” 顾云筝面上恭顺,心里却在嘀咕:混账!故意当着章嫣摆大爷的谱。随他转入内室,也说到做到,帮他换了家常穿的锦袍。 霍天北问道:“过来说什么了?她没惹事吧?” “没有,能惹什么事。”顾云筝抬眼细看了看他,他倒是一如往常,嘀咕道,“嫣儿说我瘦了。” “有么?”霍天北托起她的脸仔细端详。朝夕相对,他实在是没发现,继而手落到了她胸前,“我量量?” “你可真是……”顾云筝直咬牙,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 他却笑着在她耳边低语,“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这也能累得清减下来?” 顾云筝险些翻白眼。 他笑意更浓,一下一下啄着她的唇瓣。 顾云筝便又忍不住笑了,推他往外走,“你去陪熠航用饭吧。” “行。”霍天北抱了抱她,语声温柔,“多吃点儿,听话啊。” “嗯。” “阿娆最乖了。”霍天北吻了吻她唇瓣,“等我给你弄个菜谱,你好好儿调养一阵。” “行啊。” 他这才往外走,边走边说起一桩事:“下午有两个人进府,你安排一下。男的安排在外院,那女子你给她在外面找个差事。” “什么人啊?还要你跟我说。” “原是云府的下人。” 顾云筝的心突地一跳。他说的必是高程、紫菀。 “记下没有?” “记下了,会妥善安排的。” 霍天北与章嫣打了个招呼,去了后面花厅,陪熠航用饭。 顾云筝是刻意让熠航回避到了后面,也是觉得眼下还不是让章嫣见到熠航的时候。 用饭时,顾云筝和章嫣商量:“我想安排一个人到我们的绸缎铺子里。” 章嫣失笑,“这本就不需与我说啊,应该的。” “还真得跟你说一声。”顾云筝凝视着她,“原本是云府的下人,云二小姐身边的丫鬟紫菀。”说完有些忐忑,怕章嫣没个准备,因为惊讶伤情病倒。这种世道的女子,若非她这种习武的,当真是体弱至极,有的哭一场、摔一跤都能卧床不起。可又想,若是连这点事都受不住,也就不是章嫣了。 “是么?是真的?”章嫣讷讷地道,随即神色恍惚,目光悲戚。 “是真的。”顾云筝握了握章嫣的手。 章嫣回过神来,开始认真思量这件事,“紫菀我知道,小时候陪着云二小姐习武,针线活、写算都很好,那就让她管账吧,不必露面招呼人,于她也算是清闲的差事。唉,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云二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寻常主母都不见得有她那份见识……”说到这里,语声一哽。 顾云筝听得心里酸楚,却还是只说眼前的事,“这样安排很好。我知道你是重情分又念旧的人,定能善待那丫头的。” 章嫣用力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迷惘,“可是,表嫂,紫菀怎么会到了侯府的?” “是你表哥把人交给我的。” “哦。”章嫣若有所思。看起来,她对表哥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用完饭,章嫣就告辞,“之前已经找了个管账的人,我回去得找个由头把人辞了。” 顾云筝笑着点头,送她到了垂花门外,这才返回。 高程、紫菀由徐默带来了正房,进门后恭敬行礼。 高程是大病初愈的样子,面色苍白,身形也消瘦许多。 紫菀则没了顾云筝记忆中的鲜活明媚,容颜憔悴,眼神沧桑。 顾云筝眼底无泪,喉间却是一哽,连喝了两口茶才咽下了那份酸涩。 有没有怪过云筝?应该责怪的,是云筝交给了他们阻难重重的一件事。 可她知道,他们不会。相处那么久、了解那么深的人,不会怨怪,只有忠心,不管是对萧让,还是对她,都一样。 顾云筝缓缓的,深深的吸进一口气,对高程道:“你去外院账房,拿二等管事的月例。平日勤快些,偶尔要随我带着五少爷出门散心。” 高程垂了眼睑,犹豫片刻,拱手称是。所思所想都在他眼中,可他不让人窥探。 顾云筝赞许地笑了笑,又对紫菀道:“明日我命人送你去郁大人府邸,到内宅找郁太太,她会给你安排个差事。对了,郁太太是宣国公府的嫡长女,言行间不要怠慢。”紫菀当然不是会怠慢谁的人,她只是要委婉道出章嫣的身份,让紫菀心安。 紫菀与高程的反应大同小异,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平静无澜。 想问问他们因何落难,四太太因何故去,偏生于他们而言,这是初见,没办法叙谈。顾云筝只好端了茶。拖泥带水的主人家,他们不喜欢,不能刚一接触就让他们心生反感。 两人施礼退下。 药膳师傅送来了一碟子点心。 顾云筝拿起一块尝了尝,味道还不错。两个药膳师傅得了霍天北指点,给她做的点心、羹汤的味道越来越好了。 她忍不住想,霍天北这一手做药膳的本事,拿去开个药膳菜馆,一定生意兴隆。很多药膳是五到七天服用一次,只要价钱不是贵得离谱,人们都能隔三差五前去光顾,吃吃喝喝间就把病治了,谁不愿意? 这已是她第二次憧憬这件事了,不由暗笑自己真是个天生的财迷,什么都能与赚钱想到一处去。 李妈妈笑着进门来,“燕管事过来了,有要事禀明。”她对那年轻人很欣赏,待人和气,八面玲珑的,进府时日不长,却已是左右逢源,平日帮别人的忙,别人也都上赶着帮他的忙。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两年,就能做到头等管事了。 顾云筝转去厅堂见燕袭。 燕袭一通东拉西扯,先是说别院的事,又说外院账目的事。别人听了,只当他说的都是分内事,又做事谨慎,大事小情都来禀明夫人。可是顾云筝却知道,他说的这些都是自己就能做主的事。 她笑盈盈地听着,不时找个由头,逐一将服侍在一旁的人打发出去了,之后问道:“什么事?” 燕袭摸了摸鼻尖,干咳了一声,“是别影楼的事,昨夜,郁大人又去了,跟清君姑娘相谈甚欢。” 顾云筝睁大了眼睛,方才吃的两块点心好像都堵在了心口,“你给我把话说明白,什么叫‘又’去了?” 燕袭也很无奈的样子,“那边的人是三两天跟我说说近况——郁大人前天晚间就去了一趟,昨晚又去了。” 顾云筝心里火冒三丈。别影楼那是什么地方?是她让燕袭、汪鸣珂网罗了与萧让有渊源的风尘女子,让她们聚到了一处。眼下,郁江南居然跑去光顾了!还一连两日光顾……这要细算账的话,她不就是害得章嫣的夫君去烟花之地的罪魁祸首么? 话说回来,这才成婚多久?郁江南怎么就跑去那种地方了?这要细算账的话,她可是罪魁祸首——这婚事她终究是想过促成的,后来也没异议,可是到头来,她认可的章嫣的夫君就是这样一个人。 唉,气死了。 她拿过折扇抖开来,用力地扇着风。 “夫人——”燕袭等着顾云筝示下。   ☆、第77章 竟风流(2) 关心则乱。顾云筝此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问他:“你有没有好点子?他去哪儿不关我的事,可他的发妻却与我甚是投缘。” 燕袭冷静地分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郁大人与侯爷走动得最是频繁,而侯爷自来洁身自好。这样想的话,郁大人去别影楼,兴许是另有目的。夫人若是允许,我命人留心一些,问问他与清君姑娘说过些什么。” 倒也有点儿道理。顾云筝还是有点儿沮丧,“先按你说的办,我再好好儿想想。” 燕袭即刻退下。 清君,顾云筝记得那女孩。应该是元熹二年,萧让下了一趟江南,把江南第一花魁拐到了京城——他一直不承认她这“拐”的说法,说清君是愿意跟他来京城的,愿意洗尽铅华。 她不置可否,倒是很佩服萧让短短时间就能让女孩子信任并愿意追随他的本事。 后来见到清君,发现那真是个活色生香却又单纯洁净的女孩。一个人的性情干不干净,有些人是伪装出的,有些人则是天性。清君是后者。 清君有着一手好琴技,还有着一管好歌喉,不论琴声歌声,都能让人忘我。 她和几个女孩曾在南柳巷住过一段时日,后来萧让把女孩子们全部打发出去了,各有安置。顾云筝没细问过这些。 说起来,萧让是很让人爱也极让人恨的性子吧?有情却多情,且处处留情,就是有那个本事,让那些女孩都记着他,明知他是浪子性情,也愿意傻兮兮地等着他、盼着他。 这是顾云筝一辈子,不,两辈子都不能认可的。幸好他是她的表哥,什么风流韵事都与她无关,否则,早就忍无可忍拔刀相向了。 可大多数女子不是她,对这种男人司空见惯,且能接受并付诸情意。 在萧让离开京城近两年的岁月之中,清君的日子并不好过,为了躲避地痞无赖的纠缠,三次搬家,到最后,就要到庙里带发修行了。这些是燕袭与她说过的。他还说,他一提萧让的名字,清君就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直的可怜兮兮的看着他,特别可怜的一种眼神,谁看了都要动容的眼神。 那次燕袭挠着额头对她说:“我觉得我算是狠心的人了,可她那眼神儿,我还真看不了。” 别的女子,与清君情形大同小异。 在她们看来,萧让已经死了。可是她们也愿意为着那个男子,守着最后一份孤苦,守着最后的底限。卖艺可以,卖身不行。 能纵容她们这一点的,也只有如今的别影楼了。风月场合认一句话: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以前越风光,处境尴尬时越难堪。那种场合会由着性子踩踏落魄之人。 可还有句话,叫做物以稀为贵。顾云筝就是利用这一点,借燕袭、汪鸣珂之手开了别影楼。越是不肯轻易委身于人的烟花女子,越是只有卖艺不卖身的女子的风月地,越是惹人侧目,趋之若鹜。 兴许是越难得到,人越要得到。不见得是多迷恋,只是想要先于别人拿到手。 她对风尘女子的同情、欣赏有限,对诸多男子在风月场合争高低的做派也无从认同、赞赏。 她只是从萧让言行间了解到了个中是非,如今加以利用。 想继续照顾一下萧让曾照顾的女子,不至于让她们沦落到凄惨境地——有些庙宇并不能保护弱女子,越是有来历的人到了一些庙宇,越会被人想方设法的□。庙宇该是最干净的地方,大部分是的,有一些却太肮脏。她就是因为晓得这些,才只愿意阅读抄写佛经,而不愿意趋于表面的上香礼佛。 想试一试,在那种地方,除了赚钱之外,能不能获得达官显宦的青睐,能不能获得他们的一些秘闻。 没想到,刚见成效,一盆冷水就浇了下来。 郁江南,但愿他一如燕袭猜测。否则,章嫣的日子要怎么过? 难道她的直觉是不可信的?若如此,燕袭不也是不能相信的人了? 这件事引发顾云筝一系列糟糕的联想。 幸好,晚饭后,燕袭就过来回话了:“夫人不必担心。郁大人找清君姑娘,是因知晓她极善音律,询问她手里有没有历代传下来的琴谱、工尺谱。清君姑娘前日问了原由,得知他是要送亲人,便说让丫鬟回旧宅找找。昨日,清君姑娘将一册前朝琴谱送给了郁大人,郁大人回以重金酬谢。至于工尺谱,清君姑娘手边没有,也不知下落,郁大人日后大抵是不会再去了。” “亲人……”郁江南没有亲人,不,现在有了。顾云筝喜上眉梢。章嫣对音律也不知是毫无天分还是天性不喜,从不碰乐器,可章夫人却喜弹琴听戏,看起来——“郁大人寻找琴谱、工尺谱,是不是要送给章夫人?” “这就不清楚了。”燕袭笑道,“清君姑娘软硬兼施地询问多时,也只得到这个答案。” 顾云筝好过了不少,却还是不敢太乐观,“继续留意着,看他日后还去不去。” “明白!” 之后几日,燕袭都是笑笑地告诉她,郁大人没再去别影楼,反倒是继续寻访一些人,寻找孤本的工尺谱。 顾云筝这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转而开始琢磨霍天北的生辰。他们两个的生辰离得很近,她是七月二十九,他是八月初六。 她问李妈妈:“以往侯爷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李妈妈想了半晌,“小时候就是吃一碗寿面,这些年过年都不在府中,生辰就更别提了,总是在外面。” 顾云筝忍不住叹息,“唉,人怎么能忙成他那样的?” 李妈妈听得直笑。 整个夏日只给他做好了一套寝衣,现在一套中衣快做完了。本来就慢,又没多少时间,对于这种事,她总是有些无能为力之感。 她想,得抓紧了,让他生辰时穿上自己给他做的一套中衣。 他其实什么都不缺,缺少的只是寻常的喜乐、凡俗的生活。这些,她还是能给他的。 比起顾云筝的慢吞吞,安姨娘就是手脚特别麻利的。 这日早间过来请安,一并带来了两幅猫图屏风。 顾云筝算算日子,前后也就四个来月吧?虽说屏风尺寸不大,平均两个月绣一幅还是很快了。她细细看着,赞不绝口。 安姨娘也笑得分外开心,问道:“夫人可还有想要的绣品?我虽手拙,却愿意试试。” “你啊,日后就给我好生歇息一段日子。连续忙了这么久了,不可再操劳。”顾云筝携了她的手,转去落座,唤丫鬟沏茶,“六安瓜片。”又问安姨娘,“你应该是喜欢这种茶吧?”安姨娘的兄嫂送来的茶总是只有六安瓜片,这些她是清楚的。 安姨娘笑着道谢,“是。多谢夫人。” 顾云筝看得出,安姨娘有话要跟她说,却也不急,等着安姨娘提出。 不凑巧得很,安姨娘沉吟期间,三夫人过来了。 三夫人已是大腹便便,过来定是有事。顾云筝慌忙迎上去,小心地扶着三夫人落座。她看到三夫人就有些担心,早已成了一种病。 安姨娘见此情形,自然不便多留,便施礼告辞,临走时对顾云筝加一句:“午后我再过来,与夫人说几句话。” 顾云筝笑着应下,转身让冰琴给三夫人备桔子水、羊羹。 三夫人满眼的笑。顾云筝对她的体贴,总是让她心里暖暖的。 顾云筝落座前,手轻柔地抚了抚三夫人的腹部,“孩子近来乖不乖?” “乖得很。”三夫人的手也落在隆起的腹部,“这次不似玉姐儿那时。玉姐儿当初可是把我折腾得不轻,有一段日子吐得昏天黑地。” “这样啊,那这次一定是要给我添个小侄儿了。”顾云筝喜滋滋的猜测,“反应相反,应是男女不同所致。”自心底,她希望三夫人这一胎是个男孩子,如此一来,日后再生不生都可随缘,若再生个女儿,日后少不得会添一块心病,生孩子都变成了一桩必须要做的事。 “借你吉言吧。”三夫人笑着喝了一口桔子水,直来直去地道,“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顾云筝摆手遣了下人。 三夫人认真地凝视着顾云筝,“四弟妹,我要说的这些事,侯爷是心知肚明,可我还是该跟你说一说。你不要与别人提起,好么?” 顾云筝点头,“这是自然。” 三夫人先是叹息一声,“我刚进霍府的时候,三爷待我极好,还以为这一辈子都不用愁了,言行举止似在娘家一般,关着门过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后来,才慢慢知道了公婆是怎样的人。” “我没想到,想来谁都没想到,太夫人与二爷有那么大的野心,竟与叔父一家联手谋害大爷。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那年,先是大爷的孩子夭折,之后……便是大爷丧命沙场。 “那时我怀有身孕,三爷很多事我都晓得。知道那天的事,还是三爷的小厮跟我漏了口风,隐约听出了个大概。那次战事,老侯爷为发号施令的将帅,大爷为先锋,叔父父子几个急行军前去助阵杀敌。大爷与叔父父子几人自来不睦,公事私事都有许多过节。二爷却与大爷正相反,与那父子几个亲如一家人,甚至常结伴找侯爷的麻烦。就在那天,二爷和叔父一家人商定,阳奉阴违。利用西域地广人稀的地势,便是不能及时前去接应大爷,率兵藏在山林中,也能做到无人知晓。 “我知道之后,慌得厉害,吩咐陪嫁的一名家丁去给侯爷报信——那时侯爷远在两百里之外,也有公务在身,我并不能确定他能否及时前去援助大爷。 “三爷却与我相反,气恨难消,要去找叔父质问——在那时,我们还不能想到,这件事与太夫人、二爷有关。可他去找叔父怎么行呢?他们既然胆敢谋害大爷,说不定就会连三爷一并谋害。我自是要百般阻拦,说你即便要帮大爷,也该去知会父亲。三爷气得瞪着我,说父亲远在几百里之外,我到了也早出事了,若要追赶叔父却还来得及。 “我怕得不行,拼命拦着他,说你要去的话,跟送死有什么差别?他不听,一味往外走,我不依不饶地追赶。之后……” 顾云筝随着三夫人沉默片刻,轻声道:“之后,三爷没去成,你小产了。” 三夫人眼中笼罩上一层氤氲,“是。后来,三爷就对人说,与我起了争执,动了手,这才害得我小产的。等我清醒过来,什么都晚了,大爷丧命,那名知情的小厮也没了踪影。侯爷率兵前去营救大爷,为时已晚,他自己也负了重伤。” 原来,三爷也是这府中活得百般挣扎的人。三夫人就更不需说了。 三夫人深吸进一口气,再出声时,鼻音浓重,“从那件事之后,三爷与我慢慢知道那些事与太夫人、二爷有关。三爷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一面是他的生身母亲、同胞兄长,一面是自幼孤苦流离在外的侯爷……我也一样。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参与,尽其所能地弥补侯爷一些。可是太夫人与二嫂却开始对我忌惮,我有两年当真是心惊胆战的过日子。再有了身孕,太夫人、二嫂总是用那种阴测测的眼神看着我,我总担心她们会害我腹中的孩子,每日里足不出户,仍是怕得要死,便是这样,又小产了。” 顾云筝坐到三夫人近前,握住了她的手,“都过去了,失去的都是无缘的,日后就好了。” 三夫人抬眼看着顾云筝,努力地抿出个微笑,却在这同时,一行泪珠猝不及防地滚落。她取出帕子拭泪,“我们什么都没做过,侯爷与你却待我们不薄。上次小产之后,三爷听大夫的话音儿不大好,束手无策之下,请侯爷帮忙。是侯爷给我找了个大夫,调理了很长时间。这次,则是赖你引荐的沈大夫开了方子安胎,这几个月又一直吩咐下人尽心服侍,这才能够无恙。” “这话可就见外了。你们的难处侯爷清楚,而我则是与你投缘。”说到底,换了谁是霍天齐,也只能像他一样,甚至做不到像他一样。不做什么,在太夫人、霍天赐眼中,已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三夫人走后,顾云筝独自坐着,出神许久,甚至懒得去花厅听管事回话。可不去是不行的。 辰时是内宅管事回话,巳时是外院管事回话。 有些是一些事要她当即示下,有些则是交给她一摞账目。这种日子,她必须习惯,因为是自己选择的,是自己要借此得到一些便利之处的。 西域总督叶松的寿辰,要顾云筝亲自挑选贺礼。霍天北与叶松应该是属于忘年交的交情,对彼此的事都很上心,若是换了别人,管事就直接循例处理事后禀明了。 今日,顾云筝心绪有些矛盾:平白多了这么多事,每日耗去那么长的时间,真的能给她带来想要的好处么? 其实,以她手里现有的钱财、人脉,似乎不需这样辛苦了。那么这些还有必要么? 下午,这困惑就有了答案。   ☆、第78章 竟风流(3) 霍天北带着熠航去了后花园,安姨娘过来了。 顾云筝遣了丫鬟,“有什么话,只管与我直说。” 安姨娘轻轻点头,语气却还是有些迟疑:“我过来,是想问问夫人对我有何打算。” 顾云筝就笑,“如今不是很好么?说实话,我还没细想过你的事,也是因你安于现状安守本分。” 安姨娘轻呼出一口气,轻声道:“若是夫人允许,我如今也是愿意留在府中,如之前一般度日,是妾室,只是服侍夫人的妾室。”她抬眼看向顾云筝,目光清灵灵的,“侯爷是洁身自好之人,我亦无心真正成为侯爷的人,夫人明了这些,想来也能容着我继续留在侯府。” 顾云筝点头,这些都是事实,不容人否认。 安姨娘又道:“夫人对我的照拂,包括侯爷去山中命人对我的照顾,我心里都有数,大抵能猜出几分。我兄长说,夫人的恩情,他能回报的,也只有钱财,若是可能,安家不单单与侯爷联手做一些生意,还愿意与夫人合伙赚些银两。” “哦?”顾云筝微笑,“安家是巨贾,我也能分一杯羹?” “自然。”安姨娘笑容恬静,“我兄长说,夫人每年给他两三万两银子做本钱,偶尔借用一下侯爷的名帖,他就能还给夫人数十倍的好处,这一如他与侯爷联手做别的生意是一回事。商贾不易,最缺的就是个根基深厚的后台,有了这样的后台,才能畅行无阻。” “两三万两本钱,数十倍好处……”顾云筝玩味地笑,“好处太多,安家尽可以给侯爷。说说吧,你们还想要我帮你什么?” 安姨娘眼含钦佩地看着顾云筝。她到底是出身于商贾之家,来往之人大多精明市侩,惯于与人周旋许久才能得到一个切实的答复。习惯却不代表喜欢,她还是更喜欢顾云筝这种直来直去的坦率性情。 她略略斟酌,轻声道:“我入霍府做妾的事,我兄长一直是极力反对的。奈何他那时还未掌家,拗不过父亲,方方面面的难关,不是他可以渡的。而今他是掌家之人,对我又是满腹亏欠,我日后如何,他听我的。” “嗯,这样很好啊。你兄长是至情至性之人。” “他的确是。”安姨娘抿唇微笑,“从我信里得知您对我的照顾,他也心怀感激,由此才想辟一条财路,与夫人互惠互利。若是夫人看在安家这点儿情面上,日后给我一个好去处,那就再好不过了。” 顾云筝敛目思忖片刻,“那你想要的去处到底是何处呢?我做不到的话,也不能平白拿你家族的好处。” “我……想等三二年,再看日后如何。或是留在夫人眼前,或是去往别处。”安姨娘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只要夫人略施小计,就能让我哥哥送上大笔钱财保我不死,可是……” “可是我不是那种人,你没看错。”顾云筝笑盈盈地接上话,“只要不出意外,我就能让你在这府中清静度日。便是有意外,我也会尽力为你周旋。” 安姨娘喜上眉梢,“如此说来,夫人是答应了?那么,所需的三两万银子,我就能帮夫人出,日后我兄长若是遇到事情,我再让他的人与夫人通信。”言下之意,是用到霍天北名帖的时候,就不是她可以帮忙的,要顾云筝想办法。 “银子还是我自己出。”顾云筝笑道,“你的银两还是好生收着,日后花到想花的地方去。这件事就依我。” 安姨娘称是,又道:“像我娘说的,我们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我来霍府之前,我娘、我兄嫂都给了我不少傍身银两,夫人什么时候要用,只管拿去。”说到这里,笑起来,“夫人到年底,就会有一大笔银两到手,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顾云筝只是有一点不解:“你说要等三两年,是不是心里——”有了人? 安姨娘笑容微敛,目光一黯,嘴角翕翕,不知该从何说起似的。 便是再亲厚,这种话也不可能轻易谈起。顾云筝就转移了话题:“你是觉着,等个三二年才知道何去何从?” 安姨娘轻轻点头。 “那好,那就再等三两年。我在府中一日,就会照顾你一日。过三二年,再好生谋划。” 安姨娘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有点儿现状趋于安稳的喜悦,还有点儿对自己未来的不确定。 ** 八月初六,天色微明时分,顾云筝将霍天北的手臂轻轻移开,坐起身来。 霍天北却又将她拽回到怀里,有点儿不耐烦地拍拍她的背,“好好儿睡觉。” 顾云筝不依,“我有点事,你自己睡。”说着撑身抱了抱他,“等会儿我叫你起来用饭。” “嗯。”霍天北老大不情愿地松开了她。 顾云筝穿衣下地,从枕下摸出一个物件儿。是个平安扣,用黑色、银色丝线打了络子。她小心翼翼地帮他戴在颈间。 他又有所察觉,眉峰轻蹙,要抬手捉住她的手。 顾云筝没辙地扯扯嘴角,人太警觉真不是好事,弄的人做好事坏事都很难。她索性环抱住他肩颈,“别动。”又吻了吻他唇角。 他抬起的手转而到了她肩头,微微侧脸,捕捉住她唇瓣。 顾云筝有点儿无奈地笑了,纠缠好一会儿,才得以脱身。 霍天北翻了个身,继续睡。到了卯时,头脑自然而然地清醒过来,隐隐听到她与李妈妈、堇竹的低声谈笑。 起身时,他看到了戴在颈间的羊脂玉平安扣,唇角就弯成了愉悦的弧度。 整整齐齐叠在床头的衣服,中衣是簇新的。穿起时细看了两眼,是她的针法,和寝衣如出一辙。 只有针线活,她总是慢吞吞,拖拖拉拉,做出来的东西却是挑不出瑕疵的。很明显,她不喜欢做这些,可只要做,就要做好,所以总是一副很别扭的样子。 是那样别扭的小东西。也真难为她了。 “醒了?”顾云筝转过屏风,笑盈盈走到他面前,帮他穿衣。 霍天北凑近她,闻到了她一身油烟味,“你该不会下厨去了吧?这一身味道……真难闻。” 顾云筝斜睇他一眼,已习惯了他半真半假地揶揄,“真的很难闻么?那我以后再也不去厨房了。” 下厨对于她来说,是比做针线还难的事。他知道是为什么,紧紧地抱了抱她。 顾云筝则催促他,“快去洗漱,我换身衣服。” “嗯。” 熠航过来请安的时候,送来了一幅八骏图,甜甜地笑着,“四婶要我给四叔选的礼物。” “乖。”霍天北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将他抱到桌前。 熠航又道:“四婶想给您寻一匹宝马的,可是徐默说,您只喜欢精良的战马,四婶就要我选一副画着骏马的名画。”又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宝马和战马不一样吗?” 顾云筝笑着接过话:“自然不一样。有的宝马只是样子好看,脚力好,不见得能吃得了沙场的苦。有些宝马能做战马,有的就不行,要磨练之后才可以。你四叔现在没机会训练马儿了。” 熠航似懂非懂。 顾云筝则打趣霍天北,“唉,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每日里只能和官员明争暗斗。” 堇竹和李妈妈俱是忍俊不禁。 熠航就又问:“那怎样更厉害呢?” “都一样。你四叔做的事,都是一般人做不来的。”这一点,倒不是顾云筝恭维霍天北,是事实。 “哦。”熠航点头,“那四叔还是像现在这样就好了,打仗很苦的。” 霍天北与顾云筝俱是颔首一笑。 小丫鬟捧着放有三碗寿面的托盘走进门来,堇竹和李妈妈接过,摆到桌上。 是顾云筝忙碌半晌做的寿面,汤色鲜浓,面条上覆有肉丁、豆腐、鸡蛋、木耳、胡萝卜等菜马。 换做别人,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出的。可这对于顾云筝而言,却是唯一能做出且敢端出来让人享用的。并且,是前不久才学会的。 吃面的时候,顾云筝觉得味道超出期许,却仍有不足:“面条切得粗细不均匀。” 余下的一大一小就细看了看碗里的面条。 熠航嘀咕:“味道好不就行了吗?很好吃的。” 霍天北道:“她就是毛病多,别理她。” 顾云筝啼笑皆非,可是看着两个人都是吃得津津有味,心里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会做这种面,还是在山里的时候,她缠着他教她做药膳,他不肯。她就退而求其次,让他指点自己做面食。没办法,在山里的日子他一如既往,她却是闲得发慌,总要找点事做。他就找出食谱,照着上面写的告诉她怎么做。 一学就后悔了,她从不知道一碗面也有那么讲究。而且,切菜她没问题,揉面、切面就不行了,掌握不好分寸,面不是硬了就是软了。面这种东西也实在是不好切,不是手稳就能切得均匀。 可越是做不好,她越是跟自己较劲,连续两日闷在宅子的厨房,没完没了地做,没完没了地让他品尝——她不好过,他也要陪着。 后来,就像是小时候背书一般,把各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才做得像回事了。 生平只会吃不会做,这面是她唯一会的。到了他生辰这日,就当做寿面做给他吃。 好不好的放在一旁,终究是一份心意。 霍天北明白,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一定不知道,这是他吃得最满意最高兴的一餐饭。 这一早,也是他度过的前所未有的最美光景。 出门时,徐默等在院门外,神色鲜少的沉凝端肃:“侯爷,您要找的当年那些人,已全部找到,昨夜贺冲已将人全部带到了前院,安置在外书房。在人进到霍府之前,已全部招供。” 霍天北思忖片刻,“你去给我请两天假,将秦阁老、二爷请来,我有要事与他们商量。” 徐默称是,快步离开。 霍天北看了看天气,万里晴空,白云浮动,阳光明媚。 真是个好日子。   ☆、第79章 竟风流(4) 秦阁老走进霍府,心绪沉重,却也有一种终获解脱的轻松。 这段日子,凤阁老一党屡次弹劾霍天北,结果呢,招人非议的却是他。 他一度气得周身发抖,气凤阁老怎么就能蠢到那地步——事关霍府家事,听霍天赐的一面之词就弹劾霍天北,不就是蠢货才会做的事么? 霍府的事错综复杂,又出过妾室扶正的事——真正的名门,一家之主若是个明白人,哪里会有这种事发生。说到底,他秦家是做过小人,可老侯爷又好到哪儿去了?就算把老侯爷从地下揪出来鞭尸,又与霍天北有何关系?老侯爷可不曾善待过霍天北,父子两个是两回事。 凤阁老怎么就不明白这些?弹劾霍天北有何益处?不过是将陈年事翻出,让躺在地下的老侯爷为人诟病,让他秦家更为人不齿。 他不论怎样,也是首辅,当真被惹恼,还收拾不了一个凤阁老? 他真不怕凤阁老上蹿下跳,怕的只是霍天北不计后果、恣意而为。 霍天北越是六亲不认,其实皇上对他越放心。皇上不喜臣子没有弱点,他秦家的弱点是曾做过小人,做过卖女求荣的事,霍天北的弱点就是行事太彪悍,太不计后果,使得很多官员一听他名字就恨不得撒腿逃跑,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 皇上自登基到如今,六年了,他对皇上这一点还是了解的。眼下皇上沉迷于女色,能顾及到的不多了,才没时间理会谁弹劾谁,霍天北被人弹劾的越狠,皇上恐怕会越心安;霍天北日后再做出骇人听闻的事,皇上也会包庇到底,那正是皇上乐得见到的——一个臣子,惹得百官敬而远之,想要余生安稳,只得依附皇权,才能安享荣华。 但是他也看得出,从方方面面都看得出,霍天北慢慢地平静下来了,无利可图的事,他轻易不会再做了。 好久了,一些事就像一把悬而未落的刀架在头上,今日直觉告诉他,到了有个结果的时候了。 他走进外书房。 书房内静寂无声,霍天北不在。 贺冲走上前来,递给秦阁老一叠供状,“您看看这些。留神别弄坏,弄坏了属下就还要重新审问,保不齐就加上几句对您不利的话。” 秦阁老颔首,敛目细看,一看就变了脸色。 二十多年前的相士、霍府管家、霍天齐身边的小厮、霍天赐曾经的幕僚、霍太夫人身边的杨妈妈、净一师太、道婆、道士…… 他一页一页看过去,额头冒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有些事他是有耳闻的,知道自己那个庶妹做过什么手脚,如今,那些事都变成了白纸黑字。最要命的是,证供上的一些言语,矛头直指秦府,表明也是受了他秦家的唆使。 九成真、一成假的证供,或许是受了酷刑所致,或许是自知性命难保唯求一死才按照贺冲的意思说了一些话。 事情很明白了,霍天北要让他为庶妹的罪孽付出代价。 但他要赔上的到底是什么? 他抬手擦了一把冷汗。 很多时候,取重臣性命的,其实从来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事,惹得满朝文武无可忍受百般唾弃的,从来是品行上的一些小事。 大事上,不论是谁,做的时候都是耗尽心血,做了两手准备,被指出也能游刃有余地给出一个合理的说辞。这种关乎品行的事,无关狠辣跋扈,只有卑鄙无耻,当真会招致天下人的不齿。 顺天府、大理寺……这种衙门都是与霍天北同僚、柳、孟、徐三位阁老私交甚密的,便是将这事报到衙门,最终结果,只能是比私了还要严重。 怎么办? 怎么办! 霍天北到底要怎样?难道是打定主意让他名声扫地再无立足之处? 便在此时,霍天北施施然走进外书房,在秦阁老对面的太师椅落座。 秦阁老再抹一把冷汗,出声时嗓音沙哑:“你……想怎样?” “别担心。”霍天北笑容和煦,语声温缓,“凤阁老可以在内阁行走,但不该任兵部尚书。我要你与柳、孟、徐三位阁老联手,让他去别处任职,将西域总督叶松调回京城,任兵部尚书。这事不急,我等了这些年,多等一些日子也无妨。你仔细权衡。” 秦阁老心头一惊。叶松与霍天北是忘年交,日后若是叶松任职兵部尚书,而霍天北是五军都督府之首……如此一来,天下兵权,就尽在这两人手中。如此一来,他不情愿,也会为霍天北所用;如此一来,内阁算起来,便有无人是他霍天北的人了;如此一来,皇上手中的皇权,便被分出了十之7八…… “明日,给我答复。”霍天北吩咐贺冲,“送秦阁老。” 秦阁老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外书房,走出霍府大门。上马车时,徐默快步走过来,笑嘻嘻地道: “我家夫人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一些事虽然看似与秦家无关,可想找出或做出证据也是不难,想来您是能够明白其中深意的。所以,您三思而后行,有活路的话,就不要自寻死路。哪日您自尽在自家府中,别人也只以为您是无颜面对天下人,以死谢过。到时您就是不写遗书,夫人也会找人帮您写好的。” 秦阁老听了,面色煞白。 徐默笑着行礼,转身回去了。 ** 三日后,太夫人搬回正院,大夫人前去“侍疾”。 大夫人心情愉悦地对太夫人道:“您病了,病得不轻,日后都要闭门谢客,而我是长媳,又不似三位弟妹那般繁忙,每日都要服侍在您床前。” 太夫人看着自心底透着畅快的大夫人,看着室内无一识得的下人,怆然一笑,“到底,我还是输在了小四手里。他对我该是恨之入骨,怎的不将我处死?” 大夫人笑意更浓,“死多容易,活着才难。侯爷以往不心急,如今就更不会急了。侯爷说,你这半辈子都在害他,如今也该帮他一把了。”她叹息一声,“这话还真是至理。你这种人,死八百次也是个为人不齿的东西,若能利用你得到些好处,何乐不为。” 太夫人难掩惊讶。她设想过无数次的,想着自己若是落到霍天北手里,会死得何其痛苦,可如今……她看了一眼大夫人,入骨生寒。落在这人手里,日后怕是生不如死了……这人的孩子、夫君,都是死在了她手里,不被百般折磨才怪。 大夫人命丫鬟上茶,悠闲地啜了一口,“你一定很奇怪吧?想让侯爷、四弟妹陷入巫蛊是非自身难保,却是屡次不成事。为何?因为杨妈妈早就对贺冲说出了所知一切,二爷、凤之浣都不可能靠近侯府,你想陷害人,是不可能的。我之前也不过是跟四弟妹提了几句,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却辨得出轻重真假,告知了侯爷。唉,要说这府里,最了解你的,莫过于我了。可我没法子对付你,只能让侯爷、四弟妹出手相助。” “……” “对了,秦阁老上折子了,参了二爷一本,说他玩忽职守贪赃枉法,连凤之浣也一并拉下水了。皇上似乎很愿意处理这类大义灭亲的事,把两个人一并修理了,让三法司着重查办。我看啊,二爷丢官是轻的,出来时丢半条命是不能免的。” 皇上当然愿意处理这类事,愿意让凤阁老、霍天北的矛盾到达水火不容的地步。那个沉迷于酒色的昏君,怕是还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沾沾自喜呢。 大夫人放下茶盏,又道:“听说秦阁老想要举荐叶松取代凤阁老的兵部尚书职呢,至于您二儿媳的娘家人——西域巡抚范大人,过些日子也要回京述职,至于是述职还是要面临兴师问罪,就不清楚了。” 太夫人的目光变得暗沉浑浊,再无往日光彩。良久,她冷笑,“那又怎样?他便是让我为娘家唾弃,为世人不齿,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他的夫人,他自己选对了,我当初阻止未成,如今看起来也对了。”说着瞥一眼大夫人,“他的身世、经历、性情,都决定了他一辈子只能认准一个人给予名分、付出情意,可他的夫人,未见得就能领情,单看顾云筝私自服药的事便能笃定,她不愿意给他生儿育女。” 这话说得大夫人神色一滞。太夫人说的这些,她又何尝不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才想将三妹送到府中,为她所用,也为霍天北生下一儿半女。如今顾云筝的心意可曾改变?到何时才能让霍天北的日子变得圆满无憾? 太夫人笑开来,满带愉悦,“到底,我还是害了章氏的一辈子,也害了章氏最亏欠的儿子的一辈子,我死也知足。” 大夫人怒极反笑,“如今你便是要寻死也是不能了。我一定会让你活着,要你看到侯爷的日子过得美满,要你看着以往一切谋划都成空,才是你身死之日。”语必,她目光充斥着憎恶,变得阴冷之至。 女子折磨女子,何其容易。 ** 八月里,内阁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一时凤阁老上折子历数秦阁老治家不严失德之事,一时秦阁老用凤之浣、静妃之事反诘回去——都不是好东西,要丢人就一起,凤阁老这心思显而易见。 说起来,凤阁老本就是一身官司——来路不明的莫名其妙进宫的女儿,凤之浣与霍天赐过从甚密一并收入三法司,比秦阁老的日子还要糟心。上折子参秦阁老,只是不甘心罢了,谁叫秦阁老每日嚷着要他让出兵部尚书职的。他做兵部尚书,才能处处挟制霍天北,若到了别处,他岂不是要被霍天北踩在脚下喘不得气? 柳、孟、徐三位阁老隔岸观火,蓄势待发。等两个人掐架掐的面红耳赤了,才站出来,赞同秦阁老的提议,并拟出人选,提议让西域总督叶松回京任兵部尚书。 这一次,一向不参与内阁争斗的简阁老也一反常态,支持四位阁老的提议。 凤阁老傻眼了。 皇上也傻眼了。他的内阁一共也就六个人,眼下五个一边倒,他不同意是不行的,可若是同意……他历时几年促成的局面不就打破了?日后还能睡安稳觉么? 以前,柳、孟、徐三位阁老力保霍天北,皇上以为是他们三个善于揣度他心思,如今看来,这三个人是不是一早就成了霍天北的后盾?——叶松是什么人?是霍天北在西域的良师益友,也一度是霍天北麾下最得力的战将。让叶松进兵部入阁拜相,资历倒是全不在话下,可那样一来,若两人联手,天下兵权不就完全掌握在他们手里了? 这真是一想就一身冷汗,越想越毛骨悚然。这事儿得细细思量一番。 他不同意也不否决,把这事搁置了。 倒是惦记着蒋晨东的事,琢磨着把人放在何处最妥当,怎么着也得给个三四品的官职吧,好歹也是他妹夫呢,又是名士倚重的人才。便着人去寻找名士陆骞,听蒋晨东自己说精通什么,就不如让他的授业恩师给些建议。陆骞那人,品行高洁孤傲,说谁能用,必然能用。 霍天北也正琢磨着陆先生的事,吩咐贺冲:“去找先生一趟,说我过几日要出门巡视,他想做什么就快一些,我没工夫在府里等着他生事。” 贺冲听这话就知道,霍天北有些气不顺,眼中含笑,恭声称是。隔一日,带回了结果: “先生昨夜奉召进宫,皇上与先生畅谈至后半夜。一早已下旨,册封驸马爷为兵部右侍郎。属下见到先生了,他说一半日就来侯府小住。” 霍天北按了按眉心。服了。聪明人老来作怪,活神仙都得吐血。 至于蒋晨东,三品大员,不知是否满意。 这样看来,叶松进京的事是成了。陆先生还是深知轻重的,此番定为叶松美言了几句。不让他如愿,蒋晨东也只能做个为人耻笑的驸马爷,休想进官场搅和。 知道轻重,也给他和叶松添了个绊脚石,还是一块特别碍眼难以踢走的绊脚石。先生从不做吃亏的事。先生最想要的,是蒋晨东光芒万丈权倾朝野。 想想也真是讽刺。他用去十个年头,有了如今的地位,文官们却还总是冷嘲热讽,说不过是凭借运气打了几场漂亮的硬仗。而蒋晨东呢?蒋晨东只需娶个花痴公主、先生美言几句,就能成为三品大员,耗时不过三两个月。 他是不是也该嫉妒蒋晨东一下?这样想着,他笑了笑。 自然,他承认,蒋晨东有真才实学,不输他什么。他能借着皇上的昏庸亦或大胆扬名天下,蒋晨东就能利用皇上的劣性高官得做。只是他是机缘巧合,蒋晨东则是蓄意为之。 顾云筝听他说了陆骞的事,只是问:“先生过来住在哪儿合适?” “就让他在外书房住着。”平白住到家里的人,还是他的授业恩师,他不能不跟她交底,“他来这么一出,是要告诉天下人,我们四人是他一手教导带大的学生,并且亲如手足,日后要兄友弟恭,不能够自相残杀。他既是住进来,晨东、燕西、江南都少不得过来看望他,官员们也少不得过来与他叙谈。在外书房正好,方便他会客。” 陆先生哪里是名士,分明是个老狐狸啊。顾云筝笑了笑,“明白了,我吩咐人将外书房收拾出来。”又问,“我每日要去给他请安么?”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不用。我那高堂不是还没死么,先生只是客。” 顾云筝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翌日上午,徐默来请顾云筝去外院,“陆先生过来了,您要不要去见见?” “自然。”顾云筝去了外书房。 书房厅堂正面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六旬左右的老者,身着一袭道袍,双鬓斑白,目光迥然,唇角挂着温和的笑容。 陆骞的气质正如堇竹曾向顾云筝说过的,当真是道骨仙风。可在她之前了解到的一些事,分明感觉这是个有点儿怪脾气的人。人不可貌相的人何其多。心里感慨着,上前施礼。 陆骞略略打量顾云筝两眼,笑道:“坐吧。” 顾云筝敛去对陆骞的探究,此时只尽本分,询问可有短缺之物,对这儿满不满意。 陆骞言辞和善地说一切都很好。 闲话几句,顾云筝起身道辞。 在她走后,陆骞询问身边的小厮:“天北将外院交给夫人打理了?” 小厮称是。 陆骞笑了笑,“倒是选了个伶俐的人。” 小厮困惑,“很多主母都是如此啊。” 陆骞慢悠悠地说道:“我以前以为,他选的是个傻子。”他还不了解霍天北么?要不就娶个人精,要不就娶个傻子,那才叫皆大欢喜。眼下这顾云筝,摆明了是从傻子变成人精了,难怪霍太夫人怀疑她借尸还魂。 小厮无语,抽了抽鼻子。 ** 霍天北第二日就要启程去山东巡视,那边有十几个左军属卫,这阵子几个卫所不干净也不平静,他得过去收拾几个刺儿头,让那边有个样子。 春桃、堇竹观望着夫妻两个,一脸狐疑。两个都是一脸平静,一如往常,看书的看书,绣花的绣花——好歹显出点儿依依惜别的样子来不行吗?两个人暗自嘀咕着。 其实,两个人是还来不及依依惜别。霍天北思忖着到了山东首要的几件事,顾云筝思忖着趁他不在府中要抓紧办完哪几件事。 歇下之后,两个人才想到了彼此。 霍天北很干脆:“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顾云筝更干脆,“不行,回来之后府里就全乱了,传出去我也就不用见人了。” “有人欺负你怎么办?” “那你要去打仗的话,我也要跟去?” “也行啊,你扮成我贴身护卫就行。” 顾云筝笑着戳了戳他心口,“就会胡扯。” 霍天北也只是临时起意,一想就知道行不通,真会影响到她名声。手指沿着她曲线游走时,他柔声道:“等我回来,有件事,我们要好好儿商量一番。” 顾云筝身形动了动,“什么事?” 他沉默片刻,手落在一处,轻柔辗转,“准确地说,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扭转身形,他的手如影随形。她气息不宁起来,把住他的手,“现在说不行?” “现在……”说了大抵要闹得不欢而散,他笑着索吻,语声模糊,“现在不是时候,有更要紧的事。”说着话,翻身覆上她身形。   ☆、第80章 竟风流(5) 霍天北想说的是什么事,顾云筝到底没问出来,第二日一早就把这件事放下,带着熠航,送霍天北到了垂花门外。 熠航依依不舍地望着霍天北,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 霍天北把他抱起来,宽慰道:“过段日子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带礼物给你,好么?” “嗯。”熠航依着顾云筝教他说的话,道,“四叔一路顺风。” “乖。”霍天北把熠航交给顾云筝,对她道,“家里就交给你了。” “放心。”顾云筝笑着点头,“保重。” “走了。”霍天北笑着转身,上了马车。 顾云筝看着他马车沿着笔直的甬道远去,忽然想起他似乎没跟陆骞道别,也不知是忘了还是已提前告诉了陆骞。 “这就走了?”熠航喃喃的说着,也不知是在问谁。 顾云筝揉了揉他的脸,“走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说着转身上了青帷小油车,“你上午习字,下午和益明、杜蘅玩儿,晚间我带你去酒楼吃饭。吃云南菜,好不好?” 熠航就这样转移了心绪,露出了笑脸,问云南菜都有哪些,他吃过没有。 两个人说着话,回到正房。 顾云筝说的酒楼,是她与汪鸣珂合开的云南菜系酒楼,名为浣香楼。两个主厨是从云南找来的名厨,做的一手原汁原味的云南菜;再有一个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厨子,以备不时之需,做些京味儿菜肴。八月初就开张了,方元碌与汪鸣珂一班旧识常呼朋唤友前去捧场,便是只冲着这些人,生意就有了保障,加上菜色确实味美鲜香,不愁没个好前景。 她先前只是听燕袭说的这些,加之前一段琐事不少,一直留在府中,就还没过去看。眼下霍天北不在府中,她白日里做主母,晚间尽可找些消遣。 顾云筝命人唤来高程,说了黄昏时出门的事,“你将手边的事早些安排好,到时随我们一起过去。” 高程称是。 “你手里还有没有身手不错的护卫?有的话就安排到府中。” “还有几名,我尽快唤进府中当差。” 顾云筝啜了口茶,“能否与我说说以前的事?你们在路上遭遇了什么?四奶奶因何殒命的?” 高程沉吟着。 顾云筝微眯了眸子,“你不会是想让我问熠航吧?小孩子,让他回忆那些,总是不大好。” “夫人说的是。”高程权衡之后,低声答道,“我们本是要去南疆,赶路时遇到了劫杀,那些人是要取——取五少爷的性命,四奶奶为了保护熠航,受了一处刀伤。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受伤后每况愈下,加之不得静养,拖了些时日便去世了。我与紫菀将四奶奶仓促的安葬了,乔装改扮之后,带着五少爷继续去往南疆,岂料那些人穷追不舍,我们都受了重伤。就是那时候,祁公子与侯爷俱亲自率领手下前去搭救。祁公子先到一步,救下了我们三人,侯爷则命死士将那些人杀了,又一路追到京城,将五少爷从祁公子手里抢下,后来的事,夫人就都知道了。” 要去南疆,必是要去投奔萧让。“是什么人劫杀你们?”她问。 “是蒲家人。他们做过什么,谁都清楚,自然就害怕云家后人找他们寻仇。外人说云家满门抄斩,可他们却知道四奶奶母子二人在出事前就离开了京城,一直命人寻找。” 蒲家人做贼心虚,由此推断,怕是也曾极力寻找萧让、云笛。他们倒是将云家的人划分的很清楚,知道谁能帮他们——例如云凝,也知道云家长房、三房的人迟早会向他们讨个说法。 顾云筝指节轻叩桌面,“如果有机会给蒲家一点儿颜色,你会帮我么?” 高程抬头望向顾云筝,随即颔首,“自然。” 顾云筝知道他的疑惑,微笑,“熠航如今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受过那么大的委屈,我怎能坐视不理?” 高程没说话,眼中却闪过感激。顾云筝的话,他虽然心存疑虑,却没办法不相信。霍天北也好,她也好,似乎与云家有着什么渊源,对熠航的呵护,就是祁连城也挑不出错,若非如此,祁连城才不会安静下来,任由霍天北抚养熠航。可那渊源是什么,就是他无从想到的了。 顾云筝端了茶。表面上看,霍家与蒲家并无牵连,可是没关系,没有交集的机会,她就制造机会。 外面的事需得仔细思忖,府中的事也要安排妥当,她吩咐堇竹:“你去知会大夫人,日后太夫人、二夫人房里的事,全由她做主,相关管事、仆妇你也一并吩咐下去。” 堇竹称是而去。 二夫人这几日总想要见顾云筝,她已不便相见。她给过二夫人机会,二夫人却一直没有表示,充其量是个和稀泥的。太夫人先前的举动,二夫人应该是知晓一些的,却不曾告知她,更不曾在关键的时候站到她这一边。 她也明白,二夫人的处境很为难,真正的前怕狼后怕虎,理解,却不能同情。 于她,二夫人只是个不太安分的妯娌,之于大夫人,就是夫君、儿子消亡的帮凶。 二夫人做过什么事,就要付出代价。 至于她与太夫人、二夫人之间的是非,比起霍天北、大夫人,都算不得什么,全不需凑热闹报复回去,冷眼旁观就是了。 这日下午,蒋晨东、沈燕西、郁江南三人结伴来到霍府拜见陆骞。 郁江南与陆骞闲话几句,就到了正房,找顾云筝询问霍天北的动向,问道:“他可将贺冲留在府中了?” 顾云筝回道:“留下贺冲了,这次只带了徐默和一些护卫。” “那就好。先生那边的动静,不能每个人看着。自然,这些弟妹就不需管了。” “嗯,我明白。”顾云筝笑笑地看着他,“可将琴谱、工尺谱送给舅母了?” 郁江南奇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就是知道,我还知道你为了这两样东西,居然跑去了别影楼。” 郁江南很是尴尬,摸了摸鼻尖,又干咳一声,“这件事,你别告诉嫣儿。她是一是一二是二的性情。”随即还是奇怪,“我去别影楼的事你都知道?” “别影楼又不是隐秘之地,你进进出出的,还不许人凑巧看见?”顾云筝劝道,“心意实在是难得,但是以后别这样了,你也知道,嫣儿看待事情是泾渭分明,她若听说了,心里总是会不快。” “记下了。”郁江南正色保证,“当时没想那么多,听说别影楼里的人手中有孤本琴谱,想也没想就过去了,日后不会了。” 这男子无非是与章嫣一样,一心求得章夫人心绪舒畅,到底还是在呵护着章嫣。顾云筝现在想想,其实挺高兴的,自然也就不再打趣他,将熠航唤来给他请安。 郁江南笑着与熠航说了一会儿话,又问他都记住了那些药材。 熠航如数家珍地报给他听。 郁江南与顾云筝俱是暗自称奇,没想到,霍天北擅长的,熠航也是真的用心学了。若非生性喜欢这些,是做不到的。 肥肥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到了顾云筝面前,摇着毛茸茸的尾巴。 顾云筝就拍拍身侧位置,肥肥立刻跳上去,挨着她趴下。霍天北不在府中,最高兴的应该就是肥肥了。 闲话一阵子,郁江南起身道辞。 黄昏时,青帷小油车等在院门口。顾云筝与堇竹换了男装,带上熠航出门。院中的仆妇看到,俱是忍不住笑了。 垂花门外,燕袭、高程和二十名随从已等在马车旁。顾云筝等三人上了马车,径自去往浣香楼。 到了浣香楼,汪鸣珂亲自将顾云筝、熠航引到二楼的雅间。 顾云筝一面走一面打量,见酒楼内布置得十分雅致,悬挂的画作、彩绣门帘都绘着云南精致,一些小摆件儿也都是从云南当地添购送回来的。还不到用饭的时辰,大堂内已坐了不少食客,桌上摆的菜肴羹汤颜色喜人、香味浓郁。 她满意的笑了。 到了雅间,跑堂的奉上菜谱,顾云筝与熠航商量着点了几道云南名菜:竹荪汽锅鸡、青椒松茸、干巴菌炒鸡蛋、清蒸鸡枞、火烧猪肉、大救驾,末了又要了一壶陈年梨花白,唤了堇竹一起落座,笑道:“我们今日喝两杯。” 堇竹啼笑皆非,心说侯爷这一走,您倒像是出了笼的小鸟,过得有滋有味的,却也爽快称是。 席间,吃着干巴菌炒鸡蛋的时候,顾云筝对两人道:“这种菌只在七八月才有,别看它其貌不扬,味道可是鲜香得很,多吃一些。” 熠航与堇竹各自尝了一口,细细品味,发出满足的叹息,“真的很好吃。” 熠航更是道:“以前都不知道,菌类做成菜这么好吃。” 堇竹则道:“五少爷跟着夫人,这口福是一定能常有。”在她眼里,顾云筝是个挑嘴的夫人,平日在府中用饭,哪道菜做得不合口,碰也不碰,遇到合口的便能连续吃几日,还会打赏厨子,细细询问是怎么做的。 顾云筝在想的却是别的,这菌要从云南加急现送到京城,要价再高,也抵不上花去的人力物力。这恐怕是燕袭的手笔,汪鸣珂别说没有那个财力,便是有,也懒得做这种费心力的事。但是如今就凭着一道菜,就能让一些食客在这段时间时常光顾,总要顺带着点些别的菜肴,这样算来,还是稳赚不亏。 喝了几杯酒,顾云筝让堇竹陪着熠航,出门询问汪鸣珂在何处,伙计已得了吩咐,笑着说此刻便能带她前去。 她颔首,正要前去的时候,燕袭走过来,低声道:“方才蒲家三少爷、兴安伯府七爷、姚家大爷去了别影楼。” 顾云筝顿住脚步,眼中闪过讥诮之色。这三个人聚到了一处,细想想,着实有趣。物理类聚,臭味相投?她想到了当初云太夫人还想把她许配给兴安伯府七爷呢。该有多憎恶她,才有了那心思。 思忖片刻,她道:“等会儿我去别影楼看看,你分出人手,陪堇竹送五少爷回府。高程也随我前去。” “是。” 顾云筝随着伙计去了后院见汪鸣珂,问了问酒楼开张以来的情形,知道还好,便放下心来。 汪鸣珂说起一事:“姚祥这两日找过方大人两次,要借五万两银子。他是皇上心腹,方大人已有些招架不住了,可这银子若是借出去,便是有去无回……” 姚祥哪里是借,分明是要明抢五万两银子。顾云筝目光转冷,“再周旋些时日,姚祥做的又不是占理的事,不敢太嚣张的。过些日子,他应该就没心情打家劫舍了。” 汪鸣珂半信半疑,不知她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饭后,顾云筝叮嘱堇竹几句,让她送熠航回府,自己则去了别影楼。 别影楼位于柳荫胡同最里侧的位置,原本只是个三进闲置的院落,如今门上高挂着大红灯笼。 燕袭引路之下,顾云筝一路畅行无阻,到了后花园的那栋三层楼。楼一层的门楣上写着别影楼三字,这座楼才是真正的别影楼所在,十余位女子每日在这里迎来送往。 上楼时,顾云筝问道:“那三个人,今日找谁作陪?” 燕袭回道:“清君姑娘。” 顾云筝挑眉。其实不论是哪个女子,她都觉得是被那三人辱没了,“你去安排,让清君陪着我。” “……”燕袭点头之余,失笑不已。这才明白,敢情她是来找茬的。 上楼时,恰逢兴安伯七爷杨明方、蒲家三少爷蒲志成下楼。 杨明方正大声道:“装作雅人又是何苦来?我们还是再挑两个酒量好的,畅饮一番才是正理。” 蒲志成笑着颔首,“最要紧的,是给姚兄腾出时间与佳人说会儿话。” 若是蒲家与姚家的婚事不变,姚家大爷与蒲志成是郎舅,眼下倒好,两个人结伴来寻欢作乐了……燕袭觉得好笑。 顾云筝看向两人,目光透着慑人的寒。 杨明方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敛目打量她。 身材中等的少年,眉眼清丽,肤色比一般女子还要白皙细致。这样的人物,若是能收到身边……他暧昧的笑了,擦肩而过时,抬手以折扇拦住顾云筝,“你是哪家的少爷?” 蒲志成坏笑道:“你这厮,小倌楼里不知多少个眼巴巴等着你的,却在这儿起了歪心思。”随即却又对顾云筝道,“难得你能入杨七爷的眼,说说吧,哪家的人?陪我二人喝几杯怎样?放心,我们不会委屈你的。” 顾云筝抬手,以手中折扇打开了横在自己面前的那把折扇,不屑一笑,径自向上走。 “呦,还是个脾气大的。”杨明方不依不饶,抬手便去握顾云筝的手,“爷就喜欢你这样儿的,太柔顺的我还真不待见。” 那只不怀好意的手趋近,顾云筝心底的厌恶更重,飞快侧身,扬起折扇,重重地敲在杨明方的手腕上。 杨明方吃痛,脸色骤变,扬声唤随从:“给我把他拿下!” 燕袭不等吩咐,抬脚将蒲志成踹下楼梯,又顺手将杨明方猛力一拽,让他随着蒲志成滚下楼梯。 顾云筝道:“拉出去,狠狠地打!” 燕袭对等在楼下的高程等人打个手势,吩咐下去,转而引着顾云筝上楼,步入一个雅间。 顾云筝真怀疑兴安伯杨家喜男风是不是辈辈相传的。兴安伯世子因为喜男风被萧让打得丢了半条命,可这杨明方并不引以为鉴。原本没打算对那家人怎样的,杨明方自己送上门来,就怪不得她了。 燕袭离开了一阵子。在这里,他在外人眼中的老鸨面前,是别影楼的老板,凡事都听他安排。 顾云筝慢慢喝酒,等燕袭回来后,道:“明日你去醉仙楼一趟,让掌柜的告诉醉仙楼的老板,说我明晚带着熠航过去用饭。另外,今日这件事,蒲家、杨家不会罢休,必会尾随着我们,不要阻拦。” 燕袭问道:“您的意思是,要将此事闹大?” 顾云筝颔首一笑。她是要将这件事闹大,不能如愿的话,还会继续找茬,把事态演变成蒲家、杨家、姚家这三家与霍家的矛盾。没人能想到她的真实身份,多半会以为她是霍天北的座上宾或下人,事情闹大了,三家人少不得到府中要个说法,以霍天北的性情,说法是不会给,反而会顺手收拾他们。 她注定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祸胚,注定要一再利用霍天北的权势、性情。 清君款步走进门来,盈盈施礼,目光清灵似水,语声若出谷黄莺:“见过顾公子。” 顾云筝指一指珍珠帘后的古琴,“弹几个曲子给我听。” “弹哪几首?” “随意。” 清君称是,转去古琴前落座,少顷,室内响起悠扬的琴声。 顾云筝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座椅,示意燕袭落座,又指一指闲置的一个酒杯。 燕袭笑着落座,斟满一杯酒。 顾云筝一面喝酒,一面打量着清君。 清君一袭海棠红衫裙,垂在耳边的红宝石耳坠随着抚琴的动作轻轻晃动,衬得面如桃李。这般好容貌,出众的琴艺,几乎都胜过云凝。只可惜,身世孤苦,美丽才情并不能给她带来安稳无忧的生涯、令人艳羡的荣华。 一曲终了,顾云筝赞一声好,让清君继续。 高程走进门来,禀道:“痛打了那两人,他们叫嚣着唤人过来报仇,蒲家大爷闻讯到了门外去看,劝着两人离开了,说来日方长,走的时候留下了两个随从。” 顾云筝颔首一笑,让高程坐在一旁,“随他们去,你也听听这少见的琴声。” 高程称是,落座后扫了清君一眼,神色一滞。隔着珍珠帘,看不真切清君的样貌,便凝眸细看。 清君意识到又有人进门,一面抚琴一面观望。 这一看,手就不稳了,曲子险些走调。 他们两人不熟,却是相识的。当初清君住在南柳巷的时候,高程时常陪着云筝过去,两个人见面的机会不少。在这样的场合下相见,两人要思量的可就多了。 顾云筝是故意的,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轻轻一笑。 逗留了小半个时辰,顾云筝取出一张银票,用酒杯压住,起身对清君道:“改日再聚。” 清君起身应声,过来送三人出门时,又细看了高程一眼,眼中尽是怅惘。 回府时,姚家大爷的两名随从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燕袭、高程只当没发觉。 第二日上午,蒲家三太太、兴安伯夫人、姚祥的夫人来到霍府。 不需多想,三个人定是前来兴师问罪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七夏、无音的霸王票,摸摸~ (づ ̄3 ̄)づ╭?~   ☆、第81章 竟风流(6) 顾云筝去花厅会客之前,吩咐燕袭:“清君日后就住在南柳巷,另外,南柳巷宅子里的事,让高程过去打点。” 燕袭不解,且生出了坏念头,疑心顾云筝想让高程与清君发生点儿什么。 顾云筝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了,“少胡思乱想,他们看起来是八竿子打不着,其实是有共同点的。有些话,清君不会瞒着高程。” 燕袭目光微闪,“明白了。” “去吧。”顾云筝去了花厅。 蒲三太太、兴安伯府杨夫人、姚夫人同时起身见礼,面色却都不大好。 顾云筝只当不知就里,神色一派无辜,落座后也不问三人因何结伴前来,只招呼她们尝尝茶点怎样。 杨夫人是最沉不住气的,面含讥诮地开口:“昨日我家明方与蒲家三少爷挨了打,今日已起不得身,出手伤人的恰恰是霍府的人,夫人对此事可有耳闻?” 蒲三太太连连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不曾听说啊。”顾云筝歉然笑道,“此事当真么?不知因何而起?” 杨夫人冷声道:“不管因何而起,伤人总是不对!” 顾云筝语声徐徐:“伤人未见得就不对,总要有个原因。杨夫人既然来找我说此事,却说不清原由,叫人怎么想?” “他们……”蒲三太太开口了,“他们是在风月之地起了争执。原本我想着,霍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这种事扯上关系的,可是姚府的人能够作证,伤人者是霍府人。” 姚夫人点头,笑看向顾云筝,“确有此事,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可以作证。” 顾云筝只觉得荒谬,问道:“我听说,蒲家与姚家已有婚约?你们是要告诉我,你们两家的人结伴去了那种地方?” 蒲三太太与姚夫人都有些不自在地低头喝茶。 杨夫人道:“夫人也别说那些了,眼下已有人证,我那儿子还在病床上躺着,你总要给我们一个交待,将那伤人的找出来,交给我们发落。” 顾云筝问道:“你倒是与我说说,你儿子因何被人打?” “不论为何,我儿子被打了,这事做不得假。” 顾云筝冷了脸,语声也有了寒意:“你说不出个原由就别一味胡搅蛮缠,你的儿子在外撒野我管不着,谁在霍府撒野我可不纵着她!” 杨夫人愣了愣,面皮涨得通红,切齿道:“你这叫什么话?你府中的人出手就伤人你还有理了?你若是打定主意护短儿,别怪我将此事报官!” “你去吧,可别只是吓唬我。”顾云筝唤堇竹,“送杨夫人。” “你!好!很好!”杨夫人起身,拂袖而去。 “这又是何苦来呢?”姚夫人笑着打圆场,“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要是闹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云筝神色缓和下来,“此事原委先放到一边,你且说说,想如何了断?” 姚夫人笑道:“我家老爷说了,尽量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惊动侯爷是最好。也是因此,我家老爷才让我过来从中说合……” 顾云筝慢悠悠打断了她的话:“有话直说。” 姚夫人也不恼,继续道:“我来之前去看了受伤的两个人,的确是伤得不轻,丢了半条命,三两个月都不见得能起身,日后定会落下病根儿。可凡事以和为贵,夫人看能不能出些汤药费用?侯爷家大业大,也不会在意那点儿银两的。” 蒲三太太面带不甘,可还是点头附和,“我家老爷也是同意的。” 顾云筝言简意赅:“要多少?” 姚夫人伸出两根手指,“两万两,不算多吧?” 顾云筝不置可否,只是道:“我稍后知会外院管家,查查此事。姚夫人回去知会姚统领父子,他们晚间若是有空,便去醉仙楼一趟,我命人前去商谈此事。终究是外院的事,我们就别乱掺合了。” 姚夫人脸上险些就挂不住了,强笑着点头,随即给蒲三太太使个眼色,两人起身道辞。 当晚,顾云筝带着熠航去了醉仙楼,两个人在听月轩用饭。掌柜的预先留的雅间用来让燕袭应付姚祥或是其子。 顾云筝问了问云凝在宫里的情形。 祁连城道:“她帮叶松说了不少好话,皇上还是相信她的话的,过段日子,叶松应该就能进京了。” 云凝给皇上吹枕边风,定然是他指使的。这样想来,云凝在宫里还是有不少好处的。 祁连城又道:“皇上废后的日子也不远了——云凝很难为皇上开枝散叶,她将此事嫁祸给皇上了。” 顾云筝忍俊不禁,“你这一步棋走得可真妙。”男子对一个女子的怜惜,往往能害死一些人。 祁连城也笑,“只有这件事,云凝办得最漂亮。她本就是皇后杀之而后快的人,眼下她得势,最希望的就是除掉皇后。” “这样说来,日后她不就在后宫独大了?”顾云筝缓缓摇头,“这样可不行,凤阁老、蒲家因着她,地位很难动摇。你不能再物色个人么?” 祁连城嘴角一抽,“我去哪儿物色?” “那我想想法子?” “再好不过。”祁连城笑道,“你可别弄个杀手到宫里。” “那多没意思。” 说话间,祁连城的小厮祁安进门来,禀道:“姚统领之子姚珩、兴安伯已到楼下,带了二十名护卫。” 祁连城讶然看向顾云筝:“不会是你请他们来的吧?” 顾云筝点头,“请了姚家父子,没想到兴安伯也跟来了。你与姚祥也是有恩怨的,为何迟迟不动手?” “今日之前,还没找到算账的由头,也是有不少事要办,耽搁了。”祁连城吩咐祁安,“唤几个人,盯紧了,把姚珩打下去。姚珩回府时,把他抓回来。” 顾云筝则知会燕袭:“别给他们好脸色,定要气得他们动手。” 燕袭心说你就折腾吧,别闹得侯爷回来就把你禁足才好。 顾云筝回到听月轩,祁连城已离开,她与熠航安心用饭。过了一阵子,就听到走廊里喧哗呵斥打斗声不断,她听了笑得眉目弯弯。 熠航起初有些害怕,后来想到祁叔也在这儿,不会有事的,也就安下心来,津津有味的享用鹿肉饼。他细嚼慢咽,因为顾云筝不让他多吃鹿肉,自然要用心品尝味道。 用完饭,外面安静下来。顾云筝带着熠航回府。 贺冲等在垂花门外,见到顾云筝,很有些一头雾水,“是不是夫人的两名管事与蒲家、杨家、姚家的人起了冲突?” 顾云筝也不瞒他,“不是他们,是我。” 饶是贺冲见多识广,也没见过她这样的深宅妇人,愣了片刻才道:“夫人方便告诉属下原委么?” 顾云筝想了想,把事情跟他说了,“我是有不对,不该去那种地方听曲,可他们也着实不成体统,险些讨了我的便宜去。” 贺冲才不相信——谁不知道她做了那么多年的武痴?即便是身手一般,那三个人却是不曾习武的,哪里会欺辱了她去。他转念想想,觉得她是看那三个人不顺眼,听了几句不入耳的话就来了脾气。这件事可大可小——“属下将此事告知侯爷吧?” 顾云筝欣然点头,“也好。听听侯爷怎么说。” 第二日,姚珩在醉仙楼遭了一通暴打又被人掳走的事,传得满城皆知。 蒲家、杨家听说了,反应不同。 杨家当即决定息事宁人。世子当初被萧让暴打一通,最后萧让毫发无伤,那时的萧让可还是个根基不稳的小侯爷。如今的事情并没有当初那件事那么严重,可对方却是霍天北的人。如今的杨家,哪里有资格与霍天北抗衡?挨打就挨了吧,权当买个教训。 杨夫人却为儿子抱不平,哭着喊着要去报官。 兴安伯冷脸斥责:“你报官?就算闹到皇上跟前,都是你我教子无方!你给我把这些话吞回到肚子里,再瞎嚷嚷休怪我将你禁足!”话说回来,他昨日没被殃及已是万幸,到此时想想还是脊背发凉,哪儿还敢追究什么。 杨夫人这才不敢吱声了。 蒲家却另有算计。蒲三太太昨日所见,只觉得顾云筝是个嚣张跋扈的。她们客客气气前去商量,顾云筝也给了回话,结果事情却闹成了这样,昨夜伤人的必然是受了她的吩咐。 霍天北是宠臣,可云凝如今却是宠妃,倒要看看皇上更看重谁。 蒲家自来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坏心思都藏在心里——当日午后,蒲三太太递了牌子求见云凝。 云凝第二日见了蒲三太太。 蒲三太太一通哭诉,说儿子已是半死不活,又说顾云筝是如何的颐指气使傲气凌人。 云凝听得只头疼。顾云筝的冷淡、霸道她都历历在目,也是厌烦得紧,可她也是身不由己的,昨日杨柳转告了祁连城的话,那人不让她干涉这件事,更不可因此责难顾云筝,说到底,是警告她不要自讨苦吃。 真是想不明白,祁连城怎么会这般偏袒顾云筝的? 云凝蹙了蹙眉,摆手道:“这件事我实在是有心无力,牵扯到官员,我不便出面。你往长远看,别在这时让我惹得皇上不悦才是。” 蒲三太太先是失望,随后面上一喜,“是不是废后的事有眉目了?” “是。” “对对对,大事要紧,到时候还请娘娘顾念我们几分。” “我心里有数。”云凝端茶送客。 转过天来,皇上听闻了这件事,命人传姚祥到面前说话,才知道姚祥去了醉仙楼,姚珩被醉仙楼的人放回府中,他却留在了那儿。 皇上有些悻悻然,转而问内侍是怎么回事。 内侍听说了这件事,知道来龙去脉,就细细说了。 “定远侯府的人,行事倒是像极了霍天北。”皇上现在对霍天北的忌惮已消减了七八分,只是笑了笑,末了,他抓住的重点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别影楼,风月场合却取了这样的名字……去替朕看看那儿有何出奇之处。” 内侍称是,转而抹一把冷汗。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在宫里胡闹腻了,要去外面? ** 蒋晨东、沈燕西、郁江南三个人先后去了霍府,只是这次不是来见陆骞,而是找顾云筝询问这两日的传闻。 蒋晨东的态度让顾云筝很意外,他一见面就道:“天北不在府中,这件事要不要我帮忙?” 顾云筝没掩饰那份意外,“这……不好麻烦驸马爷。” 蒋晨东听了忍不住笑,“我得跟你商量商量了——能不能别提驸马爷这三个字儿?” 顾云筝无所谓,点头说好。 蒋晨东又道:“兴安伯府也就那样了,趋炎附势,门风不正,不需理会。倒是蒲家、姚家,这次不妨借机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顾云筝并不确定霍天北是否愿意让蒋晨东介入此事,就委婉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全不知如何处理这些事,要不我让人问问侯爷的意思?” “那个……”蒋晨东想说那个狐狸,话到嘴边才知不妥,话就变了,“他那个脾气,不会愿意我出手。我只是过来知会你一声,让你别慌,若是有人前来说合,你都别理。至于我,是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记下了?” 顾云筝想,这大概也是个恣意行事的,自己就是反对也没用,只是提醒他一点:“公主那边——” “不碍事。这些事我能做主,她若是不听我的,早就上门来找你的麻烦了。”蒋晨东说着话,起身往外走,边走边道,“日后若是见到她,对她客气点儿就行,那就是个顺毛驴。” 顾云筝忍着没笑出声来。蒋晨东固然有让人鄙弃的一面,却也有可爱的一面。 沈燕西与蒋晨东的态度大相径庭,他是来质问顾云筝的:“你不是外院内院都打理么?怎么也不知约束下人?事情若是闹大了,天北在外面怎能心无旁骛的办事?” 是为霍天北着想,却把她踩了一脚。顾云筝一听这人说话心里就没好气,耐着性子道:“侯爷不是气量狭小之人,听说了也无妨。” 沈燕西瞪着她,“可你不该做他的贤内助么?怎的只知道给他添乱?” 顾云筝险些冷脸,反问道:“林三小姐你可安置好了?你不会再带她来霍府吧?”她充其量是惹祸,却不会给霍天北添堵。 沈燕西立时气焰消减三分,“安排好了,这些你就别管了。眼下这件事——” “我有分寸,也知会了侯爷。” 沈燕西又瞪了她一眼,“日后好好儿管教下人。” 顾云筝不理他。 沈燕西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地走了。 郁江南是最平静的,过来后温声询问原委。 顾云筝不好告诉他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只说是两个管事闯了祸,又说了蒋晨东要干涉此事。 郁江南显然很意外,沉吟片刻又笑了,“他既然说了这话,就会做到。天北那边,不见得动姚家,却少不得收拾蒲家,我们安心看戏就行。” 顾云筝笑着点头。三个人里,还是郁江南言行最投她的脾气。 过了几日,霍天北的回话到了,安排贺冲办一些事,给了顾云筝一封家书——准确来说,是两句话: 不可再胡闹。静观其变。 顾云筝把九个字、两句话看了好几遍,给他写了回信: 下不为例。在外珍重。   ☆、第82章 竟风流(7) 这日午间,顾云筝出门之前,贺冲闻讯而来,沉吟片刻,尽量言辞委婉地道:“夫人,侯爷出行这一路,看尽了民不聊生的惨景,能做的却有限,不能救落难百姓脱离水深火热。徐默来信说,侯爷这些日子甚是繁忙,想来心中也是恼火万分的。” “民不聊生?”一身男子打扮的顾云筝看着贺冲,“外面竟到了这种地步?” 贺冲颔首,“京城中贪官污吏甚多,地方官员自然是上行下效,最终受苦的自然是黎民百姓。听闻不少百姓已无从忍受徭役赋税,背井离乡。” “哦。”顾云筝沉默片刻,对他道,“我除了上次的事,平日里还算知道轻重吧?” “自然。”贺冲微笑。 “那么,你放心,不会再有率性而为的事了。” “是属下多事了。”贺冲拱手告退。 顾云筝去了醉仙楼,没带熠航、堇竹,随行的是燕袭、高程。 祁连城已等在听月轩。 落座后,她取出一个小册子,“这是一些官员相互揭短的记录,你看看有没有可以加之利用的。有一些事我看着云里雾里或是无足轻重,落在你眼中也许就不同。”这锦衣卫指挥使的脑子里,装着不知多少人的秘闻、亏心事,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弄出大动静。 祁连城道声谢,神色郑重地接过小册子,又奇怪,“你从何处得来的?” 这些当然是方元碌、汪鸣珂帮忙弄到的,给一些人减免三两分的利钱,让他们说出知晓的某个同僚做过的亏心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自然是很麻烦——减免的利钱,要从她应得的那一份里扣除,还要让方元碌做的心甘情愿不着痕迹,也是费了点周折的。 “那你就别管了。”顾云筝笑道,“不但不能管,还不能查缘由,一旦被我发现,你我只能停止互惠互利的局面。” 祁连城一笑,“明白。” “你放姚祥回去了?” “嗯。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最下流的刽子手,杀他都嫌脏了手,还不如利用他做点事。” 顾云筝会心一笑,“那自然是最好,我以观后效。” 祁连城看着她,“别以观后效了——你或是你的人,与别影楼搭得上话么?” “问这些做什么?你想怎样?” “锦衣卫里也有一些女子,我想安排几个到别影楼,放到受达官显宦追捧的三个女子身边。”这件事需要她帮忙,祁连城说的也就详细些,“她们既能保护那些身世飘零的女子,也能随着一些事情的进展有所作为。” 顾云筝思忖片刻,“我尽力,两日后给你答复。” “你能做到。我静候佳音。” “京城之外已是民不聊生。萧让那边如何?” “那边还算不错。安家在那里富甲一方,与朝廷中几名大员都搭得上话,那边的官员自然不敢造次,影响了安家的生意,可不是好玩儿的事。”祁连城说到这里也想起来了,“你府中就有个安家女,倒是我啰嗦了。不过,也只是眼下无事,过段日子就乱起来了。” “怎么说?” “过段日子,海贼横行。” 这一句别有深意。顾云筝笑道:“你是真的乐得见到皇上的天下乱成一锅粥。” “没错。越乱越好。” “那么,萧让还能回京来看熠航么?” “也没那么快。他已在回京路上。” 萧让,已经在回京的路上。长久的盼望,终于就要成真了。顾云筝轻轻透了口气,“你事先知会侯爷一声吧,他见熠航也容易。” “我会的。” 顾云筝又问:“熠航的七叔回不回来?” 祁连城点头。 “听说他以前不是很成器,现在怎样了?”顾云筝给自己找了个说得过去的说法,“要是还是没个样子,就别让熠航见他了。” 祁连城忍不住笑起来,是发自心底的那种笑。这说辞让他觉得她有点儿孩子气,全没以往的冷静。人家叔侄两个,不论怎样都没有不见的道理,她却是这个态度,难不成担心一两次照面就让熠航近墨者黑?这样的护犊子,就有点儿不讲道理了。 顾云筝挑了挑眉,随即释然一笑。其实她平日本就偶尔跳脱,只是他不知晓,所以意外好笑。 祁连城道:“云笛到底是云家人,以前少不更事是真的,离京一直由萧让提点着,如今品行很不错,来日应该可以重振门楣吧。” 能让祁连城说很不错的人,屈指可数。顾云筝真正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回了府中。 安姨娘听说顾云筝回来,去了正房,带着给熠航新做的几件衣服、两双鞋子。因着听说熠航这两日有些咳嗽,还带了亲自做的梨子水。 顾云筝不由汗颜。安姨娘这几个月,给熠航做的衣物、鞋袜恐怕已经有一大包袱了,她却到今日才做了半件——前些日子开始做,到现在才做了一半。 安姨娘指了指食盒里的的梨子水,“也不知五少爷的咳嗽因何而起、喝梨子水妥不妥当。” “贺冲给他看过了,可以喝。”长达几个月的观察,顾云筝已能完全确定,安姨娘对熠航是发自心底的关心,三不五时地让她看看熠航,熠航对这位姨娘也是慢慢亲近了些,她笑着起身,“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熠航这两日打蔫儿了,因为顾云筝和贺冲让他休息两日,无恙后才能出去玩儿,便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闷在房里。此刻,他正在与堇竹玩儿翻绳,心不在焉的。看到顾云筝和安姨娘才笑了起来,连忙下地行礼。 “好些没有?”顾云筝摸了摸他的额头。 熠航答道:“没事了,这半晌都没咳嗽。” 连翘与堇竹俱是笑着点一点头,“的确如此。” 安姨娘则笑着将梨子水端给熠航,“五少爷喝几口?” 熠航欣然点头,他喜欢喝这种甜甜的汤水。 顾云筝刚要落座,春桃进门来通禀:“燕管事来见您。” 熠航就咕哝一句:“四婶总是这么忙。” 顾云筝却是笑道:“忙也是为着你。” 熠航细看了看顾云筝,“四婶眼里都有血丝了,该好好儿歇息。” 顾云筝心里暖流涌动,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我晓得。让安姨娘教你画画好不好?” 熠航眼睛亮晶晶的,“好啊。” 顾云筝这才去见燕袭。 燕袭是来禀明这几日外面的事:“驸马爷先拿姚祥开刀了,上折子历数姚祥这几年来的大小过失、明目张胆的敛财等诸多恶行,皇上很生气,却还是没予以发落。姚祥这几日急得上蹿下跳,变着法子讨皇上高兴。” 蒋晨东是驸马爷,而蒲家与云凝的关系是公开的秘密,所以,他不会急着对蒲家下手,要等个时机。顾云筝颔首,又问起蒲家,“那边怎样?侯爷可有动作了?” 燕袭道:“这两日,贺冲去了秦阁老家中两次,秦阁老又见了凤阁老两次。” 霍天北留着太夫人的一条命,就是要利用她挟制秦阁老,让秦家为他所用。 凤阁老正处于被几名阁老联手打压的时候,眼下,如果秦阁老说凤家帮忙除掉蒲家,他这内阁之首就不再予以打压,凤阁老即便是半信半疑,恐怕也会着手此事,以求从困境中挣脱。 凤阁老在兵部,蒲家人也在兵部,兵部尚书发落下面的人,最是妥当。 局面很乐观,顾云筝满意地笑了,又说了祁连城提的那件事,“你却别影楼打个招呼,对那几个人留心些。”她不能绝对的信任祁连城,而且另有考虑,怕有些事都是出于相同的目的,却因方式不同弄巧成拙。 燕袭满口应下,又说起陆骞:“陆先生这几日出门,见的都是内阁中人,是与驸马爷一同去的。” 顾云筝不悦,为霍天北抱不平:陆先生住在霍府,却为蒋晨东周旋,这叫什么事?只是想不通,霍天北就算真的冷血,比起蒋晨东,总还算好吧?陆先生难不成是瞎了聋了,居然对蒋晨东那般行径置若罔闻。 燕袭打量着顾云筝的神色,道:“要不我试着查查蒋晨东或是陆先生?”说实在的,他这些日子看着陆先生的行径,也是一头雾水。 顾云筝笑望了燕袭一眼,“那就试试看,别强求解惑。”那两个人可不是泛泛之辈,戒心必是极重的。 “明白!”燕袭爽快应声,又迟疑地道,“进府之后,听说了夫人不少是非,我怎么觉得……觉得夫人不像是顾家人?难道您就不想查查自己的身世?” “不想。”顾云筝干脆地道。 燕袭讶然。 “我的日子过得很好,不需要平添烦扰。”其实她不过是占据着这具身体,哪里需要追究什么身世。想追究的话,顾太太离京之前她就盘问了。真的,日子好好儿的,何需平添烦扰。 燕袭一笑,“也是。” 顾云筝对这话题毫无兴趣,转而问起别影楼:“如今清君已成了那里的招牌了吧?” “她的确是最受人青睐。每日上午,她都要去南柳巷的宅子一趟,高程与她见过几次了,有两次说了一会儿话。” 这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高程会不会将萧让并未死去的事告诉清君。 ** 连续几日,高程每次禀明手边的事情之后,看着顾云筝总是欲言又止。 顾云筝每次都是心生笑意。这个人哪,也不怕把自己闷坏。这日一早,她遣了身边的仆妇,问道:“有什么要告诉我?” 高程低头沉思片刻,道:“是关于清君姑娘的事。想来夫人也知道了,我与她以往算是相识之人。眼下她知道我在侯府做管事,也知道了那天听她弹琴的是夫人,对于蒲家、姚家的事也有耳闻,就猜想夫人是不是为云家不平才如此行事的。” “然后呢?” “若是如此……”高程又思忖片刻才道,“她想能不能请夫人相助,到宫里。哪怕是做个宫女也好。若是夫人不愿如此,她只能求相熟的官员相助。” 顾云筝继续发问:“此话当真?” 高程点头,言语如常的利落起来:“当真。我是担心她入宫出了闪失平白送掉性命,这几日才犹豫着该不该跟夫人说一声。可她若是等不及,找别的官员相助,保不齐被人欺骗,下场更不好。” “这样说来,她心意已决?” 高程又点头。 “那么……”顾云筝的指节轻叩着桌面,“你跟她说没说过,济宁侯还在人世?” 高程难掩意外,抬起头来看着顾云筝。这件事,她是如何知道的?是祁连城告诉她的么?应该是。释然之后,他再度点头,“我见她主意已定,知道因何而起,权衡轻重之后告诉了她。她还是不改心意,说不论侯爷在不在人世,她都要试着帮他一把。”最后,他又低声补了一句,“她还告诉我,别影楼里有这心思的人,有几个。” 这些女子,这些萧让甚至不能给个名分的女子,到了如今,待他还是赤子情怀,有了一点点希望,有了一点点能力,就想为他做些什么。 顾云筝反反复复斟酌着高程说的这些话,最终点一点头,“我知道了,尽力而为。” “多谢夫人。”高程语带怅然。 顾云筝看他一眼,苦笑,“说不准她会不会后悔,猜不出她日后前程,可总比别的人帮她更好一些。即便是明知作孽,但她若是心意已决,也只能如此。” 高程黯然点头,离开花厅时,想着夫人一个年轻轻的女子,竟比他还果断。他可是犹豫了好几日,夫人却是思忖片刻就有了决定。 顾云筝想到祁连城将人手安排到别影楼的事,不由轻叹一声。他安排人手,无非是要了解光顾别影楼的达官显宦的另一副嘴脸,寻机获知庙堂之事。而他有没有打过宫里那位的主意呢?应该有吧。 不,他本就是冲着那个人去的。否则,哪里还有姚祥上蹿下跳的余地。要知道,姚祥可也去过几次别影楼。 是这么巧,巧合之下,关乎着清君的一生,甚至于,还有生死。 她唤来燕袭,把清君的事情说了,让他去醉仙楼告诉祁连城。 ** 姚祥的事情一直悬而未决,蒋晨东却也不着急,每隔五日上一道参姚祥的折子,其余的时间,用来帮着凤阁老收拾蒲家了。 凤阁老上过几道折子,既是为治下不严请罪,又弹劾蒲家。皇上也不知在忙什么,留中不发,惹得一些厌弃蒲家的官员心急起来。 是在这时候,蒋晨东出面,与凤阁老齐齐收集蒲家的证据,与数名官员联名上疏,请皇上惩戒蒲家三老爷、四老爷。 蒲家这几年切实的证据,霍天北手里一大把,陆陆续续放给了凤阁老和蒋晨东一些。等到皇上绷不住了不得不给个说法的时候,他写的长长的一道弹劾蒲家的折子也到了龙书案上。 皇上好生安抚了云凝一番,到养心殿面见六位阁老,说这些日子并不是不闻不问,而是命专人查办蒲家过错了,查证中所知诸事,与定远侯折子上列数诸事完全相符,是以,将蒲家兄弟二人打入大牢,不日问斩,蒲家其余人等一概流放。 蒋晨东暗自窝火。霍天北的折子刚到,皇上就定了蒲家两人的死罪,连刑讯逼供都省了,这让人看起来,皇上还是看重霍天北的情面,那他之前与别人忙活半天又算什么?唉,他在心里叹息一声,果然还是那个狐狸更沉得住气。 皇上却也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其实霍天北的折子那么长,他只看进去一句话——霍天北说,蒲家人今日愈发目中无人,在人前招摇过市,且已静妃外戚自称。 云凝是云家人,的确是,可所有人都装糊涂,那就永远是猜疑。偏生蒲家不知轻重,时常进宫不说,居然还说过那样的话?!一定是的,定远侯才没闲心捏造这种谎言。既是如此,蒲家人就一刻都不能留了——他早就有除掉蒲家、掩盖一些事实的真相,眼下这是绝好的机会。之前没正经应对,一来是时机不到,二来也是云凝每日里哭得梨花带雨的为蒲家求情,他才拖到了如今。 这档口发落蒲家是最好——他就是要蒋晨东知道,你是我的妹夫,可霍天北依然是我的宠臣,他的话我最重视。你想不被师出同门的霍天北压着,就要多花些心思,多做几件压过霍天北的事。官员争斗是好事,都不斗了才是坏事,这道理他最明白。 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笑,笑霍天北怎么那么招人恨:陆骞每次进宫,提起霍天北,都是颇有微词,说因这几年一些事,实在是不能再认可那个昔年学生,对蒋晨东却是满口的称赞。他不懂,不论哪方面来讲,霍天北都比蒋晨东更让人赏识,偏生陆骞是这样。 可是这样好啊,太好了。 师徒两个都与霍天北不合,联起手来,就算不能死死压制住霍天北,钳制住却是一定的。有他们与霍天北表面和气暗里争锋,他就不需再担心后者功高震主权倾朝野了。 解决完蒲家的事,云凝哭了一整日。皇上劝的口干舌燥也没用,索性用一件事让她心安,第二日就下了废后的旨意,将皇后打入冷宫,随即就册封云凝为贵妃。 云凝的眼泪这才收住了。 可这件事一出,朝堂炸锅了。废后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皇上却率性而为,当做儿戏一般,着实让人忧心。 底下官员的折子皇上可以不看,几位阁老他却是不能不见的。连续被几个人絮叨了几天,皇上烦不胜烦,索性拿凤阁老开刀——这一日,凤阁老正好心好意地规劝的时候,皇上发了火,一通训斥之后,责令他回家歇息一段日子,其兵部尚书职,由西域总督叶松担任。 几位阁老心愿得偿,闻言俱是一喜。皇上又派给了他们差事:快些拟出新一任西域总督的人选。 内阁有了新的事情要忙,更要准备与新一任兵部尚书攀上交情,谈论后宫事情的时候话就少了些。皇上很满意,想着可以安安心心的去做这些日子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几日后,宫里有传言流出:皇上曾连续三日夜间离开宫廷,天明方回,也不知去了何处。 云凝比谁都清楚,那不是传言,是真的。她气得火冒三丈,换在云家落难前的脾气,早就将室内摆件儿全摔在地上了,可如今不行,不能再做那样任性的事情了。 她疑心皇上在外有了新人,所以才做出这样耸人听闻的事。若是有了新人,她这宠妃不就要饱受冷落了?她进宫的目的就是可想不可及了。 她去养心殿见皇上,却被太监拦在了门外,说皇上正在歇息。她只好回到宫里,想找个人说说话,给自己出出主意,便又想到了蒲家获罪的事,伤心不已。 如今是真正的势单力薄了,就连名义上娘家凤阁老一家,如今也是自身难保。 想来想去,想到了这件事的源头。 是霍府中人不由分说伤人在先,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风波。都怪顾云筝,她起初若是私下了解此事,怎么会到这地步?定是她强词夺理与在外的霍天北百般数落蒲家的不是,霍天北才出面介入此事的。一定是的。要知道,霍天北从来都是被人弹劾的主,他何时弹劾过别人? 越想越恼火,陡然生恨。 云凝唤来杨柳,吩咐道:“请霍夫人到宫里来,我有事找她商量。” 杨柳犹豫片刻才称是而去。   ☆、第83章 竟风流(8) 顾云筝去往宫里的路上,猜测着云凝见自己的目的。感谢?不太可能。找茬?应该是的。 蒲家这件事的最后一个作用,就是能看出云凝的心迹。若是到如今还将蒲家视为亲人,为他们不甘、委屈,她就要完全与云凝撇清关系,甚至于,把她当成自己的隐患。 既是隐患,就早晚要除掉。 还是那句话,云家的人可以死,却不可以不要脸。 到了宫里见到云凝,顾云筝姿态恭敬地施礼。 云凝冷冷一笑,沉了片刻才让顾云筝平身,之后也不赐座,含着讥诮开口:“原本我还想着,定远侯夫人要是架子太大不肯来可怎么办呢?” “臣妾不敢。”顾云筝不卑不亢的。 “还有你不敢的事么?” “……” 云凝冷声道:“你不知约束下人,让他们在外嚣张跋扈,这些事,定远侯可知道?他在外面不知细节,听了有心人的一面之词,就对蒲家下了杀手,来日回京,便是别人不与他细说缘由,我也会找他说清楚的。” 顾云筝只是道:“臣妾对侯爷并无丝毫隐瞒。” 鬼才信。云凝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语气阴冷:“今日由着你怎么说,来日侯爷发落你,你可别怪谁。你要明白,多少人因你身死,又有多少人流放千里之外。”微扬了下巴,满带挑剔地上下打量顾云筝,“真不知侯府是怎么想的,居然把你这样的人娶到了家中。” 猪脑子!顾云筝在心里不屑冷笑。 云凝端起茶盏又放下,吩咐顾云筝:“来给我斟茶!” 顾云筝笑着称是。 杨柳却心急起来,唤一声“娘娘”,见云凝无动于衷,索性摆手让左右宫女退下,之后才出声提醒云凝,“定远侯夫人与祁公子相熟,之前娘娘未问过奴婢,奴婢也就没提醒。” 云凝立时脸色微变。 杨柳语声冷淡:“祁公子不会愿意看到您为难霍府中人。娘娘,这是你最后一次召见霍夫人。” 顾云筝还是给云凝续了一杯茶,将茶盏放回到云凝手边时,微声说了一句:“你不过是一枚棋子,说难听些,不过是个认贼为夫为父的蠢货。要不要我跟祁连城美言几句,将你这棋子弃了?”之后徐徐后退,行礼告退。 云凝气得脸色煞白,半晌透不过气来。 顾云筝回到府里,马车刚进府门,陆骞的小厮上前拦下,“先生有事找您。”她便直接去了陆骞住的外书房。 她进门后,陆骞就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半晌才道:“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你是故意纵容管事惹上了蒲家、姚家。你在内院外院的管事我都见过几次,知道他们是有分寸的人,做不出嚣张的事。我记得,那一晚你也不在府中;我还记得,你本身就是身怀绝技之人。” 顾云筝坦然望向陆骞,“先生,有话直说。” “你常出门走动,去的却是东大街、醉仙楼,并非访友。至于你见何人,我就不清楚了。倒是看不出,你小小年纪,暗中的动作却不少。”陆骞笑道,“你这些事,天北知情么?他这样做,到底是要帮他立威,还是另有目的?甚至于,是有心算计他?” 顾云筝笑了笑,不说话。 “若是你有心偏帮别人,到时候不妨来见我。”陆骞端了茶。 顾云筝却没即刻告辞,而是笑微微的道:“我无心偏帮谁,相反,谁要算计侯爷,我会尽力把他除掉,因为看着就恶心。”语必也不行礼,径自走了。 她今天真的气不顺,也真是犯恶心。 这几日都是这样,脾气不好,胃口差得很。吃多一点辛辣的菜肴,胃里就火烧火燎,吃清淡的菜肴,又实在难以下口。 到这时才知道,胃不好是真的。今天见了这两个人,弄得胃里一阵阵泛酸水。 这都叫个什么事儿? 直到回房见熠航正由安姨娘陪着画画,心绪才舒畅许多,胃里也消停了。 这段日子,她免了安姨娘的晨昏定省。现在妻妾两个更似朋友,正室怜惜苦命的妾室,妾室尊敬善待自己的正室,白日里常坐在一起说说话,晨昏定省不过是个表面功夫。 晚间,顾云筝早早歇下了。都说春困秋乏,她本以为这些对于习武之人是不可能的,况且春日一直精神抖擞,而今却是秋乏得厉害,着实哭笑不得。 睡前,她思忖着日后一些事。 皇上这几日受了姚祥那个无耻之徒怂恿,去了别影楼。逐个看了那里的女子,一眼相中清君,三次都是要清君作陪,言语之间甚是怜惜爱慕。 清君,那女子日后会被昏君安置在何处呢?安置在外面还好些,方便照顾,若是进了宫里,少不得要面对云凝的打压,也不知能否应对自如。 她希望有人压制云凝,但不希望是对萧让情意至此的清君。 明明心里憎恶皇上,还要日日笑脸相迎,那滋味,应该比日日受刑还难熬吧? 想想就替清君难过。 可那是清君决心要做的,也只能成全,走一步看一步。 九月初,高程来见顾云筝,直言道:“那位贵人对清君怜爱有加,要为她赎身,另作安置。清君说不能当面拜谢夫人,很是遗憾,她问您有无要叮嘱她的。” 顾云筝沉默多时才道:“皇上如今膝下只有三位公主,两个嫔妃所出的皇子先后夭折。照这样子,皇上就后继无人了。你们想想法子吧。” 高程细想了想话中含义,“明白了,我会告诉她。”随后又想,这女子的心狠起来,真是叫人脊背生寒,可她到底为何这样做呢?仿佛她就是一心报复皇上的人,可顾家并没遭受过冤屈。还是为熠航?不大可能。为了个养子,谁会冒着事败后被万剐凌迟的风险做这种事。 高程走后,顾云筝唤来燕袭,“祁连城安排到别影楼的那几个女子,不要让她们服侍清君。如今不是有两个在服侍她么?等她离开时,你把人扣下。”之后她眯了眯眼睛,问道,“燕袭,我能绝对的相信你么?” 燕袭点头,“你可以的。” “那么,清君的安危我能交给你么?” “可以。” “那好,我谢谢你。”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也只能说声感谢。” “不必。”燕袭打量着她的脸色,有些憔悴,“夫人若是不舒服,不妨请太医来看看。” “没事。”顾云筝感激一笑,“去忙你的吧。” 她知道祁连城的心思,却不能完全信任。燕袭这个人,她不是太了解底细,却能自心底信任他。这也是奇事一桩。早晚会有答案,直觉不会毫无缘由。 ** 九月十一,姚祥的事落幕,满门抄斩。 事发后第二日,朝臣才知晓此事,却不觉得突兀。皇上这几年,忽然就将哪一家满门抄斩已有数次,虽然听着就心里冒寒气,却已不会再意外。 很讽刺,他们居然习惯了这种事。 顾云筝在这一日知道了原委。 燕袭对她说:“清君姑娘暂时被安置在京城一所宅子内。她做了场烂俗的戏,皇上相信了——以为姚祥觊觎他放在心里的新宠,这才认真看了驸马爷的奏折,备好了接替姚祥的人,猝不及防的开了杀戮。” 顾云筝讽刺地笑了。不知道当初姚祥在云府做刽子手□女子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一日。 燕袭继续道:“等皇上找出个算得合情理的由头,就能将清君姑娘迎进宫里了。夫人有什么交代她的么?” “若是可能,让她问问云府二老爷云文渊的下落,这件事,恐怕只有皇上和皇上的亲信知晓。”云凝做了这一阵子的宠妃,不知问没问出此事,可惜,云凝是不会告诉她的,只能另辟蹊径。 ** 蒋晨东因着锲而不舍地弹劾姚祥有功,得了一千两黄金的赏赐和皇上的另眼相看,得了闲就让蒋晨东进宫,帮忙处理些政务。 身在外地的霍天北连连有奏折送回京城,每一道奏折上,都列着数名贪官污吏的名字,该他管的,不该他管的,这次都管了,不同之处在于,没有像在西域时的先斩后奏。 蒋晨东虽然处于多种原因看霍天北不顺眼,却是自心底赞成这种行径。官员斗得死去活来是一回事,百姓民不聊生是另外一回事。凡是搜刮黎民百姓血汗的官员,都该死。 而皇上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失了民心军心的话,别说官员,就是他也享不了太平时日。他给霍天北亲笔回了一道旨意,委任他为钦差,代替朝廷惩戒贪官污吏,将那些人全部押解进京;随后,又命蒋晨东来日审讯贪官污吏,酌情定罪。 霍天北很快写了一道谢恩的奏折,八百里送回京城,谢恩之后,请朝廷从速拟出一个安民的章程,并拨出款项救济部分民不聊生的地区。至于安民之事,他推荐了郁江南。 皇上头疼起来——他最怕的就是大臣管他要银子,霍天北偏就这么干了。每次他和内阁提银子的事,几个人都是争先恐后地跟他往死里哭穷,之后就趁机要他停止修建新的宫殿、行宫。 可是,这次外面百姓的情形一定是糟糕至极了,连霍天北那个冷血的都看不下去了。这样一来,他就只能照办。 第二日,他将霍天北的奏折丢给内阁,发了好一通火气,说内阁只知每日里明争暗斗,却不关心百姓死活。随后冷着脸下旨:着郁江南着手拟定安民之事,内阁尽快筹备银两,十日内办妥! 内阁竟也没再哭穷,跪地遵旨。出了宫门,就一起跑去蒋晨东府中了,个个一脸坏笑。这是因为霍天北已事先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不是要跟朝廷要钱,更无意为难六部,他上这折子,是要蒋晨东出血,顺便和他分一个爱民的美名。 蒋晨东如何看不出霍天北的用意,在心里恨恨地骂了那只狐狸半晌,又懊悔了半晌——这美名他自然要,却不该通过霍天北得到。他应该抢在霍天北之前,主动拿出银两救济贫苦百姓,这样,那名声就更响了,不需和霍天北平分。到底是少了些在官场打滚的年头,不如霍天北反应快。 心里是百转千回,他面上却一直笑着,很爽快地告诉几位阁老不必担心,他正有此意。内阁齐心的时候,皇上都拗不过,何况他一个驸马?明知几个人听了是正中下怀、赞霍天北有先见之明,也只能忍下,在明面上做出爽快磊落的样子。 内阁几人心头大石块落下,俱是诚声道谢,心里则在求神拜佛:霍天北可千万别再抽风似的上奏折了,这次能顺利解决,下次他丢个难题出来,谁受得住? 这件事因为蒋晨东的参与,算是办得雷厉风行,几日后,他手下几个大掌柜便集齐了一百万两安民银两,装箱送出京城。下一笔款项正在加紧筹备中。 百姓们陆陆续续得知了此事原委,俱是拍手叫好,对霍天北六亲不认骁悍嗜杀的印象有所改观,对当朝驸马爷更是赞不绝口。 京城中的官员得知原委之后,则开始站队。原本死心塌地跟在蒋晨东、霍天北身边的人,心意更加坚定。以往对霍天北敬而远之的,此次见他一番作为都是为了百姓,皇上又都是满口允诺给予他支持,或是出于钦佩或是出于攀交情的目的,纷纷示好——见不到人也没关系,想法子讨好柳、孟、徐三位阁老、郁江南这些与他走得近的人就行了。另有一大批人因着驸马爷腰缠万贯,如今行走朝堂得皇上青睐,再加上如今有了个好名声,看准他日后得到的宠信要比霍天北更重,忙不迭百般巴结。 蒋晨东门前车水马龙之时,总会不断地想起霍天北,心里总是膈应。那个冷血的狐狸,谁以往能想到他会博得爱民的名声?可他偏就做到了。自己今时美名满京都,成为与霍天北不相伯仲的人们口口相传的人物,在别人看是理所当然,在他看来,却始终是差了点儿什么。 霍天北从入沙场至今,已有十个年头了。那厮如今的权势、地位,是用出生入死、作战才华换来的。可他呢?他是用一个女人换来的。别人都以为他不在意这一点,他也总是显得满不在乎,其实他在意得很,因为在意,才更想将霍天北的锋芒压下去。却不知那一日是多久之后。 顾云筝对于霍天北此番作为,也是有些惊讶的。她从没将爱民这种事与霍天北联系到一处。惊讶之后,自然就是对他的一份欣赏、敬重了。当然,这件事也让她受了些烦扰——很多官员内眷趋之若鹜地往侯府递帖子,要上门拜访,或是邀请她去赏菊吃蟹。她要没完没了地看帖子,没完没了地吩咐仆妇回掉,有些门风不错、性情温婉的贵妇,她让仆妇委婉地传话,要她们去郁江南府中结交章嫣。 上次章嫣过来时,说郁江南近来一直闷声不响地拟定安民之策,上门拜访的人十个有五个被他回绝不见,结交人很是挑剔。再挑剔也得有一些常来常往的,不能让章嫣的日子太闷,顾云筝担心他觉得自己多事,命顾安去了郁府一趟,说了自己的意思。顾安回来说:“郁大人请您放心,说过些日子来看望熠航。” 顾云筝放下心来。得了闲,她算了算日子,霍天北已经离京一个多月了?何时才能回来? 想念么?很想念。这段日子若不是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恐怕会时时刻刻地记挂他。那样的男子,谁能不动心,谁能不牵肠挂肚? 正心绪怅惘时,祁连城派了祁安过来见她。 顾云筝忙让人带到正房。 祁安言简意赅:“我家公子请您今日带上五少爷去醉仙楼,有一个五少爷的亲人,在听月轩设宴,邀您赏光。” 顾云筝听出话中深意,立时漾出欣喜的笑容,“好!我一定去!”   ☆、第84章 再相见 84 再相见(1) 祁连城见到顾云筝,半真半假地兴师问罪:“怎么不让我的人跟在清君身边?你这样可真叫人伤心。” 顾云筝心生笑意,避重就轻:“你那颗心是铁打的,我就是想伤你,也没那功力。”又环顾室内,“人还没到?” “他的手下说他还有点事。”祁连城解释道,“我已给侯爷去信说了此事,侯爷也应允了,给你的书信还在路上。萧让急着见熠航,我才命人前去请你。” 霍天北给她的书信,应该又是几个字。顾云筝笑着点头,“那熠航的七叔呢?今日来不了?” “他还在路上。”祁连城笑了笑,“两个人一面走一面救济一些贫苦百姓,走走停停,不然早就到了。” 两人谈论几句,顾云筝才把在里间玩儿玉石棋子的熠航抱出来,让他和祁连城说说话。 有伙计进门来,奉上酒菜。酒是烧刀子。 “今日你得喝两杯吧?”祁连城笑问,还记着第一次他问她喝什么酒的事。 顾云筝笑着点头,“嗯,今日我们熠航有喜事,该喝两杯。” 就在这时候,有一道高大的身影施施然走进门来。 祁连城与顾云筝同时发觉,望过去。 是萧让。 祁连城一见到萧让就笑了,“你怎么狼狈成了这样?” 萧让穿着一袭藏青色布袍,皱皱巴巴的,面容更是难掩疲惫,风尘仆仆的样子。 “随身值钱的东西都给了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我有件衣服穿着见人就不错了。”萧让漫不经心地应着,视线先落在了熠航身上,细看了一会儿,柔声唤道,“唯扬?” 熠航记得唯扬是自己原来的名字,却不认识萧让。萧让见到熠航的次数数的过来,偶尔不过是匆匆打个照面,他无从记得。 祁连城握了握熠航的小手,“这是——你就按你姑姑那儿论吧,这是舅舅。” “舅舅?”熠航茫然地看向顾云筝,眼含询问,“四婶,是吗?” 顾云筝则一直看着萧让,样子有点儿傻兮兮的。他瘦了,瘦了一圈,一身的落拓不羁,便是笑容再璀璨惑人,也难掩眼底的沧桑。 萧让随着熠航的反应看向顾云筝,“是……”他有些困惑,又笑了笑,“霍夫人?我还以为是个少年人呢。”说着拱手见礼。 顾云筝这才回过神来,起身领着熠航,走到他近前,“这是舅舅,快给舅舅请安。” 熠航乖乖地点头,小大人似的给萧让行礼,甜甜地唤道:“舅舅。” 萧让的唇角高高的翘了起来,眼底却闪过落寞酸楚。他取出一块羊脂玉牌,“身上也没什么好物件儿了,这个给你。”将玉牌递给熠航,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熠航的小脸儿。 熠航用眼神征得顾云筝同意之后,才大大方方地接过,笑着道谢。 一举一动都透着受了良好的教导,还有对顾云筝的依赖信赖。萧让再度行礼,“大恩不言谢。” “客气了。”顾云筝回身落座,笑道,“你值钱的东西都没了,那还能付这一餐的费用么?” 萧让哈哈地笑,“付不起,把我压在这儿,等表弟来赎。” 祁连城也笑,“我还真得把你扣两日。” “那么,表弟何时能到?” 萧让道:“一两日就到了。” 顾云筝道:“到时若是方便,你们直接去霍府即可,也看看熠航的衣食起居有何欠缺。” “去霍府好说,找错处就不敢了。”萧让看着熠航,“听说他病了一场,一直以为会看到个瘦瘦的小孩儿,现在却是白白胖胖,又这么懂事,必是照顾得极为周到了。” “是熠航懂事,招人疼爱。”顾云筝帮熠航把玉牌挂在颈间的时候,细看了两眼,和田玉上雕刻着兰花,不由轻声问一句,“是不是马老板那里的物件儿?” 萧让深凝了她一眼,“夫人好眼力。也常去那儿?” “那倒没有,侯爷倒是有空就去坐坐。” 祁连城笑着接话:“别人是去那儿花钱拿东西,侯爷是往那儿又送东西又花钱。听说有一阵子给了马老板几块上好的玉,要马老板雕个摆件儿。那几块玉,玉质极好,马老板雕好了摆件儿,嚷着要买下剩下的三块玉,侯爷就说你要是想要就直说,我手里的东西不卖,送人倒是成,只当你年纪大了手哆嗦了眼神儿不行了,糟蹋了这三块玉。就这么着,马老板白得了三块玉,却没法儿念侯爷的好。” 三个人都笑起来。 顾云筝一面笑,一面想起了那个猫儿玉雕,心知祁连城所说的事就是因那个玉雕而起。这样想着,摸了摸手上的戒指。 祁连城端起酒杯,“来,先喝一杯。” 萧让与顾云筝随着端杯,爽快的一饮而尽。 酒液似是带着灼人的火焰,一路从喉间落入胃里,让人无从忽略那份烈性。 萧让与顾云筝都险些被呛出眼泪。 “很久没喝这酒了。”萧让说。 祁连城问:“现在喝什么?”随即了然一笑,“陈年梨花白?” 萧让颔首,“嗯,醉了也舒坦,头脑不会迷糊。”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另一个人。这是那个人常说的话,每次嚷着要喝梨花白的时候,她都这么说。 他们迅速错转视线,拿起手边酒壶,又满上一杯酒。 顾云筝也默默地再满上一杯。这种滋味真不好受,明明是相同的地方,氛围已不同,她还在,却没人晓得。与萧让话里话外都客气起来。物是人非了,她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了。 熠航乖乖地吃完饭,由祁安陪着去了里间玩儿。 三个人说话也就随意起来。 祁连城算是搭桥引线的,将所知的萧让、顾云筝隐于暗中的所作所为分别对两人说了。顾云筝由此知道,萧让这两年在明里改了名字为萧言,花了一笔银子谋了个官职,暗里让手中死士迅速扩充人手,以备来日派上大用场。 对于顾云筝,祁连城所知不是很多,却是看清楚了一点:“她是一心为熠航的家族抱不平,蒲家、姚家的事,因她刻意找茬而起,那阵仗闹得超出了我预料。” 顾云筝笑着看向萧让,“我总要帮熠航给你个见面礼。” “听说了。”萧让瞅着她的一身男子装束,笑道,“既是男子打扮,今日我就把你当成男子了,感激的话总说没意思,都在这酒中了。你随着性子喝,喝不动了我替你。” “好。我这身装扮,就是为了喝你请我的这顿酒。”顾云筝与他碰了碰杯,爽快地一饮而尽。 “这要是不说话,谁能看出是个女子?”祁连城打趣道,“你可千万别被外人识破,不然女子不是都要效法你的装束行径?” 顾云筝就笑,“的确是不能被人识破,否则这名声可就毁了。” 两个男人都笑起来。 不知不觉,三个人都将手边的一壶酒喝完了。顾云筝这阵子胃就一直不舒坦,眼下觉着酒滚着火苗一个劲儿地往上涌,不敢再喝,起身道辞,“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又看萧让一眼,“我让熠航在府中等你。” “最迟两日后前去。” “行。”顾云筝转去里间。 熠航已经睡了,她抱起他走到外间,将来时穿的披风裹住他,径自下楼,在门前等马车过来。 萧让与祁连城已经到了窗口,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祁连城轻声问:“是不是很像一个人?” 萧让没说话。像,太像了。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走路时那份闲散随意,偶尔的言语,都像极了阿娆。 每时每刻将阿娆记起,能够轻易地发现一些女子与她的相似之处。 可惜,只是相似。再相似也不是阿娆。 萧让转回到餐桌前,从伙计手里接过新奉上的酒壶,迟疑一下,将酒壶递回去,“换梨花白。再喝这烈酒就醉了。” 此刻的男子,再没了方才的笑容,神色沉郁,满目伤痛寂寥。 心里最亲的人,到底是已消亡,化成了灰烬。 明知想起她有多疼,还是愿意想起。疼痛能让他清醒,回忆能让他觉得她还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着他。 她若不是名门女该多好,她若少一点孝心该多好。如此就不会因家族殒命了。 祁连城何尝不知萧让的感触,无言落座,默默饮酒。她不在了,他们之间的嫌隙也就不在了。 ** 顾云筝一直以为,见到一直盼着相见的萧让,会高兴的睡不着。 的确是睡不着,却是难过的睡不着。 萧让如今的样子,让她心疼,疼得心中鲜血淋漓。 他是在极力克制着心绪,可眼底时时闪过的殇痛,还是让她悉数捕捉到了。 那样风姿俊朗的男子,那样不羁璀璨的笑容,不在了。陪着她的阿让表哥的一面,不在了。 夜深了,她依然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这样不行的。她去了霍天北的小书房,胡乱找了一壶酒,回到房里,坐在清冷月光无声进入的室内,一杯一杯地喝酒。 醉一场,就能好好儿地睡一场,再醒来,那份殇就减轻了。 越是想醉越不能如愿,喝到酒气上涌再也无从克制,喝到开始呕吐,吐得胃里都空了,还是全无睡意。 她用手背抚着额头,被虚汗浸透过,凉凉的。 再看天色,已近黎明。 堇竹闻声跑了进来,惊慌地看着顾云筝,“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顾云筝手势虚弱无力,“别理我,当我是个疯子傻子。” “……” 李妈妈随后而至,是为两件事,先是关切地询问顾云筝怎么了,之后才道:“三夫人开始阵痛了,却是不知为何,先前找好的产婆、医婆都不见了。” “什么?”顾云筝站起来,用力掐了掐眉心,让自己清醒过来,“对了,你去外院找燕袭,我让他另外预备了产婆医婆,住得离这儿很近,来得及。”说着抬手召唤堇竹,“帮我穿衣梳妆,快。” 两个人齐声称是。 堇竹一面服侍顾云筝穿戴齐整一面问道:“好端端的,产婆、医婆怎么会不见的?是大夫人还是二夫人?”三夫人这一胎,又是吉凶难料。 顾云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完,这才答道:“还能有谁。有的人报复是只找元凶,有的人却要殃及无辜。” “你是说——大夫人?”堇竹仍旧不敢确定,“您不是只让她管着太夫人、二夫人么?她怎么就把手伸到三夫人房里去了?再说了,孩子知道什么?” “如今的大夫人,可是今非昔比,三夫人哪里防得住她。”顾云筝向外走出,因着脚步急了些,有点儿趔趄。 堇竹啼笑皆非,“您这是何苦呢?大半夜的喝酒。” “以为喝点儿酒就能睡着了,谁知反而折腾了整夜。”顾云筝苦笑着扶住了堇竹的手臂,闭了闭眼,头晕得厉害,可还是要先去看看三夫人。 到了三夫人的院里,顾云筝一眼就看到了神色焦虑正在吩咐丫鬟的霍天齐,上前行礼道:“三爷不需担心,我为防意外,已备下了产婆医婆,等会儿就来了,你去书房等一等即可。” 霍天齐神色立时放松下来,躬身作揖道谢:“真要多谢四弟妹了!” “分内事,让你们心急,已是我的不是。”顾云筝指了指灯火通明的耳房,“我去看看三嫂。” 霍天齐漾出舒缓的笑,“一切拜托给四弟妹了。” “放心。”顾云筝径自走进耳房。 三夫人因为阵痛,秀美紧蹙,紧紧抿着唇,看到顾云筝,很吃力地抿出个笑容。 顾云筝坐到她身边,将事情说了,又道:“饮食方面我放心,晓得你与三爷都指派了专人打理,只怕你生产时出岔子,却又不好与你直说,便提前准备了人。你别担心,等会儿就到了。” 先说了,三夫人又添一桩心事,倒不如安安稳稳的等待产期。 三夫人哪里不明白这道理,感激地一笑,又轻声道:“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顾云筝窘然,“昨晚喝了点儿酒,胃不舒坦,脸色就差了些。不碍的,已好了。” 堇竹在一旁听得嘴角一抽,心说您那是“喝了点儿”酒?满屋子酒气好不好?好端端的做什么醉猫啊,吓死个人。 三夫人放下心来,视线落在高高隆起的腹部,“这一胎本就不安稳,所以产期之前就要落地了。这样也好,生下来就轻松了,省得这么累。产婆什么的幸亏你早就备下了,不然我就算是有经验,能指挥着下人,她们也少不得手忙脚乱。”又反握了顾云筝的手,“幸亏有你,总是你帮我,你真是我们母子的福星。” “谁叫我喜欢三嫂的为人呢?”顾云筝其实有些歉意,“我每日胡乱忙着,其实该防患于未然,避免出这种事的。” “这样最好。”三夫人的笑苍白无力,“若是产婆被人收买了,给我来接生恐怕也会出事。” 顾云筝想的却是大夫人才不会那样做,她根本就没那种谋算的脑子。这一辈子,大夫人都不会绕几个弯子算计人。不是那种人,即便看的太多,还是不能效法。可也幸亏如此,不然今日的事还真是要费些周折。 她陪着三夫人说了一阵子话,产婆、医婆都来了。 “我去外面等着你的好消息。”顾云筝用力握了握三夫人的手,“为着我的小侄子,你可得好好儿的。” “嗯!”三夫人眼中充盈着泪光。她和孩子能走到如今,多亏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弟妹,若是没有她,走到如今怕是会成奢望。 三夫人平日的宴息处在东厢房,顾云筝就过去了,窝在美人榻上,阖了眼睑,闭目养神,却不料竟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依然暗沉沉的,她问堇竹:“什么时辰了?” 堇竹道:“已过酉时。” “天哪。”顾云筝蹭一下坐起来,“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你怎么也不唤醒我?” 堇竹笑道:“看您睡得沉,就没扰您。我对管事们说您在三夫人这儿,让他们明日再回事。今日也没什么事,只是又有不少递帖子的,算得重要的,是柳夫人也递了帖子过来。” “柳阁老的夫人?”顾云筝若有所思,“明日命人去回话,我请她过来赏菊。” “是。” 顾云筝睡得有些糊涂了,现在才想起三夫人,“怎样了?你可别跟我说还没生。” “可不就是还没生么。”堇竹忍俊不禁,“阵痛时间有长有短,有的人要一天一夜呢。” 顾云筝倒吸一口冷气。 堇竹又道:“不过三夫人这也不是第一胎了,这会儿快要生了。” “那还好。”顾云筝在想的是,难怪都说女人生孩子犹如跨过鬼门关,阵痛那么久……她想想就不寒而栗。 当夜,三夫人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 顾云筝总算放下心来,第一时间跑去产房,看看那小婴儿。小小的一个孩子,肤色通红,样子么……闭着眼睛,小嘴儿抿着。仿佛传出那几声啼哭就没了力气,已经睡着了。 说心里话,她真看不出哪儿好看,面上却很诚挚地夸奖:“真漂亮的小侄儿。”说违心的话的时候太多了,只这一次,她心里有些不自在。 语声刚落,霍天齐满脸喜色地走进来,第一件事倒不急着看孩子,而是去看三夫人,低语几句,才过来看孩子。 顾云筝抱这样的孩子显得笨手笨脚的,将孩子递给霍天齐的时候,便分外的小心翼翼,“三爷小心些,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呢,千万别弄疼了他。” 霍天齐由衷地笑了起来,“四弟妹放心。” 顾云筝这才想起,他已有了玉姐儿,哪里需要自己提醒。也不知怎么了,好像还没醒酒似的,脑子里一派混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霍天齐将孩子接过之后,和三夫人说了两句话,就道:“你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 “你也快回房歇息,脸色还是那么差,估摸着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三夫人笑着摆一摆手,“快去。” 顾云筝这才回到房里,衣服未脱就歇下,竟是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也太能睡了。烧刀子这酒,以后还是少喝,太要命了。听管事们回话的时候,她心里一再嘀咕着。 燕袭除了府里的事,还有别的事告诉她:“大爷和凤之浣的案子了结了,大爷削去了官职,再不可入仕,往后就要赋闲在家了。” “就这样?”顾云筝意外,这不像是霍天北的做派。 “就这样。”燕袭微笑,“兴许侯爷另有打算。” “嗯,只能是这样了。” “清君姑娘三日后进宫。”燕袭笑道,“三日后,皇上在寺里偶遇了身世孤苦的清君姑娘,当即决定将她带进宫里。” “……”顾云筝无声地笑起来。居然在寺里偶遇?就算有一些是不干净的寺庙,皇上也不能这样吧?可他就要这么做。管他呢,那些不重要,清君能入宫就好。被皇上养在外面,凶险反而更多。“你可安排好了?我不想清君出事。” “您放心,安排好了。再者,清君姑娘也不是没脑子的,又是皇上的新宠,别人轻易动不了她。” “好,我信你,信清君。” 下午,柳夫人过来了。 柳夫人一身的雍容高贵,满脸和善的笑意。 顾云筝的脑子还是稀里糊涂,所保有的一点儿清醒,都用在府外那些事上了。她根本就忘了柳夫人要过来的事,人来了只来得及匆忙换了身衣服,到厅堂相见。 见礼落座之后,柳夫人就关切地询问:“夫人脸色不大好,可是哪里不舒坦了?” 顾云筝自是不能说自己因为一次宿醉害得自己似梦似醒,“是有点儿不舒坦。” 柳夫人稍稍心安,“我家老爷与侯爷交好,一来是投缘,二来也是他也略通药膳,常找侯爷求教。” “是么?”顾云筝是真的有些意外,“侯爷倒是没提过。”心里补一句:那厮跟自己提什么事,恐怕要等到日头西升。 “侯爷手里的事千头万绪,这也只是小事,你未曾听说也是情理之中。”柳夫人笑容愈发和煦,“若是不妥当,不妨用药膳调理着,我就是受益甚多之人。夫人若有此意,于侯爷不过是小事一桩,总能找几个手艺最好的药膳师傅。” 柳夫人随着柳阁老宦海沉浮,又有过中年丧女的伤痛,如今看起来却是一派云淡风轻。食疗固然是一方面,胸襟也是一方面。 顾云筝道:“府里倒是有两位药膳师傅,做的药膳也很合口了,这次倒是没有大碍,若是过两日还是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再让她们调理。” 柳夫人笑道:“你们年轻人,可要爱惜身子骨。你是不知道,上了年纪之后,年轻时的大小毛病就全犯了,我可是深受其苦,幸亏近年来悉心调理着,不然我可有罪受了。” “嗯,您这些话我一定记着。”顾云筝笑了笑,“其实若是自己通药理,想来平日就会留意了,偏生我对医书药膳是根本没有那根儿筋,一些药理要死记硬背才记得住。” 柳夫人由衷地笑起来,“这话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我和膝下子女也是这样。我家老爷总是说,难得他知晓一些官场之外的事,家中却无人附和。这几年他才舒心了——我们那个外宿女很是聪慧,打小也愿意学药理,如今也能做几道药膳了。” 柳阁老的外孙女,也就是已故的柳家大小姐的女儿了。柳家大小姐嫁给了叶松的长子,可惜红颜薄命,生下一子一女之后便香消玉殒。这些事情是顾云筝平日要知晓的,此刻闻言就道:“那孩子时不常的来京城小住?” “是啊,阿浔的祖父祖母可怜我们感怀女儿的早逝,常派专人护送两个孩子来京城住上一年半载。”柳夫人说到这里又笑,“也不是孩子了,我那外孙已经娶妻,外孙女阿浔今年十三了。” 顾云筝笑道:“若是有机会,我也见见阿浔——嗯,这名字很好听。”又委婉地恭维,“唉,要是只见您这个人,我可真想不到您已儿孙满堂。”这话也是由心而生,柳夫人看起来也就四十来岁,这便是天生的美人了,经得起岁月的磨砺。 柳夫人开心地笑起来,“你这是哄我这老太婆呢,可是不瞒你说,我听了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瞧您这话说的,我才没哄您呢。”顾云筝也逸出清脆的笑声,“谁叫您生得这么好看呢?” 柳夫人哈哈地笑起来,谈笑间对顾云筝好感倍增。说笑一阵子,谈起正事,“叶总督已在回京的路上了,夫人若是方便,来日他一家到了京城之后,还望夫人关照一二。” “那是自然,冲着您我也得去上门叨扰叶夫人。”顾云筝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我说的可都是真话,您别当我敷衍您。” 柳夫人心说这孩子真是会哄人哪,只坐了这么一会儿,她真是自心而外的舒坦,连连笑着点头,“我信,我信。” 这次相见,是真正的宾主尽欢。 萧让与云笛到霍府,正值三夫人的孩子的洗三礼。 在顾云筝这儿,是完全将三爷三夫人与太夫人、二夫人、霍天赐划分开来,所以也就利落地派发了请柬,请了些她觉得还不错的人来为孩子送上一份祝贺。因着洗三礼一般只请部分亲朋好友,顾云筝还是费了点儿时间才筛选出一些人过来的。 霍天齐与三夫人的感激都在笑容里,顾云筝却是只是想这么做而已,并不居功。至于大夫人那边,她也懒得去询问了,大夫人的性情、意向她明白,也应付过去了,就算了,不想当面提及。当然,来日大夫人要在霍天北面前高她一状的时候,她也不会退让。 这日应付完几桌的来客,刚回房想要歇息片刻,萧让与云笛就过来了。是贺冲前来报信的。 她立即点头,说这就带上熠航见客。 贺冲却没即刻告辞,沉吟片刻,道:“属下的人对夫人近日诸事已有所了解,属下想等着侯爷回京之后再禀明。夫人,您——早做安排才是。” 顾云筝听了这话,认真地看了贺冲一会儿,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何如此?” “属下是侯爷的人,却又赞同夫人的做法,所以如此。云家等等含冤赴死的家族,属下亦是满腹不平,明知夫人是瞒着侯爷率性而为,还是不能说个不是。” 顾云筝感激一笑,“嗯,这些话我从没听到过。来日你所见所闻,尽管禀明侯爷。” “多谢夫人。” 顾云筝看着离开的那抹灰色身影,心生感慨。霍天北手里的人,哪里是死士,分明是胜过锦衣卫的精良人手——她已经让燕袭、顾安等人极为小心的行事了,可是,还是被查了个底掉。 她没问贺冲到底对自己所作所为知晓多少,她想赌一次,赌贺冲会对霍天北隐瞒下一些事情。 到了这时候,心里反而分外平静,胃却唱反调,喉间泛着酸水。她极力控制着,带着熠航去了花厅。 已在花厅的萧让一袭烟青色锦袍,云笛则是一袭深蓝。 云笛,她的弟弟,长大了。 只需凝视片刻,便可看出。 十六岁的少年,气度从容,神色间透着刚毅。 这是超出她期许的一个人,是云笛到底有着云家的傲骨,也是萧让的功劳。 顾云筝眼里心里一直酸酸的,让熠航给两人请安,请两人落座。 云笛抱着熠航,不肯撒手。 熠航知道了这是自己的七叔,加上顾云筝的认可,也就很快生出了一份亲昵、信赖,乖乖坐在云笛膝上。 顾云筝此刻心里乱糟糟的,因着贺冲的话,也因着弟弟喜人的改变,一时间心里千头万绪,竟不能出声说话。如果贺冲把一切都告诉霍天北,她怕是别想再踏出霍府一步了,如此,要帮衬萧让、云笛就很难了。可她想尽自己的一份力,让他们的路平顺一些,如此,在霍天北回来之前,就要细细谋划一番。可他们呢?他们能绝对的信任自己么?如果他们不信任不配合,她所有努力,有一半要付之东流。   ☆、第85章 筑藩篱(1) 视线落在熠航身上,她目光微凝,之后怅然微笑。 萧让正凝眸打量着她。与在醉仙楼相见不同,她已是名门贵妇打扮,衣饰淡雅,透着内敛的华贵,衬得她若空谷幽兰,那一抹怅然的微笑,生生地叫人随着她的心绪低落下去。 顾云筝垂眸思忖片刻,再抬眼,眸中一派清明澄澈,“我与侯爷自来待熠航如己出,事无巨细都尽量不疏忽。二位若看出不足之处,只管提出。” 两个人细看了看熠航,能找出什么不足之处?只是意外于霍天北肯这般善待一个孩子。 顾云筝浅笑盈盈,起身道:“熠航平日喜在后花园里游玩,二位随我去看看?” 两人自是起身随行。 路上,云笛语声柔和地询问熠航:“听说府里有一位姨娘,她待你好么?” 对霍府的情形很了解,顾云筝笑着看过熠航,“安姨娘待熠航很好。” 熠航则是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这是安姨娘给我做的,她还教我画画,给我画了很多药草的图。” 云笛勾了唇角,眼神却分明是疼痛至极的,“那好啊。我总是怕你受委屈。” “不会的。四叔、四婶、安姨娘、连翘、堇竹、李妈妈都对我很好。”熠航如数家珍的告诉云笛。 “知道了。”云笛眼中的痛楚稍缓,“你过得好,七叔也就放心了。” 顾云筝在一旁看着,不知该悲该喜。 到了后花园,熠航嚷着要坐船,云笛便问顾云筝,能否带熠航去湖中游玩。 顾云筝自然是点头说好,转而对萧让道:“你不妨留下,我有事跟你说。” 萧让笑着点头。 看叔侄两个在湖中心划船玩儿的高兴,顾云筝弯了唇角,转身请萧让在湖边的石桌旁落座,命人唤来了高程、燕袭。 她不需交待高程什么,他所见所闻,必会告诉萧让。至于燕袭,她叮嘱一句:“我想让他尽量信任我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心里有数。” 燕袭笑道:“我明白夫人的心意,知道分寸。” 太多事若由她说,不如让别人说。 随即,顾云筝留下三个男人说话,自己沿着湖边转了转,一直观望着云笛与熠航。 到底是血亲,云笛、熠航也不似她,相见没多久,两个人已亲近许多,不断地说着话。她就不行,即便明知是出自同门,还是诸多计较。如果熠航是云文渊一脉的后人,她恐怕是理都不理;如果云笛还是那个被云太夫人养歪了的世子,她兴许见都不见。 没有谁比她自己更了解,她有多凉薄冷漠。说起来,这还是云太夫人一早让她明白的一个道理——有些亲人,还不如陌生人。 过了段时间,燕袭遥遥对她点一点头,退至不远处。 她转回到萧让身边。 萧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别影楼、清君、方元碌、汪鸣珂,她围绕着这些做了文章,而这些,与他和云筝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顾云筝悠然落座,第一句话是问他:“要去别影楼看看么?她们都很记挂你。” 萧让缓缓摇头,“不了,相见之后,还是要别离。何苦平添烦扰。” 顾云筝莞尔一笑,早已猜到他会是这态度,“清君姑娘呢?” “她?”萧让一面玩味地看着她,一面思忖着,“若是可以,请你转告她,珍重,活着。”说完目露伤感。一个弱女子,想要做一些事的时候,捷径似乎只有以se侍人。那是怎样的一种煎熬?他不忍,却无从阻止。 “不会怪我吧?”顾云筝微笑着对上他视线,“不管怎样,我也算是帮她走上不归路的人。” 萧让缓缓摇头,“不是你也是别人。”他对曾经给予怜惜、善待的女子,不敢说情分有多重,却是了解她们性情的。清君,那个女孩子,认准了什么事,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 他只是难过。这些女孩子,出于不同的目的,都在以身涉险。 “你知不知道,你的处境比清君还危险?”萧让凝视着她,一双眸子黑沉沉的,“你做的一些事,是寻常男子都无从容忍的,何况侯爷。”放官吏债、开青楼、送了居心叵测的女子到皇上身边……霍天北怎么可能容忍身边人做这种事,最重要的是——“而有些事,带来的后果,不可估量。”单只清君这一件事,后果便是无法估量的,事败之后,霍天北会因她置身于风口浪尖,会被满朝文武非议。狠辣绝情的名声在外的定远侯,不可能接受这种事。 顾云筝只是一笑。 “他想撇清虽说不容易,却不是不可能。” “嗯,不外乎是毁灭证据,或是把我杀了灭口。” 她的语气像是在说天气凉了一般平淡。 “为何如此?” 顾云筝细细打量着他清瘦的面容,“可以是为熠航,可以是为云家某个人,不方便与你说。”又自嘲地笑,“只是可惜,我一个深宅妇人,只能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可手段怎样不重要,对么?奏效即可。”又宽慰他,“放心,我与熠航对于侯爷来说是两回事,侯爷不会因为谁迁怒熠航,他是真的喜欢这孩子,这一点我可以担保。” 萧让语声中融入了浓浓的伤感,“为何对我说这些?需要我做些什么?” “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若是可能,平时不妨互通消息。我是帮你还是害你,相信你分辨的出。”顾云筝自嘲地笑了笑,“最起码,我也有一些上得了台面的事,例如了解一些官宦如今的软肋、现状,例如可能先一步查到云文渊如今身在何处。”语声停顿片刻,她补了一句,“我不希望侯爷吃亏,这是我的底限。” 已经在利用伤害霍天北了,不希望他失去什么,甚至于希望他能从中得到好处。 萧让垂眸思忖。 “不必急着答复,好生思量。”顾云筝也有自己的顾虑,“与我暗中互通消息,你可能有一日会被我连累。” 萧让不由笑了,“这话也正是我想说的。” “我不怕。” “你都如此,我又有什么好怕的。”萧让端起茶杯,依旧凝视着她。直觉告诉他,这女子是他可以完全信任的。原因么,说不清楚。 顾云筝也笑着端起茶杯,与他手里的杯子轻轻碰一下,喝了一口,之后又问道:“我以前听人说,成国公世子品行资质寻常,如今看起来倒是不错。” “整个家族都没了,加上他姐姐的事,便是再糊涂,也该明白自己是谁了。”萧让望着云笛,笑了笑,“到底是成国公的儿子。” “嗯。”顾云筝又问,“云凝的事——” “与他无关。准确说来,是云文渊一脉与他无关,他要报仇,是为了他的父亲、三叔。” “云凝与蒲家人一度来往密切,你们知道?” “知道。”萧让漫出一抹嘲讽的笑,“昨日也听祁连城说起过,那位宠妃似乎与你不睦?” 顾云筝轻笑,“是。怪我是蒲家满门获罪的罪魁祸首。” 萧让笑容中有了冷意,“虽说冠上了凤家的姓,流言蜚语却总与云氏有关。留不得。” “的确是。”顾云筝想起一事,笑,“你与安家可有来往?” 萧让摇头,“我自是轻易不能与安家来往,一个不妥,京都大员就察觉了。你可别忘了,我如今只是个小小地方官。” 顾云筝语声徐徐,面不改色地将真话假话放到一处说:“明白。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与安家合伙做生意,他们能给我一笔数目不小的银两。这笔银两,我用不着,不如让你用到别处——这件事你不要推脱,只当我借给你了。因为我在南柳巷的宅子里挖出了一笔银两,是你留在那儿的吧?不少东西都能查到是出自济宁侯府。我如今手中这些营生,都是用你那笔银子做的本钱。” 萧让目露惊讶,心头五味杂陈。 “钱财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需要银两的地方不少。而我便是守着一座金山,也用不到。”顾云筝指一指燕袭,“日后你有何事找他递话给我即可,他与你所说一切,留心分辨真假,他若是对我有异心,也是没法子的事,你留心一些。”没有萧让,燕袭是她最信任的人,而萧让与燕袭相较,她只对前者有绝对的信任。 “疑心这么重。” “嗯,我连自己都未必相信。”只说了这一阵子话,她竟有些乏了,抬手按了按眉心。 萧让一愣。她这个小动作,竟与阿娆一模一样。也是那样,用指节按着眉心。 顾云筝没留意到,起身去唤燕袭,低声交待几句,随即回眸看他,“我还有事,你们再说说话,多陪熠航一会儿吧。” 萧让颔首,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眯了眯眸子。 顾云筝回房之后就睡了一阵子,萧让、云笛前来道辞时,被春桃唤醒,强打着精神出去送了送。 往回走的时候,燕袭等在院门口,道:“以前有迹可循的人,我都会换掉。另寻亲信与萧公子的人通信。” 顾云筝则是在考虑他的安危,“贺冲能不能查到你身上?” “查不到,不过是晓得我是夫人的亲信。”燕袭猜出了她的心思,安抚地一笑,“我留在霍府没事,侯爷没有切实的证据,不会殃及无辜。等到证据确凿一锅端的时候,我想我能助夫人全身而退。”男人看男人的角度,又有不同。 顾云筝看着他,欲言又止。想问一个问题,就像萧让问自己的那个问题一样。想了想就放弃了,知道多了没用。她淡然浅笑,“我就免了,这一生都要做定远侯夫人,倒是你,照顾好自己,千万别出事。等侯爷回来,我怕是少不得被禁足,一应事宜就全靠你了。” “我不会辜负夫人重托。” 之后几日,顾云筝每日恹恹的,强撑着清点了手中银两,与萧让在南大街的酒楼见了一面,临别时把一个包袱丢给他,之后转身走人,不容拒绝。 回到府中,听说了清君已经进宫,获封妃位。 隔一日,贺冲告诉顾云筝,萧让去过艳雪居,道:“一整日什么都没做,只是从前院走到后花园,来来回回地踱步,最后看了那片赤箭好半晌。” 顾云筝半晌无言。回到寝室,蒙头大睡。 次日,章嫣过来串门,看到顾云筝,吃了一惊,“你这怎么还调养不过来了?表哥那两个药膳师傅都是摆设么?”眼前人又见消瘦,而且面容憔悴。 “兴许是我这身子骨与她们的手法不合。”顾云筝每日都在听类似的话,笑了笑就岔开话题,“有一阵没见你了,在忙什么呢?” “我还能忙什么,不外乎是娘家、婆家、铺子里那些事。”章嫣着重说了铺子里的事,“头一个月亏本,这个月还算不错,有紫菀帮衬着,能赚点儿零花钱。”又懊恼地蹙眉,“我似是天生没长那根儿筋,总觉得吃力,顾前就顾不了后。” 顾云筝就笑,“谁还能天生就会做生意?慢慢来。” 章嫣笑着点头,“只是怕你嫌我笨,赚的银两少。” “怎么会。我娘家私底下给了我一些银两,手头还算宽裕,你只管放心打理。”顾云筝喝了口茶,苦笑,“这阵子总是精力不济,别说没那心思,便是有心,也不能时常去铺子里看看。” “你既是放心,就好好儿在家休息一段日子。表哥也真是的,没来由地让你里里外外张罗,他就不怕把你累坏?” 顾云筝心生笑意,“这可不能怪他,是我自找的。” 闲话几句,章嫣提起一件从郁江南口中得知的事:“你已知道了吧?表哥就快回来了。皇上接到了南疆官员的折子,那边乱起来了,海贼不时上岸作乱,不扰民,只对官员、官兵下手。皇上没让内阁声张,却已下旨命表哥即刻返京,另派了官员前去接手缉拿贪官污吏——兵部尚书还没到京城,满朝文武能拿出个章程的,也只有表哥了。表哥离京也不远,抓紧赶路的话,三五日就回来了吧?” 顾云筝先是意外,随即释然。萧让、云笛筹备了两年,也该闹出些动静了。 章嫣观察着顾云筝的神色,愣了愣,“我想着你不知道原由,却一定知道表哥要回京,过来跟你说说原委,怕你担心。怎么这会儿看着,你是什么都不知道?” 顾云筝就没心没肺地笑,“侯爷才不会为这种事让人报信给我。” “这叫个什么人哪……”章嫣很是不满,“过日子哪有像他这样的?” “回头你问问他。” 章嫣离开之后,燕袭就过来了,说的事情正是章嫣刚提及的。 他要回来了。 回来好啊,她也可以过一段清闲日子了。轻则禁足的日子,可不就清闲了。 ** 萧让与云笛在京城逗留到了九月二十八——云家满门的忌日之后,两人返回南疆,走后有人交给燕袭一本厚厚的书籍和一封辞别信。 书籍是用来互通消息时用的,言语皆用暗语,对照书籍才能知晓内容,这种方式比藏头诗之类要复杂很多,却更稳妥。 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语。 也是,他如今能说的不多,却也不会拒绝每一股能帮助他与云笛的力量。 顾云筝看着笺纸上最为熟悉的字迹,好半晌才收了起来。赶在霍天北回来前一日,她将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下去,全部交给燕袭。 他回来之后,她要面临什么,猜不出。那点单薄的夫妻情分,在他心里到底价值几许,又能否抵消她对他权势声名的利用带来的伤害,不清楚。 那日一早,霍天北返回京城,先直接进宫面圣,盘桓到午后才出了宫门,又去郁江南那里坐了坐。之后才回到府中,先见贺冲,说了半晌的话,又被陆骞唤到了外书房。 在这期间,顾云筝在正房难受的厉害。这些日子所思所想,所有的心火都集中到了胃部。她以为他回来之后,于自己也算是一种解脱,却没料到,所谓的解脱带来的是病痛。 午间她看着饭菜就一点儿胃口都没有,甚至越看越是反胃,只喝了半碗汤。随后就窝到床上午睡,因着胃部翻涌醒来,奔去净房吐得虚脱无力。整整闹了半日,呕吐、漱口、喝水,到最后连水都不敢喝了,喝了也会吐出来。 她无力地伏在床上,看到李妈妈、春桃、堇竹若有所思的样子,再想想这段日子的诸多反常之处,不由心头一惊,该不会是……可又怎么可能?! 李妈妈上前建议道:“夫人,药膳师傅也是通药理会看脉象,先让她们来瞧瞧?” 顾云筝想了片刻,“拿对牌唤人去请太医。药膳师傅也就是那么回事,调理了我这么久,也没见效果。” 李妈妈犹豫片刻,有心阻拦,委婉地道:“如今凤贵妃在后宫独大,整个太医院恐怕都是她的人,上次三夫人有些不妥,连请了三位太医,都是敷衍了事。到最后,三爷还是请了外面的大夫过来。” 顾云筝神色执拗,“我还偏要请太医。你去请太医的人把我这情形细细说一说,看过来的太医是怎么个说法。”就算难受的够呛,也不会错失这个再次试探云凝的机会。 李妈妈看看春桃又看看堇竹,心说夫人这不是气不顺自寻烦恼么?这段日子夫人分明是害喜的样子,太医过来若说是胃病,胡乱开个方子怎么办? 堇竹却道:“妈妈只管照夫人说的去请人吧。”她望了望前院的方向,侯爷就在府中,有什么好怕的? 李妈妈会意,称是而去。 顾云筝摆一摆手,“你们都下去吧,别看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春桃、堇竹又气又笑,却只能依言退下。 顾云筝阖了眼睑,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熟悉的轻微的脚步声转过屏风。 霍天北悠悠然走进门来,神色如常,像是以往每日回到家中一般。 顾云筝背对着他,睁开眼睛,懒得翻身过去,只是问一句:“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 堇竹跟进来,瞅着这一幕,心说这哪儿像是小别重逢的夫妻?她没来由的心里发慌,轻手轻脚地给霍天北奉上热茶。 霍天北在临窗的椅子上落座,目光清冷地看着顾云筝,嘴里吩咐堇竹:“去找贺冲过来,他有事禀明夫人。” 顾云筝闻言只得起身。衫裙有些皱了,不管了,就这样吧,实在没力气更衣。她只随意地将长发绾起来,坐到圆几一旁的座椅上,这才看向他。 他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顾云筝先对他道:“你走之前,说回来之后有事与我商量。你不是要与我商量,是要告诉我,已经帮我调理好了身体,是么?” 霍天北细细打量着她,显得病恹恹的,小下巴更尖了,是病了还是……他反问道:“把过脉了?” 顾云筝眯了眯眸子:“你还没回答我。” 霍天北轻描淡写地道:“你是类似于中毒罢了,我既然通医术,自然要给你解了。” “……”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七夏、色妖的霸王票,爱你们~摸摸(~ o ~)~zZ   ☆、第86章 筑藩篱(2) 顾云筝还能说什么?她可以先斩后奏,他为什么不能效法她?只能怪自己疏忽,以为是一劳永逸了,不知防范,活该有今日。 那个可能,她已隐隐确定,却又分外害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该事先告诉我的。” “不过小事一桩,何时说都一样。” 小事一桩?顾云筝知道自己不应该怪他,火气却不受控制地上涌,“子嗣的事,晚一些再做打算不行么?” “晚一些?生孩子之前你要忙什么?”霍天北目光锐利,唇角却浮现出一抹柔和的笑,“你不声不响地服药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我都清楚。没关系,那时是我有错在先,将你冷落太久,你不想为我生儿育女,我认了。我们走至今日了,你别告诉我,你依然不想。不想与我长久相伴。” “……”她想与他长久相伴,可在得知这件事之前,她真的没有想过孩子的事。意识中那是一两年之后的事情了,提早想那些做什么呢? 她胃里又翻腾起来,深深呼吸着,才将这一阵不适压了下去。她瞥了一眼水杯,抿了抿唇。 口中干渴。不敢喝水。 霍天北看着沉默的她。双唇干燥,她想喝水,又不敢喝。方才堇竹已经跟他说了,她折腾了大半天。可怜兮兮的,又分外可恨的小东西。他语气柔和三分:“怎么不说话?” 顾云筝语声宛若叹息:“说什么都没用了。” 堇竹禀道:“太医、贺冲过来了。” “让他们等等。”霍天北伸出手给她把脉,过了一会儿,笑起来,“你是一日也不肯安生,这喜事是不是也要给凤贵妃闹出风波的机会?” “喜事?”顾云筝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两个多月了。”霍天北将她拉到面前,手温柔地落在她腹部,又勾低她,“怎么,你不高兴?” 两个多月了,她居然到今日才意识到。小日子不来还以为是老毛病没调理好,不舒服这么久只当是胃不舒服……这不是猪脑子么?顾云筝想,这辈子有苦难言的,也只有这件事了。她不理他,只是静静看着他,随即坐到原处,唤了春桃进来,吩咐道:“五少爷的身子已经不需服用药膳了,把那两名药膳师傅撵出去。” 春桃看她脸色不对,慌忙称是而去。 霍天北却是微微蹙眉,“你日后少不得用到她们。” “你用得到,我用不到。”顾云筝对他挑了挑眉,“这种事她们都对我守口如瓶,来日不声不响地害死我都未可知。” 霍天北忍耐地看着她。这不是强词夺理么?那是他信任的人,怎么敢害她?她居然理直气壮地说了出来。“照你这样说,你安排进府中的人,我是不是都要砍了?” 顾云筝一笑,“我那些人怎么了?贪了你的银两,还是做错了事?要动他们,得拿出真凭实据。” 霍天北不置可否,只是唤来堇竹:“夫人已有两个多月的喜脉,不需太医诊治了,贺冲也不必打扰夫人,让他们回去。我与夫人有话说,不要进门喧哗。” 堇竹先是喜上眉梢,看顾云筝神色有点儿冷,这才强压下了喜悦,称是退下。 顾云筝还没缓过神来。即便是先前猜到了,可与事实的感觉并不一样。真的怀孕了,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若是样貌随了他,该是怎样漂亮的一个孩子?转念便又黯然,他原本是不会轻易原谅她的,眼下为着孩子才宽容以对。难道她与他日后要用孩子来维系么?她也要成为母凭子贵的人了,只凭借孩子,才能在他面前安稳度日么? 霍天北看了她半晌,她还是毫无喜色。多扫兴。怎么会有她这种人?他吁出一口气,道:“日后你就别出门走动了,在府中好生安胎。” “你回来之后,先后与贺冲、陆先生说了半晌的话,他们与你说了我不少是非吧?”顾云筝自嘲地笑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你才不打算与我算账,而只是禁足?” “我只是要你别再像以前一样随意走动,免得横生枝节。”霍天北解释道,“便是没有这件事,谁的话能信,谁的话不能信,我心里有数。” 顾云筝追问:“你进门时是如何打算的?” 霍天北也不瞒她:“让你到别院住一段日子,查清楚来龙去脉。” “那就当没有这件事,我去别院住着,你查你的。” 霍天北不悦挑眉,“有了孩子也能当做没有?” 顾云筝斜睇他一眼,“孩子在我腹中,你紧张什么?” 霍天北又气又笑,“这是我与你的孩子,你说我紧不紧张?”顿了一顿,他语声转凉,“你明知自己与凤贵妃不睦,身子不妥为何不命人请我回来给你看看?为何还要让可能受了她唆使的太医过来?你打的什么主意?” 顾云筝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居然报以一笑,“你以为呢?是,上次我就是顺势服了药,这次顺势让太医开一副药也未可知。你是这么想的吧?” 霍天北语声徐徐:“为着上次的前车之鉴,我不能不往坏处想。” 顾云筝垂了眼睑,看着脚尖。心里很失望。原来在他心里,她就是这样歹毒的一个人。她要找太医过来,不过是想看看云凝是不是还为之前过节盯着自己,仅此而已。她若真是那般歹毒,这几个月何必还要在大事小情上照顾无辜的三夫人母子。她就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孩子会成为下一个她,才不想早早怀胎生子。可她偏偏不能解释,因为她之前的不想,所以百口莫辩。 她的沉默让霍天北心绪焦躁不安起来,他视线锁住她腹部,“你什么都不用想,日后安心养胎。你能做出私自服药的事,可见也非心软之人。只有一点你要记住,别有歪心思,孩子若是有个闪失,我不会轻饶了你。你情形不是太好,我等会儿给你……” 这是认定了她不想要这孩子?顾云筝越听火气越大,“不用你,我自己会找大夫。” “赌气还是另有打算?” 顾云筝眼中寒意渐浓,“你不是已认定了我另有打算么?” “我不敢认定什么,我只是不确定。”霍天北对上她光华凛冽的眸子,“有些事我都不敢深想:例如自我从西域回到这座府邸,你可能就因为要利用我才与我走近,过往一切,不过是虚情假意;例如你服药可能是一两年之后另有打算,你没想过与我携手一生。那么反过来,我就算是要用孩子牵绊住你,不论你情愿与否,都让你留在我身边,你敢说我有错?”说到这里,含着讽刺的笑意徐徐逸出,“你怀孕是多好的事,可以光明正大的利用我几个月,为何毫无喜色?” “过往一切,不过是虚情假意。”顾云筝低声重复这句话。看看,一旦有点事情发生,就能将一切全盘否定。她眼中寒意更浓了,唇畔笑意却越来越深。理智上,她知道不该再继续和他说下去了,心里的失望恼火却激得她无法控制自己,“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了?你对我这般那般的好,不过就是为了要我给你开枝散叶,否则怎么会连调理我身体的事都不肯告诉我?我利用你?对,我是利用你了,用你的名头的确是更方便行事。可若没有你,我照样儿能成事。我现在不后悔利用你的名头,我后悔的是没能将你这个人也利用起来,没能让你也为我所用——即便是不易,我也该尝试,偏偏从最初就放弃了。” 她视线下落,抬手抚了抚腹部,语气越来越差:“再有,这是我的事,胎儿怎样,要看我怎么想。你少在一旁命令我!” 霍天北随意落在座椅扶手上的手,一点点用力,恨不得将手下的木料捏碎。需要极力克制,才能阻止自己与她继续争执下去。半晌,他的手舒展开来,“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她神色倔强,“不要你管!” “你自己说说,这话是不是不讲道理?”霍天北耐着性子道,“你得给我句准话。” “你那么了不起,从来是事先替人决定一切,何须别人给你劳什子的准话。” 霍天北气极反笑,“不吵架,行不行?”他起身到了她面前,俯身托起她的脸,拇指摩挲着她唇瓣。这样柔软的唇瓣,这样柔弱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如刀子,狠狠往人心头猛刺。 顾云筝试图别开脸,他不允,凝着她,柔声道:“你不说准话,我说,我把话放这儿,你自己斟酌:孩子在,你就在,与你有关的人也能安稳度日。你不想要这孩子,也只管与我直说,我亲手给你开方子抓药,后果你自己想。”明知她听了会炸毛,还是要用这激将法。 顾云筝瞪着他,“你少跟我说生死人命的话,你也没资格要我怎样。我的生死,甚至我的去留,都是我自己才能决定的事。霍天北,你把话说到这地步,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我留下这孩子就意味着我怕死?我还实话告诉你,我至今留在这府中,为的是我以为你我有过夫妻情分,为的是等你回来任你处置给你个交代。贺冲也好,陆先生也好,他们兴许能查到一些事,却不能将我扣在这府中。同样的,你也一样,别逼我。” 她说的口干舌燥,拂落他的手,抿了抿唇,“没有孩子的事,我想的是给你做主的权利,你休了我杀了我也无所谓,偏偏就出了这档子事。你给我开方子抓药?好啊,可是要等孩子出世的时候,你开个方子让我血崩而亡即可——这是我给你的准话,你记住了,若是办不到,我到了地下也会日夜诅咒你。今日,我言尽于此。在那一日之前,你少来我房里惹我心烦!” 她猛地站起身来,往外推他,“你给我滚!” 霍天北却已笑开来,是自心底逸出的笑容,他将她拥到了怀里。担心她站着累得慌,转而落座,把她安置在怀里。 她兀自挣扎着,却是到此时才发现,自己身形有些发抖,不知是被他气得,还是虚脱所致,已是经不得一点事。 “别生气,是我不好。”霍天北安抚地拍打着她的背部,惊觉她身形亦是消瘦的厉害,语声不自居又柔软三分,“胡说八道什么呢?多不吉利。我要你与孩子都平安无恙。” 自来什么都不忌讳的人,为了孩子,朝夕间就变了态度。孩子于他而言有多重要,无需赘言。顾云筝缓缓的吸着气,极力平复着情绪,有些话回响在心头,带来钝重的疼。 他以为她只因利用的目的才对他好,她没办法接受。 不是那样的。 若只求利用他,她只要保住这个名分就行,不需要心动、心疼、回报,不需要努力地学着对他好,不需要替他抱不平开罪陆骞。 她所做的任何一件事,今时在他眼里都是微不足道,是表面文章。为了孩子,他才能够忽略不计。 孩子在,她就在。她于他而言,只是个开枝散叶的工具么? 一字一句都似利箭,不见血花,带来的疼却是撕心裂肺。 换个人,言辞或许更恶毒。 所以不能委屈,她没有委屈的资格。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真的可以区分开的。早就设想过这一日,到时随他处置就是了,他不需看在孩子的情面上心软,她能够平静面对他残酷的一面。 如今呢?他为着胎儿心软了,她不能够平静面对他。 到底是她太贪心了,想在见到萧让之前,帮他铺平一些路,还想留在霍天北身边,给他一些世间凡俗的暖意,也汲取他给她的温暖。 什么都想要,合该遭报应。 忍下心头繁杂的情绪,思忖多时,顾云筝冷静地道:“我会好好儿安胎,这也是我的孩子,我会尽全力让孩子平安出生。至于你,别因为孩子才不计前嫌对我好,那于我而言,不是可喜之事。”她漠然一笑,“我最看不起的一种男人,就是在女人怀孕时才肯百般将就卑躬屈膝;我最看不起的一种女人,就是在养胎期间恃宠而骄。你不要成为那种男人,我也不屑于成为那种女人。你我情形已是最坏不过,何苦到最后还闹到对彼此嫌恶的地步。” 这怎么还没完了?霍天北从头到尾回想一遍,大概知道她被自己哪些话伤到了。 她以为他只在意孩子不在意她,她认定了他已将过往一切都否决。而她前前后后的言语,是不允许他命令她怎样,而她分明是在乎这孩子的。 是了,她最不喜的就是别人介入她的事。而有喜之事,在她看来,是她自己的事,不接受他的安排,不管是现在还是日后。 谁对谁错?分不清。应该是处事态度、方式都太恶劣了,眼下便走至了对错难分的地步。 她要起身离开,他抱紧了她一些,言语温缓地对她道:“我疑心重,回来之后又听说了你不少是非,甚至以为自己对你一无所知,多思多虑也在情理之中吧?刚一回来,事情却不少,暂时不能经常陪着你,而你与孩子又是我最记挂的。我是不能确定,担心你做出伤害彼此的事,让你我再无回旋余地,所以才说了狠话要你给我句诺言。” 顾云筝听到这里,愣了愣。 他已继续道:“你或许以为我将所有事情混为一谈了,以为我已将你往日种种都否定,我没有。我知道你何时是挣扎,何时是出自本意与我相伴。就是因为你不短的日子里的那份挣扎,我才一直瞒着给你调理身体的事,那时说了,你若如何也不肯,我连个说服自己留下你的理由都没有。离开之前想过对你提起又放弃了,不想不欢而散,不想在我走后你又故技重施。对,我一直不能完全信任你,可你扪心自问,可曾给过我完全相信你的理由?初时因你态度含糊,我烦躁得厉害,以至口不择言,话就重了。” 顾云筝不知该作何感想,他越说,她心里就越乱,没来由的委屈。谁知他不是因为孩子才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是的,有些话她太介意,明知自己有错在先也在意。 以往总以为自己心宽,现在看来,心也不过那么一点大。 小气,记仇,做得出理亏的事,听不了刺心的话。还好意思委屈?没出息。 她恶狠狠地数落着自己,真怕自己会破天荒的在他面前落泪。 霍天北的手落在她腹部,“至于孩子,我的确是特别看重。我要孩子,前提是你带给我的。”说着话,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语带笑意,“以往我自认也算是将就纵容你,有了孩子,倒不许我一如既往?”又环顾室内,“再有,这正房什么时候成了你一个人的了?”   ☆、第87章 筑藩篱(3) 顾云筝沉默片刻,扯出浅浅一笑,“你的确是把我惯坏了,惯得我居然不能以子嗣为首要之事。我自然也说错了话。事情过了就放下吧,别再提了。” 这样的态度,分明还是无法释怀。霍天北看得出,笑问:“真能做到?” “自然。你也一样,把我说的那些话都忘记。”顾云筝下地,“我要用饭、睡觉,你去忙你的事。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安排下去就是。再有,记得去看看熠航,他很想你。” 她想结束谈话,霍天北也只得依她,不能再惹她了。犹豫片刻,他只好起身,“晚间我早点儿回来。”手边也的确是一堆事情。 “嗯。”顾云筝漫不经心地应着,转去更衣。 转过天来,大夫人与三夫人都听说了顾云筝怀孕的事,前者第一时间告诉了太夫人,自心底愉悦地笑道:“我那个小弟妹啊,难得的发了点儿善心,让三房给你顺顺利利地添了个孙儿,眼下有了喜脉,也算是善有善报。” 太夫人如今已经消瘦憔悴得不成样子,目光浑浊,听了这话,愣怔多时,忽而笑了起来,“的确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我们的侯爷为着儿女,是再不会做出六亲不认的事情了,我与天赐一家有活路了。” 大夫人好笑地道:“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不急,我等着,倒要看看侯爷到底会如何处置你。”又提醒道,“我猜想着,侯爷可能就是想等到四弟妹有喜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你们。否则,他可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情,怎会容得你还留在霍府。” “是啊,我们拭目以待便可。”太夫人笑得意味深长,“老四的性情便是我也摸不透,却能看出一点,他为一些人与事心软的时候,也能让人瞠目结舌。唉,不管怎样,天赐能活下来就好,我倒是无妨。”语气笃定。 大夫人不予置评,由着太夫人往好处想,只忙着找了些补品,命丫鬟给顾云筝送了过去。她没亲自去,为着三夫人临产前自己做的手脚,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三爷与三夫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她眼中是太夫人的人,直到这两年才知道那对夫妻也不易,从没做过助纣为虐的事,非但如此,还因反对太夫人与霍天赐的痴心妄想,弄得处境堪忧。 三夫人那桩事,她与太夫人谈论过,一来二去的,被太夫人弄出了火气,上了当。也是赶巧了,她刚将产婆稳婆收买打发出府,三夫人那边就要生了。在那时不是不忐忑懊悔的,甚而命人快些将人找回来。毕竟,三夫人与孩子是无辜的,甚至三夫人还因大爷的事弄得之前平白陨了两个孩子,这次若再出闪失,大爷怕是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也是在那时刻,才知自己又上了太夫人的当。太夫人被自己折磨了这么久,心里早已恨得入骨,巴不得自己因为这桩事引得顾云筝发火、责难。沮丧死了,恼自己怎么到了这时还是不能深思熟虑的做一件事,也看透了自己——这辈子都别想与人明争暗斗,她是真的没那份城府。 后来,听说顾云筝早有准备,这才松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等着顾云筝来询问甚至刁难。却不想,顾云筝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提都不提。 那个一时温言软语一时言辞恶毒的小弟妹,也是将她看透了吧?左右也就这点儿道行,不值得计较。她自嘲地想着,心也就定了下来。不论怎样,当个教训吧,日后再不上太夫人的当才是正理。 思烟奉命给顾云筝送去了补品,回来后说得了一两银子的赏钱,还说四夫人看起来很是憔悴,想来是害喜的厉害。 大夫人坐不住了,去正房看了看。 彼时顾云筝正在做针线,在给熠航做衣服,见大夫人进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秋日要过了,给熠航的秋裳才要完事。” 大夫人不由失笑,“谁都知道你什么事都利落,只这一样最是拖拉。”落座后,瞧着顾云筝面色苍白,眼底有血丝,目光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清冷之意,并无太多喜悦,心里便是一紧,“是不是孩子把你折腾得狠了?瞧这样子,竟似变了个人。” 顾云筝只是一笑,“吃什么吐什么。刚折腾了一阵子,等会儿再吃东西。” “就得这样。”大夫人是过来人,笑着叮嘱道,“就算是孕吐得厉害,也要吃东西。你若是怕难受,少吃甚至不吃,你受得了,孩子可受不了。” “嗯,我明白。” “想吃什么就即刻吩咐人去做,府里没有的就去外面买。你不是常去醉仙楼么?想来是那儿的饭菜合你的口,不如从那儿请一位厨子过来。” 顾云筝就笑起来,“那倒不必,还没到那地步。” 大夫人絮絮叮嘱多时,这才说起三夫人的事,赧然道:“我也是被太夫人气糊涂了。那天跟我说什么如今侯爷再得势也没用,膝下只得一个养子,还是不能入族谱的养子。三夫人若是生下个男丁,他们夫妻又与侯爷算得和睦,日后侯爷要三房的子嗣承袭侯爵也未可知。总之啰啰嗦嗦与我说了大半晌,我被气得不行,就做了糊涂事。” 顾云筝忍俊不禁,“你是过去收拾她的,却怎么被她指使起来了?” “是呢。”大夫人窘然,讪讪的道,“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如今再不听她胡说八道了。” 顾云筝了然一笑,“那就好。” 大夫人又坐了一会儿,见顾云筝神色倦怠,便告辞了。 随后,霍天齐与三夫人又派人送来了很多补品,顾云筝命春桃打赏,让丫鬟带话回去,三夫人还在月子里,她又不方便过去,过段日子再在一起坐坐。 至午后,霍天北另找了一位药膳师傅,来给顾云筝调理着。她情形不是太好,心火重,胃虚寒,需得有专人好生服侍。 顾云筝自是不会反对。 春桃却看出她毫无喜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顾云筝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心事。”就如霍天北说过的,有些事不能深想,不敢深想。 三夫人生产时就让她心生畏惧,如今没完没了的孕吐更让她烦不胜烦。不论在云府还是在霍府,她都没见过哪个人害喜像她这么严重。平日里对下人还能压着心头烦躁和颜悦色,对着霍天北却是越来越难控制情绪。她不想的,就是管不住自己,总有一股莫名的火气,迫使她待他没个好脸色。 药膳师傅和李妈妈说这也正常,怀孕的人情绪易波动。 霍天北每日进宫,与内阁一同商议南疆那边的动乱,回来后总有幕僚等着。实在是繁忙,还是尽量抽出时间回房看看顾云筝。 回来时她要么在做针线,要么是在听堇竹、李妈妈通禀内院外院的琐事,更多的时候是正呕吐或卧床歇息。 她与他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寥落的言语间,语气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冷淡。夜间同床共枕,更是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与她商量着让李妈妈、徐默分管内院外院的事,她就静静地冷冷地看着他,“好啊,我巴不得呢。” 一听就是反话,他只好作罢,又商量着要不要章嫣过来看看她,她想也不想就拒绝,“有什么好看的?难看死了。你少给我声张这件事,烦。” 他只得依她。 偶尔想给她把把脉,她就甩开手,“你那医术能不能留着治病救人?我又不是病了,有这好心,怎么不去看看舅母。” 噎得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知道她是害喜所致,也就能体谅,想着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了。之后数日,她孕吐的情形却越来越严重,他真正的担心起来。询问过药膳师傅,药膳师傅说若总这样下去,她本就没完全调理好的胃病怕是会发作,伤了她身体不说,便是胎儿也会出闪失。 这日,他与内阁几人商定了平南疆之乱的将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件事应付过去,也能多一些时间陪陪她了。回到府中,正往正房走去,徐默跑过来,神色分外焦虑。 他预感不妙,“怎么了?”语声中有着自己无从察觉的忐忑。 徐默一面气喘吁吁地陪着他往正房走,一面禀道:“夫人害喜的情形实在是少见,今日仍是吃什么吐什么,喝口水都要吐出来。勉强用过午膳之后,又吐了半晌,到最后……竟吐了血。” 霍天北的心悬了起来,一言不发,加快了步子。 徐默继续道:“侯爷也别太心急,夫人命人去知会了三夫人,三夫人命丫鬟去请了沈大夫的娘子过来,开了安胎药。听说沈家娘子最擅长这些……” 后面的话,霍天北已听不清了,疾步走进正房,转入寝室。 寝室里有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他走到床前,看到床榻板上未清洗干净的血迹,看到了倚着床头面无血色闭目养神的顾云筝,他眼中满是疼痛。 “怎样了?”他坐在床边,握住她指尖冰冷的瘦的骨节分明的小手。 顾云筝缓缓睁开眼睛。方才太过疲惫,竟昏睡过去了。看清他面容,自嘲地笑了笑,“没事。胎儿没事。” 霍天北语声愈发沙哑:“我问的是你怎样了。” “我自然也没事。”她阖上了眼睑,“这件事怪我,你离京之后,我用饭总是由着性子胡吃海喝,还喝过几次酒。到了如今,害喜引得胃病发作。不过孩子没事,你不必担心。” 他问的是她如何,她却只说孩子。“堇竹!”霍天北扬声唤道。 堇竹应声跑进来,眼红红的。 “你说。” 堇竹言简意赅地道:“沈家娘子说了,若是夫人执意要保住胎儿,但是心火太重的话,会伤了身体。沈家娘子能保住胎儿,却不能保证夫人会在产子后无虞,临走时再三劝夫人三思。这样下去,夫人怕是会落下咳血的病根。” 霍天北握着她的手,拇指向她手腕移了一分,又放弃。“知道了。”他摆手命堇竹退下,轻轻地将顾云筝带到怀里,手势极为温柔地抚着她瘦削的背部,“阿娆。” “嗯?”她觉得好累,睁开眼睛都觉得吃力。 “怪我么?”怪我说过让你无法释怀的话么?他没把话说透彻,但是知道她能听懂。 顾云筝轻轻摇头,“不怪你。应该的。”换了她,言辞怕是会更难听。 他与她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憔悴的容颜,疲惫的神色,语声低缓:“你不要我给你诊脉,我就依你。眼下——”他语声顿了顿,“我们听大夫的,好么?” 顾云筝有些茫然的眼神有了焦距,定定地对上他视线,她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腹部,有些慌乱地摇头,“不。我不听。只是有心火而已,过段日子就好了。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胎儿与你,一定要选择的话,我要你好端端的陪着我。”若她的心结一直不能解开,若他不能让她释怀,胎儿能勉强保住,她却会落下病根,甚至于,会在生产时出闪失。他承担不起无从挽回的闪失。前所未有的恐惧抓牢了他。 他说的是胎儿,不是以前挂在嘴边的孩子。她愈发慌乱,“我不是为了你才逞强的,你也不能替我选什么。是我要这孩子。以前我不知道,不知保养身体,现在不会了。孩子不也是你盼了好久的?陪伴我这么久了,是有些调皮,过段日子就好了,慢慢的就懂事了……你帮我调理,这样总行了吧?” 她将手放到他手中,语带恳求,“天北,孩子不是你想要就要想放弃就放弃的,孩子是在我腹中,你不能总是这样。我是不是让你误会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不是的,真不是,我只是因为害喜火气大,对别人能克制火气,对你就克制不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了,末了只是无力地重申:“你不要总是这样。这件事你怎么能替我做主呢?” 他如何能知道怀胎带来的诸多美好憧憬,如何能体会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她即便是再凉薄狠辣,对未出世的孩子也狠不起来。只是阴错阳差,孩子在她无丝毫准备的情形下来了,事情全部赶到了一起,身体也不受她控制,可她想,她可以的,可以让孩子平安出生的。 比之三夫人,她这点儿苦也不算什么吧。 她看着他,看到他明亮的眸子里尽是难过、疼惜、不忍,双唇紧抿着,竟是说不出话的样子。 她难过的厉害,鼻子发酸,觉出眼角微湿,双臂环住他肩颈,“我不是还有你么?你能把我照顾好,别说这种话了,好不好?” 他心里狠狠地抽痛着,深吸进一口气才能说话:“那么,我们顺其自然。” “不是顺其自然,是你要尽全力照顾我。”她视线有些模糊了,“明明你也舍不得。” “我是舍不得,可我也舍不得你吃尽苦头。”他吻了吻她鬓角,“阿娆,很多时候,我只有你。有你陪着我就已足够。可你偏偏让我不能放心,说不清为何。我只能用孩子绊住你,才能心安。是我错了,只管怪我,我会弥补这过错给你的磨折。” 她又何尝不是,很多时候,也只有他。她不说话,只是环紧了他,身形轻轻颤抖着。 他心头一惊,慌忙板过她的脸,才发现她已满脸是泪。 她仓促地低头拭泪。不是因为难过落泪,真不是,是因释怀而百感交集落泪的。母凭子贵是好事,可对于她来说不是。她希望孩子是两情相悦之下的结晶,而非她用来牵绊住他的心的一个理由。虽说便是后者也认了,到底是成了心结。 “原来你还会掉金豆子呢?”霍天北抬手帮她拭去一颗泪珠,让气氛轻松一些。 顾云筝横了他一眼,语声有点儿哽咽,“你本事不小啊,连我都能被你惹得掉眼泪。” 他笑着重新将她拥进怀里,低头吻着她的眼角、脸颊、唇角,末了轻柔地覆上她唇瓣,吮吸着,探寻着,撩拨着。 她身形又轻颤起来,却与之前不同。 久违了的亲密无间。 积压了太久的相思,到今时才能得以缓解。 她喘息着别开脸,依偎到他怀里,“天北。”只是想唤他的名字。 “嗯。”他摩挲着她的额头,柔声道,“即便你我对彼此诸多隐瞒,有诸多无从提及的是非,可情分是真的,与别的无关。我对你如此,你对我亦如此,我都明白。” 她漾出微笑,轻轻点头。 他唇角也翘了起来,“把心放宽,我会尽心照顾你,此生皆如此,哪怕只得你我相伴。你的心意,我也尽力成全。” “嗯,我信你。” 过往种种,他不再计较,甚至会遂了她心愿,助她如愿以偿。情意、是非面前,他选择的是前者。 他吻了吻她额头,语带笑意,“以往从没想过,我会对谁迁就低头至此,你也没想过今时情形吧?我们这是欠了彼此多少?” 顾云筝不由轻笑起来。 这日之后,霍天北亲自提点仆妇们悉心照顾着顾云筝。发病易,病去难。即便她心结已解,身体却不可能迅速复原。 还是以往那样子,一日三餐前后的时间,都闹腾的很厉害。这种时候,她都把他撵出房去,不让他看到她的狼狈,不让他看到偶尔呕出的触目惊心的红。 她不让看,他就不看。 她怕见到他的担忧,他就深埋心底。 只是太心疼,心疼她的倔强执拗,心疼她经受的折磨。 他翻阅了很多相关的书籍,用尽所学帮她。虽然深谙药理,到底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亲自去沈大夫那里走了几趟,询问沈家娘子诸多相关事宜,避免自己出错。又请了旧日相熟的大夫到府中,以防自己不在府中的时候,她没个得力的人照顾。 终究是一日一日的好转起来,顾云筝终于慢慢心安。霍天北却不敢与她一样,情形好转也不代表完全复原,胃病没个一两年的悉心调理,不知何时就又会发作。 偶尔,顾云筝想想这一场风波,百感交集。对他的在意,已经超出了自己想象。 他要伤她,太容易。本是没心没肺的一个人,因为他的几句重话就无从释怀。 他要救她,也容易。只要他几句发自心底的话,便能心绪平宁。 这样不好,她比谁都明白,却已无从更改。到最终,要像很多女子一样,一生心系一人,所有欢悲喜乐只为他。原来并不是那么多女子不理智。情字当头,谁也无从清醒。心甘情愿。 胎象真正安稳下来的时候,已是冬日。 顾云筝加了件小白狐皮斗篷,去了后花园的梅林,观赏在冷风中怒放的梅花,听着燕袭禀明近日诸事: “侯爷近日行径,毫无追究往日诸事的意思,甚至有几件事都是顺着夫人的意思出手相助。陆先生颇有微词,每每唤侯爷到外书房说话,甚而疾言厉色的申斥,侯爷——”他笑了起来,“侯爷阳奉阴违,在先生面前应得好好儿的,之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顾云筝不由微笑。也真为难他了。 “清君姑娘深得圣宠,凤贵妃屡次打压,皇上都是一番申斥,已很少去凤贵妃宫里了。南疆那边的海贼头领是云笛、袁江,朝廷派去的将领督战不利,吃了几次败仗。并且云笛已放出话来,朝廷有意诏安也行,却要将凤贵妃先带至南疆与他相见,因为那是他们云家人,云家女子断无进宫为妃的道理。弱女子无从抗旨,云家后人却断不会坐视不理。” “云笛、袁江。”顾云筝重复着这两个名字。这一招的确是狠,云凝就算还能留在宫中,也会被皇上猜忌,想再得宠,基本是不可能了。可她还是担心一件事,“皇上可曾提过要侯爷赴南疆率兵督战?” “自然提过。”燕袭笑着娓娓道来,“不单与侯爷提过,还与叶阁老提过几次——叶阁老早就进京了,叶夫人曾递了帖子到府中,侯爷不想您被打扰,说缓一段日子再说。侯爷说每到冬日伤病发作的厉害,实在不能率兵征战了,况且南疆的战事是在海域,非他所能驾驭。叶阁老亦是这般说辞,加上他年事已高,皇上不能勉强,只让侯爷与叶阁老尽快另寻良将。这几日,朝中与南疆一些官员上了折子,提议是不是要让萧言临危受命,诏安或击退海贼。虽说萧言以前官职不高,可在此次战事中,表现极佳。有以往皇上不拘一格重用侯爷的先例,萧言日后兴许会成为名将。” “侯爷怎么说?” “侯爷没点头,也没说不行。”燕袭道,“本分官员倒是极力反对,私底下认为萧言一个小小官员却得到这么多人的举荐,怕是不简单,日后未必就不会成为下一个侯爷。驸马爷也是极力反对,也正因驸马爷如此,皇上才迟迟不能决定。” 顾云筝目光狡黠,“驸马爷反对就好了。” 燕袭莞尔一笑,“夫人说的是。” 这些官场上的是非,顾云筝便是有心,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分析。只是记挂着一件事,“要是能见见凤贵妃就好了,也能问问她到底知不知道云文渊的下落,是悄无声息的死了,还是被关在了隐秘之处。” “我试试,看能不能促成此事。” “好。” 燕袭瞥见霍天北寻过来,躬身告退。 霍天北到了顾云筝面前,帮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回房吧。”说着已携了她的手。 她笑着点头,随他往回走。 霍天北边走边打量着她,气色不错,只是身子还是太瘦弱了些,柔声询问:“午间想吃什么?” 顾云筝认真地想了想,“八宝肉。好久没吃了,就吃一点,行不行?”肠胃不好,饭菜上诸多禁忌,稍不注意就会不舒坦。她如今就是想不娇气也不成。 霍天北眼中含着宠溺,笑得分外温柔,“行啊。还有呢?” “还有珊瑚白菜、莲蓬豆腐,嗯……还有雪里蕻,用肉丁炒,稍稍放一点儿辣椒,特别好吃。”她又眼巴巴地看着他,“行吗?” 霍天北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脸,“怎么不行。也别被吓住,觉着你吃什么都不妥当。像你以前那样的吃法自然是不行,如今克制些就好。有我看着你呢。” “嗯!”她欣然点头。 “祁连城昨日来过,说你要是难伺候,他可以借给我两个厨子。” 顾云筝先是忍不住笑,之后意识到他已知晓祁连城是醉仙楼的老板,“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就怀疑,这次回来之后查了查。”霍天北将她微凉的手握紧了一些,“他是锦衣卫的时候就四处敛财,河运一桩就已赚得盆满钵满。如今不过是将银两花到刀刃上,早将大半钱财都给云笛、袁江招兵发粮饷了。” 他什么都知道,也许一早就已料到了今日,只是不曾与她提过罢了。她就顺势问道:“云笛的事你是怎么看的?” “闹一闹也好,让皇上知道登基这几年除了残杀忠良落了骂名什么也没做,总归是好事。”霍天北语声顿了顿,又提醒她,“你既然与安家合伙做买卖,就别放官吏债了。叶阁老、柳阁老有意惩戒这些贪官,等南疆战事有了眉目就要动手。萧让的路,我会帮他铺平,我就是再不着调,也比你更了解官员的底细、软肋。” “我知道。”顾云筝轻笑,“怎么不问我为何瞒着你做这种事?” “不想问,没必要。我当你是为熠航就好。”他刮了刮她鼻尖,“再有什么事,为难的话,不妨找我。我办事总要比燕袭、高程等人方便一些。” 天气很冷,顾云筝心里却是暖暖的,敛目思忖片刻,“我方才在想,能见见云凝就好了,兴许她已知道云文渊的下落。熠航整个家族覆灭,恐怕就是因为他那个叔祖父而起。”说到这儿,抬眼看着他,“我总觉得,你与云家有些渊源。云家的事,你是知道一些原因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箱空了居然忘记了,误了定时更新Σ( ° △ °|||)︴   ☆、第88章 筑藩篱(4) “云家覆灭的原因,我只看到了君要臣死。”霍天北缓声道,“在云家之前、之后满门抄斩甚至诛三族九族的也有不少,皇上给出的原因无非是犯上谋逆、通敌叛国之类,无从查证,也站不住脚——这种说辞,说我兴许有人信,说那些官员,谁也不信。”他语声顿了顿,“要说与云家的渊源,的确是有。” “哦?”顾云筝侧头看着他,“能与我说说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趋近正房时才点一点头,问道:“你已听说了我小时候被人掳走的事情吧?” “听说了。” “我那时太小,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带到了何处,只记得那是一个村落,很贫苦的地方。也记不清在那里过了多久不能吃饱穿暖的日子。那户人家应该是人牙子,好像是在城镇里找到了一个膝下无子嗣的人家,要把我转手卖掉。”他自嘲地笑了笑,“到了城镇已是午间,我随着那对夫妇去了一个小饭馆,进门就看到了一个人,背影与父亲特别像……”他又现出了自嘲的笑。 顾云筝看着他,心疼的厉害。 “留心。”霍天北带她走进正房,扶着她上台阶,走上抄手游廊,这才继续道,“那时我太小,以为家人总会找到我接我回家,看到的人又与父亲有相似之处,就不管不顾地喊着爹爹跑了过去。那个人自然不是父亲,是成国公。一直不知道他为何去了那个城镇,可那是我此生最庆幸的事之一。当时我见他不是父亲,特别失望,但他待我特别温和,问了我几句话,命随从去盘问那对夫妻。那对夫妻的话与我的话完全对不上,他就将我暂时带在了身边,没说会送我回家,只说不会让我再过不能吃饱穿暖的日子。” 说话间,两个人转入正屋暖阁,他将她安置在床上,扯过锦被给她盖在身上,落座后斜倚着床头,“大概有十多天吧,我跟着他赶路,随后得以与哥哥团聚了几日。之后,他把我托付给了陆先生,在我从军之后,他又向叶松举荐我。从小时候那次相见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但他那些年一直留意着我的去向,总是适时地帮我一把。如果没有成国公,我多半会遂了先生对我的期望,行医救人,但是因为他,我才立志要出人头地。是他跟我说,来日站到高处去,别让我把你丢了,在人海中看不到你。” 顾云筝做梦都没想到过,父亲与他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十几年间,她从未听过说只言片语。她倚着他身形,轻声道:“说下去,我想听。” 霍天北望着窗外的梅花,语声透着遗憾:“从军之前,陆先生带着江南我们四个,常在山中、水乡甚至丛林附近度日,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也无暇上门拜谢他当年的恩情。从军之后,偶尔写一封信给他,告诉他值得一提的事。他说好孩子,我等你凭借战功进京,届时为你接风洗尘。他遇难之前,我也曾进京,却总是不凑巧,无缘相见。” 顾云筝握住了他的手。他一直是父亲很赏识的人,只是不知还有这层关系。 “皇上二次赐婚、云凝远嫁之时,我忙于平乱,心里清楚,皇上只是要用宠信我为由除掉一个朝臣。怎么也没想到是云家。赐婚之前,还命贺冲选了来日发妻人选,最想娶的是成国公之女。他是我的恩人,于他或许不足挂齿,于我却是没齿不忘。再者,他的女儿——”霍天北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以前我是不相见就好奇,出事那夜至如今,我敬重。自然,谁想要娶她都不易,她应该是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过是有那份心思而已,成不成还两说。”他有些歉意地看着她,“所谓的我娶你是退而求其次,是因此而起。” 顾云筝自是不会自己与自己争什么,便只是一笑,问起别的:“若是没有萧让、云笛,你也会帮云家吧?” 霍天北颔首,“也不止是我。例如叶松,例如柳、孟、徐三位阁老,都想为云家,为如云家一般落难的家族讨还公道。尤其三位阁老,这几年一直协助我与叶松,这是原因之一。自然,都是在官场多少年的人,他们也要利用皇上的心思,否则非但不能为别人昭雪,还可能被皇上铲除。” 顾云筝低低的叹息一声,“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能忍这么久,换了寻常人哪里做得到。” 霍天北就笑,“别以为我听不出,这是在说我们慢性子呢。” 顾云筝抿了嘴笑,“哪有。我怎么会不明白,你们自己也是麻烦太多,自己的地位还不能岿然不动,哪里能帮别人。” “说到底,自家的仇,还是要自己了断,才能心安,否则始终是个心结。我就算是在萧让、云笛现身之前给云家昭雪,他们也未见得就满意,不知缘由,说不定还以为我此举不过是收买人心。”霍天北微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战功被人挂在嘴边的时候已成过去,如今传遍街头巷尾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顾云筝莞尔。他始终对自身情形保有着最冷静的态度。“也不想告诉云笛、熠航、萧让他们?” “没必要。” “怎么说?” “麻烦。” “……” 霍天北见她不满的瞪着自己,笑,“我也只是感激成国公一个人,与他们无关。为官之人,除了我与江南这情形,没有永远的友人,今日相助、感激,明日说不定就反目。陈年事到最后反而会成为笑话,何必呢。成国公若是在世,也不会希望如此。” 顾云筝也就释然。 随着她能出房门走动,熠航也高兴起来。小孩子不明所以,只当是她病了,这段日子都很担心,幸亏连翘时常带着他去安姨娘房里,安姨娘每日里宽慰着、吃力的解释着,他这才稍稍心安。这日起,上午在霍天北的小书房习字画画,下午都留在顾云筝房里玩儿一阵子。往日里那份担忧记挂,在如今使得他与顾云筝愈发亲昵。 这日,顾云筝想去看看三夫人。孩子的洗三礼是她张罗的,满月酒则是霍天北命李妈妈、徐默操办的,那一阵到前几日,都是病恹恹的,不好过去看望。 正要出门的时候,巧了,三夫人过来了。 三夫人产后身子略见丰腴了一点儿,容色很好,见顾云筝气色好转许多,略略心安,还是心疼,“怎么还是这么瘦?吃的东西都被孩子抢去了吧?”说着轻轻拍了拍顾云筝腹部,对胎儿笑道,“你这个不省心的,哪有这么折腾人的?” 顾云筝忍不住笑,“是我没良心,以往就是吃多少也胖不起来。” “那倒是好了,孩子随你,可没有你埋怨的份儿。” 两人在里间落座,说笑了一阵子,三夫人提起一事:“侯爷前几日问三爷了,说该如何发落太夫人、二爷等人。” 顾云筝微微讶然,转念明白过来。霍天北这不是询问,只是知会霍天齐一声。 三夫人已继续道:“我们斟酌了几日,想着他们之间的恩怨也不是谁能阻止的,太夫人一错再错,侯爷手里又是证据确凿。我们……”她说到这里,坐到了顾云筝身边,“我们想着,还是带着孩子到我家乡去度日,京城也不适合我们再留下去了。” 这倒是顾云筝没想到的,听到这儿,心里已是不舍。 三夫人红了眼眶,“说起来,我也没什么好挂念的,只是舍不得你。这府里的女子,也只有你与我投缘。” 顾云筝又何尝不是,“不如先问问侯爷。侯爷只是提前跟你们说一声,并不是要你们怎样。” 三夫人苦笑着摇头,“侯爷不会对我们怎样,外人因着侯爷,也不会说出什么话来。症结在于我们,我们不想再念着陈年旧事活下去了。尤其三爷,他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 顾云筝默然。这倒是,换了谁是霍天齐,也会度日如年。既是如此,不如离开。她点点头,问道:“可与侯爷说了?” “还没呢。”三夫人笑道,“我先来与你说一声,免得你到时心急。” “这话我帮你们带给侯爷吧。”顾云筝便又笑着安慰三夫人,“你回到家乡也好,可以不时见到娘家人。江南也是出了名的风景优美之地,我总想着去亲眼看看呢。” “嗯,我家乡的风景的确是不错,你若是能前去,我定要陪着你四处转转。”三夫人说起故乡,神色很是柔和,也有了几分乡愁,“出嫁之后,再也没回去过。” 晚间,顾云筝一面做针线,一面将此事与霍天北说了。 霍天北思忖片刻,“这样也好。我给三哥在三嫂娘家附近安排个官职,日后照应一二。他们不在京城,未尝不是好事。” 顾云筝手里的针停了停,“太夫人、二爷他们呢?你怎么打算的?”等他回答的时候,心里不是不紧张的。 “太夫人种种恶行,霍天赐与二叔一家谋害大哥,都有人证。既是如此,我就交给顺天府去办。”霍天北拿过她手里的针线,递给她一杯热水,“没成家的时候,也不需顾忌什么,如今不同,不能让你陪着我背上恶名。真率性而为的话,岳父大人第一个就不答应。” 顾云筝喝了一口水,满眼的笑。顾丰从信件中得知她怀有身孕之后,来信的次数就频繁起来,自己叮嘱,也帮顾太太提醒她要注意饮食,不宜劳累,也说了南疆虽然海面不太平,他们倒是没受什么影响。每次都是写上满满几页。 霍天北拿起她手边的一件锦袍,“给我做的?” “不给你做给谁做?”顾云筝笑道,“我做这些太慢,现在也长教训了,冬日里就给你和熠航做春日的,免得到时穿不了几日。” 他有点儿奇怪,“怎么也不给孩子提前做点儿什么?”这些日子就没见她做过小孩子的衣服。 “郑师傅做了很多,李妈妈、春桃、针线房都在做,轮不到我。”顾云筝说起这些就笑,“亵衣肚兜也罢了,外衣都是男孩子穿的,我让她们做女孩子的也没人听。” “这些人。”霍天北也忍不住笑,“下次就说我让她们做女孩子的衣物。”说着吻了吻她唇瓣,“头一胎生个女儿,过几年再生儿子,好么?” “怎么都好啊。只要长得像你就好。”顾云筝从最初在想的就是生一个与他容颜酷似的小人儿,又笑着勾住他颈子,“府里的老人儿说,经常看着谁,孩子长的就像谁,不管真假,你得多陪陪我。” 霍天北的心柔软成了一泓柔水,“真这么想?” “嗯。” “长得像你像我都好。只是性情可别随了你我,不然我们的女婿日后怕是要以泪洗面了。”真的,孩子性情像他或是像她,都不可能省心。 顾云筝笑出声来,“你想的倒是长远。” “当然要想的长远些。”霍天北把她从大炕上抱起,转入寝室,将她放在床上,“等会儿我们给孩子取名字。” 顾云筝又是一阵笑,“哪有这么早就给孩子取名的?” “慢慢想,取名字也不是小事。” 数日后,霍天齐拜别了太夫人,又去看了看出了牢房就被安置在庄子上的霍天赐,携妻儿离京下江南。 顾云筝担心小小的孩子受不住车马劳顿,得知一路走官道住驿站,霍天北也拨出了专人护送,这才放下心来。亲自将三夫人送出府门之外,看着马车消失在眼界,这才怅然转身。这一别,真不知余生还能否再相见。 第二日,二夫人与霍锦安离京远赴西域。 霍锦安虽然少不更事,品行不算好,终究是对长辈之间的恩怨纠葛一无所知,霍天北不会要他代父受过。至于二夫人,的确是做了不少错事,多年来都是照着太夫人的意愿行事,却没犯过不可饶恕的罪行,也就由她去。西域巡抚范启是二夫人的父亲,虽然如今在仕途上前景堪忧,却会收留母子两个。这已是霍天北能给出的最好安排,他们终究是比不得三爷一家四口。 而他们走的时候,带着霍天赐休妻弃子的文书,自此,他们与霍家再无关系。 霍天齐一家到了江南,霍天北与顾云筝分别命人照应一二,给他们置办了些田产,又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再有岳父一家扶持,日子过得平静安逸,与霍天北、顾云筝常书信来往。 二夫人与霍锦安到了西域,初时暂时居住在范府,后买了栋宅子定居。范启许是担心霍天北忌惮,给霍锦安找了个西域商贾之女,第二年春日一对小夫妻拜堂成亲,两个月后,妻子有了喜脉。随后,霍锦安帮岳父家打理生意,性情也慢慢踏实下来,一心经营自己凡俗平淡的日子。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二夫人与霍锦安离京当日,大夫人便将此事告诉了太夫人,浅笑盈盈,透着满心的喜悦,“二弟妹临走时与侯爷说过了,自此再不是霍家人,锦安到了西域,便是范巡抚的外戚,姓氏也会改一个。她说若是没猜错,日后霍天赐谋害兄长的事要传得天下皆知,冠着他后人之名,到何处都要受尽冷眼。这不失为聪明之举。”轻笑一声,又道,“今日起,我就不陪着耗着了。至于你么,等着就是了。” 太夫人的目光终于再无任何光彩。什么念想都没了,还能指望谁?能希冀的,也只有一个石破天惊的意外。可她还能有那份好运么? 大夫人搬回凝翠轩之后,顾云筝去看了看太夫人。在厅堂的三围罗汉床上落座,命两个婆子把太夫人带了出来。她打量了太夫人一会儿,不见一点伤,却已枯瘦憔悴得不成样子。大夫人折磨人倒是很有一套。她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杌凳,“坐下说话。” 太夫人不想坐也不行,根本就没力气支撑她身形。坐在杌凳上,她看了顾云筝半晌,喃喃道:“今日我落到这境地,都是因你而起。我待你的戒心不足,狠辣不足……竟输在了你这一步棋上,着实可笑。” 的确是可笑。顾云筝笑了起来,“我从没想过,你也有怨天尤人的一天。说心里话,我对你并无憎恶,此番过来,是要感谢你曾一力促成我与侯爷,否则,怕是到不了今日。”这是她的心里话,没有太夫人,霍天北虽然会对她负责,却也不过是一如既往,将她丢在含清阁当摆设。 不能走近,何来亲近。 “看错了你,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错。” 顾云筝嫣然一笑,“你想的太多了。扪心自问,我从无意惹你,甚至一度觉着有你这么个面目慈善城府深藏的人在府中是好事。你迟早会有这一日,侯爷岂能容你做尽坏事却不予以惩戒?” 太夫人定定地凝视着顾云筝,“你定是借尸还魂的妖孽,别人不信,我却能笃定。” 堇竹气得直咬牙,“再胡说八道,我就撕了你那张嘴!” 顾云筝倒是不恼,“由她去吧。”说着话略显遗憾的站起身来,“原本想好好儿说说话的,偏生太夫人钻了牛角尖,也罢了,回房吧。官差将她带走之后,把这院子拆了,重新建盖屋宇。” 堇竹称是,对太夫人扬了扬眉。 随后,先是南疆平乱的将领定了下来,朝廷派了五军都督府右都督赴南疆,协助萧言率兵平乱。朝臣松了一口气,随即,注意力便转移到了霍府长达二十年的这桩公案上。每日都派了家丁幕僚去打听案情进展及当年事的原委,有心人亦是想从中看看能不能抓住霍天北的过失。 外面纷纷扰扰,霍府的气氛却是前所未有的平宁。 柳夫人与叶夫人先后上门来看望顾云筝。各自的夫君交情深厚,她们未见就平添三分好感,相见之后自然是相谈甚欢。 宫里的清君听说了顾云筝怀孕之事,特地派了内侍来看望,皇上也跟着凑热闹,赏赐颇丰。之后,凤贵妃也跟着凑热闹,几次苦苦哀求皇上,允许她前来霍府亲自探望顾云筝。 皇上犹豫了一段日子,念着往日里的恩爱光景,说若是真有心,倒是不妨常去霍府走动,她若能得了霍天北扶持,来日兴许不会有那么多官员说她的不是。自然,前提是不能大张旗鼓,初次去霍府要避人耳目。 云凝欢欢喜喜的答应了,当日便悄悄的来到了霍府,见到顾云筝之后,却是冷着脸询问:“说吧,你想见我是为何事?幸灾乐祸还是落井下石?”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期许,“或者真如传话的太监所说,你有能帮我走出困境的法子?” 顾云筝并不介意与云凝撒谎,笑道:“我的确是有帮你走出困境的法子,可是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父亲身在何处?” 云凝脸色微变。 顾云筝愈发确定云文渊还在人世,“当初皇上是以惩戒成国公为名,将云家满门抄斩,你父亲的死活没多少人关心,皇上不提,别人也懒得问。可你不会不关心。你进宫至今,也无心为家族昭雪,为何?”她盯住云凝,双眸沉沉如暗夜,“是不是贪图荣华,才不顾家族荣辱?” 云凝语声急急地辩解道:“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有为家族昭雪的能力?进宫之后皇后屡屡打压,我应付起来已是颇觉吃力。眼下刚刚安稳一些,皇上又有新宠,我连见他一面都难,提起别的事更是不可能了。” 这是云凝心虚之下才会有的反应。顾云筝笑了笑,“说说吧,你父亲在哪儿?” 云凝定一定神,“你先帮我除掉那个青楼女子!” 顾云筝失笑。云凝是真敢想,可是这样只记挂着自身处境的人,是不可能为云家出一点力的。也许她们两个是一样的天性,放在心中的亲人不过三两个,别人的生死,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可事情总是有个是非曲折的,这也可以忽略么? 她看着眼前人,空前的厌恶起来,一阵一阵的恶心,懒得再说话。 云凝只当是她在斟酌,也就安安静静的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云凝失去耐心了,刚要说话,有丫鬟进门来通禀:“夫人,燕管事来了,说您关心的那件事,不需询问贵妃娘娘了,他已从别的贵人那里打听到了。” “那自然是好。”顾云筝扯出一抹歉意的笑容,“承蒙贵妃娘娘亲自前来探望,臣妾感激不尽。此刻身子不妥当,还望娘娘恕我失礼,不能陪您说话了。”语必便要起身离座。 云凝心急起来,“你等等!” 顾云筝也就继续坐着,摆手遣了春桃,“怎么?娘娘要亲口告诉我么?” “我可以告诉你,可是,可是你为何要得知此事呢?”云凝满眼茫然,想不通这件事与顾云筝有何关系。 “说不说在你,我为何如此是我的事。”顾云筝没掩饰心中的不耐烦,“你到底是做个顺水人情,还是一无所获的回宫?” “你、你见到我父亲之后,能否告知我他过得如何?”云凝眼中有了出于对亲人的记挂担忧,“皇上跟我说他过得很好,没有迁怒于他,却始终不让我前去探望。对了,那里有重重把守,你能见到他么?” “……”顾云筝只冷冷地看着她。 云凝自知说了半晌也没说到重点,也有些讪讪然,脑子却在极力转动着。她想,定是那个青楼女子想要拉拢霍天北,才对顾云筝投其所好,从皇上口中问出了父亲的下落——又是一笔账,她这段日子简直要被那女人气死烦死了!她承诺道:“你若能设法求侯爷帮我照顾我父亲一二,我定当重谢。我父亲……他在南山行宫十里之外的一座庙宇之中。” “多谢你告诉我。”顾云筝不无讽刺地笑起来,“其实方才丫鬟传的话是假的,我提前吩咐下去的。抱歉,与你开了个玩笑,你不会怪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混淆了三夫人的家乡,从前文查找了半天o(╯□╰)o 上一章【叔祖父】之处写错了,应该是伯祖父,等下修改。 欢迎看文的美女帮忙捉虫纠错哦~摸摸~ 明天早八点更新。   ☆、第89章 筑藩篱(5) 云凝气恨交加地走了。 顾云筝唤来燕袭,让他去南山的那座庙宇中看看是何情形。 燕袭知道她惦记这件事已久,不免担心的问道:“夫人不会亲自前去吧?” 顾云筝笑着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去也要等到明年了。” “那就好。”燕袭这才放下心来,不是不怕她不管不顾前去的。 这时候,霍天北正在外书房与陆骞喝茶。 陆骞问道:“你怎么能将霍家人送到衙门去呢?那是家丑啊。” 霍天北反问道:“闹出人命的事还叫家丑?” “你这么做,也不能洗清以往的恶名。” “最起码不会闹到谁一听我的名字就退避三舍的地步吧?”霍天北淡然一笑,“我的名声皆因杀人而起,还好。没落到让人耻笑的地步。” 陆骞随之笑了笑,“我之前猜着,你会把太夫人、霍天赐处死。要么不声不响,要么手段骇人听闻。” “既然是霍府太夫人,就不能让她不声不响的消失。至于骇人听闻的手段,这我倒没想过。” “才怪。”陆骞笑意更浓,“若非你的夫人有喜之事,你岂会是这般行径。” 霍天北轻笑,“你是越来越不了解我了。这可不好啊,你能帮到蒋晨东的地方会越来越少。” 陆骞摇了摇头,“你为了子嗣而变得手段柔和,这是好事,因何否认?” “手段柔和?”霍天北垂眸看着手中茶盏上的梅花纹样,“人才是有生有死,不配为人的不值得我动手。手段再残酷的刑法,数日之后人也就毙命了,没意思。倒不如让他们活得久一些,失去曾得到的一起,直到绝望。先生,我说的可对?” 陆骞无奈地笑了笑,“这么想是好事。” 霍天北放下茶盏,“我去趟宣国公府。” “你等等,我还有事与你说。”陆骞亲手给霍天北倒了一杯茶,“你还记得佩仪吧?” “自然。”霍天北若有所思的看着陆骞,“她曾在您身边三四年之久,与我们四个情同手足,如何能忘记。” “嗯,那就好。我怕你贵人多忘事,连曾经的妹妹也不肯认了。” “怎么会。她本是先帝在位时的东阁大学士之女,卷进一桩冤案。虽然后来沉冤得雪,却已是家破人亡,蓝家只剩了佩仪一个孤女。”霍天北细细回想了一下,“应该是我十岁那年,您将佩仪带在身边,那年她好像只有五岁。” 陆骞满意的点点头,“佩仪来到京城了。” “她来京城做什么?” “她也有十八了,嫁人了吧?跟婆家人一道来的?” 陆骞横了他一眼,“还没嫁人,寻常人哪里配得上她。” 霍天北没搭话。 “她既然到了京城,少不得要时常陪我说说话……” “我该去宣国公府了。”霍天北起身向外走,“您想让佩仪住进来也行,别闹事。我已经把太夫人弄到顺天府去了,不想再把您与佩仪赶出门去。” “混账!”陆骞在他身后斥责一声,却并不恼火,反而笑了。 马车早就备好了。霍天北径直去了宣国公府,去看看舅母的身体怎样。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在章夫人身上得到了验证,这段日子病情稳定下来,平日也能如常打理里里外外的事。 章夫人提起郁江南便是赞不绝口,“那孩子当真是个知道体贴人的,知道了我的喜好,总是想着法子给我添置这添置那,成婚前都没看出来呢。” 郁江南能得到岳母的认可,霍天北也为他高兴,笑应道:“江南是面冷心热之人。” 章夫人笑着点头,又道:“云筝身体怎样,还好么?我也不能亲自过去看看她,你可要把她照顾好。” “您放心。”霍天北语声、目光都平添三分柔和,“眼下一切都好。” 章夫人看着外甥,满眼的笑,“那孩子也是个心热的。嫣儿如今能在夫家管着一摊子事,多亏了她。还是你有福气,娶了个内外都能帮衬你的人。” 霍天北笑了笑。倒的确是内外都能帮衬他,便是怀着身孕,什么事也都没耽搁。说让她过一段清闲日子,她却说府中的事权当解闷了,不然实在无趣。也是,以前一两日就要跑出府去游玩半晌的人,如今拘在家中,想想也知道多无趣。 叙谈片刻,霍天北起身去了外院。 宣国公见了他,笑容温和,“来的正好,否则我也要去找你呢。” “有事?” “不是要你帮什么,你过来,坐下。”宣国公一面招呼着霍天北,一面取出了两个锦盒,“这段日子我实在是闲得难受,清点了手里的家当——我自己的。” 霍天北失笑。 “你笑什么?”宣国公横了他一眼,随即自己也忍不住笑,“这些你拿着,回去让你夫人帮忙保管,过两年给嫣儿留着傍身。” 霍天北打趣道:“我还以为您大发善心,是给我的呢。” “你手里比谁都阔绰,哪里看得上我这点儿家当。”宣国公打开一个锦盒,“这是一些地契,便是留在手里,来日也能卖个好价钱。这是几间铺子,进项不少,各个掌柜我已吩咐下去了,他们日后就跟着嫣儿了。”又打开另一个锦盒,“这些就全是银票了。只要银号不倒,这些就是真金白银,足够嫣儿下半生衣食无忧了。” “怎么不直接给嫣儿呢?” “我还信不过那个姑爷,那是你给我找的女婿,不能放心啊。” “……”霍天北只是看着宣国公。 宣国公又笑起来,“你也别这么看着我,等你有了儿女就知道了。以往便是吵吵闹闹,那也是自己的骨血,何况如今嫣儿待我又很是孝敬。想想以往,不该啊……我得给她提钱备下点儿银两,但也得放着她少不更事,被江南骗了……” “嗯,你有你的考虑,我不管,帮你收着就是。” “不是你收着,是我外甥媳妇帮忙收着。她对嫣儿实心实意的,也肯定比你心细,交给她我才放心。” 霍天北忽然发现,顾云筝比自己的人缘儿要好。 “人对人,什么叫好?不声不响的帮衬着才是好,你媳妇对嫣儿就是如此,我可没少听嫣儿跟我们念叨她表嫂的好处。” “行,我知道了,回去就交给她。” “这事儿就托给你们了。”宣国公似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又叮嘱,“事先别跟嫣儿提,我让你们给她的时候再交给她。” “你现在怎么这么絮叨呢?”霍天北好笑不已,“当了岳父了,今非昔比了。” “你这混小子。”宣国公笑骂一句,又说起太夫人的事,“你怎么打算的?” “没打算,衙门怎么判都行。”霍天北安抚道,“不需要你介入,安心在家就是。” “秦家这次也没好果子吃吧?”说这句话的时候,宣国公眼中闪过憎恶,“那一家人……哼!” “我大哥丧命之事,他们不能撇清,秦家已经倒了。” “那就行。”宣国公神色舒缓下来,又摆一摆手,“带上东西走人吧。我知道你忙。” “成,改日我过来陪你喝两盅。”霍天北笑着离开。 回到府中,他将这件事与顾云筝说了。 顾云筝看着面前两个大红描金匣子,先是笑,随即又觉得不对劲,“好端端的,提前准备这些做什么?到时候舅舅亲手交给嫣儿不也一样么?” 霍天北今日也觉得舅舅有些反常,却又说不出也找不到原因。宣国公府里的下人都是霍家这边的,真有什么事,舅舅还不知道,他就先知道了。想了想,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兴许是担心这些留在他手里不牢靠吧?不想哪天手痒全败出去。” 顾云筝稍稍释然,也就命春桃将东西锁到库房去。 过了两日,燕袭来回话了:“费了一番周折才知道里面的情形,不大好。云文渊过得是生不如死的日子,现在想自尽都不能。” 顾云筝沉默片刻,冷冷一笑,“把这话带给凤贵妃。明日你让祁连城过来看看熠航。” “是。” 转过天来,祁连城应邀前来,在梅园陪着熠航玩儿了一会儿。 顾云筝带着春桃前去相见。 祁连城打量着她的气色,还不错,笑道:“以前还真没想过,你也能有今天。” 春桃啼笑皆非,听着这话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顾云筝也忍不住笑,不搭话,指一指不远处,留下春桃,过去与他说话,先复述了云文渊的事,末了道:“近身服侍云凝的都是你的人,你早就知道了吧?” “比你早几天而已。”祁连城道,“云凝有自己的算盘,有些话我的人也不能当即听到。” 顾云筝点一点头,“我想问的是,你现在知不知道云文渊到底犯了什么罪行?” “知道。但我不能说。” “为何?” 祁连城凝了她一眼,“事关云家的家丑,你一个外人,打听这些合适么?我便是晓得你是一番好心,也不能实言相告。”   ☆、第90章 筑藩篱(6) 她是云筝的时候,他主动帮忙查原因。她是顾云筝了,他是这般说辞。顾云筝笑起来,“你不说也没事,其实我猜着你早就知道了,否则不会让云凝进宫。等我弄清原委再找你说话,看看说法是否相同。”语声顿了顿,又道,“请你过来,也是要提醒你一句,云凝没有用处了。” “无妨,现在用不到她了。”祁连城不以为意,“再说了,要她在宫里,主要是让她把皇上变成一个众所周知的昏君——这一点,清君会比云凝做得好。”说着话朝她笑了笑,“你眼光不错。” “眼光好的可不是我。” 祁连城会意,“对,是萧让。” 顾云筝与他缓步走在梅林外缘的小路上,问道:“等这番扰攘过去,你怎么打算的?做官还是怎样?” “做官就算了,或者开个学院,或者落发为僧,都不错。”祁连城笑得有点儿落寞,“也只是想想,说不定几时就死了。” 一番话说的顾云筝心头一黯。 祁连城却是歉然地道:“忘了你现在不同于往日,不该跟你说这些。” “我可没那么多讲究。”顾云筝笑笑的看着他,“以后你会好好儿的。还是开个学院吧,别出家,你这种人,念一辈子经也难得到宽恕,该下地狱还是要下地狱。” 祁连城哈哈大笑,“说的对。兴许就得听你的。” 他的笑容如冬日暖阳,于冷凛中漾出暖意,煞是悦目。看到他这样子,可是很难得的,顾云筝情绪也被感染,唇畔绽出笑容。 ** 蓝佩仪来到霍府,先去拜见陆骞,随后来了正房。 顾云筝已听霍天北说过此事,对这个女子有了大概的了解。蓝佩仪十□□岁的样子,中等身材,样貌有着几分妩媚,一双眼睛似是氤氲着淡淡雾气,下巴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蓝佩仪语声柔婉:“早就听说过四嫂的美名,一直不能前来拜见。今日相见,果然名不虚传。” 顾云筝险些就笑了,她能有什么美名?陆骞又能说出她什么好?难为蓝佩仪能说的面不变色。“我以往却没听先生、侯爷提起过你,直至近日才知你到了京城。”她温声询问,“打算常住还是暂住?” 蓝佩仪委婉地道:“我是来投奔先生的。” “这样啊。”顾云筝笑道,“府中三爷一家已经离京,你住在他与三夫人的院落里可好?” 蓝佩仪笑望着顾云筝,“我虽说算是先生破例收的女学生,与四哥有着同窗情分,可外人到底不知道这些。若是住到了三爷三夫人的住处,怕是会惹出闲话。” “难为你考虑的这样周全,”顾云筝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住在何处?” “我想与四嫂住得近一些,不时陪你说说话。再有,府中不是还有一位安姨娘么?听说她善绣,我也想跟她好好儿请教一番。” 顾云筝思忖片刻,“那就只能住在先前的秦姨娘住过的小院儿了,那样岂不是委屈了你?” “怎么会。”蓝佩仪笑道,“说心底话,我在外一直孤孤单单,只盼着能时常与人说说话,过得热闹一些。” “那就依你的意思。秦姨娘离开霍府之后,住处重新修缮过。”顾云筝唤来李妈妈,吩咐道,“带蓝小姐过去,派几名伶俐的丫鬟尽心服侍。” 李妈妈称是,笑着引蓝佩仪去了住处。 堇竹不免唠叨两句:“这是唱的哪一出?那么多住处,偏要在夫人眼前晃。” 顾云筝笑了笑,反问道:“你与连翘、李妈妈怎么像是没见过她的样子?” “不是像是,是真没见过。”堇竹解释道,“我们是留在侯爷的住处服侍,并不是跟在侯爷近前照顾,那时一年也见不了侯爷几次。” “难怪。” 蓝佩仪住下之后,平日常去外书房,时不时去安姨娘那边串门,来正房的时候倒是不多。 安姨娘起初是好生应承着,后来便一如既往地教熠航画画,回房后看书或是做绣活,蓝佩仪过去的时候,直言还有事,径自来正房。几次之后,蓝佩仪看出安姨娘是不想惹上任何是非的性情,自是不好强人所难,也就不再前去。 进入腊月,霍天赐与太夫人的案子了结。当年母子二人勾结霍家二老爷父子、部分将领害得霍天逸殒命的事公之于众,除去母子两个还活在人世,其余人等因触犯刑法早已被霍天北处决。 至于太夫人早年间做过的那些扰得家宅不宁的恶毒手法,也成了众所周知人人不齿的事。 也是因此,霍天北幼年、少年的经历为外人所知,诸多官员、百姓这才恍悟他当初一些行径所为何来。彼时是满心骇然,今时则只觉快意。有的人甚至觉得霍天北用公务处决的那些人稍嫌仁慈,也有些不理智,换了自己的话,不论如何,也要让天下人得知真实原因,让那些人饱受唾骂鄙弃。 只是霍天北不是别人,从来不在意外人的看法,以往如此,如今也如此。自己明白、被自己惩戒的人明白缘何而起就足够。眼下满京城都在议论这件事,他依然像是局外人一般——好话歹话都一样,不需听。而只要不想听的话,就不会传到他耳里。 这桩案子最后的结果,是将霍天赐、太夫人逐出霍家宗族,游街七日,余生在霍家田庄上为奴。 初时有人觉得顺天府尹的脑袋被门夹了,这发落的结果未免过于轻描淡写,后来才反应过来——到霍家田庄上为奴,日子想来还不如痛痛快快的死去。既然人心不足,既然贪图荣华,如今落得余生为奴,不需别人说,自己要承受的落差就是每时每刻都存在的残酷折磨。 陆骞闲来无事,曾去看过霍天赐、太夫人游街的惨状,听到了太多百姓对这两人的满带不屑憎恶的言语。 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情形,又意识到,他昔日的那个学生,他是越来越不了解了。 记忆中好像还是昨日的事,云文远将那小小的极为漂亮的孩子托付给他,他满心喜悦,直觉告诉他,这孩子资质很是聪颖,来日必能成为他门下最出色的学生。 那时的霍天北很是沉默,但从来不会哭,仿佛天生就不会落泪的性情。从来都是特别倔强,喜欢学的,就能不眠不休,不喜欢学的,任他如何诱导也没兴致,甚至不肯敷衍。每一次对他的妥协,都是因郁江南而起,照着他的意愿去做一些事。反过来也一样,郁江南待霍天北也如此。那是两个真正的亲兄弟一般的孩子。 他对蒋晨东与霍天北的寄望相同,自心底是更加偏爱蒋晨东。谁不爱听暖心的话?谁不需要有人不时嘘寒问暖?蒋晨东就是如此,很多时候如晚辈孝敬长辈;霍天北不行,从来只是他的学生,做的只是学生的分内事。 他明白,霍天北这辈子只听云文远一个人的话,走的路都是按照云文远的心意。所以,就有了如今与蒋晨东在朝堂明争暗斗的局面。 他只能支持一个,只能选择支持蒋晨东,如今已到了不惜算计利用霍天北的地步。 以为霍天北会率性而为,会做出将他逐出霍府的大不敬事情,但是没有。霍天北什么都知道,却由着他。 到了眼下,霍天北对痛恨多年的人,又给了他一次意外。换个角度来看,霍天北懒得杀那对母子,却不介意将他们利用到底,只有这样,秦家才会被牵连到底,再无翻身的余地。 在仇恨的前提下还能有这样的算计,这种人太少。最重要的是,他不认为蒋晨东若遇到同样的事,能有霍天北这份冷静,亦或是冷酷。 太担心了,担心蒋晨东有一日会被霍天北用正大光明的理由逐出京城,一生没个出头之日。 他得好好儿想想了,想想霍天北的软肋是什么。 ** 这几日,霍天北留在家中,在东次间处理公务。顾云筝则坐在他身侧看书或是做针线。 都不是话多的人,没事的时候,半晌都无一句话。 气氛却仍旧是温馨的。 她会无声地给他续一杯茶。 他会在她看书时间久了的时候,拿过她手里的书、针线活,让她歇一歇。 她乏了,就在他身边闭目养神或是小憩。他便不时的给她掖掖背角,摸摸她的额头、脸颊。 陪着她午睡的时候,她总是枕着他的手臂背对着他,怕一不小心碰到胎儿。他松松的圈着她的身形,一手轻轻落在她腹部。就这样,心里就很踏实,不需要更多。 这日,顾云筝觉得闷了,想着连续几日没见到安姨娘了,便跟他说去看看。 霍天北已慢慢看出她对安姨娘的欣赏、照顾,自是不会反对,亲自给她披上斗篷。看着她走出院门,心里想着也该给安姨娘寻个好去处了,若是更名改姓,在京城找个说得过去的人家也非难事。那也算是个被他连累的可怜女子,不能将一生都空耗在侯府。 那边的安姨娘亲自迎出门外,虚扶着顾云筝到了室内,“夫人有什么事,命人将我唤去即可,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顾云筝就笑,“时常走动些也好,几日不见你,也是想来看看你在忙什么。”落座后,见安姨娘眼中有血丝,微微惊讶,“又没好生歇息,所为何来?” 安姨娘思忖片刻,笑道:“等会儿与夫人细说。”说着命丫鬟奉上虎皮花生、芸豆卷、梅花糕等点心,又亲自去做了一盏白玉奶茶,放到顾云筝手边,这才遣了丫鬟。 奶茶泛着香甜馥郁的香气,顾云筝喝了一口,浓香合着暖意入胃,眉宇舒展开来,又喝了一口。她以往不喜欢这样的饮品,近日却破了例,是腹中胎儿所致。 安姨娘垂头斟酌片刻,轻声道:“我前几日做了一件事,这几日都在想着与夫人说清楚,看看夫人觉得是对是错。若是做错了,夫人也好给我个痛快的处置。今日夫人既然来了,我也就与您直说了吧。” “哦?”顾云筝实在是想不到,安姨娘不声不响的能做出什么要让她发落的事,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说来听听。”到此时也觉得,安姨娘是那般出色的一个女孩子,真不希望她会做出让往昔情分破裂的事。   ☆、第91章 筑藩篱(7) 安姨娘抿了抿唇,垂首站在顾云筝面前,“前些日子,我兄长命人送来了今年给夫人的分红,是先送到了我手上,我还没给夫人。”说着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我私自做主,要他又多给了两倍。” 天哪……顾云筝在心里叹息着,多给两倍?那是多大一笔银两啊?但是面上不动声色,接过信封问道:“只为这件事?” “自然不是。”安姨娘垂头看着脚尖,“我又是哄又是骗,让我兄长投靠萧言,不遗余力地支持萧言和云笛。我兄长也答应了。” 顾云筝心头一震,静静凝视着面前人,有个念头飞快地闪过脑海。她只是不能确定安姨娘要帮的到底是萧让还是云笛。“你……”饶是她算得机敏,此刻也是结舌。 安姨娘则是继续道:“我用了怎样的手段也就不需说了,到底是上不得台面,不想污了夫人的耳朵。我只是想跟您说,安家现在的财力,属于萧言、云笛。以往隐约觉着夫人也是有心帮助他们的,这才自作主张做了这件事。若是我揣摩错了,夫人尽管处置我,我不会有一句怨言。只是安家如今已是萧言的人,再无回头路。夫人要怪,只怪我就好。” 顾云筝看了安姨娘多时,才轻声道:“我以前曾想问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如今能否告诉我,你的意中人是哪个?是萧言还是云笛?” 安姨娘平静地对上顾云筝的视线,绽出的笑容让人心酸,“是萧言,是济宁侯萧让。”又解释自己因何得知萧让的真实身份,“这些是云笛委婉地告诉我的,他也是好意,让我知晓那个人到底是谁,也能有个选择。我也不在乎他是谁,我只要知道他是我愿意追随的人就足够了。即便是再无相见的可能,我也想为他尽一点力。”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我晓得,他有很多人投靠他帮助他,我这点力道,当真是微不足道。可我不这样做心里就不踏实,即便是将整个家族拖累进去,我也无怨无悔。” “萧让。”又是萧让,又是他,使得一个女子为他倾其所有。顾云筝到此时也不知萧让究竟有多少好处,不可否认的是,他就是那种男人,入了一个女子的眼,就能让女子终生不忘,为他甘之如饴。 萧让,即便是诸多女子为你心甘情愿的付出,即便是她们不要回报,你也欠下了情债。 如何偿还? 她替他稍稍设想都觉得累。 那个妖孽,怎么走到哪儿都要惹下桃花债?她真不知该喜该悲。 顾云筝没有询问安姨娘与萧让是如何相识的,却也不难想见。南疆与漠北、西域民风相仿,男女做派比之京城、江南女子,没有那么多的束缚,相识生情也非难事。 顾云筝定一定神,起身携了安姨娘的手,让她落座,这才温声道:“这番话我先当做没听到。此事若成真,日后我会不遗余力的保你安稳,让你好端端离开霍府,为你另作打算。我不会辜负你的家族,更不会辜负你的苦心。便是事态不能依你心愿成真,也无妨,我还是会尽力保全你。” 安姨娘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随即有泪光闪现,“夫人放心,哥哥即然允诺了,便不会食言。” “嗯,我信你。”顾云筝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容,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眼下可心安了?” 安姨娘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生照顾自己,你这样下去,怎能让我放心?”顾云筝笑着指一指内室,“把心放宽,快去歇息,别的事有我呢。日后有什么事,当即就与我说出来。我是不是要帮你的人,你日后会看清。我也该回房了,听话,去歇息吧。” 安姨娘点一点头,讷讷地道:“夫人……” 顾云筝笑了笑,转身离开。回到房里,自是不敢在霍天北面前显露丝毫心绪,只说有些累,去了暖阁歇息。 躺在床上,她回想起了云笛来霍府时,曾委婉问起安姨娘。 她的弟弟啊,也是在为安姨娘的处境心疼、不忍呢。而那份心绪,自然也是因为萧让而起。这般看来,云笛如今对萧让的情分,是真正的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萧让这些年来,身边的女子太多,却没一个能牵绊住他的。而安姨娘,兴许就是那个极可能拉住他的人,怎奈时运不济,成了霍天北的妾室。 有些旁观者为局中人生出的不甘、心疼,兴许比局中人还要重。 她也和云笛一样,只是因着不能确定萧让的心思,对安姨娘满是心疼。 这个女孩子,一直都让她觉得被如今的处境毁了一生,今时再加上这桩事,心疼的更加厉害了。 事实又一次证明,她的直觉很准,却不能生出欢喜。 转过天来,去花厅示下的时候,见到燕袭,顾云筝将昨日安姨娘给自己的那个信封交给他,“送到萧言手里。” 燕袭接过,随后道:“近来安家似是与萧言有来往,与朝廷要员的几桩买卖却断了,我还不能确定他们是什么意思,可是照这样下去,苗头也很明显了。” 燕袭总是这样机敏。顾云筝赞许地笑了,“嗯,应该就是你料想的那般。” “我们能帮安家么?”燕袭笑着问道。 “你能帮自然是好,我却是无能为力的。” 燕袭轻笑出声,“我帮安家,就是夫人帮他们。没有夫人在这儿,我才不认识他们是谁。” 顾云筝笑容中有了几分亲切,“我晓得,要说谁待我最好、帮我最多,非你莫属。” 燕袭笑得爽朗,“有夫人这句话,我就是肝脑涂地也无怨言。” 随后,顾云筝抽空给萧让、云笛各写了一封信。按照萧言的说明,一个字一个字的比照那本书籍,写信其实很耗时间,更耗精力。但是她乐于这种事,权当一个有趣的游戏,信写得越长越有成就感。 给萧让的信件写了几日,总算是弄成了一封长达五页的长信,说了云文渊的事,也轻描淡写地提了安姨娘几句,以不知情的局外人的立场说话,委婉说明了安姨娘不过是顶着妾室的名头住在这府中。又细细说了熠航近日的情况,告诉他小家伙又胖了一点儿,等到来年秋日,她应该就能带他策马四处游转了。信写完之后,又选了几张熠航写的字、画的画,附在信件中。 至于给云笛的信件,则是着重说了安姨娘的事,询问他有无可能促成安姨娘与萧让两人结百年之好。其次才说了熠航的近况。 她知道,自己写这样的两封长信固然很耗时,他们看起来也要用去不少时间。可是没办法,这样的来往,只能用最稳妥的方式。习惯了就好了。 随后,她与霍天北主动谈起安姨娘,“有才有貌的一个女孩子,日后情形安稳了,你能不能让我给她安排个好去处?” 霍天北就笑,“这件事交给你自然最好。我倒是想过,却实在不耐烦像给嫣儿选人一般安置她。你慢慢斟酌,给她递个话让她心安也无妨。说起来,她在这府中无所求,留下来虚度一生,的确是委屈了她。” 顾云筝得了这样的答复,自然是满心欢喜,只担心萧让又要做一次无情人,每日里眼巴巴地等着表兄弟二人的回信。 收到两人的回信,已近腊月下旬。 萧让竟也如她一般,似老友一般谈起近来诸事进展,说很顺利,如今他在军中已在慢慢树立威信。至于云文渊的事,他说自己已知原由,她若是实在想知道,来日相见时,他会亲口告诉她。谈起熠航,说已将字帖、画作转给云笛看,他们明白,这些都是她与霍天北的功劳。末了还语气轻快地恭喜她,要她万事谨慎,切不可伤及胎儿。一封信只字未提安姨娘。或许是不知从何说起吧?她也只能这样猜测。 云笛的回信客气有礼,言辞诚挚,亦是着重说了安姨娘几句,请她多照顾几分,说萧让对安姨娘不同于别人,若是可能,他这个局外人是分外盼望两人休得圆满的。只是,若要盼那一日,要等云家昭雪之后,萧让究竟能不能娶妻,还是未知。对于熠航的进步,自然也是满心欢喜,连连道谢。 得到的这般回复,自然不如顾云筝料想的那般乐观。亦是明白,这事情她偷偷地乐观一下就行了,要操办起来,定要费很大一番周折。幸好不需心急,距稳定的时日还很远,时间还长的很,她不妨慢慢打算、慢慢摸清萧让的心思。 想让萧让余生好好儿的,想让他身边有一个聪慧的一心为他的女子与他相伴。 想要他过得比自己圆满,如此才心安。 ** 小年前一日,霍府已是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年节时的喜庆。 霍天北一早如常出门,却是没过多久就回来了,面色沉凝。 顾云筝很少见他这样,不由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么?” 霍天北握住了她的手,“宣国公府出事了。”说出出什么事之前,安抚地拍着她的背部,“你要跟我保证,你不会为此伤神。” 顾云筝郑重点头,“我也不是经不起事的,你只管说。” 霍天北这才缓声道:“今日一大早,舅舅、舅母先后辞世。” 顾云筝惊愕,随即静静地看着他。 霍天北点一点头,“二老走了。” “怎么会这样?”顾云筝喃喃地道。她想起了宣国公要她保管的那些留给章嫣的钱财,不由心酸难忍。是不是莫名的直觉所致,才让宣国公有了这番准备? “舅舅突发疾病,摔倒在地,几息便去世了。舅母守着舅舅,没有多久,呕了几口血,也走了。”霍天北用力握紧她的手,“阿娆,别慌,我们还要前去舅舅家中,送他们一程。” “是,我知道。”顾云筝梦游似的起身,唤堇竹帮自己更衣,随后让春桃、连翘留在府中照看,带上堇竹、李妈妈和几名得力的管事妈妈,动身去往宣国公府。 ** 章嫣守在章夫人榻前,握着母亲的手,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无声的哭着。 早就料到会与母亲有天人永隔的一日,却没想过会是这般情形。 早就想过,父亲离世的时候,她应该是毫无感触,可此刻分明与想象大相径庭。 要到此刻才知,母亲对父亲是这般在意,以往的不睦、争执,皆因那份入骨的在意而起。 同年同月同日辞世。父母到头来,竟是以这般方式离开她。 一点儿先兆都没有。 父亲不在了,母亲便也病发离世。 为何如此? 难道她在母亲心头的分量还不如父亲么? 她知道,自己这是怨天尤人了。离去,又何尝不是母亲的解脱。母亲每日里承受的病体带来的折磨,她比谁都明白。 只是,总是自私地想让母亲多陪伴自己一段时日,便是再痛再累,也不想面对失去母亲的情形。 母亲的手犹有余温,很柔软,由她握着。不是她以为的人死之后便周身冰冷。 多希望母亲下一刻就能醒来,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母亲醒来。 一只温暖的手落在她肩头,带着镇定,有着安抚的力量。 章嫣惶然转头,看到了顾云筝,“表嫂……” 顾云筝满目怜惜、伤痛,都是因章嫣而起,她不知如何安慰,手下落,握住了章嫣的手,“嫣儿,你还有我们。” 章嫣轻轻环住顾云筝,把脸埋在她怀里,轻声抽泣起来,“怎么会这样?表嫂,怎么会这样的?前两日我过来,他们都还好好儿的……” 谁又不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可这偏偏是真的。 顾云筝知道失去双亲是个什么滋味,她完全明白章嫣此刻的伤痛有多深。也正因为明白,才说不出安慰的话。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又如何能安慰章嫣。她能给章嫣的,只有一个轻轻的拥抱,一句“你还有我们”。 ** 小殓、大殓期间,顾云筝与郁江南、霍天北全权打理,将每一桩事细细交待下去,宣国公府虽然没了主事的人,一切还是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前来吊唁的官员及内眷甚众,京城中无人不知。 宣国公与章夫人停灵四十九天。 头七前一日,顾云筝将宣国公要自己保管的两匣子财物交给章嫣,细说了原由。她知道,这兴许有些残酷,可这是章嫣应该知道的。 最起码,章嫣应该了解,她一段时日不论违心还是真心的孝敬,她的父亲已经放到了心里,而且为她来日做了安排,怕她的日子过得不安稳。 她想,宣国公若在天有灵,希望他的女儿在这时候对他有一点释怀,对他的怨恨消散。 人死大于天,所有的是非都该过去了。 章嫣捧着两匣子东西,泪如雨下。 这泪水,是第一次为她的父亲而掉落。 她的父亲,是母亲爱恨交加一辈子的人,是在去世前为她精打细算的人。 她还来不及回报,便已失去。 她需要一个支撑,伏在顾云筝怀里,失声恸哭。 ** 这一年的春节,顾云筝与霍天北长时间留在宣国公府,丝毫也无春节该有的欢喜。 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场变故。可尘世自来如此,欢喜有因可寻,变故总是猝不及防。 幸好,章嫣还有郁江南。郁江南,那个有担当的男子,一面宽慰着发妻,一面将丧事办得隆重风光。 他娶章嫣,不是为了宣国公府的门第。可宣国公府出事了,他是因着章嫣,尽心竭力地打点一切,事无巨细。 懂事的熠航感受到霍天北与顾云筝心绪黯然,也看出了郁江南、章嫣的悲伤,偶尔与安姨娘、连翘说道:“三伯父、三伯父很伤心,怎么才能让他们高兴一点呢?他们高兴了,四叔四婶也就高兴起来了吧?” 安姨娘与连翘每每听到,都是险些落泪。这品性良善的孩子,若是再大一些,就能完全晓得自己曾经历过什么,就不会将这点他人的伤痛放在心底了。可也幸好如此,他在懵懂时经历了所有的生离死别,能够慢慢遗忘,能够保有那份纯良。 二月初,宣国公与章夫人出殡。 这件事了了之后,顾云筝每每念及章嫣,总是郁郁寡欢,却还要尽力让自己心绪平宁。章嫣是她在意的,孩子也是她在意的。 霍天北与她的想法一致,总是尽量抽出多一些的时间陪着她。 这晚,他想起已太久没给她把过脉了,手就落在她皓腕。 顾云筝也就不动,只是静静等着。好半晌,他才说道:“阿娆啊,我们要是添一对儿双生子,你觉得怎样?” “不好不好,那可不好。”顾云筝连连摇头,“双生子不吉利。” “什么不吉利。是大多数女子身子孱弱,怀了双生子也不能安稳生下来。你又不同,不会像那些女子一般撑不住。现在你身子情况很好。” “那也不行。”顾云筝道,“若是生一对儿龙凤胎或是两个女儿还好,若是生两个男孩子,头疼的时候可就多了。不好不好。” 霍天北嘴角一抽,有点儿扫兴。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她也真就这么说了。真的,太扫兴了。 顾云筝的脑筋已转过弯来,“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不会吧?!”她想坐起来。 霍天北笑着将她揽紧,“怎么就不会了?还有什么事是我家阿娆办不到的?” “那是龙凤胎还是双生的男孩儿女孩儿?”顾云筝继续无意识的打击霍天北,全无喜色,紧张兮兮。 霍天北无奈的就差挠头叫苦了,“这是多大的好事?你这话怎么就让我听着这么别扭呢?” “你有什么好别扭的?”顾云筝比他理智,细细地给他说出自己的分析,“若是两个男孩儿,日后你的爵位给谁不给谁?你难道没听说过吗?有些心胸狭窄的人家,是要一个留一个,多不讲理多残忍!你要是敢打那种主意,我可不依!可我要真生了两个儿子,你就得好好儿的给他们谋划了,不偏不倚才好,否则我可不答应。自然,最好还是生龙凤胎。那样的话,我就一劳永逸了,一下子就儿女双全,多好。” 霍天北笑起来,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她逗的。 “我说的又不是天书,这可都是事实,你笑什么笑?”顾云筝没好气,拧了拧他挺秀的鼻梁。 “不管是怎样,我都对他们一视同仁,行不行?我看你这脉象,应该是龙凤胎,或者是两个女儿。这是多好的事,你给我高兴点儿。”霍天北到这时,也只能用这种话骗她了,否则真怕她多思多虑。 顾云筝摆一摆手,“那就龙凤胎吧。我可不希望是两个女儿,一劳永逸就行了,不然生完这次还要继续生儿子,太麻烦了。” 霍天北嘴角又抽了抽,她怎么就不能说几句顺耳的话呢?头疼死。 ** 春日里,霍天北与叶松商量了皇上之后,指派了几名昔日霍天北麾下得力的将领去往南疆附近,率兵严防。 他为何如此,顾云筝心知肚明——安家以全部财力支持萧让与云笛的事,他已知晓。可他待她一如既往,不曾提过半句。 她理解,所以不埋怨不责怪,正如他可能猜到这事与她、安姨娘有关却不责问一样。 权势当前,没有太多的人情可讲。更何况,霍天北善待熠航,在一定程度上支持萧让云笛,只是看在她的父亲的恩情上。 他要报答的话,只善待抚养熠航一样就已足够,所以在别的事情上,他要防止萧让、云笛来日成为他的隐患。毕竟,萧让、云笛联手唱的这一出戏可谓惊天,皇上不知道,他却知道。他不想养虎为患,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也在一定界限内防患于未然。 这自然只能让陆骞、顾云筝、蒋晨东这些人心惊。 唯有顾云筝相信萧让、云笛能与他抗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他妥协。 陆骞、蒋晨东却不能这么想,因为不了解,不再了解霍天北,也无从了解他们眼中的萧言、云笛、袁江等人。 顾云筝待产的日子里,不时从燕袭口中得知外面发生的闹剧或是争斗: 蒋晨东与景宁公主如今完全处于你玩儿你的、我玩儿我的这种相处模式。景宁公主继续花痴,蒋晨东在外拈花惹草。夫妻两个曾上演过相互捉奸的让人骇笑的事。 蒋晨东与霍天北在朝堂慢慢走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泾渭分明,恶斗的程度,只差没有兵戎相见了。 偶尔霍天北会输,输在面子上,暗地里却赢了。反过来也是一样,蒋晨东有时候是在明面上输了,暗地里却赢了。 可是,霍天北真正赢的时候要多于蒋晨东,多很多。 三月,皇上不管民不聊生,要在京城西北修建一所行宫,原因是钦天监说在那边建造一所华美的行宫、在正殿供奉金身塑像的佛祖,便能保佑皇上三十年威服四海。 这种话让很多人听了都是嗤之以鼻。 可是皇上相信,因为他最宠爱的清君倚重钦天监,而且钦天监每次说的关乎后宫、皇上的事都很准。这次他当然也会相信。 内阁听了皇上不管不顾的言辞,气得险些在心里骂街。想要哭穷,皇上却已甩手走人,火气又添了三分。 有人怂恿凤贵妃云凝劝说皇上,云凝为着拉拢臣子,苦口婆心地劝说几次,得到的回应是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皇上的心肠,对女人着迷的时候,能柔软到让人心惊的地步;可他狠下心肠的时候,便能让人万劫不复。 顾云筝听说之后,漠然一笑。云凝的下场,冷宫倒是最合适不过。 在云凝心里,家族不重要,与她父母有关的人才重要。既是如此,就不妨让她尝一尝苦果。没有人逼迫她在入宫之后亲近蒲家、仇视与她大伯父有关的人,但她那么做了,合该落到这下场。 顾云筝知道自己这样漠然许是不该,却无从改变。 所谓亲人,有时候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在事态演变到那种地步之前,云凝这下场已算不错。 皇上极力主张修建行宫之后,朝臣冒死进谏的人数不胜数,对皇上这种不理智的行径已有些忍无可忍。 霍天北一言不发,只忙着自己手里的事。 顾云筝听燕袭说,如今包括方元碌、汪鸣珂在内的人,凡事都要听从霍天北的指令,这些人若是一味偏袒萧言、云笛,霍天北就会加以干涉,必不能成事。 顾云筝听了,唯有怅然一笑,“那就算了吧,反正这些都是小事。问问相关人员,若是不做官了想做什么,我们尽力成全他们。” 燕袭称是。 不是不失落的。这样明里亲昵暗中谋算的日子,她只觉失落,却不失望。 是她先算计他的。 他如今这般筹谋,不过是想看看她是否能及时得知并做出反应。 理应如此。 权臣的一个可恨之处就在这儿,什么都不说,擅长按兵不动,对任何人皆如此。 她不会做出任何反应。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反方向而为之。唯有如此,才能给萧让、云笛、清君多一些的时间,去做他们想做的事。 他这么做,也是对她存着好意,她明白的,他不想让她掺和进无休止的争端之中。 可是已经晚了,或者也可以说,自她变成顾云筝那一日起他就该防范戒备,他没有,到如今,为时已晚。 该铺的路,她与清君、安姨娘等人都已铺下,不是他能全盘挽回阻止的了。 是,终究是她的错,是她先对不起他的。可即便是重来千百次,她依然会如此。 因为她是顾云筝之余,还是云筝。甚至于,顾云筝的生涯,从来不是她在乎的。 过往的一切都不是假的,他的情意,她的情意,都不是假的。他们是不能够对谁伪装出情深意重的人。 如今他反过头来的算计筹谋也不是假的。站在他的角度,他是为了她好,为了孩子好。 都明白的。 到头来,他要让她的人她的心都留在这里,只能留在这里。 可是,天北,到头来,我还是要对不起你。你能筑起铜墙铁壁,我也可以,那些铜墙铁壁不至于会伤到你,却一定会钳制你。哪怕我什么都不再做,未出世的孩子就足以让你失去惯有的冷静残酷。偏偏,这些是你自己要的。 给我筑起高墙的同时,你也不能幸免,同样处于危城之下。到有一日,你不在意这些了,大抵也是夫妻最终对峙的时刻了。豁出去的是什么?她不敢想。 她不愿承认,可这念头还是在心头一再闪现。 顾云筝深深地凝视着燕袭,良久,她轻声道:“有一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直到今日才想问出——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是我的什么人?最终能否助我如愿以偿?若是不能,也就不必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肥嘟嘟美妞的霸王票,么么哒!(づ ̄3 ̄)づ╭?~ 肥嘟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28 19:07:58   ☆、第92章 筑藩篱(8) 顾云筝与燕袭那日详谈多时,谁也不知道两个人到底是为何事说了那么久的话。只是看着顾云筝神色如常,心情也很好的样子,也就没在意。 三月中旬,燕袭离开了霍府,再也没出现过。 顾云筝安排高程接管了燕袭的差事,又另寻人接替了高程原先的差事。 内院外院的下人皆是心存疑虑,不知燕袭是因何离开霍府的。连李妈妈也问过顾云筝:“燕管事去了何处?” 顾云筝笑了笑,“另有差事安排给他。” 李妈妈松一口气,“先前还担心呢,以为他做错了事,被夫人打发出去了。我瞧着那年轻人不错,放在何处都能出人头地。” 顾云筝笑得意味深长,“是啊,只让他留在霍府,真的太委屈他了。” 自此之后,顾云筝除了与安姨娘每日说说话,偶尔见见蓝佩仪,邀章嫣过来坐坐,对府外的事不闻不问。 章嫣还没从失去双亲的伤痛中缓过来,之前郁郁寡欢了一阵子,好在郁江南很是体贴,每日里宽慰着她。 宣国公去世之后,膝下只得一个年幼无知的庶子。郁江南与章嫣将那孩子抱回府中亲自抚养,又为这孩子请封,成年后承袭宣国公侯爵。 章嫣心绪一日日好转起来,也是因为那孩子。父亲与蓝姨娘都不在了,这孩子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骨血,有着与父亲相同的一双眼睛。过去的事情都不需再计较了,她尽心抚养这孩子,也算是报答父亲对自己的那份记挂了。 自然,宣国公府里也闹过一阵子,那些姨娘,她那些庶妹,一个个的谋算着宣国公留下的家当。霍天北安排在府中的那些下人看的怄火,请示过霍天北之后,将一干人拘在了各自的房里,好好儿收拾了一番,人们这才消停了。 章嫣偶尔回府中看看,在父亲的书房、内院正房坐坐。少了两个亲人,府里还是一如以往,她却觉得处处透着冷清。有亲人的地方才叫做家,没了亲人,家也不过是个追忆亲人的地方而已。 她是出嫁的女儿,要为父母守一年孝期,与郁江南提过这件事:“要不要安排个通房,或者给你寻个妾室?” 彼时郁江南正哄着那孩子入睡,神色温柔,“不用。别再提了。” 章嫣也就没再说过这件事,想都不再想了,如常打理府中内外事宜。顾云筝说,再难过也要找些事情做,让自己忙碌一些,别给自己太多的时间伤心。总要活下去的,是不是? 可不就是,总要活下去的。积郁成疾太没出息了,她不要那样,不要做深宅怨妇,那也一定是双亲不愿意见到的。 以往郁江南就总说她是梦游一般度日,如今更是如此,偶尔连年月都混淆。四月,她一门心思地打理着父亲给她留下的产业,居然忘了顾云筝产期将至。 这日,去一间铺子里看了看,回来后听下人说顾云筝生下了一对儿龙凤胎。她先是惊喜,随即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心里暗骂自己该死,问过产期的,居然抛在了脑后。孩子生下之后,要过一两个时辰才会跟亲朋报喜,她真是太迟钝了,这样想着,忙不迭赶去霍府看望。 此刻的霍天北正坐在西厢房的架子床上,满带温柔疼惜地看着顾云筝。 阵痛了一整个日夜才生下了一双儿女,她累坏了,儿女落地之后就昏睡过去,鬓角、头发都被汗水浸透,此刻还是*的。 他这等着消息的人都是百般煎熬,她呢? 他握住了她的手,发觉她指间戴着玉戒,腕上戴着那枚黑珍珠手镯。 顾云筝微微蹙眉,恍然醒来,看到他的容颜,漾出了虚弱无力的笑容。 霍天北俯身吻了吻她面颊,“受苦了,我该怎么感谢你?” 顾云筝眼中也有了笑意。她是受了一番磨折,生孩子这事儿,真是能要人命。阵痛似是不会休止一般,一次一次折磨着人的意志。幸好她能够承受,忍得了。他也不好过,她知道的。之后,她就急着找孩子,“孩子还好么?没什么事吧?快让我看看。” “孩子好得很,放心。”霍天北笑着唤奶娘将孩子抱来。 两名奶娘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转过屏风,走到床前。 顾云筝坐起身来。 霍天北拿过大迎枕,给她垫在背后,接过小小的孩子,送到她怀里,自己抱着女儿。 顾云筝近乎迫切地看着怀里的小人儿。那么小,太小了。样子么……她蹙眉,和看到三夫人生下的孩子一样,觉得不好看。肤色红彤彤的,闭着眼睛,样子看不出像谁。 “这样子,长的是这样……”她嘀咕着,不确定地看向霍天北,“以后会像你么?” 一名奶娘在一旁笑道:“少爷、小姐长得像侯爷,日后定是肤色白皙,过段日子就明显了。” 顾云筝知道这些,可是孩子此刻这样子,她实在是说不出夸奖的话。笑了笑,又探过头去看他抱着的女儿。 那孩子竟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煞是讨喜。 她由衷笑起来,“这孩子……快给我抱抱。” “一落地就睁着眼睛,哭声也很大,日后性子肯定很活泼。”霍天北柔声说着,接过儿子,把女儿送到她臂弯。 说实在的,他看着她抱孩子有些提心吊胆的——很明显,她习惯照顾几岁的孩子,却没抱过这样小的孩子,动作显得紧张兮兮的,别人也就随着她紧张起来。 顾云筝倒是想多抱抱孩子,怎奈太过疲惫,不能勉强自己,抱了一会儿,就让奶娘带孩子退下了。 随后,李妈妈端来了羹汤。顾云筝强打着精神喝了一碗汤,躺下去时已昏昏欲睡,却惦记着孩子的名字,和霍天北商量着定了下来。 男孩儿取名霍宸晔,女孩儿取名霍宸曦。宸晔比晨曦早一些出生,是哥哥。 以前两个人取了不少名字,因为不知两个孩子究竟是一儿一女还是双生的男孩女孩,无从定夺。 两个孩子的名字没有按照族谱取,霍天北是有意为之。他这个人,很多年与霍家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儿女的名字,没必要随着族谱命名。 顾云筝安下心来,好好儿睡了一觉。醒来时才得知章嫣已来过了,去看了孩子好一会儿,说孩子长得像霍天北。 她听了满眼笑意。孩子长得像谁,兴许外人更容易看出,她反倒不易看出。好在以前偶尔去看看三夫人的孩子,知道几天一个样,到了满月小脸儿长开了,模样也就清晰了。 如今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她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的感觉,心里却充盈着满满的暖意。 洗三礼那日,顾云筝商量了霍天北,只让他请一些走动得较为亲近的人过来。本就时常倦怠,实在没精神应承不相干的人。霍天北自然是满口应下,当日内宅外院只各摆了三桌宴席。 大夫人主动帮忙招呼来客,全程笑盈盈的。往日恩怨有了结果之后,她整个人都平静下来,自心底透着一份淡泊、和善。顾云筝对此喜闻乐见,与她也慢慢亲近起来。 章嫣、简夫人、柳夫人等人前来道喜,少不得去看看顾云筝。都知道她精力不济,也只是笑语几句就道辞。 这日之后,顾云筝安心休养,老老实实地坐月子。熠航为着多了弟弟、妹妹,每日里欢天喜地的,来房里陪着顾云筝,自顾自的和弟弟妹妹说话,常引得顾云筝和堇竹等人笑个不停。 蓝佩仪来过正房几次,一坐就是大半晌,与顾云筝说些家常。每次说想看看两个孩子,堇竹、李妈妈、春桃等人众口一词:孩子刚睡着,蓝小姐改日再看吧。 这是大夫人吩咐过这几个人的,顾云筝也默许了她们如此行事。孩子是她心头瑰宝,不了解的人决不能接近。孩子若是出了闪失,她就是将人凌迟也没用。 蓝佩仪住进来的日子也不短了,早已明白,正房的人个个护主,顾云筝也不是好像与的,平日里温言软语的,发作起来却非谁都能消受的。碰壁几次之后,便不再过来了。 随后,陆骞曾唤霍天北到外书房,坐在一起下棋或是用饭,蓝佩仪服侍在一旁。 霍天北对蓝佩仪温和中透着点儿疏离。 顾云筝听说这些,不以为意,相信霍天北,才不会胡思乱想。 外面的事,是安姨娘告诉顾云筝的: 皇上最终还是如愿了,京城西北已开始修建行宫。照皇上的意思,耗资颇巨,官员们拿不出钱财,默契的阳奉阴违。 宫中风传皇上有生之年怕是都不能有子嗣了——太医院几名太医都已确诊,皇上前一两年中了毒,能行人道,却不可能有子嗣。皇上性情愈发乖张古怪,行事愈发暴虐。每个人见到他都是战战兢兢,只有清君如常得宠,常陪伴在其左右。 皇上询问过同宗的江夏王、淮南王膝下子嗣的情况,似在打算着过继孩子。也曾亲自召见景宁公主,委婉地询问她怎么还没喜讯。 南疆风波已平息,云笛、袁江接受朝廷招安。只是那边百姓、将士经历过这一番动荡,听闻了皇上种种劳民伤财却不知体恤民情的消息,很多人已存反心,碍于昔日霍天北麾下的几名将领在附近虎视眈眈,才勉强维持着平静。 一步一步,清君把皇上毁了,皇上却还没察觉。 至于江夏王、淮南王,那两个人在封地并不安生,对霍天北成见颇深,若他们因为子嗣得势,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霍天北。 皇上想来也是清楚两个人有着狼子野心,才异想天开地想要景宁公主尽快有喜。有喜之后呢?大抵就是要把孩子抱进宫中,说是他的子嗣。若是这样,蒋晨东就能依仗孩子得势,霍天北的好日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些都是霍天北不能允许发生的事,他与内阁联手阻止的话,必然会引得两个藩王、蒋晨东做出绝地反击,朝堂、天下要乱起来了。 终于要乱起来了。 ** 顾云筝坐月子期间,霍天北曾请了马老板到府中,两个人四处转了转,正房的一些东西也都拿去给马老板看了看。 隔了几日,马老板送给霍天北一套文房四宝,霍天北转手给了顾云筝。 顾云筝看了看,是颇有些年代的东西,很珍贵。喜欢,却没留在手边用,只命人收到了库房。她还是愿意用萧让那套文房四宝,写信时总是心绪愉悦。 到二十天之后,顾云筝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身形、精力都如以前,气色甚至更好,不明白为何要闷足一个月。李妈妈与两名奶娘一再规劝,她才勉强答应不出门,只是不时下地,亲自抱着孩子,在室内走来走去。 两个孩子的轮廓一日一日变得清晰,果然如人们所言,长得像霍天北,鼻梁高挺,小嘴儿弧度完美,肤色也从出生时的红彤彤慢慢变得白皙莹润。 将两个孩子放在一起,若是襁褓、小衣服一样,她偶尔都分不清哪个是宸晔,哪个是宸曦。都有着与霍天北一样堪称美丽的惑人的眼睛,眸子漆黑,清澈无辜的眼神。她常常会不自觉的一看就是大半晌,看不够的两个小东西,疼不够的两块瑰宝。 可两个孩子也很不好带,一个哭,另一个必定跟着凑热闹。两个一起哭的时候,顾云筝就会心里发慌,实在是听不了,揪心不已。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习惯这种情形,想着幸亏有这么多仆妇,若是只有自己,真不知是怎样忙乱狼狈。 霍天北总是每日下午早早回来。他是个偏心的,抱着晨曦哄逗的时候多一些。 晨曦比宸晔娇气、事多,一点点不舒服就会皱着小脸儿哇哇大哭,有时候惹得一群人围着忙碌半晌,也找不出她哭的原因,兴许她就是想哭一阵子,变着法子折腾人——偶尔顾云筝真会这样猜测。 晨曦一哭,宸晔也就会跟着哭一小会儿。 反过来,宸晔哭起来的时候,晨曦不消片刻就会哭的满脸的泪,声音比宸晔还大,时间比宸晔还久。 顾云筝为此时常头疼苦笑,可是霍天北喜欢这个娇气麻烦的女儿,爱不释手,还笃定地对顾云筝说:“一定是随了你小时候的性情。”低头吻了吻晨曦,还问,“爹爹说的对不对?” 顾云筝笑不可支,腹诽他强词夺理,平日里就更偏爱乖巧安静一些的宸晔。 李妈妈、春桃等人真是服了他们。明明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孩子,居然能够各自偏爱一个,让人真不知说什么好。 这日,顾云筝午睡后醒来,起身下地,随意绾起一头长发,穿上了白色夏衫、暗绿色月华裙。 霍天北走进门来,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他管不了她,这些日子也习惯了看到她在室内转来转去。他转到床前,斜倚着床头,看了她片刻,笑着招她到近前,“我们说说话。” “嗯。”顾云筝应着声,坐到他身侧。 霍天北道:“皇上这几日荒淫无度,连续几日的放纵,今日病倒在床。” “哦,那是好事啊。”顾云筝展颜一笑。 霍天北随着笑起来,“贺冲与我说的不少,可他对我瞒下了宫里那位得宠的妃子。清君也算是你的人吧?她在宫里的一番作为,有一些是你的意思吧?” 顾云筝默认。 霍天北一面说话,一面无意识地抚着她白色夏衫的衣角,“燕袭离开霍府之后,就如凭空消失一般,我撒出去的人手根本找不到他,连蛛丝马迹也寻不到。这个人不简单,你要他出去做什么事了?” 顾云筝道:“不会是于你有坏处的事。” 霍天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于我的好处坏处,你能分辨的清?” “我只能以我的想法来分辨。”顾云筝平静的看着他,“难道你想一辈子做个权臣?你这样的权臣,或许能保自己一生无虞,可是后人呢?一生威风八面,死后被挖出来鞭尸的权臣不是没有先例。难道你要孩子受你连累,经历腥风血雨?你这样的人,大抵是没人愿意为你沉冤昭雪的。” 霍天北轻笑,“没错。” 顾云筝抚弄着他修长的手指,轻描淡写的道:“再者,你也不是没有野心的人。真没野心,这几年不会逐步得到内阁几人的扶持。成国公说过,要你站到高处,你就不妨走到最高处。” “嗯。”霍天北仍是笑,“继续说下去。” “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 “我似乎只能按照你的心思走下去了。若是我不愿意呢?若是我想过的日子无关权谋,只想逍遥度日呢?”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顾云筝笑道,“现在可不行了,容不得你退离。” “为何不行?”霍天北凝视着她,“已到今日,你我不妨相互交个底。我也清楚,这些事是你自有喜之前就安排下去的,这段日子虽然不出房门,可燕袭在外面,想来是得了你的吩咐,为这一日筹备着。”说着这里,目光微闪,“燕袭,他恐怕不是你能左右的人,他只是一心要帮你的人而已。” “嗯,正是如此。我可没资格吩咐他什么事,只是他愿意帮我而已。”顾云筝不想多谈燕袭,只说眼下,“几位阁老与你过从甚密,你若是落难,他们的下场要比你更坏。如今皇上失了民心军心,又不能再有子嗣,如今更是病倒在床——你放心,有清君照顾着,他一定是好不起来了。” 霍天北漾出了笑容。 顾云筝继续道:“两位藩王在这时候,对皇位定是虎视眈眈,还有蒋晨东也是如此。皇上病倒了,没有精力再处理朝政,需要一个得力的人帮他分忧,他在你和蒋晨东之间,必是选择后者。可是内阁一定会选你。内阁齐心,你与叶尚书手握天下兵权,只要你想,就能摄政。而时至今日,你不想也不行了。” 霍天北神色悠然地等着她说出最后的条件。 “你若要做甩手闲人,萧让、云笛便会兴兵造反。”顾云筝语速缓慢下来,“以你的名义。祁连城手中锦衣卫已逐步去了南疆附近的几座城池,他们不善于征战,却善于暗杀。你麾下几名将领,不该就此殒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霍天北敛目沉思片刻,“蓄意将我逼至绝境,为的却是要我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着实叫人费解。你们要的是什么?只是要我为含冤死去的那些忠良昭雪么?” “不。”顾云筝缓缓摇头,“我们要的是你将昏君的皇权夺过,让他眼睁睁失去手中一切,让他知道残酷杀戮之后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霍天北颔首一笑,忽然岔开话题,“我也瞒着你做了一些事,抱歉。你平日较为喜欢的一些物件儿,你自己的小库房,还有部分你与萧让、云笛的信件,我都查看过了。有不少东西,例如你用了许久的那套文房四宝,已经有些年头了,那本是萧让之物。若是这般推测,你与萧让似乎有着很深的渊源。这个人,应该是你很在意的吧?” “你想说什么?”顾云筝心底生出了戒备,还有一丝恐慌。这个黑心的人,怪不得前些日子带着马老板来了府中,原来是别有用心。 “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说得通的理由。”霍天北唇畔依然含着笑,眸子却变得黑沉沉的,“你是我的夫人,可你忙来忙去,最终目的是帮云家、萧让报复皇上。我不能不介意这些。我该为成国公做一些事,可有些事不该是你与外人谋划,安排我走上你们希望的那条路。我可以接受,但你们也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他慵懒地坐起来,手臂圈住她颈子,将她容颜勾到面前,语声依然温柔,“好好儿想想,给我个像样的理由。时至今日,只能委屈你一些了,不会再有任何外人接近你。再有,前些日子皇上已下旨命萧让进京领受封赏,人在中途。他领受的封赏是恢复爵位,还是身死,在你,也在我。” 语必,他轻轻吻了吻她唇瓣。 温热的气息,温柔的亲吻,顾云筝却只觉寒意入骨。 “你不能动萧让、云笛。”她语声很轻,却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决。 霍天北挑眉,“你们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要打着我的名义在南疆造反。你我是舍不得动,连他们也不能动?” 如她所言,他有野心,他会给她与孩子一世荣华。可有些东西,他要自己得到,而非旁人逼迫、威胁他如何。换了蒋晨东,一定会庆幸身边有这样一些人,可他不能。再者,怎样的上位者能容得了萧让、云笛这种人的存在? 他不知道她参与了多少,想不通她与萧让的渊源从何时起。 她使得贺冲都不再对他知无不言,到近来才发现她早就为他铺下了这样一条路。 是,她做的也许没错,但站在他的立场看,还是错了——她连一句提醒都不给,她明明知道按照她的打算会给他带来怎样一番腥风血雨,还是静默无言。这也不是他不能容忍的,真正不能容忍的是她始终站在萧让、云笛那一边,直到此刻亦是。 顾云筝抿唇微笑,“你不能动他们,甚至要善待他们。你也知道燕袭这个人不简单——别逼着我请他相助,让你更为难。你看,你将我身边看得到的人都控制住了,他们就算不能为你所用,也不能再帮我,我从未因此焦虑,为何?就是因为我还有燕袭,有他就足够了。” “适可而止吧。”霍天北柔声劝她,“不要走到让我猜忌你的地步,也别让我有一日狠下心来对待你。到何时,就算不顾及我,也该顾及我们的孩子。”他的笑容有了一分疲惫,“我终于明白,你当初得知喜讯时为何毫无喜色了。” 顾云筝想到两个孩子,亦是满心黯然。孩子是他们生命中最珍贵最美好的存在,时至今日,亦成了束缚他与她的存在,都处在了两难的地步。有孩子在,他们就不只是夫妻,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对待亲人,无从决绝行事。 她满含怅惘地问他:“后悔么?” “自然不悔。”霍天北就笑,“我也没吃亏,你从今日起,就安心在家带孩子,相夫教子。你要的,我都尽力给你,我要的解释,你也尽快给我。你该想得到,我权势无疆之日,亦是轻易决定任何人生死之日,权谋之中不讲人情,你偏要我讲人情的话,就是你的不理智。”他抚着她的脸颊,眼中暗沉无光,“不论燕袭是什么人,如何威胁我,对我都没用。我这一生真要说怕什么,就是怕用情太深,却已无从挽回。” 顾云筝微抿了唇,末一句触动了心头那根最柔软的弦。 “你为我筑起的屏障,我终究会踏平。而我给你筑起的屏障,不过情意二字。哪一日你要摒弃这屏障,那你我就只有亲人情分了。说到底,我们能威胁彼此的,只有情分,比的不过是谁的心更狠,谁用情更深。”他起身下地,向外走去,“阿娆,别走到那一日。一切到此为止。我要出去应对诸事,晚间不一定回来。” 他以前从未说过关乎情意的话,今日说了,却是在这种情形下。 谁又不怕用情太深,谁又愿意置身情海无从退离。 她发了一会儿呆,让奶娘将宸晔、宸曦抱来。 幸好她还有孩子陪伴,幸好他还好政务要忙,否则她不能缓解对萧让的担忧,他不能忽略对她的失望。 要她给他解释,她能说什么? 她唤来堇竹:“吩咐药膳师傅,给侯爷做些宁心安神的饭菜。” 堇竹不知就里,只当是她关心霍天北,喜滋滋去传话了。 顾云筝在想的却是,他一定被气坏了。方才他是震怒之后才有的平静。尽量用平静的面目对待她,避免任何让彼此显露狠戾的一面。 吵过一次架,都得了教训,再也不肯说重话。 但心里的火气又如何是短时间能够平息的。他要接受她的“好意”,更要接受所谓好意带给他的一系列风波甚至隐患。无从安抚,只得命人在膳食上给他调理。 她没得选择,在成为他的夫人之前,她是萧让的表妹、云笛的姐姐。很多事情,她只能无条件的选择帮助萧让、云笛。 亏欠他的,她会尽力偿还。如果还可以的话。   ☆、第93章 心之涯 三日后,越国皇帝的亲笔书信送达京城,信中言辞委婉,说前一段时间委任其膝下三皇子为使臣,拜访大周皇帝。三皇子行事低调,行踪隐秘,何时抵达他也说不好。只是请大周皇帝到时多多包涵,相信三皇子并无恶意,行程拖沓只是性情使然。末了又说希望两国永结同好和平共处。 皇上被清君细致妥帖地照顾着,却并无起色,没有精力理会诸多迫在眉睫的事。 先看到这封信的,是内阁和霍天北、蒋晨东。 众人都留意到了落款的日期,皆是又气又笑。 日期是去年的二月,也就是说,那位越国三皇子已离开越国一年多了,他如今就在大周境内。 这封信在大周动荡不安时送达,用意是示威还是求和,不好说。 不知不觉混入邻国境内的人,叫做细作。这种事哪一国都做过。正如以祁连城为首的锦衣卫,在被废除之前,曾有不少人手流入越国,刺探越*情、民情。反过来,越国这样做无可厚非,只是越国皇帝未免太有胆色了些,竟舍得让自己的儿子混入大周一年多。 霍天北看着那封信,心念转动,笑,“越国三皇子抵达京城,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 蒋晨东意味深长地笑着颔首,“我猜也是,兴许——”他没将话说完。 霍天北却是认可地一笑。 兴许,三皇子是他很熟悉的一个人。 兴许,他的夫人早就知道了这桩事。 众人就此事商议了一阵子之后,各自回府。 蒋晨东上车前,到了霍天北面前,笑得有些幸灾乐祸,“你府里的事,我也听先生说了不少。你那位夫人,到底是太相信你的能力,还是要把你送上死路?” 霍天北心情也不错,笑应道:“放心,你必定要死在我前面,倒是你,安分些。我这些年都看你不顺眼,却也不想你死在我手里——不想与先生反目。” “你我都一样,自求多福吧。”蒋晨东笑着摆一摆手,“先走了。” 霍天北回到府中,徐默跟在他身边,神色忐忑地禀道:“府中夫人以往倚重的管事、安姨娘都不见了。今日那些管事一切如常,说是奉了夫人的吩咐去办一些事,出门之后再也没回来,安姨娘则是请示了夫人出门上香,回来时却只有车夫和一辆空车。” 霍天北知道自己此刻不该笑,还是笑了起来。他还能怎样?他一直都小看了顾云筝。今日若是她想离开,想来也已消失了。 “侯爷……”徐默看着他透着寒意的笑,心惊胆战起来。 “逐一吩咐府中的下人,告诉他们,从未见过燕袭这个人。来日哪一个说错话,杀。” “是!”徐默干脆地应声之后,指了指外书房,“先生那边,知道的恐怕是不少。” “他那边我去说。” 徐默这才放心,转去召集阖府下人不提。 霍天北径自去了外书房。 陆骞正在伏案写字,见霍天北进门,笑容舒朗,“坐。” 霍天北却是走到案前,看着宣纸上斗大的合字,微微一笑,“心不静,心不诚,就别写这种字了。” 陆骞瞪了他一眼,“我让你坐!” 霍天北这才笑着落座,“怎么火气比我还大?” 陆骞反问:“我的学生有眼无珠,娶了个祸国殃民的妖孽,你说我该不该火气大一些?” 霍天北故意气他,“近来景宁公主越来越没个体统,我这不听闲话的都听说了她不少是非,偏偏哪一桩都与驸马爷无关……” “你给我闭嘴!”陆骞瞪了他一会儿,又忍不住笑起来,“景宁公主再不成体统,也没胆大包天到私通越国皇子的地步。” 霍天北慢悠悠地瞥了陆骞一眼,“这都是谁跟你胡说八道的?” 目光如刀,泛着森森寒意。陆骞不以为忤,冷笑,“许她做出那等好事,倒不许我提及?你还真是被她迷了心窍。” “嗯。” “嗯?!”陆骞长眉蹙起。 “你说的没错。”霍天北略略侧转身形,手臂搭在座椅靠背上,“她是我的夫人,做过什么,都是我的意思。谁也不可提及。” 陆骞将案上写好的字收起来,亲手倒了两杯茶,落座后,缓声道:“有些事我拿不准,也就没跟你提过,现在能够确定了,就与你说说。萧言,哦,也就是萧让,他与云笛到过京城,你知情,但那时你在外面。你夫人前一日与萧让在醉仙楼畅饮,第二日开始,便是形容憔悴,阖府皆知。自然,这件事你怎么想都行。” 霍天北喝了口茶,嫌弃的蹙了蹙眉,将茶盏丢到了桌上。 陆骞险些就笑了,茶里有股淡淡的梅花香,霍天北不喜欢,他不喜欢茶中混入任何香气,即便是他平日喜欢的花朵——亦或者说是药材,都不可以。霍天北只喜欢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东西。忍下笑意,他继续道:“萧让、云笛离京之后,安家便投靠了他们,今日呢,安姨娘也消失不见。我听说,你夫人对安姨娘可是照顾有加。眼下再加上越国三皇子的事……天北,这些兴许都可以帮你,但是只要她心意倾向于别人,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处。” “那不正是你希望的么?”霍天北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过来也是提醒你一句,不要乱说话。事情还没有眉目,越国三皇子所为何来,还未可知。我担心你上了年纪没有耐心,多说两句。即便是你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也要记得,与越国三皇子私下来往的人是我,与她无关。” “你就那么在意她?!”陆骞语声虽然如常,语调却已转为寒凉,“哪怕她一念之间能置你于死地你也要这般维护她?你明明知道,佩仪是为了你才耽搁至今,她哪一点比不得顾云筝?” “她的确是可以反过头来置我于不仁不义的地步,更能置我于死地。没什么。我还是那句,我死了,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么?”霍天北笑容透着残酷,“至于佩仪,她心里有谁,与我无关。我不曾招惹过她。更何况,她如今为你所用,之于我已是外人。” “话已说到这地步,下一句,你是不是就要请我与佩仪离开你的府邸了?” 霍天北缓缓摇头,“我都到这地步了,不差你们两个再生是非。做什么之前斟酌一番即可,好歹也有着这么多年的旧情。”他摆一摆手,“我要在这儿坐坐,你让我清静一会儿。” 陆骞冷笑连连,却还是缓步走了出去。 有小厮走进来,为霍天北换了一盏茶。 霍天北让他把贺冲唤来:“让他带上那些信件。” 过了些时候,贺冲带着信件走进来,迟疑片刻,才将信件呈上,“费了些工夫,属下才将信件内容还原了。”可以的话,他不想让侯爷看到这些信件。可他已经有过知情不报的过错,不可再犯。在侯爷这里,只能出一次差错。 霍天北看着那些信件,有两封长达几页之多。忽然就想到了他离京在外时,她写给自己的那封信。准确来说,是八个字。 她在给萧让的信中说着身边琐碎之事,听到的消息,熠航日常诸事,叮嘱萧让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平时少喝烈酒,多吃些养身的饭菜。还开玩笑,说你别那么没出息,别还没回京就先醉死了。又说你这个四处欠情债的妖孽,没事的时候就想想,一份一份的债要怎么还。 那语气像是在与像是多年的老友叙谈,又像是对待亲人一般随意亲切。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也可以这样絮叨琐碎。 本来么,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一面又不是她愿意给他看的,又怎能知晓。 四处欠情债的妖孽,萧让倒的确是那种人。他远在西域的时候,就听说了萧让这名声,是命人留意云府二小姐的时候,顺带知晓了她的表哥萧让。 再看萧让两个月前给她的一封回信,也是熟稔的语气,和她说着南疆的风俗人情——似乎是她问过,他一一告诉她,又说了云笛越来越睿智沉稳,日后由他抚养熠航完全不需担心。 想的还挺长远的。 他看不下去了,长久的拈着信纸,一动不动。 如果两个人是去年秋日才相识,不可能会通过信件变得如此熟稔。她是戒心很重的人,萧让也是一样,否则在南疆根本走不到如今这地步。这样的两个人,如何能在来往的信件中发展到东拉西扯的地步。况且,信件与暗语一样,写上长长的一封信要耗时良久,她怎么可能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花费这么多精力。 一定是早就相识了,但是,是在何时何地?想不通。 她不在意顾太太以往那般对待她,那么反常的母女相处模式,她也不在意。他在意,问过顾太太,顾太太说正如他猜测,她不能为顾丰生儿育女,顾云筝是顾丰从外面抱来的,她不知道孩子的身世,一无所知。 也想过问问顾丰,每次看到顾丰,便又觉得那男子对她是有着如寻常父亲一般的关爱,每每按捺下去。 到如今,已经无从询问了,顾丰已无音讯,辞官走人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谁安排的?她,萧让,燕袭,都有可能。 她说过,想过一两年再想子嗣的事。 可不就该一两年之后再想子嗣的事,如今这情形,束缚住了他与她。 曾怀疑过她另有打算,曾怀疑她不想留在他身边。 眼下这些事实,意味的是不是…… 不能再想下去了。 怀疑无关紧要,她是他一双儿女的母亲,他不可能询问她是否在出嫁之前心有所属?那是他一辈子都不能释怀的事。最要紧的是,她便是说她没有,他还能相信她么?这林林总总的事,她需要怎样的解释,他才能够觉得合情合理?他已替她设想过太多次,想不出说服自己的理由。 可不能释怀又怎样?他不会放她离开,她也不可能离开。有孩子了,孩子是他们永世不能割舍的。孩子亦是他执意要她给他的。 只当做这些都没发生吧,学着她一度的样子,稀里糊涂的过日子。 暮霭沉沉中,他站起身来,将信件仔细地收起,交给贺冲,“毁掉。你什么都没看到过。” “属下明白。” 走出外书房,霍天北犹豫着要去哪里。想看看孩子,也想先喝几杯。 他遥遥望向正房,想着她在做什么,是在用饭,还是在哄着宸晔、宸曦,或者,也像他这几日一样,绞尽脑汁地在想一个合理的解释。 徐默来禀:“祁安来传话,祁连城与一位贵人请您到醉仙楼喝几杯。” “备车。”唯恐天下不乱的祁连城,没什么好,但是酒量极佳。 宴席设在祁连城在醉仙楼常住的房间。 八菜一汤,上好的竹叶青。 霍天北进到门里,对上两个人含着笑意的面容。 祁连城与燕袭。 祁连城一如以往,笑的时候也透着一股子冷意。这厮从来都是那副德行,好像他欠了他多少银子。 燕袭则是天生一副含笑的容颜,就算用男人的眼光来看,也是生得俊美又讨喜。明明还是那张脸,却似变了一个人,记忆中那份恭敬谦和没有了,多了尊贵优雅,目光亦透着睿智沉稳。 霍天北勾唇一笑,微微颔首,算是对两人打过招呼,落座后询问燕袭:“要怎么称呼你?” 燕袭报以有礼的一笑,“唤燕管事可以,唤程燕袭也可以。” “程燕袭——越国三皇子。”霍天北端杯,“失敬。其实你不做劳什子的皇子,去搭台唱戏也不错。” 燕袭,不,程燕袭非但不恼,反而笑容愉悦,“落魄的皇子还不如戏子。”他也端起酒杯,招呼祁连城,“眼下没有劳什子的越国皇子,桌上只有三个喝酒闲聊之人。” 霍天北与祁连城俱是一笑,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沉默中,酒过三巡,祁连城借故离席,给两个人说话的时间。 程燕袭问道:“有不少问题要问我吧?” “嗯。我要问什么,你大抵也清楚,说来听听。” 程燕袭整理了思绪,尽量简洁地告诉他一些事情:“宫廷之内多祸事。十三年前,皇后与两名小公主被嫔妃陷害,落得离开宫廷流落民间。皇上对皇后情深义重,近年来获知当年皇后是蒙冤离宫,不惜代价寻找母女三人。到头来,只寻回了皇后与八公主。皇后一度境遇艰辛,无法养活两个孩子,将一个孩子,也就是七公主,托付给了在民间结识的一位好友。几经辗转,好友失去下落,七公主也流落到了异国他乡。前年七公主就有了下落,可她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越国暗卫的话,更是抵死不肯回去。我为了给父皇母后分忧,又统领宫廷暗卫,便混入了大周,要寻回失散多年的妹妹,也趁机了解大周方方面面的情形。” 霍天北不关心越国的宫廷祸事,只在意那位流落异国他乡的公主,“你的妹妹,是我的夫人?” 程燕袭颔首,凝视着霍天北双眼,却是什么情绪也没捕捉到。 “她何时知晓的?” “我离开霍府之前。”程燕袭说起这些事,是因另外一份顾虑,“我只是在照顾我的妹妹。我也明白,这些你若是想知道,总能命人查清楚的。” 霍天北不置可否,又问:“她许了你什么?” “等风波过去,她可以见见母后。到时还望你行个方便,让母后偶尔来大周边境一趟,母女小聚,也了却多年来的思念、牵挂。” “说说你以真面目现身的原因。” “为公事,也为私事。”燕袭笑道,“大周如今情形很乱,民间乱,朝堂也乱。越国能助你一臂之力,也能成为你最大的威胁。自然,我们为着七妹与你是结发夫妻,不到迫不得已,不会为难你。” 霍天北轻笑,“这话怎么说?你又许了她什么?” “我要你确保七妹、萧让一世安稳。日后请你将萧让安排在南疆为官。” 南疆。南疆与越国隔海相望。这安排真是巧妙。 “我若不答应呢?”霍天北笑笑地看住燕袭。 这片刻间,燕袭看到眼前人眸子中闪烁着迫人的光芒,是好战之人才会有的目光。他无奈地笑了笑,“你若不答应,还需我说么?” “我若不答应,你们是不是想以扶持蒋晨东为条件来要挟我?” 燕袭默认。 “过些日子再说此事,我要斟酌一番。”霍天北把玩着手里精巧的酒盅,“若是此刻就给你答复,我的答复是不行,我等着你们的几十万精兵犯我边界,我不想保萧让一世安稳,我不能养虎为患。” 燕袭竟是理解地笑了,“所以,你才需要斟酌一番。” 霍天北丢下手里的酒盅,唤来祁安:“换大杯。” ** 五月初的夜,弯月如勾,天色黑沉沉的。 顾云筝忽然醒来,听到霍天北进门。但他没即刻回寝室,先去看了看孩子,又在厅堂逗留多时,才缓步进门来。 隔着帘帐,她只能看到他身形的轮廓。 他越过帘帐,到了床前,俯身看着她。 她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低头索吻,温柔又绵密地吻她。很快,那亲吻变得粗暴,透着一股子莫名的恨意。 顾云筝沉默着推开他,拥着薄被坐起来,在黑暗中看着他。 他无声地笑了笑,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你就那么在意他?”下午陆骞才问过他的一句话,是,他在意,在意的超出他想象了。那么,她呢? 顾云筝不能确定他这话因何而起,沉默以对。 “你那么在意他,你那么信任燕袭。”霍天北坐在床畔,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那我呢?” “天北。”她轻唤他的名字,“我——” 他摇了摇头,不让她说话,“别说话,听我说。”他揉着她的长发,“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瞒着我帮燕袭铺路的时候,是因为那时还不知道我与成国公的渊源,所以你怕我与他在朝堂争锋,怕我伤了他;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燕袭告知你原委的时候,一切已经无从挽回,不知如何对我说出,尤其你那时还在安胎,不想我看在孩子的情分上再次容忍你。” 他说的差不多都对,似是在为她开脱,但是她知道,他本意不是如此,他只是在分析她的想法。果然,他继续道: “可是,我还在想另一个可能——如果不是我待你还算尽心,如果我辜负你冷落你,如果你我没有孩子,如今你就会将我视为弃子扶持萧让了吧?” 他笑起来,“萧让,那个四处欠情债的妖孽——你说的很对。你、安姨娘、清君,你们这一笔一笔天大的人情债,他来日要如何偿还?” 顾云筝身形一僵,慌乱的摇头,“不是那样的……”他将她与安姨娘、清君划为了一类人,目的相同,可初衷不同。安姨娘与清君的意中人是萧让,她不是,她对萧让是兄妹情分。 他和她拉开了距离,手指按在她唇上,“你什么都不要说,我怕你再一次言不由衷。我已不能再相信你。”他失落地笑了,“而且你还能说什么,告诉我萧让是你的亲人?不论你是顾家女,还是劳什子的七公主,都与萧让扯不上关系。他远在千里之外,我日日在你眼前,你为了他,不惜代价。我想过,我安慰过自己,说你是为了熠航——说得通么?你觉得说得通么?你们这些女子,一个一个,为了萧让,藏得都那么深。” “我这是在争风吃醋吧?”他点一点头,“是,吃醋了。祁连城、燕袭,你经常见,我不介意,可是萧让……我心里是过不去了。”又问她,“我欠成国公的,我也可以勉强让自己欠云笛、熠航的,可我不欠萧让什么,对么?” 他起身向外走去,脚步竟稍稍趔趄,“我醉了。你睡吧,不打扰你了。” “天北!”她下地趿上鞋子,“你别这样,别那么想。”她追上他,握住他的手臂,语声急促,“还记得太夫人想要把我置于死地的事么?她是对的。我从来不与她计较这些,就是因为她做的是对的。”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看不得他这样,就算是荒诞离奇,她也要告诉他。不管他信不信。 “太夫人是对的?”他缓缓转身看住她,勾出一抹恍惚的笑,“她说你是借尸还魂的妖孽,是对的?”   ☆、第94章 谁为重(1) 顾云筝紧张的看着他。 他的笑容越来越愉悦,随即抬起手,抚弄着她的头发,“你果然聪明绝顶,我之前怎么就想不到这借口?” 借口。他说是借口。顾云筝的心凉了一半。他真的不能再相信她了。也是她傻气,他什么都不忌讳,也就意味着什么都不信,怎么会认可这种事情?她透了一口气,“除此之外,我给不了你别的解释。可这不是借口。” “那就证明给我看。”霍天北转过身去,“等我收拾完你给我的这个烂摊子,证明给我看。” 语声透着敷衍,这并不是他的心里话,他只是不想与她争执起来。不被心底最重的那个人信任,原来是这样难过的一件事。终于明白了他这些日子的心绪。她泪盈于睫,却不能再说什么。他不想听,不给她解释的余地。 “阿娆,”他背对她,低声询问,“我记得我曾许你一世荣华,没错吧?” “……” “幸好只许了你一世荣华。” “……” 他转身将她送回到床上,安置她歇下,“孩子还没满月,你也不能劳累,好好歇息。”说着话就又笑了起来。到此时,他还记挂着这些,真是无药可救了。 “天北,你别这样。”她视线模糊,看不清他了,“你怪我你就说出来,别闷在心里。”别这样苦着自己。 “不怪你。”他揉了揉眉心。当初是他先动心,想要将她征服,想将她永世绑在身边。谁能想到这一日。 要怪,只能怪他总是一味的信任她,最该防的是她,偏偏他只遗漏了她。 终归是他的错,以为一步步的娇惯、包容总能换来她坦诚以对。可到底,她还是始终选择沉默不语,隐瞒他。为了别的男人隐瞒他。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现在这些不该是他耿耿于怀的,外面的风雨才是他该全力以赴应对的。 “睡吧。”他抚了抚她的脸颊,“我要感谢你,能够顺顺利利权倾天下。来日我站到最高处,不会忘记我对你许下的诺言。” 语必,他转身,快步离去。 落寞的背影转过屏风,消失在她视线。 她闭上眼睛,泪珠无声滚落。 翌日,霍天北、蒋晨东、内阁等朝廷重臣奉召进宫。 霍天北出门之际,恰逢章嫣过来,前者的轿子与后者的马车迎头碰上。 章嫣下了马车,到了轿子前见礼,随即撩开帘子,见他脸色苍白,似是宿醉所致,不满地挑眉,“孩子还没满月,表嫂也还没出月子,外面也乱成了一锅粥,你居然好意思喝酒?” “嫁人之后怎么这么啰嗦了?”霍天北笑了笑,打趣她。 章嫣横了他一眼,“表嫂怎么就嫁了你?除了受累得到过什么好处?” “嗯,说得对。”霍天北偏一偏头,“去看看她吧,她也挺闷的。” “行,我进去了。”章嫣这才去往内宅,与顾云筝寒暄一阵,又逗了一会儿孩子,便让顾云筝遣了房里服侍的丫鬟,说体己话,“表嫂,这个月的初一,我又去了耀华寺。” 顾云筝暗自抹汗,心知章嫣又去为自己上香了,宣国公与章夫人的法事是在城内的寺庙里举行的,面上则是劝道:“何苦呢?山高路远的,有这份心就行了,不必总是这般劳苦。” 章嫣却道:“我在那里见到了祁连城,还有原来在你府里的燕管事。” 顾云筝听出这话另有深意,便静待下文。 “他们说,表嫂担心府里的心腹受自己牵连,要把得力的人全部打发出去,有个什么事,连个给你及时报信的人都没有。这次随我前来侯府的丫鬟婆子、三十名护卫,都是他们的人。” “嫣儿,”顾云筝神色一整,“这些事你不要参与,有这份心思,把那些人留下即可,日后不要来侯府了。” 章嫣却是平静地笑,“你与表哥是不是因为外面的事起了争执?方才我特地看了看他,他看起来不大好,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表嫂,你也是,你很难过,我感觉得到。” 顾云筝无从否认。 “别的我都不管,我只知道你是在帮云家复仇的人。我这么久浑浑噩噩,也该清醒过来了。眼下什么都不要顾忌,我们一起将这一段渡过去。”章嫣神色坚定,“我能帮你的有限,但我会尽力。好友的离世,我始终无法释怀,如果能为她做点儿什么,想来我也会慢慢平静下来。” 话说到这地步,顾云筝已无从阻止,也明白章嫣过来是有事要告诉自己,就问道:“祁连城要你过来,是为何事?” 章嫣坐到顾云筝近前低声道:“是为两件事,第一件,是皇上要处死云文渊。清君姑娘知道你想见云文渊,加以阻拦,也慢慢撤掉了守在那儿的人手,你若是派人前去询问,不会受到阻拦——她已打点好了。可是过了今日,她怕是就不能再阻拦了,也不知怎的,皇上念念不忘的只有这一桩事。第二件,是萧让今夜将至京城,但是一路上都不太平,驸马爷蒋晨东手中死士一心要置萧让于死地,最要紧的是,表哥似有意将萧让关进天牢刑讯审问。” 顾云筝闭了闭眼。他不相信她了,所以想从萧让口中得知原委?站在他的立场,这么做没错,而站在她的立场,却是她害了萧让。 她只是想帮萧让,到如今却害了他。 霍天北,他是真的不管不顾了。他不怕两国交锋再起战事。 是了,他有什么可怕的?他本就是立下不世之功的名将,他最擅长的就是两军对垒。 她又能威胁他什么?只有他在意她的时候,她的心愿才有分量,他不在意了,她的心愿无足轻重。 说过要给她一世荣华,日后能给她的,也只有荣华。她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 她抚着指间玉戒,沉思片刻,“我要去见云文渊,总要弄清楚,云氏覆灭到底因何而起。还有萧让的行踪——” “祁连城说会随时命人给我报信。”章嫣答话之后又连忙阻拦,“可你不能出门,你还在坐月子。” 顾云筝就笑,“还有三日孩子就满月了,我又是习武之人,早就恢复得一切如常了。你又不是看不出。” 章嫣并不晓得这些事,只知道坐月子一定要满一个月,多几天少几天是否重要,她还真不清楚,踌躇地道:“先问问药膳师傅吧?她们总晓得这些的。” “不必,早就问过她们了。”顾云筝敷衍着章嫣,语气却是认真的。 章嫣这才略略放心,“那我陪你去。我先把带来的人唤进来,免得有人阻拦你。” “也好,我换身衣服。”出门去南山那边,打扮得越不起眼越好。顾云筝亲自找出了一身胡服,快速穿上。 堇竹走进来,大惊失色,“夫人,您可不能出去……” 顾云筝打个噤声的手势,神色诚挚:“堇竹,别阻拦我,也别勉强我,更别让我为难你。” 堇竹一时间神色悲戚,“夫人,您和侯爷……” 顾云筝苦笑,“没事,总会过去的。” “那……”堇竹咬了咬牙,“我陪您一起去,留下春桃她们照顾两位少爷和小姐。” 顾云筝微笑,“谢谢你。” “夫人这是说什么呢?我是您的丫鬟,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堇竹担心她受了风,想找件斗篷带上,柜子里却都是春日夏日的衣裳,瞥见大炕上一件秋日穿的黑色斗篷,顺手拿了起来。 斗篷是顾云筝给霍天北提前做的,以为又会磨蹭很久,却不料手法已经娴熟,生产之前就只剩了一点点,这两日实在闲得发慌,已经做好了。 顾云筝、章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正房,刚到院门,贺冲匆匆赶了过来,“夫人。” “我要出去一趟。”顾云筝眼中有着深浓的歉意,“贺冲,你可以拦我,也可以在我出门之后确保三个孩子的安全。” 贺冲沉默片刻,“夫人非去不可?” “是。” 贺冲咬了咬牙,侧身站在一边。 顾云筝对他投以感激的一瞥。 一行人离开侯府,在路上的时候,身在宫中的霍天北就听手下说了,“让她去,别管她。”沉了片刻,又补一句,“请萧让到艳雪居住一阵子,不需隐瞒这消息。” 他倒要看看,她对那个人到底有多在意。已到这地步,明知已不需试探,还是存着一份妄想,妄想她看的最重的那个人不是萧让,妄想她会如他所希望的到此为止。 手下听他语气不佳,战战兢兢称是,飞跑出宫外复述了霍天北的话。人们就想着不管自然就是不需暗中跟随了,心里都觉着不踏实,却是不敢违命。 霍天北等重臣进宫,是为了越国三皇子即将入京之事。他满心的火气,想着那厮也不闲累得慌,城里城外的做戏瞎折腾什么? 在偏殿等了多时,才等到内侍出来传皇上口谕:越国三皇子到访之事,交由定远侯、驸马爷代为招待。 两人立即离宫,率领部分官员从速前去城门迎接越国三皇子,商议着安排下了程燕袭的下榻之处。 ** 车夫快马加鞭,赶在正午之前到了南山行宫附近的那座庙宇。 说是庙宇,如今已只剩了几个小和尚,和一些没精打采的宫廷侍卫。 庙中的景致很不错,以往应该也是香火旺盛之地,偏生皇上作怪,将这样好的一个地方变成了囚禁云文渊的牢房。 在人引路下,顾云筝与章嫣穿廊过院,到了寺庙中的一个小院儿。 随行的人打点了留在院中的侍卫,侍卫得了银子,先前又得了清君的吩咐,知道来者是谁,便无言退到院外。两名丫鬟搬来两把椅子,放在院中的花树下,“里面脏乱不堪,就在这儿坐坐吧,人这就带出来了。” 顾云筝与章嫣俱是颔首落座。 片刻后,两名跟车的护卫将一个人架了出来。 五月明晃晃的阳光照耀下,那个人像是一块破麻布片。枯瘦得不成人形,周身上下的衣衫血迹斑斑,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章嫣难掩惊讶,低呼一声。 顾云筝微眯了眸子,示意护卫将那人的头托起来,细细辨认他的样貌。 另一名护卫看出她意图,去打了一盆水,给那人擦去脸上的污垢、血迹。 那人低低的申荶一声,眼睛因着不能适应明亮的光线,睁开眼又急忙阖了眼睑,反复几次之后,才缓缓转动着眼珠,打量着周围环境。 乱发如稻草一般堆在头上,高高凸起的颧骨,干瘪的嘴唇,发青的脸色,四肢已然不能动了。 顾云筝与章嫣审视好一会儿,才能确定他是云文渊无疑。当年风流倜傥的云文渊,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顾云筝起身,趋近他两步,“这两年不好过吧?”出声时才发现语声变得沙哑。 云文渊睁着那双浑浊呆滞的眼睛看着她。 她眸子里似有两团火苗在燃烧,“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皇上恨之入骨,让整个云氏因你覆灭?” “我……”云文渊语声低哑,微不可闻,“我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没做过。”反反复复重复着。 顾云筝脚尖踏在他干枯如柴的手上,施力碾动,“除了哄得你娘愚蠢无知,除了教的你女儿认贼为夫,你还做过什么?” 云文渊吃痛,骤然间歇斯底里起来,“我没有!我没有!我没存反心,只是要凝儿嫁给最得宠的权臣,我没与太后藕断丝连,我只是想位极人臣光耀门楣……我没有那么贪得无厌……” 顾云筝移开了脚。一番话已点出一些原委。祁连城说,事关云家的家丑,原来如此。 章嫣意识到了不对,拉着顾云筝后退两步,“他、他已经神志不清醒了,怕是问不出个所以然。” 一名丫鬟打扮的秀丽女子上前来,低声道:“夫人见到他就罢了,若是想得知原委,查阅他这两年来的口供,宫中那位贵人可以让您如愿。” 其实云文渊说的已不少了。皇上怀疑他与太后有染,为了抹去皇家那点可能存在的污点,不惜除掉整个云氏。一个人的错,要牵连那么多无辜之人陪葬,要让一个几朝尽忠的家族覆灭。 从来就明白,是那昏君残暴,可在此刻,她仍是恨不得将云文渊凌迟。就因为这个人,她失去亲人,形只影单。 最残酷的报复,绝不是让憎恶之人当场毙命。可要忍下那份杀之而后快的冲动,竟是那么难。 顾云筝深深呼吸着,别转脸,极力控制着情绪。他不配她动手,他合该受尽折磨。半晌,她再看了云文渊一眼,快步离开。 回程中,顾云筝倚着大迎枕闭目养神。马车也不再急于赶路,不急不缓地返回城里。不知过了多久,忽而马车停下来,她听到奔腾的马蹄声趋近。感觉不到敌意,会是谁呢? 这时候,有人策马趋近,声音轻微地落到地面,恭声道:“属下袁江,奉命前来,听凭调遣。” 袁江,萧让最得力的死士头领,云家覆灭那晚,除了云太夫人,他是陪伴她到最后的人。顾云筝心头大喜,随即便是蹙眉。萧让这是在做什么?怎的将他最得力的人派来给她用? 不知为何,心头忽然升起前世身死之前的悲凉感觉。 “你怎么来了?”顾云筝下了马车,来不及细细打量袁江,尽量让自己的语声平静一些地问道,“萧让呢?他在何处?”之后才发现已是霞光漫天的时辰。 袁江沉吟片刻,“他去了艳雪居。侯爷——不,王爷的人传话,要他去艳雪居一叙。” “王爷?”顾云筝先是一头雾水,随即明白过来,“皇上的旨意下来了?” “是。”袁江答道,“日落之前,皇上的亲笔旨意下来了,册封王爷为摄政王,内阁协理王爷辅政。”又解释自己前来的原因,“萧大人要我过来也是对您有所求,盼您、安姨娘、清君姑娘安好。” 萧让已经得知安姨娘离开了霍府,已经知道她将得力之人全部打发出府,更知道清君留在宫里的日子不会久了。他记挂着她们,可他呢?他现在处于险境,他明知如此,还是将手中死士留给了她,要她自保的同时,保护安姨娘和清君。 安姨娘有燕袭保护,不会有事。清君的下落是日后的事。而她自身安危,不是她所在意的,也可以说,她已没了可以在意的权利。 顾云筝清亮的眸子定定凝视着袁江,“我们三个没事,也没到早做打算的时候。我还可以帮他,告诉我他的处境。你不想他死的话,就告诉我。” 袁江本来就不愿意前来,此刻只想确定一点:“王妃所言当真?” 她知道他要确定的是什么,点一点头,“你看我像是有事有危机的样子?王爷不会对我怎样。” 袁江沉吟片刻,“萧大人在来京路上便已负伤。他本不需来,可是他要给你们、给王爷一个说法,他担心事态发展到王爷疑心您与安姨娘的地步,担心王爷会为难你们这些弱女子,后来在途中听闻种种,恰如他所料。所以趋近京城时,便要属下前来护助您。进京之后,蒋晨东的死士的确是愈发穷凶极恶,决意要除掉他。他要去艳雪居,有了固定的地方,那些人若要下手,怕是更容易。属下不想前来,却不可违命。” 他说话的时候,章嫣已经走过来,听闻之后,满眼忧虑的看着顾云筝。 顾云筝迅速作出决定,对章嫣道:“嫣儿,你去霍府,问问贺冲能不能赶去再帮我一次。不论他是何说法,你说完就回家去。”又看向袁江,“你带人与我一起去艳雪居。” 章嫣思忖片刻,眸光闪了几闪,坚定地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前去。” 匆忙之下,顾云筝还是察觉到了章嫣似有什么不对,叮嘱一句:“嫣儿,到此为止,别再为我们的事惹祸上身。” “我晓得。”章嫣匆匆转身,上了马车。 袁江将自己的坐骑让给顾云筝。 堇竹拿着斗篷赶上来,帮顾云筝披上,轻声说道:“夫人,带上我。” 顾云筝拍了拍她的肩头,“好。保护好自己。” 一行人踏着落日余晖,赶往如今霍天北的北城别院,曾经的济宁侯别院艳雪居。 作者有话要说:一至四号忙一些,章节放到了存稿箱,字数或多或少,美妞儿们担待点儿哦,谢谢啦(≧3≦) 结局也不远了,给我点儿耐心,么么哒!   ☆、第95章 谁为重(2) 艳雪居。 萧让静静站在后园,看着那成片的赤箭。 花期未至。 赤箭,又名彼岸、无义草,相传这是黄泉路上开放的花朵。不吉。 可是阿娆喜欢。 她说她就是喜欢这种花的孤独决绝,她说一生没有牵绊也很好。人是做不到的,那就看花,欣赏那份孤绝亦或自在。 他若是想睹物思人,很容易。可是不需要,她留给他的回忆太多,满满的,暖暖的,足够伴随他一生。 愿意眼睁睁看着、心里疼着回忆她的,也只有这所宅院,这片赤箭。 上次回来,他一遍一遍走在这所宅院之中,一面走一面回想与她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刻光景。 那是他最近的亲人,那是给他最美最暖光景的妹妹。 诀别之时,明知是诀别,还是许下诺言,对她说若能再见,我娶你。 他知道,若是真能再见,她与他只能是因着诺言而成亲,无关男女情意。 青梅竹马的两个人,什么情分都有,唯独不能相互爱慕。 太了解彼此了,因为太了解,所以才明白,彼此做兄妹做伙伴最好,做夫妻只能走至反目地步。 她好强,倔强,还有些霸道。 他自认消受不来,降不住她。正如她也受不了他的处处留情、懒散。 到底,她还是随着她的家族随着她的亲人走了,意料之中。再疼也明白,她走得甘愿。 他明白的,她要他与云笛活着,为云家复仇,也在尽力去做。 这两年与云笛是怎么过的?竟然记不清了。她走之后,他常常混淆时间,模糊记忆。 他只是知道,自己逐渐的变得消极,总在想,也许尽一份力将这王朝葬送之后,或许可以常伴青灯古佛,过一段与世无争的岁月。却又明白,不行的,现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很多人都在帮他,帮云笛,帮惨死的忠良讨还公道。 欠了太多人情债。 霍夫人、安止若、清君,一笔一笔的人情债,他要偿还。这些日子,她们像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一样,执拗的、默默的、强势的帮着他和云笛。 而若没有霍夫人,安止若、清君是不能够毫无阻碍的为他出一份力的。 霍夫人的心思,他猜不透,只是在之前两次相见时,她都会让他想到阿娆,在他回到南疆时她给他的信件中,更会让他想到阿娆。字里行间的措辞、语气,都与阿娆一般无二。 让他有时会怀疑,她是阿娆的魂魄附体了,甚至一心希望这怀疑成真。无法控制的,每次看她的信件总是心情愉悦,回信时亦然。他做不到冷静,偶尔会执拗的把她当做阿娆,当做他最心疼的妹妹,愿意用这样的方式与她叙谈身边诸事。 冷静下来,自然明白她有她的生活,而且晓得她那夫君是怎样的人物。 即便是为着在京城的这些女子,他也该回来。他在很多人心里,已经死了——他可以死,但不该是上次那样的死法,而应该是死在一个最起码他曾钦佩或忌惮的人手里。 昏君要他死,他不甘。 若能帮一些人脱离困境,若是死在霍天北手里,他可以甘愿。 这条命,在云家覆灭之后,抛去复仇这桩事,早已一钱不值。他不看重。 是的,欠了那么多债,怎么还啊? 阿娆问过他,霍夫人问过他。 还也简单,一条命而已,找个说得过去的死法就成了。 从来都是这么想的。 谁叫他与阿娆一样,在心头最重的,不是儿女情长,不是一世荣华,是亲人。 他的亲人是姑姑、姑父、阿娆。而他们已不在了。 重振云氏门楣是云笛的事,那孩子真的已经长大了,懂事了,而今更是修炼得像只狐狸,也只在他面前还老实一些。这样最好,怎样都能好好儿走下去,活下去。 至于他,死法体面一些就足够。 是,他多情。这多情有时候也意味着无情。 一了百了,人死大过天,谁也不会向他讨还什么情债了。 院中的肃杀之气越来越重了。 他知道,在这艳雪居,在曾经是他与阿娆的别院中,有人想要对他严刑逼供,有人想要取他性命。只是,前者得力的人手早已撤离,后者的人手却是死士中的精良。 他笑。时移世易,莫过于此。 只是有一点担心——可千万别死在蒋晨东手里。那个为人不齿的驸马爷,不知已暗中筹谋多久,不知出于什么居心,而今一心取他性命。 他才不要死在那种人手里。 可也明白,这不是他能决定的。霍天北如今千头万绪,能不能抢在蒋晨东前头,还真不好说。 耳畔响起打斗声。 他没观望。爱谁谁吧。 他只想好好儿看看这一片赤箭,虽然花期未至,可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欣赏了。 夕阳即将隐没。 打斗声停息。 “萧让!”一把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是的,很熟悉,这声音他听过之后,因为那女子身上的香气、举止间的神似便不能忘记。 他回眸望去,看到白色夏衫、绿色月华裙的窈窕女子款步走来。 “霍夫人?”他有些不可置信。 女子到了他近前,笑语盈盈,“你过来送死,还不准我送你一程么?” 萧让缓缓笑开来,“送行是好事,送人上黄泉路可不是好事。” “好事都被旁人做尽了,我能做的自然就只剩了坏事。”女子嫣然一笑,“你还好么?身上的伤怎样了?” 萧让微微一笑,“无妨。劳夫人记挂了。不,现在该唤你王妃了。” 女子自嘲一笑,“还不是一样?” 自然不一样。萧让没说这话,打量了她两眼。身形比上次相见丰满了一些,目光似乎也不再如去年相见时那样冷静中透着淡漠……也对,她已是生儿育女的人了,这些变化是她都无从控制的吧?可这样的变化,让他不能再有任何的好感,甚至是抵触的。 女子站到他身侧,看着眼前景致,低声询问:“为何要来这里?明知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想来而已。”萧让不想对她显露出忽然间自心底生出的抵触、漠然,却控制不了自己,勉为其难的漫应一句。 “萧让。”她忽然唤他的名字。 “嗯?”他继续看着连绵成海的在这时节不得盛放的花海。 她忽然间凑过来,轻轻地拥抱他。 他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瞥见了她耳垂上的耳洞。 他想要推开她的时候,她已放开了他,对着他笑,慢慢后退,眼神中有着戒备。 “你不是霍夫人。”他说。终于明白,方才的抵触漠然因何而起。 发生在艳雪居的这一幕,霍天北的手下非常不想如实禀明,还是要如实禀明。 霍天北听了,目光黯了黯,也只是一瞬间,随即颔首示意已知悉,手中鞭子狠狠一抽骏马。骏马吃痛,发足狂奔,率先朝着艳雪居而去。 ** 顾云筝与霍天北是先后脚抵达艳雪居的。 顾云珍策马抵达后园的时候,看到贺冲正与手下与一批蒙面人对峙。 贺冲与萧让站在两伙人中间的场地。 顾云筝抿紧了唇,策马前行至两人近前,“怎么回事?” 萧然看到她,释然一笑。他之前看到的女子与她容颜酷似,略有不同,可就是些微的不同,就让他满心抵触,而眼前这女子,是他熟悉的人,愿意闲话家的人。 贺冲回话道:“属下来迟,还望王妃恕罪。” 顾云筝的视线扫过那一批蒙面人,冷声道:“王爷即将抵达,你们是留是走?” 十之八、九的蒙面人面面相觑,只有少数人意志坚定,冷冷看着顾云筝。 也就是在这顷刻间,有两个人义无反顾地飞身挥剑,袭向贺冲、萧让。 两人前一刻或是凝视着顾云筝,或是一心等待她的吩咐,全然没料到这突然而至的变故。 坐在马上的顾云筝却是即刻就看到了。 “小心!”她想也没想的腾身去为萧让遮挡那狠戾之至的一剑。 萧让则在这顷刻间拉扯了贺冲一把。 这一举动,使得贺冲堪堪躲过致命一袭,却还是不能幸免于难,左肩胛骨下方中剑。 萧让意识到有透着杀机的长剑袭向自己的时候,看到那身姿纤弱的女子挡在了自己身前。他已来不及反应,身影已被扑倒在地,继而,是身上那女子身形一震。 他猛地翻转身形,仓促询问:“你怎样?”问话同时,听到了嘈杂的冷喝声暴喝声交战声,却是感觉极为遥远。 顾云筝推了他一下,抿唇微笑,“我能有什么事?你给我起来。” 萧让这才放下心来,慌忙站起身。 顾云筝也随着他站起身来,站到他身侧,看着激战到一处的人。 萧让解释道:“方才贺冲与蒋晨东的手下对峙,贺冲要他们权衡轻重,此刻看来,是无从权衡了。” “嗯。”顾云筝点头应声,后退半步,一记手刀狠狠切在他颈部。 萧让在失去意识之前,勉力转身看向她。 她笑意苍凉,“你得给我好好儿活着。”随即扬声唤袁江,“把他给我带出京城!” 袁江吩咐两名死士架起萧让扶上马,随即却是望着不远处,惨然一笑,“恐怕是来不及了。” 顾云筝循着他视线望过去,看到霍天北端坐在马上,神色复杂地看向这边。在他身后,是近千名护卫。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霍天北打个手势,身后千余人将两方人手困在当中。 没有人敢再动,僵持在原地。 霍天北跳下马,缓步走到顾云筝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她舍身保护萧让那一幕,他看到了,尽数收入眼底。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她有没有受伤。他彼时唯有震惊,没心思去注意别的。 可那又与他有何关系。 她自己都不在意安危,何须他在意。 顾云筝只匆匆看了霍天北一眼,迅速到了袁江近前取过他的弓箭。 她留意到了在那瞬间执意取萧让、贺冲性命的是两名身形比之寻常男子瘦削、矮小的人。那两个人身手不凡,而此刻,正欲逃离。 寻常人是右手控弦,左手持弓,她正相反。还有一个反常之处,亦或可说是常人无法做到的——三支雕翎箭齐发。 没有人知道,她之所以三箭齐发,是因已无法确定自己能够一击必中。 不能一击必中,那就只求伤人、活捉。 她在瞬息间两次弯弓搭箭,用去了六支箭。 第一次瞄准的正要逃离的人,中箭,申荶倒地。 第二次瞄准的人,按她估计,应是伤势不重。 她欠贺冲一份人情。 她或许可能为他们一剑之仇的机会,只有此刻。 她丢下弓箭,吩咐袁江:“带济宁侯、贺冲离开!” 霍天北目光沉冷地看着她,语声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冷凛:“全部生擒,明日处死!” 他语声未落,寒光一闪,她已取过袁江手中长剑,直抵他咽喉,哑声喝道:“谁敢?!谁敢妄动,他即刻身死!” “表哥!”顾云筝语声未落,章嫣焦虑的语声传来。 霍天北与顾云筝俱是心头一紧,循声望去。 章嫣急切地道:“表哥,江南……” 顾云筝在瞬息间明白了章嫣的用意,高声打断了章嫣的话语:“霍天北,你与郁江南的性命,换取萧让、贺冲等人的性命,怎样?” 章嫣脚步僵滞在了原地。 顾云筝遥遥看着她,只一瞬,视线便转移到了霍天北身上。 霍天北目光中无惊无惧,他平静地看着顾云筝,缓缓抬手,指尖轻弹剑身,语声低柔:“你也知道我不是轻易让步的人,你有你的条件,我也有我的条件。” 顾云筝咬了咬牙,手臂已微微颤抖,“你说。” 霍天北垂眸看了看抵着自己咽喉的长剑,笑,“你平静点儿,别等我话没说完就把我杀了,那于你并非幸事。” 顾云筝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手镇定下来,“你,长话短说。” “你自己选。”霍天北语声依然很轻,只能让她听到,却是淡漠之至,透着冷酷,“我一生不说虚话,言出必行。你此刻要萧让一世无忧,可以,前提是你离开我,与我、与孩子再无瓜葛。” 顾云筝抿紧了唇。 她双眼依然明亮,光华袭人,却无平日流转的光芒,似是那种含着泪光的明亮。他也只是怀疑,已不能确定。 “我,选的是,”她一字一顿,很吃力,“萧让、贺冲离京。贺冲是被我连累才受伤,你要信他。” 霍天北唇角勾起嘲讽的笑。这嘲讽,是针对于他自己。“阿娆,”他微声道,“既是如此,何不将我杀了免除后患?你明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他们是我穷其一生都要找到,杀之而后快的人。” 顾云筝勉强抿出一丝笑意,“别太高看你,别小瞧他们。他们不想死的话,谁也杀不了。” 霍天北缓缓一笑,“那你这意思,是要离开我?” “你没给我第二条路。”她说。 霍天北凝视着她,好一会儿,对手下打个手势,“放行。”末了冷冷看着她,“你也即刻离开,我看着你走。” 顾云筝抿了抿早已干燥的双唇,无声地对他说:“抱歉。” 抱歉,我此刻能选的只能是萧让。 抱歉,我不能弥补对你的亏欠。 抱歉,我已没有时间、机会再去照顾我们的孩子。 可我知道,你会善待他们,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一世,许是注定我要欠你。 她手中长剑并未收回,侧目看着袁江率众带着萧让、贺冲走远,手臂才缓缓垂下。 长剑落地,她笑笑地看住他,“天北,还是你先走吧。” 他倒也不恼,不温不火回一句:“不是说好了?你要走在我前面。” 她笑意加深,“那是在山中说的话了。我不是也说过么?山中山外如天堂人间。”语声极轻 ,极无力。语必,缓缓转身,像她的语声一样,极无力。 章嫣张皇失措得看着顾云筝,看到了那抹让人看了心生悲怆的笑意,看到了她落寞转身,举步离开。 “表哥!”章嫣眼中含着泪,走到霍天北面前,“他们只是齐心协力成就你,是众望所归的事,你为何要与表嫂走到这地步?” “为何?”霍天北重复着这两个字,望着顾云筝的背影,看着她缓步走向坐骑。他也想知道为何,为何她豁出自身安危去为萧让挡下危险,为何她不惜与她分离也要保全萧让。 作为她的枕边人,他能怎么想? 他只能让她走了。这是他所能给她的最后一份仁慈。 从此,她要离开他给她的家园,从此,他只有儿女,再无娇妻相伴。 他静静地看着她。日后能看到她的机会,想来不多了吧? 堇竹早已满脸是泪,她看看霍天北,又看看顾云筝,最终咬一咬牙,快步追上顾云筝。她觉得她似乎有哪里不对,觉得她轻飘飘的似乎失去了重量,她要去陪着她、照顾她。 堇竹一臂扶住顾云筝,一臂环住她身形。手滑过她背部,触手湿漉漉的,粘稠温热。 她用力呼吸,闻到了血腥味,“夫人!” 她语声未落,顾云筝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摇头,随即则是不可控制地别转脸,一口鲜血喷出,身形一软,从堇竹臂弯间滑下地上。 “夫人!”堇竹带着哭腔,用力架住顾云筝,又焦虑地看向霍天北,“侯爷!”她还不能适应这一番惊变,不能像别人一样即刻更换称谓。 霍天北瞳孔骤然猛缩,心弦绷得紧紧的,他大步赶过去,将顾云筝抱在怀里。 堇竹仓促间扯掉了顾云筝的斗篷,查看她伤在了哪里。 是后心附近中了剑。她帮萧让挡下了致命一击,她却受了重伤。鲜血早已浸透她大片衣衫。 霍天北抱着顾云筝,走向前面居室。 “四哥!”有人高声唤霍天北。 霍天北边走边循声望去。 一名少年一手拎着一个人走来,见霍天北望过去,他将两人面上蒙的黑纱扯下。 两个人正是顾云筝之前欲射杀的两个试图逃离的人。 一个人是蓝佩仪,另一个…… 霍天北脚步微微一顿。另一个与他的阿娆有着一模一样的容颜。 顷刻间,他明白过来,这女子应该就是越国八公主,顾云筝另一重身份的妹妹。该死的程燕袭没跟他说,姐妹两个是双生姐妹。 他敛起心绪,对少年颔首,“多谢,帮我照料这两人。”随即唤来手下,“寻回萧让、贺冲。擒拿蒋晨东,处死。蒋晨东一众幕僚、手下与其同罪!” “是!” 霍天北加快步伐走向前院,吩咐堇竹:“原来的书房已改为药房,将药箱取来。” “是。”堇竹飞快跑向书房。 他一面走,一面低头看着顾云筝,声音低哑地唤她:“阿娆。” 顾云筝睫毛颤了几颤,缓缓睁开眼,“天北。” “我在,我在。” “你,不要杀萧让、贺冲。萧让是我的表哥。”她费力地轻声对他说,“也,不要杀蒋晨东,他、他是陆先生在……民间的儿子。别杀他,杀了他,先生会恨你一辈子。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记下了。”他凝住她含着泪光的双眼,“要我答应也行,你得给我活下去。否则,这些人都会为你陪葬!”危机面前,他能用的方式,还是威胁她。 顾云筝缓缓勾了唇角,勉力抬起手来,想抚摸他的面容,却已做不到。手颓然落下,她说:“天北,我,是云家的阿娆。太夫人是对的。你信我,相信我……” “我信,我相信。”他用力点头。 “对不起。”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若对我有歉意,就给我活着。你既是欠我,就要用余生偿还。” 她的眼睑缓缓阖上。如果还可以,她会的。 ** 这一日,陆骞心绪几度大起大落。 听说皇上下旨册封霍天北为摄政王的时候,他直觉那圣旨定是伪造的——还亲笔所写?不论是昏君、暴君、明君,都不可能委任异姓人摄政。定是那位宠妃做的好事,定是她伪造了圣旨。 可若真有假,那么多人如何能看不出?他百思不得其解。 得知萧让、蒋晨东的死士、顾云筝、霍天北先后赶到艳雪居的时候,他笑了,料到定有一场好戏上演,料到霍天北与顾云筝将有争端,甚至会发展到决裂的地步。 霍天北的软肋,他想过很长一段时间,结论是顾云筝。那孩子对顾云筝的情意怕是早已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只要想法子将顾云筝毁掉,也就毁掉了霍天北这个人。 多好,顾云筝与萧让之间有牵扯,多好,他与蒋晨东能利用这一点。顾云筝不允许萧让出事,他们若能将蒋晨东除掉嫁祸在霍天北头上,夫妻两个必然走至决裂的地步。心中再无一丝温情的人,便是得势,也不会长久。 便是此事不能成,也无妨,顾云筝与燕袭之间的是非也是他可以利用的。堂堂越国三皇子,却甘愿在霍府为仆,为了什么?即便与顾云筝的身世有关,宣扬出去,她也很难自圆其说——兄妹乱·伦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这种事要看人怎么说,看人怎么想。他在民间的岁月很长远了,交下达官显宦是近来的事,以往结交的都是天下学士、学子。而那些书生,若能利用得当,比千军万马的力量还大。 便是霍天北再不舍,迟早也要走到舍弃顾云筝的地步。舍弃顾云筝之后,引发的怕是大周与越国的争端——那个燕袭可不简单,能纡尊降贵至此地步的人,非常人能及,来日定能成为霍天北的劲敌。到时候,蒋晨东渔翁得利即可。 他晚间心情不错,去了常去的一家小酒馆。酒馆在醉仙楼附近,酒不是最好的,可几样下酒小菜却做的极为地道。醉仙楼的山珍美味固然好,可他独爱这一口。 正吃的津津有味的时候,蒋晨东过来了,顾自落座,笑道:“猜着您就在这儿。”又将一坛金华酒放在桌上,“喝这个。” 陆骞就笑着颔首,“好。” 蒋晨东唤来伙计,丢出几十两银子,“我与先生说说话,闲杂人等都请去别家用饭。” 伙计知会了掌柜的,清了场。 蒋晨东笑微微地道:“您新收的那个学生好像与您八字不合似的。” 陆骞蹙了蹙眉,又笑,“的确如此,那孩子凡事都与我拧着来,比——”比霍天北还不好收拾,他没说出来。 “不单如此。”蒋晨东道,“他现在明显是站在了天北那一头。” “哦?”陆骞意外。 “谁都有失察的时候,您也不能幸免。近日他很是留意天北府中的情形,知道的恐怕比你我都多,但愿他不会帮助天北立于不败之地。” 陆骞思忖片刻,“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命人帮我将他请来此地。我与他下几日棋,等我尽兴之后,一些事也就尘埃落定了。” 蒋晨东拍手称好,唤来贴身随从:“将裴奕请来。” 随即,两人边吃边喝,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更天。 裴奕施施然走进门来,身边跟着捧着棋盘棋子罐的蒋晨东的随从。 陆骞打量裴奕几眼,没忽略他衣摆下方不知从哪儿沾上的血迹,却也没问,只抬手示意他落座。 蒋晨东站起身来,“我该回府了。” 裴奕不予理会,唤人将饭菜撤了,摆上棋局,又要了一壶竹叶青,自斟自饮。 陆骞含笑看着裴奕。谁都不知道,他收下这学生,是强人所难。裴奕并不想跟在他身边习文练武,可他坚持,裴母也是苦口婆心地规劝,裴奕这才勉为其难地拜到了他门下。 裴奕身上有着霍天北诸多的坏习性,可陆骞就是要收他在身边,想将他那些坏习性扳过来,他就是要这与霍天北本性酷似的人变成另外意中人。 陆骞从棋罐里取出一枚白子,放到棋盘上。就在这时候,听到了酒馆外面的打斗声,不由望向门外黑漆漆的夜色。 裴奕喝了一口酒,淡淡道:“是四哥的人,前来擒拿蒋晨东。蒋晨东活不过这几日了,便是活着,也只是个废人。您放心。” 陆骞心头惊怒,猛然起身,又颓然跌坐回去。 ** 五月份的天气,已经有着几分夏日的酷热。这日却是反常,天色阴沉沉的,风中有着清凉。 摄政王霍天北策马到了那家小酒馆门前,颀长挺拔的身形轻飘飘落地,缓步而入。 陆骞与裴奕依然神色平静地下棋,像是不知他进门。 霍天北将一张药方放到陆骞面前。 陆骞看着,缓缓地笑起来,“摄政王妃情形堪虞。” “对。”霍天北语声淡漠,“我知道如何救她,却没有方子里几味极珍稀的药材。若凭我一己之力,要耗费诸多时日。眼下我只能用猛药吊着她的命,若是三日内不能凑齐药材,她只能香消玉殒。” 陆骞只问:“蒋晨东怎样了?是否已丧命在你手中?” 霍天北没回答,只是用下巴点了点那张方子,“我知道你手里有这些药材,两日内就能集齐。我等你两日。” “晨东怎样了?”陆骞只关心这一件事。 霍天北勾出一抹残酷的笑容,“云筝能活,我就不杀他。此刻他已是个废人。” “你到底把他怎样了?!”陆骞眼中目光显露出他的心绪,他已然暴怒。 “我等你两日。”霍天北重复完这一句,手指向门外,“这条街已是刑场。你只能听从我的安排,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凝视着陆骞,“两日内,蒋晨东的幕僚、死士,每隔一炷香处死一个。两日后,你若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待,你会亲眼看到他被凌迟,日后你还会看到,所有见过你与他、知道你与他名字的人,全部杀掉,无一例外。”末了,他轻轻地笑,“你总说我残暴嗜杀,那就不妨看看,我真正残暴嗜杀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   ☆、第96章 谁为重(3) 章嫣一早才回到府中,双眼红肿的似兔子。 想到昨夜所见的重伤的顾云筝,想到那么多的鲜血,她便心悸不已。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她在心中不知默念了这句话多少遍。 魂不守舍地换了身衣服,听到丫鬟对她说,郁江南还在睡着。她拍了拍额头,险些把他忘了。 他怎么还没醒? 她走到床前,撩开床帐,却见郁江南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平静幽深。 她吓了一跳,“你……”喘了口气才继续道,“你怎么还不起身?” “不是你要我睡在家中,什么都不做的?”郁江南反问她。 “……” 郁江南拉了她一把,让她坐在床畔,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这是怎么了?出乱子了?” 章嫣眼中又浮现出泪光,吸了吸鼻子,将昨夜所见的事情说了。末了,低声道歉:“我不想你去。表哥偏要与表嫂对着干,我不想你搅到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离去,这才……” 这才在饭菜中动了手脚——昨晚她急匆匆地赶回府中,亲手端给他一盏茶,让他定一定神再听她说话。 郁江南正要出门,见她前所未有的担忧惊惧,耐着性子坐下来听她说,没碰那盏茶。 章嫣磕磕巴巴地把白日里的事情跟他说了,末了问道:“你要出去做什么?” 他说:“天北要我去知会五城兵马司和骁骑右卫,率众去往他的北城别院。” 章嫣非常抱歉地看着他。 郁江南也在同时留意到室内充盈的香气比之往日浓郁了一些,还掺杂了点儿别的东西。他当时就笑了,倒是低估了她,她一番半真半假的做戏,将他骗了。 他只意识到了茶肯定有问题,却没想她还有后招。 此刻,章嫣依然用昨日那种歉意地神色看着他,“对不起。我已与表哥说了这件事,他说……说我也没做错。” 郁江南这才起身,开始穿衣,“最后一次。”说完这句,迅速思忖片刻,倒是不觉得她做错了。本来么,那是天北与妻子之间的争端,他就算是掺和进去,也是落得个左右为难的地步,可就算是再为难,也不该留在家里昏睡。兄弟为难的时候,他却袖手旁观,这可不是他。 “是。”章嫣服侍他穿衣。 郁江南则又开始想那对夫妻之间的症结何在,不解地看向章嫣,“四弟妹为何如何?”他们两个对霍天北夫妻的称呼从来是各论各的。 “只知道她要帮助与云家有关的人,别的不清楚。”章嫣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他,“她也没做错,不是么?” “是没做错,一点儿错都没有。可这样看来,她也将萧让看的太重了,舍身相救——换了我是天北,也只能当场撵人。”哪儿有把别人性命看的比夫妻情分还重的人? “……”章嫣无言以对,说起别的,“这件事你只当不知道——知情的大多被处死了。” “还用你跟我说?”郁江南终于给了她一个笑脸,捏了捏她的下巴,“老实在家看孩子,我去看看天北。” “可是表嫂伤重……” “你懂医术?” “不懂。”章嫣摇头。 “那你去了有什么用?”郁江南睨了她一眼,“别添乱了,在家等着吧。” 章嫣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郁江南托起她的脸,“你记住了,这种算计我的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顾念着故友,我也要顾念我的过命弟兄。” 章嫣郑重点头,“没有下次了。这件事快了结了。我知道自己是谁。” “这还差不多。”郁江南笑着亲了亲她脸颊。 章嫣却自知此刻自己有多狼狈,不好意思地别转脸,又问他:“表嫂醒来之后,如果给表哥一个解释,表哥能原谅她么?”真担心啊,担心夫妻两个日后相敬如冰。 郁江南摊手,“那得是怎样的解释?换了我是天北,没办法释怀。”见她特别失望担忧的样子,又试图宽慰,“说起来,还是两个人的性情都太强硬了。天北这些年来,从来都是不需询问,人们就对他知无不言。你那表嫂的做派,其实也不像是小门小户出身,凡事也只是等着别人找她说清楚。两个人都这样,心里有什么事怕是也不会询问、不会主动提及,事态又这么严重——你表嫂是真把天北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埋下了太多隐患,换了谁也会被气个半死——这也是她不敢哪怕提醒一句的原因吧?这幸亏是天北,要换了任何人,都扛不住。再退一万步,天北要是图安逸不想陷入这种争端呢?你表嫂不就是强人所难要他的命么?” 章嫣瞪着他。心知他是旁观者清,说的句句在理,心里却还是为顾云筝难过。 郁江南知道,自己言语间还是向着霍天北,抱歉地笑了笑,语声却无歉意,“那是我兄弟,你瞪我也没用,再说了,你们这帮女人实在是胆大包天。” “……” 郁江南揉着她的脸,“放心,没事。都险些闹出人命来了,给天北一点儿时间,总能想通。”又逗她,容颜趋近她,“我其实还没消气呢,你得补偿我。” 章嫣又气又笑,“快去看看我表哥吧,他在醉仙楼附近。” 郁江南却勾过她,不管不顾地一通狠狠亲吻,弄得怀里的人红了脸气喘吁吁,心里才好过了不少,笑着出门。 到了醉仙楼那条街上,饶是他也是微微惊愕。 街尾搭起了问斩台,醉仙楼门前搭起了监斩台。此刻,监斩台上,正有人高声宣读着一名追随蒋晨东的官员的罪状,林林总总,事无巨细。宣读完毕,监斩台上的几名刽子手等着时间到了,挥刀行刑。杀的不只是那官员,还有他的心腹。血溅三尺。 监斩台附近的街道两旁,一队官兵看押着一队即将在今日赴死的犯人。 他扯扯嘴角。霍天北一旦疯魔起来,神仙怕是都拦不住。只是没料到,霍天北对蒋晨东下了这么大的功夫。 可这就是霍天北。在蒋晨东与陆骞千方百计地用下作的手段打他身边人的主意的时候,他给出的应对之策是将蒋晨东的势力铲除。 以铁血手段应对别人的卑鄙下流,霍天北总是这样的,并且算无遗漏杀伐果决。他一辈子都算不准的事,也只有他的枕边人顾云筝。 顾云筝……那个女子,对章嫣的百般照顾,也是因为章嫣是云二小姐的好友吧?还真是谁都摸不清她的心思。 这样想着,郁江南跳下马。 有侍卫识得他,一路通传下去,他畅行无阻地到了监斩台前。 居中而坐的是霍天北,旁边坐着柳阁老、叶阁老。 三个人正在商议着什么事情,都是一副心绪平宁的样子,仿佛是坐在景致优美的园子里赏景一样。 郁江南叹服,转去寻找陆骞。 立在小酒馆外面,看到陆骞正面无人色地坐在一张油腻腻的桌前。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让男子看了都要侧目惊艳的俊美少年。 这少年就是他们四个的小同窗裴奕了。 郁江南以往见过裴奕几次,是在柳阁老府中,相见时裴奕总是唤他一声三哥,闲话几句。也不需说太多,只一声三哥就让他心生亲近感。总觉得这孩子某些气质性情,像极了天北。此刻颔首一笑,闲闲走进门去,站在陆骞身边,敲了敲桌面,唤裴奕,“你也无事,我们下几盘棋?” “成啊。”裴奕清了棋子。 陆骞目光怨毒地看着裴奕。 郁江南笑问裴奕:“你把他怎么了?” 裴奕弯唇笑了笑,“帮四哥说了他几句,不爱听了,跟我置气呢。” 郁江南失笑。 裴奕又指了指后面,“三哥等等,我去找一壶好酒。” “成啊。” 等了一会儿,伙计仗着胆子送来一壶美酒。裴奕则是一去就没了影儿。 郁江南转到裴奕坐过的位置落座,低叹一句:“你这又是何苦?偏要蒋晨东送死。我看柳阁老那样子,应该是早就备好了替补的官员,否则此刻早就焦头烂额了,不可能与天北谈笑风生。天北如今是有软肋了,你与蒋晨东碰了,怎样?眼下这滋味如何?”又蹙了蹙眉,“佩仪居然也跟着凑热闹,她这一辈子到头了。能痛快挨一刀倒是不错,可惜,没人会给她这份儿痛快。”末了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陆骞,“蒋晨东也一样。你不想让他活在地狱之中,就让天北遂了心愿吧。” 听到霍天北的名字,陆骞脑海中浮现的是之前霍天北的样子。一身的杀气,宛若出鞘的利剑,锋芒甚至比驰骋沙场时更盛。 “那又怎样?”陆骞语声沙哑,透着阴冷,“总会有人陪着晨东难过。英年丧妻的滋味,岂不是要比置身炼狱还难熬。” 态度已表达的很清楚——要难受就一起难受,他豁出去了。 郁江南轻笑,“天北的话你也信?他给你两日时间,不过也是变着法子折磨你两日。你的医术,也不过是自诩不错,真比起来,你也就那两下子——这可是裴奕跟我说的。哦对了,他跟我说过,以往碰到你都解答不出的疑难杂症,他都是前去询问天北,医术精进,是因此而起。天北限两日内集齐药材,是对你,也是对一众手下。他的手下承诺两日内可以集齐,来找你,不过是想你早一些交出来罢了。” “……” 郁江南又指了指醉仙楼,“祁连城也必然知晓了这桩事,他也不会袖手旁观。那厮看重熠航,就算是为着熠航,也会让手下去寻找民间神医、奇珍异草。” 这边说着熠航,熠航就来了——徐默走到霍天北面前,低声道:“五少爷过来了,马车在转角处,他说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亲手交给您。属下与连翘拗不过他,只得送他过来。” 霍天北颔首,与左右二位阁老说了一声,转去见熠航。 熠航坐在马车里,清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惶惑不安,怀里则紧紧抱着一个扁方匣子。 “你怎么来了?”霍天北上了车,尽量让语声温和一些。 “四叔。”熠航不答反问,“四婶怎么了?他们都不让我见她。”说着话,眼中蓄积了泪光。 霍天北喉间一哽,沉了片刻才能回答:“她没事,有我在呢,过几日你就能见到她了。” 熠航将信将疑,敛目看着怀里的匣子,斗大的泪珠掉下去,语声哽咽:“这个,是四婶前几天给我的。她说万一有一天四叔不要她了,要我过段日子交给你。我说不能当即交给你吗?她说不行的,你四叔会把里面的东西都撕掉的,他生我的气了,不想看到我写的东西。我说他不要你了,我怎么办呢?我能不能跟你走?她说四叔不会让我跟她走,让我照顾弟弟、妹妹,还要我保密,不要告诉别人。”他抬起那双大眼睛,“四叔,你是不是不要四婶了?” 霍天北说不出话,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前几天,是他那次深夜喝醉回房看她之后的事吧?那次之后,他没回过正房,忙,也不想回去。 “我觉得应该把这些交给你。我偷偷看过,应该是信件,但是好多字我都不认得。”熠航满含期许地看着霍天北,“你别撕掉,当着我的面看,好不好啊四叔?” “好。”霍天北语声已经很是低哑。 熠航这才犹豫着把匣子交给他,眼神忐忑。 霍天北勉强扯出一抹微笑,安抚地摸了摸熠航的小脑瓜,打开匣子,看到两个厚厚的信封。 一个信封里写的是云二小姐的生平履历,自四五岁时至丧命听月楼,有大事,也有琐碎小事,很多事情与萧让、云笛、高程、紫菀、章嫣相关。信末尾几页,写的是去年春日至今,她的经历——他不知情或是听闻之后没追究的很多事。 字迹不是他看过的她的字迹,这字迹与她右手的字迹有些相似之处,却更有风骨,透着锐气,不似女子所写。 他在西域时就见过的,是云府二小姐的字。那时她的字在京城小有名气了,因是左手所写,功底笔力不输名家。 另外一封信,是她如今的字迹。 她说天北,这些都是我该当面对你说的,可我一直犹豫,直到此刻还在犹豫。 她说,你不知道太夫人怀疑我借尸还魂后看着我的眼神,嫌恶、畏惧,如果那种眼神出现在你眼中……无从想象。这件事我不需在意别人的态度,但是面对你时,我自卑。怕你相信而视我如污秽之物,怕你不信而视我为疯癫之人,更甚者,怕你认定这是我骗你的又一谎言。 她说,你一定觉得我不顾念亲人吧,对顾丰、顾太太总是透着敷衍的应承。而我是在意亲人的,双亲、萧让是我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去成全的亲人,别人在我心里不是那么重,所以我的在意、牵挂太少。 她说,你既然曾有心娶云府二小姐,就该知道,我从未想与谁儿女情长,不想被情意羁绊。如果你知道身边人的心魂被云府二小姐占据,会作何感想? 她说,从未想过会写这样长长的信给你,以为不论多少话,我们都可以留待余生,慢慢诉说。可今日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再听我对你说什么了,我已无机会。 她说,我本就是恣意行事死过一次的人了,何时丧命我从不在乎——以前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费去几多光阴才知珍惜自己这条命,珍惜你给我的又一个家园。如今再回想,我总笑自己傻,总怨自己对你不够尽心不够好。此刻依然如此,兴许不是欠你,是欠了自己——太迟钝了,事态无可挽回时,才知你是我新生中最该珍惜的人。 她说我偶尔会想,你怎么出现的这么晚?如果早两年出现,如果在家族覆灭之前我遇到你,该多好。 她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给你埋下了多少隐患,给你惹出了多少天大的麻烦,那是死不足惜的错。对你,我亏欠;对家族,我无悔。 她说我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我能牵绊住你的,不过是一份情意,到这情意消散时,我便是双手空空。 她说可以的话,留一点仁慈给我给孩子们。真的怕你用母子分离的方式惩罚我,在得知有孕之时我就害怕过这个。 末了,她说: 的确是,若深爱,该无话不谈,该无任何秘密。 可是天北,那只是道理,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在这尘世间,没有谁是自由自在的,岁月也并非一成不变,心更是如此。正如成婚前你从未想过与发妻生情,正如我见到你之前最怕过的便是深宅内院的贵妇生涯。 时至此刻,不知来日你要经历多少风雨,无法确定我是否要继续让你失望。但这是我欠你的交待,你相信、原谅或是嗤之以鼻,都随你。 不承诺你什么了,也不要求你什么了,如果你不相信,这不过是废话连篇不知所谓的信。 抱歉,能为你做的总是太少。 霍天北用了很长时间才将这封信看完,沉默多时,他对熠航说:“四婶只是病了,回去看看她。”又问,“这两封信我已看完了,让我保管着,行么?” 熠航一直都特别安静地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听了他的话,现出一抹喜色,“好,我去看四婶。” 霍天北下了马车,吩咐连翘:“送五少爷去看看她。” 徐默过来,指了指一名侍卫:“他过来传话,越国八公主醒了,嚷着要见您,说她带着她父皇写给您的亲笔书信,还说她可以将王妃取而代之。”语声顿了顿,又道,“陆先生也要见您。” 霍天北望向醉仙楼,“把他们带到醉仙楼。还有程燕袭,也请过来。” “是。” 陆骞见到霍天北,开门见山,亮出了手里最后一张底牌:“你把晨东、佩仪交给我,我就能阻止学子们不再散步你发妻与程燕袭的流言蜚语。为着长远考虑,你该知道孰轻孰重。”说着残忍地一笑,“至于你发妻是生是死,还是不关我事。我倒要看看,于你而言,是无疆权势更重要,还是一个女人更重要。我也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内我若不能平安离京,你夫妻与程燕袭的有的没的的那些事,会传遍街头巷尾。” 霍天北捏着手里的信件,微微用力,不予回应。 陆骞也不再说话。 两个人沉默相对,直到程燕袭与他八妹程艳芸过来。 程燕袭目光森冷地看着程艳芸。不明白父皇怎么就这么纵容这个任性妄为无法无天的祸害。 程艳芸背部两处中箭,但是伤势不算太严重,经过一夜休养,已能下地走动,只是脸色泛着青白。她像是没看到程燕袭一样,径自走到霍天北近前,取出一封信,解释道:“我来京城有一段日子了,本意是监视三哥在这里的进展。你没见过我,可我已在暗中看过你很多次。我要嫁给你,写信告知了父皇。父皇料定你发妻与双亲十三多年,不会顾念什么血脉亲情,所以答应了我,日后有我在你身边,两国就能永结秦晋之好。否则——”她笑了笑,“大周将要起大乱,我越国的五十万精兵蓄势待发,随时能够过来给你平添一桩大麻烦。” 霍天北凝视她片刻。与妻子的容颜一般无二,只是身形丰腴一点点,气质则是完全不同的。程艳芸有着很多公主的那种骄矜傲慢,更对一些事存着一份想当然的笃定。 程艳芸见他凝眸打量着自己,弯唇浅笑,“我知道,你发妻性命攸关,我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她活不了几日了。她若是有个什么差池,你也不需伤心,我可以将她取而代之。假以时日,我就会自内而外地成为另一个她。” “燕袭,你们那边的女子说话怎么这么令人讨厌?”随着这句话落地,祁连城施施然走进门来,唇畔挂着和煦的笑意,视线锁住程艳芸,目光充斥着憎恶,随即又看向霍天北,“你怎么还不把她拉出去一并砍了?”   ☆、第97章 兴亡替(1) “就算是两国交兵,也无斩杀来使的先例。”程艳芸看向祁连城,挑眉冷笑。 霍天北对程艳芸轻一摆手,“离我远点儿。”神色透着嫌弃、厌恶,继续道,“留着你的命,是要等王妃醒来,让她发落你。” 程艳芸被他的态度刺伤了,青白的脸上现出羞恼的红晕。 祁连城对霍天北的说法是认可的,满意一笑,悠然落座。 霍天北对徐默打个手势,“将陆先生的话转告三皇子。” 徐默依言转述一遍。 程燕袭听了,不自主地笑起来,只是那笑透着冷意,还有着促狭,“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不是你我相识在先,是你要我混入霍府的么?说我在府里得了摄政王夫妇——也就是之前的定远侯夫妇的信任之后,你会住进霍府。这事情要找人证也简单,汪鸣珂、方元碌等人皆可作证。” 霍天北不等陆骞搭话,道:“徐默,将这消息散布出去。” 程燕袭亦如此吩咐了身边随从。 霍天北瞥了程艳芸一眼,命人将她手中的信件呈上,扫了两眼,丢在桌案上,对燕袭道:“你给你父皇写信,我等着他的五十万精兵。至于他这女儿,必然要留在京城一段时日了。你行动不会受阻,等我的人找你——你兄妹两个得知了太多事,大周留在越国的眼线知道的事情也不少,相互斟酌一番,有些事能相互隐瞒下来似乎更妥当。” 霍天北站起身来,对陆骞偏一偏头,冷酷地笑了笑,“你跟我去监斩。凌迟的人找了几个,据说刀法不错,你给蒋晨东挑一个。当然,活腻了的话,也顺道给自己挑一个。” 陆骞却已周身失力,起不得身,只剩了一点斥责的力气:“你竟残酷至此,来日便是你登上九重宫阙,也必然是暴君,不为苍生敬仰!” 霍天北微笑,“你就是真的心怀天下?你就是无欲无求之人?你不是。我残酷?是,我认下了,就从你父子二人开始证明这一点。”他晃了晃食指,“记住,别再说话,多说一个字,兴许就意味着多无数人因你父子二人丧命。” 父子二人,这四个字让在场众人皆是色变,只除了程燕袭。 程燕袭讽刺笑道:“大名鼎鼎的陆先生,发妻亡故之后,扬言此生再不续娶,孑然一身。其实呢?你陆先生连三年都没守到,便与有夫之妇有染,生下了蒋晨东。先帝在位时你便已对朝廷诸多不满,因为蒋晨东的养父、生母获罪丧命。你将蒋晨东养在身边,后来收下的几个人,兴许是有心教导,可初时的目的,必然是欲盖弥彰。”末了,摇头叹息,“这人哪,越是毫无把握做到何事的时候,越要嚷嚷的天下皆知,不这样根本管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会放浪形骸到什么地步。我也明白,这种人过得不容易,为了守住那个名声,要每日里道貌岸然,着实不易。” 祁连城就笑,“知道的还不少。” 程燕袭做出一副自觉失言的样子,歉意地看向陆骞,“这种事我怎能让随从散布出去呢?现在阻止,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随从蒋晨东的养父生母是谁,至多是与王爷说说。” 祁连城招呼程燕袭,“我也有些事要问问你是真是假,走,去我房里说话。” 程燕袭苦笑,随着他走出房门,打趣道:“这条街不知要有多少人丧命,你现在最该担心的似乎是你醉仙楼日后生意惨淡。” “你越国虎视眈眈,才是我该担心的。”祁连城一笑,“我们自家人斗得死去活来都无妨,却不会允许你们外人趁机作乱。醉仙楼即日起只招待你这贵客,你得陪我一起等着。” “等什么?” “等摄政王妃醒来,她若不醒,你与你那个二百五的八妹妹还想活着回去?” 程燕袭哈哈的笑,宽慰道:“王妃不会有事。” “你怎么知道。” “就是知道。这么死不是太不值了?她才不肯。” ** 下午,追随蒋晨东的一众罪状累累的官员没杀完,陆骞便几近崩溃,事实上,从醉仙楼走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大势已去,先前的那些希冀已是不可能了,明白若再强撑下去,自己恐怕会落得身败名裂的地步。可叹他半生都在苦心维持美名,到最后看来却是真真正正的沽名钓誉。 名声他不要了,他只想要他的儿子。这件事说起来也像是个笑话——程燕袭了解的居然比他还详细,他很多时候都在怀疑蒋晨东并非自己的亲骨肉,可是程燕袭身边的侍卫告诉他,已找到人证,他若想见,随时可以。 这件事并非短时间可以办到的,由此不难想见,在程燕袭还是燕管事的时候,便有人因为他偏袒蒋晨东算计霍天北而生了疑心,命程燕袭查他当年的事。 那人自然是顾云筝。 有那么一刻,陆骞对顾云筝这女子简直是匪夷所思。你说她聪慧吧,她的确是,在霍天北还没起疑心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问题并且让人着手查办;你说她傻气吧,她也的确是,傻到了明知他拐着弯要离间她与霍天北,还义无反顾地中招——这中招的方式也够狠的,将她自己逼到了生死难测的险境,将霍天北一下子就推到了爆发雷霆之怒的地步。若非关乎生死,他真会怀疑顾云筝是故意为之——这多痛快,所有隐藏在暗中的人、算计全部暴露在了霍天北眼中,再也无从周旋。 陆骞满腹的恨意——顾云筝是为了萧让才受伤的,霍天北不应该给她补一刀杀了她么?怎么却将怒火发泄在了别人身上?那个疯子! 怎样的恨意都无济于事了,他只能做出明智的选择,对霍天北说你别再继续杀人了,把裴奕找来。我告诉他去哪里取你所需的那几位药材。 霍天北命人去寻裴奕,遥遥望着问斩台,语气淡漠:“只差一样腊雪。至于这些人,是罪臣,该死。”又笑,“怎么,看的打怵了?多好看的景致。” 陆骞闻着弥漫整条长街的血腥气,胃里反酸,随时都有呕吐的可能。可他只能忍着。 过了半个时辰,裴奕回来了,身边跟着两名小厮,三个人各捧着一个小坛子,俱是小心翼翼的。到了霍天北近前,“我估摸着只有腊雪是轻易不能寻到的,这东西要采集太难。都是雪水,但是我分辨不出哪一坛是腊雪,你看看吧。” 霍天北用力拍了拍裴奕的肩头,“好兄弟,多谢。” 陆骞瞪着裴奕,气得脑仁儿都开始作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两个人相识的?裴奕这个小兔崽子,霍天北对他有什么好?他怎么就这么卖力?! ** 顾云筝陷入了漫长无尽的梦魇之中,一时如置身冰冷窒息的深海,一时如置身烈焰焚身的祸害。 昏沉的意识里,记得自己受了伤,但是感觉不到疼,或许是身体已麻木,或许是最疼的地方不是伤口,是心。 一直听到哭声,女子压抑的饮泣、熠航的小声抽噎、宸晔宸曦的哇哇大哭。 为什么都在哭?难道就要死了么?再次死后,心魂会不会有附到另一个人身上? 想到这些就惊惧焦虑不已。不要再变成谁了,她要活着,只做顾云筝就好。 ** 顾云筝昏迷了三天。 三天内,宸晔宸曦似是心有感应一般,不时哇哇大哭,任谁也哄不好,宸曦哭得格外卖力气。 霍天北见这情形,索性命奶娘将两个孩子抱到病床前,让他们在顾云筝近前哭。想哭就由着性子哭吧,说不定就能将她哭得快些清醒起来。 他自己就在西次间处理诸事。回府之后,柳阁老、叶阁老负责监斩一众贪官污吏,他则查阅着蒋晨东手里的资产。 蒋晨东进京之前,人们都说他手里的资产与他霍天北相差无几。其实才不是,蒋晨东一直都比他富裕,做了驸马爷之后,资产也成倍翻了几番,当然是各路官员孝敬他的。 这样也好,银子全部充入国库,再顺势弄个驸马贪污案,以此名义继续整顿官员的不正之风。 与内阁议了此事,内阁开始着手办理之后,又命人严密监视程燕袭,既然这人出现了,就再也不能让他消失在眼界内。 想来也是脊背发寒——边境的防守要疏松到何种地步,致使邻国皇子潜入京城这么久都无从察觉。皇上怎么就不能拿出当初算计残杀忠良的心思,将边关防守布置得严密一些?这也是首要解决之事。现在看来,越国皇帝很明显是吃撑了让一双儿女过来跟他逗闷子,可别的国家不会如此,说不准哪日就会兴兵入侵。 已经几个昼夜没合眼了,他还是全无睡意。白日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看顾云筝。 他至今不知看过多少人在他面前死去,不知看过多少人生死难定,有人能熬过来,有的人不能。 她呢? 她可以的,必须要熬过来。 这晚,熠航用过饭就来看望顾云筝,掉了一会儿金豆子,依依不舍地走了。 霍天北走进寝室的时候,看到肥肥居然还在房里。小家伙一双前爪扒着床沿,身形直立着,正眼巴巴地看着顾云筝。听闻他趋近,扭头看看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了眨,带着点儿沮丧,前爪落在地上,往一边走了几步,又蹲坐在了床榻板上。 它不想走,看起来蔫蔫儿的。 很久一段时间了,熠航将它带在身边,当成宝贝似的。它并没时间整日与她腻在一起,此刻她这样了,它竟也闷闷的。 霍天北弯下腰,带着点儿迟疑,摸了摸肥肥的小脑瓜。 肥肥发出呜咽似的声音,也没躲闪,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床上面色惨白的顾云筝。 “她有什么好?”他语声低低的,“连你都记挂着。” 堇竹站在一旁,默默垂泪。 霍天北又问肥肥:“她若总不醒,该怎么办?她若不要你了,该怎么办?” 肥肥垂了眼,看着自己的一双小爪子。 霍天北揉了揉肥肥的小脑瓜,又拍拍它的背,发现她真是没起错名字,真是肥肥的小东西。 他站起身,擦了擦手,坐在床畔,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我把萧让安置在了艳雪居,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呢,琢磨着尽快给他和云家昭雪,恢复爵位。可你敢再睡下去,我就要杀掉他了。” 换在平时,堇竹一定会偷偷地给霍天北一记白眼——这都什么跟什么?都到这会儿了,说点儿暖心的话不行么?不开口闭口的威胁不行么?在此刻听了,却是泪如雨下。 她抹了一把泪,匆匆出门去洗脸。 霍天北和衣卧在她身边,手指细细抚过顾云筝的容颜,“你不醒过来,我就担心的睡不着。是不是想熬死我?咱们这到底是谁欠谁?” 顾云筝的睫毛颤了颤。 他心中大喜,柔声唤她:“阿娆?” 顾云筝的手指微动,指节轻轻碰了碰他掌心肌肤,睫毛颤了几颤,缓缓的,很吃力的,睁开了眼睛。   ☆、第98章 兴亡替(2) 驸马贪污案牵连甚广,自京城到地方,涉案官员近千名,查抄赃银过三千万两。 听起来数目惊人,但用来救济各个民不聊生的地方,就算加上蒋晨东全部财产,也只能解一时之忧。所以,朝廷因地制宜,酌情减免了多个地方百姓的赋税徭役。 只是,一些偏远地带因着土地贫瘠,不宜种植粮食,往长远看,就算是百姓没有反心,贫穷的现状还是不易改变。 章嫣过来探病时,和顾云筝说了这些,有些狐疑地道:“郁江南和我细细说了这些,要我讲给你听。他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有法子?” 顾云筝思忖片刻,笑,“兴许有,我试试。”说着话,看了看窗外花树,缓缓下地。 “你别乱动啊。”章嫣起身去拦,“受了那么重的伤,好生歇息才是。” 顾云筝就笑,“已经躺了半个月了,总这样,迟早又躺出别的病来。” “乌鸦嘴!”章嫣没辙地嗔怪着,还是帮她穿好了鞋子。 “就去花厅坐坐,不走远。”顾云筝解释道,“花厅前面新植了不少花树,景致尚可,你也去看看。” “好吧,我总是拗不过你。”章嫣虚扶着顾云筝,转去花厅时,低声询问,“表哥这些日子怎样?待你可还好?” “一如既往,放心。”顾云筝笑了笑,“你与郁三爷怎样?” “也还好。”章嫣扯扯嘴角,“总是指挥着我见这个见那个,说我总在家闷着迟早闷成傻子。” 顾云筝轻笑,“那多好。” 章嫣盘桓一阵子,便回府去了。 顾云筝倚在花厅的美人榻上,看着窗外的繁花似锦。 肥肥和霍天北一前一后进门来。肥肥一溜烟地跳上美人榻,和她起腻。 霍天北进门来,瞪了肥肥一眼。 肥肥不理他,趴在顾云筝身侧。 霍天北无奈地笑了笑,问顾云筝:“好些没有?” “嗯。”顾云筝点点头。 “我已让贺冲回府,帮我料理大事小情。至于萧让,他想立下战功之后,再谈恢复爵位的事。” 顾云筝听出弦外之音:“那两位藩王立意造反了?” “嗯。你怎么看?” “这是你的事。” “那好。若他能立下战功,恢复他济宁侯的爵位,随后赴西域,治理那一方天地。” 顾云筝看着他,眼中笑意渐浓。 他也笑,刮了刮她鼻尖,“笑什么呢?” “笑你果然是个狐狸。”西域,那是他霍天北的地盘,在那一方天地,百姓爱戴他,将士拥戴他,百年之内,没人能取代他在那里的位置。他把萧让放到那里,也是再妥当不过的安排,彼此都能心安。 霍天北又说起云笛:“他得回京,重振云家门楣,抚养熠航。回京之前,他得戴罪立功,袭成国公爵,得让人觉得实至名归。” “行啊。只要你将他们当成官员而非眼中钉就好,日后他们的路,还是要他们自己走。”顾云筝现在更关心的是别的事,“程艳芸和蓝佩仪,你是要让我处置她们么?” “嗯。” “那就叫人将她们带来见见我,还有燕袭,我也要见见,和他商量一些事。” “行。我还要出去一趟,你早些回房。” “嗯。” 肥肥见他要走,竟立刻跳下美人榻,要跟着他离开的样子。 顾云筝奇道:“这小东西,现在好像是最喜欢你。” 霍天北笑着把肥肥捞起来,放到她身边,对肥肥道:“给我老实呆着。” 肥肥在那儿哼哼唧唧,脑袋上吃了一记轻轻的凿栗,这才没好气地趴下了。 顾云筝失笑不已。 “走了。”霍天北抚了抚她鬓角。 他要转身的时候,顾云筝唤住他,“天北,你——”从她醒来之后,他什么都没说过,对她一如既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她只是病了一场,只是照着她的心思做出了很多安排。 “我都知道了,也都过去了。” “哦。”顾云筝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明白定是熠航的功劳。那个善良的孩子。 “快些好起来。”霍天北拍拍她的脸颊,出门后去了醉仙楼。 是祁连城邀他过来的。 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很多百姓到了夜间都是绕着这条街走,怕那些斩首的官员阴魂不散化为厉鬼。由此,醉仙楼这阵子到了晚间就是生意奇差。 祁连城倒是不在意这些,关乎钱财的事,已不是他会在意的了。 他房间里陈列着几口大箱子、几口小箱子,霍天北进门之后,他说:“这些是满朝文武的诸多隐秘之事,还有邻国敌国的不少消息。我留着没用,都送你了。” “多谢。”霍天北问道,“你呢?日后有何打算?” “我手里的人,也会陆陆续续交到你手里。”祁连城交代完这些,才回答霍天北的问题,“我的打算,还在想。你说我是出家做和尚,还是开个书院教书玩儿?” 霍天北忍了忍,还是笑了起来,“都不大适合你的性情,非要选的话,你还是教书为好。出家就算了,出家还得还俗——谁受得了门下有个酒鬼和尚。” 祁连城随之笑起来,“不瞒你说,这两件事,我这两年真是颇有兴致。都不赞成我出家,那我就开个书院。我在城西有一块地,日后还能用吧?” 霍天北沉吟片刻,“真不打算做官了?” “没意思。”祁连城兴致缺缺,“谁想让我再做官,我就真去当和尚。” 霍天北忍俊不禁,“那就在城西教书。我得了空,能去找你喝两杯吧?” “自然。开书院也不是那么简单,你到时候得给我行一些方便。” “成。” ** 程燕袭先一步来见顾云筝。她脸色很是苍白,失血过多所致,眼眸少了些迫人的光华,多了一份沉静幽深。 “还好么?”落座后,他温声询问。 “还好。”顾云筝笑睨他一眼,“你怎么回事?自己的妹妹也混到了大周,你居然不知道?” 程燕袭按了按眉心,“我是真不知道。父皇一向过于纵容她,给了她一些人手,我也不能及时获知她行踪。” “也在情理之中。”顾云筝看着他微笑,“不论怎样,她给了我一剑,我险些毙命,你越国得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吧?” 程燕袭预感不妙,委婉地为程艳芸辩解:“她要杀的是萧让。” 顾云筝微微挑眉,“当时你在场?你看到了?你能确定她要杀的不是我?” “……”程燕袭只能摇头。 “那不就结了。你在怕什么?”顾云筝意味深长地笑,“为了她不会死在我手里,你最好还是拿出一些诚意来与我商量此事。” “她也是你的妹妹。”程燕袭预感更糟了,又提醒她一句。 “我充其量能认下你这个哥哥。”顾云筝笑意凉薄,“什么父皇母后盼着与我相见,你相信么?你也不能相信。思念是有,但是让你前来寻找我,总是存着功利心的。真想见我,在暗卫找到我之后,不论我愿意与否,大可派使臣前来说明此事。但他们没有,却派了你过来,接近我——自然,我也明白,你与他们不是一种人,你是慢慢的认下了我这个妹妹,所以才两相周旋——你并没按照他们的意思利用我或是王爷。” 程燕袭笑了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他们想要的,是看看能否与王爷暗中勾结,从而得利。野心不小啊,也的确是天家做派——用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儿,换取数不尽的益处,这样做没错。所以我现在想效法他们的做派,用他们那样宠爱的女儿,为大周子民谋取一些好处。” 程燕袭笑了笑,“你说来听听。” 顾云筝缓声道:“越国的民情,我听说过一些。早些年,越国大片土地贫瘠,百姓种田收益甚微。后来越国想法设法,寻到了不少适合在贫瘠土地上种植的粮食蔬菜。如今大周境内也有一些土地贫瘠之处,西域、漠北都有大片土地荒废。我什么意思你明白了吧?” “嗯,明白了。” 顾云筝笑道:“其实程艳芸闹了这么一出,好处颇多啊。只你在京城的话,我或是王爷想拿捏越国,很不容易,甚而随时会有起战事的危险,但是一个皇子加上一个公主,这筹码就完全够用了。” “一个皇子,和两个公主。”程燕袭很有些无奈地纠正她的说法,“我是真把你当成妹妹来帮你来照顾你的。”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 “……” 顾云筝又想了想,“将我加上也行,我看看能不能将这消息在越国散播出去。为着三个儿女的安危,将大批粮食蔬菜的种子送给大周,也是合情合理的,对吧?” “你这也太狠了。”程燕袭真是服了她。 “我把你当哥哥,才先跟你交个底。放心,不会让你为难。” “别取艳芸的性命。” “嗯,留她一段日子而已。”顾云筝笑笑地告诉他一个消息,“程艳芸写给越国皇帝的信件,王爷的人已经截获——下次帮她往外送信的时候,跟王爷说一声。” 程燕袭笑着叹息,“行啊。我一个人质,还能说什么?唯有唯命是从。” 他走后,顾云筝命人将程艳芸、蓝佩仪带到面前。 两个人双手反剪,用绳索束缚着,各由两名女子钳制着走进门来。 这两名女子是何时勾结到了一起,何时与蒋晨东狼狈为奸,她都不知情,只知道这两个人为了霍天北,也真够拼命的。 问题是,她与霍天北就算出现不可挽回的争端,他就会从她们之间选择一个将她取而代之么?不可能的,可她们还是义无返顾。可见一个情字,是能让任何人头脑发昏的。 她指节轻叩着座椅扶手,眯了眸子打量着面前两个人。 程艳芸是她要充分利用起来解决民情的,过段日子必然要送回越国。要处置的,就只有蓝佩仪了。 “七姐……”程艳芸眼泪汪汪地看着顾云筝,竭力向前走了两步,跪倒在地,“七姐,你原谅我,我并没想伤害你,不知道你会舍身救那个人……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是你的妹妹的,怎么可能想伤害你呢?父皇母后都特别想你……” 顾云筝大为钦佩。如果她没听说程艳芸在醉仙楼对霍天北说过的一番想将她取而代之的话,此刻就算不能深信不疑,也会被稍稍打动。 她看着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容颜,唤堇竹:“我看着她,总像是在照镜子,这感觉不大好。你帮我给她做个记号。”担心堇竹会把程艳芸弄个满脸花,又叮嘱一句,“只是弄个记号,别把她的脸毁掉。” “奴婢晓得!”堇竹笑着称是,走到程艳芸面前,端详一番,对程艳芸身边两人道,“扶住她。” “你要做什么?!我是越国的公主……” 堇竹听得不耐烦,用帕子塞住了她的嘴,又取下头上的银簪,在她靠近左耳的脸颊上划了一下。 伤口不大,但是很深。 程艳芸痛苦地申荶一声。 顾云筝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解释道:“你也别怪我心狠,我这也是防患于未然。什么时候你又冒充我为非作歹,我岂不是又要被误会?而我若是得了闲,跑去越国冒充你为非作歹,你也会不得安生。想来想去,还是这样最妥当。” 程艳芸说不出话,只是目光怨毒地看着顾云筝。 顾云筝简略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对程艳芸道:“你自己掂量轻重,最好是配合一些,给你父皇母后写信促成此事,能尽快成事,你也能尽快回去。惹得我心急了,我可说不准还会做出什么事,把你剁了也未可知。”随后摆一摆手,“把她带下去。” 随后,她凝视着蓝佩仪,看到对方那双似是笼罩着氤氲的眸子此刻满含讥诮。她不以为忤,“看起来,你一点儿也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蓝佩仪冷笑,“自然不悔。在我看来,你实在是配不上四哥。若在这府中有机会,我早将你和那两个孩子除掉了。” 顾云筝笑着对她做个噤声的动作,“这话可别再说了。你四哥没让人苛待你,是要把你留给我处置。我没让人对你用刑,是不觉得你为情所困莽撞行事是错。给你体面,不代表你就不是阶下囚。你也不想不成人形地跪在地上面对我吧?” 蓝佩仪扯扯嘴角,看向别处,却没反驳。 “那么,你现在就与我说说你有何过人之处,以至于你想成为王爷的人。” 蓝佩仪难掩惊讶。 顾云筝挑眉,“说吧。” 蓝佩仪答得倒也爽快:“我能成为四哥的贤内助,不论他是定远侯、摄政王,还是身份更尊贵的人,我都能用生平所学帮他。” “谁告诉你他需要一个贤内助了?”说起这些,顾云筝心生笑意。霍天北可从来都不希望她帮他什么,到如今告诉她的事,也都是与她有关的,与她无关的,只字不提。她唇角勾起,“你真是太不了解他了。” 蓝佩仪目光森冷,“我是不了解他,可我最起码不会朝秦暮楚,不会记挂着除了他之外的人。” 顾云筝遗憾地叹息一声,“陆先生门下的人,都有真才实学。你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囚禁起来委实可惜,可若将你放到民间,势必要将我诋毁的一文不值。如此,只能给你一个侧妃的名分了——”她语声顿了顿,看住蓝佩仪。 蓝佩仪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 顾云筝讽刺一笑,“成为王爷的侧妃之后,你就去与陆先生、蒋晨东做伴。本就是一丘之貉,不妨聚在一起,也不愁日子太闷。” 蓝佩仪亮起来的双眼瞬时黯淡下去。 当晚,歇下之后,顾云筝将这些事告诉了霍天北,问他行不行。 听了蓝佩仪的事,霍天北不无赞许地笑起来,“这样也好。外人都知道府里只有你与安氏,而安氏来日是要离开的。” 顾云筝双眼亮了起来,“你是说,想成全她?” “废话。”霍天北捏了捏她的鼻子,“不是早就说过了,给她安排个好去处。不能计较你种种行径,又如何与她计较?也算是个痴心人,给她个好归宿才是。只是要先问过萧让——这件事你看着办吧。” “嗯!”顾云筝环住他身形,“你怎么这么好啊。” “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你。”他有些没好气。其实一直都没好气,气自己在她面前一直都太好打发了,不忍心责问,更不忍心责怪。 “以后我也会对你很好很好的。”她语声柔软,神色郑重。 霍天北心里好过了不少,笑着将她轻轻揽到怀里,“也不需做太多。将养好了,多给我生两个孩子。”语声微顿,又加一句,“怕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顾云筝笑道,“多两个孩子也好啊,小孩子的伴儿越多越好。”生孩子这回事,在当时是只觉煎熬,恨不得一辈子只生一次,可事情过去之后,每日里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霍天北指腹摩挲着她尖尖的小下巴,“先将养好再说。”她这次真伤了元气,没个一年半载的,是不能恢复如初的。 “我会的,现在每天都吃好多补血益气的膳食。”说着话,她很歉意地凑近他,吻了吻他的唇角,“娶了我,你真是太不划算了。”看得到碰不得的日子已有很久了。 霍天北笑,“没事。早晚找补回来。” “……”顾云筝没辙地笑了笑,又说起安姨娘,“她离开府中,总要有个说法。对外就说病重去世吧,之后再让她的哥哥认下一个与她容颜酷似的妹妹,风风光光再出嫁,怎样?” 霍天北无所谓,“你不嫌麻烦的话,就这么办吧。” 五月下旬,蓝侧妃进府。进府一段日子后,就身子不妥,搬到了王府别院静养。 六月初,安姨娘——也就是如今的安侧妃病故,顾云筝命管家像模像样地给她操办了丧事。 七月,两位藩王先后兴兵造反。霍天北与内阁商定分别命萧让、云笛率兵平乱。其实内阁起初并不同意用这两人,后来见霍天北安排在两人身边的皆是他以前得力的将领,这才点头同意。 萧让离京之前,顾云筝先去了一趟宫里,自然是去见清君。 清君进宫的时日已久,却无丝毫改变。见礼之后,先命内侍将一摞供词拿给顾云筝,随后才遣了身边服侍的,问道:“进宫是不是有话要吩咐我?” “没有。”顾云筝语声柔和,“萧让要离京了,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给他。” 清君眼中闪过不容错失的痛楚,随即却是淡然浅笑,“不必了。我已另有意中人。” “……”顾云筝才不相信。 清君却道:“您一定要跟他这么说,自然,最好是不与他提起我。他若问了,您就这么跟他说。等皇上驾崩了,我自有我的去处。” 顾云筝说不出话来,眼中尽是疼惜。 清君的笑透着清绝洒脱,“我是风尘女子的时候,倒不觉得配不起他。如今这身份,反而是如何也配不起他了。我们都是女子,您也不难明白我的感触。只是自始至终都不悔进宫,不是我也是别人来做这些事。只盼着您能成全我,等到新帝登基时,告诉他,我已不在宫中,随意中人远走他乡了。” 顾云筝沉默良久,“你决定了?” “嗯。”清君微笑,“对谁情深意重都是一样,不见得要始终留在他身边。让他知道我过得好,让他快些忘掉我们这种不相干的人,过一段意气风发或是清宁悠然的日子,也就足够了。”随即满含期许地问道,“您能答应我么?” “我答应。”顾云筝握住了她的手,“有何难处,一定要与我说。要活着,好么?” 清君点一点头,“好。我离开宫廷那一日,还需要您帮我呢。”随后又道,“现在这情形,皇上活一年半载也行,活一两个月也行。我会斟酌着行事。” “你有什么需要我在外面帮忙的事情么?” “还真有。”清君坦率地道,“我落魄时,有几个热心肠的人帮过我,您看能不能给他们一些好处。那些人不过是平头百姓,能给他们个小生意经营着就好了。我帮他们也不难,可我这身份……担心他们日后被我连累。” “这容易。”顾云筝细细询问了几个人的名字、住处等等,回到府里,就找来徐默,说了事情的原委,让他去办。 徐默称是而去。 顾云筝看了看云文渊那些供词。看来看去,根本不知道哪种说法是真哪种是假,很明显,是因受刑不过才顺着刑讯之人的话招供的。一场残酷的杀戮,一个家族的覆灭,在如今看来,竟似一场闹剧。 她将供词销毁。是怎样都不重要了。已失去的,再也无从寻回。 随后,顾云筝请萧让到了府中。 萧让一直想跟她当面道谢,相见之后,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顾云筝半是打趣地道:“你把心放下,我请你过来,不是要你对我感恩戴德,是有事跟你商量。” 萧让不由笑了起来,“我也知道,千恩万谢都是虚的,好好儿活着才是报答你。” “知道就行。”顾云筝开门见山,说起安姨娘的事,“你总要给我、给她一个交待。” “行啊,我娶她就是。” “……”她瞪着他。这个人!这语气一如以前他要包哪个戏子一样的随意。 萧让不明所以,“不能娶?” 顾云筝啼笑皆非,“你娶了她就得和她好好儿过日子,若是做不到,还真不如不娶。” “怎么叫好好儿过日子?我也没以前的闲情了,娶个人跟别人一样的过,不就行了么?”萧让忽然话锋一转,说起了清君,“清君有何打算?她那性情,是不可能再与我相见了,我只是想问问,能帮她一把再好不过。” “她哪里需要我们帮忙,你不需记挂。”顾云筝犹豫片刻,没说清君要她说的谎话。说了萧让也不相信。 “她要是有何难处,你一定要告诉我。” “这是一定的。”顾云筝把话题扯回到原点,“你要是真有心,就给我句准话,我也能告诉安姨娘,让她安心等着。” 萧让答得干脆:“我娶她,一定娶。” 顾云筝白了他一眼。说这种事的时候,他的语气怕是改不了了,好在他是说到做到的人,她也就不计较这些小节了。随后,她以茶代酒,“祝你早日战捷回京。保重。” 萧让笑着点头,“不可能打败仗,随我出征的都是王爷麾下的战将,想输都难。” “你别总是这吊儿郎当的样子行不行?” “这不是还没到沙场么?”萧让喝了口茶,起身道辞之前,取出两块玉佩,放到茶几上,“给你两个孩子的。” “多谢。” 接下来的大半年,萧让与云笛各自率兵与两位藩王屡次交战。霍天北除了时时给两人去信,给出最佳的作战建议,便是忙着安抚民心,与郁江南齐心协力地从制度上的些微改变,让百姓的处境得到改善。 顾云筝除了好生调理身体,便是忙着与越国皇帝皇后通信。程艳芸亲笔写给她双亲的信件,自然是没什么好话,顾云筝将这种信件扣下,让安姨娘代替那位倔强的公主照着自己的意思写信。 程燕袭好人做到底,告诉顾云筝一些在贫瘠之处种植产量也能很好的粮食蔬菜作物。顾云筝一一记下,拟了个单子,态度强硬地和越国皇帝讨要。 越国皇帝在信件中百般周旋拖延时间。这是正常的,他需要时间来确认一双儿女有没有被欺辱,更需要时间观摩大周境内的战事。若是战事吃紧,朝廷有招架不住的势头,他就能做出相应的对策。 将粮食蔬菜的种子拱手送给邻国——开什么玩笑?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肯做这种帮助邻国日益强盛的事呢。 顾云筝怎么会猜不出越国皇帝的想法,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强人所难,但是这件事是越国自找倒霉的——谁让你把女儿弄丢了?谁让你把一双儿女派到大周的?你不安好心,还想别人宽和以对? 她在信中放了狠话:三个月内,若是越国还是一点求和的意思都没有,那么她不会再去信,再送去越国的,只有八公主身上的零件儿,从双手开始。 越国皇帝收到信件后,很快写信给程燕袭,斥责他无能,还在心中大骂顾云筝真是比霍天北还要冷血的孽障——哪儿像是他的女儿,分明就是煞星! 程燕袭苦着脸把信件拿给顾云筝看。 顾云筝看了哈哈地笑。几日后,她收到了越国皇帝的亲笔回信,说三千斤粮食种子就在途中,让她稍安勿躁,先试着种种看。 有了开头就行了,日后这就是霍天北的事情了。 这一番信件来往中,秋去冬来。朝廷与两位藩王的战事平息,萧让、云笛俱是大获全胜,凯旋回京。 霍天北就在这时候选出使臣去往越国——越国派出一名皇子、一名公主潜入大周的账,也该好好儿算一算了,说轻了是一时头脑发热,说重了可就是完全没将大周放在眼里。他的态度明确:要么就拿出求和的诚意,要么就对决沙场,届时他会亲自率兵应战,若是含糊其辞,别怪大周将士的脚步踏遍越国每一寸疆土。 比之屡次入侵西域的西夏国,越国的兵力、将领都差得很远。西夏当初被霍天北打得服服帖帖拱手称臣。只要越国皇帝没疯,就会遂了霍天北与顾云筝的心愿。 这件事的结果,自然是夫妻两个喜闻乐见的。越国皇帝迅速派出使臣前来大周,送上的礼物全是作物的种子,还派来了知晓作物种植时间、技巧的人员,只求霍天北迅速将他的一子一女放回越国。此外的一个条件,是询问顾云筝能否去越国一趟,以慰双亲多年思念之情。 霍天北和顾云筝才不上当——她先前都把越国皇帝气得炸毛了,到了他的地盘,怎么可能有好果子吃,闹不好就会变成人质。 所以,霍天北给出的答复是,再议。 至时年腊月,朝臣京官再无腐朽之风,如云家获罪覆灭的一众官员昭雪,犯上作乱的两位藩王关押至天牢,卧病在床的皇上下旨:斩。 腊月二十九,皇上亲笔书写禅位于摄政王的遗诏,当夜驾崩。 三日后,内阁率领百官拥立新帝登基。 新帝改国号为大历,改年号为靖嘉,册封发妻顾氏为皇后,降恩于百官,各加官进爵。 顾云筝母仪天下的时候,因着一件事,心绪并无常人想象的那么愉悦——昏君驾崩当日,清君服毒自尽。 清君要她帮忙离开宫廷,其实是要她将她的尸身悄无声息地送出宫外。 顾云筝亲自选了一个景致优美的地方,安葬了清君。推翻腐朽的王朝过程中,这女子所做的一切,不输于很多文臣武将,是她加速了让官员、百姓憎恶昏君的过程,是她亲手送昏君上了黄泉路。而所做的这一切,她不想让人们知道,只想消失在这红尘,只留下了一个昏君宠妃的名声。 随后,顾云筝去了一趟护国寺,为清君点了一盏长明灯。曾经她是无法认同这样的事,如今才能理解章嫣的心绪——在对一个消亡的人无能为力的时候,能做的也只有寄望于神佛,求神佛保佑那女子在另一方天地得到平宁喜乐。 靖嘉元年的元宵节,其实国丧还未过,但是没有人愿意为昏君服丧,是以这夜晚间,京城各处燃放烟花,处处洋溢着祥和喜乐。 霍天北与顾云筝携手站在宫墙之上,看着人间繁华喧嚣。 他曾许她一世荣华,日后还会给她一世安稳。 她看着空中烟火,在心中默念:时光静好,与君语;似水流年,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 她侧头,对上他温柔的眼眸,会心一笑。 至真至久的诺言,不需说出,余生,我做给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行文至此,正文算是完结了。还有两个可算尾声可算番外的温馨章节,将于本月9号、12号八点贴出,容我偷个懒喘口气。 对这个文,有朋友说我是魔怔了。确实是这样,中途整修一次,后来又全部推翻重写一次,折腾到现在,三个版本的字数已近百万。就算是这样折腾,自知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只能累积经验,日后写文时吸取教训。 跟随至此的朋友,谢谢你们的陪伴,包容我的不足之处。我会继续努力的。 希望新文再聚,么么! (づ ̄3 ̄)づ╭?~   ☆、第99章 世无双(1) 靖嘉元年,春日。 顾云筝将后宫多达近万名的宫女、太监、嫔妃遣出宫廷,打发人自然就要给人安家的费用,一笔一笔花出去,花得她屡屡倒吸冷气,险些牙疼。 这件事是昏君给她留下的麻烦,当初那位皇帝,几年间收拢到身边的嫔妃太多,添了嫔妃自然就要找专人伺候着,宫女太监自然就会成倍增加。如今后宫只得她一个,留那么多人只能是虚耗银两,全无益处,只能忍下这一时花费,图个长远的省钱省心。 去年她与越国皇帝讨要作物种子的事,程燕袭与程艳芸嚷嚷的满城皆知。后者往死里数落她的跋扈,前者拼命给她辩白,落到官员百姓耳里,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她是为了黎明百姓着想,就算是跋扈霸道,那也是出于护短儿的心思,再加上程燕袭为她一番辩驳,官员百姓只有念着她的好。 一番扰攘过去,她落了个爱民的名声,如今遣散宫女,百官又赞誉她勤俭。 她听了只是一笑了之,于她,这些不过是想帮霍天北把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很简单。 前几日,霍天北命人将几口箱子送到正宫,要她没事就看看。他就算想看,眼下朝政繁忙,也没那个闲工夫。 顾云筝看了才晓得,这些是祁连城送给霍天北的一份大礼——箱子里一本本的记录,都关乎朝臣命官的隐秘之事,或是较为鲜见的履历,或是有苦难言的家丑。她总是一面看一面啧啧称奇,心说那几年的锦衣卫可真够闲的——若不是这么闲,怎么会有心情收罗这种消息。 可这些是非,对于评判一个官员的品行,也是极有分量的凭证。 祁连城,那清雅绝伦的男子,如今似是看淡一切放下一切的淡泊模样,一心忙着开办学院。 这样,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她这个如今主宰天下的夫君,嗜杀好战的名声已是众所周知了,他不会做昏君,但是很多人都怀疑他会成为暴君,如祁连城这种人,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愿意做他的臣子的。 那些不该是她关心的,她要用心记住每个官员不可告人的是非,初一十五面见一众命妇的时候,也能做到心里有数。她如今不比以往,对哪个命妇的言行都要有分寸,只需三言两语一个眼色,就能影响很多人对一个人的态度,必不能再像以往率性而为了。 说心里话,她压力很大。母仪天下,不是她奢望过的,倒是无数次想象过被霍天北丢到一边不闻不问的处境。真的,在她与他之间,她从来不敢奢望太多,因为一度的隐瞒太多。总在想,若是设身处地站在他的位置,也不能够给予完全的谅解。 他偏偏就做到了。 她能做什么呢?只能继续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往好处想,把两人的日子往好处过。 她那个二百五的妹妹,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多逗留一段时日,原因很简单,还不死心。她并不理会。想往霍天北身边凑的女子太多了,或是为了家族前程,或是为了惊鸿一瞥。她若阻拦,就会成为货真价实的妒妇。她不会阻挠谁,只要相信他就够了,这回事,全在于男子,女子哪里能拦得住。 ** 这一日,程艳芸终于得到了面见霍天北的机会。 她不再效法顾云筝日常穿着的习惯,身着一袭大红衫裙,眉间点了一颗美人痣,将双唇染得娇艳如花。 霍天北看着款步走来的女子,一如看到任何一个陌生人,满目漠然。 这女子,容颜的确是与云筝一般无二,可在他眼里,真的是个陌生人。她眸中没有妻子迫人的光华或是幽深的沉静,她神色没有对一切淡然的笃定,这不是他能够欣赏的女子。 程艳芸照规矩行礼,期间匆匆打量霍天北一眼,没有上次让她心惊的厌恶,只有漠然,却更让她伤心——厌恶起码还算是种情绪,漠然则是完全将她当成了不相干的人。 “因何执意见朕?”霍天北一面询问,一面耐着性子看着手中一份奏章。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完全与几名阁老一个德行——芝麻大点的小事也能长篇累牍,不到最后,你肯定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这都是什么习性?! 程艳芸索性抬了眼,肆意打量宝座上的男子。 这男子,是她平生所见过的最俊美最有气势的男子。她以为,只有这样的男子才配得上自己。却不料,他给她的回馈,是她配不起他。 她咬了咬牙,直言问道:“我就是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七姐?我七姐有什么好?就算我比不得她,也自有自己的好处,你又为何打死都不愿将我收到身边?寻常男子都能三妻四妾,何况是你。你多一个人在身边又怎么了?还怕我吃了你不成?”说到末一句,自己也红了脸。 霍天北闻言不由失笑,言简意赅地道:“你比不得她。谁也比不得。我看重她,谁也不能取代她。” 程艳芸细细品味了这几句话,漾出凄迷笑靥。 霍天北瞥了她一眼,劝道:“回越国吧,嫁个对你好的人。” 程艳芸沉默半晌,轻轻点头,“我会的。姐夫,来日你希望谁能成为越国新一代帝王?” 霍天北思忖片刻,“自然是三皇子。” “那好,回去之后,我会在父皇母后面前为他多多美言。”程艳芸只是有一点不明白,“我给父皇母后的信件,都是责骂七姐的,到了他们手里的信件,却都是我为她说好话——这是为何?” 霍天北再度失笑。那自然是安姨娘的功劳,是顾云筝的主意。那些发往越国的信件,那几道举足轻重的圣旨,其实都是出自安姨娘之手。没有谁会相信,但是因着宫内宫外的里应外合,因着没人能找出与皇上笔迹的不同之处,只能认可。 “去问你七姐吧。”他说。 “我才不会。”程艳芸笑意萧瑟,“你那么看重她,我这样能带给你无尽好处的人你也无动于衷。这样看来,我怎么改怎么变都无济于事。也罢了,回去之后,照着父皇的心思,找个差不多的人嫁了也就是了。放心,我不会再诋毁她,会帮你呵护她。”她款款行礼,“姐夫,保重。” ** 听闻祁连城学院建起来了,顾云筝知会了霍天北一声,去了城西观看。 学子听课、习武、住宿之处俱全,饭菜自然更是没话说,祁连城调来了醉仙楼几名厨子来打理膳食。 顾云筝看了唯有啧啧称奇,对祁连城笑道:“你这也弄得太像模像样了,来日学子便是为着这口好饭菜,也会趋之若鹜的。” “……”祁连城真是无语,“为了一口饭菜,就能将前程交给我?” “要是我就会。”顾云筝信誓旦旦。 “……”祁连城继续无语。 顾云筝哈哈地笑。 从即将开张的学院出来,天色已经不早,顾云筝就歇在了以前的霍府别院。 却没想到,黄昏时,霍天北竟跟来了。她之前毫无察觉,没人跟她通禀此事。 霍天北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窝在湖边垂柳下的躺椅上看书。 “你倒是会躲清闲。”霍天北把她拎起来,自己坐到了凉椅上,举目望去,满园春景,湖面的垂柳绿烟袅袅,再加上此处花园又少了几分工匠气,多了几分田园的气息,便更是惬意。 顾云筝这才问他:“你怎么追过来了?” “把你都能留住的景致,我听说了,自然要来看看。” 顾云筝将信将疑,总觉得他其实是知道她一靠近别的男子所在的地方就坐不住了,忙的时候没法子,闲的时候就会亦步亦趋。也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霍天北又道:“北城那座修建到了半途废弃的行宫,依山傍水,泛舟湖上时,还能亲自垂钓,想不想去那里消遣几日?” “真的吗?”顾云筝双眼流转着喜悦光华,“我自己带人去,还是……” 霍天北抬手一拍她额头,“自然是我陪你。” 顾云筝就笑开来,“那可太好了。” “有江南相助,我日后清闲时日很多。”霍天北笑着携了她的手,“陪你的日子还久着呢。” “嗯!” 霍天北向来是说到做到,第二日便于她去了北城行宫。 他口中的泛舟湖上,是一面湖泊三面环山,远观如折射阳光的镜面一般,风起时波光粼粼。而环绕着湖面的精致尽是花红柳绿,让人心旷神怡。 有人驶来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只,船上有酒有菜,面面俱到。 霍天北与顾云筝亲手钓了几尾鱼命人烹制了,坐在船头饮酒时,日已西斜,景致愈发绮丽。他便命人退下,船只随着水波任意漂流。 顾云筝待人消失在视野,便放松下来,歪身倒向他这一面,枕着他的腿,使唤他拿酒取果馔。 霍天北很是享受此刻,一一照办,一手则拂过她头上银簪,将她的发髻散开,如水的长发瞬时倾泻在他衣襟上。手指穿行在发间,触手微凉,可闻到浅淡香气。 再看人。她穿着白色春衫,淡紫色纱裙,白色缎面绣鞋,清丽又不失妩媚。 顾云筝笑盈盈审视着他。这么久,他经历诸多帝王都不会遇到的乱局,眉宇间却不见丝毫沧桑,还是有着那份无双的俊美,多的不过是一份愈发尊贵雍容的气度,一举一动愈发悦目。 两人尽兴返回下榻处的时候,已是星光璀璨,夜色撩人。便将软席铺在窗下,并躺着欣赏这般景致。 他无声地将她拥入怀中,双唇焦灼地寻到她的唇,覆了上去。 怀中的人儿似是有着某种魔力一般,不碰还好,一碰便是欲罢不能。 第一次他很是急切,恣意冲撞几乎弄疼了她。 第二次,他因着意犹未尽,温和怜惜地对待,看她一步步在自己控制下陷入迷乱。 第三次,他便是好整以暇地享有她每一分美好了,唇舌、双手在那玲珑的身形上游走,不急不缓地将她的情绪再度调动起来,温缓又坚定地采撷,惹得她颤声求饶。 身形交缠在一起的时候,因着放下了尘世一切束缚,愈发投入,愈发热切。 缠绵悱恻时的悸动几乎叫人心惊。 再不会有女子能给他这般销|魂蚀骨的感触。 再不会有男子给她这般澎湃深沉的激情。 不需尝试,便可笃定。 世间男女的情意,要么是灵魂相通一般,欣赏对方,也笃定对方能了解自己;要么就是因为身体无缝相溶时的绝妙感触,因为那份生来就有的契合、默契恋上对方。 他对她,是兼而有之。先一头栽到了她的心魂之中百般探秘,之后便是在一次次地拥有的过程中,如中了蛊毒一般,全身心的迷恋。 就好像是一个人那样默契,了解彼此一切。 他反反复复温柔绵长的亲吻着她,纠缠着她的舌尖。这样的时刻,总是让他愿意时光就此停住,凝固在这样满足、美好的一刻。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以为得缓两天的,但是今天整合了一下内容,这章就出来了,不等9号了,先发上来。 明天要是能保持这状态,下午或晚上就贴出来哈。   ☆、第100章 世无双(2) 霍天北与顾云筝在外停留两日就回宫了。 便是得力之人再多,也有数不尽的朝政奏折等着他处理,是再不能似以前偶尔懒散了。 顾云筝则是放不下三个孩子,一两日不见心里就焦虑不已。 过了年,熠航开始习文练武了——哦不,是唯扬,他已认祖归宗。眼下还留在宫里,是因霍天北与顾云筝舍不得,想着等他再大一些再回云府,如今寻了专人教他功课。这是莫大的恩宠,云笛自然没有异议,况且他刚恢复爵位,正是要建功立业的时候,便是想照顾唯扬,也是□□乏术。 霍天北回到宫里之后,御史言官就忙起来了,或是写折子,或是当面言辞委婉长篇大论地谈起帝后率性离宫之事,其实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朝政繁忙,皇上你怎么能丢下一摊子事跑去和皇后游山玩水呢? 霍天北早就料到了这一出,懒得在金殿上和言官磨叽,下朝到了御书房,批阅折子的时候,让几名言官在自己面前畅所欲言。 几名御史言官非常高兴,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轮流上前进谏。 霍天北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装聋作哑。他一直沉默不语,埋首处理政务。官员们说完了,他积压下来的折子还没批阅完,顾自忙碌。 言官见他不说话,也不敢直言询问你到底听没听进去,只得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着。 晚间掌灯后,霍天北终于忙完了,丢下笔,转身就回了内宫,只吩咐内侍让几名官员回府。 几名官员备受打击。进谏变成罚站也算了,站了半晌连一个字的答复都没得到……这叫个什么事儿? 霍天北就算手边没事,也不可能理会这种谏言。想当初,他被言官疯狂弹劾的日子可是长达几年,早把言官那点儿心思摸透了。似是而非的事情,你就不能理他们。什么都别说,说了就惹祸。 话说回来,他和妻子出去转转又怎么了?比起一度干半天歇半天的光景,他这一阵已经太勤劳了,怎的还不知足?朝政不是整日坐在宫里就能处理好的行不行?他偶尔也得换个心情透口气行不行?长年累月的对着文武百官是什么享受么?谁说做了帝后就一定要长年累月闷在宫里的? 那杆子不说话不挑他刺就活不了的言官,着实的叫人腻烦。偏生轻易不能发落他们,在那些人心里,你发落他们就是把那些不知所谓的话听到了心里,走了一个,会有十个八个拿出玩儿命的姿态继续往上冲。 说到底,管他家事私事的固然讨厌,余下的言官还是好的,很多事还就得让言官畅所欲言点出不正之风、律例瑕疵。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强忍不耐保持沉默。 道理是明白,心里到底是膈应,回到后宫与顾云筝抱怨了几句。 顾云筝听了,笑不可支,好一番宽慰,他心里才好过了不少,又道:“你等着看,这事儿还没完呢。” 顾云筝想了想,不介意地笑,“你要是想耳根子清静一些,不妨让一步。他们担心的不外乎是你对我过度纵容,怀疑我日后会干政,为了你好,自然要劝你纳一些嫔妃在身边分宠。” 之前她就听说过几次,屡有官员劝他广纳嫔妃。她与越国的关系,还是慢慢为人所知了。那身份在一些人看来是她最强硬的依仗,在另一些人看来,则是她日后祸国殃民的引子。倒也不生气,人们也是为了他为了天下着想。为官之道可不就是那样,一面夸着,一面防着。 霍天北摩挲着她的头发,“你信不信我?” 顾云筝诚实的点头。 “信我就别管那些事,我有法子对付他们。” “嗯。”顾云筝又忍不住笑起来。 放下这件事,她带着堇竹等人照料开春儿播种下去的各色作物。 堇竹一面跟着忙碌,一面嘀咕道:“哪儿有您和皇上这样儿的,您在这边儿种地玩儿,皇上在那边儿弄了个百草园,真是的,就不能做点儿风雅的事?燕王妃听说之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燕王妃是指章嫣。郁江南是霍天北最亲的兄弟,改朝换代时,获封燕王,是帮忙改善民生的不二人选。 顾云筝与连翘等人听了堇竹的话,俱是忍不住笑。 她是想试试越国的作物种子产量如何,顺带着也弄了些产自南方的蔬菜瓜果的作物种子,找了几名精通农耕的人帮衬着,试试结果。来自越国的作物不需担心,在贫瘠之处都能有不错的产量,在肥沃的土地上种植,不愁产量,到时候尝尝鲜。至于南方的瓜果蔬菜,能种活最好,可以逐步推广至北部一些地区,不能成事也无妨,权当买个教训。 至于霍天北的百草园,也是开春儿时弄起来的。他是走到何处就把药草种到何处的人。萧让来信时说,西域总督府里,花圃里全是他叫不上名字的可入药的花花草草,后面的小花园亦是。他说也就是看着景致还凑合,不然早就全拔掉了。 她笑着看完信,转手让霍天北过目,霍天北看了就说萧让不知好歹,哪天要是伤了病了,都不需去抓药,总督府里就能找到。她啼笑皆非。 这事倒像是给霍天北提了醒,转过天来就让徐默带着一群人选了个地方,开始种植药草。宫里的人瞠目结舌,什么样的皇帝性情、做派、喜好都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没事捣腾药草的九五之尊。 可他也是真喜欢这桩事,有空就亲自过去,侍弄一些娇贵的药草。 顾云筝是到了什么地方就过什么日子,霍天北却是到了什么地方都过一种日子,闲暇时间除了陪伴妻儿,都用来鼓捣药草、钓鱼、看书、驯马遛马了。勉强再加一条的话,是没事儿逗逗肥肥。 这件事,顾云筝一直不明所以,不知道他和肥肥怎么忽然间就似通了款曲一般亲近起来。肥肥现在跟他最亲,当然,和他没事就喂它大鱼大肉有一定的关系。小家伙现在更肥了,跟她起腻的时候少了,没事就溜到他的书房去睡懒觉,惹得她总是腹诽:那小家伙定是个以貌取人的,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喜欢它了,就把她和唯扬晾到一边了,多没良心。好在唯扬也不失落,功课忙,得了空喜欢去百兽园观看珍禽异兽。 没过两天,礼部请示霍天北,是否要选一批女子进宫。霍天北同意了,只说人数不宜多,十来个即可。礼部效率奇快,十日后就选好了人拟出了一份名单,入选的都是官宦家中闺秀,请霍天北亲自挑选。 初时的爽快之后,霍天北忽然没正形起来,将选人的事交给了堇竹去办。 礼部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们也不过是完成任务,对上对下有个交待——对上不给皇上张罗这种事是不尽责,对下有着多少官员在做家中出一位宠妃的美梦,都要应付过去。 部分言官听说之后,却是颇有微词。本来么,选妃自来是皇太后或皇上亲自出马的事,本朝没有皇太后,理当由皇上亲自挑选,皇上便是没空,也该让皇后去办,眼下却交给了宫里一位女官……是,有先例就有人破例,可这种事怎么能儿戏呢?虽说不满,却也忍着没说什么,毕竟,能说动皇上收新人入宫已是不易,再挑不是恐怕这事就搁浅了。 随后发生的事,让他们非常后悔此时的忍耐—— 堇竹认真挑选了十二名女子,随后照霍天北的意思,将十二个人分别安排到了宫中六局,各享仅次于六局首官之下的女官头衔。 人们原以为的选妃,变成了选女官。 霍天北这样做也是好心,一旦给了那些女子嫔妃的封号,名义上就是他的女人了,她们就要一辈子困在宫中。而做个说得过去的女官,过三两年放出宫去,还能照常出嫁。如果只是多一些吃闲饭做摆设的人,他无所谓,可名分、地位给很多人带来的是慾望、野心,宫内势必又要有人给他添乱找妻子的麻烦。 他自己幼年流离失所的经历,便是因妻妾争宠而起,他的父亲就是罪魁祸首。有生之年,他都不会成为那种人,不会允许妻子陷入争端、儿女陷入险境。 他这一番好心,是一些言官不能理解的,也就无从明白他的心思,想当然地把这件事推到了顾云筝身上。一定是皇后善妒,否则好好儿的一桩喜事怎么会变成了闹剧? 寻常女子善妒,是七出之一,皇后善妒,是中宫失德,如何母仪天下。以左佥都御史为首的五名言官极为委婉的不厌其烦的和霍天北阐述了这一认知,在他们眼中,皇后失德,意味的便是皇子会受其影响,而皇子可是国本。 顾云筝听说了,蹙眉不已。他们可真能胡扯!她这还是什么都没做,就犯了七出条例,若是做点儿什么,他们是不是就要劝霍天北废后了?恼火之后又想,随他们去吧。所谓日久见人心,没一些年头打底,没人能真正认可自己,现在就为这些上火,日后还要不要活了?随后就将这事抛到了脑后,哄着两个孩子。 霍天北没她这么心宽,毕竟,亲耳听着人数落她的是他。文人拐弯抹角数落人的时候,真不能细听,越听就越觉得那文绉绉的言语比市井糙话还刺耳。 他眯了眸子,看着在眼前口沫横飞的左佥都御史,把这人剁了的心都有了。道貌岸然、衣冠禽兽,他脑海里一再浮现这两个词汇。不是他恶毒,是这左佥都御史就是这么个货色。偏生还要留三分情面——这人是叶松的长子,叶松在他登基获封景国公爵位之后,便辞官赋闲在家,功成身退。 他这一生中,对他影响深远的是云文远,对他多年来鼎力扶持的是叶松。对待叶松的儿子,总要留几分颜面。所以才遣了旁人耐着性子听这左佥都御史絮叨,想着我给你点体面,你也见好就收,就得了。 却不料,左佥都御史完全没那个意思,说话越来越没个分寸。 霍天北忍了又忍,越忍火气越大,着实的恨铁不成钢起来。他叩了叩龙书案,语声平静无澜:“你原配病故之后,你为她守了多久?” 左佥都御史愣住,随即额头冒出了冷汗,“回禀皇上,微臣那时守了六个月,是因一双儿女年幼,长女更是在襁褓之中,为着儿女有人照看,这才……” 霍天北微微挑眉,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何面目对朕的家事指手画脚?”被人说三道四,是他余生要长期面对的一件事,他可以接受。接受不了的是被劣迹斑斑品行不端的人说三道四。 左佥都御史哑口无言。 “辞官回家思过,何时你活得像个人了,何时再来见朕。”霍天北打个手势,示意内侍撵人。心里在想着:知道太多是好事,也是坏事,这都要怪祁连城,给了他那么多官员的底细。他没看过,都是顾云筝讲给他听的。 怪不得祁连城宁可教书做和尚也不想做官了,每日看着一些自己不齿的人跟自己做张做乔,着实无趣。好在他不需太介意这些,统共放在心底的官员也没几个,只要人们把分内事做好就够了。 随着左佥都御史莫名其妙的狼狈辞官回府,又有柳阁老出面劝告几名不开窍的言官,这桩事不了了之。 此后几年,部分言官为着霍天北子嗣繁茂,旧戏重演。霍天北继续陪他们玩儿这种无趣的游戏,方式大同小异,态度却是鲜明一致:就是不要嫔妃进宫,你们能把我怎样?自然,这是后话。 当日,霍天北回到正宫,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 顾云筝正哄着宸曦玩儿——宸晔午间没睡,这阵子乏得厉害,先睡下了。 他去换了身家常的锦袍,转回来时,为他备下的饭菜已经上桌,肥肥也已跳到了他身侧的椅子上,一个劲儿地冲着他摇尾巴。他取过肥肥专用的碗盘,给它夹了几块红烧排骨,又倒了小半碗清水。肥肥低下头去,吃得津津有味。 那边的宸曦闹着要到他身边去,嘴里咿咿呀呀。 霍天北忍不住漾出了温柔的笑容。不能怪他宠爱女儿,女儿是打心里依赖他。 宸曦似是得到了鼓励,扭着小身子要去找他。 “你老实点儿。”顾云筝抱着宸曦去往多宝阁架子前,指着上面的摆件儿,“看看,喜欢哪个?” 宸曦看了看架子上那些亮晶晶的物件儿,小手就伸向了猫儿玉雕。 顾云筝无奈,“这个可不行。你摔坏了怎么办?”说着话拿起一旁的小玉牌,“这是唯扬哥哥让给你们的……” 宸曦却不高兴起来,小手推开她的手,又探出身形要去拿猫儿玉雕。 “说了不准拿。”顾云筝索性抱着宸曦往一旁去。那可是霍天北送给她的,万一摔坏了,她跟谁哭去? 宸曦不满,小手拍在她肩头,睁大了一双眼睛,嘴里发出大声的嗯哪音节。竟似在呵斥她。 顾云筝大笑,捉住女儿的小手,“胆子不小啊,敢打我?看我怎么罚你?”说着话,作势要去咬女儿的小手。 宸曦咯咯地笑着,慌忙将小手抽回去。 母女两个的笑声仿若天籁,氛围变得分外温馨。 笑闹了一阵子,顾云筝见霍天北用完饭了,抱着宸曦走到他近前,抚了抚他下颚,“这阵子总是贪睡,方才传了太医诊脉,太医说是喜脉。” 霍天北先是惊喜,“真的?”随即就虎了脸,将宸曦从她臂弯夺过,“有喜脉了怎么还抱孩子?说你什么好?” “哪儿有那么娇气,我心里有数。”顾云筝笑盈盈地倚着他身形,“这算是个好消息吧?” 霍天北忍不住笑,“这还用说?” “那你就别怄火了。”顾云筝低头吻了吻他额头,小声道,“善妒算什么罪名,本来我就受不了谁打你的主意。”在她看来,不嫉妒的女子才不正常,明明是自己的夫君,凭什么要跟别人分享? “你倒是说实话。”霍天北笑着勾低她容颜,在她脸颊上印下一吻。 宸曦也跟着凑趣,学着霍天北刚才的样子,亲了亲他的脸颊。 顾云筝吃醋了,指着自己的脸颊,凑近女儿,“来,也亲我一下。” 宸曦却抬手推她。 “你不亲是不是?不亲我可就咬你了。”顾云筝一本正经地威胁女儿。 宸曦虽然还不会说话,却听得懂这话的意思,立时咯咯地笑起来,用力拍着父亲的肩头,催着他快带自己逃开。 “你这个小东西,怎么就那么偏心呢?”顾云筝无奈地笑着,揉了揉女儿的小脑瓜。 霍天北笑着站起身来,一臂抱着女儿,一臂拥着妻子,转去内室。 吃饱喝足的肥肥打了个呵欠,索性趴在椅子上打盹。 明亮的宫灯都似被满室温馨感染,逸出的光纤分外柔和。 作者有话要说:嗯,夫妻俩的后续应该还有一章,争取明天贴上来。 谢谢来胡,么么! 来胡扔了一个地雷 本图书由布~ 为您整理制作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下载请在24小时内删除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购买正版书籍 感谢对作者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