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图书由(世纪沫)为您整理制作 ================== 《锦绣路》 作者:一枚铜钱 ================== ☆、四月维夏   第一章四月维夏   南方四月下旬,日头已烈如焰火。田间劳作的人弯身割菽,挥汗如雨。割了一把又一把,等叠到半腿高,才直起身用干稻草结成的绳子捆绑起来,以便挑回家里晾晒。   树上蝉鸣不停,吱吱声长短不一。到了午时过后,才陆续有人到树头下稍作休息。汉子坐得稍远,那妇人们已聚在一起,哪怕是劳累一个上午,嘴巴也不会累着。说着东家长话,西家短话,真的假的混在一起说,不过是图个痛快。   这说着说着,就有人问道,“谢家嫂子,你儿子年纪不小了,该领个媳妇进门了吧?”   被问话的是个年近四十的妇人,兴许是常年劳作,风里来雨里去,面相倒像是年过半百的人。生得慈眉善目,笑起来脸上皱纹更是含着岁月风霜。听别人问起,沈秀笑笑说道,“那也得有合适的姑娘不是,几位嫂子有哪家姑娘合适的,只管说说,好处定不会少的。”   “哎哟,你家儿子可是个读书人,立志做大官的,瞧不上我们家姑娘。”   腔调间隐隐有嘲讽,让沈秀听了面子有些挂不住,只好尴尬笑笑,吃起干粮来。吃完后又回了田里,等日头快落,才将菽挑回家里去晾晒。   晚霞橙红,铺洒大地,对劳碌耕作了一天的人来说却不得空欣赏。沈秀踏着落日余晖回到家中,闻到饭香,知道是儿子卖了字画回来了,苦累一日的心得了些许宽慰。   儿子谢崇华听见院子里有声响,放下锅铲出去,见了母亲已笑道,“娘,炒个菜就好了,您先吃吧,我去地里把剩下的挑回来。”   沈秀忙拦住他,“你吃,娘去就好。”   “不碍事。”谢崇华答完,就接过扁担去地里挑豆杆。   沈秀心得安慰,进了屋里拾掇,却见桌上放着满满字画,数了数,不过卖了两幅罢了。刚得片刻安宁的心又沉到了底,她这儿子,是跟别人不同的。别家农户的孩子早早就娶妻生子,安分做工耕田。她的儿子却不知是听了谁的话,说唯有念书方能出息,于是便一直没放下念书的事。哪怕是去劳作一日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也要看会书方才睡觉。   因将钱拿去供弟弟念书,他自己反倒送不起束脩,一直没先生肯收。他便自己找了书来看,倒也算顺利地过了县试府试做了童生,可因年轻气盛的他得罪过县老爷,阻他去考院试。好在今年那县老爷调任别处,这儿再不归他管,儿子也能安心念书,等明年考试。   也因为县老爷一事,让她觉得儿子变得更能忍了。磨去了棱角,更有担当。丈夫常说的那话是什么来着,韬光隐晦?   沈秀有个秀才丈夫,一辈子窝囊没出息,穷得吊儿郎当还总去帮扶别人,家里的日子就过得更苦了。他病死时沈秀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完了,但为了三个孩子,咬牙撑了下来。那时偶尔还会有娘家帮扶,倒也不是过得非常辛苦。   女儿前年出嫁了,小儿子在外念书,而今她首要操心的是二儿子的婚事。   许是读书人心高气傲,大字不识的农户家女儿他不喜欢,总说要找个也识字墨的。这不,同龄的男子已是做爹的年纪,他还没动静。   沈秀虽然担忧,但也没催促儿子,只是自个发愁。她时而也觉得,自己的儿子一表人才,也是一般姑娘配不上的,当然得挑好,不能急。   谢崇华回来见母亲还没动筷子,菜上面扣着碗没动,禁不住说道,“娘,您又等我。”   沈秀笑笑,这才拿碗盛饭,给他压实当了,“快来吃饭。”   谢崇华拗不过母亲,只好坐下吃饭。沈秀见他不夹菜,自己也不吃。直到半碗下肚,菜要剩下了,这才开始吃菜。   “儿啊。”沈秀试探说道,“娘知道有家姑娘适龄,正在寻夫家,也不求什么聘礼,只要拉一头猪过去就好,你看我们家正好有两头猪。一头拿去做聘礼,一头拿来婚宴的时候吃,顶好的。”   谢崇华稍顿,“这婚事不急,等儿子考了试再说罢。”   “怎么不急,趁娘还有力气,可以给你们带孩子。能带大几岁是几岁,你也不会那么辛苦。今年把婚事办了,明年就能安心考试了。”沈秀说着说着,已叹了口气,“你早早当家,辛辛苦苦赚了银子送你弟去学堂,你自个却……”   她看了看儿子身上穿着的粗布衣服,还有四五处补丁,看着更是难受。   谢崇华笑道,“娘,船到桥头自然直,日后儿子定会好好孝敬您。快吃菜吧,再不吃可要让儿子吃光了。”   沈秀又重叹一气,恨自己没用。   谢崇华又道,“明儿不去卖画,不好卖,过几日再去,先把地里的豆给收了。”   沈秀应了声,去卖字画要遭人冷落,倒不如跟她去做农活。她能时刻看着,也放心。   夜里睡下,谢崇华合眼想着今日看过的书。想着想着,就想到早上又来摊前看画的姑娘了。   他是有欢喜的人的,只是那姑娘未必瞧得上他,要是说出来,母亲肯定又要自责,说她没本事,让儿子跟着受苦,就忍在心里了。   那姑娘他打听好了,是仁心堂家的。   仁心堂在元德镇无人不知,掌柜姓齐。据闻齐老太爷曾任宫廷御医,医术了得。告老还乡后回老家建了仁心堂,去世后由长子继承。齐老爷膝下子嗣众多,而那齐妙,正是他和齐夫人的掌上明珠,齐家八姑娘。   齐妙生得水灵俊俏,今年刚过十五,听闻前去求亲的人都要将门槛踏破了,齐老爷一个都瞧不上,说要为女儿挑最好的。   所以谢崇华是想等考完试,若能做秀才,再去提亲试试。只是到那个时候,指不定齐妙已经被许配了人家。   这也是他这两日发愁的缘故。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实在愁得很。   几日都随母亲去做农活,这日收完菽得了空闲,谢崇华就拿着字画去摆摊,想赚几个小钱。农作物是卖不了多少钱的,弟弟上学堂还要送钱过去,只能双管齐下,能凑多少是多少,不能让弟弟在那边挨饿,被人瞧不起。   摆好摊子,谢崇华又拿了书看。偶尔有人来问价钱,多数是不买的。   “原来你还在这呀,我以为你不卖了。”   声音清脆,是专属少女的活泼音调。谢崇华微顿,抬头看去,一身淡绿对襟襦裙映入眼中,边缘绣着的蝴蝶暗纹精致简便。青丝半绾,发髻上插着一片绿玉钿,明艳俊俏。   见是齐妙,谢崇华按捺了欢喜,问道,“齐姑娘又要买画?”   齐妙点头,“上回买的那两幅被我家猫儿给撕了,我骂了它一顿,今日再来添两幅,一定好好保管。”   听见她骂猫儿,谢崇华笑笑,“猫儿怕你骂么?”   齐妙鼓了腮,“它不怕,听不懂。”   “那为何还骂?”   齐妙俏美的脸上露了得意,“我心里舒坦。”   谢崇华不由笑笑,她的话听来总觉十分有趣。这样好的姑娘,只怕错过了就再遇不上了。可惜……如今的他要是去求,齐家定不会同意。   齐妙购置了两幅字画,付了银子就领着下人走了。走远了才问贴身婢女,“杏儿,你瞧刚才那人是不是挺好的?”   杏儿比她长两岁,隐约明白她的心思,答道,“那位公子人挺好的。只是……太穷了。”   “人穷志不穷呀,每回见他都是在看书,都三年了。”   杏儿听出话里的蹊跷来,偏头看她,“姑娘,你在意那穷书生三年啦?”   齐妙脸一红,才不会告诉她她就是瞧了他三年,只是以前不知那是喜欢,就是看得顺眼,觉得顺心。后来心底的芽儿一点一点的长成,直到那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她一个都瞧不上时,才惊觉原来她早就喜欢那人了。   可这样羞人的事,她才不要说。   杏儿的心也咚咚咚地跳着,嘴上说那人不错,回到家中,转而就去告诉齐夫人。   齐夫人赏了她银子,心里好不气恼。养了十五年的女儿,竟看上个穷小子,顿时心气不顺。等齐老爷回来,就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愤愤道,“定是那人说了什么甜言蜜语,妙妙还小,涉世不深,只怕是被那人诓骗了。”   齐老爷比她开明许多,起先还为那不曾谋面的穷小子说好话。直到听夫人说那人家中是务农的,还有个在念书的弟弟,这才觉得事情不妙,女儿该不会真是被人骗了吧?这可不得了,当即唤了女儿过来。   齐妙自小被护得好,也是个直率人,听爹娘问起,说道,“那谢公子人挺好的,谈吐也得当,跟那县太爷员外家的儿子比起来,不知好了多少倍。”   齐夫人气道,“赶紧将你那念头断了,再敢去见他,娘非要折断你的腿。”   从未被大声呵斥的齐妙愣了愣神,顿觉委屈,“为什么折女儿的腿,娘亲说过,要是有欢喜的公子就和您悄悄说,您会看着的,怎的现在一张嘴就要折女儿的腿?”   齐夫人喝声,“为了那穷书生你还跟娘顶嘴?!”   齐妙红唇微动,不敢再顶撞,泪涌眼眶,跑回房去了。   齐老爷心疼女儿,让管家去打听谢崇华。齐夫人听见,说道,“一个‘穷’字就够了,还查什么查。难不成要我的女儿去做个庄稼人?妙妙她可是连自己的衣服都没亲手穿过的。”   妇人的话闸一开,就像涛涛江水停不下来了。齐老爷苦不堪言,耳朵都要生了茧子。翌日齐夫人跑去寺庙烧香,念着观音大士一定要给女儿好姻缘,让那谢家穷小子滚远些。   管家办事得力,打探清楚后,还专门去谢崇华的摊前买了一幅画和一副字,一并拿了回去。谁想进门就被齐夫人瞧见,瞅了一眼就让嬷嬷拿去扔掉,寻了几件普通字画让下人拿去。   管家的饭钱是齐夫人管的,不敢忤逆,只好硬了头皮拿给齐老爷。   齐老爷拿了画看,临摹大作,尚缺神韵,没有什么太出彩的地方。拿了字瞧,也是寻常笔墨,这一看心中最后一点想为女儿说话的心思也没了。夜里就同妻子说道,“那谢崇华不过是个普通人,毫无出彩的地方,你多劝劝妙妙,让她死心吧。”   齐夫人听见,唇已上扬,轻哼,“妾身说什么来着,就说那穷书生不是好货色,老爷还想奇货可居。”   齐老爷给她赔笑,心里又纳闷了,女儿的眼光素来不差,怎么就瞧上这种庸俗之辈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阔别已久开新文啦~喜欢的就收藏抱走吧~~~ 【更新】日更,每早10点~~~ ☆、六月徂暑   第二章六月徂暑   六月已至,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卯时起来,天已蒙蒙亮,薄雾像轻纱笼罩着榕树村。   榕树村因村口有棵千年榕树得名,古榕树干长至两丈,高约七八丈。枝繁叶茂,树冠大如撑开的绿伞。一簇一簇绿叶郁郁葱葱,苍劲繁茂,可以遮天蔽日。垂挂而下的根茎已经茂密成林,直扎地下。   辰时快至,晨曦洒落树叶之上,绿得更是青翠。   谢嫦娥撩开轿子布幔,远远看见自小就在那玩耍的古榕,一直不得笑颜的脸终于露出些许笑意。儿时虽然穷,但那时父亲还在,总会带她来这看别人下棋。虽然总是挨饿,但一家和睦,苦中作乐。   四人抬的平顶皂幔轿子上雕花纹,精致细腻,纹路清晰,是乡绅豪门所用。跟在轿子旁边的老嬷嬷和丫鬟的衣服也可看出并非一般人家所有。   轿子很快从榕树下经过,地势坑坑洼洼,走得魏嬷嬷直皱眉头,差点把脚给崴了。旁边的小丫鬟忙扶住她,“嬷嬷小心呀。”   魏嬷嬷拧眉拍拍帕子,禁不住瞧了一眼轿子,恨不得将冷眼抛给轿中人,“来一回就得伤一次脚,我的鞋也脏得不像话了,这真真是个鬼地方。”   谢嫦娥听见外头嬷嬷的讽刺,捉紧手绢没有做声,当做没听见。   又走了一段路,快到村子尽头,轿子才拐进一条巷子里。   巷子窄小,原本坐在门口挑拣豆子唠嗑的妇人们瞧见,忙把凳子搬回门口,等轿子过去,才往那伸长脖子认了认。   “定是谢家的大女儿回来了。”   “每回都是顶好的轿子抬回来的,夫家看来待她不错。”   “再好也是个不下蛋的,迟早要被休了。”   一个妇人说到最后一句,终于有人笑了笑,将方才的羡慕都散到脑后去了。虽有同情,但同情很快就被嫉妒给淹没,倒是恨不得谢嫦娥快点被夫家给休了。   沈秀知道女儿今天回来,昨晚就把院子收拾好了。一早上想了几百回女儿怎么还不来,做活也不得趣。巷子里稍有动静就去瞧,刚跑了第七回,还是没瞧见。   正在做木工的谢崇华见母亲失意而归,笑道,“娘,姐她说了大概辰时以后到,您就坐着安心等吧。”   “你姐嫁得远,难得回一次家,能多看一眼是一眼。”沈秀坐在一旁给他递墨线,又低声,“你弟不写信来要钱,可钱还是得想法子的。正好你姐回来,娘问问她有没余钱,省得你这样辛苦。”   谢崇华拿过墨斗,还未取墨线,听见这话已是一顿,“娘……姐夫他是什么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一个铜板都要抓在手里。她的日子已经过得很不容易,您别找她要钱了,不然她心里又得难受。”   沈秀被儿子这么一说,也觉在理,叹气,“你说你姐夫家怎么这样做人?当初他们家也不过是猎户,来求娶你姐的时候多有诚意。你姐有帮夫命,嫁过去后常家就发财了,田地房屋店铺多得这两年都要比我们村还大。可没想到……”   没想到女儿却从常家的宝贝疙瘩变成了碍眼的,嫌她肚子没墨水,空长了一张脸,还生不出儿子。姨娘都添了两个了,听说今年还要添。可一妻两妾,都不生孩子,那铁定是常家儿子的缘故。可常家偏不信,咬定是女的生不出来,被责难得最厉害的就是身为妻子的谢嫦娥了。   谢崇华想到胞姐在常家受的苦,心思沉沉。   巷子又有动静,沈秀下意识就往外跑,终于是看见常家的轿子了,不由喜逐颜开。   轿子停落,不一会轿里弯身走出一个十八丨九岁的年轻妇人,发髻如墨云挽起,梳得十分精巧。还插着几支簪子,贴着玉钿。高挑的身段着金丝绣花长裙,端正富贵。   谢嫦娥久不见母亲,只觉母亲又老了许多,一时目有泪光,又怕母亲担忧,强忍下来,笑笑唤声,“娘。”   沈秀叹息一声,女儿比上回又瘦了。见常家的老嬷嬷在,不敢多问女儿近况。这魏嬷嬷在常家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因懂一点土方,把常家老太太瘫了多年的脚给治好了,从下等下人一跃成为一等下人,说话很有分量。   “姐。”   谢嫦娥听见这沉稳唤声,抬头往后看去,就见个俊朗青年走了出来,眼里顿时满染做姐姐的疼惜神色,“二弟。”   谢崇华笑道,“姐,快进里头吧,在这站着做什么。”   沈秀领着女儿进去,谢崇华刚弹了墨线,去井边打水洗手。刚提了一桶水上来,就伸来一只脚。   魏嬷嬷说道,“给我洗洗鞋,你们这的路啊,泥真多,都脏上鞋面来了。”她在谢家最瞧得顺眼的就是这谢家二郎了,生得好,穿上好衣服就是个富贵公子哥。   谢崇华脸上僵硬,看看双手,眸光微闪,浇了一点水到她的鞋面上,伸手一抹,立刻留下黑漆漆的三四道痕迹。他收回了手,说道,“忘了手没洗,就这么抹了上去……”   魏嬷嬷一瞧,差点叫了一声,“这可是我的新鞋!”   谢崇华面露自责,“都怪我刚做完活,忘了洗手。要不魏嬷嬷将鞋脱了,我给你好好洗。”   “罢了。”魏嬷嬷将脚收好,死了让他伺候的心,撇嘴说道,“将手洗干净吧。”   谢崇华笑笑,“嬷嬷提醒得是。”   这一笑更添几分俊朗,看得魏嬷嬷都叹气怎么这样俊俏的男子偏生在这穷人家,可惜哟。   沈秀拉了女儿进屋里,趁着魏嬷嬷没有过来,轻声说道,“家里很久没给你三弟送钱去了,估计他的钱早用光了。你二弟的头都愁白了一半,你手里有没有钱?”   谢嫦娥迟疑片刻,见母亲满目期待,才从头上拔下一根玉簪,“这个可以典当点钱。”   沈秀接过玉簪,又瞧向她头上的金钗,“那个……倒是值更多钱的。”   谢嫦娥紧握成拳的手一抖,咬了咬牙取下塞母亲手里,“拿去解解燃眉之急吧,娘也要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   沈秀大喜,将金钗和玉簪拽在手里,起身去锁箱子里。谢嫦娥看着母亲有些佝偻的背影,心头一疼。   只待了一个时辰,魏嬷嬷就催着谢嫦娥回去了,“路远,还得出村子吃饭。吃完饭回去也晚了。”   沈秀说道,“在这儿吃了饭再回去吧。”   魏嬷嬷露了嫌恶,“这的水喝了都塞牙,饭就更不用说了。”   沈秀无法,只好和女儿道别,送她出去。谢嫦娥将要上轿,又和弟弟说道,“你要照顾好母亲,别总让娘做活。”   谢崇华点头,“会好好照顾娘亲,姐在那边也要好好的,若有什么事,叫人送信来。”   见弟弟仍旧这样懂事,谢嫦娥放心上轿。   轿子离了巷子,行了不过十几步,谢嫦娥就听魏嬷嬷冷声说道,“夫人出门前千叮万嘱,少夫人的首饰一件都不能少,那是装点门面用的,可是如今看来,少奶奶没有将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啊。”   谢嫦娥身子一颤,低头默不作声。没事,回去不过是挨骂罢了。只是这样一来,婆婆又要很长时间不许她回娘家了吧。   送走女儿,沈秀还在巷子那瞧了很久,直到完全看不见轿子,才回了家。谢崇华在旁说道,“姐姐好像比上次又瘦了许多。”   沈秀强笑道,“哪有,分明长了些肉。”   谢崇华没有继续说话。   回到屋里,沈秀从房里出来,将一个纸包塞他手里,“你姐给的,你去当铺当点钱,送一半你弟,剩下的你自己留着买点笔墨。”   谢崇华摊开一看,见是首饰,皱眉说道,“娘,我说了您不要跟姐姐要东西。常家不喜她周济娘家,您知道的。”   沈秀理亏,又不想被儿子责骂,搓了搓衣角说道,“这、这不是娘找她要的,是你姐强塞给我的。现在他们走远了,你还要还回去不成?到时候你姐更难过。”   谢崇华紧握首饰,心中不快。如果常家给了她钱,她就不会拿首饰给母亲。那分明是如今常家还不给姐姐当家,而常家素来爱面子,轿子是好的,衣服是好的,首饰也是顶好的。要是缺了一件两件,只怕常家又要责备了。   “不行,得送过去,现在追还来得及。”   沈秀见他真要去还,一把拉住他,已急得带了哭腔,“你这是何苦啊,给都给了……”   她舍不得这钱,她还有儿子在书院里等着钱吃饭。女儿顶多受点责备,可儿子没饭吃可是要命的事。   谢崇华轻轻拍拍母亲的手背,定声道,“弟弟的钱儿子会想办法,姐姐已经为我们家吃了很多苦,不能再让她受委屈了。”   沈秀见他决心已定,知道他的犟脾气又上来了,唯有放手。   谢崇华快步往外跑去,快到村口才追上常家轿子。   谢嫦娥见弟弟追来,好不意外。又见他将首饰递来,面色微变。魏嬷嬷直勾勾瞧着她,果真是给娘家人了。   谢崇华说道,“刚才姐姐落在家里的,好在我看见了,做弟弟可要说一句,姐姐以后可别丢三落四了。”   谢嫦娥神色复杂,不想收下。偏递来的手推不回去,强烈的眼神也无法回避。她只能收下,同他一起做戏,“姐姐记住了,弟弟回去吧。”   谢崇华笑笑,“嗯。”   谢嫦娥弯身进轿,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只因眼已有泪,不愿让胞弟瞧见她落魄失意的模样,徒增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  【一文一度的送红包模式】指出文章bug,错字、错词、错句、口口君、行文逻辑错误(作者认定范围内)等等,非负分指出,都会赠送19点红包。欢迎大家捉虫,全文有效,次数不限,记得登陆才能送出哦~ ☆、机缘巧合   第三章机缘巧合   谢崇华一大早就扛着锄头上山,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挖到好药材,卖点钱给弟弟。实在不行,就去跟朋友借点应急。   翠鸣山以高山,鸟儿繁多闻名。山上有座寺庙,香火鼎盛。主持喜鸟,香客为了积攒功德,总会带些鸟食上山投喂。又因曾有猎户猎鸟,在山上摔断了腿,更让人心有敬畏,将这里的鸟儿奉为神明,不敢惊扰猎杀。   大清早外出觅食的鸟儿鸣声惊天,还时而有鸟粪跌落,谢崇华无暇顾及,一心寻药。只是晨起听见鸟声而非人声,虽同样喧哗,却十分悦耳。   往深一点的山谷寻了两个时辰,倒也有些收获。谢崇华总算是安心了些,背着满满药篓寻到山路,看看山路通向的方向,应当是永安寺。   永安寺里有活水可洗手,再去上柱香,为家人祈福也好。打定主意,他便往那边走去。   因有小路,很快就到了永安寺。此时快到正午,来上香的香客已经陆续回去。在活水边走动的人也渐渐少了。   谢崇华坐在石头垒筑的一角,尽量不给别人添不便,默默洗净了手,擦拭衣服。被藤蔓刮出几处绿痕,本就老旧的衣服更难看了些。实在是擦不掉,他也没理会,将药篓的药拿出准备清洗。   桃金娘的果实入秋可食用,而根茎也能入药。从土里挖出的桃金娘根沾满了泥,十分难洗。他专心洗着,泥少些,药铺老板也不好压价。洗着洗着,眼底就出现一双粉色绣花鞋。他以为是碍着了别人,往边上挪了挪,不一会那鞋又出现在眼底,跟着他挪。他抬头看去,一张俊俏少女的脸明艳十分,笑盈盈看来。   手中的桃金娘差点就失了手,他忙站起身,“齐姑娘。”   齐妙可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他,看看他旁边的药篓,恍然道,“我说你怎么最近又不摆字画了,原来是改行卖药了。”她转了转眼,“你可以把药卖给我们仁心堂呀,我家收药的价格很公道的。”   谢崇华笑道,“以前去过,说是不要这一点药,都是从药贩那一牛车一牛车成袋拉来的。”   “那等会我跟掌柜说一声,让他收你的药。”齐妙又看看他的衣服和鞋子,脏兮兮的,可哪怕是脏兮兮的,她也不觉难看。   谢崇华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微觉窘迫,“你在这做什么?”   齐妙收回视线,笑道,“当然是来上香呀,难不成来这看脑袋光光的和尚?”   谢崇华笑笑,见她后头没跟着下人,说道,“虽然这里是寺庙,但到底是山里,不比山下安全,你一个姑娘家,带上下人稳妥些。”   “嘘。”齐妙轻嘘他一声,摇摇头悄声,“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娘他们还在前殿求佛。太闷,我自个跑出来了。我娘对佛可诚心了,不会发现我不见的。等一会我就回去,不然被发现要被骂了。”   明知道会被骂还到处跑,果真还是个小姑娘心性。像无瑕美玉,还不知世间凶险。谢崇华下意识地多看她两眼,已被齐妙发现。面颊顿时绯红,将帕子递了过去,“你衣服脏了。”   “回去拿水洗洗就好。”谢崇华没有接,接姑娘的帕子本来就不对,让人看见了总归不好。   见他又蹲身洗药,齐妙也蹲下身,拨了拨那药材,“挖药是个苦差事,行价也不好,你急着换钱么?”   “我三弟在宁安镇念书,快月初了,得送钱过去。”   齐妙抱膝看着他的手,本该是拿笔的手,如今却沾了泥,还被刮伤了几处,看着都疼,“这点卖药钱,也不够吧。”   “找朋友借些就够了。”   齐妙耳朵微动,从怀里拿了个荷包出来,“我借你。”   谢崇华看着这绿色荷包,可见银锭形状,没有接,“这怎么行。”   齐妙鼓腮说道,“为什么不行,跟别人借也是借,跟我借也是借,有什么不一样。而且我又不是不要你还,日后等你有钱了,一定要记得还我。”她见他还不肯接,又认真重复道,“一定要还我。”   谢崇华见她执意,忽然起了奇怪的念头,难不成齐家姑娘喜欢自己?可以她的性格,怕是对谁都会这样好。他接过这沉甸甸的钱袋,若是以这种方式能换来下一次名正言顺的见面,倒也好。   齐妙见他接了过去,笑眼似浩瀚星辰般明亮,想到母亲快出前殿了,有些不舍,“我得走了。”   谢崇华点点头,“我会尽快还你钱的。”   齐妙暗暗撇嘴,谁要你真还钱了,书呆子。   少女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拐角处,谢崇华洗净药材,往山下走时,恰好就看见齐家一行人往山下走去,忙等在一旁,等他们先行。   齐夫人从他身旁经过时,多瞧了一眼,模样是清俊,可惜衣着太寒碜。只是顺眼看了看,就过去了。齐妙挽着母亲的手,回头看看他,只是瞧着他,就觉高兴。   齐夫人问道,“高兴什么呢?”   齐妙低头笑笑,“没什么。”   “真是个什么事都能笑上一笑的主。”   “爹爹说女儿这样的性子最好了。”   “好什么,没心眼,要吃亏的。”   “才不会。”   齐夫人又道,“娘方才替你求了姻缘,说你缘分到了,今年成亲最好。”   缘分?齐妙想到方才偶遇的人,俊俏的脸又染胭脂红晕,“那菩萨有没有说是怎么样的人呀?”   “当然是大富大贵的人,所以啊……”齐夫人语气轻缓,“那种穷小子定不是你的归宿,你要听菩萨的话,知道么?”   齐妙禁不住问道,“娘,为什么你这么讨厌他?”   “穷啊,你嫁过去肯定会跟着受苦的。没下人伺候,没余钱花,娘家还得倒贴,每日脚上手上都是泥,你会插秧么,会种豆么?会做菜?”   齐妙忽然想到谢崇华刚才满脚满手的泥,一瞬有些恍惚,要真的嫁了,要做那些活么?她确实不会呀,而且看着很辛苦。   齐夫人见她神情有些恍惚,知道是自己的话奏效了,心里舒坦了三分。转念一想,说道,“妙妙,明日城隍庙施粥,你也去瞧瞧吧。”让她看看穷人落魄的模样,吓唬吓唬她也好。   “我们家又去义诊么?”   “对。”   “嗯。”齐妙答了一声,又回头去看,已下了数十阶梯,看不见那年轻男子了。   &&&&&   谢崇华将药送到药铺,掌柜称了重量,说道,“你要是想赚快钱,就得挖名贵的药,这些不顶事。”   “那掌柜可有什么好去处指点?”   掌柜笑笑,“我若是知道,自个就去挖了。你将我给你的图鉴好好看看,上山时多留意吧。越深的山宝贝越多,这话倒是不会错的。”   谢崇华略微为难,“去深山得好几天,就怕出什么危险,家里的母亲无人照顾,就愧对母亲了。”   掌柜想了片刻,说道,“明日城隍庙施粥,缺人手,你要是得空又不嫌丢人,我给你介绍过去做个短工,半天就好,比这些杂药值钱。”   谢崇华大喜,“那就谢过掌柜了。”   掌柜说道,“你们读书人最爱面子,你倒是个不计较的。”能屈能伸,这年轻人不同别人,不由看重三分,结算药钱时又多给了几个铜板。   谢崇华离开药铺,把钱装进兜里,这一摸摸到齐妙借给自己的荷包,还没看见就觉手暖心暖。   荷包做工精细,针线缝合的地方在外头看不出来,缎面上绣的花儿蓬勃盛开,隐有香气,拿在手上都觉要弄脏了。他看了好一会,才把荷包放回怀中,没有将铜钱混在一块装。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清幽妹纸的鼓励~~~~=-= 清幽余韵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7-29 10:24:00 清幽余韵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7-29 10:38:49 ☆、城隍施粥   第四章城隍施粥   谢崇华回到家中,还在门口便听见里头有说话声,母亲的声音听来十分高兴。进门一瞧,不由也露了笑,“五哥。”   正同沈秀一起挑拣豆子的陆正禹听见好友呼唤,抬头看去,一张俊朗儒雅的脸满是温和笑意,“六弟。”   两人并非是亲兄弟,连亲戚也算不上,只是以前是邻居,自小和同村的一起玩,便称兄道弟地喊。感情颇深,后来陆家搬走,又因陆娘和沈秀曾有口角,两家并不往来,但两人关系不受影响,仍旧密切。   沈秀嫌恶陆正禹的娘,但对陆正禹却是打心底的喜欢,见儿子回来,便起身说道,“我去给你们做饭。”   陆正禹忙说道,“不用了大娘,我等会就走。”   “坐着坐着,可别等大娘出来你就走了。”   谢崇华笑道,“我娘高兴,你就由着她去吧。”等母亲进去,他拿起簸箕挑拣豆子,问道,“你最近忙什么?”   陆正禹叹气,“忙着怎么躲媒婆。”   两人同岁,甚至出生的月份都一样,一说到媒婆,那必然是婚配的事让人烦心了。谢崇华深有体会,“陆大娘可比我娘还厉害。”   陆正禹苦笑,“可不是,耳朵真要生茧子了。”他回头瞧瞧方才沈秀进去的门,确认一时半会不会出来,才从怀里掏出个钱袋放他簸箕上,“上回你说缺钱,这些该能应急了。”   谢崇华见钱袋不小,又瞧他衣裳,也不见新的,只怕是把家里给他做衣裳的钱拿来救济自己了。陆家虽然近几年不用务农,家境殷实起来,但他还有三个弟弟妹妹,要用钱的地方多着,“你又偷偷攒钱了?让你娘发现,又得念叨你。”   陆正禹问道,“那你是要饿死你弟弟呢,还是让我被我娘念叨几句完事?”   谢崇华笑笑,又将钱袋还给他,“当然两个都不愿瞧见,我有钱了。”   “你发财了?”   “有人先你一步借我了。”   陆正禹好奇道,“你没有同窗,除了我也没其他好友,你跟谁借的?”   谢崇华淡笑,“一个姑娘。”   陆正禹讶然,“竟是个姑娘。”他当即将凳子往他挪近半寸,“说说是哪家姑娘,瞧你这样子,莫不是喜欢那姑娘。到底是哪家的,我帮你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不可。”   “有何不可,你若是真的喜欢,只管去求来,这才是真汉子。”说着,陆正禹回味了下这话,又摇摇头,笑道,“我竟会说这种话,果真教训别人是一等好手,换做自己却是怂包。”   声音低落无奈,与刚才是爽朗全然不同。谢崇华知道他心中有刺,拍拍他肩头,“赶紧将我姐忘了,寻个好姑娘吧。”   陆正禹问道,“你姐过得如何?”   谢崇华不想说她过得不好,否则他心结更难放下,“挺好的。”   陆正禹点点头,又仔细挑豆子去了。   &&&&&   第二日日头高照,酷夏一至,晒暖了人心,也晒得人汗流浃背。   这种天气在屋里坐着不动尚且要涔涔冒汗,更何况是在外面做活的人。   谢崇华舀了半日粥水,那大勺子少说八两重,舀了粥水更是沉甸甸,起起落落几百次,加之昨日挥舞了锄头,如今胳膊酸胀得不行。隔壁那汉子问道,“累的话就去棚子下喝口水,歇歇吧。”   “不累。”   “瞧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卷起裤管跑这来了,不怕人笑话么?”汉子见他气质彬彬,和那些做粗活的全然不同,便这么打趣他。   谢崇华笑道,“靠自己的手脚赚钱,有什么可笑的。”   汉子被堵得没话,笑笑没再打趣。   卢嵩县百里之外十余州县闹旱灾,灾民一路南下,进了卢嵩县。城里商会一商讨,便在城隍庙前施粥一日。下午那义诊的大夫也会过来,这倒是谢崇华不知道的。   午时休息吃饭时,他还想齐妙不知会不会来。不过这种灾民多,对富人来说脏乱的地方,她该不会来吧。   想着,将那碗筷放去大盆子里让老嬷嬷洗时,又拿出荷包看了看。看多几眼都怕看坏了,又放了回去,刚抬眼,就瞧见前面一行人衣着光鲜,往这边搭起的棚架子走来。   那在十余人中走着的玲珑姑娘,不正是齐妙。   齐妙此时正挽着齐夫人的手,四处看着,并没有瞧见谢崇华。倒是齐夫人瞧见了他,那白净的脸和挺拔的身材在一群光膀大汉中十分显眼。低眉一想,这人她见过的,不就是昨日在永安寺见到的年轻人。方才他放怀里的荷包,怎么那么像自己女儿的?   她微微蹙眉,再抬眼看去,那年轻人竟避开了她的视线,倒真是奇怪。   齐妙瞧向那草棚子时,谢崇华已经弯身下去,没有露脸,生怕她看见上来相认。   “妙妙。”齐夫人温声问道,“你的钱袋可带了,给这些灾民分发些吧,亲自做做善事。”   “嗯。”   等她拿出钱袋,齐夫人问道,“你平日常用的那个呢?”   齐妙稍稍语塞,要是让母亲知道自己赠与了男子,定会挨骂的,干脆扯谎说道,“昨天丢了,定是让偷儿偷去了吧。”   齐夫人了然,目光又移向方才谢崇华消失的地方,那人果真有鬼,定是他将自己女儿的东西偷了。如今竟在这碰见,也算是他倒霉了。冷淡收回视线,附耳同旁边的嬷嬷说话,末了说道,“办稳妥些,不要惊扰了城隍爷。”   “奴婢明白。”   齐妙见嬷嬷领着几个下人疾步离去,好奇问道,“娘让他们做什么去?”   不想女儿受到惊吓的齐夫人笑道:“去搭把手。”   齐妙没有多想,拿了钱袋去发善财。   日落西山,斜阳倾照,映得大地橙红,余热不散。   谢崇华得了一日工钱,小心放入已经空荡荡的钱袋中。里头的银两早上拜托顺路的同乡送去在宁安镇念书的弟弟了,如今只剩一个空钱袋,回去洗净放好,待里头装足了钱,就还给齐家姑娘。   正想得入神,忽闻后头有人叫喊,回头看去,便见一柄长棍敲来,落在他脑袋上,疼得他踉跄一步,差点摔倒,未瞧清楚人,又有棍击,忙抬手挡住,手骨好似要被敲裂。只见人多势众,心下想是抢钱的,犯不着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如此未免不值当。便两眼一闭,躺倒装死。   哪知对方没搜身,反倒是罩来一个麻袋,将他抬上不知是马车还是牛车,便往一处赶去。   谢崇华被击中两棍,脑袋昏昏胀胀,到后来也不是装死,而是真的差点晕死过去了。   齐家下人捉了他押进大厅,将麻袋丢在地上,可吓了齐夫人一跳,问道:“这是什么?”   那嬷嬷说道,“就是那偷八姑娘钱袋的贼人。”   齐夫人拧眉说道,“不是让你直接送官府去,带回家来不是脏了地么?也真是,生得眉清目秀,却有颗做贼的心。穷人家果真是出不了好苗子。”   嬷嬷一心想邀功,赔笑道,“这么送进官府去,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奴婢想让夫人出出气来着。”   刚进后院的齐妙听见管家带着家丁捉了个贼人回来,问道,“是什么贼呀?”   杏儿答道,“可不就是偷姑娘荷包的那人,今日夫人在城隍庙瞧见他了,便让人悄悄跟着,刚捉到,等会就送官府了。”   齐妙差点两腿一软瘫在地上,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自己可算是闯祸了。她脑袋瓜子嗡嗡地叫着,想冲到大厅去,一想母亲素来爱面子,众目睽睽之下说她弄错了,母亲一生气,就不听了。她咬了咬唇,便往齐老爷那跑,追得杏儿气喘吁吁。   齐老爷正在房中下棋,正要解开残局,门却被撞开,惊得他手一抖,十余个黑白棋子散在棋盘上,残局便乱了。见是最疼爱的女儿,不好发火,只是痛心道,“妙妙啊……”   “爹。”齐妙扑到他脚下,只差没跪下,急得直晃他的手,“娘抓了个人回来,说他是贼,可他不是,那钱袋是女儿给他的,他没偷。你去偷偷跟娘说,让她放了那人吧。”   齐老爷被咋咋呼呼的她一晃,又晕了。齐妙无瑕和他多做解释,推着他往外走,急声,“爹爹先救下那人吧,不要被送去官府了。”   “行行行。”齐老爷晕乎乎地被推到大厅,见妻子命人将那一团麻袋送去官府,没有吭声。等管家扛着人一走,就追出去,让管家将人放了。   管家颇为为难,“这里头的人可是偷八姑娘钱袋的人,而且是夫人特地吩咐的。”   齐老爷瞪眼,“你是听老爷的话还是听夫人的话,将麻袋放下。”   管家无法,只好在这巷子中将人放下,自个回去。   齐老爷解开系口,一眼就瞧见这年轻人额头有血,不由一惊,要拉他去药铺上药。谢崇华方才虽然晕乎,可也听清齐夫人一行人说的话,颤颤起身,说话也十分气弱,“欠八姑娘的钱,晚辈定会尽快还上。”   齐老爷莫名道,“妙妙说你不是偷儿,是送你的,难道不是?”   谢崇华微顿,一手捂着额头,说道,“是我偷的。”   齐老爷好不奇怪,见他跌跌撞撞步伐不稳地走,也不要人搀扶,越瞧越想不通。   管家这边跑回去,急忙同齐夫人禀报,说老爷将那偷儿放了。齐夫人不由气道,“老爷糊涂了不成。”   她要去瞧个明白,女儿却将自己拉住,那温软声音带着些许怯意,一双明眸更是隐含恳求。   “娘,那钱袋是我送给他的,不是被人偷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鼓励~~~=-= ╮(╯▽╰)╭威武英俊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7-30 15:17:01 ╮(╯▽╰)╭威武英俊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7-30 15:18:21 ☆、偷盗风波   第五章偷盗风波   齐夫人脑袋一嗡,下意识紧捉她的手,“你说什么?”见女儿似要确认方成才说的话,她急忙摆手,让下人通通下去。   齐妙低声,“他就是那个在街上卖字画的人……那日我们在永安寺碰见,他弟弟在临镇念书没钱,我就借给他。女儿怕娘责备,就说钱袋掉了……”   齐夫人又气又急,“妙妙!你怎会这么糊涂?这一看就是骗钱的伎俩,连弟弟念书都没钱的人,还会跑去寺庙烧香拜佛?”   “他不是拜佛,他是在山上采药,采药给他弟弟换钱用。”   “那你也是糊涂,姑娘家的东西怎可随意送给男子,若是让人知道,你的名声可就坏了。”   齐夫人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齐老爷恍然大悟的声音“原来如此”。语毕,门已被推开,齐老爷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脸惊奇,“原来他宁可说自己是偷儿,也不说这钱是妙妙借的,是这个缘故,怕毁了你名节,倒是有骨气。”   “老爷。”齐夫人见他竟有赞赏,急得要呕血了般,“这骗子就是那穷书生,那个作画不好,字也写得难看的穷酸书生。”   齐妙嘀咕,“他的画确实一般般,但字可好看了。我房里还有他的字画呢。”   齐夫人怕她真跑去拿,那自己做的事就露馅了,便先声夺人,怒得拍桌,“你们鬼迷心窍了不成!”   这桌子一拍响,父女两人就没再说话了。   齐夫人见两人被镇住,也为自己寻了个台阶,淡声说道,“这事就这么过去吧,娘也不追究钱的事,不用他还了。”   难得见母亲竟开明了,齐妙好不诧异。可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抱了她的胳膊展颜,“还是娘最好了。”   齐夫人轻叹一气,“你真不要再见他了……娘知道他是个穷书生,可是哪里想过竟穷到这种地步,竟连自己的弟弟都养不起,你真的跟了他,也要一起挨饿受冻么?”   齐妙没有吱声,母亲是为自己好,可总觉得心底有哪里不大舒服。   &&&&&   夜色一落,蛰伏的虫子就开始奏曲,小路两边杂草隐有萤火,路面被照得光亮了些。谢崇华蹲身细认那杂草,拔了那艾草用石头砸烂,敷在额头上。抬手时胳膊也生疼得很,回去煮个蛋敷敷,但愿母亲已经躺下了,否则瞧见他这模样,非得心疼追问。   今日横遭祸事,令他心压千斤,也更是肯定,以他如今的身份,齐家定不会把八姑娘嫁给他,哪怕他去求了,齐家也不同意。   “穷人家果真是出不了好苗子。”   齐夫人语气里,满是对穷苦人家的嫌弃。   额头上的伤已不觉得疼了,他另有所想,想得心思沉甸,像被黄连熬的水浇灌了一遍,苦涩非常。   拖着步子回到家中,在破败的大门就瞧见里头灯火未灭,母亲竟还在等自己归家。想着,不由心头一热。   黄豆大小的煤油灯下,照着沈秀有些佝偻的身体。她手戴顶针,正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听见动静,方才抬头,见是儿子进了院子,才将鞋子放下,却见他偏身去井边,打水洗脸。   她在后头问道,“听说那城隍施粥早就散了,你这是去哪了?”   “去同五哥做学问去了。”   一听他是跟陆正禹在一起,沈秀就放心了,又问,“吃过饭没?”   谢崇华假意洗脸,水扑到伤口,疼得他脸色青白,忍痛说道,“吃过了,娘你去睡吧。”   “洗澡水已经煮好了,娘去给你盛满再睡。”   谢崇华不好起身拦着,否则非得被瞧见。等母亲走了,才急忙进屋里,谁想拿了换洗的衣服出来,却和母亲碰了个正面。   沈秀一眼就看见他额头上的伤,登时惊吓,“你这是在哪里弄伤的?疼不疼?怎么就敷个艾草,去瞧大夫没?”   谢崇华笑笑,“不小心磕伤的,当然不疼了。这药草是大夫敷的,说没大碍,过两天就好。”   沈秀目有狐疑,可看样子确实是像撞了什么硬物,心疼不已,“等会洗的时候别让水泼了伤口,娘再去给你拔点草药,你去洗吧。”   “这黑灯瞎火的怎么找草药,您歇着吧。”   沈秀摆摆手,让他进去,自己拿了灯去找药。看着母亲出门,谢崇华心有愧疚,这种日子不知还要多久,但愿明年院试能拔头筹,做了廪生,就能每月领钱财米粮,母亲也不会总跟着受苦了。   因有意避开,早上谢崇华又早早出门,没和母亲照面,沈秀便也没看见儿子手上还有伤。只是在桌上看见儿子放的铜板,数了数应当是昨日帮工的钱。心下欢喜,匀了三个给他留着买点笔墨,其余放进钱盒锁好,这才去田里。   身上不带一文的谢崇华走到村口,才想起该想法子还齐妙的钱。那齐老爷不是已经知道钱是齐妙借给自己的么?如果不早点还了,指不定她要挨骂。   他叹了一气,果然一开始就不该接她的钱,只怪当时起了异心,想多同她见面,结果就闹出这种事来,但愿她不要受什么责备才好。   进了镇上,他就去铁匠铺找陆正禹。   陆老爹是铁匠,手艺不错,慢慢打铁也出了名,赚的钱多了,便全家搬到镇上,没再回村里。   谢崇华过去时,陆老爹刚好打完一块铁,放入水里吱吱声地冒着白烟。等白烟散开,他才瞧见人,“大侄子可有一阵子没来了。”   “最近有些忙。”谢崇华笑问,“我五哥呢?”   陆老爹说道,“和书院的其他几位生员一起被知县老爷请去喝酒了,估摸得夜里才回来。”   生员日后有出息了,信手拈来就是个官,知县和他们提前交好,也是有先见之明。谢崇华心想到了夜里肯定也不能立即跟他借钱,那得等到明日。心里一思量,就同陆老爹要了纸笔,先去信一封给齐老爷,说那钱会尽快还上。   信是让个小童送去齐家的,管家拿到信,问是给谁,说是给老爷的,又正好夫人不在,便自己放好了。等齐老爷一回来,将信交给他。   齐老爷见信封没署名,也薄得很,不知是谁写的。边进屋边拆来瞧看,这一看,可让他精神一震。   这封信上的墨字铁画银钩,有着笔扫千军的气势,构架精巧却不失大气。百字之间,笔笔刚健有力,字字气焰如虹,能瞧得出是在道歉,可并没有卑躬屈膝的意思,其中雄健气魄,跃然纸上。   管家见他眼有惊艳,也探头瞧了一眼,“这人的字可真好看。”   他一说齐老爷就黑了脸,“你可知这是谁写的?”   “小的不知。”   “就是那谢崇华。”   管家想了好一会,这才想起,“可是那卖字画的穷……”话到嘴边,他就生生咽下去了——他想起来上次被夫人调包的字画了。   齐老爷并不愚笨,见他语塞,哼了一声,“我以为你是个做事利落的人,原来不是,这种事都办不好,我留你何用。”   管家的饭钱是齐夫人给的,可现在再隐瞒可就连饭碗都没了,跪身说道,“老爷不是小人的错,当时是买了那谢家小子的字画,可没想到被夫人瞧见了,夫人就让小的去换了别的庸俗字画……”   齐老爷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的夫人在捣鬼,心口顿时闷得不行,只差没将信砸在他的脑袋上,“都说见人见字,这年轻人的字,绝非庸俗之辈,你呀,差点让你坏了大事!”   管家一心挨罚,可还是听出话里的玄机,诧异道,“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齐老爷一脸讳莫如深,又嘘了他一声,“不许跟夫人说这事,你就当做不知道。”   管家巴不得这事就这么落幕,他一说就立刻答应了,只差没发个誓以保证自己会守口如瓶。    ☆、嗟我怀人   第六章嗟我怀人   齐老太爷曾是御医,为人十分耿直,在暗藏危机的皇宫里待了三十年,离宫后回老家元德镇开了仁心堂,和妻子生有四个子女。齐老爷是长子,三十出头继承家业,如今正好是第十个年头。往来的人见得多了,也有了认人的本事。   而那谢崇华,凭着一封像描着铁画银钩的信,就让齐老爷有了想法。   从女儿荷包一事来看,品性不错。又从这字来瞧,越发觉得这年轻人也不俗。   齐老爷拿着信来回看了几十遍,又想深了几回。直到听见门口传来妻子的声音,才将信收好,佯装下棋。   齐夫人没想到他今晚会在这,好不奇怪,“今天你不是该去二姨娘那吗,怎么还在这。”   齐老爷哭笑不得,“怎么听着好像要赶为夫走,难道不能有个例外?”   齐夫人不可抑制地轻笑一声,坐在一旁拢拢衣角,“八年风雨无阻,突然来个例外,也是让妾身惊奇了。”她凤眼微挑,虽然年轻不再,但年轻时是美人,如今也比同龄的妇人貌美三分,“老爷有什么事要说?”   这当真是没有,往常今日他都是去二姨娘那就寝的,今天光顾着深思这写信的人身上去了,一时忘了时辰。他开口说道,“在想妙妙的婚事。”   见他是在为女儿着想,齐夫人便收起冷脸,说道,“妙妙的婚事不急,才刚长大成人,嫁过去保不准就会怀上,她身子骨小,我可舍不得。等再过两年吧,我瞧十七岁时最好,如今先挑着。”   齐老爷喝了一口茶,问道,“那你心里有属意的没?”   齐夫人想了想,“有倒是有……但妙妙瞧不上。我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当然要挑我们喜欢的,妙妙也喜欢的。”   别人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人,接连为齐老爷添了三个儿子,怀第四个的时候,大夫说她元气受损,这可能是最后一胎了,她慌得忙去天天拜菩萨求女儿。生下孩子后,产婆说是千金,她便觉人生圆满,痛痛快快地晕过去。   比起三个儿子来,她最疼的还是女儿,怕她身子骨太小是一回事,私心是想女儿再多留两年的。   见他问起这事,齐夫人禁不住说道,“老爷突然提起这事,难不成您有瞧上的人了?”   齐老爷确实是心偏谢崇华,但人品尚未了解清楚,不好说是,便说“没有,只是关心妙妙罢了”。话落又道,“那谢家公子没偷妙妙钱袋,被下人打了一顿,心里过意不去,我让人送点药过去吧。”   一听见谢崇华的名字齐夫人就面色不佳,一双凤眼转了转,说道,“送什么药,妙妙借他的钱我也不要他还了,两清。日后别再扯上什么关系,这种人,不就是想借机亲近我们齐家,老爷也是个看不明白的。而且妙妙现在不也是好像瞧上他了,这可万万使不得。”   齐老爷见她慌张,苦笑,“谢家公子长相俊秀,手脚齐全,为何就使不得了?”   齐夫人瞪眼,“穷。我可不要妙妙去受苦。”   “人穷志不穷尚可挽救,日后我们帮扶帮扶就好。”   “这也不成,同妙妙玩在一块的姑娘,哪个不是寻了好人家,就连那面有麻子的安家姑娘,都找了个茶铺家的,虽然铺子小,但好歹不用做农活。那谢家穷小子算什么,没爹,还供个弟弟念书,没钱了去山上挖药材去帮工,这算什么事。”   齐老爷听出门道来,“夫人打听得真仔细。”   齐夫人哼了一声,“知己知彼总是好的……”她一顿,警惕道,“老爷该不会是想把妙妙下嫁给他吧?”   见她眼又瞪得更圆,他要是点头今晚就别想安睡了,讪笑道,“当然不是。”   齐夫人略有狐疑瞥他一眼,“那就好……”   &&&&&   陆正禹夜里回到家,听父亲说谢崇华找过自己,正要出门去寻他,就被母亲喊住了。   陆大娘皱眉说道,“这都这么晚了,他也没说是急事,指不定已经睡了。”   “六弟哪里有这么早睡,他白日要做活,晚上都挑灯夜读的。”   “六弟六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有六个孩子。”陆大娘不满指责,“那些媒婆一听说你是长子,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妹妹立刻为难得不愿意为你说亲事,你却满不在乎,一点都不听劝。”   陆正禹知道母亲对自己的婚事可谓是耿耿于怀,从每日的念叨里可见一斑,笑笑温了声,“娘,好媒婆的话会将我们家的情况打听好再说给对方姑娘听,坏心眼的媒婆才听风是风听雨是雨,那样介绍的人家也是诸多隐瞒,不可信。”   陆大娘一张嘴能说哭一个人,可就是对儿子没办法。别人越吵越急躁,一急躁她就不饶人了,可儿子总说软话敷衍,她是说不过的了。   陆正禹到底还是顺利出门了,夜里不见有风,走了十余步就觉闷热,步行至榕树村,里衣都湿了。   一到晚上村落总会显得特别安静,偶有几声犬吠,依稀能瞧见几盏灯火。   陆正禹快到谢家时,正好沈秀出来倒潲水,瞧见有人往这边来,眯眼看去,陆正禹已先打了招呼,“大娘,是我。”   听出来人声音,沈秀意外道,“怎么这么晚过来,有急事?”   陆正禹见她并没有忧虑,那定是无关家里的事,而是好友要寻自己。不告知长辈的,自然也不用他来告知,怕她担心,便笑道,“没事,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到附近了,就过来坐坐。”   话一说完,果然沈秀原本有些紧张的声音就安定下来了,“你六弟在屋里看书。”   果真是在看书。陆正禹心里笑笑,他要是有这好友一半勤恳用功,就不会整日被母亲念叨了。边想边走到他房前,敲敲门,“六弟。”   正在给手抹药的谢崇华被突然的敲门声吓了一跳,以为是母亲,生怕她瞧见,弯身就要将药胡乱收起来,听出是陆正禹的声音,这才没有继续收拾,将门开来一条小缝,见母亲不在他一旁,才将门打开。等他进来,又将门关上,看得陆正禹好不莫名。   他瞅瞅自己又瞅瞅他,“这是你在做贼呢还是我在做贼呢?”还没打趣完,就看见他额头上的伤,“怎么弄伤的?还有你胳膊……”   “嘘。”谢崇华让他噤声,再这么喊下去母亲想听不见都难,“不小心伤着的。”   “不小心?”陆正禹仔细瞧看,“这是什么硬东西打的吧?谁打的,我给你打回去,不行我就叫上几十个人一起去,把那人往死里揍!”   谢崇华见他握拳,笑道,“你当自己还是黄口小儿么,打人要进官府的。误会而已,不碍事。”他又说道,“我白日找你是想跟你借钱的。”   “借钱看病?我等会就回去拿。”   “不是,是还人。”   陆正禹气恼道,“你果真是被人威胁了吧,怎么被人打了还要还钱……等会,这是一码子事吗?”   谢崇华叹气,“说来话长。”   深谙他脾气的陆正禹接话道,“所以你就是不打算说了。 ”他找了找身上,摸出几十个铜板,“上回要给你的那袋银子放在家里了。”   “等有钱了还你。”   “考科举还要去京城,长路漫漫,好好攒钱做路费吧。”提及路费,陆正禹倒为好友担心起来,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说道,“我去多给你跑动跑动,看看有什么合适的短工又不大费力气的找给你做做。”   谢崇华说道,“费力气的无妨,能赚钱就好。你也是,知道要考试了,也该静下心用功念书了。”   一听他说读书的事陆正禹就头疼,在书院被先生折磨就算了,而今又被念叨。他抱了脑袋踉跄挪步,“我头疼,先走了,明早见。”   见他耍赖逃走,谢崇华哭笑不得,这好友什么都好,惟独不爱念书。只是凭着脑子好,学业倒也没落下,但再勤奋用功些,更能上一层楼的。他忽然想到他以前倒是有一段日子十分爱看书的,还常往他家跑,什么时候来着……   想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   姐姐还在家的时候。    ☆、一日不见   第七章一日不见   天还没全亮,齐老爷按照以往的时辰起身去仁心堂。谁想刚出门,就见有个年轻人站在门口石狮子旁,像棵孤山松柏般站定。等他回过身来,才认出是他。   谢崇华远远作揖,上前说道,“齐老爷,在下是来还八姑娘钱的。因不好碰面,惊怕闲话,所以烦请齐老爷代为转交。”   齐老爷说道,“听说你家境并不是十分的好,这钱是哪里来的?”   “跟好友借的。”   齐老爷微微笑道,“既然跟好友能借得到钱,为何要跟小女借?”   谢崇华这才知道方才那话是圈套,自己还不假思索就跳进去了,心思被看穿,一时面红耳赤,弯身将钱袋放齐老爷手上,就匆匆告辞了。   齐老爷瞧他落荒而逃,几乎捧腹,这年轻人哪里是夫人认为的狡诈之徒,分明是个老实的年轻人。心中好感又添三分,真可考虑考虑。   片刻功夫,谢崇华已经跑到了大街上。方才齐老爷那态度,倒不像是在觉得自己是想攀高枝。不过没细看他就走了,辨别不明他的意思。他回到画摊前,将木桌底下的画都拿了出来,挂放时还在想着这事。   晨曦普照,一早就显得闷热。快至午时,顶上薄布已遮不住那从四面袭来的烈日强光。别人都是持扇扇风,想驱逐余热,唯有谢崇华还拿着一本书,看得专注。额上渗出细汗,衣服都可见湿处,他却浑然不觉。   这个模样,看者都觉得热了。   齐妙在摊子前站了好一会不见他抬头,又过了好一会才道,“小哥我要买画。”   谢崇华神情微顿,视线终于从书上离开,抬头看去,只见是个戴着纱笠的姑娘,“齐姑娘。”   齐妙吃了一惊,这才撩开白纱,“你怎么知道是我,你眼能透视不成?”   “认得声音。”   “哦……”齐妙心里不由地沾了蜜,“我爹把你还的钱给我了,说这是你跟别人借的。这事我已经跟我娘说清楚了,她不会再把你当贼的。都是我不好,本以为说是被贼偷了麻烦事会少,谁知道我娘竟然能找到你,还……还叫人揍了你一顿。你头上的伤一定很疼吧。”   谢崇华下意识摸了摸,早上还觉得疼,现在突然不疼了,“不疼。”   “骗人。”齐妙撇撇嘴,又问,“现在街上的人都回家吃饭去了,再不济的自己也带了吃的,你不吃?是要把书当饭吃吗?”   谢崇华笑笑,“不饿。”   又骗人。齐妙心里嘀咕一声,从跨着的小篮子里拿出几罐东西,放在没有多少空隙的桌上,“都是上好的刀伤药。”   谢崇华终于站起身,因个头高,被画阻了视线,要弯下身和她说话。齐妙知道他要说什么,先一步说道,“这是我爹让我拿给你的,不是我偷偷拿的,你要谢的话,就去谢我爹吧,要还的话也找他。而且你的伤本来就是我们家弄的,给你治好不是应该的么?”   “齐姑娘。”谢崇华话出口,见她一双明眸看来,脸被薄纱遮了大半,轻轻撩起,隐约看得见脸,红润俏媚,一时话堵心口。   齐妙同他正面相视,面颊渐染红晕,伸手将白纱拨下,拢了拢将视线遮住,埋头说道,“我走了,让我娘发现她又要教训我了。”   既然会被教训,为什么还要来?   谢崇华心起疑惑时,齐妙心里又何尝不困惑。   她向来听母亲的话,这还是头一回这么不听话吧。她本来已经想好少见他,可父亲拿了钱来说是还她的,气得她立刻就甩开婢女跑过来,要寻他问个清楚。但瞧见他认真钻研,在这烈日下也纹丝不动的模样,就说不出重话了。   姑娘俏丽的身影越走越远,连这酷暑里都含了一阵春风,拂去热意。直至再瞧不见,他才将视线放在这七个药罐上。   七种刀伤药?   那未免太多了吧。   他拧开一个,想瞧瞧有什么不同。一看,倒是愣住了。   里面放着的哪里是刀伤药,分明是六个饼,叠加而放,大小正好被药罐容纳,看来买的时候也是特意琢磨过的。他急忙去看其他几个,七个罐子里,两个是装了草药的,另外五个放的都是饼,足够他吃两天了。   难道方才她说自己不吃午饭是这个意思?   莫非她来过一回,见自己没去用饭才买了饼折回送来,又怕自己不肯收,所以用这个法子?   无论是哪个,这个举动还是让谢崇华心生意外,心底的软肋又被戳动。   饼不是酥饼,并不太甜,一个下肚,嘴里不会干得厉害。看着爽朗大咧的千金姑娘,其实心思很细腻。   谢崇华吃了两个,就将饼放好——他舍不得吃完,哪怕分量够他吃上两天。   &&&&&   七月流火,又因接连几场大雨,更加凉快了。   农活已经做完,再过一个月又得接着忙活。晒了几日的稻谷已经可以进仓,谢崇华和母亲一起将稻谷放入粮仓中,农忙才算是真正结束。   早上沈秀下面时特地多敲了一个蛋给儿子补身子,油也多舀了小半勺。端到外面见他在洗农具,说道,“吃了再洗吧。”   “一会就洗好了。”谢崇华看了看天,日头十分好,准备等会去镇上卖画。这半个月一直忙不得空,下个月又得给弟弟寄钱去,今天怎么也得去赚钱了,卖稻谷是卖不了几个钱的。他拍打着有些湿的袖子进了屋里,说道,“一会去镇上摆摊。”   “不歇歇?”   “去看摊子也不用做活,一天都是坐着,也算是歇了。”谢崇华见母亲去拿东西,将碗里的鸡蛋放到母亲面底下。等她回来,他已经吃完,“我去镇上了。”   “早点回来。”   摊子在镇上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寄放,也免去他走远路推车的辛苦。步行到小镇约莫要一刻钟,并不算远。到摆摊的地方,两刻钟就足够了。   久没来,隔壁饺子摊的小哥见了他打了招呼,随后说道,“总是来你摊前买画的姑娘,这两日也来了,还问我有没见你。”   谢崇华第一个念头就是齐妙,但不敢肯定,“那姑娘长什么模样?”   小哥双眼狭小,一笑更是眉眼不见,“常在你这买画的,还能是哪个姑娘,就是长得很好看,笑起来特别喜气的那位。”   谢崇华和他道了谢,倒觉奇怪,以前也会在家里帮上十天半个月忙不出来,齐妙也没这样打听过自己,怎么这次跟旁人打听了。要是担心他的伤,在最后一次见时,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难道找自己有事?   他边挂上画边想着这事,有些不安。心想还是去齐家瞧瞧得好,便将摊子交给旁人看着,自己往齐家走去。   齐家门前并没有什么变化,正是大清早,下人在门口扫着地,一切平静无异常。   瞧了一会,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不是齐家的亲朋好友,却这么趴在人家门口看,实在是奇怪。那刚才是怎么来的?心里担心着齐妙,不知不觉就跑过来了。他揉揉眉心,逾越了。   不过看见齐家如常,他也放下心来,回去时步子也轻快了许多。   此时街上的人已多了起来,正是集日,来赶集的人陆续多了起来。将街道上的冷清都挤走了,喧闹不已。   未回到摊子前,他远远就看见有人在那坐着,许是要买画的,在那等着。疾步跑了回去,气还有些喘。不过是瞧见低头坐在那里,还戴着纱笠的人,单是那娇小身子,他就认出是谁了,“齐姑娘。”   齐妙闻声,抬头看去,说道,“我要买画。”   谢崇华笑道,“你挑,刚离开一会 ,你就来了,也是巧。”   齐妙抿抿唇,她才不会说她每天都会从这里走一回,假意去胭脂铺,如今她桌上都堆了十几盒胭脂水粉了。她想站起来挑,可这破旧的木凳子竟然觉得坐得很舒服,不想起来了。   摊子在角落里,行人要拐个弯才能走到这,离了闹市不过三寸远,却好像整个角落都安安静静的,她想待在这。   谢崇华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哪怕没看见脸,可气氛却全然不同。他微微弯身,问道,“怎么了?”   齐妙看着轻声问话的眼前人,隔着薄纱还是能看清对方眼里的担忧真挚。   “我家碰见烦心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鼓励呀~~ 清幽余韵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8-01 11:24:55 奈加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8-03 00:15:16 奈加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08-03 00:17:55 ☆、螳螂捕蝉   第八章螳螂捕蝉   谢崇华不好坐下身,仍旧站着,听她仰头说话的声音,有些空。齐妙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前些日子仁心堂来了个妇人看病,爹爹给她诊脉开了药。谁想第二天她跑过来,说喝了药后就心口疼,要我爹赔钱。我爹还特地去重看了药方,根本没事,才知道那人肯定是来讹钱的,谁想那妇人叫了她相公来,每天在仁心堂守着,还说如果不赔钱,就告到官府那去。”   “多久的事了?”   “十来天。”   谢崇华蹙眉说道,“按理说你们家在县里也是有名望的人家,怎么不跟知县说说这事,让知县将那无赖抓走?药方有没有问题,可以让同行判定。”   齐妙摇摇头,“我们去过官府了,县老爷说会来瞧瞧,可根本没衙役来,催了几遍,都不叫人来。”   谢崇华年少时开罪过上任县官,知道若县官有心整治,自己身为平民,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的,“那户人家定是有权有势的吧。”   “打听过了,只是普通人家,卖草履为生,亲戚里也没做官富贵的。”   谢崇华略有意外,不是大富大贵有权势的?那为何知县宁可得罪有名望的齐家,也不愿惩治,甚至连衙役都不来查问。知县那分明有猫腻,只怕不那么简单。   齐妙叹气,“爹娘这些日子都睡不好,瘦了一大圈,我看着心疼,可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爹娘都想赔钱了事了,省得烦心。”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跟他说,那些姐妹问起,她都不愿说,怕在她们面前没了那胆大包天八姑娘的样子。   谢崇华说道,“不可遂了骗子的愿,尤其是赔钱的事,宁可让他们继续闹,也不能赔钱了事。”   齐妙禁不住问道,“为什么?”   “若是赔了钱,也就等于是你爹承认自己的医术不行,治坏了人。一旦传出去,名声就败落了。而且不能保证其他骗子不会再用同样的法子,来一个就赔一个,仁心堂迟早撑不住,倒不如暂且耗着。”   齐妙恍然,恨恨道,“我真想让管家带人去狠狠揍他们一顿,骗子!”   她紧握粉拳,语气凶煞,像只发怒的白兔。谢崇华一时多看,等她又抬头,忙偏移视线,“这件事会过去的,不要太担心。”   得他半句安慰,齐妙心里舒坦了些。像是被看穿了般,又听他说道,“不要想着揍人的事。”   齐妙压下的怒火又冲了上来,“为什么?他先欺负我们家,我为什么不能欺负他?”   “被抓住了把柄,事情更难办。”谢崇华安慰道,“总会解决的。”   齐妙泄气道,“能怎么解决……”   见她埋首沉闷地嘀咕一句,谢崇华真想摸摸她的脑袋,让她不要急。比起这样苦闷的她,他还是更喜欢见她总是挂满笑颜。   齐妙走后不久,饺子摊的小哥见谢崇华也收拾摊子,问道,“今天这么早就收摊了?”   谢崇华答道,“有事。”   他将车子推回亲戚仓库放着,就往仁心堂走去。   仁心堂开在镇上最好的地段,别说集日,就是平时,街上往来的人也不少。谢崇华在仁心堂斜对面的小巷站着,时而往那边看去。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见到一男一女进了里头,却是直接坐下,一会就见齐老爷过来,弯身和他们说话,又客气又焦虑,那两人却摆手不理。   那定是来闹事的草履夫妇了。   蹲守半日,仁心堂渐渐门可罗雀,进去的人也被那夫妇赶走,看得齐老爷和一众学徒大眼瞪小眼。   人善被人欺,这话说得着实没错。   快至正午,才见那夫妻两人离开。谢崇华尾随在后,不远不近跟着。   如齐妙所说,那夫妇确实是普通人家,住的民房离城心颇远,进了条巷子还要走许久。所住的房子外墙脱落,已经有一些年份了。   一连蹲守几日,谢崇华发现那对夫妇如今已不卖鞋,可每日花销却并不小。每早那妇人都会去集市买菜,多是荤菜。用过早饭两人上午都待在仁心堂,晚些时候那男子还会去赌坊,大多是叫骂着出来,看来输了不少钱。   没有去赚钱,花钱却大方如流水,怎么想都透着诡异。又过几日,男子不再去赌坊青楼,妇人买东西也不像之前大方。   这日一早,妇人并没有去集市买菜,而是和那男人一起出来,去的方向也不是仁心堂。谢崇华跟在后头,觉得今日他们两人警惕了许多,时而还会回头张望。   慢吞吞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在一家宅子前停了下来。两人似乎和里面的人已经很熟络,下人开门后连通报都没有,就直接请两人进去了。   谢崇华等了半刻,两人就出来了。出来时神采飞扬,怀里揣着个鼓鼓当当的东西,将衣服都撑开了些。他抬头看看那门匾——梅府。他心头咯噔,这梅家……该不会是镇上另一个医馆梅大夫家吧?   此后几日,那草履夫妇花钱又阔绰起来。   同行相欺的事向来不少,而仁心堂远远比梅家有名气,若是以诊治病人的比例来分,齐家占六成,梅家占三成,剩下一成是其他医馆的。   若说梅家使手段让草履夫妇去给齐家下绊子,陷害齐家,这并不是没可能。有梅家给钱他们,也可以解释为何他们不用做活,却会有那么多钱可花。   但知县也不管这事,难道知县也被收买了?   谢崇华虽然并不是埋头死读书,但每日做完活就念书,从旁人那听来的事甚少,想要找人打听事情,才发现没认识多少可以打听的。他突然意识到念书可以,可拓展人脉,还是有必要的,无论是当今还是往后,眼界都不能被禁锢。   这几日书院小休,陆正禹去找了几次谢崇华不见他人影,只知道他早出晚归,去镇上也没见他摆摊子,好不奇怪。今日睡到晌午还不愿起来,母亲又在外头“咚咚咚”地敲门,烦得他拿被子捂住脑袋。   “五哥?五哥?”   陆正禹听见是谢崇华的声音,一咕噜跳了起来,连带着被子一起拖到门口,一开门还真是他,当即骂道,“我以为你掉哪条阴沟去了。”   话落头就被一旁的母亲狠狠敲了一记,“兔崽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陆正禹苦叫一声,谢崇华忍笑进去,见他满脸睡意,说道,“怎么不帮你爹的忙,都日晒三竿了。”   “别先发制人问我的事,倒是你,这十天跑哪去了。陆大娘说每天能瞧见你我是放心了,但你不摆摊子是跑哪去了,做活?”   “不是,等会我再和你说。”谢崇华说道,“我同你打听个事,你知不知道镇上的梅家医馆?”   陆正禹想了想,“当然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梅家跟新知县有没有关系?”   陆正禹皱眉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谢崇华将事情简要的说了一遍,听得陆正禹直打量他,话一落就捶他胳膊,“出息了啊你,不想做状元想改行做捕头了。我说你跑哪去了,原来是为这事操心去了。”他卷着被子挪了挪,眼里有笑,“齐姑娘知道你在做这事吗?”   “不知道。”   陆正禹笑了一声,“真是瞧不出,书呆子竟然也有情窦初开的时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谢崇华在这种事上向来面子薄,架不住好友没脸没皮的话,瞥他一眼说道,“我瞧我应该每日辰时就过来喊你一块去跟我卖画。”   潜在意思是每早过来扰你清梦,休想睡到晌午了。陆正禹忙停了打趣,挺直了腰板说道,“上回我们十余生员跟着先生去拜见过新知县,还一起吃了顿酒。不过跟梅老板有没有关系,还得查查。这个容易,你在这吃午饭吧,午饭前我就能打听出来了,等会。”   他迅速穿好衣服,胡乱刷了牙洗好脸,临走前眼一转,嬉笑,“我房间半年没收拾过了,你要是闷得慌,就给我拾掇拾掇吧。”   谢崇华抿抿唇角,点头。等他走了,先去铺子帮陆老爹打铁,等闲了,才折回好友房间。瞧着这乱糟糟的屋子,有点明白为什么爱子如命的陆大娘不来打扫了,许是想逼得他死心,找个手脚勤快的媳妇吧。   书架上的书已经落满灰尘,他果真没有很勤奋的用功念书。谢崇华将书取下擦拭,看见上面有几本书倒是很干净,取下一看,是一套五本的《国策》。书已经被翻得很旧,跟书架上的其它新书完全不一样。翻开扉页,一列娟秀的字映入眼中——   “愿吾弟,心有韬略,胸怀天下。”   字很端正,一笔一划写得很工整。这字他认得,是姐姐的。他又想起来,这套书是姐姐托他送给陆正禹的。   就在姐姐出嫁,陆正禹要来拦亲的前夕。   送了书后,陆正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半年后才游学归来。   原来那书上还写了这十一个字。   愿吾弟……   谢崇华盯看这三个字,以前姐姐从来不喊陆正禹六弟,总是直呼他的大名。   可这扉页上,却称他弟弟。   姐姐不愿和他走,也不希望他来拦亲。只是将你当做弟弟来看,姐弟之前唯有亲情可言。   ——怎可将心思困在儿女私情上,胸怀天下,才是你应当做的。   谢崇华叹了一气,将书重新放回书架上。书架上的灰尘可以掸净,可落满灰尘的人心,却是掸不净的。 作者有话要说:  0v0破费啦~ 奈加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8-03 23:58:15 奈加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8-04 00:00:43 ☆、黄雀在后   第九章黄雀在后   陆正禹果然在正午前回来了,一头冲进屋里,还以为走错地方。收拾得太干净,差点不认得了。他瞧着将袖子放下的好友,正要称赞,就听他说道,“我正收拾着书架,大娘就进来了,其余的都是你娘拾掇的。”   陆正禹脑袋一嗡,“你没跟她乱说什么吧?”   谢崇华淡定道,“哦,没说什么,只是说你让我给你收拾房间。”   “……”   “还有,你娘让你弟去找鸡毛掸子放她桌上,说等她烧完香回来要见见你。”   陆正禹差点跳起来,“没心没肺,忘恩负义,午饭休想吃到肉。”   见他跳脚,谢崇华心里就舒服了,掸掸衣服上的灰,问道,“打听出来没有。”   陆正禹重哼一声,说道,“当然打听出来了。知县和梅老板是亲戚,还不是远亲,按辈分知县还得喊梅老板一声舅舅。平时两人往来不多,不过这两个月倒是往来频繁,昨晚还一起去喝花酒了。”   正想跟他邀功,却见他蓦地一笑,笑得有些讽刺,看得他把邀功的话咽了下去。每当好友如此,他就知道他是认真起来了,不但是认真了,还生气了。   谢崇华低眉细想了半会,说道,“要想好好解决这件事,只怕不可能了,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正禹并不蠢钝,和他相交多年,立刻明白过来,急忙拦住,“这事你想亲自去?这可不行?”   “为何?”   陆正禹悠悠笑道,“万一以后你做了齐家女婿,被知县和梅老板知道,可就留后患了。这事……我去。”   &&&&&   七月半,天色阴沉,铺满阴霾,像是随时要下暴雨般。   在中元节白日里愿意出门的人也很少,到晚上会有人去河边放花灯,悼念亡人。梅老爷打算早早关门,这种日子瞧着总是觉得不吉利,尤其是晚上鬼门关大开,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伙计已经将门关上一扇,就见个年轻人叫住,说要看病。   梅老爷见他面生,衣服质地也不华贵,无心搭理,说道,“明早再来吧,我今日有事。”   陆正禹捂着肚子吃痛道,“明儿来晚上非得疼死,掌柜行行好,开个药吧。”见他还是不愿搭理,他说道,“那只好去仁心堂了……出了那档子事,生意冷清,定会乐意给我看病。”   梅老爷一顿,“你等等……你从这过去保不准得疼得打滚,医者父母心,我给你瞧吧。”   陆正禹急忙过去,伸手给他诊脉,又道,“仁心堂上回不是差点治死个人吗,那人天天在那闹,我去过一回就不想去了。不过大夫,那齐大夫真的开错药了?”   梅老爷神情不动,“开没开错,得齐大夫才知道。”末了他又轻描淡写道,“只是……空穴不来风。”   “那看来定是有蹊跷的。”   梅老爷收回手,问了他相关,说道,“不过是吃坏东西了,不碍事。给你开三包药,回去煎服就好了。”   “多谢大夫。”陆正禹拿了药付完钱,就拿着药走了。   &&&&&   这两日谢崇华得了空,边等进展边寻了个短工做。每日做完活就累得不行,回到家倒头就睡,看得沈秀十分忧虑。   早上鸡刚叫第一声,谢崇华就起身了,一看镜子,眼里染了血丝。他想将前几日没赚的钱补上,那也意味着要付出多一倍的辛苦。到井边打水洗完脸,听见厨房有声音,往里看去,母亲竟也起来了。   沈秀打了个鸡蛋汤给他就着饭吃,简单开胃,见他吃下两碗,才觉舒坦,“你近来忙什么去了,人都不到家了。”   “去做活赚钱。”谢崇华抬头说道,“这半年三弟怎么都不来信提钱的事了,有时候晚送了,他在信上也不催促,倒是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说明你弟懂事了。”沈秀边纳鞋底边说道。   谢崇华不太放心,“等忙完这事,我去宁安镇看看他。”   沈秀收针说道,“也好,娘这个月多攒点鸡蛋,到时候你一起带过去。”   农忙丰收,卖了不少稻谷,手头有了余钱,日子暂时不会那么拮据了。只是沈秀想给儿子存点娶媳妇的钱,怕告诉他家底后他就放宽了心去买书,又不吃好穿好,就瞒着了。   &&&&&   陆大娘早上起来,发现儿子竟然已经坐在饭桌前掐胳膊,看得她一脸莫名,凑近了问道,“儿子,你病了吗?”   陆正禹反复掐着胳膊那几处,笑道,“没。”   “那怎么起这么早?”   “想早点起来了呗。”   陆大娘指指他三个正一脸稀奇盯看他的弟弟妹妹,“你瞅瞅他们,被你吓的,下回没事不许起那么早。娘瞧见了,你每晚都在房里看书,好好的挑灯夜读什么的,瞎弄得这么辛苦。以后真考不上了,跟着你爹打铁,出息着呢。”   打铁是力气活,赚得了一时的钱,却不能赚一辈子。陆正禹心底不想爹娘一直做这个行当,太辛苦了。胳膊已经被他掐出几道淤青来,见他还想继续,吓得陆大娘一掌拍开他的手,“你给我住手!真疯了不成。”   陆正禹笑笑停手,“我出门去了。”   拎着一包药离了家,他又边走边掐,穿过两条街道,才停下来,站在门庭若市的保济堂门口,清了清嗓子就往里冲,“啪”地把药摔在梅老爷面前,大骂,“你这庸医!这开的是什么药,我吃了两服药,上吐下泻,全身青肿。”说罢就抡起袖子给他瞧那青色疙瘩,“瞧瞧你这庸医做的好事!”   一时满堂寂静,梅老爷脸色涨红,说话也哆嗦起来,“休、休要胡说!老夫行医二十年,从没给人开错过药,天地良心。你想讹人吧。”   陆正禹大声道,“我只是来讨个公道,你竟说我来讹人,我瞧你是做贼心虚。”   梅老爷气道,“你存心要搅和我们保济堂的生意,走,跟我见官去,让县老爷评个理。”   “行,等县老爷来评评理。反正我这种廪生无权无势,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最好将我投入大牢,关上两年,将科举耽误了去。”   听见他是廪生,梅老爷一时犹豫。   廪生其实也不过是秀才,但秀才分三等,廪生便是秀才中能得第一,其中的佼佼者。能做廪生的,要么是家世好得了门路,要么是自身实力不俗。可这人衣着普通,定是后者了。   读书人确实无可惧怕,但若过了乡试,做了举人,就不得了了。举人已有选官资格,豪绅地方官都要给几分薄面。前不久还听说他那外甥知县请了几个秀才吃酒,现在和他闹到衙门,外甥也不好办。   正想着,衣襟就被他一把抓住,震得他帽子差点掉落。   “不是说去见官吗,跟我去见官,让县老爷给个说法。”   梅老爷哪里敢给知县添事,到时候让他下不来台,吃亏的还是自己,急声,“那你要如何?”   陆正禹轻笑一声,“要么就赔三万两给我,要么就让县老爷判罚。”   “三万两?”梅老爷气得差点没晕过去,怒声,“你哪里是什么读书人,分明就是来骗钱的!”   陆正禹掀起衣服给他瞧,“这是骗钱的?你让大家评评理,如今不是我不想去官府,是你不肯去,到底是谁心虚,一目了然。”   梅老爷不想和他争辩,边骂着“你这骗子”,边让伙计将他赶到外头。憋得一张老脸通红,气得哆嗦。   陆正禹被赶到门外,一屁股坐在门口,不肯走了,惹得门口围了数十人往保济堂指指点点。梅老爷再没法待下去,悄悄从后门溜走,去找他外甥去了。   小镇并不算太大,保济堂的事传得广,很快就传到了仁心堂。   齐老爷一听同行又出了这事,重叹道,“那梅大夫也是老中医了,怎么也摊上这种事。”   在旁研墨的齐夫人心思多了几分,说道,“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捣鬼?我们两家可算是镇上最热闹的医馆了。”   齐老爷拿笔的手一顿,“要不……叫人去看看那闹事的是谁,和来我们家找事的人有没瓜葛,若是有,便没猜错。”   齐夫人当即喊了管家去查个清楚明白。   管家做事利落,很快就打听好了,回禀道,“是个年轻人,打听了,跟那夫妇并没任何关系,而且还是个秀才。”   两件事没联系反而叫人失望,要是有,指不定能从中找出线索来,将局势扳回。   齐妙在闺房中也听见了这事,杏儿说得天花乱坠,听得她拧了柳眉,“你说,我们两大医馆都碰见这种事,不会是巧合吧?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   杏儿瞧见管家出门才问的其他人,不知管家回来了,也不知管家带回来的结果,只是跟齐妙说了梅家医馆出的事,“奴婢也不知。”   齐妙深思半会,起身道,“瞧瞧去。”    ☆、往年旧事   第十章往年旧事   梅老爷此时已经到了衙门,穿过内衙院落,在大厅上等候。不多久,许知县从内堂出来,身着青色常服,三十岁上下。两边嘴角紧抿,将本就单薄的唇线抿得更薄,双眼精亮有神。待梅老爷尊称一声“大人”,他才将视线落到他身上,叫了“舅舅”。   许知县坐在宽大的梨花木椅子上,抿了一口热茶,才道,“舅舅今天过来所为何事?”   梅老爷叫苦道,“不知哪里来了个无赖秀才,说吃了我的药后浑身不舒服,可我记得那药方是没问题。他非拽着我要我赔钱,要么就来见官。我怕外甥你为难,所以就先过来问问,那秀才能不能动。”   “哦?”许知县轻放茶杯,问道,“那秀才叫什么名字?”   梅老爷想了想那日药方上写的名字,说道,“姓陆,陆正禹。”   不等他说是哪两个字,许知县已是一顿,沉思稍许,问道,“可是个高高瘦瘦的俊朗年轻人?”   梅老爷见他竟记得那人,心下一沉,这事看来不好办了,“对……穿得很是朴素,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许知县轻笑一声,“那人我记得,他可比大户家的公子有出息多了。我上月请宴,席上他话最少,可一开口,便是字字珠玑,又不会锋芒毕露,真能为官,前程大好。莫说舅舅,就连我,也不愿去得罪他。”   听他这么一说,是不愿帮忙了。梅老爷稍作揣摩,迟疑道,“私了是万万不可的,否则我梅家医馆的名声就败坏了。”   许知县问道,“难不成舅舅要害你外甥难堪?”   “这如何能敢。”名义上是亲戚,可里头哪里有半分亲情。梅老爷可不想开罪他,否则以后非得吃不了兜着走,“舅舅就是不敢让你为难,所以才过来。外甥能不能做做中间人,跟他说说这事,他好歹会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再闹了吧。”   许知县没有答话,转着手上的两颗玉珠,合眼细思。   梅老爷暗骂一声,说道,“上回仁心堂的事,也是多亏大人帮忙,连同这事,等会再送点纹银过来。”   许知县这才睁眼,并不马上答应,说道,“仁心堂那事一直耗着也不是办法,再这么下去,旁人要说衙门无能了。”   梅老爷小心道,“我会让彭家两口子逼急点。”   许知县说道,“回去吧,晚点我会让人去叫陆正禹过来。”   梅老爷为难道,“可否现在就去喊?保济堂的生意好不容易热闹起来,闹得越久,就越……”话说一半,他才明白里头的意思,分明是要他赶紧拿钱来。什么时候拿钱,就什么时候办事。心里立刻唾弃他千百回,说道,“我这就去取钱送来。”   离了衙门,梅老爷合计一下,两头花钱,生意再好也亏了不少。只盼能将齐家打垮,日后才能好好赚钱。   &&&&&   保济堂门前看热闹的人已经少了很多,陆正禹坐在大门口正中央就显得显眼了。杏儿探头看了看,回头低声,“小姐,就是他。”   齐妙挪了挪步子,也往那看去,“长得相貌堂堂,没病没痛的样子,不是说吃了药上吐下泻吗?他哪里像是生病的人。哼,骗子。手脚好好的偏去做这种勾当,呸。”   杏儿怕她说着说着说出难听的话来,插话道,“看也看过了,我们回去吧。”   “我怀疑他和来我们家的骗子是一伙的,专门敲诈我们这些大医馆的人。”   杏儿脑袋一嗡,“姑娘你想做什么?”   齐妙眨眨眼,“没什么呀,只是说说。”见那骗子好像要走,明眸一转,推推杏儿,“我饿了,去万客楼给我买盒桃仁酥。”   “万客楼离这里很远啊。”   “快去快去。”   支走杏儿,齐妙便跟上陆正禹,像个出来散步的姑娘,动作丝毫不惹人注目。走了一刻钟,就见他进了一条巷子。七拐八拐的竟然跟丢了,令她好不懊恼。找了半刻,才又瞧见他,只是此时他身旁多了个人,这一瞧,差点惊叫,那人竟然是谢崇华,那卖字画的书生。   两人交谈甚密,看得出关系不浅。   齐妙贴身墙上,很是意外。他怎么跟骗子在一起?难道他这半个月都没有去摆摊子,是改行做骗子去了?她晃了晃脑袋,这怎么可能。她闪身躲进另一条巷子,不多久两人分开,谢崇华往另一边走去。她拧眉稍想,提步跟了上去。   不将心头的结解开,她就没法安心。   齐妙跟的脚步很轻,距离也并不太远,谢崇华没有察觉到。趁着中午东家给木匠吃饭休息的时辰,他想去彭家再蹲守蹲守,免得计划出了纰漏。   瞧着他进入巷子中,齐妙傻眼了。这里……可不就是那可恶的彭家夫妻住的地方。芳心一沉,步子更沉。   巷子幽深,方才驻地愣神,现在已经跟丢了。所幸这里地势不复杂,很快她又瞧见了他。果真是在常家附近,像是对这里非常熟络般,站的位置很隐蔽,差点就走眼了。   齐妙粉拳紧握,仍是恍惚,她想过去问个明白,可步子一动又停住了,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在这僻静地方当面问是要吃亏的。忍了忍没过去,转身离开,往大路人多的地方走去。   她瞧了三年的人,是个骗子?可他怎么会变成那种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可亲眼所见,连自己都没法骗自己。想着,心里泛了酸,是误会吧?   谢崇华不知有人跟踪,更不知跟踪的人是齐妙。隐约觉得附近有个身影一闪而过,匆匆离开,竟觉得像齐妙,可齐妙怎会来这?一定是他看错了。   他倚靠在墙,等着草履夫妇出来。   待这件事解决,就去摆摊,又能见到齐妙了。想着,这半月的辛苦,好似也不算什么了。   &&&&&   陆正禹到家不久,就被在铁铺帮忙上水的陆大娘拧了耳朵,“兔崽子你跑哪里去了?”   “办正事呢。”陆正禹揉揉耳朵,笑着要接过她手里的桶,“娘,我来吧,您去歇着。”   陆大娘不给,“方才知县大人叫下人来请你过去喝酒,赶紧换身干净的衣服去。他要是问起你怎么这么晚才到,你就说你去你舅舅家了。”   陆正禹嗤笑一声,看来梅老爷刚才急匆匆进了内堂不是躲风头去了,而是从后门溜走去见他的外甥许大人去了。真是狼狈为奸,等他日他做了官,第一个先斩了这狗官。不为民办事,还欺压百姓,这才是真的兔崽子。   正想得痛快,头又被母亲敲了一记,“你倒是去啊!”   眼见母亲要唠叨,他忙捂着耳朵跑进去。   陆老爹大了胆子说道,“儿子不小了,你别还把他当孩子,老打脑袋,打傻了怎么办?”   “他这么聪明,指不定就是我打出来的。”陆大娘眯眼笑笑,“你说知县大人叫他过去,是不是看重他的意思?”   儿子有出息,陆老爹脸上十分添光,嘴上含糊谦虚着,“只是吃个饭而已,用不着张扬。”   陆大娘已经在美美计算着,“等他回来我就把风声放出去,那媒婆又要踩破门槛了,这回可以好好挑儿媳了。”   陆老爹嘀咕,“再好的儿媳也比不过阿娥……阿娥你都嫌弃了,其他姑娘……”   “呸呸呸。”陆大娘听他提起谢嫦娥,脸色立刻黑如锅底,“不许再提她。当初沈秀怎么说的,说把女儿嫁给猪都不会嫁给我们家。”   “你也说儿子就算娶母猪也不会娶她……”   陆大娘和沈秀积怨已久,一提起对方就气得心肝疼,大声道,“不许提那个嘴刁的死寡妇!”   陆老爹嘘她一声,示意儿子出来了。陆大娘又立刻变脸,笑道,“早点回来。”   陆正禹应了声,往衙门走去。刚才的话他听见了,那么大声,想没听见也难。   听了几年,本该习惯。可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办法习惯。   他耸耸肩,继续往衙门走。 ☆、权谋之术   第十一章权谋之术   谢崇华见时辰快到,东家那要开工了,没等来常家夫妻,从巷子里离开,准备回去做工。没用午饭,腹内空空,寻了附近人家借用水井,准备打点水喝。   井水澄清,在桶里将顶上日头都收了进去。正要舀水,那一圈水面上,又映来一个倩影。他偏身看去,见了来人好不意外,“齐姑娘。”   齐妙微微抿嘴,盯看着他,一时不知要怎么开头问话。眼前人衣服上沾着木屑,袖子挽起,哪怕是这个模样,因文质彬彬的模样,也没有让人觉得是个脏乱人。   谢崇华见她瞧自己,退后一步拍拍身上因做木匠时沾上的碎屑,又问了一遍她怎么在这。齐妙好一会才说道,“我听说有人在保济堂闹事,手法跟来我们仁心堂的人一样,心有怀疑,就过来看看。谁知道我不但瞧见你跟那人熟识,还出现在常家附近。”   一听这话他就知道她有误会了,忙说道,“你千万不要误会。”   “就是有误会才来问。”齐妙咬了咬唇,虽然爹娘没有将她养在深闺一步不许出门,可一旦说开,就等同要将她的心意摆放在他面前。如果他知道自己欢喜他,却只是她一厢情愿,那日后如何能再见。   可不问个清楚,她的心结难解。   如果真的是她一厢情愿的话,如今知道了也好。   谢崇华隐约听出话里的意思,见她双目炯直,咬得唇色青白,沟壑中突起波澜。他再怎么只读书不闻窗外事,天性使然,也知晓这是什么意思。   无意中肯定了她的心意,谢崇华惊喜得有些懵。   齐妙见他不答,下意识便扬手狠狠在他身上捶了一拳,泪滚双眸,“你说话啊。”   “齐姑娘。”谢崇华身体微晃,没有阻拦也没有捉她的手,“这两件事的确有关联,但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齐妙高悬的心放下一半,想把泪收回去,却收不回,“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崇华看看四下,没有别人盯看。这才将事情慢慢理顺和她说了个明白,听得齐妙的心又高升摆动——原来他是为了她才去做这种事的,而且还不打算让她知道。   因解释得详尽,说完这事,谢崇华才意识到去东家的时辰晚了。他又担心没有跟齐妙解释清楚,“心里还有疙瘩吗?”   齐妙摇头,“没了。”   “那我要去做工了,这几日都不得空,改日再见。”   齐妙还想和他多说两句,他却急着去干活,“我竟比不过你赚的银子。”   “跟东家商定好了时辰的。”   齐妙恍然,替人做活,守信守时极为重要,这一想虽然心里有点酸,倒也赞许,面色宽和下来,“那你去吧。”   谢崇华陪她到大路人多的地方,这才和她告辞。齐妙在屋檐下瞧看那隐没在人群中的身影好一会,若有所思,芳心急跳。   &&&&&   衙门正门是办公事的,偏门是办私事的。陆正禹从偏门进去见许知县,坐在内堂喝了一口茶。茶是好茶,扑鼻满香,但要让他一直喝好茶,还不如喝家里的粗茶。   许知县故意要晾他一晾,没有立刻出去相见。在房里和小妾下了一盘棋,才问盯梢回来的下人,“那陆正禹如何了?”   下人答道,“陆公子正在闭目休息。”   许知县拾棋的手一顿,“一点都没急躁的意思?”   “没有。”   妾侍笑了笑,“老爷就让他等着吧,挫挫他的锐气。”   许知县轻笑一声,将棋子一放,黑白棋子便在棋盘上打滚旋转,转了许多圈,“你懂什么,能忍的人日后定能做大事。这人是得罪不可了。”   妾侍不敢多言,见他起身,知他要出去见那人,也一同起来,弯身给他理顺衣裳上的褶子。   陆正禹在保济堂蹲守了一上午,被晒得头昏眼花,现在有好茶好点心,又清静,自然是要好好休息的,哪里有空闲去生闷气。真生气了,不就中计了?   他气定神闲坐着,巴不得许知县不要太早来。   可天不如人愿,门外隐隐有声,从那下人恭敬的声音听来,就是许知县了。他缓缓睁开眼,朝那边看去,果真是他。   许知县进门就笑道,“让陆秀才久等了,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早,正好手头有公务没处理完,只能先办妥了,还请见谅啊。”   陆正禹笑笑,这个台阶他接了,“许大人心系百姓,为官就该像您这样,别说等半个时辰,就算是等十二个时辰,也是不能有怨言的。”   两人将太极推了一圈,才一起坐下喝茶。茶过一盏,陆正禹才问道,“不知许大人叫在下来,所为何事?”   许知县顺水推舟说道,“本官年初才担任知县一职,离老家甚远。可不想本官的一个表舅舅竟也在这镇上。早上表舅来寻我,说有人在他门口闹事,我一听这可不得了,急忙派人去瞧,谁想舅舅口中所说的人,竟是陆秀才。”   陆正禹佯装吃惊,“原来梅老爷就是许大人的舅舅,这我可不知道,若是早早知道,我怎敢多言半句。”   许知县见他这番说辞,温和一笑,“我这舅舅虽然年过半百了,可耳聪目明,行医数十年,可从来没有开错过药方的。”   “那是那是,定是我吃错了什么东西。”   “那此事……便这样私了吧。”   许知县满心以为他会点头答应,谁想他浓眉紧拧,颇为为难的模样。   “这只怕难了……”陆正禹叹道,“先前不知梅老爷就是大人的亲戚,气愤难忍,我就寻了我的同窗好友说这事。”   许知县说道,“那你也可以说是自己吃错东西了,不碍事。”   “难就难在……大人让人来请的时候,那些同窗也正好在,都知道我是来衙门见您。若是回去就说是我自个的缘故,只怕他们要多想。”陆正禹稍停半会,又继续说道,“最近仁心堂出了那事,大人没派人去查,我们秀才中倒也有提过这事,但没太在意,都知晓大人公务缠身,不得空派人去。可若是保济堂这事这般解决,我管得住自己的嘴,就怕有些人嘴碎……”   许知县脸色已变,他已收了梅老爷的钱,哪有再还回去的道理。而且梅家家底殷实,他还指望在这穷乡僻壤里任职三年多捞点钱,回京的时候好拿钱打点打点,免得再被外放。可若是这次不帮,梅家哪里会再傻乎乎的将钱送入他口袋中。   可单是有钱也没用,还得有政绩,有口碑。秀才们不顶什么事,倘若有人以笔诛之,那就麻烦了。   当真是两边都得罪不得。   陆正禹以余光观察,见他左右为难,一会才道,“大人要查,必定是要仁心堂保济堂的事一起查,否则舆论怕有偏颇。”   这点许知县赞同,只是一旦开查,仁心堂那边的事无凭无据,肯定没办法给齐老爷定罪赔钱。也就是等于他一出面,仁心堂的事就告一段落。   “听说仁心堂那边闹事的是一对夫妻,但我娘认识他们的邻居,说出了事后就一直没做活赚钱了,两人怕是骗子。”   许知县心头咯噔,“真有这个说法?”   “此事不假。而且……”陆正禹小心翼翼道,“因为大人久不查案,我们自然是知道是因为大人公务繁忙,可其他人不知。那茶棚下的人都说……是大人纵容的。”   “胡说!”许知县只差没激动得拍案而起,“本官怎会做那种事,那不就是卖草鞋的穷人家,我能得什么好处?”   “就是就是。” 陆正禹说道,“齐老爷的父亲曾任御医,在宫里这么多年,保不准认识什么达官贵人。大人如果只查保济堂的事,而不理会那边,就怕齐老爷心有怨恨,找什么旧识说上一说。倒不如一起查两家的事,我这边就做做样子,配合大人,好给同窗一个交代。仁心堂那边闹事的是不是真骗子,大人一查无妨。”   许知县倒不知齐老爷的父亲竟然曾是御医,暗骂梅老爷竟然瞒骗自己最重要的事,差点坏了他的官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是曾任御医,好歹也是宫里出来的。有陆正禹这句话,保济堂的事是无后患了。可仁心堂那边……   他低眉沉思,没想到这件事竟传得那么开,连秀才中都商讨起来,这对他的名声而言实在是损害极大。常家夫妻他当然是不能抓的,那贫贱夫妻刁横起来,捅出梅老爷了怎么办,指不定梅老爷一转眼就将自己给卖了。   送走陆正禹,许知县又叫了梅老爷过来,同他分析了利弊,说道,“仁心堂的事不可以再闹下去了,就这么收手吧,搅和了他大半个月,也解恨了。”   梅老爷哪里能解恨,当初给他的银子可不少,连本钱都没回来,急红了眼,“这可不行啊外甥。”   许知县冷笑,“什么不行?是你欺瞒我齐家出过做御医的祖宗不行,还是你不想保济堂安然无恙?我要是只查梅家不管齐家,齐家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   梅老爷急道,“可这钱……”   “如今还说什么钱,谁让你碰见的是个疯秀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仔细想想吧。”   民不与官斗,他都这么说了,梅老爷还能说什么。怪就怪自己运气不好,下了绊子给对手,谁想自己也踩空了一脚。失了财不说,良心也没了,“那就听大人的……”   许知县安抚道,“要想寻整人的法子,日后机会还多着呢。”   梅老爷暗暗唾弃,真要有,也不会寻你这白眼狼了,光吃钱不做事。    ☆、精诚所至   第十二章精诚所至   齐妙中午回到家,管家一见她老脸上的褶子就铺平了,片刻又皱在一块,“八姑娘啊,您跑哪里去了,杏儿说您不见了,家里的下人都去找您了。”   “胡说,‘都’什么的,管家不是在这吗。而且……”齐妙努努嘴,指指前头扫院不慌不忙的下人,“他们不也是在那吗?哪里都去找我了。我爱跑我娘又不是不知道,次数多了,她才不慌。”   这话说得实在不假,管家就没瞧过这么爱疯跑的姑娘。八姑娘上头还有三个庶出的姐姐,哪一个不是文文静静,大门不迈的,偏这幺儿是个关不住的性子,胆子又大,有时真让人架不住。   齐妙堵了他的话,这才迈着轻巧的步子去见母亲。担心不担心不必深究,回家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和爹娘请安。   齐夫人正打算午睡,听见嬷嬷说八小姐回来了,便推了推丈夫,“妙妙不比以前了,再不能让她乱跑,等会我要骂她一通,你不许帮腔搭救。”   齐老爷笑笑,“你舍得骂吗?”   “当然舍得。”齐夫人坐正身子板着脸道,“让小姐进来。”   门一开,未见人,先闻声,一声“娘”喊得齐夫人心都酥软了。等女儿到了跟前,哪里还骂得起来,反而温声问道,“吃过午饭没?都吃什么了?吃饱了没?”   齐老爷差点没忍住笑,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齐妙摇头,“没吃,因为女儿办正事去了。”   齐夫人瞪眼道,“你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正事办,又是在哪玩疯了吧?”   齐妙不服气道,“才不是,女儿真的是去办正事了。”她坐在旁边凳子上握了母亲的手,神情神秘,笑靥难掩,将谢崇华为仁心堂作为的事说了一遍,便等着爹娘夸他。   谁想齐夫人听完,面色一沉,“傻姑娘,你又被他骗了。”   齐妙嘟囔,“他没有……”   齐夫人冷冷笑道,“他穷得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会有闲情帮我们齐家?一定是为了从我们这捞钱,想得美。”   齐老爷忍不住插话,“夫人,你怎么总将他说得这样坏,他倒不像是有异心的。”   “哟,老爷又帮他说话,你真想把妙妙许配给那穷书生吧?”   齐妙还是头一回听这话,脸唰地红了,轻眨眼睛,只当做没听见,免得尴尬。   齐夫人又道,“我不信他有那种本事可以摆平那两个无赖。”   齐老爷说道,“那要是有呢?”   齐夫人冷笑,“那我也不信他是没异心的。”   “那要是还是没有呢?”   齐夫人气道,“你是铁了心要把女儿嫁给他是吧?”她气得发抖,“你休想,妙妙是我的女儿,我打死也不会要那种穷女婿,让我女儿受苦一辈子。”   齐妙吓了一跳,忙握了母亲的手,“娘不要生气。”喜欢的人和母亲之间,她还是更在乎后者的。换做是她自己,大概也不会希望女儿这样。虽然她不在乎,但母亲在乎。想着,心头又笼了阴云,不得开心颜。   齐老爷心里对谢崇华越发满意,只是还没满意到让他觉得女婿非他不可,自然不想夫人难过,收敛了想法和女儿一起安慰她。   不过……如果这事谢崇华真的摆平了,就是齐家的恩人。也可让他刮目相看,恩人如果跟他提亲……他可就有十足的理由答应了。   这一想,竟有所期盼。   &&&&&   夜里,许知县派了衙役同时去齐家梅家,梅家那边只是做做样子,很快就回来了。卖草履的常家夫妻有梅老爷的叮嘱,也是被问了几句话就了事。   不过一个晚上,许知县就判了两个案子——常家夫妻和陆正禹都是自己吃错了东西,只是恰好又喝了药,因此闹了误会。让他们亲自去向两家道歉。齐梅两家巴不得事情快点结束,接受了道歉,没有异议,事情就此落幕。   齐夫人知道是谢崇华的功劳,可不愿去道谢,怕他钻了空子。而且他要是这个时候提亲,丈夫说不定会同意,这可不行。但她提心吊胆几日,却没见他前来,让她好不奇怪。   齐老爷也觉不可思议,难道这个时候不该趁机再添一把火,他也好顺势点头啊。他实在觉得心中疑惑难解,这日见妻子不在一旁,便问女儿,“爹要去拜访他你不让,可爹等着他来,他却又不来,他到底图什么?”   齐妙倒对他这个问题意外,“爹竟然想不明白?他就只是在帮我呀。”   齐老爷咋舌,“不求回报?不是说跟踪了半个月吗?”   “对啊。”齐妙撇嘴,握着鱼竿继续钓院子鱼塘的鱼,“我说了他是好人,你们偏不信。”   齐老爷忙为自己正名,“爹可没有不信,爹可喜欢这种正直上进的年轻人了。”   齐妙差点又为意中人说好话,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她一会才缓声说道,“他要是借着这件事上门来讨好处,就不是他了。”   齐老爷深思半会,也觉如此。趁人之危,又算什么君子。这种年轻人,配他的女儿,绝对配得起。回到房中,他仍在细想这事,总觉这姻缘断不得,可夫人又怎会同意?以她的硬脾气,到时不要闹得家宅不安才好。   齐夫人一早就去上香了,给女儿求签时,又特地求了姻缘签,看见是上上签,安心了些。她又将打听来的谢崇华八字交给算命先生,求了前程。那先生算得一卦,曰:   将军志气大英雄,莫道前程黑雾浓。   跃马扬鞭宜进步,丹墀不日拜恩封。   那先生说道,“此乃上上签,此人虽然前路有碍,并不会一帆风顺,可从卦象看来,只要此人上进,他日必有出息。这丹墀乃是宫殿前的石阶,可见这人是要做官的。”   旁边的嬷嬷听得精神一凛,“那是多大的官?”   算命先生捋捋胡子,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齐夫人脸上阴晴不定,喜的是这人总算是有福气的,愁的是而今看来他哪里像是有福气的。出了庙宇,又重叹一气,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女儿喜欢他她看得出来,可喜欢能让她吃饱饭么?   为何女儿就碰不见一个家境富裕又是她喜欢的。   爱女之心不能容忍她下嫁于人,只要想到她会被她的姐妹嘲笑,她心里就不舒服。而且那庶长女都嫁了个殷实人家,她唯一的女儿却嫁个庄稼汉,她不甘心,那二姨娘定会在背地里笑话她吧。   回到家中,仍是面有愁容。坐在窗前想了许久,已快要说服自己了。正沉思着,齐老爷走了进来,她却浑然不觉。等他到了旁边,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如此入神。”   齐夫人好面子,不愿告诉他自己开始心软了,免得被他笑话,“没什么,老爷怎么这么晚回来。”   齐老爷坐下说道,“你出门的时候收了封信,说是大姨病了,想见见妙妙,我想让你带她过去探望。”   那大姨向来体弱多病,又不喜喝药调养,齐家几乎每年都要去探望一回。可一般都是入冬之后才老得病,今年还没入秋就病了,这身子骨怕更不同往年了。她答应道,“等会我让嬷嬷告诉妙妙,这来回要一个月,老爷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齐老爷顺嘴答道,“不是有……”   话到嘴边他强咽下去,看得齐夫人差点没冷眼瞧他,“不是有什么?有二姨娘是吧,还有三姨娘,我走一年半载也不碍事是吧。”   齐老爷慌忙赔笑,“你走一日都如隔三秋,走一年为夫就变成望夫石了。”   齐夫人不冷不热地笑了笑,又叮嘱道,“不要太操劳,也少同她们年轻的玩太晚,她们年轻,不懂疼人。”   齐老爷一一点头答应,心里琢磨的不是怎么和莺莺燕燕玩,而是另一件事。   翌日齐夫人带着齐妙出远门去了,她们前脚刚走,齐老爷就叫了管家进屋里,说道,“你赶紧去和谢崇华说一声,让他叫媒婆来。三媒六聘什么的,在一个月内办妥当。”   管家诧异道,“老爷你这是……”他恍然明白,更是惊愕,“老爷难道你是故意支走夫人的?”   齐老爷说道,“不许外扬,消息要是传到夫人耳中,我就折了你的腿。”   管家立刻闭嘴不言,只是等夫人回来,怕是要大发雷霆了吧。听过生米煮成熟饭的,却没听过这样煮的。身为奴才,为了一口饭夹在家主主母里头,当真不容易。   他领命下去,偷偷前往榕树村,找谢崇华,让他赶紧来说媒了。 作者有话要说:  0v0破费啦·~~ 奈加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8-06 03:26:19 饭团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8-06 15:27:01 饭团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8-06 15:27:09 英俊潇洒的阿西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8-06 23:24:28 奈加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8-07 05:58:19 ☆、齐家来人      第十三章齐家来人   管家从齐家领命出来,心里纳闷得不行,怎么都想不通老爷怎么就铁了心要把八姑娘嫁给那种人家。暗暗轻笑一声,早知道老爷这样糊涂,他就不让自己的儿子娶媳妇,跟老爷提亲了。指不定他念在自己伺候了齐家二十年的份上,会点头答应。   不过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还是愁一下夫人回来后怎么跟她禀报吧。他想支使小厮去,老爷不乐意,说万一谢家以为他是戏耍他们的怎么办,无法,唯有自己去。   从这里去榕树村还得走一段路,等到了村口,也没想出法子。见村口有人在树下纳凉吸烟,裤腿卷起,脚上还有已经干了的泥,也不知道洗洗,十分脏乱,看着惹人嫌。   正迟疑要不要上前问路,那几个汉子先瞧见了他,见他身上穿的是锦缎,面相宽厚,隐有富贵,敲敲烟杆问道,“可是找人来的?”   管家问道,“请问那谢崇华,谢家公子住在何处?”   有人往远处指了指,“你走到村子尽头,门最破旧的那家就是了。”   “多谢。”   房屋遮挡了视线,一眼还看不见尽头,管家抹去额上汗珠,心里叫苦地往那边走去。他刚走,那几人就聊开了。   “那人像个老爷吧,衣服挺好的。”   “像个什么,我看是哪个大户人家体面的下人吧,真要是老爷就该坐轿来了。”   “也对。不过他找谢家二小子干嘛?”   “谁知道呢。”   管家虽然是齐家下人,但出生在镇上贫寒人家家中,也不是农村出身,头上烈日,走在这七拐八拐不成形又窄小的路上,苦不堪言。一路还得心惊胆战地提防那土狗扑咬,好在狗只是吠人威胁,并没有真的扑上前来。   因地形略复杂,见着岔路口就拦人问那谢崇华住何处。村子并不大,问了五六人后,东传西传,很快村子就传开了,有些还传的十分离谱“谢家二小子要被人请去做官了”“不是不是,是要请去大户人家那做先生”“我可是亲眼瞧见了,是来谢他救命之恩,抬了一箱金银来的”……   饶是村子将事情传得乱七八糟,还在家中的谢崇华全然不知。   管家总算是找到那最破旧的门了,敲敲大门,一会才见个妇人开门,他问道,“这位嫂子,这里可是谢崇华,谢公子的家?”   沈秀先是打量他两眼,面生,没见过。但儿子在家,也不怕他乱闯,“是,我是他娘。”   管家松了一气,“在下是仁心堂齐家的管家,姓莫。今日老爷托我来寻谢公子和谢夫人商议一件事,请问谢公子可在家?”   找自己的儿子就算了,竟还要找自己。沈秀心中莫名,请他进来,又回头唤儿子。   管家稍稍看了看这院子,并不是那种花园前院,而是农户家典型的院子。栽种了葫芦架子,还有鸡圈。再往前有一口水井,临近水井的房间从窗户烟熏的痕迹来看,是厨房。左边就是房间,也没有正式的大厅。一眼就能把这个家尽收眼底了。   他不动声色站着,突然听见那口水井传来应答声,吓了他一跳。沈秀说道,“今年不是大旱吗,井里没多少水,就准备挖深点。”   管家笑笑,“原来如此。”   谢崇华不知谁来找自己,顺着梯子上来,半身都湿漉漉,衣服上都是掘井时沾上的泥。井里狭小,稍微没留意,就会刮到石壁的苔藓。脸上胳膊上都蹭有青色,哪里还看得出半点俊朗模样。   从井口出来,谢崇华见到来人,颇为意外,“莫管家。”   面对未来姑爷,哪怕是歪瓜裂枣莫管家也得对着他笑,也就不能嫌他脏了,上前作揖恭敬说道,“ 谢公子好眼力,小的今日来,是受老爷嘱咐,可否请您和您母亲放下手中活计,听听这要事?”   沈秀泡了茶出来,听见这话,更觉奇怪,到底来寻他们作甚?仁心堂在镇上可是无人不知,是数一数二有名气的富贵人家。   一会谢崇华换好衣服出来,三人坐在葫芦架下的石桌旁,莫管家才说道,“谢公子认得小的就好解释了,就怕两位将我当做骗子。”他面向沈秀说道,“我们齐府八姑娘和令郎熟识,老爷也颇为赏识令郎,有意想将八姑娘许给令郎,就想看看两位的意思如何。”   谢崇华脑袋一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沈秀也是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管家说道,“就是我们家老爷想让谢公子做齐家的姑爷。”   意思简洁明了,这回沈秀可算是听清楚了,倒是谢崇华懵了神,仍觉像做梦时的梦话。齐家不是嫌弃他的出身么?而且不久前还闹过钱袋的误会。怎么会突然要把齐妙许配给自己?难道是齐妙将草履夫妻的骗局说给了齐老爷齐夫人听?真说了的话,那是不是把他当做趁人之危的小人了?一时心下不安,“齐老爷齐夫人为何突然做这种决定?”   管家不好说这事儿是瞒着齐夫人所为,说道,“老爷为何这么想,小的也不知道。但老爷最疼八姑娘,毕竟嫡出的就这一位,如果不是看中谢公子的人品,也不会将八姑娘许配给您不是?您如今只要叫媒婆去就好,要尽快。三书六礼的还得费些时日,入秋后好日子多,拖到入冬后,就不好了。”   谢崇华仍觉奇怪,忽然想到了什么,“齐夫人可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管家心头咯噔,这人真是有眼见力。可他世面见多了,怎会因为这个而露出破绽,笑道,“当然是老爷夫人都同意的了。”他挪了挪不太稳当的凳子,低声,“八姑娘也是乐意的,谢公子只管放心吧,只要你来,就是我们齐府的姑爷了。”   听见齐家人都同意,谢崇华的疑心太消散。虽然仍是云里雾外,可这当真是天大的喜事。他正觉和齐姑娘大概今生无缘了,却峰回路转,这是在让他喜出望外。   这是他没想到的,更是沈秀不曾想到的。   沈秀越听脸上就越露愁苦,一心想着要花许多钱了。她本来觉得再苦半年,就能给儿子办个体面的喜宴,谁想来了一门富贵亲,那钱真是塞牙缝也不够的。   她面有急意,擒紧衣角,问道,“齐老爷当真没有弄错?会不会是看错了人,不是我儿子,是其他村同名同姓的公子”   管家笑笑,认真道,“绝对没有弄错,就是令公子。榕树村的谢崇华谢二公子。”   见他字字坚定,沈秀的心瞬间沉到了底。   将那齐家下人送走后,沈秀进屋了还晕乎了好一阵子,抬头问儿子,“那、那齐老爷当真要把女儿许配给你?”   谢崇华也很意外,自己没去提亲,反倒是被齐老爷看上,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来的人是齐家管家,他犯不着跟自己开这种玩笑,也略微恍惚地答道,“嗯。”   沈秀仍是晕乎乎,坐在矮凳上发愁,“这婚事可如何是好,要让齐家人笑话了吧。”   她先想到的不是那姑娘如何,而是那姑娘他们家好像娶不起,哪怕是娶过来,又怕伺候不起。她宁可儿子娶个力气大会干活的,不然家里多个娇气姑娘,儿子更苦。   谢崇华见母亲又发愁,以为她是愁聘礼,安抚道,“娘,不必担心。人家既然有这个意思,就已经想到我们家的状况不是经得起铺张的人家。若他们在意这个,想将婚事办得十里风光,也不会瞧上我了。”   沈秀点着头,这婚事是她意想不到的,人家肯把那么富贵的女儿嫁来,她又喜又忧,没有拒绝的意思。但还是想把儿子的婚事办得体面些,就怕给儿子丢了面子,在岳父家抬不起头来。她又叹了一气,“那种娇滴滴的姑娘,日后哪里能做农活,给你减轻担子,只怕还要成为重担了。”   谢崇华这才明白母亲的想法还是没变,如村中很多朴素的妇人一样,喜欢力气大,会干活的姑娘,但他要娶的是妻,而不是一头会干活的牛,所以自然是要娶心仪的人。   想到齐妙要嫁给自己,一直平静的心,又像放置了一面擂鼓,咚咚咚地响着。听见母亲说去请媒婆,心又急跳起来。   别说母亲不信,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当……真?    ☆、人心作祟   第十四章人心作祟   贫苦百姓娶妻的礼节不会做得那么齐全,只要八字不相冲,不克夫克妻的,就可以择定日子成亲了,甚至太过贫穷的,直接披个红盖头撑把红伞就算嫁了。   沈秀不想儿子被齐家瞧不起,而且长子成亲,在村里也想风光些,不愿让村里的人说三道四。所以准备把礼数做全,四处问了下,将那三书六礼的规矩记在脑子里,就开始着手儿子的婚事了。   先是纳礼,得拜托村里的媒婆去齐家说媒。媒婆那时正在门口乘凉,摆着扇子和邻里唠嗑。沈秀同她一说来意,媒婆就眉开眼笑,“哎哟,二小子他可算是想通愿意成亲了。是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我就算是说烂这张嘴,也会说下这门亲事的,老嫂子就放心好了。”   邻里也纷纷起哄,问是哪家姑娘。要是沈秀不知齐老爷的意思,她是万万拉不下脸说的,可知道了对方意思,说这话时心里就像放了沉甸甸的秤砣,稳当着呢,“就是那仁心堂家的八姑娘。”   话落,那起哄声戛然而止,随即哄堂大笑,笑得连已知结果的沈秀都有些慌。   媒婆吃吃笑道,“老嫂子,不是我说你,你要是让我去说说哪家开铺子家的姑娘,我还有把握,毕竟二小子是读书人长得也俊,可那齐家是什么人家,祖上出过吃皇粮的,别处也有慕名而来的贵人瞧病,购置的铺子比咱村的屋子都多,田地比咱村还大吧。而且那八姑娘人人都知道是齐老爷的掌上明珠,别说她是嫡出的齐家不肯,就算是那姨娘生的,齐老爷也不会答应啊。”   旁人也是嗤笑道,“可不就是,二小子的心可真大,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读书读傻了吧。”   沈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腔调都哆嗦了,“你不去就算了,我找别人去。”   媒婆掸扇说道,“对对,找别人去吧,我可不敢接这活,只怕我还没到人家家门口,就被打出来了。”   沈秀气得不行,在一片哄笑声离开。本来还各种担心齐家八姑娘嫁进来之后的事,而今只想快点让她嫁过来,让村里的人看看,她儿子娶的是谁!   谢崇华已经挖好了井,正将井底挖松的沙石放入篮中,让在上头接应的陆正禹提上去倒了。   陆正禹坐在井边低头问道,“你说是不是齐老爷知道你为他们赶跑了那骗子夫妇,才决定把八姑娘嫁给你的?”   谢崇华将沙石装满簸箕,扯了扯绳子,上面就开始运沙。他擦去额上汗珠,说道,“听莫管家的话不像,他说齐老爷喜欢我的字。”   陆正禹哑然失笑,“如果真的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以后我喜欢哪家姑娘了,也一定先送一副字画过去。这简直是娶妻好方法子。”   井里四面无风,但地势低,水也淹了半身高,一点也不热,反倒是井下更舒服。谢崇华抬头问道,“要不要我上去,你下来。”   陆正禹已将簸箕提上,轻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在井里乘凉的是什么吗?是那来自西域的贵重玩意,西瓜。我可不想做西瓜。”   谢崇华蓦地笑笑,不再劝了。   凑齐一担沙石,陆正禹挑到外头去,刚好拿来填那老鼠坑。   上面没了人,井内更显得安静。谢崇华站得累了,倚在光滑石壁上,又想起有些意外的婚事。莫管家有一句话让他心中安定——齐妙也乐意这门亲事。   欢喜的人也喜欢自己,竟能让人如此安心。   沈秀又去寻了新的媒婆,好说歹说,先塞了银子,那媒婆才勉为其难去。想着村人的冷嘲热讽,她在路上越想越气,气冲冲回到家,没看见陆正禹,瞧见儿子在井里,说道,“娘已经让媒婆过去了,对了八字,就赶紧送聘礼然后成亲,越快越好!”   谢崇华见母亲神情异样,问道,“怎么了娘?”   沈秀这会倒冷静下来,这一静,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因垂头看去,眼泪差点就滚落了,“儿啊,你爹死的早,留下你们三个。娘好不容易把你们拉扯大了,你们可要争气些,好好念书,以后要有出息,不要再让人瞧不起了。”   谢崇华知晓母亲定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急忙爬上去,脸色颇沉,“谁欺负您了,我这就找他去。”   沈秀摇摇头,眼纹积攒着多年的苦楚,“那媒婆说你心大,嘲笑你呢。娘有什么委屈可受的,这些年早就受完了。娘只是瞧不得那些人对你嘴碎。”   “我们不跟他们计较。”谢崇华轻拍母亲的背,儿时是母亲拍自己的背,为自己撑起了天。如今该反过来了,他要做这个家的参天大树,假以时日,再不让亲人受苦,“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用不着将他们的话往心里去。您也不要多想,免得急坏了身子。”   饶是儿子这么说,沈秀心里也没多舒服。陆正禹挑着簸箕回来,在门口听见一些,没有立刻进去。等过了一会里头没什么声响了,才哼着小曲走进里头,说道,“那老鼠洞真大,肯定偷了不少粮食进去。我刚给埋起来了,要是再被破开,记得往里烧柴火,熏死它们。”   沈秀听见声音,起身说道,“家里粮食都放进缸里了,偷不走。让老鼠把家养在那也好。”   这话两个年轻人都听不懂,“为什么?”   “要是什么时候闹饥荒,就能捉出来吃了。”   “……”   沈秀知道他们没经历过那种饥荒的时候,见他们两人脸色一变,倒觉被吓蒙的模样好笑。一下笑出声来,心中愁云暂时忘却脑后,“不吓唬你们了,我去做饭。”   她转身进了厨房,两人不由捂了捂胃,想到老鼠脏兮兮贼兮兮的模样,十分不舒服。   &&&&&   用过午饭,谢崇华挖完井,换了身衣裳准备趁天还没黑去镇上买点修缮房屋的东西。齐妙要嫁过来,他如今也没有办法购置新房,只能修修补补,将房子修得体面些。   陆正禹边走边思量,“你那门得换,我认识个木匠,去求他给你刨一面好木板。我爹会打锁,这个不用买了。屋顶得好好修一下,院子里的鸡圈暂时挪开地方,好摆酒席。”   谢崇华见他出谋划策如此殷勤,笑道,“你这么周到的帮我忙,你娘知道后肯定又得唠叨上半年。”   “何止会是半年,我看八年都有可能。”陆正禹还是挺怕母亲念叨的,宁可挨骂,他心里还舒服些。他又说道,“要是你姐说要来帮你忙,记得告诉我一声。”   谢崇华微顿,“……你要见她?”   “我倒是想。”陆正禹说道,“我得避开她。她都成亲了,万一被你姐夫看出端倪来,她也难做。”他自嘲地轻笑一声,“我可不想变成唐婉和陆游,再相见,却将唐婉愁出害死人的病来。”   他不待见陆游,那时陆游和唐婉虽然因长辈拆散,但再相见,陆游不避嫌,反倒在墙上留下怀念诗句,让唐婉重生郁结,最后香消玉殒。陆游倒是妻妾儿孙满堂,高寿而死。   他不会让谢嫦娥变成唐婉,他也不想做陆游。   如果可以,他还想最好此生都不要见,事成定局,她已被冠为“常夫人”,他难道要去抢?男十色不谓淫,女过二便为辱,这话他明白。不再见,她心里或许会更舒服。   快出村口,去田里做活的人瞧见谢崇华,远远就喊道,“谢家二小子,听说齐家八姑娘要嫁给你了不是啊?”   板上钉钉的婚事只有他们母子和陆正禹知道,别人怎会知道?而且话里分明有嘲讽的意思。谢崇华听着陆续过来按照辈分得喊叔叔婶婶的问话,面无波澜,答道,“已经请媒婆过去了,还得等媒婆回来。还请婶婶们不要早下言论,免得让齐家姑娘听见难堪,也损了名声。”   谢崇华客气和他们说了这话,眼见陆正禹要发火了,便赶紧离开了。他这好友,对自己的事不上心,对别人的事却总是很仗义。   两人刚离开人群,就见有个浓妆妇人跑了过来,一条红帕子十分显眼。许是瞧见人多,步子微顿,快要过去时,看见谢崇华,隐约认得,便问,“可是谢家二郎呀?”   谢崇华刚点了头,旁边便有人认出她来,“这不是邻村的宋媒人嘛。”   又有人恍然,“原来老嫂子是去找她说媒了。”又笑问,“那齐家老爷怎么说?”   宋媒婆刚才跑得气喘吁吁,现在停下,满面红光,双眼尽是神采,“我到了齐家,刚一说,齐老爷就拿了八姑娘的八字来,说让人去占算。一会就回了话,好着呢,是良缘,还让我来回话,让谢二公子过大礼,这事儿成了啊!”   谢崇华心下一定,陆正禹也笑了笑,瞧着眼前一众人吃瘪的模样,这会倒没人说一句话了。他开口说道,“哎呀,看来我该准备贺礼了啊。”   像是被提醒了,这才有人道贺。只是众人心里却都无比纳闷——怎么齐老爷就看上这种穷小子了呢?    ☆、母女回镇      第十五章母女回镇   成亲的吉日定在九月二十,南方那时已入秋,但并不会太冷,不下雨的话,会是办喜事的好天气。   齐夫人带着齐妙去探望齐家大姨回来,离家一月有余,心里记挂着丈夫,那二姨娘只会哄他的钱,也不知会不会炖些补汤给他喝。   齐妙见母亲越近家门,就越焦虑,握了她的手笑靥渐起,“娘还说爹爹不好,真不好的话,娘会这么想见爹爹么?”   齐夫人被看穿心思,轻骂道,“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这种话。”   齐妙抿嘴笑笑,红唇如桃花红润,“在自己的娘亲面前我才这么说,娘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哪怕是奶娘也不能比。”   这话齐夫人听得心里舒服,女儿没白疼。既然就要回到家中,她又想起这个把月被自己忘记的事情,那自然是谢崇华的事。   她去别州探望的时候,特地问了人哪里有半仙。又拿谢崇华的八字算了一回,同样算得命格颇好,官途顺畅,恒心不变的话,做大官也是成的。拿女儿的八字同他的一算,两两得意,帮夫帮妻,十分合意。   那几日她左思右想,丈夫说的兴许没错,人穷志不穷,比那人不穷却志穷的更好。那谢崇华维护女儿名誉的举动,还有为齐家赶走骗子,查明梅老爷背后捅刀,却一声不吭的事,也令她有所改观。   如今快要到家,这事便又浮现脑中。她看着女儿天真模样,有不舍,却又觉得那谢家书生也不是不能嫁,她低声问道,“妙妙,你跟娘亲说实话,你可是真的欢喜那谢家公子?”   齐妙没想到母亲突然提这个,一时面染绯红。齐夫人说道,“你方才说过的,在娘亲面前有什么话不能说。你且说实话,娘不责怪你。”   得了母亲承诺,齐妙这才点了点头,神情满是姑娘娇羞,轻声,“女儿喜欢他三年了。”   齐夫人暗叹一气,“那时你才多小,怎会那时喜欢,如今还喜欢,只是喜欢他的皮囊吧。”   齐妙垂眉默然片刻,再抬眼,眸有星河浩瀚般明亮,“是真的喜欢三年了,那时我染了水痘子,娘将我关在屋里养病,我闷了十天,实在熬不住了,就威胁杏儿把丫鬟衣服给我,我从后窗偷偷溜出去。谁想走在街上,突降大雨,我同别人借伞,别人却骂我‘麻子’,嫌我丑,嫌我有病,不肯借我。可他瞧见我后,将伞借我,自己却淋着雨回去了。后来病好后,我又碰见他,去跟他买画,他却不记得我了。也正是如此,我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那时那个丑姑娘就是齐家八姑娘,借我伞,毫无私心,而是真心要帮人的。”   齐夫人如今才知道女儿和那谢崇华有这种过往,也亏得女儿能将心思藏这么久。   齐妙缓声说道,“他对个陌生人尚且能如此,怎么可能会是个坏心肠,贪图荣华的人。我要借他银子时,他不肯,是我说他一定要还,他才接了。哪怕是母亲曾让人伤过他,他知道我不开心,什么也不说就去找那陷害我们家的人了。如果不是我说他不解释我会误会他,我想他是真的不打算说了。”   齐夫人轻轻叹息,如此看来,那谢崇华当真不是恶人。家境贫寒……也罢了,只要对女儿好,这已然足够。   马车悠悠驶向齐府,斜阳落日的余晖倾洒,暖意融融。   到了家门口,齐夫人刚下马车,邻居赵夫人正好出门,两家都是大宅,正门离得稍远。平日都是微微颔首问好,今日赵夫人移步上前,还离得一丈远就笑道,“齐夫人真是好福气,这事儿也真是做得保密,要不是我家相公去窜门,还不知这事。改日啊,你可要好好请我吃茶。”   齐夫人不知何事,想来是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出了什么好事,难道是她大儿媳又有孕了?能想到的也唯有这个了,她回以温和一笑,“一定一定。”   进了家门,见管家相迎,却头也不抬,齐夫人皱眉问道,“你是脸伤了呢,还是怎么了?”   管家心里慌得很,答道,“牙疼,脸肿了,怕惊吓到八姑娘。”   齐夫人一听,也不让他抬头了,只是往里走,又问,“家里近来有什么喜事么?”   管家额上已渗冷汗,喜事可不就是您的宝贝女儿要出嫁了,“许、许是有吧。”   齐夫人蹙眉,“身为管家,如此答话,你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管家已觉等会家中要翻天覆地,真是想不通老爷怎么要用这种生米煮成熟饭的法子,弄不好,夫人可能会气得跑回娘家去啊。   齐夫人没有再多问,让齐妙去休息,自己也回了房。夕阳将落,她料想丈夫不会在房里,应当是在二姨娘屋里下棋。见门口有下人,便知丈夫在里面,在等自己?这让她意外,却又受用。   理好衣服敲门进去,果真见他在摆弄残局,不过没有姨娘在。   齐老爷一听见动静,立刻放下棋子,迎上前去,“夫人你可回来了。”   齐夫人心中欢喜,可面上不动声色,凤眼瞧看,“不就是四十余天没见么,老爷这些日子可潇洒了吧,没人管着你。”   齐老爷说道,“没人管着我是好,可我没人惯着,也烦。”   齐夫人差点被这甜言蜜语噎着,老夫老妻了,他反倒是比年轻时更会说话了。坐下身,瞧着丈夫给自己倒茶,越发觉得奇怪,放下不喝,“老爷难道闯祸了?”   “为夫又不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哪有那么错来犯。”齐老爷又将茶递给她,“这茶是我配的药茶,你长途劳累,喝这个去心火,又养神,最好不过。”   他对自己好,齐夫人也先受着了,喝了一口并不苦,“那给妙妙也送去些吧,小姑娘的身体,要好好养着。”   齐老爷连连说是,又道,“为夫……有件事想和夫人说。”——说女儿和谢崇华已说媒的事。   齐夫人温声,“妾身也有事想和老爷说。”——说答应女儿和谢崇华婚事的事,“您先说吧。”   齐老爷话到嘴边,已十分不安,默了默才嗓子干涩的说道,“那、那……夫人不在家的时候,为夫越想就越觉得那谢家二公子是个可靠的人。”   齐夫人同感,继续听他说。   “女儿嫁给他定不会吃亏的,兴许会暂时吃苦,但绝不会长久。”   齐夫人没有插话,这事想到一块去了。   “所以……”齐老爷暗暗先压好桌子,免得被她掀了,“为夫就让管家知会一声,他便请了媒婆来,我……我就答应这门亲事了。”   意料之外,妻子竟没有生气,让他好不诧异。   齐夫人以为他只是答应了,虽然有些意外,不过倒也不算什么。没和自己商量过还是不痛快的,但尚可接受,“我在路上也想通了,妙妙嫁他……倒也不是不好,唉,心里也允了。”   齐老爷诧异,一拍桌子,惊喜道,“夫人早说你想通了,为夫这半个月也不用发愁如何跟你解释把女儿许配出去了。那问名纳吉请期又何必做得遮遮掩掩,倒让为夫像做贼般。”   齐夫人神情一僵,难以置信看着他,“日子都定下了?”   “对,九月二十,吉日。这两个月夫人可得好好替妙妙准备了,嫁妆那些……”   “老爷!”齐夫人蓦地站起身,身体已如风过树叶,抖得厉害,瞬间腔调已有哭音,几乎要从心口闷出一口血来,“你要我带妙妙去看大姨,只是为了支走我吧?你想要那女婿,却担心我不肯,所以用这个法子。如今吉日都已定,消息传出去了,我就算是想阻拦也阻拦不了,对不对?”   齐老爷见她满脸怒容,一时语塞。   齐夫人两行清泪滚落,撕心裂肺的疼,“什么将军志气大英雄,分明是个卑鄙小人,竟和老爷你合谋骗婚。老爷,你是妙妙的爹啊,你怎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就将妙妙这样草率的嫁出去。我们夫妻二十多年,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齐老爷想说并非合谋骗婚,可妻子如此笃定,他如果再反驳,只怕她要哭成泪人,倒不如等她平复了心绪,再解释清楚。   齐夫人如今最难过的不是女儿要嫁给谢崇华,而是丈夫竟骗了自己,为了个没见过几回的人骗自己。她再无力站着,坐在椅子上捂住心口哭得厉害,心当真要裂开了般。   “夫人啊……”齐老爷手足无措,一瞬真的后悔了,“为夫错了,为夫只是太过爱才……”   “够了!”齐夫人颤声,“你休想将我的女儿嫁给他,休想!”   齐老爷急了,“这聘礼收了回礼也回了,日子都定了,已经没法回头了啊。”   齐夫人不愿听,自知无力回天,恨声道,“这个女婿,我一辈子都不会承认!”    ☆、喜结连理   第十六章喜结连理   齐妙虽性子比一般大家闺秀都要开朗,也更胆大,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方又是自己欢喜的,也就没多言,一时面露欢喜。这一瞬的欢喜被齐夫人瞧在眼里,更让她心寒,原来伤心欲绝的唯有自己,这使得她连齐妙都不愿见,在房里以泪洗面。   女儿的婚事她不想多说,也不打点嫁妆,心结已拧死了。   齐妙见母亲几日不出门,便以为母亲仍是怕自己嫁到谢家受苦,忐忑不安。这日端着饭在母亲房前站了许久,见伺候她的嬷嬷出来,忙低声问道,“我娘呢?”   嬷嬷见她想进去,为难拦手,“夫人不愿见姑娘您,您回去吧。”   齐妙紧咬着唇,几乎要咬破了。她将嬷嬷推开,跨步里头,唤了一声“娘”,可屋里并没动静。未点灯火,瞧不见路,一不小心腿撞在凳子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那暗处终于有了动静,好似要过来瞧看,可又像是一瞬忍住了,到底没起身。   齐妙摸索着往前走,找到桌子将饭菜放好,轻声,“娘,您两天没吃饭了,吃些吧。”   她寻了火柴将蜡烛点上,这才看见母亲。   齐夫人倚在床柱上,一双眼又红又肿,并不看她。齐妙看得心疼难过,走到她一旁,再开口已带了哭腔,“娘……”   一字跌进耳朵里,齐夫人便落下两颗豆大泪珠,哽声,“你走,去谢家住去,反正你和你爹一样,是认定那书生了。娘丑话放在前面,这辈子都别想让娘承认他是我女婿。”   齐妙见她落泪,自己的眼泪也扑簌滚落,双膝一弯,便跪在她前面,伏着她的膝头哭道,“女儿不嫁了,娘不要哭。一辈子都不嫁了,陪着您。”   知道自己被定了一门亲事,让她慌张不已,又知道对方竟是谢家二郎,才放心下来。不得不说,起先她是高兴的,毕竟算是如愿了。可近日瞧见母亲如此,却越发难过。   比起心仪的人来,到底是自己的母亲更重要。   她抱着母亲的腿,不想母亲难过,可说出这样的话,想到要和喜欢的人擦肩而过,又觉伤心。这一哭,听得齐夫人又泪落如雨,“妙妙,为何你爹要如此?如今你们的婚事已经人尽皆知,媒婆也过去了,婚事一退,你的名节不保,要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的。”   齐妙摇头,“只要娘不难过就好,女儿这就和爹爹说去,不嫁了。”   说罢已打定主意要去和父亲说,可她懂事起来,齐夫人反倒心软,可想着想着,心底又恨了。这事得怪丈夫,怪谢家小子,坑害她的女儿。   可是她哪里舍得女儿一世被人指指点点。   她弯身搂着女儿,泪水潺潺。   齐妙眼又酸涩,看着母亲痛心模样,扑在她怀中,“娘不要难过,女儿不嫁,不嫁。”   齐夫人哭得更是哽咽,“婚书已立,你说不嫁就是不嫁的么?”这样抱着女儿,才发现女儿不再是小姑娘了,要离开她的庇佑了。   “娘。”齐妙抬手给母亲拭泪,轻声,“女儿不嫁,真的不嫁了,您不要难过。”   再怎么不好,也没有办法回头了。齐夫人想罢,眼一涩,不想再看见女儿的担忧面容。她将一切苦涩咽下,困恼了半日,母女两人嗓子都要哭哑了,终于哽声,“娘许你嫁……许你嫁。”   一连念了两声,身为母亲的齐夫人心却是要碎了。她已打定主意,丈夫她不想原谅,女婿她也不会认了。   齐妙却知母亲仍不乐意,只是迫于婚书已立,才痛心答应。她伏在母亲怀中,眼又湿润。一时已对这婚事开心不起来。   &&&&&   永安寺风光旖旎,鸟儿在夏日行动更欢。药材在这个时候采挖,并不容易。泥土已经被晒得坚如磐石,锄开一块土,要比平时费更多力气。   不过半个时辰,谢崇华已热得汗湿衣襟,直起腰身喝了口水,又继续弯身凿地。   齐妙和自己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虽不可思议,但又很欢喜地接受了这个惊喜。齐妙那日差点误会自己的时候,他已明白她的心意。知道她点头答应后,更是肯定,也令他放心。   想着,做活就一点也不觉得累了。   午时过后,他才背着一篓子的药去寺庙活水池子清洗。洗去淤泥,放草地晾晒,再回去挖,下午回来,可以减掉不少重量,下山就不会太辛苦。   穿过山丘,步入竹林,少了日照,清风又徐徐拂面,散了半身热意。穿过竹林,就到了活水池。那池边往来五六人,装水洗手的都有。倒是有个人坐在边上,一动不动。池水反照的光扑朔在她俊俏的脸上,十分美好安宁。   谢崇华没想到又在这碰见齐妙,而且看起来像又有了心事。因池子边缘高,坐在那边垂着两腿,一言不发,旁边也没下人跟着。他看了好一会,迟疑要不要过去。想来想去,没有别人瞧见的话,应当没事。   ——实则不过是放心不下,为自己寻个借口罢了。   待池子那没了旁人,他才走过去,站在日头倾照的地方,给她遮了半壁强光。   齐妙微微抬头,四目相对,她有些愣神,很快就跳下地,转身要走。   “齐姑娘。”谢崇华唤住她,又看看路口,免得有人过来。见她面色沉沉,实在难以放心,“是随你母亲来上香吗?怎么又不带下人?”   声音轻柔,碰了齐妙心中软肋,再抬头,一双大眼又染了红色:“娘不理我了。”   “为什么……不理了?”   齐妙看了看他,便收回视线。摇头,要是她说是爹爹瞒着母亲把她许配给他,他一定会自责。如今按照律法来说,婚书已立,那便是夫妻了。难不成是要他去退婚,到时候母亲更是难堪吧。   谢崇华不知内情,只是齐夫人向来疼她,她言辞眼神间都是瞧自己,欲言又止,便想起一个最大的可能性来。齐夫人不是一直嫌弃自己家世贫寒么,而今……怕是还是不乐意将女儿嫁给他的,连带着,连齐妙也不待见了。   “我回去了。”   “齐姑娘。”谢崇华远远道,“可是因为你母亲嫌恶我?”   齐妙没想到他竟猜出来了,一瞬诧异,又将神情压下。可谢崇华全看在眼里,果真如此……他默然片刻,胸膛心跳起伏骤快,“我家世虽不好,只是家世清白,我也不曾打算一直让亲人受苦。你……你给我一些时间,假以时日,定不相负。”   齐妙听得面红,这分明是当面说明心意了。她轻咬红唇,抬眼看他,才见他也是赤红了脸。两人视线偶碰,很快就挪开,一时忘语,话也不知说什么好。   谢崇华身为儿子,知道母亲最大的期望便是儿子好。齐夫人不愿女儿嫁给自己,也是不想女儿受苦吧。那唯有他出息了,齐夫人才会将心结解开,也不会再为难她,更是定声,“我定会上进,不会让你一直过苦日子。”   齐妙差点捂了脸,脸颊烫得不行,低低应了一声,就疾步离开这了。   谢崇华看她倩影渐远,伫立许久,才收起视线。   流水潺潺,声音悦耳,伴着空山鸟鸣,酷暑不见。   &&&&&   元德镇半里之内,已挂满红绸,今日是仁心堂齐家八姑娘出嫁的好日子。   齐妙出门时,是由齐夫人为她梳头的。见母亲神情平静,没有那日恼怒,迟疑半日,想跟她说话,又怕母亲哭起来。倒是齐夫人为她梳好头,贴了细钿,笑道,“我的女儿真好看。”   听着话里有笑,她抬脸看去,齐夫人笑盈盈看她,“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可不要哭鼻子,两家离得这么近,有空常回来。”   齐妙明眸微转,母亲想通了?忐忑了许久的心终于也跟着欢愉起来,高高兴兴地点头应声,“一定会常回来的。”   齐夫人笑笑点头,静静看着女儿由喜娘装扮好,直到盖上那金绣凤凰的红盖头,强颜欢笑的脸蓦地滚泪,也不吱声。   她的心结怎么可能解得开,只是她到底是做母亲的,不愿自己的女儿在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愁眉苦脸心事重重。苦就苦自己吧,何必让女儿也跟着心累。   见喜娘将她扶出闺房,齐夫人差点难过得晕过去。   谢家的房子修缮一番,里外打扫干净,原本坍塌了一点的墙也修补好,挂上红布红灯笼,显得十分精神喜庆。   齐妙所坐的八抬大轿进村时,小小的村子热闹喧哗,足足闹了一日。   到了夜里外面宾客仍是高声热闹,屋子里面显得安静多了。   新娘子坐在木床上,趁屋里没人,晃了晃床,果然听见吱吱哑哑的声音,原来方才她由喜娘扶坐下后听见的动静,真的不是她的错觉。她掀起被子看了看,原来床是由几块大木板拼凑而成的,难怪不结实。   谢崇华不擅饮酒,被敬了几杯已是半醉。被众人推进来恰好看见齐妙在看床,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齐妙说道,“床不结实,不会塌吗?”   “不会,睡了十几年,好着呢。”谢崇华看着面上添了脂粉的她,更将五官衬得出众,美艳极了。   齐妙瞪大了眼,“十几年?”原来真有人会把家具用上那么多年的,她不由吃惊,又仔细看了起来,“那会长虫子吗?”   谢崇华笑了笑,仍是看她,不舍得移开视线,“不会。”   齐妙还是不放心,见他瞧着自己,这才想起两人已是拜过堂的夫妻了,面上更是绯红,偏身娇嗔,“不许瞧我。”   谢崇华仍是笑笑,看着看着,身上燥热,借着酒劲,将她的手握住,倾身抱住。   齐妙窝他怀中,缓缓闭了眼,探手腰身,去找那腰带。   窗外喧闹未停,宾客还在。屋内已是红绡帐暖,秋日情长。   &&&&&   新妇进门,早上该给婆婆奉茶。齐妙出嫁前母亲和奶娘说了千百次各种规矩,她谨记在心,饶是昨晚折腾,也早早起身了。谢崇华也被惊醒了,半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奉茶呀。”   谢崇华想了想,又看看天色,“娘这个时辰未必在。”   齐妙笑笑,“怎么可能,喝儿媳茶不是规矩吗?”   她穿衣梳妆费了半日功夫,泡了茶端出去,却不见婆婆。找了好一会才回屋,问已起来的谢崇华,“娘呢?”   谢崇华说道,“不在外头?那许是去田里了。”   齐妙有些莫名,“不喝儿媳茶吗?”   “乡下规矩没那么多。”谢崇华伸手给她揉揉腰背,“还累吗?”   齐妙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脸又绯红,“不累。”   “还疼吗?”   佳人脸更红,“不疼。”   谢崇华见她羞赧,胜过娇花。又搂住她亲了一口,喜进心底。   等快用早饭,沈秀已经劳作回来,进了巷子见自家有炊烟升起,心里舒坦了许多,这儿媳还是会做事的。谁想进了院子,却见儿媳坐在石桌前,不知在瞧看什么,这才明白在厨房里的是自己的儿子,不由暗气。   齐妙见了她,笑迎上去,“娘。”   这一声娘喊得心甜,沈秀也不好开口责骂,就应下了。齐妙又道,“那石桌看着不错,可缺了个腿,我怕它会塌。”   “桌子是在村口捡的,用了几年都没坏,塌不了。”   齐妙一听是捡来的,忍不住多看几眼。那可是要吃饭的地方呀……她问道,“我嫁妆里不是有新桌椅吗?”   沈秀在井边打水洗手,“我放着了,等桌子用坏了再拿出来用,这不是可以用吗?”   齐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难道不等桌子用坏,新的就不拿来了?那放着有什么用?她动了动嘴想辩驳,到底还是忍住了。等用过饭,齐妙才偷偷和谢崇华说了这事。   谢崇华说道,“娘勤俭惯了,等会我去同她说说。”   齐妙高兴道,“嗯。”   不多会谢崇华回来,说娘答应了,去搬新桌子,齐妙更是高兴。可沈秀心里是不痛快的,觉得这儿媳难伺候。怎的东西没用烂,就不要了。那年年换新,家里哪里有钱。   看着儿子将那桌椅搬出,她瞧得心疼,“儿啊,你倒是管管你那媳妇,败家啊,日后哪里养得起。这是她的嫁妆,娘不好管着藏着,但有一就有二,往后是折腾不起的。”   谢崇华听出话里的不满,笑道,“妙妙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如果是,刚才就直接来拿了。她心里是敬着您的,早上还要给您奉茶来着,谁想您去了田里。”   沈秀摇头,“娘不要她懂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她能帮着干活娘就高兴了。”   “妙妙没吃过苦,也没干过活,娘给她一些时日适应。儿子努力些,帮您分忧。”   哪怕他这么说,还是难让沈秀对齐妙改观。单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就让她诸多微言了。可到底还是没有为难她,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盼着她哪天开窍。   只是因齐妙进门,她去做活时,村里人都说她好福气,女儿嫁得好,儿子娶的又好,还有人想将女儿嫁给她的幺儿,也不嫌她家穷了。   有了面子,沈秀底气更足,连走路都更快、更轻。脸上的皱纹也慢慢舒展开来,更喜跟人笑谈了。   一晃过了三日,谢崇华要陪齐妙回门。    ☆、鸡飞狗跳   第十七章鸡飞狗跳   齐妙知道娘亲对自己的亲事曾有心结,一早起来就同丈夫念叨,“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千万不要和她顶嘴,否则她会生气的。我爹都说,娘最厉害的就是嘴了,可惜她不去做说客。”   谢崇华笑道,“我怎会跟岳母顶嘴,放心吧。”   齐夫人确实不满他,但没有给他表现的机会,因为她佯装得病,躺在房里不去见他们。齐老爷拿她没办法,又因理亏,不敢多说,怕她又待他更冷淡,只好自己出去。齐妙还真以为母亲病了,急忙去探望。倒是谢崇华猜得岳母仍旧嫌恶自己,故意躲着不见。只是面上不流露,陪着一起做戏。   直到正午用饭,齐夫人才出来。这会认真看了看女婿,才觉这人皮相当真不错,生得端庄俊秀,但身子板瘦弱,加上同丈夫一起诓骗自己,于他的人品不敢恭维。吃饭时也十分冷漠,这冷漠得连没心眼的齐妙都察觉出来了。   申时左右,谢崇华和齐妙才离开齐家。齐夫人连送也不去送。   回到房中,屏退下人,齐老爷才禁不住说道,“你倒是个见识短的。你这样给女婿脸色看。”   齐夫人冷笑,“我给他脸色看又如何,只许你们伙同骗我,就不许我瞧不起他?”   齐老爷犹豫再三,想来想去反正女儿已嫁,这才说道,“是我让管家去告诉他,让他快点叫媒婆来。他问过你和妙妙可同意这门亲事,我骗他自然是同意的。他这才请媒婆来……”   齐夫人怔了片刻,泪又难以抑制地滚落,“你真是骗得我好苦……”她也是殷实人家的姑娘,根本骂不出太难听的话。说了这一句,也难受得再说不出话来。   谢崇华如今看来并未做错,至少还尊重她和妙妙。可因丈夫极端所为,真心让齐夫人对这女婿喜欢不起来。   齐老爷忙安慰道,“你方才那样冷脸,他可有半分动怒?能忍之人,日后定成大器。相信为夫吧,这女婿前程大好,女儿不会吃亏的。”   齐夫人冷冷一笑,他还是不清楚自己生气的不是他隐瞒自己私自将女儿许配给了别人,而是气他同床共枕二十年,却这样对不住她!这口气,她如何能消,“妙妙有你这样的爹,到底是哪辈子倒的霉。”   齐老爷差点跳起来,气道,“你这是什么话!”   “妙妙的嫁妆,老爷动了手脚是吧。”   “我给她多添了两间铺子,有什么不对?”   齐夫人冷声,“那你将我列在那的奶娘丫鬟都抹去是什么意思?”见他不答,她声音更冷,“因为你不想你的女儿太过招摇,让你的好女婿被村里人说他吃软饭。你宁可自己的女儿吃苦,也不要女婿吃苦,老爷,你的心好狠。”   “男人的面子比天大,丈夫没了面子,妻子过得再好又如何。而且我给了妙妙那么多铺子,连幺儿都说我偏心,为夫都没有理会。她大可以用那钱过好日子,不过是明面上没有人伺候罢了。”   “这如何一样?妙妙是可以不必务农耕地,可家务事难不成还要做婆婆的全做,妙妙可是连衣服都没自己穿过的。马上就要寒冬了,你要她自己蹲在井边洗衣服吗?”   齐老爷和她说不通,也不愿吵得旁人皆知,一气之下,拂袖而去。看得齐夫人心下更冷,无可奈何。   &&&&&   齐妙和谢崇华是步行回去的,回到村子里要走出大道,再进一条小路,穿过一片小树林才到村口。   不过是申时,光照还很充裕,进了小树林中稍微暗些,可齐妙脸上神情,谢崇华还是瞧得清楚的,“可是累了?我背你。”   齐妙摇摇头,谢崇华还是弯了身。她趴在上头,环住他的脖子,纤细白净的十指垂在他胸前,谢崇华看见,真觉她受委屈了。   “我娘心眼是好的……”齐妙想着词给母亲开脱,“只是她还没有想通,等她想通了,就会对你好了。”   谢崇华知道齐夫人不喜自己,亦或是不喜自己的家世。让疼爱的女儿下嫁受苦,换做是他,也不会乐意,“我明白,你不用自责。”   “我怕你不高兴。”齐妙枕在他肩头上,“我宁可自己不高兴,也不要爹娘和你不高兴。如果当初不是爹爹坚持,我是嫁不了你的。可是每每在你身边觉得很开心时,又会觉得对不起娘亲。我原以为娘亲已经想通了,谁想原来没有。”   谢崇华还不知原来她忧虑那么多,心有动容。倒是庆幸心仪的是这样的好姑娘,没有欢喜错人,“妙妙,事已至此,再多虑无用。蒙岳父厚爱,我不能让他失望,更不愿让你娘一世看轻,将你放在尴尬地位。”   齐妙知道他有上进的心,定声道,“我知道你不会甘于此境,我信你。”   说罢,已低头在他脖上亲了一口,又快又轻,让谢崇华心起热血。   &&&&&   快到村口,齐妙才从他背上下来,免得被村里人瞧见。   此时已过正午,在村口榕树下纳凉的人不少,见两人远远走来,到了近处就扯了嗓子打趣道,“谢家二娃子,娶了媳妇后就变得像镇上的人了,我都以为是哪家少爷来了。”   “可不就是,娶个家底殷实的媳妇就是不同,衣服都好看起来了。”   谢崇华笑笑,一一打过招呼,没有多留,带着齐妙走了。倒是齐妙听得不舒服,走远了才道,“听他们的话,怎么像是在说你攀高枝了?”   “不用放在心上,笑贫不笑娼。”   齐妙见他全然不在意,好奇道,“为什么你不生气?”   “生气并没有用,嘴上赢了也同样没用。”谢崇华看得开,这些闲言碎语如果在意起来,他们一家早就抬不起头来了,“他们说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他的神色又悠然起来,“而且我的确是攀高枝了,他们没有说错,与其说是嘲讽,倒不如说是嫉妒我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   齐妙眨眨眼,突然发现他也不是个呆书生,还说嘴上赢了没用,现在可不就是在耍嘴皮子。只是啊,她听了心里舒坦喜欢,她可不爱受气,如今看来自家相公也是不会受气的人,不过是韬光隐晦罢了。   谢崇华见她无端高兴起来,一张俏脸满含春光,也不由笑笑。   夫妻两人还未进巷子,见门口停着一辆宽大轿子,将半个巷口都堵住了。进去的邻人都要侧着身子,他走到那轿夫面前说道,“叔,把轿子挪边上一些吧,挡了人进出了。”   那轿夫不予理睬,倒是旁边的小厮赔笑,“原来是谢家二少爷。”抬手让轿夫赶紧把轿子挪到边上。   谢崇华见是常家的小厮,心想是姐姐来了。见轿子不是姐姐平时回娘家坐的,更宽大又是男子所乘坐的,知道姐夫也来了。   那一年都不来一次的姐夫竟然来了,两人成亲时,还送了不菲的贺礼。   他是知道这姐夫的,一家都是视金钱如命的人,但凡舍得脱手的钱财,定是为了更高的回报。他自然是没有可求的东西,那就……他神情微变,低声说道,“许是姐夫来了,要是他问你家里的事,你马虎答就好。”   齐妙点点头,因离家门近了,没有多问。   推门进去,就见魏嬷嬷正领着几个丫鬟小厮站在院子里,神色谦卑,跟上次来时全然不同。见了谢崇华和齐妙,立刻齐齐欠身问好。   里头的人听见动静,也忙走出来,走在前头的正是谢崇华的姐夫常宋。   常宋年二十有三,祖辈本是猎户,后来家里发迹,整日同镇上富商往来,这几年气质也变了不少。五大三粗的模样不见了,但嗓门依旧很大。笑声朗朗唤他“二弟”,又使劲在他胳膊上拍了拍,拍得谢崇华眉头微皱。   “姐夫在我成亲时赏脸来了,今日又跋山涉水过来,路不好走,累坏了吧。”谢崇华见姐姐也来了,面色才宽和些,和他说着客气话,又迎他进里面。   沈秀见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齐聚一堂,心里不知多欢喜。尤其是女婿,竟接连来了两次,可让她意外。待他们坐定,就说道,“娘去杀只鸡,你们聊着。”见齐妙没有反应,叫她,“妙妙。”   齐妙完全不想跟着去杀鸡,她受不住那一刀横抹鸡脖子的画面,让她吃她倒是很乐意。一听婆婆喊自己,吓了一跳。常宋插话笑道,“弟妹可是大户人家出身的,怎么会做这些。阿娥,你去吧。”   谢嫦娥刚起身,沈秀便说道,“嫁出去的女儿回来就是客了,这种事怎么能让你做,自然是儿媳做的。”   谢崇华轻拍齐妙的手背,眼神满是安抚,“杀鸡要烧水,你去烧水吧,以后再慢慢练。”   看火比起杀鸡来,可不止好了十倍。见婆婆没说什么,她便跑去烧火了。沈秀心底是不痛快的,可儿女在这,也就忍了。她这儿媳,当真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常宋笑道,“果然是刚成亲,知道疼媳妇。”   谢崇华不咸不淡说道,“媳妇当然是拿来疼的,不是拿来看的。”   谢嫦娥听出弟弟是在暗讽他,但常宋并不是个聪明人,没听出话里的意思,反而又朗声笑着附和,听得谢崇华心中好不耐烦。   谢嫦娥问道,“三弟这两天该回来了吧?”   谢崇华点点头,“快的话,今晚该到了,姐姐姐夫可以留一晚,见一面再回去。你和崇意也很久没见了。”   谢家三郎谢崇意在临镇念书,谢崇华成亲时正好书院考试,家里就让他安心考试先。考完后就赶回来,约莫晚上就到了。   他一来是想姐姐和小弟见见,二来是让母亲和姐姐多待待。   谢嫦娥没有立刻答应,看向丈夫。常宋大方道,“那就住一晚吧,我也想见见三弟了,个头肯定又长了不少吧。”   说罢,他又自顾自的笑着,谢嫦娥也陪他一起笑。   沈秀这边已经去鸡圈抓了鸡出来,拔掉鸡脖子上的寒毛,就拿着鸡进厨房。一进去差点没被浓浓白烟熏了眼,呛得她猛咳嗽。一会才瞧清里头的人,只见儿媳正在灶台前拿着火筒往灶里吹气,可越吹烟越浓。急得她将鸡塞她手上,拿铁钳子夹柴火,“塞这么满,难怪生不起火。”   齐妙已经被熏得有些晕了,边咳边挪位置给婆婆。恍惚想起婆婆给自己塞了个东西,透过白烟一瞧,竟是一只活鸡,吓得她惊叫一声,抬手一甩,鸡就扑哧着翅膀飞了出去。   顿时厨房鸡飞狗跳,惊叫不断。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鼓励~ 奈加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8-07 23:56:19 奈加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8-11 05:28:02 我好穷啊我好穷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8-11 13:52:29 ☆、昔年竹马      第十八章昔年竹马   厨房收拾了半日才收拾好,沈秀的脸黑得比锅底还黑,看得齐妙大气不敢喘。   如果不是谢崇华赶来,估计她就要挨骂了。她讪讪躲着婆婆收拾那落得满厨房的鸡毛,又探头往外看看。婆婆正在杀鸡,那一刀横抹鸡脖子的手势好像很大,果然是生气了。   她叹了一口气,回去继续收拾厨房。沈秀特意挑了一只大公鸡,本性就比母鸡凶悍些,这一挣脱,满厨房乱飞,打破了一个油罐、两个碗、一个汤勺,还将鸡毛弄得到处都是。   在旁帮忙的谢嫦娥见她苦着脸,笑着安慰,“娘不会责骂你的,别放在心上,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就行了。”   齐妙问道,“可是娘好像在生气……”   “只是心疼那些被打碎的锅碗瓢盆罢了。”   齐妙转了转眼,说道,“大姐以前也念过书么?”信手拈来一句《左传》里的话,谈吐也得当,故有一问。   谢嫦娥笑道,“父亲他是个秀才,虽然没有考上什么功名,但他相信惟有读书高,所以我们三姐弟在儿时受父亲影响,念过不少书。后来父亲过世,就看得少了。只是儿时记的,一直没忘,但多年不提笔,难一些的字,我也不会写了,会说而已。”   齐妙恍然。   两人正说着话,谢崇华走了进来,神情微僵,对谢嫦娥说道,“五哥他来了。”   谢嫦娥一顿,低应了一声,就继续收拾。看得齐妙奇怪,大姐虽然看着软弱了些,但待人还是很热情的,这反应却很冷漠。看样子谢崇华也不打算让姐姐出去,只是眼神示意她出来。   齐妙放下帕子随他出去,见是一个年轻人,瞧得眼熟,一想,这人可不就是闹洞房闹得最热闹的那个。   陆正禹没有进去的意思,颇为尴尬,“我本想趁今日有空过来见见你们,没想到你姐也在。”   谢崇华说道,“我姐夫也来了,正在做晚饭。你先回去,明天我去找你。”   陆正禹“嗯”了一声,走时还是看了一眼院子,没看见想见的人,略有失意。   这一来一往的眼神可让齐妙瞧出点门道来了,自个寻思着跟在谢崇华背后进去。沈秀瞧见,真觉这儿媳像儿子的尾巴。   魏嬷嬷被自家少爷使唤来帮忙,没察觉沈秀走神,正倒水烫鸡的手一抖,那滚烫的水滑过她的手指,烫得她叫了一声,敢怒不敢骂。   晚饭虽然吃得晚,好歹也是吃了个饱。   安顿好姐夫姐姐睡觉的屋子,齐妙这才捶着肩头回房。   新房的喜庆红色还没撤,回到屋里齐妙心头生出两分亲切来,倒身一躺,全身窝进松软的被褥中。不一会给弟弟收拾房间的谢崇华进了屋,见她像猫儿一样陷在被里,好似睡着了。坐到一旁想把她挪进被窝里,才发现她没睡熟。   齐妙眼神微微朦胧,困得不行,“你要等三弟回来再睡吗?”   “嗯。”谢崇华给她拢拢被子,暂时先将她裹起来,“去梳洗吧,不是要洗头么,还要好一会才干,头发这么长……”   青丝又长又软,握在手上像绸缎顺滑,轻轻拨弄,就从指间滑走了。   齐妙见了他困意已去了大半,更何况她还有事想问,“大姐和你的好朋友是怎么回事呀?”   提及这事,谢崇华脸上止不住露出无奈,轻声,“五哥一家以前和我们是邻里,我们玩得好,但娘跟陆大娘不合,常有口角。五哥和姐是青梅竹马,可因为两家长辈缘故,也没婚嫁的可能。所以到了姐姐谈婚论嫁的年纪,正好姐夫家请了媒婆来,娘就把姐姐许给常家了。”   这事和她猜的八丨九不离十,齐妙枕在他腿上,又道,“难怪今天陆大哥连院子都不进来,娘也当做没看见。这事儿姐夫不知道吧?”   “不知道。”   “那就好。”齐妙放心道,“这种事还是一辈子都不要让他知道的好,否则会责难姐姐的。”   谢崇华意外她竟看得通透,抚着她鬓角上的乱发,说道,“等姐夫姐姐走了后,娘可能会提起今天厨房的事。娘训导人时语气会重些,但也是为了我们好,要是说重了话,你多让着。”   “嗯,这事本来也是我做错了。只是……”她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腰,“那鸡真的太可怕了……”   说完还特意抖了抖,谢崇华不由被逗乐,“明天我和你一起做早饭,先教会你生火,其他的再慢慢学。”   “嗯。”   齐妙白日回娘家赶了车,回来又一直没停,答应一声困意又浓,不多久就睡着了。谢崇华见她疲累,没再叫醒她,给她盖好被子,便起身去大门口等人。   巷子里没有灯火,谢崇华点了煤油灯放在门口,好让回来的弟弟顺着灯回家。弟弟因考试没赶回来,说今晚能回来。等了小半个时辰,听见村里传来狗吠,由远及近,心想许是弟弟。又过了一小会,巷子那传来脚步声,他探头望去,天太黑,看不见人。等快到近处,才借着煤油灯看清。   那清瘦的少年,不正是三弟谢崇意。   谢崇意也瞧见了他,有些意外,又很是高兴,少年俊气的脸上满溢笑容,“二哥。”   谢崇华迎了上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笑道,“轻点声,娘他们睡下了。姐夫和姐姐来了,我说你今晚回来,他们也就没走,下人也在这住,等会你在客厅打个地铺将就一晚吧。”   “不碍事,在院子睡都成,就是蚊子多了些,我怕早上起来我会被蚊子抬走。”谢崇意随他低声,“嫂子睡了没?”   他还没见过自家嫂子,很想看看让怎么都不肯成亲的二哥突然答应的姑娘是长什么样,脾气又好不好,对母亲又好不好。不过夜已深,想必兄长也累了,没多问,便说自己累了,早早歇下。   早上谢崇华起来的时候,发现弟弟已经起来了,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走到院子洗漱,就见他正站在院子里的鸡圈旁,拿着玉米粒喂鸡。   “三弟。”   谢崇意偏身看去,“二哥。”   谢崇华边卷着袖子边问道,“怎么起这么早。”   “在书院里都是天没亮就得起来念书,习惯了。”谢崇意又说道,“对了,二哥明年就得去赴考了,得开始存进京的路费了吧?京城和我们这可以说是天南地北,吃喝住肯定要用不少钱,二哥不用再给我拿钱了,你自己攒着吧。”   谢崇华问道,“那你吃喝怎么办?”   谢崇意笑道,“我跟个经商的同窗一起做点小买卖,小钱不会缺了。只是到时候学费可能要二哥操心,不过也是明年的事了,所以今年二哥好好攒钱吧。娶嫂子进门,肯定也花了不少钱的。”   谢崇华见弟弟懂事,心有安慰,嘱咐道,“到底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不可荒废了。”   “知道了,二哥。”谢崇意喂完鸡,见里头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陌生姑娘,却梳着妇人髻,猜出她的身份,笑笑,“嫂子早。”   齐妙迎着直照的晨曦眼有些睁不开,听见唤声,抬手挡了日光,这才看见喊自己的人。虽然年纪与自己相差不多,但五官和谢崇华还是有些像的,又是喊自己嫂子,那定是谢崇意了,“三弟早,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怕吵了你们,就没去拜见了。”谢崇意见她生得面善,俗话相由心生,觉得她脾气不会差,这才放下心来。见二哥过去和她说话,也是眼含笑意,看着和善,看来是真心愿意待在这个家的。   仁心堂家的八姑娘有朝一日竟会肯做他们谢家人,见多了富贵人家瞧不起贫穷子弟的他仍觉惊奇。   沈秀昨晚心气不顺,今天起得晚了些。见到幺儿归来,心情才好了起来,拉着他问长问短。   谢嫦娥听见外面有动静,推推睡死的丈夫,“娘他们都起来了。”   常宋哼唧一声,并不理会,也没有起来的意思。谢嫦娥只好自己起来,梳好发,才听他说道,“记得找齐妙说那事。”   谢嫦娥暗叹一气,这才出门,和弟弟说了会话,知道齐妙在厨房生火做早饭,便往那过去。    ☆、富贵远亲   第十九章富贵远亲   厨房今早没有再生浓烟,沈秀中途还不放心,跑去看了一眼。见儿子手把手教着儿媳,虽然费事,但见她肯学,也就不再多言。转身回去迎面见到女儿,说道,“又来帮手,你是客,还是常家少奶奶,不好再做粗活,有你弟妹呢。”   谢嫦娥笑道,“有事要和妙妙说,而且我哪里是客。”   嫁出去的女儿便是客了,是别人家的了。沈秀明白这个。又叮嘱了一句,这才走。谢嫦娥撩开帘子进了厨房,只见齐妙坐在个矮凳上,小心放着柴火,神情十分专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进行什么重要的仪式。   齐妙一心都在生火上,完全没发现有人进来。谢嫦娥不想吓了她,快到近处喊了她一声,齐妙偏头看去,眼底明显闪过一丝安心神色。她也搬了凳子坐到一旁,说道,“刚才是以为娘进来了么?”   “嗯。”齐妙吐吐舌头,“我以为娘要来教训我了,怕死了。”   谢嫦娥没想到她一点心眼也没有,脾气实在耿直,不遮遮掩掩的。这可算是让她有些明白为什么二弟欢喜她了,自己做姐姐的,也觉这种姑娘好。她笑笑:“这些话不要对别人说,对你丈夫和大姐可说,外人可就不要说了。”   齐妙点点头,这个道理她懂。见姐姐不多言语,帮着生火,问道:“姐夫还没醒吗?”   她见谢崇华于这姐夫的态度奇怪,实在不像他平时所为,便问了姐夫的事。谁想那姐夫竟是个混蛋,家中落魄时将大姐疼如宝贝,富贵了却说大姐出身贫寒配不起他们。简直就是负心汉,呸!   常家发财后,一年都不来谢家。如今她嫁进来后,姐夫十天里来了两次。在岳母家尚且睡到日晒三竿,在家里更可见是何等游手好闲。   齐妙瞧不起那样的人,见大姐脾气温和,更觉糟蹋了。   谢嫦娥温声笑道:“昨晚他没睡好,今日就起晚了。”   齐妙默不作声,她的夫君白昼做活,挑灯夜读,可每日还是起得早。   “妙妙。”谢嫦娥瞧瞧外头,才低声道,“永乐街那有一块地是你们齐家的对吧?”   齐妙想了想,“有,是祖父留下的。”   “那……你能不能跟你爹说说,将那块地卖给我们?”   齐妙微微恍然,“难道最近在永乐街收地的就是常家?”   永乐街并不算是镇上最繁华的街道,多是一些小户人家所住,开个小店营生。最近有人去那边收地,价格开的并不高,很多人不乐意卖。于是白日就有人去捣乱,夜里时常失窃,折腾得那里的人苦不堪言,陆续有人将地卖了。   而齐家的地恰好就在中间,左右都已被收走,惟独剩下他们一家。只不过齐家只是将地买了放在那,从没有开过铺子。   这一想齐妙倒记起来了,那块地好像作为嫁妆给她了。嫁妆太多,她对钱财又少几分心思,还没有仔细瞧过。   谢嫦娥点头说道,“确实是我们常家。”   齐妙转了转眼珠子,“那地不能卖,因为是我祖父留给我爹和两个叔叔的,日后要建祠堂。”   一听是留作建祠堂,谢嫦娥就无法再劝了。   齐妙见她眉间有愁云,想帮她,可常家这么可恶,帮了她不过是害了她。保不准日后常家一看上齐家什么,就让谢嫦娥来求。一开始就断了常家的念想,或许才是好的。   果不其然,常宋一听谢嫦娥没办成事,连午饭都没吃,就带着她走了,走时面色十分不好。   谢崇华和齐妙送他们到村口,回来时齐妙才和他说了这事。谢崇华听后说道,“你做的对,姐夫一家贪得无厌,用那种法子逼走别人,本身所为已经不对。”   是非判断完全一样,齐妙心里更是舒服。   回到家中,沈秀已经给谢崇意收拾好要去书院的东西,进门就听她叮嘱道,“这袋米里放了二十个鸡蛋,不要用力放,怕碎了,到了书院就挑拣出来洗干净,送给先生。在这兜里娘给你装了十个煮熟的,你在路上吃,还有这草鞋,新做的。在书院要好好念书,没钱了就写信来。”   谢崇意一一应声,见两人回来,笑道,“二哥,嫂子。”   齐妙问道,“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嗯,来回要三天,趁着天气好,山路好走。”   齐妙俯身进了屋里,一会出来,将一个钱袋交给他,“你哥给你的,好好收着,不要被贼瞧见。”   谢崇华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见她眼神示意,才顿了话。   谢崇意迟疑稍许,没有说话,默默收下了。   用过午饭,谢崇意就赶路回书院了。沈秀送幺儿离开后,回到院中,神情已是低落,叹道,“镇上的书院虽然说不上好,可是也犯不着将他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念书。”   谢崇华安抚道,“那儿先生好,弟弟这么聪明,在那儿学对他更好。”   沈秀不想儿子去做没用的读书人,可儿子非要念,她也不会拼死阻拦。现在看来,好像念书也有那么点用处,至少娶回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虽然她至今还没想通齐家人是怎么想的。   等儿子进了屋,她才同去厨房拿水的儿媳说道,“明日跟我去地里种种菜吧。”   齐妙没有耕种过,一时还觉得好玩,没有推辞就答应了。拿了茶壶回屋还十分欢喜,“娘跟我亲近了。”   正拿着扫帚清扫屋子的谢崇华抬头笑问,“怎么亲近了?”   “娘说明儿带我去种菜。”   谢崇华好奇道,“这便是亲近?”   齐妙见他奇怪,自己倒觉莫名,“对呀,娘不怕我给她添乱,还愿意教我,这不是乐意亲近么?”   谢崇华哭笑不得,她是一点都不知烈日当头下劳作的辛苦,还这么开心,“干活很累的,你还是不要去了,我去吧。”   “种菜怎么会累,而且还是娘第一回叫我,哪里好说不去。”她是想快点和婆婆交心,人呀,到底还是坦诚些好的,更何况还是丈夫的母亲,自己的婆婆。   谢崇华扫完屋子,齐妙已经泡好了茶递给他。   “方才的钱……”他没有给弟弟准备钱,自己成亲家里还同别人借债了,一时半会哪里有多余的钱。   齐妙没有接话,认真道,“我嫁妆里有七间铺子,下个月就能收租金了,等有了租金,娘和你都不用做活,日子会好过起来。到时候我得去买个丫鬟,娘就不用洗衣服做饭,你也能安心念书了。”她又添了一句,“对,得买个会杀鸡的丫鬟。”   听见最后一句,谢崇华心泛酸楚,说道,“这些钱,要记在账上。”   “夫妻俩记什么账?”齐妙微顿,见他神情微凝,忽然明白过来,他还是介意他的家世的。嘴上说不介意村里人嘲讽他吃软饭,靠妻子,可男人都是有自尊心的,怎会毫不顾忌地享受妻子带来的荣华,那种男人,才是真没出息的。她倾身抱住他,说道,“那就记着吧,以后你要加倍还我。”   谢崇华默然,轻声,“那还不起怎么办?”   齐妙头埋得更深,“那就把你整个人都卖给我。”   谢崇华心跳骤快,搂了她问,“我没二两肉,值那么多钱么?”   “当然值,重过泰山,胜过金山。”齐妙说罢,抬眼看他,却见他目光温柔,暖如夏日山涧。未来得及再开口,就被封了唇。   这一吻不似之前温柔,更重更深,少了相敬如宾的距离,更像真心相待的夫妻了。   &&&&&   翌日一早,谢崇华就去镇上摆摊,又多拿了两本书去。陆正禹午时也过来了,还送了饭来,一见他就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光顾着念书不吃饭,将书放下吧,吃饭吃饭。”   本不觉得饿,他一说就觉饥肠辘辘了,很快就将饭吃完,问道,“你何时要回书院?”   陆正禹翻看他刚才看的书,都翻旧了,“今天,不想去。”见他要指责,先指了指一处批注,“这儿当年我府试的时候有考。”   谢崇华没有被他岔开话,说道,“不去书院,就自己在家看书。”   陆正禹叹气,“难道我在这儿也要听这些唠叨?”   谢崇华见他失意,没有多言,“怎么,碰见什么烦心事了?”   陆正禹笑笑,收了食盒说道,“我娘给我说了一个姑娘,说八字吻合,对方家世也不错,那姑娘长得也不错。还说如果我再摇头,她就死给我看。”   往日陆大娘从不会用这个法子,最多只是唠叨。而今是真的急了,无怪乎好友也发愁。谢崇华心知他心系着谁,可姐姐已经成亲,他再等也不过是苦了他自己,“你总这样吊儿郎当,难怪陆大娘要担心你。”   陆正禹像醍醐灌顶,忽然有些明白,“那是不是我发奋念书,我娘就不会担心我了?”   “许是如此。”   陆正禹以拳击掌,这就起身要走,“我回去用功了,你早点回去,弟妹还在家里等你呢。”   见他飞快走了要去念书,谢崇华说不出是喜是忧。刚拿回书要看,摊前投来一片阴影,抬头看去,却是个中年妇人背光看来的脸,略觉阴沉。   他忙起身作揖,“岳母。”    ☆、横生意外   第二十章横生意外   齐夫人还以为看错人了,没想到竟真是他,沉声,“成亲不过几日,你就丢下妙妙。仁心堂家的姑爷在这卖字画,你是要妙妙的姐妹知道后笑话她,还是想给我们齐家丢脸?”   谢崇华心下一顿,像有刺戳进胸腔,“岳母教训得是,只是自食其力,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妙妙今日随母亲出门去了,我得了空闲,便过来摆字画。”   齐夫人冷笑一声,“是不是齐家给的嫁妆还不够你们温饱?要你这样勤奋来证明自己并非无能?”   这话最戳谢崇华痛处,别人他尚可不理会,可这人是岳母,话从她嘴里说出,竟万分难受。妻子跟自己受苦他知道,但考试不是说考就能考,得到明年二月。短短半年光景,竟这样难熬。   齐夫人对他心有芥蒂,多半是丈夫的缘故。想接受这女婿,却做不到,“你都不怕丢脸了,我这外人,好像也太操心了。”   “岳母。”谢崇华抬头说道,“您不是外人,您是妙妙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这字是我所写,画是我临摹的,卖的钱干干净净。用这钱买饭吃,我吃得心安,并不是丢脸的事。妙妙的确是跟着我受苦了,您身为母亲,小婿明白您疼惜女儿的担忧,小婿也是心疼妻子,但若我倚靠妻子在家中只顾吃喝玩乐,不抛头露面赚一两半分,那才是真正丢人的事。可否请岳母恩赐几年光阴,我定会上进,不再让妙妙受苦。”   齐夫人见他面红耳赤,说这些话时满眼诚恳,声音却微抖,知晓他平日定是少同人争辩,否则也不会这样困窘。话入耳中,芥蒂又减三分,终是不愿亲口承认他的身份,“那就且看日后吧。”   送走岳母,谢崇华心中滋味百转千回。看着面前悬挂的字画,在风中飘摇,水墨画唯有黑白两色,画中淡描,隐含孤零寒凉。他沉默稍许,暗暗将心头的血抹去,拿了书看。   &&&&&   齐妙早上起来就被沈秀叫去地里帮忙,担子不会挑,最后拿了还算顺手也不太重的锄头。沈秀看看她穿的衣服,皱眉,“裙角都要拖到地上去了,换身轻便的。”   齐妙回了屋,挑拣许久,才终于找到一件比较轻便的,还是看得沈秀直摇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邻里瞧见,纷纷笑道,“老嫂子,这么娇滴滴的姑娘你也舍得让她出去干活啊?你不怕二小子心疼?”   沈秀说道,“心疼也是要吃饭的。”   齐妙如今还觉得新奇,并不觉难受,拨拨头上的草帽,展颜道,“娘要去干活,我夫君也去赚钱了,我总不能自己待在家里呀。”   这话沈秀听得舒服,邻里也是笑着称赞。   出了深长窄小的巷子,又走了半刻,齐妙低头看看鞋子,鞋面已经全都被扑上了泥,俯身拍拍鞋面,手又脏了。见婆婆仍旧脚步奇快地,她拖着锄头追上去,说道,“娘,我租赁出去的铺子下个月就能收到钱了,到时候我去买个丫鬟吧。”   沈秀皱眉,“买丫鬟?”   “对呀,这样你和二郎都不用干活了。”   沈秀心头闷气,“我手脚好着呢,要丫鬟做什么。而且买丫鬟不用钱吗?每个月还得给工钱吧?你把那钱留着,给你丈夫买几件衣服吧。”   齐妙眉头微蹙,“可是并不用花很多钱呀。”   沈秀气道,“村里有谁家请丫鬟的,那是镇上老爷们做的事,我们这是乡下,乡下你懂么?”   齐妙无端挨了骂,还不知自己错在哪了,好不莫名。这就跟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有新桌子不用非得等放烂了才舍得拿来用一样。她闷声跟在婆婆后面,没走两步,又见婆婆回头,竟瞪眼了,“把锄头扛在肩上走,这么拖会坏的。”   她鼻子一酸,将锄头扛起,想跟婆婆说她教的她会尽力去做,但能不能不要老是凶她。   九月底十月初,正是丰收时节,番薯和花生都要收了,稻子过两天也得收,金秋十月,忙得很。   隔壁几块地已经有人在劳作,沈秀和齐妙来了也没有抬头。倒是几个幼小的孩子跑过来叫“婶婶”,看得齐妙高兴,从兜里拿了糖给他们,一时乐得他们欢天喜地。   沈秀唤了齐妙到近处,说道,“顺着这薯藤撩开,不要锄太深,免得把番薯铲断,卖不值钱,也放不久。”见她握的姿势不对,手把手教了。谁想她一锄头下去,地啃了个裂缝,人也踉跄一步,跟绣花枕头似的,中看不中用。   齐妙饶有兴致地拨了拨薯藤,手染上白汁,擦也擦不干净,留在手掌上慢慢变成褐色,看得她嫌恶不已。   沈秀没心思教她,也不得空,接了锄头说道,“你去那边坐着,我将番薯拿过去,你挑拣好放担子里,这总会了吧?”   齐妙忙应声,找了找没找到有阴影的地方,全都暴晒着。不多久,朝阳散去清晨暖意,越来越毒辣。齐妙的脸和手背晒得滚烫,脊背直冒汗,晕乎不已。   沈秀弯身做了半日,将满满一篮子番薯拎到齐妙面前,见她手里拿着番薯脸色苍白,不由吓了一跳,“妙妙?妙妙?”   齐妙缓缓睁眼,见是婆婆,精神一凛,扼断藤条,分开放好。   沈秀暗叹一气,拍拍她的手,“回去吧,回去做饭。”   齐妙犹如大赦,拿着几根婆婆要她带回去蒸煮的番薯就回家了。走了一段路还迷路了,问了人才找到家。到了家门口发现忘记拿钥匙了,抱着番薯在门口好一会,干脆跟邻居借了高凳,准备翻墙进去。   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到家,喝水、吃饭,还得送饭给婆婆。   她将番薯丢进院子,也不管丢得七零八落,一心想着待会进去捡起来就好。正想跨步进去,谁想泥地松塌,凳子一晃,她就跟着倾倒,重重摔在地上……   &&&&&   六分地的番薯已经快要收完,哪怕烈日当头,沈秀也舍不得多休息一下,想在午饭前将这些收好。先卖几日番薯,卖不完的,再做成粉。要做的活还有很多,她没法安心休息。   要是儿媳能搭把手……   她擦去额上快滴进眼里的汗水,边想边锄开泥。   “谢家嫂子,谢家嫂子。”一个妇人急匆匆跑过来,几次差点摔了,跑到田边喘气道,“你儿媳摔着了,脑袋都摔破了,刚我男人和婆婆送她回娘家了,你赶紧去瞧瞧吧。”   沈秀一惊,一时懵了。旁边几块地劳作的同乡说道,“赶紧去吧,我们给你挑回家去。”   经旁人提醒,她才回过神来,急忙和那妇人匆匆忙忙往镇上仁心堂跑去,声音都发抖了,“怎么好好的就摔着了?”   “说是没带钥匙进不去,跟人借了凳子要翻墙,谁想没站稳,就摔下来了。我让人去告诉二小子了,估摸比你快到那。”她边说边扶着沈秀跑,生怕她也摔一跤。   此时齐妙已经躺在了仁心堂后院小屋,这平日是给病人躺的。齐夫人怎么也没想到女儿会躺在这,看着女儿睁着眼却不喊疼,气得发抖,“谢崇华说你出门了,我以为你出的什么门,原来是去干活了。瞧瞧你的脸,瞧瞧你的手……”   齐妙微动了唇,挤出笑来,“以前你老是说女儿不乖,现在我乖了吧,不能乱跑了。”   齐夫人差点没伸手打她,“你还有没有良心!”   嬷嬷忙拦住她,急声,“小姐这是在哄您呢!”   齐夫人眼泪扑簌,坐在床边抹泪,“你的背摔伤了,半个月都不能动,要是再摔重点,就一辈子不能动了。”她后悔了,后悔当初太在意女儿的名声而没有拼死阻拦这门亲事。越后悔,就越自责。越自责,就越恨丈夫和谢崇华。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门一推开,就看见那让她憎恶的人。   谢崇华一路跑来,衣衫有汗,略显狼狈,“妙妙?”   声调已变,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里头。齐妙隐约觉得他在哽咽,还来不及心疼,就听见母亲喝声,“不许过来。”   齐老爷稍晚进来,闻声,也急了,“又不是女婿让妙妙摔着的,你凶他做什么?”   齐夫人嘶声道,“如果不是嫁了他,妙妙怎么会受伤!”   谢崇华想去看看妻子可安好,却被齐夫人死死拦住,死活不让他过去。那嬷嬷是看着齐妙长大的,见她焦虑,于心不忍,便同谢崇华打了个手势,一切都好,勿忧勿忧。   齐老爷见夫人蛮横,气道,“天灾人祸,本就是躲不过的,谁不会受伤,不是说妙妙自己不小心摔的吗?你责备女婿有何用,疯了不成。”   本来齐老爷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更是将齐夫人心底的怨气激怒,差点同他吵起来。可到底是丈夫,不敢呵斥,转而对谢崇华骂道,“你滚,休想再靠近我女儿一步。我将女儿嫁了你,是我瞎了眼!”   争吵之中,沈秀已经赶来了仁心堂。别的没听见,只听见这句辱骂儿子的话,气上心头,颤声道,“你不稀罕我儿子,我也不稀罕你女儿!”   齐老爷一见是亲家,头皮顿时扯得疼,“你们别吵,有话好好说。”   沈秀上前拉住儿子就要往外带,“我们走,去官府那,和离吧。”   齐夫人冷笑,“好,好得很。”   齐老爷已快晕了。   谢崇华驻足不动,惹得沈秀急红了眼,“你还要在这里被人瞧不起不成?”   突然间,他双膝一跪,在地上磕出一声闷响。面色凝重,眼已染了血丝,缓缓向三老磕头。   一时屋内俱静。   “母亲岳母请不要再伤和气,请让我……先见见妙妙。”    ☆、海誓山盟   第二十一章海誓山盟   搅拌了一点糖的水进了嘴里,清甜无比。齐妙咽了好几口,还想再喝,却见那碗离了视线内。她扁嘴,“没喝够。”   谢崇华给她抹去嘴边的水渍,看着躺身不能动弹的她,眸光不定,若有所思。   齐妙也看着他,想伸手抹平他额上紧拧的皱纹,可手骨摔折,动不了。她看着他,眼微红,像是被眼泪浸泡过,可又像是强忍了下去,看得她的心也跟着疼,却不敢当面安慰,怕他难堪。   许久他才开口,“母亲和岳母都想我们分开。”   齐妙明眸微动,“我不想。”她咬牙,“你想?你要我们变成第二个姐和五哥吗?”   谢崇华握住她的手,那手上还留有腾条汁液的痕迹。他欢喜她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她细嫩的手出现过这些。嫁给他半个月不到,就受了这么多苦。   齐妙见他神情复杂,知他心里难受,低声,“你说过要对我好的,现在才十天,你就不要我了。”   “要,怎会不要,怎敢不要。”谢崇华握着她的手,目光柔柔定定,“你不想分,就没有会分开的一日。”   他的心是有动摇的,每每见她受苦,就觉得对不起她。可现在明白她的心意,他也没有理由再动摇了。   齐妙眸中微微带泪,鼻子又酸了,转而笑道,“你不要内疚,其实摔了挺好的,因为我可以偷懒了。”   “不要说傻话,快点好起来。”   齐妙嘟囔,“不要,躺着挺好的。”   谢崇华摸摸她的额头,将发拨开,语气轻轻,“寒冬将至,墨要结冰了,我还等着你给我研磨。”   齐妙微怔,谁说他不会说情话,这就是最好的情话了。她“嗯”了一声,再不说傻气的话。   &&&&&&   因齐妙伤及筋骨,没有回夫家,而是送到齐家,以便照看。有人在那里日夜守着,谢崇华也放心。沈秀十分不愿,被儿子劝出门还说道,“都是我们谢家的人了,又不愿和离,那就得住夫家,哪有住娘家的。让别人知道,定会说我们无能。”   “如今妙妙的病重要,其它的顾不了了。”谢崇华知道母亲方才气的不轻,又安抚了许久,可母亲仍旧是不悦。   一会有马车追来,停在一旁,车夫说道,“老爷让小的送您们回去。”   沈秀冷脸道,“不必了,坐不起。”   车夫一时难堪,谢崇华温声道,“我们走路回去就好,还得去摊子那收拾东西,劳烦大叔和我岳父说一声,谢他好意。”   车夫只好离去,沈秀默不作声。和儿子到了画摊前,收拾好东西送去亲戚仓库那,这才回家。   谢崇华见母亲发藏银白丝线,脸被日头晒得黝黑,手上也满铺褶皱,指甲上还有泥,颇为难受,“娘,你不是说今日不做活,只去开开水路么?怎么又去锄地了。”   沈秀说道,“突然想到番薯该收了,就顺路过去。”   “您是不想我搭把手,才支走我的吧。”   “说了是顺路,是顺路。”   谢崇华顺从应了一声,又道,“天色还早,等会我去地里干活,稻子该收了,菜地里的草也该拔了吧。”   沈秀说道,“你好好去念书,不要想着干活。你爹说的没错,惟有读书高,你出人头地了,就不会被人说配不起齐家八姑娘。你要争气,要做大官。”   她念念叨叨着,将这几年忍着的话都说了。说着便觉委屈,想到丈夫死后自己受的苦,想到还没有身孕的大女儿,还有气人的亲家,就落了泪。   &&&&&   南方的十月还不用穿太厚的衣裳,无雪无雨,是农忙的好天气。   谢崇华每天早出晚归,收稻子收花生,每晚从地里回来,怕岳母嫌弃,便洗完澡才徒步去镇上,看看齐妙和她说会话才能安心回去。接连大半个月,农忙完了,齐妙的伤也好了。   想到明早就能和丈夫回家,齐妙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不用他再来回奔波了。齐夫人见她欢喜,坐在凳上直直盯她折叠衣裳。齐妙抬着俏眼看她,“娘,今晚你在这陪我睡吧,不要回房了,我想跟你说说话。”   齐夫人不在意地一笑,“别撒娇,我看你是更想回谢家的。”   “二郎他每天走很累的,我瞧他都瘦了三圈,我不忍心。”齐妙挽住她的胳膊,“他每天来看我也不是办法,可是我回去后,娘都不来看我。”   “别指望我会踏进谢家一步。”齐夫人不可抑制面上冷笑,“这事儿你说软话也没用。”听女儿叹气,她也没有说软话,半晌才道,“你可不要再胡闹又伤了自己。”   “嗯。”齐妙依偎在母亲身旁,许久叹息,“不想离开娘了。”   齐夫人真想说那就别走了,可忍了忍还是轻拍她的背,“好好过日子吧,别让娘发现他对你不好,否则娘立刻把你接回来,哪怕跟你爹翻脸。”   她是打定主意如此,大不了跟丈夫翻脸,带着儿女回他们外婆家去。儿女都长大了,流言蜚语她受得住。见女儿还傻呵呵的,她便来气,“你真是整个心窝子都掏给他了,日后他若待你不好,你就只管哭去吧。”   “他不会的。”   “你爹以前也这么说,结果呢。”   齐妙一顿,原来爹爹跟娘说过誓言,可现在二姨娘三姨娘……还有四个庶出的哥哥姐姐。   “借着妻子做垫脚石上去,最后抛弃妻子的男人,从来不少。”齐夫人不是诅咒女儿的姻缘,只是想让她长点心,免得最后只剩自己伤心欲绝。她这女儿太傻太专情,做母亲的颇为担心。   齐妙这才想起来,好像自己从来没问过谢二郎喜欢不喜欢自己,日后又会不会变心。他会不会变得跟爹爹一样,最后又抬好几个姨娘进门呢?   早上起来,婢女就来敲门说八姑爷来了。齐老爷笑道,“你看看这女婿,多疼女儿。”   齐夫人不愿理会他,自个下床穿衣。被冷落了一个多月的齐老爷心里好不憋气,因是自己理亏,又不敢责骂。   齐妙听见夫君来了,让下人请他进来。   谢崇华进了她的闺房,关上门,没看见人,等走到帷幔那,突然跳出一个人,直扑在他身上,笑得满面春风。却吓得他忙揽住她,“别乱跳,你伤刚好。”   “就是为了证明全好了才这么跳的。”齐妙松开手,还要转圈给他瞧,却被他抱得死死的。见他紧张,噗嗤一笑,“我真的都好了。”   “好了也不许这么跳。”   一会齐老爷让两人去用早饭,谢崇华和齐妙出去,果不其然,没有看见齐夫人。两人知道母亲生气,没有追问。齐老爷才不至于尴尬,让女婿女儿多吃,吃完后又叮咛一番,才让车夫送他们回榕树村。   马车出了镇上大门,路就开始颠簸了。谢崇华让齐妙靠他身上,免得太颠簸。齐妙倚得舒服,伸手摸摸他有点冒出青渣的下巴,“出门很急吗,胡子冒尖了。”   谢崇华下意识摸摸,笑道,“想接你回家,太急了。”   齐妙抿嘴笑笑。又仔细看他,想起母亲的话。他真的会跟爹爹一样么?   谢崇华低头看她,“怎么了?”   齐妙默了许久,才道,“我娘说,以前刚成亲的时候,爹爹对她很好,后来爹爹有了二姨娘、三姨娘,还给我生了很多哥哥姐姐。”   谢崇华听出她的担心,弯身说道,“我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世上哪里有比你更好的人。”   齐妙面上绯红,“那你发誓你不会变心。”   谢崇华笑笑,“海誓山盟不过是那些没信心遵守诺言的人才做的事。”   齐妙扁嘴,“姑娘家的心思你不懂。”   见她认真,谢崇华这才低语,“嗯,一辈子都不会变心。”姑娘的心思他确实不懂,说了不照办,真会有老天爷惩罚么?那结为鸳鸯的人,每对发誓就好,何须其它。可偏是他说了,好像她就安心了许多。也罢,她高兴就好。   沈秀知道儿媳回来,特地没有外出。在家里等了半个时辰,见院子里的鸡在面前走来走去,狠了狠心,还是去宰了一只,熬了补汤。   不多久,听见马啸声,急忙从厨房出来,在裙子上搓着还沾水的手,在门口探头看去,那相随而行的人,正是儿子和儿媳。    ☆、莫逆于心      第二十二章莫逆于心   齐妙回到家那天,沈秀熬了鸡汤,喝了两天。然后接连七八天都不见荤菜,在娘家住了一个月,什么食物都做得精细美味,回来后着实吃得不惯。午饭时沈秀还在菜地里拔草,谢崇华送饭回来,见她只吃了点饭,菜没动,问道,“怎么了?”   “娘没回来吧?”   “没有。”   齐妙这才苦了脸说道,“没荤菜,不想吃。”   谢崇华这才想起来,“难怪这几天你没食欲。”他起身说道,“你等等。”   “你要去买肉吗?那得走很远的路,改天吧。”等铺子那边算好账,这两天就该送租赁的钱来了,再等两天无妨。等拿到了钱,她就拿给婆婆看,她每个月都能收不少钱,不是守着嫁妆坐吃山空的人,不必这样节省。想着,心情便好了起来。   谢崇华想了想,说道,“那我去给你炒两个蛋。”   虽然不是肉,但也比青菜好吃,齐妙起身挽袖,“我去给你生火。”   如今她生火已经驾轻就熟,但除了会生火,做的菜依旧难咽。沈秀拧眉教她做了几次,后来实在是心疼那些食材,就作罢了。   有点荤菜,齐妙可算是吃饱了些。谢崇华让她将剩下的吃完,齐妙摇头,“给娘留着吧。”   婆媳斗气的事谢崇华并没少见,见她这样紧要自己的母亲,心觉宽慰,又更是心疼她。   齐妙虽然对婆婆心有芥蒂,但如果因为这些跟婆婆斗气,只会让丈夫难做。她并不是迁就,只是觉得这样和睦些,于整个家都好。她是要在这个家过一辈子的人,弄得这么尴尬,只显得自己傻罢了。婆婆大多数时候还算讲理,这点也算是安慰。   用过午饭,谢崇华去菜地帮忙,齐妙留在家里准备收拾收拾里外。收拾了些杂碎出去丢,刚出门在巷子里玩闹的孩子就围了上来“婶婶我想吃糖”“婶婶跟我们一起玩吧”“婶婶要不要帮忙”……   齐妙脾气好,又总是不吝啬拿好吃的分给他们,俨然已经是一众孩子的头目。她便领着他们一起进了院子,将里外都打扫干净,事后拿了一罐子龙须糖给他们分吃。   沈秀和谢崇华回来后,发现家里明净了很多。齐妙在葫芦架子下面剪着残枝,打算修剪得好看些。沈秀心里舒服,便不吝赞言,“手脚倒是很勤快,这么快就将家里收拾齐整。”   齐妙笑道,“我喊了巷子里的孩子一起帮忙的,给了他们一盒龙须糖。”   “龙须糖?”沈秀喉咙微干,那糖入口即化,是顶好的糖,脸上微垮,“自己打扫就好,为什么偏要叫别人,自个辛苦些不行么?好逸恶劳,以后还怎么勤俭持家。”   无端挨骂的齐妙好不奇怪,谢崇华明白两人心思,都无恶意,只是想不同,圆场道,“娘,我和妙妙中午炒了蛋吃,在锅里给您留着,快进去吃吧。”   “鸡蛋?”沈秀更是着急,“那是我留给你补身子用的,你念书辛苦,妙妙身体不是好了吗?不需要进补了。”   齐妙咬了咬唇,拿着剪子满心委屈。又不愿和婆婆顶嘴,但心里也不乐意,便转身继续修剪葫芦藤。   谢崇华劝着母亲进去吃炒蛋,自己出来,见妻子闷声剪枝。上前接过剪刀,“我来吧。”   齐妙抬眼看他,“我要是天天买荤菜回来,娘是不是要将我骂得狗血淋头?”   谢崇华笑笑,温声,“你好好吃肉,我给你挡着。娘养大我们三姐弟受过不少苦,勤俭惯了,她舍得在儿女身上花钱,自己却舍不得多吃一点好东西。”   “说到底……她还是没把我当女儿,而是把我当儿媳,要我跟着她一样,将全部好东西都留给你,自己却吃苦。”齐妙能懂,但不能接受,她会将全部好的都给丈夫,可是在手头有银子还过得这样苦,她觉得着实没必要。   谢崇华见她发上有落下的细碎枯叶,一点一点给她挑走,“我会劝着娘的,你委屈我也知道,等我慢慢跟娘说,你也多体谅母亲吧。”   齐妙心里还是郁闷,身一倾,靠在他身上,“你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只护着娘就好。”   于他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让他偏帮哪个他都为难。也唯有帮理不帮亲,照着理来了。不过如今看来,身为小辈的齐妙,还是更受气些。他想了半会,说道,“要不,你跟我去卖画吧。”   两人相处少些,矛盾也会少许多,而且还不用干农活,齐妙当然乐意,点头道,“嗯。”   晚饭时谢崇华和沈秀说了这事,沈秀一听皱眉,“那家里的事怎么办?”   “家里现在不用做什么活,让妙妙一个人在家,就怕又发生那样的事。”   沈秀稍有迟疑,一会才道,“她不是有七间铺子的嫁妆吗,让她匀一间给你不行,就不用风吹日晒了。”   谢崇华笑道,“铺子都租赁出去了,最快的也得等到后年才能收回来。而且那几位掌柜和妙妙家是世交,后年也不打算收回铺子,只会一直收租金。如今我是不放心她一人在家,让她跟我去卖字画,帮我搭把手也好。”   沈秀不由轻笑,“搭把手……你以为娘不知道你一天才卖多少……罢了,娘知道你心疼她。会疼媳妇也好,只是别什么都听她的,让她少花点钱,给你省着。”   “钱是妙妙的,替我省着做什么。”谢崇华末了说道,“妙妙虽然嫁了我,但我也不愿她总跟着我吃苦。她自小就吃好喝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嫁了我从不要求什么,娘叫她做的事她虽不会但也会尽心去做,娘给她一点时日学,也多疼疼她,毕竟离了爹娘嫁过来,我们要是不疼,就太对不起她了。”   话说得顺耳,沈秀也不是个硬心肠的人,被说动了些。又想到自己,不由叹气,“当年我嫁了你爹,你奶奶总跟我横,每日都要戳着我的鼻子骂,娘是不知咽了多少眼泪。”   “母亲受苦了。”谢崇华温声,“家和万事兴,妙妙视您为母亲,娘也多担待她吧。”   沈秀想了半日,想来想去这儿媳除了不会干活,在钱财上面好像也没胡乱用钱,只是花钱太大方,不过不是小家子气,也好。重要的是儿子喜欢她,她待自己儿子也好,这就够了。   这么一想,心也放宽了许多。   似乎是心结解了一半,夜里睡得安稳,早上起晚了些,儿子儿媳已经去镇上了。揭开扣住早饭的碗,米饭上面卧着一个煎蛋,看得她心暖。又拿了个干净的碗盛蛋,放回锅里,留着给儿子吃,自己去坛子里拿了腌菜配送。   &&&&&   齐妙在认识谢崇华之后,就总想着让他挪地方卖画了,这儿位置不好,也不是繁华街道,人少卖不了多少,人多起来又很难看见这小角落。从亲戚那取了车出来,她就说道,“我们去别处摆吧,那儿人少。一般人都不爱往那逛。”   “那儿不用付租金,去别人的店门口,多多少少要给钱。”   “那去我们的铺子那吧,七个地方,你喜欢哪个?”   我们二字,让谢崇华心有感触,“哪儿好?”   他甚少去那些街道走动,自然不及齐妙熟悉。齐妙说了一处,两人便往那去。谢崇华问道,“不怕别人看见笑话你?”   齐妙扁嘴,“笑什么,夫唱妇随,天经地义。人呀,不要自己看轻自己就好。”   谢崇华颇为意外,她的性子跟普通姑娘是不一样的。只是仔细看,她说这话时面上微泛红晕,到底还是拉不下面子,不过是不愿让他难堪罢了。也是,养在深闺十几年,这样抛头露面,难以接受并不奇怪。   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方才她说的话来,心弦微动,低头看她,“你总往东华街跑,是特地来买我的画?”   本以为她会羞赧回避,谁想她瞪眼诧异,“你竟然才知道。”   谢崇华面已烫,齐妙噗嗤一笑,“书呆子。”   见她笑话自己,谢崇华也是笑笑,也觉得自己是书呆子。早知她的心意,他也不用在原地困步那么久了。可一想年月,又好像不对,“我记得你三年前就爱往我这跑了,难不成那时你就欢喜我了?”   他起先只是当她普通客人,后来来的次数多了,觉得她脾气直爽,略有好感。真正欢喜上,大概是一年多前。   齐妙微微点头,“你不会记得,你曾借过我一把伞。”她抬眼瞧他,浓密的睫毛轻眨,双眸又羞涩又明亮,“三年前我得病,顶着麻脸穿着丫鬟衣裳跑出去,突降大雨,别人都不肯借我伞,你却将唯一一把给我,自己淋雨回去。从那时起,我就欢喜你了。”   这事谢崇华真不记得了,却没想到是这个缘故令她垂青。   齐妙将往事说出,舒坦了不少,像是将自己做姑娘时的真心全放在了他面前,更亲近他了。   谢崇华轻柔一笑,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喜欢的人喜欢自己,两人却都不知道。所幸的是,月老的红线始终将两人牢系,没有剪断。虽并不算太顺利,可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垂怜,让他们结为伉俪。   街道往来的人熙熙攘攘,喧嚣的杂乱声却乱不了两人更无间隙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忙晕啦,忘了感谢鼓励~~~ 奈加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8-11 05:28:02 学院派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8-13 12:16:30 清幽余韵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5-08-14 19:42:17 ☆、寒冬腊月   第二十三章寒冬腊月   转眼已入腊月,无雪无雨,穿了四件厚实衣服,将自己团成雪球般的齐妙却还是冷。镇上还稍有人气,回到村里似乎更冷三分,边走边抱着暖炉哆嗦,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嫁到这两个月,连村里的狗都认识她了,她从旁经过也不再乱吠。路过见到村里人,她也远远打招呼。不过六十多日的光景,已经很得乡邻称赞,说谢家有个好儿媳,对富贵人家小姐娇生惯养颐指气使的偏见印象也少了许多。   齐妙回到家里,才进院子,就见丈夫在井边打水。   谢崇华听见声音回头,见了她便放下水桶,走上前拢她的帽子,“冻得鼻子都红了,快进屋。”   “你这么快就从县衙回来了?”齐妙知道他今日要去县署那看明年府试的公告考期,原以为要很晚才回来,谁想比她还早一步。   “公告放得快,看完后我去了仁心堂想接你一起回来,谁想岳父说你刚走,说要办事。我便想你应当是去巡视铺子了,结果走了一圈,也没看见人。又想你难不成是回家了,我就回来了。”谢崇华边说边将她带进屋子,屋里已经生好了炭,进去便觉暖和。   “我是去裁缝店和点心铺了,不是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吗,让他们做几身新衣服,准备些年货。”她没将钱财藏着,租金只收了一个月,钱箱就已很丰盈。她便趁热打铁,去将年货办齐全了,还给母亲和丈夫做新衣裳。她坐在铺了松软毯子的凳子上,笑盈盈看他,“是不是觉得我很能干?”   这样当面邀功已不是第一回,谢崇华被她逗笑,“是是,妙妙是贤妻,厉害得很。”   谢崇华将她递给自己的钱袋放回钱箱,一眼看去见白银很多,说道,“可以请个丫鬟了。”末了学了她的腔调,“雇个会杀鸡的丫鬟。”   齐妙噗嗤一笑,扁嘴说道,“不许学我,坏透了。”一会又道,“娘现在也不让我杀鸡了,而且也不要我去做活,我只要吃吃喝喝就好,不需要丫鬟了。”   想要个人打点家里上下一直是她念叨的事,如今却说不要了,让他好不奇怪,“可是还要生火,偶尔还要去菜地拔草。”   齐妙还是摇头。她想明年二月考了府试后,便到八月才是乡试,再过一年,才要去京城科考。足足有十几个月的租赁钱,她是一点也不愁他的路费了。只是路途太遥远,怕他省着花,苦了自己。干脆断了买丫鬟的念头,将钱都攒起来的,那笔钱可不少。   谢崇华不知她是在考虑这个,又弯身问道,“真的不要了?”   “嗯。”   正说着话,外头有声响,出去一看是沈秀回来了。   见她棉裤又沾了泥,齐妙就觉不舒服。她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让婆婆丢掉三分半亩的地,全都揽着做,早出晚归。一说钱的事,她便说那是她的钱,不是自己的钱,也不是自己儿子的钱,她心里不踏实。   齐妙也明白了一件事,儿媳就是儿媳,永远没办法被婆婆当做女儿看。就好像亲生母亲和婆婆放在一起让她选,她心里还是会将母亲放在前面。只是婆婆于她的态度算是好了许多,兴许几年之后,又会更亲密一些。   沈秀见两人要上来接担子,她便摆手说道,“别弄脏了你们的手,回屋回屋。”   谢崇华还是将担子接了过来,见里面全都是草,问道,“割这么多草做什么?”   沈秀说道,“你二舅家的羊生小羊了,说要牵一头过来,就这几天的事。”   谢崇华笑道,“怎么突然要养羊了,之前二舅就说要给我们养,娘还嫌辛苦不要。”   见儿媳进了厨房,沈秀才收回视线说道,“等有奶水了,每天挤了煮给妙妙喝。你舅妈说这样好生养,生出来的孩子也好看。你没瞧见你小表弟,真是个胖小子。”   说着说着,就好像已看见自己的大胖孙子,脸上也溢了笑。谢崇华这才明白母亲的用意,一会又听母亲说道,“儿啊,你可要加把劲啊。”   他呛得咳嗽一声,被正打了热水出来的齐妙听见,凑近了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俯身提了一桶水,兑好温水让母亲擦脸洗脚。又被母亲推回屋里去,便和齐妙进去了。   齐妙可不是个容易打发的人,又追问方才的事。谢崇华无法,只好说道,“娘想抱孙子了。”   她瞪大了眼,“我才进门两个月呢。唔,我可不想这么快有孩子。”   谢崇华心头微顿,“为什么?”是觉得……他如今还养不起孩子,不愿他在这个家受苦?   齐妙说道,“因为你这两年要考试,我怀孕了你肯定要分心,生了孩子你肯定又不放心。所以呀,还是晚一年吧。”   见她是在忧虑这个,谢崇华心有动容。俯身抱了她,说道,“嗯,晚两年不迟。”不是因为怕自己分心,而是想等他将日子安定下来,能靠自己让家里温饱了,再要孩子,免得让她跟着操心。   又过两日,谢崇华算着日子,弟弟快要考试了,考完试回家得要点钱。估算上回托人送去的钱也快用完,便早早拿了钱,去镇上朋友那,托他送去。谁想那人说近日不得空,一时寻不到人去。   夜里回到家中,母亲正在厨房做菜,妻子依旧是在生火。   沈秀见他手上拎着一块肉,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又买荤菜。”   齐妙动了动耳朵,不用说这肯定是因为自己他才买的,他荤素都喜欢,唯有自己无肉不欢。可丈夫已先开口,“想吃了。”   沈秀这才没说什么,一会才说道,“还是得省些,不要乱花钱。”   谢崇华笑道,“知道了娘。”目光看向齐妙时,裹得像只雪白狐狸,脸颊也因熏了火光而飘着绯红。她歪了歪脑袋,模样更是俏皮可人。   用过晚饭,谢崇华想到弟弟的路费,说道,“等三弟考完试,我将钱送过去,和他一起回来,也好有个照应,冬天路难走。”   书院离得不算太远,而且是两个儿子一起回来,沈秀没有太担心,许他去了。倒是齐妙嫁过来就没和他分开过,晚上睡觉时问了许多话,又问会不会有山贼。谢崇华侧身把她圈进怀里,认真道,“不但有山贼,还有会吃人的妖怪,还有山鬼,还有……”   齐妙低叫一声,捂住他的嘴,嘟囔,“骗子,哪里来的妖怪。”   他笑了笑,张口要咬,她立刻缩手回被窝,低头就在他脖子上回咬一口。两人闹了好一会,暖和的被窝都有冷风蹿入,这才不玩了。   “条条都是大路,山贼不会这么笨在那么开阔的地方出现的。而且那不是商道,往来的都是平民百姓,山贼看不上这点钱。”   “嗯,你要早点回来。”   “……还有十天呢。”   “那我每天念叨一遍。”   就算她不念着,谢崇华也不愿在外面多待。家有娇妻,外头好似也没什么能让他留恋驻足的。   去书院接谢崇意还有十天的时间,谢崇华便想将腊味做好,北风这么大,等他们回来已经能尝个鲜了。   还没去镇上买肉,莫管家就送了几篮子腊肉来。猪肉和鸡肉,也有鸭肉,说是齐老爷让他送来的。   齐妙嗅了嗅篮子里的腊味,满心欢喜,“是奶娘亲手做的,她做的腊味最好吃了。”见下人手上还有几个篮子,走近一看,满满的都是年货。这些下人都是平日伺候在母亲身旁的,如今送东西来,那这些都是娘亲打点的吧,只是娘亲不愿说,就让莫管家借了父亲的名义。   她并不笨,瞧出端倪来,也没有拆穿。让下人将东西送进去放好,就让他们回去了。   莫管家领人走时,正好在巷子里见到沈秀,弯身问好。   沈秀到了家,见桌上都是年货腊味,眉头又锁起,“你娘送来的?”   “是我爹爹。”   沈秀面色这才宽和。   自从上一回齐妙摔伤,她去仁心堂听见齐夫人辱骂自己的儿子后,她就一直不待见这亲家母。   齐妙又怎会不知她心里芥蒂的事,尽量避开这话题。好在谢崇华跟人做木活回来,她便随他去院子木架上一同将腊肉挂好,没让婆婆有多问的机会。   一晃,腊月过半,却下起雨来。下雨的冬日更加湿冷,齐妙怕冷,已经连门都不想出了。从屋里走到厨房都冻得哆嗦,嘴唇紫红,看得沈秀都觉作孽,让她不要多出门,怕她的身子骨冻坏了。   快至二十,二舅那也牵了羊羔过来,刚好就是谢崇华出门前一天。   夜里谢崇华披着蓑衣给羊羔做羊圈,等盖好了屋顶,齐妙也从屋里出来,抱了杂草给羊羔铺了个软厚的窝,瞧着它哆哆嗦嗦的样子她也跟着一起抖,便又去抱了一捆回来,弄得一身的秸秆,连头发都插了几根。进屋后还没来得及掸赶紧,便看得谢崇华笑话她,“像个乞儿。”   齐妙俏眼微扬,“见过这么好看的乞儿吗?”   谢崇华哑然失笑,斗嘴是斗不过她的,伶牙俐齿。岳父说岳母该去做说客,他倒觉自己的妻子得岳母真传,也是能去做说客的。   见他笑话自己,齐妙想到他明早就要出门了,心觉不舍,发上杂乱的干草也不拨了,抬头看他,低声,“你要早点回来,我等你。”   谢崇华点了点头,在她凉凉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翌日,谢崇华便往邻县宁安镇去接谢崇意回家。    ☆、胞弟失踪   第二十四章 胞弟失踪   宁安镇和元德镇并不隶属一个县,相隔五十多里路。前者比后者要大上一半,甚至较之元德镇,要更繁荣。太平县衙门也在宁安镇上,较之其他小镇,更安定。   进了镇后谢崇华还走了半日,才到了墨香书院。   雨水未停,依旧磅礴滚落,地上溅起的雨珠将裤管都打湿了,蓑衣根本不能遮挡多少雨水。他站在书院大门前,只见左右环以园墙,阻隔了一窥的心愿。从未在书院待过的他对这种地方有一种身为读书人的憧憬,弟弟能考进这里,他身为兄长很高兴,所以咬牙也要供他在这念书。   许是已经过了上课的时辰,大门紧闭,唯能听见雨声。他敲敲大门,好一会门才打开,一位老者开门探头,见了他,稍作打量,问道,“公子找谁?”   谢崇华作揖客气道,“老丈人,我弟弟在这念书,我是来寻他的,麻烦您传达一声。”   老者又问道,“你弟弟叫什么名,我去问问。”   “谢崇意,崇山越岭的崇,意气风发的意。”   “公子稍等。”   老者将门半掩,便进里头去问人确认了。谢崇华一得空闲,才觉手脚发冷,看看手指,已冻得紫红。又摸摸钱袋,还在怀里揣着。安心等了许久,等他都怀疑老者是不是忘了的时候,才终于见他出来。   “这位公子,书院里没有叫谢崇意的少爷。”   谢崇华一愣,“怎么会没有?”   老者思量半会,才道,“半年前倒是有个叫谢崇意的少爷,不过六个月前就没来书院了。”   谢崇华更是错愕,一时失语,见他要关门,忙伸手挡住,“能否再请问老丈,可知他如今在何处?”   老者摇摇头,便将门关了。   谢崇华怔愣原地,想了许久仍是没想明白,为什么在墨香书院念书的弟弟,却没有在这?半年前就离开书院了?那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他回家和在信上半句不提?   他又敲敲门,那老者出来,他便问,“那请问林莫林先生可在?”   林莫是教弟弟的先生,当年他送谢崇意到书院时曾见过。而今在这认识的人,也唯有他了。   “林先生今日没来书院。”老者见他不像是坏人,被雨淋得寒气直窜,心肠一软,说道,“你可有住的地方?等林先生回来,我告诉他。”   谢崇华也不知要往何处去,他总要找到弟弟后才能回去,想到方才来时途经的客栈,说道,“住在永福客栈。”   谢过老者,他又走入雨中,准备先去永福客栈住下,知会掌柜一声,好让林莫能找到自己。住进客栈房间,他还有些晕乎,许是被在冷雨里走太久,心情又低沉担心,寒气冷入骨子里,十分不舒服。在屋里烤了一会火才舒缓过来,便换了身干衣裳,披上蓑衣去找胞弟。   然而想要在一个偌大的镇子找人并不容易,他一路问去,都没有知情人。又饿又冷的去面摊点了个面,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只觉胸闷气短。便又披上蓑衣去找。   中午到了宁安镇,找到下午,仍是不见他。又寻至夜里,还是没找到。回到客栈,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外面雨打瓦砾的声音,不过是在临镇,已心生一股人在异乡为异客的悲凉挫败。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屋外有人敲门,他竟睁不开眼。想伸手抓住什么起来,却碰翻床头花瓶。“砰”的一声落地碎响,外面的人终于进来。却看不清人,那人声音急促,将他扶住,“这位爷这是怎么了?”   是小二的声音?   额头一凉,像是小二在探他额头,随即又听他急声“怎么烧成这样”,便匆匆离开了。   谢崇华双眼模糊,半点力气也没。只知道有人将他抬起下楼,不多久就闻到药材的气味。   &&&&&   谢崇华醒来时,发现竟是在个陌生地方,身上盖着厚实棉被,隐有香气,不由慌乱。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便听个男子说道,“你病刚好转就想再病一回么?”   他循声看去,见是个白发老人,又见这屋里都是医书,想到昏迷之前的事,心想他是大夫,忙跟他道谢,“谢过大夫,只是我还有要事要办,改日再来谢过。”他起身穿衣,发现钱袋还完整无损的在床边放着,便又问道,“敢问药钱……”   大夫说道,“掌柜不认得你,见你也带了行囊,许是外乡人吧。老夫不收你的钱,只是你想现在走?老夫可不愿看着你去外头淋雨,又晕倒了,坏我名声。”   老先生一脸孤傲,说话也十分冷淡。只是不愿收钱也要治好他的病才能让他走,谢崇华知他心肠不坏,说道,“小生是元德镇人,来此是为了寻我三弟,不料却一直找不到人,我十分担心他,恐不能再安心留下。”   见老先生稍有迟疑,他放下钱袋,又弯身作揖行了大礼,便开门出去。哪料门一开,就迎面撞上个人。只听得瓷器破碎的声响,地上已溅满茶水。一个年轻妇人倒在地上,咬牙不言疼,可脸色却已苍白。   老先生闻声出来,“阿宋你没摔伤吧?”   “万分抱歉,是在下走得急了。”谢崇华满面惭愧,要去搀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给她银子瞧病,才发现钱都做药费给这老先生了,更是窘迫。   那妇人摆手,“不碍事,不碍事……”可面色却青白,刚才摔的可不是一般的疼。   老先生像想起了事,说道,“阿宋你人面广,替这公子寻个人吧。”   妇人爽朗问道,“要找谁,只管说。”   谢崇华见她被撞伤不问责,还一口答应要帮他找人,真觉这妇人度量大。老先生安抚说无妨,他这才说了人,又将弟弟的样貌说与她听。妇人听后就走了,让他在这安心等。   妇人走后,他寻了扫帚将地上茶杯碎片清扫干净,一会那老先生出来,将方才他给的钱袋还给他,说道,“一人在外不容易,你自己留着吧。”   谢崇华不肯要,同他推辞一番,被强塞回手中,心里感触万分。再做推让就辜负他的好意了,这才收回,恭敬问道,“还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老夫姓邵,在这宁安镇开医馆有三十余年了。”邵大夫又道,“方才那人姓宋,是我远亲侄女,这几日都是她在照料你,别人都喊她宋寡妇,你也可以这么喊。”   谢崇华心头咯噔,寡妇?看模样不过二十出头,年长他两三岁的模样,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如此喊……不妥当吧?”   邵大夫倒是一脸淡漠,说道,“做了寡妇,她倒是更高兴的。”   谢崇华一顿,“这是为何?”   “她那丈夫好赌,输了便喝得烂醉,醉了便拿她出气。那时她常来我这治病,每每瞧见,便觉她丈夫禽兽不如,下手着实太重。苦的是婆家人还指责她的不是。”说着,他已冷笑一声,目有轻蔑之色。   杏林之人说出这样的重话,可见那人有多可恶,而护着他的婆家,想必也是做得过分。   邵大夫隐约想起什么,问道,“方才你说你是元德镇的人,弟弟叫谢崇意?”   “正是。”不知他为何又重提,谢崇华恭敬回话。   “那……”邵大夫欲言又止,多瞧他几遍,又不太确定,“那你……你叫什么?”   谢崇华作揖答道,“跟弟弟名字相差一字,崇华,华贵的华。”   邵大夫双目已露诧异,又上下细看他两回,“你莫不是榕树村的人?”   谢崇华一愣,“正是……邵大夫怎会知道?”   邵大夫朗声大笑,原本冷厉的脸顿时散了冷漠,“你岳父便是我师兄啊,你和妙妙成亲那日我还去喝过喜酒。可刚去就被人灌了一壶酒,新郎官也没看清楚。”   他一说,连谢崇华也觉意外,末了为这奇缘由衷一笑,实在是巧得很。那小二哪里不送,偏是送到这来。连邵大夫也觉颇有缘分,当即唤夫人来,去做一桌的菜来。   因算是自家人,谢崇华少了拘谨,和他说起弟弟的事。邵大夫听后沉思半晌,说道,“那墨香书院的温洞主学识渊博,院规甚严,连知州也慕名而来和他做学问。我还听闻有学生有事外出忘记和书院说一声,一日没去,他还亲自登门询问,可是不愿念书了。可为何你弟弟已在那里念了一年,后来半年没去,却是一点风声也没有?”   这也正是谢崇华觉得奇怪的地方,心下更是担心胞弟,害怕他闯了什么祸。腹中太过饥饿,见了菜吃个半饱,吃着吃着才想起来,“不知我昏迷了几日?”   “三天。”   “三天?”他愕然,忙跟他借了纸笔,想让人送信回家中,免得母亲妻子担心。   邵大夫在旁看他提笔落字,笔笔有力,折弯顺畅不拖泥带水。难怪师兄说他不是先瞧上这人,而是先看中他的字,确实下笔非凡。正暗暗称赞,门外就有人跑了进来,宋寡妇跑得气喘吁吁,一张俏脸通红,寻了谢崇华,说道。   “找着你弟弟了。”    ☆、一身傲骨   第二十五章一身傲骨   连日冬雨,地上泥泞泛滥,街道也被雨水冲刷出几个坑。行人寥寥无几,店铺生意也很是萧条。这种天气愿意出门的人并不多,摊贩也不乐意出来。可那墙角下,还是有人挑了担子蹲在那,揉着双手直呵气。少年俊朗的脸被冻得紫红,裹紧衣服极力往屋檐下挤着躲避石阶上溅起的雨水。   像只找不着窝的猫,蜷在墙角,看得谢崇华不知是要上前狠狠扇他一巴掌,还是领他回家取暖。又恨又痛,病刚好的他心如有黄连水浸泡,苦涩非常。   邵大夫见他驻足不动,说道,“听说他每日早上走三里路跟人买一担饼,然后就在前头那卖,晚上去城隍庙那跟乞儿挤一处,也有半年光景了。”   谢崇华想到母亲和自己在家辛辛苦苦为弟弟攒学费,每个月为他的吃饭钱愁得发根银白,咬牙也要让他在书院念书。可是没想到……弟弟非但不念书,还在这卖饼。甚至隐瞒了家里人,如果不是他偶然来这,是不是要被他一直骗下去?   街上人少,若是有人定足不动,很容易就会被发现。谢崇意卖不出去东西,便闲了下来,很快就发现对面巷子口那站了两个撑伞的人。   右边那高瘦的人身形越看越是眼熟,直到伞微微抬起,只瞧见下巴,他已微微一顿,再仔细一看,心顿时从胸腔沉落。只是愣了一小会,见那人大步往这走来。他惊诧起身,拔腿就跑。   谢崇华气上心头,差点没闷出一口血来,“三弟!”   一声喊出,街上的行人店铺的掌柜便纷纷探头来看,面子向来薄的谢崇华已无暇顾及,往谢崇意的方向提步追去。   谢崇意跑得很快,而且这里地形他很熟悉,不多久后头就没了追跑声。他这才停了步子,弯身大口喘气。冷冷寒风夹着雨水吹着身体,也吹得脑袋嗡嗡直叫,脸色已然苍白。   鞋子重踏水坑的声音又传入耳中,他蓦地抬头,眼前人也是跑得气喘吁吁。他又要跑,却听见兄长含了巨大苦楚和失望的声音,“三弟……”   他猛地停下步子,不敢去看他。   谢崇华大病三日,还没有彻底痊愈,如今一跑,又被冬雨淋了一路,只觉快要体力不支晕倒。也不知是怎么走到他面前,一把捉住他的手,哑了嗓子痛心道,“你为什么没有去书院?”   谢崇意垂头看着雨珠打落的地面,没有答话。   谢崇华将他胳膊捉得更紧,大声道,“你为什么没有去书院?”   “不想念了。”谢崇意想甩开他的手,一瞬胳膊却被握得更紧,好似兄长要将他的手都折断,“读书这么辛苦,有什么用。爹念了一辈子的书,穷了一辈子,没出息了一辈子,最后却连温饱都给不了我们,那念书有……”   “啪。”   一记耳光扇在少年清俊的脸上,印落五道红痕。谢崇意愣神抬头,谢崇华怒声,“天下的人你都可以自大的说他们没出息,唯有双亲不可说。父亲再如何贫寒也好,可有做过对不住你的事?他手里哪怕只有一个馒头,也会全给我们,你怎敢说父亲的不是?”   谢崇意双目已红,雨水落在脸上,分不清有没有落泪。见兄长拽住自己要折回,他已猜到他的意图,死活不愿跟上去。   “你要回书院,好好念书。哪怕将来考不了功名,也尽力做个私塾先生,至少温饱不愁。”谢崇华因病有些气弱,冷雨一浇,步子都快提不动。可手却还紧紧抓着胞弟,不愿让他再入迷途。   “我不去。”谢崇意颤声,“哥,你放手,我不去,我不会回去了。”   “三弟!”谢崇华被气得哆嗦,“你为何这样不懂事?”   谢崇意狠狠将他手甩开,又要跑。可这一甩,却见兄长踉跄一步,竟是没站稳,跌落地上,摔得满背黄泥。唇色苍白如雪,看得他心生惊愕,“二哥?”   邵大夫年老跑得慢,一手拿着谢崇华方才丢下的伞一边寻来,远远见了此景,疾步跑了过去,见他又已昏厥,怒声,“你二哥为了找你,染了风寒,昏迷三日,刚刚醒来便来找你!你却这样胡闹。”   谢崇意猛然愣神,心有万箭刺来,再不敢逃,背起兄长随邵大夫去医馆。   冬雨不歇,寒意浓郁。坐在屋里烤火的谢崇意已经不冷了,他求了菩萨千遍万遍,只愿兄长平安无事,快点醒来。   宋寡妇煮了驱寒汤出来,见他仍在祈求,本来还觉得他不懂事,可现在又觉不是,“谢三公子,先喝了这汤吧,免得你也生病。”   谢崇意道了谢,将汤水喝下,又小心问道,“我二哥还没醒么?”   “没,还躺着呢。”宋寡妇见他脸色也不好,说道,“你也去躺着吧,瞧瞧你的脸,都白成纸了。等你二哥一醒,我就去喊你。”   谢崇意不肯,宋寡妇不耐烦道,“你真想自个也得病是吧?赶紧去睡。”   他只好起身随她去空房,临关门又道,“我二哥醒了你一定要喊我。”   宋寡妇点头,拿着空碗送回厨房出来,见有个中年男子在药铺门口张望,也不像是看病的,面生得很,问道,“找谁呢?”   男子作揖说道,“请问这儿可有一位叫谢崇华的年轻人?是几日前从永福客栈送到这来看病的。”   宋寡妇好奇打量他两眼,“有是有,不过你是谁?”   “在下林莫,是墨香书院的先生。”   宋寡妇可不是个笨人,当即明白过来,便领着他去谢崇华房里。   邵大夫刚给谢崇华针灸完,见他缓缓睁眼,心里不由叹了一气,面上仍是平淡神情,“醒了就好,我让阿宋去熬药了,等会她就会送来。”   话落,门就被敲响了。他意外道“竟这样快”,起身去开门。门一开,宋寡妇就道,“这里有位林莫林先生要找谢二公子。”   谢崇华一听是自己弟弟的先生来了,忙强撑起身。房间不大,林莫走快几步,已能伸手托住他。见他如此,面有自责,“真没想到,你竟亲自找来了。我外出几日,刚到书院,王伯便说你找我。可我去了客栈,又听闻你得病被送到了这。”   这些话并不是谢崇华最想听的,问道,“林夫子,我弟弟是十分喜欢念书的,可是为何突然不去书院,书院又没有将此事告知我们谢家?明明我托人送钱来,每次都是到书院由你转交的,为何你却一字未提?”   林莫迟疑稍许,不大愿意开口。谢崇华又求了他几句,他才道,“是崇意以死相要挟,不让我告知你。”   谢崇华错愕,“为何严重到要以死要挟?”   林莫放在膝头上的两拳紧握,眉头拧如川字,重叹一气,才缓声道,“书院去年为激励学生用功念书,便想了个法子,考第一的学生不但可以免除学费,甚至有三十两银子可得。此公告一出,书院念书的风气确实好了很多。而崇意更是用功念书,挑灯苦读,我不敢说别的书院可有比他用功的,但墨香书院他最为努力。后来他真考了第一,可是……”他说着,又重重叹气。   叹得性子急的宋寡妇也急声,“可是什么?”   林莫摇摇头,颇为遗憾,“可是另一个学生的父亲想为儿子夺这个虚名,于是贿赂了温洞主。温洞主便将崇意降格第二,让那人得了去。崇意气恼不过,去找温洞主理论,温洞主不愿改口,两人就动起手来。温洞主理亏,怕事情闹大,不敢赶他走,让我去跟他说,给他五十两银子。可崇意不愿,一定要温洞主重新布告。但这事关书院名声,自然不了了之。崇意一气之下,执意离开书院,最后都没有拿那银子。”   谢崇华愣神,刚平复的心绪又波澜急跳。身为兄长,他却连弟弟受了这种委屈都不知道。甚至责骂他不回书院。不愿告知家人,是不愿家人也一起和他受这种气吗?   五十两于他们家而言意味着什么,弟弟不会不明白。可是哪怕如此,他也没有弯了自己的腰,折了自己的志气。   邵大夫见他掀被下地,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谢崇华沉声,“去找温洞主。”   &&&&&   林莫引路到宽长的巷子树下,没有继续领路,“再往前,第一间大宅就是温洞主的家。我……不好露面。”   谢崇华明白,没有功名的读书人要找一碗金饭碗不容易,能告知他真相,为他引路到这,他已心有感激,“林先生回去吧。”   林莫禁不住说道,“依照温洞主的名望,你是斗不过他的,想要说理,也绝无可能。”   这点谢崇华知道,谢过他的提醒,缓步走进巷子。看得林莫在后面叹气摇头,谢家兄弟……都是一身傲骨啊。   朱红大门高有一丈,狮子铜叩更让大宅显得威仪慑人。他叩响铜环,不一会门就开了,一个下人装扮的男子问道,“公子找谁?”   “我找温洞主。”   谢崇华今日穿的是齐妙去铺子里为他裁量新做的冬衣,一身黛青色宽大长袍,将他的身形衬得挺拔。面貌俊朗不凡,因心中沉冷,更显人沉稳从容,眸光冷漠高傲。让见多识广的管家下意识觉得这公子不简单,又不听自谦,直接是“我”,暗想来头不小,就直接请他进大厅坐着,再去通报老爷。   温洞主一听来了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问及姓名,管家不知。正好手上无事,便放下笔墨,去外头瞧瞧。到了大厅,跟他一照面,当即觉得眼熟,可又肯定没见过,心有疑惑,“不知公子是哪位?”   谢崇华见了他,瞳孔微缩,“谢崇华,谢崇意的兄长。”   听得那半年不曾听过的名字,眼前人又是其兄长,温洞主脸上就沉不大住了,暗想事情过了这么久,竟然还来寻他晦气,顿时没了好脸色,“管家,送客。”   “等等。”谢崇华冷声,“听闻温洞主嗜才如命,可是没想到,背地里却做收受贿赂的龌龊事。我弟弟离开这样的书院,看来并没有错。”   温洞主忍气,“那你如今来做什么?想讨回公道,还是要当面冷嘲热讽,你心中才会舒服?老夫告诉你,我四十年的名声就摆在这,凭你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便想毁它半分,做梦!”   谢崇华双眸满是冷意,紧盯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语气森冷,字字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温洞主最好不要让谢某有出头一日,否则……定不会忘了往日所辱!”   这是他这二十年来,说过最狠,也是最自大的一句话。他从不早言成功,可如今这话,却好像在跟温洞主宣战——有朝一日,定会加倍奉还!   温洞主一时惊愕,等要喊人赶他走时,谢崇华自己已经转身离开。这种地方,他不愿多待一刻。可不为弟弟当面斥责这小人一句,他气愤难平。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回到医馆。宋寡妇见他鞋子又湿了,喊他去唤。谢崇华摇摇头,问了弟弟住在何处,径直往那走去。   屋里没有动静,里面的人已睡熟了。谢崇华走到床边,看着双目紧闭却面色不安详的弟弟,心中滋味百转纷杂。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一旁,一会便见他睁眼。谢崇意见了他,瞬间欢喜,欢喜的神色却又转瞬沉落,生了怯意,“二哥……”   谢崇华应了一声,拍拍弟弟的肩膀,语气平静沉稳,“二哥听林先生说了缘故。二哥不怪你,也绝不会逼你回那种污秽地方。走,跟二哥回家。”   谢崇意蓦地愣神,看着自己的兄长,眼里顿时生涩。   不知何时,二哥已能为他们守住这风雨飘摇的家。   那他又有什么理由再逃避,再忍心让兄长操心。   少年点头,强忍泪水,“嗯。”25 ☆、第26章 大年三十 第二十六章大年三十 腊月二十八,齐妙买的年货都已经送到家里,里外也打扫干净了,可桃符还没买。她和沈秀心中忐忑,没心思去。 沈秀打起精神去镇上问人,还是没有儿子回来的消息。失落回村时,见有人卖鱼,想到儿媳这几日食欲不佳,鸡蛋也该吃腻了。摸了摸口袋,拽着钱袋过去问了价钱,买了十几条手指宽长的鱼,打算回去煎煮。 回到家中,齐妙已经烧好了饭。如今她除了生火,还会烧饭了,只是做菜依旧难吃。见婆婆买了鱼回来,便立刻去拿了盆到井边看她清洗。想帮忙又不敢碰,怕腥。 沈秀埋头清理鱼肚秽物,说道,“进屋去灶台那吧,有火,暖点。” 用过饭,齐妙便去喂养。沈秀抢着去,她忙拦下。只觉丈夫不在家后,婆婆待她便和善了许多。也不知是何故,许是因为家中只有两人,有点互相依靠的意味?然而要是有第三人在,她的地位又会被婆婆摆在第三位。 她拿了晾干的草去了羊圈。羊圈还是丈夫离开前一晚做的,下了这么多天的雨也没有垮,外头挖了排水沟,里面铺着厚实的草,羊住在里头好像也挺暖和的模样。可齐妙却发现它又在吃窝里的草,扁嘴道,“咩咩,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却吃个不停。你再吃自己的窝,晚上会冷的,不许吃,吃这些,快过来。” 羊羔好似听懂了,起身走到前头。齐妙摸摸它的脑袋,“真乖。” “咩~”小羊欢腾地叫了一声,这才低头吃草。 齐妙回头说道,“娘,咩咩好像在笑。” 沈秀正在屋里缝补衣服,闻声禁不住说道,“羊怎么会笑,别说胡话,喂完就赶紧进来。”还有,给只羊取什么名,果真是个还没长大的姑娘家。不过天真些也好,比那些心眼多的好多了。 “嗯。”见窝里的草被它吃出个缺口,齐妙便又去抱了一把草准备铺上。才行几步,只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清瘦的年轻人露了脸。她稍愣片刻,手中干草哗啦全散落在地,人已飞快往前奔去,扑在那人身上,紧紧抱住,“二郎。” 谢崇华差点没站稳,妻子穿得又多又厚,像个雪球扑进怀里,却撞得他高兴安慰。轻抚着她的头,说道,“我回来了。” “瘦了。”齐妙睁大了眼抬头,又摸了摸他的腰,明眸睁得更大,“瘦了好多。”她收手捂在他冰凉面颊上,“我给你养肥的肉不见了。” 成亲以后她总嫌他吃得太少,顿顿都要夹许多菜给他,可没想到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肉,竟然就没了。 谢崇华握了她的手,笑笑,“娘和三弟都在呢。” 齐妙这才瞧见小叔跟在一旁,羞赧笑了笑,“我去给你们做饭。” 沈秀心下也是松了一气,拉着他俩就进屋,“进去等着,娘去给你们敲两个蛋。” 谢崇意一路忐忑,不知要如何跟母亲交代。如今见母亲欢喜模样,更是心中有愧。视线投以兄长,谢崇华微微摇头,面色平静,示意他不要说话。这才忍下来,随母亲进了屋。 晚饭吃得不算丰盛,早上有霜,菜冻得半熟,炒了也不好吃,下午就没摘,沈秀和齐妙便将鱼都吃完了。现在只炒了个蛋,看得齐妙心里不舒服,“要是知道你们回来,我和娘就不把鱼吃了。” 谢崇华笑问,“鱼好吃吗?” 齐妙转了转眼,“不好吃,难吃。” “嗯,那就没念想了。” “嗯。” 沈秀和幺儿对视一眼,果真是新婚燕尔,都不顾及旁人仍在。吃过饭沈秀让他们休息去,连齐妙要帮忙也赶她走,低语说道,“快回屋去捂热被子睡觉。” 这个时候说睡觉,齐妙可听出来了,这是赶她快去给她造大胖孙子呢。她脸微红,洗了手才进去。进屋见他背身在铺被子,背影看来更是消瘦三分。 谢崇华闻声,还未转身,就被人从背后抱住,贴脸靠来,“妙妙。” “你不是去接三弟吗,怎么迟了这么多天,还瘦了这么多。” 脑袋在他背上磨了磨,磨得他背痒。捉了她的手拉到前面,捧了她的脸瞧,以额相顶,说道,“一定是太挂念你了。” 齐妙没好气道,“你怎么也油嘴滑舌了,不许说假话。” 谢崇华仍笑看她,又见她瞪眼,才道,“三弟半年前就没去书院了……”他将事情挑重点的说,因要提及邵大夫,只能将自己得病的事简略一提,“……便是这样耽误了几天的。” 齐妙咬牙道,“那个温洞主真不是东西,身在书香之地,却沾了一身铜臭味,道貌岸然伪君子,我呸!” 谢崇华轻捂了她的嘴,“犯不着为这种人说脏话。” “我气。”齐妙哼声,“迟早要将这笔账算回给他,二郎不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报仇的想法倒跟他一样了,其实反之来想,不就是如今还奈何不了那温洞主么。又觉悲凉又觉感慨,不过至少没有垮下,便仍有翻身的机会,哪怕是需要十年。 齐妙又恨恨地骂了他一通,心气这才顺了,又眨着明眸大眼问道,“你不会觉得娶了个悍妻吧?” “挺好的。”谢崇华和她分开近时日,真有种小别胜新欢的感觉。弯身将她抱起就往床上走,压身相抵时说道,“明日去镇上买桃符,再去拜见岳父,也提提邵师叔的事。” 齐妙已经有些情迷意乱,应了一声环住他的脖子。 &&&&& 年二十九,街上仍旧很热闹。小年之后一直雨落不停,耽误了百姓采购年货。那以墨着字的桃符更怕沾水,如今雨停两日,摆得通街都是。从上面俯视,像滚滚红潮,从街头延至街尾。 齐妙今日特地披了件红梅色绣花披风,脸上还抹了胭脂,脸蛋红如嫩红花儿,俏媚可人。连谢崇华都目有惊艳,不知向来疏于装扮的她为何这样精细打扮起来。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怕不抹红妆,他也觉无人可以比得过她。 两人先去了仁心堂,父亲果然在那,正领着学徒贴对子换桃符。明日仁心堂不开门,因此提早一日贴好。见了女儿女婿,喜逐颜开,唤他们进屋吃果点。 “你气色倒是不错,女婿却瘦了啊。”齐老爷悬壶济世多年,习惯性地让他们伸手把脉,都觉无事才放心点头,“妙妙身体素来不错,只是女婿你的身体还需调养调养。等会我开个补药,过完年你就熬了喝吧。读书人不应只念书,还得有个强健的身体不是。” “岳父有心了。”他喝了一盏茶,左右不见岳母,问道,“岳母今日没来仁心堂么?” “不知领着丫鬟去哪里了。”齐老爷本想让他们回家吃午饭,就能见着了。转念一想,妻子心结未解,等会见面免不了要横眉冷对,这就要过年了,何必让两人心里添堵,就没提。 谢崇华和齐妙当然不好先开口要留下用饭,闲聊一会就走了。已快到正午,街上行人才稍微少了些,路也比方才好走,但仍旧喧闹。他怕总往四下看,对什么都看得开心的齐妙走丢,牵了她的手在人群中挤着。 齐妙挽住他的胳膊,说道,“等会回去买一盒龙须糖吧,娘爱吃。还有买把大梳子。” 谢崇华想到房里的梳子还是她嫁妆里头的,齿儿齐整不缺,又崭新好看,好奇道,“买大梳子做什么?” “给咩咩梳毛。它总是在窝里滚,每天身上都一堆干草,我都要分不清哪些是它的毛哪些是干草了。” 听见她要给羊打理毛发,谢崇华略有酸意,“哦……你都不曾给我束过发。羊比我还重要来着。” 齐妙眉眼染笑,“吃醋了,那以后我天天给你束发。” 谢崇华笑道,“我自己来,我起得早,你多睡会。” 两人有说有笑,买了桃符对子,又买了沈秀爱吃的龙须糖,还有给羊梳毛的大梳子,这才盆满钵满地满载而归。 许是新春将到,添新东西看着喜气,沈秀见他们买了那么多东西也没责怪。接了过来放进里屋,明天杀鱼贴对子,晚上吃团年饭。 谢崇意在家里帮了半日的忙,这会见兄长回来,趁母亲不在,低声,“我想跟母亲说那事,总瞒着母亲,心里不安。” 谢崇华自有分寸,说道,“二哥会挑个合适的机会说,先将年过好,再说不迟,免得娘知道真相后难过。” 母亲好面子,也要强,这件事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只怕母亲要难过的。 谢崇华也对这事发愁,自家人还好说话,但旁人只会说是弟弟没本事,被书院赶了出来。思量半晌,说道,“二哥将你送去更好的书院如何?” 一听又是书院,在墨香书院吃过羞辱的谢崇意脸色已是难看,却仍是笑道,“听二哥的。” 这流露面上的心思谢崇华又怎会不明白,弟弟是不愿再去那种地方了,可偏生懂事,不想让自己操心为难。那他又怎么能让弟弟心中不安,温声,“先不提这事,把年过好。” “嗯。” 各自进了屋,谢崇华拿了桌上的书看,翻看几页,心事重重。弟弟不愿再去书院,总不能让他在家务农耕种,那样一辈子不能出头过上安生日子。弟弟脑子好,他舍不得让弟弟的才华就这么埋没了。 齐妙梳洗好回来,跑进屋里便钻进被窝里,趴身床沿想将放在远处的炭火勾过来。奈何手不够长,又不愿离开暖暖被窝,便趴那不动了。 谢崇华见她更像懒猫,挪了炭盆过去,却见她发还湿着,便拿干帕轻抚,“怎么这么怕冷。” 齐妙有气无力道,“洗完头要洗身时才发现,来癸水了。” 谢崇华忙又多拿一条干帕给她擦拭湿发,伸手进被窝许了她的手,手心又凉了,“难受么?” “唔。”齐妙这才把脸从软褥挪开,俊俏的脸已压出两道红痕,揉了揉肚子说道,“胀。做姑娘就是不好,下辈子要变成男的才行。” 谢崇华弯身问道,“所以你是不打算下辈子还嫁我了?” 齐妙两眼弯弯,“你下辈子还要娶我?” “嗯。” 齐妙眸光轻漾,探身亲了他面颊一口,“我下辈子还是要嫁你的,所以继续做姑娘好了。” 如此一想,好像肚子也不疼了。她枕在他膝头上,舒舒服服地闭眼让他擦湿发,躺着躺着就想睡了。听见屋外有声,知道婆婆还在忙。又想起三弟的事来,便问了他。 谢崇华方才正愁这事,说道,“三弟他不愿再去书院,要是让母亲知道,怕会觉得在村里人面前丢了脸。” 齐妙想了想,说道,“那我让我爹收他做学徒好了。三弟要是还想入仕途,那我让爹爹少教他,让他有时间念书。要是三弟想学医,爹爹定会好好教他的。” 谢崇华忽然觉得这主意不错,一提到仁心堂,别说榕树村的人,就算是其他村子的人,也知道那是大户人家,能进去做学徒的人非但不用拜师的钱,还有银子得,吃得也好,前程更是大好,是让人艳羡的事。 反之,读书人反而因为常两袖清风而让人瞧不起。 他不由又想起笑贫不笑娼的话来。 读书人的处境尴尬,又无奈又确实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 大年三十,齐妙也早早起身,和丈夫小叔一起将对联贴上,还在门口挂了两盏灯笼。一瞧见邻里的孩子,齐妙就唤他们过来,每人给了一个拿在手上玩,却跟大灯笼构造无二分的小灯笼,喜得一众孩童高兴不已。 齐妙让他们去玩,可偏是不走,非要拉她一块去玩,她便是说道,“那你们每人去抓一把咩咩吃的草来吧。” 听见能喂羊,一众孩童更是开心,哄散开来去找干草了。 谢崇意笑道,“二嫂这么喜欢孩子,那就赶紧生个,让我长一个辈分吧。” 沈秀也在旁帮腔说道,“可不是,我是不嫌有人喊我奶奶的。” 昨晚才来癸水的齐妙知道这月没戏了,笑笑不言。她才进门三个月婆婆就提过两三回了,等再过几个月,攒了半年时间,怕耳朵就要被念叨得生茧了吧。她是不愿生这么早的,一来不想丈夫操心,二来……她仍觉得自己是个小姑娘,不想这么早做娘。 而且奶娘不是说了,男人一有孩子,就专心疼孩子去了,于妻子的疼爱,可是会大打折扣的。 想到孩子要跟自己分疼爱,她心里竟然酸了。 心里想着事,在对子上抹的米糊也多了。被沈秀瞧见,大声道,“多了多了,等会纸要皱巴巴的,贴得难看。” 齐妙忙收手,谢崇意圆场道,“多了好,年年有余。” 沈秀还想责怪她两句做事糊涂,要懂持家,被幺儿这么一说,也就咽了肚子里的话,转而说道,“你哥应该快捞着鱼了,送个盆过去吧,跟他一起抬回来。鱼要晚上才宰,得活的才鲜。” 齐妙说道,“我去吧,三弟个子高好贴对子,我够不着。” 送盆过去是假,想去看看他在鱼塘里到底捞着什么才是真。齐妙还没见过别人在水塘里网鱼,心里好奇得很。年年家里的鱼都是别人送的,这回她想亲眼看看。 得了婆婆允许,她便抱着大木盆过去。搬到途中搬不动了,便有孩童簇拥过来,帮她一起将东西搬过去。 鱼塘的鱼是整个村子一起打理喂养的,每到开春便放鱼苗,组成五户一起轮流割草喂养,每到年末,便来丰收。 还在远处,她就听见众男子的吆喝声,还有哗啦水声。她加快步子,终于是在一人吆喝“起网”时赶上了。 鱼塘下面七八个男子挽起裤管抡了袖子,约莫相隔二十寸就有一人紧抓渔网,将网往一面鱼塘缩进。 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丈夫。 谢崇华站在最里边,提着穿插在渔网中的木棍往里走。露出的脸和手臂都可见溅起的淤泥,每次呵气都能看见白气从嘴里涌出,这么冷的天气还在水里泡着,不冷才怪。 她转身撒丫子跑回家里,跨越半个村的距离,跑到家时谢崇意都贴完了,好奇问她做什么。却只听见喘气声,答不出话。一会就见她怀里拿着兄长的衣服,又似裹了什么东西跑了。 齐妙跑回鱼塘,刚好网完了鱼。谢崇华正从鱼塘上来,脚上都是泥,都瞧不见五趾了。 搓搓快冻僵的手,便见一只暖炉塞到他手中。 齐妙气还没喘顺,俏脸跑得泛满胭脂红润,“我、我下辈子……下辈子不要做男人,也不要做女人,我、我要做妖怪,一眨眼就能到另一个地、地方,多好。” 谢崇华哑然失笑,“又说胡话。你平日抱的香薰炉都被我弄脏了。” “洗洗就好。” “快去树头下坐着,我去挑鱼。”他拿着香炉领她到那边,用干净的衣服掸干净石凳,让她坐着。将香炉放到一边,这才回去。 一同做活的男子瞧见,皆是羡慕。 “弟妹脾气好还懂体贴人。谢三兄弟好福气。” “还长得好看,前面有后面有。” 说笑间便有人往齐妙脸上身上看,谢崇华一顿,也不去拿鱼了,转而走到还在和别家嫂子说话的妻子面前,挡了后头那些人打量的视线,低头说道,“我拿回去就行了,你回去吧。” 齐妙举了举手上给他拿的衣裳,“我还等着你洗干净手脚就给你穿上的,看看你都冷成什么样了。” “我不冷,快回去。” 话里有要赶她走的意思,她扁扁嘴,轻哼一声。要抱着衣裳走,衣服却被他接过,披在自己身上,又听他低声,“回去吧。” 齐妙瞧瞧他,心里好不奇怪,唯有自己回家。 谢崇华等她走远了,才回去分鱼。因鱼是大家一起养的,斤两也分得清楚。折回去看虽然没有一条特别大的,但斤两也足,只是多几条。盛在盆里扛回去,鱼还是鲜活的,一晃便不安分,鱼尾扫起的水拍得他衣领都湿了。 回到家中,沈秀已经给他煮好了水。谢崇华洗完澡出来要宰鱼。谢崇意已经在提刀杀鱼,暂时没他做的,便回屋找齐妙。进了屋里,见妻子正把衣服放在她从娘家带来半人高的香薰炉上烘烤。这样烘干的衣服会带有一股淡淡香气,闻得人精神清爽。 听见脚步声,齐妙抬眼瞧瞧他,偏身不理。 谢崇华走到一旁,伸手烤火,弯身瞧她,“生气了?” “对。”齐妙避开他的眼神,“我说过很多回了,我是不能吃苦,但我也不要总在你背后躲着,能为你分一分辛苦就分一分。可每次一有活你就赶我走,今天那么多人在那,你还赶我。难怪那些孩童跟我说,谁谁谁又背地里说我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哪有人不用干活还不高兴的。”谢崇华又走近她半步,见她微恼,又贴近半寸。 齐妙简直觉得他无赖极了。 “他们在看你。”谢崇华将那熏炉上的衣服摊平,又说道,“不但一直盯看,还评头论足。” 齐妙这才恍然,垫脚在他身上嗅了嗅。他皱眉,也犹豫起来,“还有鱼腥味?” “有醋味。” 谢崇华微抿了唇,见她展颜,知道她不误会不气恼了。捧了她的脸亲了一口,虽然偶尔任性,可却很讲道理,“出去帮忙一起做年夜饭。” “嗯。” 齐妙又说道,“那要是他们不瞧我,你让不让我帮忙?” 谢崇华想也没想,“不让。” 齐妙不解,他又说道,“我能做得动。” “那他们又说我是绣花枕头怎么办?” 谢崇华笑道,“那至少是有做绣花枕头的福气,有何不好?” 齐妙眨眨眼,她竟差点被这个说法给说通了。无论如何,心里已没云雾笼罩。唔,哪怕她是绣花枕头,也是有人疼的枕头。 ☆、第27章 人心不古 第二十七章人心不古 鱼在大水缸里游得欢快,齐妙见它们没有半点冷意,羡慕不已。还想多看几眼,一条鱼飞甩尾巴,差点溅了她一脸的水。她皱了皱鼻头,戳戳水面,“坏鱼。” 刚骂了一声,便有敲门声。她跑去开门,见是同个巷子的邻居,笑问,“婶婶什么事?” 村里大多同姓,这人也姓谢,旁人都唤她阿喜嫂。阿喜嫂见了她,笑道,“正好是来找你的,婶婶家里的桌子可不巧被小娃子撞坏了一条腿,想问问你有没有新的。” 齐妙正想着,阿喜嫂又说道,“你嫁我们村的时候,后头抬的嫁妆,有桌子的。” “那个呀。”齐妙想起来了,“我们自己家正用着呢。阿喜嫂家急用吗,那借你好了。” 阿喜嫂可不敢将人家正在用的桌子借走,便说道,“那你借我张凳子好了。” 齐妙莫名,不是桌子坏了么,借凳子做什么?不过既然邻里开了口,她便回去拿了来。阿喜嫂喜滋滋拿着凳子走了。还没等她关上门,又有人过来问她借东西。 一连来了七八人,除了平日用的,连棒槌都跟她借,借得她好不莫名。 沈秀和谢崇华去村里榕树下拜完土地公回来,见她坐在院子里,问道,“怎么在这坐着,不冷么?” “热。”齐妙扇扇袖子,“我来来回回跑了七八回了,那仓库真的得清理清理那些嫁妆了,东西翻都翻不着。” 谢崇华笑道,“翻什么了?” “大到椅子凳子,小到针线盒。” 正要将香烛放到屋里的沈秀蹙眉问道,“针线盒就算了,椅子这些屋里不都有么?而且……你放哪了?” “借人了呀。” 沈秀一顿,“借人?” 齐妙笑道,“对呀,借人了。方才村里陆续来了好多人,跟我们家借东西。我想反正是用不着,就借了。” 话落,却见婆婆脸色一变。原本温和的模样立刻刻薄可怕起来,吓得她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那些不要脸的!”沈秀气得哆嗦,“谁跟你借了,谁?” 齐妙被吓了一跳,转而看向丈夫。谢崇华脸色也不大好,轻声,“年底跟人借东西,便是跟人借财气。这个习俗村里人都该懂的,可……”真是人心不古,村里大多同姓,同宗同族,可没想到竟趁着他们不在家,这样坑骗新妇。 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饶是一个镇的,齐妙也不知榕树村有这规矩,一时也跟着气恼,“怎么这样坏心肠!”无怪乎方才借桌子不成,便借凳子。还跟她借针线盒,帕子也借。原来是为了借财气。 让她气愤的不是被借财气,而是被他们这样欺骗。 难道他们就不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话吗? 沈秀咬咬牙,“不行,得去跟他们要回来。”她不怕自己穷,可她怕自家的财气被借,影响儿子明年考试啊!那就是断儿子前程的事,她如何能忍。 齐妙也很是气恼,挽了婆婆的手说道,“去跟他们要回来。” 谢崇华也觉村里人这回过分了,借东西无妨,但诓骗人就不对了,“走吧。” 沈秀见他要跟来,说道,“你去做什么,男人跟人讨回东西多丢脸,快回去。” 齐妙也觉如此,她的夫君是读书人,这种事她才不要他去。便也推他回屋,拍拍心口,“我和娘去就好了。” 谢崇华苦笑,转念一想,说道,“你们说,我不插话,我去扛东西。” 哪怕他这样说,婆媳俩还是不让。谢崇华暗叹,又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苦笑着又觉奇怪。这两个多月来,谢崇华还是头一回看见母亲和妻子同一阵营。借出去的东西再讨回来,是何等尴尬的事。可妻子竟一点也没窘迫的模样,气愤满溢脸上。真觉她们两人像征战沙场的战士,让他自愧不如。 沈秀摆了一张臭脸,一敲开开门,村人见了她就先怂了。齐妙已是一脸委屈,“刚才借给伯父的东西,我们家要用,能不能还给我们?” 要是单单这新媳妇来,邻里还有说辞,但加上沈秀,就立刻没了话。谁也不想大过年的吵起来,只好把刚借的东西还了。 沈秀见东西还回,就要走,却听儿媳又说道,“我家碗打破了一个,不够用,伯父借我一个吧。” 村人脸上一垮,“不借。” 说罢就将门关上,将她拒之门外。齐妙吐吐舌头,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沈秀说道,“你说这话做什么,讨人嫌。” “娘。”齐妙挽着她的手说道,“这些人呀,心肠坏着呢。现在都不顾颜面跟我们借财气,等以后二郎有出息了,他们保不准又要来借什么。所以我跟他们借着先,如今不肯借我,往后看他们还有没脸来跟我们借。” 沈秀倒是没想到这个,暗觉她这儿媳一点都不简单,厉害着呢。 两人很快就将借出去的东西都收回来了,沈秀这才顺心。 快到傍晚,斜阳还未完全沉落,村里已经悄然无声,家家户户都闭门吃团年饭了。 谢家也不例外。 沈秀领着儿子儿媳给亡夫上了香,祈求保佑家人,这才去吃年夜饭。她苦了半辈子,觉得今年是最高兴的。长子娶媳,幺儿有出息,这儿媳除了手脚不勤快花钱也厉害些,脾气也没什么可挑的。明年过年时要是能抱上孙子,定会比今年更开心。想着多夹了几筷子荤菜给她,嘱她好好吃。 一家气氛融融,用过饭聊了半天,直听见外面有早早吃过饭放炮仗的孩童欢闹声,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 齐妙陪沈秀洗完碗筷,越听那鞭炮欢声就心痒,“娘,等会还有什么忙要帮呀?” 沈秀知道她爱玩,想了想说道,“没了,想去走走就去吧,别走太远,玩太晚。” 齐妙展颜应声,回房去找丈夫,去镇上看花灯猜灯谜也好。跑进里头见他在看书,岿然不动的模样,真是书呆子啊。她不好打搅他用功,毕竟开春就得考试了,她知道他紧要这考试,不敢惊扰。她也拿了书看,看着看着就犯困。 偏头看向窗外,竟看见冲天而飞的彩色光束了,看得她心更痒。 谢崇华还在看书,全然未觉,甚至连她进来也不知道。 齐妙一个人转来转去好不心烦,看来出去玩无望,便梳洗了去睡觉。 谢崇华翻书时分了心,才想起妻子怎么还没有从厨房回来。正要起身去看,却发现床上躺了人。他忙走过去看她,见她只是躺在里头,睁着眼发呆。 齐妙见他终于察觉到自己,好不开心。一会却见他搓手,末了伸进被子揉自己的肚子,痒得她缩身,努嘴,“干嘛?” “不是肚子疼吗?” “当然不是。”齐妙坐起身,“在那看书冷,坐上来吧。” 谢崇华下意识就要拿书脱鞋上去,瞬时又想起这么做不对,问道,“要不要出去玩?今晚肯定很多人很热闹。” 想呀,想极了。齐妙动了动唇,摇头,“不太舒服,不想去吹冷风。你看书吧,我陪着你。” “真的不要?” “嗯。”齐妙挪开位置,等他上来便枕在他臂上,安静地看他看书。这应该是她头一回大门不出的大年三十了,往年爹娘都会买好炮仗鞭炮,让他们兄妹八人玩。一直玩到子时开大门,迎新年。 想着想着,就挂念起爹娘来了。 爹爹她倒不担心他会寂寞,她担心母亲。 十五年来第一次没陪着娘亲过年,哥哥们又各自成亲了,希望爹爹不要太坏,又冷落娘亲。她心有酸楚,将旁人胳膊抱得更紧,眼睛酸涩。 察觉到身边的人已安睡,谢崇华提上被子盖在她肩头上,免得着凉。他还得等子时开大门放鞭炮,让她睡一会也好。又看了一会书,却又见她睁眼,眼里没睡意,反倒是染了红。 “肚子疼么?” “不疼。”齐妙终究是忍不住,窝在他腰间抬眼看他,“我想爹娘了。往年他们都会陪在身边的,到了开大门的时候,会给我们兄弟姐妹放压岁钱。” 谢崇华放下书,轻摸她的头,“后天就陪你回娘家。到时候让岳母再给你一封大的压岁钱。” 齐妙噗嗤一笑,“我娘肯定会骂我的,嫁了人就是大人的,不会给的。”语气间微有遗憾叹息,她仍觉得自己还小着呢…… 想着想着,便有了困意。等谢崇华再给她拢被褥时,她已经睡着了。 熟睡中的人面色红润,浓墨般的睫毛微动,安宁惹人心怜。也不知看了多久,总看不腻般。见她换了个姿势,他才回过神来,继续接着油灯看书。 子时将到,谢崇意去敲哥嫂的门,在门外低声,“哥,开门的时辰快到了。” 谢崇华唤了齐妙一声,她嘟囔应着。他便起身去洗脸,将鞭炮缠在竹竿上,竖在门口两边。 齐妙磨蹭了一会才从梦境脱离,起身揉着眼,十分困顿,还未完全醒来。俯身去摸鞋,怎么都摸不着。脑袋疼得很,往后一躺,什么都不管了,准备再睡一觉。 后脑勺重碰枕头,那松软枕头竟会咬人。她迷迷糊糊伸手在枕下摸去,想摸出那硬东西。倒真让她摸着一个,还铛铛作响。她半睁开眼细看,见是个红布包,晃了晃,铜钱碰撞的清脆声传入耳中。 她松开紧口,一堆铜钱就哗啦地落下,砸在她脸上脖子上,立刻将她砸醒,心里好不郁闷。起身将那掉在床上的铜板捡回来,一一放回红布袋里。 什么时候放这的?明明睡觉的时候还没有。 她挠挠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将袋子里的钱倒出,细细一数,有十六枚。她怔了半晌,直到门被打开,见丈夫走了进来,她才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捂着袋子问道,“这该不会是你给我的压岁钱吧?” 过完年,她刚好十六岁来着。 谢崇华笑得略窘迫,“本来想放十六两银子,结果发现我没这么多钱。” 齐妙芳心跳如弹簧,他哪里是个书呆子,明明很会哄人。这压岁钱,是她收过最少,却最让她开心的钱。她把红袋子揣进怀里,还轻轻捂了捂,不甚欢喜。 谢崇华见她面露欢愉,虽不知怎么突然这么高兴,但她眉间没有愁色就好,“去洗个脸,要迎新年了。” “嗯。” 新年将到,村里陆续有人放鞭炮。闹得寂静苍穹轰然炸开,惊得鸟兽高飞,冲上云霄鸣声惊叫。 齐妙捂着耳朵躲在门后,那炸开的红纸屑飞进屋里,满院都染了红,像寒冬梅树挂上几朵嫩红花蕾,好看娇艳。炮仗声一停,她才提交出去,院里已有爆竹燃尽后的滚滚白烟,略为呛鼻。在门槛上探头一看,便见整条小巷都铺上了红锦缎般,冬日的萧瑟寒凉一瞬被这红色掩盖,看着喜庆安详。 &&&&& 大年初一是不走亲访友的,一家人唠嗑了两句,沈秀就去搅拌鸡食喂鸡去了。一会谢崇华唤了弟弟,说道,“我和你嫂子商量了下,你不愿重回书院,可总不能将学业荒废了。送你去仁心堂做学徒如何?你若想学医,我便求岳父好好教你;你若仍要入仕途,就明面上收你做学徒,你平日自己好好看书。” “我想入仕途。”谢崇意几乎没有想就决定了。兄长所知道的是他在书院里被洞主欺辱,可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告知兄长。非但是书院里的先生嫌贫爱富,甚至于同窗,也是屡屡嘲笑他家境贫寒。提及爹娘总有诸多侮辱言语,这也是他不愿再去书院的缘故。 对他这种寒门子弟来说,要想出头,只有做官了。他的野心不仅仅是混个举人得乡邻仰望,而是要做真正的官。 所以他不能舍弃了这书。 什么为天下苍生祈福,光宗耀祖,他没这个心思。只是知道爬得高,就无人可以再欺负他,才能以剑御敌,卸敌战甲。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好。 谢崇华见弟弟没有半分迟疑,心中宽慰,“明日我便陪你嫂子回娘家,二哥提提。” “嗯。又要让二哥和嫂子操心了。” “一家人,说什么话。”谢崇华还要和齐妙打点礼物明早拿去岳父岳母家,让他进屋看书。见妻子不在房里,出了门见她正在喂羊,走过去说道,“喂这么多,小心撑着。” “我们要过年,咩咩也要过年的。” 谢崇华一笑,这是什么歪理。齐妙可不管,喂了半篮子的草,等羊羔扭头不吃了,她才收手,“看来它吃饱了。” 沈秀喂完鸡,见她将半篮子的草都喂完,皱眉说道,“让它吃这么多做什么,没了又得让那些孩子割了送来,还要吃糖,这买卖不值当。” 齐妙问道,“家里热闹些不是挺好的吗?” 沈秀看了她一眼,又瞧儿子。谢崇华怎会不知母亲又心疼了,拉了妻子回屋,跟母亲说道,“明日要去岳丈家,我们去备礼。” 齐妙随他进屋后还没反应过来,进去见他没有立刻同她说年礼的事,才稍有察觉。一想婆婆竟又因钱财小事对她有芥蒂,自己的心也不痛快了,“要是以后你成了富贵人,娘怕还是不会舍得花钱的。” “节俭惯了,毕竟苦了那么多年。”谢崇华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夹在中间,时常要多想怎么让母亲顺心,让媳妇也不受委屈。想得多了,才发现这是个大学问。 齐妙也不是头一回见婆婆如此,作罢不提。横竖不是什么大事,记在心里她自己会觉得憋屈。她素来洒脱惯了,不愿将这事放心里。 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法将婆婆当做亲娘看待,因为方才想这事时,她始终有一个念头——丈夫懂自己就好。 这么一想,她竟觉得婆婆待她不亲的事扯平了。 打点好年礼,天气实在太冷,齐妙决定早早梳洗睡觉。取了衣裳想起初二初三回娘家是元德镇的风俗,说道,“姐夫和姐姐也是明天回来吧?要给他们收拾好房间么?” 提及这事,谢崇华脸上便禁不住露了淡漠,“他们不会来的。” 齐妙想了想,“姐夫不让?” “嗯。” 她撇撇嘴,“姐姐嫁他,真是可惜了。”大姐虽生得不是倾城倾国,但容貌算来,也是姑娘中上乘的。况且脾气又好,识得字墨,更重要的是待人也好。想到常宋,她都跟着丈夫一起心塞。 她抱了衣服出去,见婆婆从姐姐住的房里出来,好奇道,“大姐他们说了明天回来么?” 沈秀摇头,“没有。” “那娘为什么早早收拾姐姐的房间?” 沈秀默了默,说道,“万一会回呢……” 话里略有失意,又答得平常。却听得齐妙心有所想,婆婆身为母亲,是更疼儿子一些,但女儿终究也是自己的骨肉。虽然嘴上说嫁出去的女儿是客是客,但骨血相同,怎么可能真的当做是客。 &&&&& 翌日一大早,夫妻两人就回镇上了。 从村里出来,家家户户门前都铺着红色纸屑,将严冬寒意都驱散了。出了榕树村走入小树林,齐妙拉拉他的手,展颜,“背我。” 谢崇华弯身,背上一重,人已十分轻盈地跳了上来。白嫩的手环在眼前,拎着礼盒,随步晃着。 比起两个月前来,这双手仍旧白净,可却没那时细嫩了。 齐妙往上爬了爬,枕在他的肩头问道,“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还有两个月才是府试,随即乡试,真要到殿试,也是明年的事了。” 齐妙见他无时无刻不想着科举,郁闷起来,“二郎,你心里就只有功名利禄么?” 谢崇华听她话里有不悦,问道,“我上进些不好么?” “好是好……可我觉得如今也挺好的。”齐妙低声,“等你真的考了功名,就不能整日这样自在了。我倒不是要你原地踏步得好,只是……你日后真要做官了,少不了有许多莺莺燕燕要往你这贴,我到时又人老珠黄。唉。二郎……你不要纳妾好不好?你要孩子,我给你多生几个。不要给我添堵,像我爹待我娘那样。” 哪怕是给过誓言,还是无法让她安心。兴许是太过紧要他,越觉得他好,就越怕往后他变了心。他对自己越好,也就越怕往后他冷淡下来。 谢崇华耸了耸背,将掉落的她往上推了推,背着的手将她箍得更紧,“不要总是胡思乱想,家里女人会多,但多的只会是丫鬟。” 齐妙听见前面那句还心高悬,听见后面的话已是笑开了,“还有女儿。” “嗯。” 三言两语就能让人安心,这就是齐妙喜欢他的缘故吧。哪怕身体不是百人中最高大健硕的,可总让人觉得可以安然倚靠。 出了小树林,齐妙才从他背上下来,一起往镇上走去。 镇上热闹无比,往来走亲访友的,街上跑闹的孩童,穿得喜庆,街上悬挂的红灯笼更是红火热闹。 莫管家早就领命等在了门口,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人,齐夫人已经让人问了多次。正等得心中纳闷,可算是在巷子里见着人了。男子清瘦高俊,女子俏绝可人,郎才女貌,可不就是要等的人。随即往身后喊道,“老爷夫人,姑爷小姐回来了。” ☆、第28章 磐石难转 第二十八章磐石难转 齐夫人听见女儿回来自然高兴,往年女儿都会陪在身边,今年缺了她,里外都不对劲,接连两晚睡不好。可一听姑爷二字,心里像扎了根刺,不愿出去了。齐老爷理顺衣服褶子,见她不动身,问道,“没听管家喊吗,女婿女儿回来了。” 齐夫人面上清冷,不予理会。 齐老爷已然习惯她待自己像冷面阎王,可大过年的实在不痛快,气道,“你就是个死心眼的!亏得我能忍你,哪里有丈夫能容忍妻子将自己每天赶出去,冷言冷语的?不就是擅自主张嫁了女儿,你就这样气我。那是不是要气一辈子?” 饶是他这样痛斥,齐夫人也不理睬。缓缓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理了理鬓角乱发,就出去了,也不等他。气得齐老爷心气不顺,差点喘不过气来。 从内堂出去,走到大厅入口,就见堂上坐着两人。有说有笑,十足一对璧人。女儿仍是过得高兴,她这当娘的对女婿芥蒂才减少三分。 齐妙眼尖,只是瞧见那平日陪着母亲的嬷嬷露了脸,就知道母亲来了。起身往那走去,见了母亲,已往前小跑,“娘。” 嬷嬷急忙轻捉她的胳膊,“小祖宗,已不是小姑娘了,姑爷还在呢。” 谢崇华也疾步跟上,作揖问安,“母亲。” 齐夫人淡应一声,拉着女儿坐下问话,将他晾在一旁。好在齐老爷随后出来,也拉了女婿问话。一时倒也不尴尬,没有再冷场。 一会齐家兄长也出来了,女儿们都回了娘家,一家子十几口人喧闹不停,添了过年的热闹气氛。 等谢崇华再抬头时,发现岳母和妻子已经离开了厅堂,不知去了哪里。 齐妙正随母亲去后花园闲逛,走了半圈,就听母亲问道,“妙妙,你婆婆可有再为难你了?” “婆婆一直对我挺好的,哪里有为难。”齐妙笑笑答道。 齐夫人可不会信,轻笑道,“她捉你去干农活,这不是为难?明明知道你是齐府的八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竟叫你耕地。” 齐妙知道母亲心疼自己,倚身亲昵道,“如今不会了。” “那洗衣做饭呢?” “会帮一些。” 齐夫人抿唇,末了问道,“他待你好不好?” 齐妙自然晓得问的是自家夫君,笑满眼眸,“当然好,好得不行。” 齐夫人上下打量她,见她没少二两肉回来,说得也的确是发自肺腑,没有再逼问,“那他近来做什么?” “在好好念书呢,二月不是要考试了么。”齐妙见母亲总问,晃晃她的手,“娘对二郎好些吧,每次来您都给他脸色看,他会难受的。女儿夹在中间,更是难受。” 齐夫人暗叹一气,微微点头。齐妙展颜,又问,“娘原谅爹爹了么?” 这一说,齐夫人就冷笑一声。单是这一笑,齐妙就懂了,不敢多问,只是软了声为父亲说好话。齐夫人心已冰封,再怎么说都化不了她心里的疙瘩块。 快至正午,一家人围桌用饭。 菜有十二盘,芙蓉肉、八宝肉、羊肚羹等口味各异的十道荤菜,与两道素菜搭配,不觉腻味。配有一壶酒助兴,另有一盆药炖鸡汤,摆得满桌飘香,齐妙看得好不开心。 谢崇华家里素来人少,在家里是顶梁柱,在这里却成了最小辈分的,处处被人让着疼着,感觉年纪都变小了几岁。他终于知道妻子的少女心思是怎么惯出来的了,可不就是被家人宠的么。 分食鸡汤,一直不曾开口的齐夫人嘱咐分汤的嬷嬷,“多给八姑爷舀些汤和肉。” 嬷嬷还以为听错了,夫人不是素来不待见八姑爷么?怎么挑这个时候露了关心,更是瞧得几位庶出的女儿眼有异色。奈何齐家嫡出姑娘就一位,哪怕这位姑爷身份不比其他几位姑爷,到底是亲生女儿的丈夫,偏心些也是人之常情。 齐妙见母亲不驳丈夫的面,心下欢喜。谢崇华也接话道,“母亲厚爱了。” 和和睦睦用过午饭,两人陪双亲去走花园,喂食游鱼。齐老爷颇为关心女婿的科举,问及时日,说道,“这里和京城天南地北,要赶上二月的会试,怕是要在明年这个时候出发上路。” 时日已然不多,谢崇华得岳父这么问,压力犹甚。齐老爷又道,“路费就不用愁了,我会为你备着。” 谢崇华忙说道,“岳父有心了,这倒不必,还有一年时日,路费不愁。” “欸。”齐老爷微微抬手制止,“你这一年就不要去摆摊做活了,好好念书,家计的事不需发愁。” 谢崇华想说做活也能好好念书,反倒是不干活不踏实,才难安心读书。齐夫人已斜乜一眼丈夫,他倒是说得轻巧,这话要是传到其他几位女婿耳中,少不得说他太偏心。 只是他的事,她是再也懒得管了,横竖他不会听自己的,到头来还要挨骂。 齐妙知道丈夫好强,父亲是好心,可未免太不懂他,插话说道,“爹爹,我们每月都有余钱攒着,钱不用您给的。” “当真不用?” “要的话一定回来跟您拿。”齐妙莞尔说着,齐老爷也就没再追问。 齐夫人见缝插针说道,“既然有余钱,那就请个丫鬟吧,要不把杏儿带过去也好。她向来是伺候你的,使唤起来顺手,月钱娘已经给足了一年的,你领去吧。” 齐老爷脸色微变,嫁妆上本来捎带了仆妇丫鬟,后来又被他抹去的事女儿都不知道。见夫人这个时候提起,分明就是故意的。让他反驳也不是,不反驳又憋气。 谢崇华想到妻子方才的手,已先在齐妙前面说了话,“有个丫鬟也好,妙妙就不用洗衣做饭了。” 齐妙动了动唇,想驳回这话,谁想母亲接话更快,笑盈盈道,“好好好,我这就让嬷嬷去叫杏儿收拾东西。要不要再添两个力气大的仆妇,帮亲家母做活吧。” 谢崇华哪里敢再得恩惠,母亲的活他会帮着做,却没有办法兼顾两边,有一个丫鬟帮着妻子,他就已经很高兴。 嬷嬷是个有眼见力的,立刻去下人房喊杏儿收拾细软,明儿和他们一块回去。 见事儿已定,齐老爷心里好不气恼。等女婿女儿散步至别处,终于冲她发火,“你越发过分了!我是平日太惯着你了,将你的脾气惯得无法无天。都说出嫁从夫,可你哪里从了!” 齐夫人被呵斥得心头拔凉,偏头不跟他搭话。更气得齐老爷胡子一歪,“要是女婿被别人指指点点,毁了志气,你便是毁了女儿一世。” “志气?”齐夫人冷笑,“若真的因为这点小事就没了志气,这姻缘也不见得是好的,这女婿跟更不见得是可以让老爷‘奇货可居’的。”说罢,身子一扭,不同他说话了。 齐老爷还想责骂,细想这倒不是没理。只是她神情太过藐视自己,心里不舒畅,也就没应声,夫妻两人又生闷气。 女子的闺房哪怕是几个月没人住,也仍有一丝微香。 齐妙的房间日日都有人打扫,桌子被褥都是干干净净的。谢崇华还是头一回要在这过夜,细看之下,竟是比他们家三间房都要大。越看,就越明白岳母嫌恶自己的原因。 谁舍得将丰衣足食娇生惯养的女儿送去贫苦人家,齐夫人的心真的是当娘的心。 书架宽有八尺,高有九尺,放的书五花八门,有许多女子偏爱读的话本书籍。最右边竟还有律法史记。他站在书架前看着书本腰封,默念文名,果真很杂。不知不觉旁边已有人挽了自己的手,脑袋靠来,嘀咕,“果然是书呆子,进了女子的闺房也是先看书。”她垫脚取下一本,“这一排的书你会喜欢的,我们搬回去吧。一直忘了,现在刚好。” 见是一些诗词,谢崇华伸手取下。齐妙寻了个箱子来,他取她放。塞得也有一箱,沉甸甸的。 “我让杏儿晚点跟来,到时候让她带上,叫车夫将她的细软一起送来。” 谢崇华好奇道,“为何不一起带回去?” 齐妙笑道,“我们要是回娘家就带这么多东西走,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是金银珠宝,又要说你从岳丈家拿钱了。让杏儿带的话,别人就只当会当做是她的衣服,也就不会有人指指点点了。” 谢崇华恍然,又觉她想得比自己周到多了。见她拿了锁来,接过锁上。 难得有了空闲,齐妙可不想还在房里待着。可父亲母亲已去午歇,想了想说道,“不如我们去走走吧。” “嗯,可要去五哥那坐坐?” “嗯嗯。” 门口的下人一听齐妙要出门,纷纷要跟去,齐妙摆手,不许他们跟。在夫家有婆婆小叔子在,外头有村人瞧着。如今回了娘家,她才不要下人再跟。嬷嬷将她不许,立刻去备了小暖炉,为她披好披风,这才送她出门。 从头到尾,她没有吩咐,也没有动手,下人都服侍得妥帖。谢崇华若有所思,想着自己何时也能给她这种安稳日子。 逢年过节,镇上贩卖的东西比平日多上许多。平时不见的零嘴小食也都出来了,两边吆喝,喧闹繁华。 齐妙午饭吃得很好,但瞧见这些还是馋嘴了。拉着他去吃,大多吃不惯,但瞧着模样好又新鲜,便想尝尝。 见有肉丸汤,飘在汤面上沉沉浮浮,她便要了两碗。谢崇华说道,“一碗就行了,你估摸又是只尝一口就不要了。” 方才她不都是如此,在谢崇华看来,是不值当的。可他要是提了,她定吃得不痛快。所以基本是她尝了后,自己就接来将剩下的吃完。 齐妙没有察觉过来,坐在桌前等着肉丸子汤上来。丈夫已擦净筷子递来,不一会伙计就端了来。她喝了一口汤,味道清香,再咬一口丸子,劲道不够,味道尚可,就将这一颗吃完,又不想再吃了。 “不吃了?” “嗯,留着肚子吃其他的。”见他又要端过去,她伸手拦住,“里头放了胡椒,你不爱吃的,肯定不好吃,我们去吃别的。” 碗里还飘着七八个丸子,个头大而圆。他还是拿了汤匙舀了吃,看得齐妙皱眉。末了一想才明白过来,“你是不舍得丢么?” 见她目光殷切,谢崇华默了默,“父亲过世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连米饭都吃不上。每日就吃一顿,还是番薯面饼之类的粗粮。偶尔外祖父家送了米来,也是拿来熬粥。便是熬那种……用勺子一捞,一碗没几粒米的粥水。唯有在去深山做活,帮人伐木的时候,母亲才会让我带饭去,所以那时最高兴的事,便是去干苦力活,因为有饱饭吃。” 齐妙听得专注揪心,她有些知道晋惠帝所言“何不食肉糜”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身处皇宫之中,不知百姓疾苦,在大臣禀报百姓无粟米可吃时,为何他会那样说了。如自己也是,自小衣食无忧,听得灾民四逃饥荒,便想怎会饥荒到那种地步。哪怕没有饭吃,不是还有野菜么,山上也有许多花草可吃野果可摘的。然而越是随父亲去义诊,便越觉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人活于世,哪有这么容易。 只是听着,就能想象他那时所受的苦。无怪乎婆婆心疼钱财,以至于在她看来很是小气。不过是真的苦过,又怕哪一日再重回那种日子罢了。 谢崇华见她思虑入神,双眼微湿,“不都过去了么?我说与你听,不是要你节俭,舍弃你原本过得舒服的日子,只是不想你觉得我不喜你这么吃喝,束手束脚。你嫁了我已舍弃很多,如今喜吃,难不成也要跟着丢了?你且放心吃吧,剩下的都会进我肚子里,算不得浪费。” 齐妙低头揉了揉眼,看得谢崇华心慌,“妙妙?” “嗯?”她抬眼看他,明眸微染了红,并没落泪,强忍住了。嫣然笑道,“我没事。” 她要去拿过那碗肉丸汤,已被他挡住,“留着肚子吃其它的,我并不爱吃,吃什么味道都差不多。” 要是她就此停住,他只怕要自责。便看着他吃,一会又去吃了几种点心零嘴,直到打了个饱嗝,才停下,“不吃了,再吃要撑出个娃来了。” 谢崇华失笑,“肚子还平着呢。” 齐妙笑问,“吃成两个妙妙你还要不要?” “要。” “三个呢?” 谢崇华叹道,“那就糟糕了。” 齐妙佯装生气,“为什么?” 他笑道,“因为会背不动你。” 齐妙微顿,蓦地一笑,轻哼一声,“那还是不要变成三个我好了。” 两人相视笑笑,心中都含着蜜。旁人只是看着,就觉得在两人之中,是怎么样都插足不了的。说笑间,已快走到陆家。 大过年的,许多店铺都关门休息。陆家的铁铺还开着,打铁的人不多,但炉火还在烧着。 陆家三个孩子正在门口和其他孩童玩,谢崇华唤了一声,他们便纷纷围过来,“谢哥哥来了。”瞧见齐妙,认了一会,不大认得。齐妙笑着从袖子里拿了压岁钱给他们。 三人相觑几眼,没有伸手接。谢崇华笑道,“这是你们嫂子。” 他们这才恍然,接了压岁钱贺岁,转身进里头去喊人。 齐妙说道,“好乖的孩子呀。”三人年纪都不过十岁,一般孩童给糖果给钱,总会毫不迟疑接过来。他们倒不是,十分懂礼。 “大过年的不要大呼小叫。” 还没见着人,就听见陆大娘的大嗓门在里头吼了一声,听得谢崇华熟悉亲近。 “是谢哥哥来了,还有嫂子。” 一听是他们来了,陆老爹和陆大娘都出来了。见着他旁边站着一个俊俏白净的姑娘,一时惊艳,心底又羡慕极了,“这位就是齐家八小姐吧,还是头一回来,屋里不大干净,进来坐吧,别嫌弃。” 齐妙笑道,“哪里会,听说以前陆伯伯和陆婶婶对二郎多有照顾,一直想来拜见来着。婶婶不要嫌弃才好。” 陆大娘跟沈秀有芥蒂,他们成亲那天她便没去,打发自己的儿子去。按理说是自己心亏的,没想到这齐家小姐还把话说得这么甜,更觉这姑娘好。笑颜更深,迎他们进去。 谢崇华不见好友,问道,“五哥呢?” “去城隍庙烧香了。” 齐妙喝了一口茶,问道,“怎么今天去,不都是大年初一么?” “谁晓得,我家娃跟你丈夫不同,脾气怪着呢。”陆大娘说得十分嫌弃,看着她生得娇媚好看,又多看几眼,“长得这么好,以后生出的孩子得多俊啊。” 齐妙不知她怎么生了感慨突然说这句,差点被呛着。谢崇华明白陆大娘的心思,自己成亲后,好友可是被逼得更紧了,娶媳娶媳,陆大娘是一直念个不停的。说了半日话,他才领着齐妙和他们告辞。 城隍庙离这里并不算远,齐妙同他出去时扯扯他的手,“这里离城隍庙近,我们现在过去的话还能见着五哥吧。” “这几年他都会在那里待上一天,不要去打搅他。” 齐妙见他不多说,隐隐明白过来,“定是有关姐姐的……二郎,你说,当初要是他们成亲了,姐姐怕会比在常家过得好一百倍吧?” 谢崇华心头一顿,说道,“不要去假设……”不是姐姐已嫁人不能说,而是越做假设,会越觉得可惜。想到姐夫那窝囊样,还有常家人的所为,他更觉可恨。还未生子的媳妇都会在大年初二回娘家的,唯有常家不同。一年不让姐姐回家,哪怕是回来一次,随行的下人也催得紧。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十分可恨了。 城隍庙前有颗大榕树,垂落的根茎已扎入地下,跟榕树村的榕树年纪相差无几,不过因常有烛火烟熏,比起榕树村的来,没有那么枝繁叶茂。再者,每次来祈福的人,总会购得福袋,写上心愿,抛在上头。日积月累,榕树建在,树干却常见伤痕。 陆正禹盘腿坐在榕树附近的大石头上,眯眼瞧着那在底下怎么扔都扔不中的几个姑娘。一直在那位置上往上抛,自己的没扔上去,反而砸下好几个别人的福袋。已悬挂在上头的福袋一旦落地,便等于沾染了凡间俗气,不灵验了。 他忍了许久,还是不见她们走。终于忍不住了,跳下石头走了过去。 “我来帮你们吧。” 四个结伴而来的姑娘一顿,心下觉得这男子轻佻,扭身一看,见是个清朗爽肃的年轻男子,面色宽和下来。更有胆大的姑娘开口说道,“那就拜托公子了。” 陆正禹将福袋接过,换了个位置,抬头瞧了一会,臂上用力一甩,那红色福袋飞天而上,窜入枝叶上,看得几个姑娘惊呼一声。等了一会不见落下,看样子是顺利挂上了,四人又是欢呼,同他道谢。 方才开口的那姑娘面有娇羞,“公子为何帮我们?” 年轻俊朗的男子搭话,总是多引年华正好的姑娘多想。为何这里扔的人这么多都不帮,偏是帮她们。难不成是看上她们其中的谁了? 陆正禹抬指指了指方才她们站的地方上头,“那儿,有我扔的福袋,我怕你们把它砸下来。” 这结果实在让人不痛快,那姑娘发话也不客气了,“你一个大男人来扔什么福袋。” 陆正禹笑了笑,“因为她不会来扔,就只好我来了。”说罢,他不再和她们说话,往方才的地方折回。 背影翩然修长,是说不出的孤清。看得几个还在怨着他的姑娘,也软了心肠。不一会,又见他坐回那石头上,面向他悬挂福袋的地方。眸光温和,像是看着世间最珍贵的事物。 ☆、第29章 柳暗花明 第二十九章柳暗花明 初三早上谢崇华和齐妙说了谢崇意做学徒的事,齐老爷二话不说一口答应,齐夫人也没说什么。 到了傍晚,谢崇华和齐妙探完亲回家。杏儿明日才到,得将他们屋里那个大箱子带过来。 回到家中,两人就跟沈秀说了有个丫鬟要来的事,听得沈秀心里一震,齐妙说道,“杏儿是我们家买的丫鬟,每个月给一点银子就好,月钱在腊月时都已经给了,今年都不用给钱的。母亲怕您太过辛苦,所以遣了个丫鬟来。” 沈秀这才放心,又问,“手脚勤快吗?会不会做活?不会把碗筷摔了吧?” “手脚若是不勤快,我娘也不会让她来了。”齐妙笑道,“就是房间……” 家里统共不过四间房,沈秀一间,三个孩子一间。谢崇意那间本来还是放杂物的,后来清扫了做房。再多一个人,就不好住了。沈秀想留下那丫鬟,帮把手多好,“我屋子大,隔开一个小地方,让她睡吧。” 齐妙可不许,她再开明,也不愿婆婆这做主子的跟下人一起睡,说道,“不然这样吧,在后面一块地起个小房子,让杏儿在那睡。” 沈秀不满,“做房子要费许多钱,这有现成的可以住,何必花那钱。” 谢崇意见母亲和嫂子有争议,说道,“姐姐不是少回来么?让杏儿姑娘住那好了。” 在外头打水的谢崇华听见,也说道,“我去信一封给大姐,她不会介怀的。” 齐妙低眉细想,说道,“姐姐的房间宽敞明亮些,不如三弟你和姐姐换,然后你现在住的房间给杏儿。” 说来说去,也唯有这个法子最好。一家人便动手搬东西,房里东西都不多,一个晚上就收拾好了。 第二日杏儿住了进来,还为没有睡柴房,专门腾出一个房间惊喜。齐家的下人房确实很好,不过是*个丫鬟一起住,平时离开房子,还得把贵重的东西揣在身上,别提有多麻烦。如今是不用了,而且不用和其他下人一起做活,也不用受嬷嬷的气,可不知道有多高兴。 下人的活她早就做习惯了,将家里里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令沈秀十分满意。 这日见儿媳不在一旁,偷偷拉了儿子说道,“那杏儿不是卖身给齐家了吗?你岳父这么疼你,要不把杏儿也收了吧。” 谢崇华身子一僵,尴尬道,“娘,这种话你可不能让妙妙听见,也不能让杏儿知道,这件事也不要再提了。妙妙才进门三个月,你就提纳妾的事……而且儿子也没这打算,如今没,以后也没。” 沈秀“啧”了一声,满是责怪:“怎能这样说,你有出息了,得多要孩子。娘要抱十个孙子,难道你舍得让她生十个?而且那小身板,能生这么多吗?” 谢崇华笑着安抚,“娘就不要操心以后的事了,总而言之,这事不要提了。儿子就要考试了,会分心的。” 说到考试沈秀就不再说了,怎么说也是儿子的前途重要。谢崇华见说服了母亲就退身出去,刚好见着杏儿要进厨房,也不知她听见没,略有迟疑多看她几眼,见她没有吱声,心想是没听见,就放心进屋了。 方才的话杏儿哪里会没听见,心下一想这家老太太对自己甚为满意,但可惜姑爷太没出息,小姐傻了要和他受苦,她可不傻。还想将她揽了去做妾,想得美。 元宵过后谢崇意才去仁心堂当学徒,村里人瞧见他仍在家中,便问他,“怎么还不去念书,往年这时候不都赶着走了吗?” 谢崇意答道,“不去书院念了,费钱。” 村人笑道,“你嫂子不是挺有钱的吗,让你嫂子给钱啊。” 谢崇意终究是少年,冷漠的神情略藏不住,“嫂子的钱是嫂子的,我怎么能打我嫂子钱财的主意。” “那你不念书了做什么去?” “去做学徒。”见村人脸上满是微妙神色,他又缓声道,“去仁心堂做学徒。” 话落,村人便诧异羡慕起来。那仁心堂对学徒可不是一般的好,齐老爷宅心仁厚,待人和善。每月还会给不少的钱给徒弟们,多少人挤破脑子想进去。 果真亲戚就是不同的。 因他的去处好,村里也没人再嚼舌根,只是觉得谢家男娃的命实在太好。如今三弟是跟了齐老爷,日后肯定有出息。这样一来,上门来说亲的人竟也多了。 沈秀不予搭理。 一来她儿子还小,二来指不定以后能娶更好的姑娘,现在来说媒的,她才瞧不上。 谢崇意也没有娶媳的心,偶尔会有*,但一想到当初在书院所受的侮辱,便觉女色会误人,会毁了他上进的心,也就强忍了那欲念。到了仁心堂,该学的学,该做的做,书也没落下,因勤奋聪明,齐老爷对他大加赞许。 弟弟的事尘埃落定,谢崇华也收了心思刻苦念书。齐妙因有杏儿在旁,什么活儿都不用做,也就如当初约定那般,每日陪在他身边研磨,看他读书。 唯有沈秀仍是早出晚归去做农活,半分田地都不扔。 一晃二月,春意铺满天地。气温微凉,已可将棉袄换下,穿夹着薄棉絮的长袖衫,哪怕是春雨不停,也不会呵气还见雾气。齐妙素来怕冷,屋里还生着炭盆,手里也不离暖炉。坐在一旁绣香囊,时而看砚台下面的小火炉的火可还亮着,免得墨汁凝固。 谢崇华看了半日书,眼睛略有疲倦,才合眼揉揉。刚停下看书的动作,就有一只手递了东西过来,笑盈盈道,“我绣的香囊好不好看?” 亮面锦缎上绣着两只戏水鸳鸯,从碧绿荷塘中穿行相依,精致精巧。他目有惊奇,“好看,手真巧。” 齐妙得意道,“我娘也说我手巧得很,改天我再绣个大的做枕套。” 谢崇华细看她的手,两个月不做活,手又如往日细嫩,看着心里踏实许多,“我总在念书,少陪你了,不然也不会总绣花打发日子。” “才不。”齐妙说道,“我现在跟你不是每日都在一块么?你要是肯的话,你帮娘去干活的时候,我都想跟过去的。”他是不知道的,她一抬头就能瞧见他时,心底有多欢喜。 两人在屋里说笑两句,刚从地里回到家中的沈秀听见里头的笑声,眉头紧拧,上前敲敲门,“妙妙?” 齐妙听见婆婆喊自己,放下香囊绣盒出去,开门笑问,“怎么了娘?” 沈秀面色微冷,“你丈夫要读书要考功名的,你不要总跟在一旁令他分心。要是有空,就出来帮娘做活。” “二郎方才一直在念书,刚歇了半刻都不到呢,儿媳没打搅二郎念书。” “我一回来就听见你们在屋里嬉闹,还说一直念书。”沈秀不由分说,要拉她出来,怕儿子沉迷女色,耽误前程。 齐妙只觉婆婆太不讲理,这一来扯自己的手,心下顿生反抗。将手一抽,咬了咬唇,“真的只是半刻的事,娘不要总觉得我耽误二郎。” “你……”沈秀气道,“你竟跟娘顶嘴,做错事不认,还顶嘴。” 齐妙被她大声呵斥,更是委屈,“儿媳没有。” 门外吵声一大,谢崇华立刻听见了,急忙出来,见母亲和妻子脸色沉冷,便知道她们又闹起来了。沈秀一见他,已先控诉,“你娘子好野的心,娘让她不要吵你读书,她就跟我顶嘴。” 齐妙眼一红,“我没有,我说了只是片刻的事,娘偏不信我。” 谢崇华握了她的肩头侧身站住护着,同母亲说道,“妙妙说的不是假话,娘也说了,不要总看书,会坏了眼。这一歇,恰好就赶在娘回来的时候了,才闹了误会。” 沈秀心里有气,见儿子不帮自己,恼怒道,“瞧瞧,你如今心里就只有媳妇,没有娘了!她待你好,娘就待你不好了?” 好在这时谢崇意回来,也忙上前跟哥哥一起劝住她。眼见要平复下来,那杏儿正好买菜归来,沈秀一见她,老实本分还勤快,顿生对比,指了指她说道,“我就说那杏儿都比她好,让你收进房里,你偏不要。” 齐妙一愣,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杏儿见她神情一变,也吓了一跳,惊得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奴婢没有这个心思,是老太太说的,小姐不要将奴婢卖了。” 谢崇华也是一惊,“娘!” 沈秀见儿子肃色,也觉一时脑热说错了话,立刻不吱声了。 齐妙已是怔神,什么事她都能忍,唯有这事她忍不得。在这家中自己可贪的,唯有丈夫。可婆婆竟然还想把丈夫分给别人,想的还是自己的贴身丫鬟,顿觉被他们背叛,气得眼泪一落,跑回屋里去。 谢崇华重叹一气,“三弟,好好陪着娘。”他退步关上门,齐妙已经趴在床上抽噎,听得他心有重击。坐在一旁捞她的肩头,“妙妙。” 齐妙心中满是怒火,起身随手拿了枕头就砸在他身上,颤声,“薄情郎!” “我没有答应这件事。”谢崇华捉了她的手,见她一脸泪,更是痛心。想要再说,却被她堵了话。 “你没有答应,可你也没有跟我提。还当做什么事都不知道让杏儿留在这,全家都知道的事,就我不知。你敢保证如今你不要她,以后娘逼急了,你也不要?你是大孝子,你会忤逆她吗?” 谢崇华一时语塞,听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已不敢松开她的手,“这事是我疏忽了,我以为这件事我拒绝了,就没有后患。我只是不愿……杏儿走了,你又受苦。你说的没错,母亲动了一次这心思,难保以后不会。我这就将杏儿送走,去请个老嬷嬷来,比母亲还年长的嬷嬷来。” 齐妙泪落不止,受的气无法就这么化去。谢崇华此时才明白女子的心思当真跟男子的不同,要细腻,要轻软许多。他觉得是小事亦或没事,可妻子不会这么觉得。 齐妙见他要走,心一颤,“二郎……我不是想责怪你,我也不愿你在考试当头分心,更不是逼你。只是……”只是太在乎,怕一片痴心付诸东流。 “我明白。”谢崇华轻抚她的额头,“我去跟母亲说清楚,然后把杏儿送回你家。当断则断,不要留念想和后患。” 齐妙却是苦笑一声,“那娘肯定会更讨厌我了,觉得我心眼小。你要知道,妻子阻着丈夫纳妾,可就是‘善妒’,七出里的一条大罪啊。” 谢崇华弯身看她,“那你是决定给我找几个妾侍了?” 齐妙瞪眼,“不给,休了也不给。” 谢崇华蓦地笑笑,这一笑她就明白了他的心意。那手又将她脸上的泪拭去,温声,“去洗个脸,我出去了。” “嗯。”齐妙仍有些胸闷地点点头,又道,“你先去劝劝娘,我写封信给我娘,你带去给她,她就会给你换个老嬷嬷了。” 谢崇华应声,出门后见弟弟已经在劝,摆手让他暂时离开,搬了板凳坐在母亲一旁,说道,“娘。” 沈秀还气他方才不为自己说话,反而护着媳妇,背身不理。谢崇华又唤一声,她才冷声,“有了媳妇忘了娘。对啊,反正日后五十年是她陪着你过的,娘也就十几年的命了,你当然得护着她。” “娘这是什么话,您定是与天齐寿的。”谢崇华倒了茶水端给母亲,“娘心疼儿子儿子明白,当然希望在这紧要关头儿子能通过院试夺个头筹。因为您是疼儿子的,但我是妙妙的丈夫,她又怎么会盼着我不好,您说是不是?我若不好,她又怎会高兴,在这家中,儿子想是没有人愿意瞧着我不好的。娘是,妙妙也是。娘是着急我被惊扰了,但妙妙确实是见我歇息才跟我说话,而不是娘所想的一直纠缠。” 沈秀觉得话有理,可面子拉不下,仍是不理。而且方才齐妙态度着实太差,哪里见过儿媳跟婆婆顶嘴的,明明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怎么跟村里那些泼妇一般不敬人。 所以任他怎么劝怎么说,心里就是有疙瘩。 到了下午,谢崇华去镇上“换”了个年过半百的嬷嬷回来。沈秀一瞧很是嫌恶,谁想那嬷嬷手脚更是利索勤快,不但眨眼就将活做完,还跟沈秀唠嗑家常。说她家的事,久没跟人这样好好说话的沈秀,都要将心门打开了。 夜里晚饭做好,沈秀还招呼她一块吃,被谢崇意阻了,语气平淡,“刑嬷嬷是下人,怎么能一起吃饭。” 正在摆筷的谢崇华听见,微微蹙眉看了看弟弟,总觉弟弟有哪里不大对劲。 沈秀向来听儿子,没有再邀,扫了一眼不见齐妙,面色微沉,“她呢?” “在里头洗脸呢,一会就出来了。”谢崇华回屋去喊她,齐妙正好出来,脸上还挂着不高兴。他逗了两句,才见她展颜。 婆媳相见,没有台阶可下,就都不说话。饶是旁边两人抛了话,她们也不接,更显气氛尴尬。 齐妙拿了筷子夹菜吃,没吃两口,便觉恶心,差点吐了出来。这一干呕落在沈秀眼里,更觉是在针对自己,差点没恼得摔碗。 谢崇华见她难受,扶她到外头去吐。沈秀气得哆嗦,“休、休了好!省得糟心。这菜做得哪里不好吃,吃了几个月还吃不惯么?” 谢家本来就小,蹲在院子水沟干呕的齐妙听见,胸口更闷。 谢崇意对这家里琐事有些烦心,边听母亲唠叨边吃菜。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什么来,手势一停,“娘,嫂子该不会是有身孕了吧?” 沈秀话语骤停,想想看着像,忙起身跑到外头,声音殷切,“妙妙该不会是有了吧?” 夫妻两人一顿,齐妙自小耳濡目染,依照迹象大有可能,而且癸水上月也没来。谢崇华不懂这些,只是又喜又是担心。沈秀说道,“娘这就去喊村里的赤脚郎中来,你赶紧回屋去,别冷着。” 说罢她就离开去请大夫了,谢崇华等妻子不再呕吐,倒了温水给她漱口,扶她进屋。 齐妙想到方才婆婆的态度,心里是说不出的好笑,要是大夫把脉说不是,婆婆要更生气了吧。她倒身躺在软软被上,嫁了人怎么有这么多烦心事。 “舒服些了就去吃饭吧,别饿着。” 齐妙坐起身看他,“我有身孕了,你不高兴么?” 谢崇华微微一笑,“高兴。” 齐妙撇嘴,“还没娘高兴。” “现在怀着,生时是冬日,太冷了。而且岳母不止一次和我说过,你身体娇小,年纪也太小,过两年再生不迟,不然到时怕你太疼。” 齐妙对肚子里有个孩子的感觉还不太多,也没有太奇妙的感触,欣喜忧愁都说不上,“有都有了,你好好疼他就好,总想这么多,会添银发的。” “也对。”谢崇华笑道,“我遇事总不如你豁达。” 齐妙认可点头,“所以你要好好跟我学。” 一脸的娇媚俏皮,和她一起,隐隐的自己也变了许多。 沈秀很快就将大夫叫到家里,为齐妙一诊脉,果真是喜脉。乐得沈秀对齐妙的芥蒂疙瘩一瞬消失,送郎中走时,还赏了几个铜板,也算是破天荒了。转身回屋嘱咐她好好歇息,又去箱子里拿了钱来,让谢崇意告诉齐老爷这喜事,明儿从镇上回来买些肉给她补身子。 许是有了身孕,齐妙做什么事都让沈秀看着顺眼了,也不责骂她什么,只要她高兴就好。 齐妙知道她疼的忍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过是带着假象的和睦,但暂且托孩子的福,享受十个月的安宁吧。 二月二十一,院试开考,由儒学署教官监试主持。 齐妙早早起身,送丈夫到村口,没有同婆婆那样太多鼓励叮咛,只是在临别时,轻声道,“早点回来,我等你。” 谢崇华目光温和,语气很轻,“嗯,快回去吧。” 村口榕树历经春雨洗礼,也没有掉落多少叶子,清风一过,吹得叶子窸窣作响。齐妙站了许久,等他进了小树林,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回去。 回到家中,婆婆已去做活,小叔子也早就去了仁心堂,家里只剩她一人。正打算在院子里晒晒日头,听见羊叫,她才想起还没喂羊。拿了干草到前头,放入食盆中,见它吃得高兴,忐忑的心情也稍微好了起来,“咩咩要快点长大,生了小羊产奶了,给二郎补身体。” 羊听不懂她的话,只是边嚼干草边看她。 院试只考一日,当天就考完各自回家,等着五天后放榜。 齐妙见丈夫这几日比平时焦虑,母亲村人又总问他考得如何,便同他说道,“尽力了就好,今年不行,再磨剑一年,明年再去。” 谢崇华心中压力非他人可想,若是考得普通,母亲要失望,岳父家更要失望,妻子所受的责难,更是他不愿看见的。 苦等五日,还在凌晨谢崇华就起身了。齐妙这些日子因孕吐,一直没怎么睡好。以至于他起身了也不知,等醒来旁边空落落的,正寻他的人。就听见院子里有声音,穿好鞋要出去,便见丈夫疾步进来。到了跟前就将她抱住,“妙妙,我已成廪生了。” 秀才中的廪生,每月可在官府领六斗米,还有津贴可领。这便意味着,他可以不用再去摆字画,还可以让老母亲少耕种,更能有余钱给妻子,不用她再帮贴夫家。 他如何能不高兴。 同样担忧了五天的齐妙,也是打心底高兴,环了他的脖颈,低声,“嗯。” ☆、第30章 深情终负 第三十章深情终负 谢崇华成了廪生的消息传到齐家,也传到了常家。 常家老太太听了两回还没听清楚儿媳在说什么,复述得常夫人好不耐烦,一字一句大声道,“儿媳说!您孙媳妇的弟弟,成了秀才,做了廪生了!” 廪生是秀才中成绩最好,也是最有前途的秀才,弄不好到了秋闱是可以中解元的。常老太这才听明白,“这是喜事啊,怎么我们家就没出个会念书的。” 因她耳朵不好,常老爷也不得扯着大嗓门说道,“万一真做了官可就不得了了。” 常宋听得轻笑一声,又看看坐在那高兴的谢嫦娥,“不得了又怎么样,又不会帮咱们家什么。上回我特地去找他们,那仁心堂堂堂八小姐怎么做的?那么多的地和铺子,就是不肯卖给我。我又不是跟她白拿。” 谢嫦娥面色不佳,没有接话。常夫人皱眉,“我儿,这你就不懂了,那弟媳就是弟媳,是外人啊。她要守着她齐家的钱,可你二弟不是,你是他姐夫,亲姐夫。这关系你可得维系好,以后他要是做不了官,断了关系无妨的。可万一做了官呢?难不成到时候再讨好他?可就难了呀。” 常宋一听,倒也在理。可又不愿再去那没吃没喝破旧的屋里住,还得跟人赔笑脸。那飘香楼听说近日要送来一批新人,姑娘个个长得标致,这一去谢家不知要几天,可舍不得走,“那就让阿娥去吧,免得他真说我讨好他。” 双亲听了也觉这样好,就让谢嫦娥过去。谢嫦娥挂念母亲弟弟已久,自然应允,立刻回房收拾东西。 一会常宋也回房拿银子,谢嫦娥见他连打哈欠,说道,“夜里早些回来睡觉,不要总在外面喝酒。” “晓得了,麻烦,跟我娘似的。”他开了钱箱拿银子,往怀里揣。 谢嫦娥小心说道,“爹方才说……让你给我一些银子,回去买些东西,好交代。” “你回娘家要用什么钱,你弟弟不是有出息了吗,看不上你给的礼,要不要无所谓。”说罢,他就锁上箱子走了。 谢嫦娥失神片刻,等魏嬷嬷来喊,她才让丫鬟拿着细软出去。 &&&&& 春回大地,杨柳吐绿,树上的嫩尖已经满布树丫。陆正禹提了一壶酒和两斤卤肉进了榕树村,正是春耕时,路上基本没见着村人。哼着歌儿走到谢家门前,见门半开,探头看去,便见好友站在羊圈前喂羊。 正打算偷袭吓唬,刚踏步,就听见狗吠声。一条小奶狗冲了过来,离三寸远的地方直吠。他蹲下身,勾勾手指:“来来来,给我挠痒。” 小奶狗龇牙往后退,闷得咕噜一声,十分委屈地钻到主人脚下。谢崇华见了他,笑道:“五哥。” 陆正禹说道:“怎么突然养起狗来了。”他扫了一眼院子,鸡鸭本来就有了,如今养了羊,还养了狗,赶明儿来还不知道要多多少。 “明年一走三四个月,我弟弟在镇上做学徒,白天家里没男人,怕有人进来,就养条狗看家。” 陆正禹了然,从奶狗开始养,几个月后就长大了,养得熟,时间也拿捏得正好。他这好友,真是细心人,“大婶和弟妹呢?” 谢崇华喂完羊,去井边洗了手才进去,“妙妙没事绣了些香囊,我娘看着觉得精致,商量了后就拿去镇上卖了。早上我送妙妙回娘家,岳母说要给她调养身子。” 陆正禹笑问,“那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谢崇华笑笑,叹道,“妙妙赶我回来的,说不要把她养的羊给饿坏了。妙妙孕吐太厉害,岳父说让妙妙多留两天,等好转了再让我去接。” 陆正禹哑然失笑,“弟妹也是个有趣人。”他将酒肉放在桌上,说道,“那今晚可以和你喝个痛快了。” 因为想生个康健的孩子,过年时岳父家也不许谢崇华喝酒,如今妻子有孕,终于能小饮几杯。算来陆正禹比他早两年成了秀才,也是县署二十廪生中的一个,只是科举三年一次,今年正好是第三年,“愿今年秋闱同贺,明年一起进京。” 说话间,一杯酒已下肚,陆正禹回味一番,笑道,“万一我考中状元,你说按照惯例,我是不是会做驸马?” 谢崇华切了一块肉给他,说道,“可有看中的姑娘没,若是有,就赶紧成亲吧,公主也不是个个都脾气好的,万一真赐婚,可就难受了。而且身为驸马,前程也就没多大盼头了。” 皇族为防止驸马拥兵掌权,因此在朝中虽会担任官职,却多是虚名,直接悬空权力,成为有名无实的官员,前途也就此结束。有志气的人,是不会甘愿当驸马的。 陆正禹朗声笑道,“我要是真成了状元,那你就没法做状元了,甘心么?” 谢崇华笑笑,“如果是别人,我会嫉妒,若是五哥,我便拍手庆贺。” 陆正禹仰脖,酒又落腹,“五哥也一样。” 两人聊至兴头,一壶酒根本不够喝。谢崇华便去将家里的酒搬来,烧了点小菜,就着酒喝。两人酒量并不算太浅,但喝了两斤酒,谢崇华略有些醉,陆正禹还能说话,却说着胡话、酒话。 等谢崇华起身去看天色,竟已是傍晚。果然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畅谈是不知时日的。 他将好友搬到弟弟屋里,去厨房煮水。沈秀从镇上回来,见家里早起炊烟,心想莫不是儿媳回来喊饿了。进去一瞧,却是儿子在生火。谢崇华见了母亲,说道,“五哥来了,他和我说得高兴,喝了点酒,在我房里睡下了。” 沈秀轻责,“好好的喝什么酒,还喝得这么醉,酒伤身,少喝。” “知道了,娘。”他又问道,“香囊卖得怎么样?” 一提这个沈秀便展颜,掏了银子给他瞧,“卖得挺好的,改天让妙妙多绣一些。”转念一想儿媳肚子里揣着她孙子呢,又道,“还是别了,伤眼。” 她将钱放儿子手里,“攒着,妙妙要是想吃什么,就给她买去。” 谢崇华拿着银子还觉得讶异,末了一想,母亲是疼没出世的孙子。他忽然有些担忧,如果妙妙生的是女儿,只怕母亲……还是不想了,他起身说道,“五哥估摸要在这睡了,陆大伯他们不知道,我去知会一声,然后再去看看妙妙,晚饭娘先吃,看着五哥。” “行行,你去吧。” 他将母亲给的银子带着,回房拿钱袋装好,再看床上的人,正呼呼大睡。见他睡得好,这才放心出门。 他刚离开村子不久,就有一行人抬着轿子进村。 谢嫦娥撩开帘子往外看去,总要瞧一眼村口的大榕树,才会觉得舒服。许是路被春雨浇淋了一个多月,泥泞的路坑坑洼洼,轿夫走得小心,还是有些摇晃。 魏嬷嬷的鞋底已经沾满湿泥,满心怒气,可碍于谢家二郎有出息了,老太太也吩咐她要对少夫人好些,唯有忍着。轿子已到窄小巷口,谢嫦娥弯身下来,往家门走去。 沈秀听见敲门声,出来一瞧,见是女儿,好不意外,“怎么回来也不让人先来说一声。” 谢嫦娥笑道,“公公婆婆说要给您和弟弟一个惊喜,就让我悄悄回来了。”不过是因为夫家决定得突然又催得紧,根本没时间报信,哪里是要给惊喜,“二弟三弟呢?” “都去镇上了,刑嬷嬷也回齐家领东西去了,都不在。”沈秀拉她进去说话,瞧见魏嬷嬷,这才想起来,问道,“你是今日就走,还是要小住?” “住两天。” “你也晓得,齐家遣了个嬷嬷来,原本给魏嬷嬷他们住的屋子给她了,要是不介意,还得放几块木板铺个床。那要委屈魏嬷嬷了。” 魏嬷嬷脸色剧变,这破地方她才不乐意住。沈秀虽然因儿子出息了觉得有脸面了,可对常家的人,还是很客气。见魏嬷嬷面色不佳,知道她不愿意,想了想说道,“那我去寻你七婶,跟她借两间屋子,她那地方大。” 魏嬷嬷这才笑道,“不劳烦谢夫人了,我们挤挤就好。” “不碍事不碍事。”沈秀领着他们一行七八人出门,摸摸怀里还有点钱,等会要两间房,少不得要给点钱的,这人情她可不想欠下。女儿回来她是高兴,可又得花钱了,光是这八张嘴,就得吃掉不少米粮。 谢嫦娥进小厅倒了茶水喝,看向院子,鸡鸭羊还有狗都有了,稍显热闹,比起以前来,确实是富裕起来了。这令她十分欣慰,母亲和弟弟不用再受苦。 小饮一杯茶,忽然听见原本自己住的,已挪给三弟的房间有声响。她心里微惊,难道家里进贼了?可狗并没有在吠,正在院子里追着鸭子玩。 柳眉紧拧,俏脸已散去惊慌。缓缓起身在门口拿了根圆木,轻步循声走去。她紧握木棍,走到门口,稍稍探头,屋里果真有人,竟还在床上。她顿了顿,难道三弟没去医馆? “三弟?三弟?” 唤了两声,那床上的人动作骤停。她更是好奇,跨步进去,要揭那被子。谁想还没揭开,却见一人猛地坐起身。瞧见他的脸,谢嫦娥也是诧异得愣住。 陆正禹醉得迷糊,猛然在梦里听见那朝思暮想的声音,瞬间清醒过来。奈何醉酒厉害,迷迷糊糊看见面前有人,看不清,可声音却听清楚了,还有身上那浅淡香气。他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惊得谢嫦娥又羞又恼,“你松手!让别人看见你我都完了。” 如果知道他在这,她打死也不会进来,甚至连这院子都不会进。 任她敲打手臂,吃痛的他也不松开,本能告诉他如果一放手,她就会走了,决不能放。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他人之妻,他都不知道了,只知道不能放开。 谢嫦娥不敢大声呵斥,更不敢叫人来拉开他,要是有人进来,这便是调戏,他的名声也全完了。不待她多想,竟被他双手拦腰,用力一圈,那脑袋已埋在她胸间,惊得她浑身僵硬。羞愧得双目落泪,颤声,“你要毁了你自己,还有我的清白吗?” “不要哭,不要哭。”陆正禹抬手要给她拭泪,却瞧不清脸,胡乱一抹,“我再也不欺负你了,不喊你竹竿了。” 儿时谢父病逝,一家常要忍冻挨饿,谢嫦娥比同龄姑娘便要瘦小三分。邻居陆家小子就喊她竹竿,也真的瘦如竹竿。 可谢嫦娥没有办法忆往昔,只想他快点松手。使劲掰他的手,却无法胜过一个醉酒之人。 陆正禹跪在床边,仍紧抱着她,埋头不起,“你说,我要是有出息了,你就跟了我,因为你不想再挨饿。可你一转眼却嫁了别人,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要听你娘的?为什么要送书给我,喊我弟?为什么不跟我走。”他的眼已像染了傍晚云霞,红得厉害,“我该高兴的,你穿好吃好,可为什么我却没办法高兴?是不是以前我欺负得你太厉害了?所以你连见也不愿意见我?” 谢嫦娥又要落泪,她何尝不想跟他走,可是两人一走,两家都完了。母亲养大她不容易,陆家养大他也不容易。他这样聪敏能干,日后定有出息,她如何舍得毁他前程。可既然缘分已尽,就不该再有念想。见他迟迟不愿松手,再做纠缠,百害无一利。心下一狠,抬手重扇他一记耳光,趁他怔愣之际,仓皇逃出。 踉跄跑到院子,心仍在发抖。 陆正禹半梦半醒,半边面颊滚烫着。他没有追出去,坐在床边愣神。 他在做什么? 其中有多少酒力驱使,他心中最为清楚。不过……是一点酒劲迷乱心智罢了。不过是借着满身酒气,将藏了多年的话说出来罢了。可说了,又能如何,真要坏她姻缘,受千夫所指么? 他越想,便越是内疚,内疚到痛苦,痛苦得撕心裂肺。 屋里屋外,一门之隔,却犹如天涯咫尺,烈火寒冰。触之两伤,碰而不得。 沈秀在村人那安顿好魏嬷嬷的住处,见他们稍微满意,这才放下心来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想起陆正禹还在自己家,那女儿……岂不是独处?她愕然惊神,急忙跑回家去。 气喘吁吁跑到家里,不见女儿,再跑陆正禹睡的房间,也不见人,心跳得更甚。正要外出去找,只见自己的房门被打开,走出来的人正是女儿。她忙伸了脑袋往里看,空无一人。 谢嫦娥浅笑问道,“母亲怎么了?” 沈秀见她神情无异,约莫是没和陆正禹碰上面,不愿让她多想,说道,“没什么。” 谢嫦娥挽了挽袖子准备帮忙做点活,一会视线扫及侧边房门,嘀咕说道,“怎么弟弟的房门开着,方才好像是关着的。” “你记错了,记错了。”沈秀这才完全放下心来,许是她进屋之后,陆正禹恰好醒来,就走了。两人没见着,这就好。 谢嫦娥过去关门,见床上被子还未铺好,鬼使神差走了过去。被褥里还有余温,屋里还有酒气。她失神片刻,直到母亲唤自己,这才将被子叠好,将门关上。 &&&&& 昨日春雨初停,从村里走了一刻钟到镇上,谢崇华的鞋和裤管都溅上了湿泥。他一心想着快点去岳父家见到妻子,在陆大娘喊他洗洗鞋时,也没逗留。到了齐家,莫管家迎他进去。 齐妙此时正躺在长椅上,肚子上盖着块薄毯,动来动去。看得齐夫人皱眉,“别乱动。” “难受。”齐妙抚着还是扁平的肚子,一开口就觉胸闷,差点又吐了。这回她不乱动了,神情可怜,“娘,难受。” 齐夫人哼声,“你可算是知道娘怀你和你哥哥的时候有多不容易了,让你以后不听娘的话。”说着,又舀了一汤匙药给她,“张嘴。” 齐妙乖乖张嘴喝下,苦得眉头直拧,“女儿什么时候不听您的话了。”她莞尔笑着,头又倚在母亲肩上,“妙妙最听娘的话了。” 齐夫人心有感慨,明明自己还是个姑娘,怎么就要做娘了。要不是喝避子汤不好,她是想她晚两年再生养。想着,又喂了她一口,“捏着鼻子全喝了,只是苦一时,这样一口一口的喝,也不怕苦。” “这样娘才会喂我,才会心疼我。” “娘何时不心疼你了?” 齐妙声音更软,挽着她的手更紧,眼神也更是殷切,“妙妙知道,娘是生爹爹擅自做主将我许配给二郎的气,而不是嫌弃二郎家贫。可是娘不好对爹爹发火,所以便将这气发在二郎身上。可是娘,这样二郎不是很无辜么?妙妙看见你那样对他,妙妙便觉心疼。” 齐夫人手势猛顿,再看女儿又多了两分痛心,“你心疼他,那你可心疼过娘?你爹负我,你也要责怪娘吗?” 齐妙差点就直接跳起来,“娘,妙妙和你母女十六年,你真的这么以为吗?” 齐夫人鼻子微酸,偏头说道,“方才的是气话。”女儿到底更疼谁,她怎么会不知道。她要是不敬自己不爱自己,自己也不会待她这么好的。就像长子,有了媳妇后便少听她言,平日见面就像例行公事,少了往昔母子的亲近。以至于她也没有往日那样疼他。 “娘。”齐妙搂住她的脖子,埋头低声,“就是因为知道娘这样做并不会真的开心,妙妙才和您提。女儿不想见您将这事闷在心里一辈子,这样太苦了。” 素来犟气的齐夫人被女儿这一哄,双眸微湿,可仍是放不下心结。这恐怕是她嫁人之后,受到最大的一次重击,她甚至觉得这辈子都不会恢复原谅他了。 “二郎因自小家境就贫寒,受过许多冷眼冷待。可是他都不在乎的,但惟独娘亲于他的态度,令他十分难受。虽然他不说,可妙妙看得出来。若是于他毫无关系,他心中也不敬重的人,任你冰锥冷刺,他也不会难过半分。所以他心里敬着您,在意着您的看法,因为我是他的妻子,而您是他的岳母,并非外人。”齐妙忍着孕吐的不适,挽着母亲的手和她低声说着,只盼母亲能消除对丈夫的芥蒂,不愿再看两人难受。 齐夫人思绪百转千回,她知道女婿没错,见他待女儿十分之疼爱,她也不嫌弃女婿贫寒了。奈何对丈夫积怨太深,一时拐不过弯。思量千万回,重叹一气,“娘说不过你。” “也没有说不说得过的话,只是娘觉得女儿说的有理,愿意听罢了,毕竟娘不是不讲理的人。”齐妙笑笑,坐起身给她揉肩,“爹爹赚钱养家辛苦,娘操持内宅也很辛苦。爹爹一时冲动做了这种事,转念想想,他也是觉得二郎有才华,日后于女儿也好。而不是一味的追求眼前金银,将女儿许配给富贵人家,换个有钱亲家。这也算是疼女儿的,就怕那种拿女儿去卖钱的父亲,那样才是真的可恨。” 虽然她觉得父亲这么做对母亲真的过分了,可难道做女儿的要劝着爹娘和离?更何况她肯定母亲是没有这个心思的,否则在事出之时,就已和离,而不是要一直等到现在。 饶是父亲做了这样对不起母亲的事,可母亲还是欢喜父亲,那是二十年积累下来的感情。可惜父亲不懂珍惜,让母亲伤心了。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为家里操心,默默一想,原来自己真的不再是小姑娘,不能总倚靠爹娘,有时候,她还得让爹娘倚靠。她又摸了摸肚子,那还没有开始跳动的胎儿,更加强烈的提醒着她。 一门之外,谢崇华已经站了一会。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原来岳母对自己这样芥蒂,并非是真心。也没有想到,妻子会这么劝服岳母。他伸手要敲门,又被旁人拦下。 齐老爷面色凝重,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进去。 若有所思,目有惭愧。依稀想起当年满屋红景时,他曾说不会负她。 一晃二十载,却终究是负了。不知不觉中,就负了发妻。 他负手长叹,岁月如梭,二十年前的信誓旦旦,却转眼忘在脑后,心也变得薄凉无情。 ☆、第31章 千斤苦难 第三十一章千斤苦难 快到用晚饭的时辰,谢崇华才从前堂折回屋前。齐妙送走母亲,便躺下小睡。有孕以来,除了总想吐,便是嗜睡,对吃的兴致反而低了。睡醒一觉的她睡眼惺忪,模样娇媚,比起猫儿来,更像只懒狐。他俯身将她捞起,拿衣服给她披上。 齐妙迷迷糊糊伸着手让他串入袖子,“不吃晚饭了好不好,困,就这一次。” “有了第一次,就会想着第二次。”谢崇华可不许她三餐乱了时辰,岳母还特地嘱咐自己以后务必要她五餐正常,如今要是说了,她肯定闷声不起。 齐妙揉揉有些肿的眼,总觉身上不对劲,低头一看,失声笑道,“扣子都扣错了。” 谢崇华瞧着倒觉没错,只好给她再解开,“姑娘家的衣服真复杂。” 齐妙抬眼瞧他,“解扣子的手势倒是很利索。” 这种唯有夫妻在房里说的话谢崇华还是头一回听她说,一瞧她,俏媚的脸上铺了胭脂般,如桃花嫩红,看来的眼神媚眼如丝。看得已是许久没行房事的他身体燥热,奈何有孕还未有三个月,只能忍着,忍得额有虚汗,末了说道,“三个月内不许再说这种话。” 齐妙身体一凑,趴他肩头,隐隐忍笑,吐气,“什么话?” “……”他的妻子真是越发胆大了! &&&&& 夜里谢崇华回去,齐妙想跟着回去,齐夫人不让。齐妙问道,“那什么时候可以?” “不吐的时候。” “那得多久?” 奶娘在旁边说道,“姑娘吐得这么厉害,少说也得过了一个月再说。” 齐妙吓了一跳,谢崇华心头也咯噔咯噔,“还得吐一个月?”他目有担忧,怀个孩子竟这么辛苦。 齐夫人说道,“你不是要准备秋闱考试的事么,妙妙会吵着你的,到时候分心,更是不好。不如让妙妙在这住一段时日,你也跟你娘说说,说是为了孙子,不是我想强留妙妙。” 这话说得很是顺耳了,没了冷言冷语的讽刺,多了几分客气和周到。谢崇华知道是妻子的那番话起了作用,面对岳母一直紧绷的心也轻落下来,“这次让妙妙回娘家短住,也是娘亲提醒的,不会有微言,岳母放心。” 齐妙虽留娘家,但却是一个人睡,那还不如回夫家,至少半夜睡不着睁眼,就能看见欢喜的人。她忙对丈夫投以恳求目光,务必要将她带走。谢崇华读懂她的想法,温声笑道,“我挑灯夜读总点着灯,你会睡不着的。你本就孕吐难受不易入睡,等孩子不闹腾了,我再接你回家。” 齐妙扁了嘴,坏相公,不懂她。 谢崇华见她生气,要不是有旁人,真想戳戳她鼓起的腮子,逗逗她。奈何长辈在旁,他只有收了心思,维系自己清高正经的女婿形象,同她道别,“好好吃饭,别总睡。” 大庭广众听了这嘱咐,齐妙脸一红,点点头,“好好念书,睡多些。” 短短几句,听着情浅,实则情深。简直让齐夫人觉得他们这是要分离百八十年亦或千里迢迢了,明明只是分开一刻钟的路程,明日还能见着的。 果然新婚小两口就是不同。 想到这个,她下意识就看看丈夫,哪知丈夫竟也在看自己。她微微一怔,便将视线冷冷挪开。看得齐老爷心里不痛快。 送走女婿,又将女儿送回房间。齐夫人这才回屋,人在窗前,见屋里灯火通明,一人影子投在窗纸上。腰背看着已不似往昔挺直,没了少年初见时的挺拔。她默了稍许,才推门进去。进了里头目不斜视,只是去做自己的事。 齐老爷放下手中棋子,走到她一旁。齐夫人稍有察觉,就背身而向,不予理会。本以为他又会如往常拂袖而去,谁想竟没走也没骂,“夫人。” 一声夫人喊得她诧异,语气竟还很是轻柔。她蓦地抬头盯去,“老爷该不会又是瞒着我做了什么事吧?”她嘴角噙着些许讥讽,“哪怕是做了,老爷是一家之主,也着实没必要跟我说,你只管做就好。” 连女儿都可以不问她的意见就送走,世上还有什么比女儿还更珍贵的。 “为夫错了。” 四字传来,让齐夫人心头咯噔,更是意外,一时说不出话来。 齐老爷坐在她面前,将她手里的细针取下,放回绣盒中。许是多年不曾跟人这样认过错,四目相对,神情有些尴尬。在齐夫人眼里看来,却诚恳非常,冷言冷语也堵在了肚子里,说不出来。 “擅自将妙妙许配给别人,是我对不住你,不该那样欺瞒你。” 齐夫人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偏身说道,“道歉有何用。” 齐老爷重叹一气,“事已发生,的确是没有用了。只是积郁在心,迟早会闷出病来。为夫要如何做,你才能消气?” 话里没有了责备也没有半句含着自私的意味,她愣了许久,双眸微红。他到底是发现了,自己气的是什么,对,就是这夫妻二十多年来一朝的背叛。如今他道歉了,她心里瞬间就舒服了大半。 “夫人。”齐老爷又叹道,“往后家里大小事务,为夫再不会擅自做主,你切莫再生气了。伤了身子,让为夫如何是好?” 齐夫人咬了咬唇,忍了泪瞧他,“当真?” “当真。” “以前你也总是说这种话。”齐夫人悬崖勒马,幡然醒悟,差点又被他说几句话就又套进温柔乡里,到时候还不是重蹈覆辙。 齐老爷听了女儿的一番话,心中愧疚满满,那满满的愧疚如今也仍填满了心。她这么一说,连自己都怀疑起来——是不是等愧疚没了,他又回像之前那样,“为夫也不知……” 声音全是叹息,齐夫人却觉得这句话比他又给自己承诺好多了。再不是花言巧语诓骗她两句,哪怕比起甜话来,听得刺耳些,但这种话才是真实的。她提帕轻轻抹泪,红了眼道,“若是再如此,我也是拿你没有办法。” ——又无奈又身不由己,由里到外,疲累不堪。 这话已经是原谅的意思了,齐老爷面上这才有欣喜,“夫人。” 齐夫人叹气,丈夫能跟她认错到这种地步已令她意外,她总不能一直冷着脸。正好借着这台阶,暂且下来吧。拧了半年,也着实是累了。 &&&&& 三月下旬,春意浓郁,点缀山坡。今日是去官府领米粮津贴的日子,谢崇华一大早就出了门,去寻好友一同去。 许是八月便是秋闱,陆正禹近来也是晚睡早起,人消瘦了三分,看得陆大娘又担心起来。瞧着儿子起身去洗漱,便和丈夫低声说道,“又起这么早,还不如像以前那样,睡到日晒三竿。” 陆老爹说道,“谁让你那个时候唠叨个不停,儿子肯定是被你唠叨烦了,才晚睡早起这么刻苦。” “胡说。”陆大娘洗刷干净锅子往厨房走,路过井边又对儿子说道,“念书就念书,别这么拼命。” 陆正禹捧了井水洗完脸,眼皮上还挂着水珠睁不大开,一笑那水珠就滚落了,“母亲大人竟然劝我不要好好念书了。”他眯眼瞧瞧那正在高升的朝阳,“咦,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呀。” 陆大娘原本担心的心思立刻烟消云散,往他胳膊上一拧,疼得他嚎起来,轻骂,“就知道耍嘴皮子,没点正经。” 陆正禹笑笑,拿脸帕擦了一把脸,哼着曲儿挂在架子上。哈欠还没打完,最小的妹妹就跑了过来,两条辫子随着跑动左右甩在面颊上,看得他都觉得疼,直往里头喊,“娘,不要再给小妹梳这种辫子了,老打脸。” 里头声音立刻怒了,“有本事你给她梳啊!你娘没空。” 陆芷五岁,个头比同龄的姑娘矮小些,模样漂亮俏皮,扯了兄长的衣服奶声奶气道,“谢哥哥来了。” 陆正禹拍拍她的头,“知道了,快去厨房让娘给你梳丫鬟髻,好歹缠起来,脸都拍红了。” “娘会踹我出去的,才不。” 说完,她就捂着辫子往外跑开了,刚好从谢崇华身边跑过。他看了两眼,笑道,“阿芷长个头了。” 陆正禹笑了一声,“哪里长高了,分明还是个小矮子。”他挂好脸帕,就同他一起去衙门,领米粮津贴。认识这么久,除了好友大婚外,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如此高兴。想想谢家也的确是苦了许多年,以往劳作得来的钱,并非是凭真本事,不过是做苦力活赚的。又哪里比得过以学识赚钱更让他高兴。本想约他去喝几杯酒庆贺,也忍住了,“等会有什么打算,是直接回去还是另有事做?” 谢崇华将钱袋收入怀中,如揣珍宝,“去买点东西,再添些笔墨。” “我也去买点笔墨。” 男子本就不像姑娘喜欢结伴去买卖东西,买完笔墨陆正禹就回家去了。谢崇华买齐了要买的,也回家去了。 他穿过小树林进了村里,肩上扛着六斗重的米行了一路,愉悦已胜过肩头重担带来的辛苦。他只想快些回家,将这些米放入家里的米缸中,将银子交给母亲妻子。 越想,步子就越是轻快。走回家中,刑嬷嬷正在清理鸡圈,见他回来,展颜,“姑爷可算是从衙门回来了。” 在厨房忙着的沈秀擦着两手出来,知他今日是去领钱粮了,也是欢喜,“领了多少,够数么?快将袋子放下,这么重,也不知道找辆车。” “不重。”他笑着将米扛进去,倒入米缸中。如染羊奶的米粒像珍珠般滚进半满的米缸中,嘶嘶嘶……大米铺叠的声音跌入耳畔,交织成十分美妙的歌儿。一路起伏的心,随着均匀米声平和下来。 这些米粮可以让他们一家一个月无忧,一年七两的银子也可以让他们过得不再贫苦。但若要让母亲完全不再耕种,让妻子可以安心吃肉,却还远着。他不应这么知足,方才一瞬间,他竟觉得如此就足够了。 可是哪里够。 人一知足,便会少了上进的心。 哪怕是考上举人,也不够。哪怕是得了功名,也不能知足。像是架在井里的梯子,若不登上顶端,就瞧不见外头何等模样。 不能停步,要往上爬。让家人过更好的日子,让家人一世无忧。 米缸已满,袋子也空了。他将袋子放好,沈秀提了他方才给自己的另一个袋子递给他。谢崇华没接,笑道,“这是给您买的。” “娘又不缺什么……”她絮叨着,打开一瞧,见是一面脸大的铜镜,皱眉道,“你买镜子做什么?” “娘的镜子不是早就碎了一半吗,也太陈旧了。瞅着这镜子好,就买了。” 沈秀又喜又急,“镜子还能用,不要花这冤枉钱。” “什么冤枉钱,买给母亲的,都是应该的。”谢崇华见她又要往袋子里放,急忙拿过袋子,“就用这面吧,那面扔了。” 刑嬷嬷听见,也探头笑说,“老太太就听姑爷的话吧,这可是孩子的一片孝心。” 沈秀左右衡量,终于是点头。喜得两手护着镜子进房里,像是得了什么价值千金的宝贝。 从厨房出来,齐妙正站在那,朝阳初照,一脸明媚红润,貌可倾城。 “你闻不得油烟味,进房里吧。” “嗯。”齐妙见他右边肩头微湿,若有所思。等他坐下,便伸手给他揉肩。这一碰就见他皱眉,手势立刻减轻,嘟囔道,“连肩头也不会换换,书呆子。” 手在肩上轻揉,哪里还在乎这点酸疼。他从怀里拿出个小盒子和钱袋,握了她的手,稳稳放在手上,温声,“都是给你的。” 齐妙管了半年家,对钱财又敏感有天赋,只是拿在手上,就知道这里头的钱不足一吊,约莫也才三四百个铜板。只是廪生一年不过领几两,他全拿出来给自己,其中珍贵,非金银可比。她将钱袋还给他,“男子身上带点钱才好,许知县不是个爱才的人吗,少不得要请你们这些秀才去吃饭的。虽说不会让你请宴,可万一散席后又去喝个酒,总有要用钱的地方。”末了她才肃色,“不许喝花酒就对了。” 谢崇华见她醋意满满,笑道,“不喝不喝。” 他又示意她看那盒子,齐妙这才拿起细看。巴掌心大的瓷盒子上面印着大朵白玉兰,顺枝交错两朵,不显庸俗,但也不算很是精致。打开来看,里头铺满白脂,放在鼻下微嗅,面染喜色,“好香。” “是白脂膏,掌柜说睡觉前抹在手上,手会细腻。” 齐妙抿抿唇,“你嫌我手粗呀?” “不嫌弃。”他怎会嫌弃,不过是心疼罢了。她每晚都要将手泡泡温水再睡,他全看在眼里。奈何有心,却是无力。 齐妙问道,“你给自己买了什么?” “笔墨纸砚。” 这些都是必须用的,平日也有买,怎么算是给自己的礼。他不舍得为自己花钱,可却可以将钱用在她身上。钱只能买一个馒头,他也会将馒头都给自己吧。齐妙探身,噗通着心在他唇上亲了一记。吻得他平复的心绪又急跳起伏,对上她灼灼目光,却只能坐如磐石不能动弹,真是……折磨人啊。 &&&&& 临近五月,齐妙终于不再孕吐,肚子也微隆了。穿着夏衣,一眼便能看出来是有孕之人。因母亲嘱她要每日走动,不可一直坐着躺着,每晚用过饭后,谢崇华便陪她在附近走动。沈秀起先不大欢喜,这一来一回半个时辰,那得耽误多久的功夫。只是念及她肚子里的孙儿,也就没多言。 这晚用饭后还早,夕阳刚沉,大地还留有余晖。酷热不散,才走到大路,齐妙就提帕擦汗,“再热些我就得留在家里转圈圈了,这天气是要吃人的。” 谢崇华伸手挡她头上余光,看得她笑出声,“你又犯糊涂了,这光照已经不热了。” 他笑笑收手,总觉得在她面前,自己会更像书呆子,“许知县明天请宴,可能会晚归,天热,你也别出来了,在屋里多走走也一样。” 齐妙点头,想了想又道,“许知县是想亲近你们这些要参加秋闱的人,要是他送钱给你,银子不多的话就收下吧,二郎在这种事上不要太拧。给的多是拉拢,不给怕你们芥蒂,所以给一些,就当是给他面子。” 谢崇华骨子里耿直,这之前陆正禹已经跟他说过这事,他也是不打算要那钱的。听妻子一说,心中才稍稍开窍,“并非拉拢贿赂么?” 齐妙好歹是在富贵人家,见多识广,听得也多,笑道,“他不过是怕如今不善待你们,等你们日后高中,对他有微言,而非真想借你们的东风上去。毕竟他也是历经过科举才做了县官的人,真要拉拢,也是拉拢和他一起考中的同窗,而非你们这些秀才呀。” 谢崇华恍然,好在有她提这事,否则明日他犟起来,真会将许知县看做是小人了。不管许知县会不会送银子,由她一说,自己也放下这事,不去想了。 翌日傍晚,谢崇华便去镇上赴宴。先顺路去找好友,再跟他一起过去。今年八月就要应对秋闱,两人碰面的次数少了许多,哪怕是见面,也多是一起钻研学业,少说闲话。无形之中,那吊儿郎当的好友,也不知不觉中变得十分有担当。 谢崇华自认是比不过好友聪慧的,盼着自己能高中的同时,也盼着好友能高中,一起衣锦还乡,一起同朝为官,一起前程锦绣。 走到八字街,平时热闹的街道,今日更是热闹,甚至是喧嚣得有些吵闹。他抬头往那看去,见路上人并不多,倒是都围在一处位置。那方向,似乎正是好友家中。下意识的心头微沉,疾步往前走去,挤进人群,这一瞧,果真是陆家。 铁铺前的火还在烧着,但却不见陆老爹,也不见陆大娘。陆家人一个也不见,而围在外头的人指指点点,听不出个缘故来。刚渗人的是,地上还有半干的血迹,触目惊心。 正担忧讶异,他瞧见陆家邻居,急忙上前问她。那人认得他,又急又叹,拉着他进自己家中。 见邻人如此,谢崇华心里更是忐忑。一进屋,就见陆芷坐在长凳那,直愣愣的发呆,小小的身体止不住在发抖。 许是听见脚步声熟悉,陆芷抬头看去,见了谢崇华,又哭出声来,扑他怀里去,“谢哥哥……我爹被人打死了。” 谢崇华如遭天雷,差点站不住。那妇人忙说道,“没死没死,阿芷你不要胡说。” 陆芷只是哭,哭得气都快抽不上,“他们说爹爹活不了了,快死了。娘和大哥被抓到牢里去了,不要我了。” 谢崇华抱着她拍背安抚,额上背上已渗出冷汗,忙问邻人,“这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也随之落泪,说道,“方才有个醉汉过来,说要买把刀。陆老爹拿了给他瞧,那人不付钱便要走。陆老爹上前拦他,生了口角,那丧尽天良的畜生,竟、竟拿刀砍人。陆大娘闻声出来,也急红了眼,拎了锄头就去拦那人。许是刺了要害,那人就这么死了。陆老爹被送去了医馆,陆大娘被抓去了衙门,正禹回来后也赶去了那,现在还没回来。” 突如其来的剧变让谢崇华心口一闷,紧抱着陆芷,手也禁不住的发抖,颤声,“阿芷不哭,没事。”他强打精神,脸色却是煞白,“那两个孩子呢?” “还在学堂没回来。” “陆大娘在哪个医馆?” “你丈人那。” “劳烦大婶等正行正尚回来,帮忙照看。我先去医馆,等会再来接他们。” 谢崇华要将陆芷交给她照看,陆芷却已吓傻,怎么都不肯松开这亲如兄长的人。五岁的孩子并不算重,便干脆带着她一起过去。料想陆老爹受了重伤肯定是安置在里院房间,不会让陆芷瞧见。赶到仁心堂,他将在半路上哭累得睡过去的陆芷交给学徒,便往里头走去。行了十几步,就见廊道上站了一人。 谢崇意闻声看去,脸色十分凝重。 谢崇华的脚步又快又沉重,走上前问道,“陆老爹在里头?” 谢崇意微微点头,声音像是从喉中艰难挤出,“……还是让五哥他们赶紧回来,见见陆大伯吧……” ☆、第32章 唯有君知 第三十二章唯有君知 今日夜空晴朗有星辰,夜色下疾奔的人却无暇观赏。 五月天气炎热,跑了半日,谢崇华衣衫已湿。 陆老爹被利器伤及肺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是睁着眼,满含痛苦。还能低声说话,说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谢崇意守在一旁,照料左右。谢崇华去衙门找陆正禹,至少……至少要让陆大娘和好友回来见陆大伯最后一面。 他跑到衙门,直往里冲,衙役喝了一声,将他拦下,怒声,“衙门是你可以随便闯的吗?” 谢崇华这才回过神,“在下生员谢崇华,我朋友名叫陆正禹,方才来了官府。” 听见是个秀才,衙役面色缓和了些,“陆正禹?就是那个敢和县老爷横的秀才?”他嗤笑一声,“他倒大霉啦,你还是赶紧走吧。他娘杀了人,那边来了人要讨公道,争执半天,又将对方的人打伤了,这不,也一起被关进大牢了。” 好友虽然有时候沉不住气,可绝不是冲动的人。自己的爹娘被人欺负到那种地步,换做是他,也绝没有冷静二字可言。他紧握拳头,看着这一脸嘲笑的人,忍气问道,“可否请官大哥让我见见他们母子?” 衙役打了个哈哈,抠着指甲上的东西,不予理会。 饶是已要气炸,谢崇华还是拿了钱袋出来,这还是临走时妻子让自己带的。果然,衙役一拿到钱,这才又客气起来,“那妇人杀了人,你是见不着的了。我只能领你去见那陆正禹。” 能见着一个也好,谢崇华便随他们去大牢。 从未来过监牢,哪怕是书上曾有描述,可亲身走入,让他这成年男子都觉阴暗潮湿,诡异难忍。那就更别说身处其中的陆大娘了……比起好友来,他更担心女流之辈的陆大娘。 牢房里还关着其他囚犯,见有人走入,不是自个认识的,便敲打栅栏,哄闹起来。 衙役又行七八步,这才停下来,懒声道,“就说一会话啊。” “五哥。” 坐在干稻草上的陆正禹茫然回神,俊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见了他愣神一会,才猛地站起身。衣服上还有血,脸上也见伤痕。他紧紧捉着栅栏,“我爹怎么样了?” 谢崇华微顿,哪怕是告诉他真相,如今看来,他也是出不来的,那倒不如骗他,让他在牢里安心些,“伤势很重,但没有危及性命。” 陆正禹和他相交二十年,这转瞬的语气停顿,他又怎会察觉不了。心头冰凉,已觉快疯了,“是我没用……要是我当时在家,从先生那早点回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五哥!”谢崇华听他语气颓靡,生怕他想不开,“我会想尽办法救你们出来。我去写诉状,错不在你们,只要有人作证是那人先挑衅,你们不会有事的。不过是时日问题,你再多等两天。正行他们等会我就去接回家好好照顾,我去拿多点钱疏通下见见陆大娘,让她也别担心,你更不能垮了,你要是垮了,就真的完了。” 像是已灭的火苗又有了点点光亮,陆正禹身在牢笼,有心无力。只是好友如同自己,他信他绝不会在这些事上比他少费半点心思。 大难临头,最能考验人心。 只是想到父亲,他就恨不得撞碎这囚笼,“照顾好我爹……” “五哥放心。”谢崇华心思沉沉,从湿热的牢里出来,衣衫湿得可以拧出水来。 牢狱建在偏僻地段,普通百姓也多避讳这里,因此行人很少。大门前空旷宽阔,微风轻扫,让惊了半日的谢崇华镇定下来,将要做的事情理顺一遍,这才提步回仁心堂,准备先写一纸诉状递交衙门。 谁想到了仁心堂,却见有一群人聚在门前,远远便听见争吵声。 那群人少说有六七十人,将仁心堂大门堵住,每人手中都执有刀棍,凶神恶煞。站在远处趴在楼上看热闹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急忙过去,却不得进去,稍一挤,那人便凶道,“瞧什么热闹,滚!” “我是仁心堂的人。” 他这一说,那人打量他一眼,这才让他进去。 谢崇华这才进了里头,刚过入口,就又被人墙堵住,只能进不能出的意思。仁心堂众学徒也拿着扫帚同他们对质,气氛剑拔弩张。 站在那群人最前头的一个老妇骂得最是凶狠,怒目赤红,嘶哑着嗓子喊道,“将那凶手交出来,你们仁心堂包庇凶手,简直禽兽不如!什么医者父母心,什么悬壶济世,我看,你们就是包庇畜生的畜生!” 齐老爷一辈子没被人这么骂过,差点没气晕过去,“你这悍妇,休要胡说。县老爷都没判的事,你凭什么说他是凶手。还我仁心堂就算是被你们拆了,也绝不会交出伤者!” 谢崇华这才知道原来这人就是死者柴德的母亲,而那些来寻事的人,就是柴家族人吧。 柴母跌坐地上,痛哭失声,“我的儿啊……你死的好冤枉,你只是去买块铁,就被人打死了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边骂边哭,那柴氏一族也紧握利器,眼里要迸出火来。忽见一个清瘦年轻人站在柴母面前,身形高而瘦,衣裳汗湿,面上俊冷,冷冷开口,“你儿子是怎么样的人,你身为母亲,最是清楚。到底是铁铺老板先动的手,还是他先动的手,你心里明白。如今许知县还未查清判罚,你就领这么多人来大吵大闹,完全没有将许知县放在眼里。如今铁铺掌柜已经重伤不起,陆家母子也被关在牢里,你有这个闲心在这里喊打喊杀,倒不如想想怎么给你儿子办身后事。亦或是……想想查出真相后,你们柴家要怎么办。” 他字字含冰,听得柴母一愣一愣,怒而奋起,伸手便在他脸上抓了一把,立刻见了五道血痕,“你怎能说我儿子是凶手!” 谢崇华见她又要来抓,抬手拧了她的手腕,痛得她大喊。身后的柴家人立刻要上前,被仁心堂的学徒下人抵死拦住。他厉声道,“那你又怎么能说陆老爹是凶手?你觉得你没了儿子是天大的苦难,可陆家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十里八方的人都知道陆家老实本分,而你儿子却喝个烂醉去寻他们晦气,我倒要看看,待衙役查清真相,是你这恶母要坐牢还是你们这些帮凶要陪着坐牢!” 柴氏一族数十人被他厉声呵斥,面面相觑。毕竟还不知是谁先动的手,若是柴德喝醉挑事,到时候理亏的就是他们。还这样上门捉人砸店,怕是罪加一等。一时有些退缩,柴母听他说儿子醉酒,也心虚起来。儿子是怎么样的人,她做母亲的当然知道。 丈夫早早去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宝贝着。她将家里的姨娘庶子女都赶走,全部家业都为他留着。可儿子不争气,花天酒地脾气大,伺候他的下人哪一个不是一言不顺心就被他鞭笞个半死。 谢崇华将她的手甩开,转身走进里面,将学徒下人都唤了进来,大门一关,不再理会。 齐老爷叹气,让人去拿药来要给他敷药,谢崇华无心顾及,先进去看陆老爹。 敲门进去,弟弟正坐在一旁发愣守着。兄弟二人见面,谢崇华示意他轻声,走到旁边才道,“你先回家告诉母亲和你嫂子这件事,今晚可能不回去了,让她们别担心,尤其是你嫂子,她有身孕,别说得太急,免得她惊慌。” “知道了,哥。” 等弟弟离开房间,谢崇华才缓了缓心绪,走到陆老爹床前,只是看了一眼,就如同有针刺了眼。 陆老爹双目紧闭,面无血色,脸上脖子上,可见的地方都有刀伤。气若游丝,只怕真如方才岳父说所,熬不过几天了。 但愿能让陆大娘好友再和陆老爹见一面。 他心思沉落,像压了千斤重担。离开房间,跟人寻了纸笔,提笔写诉状。等他再出门,夜色已晚。齐老爷命人安排好马车,送他去衙门,击鼓递交。 卢嵩县民风淳朴,向来少有命案发生。今日出了柴陆两家的事,一死一伤,让许知县好不头疼。而且这件事涉及当地豪绅还有一个秀才,要是处置不当,是要影响他来年升迁的。 恩师已同他说了,若是政绩喜人,哪怕是无功无过,也可以为他美言,让他外放回京。这节骨眼上,怎就出了这种事。 半夜还未入睡,听见外衙传来击鼓声,立刻跳了起来,吓了旁人一跳。他怒声,“何人击鼓,拉去杖责五十大板!” 衙役不能入内衙,让下人通传。下人一会跑来,在门外说道,“是个秀才击的鼓。” “秀才秀才又是秀才!倒霉出血的秀才!”许知县骂着,穿衣出去。生员见官可不拜,也不能无故杖责,更令他气恼。升了堂,瞧见堂下人,脸色这才温和了些,“原来是谢秀才啊。” 谢崇华刚考中秀才时,许知县曾经宴请县里考中的秀才,却独独记得这人。一来是他的文采从阅卷的大人那听来大有赞赏,二来是这人是齐老爷的女婿。因上回医馆的事,对齐老爷身边的人便多加留意。 “大人,我乃是为陆家一事前来。” 许知县的头又像被驴踢了那般疼起来,“你怎的跟陆家人扯上关系了。” “陆正禹是我多年好友,情同手足。”谢崇华缓声说着,怕他听不清,更耽误时间,“我好友两年前考中秀才,今年要同我一起参加科举。谁想下午柴德醉酒,来铁铺闹事,陆老爹劝阻不听,他便动手砍人。陆大娘闻声出来制止,失手将他打死。杀人的确有罪,但人不欺我,我不欺人,最多也是过失杀人,望大人轻判。而今陆老爹危在旦夕,草民恳请许知县暂时放陆大娘和陆正禹出来,见陆老爹最后一面。” 人情许知县倒是想卖给他,但这个人情却不好卖,“这件事一死一伤,若是我放了他们母子,柴家人怎会善罢甘休。唯有你找到证据,证明是柴德先动的手,我方能放让他们出来。” 这拒放的理由听来也在理,谢崇华没有多议。 许知县见他要走,末了淡声提醒道,“若是他们说是陆老爹先动的手,那陆家不但得赔钱,行凶者……也定会被判斩首。” “绝不会发生这种事!”谢崇华知道陆家人本性如何,尤其是陆大娘,虽然是刀子嘴,可绝不是那种会毫无恩怨就动手杀人的人。他急匆匆告辞,往陆家邻人家里跑去。 敲响了门,等了许久,里头才有男子问声,“谁?” “在下谢崇华,是陆正禹的好友。半夜冒昧打搅万分抱歉,只是能否开开门,在下有急事要说。” 里面半晌无人应答,等他再敲门,才又听见一个妇人压低了嗓音说道,“谢公子回去吧,我们是平民百姓,安守本分过日子,不想惹事。” 他愣了愣,突然旁边陆家里屋传来巨大声响,像是锅碗瓢盆全都被扫到地上,齐齐碎裂的声音。他俯身拿起靠在邻人家门口的棍子,便往陆家走去。 陆家铁铺模样仍如下午他看见的那样,推门进去,里面却是狼藉一片。桌子椅子已被砸得面目全非,院子里甚至连栽种的竹子都被斩断,厨房不断传来木棍击打的声响,他大概已经猜到是谁在里头了。 柴家人。 他们不是要用这种手段对陆家出气,而是在威胁附近的人——谁敢说出真相,这便是下场。 所以邻人的态度才会突然转变。 谁都想过太平日子,谢崇华不怪他们,可却无法忍受心中气愤。 里面打砸的三四人陆续出来,他还听见了他们的嗤笑声。 那几人也没料到院子里会有人,因天色已黑,看不太清脸,一时迟疑。气氛已开始僵硬,半会那几人提棍上前,谢崇华冷声,“看来半夜来取证的确是对的。”他回身对着空荡荡的院门说道,“都进来!将这些贼人拿下!” 一人暗骂一声“该死的捕快”,便急急忙忙从院子翻墙而出,转眼就跑了。谢崇华失神站了一会,这才又出来,将陆家大门关好。转而走到邻人门前,“大哥大嫂,他们已经走了,可否开开门……只要随我去衙门一趟,跟许知县证明是拆得先动的手便可。你们若不作证,陆大娘便要被扣上杀人的罪名,一命换一命。我谢某不敢说日后会荣华富贵,但只要得了权势富贵,绝不会忘了你们的大恩大德。” 里面良久沉默,那汉子说道,“你走吧,孩子我已经送到仁心堂去了。我们不认识,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 谢崇华喉有血哽,双膝已着地,动静大得里面的人也听见了,“陆伯伯已命无几日,只求你们能让他们见上一面。我谢某定不会忘了你们的恩德。” 饶是他怎么求,里面也再没答复。谢崇华头已磕破,这扇门还是没开。 微凉夜风,却吹不去浮躁的人心,也吹不去越发绝望的心。 眼见再求无望,他撑着门缓缓起身,又渴又饿,却没有半点吃喝的欲念。 &&&&& 陆家出了事,儿子也没有回来,沈秀半夜都睡得不安稳。来来回回去门口张望,仍是不见儿子归来。也不知是第几次去了,折回时见儿子房里的灯还亮着,儿媳也还是没睡。她走到房前敲敲门,“妙妙啊,早点睡吧,别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齐妙从床上下来,披了衣裳走到门口,开门说道,“我不困,娘去睡吧,我再等等。” 沈秀重叹一气,“怎么好好的就惹上这种事了……” 她虽和陆大娘不合,多有口角,可听见陆家出事,还是觉得可惜不安,为陆家担忧起来。 “旦夕祸福,谁也挡不住的。”齐妙安慰着她,又想丈夫肯定要为陆家四处奔波,今晚是不会来的了,“明天我去镇上看看。” 沈秀急忙说道,“你可千万别去,你在家好好待着,娘去。” 齐妙也觉这个时候去镇上只会给丈夫添麻烦,要为陆家奔走已很费神,自己再去,要更加费心了。便乖顺应声,回到屋里怕婆婆又催她睡觉,就将灯熄了,继续坐在床上听着外面动静。 一会她起身,有将灯重新点上,写了封信。装在信封里,这才再熄灯。 早上她听得三弟房间有动静,开门出去,唤声,“三弟。” 谢崇意刚出门,还未洗脸,眼也有些肿痛,“嫂子什么事?” 齐妙将昨夜写好的信给他,轻声,“你把信交给我爹娘。” 这个时候给他信件,还是交给她的父母,谢崇意隐隐猜出什么来,“嫂子这是要师父师娘帮陆家么?” “尽力而为吧。” 谢崇意真觉哥哥娶了嫂子是福气,夫妻一心,让人羡慕,让他这做弟弟的也欣慰,他将信收好,说道,“嗯,嫂子放心吧。” &&&&& 天微微亮,山边泛着鱼肚白,谢崇华已跑了一夜,去了那酒馆掌柜门前,去了陆家其他几位邻里家,跪了磕头了,可没有一人愿意出来作证。回到仁心堂,狼狈模样看得早早赶来的谢崇意吓了一跳,“哥。” 谢崇华瘫坐在凳上,已有人端了水来给他洗脸上药。 昨天被柴母抓破的脸今天已经有些发黑,清洗脏东西时便觉生疼。谢崇意在旁小心问道,“他们今天可能出来?” 谢崇华摇摇头,“没有人愿意作证……只怕陆大娘……要以杀人罪论处了。” 谢崇意脑袋一嗡,也和他一起陷入沉默。许久才道,“要不拿钱去贿赂吧?” “那柴家本就是豪绅,家底殷实。出事当时柴母就抬着箱子前去,可我听闻许知县对他们避而不见,那肯定是不能用钱解决的。许知县明年便要调任,不会在这时候闹出民心不满的事来。柴家的钱他不肯收,我们送去的,肯定也不会要。” 有时候秉公处理,听起来却又那么不近人情,让人觉得冷冰冰。 那些证人似乎早就被柴家人威胁过了,他过去时,通通都是避而不见。下半夜找了官差一起去,才开了门,可无一例外,都说不知道。 谢崇华一回仁心堂,学徒下人都知晓了,纷纷传开这事。 陆老爹早上已苏醒过来,方才还喝了点水。那彻夜看守的人也疲乏了,和替换的人交代了伤口换药的事准备走,末了又问,“听说昨晚八姑爷去了衙门?有消息么?” 那人叹道,“定是要判罪了,别人都没见着是谁先动的手,那自然是死的人严重些。只怕那陆夫人,要被斩首了。” 陆老爹瞪大了眼,满眼的浑浊,满身的疼痛。他动了动嘴巴,能发出声音,却在出声的瞬间压回嗓子眼。 那人走近看了一眼,说道,“我就在旁边坐着,您有事叫一声。”见他眨了眼应答,便坐在半丈外打哈欠。不等他合上眼小休下,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震响声,偏头看去,那身受数刀,连动都难动的人却自己滚下了床。那床下有一道横木,接连撞击,吓得他跳起来,急忙跑过去,扶起他一瞧,陆老爹脑袋一歪,双目瞪圆,又伤肺腑,血顿时染红纱布。 他惊叫一声,连在院外敷药的谢崇华都听见了。顾不得才上一半的药,急忙往那跑去。正好那学徒脸色惨白地跑出来,哆嗦道,“死、死了……” 谢崇华足下猛顿,连夜的疲惫瞬间冲来,差点令他跌倒在地。 &&&&& 监牢潮湿,泛着刺鼻的霉味。这种地方连牢头都不愿多走,皱眉直走,两边女人哭声传入耳中,听得他好不耐烦,拿着鞭子敲打两侧,“闭嘴!” 女囚大多衣衫褴褛,身子肮脏,在这关上半年,不疯也难。走到一间囚牢前,寻了那衣着最新的,便知道是新关的,不用看脸也晓得是他要找的人,“殷翠?” 陆大娘听见自己的名,急忙从里头几乎是以爬的方式出来,“我是,我是。” 牢头说道,“你可以出来了。” 陆大娘大喜,要起身出去,衣服却被人抓住,那女囚大声道,“为什么她可以走,我却不行!” 牢头冷笑一声,“你男人要是死了,你也能出去啊。” 陆大娘猛地怔神,“你、你说什么?” 牢头不耐烦道,“你以为你杀了人能安然无事出去?是你男人死了,一命抵一命。赶紧出来,这鬼地方……” 可陆大娘已经走不动了,她傻愣愣站着,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死了,没了。结发二十多年的丈夫,丢下她和四个孩子走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 一会另一个衙役来喊那牢头,他便暂时离开同他说话。女囚那边又开始闹腾起来,他拿鞭子抽着栅栏,喝声让她们安静。 “哈哈哈要死人了,死人了。” 牢头没搭理,只是冷漠应声,“死吧死吧,你们这些渣滓早就该死了。” “断气了断气了。” 他依旧没搭理,等和那人说完话,才取下腰间钥匙圈过去开门,放那殷翠出来,早点完事好出去。可他到了牢前,却见一圈腰带系在高高的铁窗上,套着一个女人的脖子,悬挂在墙…… &&&&& 许知县头痛欲裂,一粒米饭也吃不下去。听见那柴家人来闹,又气又恼,恨不得通通塞进大牢里去。他命人让柴母从后门进来,将围在前门的人通通驱散。 柴母一见他就放声大哭,随即又骂道,“这事怎么能就这么完了,我儿子的命都没了,陆家的儿子也要死,不能就这么放了。” 许知县怒声,“真是不知好歹,陆家死了两个人,你死了一个儿子,你还想怎么样?” 柴母没了儿子心灰意冷,胆子也肥了,遭这一骂,也嘶声道,“我儿子的命抵得过一千个人,一万个人!” 许知县最痛恨这种悍妇,冷声,“两个人的命还抵不过你儿子一条命?是不是要本官把命赔给你儿子,你才知足啊?再给本官闹事,真闹大了,本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有空在本官这哭,还不如去族里认个儿子给你送终!无知妇人。” 柴母被骂得一愣一愣,又伏地哭了起来。 许知县眼神冷如冰霜,又附耳沉声道,“你别以为你寻人去打砸陆家威胁别人的事本官不知,你若再敢放肆,寻人去报复陆家,闹出事来,我就让你死无全尸。” 字字冷厉,听得万念俱灰的柴母都心有余悸。她愕然抬头,许知县仍是一脸儒雅的书生模样,并不见半分戾气。 &&&&& 已是夜深,陆芷却睡不着,她已经两天没见爹娘了,大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和两个小哥哥一样,都想知道他们跑哪去了。 这里的床很软,也很大,她只在伙伴家里见过,她想坐坐,可伙伴不给。后来她便一直想,一直想要这么一张床。可如今梦成,却没有办法安睡,一点欢喜的感觉也没。 她不敢吵闹,这里可不是她的家,唯有坐在床上抱膝发呆。 巡夜的嬷嬷推门进来,见她坐起身,忙过去问道,“睡不着么?” 陆芷吸了吸鼻子,问道,“我想我爹娘了,我爹的伤好了吗,我娘去哪了?” 嬷嬷哪里敢告诉她真相,只好哄骗,“当然好了,只是轻伤。” “那他们怎么不来接我呀?” 嬷嬷不知要如何作答,见她泪眼潺潺,生怕她哭起来。 齐夫人在房里睡不着,便过来看她。进门就见她红了眼要哭,忍得鼻尖都红了,像极了女儿小时候的模样,看得惹人心疼。想到她年纪小小就没了双亲,更是心疼。上前将她搂进怀里,哄道,“你爹娘出门玩去了,过几天就回来。他们去很远的地方玩,怕你走不动,所以让你在这玩。虽然不在同一处,可都是玩,那就得高高兴兴的对不对?” 她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哄着。陆芷眼里的泪这才收了回去,恍然,难怪突然住进这么好的地方,原来是爹娘安排的。那她总是哭就不对了,“阿芷明白了。” 齐夫人心中已叹了千回万回,哄她睡下。瞧着渐渐入睡的小人儿,自己已要落泪——才五岁呀,什么都不懂。她提帕拭了涌到眼眶的泪,嘱咐嬷嬷好生照顾,这才离开。 刚出房门,便见莫管家从廊道那跑过来。她忙示意噤声,莫管家放轻脚步,到了跟前弯身低声,“八姑爷来了,有急事寻您。老爷还没回来。” 齐夫人想着是为陆家的事来的,往前堂去的步子也快了。许是接连奔波两日,一眼见着女婿,觉他瘦得厉害,看得她又感慨。这样为朋友奔走操心的人,品性又怎会坏。 “母亲。”谢崇华疾步上前,也略了客气话,“正禹可有来过这里?” 齐夫人摇摇头,“并没有。” 谢崇华脸色苍白,他下午去牢里接陆大娘和好友,谁想陆大娘却……他接了陆大娘的尸身送到义庄,再回去,牢头却说好友已经走了。他去了陆家不见人,以为他是来齐家接弟弟妹妹了,谁想竟也不在。 他最怕的……是好友知道双亲已去。 齐夫人忙说道,“我这就让下人去找找。”说罢就让莫管家将下人都喊来,一起去找人。 &&&&& 夜色沉落,微有清风拂面。 打铁铺子外面变化不大,只是地上的血迹未消,已经变成深褐色。他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泼在上面,拿过扫帚洗刷。直到洗得地干干净净,他才收手,将东西都摆放好。 夜里稍有动静就易引人注意,一会邻里灯亮,已有人探头出来瞧看。陆正禹没有偏头去看,只知道他们瞧了半晌,就又关上门窗,熄灯睡觉去了。 收拾好外面,他这才进屋。屋里已经被人砸得破败不堪,连能坐下的椅子都没有。他默默清扫,将东西都堆到一边,慢慢的也清出了原本大概的模样。墙壁也被拍裂拍碎了几处,黄泥砖被敲出几处窟窿,他弯身清理。却见墙角下一块缺了一个口子,想必原本这里也是空的。他想拿东西堵住,伸手去掏,指间却传来并非砖头的触感。掏出来一瞧,原来是个盒子。 只是很普通由柏木做成的盒子,外头连个花纹也没雕。他拿着盒子,却像拿了重有万斤的东西,拿不起来……因为这里头,是母亲给他来年进京考试攒的钱。 是父亲日夜打铁,寒来暑往日日不休在火炉旁熏烤赚来的钱。是一家人省吃俭用不敢多买新衣多添荤菜攒的钱。 往后他却再也劝不了父亲不要太操劳,也劝不了母亲不要太节省。 火炉再不会生起火,再不会有人在他挑灯夜读时,掐了灯芯赶他快睡。 他跪在地上,紧握盒子,因太过用力,双手指骨泛白,手掌已被未经打磨削刺的盒子刮得出血。喉中苦涩生疼,含着血痛不能言,在牢里闻得噩耗时撕裂千万回的心又像被万剑刺穿。 后院菜园有夏虫轻鸣,交织着细碎声响。夜不静,人心更乱。他缓缓起身,将盒子放下,走出门口,将挂在杆上的一把利剑取下,赤红了眼往外走。 他要杀了那柴家人,让他们为爹娘抵命。 哪怕是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他也不在乎。 谢崇华从齐家急匆匆出来,仔细一想,好友这个时候没有回家也没有来齐府,那定是知道其双亲已故。那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哪里? 稍作一想,他已惊得全身冷汗——柴家! 他忙往通往柴家的必经之路跑去,希望不要真的像他想的那样,他宁可陆正禹在哪里晕了! 一天多不曾进食,跑的速度却不慢。他一心要找到陆正禹,生怕他冲动。刚穿过巷子到了大街,便见一个男子拐进对面巷子,那巷子正是通往柴家的必经之路。 他不敢大声喊,加快步子跑过去。 陆正禹闻得后面有疾步声,转身看去,月下那人影熟悉,月光映在他惨白面上,看见那满目担心急意,才终于让他觉得世上还有暖意。 谢崇华跑到他面前,一见他手上的利剑,便伸手去夺。陆正禹哪里肯给他,硬生生将他推开。谢崇华急声,“五哥!” “走开,还知道喊我一声五哥,就给我走开。”嗓音低哑,强压了千股万股的怒气和怨气。 “五哥你要去做什么?杀人?”谢崇华紧捉他的手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愣是将他拦住了,“你要丢下你的弟弟妹妹吗?阿芷才五岁啊,她已经没了爹娘,你还要她没有兄长吗?你弟弟妹妹还这么小,谁能照顾他们?” 陆正禹再忍不住,愤怒得双目赤红,“我爹娘死了,我不为他们报仇,不杀几个柴家人为他们填命,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如果……如果当时我在家……”他在狱中痛苦了千万次的假设,又涌上心头,“如果我在家的话多好……他们就不会死了……” 声音里满含苦难,却哭不出,听得谢崇华更是痛心,“五哥……”只是稍有松懈,手便被他甩开了。瞬间回过神,上前又将他拉住。 “六弟!”陆正禹瞪眼怒斥,眼被愤怒染得更红,更凶煞。 “你爹自尽不是为了让你鲁莽冲动,是为了保全你们一家!” 陆正禹愣神,“你说什么?” 这巷子住户甚少,正在深夜,还未有人点灯张望。更应趁这时离开,可谢崇华见他已无理性,硬拦无用,唯有说出这更令好友震惊的真相。 “陆大伯伤的很重,以他的伤势,稍微动弹便会剧痛,但是他可以喊出声。如果有事,完全可以喊一直在屋里守着的人。可他没有,而是自己挣扎滚下床,身上裹着的纱布也被撕开,这分明是自己寻死……因为他知道一命换一命,柴德死了,你娘便要偿命。他便自行了断,就是为了救你娘和你啊!你怎敢辜负你爹给你换回来的命?” 陆正禹怔愣原地,一时失语。只是提着剑,一直愣神。 谢崇华缓缓松开他的手,也沉默不语。 从房里的种种迹象来看,他方才猜的约莫不会假。只是如果不是陆正禹如此冲动,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说这些。 陆正禹觉得自己还在地狱游走,仍旧痛苦,仍旧撕心裂肺,可是已经冷静下来。如果他真的去杀人,那他才是真的不孝。对……弟弟妹妹还要他养活,他怎么能死。 爹娘已去,他再没了,这个家就真的没了。 谢崇华见他慢慢回神,也松了一口气。正要劝他跟自己一起去齐家,却见地上投来一个臃肿身躯,刚抬头看去,一把柴刀折着月光寒气劈来。他下意识上前拦住,那妇人因是双手握刀,虽被他拦住,却没有将刀震开,还是将他手划开一条血路。 陆正禹回过神来,回身看去,见是那日和自己扭打的柴母,又见好友受伤,神情一冷,狠狠将她踹倒在地。 柴母年过半百,养尊处优惯了,经这一踹,跌坐地上,当即觉得盆骨错位,一时竟是下身瘫痪,站不起来。她扬刀叫嚷,怒骂,“畜生,你这畜生,还我儿子的命来!贱种你下十八层地狱!” 陆正禹怒冲头顶,又想上前踹她,见好友受伤,他紧握拳头,冷声,“走。” 谢崇华伤得并不算重,便准备离开这,柴母却越骂越难听,嘶声力竭叫骂着——“我要杀了你们,耗尽家财也要找人杀了你!还有你,我知道你叫什么。是你去衙门交的诉状,救了他出来。他得死,你也得死!我不会放过你们。你的弟弟妹妹,还有你那有身孕的娘子,我要让你们碎尸万段!” 陆正禹已觉她疯了,不想理会。可谢崇华却停下了步子,他想起那晚柴家派去打砸陆家的持棍人,如果当时他没有扮作衙役,只怕也遭了他们的毒手。这恶毒妇人,能喊得动那些亡命之徒……那一旦让她回去,不但自己会没命,好友也是。甚至他们的家人……这恶妇已经疯了,虽然她失去独子也算是可怜,可她没有教好儿子,甚至知错不改,还让人行凶,那就已无可怜之处。 “六弟?” 陆正禹见他眸光冰冷,不曾见过这般模样,心有不安,又唤一声。却见他四下看去,尤其注意那邻里窗户,似乎是瞧见没人,又见他折回。 柴母见他面色冷峻,沉默走来,满是肃杀之气,一时停了骂声。只见他俯身拾起刀,顿觉惊吓,“你要做什么?” 他神色冷然,刀起刀落,却是落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时血如水流,惊得柴母尖叫,陆正禹也是愕然,“六弟。” 谢崇华将刀扔回她面前,又将血抹在她手上。示意陆正禹去敲最近一户人家的门。 那邻人早就听见动静,却不敢瞧看,这门一敲,吓得更不敢吱声。谢崇华昨夜去求了这种人一夜,已知要如何逼他们出来。虽觉不应牵连这人,只是事到如今,顾不了这么多,“劳烦老乡和我去一趟衙门为我作证,否则知情不报,等知县问起,衙役就亲自来了,到时候只怕会更惹祸事。” 一会那里头的人才颤声问道,“你要我去作什么证?” 谢崇华冷冷看了一眼地上的恶妇,沉声,“有人要加害于我。” 柴母惊愕。 &&&&& 衙门又是半夜升堂,许是半夜气温沉凉,更显得衙门内气氛诡异清冷。 许知县接连几日未眠,眼都泛了血丝,一瞧堂下人,猛拍惊堂木,“堂下何事?” 谢崇华上前说道,“我和好友正要赶回我岳丈家,这妇人突然冲出来要杀我。”说罢,撩起只是简单缠裹止血的破布,手和脚都有血口,触目惊心。 柴母怒斥,“不是我砍的,大人,不是我砍的。是他自己砍的。” 许知县又拍惊堂木,“胡说,他脑子又不糊涂,伤自己做什么。”他瞧见和谢崇华一起来的人是陆正禹,便没有问话,转而问那跪身簌簌发抖的人,“你方才瞧见了什么?” 那人颤颤说道,“小的什么也没看见,真的没有。” “那你可听见了什么?” 他瞧了瞧那妇人,偏移视线,说道,“只听见这妇人扬言要杀了他们全家,说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两位公子倒是没有恶语相向。” 陆正禹一直没有做声,只是时而看看好友,神情全无……变化。 许知县看向谢崇华,只见他十分镇定。镇定是好事,可镇定过头,却……太可疑了。他没有多言,只是堂下人让他暗暗惊讶,怕是这老妇说的不假。可这老妇是必须得死的,免得再闹出事来。本就怕她胡来,如今倒是正好处置个干净。他当即不再审问,又拍一声,“好你个刁妇,竟敢持刀伤人,欲夺人性命。若是放任不管,他日还得了。来人,将她关入大牢,在牢里待上十年吧!” 柴母没有想到许知县竟判得这样轻率,一时又恶言怒骂,恼得许知县拍案而起,“重责三十大板再押进大牢!” 耳边声声凄惨,是妇人的叫骂声还有惨叫声。谢崇华一直紧绷如结寒霜的脸终于有了几分表情。 没有痛快,也没有安心,而是……从未有过的沉重感。 他是如何和陆正禹一起出来的,他已不知。直到旁人叫他,他才回过神,“什么?” “对不起。” 谢崇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陆正禹声音更是嘶哑,“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他这好友,从认识开始就没有骂过人,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可刚才……虽然他知晓他本性并没有变坏,可是一旦开始,却总有股危险的意味。有些人心善,哪怕是被欺凌至死,也不敢拿刀伤人。他就怕好友心底那可怕的堤口已被打开,终有一日彻底决堤。 很明显他不是能堵住这堤口的人。 谢崇华也是一阵恍惚,方才的自己,十分陌生,“没事……” ——心却重如磐石。 两人回到齐府,等了许久的莫管家忙让下人去打水,让两人洗身。齐老爷听闻女婿回来,手脚都受伤了,还未起身,就听妻子说道,“快去给女婿敷药。”说罢,自己也起身,让齐老爷一时还没法适应。 陆正禹无心洗漱,想去看看弟弟妹妹。莫管家劝道,“他们都睡下了,府里上下都骗着他们……爹娘都去外地游玩,你若以这个模样被他们瞧见,只怕要露馅的,孩子都太小……” 他这才顿步,只是想到他们兄妹四人已无爹娘,刚平复的心又一点一点撕裂开来。浸身热水时,两日流不出泪的他,眼睛湿润。最后还是将泪忍下,等会就凌晨了,他还要去看他们,不能让他们瞧出来……爹娘已不在世上。 谢崇华洗完身,清了伤口。齐老爷亲自给他上药,等裹好纱布,才道,“早点歇下吧,妙妙在房里。” 他微顿,“妙妙来了?” “和你母亲一起来的,说不放心你。”齐老爷又说道,“傍晚你母亲回去喂牲口了,妙妙没走。你回来时她知道,只是怕你分心,就没让我们说。” 紧绷许久的心,听得妻子就在身旁,似乎终于得了一丝缓解。他拖着腿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立刻听见里头有声。门刚打开,一个娇俏女子出现在面前。满眼的担心和安心,扑到怀中将他抱住。 “陆家的事……二郎你不要难过。” 想了千句万句,他也没有想到她会先说这句话。像是瞬间掠了心头阴霾,突然明朗起来。他微微俯身紧抱着她,将这软暖身体紧箍怀中,得这片刻安宁。 ☆、第33章 支离破碎 第三十三章支离破碎 齐妙已近两日没见着他,果真又瘦了许多。跪坐在床上瞧他还挂着伤口的脸,养出一点的肉又不见了。谢崇华正等着发干,见她还不睡,握了她的手要将她塞进被子里,齐妙不愿去,“热。” 她想多陪陪他,也想多看看他。陆家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不用再奔波,可就是想陪着他。怕他难过,怕他太过担心。 谢崇华见她眸光涟漪,是说不出的担忧。探身将她揽到怀中,“睡觉。你想的比我还多,已经没事了。明早我会跟五哥去一趟义庄,为陆大伯和陆大娘料理后事,到底是阴气重的地方,你不要去。在这里等我。” “嗯。”齐妙不想给他添麻烦,乖顺应声。窝在他怀中又伸手顺他的眼皮,“你也快睡。” 谢崇华也合眼休息,只是刚闭上,就想起刚才的事来。那老妇的凄厉叫声,一直环绕在耳,无法忘记。来来回回,快到凌晨,已是惊出一身冷汗,不能安心入睡。 枕边人已经熟睡,平日她都浅眠,稍有动静就醒了,而今却没有。这两日他不能眠,她想必也是。宽大的手掌轻附在她微隆的肚子上,两人的孩子也在里面安睡着。 他只愿……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全都由他承受,不要报应在他的亲人身上。 &&&&& 厢房之中,陆正禹也没有睡着。他睁眼看着蚊帐,不知呆愣了多久。直到听见一声鸡鸣,才坐起了身。 平时小妹在家里醒得很早,他总是笑话她像个小老太婆,睡得晚,起得早。拿了屋里的冷水洗完脸,还特意对着镜子理顺鬓发。 到了她睡的房间,果真已经醒了。 陆芷坐在床边揉揉眼,见有人进来,奈何屋子太长,没看清楚人。等那人稍微走近,面上立刻露了欢喜,“哥哥。” 陆正禹笑笑,摸摸她的脑袋,“果然又醒了。” 陆芷撅嘴,“不要笑话我,我比老太婆年轻五十岁呢。” 陆正禹拿了梳子给她梳发,却不知要怎么缠起辫子。最后默然给她扎了两根跑起来会甩脸的,看着看着,心又有酸楚。 陆芷仰头说道,“哥哥今天跟平时不一样了。” 他强笑道,“怎么不一样了?” “哥哥会给我梳辫子了,而且……”她转了转眼,“哥哥今天穿戴得好整齐呀。” 陆正禹手势微顿,他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精神满满,特意整理了下。可却还是被妹妹一眼看出来了,“今天哥哥要去玩,你和二哥三哥在家里等我。” “嗯。”陆芷又问道,“爹爹和娘什么时候回来?” 陆正禹愣了愣,有些魂游,“快了……” “快了是多久?” 陆正禹答不出来,也编不下去了。旁边的嬷嬷见他如此,忙接话敷衍道,“等姑娘听听话话的,你爹娘就回来了。哎哟,这辫子梳的,让嬷嬷来,不要你哥哥。”她接过梳子,示意他快出去。 陆正禹也不知怎么出了房门,隐隐听见妹妹在房里说“这是我哥哥给我梳的,不要拆”。 原来不是母亲不给她重新编辫子,而是她不愿。 家人对她来说,无论做的什么,都是好的。 他收了收心思,好友说的没错,弟弟妹妹还需要他照顾,他绝不能垮! 想罢,便往家里走去,如今他需要钱,让爹娘入土为安,让弟弟妹妹吃饱穿暖,这些都要钱。 爹娘给他留着考试的钱,他已经完全没有考试的想法了。至少如今不行,住在齐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家已非家,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愿再回来。 又站在家门口,却已是物是人非。还未打开木门,心已被苦海浸泡得苦不堪言。 “咕隆,咕隆。” 屋里传来非老鼠野猫打翻东西的声音,更像是有人在里面。 柴家人?不像。贼?听来的确是只有一个人在里头,正不知摸索什么东西。 他双目立刻又充满怒意,落井下石,这贼人定不能放过!他提了铁棍就进里头,将门紧关,提步往里走去。 穿过满地颓败,似乎是踩踏声惊动了里面,一时里头也没声。 他更确定是有贼进来了,紧握铁棍冲进里面,却彻底愣住了。 小小的厅堂的确有人,可是却是个女人。 谢嫦娥没有料到他竟会突然回来,手上还拿着一盆刚收拾好的茶杯茶壶碎渣,直愣愣看着他。 自从弟弟考上秀才,夫家就常让她回来走动。昨日和丈夫一起到了榕树村,谁想却听说陆家出了那种事。她担心了一夜,常宋以为她担心弟弟,正好弟妹也回了娘家,便让她去镇上探望,显得亲近。她便早早离了村,可走着走着,却鬼使神差走到了陆家。 陆家大门未关,看着满地残渣,她便动手收拾起来。 明知这里不当留,却又不忍心走。 他定不会这个时候来的,他不是还在齐家么?她想着或许能在齐家见到他,还想好了要对他说什么安慰的话。可这突然见面,准备好的话就全抛在了脑后。 陆正禹下意识就要靠近,惊得她猛退一步,盆里的碎渣随着掉落的木盆全都洒落地上,溅上鞋子。手也被抛洒空中的瓷片割着,手指渗出血来。对面的人冲到跟前,用袖子捂住她的手指。 谢嫦娥惊得脸色白如飞雪,急忙抽手,“五弟!” “不要喊我弟!”陆正禹脸色沉郁,又将她的手捉得更紧,用袖子紧裹,终究是忍不住抬头,“当初你说过什么?你说你待我如亲弟,从没有其他念头。可是你处处都躲着我,你可知道这叫做什么?叫做贼心虚。你如果真的对我无意,也不要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谢嫦娥真觉他受刺激了,这些话哪怕是当初两人在小树林分开,她成亲前最后一次见面,他也没有说过。 陆正禹抓着她的手,忽然笑了笑,“我做过最后悔的两件事,就是没有跪在你母亲面前求娶你。还有……”还有就是三天前他没有留在家中…… 两件令他悔恨终生的事交错在一起,忽然就像开闸的河堤,瞬间让他湿了眼。再无力站着,顺着她的手跪在地上,泪滚面颊,“如果……如果当时在家里多好。阿芷他们就不会没了爹娘,是我的错,是我这做兄长的错……” 男儿有泪不轻弹,本以为他能忍住,可捉了她的手,触及那温热的手,却再承受不住。埋在她腰间痛哭失声,世上还能让他放心倚赖的人,似乎只有这一个了。 谢嫦娥怔神许久,颤颤抱住他的头,大颗大颗的泪滚落面颊,千刀横刺的悲痛,却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他们差了两岁,自小为邻。也不知何时开始,就生了情愫。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二抱满罐,这是陆正禹从书上瞧见拿给她瞧的。那时起她就知道他对自己的感情不同,可姑娘矜持羞赧,没有答复。 后来两家长辈越吵越厉害,每次母亲们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两人便去村边的溪流旁坐着发呆。 那时谁也没想到长辈的战火会延至他们身上,在长大成人后,甚至觉得他们是能成亲的。可谁想…… 如果……如果当初她反抗了母亲,说明自己的心意,大概已经嫁了他,生了孩子。常家虽然已富贵,可却是金玉在外,里面早已如朽木般腐烂。 这不是她想过的日子,然而多想已没有用了。她想将怀中人推开,可却无法狠下心。失去亲人的痛苦,自小就没有父亲的她明白。同为家中最大的孩子,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虽然苦难,却无法撒手而去。他却比自己更苦万分,父母同去,其中撕心之痛,绝非她能感同身受。 “五弟……” 许是这一刺耳唤声听进了心底,哭声渐歇的陆正禹忽然身体一震。谢嫦娥以为他伤了哪里,忙俯身瞧看。这一看却被他紧捉了肩头,一把拽下,伸手抱住,心口的贴合,几乎能感觉到彼此心脏的急跳。 她愣了愣,用力要推开这人,力气却半分都敌不过。手已附在腰带上,用力一扯,只觉身前空荡。她惊愕得浑身发抖,挣扎之中,旁边的灯被踢翻在地,灯火瞬间灭了。 屋里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所有的礼义廉耻也跟着看不见了。 不曾有过的期盼和*像潮水翻滚而来,她忽然不想再挣扎,泪落双眼,承了这不应发生的一切。 &&&&& 八月便是秋闱,然而谢崇华已多日没有心思看书,帮着陆正禹一起办了陆老爹和陆大娘的后事。齐妙在齐家照看三个小的,丧事也没让他们去瞧,陆正禹也不愿让他们知道。 而今新坟已立,香烛烟雾萦绕坟头,他烧着纸钱,面色苍白,有些失神。见好友递了酒水来,他才接过,倒了茶放置坟前。 简单祭拜,又磕了几个响头,这才起身。膝头上的泥也忘了掸净,站了许久,才和好友一起下山。 谢崇华默然不语,多说一句,都怕惊扰了他。倒是陆正禹先开了口,“我想带着弟弟妹妹离开鹿州。” “离开鹿州?”他想过他会离开元德镇,毕竟不知情的人,会将他们当做杀人犯的儿女,指指点点,这里再不是能长久居住的地方。可是完全没有想到是要离开鹿州,哪怕是临近的县也好。 陆正禹点点头,没有应声。他想带着弟弟妹妹远离这里,让他们不受一点影响,安然长大。还有……他已无颜面再面对那人。 若可以回到五天前,他绝不会做出那种事。如果让常家人发现,那她的下场,必然凄惨。 她走时的模样他仍记得,对他说的话他也仍记得——“此生,再不相见。” 穿衣时始终背对着他,外面的日光大片大片打入屋内,身上欢愉的痕迹很刺眼。他看着她挂着点点抹红的背,却突然清醒过来。闻声入耳,恍然如梦,他沉思许久,终究没有再反抗,应声——“好。” 一字落下,又是长久沉默。 可同在一处,怎会不再见。所以离开鹿州,才能真的远离。到底要去何处,他也不知。 谢崇华见他心意已决,没有多劝,只是说道,“路费和安家钱五哥不必担心。” 陆正禹知他必定又是跟别人借,甚至是跟弟妹拿,那齐家想必更会介怀。正要开口,就听他先一步说道,“安置好阿芷他们最重要,你不用在意我的处境。” 知己知己,便是如此。 陆正禹没有再多言。 陆家的房子出了人命,是卖不出去的了。只是物是人非,陆正禹也不愿再回故地。便将钥匙交给谢崇华,日后能卖能租了,就为他打点一下。买了一辆马车,带上路上所需的东西,就去齐家接人了。 陆正行年十二,陆正尚年十岁,那日见父亲重伤,母亲被官差抓走,哥哥又接连几日不出现,他们隐约猜到爹娘不是去远游了,而是……没了。只是大哥不说,他们也没有点破。只是做不到像兄长那样仍能强装笑意,坐上马车脸色沉郁,紧紧挨在一起,闷不做声。 陆芷手里还拿着齐妙给她买的糖人,坐在二哥三哥中间,递给他们瞧,“嫂子说这是猪妖,吃掉它可以壮胆的。但是它太丑了,我决定等它化了以后,看不出模样了再吃。哥哥你们要吃哪里?阿芷不要吃脑袋,以后肯定会变丑的……” 陆正禹听见车里头妹妹嘀嘀咕咕的声音,回头说道,“阿芷,坐好,别乱动。” “嗯。”她挪了挪位置,乖乖坐好,总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不是要去见爹娘吗,为什么哥哥们不高兴的模样。她想了想,一定是因为爹娘丢下他们快十天了,所以哥哥们不开心。 没有听见妹妹一直说话的声音,陆正禹心头泛起的酸楚,才稍微平息了些。见好友一众人仍没有走,低语,“我走了。” 谢崇华叮嘱道,“八月见,别忘了。” 好友借了许多银子给自己,去别的地方也不用担心吃住了。陆正禹昨夜已经想通,科举还是要考的,哪怕是借钱也得考,虽说他可以做点小生意养活一家,但那到底不是长远之计。 “八月见。” 八月秋闱,九月鹰飞,重逢一日,便是在考场之中。 谢崇华目送好友驾车离去,驻足沉默许久,直至马车远去,妻子在旁唤声,才从叹息中回了神。他轻拍挽着自己胳膊的手背,目光欣慰温和,“进去吧。” 齐妙因有身孕,大庭广众之下挽着他的手也无人侧目,嬷嬷还在旁提醒道,“挽紧些,别摔着。” 说得好像怀胎十月,齐妙摸了摸肚子,也想这小人儿快点生下来,好让他父亲开心一些,不要再这样瘦下去了。 近日谢崇华一直在岳丈家吃住,久没回家,决定等会就回去,齐妙也和他一起走。 坐上马车到了村里,路太颠簸,谢崇华便和她慢步往家里走。 回到家中,刚进家门,就有个黄色影子冲过来,吐着舌头在两人脚下打转。 齐妙俯身摸摸它的脑袋,起身对丈夫说道,“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白菜。” 谢崇华问道,“为什么叫白菜?” “因为它那天去抓老鼠,将娘种的白菜地给拱了。” 不过三四个月的狗,已经不见小奶狗的模样。是村里常见的狗,不过额头上有一撮白色毛发,齐妙便觉白菜这个名字没取错。 沈秀不在家,墙角放的锄头不见了一把,估摸又是去菜园地里了。常宋和谢嫦娥等不来他们,也让人带话去镇上告知他们,早就回去了,说下月再过来。 家里没有其他人,静悄悄的。谢崇华进了屋里,坐下身就没动了,甚至忘了身边有人。每每静下,无事可做时,他就会想起柴母尖锐凄厉的叫声。对……如今柴母如何了? 齐妙只觉他这几日有些奇怪,是沉闷得奇怪。但也没太在意,以为他是担心好友的事。过个十天半个月,应该就没事了。 &&&&& 马车已经离开元德镇,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卢嵩县北边和茂安县交界的地方。 离开鹿州,还得十多天的光景。一直赶路也好,弟弟妹妹们就觉得是在去找爹娘。一旦安顿下来,就会吵闹了。如果可以,他想一直走,一直走……就不会被问及这件事,到时要如何作答,还能瞒骗多久? 两县交界总会多些隐患,比如山贼总会挑着这种管辖带不明的地方下手。因此陆正禹没有赶夜路,等着明天天亮再走。将车赶到客栈,要了两间房,将弟弟接下车,要抱妹妹下来时。陆芷将猪妖糖人递给他,“要化了,哥哥吃吧。” “阿芷吃吧,哥哥牙疼。” “嗯。”她舔了一口猪耳朵,真甜。 陆正禹让两个弟弟睡一间,自己带着妹妹睡。将她放到床上给她洗了个脸,说道,“等会吃完饭阿芷要自己洗澡,自己穿衣服,知道吗?” 陆芷点点头,又欢喜道,“阿芷要穿那件黄色的新衣裳。”那是齐夫人给她买的,买了很多很多东西。虽然齐夫人很好,但她还是想快点见到自己的娘,“哥哥,什么时候能见到爹爹和娘啊?” 陆正禹顿了顿,“快了。” 陆芷不疑有他,继续吃自己的糖,等着哥哥给自己从一堆行囊里找出新衣裳。 等弟弟都洗漱完了睡下,陆正禹才回房,又哄妹妹睡下,这才去衣柜那拿出新被子,在地上铺了个自己睡的床。躺下身时,腰有点酸痛。原来照顾孩子这么不容易,那母亲这么多年…… 他摇摇头,不再去想,怕想多了,又会没力气活下去。 翌日一大早,用过早饭,又继续赶路。许是白昼安和,很顺利的通过了交界处,抵达茂安县。 茂安县腹地热闹,正是赶集的日子,快近正午,往来的商客行人都很多。陆正禹赶着马车走得很慢,好不容易行了一半,费了不少时辰。他干脆将马车停在一间面摊子前,回头问道,“我们在这吃午饭好不好?” 三人点头,没有异议。 陆正禹便下车去点面,四人围坐一桌。他吃完一碗,他们还没吃完。看看四下,起身去跟老板结账,顺便问路。 陆芷个子矮,直着腰吃得不舒服,挪了挪位置,揣在怀里的珠子从空隙跑出来,滚落在地,还没瞧清,就被行人无意中踢远了。她把筷子放下,去追那滚远的珠子。 察觉到动静的陆正行和陆正尚往那看去,只见妹妹挤进人群中,弯身不知拾什么东西。正要喊她回来,却见拥挤的人群中,一双手将她抱起,转眼就不见了。两人大骇,“妹妹!妹妹!” 陆正禹给完钱,回头看去,见弟弟们跑进人潮中,急忙追上去,将他们捉住,“跑什么?” “妹妹被人抱走了!” 陆正禹一怔,慌忙顺着他们指的地方追去“你们回去坐好”。可人海茫茫,追了半天,却连影子也没看见。 “可有见过一个黄衫小姑娘?” “没有。” “可有见过一个五六岁穿黄衣服的小姑娘?” “没有。”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夜色已黑,找了四个时辰,唇已经发干,嗓子也哑了,可妹妹却没有找到。 陆正禹蹲在街头,痛苦地揪着头发。 “哥哥吃糖人,可甜了。” “阿芷会自己去玩的,哥哥好好看书。” “娘说哥哥回去就揍你一顿,哥哥赶紧跑吧,阿芷有三个铜板,都给你。” “……” “阿芷……”他念了一声,却知道,可能再也找不到妹妹了。 晚风徐徐,浩瀚星辰,他却万念俱灰,好似没力气再站起来。 &&&&& 陆正禹的信是五天后才送到谢崇华手上的,本来还意外他怎么这么早就到了目的地,可谁想一看,却又觉胸口被猛捶一拳。 齐妙见他脸色瞬间不对,忙问道,“怎么了?” 谢崇华眉头紧拧,紧握着来信,看着她,喉咙如有针刺,“阿芷不见了。” ☆、第34章 心有业障 第三十四章心有业障 谢崇华接到信后,准备去茂安县找陆正禹,想和他一起去找找陆芷。哪怕希望渺茫,也得找到他们,“三弟也跟我一起去吧,多一个人手也好。” 正在洗刷锅子的沈秀听见,动了动耳朵,皱眉说道,“家里怎么能没个男人,都走了,万一有人来,多危险。” 齐妙说道,“没事,娘,白菜长大了会看家了。” “这也不行。”沈秀是同情陆家遭遇,可难不成以后陆家有事,她儿子都要帮扶了不成。听说这次还借了一大笔钱给陆正禹,进京赶考的路费没了,吃住钱也没了,他倒还要贴上整个人去给他找妹妹,“离考试只有两个月了,一来一回得耽误多少时间,让你弟弟去,你就留家里看书吧。” 谢崇华已是无奈,劝道,“娘,我们家揭不开锅的时候,我连纸笔都买不起的时候,是五哥借我银子。如今他有难,我怎能不帮。”他又示意弟弟去收拾行囊,等天一亮就走。 谢崇意默了默,没有动身,“娘说的没错,这一找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而且人这么多,丢了一个孩子,哪里有这么容易找。不要再费力气了。” 谢崇华愣神,看了他好一会,“三弟……” 语气里的惊讶谢崇意听在耳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了不应当说的话,一时心有愧疚,这才起身,“我去收拾衣物。” 沈秀禁不住生气,“做兄长的不疼着弟弟,反倒让他不要念书不要帮工,去找个非亲非故的人。你要姓陆了不成?”她气得不愿理睬,继续去洗刷锅子。 齐妙拉了丈夫进屋,不让他再听母亲斥责,“你明早还要赶路,先去睡吧,我去给你收拾东西。” 母亲一责骂,谢崇华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好友的事他是必须的帮的。齐妙见他愁眉,探手在他额间轻抹。那紧拧的眉头才微微舒展开,也不知是不是近来总是拧眉,哪怕平展,也能看见隐隐皱痕。这几日他总是在沉思发呆,问他在想什么,却说没什么。 实在很反常。 她开门走出房间,婆婆已经洗完锅进厨房去了。她微微皱了皱鼻子,也进去里头。 沈秀一见她进来,急忙说道,“快出去,不是闻不得这油烟味吗,小心又吐了。” “已经没事了,娘不用担心。”齐妙走到一旁要帮她放碗筷,又被沈秀夺了过去。她问道,“这种事让刑嬷嬷做就好。” 什么都打发刑嬷嬷去做,惟独碗筷和做菜不愿让她多碰。齐妙已疑惑很久了。 “她上年纪了,怕不干净,这种吃的东西还是得自己洗才放心。”沈秀边说边放好碗筷,又说,“你也是,方才就该劝着你丈夫,让他别去,都要考试了……” 齐妙说道,“平时五哥帮我们这么多,要是二郎这个时候不帮着,别人会骂他忘恩负义的。而且,帮人等于积德,是在给孩子攒福呢。” 沈秀仍有不满,“可考试……” “二郎向来做事稳妥,肯定早有想法和安排,母亲不理解二郎,说话着实是重了些,二郎素来孝敬您,方才见他,难过着呢。就算离家去找人,也不安心的。”齐妙和她处的久了,知道婆婆的软肋是什么。越是和她硬来,她就越拐不过弯。顺着她的意思去说,去劝,倒是能将她说通。 沈秀细想方才骂的话,好像也确实重了些。她也不愿儿子被人骂忘恩负义的,想了想叹道,“那你去和他说,为娘不怪他了,让他……早去早回。” 齐妙答应一声,“三弟也还是别去了,我找个人替他去。” 沈秀听后更是高兴,“这敢情好。” 劝服了母亲,谢崇华才觉心里舒服了些,翌日一早,就和齐家来的三个下人一起前往茂安县,去找陆芷。 &&&&& 谢崇华走后,齐妙就回娘家住了。因亲家是大夫,吃住也好,沈秀没有多言。 女儿回来,齐夫人自然更是高兴,倒是齐老爷说道,“毕竟已经嫁了,还是少回娘家吧,省得外人说闲话。” 但说归说,有齐夫人担着,齐老爷也没多说什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转眼已过二十天,齐妙都来回跑了两趟,仍是不见丈夫归来。虽然有来信,但分别太久,心中挂念。这日回了夫家,见羊圈多了一头羊,弯身看看,是公羊。立刻恍然,看来是要配种了。她摸摸羊脑袋,“咩咩,你也要生小羊,做娘了。” 羊的孕龄普遍是五个月,如果这次配种顺利,那在她坐月子的时候,咩咩就生小羊了。想着想着,竟是觉得她腹中孩子要有个伴了,感觉实在奇妙。 六月下旬,已到收割的日子,日头火辣铺洒大地,望向远处烈日下金黄稻田,好像掀起热浪般。看得齐妙连门都不想出,可坐在屋里仍旧很热。听见门开的声音,以为是小叔子回来了,从窗户探头看去,见了进来的高个年轻人,面染桃红欢喜,“二郎。” 谢崇华刚进大门,就听见妻子唤声,抬头看去,只觉她肚子又大了一些,忙上前扶住她,“不要跑这么急。” “高兴。”齐妙想到他此行目的,收了欢喜,低声,“找着了么?” 谢崇华摇摇头,略有为难,才道,“五哥他还在找阿芷,但带着正行正尚不容易,又怕将他们也弄丢了,所以……” 齐妙如何不知他心思,已猜出他要说的话,“在外面么?让他们进来吧,天这么热。” 谢崇华感激看了妻子一眼,转身去唤他们两人进来。领他们进屋,倒了茶水来。齐妙从厨房拿了中午的剩菜剩饭来给他们垫肚子,“等晚上嫂子做顿好吃的给你们,想吃什么?” 两人摇摇头,“什么都行。” 爹娘没了,妹妹走丢了,如今又离开了兄长,寄人篱下,他们不敢要求什么。 只是这个模样看得齐妙更是眼热,多灾多难的陆家,早些得菩萨庇佑,度过这劫难吧。 安顿好两个孩子,谢崇华才回屋里,和齐妙说这一个月的事。说着说着又叹道,“五哥已瘦得不成样子,赶我回来,我劝他和我一同回来,他怎么都不愿意,说要找到阿芷。我看如果找不到阿芷,五哥要一辈子自责难安了。” 齐妙也跟着连连叹气,倚着他的身体,不知如何安慰得好,“五哥不要你一起找,是怕耽误你考试。如今看来,五哥没找着阿芷,也无心思应试了。所以二郎更要沉下心来考试,你若他日能做官,人脉可比如今,甚至会比我们齐家更广,到时候找人,才更容易呀。” 谢崇华也是这样想的,点了点头,准备静下心考试。 屋外又有开门声,两人往那看去,是谢崇意回来了。 谢崇华从屋里出去,谢崇意见了兄长,笑道,“哥。”末了又问,“阿芷找着了吗?” 他摇摇头,低声,“正行和正尚要在我们家住下了,等会我去村里喊两个帮手,在后面盖个小房子,他们随我赶路累了,暂且在你房里睡着。” 谢崇意没说什么,只是说道,“不如送到书院去吧。” “他们如今不想去书院,等再过一阵子吧。” “娘会骂人的……” 谢崇华担心的也是这点,然而自己不收留他们,也无人会收留了,总不能一直麻烦岳丈家。陆家的事他们已跟着操心很多日,再不能让他们帮了。饶是奔波一路疲累不堪,为了早点将房子盖好,他还是动身去叫了村人帮忙。 沈秀在田里耕作至日头沉落,这才提步回去。还在巷子里就听见叮叮咚咚的声音,还在想邻居是不是在盖房子。谁想进了家里,才发现有人进进出出,是从自己家里传出来的。她皱眉往后头走去,发现长子回来了,正抡起袖子和四五个男子一起敲钉木板。 “娘。”一直站在一旁的齐妙忙上前叫她。 沈秀莫名道,“这是怎么回事?” 齐妙迟疑片刻,跟她说了来龙去脉,听得沈秀气冲头顶,拉了齐妙就出去,大声道,“他糊涂,你也糊涂了吗?我养大他们三个已经很不容易,如今又加两个。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还要不要吃饭了?” “娘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会送他们去铺子里帮忙,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只是住在我们家。正行正尚脾气好,不会闯祸添麻烦的。”齐妙温声劝着,“他们刚没了爹娘,总不能赶他们去大街上睡。多则一年,少则几个月,等他们淡忘了这件事,我就送他们去别的地。” “这也不行!”沈秀心结难开,“当初我拉扯三个孩子,除了他舅,谁帮过我们?凭什么现在要我收留他们。娘不想撕破面皮,你现在就去同你丈夫说,送他们走,送他们走!” 齐妙见劝不动,唯有去和丈夫说。 谢崇华万分为难,也去劝母亲。奈何沈秀这回铁了心,就是不乐意。想到自己往昔那样辛苦,好不容易熬过来了,她再不愿又苦回去。 劝了半日毫无进展,谢崇华唯有领着孩子去镇上,寻了以前帮工的一户可靠东家,让他们暂时在这帮工,好歹有个住的地方。临走时见两人神色怏怏,眼有惊怕不舍,更是懊恼。实在放心不下,又将他们领了回去。 沈秀见他将孩子带回来,再不多说,回屋关门生闷气去了。 好友的事已让谢崇华万分操心,如今孝义难全,左右为难,更是夜不能寐。好不容易在凌晨睡着,又惊醒过来。一来二去,连齐妙也被吵醒了,困得脑袋迷糊,“怎么了,二郎?” 他良久才道,“晚上从镇子回来时,碰见旧友,他跟我说……柴德的娘病死了。” 齐妙想了想,才想起那柴母是何人,可不就是那个要杀自己丈夫的恶妇。谢崇华又继续说道,“是我杀了她……” 齐妙愣神,“二郎?” 屋里没灯,外面乌云遮蔽,也没有月光照入,昏昏暗暗的,将他的脸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声音听来更是沉郁,“那天我拦住要去柴家寻仇的五哥,谁想柴母拿了刀也要来找我们,正巧碰见,伤了我的手。五哥将她踹倒在地,许是年纪大了,伤了骨头站不起来。她……她扬言要报复我们,要杀陆家的孩子,要对你和母亲不利……我便拿了她的刀,砍伤自己的腿,在许知县那状告她要夺我性命……因为我怕她真的报复,之前去五哥家,差点就遭了柴家人毒手。可是如今想来……” “二郎你没有做错。”齐妙声音定然,心虽然在发抖,可却字字清楚,“你没有做错,是她有错在先。如果当时你们不还手,死的就是你们。她有杀你们的心思,等她回去,便会叫人来夺你们性命。你无害人之心,却不得不有防人之心。你没错,没错。” 一连几个没错,让谢崇华很是意外。他一直不想和她提这件事,就是惊怕她觉得自己是个凶残冷血狡诈的人。 齐妙也是生平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可她真不觉丈夫做错了,难道要等柴母真叫人来害了他们,再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拦着她?防患于未然,斩草除根,似乎……也无可非议了。 谢崇华良心有愧,虽然无论后来怎么想都是没错,可如果不是自己,那老妇也不会死,明明没错……为何却这样难安。只是得妻子体谅,总算是稍微心安了些。 “二郎。”齐妙轻抱了他的腰身,念声,“明早我们去寺庙烧烧香,捐点功德钱吧。” 谢崇华揽着她,应了一声。心却好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侵入,可那种感觉他竟也是不抗拒的,哪怕是心中有愧,他也没后悔这么做。 夜色寂寥,心底也有什么东西慢慢觉醒着,慢慢冒了尖,要长大成林了…… &&&&& 永安寺山上的鸟儿依旧鸣叫得欢喜,在枝头间乱窜。绿林成荫,将六月酷暑驱散了大半。 齐妙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可以说是她和丈夫定情的地方。她挽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往上走,想到往事便觉好笑,又是心疼,“我记得就是在这儿你接了我的荷包,然后被我娘误会,被管家他们揍了一顿。” 说到那件事,谢崇华还历历在目,当时被装进麻袋时,还以为自己遭了歹徒,“挨一顿打,换回一个媳妇,还是很值当的。” 齐妙抿嘴笑笑,“那再让你挨一顿打,还愿不愿意换?” 谢崇华摇摇头,“送来也不要。” 到了佛门境地,好似杂乱的心绪也开始平复下来。齐妙闻不得烟火,便在外面凉亭坐着。谢崇华一人进了大殿,看着满殿神佛,一一叩头敬拜。听着撞钟轻叩,阵阵钟声萦绕大殿,终于得了安宁。 将所有不安都留在这里,随着烟火散去。 将所有的罪孽都放下,得心中一片净土。 齐妙在凉亭坐了小半个时辰,又摸了摸肚子,转眼之间,再过三个月就要生了,不知不觉就过去半年光景,仍觉神奇。婆婆现在已经去找她坐月子时要洗澡的青草药和姜叶子了,给孩子洗澡的草药也都晾在了屋檐下。蒸好了米酒,准备好了孩子穿的小小衣裳。 婆婆很是疼爱这肚子里的孩子,只是总念叨着“我的孙儿,我的孙儿”。齐妙问她若生的是孙女怎么办。婆婆就变了脸,让她不许乌鸦嘴。 想着,她又抚起肚子来。夫君和她不在乎里头到底是男是女,只是婆婆如今的态度……她也期盼是男孩,这样婆婆高兴,自己的爹娘也安心,反正横竖生的什么她都喜欢。以后再生女儿不迟,而且哥哥带妹妹也好。 想得入神,又听一声钟声响起,她抬头看去,丈夫已经出来了。她站起身,目光柔柔往那看去。日光下的谢崇华,脸色仍旧有些苍白,只是眼底的迷茫和浑浊,似乎已被这钟声驱散。 丈夫是个豁达人,心结解开,就不会多想了。她松了一气,笑靥重见,“二郎。” “妙妙。”谢崇华心绪平复,已然想通。有时候以恶制恶,并不是什么错事。反倒是明知会火烧自己,仍不将那火苗掐灭,才是真要让人后悔的事。日后不以恶欺善,才是他应坚持的。 两人下山后买了一吊猪肉和两条鲜活的鱼,回到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家中,里外都收拾得干净。齐妙好奇道,“嬷嬷不是告假回家了么,娘收拾的?” 许是里头的人听见动静,一会沈秀从厨房出来,说道,“是陆家那俩小子收拾的。” “他们人呢?” “在那小屋子待着呢。” 那小屋子还没铺好茅草,这种天气在那待着该有多热。谢崇华知道他们是怕多走动惹母亲不满,真是乖巧得让人心疼。他过去将他们叫了出来,让他们在院子藤架下坐着,纳凉也好,发呆也罢,都不许他们再回屋里闷着。 齐妙去拿了干果放他们手上,温声,“将这里当做家,不要拘谨。” 两兄弟相觑一眼,皆是沉默。家?何处是家?有爹娘的地方才是家呀…… 可他们知道,他们已经没有爹娘了。 谢崇华怕母亲斗气得连他们的米也不放,便进厨房去瞧,揭开盖子发现米饭还是煮了他们份的,这才安心。沈秀知道他在想什么,瞧了一眼说道,“娘还没绝情到那种地步。” 他笑道,“娘的心肠当然是好的。” 沈秀没接话,一会又道,“倒是奇怪了,你姐上月走的时候说这个月会来,怎么现在六月都要过了,还没来,该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常家没什么事,只是谢嫦娥近来身体不适。常宋是巴不得她身体不方便,那就不用被长辈赶着去谢家吃苦。那床板睡一晚腰骨得痛上三天,他可不乐意去受苦。这晚同朋友喝高了,摸错了房间,跑回主卧躺下。半夜旁人动来动去,惹得他好不气恼,喝声,“不要动。” 谢嫦娥不敢再动,只是实在不舒服,便想出去。跨过他的身要下床,那长发撩了常宋的脸,恼得他一扯。谢嫦娥吃痛一声,从床上滚了下去。本是轻摔,却一时疼得站不起来。 屋外的下人听见动静,敲门进来,见少夫人躺在地上喊疼,少爷却无动于衷。暗暗唾弃,便去扶她。可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毛病来,少夫人却还是说疼,唯有去告知老爷夫人。 常老爷和常夫人夜半睡得更熟,被惊醒了心中气恼,让管家去请大夫,又睡下去了。 睡得迷迷糊糊,门又被急敲,比方才敲的更急,恼得常老爷怒声,“吵什么?” 门外声音一顿,末了大声道,“方才大夫替少夫人诊了脉,是喜脉啊。” 这一句可将两人都从困意中震醒,随手拿了件衣服就要过去。常夫人忙拦住他,“作死呢,大半夜去儿子儿媳房里。” 常老爷忙推她,“你快去瞧瞧,瞧瞧。” 常夫人当然也急,自己就这一个儿子,添了一妻四妾,却没一个怀上的。恼得丈夫都想纳妾再生个儿子延续香火了,她怎能不急。跑到儿子房里,屋内下人就跟她贺喜。一听半夜请大夫的缘故是儿子将儿媳踹下床,当即往儿子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儿子还在肚子里呢,以后老实些。” 要是换做平时,常宋早就气得跳起来。现在可不,坐在谢嫦娥一旁笑嘻嘻说道,“我就说我是有儿子的,今后那些朋友是再嘲笑不了我了。” 男子无后,哪怕是能夜夜笙歌,又哪怕是整夜金枪不倒,可没有自己的种,就会被人嘲笑成无种之人。这对男子来说是奇耻大辱,如今终于是可以扬眉吐气了。 满屋人都在欢喜高兴着,唯有谢嫦娥心中有事,附手在肚子上,蓦地想到那日朝阳未升忘却礼义廉耻的凌晨。忽然手一抖,狠狠掐断这个念头,这孩子定是丈夫的,而不是别人的。这孩子会姓常,哪怕……哪怕身体流的不是常家的血,也是一辈子姓常! ☆、第35章 疑云重重 第三十六章疑云重重 常家那边的喜讯报来谢家,沈秀高兴得去装了一篮子鸡蛋,个个染红,让常家下人带回去给女儿吃。又同儿子说道,“你姐姐可算是有身孕了,往后在常家算是站稳了脚,说话有分量了。” 谢崇华也为姐姐高兴,无论常家如何,有个孩子陪伴,姐姐也会少些苦闷。丈夫无可依靠,至少有个孩子。常家今后的全部东西,都会是孩子的,那姐姐也不用过得太辛苦了。 “等会你也去看看你姐吧,你姐夫不是总说让你去多走动走动吗?” 常家谢崇华不愿去,只是想到姐姐,如今再去他们也不会嫌弃什么,这才应声,准备动身过去。 齐妙听见姐姐有孕,算了算日子,约莫就是过年前后。她低头瞧着肚子笑道,“要有表弟啦。” 沈秀接话道,“表兄弟年纪差不多,有伴了。” 闻言,齐妙心里多想了些,抬头看看丈夫,见他也正看了来。等婆婆外出了,她才说道,“我总觉怀的是姑娘,奶娘是这么说的,说瞧着像姑娘。” 谢崇华摸摸她的头,“姑娘就姑娘,难道还怕娘把孩子丢出去么?” 齐妙噗嗤一笑,“那也是。” 这边在说着孩子的事,远在五十里外的常家,也同样在说这事。 谢嫦娥在里屋坐着,没有到厅堂去会客。婆婆也不许他们进屋里看望,怕太聒噪,前三个月总是特别宝贝着。她喝下送来的补汤,坐在床边发怔。肚子还什么动静都没有,可她却每晚都被折腾得睡不着。 什么时候不怀,偏是这个时候。 孩子如果真是陆正禹的,她会一世不安,愧对常家人。可偏她又不能说出口,否则不但连她没命,孩子也是,甚至连累母亲弟弟。想着想着入了眠,可片刻又惊醒过来。 反反复复,痛苦不堪。 以至于补汤喝下去,人反倒是瘦了些。等谢崇华赶到常家,姐姐气色却十分不好。 亭子里清风缓缓,谢崇华却见姐姐满目倦容,心觉奇怪,趁着下人都站在远处,低声,“姐夫他们还待你不好么?” 谢嫦娥摇摇头,浅笑,“好得很,那些药汤都要喝吐了,和和气气的,丫鬟也添了四个。” “可……姐姐气色却不好。” 谢嫦娥心中有事,总想跟人说上一说,可那种事,却无人可说。想起陆正禹,脱口问道,“正禹他如何了?” 谢崇华意外她会问起那人,哪怕是知道陆家遭了大难,姐姐也一句没有过问。他以为她要一直避嫌,谁想如今却在常家问起,令他好不意外,“他带着正行他们要离开鹿州,谁想才到茂安县,阿芷就走丢了。他如今还在找,我将正行正尚领回了家,暂时代为照顾。” 谢嫦娥愣了愣,叹气,“怎会这样……竟将阿芷弄丢了。” 姐弟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许久,谢嫦娥才又问道,“他……以后还会回元德镇么?” 谢崇华皱了皱眉,有些意外看她,这语气听来怎么有些奇怪,“姐姐不希望他回来?” 谢嫦娥避开他探究的眼神,“伤心之地,到底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说着,手已不自觉抚上肚子,神情喜忧难辨。谢崇华和她到底是姐弟,姐姐是什么样的人他清楚,哪怕是要和五哥避嫌,可也不会狠心到要五哥特地避开她,还不愿他重回故里。 越想,就越是奇怪。这疑虑从常家回来,也没有消失。 齐妙见他又不知在想什么事,书一直被风翻页拍在手指上也没察觉,轻问,“怎么了,二郎?” 谢崇华回过神,问道,“那日陆家出事第三天,姐姐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你忘了么,那天我已经在娘家了,姐姐辰时到的,何时出门的就不知道了。”齐妙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崇华笑笑,“没什么,突然想起来罢了。” 等夜里母亲回来,趁着妻子不在,又问了这话。沈秀想了许久,才道,“天不亮就走了。” 谢崇华微怔,天不亮就去镇上,可辰时才到齐家。那约莫有差不多一个时辰在那,那姐姐去了哪里?他越想就越觉自己想的不应该。可前两日姐姐莫名提起五哥的事,算起来,孩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想了混账事,生怕想得过分,止了这念头。如今不能想,今后也再不能想! 沈秀见他脸色稍有异常,叫了他一声,儿子却沉思离去,好不莫名。正好儿媳进来,就和她说了这事,“怎么我说你姐是天不亮就走的,他就失神了。” 齐妙明眸轻眨,忽然想到他方才问的事。天不亮就赶往镇上,但辰时才到齐家……她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丈夫要问这个问题了,他在查姐姐那天的行程?可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 她皱了皱眉,实在想不通。转念一想他既然没有当着两人的面一起问,那就是不愿她们知晓的。她便压下心中疑虑,没有再问个明白。 &&&&& 常宋知道谢嫦娥有孕后,便到处和人说他要做爹了。开始旁人还恭贺他,听得多了觉得烦,便半讽刺半堵话的说“四个妾都没怀,就嫂子怀上了,真是好福气”。明着是好话可却是说这孩子未必是他的,开始常宋还没想明白,仍是笑呵呵说是啊是啊好福气。直到小厮提醒一句,他才知晓话里的意思。恼得他寻了那人就要揍,那人被揍得鼻青脸肿,话更是硬了“我瞧那孩子就不是你的,是别人的种”。 常宋气归气,可深想几晚,总觉得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要是妻子能怀,那嫁进门三年,早就该怀了呀。 可又觉不对,他确实常常不在家,但她总待在家中,去哪都有嬷嬷婢女跟着。别的下人他信不过,但魏嬷嬷他是绝对信的。 他难得仔细思考一件事来,将这两个月的事全都回想一遍。若说唯一一次没有他和下人跟着的,就是上次陪她回娘家,天刚亮就想拉他一起去镇上,他不愿去,迷迷糊糊听得她一人出了门,许是连下人她都没喊。 然后快到正午他才起床领着下人过去,那她是不是一个上午都在齐家? 想来想去总觉蹊跷,这一多想,连谢嫦娥也瞧不顺眼了,看着她的肚子总觉得奇怪,忍不住多看几眼。 旁人睡得似乎也并不好,来回翻身,看得他好不耐烦。末了一想,有了孩子后貌似她也并不见几分笑颜,总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将这件事想通,总觉心口闷。他是宁可没种,也不要被戴绿帽子。到时候生下来的孽种他还得帮别人养大。可不要让他发现这种事,否则非得将她沉河不可! 天色朦胧,屋外刚照入朝阳清辉,睡得并不好的谢嫦娥就醒了。小心翼翼翻了个身,怕惊醒常宋。可旁边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 常宋此时已经在赶往榕树村的路上,不将事情弄清楚,他没法安心。 赶到榕树村,他还特地问了在村口田里耕作的人,可有看见谢崇华出去。那村人答方才刚走。他这才往里走,谢嫦娥和他姐弟情深,指不定已经通过气了。可真要勾搭了汉子,和人通丨奸,他可不信她有脸告诉自己的弟媳。 许是面生,从他往里走就一直被狗吠。他几次弯身佯装捡石头要扔,狗也被吓退几次。 齐妙已经起来了,因丈夫去镇上买笔墨纸砚,她便早早起身送他出去。婆婆已经去了地里,她便在藤架下边绣花教正行和正尚念书认字。本来在旁边转来转去的白菜突然挺直了身体,往门口盯了半会,像脱弦的箭飞奔到大门,吠个不停。 “去去去,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猪脑子。” 齐妙皱眉看去,这大嗓门,不就是姐夫么。 正行和正尚闻声,立刻警惕站了起来,都往齐妙前头站,将她护在身后,看得齐妙心中安慰,陆家的孩子,都是懂事的。她轻拍两人肩头,“是大姐的夫君,喊姐夫吧。” 两人这才叫了人,白菜也摇着尾巴回来了,不再冲他吠。 常宋嬉笑道,“弟妹在绣花呢,这俩孩子是谁家的。” “朋友家的。”齐妙让正行去泡茶,又瞧见姐姐没来,也不见常家下人,心觉奇怪,“姐夫一个人过来的?” 常宋坐在石凳上说道,“刚好要来元德镇办点事,就过来看看了。二弟去哪了?娘呢?” “娘去地里干活了,二郎去了镇上买东西。”齐妙将绣花盒拿开,正行在旁倒水,端给他喝了一口,就唠起家常来。听得齐妙好不莫名,总觉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常宋自觉时机成熟,这才唠嗑到两个月前的事去,“我记得上回我和你姐来的时候,你和二弟都不在。第二天一大早阿娥放心不下,还去齐家找你来着,弟妹没忘记吧?” 齐妙眼神微动,笑道,“当然没忘。” “那……”常宋试探问道,“弟妹可记得当时你姐姐是什么时辰到你娘家的?” 话问得太小心翼翼,齐妙一瞬已在脑子里将话过了十回,又将要回的话想了十遍。 为什么丈夫和姐夫都这么在意姐姐那天出门到她娘家的时辰? 仔细一想不是在问时辰,而是想知道她在那段时间里做了什么吧? 她下意识觉得不能说如实告知,看来这件事不得不问问夫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现在还不能告知真相。等问清丈夫,没有问题了,再同姐夫说出实情,到时便说自己记错了便好,“来的也挺早的。”她佯装细想,“那时天才刚亮吧……还更早一点,因为我家下人基本都是卯时过半来敲门伺候的。刚起床下人就说姐姐来了。” 常宋眼珠子一转,那就是说妻子没有在哪里停留,而是真的是直接去了齐家?那就真没有跟别人厮混的可能了。这才松下一口气。 这转瞬变化的神情全被齐妙看在眼里,果真有事……她轻摇扇子,面不改色,也不多言。 常宋怕她怀疑,又扯了几句家常,便说要回镇上办事走了。 齐妙送客离开,心中疑云满铺,姐姐的事只怕不简单了。不过姐夫听了她说的话后,明显是放心的神情。他素来是不在意姐姐感受的,那他问得这么清楚做什么? 这疑惑一直到半个时辰后谢崇华回来,她也没想通。拉了他进屋,将门关好,想问问明白,也免得自己无端骗了人。 谢崇华见她神秘兮兮,问道,“怎么了?” 齐妙看着他说道,“方才姐夫急匆匆过来了,说来镇上办事。可我瞧着不像,而且他还问了我姐姐的事。” 谢崇华心里咯噔一跳,“姐夫问什么了?” “就是你上回问我的那事,姐姐是何时到我家的。”见他脸色微变,齐妙便知果真有事瞒着,怕他过多担心,说道,“我跟姐夫说姐姐天刚亮就到了,姐夫知道后,没有多问,脸色很温和的走了。” 谢崇华这才放下心来,又奇怪为何她要这么说。想着,才觉他的妻子很聪慧,怕是已经猜到他问这话的用意了。只是她不说,怕自己难堪。既然她已猜到,那自己也不能再隐瞒了。他往窗外看了看,陆家两个孩子还在院子藤架阴影下看着书,母亲和刑嬷嬷都不在,这才轻声说道,“姐夫来,只怕是怀疑姐姐对他不忠。” 齐妙吃了一惊,想到姐姐有孕,问道,“可是怀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谢崇华说道,“许是这样。” “所以他将姐姐行踪问得那么清楚,就是为了查姐姐是否于他不忠?”齐妙见他点头,气道,“姐夫真是个混账东西!姐姐那样好,他竟还怀疑那孩子是姐姐跟别人……” 她说得脸都红了,真觉姐姐冤枉。可她说得义愤填膺,却见丈夫不言语,忽然明白过来,“难道二郎……也……怀疑?” 谢崇华哪里愿意怀疑自己的姐姐会做出这种事,只是姐姐的神情实在太过蹊跷,为何没有对这来之不易的孩子面露欢喜反而满是担忧。又加上她那天确实是失去行踪一个时辰,那她到底去了哪里?再是隐瞒不住,将心中疑虑全都和她说了,听得齐妙连连惊讶。 直到他将这些全都说完,齐妙还是半晌不能回神,许久才道,“难道二郎觉得,这孩子会是……五哥的?” 话刚说出口,就被他以指抵唇,示意她不要说。 “就当做什么都不知吧,以后姐夫若再问这种话,也为姐姐多留心些。” 齐妙微点了头,还是惊异若是真的,那姐姐是哪里来的勇气。兴许……是压抑已久,冲动起来,就什么理智都丢了。只是一想到这件事,同为女子,总觉羞耻难堪。姐姐已嫁,实在不应该和别人仍有瓜葛的,否则事情败露,该要掀起多高的巨浪。 &&&&& 常宋得了答案,回家时步履轻松,路过琳琅铺子,便买了个拨浪鼓。他刚回到家,常夫人就迎了出来,满脸责怪,“祖宗诶,你这是跑哪去了,一大早就不见人,要吓死娘不成?都是要做爹的人了,长点心吧。” “不就是去外面走走,多大的事。”他撇撇嘴,又在母亲面前摇了摇小鼓,“给我儿子买的。” 常夫人轻哼一声,“就知道花钱买这些没用玩意,有空多跟你爹学做生意。” 常宋不爱听这些,疾步回到自己房里,将门关得死死的,免得母亲进来。他进去太快太急,吓了屋里人一跳。回头瞧见妻子一脸惊吓,走过去摸摸她肚子,又摇摇拨浪鼓,“儿子,爹给你唱曲子听。” 谢嫦娥见他真哼起来,禁不住说道,“才多久,还没成形呢,听不见。” “那我唱给你听。” 谢嫦娥见他有些反常,像是开心坏了,“碰着什么好事了?” 常宋顿声,不满道,“难道我哄儿子还不行,还不是高兴的事?倒是你,从知道怀了孩子就一脸不痛快,总是在想事。是不是觉得我待你不好,你不想给我生?你不生,后院四个姨娘都等着呢,你给我摆脸色?” 他将小鼓重摔地上,再不愿瞧她,开门就出去,头也不回。 谢嫦娥怔神,看着被摔得支离破碎的小鼓,又陷入沉思。她竟觉得,孩子真是陆正禹的也好,她只怕,孩子生出来像常宋,又是一个让人生厌的恶霸……她低头看了许久肚子,轻声,“要像你爹……” ——像那个她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别人的生父。 常宋从房里大步走出去,两袖摆风,心里有气,十分不痛快。常夫人闻讯赶来,见了他就责备道,“作死呢,在你媳妇面前打碎东西,会惊动胎神的。” “她总给我气受,你瞧瞧她的脸,什么时候笑过。”常宋冷笑一声,“在床上也是,死人一个。” 下人听了面面相觑,好歹是自己的妻子,却在众人面前这样说,无怪乎那些达官贵人瞧不起常家,连做下人的心里,也瞧不起。 常夫人到底是妇人,听了这话伸手拧他胳膊,“闭嘴。” 常宋嘀咕一声,坐在太师椅上摊了两手,坐姿随意舒服。常夫人在旁说道,“你是没怀过孩子,有身孕的人,总会多想多愁,娘当初怀你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多体谅体谅阿娥,不为她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不是?” “真的会多想多愁?” “可不就是,你随便问个嬷嬷,都知道。” 常宋这才不情不愿答应,“哦。”他甩着腰上的香囊,饶是如此,想到谢嫦娥的脸他就不舒服。再怎么不高兴,这也是他俩的孩子不是?怎么总是见到他就一脸惊吓的模样。 他低眉沉思,一双眼转来转去,总觉得……心里头有根刺儿,拔不掉。正想得入神,门外一个婢女急匆匆跑进厅堂,见是四姨娘房里的丫鬟,又这样匆忙惊慌,他忙问道,“是不是巧儿出什么事了?” 婢女急点头,笑颜满满,“是喜事。” “什么喜事?” “这几日姨娘睡不好吃不香,便去医馆瞧大夫。可大夫一瞧,说是喜脉!” 常夫人惊喜站起身,“当真?” “这事不假,大夫瞧了好多回,姨娘就让奴婢先回来禀报。” 这喜讯一来,常宋再不疑有他,妻子有孕,妾侍有孕,难道他还要怀疑她俩人?定是自己吃的药有用,一石二鸟了!他乐得直拍大腿,“我去接巧儿回来。” 常夫人忙拦住他,“让管家去,你亲自去像什么话。不要像那些不懂规矩的粗野人家,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来,我们是大户人家,得按照规矩来。” 常宋最疼四姨娘,毕竟才抬进来没多久,不过母亲说的也没错,也就没坚持。 管家很快就出门去接人了,谢嫦娥在房里也听见了消息。近婢听见这事,叹道,“好不容易少夫人才怀上,怎么姨娘也怀上了。” “都是少爷的孩子,是值得高兴的事。”谢嫦娥这么说着,倒也不太担心,常家好面子,总标榜自己是体面的人家,哪怕姨娘也有了孩子,但她的横竖都是嫡出,不怕被欺负。 本着正妻该有的气度,听见四姨娘回来,她便让人送了一盒果点过去。 四姨娘也是个懂事的,不一会就过来请安了。而常宋也陪在一旁,活像是陪着妻子来看妾侍,而不是领着妾侍回房。 谢嫦娥已然习惯,不想多将心思花费在这上面。 常宋瞧着妻妾两人,十个月后这里就会多出两个婴儿,好不痛快,“你们定要好好生,给我生两个大胖小子,让我扬眉吐气。” 谢嫦娥挤出两分笑意敷衍着,目光和巧姨娘对上,却发现,她笑得同样敷衍。平日狐媚的眼神有丝丝躲闪和不安,她心头微顿,莫名的感觉浮上心头…… ☆、第36章 初生婴儿 第三十六章初生婴儿 七月流火,气温微凉,谢崇华准备再去一次茂安县。还没动身,倒是收到陆正禹的来信,说过两天会过来。他便没有过去,和正行正尚说他们兄长会过来,又在他们屋里的木床加宽了两块木板,铺好被子,等着好友来。 陆正禹如期而至,比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来,更见消瘦憔悴,看得谢崇华和齐妙都觉再这么下去,怕他是要垮了。 陆正禹走路和说话倒还精神,见了两个弟弟才露出笑颜,“大哥来接你们走,去收拾收拾东西。” 谢崇华意外道,“又急着走?不留一晚么?” “不留了,我还赶着走。”陆正禹见弟弟走开,这才坐下,瞧着头上绿意满满的架子顶盖。日光下的绿景总能让人心里得几分安宁,缓缓收回视线,这才开口,“我要去鹤州了。” “鹤州?”谢崇华诧异,“那离鹿州千里之远,你去那里做什么?” 陆正禹问道,“你瞧出我身上有什么不同了没?” 谢崇华又细看他,除了刚加消瘦,还有……衣着是绸缎,边沿的绣线收针都很精致,虽衣服不花俏,但却隐透华贵。这种衣服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更不是如今的好友应该穿的。 陆正禹心想他是瞧出来了,说道,“穿着孝服过来,怕你娘不喜。等会我会找个机会和正行他们说爹娘的事……车上也备好了孝服,三年孝期后,我就要改名换姓了。” 谢崇华不解,陆正禹继续说道,“我去找阿芷时,路过一条山道,救下一位老者。老者说他的商队遭了贼,我送他去医馆后,就去找阿芷了。几天后,他找到我,说要报恩。那时我才知晓,原来他是鹤州巨贾,要请我去鹿州做客。我婉拒了他,和他说要找阿芷,又和他说了家中的事。” “后来如何?” “后来他也说了他们徐家的事,他曾有一子,后来病逝,妻子也过世了。族里人都想将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他,但徐老爷不愿,一直无后。所以他想等我三年孝期过后,认我做义子。” 陆正禹说着这些,面颊消瘦的脸很是平静,语气没有过多的起伏。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淡漠。 谢崇华暗叹,“那你如何决定?” “答应了。”陆正禹嘴里微觉苦涩,“他说只要我愿意认他做义父,他便叫所有人去帮我找阿芷。两个弟弟也会安顿在徐家,当做我的表弟来养。” 谢崇华一时沉默,在陆老爹和陆大娘过世不久,他便做出这种决定,又哪里会是他的本意。只是无可置疑的是,有个有财力的人帮忙找人,的确更加容易。如果不是为了找人,只怕以好友的脾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饶是在七月的日照下,陆正禹还是觉得有些冷。哪怕是身上的钱袋被贼偷了,落魄街头,每日讨点饭喝点水,他也没想过要在双亲故去后认他人做父。徐老爷劝了四五回,他都婉拒。许是见他不点头,又更显得铁骨铮铮,徐老爷便说要为他找妹妹,安置两个弟弟。吃喝不必愁,日后徐家偌大家业,也都是他的。 他心中无意,可是他想找到妹妹。 而以他一人之力,又怎么可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五岁的小姑娘。 苦想一夜,他终于是答应,而这次回来,便是接弟弟们走。他忽然笑笑,“是不是觉得我大不孝?” 谢崇华面色微峻,“五哥不用多想,六弟明白。” 陆正禹默然。他知道他会理解自己,只是在别人看来,只怕自己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了。不过什么都好,只要能找到妹妹,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强打精神,笑道,“你要好好考试,五哥今年没法和你一起去了。” 孝期不能参加科举,那就得等三年后……三年,未免太长了。 一会陆正行陆正尚出来,衣物并不多,多是齐妙买给两人的。视线始终是在地上,像蔫了的菜,没有活气。陆正禹领着两个弟弟到了巷子,谢崇华才瞧见那儿有辆大马车在等着。 陆正禹见他和齐妙仍要送,笑道,“快回去吧。五哥没事。” 一声没事,却更令人心酸。谢崇华微点了头,“五哥保重。” “嗯。”两个弟弟已经上了马车,陆正禹迟疑片刻,又抬头看了看那幽深巷子,自己儿时的家,也在这,“你姐……近来如何了?” 谢崇华只觉他心中定是悲凉如秋,几乎忍不住告诉他姐姐有孕。可他怕好友真跟姐姐有过瓜葛,那只怕真要坏事了。若没有什么瓜葛,这件事说了也令人难过,他已是大不幸,实在不忍心,“跟以往一样。” 陆正禹低应一声,这才笑道,“那我走了。” 他弯身上了马车,坐定后念了一声“走吧”,车夫一扬马鞭,马啸声长鸣响亮,连马都可见价格不菲。而马车宽大足以容纳八人,木漆褐色,青色流苏点缀,随着车轱辘的摆动而飘荡,不多久就出了村子,驶入小林中。 车内气氛凝滞,陆正禹酝酿了半日,才哑了嗓子说道,“兄长有些话要和你们说,你们听后,不要闹。” 陆正行和陆正尚飞快对视一眼,抿紧了唇没有出声。 “爹娘……已经过世了。” 短短几个字,他却想了千万回,思索了千万回,到底要不要说,到底要如何说。他生怕弟弟们受不住,痛哭出来。 车内许久都没有声响。 他抬头看着他们,少年的脸上没有过多的震惊,痛苦满铺,嘴唇微微发抖,渐渐变得苍白。 “我们知道……” 声音哽咽,满眶的泪,却始终没有落下。陆正禹已是一愣,想过千百回的结果,却没有想到过这个。 陆正行抬手擦了泪,说道,“我们没事,哥。” 陆正禹又是怔神,终于明白他并非一人承受着家破人亡,两个弟弟已然懂事,甚至可以一同和他扛起这支离破碎的家。 陆正尚小声说道,“哥,不要再丢下我们了……” 谢家的人对他们虽好,可再好,还是比不过在亲人身边。在别人家里,总有种寄人篱下的凄凉感。更不愿听见别人问他们家住何处,他们却无可回答。宁可跟兄长去讨饭,也不想留在别人家中。 陆正禹点头,定声说道,“找到小妹后,再不会分开。” 虽然人海茫茫,可终有一日,他要找到妹妹,再不分离。 &&&&& 傍晚夕阳沉落,沈秀领着刑嬷嬷从菜地里回来,听说陆家两个孩子走了,说道,“走了也好,免得打扰你念书。” 谢崇华微抿了唇没有接话,只是说道,“五哥将钱全都还我了。” 沈秀双眼这才明亮起来,“那就好,你赶紧收起来,可不要再借别人了。别这么傻,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给别人再多,都虚。” 谢崇华应了一声,去后面的小屋将被子收好,东西都收起来后,小屋显得空空荡荡,一如人心。他默了默,退身出去,将门关上。 &&&&& 金秋八月,明日就是初八,需要提前一日进考场。因接连几日都要在考棚吃喝,因此齐妙给他准备了肉干和干粮,都是不用煮的,免得他省时间连饭也不吃。 下个月才临盆的齐妙肚子现在已经就像是要临盆的模样,齐家太过金贵这外孙,沈秀也常熬补汤给她进补,以至于不但肚子浑圆,脸也长了些肉。 谢崇华将笔墨放进袋子里,见她挺着大肚子进进出出,忍不住将她拉了回来,押回凳子上,“妙妙不要乱走,坐好。” 齐妙撅嘴,“我还得给你收拾东西。” “我会收拾好,你坐着。” 她挪了挪垫子,这才不动。瞧着他忙前忙后,如果能过乡试,做了举人,可就有选官资格了,到时候可真的算是扬眉吐气,爹娘肯定也会高兴。谢崇华见她自己坐在那不知笑什么,一张俏脸娇媚得意,只是看着就觉欢喜。刮刮她的鼻尖,“在乐什么?” “瞧着你就开心。”她眨巴着眼,这并不是假话。她见他瞧自己,又捂住两边圆润的面颊,“这几个月吃得太多,人都圆了。” “好看。”十六岁刚长开的脸,又像两年前那样双颊还有少女未瘦的圆润,很像他初初喜欢上她的模样。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闭着眼都能描出来了,遮也遮不住。” 两人说笑着,也不觉时日漫长。一晃早上,倒觉实在是太匆促了。 一大清早沈秀就起来做饭,一起用过饭,刑嬷嬷拿着东西跟在谢崇华后头,和他一起到了考场,这才回来。 谢崇华不在家,齐妙便自己在家里写字作画看书,等着丈夫考试归来。 家中气氛莫名紧张起来,尤其是沈秀,夜里也睡不好。只是乡试考三场,却得在那足足待上五天,等交卷后,方能出考场,也急不得。 齐妙也睡得不好,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却仍很担心。终于是等到他考完的这天,夜里更是期盼得难以入睡。早上起来,日头已高照,婆婆也没喊她起身。起来后见桌上有早饭,婆婆和刑嬷嬷已经出去了,看看农具,心想又是去做农活了。她拿了杨柳枝和精盐准备漱口,见水缸面上浮着的水有些脏,转身去拿瓢想舀去脏东西。谁想地上湿滑,拐脚脚底一滑,差点就摔着,还好及时扶住水缸。 只是这一扯,肚子突觉剧痛。脸立刻变得煞白,她紧咬着唇,只觉不对劲,强撑着阵阵痛楚往门外走去,窄小不过七八步就能走到的门口,如今长有十里般。 白菜闻声从狗窝跑出来,在院子转了两圈,便往门外跑。 邻人闻声过来瞧看,见齐妙捂着肚子面色苍白,便知是要临盆了,忙让自家丈夫去喊村里的产婆,告知沈秀。自己扶着她进屋,安抚道,“不怕不怕,一会就生下来了,婶婶都生了四个了,骗不了你。” 齐妙疼得什么话都听不进耳朵里,只想快点躺在床上。可躺倒在床,依旧疼。疼得小腿都开始抽筋,那邻人忙帮她揉腿,一会才缓过来。 产婆跑得快,先到了谢家。一会沈秀和刑嬷嬷回来,产婆便让她们两人去煮水,准备剪刀干净的被褥衣物。 好在齐妙做事向来稳妥,早就准备好了剪脐带的银剪子,还有被褥襁褓,甚至是给产婆的赏钱都备好了。指了指地方,刑嬷嬷就找着了。 许是疼了一会,恢复过来,又不大疼了。齐妙却不敢动弹,肚子仍旧隐隐作痛,产婆也让她不要再动,老手一摸一掐,便说,“今日定会生的,方才已经动了胎气。” 齐妙唯有躺着,果然过了中午,剧痛更烈,真要生了。 &&&&& 乡试结束,考场大门才开。一众人从里面走出,因几日未洗漱,皆是一脸胡渣狼狈。谢崇华也不例外,摸摸下巴,青渣已全都冒了出来,再闻闻身上,天气不热,倒没什么气味,只是等会回到家,肯定要被推去沐浴洗身。 卷子答得并不算难,谢崇华胸有成竹,心情愉悦。又想快点回去,步子更是轻快。不多久就走到了村里,还没到巷子,就见邻里的孩子跑来,抓了他的手袖子往里拽,拽得他步子踉跄。 他苦笑,“这么急做怎么?” “嫂子要生了,嫂子要生了。” 他一愣,连想也没想就往家里跑。还没到家门就听见她痛叫的声音,一瞬额上已渗出汗来,差点直接冲进去。好在刑嬷嬷瞧见,忙将他拦住,“姑爷可不能现在进去,您等等吧。” “哦哦。”他在门口转来转去,时而坐下,一会又站起来在院子里走动。屋里的痛声一直未停,每喊一声就觉脊背冒出冷汗,心揪做一团。他紧握着手,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微起。瞧见白菜在旁边蹲着,摸摸它的头。 里屋的叫声稍微轻了些,可却更让谢崇华揪心,因为还没有听见婴儿的哭声。他走到窗边,可屋子早就被紧关,哪里都不通风,自然没有打开,瞧不见里面是什么情况。 见母亲送水进去,探头想看看,就被沈秀推开了脸,“进不得进不得,太污秽了,男子瞧了要倒霉的。” 她还记得过两天就要放榜了,怎么敢让他去瞧。 “你告诉妙妙我回来了。” “晓得了晓得了。” 谢崇华唯有又坐回石凳上,继续等着。 齐妙已生了一个时辰,孩子却怎么都不出来,欲出不出,疼得她没了力气。嗓子也喊哑了,真想将肚子都削了,再不要生。也不知是谁拿了帕子给她拭泪擦汗,还在耳边说道“你相公回来了,就在外头,快些生吧,都要急疯了”。 听见夫君就在外面,不过是一墙之隔,刹那间觉得自己要被疼死,要和他生离死别,想跟他说来生再见了。 申时过半,还是没有听见婴儿啼哭声。沈秀见他着急,模样都憔悴了许多,说道,“不急不急,头胎都这样,当初娘生你姐的时候早上生到下午,才生出来。” 谢崇华禁不住问道,“娘也受过这种的苦么?” “太久,忘了。” 母亲说得轻描淡写,身为儿子在此时听来,却有更深体会。为人母亲,果真不是件易事。正想着,一声啼哭似要震破屋顶,冲上云霄。 高悬的心像从悬崖上安全落地,他长吁一口气,连日的紧张加起来都没今天这么紧张,有些虚脱之感。一会见刑嬷嬷拿着沾满血的衣物出来,忙上前问道,“妙妙怎么样?” 刑嬷嬷说道,“小姐还清醒着,只是没什么力气,老奴先去清理屋子。”走了一步才想起来,“瞧老奴这记性,恭喜姑爷,得了位千金。” 妻子孩子平安便好,谢崇华叮嘱她快些进去伺候。沈秀从厨房正端热水过来,也听见了这话,心一沉,“生了女儿?” 语气颇是惊异,谢崇华听出母亲不悦,甚至是没想过会是孙女,生怕她说重话被妻子听见,“娘,妙妙还在里头,过了今天再说。” 沈秀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一言不发端了热水进去。 齐妙半睁着眼,看了看产婆抱来的孩子。皱皱的,小小的,皮肤还紫红紫红,正嚎啕大哭,模样更丑了,真丑。” 产婆笑了笑,将孩子放到干净布上,擦拭干净才放入襁褓中,“哪个孩子出生不都这样。您生得标致,孩子日后像你,定是个美人。” 齐妙一点都不想动,偏头看着放在一旁的孩子,还觉下身撕裂得疼。疼得精神渐渐恍惚起来,想去碰碰婴儿的脸都没力气。 “夫人睡一会吧。” 产婆的声音越发的小,齐妙也合了眼,像是嘀咕般问道,“二郎考得好么?” “好好好。” 她这才安心睡下,虽然还觉得疼,可实在是太累了,连想多看一眼孩子都没力气。 沈秀来拿脏衣物的时候,瞧了一眼孩子,完全没有要抱的心思。又撩开襁褓瞧了瞧,果真是个姑娘。她叹了一口气,从屋里出来,见儿子就在门前站着,脸都快贴到泥砖上了,说道,“妙妙睡着了,厨房还烧着水,你先去洗洗吧。” 谢崇华也不想惊扰了妻子,便顺了母亲的意思,去洗身,将胡子刮干净。因孩子出世无人受苦了,心情也好了许多。心情一好,更显得人精神三分。沈秀瞧他这样高兴,默默在井边洗着衣服,一会念叨道,“怎么生的就不是个带把的呢……”她又叹气,“谢家人是没这个命,怎么第一个净生姑娘。” “娘,以后我和妙妙还会有孩子,第一个是姑娘也好。”谢崇华安慰着母亲,又笑道,“当初爹爹最疼的还是姐姐,有什么好吃的总会匀给姐姐多一份。因为姑娘贴心,懂得疼人。” 沈秀仍是觉得不舒服,她还想着孙子出生后,就给村里每个人都发个红鸡蛋。可是如今她是没这心思了,“要是第一个就是男的,以后第二个第三个生女的都没事儿。那住南面的老六家,两个儿媳,足足生了六个,全是姑娘啊,简直遭了邪。” 她越说越泄气,已经为还没有怀上的第二个孙儿担心起男孙女孙的问题来。 谢崇华只能继续安慰母亲,“您生了姐姐后,不也是生了我和弟弟。我刚成亲的时候,那算命先生不是说我日后定会儿孙满堂么?” 沈秀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件事,“那先生还说你乡试要中解元,娘先等等这事准不准,要是准了,娘也不愁没孙子抱了。” 解元?谢崇华倒是想,又有哪个进了考场的人不想的。只是前去应考的人单是他们卢嵩县就有四百余人,哪里敢太过奢望。有野心,却不能妄想。 快至傍晚,屋里面才将污秽血迹收拾干净,又点了熏香,驱散了血腥气,半点脏乱不见,沈秀才许他进去。 “妙妙醒了么?”他轻声问道。 “还在睡。” 他顿下步子,“等她醒了我再进去。” 沈秀瞧着儿子,倒觉他跟他爹很像,都是会疼人的。只是儿子比丈夫更出息些,好歹是廪生,还能做解元的。 直到晚上,齐妙才醒过来,稍微一动还是觉得疼,不过已经没有白日那样痛了。刑嬷嬷见她醒了,笑道,“老奴去告诉姑爷您醒了,姑爷在外面等了一天,怕吵着您睡觉。” 齐妙听得心暖,“快请姑爷进来。” 刑嬷嬷不过出去半会,谢崇华就进来了,轻轻打开门,刚好容纳一个身子进来,生怕钻进了风,冷着她。关好门,这才走到床边,见她鬓发为湿,伸手拨开,“受苦了。” 齐妙轻轻叹息一声,却是满足的叹息,浅笑,“你也不先看看孩子,她要生气了。” 许是方才哭累了,婴儿睡得很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谢崇华俯身瞧看酣睡的孩子,越发觉得神奇,“这么小……”这么小,这么软,都不敢将她抱起。 齐妙也是目光柔柔,看着女儿,确实很小,小得让人怜爱。 只是看她睡觉,就觉半天都不会疲累。稍有动作,就让人心里掠过几十种想法。 齐妙看着看着,枕在他的手背上嘀咕一声。谢崇华下意识凑近去听,只听她嘟囔道——“还是丑丑的。” 他哑然失笑,果真是亲娘,这样嫌弃女儿的。 ☆、第37章 乡试中举 第三十七章乡试中举 朝阳初升,晨光明媚。 虽不知男女,但谢崇华早就给孩子取了几个名字,见是女儿,拿了三个去给母亲过目。沈秀认的字不太多,瞧了瞧,只认得那最简单的,“小玉吧。” “妙妙也喜欢这个,和母亲一样。” 沈秀瞧儿子一眼,这是在给他媳妇说好话吧。她将切好的菜放进盘里,沉思片刻,才道,“你们也不用怕娘嫌弃那孩子,说实话娘是不高兴,只是还没糊涂到那种地步。家里多几个男丁,村里人才不敢欺负,你还年轻,这道理不懂。” 谢崇华又怎会不懂,自家兄弟多了,就意味着能搭把手的,甚至是打架的帮手都多一个。邻里有了纠纷,家里人多的,总是更占优势。 沈秀说着,却叹了气,又从怀里掏出个红纸包叠成的四角纸包交给他,“娘去做菜,你回屋陪着妙妙吧。” 谢崇华没有立刻走,“娘,不让别人欺负,并不是只有家族人多这一个法子。” 她摇头,不予理解。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其他法子?那也唯有儿子能中举了吧。村里可没出过举人,真中举了,就真扬眉吐气了。 谢崇华拿着名字回到屋里,见刑嬷嬷抱着孩子在屋里走,嘴上微沾白色,笑道,“刚喝饱么?” “可不是,醒了吃,吃了睡,孩子都这样。姑娘睡觉总爱伸懒腰,日后肯定快长个。” 谢崇华笑笑,走到床边,将被子拢好,说道“娘说小玉这个名字好。” “谢小玉?”齐妙笑道,“简单好记,也好写,以后上学堂初学写字不怕写错,被先生打手板。” 谢崇华失声笑道,“这么一说我倒想起爹刚教我认字写字,我总将名字写错,还挨过打。嗯,叫小玉吧,也好。” 刑嬷嬷在旁说道,“姑娘日后肯定冰雪聪明,姑爷小姐不用担心这事。” 这一说谢崇华想起来了,将方才母亲给自己的红纸包递给她。齐妙接了拆开一瞧,微觉诧异,“生辰八字呀,你什么时候去叫人算的?” 谢崇华也是意外,家里添新丁的确会找算命先生算算流年运势,只是没想到母亲忙里忙外,却还是抽空去了一趟。说母亲讨厌这孙女,也说不通了,“是娘去找人算的。” 齐妙微顿,“当真?”嬷嬷不是说,女儿出生后,婆婆连抱都没抱么,那肯定是不喜欢的。 “真的。” 齐妙展了命程看,谢崇华去将女儿接到怀中,立刻被刑嬷嬷拨了拨手,“这么抱才对。” 他小心翼翼抱着,睡得正香,许是没长牙,下巴深凹,嘟着嘴,可以放一颗珠子了。 “我也要瞧。” 他弯身将手臂伸长,齐妙便瞧见了女儿。那紫红的肤色消退了,虽然还有点皱,但却很漂亮了很多。只是还没怎么睁眼,在她醒来后只能看见一条缝。一醒就是要喂食,喝饱了就睡,要么就是尿湿了没人发现便大哭,哭声十分响亮。 只是看着,就觉有趣,脸上也挂了笑。疼一些也还是值得的,小小的巴掌小小的脸,小小的身子小小的女儿。看得她若有所思,心满意足。 开始没奶水,喂了一些米汤,似乎并不能填饱女儿的肚子,一直哭。哭得她也没睡好,到了早上,有了点黄水,吸允后才见乳汁,总算将她喂饱了。现在也犯了困,见女儿酣睡,也缓缓合眼睡觉。 谢崇华还想告诉她等会岳父岳母应该会过来,见她已然睡着,便没有再说。将孩子放下,嘱咐刑嬷嬷伺候好,这才出去。 还没打水将茶煮上,就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真是岳父母来了。 齐老爷和齐夫人一大早起来,管家就说谢崇意在外头,奇怪着他怎么不去仁心堂。一见面,谢崇意就几步上前,笑道,“恭喜师父师娘,嫂子她生了。” 要不是他是笑着恭贺,两人可真要吓一跳,毕竟可比临盆的日子早一个月。 “妙妙她如何?孩子可好?” “母女平安。” “生的是姑娘?”夫妻两人皆是一顿,末了也收了心思,赶紧让人准备了鸡和鸡蛋,齐老爷也让他去药铺抓产后喝的解毒汤药来。便马不停蹄赶到谢家,来看女儿。 “妙妙刚睡下,不过应当没睡熟,我叫她。” 齐夫人心疼女儿,忙将他拦下,“别,让她睡吧。人才这么一点大就做娘了,也真是难为她了。” 说话间,沈秀也从屋里出来了,迎面就和齐夫人对上。说起来这还是两人自去年吵架后头一次碰面,一时有些尴尬。想想当初吵得面红耳赤的事,好像也不值得一提了。 女儿都生了,两家母亲难道还要私心地拆散他们。以前拆不开,现在更是拆不开的了。 亲家来了也算是客,来看孩子的客人都得煮酒蛋给他们吃。沈秀招呼他们坐下,便回厨房去了。 齐夫人问了女儿和孩子如何,又问,“可有取名?” 谢崇华答道,“取了,叫小玉。” 齐老爷笑道,“玉字好,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寓意好。” 齐夫人也觉孩子的名不要太复杂的好,更不要瞧了字都不认得,也点头说道,“是好名。” 谢崇华说道,“是我母亲定的。” 沈秀在里头听见,拿勺子的手一顿,认真听外面动静。亲家很快又称赞起来,说名字很好,取得很好,她莫名舒心起来。 齐家来人后,谢家的亲戚也陆续过来,接连几天谢家都有人往来。平日那不多走动的亲戚,在谢崇华考上秀才后,渐有往来。 这日一大早,齐妙微觉身边有动静,以为女儿又要开始吵闹了,强打精神睁眼看去,女儿还呼呼大睡着,倒是丈夫起来了。她低声,“二郎怎么起这么早。” 他俯身穿着鞋,背身答道,“今日放榜。” 齐妙这才想起来,这几日见他闲暇时仍在看书,十分刻苦,一时恍惚都忘了这事,“早去早回。” “嗯。”谢崇华穿好鞋,又有些忐忑,回头迟疑说道,“若是没考上怎么办?” 齐妙笑笑,“前几天不是还胸有成竹的模样么,今天怎么就蔫了。” 谢崇华笑道,“装的。” 光是想到,就觉装在胸腔里的心跳得厉害。以他答卷的难度来看,觉得考上并不难,可没亲眼看见红榜上有自己的名,就不安心。齐妙明白他的心思,要不是不能出这屋子吹风,她真想陪他一起去,柔声,“定会考上的。” 他点点头,弯身将被子给她盖好,又探身看看孩子,这才出门。 八月正是桂花飘香之际,因而乙榜又叫桂榜。对文人而言,桂榜提名,方是圆满八月。 谢崇华往衙门走时,一路上看见许多人往那走。有衣着光鲜的公子,有衣着朴素的年轻人,还有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也有戴着帽子下人打扮的人。形形□□,去的方向,都是同一个。那日在考场进场的人数百人,只是都各自关在考棚,看了片刻人海就没瞧了,今日再看,莫名又添了压力。 聪慧的人那样多,刻苦的人也定很多,他如今当真放不下心来。 到了衙门,已围得水泄不通。不一会大门才开,八个衙役前后护着许知县出来,许知县手上拿着一卷约莫二十寸长的长轴,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去看榜的众人也跟着他走,队伍颇为壮观。 对一个小县来说,乡试放榜实在算是件大事。来凑热闹的百姓也不少,更让街道拥挤不堪。 行至最热闹的街道,许知县从长轴中取出一卷里红背白的纸,正是桂榜。衙役已将米糊刷在告示牌上,接过桂榜,稳稳贴在上面。一时喧闹声更大,纷纷往前挤来。若非有栅栏衙役拦着,早就冲过来了。 许知县从旁离开,走时余光瞧见一人分外眼熟,放眼看去,那年轻人他认得,谢崇华。 清清瘦瘦,却让人无法轻视。他突然想起柴母一事……心狠的人,日后定会有出息的,只是若太心狠,终究会自己害了自己。却不知他会变得如何,对这年纪不过二十的年轻人,他倒是充满了好奇。 谢崇华不知有人打量,只是专心往前挤。奈何前面的人太过厉害,根本挤不进去。就这么等到人散又舍不得,想第一眼看看榜上可有自己的名字。 前面的人反复看了几遍,有上榜的,没上榜的,欢喜着、叹气着从前排退了出来,慢慢有人往前替代他们的位置。反反复复,谢崇华终于快到前头,瞧见红榜。 他先从后面开始看,看至中间都没瞧见自己的名字。越往前,心就越是高悬。往前……再往前,直至看见第一个,才终于看见自己的名字。心瞬间跳得更高,长吁一气,又多看了几遍,确定自己在榜上,这才有些晕乎地离开。 沈秀熬了鸡汤送进屋里给儿媳喝,时而看看窗户,虽然窗户关着瞧不见外面,可好似能看穿。齐妙也往那多看几眼,“二郎也该回来了……” “是啊,怎么还不回来。”沈秀有些着急,“该不会是……” 差点就说了不吉利的话,她偏头呸了一声,便出去了。身后的门刚关,就见前面大门打开,进来的人正是儿子。她忙上前唤他一声,又不敢问。谢崇华还如行云端,见母亲目有试探担心,甚至是焦急,他才想起来,“考上了。” 沈秀鼻子一酸,眼立刻湿了,低头抹泪,颤声,“从今往后再没人敢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了,再没了……” 谢崇华听得也是万分感慨,“娘……” 沈秀抹了泪哽声,“快进屋告诉妙妙吧,等会出来去给你爹上柱香。” 他应了声,这才进屋。齐妙已经听见了,偏头对已经醒了,睁着眼转来转去的女儿轻声,“你爹中举啦。” 门悄然打开,谢崇华关好门,听她在说话,却没听清,笑问,“在跟小玉说什么?” 齐妙摸摸女儿的额头,笑道,“说她爹中举了。”她伸手拉住丈夫的手,拉他到床边坐下,“今天就别念书了,好好休息下。” “嗯。” 谢崇华坐在床边,还觉得神奇,蓦地笑笑。看得齐妙直瞧他,从未见过他会自己想事想着想着便笑的模样,真觉他今日很开心。也对,十年寒窗苦读,考上秀才,又过乡试。光是成为举人已经不易,也怪不得他要这样高兴的。只是他没说得了什么名次,估计只是考上了,否则怎会不提。她便也没说,只是和他说着家常话。 突然外面传来喧闹声,惊得小玉瞪大了眼,片刻大声哭了起来。齐妙将她搂到怀中,“快去看看。” 谢崇华急忙去瞧,只瞧门外已经站了很多人,正探头往里面看着,院子里还有两个衙役。许是好友一事太过痛心,每每看见身穿官服的人总是心弦紧绷,直觉便是不好的事。 沈秀也闻声出来,见儿子愣住,推了推他。谢崇华这才回神,面色微僵。衙役一先抱拳笑道,“贺喜谢公子拔得乡试头筹,成为本县第十七位解元。这是县令大人和几位老爷让我们送来的贺礼,明晚请宴您和其他几位举人,还请谢公子务必赏脸。” 谢崇华愣了片刻,这才想起自己名字在乙榜第一,那就是解元。他竟光顾着自己考中了,压根没想过名次,好不讶异。这才上前谢过他们,将贺礼和请帖接过。 沈秀喜不胜收,送走衙役,同还在驻足探望道贺的人说道,“我儿子是解元,是解元。” 跟人说了七八遍,这才满足关门。回身看去,贺礼还堆在院子里,人又不见了。她突然想起那算命的来,说儿子要中解元,也会儿孙满堂。如今应验了,那看来下一胎就该是男孩了。想到这,心才彻底舒服。想到长孙是姑娘,也稍稍释怀了些。 谢崇华已经回到了屋里,女儿还在哭闹,齐妙这回没听见外头在说什么。他俯身摸摸女儿哭红的脸,哭得可怜极了。 “刚才什么人来了?” 谢崇华笑笑,“衙役,来贺喜的。” 齐妙好奇道,“中举么?可外头未免太热闹了。” 他侧身躺在床上,压抑心头欢喜,语气尽量显得平静,“恭贺我成为卢嵩县第十七个解元。” 齐妙一愣,忽然噗嗤一笑,“所以你是连自己考中解元都不知道?” 谢崇华也觉自己好笑,板着脸道,“不许笑你夫君。” “偏笑,还中解元,明明傻得很。” “那也是你夫君。” 齐妙见他又无赖起来,摸摸他的脸,软声,“二郎定会成为两榜出身的人。” 两榜出身是读书人的骄傲,谢崇华听见这四字,心有感触。俯身在她面颊落下一记浅痕,“我会上进,让你成为进士夫人。” 与其说是誓言,倒不如说更像承诺,可以让他更刻苦,更努力往上爬的承诺。 往日刚考上秀才,做了廪生,他那样高兴满足。可如今成了举人,也是夺了头冠,却觉无法满足。人的贪欲变大,就像无底洞,打开一点,却再填不满。 哪怕……通过会试成为贡士,殿试也赐进士,仍觉不够。 不够,也不能满足。一旦满足,便没了往上爬的支架。 要再爬高点,一步一步…… 他沉思细想着,眸光渐渐凝聚,与往日,更是不同。更坚定,也更少了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懦弱书生气。 &&&&& 九月半,田间稻谷金黄,如黄金铺洒田间。从田埂走过,满是稻谷清香,可以收割了。 在儿子的百般劝阻下,沈秀终于狠下心,决定将上半年种的那些稻谷作物收了后,下半年就不再耕种了。一来是儿子中举之后,县里豪绅往来频繁送了不少财礼,县衙也有津贴,的确是不愁吃穿了。二来是每次去耕种,乡人总会说“谢举人他娘,你怎么还要来耕田,吃这苦头”。总让她觉得给儿子丢脸了,活似儿子中了解元后,还养不起这一家。 再有就是,解元考会试,由地方送到京师,吃喝住的钱全都由县衙出,她也不用给儿子攒钱做路费,也不用儿媳娘家帮扶了,脸上有光。在儿子儿媳的劝说下,她才决定丢了那些田,只种几块菜地,供自己家吃。 孩子满月,齐妙也终于坐完了月子,出门一刻,简直如从大牢释放出来,浑身轻松。 沈秀在院子里剪着葫芦枯藤,听见她伸懒腰的声音,抬头看去,儿媳正在院子里伸腰晒太阳,“妙妙,将孩子也抱出来晒晒,秋天了,晒晒暖和。” 齐妙应声,转身要回屋,丈夫已经将女儿抱了出来。 不过三十天,孩子就长大了许多,抱在手里还会觉得重。女儿刚出生的模样她还记得,那时说她丑来着。可如今皮肤全都舒展开了,不再是红色的,白白净净,小脸肉呼呼,还会冲她咧嘴笑了。 这种感觉神奇又欢喜。 谢崇华抱了一会孩子,见妻子一直在院子里转圈走动,知道她这一个月闷坏了。便将孩子交给刑嬷嬷,唤了妻子,让她和自己去外面走走。 齐妙当然乐意,恨不得步行三里,将这个月没走的路都走回来。 沈秀见夫妻两人要去玩,想提醒儿子不要荒废学业,毕竟年后就要考试。瞧见两人这样高兴,就忍了,若是明天还如此,定要说说他们。 犹如囚鸟出笼,地上的花花草草也惹人注意。 谢崇华听见旁人长呼急吐的呼吸声,像是要将天地灵气都吸入腹中,吐纳糟粕,笑道,“原来妙妙是在修行的山怪。” 齐妙抿笑,掐了他胳膊一把,“你才是山怪。方才我出门时瞧见啦,你要带我出来走时,娘是想拦的。她心里还是不放心,怕我耽误你。我也真怕耽误了你,只是今日我临盆后第一次出门,所以便厚着脸皮让你陪了,明天二郎还是好好看书吧,我给你研磨添纸。” 南方离京师太远太远,驾车过去都要三四十日,还是得赶着天气好。而会试是在二月初九,还得提前五天到礼部报到,那在正月就得出发。衙门那边还未有人来告知,不过约莫也是正月初几的时候。若是天气不好,只怕在腊月就要一同进京了。 不过到底是地方亲自护送,不怕遇到山贼凶徒,齐妙也放心些。 秋去冬来,腊月天寒地冻,腊八未过,又下起雨来,原本就怕冷的齐妙更不愿出门,日日守着暖炉,不过今年怀里多了个孩子。都说孩子身上有三把火,抱着也的确像火筒,暖暖的。 谢崇华早上收到陆正禹在鹤州让人送来的信,信上问了安好,又问了近况,末了才提,仍是没有找到陆芷。行文一如既往,唯有看至末尾,才从纸张看出无奈来。他将信放入箱中,已不知是第几封,封封最后所说都是一样。 齐妙哄女儿睡下,又回到烤炉旁,“五哥的信么?” “嗯。”谢崇华在一旁坐下,伸手烤火。 “阿芷还是没找到么?” “没有。” 若是能找到,便真是奇迹了。那样小的孩子,只怕也忘了兄长叫什么,再见也不认得了吧,毕竟这么久了。 “咩……咩……” 屋外小羊叫声已经很响亮,齐妙打开一点窗往羊圈看去,笑笑,“站还站不稳,叫得倒很大声。” 去年舅舅送来的羊如今已经做母亲了,生了两只小羊,身上颜色黑白相交,齐妙便将黑色羊毛多的叫做黑棋,白色羊毛多的叫做白棋。 快至傍晚,要出去用饭,齐妙忙裹上棉袄,怕被冻着。 一家人正吃着饭,有人在外敲门。谢崇华打了伞去开门,一开见是衙役,客气道,“差大哥有何事?” 那衙役说道,“定下去京师的日子了,腊月二十三,谢举人也赶紧准备好东西吧。” 谢崇华意外道,“这么早?” “可不是,说是怕路不好走,早点去,免得路上耽搁。” 谢崇华点了点头,腊月二十三……连年都没过。 ☆、第38章 巧遇机缘 第三十八章巧遇机缘 腊月二十三,寒风呼啸,风雨已停。谢崇华巳时才去镇上,不到卯时孩子哭闹,将他吵醒。点了灯将屋里的大暖炉烧旺,免得妻子喂食冷了身。醒了也舍不得睡了,去洗漱回来,孩子已经吃饱睡下。齐妙正准备下床穿鞋。 “怎么不多睡会?” “你等会就要走了,这一走,考完殿试,回来也得四月了,想和你多说说话。”齐妙抬眼瞧他,“等你考中后,我们就再不用分开这么久了吧?” 话里满是不舍,谢崇华更觉难分,俯身在她光洁的额上亲了一口,“不会了。若有幸能面圣殿试,那官是定能做的,只是不知是留在京师,还是会被外派。” 齐妙笑笑,“你考好了,哪里会外派,不都是留在京城进翰林院么。” 谢崇华笑问,“你不是素来不喜朝堂么,怎么知晓得这么清楚。” 齐妙偎在他身上,低声,“你走哪条路,我就在意哪条路。你不走的路,铺了金银珠宝我也不瞧一眼。” 任他天地清寒,也敌不过这一句暖话。 他搂着她,低声,“等我回来。” 齐妙鼻子微酸,轻轻应声,“嗯。” &&&&& 家里的主心骨一走,连过年都索然无味。只是一如既往,每回谢崇华出门后,沈秀就会对儿媳十分好,对孙女也多几分疼爱,虽然还是不怎么抱,但至少在她哭闹时也会过来瞧看。 转眼大年三十,刑嬷嬷也告假回家去了,一家三代四口人,给祖宗上过香后,便坐下用饭。 许是觉得家里冷清,吃鸡鸭时吐了骨头,沈秀便立刻唤白菜过来。 用过饭,齐妙把酣睡的孩子放在屋里,准备喂羊。还没将干草拿出,便有人在门外唤声。不一会谢崇意过来敲门,“嫂子,你家来人了。” 齐妙到门口一瞧,见是自家下人,说道,“是五哥来信了么?” 陆正禹时常会来信,但送信的人大多不去村庄,为了收信方便,都是寄到仁心堂去。每回信到了,都是这个下人送来,因此一瞧见他就知道了。 “正是陆公子来信了。” 齐妙将信接过,就让他回去,“明天不用来取信了,反正我后天要回娘家。” “小的明白。” 齐妙拿了信回屋,展信看起来,信上问了安好,说了近况,末端仍如以前,没有找到陆芷。她提笔代丈夫回信,说了已去京师的事。到了正月初二回娘家,便让人将信送去鹤州。 两州相离甚远,快马加鞭也用了大半个月。 信夫赶到鹿州腹地,来过两回,没有问路很快就找着了地方。 徐家是鹿州第一富贾,家宅占地甚广,信夫骑马沿着墙往前直行都费了一段路,徐家大门高八尺有余,一面门都有半丈长,门面朱红,森严而透着疏离。他敲敲比巴掌还宽的铜环,不一会里头有人开门,管家见了人,客气道,“又是为鹿州那边送信来的吧,辛苦小哥了。” 若不是知道他就是管家,这说话的客气和待客客气的模样,简直要以为就是这儿的老爷。得人尊敬,信夫心里十分受用,将信递了过去,“您老说的没错,就是陆公子的信。” 管家仍笑得温和,“我们这没有陆公子,你要找的定是我们府上的二公子。” 不等纳闷的信夫多言,管家已经命人将门关上。 徐老爷如今还不能认陆正禹做义子,可是不能阻了他要别人知道他要认他做儿子的事。府里上下都已经唤他二公子,那是如今老爷唯一的孩子,再无陆正禹这一个名字的存在意义。 徐家族人颇有怨言,私下都喊他老糊涂,好好的自家族人不认个去做儿子,偏是捡了个干儿子,真不知在想什么。族中长辈也觉如此不好,四五人到徐家来劝说,都被徐老爷挡了回去。 徐氏家族每年的祭祀、祖祠修葺、大小家族酒宴都是徐老爷出的银子,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长辈到底不好多说,久了,也就默认了。 而徐老爷对陆正禹是越发满意,如今不争不抢不急不躁的年轻人已很难见,虽然还觉他有意疏离,但这种疏离更代表他不贪图自己的钱财。给什么,他用什么。送什么,他收什么。从不多求一分半两。看了大半辈子的人,他笃定自己不会看错,也果真是没看错。 他两个弟弟也十分懂事用功,虽然不及他聪颖敏锐,但在同龄男童中,也不会被淹没光彩。只是儿多事多,他只愿认陆正禹这一个儿子,也就更加上心。 真是恨不得他就是自己亲生的,切断以前一切和他有关联的事。 而鹿州的来信,便是他最在意的。 刚收到的信已经摆在他桌上,管家小心翼翼用刀子将封口的蜡油刮掉,不留一点蜡碎,将信交给他。 徐老爷将信过了一遍,见上面的字迹和以往的不同,娟秀小巧,笔画端正,是个姑娘的。他微微蹙眉,信上并未提什么事,便重新折好。管家轻手接过,放回信封里。又点了蜡烛,滴回封口处,待蜡油凝固,信好似全然没拆封过。 “继续将二少爷的事都盯紧了,尤其是有关陆芷的事。” “是,老爷。” 徐老爷要留这个儿子,就绝不会让他找到陆芷,至少三年内不行。他是个有骨气的年轻人,若是知道找到妹妹,定会离开,不认自己做爹。他年事已高,怕此生再不能预见这样的年轻人,可以继承他的偌大家业。 那些觊觎他家业的族中人,他怎会让他们得逞。 也正是不愿家产有纠纷,所以娶妻一人,只要了一个儿子,便让妻子喝避子汤。女色他年轻时也好,但妾侍抬进门,少不得要生孩子,还得操心内宅,他便一直没有纳妾。瞧着喜欢的姑娘,便买个宅子养着,要什么买什么,该疼的疼,该要银子的便给,唯有一点——不给名分也绝不让她们有孕。哪怕有了,也绝不会让她们生下来。 好好跟着他的,他自然会好好对她们。想了花花肠子要弄出个孩子的,堕胎之后,他便至此弃之不理。 他做事有他的原则,也希望那些跟了他的女人,能遵守他这原则。 可谁曾料想得到,老天竟这样薄待他,让他老年丧子。 所以如今终于碰见一个合适的人,他又怎会轻易让他离开自己的掌控。 &&&&& 常家大宅在半里地方,也算是豪宅了。若非要等孩子出世,早就换了个更大的宅子。元宵时谢嫦娥生下一女,姨娘早产,产下一子,前后不过差十天。常家上下欢天喜地,大摆流水宴,请了三天三夜庆贺添丁。 谢嫦娥生时有些难产,半条命都去了,还是挣扎着看了一眼孩子。也不知是心里装着事,还是先入为主,明明脸还皱着没舒展开的婴儿,却还是觉得长得十分像那人。 听见是个女婴,她长松一口气,悬了九个月的心,可算是平静下来了。 只是常家十分不痛快,盼天盼地是儿子,却没想到是个女儿。常宋倒觉还好,只因他坚信自己还能生,明年再生一个不就好了。让谢嫦娥生个七八个,他就不信全是女儿。 又过十日,巧姨娘早产,生了儿子,常宋更是不在意妻子生的是什么,还觉得儿女双全,美得很。 谢嫦娥已顾不得公公婆婆喜不喜欢,她只知道自己是放下心来了,儿子长得不像常宋的话,总会惹非议。但女儿长得不像的话,就少有人说闲话了。 此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底,早就盼着这是陆正禹的孩子,而不是常家的。 只因她害怕流着常家骨血的孩子,品性也像常家人。 &&&&& 还未到京师,才近北方,就已见飘雪。北边的山路,已是白雪皑皑,铺卷山林,远远看去,像是翠山镶嵌云朵,松松软软。看得生在南方长在南方,从未离开过鹿州的谢崇华看得好不惊奇。 饶是在书上“看”过许多雪景,但也只是纸上所言,死物而已。哪里比得过亲眼所见这样让人震撼和惊讶,他真想将这些雪都搬回家中,给妻子看看。 齐妙虽不喜欢寒冬,但却喜欢雪。奈何他们那边极近南边边缘,别说平地,就算是到了高山顶端,也不过是瞧见顶窝那有一点雪,姑娘家哪里爬得上去。在山脚下瞧,也看不见多少,怎会像如今这样,满山白色,就像秋时的满山红枫,让人一眼便会喜欢。 若是他能参加殿试,那就能留在京城。到时候将母亲妻女接过来,年底就能和他一起看这雪景了。 想到他要再努力一把的动力竟是雪,连他也觉有些好笑。 会试合格者,才能去殿试。会试在二月初九,他赶到时,才一月底,在客栈住下,也有个时间准备。 客栈外面的街道很是热闹,两旁东西琳琅满目。饶是窗户开着,谢崇华也不会分神。 日后有得是时间看这些,如今急了,以后就看不了了。 转眼二月初九,会试开考。 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春景却迟迟不来。若是在南方,早已见萌芽初生,满布绿景了。 会试分三场,二月十五考完。 因回家太远,考完后谢崇华便继续在客栈住着,等会试放榜,再看看可有机会考殿试。能考殿试,便横竖都是能做官的了。 殿试只考一日,由圣上出题,翰林学士批阅,择前十最好者,送交圣上。再由圣上定出三甲。也唯有前十者,方能入翰林,这也是俗称的点翰林。其余的将分发各部任主事或赴外地任职。 若要往上游,那翰林出身是最好的,多少大臣都是翰林出来的。如果是外放到什么偏远小县,那真是等于从头往上爬,爬个十年,也未必能再回京师。在天子脚下,自然是最好升官的。在偏僻的地方做了再多事,也未必有人知道。尤其是像他这种没有门路的人,更难高升。 忐忑等了七天,终于会试放榜。天还没亮他就过去了,他来得早,可有人来得更早,还是被堵在了三层人群外。 天刚亮,朝廷就有人来贴榜了。围看的人热闹起来,纷纷往前挤。 一如上回乡试。 谢崇华挤到前头,一个一个名字看过去,每看一个心就揪紧。直至看到名字,这才彻底放心。又特地看了看名次,虽未成会元,但也在第六,已出乎他的意料。 他这才离开人堆中,挤出来时,脊背已热得出汗。 后面还有喧闹声,有欢呼有叹气也有人在哭天抢地,可这都与他无关。他疾步跑回住处,写了一封信给家里报喜,让人替他送回家去。 殿试在三月十五,为了那一日,他仍不能放下心来。依旧挑灯夜读,星辰相伴。 这日坐于窗前温习,见书渐染橙红,抬头看去,天色渐晚,晚霞满空,是他来京师后见到最漂亮的景致。看着,思乡愁绪渐起,想起家中老母亲,又想起妻子和女儿来。女儿半岁,该会爬了吧。百岁酒已摆,他做爹的却没办法回去。 心中太过挂念愧疚,一时竟也扰了心智,字里行间看出丝丝愁闷来。他干脆放下书,去取了银子,下了楼去买东西。 他所在的地方是京城的繁华街道,似乎是寸土寸金,店铺虽多,却不比他们卢嵩县的大。但有许多新奇的东西,只觉妻子定会喜欢,真想全都买下来,带回去给她瞧,让她欢喜。然而银子绝不可能够,精挑细选之下,便买了支兔纹钿钗,小巧精致,她定会喜欢的。 买好给妻子的礼物,正巧旁边有人卖铜制小马,里头还放置了铁珠子,轻轻一晃便有叮咚作响的闷声。不过一个巴掌大,买来给女儿玩倒也好。付完账,旁边有个妇人也来问价钱,那小贩已顾着那头生意去了,没听见。谢崇华便好心说道,“这马……” 话未说完,他蓦地愣神,视线已全被她牵着的小姑娘夺去。 那小姑娘正对着摊子,只能看见侧脸。似乎是察觉有人看她,偏头看去,眼睛明亮淘气,慧黠无双。 那妇人见这陌生男子瞧看,瞪眼斥责,“无耻小人,瞧我家小姐什么?” “阿芷!”谢崇华全然没听见她的怒斥,下意识跨前一步,握住她的双肩便抱进怀中,双臂已在发抖,“阿芷!” 妇人大骇,为仆二十余年,早就练了一身气力,当即用力捶打,“快将我家小姐放开,混账东西!” 谢崇华是看着陆芷长大的,怎么可能认错。虽然不知为何她会出现在千里迢迢之外的京城,也不知为何会摇身变成这家人的“小姐”,但意外撞见,怎能放开。抱起她也不顾妇人捶打,急声,“这是我好友家走丢的妹妹,她叫陆芷,不是你家小姐。” 妇人哪里肯依,捉了他的胳膊哭喊,“来人啊,这人要抢我们家小姐,快帮我捉住他。”她又回头冲远处喊,似乎远处也有帮手。 她一哭,陆芷也跟着哭起来,奋力挣扎起来,要挣脱他。谢崇华哽声,“阿芷,我是你谢哥哥啊,你不认得了吗?你大哥叫陆正禹啊,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算起来陆芷走丢十个月,那时才五岁,容易忘事。可到底是自小熟识的,陆芷一时安静下来。直愣愣看着他,越发觉得眼熟。 谢崇华见她眼有茫然,还想和他多说几句,可已经有人上前要捉他。原来是那妇人的主人在附近闻讯领着四五个仆人过来。中年妇人神态威仪,喝声,“连吏部尚书家的姑娘家也敢抢夺,我瞧你是不要命了!” 尚书?他不由怔愣,手却没有松开。四五个奴仆来抢,不敢伤了小主子,他又紧抱不放,是以一时抢不过去。 “她叫陆芷,是我好友的妹妹,我不是人牙子。” 宋夫人一听,抬手让他们住手,上下打量他。又见女儿环着他的脖子,安安静静待着,瞧着蹊跷,语气已变,“随我来。” 到底不放心,又示意下人看好,免得他一拐弯跑了。 谢崇华总算松了一气,轻拍陆芷的背,“阿芷不怕。” 陆芷下巴抵在他肩头上,轻轻应了一声。这人她是认得的,虽然不记得到底叫什么了。 宋夫人离的近,也听见那年轻男子哄女儿的声音,轻柔温和,实在不像是拐带孩子的人牙子。见女儿不吵闹,也就没接过来,只是时而瞧看。 行了一段路,才进了一条宽敞巷子,走至一扇大门前,那妇人上去敲门。谢崇华抬头看去,宋府。 从大门进去,是前院。院子两边栽种花草,一侧放着石桌,石桌上面嵌有棋盘,两盒棋子摆在一旁。花草未有过多修剪,很是散漫地生长,却并不觉凌乱,反倒是处处透着儒雅自在。 原来阿芷生活在这样的人家。他心中宽慰,为好友高兴。 进了大厅,宋夫人问道,“老爷可有回来?” “老爷刚进房里。” “快去请。” “是。” 宋夫人唤谢崇华坐下,刚坐下就有人上茶。他仍是抱着她,不敢松手。不是怕她被抢回去,而是怕一个不留神,她又走丢了。 不一会一个身形稍短,生得浑圆年过半百的男子走出,双目有神,却无肃色,直奔宋夫人,“夫人找我何事?” 宋夫人起身说道,“这人说是小六兄长的朋友。” 宋尚书讶异,目光落在谢崇华脸上。陆芷也闻声回头,伸手就寻他,“爹爹。” 见父亲出来,她就不肯要谢崇华抱了。他唯有放下她,瞧着她扑进宋尚书的怀中。 宋尚书一把将她抱起,满脸慈父温和,“小六再重一点爹就抱不起了。”他哄了她一会,才说道,“爹有事要办,小六回房里好不好?” 陆芷点点头,宋夫人便过来抱她,要回房。谢崇华步子往前提下意识要拦,就听宋尚书说道,“我们宋家若真不是讲理的人家,你也进不了这个大门。” 言下之意是要他不用担心他们会将孩子藏起来,留下来说个清楚才是当务之急。 谢崇华这才顿步,“抱歉,一时太过欢喜,便担心过了头,绝没有冒犯您们的意思。阿芷被照顾得这样好,小生又怎会有指责的意思,反倒应该替好友谢您们。” 宋尚书这才细看他,生得仪表不凡,看装扮也是个读书人。他是从鹿州救的小六,那这人说与小六兄长是好友,他想必也是鹿州的。这么远过来,又恰逢科举,便问道,“你是进京赴考的?” 谢崇华作揖答道,“正是。” 会试已放榜十天,他仍在京师逗留,那会试自然是过了,等殿试的。他笑问,“会试可有名次?” “凭着运气考了第六。” 会试已是人才济济,能得第六,实属不易。心有爱才之心,又因他为朋友找亲妹不惧他这二品大臣,更是多了三分赞赏。宋尚书没有夸奖,免他生了傲气,说道,“请坐。” 谢崇华入座片刻,十分不安,“还请大人相信,阿芷……您府上的六小姐,的确是我好友的妹妹。好友姓陆,名正禹。妹妹叫陆芷,当初她的爹娘因故辞世,好友带着两个弟弟和阿芷欲离开那伤心之地,谁想刚到茂安县,阿芷便被人抱走。” 宋尚书确实是在茂安县救得她,问她家中有何人,也说有三个哥哥,这与他说的不假。只是……他皱眉说道,“小六说她爹娘去外地游玩,此次去是和他们团聚。” 他眼里略有狐疑,却问得不急,等着眼前的年轻人解释。 ☆、第39章 陈年恩怨 第三十九章陈年恩怨 没有片刻思虑,谢崇华重叹,“阿芷年幼,我们不忍告知真相。而且……当初陆大伯被贼人砍伤,她亲眼瞧见,若是告诉她其父重伤过世,怕她一世惊恐,因此我们都合伙诓骗她,说是去玩了。” 只言片语宋尚书已能定出真假,方才见他能抱着小六她却不哭闹心已经有所想,“去年因我母亲久病不愈,我听闻奇州有个寺庙十分灵验。便亲自告假过去为我母亲祈福,谁想路过玉松县,见一伙人鬼鬼祟祟,便多了几分心思。那四人见我们打量,许是见我们人多,竟扔下马车就跑。家仆上前一看,车上迷晕了七个孩童。我便将他们交给当地官府,回来时那知县告诉我,六个孩童都送回了家,唯有那年纪最小的,说不出自己家在哪。听说那人牙子为了不许孩子哭闹,会下些迷药,也不知是否如此,人也被迷得糊涂了。我便派人去寻,几日不得消息,又急着回京,便将她带回来,让知县一有消息就送信知会我一声。” 谢崇华这才恍然,为何好友一直找不到妹妹。那玉松县离茂安县相隔五十多里,阿芷消失那十几天,陆正禹都在茂安县找她。而等好友北上找到玉松县时,阿芷已经被带到了京师,擦身而过。 “许是迷药过重,又受了惊吓,开始几个月小六都睡得不安,时常惊醒。醒后也不言不语,有些痴傻了。如今她也是寡言少语,十分惊怕生人。我努力和她亲近,她才肯接近我。除了我母亲和方才照顾她的那位仆妇,别人她都不肯亲近,甚至我家夫人她也不愿。” 难怪宋尚书肯和他说这些,又表现得相信他的话。他微微蹙眉,“那为何您认了她做女儿?” 宋尚书笑笑,“倒也奇怪,我将她领回家后,无暇照顾,便将她交给我夫人。可她不亲我夫人,实在担忧。一日我领她过去给我母亲请安,谁想她瞧见我母亲卧在病榻,竟上前瞧看,十分乖巧。我便让她留在房中,倒也奇怪,母亲的病一日一日好转,半个月后已能下地,精神抖擞。她老人家高兴,非要认她做孙女,我不好忤逆母亲,心想等小六家人找来,再让她回去不迟,也算是一举两得,因此就认她做了女儿。她上头还有五个哥哥姐姐,便取个简单好记的,唤她小六。” 谢崇华连连惊叹其中巧合机缘,“能遇宋大人这样的人家,也是阿芷的福气了。只是我好友为寻阿芷,吃尽苦头,如今……可否请大人将她交还与我,也好让我好友安心。自从丢了妹妹,他便一直自责,形容枯槁,我实在不忍……” 宋尚书哪里舍得,母亲怕更不舍得,可总不能一己之私,拆散他们一家。叹了一气,说道,“还有十余天要考殿试,如今交给你怕扰你念书,你先将试考了。我母亲那我也要费些时日来劝,估摸你考完,我也劝好了。到时你再来接她,如何?” 这个安排不是不好,只是谢崇华心有余悸,难以做决定。他是恨不得现在就将陆芷送到鹿州,交给好友。可殿试在即,真这么做了,好友更要自责。况且宋大人这边也不好跟其母交代,照顾阿芷这么久,他们也不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那我先修书一封,寄与好友,也好让他安心。” 宋尚书点头,“如此也好,你报与我住处,我让家丁快马加鞭送过去。”他唤人拿了纸笔来,在他落笔时又唤管家安排送信的家丁。不过片刻功夫视线再回桌上,无意扫过信纸,那大气洒脱的字入了眼底,忍不住细看,字字落笔潇洒却不张狂,工整而不落俗套,真是写得一手好字。 仔细看去,不曾记得内容,却记得这字。 谢崇华写好信,交予宋家下人。也不好多留,生怕打搅,便告辞离开。宋尚书说道,“远道而来便是客,京城人山人海,巧遇也是缘分,留下用了晚饭再走吧。” “怎好再打搅府上清静,谢大人厚爱。” 宋尚书劝了两回,他仍是不留,只说明日再来看看陆芷,就走了。送他出门回来,宋夫人已经回到厅堂,笑道,“老爷看来很欢喜这位公子。” “倒是好苗子,只是处事还不太圆滑,太拧的话,以后要吃亏的。” 这话一说,听得宋夫人直笑他,“那就是跟老爷一个脾气了么?你倒好意思说他。” 宋尚书一想,也是笑笑。携夫人进去,这才想起来,“怎的忘了问他姓名。” 懊恼了一会,又想起他曾言会试第六,便去了翰林老友家,问了名姓。因会试已过,卷子可开,他又拿来瞧看。这一看更是惊艳,行文流水不拘泥书上所言,论据有理,字字铿锵,可见是个有想法的人。 这一看,更是满意三分。正好家中有一女未嫁,心有想法,便托人去礼部查他户籍,那户籍一栏却见他已婚配,顿觉惋惜。既做不成女婿,那……招为门生,倒可弥补遗憾了。 礼部尚书和他是多年好友,便将册子送来。宋尚书看了家族详尽,目光又落在其妻子娘家三代姓名处。便问他,“这齐寻礼,怎的名字这样耳熟。” 那人捋捋胡子,想了许久,才笑道,“你莫不是想起四十年前领头除宫中瘟疫的那御医了?” 他这才想起来,“对对,就是那位。” 四十年前宫中突闹瘟疫,死了不少人。皇家恐慌,太医院束手无策,院使更是诸多隐瞒。齐寻礼不惧院使,状告其无所为。圣上大怒,革其职,任齐寻礼为院使。齐寻礼不畏染病,亲自诊脉判症,终于解得良药,瘟疫得以扑灭。 只是那一次瘟疫揪出许多缠身麻烦事,齐寻礼不想多惹是非,辞了太医一职,抱病告老还乡。圣上也应允了,赐其金银,送其回了故里。 虽然此事已过去多年,但生在官宦之家,那时已懂事的宋尚书却记得清楚。只是也是因为过了太久,不记得那齐寻礼的故里到底是何处。 他摇头笑笑,怎会这么巧,就是那齐寻礼的外孙女婿。 想罢,将册子合上,不再记挂此事。 &&&&& 谢崇华因无意中找到陆芷,喜得思乡之愁都忘了。只是给妻女买的东西在方才和宋家下人拉扯中挤得变形了。尤其是小马,背都凹了。又无缝隙可以让它复原,摆在桌上瞧着,末了一想——没关系,女儿还不懂,姑且骗着她吧。 如此,心即刻释怀。 这几日他每到傍晚便去一趟宋家,免得到时候带陆芷离开,她将自己当做坏人,一路哭闹。引得官府注意,那就有理难辩了。 陆芷见他这几天都来,隐隐想起了些事,模模糊糊的,还是不能放下警惕。 宋老夫人听说孙女的家人来找,还要接她走,哭得好不难过,急得宋尚书左右为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宋老夫人才忍痛答应。他们是厚道人家,陆家接连碰见祸事已然很惨,还让人家兄妹分离,也是不应该的。 谢崇华这日到了宋家,宋尚书将他留下用饭,和他说道,“我母亲已经同意让小六随你走了。” 谢崇华听后大喜,忙跟他道谢。 宋尚书又笑笑说道,“你若是殿试能得佳名,那到时候你就得留在京师,让你好友来接了。” 谢崇华没有妄言,“人才济济,岂敢妄自尊大。” 这谦虚不卑不亢,宋尚书听得顺耳喜欢。一会陆芷由宋夫人领了出来,双丫髻梳得很齐整,贴着翠玉花钿,一身蓝色小棉袄,活泼可人。她慢慢走上前,唤声,“爹爹。”又瞧向谢崇华,抓着父亲的衣裳,藏了半个身子,低声,“谢哥哥。” 教了她三天,她都不愿喊,今日一喊,喊得谢崇华万分感慨,“阿芷。” 陆芷皱眉,埋头在父亲腰间,语气十分沉闷,“我不叫阿芷,我叫小六。” 下人告诉她,那个叫阿芷的小姑娘没有爹娘,也没有家。她才不要,她叫小六,她有爹娘的,还有很多个哥哥姐姐,都疼着她。 她……才不是孤儿。 小小的脑袋瓜子这么想着,却觉眼睛微湿……对,她是有爹娘的……从来都是有的…… &&&&& 吏部尚书的小女儿当街被人抢抱的事此时已传入太师府里。 厉太师乃是当今国舅,刚过完一个甲子。位高权重,颇得圣上信任倚重。年轻时尚能洁身自好,越发年老,便越喜听人美言,脾气也越是乖戾。朝中但凡没有倚靠他的,皆视其为敌,而宋尚书便是其中一个。 因此宋尚书的一举一动,都派人探听禀报。 “原来那小姑娘真不是宋尚书带回来的私生女。” 厉太师思忖片刻,那探子又道,“宋尚书送走那位公子后,去了一趟礼部,查了那人户籍。” 说罢,便将同样一份手描的三页纸张恭敬递过。 太师眼线遍布朝野,六部都有人盯梢,要从礼部得到这东西,并不难。只是宋尚书专程去礼部查,倒让他起了疑心。接来一瞧,也没什么稀奇的地方。这谢崇华祖上三代都是寒门小户,也都是南方人,没任何家世背景。翻看第二页其丈人一家,目光这才定落。 齐寻礼?他拧眉瞧看,是开药铺的,更多了几分心思,该不会真是他所知道的那个齐寻礼吧?他沉思许久,说道,“四十年前宫中曾有一个御医叫齐寻礼,你寻人去查查,他离宫后去了何处,将他的子嗣也一并查清楚。” 那人没有多话,立刻领命下去。厉太师将三张纸上的内容都过目一遍,随即烧了。有些事可以偷偷做,明目张胆,却会惹龙颜不悦。 &&&&& 鹤州离京城近,快马加鞭不过费了七日功夫。 要寻鹤州首富的家,在街上随便找个人都能指出方向来。宋家下人很快就寻到了地方,饶是京城出身,见惯了达官贵人的府邸,还是因这犹如围城的大宅而惊叹。 敲开大门,见是个老管家,他客气道,“请问陆正禹陆公子可是住在这里?” 管家耳尖,听出是京城口音,也多了两分客气,“正是,阁下是……” 下人说道,“我家老爷让我送一封信来,交给陆公子。”怕他觉得自己居心叵测,又说道,“我家老爷是吏部尚书。” 管家了然,可并没有听说过二公子跟京城什么人有往来。只是老爷有吩咐,有关二公子的信都要先拦下来,便说道,“二公子不在家,等他回来,我将信交给他。” 下人稍想一会,地址是老爷给的,旁边那位公子也说了陆公子是住在徐家,那约莫没问题,便将信交给他。 管家拿了信后往徐老爷的房里走,将信送了过去。 徐老爷拆信一瞧,是谢崇华的字。这并无不妥,只是信上所言,却让他心有芒刺,冷冷将信扔开,“烧了。” 管家一句也不多说,也不看信上说了什么,直接将信烧了。直至烧成灰烬,才说道,“老奴会吩咐刚才瞧见那人的下人,让他们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徐老爷点了点头,“若是谢崇华亲自带着陆芷过来,你一定要拦住,不可让他们相见。哪怕是折了谢崇华的腿,也不许他靠近二公子三丈内。” “小的明白。” 管家应声退出,婢女拿着扫帚进来打扫地上的白灰。他冷眼盯看,起身去书桌前,打开箱子,将一垒的账本拿出,亲自拿着去了陆正禹住的地方。 陆正禹初来徐家,徐老爷便领他在徐家走了一圈,“你想住在何处,便住在何处。” 最后他择了那云阁。云阁耸立在五丈有余的石台上,上筑两层阁楼。阁楼刻有精细花纹,周围游廊临水,青藤攀缘,翠柳拂岸,更像空空幽谷,也是徐老爷十分喜欢地方,心觉有缘分,更多两分赞许,问道,“为何选了这里?” 却见他默然稍许,才道,“服丧期本就不该大肆喧闹,这里静心,能为我爹娘好好祈福。” 一番话本该听得感动,却让徐老爷听出隔阂疏离来。 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心里就永远装着他的亲爹娘。虽然无可指责,可徐老爷听了到底不舒服。 这几个月来他虽敬重自己,什么话也听从自己,但他却并不悦。 爬上石台,那守在入口处的下人弯身问安,去敲门告知。 一会身着孝服的陆正禹开门出来,因饮食清淡,心情更是寡淡,这几个月来也没见多长肉,没有神采奕奕,只是多了三分沉着和冷静,少了往日轻佻。 徐老爷还没开口,就见他过来接手手上的账本。这些账本事关徐家万贯家财,他是绝对不允许别人碰的,可如今陆正禹来接,交与他时,却像卸下千斤重担,顺其自然让他接了。 陆正禹将账本抱回小厅桌上,倒了茶水过来,“伯父今天怎么得空来了?” “来教你做账。”徐老爷见桌上放着的国策,说道,“你曾答应过老夫,三年后,会继承徐家家业,不再出仕,可如今看来,你仍没有忘了这件事,否则又怎会还看这些,我给你的书,你却不看。” 陆正禹看了看那国策,那是他离开家时,从书架上带走的唯一一套书。每每心中苦闷时,便拿来瞧看。他默了默说道,“我怎会忘记您收留我们兄弟三人,又给温饱的恩德。这书……是一个于我很重要的姑娘送的。我答应过您的事,怎敢毁约。您给的书,都有在看。” 徐老爷面色这才温和,又道,“女色误人,正当韶华,多学点什么才对。这些账本,你好好看看。徐家家业日后都是你的,如今慢慢学。我已年老,不知何时就归西,你若在徐家毫无建树,这位子你坐不稳,一众掌柜也不会服气。” 听见归西二字,总觉感伤。陆正禹许久才问,“为何您要选我?明明同宗同族的优秀子弟不少。” 徐老爷见他终于问这话,心知这是终于亲近自己一分两分了,若是隐瞒,日后他也不会再问其它,缓声道,“我若如今择定我堂兄的孩子继任,日后我入土了,家财便是我堂兄一家的。那我堂弟、堂叔,甚至是侄子,便会觉得这样不公平,怎能让那些家财被我堂兄侵吞。到时候哪怕没有斗得两败俱伤,也会心有间隙。所以宁可将家产给外人,也不会给他们。给了外人,至少他们,还是同一阵营,家族之间也没有斗争,徐家仍旧源远流长。” 陆正禹微顿,“而我却会被视做仇敌。” 徐老爷没有否认,又移目看他,等着他的反应。 俊朗消瘦的面庞没有露出任何气愤的神情,他微点了头,“我若和您一样对徐氏家族,他们便不会仇视我,我也不是独自一人了。” 没想到他竟立刻看得通透,连徐老爷都暗暗吃惊。他以为他会答“那就让我成为那个敌人,成全徐氏一族的同心同力吧”,然而这种预想之内的迂腐答案却没有听见。 他说得这么快,刚才根本没有去细想这件事。徐老爷要的就是这种心胸豁达,看事不拘泥也不虚伪的人。 他忽然想起方才烧的信件,如果……如果告诉他陆芷已经找到,那他是否会忘恩负义离开? 行商四十年,他早就习惯各种赌博,然而这一次,却显得这样惊心动魄。 是不是要赌一把? 陆正禹见他面色不佳,喊他回神,“伯父?” 徐老爷瞧他一眼,如果这年轻人真是自己的儿子该多好,可惜并不是。他又想起自己的亲儿,为了不让他娇生惯养失了男子应有的担当和气魄,从不会亲近他,甚至不苟言笑。 儿子很出色,从没让他失望。只是同在屋檐下,却只有简单的问安,没有半分亲近。 他并不在意,仍觉自己教得不错。直到儿子病逝,一人独坐房中,他才想起来,儿子还小时,总是要自己抱,被他冷脸训斥了几回,他就疏离了。也是从那时候起,儿子对自己只剩客气。 想起已故的儿子,他突然不敢赌这一把。 他缓缓回神,起身说道,“将这些都看了,三个月后,我会来考你。” 陆芷的事,他不能告诉陆正禹,因为他并没有把握,是否能留下这傲气的人。他不愿再失去一次儿子。 &&&&& 三月十五殿试之日,厉太师也收到了探子打探到的消息。 “那谢崇华前年成亲,娶齐家女。其妻子祖父,正是当年宫廷御医齐寻礼。” 消息简洁明了,却正是厉太师最想听到的。他眸光冷厉,恨声,“当年没有将齐寻礼大卸八块,投入死牢,如今倒是他的孙女婿送上门来了!” 那探子又道,“谢崇华会试得名第六,殿试只怕能进前十,到时圣上排定名次,无论前后,都是留在京师,太师要如何整治,任凭您高兴。” 厉太师冷笑,“若是这样,岂不是太过便宜他?身为读书人,最想要的便是功名利禄,我又怎能让他如愿。” 齐寻礼当年状告太医院院使,使得院使被革职,不久抑郁而死。而那院使,正是他的堂弟。从未受过欺凌的厉家便准备对齐寻礼下手。奈何当时圣上察觉到了苗头,执意要保齐寻礼。齐寻礼也见苗头不对,告老还乡,圣上便顺势恩准,这才让他逃过一劫。 可当年杀弟之仇,厉家一直不曾忘记。 如今重逢故人,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那人迟疑稍许,“那太师的意思是……” 厉太师眸光冷然,低眉稍作沉思,此次的读卷官有七人,那大理寺左寺丞和通政使司,还有云大学士都是自己的人,让他们压下谢崇华的名次,让他与前十无缘。到时将他打发到偏僻地方做个知县,要想重回京师出人头地,做梦去吧! 、 ☆、第40章 君子之交 第四十章君子之交 考完殿试,谢崇华又去了一趟宋家。陆芷已经不再用警惕的眼神瞧他,喊他的声音也大了。 宋尚书从吏部回来,见谢崇华已来,说道,“明日就放皇榜了,你倒是比会试之后更见轻松,莫不是考得不错?” 谢崇华不敢说卷子考的轻易,只是也没太过折磨。而且考完之后,就能回去见妻子了,想来也高兴,“倒并不是这样,不过是想到能回故土,欢喜罢了。” 宋尚书笑笑,倒是个性情中人。留他在这陪陆芷玩闹,自己回房先换官服。宋夫人过来为他宽衣,问道,“老爷之前不是提过,不能让那谢公子做女婿,便收做门生么?这对他来说是多大的福气,定会答应的,您怎的犹豫了。” “之前是这样想,后来想想,倒显得我奇货可居了。”宋尚书摇摇头,“这样未免太伪君子。他若能留京城,我和他便是同僚,何苦还占他便宜,要喊我一声老师。” 宋夫人笑笑,“真是耿直脾气。”丈夫从来都是这种脾气,太过两袖清风不与嫌恶之人相交,也得罪过不少人。否则以宋家和她娘家的家世,丈夫是能坐上一品大臣的位置的,如今看来,官居二品,也是造化了,“那若是他不能留京呢?” 宋尚书这才说道,“那就认他做门生。”末了笑道,“以他的文采,又怎会不封三甲。” 知其才华,便比本尊更胸有成竹。第二日一大早,就让身强力壮的家仆快点去“挤”皇榜,仔细瞧瞧谢崇华得了什么头衔。 那仆人不负众望,皇榜刚放半刻,他就瞧得了名字,急忙跑回来,进门就见老爷正在厅上等,喘气说道,“中、中了。” 宋尚书眉开眼笑,“第几?” “二十一。” 他一顿,笑还僵在脸上,“多、多少?” “二十一。” “这怎么可能!”宋尚书好不诧异,哪怕不是前十,十五以内尚可接受,怎会一跌跌到二十开外去了。他急得跺脚,“你再去看一遍。” 仆人无奈,唯有再去。可看再多回,名次是不会变的,“的确是将谢公子点了二十一名进士。” 宋尚书满心不信,又想莫不是谢崇华发挥失利,考砸了?可见他神色轻松,并不像自己所猜的那样。实在难耐,干脆去问此次的读卷官去了。 那读卷官耳语说道,“文章虽不能说艳压群芳,但也绝不会在三甲之外。我是批了‘上’的,许是其他六位读卷官给了‘中’亦或‘下’。” 宋尚书跟其他几位读卷官并不熟络,这种事也不好问,可好友身为翰林学士,本就作得一手好文,待人作文素来苛责,他都说好的,那也不会假吧。思来想去,总觉奇怪气闷。 客栈之中,谢崇华也刚看完皇榜回来。鹿州一起上路来京的人已经有来恭贺的,无论如何,他也是进士了。只是私心而想,到底是和自己的期望有落差,仍有些失意。 一路都考得不错,怎么就在这紧要关头出了岔子…… 他躺床上想了许久,才终于释怀。 大央人才百万,天下士子那么多,寒窗苦读,天赋异禀的更不少,如今齐聚一堂,一较高下,他未进前十,甚至前二十,这样愁苦做什么。难道别的更有才华的人就该被他比下去么?不过是自己仍不够刻苦,念的书仍不够多罢了。 只是如此一来……翰林无缘了。 不能入翰林……无论怎么想,身为读书人,他还是觉得不痛快的。 委任状还不知何时下来,更不知是去何处任职,但不能入翰林,在朝中得主事、中书、推官之类的官也好,至少是在京城,最坏的结果是一直等不来委任状,其次便是被分派了去做知县。 他想起宋尚书是经手这些的,一时想去打探,只是又惊怕说是走了后门,就等着了。横竖半个月内会有消息,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时日。 五日之后,翰林那边已经将编修庶吉士都招入,其他新科官职也陆续委任。终于是瞧见谢崇华的,这一看好不诧异,“太平县知县?”那可是南方小县,还是个属州下的属县。 州分两种,一种是可以和府并肩的,一种是隶属府,归府管的,俗称属州亦或散州。这属州下的属县,简直就是大鱼小鱼虾米中的虾米。更何况还是山高皇帝远的偏远南方,说是虾米的须也不为过。 多少领凭去做知县的人,就此碌碌无为一生,因为你做再多的事,朝廷也不知道呀。所以宁可在京城做个小吏,也不做个知县,一品一品往上爬,要重回京师,真不知要荒废多少年光景。最可怕的是,不知何时初初为官的志向,就这么莫名掩埋了。 他坐定沉思,好不压抑。他记得谢崇华是分得去做知州的,为何一眨眼,委任状下来,却成了知县?他当即寻了人问,问来问去都不得个准。可委任状已盖红章,任他满是疑问,一时也不知其中缘故。 谢崇华接了委任状,心中滋味已如黄连熬制的汤药,闷得嘴里发苦。宋尚书约见他出来饮茶,见他面色不佳,亲自斟茶,“你若是不愿去,借故回故里,等有合适的官派,再回京不迟。” 他摇摇头,双手接过茶水。这一等不知又要等多久,家中供他念书,盼他出人头地已经很久,实在不忍母亲再被乡里瞧不起,妻子总补贴嫁妆,女儿还小。至少他做官了,就不用再住在茅草屋,也不用再担心吃喝,“先去上任,政绩做好了,兴许能回京。” 宋尚书一时不忍说,在那种小地方,政绩再佳,有生之年能升任成太守,已经是天赐恩宠。到底还是叹气,“老夫就怕你在那偏僻地方待久了,忘了如今这要回京上进的气魄。” “定不会的。”谢崇华寒窗苦读二十载,受尽饥寒受尽冷眼,可他始终不曾少看一天的书,哪怕是偶尔得病,卧倒床上起不来身,睁不开眼,也要默诵诗文。别的事他不敢保证,但以书为阶,往上而行的决心,他却很清楚。 对手无缚鸡之力又不会经商的书生而言,唯有做官这一条路了,那他又怎敢轻言放弃。 宋尚书有爱才之心,犹豫再三才道,“你若是不嫌弃,拜在老夫门下,做我门生如何?” 不知为何突然提这事,谢崇华好不意外,“尚书大人这是什么话,小生怎会嫌弃,只是小生不才,不敢辱没宋大人的名声。” 宋尚书笑道,“若是品行不好,就算是状元之才,老夫也不看一眼。只是官场上,若无门路,更易被人欺负。” 谢崇华听出话里的意思来,他是要给自己庇护?这天大的恩情他感激万分,只是他有他自己的思量,“如果投您门下,只怕旁人会诸多谣言。这半个月来,我只想着和阿芷多亲近,可却忘了您是吏部尚书。同住客栈的人中,已传出您会为我开后门,走捷径的话。” “难怪最近你待的时辰少了,竟是有人在嚼舌根。”宋尚书差点拍案而起,“你我行得正坐得直,何必怕他们多言。” 谢崇华默了默,才道,“你我心如明镜,奈何人言可畏。” 宋尚书一时无法反驳,也无可反驳,终究是叹了一气,“这倒也是……”他摇头笑笑,心知他不愿连累自己遭人非议,所以这门生,他是不会做的。宁可在官路走得更是艰苦,也不会拖人下水。越是这样,就越为他惋惜。越是惋惜,就越想为他寻得真相。 又过三日,谢崇华领凭离京,在去太平县任职前,回一趟老家。在回老家之前,还得先去鹤州,将陆芷送到好友身边。 鹿州离京师近,只是谢崇华不知为何好友如今还没有回信,按理说难道不应该一接到信,就快马加鞭赶到京城? 满腹疑问到了宋家,宋尚书宋夫人早已等在大厅。宋老夫人不忍别离,便在房中没有出来,暗暗拭泪。 陆芷知道今日要离开这了,因为母亲给她收拾好了包袱,将她平日的东西都收进箱子里,哥哥嫂子姐姐也陆续送了她许多好玩的玩意儿。 恍惚间,那被人牙子迷晕过的脑子,好像也想起了类似的事。 有人在给她收拾东西,将她喜欢的小物件都带上。还给她束发,喊她……小妹。 她被宋夫人牵到门口下了台阶,一直晃神。直到看见那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她才回神,直愣愣看着他。 谢崇华放好缰绳,恭敬作揖弯腰,“这些日子多谢宋大人宋夫人关照。” “客气了。”宋尚书伸手托住他,一时感慨,“待你他日回京,定要告知于我。若在外有难事,也可寻我,能帮一分,定不会留半分力气。” 宋夫人在旁说道,“小六就交给你了,见到她的兄长后,定要来信告知,让我们知晓她可安好。如果那户人家不愿多留小六,我们会将她再接回来,好好照顾。” 谢崇华一一应下,这才弯身去接一直沉默不语的陆芷,“阿芷。” 陆芷左手还抱着他们买给自己的皮制小鼓,失神片刻,已被人抱上了马车。 宋尚书和宋夫人见她失魂,不敢多唤声,怕她哭闹不肯走了。那放下的帘子遮挡了三人视线,谢崇华也上了马车,刚解开缰绳,身后的帘子又被撩开,陆芷探头看着宋家夫妻,低声,“阿芷要回哥哥那了,你们也要好好的。” 几人皆是愣神,谢崇华更是诧异,“阿芷……” 陆芷神情落寞,她记不起太多以前的事了,脑子有些糊涂,可自从这谢哥哥出现后,她就隐隐感觉到,如今的爹娘不是她的爹娘。而她自己的爹娘,真的已经没有了。 她缩身回到车厢,抱着小鼓怔神坐着,大颗大颗的泪滴落小鼓,轻轻震响。因忍着哭声,喉咙都疼了。 宋尚书和夫人相视一眼,隐约明白过来。陆芷徐不是受了惊吓忘了事,而是自己不愿想起来。或许在兄长旁人的欺瞒中,她早就发现了一些端倪,然而她也跟着他们一起做戏,骗骗自己,就像爹娘依然在世。四兄妹相互隐瞒,殊不知,却都已知道真相。 何等聪慧,何等懂事,更让人动容。 马车终究是离开了巷子,看得夫妻二人,已是垂泪。 街道依旧喧闹如常,特有的京腔调子很快就要消失于耳了。将离京师,连谢崇华都忍不住多看一眼,每看一眼,都是奢侈的停留。 &&&&& 南方四月中旬的早上还带着微凉,远山如笼轻纱,白雾萦绕,叶子上还垂挂着露珠,茅草屋顶也觉有些湿润。 齐妙近染风寒,怕孩子也跟着得病,因此都是刑嬷嬷带着。齐夫人又请了个奶娘来,喂食也不用她发愁。早上用过饭,她便坐在藤架旁,晒起暖暖晨曦来。 白菜趴在地上,也跟着她一块晒日光。 凉风轻扫,齐妙打了个喷嚏,又咳嗽起来,拢了拢衣服,还是不想回屋里。 谢崇意要出门去仁心堂了,正好听她在咳嗽,说道,“嫂子,药吃完了吗?要我跟师父说说,让师父再给你开两副?” 齐妙摸摸鼻子点头,“也好。” 谢崇意这才打开门出去,才刚出来,就将巷子那传来鞭炮声,从巷首就见被炸得飞散的红纸屑,伴着锣鼓喇叭声一直往里走。如果不是看见有衙役跟着,他还以为是谁办喜事了。按这个时日来算,难道是哥哥及第了?眼睛一转,退身回去,却不见嫂子。 齐妙已经跑到奶娘屋里,女儿果然已经因这惊吓哭闹起来。外面闹声太大,她也顾不了那么多,忙上前捂住女儿的耳朵。她这才渐渐安静下来,黑如珍珠的眼睛还噙着泪,看得齐妙心疼极了,低头亲亲她的小脸蛋,“玉儿不哭不哭,娘在这。” 奶娘也在轻哄着她,问道,“外头什么事呢,大清早的就放鞭炮。” 谢崇意猜着嫂子是在这,就过来了,在门口站着没进去,说道,“嫂子,我瞧见走在前头的人穿着官服,瞧样子是往我们这来的。这情形倒跟二哥中举时差不多。”只是场面似乎更要热闹些。 齐妙侧耳听去,那噼里啪啦的声音果真是停在了家门口,她这才收拾了心情,等那炮仗声停,才松开手,嘱咐奶娘照看好。出门时还将小屋的门紧紧关上,走到院子见门已关上,问道,“怎么关着了。” 谢崇意淡声说道,“如果真是我哥做了进士,总要让他们等一等,免得以为我们眼巴巴等着,觉得受宠若惊了。” 齐妙瞧了瞧他,他这么想……倒也没什么错,只是语气却太过淡漠了。 门外的敲锣打鼓声也渐停,一人高声道,“可是谢崇华谢公子的家,我们是卢嵩县衙门的人,特来恭贺谢公子进士及第。” 心已高悬近半年的齐妙,闻言差点落泪。为自己高兴,为谢家高兴,更为丈夫高兴。谢崇意又等了一会,这才开门。门一开,恭贺声便如潮水涌来,许久都没消停。齐妙寻了机会问道,“我夫君是点了几名进士?” 那衙役说道,“二十一。” 齐妙知道大央国地大物博,人才也多,能在殿试中得二十一,似乎也并不差了。只是这个名次,好像没有办法入翰林了吧?进翰林院,素来是丈夫的志愿。喜忧参半,又问,“那我夫君何时回来?” 那来报信的衙役是当初护送鹿州各位举人一起入京的人,知道殿试排名后,他就快马加鞭赶回鹿州,将消息告知各县衙。走时委任未出,自然也不知谢崇华赐了什么官,又何时回来,那各县衙的人,更是不知道了。 “我们也不知谢进士何时回来。” 齐妙心有失望,请他们入内喝茶。他们哪里会进来,只是将县里送来的贺礼放下,就离开了。 去了一趟镇上的沈秀下午才回来,还在村口就陆续有人跟她贺喜,她这才知道儿子中了进士,喜得她连连问一个识字墨的村人,“那我儿子是要做官了?” 那村人说道,“可不是,要做大官了,留在京城做大官。谢嫂子也要去做京城人啦。” 对穷乡僻壤的人来说,京城可是个满地黄金的地方,京城人更是高贵富贵的。这话任谁听了,都是无上的夸赞。她忙跑回家里跟儿媳确认,果真是进士及第,喜得她忙拉着儿媳去给祖宗亡夫烧香。 香烛在一众牌位前缓缓飘着细细的烟雾,撩进沈秀眼睛里,双眼微红,叹道,“他爹死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他穷了一辈子,没出息一辈子,做了一辈子穷秀才,儿子却能做京官了。” 齐妙安慰道,“婆婆您也辛苦了,如今可以享清福了。” 沈秀拿帕子擦了泪,还觉不可思议,“娘再辛苦也从来不怨,这都是命。可我就是舍不得儿子跟我一块受苦。如今你丈夫做官了,你姐姐也有人撑腰,生了女儿也不怕了。” 说到外孙女,她又觉得心里不痛快,有根刺扎心。 凭什么女儿生的是姑娘,那姨娘生的却是儿子。这简直比自己儿媳生的是女儿更不舒服。 不过她还是挺相信那瞎眼先生的,他算自己儿子会做解元,还会儿孙满堂,所以她不愁儿媳的肚子。女儿临盆后,她又夜不能寐,又拿了女儿八字去让瞎眼先生算。 那瞎眼先生掐指一算,迟疑许久,才道,“命中有子,却……” “却什么?”她着急问道。 “却……命途多舛,恐有性命之忧。” 听得沈秀心一跳,差点指了他的鼻尖骂。 如今想想,她还是有些后怕的,不知到底该不该信这瞎子好。如今儿子功成名就,就越发让她觉得那瞎子算得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趁着儿子还没回来,去探望女儿,瞧她安好,顺便再跟她提个醒。 &&&&& 谢崇华此时已经到了鹿州,寻着徐家大宅。下车后将陆芷也抱了下来,为她理顺衣服,连双丫髻也理好,就怕好友觉得他妹妹受苦了,太过痛心。 他敲开大门,徐家管家出来瞧看。见两人面生,客气道,“公子找谁?” 谢崇华作揖说道,“在下谢崇华,是府上陆正禹陆公子的好友。” 一听他的名字,又看见跟在一旁的小姑娘,心中已经计算过十次这人来时要如何应对的管家,皱了皱眉头,说道,“陆正禹?我们府上没有这人。” 谢崇华一愣,忙退步看了一眼门匾,的确是写着徐府二字。他又说道,“我曾陆续来信几十封,这地址定不会记错的。” 管家这才佯装恍然,“原来是那位陆公子,他三个月前已经走了。”他并不怕谢崇华起疑在外逗留,因为从陆正禹住进来起,老爷就让他们喊他二公子,隐瞒其真姓名,附近的人都不知道。而且还有一点,便是陆正禹孝期,连那阁楼都不下,更何况是这大门,要想被眼前这人寻到踪影,除非是溜进了徐家大宅。 谢崇华好不意外,转念一想又情理之中,否则怎会他来信说找到陆芷,好友却全无反应,原来是离开徐家了,虽然不清楚缘故,但也不好多问,“老丈可否告知,我那好友去了何处?” 管家摇头,“这我就不知了,老爷要留他,可他执意要走。” 谢崇华牵着陆芷,心中怅然,好不容易找到了陆芷,可好友竟然不辞而别。难道他回元德镇了?只是当初那样决然,又怎么会回头。况且他不是跟徐老爷约定好了么,怎会离开? 真是怎么想……怎么蹊跷。 ☆、第41章 久别重逢 第四十一章久别重逢 谢崇华在附近寻了地方住下,想打听打听好友行踪。接连问了几户人家,得到的答案都是——“的确是有个年轻人被领到了徐家,但这几个月都没见过了。去徐家拜访时,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若说去了何处,我们并无交情,也不知道。” 一时好友下落全无,大海难寻。而且连邻居都这样说了,那好友确实是走了吧。 难道真的是回元德镇了? 赴任在即,回到家中还得收拾东西四处拜谢。他抱着侥幸之心,唯有带陆芷先回镇上,至少陆芷在自己身边,不会再丢。好友二十好几的人了,他不愁找不到,只是暂时找不到罢了。 打定主意,在鹤州留了四天毫无消息后,终于带着陆芷返家。 &&&&& 沈秀一大早就出发去女儿家,带上一只母鸡还有一篮子鸡蛋。女儿生产后,她去过两回,常家人气女儿生的不是儿子,连带着她这做外婆的,也不待见。遭了两次冷脸,她也不爱去了。 可现在不同了,她的儿子是京官了,常家人还敢给她脸色瞧么? 想着,又催那车夫,“你快些,这赶的是马还是牛呢?” 车夫鞭子一抽,震得沈秀忙抱紧篮子,“慢点,鸡蛋都要破了。” 车夫偏头用余光白了她一眼,真是个挑剔的老太婆。 到了育德镇,沈秀付车钱,又道,“你车颠得我屁股都疼了,少两文钱吧。” 车夫差点没气得冒烟,更懒得和她计较,拿了她递来的钱就黑着脸赶车走了。 花了二十八文钱的沈秀有些心疼了,如果不是为了能当天来回,她才舍不得费银子来这。等会吃了午饭就走吧,还能赶在天黑走回去。二十八文钱,可以买半斤肉了…… 走到常家大门口,还没等她敲门,门就开了。里头走出个身着亮色锦缎料子,面相妩媚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妇人。后面跟着一个仆妇和丫鬟,走至沈秀一旁,瞧她一眼,这才展颜,“这不是少奶奶的娘嘛。” 沈秀怎会不认得她,这种样貌,见一次就能记住了——太狐媚,像个妖精呗,不就是常宋的四姨娘,那个生了儿子的。瞧她这样趾高气扬洋洋得意的模样她就不痛快,一声不吭进了里头。 不过走了两步,后头也传来一声轻哼,只听她碎声“神奇,下了个不带把的蛋娘家人也好意思总来”。 沈秀听得心里有气,说她她会受着,可却被个姨娘这么说自己的女儿,当即回身气道,“你刚才说什么?” 巧姨娘原先是在戏院里唱戏的,因姿色颇好,又有天赋,所以严苛的师父也不打她,全都宠着。抬进常家后,常宋也喜她护着她,性子就养得骄纵了。被这乡下妇人质问,还觉自己受了气,“说你那女儿,不会下蛋。我要是她,早就跟夫家谢罪投河去了。” 一旁的仆妇和丫鬟听了没敢吱声,这话太过放肆了,她们好歹是在大户人家做过的,这些话以下犯上,要是换做正常人家,早该掌这姨娘的嘴了。然而在常家……说要按规矩办事,却是最没规矩的。 沈秀气得要上线打她,巧姨娘柳眉一皱,伸手挡住,又顺势一推。沈秀站得不稳,往后一跌,连带着一篮子鸡蛋都碎在地上,沾在衣服上,好不狼狈。看得巧姨娘掩嘴笑了起来,直不起腰。 那两个下人见事情闹大了,忙去搀扶,巧姨娘还要制止,里头也闻声出来了人。 管家是个识趣的,一见这场景,赶紧上前扶这老太太,又让后面的下人去禀报。 巧姨娘轻哼一声,也不留步,径自走了。 谢嫦娥在屋里闻讯赶来,见母亲一身衣服都沾了蛋清蛋黄,连头发也沾了些,看得好不心疼。忙让嬷嬷去上水,让母亲去梳洗。自己去了婆婆房里,寻她借件衣服。 常夫人念了一声“麻烦”,便让嬷嬷去拿了一身衣服来。谢嫦娥接过衣服一瞧,衣服褶旧不说,闻着还有点久放未穿的霉味。有总比没有得好,她命人点了熏炉,去将衣服烘干后,这才拿给母亲。 沈秀洗着身,越发觉得委屈,在洗澡时落了泪。那狐媚子连她这长辈都不放在眼里,女儿在常家只怕更受委屈。 谢嫦娥等在外面,问了下人,才知道来龙去脉。越听,脸色就越是难看,满布阴云。那巧姨娘气焰嚣张她不是不知,只是之前她在自己面前会佯装敬重,她也不计较了。后来生了儿子,见了她也少几分尊重,她也而不计较。让常家和常宋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他们母子身上,正好可以让她专心养育自己的女儿。偶尔常宋回房,才令她更为紧张。 可如今,那巧姨娘却欺负起自己的母亲来了。 又等了许久,才见母亲出来。常夫人个大肥圆,衣服穿在母亲身上,总显得空荡,母亲……也着实是太瘦了。她见母亲两眼微红,知她受了委屈。这委屈,只能怪自己太过忍让巧姨娘。 她执了母亲的手,领她回房,陪她说话。沈秀想到方才的事,仍是心气难平,“那巧姨娘,平日里是不是也总是欺负你?” 谢嫦娥不愿她担心,摇头,“没有的事。” 沈秀见她仍是软弱,更是气急。末了一想,又道,“你弟弟进士及第,要做京官了!” 谢嫦娥喜得心头一跳,“弟弟终于熬出头了。” 沈秀也连连应声,余光瞧见那魏嬷嬷顿了顿,随后告退出去,料她是去将这件事告诉常家。想到等会常家人定会赔笑,心中好不痛快。 果然,不等她们娘俩再多说几句话,原本寂静无声的常家忽然热闹起来,常老爷和常夫人风风火火赶来,齐齐来贺。常夫人还让魏嬷嬷捧了几身干净新衣,进门就朗声笑道,“那些不懂事的,让她们拿衣服来,怎么就挑了这身,亲家母赶紧换上这些。” 沈秀穿着这衣服跟穿着芒刺般,浑身不舒服,但也比换上新的好,便推辞不用,说道,“不用,等会巧姨娘回来,也是要再换过的。” 常夫人笑僵脸上,回头就说道,“管家,去将四姨娘捉回来!好好给老太太道个歉。”她又转而赔笑道,“她年纪小,不懂事,您老也别跟她一般见识。” 沈秀本想讽刺她都当娘了还年纪小,这才是笑话吧。只是总给亲家母脸色看,倒是给女儿添堵。反正状已经告了,还是不要闹得太僵得好,就作罢了。 常老爷常夫人说着好话,又让人去备一桌酒菜,十分客气热情。一时让沈秀有些飘然。用过饭后,沈秀说要回去,常家特地让马车送她走,更让她心头没了气,舒舒服服回家去了。 那巧姨娘也不知逛去了什么地方,管家找了两个时辰才找着她。押到大堂,常夫人赏了她五杖,痛得她直喊。 晚上常宋回来,直接去了巧姨娘屋里,可谁想竟吃了个闭门关,里头女声尖锐痛喊,“贱妾伺候不起你们常家,让我死了去,省得我们娘俩再受人欺负!” 常宋大惊,这才问下人发生何事。巧姨娘早就跟下人通过气,让他们将全部过错都加在谢嫦娥头上,下人便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常宋听后,怒得直奔回主卧,抬腿就将门踹了,惊得谢嫦娥怀里的孩子嚎啕大哭,更惹得常宋心烦。 “哭哭哭就知道哭,跟你娘一样,以后一定是个搅家精。” 谢嫦娥好不诧异,捂住女儿的耳朵气道,“大郎这是说的什么话?你骂我就好,怎么连女儿也骂。” 常宋伸手戳她脑袋,“就是骂,就是骂你这做娘的。你以为做了我的妻子了不起,就连我疼的妾侍都不当人了,打狗还看主人,你再放肆,我就将你休了,送回娘家去。” 谢嫦娥咬了咬唇,任他戳,任他骂。常宋拿了一旁的鸡毛掸子就要揍她,吓得魏嬷嬷赶紧拦住他,“少爷这可使不得,您的大舅子是进士了,要做官了。” 常宋一顿,这才放下掸子,可就是不愿给好脸色,“休想我再进这大门一步!” 谢嫦娥巴不得他不要再进来,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自从生了女儿,她也真对这男人死心了。什么愧疚,什么自责,好似通通没有了。她紧紧抱着女儿,忽然想,若是再让巧姨娘放肆下去,自己和女儿在常家,只怕要受尽欺负。弟弟再怎么厉害,也不便插手姐姐的家事。 想着,为了女儿日后能安稳不被欺负,素日平静无波澜的眼底,已渐起冷意。 &&&&& 谢崇华在六月初才回到元德镇,头上烈日高照,赶着马车都能觉有火炉罩在头顶上,晒得他的脸都少了几分白净。只是心情愉悦,赶路将近一个月,也没有瘦多少。 因是独自一人回来,没有惊扰官府,镇上认得他的人又不多,因此赶车进镇,也没被认出来。直到进了自小长大的村子,那贺喜的人几乎将去路都挡住了。一一道谢,费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自己家里的巷子。这才长吁一气。 他跳下马车,将陆芷抱下来,牵着她往里走。脚步声刚进家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犬吠,他笑了笑,果真是离家久了,连听见自家狗叫都觉得亲切。他推了推门,门在里头拴着锁上了,那家里是有人在的。 狗叫得太厉害太急,齐妙午睡惊醒,好在女儿酣睡着,并没有醒。她轻步下地,以为又是什么从未听过,甚至在她成亲时都没来过的七大姑八大婆来贺喜了。将孩子交给刑嬷嬷让她带到后面小屋里睡,免得太吵又将她吵醒。 “白菜别喊。” 白菜立刻停了声,摆尾跟在一旁。齐妙见它还跟着,倒奇怪了。平日有陌生人来,它倒不是这样的。满腹疑惑打开门,那人比她个头高许多,抬脸看去,这一看,正是朝思暮想的人,眼一湿,便扑在他怀中,声音已然哽咽,“二郎。” 谢崇华单手搂着她,想来已离别半年,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触,在她净白的脖子上亲了一口,“妙妙。” 还没来得及修剪的青渣子扎得齐妙蓦地一痒,不由笑笑,喜极而泣的泪差点跟着滚落,抬手抹了眼角的泪,这才仔细瞧他。摸摸他的下巴,“我给你修胡子。” 谢崇华握了她的手,已舍不得放开。明明知道不会再长久别离,可就是不想松手了。 陆芷仰头看着他俩,她果然是个子太矮,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齐妙好一会才发现他背后还跟着个小人儿,好奇探头看去,这一看惊讶道,“阿芷?” 她忙蹲身看她,陆芷见她来瞧,身子一转,转到谢崇华另一边去了,就是不让她瞧。 谢崇华说道,“阿芷受了些刺激,不记得一些事,也不大记得人了,怕生。” 齐妙一听,这才收了要摸她脑袋的手,“找到了就好。” 算起来陆芷并没有失踪太久,她年纪还小,在安定的家生活久了,慢慢就会遗忘幼时经历过的痛楚吧。齐妙这样想着,也为陆家高兴。边和他进去边问道,“可有告诉五哥?” 谢崇华叹道,“我回来前,亲自去了一趟徐家,可是五哥在三个月前就走了,不知所踪。” 齐妙皱了皱眉,“你走后五哥曾来过信,那时他并没有提要离开徐家的事。” “说是突然走的。” “倒也太突然了。”齐妙说着,忽然想到他竟回来了,而不是在京师,心有疑问。等他将周波劳顿疲倦的陆芷安抚睡下后,离开屋里,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才问道,“二郎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终究是要提到科举的遗憾事,本来已经想通的谢崇华,面对妻子,却一时又生遗憾。齐妙见他脸色不对,忙说道,“回来就好,没有委任官职也无妨。” “妙妙。”谢崇华握住她的手,拉到身旁,看着她说道,“我没有进翰林院,也无法留在京师。是……被派去太平县上任……” 齐妙心头咯噔,语气里的失意她听出来了,听得她也不舒服。依偎在他怀中,轻声,“做知县也好,我问了爹爹,他说那些中举的、做了进士的,一辈子等不来官职也是有可能的。二郎如今不能去京师,不代表往后不行。而且知县好歹也是七品官。朝廷官阶最大不过一品,只要爬六次就好了,二郎不要难过。” 爬六次……谢崇华知道她不是那种无知的人,只是这样安慰,让他哭笑不得。她素来是懂他的,哪怕再怎么样,她都懂他,不会说一句嘲讽的话。他紧抱着怀中娇妻,低声,“定不会在小地方上消磨了意志,但求所做的事,无愧于你,无愧于心。” 齐妙便是喜欢他这种上进的心,更喜欢他不会随意许下宏图大志的承诺。抱得紧了,总觉他怀里有东西扎人,起身坐着,往他怀里掏。 夫妻离别半年,方才只顾着久别重逢去了,如今这手摸来,摸得他心浮气躁,捉了她的手哑了嗓子说道,“天还没黑。” 齐妙眨了眨眼,转念一想才明白,脸色顿时嫣红,轻拍了他一巴掌,“龌蹉。” 谢崇华蓦地笑问,“我怎么龌蹉了。” “就是龌蹉。”齐妙俏眼瞧他,“你怀里有东西扎我了。” 谢崇华这才明白,从怀里拿出个小布包出来,“在京城买的。”东西精巧好带,他就揣怀里了,给母亲弟弟女儿的,都在箱子里放着。 齐妙接来,将东西拿出,是个兔纹钿钗。那兔子模样小巧,做得栩栩如生,立在钿钗之上,像蹲在兔窟中抬脚远望。她将东西放他手上,头微低。谢崇华明了,将钿钗插如墨色发髻中,若是将发放下,又哪里看得出她已是生过孩子的,分明还是个俏皮的姑娘。 “好看么?”齐妙探手轻碰,因他放在怀中许久,还有些温热。 谢崇华坐得笔直,有些悠然,“这是你丈夫挑的,自然好看。” 齐妙噗嗤一笑,“不但龌蹉,脸皮也越发厚了。” 谢崇华笑笑,又抱了她软暖的身子,耳根微烫,附耳说道,“晚上要不要我龌蹉?” 齐妙抿抿红唇,窝在他怀中应了一声“嗯”,已让两人心燥。 &&&&& 这几日因谢崇华回来,本来已经来过一回的近亲远亲喊得上喊不上名字的人都又来贺了一遍。虽然已经知晓不是做京官,但一个村里出了个知县,也是从未有过的事。在他们眼里,知县已经是很大的官。 谢崇华六月十三日上任,去太平县要三天,一家人也要收拾东西过去,因此一刻也没歇着。 沈秀见儿子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好不心疼,“都带上吧,不是说住的地方挺大的吗?” 谢崇华见母亲连那些桌椅都要带,阻了她,笑道,“那内衙这些东西都齐全的,而且新官上任,还会擦洗一番,带了反而堵地方,路上也辛苦。” “总放在这,怕被虫子咬了。”沈秀万分不舍,这些可都值不少钱。儿子劝了几回,她才忍痛割爱。 齐妙过来给婆婆收拾行李,见她将自己给她做的新衣服都放在箱底,说道,“衣服压在下面,会皱巴的,反正都是要穿的了,还是放在上头吧。” 沈秀不愿,“现在的衣服还能穿,等穿破了那些再说。” 齐妙说道,“二郎如今能买得起这些了,娘该享福了呀。” 刑嬷嬷和沈秀年纪差不多,话也聊得好,见自家小姐欲言又止,便替她说了,“小姐这话可说得对了,而且姑爷是官了,您可不能还穿得像乡下来的,不然被人看见,还以为姑爷薄待您,要坏名声的。” 沈秀得她提醒,这才了然,迟疑再三,才将那旧衣服放在底下,新衣服翻了上来。末了有些担忧,她住在这小村子半辈子了,可从来没想过住大宅子,万一给儿子丢脸了怎么办?她心里竟有些慌了,盼着儿子出息,真盼到了,反倒不安,“要不……我还是别去了,就留在这吧。” 她想如此,谢崇华哪里会愿意,一家人都过去,丢下老母亲在这,他如何肯。 “不是还有崇意吗?他还要在仁心堂做学徒,娘和你弟住一起,他会照顾娘的。” 正将鸡赶进鸡笼子的谢崇意听见,顿了顿,抬头说道,“我跟师父说了,会跟二哥去太平县。” 沈秀吃了一惊,“那你不在仁心堂待了?” “嗯。”他蹲在鸡笼子旁,赶进去四五只鸡,关上笼子,说道,“我跟师父解释清楚了,他也说太平县他有个师弟在那,医术和他相差无几,已经写信给师叔,到时候继续在那学就好。” 沈秀这才安心。 谢崇华想了想,想起当年自己去太平县在客栈高烧昏迷,救治自己的邵大夫,那可不就是岳丈的师弟。虽然脾气有点古怪,但却也是个好大夫,弟弟交给他,他也并不担心。 如此一想,他倒是想起来了。 太平县…… 那让弟弟受到莫大屈辱的墨香书院,可不就是在那里…… 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谢崇华看向在默默收拾鸡圈的弟弟,看来,他有必要先和弟弟谈一谈,哪怕是防患于未然也好。 ☆、第42章 惩治小人 第四十二章惩治小人 齐老爷自从知道女婿做了临县知县,每日都喜得和夫人说,“你看你看,为夫就说女婿是个人才,你当初还那样嫌弃他,人穷志不穷,志气不穷,人就不会穷呀。” 齐夫人见他说得甚为高兴,伸指推开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要去做知县了,瞧把你高兴的。” “可不就是要这么高兴。”齐老爷这下心安了,也为女儿心安了,只是略觉可惜,“要是能留在京城,出息倒更大的。” “一步一步来,老爷急什么。” 齐老爷笑她,“你倒是为女婿说好话了。” 齐夫人轻笑一声,也不是嘲讽,只是为女儿高兴罢了,“对了,师弟他什么时候过来?” “今晚就到了。” “那我让人去喊他们小两口来。”齐夫人心思缜密,知道新官上任不容易,什么都不知道就过去,定会吃亏的。所以请了太平县土生土长的邵师弟过来,让他提醒个一二。县里有什么豪绅恶霸,惹不得的,要卖三分薄面的,都要一一打听清楚。 夜里谢崇华携齐妙一起过来,邵大夫也刚下车不久,想来离上次相见已过了大半年,如今重逢,皆是感慨。叙旧半日,才入席坐下用饭。本也不是为了吃饭,只是些家常菜,吃得倒是舒心。比起近日谢崇华总被请去吃的大鱼大肉来,这样的更为暖心惬意。 用过饭后,下人陆续将残羹收拾好,端上茶点。齐夫人这才引话说道,“那太平县比我们这要富庶一点,但听说也乱些,邵师弟可要好好提醒提醒我这女婿,莫让他到了那吃亏。” 邵大夫说道,“嫂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师弟知道的,肯定会一一告知。”随后就跟谢崇华说了太平县的一些事,尤其是将那些大商户和大恶霸说得清楚。 说得越多,却越让谢崇华心头咯噔,“那些恶霸作恶多端,上任知县却一直忍让不管?” 邵大夫抬眼瞧看他,答得轻描淡写,“不是上任知县,而是历任知县。每个人不过是在那里待三年,做出再多政绩,也无人知道。可一旦做错了什么事,却要惹得众人围攻。所以那些知县,都是碌碌无为过去了,哪里会去惹他们。” 这话听得谢崇华默然,齐老爷也叮嘱道,“在哪里都不少这种人,你且忍着,等三年后无功无过,按理也是能升迁的。” 邵大夫吹去茶杯上的热气,只是余光看着谢崇华。 谢崇华要说些什么,桌底下的衣角却被扯了扯,他偏头看了看妻子,她眼神微动,是在示意自己不要辩驳,他便也没说话。 听完邵大夫说的话,又得岳父岳母叮咛,夫妻两人这才离开。 坐上马车,谢崇华仍在想刚才的事。齐妙又怎会不知他心思,“爹娘都是不喜欢惹事的人,当初那梅大夫指使坏人来折腾我们家,他们也愁得几日没睡。心不恶,可也不是冷漠。” “嗯。只是……” 齐妙轻轻咬了咬唇,“既做了官,倒也不能做昏官的。二郎心如明镜……喜欢如何做就如何做吧,不要让良心不安就好。” 谢崇华听妻子这样说,却更多了两分顾虑。自己受苦没什么,可就怕家人跟着受累。他忽然想到柴母,扬言不但要杀了他,还要伤害他家人的恶毒妇人。本以为忘记的人,一时想起,竟是不曾忘记过的。他紧握双拳,已知前路铺满荆棘,十分不易。 回到家中,沈秀已经睡下,谢崇意去将鸡送去给族中长辈。谢家搬迁,只带狗和羊。羊羔已经让舅舅牵走,家里养的鸡鸭卖的卖送的送,一切轻车从简。 等谢崇华洗漱出来,谢崇意才刚回来。打了声招呼,他就要进屋,谢崇华将他喊住,“二哥有话要跟你说。” 谢崇意以为是交代后天出发的事,便随他去架子那坐下。 一个月才过三分之一,悬挂天穹的是半圆月亮,皎洁月光照入小小农院,穿过藤架打落地面,真如铺了白银。 谢崇华看着弟弟,也已长大成人,自从从书院回来,更多了两分稳重,只是人也淡漠起来了,“你还是不要跟着去太平县了,继续留在仁心堂吧。” 谢崇意意外道,“为什么?” “跟你师父学医,自己也多看书,去哪都一样。” “可我想去。” 谢崇华瞧他,“你执意要跟着去做什么?” 谢崇意顿了顿,“娘要去,我做儿子的,当然要在一旁照顾。” “二哥会照顾好娘。” “可之前二哥不是这么说的。” 谢崇华见他眼神躲闪,更是肯定他之前所猜,“你去太平县,只是想让温洞主知道。” 谢崇意也没太意外他猜出自己所想,面色更淡,“是又怎么样,我就是要过去给他膈应,他当初那样侮辱我们兄弟二人,我去碍碍他的眼又怎么样?我不但要让他心里不舒服,我……”他语顿,没继续往下说。可兄长聪慧,怎会猜不到他想什么。那自然能是还要揍温洞主一顿,方能泄愤。 “三弟。”谢崇华皱眉,“二哥心里有想法,温洞主既然收受学生贿赂,那其他贿赂定没少收。二哥接手县衙事务后,会将他的事查个彻底。” 说他公报私仇也好,说他要肃清陋习也罢,横竖温洞主他不会放过。只是这个不放过,是用正当途径,而不是像弟弟这样还要私下报复。 “一旦让别人知道你的所为,那错的就是你,要进牢狱的也是你。相信二哥,若能找到他的罪证,绝不会姑息。” 谢崇意沉默许久,才点了点头,“嗯。” 谢崇华见他有所反省,温声叮嘱,“那你留在仁心堂吧。” “嗯,听二哥的。” 谢崇华这才放心,让他回屋,自己也进去了。谢崇意目送兄长进屋,等那门关上,少年脸上的忏悔才慢慢消失。太平县他是一定要去的,温洞主他也是一定要见的,想罢,这才回屋。 齐妙还在屋里清点东西,她这两天已经将大部分嫁妆不容易带走的都拿去卖了,得了不少银子。留下来的基本都是姑娘家平日喜欢买的,绸缎布匹,还有珠宝首饰,这些她也不打算卖了。 谢崇华进来见她还在看清单,屋内垒着四个大箱子,书架上的书也都空了,跟掏了芯似的空壳般。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地方,就要离开,倒有些感叹。 “二郎。” 齐妙一唤他,谢崇华就过去了,却见她背向自己,“脖子疼。” 他笑笑,坐在后面伸手给她揉脖子,“这几天总是低头算账的缘故么?有多疼,刚才怎么不让岳父看看。” “没多疼。”齐妙往后一倒,就倒进他怀中,惬意无比,“你这几天都不乐意疼我了。” 谢崇华抱着她,诧异问道,“我还疼得不够么?” “不够,你都疼玉儿去了。如今生一个都这样,以后再生可怎么办?”齐妙刚梳洗完,长发披肩,恰好齐腰。她捋了一撮卷着玩,又挪了个舒服位置。 谢崇华知道她在说笑,身为母亲又怎会吃女儿的醋,不过是在跟他撒娇罢了。他低头问道,“这么疼还愿意生么?” 齐妙笑笑,“给你生,生十个都愿意。” 谢崇华重重在她嘴上亲了一口,“那现在就来生吧。”不等她应声,已侧身将她压下。 &&&&&& 翌日一早,两人起身稍晚,想着也没事可做,反正女儿也有奶娘照顾,就没急着起来。等起床后,真的是日晒三竿了。 谢崇华先去洗漱,走到井边打水,见母亲正好进来,问了安,可母亲像没瞧见他,脸色沉闷进了厨房。他又唤了一声,仍是不回头。忙跟进厨房,“娘。” 沈秀这才抬头,看着他却神色淡漠,“什么?” 谢崇华微微皱眉,“娘可是碰见什么烦心事了?” 沈秀有些气恼看他,又忍下了,去拿了锅洗刷,“没有。” 这分明是有事,他哪里敢懈怠,“可是有谁欺负您了,儿子为您出头。” 沈秀忍不住重放铁锅,盯着他瞧,“如果那人是你,你怎么出头?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吗?” 谢崇华一愣,不知母亲为何这样气愤,忙跪下说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沈秀见儿子朝自己下跪,心又软了,“你弟弟跟娘说了,他说你要他留在仁心堂,他也答应了。可是你岳父都说了让他去太平县,学的也是一样的,没什么不同。你怎么就不肯?娘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没几年可活,你却要娘和亲儿子分开。反正内衙屋子大房间多,匀一间给你弟弟怎么就不行了?又不是娶媳妇生了孩子还要赖着你,你弟还没成亲,还是个孩子啊,你怎么忍心要他和娘分开?” 谢崇华这才知道母亲气什么,“娘,儿子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谢崇华语塞,当初怕母亲伤心,兄弟二人一直瞒着母亲温洞主的所为,而今又怎么能提。 沈秀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是不痛快,“娘知道了,你出息了,长大了,就想顾着你弟弟,也不要他了。那娘也不走,就留在这,你和妙妙玉儿去吧,娘和你弟不给你添堵,就住在这茅草屋里,我们娘俩过活,不要你养。” 这话简直比戳了心窝子还要狠,谢崇华更是着急,“娘,儿子绝对没这个意思。” “那你为何不要你弟弟跟着去?” 谢崇华语顿,沈秀也不理睬他,锅都没洗干净就进厨房去。 齐妙闻声出来,忙拉起丈夫。谢崇华知道弟弟是故意的,否则以弟弟的脑袋瓜子怎么可能直接说是自己不让他去的,分明是有意为之。越是如此,就越不能让他去。 齐妙问得缘由,倒是有想法,“三弟心里有一口气下不去,如果强行不让他去,反倒更容易出事。而且你留他在这,母亲不顺心,你瞧不见他,管不了他,更怕他走歪路。一起去了太平县,同住一宅,时刻能看着,倒也不算坏事。” 话说得在理,谢崇华仔细思量,也觉与其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弟弟乱来,不如亲眼看着管教。这样一来,母亲也不会说气话了。想通了后,又去母亲房里请罪,说要带弟弟一起去,沈秀面色这才好转,原谅了他。 又过一日,一家人收拾好了细软,往太平县赴任去了。 &&&&& 六月酷热,远处日头毒辣,看得人都不想外出。常宋搂着爱妾在屋里说着情话,吃着西瓜,好不惬意。还没惬意多久,下人就过来请他,“老爷让少爷去玉器铺子一趟,要您算账。” 常宋不想动,不耐烦道,“天这么热,出门会死人的,不去。” 下人为难道,“老爷说了……您要是不去,他就亲自回来请,带、带上棍子……” 常宋最怕的就是他那脾气暴躁不讲理的爹,家里都这么多钱了,怎么还跑来跑去赚钱,多累。他又磨蹭了好一会,才起身下地。巧姨娘娇嗔道,“那大郎什么时候回来?” “那账本看得人眼花,每次去不都要花一天时间。” “那妾身今日做什么好?大郎不在身边,也没事可做了。” 常宋捏捏她的脸,哄道,“给你银子去街上走走,喜欢什么买什么。” 巧姨娘撇嘴,“天热,不想出去,您又不陪着,买什么都没兴致。” 这甜话极大满足了常宋身为男子的心,被哄得十分高兴。巧姨娘一会才轻叹,“算了,妾身不想大郎为难,去街上走走打发时日吧。” 常宋就怕她闷着,给了她钱袋让她去花,这才离家。 不一会那去送他出门的婢女碧绿跑回来,跟巧姨娘说道,“少爷出门了。” 巧姨娘懒懒瞧了她一眼,说道,“你跟我出去,其他人就不要跟了。”走时她又看了看被奶娘抱着的儿子,眉眼真是好看极了。果然爹娘长得好孩子也会长得好啊…… 碧绿埋头跟在她身后,缓步出了门。巧姨娘没有在一间店铺摊前停留,走了许久,才进一条巷子,走到一扇小木门后面。敲了三声,很快门就打开了,是个状貌魁伟的年轻男子开的门,一见她就要抱。巧姨娘捶他一拳,“别让人瞧见,瞧你急的。” 男子笑道,“怎么会不急,你是不知道这样多有趣。”偷人丨妻子,竟是莫名刺激的。 碧绿听得面红耳赤,哪怕是一直看着的,也听过许多次,可还是觉得太羞耻。她埋头站在后面,不敢吱声。巧姨娘回头说道,“跟以前一样,好好守在这。我要是被发现了,你也得死,听见没?” “奴婢明白。” 巧姨娘这才进了小门,碧绿赶紧将门关上,听着那笑语进了里头,头仍是低着。 过了半刻,里面轻佻逗人的声音传入耳中,碧绿的脸却不红了。她缓缓抬头,看向巷子深处。不多久,与约定的时辰一样,那边走来一个人。一个身穿普通浅黄长裙,戴着纱笠的女子走了过来。碧绿一言不发,将小门打开,“他们在里面。” 谢嫦娥已经听见那男女羞耻声,快步往里走去。这里是小宅,院子不过一点大,屋子两间,她很快就站在那房前,用力将门推开。 许是巨大的一声“吱呀”,将正在兴头上的男女从极乐中惊回了神。巧姨娘惊叫着将被子提过,遮住身体,怒声,“你是谁?” 男子见来的是个女的,脸瞧不见,不过身材玲珑,连身体也不遮了,笑盈盈看她。倒是巧姨娘觉得他被看了太亏,拿被子遮掩,还瞪了他一眼。 “我说小少爷长得像谁,模样那样俊,原来是像这位公子。” 巧姨娘听见声音,惊愕不已。男子见她俏脸脸色全变,笑道,“认识的?” “常、常宋的妻、妻……” 男子脸色也一变,其他人都好,可如果是那谢嫦娥,却坏事了。眼里立刻露了凶光,已准备下地。谁想屋外又跌跌撞撞冲进一人。碧绿一见,惊叫着跑了。看得巧姨娘恨声,“没用的东西。” 谢嫦娥见男子欲要上前,说道,“碧绿那样疯跑出去,别人肯定看见了。而我又被发现死在这里,你说……官府真调查起来,会怎么做?他们就算不查,我弟弟总不会善罢甘休的。” 巧姨娘忙将那男子摁住,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一双媚眼直勾勾盯着她,“那你想怎么样?”她冷笑一声,“揭发我,还有我的儿子,除掉我这颗眼中钉,女儿也成了常家唯一的孩子,对不对?” “不对。”谢嫦娥摇摇头,她可不想这么打草惊蛇,捉奸的用意,绝不是扳倒巧姨娘。一定程度上来说,她和巧姨娘是一条船上的。只是巧姨娘不知,她却很清楚。 如果真跟常宋说出这件事,万一常宋连带着怀疑她和女儿,那就完了。有巧姨娘的儿子挡着,她们母女才能更安心的过活。她也暂时没有压力被逼着生儿子。常宋不疼她不宠两人的女儿,谢嫦娥才更为轻松,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巧姨娘去死,她就是自己的屏障,她死了,自己也唇亡齿寒。 “当然不是,只是想你以后不要太过嚣张,谨记你妾的身份,敬重我,也敬重我的母亲。” 巧姨娘一愣,“什么?” 谢嫦娥叹道,“你我同为女人,我怎忍心为难你。今日跟过来,也是无意之举。你也是伺候大郎的人,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巧姨娘简直不敢相信天底下竟然有这种好事,她要是揭发出去,自己和儿子都要死,可这傻子竟然不说。还说这种话,难怪常家要欺负她,果真是傻子啊! 她这样想着,却低头拭泪,“妹妹知道错了,以前对姐姐和您的母亲放肆了,以后再也不会。贱妾也会好好对小小姐,将她当主子,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对这姐姐半点不敬。” 谢嫦娥声音欣慰,“这样就好。赶紧穿上衣服,和我回去吧。”正要转身,她又回身,“那碧绿丫头瞧见了你这样,我怕她将事情捅出去。” 巧姨娘知道碧绿不会说,要是会说,早就说了,何必等到现在。只是看她这模样,是以为碧绿是第一次瞧见,“那不如……将那丫鬟扔井里吧。” 谢嫦娥摇头,“碧绿伺候你这么多年,就这么死了,少不得要被怀疑。不如将她卖了吧,卖得远远的,让她没办法回来。” 巧姨娘也觉将碧绿弄远点好,到时候再拿点钱堵她的嘴,省得她日后乱说,“那就听姐姐的。” 谢嫦娥这才出去,巧姨娘忙穿好衣服,推了那男人一把,“三个月内不要找我。” 男子笑笑,那就是三个月后可以了。趁她穿衣,又在她的胸脯上捏了一把,恼得巧姨娘赶紧揉去那红痕。 回到家中,巧姨娘就把碧绿的卖身契拿了出来,交给谢嫦娥。谢嫦娥便唤了碧绿过来,屏退下人后将卖身契,还有一袋银子给她,“辛苦了,这是我答应给你的卖身契。” 碧绿急忙拿了过来,看了几遍,犹如珍宝放入怀中。 “等会就收拾东西走吧,不要再回来。”谢嫦娥知道卖身契对一个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尤其是伺候在脾气不好的主子身边,更是想要回自由。每次常宋出门后,都是碧绿跟着巧姨娘出门,察觉出有□□的她,却不能自己亲自出门跟踪。 所以她选中了碧绿。 以卖身契和五十两银子为诱饵,碧绿个子小小,看着怯懦,可心却不小。告知她姨娘厮混的地方,再和她做了一场戏,连巧姨娘也没看出来,反而心甘情愿,未留后患的给她卖身契。 碧绿拿了卖身契和钱,连夜就走了。 夜里常宋见伺候在巧姨娘身边的不是碧绿,好奇问道,“那小丫鬟呢?” 巧姨娘掩饰道,“做事越来越不利索,嫌烦,就让她出府了。”见他还在想,生怕他多疑,嗔声道,“难道大郎是想她长开了,收她做五姨太?要不怎么这么惦记?” 常宋将她当做心肝宝贝,可不想她多心,急忙收了心思,再不去想。搂了她要亲热,那手触及胸口,巧姨娘才想起白日被那汉子捏了一把胸,就怕淤青被瞧见,忙捂住衣服,“来癸水了。” 常宋一顿,忙离了身,不满道,“晦气。下次来了癸水早点说。” 女子来月事总显得污秽,他不想多留,思来想去就回主卧了。进门见谢嫦娥在抱着孩子哄睡,多瞧了几眼,这一瞧问道,“你头上那根金钗呢?” 她戴来戴去就那几件首饰,不像巧姨娘眼花缭乱的难记,顺口问她。 “白日出门,不小心掉了。”谢嫦娥面不改色答着,实则……被她拿去典当了五十两银子,给碧绿了。她轻轻唱着曲儿哄女儿,心中平静,不起波澜。 ☆、第43章 新官上任 第四十三章新官上任 陆正禹已经几个月没有收到好友的来信,起先以为他忙于科举不得空回信,也就没在意。但如今已是六月,科举已经结束,快的,甚至连官职也该委派,去上任,总该有空的。他问了管家,管家说没有见着来信,心中更是奇怪。 既然不见好友来信,也不见他来,觉得不安,生怕谢家生了什么变故。旦夕祸福的事,他再清楚不过,甚是担忧。于是便和徐老爷说想去元德镇看看。 元德镇他是不想回的,甚至那整个县,他都不愿再踏步进去。只是久不见好友,寻他喝茶说说近事,问问他科举,也好…… 徐老爷一听他要亲自去,说道,“这长途跋涉的太辛苦,让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去吧。” “久未相见,我也想去叙叙旧。” 徐老爷又怎会让他去,这一去,就露馅了。想了想说道,“那你去吧,一路小心,探望了好友,就回家吧。” 字字叮咛,犹如父亲。不得不说陆正禹心有触动,也很是感激徐老爷。 夜里婢女为他收拾好细软,临睡前他去徐老爷房中拜别。谁想徐老爷不见,问了两遍,管家才道,“老爷下午摔伤了腿,不想二公子知道。” 陆正禹忙问道,“摔的可重?” 管家弯身说道,“……不重。” 见他说话迟疑,陆正禹等大夫过来,和他一起进去。说不重,却摔得大腿都折了,动弹不得,微微一动,就痛得面如白霜。徐老爷仍是说道,“这不碍事,你东西可收拾好了?马车我已经让管家给你备好了。” 如今他这模样,陆正禹哪里能安心离去。管家也在旁说道,“就要月底了,那几间铺子的账得去收了,也得给工人算工钱。” 徐老爷默了片刻,陆正禹说道,“若是徐伯伯放心,让我去吧。” “你还赶着去那,不要操心,去吧。” 他越是这么说,陆正禹就越是走不了,想了片刻,不过是四五天的功夫,便说道,“我先帮您将账收了,再去吧。” 徐老爷面色宽慰,“辛苦你了。” &&&&& 太平县离元德镇来回不过三天路程,只是途中要经过一条险峻山道,比较费时。过了山道,路就平坦了。 齐妙一手揽着陆芷,时而抬头看看对面奶娘抱着的女儿,今日倒乖,没有哭闹。低头见陆芷没有合眼睡觉,问道,“阿芷不睡一会么?昨晚没睡好吧?” 陆芷浅眠,昨晚客栈外面更夫一敲铜锣,就将她惊醒了,早上早饭也没怎么吃。她低应一声,窝她怀里合了眼,却还是没睡。 已是正午,快要入镇,谢崇华怕母亲妻女饿着,瞧见有个茶棚,旁边还灶头还放着六七层高笼屉,便让车夫停下,准备在这稍作休息,填饱肚子。 安顿好家人,谢崇华让掌柜上了两壶茶和一斤肉,还有五笼包子。 齐妙见陆芷什么也不拿,问道,“阿芷吃什么?” 陆芷摇摇头。 谢崇华说道,“阿芷喜欢吃甜的,就吃这以甜菜头做馅的包子吧。” 说罢拿了一个给她,陆芷接过,默默吃了起来。看得沈秀皱眉,“这孩子怎么呆傻了一样。” “受了惊吓,也不认得几个人。”谢崇华又夹了肉给她,给什么,陆芷就吃什么,反正是不吭声。 肚子填了个半饱,忽然就见有个衙役快马加鞭路过。似乎是瞧见这儿停了马车,又折回来,下马认了认,摇摇头走了。 谢崇意瞧了一眼,说道,“难道是来捉贼的?” 谢崇华细看过去,说道,“倒也不像,真查案的,就该上前盘问了。” 一家人说着吃完了饭,稍作休息,就继续赶路了。 太平县入城的大门已经聚了许多当地官吏豪绅,还有举人秀才,以及当地有名望的名流。将近百人顶着六月日头,都在等着新知县前来。身后是一支三十余人的队伍,挂着鼓、拿着唢呐,就等一声令下,锣鼓喧天。 然而等了半天,都不见那先去打探的人报消息回来。说了是今天上任,迟了可是大罪,可为何等到如今都不见? 又久等半天,倒是瞧见两辆马车缓缓驶来,一时惹得众目相望。只是那马车朴实无华,而且没仆人跟着,更无多少行囊,后头还跟了一条狗和羊,怎么看都是普通人家搬家而已,怎会是新知县。故而只看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等。 沈秀从车窗往外看,见了此景,说道,“真热闹,这么多人。” 谢崇华和谢崇意在前面那辆车,这辆车坐的都是妇孺。闻言都往那边看去,不以为然。倒是齐妙心有所想,该不会是来接他们的吧……她正想叫停车夫,可又瞧见那些人旁边,正停了一辆八抬大轿,默了默没有吭声。 朝廷三令五申不许新官上任以轿子相迎,只是有些地方陋习不改,如今看来太平县也是。她不好吱声,免得等会非坐不可,干脆当做没看见,便不提醒。 那前去探路的衙役骑马回来,急停而下,说道,“还瞧不见新知县。” 押司问道,“连一个像的都没见着?” 衙役想了想,才说,“倒是瞧见一家子的,可他们当时在茶棚吃饭。桌上就一点肉,还有几笼包子,定不会是大人吧。” 众人也深以为然——身为官吏怎么可能如此节俭,不等着进县里搜刮一顿就是怪事了,定不会是那谢大人,定不会的。 如此一想,便继续安心等待。 谢家马车进了太平县,因谢崇意在这里念过书,知晓衙门在何处,也没跟人问路,直接由他指路,很快就找到了衙门。 衙门按私人和公事来分,可以分为两部分。一个是办差用的衙门正门,一个是供知县家眷住的内衙。内衙在衙门后半段,离前堂稍远,另设大门。 他们去的就是那内衙大门。 此时大门已开,门前打扫干净,还贴了新符,可见用了一番心思。 沈秀由刑嬷嬷扶着下车,瞧见这里好不高兴。她哪里想得到,自己一个农妇,有朝一日竟然能住进这地儿。 许是这里有动静,惊扰了里头的人。一个老婆子探头出来瞧,手里还拿着扫帚,眯眼瞧看,“做什么?知县家也敢乱瞧。” 谢崇华说道,“我乃是太平县新上任的知县,姓谢,名崇华,今日赴任。” 老婆子蹙眉瞧他,样貌是好,只是穿的却不像官老爷,不过是普通长衫,后面跟着的人也这样少,轻笑一声,“你知不知道冒认知县是多大的罪?” 谢崇华一顿,这才想起来忘记拿牙牌给她瞧了,难怪要怀疑。便从怀中拿出牙牌给她瞧。 老婆子懒懒接来一瞧,那象牙上所写官衔,正是知县,她这才说道,“是老奴有眼不识泰山,有所得罪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她迎他们一行人进去,又奇怪她在这做事五十年,从挺直的背到佝偻,从未见过这样朴实的知县。那十几任知县,哪个不是趾高气扬,一身锦缎缠身,身后跟着大大小小最少十二三人的奴仆? 齐妙已将女儿抱回,边走边问道,“为何你方才这样惊讶?” 老婆子恭敬答道,“听说押司他们一早就去城门口等您们了,还备了酒席,本以为会被众人簇拥而归,谁想却是自个来了,觉得新奇罢了。” 齐妙听她谈吐不凡,而且话里的“簇拥”二字,在此刻听来是隐带嘲讽的,根本不像个下人说的话,笑问,“老婆婆是在这管事的么?” 老婆子笑笑,“知县夫人客气了,老奴在这为奴五十年,用不着如此客气。因平日喜欢喝点酒,他们都叫我一声酒婆。” 齐妙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知县夫人?” “方才你们进来,过门槛时,大人护了您一把。如果不是丈夫,怎敢大庭广众之下碰个女子的腰呢。” 寥寥几句,已让齐妙觉得这酒婆不是个简单人。 因衙门里的人都去城门迎接,衙门里没人。酒婆领他们进屋安顿,又过小半个时辰。谢崇华才道,“你让人将他们喊回来吧,酒宴也不用了。” 酒婆看了看他,笑道,“老奴这就过去。” 等她走了,沈秀才轻责,“为何不用,这不是得罪人么?” 谢崇华轻摇了头,“刚才酒婆说的,应当就是我们进城时看见的那几百人。如今刚上任就这么大排场,太过扰民。我便是要告诉他们,我不喜这种排场,也免得他们以后再大动干戈。” 沈秀不懂这些,也因难得出远门,有些累,就回房了。 齐妙将女儿交给奶娘,让刑嬷嬷去给婆婆收拾屋子,自己收拾自己房间。刚开箱子就见丈夫也过来,笑问,“等会他们过来,你少不得要和他们说话。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可比我收拾东西累多了,你去坐坐吧。” “不累。”谢崇华弯身去拿衣服,又说道,“我来的时候合计了下,家里得多请个下人。” “我也正好有此意,不过……”齐妙转了转眼,“也得请个跟刑嬷嬷一样年纪的。” 谢崇华知她又怕重蹈覆辙,笑道,“内宅的事都由你打点,我不插手。” 齐妙这才安心,“嗯。”不过收拾了两件衣物,她就想起还没安顿陆芷。六岁的孩子总是不说话,好像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一个不留神,就将她忘了,不得不说……果真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难以事事惦记。她急忙出去寻她,也不知一个人在屋里会不会害怕。 陆芷此时没有在房里待着,一人抱膝坐在门口石阶上,盯着前面直勾勾发愣。 谢崇意回房时瞧见她,本想当做没看见,他素来是不爱跟孩童打交道的,因为太闹腾,还不懂事。只是想到她爹娘不在了,又差点被人贩子拐了去,便停了步子,淡漠说道,“快回去,不然等会就被黑山老鬼抓走了。” 陆芷心一揪,蓦地瞪大了眼,将膝头抱得更厉害。 谢崇意又说一声,她仍不动,反倒发抖了,一张小脸半点血色不见。恰好齐妙过来,见她在这,疾步过来蹲身问道,“阿芷怎么不在里面呆着,外头多热。”她提帕为她拭去额头细汗,温声问着。 陆芷这才低声开口,“屋里黑,就我一个,怕。” 齐妙摸摸她的头,“不怕,等明天嫂子给你找个姐姐陪你睡,今晚让嬷嬷陪你睡。” 她点点头,又一言不发。齐妙还要回去收拾屋子,给丈夫准备衣物。到底是新官上任,不可能真的连一顿接风洗尘的酒宴都不赴。左右想了想没合适的人,见小叔子已要走,忙喊住他,“三弟,你先帮着照看阿芷,嫂子忙完了就过来接她。” 谢崇意脚步一僵,唯有回来。 齐妙又对陆芷说道,“阿芷要乖乖跟着你谢三哥哥,不要自己乱跑,知道么?” 陆芷点点头,抬手扯住谢崇意的衣角。 谢崇意皱了皱眉,毕竟是个姑娘,又不能带她进屋里,只好和她一块坐在石阶上,一起发呆。 &&&&& 齐妙回到屋里,箱子已经空了大半,丈夫还在搬着剩余的行李。一见她就问道,“阿芷睡下了么?” “不肯一个人待屋里,怕鬼,宁可坐在外头熏。我让崇意照顾她了,明天多请两个下人吧,阿芷如今还什么都怕,得时刻守着。”齐妙将东西放进衣柜,又说道,“三哥不是那种做事不周全的人,怎么一句话都不留给你就走了?” 谢崇华也担心这个,“就怕三哥又碰见什么麻烦事,只是我如今上任也不能离开,只能拜托多几个人去鹤州打听了。阿芷到底还是要在亲哥哥身边待着的好。” “嗯。”齐妙轻声,“我是怕阿芷待久了,娘亲觉得她烦,今日……” 今日可不就是觉得她烦了。 谢崇华也觉要赶紧找到好友,让他们团聚。 那酒婆走得慢,到了城门口,已经快到未时,那等了一上午的人已快晒蔫了。她走到押司面前,语速突然就快了,拍着大腿说道,“哎哟,赵押司,知县大人已经到衙门了啊!你们这是怎么等的。” 她在衙门几十年,虽为奴仆,可却因岁数大,办事稳妥,也得衙门的人敬重,说话随意许多。众人一听,顿受惊吓,“酒婆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几百人盯得这么牢,连只苍蝇过去都瞧得见,怎么可能不知道知县大人已经进去了。” “可不是,他们几个人来敲门,也差点没将我这老婆子吓死。”酒婆说罢还揉了揉心口,“知县大人也不知你们在这里等,一行人就过去了,到了内衙和我一说,得,坏事了。大人就叫我赶紧过来,喊你们回去,还说一路太累,想先行休息,所以那酒宴……我瞧是要免了。” 众人面面相觑,知县三年一换,年长的都见过十任知县了,可也没瞧过这样的。赵押司到底是个聪明人,从酒婆的话里揪出重要的事来,“去内衙的只有几个人?莫不是方才那两辆马车?” 一个上午,也唯有那一行人过去,其他的更是散户,不像。 众人这才恍然,“定是那位大人了。” 赵押司苦笑,“既然大人说累了,那就等大人休息好了再请宴吧。”他将一众人都散了,因自己是衙门里的人,不管怎么样都要过去听命的,便领着衙门兄弟过去拜见。 到了衙门,因衙役不许入内衙,他们便在堂上等。等了不过一会,就听见脚步声。二十余个押司衙役师爷和衙门六部的人立刻往那看去,只见一个身着七品文官官服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相貌堂堂,面色白净,看着儒雅斯文,换下官服,就是个书生而已。 本以为新知县是个魁伟汉子,原来只是个书生,众人高悬的心这才松懈,气氛一时不再紧绷。师爷嘴向来甜,谢崇华刚露了个面,就弯身喊道,“见过大人。” 因他是秀才出身,见官不拜,只是弯腰作揖。其他人齐齐跪下拜见,喊声嘹亮,在谢崇华听来,中气十足,不见散乱,还是觉得安心的,“都起来吧。如今我们已是同僚,初来此地,还有许多事要你们提醒的,无需过于客气。” 慕师爷年四十,伺候过四个知县,这种话他听得多了。哪个不是第一天说客气客气了,第二天摸清情况就不将他们当同僚,简直当成下人使唤。暗暗这么想着,却还是笑着附声。 谢崇华问了太平县近况,因明日才正式上任,衙门未开,今日不用办案,只是聊了半日。临近结束,赵押司才趁空说道,“今晚我们备了些酒菜给大人接风洗尘……” 谢崇华想到妻子叮嘱,这种酒宴是免不了的,至少得去一次,免得将关系闹僵了,往后少不得要倚赖这些下属,一同办事,方能融洽,便说道,“略备酒菜即可。” 赵押司心中轻笑,“那是自然的,辰时小的来接您。” 因是请的一家人,谢家上下都会过去。只是沈秀身体不适,也不爱凑这热闹,干脆借故不去。 谢崇意也被告知要去,他问来告知的酒婆,“那墨香书院的温洞主去不去?” 酒婆答道,“温洞主德高望重,县里好多富贵人家的孩子都是在墨香书院念书的,他当然会去。” 谢崇意弯弯嘴角,这才起身,准备换衣过去。这一起来,那一开始被陆芷抓紧的衣角她还抓着,半寸未挪,将衣服都揪出褶子来了,他有些恼,“我要去换衣服了,放手。” 陆芷没有松手,嫂子要她跟着他,直到明天有姐姐过来陪她睡。谢崇意将她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把她丢给酒婆,就跑开了。正是难缠,所以他才讨厌几岁大的孩子。 他仔细挑了件得体的衣服,又将发束好,温洞主……他倒是很想看看,温洞主见到自己时的表情。 想着,已觉痛快。外面夕阳沉落,橙红满铺屋内,更似蒸笼。不愿热得衣服湿润,他这才提步出去,准备去凉亭那等到辰时,一同出发。谁想还没迈步出屋,就见有个团子坐在门前石阶上,一动不动。 他差点没背过气去,趁着陆芷回头之际,又躲回了屋里,将门紧紧关上! 陆芷瞧了好一会,缓缓回身,继续抱着膝头瞧晚霞。轻声哼起了歌儿,这歌,很久以前有人教过她,只记得那人跟谢哥哥一样高,一样温柔。 &&&&& 已到辰时,却还是没人来内衙。谢崇华还以为他们忘了时辰,差酒婆去问。酒婆笑笑说道,“大人急什么,等辰时过半,他们就来了。” 果然,辰时过半,赵押司和慕师爷才来接他们。谢崇华看看天色,说道,“是有事耽搁了么,怎么这个时辰才来,过去要晚了。” 慕师爷善于谄媚,笑道,“大人是什么人,让他们等等也是应该的。” 谢崇华想着这也算是陋习……前几任大人留下来的陋习。如今他们还在用对历任大人的法子来伺候着他,可他并不希望如此,“守时守信,是为人根本。往后便守时过去吧,不要让人等。” 赵押司和慕师爷相觑一眼,隐隐觉得……这知县不同往常。不过那又如何,如今两袖清风铁骨铮铮的,等在这浑水汤药里熬上半年,任他再明朗如玉,也要被沾染得污浊不堪。 同样的人,他们已见过太多个。 而且……他们自己不本就那样。 名节?呵,那是什么狗屁东西,可笑。 ☆、第44章 师生再遇 第四十四章师生再遇 鹿州辖下有六个县,太平县在其中算是最大的县,而鹿州第二个最好的书院,就是墨香书院。温洞主当然也随众人一起等在这宴席上,席上还有好几个是自己的学生,更是受人尊重。 他时而跟人说话,时而品两口上好的毛尖,想到那新知县的名字,问道,“那知县叫谢崇华?” 旁人答道,“确实是叫这个名。” 名字有些耳熟,只是记不起在哪里听过。他微微皱眉,定是在哪里听过的…… 正想着,楼梯传来杂乱长短不一的脚步声,先冒了头的是赵押司和慕师爷,恭敬站在出口,等下面的人上来。他们如今陪着的人,定是新知县。旁人见了那边动静,也纷纷站了起来,往那楼梯口望去。 不多久,一个穿着简便鸦青色长衫的年轻人慢慢走上来,气质儒雅,面不带威严,是个标准的读书人模样。可这张脸,却让温洞主心头咯噔。 快上了楼,只差一个阶梯,谢崇华停在那里,接了妻子才一起过去。谢崇意跟在后头,还有下车就拽着他衣角不松开的陆芷。 “谢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谢大人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年轻有为,也是我们太平县的福气。” “……” 不等他入座,不过离宴席七八步的距离,已听了十几句赞言。 席上已经坐有十余人,唯有温洞主面如死灰,他只知道自己方才想起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就是在自己家中,当年那年轻人留下妄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定要加倍奉还,他一个哆嗦,差点站不住。 民不与官斗,更何况还是一县之长,更是没法斗得过的。 他瞬间觉得,洞主一位不保。更何况和谢崇意视线对上,可见其中对自己的憎恶和嘲讽。 他桃李天下,可到底不是那些学生的先生,所以也不代表那些学生会听他的话,护他周全。而谢崇华如果要惩治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 谢崇意特地择了个和温洞主对桌的位置,他就是要他不好受,让他如坐针毡。 “三弟。” 听见嫂子唤自己,他回过神,以为嫂子要训导自己不要如此脸色。却听她轻声说道,“照顾好阿芷。” 谢崇意这才发现凳子太高,跟在旁边的人坐不上去。许是试了一次就不试了,干脆站在那。他弯身将她抱上凳子,给她挪好位置,有些凶,“不许吵。” 陆芷也没看他,就这么安静坐着。像个漂亮的娃娃,连席上的其他人也留意到了,笑问,“原来大人的女儿这样大了。” 谢崇华笑道,“这是我好友的妹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暂时由我们夫妻照看。”他又说道,“这位是我的妻子,女儿还不足一岁,怕吵,就让奶娘陪在家里。” 众人恍然,瞧着夫妻两人,真是一对璧人,郎才女貌。 说了一会话才上菜,菜肴色香味俱全,道道都可见不菲。 谢崇华自小就去山上挖药材补贴家用,收药的掌柜给过他一本图册,让他寻了名贵的挖,所以那些普通药材他不大认得,贵的,却认得很多。单是那熬鸡汤的药材,就足以让他们一家丰裕过一年。 瞧见这些他没有开口,上任第一天,到底要给几分薄面。直到小二又端上来一个宫廷煲,盖子揭开,只见是一片片切得极薄的肉,像是在开水里涮过,不带血丝,却也瞧不出是什么肉。他才出声,“这是什么?” 一人笑答,“这可是深山里的吊睛白额大虫,知道大人今日来,便使唤几个猎户去抓的,伤了好几个人,十分珍贵,肉刮来食用,以骨熬了浓汤,等会便端上来,大人请享用。” 谢崇华喉咙微动,抬头问道,“是使唤猎户去捉的,不是猎户为了拿赏钱捉的?” 微妙变化的语气齐妙已经听出来——丈夫现在很不高兴,她也知道他为何不高兴,没有阻止,更没有动筷,只是静静看着。 那些人却都没听出来,仍是笑道,“他们知道是为大人捕猎,所以争着抢着要去,自然没有拿赏钱。” 话落,意想之中的夸赞和得意却没有在这新知县脸上看见。满席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都没有再擅自开口。谢崇华说道,“我记得若是有大虫出没的地方,县衙都会悬赏捉拿的猎户白银。” 慕师爷答道,“我们县里也有,一只大虫悬赏三十两。”他笑道,“只是他们知道是送给知县享用,所以心甘情愿……” “那就按悬赏的将银子送过去吧。”谢崇华这才拿起筷子,只夹那青菜食用,“我在外面不吃肉,可酒宴少不得要上荤菜,所以日后有酒宴,也不必相邀,免得扫了你们吃肉的兴致。” 席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真假,最后只好将视线落在知县夫人那。齐妙浅浅笑道,“我夫君的确是在外面不吃肉,谢过各位如此有心。” 她将“外面”二字咬得重了,众人却依旧没听出来,只当他真的不吃肉,难怪脸色并不好看,莫非是向佛的人?众人又夸了几句知县心善,这才跟着拿筷,也几乎无人碰肉,都小心陪着这新知县。没有摸清脾气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温洞主坐立不安,终于是忍不住,趁着再次说话的空档,起身说道,“老夫身体不适,可否先行离席?” 谢崇华自然早就留意到了他,只是在席上给他难堪,提及旧事,反倒是自己理亏。温洞主曾说过他有四十年的名望,而且当初他送弟弟到墨香书院,不就是因为温洞主名声好么?如今和他斗气,旁人定会以为他故意找茬,到时候自己就真斗不过他了。面色淡淡微点了头,就见他匆匆离开了。 目光收回,一人起身敬酒,不曾留意,弟弟也趁那时离开了。 温洞主从楼上下来,往家中赶时,总觉有人在跟踪。心中不由慌乱,难道那谢崇华派人来害他?可他不过是夺了他弟弟一次头名,要离开书院的可是他弟弟,又不是自己逼的,他用不着这么大恨意吧? 他不知是自己心理作祟还是真有人跟,干脆闪身拐进一条巷子,探头往外看去,什么也没有。这才觉得自己大惊小怪,胆子真是太小了。笑笑抹汗,却见地上投来一个影子,抬头看去,少年俊冷的脸近在眼前,吓得他心一跳,猛停片刻。 谢崇意好整以暇瞧着他,忽然笑了笑,“温洞主怎么见了自己的学生也而不相认呢?要不是看你眼熟,我差点忘了你曾是教过我的先生。好在我跟上来了,特来相认。” 少年好似财狼,更胜虎豹,被这样冷声相对,温洞主额上已渗冷汗,“不是我赶你出书院的,是你自己。就算你们兄弟二人要捉弄我,别人也只会说是你的错。” 谢崇意轻笑一声,“这么久没见,温洞主还是这副嘴脸,让人瞧了恶心的嘴脸。” 温洞主从未受过这种侮辱,胆子也大了,恼怒道,“我好歹曾做过你的先生,你也得喊我一声老师,可你竟这样跟我说话。” 尾音一落,少年的脸色更是阴郁,眼底寒光更是锐利,抬手便扇了他一记耳光,顿时将温洞主打懵了。 “你……” 温洞主正要怒声呵斥,却被他踢倒在地,手压着他半边脸,直往地上的砂石摁,“若不是你,我兄长又怎会为我日夜操心,若不是你,我又怎会离开书院。你以为我喜欢去闻那药材味,我只想坐在学堂上,念我的书,写我的文,可却因为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逼我离开书院!” 他每说一句话,手上力道就越大,压得越是用力,就越是愤怒。当年积郁在心底的憎恨,彻底爆发了! 在书院中因为家贫,他不是没受过同窗的气。甚至同窗嫉妒他家贫书却念得最好,在他米粮里放沙子,将他的被子划破,朝他扔石头,这些他都不恨,因为没人会去欺负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他只当他们是嫉妒,他们嫉妒,他反而高兴,也越是上进。可唯有温洞主,践踏人心,碾碎了他的尊严。 他唯一不能原谅的人,就是温洞主。 既不能为人师表,何必如此践踏寒门子弟。 这种人,根本不配待在圣洁书院中。 温洞主被他捂了嘴,喊不出话来。平日养尊处优,这少年的力气又奇大,被痛打得无法还手。他又怕又怒,好不容易那手微松,得了说话的机会,怒声,“我定要告你。” “你去告吧,告了我,别人就会查我曾是你的学生,然后再查出我为何会离开书院,接着……温洞主收受贿赂的事,想必也会随之公告整个太平县了。”谢崇意将他的脸都痛揍得肿了,这才收手,起身后又重重踹了他一脚,“这些,都是我还给你的。日后……我定要你还更多。只要你还在太平县,只要你还在墨香书院,我定会一点一点,直至百倍的还你!” 温洞主愕然,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如今竟有颗这样狠毒的心。月色下少年的脸色阴沉,像地狱爬来的人,看着恐怖至极。 那最后一句话,只怕他绝不是在说气话,也不是在威胁他,而是在宣战。 谢崇意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因这一次痛快教训而降下一半,至少是暂时卸下了心头重负,却总觉有些落寞。这些是他要的?不是,他的心愿,从来都只有念书,考功名,如大多数读书人一样。 他缓步从巷子走出来,那窄小入口,本该空荡荡,却见一个小身影站在那,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他愣了愣,立刻冲了过去质问,“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陆芷微微眨眼,目光仍往巷子看着。 谢崇意咬了咬牙,“你不会跟我哥说的,对不对?” 陆芷没吱声,伸手抓住他的衣角。谢崇意觉得她简直是脑子不会拐弯了,跟了他一路,就是记得下午嫂子说的要她跟着自己吗?他想了想,温和了面色说道,“我给你买糖,今晚的事你谁都不要告诉,好不好?” 见她抿嘴不吭声,谢崇意抱起她带她去买糖,一瞬觉得她真轻,轻得像根羽毛。 陆芷视线一高,就看见刚才被他揍了一顿的人站起来,一脸狼狈,眼神很凶。她顿了顿,趴在谢崇意肩头上,闭上了眼。不管怎么说,会给她买糖的人,应该都是好人。因为从来给她买糖的人,都是好人。 &&&&& 齐妙是最先发现谢崇意不见的,她借故下楼去寻,在附近找了一圈都没瞧见,心觉不安,就要寻人去找时,却见谢崇意抱着陆芷回来,回来的方向着实奇怪,“三弟去哪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谢崇意微顿,陆芷缓缓转身,冲她摆了摆手上的糖人。齐妙这才笑道,“怎么大半夜的也吵着要吃糖,缠着人去买。下回不许这样,晚上总吃糖牙要坏的,过来,跟嫂子去吃点饭菜。” 她伸手将陆芷接了过来,因天色已黑,没有留心谢崇意衣服上的脏东西,就抱着人进去了。谢崇意微微松了一口气,拍拍身上脏乱的地方,这才跟着进去。 巳时将至,酒宴吃完,谢崇华就准备回去。明日便要正式上任,请宴的人也不敢多挽留。更何况人家的夫人在这,总不能当面喊姑娘来陪,那自然更是索然无味,早早散了。 回到家中,沈秀因歇好了,便去烧水给儿子洗身。酒婆同她聊了几句,说起儿子就高兴,说起儿媳也没恶言,大致也知道她的脾气了。还有一点便是,谢家儿媳人还不错。这世上能让婆婆一说起不带恶言的,不是婆婆太好,就是儿媳太好。 谢崇华携妻子回到屋里,酒婆来敲门,说水烧好了。齐妙想他先去洗,毕竟明早得早起,谁想等他从衣柜找了衣服出来,却是自己的。她瞧得心里欢喜,也不推三阻四的客气,接了过来先去洗身。 倒是沈秀瞧见她先去,心里不痛快,说道,“你要多体谅你丈夫,明日他还要早起呢。” 齐妙知道婆婆脾气,要顺着她的意思,这种道理和她说了,她也不会明白,只会继续指责,“知道了,娘。” 沈秀这才离开澡房,临走前又道,“你要快些。” 奔波一日,齐妙还是洗了头,不愿脏兮兮的跟丈夫睡在一起,宁可他多等一会,他也不会希望瞧见自己脏乱的样子吧。 想着房间够大了,明天就去街上购置个澡桶放房里,寒冬洗身就不会冷了,毕竟屋里会点上火炉。不过一屏之隔,想来,已觉羞赧。 &&&&& 翌日一大早,谢崇华就起来了,齐妙也早早起床,亲手给他穿衣系腰带。官服是朝廷裁量身材后定做的,自然非常合身,身形挺拔颀长,饶是齐妙看过千回,仍觉俊朗非凡,无人能比。她的丈夫,是世上最好的。 想到用过早饭后他就要出门去前堂处理公务,齐妙想起一件事,“二郎有一点得改口。” “什么?” “在他们面前,少说我字,多说本官。” 谢崇华笑笑,“我亲民些不好么?” 齐妙摇摇头,“如今你便说亲民,他们却会将你当软柿子。人心呀……不就是如此。” 他想了想也是,还是妻子想得周到,仍有许多事要跟她学。 早饭酒婆和刑嬷嬷已经准备好了,煮了些粉煎了饼,清清淡淡的。 吃完早点,一家人说了些家常话。齐妙趁着席散说道,“等会我带酒婆出门,去挑几个家仆,可能中午才回来。娘是在家中休息,还是和儿媳一块去?” 沈秀在村子里住了大半辈子,来来这里总觉不舒服,昨晚也没睡好,便说道,“留家里吧。” 齐妙应声,送婆婆回屋。一会出来见谢崇意也要走,唤住他说道,“三弟,上午我们都不得空,你再照顾阿芷一个上午吧。” 谢崇意瞅了一眼要往自己这边走的团子,正要拒绝,转念一想让她跟着也好,免得她乱说话,“嗯,嫂子放心吧。” 见他答应得爽快,谢崇华和齐妙都有些意外。不过他肯照看,也好。临走前谢崇华叮嘱道,“要小心照顾,不要走神,让她跑去别处。” “知道了。” 不一会谢崇华去不过离了十几步的衙门办差,齐妙领了酒婆去挑人,谢崇意还得去仁医馆拜见师叔,就带着陆芷过去了。 大清早无人诉案,谢崇华便留去翻阅旧案。刚看一会,想起温洞主的事,想了想,就让人叫了慕师爷过来。 慕师爷来的很快,没有半点拖沓,不过对于他这么早就办公,还是觉得诧异的,“大人唤小人过来何时?” 谢崇华将卷宗拿镇尺压好,问道,“昨晚请宴的人中,有位温洞主对吧?” “确实有,后来因不舒服提前走了。” “那他在太平县名声如何?” 慕师爷长眸睥睨,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桃李满园,德高望重。不过……” 谢崇华微顿,“不过?” 慕师爷笑笑说道,“那温洞主昨夜回去便说不舒服,早早让人来请辞,说要离开墨香书院,新洞主过两日会来上任。” 谢崇华一瞬想到是不是昨晚弟弟对他做了什么,可昨晚弟弟带着阿芷外出的,应当不可能。莫非是温洞主见知县是自己,怕事情败落,所以识趣早早离开,免得惹祸? 慕师爷问道,“敢问大人问这些做什么?” 谢崇华本已打算让衙役去暗查温洞主,如今他一走,这事倒也可以暂时放下,先去处理其他棘手的事,“没什么,你退下吧。” 没有多言,慕师爷便退下了,正好碰见赵押司。赵押司见他从那里出来,笑笑低声,“寻你晦气了?” 慕师爷未答,等走远了才说道,“我哪里会让他找到机会寻我晦气。”他又往后那长廊瞧了瞧,“老赵,你觉得谢大人人品如何?瞧着像是跟之前那些不同。” 赵押司轻笑一声,“我跟你打赌,不过十天,他就会原形毕露了。” 慕师爷也笑笑,“那就跟你赌一枚铜钱。” “成。” &&&&& 每个地方都有个专门卖仆役的地方,有些是主人家因故要卖的,有些是家贫自愿卖身的。这些都没有触及律法,所以齐妙来的就是这儿。 奴仆都坐在街道两边,原主凶些的,便让他们跪在那。齐妙心里有想法,年纪太轻的她不要,杏儿一事便是前车之鉴。她夫君可以做柳下惠,可婆婆总想往他房里塞人,她抗拒得太过了,婆婆难保不会拿“七出之条”来压她。 她的丈夫,她才不要跟人分。让她以嫡妻的宽宏大量笑盈盈的看着妾侍进门,倒不如让她死了去。 只是仆妇难寻,大多妇人都早早有了雇主,在这露脸的,要么是不怎么能干活的老婆子,要么是家仆生的雇主不要的小家奴。快走至最末,也没瞧着合眼的。正想着晚点再来,那在巷尾倚着墙说话的两个男子瞧了瞧她,上前说道,“小娘子可是要买人?” 齐妙微点了头,纱笠微漾,只露出白净下巴。 “要买怎么样的,我们这都有。” 齐妙微微蹙眉,一般卖仆役的,最多一次不多三四个,怎么听他们的语气,都有似的。总觉不对劲,心生警惕,便转身离开,不再理会。谁想那两个男子却是一脸嬉笑,竟伸手掀开她的纱笠,许是没想到那薄纱下面有这样一张惊艳的脸,愣了一会已露了喜色,便要摸她的脸。 齐妙脸色一变,拔下簪子狠戳那人手背。那人没料到她竟敢还手,抬手就要扇她耳光,却被个老婆子厉声拦下。 酒婆背已佝偻,手上力道却不小,拍掉那人来捉的手,怒声,“你们生了豹子胆不成!” ☆、第45章 豪绅恶霸 第四十五章豪绅恶霸 那两人一瞧,竟是衙门当差的酒婆,立刻就收了手,讪笑,“酒婆怎么来这种地方了,您不是在衙门伺候新知县吗?” 酒婆冷笑一声,将纱笠从地上拾起拍净,递还齐妙,这才说道,“瞎了你们的狗眼,知县夫人也敢调戏,你们的主子昨晚刚请人吃饭,第二天就翻脸了吗?” 两人哪里想得到这漂亮少妇竟是新任知县的夫人,只怪刚才没瞧见酒婆跟着,没能察觉出来,否则再给两个胆子也是不敢的呀,便跟她道歉跑了。 齐妙见他们逃走,反而松了一口气,心还跳得有些急。倒是酒婆见她方才不退步不惊慌还敢拿珠钗防身很是意外,“夫人受惊了,方才那两人是洪家下人,主子叫洪康,昨晚请宴时就坐在离窗户最近的那儿,满脸胡渣,您若是瞧了一圈人,应当记得的。” 她一说齐妙就想起来了,昨晚确实有那么一个样貌的人,只因旁人都生得斯文,他却留了一脸胡须,惹得她余光多注意了两眼。她边和酒婆离开这巷子边问道,“方才看来,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姑娘了,为何无人惩治他们?” 酒婆老脸展颜,“那洪家虽然不是名门世家,但洪老爷的妹妹是知府小妾,一家得了恩惠,洪家发迹。六年前洪老爷的女儿又被都转运盐使司杜运使瞧中,娶了去做继室。” 齐妙因夫君的缘故,对朝廷官职多了几分留意,那都转运使可是足足三品官,哪怕洪姑娘是去做继室,也可以给娘家足够的庇护了,“所以洪康便放任下人不管?” 酒婆轻笑,“哪里是他放任不管,分明是他指使的呀。” 齐妙吃惊,“指使?当街强抢民女么?” “可不是。那两人就是专门替他物色貌美姑娘的,方才夫人戴着纱笠,他们没瞧见您挽着妇人髻,只看身段,是将您当成没出阁的姑娘了。” 齐妙这才想起方才他们是唤自己小娘子,看来果真是如此。 “不过真瞧见好看的,就算是已嫁的妇人,他们也会掳回去。” “掳回去?”齐妙咬了咬唇,“给洪康做妾么?” 酒婆说道,“做妾?夫人倒是想得简单了。洪康少年起就长了一脸胡须,成年后他便自称美髯公,自觉样貌不错,以为哪家女子见了他都会被迷得神魂颠倒。瞧见姿色好的女子就掳到家中糟蹋,事后女子若是好脸色,他便留下。可若是哭颜,就立刻裹了被子丢出家门去。他姑姑他妹妹嫁的都是官家人,那些女子的家人哪里敢讨公道。倒是有家人去衙门状告,却被知县重责五十大板扔进牢里,不给放行也不给水喝,活活折腾死了。” 自小就过着太平日子的齐妙已是震惊,这是知县都被收买了?她想过衙门里多多少少会有不可告人的事,可却没想到竟这样可恨。 酒婆又说道,“那些被糟蹋的女子,要么是被夫家休了,要么是寻了尼姑庙出家,亦或远走他乡。可最多的……”说话间已行至一条河边,她浑浊的老眼往那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看去,声音沉厚,“不堪受辱,寻短见了。” 齐妙不由捂住嘴,差点因太过震撼吐了出来。她气得手都在发抖,“那种畜生,才最应该丢去填河。” 酒婆抬头看了看她,面纱下的脸看不见,可语气却听得很清楚。这是愤怒,却不知道能愤怒多久,“这些话老奴真是不应说,不过说了也无妨,反正大人是不会去触这个霉头的,毕竟洪家可是不能得罪的。可不要上任没几天,就将头上的乌纱帽丢了。” 齐妙愣了愣,更觉胸闷气短。 她回到家中,丈夫还没有回来,呆坐了好一会,才渐渐静下心来。 和丈夫说这件事,以他的脾气,肯定会彻查,那他要面对的,不是豪绅恶霸,而是朝廷三品官;可如果不说,那恶霸却会继续为非作歹,他就跟之前的地方官毫无区别了。 想来想去,已是心悸难安。 &&&&& 谢崇意大清早就往仁医馆去拜见邵师叔,穿好鞋出来,还没开口坐在门口的陆芷就拍拍衣服站起来,像条尾巴跟在他背后。 算起来陆家当年虽为邻居,但陆家搬走的时候,陆芷还没出生。与陆家交好的是二哥,他后来又在外地念书,见陆芷的次数,好像不过两三回。他长她十岁,当年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如今已经能走能跳,这么大了。心觉神奇,又低头看她。 小姑娘的双颊总是嫣红圆润,不过陆芷比别的小姑娘长得模样更端正好看。只是没见她笑过一回,连声音都想不起是怎么样的,因为实在太少开口了。 他突袭问道,“昨晚你瞧见了什么?” 陆芷摇摇头,谢崇意满意了,看来再过两天,就能彻底放心丢下她,不怕她泄密了。 到了仁医馆,门庭若市,与仁心堂无异。果然是同门师兄弟,医术都了得,所以前来看病的人这样多。谢崇意虽然觉得做个大夫可安稳一世,可却从来没想过做大夫。昨晚一事,他已觉得自己做不了干干净净的读书人了。 错的不是自己,却不知为何这样想,再不是从前能读圣贤书的谢崇意。 进了里面,便有学徒让他去一旁等候。谢崇意说道,“我是来找邵师叔的,姓谢名崇意。” 仁医馆的学徒早就听说会有个谢师弟要从师伯那过来,这才没让他去病人那等着,“师父他看病时不喜私人的事打搅,否则会怒斥我们。师弟先去里面坐会,等快到中午没人了,我再去告诉师父。” 谢崇意听师父说过那邵师叔脾气怪,没有强求,随他进去了。坐了一会见陆芷欲言又止,他问道,“做什么?” “坑。” “什么?” “茅坑。” 谢崇意嘴角微抽,想着这已经是内宅,茅厕应当在附近,说道,“自己去找人问,不许跑远。” 陆芷迟疑稍许,不肯一个人去。可见他真的不打算带自己去,憋不住了,这才跑了。 谢崇意瞧着她跑开,没有在意,反倒是没了烦人的小鬼,更舒心些。可等了好一会还是不见她回来,又等了许久,仍是不见踪影,这才起身往外看了看,“阿芷?阿芷?” 长廊不闻回声,也没见着人。他迈步而出,有些急了,千万不要丢了。邵家内宅没下人他是知道的,上次来过一次,只有一个熬药的宋寡妇,前堂的学徒都是不来这的。 他先是跑到前堂,问了人可见过一个小姑娘跑出去。学徒说没留意,他又折回去找了一圈,就是不见人,急得他满额虚汗,要是不见了……他紧握了拳,去外面找,将附近大街小巷都找了一遍,就是不见她。 陆芷又丢了? 她是瘟神附体吗? 谢崇意满心疲惫,脑子白如纸张。兄长嫂子千叮万嘱要将她看好,可他却嫌她麻烦将她丢下。答应看好她,不过是为了让她不要乱说话。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他…… 心有千斤压来,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拖着步子回到仁医堂,已有人喊他,“师弟,你跑哪去了,怎么丢你妹妹一个人在这。” 谢崇意猛然回神,“她在哪?” “里头,方才我带你去的大厅。” 谢崇意暗骂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了过去,冲到大厅,果然看见她坐在高椅上,晃着两条小腿,不知在想什么。闻声抬头,一瞧见她的脸,他就大声气道,“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从街头找到街尾有多担心?” 陆芷被他吓了一跳,缩了缩身还是伸手捉了他的衣角。原来这个会给自己买糖吃的人没丢下自己,那就不是坏人,不用怕了。 见她不言不语还不认错,谢崇意简直要气炸,等回去他就跟嫂子说,把她锁在家里吧,休想再丢给他照看了。不过……没丢就好。他心气渐顺,倒是有人听见声音过来,正是那宋寡妇。 宋寡妇一见他就骂道,“有你这么做哥哥的吗?让你妹妹一个人在这么大的宅子里转悠,不知道这里房间有二十多间院子三个啊?她差点掉水里淹死了,你还有脸吼她。” 她性子向来泼辣,知道他是知县的弟弟也忍不住骂他一顿。 谢崇意这才发现陆芷的衣服换过了,衣服并不合身,可见是临时找的。许是在他去后宅找她时,正好被宋寡妇抱去换衣服了,可她却一声不吭,也不解释。见了自己也不责怪,反而一脸欣慰,活像刚才失踪的人是她,她将自己找回来了般。 他顿了顿,瞧着她时,陆芷也觉察视线抬头看他。想来想去,他最后憋话道,“给你买糖人。” 陆芷眨巴眨巴明眸,点头。 ——不过是买糖,竟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谢崇意想着,摸摸她的脑袋,果然还是个小团子,意外觉得小姑娘还是挺好哄的。 &&&&& 将近午时,谢崇华从衙门回来——实则不过是走十几步,穿过一扇衙役不许入内的内衙门。日后风雨再烈,他也不用撑伞了。 本以为妻子已经买亦或请家仆,谁想回去见了她,却没见着新下人,便问道,“没寻着合适的人么?” 齐妙方才已经想通了,这事到底要如何做。她关上房门,屋里强光不再,稍显阴暗。她拉他到一旁坐下,默然稍许,才道,“二郎,你为何为官?” 谢崇华见她脸色不对,又突然问这话,温温笑道,“怎么了?莫不是出去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只是听来一些事。”齐妙并不说,而是继续问道,“你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吧。” 谢崇华这才认真说道,“起先只是想自己做不了重活,也不会经商,又有父亲敦促念书,因此想着唯有靠念书赚钱养家了。既要以书赚钱,做先生没资历也不曾进过学堂,人家不要,想来想去,只有做官。” 齐妙真不知如今有大志气的他一开始竟只是想温饱肚子,原本紧绷的心弦倒放松了许多,“后来呢?” 谢崇华默了默,说道,“你或许不知,我年轻气盛时为一户人家写过状纸,得罪了我们卢嵩县的上任县令。他明着没惩办我,可是背后却阻我考试,直到他离任,许大人继任,我才能重回考场。正是因为那次,我才觉做官不能只求温饱。” “那当如何?” “我若为官,定不做那种欺民、不为民请命的昏官!” 字字铿锵,知丈夫有这想法,齐妙心中石头放下,片刻又高悬。她轻叹,声音微哑,“二郎,我有一事要和你说。” 将事情说出来,对他们家来说,可能掀起巨浪。那都转运使若非清官,那丈夫定会被惦记上吧。可不为民请命,这官,当真是白做了。齐妙心中忐忑,却仍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他听。听得谢崇华双拳紧握,满腔怒火。 “……我跟酒婆仔细打听了,事情就是如此。”齐妙只是陈述,可越说心头却越重,好似亲眼看见那些事,却无力拉那些女子一把,只能眼睁睁看她们跳入苦海,挣扎而死。 谢崇华蓦地起身,“你和娘先用饭,我去找衙役查个清楚。” 齐妙眸光微微闪烁,“那若是查清了呢?严惩么?可是他的亲妹妹,是三品夫人呀。二郎想好了么?那杜大人若非善类,二郎只怕是无法做官,甚至要被打压一辈子,无法出人头地了。” 谢崇华一时怔住,这个问题如今赤丨裸丨裸的摆在面前,他也不得不仔细思考。 十年寒窗苦读,终于考取功名,却在上任没几天,又将面临丢官的危险,家人也会陷入苦境。他有心清明如镜,奈何前路险阻。 齐妙见他愣神,缓缓站起身,握了他的手轻声,“二郎,但求无愧于心,莫忘初心。” 妻子这是在劝自己要秉公执法,其中利害她知晓得清楚。可她却比自己更无畏,只因她知道,他的顾虑是什么。所以她不愿让自己有所顾虑,若得风,便同乘。若遇雨,也会同行不弃。 他反握她的手,悄声,“初心未忘。” 闻声,齐妙已露嫣然,她果真没有看错人,嫁错人。 谢崇华叮嘱她好好吃饭,照顾母亲和女儿,便去了前堂,将一位老衙役叫了过来。 那戴衙役生得干瘦,面颊削瘦,一听他要自己去查洪康,好不吃惊,“大人要查他?那洪康的姑姑和妹妹可是四品三品大人的家眷啊。” 谢崇华面上紧绷,“本官知道,你领人去查就是了。” 戴衙役仍是笑道没动身,“大人还是三思得好。” 谢崇华瞧着这四十岁的汉子,字字道,“你若不去,以后也别来衙门了。” 戴衙役见他是认真的,不敢再嘻哈,忙领命跑了出去。跑出衙门正好碰见进来的赵押司和慕师爷,张嘴就说道,“大人疯了,疯了。” 赵押司笑道,“大人怎么疯了?” “他竟要我去查洪康洪大少爷,这不是让小的去死吗?”戴衙役直跺脚,又急又气。 慕师爷顿了顿,查洪家那个土太岁?果真是疯了,“这不是要你去送死,这是大人自己想去送死。” 戴衙役冷哼一声,“小的瞧……是洪大少爷还没送钱来,让大人心急了,觉得这厮不懂事,如今是想讹钱了吧。” “嘘。”赵押司嘘他一声,“到底是个官,你不要命了么?大人让你去查就去查吧,少说话,多做事。” 戴衙役心里还嘀嘀咕咕,认定新官就是想讹钱。他没跑去查洪康恶行,而是直接跑去洪家,告知他们这件事。末了喝下一口好茶,笑说道,“依我来看,这就是要钱花了。贵府在我们县是最大的人家,是赚钱的好地方啊。” 洪康几乎全身都窝在太师椅上,闻言轻笑一声,“我们洪家的钱是他可以赚的?给他接风洗尘那是给他面子,他竟敢这样对我,不要命了是吧。” 一旁的洪老爷说道,“爹爹派人去打探过他的底细了,虽说出身寒门,可不知怎的,据说和吏部尚书私交甚好。那宋尚书的家世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自己也是朝中二品大官。也不知两人是何关系,但关系好倒不假。谢崇华敢在我们洪家身上开刀,可见是有两把刷子,我儿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洪康抿抿嘴,心底不服气,还是沉了气说道,“那要怎么做?” “他寻人挑事,还不是为了钱财,暂且顺他的意思吧。反正给他的钱,到时候再从别人身上拿回来就行了。” 洪老爷在家中颇有威严,洪康见父亲都这样说了,也就没异议。去库房那装了一箱金银钱财,一箱奇珍异宝,让戴衙役代为贿丨赂。在他出门前,洪老爷又拿了一袋银子塞给他,喜得戴衙役连连道谢。所以他才乐意为洪家办事,大方油水多。 谢崇华让慕师爷将有关洪家的陈年卷宗都翻找了来,细看时,发现这四五年来,状告洪家的人不少,可无一例外,下场要么是被送进大牢,要么是被折磨致死,总之没有一个是状告成功,洪家更是从未受过处罚。 他越看就越觉讽刺,上面的判词刺得他眼睛生疼。 每一张黑白状纸上,都有冤魂……如果不为他们伸冤,念再多的转生咒又有何用,如何能平息上面的怨气! 他坐在案桌前翻阅了许久,侧脸在照入屋内的晚霞照映下,不见几分暖意,却觉严寒封脸。在旁伺候的慕师爷见他两个时辰不曾离开过位置,甚至连姿势都没怎么变,只是在认真读卷,模样诚恳真挚,已是他多年不曾见过的。 “可还有别的?” 久未说话,滴水未进,已听见喑哑声。慕师爷一瞬恭敬起来,“就是这些了。” “也足够了。”谢崇华揉揉眉心,只等衙役查出案子,寻得证人,就可以给洪康定罪,为太平县除去一霸了。而后要做的,就是将被洪家反诬,关在牢里的人,通通放出来,还他们自由。 慕师爷问道,“大人这是要办洪家?那洪家……家世可不简单。” “横竖不过一顶乌纱帽。” 慕师爷默了默,也就是几个字而已,为何听着这样舒服。 不多久,戴衙役在外头敲门,回来了。谢崇华将卷宗放下,不见他带来查案的结果,却见他小心的进来,将门紧关,随后从怀里拿出一串珍珠链子,笑道,“大人,我去了一趟洪家,这是他们孝敬您的。当然不是只有这一根,只是人多嘴杂,我将东西放我屋里了,大人什么时候方便,小的就送到内衙去。” 谢崇华盯了那珍珠链子片刻,问道,“所以你下午没有去办案,而是去了洪家讨这些?” 戴衙役摆手,“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是洪家孝敬您的,可不是小人过去讨他们才送的。只是……”他邀功似的说道,“小的知道大人亲自去不方便,所以代为通传一声,不过刚开口,他们就立刻将钱让小的带来,还请大人不要责怪。”他又瞧了一眼慕师爷,却毫无惧怕,只是瞧着谢崇华,等他夸奖自己机灵。 谁想眼前人却怒起拍桌,喝声,“身为衙门中人不秉公执法,却收受贿丨赂,私下和嫌犯有所往来。衙门禁止循私受贿,你却置若罔闻!” 戴衙役从未见过这种阵势,被喝声得一愣一愣,转而看向慕师爷,寻他求救。 却见那素来笑脸相迎,事事毫不关心的师爷,一脸若有所思,又露宽慰,完全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慕师爷。 心一瞬跌沉,只觉要栽了! ☆、第46章 心如明镜 第四十六章心如明镜 新上任的知县大人要惩办洪家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快传遍了整个太平县,在这小城中掀起骇浪。 起先众人见官差将洪康抓走,还以为是一如既往的做做样子,皆没在意。甚至连洪康自己也没有多想,很是泰然跟着衙役到衙门。谁想踏步进去不跪拜,便挨了一声惊堂木,堂上那人脸上毫无开玩笑的意思。见他不拜,立刻让人强压他跪下。 洪康满心不愿,被这一压,便怒了,“你知不知道我妹妹是那杜大人的妻子?你一个七品官竟然敢对我不敬。” 谢崇华既然已经打算要做,自然不会就此罢手。那两箱贿赂的金银还有戴衙役,都在堂下。他从桌上拿出尘封得已经陈旧的案卷,连同贿赂事件后三天内收集的证据,一并扔到下面,冷声,“洪康,你作恶多端,侮辱良家妇人共四十六人,逼死三十七人,对地方官行贿,将前去告状的人通通打入大牢。又私下霸占良民田产,改签地契,占为己有,这些你可认罪?” 洪康惊愕,这才清醒过来,原来这人当真是在寻他晦气,要治他的罪。此时若是放软了话,就真要被关进大牢了,他大声道,“我从未做过,都是那些贱丨人诬陷我。” 谢崇华冷笑,转而面对戴衙役,“三天前本官让你去查洪家,可洪康却给你银子向本官行贿,可有这事?” 戴衙役只知道慕师爷同他说过,认罪的话,刑罚会轻,不过关个三四年。可若是在证据确凿还撒谎,就不是只关三四年了。洪家固然可怕,可这不要命的顶头上司凶起来,却更可怕。他哆哆嗦嗦跪着不敢去瞧洪康,低头说道,“是真、真的。” 洪康一愣,立刻起身过去怒踹他一脚,踢得戴衙役瘦小的身板差点没嵌在地上,痛得他哀嚎。还没来得及再行凶,就被其他衙役拦住,硬生生被制服在地,听慕师爷拿了一本不薄的本子,细数了他的罪证,末了闻得那知县敲了一记惊堂木,冷声,“将他关入大牢,听候发落。” 门外围看的百姓已是惊诧,议论纷纷,见洪康真被押走,也散开,将这件事当做奇谈散开了。 而去衙门瞧情况的洪家下人,也跑回了洪家,跟洪老爷禀报了这事。听得洪老爷手中精美的瓷杯摔落在地,摔得支离破碎,他又惊又气,“那、那谢崇华当真要治少爷的罪?” “回老爷,的确是要治罪,否则也不会当场数了少爷犯的罪啊。而且慕师爷说那罪证时,又附带大央律法,其中几条,都是死罪,要砍脑袋的。” 洪老爷惊得冷汗直落,那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他这才焦急起来,“快将那匹跑得最快的马牵出来,让人送信去给四姑爷!” 那四姑爷就是都转运使杜大人,信送到他手上时,已过四天。 朝廷为集中财权,设权力在府和州以上的都转运使一职,掌财赋并监察地方官吏,而太平县鹿州,便是在杜大人的监察之下。 见是岳父来信,杜大人没有立刻瞧看,将院中花草修剪好,洗净了手,才接了来看。他年近四十,续弦才二十,自己不过小岳父几岁。五年前去太平县暗访视察,偶遇洪家四姑娘,样貌娇艳,便想抬了做妾。寻人问亲,拿了八字一算,竟是十分利他,又言做妻更佳。想来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便娶进了门。也果真如那先生所说,自己的官路这五年十分亨通,从五品官升到如今的三品官,因此对继室多几分疼爱,对其娘家人,也多几分宽容。 那洪家小舅子诸多所为,早有人报给了他,只是地方官都不处置,他也要给妻子卖个面子,就一直没理会。如今竟真有人敢去动洪康,他倒是对那新知县好奇起来。 那送信来的下人得他问话,答道,“新知县叫谢崇华,农户出身,今年点了二十一名进士。” 杜大人也是进士出身,知晓京城中事,思量半会,问道,“老师是何人?” 下人答道,“不曾查到拜在哪位大人门下。”他来时自家老爷吩咐过,怕四姑爷知道谢崇华和那宋尚书有私交,怕他不肯出面,因此没有提这一茬。可杜大人久在官场,最擅瞧人脸色,这细微迟疑,怎会听不出来。 他没有当场拆穿,只是让他回去,让他跟岳父说他知道这件事了,不日会寻空过去。等那下人一走,他就让人去查谢崇华的事。 不过两天,那人就回了话,这一查才知道原来是吏部尚书的朋友,吏部尚书更是十分赏识他,曾有意要结为师徒,却被谢崇华婉拒。 真不知是该说谢崇华傻还是拧,但有两点可以肯定——谢崇华绝非是个软骨头,是真要拿洪康开刀。其次是宋尚书为人耿直,是朝廷中出了名的铁面阎王,得罪了他,就算是冒死进谏,他也会将瞧不顺眼的贪官污吏送进监狱。 杜大人是不愿得罪那个疯子的,那小舅子的事,他也不愿去理。吏部掌管官员升迁,他很大程度上,也要看吏部脸色。更何况洪康的确作恶多端,到时他压不住了,真查起来,自己也会被拖下水。 想来想去,就寻了个心腹去太平县,去跟岳父家意思意思。特意嘱咐让他拖延时日,慢点去太平县,最好……等洪康入狱定罪了再去。 虽说小舅子被小吏关押会拂他面子,但是比起面子来,自己的官路才是最重要的。 &&&&& 那洪家下人赶回太平县,跟洪老爷禀报。听闻女婿十分担心关心此事,并且说虽然公务缠身离不开,但会派心腹前来,定会救出小舅子,洪老爷这才松了一口气。可谁想那谢崇华竟开堂审案,不日就要将儿子定罪,急得他连夜去了衙门,想私下见见他。 谢崇华刚从衙门回来,官服还未换下,听见洪老爷求见,没有理会,淡声,“洪家少爷的事还没结案,相会易惹人多想,不见。” 酒婆得了话,便去回绝。 谢崇华久不见妻子解腰带,倒是胸口上有掌附来,他低头看去,问道,“怎么了?” 齐妙笑道,“心不像前两天早上跳得那么厉害了。” “明天就要给洪康定罪了,他的罪,定是死罪。”想到能判恶人生死,他竟一点也不慌,反倒是有丝丝痛快,“有权力的感觉……确实很好。” 嗓音微带感叹,齐妙微微动了动耳朵,“二郎千万不要迷失其中,否则会走歪路的。” 他这才回神,“有你盯看,不会的。” 齐妙点点头,那也要他一直愿意听自己的。他不愿听了,那就真的谁都劝不住了,“前两日县里的妇人请娘和我去赴宴,我推辞了两次,实在推脱不掉,就过去吃喝了一顿,席上收了不少礼。我都一一记下了,明日就买了同等价值的回礼送还,二郎意下如何?” 她办事倒比谢崇华自己办事还要放心,想了想如此也好,免得成了变相受贿。只是如今已为官,却觉妻子更加操劳,多了三分人丨妻的沉稳,少了两分初嫁她时的天真。如今想想,兴许是岁月所致,又许是地位有了变化。 齐妙给他宽衣换上常服,站远了一些瞧,满足道,“新做的衣裳很是合身,我就知道二郎没长多少肉,按以前的尺寸裁的,一分不差。” 谢崇华笑问,“你怎么就笃定我没长半斤肉?” “你这样辛苦,早出晚归,伏案办公,总是焦虑着,怎么会长肉。”齐妙不忍他辛苦,可私心来说,他还是不要变得像那些得志后就放松了,然后长得一圈肥肉的男子好。如今的他,办事更严谨更细心,更担得起责任,才是她喜欢的。 家中如今多请了四个下人,齐妙不用多忙,尤其是她最为用心照顾的陆芷,生怕她受一点委屈和觉得不适,花费了很多心思。如今遣了个二十出头的仆妇照看,也不用她操心了。 “五哥还没有来信么?” 提及未联系上的好友,谢崇华就觉头疼,“还没消息,五哥做事不应这么马虎的,总觉得……心中不安。” “二郎千万别多想,不是已经让人去找五哥了吗。我们找不到五哥,五哥总会来找我们的。” 如今也唯有如此,谢崇华走不开,只能让人去找,坐等消息了。 齐妙一会去将收到的礼清点了下,发现少了几样,问了账房,说是婆婆瞧着喜欢拿去了。便自己从账房拿了银子去购置回礼。 沈秀依旧不爱出门不爱和人打交道,这附近的人她不认识,也聊不到一块去,无趣得很。她是越来越想念老家的一亩三分地,还有老邻居们了。今日被儿媳拉去赴宴,好不自在,唯一要高兴的,就是得了许多礼物,还个个不菲,又好看。 她从里头挑了几件,送去给小儿子。进了他院里,就见他背身站在房门前,喊着“躲好了吗,我要找了”。她接话问道,“躲什么?” 谢崇意听见母亲的声音,回身说道,“在玩躲猫猫。” 沈秀哭笑不得,“多大的人了……过来,娘给你找了几件装点门面的好东西,你呀,过两年就要讨媳妇了,还是知县的弟弟,不能再穿得这么随意。” 谢崇意倒不在乎这些,也不想讨媳妇。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玉冠,沉甸甸的又容易碎,还不如他的一根束发布带。沈秀又道,“别光顾着玩,把这玉佩给你哥送过去。然后让你哥给你在衙门里谋份差事吧,做医馆的学徒没前途,一辈子发不了财。” 谢崇意顿了顿,“当初娘不是很赞同儿子去的吗?” “以前是以前,以前你哥还没出息,如今有了,你怎么能还只做个小学徒。”沈秀想到今日宴席上,一问那些贵妇人的出身,便觉自家儿媳的家世拿不出手了。大夫的女儿……听起来实在小门小户,自己的儿子可是县令,七品官呀。 谢崇意接了玉佩给兄长送去,只是他明是非,绝不会让哥哥为难给自己差事的。将玉佩送去,齐妙也刚回来,谢崇华已去洗身。她接了玉佩,笑问,“是娘让你送来的?” “嫂子怎么知道?” “这玉佩是我和娘一起去赴宴时得来的,拿回来时清点过,自然记得。只是怎么是你送来?” 谢崇意笑笑,“娘想让二哥给我找份差事做,只是我不想二哥为难,所以就不提了。对了嫂子,要是二哥问起,你便说是我志不在此吧,免得二哥内疚。” 瞧着三弟越发懂事,身为嫂子的齐妙也欣慰,“我会跟你二哥说的。只是……三弟如今的志向是什么?” 许久不曾想过的事又被放在面前,谢崇意有些茫然,“不知……以前跟二哥一样,想考功名,出仕。可……”可自从揍了一顿温洞主后,他就觉得自己已经做不了干净的读书人了,“如今不知道了。” “千万不能得过且过,早些寻了志向,才会为之奋进。”齐妙和他年纪相当,可说起话来,却能让谢崇意听入耳。只因他知道这个嫂子不是在教训自己,而是和兄长一样,真心为自己着想罢了。 一会谢崇华回来,让他进屋里说话,又问了他近日读的书。聊了近半个时辰,酒婆又过来说那洪老爷死活要见他,谢崇意这才离开。 从屋里出来,他还在想往后的路要怎么走,竟是全然不知。 走到房门前,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刚和陆芷玩游戏,竟忘了告诉她不要躲了快回去,如今她该不会是还在等他找吧?应当不会这么傻的。 他推门进屋,准备睡觉。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陆芷没回去。下床穿鞋去她院子里寻人,一问那伺候的仆妇,说她没有回来,这才急忙回去找她。 县衙内宅不大,寻了几处地方,终于是在假山那小洞找到了她。他弯身瞧看,要不是她穿的绿色罗裙他还记得,差点以为是小洞里头长了青草略过了。 他蹲在洞口瞧着里头抱膝成团,直勾勾盯来的团子,气道,“你就不会自己出来吗?” 陆芷转了转眼,没吱声。瞧见他伸来要接自己出去的手,才抓住,弯身爬了出去。 谢崇意见她衣服都脏了,又不好拍,说道,“下次我随身带个鸡毛掸子,你要是再给我闯祸,我就好好揍你。” 陆芷瞪大了眼瞧他,末了又低头拍身上尘土,“你说了会来找我的,要是我走了,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谢崇意本来还觉她笨,这一听,倒是他不守承诺了,说了做游戏的,他却给忘了。他摸摸她的头,“明天给你买两个糖人。” 陆芷展颜看他,“好呀。”她才不会告诉他因为最近老是吃糖牙齿又松又疼了,就好像她才不会告诉他她一点也不怕他说要揍自己,每次不都是说说而已吗? 谢崇意见她俊俏的脸上露出笑颜,倒比默默不语的她好看多了,这才是小姑娘该有的模样。 &&&&& 第二日一大早,谢崇华便去前堂断案,齐妙也想趁热打铁,为夫君一举博得秉公执法,不收受贿赂的好名声,便将昨夜买的礼包裹好,准备让下人回礼。 沈秀见她忙活,凑近一瞧,发现都是贵重玩意,问道,“这是做什么?” “我们上回赴宴不是收了许多好礼么,这些是回礼。” 沈秀好不讶异,“为什么要回礼?还回得这么贵重?” 齐妙淡笑,“他们在县里是大人物,以后二郎还得有事要寻他们问的,关系自然不能僵了。但二郎一上任就收如此贵重的礼,就显得有受贿的意思了。” 沈秀问道,“那怎么还收?不是多事吗?” “豪绅在当地都有自己的势力,人总是这样,若不收下,不是变成陌路人,而是变成敌人。收下来,便是收了他们的心意,表明不会与他们为敌。而回更贵重的礼,也是借机告诉他们,二郎不是以钱可以收买的官,要想在二郎的管辖地闹事,请他们自己掂量好,不要生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都可安然。” 沈秀心气不顺,听了儿媳的话仍觉不顺,“这买卖亏大发了。自古哪家县令是要自己倒贴钱的呀,我们卢嵩县的许大人,连我们逢年过节送去的鸡鸭都收,从不见回礼啊。怎么自己做了官,却窝囊起来,还得给人家钱了。科举考得那么辛苦,到头来还是穷人家,那做官有什么意思?” 她是不能懂了,总觉憋气,亏她还跟族里人保证,等明年祖祠要修缮,定会出大头的钱。而今看来,根本没脸回老家了。 齐妙见婆婆又想不通,解释了一番,就是解释不过来。沈秀见下人还在帮着包裹,伸手捋了一些过来,“有些是她们说送我的,我的不用回了。” 刑嬷嬷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看向齐妙。齐妙稍稍摆手,“那就依婆婆。”说罢,便指挥下人将东西搬上马车,上了马车才探头说道,“去一趟八宝斋。” 婆婆不让回礼,但一定是要回的。齐妙知道婆婆重钱财,扭不过弯来,多说只会招嫌,干脆明着顺她的意思,背着用其他东西填上。 此时衙门门口已经站满了人,都是来瞧洪家热闹的。熙熙攘攘,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如此一出大戏,怎能不来瞧看。 衙门“荒废”已久,如今有了人气,倒让一众衙役很是陌生。不知不觉那散漫姿势已消失,站得笔挺,手中拿着水火棍,神色威严。 洪康被逼跪下,回头看去,看见父亲束手无策站在那,心觉糟糕,正要说话,就闻堂上声音威仪——“太平县人氏洪康,市井淫徒,恃势妄为,败人名节,夺其清白,乃禽兽所为。其罪难赦,其人当诛,为县除凶!” 洪康狠盯谢崇华,怒声,“你头上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谢崇华瞧他一眼,说道,“乌纱帽是圣上所赐,官是圣上所封,你自比圣上,罪加一等。” 洪康差点没背过气去。 “等等。”洪老爷推开守门衙役,踉踉跄跄跑进来,跪身说道,“大人,我儿罪不至死,那些女子都是自愿入我家门,绝非我儿逼迫。请再细查两日。” 谢崇华面色冷淡,细查不过是为了拖延时日,等那杜大人来搭救吧,“证据确凿,无需多言,来人,将犯人洪康押入大牢,明日午时问斩!” 洪康脸色顿时惨白,抱了父亲便不肯松手,哭得撕心,“爹救我,爹救我。” 洪老爷惊得哆嗦,“你、你竟真的敢斩我的儿子?!你知不知道那都转运使杜大人是我的女婿,你怎敢这么做?” 谢崇华神情更是淡冷,“以私情干扰律法,罪又加一等,来人,将他拉下,关入大牢反省十日。” 洪老爷怒气冲上天灵盖,两眼一翻,晕死过去。洪康自觉大势已去,跳气身怒骂,千般诅咒,万句恶言。直到被戴上铁索,才痛哭求情,悔不当初。 可谢崇华已决意治他死罪,无论是恶言亦或哭求,都不改初衷。 那洪康被押下去时,衙门寂静无声,惊得百姓也忘了议论。赵押司记下最后一笔,和慕师爷相看一眼,会心一笑。 ——这赌你输了。 ——输了,却输得痛快。 ☆、第47章 重回故地 第四十七章重回故地 如今已是八月,洪康的案子已经递交三司,等待发落。因正逢每年三司复核的月份,案子很快就判定,十月问斩。 仍在狱中的洪康得知这消息,惊吓过度,又因谢崇华严令不许外人探视,洪康吃喝不惯牢饭,没几日,就在惊恐中心悸而死。 洪康离世那日,洪老爷还被关在牢中,洪家亲眷避之不及,下人也怕牵连,偷了自己的卖身契就跑了。洪夫人早已过世,家中无人掌权,更无人去为洪康收尸。等过了一日,谢崇华见没人过来,念及洪老爷丧子,便放了他出来。 洪老爷添了半头银发,看见儿子惨死,又晕死过去。最后还是慕师爷和衙役一起将洪老爷送回洪家,又将洪康送到义庄,往后的事不便插手,送了人去就回来了。 回来途中日头高照,秋时日光,总是显得惬意的。饶是刚从义庄出来,慕师爷也觉身上干干净净。一旁的衙役声音很是担忧,“那谢大人铁面无私,往后我们兄弟可要怎么活。” 慕师爷说道,“安分守己,就能久活。” 衙役叹道,“小人是指捞不了油水了,只能死拿俸禄,怎么能吃得起大鱼大肉。” 慕师爷轻笑一声,“那你是要项上人头,还是大鱼大肉?” 众衙役只觉后颈一冷,想到那要被关押三年的戴衙役,讪笑,“当然是脑袋重要。” “这不就简单了。” “这倒也是……”众人叹气,却无可奈何。一任三年,这可得三年才能回到以前吃喝不愁的日子,着实不痛快。 因谢崇华将洪家恶子严惩,众人之前所送的钱财又都被加倍送回,一时威慑衙门,豪绅碍其威仪,有所收敛。 沈秀见如今也没人请她赴宴,更无人送礼,心中好不憋气。都怪儿媳,好好的钱不要,让儿子没了官威。趁着儿媳带着孙女去寺庙上香,等儿子中午从衙门回来,和他说道,“娘和族人好不容易等你出人头地,就等着你给祖宗添荣耀,年底回去祭祖,要好好修修祖祠,可如今娘一个子儿都没攒下,哪里有钱修。” 谢崇华笑道,“三年小修五年大修,每次不都是大家凑份子,到了年底,二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你都做官了,怎么可以还给二两,要被人瞧不起的。”沈秀摇头,“你爹那边的人总瞧不起我们家,最难熬的时候,多亏你二舅帮忙。可谢家到底是本家,还是得帮着的,娘就想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让他们当初瞧不起我们孤儿寡母。” “那娘是想凑多少银子?”如今日子不难过了,他可以再省省,让母亲高兴也好。 沈秀想了想,抓了抓衣角,迟疑说道,“二十两吧。” 谢崇华苦笑,“儿子一年俸禄才二十两,是万万拿不出这么多的,五两倒是可以咬牙挤挤。钱再省多点,妙妙少不得又得倒贴嫁妆,再不能让她这样了。” 一提齐妙沈秀就不痛快了,“娘倒要说说你媳妇,她真是越来越不听娘的话了。我们一起去赴宴,收了人家的礼,她非要加倍回礼。她要回她那份就算了,可是连别人送给娘的,她也要拿去回了。” “这事妙妙和我提了。” 沈秀意外道,“提了?”末了又有些生气,“定是说为娘贪财了是吧?” “妙妙向来敬重您,怎么会呢。”菜已经端了上来,谢崇华没有提筷,说道,“那日娘将东西收回房里去后,妙妙又去了一趟卖珍玩的八宝斋,自己垫了钱买了回礼。” 沈秀诧异,“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崇华淡笑,“是啊,妙妙为什么宁可倒贴钱都要这么做?” 沈秀嘟囔,“娘怎么知道。” 谢崇华耐心道,“那是因为妙妙不想娘不高兴,但是那些礼,她是认为一定要回的。只因收了,儿子这顶乌纱帽,这身官服,就脏了。娘说我们县里的许知县收了礼不回,但娘也会说他不是好官,娘自然不愿意太平县的百姓背后非议您的儿子,可对?” “……这倒是……”沈秀仍不死心,“但只是收一回两回,也没什么事呀。” 谢崇华缓声道,“儿子曾在书上看过这么一件事,有位叫张乖崖的县令,发现有个小吏从库房偷了一枚铜板,他便杖责那人。小吏大怒,说这只是一个小钱,算得了什么。那张大人便说‘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如今收这些礼一次两次不算什么,但日积月累,积小为大。等十年后若有人查贪污受贿,那儿子定要落马。再有,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收了人家的东西,往后人家来求儿子办事,难不成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赶人家走?” 沈秀已觉有理,这世上最难还的,便是人情了。 “妙妙是个聪明人,娘也明白。但妙妙却这样傻的回了那么多礼,连自己的嫁妆都不吝,执意要回礼,定是有她的想法。而对于此举,儿子并没有想到,倒是妙妙先为儿子想到了。”谢崇华又继续说道,“祖祠修缮的事,我们今年多加一点银子就好,免得族人以为为官便能发财,不义之财,我们不能发。面子固然重要,可总不能为了面子,丢了我们一家人的安康。” 这么一说,沈秀也想明白了,也对,儿媳不是傻的,没事将东西翻倍还回去做什么。她点点头,心里放下这事,又说道,“你弟弟还是不要待仁医堂了,在衙门给他安排个事做吧。” “弟弟志向不在这,而且入了官衙,就不能像在仁医堂那样清闲,会扰他念书。三弟聪慧,往后还是入仕途得好。” 长子靠着念书有了出息,幺儿聪明,肯定也能顺利出仕,沈秀就不再多言。用过午饭后回了房里,坐了一会还没困意,起身从怀里掏出钥匙,将上了两把锁的箱子打开,让刑嬷嬷把上回收的珍宝,都送到儿媳房里去,让她处置。 操劳一世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孙安好,比起以前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如今偶有荤菜,已十分好了。何必要留下隐患,万一再回当初,她定会怨恨自己。 &&&&& 去谢家的路程不过只需一个时辰的常家在午时用饭后,常老爷终于忍不住对儿子发了脾气,“让你早点去见见你妹夫,你偏不去,再不过去,长喜街那块地就买不到了。” 常宋啧了一声,“我这不是最近腰疼嘛,又不是故意不去的。” “今日就算是腰断了,你也得去!” 句句尾音都是重的,吼得常宋也没了话,“好好好,等会就去。” “住个三天再回来。” 常宋嘟囔一声,茶也不喝了,就起身离开。 常老爷怒声,“做什么去?” 回的声音一样大,“换衣服出门啊!” 常老爷气得胡子都要歪了,不孝子,对自己老子也这么冲。 谢嫦娥也起身,从嬷嬷手里接过女儿,也回房去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回娘家,婆家是要让自己跟弟弟讨那长喜街后头的那块田地。那半亩田是个老汉的,荒废已久,却一直不肯卖,说要等攒够了银子,在上面盖个房子,那是他和老太婆说好的,只是那老汉的妻子,已经过世两年,老汉却还没有攒够银子,自己也带着遗憾离世。三个儿子要将地卖了,一直寻不到合适的买主。常家瞧中了那块田,想买来盖铺子。但卖主出价太高,常家又出价太低,没谈拢。 公公便想让弟弟出面,压一压那三兄弟的气焰,把地卖给自己。 因而才让他们夫妻两人过去。 不用想,也是要给弟弟添麻烦了。谢嫦娥想得淡然,弟弟肯定不会答应,到头来常宋又会将气撒在自己身上。也无妨了,她也不是没受过这些气。如今弟弟有出息,常宋也不敢打自己。 他若是真气上了头,觉得自己毫无可利用的……休了自己,才好。 这样她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自己没事提和离,到时候不能成,反倒引得常家怀疑。 常宋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去了巧姨娘那,还想再拖半个时辰再出发。哪里也没在家舒服,尤其是在小妾的房里。 巧姨娘把玩着他方才送的精巧灯盏,晃晃还能看见里面铜铃翻滚,“这东西还是送给姐姐吧。” 常宋问道,“你不喜欢?那就给她好了。” 巧姨娘倚着他说道,“大郎送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只是她做大,我做小,姐姐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敢要呢。” 常宋莫名道,“你最近怎么越来越尊敬她了?” 巧姨娘声音柔腻,挽着他的胳膊说道,“她是妻,我是妾,应该的,不能逾越,不然别人要说是大郎的不是。” 这话常宋听了心底舒服,“你真是为我着想。” “谁想大郎是妾身的天呢。” 常宋大悦,摸摸她的鼻尖,“为夫去两天就回来,喜欢什么就出去买,叫账房给钱。” 巧姨娘最爱听这话,嘴上说不用,等他回来。等他们一出门,就去账房支了一大笔钱,领着新丫鬟出去了。拐了几处地方,到了一间茶楼,让丫鬟等着,她上去品茶。留下丫鬟,却从茶楼借了个道过去,从后门出来,去了那幽会的小宅。 那汉子早就在等着她了,刚碰面就抱了她,又摸了一把她鼓当当的怀,笑道,“又给我添粮来了,你总拿这么多,常宋不问?” 巧姨娘轻笑,“那就是个傻子,哄两句就开心了。他要真问起,我就说丢了呗。” 汉子又问,“那谢嫦娥真的没有为难揭发你?” “没有。” 他叹道,“可惜了。” 巧姨娘凤眼瞧他,“可惜什么了?” 汉子轻笑,“长得这么好看,脑袋却有个坑,傻子。”真是白瞎了一张美人脸,这么蠢钝,那他用用美男计,是不是又能吃下一个妙人?这样想着,突然觉得未必不行。 巧姨娘不知他想什么,噗嗤一笑,接了话说道,“可不就是。” 两人嬉笑着,又抱在了一起,寻欢好去了。 &&&&& 等洪老爷将儿子埋了,杜大人的心腹才过来,到了洪家只见门前高挂白灯笼,秋风一扫,可见悲凉。却无人来迎,好不奇怪。跨步进去,也不见下人,院子满是萧瑟之感,走至大堂,才瞧见那洪老爷一人抱着牌位,像痴傻了般坐在那。 “洪老爷?” 洪老爷一听有人唤声,抬头看去,这人他见过,是女婿的近侍,叫孙晋。若是十天前,他就是救兵。可如今,却觉像仇人。原本木讷的眼神突然迸出火光来,扑上去紧抓他的衣袖,厉声,“为何你如今才来,我儿子都死了,都死了!” 他膝下有六个儿女,儿子仅一个,十分宠爱。可如今儿子没了,家也散了,女儿都嫁得远,一个都没赶回来。他一人待在这宅中,已觉自己要疯了。 孙晋皱皱眉头,将他的手掸开,退了一步,脸色淡漠,“路途遥远,你也怪不得我来晚了。既然无事,那我便走了。” 洪老爷气得双目圆瞪,“你等等,我儿子死了,你主子的妹夫死了,你怎么能就这么走?去将那疯子杀了,摘了他的乌纱帽,让他也斩首吧。” 孙晋冷笑,“大人娶四夫人,娶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娶她的娘家人。你们洪家为非作歹你以为大人不知道?他只是不想教训你们罢了。你儿子玷污了那么多良家妇人,大人早就瞧不过眼,但看在四夫人的份上就算了。你还想讨公道?倒不如问问地下冤魂,有多少想跟你儿子讨公道的。识趣的就此闭嘴,别再生事端,连累大人跟你一起受罪。” 洪老爷这才想明白,不是路途遥远晚来,而是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帮这忙。想到他方才所说,忽然明白过来,“你们知道谢崇华背后撑腰的人是谁?” 四女婿素来心高气傲,为人孤冷,如今被人踩到头上去了,也当做不知。那定是有让他忌惮的人出现,所以他才让孙晋这样说,还警告他不要闹事。 孙晋不语,甩开他又抓来的手,便走了。 洪老爷愣了许久,自觉生而无望,投诉无门。当晚就往梁上悬挂白绫,自尽而亡了。 消息传到杜家,洪家四姑娘哭得双眼红肿,杜大人却觉晦气。只因岳父过世,他要穿着缌麻,为岳父守孝三个月。穿着丧服,就不能外出赴宴了。偏京城来了大官,正要利用这次机会接近,兴许能得什么好处。恼得他将屋内茶杯扫落,惊得妻子大气不敢出,更别说让夫君报仇了。 她在夫家本就没任何地位,如今丈夫气恼,已无多话的可能。只好每日自己捂了被子哭泣,痛不能言。 &&&&& 常宋已经在谢家住了两天,中午起来,推推来叫他起身的妻子,“你还没和你弟弟说要那块地的事?” 谢嫦娥摇摇头,又被他踢了一脚,踢得小腹都疼了起来,脸色苍白,忍着没吱声。 “没用。” 谢嫦娥没有吭声,她只知道自己从未求过弟弟什么,就怕他太过敬重自己,卖个情面给自己,将那地强夺了给常宋,那她就罪过了。一会嬷嬷来敲门,说小姐哭得不行,许是饿了,她便借机寻了个借口离开,去哄女儿。 沈秀正好要去看外孙女,先她一步过去了。等她进了门,已抱了常青哄着。婴儿饿肚子了哭起来,除了喂吃的,其他的都不能哄停。直到谢嫦娥将她接过喂食,常青这才止了哭声。 沈秀看着外孙女,笑道,“跟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那往后她也会跟我长的一样吧……” “肯定的。” 谢嫦娥放下了心,因坐下喂食,压了小腹,方才被踢了一脚的地方更疼了,她思量半晌,说道,“娘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村里有个叫谢翠的姑娘,和我年纪差不多的。” 沈秀想了想,没想起来,“不记得了。” 母亲当然不会记得,因为这人是她瞎编的。谢嫦娥继续说道,“前几日我得了她的消息,听说她嫁了个殷实人家,但她丈夫待她十分不好,还总想在她娘家占便宜,生了一儿一女后,也还常打骂她。” 沈秀叹道,“真是可怜的姑娘,那夫家也太不是东西了。” 谢嫦娥耳朵轻动,又说道,“对,太不是东西了。所以后来她就去了官府,同丈夫和离了。” 沈秀愣了愣,说道,“怎能这么做?都嫁了人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出嫁从夫,就算丈夫再怎么对她,也不能自己去求和离呀,这算什么,自己丢了人,还将整个娘家的脸都丢了。” 谢嫦娥默了默,低声说道,“所以娘是觉得,宁可她在那被打死,一世过得不欢喜,也不能苟同她离开夫家么?” “那是当然!如果我是她的娘,她不觉得羞耻,娘都要羞愧得上吊去。”沈秀说得斩钉截铁,一点余地也不留。 谢嫦娥笑了笑,嘴里微微发涩,发苦,“嗯。” 她搂紧孩子,不敢再低头,就怕低头,便要落泪了。 &&&&& 入了秋的鹤州,晨起已经有秋风急扫的寒意。 徐老爷从卧室起身,洗漱完,就让人唤管家来。喝了一口淡茶,才问道,“如今这个时候,他该到卢嵩县了吧?” 管家答道,“约莫是到了,快的话,都到镇上了。”他迟疑片刻,才问,“二公子去了那,定会发现老爷所为。那为何还要让二公子过去?” 陆正禹上个月已经启程赶往元德镇,而徐老爷也没有再编造缘由强留。他摇摇头,“他的心还有顾虑,放不下的事太多。我能困他一时,却困不住一世。” “可若是让他寻了踪迹去太平县,找到陆芷,那二公子怎会回来?” 徐老爷仍要说话,却是急咳起来,咳得心肺剧痛。婢女忙拿了帕子给他捂住,待咳声落定,他的脸色已经惨白,跟平日精神奕奕的徐大商人完全不同,“你去备车。” “老爷要去何处?” “太平县。” 管家微顿,面色已不太好,稍有迟疑,还是弯身离开,去准备马车了。 策马飞奔,扬尘阡陌,快马跑进元德镇,停在喧闹街口,马上那人这才下来。跟在后面的六个仆役也跟着下马,将他手中缰绳接过。 回到故土,只是听着商贩方言叫卖,都觉耳里生了春风暖意。陆正禹以为自己再不会回到这里,可到底还是回来了。他抬头望向元德镇主轴大道,往里走去,途经一道岔路,禁不住往那边看去。再往前十丈,就能到铁铺,到自己家中。他顿了顿步子,终究没有往那去。 家已非家,物是人非。 他默然许久,去了那香烛铺子买了东西,先去祭拜爹娘。坟上的草竟被拔得很干净,不远处还多了个小茅屋,正当他将香烛点上,就见个汉子过来,作揖说道,“见过二公子。” 陆正禹意外道,“你认得我?” “小的是徐家仆人,奉老爷的命在此看守坟塚,清理杂草,免人打搅。” 陆正禹没想到徐老爷竟细心到这种程度,甚至不曾告诉过他。徐家于他的恩惠,是他无论如何都偿还不清的。 他缓缓起身,说道,“去榕树村。” ☆、第48章 故人重逢 第四十八章故人重逢 榕树村村口的大榕树无论何时都苍劲繁茂,陆正禹抬头看去,想起镇上寺庙前可以祈福的榕树。想起那福袋,便又想到佳人。一别已一年,却不知道如今她过得如何了。 原本压下不再见的念头,而今又死灰复燃。他甚至想,如果真的继承了徐老爷的家业,是不是在护着弟弟妹妹安然的同时,也能将她……从常家手中夺过来。 只是她的脾气他知道,单是沈大娘那一关,就过不了了。沈大娘当初不同意她嫁给自己,就更别提改嫁一事。 因他是乘车进去,无人瞧见,只知道有个富贵人进村了。不是富贵人的话,两旁怎会跟了那么多下人,马车也是顶好的。 马车行至巷口,陆正禹没有下车,这里的人都认得他,他不想再被围问。差了下人过去问,便撩开半边帘子等着。在徐家待久了,使唤惯了下人,不知不觉他也能心安理得使唤他们做事,甚至觉得,可以让他们出面的,自己也没必要去辛苦。人果真是骄奢容易,勤俭难。 一会那下人跑回来,说道,“非但谢公子不在家中,连谢家人,都搬走了。” 陆正禹微觉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以好友的才华,应当是进士及第了。那搬到京师亦或是委派别州举家搬迁,也是有可能的。 这六个下人是陆正禹精心挑选的,办事自然不会差。不等他问,那人又说道,“小的问了邻里,说谢公子是考中了进士,去京城做大官了,所以全家都搬去了京师。但又有一位老者说,是去了临镇,做了个知县。小的还没问个清楚,两人就争执吵起来。二公子可要小的再去问问村人?” “不必了。”村人毕竟跟谢家不是亲戚,而且谢家族人素来待好友家寡淡,比起他们来,他想到能问到最为靠谱答案的,是齐家。 赶车到了仁心堂,正值中午,看病抓药的人不多。陆正禹的车从门前经过,没有停留,而是直接去了齐家。 陆正禹已不是头一回来齐家,下了车走到门前,下人已先去敲门。一会莫管家开门,见了他,打量两眼,因当初他小住齐家时模样落魄,跟今日仪表整齐周身贵气的他十分不同,一时没认出来,问道,“公子找谁?” “在下陆正禹,是你们八姑爷的好友,在下想求见齐老爷。。” 莫管家这才记起来,禁不住露了喜色,“陆公子稍等。” 见这人不慌不忙,陆正禹更是笃定好友安然无恙,否则以齐老爷对好友的喜爱,不会这样淡然。主子不淡然,下人多少也要跟着做样子。果然,不多久齐老爷就请他进去。等他走到大厅,齐老爷已经亲自出来,见了他也同样万分感慨,“你可算是回来了。” 一句话已让他明白为何好友总说齐老爷宅心仁厚,如今对他这当年只给齐家添了“麻烦”的人也这样面露欣慰,足以见他确实是个心善人,陆正禹笑道,“齐老爷竟还记得我。” “哪里会不记得。”齐老爷感慨着迎他坐下,边坐边说,“我那女婿去太平县时,千叮万嘱,说若你来寻,定要好好款待,知会他一声。” “太平县?” “他点了进士,委任去那儿做知县了。” “知县?”陆正禹诧异,那知县连举人都能做的,为何成了进士却是知县,再有,哪怕是知县,怎会派到这穷乡僻壤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真是……说不出的可惜。 齐老爷感叹完,便仔细瞧他,见他无恙,才板起脸说道,“说起来,我那女婿最为担心的便是你了,你为何一声不吭就失踪了,也不留个话。” “失踪?”陆正禹觉得今日吃惊的事太多了,“我一直暂住鹤州徐家,倒是因六弟他久不来信,我实在担心,这才过来,就怕他出了什么事。” 齐老爷苦笑,“这不是胡话吗?他还亲自去鹤州找你,可你那管家说你早就走了……”他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事,语调又喜又重,“对,你妹妹找着了!” 陆正禹一愣,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颤声,“找到阿芷了?” 齐老爷简直比他还高兴,“可不是,在京城找着的。说来也是奇缘,他去京城考试,谁想竟碰见被拐带到京师去的阿芷,于是就将她带了回来。” 一瞬腔内热血已涌散全身,陆正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喉中已是涩得发痛。握紧了拳好不容易才平顺了气息,“她如今在何处?” “因阿芷受了惊吓,不愿接近生人,我那女婿又不放心,便将她带在身边,一起去了太平县。”齐老爷忙说道,“你快去吧,我给你备马车。” “不用,我外头有车有马。”陆正禹没有多做停留,甚至连道谢也忘了,赶紧往太平县赶去。 &&&&& “躲好了吗……躲好了吗……” 谢崇意背对门外,听着那跑来跑去的声音已经很多遍了,数到五十的数早就数够了,可是那脚步声还没停。他又喊了一遍,终于是忍不住回头瞧看,那紫色团子飞快跑过,差点摔了一跤。 “阿芷。” 陆芷顿步瞧他,谢崇意皱眉道,“你到底躲不躲?我都数到三百了。” “没地方躲,你都找过了。” 谢崇意扯扯嘴角,“那就去别的地方。” 陆芷跟在他一旁抬头问道,“那能去卖糖人的地方吗?” 谢崇意想也没想,“不行,你要换牙了。”他眯了眯眼,低头瞧她肿起半边的腮帮子,伸手轻轻戳了戳,就见她瞪直了两眼,捂住脸颊痛得蹲下去,“不许哭,别像个柔弱的小姑娘。” 她泪眼潺潺瞧了他一眼,这才慢慢站起来,“那能把你这半个月欠我的糖人攒下来,以后等我牙好了送我吗?” 谢崇意觉得自己做学徒的那点钱通通都给她买糖了,好在他什么都不需要自己买,点着头说道,“好好好。” 陆芷心觉满意,又舔了舔有点松动的门牙,有点小疼,但是更多的是痒。她伸手拨了拨,又晃了晃,拔了拔,忽然手指一空,一颗糯米白牙就掉了下来。那本来很痒的地方,现在不痒了,但也不算很疼。 谢崇意见她停步蹲身,正要喊她不要磨蹭,就见她抬手,抓了自己的巴掌将一颗牙放在掌心,咧嘴说道,“嫂子说下牙要扔屋顶去,才会往上长,你帮我扔吧。” “……”许是自然脱落的牙,不是硬拔的,也不见渗血,但缺了一处,看着实在很滑稽……他憋不住笑了笑,去了她的房前,将那牙扔上去,再瞧她,又笑了起来。 陆芷捂了嘴,宁愿牙齿一直疼一直痒,也不想被他这么笑。她又舔了舔其它几个松动的牙,想到酒婆的满口空,忽然觉得不开心了。 谢崇意见她不哭不闹,越发懂事听话,又想起这事本该她爹娘做的。他默了默,说道,“先去含口水,免得流血。等会谢三哥带你去吃饺子。” 她收了心思,说道,“要肉馅的。” 谢崇意摸了摸口袋,还有余钱,“好。” 简单处理了下牙槽,并没什么事。谢崇意才领她出门,去那水饺摊子叫了一碗饺子,让掌柜不要加葱,拿了勺子和筷子递给她,“吃吧。” 陆芷问道,“谢三哥哥不吃吗?” “不爱吃。”谢崇意又说道,“牙刚掉,吹冷了再吃,不然烫。” “嗯。” 一碗饺子不过七八个,很快就能吃完,于陆芷来说也已足够。谢崇意去掌柜那付账,数了数铜板,刚好够一碗的钱。他抖了抖空荡荡的钱袋,塞回怀里,回到桌前,却见她一直盯看一处,饺子还有两个没吃完。 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阿芷?” 陆芷连眼都没眨,只是盯看对面。谢崇意往那看去,只见那边有三四个人在一个烧饼摊子前说话,不知在问什么,等看清其中一人,猛地站起来,“陆大哥。” 陆芷突然尖叫起来,差点没从长凳上摔下来,没命似的往人群中跑去。谢崇意也被她吓了一跳,好在跑得比她快,一把将她捞了回来,“阿芷!” 这边忽然的骚动引得陆正禹也回头往那看去,饶是往来的人那么多,却还是看见了妹妹。他怔了片刻,便往那边跑去,“阿芷!” 陆芷满眼惊恐,见那人往这过来,更是惊叫着紧抓谢崇意的衣襟,勒得他都快断气了,捉了她的手要挪开,却发现她力气大得惊人。脑袋直往他身上拱,像要从他身上钻出个洞好躲起来,顶得他心口都疼了。 陆正禹见她惊慌,不知何故,手刚碰她的背,却见她浑身一抖,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谢崇意差点没被她吓死,“阿芷?阿芷?” 俏脸苍白,唤她不行。谢崇意也无暇多和陆正禹叙旧,“先去仁医堂。” 陆正禹焦急跟在后面,本是和下人分做两路打听衙门,谁想刚下车问了两句话,就看见了妹妹。他跟着去了仁医堂,等邵大夫把脉完了,低声问道,“我妹妹怎么了?” “心悸。病来急速,是曾受过惊吓所致,方才她是受了什么刺激?” 谢崇意看了陆正禹一眼,大致将事情说了一遍,邵大夫沉思片刻,说道,“那许是她对亲人忧思过度却思而不得,又许是看见亲人又想起双亲,一时经受不住,才犯了病。这病难医,尤其是对孩童而言,怕是会一世隐疾。” 陆正禹面色苍白,不知妹妹在被人牙子带走之后,受了什么苦。是他这做兄长的没有尽责,才让妹妹得了这种病。他坐在一旁,许久说不出话。 谢崇意也坐了一会,又看看陆芷,俏白的脸双眸紧闭,哪怕是在梦中,也紧皱眉头,和今年刚到谢家时实在太像。好不容易才让她愿意开口说话,愿意跟他畅谈,却又…… 陆正禹示意他出去,他才起身跟出,将门轻关。 “陆大哥?” “嗯。”陆正禹回神说道,“我回了一趟镇上,齐老爷说你们搬到这来了,阿芷也找到了,所以我便过来。谁知道刚到这,就看见你们了。阿芷她……” 谢崇意说道,“阿芷去年被人牙子捉走后,被过路的一位京官所救。但阿芷吞服了迷药,又受了惊吓,脑子记不太清楚事了,就被京官带到京城抚养,也没受苦,陆大哥不必担心。后来我二哥进京赶考,巧遇了她,就将她带回。对了,二哥他还带着阿芷去鹤州徐家找你,可是那管家却说你走了。二哥他找不到你,信也不见回,唯有一起带到这里。” 那管家隐瞒的事陆正禹如今还不得空想,只是他心里隐隐清楚……不提先了,能找到妹妹就好,“那你二哥二嫂呢?” “今日不休沐,二哥应当在衙门当差。我娘嫂子她们都在内衙住,等阿芷醒了,我领你过去。” 陆正禹见了他已如同见了亲人,知道各人安然,也十分安心,便和他一起坐在一旁等妹妹醒来。 陆芷没有要醒的迹象,反倒是在梦里打了几个冷噤,像是做了噩梦般。 谢崇意探身瞧看,见她还在抖,干脆摇了摇她的胳膊,“阿芷,阿芷醒醒。” 这一摇,陆芷才停了下来,缓缓睁开眼,眼睛湿润,刚才惊愕而涌出的泪还来不及落下就留在眼眶里,这一睁开,双泪滚落,眼已经红了。她恍惚了好一阵,就要清醒回神,却又见一人探头来看,立刻惊叫起来,往里面躲。 陆正禹愣了愣,“阿芷……” 可是妹妹却喊得更厉害,身体抽了几下,像是又要晕过去。心有针扎,却还是退了出来,满脸苦涩,拍拍谢崇意的肩头。谢崇意默然,去安慰陆芷,才让她惊吓的情绪慢慢舒缓。 陆正禹已经站在门外,想到方才,又是心闷,又是痛心。他在外头说道,“我先去见见你哥哥。你好好照顾阿芷。” 本应该是他这做哥哥的照顾,却要拜托他人,听来可笑,但又无可奈何。 谢崇意答得也不舒服,不是不愿照顾她,只是陆家的事他也算是全部知道的,陆大哥找陆芷更是找得很是艰辛,如今见面却是这种结果,旁人看着都觉心酸。他拍拍那紧裹被褥的团子,说道,“阿芷,那是你哥哥,你亲哥哥,你不要怕他。” 陆芷窝在被子里没答话,也没应声。她不知道那个是谁,但是一看见他,就总是想起一些很奇怪的事。她想起他们曾高高兴兴的过活,可是一眨眼,他们就全都变成血淋淋的人了。 然后就是昏天暗地阴湿的地方,她被关在那里很久很久,每天除了吃一点饭,还要被喂很苦的药。喝了那种药,脑袋就昏昏沉沉的,有人在耳语——“你爹娘不要你了,他们把你卖了”“是你爹娘把你卖了,你没有爹娘了”“他们死了,你的亲人都死了,你去了新家,要好好听话,不然你也会死”…… 每日每日,昼夜不休…… 谢崇意见被子下的人不抖了,起身去瞧,发现她脸上挂着泪痕,就这么歪着身子睡着了。他抹去她冰凉额头上的虚汗,又瞧了许久。他之前那样嫌弃她,真是……不应该。 &&&&& 知县每月可休沐四日,只是谢崇华想尽快将陈年旧案过一遍,免得有冤假错案。想到历任知县,他就不放心。这一查,果真是陆续查出许多冤案。复审复核,翻了许多案子,上任两个月不到,已博得一片赞言。 陆正禹寻人打听衙门位置时,就听一路百姓说道“是要去击鼓鸣冤吧?去吧,那谢大人公正廉明,不会给你判错案的”。寥寥几句,他就知道好友已是个受人拥戴的好官了。 对出仕并没有太大抱负的陆正禹听了后,倒也假设了一番,若是当初家中不曾生变,只怕两人已是朝中并肩的好友,而不是天南地北,各在一方。 谢崇华今日休息,出门时怀中的外甥女抓着他的衣袖不许他走,要和他玩闹,因此没在午后立刻过去。那慕师爷过来寻人,他才和姐姐一起出去,到了日光明媚处,小家伙才眨巴了眼,得了暖暖日晒,也不缠着这舅舅了,打了个哈欠才乐意回母亲怀中。 谢嫦娥将孩子抱好,笑笑,“快去办公吧,我带青青去走走。” “让妙妙随姐姐一起去吧。” “不碍事,来了这里两三回,也知道路了。”为了长喜街那块啃不下的地,常宋携她来了三回,如今吃过饭,又去睡了,简直将这里当家。磨不到那块地,就不愿走了。谢嫦娥也懒得理会他,他睡了更好,免得动不动就生气。 谢崇华送她到了街口,这才去衙门。到了衙门口,见那正门口站了一人,起先还以为是要来报案的,可那颀长背影一看就觉眼熟,再一看,心头咯噔,一时不敢相认。 陆正禹将那悬挂高门“明镜高悬”的牌匾看了一会,察觉背后有些许声响,转身看去,见了那清瘦年轻人,刚平复的心绪又瞬间澎湃,“六弟。” “五哥?”谢崇华快步向前,又惊又喜,到了跟前重重捶了他一拳,“你到底是去了哪里!” 陆正禹吃痛道,“堂堂知县大人是要白日行凶了不是。” 谢崇华朗声笑笑,头一回将公务丢在了后头,“快去坐下找个地方说话,对对,我找到阿芷了。” 陆正禹笑道,“我方才见着她了。”他没有立刻说她被惊吓的事,他与好友,还有许多话要说,先说了这件事,其他的事,便要被抹上沉郁阴影,不能欢颜长谈了,“正和崇意一起,等会就将她带回来。” 谢崇华笑道,“刚搬到这里下人不够,就让崇意照看两天,哪想阿芷倒和他寸步不离了。崇意将她照顾得很好,你且放心吧,人不会再丢了。来来,我们去内宅说话。” 慕师爷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高兴,这种高兴散了清冷,是由里到外的高兴,可见这人和他关系不一般,好得连总惦记在心的案子都忘了。他笑问,“大人可要我代劳去打两斤酒肉来?” “那就劳烦师爷了。” “举手之劳。”节俭的大人连酒肉要愿意沾,关系果真不简单。 齐妙刚将女儿哄睡,刑嬷嬷就过来说姑爷回来了,她问道,“是姑爷落下什么东西了么?” 刑嬷嬷笑道,“没丢东西,还领了个人回来。就是那陆家少爷,陆公子啊。” 齐妙怔愣,五哥?她顿时欢喜,到底是和陆正禹不算好友,惊喜之后立刻想起其他事来,“姐姐她可还在?” “方才见她抱着孩子出门了。” 齐妙松了一口气,低眉想了想,这才起身,“你唤奶娘过来照顾好玉姐儿,我去找找姐姐。姑爷要是问起,你就说我去买些东西。” 刑嬷嬷本就是齐家下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多问。 齐妙忙从后门出去找姐姐,想着她早上还问她给女儿买的辟邪桃核手链是在哪里买的,说近日常青睡得不好,许是去买桃核了,便直接往她告知的地方过去。 果不其然,谢嫦娥果真是去给女儿挑手链了,刚给她戴好,摆了摆她嫩如玉藕的小手,笑道,“今晚就不怕有脏东西来啦,青青不要哭闹,知道吗?” “姐。”齐妙缓了缓气,这才过去唤声,连谢嫦娥也没听出她声音急喘,倒是奇怪她怎么过来得这么快,明明刚才她出门时她还在家中。 “妙妙怎么来了?” 齐妙笑道,“二郎说你出来了,想着姐姐是来买这玩意,怕你不知道地方,就过来瞧瞧,反正玉儿她睡着了。” 谢嫦娥不疑有他,笑道,“弟妹有心了。” “对了。”齐妙说道,“刚才我出来,家里来了个稀客,真叫我欢喜。” 谢嫦娥笑问,“是哪位稀客?我认得么?” “肯定认得,就是陆五哥,他找来了。” 谢嫦娥脸上一僵,转瞬恢复寻常神色,却还是被齐妙看在眼底。甚至那抱着常青的手指,也可见的微紧。她在紧张,却努力在将这紧张压下。 齐妙也在努力将那心头略过的想法压下,当初和丈夫的推测,只怕……不假。她笑道,“二郎正陪着五哥,两个大男人说话,我们不去瞎凑热闹。二郎平日公务繁忙,这太平县我都不曾好好瞧过,正好听说玉水亭那边的荷花就要谢了,不如姐姐陪我去吧,到了那还能听个小曲,吃顿莲花宴。” 谢嫦娥正求之不得寻了街口不回去,应声道,“那就一起去吧。” ☆、第49章 鸳鸯难伴 第四十九章鸳鸯难伴 久别重逢,谢崇华将自己的近况简略说了一番,惹得陆正禹心觉可惜,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进士及第竟被委派做了知县,虽然并非是首例,但因是自己的好友,总觉心里不痛快。 “也别先说我了,倒是你,为何当初我带阿芷去鹤州找你,那管家却说你不在?” 陆正禹摇摇头,“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一直待在徐家,而且徐老爷对我们兄弟三人都十分好,怎会说……”他顿了顿,方才不得空去细想,如今一说,却想通了,“大概是……他想到当初我愿意随他去徐家,以后认他为父,是以找到阿芷为条件。” 谢崇华也明白过来,“所以他是怕你知道阿芷找到了,你就会离开徐家?” “嗯。”陆正禹微微握拳,徐老爷……的确是个狠心人,明知道他因丢失了妹妹而每日难安,却还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欺瞒了他。 “只是……”谢崇华微微皱眉,“他如果真的要将这件事欺瞒到底,为何还愿意让你来这里?你一来,事情就全都败露了。” 陆正禹也不知何故,如今想想,只怕上次他说要回故土寻好友踪迹,徐老爷跌断了腿,也是为了拖住他。那为什么事后却愿让他走了?倒是想不通这点。 内宅住的人不多,东西置办的也不多,那婴儿啼哭的声音一响亮,就隐隐传到大厅了。陆正禹笑问,“可是小玉在哭?”见他还侧耳听了听,更觉得逗了,“家里没添新丁吧,怎么自己女儿的哭声也要认真听。” “乍一听以为是青青哭了,不过差了几个月,哭起来像。对……她已经出去了来着。” “青青是谁?” 谢崇华蓦地顿住,愣是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见他好奇问话,一会才道,“我外甥女。” 说到外甥女,又见他这副模样,陆正禹突然明白过来,心口像是被铁锤子狠狠敲了一记,笑像是僵在了脸上,“原来是你姐的孩子……” 谢嫦娥嫁去常家这么多年都没孩子,陆正禹还想生不出也好,这样日后如果真要脱身离开,也容易些。可如今有了孩子,只怕是更没有可能离开常家了。 谢崇华本想留他住下,而今想到姐夫姐姐在,实在不便,问道,“你可有落脚的地方?要留几日?” “不会停留太久,住的地方你不用担心,我明白……得避嫌。”他这才说道,“阿芷如今不在别处,而是在邵大夫那。” 他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听得谢崇华担忧,“那可如何是好?邵大夫可有说病愈的法子?” “没有,这是心病,心病最是难医。”陆正禹说道,“等阿芷不再惊怕我了,我再走,这几日我不便来这,你若要找我……”他想了想刚才途经的地方,“就来永福客栈吧。” “好。” 慕师爷买来的酒肉两人都没有动,开始是说得没有空闲,后来是没了吃喝的心思,就放那了。等谢崇华送陆正禹出去,便叫慕师爷将酒肉都分给衙门今日当差的人吃了。 谢崇意怕陆正禹等得久了,将还在沉睡的陆芷背了回去,还在半路却瞧见他,远远喊了一声“陆大哥”,背上的人就像听见什么可怕的名字一样抽了一下,好在没有醒。 陆正禹疾步走了过去,看看那还在睡觉的妹妹,目有兄长怜光,更觉愧疚,“阿芷变成今日这模样,是我的这做哥哥的错。” “陆大哥何错之有。”谢崇意之前想过,等到了明年,她七岁了,有了男女之别,就不会再缠着他。他也有了借口不再背她牵她可以将她丢得远远的,可方才想到她就要跟兄长去鹤州了,竟是有些不舍的。 被人缠久了,竟养成了习惯,也是怪毛病。 他甚至还想到自己以后领的工钱不买糖人了到底要买什么。 胡思乱想一通,最后也没想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来。 陆正禹想接过她,可是又怕她又吓晕过去。比起满脸惊恐来,还是如今沉睡着好的。但他不便去谢家,想想就让谢崇意背着她去了永福客栈。多和她说说话,说不定妹妹很快就想起自己,不再怕了。 &&&&& 已快到傍晚,齐妙才和谢嫦娥回来。开门的是酒婆,齐妙问她,“那位陆公子可走了?” 酒婆答道,“早就走了。” 齐妙放下心来,一旁的人也松了口气,酒婆又对谢嫦娥说道,“常少爷找了您半天,刚才才回来,一身的酒气。” 谢嫦娥暗叹,将女儿交给婢女,自己回房去了。进了屋里,鼻尖便萦绕了一股酒气,不但有酒味,还有脂粉味。面上神情冷了冷,还是进去了,“大郎?” 常宋打了个酒嗝坐起身,眯着眼往那边看去,说道,“你带着女儿去哪了?有你这么做妻子的吗,丈夫也不伺候,像只花蝴蝶到处飞。” “怕惊扰你午睡,就没喊你了。”谢嫦娥倒了茶水给他,等他仰脖喝下,说道,“等会我们就回去吧,总留在这也不好。” 常宋冷笑,“都来了三回了,你还不开口跟你弟要那块地,你有脸回去,我可没。我提过两次,你弟都插科打诨敷衍我,他是不打算卖这个面子给我了。所以只有你去说,你再不说,等地被人买走,我非打死你不可。” 谢嫦娥顿了片刻,禁不住轻声一笑,“打死我?打死你女儿的亲娘,打死县官的亲姐姐?” 从未见过妻子这副模样,常宋一时畏缩,他忙赔笑,“为夫怎么舍得。” 谢嫦娥没有再说话,将茶杯给了他,就出去了,看得常宋好不莫名,她这是在外头受什么刺激了?不过女人凶起来,也是怪可怕的。他打了个哈欠,将杯子一放,又倒头睡下了。 那块地的事谢嫦娥是不打算说的,她不想让弟弟为难。常宋是欺善怕恶,自己刚才一冷脸,他就一副怂包模样。说到底,是因为自己有娘家撑腰了。 快到晚上,谢嫦娥进屋喊他吃饭,常宋睡得正好,酒劲又没散,被她一叫好不恼怒,伸手用力拍在她的手背上,立即印出一巴掌红痕来,痛得谢嫦娥瞪眼,“你做什么?” 常宋比她更凶,“我做什么?我倒想问问你做什么,你弟了不起了,你也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可是你让你弟来评评理,看他敢不敢管我们常家的家事,你……” 谢嫦娥气得没法子,倒是魏嬷嬷生怕他喊大声了被人听见,捂了他的嘴气急声,“祖宗诶,别忘了你也是太平县的人,知县有得是法子治你的罪,您可别再嚷了!” 常宋憋了一肚子气,没敢再喊。谢嫦娥已是哆嗦,甩了他的手就往外走。常宋追到门边喊声,“你去哪?你再敢跑远试试!” 他不气她还好,这一气,谢嫦娥真不想待了,眼睛一湿,就往外疾步离开。 常宋哼了一声,也不去追。 晚饭时沈秀见女儿没来,问道,“阿娥呢?” 常宋夹着饭菜说道,“她说不想吃饭,自己去外头吃了。” 沈秀摇头,“都是做娘的人了,真是不懂事。” “可不是。” 齐妙抬眼瞧了一眼吃得依旧香甜的常宋,姐姐不是这么不懂事的人。哪怕真是姐姐要去外头吃,身为丈夫,也该陪在身边的。谢崇华也察觉到了这事,因觉担心,就让两个下人去外头找到姐姐请她回来。用过饭和妻子回到房里,看了一会书,心中有事,字也乱成一团,他放下书看向一旁在绣花的妻子,“前两天姐夫跟我提了一件事,他想买长喜街的一块地,但是那三兄弟不肯,说他们抬价太高,想让我出马低价买下。” 闻言,齐妙不由觉得好笑,“只怕又是跟当初要买我明下那块地一样,想用很低很低的价格买了,要么一转眼高价转卖,要么是自己开铺子赚钱吧。常家到底是如何发家的,这样小气算计。” “不过是因为时运好,还有精通谄媚之术,将带他们入行的商人哄得十分高兴,教他们如何赚钱罢了。”谢崇华说道,“如今他们还算收敛了,许是见我上任,还惩治了洪家。” 提及洪家,齐妙又想起洪家四姑爷杜大人,问道,“最近上面来的文书里,没有找茬问事的吧?” 谢崇华笑笑,“没有,怎么突然问起这事?”他二十年都在埋头念书,除了经历过贫苦和冷待,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倒不如齐妙看得多。 而且齐妙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母亲将她当做未来别人家的宗妇来教养,告知过许多一般闺中姑娘瞧不见的事,教她如何应对。只是齐家生活安康,她也用不着去想这些,是以过得仍是十分天真的。嫁了谢家二郎后,那些也用不上。如今做了知县夫人,倒是一点一点被挖了出来。 齐妙抿抿红唇,俏眼瞧他,嗔道,“关心二郎不行么?” “怎会不行。”谢崇华伸手翻看她的手心,摸摸指肚,软而滑,没有一点硬茧子和破皮的地方。 齐妙好奇道,“二郎看什么?” “定期瞧看有没让你受苦。” “如今我可是七品官的夫人了,怎么可能还会受苦。” 谢崇华听见七品二字,若有所思,问道,“妙妙有没有想过要做几品夫人?” 齐妙笑道,“我儿时听戏,总觉有个词十分好听。” “什么?” “诰命夫人。”齐妙说道,“不但好听,而且还有俸禄领呀,虽然没实权。” 诰命夫人是一至五品官的夫人才能得到的封号,也就是说,他至少要做到五品官,才能让妻子随自己的官职而赐名。五品……虽然七跟五只差两品,但多少人一辈子都爬不到那。 “终有一日会让妙妙得那封号的。” 齐妙微微点头,她并不想得什么封号,只要能一家和睦平安就好。只是她怕丈夫在这小地方待久了,失了斗志,“二郎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 望他上进,又怕他辛苦,自己的心思,也是太奇怪了。 她去偏房安抚女儿睡下,就去了厢房寻魏嬷嬷来问姐姐姐夫的事。魏嬷嬷正巴不得让他们赶紧将地说给主子家好回去,就一五一十说了两人吵架的事,还特地添油加醋了一番。大意便是若得不到那块地,少爷少夫人只怕要天天吵,家宅不宁了。 齐妙听完,点头说知道了,末了又微微笑道,“魏嬷嬷,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 魏嬷嬷弯身笑道,“您说。” 齐妙笑盈盈,“舌头太长,会被小鬼勾去,下辈子变哑巴的。” 魏嬷嬷背上一冷,讪笑,“老奴说的可是句句实话……没有自个加什么话……” “那就最好了。”其中有哪些话是真的,齐妙自己会分辨,只是大致不会猜错的是,姐夫来了三回,如今已经接近恼怒的地步,否则也不会撒酒疯跟姐姐出气。 常宋也是个猪脑子,他的妹夫好歹是地方官,他却还这样胡作非为,有洪家在前,他真要步个后尘,那可要让她的夫君为难到什么地步,难道真要大义灭亲吗?到时候母亲定会责骂丈夫,夫君也无法面对姐姐了吧。 那地看来他是要不到就不会走了,齐妙柳眉紧蹙,思量许久。回到房中,丈夫已去洗身,她想了想,去钱盒中拿了银子来,唤了酒婆说道,“那长喜街离这不远是吧?那儿有块地,只建了个小小的茅草屋,是三位姓田的兄弟所有,你寻个熟人,将那地买下来,将地契拿来给我。” 酒婆说道,“老身去去就回。” 酒婆办事向来很快,又算是半个衙门的人,那三兄弟也急着将地卖了换钱,见价格给得很是公道,立刻就给了地契。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地契就交到了齐妙手上。 齐妙拿着这地契,让酒婆陪着自己去亭子那,喊了常宋过来。 常宋吃了晚饭,酒劲已退,刚洗了澡,模样也没那么邋遢难看了。齐妙端坐石凳,左右站着酒婆和刑嬷嬷,都是靠得住的人。常宋一人过来,于她还是多几分客气的,笑脸相向,“弟妹找我什么事?” 齐妙冷冷盯看,将地契推到他面前,“这是姐夫一直想要的。” 常宋接了一瞧,竟是那田家的地,大喜,“弟妹这是要送给姐夫?”想到有了这东西他就能回去了,简直是天大惊喜,“真是谢谢弟妹了,姐夫就知道,这家里主事的,是你啊。” “姐夫说错了,这个家主事的,是我丈夫。”齐妙淡声,“这地契是我们用真金白银买下的,不是用我丈夫的官威逼迫卖主廉价所卖。” 常宋只要地契到手就好,才不管是怎么来的。借着灯火细看,却看得皱眉,“不对吧弟妹,这上头的名字,怎么不是我的,是你姐姐的?” 齐妙轻声“哎呀”了一句,说道,“瞧我,总想着姐夫和姐姐是一家人,没区别的,地放在谁名下都行,原来姐夫是想要写自己的名,那我去改回来,姐夫交还给我吧。” 说罢就伸手去拿,可到嘴的鸭子哪里有再让它飞走的机会,常宋想反正谢嫦娥已经是常家人,还怕她跑吗?地到了就好,还一点钱都不用。他笑嘻嘻收进怀里揣好,说道,“不碍事,阿娥可是我妻子,我怎会信不过她,一家人,一家人。” 齐妙淡笑,“可不是,一家人,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如今二郎官封七品,不比没有功名的时候自在,官路本就难行,一步不留神,就像踩空冰窟窿,掉进里头就没法翻身了。只是二郎行事小心,我是不怕他犯错的。只是我们大央律法有这么一个词——连坐。这连坐第一个要追究问责的,就是姐夫刚说的‘一家人’了。” 常宋再怎么没常识,也知道那连坐有多可怕,这种事他可听过不少,“弟妹担心这个干嘛,二弟肯定会前途大好的。” 齐妙抿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嗓子,才道,“奈何有心做清官,却身不由己。姐夫以前总说谢家穷亲戚多,二郎为官后,也的确很多亲戚来寻他问好处。你说二郎今日许了一人在衙门当差,第二日答应借人五两银子,这种事瞧着不算犯法,可三年五载一次迸发,就要遭殃了。然后上头一查,竟是亲友作祟。” 常宋一顿,“所以……亲友也得惩治?” “自然是,否则‘连坐’一词是如何来的?” 常宋只觉怀里揣的地契烫得他肚子不舒服,生生扎人。 齐妙笑道,“姐夫是在想那地契的事么?倒不用担心的,毕竟只是这一次,不碍事,上头查不到。但是如果有第二次、第三次……” 酒婆突然开口,“那肯定能查出来。”她阴恻笑着,拿手在脖子上作势一抹,“然后掉脑袋!” 她因年老,脸上本就多褶皱,这一做凶煞神情,又因灯火昏暗,看得常宋的心猛地一跳,差点没蹦出嗓子眼,着实吓了一跳,额上已冒出汗珠来,笑得脸僵硬,“当、当然不会有第二次。” 要死就谢崇华去死,不要连累他! 齐妙浅笑,“姐夫是二郎亲姐姐的丈夫,有求我们第二次,我们一定会尽力帮的,姐夫不用担心。哪怕日后真出了事,也定不会供出您的。” 常宋才不会信她的花言巧语,这分明是在拖自己下水,他哪里有这样蠢。和她告辞回到屋里,就对下人说道,“等少夫人回来,就让她收拾东西,明天一大早就回家!” &&&&& 月色浅淡,本就是半圈明月,又被乌云吃了半截,照得地面不亮。两旁店铺的灯笼已经陆续撤下,更显得街道清冷。 谢嫦娥走在这已着初秋气息的街道上,吹着夜里凉风,反倒觉得耳边没了常宋的聒噪,十分清爽,无数个让她不要回头的念头浮现在脑中,在将她拽住,让她不要回去。 可她如何能逃脱。 左脚是母亲扣上的枷锁,右脚是女儿不能没爹的枷锁,她的手上,还桎梏着世俗眼光。 每一个,都让她不能自在地移开半步。 无法前行,也无法逃脱,更不得自由。 她长叹一气,像是将这寂静夜空都叹出个窟窿来。 忽然背后传来急促脚步声,本以为是从旁路过,谁想手腕却突然被紧抓,惊得她偏头去瞧,却只看见削瘦侧脸,愣神之际,已经被那人拽入幽静无人的巷中,往深处走去。 像是魔怔了,步子随他往前,像是没了桎梏。脚下一绊,瞬时回过神来,挣脱了手,声音是难以抑制的气恼,“五弟!” 陆正禹身子一僵,转身看她。生了孩子的人应当会丰润些的,可他却只在她面上瞧出略显苍白的面色,还有比上次更清瘦的面颊,还有眼里的悲苦,他都看得一清二楚。见她要走,他又上前捉了她的手,将窄小的巷子去路堵住,却说不出话来。 太多话要说,见了面,竟无话可说。 谢嫦娥就怕自己又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冲动事来,偏身要出去,可任她如何捶打,他就是铁青着脸不挪步,看得她觉心累,退了一步,冷静下来,“五弟……” “你手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他又打你吗?” 谢嫦娥没有想到他看得这么清楚,许是捶打他时近在眼前,就全收入眼底了。她拉长袖子,将手藏了起来,“我撞的。” 陆正禹蓦地冷笑一声,突然抬手将手背撞向墙壁,敲出沉闷撞击声,像是手骨都要碎了般。谢嫦娥大惊,伸手将他拉住,“你做什么?” 陆正禹怒声,“我想看看到底要怎么撞才能撞成你这样!” 谢嫦娥愣神,强忍的泪又滚落面颊,本是紧抓住他的手,突然就没力气了,泪落手背,烫得陆正禹焦躁的心也平静下来,轻轻一揽,将她紧抱入怀。怀中人没有挣扎,反倒是像寻了倚靠,也环了他的腰,得这难得安宁。 ☆、第50章 无畏荆棘 第五十章无畏荆棘 月上中天,乌云渐散,门前烛灯盏盏,映照得小镇巷子人影朦胧。 谢嫦娥缓缓从这温暖怀中离开,抬眼看他,叹息,“不能再错下去了……” “对,不能再错下去了……”陆正禹握了她的手腕,定声,“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再也不回来。” 谢嫦娥没想到他事到如今竟然还没有打消这个念头,可自己是已嫁之身,他却是大好前途,不是说跟了一位姓徐的大富商,要他继承家业么?那她更配不上他。真就这么走了,自己的一切尚可不在乎,可他的? 陆正禹已不想再受这煎熬,她若过得好就罢了,他会忍着,也会离她十里远,免得她生了担忧,可如今她分明过得不好,那他怎么能再忍,“我知道你有孩子了,我可以带她一起走。虽然……虽然我未必能待她如亲生女儿,但有我一口饭吃,就定不会薄待了她,日后我会好好待你们,不让你们受一点委屈,跟我走。” “你护得住我们娘俩吗?” 陆正禹愣神。 谢嫦娥已不挣扎了,只是又问了一遍,“如今的你,能拦得住常家,让我们娘俩不担惊受怕,好好过日子吗?”她泪眼潺潺,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能,也护不住。如果让常家找到我们,我们三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不是吗?” 陆正禹这才微微回神,对啊……私奔并非是件易事,要吃,要喝,要住,还要保证能安心过日子。否则颠沛流离,倒不如如今过得好。如今他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离开了徐家的话,他甚至没有办法保护弟弟妹妹,那就更别说他所爱之人。” “正禹。”谢嫦娥哽咽,是不舍,也是无奈,“你还年轻,去过自己的日子吧。从我嫁进常家的那日起,你我就已非一条路上的人,也终究是不会同途的。你还将手脚困在这里,日后怎会有出息?” 陆正禹默然,捉着她的手腕不愿放开。他不过是沧海一粟,也不过是沧海面前的一只蝼蚁罢了。只是蝼蚁,又怎会有胡来的资格。 他忽然想起徐老爷曾对初进徐家的他说过的一句话——若不为人上人,便要为人下人。你是要做人上人,还是下等人,就看你自己如何想了。 “我要回去了。”谢嫦娥见他冷静下来,夜也已经深了,不便再多逗留,温声,“好好上进,照顾好你弟弟妹妹。” “姐。”陆正禹唤了一声,声音有些飘忽,视线微微低看,看着她隐隐含泪的眼,缓声,“你等我……再等我两年。” 待他羽翼丰满,能护她周全,让她安稳一生,不会随他颠沛的时候,回来接她。 谢嫦娥苦笑,“五弟……” “两年就好,等我两年……” 像是给了一生的承诺,一直重复着这句。在她听来那两年不会改变任何事,只是不知道为何他坚持。若是她不点头,他就不会放手了般。可是只有两年光景,又能有什么变化?不过是让彼此暂时安心罢了。 她叹了一气,轻点了头,“我等你。” 陆正禹晦暗的眼里,这才有了光亮,又将她抱进怀中,轻轻在她脖上留了一吻,哪怕是情不自禁了,在一瞬间还是清醒地想着——不能烙一记深印,就怕被她的丈夫瞧见,累她受苦。 终有一日,要光明正大在她脸上、脖颈,甚至是任何一处,都无所顾忌地印上红痕,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妻,而不是别人的。 &&&&& 陆芷睡了将近一天,快到巳时,才终于醒来。她感觉到旁边有人坐着,但不知道是谁,心跳得厉害,缓缓睁眼看去,见了那人侧身,才放下心来,扯了扯他的衣袖。 谢崇意偏头看去,满目困意,“醒了?” “坏人走了吗?” 谢崇意好奇道,“什么坏人?” 陆芷喑哑着嗓子说道,“就是那个要拐走我的坏人,个子长得很高很高的。” 正去拿床头茶水的谢崇意这才明白过来,倒茶的手势一顿,将茶斟满递给她,“别胡说,那是你的亲哥哥,不是坏人。” 陆芷抿了抿唇,眼色抹上一层乖戾,“那他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陆大哥一直在找你,只是找不到。” “那为什么谢二哥哥在那么远的地方都找到了我,他却找不到?” 谢崇意已不知说什么好,她看着天真烂漫,可实际心里却想了很多。他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哥哥来找你了,你不高兴么?还诸多挑剔。要听你哥的话,以后你是要跟他一起生活的,他会带你去一个很好的家,阿芷要听话。” 陆芷握着茶杯,垂头看着被子上的五彩花纹,怔怔道,“我怕他……一看见他,就看见很多血人……” “别想这么多,快喝水,嗓子都哑了,睡了一天不饿么?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陆芷抬头看见这陌生屋子,忙拉住他,“谢三哥哥,你不要丢下我,我们回家好不好?这么晚了,嫂子要担心的。” 谢崇意叹气,“阿芷,我们姓谢,你姓陆呀……” 陆芷忽然明白过来,他们不同姓,不同宗,所以不是亲人。哪怕他们对自己再好,也不是一家人。她刚以为能安定下来的家,竟然又没了……眼已红了一圈,她低头抹泪,“我会很懂事的,不要再让我去新的地方了……阿芷是不是没家了,为什么每次住得好好的,就要送我走。” 隐隐忍着的哭音更是刺人心弦,谢崇意站了好一会,愣是没办法离开。他摸摸她小小的脑袋,还这么小,却受了这么多罪。门外突然轻传敲门声,两人同时回神,片刻陆芷又抓紧了他的衣角,抓得手背可见惨白肤色,紧紧盯着门。 门外的人并不打算进来,否则也不会现在也不推门。谢崇意拍拍她的手背,“我去看看什么事,就在门口,不走。” 陆芷这才松开,“站窗纸那,不要走远。” 离窗纸近,就能瞧见他的影子,也就知道他没走远了。谢崇意又摸摸她的脑袋,才走出外面。只见陆正禹正站在栅栏旁,面色平静看着门口。 “陆大哥。” “辛苦你了。”陆正禹从衙门回来后,几乎一直站在这里,没有进去。直到方才凭栏看见谢嫦娥,这才下了楼。谁想回到房前,却听见妹妹刚才说的那番话,更是驻足不敢进去。 谢崇意说道,“我也得回去了,不然母亲会担心。” “等等。”陆正禹神情落寞沉郁,半晌才道,“如今阿芷不愿跟我走,我也带不走她,你将她带回去吧。” 谢崇意迟疑稍许,自己也不放心,就答应了,“那陆大哥什么时候来接她?” 陆正禹恍惚片刻,只说,“你回家后,跟你哥说明天他放衙得空了,就来这里找我。” 谢崇意没有多问,应了一声进去说道,“我们回家。” 他弯身找了鞋子给她穿上,顺了顺她的小辫子,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才牵了她出去。走到门外,陆正禹已经不知去了何处。他四下瞧看两眼仍是不见人,便带着陆芷走了。 等两人脚步声已经到了楼下,躲在隔壁下人住的房间的陆正禹才缓缓回神。许久才对下人说道,“去将马喂饱,备些干粮,明日回鹤州。” &&&&& 陆芷被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过半了。谢崇华还没有从衙门回来,齐妙也没睡,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让嬷嬷去瞧看。刑嬷嬷一会在外面说道,“是三爷和阿芷姑娘回来了。” 齐妙皱了皱眉,陆五哥呢?怎么都重逢了还让陆芷离开。她披上衣服出去,果真是陆芷。她上前弯身瞧看,笑道,“怎么脏兮兮的,快让嬷嬷带你去洗个澡,然后睡觉。” 陆芷点点头,跟着刑嬷嬷去澡房冲洗。 齐妙等她们走了,才回身问谢崇意缘由。谢崇意说了经过,又道,“看得出来,陆大哥很难过……” 千辛万苦找到的胞妹,却惊怕自己,又怎会不难过。齐妙暗叹,让他也回屋洗漱睡觉。回房等了快半个时辰,才见到丈夫归来。她放下手上的书,起身为他宽衣,说道,“阿芷被领回来了,说是瞧见五哥十分惊怕,听见声音都很是惊怕,五哥就让崇意将她带回我们家。” 谢崇华拧眉,“五哥定是很难过。” 无论是哪个旁人,都觉得这样太过可怜了,可就算是可怜,旁人也没有办法插手。 “对了,崇意说五哥让你明日得空了去找他。” “嗯,睡吧。” 夜里两人说了会话,不多久就睡着了。天还未亮,公鸡刚打鸣,谢崇华就起来了。齐妙睡得晚,又本就是个嗜睡的人,他起身时她半点要醒的意思都没。他将被子拢好,轻轻下了地,去外面洗漱。 今日不休沐,他怕自己忙起来没空去见好友,干脆早点起来,和好友见个面,吃个早饭,再去衙门,就不耽误了。 赶到永福客栈,到了房门前,却见里面的灯火还亮着。远处峦山的边界已映出一片黛青色,还不见朝阳踪影。 许是周遭寂静,刚到门口,里头就有人出来开门。彻夜未眠的陆正禹神色疲惫,却仍是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大清早过来。” 谢崇华提了提手上的包子和芝麻团子,“我也知道你会早起,但绝不会自己去找东西吃。这几样买起来方便不用等,你要是还想吃其他的,等会再去吃。只是……”他坐下身,将早点摊开,“我看你也没有多少心思吃了。” 陆正禹笑笑,小二还没有上开水,就倒了两杯冷茶,“昨晚看见崇意带着阿芷回你那,你就猜出来了?” “嗯。”谢崇华默了默说道,“我上来的时候,还看见你的那些下人将马牵到了门口,你……要走?” “是。那些并不是我的下人,而这次回去,就是想有朝一日,他们变成我的下人。” 没权没势,连自己的一口温饱都尚无保证,那他拿什么来给所爱的人和弟弟妹妹温饱。勾践尚且能卧薪尝胆,为何他不能再多等两年,将自己的日子安定下来,赚了银两,得了权势,再来接他们回家? 操之过急,到头来,却容易什么都失去。 这一年多来的得与失,他怎会如今才想明白。 他没有再叹气,叹气无用,还显得自己懦弱,“阿芷如今不愿跟我走,强行带走,只会让她更受惊吓。所以我想……”话到嘴边,还是犹豫了。 谢崇华已开口说道,“阿芷就住在我们家吧,我已将她当做亲妹妹,如今是,以后也会是,你且安心去过自己的日子。你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回太平县,六弟定会倾尽全力。” 陆正禹倍觉温心,天地之大,哪里能再找出这样的好友。说他们是朋友已太轻了,饶是知己二字也不能囊括其中交情。若是有上一世,那两人定是一个是影子,一个是身体,不需多少言语,就知晓对方所思所想。 他从袖中拿出几张银票,放到他面前,“这是面额一百两的银票,家里多一个人吃饭,日后还要供阿芷念书,每年也要添衣物,她又是个嘴馋人,这些是远远不够的,暂且用着吧。” 谢崇华脸色铁青,没有伸手去接,语气一沉,“五哥。” 陆正禹笑道,“想什么呢,五哥这可不是给你的,只是六弟你要明白,身为兄长不能陪在阿芷身边,我已经满心愧疚,如果连一点钱都不留下,我如何能安心。你让我安心些,少些愧疚吧。” 谢崇华暗叹,这才接过。又道,“这些银子,都是徐老爷给你的?” “是,他在金钱上,倒从来没有薄待过我,上个月甚至让我去管账了。每日经手几万两银子,他倒是一点也不怕我跑了。”陆正禹知道徐老爷是鹤州第一富贾,可是那金山银山的数量,却还是让他咋舌。 两人用过早饭,朝阳也已升起,初秋寒气彻底驱散,屋外暖洋一片,朝气蓬勃。 &&&&& 谢崇意早上起来要去仁医馆,打开门,却见门口坐了一人。被朝阳初光映得柔媚,像只蹲地猫儿,乖巧却又寂寞。 “阿芷。” 陆芷立刻回头,站起身拍拍裙子。刑嬷嬷在旁说道,“一大早就吵着要过来,过来又不让老奴喊您,都坐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谢崇意说道,“我今天要去医馆,你留家里吧。” 陆芷摇头,没吭声。 倒是跟以前一样,又沉默寡语了。谢崇意不忍,“那就跟我去吧。”又对刑嬷嬷说道,“要是我嫂子问起阿芷去了哪里,或者是今天有人来找她,你就说她跟我去仁医馆了。” “老奴知道。” 谢崇意领着陆芷出门,瞧瞧她的双丫髻,扎得很好,没有乱发。牢系的黄色发带轻飘飘的,缠了个很好看的花式,更显活泼。可小脸却不见一丝笑颜,只是拽着他的衣角跟他走。他停她停,他慢她慢,影子似的。 “要不要吃点什么?” 她这才抬头,吐字,“糖人。” “除了糖人了,你还有一口牙没掉完,不能吃。” “哦。”她想了想,“糖饼。” “……”谢崇意修炼多年的好脾气差点又被激得跳起来,“除了糖!” 陆芷很是苦恼地想着,“蜜饯。” 谢崇意脸一僵,“就吃馒头吧。” “……”陆芷莫名瞧他,那还问她吃什么。她走着走着,隐约觉得有人盯看自己,回头看去,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辆皂顶宽大的马车,从宽敞人稀的街道穿过,走得很慢,很慢,渐渐消失眼前…… 初阳已完全升起,晨曦普照大地,秋风拂扫,吹得发带轻扬。 &&&&& 回到鹤州,已经是半个多月后的事了。 奔波一路,陆正禹回到徐家大宅,感慨良多。只是目光比之前更加坚定,少了颓靡和愁苦。不是心中无痛,而是暂时被压在了心底。 管家见他回来,微觉意外,却还是迎他进去。陆正禹只看了他一眼,就顿步问道,“你刚出远门回来?” 管家问道,“二公子何出此言?” “管家向来都是陪在徐伯伯身边,从不多离一步,衣衫也素来整洁。账目刚做完,按理说不用去别处收账。可是你的衣裳却可见风尘,鞋子上也都是尘土,还有指甲,长得也至少有七八天没剪,你每次出远门不都是这个模样。” 管家低头瞧瞧自身,没有反驳,接话道,“老爷和小的,早上刚从祁州回来。” 陆正禹想了想,祁州?那是鹿州和鹤州要途经的一个州,可那里应当没有徐家的生意。他边往里走边说道,“去那做什么?” 管家答道,“只是打算去鹿州,后来到了祁州,又作罢,就折回来了。” 陆正禹大致猜到是何故,这是原本要去找他,结果不知为何又不去了。 问了徐老爷在何处,他就直接过去。进了院子,不见他在,一问下人,说是刚起风,觉得有些凉,就进屋里了。 他敲门进去,因还是白日,光照充足。徐老爷躺在长椅上,微合双眼,闻声也没睁开,只是声音轻长,“回来了?” 像是父亲问外出久归的儿子般的语气,陆正禹应了一声,在旁边的凳子坐下,说道,“明天我会从阁楼搬到您之前准备放房里,您想教我什么,我都会用心去学。” 徐老爷这才睁眼看他,眼里隐含疲累。沉默许久,才道,“你妹妹的事你不恨老夫?” “不过是因为你不信任我罢了,怕我不信守承诺,离开徐家,让您的家业无以为继。只是你若要隐瞒,大可隐瞒一世,却还是让我回了故土,见到了阿芷。你是在赌罢了。” “赌?” “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如果一去不复返,你也不会再来寻我。若是回来,你才可放心将家业交给我。” 徐老爷面上微有笑意,“所以你是看透了这些,才回来?” 陆正禹摇头,“还有一点没看透,徐伯伯做事向来老道,却不知为何这次这么急,不过也不重要了。”他抬头看着这老者,说道,“你要借我这把刀为你守住徐家家产,那我也要借你这把刀,来达成我的心愿。” 徐老爷眼中有笑,“什么心愿?” 陆正禹默然。 徐老爷缓声,“好,我不多问,你回来就好……”他蓦地咳嗽,更添几分病容,“我已染重病,没有几年可活,你定要好好上进,在我临终前,将整个徐家的重负担起。” 陆正禹微愣,“什么病?” 徐老爷已合上了眼,淡声,“病入膏肓的病。” 人之将死,之前责怪他隐瞒妹妹下落的事,也烟消云散了。反倒是听见他病重,身边又有一人将要离去,让陆正禹心觉沉重。 关上门的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徐老爷之所以不拦他了,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得了病,没有太多的时间再试探自己,所以索性将他放走,以此来看他是否还会信守承诺。隐瞒得来的承诺或许会在他死后而不再信守,但如果这次他回来,那就代表自己真的不会放下徐家。 虽然他这次回来只是为了要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只是转念一想,兴许最后他还是会回徐家,继承家业。 这无非是因为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徐老爷给予他们三兄弟温饱和家,想要为此报恩。 他看过太多的大恶之人,徐老爷所为,在如今的他看来,已不算什么大事,比起那些让他家破人亡的恶人来,真的不算…… 他长长叹息一声,未来的路,还很远,也一样荆棘满布。唯有无畏,才能走得更远。 ☆、第51章 桃之夭夭 第五十一章桃之夭夭 转眼过年,今年不似往年,入冬下雨,细想之下,反倒是已经好几个月没下雨,井水的水位都下降了一半,提水要提老半天。如果再不下雨,怕要闹旱灾,春分时无法顺利春耕。 正月初一,已经快过子时,去察看堤坝的谢崇华还没有回来。齐妙侧躺在床上,将床沿拦住,看女儿在软软被褥上爬来爬去。小家伙白日睡好了,晚上可精神极了,倒是她有些困。 她刮刮女儿的鼻尖,说道,“你爹越来越忙了,等玉儿会说话的时候,一定要跟你爹爹说‘爹爹不要再这么操劳了’好不好?还有……”她低声,“让你爹爹多在家,陪陪你,陪陪娘亲好不好?” 小玉如今还在牙牙学语,只是听着母亲的声音,对着她咯咯直笑,眉眼都像极了齐妙,耳朵倒像她爹。刚学会爬的孩子总是不能安静,睡的也比以前少了。爬了又好一会,打了哈欠,往母亲怀里爬去,窝她怀中要找吃的。 齐妙抱起她唤了奶娘进来。 奶娘推开门,弯身问道,“夫人叫小的什么事?” 齐妙说道,“小姐饿了,喂好后就带她睡吧,屋里炉火生好,玉儿她怕冷。” 奶娘将她接过,裹好衣服抱回房去了。 齐妙见屋里灯火又暗,拿了剔杖将蜡油拨去。她往外瞧了瞧,一个人影映在窗户上。她笑了笑,将剔杖放下,轻步跑到门口,靠在门后。刚跑过去,就听见门外人声轻笑,“要吓我吗?” 她撇撇嘴,开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谢崇华边进来边笑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分明走得这么轻了。” 齐妙这才恍然,看影子嘛,她得意道,“果然都是聪明人。” 谢崇华哑然失笑,“我去洗洗,你去睡吧。” “我让下人把热水都上好了,不用喊他们了。”齐妙怕冷,将大澡桶放房里,底下起了个大炉子,生着炭火,上面的水就能一直热着。见丈夫过去洗,她拿着铁钳子将生旺的炭火夹走一半,否则这么多烧着,是要煮人的。 成亲两年多,早已熟知对方身体,为他宽衣解带,也没了羞赧。齐妙瞧看他靴子时,上面只落着灰白,没有沾染湿泥,起身拿了帕子给他揉脖颈,问道,“堤坝那的水也很少了么?” “嗯,河床都能瞧见了,如果初春不来雨,得闹旱灾,你看今年入秋后,就滴雨未下。” 齐妙是瞧见他去了堤坝,鞋都没有沾半点湿泥,以此推断河堤也没有多少水了,“那是不是要祈雨?” 旱灾时请神婆来祈雨,是很多地方都有的风俗。谢崇华将脸帕铺在脸上,说道,“等惊蛰的时候看看,如果还不来雨,再去求吧。但愿不要干旱,否则百姓得受苦了。” 齐妙叹道,“二郎也不要太辛苦,毕竟是过年,让自己歇两日吧。你将县衙里的囚犯全都重审一遍,每日都在翻案断案,百姓对你颇有赞言,休息两日他们也能谅解的。” 谢崇华突然想起来,揭下脸帕回身看她,伴着哗啦未停的水声说道,“明日初二,按规矩是回娘家的日子,你可备好东西收拾好衣物了?” “我以为你忘了,而且你这样忙,不回也没事,爹娘会体谅的。” “你也许久没回家了,不趁着这个机会回,我也不知何时能陪你。你歇着吧,我去收拾。” 齐妙展颜,又将他压回热水里,“我知道你累,你好好松松筋骨,我唬你呢,都收拾好了。” 谢崇华这才放心,又想她是盼着自己和她回娘家的,只是知他辛苦,就没主动提。他若不说,她也打算装作不知道,“刚上任半年,有许多事要忙,等忙过这阵子,我就得空陪你了。” “不急的。”齐妙温声说着,虽然衙门不大,回内宅就十几步的事,一墙之隔,可不得空了,就算是就在三步之外,也不会常回来。 谢崇华笑道,“我急,玉儿正在学说话,我得教她喊爹爹。” 齐妙噗嗤一笑,“想得美,玉儿得先学怎么喊我,生她这样辛苦。”说着,又想起母亲来。为人母亲,才知道养大一个孩子有多不容易。虽然有奶娘有嬷嬷,还有婆婆帮忙,可还是不易的,便更想回去了。 她将脏衣物放在桶里,等明天下人会进来拿了去洗。因东西都收拾好了,就差拿钱。她开了钱箱,一眼就看见摆在最上面的那个红袋子。这是除夕那晚丈夫放自己枕头下的,硌得她脑袋都疼了,拿来一瞧,是两个压岁钱,说是连去年他不在家一起补她的。 瞧着这压岁钱,刚才瞬间涌上的感伤,这才淡了些。 娘亲当初离家,只怕也这样挂念过外婆他们吧。只是人终归要长大离开,各自成家,有自己的儿女的。等十五年后,女儿也会这样嫁进别人家,同样剩下自己的儿女…… 几代相传,才有这不知不觉的百年、千年…… &&&&& 翌日谢崇华携妻女去齐家,因来回要三日,因此谢崇华出门时特地嘱咐谢崇意照顾好母亲,看好家。末了弯身摸摸阿芷的小辫子,笑道,“阿芷也要听话,喜欢什么就让你谢三哥哥买。” 因陆正禹给了自己两百两银子,谢崇华怕母亲又计较陆芷住在家中,因此将那两百两都给了母亲。沈秀这才没说什么,但也不管她,都是嬷嬷照顾。只是陆芷平日喜欢跟在谢崇意背后,所以谢崇华又叮嘱他一番,这才离开。 送走兄长嫂子,谢崇意问道,“今天姐夫姐姐他们也会来吧?” “说了要来的,不过没这么早,你姐夫爱睡。” 谢崇意轻笑,“每晚都那么晚睡,能早起吗?真不知道以后常老爷去了,姐夫该怎么养家,姐姐当初要是嫁了陆大哥该多好。” “胡说什么。”沈秀皱眉,“你姐夫是你长辈,背后不许嚼舌根。” 谢崇意不喜常宋,心中对他厌烦,想到他可能要来,干脆寻了个借口,说约了昔日同窗,去外面。他一说要走,衣角就被扯住,他低头捏着陆芷的手指要她松开,“我们一帮男的玩,你跟来做什么。” 陆芷抬头看他,就是不松手。等沈秀进去了,她才说道,“你才没约人呢,你撒谎。” “你也不是十二个时辰都跟着我,我何时约的你不知道。” 陆芷眨眨眼,“你就是撒谎,我知道。” 谢崇意无话可说,妥协了,“好好好,走吧。”开春她就要去学堂了,真不知道到时候学了点东西,会更聪明到什么地步,说不定会做女状元的。他下意识要伸手摸她的头,转念一想她七岁了,男女有别了呀,微微一顿,收回了手,“阿芷,你七岁了。” 陆芷数了数手指头,“是啊,七岁了。”她又舔了舔牙,以前的牙已经掉光,新的牙还没有完全长齐,抬脸问道,“那我的牙什么时候能长好呀?” 他弯身看了看,“快了。”末了又说道,“长好了也不能吃甜的。” “为什么?” “否则又得掉。” “哦。” 两人出了巷子,街上已经很是热闹,往来追闹着玩的孩童穿梭往来小贩人群中,看得谢崇意想起往昔。不过如今已经完全不会这么追着玩了,毕竟他已经十七,不是个孩童了。 要打发时日最好的莫过于去听曲了,谢崇意领着阿芷去最近的一处酒楼,还没进去,就见旁边挤来一人,愣是先他一步进去,却是堵在门口,随后那人笑声讥讽,“哟,当年连饭都吃不起的穷小子竟然敢进酒楼,不怕没钱给,让掌柜乱棍打出去吗?” 谢崇意一顿,认出这人是谁。当初贿赂温洞主,买了考试第一虚名的庞林。家境富裕,脑子却不太灵光,在二十人的班里尚不过排个十四五名,他拿第一,大家心知肚明,却都不提。当年欺负他最厉害的,可不就是庞林。 庞林好整以暇瞧着他,嗤笑,“衣服倒穿得不错,是你那知县哥哥买的吧?可你哥一年俸禄还不够我做一身衣服的钱,听说你嫂子家境不错,难不成都是你嫂子倒贴买的?” 谢崇意恼怒道,“滚。” 庞林对他这反应并不意外,以前不都是这硬骨头的模样,可要欺负……就是这种人最好欺负的啊,“你可千万不要拿你那七品官的哥哥来压我,他敢动千里之外的四品官,可是他得想想我伯父是谁,是他的直隶上司庞知州啊,小心参他一本,让他丢了官。” 谢崇意不想和这疯狗乱吠,转身要走,又被他跳过来拦住,“同窗相见,怎么不叙旧就要走了。是不是囊中羞涩没钱进去,要不要我赏你?” 陆芷抬头看着这两人,又看谢崇意,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连带着牵她手的力道也大了,手骨有些疼。她只觉这一直说个不停的人实在讨人嫌,直觉告诉她这人不是好人。 她右手扯扯庞林的衣角,见他看来,才指了指他的脚下,一本正经道,“哥哥,刚才你跳过来的时候,刚好踩到地上的狗屎了。” “……” 庞林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觉鞋底下好像真的有异物,再顾不得嘲讽人,跳了起来怒声,“快、快给我拿水,水!” 下人乱作一团,庞林也觉脏得要疯了,差点没吐出来。谢崇意抿抿嘴,拉着陆芷走了。走了老远,才说道,“姑娘家的,要斯文些,下次不许说那个字。” “哦。”陆芷见他心情好似好了起来,也愉悦地蹦着步子跟他走。她才不是粗鲁的姑娘家,以后也不会说了。可要是再有人欺负他,她就算说十个脏字也是要说的。 &&&&& 去年半年未下雨,太平县百姓都盼着初春能下点雨,然而到了惊蛰,春分将至,仍是没见半点甘霖。就算是请神婆求了雨,还祭拜了河伯,都不见雨水。 谢崇华早想去水源丰富的地方引水,修筑沟渠,可是整个鹿州都闹了旱灾。若无法按时春耕,便没有粮食,到时候整个州都要乱的。上头已经自顾不暇,自然先去解决其它几个大县,哪里会管他们这个小县。 思来想去,他领着县里一部分壮丁疏浚河道,一部分去山上挖渠引水,山上树多,能蓄水,虽然山离得远,也费力气,甚至引来的泉水也不能覆盖整个县的旱田,但能滋润多少就滋润多少。 等春分到来,已经滋润了农田的百姓得以顺利播种。谢崇华又下令,那些没有按时耕种的,可以到县里粮仓领一些救济粮。同时奏请上面,减免太平县租税。 许是屡次三番上奏,上面终于是得了回应。鹿州等三州共二十四个县租税免除半年,若下半年仍旱灾不见好转,免除全年租税。 慕师爷将这好消息领回县里,衙门上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县衙去年粮仓丰盈,是熬得过今年的。 县里的百姓从未见过这样的好官,各个乡正一合计,组织各乡壮丁,买了土灰,准备去将破败的衙门修葺一番。 历任县官都是不乐意多修衙门的,除非是实在破旧不堪不能住了,才会随便修下。只因修建衙门得跟上头请求从每年的赋税中拨出银子,如此却容易让上头落下“靡费”的印象,甚至影响政绩判定。若是在当地征收税捐,又易引起当地豪绅不满。因此衙门向来是取门户牢固,墙壁坚完便可。 来的那日谢崇华领着慕师爷赵押司去了别镇,晚上才能赶回来。齐妙也不在内衙,酒婆就报了给沈秀。 沈秀一听,说道,“这不是好事吗?那就让他们修吧,我早就想让妙妙找人修了,只是说不好,就没喊了,如今正好。” 酒婆迟疑,说道,“如果让上面的人知道,只怕要误会的。” “哪里会误会什么,又不是真拿百姓的钱来修房子,你快去开门,让他们进来吧。” 酒婆这才去请那些人,稍稍一数,足有五十余人。衙役瞧见,忍不住过来说道,“酒婆,这阵仗也太大了,夫人她怎么答应的。” “夫人出门了,是老夫人做的主。”酒婆本想就这么进去,到底还是折回来了,“你去跟他们说,随便修修那些破洞就好,早点打发他们回去。” “知道了酒婆。” 嘱咐完,酒婆若有所思进了里头。等中午齐妙回来,就和她说了这事。齐妙本来也觉得没什么,见酒婆神色有异样,问道,“酒婆你有事直说无妨。” 酒婆这才说道,“那巡抚每年都会巡视各州各县,尤其是对新官的考核更是严厉。大人虽做得无可挑剔,只是太过严厉,我们百姓是欢喜,但那些豪绅,却已经有所怨言。若是在巡抚那告一状,只怕这衙门翻新,也要被说上一说,于大人不好。” 齐妙想了想,倒安抚起她来,“酒婆费心了,事已至此,总不能将他们的一番心意给毁了,就这么放着吧,巡抚若真的问起,再跟他提就好。到时候找几位乡正作证,巡抚大人大多不是糊涂人,会听解释的。” 酒婆点头,“夫人是个豁达人。” 对这衙门,她倒是从来没这么用心过,若是以往,她提也不会提。如今却会担心这衙门,大有荣辱与共的感慨。许是因为谢家一家待她都好,没将她当做命苦的下人随意打骂。 &&&&& 三月初七,春景将逝,桃花却开得正旺。树木可蓄水,不如低矮的花草因缺水而显得干旱。又因没有雨水,桃花反倒开得比往年更红更艳。 谢崇意趁着医馆放他假,便带着陆芷去看桃花。一路走到山脚,铺了半坡的桃花红艳一片,烂漫娇红,看得陆芷的双眼也因这红色而变得更加明亮起来。两人边走边瞧,已闻桃花散发的类似桃仁般微苦,并不香甜的独特花香。 “花真好看。” 谢崇意听见,摘了一朵往她发髻上塞去。陆芷抬手摸了摸,小小的,应该很好看,可是很快就要干了吧,然后就难看了,“谢三哥哥,等会回去的时候去八宝轩看看有没有桃花钿子卖好不好?” 谢崇意知道她兄长给她留了一大笔钱,二哥也让自己留心,她要买什么就给她买,当然是点头答应。一会牵着的小手松开,以为她是要自己走,可手心却一温,低头看去,就见她正往自己手里塞碎银,满脸认真,“这是嫂子给阿芷的压岁钱。” “三哥给你买,放好。”谢崇意不能告诉她她亲哥给了钱,有些想起来会害怕的事,还是等她再长大一些再说吧。 “可是谢哥哥你一个月才领两百文钱,你穷,阿芷有钱。” 谢崇意苦笑不得,戳戳她的脑袋,“对啊,你也知道你谢哥哥穷,那还总缠着我买糖人。” 陆芷展颜,“八文钱谢哥哥还是出得起的,小钱你出,大钱阿芷来。” 谢崇意朗声笑了笑,小丫头倒是一点都不贪财,还十分仗义洒脱,以后不要做女状元了,分明是个做将军的料嘛。 身在桃花林,近看桃花娇艳,远看桃花挂满枝头,挨挨挤挤,占断春光。 走着走着,却瞧见一处横枝挂着一方手帕。帕子上只着一枝腊梅,水墨渲染,简单而不似寻常姑娘所用的艳丽手帕。他瞧了瞧四下,也不知是谁落在这的,看样子也不像是特意悬挂,否则为求稳妥,会先打个结的。 他本就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也就没有理会,准备弯身离开。腰身刚弯要从桃枝下过去,视线所及之处,就瞧见一双绣着梅花的绣花鞋进来。他抬头看去,一个模样十分俊俏清秀的姑娘急寻过来,像是没瞧见他,只看见他身后的东西,娇艳的脸上露了笑颜,比起旁边桃花来,丝毫不逊色。 她伸手将那帕子取下,许是取得太急,这一扯,竟听见撕的短声,帕子竟然扯破了。俏美的脸上已露哭意,让旁人看了只觉楚楚可怜。 “姑娘没事吧?”谢崇意禁不住停了步子询问。 那姑娘泪眼瞧他,嗫嚅,“这是我母亲亲手绣给我的……” 谢崇意见她这样痛心的模样,心想她的母亲要么是远走,要么是不在人世了,更多了几分遗憾。只是自己再遗憾也帮不上忙,见她旁边还有婢女装扮的人跟随,安慰一句,就带着陆芷走了。 本以为只是一面之缘,谁想第二日他去了医馆,还没将门板全打开,就来了一人,一瞧,正是昨日见到的那姑娘。 他以为这姑娘不会记得自己,谁想她惊喜道,“你昨日可是领了你妹妹去那桃花山上看了桃花?” 谢崇意笑笑点头,又问,“你那帕子……” 姑娘默了默,面有感伤,“恢复不了原样,我将它放进箱子里锁起来了,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她微微一笑,“兴许是夜里想得太多,焦躁了一晚不能入睡,听人说这里最有名的大夫就在这,所以我就过来开点安神的药,谁想这么巧就碰见你了。” 谢崇意也觉得巧了,边迎她进来边说道,“师叔他一会就吃完饭过来了,对了,你不是这里人么?” “不是,我刚跟我爹和我母亲搬到这,哪里都还不熟悉,认识的人也不多。”姑娘怕他头晕,又笑道,“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如今的是继母。” 谢崇意点点头,不好多问她的事,她倒是随和。整理了下药柜,刚转身,就见她站在药柜前静静瞧着那些药,见他回身,才笑道,“我叫葛灵,你呢?” 眼前的少女笑得温婉柔媚,明艳非常,谢崇意顿了顿,说道,“谢崇意。” ☆、第52章 清官难断 第五十二章清官难断 已快五月,仍不见雨下,看来上半年注定没有稻谷。好在番薯花生一类耐旱,又开仓救民,早早做好安抚措施,免了灾民动乱。 夕阳将落,谢崇华早归,下人便将晚饭准备好。他见弟弟还没回来,说道,“三弟最近好像回来得特别晚。” 齐妙问道,“是不是邵大夫让他晚归了?” “昨天路过见到邵大夫,问了,说没有。” “那倒是奇怪了,三弟从不多在外面逗留的。” 谢崇华也说道,“之前阿芷每天跟着他,我倒是放心。自从阿芷去了学堂,我就有些担心了。崇意遇事容易冲动,就怕闯祸了。” 沈秀笑笑,“你弟长大了,别还将他当个孩子瞧。” 谢崇华笑道,“也是。” 沈秀又低声说道,“娘昨个儿上街,瞧见他跟个姑娘一块走,那姑娘长得可水灵了,穿得也好,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有说有笑的。” 齐妙恍然,“就是这个缘故才总晚归的吧,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听她这样说,谢崇华笑问,“你这是要为三弟说门亲事么?三弟年纪还小,如今成亲太早,后年就科举了,让他考了试再说吧。” 齐妙笑看他,“说这话的人可是成了亲后再考试的啊,你如何能说服三弟?二郎你想想,真两情相悦的话,早早将亲事定下来也好,总不能耗人家姑娘两年,对吧?” 谢崇华倒是想起当初的自己了,可不就是没把握去提亲,每晚想着到底要不要去提亲的事翻来覆去,心也不得平静。如今也是这个理,也就点头了,又问母亲,“娘觉得如何?” 沈秀瞧那姑娘顺眼,而且看着家世不错。以前大儿媳进门,她是不喜她不会做活,但如今不同了,谢家是配得起那种人家的了。要是家底殷实,对小儿子也好。希望那姑娘是大家闺秀,这样日后幺儿有出息了,也带得出去,便应允了。 这头说着,谢崇意还在医馆帮忙抓药。刚抓了一半,一个师兄就喊他,“崇意,你妹妹又来了。” 谢崇意往门口瞧了一眼,那肩头斜挂着装书袋的小丫头可不就是陆芷。陆芷瞧见里头人多,跨过门槛一半的步子又缩了回去,干脆在门口等。他将手里的活交给旁人,走到外头,“阿芷。” 陆芷转身瞧他,“饿。” 谢崇意从兜里拿了铜板放她左手,“自己去买饼吃。”他又从怀中拿了一封信放她右手,“去交给你葛灵姐姐。” “哦。”陆芷将信放进装书袋,先去对面饼摊子买了个大烧饼,这才慢悠悠往街尾走去。 边吃边走,走得慢,饼有些油腻,脏了嘴。她拿帕子擦了擦嘴,叠好塞回袋子里,这才走到街尾的梧桐树下。果然那儿已经有个姑娘在等着了,跟婢女不知说着什么,还拿手指戳丫鬟脑袋。 谢崇意也常这么戳她来着,不过看起来力道比他大多了。 陆芷走到她一旁,扯扯她的衣服。葛灵偏头没瞧见人,视线往下移,娇艳的脸立刻露了温和笑意,“阿芷放堂啦?今日在书院学得怎么样呀?” 陆芷抿嘴不答,只是拿了信给她。葛灵接过,又蹲身说道,“饿了吧?怎么吃素饼,姐姐给你买肉饼吃好不好?” 她还是不答话,只是啃着自己的饼。婢女说道,“这丫头不是傻子吧?” 葛灵说道,“谁知道,长得挺机灵的。”她取了信看,一会说道,“告诉你哥哥,我会按时赴约的。” “哦。”陆芷得了回话,就转身离开了,慢吞吞地回到医馆。 谢崇意已经忙完,去了洗手。出来见了她,忙过去,“怎么样?” “她说会等你。” 谢崇意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你想吃什么,谢三哥哥给你买。”末了他忙追加一句,“除了糖!” 陆芷想了想,摇头。这世上还有比糖更好吃的东西吗?好像没有。吃饭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不在“想吃”的范围。 谢崇意见她不说,带她去吃了碗馄饨,就领她去跟葛灵约好的湖边见面了。 这一个多月来他几乎天天都会和葛灵见面,葛灵脾气温婉大方,甚至从不会生气,也会安慰人,语气从来很温柔。他渐渐和她说些往事,葛灵几次都听得眼红,念着辛苦他了,又安慰如今已经熬过来,不必再受苦。让从未和姑娘相处过的谢崇意,少年心动。 陆芷坐在远处的草坪上看书,不远处的湖边大岩石上,正有两人在聊着什么。她时而抬头看看,背着诗句,正背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知道为什么先生要着重提这句。起身拍拍裙子上的干草,往前走去,爬上岩石。 葛灵正和他说得高兴,突然背后有人戳了戳,吓得她差点没摔下去。片刻中间就挤来个团子,拿了书指指,“感想。” 谢崇意看了一眼,飞快说道,“赞赏又惋惜。”他说罢,就起身将她抱了下去。还没和葛灵多说两句,陆芷又爬了上来。 “为什么赞赏又惋惜?” “因为美景稍纵即逝,时间匆匆。”谢崇意见她还要问,立刻说道,“回去再问。” “哦。”陆芷走下岩石,还是不太懂,想回去再问,见两人又聊了起来,想了片刻,回到草坪上。可夕阳已落,看不清书上的字了。蚊子又肆虐,她便专心打起蚊子来。 等过了半个时辰,他们才说完话。谢崇意将葛灵送到街口,才带着陆芷回家。走着走着他问道,“嫂子他们问起你要怎么说?” 陆芷说道,“书院留堂。” 谢崇意满意点头,“今天学了什么?”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感想。” “赞赏又惋惜。” 谢崇意觉得可以交差了,没有继续问。也快回到家中,却见大门打开,不像平时紧闭。 因是衙门内宅,衙门前堂几乎每日都有人进出告状,衙役也跑来跑去,因此内衙总是将门关着,免得那边的杂声传到这里。今日门却大开,有些奇怪。 踏步进去,就见地上竟还有点点血迹。 牵着的手蓦地握紧他,谢崇意低头看去,陆芷显然也瞧见那血了,虽然没有退后,但还是将他的手抓紧。 “可能是宰杀的鸡鸭什么,没留意掉地上了。”谢崇意见她的帕子挂在袋上,取下将她的眼遮住,稳稳绑好,“这样就不怕了。” 他牵着陆芷进里头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血,自从旱灾以后,兄长就没让桌上出现鸡鸭鹅什么的了,说是百姓已无多少米粮,我们怎么能够大鱼大肉。而且哪怕真要杀鸡,那鸡圈是在后院,怎么也不会跑到大门口来。 正好那平日看门的下人急匆匆跑来,他喊住他,问道,“蔡伯,怎么让大门大开着?” 蔡伯答道,“方才一开门就见了个血人,一瞧是您的二舅。” 谢崇意急忙要跑去看,要将陆芷交给下人领回房去。陆芷却不松手,眼睛瞧不见,耳朵可听见了,有个血人进家了。 “阿芷,我舅舅受伤了,就是你见过的那位,你乖乖跟嬷嬷回房好不好?” 陆芷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松了手。 谢崇意急忙跑进里头,母亲兄长舅舅都已经在大厅上。进去就听母亲气道,“真是欺人太甚,阿山你莫怕,让他告去,看他敢不敢。” 他瞧了两眼,发现舅舅没受伤,只是衣服上都沾了血。难道是舅舅跟人起了争执,再看兄长,脸色铁青,闭嘴不言。 当初他们孤儿寡母,连族人都不愿救济半点粮食时,都是二舅分了他们一口粮。也不顾舅母反对,尽力帮扶。说句实在话,若非舅舅帮忙,他们一家早就冻死饿死了。年少时有一年家中颗粒无收,母亲领着他们姐弟三人去了外婆家,同样遭了大灾的外婆家脸色不太好,二舅同他们大吵一架,硬是留了他们一个月。 兄长中了举人后,得当地豪绅资助,有了余钱,都会让人送去给二舅,逢年过节更是会去探望,给表弟表妹钱用。 他见气氛沉寂,低声,“怎么了?” 沈秀说道,“你舅舅不是养了许多鱼么?干涸得鱼都快没水了,你舅舅找到一处山泉,离得近,便引水到塘里。谁想水太高,鱼便跳进隔壁鱼塘去了。你舅舅下去捞,刚好被那塘主瞧见,就跟你舅舅理论,说他偷鱼。两人起了争执,你舅舅不小心将人打伤。” 谢崇意这才理顺,原来这血是那人的,不是舅舅受了伤。只是舅舅身上的血都这么多,那人想必伤得不轻呀……伤人的话,是要坐牢的。想必舅舅也是急了,才大晚上的跑来。见舅舅衣服上的血迹已干得紫黑,这事约莫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那人这么久都不来报案,家人也不见闹的,外甥想他是不打算报官了。” 沈山冷笑,“他敢,我告诉他我的外甥就是当今知县,他哪里敢来。” 谢崇意看了看兄长,兄长果然一言未发。他想,如果那人真的来报案,兄长只怕要为难得烈火撩心了。依照哥哥的刚正性子,这件事错在二舅,二舅是得担责的。 齐妙也同样在担心这件事。 不知道还好,舅舅主动来说,让他们知道这事,公私人情,最难判案。她暗叹一气,对酒婆说道,“你先去给舅老爷收拾间房,将被子铺软些,准备身干净衣物上好水,再让厨子煮个安神汤。” 酒婆应声退下,沈山摆手说道,“不用不用,太麻烦了,舅舅怕那许茂才搅和你们,所以就赶紧跑来了。舅舅这就回去了,别折腾。” 谢崇华起身说道,“太晚了,舅舅还是在这歇下吧,夜路不安全。” 沈秀和齐妙也附声留他,沈山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还是没留。谢崇华给他银子,他也没拿,推了回去,“舅舅知道你是清官,没几个钱,自个留着孝敬你娘就好。” 他越是待自己宽厚疼爱,谢崇华就越觉难受。他甚至私心盼着那许家不要出现在县衙里,就让这事安静平息得好。 齐妙和他送了二舅离开,回来时见他心事重重,知他为难。进了房里,才说道,“这事那许茂才错在先,只是舅舅动手伤人,却是舅舅错了。” 谢崇华重叹,“我也知道是舅舅错了,只是……舅舅对我们恩重如山,我甚至可以用我这命去换舅舅安康,可是……”可是真要遵循律法,就没有人情可讲,“我要是真抓了舅舅,于公,是好官。于私,却大不孝,也太忘恩负义。” 齐妙环了他的腰身倚靠,轻声,“二郎……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谢崇华又叹气,断了那么多的案子,他唯有为冤假错案可惜遗憾得叹气,也没有因不敢捉真凶、惧真凶而有过退怯,如今却又叹气又心生退却。 烦事扰心,一夜不能入睡。天才刚亮,他就起身了。齐妙又何尝入睡了,他一起来,她就跟着坐起身来,“二郎……” “舅舅伤了许家人,许家人却不敢报案,无非是因为我是太平县的县官。可在私,我是外甥。可在公,我却是官。舅舅和许家人一样,都是太平县的百姓。我若不能为百姓做主,反而用官威压人,这官……跟那些贪赃枉法的官有什么不同。” 因晨起未喝水润喉,说这话时,喉咙苦涩,心中更是苦涩难安。他紧握拳头,握得青筋暴起。齐妙双手握了他的拳手,已能感同身受的痛苦,“二郎不要太为难自己……”她双眸一湿,“你就当做不知道吧,就这一次,日后公私分明,再不讲人情,可好?” 谢崇华夜里已经想通,有了第一次,就难免有第二次。他要求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百姓奉公守法,那为何到了亲舅舅这,却视若无睹? 齐妙见他默默下床穿鞋,也跟着下了床,等他洗漱好,拿了官服为他穿戴。 盘领右斜襟青色丝织小杂花官袍,束上一根青色皮腰带,穿上官靴,稳稳戴上乌纱帽。她的丈夫只是一个七品官,却是她见过,最好的官。以前只是觉得自己的丈夫样貌是无人可比的,如今又添了一个。这铁面无私,也是无人能比。 他要去梨花村的消息传到沈秀房里,沈秀急忙过来,拦了他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身为母亲已经猜到七八分,可还是不敢相信。 “舅舅砍伤了人,总要给许家人一个说法。” 沈秀真不敢相信儿子竟是要那样做,气得发抖,“你、你这是忘恩负义你知道吗?他们都不找到衙门来了,你为何还要去?你书念到哪里去了?书里是教你狼心狗肺了吗?那是你二舅,没有你舅,你怎么能活到现在,我们母子四口,怎么能活到现在?” 这些谢崇华又如何不知。 沈秀推了推他,“你给娘进去,进去!”见推他不动,更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她已是哽咽,“你快给娘进去!” 谢崇华没有答话,只是官袍掀至膝头,便朝她跪下,叩了三记响头,看得沈秀几乎晕厥。齐妙忙将婆婆扶住,侧身微挡,示意丈夫离开。 等沈秀回过神来,儿子已经走了,顿时哭出声来。 “往后可要怎么见他舅舅,没脸了,没脸见了。” &&&&& 太平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押司消息向来灵通,已经知道昨天梨花村的事。只是也知道那是大人的亲舅舅,平时没少来串门,便当做不知。大清早见他领着衙役和自己过去,好不诧异,“大人,当真要去?” “去。”谢崇华乘了衙门马车,和一众衙役前往梨花村。 赵押司瞧瞧慕师爷,好像早就知道谢大人要去,一点也不意外吃惊,倒让他好生郁闷,大人当真是铁面包公啊。 衙役进村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小村庄,本就起得早,如今更是来围看。 衙役问了许茂才家在何处,便有人指路,更有人腿快,跑到许家去通风报信,说知县亲自领人过来了。吓得许家魂飞魄散,暗骂那沈山,他们都不告了,竟还让他外甥来,狗官。 不多久,谢崇华已经到了许家,沈山一家也闻声过来。 许茂才一家七口,老母已七十高龄,妻子韩氏一见他,敢怒不敢言。 乡正已经让人搬了桌椅来,心里念着莫非知县美名是假的?怎么还亲自找上门来了。 谢崇华已经带了惊堂木来,安放桌上,又看许茂才的伤,见他还能动,就是胳膊系了白布条,看来没有伤及要害。见许家七口人颤颤巍巍要朝自己跪下,他伸手拦住,“本官这次来是来断案,但不是寻的你们。”他转而面向舅舅,说道,“沈山,你昨日和许茂才起争执,可是伤了他?” 沈山突然被问,一头雾水,“是。” “那事情具体是如何发生的?” 沈山只有老老实实说了一遍,末了谢崇华问道,“那你是在和他争执中,无意伤了他?” “是。” 沈山的妻子高氏见他问得详细,狐疑打量他,“二娃子,你问这么仔细做什么?” 谢崇华没有答话,又问许茂才,“方才沈山所说,可是属实?” 许茂才答道,“昨天争执的时候草民不知,但后来我儿子去鱼塘数了鱼,发现的确是多了七八条。” “你如何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鱼塘里水少,鱼死了很多,剩下的手指头都能数出来。多出这么多,数数就知道了。” “那他是故意要伤你?” “……不是。” 谢崇华微微点头,“既有伤情,不寻私了,又为何不报官?” 许茂才为难地看他一眼,低声,“大人您不是他的亲外甥嘛……” “看来本官仍不得民心。”谢崇华偏头说道,“慕师爷,此案应怎么判?” 慕师爷做师爷这么久,律法早就熟记于心,朗声道,“故意伤人者,轻伤关入大牢一年,重伤劳役三年;过失伤人者,轻伤重责五十大板,重伤劳役一年。许茂才的伤,可见是轻伤,所以沈山应当重责五十大板。” 沈山见这律法都搬出来了,知道外甥真要判自己的罪,一时傻眼。妻子高氏已跳了出来,就差指了他的鼻尖骂,“你忘恩负义!当初你舅舅是怎么对你,你做了官就翻脸不认人了是吧?” 沈山愣神听完,已不知说什么好。 别说他,就连许家人、来围看的人,都面面相觑。 衙役跟谢崇华久了,也知道大人绝不是开玩笑,便要过去捉人杖责。他们刚动,谢崇华已起身,“等等。” 众人目光又落他身上——果真是不会罚的,显而易见。 谢崇华将头上乌纱帽慢慢取下,缓声,“舅舅对我恩重如山,犹如再生父母,若无舅舅恩泽,母亲与我,还有姐姐弟弟,都不会活到今日。古有为父受罚,今日,我也效仿古人,为舅舅受罚。” 四周顿时无声,倒是慕师爷反应过来,“大人万万不可,那杀威棒挨个五十下,皮开肉绽不说,还会伤及筋骨啊!” 可却拦不住他放下乌纱帽,往那受罚半趴的长椅走去,看得慕师爷都急了。 沈山见外甥如此,一瞬明白他的用意。这外甥……他当真没白养。他不是白眼狼,可也不是那昏官。所以他一早就想好了,要代自己受过,可那是五十大板,他这身板如何能受得了。不由老泪纵横,上前将他拦住,“是舅舅不该冲动,伤了人,这板子舅舅认罚。舅舅明白,舅舅不怪你。” 那许茂才也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更没想到知县竟要亲自受罚,他忙说道,“本就是我不对,是我没弄清楚跟他吵。这罚免了,免了吧。” “无心伤人,无论谁先起争执,都是错了,也都触犯了律法。”谢崇华回头对那愣神的衙役喝声,“还不执法。” 衙役顿步,不是不敢去给知县棒子,而是不愿,一点也不愿意这样做! 慕师爷高声道,“这事错了便是错了,只是事主不愿追责,罪可轻判,然,律法在前,不得免除,那就……刑罚一半吧。” 衙役见大人一心求打,师爷也发话了,唯有硬了头皮上前,扬起杀威棒,重落二十五大板。 板子重重落下,起先还没感觉,尚能忍着,十下过后,就觉那痛要刺进骨头,忍得谢崇华紧咬着牙,满身虚汗。只是身上虽痛,心却舒服了。 他没有辜负舅舅恩情,也没有变成人人厌恶的昏官。 如今不会,往后……也定不会! ☆、第53章 葛家姑娘 第五十三章葛家姑娘 二十五板子下去,已伤及筋骨,回去时连坐都坐不得,只能半趴在马车上,颠得也痛苦。 马车并不大,赵押司和慕师爷便下来和衙役一起走回去,直接让马车去仁医馆。赵押司瞧着那两个下手的衙役,骂道,“让你们打也不知道轻点力气。” 衙役只觉冤枉,转而看向慕师爷。慕师爷说道,“他们打的轻了,第一个不同意的就是大人,莫怪他们。” 衙役急忙应声,“可不是,为难死我们了,这不是没办法吗?” 赵押司想了想,哭笑不得,“这种官,我还是头一回见,往后也怕是见不着了。” 慕师爷笑道,“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着,但就是这种官,我以前还真以为是不可能见到的。” 人果然还是活得久一些好,只见一个,已然足矣。 仁医馆的大堂已经等了许多人,见衙役进来,下意识纷纷退到外面。邵大夫就是不喜那些可横着走路的官差,只瞧了一眼,就不理会了,淡声,“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就医请一个一个来。” 片刻衙役才搀着已经难行的谢崇华进来,谢崇意先看见了他,惊诧喊了一声“哥”,上前扶他。 邵大夫这才重新抬头,忙起身瞧看,唤人将他送进里头,让其他病人先等着。一人不满,等那官差都进去,便高声说道,“邵大夫也不见得是仁医,还是将这招牌砸了吧。” 邵大夫一顿,“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的就是你也是个怕官的人。” 邵大夫冷冷一笑,“我行医每日只能救治百人,这位谢大人,却每日都在为县里的十九万人鞠躬尽瘁。他若是染了风邪,我也一样让他等着。可都已皮开肉绽,你却毫无怜悯之心,仁医馆不救你这种小肚鸡肠的人,出去罢!” 那人气得大骂,学徒们一瞧,齐齐喝声将他赶了出去。 谢崇意见兄长如此模样,好不奇怪,还以为是去梨花村审案,反被刁民打了。可衙役穿戴整齐,兄长也只伤了一处。问了慕师爷,才知原委。 谢崇华平趴在床,不受颠簸,脸色这才好转,唤了弟弟过来,“你回家去拿身干净的衣服来,不要告诉娘和你嫂子。” 谢崇意应了声,就往家跑去了。进了家门,没有去告诉母亲,而是先去了齐妙那,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兄长是怕嫂子担心,可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了。而且衣服都在他自己房里,嫂子在家,他总不能偷偷摸摸进去。 齐妙倒没太意外丈夫这样做,倒为他松了一口气,这代为受过的板子,他是挨了心里才会舒服。只是也着实心疼,拿了衣服就乘马车去仁医馆。 到了仁医馆,邵大夫已经为谢崇华上好药。齐妙没瞧见他的伤口,只是人趴在那,瞧见他惨白面色,已是痛心。她轻坐一旁,伸手抚他凉凉的额头。 谢崇华缓缓睁眼,偏头看去,握了她的手,“不疼,不要哭。” 齐妙眼已红了一圈,他一哄,就成珠而落,“二十五大板子,你可真是狠心。不过这样也好,你是暂时去不了衙门,要整日待房里,和我一起了。” 谢崇华蓦地笑笑,忽然想起往昔,“当年你初嫁我,爬墙时倒栽葱摔伤了脖子,躺着不能动时,也是这么安慰我的。只是如今你我互换了。” “可不是。”齐妙抿抿唇,拿帕子拭去他额头细汗,“不过我知道你是高兴的,所以我也不该难过的,可就是忍不住。” “妙妙是妻,也是红颜知己,无人再比你懂我。”他精神不济,很是疲累,但这话却不是胡话。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说的大概就是这个。他握着她的手,低声说着,眼睛刚闭上,疲惫就汹涌而来,最后一句,像是呓语。 齐妙便安静坐在一旁,看着他睡。哪怕是他已熟睡,也没有抽离手,生怕自己一离开,他就又从梦醒,睡不安稳。 她忽然明白过来,他公务再繁忙,离得再怎么远,这心,却是从未离开半寸的。 &&&&& 沈秀得知真相已是中午,中午酒婆做好饭来请她去吃饭,她伤心得不愿出去。等了许久也不见儿子儿媳来,连幺儿都不来,更是痛心。直到陪齐妙去仁医馆的刑嬷嬷回来,她才知道,又感慨又后悔,要去仁医馆瞧看。 刑嬷嬷将她拦住,说道,“一会姑爷小姐就回来了,您就在这等吧,要不先将饭吃了?” 沈秀更是担忧得吃不下饭了,摇摇头,坐在大厅等他们,时而就去大门口往巷子张望,等得十分焦心。 等儿子回来,见他伤得路都走不了,沈秀老泪又落,一夜扰心,第二日就得病了。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问了邵大夫,说是心病。 果然,等谢崇华已能下地走路,沈秀的病才跟着好转。 虽然外伤已好,但邵大夫嘱咐因伤及筋骨,还得开药调理。这日谢崇华休沐,也想陪陪这半月总在旁帮忙操劳的妻子,就和她去走走,顺便去仁医馆拿药。 到了仁医馆,门口停着辆牛车,车上放着许多袋子,从旁经过,闻得药味,是新药材。一个个子并不算太高,长相憨实三十出头的汉子正扛着药进去。 一会宋寡妇拿了茶水出来,喊他喝茶。瞧见谢崇华和齐妙,将茶杯给了他,就走了过来,笑道,“来拿药吗?叫崇意带回去就好,何必亲自来。” 谢崇华笑道,“近日母亲身体不好,想买点人参补补。也是来陪妙妙买点东西,顺道。” 宋寡妇“啧”了一声,“瞧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跟刚成亲似的,是来气我这寡妇的吧。” 两人知道她心直口快,这不是嘲讽更不是自嘲,只是玩笑话,也就笑笑没说。一会谢崇意已经拿了药和人参来,没出柜子,由宋寡妇接手递去。正好那扛药的汉子又出来,挡了片刻她的路,她轻骂道,“动作利索些,你的牛车挡了半个入口了。说你几回了,下次别把牛往那赶。” 汉子只是低头应声,看也没看她,弯身出去扛药。宋寡妇又叫住他,丢给他一条厚布巾,“垫肩上,瞧把你扎的。” 那一袋袋的草药还好,又轻又不扎人。扛到那药根,都是劈成一块块的,那么重压在肩头上,刺人。 汉子憨实一笑,不敢拿手掌握着,“要弄脏的。” “弄脏就带回去擦桌子。”宋寡妇又道,“快搬,赶走你的牛车,都在拱门前的树了。” 谢崇华和齐妙拿了药,没有多留,一起往别处买东西去了。走远了齐妙才道,“宋寡妇心眼是好的,就是泼辣了些。” “直爽的人,比总是藏着掖着的人好。” 齐妙点头,“仁医馆并不缺帮手,邵大夫邵夫人将她留在那,想必也是看中她的脾气。不是还将她当做账房先生,让她管账吗?” 但凡是涉及到掌管钱财的事,总是要慎重选人。邵家将钱财交给她管,可见对她有多信任。 齐妙转了转眼,笑道,“宋寡妇不过二十,脾气好人又生得标致,要不我看看可有合适的人家,为她说桩亲事吧。” “这恐怕宋寡妇的婆家不会同意。”谢崇华说道,“上回和乡正……便是她住的那个村,乡正是她公公,他来拜见闲聊时,还提过宋寡妇的事。说守寡二十年后,不是可以旌表门闾,立个贞洁牌坊了。” 齐妙顿了顿,“宋寡妇不过二十,脾气好人又生得标致,她亡夫对她好就罢了,一心一意不想再嫁的事。可她亡夫对她那样差,这是要宋寡妇做一辈子寡妇不改节?” 谢崇华默了默,说道,“妙妙你忘了,家有节妇,便能除免本家差役,还能得不菲的钱,于整个家族,都是件荣光的事。所以有时哪怕寡妇想再嫁,婆家不愿,娘家不肯,也是没办法的事,再嫁,是会被视为败坏门风的。” 齐妙摇头,同为女子虽然不好说改嫁什么的,只是她想得更多的,是宋寡妇的丈夫待她不好,那样的男人,守着做什么。又因同为女子,心觉惋惜。 &&&&& 大牙终于长好了。 陆芷舔了舔牙,能咬肉的牙回来了,吃东西也舒服些。虽然不大爱吃肉,但突然发现牙好了,就想吃点什么庆祝下。要不等会去吃叫花鸡?家里很久没宰鸡了。 “阿芷。” 她站起身拍拍裙子转身,见了那人走来,刚要开口,就听他说道,“我约了你葛灵姐姐去万凤楼喝茶,你也去吧。” 那儿她去过,嫂子带她去那吃过最有名的酥饼,入口即化,口感虚无,她……不喜欢。厨子将那酥饼的甜味做得很淡,她总觉得这是在诱使人多吃几块。 “哦。” 她知道他不是想带她去,只是想借她当挡箭牌,好让他和那个葛灵姐姐多待待。为此没少贿赂她钱,然而还是不给她买糖,也不许她买糖。 葛灵仍在那里等谢崇意,对他带自家妹妹来掩护已经习以为常,待他上前,就温婉笑道,“今日怎么这么晚,是太忙了么?可不要累着。” 谢崇意微微笑着,带着少年羞赧,“不累的,你不要担心。” 两人说笑着去了万凤楼,点的果然是这儿最好吃的酥饼。陆芷没有拿,不爱吃,也不爱听他们说话,索性拿了书出来看。 葛灵笑道,“阿芷真爱念书,以后肯定很让人省心。” 陆芷没抬头,当做没听见。谢崇意说道,“阿芷,不许这么不懂事。” 她这才抬眼,冲葛灵点点头,又埋头看书。 谢崇意简直是对她没了脾气。葛灵摆手笑笑,“算了,阿芷不就是这种脾气,是个有个性的小丫头。”喝了两杯茶,她迟疑再三,才道,“你知道我爹爹是生意人,本以为会在这定居,可昨日他跟我说,再过半个月就要离开这了。” 谢崇意一顿,“那你也要走?” 葛灵说道,“在家从父,那当然是要走的。” 她说前面四字时,谢崇意瞬间就想到“出嫁从夫”去了,差点没将“那你嫁了就不用跟着去了”的话说出口。他话到嘴边,又堵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葛灵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肯定不能私下约定终身,否则要坏她名声,“葛姑娘……有没有不走的法子,比如……” 葛灵轻眨眼睛瞧他,“比如什么?” 谢崇意轻咳一声,喝了杯水,才道,“比如有人不愿你走,你就不走了。” 葛灵眉眼低垂,明白他说什么,低声,“我的心思,你真不懂么?”说罢,又是良久沉默,“我家在长风街兴俞巷五户。”她说罢,便站起身,“我走了,你……你定要来。” 谢崇意一直没好意思看她,等听见她的脚步声,这才看去,只留下佳人娇俏背影,看得少年心动,跳如擂鼓。 陆芷挠挠头,先生一直夸她聪明来着,怎么今天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可谢三哥哥却好像全听懂了。她果然还不够聪明,算了,还是继续念书吧,先生说的,看破万卷,顿悟此生。她抖了抖完好无损的书,暗叹,那什么时候才能看破一本书,好像很难呢。 &&&&& “嗯?你要求娶葛家姑娘?” 晚上残羹正收,谢崇意迫不及待说了这事,可费了好大的决心。齐妙一问,他脸又更红,双目却定然有神,“嗯,嫂子能请个媒婆么?” 齐妙笑道,“当然能,只是那家姑娘家住何处?” “我知道,她告诉我了。” 齐妙了然,那姑娘都亲口告诉他了,那肯定是姑娘也愿意,这是两情相悦。而且那姑娘虽然是商户,但从三弟口中听来,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生母早逝,和继母处得虽不亲昵但也不争斗,可见是个识大体的。 八字那些事,就交给媒婆吧,让她去打听了来。 沈秀自病了一场,就不大想管家里的事了,反正儿媳管着也从没出过错,反倒是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农村小老太婆,操心不了那些事。让她做农活她可以将二十四节气里该种什么、该收什么背出来。可如今在这大宅中,人多,心烦,心底隐隐生了自卑。这种自卑却让她想通了——倒不如什么都不要管,做个吃吃喝喝,听曲看戏的老太太好了。 “娘,您怎么不说话?” 听见儿子问自己,沈秀回神,“让你嫂子办吧,脾气好就行,不要给家里添麻烦,嗯,家世好也重要。” 齐妙说道,“娘身体还没康健,三弟不要多问,嫂子给你找媒婆,对了八字后,再请娘定夺。” 沈秀答道,“好好。” 夜里谢崇华回来,齐妙和他说了这事。谢崇华想着弟弟既然这么喜欢,让他定下这门亲事,不要每日都这么晚回来,也免得坏了那姑娘的名声,也答应了。翌日齐妙就寻了个媒婆来,说了住处。那媒婆是城里出了名的快嘴,一听那地,笑得眉眼都弯了,“那儿住的人家,可都是有钱人啊,配得起三爷的。” 齐妙听后更是放宽了心,那姑娘看来真是大家闺秀。 媒婆到了兴俞巷五户,见那牌匾挂着“葛府”,便敲了门。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开,心下郁闷。过了许久,才听见有人过来,慢慢将门打开,是个高大汉子,腰带系得松垮,衣服像是挂在身上,看得媒婆“哎呀”一声偏头遮住眼,“快将衣服穿好。” “这不就是穿好了。”汉子粗声问道,“你找谁?” 媒婆还是没敢直着眼看他,苦不堪言,这是什么家风啊,“我是媒婆,受谢三爷之托,来给你们家葛灵葛姑娘说媒的。” “哪个谢三爷?想要我们家姑娘的多得是。” “就是那知县大人的弟弟,谢崇意,谢三爷啊。” 汉子朗声大笑,“知县的弟弟?他要娶我们家姑娘?” 此时正是早上,巷子往来买菜的妇人很多。这一粗声,引得那些人瞧看,媒婆也没了好气,“你到底是不是这家的人?我找葛灵,不要跟我在这废话。你家老爷夫人呢?” “老爷没有,夫人倒是有一个。”他回头喊道,“崔妈妈,知县大人的弟弟要娶你家的头牌姑娘啊,你赶紧答应了吧。” 媒婆脸色“唰”的一白,差点没跌下台阶去。片刻就见里头跑出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上前就捉了她的手,扯了嗓子说道,“哎哟,快进去说话,我们家灵儿是什么福气,竟然得知县大人的弟弟怜爱。” 媒婆已经听见那些过往妇人低语声,脑袋更是轰轰乱炸。谢夫人该不会是弄错了吧?纳妓为妾已经是让人笑话了,堂堂的官宦人家,还要娶红尘女子?她惊愕了好一会,只觉真是弄错了,想甩开这人的手,可偏是甩不开。 “别走呀,不是亲自叫人来提亲吗?怎么要走,你瞧瞧邻里都听见这事了,以后叫我女儿怎么做人?难道知县大人是官就能这么不讲道理了?” 媒婆又羞又气,用力一甩,终于甩开她的手,踉跄着跑去谢家。 老鸨见她跑了,又见邻居一如既往嫌恶瞧看,她盈盈笑道,“听见没,我家姑娘要嫁进谢家,那可是知县大人家啊。” 说罢,就领着汉子进去,关了门就推推他,“去跟庞公子说一声事儿成了。” &&&&& 谢崇意跪在祖宗牌位前已经两个时辰,跪得膝头都麻痹得没了知觉。 后面的门打开,酒婆进来了,在旁放下茶壶,倒了杯茶给他,“三爷不吃饭,总得喝点水吧。” “不喝。” 谢崇意怔神答着,哪怕是跪上三天三夜,也不能让他忘了知道葛灵身份后的震惊。 全是骗他的,家世、名字、身份,甚至她整个人,都是假的。 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可他却丝毫都没有怀疑,全信了她。 还求家人请媒婆去求亲。 结果如今……太平县都在传——谢家淫丨乱,知县大人的弟弟竟然去青楼*,认识了头牌姑娘,还要求娶。更离谱的是,堂堂知县大人竟然答应了,还让媒婆去说媒。 呸,什么铁面无私两袖清风,分明是道貌岸然。 见头牌一次便是百两花销,身为知县弟弟却能见到花魁,时日还不短,那这知县,只怕手脚也不干净。 什么爱民如子,什么为百姓鞠躬尽瘁,都是假话。 呸,伪君子。 谢崇意缓缓闭上眼,若自己的死能洗清太平县百姓对兄长的误解,他宁可一死。 那他如何能安心吃饭,连咽一口水,他都觉得对自己太宽容了。 酒婆叹道,“三爷也不用太过自责,大人和夫人并不怪您,只是还年少,历经的事少,被人戏耍了。往后多留心,您这样聪明,肯定能看出端倪,不会再被骗的。” 谢崇意不知道是谁这样心恶,费了这么长时间,布局让他跳。他隐隐想起一人,庞林?以他的财势家世,要使唤花魁,并非难事。可他毫无证据。 酒婆还想劝他起来,却见他猛地站起来,紧握双拳,面色铁青,一眼就瞧出少年气血方刚,这是要出门寻仇了。也起身喝道,“三爷要去哪里?” “找到那人,往死里揍!” 酒婆瞪眼,“你这是在给大人闯祸!天长地久,年岁总会证明一人清白。大人问心无愧,哪里会怕人说,怕人笑话。” 谢崇意不听,只知道要去找葛灵,找她问清楚,到底是谁在指使她! 他踹门而出,酒婆年迈,背又佝偻,哪里拦得住他。 刚去厨房揣了两个包子的陆芷走到这儿,还没进去就见谢崇意怒气冲冲跑了。她顿了顿,也一溜烟跟了上去。 ☆、第54章 灼灼其华 第五十四章灼灼其华 谢崇意跑出去时,谢崇华还没回来,酒婆追到门口不见了人,忙回去跟齐妙禀报。齐妙一听,心已高悬,急道,“三弟太冲动了。”她让酒婆去衙门喊丈夫回来,又遣了家丁出去找。夜里外面多事,自己不好四处走,否则出了事更添麻烦。 坐在屋里拧紧眉头,白日发生的事她已觉是自己的过错,如果当时细心些,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那姓葛,亦或是假姓人家,根本是一开始就在设局。她先寻人去打听的时候,的确是说那葛家才刚搬到那,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少见。跟葛灵所说随父亲刚定居在那的说法一样,又说的确是姓葛,没打听出有什么不好的事。 她又想葛家是经商的,商人家的礼仪不如官家、书香门第严厉,这也是士农工商里都知晓的,就没多想他们年轻人总见面的事。 而今一想,分明处处是破绽。 她已是谢家主母,却让人钻了这么大个空子,着实让她愧疚。正拧着帕子满心内疚,就见丈夫回来了,她忙起身,“酒婆只听见崇意说要找人算账,却不知找的是谁,又是去哪里找,我已让下人去找他了。” 谢崇华皱眉,“你别慌,我去找邻里帮忙找找,你照顾好娘和玉儿。” 齐妙点头,还没稍稍安下心,那专门伺候陆芷的仆妇就匆匆跑过来,急得满额是汗,“二爷、夫人,阿芷姑娘不见了。” 谢崇华惊诧,“什么时候不见的?” “当时我去给她上水洗澡,她说去厨房拿点吃的,我就没跟过去。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满宅子找了一遍,还是没见着她。厨子说她拿了两个包子就走了,想来才刚一会。” 酒婆这才想起,“老奴追三爷出去时,瞧见阿芷姑娘跟在三爷后头跑了。” 齐妙只觉焦头烂额,再坐不住,去拜托邻里一起帮忙找人。 &&&&&& 谢崇意知道庞家在哪里,也知道旁人口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花魁是在哪个妓院。妓院他是肯定进不去的,便往庞家跑去。跑到巷口,已是气喘吁吁。看看天色,这个时候庞林应该还没出来,那种公子哥,他和他曾是同窗,哪怕不与他为伍,也知道他的本性。 不过是个依仗家世的风流公子哥,更何况今日他戏耍了自己,正开心着。谢崇意猜他会去和葛灵汇合,想到葛灵,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一点爱慕,唯有被戏耍侮辱后的痛恨。 许是他运气好,等了一会,就见庞林出来。也是奇怪,他的身边竟没有跟着下人。再看他的衣服,腰带隐见脏痕,怕又是从墙上翻身下来,偷偷跑出来快活的。 这种人真是哪怕过了两年,已经离开书院,所做的事还跟以前在书院一样。 不想念书了,就领着人翻墙出去玩。偶尔听见他在家中也是,庞二老爷管他严厉,但庞二夫人纵容,也会掩护他夜里外逃去玩。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如今他只有一人。 不过这样更好。 谢崇意尾随在后,等他进了一条幽深巷子,这才加快步子。谁想进了巷子里,却不见了人。忽然后背一痛,不知被什么砸伤。他吃痛一声,立刻转身拦住,胳膊又挨了一记棍子。 庞林手里拿着根别人垒在巷子里的柴火,轻笑,“就凭你也想跟踪我,就算跟踪上了又怎么样,能打得过吗?不自量力。” 谢崇意咬牙,“是你叫葛灵来接近我的,是你在败坏我哥的名声。” 庞林冷笑,“那又如何,我早瞧你哥那道貌岸然的模样不顺眼了,他上任后,二话不说把给我们家供茶叶的洪家弄垮,连累得我们家的钱库都少装了一半银子。你说新仇旧恨,我要不要整治整治你们谢家?更何况,如果不是你贪财好色,又怎么会中计?穷小子,以后你再不要说我是纨绔子弟了,你也是。我整得了你一回,就能整两回,迟早要将你哥哥拉下来!让他装清高。” “不许你非议我兄长!”谢崇意怒吼一声,又见他扬棍而来,身体一闪,也取了块木棍还击,重重击在他腰上。痛得庞林弯身,往前一撞,抱住他的腰身和他厮打。 庞林生得牛高马大,谢崇意力气也不小,两人扭打在一起,谁也没占个上风。抱着滚了一圈,谢崇意背上压了地上跌落的柴火,一时生疼,力气散了大半,转眼就见庞林握着拳头要往自己的眼睛打来,顿时满身冷汗。 庞林气上头来,是使了十分力气要揍他,哪怕是会揍死,他也没多想。谁想拳未完全落下,脸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糊,有种肉馅的味道,油腻腻的糊在脸上,只觉又脏又恶心。这一惊,谢崇意已经翻身,将他推开,抬脚就在他腿上踹了一脚,他还想继续还击,却被人抓了手往外扯。 抓来的手在发抖,将怒气冲天的谢崇意一瞬拉回神,只是愣了片刻,他一俯身抱起陆芷,往外跑。 庞林还在恶心脸上的东西,越闻越像肉包子,无暇顾及那两人。 谢崇意抱着陆芷一口气跑了很远,他受伤他不在意,可要是伤了陆芷,他就罪过了。 跑到桥底下平日妇人洗衣服的地方,水光因月光照得潋滟,又因今年干旱,河水很浅,那浮游的鱼也看得真切。 陆芷瞧着那鱼,拨了拨水,又偏头瞧瞧在洗脸的谢崇意。便从怀里拿出一个肉包子递给他,“刚那个打坏人去了,只剩一个。” 谢崇意顿了顿,停下手上动作,水珠还挂在脸上,默然片刻,说道,“我不饿,你吃。” “可是你没吃晚饭。” 谢崇意莫名暴躁起来,“我不饿!”他气道,“你跟过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下次你再敢私自跟来,就别再跟我说话了。” “哦。”陆芷蹲回原地,一会偏头问道,“所以你下次还要这么做吗?” “……” 陆芷咬了一口包子,留下一道弯弯纹路,又问道,“不过肉包子真的很好吃,你真的不吃吗?” 谢崇意动了动口,到底没再骂出口。瘫坐还有些水渍的地上,头顶是桥梁,偶尔还有马车和人经过的声音。他抬头看着水光折射在桥梁上的水光,许久才道,“我这么多年的书都白念了。” 从小到大,看了那么多的书,他却还是没学会像兄长那样温厚待人,处事不惊。对温洞主是,对庞林也是,转念一想,只是揍他们一顿,又有何用? 用拳头泄恨,解得了一时之气,却到底是输了。这样的他,跟温洞主和庞林有何不同? 去了仁医馆之后,不是从宋寡妇那听来了,当初兄长在他睡下后,不是去找了温洞主。可是并非是找他吵架,更不是打架。具体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但他还记得兄长那晚回来,就让他跟他回了家。 哪怕是发生今日的事,兄长听后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是说道,“谣言止于智者,你也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多留心。更不必为这种事羞愧,被人背叛,你也难过。” 兄长处事时的宽厚和沉稳,怕是他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想了许多,像是一点一点想通,连那往日今日所受的屈辱,好像也云淡风轻,不那样介意了。 只是今晚的事……叹气,“我好像又给我哥闯祸了。” 陆芷吃东西慢,包子才吃了一半,闻声说道,“那就认错吧。” 谢崇意靠在石壁上,也不在乎后背的苔藓,问道,“我刚才去找那人打架,是不是太笨了?” 陆芷想也没想,“是呀,笨死了。他那么五大三大……” “五大三粗。” “哦,五大三粗的,一看就打不过。”陆芷说道,“所以得带东西,比如肉包子,上回我就看出来了,他怕脏的。下次你泼他一身潲水,他肯定要吓死。” 谢崇意失笑,个头不大,脑袋瓜子倒灵活,比他聪明。他摸摸陆芷的头,说道,“没有下次了。” ——君子报仇,从来都不是只有拳头这一种法子可选。 如今才明白,却不知是否明白得太晚。 他牵着陆芷回到家里,谢家上下已经焦急一团。齐妙见他们一起回来,很是意外又好像是情理之中,没有责骂,只是让他们快点去洗洗,然后让人去知会还在找的人,人回来了。 正是四月的天,天气已经炎热。谢崇华回来时,衣裳都已经湿了,坐在大厅休息时,谢崇意也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见了兄长,便跪在地上,“哥,我知道错了。” 谢崇华看着这唯一的弟弟,已是担心他往后要如何是好,“你这样冲动急躁,是做不了大夫的。之前送你去医馆做学徒,是为了不让村人嘲笑。可如今已离村子百里,不必在意这些了。以后你不要去仁医馆了,留在家中专心念书吧。” 谢崇意没有异议,他的确没有想过日后要做个大夫,只是日后到底要做什么,他也不知。跪了一会,他才说道,“那设局的人,是庞林,县里庞家二老爷的公子。” “庞家?”提及这家,谢崇华当然也知道,这家人做生意不大老实,欺压小店,低价拿货去外地高价卖出,他曾整治过。又因庞家大老爷是知州,虽然是买的官,但权力却没有少半分,暗暗给过他压力,让他不要插手庞家生意,只是他没有理会,听慕师爷说,还令庞家损失过不少银子,“看来,是二哥连累你了。” 谢崇意立刻抬头说道,“那庞林曾和我是同窗,向来瞧不起我,当初在书院我不愿追随他,也不肯给他考试作弊,更因他曾夺我第一头衔我曾将事情闹开,让他在同窗中出丑,所以他是冲着我来的。” 谢崇华愣了愣,“当初就是他们家贿赂了温洞主,许了他第一名?” 谢崇意点点头,虽然仍有些担心兄长会生气,但还是坦诚道,“温洞主在二哥你上任第二天就走了,不是因为怕你会处置他,而是……而是那晚酒宴,我尾随在后,痛揍了他,给了他教训,还威胁他如果不离开,我便会一直折磨他……” 这件事除了陆芷,谁也不知,听得齐妙和谢崇华都愣住了。 谢崇华更是一时失语,半晌才皱眉痛声,“三弟你糊涂啊……” “三弟知道……”他紧握了拳,“如今说出来,二哥要打要骂要罚,三弟都认!” 谢崇华如今才知道为什么温洞主走得这么急,只是细想,倒也不全是弟弟的过错,“他为师四十年,学生并不少,真硬气起来,是绝不会怕我一个知县的。只是他心里有鬼罢了,收受贿赂,将事情捅出去,只会两败俱伤,他也得不到好处。无论你动不动手,他都不会留下来。” 庞家的事也一样,他甚至想如果不是自己,庞家或许也不会打弟弟的主意。 这件事的真相也只有庞家人才知道了,可无论如何,都跟他脱不了干系,而不全是弟弟的错。 他唯一可以安慰私心的,便是那庞林戏弄弟弟在先,而且也是他先动的手,庞家无理,是告不了弟弟的。他们谢家不去找他们的麻烦已算很好。 “你先去休息吧,明天我跟你一起去邵大夫那。” 谢崇华回到房中,才和妻子说道,“那庞林是先动手的,我们倒可以告他伤人,给庞家一个教训,免得以后再打我们谢家的主意。” 齐妙微微摇头,“二郎你忘了,庞家大老爷是知州,正是你顶上的官,你得罪庞家,并不是好事。如今庞家指不定还敢来反咬一口,我们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的,就看他们如何想了。” “我并不怕他们寻我麻烦,只是崇意并非是完全没错,他尾随庞林,到时候庞林说他拿棍是自卫,也没旁人,谁也不占理。” “嗯。”齐妙庆幸丈夫并没有冲动,这种事比洪家的更棘手。洪家是罪有应得,不怕上头查,上头就算诬陷他,那也问心无愧。但庞家这事,葛灵那个是毫无证据,尾随那个,还容易被反咬,干脆按兵不动,如此方是上策。 &&&&& 晨曦明媚,微风徐徐,是陆芷喜欢的天气。 她讨厌下雨,也讨厌湿腻的地方,更讨厌晚上,因为太黑了。她洗漱好到了厅上,给沈秀问了安,坐在一旁等着开饭。 早点没有什么新花样,都是些简单的面食。她要了一碗鸡蛋面,一如既往吃了个干净,然后才去书院。 因送她去念书时,温洞主已经离开,新上任的主洞谢崇华见过,言谈举止都十分儒雅有礼,打听后品行也好,就送她去了墨香书院,而教她的,正好是当年教谢崇意的林莫林先生。 林莫出于当年愧疚,待陆芷十分好,于她的留意也多两分,这日已开课,却没见她踪影,谢家也没有来说她今日不来,是从未有过的事。很是奇怪。下了堂,干脆直接去了谢家。 谢崇华一早就领着谢崇意去仁医馆拜辞,齐妙在家中。见了林莫,有些意外,“林先生今日休息么?” “后日才休,刚上完一堂课。”林莫问道,“阿芷今日是不舒服么?” 齐妙忙问道,“是怎么不舒服?可送去医馆看看?” 林莫见她误会自己的意思,倒是明白过来了,“阿芷没有来书院,我以为她不舒服留在家中了。” 齐妙吃惊,“阿芷没去?可是她一早就出门了。” 她忙唤了送她去书院的车夫来,车夫一听,说道,“小的亲自将阿芷姑娘送到书院,亲眼见她进去,才走的。” 两人相觑一眼,心觉不妙。林莫说道,“我回书院去别的堂上看看她有没有在那,许是在别的堂上玩得忘了。” 这理由实在说不通,只因陆芷的性子齐妙清楚,别说是才去两个月的书院,就算是这待了一年的家,她也没和往来的下人熟络。是那种哪怕你给银子给糖人,都不会跟着去的脾气。她心下不安,想来想去,便去喊了谢崇意来,说了大概,又道,“平日都是你带阿芷的,你去她常去的地方看看,可有去那些地方。” 谢崇意急忙出门,四处跑了一圈不见她踪影,忽然想到上次在酒楼和昨晚,她都在庞林面前露了脸,以庞林的小肚鸡肠,难道…… 他喉咙一涩,心已是一抖。车夫说看见她进去了,但是林先生又说她不在书院。那就是她进了书院,又出来了。这事问守门的人最是清楚。他赶到书院,寻了守门的老者问话。 书院的姑娘并不算多,但小姑娘没什么避讳,来的就不少了。但陆芷总是独行,又清冷俊俏,那老者依稀有印象。仔细想了许久,谢崇意都急了,他才想起来,“好像是跟着个下人穿着的出去了,我拦了那人,不许他进去。他便站在这大声喊了她,等她过来不知耳语说了什么,就一起往那儿走了。” 得他指了方向,谢崇意急忙往那跑去。书院门前有空旷草坪,过了草坪,就是小山丘。下了山丘,便是密林。 这密林在书院中颇有“鬼气”,据说这儿曾有个学生吊死,阴魂不散,因此书院里的人没事是绝不会来这的。走的人少了,就更加冷清阴森,大白天进这里,都觉无端发冷。 谢崇意往密林细寻,但愿陆芷不是在这。 因久未下雨,地上枯叶干燥,从上面走过,能听见叶子脆声碎开的声音。很快他就看见了一条路,被人踩过的枯叶自成道路,直接通往密林深处。他立刻往那跑去,也不知陆芷是不是在这,大声喊她。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任何人声,只惊起飞鸟四散,鸟鸣冲天。 “阿芷,阿芷?” 无人响应,却更让人揪心。只因这里留下的脚印痕迹,还没有因风消散,那可见是新留的,就很有可能是陆芷的。 破碎的枯叶痕迹忽然消失,谢崇意瞧见猛地顿步,也正是这顿步,才没让他踩空,差点就滚下那坑里了,只扫起灰尘落叶,簌簌掉入坑里,扑在深坑里的人身上。 谢崇意愣神,“阿芷?” 抱膝坐在泥坑里的人缓缓抬头,眼里满是泪,动了动唇,愣是没说出话来。 谢崇意跳下深坑中,将她抱进怀中,用力抱着,“没事了。” 陆芷怔了怔,眼泪扑簌而落,忍声不哭。太过惊吓,她又觉得自己脑子不清醒了,刚才像是坐在了血坑里,爬不上去,喊不出来。抬头一看,便是黑压压的参天大树,连天也看不见了。 怀中温暖,耳语更是让人安心,饶是如此,还是泪如珠落。 谢崇意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指使人把她诱到这里。门伯认得庞林,不会是他。又是下人装扮,那就是庞家下人了。谁会无端跟个孩子过不去,唯有是被陆芷整过两回的庞林。 他紧抱着陆芷,见到她没事的一瞬间,至少心安了。如果她出事,那他将一世不得安心,更不能原谅自己。 原来冲动所带来的后果,不但是自己会遭殃,更会连累旁人。 先是兄长,然后是阿芷。 他的心底更是明白了什么,也更是豁达、通透。 “我们上去吧,回家。” 陆芷没答出声,心底仍是恐慌。被他抱上坑外时,看见远处树叶没有完全遮蔽的湛蓝天穹,才觉活了过来。她紧抓他的衣襟,慢慢恢复神智。如今她很安全,没有人再会害她。 两人沉默不语,走了许久,谢崇意才说道,“下次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走。” “嗯。” 只是以她的性子,真不是那种会随便跟人走的人。谢崇意忍不住问道,“那人是用什么法子骗你,你竟跟他去了。” 沉默许久,才听她说道。 “他说你受伤了。” 谢崇意蓦地一愣,心中滋味陈杂。 ☆、第55章 宋氏寡妇 第五十五章宋氏寡妇 陆芷失踪,闹得谢崇华心惊胆战,见她回来,才放下心来,让齐妙带她去梳洗。等她情绪安稳,才问她详细。 陆芷一受惊吓就不记事,这会问她那带她走的人有何特征,也不大记得了,只知道是个男子。这跟说了和没说没什么两样,对案件毫无帮助。 谢崇意说是庞家人,可也不能肯定。去叫了那墨香书院的门伯问,也说当时人来人往,实在没记住脸,就是个子精瘦,除此之外也没别的证人。单凭这些一点用处也没有,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只是谢崇华仍有后怕,思量之下,便唤了慕师爷过来,“近日县里不安定,尤其是同福巷子那一块人多繁杂,你让阿六他们隔三差五在附近多走动走动。” 慕师爷应声,便下去安排了。 齐妙听见他这样安排,倒是立刻明白过来,“庞家就是住在同福巷子吧?” “嗯。” 没有证据亲手捉了他们,但是又怕再出什么乱子,干脆放几个衙役去那,兴许能震慑他们。 没过几日,庞林也看见了那些衙役。从外面进去时,远远瞧见他们走来走去,撇撇嘴进了宅里。回到家中,见父亲在大厅上,上前问安,说道,“那些官差总在我们家走来走去做什么。” 前几天和谢崇意打斗,脸上挂了彩。第二天想来想去他哥是知县,占不了理,干脆拿总跟在他身边的小丫头开刀,听说她被吓得连书院都不敢去了,心里好不痛快。这几日正琢磨着要如何再整治整治谢崇意。 庞老爷冷笑,“你用你的脑子想想,他们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几天在附近走,不是公告上说的这儿贼人多,而是专门来看着我们庞家的。” 庞林一顿,“盯着我们家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庞老爷已是气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差点将那陆小丫头害死。” 庞林语塞,又听父亲训斥道,“如果让人认出来,你是要掉脑袋的。” 庞林得了呵斥,声调低了许多,“可是我这伤,就是那谢崇意害的,这事爹也知道。要不是您拦着孩儿,我早去报官了,大不了跟谢崇华拼个鱼死网破,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他,伯父他可是知州,还怕他这小小知县。” “林儿,你这可就想错了。”庞夫人轻轻摇头,“正因为你伯父是知府,我们才一再忍让这不要命的知县啊。” 庞林禁不住问道,“为何?” “有些话是不能和外人说的,你也得懂这个道理。” 庞林并不是愚笨之人,当即说道,“娘请说,孩儿定不会外传。” 庞夫人等那下人都下去,只剩他们一家,才道,“你伯父这官你是知道怎么来的,是我们一家三房凑银子给他捐的官。当初买官花了足足十万雪花银,可我们又怎会只是要他做官,自然是为了家族利益的。你伯父做了知州后,豪绅都要看他的面子,而庞家的生意,也是由你伯父牵头,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为何太平县历任知县都要看我们庞家的脸色,而今我们却对谢崇华处处忍让?只因真斗起来,他怕是会一不做二不休,给我们庞家捅出个大篓子来,到时候朝廷一查,你伯父的事败落,我们一家三房都逃不了。” 所以庞家才忍了知县,不怕要命的人,就怕不要命的人,庞家权衡再三,便不跟他斗,忍他个三年,等他调任,银子迟早会回来的。 庞林这才明白,只是年轻气盛,不大服气,“难道要一直这么忍着?那我和谢崇意的账怎么算?” 庞老爷冷声,“你若不忍着,整个庞家都要给你陪葬。” 罪责太大,庞林也不敢再开口。虽然心里的一口气难平,但还是暂且忍了。只是他不能先动手,可如果……是谢崇意先对他动手呢? 想罢,这才放下心来,不怕没法子整治他了。 &&&&& 一晃五月初一,陆芷已经在家里待了半个月,都是由齐妙带着她。这日见她终于将一块帕子绣好,趁她高兴,轻声问道,“阿芷,林先生一直问你何时回去,很关心你呢。” 一提书院,陆芷的脸就僵了,埋首没有说话,只是将帕子摊在手上,看着上头绣的毛绒小鸭,嘴巴有点歪了,鸭蹼好像也太宽。 沈秀也在旁绣了好一会,看得眼睛都有些花了。她将东西都放回篮子里,说道,“她不爱念书你就别让她念了,姑娘家的,留在家里多好。” 齐妙浅笑,“让五哥知道多不好。” “那请个先生在家教吧。” 语气平淡轻缓,听得齐妙有些意外,这才仔细看婆婆,总觉……奇怪。 沈秀已经拿了线球缠,动作缓慢,语调更慢,“阿娥喜欢念书的,可是姑娘家念那么多书干嘛,以后嫁给婆家,婆家还要嫌弃的。”她摸摸陆芷的头,说道,“还是跟娘去学种菜吧,手脚勤快点,以后嫁了人日子好过。” 齐妙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 仁医馆每逢初一就闭馆休息,这是邵大夫雷打不动的习惯。 邵家就在医馆内宅,儿女早已成家立业,没人想继承这医馆,都在外面忙,便只有邵大夫和邵夫人住在这,偶尔也收留病人,宅子里并不热闹。 沈秀竖起耳朵听了听,认真跟邵夫人说道,“家里人少,住这么大的地方我心里慌,你不慌啊?” 邵夫人年纪和她相当,可养尊处优少操劳,面貌比她年轻许多,“也是慌的,但儿女都在外头,搬到小宅里,他们回来也不够住。” 沈秀点点头,“也对,不管怎么样,还是得给他们留地方的。我家三个娃没嫁没娶,个个都勤快又心善,要不要对亲家啊?” 邵夫人笑笑,“年纪还小吧,等过几年再说吧。” “也好,也好。” 谢崇华在门口听母亲说的那些话,又想到邵大夫所说,有些怔愣。 “有些人年老之后,记忆便会混淆,也不记事,这病尚无药可医,但也不是什么会危及性命的病。只是要你们多照料,多包容。” 谢崇华听得重叹,母亲为他们三人劳碌一辈子,可是该享福的时候,却得了这种病。虽然不是大病,可总叫人心中难受。 齐妙在旁问道,“那什么时候会发病?” 邵大夫说道,“随时。只是也会有清醒的时候,日后若病重,这偶尔清醒,会更少。” 夫妻两人齐齐叹气,又看了母亲一眼,她正拉着邵夫人的手说得高兴,看起来,比她还清醒时,更高兴。 齐妙看着看着,不知是站得太久了,还是怎么,身子一晃,若非谢崇华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差点就摔着了。 邵大夫惯性说道,“既来了医馆,就顺便诊脉吧,老夫瞧你气色也不大好。” 谢崇华摸摸她有些苍白的面颊,肌肤凉凉,的确不大好,“前几天让你去看大夫,没去么?” 齐妙抬头淡笑,“忙,忘记了。” 谢崇华默了默,也对,母亲自从放手不管家里的事后,内宅全部事情都由她打点。阿芷没去书院后,她又怕阿芷惊怕,每日带在身边陪伴。虽然阿芷很乖,可到底是要多费精神。他挽起她的袖子,说道,“让邵大夫看看吧。” 齐妙伸手给邵大夫把脉,那指落脉搏,邵大夫眉头已微微拧起,又压压手指。看得齐妙的心差点就跳到嗓子眼——婆婆已经如此,她可千万不能出事。 一会邵大夫眉头舒展,也不知当不当在此时贺喜,说道,“是有喜了,已经一个月有余。” 沉落的心又因这喜事高悬,夫妻两人虽然高兴,可想到母亲这个模样,又着实没有办法大喜。倒是沈秀听见,像是回魂了般,疾步走出来,说道,“妙妙又怀上了?好好,为谢家开枝散叶。” 说罢就让邵大夫去开补药,神采奕奕,而刚才跟邵夫人说的话,她又全都不记得了。 &&&&& 陆芷不愿去书院了,谢崇华也不放心,只是妻子有孕,不愿她太过操劳,就让已经拜辞仁医馆的谢崇意教她读书认字,还可以照顾好母亲。 齐老爷和齐夫人听见女儿又怀了,喜得赶过来探望女儿。 邵大夫听见师兄过来,也跑来相聚,谢家倒难得这样热闹。 齐妙喝了几日的补药,精神气好转,齐夫人也打量许久她的脸,这才放心,“娘差点就从家里带一车子的药材过来了,还被你爹骂了一顿。” 刑嬷嬷在旁笑道,“姑爷不同往昔了,有俸禄给小姐买药材进补。还有那些百姓,一听知县夫人有孕,接连七八天都送鸡呀鹅呀,还有蔬果鸡蛋,将鸡圈库房都堆满了,拦都拦不住。” “二郎爱民,百姓自然也爱戴他。”齐妙笑笑,心里欢喜,又说道,“希望这一胎是男孩。” 她觉男女都是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好。可是婆婆得病,若是能生男孩,兴许婆婆的病就能好了呢? 齐老爷齐夫人住了约莫五六日才回去,走时还早,谢崇华没叫醒妻子,自己去送他们,齐夫人上车后又探头说道,“你得空就多陪陪妙妙,别看她已经能担得起一家主母的名头,可心底还是个小姑娘,需要人疼的。” 齐老爷哭笑不得,“瞧瞧你说的话,女婿肩上的担子够重了,别给他添砖头,男儿志在四方,怎能拘泥小宅。” 齐夫人啐他一口,帘子垂落,夫妻两人低声拌嘴,随着马蹄车轮子的声音渐渐远去。 谢崇华目送马车离开,直至不见,才回房。 齐妙已经起身,正弯身找鞋,见他衣裳齐整从外头进来,问道,“爹娘他们走了?怎么不叫我?” “岳父岳母让我不要吵醒你,说下个月还会来,不急的。”谢崇华坐在床边笑道,“我也不忍喊你,睡得多香,舍不得。” 齐妙身体一趴,趴在他怀里,动作吓了他一跳,“小心身体。” “都是第二胎了,哪有那么娇贵。”齐妙失笑,“你怎么比我还慌,玉儿都会喊爹了。” “生第五胎也会慌。”谢崇华搂着她,又提了薄被盖在她背上,“我不疼惜你的身体,你自己是不会理会的。就当是为了孩子,夜里不要等我,早点睡。”他想到方才岳母说的话,心下愧疚,又道,“我会尽量早归。” 齐妙想说他忙他的,她不急。只是鬼使神差的,还是应声,“嗯。” 原来心底还是盼着他能常在身边的,带着小小的自私,只是没有埋怨,上进些,总是好的。 &&&&& 早上衙门来了一份公文,慕师爷看了一眼,便送去给谢崇华,说道,“是知州衙门来的,让大人尽快审好各类案件,体察民情,不要出纰漏。” 谢崇华毛笔半落,问道,“怎么突然来这样一份公文?” 慕师爷笑道,“大人忘了,按照每年惯例,巡抚大人随时会来。您若做得不好,知州大人也会被牵连的。” 谢崇华恍然,慕师爷又道,“按照历任大人的习惯,公文来了后,会将城中商贩整顿一番……您之前已经颁布公告这倒不必了;那就还有疏浚河道,您也做了……还有……”他接连罗列几样,好像这谢大人都已经做了,苦笑,“只剩下打扫衙门了。” 谢崇华笑笑,“一切照常吧,这一年来不都是这样过的,不必特地应对。身正不怕影子斜,哪怕是开了按院的大门,巡抚大人随机翻案查看审问,我也问心无愧,除非有所遗漏,亦或我断案不公,真被查出,也是我的过错。” 慕师爷也死心了,“我也这么觉得。” 今年不用应对巡抚暗访,整个衙门中人都觉意外,却又意料之中。 到了七月,巡抚未来,倒是久旱的太平县终于迎来雨水,磅礴大雨足足浇灌半月,滋润了农田,渗透了地底,充盈了河堤,喜得全县的人都觉活了过来。 因谢崇华在河堤干旱时仍让人修筑巩固,因此大雨不停也没有影响,反倒是蓄了不少水。反倒是附近几个县听说因大雨导致河堤坍塌,旱灾刚过又迎水灾,苦不堪言,急得向朝廷申请开仓赈灾,唯有太平县早做准备,没有向上奏请。 大雨过后又迎小雨,谢崇华早上打伞去了前衙,刚进去不久,还未坐下,就听见外面传来击鼓声,一阵急促后又陡然停下,听着异常。他遣了衙役去瞧,不一会那衙役就跑回来说道,“是个女子击鼓,被旁边十几人阻扰,所以突然没了声,小的喝声,那女子便扑了过来,说要状告那些人。” 谢崇华皱眉,“快升堂。” 等衙役出去不久,谢崇华也去了大堂,一瞧堂下那披头散发淋得浑身湿透的女子,不由意外,宋寡妇? 和她一起跪在一旁的约莫有十一二人,男男女女老人青年都有,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怒视宋寡妇,更有老妇骂道,“不知廉耻,败坏家门,你如何有脸见你亡夫?” 宋寡妇面上有伤,冷冷一笑,咧得脸上伤痕又裂了些,血随发梢雨水同落,目光定定,“只有你儿子对不起我的份,我可想不起什么时候对不起过他。” 老妇气得跳起来,伸手就要打她。谢崇华喝声,“不许放肆。” 衙役眼疾手快,将杀威棒夹在两人中间,用力一歪,老妇被推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再不敢造次。 谢崇华开口问道,“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宋寡妇朗声道,“民女宋喜,状告贺家、宋家上下共计二百一十三人。” “贺宋两家与你什么关系?” 宋寡妇瞧了他们一眼,说道,“贺家乃是民女夫家,宋家乃是民女娘家。” 已经审案无数的谢崇华还是头一回碰见这种诉求,连在旁记录的赵押司也抬头看了一眼,微微意外,还是提笔记下。 旁边的人又破口骂道,“大逆不道,不知廉耻,不要脸。” 谢崇华一拍惊堂木,“不得喧哗。” 宋寡妇拨去贴在脸上的湿发,双眼一露,更显泼辣,“民女是大河县人氏,年十六嫁入太平县贺家贺聪邻。三年后丈夫不幸身亡,一直守寡至今。今年遇到良人,便寻思再嫁。谁想贺家阻扰,民女逃回娘家,谁想娘家又将我送回。夫家将我痛打一顿,关在柴房中,几日不给饭吃,还同我东家说我不舒服。今日民女侥幸逃出,差点又被他们捉了回去。” 这半月谢崇华都是让弟弟去仁医馆那儿拿补药,倒不知宋寡妇几日未去。他听邵大夫说过,她的丈夫待她十分不好,拳打脚踢是常有的事。宋寡妇认识邵家,不就是总挨打去就医的次数多了,才认识的么? 可他没想到,宋寡妇想再嫁,却又碰上这样不讲理的婆家,甚至连娘家人也如此。 “大人。”一个长者开口,见他应允,才继续说道,“我们贺家世代清白,我儿早去,这女子不好好守节,还同汉子勾三搭四,做出今日这种不守妇道的事来。这种儿媳不要也罢,请大人以败坏民风的罪名,将她送去牢里吧。” 谢崇华皱眉,这公公也是狠心,想到宋寡妇不肯回贺家,便宁可送进大牢,也不让她再嫁,心下顿生嫌恶,“本官自会依照律法处置,无需你来判决。” 妇人三十以前夫亡,五十以后不改节,便得旌表,连本家差役也能免除,族人能得利益。朝廷出这诏令,也是为表彰女子忠诚,同诏令中,也有男子守节得旌表者,只是男子他倒不曾见过守节的,女子守寡持节的很多。可诏令下来,其中用意却变了。 寡妇族人为得利益,若想再嫁,便被视为败坏门风,遭人谩骂,为的,便是几十年后那块贞节牌坊。牺牲一个妇人利益,又算得了什么事。 只是寡妇也是人,不是生来便是为了那块牌坊,更不是为了夫家利益所生。没了丈夫已经很苦命,还要活活守寡那么多年,自己甘愿的就罢了,谢崇华也唯有敬重。可如今不愿意还要被毒打拘禁,便是他身为县官不能忍的了。 细想间,门外又有喧闹,衙役喝声拦下那要闯入的人。谢崇华抬头看去,那贺宋两家已经嚷了起来,“大人,那个就是奸夫,快将他捉住!” 谢崇华一瞧,那不顾雨水浇淋湿透全身,被雨水打得满脸是水的人,他竟是见过的。正是上回他和齐妙去仁医馆,见到的那送药的汉子。 他让衙役放行,那汉子许是跑了一路,摔了几次,摔得鼻青脸肿,见了宋寡妇,紧绷的脸才见了笑,连跪拜知县都忘了,先跑到宋寡妇一旁,问道,“你怎么伤成这样,疼不疼?” 宋寡妇见了他,眼里的泼辣才消散,“傻子啊,跑这么急做什么。” 汉子只是笑,瞧见她没事就安心了。 贺家气得发抖,妇人更是颤巍巍挡住了眼,叫着“作孽作孽”,贺老爷气道,“大人,这两人通奸证据确凿,我们都知道的……我妻子,她的婆婆甚至亲眼看见了,请大人明鉴,将这对奸夫淫丨妇沉河!” 贺夫人被丈夫一推,也忙说道,“对,老妇瞧见了,他俩在柴房里搂搂抱抱,不知廉耻,呸!” 宋寡妇蓦地冷笑一声,不惊不怕,“既然你们都将这种脏水泼到我头上了,那我就没法给你们面子了。这是你们自找的,收着吧……” 她还没说出口,贺家夫妻脸色大变,怒声,“你住嘴!” “我住嘴便没命了。” 宋寡妇不理不睬,那贺家夫妻要上前撕她的嘴,原本憨实木讷的汉子瞪眼,起身拦住他们。贺家族人也叫嚷着上前,瞬间公堂大乱。 “通通住手!” 衙役听大人又拍惊堂木,上前将乱作一团的人分开。那宋寡妇的头发不知被谁抓了一把,脸又见伤痕,她神情更是冷然,再不给半分情面,朗声道,“大人,民女可以证明没有和人做出苟且之事,因为……民女还是处子之身!” ☆、第56章 寒冬腊月 第五十六章寒冬腊月 宋寡妇话落,贺家夫妻跌坐地上,脸色煞白。连那喧哗的贺家,都惊诧得没了声。 她冷笑,“你儿子不举,一直不曾碰过我。你们当然是知道的,只是我身为妻子,忍了这事。若非你们要将我往死里逼,我会将这秘密一辈子咽进肚子里。” 谢崇华见宋寡妇的爹娘没有半点诧异,唯有憎恶,蓦地明白过来。原来宋家夫妻明知道贺家儿子不举,却还是让女儿嫁过去,这样的爹娘……也无怪乎会和贺家一起幽禁自己的女儿。 贺老爷回过神来,便要上去打她,衙役一棍横拦。谢崇华厉声,“你屡次藐视公堂,杖责二十大板。” 贺夫人忙上前求饶,可衙役已经上前将贺老爷拉了下去,吓得众人不敢吱声。 宋寡妇听见公公痛声,心觉痛快,抹去要从面颊上滴落的雨水,说道,“我十六岁嫁进贺家,丈夫有暗病,我也不嫌弃不恨他,敬着他伺候他,可他却从未将我当做过人,每日谩骂毒打,贺家上下却全都当做不知。我回娘家哭诉,他们非但不为我做主,甚至还将我送回狼窝。我本以为这一世都没有出头之日,丈夫过世后,他们仍不愿放过我,要我守寡三十载,去换那贞节牌坊。” 饶是脾气再烈的人,说到这也突然哽咽,硬是将那泣腔压下。 “我不是被卖到贺家的,是嫁到贺家的。公婆视我为东西,爹娘视我为死物,可我也是活生生的人。这次逃出来,我已经想好了,大不了就是死,反正在贺家我也跟死了一样!” 那汉子一听,结巴着安慰不出话来,只是焦急地看着她,又不敢离得太近,只是视线不曾离开,一直瞧着。 宋寡妇冲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慌,她并没有事。 贺夫人埋首地上磕头,“大人万万不能听信她的话,我们贺家是厚道人家,怎会做那种事。分明是她不要脸,全都是谎话,为的就是和这奸夫过好日子。” 这些话连谢崇华听了都觉嫌恶,冷声,“真假与否,让人验明就好。还有请为她疗伤的大夫来,看看到底是否曾遭毒打。若她所言不虚,那你们做假证,通通都要送入大牢。如果是她不守妇道,满口胡话,本官也会依法将她送去劳役。你们意下如何?” 贺夫人刚想应声,可丈夫在外面挨打的惨叫声传来,震得她心惊胆战,堂下众人也是面面相觑,面色难堪。 宋寡妇朗声道,“民女没有任何异议,且叫个婆子来验,我也能请了那大夫来,为我作证。” 贺夫人面色苍白,阴狠地盯着她,差点又站起身来。旁边妇人将她拽住,皱眉摇头。 “世上姻缘多是父母之命,否则便是不孝。只是错嫁良人,良人又已去。姻缘再生,阻拦无意。贞节牌坊,不过是木板一块,哪里能抵得过人命。强行以儿媳之命免除本家劳役,实属欺瞒朝廷之举。堂下众人不得再阻扰,寡妇离家,再嫁无妨。” 谢崇华判词结束,宋寡妇大喜,浑身伤痛不曾催她落泪,判词一定,已是抽泣。今日本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可谁想竟不但得了自由,还能嫁了会心疼自己的人。她颤颤磕头,哽咽,“谢大人成全。” 那汉子也急忙磕头,同他道谢。 贺宋两家族人面色阴恻,只觉这官多管闲事,竟插手别人家中事来了。 &&&&& 谢崇华恐宋寡妇又中途被人捉走,便让衙役护送。宋寡妇在贺家东西不多,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刚出房门就被人拦住。她干脆连这几件衣服都不要了,通通扔到地上,连原本别在发上的素簪子,也丢到地上,“这是我的东西,可是沾了你们贺家的肮脏气,我也不要了!” 气得贺老爷当场晕过去,如果不是衙役护着,宋寡妇非得被他们活活揍死。 从贺家出来,雨还在下,宋寡妇抬起油纸伞,往晦暗天穹看着,却看出一丝明媚来,“天真好。” 衙役苦笑,“好个什么,鞋都跑湿了。” 宋寡妇朝他们三人欠身道谢。衙役问道,“你如今去哪?” 宋寡妇笑笑,还年轻娇俏的脸更多两分明朗,“自然是去找心疼我的人。” 她要去找他,然后去官府拿了婚书来,接着……便是离开太平县。这里不会再有他们立足的地方,那也罢。去个谁也不认得他们的地方,重新过日子吧。 那汉子住在东郊小村一个茅草屋里,一人独住,里外的东西却收拾得很干净。他难得先想着宋寡妇会来找自己,便将这里收拾得更齐整,坐在门前等她。果然,等了半个多时辰,就在半坡上瞧见阡陌小路上,有个人从那步子极快地往这走来。他站起身,也往那走去,连伞也忘记拿了。 宋寡妇差点摔了一跤,伞也掉了,干脆不拿,只想着快点见着他。 等两人碰了面,半干的衣服又湿了。 汉子瞧着她脸上的伤,将手在衣角上搓了搓,才抬手给她擦那又融化滴落的血水,“我给你找好药了,都捣好了。” 宋寡妇并不觉得疼,盯着他字字问道,“我什么东西都没带,只带了我这个人,你要不要?” 汉子憨厚笑笑,“带了你就够了。” 宋寡妇由衷一笑,原来嫁到这,不是为了嫁给贺家,而是为了多年以后,遇见他罢了。 天果然明媚起来了。 &&&&& 天确实明朗了,在八月的尾巴上,雨过天晴,万山空翠,连慢慢干起来的泥也像是有了芬芳,好闻极了。 庞家却觉天色阴霾,满布愁云。 庞林也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柒山苗老板茶庄万老板还有那米庄元老板同时不要我们家的货了?这是为何?” 庞老爷也想知道,可不管他怎么问怎么求,他们都宁可不要那定金,也不说。而且那些货都已经囤满了庞家仓库,如今突然说不要,真是赔得血本无归。 庞林拧眉,“爹,会不会是谢崇华搞的鬼?” 庞老爷摇头,“不会是他,那几位掌柜都是别处的人,不归他管,更不用看他的脸色。” “那会是谁要整治我们家?” 庞老爷冷冷一笑,虚弱无力,如果再这样下去,庞家……就要被整垮了。他紧握了拳,说道,“生意上万事小心。” ——可再小心,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商家,要覆灭只是翻手的简单事。 指节清瘦的手在那厚厚账本上勾画一笔,便许了那米庄元老板三年满仓,能赚得盆满钵满的生意。 元老板在旁看着,见他将契约递给自己,下意识双手接过。饶是比他年长,可在金银面前,哪里有长幼。 “这笔生意是其他几家求了许久,我都没有答应的,如果货色不好,哪怕是元老板帮了我这忙,我也不好跟我父亲交代。” “徐少爷放心,货色肯定不会比上一家差,定会给您们最好的货。” 听见“徐少爷”的称呼,陆正禹神色还是微微变了变,十分微妙,转瞬消失,让人看不出来。他微微点头,语气清淡,“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送您老了。” 元老板笑道,“您忙。”他将手上薄纸放入怀中,像揣了金山银山,欢喜非常。 陆正禹闻得那脚步声微远,这才靠在椅子上,闭眼休息。不过半柱香,他就重回案桌,翻阅账本。 右手一旁,还有一封拆封二十余天,他来回看了许多遍的信——好友的来信。信上说了很多事,还有妹妹已不去书院,又为何不去书院念书的事。 看完信后,他便命人查了与庞家有生意往来的商家,将庞家的生意拦截大半,如今还在趁势追击,不将庞家彻底碾死,他便不会罢休。 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就能将厌恶的人玩弄鼓掌。他如今才感受到,权势的可怕,还有那带来的可怕快感。 这种权势在握的感觉,竟是……一点都不讨厌。 &&&&& 贺老爷一病不起,儿媳离开多久,他就气病躺了多久。已是九月的天,脸都瘦得不成样子,没了人形。贺夫人在旁伺候,眼都要哭瞎了。贺老爷弱声问道,“找到她没?” “还是没找着。”贺夫人恨声道,“别让我找着她,否则我非得杀了她和那奸夫。” 儿子有暗病的事已经传遍整个贺氏家族,夫妻两人被非议得已经抬不起头来。儿媳又跟别的男人跑了,更让两人颜面无存。上回中秋祭祖,族里只是派个丫鬟来请了一回,就不再来了。 分明是瞧不起他们。 贺老爷有一半的缘故,就是不想出去丢人现眼。 想到贺家变成今日地步,贺夫人又哭红了鼻子,“老爷,这口气当真没有办法出了吗?那贱蹄子找不到了,那帮凶不还在县里?” 贺老爷闭眼沉思,许久才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一起为友三十载,却因谢家人被迫离开太平县的人,“跟谢崇华有仇的,并非只有我们贺家。”他强撑起身,“拿纸笔来。” 贺夫人忙去拿了纸笔递给他,“老爷这是要给谁写信?” “温洞主。” &&&&& 九月桂花飘香,齐妙等午后日头将花上的晨露晒去,这才命人摘下,准备赶新鲜做点桂花糕。 陆芷也拿了个小篮子摘低矮的,奈何矮的太少,摘了一会就没了。谢崇意见她垫脚,失笑,“小矮子。” “嫂子说我会长高的。”她干脆将篮子顶在头上,跟在一旁好让他放。 齐妙时而看看那边,一不留神,让枝杈刮了一下隆起的腹部,自己还没急,旁边的刑嬷嬷就差点跳了起来,急忙将她拉住,“小姐别摘了,您去歇着吧。” 她笑笑,有孕六个月,全家都跟着紧张,惟独她不慌。架不住左一句右一句的劝,这才去凉亭那坐着。将刚摘的桂花就着冰糖,冲了一杯茶。茶有幽香,就是花入水中,失了颜色,不好瞧。她拿着汤匙将花挑去,茶水已经呈现浅淡褐色,尝了一口,有糖提味,倒也甘甜。 酒婆伺候沈秀过来帮着摘花,瞧她坐在凉亭里,上去问安。 齐妙问道,“娘她这是睡下了么?” “拉着老奴说了一晌午的话,跟老奴说着在娘家的事,做的活有多累,饭也吃不饱。还说当初嫁给大人的父亲,是因为爹娘说嫁了他能吃饱饭,就欢天喜地嫁过去了。可没想到,却还是吃不饱,生了孩子后丈夫病逝,丢下他们孤儿寡母,她差点就死了。” 齐妙叹道,“娘她的确是受过很多苦。”她刚嫁到谢家时,总觉婆婆太过计较钱财的事,可经历过穷到连日子都过不下去的日子,有点钱在手里,总是更安心的,“酒婆好好照顾好老夫人,多陪她说说话,她如今已经不认得我了。” 或许对婆婆来说,自己这个儿媳,始终是不入她心里的。就如这婆婆,她也永远没有办法将她当做亲娘看,在她面前撒娇耍懒。只是彼此保持距离,小辈敬着长辈罢了。 酒婆说道,“夫人放心吧,也不用担心,这病老奴见过很多,也不算什么病,而且忘一些事,家人能包容着,其实她心底是高兴的。” 齐妙也觉得这话并非没有道理,婆婆这几个月来,原本银白的发鬓,如今还长出黑发了,每日也是笑呵呵,十分精神。想来,也是想笑又觉伤情。 酒婆拿了篮子要出去摘桂花,又瞧见她高隆的肚子,笑道,“六个月的身孕,倒跟要临盆似的,可得小心身子。” 齐妙也觉肚子比上回怀着玉儿时大许多,不过这回没孕吐,也不嗜睡了,一点事都没,也没在意。这才休息一会,却见那桂花已经满了半框,全做饼都能吃上一年了。低眉微想,唤了谢崇意过来。 “趁着酒好,酿一些桂花酒吧。” 谢崇意说道,“家里没人喝酒的吧,这得酿多少?” “来做客的总要喝点酒。” “行,那我去打点白酒,三斤够不够?” “够了够了。” 陆芷见他要出门,也抱着篮子跟去。齐妙见天气好,也没拦着,也难得她肯出门,嘱咐谢崇意,“看好阿芷。” 谢崇意晃晃她的小辫子,“跟好三哥,不要到处跑。” “嗯。” 齐妙又觉不放心,让酒婆也跟了去。 正是赶集的日子,街上人来人往,摊子也多了不少。陆芷的牙已经全都长齐,因少外出,吃糖人的机会也不多,谢崇意便先去那给她买一支。 陆芷一如既往指了指那猪妖糖人,味道都一样,就是喜欢这个。付了钱还没接过手,旁边就伸来一只手,将那糖人拿走。她抬头看去,身体一僵。谢崇意已经将她护在后面,紧盯那人,“把糖人还给我妹妹。” 庞林轻笑一声,张口一咬,就咬掉了整个猪脑袋,弯身递给藏在他后面的陆芷,“小丫头还要不要?” 陆芷紧抓谢崇意衣角,只露了一双眼睛盯看他。庞林讨厌她这个嫌恶人的眼神,作势要揍她,手腕已被谢崇意捉住。他这才直起身,笑笑说道,“你这是要光天化日之下打我?随便你好了,虽然不知道你们是用了什么法子捉弄我们家,可是一定是你们谢家做的。” 庞家这个月来又接连失去了几位主顾,若说以往能月入万两,如今却连百两都不到,甚至可能再过一个月,连十两银子都没了。 可最诡异的是,竟然根本就找不到那幕后指使的人,每个主顾和货主都好像商定好了,谁也不开声。 唯有一个世交弃他们而去时,像是良心发现般提了一句——“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人”。 安然做生意这么久的庞家,怎会一朝被折磨到这种地步。甚至做知州的伯父,也遭人弹劾,地位不保,真被巡抚审问查探中。庞林认定是谢家做的,不是说谢崇华的靠山是京城的宋尚书吗? 堂堂掌管官员升迁的宋尚书,要扳倒知州,甚至断庞家财路,一点也不难。 谢崇意见他又咄咄逼人,瞬间气涌心头,紧捉他的手腕。挑衅的话还在不断刺入耳中,越听,却越觉庞林是有意为之。 他在激怒自己。 如果他真动手,那就中了他的计。 想罢,他缓缓松开手,不再理会他,牵了陆芷便走。庞林很是意外他竟没出手,立刻上前拦他,“你一个农户出身的人,再怎么爬,也是做不了我这样的人,更别想跟我比较。你我站在一起,葛灵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提及葛灵谢崇意还是顿了顿,不愿多理。 酒婆瞧那庞林不依不饶,冷笑一声,“庞公子,如今不是我们三爷光天化日之下打人,而是你光天化日之下强行阻拦,这也是要被抓去衙门打板子的,庞公子想试试?” 庞林知道家中已经失势,本想报复在谢崇意身上,可他的反应却完全不在意料之中,好不奇怪。见酒婆又来阻挠,啐她一口,“老妖婆。” 酒婆笑道,“那就不要同我这老妖婆说话,赶紧滚。” 谢崇意见他不得逞地跑了,忽然觉得这样冷待对手,感觉反倒比揍了一顿人更好。他看看地上被庞林扔掉的糖人,摸摸陆芷的头,“三哥再给你买一个。” “嗯。”陆芷松开手,才发现他的衣角已经被自己抓出褶皱来,伸手抹了抹,抹不平。见他丝毫没在意,便将手收起来——她什么也不知道。 &&&&& 腊月将至,齐妙临盆在即。沈秀已经在清醒的时候吩咐下人把产婆、干净的被褥、襁褓和新剪刀都准备好了,就怕她又像上次那样崴一脚,孩子又提早一个月出来。可这会都腊月,孩子足月份了,还是没动静。 齐妙也觉奇怪,难道是上回女儿早来一个月,这回就晚来一个月? 谢崇华见她又挺着肚子在那儿摸着,边系腰带边笑道,“又踢你了?” “踢的可厉害了,一会踢左边,一会踢右边。” 谢崇华笑笑,“还会转方向不成?” 齐妙抬眼瞧他,“真会转。” 他系正腰带,便过去贴耳在肚皮上听了听。齐妙笑道,“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袄,哪里能听得到。”她将那挂在一旁的披风交给他,又问,“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巡抚怎么还没来?” “先查府,再查州,最后才查到县,大央这么多官,来晚了不奇怪。”谢崇华戴好官帽,低头,“正不正。” 齐妙看去,展颜,“正啦。要晚了,快去衙门吧。” 谢崇华低头亲她额上一口,“别送了,外头冷,等会让酒婆把早点送屋里。” 他自己随便吃了些,就去衙门,到了衙门还没人来。一会赵押司来了,刚进门槛瞧见他在,神秘兮兮走到前头,压低了嗓子说道,“大人,鹿州安和县的弟兄给我来消息了,说巡抚大人刚离开他们那,小的瞧,约莫四五天的路程,就到我们太平县了。” “嗯,知道了,去办事吧。” 谢崇华交代一句,可让赵押司郁闷,当真不接风洗尘摆个酒宴?想了想暗叹,算了,这大人的脾气他还不知道么?那今年,就这么“寒碜”的接送巡抚吧。 &&&&& 安和县离太平县大概有四天路程,天色渐黑,前面是蜿蜒山道,再继续赶路,就得在山上过夜了。车夫得了高巡抚应允,便在山脚下的客栈歇脚,明日再上山。 高巡抚去后院洗漱回来,便有官差随从说有人找他。 “可有报上姓名?” 官差答道,“说是姓温,名子良。” 高巡抚神色一凛,急忙去了客栈大厅,远远瞧见那儒雅老者,步子更快,还离得五六步远,已是作揖,声音恭敬,“恩师,学生来迟了。” ☆、第57章 积善余庆 第五十七章积善余庆 温洞主闻声,缓缓偏身,起身笑道,“大人身居高位,怎好向个平民行礼。” 高巡抚和他久未见面,好不高兴,“恩师这话真是折煞学生了。”他两步走上前,请他坐下。斟了杯茶双手递过,等温洞主喝了一口,这才坐下,“一别五年,恩师还是跟往昔一样精神,只是鬓角又添银白,恩师可千万不要太过操劳,伤了身体。” “如今闲得很,怎会操劳,不过是愁的。”温洞主长叹一气,又喝了一口茶。 高巡抚瞧着奇怪,问道,“恩师难道不是在墨香书院就任主洞一职?” “去年就卸任了。” 高巡抚见他只是在喝茶,答得简单,似乎有难言之隐,小心问道,“恩师可是遇见什么麻烦了?学生不才,今年刚得恩封巡抚一职,多少能说上一些话的。” 温洞主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高巡抚年三十有六,十分敬重这位先生,离开书院后,三年五载只要去了太平县就一定会去拜见他。后来去了京城,公务繁忙,便不得空去。这五年未见,如今可见他是特地过来的,那定是受了莫大委屈,如今见他仍是不说,急道,“恩师,只要是学生可以办成的事,定会倾尽全力。对方来头若比我这巡抚还大,我便告御状,您千瓦别闷在心里。” “唉。”温洞主重叹,这才说道,“去年我们太平县新来了个县官,是去年及第的进士,来了太平县后,本以为仍会同上任县官那样爱民如子,谁想……” “恩师且说。” “那知县叫谢崇华,上任后罔顾法纪,滥用职权,在县里为所欲为。” 高巡抚怒拍桌子,“学生平生最恨的便是这种狗官。他做过哪些荒唐事?学生这次便是要去太平县暗访的,正好恩师提起,还请恩师说得仔细些。” 温洞主说道,“我知道的倒也不多,因为实在看不过去,就早早离开了墨香书院,做个神仙人去了,就挑几件事说罢。他有个亲姐姐,姐夫家在当地也有恶名,两人勾结,一起夺了田家田产。还有,上任不到一年,就大肆修建衙门。就连他舅舅伤了人,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审案更没惩处。最后一件,便是有个妇人和其夫相敬如宾,后丈夫过世,她便立志要为夫守节。谁想有个汉子瞧中那寡妇,便贿赂了谢崇华。谢崇华不顾寡妇名节,强行将她许配给那汉子。” 件件事情在高巡抚听来,都是得人唾弃的,尤其是最后一件,怒得他又拍桌子,“实在是太不像话!大央就是这种胆大妄为的官多了,才有了巡抚一职。恩师放心,学生定会为您讨回公道,不将那狗官伏法,这巡抚也就白做了。” 温洞主心中大喜,面上仍是满目担忧,“只是那谢崇华道貌岸然,实在是个伪君子。表面功夫做得十分好,你可千万别被他蒙蔽了眼。” 高巡抚越听越是气愤,应声答应。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送走恩师,就让车夫快马加鞭前往太平县。 &&&&& 腊月天冷,只是再冷也是太居南方位置,唯有冷,不见落雪。 夜里屋里的炉火没烧旺,谢崇华不怎么怕冷没察觉,齐妙本就怕冷,如今身体又弱些,翻来覆去没睡好。等到天明,谢崇华起身,握握她的手,竟有些凉。唇色全无,惊得他忙将她唤醒。 齐妙动了动身,肚子生疼,“二郎快叫产婆来……” 谢崇华一惊,连鞋都没穿,便跑去喊住在厢房的产婆。等再回来,进了屋,就见她神情更是难受,忙俯身给她拭去额上冷汗,“很难受么?等一会就好了,别怕,我就在外面等着。” 齐妙躺着不敢动,稍微动动就觉肚子疼,像是孩子要从那里裂出来,“快去穿衣服,这么冷。” 谢崇华这才瞧见自己不但没穿鞋还没穿外裳,忙去穿好。刚穿好,产婆也来了,果不其然,立刻将他赶了出去,只留女眷。 一家子大清早就忙活起来,烧水的烧水,进屋接生帮忙的进屋去,他站在外面听着妻子痛声,哪怕不是第一次,还是心惊难安,走来走去,帮不上忙,却不想走开。 齐妙嘶声痛喊的声音传到其他院子里,已经抬头往那方向看过许多次的陆芷又抬头看了看,忍不住偏头说道,“嫂子真的没事吗?” “没事,以前就是这么生玉儿的。” 奶娘也被喊去帮忙了,小玉和陆芷由谢崇意照看。这会他正抱着侄女逗她玩,一点也不慌。 陆芷稍稍安心,嫂子对她很好的,希望嫂子不要再疼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慕师爷到了衙门,听衙役说知县夫人在生孩子,大人等会过来。他说道,“衙门暂时还没什么事,等要请示大人了,自然会去通报,就让大人陪着夫人吧,平日也没多陪,如今生孩子,当然还是丈夫在身边得好。” 衙役应声,就去内衙那敲门告诉酒婆,让她传话。 谢崇华对齐妙心有愧疚,想着衙门也的确没什么事,公务都已经清正完了,若无人击鼓,他也想在这多陪她。更何况不是已经跟她保证了,会在屋外么?里面撕心喊声刺进耳朵里,听得他不安。敲敲门窗,告诉她他在,虽然未必能听见,可还是时而敲敲。 天寒地冻,街上的卖货郎却不少,都是做小本生意要养家糊口的人,不是狂风暴雨,就不会不出来。 商贩虽多,但摆放的东西却整齐,凌而不乱。中间街道宽敞干净,马车顺畅无阻。 高巡抚撩开帘子细瞧,暗想自己的行踪果然被人泄露出去了,每到一个地方都早早被人监视,那些官员为的就是提早知道他的行踪,然后将表面功夫做好。 这种把戏他看得太多了。 真正会常年整治街道的官,又有几个。 高巡抚面露不屑,既然行踪已露,那就没有必要绕城一周了。便命车夫直接去了衙门,准备进按院衙署,调取案件审理。 按院是每个县都会设立的地方,类似衙门,但只有巡抚办案时才会开,平时由皂隶、门子看守。用意,便是由巡抚随意从县衙已办的案子中抽取一些复审,以此查证知县所办案件中,可有冤案错案,作为政绩考核之一。 到了衙门,门前已经被人打扫过,可却不见知县。他拧眉要进大门,衙役瞧见要拦,可一眼瞧见他身上的四品官服,目光不怒自威,这才认出来,“可是巡抚大人?” 高巡抚冷笑道,“是不是没有想到本官这样早来,所以都还在睡着?” 衙役赔笑,“衙门众人都已经来了。” “那为何衙门这样冷清?” “没人报案,自然就……”衙役咽了咽,被他瞪得不敢直视,“自然就冷清些的。” “那你们大人在何处?” “还在内衙。”衙役恐他误会,忙说道,“今日知县夫人生孩子,衙门也没事,慕师爷便让大人先去陪着夫人,有事再请。” 高巡抚面色而不佳,“天底下每日有那么多婴孩出世,就他的孩子重要?有冤屈的百姓不重要了?他若要做好丈夫,那还做官做什么,干脆赋闲在家陪妻儿吧。” 在里面听见动静的慕师爷出来,见了那正在呵斥衙役的官,瞧出他的官服来,忙上前迎道,“在下太平县师爷,见过巡抚大人。” 高巡抚拂袖往里走去,“让门子清扫按院。” 慕师爷跟在一旁,示意衙役去请知县。 进了衙署,高巡抚看看屋子,书籍案卷都罗列得很整齐,桌上摆放的东西也很齐整。走到案桌前,瞧那砚台,许是常用,已经墨出小小的坑来。砚台也不过是个朴素的石墨,连个雕花都没有。 “这是你们大人用的?” “禀大人,是我们知县用的砚台。” 高巡抚面上冷清,竟然装模作样到这种地步了。这砚台老旧朴实,只怕是从百姓手中买来做样子的。他翻了放在一旁的案卷来瞧,看了几眼判词,字迹洒脱有力,字字如铁画银钩,他微顿,“这是你们大人的字?” “正是谢大人的字。” 字倒是写得十分好。高巡抚放下案卷,一会那衙役来报按院已经打扫好,他便过去。出了门,刚好就看见个清瘦俊逸的年轻人疾步过来,未着官服,应当不是那谢崇华。只觉面相生得温文儒雅,满是书生清气。 谢崇华没想到巡抚竟今日过来,衙役禀报后,唯有过去,“下官太平县知县谢崇华,见过巡抚大人。” 高巡抚怎么也没想到那恩师口中所说的恶官竟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倒先将他想成尖嘴猴腮的人了,他冷脸道,“为何不来衙门,也不穿官服?” 谢崇华答道,“早上妻子临盆,衙门无事,一时疏忽,是下官的错。因官服还在房中,母亲和产婆不许下官进去,因此就穿着常服出来,还请大人见谅。” 这个解释听来不像借口,高巡抚没有再为难他,径直去了按院,抽取案件审查。 谢崇华不能跟在身边,回了衙门一趟,因公务已经处理完毕,又无人击鼓,便想回内衙,看得赵押司心慌,“大人,巡抚大人可是在里头啊,您真不怕他给您的政绩恶语两句么?” 谢崇华想了想,这才想起来,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腊月初二。” 谢崇华笑笑,“我休沐。” 说罢就回内衙去了,看得赵押司目瞪口呆,等他走了,才说道,“你说我们大人平时断案办事挺聪明的,怎么今天就笨了。” 慕师爷说道,“哪里是笨,分明是执拗。” 不过刚才巡抚质问他为何不来衙门不穿官服时,他大可以说他休沐,一句话便能堵了巡抚的话。只是他却没有说,这或许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起,今天他休息来着。 一年到头都极少休息,几乎没有一天不在衙门,这也难怪连他自己都忘了,甚至慕师爷也忘了这茬,否则刚才多好辩解。 涉及到自己升迁的事大人不上心,倒是对夫人很好。如果不是为了要陪谢夫人,只怕大人还是想不起休沐的事。 慕师爷摇头笑笑,又很是欣慰,倒私心想这知县还是不要升迁得好,否则对太平县的百姓来说,是最大的损失啊。 只是离开小片刻,齐妙就生了。谢崇华刚进院子,就得下人贺喜,“是位小公子。” 谢崇华却拧眉头,“既然生了那为何夫人仍痛声?” 下人说道,“听产婆说,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谢崇华哑然,心揪得更紧,竟是双生子,无怪乎肚子早早就大得像是要临盆的,产婆也提过一嘴,但不能确定,没想到竟真是双生子。听见婴儿啼哭声刚放下的心,又高悬了。 他来来回回走了数十遍,只觉口干,却连可以喝水的事都忘了。直到半个时辰后,又听一声啼哭声,这才顿步。不多久里头出来个倒水的仆妇,他立即问道,“夫人孩子可好?” “好,好着呢,恭喜大人喜得龙凤,公子小姐生得可标致了。” 他这才一笑,让她赶紧去伺候。趁着关门间隙,往里面看去,只是屋子太大太深,没看见妻子。 转眼门又紧闭,他站了好一会,才想起巡抚还被他晾在那,这才过去。 高巡抚午时未歇,仍在审案。已来请他去用饭两回的赵押司刚露脸,就被他呵斥回来,他只好等在外面,跟慕师爷说道,“这高巡抚该不会是我们大人的亲爹吧,脾气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慕师爷笑道,“若真跟大人一样是个清官,我便高兴了。否则,我们大人就得吃亏了啊。” 赵押司转念一想,这话很在理,也笑道,“难倒是,不然依我们大人这种脾气,不摆酒宴也不阿谀,还因为今天休沐就陪妻儿去,一般的官早就捉大人痛骂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赵押司又往里面看去。复审案件过程并不难,唤了案卷上的犯人来,问问案子,重新判定一遍而已。审了一个多时辰,那册子上,一例要翻案的都没有。 赵押司点了个烟杆,吸了两口,才道,“坏毛病刚被治好,要是大人升官,我俩再伺候别的大人,可怎么习惯哟。” 慕师爷神情微顿,这也是他担心的,却还是拍拍老友的肩,“船到桥头自然直,别想太多,费神。” “这倒也是。”赵押司如此说着,还是觉得不痛快。 早已过了晌午,高巡抚接连复审三十七人,竟无一案件要翻,好不惊奇。还想再传犯人,可桌上却没了案卷。他让人喊了慕师爷来,问道,“将剩余的案宗也拿来。” 慕师爷答道,“谢大人上任后,共有五十六个人来衙门报案,只抓有三十七个犯人,没有其他的了。” “这样少?”高巡抚诧异。 可算是让慕师爷找到为自家大人说好话的机会了,不急不慢说道,“谢大人上任后,严惩恶霸,整治街道治安,不但在他就任时犯事的人少,甚至往年官吏所判案件关押的犯人,他都全部复审了一遍,共解决了七十六宗错案,放了五十三名关押犯。” 高巡抚一时沉思,再怎么做样子,但是总不可能跟所有犯人串通好了,真有冤情怎会不提。难道……是恩师误会这谢崇华了? 慕师爷见他无话要问,说道,“大人还未用午饭,可要移步用饭?” 说来腹中也空空如也,高巡抚就应下了。午后他还得去乡下瞧瞧河堤和村子,路远,还是吃些饭吧。 他随慕师爷前去衙门吃饭的地方,见里头只有七八张四方桌子,微微皱眉,坐下身后。一会上菜,不见大鱼大肉,唯有素菜三碟,其中一碟上面铺着肉片,肉片都能数出来。 这顿饭是他走了三州四十余县里,吃过最朴素的一顿。连旁边的随从都瞧不过去,“这是什么菜?你们怎么敢拿给大人吃?” 慕师爷恭敬道,“我们衙门中午留守的,平日不得空回去的时候,都是吃这些。哦,平时是没肉的,只有鸡蛋。” 高巡抚示意随从不要说话,拿起筷子又问,“谢大人在何处?” “方才有百姓前来报案,说村里有纠纷,因有人受伤不便前来,大人就亲自过去了。不能来给大人请安陪茶,还请大人见谅。” 高巡抚已然忘了用饭,他只听过百姓来衙门的,没听过还会有县官亲自去的,越发觉得这年轻人不像他听来的那样,起了好奇,“谢大人常这样去乡下?” 慕师爷微微笑道,“哪里有案子,大人便在哪。平日没事的时候,就去领人修修河堤通通河道,自己亲自担泥扛土,也是常有的事。” 今年鹿州大旱的事高巡抚是知道的,也听说七月一直下雨,那些原本闹旱灾的县,又闹起了水灾,唯有太平县,不受影响。他不能判定是否是因为地势问题,速速吃完饭,就去那些河堤瞧看了。 去了几处,都见河堤修得完好,有几处因石板颜色不同,可以看出是后来修补上去的。不但修补了,还垒高了些。再去河道,河水畅流,不见堵塞。 有沟渠引水,农田滋润,所到之处,一派安详。 高巡抚因太平县有狗官的暴躁偏见,一天下来,已慢慢平静。下午屏退慕师爷,自己换了便服去县里走了一圈。夜里回到衙门,说道,“叫你们大人过来。” 慕师爷苦笑,“大人说,今天休沐,要陪夫人和刚出生的公子小姐。” 高巡抚顿了顿,蓦地一笑,“倒是奇人。妻儿来日方长,可长伴。本官却是过两天就走了,你且跟他说,并不是捉他来问案子的事,只是……想跟他喝个茶罢了,对,你告诉他,我是穿着常服请他喝茶。” 穿常服的意思便是不是以巡抚的身份邀约喝茶,只是平常聊天?慕师爷暗暗诧异,又是欢喜,巡抚白日来势汹汹,还以为是来找茬的,谁想竟是个明是非的人。大人也算是有福气的,碰到这样的巡抚,否则非得吃钉子。 &&&&& 温洞主跟在高巡抚后头回到了太平县,再回这里,又恨又得意。恨的是被谢崇华逼走,得意的是再过一个月,等自己的学生将谢崇华的事报上朝廷,定会革职,他也就能重回这里,继续做他的温洞主了。 高家是书香门第,在当地颇有名望。当初得知高知是高家人,他有意亲近,多加照顾,十分鼓励支持,将高知哄得服服帖帖,视他为恩师。当年没有从他身上捞到好处,如今可算是能让他报恩了。否则当年对他的好,不就白费了。 温洞主等了两日,寻思着高巡抚今日会离开太平县,想着两人约好会在温家大宅见面,便早早起身等他来。 辰时过了没多久,高巡抚如约而至。 温洞主和他随意寒暄一番,说了别的话,便将话引回谢崇华身上,说道,“那谢崇华的事你定会为为师做主的吧?” 高巡抚也正想和他说这件事,“恩师,对谢大人的事,您可是有什么误会?” 温洞主心头咯噔,“什么误会?哪里会有误会?” 高巡抚默然稍许,才缓声说道,“太平县旱灾一年,他带领人疏浚河道,还奏请减免百姓租税,劳瘁致疾。每去一处,都自带干粮,绝不扰民。不惧强权,严惩恶霸。其舅犯事,他也铁面无私,代为受过。百姓感恩,要为其修葺衙门,他也婉言谢绝。上任之后,再未传出冤案,甚至牢中所关押的两百余名犯人,他又重审一遍,推翻了许多冤假错案,深得民心。这样的人,哪里有错,分明是个难得的好官。” 温洞主听得咋舌,“所、所以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巡抚说道,“这样的好官,只是做个小小知县,委实太可惜了。回京之后,学生定要禀明圣上。对了,还有一事,请恕学生不敬……”他抬眼看着这恩师,说道,“学生翻阅案卷时,瞧见衙门存放着一沓关于墨香书院的卷轴。学生细看了,先生身为洞主的时候,看来委实发生过不少事情的……学生却一点也不知。” 温洞主语塞,心更堵得慌。看着眼前已少了恭敬眼神的人,突然觉得他已成了一块大石,狠狠砸在了自己脚上。 ☆、第58章 使入陷阱 第五十八章使入陷阱 久没人住的温家大宅,突然就卖了出去,听说价格还十分低廉,像是急着脱手。 谢崇意外出回来的路上要经过温家,偶然听见这事。等再过两天,就见温家已经搬进了新住户,据说温洞主回乡下老家去,再也不会回太平县。 回到家中,他将刚去药铺抓的药交给酒婆熬,又问,“我娘早上好些了吗?” 酒婆接过药,说道,“昏睡了一早上,刚去请她,说是浑身没力气,还在床上躺着。” 谢崇意心生担忧,从入冬以来,母亲的精神气就一天不比一天,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转。眼看要到年底,连过年的心思都没了。他去了母亲房前,仆妇说仍在睡,他就没进去,在外面站了一会才走。 从院子出来,便见个小丫头穿着厚实棉袄,颠着步子往这走来。他上前俯身一把将她捞起,“玉儿怎么跑这来了。” 谢小玉三岁,步子走得还不稳当,但到了会走路的年纪,就停不住脚了。就好婴孩像到了爬的年龄,就再不肯好好睡着,天性罢了。齐妙给她编了两条辫子,头发乌黑细软,小脸俏皮,“去看奶奶。” “你娘呢?” “姑姑陪的。” 让她喊姑姑的,这个家也就只有陆芷了。谢崇意往前看去,果然瞧见她跟在不远处。他将小玉放下,唤她过来,“奶奶现在在睡觉,你们晚点再过来探望吧。”说着领着她们两人出去,免得吵了人。 到了午时,谢崇华从衙门回来,也去看望母亲。沈秀这时刚起来,精神不大好,倒是瞧见他,便唤她,“我孙儿呢?我得去看看我孙子。” 提及亲孙,她的脸上才露了笑,有了精神。 腊月初二才生的孩子,现在刚过二十天,已经很水嫩漂亮。沈秀抱着孙儿在屋里哄着瞧着,齐妙自己抱着小女儿。小玉拨了襁褓看妹妹,说道,“奶娘说妹妹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样。” 奶娘笑道,“模样都随了你们的娘,日后也是个大美人。” 小玉问道,“大美人是什么呀?” 刑嬷嬷在旁抿嘴笑笑,“小小姐觉得你娘长得好不好看呀?” 小玉坐在床边笑笑,倚着母亲说道,“当然好看,娘最好看了。” “那以后小小姐也会跟小姐长得一样好看的,这就是大美人呀。” 这夸得齐妙都羞赧了,“嬷嬷别说这些,小孩子听不懂,让别人听见要笑话了。” 刑嬷嬷不服气了,干脆问自家姑爷,“姑爷说老奴说的是不是这个理?解释得通不通?” 谢崇华笑道,“通的,再没有比这更在理的了。” 齐妙哑然,成亲多年,他倒是一点都不避讳了,推推他,“不许在外人面前说,羞死了。” 他笑笑,见母亲还抱着孩子在走,上前轻声,“娘,孩子重,我来抱吧,您去歇歇,等会就开饭了。” 沈秀没有搭理,将身子一背,说道,“你为什么要抢我儿子,别以为我们孤儿寡母的,就可以让人欺负了。我丈夫以前很厉害的,是个秀才,有功名的。” 谢崇华愣了愣,心头颇重,“没人会欺负您的。” 沈秀像是没听见,只是低声哄着襁褓中的孩子。久了,也觉抱得吃力,可再吃力,也不舍得放下。丈夫没了,以后她要好好照顾孩子,怎么能放下,垮掉。 似乎是寒冬腊月,易夺人康健。年还没过完,刚到初五,南方的春景未至,沈秀夜里睡下,早上等酒婆进去伺候,发现她的身体已经没了温度。只是面上神情温和,去得并不痛苦。 &&&&& 元宵佳节过后,京师的官员也陆续回到官署就职。 京城的一月还很冷,寒风料峭,到了月底还下了一场大雪。雪铺天地,盖满瓦砾,将皇城染得一片银白。 素来怕冷的宋尚书将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连宋夫人都看不过去了,“你等等,你就不能抱个熏炉去,非得穿成个粽子。” “熏炉是姑娘女人家才抱着的东西,我不抱。” 他又指了指挂在屏风上的那件厚实风衣,宋夫人无奈,只好给他拿过来。 “每到开春就忙得不行,你若不能回来用晚饭,就让人来知会一声,我好让下人给你送饭。” 别的官是年底忙,在吏部的他是年初忙。忙着给去年考核了政绩的官员看看加官的事,然后尽快呈上给圣上定夺。他去了吏部,私心地先翻了翻南方那边的政绩,想找到谢崇华的。 可翻来覆去没找着,好不奇怪。倒是在各府巡抚送来的考核卷子里,瞧见了他的名字。简直夸得天上没有地下无,看得他跟看自己儿子有出息了般高兴。甚好甚好,做了知县也没有忘了为何为官,不愧是他瞧中的人。 可这就更奇怪了,既然这样好,为何州那边没有将他的政绩报上? 他拧眉想了想,忽然觉得不安,便去翻另一沓公文,果真看见了他的,真是一封请辞书。翻看一眼,长叹一气,沈母过世,丁忧三年,要守孝去了。 为他痛失母亲悲悯,也为他的前程惋惜。 多少有才能的官员,因要守孝,丁忧回来,却因离开官场太久,连治理的才华都没了。可天下皆如此,丧母仍为官,也是大不孝的。 宋尚书心思沉沉,将有关他的公文整理一番,进宫面圣去了。 &&&&& 鹤州徐家,门前也是挂了两盏白灯笼,门前显得冷清萧瑟。 徐老爷年底病重,熬到二月,就撒手归西了。果然如徐老爷生前所料,他过世后,徐氏族人便来闹着分家产,又将陆正禹告到官府,说他不是徐家的人,想来侵吞徐家财产。 可徐老爷料事如神,早就将陆正禹正名名下,买通了知州和族长。等事情闹大时,族长将族谱拿出,知州也判陆正禹是徐家继承人。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后关头重重还击,比在中间拿出证据来好得多。 这当头棒喝一棍,徐氏族人也哑然无声,眼睁睁看着陆正禹将徐老爷富可敌国的家财收入囊下。 徐氏族长夜里去了一趟徐家,见了门前萧瑟,心下感慨,一见陆正禹,便说道,“我那些族人那样闹你,你今后想如何对付他们?” 陆正禹看了这老者一眼,说道,“跟父亲一样对他们。” 族长问道,“你不恨他们?” “不恨,每个人都有贪欲,但骨子里,流着的还是徐家的血。父亲他之所以选了我做继承人,就是看中我不是徐家人,今后再怎么样,也不会变成徐家人,更不会让这个家族土崩瓦解,反倒是因为有我,会变得更齐心协力,毕竟对他们而言,我是外人。”陆正禹想得通透,也看得通透,他甚至想,徐老爷怕是一早就看透自己,所以才选了他。他微微抬眼,“族长答应父亲做这一出戏,不也是想明白了么?” 徐氏族长见他年纪轻轻,举手投足间却隐然有徐老爷的模样。若非他知道这年轻人是半路上被捡回来的,简直要以为是徐老爷的私生子,“你明白就好,今后徐家,就拜托你了。” 陆正禹起身朝他稳稳作揖,“您放心。” 他叹气,又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孝期过后,也快三十而立,娶个姑娘,为徐家开枝散叶吧。” 提及姻缘,陆正禹没有顺势应声,只是说知道了。送走这老者,他回来时便在想,现在他已经权势在手,可是这个时候并不方便接回心底那人。否则徐家定会给他戴上不孝的罪名,再生祸端,到时候仍是不能让她们母女安心。倒不如等局势稳定下来,再去接她。 想罢,他回到房中,提笔写信给好友,隐晦地提及,相信他那样聪明,能看出来,再透露给他姐姐。 再等等,等局势稳定,就将她接到身边,再不分离。 &&&&& 信到太平县,谢家一家已经回到元德镇。 信送到衙门,是慕师爷收到的。便命人送去元德镇给谢崇华。可三月多雨,那送信人一个不留神,信掉落在泥坑里,信送到谢崇华手上时,只能依稀从几个没有被泥水浸化的字上看出是陆五哥的来信,而不知上面说了什么。因忙着给母亲修坟,又着实心思沉落,就让弟弟给他回信。 谢崇意写了近况寄去,信到了鹿州徐家。陆正禹才知沈大娘过世,一时也没细想信上说的寻常事,只知道好友已经看过信,也不是什么可以摆上桌面说的事,就没留意,只以为谢嫦娥已经知道了。 谢家回到元德镇,乡下的房子这么久没人住,早就破败了,就暂时住在齐家。 若是往日在那住,肯定要遭人闲话,说这四姑爷没出息。可如今知晓是丁忧之身,晓得这是个官,就无人说什么了。 谢崇华因两老待自己十分好,丧母之痛多少能得安抚,便在这住下了。齐妙也想多陪陪爹娘,只是谢家人多,怕别人说闲话,正好旁边齐家的宅子还没卖,就让人去收拾收拾,在那住下了,这样回娘家也方便,偶尔还一起用饭。 一晃到了五月,朝廷来了公文,让谢崇华丁忧满期后,去冀州赴任知州。 收到这公文,让谢崇华好不惊讶,这离开朝廷三年,都是重回原职亦或回到同等官职的,怎会还升官了? 齐妙也将那公文来回看了好多遍,“倒是奇怪,而且二郎,这冀州不是直隶州么?” 直隶州的知州地位可堪比府官,怎么看都是天大的好事。 齐妙转了转眼,“你说,会不会是宋尚书在圣上面前美言了?”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可能,但宋尚书并非是那种会因为欢喜一人就为他说尽好话的脾气。自己在任职太平县知县时所做的事,也实在不算什么吧? 无论如何,这消息是好消息,只是想到母亲不能瞧见,谢崇华心底又十分难受。携了妻儿去母亲坟前,上香告知。 &&&&& 育德镇常家,秋风渐起,孩子已经穿上两件长衣服。 谢嫦娥看着已经会爬的女儿,挡着床沿免得一不留神让她爬出去。越瞧着眉眼,就越像他的。瞧着瞧着,苦涩的心才得了些许安慰。 “青青。”她晃着小鼓,见女儿闻声而来,笑笑换了另一边。 常青探身要抓,却抓不住,抓了一会不抓了,坐在床上生闷气。等谢嫦娥俯身去瞧她,那鼓凑在她耳边,就见那小手一抓,将鼓抢了过去。看得她微愣,末了笑笑。女儿这样聪明,怎么瞧都与常宋无关。 越是肯定她是陆正禹的骨血,她就越高兴。这样他来接自己时,她就不用带着愧疚随他离开。 只是……为何他还不来。春去秋来,已是两年之约,她却没有等到陆正禹来接自己。 正想得入神,突然背后猛地传来推门声,拍在墙上,惊得常青差点跳了起来,往那边看去。见是自己的父亲,也没有想亲近的意思,立刻爬到母亲背后躲了起来。 这一躲,让原本就不高兴的常宋更是不悦,上前要拎她,被谢嫦娥挡了下来,“你这是做什么?” 常宋轻笑,“做什么,我让她看看是谁来了,是她爹来了,每回见了我都跟见仇人似的,出来!” 谢嫦娥气道,“从她出生起你谩骂我打我都不避讳她,你说她要不要怕你?你在打她的亲生母亲,不是别人。” “老子也不是别人,是她爹。” 常宋弯身捉住她的腿要拽出来,吓得常青大哭,谢嫦娥用力捶他一拳,常宋这才退了一步,怒得上前就抓了她的头发往下拽,“你弟弟没做官了,没人给你撑腰,别以为爹娘还跟以前一样让着你。” 谢嫦娥一个不留神,便被他扇了几巴掌,嘴角渗出血来。听见女儿哭声,更是难受,忍无可忍推开他,颤声,“我要跟你和离!” 母亲已经走了,她没了娘,总不能继续这么下去,让女儿也没了娘。对常家她无可依恋,名声她也不要了。 常宋一听,愣了片刻,转而细想,更是恼怒,下手更重,“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所以想离开常家。你休想离开这,有我常宋一天,就要折磨你一天,贱人!” 他打得起劲,下人都不敢拦,生怕一起遭殃。倒是那巧姨娘闻讯赶过来,忙将他拦住,“大郎,您可千万不要为了姐姐气坏身子,瞧瞧您的手,都打红了,停了停了,让妾身看着怪心疼的。” 巧姨娘是个聪明人,知道如果为谢嫦娥求情,他只会打得更凶,反其道行之,常宋果然停了手,又道,“你瞧瞧,这家里到底谁会为我着想,我一清二楚。想和离,想都别想!” 巧姨娘心头咯噔,和离?她竟是要和离?倒真是个胆子大的人。 常宋离开屋子,又道,“将她关起来,一步都不许她走,尤其是官府和回娘家。” 谢嫦娥面上挂着血,已经撑不起身来。见嬷嬷抱了常青要出去,她这才有了力气,伸手将嬷嬷的衣服捉住,“你要把我的女儿抱去哪里?” 嬷嬷为难道,“少夫人,少爷说了要把小姐送去给巧姨娘带。” 谢嫦娥怒声,“把女儿还给我!” 可常宋已经吩咐了,下人唯有听从,上前拦住她。谢嫦娥便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抱走,任她怎么哭求都没用。夜里巧姨娘领着个仆妇送饭过来,站在门口让下人都退下。 下人面面相觑,“四姨娘,这不好吧,少爷说了不许人进去,也不许少夫人出来,要惩戒三天的。” 巧姨娘轻轻一笑,“你们也是驴脑袋,真当少夫人娘失势啊?等三年过后,少夫人就是堂堂知州的亲姐姐,你们惹得起吗?而且是我送的饭,这祸我担着,你们怕什么?别得了便宜还不知道啊,我这是在给你们攒功劳呢。” 这话听着在理,两人也就没坚持,开门让她进去。 巧姨娘走到里头,到了床边,却不见人,正奇怪着,旁边暗处就出来一人,吓了她一跳,捂着心口说道,“姐姐,您真是要吓死人了啊。” 谢嫦娥捉着她的手问道,“我女儿怎么样了?” “好着呢,刚睡下,别的姨娘不敢说,可我肯定会将她照顾好的。”巧姨娘拉着她坐下,自己去点了灯,这才回来,将食盒打开。拿了上面的饭菜,最底下一层,放着药,“来来来,让妹妹给您点上药,这么好看的脸,可千万不要破相了。” 谢嫦娥见她实在反常,虽说自从当年捉奸后她就对自己敬重许多,但也仅是敬重,还谈不上亲昵,“你有什么目的?” 巧姨娘微顿,浅浅一笑,媚眼在闪烁的灯火下更添魅惑,“姐姐真是个明白人。”她声音已低,又近三分,说道,“你不是要和离吗?那我帮你吧。” 谢嫦娥顿了顿,明白过来,“你想替代我的位置?” “比起做妾来,终究是做妻更好的。”巧姨娘淡声,又回头看了看外面,窗户上没有映着人影,那两人并没有在偷听,这才继续说道,“我的卖身契还在常宋手里,是逃不掉的了,既然不能逃,那就干脆往上爬好了。我还指望我的儿子继承常家家产,那我就能翻身了。” 谢嫦娥微抿唇角,“你平日对常宋这样假情假意,不想吐么?” 巧姨娘轻蔑一笑,“姐姐别忘了我以前就是个戏子,做戏的事,我最会了。而且比起像姐姐这样的倔脾气总挨打来,我是宁可对他多甜言蜜语的。你我方法虽不同,可这嫌恶他的心,可是一样的,妹妹这话说得可对?” 谢嫦娥瞧她一眼,“你既然有这野心,那我也要提醒你一句。常家最要面子,要将妾扶成妻,难如登天。” “若不试试,我就一辈子是个贱妾。可若姐姐走了,我对常宋多说软话,身下又有个儿子,母凭子贵,一不小心真上位了呢?”巧姨娘提及儿子,这才想起一事,心下离她有些许距离,“你当真不后悔,不会回来?” 谢嫦娥没答话,只是抬着下巴给她瞧红肿的脸。巧姨娘叹息一声,“我瞧也是不会后悔的了,再这么下去,非得被他打死。” “你我暗立协议,还有一事,你要答应我。” 巧姨娘迟疑,“你要争常家家产?” 谢嫦娥面上微冷,“我只想离开,常家的东西我一件都不会要,通通是你的。只是我要带走我的女儿。” 巧姨娘意外道,“为何要带走?你如何能养活她?再怎么样,她也是常宋的亲骨肉,你走了,她反倒会过得更好吧。” 谢嫦娥摇头,“我只要我的女儿,你若不答应,我也不会去官府求和离,你也坐不到正妻的位置上。” 巧姨娘心底是巴不得如此的,多一个常家骨肉,日后青姑娘出嫁,少不得要许多嫁妆。如此更好,就让谢嫦娥带走女儿,往后常家的一切,都是她和儿子的。她轻轻点头,“我这就放你出去,你赶紧走,趁着脸上还有伤,去官府告上一状。你可千万要记得,告诉知县你弟弟是谁,任什么官职。” 谢嫦娥自然懂这些,“那你要怎么放我出去?” 巧姨娘眼神示意一直站在屋里没吭声的仆妇,“她的身段和你差不多,等会你就换上她的衣服,和我出去吧。” 谢嫦娥看向那边,果然有个身形身高和自己相差不多的下人站在那。 ☆、第59章 科举往事 第五十九章科举往事 那年轻仆妇和谢嫦娥的身形相差无几,换上她的衣服,趁着这天黑,不和守门的下人打照面,也是没人认得出来。 谢嫦娥低眉想了想,说道,“不行。” 巧姨娘脸色微变,“为何?你不敢了?”她眼里满是讥讽,“你果真是舍不得这少奶奶的位置。” “只是我一人跑了,我女儿怎么办?”谢嫦娥摇摇头,“除非你将我女儿抱过来,让我带着她一起去官府。” 巧姨娘蹙眉,“这不好吧……” 谢嫦娥瞧她一眼,“我说过,我只要我的女儿,没有她,我就没了逃走的意义。” 巧姨娘想了许久,这才说道,“好,那我现在就过去抱她出去,等会我让阿蝉过来送茶,你到时候跟她换了衣服,在巷口的树下等我。” “嗯。” 巧姨娘从屋里离开不久,谢嫦娥才慢慢起身,触了身上的伤,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强忍痛楚,缓步走到门口。 夜色沉凉,晚风微凉,阿蝉提着一壶水过来,守门的两个下人也没有再拦她。 阿蝉提了水进去便寻了她,两人将衣服换了过来,发髻也重新挽过。谢嫦娥穿上鞋子,有些窄,也并不在意,“孩子抱去了么?” “抱去了。” 谢嫦娥点点头,鞋子已穿好,系着腰带时,又问道,“你的卖身契是在老太太手里,还是在巧姨娘手里?” “老太太那。” 谢嫦娥微微点头,衣服已穿好,发髻也挽好,便拿着那茶壶,开门低头走了出去。 那守门下人多瞧她几眼,没有阻拦,伸手将门关好。谢嫦娥便直接往后门走去,穿过院子,从后门出去,不多久就走到了那巷子树底下。 可那里空空如也,巧姨娘并不在那。她刚站定,就见旁边暗处有火光照来,刺得双眼瞬间睁不开。抬手挡了那光照,耳边已有常宋的谩骂声,“好你个谢嫦娥,你还真的是铁了心要去官府和离!爹娘还跟我说你不会有这个心思,让我不要动怒,可现在看来,不将你手脚打断,就难出我心头这口恶气!” “大郎不要生气,姐姐她肯定是一时冲动。” 声音柔媚,媚入骨子里。谢嫦娥抬头看去,只见巧姨娘正站在常宋一旁,笑得娇艳。 巧姨娘嗔道,“大郎,我好心送饭去给姐姐,谁想她竟强留我的下人,要留她伺候。好在我左思右想都不对,和您一说,这不,姐姐竟真是打了狸猫换太子的主意,要从这逃去官府,给常家抹黑。要是真逃成功了,我不就罪过了,真不该这样好心的。” 常宋说道,“你好心是没错的,错的是这贱人。” “只是妾身怕姐姐变着法子报复我。” “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你只管放心。” 巧姨娘等的就是这句话——想咬她一口这儿子不是常宋亲生的事,是不可能的了。她一直担心谢嫦娥会将这件事说出来,与其担惊受怕,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哄她逃走,再告诉常宋来捉她。这样一来连常老爷常夫人都没有办法给她开脱了,更留不得她。 这才是撵走正妻的好法子。 像常家这么爱面子的人,真认定谢嫦娥想休夫,那怎能容忍,倒不如常家先休了她。可万一谢嫦娥要来个鱼死网破,将她拖下水,那就完了,所以给她下了个绊子,让她无论说什么,常家人都不会信她为好。 常老爷常夫人闻讯赶来,生怕街坊邻居听见,拉着他们回家。到了大厅,常夫人听了缘由,气急败坏对谢嫦娥说道,“我们常家薄待你了吗?竟然想去做出这种丢尽夫家脸面的事,我这老脸都替你羞。” 常宋恨声道,“娘,,将她休了吧,先打瘸了腿,再赶出我们家,看她还能不能嫁个比我们家还好的人家。”他见谢嫦娥还站在那,没有悔改的意思,怒声,“贱人,你还不跪下。” “我并没有错。”谢嫦娥神色淡漠,扫了一眼四下,这才缓缓向常老爷跪下,“公公可知儿媳为什么穿着这身衣服?” 一旁的巧姨娘插嘴道,“你要挟了我的下人,想逃啊。” 谢嫦娥余光轻瞥,冷声,“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贱妾插话了,我们常家可不是这么不懂规矩的人家。” 巧姨娘一顿,还想说些什么,被常夫人给瞪开了。 常夫人冷瞧她,“你闭嘴。”她偏正了头说道,“你说。” 谢嫦娥这才说道,“不是我想逃,而是巧姨娘花言巧语怂恿我,并且要帮我逃,她跟我说,让我去和离,然后她坐我的位置。” 巧姨娘脸色一变,“你胡说,分明是你想逃。” 常宋也说道,“爹,娘,她是怨恨阿巧将她的事捅了出来,在报复阿巧,你们可不要相信她的话。” 谢嫦娥神情冷然,“如果我不是为了揭穿你的诡计,我怎么会跟你做戏?我若没有证据,哪里能揭穿你的真面目?” 巧姨娘揪着帕子,冷笑,“你现在说什么都好,可是你人就在这,还穿着我房里下人的衣服。” 谢嫦娥淡淡瞧她,“我若真的想逃,就不会跟守门的人说……让他们不要打草惊蛇,先将屋里的人捉住。” 巧姨娘脸色一变,突然发现她不是想象中那么愚蠢,而且如果她真的跟守门的下人说了, 那就是……自己反倒要被倒打一耙。不禁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 常夫人拧眉,摆手让魏嬷嬷去房里瞧瞧。 一时大厅里众人神色各异,也各有心思。常宋也不好说什么,他再笨,也不会笨到一个决 心要逃跑的人,会特意告诉看守的人。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妻子没有想逃,而姨娘是真的 有要夺位的心思,所以妻子没错,是姨娘在怂恿她。这等于变相给自己丢脸,姨娘才是该死 的人了。 很快那两个守门下人就过来了,还押着一个身着华服的人,正是阿蝉。 巧姨娘一见她,脸色更是一阵青白。 常老爷问道,“是谁让你们捉住她的?” 那两个下人答道,“巧姨娘今晚领着她过来给少奶奶送饭菜,不一会她俩走了。走了不久 ,少奶奶就同我们说,巧姨娘怂恿她去官府,但让我们不要声张,等会和她一起做戏,还让 我们在她走后,就进屋捉着阿蝉。” 巧姨娘脑子眩晕,差点跌坐。 常老爷脸色阴沉,又问阿蝉,“太太方才说,是巧姨娘怂恿她逃的,你可听见了?” 阿蝉胆子并不大,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没有回答。正埋头不说,耳边传来少奶奶的声音,“你若是说出真相,算是立了大功。你若不说,等会太太亲自查出真相,就留不得你,要将你卖到别处了。” 阿蝉一听,这才急忙抬头,腰却和地面贴得更近,“是巧姨娘指使我来替换少奶奶的。” 巧姨娘咬了咬牙,“你闭嘴,你诬陷我。”她忙跟常宋说道,“妾身只是不想您再生气,所以才放了姐姐,不是为了想做妻。真心是为您着想的。” “哦?”谢嫦娥瞧她,“妹妹真的这么想?你刚才跟我说,大郎脑子不好使,你甜言蜜语两句,就能哄他给你正妻的位置,难道这话我听错了?” “你胡说!” 巧姨娘还想争辩,常宋已将她一掌扇到地上,痛得她直抽声。 “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我一直以为你最乖,没想到你竟然有这种心思。我给你的还少吗?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你还不满足,还想让她休夫,嫁了别人,是要给我戴绿帽子吗?就为了你的私心,就不要你丈夫了,白疼了。” 掌掌抽得用力,脚脚踢得无情,巧姨娘痛声喊着,看得谢嫦娥偏头。往昔再得宠又如何,不过是看常宋高兴与否。 如果不是她察觉到巧姨娘的歪肠子,恐怕现在躺在地上的人就是她了。 巧姨娘带着仆妇前来替换她,又将她带出去,那到时候常家查起来,巧姨娘一定脱不了关系。可是以巧姨娘的脑子,怎会做这种被牵连的事? 这分明是要让她自己往火坑里跳,然后巧姨娘将关系撇清。而且在她被抓之后,巧姨娘私通的把柄就没有用了,在别人听来,肯定会成为污蔑的借口。毕竟谁都没有办法知道孩子到底是不是常宋的骨血。 更何况真诬告她私通,对自己也没有好处,更可能暴露了自己,所以她干脆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巧姨娘将自己当做傻子,那她就让她看看,到底谁才是傻子。 只是如此一来,她暂时是没有办法离开常家了。 鱼与熊掌,真的无法兼得。 耳边哭求声已经到了面前,巧姨娘捉住她的衣角痛哭,“姐姐我再也不敢了,您就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谢嫦娥不为所动,直到她哭得撕心裂肺,这才拦了常宋,温声,“她到底是小少爷的生母,让小少爷听见不好,大郎也别气坏了身子,为了这种贱人,犯不着。” 巧姨娘虽浑身都疼,可还是听见了这些话,心头微愣,这个……分明是前不久她跟常宋说过的。谢嫦娥她…… 她突然意识到这女人一点也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蠢钝,反倒是精明得让人害怕。那为什么她要隐瞒自己和别的男人通奸的事,甚至连孩子的事也……她惊愕,抬头看着这女人淡漠的脸,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常青也不是常宋的孩子? 她惊诧得张了张嘴,可愣是没敢说出来。无论她说什么常宋都不会信她了,更何况说出来对她也没有好处。 所以……之前她们两人根本就是一条船上的。如果她不动歪脑子,谢嫦娥也定不会为难她。可是自己却没有发现,将她视为仇敌。 她这才察觉原来自己才是一颗棋子,听话就可以继续做得宠的姨娘,不听话就会被撵出棋局,下场凄凉。 可如今才发现,却太晚了…… 常夫人和谢嫦娥一样,都是有着“妻”的身份,而今瞧见姨娘作祟,心中更是堵得慌,开口说道,“我儿,你瞧瞧阿娥,到底是嫡妻,有正妻的气度,让你平时少待这些狐狸精的房里,你就是不听。正妻是没什么好算计你的,可那姨娘,心思却实在不少,都想要往上爬呢,简直败坏门风。” 常宋略有悔悟,瞧见妻子脸上伤痕,再看巧姨娘,只觉她一肚子坏水,瞧也懒得瞧一样,上前扶住谢嫦娥,说道,“让你受苦了。” 谢嫦娥摇摇头,“我无妨。”她又低眉看巧姨娘,她说的没错,自己这样的倔脾气不但自己吃亏,孩子也跟着吃亏。虽然她做不到像巧姨娘这样说软话,但换个方式,兴许能熬到那天…… 熬到陆正禹来接自己的那天,但愿不要太迟…… &&&&& 已快到年底,齐夫人早早就去让人买了炭火来给女婿家送去,齐老爷瞧见,说道,“家里也留点,别忘了。” 齐夫人只觉好笑,“妙妙什么都随了我,惟独这怕冷跟老爷一样。” 齐老爷笑道,“就这么一处随了我,夫人不高兴吗?难道要她长相随我,不怕冷随了你?” 齐夫人想也没想,“这可不要。” 齐老爷不高兴了,“为夫长得不差。” “儿子随您好,女儿还是不要了。”齐夫人生的几个儿子都像他,模样虽然不比四女婿那样俊朗的,但也长相端正,偏好看的。不过比起那些尖嘴猴腮的来,还是自己丈夫的长相好。她将买炭的钱写在每月账目上,又道,“老爷不会觉得我将女儿嫁了,还倒贴她吧?” “哪里会。” 齐夫人也觉他不会,当初将女儿嫁给还没出头的四女婿都那样坚持,如今更不用说了。她将毛笔放下,才说道,“不是说京城来信,有个大官到年底要来吗,怎么现在还没来,不过那大官千里迢迢跑到这来做什么?” “听说是女婿在京城结交的朋友,当初还想收女婿做门生,可是他倔,没答应。” “也的确是够倔的,说不定拜师了,那时就能留在京城了呢。” “这都过去了,想这么多做什么……” 夫妻两人在屋里碎碎念着,隔壁小宅的夫妻俩也在暖如初春的房里说着话。 “给宋大人准备的那间屋子,今天又打扫了一遍,我看也得备个炉子。”齐妙拨着小算盘,又抬头问坐在小桌子对面看书的丈夫,“可是你说,京师那不是一到冬天就冰天雪地的么?那应该不怕冷吧,毕竟我们这连雪都不下呢。” 提及京城的冬天,为科举在那待过的谢崇华就觉得冷,“北方的冷天和我们这的冷天不一样,在屋里是暖和,在屋外寒风刮骨……总之是不同的,与下不下雪无关。” “真的么?”齐妙笑道,“想想倒好奇了。” 谢崇华伸手握了握她在算账的手,果然冰凉。捉到掌中握了起来,“我来算吧。” 齐妙俏眼瞧他,“怎么,仗着是进士就觉得这算账功夫比我好呀。” 谢崇华失笑,“我怎敢跟谢家的账房先生比较。”等捂得暖和了,这才下床,将她怀里抱着的熏炉拿走,去大炉子那换了新炭火,拿回给她。 齐妙说道,“宋老夫人身体不好,又挂念阿芷,这次宋大人再次来南方,如果提出要将阿芷带回去,也难办。” “宋大人不是那种人,宋老太太也不是。”谢崇华说道,“说到阿芷,当真不给她找学堂了?” “她不是不愿意去么?反正有三弟教着,三弟的学识还是能教她的。” “三弟教她我是放心,但到底男女有别。不是亲兄妹,久了别人要说闲话。” 齐妙手势顿下,“这倒也是。只是我要照顾三个孩子,实在无暇顾及她。要不给她请个女先生吧。” “也好。” 两人商议一番,下午就写了招聘的告示,让下人在镇上显眼的地方贴上。第二天就有几个女先生上门,齐妙考了她们一番,并不满意,没有招入。 倒是陆芷随嬷嬷去铺子里买了头饰回来,瞧见那贴的告示,心里有些闷。 下午谢崇意考她昨日学问,见她走神,问道,“想什么呢?” 陆芷瞧他,“阿芷是不是很烦人?” “可不是,烦人着呢。” “哦。难怪你不肯教我了。” 谢崇意听出话里的低沉来,这才没开她玩笑,“我哪里不肯教你?” “我瞧见我们家招女先生了。嫂子识字,玉儿还那么小,都是不需要女先生的,那就只能是给我找了。” 谢崇意这才知道家里在给陆芷找先生,到底已非少年,笑道,“这是好事。” 陆芷问道,“为什么是好事?” “说明阿芷长大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嘛。” “长大了能做什么?”陆芷追问,“能做糖人吗?” “……你除了糖人就不会想点其他的。”谢崇意哭笑不得,见她垫脚,俏如桃花的脸凑近,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将书放下,“你还是等女先生来吧,三哥哥不教你了。” 陆芷见他步子飞快地跑了,真是难得见他又如此急躁,好不担心,该不会又笨回去了吧? &&&&& 腊月初,宋大人才去为老母亲拜完菩萨过来谢家。 那菩萨十分灵验,只要母亲身体不适,久病难医,他就跟皇上告假,跑去南方。朝廷上下都知道他是孝子,连皇帝也拿他没办法,总不能拦着臣子表孝心,反正年底吏部不忙,就让他告长假去了。 这回到谢家,也是绕路“路过”,只待一晚,第二天就要走了。 谢崇华见他行程这样匆忙,说道,“舟车劳顿,这样急匆匆来,急匆匆去,会累坏的吧,不如多休息两天。” 宋尚书朗声笑道,“要是再拖,就回不去过年了。我本意是来看望你,见你一面,跟你说两句话,就能高兴回去了。” 谢崇华笑道,“我去将阿芷叫出来。” “别。”宋尚书忙拦住他,“我怕见了她,就忍不住掳到京城去了,而且她如今在这里过得很好吧?那再见了我,万一想起以前的事来,就不好了。等会她睡着了,来告诉我一声,我去偷偷瞧一眼,给我娘说说就成。” 齐妙在旁听了,终于知道为什么像丈夫这样“清高难近”的人,会和宋尚书成了莫逆之交,这两人的脾气,想不做朋友都难。 宋尚书问了他近况,叮嘱道,“莫忘初心,这三年也不能懈怠,要跟你在太平县做官一样,不要做糊涂事。” 谢崇华这才想起来,“我这次得了朝廷提拔,也是有大人您的功劳吧?” “哪里的事,你在太平县做的事我哪里知道,是那高巡抚,给你洋洋洒洒写了一本子的美言,想让人瞧不见都难。”宋尚书笑道,“你可知圣上瞧了,说了什么?” 谢崇华恭敬道,“不知圣上如何赐言?” “圣上说你铁骨铮铮,清廉自守,这样的官只做个小县官,着实浪费。”能从这么多官里头得一句赞言,已经很不容易,多少京官都不曾得过这荣耀呀。宋尚书又说道,“只是我仍觉得你只是做县官,也是屈才,就向皇上举荐,看能否让你回京师。圣上说我不避嫌,我便说唯才是用,是做臣子的职责,避嫌才真的是浪费人才,是我大央不幸。然后圣上才私下同我说了一句话……” 听来是重要的话,谢崇华先问道,“圣上私下跟大人说的,这样说给下官听,可合适?” 宋大人就是喜欢他这种细心,“我说给你听的,都是可以传达给你的,而且此事也是圣上授意,为的,也是让你想想得罪了什么人。” “得罪?”谢崇华有些奇怪了,这跟得罪什么人有什么关系? 齐妙见两人低声说话,识趣站起,借口去厨房看看晚饭,没有做好。 “的确是得罪。”宋大人声音这才低沉,“圣上知晓你的政绩后,心觉奇怪,明明有为官之才,为何却被点为二十开外的进士去了。便将你科考的卷子重新翻出,更是奇怪,圣上说你是有前三甲的资质的,可那些读卷官却没有点你进前十。” 谢崇华这才愣神,也明白过来他方才说的“得罪”是何解了。 “这分明是有人从中作梗,舞弊科举了。可毕竟科举已过许久,如果现在审问,早已没了证据,还会打草惊蛇,那下次科举,就要重蹈覆辙了。所以如今还不是时候,只等下次科举,将那舞弊科举的人当场抓获,因此现在还不能为你正名,只能为你升官,免得埋没才华。待真相大白后,圣上定不会薄待你。” 谢崇华这才明白为何当初对科举胸有成竹,可最后却只得了那样的名次,还被外放做了知县……他这才反应过来,“所以圣上授意大人前来,并非单单是为了宋老夫人求佛,还想问我可知是得罪了谁,这样更容易揪出那操纵科举的人?” 宋大人欣慰点头,“正是,你可想得起来,得罪过谁?” ☆、第60章 金钗之年 第六十章金钗之年 饶是心里同样有疑惑,想了许久的谢崇华仍是摇头,“小生不知。当时入了京师,就和其他学子一样,关在客栈温习。除了客栈,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宋大人家,探望阿芷。后来非议多了,也少去,除此之外,也没和旁人起过冲突,更没和谁争得脸红过。而且我们谢家世代寒门,要真得罪了能操纵科举的人,还需要等我科举才报复么?早就暗地给我教训了。” 宋大人听后,也是皱眉,这话倒不假。思来想去,蓦地一拍大腿,“那混账东西该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 谢崇华微愣,“此话怎讲?” 宋大人说道,“你也在官场上走过一段路了,那定会知道,太过刚直定会得罪许多人。我在京师为官那么多年,得罪的人也不少,只怕那人是瞧见你常出入我家,又查到你没有家世撑腰,所以才拿你下手。因为后来皇上命我查看其他进士的卷子,大多是名次与才华相等,唯有你的十分诡异。” 虽是这般说,但两人都不能肯定到底是否如此。尤其是宋大人树敌太多,其中不乏皇族大臣,这真要找,也不知从何入手。 他想不出来,对京师党派还很陌生的谢崇华更是想不出。 “这种事,直接拷问那读卷官如何?” “不可。”宋大人到底比他老道,也见得多,“读卷官都是圣上千挑万选的,在朝廷上下都有公正美名,哪怕是密宣质问,也不妥当。万一不能问出个主谋来,还易离散臣子忠心。” 谢崇华想了想,说道,“那明年科举,再委任他们做读卷官,这个法子可行?” 宋大人眼有赞赏,懂得举一反三,在官场再打磨两年,定会更能瞻前顾后,一步看百步,“这倒是可行的。” 若是同样的读卷官,科举又出了同样的事,那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那幕后人。哪怕没有线索,也能密宣进宫,问个详细。有过第一回,总不能第二回出了这事,还说是巧合。 &&&&& 夜里齐家用过晚饭,齐老爷要去拜见拜见那宋大人,被齐夫人拦住,“下午你去了药铺,我过去瞧过一会,跟女婿正聊着,连妙妙都没法插话。人家难得来一次,肯定有很多事要和女婿说,你还是不要过去添乱了。妙妙说了会替我们转达谢意,人家宋大人会明白的。” 齐老爷想想也是,待客的意思传到了就好,就没当夜过去。等到第二天,女儿买了新炉子送来,才知道宋大人一大清早就回京师去了。 齐老爷拿了添好炭火的炉子就去仁心堂了,看得齐夫人直笑。齐妙心觉好奇,笑问,“娘笑什么呢?” 齐夫人往丈夫的背影抬了抬下巴,“你爹之前还说再冷也不抱炉子到处走,像个小姑娘。真是口是心非,越发跟你爷爷一样了。” 齐妙闻言,瞧瞧挂在大厅上爷爷的画像,心想,爹爹不仅脾气像爷爷,长得也一模一样的。 “妙妙。” 听见母亲叫自己,她回过神。齐夫人说道,“等会陪娘去庙里上香吧,给你婆婆上一品香。” 提及婆婆,齐妙没有太多伤感,只是丈夫自从婆婆过世后,又瘦了许多。热孝已过,却仍是不愿沾荤,要守满三年,那就真没办法给他补身子了。不知宋尚书昨晚和他说了什么,晚上回来面色不展,梦里还在叹气,她却不能多问,将她使唤走了再说的官场话,他不说,肯定是不好问的。 她抬头看看那有些阴沉的天,只盼冬日快些过去,早春快来。 &&&&& 宋大人回到京师,刚好赶上过年。他前脚才进家门,就有人后脚踏进太师府。 厉太师养尊处优,这些年容貌未老半分,因日子过得滋润富裕不操心,倒比几年前看着更精神了些。那探子来报时,身旁正倚着个美姬,这样抱着个人,比抱着暖炉暖和多了。 “宋尚书此次的确是去南方拜了佛,但是绕了两个县,去见了一位丁忧小官。” 厉太师听见是小官,没有在意,“他向来爱跟那些不成器的官员打交道,尤其是小官。” “只是那位小官,太师您应该记得,便是那谢崇华,齐寻礼的孙女婿。” 谢崇华的名字在厉太师听来已十分陌生,只是听见齐寻礼的名字,这才想起来,稍稍起身,“宋尚书见的人是谢崇华?” “正是。” “看来他们二人的交情果然不浅。”厉太师仍不以为然,可片刻拧眉,又想起一件事来。在谢崇华丁忧之后,圣上还给他升官。虽说他政绩十佳,但这样破例升官,却还是头一回,还是一跃从五品,倒是蹊跷。 他右手把玩着酒杯,皱眉想了许久,难道……圣上已经察觉到有人在操纵科举,故意打压了谢崇华的名次? 有太后做靠山,他混得风生水起,可皇帝早就想拿回另一半实权,如今和太后势力相当,真让他抓住自己的把柄,就兵败如山倒了。 沉思半日,心头已有疙瘩,保险起见,为了日后长远之计,干脆舍弃今年科举大权,让读卷官唯才选卷,不去插手半分。 转眼二月会试,宋尚书得圣上授意,紧盯此次科举。待排了前十名次,去瞧其他卷子,发现那前十名都是实打实的三甲之才,并没有出现像当初谢崇华的情况。 这回他又头疼了,难道……真的是谢崇华得罪了人,而不是自己的缘故?可他一个世代寒门的人,怎会好端端得罪千里之外的京官。 一时真相扑朔迷离,不得结果。 &&&&&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又是一年夏景。谢家大宅凉亭处,一个黄衣小姑娘正缠着一个绿裙少女问话。 “所以姑姑,真的每个人都会掉牙,然后再长出来吗?” “嗯。” “那为什么还要掉牙?” 饶是已经读书百卷的陆芷也禁不住顿了下来,看着外甥女一个劲往自己凑缺了一颗牙的脸,不由陷入沉思,“小玉,你去问问你进士爹爹吧。” 小玉已是六岁的年纪,初夏门牙就在松动,一直痒啊晃啊,就是不掉下来。刑嬷嬷还吓唬她以后要变成酒婆那样,吓得她赶紧跑来问博学的小姑姑。 陆芷见她又在摇那颗牙,想了想自己当初掉牙的情景,想不起来了,罢了,不要去想,总觉得很可怕的样子。便又看起了书,不过一会,那小外甥女又凑了脸来,“姑姑你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不好。” “奶娘说的果然没错,姑姑不长个子就是因为不爱走。姑姑要跟小玉一样,每天都到处走,才会长个子的。不然等小玉十二岁了,就比姑姑还高了,所以姑姑跟我一起去走走吧,带我去看戏好不好?娘亲给我钱了,不要姑姑给钱,要不……” 耳边的小话唠一直叨叨絮絮,陆芷不为所动。只是她很想告诉这个小豆子,等她十二岁,自己就十七了,哪里还会等她一起到十二岁。不过解释起来肯定又要被她追问一大堆,还是不要解释了,麻烦。 小玉坐在高高的石凳上晃着两条小腿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说着说着自己都忘了要干嘛了,见她还在看书,想了想还是不要打搅姑姑了,跳下石凳,“姑姑我去玩啦。” 陆芷抬了抬头,看看已经快正午的太阳,“等等。” 小玉停下步子,回头瞧她。 陆芷走到一旁,说道,“去送饭给你三叔。” 去送饭那就是能去玩了,小玉欣然点头。 谢崇意回到元德镇半年后,又去了仁心堂,重新做了学徒。许是专心学医,又已平心静气,比之前学得更好,更为精通。齐老爷也专心教他,好让他在明年女婿孝期过后,去冀州上任时,这徒弟也能在冀州开个医馆,兄弟两人也好有个照应。 越是刻苦,就越不得空回来,中饭不是谢家人送去,就是齐老爷回家后下午给他带去。只是齐老爷要午睡,去得晚,那他就得挨饿了。他是不在意,但身为嫂子的齐妙不许,到底还是身子重要,因此都是使唤下人送去的。后来陆芷说去送,想着她实在不爱出门,给她找点事做也好,就允了。 这会陆芷去厨房拿了食盒来,将菜匀到食盒里。 齐妙说道,“打点汤吧,熬的是土茯汤,袪湿。” 陆芷见汤面上飘着青葱,舀了一碗后,便将那葱花去掉,一点也不留下。瞧得旁边的嬷嬷笑道,“就阿芷姑娘知道三爷的口味。” 齐妙微顿,说道,“一家人,我这做嫂子的也是知道的。” “可阿芷姑娘还是很贴心的。” 齐妙没有再说话,虽是无心一说,可如今陆芷已经十二,正是金钗之年,再过个两年就能谈婚论嫁了,如今说她没有男女共识,当然不可能。她当年喜欢上谢崇华时,不也是十二岁的年纪。十二……已经懂得很多,会喜欢人了。小时候不觉得阿芷和三弟总待一起有什么问题,可从今年起,就看出很多端倪来了。 比如阿芷去送饭给三弟,去年还是自己去,今年开始总要找小玉一块去。 她一个人就能送了,为何还要找她的女儿一起? 不过是因为心底初生男女感情的萌芽,找人掩饰罢了。她若不找小玉去,她这做嫂子的还安心,但找了,就真有问题了。 两人身份倒没什么,毕竟陆芷和他不是亲兄妹。只是这年龄差太多,她就算有心,也没有办法跟陆五哥提这事。阿芷小时候受过那么多苦,陆五哥肯定想给她找更好的人家,而不是足足大了十岁的谢三弟。 更何况五哥不是来信,说明年孝期过了,就试着接阿芷回去吗? 谢崇华从书房出来,见妻子发怔,陆芷和长女不在,猜她们又去送饭了,坐到一旁笑道,“在想什么?” 齐妙回神瞧他,“三弟年纪不小了,给他说门亲事吧。” 突然就提这个,谢崇华拿了筷子给她,莫名道,“怎么忽然说要给三弟找媳妇了?” “年纪到了。”齐妙不跟他说自己的想法,他太较真,真让他知道,定会把谢三弟撵去医馆住,和阿芷分开个十万八千里才觉对得起好友吧,那她不就成了嚼舌根的妇人了,“都二十二了呀,你当年都是孩子的爹了。” 正说着,两个不足四岁的龙凤胎一起抬头,“好饿呀。” 谢崇华也拿了汤匙给他们,笑得温和,“吃吧。”等看他们拿好汤匙,自己这才拿筷子,夹了肉饼给他们,又给妻子夹了一个,自己只夹素菜。 齐妙说道,“二郎,你觉得怎么样?等明年到日子去冀州赴任了,就立刻给他说桩姻缘,也好让他安心去冀州。” “三弟无心在姻缘上面。”谢崇华说道,“你忘了葛灵的事了?” 说到葛灵,那个和庞林一起将谢家坑惨了的青楼姑娘,齐妙也才想起来。倒也是,从那时起,谢三弟瞧见陌生姑娘就躲得远远的,一句话也不同她们说,哪怕是有姑娘瞧他模样清俊有意搭话,他也冷脸将人吓跑。在仁心堂都出了名,姑娘去看病都不找他抓药的。 这分明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齐妙不由叹气。 谢崇华倒看得开,笑笑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别愁,快吃饭。不是说食不言寝不语吗,别让斐然嫣然觉得上梁不正。” 齐妙这才不说了,又给儿子女儿夹菜,给他夹菜。 &&&&& 正午日头正烈,伞有些小,陆芷都撑到小玉那去了,自己晒了半边身子,到了仁心堂,脸都晒出红晕来。拿帕子拭去额上细汗,这才进去。进了里头,那已熟识她的学徒笑道,“又来给你哥送饭啊。” 陆芷微微点头,没有多言。倒是小玉已经站在高高的柜子下面,抬起脸说道,“喜三哥哥,我问你个问题好不好?” 喜三趴在柜子上弯腰说道,“问吧,玉儿肯定又要问倒我了。” 仁心堂谁不知道师父的外孙女谢小玉是个小话唠,还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谁没被她问倒过的。 “既然掉牙后还要长出来,那为什么还要掉呀?” “以前的牙不好了,长出来得更好。” 小玉龇牙给他瞧,“可是我这颗牙好好的呀,隔壁小胖墩掉的也是好牙,长出来的也一样一样的。” 喜三为难,正好有人进店,他忙去问客人去了。 小玉还是没得到答案,嘟囔了嘴四下找人,定要将这疑问解出来才行。 陆芷问了谢崇意在哪里,知道他在里面熬药,便提了食盒过去,因食盒里有汤水,动作不能太大,走得就慢了。 熬药是在厨房外面,平时都是交给小学徒做的,只是到了中午都回去吃饭了,留两人在医馆,一个便是在前堂的喜三,比谢崇意早来一年,身为师弟的他就接过熬药的活。 烈日当头,那炉子又在院子外面,遮挡的地方都没有。谢崇意正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拿着书看,坐在屋檐下,时而往那炉火上的药罐子看,免得把药熬糊了。再抬头,见个绿衣少女过来,步子奇慢,不等她走近,就笑道,“怎么走得这么慢,都要成家里养的金龟了。” “你才是金龟。”陆芷将食盒放在桌上,将上面的饭菜拿出,才拿最下面的汤。 谢崇意拿了筷子,说道,“下回不要拿汤了,多麻烦。” “嫂子特意说给你带的。” “快回去吧,肯定又没吃饭。” “嗯,等会,你吃,我给你看药。”陆芷拿了蒲扇,总接他的手,熬药的事已经驾轻就熟。 谢崇意吃得很快,不一会就吃完了,赶她回去。药也刚熬好,陆芷倒了药,这才去前堂领着小玉回家。 小玉蹦回家中,齐妙已经吃完,在等她。见两人回来,让刑嬷嬷领女儿去洗了手,说道,“总这样吃冷饭冷菜不好,以后让下人去吧。” 陆芷顿了顿,说道,“我不饿,走走也好。” 齐妙打定主意不让她去,说道,“让下人去吧。” 陆芷没有再执拗,应了一声,才开始吃饭。 小玉洗完手回来,坐在母亲一旁说道,“娘,喜三哥哥又不跟我说话了。” 齐妙还不懂她,刮刮她的鼻尖,“肯定是你又给他出难题了。” “才不是呢,我只是问他为什么牙好好的要掉,再长出来的牙跟原来的也一样呀。” 正好谢崇华抱了儿子女儿回房睡觉出来,闻言,笑道,“不掉了那牙,要拿什么扔屋顶和地下呀?” 齐妙抿嘴,女儿问的这些怪问题,也只有他能用歪点子解释了。果然,她一听明眸更亮,“对哦,不掉牙的话,就没东西扔啦。”小脸笑靥更深,“还是爹爹聪明。” 谢崇华摸摸她的头,“快吃饭吧。” “嗯啊。” 齐妙看着女儿吃完,又看看陆芷,无论有什么心事,都从不放在脸上。同在屋檐下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变化的。她忽然想到,如果谢三弟也喜欢阿芷呢?那她这做嫂子的,将他们的姻缘拦了,不也是错事? 她思来想去,决定跟谢三弟问个明白。如果他也欢喜阿芷,那就等阿芷十五及笄之后,若还互相有情,再挑明这关系。要是谢三弟没这个意思,也算是给他提个醒,让他疏离阿芷,不要让她多想。姑娘家易情深,一旦陷得深了,就难出来。那年龄什么,身份什么,都不算问题的。她当初义无反顾跟了丈夫,不就是因为喜欢他么? 这姑娘家感情的事,她明白。 夜里谢崇意回来,从院子凉亭路过,瞧见酒婆陪着嫂子在那,过去打招呼。按照平日只是打声招呼就好,今日她却叫住自己“三弟,嫂子有话要和你说”。 他忙顿步,走上凉亭,笑问,“嫂子什么事?” “你坐吧,这事很重要。” 他坐下身,见她面有肃色,不敢再嬉笑,“嫂子说。” 齐妙这才说道,“阿芷已经是金钗之年,住我们家有些不方便了吧?” 谢崇意笑道,“也不过是小姑娘的年纪,怎么会不方便,而且就算是大姑娘了,也没什么不方便的,都是兄妹,难道别人还敢说她闲话?” 齐妙见他态度坦诚,只是这一句,就知道他的心思了,他是将陆芷当做妹妹的,从来没有什么念想。暗暗的竟松了一口气,否则当真不知要怎么收场才好,“可是阿芷会觉得不方便。” 谢崇意心眼耿直,问道,“嫂子这是什么意思?” 齐妙轻叹,“阿芷已经不是小姑娘了,男女的事,她懂。” 谢崇意也曾为姑娘动过心,虽然最后被伤得半点火星都不会再冒起,可到底曾喜欢过,一瞬也听明白了,惊诧,“嫂子该不会是……该不会是想说阿芷她……咳,欢喜我吧?” “你们兄弟在这种事上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齐妙也欢喜了谢崇华那么多年,可是他却一直不知,书呆子,真是书呆子。 谢崇意还很是惊愕,蓦地站起身,“我绝对没有那个想法,阿芷是我的妹妹,如今是,以后也是。更何况……她还是个小姑娘啊。” 齐妙示意他坐下,“嫂子知道你的心思了,只是阿芷不是那样想的,你一直护着她紧要着她,她许是慢慢就将你当做依靠了。但她年纪尚小,嫂子不好和她直说,你是大人了,嫂子和你说,也想着,既然你没这个意思,就稍稍离阿芷远些,这于你于她,或许都是好的。” 谢崇意还云里雾外,这事倒是立刻答应了。从凉亭出来,进了院子正好看见陆芷蹲在池塘边上往里面投喂鱼食,不由多看两眼,当年那个小团子,如今竟然…… 他摇摇头,步子飞快地过去了,当做没看见。 倒是陆芷余光瞧见,偏头去瞧,只看见一个颀长身影,一晃而过。 ☆、第61章 阴魂不散 第六十一章阴魂不散 谢崇意近日总躲着陆芷,陆芷不是傻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不说缘故,她便等着,可等了半个月,他还是不说,她唯有找机会将他拦下,问个明白。 拦的地方在池塘,正是她傍晚喂鱼,谢崇意回家的时辰。 谢崇意见她拦自己,顿时紧张起来,怎么瞧都是个小姑娘,怎么就少女怀春了,他唯有惶恐,完全不愿她再胡思乱想,“做什么?我累了,得回房休息。” 陆芷抬眼看了看他,便松开抓紧他衣角的手,“哦。” 谢崇意忙走开,可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去,她却还在那。哪怕是全身斜阳倾照,笼了暖暖晚霞夕阳,还是显得落寞孤清,简直像是全天下都将她抛弃了。他吐纳一气,又折了回去,离了半丈远,“有什么话说吧。” 陆芷开口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谢崇意意外,“嗯?” “你在躲着我。” 谢崇意呼吸微顿,她越是这样说,自己就越是愧疚。说实话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也没,可对她没那个心思,还不疏离,就真的做错了,“阿芷……你长大了,男女有别你懂吗?” 这话让陆芷心头一顿,静如碧水的眸光忽然满泛涟漪,倒是有了别的意思。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他眼里还是个小姑娘,所以并非是自己做错事了,而是他将自己当做一个姑娘来看待了,因此才避开她。他觉得男女有别要避讳,那就是他看待自己的眼光不同了。 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姑娘的眼光。 谢崇意忐忑看她,“阿芷?” 陆芷背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也觉得在理。” 谢崇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陆芷决定要同他有些距离,毕竟他说的没错,都是大人了,不好再总缠着,不然别人要说闲话,反正知道他的心意就好。 也正因为陆芷不再总是找机会缠着,谢崇意以为她已经明白了,没了那心思,没有再和她太过靠近,但也没有总躲着她,偶尔说上几句话,陆芷也是面色平静,连眼尖的齐妙,都没发现她的心思。 十月入秋,朝廷的委任状也由官府送来了,明年四月去冀州赴任。 那加盖文是吏部尚书的印子,瞧见宋大人的名字,谢崇华心里颇有又见恩师的触动,放下印信,见坐在他腿上的女儿已经在打盹,小小的脑袋蜻蜓点水般瞌睡着,甚是可爱。便将她抱起放到床上去睡,还没盖好被子,见妻子外出烧香回来,轻嘘一声。 齐妙抿嘴笑笑,上前瞧瞧酣睡的女儿,低声,“定是自个说话说累了才睡着的。” 长女每日都精力充沛,早上一醒来就能说个不停,一个人也能嘀嘀咕咕说上半天,仔细去听,大多话是没意义的,就连对着院子里的蝼蚁,都能说许久。她原先还笑话女儿话多,直到被母亲听见,竟说跟自己儿时一样,这样一来她就没法说女儿了。 谢崇华给女儿盖好被子,温声笑问,“你以前也这样说着说着就累得睡着么?” 齐妙俏眼轻瞪,“哼。” 谢崇华失笑,握了她的手出去,叫刑嬷嬷进去照看。他看看日头,秋日烈焰,但晒在身上却不*,时节正好,“要不我们去郊外走走。” “嗯。” 近来一得空他就陪,亦或带她去外头,不买什么东西,只是走走街道,去去郊外,偶尔还会登山瞧日落,十分闲情逸致。齐妙几次想问他,都觉突兀,这一个月来都如此,总觉奇怪。出了大门,没入人潮中,手已被他握着,像生怕她被挤得不见。走了很长一段路,才从喧闹的街道脱身。她探手扯平他腰间的衣服,拨平褶子,才问,“你素来都是不爱出门的,怎么最近总寻我一同出来。” 谢崇华也瞧她发髻,不见乱发,才没伸手,“想着明年赴任后,约莫又会忙得不得空闲,像在太平县那样,总留你一人。” 齐妙这才恍然,抿笑看她。成亲这么久,他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趁着已到郊外无人,轻挽了他的胳膊,笑道,“那就好好陪我吧,否则我会怨你的。” “真的?” 话语不安,齐妙知他心底愧疚,更是努力笑得嫣然,“别多想,你不但能回去做官,还升官,我不知有多高兴。” 夫妻多年,细微的强笑也看得出来。如果他能少管一些事,或许就不会总让她一人了。只是知州的要务,比身为知县更多。单是整个州的军权,就让他费心了。 而且那冀州是一位亲王的封地,那亲王跟圣上同父异母,不得倚重,但也不算薄待。永王爷早早封地在那,如果是个跋扈的,日后自己就要面临大麻烦了。皇上不喜众王爷生事,他要真是一纸告到朝廷,王爷是要吃亏的,但自己刮了皇族的面子,往后官路也不会好过。 “瞧你,又自个想事了。”齐妙拨他额头,将那皱起的眉头抹平,“总这样拧,都有纹路了。” 谢崇华也摸了摸,好像眉宇之间真的有,笑笑,“是不是像老头子了?” 齐妙笑他,“对,像极了。” “嫌弃吗?” “嫌弃呀,所以要少皱。” 他若有所思又摸了摸,瞧着她说道,“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跟初嫁我时一样,一笑万古春。” 正经的书呆子说起情话来无论听多少回总是腻歪又动听,齐妙笑进心底,瞧着没人了,便要趴他的背,“背我。” 以前在榕树村,每次过了村口进小树林,总是他背着她。哪怕是成亲这么多年,她还是想他这么做。十年二十年后都好,都想留存这习惯。 话落,谢崇华已经弯下腰,将她背起,“想去哪?” “你去哪我就去哪。” “那就随便走走吧。” “嗯。” 秋高气爽,秋风更是徐徐惬意。齐妙瞧着他净白的脖子,埋头亲了一口,一如当年,不矫揉造作,不油腻立誓。恬淡美好,愿今生永在。 &&&&& 冀州近北,离元德镇有将近一个月的路程。谢崇华考虑到儿女幼小,便在二月中旬启程。临走前带着一家去给母亲坟前除草上香,辞别岳父,这才往冀州过去。 一家人加上行李,共四辆马车。沿途有驿站,住宿吃喝倒不费钱,也住得安心。 齐妙左右两边坐着两个小家伙,陆芷照看小玉,四人坐一辆车,并不窄小。谢崇华倒是想把儿子女儿抱过来,可那两个小家伙黏亲娘,不愿过去,便只能他和谢崇意坐一起。 谢崇意已经找人打听了冀州的一些事,趁着嫂子不在车里,说道,“听说冀州是个王爷的封地,二哥这样耿直,怕那王爷不是好心肠,要吃亏。” 谢崇华不想弟弟跟着多虑,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必多想,多想也无用。” “这倒是,只是能让心里有个底。”谢崇意又道,“到了冀州,离鹿州不过三四天的路程吧?陆大哥那时孝期也守完,我们又能常见了。” 提及好友,谢崇华也很是高兴,守孝期间按理说无故不能远出,距上次一别,竟过了这么多年。偶尔的来信可从字里行间见到他愈发沉稳的行事作风,而少了年轻时的轻狂。 只是唯有一事让他心下不安,那便是好友仍未提及有心仪的姑娘。甚至他问他姻缘,他也当做没看见,信里只字不答。 越是遮掩,就越让他明白,陆五哥心里还有姐姐。 可青青都已六岁,如今常家也将一些家事放手给姐姐管,怎么看都不可能离开常家了,他现在还没放下,难道真决定一世孤身? 横竖他还有两个弟弟,延续陆家香火的事他不用操心,可因自己姐姐而让他不娶,谢崇华心里始终是不舒服的,像是亏欠了陆老爹和陆大娘,没有在他们离开后,照顾好陆五哥。 这一想起好友,又想到姐姐,谢崇华倒是将另一件已经忘了的事记起来了,“姐夫说要一同去冀州来着?” 提及那个窝囊姐夫,谢崇意眼底就生了轻蔑,“嗯,想去那做生意呢,都算好了,二哥是知州,整个州都是能拿来做生意的好地方。” “忙着收拾行囊,我倒忘了这事。” “忘了也好,免得他真跟过来,肯定又要从二哥身上讨好处,到时候不给他面子,他又要冲姐姐发火。”谢崇意皱眉,“青青两三岁的娃儿多聪明乖巧,这两年脾气都变得稀奇古怪了,要不是有姐姐教着她,肯定要变得跟姐夫一样。” 想到外甥女,谢崇华也有些担忧,“等我上任后,倒是可以提一提,以给青青念最好的书院为由,将青青接到身边,好好教养,到底是姐姐唯一的孩子,性子不能随了常家人。” 谢崇意也是认同点头,“姐姐要是生个男孩,常家早就放权了吧,可惜这么多年来,一直只有青青一个……” 像是尘封已久的往事突然又打开了大门,谢崇华想到自小就聪明得“过分”的青青,她是长得很像姐姐的,只是那双眼睛,明亮有神,笑起来时,实在跟一人很像。 每每想起,总要惊怕被别人发现。 好在这么多年只是他在胡思乱想,并没有事发生。 &&&&& “青青你知不知道以前你爹觉得你最好看的地方是哪里?当然是眼睛。”常宋瞧着在旁低头玩珠子的女儿,轻笑,“因为你的眼睛最不像你娘,所以你爹看着舒坦,可是你这丫头,现在连爹也不叫了,你是当你爹死的吗?” 他说着伸手推了常青胳膊一把,推得她手一抖,手里还没串好的珠子就从手中脱落,顺着线滚落地面,啪嗒啪嗒散了一地。 常青神情一顿,双眸淡漠,瞧也没瞧他,蹲身去捡珠子。看得常宋气得要跳起来,“这是什么都随了你娘吗?长相是,连脾气也是,我是你爹,亲爹!连下人你都会多看两眼,怎么就是不瞧我?” 任他怎么喊,常青就是不看她。恼得他捉了她拽到跟前就扇她胳膊腿,偏是听不见一点求饶。比打木头还累,他终于松手,打了个酒嗝推开她,又出门去了。走到门口见下人都垂首不瞧,哼了一声,“我要去吃酒,不要告诉我爹,谁敢告诉,我就捉了谁往死里打。” 下人低声,“老爷太太还在太平县,没跟着来冀州呢。” 常宋这才清醒过来,对,现在家里他最大,做什么都行,没人管了,痛快。 那跟着来的管家小心说道,“出门前老爷叮嘱少爷好好去做生意,这都来了五天……” “闭嘴。”常宋抓了抓有点痒的脸,往他的脸上刮了一巴掌,“生意我当然会去做,我这不就是在陪那些大商户喝酒吗?” 下人面面相觑,他身上传来的脂粉味分明是那烟花之地的,陪的到底是商户还是什么人,他们鼻子很清楚。 谢嫦娥将这刚买的宅子安排好下人,还是头一回当家,舟车劳顿没休息片刻就接手安排,着实累得慌。她心里还记挂一件事,不知道接连给弟弟接的五封信他到底何时能收到。 常家看准弟弟做了冀州知州,谁都知道冀州是富庶之地,往来的大商人更是不少,于是又想投机取巧,利用弟弟将生意都收入囊下。只是弟弟怎会答应,可在常家眼里,这不答应不要紧,只要他这官职还在就行了。于是诓骗自己要去隶州玩,可到了隶州却不落脚,直接往冀州去。 察觉到不对劲的她猜出常宋用意,忙给弟弟去信,却不知弟弟可启程了没,要是他已在路上,这信就寄不到他那了。 回来时正好常宋出去,闻得他一身酒气,心觉嫌恶。不过每日喝酒也好,就不会去外头打着弟弟的名号招揽生意,坏了弟弟名声,所以她一句也不劝。 常宋见了她,又打了个酒嗝,拽住她说道,“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说的无非是让她去请那些豪绅夫人品茶拉关系的事,谢嫦娥怎会让他败坏弟弟的名声,“没有,要去自己去,我绝不会帮你做那种龌蹉事。” 常宋作势要打她,见她不躲闪,也没真敢打下去,甩开她的手,“晦气。” 谢嫦娥冷盯他踉踉跄跄走开的背影,末了一想他是从房里出来,眉头拧起,快步走回房里,见女儿蹲在地上不知找什么,急忙蹲身轻问,“青青在找什么?” 常青听见母亲声音,抬头看她,一双眼睛有着不同同龄人的冷静,“串的珠子断了,掉了一地。” “真是小傻子。”谢嫦娥拿帕子擦去她鼻子上的一点灰,许是刚才趴地找珠子时沾的,只是女儿手脚不笨,好好的怎么珠子掉了。她忙左右瞧她,“你爹刚才没耍酒疯吧?” 娇嫩的脸上露了笑颜,青青摇头,“没有。” 谢嫦娥松了一口气。以前常宋那样重手重脚,都让她落下心病了,总不敢让他和女儿一起待着,就怕他喝醉了六亲不认,“你哥哥没跟着来冀州,你要暂时一个人玩了。娘这几日忙,不能时时带着你,要是瞧见你爹喝醉酒过来,你就立刻走,知道么?” “嗯。”常青又寻得一颗珠子,说道,“我本来也是一个人玩,不要紧的,娘去忙吧。” 谢嫦娥愣了愣,瞧着女儿如此怪癖,心疼得瞬间落泪。 “青青。” 她抬头看着母亲,见她又莫名难过,不知母亲怎么了,擦了擦脏兮兮的小手,给她抹泪,“娘亲不哭。” 谢嫦娥将她抱进怀中,心底的话没有说出来,怕隔墙有耳,也怕她童言无忌泄露出去——她很快就能攒够她们母女过活一年的钱了,这丈夫,她定是要休掉的。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女儿。 和陆正禹的两年之约已过,如今已是五年有余,她也再不去想。他不来,她反倒更安心,忘了她也好,至少证明他寻了其他姻缘。 本就不是她的,她也不要再盼着,靠天靠地,靠自己才是最稳妥的。 &&&&& 越是往北,就越能感觉到渐渐变凉的天。南方三月着薄长衫,这北边却要穿两件,还得夹着薄棉絮。 好在谢崇华有经验,在出发前就备好了衣物,一行人都没有受冻。 酒婆身子硬朗,但赶路半个月,已有些吃不消,早早就去睡下了。 齐妙也不拦,让她好好去歇着。酒婆是官奴之身,二十年前得大赦期满,可还是一直待在官衙,从没有要走的意思。直到谢家离开,齐妙问她可愿意一起随谢家走,她一口答应了,让赵押司和慕师爷好不惊讶。问及缘由,酒婆也不提,总之就是跟着离开。 而今再过几年就是古稀之年,也怪不得要疲累。 再过两日就到冀州,齐妙将丈夫的官服拿了出来,趁着晚上风大,让下人小心清洗。到了早上收进来,已经干了,亲自往熨斗里放了炭火,仔细熨平,不留一点褶子。 进了冀州,还有十天才到四月初一上任的日子,谢家人不想过早住进知州府邸,免得宅子还没打扫好,因此在外面先行住下,住个四五天,先走访一下各处了解了解民风也好。而且到了府邸,来拜访的人肯定不少,到时候更不得空休息。 行囊搬到屋里,齐妙只拿了一些衣物出来放到客栈简便的柜子里,因箱子里放了香囊,因此衣服没有木头的味道,微染香气,气味不重,闻了只会觉得这人干干净净。 小二上来倒热茶,烫了一壶茶后问道,“二位这是路过吧,是明早就走呢,还是要住多几日,这几日天气好,外头的商客都进城了,往来频繁,要是要多住几日呢,还得提前跟我们说。” 齐妙看看茶水,很是干净,这店看起来也会是住得舒服的,装饰简单,小二也不多话,不会问东问西,“先住五天,劳烦小二哥和掌柜说一声。” 这称呼小二心里受用,笑道,“夫人真是客气了,您要是有事,就只管叫我。这冀州城的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齐妙笑问,“当真什么都知道?那你可知那新知州何时来?” 正在拿书瞧的谢崇华微顿,偏头苦笑,“妙妙。” 齐妙就是闷得慌,想寻个有趣人说话,谁让他一进屋就找书,自己这么大个人在这,他就不过来和自己说话,呆子。 小二闻言,未语先轻笑一声,“那知州姓谢,整个冀州城都知道了。” 齐妙见他语气轻蔑,实在奇怪,问道,“为何提起那知州大人,却是这种语气?” “虚伪小人,谁人不啐一口。” 这话连谢崇华都忍不住问了,“为何这么说?” 小二见他们是过路的,瞧着也面善,这才低语,“本来听说新到任的知州是从知县提拔起来的,廉政爱民铁骨铮铮,是个好官,所以才派到我们这冀州来。谁不知道冀州是块肥肉,来的官都要咬一口,这咬得多了,贪官是一个接一个被撤走,也苦了我们冀州百姓。好不容易听说要来个好官,当时大街小巷都在传冀州有救了。谁想,坏事了,刚送了狼出去,又勾来一只大虫!” 小二口才俱佳,说得抑扬顿挫,要不是谢崇华就是当事人,简直要以为那人真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 “那知州人还没到,倒先学会让人敛财了。派了自己的姐夫到处去请豪绅喝酒,要他们将生意给他做,东西还要低价卖给他。还有我们这些店铺,他也说给个一点银子就买下,大家当然不乐意,他就扬言要让知州捉了他们蹲大牢。”小二说到这,吐气,“简直是混账东西。” “混账东西!” 谢崇华气得一拳怒击桌上,将小二吓了一跳,这年轻人突然这么大脾气做什么?莫不是他说故事的水平又提高了? ☆、第62章 笑里藏刀 第六十二章笑里藏刀 知道常宋在用自己的官衔去迫使那些商人跟他做生意,谢崇华气得心肺都疼了。问了小二一些事情详细,让他下去,连喝几口茶才平复心气。齐妙也是直摇头,“没想到姐夫消停了几年,如今又狗胆包天了。常老爷他们竟然也同意他这么做,这种人家也真是够可以。” “不能让他们再这么猖狂下去。”谢崇华拧眉,“不是说姐姐和青青也跟来了吗?明日你去接她们到家中,我也得去衙门里露个面了。” 齐妙见他神情严肃,转了转眼,“二郎这是要办他?” “如何能不办?用朝廷命官的头衔去打压商人百姓,这种事本身酒已犯法。” 齐妙叹气,“可这样一来,姐姐只怕在婆家更是难熬……”她忽然明白丈夫的用意,“二郎是打算让姐姐青青留下来,不让她们回常家了?可这样一来,常家要闹腾了吧?” 不到万不得已,谢崇华也不愿出这下策,“这次定是要关姐夫的,可如果还让姐姐留在那,常家会如何待她,妙妙你不会不知道。姐姐如今对常宋已经毫无情意,那倒不如回娘家住。娘已经不在了,我不能丢下姐姐不管的。” 齐妙皱眉,这么做的话,常家那种不要脸的人家,定会死缠烂打,真放出风言风语来,那丈夫的名声定会受损。可他说得也对,如果不这么做,姐姐在常家绝对是要受苦的。为了姐姐和外甥女,也唯有这么做了,“二郎,明天天一亮我就去找姐姐,将她们接过来。” 谢崇华点点头,去将官印拿了出来,如今看来事情还不太严重,将姐夫关个一两年,但愿他能吃了教训后,长点心。 翌日一早,齐妙就顺着跟小二打听来的常家大宅,去找谢嫦娥。站在偏僻的地方往那大门瞧,果然看见那出来的人是以前见过的常家下人,更是笃定这事不假,忙让下人回去禀报。 谢崇华得知后,拿着官印去了衙门。 上任知州离任半月,衙门里许多事物都由许通判代劳。大清早刚到衙门,就听说有人等自己,来的好像是新任知州,让他好不意外。脸上沉思片刻,说道,“真的瞧见官印了?” 衙役说道,“瞧见了。”他又凑了凑说道,“那狗官怎么这么早来?” 许通判抿抿唇角,“心里想想就好,小心掉脑袋。”他理理衣服,这才去衙门办事的内堂,果真瞧见个年轻男子坐在那,一如传闻中的眉清目秀,清俊儒雅,可惜表里不一。他刚进大门就作揖,“这位可是谢大人?在下冀州通判,许广。” 谢崇华闻声转身,见通判是个才二十出头的俊气青年,略觉意外,“在下谢崇华,冀州下月上任的新知州。”说罢将官印和文书拿给他瞧。 许通判细看之后,确认无误,笑道,“大人请坐。”边请他坐下边问道,“这离上任还有好一些时间,大人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不过内衙已经收拾好,大人和您的亲眷都可以入住。” 谢崇华说道,“昨日就到了,只是怕你们慌乱,就暂时住在了客栈。” 许通判微顿,不是立刻到内衙耍威风收见面礼?这倒跟他想的不同。他微微笑道,“怎会慌乱,大人多虑了。” 谢崇华已经打过招呼,也不是寒暄的时候,直奔了主题,“我昨日住进客栈后,听小二说冀州有人打着我的旗号坑逼商人,本想多住几日,但听见此事,天一亮就急忙过来了。” 许通判意外瞧他,难道是招摇撞骗的?可那人说的新知州的事,和他所知道的,一字不差,莫非是老乡? 谢崇华见他迟疑,便知道那事不假,神色已敛,“不瞒许通判,那人是我的亲姐夫,家里经商。只是他前来冀州做生意的事,我并不知,也不曾授意他那样做。” “哦?”许通判笑道,“那他真是好大的胆子,按照律法……” “按照律法理应关进大牢。”谢崇华说道,“大央律法提及,若冒充官员着,入狱五年。只是他并非冒充我的身份,而是借用我的官衔打压百姓,虽然律法没有明确言及,但恐吓百姓也是罪,不能就此轻饶。” 这话将许通判说愣了,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果真如传言那样,为官六亲不认,不徇私枉法。 “只是他并非是冀州人士,所以我想让冀州衙役将他押送回鹿州,让鹿州知州定夺。” 许通判蓦地笑笑,这谢大人真是铁面无私,拐着弯都要将亲姐夫送去蹲蹲大牢,“那就依大人所说吧,这几日因这常老板一事,对您的名誉大为损害。” 谢崇华摇摇头,“名誉受损事小,让冀州百姓因我而忧心才是大事,若非是我被派遣到冀州,也不会让我姐夫有机可趁。” 许通判素来面热心冷,没想到听后竟有些许感触。他同他商议一番决定遵从办事,和他一起出来时,才道,“我是京城人士,家中世代为官,京城举人出身,两年前任冀州通判,往后请多多指教。” 通判本就是一半协助知州,一半监察知州报告朝廷的职务,所以通判多数是京城出身。他自称是通判时,谢崇华就猜到了,只是没想到家中世代为官,一般在京城中做官能站稳三代的,家族势力就定不会差,却不知为何会来做小小的六品通判。 &&&&& 常宋一晚未归,早上醉醺醺回来,熏得满屋酒气,谢嫦娥便过去看女儿,见她醒来,亲自领她洗漱干净,换好衣服,“娘带你出去走走吧。” “嗯。” 齐妙此时刚准备进常家,直接将人带出来,只说约了见面,常家肯定不会阻拦,不动声色走到大门,刚要敲门,却见大门打开,和面前的人碰了面,皆是一愣。 谢嫦娥又喜又惊,“妙妙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青青,快喊舅母。” 常青开口,“舅母。” 齐妙见下人盯梢,面色威仪,“我有话要跟你们少夫人说,不许跟来。” 走了两步,谢嫦娥瞧见他们跟,喝了一声,这才让他们停了步子。跟着齐妙过去,拐了个弯,就见她拉了自己的手,神情微急,“快上马车。” 稀里糊涂上了马车,就见马车上道,似乎要远离这。谢嫦娥说道,“去哪里?不能走太远,否则找不到我们,下人要急了。” 齐妙说道,“我这次来,就是要将你们拐跑的,不让他们找着。”见她意外,她才解释道,“姐夫在冀州的做的那些糊涂事,我们昨晚知道了。” 谢嫦娥已明白过来,“我让人送了信去告诉你们他来冀州了,可你们昨晚才知道,那信定是没送到的。” “如今倒也不晚,只是二郎他很是生气,所以……所以一大清早就去了衙门,要法办姐夫。” 谢嫦娥吃了一惊,忙将女儿的耳朵捂上。常青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 “那要如何处置?” “牢狱是免不了的了。二郎怕姐姐回常家再受责难,所以让我将你和青青接到家中,护你们安好。” “真是糊涂。”谢嫦娥急道,“这样一来,弟弟定要被常家人骂死,他的清誉会受损的!” 齐妙见她最在乎紧要的是弟弟的名声,倒不觉得丈夫这么做不好了,为了这样的姐姐,值了!她握了她的手说道,“二郎既然决定这么做,就已经料到后果,只是我们总不能白白让你待在狼窝,姐姐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青青着想下。” 只是一句话,就戳了谢嫦娥的软肋。对啊……丈夫这次是自己找死,不送进大牢她都要觉得奇怪了。只是丈夫被弟弟送进大牢,她在常家怎会有好日子过,女儿也一样不得地位。 她弯身将女儿搂进怀中,心中忐忑,“弟弟他这么做,当真没事吗?” 齐妙安抚道,“姐姐,要是让姐夫继续这么胡作非为下去,二郎的名誉才会真的受损。”姐姐说了这么多,没有一句是为常宋求情的,她更是肯定姐姐对常宋早就无情了,否则不会一点神伤也没。这样的姻缘红线,在月老那早就断了吧。 &&&&& 常宋还在家中呼呼大睡,想着昨晚谈下的一笔生意,还有那小蛮腰,就觉手上舒服。那飘香楼还有很多美酒,今晚定要再去喝个痛快。正想得美妙,忽然有人将门猛地踹开,惊得他坐起,不曾瞧清眼前人影,就有人左右捉了他的胳膊,喝声,“大胆刁民常宋,招摇撞骗坑骗大户,败坏民风,现将你押回原籍,由鹿州知州判罚!” 常宋醉酒惊醒,好不诧异,嘶声道,“我是你们知州的姐夫,你们怎么敢抓我?” 衙役冷笑,“就是谢大人让我们前来捉你的。” 常宋讶然,又惊叫起来,“我要见谢崇华,我要见他,那个不敬兄长的混账,连他姐夫也不认了,让他出来。” 衙役听得烦不胜烦,冷声,“你要是再敢多说半个字,我就拿铁球塞你喉咙里。” 常宋不敢再喊,快被押出大门,才冲下人瞪眼,“快叫少奶奶回来,去找大舅子啊。” 下人慌张答道,“少奶奶和青姑娘不见了。” 常宋差点没翻个白眼,不等他多嚷,就被押去官府,第二日就往鹿州押送。 冀州和鹿州有半个月的路程,常宋送到州衙门,判罚一年劳役的消息传到常家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而此时谢崇华已在冀州上任,那许通判差了衙役押送常宋后,特地贴了个告示。那些被骚扰的大户瞧见,这才解了误会。 许通判做事周到,不曾吩咐的事都提早做了,不得不让谢崇华感慨果真是官宦人家出身,办事可靠。 这半月和他一起共事,不必事事都自己吩咐仔细,凡事亲为,谢崇华只觉轻松了许多。也不用总是夜留衙门,通宵办事。 齐妙本以为他做了知州后会更辛苦,可这基本每晚都准时回来,倒让她觉得新奇,一问是那许通判的功劳,便笑道,“那看来我得好好跟他道谢了。” “可不是,许通判也是个刚直人。” “可他办事那样好,也是个厉害人,为何做了举人后,就接了委任,不继续考会试,家世就在那,那样就能留京城了吧。” 谢崇华也不知,“等日后熟络了,兴许就能知道了,他留在这,我也觉得可惜了。” 齐妙笑笑,可惜?她还为他当初被派遣去做知县觉得可惜呢。不过好在只是短暂荆棘,如今算是繁华锦绣了,“那你何时去拜见永王爷?” 因王爷身份特殊,当地官员上任后都要前去拜见,拉拢关系,只是谢崇华上任后忙于政务,一直忘了去。妻子这一提,才想起来,“不是快端午了吗?端午的时候去拜见吧,这几日也不得空。” 齐妙知道他脾气,没有催促,到了冀州她也有打听过,那永王爷脾气温和,不是个跋扈的,这她就放心了,“那你先歇着,我去看看姐姐和青青。” “嗯,对了。”谢崇华从钱箱里拿了钱来,交到她手上,“给姐姐的。” 齐妙点点头,便往别院走去。 刚穿过迂回廊道,就听见姐姐的笑声,听得齐妙也笑了笑。自从姐姐回到家中,气色都好了许多,那常年苍白的脸,如今可算是红润起来了。青青倒是一点变化也没的,小小年纪,却总是一脸心事,可又从不跟人说。 再往里走,到了门口,还听见女儿碎碎念的声音,敲了门探头一瞧,果真看见女儿正坐在常青旁边嘀嘀咕咕说话。一见自己就跳下凳子朝自己跑来,满脸欢喜,明明今天一整天都见的,晚饭过后才分开一个时辰,就像如隔三秋。 “娘。” 小玉扑了个满怀,齐妙将她揽住,“还以为是个火球朝娘跑来了。” “等冬天就是雪球了。” 冀州入冬是会下雪的,小玉受母亲影响,对雪景很是憧憬。齐妙拉着蹦蹦跳跳的她进去,谢嫦娥笑说,“小玉口才这样好,以后去做使臣吧,这样我们大央不用打仗,都能不战而胜了。” 小玉欣然答应,“好呀好呀。” 齐妙失声笑笑,让她跟青青去玩,自己拉了谢嫦娥说话。时而瞧瞧她俩,真是极冷极热的两人。说了半日,这才从袖中拿了钱出来。谢嫦娥一看,忙将她的手拦住,“又来。吃你们的住你们的,给了我们这安宁日子,这钱万万不能收了。” “姐姐又见外了,你要还呀,就亲手还给你弟弟去。” 齐妙怎么都不肯收回来,谢嫦娥也唯有收下,末了问,“那边来人了没?” 问的自然是常家。齐妙说道,“没来,就算来了,也不碍事。真敢闹,就将他们通通抓起来。” 谢嫦娥神色低落,“再怎么躲,也终究是要回去的。” 齐妙本不想这样劝的,可到底还是问了,“姐姐既然这样不想跟他过日子……为何不和离了?” 谢嫦娥摇头,“常家哪里会同意,如今常宋进了大牢,他们更不肯了。而且我最担心的,是他们不让我带青青走。弟弟虽是知州,但冀州是冀州,鹿州是鹿州,他不好插手。” 齐妙听得有些后悔,“当初在太平县就该将这事办了。” “嘘。”谢嫦娥笑道,“劝人和离,被人听见,要骂你的。” “倒也不怕人骂了。”越是见她在这住得开心,齐妙就越不怕人戳她脊背,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自己好,自己不对对方着想,就该骂了。 &&&&& 常宋被抓进监狱,而且还是谢崇华命人将他押去的消息传到常家,常老爷气得将拐杖连敲地面,敲得地上震响,“真是狼心狗肺,做了大官就翻脸不认人了。他不给我们常家好处就算了,还将我儿子抓了。” 常夫人痛哭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儿子他可从来没吃过苦,在牢里怎么能活得下去,您救救他吧。” 常老爷手杖哆嗦,“快让账房拿钱,去冀州赎人。” 常夫人哭得六神无主,常老爷只好自己强撑精神去拿钱。不知道那知州好不好贿赂,最好不要花太多银子,这么想都是谢崇华的过错,如果不是他,又怎么会出这种事。以后是做不成亲戚了,儿媳孙女也都被扣留在了冀州,等他去了鹿州,定要告他一状。他不让自己好过,自己也不让他好过! 常家备好钱,随行的下人也挑好了。可就要出门之际,管家却急匆匆跑进来,看得本就心气不顺的常老爷更是生气,“做什么这么慌?” 管家指向大门方向,“少、少爷回来了。” 常老爷常夫人猛地站起身,往那看去,正往里进来的可不就是儿子。两人皆是诧异,儿子不是被关在大牢了吗?那怎么会出现在这?还有,跟在一旁的老者是谁?为何儿子和他谈笑风生? 疑问实在太多,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要高兴的事,忙迎了上去,“儿啊!” 常宋没有抬头,只是和老者说着。到了近处才摆摆手,十分不耐烦,“刚进家门就哭哭哭,晦气。” 常夫人立刻止住哭声,常老爷拿手杖敲他的腰,“畜生!你让爹娘担心,你倒还凶起我们来了。” 常宋怕他,这才嬉笑问安,又跟他们说道,“这位是徐伯,这次我能从牢里出来,多亏他出力。” 徐伯面貌不凡,六十上下的年纪,满目威仪,闻言面色淡然,“救你的是我家公子,不是我。” 常老爷也算阅人无数,本以为是个大老爷,谁想竟是个下人。连下人都有这种气度,那他伺候的人家,定是大户。 常宋朗声说道,“爹,徐伯说的公子,就是那鹤州第一富贾徐正啊。” 但凡是在生意场上的人,都听过徐家人的名字。说是鹤州第一富商,但其家财,已可敌国,大江南北大半的商路都有徐家插手,若能沾个九牛一毛,都是金山。 常老爷诧异道,“不知徐公子为何要帮小儿?” 徐伯说道,“公子说常少爷曾有恩于他,只是当时不知姓名,后来打听出来,正好知道常少爷竟被那不知好歹的知州关了起来。于是花费十五万两,将公子‘救’了出来,以此报恩。” 这说的是救,但无非就是贿赂知州。出口就是十五万两,常老爷和常夫人喉咙一干,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多少钱在那…… 常老爷忙问道,“儿啊,你是怎么得了这运气帮过徐家公子啊?” 常宋哪里救过徐正,那徐伯跟他说时,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徐家马车路过山道,马突然狂奔,不慎将徐正甩下山道。昏迷之际有人救了他,隐约认得长相。然后就找上了他,还毫不迟疑地让人用钱将他救出大牢。 如此看来徐正定是认错人了,将自己当做了他的救命恩人。不是认错,怎会花那么多钱,徐家家业比常家大上千倍不止,能贪图自己什么? 既然徐正认错自己,那他就将错就错,好好让徐正报这个恩才行哟。比那白眼狼谢崇华好多了不是? 送了徐伯去大房休息,常宋才想起妻女的事,“阿娥和青青呢?” 提到这个常夫人就动气,“留在你那妹夫家里了,不肯回来。” “真是贱人。”常宋呸了一口,“等我吃了徐家的钱,再去冀州捉那贱人。” “休了她,省得心烦。” “休什么,打死她才行,真打死了,谢崇华还敢来问吗?这可是我老婆,人都是我的,命也是我的。” 常夫人也应声,瞧他额头还留有没完全恢复的伤,心疼不已,“我可怜的儿哟。” 常宋摸了摸,气道,“迟早要还给谢家。” 一直没开口的常老爷放下账本,说道,“那徐家要是能帮扶我们一点生意就好了……” 提到钱的事常宋就来了精神,坐在一旁说道,“爹,要不我就跟他提提,让他给点生意我们做。” “可行?” “那当然,我可是徐正的救命恩人。”常宋拍拍心口,“明早我就跟他说,这第一富商,可不能白白就这么放跑了。” 说到这,一家人已能看见白花花的银子,不对,是金灿灿的金山堆得满屋,马上就要变成鹿州闻名的富商了。 ☆、第63章 釜底抽薪 第六十三章釜底抽薪 常宋打定主意要从徐正身上捞好处,徐家涉猎的行业五花八门,水路陆路都通,就连知州都可以被他收买,那傍上徐家这棵大树,鹿州的生意是不用发愁了。想了一晚上没睡,连不离身的酒都不得空喝了,美了一夜,早上起来却还很精神。 徐伯早起,刚弄出动静,外面就有四五人同声问道,“可是徐老爷醒了,那我们进去伺候了。” 礼数周到,简直将自己供奉为神了。 常宋打心底瞧不起他下人的身份,按照平日连瞧也不瞧这种低等人,只是如今他为桥梁,却不得不对他笑着说好话。甚至亲手舀粥,送到他面前。等他吃完漱口,这才说道,“也不知道如今徐公子出海回来没有。” 徐伯缓声道,“刚出的海,最快也得两个月后才会带着商队回来了。” 常宋心觉可惜,两个月?那谁知道那个时候徐正还记不记得他的好,舍不舍得给他大好处。徐伯问道,“常公子有事要寻我们少爷?” “有有。”常宋忙说道,“徐伯也瞧见了,我们常家并不算富裕。” 徐伯微点了头,“也的确是不怎么富贵,伺候的下人只有五个,倒是可怜。我们少爷给我配的下人,也是八个起的。” 常宋咋舌,他还以为遣了五个人去伺候他已经足够,谁想他一个下人竟然都有八个人伺候,大户人家果然不同。他一拍大腿,“可不是嘛,穷死了,都要吃不起肉了。而且我那妹夫还处处跟我作对,以后我们常家更难过日子了。” “常少爷倒不必慌,吉人自有天相。” “那也得有贵人帮扶呀。”常宋见他若有所思,试探说道,“实不相瞒,那次我跑下山坡去救你家公子时,正带着货物要去卖的,结果救了徐公子回来,我的货全被人抢光了,损失了纹银足足三四千,唉。” “三四千?这倒是一点也不多。”徐伯二话不说,只是偏了偏头,身后那随从就从袖中拿出几张银票,放在他面前。他笑道,“约莫是有五千,常少爷请笑纳。” 常宋惊异,这下人的下人竟然眉头皱也不皱,目不斜视地拿出五千银票,而且那袖中分明还有更多钱。这徐家到底富贵到什么地步?就不怕下人拿了钱跑?不对,那人根本就不在乎的模样。大央虽兵强马壮民有富余,白银不缺,但这可是五千两啊。 他一瞬想伸手去拿,可到底还是忍住了,放长线钓大鱼,不能贪图这点小钱,“救人是义举,也不是为了钱,怎能要。” 徐伯迟疑,没有立刻收回,“可是少爷吩咐过,无论如何都要报答您的恩惠。” 常宋双眼微转,“可这将我从牢里救出来,花了那么多银子……” “诶。”徐伯抬手拦他的话,“这事不足挂齿,再多的钱,也是比不过我们公子的一根手指重要,更别说他的命。” 常宋干笑一声,“对我们常家来说,不能白得徐家的钱,否则那就是小人所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徐伯目有赞赏,“常公子真是人中豪杰。” “徐伯过奖了,只是我们常家家业小,就算是想发财,也没门路呀。”常宋边说边喝茶,余光细看。 徐伯想了想,“我去鹿州救您出来前,公子就跟我说了,您是他的救命恩人,不但要救您出来,任何要求,都可满足。常公子既然这样说……如今我手头上管的,倒是有一桩生意。” 常宋心底瞧不起他,下意识就斜乜轻问,“你?” 好在对方像是没听见,点头说道,“我们少爷如今还未成亲,也没有纳妾,更没有子嗣,家里没人帮着管账。我在徐家做了三四十年,颇得倚重,有些账目是归我管的,少爷外出经商时,生意都由我管着。” 常宋这才恍然,以前就听说那徐老爷娶了一妻,也不纳妾,他还同父亲嘲笑过他有钱有什么用,也不会享受。如今一听他儿子都快三十了,也是这脾气,没有一点怀疑,唯有满满嘲笑。在男人这点上,徐正比不过自己,他好歹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呢。 想到女儿就想到谢嫦娥那贱人,常宋暗暗呸了一口。这才回过神来接话道,“那不知徐伯有什么生意可以关照关照我?我定不会忘记您的恩惠。” “恩惠是主子的,我怎敢认领,而且您是我们少爷的救命恩人呀。” 那是不是提起的救命恩人四个字让常宋十分得意飘然,简直是手握王牌了。 徐伯说道,“不知常公子家平日都是做什么买卖的?我手上有玉石、瓷器、绸缎的几笔大生意。” 常家做的行当不少,但那几样偏是没有,常宋笑僵脸上,煮熟的鸭子要飞了?他为难道,“这些都没做。” 徐伯又问,“那出海做生意的船可有?” “……也没。”造一条船那样贵,尤其是商船,更别提了。 徐伯拧眉,“剩下的一些,都是二三十万两的小生意了,哪里拿得出手。” 常宋喉咙干涩,“倒、倒也无妨的,生意小小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啊。” 徐伯感慨道,“常公子定会和我们少爷结成至交的。那小生意里,明目最大的,是茶叶生意,它……” 一说茶叶可算是有一样了,不等他说完,常宋就插话道,“茶叶生意有的有的,我们常家做得最好的就是茶叶,那些商贩每年烘了新茶,第一个就是送到我们这,都是又好又贵的。” 徐伯欣慰道,“这真是太好了。” “不过收三十万两茶叶,不会多?” “什么?”徐伯脸色一顿,倒将常宋吓了一跳,“收三十万两?这样小家子气,是让常家赚三十万两,要收二十万两茶叶呀。” “赚三十万两?”常宋差点跳了起来,一次赚三十万两?他差点没乐得晕过去,难怪徐家为他贿赂知州十五万两眉头也不皱一下,这还算是徐家的“小生意”。他兴奋得两目有光,已要说不出话来。 徐伯说道,“常家也是做茶叶生意的,知道每一种茶叶至少是要赚一半以上。我们也不例外,只是这货是常公子给的,所以我们可以给您多赚一些,我们少赚一点,也无妨,毕竟只是几十万两的事。” 常宋已是按捺不住,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赶紧将要的茶叶清单列出来,我这就找人收去。” 徐伯说道,“好好,那你去收吧,最好半个月内收齐,我还要让人运到各个茶庄,耽误不得。” 常宋乐得急忙去了爹娘屋里,跟他们说这件事。常老爷和常夫人惊喜非常,连声真是天降财神。等一家狂喜过后,常老爷毕竟老道,便问,“那是要我们常家用钱先去收茶叶?这可是足足二十万两在那啊。” “爹真是目光短浅。”常宋不以为然道,“刚才徐伯给了我两万两定金,我也不会真去收好茶叶,到时候将茶包上面四周都放好茶叶,底下那些就放一些残次品,估摸花是十三四万就行了,一转手,可就赚得金山了。” 常老爷听后,这才觉放心,怎么想都觉徐家可靠。光是救他儿子就一口气费了十五万两,如今又给两万两定金,茶叶收回来,他们没理由不要,那不就亏大了?而且徐伯还住在常家,怕什么?胆子不肥,还怎么发财? 常夫人合计一下,说道,“我们手里头有三万两,儿啊,将爹娘给你的地契啊房子啊那些拿出来,先典当了,估摸就够了。” 常宋面色难堪,咳了几声,“没、没了……” 夫妻两人脸色一变,大骇,“去了哪里?” 早就败光了的常宋支吾,“就、就是没了。” 常老爷大怒,拿了拐杖就往他身上打,“你个畜生,我知道你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是有你这么用钱的吗?啊?” 要不是常夫人拦着,常宋真要挨棍子。他躲在母亲后面说道,“我这不是拉了一个金山回来赎罪吗?” “你……”常老爷气得将手杖一摔,“逆子!” 常夫人担忧道,“那如何是好?” 常老爷吼声,“还能怎么样?借啊。” 这么好赚钱的机会,总不能就这么溜了。而且要是常家连十几万两的本钱都拿不出来,那徐家怎么会看得起他们,更不会给生意他们做了。如今是咬牙也要去借来的,反正不过半个月的时间,熬过去就翻身了。 想罢,常家四处跟人借钱,在欠条上签字画押,最后还缺了三万两,时间紧迫,干脆去借了高利贷,四处跟茶贩茶商收茶叶去了。 &&&&& 常宋出狱的消息传到谢家,让谢崇华好不震惊,又连声问许广,“鹿州的丘大人不是判了他一年牢狱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许广倒不觉奇怪,“鹿州山高皇帝远,有人给银子,当然是收下来,反正不是杀人的案子。” “给银子?那可知是何人贿赂的?” 许广摇头,“听那边的同僚说,是有人直接见了丘大人,除了丘大人,谁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也不知到底是用了多少钱,反正第二日丘大人就将他放了,如今应该已经回到了常家。” 谢崇华真不知常家竟然还有这种通天本事,只是常家得知消息后,也不可能那么快就到了鹿州,那到底是谁在救常宋? 回到家中,谢崇华将这事说给妻子听,又叮嘱道,“常宋出狱了,一定会来闹。只是姐姐知道后肯定怕给我们添麻烦,又回常家去。所以这几日要辛苦你了,照看好姐姐,不要让姐姐外出,免得被他带走。常宋如果敢来这,我会立刻将他捉住,再送一次大牢。” 齐妙诧异,“那样的人竟也还有人愿意花大钱救他,真是奇事。”两人说了一番话,她才想起来,“陆五哥早上来了封信。” 她将信拿给他,连小刀一并拿了过来。谢崇华将封蜡刮开,“上回说要去找五哥,他却接了急事带着商队出海了,难道现在这么快就回来了?” “看信不就知道了。” 谢崇华将信取出,只有一页纸,信上寥寥几字,所告知内容,却堪比十张纸—— “常家事毕,八抬大轿,亲登朱门。” 齐妙心头咯噔,谢崇华也是一时惊愣。 半晌才惊愣回神,都是聪明人,已明白信上所说。原来那插手常宋一事的人,就是陆正禹。依据后面八字,那也可解释前面一句。 救常宋出来不是为了让常宋和姐姐一家团聚,而是另有目的,那目的,就是要娶姐姐。而且轿子走的是正门,那就是光明正大迎娶。 要想光明正大,那就唯有让常宋和谢嫦娥和离。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说不出话来,只是陆正禹此时来信告知,也是告诉他们,让他们别再插手此事,他一切已有定夺。 “陆五哥竟还是没忘了姐姐的。”齐妙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了许久,才说道,“倒也是好的……” 谢崇华也是长叹一声,虽然心思沉沉,只是如妻子所说,兴许是好的。 纲理伦常,总觉不安不妥。可骨肉亲情,谁又愿看着手足不得开心颜? 他是读书人,可更是亲弟。 &&&&& 月成尖牙,乌云一遮,就瞧不见边了。 亲王府的庭院中,却灯光通明,角落也不见半寸晦暗。映照得许广随意一瞧,就觉刺眼,半眯了眼道,“将灯撤一半吧,下官眼要瞎了。” 坐在对面的正是永王爷,三十五六的年纪,仪表堂堂,不见皇族威仪,却不失皇族气质,闻言只是笑笑,“亮堂些,才不好叫那些有异心的人钻空子。” 许广瞧他,“如今还有人想行刺你?” 七年前被刺一事,侥幸捡回一条命,可却落下了心病,永王爷淡淡道,“谨慎些好,不过……又何时没有。” 许广似笑非笑,“倒也是。”只是仍觉灯火刺眼。 “我本以为谢崇华会和你一起来。” “大人忙于公务,哪里得空来见你这闲人。”多年好友,许广说话随意,与在衙门的沉稳不同,显得轻狂,“前一阵子还将他的亲姐夫送进大牢去了。” 永王爷笑道,“我便说那所谓的姐夫是冒用他的名,你却不信。” “那王爷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还没上任,宋尚书就来了书信,让我好生照顾他。” 许广意外道,“吏部的宋大人?” “嗯。”永王爷知道宋尚书在他心中地位,见他惊诧,转瞬微喜,也是笑笑,“这回你信了那谢大人是好官了?” 许广被他看出端倪,又板起脸道,“宋大人都举荐的人,我当然信。只是现在信的是宋大人,而不是他。到底是装模作样,还是伪君子,很快就知道了。” 永王爷也不拆穿他,饮了一杯酒,才问,“你打算何时回京?” 许广隐含不屑,“京中无妖时。” 永王爷微微笑了笑,“到底是年轻气盛,有这年华来耗。只是你家已和厉太师结为党羽,单凭你一人抗拒,是没用的。你也非家中长子,许家大业,无需你继承,你就更没抗拒的资本。” 话戳痛处,这话也唯有在永王府才能听见。许广听得心中沉闷,又斟一杯,“所以我才躲在这。” 他一口喝完,将酒杯甩回桌上,起身道,“走了。” 永王爷身份尊贵,没有起身送他,回头瞧见那被摔得破裂的琉璃杯,得,成套十二个,就只剩下三个了,下回寻个铁匠,给他造个铁杯得了。 &&&&& 常家已将额定的茶叶收购大半,将几个仓库都堆满了,从旁路过,都能闻到扑鼻茶香。 等平家茶山将那烘焙好的茶叶送到,就齐了。常老爷和常夫人四处奔走,累得骨头都要断了。晚上回到家中,丫鬟捶了多久肩头揉了多久腿,都觉酸痛。常老爷见让人喊儿子过来半天都不见人,问道,“少爷呢?” 管家弯身答道,“傍晚出门去了。” “去哪了?” 管家不敢答,他一迟疑常老爷就明白了,气道,“定又是去万花楼了,家里都没半点余钱了,他还敢去。隔三四个月那万花楼老鸨就拿着欠条过来跟我结账,老脸都丢光了。那五姨太才进门半年,他还往那鬼地方去。” 他唠唠叨叨一堆,常夫人本就心烦,听了更烦,“老爷别骂了,儿子除了这个,也没别的不好了,年轻爱玩,让他去吧。都怪那五个姨娘,没本事留人。以前四姨娘倒还好,就是自个不守本分,遭了嫌。” 说起巧姨娘,常老爷问道,“四姨娘又出去了?” 管家说道,“傍晚回来了,说以前同乡玩得好的姐妹来了,她这几日白天总往那去。” 常夫人忙问道,“带上小少爷没?” “没有,都是自己去的。” 常夫人放心了,“这就好,将小少爷看牢了,可不要像阿娥那样,竟将我的孙女带走,真是该死。” 常老爷淡漠道,“等这件事完了,就去冀州捉她回来。” 常夫人也觉人是定要抓回来的,让她看看什么是家规。 到了半夜常宋才醉醺醺地回来,他还记得明早那平家茶山就能将最后一批货送来了,到时候转卖给徐伯,拿了钱,他立刻去把万花楼的花魁买回来做六姨太。想着,已呵呵笑出声,美得步子飘飘然。哼着曲走进院子,恍惚间好像看见有人影从墙头窜出,他眯眼往那看,摆手叫下人,“是不是有人偷了东西跑了?” 下人往那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扶着他敷衍道,“少爷您看走眼了。” “胡说,本少爷怎么会看走眼,瞎了你们的狗眼!”常宋朝他们的脑袋狠拍巴掌,敲得下人脑子直嗡,“赶紧带狗去瞧瞧。” 下人心里窝火,“是,少爷。”送他回房,将他扔在床上,就出去回下人房了,才懒得搭理他,自然不会带狗瞧看。 常宋被婢女们扒拉着衣服伺候清洗,一闭眼就忘了刚才的事,一觉睡到早上。脑子还糊涂着没清醒过来,就被人猛摇,耳边声音大如雷响,吵死他了。实在闹得不行,他猛地睁眼,眼里还带着血丝,吼道,“找死啊!?” 话刚说完,就被棍子重揍,疼得他直嚎,宿醉也没了。只见父亲正拿拐杖朝他打,用力得像要揍死他。他边躲边喊,“你打我干嘛?” 常老爷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常夫人哭道,“儿啊,那平家送了茶叶来,货齐了,我们去敲那徐伯的门,久敲不见答应,请了半个时辰都不见人,撞门进去一看,屋里半个人影都没,连他带的那十个随从,都不见了啊。” 常宋轻笑,“就不能散步去了?急什么,真是……哎哟。”他捂住又挨打的胳膊,怒声,“打亲儿子爹你就不怕折寿吗?” 常老爷气得手都抖了,“散步?散步有带着行囊走的吗?我派人去找时,更夫说半夜瞧见一伙人驾着马车离开了育德镇,那一个驾车的人,容貌与徐伯一个随从的容貌一模一样。” 常宋这才惊出一身冷汗,“那、那茶叶他们不要了?” “要什么?人都走了,什么时候不走,偏是这个时候走,摆明了是要坑我们。”常老爷说着,两眼一翻,差点晕了过去。常夫人忙扶住他,哭得撕心裂肺。 常宋懵了半天回不过神,“不可能。”他嘶声道,“他可是用了十五万两赎我出来的,还给了我两万两定钱,怎么可能白白丢掉十七万两不要?肯定是有事暂时离开了,肯定是这样。” 他哆哆嗦嗦下床,鞋都穿不上了,拿了鞋狠狠仍在旁边的魏嬷嬷脸上,怒声,“给我穿啊!” 魏嬷嬷暗暗叫苦,只好跪身给他穿鞋。自从老太太过世后,她被派来伺候这小霸王,简直过得苦不堪言。 鞋穿好,常宋才稍稍恢复精神,“我要去鹤州徐家,找他理论。爹,给我钱,给我盘缠,我要去鹤州,你听见没?” 常老爷已经没了力气,气若游丝,“我们已经债台高筑,哪里有钱给你去鹤州?” 常宋气上脑门,狠狠踹了他一脚,这才走。想了想他给四姨娘最多钱了,她肯定有,就直接往那去,准备将钱都抢回来。 出了大门,却见下人全都鬼鬼祟祟,瞧着可疑。他喝了一声,上前捉住那个头最瘦小的,“你慌什么?” 那人胆小,被他一吼就抖了,“管家说常家完了,只要一人给他十两银子,他就把我们的卖身契给我们。” 常宋一顿,怒骂一声,又折了回去,见母亲正抱着父亲哭,大声道,“娘,你柜子里的钥匙是不是给管家偷走了?” 见她不答,他又大喊。常夫人泣不成声,“儿啊,你爹晕过去了。” 常宋见父亲双眼紧闭,脸色煞白,骂道,“这个时候添什么乱!” 常夫人愣了愣,哭得更是凄惨,“逆子,逆子啊……” 常宋一心想着去找徐家问清楚,一定是徐伯有事走了,等徐公子回来,还会要他的茶叶的。当务之急是去鹤州,找徐公子,对,找徐公子。 他神色阴沉,疾步往四姨娘那走去,等他拿到盘缠,去了徐家,就能翻身了,就有钱了。 ☆、第64章 曾经沧海 第六十四章曾经沧海 鹤州离京城近,要去鹤州,盘缠要花不少。常宋也不会让自己受罪,于是打算让巧姨娘把全部东西都吐出来,这些年他给过那么多好东西她,如今丈夫有难,她敢不给?就算不给,也要抢过来。 一路往别院走去,那急匆匆从旁边跑过的下人他也没空理会了,跑吧跑吧,等他翻身了,就将他们全都捉回来,往死里打。 心底越发阴冷,额头青筋冒起,目有凶光,连下人瞧见,都闪避更远。 他进了巧姨娘房里,屋里却一团乱,根本没有她的踪影。仔细一看,那些值钱的东西一件不留,甚至他儿子的衣服也都不见了。他一惊,难道那贱蹄子带着他儿子跑了? 因巧姨娘生了儿子有功,将儿子记入族谱时,她也得了个位置。后来一直没有其他子嗣,常宋又疼她,心想她不会跑,就将卖身契烧了,表明自己疼她。可没想到…… 常宋心口一闷,不知是要吐出血来还是吐出恶气的急促感在肚子里汹涌翻腾。他怒目圆瞪,往外跑去,见巧姨娘的贴身婢女正怀揣着什么东西慌张外逃,上前将她捉住,掐得婢女手骨差点断了,“四姨娘呢?” 婢女抖声道,“带着小少爷出去了。” “去哪了?” “奴婢不知。”话落就被他掐了喉咙,掐得只觉喉骨要碎,两眼泛白。拼命捶打却不得脱身,都快要断气,那手这才松开。 “我最后问你一遍,她去哪了?” 婢女再不敢瞒,生怕被他掐死,“去云雀巷三户了。” 常宋心想近日她说有个姐妹搬来了,常去那聚,那肯定是去投奔她的姐妹。等他捉了那贱人,拿到钱财,再带着他的儿子去鹤州找徐正算账! 想罢,就往云雀巷子跑去。找到那户人家,见大门紧闭,又怕打草惊蛇,干脆翻墙进去,跳下来时崴了左脚踝,疼得他额有汗落,却顾不了那么多。往那屋子找去时,见有木棍,随手拿起。 这宅子不大,但是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看见,实在奇怪,难道那贱人已经跑了? 常宋不由加快步子,踢开一间间房门查看,找了三四间都不见。一直寻到后院,刚穿过笔直廊道,就听见嬉笑声。那笑声他再熟悉不过,就是那巧姨娘的。可是还有另一个笑声,分明是个男子所发出。 沉冷的脸上顿时满布诧异,惊愕得一时失神。 “常家真的完了?” “可不是,完了好,反正自从五姨娘进门后,常宋就不给我钱了,那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也好,那你攒了多少钱?” “……怎么?想拿了我的钱跑?” “哎哟,我怎么会这么想,都八年的感情在那了,更何况……” “砰!” 门猛地被踢开,一个人影像是用力过度,人踉跄跌进,没站稳摔了一跤,狼狈非常。巧姨娘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惊叫“大郎”。 那床上抱着她的俊秀男子轻笑,“竟然找到这来了。” 巧姨娘见他不怕,自己也不怕了。 常宋颤颤站起身,捡起地上的木棍,指着床上二人,“你、你们这对奸夫淫丨妇 ,八年?你竟然给我戴了八年的绿帽子!我要杀了你!” 他扬着木棍上前,可还没跑到跟前,就被那男子轻易抓住,不等回神,肚子上就挨了一脚,踹得他翻了个白眼,倒地不起。 男子拾起落在地上的木棍,拍他的脸,“阿巧说的果然没错,你每天喝酒喝酒,喝得手都抖了,腿也没力气,那什么什么的功夫更是不行,所以她才这么喜欢我啊。你这绿帽子,是你自己要戴的,可不是我们逼的。” 常宋还想反抗,那木棍转眼在他背上重敲一记,像是脊梁骨都要被拍断。 “不要让我再有机会给你来第二棍。”男子瞧着他这模样,啧啧声道,“阿巧,这种人模狗样的人,你是怎么能对他笑还亲得下嘴的?” 巧姨娘已经合衣上前,推了推他,“死鬼又乱说话,忍着不吐,不就能亲下口了。” 说着咯咯直笑,也懒得瞧他。常宋怒火中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屈辱,可不敢动,怕一动又挨棍子。 “阿巧,这人还是不要留了吧?” 巧姨娘微顿,“杀了他?那会惹官司吧?” “谁会知道呢,反正等会马吃饱了,我们就离开这鬼地方了。”男子一脚踩着他的脸,缓缓站起身,木棍高扬,对着的地方,正是常宋的脑袋。 常宋惊叫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他的脚推开,跌坐着往后退,痛哭失声,“不要杀我,留我一条命吧,你们走,我不会去追的。” 男子朗声笑道,“裤裆都湿了。” 常宋顾不得这颜面,可那男子并不打算放过他,木棍又起,却听巧姨娘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往门外跑,一把遮住突然出现的男童眼睛,“儿子不要看。”她又朝男子瞪眼,“你要在儿子面前杀人吗?” 男子这才垂下棍子,“这可不行。” 说着上前将孩子抱起,在他眼睛睁开之际转身,让他背对屋里,笑道,“睡醒了?叔叔给你买吃的去。” 巧姨娘媚眼一动,大声道,“还叫什么叔叔,得叫回爹去了。” “也对。” 极度惊恐的常宋这才回神,惊愕,“什么意思?这是我的儿子!” “呸。”巧姨娘见他一脸窝囊,真想上前踹他两脚,以报这几年自己委身于他的怨恨,“我和柳郎情投意合,都是你将我抢了去,我告诉你,儿子不是你的,是我和柳郎的孩子!” 男子也笑笑,“这些年多谢你帮我养儿子了,看在这个情分上,我不杀你。” 听见他又说杀字,巧姨娘嘘他一声。男子也闭了嘴,“不说不说。”见抱着的孩子一直想回头去瞧,他遮住他的眼,“不要瞧。” 巧姨娘随他离开,人已离开门口,又想起一事,折了回来,虽不肯定,可还是想给他一击,笑道,“对了,青青也不是你的女儿哦。” 常宋惊愕。 他可怜的模样连那男子都瞧不下去了,抱着儿子牵着她往后院走去。马已经吃饱,东西都在车上,这才打开后门,带着他们离开。 独独留下常宋脑子一片空白坐在屋里,裤裆还是湿的,却感觉不到了。儿子不是他的?女儿也不是? 不可能! 一定是巧姨娘在骗他,他常宋怎么可能生不出孩子?妻妾同时怀上,那是他的功劳啊! 只是刚才那男子的脸,实在眼熟……对,儿子……常宋突然想起来,将儿子和男子的脸一比,那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再撑不住,俯身吐了一口血,气得晕死过去。 入夜寒凉,衣物淡薄的常宋这才被冷醒,动了动腿,脚踝还疼,裤子已经干了。这一晕,倒让他清醒过来,他想起来自己还有钱的,那就是住着的宅子,那地方当时没典当房契,回去找了出来,卖了它就能换钱了。 可以卖不少钱。 突然有了希望,常宋大声笑了出来,拖着伤脚往家里走去。 巳时未到,街上行人不少。拥挤人群中突然走来个蓬头垢面,一身臊味的人,惹得众人纷纷躲闪,掩鼻指责。 常宋冲那些人吐吐沫,“滚远些,瞧什么!” 惹得众人更是嫌恶。 常宋回到巷子,离那翻身的希望更大,步子更快。可人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很是喧闹。探头一瞧,院子里竟然站满了人,瞧见几个离得近的,有钱庄的,也有商户,还有流氓头子。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是常家的债主。 那些债主白日收到风声,急忙来瞧,却见常家鸡飞狗跳,捉了人问,才知原委。生怕借出去的钱拿不回来,连忙带人过来要债。这人越聚越多,就将常家前院都塞满,可常家哪里给得出钱来。 有眼尖的瞧见常宋,大喊一声,吓得常宋转身就跑。没跑几步,就被个大户随从一脚踹了腿,踹倒在地,手掌撑地,划出血口来,痛得他惨叫。不过片刻,身上拳脚如雨点落来,将他揍了个半死。 “别打死了。” 话落,那些人才停下来。几个大老爷上前,问道,“常家侄子啊,我们也不是要为难你,可是好歹一人借了几万两银子给你的,你看看怎么还吧,世伯们赚点钱不容易啊。” 常宋已是鼻青脸肿,站都站不起来,他生怕他们再动手,求饶道,“你们忘了吗?我有个做知州的妹夫啊,去找他吧,他是大官,钱可多了。而且我是知州的亲姐夫,你们不要再打了,不然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有人轻笑,“谢大人曾是我们太平县的县官,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怎么会不清楚?里外清官,家无二两银,拿什么帮你还?而且你不是去冀州做生意,被他亲自叫人押你去鹿州,送进大牢了吗?这事可是你亲口说的,说谢大人不念亲情,你已经同他断绝关系了。就连常少夫人,也被谢大人接回娘家,这摆明了是要和你划清界限啊,我们去找他?倒不如在这活活将你打死来得痛快。” 常宋脸色青白,再不敢威胁,跪地哭道,“我是真的没钱,那天杀的徐正坑我,他坑我。” “徐家做生意向来公道,从不拖欠金银,我一个伯父同他家做百万银子的生意,也是货到便给钱,半点拖沓也没。你啊,分明是被冒充徐家的人给骗了。” “不可能!他为什么平白无故从大牢救我出来,还给定钱,足足十七万两银子啊。” 那些人不耐烦道,“我们知道这个做什么,你被谁坑了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知道现在是你,是你常大少爷借了银子还不起。利息我也不逼你了,将借的钱如数还我。” 一说还钱,众人怒气又高,只是清楚他大概是还不起了,更有人扬言要将他打死在这,吓得常宋猛磕头,求他们宽容几天。 “我的钱都不要你还了,我再给你一万两。” 突起异声,众人声停,纷纷往那看去,常宋也抬头去瞧,只见是个七十老汉,头顶半秃,身子佝偻,站都站不稳当了,由两旁下人搀扶着。 常宋像见了救命稻草,扑到他脚下喊恩人。 “恩人也是要有代价的。”老汉说道,“我早就瞧上你媳妇了,将你媳妇卖给我做六姨太,我就给你一万两。” 众人虽是商人,但好歹是有良心的,一听远离那老丈三步,唾弃他落井下石。 老汉不以为意,“这是个好买卖,人也不要你带回来,只要你拿了休书给我,我自然会拿着休书去冀州接她。” 常宋只顾着活命,哪里还会去想什么夫妻之情,“我妻子脾气好,皮相又好,一万两不可能。我要加钱。” 众人一听,转而啐常宋,更有人骂他狼心狗肺。 常宋当然也不会听,“你给我两万两,我立刻去衙门撕了婚书,立下休书,那她就是你的了。” 那围观的二十余人已是怒骂。 “从未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 “呸!常少夫人真是倒了血霉了。” “将自己的娘子许给要入棺材的老汉做妾,疯了不成。” 老汉等众人骂够了,才道,“两万也行。” 常宋却立刻点头,“给你都给你,给我钱!” 气得又有人上去揍常宋,被老汉让人拉开了,“那就赶紧去官府立休书,官印盖上,我便给你钱。” 他让人将常宋送上马车,又给追来的人银票,众人拿了钱,虽义愤填膺,可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不好插手,只是骂常宋狼心狗肺,同情常家少夫人。 马车很快就到了官府,常宋一身酸痛,走下车时步子还有些不稳。老汉却将他叫住,引得他瞪眼,“难道你也要坑我?” 老汉冷笑,“丧家之犬,我还能坑你什么?” 常宋不吭声了。 “我只觉得,要想你娘子乖乖留在我家,还缺一个人。” “谁?” “你女儿。” 常宋惊诧,“不可能。”儿子不是他的,女儿绝对不可能不是他的。谢嫦娥懦弱本分,不是巧姨娘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所以青青肯定是他的孩子,巧姨娘那样说,肯定是在气他。 老汉冷笑,“要不然我答应给你两万两做什么?既然你不肯,那这买卖也不要做了,我将你送回家去,让他们打死你好了。” 常宋两腿哆嗦,这个时候再回去,肯定要被他们打死,他忙拉住他,“好好,都卖给你。”此时活命最重要,女儿又不是儿子,留下来有什么用,以后还要赔嫁妆,“但是我要加钱。” 老汉眉头一皱,已是动怒,“你还真的不顾念夫妻恩情,将你的妻女将东西卖了!” 常宋不知他发什么火,这人不是他提出要买的吗?怎么就骂起自己来了,他咬了咬牙,“我要加钱!” 老汉还要发火,已被旁边随从拦住,他敲敲拐杖,“送他回常家!” 常宋见下人来捉自己,这是真要将自己塞回马车去,惊得忙说道,“我是开玩笑的,两万就两万,不要多的了。” 老汉这才冷声,“那还不快去官媒那。” 常宋忙跑里头,边跑边道,“你不要走啊,你不许走。” 他急匆匆寻了已经就寝的官媒,愣是将他拖到衙门办事。恼得官媒嫌恶,却如苍蝇,怎么也赶不走,只好快快为他办完事,盼他快走。 不过半个时辰,常宋就拿了东西回来,见老汉还在,松了一口气,将东西拿给他瞧。 一张是当年两人成亲时在官府登记立的婚书,二是休书,三是和常青断绝父女关系,从户籍除名的白纸黑字。 老汉见了纸上官印,这才满意,让人拿了银票给他,就收着这三张纸走了。 常宋拿着钱,在原地笑了好一会,终于有钱去鹤州了。 老汉坐的马车已经扬尘离去,车出育德镇,又行三里地,月已高升,直到看见那明月客栈,下人这才将马车停下。 许是马声急停,客栈的人听见,不一会就有人出来,正好在老汉下车之际。 “徐管家。” 从客栈出来的人正是徐伯,他见了老汉,没有移步。徐家下人也分等级,而且等级森严,哪怕是共事多年,又比自己年长,也没有动身去接。待他走到前头,才道,“辛苦了。” 老汉没有废话,将那三张纸交给他。 徐伯细看后,亲手放好,“你在这休息两天,再回府吧。” 老汉也是捶捶腰骨,“你就是想让我走,我也走不动了。只是为何少爷非要叫我这老骨头来做戏,都要散架了。” 徐伯说道,“你最年老,样貌最是难看。” 老汉一顿,苦笑,“这话我就当赞言了。” 徐伯倒不是成心挖苦,“少爷之所以让你去买人,就是看中你的年纪和样貌,你越是可恨,常宋还执意要将人卖你,别人也就会越觉得他残忍,也就更同情谢姑娘。到时候知道谢姑娘二嫁富贾,只会拍手称快。若没有这一出戏,一个月后谢姑娘再嫁,只会让人说她不知廉耻,夫家有难,她却另嫁他人,受尽非议,这便是人心。” 不得不说,老爷的确没有选错人,徐伯侍奉在旁多年,是亲眼看着二公子白蛹破蝶的,其中变化,他最清楚。不动分毫,决胜千里之外。这种气魄,他甘愿留下侍奉。 “我让人快马加鞭,将这些东西送到谢家,交给谢姑娘。” 已是个母亲,他一口一个谢姑娘,在场十几个下人,却没一个纠正的。主子提过,那是谢姑娘,是徐家未来主母,而不是什么常家少夫人。 &&&&& 六月天,还不算太热,要是换做鹿州,稍微动动,早就热出一身汗来了。 如今却是夏景正好,远景翠绿,凉亭微有清风,在那里坐着绣花的两个年轻妇人,正说笑着,时而停下瞧瞧对方手里的活。 “难怪二弟总说你女工做得好,手真巧。” 齐妙抿嘴笑笑,“真是,哪有跟人夸这个的。” 谢嫦娥笑道,“怎么,好还不让人说呀。” 孩子正在亭子外面玩,说一起玩,不过是小玉自己说话,左边一个不爱开口的陆芷,时而应她一声,右边是不开口的常青,亏得她还能自个说着说着自个乐,看得齐妙都心疼,“真是傻姑娘。” “青青挺喜欢小玉的,昨晚睡觉还跟我说,小玉是个好妹妹。只是……”谢嫦娥手中银针已顿,手势停落,“闷了几年,怕是忘了怎么跟人打交道了,心里是知道别人的好,可就是不会说,总让人觉得她嫌恶人。” 齐妙安抚道,“大姐不要急,这些日子不是好多了吗?小孩子容易忘事,等过一阵子就好了,以前刚接阿芷回家,她也是一声不吭,如今不就变了。” 谢嫦娥点点头,希望女儿能留在这,只是常家那边迟早会让人过来,也是让人心烦,“阿芷是要一直住在这么?” “当初她不肯跟陆五哥回家,如今不知道。”齐妙久未提陆正禹,一时忘了,抬头瞧她,见她若有所思,暗暗骂了自己一声,一不小心又提了。 谢嫦娥说道,“也不知常家现在怎么样了。” “姐姐还惦记着常家?” “怕他们过来抢人,找弟弟麻烦罢了。” 见她说得轻描淡写,齐妙就放心了。又低头绣了会花,刑嬷嬷拿了个檀木盒子过来,双手捧着,也不是很重,不知道是什么,“小姐、常少夫人,刚来了个人,送了这东西来,是给常少夫人的。” 谢嫦娥好奇接过,与她熟识的人不多,这是谁送的?盒子做工精细,雕纹是一株昌盛百合,攀爬盒面。刑嬷嬷将随同送来的钥匙递给她,谢嫦娥打开锁头,只见里面放着一张锦缎包裹的东西,拿在手上十分轻巧。 齐妙笑道,“裹得真好。” 谢嫦娥打开一瞧,先入眼底的,竟是一封休书。她愣神片刻,奇妙也瞧见了。再看下面两张,更是惊诧,“常家竟然不要青青了。” 常家嫌恶她她不意外,休了也不意外,可连女儿也不要了,就当真奇怪了。 齐妙皱眉,“依照常家人的脾气,怎会休妻?”按了常理来说,难道不是恨得牙痒,将姐姐捉回去痛打么?更何况青青为什么也会被丢弃?难道常家发生了什么事?她忽然想起陆正禹之前的来信—— 常家事毕…… 原来这四个字,便是指这个。如此一来,陆五哥就能光明正大迎娶姐姐了。齐妙又是欣喜,又是迟疑,此事要不要告诉姐姐? 谢嫦娥见她神色异样,猜出一二来,“是弟弟又出面了吗?这次又许了常家什么好处?” “二郎要整治常家都来不及,怎么会给他们甜头。”齐妙想想还是跟她说得好,“是陆五哥出手了,他要来接你。” 谢嫦娥愣神。 过了两日,谢嫦娥陆续收到鹿州故友的来信,都是一些平日赴宴喝酒,地位相当的妇人,并没有什么深的交情。可是这些信却像是约好了,一日五六封,都在嘱咐她不要离开弟弟家,免得被个糟老头抢走。还有大骂常宋渣滓不是人的,还有让她好好过日子的。 瞧了二十几封,她这才将讯息拼凑到一块——常家做生意被人坑惨了,债台高筑,常老爷常夫人病倒,常宋不知所踪。常宋消失之前,休了她,然后将她和女儿一起卖给个古稀老者。 理顺这些,让谢嫦娥哭笑不得,这常宋,简直不是人。为了钱竟将她卖了,还把自己的女儿卖了,这就可以解释那檀木盒子里的三样东西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买主会来捉自己? 她当然不可能就范,更不会将女儿交出去的。而且两人都还是太平县的人,户籍在那,没有人能卖了她们。 如今她像是恢复了自由身,躺在床上想了许多事。 在囚笼十年,如今突然去了枷锁,却……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觉得轻松痛快,光是躺着,就很舒服了。躺了半天,她忽然想起来,陆正禹要来接自己?无声无息消失五年,为什么还回来。 他来接自己?那青青呢? 她蹙眉优思,刚安下的心,又高悬紧揪。如果跟他说青青是他的女儿,他会不会信?不信的话,那会不会对青青好? 她长叹,叹得旁边熟睡的常青都被吵醒了。她微微睁眼看着母亲,没有惊扰她。只是觉得娘这几天很开心,可是现在又不开心了。她往母亲身边靠了靠,额头倚着胳膊,又合了眼。 头上有手轻抚,常青没有睁眼,只是搂着娘亲的胳膊。她真希望,能在舅舅家一直住下去,这样就不用看见母亲总被父亲责骂。娘亲还是笑起来好看的,不想再看见她皱眉叹气。 &&&&& 谢崇华刚下衙门,就有人唤他,跑到跟前说道,“谢大人,我们公子想见您,姓徐。” 认识的人中也唯有那鹤州徐家了,谢崇华问道,“出海回来了?” “刚刚回来。” 他更是笃定就是好友。知道姐姐在家,约他外面见,他也明白,“我先回去换个常服。” “小的在这等您。” 谢崇华回到家中,齐妙正在屋里,见他进来就换衣服,笑问,“莫不是又去看水利弄脏衣服要换了?” “五哥在外头等我。” 齐妙微顿,“终于回来了。” 谢崇华笑道,“五哥定是要跟我这未来妹夫提亲的。” 齐妙却另有忧思,“可是青青怎么办?你定要跟五哥提青青的事,姐姐那样疼女儿,五哥不要青青,姐姐就肯定不会答应的。而且二郎……当年的事……” 谢崇华听出她提的是青青到底是不是五哥的孩子的事,微微蹙眉,“这倒不好说,大概也只有姐姐心里清楚。她不说,我贸然去提,就等于要将当年的事翻出来,姐姐性子犟,若一个想不开,觉得违背伦理,再无颜面见我怎么办?到时候不嫁五哥,也不留娘家,她们母女要去哪里好?” 齐妙也知道这种事不好提,就算跟陆正禹提了,他一问大姐,那也跟着穿帮。在陆五哥心里,他肯定没想过这种事,否则不会半句不曾提过青青的事。自己的意中人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就算再喜欢孩子的娘,要想喜欢孩子,也很难。 陆五哥大度,可终究是个男人,更何况还是常宋那种人的骨肉。 谢崇华换好衣服,就悄悄出门了。出门时正好碰见姐姐和外甥女进来,谢嫦娥见了他,笑道,“又要丢下妙妙吃晚饭了。” 谢崇华掩饰笑道,“幸好有姐姐陪着妙妙。”说话之际伸手摸摸常青的头,“晚上等舅舅回来考你今天学了什么。” 常青点点头。 说了两句话,他这才走。出了巷子,那下人还在等他,领着他穿过一条街道,到了另一条街,进了一间客栈,上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停在门口轻敲两声,“少爷,谢大人到了。” 片刻里屋传来脚步声,门已被打开,来开门的是陆正禹。 “五哥。” “六弟。” 五年多不见,两人容貌变化不大,但却更少了几分年轻轻狂,多了七分可顶天的沉稳正气。 陆正禹右边面颊倒多了条伤痕,谢崇华一眼就瞧见了,边进屋边问道,“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跑商,碰了山贼。” “你信上只字未提。” 陆正禹笑笑,“怎么?跟五哥翻旧账?那我问你,你替你舅舅挨了五十大板的事,还有你去河堤掉河里差点淹死的事,还有领人捉贼受伤的事怎么信上也从不提?” 谢崇华说不过他,笑笑摇头,“不提了。” “理亏。”陆正禹倒茶给他,俊朗的面颊下添了条三寸长的伤疤,因靠近脖子,比他高的人是瞧不大见的,比他矮的人瞧得清楚,略微可怕,不过他也不在乎,“之前的信你可收到了?” 谢崇华问道,“亲登朱门的那个?” “嗯。” “收到了,常家已经败落,姐姐也得了休书。” “我知道。” 谢崇华没有太多意外,只是略微感慨,“果真都是你做的。”换做五年前,好友怎会用那种手段,在好友将人从鹿州大牢赎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陆五哥已不同往昔。今日再见,虽然对自己仍是真挚,只是眼底的神色,却更加坚毅,更像个大商人了。 陆正禹默了片刻,才道,“那你怎么想,我要娶你姐。” “我不会拦,也拦不住。只是你可还记得青青?” 提及常宋的女儿,陆正禹心头还是像被碎石击中,“记得。” “那你要不要青青跟着去?” “你姐说要,我就带她走。她说不要,就不带了。”陆正禹笑意已敛,声调已淡,“可是你姐那么疼她,怎么可能会不要。” 当初他只见过青青一面,还是个襁褓婴儿,没有看清楚脸,只知道她抱着她,低眸瞧着襁褓中人时,满眼怜爱。那一刻他才觉得她不是自己的,这几年每每想起,都觉嫉妒。 嫉妒一个婴儿,也是奇怪。 他拿着茶杯,却始终忘了喝,“我会认她做女儿,要姓常,随她;要姓徐,我也无妨。” 谢崇华瞧他,“徐?” 陆正禹笑道,“六弟,从我为徐老爷披麻戴孝开始,‘陆’这个姓,是再也回不来了。” 谢崇华心中感慨,也随之默然,“那阿芷你要怎么办?” “先见见,她肯跟我走,就带她回去。正尚和正行都很挂念她。”娶了谢嫦娥,接了妹妹回家,那就真的是一家团圆了。他走南闯北四处拓展商路,赚那么多钱,费了那么多力气平定各地掌柜,不就是为了那一日。可以让家人无忧一世,否则又有什么意义。 他活着的意义,就是让家人和在乎的人好好活着。 “求娶之前,你还得跟姐姐见一面,说清楚。” “嗯。我本想先见她,只是下人说她一直没出门。我怕贸然上门,又碰见阿芷,将她吓晕。” 谢崇华笑笑,“哦哦,所以你这是想来想去,万不得已,唯有先来见我了。” 陆正禹哑然失笑,“这是不欢喜了?” “可不是。”谢崇华说着,才想起来,“说,那要买我姐的老者是不是也是你派去的?” 陆正禹点头,“对啊。” 谢崇华苦笑,“就是因为知道有人要买我姐,所以才让她不要出门免得一不留神被人抢了去。我还特地叮嘱衙役,让他们盯紧可疑的人,真真是鹤唳风声。” 陆正禹忍不住笑了笑,“真是辛苦知州大人了。”他又道,“在你家和阿娥见面不方便,免得日后谢家下人看见我,说我去过谢家,转眼你姐就嫁了我,怕落下个暗结的名声。所以只能让她出来,在外面跟我见见,地点我会安排好,不会让人有嘴碎的机会。” 他安排事情,谢崇华已很放心,单是听着就觉可靠,“倒也可以让我转告的。” 陆正禹坦然道,“我想见她。” 谢崇华不再笑他,轻点了头,不再想着插手做中间人。 ☆、第65章 情比金坚 第六十五章情比金坚 谢崇华回到家中,家中已经用过晚饭,各自梳洗去了。家里下人不多,齐妙向来是最后一个去的,免得下人在厨房慌慌张张烧水忙活,也是为了等他回来。 也不知是近日多想了些,还是身体差了些,在房里坐了好一会,听见下人唤人,她站起来急了,一时头晕,又跌坐回椅子上。谢崇华进来时,就见妻子脸色煞白跌坐的情景,忙上前接过刑嬷嬷的手扶住她,“妙妙怎么了?” 齐妙捉着他的衣襟倚了倚,“有些头晕。” “没用晚饭?” “用过了。”齐妙一会才恢复过来,“你呢?” “没有。”谢崇华让刑嬷嬷去热饭菜,坐下身仔细瞧她脸色,微微一想,笑道,“你身体向来好,每回头晕眼花的时候,就是怀上了。” 齐妙微吓,摸摸肚子,“不是又有了吧。” “等会我喊崇意过来给你把脉。” 齐妙苦笑,虽然每次孩子生下来她就欢喜得不行,但每回生的时候都觉痛苦,大着肚子也各种不便,“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忙,要怀也得晚一些。”她不再抓着他衣裳,推推他,“不许再碰我了。” 谢崇华朗声笑笑,“那等会我去搬十个碗来,盛满水,夜里你我中间放一列。” “戏本瞧多了。”齐妙又问,“你刚才放衙后去了哪里,下人说你回来换了便服走了。” “去见五哥了。”谢崇华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她听,末了又道,“我不好和姐姐说见面的事,你们姑嫂间好说话。” “嗯,我会去和姐姐说的。”齐妙又道,“永王爷那该过去拜访了,我知道你不喜应酬,我也不喜欢,可这里是人家的封地,不好得罪,将那些不紧要的事放一放先。” “都听你的。”见她脸色好转,他就起身去喊弟弟过来。 谢崇意很快就跑了过来,把了把脉,说道,“气血虚罢了,不是有喜,嫂子可要好好休养,不要太操劳。” 齐妙放下心来,又问,“开药铺的店面找好了没?” “看了几家,太贵,没舍得盘下来。”谢崇意又道,“倒是有家可以,不过离得太远,不方便,中午来回太费时间,要没饭吃了。” 谢崇华说道,“那再仔细看看吧。” 齐妙趁机道,“娶个媳妇,就能在那边给你帮把手,中午还能一起吃饭。” 一听这事谢崇意就头疼,“自己过挺好的,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啊……我还有事,先走了。” 像碰见猛虎,急匆匆走了,看得谢崇华和齐妙苦笑,看来还是没忘记葛灵的事。都是二十二的人了,难道打算一辈子不娶,孤老终生? 但愿能早点放下心结,寻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 齐妙晚上跟谢嫦娥说那要买她的老头已经被打发走了,可以安心出门了。一大早她就上街去给女儿买东西,想给她做几身新衣裳。这刚出门,就有个仆妇远远冲她弯身请安。一会走上前来,低头说道,“我们少爷想请您过去一聚。” 谢嫦娥皱眉问道,“你们少爷是谁?” “公子要小的给您带一句话,两年之约。” 谢嫦娥愣了愣,预感他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她偏头对跟随的两个下人说道,“你们回去吧,不用跟来了。” 仆妇见她仍在愣神,弯身请她,慢慢走在前面领她过去。 谢嫦娥仍有些神游,既然他还记得两年之约,那为什么违约后,却还用这四个字来做暗号。唯有他们知道的含义,却也是被辜负的含义。满心期待等了两年,却让她足足失望五年。 可有恨过他? 并没有。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根本不曾怀疑过。 一路沉思,等仆妇停下来时,已经到了一间茶苑前面。茶苑幽静,地处偏僻之地,兴许已过了喝早茶的时候,人烟稀少。她随仆妇走进里面,掌柜像是已被打过招呼,没有问也没有拦。 行至一间小房前,她才终于回神,这扇简约没雕刻什么花纹的木门背后,有她朝思暮想的人。 仆妇敲了敲门,几乎是转瞬之际,门就打开了。 男子身形颀长清瘦,面庞仍是年轻俊逸,见到眼前人,那沉积多年的沉稳阴郁瞬间散去,重回少年欢喜。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进屋里,门关刹那,便俯身紧抱。用力环绕的手微微发抖,明明已近在眼前,却没有半分安稳。失去太久,已很难再心安。 谢嫦娥微微愣神,没有挣扎。伸手轻碰,只觉他比起上次别离来,更觉消瘦。双眸微润,不知他这些年吃了什么苦。 陆正禹抱了她许久,得了这些许温存,才觉安心,有力气说出话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去接你,只是当年徐老爷过世,徐家内乱,商行也对我不服气,大局未定,无法去接你,久等了。” 谢嫦娥这才知道他为何不来接自己,“原来是徐老爷过世,你才没来赴约。” 陆正禹愣神,“你没有收到口信?” 谢嫦娥抬头看他,“什么口信?” 陆正禹更愣,“我让六弟给你带我不能赴约的口信了……那你为何不恨我晚来?” “因为你不是那种会随便违背誓约的人,我信你。” 真相过了五年后才知晓,虽然陆正禹并没有错,可还是十分后怕。如果她有一分不信任自己,那如今见面,便尴尬了。可他到底是没喜欢错人的,单是一句信任自己,已让他单守多年的心暖和起来。 谢嫦娥叹道,“我是曾经等得绝望了,只是又觉得你不来也好,那就说明你已经放下一切,不会来。”她温温笑着,眼又湿润,“如今我配不上你,常宋将我休了。” “我知道。”陆正禹携她坐下,正正瞧她,目光不偏倚半分,光明正大,“不许再说这种话,我来,就是接你和你女儿走的。” 你女儿?谢嫦娥微顿,这三个字,已经听出疏离来了。 见她怔神,陆正禹说道,“你如今已经没有后顾之忧,常家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你是不是还是不愿相信我?我让常家债台高筑,让常宋变成丧家犬,都是为了让你安然脱身,你可明白我的心意和决心?我已经不同往日,有能力保护你了。你说过,只要我能保护好你,你就跟我走,我现今做到了,所以回来了。” 齐妙曾跟谢嫦娥说过常家的事兴许是他在插手,只是亲耳听见,这才确定。 陆正禹见她仍在发愣,像是还有顾虑的样子,仔细一想,方才明白,“你可是在顾忌你女儿的想法?” 谢嫦娥不愿听他总这样称呼女儿,说道,“她叫青青。” 陆正禹没有听出她特地提这名字的暗喻,又执拗问了一遍,“你是在顾虑她的想法?” 谢嫦娥默了默,想来想去,好像如今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告诉他真相,才是最好的。否则他心里的那根刺,是不会消失的。他欢喜自己,却因为分开太久,所以这种欢喜到了最后,会更强烈地想独占。而常宋“的”女儿,却意味他无法做到,“正禹,若我说青青是你的女儿,你信不信?” 陆正禹一顿,良久沉默,终于是笑不出来。握着她的手也僵硬了,“……你不用担心我会对她不好,她是你生的,我也会将她当做亲生女儿来养。会对她好,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所以你不用说这种话来骗我。你说你信我,这件事也请你信我。” 到底是不信的,也怪不得他。谢嫦娥心中苦涩,换做是她,嫁了一人那么多年,却只和他同床一次,他又怎么会信。更何况并没有方法验明女儿就是他的骨肉,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只能按时间来推算,大致这样猜,“青青六岁,元宵出生。” 陆正禹心底烦乱,不想听太多常宋女儿的事,只是问道,“她长得像谁?” “像我。” 他随口道,“那就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嫦娥更是肯定他芥蒂青青的存在。 “阿娥。”陆正禹不再想孩子的事,反正以后他们也会有孩子的,他用不着嫉恨常宋,“我等会就让媒婆过去吧?” 谢嫦娥避开他的眼神,“我想先问问青青。” 陆正禹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是比不过那孩子的了,也如好友所说,青青不答应,她也定不会点头。没有再为难她,只是重逢的气氛已然凝滞,少了几分当年单纯,多了几分陈杂。 他送她离开时,临别之际,才从那复杂情绪中回神,捧了她的脸用力亲了一口。一时两人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面上绯红,方才的尴尬悄然消失。谢嫦娥眼眸亮亮,柔光涟漪,叮嘱道,“吃多些,瘦得不成样了。” 陆正禹笑了笑,“嗯。”只是这一眼,就能让他情绪高飞,多吃两碗饭也无妨了。 谢嫦娥先出了茶苑,回去路上耳边的聒噪已听不见,心底是盼着青青点头的,可是又拿不定主意,心烦意乱。 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家的,从院子进去,忽然有人拉她衣袖,偏头一瞧,这才展颜,“妙妙。” 齐妙笑道,“喊了你三四声,都没反应,想得这么入神,这一路回来可摔跤没?” 谢嫦娥听她打趣也是笑笑,心里正没底,便拉了她的手去凉亭那,将下人都支走。齐妙寻思她是见过陆五哥了,说的也是陆五哥的事,果然,她开口便道,“我方才见过正禹了。” “五哥看起来可好?” “瘦了。” “虽说是接了大商户的班,坐拥千万金山,可想必还是吃了不少苦的。” “嗯。”谢嫦娥微有迟疑,“他说要娶我。” 齐妙一瞬欢喜,面上藏了神情,只是浅笑,“不是要娶姐姐,是仍要娶姐姐。而且瞧着,姐姐还是喜欢陆五哥的。” 谢嫦娥面染胭脂,“嗯。” “陆五哥也喜欢你。” 谢嫦娥默了默,才道,“他不喜欢青青,我看得出来。只是他会对青青好,我也知道。所以我在想,到底要怎么办。真将我们接过去,他心里有刺,往后又哪里会真的高兴。” “姐姐。”齐妙轻叹,“五哥也是个男人,你如今也该明白了,他不是那种会轻易放手的人,他等了你那么久,往后陆五哥想必也不会因为姐姐的不嫁而娶别的姑娘,真要再这样彼此苦下去吗?” “可是青青……” “为什么不问问青青?”齐妙问道,“青青那样聪明,这几日府里上下偶有碎言,青青怎么会听不见。只是她却没有半点难过,可见她对常宋并没有太深的感情。青青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们也是做女儿的人,知道只要母亲开心,我们也会开心,哪怕是心里有点小委屈,但那都不是大问题。五哥心里有疙瘩……有些事情,兴许说清楚,说开了才是最好的。” 她最后一句是提醒谢嫦娥,如果青青真是陆五哥的女儿,说出青青身世的真相,那陆五哥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对他们来说都好。而且已经到这种地步,姐姐还怕什么?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谢嫦娥提了,只是陆正禹不信。她此时也没有想到齐妙提的是这件事,以为是让她跟青青说清楚,便点头离开,去找女儿。 今日小玉染了点风寒,嬷嬷不许她乱走,将她押在屋里养病。唯一的伙伴不来了,常青起来后一人拿了书坐在门前栅栏上看,时而看看一旁的池塘,偶尔会看见鱼过水草,浮出面来。又往那瞧去时,看见对面廊道上母亲过来,小小的脸上微有变化,是旁人难以察觉的欢愉。 谢嫦娥远远见了她,也露了笑意。绕过池塘,走到她面前,坐下身问道,“青青在看什么书?” “《问史》,舅舅给我的。” 谢嫦娥听了都忍不住笑笑,“你舅舅那个书呆子,怎么给你看这么难的书。以后去书房呀,找你舅母要,知道么?” “嗯。”常青将书合上,问道,“娘有事?” 年纪虽小,却瞒不过她。许是见她聪慧,弟弟才没给童本,而是拿那种书。谢嫦娥抚着女儿额上细发,微微探身,低声,“有个叔叔对娘很好很好,也答应会对青青很好很好,娘嫁给他好不好?” 常青神情又有轻微变化,思量片刻,说道,“嗯。” 谢嫦娥意外她竟答应得这么快,“真的么?” “他对你好就行。”常青目光又落回书上,良久才道,“爹爹不要我们了,我知道。可是我们以后还要吃饭的,那人真疼娘的话,跟他走也好。” 谢嫦娥只觉心有大石压来,在陆正禹面前忍着没落的泪,在女儿这瞬间崩落。懂事得不像个孩子,她宁可她不要太聪明,太聪明了,年纪小小就懂这么,却要比别人忧思更多,心里也更苦些的。 手上的书抓得有些褶皱,常青没发现,“你要是……你要是觉得带上我不好,我在这也没事,舅舅很疼我,小玉会陪我,我也喜欢小玉。” “娘怎么会不要你。”谢嫦娥拿帕拭泪,“那叔叔会疼你,会比在以前的家里,好上千倍。” 常青低低应声。 等母亲离开时,她才发现书封被自己抓得要撕开了。 没有安心感,一点也没有。 在舅舅家多好,为什么非要再去新的地方。连爹爹都不疼她了,素未谋面的叔叔会疼自己?她不奢求,也不相信。 书被撕得太厉害,没法恢复原样了。她将书拿去还给舅舅时,说道,“撕坏了,以后不会了。” 谢崇华弯身问道,“是不是不小心撕的?” 常青想了想,“好像不是。” “你弄坏了书,本是要罚的,但你主动认错,舅舅不罚你,再有下次,就要打手板了。” “嗯。”常青见他去放书,站在他背后说道,“娘说她要嫁人了。” 谢崇华顿了顿,转身看她,她又问道,“那人舅舅见过吗,是好人吗?会对娘好吗?” 这还是他有这外甥女以来,第一次听她说这么长的句子,平日能闷出一个“嗯”来就难得了,可见她心里很在乎这事。他温声道,“那叔叔是舅舅的好友,一定会对你娘和青青非常非常好的,甚至会比舅舅对你更好。” 听见这话,常青才应了一声。 这就好,这就足够了。 &&&&& 知州大人家办喜事,本来只是附近的人家知道,还有冀州官员收到了消息。但开始筹办婚事的时候,整个冀州都震了一震。 只因排场太大,那新郎官在冀州购了一座大宅,将那红妆一路铺到谢家。沿途街道的树上满挂红绸,上百间铺子收了钱,将门面抹上朱漆。红得像是满城飘红,比过年还喜庆。更还因要在冀州最大的酒楼摆十天流水宴,派十万米粮,修葺河堤,大行善事而闻名。 本来百姓以为这知州本性暴丨露变法敛财,谁想有人打听出新郎官来,竟是那鹤州首富,也是一国首富,娶的还是知州大人刚被休回家,还带着个女儿的姐姐,一时各种说法横空出世,街头小巷传遍了这奇事。 就连千里迢迢,路过冀州要去鹤州的常宋也听见了。 如果现在谢嫦娥从他身边走过,也肯定不会认得这蓬头垢面,像叫花子的人就是她的前夫。 常宋当初将卖了妻女的两万两携带在身,没有回家,直接买了马赶赴鹤州。路上露了财,被黑店劫了去。而左腿落下残疾,如今已成瘸子。好不容易到了冀州,听说明天有个富商娶媳妇,便准备去吃上个十天流水宴,还有赏钱给呢。 他抠了抠耳朵,在墙角下翻了个身,旁边的乞丐们还在说着富商娶妻的事。他听着听着,听见提及“知州”两个字,才睁开眼。只是他们又没再继续提了,反而说起新郎官,说他如何如何有钱。听得他嗤笑,“再有钱又怎么样,还不是个没带眼的,娶了个二手货。” 那乞丐也说道,“可不是,虽然是知州大人的亲姐姐,可是命真好。二婚头啊,还带着个孩子,却嫁得那么好。那徐少爷还是头婚呢,也不嫌弃人家什么。不说这排场,还准备了八抬大轿,我都看见了,镶着金子呢。那红绸,从徐家大门一直铺到谢家大门,啧,我活了四十年,还是头一回见。” 常宋睡意顿时全散,坐起身捉了他的衣襟问道,“你说谁要嫁?谁要娶?” 见他凶悍,乞丐也不是吃素的,拍开他的手,“知州大人的亲姐姐要嫁,那徐正,徐少爷要娶他。你冲我凶做什么,嫉妒啊?那就去揍徐正,抢他的钱啊。” 常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连回击乞丐的事都忘了。 徐正要娶谢嫦娥? 这是怎么一回事? 徐……他突然觉得心头像有千斤大石猛力重撞,撞得他两眼冒了金星。有些想不通的事,忽然就想通了。 为什么徐正要救他,为什么徐正要跟他做生意,为什么最后徐正却宁可白白丢了十七万两不要,为什么有个老汉突然说要他休了谢嫦娥甚至要让他和女儿断绝关系。 他想着想着,忽然笑出声来。 他竟然掉进别人精心设计好的陷阱里,还一直不知道。从徐正将他从大牢里赎出来开始,他就一直在被人算计中。 目的,就是要他休了谢嫦娥,好让徐正光明正大娶她进门,而没有后顾之忧,更不遭人非议。 虽然他不知道谢嫦娥是什么时候跟徐正勾搭上的,但是徐正的目的,他如今明白了。 也正是明白了这点,才更加清楚,就算他找上门,徐正也不会给他钱,因为自己根本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完了,什么都完了。 家业没了,女人没了,儿女都没了,再也不可能翻身了。 常宋仰天大笑,笑得旁边乞丐都坐开老远骂他“有病”。 什么都没了,他现在跟一条狗没有任何区别,跟死了也没有任何区别。 他撑墙起身,晃着身体往前走去。后头那小乞丐不谙世事,见他如此,还好心问道,“你去哪啊?等会城隍庙还派粮呢。” 他猛地回头,怒目圆瞪,嘶声道,“我去杀了那对狗男女!” ☆、第66章 尘埃落定 第六十六章尘埃落定 自从常宋知道儿子不是自己的后,对青青的挂念就越来越强烈,他本来打算路过冀州时,去偷偷看看女儿,告诉他他很快就来接她。可没想到,女儿也不是自己的。他头上的绿帽一个又一个,扣得他脸都绿了。做了便宜爹那么多年,白白替别人养孩子。 他边跑边笑,笑自己如此愚蠢,竟什么都没发现。 热闹的街道只看见一个满身脏乱,披头散发的男子穿过去,笑声凄厉,面貌狰狞,惹得行人躲闪,骂他是疯子。 谢家久未办过喜事了,谢崇华想着妻子身体近来不适,特地跟人打听了个详细,抽空里外操办。好在家里个个都能帮把手,齐妙也打起精神操持里外,又有徐府的人来帮忙,明日就要送姐姐出门,今日他又细查一遍,除了门口还没挂上红绸,其他的都忙完了,便嘱下人到下午时装点好,进去休息了。 齐妙刚和仆妇数好礼饼果盒,都是明天一起要和嫁妆送过去的。见他回来,问道,“门口的彩绸可让人挂上去了?可别挂早了。” “寅时左右让他们挂。”谢崇华看了看礼单,又问,“阿芷呢?” “刚回房去了。”两家定下亲事后,陆正禹偶尔会来商讨成亲详细,每回陆芷听见,都借故躲开。等他走了,才出来帮忙。齐妙想着送她回去和姐姐成亲的事叠在一起也不好说,便和陆五哥商量,先将亲事办妥,再谈陆芷的事。 只是现在看来,她还是不愿回到兄长身边。 夫妻两人在这里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寅时,下人从屋里拿了红灯笼和彩绸,去外面悬挂大门,更添喜庆。边说边笑谈,忽然有人大喊跑来,像是疯了。四五人回头往那看去,只见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男子往这冲来,反应快的急忙跳下梯子,将他拦住。 “公子是找谁?” 常宋怒目狠瞪,“找奸夫淫丨妇!喊谢嫦娥出来,喊徐正出来!” 下人怎会让他进去,只当他是个疯子。常宋还想往里冲,被他们拦住,狠狠伸手捶打,打得下人也恼了。四五人将他捉住,“敢在知州家门口闹事,你不要命了?” 衙门和内衙不过十几步距离,衙役下午来衙门,本来打算去隔壁帮忙,谁想才走到半路就听见那边有扭打声,跑过去一瞧,竟有个叫花子在大人门前撒泼,当即喝了一声,将他捉住,“好大的胆子,都敢闹到衙门来了。” 常宋本想反抗,可见他们腰上的佩刀,胆子一缩,没再胡搅蛮缠。因他脸上脏乱,衙役没认出这人就是上回抓过的常宋,只当是个疯子,将他关牢里让他待上个三四天。 谢崇华和齐妙听见外面吵闹,使了下人去瞧,一会那人回来,说道,“是个叫花子在吵,已经让官差大哥打发走了。” 两人听后没在意,更没想到那人就是常宋。 &&&&& 十里红妆,百人的迎亲队伍从街道穿行而过。那平日在这里摆摊的小贩早早得了赏钱,听从叮嘱退到两边,将路让开。一路的铺子都已装点得红亮,如同大红花海,配着大好日头,更是明媚得红艳,喜庆得让人心暖。 从三楼往下看,再往远处看,红得看不见尽头。永王爷在客栈廊道上站了一会,说道,“果真是徐家,花钱看得我这皇族出身的人都觉奢侈了。” 一旁的许广说道,“再奢侈,也比不过皇族。” “如果不是民间婚事朝廷有限,只怕那徐正会花更多钱。听说谢家大姑娘年纪已不小,还被休回家中,那徐正却尚未娶妻,这迎进门,就是做当家主母的。” “还带着个孩子。”许通判说道,“那徐正来历也蹊跷,当初查徐家时,那徐老爷明明只有一个儿子,还早早去了。可几年前突然又冒出个二公子,便是徐正了。将全部家业给了他,徐正倒也有手腕,将徐家各分舵掌柜收拾得服服帖帖。倒不知他跟谢家大姑娘有什么渊源。不过他跟谢崇华是至交,许是认识很久了。” 永王爷也觉这事有趣,“那会不会是徐家二公子早年失散,同谢崇华认识,往来多了,喜欢上他的姐姐。可后来其姐嫁人,他又被徐家找到。多年以后终于等到谢大姑娘独身,于是就娶回家中了?” 许广瞧也不瞧他一眼,“下官怎么知道,这倒是像戏本里的故事。” “的确是我前日看戏听来的。” “果真是闲人。” “哪个王爷不是闲人。” 许广说道,“那你倒是可以跟他问清楚,不是已经见过两回了么?” “跟一个不会巴结皇族的人打交道,能问出什么。”永王爷晃晃手中杯子,说道,“这两家的事,倒是可以知道得更清楚些,百利无一害。” 许广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凡有意要结交的人,先摸清底细,总归是好事。 &&&&& 婚事筹办了一个月,却没有成亲一天的时间累。 谢嫦娥等喜娘出去,便倚在床柱弯身揉腿,呵欠不停,休息一会都快要睡过去了。一辈子嫁两回,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三纲五常,礼义廉耻不允许她这么想。如今却觉人生被颠覆了,怎么走到如今这步的,她也忘了。 不过日子算是好过起来了吧? 想着等会要洞房,心骤然跳快。砰砰砰地乱撞,轻捂心口,一时都忘了自己的年纪,像是初嫁。原来嫁给心仪的人,是如此不同。 想得多了,她才想起来,她已经是当娘的人了,女儿如今在做什么? 自己的亲生母亲再嫁他人,说她没有一点芥蒂,似乎并不可能。 想着,心绪才渐渐平复,这样高兴,像是在做什么错事。 正想得深,门外传来喧闹声,是众人推着新郎官进来的声音。她急忙坐好,瞧不见前面,屋子又大又长,只能听见许多人的贺喜声。闹了好一会,才有关门声传来。 脚步声慢慢靠近,越来越近,直到看见盖头下面出现一双白边黑面的靴子,她才抬头。 喜秤轻撩龙凤盖头,一张浓抹胭脂,墨笔挑眉的面庞映入陆正禹眼中,娇艳得让人惊艳,浓妆淡抹,他都喜欢。 谢嫦娥见他盯得眼睛都不动,低头说道,“累了一天,坐吧。” 陆正禹喝了不少酒,不过酒量好,倒因为无妨,总要留点体力洞房的,这个他懂,才不会让人将他灌醉了,这可是他和意中人的洞房花烛夜。他抱着她亲了一口,嘴染胭脂,浓带香味。 谢嫦娥摸了摸脸,瞧他唇红,忍不住笑笑,“等我去洗把脸吧,不然等会你也要染上红妆了。” 见她起身,陆正禹立刻将她拉住,“染就染吧,反正房里不会有别人进来。”佳人又微微垂首,更添娇羞。心有触动,伸手撩她面庞,“以后,你就是我陆家人了,就算以后长埋地底,也是和我一起,牌位也是放在我陆家。” 谢嫦娥忙啐了一口,“大喜的日子你说这些做什么,晦气。” “不晦气。”陆正禹坐在床边瞧她,都舍不得挪开半分视线,等这一天,他不知等了多久。在她嫁人后,也不知后悔了多久。想着,情到深处,又在她额上落了一记轻吻。 他越是如此,谢嫦娥就越觉心疼,反握了他的手低语,“我跟你说一件事。” 陆正禹笑道,“说吧。” “你觉得青青长得可像你?” 陆正禹蓦地一顿,“为什么非要在今晚再提这件事?我说过,她是你生的,我会对她好,哪怕……”话没说完,却见她清泪滚落,他忙打住话。 谢嫦娥哽咽,泪眼酸疼,“青青是你的孩子,她是你的孩子啊,你为什么就是不信……” 反复提过多遍的事,终于让陆正禹不再立刻驳她,只是这件事太过意外,也太过突然,让他一时愣神。 “你忘了当年我去找你的事了吗?青青今年六岁,我怀胎十月,元宵生下她。七年前的事,你真的忘了吗?” 陆正禹猛地想起七年前,他最不愿回想起的那年。家中剧变,没了爹娘,没了家,还丢失了妹妹。却还有一件事他不应忘的,在陆家最飘摇的时候,她来了。凌晨的天还没有全亮,在那日清晨释放了他压抑许久的痛苦。 如今回想起,仔细一算,青青出生的月份确实是差不多的。 谢嫦娥抬头看他,颤声,“常宋根本不会有孩子,远近闻名的大夫都请来看过,说他没有精元,是不会有孩子的。可常家不信,总觉得是妻妾的问题,所以总让我们喝药,可这根本就是常宋的问题。” 陆正禹怔了片刻,闻言说道,“可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吗?” 谢嫦娥摇头,“那也不是他的,那四姨娘和别的男子有私情,还被我撞破过。” 陆正禹这才想起徐伯跟他禀报的常家众人动静,在常家变故后,那四姨娘就带着儿子和另一个男子私奔了,常宋却没有说过要去找他儿子,反倒是一路扬言要找到她,将她杀了。本来不解,如今她一解释,忽然明白过来。 “我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后,曾想过要去找你,告诉你,可当时我不敢肯定,也根本逃不出来,伦理上,更不能去找你。后来你走了,我还觉得就一直把青青当做常家的孩子养好了,这样就不用多想。可是青青却越来越像你,跟你小时候的脾气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在常家过那样的日子,她兴许不会变得像如今这样。”泪冲面颊,连妆容都冲化了,她拿帕拭泪,“陆郎,青青是长得像我,可是她的眼睛,却和你很像啊。” 陆正禹还没有细看过常青的脸,只是想到她就觉是放不下的芥蒂,更会想到常宋,又想到两人之间分开这么多年,重逢之后,心仪的人却将他摆在第二,将她的女儿摆在了第一。他是嫉妒的,也是有些怨恨的。如今她一提,隐隐想起青青的眼睛,不知是心中已经被影响,还是记忆中真觉得像,忽然……满是感触,又更是心疼,“让你担惊受怕那么多年,辛苦了,是我来晚了。” 谢嫦娥怔神看他,“你相信了吗?” 陆正禹也不知心中是何感想,只是觉得很奇妙,青青竟是他和她的女儿?真的很奇怪,“信,只是青青她不知道。” “不能让她知道。”谢嫦娥希望他不要芥蒂,所以迫切希望他相信,这样他就不会总是觉得痛苦,“青青还小,而且常宋在没醉酒的时候,对青青也不差,虽然他很少没有不喝酒的时候,但毕竟是喊了六年的父亲,我怕她如今知道,会恨你我。” 陆正禹轻轻颔首应声,将她抱入怀中时,想到青青是自己的骨肉,仍觉不可思议。原来这几年两人羁绊没断,甚至还育有孩子。越想,就越觉对她们母女愧疚。今后定要加倍补回来。 &&&&& 辰时未到,两人就起身了,下人进来伺候的时候还觉得两人起得早。谢嫦娥从凌乱床上起来,让给下人收拾时,面上又染红晕。早知道刚才应该自己整理下,但愿她们不要乱想。 陆正禹倒坦然,瞧着她时,还时而笑笑,看得下人都觉稀奇。 等下人拿了脏衣服脸盆退下去,谢嫦娥便问他,“你刚才笑什么?” “像做梦,还是很美的梦。” 谢嫦娥伸手轻捏他的手背,“疼吗?不是做梦。往后你起来都能瞧见我的,下回再这么笑,在下人面前要没威严了。我瞧她们都挺敬畏你的,刚才进来半句闲话都不说,规规矩矩,倒有些闷了。” 陆正禹叹道,“以前都是徐伯管的,他那人向来不苟言笑,以后归你管,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又去箱子那拿了钥匙出来给她,“钱库的钥匙,除了钱还有房契地契,另外还有下人的卖身契。” “这么快给我,我管不来怎么办?” “那就慢慢学吧,终于可以卸下重担,可算是找到帮手了。” 谢嫦娥见他真露了轻松神色,知晓他这几年也过得紧绷绷,没有多说推迟。两人如今要是还要寒暄委婉说话,那还有几年光景给他们耗?往日丢掉的,现在直接补上吧,扭捏不得。 “用过早饭后我要去一回商行,之前在鹤州的生意都搬到了冀州,这几日会很忙,你在家陪青青。” 听他主动提起青青,谢嫦娥心有安慰,也知他心结解了大半,“其实我跟你去鹤州也行的,那么大的商行搬来,得费多少力气。而且鹤州那边也还有铺子生意吧。” “将鹤州的掌柜换来,让冀州的掌柜过去,倒也不差多少。”陆正禹见她肩上有落发,将发丝挑走,“你也是刚来冀州,又不是爱跟别人打交道的性子,六弟在这,我不得空陪你,至少你可以多回娘家。” 谢嫦娥知道劝不动他,商行也开始整改,总不能又搬回去,“还喊六弟。” 陆正禹失笑,“行,我一得空就站门口喊他妹夫妹夫。” 谢嫦娥笑他还跟个黄口小儿似的,他也全然不在意。两人在屋里说笑半天,才一起出去用早饭。常青已经坐在那等着了,远远听见说笑声,手里把玩着茶杯,没有回头。等他们坐下,也没抬眼。 陆正禹坐在她对面,一旁坐着妻子。他时而看看青青,一直都是低垂着眼眸,看不太清,但就是觉得她像自己。等早点上来,他夹了块山药糕给她。却见她一顿,片刻就吃了起来。 谢嫦娥低声,“青青。” 常青这才道,“谢谢。” 这还是她头一回跟自己说话,声音有点冷,可他全然不在意,“一家人,不用说谢谢,吃多些。” 用过饭,陆正禹就出门办事去了。上马车的时候他问旁人,“青青长得像不像我?” 徐伯说道,“像。” “真的?” “真的。” “哪里像?” “眼睛。” 陆正禹笑了笑,“果然是眼睛吗。” 徐伯面上神情未变,“您已经办理鹤州老宅,有了自己的宅子,也已成亲,以后要改口叫您徐二爷了,不再是少爷。” “嗯。” 徐伯又道,“早点为徐家开枝散叶。” 陆正禹轻笑,“我娶她不是为了开枝散叶。” 徐伯未恼,“那您打算不打算和夫人开枝散叶?” 陆正禹抿了抿唇,“难怪父亲他喊你狐狸,果真是条狐狸。” “老爷喊我狐狸只是因为我的姓氏罢了。” “徐管家不姓徐?” “徐姓只是老爷赐的。” 陆正禹见他不往下说,看来是不打算说真名。不过是一个姓,为何不说?倒是奇怪,连府里的人喊他徐管家,那就是说除了父亲谁都不知他叫什么。狐狸狐狸……难道姓令狐不成。不知道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他也没多问,便上车了。 &&&&& 谢家昨日送完亲,今天可算是得了轻松,又恰逢谢崇华休沐,便和齐妙晚起了些,好好睡了一觉。起身时齐妙的脸有些肿,洗过脸后精气神已回,显得十分精神,那浮肿也没了,添了两分明媚。 瞧日头好,她便寻思去外头走走,拉了丈夫说道,“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谢崇华挽着袖子要洗手,闻言笑道,“去便去,只是说得这么鬼鬼祟祟做什么?” 齐妙抿笑,“久没两人一起走了,不想带孩子们去。”她疼三个孩子,可是偶尔也想和他就两人清静清静。带了孩子肯定要带很多下人,到时候也没得清静。 谢崇华应了她,“等荷花开了,我们一家再一起出行。” “嗯。” 两人出了门,家里就剩下谢崇意最大,看着院子里一堆在玩闹的孩子,他就头疼。哪怕过了这么久,他还是不喜欢小孩,毕竟不是人人都像陆芷这么乖的。想到她,倒看见她从刚才起就一直坐在亭子那边,如今还是那个姿势。 他走上前问道,“阿芷,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让我给你诊脉开个药吧。” “不用。”陆芷低声,“我没事。” “可是你脸色很差。” “我没事。” 陆芷执拗地又重复一遍,却惹得谢崇意更急,转念一想才道,“是不是不方便,那我带你去大夫那看看吧。” 见他不放心,陆芷这才闭眼,脸上滚烫,“姑娘家才有的事。” “姑娘家才有的……”谢崇意蓦地明白过来,顿时也闹了个大红脸,偏头干咳,“那、那你好好喝点热的红糖水,吃个红枣子。我、我走了。” 陆芷还是没睁眼,连应了两声。等那脚步声走远,她才又摸摸有些胀的肚子,轻轻一摁,疼得很。俏白的脸上痛楚却比刚才轻了许多,渐渐又染红晕。嬷嬷说了,来癸水了就是姑娘了,不再是小姑娘。现在她也不再是小姑娘,是个姑娘家。她看着那已经离开凉亭,刚出去就被斐然嫣然缠上的人,眼里也多了两分少女轻柔。 &&&&& 新妇进门三天后,便要和丈夫一起回娘家。 陆正禹已经去过谢家许多回,但第一次以姑爷的身份去,心情大不相同。进门瞧见来接的好友,脱口就喊“六弟”,谢崇华也立刻应声“五哥”,话落,就遭谢嫦娥瞧看,两人这才硬生生改口“妹夫”“姐夫”。 喊的人浑身不自在,听的人也觉抖了抖。可规矩在那,以后还真的不好再乱喊了。 齐妙到底是女子,心细如尘,两家人一见面,就上前牵了常青的手,领着她进去,又将小玉唤来陪着她。孩子看起来没什么心思,但触及心软之处,却会影响一世。齐妙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外人。 小玉已经牵着常青进去,跨过高高门槛,边进院子边说道,“家里好红好红呀,我都以为要过年了。青青你喜不喜欢过年?我可喜欢了,因为吃完团年饭可以去放烟火,早上起来枕头下面塞满了钱。对,女先生还不会来给我上课,可好了。” 她不比弟弟妹妹爱念书,甚至讨厌念书,每天只想着去外面玩,可总不如愿,所以过年最高兴的事,还是女先生不来上课吧。 常青听着这小表姐说话,牵着的手也牵得更紧些。她想问舅舅,能不能把表姐借给她,这样她就不用整天看书,有人陪了。可并不可能,到头来还是得她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屋里,如今娘已经不会带着她睡了,下人也不许逾越和她同躺。独自在屋里,有些可怕。 小玉还在滔滔不绝说着,常青已经抽离了手。看着已经进去的人,倍觉失落。驻足片刻,便往外面走。 等她快走到门口,谢嫦娥瞧见,忙跟上去。谢崇华和陆正禹走在前面没察觉,和她同行的齐妙看见,也跟了上去。常青此时已经走出大门,离了三四丈远的距离。 “青青,青青。” 常青没有回头,这种团圆的气氛不适合她。舅舅家不能住了,那个家她也不喜欢。 “青青!” 她猛地顿步,看着趴在门口石狮子背后那满脸脏乱的人,愣了愣,“爹……” 常宋在牢里关了三天,刚放出来就来这守着,就是想到今天是谢嫦娥回娘家的日子。可赶到这就看见他们进去,没想到常青却又一个人出来了。 后面的下人瞧见,上前喝声赶他走。常宋怪叫着冲他们冲去,一时恶臭熏得众人立刻闪开。常青愣神之际,已被他一把捞起,迅速往巷子外跑。 谢嫦娥晚出来半步,只看见一个像是常宋背影的人夹着女儿跑了,惊得她大喊女儿名字,往那跑去。 常宋也不管青青死活,一手捞着她就跑,跑了很远很远,等将她放下来时。常青小脸青白,已经被颠得有些昏厥。常宋拢着她的头发,哭道,“青青,青青是爹啊。” 这鼻子这脸,分明是他的女儿。不是他戴了绿帽子,是徐正戴了。常宋如此安慰着自己,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真是跟爹长得一模一样,乖女儿,跟爹走吧。” 常青恢复了神智,看着他,眼里渐起骇然,爹爹疯了吗? 常宋又嘻嘻笑笑着说道,“你娘那个贱人,竟然跟别人私通,等爹去要了她的命,然后带你回家好不好?” 常青愕然,“娘不是……” “她是!”常宋站了起来,大声道,“她跟那个姓徐的早就勾搭在一起了,还让爹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是他害的。”他以上往下看着女儿的脸,看着她的明眸双眼,忽然觉得眼睛一点都不像自己。还有鼻子脸,还有脾气,分明一点都不像。他弯身捡起地上石头,指着她的脑袋大嚷,“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徐正的孽子,你也该死!” 常青惊诧,眼泪蓦地涌上眼眶。她记得他对娘和对自己的不好,只是她也记得他的一些好。更知道她喊了他很久的父亲,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变得疯疯癫癫,“爹。” “不要喊我爹,你不是我的女儿,你哥哥也不是我的儿子。你们都背叛我,都该死,该死。” 常宋常年喝酒,年纪轻轻就喝得手抖了,现在没钱喝酒了,可毛病却落下,举着两个巴掌大的石头手一直在发抖,看着像是随时要落下。 “常宋!” 远处一声凄厉嘶喊,两人同时往那看去,却见谢嫦娥拼了命地跑来。常宋原本浑浊的眼忽然清醒过来,转瞬被怒气掩盖,看着急奔来的人,举着石头朝她砸去。急得后面的下人大喊小心,可谢嫦娥顾着救女儿,根本无暇考虑危险一事。那石头只落在地上,力气不够。 常宋忽然看见跟在谢嫦娥背后的男子,那脖子下的疤痕十分刺眼。他不知道徐正长什么样子,但是知道徐正脖子有一道疤痕,那是别人描述徐正最明显的样貌。他也看见了徐正的眼睛,心口一震,又转而看常青。 常青惊得愣神,四目一对,就见父亲眼里起了杀意,看得她转身要跑,却被常宋一把抓住衣领,拽跌地上,一脚踩在肚子上,随后就见他举起一块石头朝自己砸来。愕然得以为自己要死,身上却有人压来,石头重落,却是砸在护着她的人身上。 “娘!” 石落脊背,砸得谢嫦娥脊骨猛震,痛得她张口就吐了一大口血。如此疼痛,手却还撑在女儿身旁,生怕压伤了她。 陆正禹冲上前,一拳重重砸在常宋脸上,怒声,“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常宋踉跄不稳,跌倒在地,牙已经被这一拳打松四颗,含着满嘴的血,哈哈大笑,“原来你就是那个奸夫,青青是你的女儿。” 陆正禹一愣,谢嫦娥也是一愣,低头看着女儿,只见她满目惊色。许是刚才受了太大刺激,如今又被震惊,晕了过去。 谢嫦娥再撑不住,好在下人已赶到,将她扶住。急急忙忙将她和青青送去附近医馆医治。 陆正禹往那看去,满目担忧。常宋见陆正禹一瞬走神,又弯身去捡石头,手中已拿凶器,朝他跑去。跑得太急,手上石头又重有十斤,步子一滑,石头脱手,刚落地上,额头便磕在尖锐石头上。猛地抽了抽腿,脖子一歪,两眼圆瞪,一动不动。 徐伯上前探他鼻息,抬头道,“死了。” 陆正禹满心嫌恶,环视一圈,冷声,“常宋已死的消息,谁都不许在小姐面前透露半个字,否则他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应声,他也不再去看常宋一眼,往医馆赶去。 谢嫦娥背上挨了一记,那石头不小,力道更不小,送到医馆,已经吐了几次血,彻底昏死过去。 大夫诊断之后,面色也十分难看,“伤了内里,怕、怕是……” 怕是要熬不过今天了。他不说,众人也猜到了。 谢崇华去衙门跟当时在场的人走了一个过场,就将常宋的尸首送去了义庄,这才急急忙忙赶到医馆。一进去就见妻子双眼通红,满场静默,愣了片刻,“妙妙。” 齐妙抬头看他,声音微哽,“青青吓晕过去了,没有大碍。” “姐姐呢?” 话到嘴边,鼻子已酸,“大夫说姐姐伤势太重,有性命之忧。” 谢崇华脑中一嗡,差点站不稳,齐妙将他扶住,“二郎……” 他借力轻倚,定了定神,“五哥呢?” “在里面陪着姐姐。” 还是白天,屋内没有点灯,亮堂堂的,只是陆正禹却觉满屋阴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看着床上拧眉紧闭双眼的人,直愣愣盯着。如果这次她再丢下自己,他定会一世恨她,下辈子也不会原谅她。 如果当时他反应再快一些,跑在她的前面,她就不会有事了,女儿也不会有事了。 他跪坐在床边,目光半寸未离开床上人的脸。 老天爷薄待了他们这么多年,历经磨难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为什么又要戏耍他们。 如果在一起是错的,那让他早点知道,他可以一世忍着不出现,让她好好活着。 可他不知道,于是酿下了大错。又或许是,老天爷太刻薄了,对他们太心狠。为何偏偏是他们。 他想不明白。 门“吱呀”地打开,他满腔没处发的怨气变成怒气,回头压着嗓子,目光却狠戾,“我不是说了……” 来的人却是青青。 他愣了愣神,常青脸色苍白,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慢慢走了来,看着母亲,良久沉默。身体没有太多力气支撑,也坐了下来,守在一旁,默然许久,才道,“大夫说娘可能会死。” 陆正禹忽然想起当年欺瞒陆芷,说爹娘没事,只是去远游的事。他低声定定道,“不会的,你娘只是睡着了。” 他抬头要喊人将她带出去,常青神情恹恹,“我不傻。” 她比同龄孩子早慧,更何况母亲吐血她亲眼看见了,他又急着让自己走,种种迹象都在告诉她,娘亲可能不会睁眼了。她呆愣半晌,大颗的泪滚落,“你真的是我爹吗?” 陆正禹不想在这种时候说这件事,他忽然明白了,青青就算是常宋的女儿,那又如何,并没有什么大碍的。已经住在一个屋檐下,便是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常青盯着他,颤声,“不管你是不是,我都不会喊你爹,也不会承认你是我爹。我出生的时候,娘还没离开我爹,她不应该做那种事。所以现在老天爷在罚她……可是她是我娘,我不想她死。我没有做错过什么事,如果老天爷把娘带走了,那就是在罚我,它凭什么罚我。它要是这么做,我也去做尽坏事,反正早就罚过我了。” 陆正禹见她字字说得清楚狠心,真觉若她娘没了,她真会做那些事。青青当真不擅长表达感情,明明很担心自己的母亲,却一字不提,这一番话,更让人听得心痛。 他生平第一次,像个父亲那样轻抚她的头,“你娘不会有事的。” 陌生的手,陌生的轻抚和感觉,常青没有掸开那手,也没有要原谅他和母亲的想法。 她只想母亲快点醒过来,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两人久坐不动,守着床上的人。 晨曦已变成斜阳,余晖满洒屋内,多了几分暖色。床上的人低吟一声,像是从噩梦中脱身了,陆正禹和常青几乎是同时精神一凛。 “阿娥——” “娘——” ☆、第67章 跑马花灯 第六十七章跑马花灯 明日中秋,齐妙让厨房做了月饼,挑了二十几个放盒子里,准备让人送到徐府。瞧了一圈,对陆芷说道,“阿芷,等会你将月饼送到徐家去吧。” 正在装月饼进盒的陆芷听见,手势微不可见地顿了顿,到底还是应了声。 她知道那边一直想让她回去,只是开始因为要筹办和谢家大姐的婚事,耽搁了。后来又因为谢嫦娥受伤,这两个月一直在养伤,如今已经没什么大碍,便又将那暂且放下的事重提。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她已经不想回去了,以前的事她还记得一些,感情却在这六七年里慢慢磨灭,倒不如在谢家过得舒服和安心。再回那里,又要重新开始,总觉累心和忐忑。 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均匀安稳,陆芷抱着盒子,拨着紧系的锦缎,想了许久。等车夫停下说到了,她才深深吐纳一气,从车上下来。抬头看着门口的牌匾,徐府。 就算她回去……回的也是徐家,而不是他们陆家了。 头上烈日高照,却还是觉得有秋风迎面的寒凉感。她抱着盒子走上台阶,说明来意,下人就让她进去了。 穿过前院,到了大堂,站着总觉不自在,便自己坐下了,低头看着盒子。 陆正禹此时正跟谢嫦娥商量中秋去哪里赏月,最后决定去冀州最高的平月塔,末了又摸摸她后背,“大夫说以后刮风下雨要穿得厚实些,伤了骨头,怕旧伤复发。” “现在天热,等入秋以后让裁缝过来量做新衣,再让他们将背后那块垫多点棉絮。”谢嫦娥也摸摸后背,休息这么久,如今重摁也没事了。能捡回一条命,她觉得以后只是刮风下雨旧伤会犯算得了什么,命在就好。坐久了有些累,伏在他膝头微合双眼,“明日阿芷会过来么?” 陆正禹闻声,眉头已是微拧,“我还没让人去谢家,这两个月两家走动也不少,她总是在躲着我,我知她还不愿回来。虽然六弟他们说已经跟阿芷提过,她也明白,但就是不见她点头。” 谢嫦娥向来细心,安抚道,“阿芷受的苦太多,儿时也颠沛过一段时日,她心底还是喜欢安稳日子的。而且已经在我们谢家住了那么多年,她不愿再去陌生地方,重新过活,我倒也明白。再等等吧,如今年纪还小。” “倒也不小了,我想让她早一些回来,早点回来,对她也好。再过两年她也要嫁人了,再不接回家,又要分开。” 两人正提着她,下人就过来禀报陆芷来了,还是一个人来的。 陆正禹一听,忙让下人去端果点蜜饯。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他还记得小妹最喜欢吃的是什么。 陆芷还坐在大厅,时而往外面看看,这里很大,下人很多,来来回回,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听见匆忙脚步声她才抬头看去,不一会就看见有人出来,看着自己的眼很是欣喜,“阿芷。” 她站起身,将东西递了过去,“月饼。” 下人在旁接过,陆正禹说道,“坐吧,一个人过来的吗?” “嗯。”陆芷没有坐,有些局促不安,“我走了。” “阿芷。”谢嫦娥上前轻唤,“来都来了,不如坐下来说会话,你哥让人给你拿蜜饯果子了。” 陆芷摇摇头,没有瞧看,埋头走了。步子匆忙,不愿多留。 陆正禹见她如此,没有强留。送她出去,看她上了马车离开,还站了好一会。 &&&&& 陆芷回来的时候,齐妙还没和人分完送去其他家的月饼,见她这样迅速,就知道是放下月饼就走了,半刻也没多留吧。见她闷声不响,也没多问。等分完月饼,让下人往各家送去,众人要散时,才将她喊住。 屋里还有月饼余香,闻着好,吃起来却容易腻味。齐妙去将窗户打开,唤陆芷过来坐下,提帕给她擦衣襟上沾的油,“等会回屋就换下洗了吧,不然洗不干净了。” “嗯,那我现在回屋。” 齐妙伸手将她摁停,“嫂子有话要跟你说。” 陆芷唯有回来。 “嫂子知道你不愿听,可如今你已长大,也会自己想事,嫂子觉得是时候说清楚了。”齐妙缓声说道,“你哥哥一直想将你接回去,近日也跟嫂子和你谢大哥说了,我们……” “我不想去。”陆芷终于抬头看她,目有央求,“我在这挺好,嫂子不要赶我走。” 齐妙微愣,“嫂子不是在赶你走。” “那为什么总要我走?” “谢大哥不是你的亲兄长,陆大哥才是。” 陆芷一时默然,许久才道,“我知道,可是比起陆家来,这里才更像是我的家。而且……他们是一家人,我是外人。” 齐妙浅笑安抚,“你怎么会是外人。” “已经是外人了,也回不去了。”陆芷双眸湿润,依偎她怀中,低声,“嫂子不要赶我走。” 齐妙听得心疼,抚着她的手说道,“嫂子怎么会赶你走,只是你亲哥哥就在附近,你怎好住别人家。” 陆芷执拗道,“你们不是‘别人’。” “嫂子明白。” “嫂子你不明白。”陆芷缓缓松手,交缠十指,脸色已经不如方才红润,“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要去陌生的地方重新来过……嫂子你不知道那有多可怕。” “回自己的家,怎么会可怕?”齐妙见她忧心忡忡,已是忍了几次泪的模样,不好再逼,大家心里都隐隐明白,只是还是要放上台面来说,终归要解决,谁也不能当做什么事都没的。 外人忽然有人敲门,两人往那看去,瞧见个人影投来。 “嫂子,我哥中午不回来了,我等会也跟他出去。” 是谢崇意的声音,齐妙应了一声,不一会那人也跑开了。谢崇意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铺子,赋闲在家。最近出了桩命案,衙门仵作又暂时空缺,就让他去顶着了。 陆芷瞧着那已经不见影子的窗纸,还是瞧了好一会。又想起一件更不能认亲的事来,差点就忘了。小心对齐妙说道,“嫂子,我要是回去了,就不能嫁给三哥哥了不是吗?” 齐妙吓了一跳,“什么?” 陆芷低眉,“嫂子你不要跟人说……我……我喜欢三哥哥。” 齐妙诧异,“阿芷……”当初让谢三弟离她远一些后,陆芷也没有再黏着,她以为她已经没那心思了。突然重提,着实让她吃惊。 陆芷咬了咬唇,抬眼看她,“所以我更不能回去了,别人知道我是他的妹妹,现在他娶了谢姐姐,那以后三哥哥就不能娶我了呀,否则要被人笑话的。” “阿芷。”齐妙顿时急了,“你还喜欢你三哥哥?” 陆芷何等聪慧,立即反应过来,“还?嫂子知道?” “知道,可他年纪比你大呀。” “谢二哥哥的年纪也比嫂子你大。” “这不同,你们差了足足十岁,你可知道。” 陆芷忽然明白,“所以嫂子不同意?就算阿芷喜欢三哥哥,三哥哥也喜欢阿芷,嫂子也不同意吗?”这回轮到她诧异了,她将齐妙当做亲人,也是当做朋友,本以为最支持的人,却在反对。 齐妙也奇怪了,“崇意喜欢你?” “嗯。”陆芷说道,“三哥哥跟我说,男女授受不亲,以后不能带我一起玩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三哥哥是将我当做姑娘看,不是将我当做妹妹。要是觉得是兄妹,又怎会想到要疏远的事?嫂子你说呢?” 齐妙愣住,没有想到她竟是这个念头,竟然被她误会了。她重叹,悔不当初,“傻姑娘。” 陆芷默了默,“我不傻。” 齐妙已不知要怎么和她说,怕她会难过,可更怕她越陷越深。如今看来,她已经是半只脚进去了,“阿芷,是嫂子对不起你,当初就该跟你说清楚的。崇意他之所以会跟你说那样的话,是因为嫂子看出你喜欢他,后来嫂子就去问你三哥哥,对你可有意。” 陆芷看着她,等她说。 “他说他并不喜欢你,只是将你当做妹妹。” 陆芷脑袋一嗡,绞紧帕子,更是默然。 “嫂子怕你日后难以自拔,伤了你的心,所以让你三哥哥书院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让你误会了,是嫂子的错,当初应该亲口跟你说,断了你的念想。” 陆芷蓦地站起身,“不可能。” 齐妙还想和她说个清楚,可陆芷却不想再听,又念了一句不可能,就跑了出去。任她怎么喊,她就是不回头。 陆芷知道谢崇意现在在哪,那出了命案的地方传得沸沸扬扬,想不知道也难,更何况还是关乎他的事。换做平时,她连半步都不会靠近,可现在却跑得很快。她想问清楚,亲口问清楚。 那燕雀楼出了案子,门口有官差把守,谢崇华正带人在楼上事发的地方查案。正盘问小二,有衙役跑上来,说道,“谢三爷,你们家那陆小姑娘来找你,说等你忙完了,在对面等你。” 谢崇华和谢崇意都很意外,这个时候她过来做什么,而且找的还是后者。 谢崇华怕是家中出了什么事,那尸首已看过,便让弟弟先去见她。 谢崇意也急忙洗了手,下楼找她。衙役指了指对面,就见个青衫姑娘躲在树后面。走近一瞧,露出的肩头还在发抖。 “阿芷。”谢崇意见她抬头看来,脸上煞白,忙将她拉到远处,“你见不得血死物,还来这做什么,家里有什么事吗?” 陆芷摇摇头,“三哥哥我问你一件事好不好。” “你说。” “你知不知道换亲是什么意思?” 谢崇意笑道,“你大老远跑过来就是问我这个,看看你额头上的汗,快擦擦。” 陆芷抓了他的衣袖擦擦,又问,“你知道换亲是什么意思吗?” 看来不说她是不会死心了,谢崇意只好说道,“两家各有兄妹或姐弟,然后甲方哥哥娶了乙方妹妹,乙方哥哥娶了甲方妹妹。” 陆芷又问,“那换亲是好事吗?” 谢崇意说道,“当然不是,那些穷苦人家娶不起的,倒是会这么做。不过家境稍有,懂规矩的,都不可能的,否则就闹笑话了。” “哦……”陆芷默了一会,“三哥哥,我再问你一件事好不好?” 谢崇意皱眉,“阿芷,是不是碰见什么事了?” 陆芷没答,问道,“我哥说要带我走,你觉得这事好不好?” 谢崇意笑道,“当然好啊,陆大哥盼了多少年,你回去就真的是一家团聚了。” 说得很爽快,答的时候半点犹豫挽留都没有。知道换亲是什么意思,可是并不觉得她回到亲哥哥身边有什么问题。所以……果然跟嫂子说的一样,他当初不喜欢自己,现在也不喜欢,而是始终将她当做妹妹看待。 这也难怪嫂子当时要他疏远自己,因为如今就已觉心中难受,如有火燎。不过她好像该庆幸现在并不是离不开他,早点知道也是好事。至少不是等两三年后才知道,否则一心想要一起生活的人,却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 陆芷改口要去徐家,让齐妙好不意外,怎么跑出去一回,就改主意了?可不管她怎么问,她就是不说,只是说答应回去。 陆正禹知道这消息,高兴地让下人给妹妹收拾出一大间房,还问齐妙妹妹如今喜欢什么,房里的摆饰都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徐家下人第二回看见主子这么高兴,上一回,是娶夫人进门时。 常青知道陆芷要过来,心底也欢喜,至少陆芷是她认识的为数不多,又待她好的人。如果小玉也能来,她会更高兴。 明日陆芷就要回来,谢嫦娥下午又去查看了房间,万事备齐,这才回房。路上见到正行正尚,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进了房丈夫还没回来,便在屋里边休息边等他。 在徐家她基本不用操心,虽说家大,但是事情都分给下人做,她只要动动嘴,每月发月俸就好,轻松得很。现在看镜中的自己,脸色好了许多,似乎还年轻了两岁。也不知女儿是不是见自己如此,看陆正禹时眼里的冷漠也淡了不少,但依旧不亲近。 陆正禹回来得不晚,谢嫦娥却手肘撑桌,手掌托腮在桌旁睡着。他轻步走过去,本来也没睡熟的谢嫦娥醒了过来,轻轻打了个呵欠,满眼初醒的薄泪。 “困的话怎么不回床上睡。” “有话要和你说,怕一躺就忘了。自己吃晚饭没?” “吃了。”陆正禹答完,想起下人说他和她不像新婚,更像老夫老妻。他全然不在意,老夫老妻好啊,至少说明是夫妻,是在一起的。他坐下身倒茶喝,那手已将茶壶接过,他问道,“刚才要和我说什么?” 谢嫦娥倒着茶,说道,“阿芷就算回来,也不能姓徐,是么?” “嗯,和正行他们一样,还是姓陆。”当初徐老爷只认他做儿子,哪怕两个弟弟也同住徐家,徐老爷也只是将他们当做外人养。怕的,就是徐家多子,又乱。 “那外人喊阿芷,也是跟喊正行他们一样?表姑娘?” 陆正禹心觉委屈了弟弟妹妹,可不过是一个称呼,只要一家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就好,其余的倒不重要,“嗯。” “那我等会吩咐下去,免得喊错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才等他,想来想去这分明是找借口在等。 见他不说话只是一直看自己,谢嫦娥抬眉,“看什么?” “看你。” 她抿嘴笑笑,“有什么好看的。” 陆正禹叹道,“把以前没看的都补回来。” “补完了呢?” “补不完了。” 谢嫦娥神情暖暖,晃晃他的手,“去洗漱吧,洗完了早点睡。” 催了两三回,这才将他催走。谢嫦娥也随他出门,去看女儿。 &&&&& 十五月亮十六圆,今晚的月亮倒是已经又圆又大,亮如银盘。金桂飘香,一路华灯高挂,还有满街猜谜用的花灯。 谢家今晚去了徐家,两家人一起用晚饭,其乐融融。连尴尬了一日的陆芷,都微露笑颜。吃过晚饭,两家十几人便一同去外面赏花灯,猜灯谜。 街上热闹喧嚣,乘马车而出,才进街道,就堵得不行通行。干脆下来,步行欣赏。 小玉跑得最快,手里拿着个跑马灯穿行人群,那家丁跟得苦不堪言,后头一直追喊。 齐妙见女儿到了热闹地方又疯玩了,真是拦都拦不住。将她唤回来几次,没安分多久,一眨眼她又跑开了。 小玉瞧见有人围成圈在喝彩,钻进去瞧看,是杂耍的,刚好一人喷了火柱,吓得她捂住眼。又见那人完好,蹦起来拍手,还在钱袋里抓了一把钱放那人的铜锣里,喜得那些人连连道谢。 听得她也一起欢喜,继续抱着自己的跑马灯去外面看其他的。 跟着的下人有两个,都是眼尖步子快的,不管她怎么跑怎么闹,都没离开一丈远。 小玉玩自己的,也不烦他们跟着,反倒是因为有他们跟着,爹娘才会放心让自己去玩。 跑了一路,这才有些累了。找了个石阶坐下,转了转灯,那灯纸上的燕子剪影随着她转跟着飞了起来,美极了。忽然前面一个人手里拿着的跑马灯映入眼帘,那灯做工并不算出奇,只是出奇得小。她怀中的这个要抱着,可那个直接拿在手上就好。跑近了一瞧,那剪影还有兔子。 魏临隐隐觉得有人盯看自己,偏头一瞧,就见个小姑娘跟在一旁。本以为是路过,过了一会却还是跟着。 旁边下人见她凑近,喝声赶她走。谢家下人一瞧,上前挡了那人,差点没吵起来。 小玉听他们争执,像是要打起来,摆手说道,“哎呀,不要吵了,都要吓到别人了。” 魏临使了个眼色,下人退下,谢家下人也停了嘴,弯身说道,“小姐,回去吧。” “明天女先生又要来了,让我多玩会。”小玉走上前瞧那少年手中的花灯,说道,“小哥哥,你的花灯是在哪里买的呀?” 魏临看她一眼,“买不到,专门做来玩的。” “那你是让谁专门做的呀,我也去找他。” “京城里的师傅。” “京城?”小玉想了想,“京城可大了。” “可不是。”魏临见她年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胆子却大。衣着光鲜,又带下人。谈吐举止也不像是小户出身,可冀州大户人家的千金他十之八丨九见过,认人也是他的强项之一,却没见过她,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姑娘?” 小玉展颜,“我是谢家的小姑娘。”她也回问,“你是谁家的小公子呀?” 魏临禁不住笑笑,“魏家的。” 小玉眼一亮,声音朗朗,“我会写。” 瞧她年纪不过六七岁,这个字对她这年纪的来说可不算简单。魏临问道,“你会?” “会呀,因为那个姓可难写了,我写错了一回,被女先生打了十下手板。其它错字都是打三下的,可就是这个魏要打十下。为了不挨打,我就记住了,女先生也说以后绝对不能写错,否则还打我。” 提及往事,小玉还觉委屈。 魏临说道,“的确是不能随便写错的。”见她还时而往他的花灯瞧,他伸手,“送你。” 小玉满脸欢喜,伸出去的手又往回收,“那你不喜欢了吗?” “嗯。”魏临好奇道,“我喜欢你就不要了吗?” “当然呀,爹爹说了,君子不夺人所爱。” 这么小的年纪会用俗语,还懂这道理,家里教得倒不错。魏临想着,将跑马灯给她。 小玉欢喜道谢,那下人又催她回去。小玉这才跟他道别,往爹娘的方向跑去。 魏临瞧了瞧,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碰见个贪玩好玩的小姑娘,回府去了。 ☆、第68章 节后余波 第六十八章节后余波 小玉带着那兔子跑马灯回来,惹得弟弟妹妹直瞧,都跟自己脸那样小,做工精巧,里面的蜡烛烧了许久都没灭,往里瞧有个引蜡油的小沟,落在下面一个小铁盒里,所以怎么抖都不会溢出来,可见工匠用心之巧。 连齐妙见了,也觉做工甚好,笑问,“这是在哪买的,怎么不给弟弟妹妹买一个?” “是个小哥哥送的,说是京城的工匠做的,这儿买不到。”小玉把玩着,又拿了给弟弟妹妹看,“先说好了不许撕,我就给你们看。” 两个小家伙齐齐点头,小玉这才给他们。又挪到父亲一旁,抱着他的手说道,“爹爹,我们这是去哪呀?” 谢崇华低头答道,“去放河灯,祈求上苍。” “那会成真吗?” “那得诚心。” 小玉探头看看在前面带着那小家伙走的母亲,压低了嗓子说道,“那我能不能求老天明天把女先生变走呀?” 谢崇华失声笑笑,“真这么讨厌念书吗?明明这样聪明,却总想着玩,不乖。” 小玉嘟囔,“我也不是总想着玩,我还想着吃呢。” 谢崇华知道她不怕自己,女儿更怕她娘。俯身将她抱起,让她骑人马,乐得她咯咯直笑,忘了明日要念书的烦恼。 第二日,那女先生趁着中秋回娘家去了,赶不回来,告假两天。小玉起身听说女先生不来了,还以为是昨晚花灯显灵,高兴地在床上转圈圈,一不小心脑袋磕在床柱上,磕出个青包来,真是乐极生悲。用早饭时被谢崇华瞧见,问嬷嬷可给她上了药没,说上了,这才安心。倒是齐妙直盯她,“以后还敢不敢许愿让先生不来了?想偷懒不念书,到底是像谁,家里可没像你这么爱玩的。” 小玉怯怯道,“外婆说我跟娘一个饼印出来的,连馅都一样……要不娘等下次外婆来了,问问她?” 齐妙轻瞪,“还顶嘴。” 小玉急忙往父亲身后躲,谢崇华拍拍她手背,“你娘是心疼你,让你下次不要乱跑,快坐好吃饭。” 她慢吞吞坐上位置,埋头不说话。齐妙轻叹,将她抱到身边来,给她夹了粉条,“下回不许这么乱蹦乱跳。” 见母亲不生气了,小玉才欢喜应声。 正用着早饭,下人小跑过来,递了封请柬过来,“是永王妃让人送来,请夫人赴宴品茶的。” 齐妙接了来看,的确是永王妃相邀,明早去王爷府品茗,共邀了十余名贵妇一同去。 齐妙弯身问女儿,“明日娘带你去王爷府玩好不好?” 小玉摸摸头上青包,“不去。” 谢崇华都听得意外,“为什么不去?” 小玉朗声道,“我要好好念书,让娘亲高兴。” 齐妙抿嘴笑笑,什么气都消了,“先生告假了,这两日都不用念书,娘带你去玩。以后就将心收了,知道么?” 小玉这才恍然,原来女先生是这样变走了。不过也好,至少可以玩两天。 翌日晨起,齐妙给女儿梳妆齐整,就带着她赴宴去了。 大大小小的宴席她去过不少,但这一回主持的是王妃,也是头一次,去的人非富则贵,更要小心谨慎,不能给丈夫丢了脸,抹了黑。 马车到了永王府,刚下车,旁边就有人唤她。声音耳熟,一下就听了出来,转身瞧去,已是笑脸盈盈,“姐。” 她怎么就没想到,这冀州最大的富商可是陆五哥,那大姐受邀自然是情理之中。不过没早早结伴同来,也至少是巧遇了。 小玉眼尖,瞧见常青,一溜烟的就跑到她面前,拉了她的手直晃,“青青昨晚我放的那个花灯竟然灵验了。今晚我们再去放好不好?” 常青摇头。 “为什么呀?” “没什么要许愿的。” “对哦,青青你都开始念国史了,先生都怕你的。你又不爱吃,也不爱玩,那要不你帮我许愿吧。” 常青微点了头,“嗯。” 小玉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欢喜道,“还是青青最好了。” 谢嫦娥见女儿和小玉时而开始说话,心下安慰,和齐妙一起进了王府。 王府是六年前永王爷封地在冀州之后新建的,平日下人收拾得勤快,因此地板和墙,还有廊柱都仍崭新如初,惟独少了几分新木气味。从长廊过去,左边是清流涓涓穿过假山,右边是青藤架子遮蔽烈日。第一个院子简洁清新,八月的天里还酷热,看出几分清爽来。第二个院子池塘占了半圈,廊道相围,绿蔓一路攀附屋檐,修剪了一些,却并不明显,也十分自然。 到了第三个院子,才是今日王妃请宴的地方。还在院门口已闻妇人低语的声音,进去已见七八妇人在座上说话,孩童在院子嬉闹。见齐妙和谢嫦娥进来,有些认得齐妙,上前寒暄,却无人认得谢嫦娥的。 齐妙说道,“这位是我丈夫的姐姐,前冠徐姓。” 众人恍然,“原来这位便是徐二夫人。” 莫说那些官家夫人,就算是同为商人家的,也还是头一回见她。先是打量起她的脸来,虽说是美人,可也不比姑娘家水灵了,比她年轻漂亮的多得去,却不知为什么偏这么好命。又看见后头的两个小姑娘,倒是一眼就看出哪个是谁生的,笑着称赞道,“两位姑娘模样都随了母亲,生得可真是标致可人。” 说笑间,陆续有其他妇人到了。等人来齐,那永王妃才过来。 远远瞧去,那王妃三十上下年纪,银纹百花曳地裙拥身,云髻金钗珠簪轻缀,简单不失华贵,面庞端庄,踱步行来,却周身大气,神情不见威仪,见了众人浅笑,“竟都这样早来,倒是我晚了。” 王妃地位比在座的人都尊贵,自然是全部人都来了她再过来才合礼数,只是嘴上这样说,众人还是应声附和。 从齐妙身边经过时,永王妃多看了两眼,笑道,“这位定是谢大人的娘子吧。” 齐妙还不曾和她见过,不知怎么认得自己。转念一想在座的人都是在这冀州住了好些年的,永王妃没见过的也只有她和姐姐。但算起年纪来,自己更符合谢家夫人的身份,她许是这样认出自己的。不过进来片刻,却一眼认得,这王妃可见也是个蕙质兰心之人。她屈膝微微弯身,“齐氏见过王妃。” 永王妃笑意仍浅,握了她的手说道,“早就想见一见的,只是一直没机会,快坐我旁边,好好说说话。” 除了永王妃,齐妙在这儿的身份最高,坐她一旁是理所当然的,便没有推诿,随她过去坐下。 茶品过半,孩子们已坐不住,永王妃就让他们十余人去玩了。倒是有一个孩子不走的,由始至今都如同大人般坐在一个妇人旁边,不动不闹,最为规矩。 齐妙见她往常青那边瞧,探身笑道,“那是我姐夫姐姐的女儿,名叫青青。” 永王妃明眸有笑,“原来她的母亲就是谢大人的姐姐,徐大商人的妻子。” 徐正娶妻的事不敢说整个冀州都知道,但永王府这样消息灵通的地方,又怎会不知道。永王妃没有同其她妇人那样多看,收了视线,唤下人过来,给那位青青姑娘添了果点。 齐妙不得不感慨,虽说士农工商,许多人都瞧不起商人。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有许多事也要钱才能办成,所以哪怕是王爷这样家世的人,也会对大商贾客气几分,也可见陆五哥在商人中,名声并不坏,否则王爷也不会去沾那所谓的“铜臭”气,坏自己的名声。 小玉想叫上常青一起去玩,可她不愿动,唯有自己跑去。 生性活泼的孩子是不怕生人的,很快就和他们玩在一块。追去了假山那玩捉迷藏,玩累了才去洗手准备回宴席上。回去时一个婢女跑到郡主面前,面色难堪,“郡主,您挂在房里的花灯被猫儿扑到地上,摔坏了。” 那魏姿是王妃所出,受尽宠爱,本性不坏,只是性子有些刁钻,闻言说道,“你们怎么不看好它,那可是我姥姥从京城让人捎来的。算了,放库房里去吧。” 因那婢女恰好从小玉旁边经过,她瞧着那婢女怀中的花灯半晌,越看越眼熟。魏姿看见,说道,“阿玉,你喜欢那个吗?喜欢的话我明年让我姥姥多做一个。” “我有那个。”小玉拨了拨,确定跟她家里的兔子跑马灯一模一样,满脸欢颜,“一样的。” 旁边一个小姑娘对魏姿说道,“郡主,你前天不是说那个是京城来的,这儿没地方卖吗?可阿玉怎么有一个?” “呀,原来郡主是撒谎精。” “对呀,是怕我们去买了一样的回来,她的花灯就不稀罕了吧。” 魏姿急了,“我才不是撒谎精。”她转而面向小玉,气道,“你才是撒谎精。姥姥就让人做了两个,一个给了我,一个给了我哥哥。我王兄从不会送东西给小姑娘,就挂他房里呢。” 小玉瞪大了眼,“难道那个送我花灯的小哥哥就是世子吗?” 那些小孩又问道,“郡主你不是说你哥哥从不送东西给别人吗,你又撒谎了?” 魏姿哪里容得下质疑,只觉委屈万分,“阿玉,枉我还当你朋友,你怎么能撒谎?” 小玉忙摆手,“我从来不撒谎的,我说的是实话。” “郡主,将世子喊出来当面对质呀,就真相大白了。” 魏姿也想,可兄长随父王出门去了,何时回来她也不知道,找谁对质去。而且哥哥什么脾气她又不是不知道,才不信是送给她了,“我王兄和你认识吗?我哥叫什么你知道吗?” 小玉摇头,“前天才见第一回的。” 魏姿冷笑一声,“撒谎精。” 那些孩童也偏偏转了阵营,跟着她喊,喊得小玉莫名,却怎么都辩解不清。她跺脚气道,“哎呀,我回家去拿花灯来。” 她跑回宴席上,拉着母亲要走,急着回去拿证据。齐妙见她急匆匆,问道,“怎么了?大家都没走,你也不能吵着走,这样坏规矩,下次娘不带你来了。” “他们说我是撒谎精。” 永王妃在旁听见,温声将她叫过来,说道,“谁这样喊你了?我给你做主。” 小玉顿了顿没吱声,她做错事最怕娘亲知道了,郡主也一样吧,她要是现在说了,回头郡主就得挨骂了,“没谁。” 永王妃见她不说,憋得小脸通红,笑笑对齐妙说道,“你就先回去吧,我允了。” 齐妙忙同她道歉,带了女儿出去,抱她上车,低眉问道,“连娘也不告诉吗?” 小玉忍着没说,快至半路,这才说了,末了刚才受的委屈慢慢涌来,心都酸了,“娘,我没有撒谎。” 齐妙轻搂着她,“娘知道,我们玉儿从来不撒谎的。”虽然意外送女儿花灯的是永王爷家的世子,只是如今女儿受了委屈,她心里也不舒服。让车夫快些赶车,去将家里的跑马灯取了来,又折了回去。可是在她们离开后不久,永王妃也散了宴席,早就没了人。 听见管家这样说,齐妙也没进去,只是让管家将花灯拿给魏姿瞧,就领着女儿走了,免得郡主尴尬。这事她本可以作罢,毕竟那是郡主。可她的女儿受了委屈,事关声誉,她哪里能坐视不理,就算是郡主不讲理更嫌恶他们,也不能当做不知的。 魏姿此时正和永王妃说着方才那事,扁嘴道,“那阿玉可坏了,贪慕虚荣,竟然说王兄将姥姥让人捎来的花灯送给了她,可她连哥哥叫什么都不知道,哼。” 永王妃俏眼瞧看,“所以是你领头喊她撒谎精的?” “对呀,她可不就是。” “阿姿。”永王妃语气轻责,“方才母妃问她是谁这样喊的,她没供出你来。这样为你担着,你却在背后说她。这点,你比不过她。” 魏姿也是一愣,“她没说?” “没说。”永王妃又说道,“这事你还没同你哥哥问清楚,就一口咬定她说谎。可若真是你兄长送了,你到时候要如何面对她?母妃教过你的,你却通通忘了。” 魏姿挨了骂,心底还是不服气,嘀咕,“不可能……” 正说着话,那管家就将方才齐妙给自己的花灯递了过去,说道,“那谢夫人带着女儿来了,让小的将这个交给郡主。” 魏姿一瞧,诧异,“竟真的是姥姥送的。”话落,立即看向母妃,果真见她不满瞧看。她也生了怯意,上前抱了她的腰,娇嗔道,“女儿错了,母妃不要生气。” “我能生什么气,你下回见了谢家姑娘,定要好好和她道歉。” “哦。”魏姿又觉奇怪,“哥哥怎么将东西随便送给个陌生人了?” 永王妃也不知,也想知道,倒觉是缘分了。等到夜里丈夫和儿子才回来,等儿子跟自己问过安,这才问道,“你姥姥送你的花灯去哪了?” 魏临答道,“中秋那晚送人了。” 永王妃温软笑道,“送谁了?” “只知道姓谢,看着好玩懂事,我拿着花灯也不像话,她也喜欢,就送她了。” 永王妃恍然,永王爷在旁问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永王妃笑道,“王爷可知那姓谢的小姑娘是谁?今日我瞧见了,就是那谢大人的千金,名唤小玉。” 永王爷笑道,“倒是有缘分。” 永王妃笑笑,“今日阿姿的花灯坏了,便让人拿去放着,让那谢小姑娘瞧见,说她也有一个。众人便说她撒谎,疏离了她,让她受了很大委屈呢。” “孩子家下回再见就忘了这事了。” “这倒是。” 两人都觉是孩子家的事,有什么可担心再见还有芥蒂的。倒是魏临闻声,想着自己好心送她,却无故给她添了灾,倒是自己的过错。下回要是再见了她,就同她好好道个歉吧。 &&&&& 八月下旬,气温微凉,已可见初秋影子。 谢崇华早早来到衙门办公,许通判也来得早。共事两个月有余,许通判对他敌意已无,一起处理案子,十分投机合拍,久未有过的痛快。 今日两人打算去河堤勘察,看可有要修筑的,好及早防范,免得汛期一到,下游百姓受苦。出门时谢崇华想起一事,问道,“那师爷是不是近日请辞了?” “年岁已高,是打算走了。”许通判何等聪慧,猜出话中用意,问道,“大人有要举荐的人?” 谢崇华说道,“以前在太平县共事过的一位师爷与那位老师爷不相上下,也公正严明,遵从律法,倒是想举荐的。” 师爷并不算是朝廷正式编排的官员,多是民间秀才或者是有能力的人担当,州里的师爷考核稍微严谨,但也是看知州喜欢。这事本不必过问他,可他既然跟自己提,也是尊重他的。 这种无意中就被笼络的感觉,许通判却知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许是因为是真心待人,而非刻意为之,也更显得这人真诚,越发觉得可深交。 “既是有才华的人,那就请来做师爷吧,大人使唤得顺心就好。” 和他商议完了,谢崇华便想晚上回到家中,就给慕师爷去信,邀他来冀州共事。赵押司他有心提拔,只是押司未走,不好提。等日后有了机会,再提吧。 两人还没出到大门口,就有衙役跑来,见了两人脸上立即松了一气,“还好大人没走,刚闹市有个汉子吃东西不给钱,摊主寻他拿钱,他说自己是永王爷府里的,就是不给钱,还打伤了摊主。我们将他押了过来,瞧了腰牌,的确是永王爷家的,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呀。” “此事证据确凿么?” “刚好小的和麻六巡逻路过,亲眼瞧见的,当然不假。”衙役又忍不住问道,“大人要怎么办?” 谢崇华脸色颇沉,“怎么办?这种事不是最好办的么?既然证据确凿,那赔了摊主药钱和吃饭钱,再杖责二十大板子。” 衙役愣了愣,转而看向和永王爷来往严密的许通判。许通判将视线悠悠挪开,更急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大人,那可是王爷府的下人啊,谁敢打啊。” 谢崇华见他畏首畏尾,知他惊惧那永王爷,义正言辞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依仗主子为非作歹的下人,不守规矩,坏了王爷英明,毁王爷清誉,简直是罪加一等。速速让他拿银子给摊主,杖责之后就放了吧。他不可赔,就关起来,直到他肯为止。” 衙役苦不堪言,难怪说他是硬骨头,真是硬骨头,王爷都敢惹,他不要命,他还要命呢。 许通判终于收回视线,好整以暇瞧看,“还不快去,大人的话也不听了?” 衙役只好边骂边去,将话传到前堂,也让同僚愣了好一会,更让那汉子没想到。最后吃了顿棍子赔了钱,狼狈地跑回王府去了。正好主子在,进门就跪身,将是非颠倒一番,将那谢崇华说得十恶不赦,“……他还说王爷故意纵容小的作恶,是您管教不严。可小的真的是身上没带钱,摊主却死咬我不放,小的误伤了他,谁想就挨了一顿棍子。小的受了侮辱没关系,但那谢崇华,分明是在踩王爷您的头啊!” ☆、第69章 血浓于水 第六十五章血浓于水 谢崇华带许通判去察看了各处河堤,将那有损坏需要加固的记下,等回来时,已经是晚上。刚进家门,管家就说府里来了贵客,一问是谁,竟是那永王爷来了。 他心想是为了白天罚他家奴的事,生怕他迁怒家人,也顾不得鞋子裤管还沾着泥,便急忙往大厅过去。 还在门外,就看见一人被绑着跪在地上,面色不佳,唇已露白,想必是许久没有喝水了。他偏头瞧见自己,就哭喊着往自己磕头,“谢大人,小的再也不敢背后嚼舌根,污蔑您了,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吧。” 谢崇华正诧异这人是谁,永王爷已闻声从里面走了出来,也没看地上的人一眼,“谢大人。” 齐妙也尾随在后。 见妻子面色平和,谢崇华也放下心来,边又迎他进去边问道,“王爷怎会亲自来此?” 永王爷说道,“那下人今日做了恶事,挨了大人二十大板惩戒,谁想非但不悔改,反而污蔑你。我查明真相后,就将他押了过来,让大人处置。” 谢崇华心觉这王爷果真是处事周全,这家丁说谎,他本可以在王府处置,却偏要亲自押来,让别人知道,也会称赞他。更是在告诉自己,此事王爷是支持的,绝不会寻自己麻烦,反倒要谢他处置了家丁。无论是什么结果,他将人亲自押来,百利无一害。 “王爷费心了,也是王爷英明,没让这巧舌如簧的家丁诓骗。” 官场上互相寒暄称颂的话说完了,永王爷便让那家丁滚离冀州,不再用他。家丁得了一条活路,不敢再有怨言,立刻离开了。 永王爷也没有多留,临走时说道,“那荷花将谢,谢大人公务繁忙还没去瞧吧,你何时休沐,一同去赏花吃蟹如何?” 王爷头一回相邀不好驳他,谢崇华想了想,说道,“后日休沐得空,只是早上若有人来衙门报案,怕也去不了了。” “那后日早上我让人来等你们,若有就留在衙门当差吧,本王并不强求,谢大人不必有顾虑。” 谢崇华送走永王爷,齐妙还多看了几眼,“这王爷倒是个高人。” “嗯。”谢崇华说道,“倒忘了问你,那永王妃为人如何?” “和王爷很是般配。” 这么一说谢崇华就知道王妃也是个聪明人了。 &&&&& 中秋已过,本是一家团圆后余温消散的时候,在徐家,陆正禹却觉得这中秋都未暖过。 谢嫦娥梳洗回来,刚好就听他叹了一口气。等她进去,却不见叹息,倒见他笑意温和,更让她不舒服。伸手抚他眉间,都有褶痕了,“当我傻呢?有什么事烦心?” 陆正禹摇头,“没有。”见她盯看,才说道,“生意上的事,你不懂那些,说了也帮不上忙的。” “多少风雨都过来了,早上徐管家跟你说上月商行的事,也有些麻烦,但你眉头都没皱一下,分明都是琐碎事,到了晚上就严重起来了?” 见瞒不过她,陆正禹才说道,“是阿芷的事。” 谢嫦娥坐下身,陆正禹已接过她手上的干帕,为她拧湿发。 “阿芷怎么了?” “我去接她的时候,她没说不愿跟我回来,乖乖上了车,也不怕我了。但回到家里,就一直在房里不出来。就中秋那天才出大门,见到六弟他们……倒是终于见她笑了。” 谢嫦娥心里明白他想对陆芷补偿,所以她越是疏离他,他就越觉难受,轻声安抚,“阿芷到底是在我们谢家生活了那么多年,如果刚离开那接回来,就高高兴兴,可就寡情了,阿芷不是那样的姑娘。” 陆正禹苦笑,“她这样抵触,我看得心疼。我知道这些年我没有尽到哥哥的本分,所以如今迫不及待要给她最好的,为的就是让她开心。可她如今却并不露欢颜,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兴许继续在谢家才是最好的,强行将妹妹接回家,她却不开心,那他算什么补偿,不过是变了个法子让小妹受折磨。 他们兄妹已经分开这么久,还能重回过往吗?总觉得已不可能,他却放不下。 &&&&& 并蒂湖得名于每年这里的荷花过半都是并蒂莲,无人刻意为之,所以颇负盛名。自荷塘盛开,慕名而来的人便络绎不绝。 因永王妃喜欢荷花,永王爷已经带家人来过多回,那魏姿对这荷花也没兴趣了,瞧得腻味。目光四游,先瞧见了往这来的谢家人,也看见了小玉。 今日受邀的还有另外几家,那四五个孩童随她视线看去,说道,“那不是那个撒谎精吗?” 魏姿顿了顿,“她不是撒谎精,花灯的事她没错。” “那郡主是撒谎精?” 比起别人的面子来,当然是自己的面子更重要。魏姿身一偏,不去瞧了,“才不是。” 王爷王妃也看见了谢家人,笑迎他们,一起去那边赏花。 小玉走在后头,见上回那几个玩伴也在,欢喜跑了过去要和他们玩,谁想众人都躲着她,满是嫌恶,“撒谎精不要过来,就算你是知州的女儿我们也不跟你玩。” “我没撒谎,那跑马灯我真的有一个。”小玉迎面被泼了冷水,很是不悦。她埋头穿过他们往前走,总冤枉她,解释了也不信,不要跟他们玩了,她宁可自己玩。 走着走着一脑袋撞在肉墙上,她捂着额头抬眼看去,少年也低头瞧她,问道,“上回我送你的跑马灯,蜡烛烧完了吗?” 她眨了眨眼,这人可不就是送自己灯的人,鼻子一酸,片刻想起现在可不是光顾着沉浸在沉冤得雪的时候,回头说道,“看,那跑马灯就是这个小哥哥送我的。” 众人认得魏临,这回不说话了,一转眼就跑了。看得小玉着急要去追他们,被魏临拽住,“你洗清了冤屈就好,追上去做什么?” “让他们道歉呀。” “抓了他们道歉,得一时之快,可日后只会彼此尴尬,放心吧,下次他们不会叫你撒谎精了,还会对你很好。你以后不要重提这件事,他们还会感激你不嘲笑他们。” 小玉想了想不太明白,不过听起来意外被说服了,也就点头欣然答应。魏临说道,“上回我不在府里,没来得及给你作证,让你受委屈了。” 小玉大方摆手,“毕竟你也不是牛鼻子老道,是不知道以后的事的,所以你也没错,我没怪过你,还要感谢你送我花灯玩呢。” 魏临笑笑,倒是个讲理的。他又说道,“你将花灯送回来做证物,还留在我家,我今天想着你会来,所以就一起带来了,等会你拿回去吧。” “可郡主说那是你姥姥送的。” “姥姥每年让人捎来的东西数以百计,全都留下,我估摸得要空四五间房。而且我也不爱小姑娘喜欢的花灯,你喜欢正好送你,玉儿妹妹不要觉得我送的是旧东西就好。” 小玉微觉意外,“世子哥哥知道我叫什么?” 魏临点头,“谢大人就三个孩子,许通判总喜欢在父王面前提起,听过一两回,就记住了。” 小玉恍然,又想那许叔叔平日总对人板着个脸,她初见还以为他不满爹爹,谁想竟然却是敬着爹爹的,这一想不知有多高兴。衙役都说许叔叔是个大人物,她当然不想爹爹不被大人物喜欢,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当然开心。 前面大人正赏着荷花,见那些孩子嬉闹过来,永王妃和齐妙不见自己的孩子,放眼看去,魏临正和小玉缓走慢谈,一路说笑,衬着那明媚莲花,连永王妃都笑道,“倒是两小无猜。” 齐妙不敢接这话,否则听着就像是攀附了,笑道,“蒙世子不嫌弃小女絮叨。” “玉儿是个玲珑人,能说,脾气也开朗。不像我那儿子,性子太沉,也不知道像谁。”永王妃又想起花灯的事来,这冀州这么大,中秋那晚的人又那样多,儿子偏是和谢家姑娘撞一块了,还送了花灯,没两天才发现两家认得,倒是缘分。不由多看几眼那谢家小姑娘,模样倒俊俏。 赏花赏花,最后却赏起人来。 齐妙见王妃后头总是将女儿唤到身边,给她好吃的,问她话,瞧着喜欢,心却不安了。 等用过午饭,午后大家也疲乏了,便各自回家。回到家中,谢崇华见妻子似有心事,问她怎么了。齐妙说道,“二郎,我瞧王妃好像看上玉儿了。” “女儿这么讨人喜欢,也不奇怪。” “不是,是那种看上。” 谢崇华袖挽一半,这才回神,“看儿媳那种?” 齐妙肃色点头,惹得他笑道,“怎么会,永王爷虽然并不算得宠,但好歹是藩王,而且还是亲王。他们挑选世子妃,自然是挑家世更好的,我不过是个五品官,他们还看不上的。” 齐妙为人母亲,总觉那王妃眼神不仅仅是看个喜欢的小姑娘而已。 谢崇华见她担心,说道,“放心吧,就算是真的,我们不答应就好了。” 齐妙一瞬安心,笑看他,“你又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都老夫老妻了。” 齐妙轻拍他一掌,“才不老……玉儿脾气耿直爽朗,跟皇家的人沾不得的。而且那永王爷身为藩王,却不避讳和官员往来,真要是那些没点野心的,就在自己的封地上吃吃喝喝就好,哪里还会花那么大的心思去跟官员打交道。尤其是今日他押人亲登,可见是要维护自己的好名声,又有一点,是不愿跟你翻脸,反倒有意结交。这样的人……” 谢崇华示意她不必说下去,免得隔墙有耳,“这些我都明白的,今日是王爷头回相邀,不得不去,往后说公务繁忙推辞不去就好。你往后去王府赴宴,带斐然去吧。” 齐妙也觉这样好,跟再大的官打交道,甚至熟络,都不要跟个跟皇族沾边的人相交。 亲王府那边,也正在说着谢家的事。 永王妃是喜欢小玉的,只是觉得身份还不够高,倒是可惜,便问丈夫觉得那谢知州日后可有升官的可能。 永王爷听了,说道,“才为官一年半载,就能从一个小知县直接升到知州,其中因孝期歇了三年,为官的才华却没落下。而且极力举荐他的人,是宋尚书。以宋尚书的家世,只要力保,就定能继续升的。” 永王妃听后笑道,“王爷,那我们跟谢家定个娃娃亲如何?” 永王爷一顿,想到她今日总拉着那小姑娘走,猜了出来,“你是瞧上那谢小玉了?” “玉儿那姑娘不好么?” “好是好,只是……到底是世子妃,不可马虎,早早定下也未必是好事。” 永王妃不以为然,“等日后谢崇华升了大官,想结这门亲的人定会很多,到时候去晚了,指不定就许给了别人。我是想着世子和她有缘分,玉儿又乖巧,配得起世子的。” 永王爷轻轻一笑,笑意稀薄,却问得认真,“缘分?于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家,缘分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铺路石?” 永王妃是女子,心思不如他想得远,闻言微微一愣,却也不得不承认。娶一个家世差的姑娘,到底是不合算的。况且谁也不知道谢家以后是否能高升,若不能,这世子妃的身份对世子毫无帮助,甚至对亲王府毫无帮助,甚至就连世子妃,在皇族年宴中,也会被看轻。那单靠缘分,又能做什么? 她将独属女子的温软收了收,叹息说道,“听王爷的吧。” 永王爷见妻子面色寡淡,顿了顿,才安抚说道,“若真有缘分,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消失的。世子妃最后不是她,那也说明缘分浅。” 这话倒在理,永王妃也不再提了,顺其自然吧,该是魏家媳妇,就注定了是。 &&&&& 九月秋时,冀州早早天凉。在南方住了多年的陆芷看着头上烈日,隐隐想起好像儿时住过一个地方,也是九月天天就转凉了。想了许久,才想起京城来,还有京城宋家。 想到遥远过往,脑袋又开始疼了。她急忙断了念想,揉揉太阳穴,许久才恢复过来。 “阿芷?” 闻声,陆芷手势也跟着停下,刚要起身,陆正禹已经制止了她,“不舒服就坐下吧。” 她没有再要起来,也没抬头看他。隔着一张石桌,像隔了十万八千里。 陆正禹问道,“刚才怎么了?” 陆芷轻轻启齿,“没事了。” “等会让大夫来看看吧。” “我没事了。” 陆芷不想给他添麻烦,又重复一遍。在陆正禹听来,却并不那样好受,她总在抗拒自己,“那你好好休息……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问一句,答一句,没话找话,找得陆正禹都觉生疏。他还记得母亲总是给她梳两根跑起来会打脸的辫子,如今头发长如云墨,面庞也不似那时圆润了,“你不想去书院,那哥哥给你找个女先生吧。” 陆芷已是越发局促,宁可他放任自己不管,“我可以自己学的。” 陆正禹默了好一会,才问,“阿芷,你是不是不想在这住?” 陆芷这才终于抬眼看他,轻咬了唇。 陆正禹无奈笑笑,“以前我带你们离开鹿州的时候,说了要一家人在一起的,可是现在……是大哥对不起你们,让你们跟着我受苦了。你年幼时我不能带你安居,如今想尽力补偿,可没想到,却太晚了。” 语气满是自责,听得陆芷心中难受。她并不怪他,只是自己的缘故。她自小怕生,这心头阴影一直没有散去。她知道这是自己的亲哥哥,这里才是自己真正的家,可是她跨不过那道坎。对她而言,他就是陌生人,甚至二哥小哥,都是陌生人。 她止不住害怕他们,他们一和自己说话她就想躲开。 宁愿他们当做她不在,不对她嘘寒问暖。可并不是,所以她只有每日躲在房里,或许躲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的心。她现在责备着自己,紧张得背上都冒出汗来,额上更是渗了汗珠,紧揪手帕,痛苦不堪,“对不起……” 陆正禹见她神色不对,忙伸手要探,却见她惊慌一躲,两人皆是一愣。陆芷更是痛苦自责,“对不起……” 他怔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谢嫦娥回房不见丈夫,问下人说是找表小姐说话去了,她放心不下,过来看个一二。过来就看见这个,急忙上前打圆场,“阿芷,是不舒服么?嫂子陪你进去吧。” 说罢便去扶她。 谢嫦娥在娘家住过一段时间,陆芷常见她,虽不亲近,但也不害怕,就随她进屋去了。进了屋里,捉了她的衣袖。谢嫦娥只觉她的手抖得厉害,叹道,“你就这么怕你兄长吗?他对你并没恶意呀。” “我知道。”陆芷颤颤抬头,“等我……等我再住久一些,大概就不怕了。” 谢嫦娥微怔,轻轻抱了抱她,又和她说了些家常话,等她不怕了,才出去。出了门见丈夫负手站在门口,背影萧瑟孤清,也是心疼。握了他的手和他离开,走远了才道,“阿芷不单单是怕你,也并非是讨厌你,陆郎不要难过。” 陆正禹方才想了很多,想的最多的,或许就是自己这么强留她,到底对不对。 妹妹这是心病,儿时重创后,见了他还会晕倒,如今不会了。他就想着往后就能慢慢亲近回来,可原来不是。自己和她说话,离的近了,她还是会怕。 心病最难医,当初邵大夫就说过。 “唉。”总是叹气,实在不像他,“阿娥,等会去一趟六弟那吧。” &&&&& 翌日陆芷起来,下人便说今日去谢家,二爷已经在等她。陆芷一听,立刻换好了衣服,去了前堂。 陆正禹和谢嫦娥已经在等她,见她出来,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去外头马车。 到了谢家,谢崇华已去衙门当差,齐妙迎了他们。陆芷快步上前挽了她的手,没有说话,只是陪在一旁。 陆正禹都看在了眼里,妹妹当真很高兴。 小玉听见声音出来,眼还有些肿,问完安,谢嫦娥笑道,“昨晚没睡好么?” 齐妙笑笑,“可不是,非要说去捉萤火,拉着斐然嫣然蹲在花丛半天,被蚊子咬了几个包,夜里痒得睡不着。” 谢嫦娥弯身问她,“那玉儿抓到萤火没呀?” 小玉摇头,“没有,今晚再去抓好了。” 站后头的斐然嫣然一听,手拉手齐齐离姐姐退了三步,今晚一定要将门关好,不要让姐姐进来抓了他们走,否则又要被蚊子追着咬了。 快到正午,陆正禹没有留下吃饭,和谢嫦娥说回去。陆芷随他们到了门口,谢嫦娥先上马车,见她要上,抬手轻拦,淡笑,“回去吧。” 陆芷愣了愣,却见兄长也弯身上去,齐妙已走到她身边,对着车上说道,“我们会照顾好阿芷的,五哥放心吧。” 已在车内的陆正禹默了默,这才撩开帘子,看着妹妹的脸,也不知自己笑出来没有,只是以笑的心情说道,“妹妹,在这里好好过日子吧,你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哥哥都在等你。” 陆芷猛地怔愣,双眼蓦地被泪水浸湿。 陆正禹喉咙一哽,也不知要说什么,放下车帘,让车夫赶车回去了。 马车渐远,扬起的尘也渐渐沉落地上。姑娘俏美的脸庞有两行清泪滚落,悄然坠地。 “哥……” ☆、第70章 暗藏杀机 第七十章暗藏杀机 九月九重阳登高,衙门休沐。 八日那晚谢崇华见万里无云,隐有月色,明日应当是个晴朗日子,便决定带着家人一起去游玩赏景。问了妻子,齐妙当然喜欢。谢崇华又问,“岳父岳母说要过来一起过重阳的,可如今还没消息,怕是路上耽搁了吧。” “有消息了,快马加鞭让人送了封信来,约莫再过三四天就到了。” “我们没空回去,倒是辛苦爹娘了。” 齐妙笑道,“爹爹娘亲不会责怪二郎的,放宽了心吧。”她又说道,“爬山定会累的,明早我早点起来,领下人蒸了重阳糕,再带些酒登山小酌,也算雅趣。” 谢崇华说道,“五哥他们不知有没空。” “没呢,我本想约了姐姐明天一块去走走的,她说不得空,好像是接连得了几笔大生意,忙得头晕。我一说明日重阳,她还忘记了日子。” “这样忙,那也定是没心思吩咐下人蒸糕点了,明早做好让人送一些过去吧,姐姐喜欢吃。” “嗯。” 商定好了明天出行,齐妙就开始打点了。早上起来,先让人去后院采摘新鲜秋菊,同时准备食盒,进厨房去看食材。 工序并不复杂,材料准备齐全拌和拌透了,便上蒸笼。齐妙也重回了屋里,看看有什么没备好的。一一检查仔细,没有落下的,酒也备好了,就等着蒸好上食盒。 查看完毕,听见敲门声,背后已有下人唤声“阿芷姑娘”。她回头看去,真是陆芷在那,她笑道,“怎么不多睡会,等会要爬山,要费力气的。” “睡好了。”陆芷缓步走进来,坐在一旁半晌没说话。齐妙已习以为常,知道此时跟她说话反而更有负担,就让她一人在那安静坐着。过了一会,才听她低声开口,“嫂子。” “什么?” “要送蒸糕去徐家吗?” 齐妙微觉意外,“要的。”她细细瞧她,见她揪着帕子不语,低眉稍想,笑了笑说道,“嫂子不得空,阿芷替嫂子送蒸糕去徐家好不好?” 陆芷抬头看她,应了一声。 正好厨娘端了蒸糕过来,齐妙和陆芷将糕点装了两份食盒,陆芷便提着一盒走了,看得齐妙面露笑颜,心觉安慰。 早上吃茶的时辰已过,街上行人还不太多,马车很快就通过街道到了徐家。 “陆姑娘,到徐府了。” 陆芷抱着食盒,有些迟疑。动了动身,又坐了回来。半晌才吐纳一气,从车上下来,上了那五层台阶,见婢女要捉那铜环敲门,下意识将她拦住,“别。” 等了一会,她才叩响铜环。片刻就有人来开门,见了她弯身请安,迎她进去。 陆芷没有移步,将食盒递了过去,“重阳糕。” 说罢就转身走了。 下人知道这陆姑娘脾气冰冷,行事古怪,也就没多问多留,将那食盒送去了主子那。 陆正禹和谢嫦娥刚用过饭准备回房审账,见下人拎了个食盒过来,又道,“这是表小姐刚才送来的。” 谢嫦娥意外道,“亲自送来的?我弟妹可来了?” “回夫人,是表小姐亲手交给小人的,没看见谢夫人。” 谢嫦娥接了过来,打开一瞧是重阳糕,面露欣喜,转而看向丈夫。陆正禹也是意外动容,心里是说不出的愉悦。这压在心头多日的苦闷,转眼就消失了。哪怕是已饱腹,还是吃了一块,分外香甜。 &&&&& 红秋山以满山红枫闻名,秋景扑卷,如染胭脂,今日又有轻风,才到山脚,满耳树叶摩挲扑簌声,如山林刮起浪潮。 那在千级石阶上上下下的人络绎不绝,要到山顶,还需很长一段路。小玉跑在最前头,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苦得跟在后面的下人气喘吁吁。过了片刻她又不知疲倦地跑下来,将手中的红枫叶子给了弟弟妹妹一片,又给了爹娘,便跑开了。 谢崇华和齐妙相视一笑,这样的女儿,多生几个都无妨,有一个已是他们的福气。 等她再跑回来,齐妙将她喊住,拭去她额上细汗,笑道,“来来回回跑不累呀,要么直接上去等爹娘,要么就跟爹娘一起上去吧。” “阿玉不累。”小玉说完,又溜了,像只兔子。 齐妙本以为过了半刻她又会下来,可这会没了,“玉儿怎么没回来了。” 谢崇华倒是放心,“两个下人都跟着,许是见着什么好玩的了。” 齐妙怕女儿不长心跑丢,在家丁里特地选了两个跑得最快的跟着她,应该没事,许是听了她的话,上了山顶然后不下来,在那等他们了。 一步一步走上去,到了宽阔山顶,更是人山人海。 齐妙寻了一番,只见女儿正在人群中,负手仰头,不知和谁说话。片刻就被人挡住了,她走过去唤她,才看见方才挡了女儿的,十分眼熟,细瞧竟是王府侍卫。只是穿着常服,一时没认出来。 “谢夫人。” 齐妙抬头看去,永王妃已卸重饰,换上轻便常服,与平日的大气装束不同。若非她喊自己,自己还没留心瞧看,“见过王妃。” 谢崇华也刚看见他们夫妻,刚要作揖,永王妃笑道,“出门在外不必多礼,免得吓坏百姓,不过是来图个热闹。” 小玉牵了母亲的手欢喜道,“娘,世子哥哥去前面那采摘茱萸了,还说要连我们的一起采来。” 永王妃笑道,“要不阿玉也去帮你世子哥哥一把手吧。” “好呀。”小玉欣然答应,就跑去那边了。看得齐妙神情一瞬担忧,怎么登个山,就碰见王府的人了,这才过了几天。 既然碰见,永王妃盛情相邀,两家人便一起赏景游玩,寻那亭子吃了果点。 席间永王爷问道,“本王知晓宋尚书和谢大人是好友,你上任前,他还曾来过一封书信,让本王好生顾着你。” 这事谢崇华还不知道,“王爷和宋大人费心了。” “那谢大人可知宋尚书近日得了调令,从吏部去了兵部,兼任今年我们冀州在内的三府漕运总督?” 漕运总督一职并不单独设官,多是让人兼任。随时可设可撤,谢崇华没想到今年是宋大人任职,“那宋大人是要来冀州了?” 永王爷笑道,“正是。” 得知这消息,谢崇华也很是高兴。虽然和宋大人并没有见过百次的交情,但他对铁骨铮铮的宋大人很是敬佩,知他会来,回到家中,让妻子将里外都收拾一遍。 到了十月,宋大人果然巡视三府,来到冀州。 谢崇华组织衙役将粮食送去岸口,也不得空和宋大人叙旧。等中午负责运输的衙役百姓去吃午饭,两人也才有了空闲,去附近茶楼用饭说话。 宋大人见他气度比起上次见面来,更少几分弱质书生气,眉宇更添稳重,知他又不同往昔了,笑道,“在这冀州过得如何?可有比太平县难以管制?” 谢崇华笑道,“冀州比太平县大,民风比起太平县来也有诸多不同,是难管些的。只是有了经验,知道这一刻要做何事,下一刻又要做何事。而且许是因我以往太过铁面无私,亲友这半年已不来寻我要恩惠。我不怕别的,就是怕熟人要向提那些难办的事。私下有事我会尽力帮扶,可是冲着我这官威来的,却只能撕破面皮了,偶尔会觉心中寒凉,总觉为官多年,往昔亲友疏离了许多。” 说笑着,却听出些许无奈来。宋尚书又怎会不明白他的感受,自己何尝不是,“莫忘初心。” “见了宋大人,心有感慨罢了。”谢崇华视他为友,这种“友”和对陆五哥是不一样的,对前者,有着对老师的敬重和榜样。而后者,已更像亲人。 两人小饮一番,宋大人又道,“永王爷待你如何?” 但凡藩王和当地官员的关系都是极与极。要么是藩王作恶,官员不敢管,尽力巴结;要么是官员太过耿直,将藩王治得服服帖帖。只是永王爷有美德,谢崇华也不是会趋炎附势的人,宋大人心中好奇。 谢崇华笑笑,“永王爷为人极好,从未刁难过下官,也未在封地有过作恶的事,偶有见面,止于君子之交。” 如此听来的确是处得好,宋大人也放心了。 谢崇华又问,“这开春才是大批调任的时候,可为何听永王爷说,朝中六部大动,宋大人一介文人,怎会也入了兵部管事?” 宋大人默了默,说道,“朝廷的事你知道也是好事,只是圣上的心思,到底还是不要揣摩得好。只知道……是太后身体近日不适,怕是……” 谢崇华明白过来,太后年事已高,却一直不肯放下大权,和皇上两足鼎立。如今看来是要登仙了,但仍放不下那大权,此举怕是要给她娘家人积攒势力吧,那为首的人……他想了想,“厉太师这次只怕也是有调动吧?” 宋大人见他已有官场敏锐,气氛沉重,却还是心觉安慰,到底是个聪明人,先天敏锐不够,后天却能补上,“有,如今朝中已分成三派,那良臣自不必说,自古便有的,不偏倚任何一方,只是为朝廷尽忠。另一派便是太后党,剩下的,是拥护圣上的。”他又看看四下,低声,“太后想法子调派她的人坐于高位,圣上又怎会坐视不理,因此便委派我去做那兵部尚书,手握大权。但这样一来,太后就于我不满了。” 谢崇华这才恍然,“所以做漕运总督,不过是圣上让宋大人寻个借口离京,不让太后抓到把柄,暂避风险?” 宋大人不语,轻轻点头。 谢崇华还是第一次离朝廷争斗这样近,听得心底觉得稀奇。只是宋大人告诉自己这些,那分明是……要提醒自己,别跟错了主子,长点心。太后和圣上真斗起来,连地方官也会被波及,其中手有军权的地方官,更是首当其冲。自己手握一州军政,正是其一。 “多谢大人提醒。”太多的道谢他不能说,不过宋尚书估摸也是能听懂的。他叹道,“以前听内人提过宫廷之事,亲耳听在耳中,却还是头一回,更觉凶险。” “哦?谢夫人曾是宫中人?” “倒没有,只是娘家有人曾在。” 宋大人了然点头,每年在宫廷侍奉的人数以万计,没有多问,和他用过饭,就继续去河岸监工,夜里在衙门专门的房间住下。 &&&&& 过了两日,谢家一家正在用午饭,就听见门外有声音,起身去瞧,还没看见人,齐妙倒是听出来了,“是爹爹和娘亲的声音。” 她放下碗筷往外走去,谢崇华也赶紧跟上。 大门打开,果真是他们,争执两句,见女儿出来,干脆互相不理会了。齐妙忙拦在中间,拉他们进去,让下人将大门关上。 齐老爷说道,“我说了,前头就是衙门,你倒是往前十步。” 齐夫人轻笑,拽了谢崇华过来,“知州就在这,用不着去衙门。” 谢崇华忙问道,“父亲母亲这是怎么了?” 齐妙也道,“对呀,都老夫老妻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吵。玉儿他们听见要笑话你们啦,快进去喝口茶,消消气。” 老两口这才不说,进了里头,也不挨着坐一块。 谢崇华两人好说歹说,齐老爷才说道,“刚来的路上路过古货店,我说要停车,你娘偏不肯。” 齐妙苦笑,“现在就去买,女儿陪您去。” “都让人买走了。你娘说怕你们正在吃饭没剩余的,又要去厨房忙,就拉我在外头吃,免得你们添碗筷。趁着她吃,我就跑回去了,结果让人买走了。” 齐妙板着脸道,“哦,所以你们就争执呀?为了这件事还冲娘发火了。” 齐老爷见女儿不帮自己,气道,“是我没理吗?” 齐夫人说道,“可不是。” 齐老爷跳了起来,“你起开。” “不起不起。” 齐妙只觉头疼,她这爹娘纯粹是磨合了几十年,没事找事吵了,以前更严重的事都有,也没见他们红过脸的,现在倒好。下人端了茶来,齐妙奉给他们喝,问父亲,“那古货是什么模样的?我看看还能不能再买回来。” 齐老爷见女儿终于关心自己,这才展颜,“我瞧见了,是个老头买的,左手拿着个油纸包,右手拿着我看中的玉葫芦,身形圆圆的,可不就像个葫芦。” “样子呢?” “圆,从里到外的圆……” 话没说完,门外有人推门朗声笑着,“谢大人,我来吃饭了,带了半只烧鸭,赶紧添碗筷吧。” 齐老爷闻声转身,一瞧那胖子,刚沾凳的屁股又弹起了,“就是他!” 谢崇华失声一笑,齐妙也笑开了。笑得宋大人一脸莫名,左手拿着的烧鸭还悬在半空。 &&&&& 烧鸭配清酒,谢崇华又让人去附近客栈打了饭菜来,丰盛了这一桌。宋大人听了方才的事,颇觉有趣,又道,“我以前是觉得我跟谢大人有缘,没想到跟齐老爷也有。” 齐老爷已经不气不急了,“的确是有缘,我前脚刚进去,就瞧见你拿着葫芦走了,差点没急晕。” “店里那样多东西,独独一起瞧中这个,也是缘分。既然有缘,我就将这东西送给你吧,也算是见谢大人的岳父见面礼。” 齐老爷忙拦住,“这可使不得,君子不夺人所爱。” 宋大人说道,“可真不要跟我客气。” 推辞一番,再推就生分了,齐老爷连连道谢,就收下了。齐夫人撇撇嘴,低声,“这下你高兴了,亏我白白受你的气。” 齐老爷理亏,笑着道歉。齐夫人也不完全占理,方才马车路过,也的确是该停的。大庭广众道歉了,也就没再摆个脸,等回房再慢慢算。 宋大人瞧着齐老爷这头一偏,这侧脸倒觉眼熟,看得仔细,可怎么也想不起来。齐老爷说完了话,想起客人还在一旁,回头和他说话。这猛地一偏头,整张脸入了宋大人眼底,突然就想起像谁了,略有惊吓。 谢崇华问道,“宋大人怎么了?” 宋大人讶异道,“齐老爷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十分相像……”他忽然想起前几日谢崇华说他内人娘家人曾有在宫廷待过的,齐妙……齐老爷,他更觉诧异,“敢问齐寻礼可是你们齐家族人?” 好端端的提起这事做什么,齐老爷莫名,“正是家父。” “那……他当年可是做过宫廷御医?” 齐老爷略有得意,“家父曾任太医院院使。” “哎呀!”宋大人用力一拍大腿,几乎是跳起来的,“可算是解了我六年困惑啊!” 满桌人都瞧着他,宋大人不好解释,拽了谢崇华往外走,“我有急事要和你说,各位先告辞,官场中事,不能告知,还请见谅。” 一桌人都愣神瞧他,不知宋大人所为何事。谢崇华更是不解,随他步子前去。穿过内堂,走入无人院中,宋大人才停下来,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巧合,喜的是知道谁在对谢崇华下黑手,“你可还记得,上回我去鹿州见你,曾问过你可在京师得罪过什么人?” “记得。” “那样问你的缘故是要查科举可有人舞弊,记得吧?” 谢崇华点头,“记得。” “可后来我回去查,却什么都没查到,那年科举众读卷官更是规规矩矩,令圣上与我大为困惑,此事也就没有继续往下查。可今日我才知道,你是得罪了谁,又是谁在舞弊科举啊。”宋大人喜得都不镇定了,这意外冲击让他很是惊奇,“你可知道你内人的祖父当年任太医院院使时,曾做过何事?当年任院使的是厉太师堂弟,后来犯错被齐寻礼参了一本,因此丢了官职,后抑郁而死。齐寻礼怕厉太师报复,所以回到故里,失去行踪。” “但凡参加科举的人,尤其是入了会试的,都要查上三代。所以你的户籍一栏,因你妻子缘故,也有齐家三代众人名字,故而齐寻礼的也定是在的。你当时与我交好,厉太师又视我为敌,定是查了你的户籍。所以那么多才华横溢的士子中,偏是你落选十名外。我查这案子时,便有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谢崇华倒有一点不明,“为何宋大人一口咬定是厉太师所为?” 宋大人说道,“我让人跟踪那几个读卷官半载,发现他们和厉太师来往甚密,我也曾怀疑就是厉太师舞弊了科举。可我想不通的是,为何他要对你下手,而不对我的几个学生下手。而今我才明白啊……他不是冲着你去的,而是冲着你内人祖父的昔日仇恨所去。” 困在心头六年之久的事,如今突然解开,心头就如有重石放下。宋大人顿觉无憾,无憾之后又觉后怕,“那厉太师为人小气,刚愎自用,幸好当时我没有坚持求圣上让你入京,否则你在京师,只怕早就没命了。” 谢崇华听得也是心头有凉风扫过,日照之下也觉心凉,若真死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觉死去。当年入京落选,被派去做了个小知县,看似不幸,实则大幸,也亏得是自己命大。 宋大人想着想着,冷笑一声,“如此看来,厉太师更是留不得了。待我回到京师,便跟皇上说明,定要斩下他的人头,保你周全。” 一番话听得谢崇华动容,不过是几面之交,却得他力保,“大恩大德,日后定会拼了性命报答。” 宋大人得他一句话,也很是欣慰,身是懦弱文人身,心却是大丈夫。 过了两日,漕运结束,宋大人便运粮返回京师。 不等他从京师传来好消息,却有个坏消息传遍了整个大央——圣上突然驾崩,太后掌权,扶持自己的小儿子登基为皇,下令全部藩王入京朝贺。 一时天下哗然,人心惶惶。 ☆、第71章 箭在弦上 第七十一章箭在弦上 因先皇突然驾崩,京城内乱,暂时还未波及冀州,只是等内乱一定,怕是就要对地方官动手整治了。 徐家跑商,消息灵通,将这消息带到谢家时,谢崇华好不震惊,“不知宋大人安危如何。” 陆正禹拧眉说道,“六弟与其担心宋大人,倒不如担心担心跟他交情甚好的自己。如今是太后掌权,厉太师最得信任,与他为敌的人,定没有好下场。只是宋家在京城根基深,宋夫人的娘家也是官宦世家,他暂时是安全的,但也只是能保住一条命,官是当不得了。厉太师不能对他下手,那斩断他的羽翼,就是厉太师要做的。” 谢崇华没有跟他提厉太师和齐家的恩怨,如果提了,那陆五哥肯定会跳起来,让他赶紧逃命去。 送走他,谢崇华回到屋里,仍旧心事重重。齐妙见他失神,唤了两声不应,不安地晃晃他的手,才见他低头看来,“嗯?” “二郎在想什么?”齐妙拉他坐下,倒了茶水给他,“五哥那边来的消息很不好么?” 谢崇华说道,“宋大人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官职不保。五哥提醒我,与其担心宋大人,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 “真追问下来,二郎也不会舍弃宋大人,跟他撇清关系的。” 谢崇华感激她明白自己,不会因为怕宋大人牵连,而逼迫自己和宋大人割席分坐。这已是事关性命,她仍如此,这已非结发夫妻的情分,更如一人两身,割舍不得,“妙妙,宋大人来时,曾有一事我隐瞒了你,如今看来,也有必要告知你,也好让爹娘及早躲避。” 事关爹娘安危,齐妙心有不安,“二郎你说。” 谢崇华轻叹,“妙妙你的祖父曾任太医院院使,在他之前,任院使的是厉家人。当年宫廷发生瘟疫,那院使处理不当,被你祖父参了一本,导致圣上大怒,将那院使革职,提拔了你祖父,后来那院使郁郁寡欢了。而那人,正是厉太师的堂弟。” 齐妙还是第一次听这件事,吃惊不已,“难怪祖父他从不爱提以前的事,连父亲都只知道他做过院使,除此之外,便不提其他的了。” “而厉太师,已经知道我娶了齐家姑娘,所以哪怕没有宋大人的事,只怕厉太师真正掌权后,也不会放过我们。”他隐去了自己殿试落选是因她娘家的缘故,只说了结果。 齐妙面色苍白,“那爹娘……” “所以我便想,这官也不要做了,趁着京城局势未定,离开冀州,带上岳父岳母,一家寻个安静地方,隐姓埋名,隐居去吧。” “二郎。”齐妙咬了咬唇,摇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们拖家带口的,哪怕一个下人不带,算上我那七个哥哥姐姐,还有他们各自的家人,浩浩荡荡百口人,又能躲去哪里?” 谢崇华愣了愣,也沉默了。十指紧缠,拧得指骨泛白。脊背冷汗涔涔,第一次感觉到了性命之忧。似利剑抵喉,让他不能前进一步。又有饿虎在后,令他不能安然退身。 “对不起,妙妙。”重石压心,恨自己无能为力。他抱着妻子,喉中生涩痛苦,“是我护不住你。” 追兵未到,却因这一句话触了心弦。齐妙想到爹娘儿女,清泪滚落,“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哪怕是能保玉儿他们安康,也好啊。” “唯有厉太师失势,方能保我们两家平安。” 可要一个势力如日中天的人失势,哪里有那么容易。再有,哪怕是失势,也想必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厉太师倾覆两家,却只是一句话便可。 两人有是缠心,更觉分别一刻都觉苦涩,去看了儿女,仍要装作没事。午后衙门有事,谢崇华也强打精神过去处置。 倒是慕师爷见他精神不济,隐隐听了些风声,见无人在,便问道,“大人可是在担心宋大人?” “嗯。” “人各有命,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心。” 谢崇华无法对他说出真相,只能应声。倒是许广瞧在眼里,也没多言。同他告假有事,就离开了,直接去了亲王府。 王府今日,也不太平。 昨夜永王爷和王妃就彻夜未眠,早上也没出来用饭。下人端了进去,到午时又原封不动拿了出来。 命都快没了,又有什么心思吃。 永王昨夜接到快马加鞭送来的圣旨,已是手抖,“这明着是去恭贺新帝登基,可却摆明了是要借机铲除我们这些藩王啊。” 永王妃也是双目赤红,“那老妖后,竟这样逼我们,活着去,却难活着回来。王爷当真要去吗?” “不去?那就是抗旨,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 永王妃提帕拭泪,“那该如何是好?” 永王久坐沉思,许久才道,“我们……起兵如何?” 永王妃着实吓了一跳,忙捂住他的嘴,“王爷你疯了不成?” “那能怎么办?坐以待毙,还是送上门去做太后砧板上的一块肉。”永王低声,“太后病重,撑不了多久的……皇兄暴毙,里面定有猫腻。许是太后想在临死前拼一拼,因此害了皇兄。可她越急,就越证明她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更要快刀斩乱麻,将异己铲除。可越是如此,反抗的人就越多。本王笃定,京师一个月内绝不会平静,而有心求活的藩王,也定不会只有我一人。” “王爷。”永王妃急道,“这谈何容易?自古朝廷就惊怕诸王作乱,因此每个藩王不许拥兵过多,你唯有亲兵三百,如何能成功?哪怕是招兵买马,我们也并没有那么多钱。不如我们逃吧?” “逃?最后不也是死?”永王焦躁细想,想来想去,说道,“知州掌军权,倒是有两万的兵可用……” 永王妃心思一顿,“王爷想劝服谢崇华?可他又怎会答应。” 永王摇头,“你忘了,宋大人和他是知己好友,宋大人失势,他也没好日子过了。” “只是他在冀州颇有美名,又与太后厉太师无冤无仇,不过是个小角色,到时候厉太师正是用人之际,指不定还会提拔他。未危及性命,他又怎会来冒这个险?而且你若去试探,他也不是个笨人。一不小心,反过来还将你捆了,说你有异心,直接送去京师问罪邀功。” 刚起的火苗又被碾烬,永王又觉生还无望,“难道……回天乏术了吗?” 永王妃一听,又是落泪,“只怪……生在帝王家。” “那……我们去投奔其他王兄王弟?” “一山不容二虎,他们要你何用?” 永王苦笑一声,倚身长椅,不能言语。后日就要进京,就像后日就要上那断头台,必死无疑了。 “咚咚。” 此时门响,却惹得两人颇为烦躁。 “王爷,许通判求见。” 永王立刻起身,亲自去开门。许通判见了他,笑笑,“果真是急上头了,竟亲身来接。” 永王不跟他计较这么多,让家仆下去,门一关,已问道,“你怎么如今才来?” “昨晚接了话,但没对策,来了也是添乱。” 永王妃听出端倪来,“那如今有了?” “倒也不算是有了,只是有苗头罢了。”许广坐下身,刚骑马跑得太快,气还有些没喘顺,抿了口茶水,才道,“再犹豫下去,你们必死无疑了。” “我又怎会不知道这个。” “造反吧。” 三字一出,许广不见好友惊诧,就知道他已想过这个问题,却是叹气,“手上只有精兵三百,又无多少钱财,如何能反?” “你没有,谢大人有,将他拉入阵营,迅速吞并临近几个地方,很快就能集结十万大军,接下来就是一场恶战了。兴许会死,但也不至于必死无疑了。” 他说得镇定自若,听得永王都觉是件简单事,“谢大人未必肯帮我们,他不过是个书生出身的人,求安稳才是他骨子里想的。” “我说了,昨夜我还不肯定,今日见谢大人忧心忡忡,我却觉得可以一劝。”许广继续说道,“宋大人素来与厉太师不合,虽说如今有两大世家与太师抗衡,但其势力并不能和太后相比,所以如今只是软禁京城,等硝烟散去,局势定下,就是死路一条。而谢崇华十分敬重他,以他的节气,定不会臣服新皇,到时候,也是死。可若是我们起兵,许他承诺会救下宋大人,他应当会动摇。” 永王问道,“你可有把握一劝?” “没有。此事只怕还要王爷出马求他。” 永王妃说道,“万万不可,王爷血统尊贵,怎能去求个……” “王妃。”永王止了她,“膝上黄金,哪里有命重要。而且我不能离开封地,能求的,唯有他了。难道要我为了这尊严,便要舍弃你和儿女的性命吗?” 永王妃泪涌眼眶,她这夫君,从来都是傲气之人,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被逼到了什么地步。她如今不该劝阻,而是该和他一起共风雨啊,“王爷拿主意吧,无论您做什么决定,妾身都会紧随在后,绝不离弃。” 虽说这些话并没有实用,可却让永王心中安慰,像得了千军万马,更是坚定他劈开一条活路的心。 “那你去安排和谢崇华见面的地方吧。” &&&&& 谢崇华知道王爷要见自己,隐约猜到缘故。许通判又道,“王爷恳请和大人见一面,请大人务必来。王妃也会前去,若夫人得空,劳烦一并前来相聚。” 他将原话说与妻子听,听得齐妙心中颇有想法,迟疑许久,才道,“王爷他该不会是……” 不等她将话说完,谢崇华轻捂了她的嘴,示意她不要说,“等去见了王爷,再做定论。” “那二郎有何想法?这一见,被人瞧见,哪怕是没那个心思,也难防小人背后捅刀了。” “事已至此,本就没退路了。”谢崇华眼染寒光,要想有活路,他已别无他法。哪怕是最后下场凄惨,至少也曾有生还的希望。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 时间紧迫,两人连晚饭都没用,就去了许通判家中。只留下谢崇意带着四个弟弟妹妹吃饭,他对政治并不太敏感,只是觉得兄嫂这样急迫,只怕也是有事要发生了。 “小叔,爹爹娘亲去哪里了呀?”从小玉记事以来,爹娘至少有一个会陪着他们用饭,可今天却不见他们。 陆芷偏身说道,“去办事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呀?” “很快。”陆芷把筷子给她拿好,“食不言,寝不语,吃吧。” “嗯。”小玉又瞧着那两个小家伙奶声奶气道,“弟弟妹妹快吃,不要看,菜要凉了。” 陆芷见他们三人吃了起来,这才看谢崇意一眼,见他若有所思,也没唤他回神,只是放了筷子到他碗上。 谢崇华和齐妙已经到了许广家中,从后门进去。许广将他们直接领去后院,“家中下人已经都不在宅里,王爷和王妃也早就来了。” 这番话更是肯定了他们来时所想,而也更是明白——永王要拉拢他们。 进了后院小屋,屋内只点了一支蜡烛,看着昏黑。等走近了,才看清是王爷王妃站在那。两人要行礼,当即被他们托手拦住,“谢大人谢夫人不必多礼。” 许广说道,“先坐下吧。” 屋内圆桌刚好坐了五人,蜡台放置中间,屋内昏黑,四人周围和脸上神情,却看得很清楚。 永王先开了口,“谢大人想必已知京师内乱,暗潮汹涌,连宋大人也不能幸免,如今软禁在京师,只怕凶多吉少。” “下官今日刚得知这消息。” “谢大人可想过要救宋大人?” “自然是想的,只是并不容易。”谢崇华没有说明本意,来时他和妻子已经商议过。若是自己说了齐家一事,那永王定不会感激自己投靠了他,反倒是反客为主,要自己感激能投靠他。日后永王若能登基,别说会厚待他们,能不能给他们安生日子过,也是未知数。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此事。 不曾与永王交心,也交不得心,这骗局,他们夫妻便要背一世。 可为了两家族人安康,只是他们心负重担,他们也受了。 永王说道,“本王也想救宋大人,可是当今局势,只怕力不从心。要想救他,也唯有是与他作对的厉太师不再掌权。” 话落,满座寂静。许久齐妙才试探笑笑,“王爷的意思是……您能夺厉太师的权么?” 永王没想到先这样问的是齐妙,而且也算是问得十分直接了。那仓促上位的皇帝,不过是太后和厉太师手中的傀儡,太后体弱,真正掌权的是厉太师。说是夺厉太师的权,也就是要造反,在座的人都是明白人,当然能听懂。 永王妃见谢家夫人都出声了,又这样镇定,心中钦佩,接话道,“谢夫人是聪明人。” 齐妙摇头笑笑,“王爷王妃,你们信不信,若是别的官,听见这些话,早就将你们抓起来了。” 永王妃脸色一变,“谢夫人。” “莫慌。”齐妙说道,“我们夫妻此时还留在这里,也就是不会告发你们的。只是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身为臣子,实在不敢冒险。念在两家交情上,今晚的事,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谢崇华也说道,“也请王爷三思,宋大人固然要救,但一旦事败,我和我妻子的娘家人,都要连坐,是诛九族的事,不敢如此冒险。” “谢大人。”永王站起身,说道,“那你是要看着宋大人死吗?” 谢崇华目光凛然,“若宋大人死了,我也不会苟活。只是如今牵连我的家人,谢某不敢自私。” 永王一时无话。倒是永王妃见他们夫妻二人都起来,也急了,长裙未撩,便直接跪在地上,目光定定,“求你们救救我们魏家,也算是救救这大央吧!外戚干政,新皇傀儡,诸王动乱,日后定有混战。我夫君本意求自保,但心系苍生,谢大人爱民如子,难道忍心看这天下大乱,百姓颠沛流离吗?” 她一跪,永王也狠下心来,朝他们跪下。谢崇华忙拉妻子和他们对跪,“王爷……万万不可。谢某心有百姓,只是……” 许广忽然拊掌,说道,“既已跪下,那就结为异性兄弟吧。往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爷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日后定不会薄待谢大人的。” 永王喜道,“对,既已对跪,便结为兄弟!往后有我一分荣华,定不会只给你半分。” 谢崇华和齐妙相觑一眼,没有吭声,还差一点,方能答应。 许广又道,“方才你们过来,应当也是有人看见了。貌似永王爷过来,也有人瞧见。都是进我这一个宅子的,这么久不出去,别人也不知会不会猜,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话里已有威胁的意思——反正已经有人看见你们和王爷夜里密谈,当下可以谈论的,又能是什么清白的事。不造反,都是死路一条呀。那倒不如拥兵王爷,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许广不会用这个办法。一来他敬谢崇华,二来他不想开罪他。可这些话是不能让王爷说的,否则更是咄咄逼人,惹人生厌。 谢崇华一听,知道最后一个助力到了。 永王见他神情动摇,趁机说道,“事关苍生,请谢大人见谅。” 永王妃也极力劝道,“我们并非心有恶意,只是事出无奈,为寻一条活路,也需要谢大人助我们一臂之力,他日成功,定不会忘记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气氛又良久沉滞,屋外寒风刮送,吹得高悬屋檐下驱邪用的铜铃作响,更添几分静谧诡异。 谢崇华沉默许久,才道,“那就恳请王爷,接下我手中两万将士。” 永王大喜,忙起身将他扶起,“从今日起,你我便是异性兄弟,同甘共苦!” 谢崇华却有迟疑,虽然是不让永王对自己的投靠起疑心,但毕竟是骗了他,又做了这样一场戏。于二十几年都浩然正气的他来说,竟心有尖刺。只是若不点头,反倒让永王觉得自己不会尽心帮扶,那之前所做都白费了,便应了一声。 永王大为心安。 许广便去寻了酒水,插上香火,和两位夫人一起,看他们结义。 这誓言一定,两家皆是松了一口气。连夜规划大计,最后定下以清君侧的名义招兵买马。先占临近小州,待势力扩大,再寻据点,统筹大局,和京师雄兵对抗。 因冀州与京城之间,还隔了四个州,其中还有一位藩王,若能劝他起义,那京师定要先攻打他,方能抵达冀州。而所挣得得时日,就是永王稳固根基的大好机会。 许广闻言,说道,“这说客,就由我去吧。那祁王跟我有几分交情,也是个脾气刚直之人。去了京师便是死,他是个聪明人,怎会去送死。” “不行。”谢崇华细思后说道,“许通判和永王爷交好的事但凡留心都知道,若是你去,祁王只会当你是在为永王爷找替死鬼,他哪里会答应。” “可当下并没有适合又可靠的人前去。” “也不必非要亲自去。”谢崇华拧眉沉思,片刻说道,“有一人可以胜任。” “?” “慕师爷。” “他?” “他能言善道,为人机警。而且他是师爷,不入官册,让他假冒谋士,前去劝服,定不会让人生疑。” 许广和他相处不过几日,皱眉,“可靠么?” 谢崇华定声,“以我性命担保。” 他信得过的人,许广意外信任。永王见好友冲自己点头,细想片刻,说道,“那就拜托谢大人了。” ☆、第72章 兵临城下 第七十二章兵临城下 谢崇华相信慕师爷可以胜任说客,但是一旦沾上起兵的事,就犹如步入深潭,无论好坏,都不能抽身了。慕师爷也是有家室的人,而且哪怕是自己衙门里的师爷,对厉太师没有任何威胁,也并不会危及到性命。 所以他是本着试探,而非劝服他的心思寻他过来。 若慕师爷有半分不乐意,他也就此打住,另寻他人。 慕师爷和他共事多年,夜里刚睡下,说谢大人喊他过去,他也没起疑,想着又是碰到什么案子,要连夜办好吧。 慕夫人伺候他穿衣时,说道,“谢大人升了官,还惦记着你这师爷,你可真要好好报答谢大人才行。不过啊……还是让大人注意些身体,不要总是夜里还操心衙门的事,年纪轻轻的,身体还是要康健些才好的。” 明着说谢崇华,暗着说的是自家丈夫。慕师爷当然也听出来,笑道,“为百姓做事,自然要鞠躬尽瘁的,你早些睡吧,我估摸是寻我去喝酒谈心的。谢大人的好友碰上了麻烦事,白日里就心神不安了。” “那您早去早回。” “嗯。” 慕师爷踏着月光往内衙走去,住的地方离那里并不远。两个月前收到来信时,还以为是如往常那样的问候信,谁想是邀他来冀州,让他做师爷的。让他大感意外,连赵押司也连声说谢大人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到了冀州,连住处都为他找好了,还有一些简单的日常所用,一应俱全。 想着心暖,就更为谢崇华白日的担忧同忧,但愿京师那边能尽早平定。 到了谢家,来开门的是酒婆。慕师爷将灯笼交给她,问道,“酒婆身子骨可硬朗?” 酒婆笑笑,“死不了。” 走着走着,在前头领路的酒婆停步,回头瞧他,“慕师爷,你知不知道你方才进的门是什么门?” 慕师爷回头看了看,“什么?” “那是鬼门关。”酒婆提着灯笼,面上褶子清晰可见,夜里瞧着有些渗人,“你若没必死的决心,就赶紧走吧。” 慕师爷不解,可酒婆也没多说什么,继续领他进去。 领进去的不是大厅,而是厢房。房里并没有住人,打开门,迎面扑来一阵清冷气息。饶是屋里点上了灯火,也有人,还是觉得冷清,“大人。” 谢崇华上前关了门,说道,“往里屋说话。” 慕师爷见他神色凝重,这才想起酒婆方才说的话,不由又往后面看了一眼已经紧关的门,总觉要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等坐定身子,见他斟茶,问道,“大人半夜召小的来,所为何事?” “谈谈夜话。”谢崇华将茶递去,这才说道,“宋大人出事,想必慕师爷也知道了。我视宋大人为恩师,更是知己,他如今有难,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但一旦插手,我也未必能安然归来。刚将你邀来冀州,就出了这件事,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趁着我还未动身,你带着你的妻儿,回太平县吧。往后有人问起,你便说与我关系并不亲近,方能全身而退。” 他这些话都是真心所说,有慕师爷帮忙肯定事半功倍,只是此事凶险,他也不愿同僚赴险。可慕师爷哪里肯,“大人荣华时我来了,大人有难时我就走,这算什么事,头都要抬不起来了。大人让我来是提拔我,京师出了那样的事谁都想不到,大人不必自责。哪怕大人真被奸臣盯上,我也不会独善其身。” 谢崇华大为感动,与人相交,可以以性命相交,便不枉真心相待。 慕师爷总觉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而且要施救京官,哪里有这么轻易,小心说道,“大人若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 “哪怕会危及性命?” “那也在所不惜。” 如今已是犹豫不得,谢崇华重叹,“先皇突然驾崩,京师已乱。太后下令让藩王进京道贺,慕师爷怎么看?” 慕师爷见他提起这事,颇有禁忌,这才明白为何夜话要安置在这僻静小屋,“许是……要肃清……肃清一些势力吧。” 他说得隐晦,不敢说得太过明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新皇此举并未安什么好心。 “可又哪里有人愿意束手就擒的。” 慕师爷低眉一想,诧异,“难道永王爷他……”冀州的封王只有一个,别的地方哪怕是有藩王作乱,消息也没那么快传到这里,那就唯有永王了。见他提及,又夜半寻自己,转瞬明白,“大人已投永王阵营?” 谢崇华轻点了头,“不得不反,内人娘家曾得罪过厉太师,我当初不得入殿试,做了个县官,也是厉太师报复所为。我与宋大人又交好,新仇旧恨,他平定局势后,我们一家定会遭毒手。正好永王爷来寻我商议,便隐瞒真相,投靠了他。” 慕师爷连连诧异,当初他才华初现,自己还和赵押司喝酒是说过,不知那样有能力的人,为何只做了个小官,如今才知晓真相。他又觉动容,这件事没有告诉永王情有可原,否则永王就无感激之心,反倒以救命恩人的态度操纵谢崇华,所以不说方是上策。 但如今他却毫无隐瞒地告诉了自己。 他敢告诉自己,自己哪怕是死,也绝不会将这秘密泄露出去! “大人,你荣华时我与共,你有难时,我也会同行。若有什么事我可帮忙,您便吩咐吧。” 谢崇华心中感激,问道,“这事成了,便同为功臣。若不成,就是大逆不道,性命不存。而今局势,是后者居多。我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反,可是慕师爷仍可安然逃离,你若有半点顾虑,只管离去。” 慕师爷气道,“大人这是将我当做什么人了,哪怕大人不说缘故,问我可愿追随,我也定是一口答应!我信的不是永王,也不是权势,我信的,是大人您。就算如今有个手握百万雄兵的将军要唤我去,我也不屑。” 一番话说得谢崇华满心沸腾,真该拜为兄弟的,不是永王,而是慕师爷这样的人啊。 事到如今,再推诿无用,谢崇华收定心思,便和他说了原委。慕师爷听后,当即起身,“我这就收拾东西去祁王府。” 假冒谋士,出谋划策,劝祁王起兵,这便是慕师爷的责任。 事成与否,将是为冀州寻得良机的关键。 送慕师爷出了城,谢崇华又去了一趟王府。永王果然又是夜不能寐,脑袋昏胀,却还是不舍去睡。只等天亮,随谢崇华一起,宣告起兵,清君侧,除恶狼! 谢家此时,也有一屋灯火明亮,整夜未熄灭。 屋外山峦已微泛白光,远远可见鸦青色苍穹。黎明清风更觉冷意浓郁,齐妙披着衣裳走到窗前,关了窗,又坐回床沿,等着丈夫回来。 可到了天亮,还是不见他。屋外的下人已经渐渐忙活起来,她也起了身,让人端了盆冷水来,洗了脸后才精神了些,便去屋里看儿女。 大女儿还在呼呼大睡,睡得东倒西歪,被子也被踹开了。齐妙见女儿睡姿喜人,疲倦的脸上这才微露笑颜,为她盖好被子,摸着女儿刘海。这样安稳的日子,不知还能过多久,但愿早日凯旋,便能重回安定了。 从屋里出来不久,就有下人慌慌张张跑来,面色煞白,“夫、夫人,大事不好了。” 齐妙面色平静,“什么事?” “二爷他卯时去了军营,和永王爷一起,将全部将士召集,还、还说……”下人说得紧张万分,磕磕巴巴,都要惊慌得晕过去了,“说要清君侧,除恶狼。这、这是要造反啊!” 旁边下人听得愣神,身心抖悚,睁大了眼往齐妙看去。 齐妙定身为动分好,只是淡声,“将全部下人都叫到院子里。” 府里有大事发生,这一吆喝,手上有活的没活的,还没轮到自己当值未起身的,全都去了院里。 同样被叫醒的小玉牵着弟弟妹妹的手也往那走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好像很久没看见爹爹了,有些担心挂念。 “姐姐,爹爹去哪里了呀?” 小玉看着小妹,想了想,说道,“爹爹当差去了呀,以前爹爹一忙起来,总是半夜才回来的。” 嫣然点点头,“也对哦,不过娘这两天也不高兴的样子。” 斐然也应声,“是呀。” “一定是因为爹爹不在家,等爹爹回来,我们抓爹爹跟娘道歉去。” “好呀好呀。” 三人嘀嘀咕咕说着,已经到了前院。陆芷带着他们站在一旁,气氛肃穆,总觉不同寻常。有山雨欲来之感,让人心闷不安。 齐妙让刑嬷嬷将人数点了点,家里人多了,伺候的下人也多了,这一数,算上厨子车夫,已有二十三个下人。加上他们一家子,全部站在院中,院子也显得有些拥挤了。 人已来齐,她环视一圈,有人低语交声,听出是在说丈夫早上拥兵一事,满院人惶恐不安。她刚开口,庭院悄然无声,纷纷抬头往她那边看去。 “二爷的事想必你们也听了一些,我召你们来,便是要告诉你们。要去要留,我不强留。”齐妙将手中一沓纸放在刑嬷嬷手中,“你们大部分人是我买回来的,卖身契在这,要走,就上来拿它走。” 一时满庭喧哗,齐妙说道,“京师内乱,奸臣当道,战火很快便会殃及冀州。永王宅心仁厚,愿以拯救苍生为己任。我夫君不忍恩师受困,更不忍百姓受苦,因此揭竿起义,愿毕生追随永王。你们是我谢府中人,若是兵败,必会牵连。所以不愿留下的人,现在就可以离去,免得日后殃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话里真假,无人敢上前。等过了一会,才有胆大的试探上前,寻了自己的卖身契,末了不安,“夫人是留在这,还是回老家?” “我夫君在哪里,我便在哪里。”齐妙已有必死的决心,不敢心怀太大的希望,一旦有了希望,就更是担心。将命放下,那就能安心和丈夫一起共患难同风雨了。 下人纷纷上前,拿了卖身契走,倒是有些人还在犹豫,到底还是来拿了。 齐妙让刑嬷嬷将工钱给他们结了,开门让他们走。等院中寂静,留下的家仆,也有八人,“你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几人说道“夫人待我们不薄,去了别家还不是被打被骂,倒不如留下来”“大人是个有福气的人,说不定能熬过去,我们还要跟着享福呢”“天下大乱,也没别的地方去了”…… 什么说法都有,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齐妙知晓这八人是可信的。简单重新分派了下,就让他们忙去了。 刑嬷嬷见她没给自己分任务,反倒是唤自己去屋里,心觉奇怪。随她进去,就见她从钱箱中,将几张银票交到自己手中,她忐忑问道,“小姐这是做什么?” 齐妙语气轻缓,“刑嬷嬷回乡下老家去吧。” 刑嬷嬷一顿,将钱推开,“小姐这是什么话?老奴在齐家待了三十年,在谢家待了七年,我哪里有家了,这就是我的家。要走刚才就走了,何必等到现在。小姐您要是觉得我这老骨头没用,我不伺候您,我去伺候玉姐儿去,她是不嫌弃我这身老骨头的。” 说着,眼已红了一圈,“人老不中用。” 齐妙也是眼中有泪,“嬷嬷,你真觉得我是在嫌弃你么?” 刑嬷嬷见她难过,忙收了狠话,“那为何要赶老奴走?” “我儿时就是嬷嬷伺候我的,等我嫁到谢家,也是嬷嬷陪着我。从太平县,一直到冀州,你都在这家里。我没有办法常见爹娘,府里带出来的也唯有你了,有些话不该是主子跟家仆说的,可今日已迎凶险,兵临城下,我便和你说,在我爹娘不在一旁的年月里,我是将你视作亲人的,每每寻嬷嬷说话,就像仍在娘家,可以卸下重担好好说。所以如今我不能留你,若荣华,我接你回来,就怕兵败,要了你的性命。” 刑嬷嬷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疼着自己,泪轰然滚落,“唤您一声小姐,就没有离去的理了。老奴舍不得玉姐儿他们,老奴带大了您,也想趁着能动,把玉姐儿他们也带大,看着他们嫁娶,再给他们带孩子。如今您赶我走,所什么荣华再见,到时候哪里有脸回来,现在也是没脸回去的,那样是不忠,要遭天谴的。” “遭什么天谴,你若不走,我才难安。”齐妙硬是将钱塞到她手中,“嬷嬷,你就听我一回劝,回乡下去吧,这一仗定不会太短,哪怕攻克京师,诸王却谁也不会服气谁,这仗是要打五年十年,谁也说不定。趁着现在一路未乱,回去吧。” 刑嬷嬷说什么也不肯,只求得齐妙落泪,刑嬷嬷才心软,又想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了,真乱起来,她也跑不快,到时候不是拖累人吗?终于是想点头,也不肯拿钱,收拾行囊离开。 走时小玉正在屋里发呆,见嬷嬷也收拾东西,忙跑去拦她,“嬷嬷也要走吗?嬷嬷不走好不好?你要是走了,娘会伤心的。” 几句话说得刑嬷嬷更是痛心,抱着她好一会才松开,念着保重,便决然走了。越留越是走不了,倒不如狠心些。 小玉追到门外,看着她上马车,要追上去,却被酒婆拉住,“她要是不走,你娘会更难过的。” “酒婆婆,家里到底是怎么了呀?”她不懂什么起义,也不懂什么拥兵,只知道家里发生大事了,她又问,“酒婆婆,以后先生还会来吗?” 酒婆说道,“大概不会了。” 小玉有些难过,上回先生罚她抄千字文,到现在她还没写完,想着先生来了她就耍赖。可现在……连可以耍赖的人都不来了。 想着,也不高兴了。 &&&&& 谢崇华和永王爷将将士安排好,以军营为据点,四周安营扎寨,征用民房。前提是不扰民,免得乱了民心,到时候只会自食恶果。 那冀州地图,还有临近的府州舆图都已在手。几人细瞧过后,许广也将那布告四周的起兵书写好,拿来给他们过目。 “我派骑兵前去送信,若是快的,明日下午便能知晓哪些人愿意领兵降服。” “那若是北边那些官兵不愿投靠,那该如何?” “那就往南方集结势力。” 谢崇华拧眉细看,南方虽然粮草充足,但已要入冬,冀州在北,到了南方只怕水土不服,“将士都是北方人,长途跋涉一路行军到南方,怕身体受不住,而且如今京师正乱,何不趁机进攻,先占领要塞,也好挟天子以令诸侯?” 永王说道,“义弟想的太简单了,京师百万雄兵,虽说如今党羽纷争可能无百万将士,但厉太师可以指挥的,定有半数。我们人太少,还不能进京。” “倒是可惜了。” “的确是可惜。” 不能一举攻下,真让厉太师喘过气来,到时候就算他们在南方势力壮大,也怕难抗衡。只是如今当真不是进京的时候。 “若要南去,一路藩王不少,怕也会有阻挠,想吞我们的兵。” “去北不行,南去又不行,那该如何是好?” 将士争论不休,谢崇华摒弃杂念,钻研地势。冀州水陆畅通,因此早就了冀州的富庶。而水路更是比陆路畅顺,海口每日商行船舶百支,而船舶多往来利府,同样是兵强马壮,偏近京师之地。他拧眉说道,“我们不走陆路,走水路去攻下利府如何?” 许广低眉细想,眼神已有肃色,“那利府的藩王是连安王,向来胆小怕事,知府也是年内新上任,我们奇袭的话,应当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接下他们的十三万士兵,那就能以利安府为点,向四周进攻,定是势如破竹。” 永王蹙眉说道,“可十三万士兵在那,如何能一举攻占府衙,夺得兵符?” 谢崇华说道,“声东击西。我们放出风声,要从讯州、东州两条陆路进攻,引诱他们重兵把守。到时候我们转而乘船,攻他们水路。府衙离海口远不过二里地,哪怕他们察觉,要调兵回来,也来不及了。” 众人细想,越发觉得此举可行,只是冒险。可行兵打仗,哪里有十足获胜的把握。若能占领利安府,那不用冒险进京,更不用害怕南方水土问题,届时安心向四周进兵,兴许更能杀出一条血路。 细议一番,倒是只差一个。 那将军说道,“两万士兵,算上今日招的兵,哪里有那么多船,我们总不能天降奇兵,到那利安府去。” 万事俱备,只欠船舶。眼看大好的计划要落空,一人说道,“将来岸口的船舶暂时扣押归我们所用,如何?” 永王说道,“此举不可,若强行征用,只会惹民心不满。” 许广也道,“如今最不能失的,就是民心,军法三章,最重要的,便是不扰民。否则未行军,就已败。” “王爷说的是。” 众人正愁,一人小跑入账,高声道,“王爷,徐正徐二爷求见。” 一听陆五哥来了,谢崇华像是心有感应,精神一凛,“奇兵来了。” ☆、第73章 满庭芳华 第七十三章满庭芳华 永王闻得徐正前来,这才想起他乃谢崇华姐夫。若得他相助,可谓是如虎添翼。不由大喜,亲自去迎。 陆正禹见永王亲身来接,心下已知永王不同其他贵族。士农工商,自己哪怕是富贾,那些贵族同自己打交道,明着客气,可身一转,就是另一副嫌恶嘴脸。永王如今为了取胜,能放下尊贵前来接他,也是个有胸襟有远见的人。这样的人,可帮。 自朝廷来了消息,多少人向自己借钱招兵,可他一概不理。得知好友投了永王阵营,让他大为吃惊,怎的平日斯斯文文的人竟也下了这样的决心。 他急忙赶去谢家,见了齐妙,这才知道原委。 有齐家祖父一事,也是不得不反,如此才明白他为何主动拾起血剑。 “草民见过王爷。” 这作揖的姿势未抱全,永王已经托手说道,“徐二爷客气了,快快进屋。” 谢崇华和陆正禹相觑一眼,没有多言,直接进了里屋。 后面刚出来的人让了道,等他们进去,一人说道,“王爷竟如此礼遇一个商人,满身铜臭位。” 许广步行在后,闻言盯着那人说道,“若想得重用,就将脑袋修得机灵些,否则便是死了,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无论什么事,信王爷就好,嚼舌根也非君子所为。” 那参将被他一瞪,不敢再说,讪讪退后。 陆正禹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置的四五张舆图,皆是冀州附近的府州,圈圈画画,想必刚才正在商议军事,自己来的看来是时候。 永王说道,“徐二爷来的前半刻,我们还在愁如何是好,你来了,倒是知道要事半功倍,犹如将士得了利剑,能重回战场了。” 陆正禹笑笑,恭维的话听得太多,就听腻了,“不知草民有什么可以帮王爷的?” 永王说道,“徐二爷既然来了,那本王也就不再隐瞒……” “起兵清君侧的事我已知道……整个冀州和附近的州县应该都知道了。只要告诉在下要如何帮便可。我小舅子已被王爷招揽旗下,我和谢家同根同生,自然会尽力相助。更何况王爷英明睿智,跟着您打江山,是在下的荣幸。” 恭维圆滑的话,陆正禹比永王爷说得更好,不卑不亢,又阐明扼要,另外还为好友说了好话——若非他这小舅子,他还得考虑要不要帮。所以永王爷如果聪明,就不会薄待他这好友了。 永王又怎会不明白,他对谢崇华不单单是因他带兵投靠自己而倚重,更因有这领兵才能,才更倚重,如今还有徐正这奇兵,更不要说了。只要日后谢崇华不窝里反,忠诚于他,他要是做出兔死狗烹的事,那就真的要民心不稳了。 他将走水路的事同徐正简略一说,未提船舶的事,徐正已说道,“徐家商船百支,王爷若要征用,尽可拿去。米粮我也会开仓,运到船舶上。吃用船夫,王爷都不必操心。” 众人听后大喜,顿觉有了铜墙铁壁般的后盾,可以安心奇袭。 “若攻下利安府,军民定是人心惶惶不安,望王爷不要多行杀戮,以安抚为主,哪怕是不愿投降的,恳请王爷放行吧。过了不久兵荒马乱,他们自然会觉得王爷宅心仁厚,到时候第一个想投奔的,仍是王爷。杀了他们,反倒容易引起民愤。” 永王本以为他只是个商人,如今看来,却懂打仗的,一时目有赞赏,“徐二爷可愿助本王一臂之力?” 陆正禹笑道,“如今不正是在为王爷效劳。”他猜永王是要许他官职,将他圈在军中,说道,“如今战事刚起,正是用人之际,也更是用钱之时,王爷身边已有这么多骁勇善战的将领,也有这么多福慧双修的谋士,人才已有,那在下便为王爷准备军饷,让王爷无后顾之忧。” 永王稍一衡量,也觉如此甚好,徐家家底丰厚,无人知晓到底有多少钱财,但可以肯定的是,定不会少。欣然同意,商议仔细用船一事。等快日落西山,才定了详细,各自领命离去。 陆正禹临走前又想起一事,“方才你们提及奇袭府衙,我倒是想起一事,你们能想到的事,别人未必想不到。若我们将兵力全部投放利安府,那临近的藩王若知晓此事,也来攻打如何是好?” “到时候我们会关掉城门,留部分兵力安置在城门上,以虚掩实,敌方也不会知晓我们到底留了多少人在城内。” “所以如今唯有一字,那就是快。” 永王点头,陆正禹又道,“只是衙门里还是不要住人了,王府也是,就怕有刁民作乱,挟持了官眷,到时候内乱更忧。” 永王皱眉,“那要安置在何处,妇孺总不能跟着去。” “便安置在我徐家吧,徐家家丁百人,没有外敌前来的话,城内刁民是不敢打徐家主意的。只是要委屈王妃他们了。” 永王细想,也觉此举可行,到底是谢崇华的姐夫,又和谢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至今仍未查明两家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关系不浅。有谢家在,他不担心徐家会反。 商定之后,永王也回府去了,将人安置到徐家去。 谢崇华和陆正禹一起出来,乘车回去。路上撩了帘子往外瞧,街上仍旧热闹,一如往常,战火未波及这里,虽然永王起兵的消息已经散开,可并没有太过影响百姓的生活。哪怕是表面的安和,也让两个已入硝烟的人心觉安宁。 “六弟为什么不告诉五哥你拥兵王爷的事?”陆正禹想不明白,两人这样的交情,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说。 谢崇华默然片刻,说道,“刚才知道五哥来,我又喜又怕。喜的是你到底是来了,怕的也是你来了。如今你已不同,你有妻女,你的妻子还是我的姐姐,青青也是我的外甥。我可以死,你不行,你死了,我的姐姐外甥,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他们该怎么办?我们两家,总要有一个人活。以后我若死了,你就能帮我照顾妙妙他们。你我都死了,让他们怎么办?” 陆正禹苦笑,“可是我不会独善其身,你姐也不会让我这么做。” 谢崇华也知道,只是好像这么做了,心里会舒服些。倒是妙妙更懂,哪怕是瞒了,也瞒不了多久,“如今你我已卷入这场恶战中,唯有拼尽全力,拥护永王夺位,方是最好的办法。只是五哥的生意,定会大打折扣了,说不定还要散尽家财。” 陆正禹不以为然,“这家财,大半都是徐老爷留的。他之所以留给我,并非是怕家财被分,而是怕族人恶斗。他并不心疼这些钱,反正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只是不想徐家内乱罢了。而今我已为他达成心愿,徐家未乱,仍旧昌盛。这钱,日后我定会赚回来,立志比他赚得更多,方是他想要看见的。” 听他日后也是要走商人这路,谢崇华心里到底还有心结解不开,“五哥方才提醒王爷家眷一事,五哥也是没放下为官的事的。” “我并不爱仕途,从来想要的都是自自在在的。说那番话,不过是想到了,才说。而且你忘了当初我为何想入仕途?”陆正禹笑道,“那是因为我还想娶你姐,可是一个铁匠的儿子,就算你姐离开常家,你娘也不会同意她二嫁个穷小子。如今你姐已经是我陆家人,我是真对仕途无感了。只等他日还了如今跟徐老爷‘借’的钱,就带着你姐和青青,远离喧嚣,泛舟湖上去。” 往事过去太久,谢崇华这才想起似乎他的志向,从来都不是名利。只想游山玩水,看着不是个好志向,可却是最难得的。想通了,心结倒也解开了一半,“你我都入了这乱仗中,以后姐姐和妙妙他们,只怕也要跟着担惊受怕了。” “不将他们带上,他们才会真的担惊受怕。” 将话说开,笼罩心头的阴云,才真的散开了。 “二爷,到家了。” 谢崇华俯身下来,却见是徐家大门。陆正禹笑道,“我去军营的时候已经让家丁回去告诉你姐去接玉儿他们,半天光景,想必已经接来了。” 事无巨细,都已安排妥善,谢崇华有陆五哥在,又多了几分安心。 进了徐家大门,正有几个孩童在前院跑来跑去,欢声笑语传入耳中,一瞬让谢崇华安心。 那吵闹的孩童见到两人便跑了过去,扑在身旁仰头说道,“爹爹,你终于回来啦。刚才姑姑说接我们来玩,开门的时候吓坏我了,门口站了好多人,还以为爹爹又闯祸,让人上门泼潲水来了。” 谢崇华为官正直,得罪过不少刁民豪绅,他们奈何不了他,偶尔便会跑到谢家大门来,泼个水洒个血,以此泄愤。听见女儿说以为自己闯祸,只觉委屈了女儿,俯身抱起长女,说道,“爹爹回来了,玉儿在姑父家乖不乖。” 小玉得意道,“可乖了。” 谢崇华笑笑,又不自谦了。也罢,不就是像妻子,不等人夸就自夸了。才抱了一会,衣角又被扯了扯,幺女抬头扁嘴,“娘说姐姐已经是大人了,大人是不要抱的,爹爹抱嫣然吧。” 小玉也舍不得两日没见的父亲,可她是姐姐,还是暂时让给妹妹吧,便下来,牵着弟弟进去,广而告之爹爹和姑父回来了。 不一会齐妙和谢嫦娥从里面出来,见了两人展颜笑看,“晚饭已经做好了,去洗个脸吃吧。” 陆正禹说道,“等会永王府的家眷也会过来,用过饭后再去准备几个空房子。”见她立刻要去,他拉住她,笑道,“不急,王府的东西肯定要很晚才能收拾好,又有多少人家像六弟那样两袖清风的。” 谢嫦娥也笑道,“可不是,我还特地叫了五十个身强力壮的下人去,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就全都收拾好了。多数都是衙门的东西,不拿走。在那住了半年,就好像只带了个人走。” 齐妙听见,笑道,“这样多好,连房间都给你们省了。” “那我还得多谢你们了。” “姐姐客气啦。” 两家人像一家人,说说笑笑,唯有此处安宁,更让人珍惜留恋。 翌日一大早谢崇华和陆正禹都要去岸口调遣船舶,还要督工米粮,等会王府那边还要来人,因此用过饭,时间又紧凑起来。大人各自忙去了,唯有小孩才得空。 谢崇意寻了兄长,“家里有姐姐嫂子她们看着,我不能文不能武,如今可用的,只有这医术了。我去军营做个大夫吧,这仗打起来,大夫是少不了的。” 谢崇华不愿他去,“家里到底还是要留个男人的,局势一乱,你还要护着姐姐和你嫂子,几个孩子还年幼。五哥和我不能常在家中,要随军而行,那唯有你可以倚靠了。答应兄长,照顾好一家大小。” 谢崇意衡量之下,答应兄长定会照顾好他们。 小玉已经一手拉着陆芷一手拉着常青去房里串珠子,她提议串珠子的,也是她先跟娘亲学的,可是教会她们,她们倒是串得更好更快,不由感叹,“难怪那老鞋匠总跟我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所以他打死也不收徒弟。” 陆芷瞧她,“玉儿不够沉心静气,就不该学这个。” “那我要学什么呀?” 常青说道,“学剑吧。” 小玉咯咯笑道,“做个女将军吗?” 陆芷浅笑,“嗯。” 小玉将珠子分在她们两人的盒中,不串了,她是要做女将军的人,不能把时辰浪费在这上面。躺了一会她从小床上坐起来,问道,“那我要找谁学呀?” “找个会剑术的呀。” “那谁会呀?” “护院会。” 小玉了然,拍拍手从床上下来,“那我去找护院。” 说罢就噌噌噌地跑了,真是半点也不拖泥带水。 陆芷和常青都是不爱说话的人,身边没了那小话唠,屋里就安静下来了。静得让外面的下人都探头瞧了几次,还以为她俩睡着了,得伺候着盖被子。 许久陆芷才问道,“你还讨厌我哥吗?” 珠子从长线穿过,跟其他珠子挤在一次。常青没有立刻去拿新的,默然很久才道,“我不恨他。” “那你为什么还不理他?” 常青终于看这姑姑一眼,“不恨他就一定要理他吗?” 陆芷眨眨眼,这话好像没有哪里不对。啪嗒,一颗珠子落入线中,“你要是对他有对你娘百分之一好,他也会很高兴的。” 常青没有吭声,半晌也没说话。久等小玉不来,两人珠子也串完了,默然相对许久,等要散了,她才道,“等他有了他和我娘的孩子,他就不会疼我了。他的疼,只是因为我是我娘的孩子,他喜欢我娘罢了。我娘走了,他也就不会疼我了。” 陆芷在这里住的不久,不能反驳她一二,只是言语中,还是听得出落寞的。这种孤独,她再明白不过。 小玉此时已经满大宅的去找护院,可是那些护院一听她要学,要么就笑话她,要么就让她赶紧回去绣花,还有耍了个拳,动作很快,根本不肯好好教。最后都没人肯教,只好去找娘亲诉苦。听说母亲在前堂,她便提着裙摆过去找她。 到了前堂,灯火已点上,亮堂堂的,还有许多人搬着东西进进出出。她瞧着好奇,见了一个妇人背影,已认了出来,待自己很好的人,她当然记得,可不就是永王妃。走过去要打招呼,倒先瞧见那坐在凳子上生闷气的漂亮小姑娘。 她小跑过去低头看她,“郡主你为什么不高兴呀?” 魏姿见了她,捉了她的手说道,“小玉你真的在这啊,我以为母妃骗我的。” 永王妃闻声偏身瞧去,见了小玉,笑道,“玉儿你可要多陪陪郡主,她在家哭鼻子呢,就是不肯离家,真是傻丫头,这就是挪个地方,又不是要露宿街头。你看看玉儿,她以后也要住在这了,你还比不上做妹妹的。” 小玉小她不过三个月,魏姿好胜心强,闻言也收了哭心,“小玉啊,我们为什么都住在这了?” “因为热闹吧。”小玉说道,“这里可大了,玩的地方也多。你在王府住了那么多年,捉迷藏的地方都清楚了,所以换个新地方,就又能玩很久都不腻味了。” 这么一说倒是有理,魏姿揉揉鼻子,不哭了,“嗯。那晚上我跟你睡好不好?” 姑娘家儿时在玩伴家里睡是很正常的事,可魏姿身为郡主,家里从不许她这样做。每次听见别的小姑娘说昨晚去哪个玩伴一块赏月捉萤火,她就嫉妒。可嫉妒归嫉妒,脸上却不能有羡慕的神色。贵为郡主,要什么都有,是不能羡慕平民的。 小玉欣然点头,“好呀好呀。” 魏姿这才展颜,看得永王妃心安,回头跟齐妙说道,“玉儿真是个宝贝。” 齐妙笑道,“孩子都是宝,不分的。” 小玉正和郡主说着她新房子的事,旁边走来一人,说道,“妹妹不哭了?” 她偏头瞧去,笑道,“世子哥哥,你也来啦,你房间准备好了吗?” 魏临笑道,“还没去看,下人会收拾好的。”他又看了看妹妹,见她无碍了,这才放心走开。片刻见那小丫头跟来,问道,“做什么?” “我去问问你房间在哪,带你去呀,这里我可熟悉了,这是我姑姑的家,我常来玩。” 魏临问道,“玉儿怕不怕?” “怕不怕什么?” 魏临顿了顿,他想问她怕不怕打仗,只是见她如此,仍旧天真烂漫的模样,即使知道要打仗,可也不会明白其中含义吧。笑了笑转了话锋,说道,“怕不怕这里。” 小玉笑道,“才不怕呢,我说了这里我常来的。” “可是我妹妹很怕,她胆子小,所以玉儿妹妹有空就多陪陪她好不好?” “好呀。”小玉说道,“有哥哥就是好,我也想要个哥哥,可是我娘说只能给我生弟弟,不能给我生哥哥了。” 魏临抿抿笑,“有弟弟不好吗?” 小玉摇头,“不好不好,我弟弟可麻烦了。碰到别人欺负我们,我还得站在他前面护着他,他是个胆小鬼。可是哥哥就会站在我前面保护我了,所以还是哥哥好呀。” 魏临想想说道,“那以后你保护我妹妹,我来护着你吧。” 小玉欢喜拍手,“好呀好呀。”天降哥哥,她欢喜不已。问了下人他的房间,跟自己是前后院,说是前后院可姑姑家里大,也隔了老远了。往那走时她又说道,“世子哥哥你会用剑吗?” “会一点。” “那会骑马吗?” “会。” 小玉小心问道,“那你能教我吗?” 魏临好奇道,“你学这些做什么?” “为了以后做女将军啊。” 魏临失声笑问,“一个姑娘家为什么想着做女将军?” “因为要帮爹爹的忙。” “嗯?” 小玉认真道,“娘亲说,如今军中还缺大将,要是有个厉害的将军去,一定会很好很好。所以我得快点学会,去帮爹爹的忙。” 童言无忌,大人说是狂妄,一个小姑娘说,却狂妄得让人心有感触。越是天真,就越觉战乱残酷。魏临禁不住摸摸这玉儿妹妹的头,缓声说道,“那我教你。” 只是但愿不要在她长大成人后,战争还未结束。 她的年华,应当在满庭春景中度过,而非那滚滚硝烟。 ☆、第74章 首战交锋 第七十四章首战交锋 备战两天,临出发前,谢崇华又收到慕师爷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展信一看,已是振奋,“祁王已被劝反,不日起兵。” 众人皆是高兴,又问,“那祁王如何用兵?” “祁王已夺府衙兵符,杀了许多豪绅,夺其家财招兵买马,按照慕师爷目前所知,应当是跟我们一样,先攻近处。” 许广闻言一顿,“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不过离了四个州,后头还有个利安府府衙在,只怕他也会很快盯上了那块肥肉。” “兵贵神速,傍晚出发,拖不得了。”谢崇华拧眉细思,又道,“京师无瑕顾及外面,但若是有人要攻打京城,厉太师也肯定不会放任不管。不如传个谣言,说祁王要攻打京师。” 永王喜道,“如此一来,京师定会派人前去镇压,到时候祁王分心应对,就无法再集结兵力攻打我们。” 许广接话说道,“将那谣言编成童谣,童谣朗朗上口,传唱的都是孩子,别人也找不到根源。” 在座的都是肚子有墨水的人,要编个童谣还不简单,没过片刻,那童谣就出来了,让人一路传唱,这边大军也往海口赶赴。 永王一众都不得空回家,直接去了海口,谢崇华也领着大军前去,让士兵去报信。 齐妙收到口信后,嘱他护着丈夫的安康,就唯有去佛堂求告上苍,保他平安的事可帮。拿了香烛去那,进门已看见王妃在那。无论平日多高高在上,此时也不过是个普通妇人。 “王妃。” 永王妃偏头瞧去,齐妙已跪在一旁的蒲团上。见她放下篮子,里头都是香烛,也未带下人,不由淡笑,“来为谢大人祈福吗?” “嗯,王妃也是吧。” “嗯。” 两人今日话不多,心中有事,压得沉,连面上笑颜都压得不见了。 永王妃瞧着白烟萦绕的香火,说道,“儿女要是再大些就好了,也能寻个说话的人。不至于让我一个妇人撑着这个家,夫君打仗去,底下孩子又让我操心,真想不管了。” 齐妙问道,“王妃定是没经历过什么苦难事,也是头一回和王爷分开吧?” 永王妃笑道,“这样明显么?” 齐妙浅笑,“嗯。我嫁进谢家,生了女儿后不久,二郎就赴京考试去了,一走就是大半年,那时我也是每日担心。后来他回来了,做了县官,本以为能每日相守,可他忙于公务,也是早出晚归,一天见不了几次面。我那时就在想,倒不如他身无功名的时候,至少能每日都在一块。可后来我明白了,男儿各有志,短暂的别离,不过是为了日后长久的相守。” 永王妃听后叹道,“可这一次的别离,却太过凶险。” “若非剑已架在脖子上,谁又愿这样动荡。要怪,就怪那朝中奸臣。我们不想起战事,可对方不放过我们,也唯有反抗,总不能坐以待毙。男人们外出打仗,王妃也要收心将内宅打点好,好让他们能安心外出,不会总记挂家里。” 永王妃笑道,“谢夫人是个豁达人,看得通透。” “哪里是个豁达人,只是儿女还小,做母亲的若满脸愁容,儿女都会担心的。”齐妙起身挽她的手,说道,“等王妃想通了,定会更豁达。” 永王妃自小生在国公家,作为嫡长女,日子可谓万事不忧。如今突有大事发生,一时难以安心。得她安慰,倒是放宽了许多。多愁无用,倒不如打起精神,让丈夫在外头安心,不用身在军营还操心家中事务。原本对齐妙的印象只是普通,而今多了几分赞许。 从小小的佛堂出来,回到院中,见院子里几个孩子正在嬉闹,倒不见小玉。一会才瞧见她跟世子正在假山那头,拿着把桃木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时而笑笑,看着融洽亲昵。 永王妃便想,那玉儿有这样的璧人双亲,对亲家倒不错。日后起兵若成了,谢家定会得封赏,到时候家世就配得起了。想得好,更觉日子有盼头。将杂乱的心理顺,不再多愁。 &&&&& 十月中旬的天,北风呼啸,等风力微弱,数百艘船立刻起航,挥师渡河。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就是此次出兵要点,冀州大军要从讯州、东州两条陆路进攻利安府的消息已经早两日传出,不知那边那可会中计。若非这两日风力太强,不敢逆风而行,也不会有这种担忧。就怕早两日强行抵达云安路口,将士精疲力尽,到时就不战而败了。 谢崇华走到甲板之上,看着面前已经渐渐昏黑的海面,那原本停歇许多的北风,又开始呼啸。同属一个海岸线,从冀州到利安,只需一个时辰。但风一大,倒要比预计的时间长了。 只是时机耽搁不得,船夫已经陆续起锚,马上就要行船。 永王已着盔甲,头盔未戴,可见英姿和面容决然。他走到谢崇华一旁,说道,“背水一战,不成,便死。” “我们人数寡薄,要想日后安稳,唯有如此。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谢崇华迎着腥咸海风,负手而立,惊跳几日的心,此时却异常平静。 起锚声已高呼起来,谢崇华背负的手已紧握,忽然背后有人高喊,让人放下绳梯。他跑到栅栏那,往下看去,竟是陆五哥。见他神色匆忙,他立刻让人暂缓收锚,放下绳梯。 陆正禹爬上梯子,气未喘顺,便说道,“云安渡口去不得了。” 永王一惊,忙问为何。陆正禹说道,“利安那边的跑商路过告知,那讯州、东州根本没有多少官兵把守。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中计。而且云安渡口这两日不许走商船,我看,那边定是派兵在那伏击了。我们此时过去,正好入了他们的圈套中。” 如果中计,那定会派许多人在那边把守,设好关卡,以防止冀州大军攻打。可此时说没有,那唯有一个可能,他们已经知道这是调虎离山的计谋。而且风声泄露,否则绝不会无故埋伏在云安渡口。 一时众人惊出一身冷汗,如果真按照计划行事,就全军覆没了。 那将军当即向永王请示停船不去,他日再议。永王迟疑,“这样一来一回,损失巨大。” 陆正禹说道,“钱财事小,军心一失,才是大事。” 众人愁眉,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出师不利,头一遭就如此,实在让人不甘心。 永王又问一遍,“当真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也不是没有,只是这样棋会更险。”谢崇华唇色微白,每一个字都肩负着数万将士的性命,不得不谨慎小心,“避实击虚如何?” 众人目光已齐齐落在他身上,陆正禹问道,“六弟可是想顺他们的意,声东击西?” 好友在旁,简单一句便明了心意,谢崇华心绪渐平,“嗯。” 永王说道,“义弟请说。” 谢崇华细说道,“既然利安府的人已在云安渡口埋伏,我们转而去讯州走陆路也已来不及,那不如将计就计,就让他们以为我们要去云安渡口,一切照常出发。等到了海上,哪怕我们改道,这消息也无法漂洋过海,他们定不会知道。” 许广恍然,“大人可是想给他们造以假象?明着去云安渡口,可实则去的是另一个渡口?” “对。那利安府还有另一个埠丰渡口,那里与云安渡口相差三里地。我们绕远路,从那里进攻。虽然离府衙位置比从云安渡口去远,但却可以躲过他们伏击,而且从背后攻打,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众人面上愁云消散,又振奋起来。陆正禹说道,“既然这险已冒,那不如再分三分之一的兵去云安渡口。一旦埠丰渡口有人登岸,那边埋伏的人定会着急,再调兵前去抵御。到时候等他们撤退后,我们便在云安登岸,以夹击之势,让他们腹背受敌!” 如今本就已是兵寡,再分两路,确实很险。但这计策却可以一试,永王沉思,众将听命,等着他决定。 时辰不多,永王当机立断,“避实击虚,志在以寡胜多!” &&&&& 夜,利安府,云安渡口。 晚风寒凉,躲在树林中,像是能将小指头给冻得断掉。 一个兵卒挪了挪位置,腿都要麻了,骂咧咧道,“到底来不来了,这消息该不会是假的吧。” 孙副将悠然道,“假不了,声势那么浩大,准备了那么多天,吃饱了撑的呢。” 树林顿时有了笑声“搞不好还真的是吃饱了撑的”“对啊,才两三万人,竟然敢打我们十万大军”“不是没脑子,就是眼瞎了”…… 孙副将皱眉没跟着起哄,寻思着船出现时会不会瞧不见。今晚没什么月亮,瞧不太清。不过可以依照水声来听,等他们到了岸口,就带着八万人冲上去,将他们全部擒住。再回去附近营帐的王爷知府,连亲自观战的事都省了,不过那些人也不会来这的,怕冷。 他吸了吸鼻子,大爷的,天这么冷,赶紧来,他好回家抱媳妇。 等了半日,那渡口一点动静也没,等得他们几万人都要冻僵了。孙副将见月色越高,就越是奇怪,总觉不安,便回军营和那王爷禀报,还在营帐外就听见里头女声轻佻高笑,心下不满。他们在外面要冷死了,这狗屁王爷竟然还沉溺女色。 禀报后进了营帐,说道,“王爷,那叛党还未过来。” 连安王打了个哈欠,怀中还抱着那妖娆女子,说道,“守到天亮,本王先回去了。” 孙副将暗暗唾弃,这庸才,还真当自己是首领了。要不是这里离京师近,他不用这么早出发进京,早就面圣砍头去了吧,偏是一点都没察觉其中凶险,乐呵呵的还以为进京封赏见兄弟去。倒不如那祁王永王脑子好使,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吃喝玩乐,还要他的兵天寒地冻的蹲在树林里。 你大爷的。 他心中骂了千百回,再看将军知府,也都抱了女人。 “报——” 他还没退出军营,背后就有马狂奔而来,那探子下来匆忙,差点摔着。孙副将一把托住他,“怎么了?” 那探子喘道,“那、那叛党在埠丰渡口登岸了,大军正往城中方向过去。” 营帐内顿时没了嬉笑声,连安王脸色一变,骂道,“孙副将,你不是说他们一定是在打云安渡口的主意吗?这算什么事?” 孙副将皱眉,“准备船舶粮食那么多天,定是来攻渡口的。可为何绕远路……”他一顿,“被他们察觉到我们会埋伏了。” 那丁将军大声道,“全部调头,去守城!” 孙副将面色煞白,上前说道,“将军万万不可,这分明是调虎离山啊。否则为何近的渡口不来,偏去远的。他们只有两三万人,我们只需派一半过去就好。剩下的必须守住这渡口,否则以敌军的狡猾,说不定留有兵力,等我们都走了,这渡口来人,就前后受敌了。” 连安王已是跳脚,“四万人对他们三万人有胜算吗?快把守在各处陆路的兵卒也都叫回来,全力攻打,快。” 孙副将见劝不住,拼命拦在前头,“王爷!这定是阴谋。” 连安王吓得心惊肉跳,拉了知府就去调兵,根本不理会他。那丁将军也是怒声,“你再不听军令,我就将你的脑袋踢到你媳妇面前!” 军令如山,孙副将长叹一气,唯有祈求那敌军的脑子不好使,但愿不会像他想的那样。走时他仍不放心,让心腹在近处瞧看,若有消息,迅速来见他。 树林中数万精兵齐齐撤退的声音响彻渡口,连远在半里之外的人都听见了。 海面已然平静,偶有波涛声响。阴暗月色下,穿不透浓浓雾气,哪怕是三丈开外,也看不见这些罗列在海上的船。 雾气萦绕着站在甲板之上的男子身上,隐隐如仙人出画,身如玉树,凝神远望。谢崇华听着那震天声响越离越远,心中默默计算时辰。合眼细思,沉气静心,只等他们走远之后,再登岸奇袭。 直至小半个时辰过后,他才号令“登岸”。 数十艘船冲破平静水面,水声哗啦作响,直往前驶去。 船陆续靠岸,船上人借着微弱月色,从上跳下,人虽多,却井然有序。由谢崇华带领,准备直奔那云安渡口,准备夹击。刚到岸上,却听见树林飞鸟扑腾。谢崇华皱眉往那看去,如果只是猛兽经过,不会引起倦鸟高飞的。他一顿,命了几个脚步快的追看。 那几人立刻入了树林中,往前急追。追了小半刻,将那就要上马之人截击,把他擒住,押到谢崇华面前。 船上的人陆续下来,还需一段时辰。谢崇华边等他们归队,边打量这人。衣着是个兵卒,马是匹骏马,鬃毛不见一点杂色,那马蹄上的铁已磨得十分光亮。他问道,“是谁让你在这蹲守的?” 那人不说。 谢崇华又问,“是将军,还是知府?” 那人还是不答,怒声,“乱臣贼子,休要跟老子说话,给我一刀来个痛快。” 谢崇华笑笑,“倒是个汉子。”他偏头说道,“将他一起押送赶路,善待之。” 那人瞧得好不诧异,这乱党竟然还让人礼待他,脑瓜子被驴踢了吧。再瞧这人,书生卷气斯斯文文的,根本不是混军营的。细想一番,说道,“难道你就是那个白脸铁阎王?” 谢崇华瞧他,“白脸铁阎王?” “就是那冀州的谢知州。” “正是在下。” 那人轻笑一声,“都说是小白脸,果真是个小白脸,你的胳膊能提起一只鸡吗?还学人家做乱党,赶紧投降吧。” 谢崇华旁边的副尉已怒,“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敲碎你满嘴的牙。” “你敲呗。” 副尉大怒,谢崇华抬手拦下,“我大央的兵,要是人人都如你这样有骨气,哪里还有人敢犯大央疆土,夺大央城池。” 那人又瞧他几眼,这人明明自己就在以下犯上,现在突然感慨个什么。正想着,就见他指了指自己,“借你衣服一用。” 话落,就有人来扒他衣服,气得他跳脚。可被三四人抓着,根本没法动弹,不一会衣服就被扒下了,冷得他唇色紫红。 谢崇华看看副尉,笑道,“都副尉的身材与他相差无几,有一事要拜托大胆心细的都副尉了。” “大人有何事吩咐?” 谢崇华附耳与他说了一番话,都副尉立刻脱衣,换上那人衣服。随后骑着骏马,往那埠丰渡口的方向赶去。 那人瞧得莫名,见他俯身拾起衣裳,给自己裹上。随后那白脸神色已敛方才轻松,目光俊冷,方才的弱质书生模样全然不见。 “挥师埠丰——” 应声响彻整个渡口,看得那人发愣。明明是才起兵几天时间,为何这样训练有素。这白面书生,跟传闻中的完全不同,谁说他是个手无寸铁的书呆子的,站出来,他保证给他一根狼牙棒! &&&&& 孙副将随大军调头赶往埠丰,一路急得心都要跳出来,生怕后面来了个报信的,说那帮乱党从云安攻来了。 大军慌慌张张往那跑去,前面的王爷将军仗着马快,一直狂奔,后头跟着的士兵跑得气喘吁吁,简直不把兵当人。他看得连连叹气,追上前去大声道,“跑慢一些吧,否则到了那里,他们也没力气打了。” 丁将军冷笑,“我们八万个人,喘口气都能把他们喘死,你怕什么,胆小如鼠。” 王爷知府也从颠簸的马车里探头,因车太快,声音也跟着颠,“对、对啊,我们晃得骨头都要散了,可也没事,他们好歹是用两条腿跑。” 孙副将气道,“那你们下来用两条腿试试!” 说罢已微拉缰绳,隐没后头。王爷没法怒瞪他,说道,“回头将那副将撵走吧,说乱党埋伏在云安的是他,现在人家从埠丰攻来了,他倒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过错,要他何用。” 知府也是应声,“要了没用!” 到底两条腿是跑不过四条腿的马的,将军他们在前头跑得再快,也要顾及后头,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这气还未喘顺,背后传来马蹄响声,还有一人高声呐喊,“那冀州叛党三万人全都从云安渡口上岸了,那埠丰的消息是假的,是假的啊——那冀州叛党三万人全都从云安渡口上岸了,那埠丰没人啊。” 一路吆喝,都是叛党三万人从方才离开的地方上岸攻打了,从尾巴喊到前面,动荡不安的军心也从后面直接动摇到了前面。队伍一乱,整支大军便跟着停下。 连安王也听见了,哆哆嗦嗦道,“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 知府也没主意,忙去问丁将军。丁将军焦头烂额,直喊那叛党狡猾。被逼问得急了,才想起一人来,“孙副将,孙副将!” 孙副将还在找那一骑而过报信的人,那马是他留给手下的马,可来报信的人却不是,偏偏穿的也是他们军队的衣服,实在蹊跷。这会找不到人,他咬牙,回头说道,“将军,那士兵是假的,既然已被人冒充,那定是两个渡口都已有人,现在速速回城吧,否则要腹背受敌了!” 连安王探头说道,“胡说,方才那人不就是我们的兵,你不要造谣。现在赶紧派兵去堵……” “你闭嘴!”孙副将恼怒道,“藩王不得插手军政,别拿我的兵的命去拼,赶紧回城,还来得及。” 连安王气得差点晕过去,知府忙扶住他,“孙韬你反了!” 丁将军一把夺过他手上马鞭,推他下马。孙副将被推得翻身下马,就见他以上往下冷笑,“我瞧你就是和叛党一起的,劝我们埋伏渡口,现在又让我们回城。来人,将他拿下!” 孙副将又气又急,见有人来绑他,他也逃不出这八万将士,手被反绑之时,说道,“你绑了我无妨,可是将军得听我一言,赶紧带兵回城,方能……” “本将军打仗不用你教。” “将军!请您三思啊。” 孙副将被扭送到后面,急得两眼赤红。再这么下去,只会让叛军得逞。自古城池沦陷,百姓将士皆逃不了屠城宿命,他如何能不急! “将军!请您三思啊。” “将他的嘴巴封了!” ☆、第75章 因缘际会 第七十五章因缘际会 孙副将被押下去时,那些士兵看得诧异,纷纷上前相拦求情。丁将军更是盛怒,将马鞭甩在他们脸上,“谁再敢拦,军法处置!” 一时众人愤然,孙副将喝声,“还不快退下。” 众将士这才忍气退开一条路,孙副将每走一步都觉脚步沉重,这一退,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可怜他们利安的百姓,就这么给这些王八羔子垫脚了。 将那碍事的撵走,连安王扶着马车哆嗦道,“现在可如何是好?那些乱党到底是从哪里杀来了?” 丁将军说道,“那探子不是说了吗,从云安渡口来了,我们赶紧杀回去,将他们通通堵回岸口,让他们下去喂鱼。” 连安王向来没主意,这次也不过是受命督军,见他说得信誓旦旦,也就同意了。 于是刚从那边跑来的八万人,又调头回去,跑得两腿酸软,口干舌燥。才行一半,后头又有快马跑来,一人急声,“将军不好了,叛党在埠丰登岸,正率大军攻城。” 丁将军一个惊神,马蹄急停,差点从马背上摔落,狼狈不堪。八万将士已是疲累不堪,被前后夹击的消息瞬间传遍,一时军中大乱。丁将军连喊两遍,都无人住口,更是吵得心烦。 连安王再顾不了那么多,探头对车夫说道,“赶紧跑,乱党太狡猾,落到他们手里,我就得死了。” 知府也不言语,赶紧逃命才是紧要事。倒是丁将军还有点良心,不想弃城,“王爷大人三思啊,要是就这么走了,朝廷怪罪下来,也是死路一条。” “那能怎么办?” 突然军队中陆续有人传声“将军要逃了”“王爷大人都要走了”“这仗到底还打不打?”“打什么呀,这银枪我都拿不动了,瞎指挥,孙将军在屁事都没”…… 丁将军耳尖,听见这妄言,心中不满,转念一想说道,“我们城中还有一万人,各路关口都有人守着,统共十三万人,竟被不足三万人的军队打败,日后传出去,哪里还有脸做人。不如率兵回城吧。” 那两个能说事的都没了主意,只是此时逃走,也是死路一条,他们就不信自己这么多人竟然会败,这才留了下来,千叮万嘱他速速解决,不要弄得这样狼狈,实在丢人。 丁将军沉思一番,说道,“兵分两路,四万人随我去埠丰,四万人去云安。定要将他们半路截击。” 军令刚出,被押在车里五花大绑的孙副将差点没晕过去。八万将士埋伏半天已腹中饥饿,如今来回奔波,尚可对付那三万乱党,可这一分开,士气大减,更容易被奇袭。他骂骂咧咧,一会有人撩了帘子,“孙副将实在是太吵闹了,将军让我们将您的嘴封了。” 麻布团子将他的嘴塞了个严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丁将军将队伍分成两批,想着就算哪边来人,四万人对付他们足够了。这样一想,心里十分安定。行军一里,那参军骑马上前,“将军,将士如今都已疲累,将军稍微放缓脚步吧。” 丁将军说道,“走了个孙副将,你又来掺和。将士累?本将军就不累,谁敢慢半步,就跟孙副将一起坐车去。” 孙副将被绑成了一颗粽子,这事全军上下都知道了。参军不敢多言,继续骑马同行。 又行一里,仍不见叛党,这已快到渡口,人呢?难道又是假消息? 前方宽广浅河,正是十月天,北方天凉,晚上河水更是冷得彻骨。马入水中步伐也放缓些许,后面入水的兵卒棉靴湿透,步子更沉。又过半里,皆是疲惫。又困又累又冷,士气已不见。 正当疲乏之际,突然四面八方传来震天响声,从那百丈外涌来成千上万的黑影,犹如撒网收网般,将他们圈起。 丁将军大惊,急声,“乱党来了!不要慌,速速迎敌。” 连安王往外面一看,黑压压的数不清的人影正往这边聚拢,吓得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带领埠丰登岸的是许广和陆正禹,领有两万士兵。因准备齐全,身穿棉袄防寒,出发前又吃饱喝足,喝了小酒暖胃,埋伏半个时辰,精神亢奋。反倒是那利安将士,个个已无气力,这黑暗之中又不知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马,惊慌之下,更是溃不成军。 许广高声,“若举旗投我军者,可保自己安康,也可保家人安康。编入我军,赏银二十两。如若负隅顽抗,此处便是你的乱葬岗!” 丁将军恼怒道,“大胆乱党,休要蛊惑军心。”他向后嘶声,“自古叛党都有歹毒之心,怎会放过你们的家人,他们最多不过三万人,我们四万人如何能束手就擒。” 众人皆是应声,哪怕不是为了自己,也不能让叛军入城,否则非得屠城,那家人都不得安康。 士气大涨,已紧握银枪,箭在弦上,骑兵也已摆阵。千军一发之际,又有人快马来报,“将军,大事不妙,大人率领的四万余人被叛党埋伏,全军已降。” 丁将军两眼发黑,“胡说!这边两三万人,那边哪里有人还能降服四万人?” “千真万确,那叛党首领收了我军,没有开杀戒,反倒是领兵回城,和气得很。” 全军闻言哗然作响,丁将军此时才看清这人,怎的这样面生。再想想那去云安渡口的四万大军,按照路程和时辰来算,哪里有这么快。这人根本就是在造谣,他提起剑要斩杀这人。 都副尉一瞧,立刻闪开,骑马往后狂奔。丁将军怒火中烧,当即提剑狂追。都副尉便在前头喊道“将军要走,速速让路”。 丁将军这才知道中计,急忙停下马,可那士兵已听见,本就军心不稳,此时见将军要逃,更是全面崩溃,军心瞬间坍塌。未和敌军交手,已自乱阵脚。 许广见时机已到,和陆正禹交换眼神,军旗一挥——“打!” 那两万士兵犹如脱弦利箭直冲敌军腹部,刹那将他们冲得溃不成军。 来时陆正禹已跟他们说过,这一战弱败,那这里就是埋葬他们尸骨的地方。所以唯有胜,才能活。 比起那些觉得哪怕是败,也不会丢了性命,更没有屠城后患精疲力尽的利安士兵来说,根本没有拼命的必要。 不过半个时辰,那兵器相交的声音就在一片投降声中停落。 眼前满地被丢弃的兵器,那利安士兵的棉靴还可见水渍,在寒风中犹如丧家犬。 这边硝烟已停,可因这里已经在收缴兵器,也恐他们再反,无法带兵前去援助谢崇华那边。陆正禹时而抬头往那暗处看去,不知只有一万人的好友,可否能如他们这边顺利。哪怕是那四万人已劳累不堪,可到底是他们的数倍兵力。 远在云安,此刻也已在投降收缴兵器。如此轻松得让谢崇华大感意外,埋伏等待许久的他们听见前方有声,一声令下围困,结果那知府腿一软,从车上下来便率众投降。也不顾那押司劝阻,递了官印,只求一条活路。 他让人速速去埠丰送口信,说已成功。那人半路遇到正好要去云安送喜讯的人,两人中途停下说了会话,知道都已成功,喜得各自折回报信去了。 谢崇华站在高处看他们缴纳兵器,再看坐在一旁哆哆嗦嗦的知府,说道,“莫大人辛苦了,等会我们会进城,就劳烦大人带路了。” 莫知府强笑道,“谢大人客、客气了。”他抹着额上冷汗,不敢多说话。 谢崇华见兵卒拉过来一辆马车,车内还有撞击声,正要问话,就见里头滚出一个三十上下的汉子,从车板跌落,摔进碎石地上,眉头也没皱一下。找了一圈,瞧见自己,怒目圆瞪,冲了两步,就被人死死捉住。 他低头问道,“这人是谁?” 知府忙答道,“孙韬,孙副将。” 谢崇华皱眉,“怎么自己的兵也这样绑了?” 知府答道,“是被丁将军绑的,他一路妖言惑众,我们以为他是细作……呸,以为他是谢大人身边的人,就将他绑了。” 刚才那一滚,孙副将嘴里的布团松动,舌头推了数十下,终于是用力一吐,将那布团吐出嘴里,当即大骂,“你大爷的才是细作,你个木疙瘩脑袋,猪也看得出这是要前后夹击。要是早点听老子的,回去守城,也不会活生生被擒,给我来个痛快吧,省得我看得烦心!” 谢崇华微顿,“你知道我们会在两处渡口登岸?” 孙副将怒目圆瞪,“老子不跟你这叛党说话。” 谢崇华又转而看知府,知府冷汗直落,“开始也是孙副将说你们会在云安渡口登岸,所以就埋伏在那了。等埠丰来了消息,他又说你们察觉到了这事,是调虎离山之计。但丁将军不信,领着八万人要将你们截停。孙副将说要回去守城,否则会腹背受敌,我们也没信……” 要是信了,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了,他还是知府,而不是阶下囚。 悔不当初啊。 谢崇华目有诧异,这人倒是将他们行兵的计划看得一清二楚,哪怕是途中才做的决定,也被他察觉了,丝毫未差。如果今晚是这人带兵,他们就全军覆没了。可没想到老天相助,这样的人才,却被五花大绑了。他抬手说道,“给孙将军松绑。” 旁边押着他的士兵一顿,“大人?” 孙副将也诧异,他就不怕一松开他,他就上前扼住他这文弱书生的脖子,胁迫他吗? 谢崇华说道,“我知道在孙将军眼中,我们是乱臣贼子。可圣上身体一直安康,突然驾崩,太后□□,厉太师当权,京师不臣服于厉太师的,要么被罢官,要么被关入大牢,实在蹊跷。永王心存疑虑,我恩师也被囚禁在京,思前想后,只能揭竿而起,清君侧,除奸臣。攻打利安一事,实属无奈,却也是志在必得,无意惊扰孙将军清静,还请原谅。” 孙副将啐他一口,“跟我说这么多大道理作甚,伪君子,反正等会也是要将我坑了的,何必浪费口舌。” “王爷起兵时已是军令三申,一不屠城,二不扰民,三不许杀害无辜。将军无错,也是爱民如子,我们怎会坑害于你。” 孙副将冷笑,“方才你才杀了我一个骑兵,现在满嘴仁义道德,老子不信。” 谢崇华这才想起方才蹲守在树林里的那汉子,原来那人也是他派去潜伏的。这人……如果能收入麾下,定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将领。更起爱才之心,“孙将军说的可是那留在树林潜伏的兄弟?他并没有死。” 孙副将不信,又呸他,“那你那来报假信的人,穿的是谁的衣服?” 旁边那人终于忍不住道,“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我们大人跟你好好说话,你像根刺似的,我们大人杀你全家了吗?” 孙副将怒声,“杀我的兵,就是杀我家人!” 谢崇华说道,“我确实没杀他。”他当即让人去将那人带过来。 等了一会,孙副将竟然真瞧见活人了,不但活着,身上还穿了件大棉袄,远远的都能感觉出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那人说道,“看,我们大人真的没动手。大人他宅心仁厚,我们整个冀州都知道的。他杀十恶不赦的人不手软,可平时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休要再对我们大人大声嚷嚷。” 孙副将不再恶言,不是因为亲眼瞧见自己的兵还活着对这谢崇华心有好感,而是押着自己的不过是个小兵模样,却一口一个“我们大人”。能让下属拥护的人,虽然是叛党,但也不大可能是坏人。 &&&&& 两边各自收好兵器,便浩浩荡荡进城。此时已快到凌晨,城门未开。两队人马城外汇合,拿了兵符官印前去。那城中没有将军领头,只好开了城门。 永王爷也从船上下来,赶到府衙主持大局。 忙至日头高升,才终于大致重新编排了军队,只关押了丁将军莫大人他们这些当权的,还有一些不愿降服的,其余众人,陆续放回家中,被告知明日开始,按照平日时辰来军营操练即可,让他们好不惊奇。 这兵书看多了,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对待降兵的。倒有一些人临走前寻了谢崇华问“我们孙副将何时能放出来?”“孙副将为人仗义,嘴是臭了点,可大人千万别为难他”“要不就将我们副将放了吧,我们会好好看着他的。” 千言万语都是给孙副将求情的,谢崇华心里有数,一一应答,让他们先行回去。随后就去了屋里,寻永王说话。 永王还和许广在商议要事,见了谢崇华,忙唤他过来,“谢大人辛苦了,方才去了何处,快快过来。” 谢崇华看看桌上,见他们在考虑给冀州带来的三万兵众安排住处的事,问道,“军营可安排好了?” “已商议好了。” 谢崇华说道,“若没其他要事,下官有一事想先提提。” 永王说道,“义弟请说。” “我们此次作战,避实击虚,腹背夹击的计划,敌军其实有一人全都猜中了。” 两人讶异,“是何人?” “军中副将,孙韬。”谢崇华说道,“也是万幸丁将军和连安王自负,并不信他,还将他当做细作绑了起来。” 永王也觉九死一生,“天要助我。” 许广低眉一想,说道,“谢大人可是想劝降孙韬?” 谢崇华点头,“只是孙韬脾气耿直,对朝廷忠心,要劝服他,并不容易。” “许他金银美女可有用?” “据闻他家徒四壁,只要弟兄家有难,都会倾囊相授。美人或许更是不爱,家中有一盲妻,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这么多年没孩子,听闻生得也并不倾城,但没有抛弃糟糠,寻花问柳。所以我说他难以劝降,只因重情重义的人,心里都有根秤,秤砣全在那头,要想扳过来,并不容易。” 无欲无求的人的确更难劝服,许广也觉头疼,“我先去探探。” 这里也暂时没紧要事,再紧要也没有比得到一员大将紧要。许广深谙此理,步子更快,准备去偏房会一会他。出了房门,还没走到那,一人就跑进来说道,“许通判,门外有个泼妇拿着把杀猪刀来叫嚷,您说不能伤了城内任何一人的,我们将她架走,不一会她又跑回来了,这都来回了三次,闹心啊。” 许广皱眉,“她来叫嚷什么?” “说是将她家主子还回去,不然就不走了。说全部兵都回去了,就她家主子没见人影,问我们是不是将人宰了。” “她家主子是谁?” “就是那孙韬孙副将。” 听见是孙家下人,他倒觉奇怪,不是说家徒四壁吗?怎么还养得起下人?边走边问道,“下人?孙家有下人?” 那人本就是衙门中人,这会跟了知府一起投降,许广不熟悉利安,有个当地人用用事半功倍,见他老实听话,就留下他了。听了说道,“孙副将哪里请得起下人呀,听说是有一回陪孙夫人去山上烧香,路过山道看见一对夫妻被人打劫,就将他们救下,还带回去给他们做了一顿好饭。那对夫妻说他们也无处可去,见孙夫人眼盲,家里也没人伺候,干脆就留下来,将里外收拾干净。说是下人,孙副将可没将他们当过下人。” 许广笑道,“倒都是有情有义的人,让他们不要为难她,一个妇人如此泼辣英勇,也是难得。”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或许从那妇人那能寻得孙韬弱点,及早摸清底细,将孙副将劝降吧。想罢,走得更快。很快就走到大门,果真有个穿着布衣,挽了妇人髻的美妇人正叫骂着。 她手中的刀已经被卸,被收了三回,这次不知从哪里提了个棍子,正乱打乱拍,一时也没人能近身。她瞧见里头走出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当即大骂,“快将我家主子交出来,不是说了不杀不扰民吗?我主子也是利安的百姓,你怎么不信守承诺?” 许广说道,“孙副将还在里面做客,请告诉你家夫人,孙副将很快就会回去和她团聚了。” 妇人拧眉瞧他,“当真?” “我骗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妇人做什么?浪费口舌的事我可不喜欢做。而且就算孙副将已被杀,我就算说了,你又能如何?倒没有欺瞒的必要。” 妇人一听,倒也在理。 许广见她是个讲道理的人,便想问她一些孙家的事,谁想远处小巷突然冲出一人,推着着火的板车,直往衙门冲来。 妇人回头瞧见,惊得大叫,“快住手,停下,将军他没死。” 亏得她大喊,那憨实汉子才停下来。妇人拦在他前头,冲许广讪笑,“他脑子不好使,大人别见怪,别抓他。这……这车……就送给你们取暖了。” 边说边掐着汉子的手拉他走,边走边拍,“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眼见力,傻呢你。” 许广皱眉瞧着,让人去拦他们。话还没问清楚,不能放过这大好机会。 那夫妇被人一拦,妇人转身看去,瞪大杏眼,“这车还没烧到衙门呢,不会是要抓我家汉子吧?” 许广说道,“有一事想要请教夫人,还请夫人留步,进衙门一说。” “你……”妇人正要骂他,却见他后头走出一人,面容清俊,双目清明有神,手中棍子咣当落地,愕然,“谢大人?” 在里面闻声出来的谢崇华刚过门槛,听着声音耳熟,抬头一瞧,也是诧异,脱口道,“宋寡妇?” ☆、第76章 家国天下 第七十六章家国天下 这一喊,更是让宋喜确定这就是谢崇华,一时又惊又喜,拉了自家汉子就上前给他跪下叩头。 谢崇华忙俯身托住,瞧看她旁边这人,正是当初和她一起来公堂的汉子荣三。当初他们二人离开太平县,说要找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过活,没想到那地方就是利安府,还这么巧碰见了,“这些年你们过的如何?” 宋喜说道,“好着呢,没饿死,还生了个孩子,都是托大人的福,只是……”她一顿,“大人怎么会在这?难道大人就是叛党……呸,当了他们领头的?” 谢崇华知道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在百姓眼里,他们可不就是乱党,“追随永王,来了利安府。宋寡妇……”他笑笑,“当初都叫顺口了,如今得叫荣夫人了。” 宋喜朗声道,“羞死个人了,大人连名带姓喊我都没事。对了,大人,既然你能说得上话就太好了,要不通融下把我主子放了吧,就是那个孙韬,脾气耿直不会拐弯的孙大牛。” 这外号倒是取得好,现在孙韬滴水未进,大有要自己把自己饿死以死明志的意思。谢崇华问道,“宋嫂和他认识?” “认识的,当初我和我男人从太平县一路北逃,路过山道被山贼拦了,差点把我掳走,好在孙将军出现,救了我们,我们也就在孙家住下,给他们耕田打点家务,也处得跟一家人似的。”宋喜少有求人的时候,方才拿刀来面色不改,现在反倒有些面红,“孙夫人还不知道利安被攻陷的事,以为孙将军是有事忙去了,还等着他回去呢。” 许广插嘴说道,“孙将军才气无双,我们有心让他入我阵营,荣夫人既然和谢大人有渊源,不知可否为我们做说客,说服孙将军?” 宋喜为难道,“你是不知道,喊他孙大牛不是没缘故的,可不就是因为脾气跟牛一样。他对国忠心,是不可能投靠他人阵营的,倒不如让他去死。要不这样,你们别为难他了,放了他,我们保证看好他,不让他再去领兵跟你们打,省得你们烦心。” 谢崇华心里清楚,放了孙韬这样的大将,日后对他们定是个威胁,所以哪怕他想放,永王和许广也定不会同意。他心里敬他,可这敬重,要以全军的性命来换,他唯有惋惜。 宋喜见他迟疑,也急了,“谢大人,您是我们夫妻俩的再生父母,可孙将军于我们也有救命之恩,您是个好人,就高抬贵手吧。” 谢崇华说道,“两军交战,没有情面可讲。我们爱惜孙将军的才华,可他执意如此,恐怕王爷容不得他。宋嫂,可否拜托你,试试做说客?” 许广也道,“孙将军的命,可谓是交到你的手中了。” 宋喜知道这无非是等于劝一头牛,可这一线生机,她不愿放弃。拧眉想了想,说道,“孙将军最听夫人的话了,你让我先回去将她劝动,再来劝那头牛吧。” 这时候还知道要从哪里打开缺口,这宋喜也是个聪明人。许广心里讶异她和谢崇华认识,又更笃定上天在帮他们。天时地利人和,不起兵都觉浪费了老天厚爱! 宋喜拉着荣三回孙家了,谢崇华和许广进去,和他说了宋喜一事,听得许广连连称奇,“倒是奇缘。” 谢崇华刚才也是惊诧,又道,“孙将军一事若是能说成,那我军定是如虎添翼。” “嗯,定会成的。”许广又道,“谢大人出来做什么?” “这边局势渐定,想在附近找找房子,好让他们过来了住下。” 说的定是昨夜告捷就让人去冀州报信,将徐家大宅的人都接过来的事了。许广笑道,“大人说得委婉,是想念嫂夫人了吧。” 谢崇华笑笑,“妙妙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一直跟着我受苦,我做了知县后,更让她操心。刚任知州,以为日子要好过起来了,谁想京师出了那种事。我如今只盼能早点安定下来,让她不要再担惊受怕。” 瞧他如此,许广说道,“无怪乎在军营里这样拼命,原来是想一家团聚了。” 谢崇华叹道,“天下百姓,谁又想活得颠沛流离,谁不想一家团圆,安宁地过日子。” 满是忧国忧民的语气,连极力想忘了许氏家族已经投靠厉太师的许广,心中也生出几分挂念了。他对家族感情凉薄,可到底是同根所生,其中血缘羁绊,是不可磨灭的,“嗯,愿战火早日熄灭,重得安康。” &&&&& 利安离冀州并不远,那边刚得捷报,就让人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回徐家大宅。 宅子里的三家人都被勒令不许外出,小孩更不许乱走,生性好动的小玉待不住,可又不能出去,便在大门口瞧来来往往的人,看门前的一群小孩玩闹。她偏头问嬷嬷,“就在门口也不行吗,不走远。” 嬷嬷摇头,“外面乱,姑娘不要乱走,否则夫人要不高兴的。” “哦。”小玉将心思收了收,她不要娘亲不开心,“那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这话她不敢问母亲,就怕一问,她又要失神,对自己强笑。 “快了。” 小玉坐在台阶上,托腮往外面看着。一会后头走来一人,站在她一旁说道,“嬷嬷她们做了糕点,小玉进去吧,趁热吃。” 她抬头瞧去,见了世子,问道,“甜吗?” 魏临说道,“有点。” “那不能吃了,正换牙呢。” 一张嘴就牙就缺了个口,看得魏临一笑,也坐了下来,不顾地脏,“在看什么?” “等爹爹回家。以前我小的时候,爹爹出门我都是这么等他的。”小玉又说道,“你不是说要让我挑一匹小马驹吗?等爹爹回来,我让爹爹带我去。这两天你还是继续教我练剑吧。” “嗯。” 两人说了会话,就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传遍巷子。魏临到底是比她长几岁,立刻站起身,往那边直直盯去。小玉也站了起来,很是紧张,“怎么了?” 片刻一匹骏马急停门前,一身戎装,下来就径直往里走。魏临见了这人,双目一亮,“赵叔叔。” 那人是军中守备,魏临认得。赵守备也认得他,也忘了请安,直接便说道,“利安攻下了!” 魏临心一跳,大喜,晃了晃没听懂的小玉胳膊,“玉儿,我们打胜仗了。” 小玉歪了歪脑袋,“胜仗?” “你能看见你爹了。” 小玉这才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喊着跳着往里跑去,“打胜仗咯,打胜仗咯,爹爹要回家了。” 消息如春风铺满大地,瞬间就在宅子传开了。 齐妙正在屋里,女儿扑到自己身上时,还以为她闯祸了。 “娘,爹爹打胜仗了,要回家了。” 齐妙眼一湿,喜极而泣,颤颤抱住女儿,“这就好,这就好。” 她拉着女儿去外头,见那报喜训的人。过了一会永王妃和谢嫦娥也出来了,三家妇孺问了个详细,皆是相拥而泣,高悬两日的心,终于是放下了。 赵守备又道,“王妃、两位夫人,还请尽快收拾细软,一同随我去利安府,早日和王爷、大人们相聚。” 永王妃立刻命下人们收拾行囊,准备迁往利安。 永王妃住的院子和谢嫦娥齐妙的略远,不同路,自己回院中指挥去了。谢嫦娥和齐妙顺路同行,说了会振奋的话,她又叹道,“才住了没多久,屋里成亲时的喜字还没摘,就要走了,有些舍不得。” 齐妙说道,“五哥在那等着姐姐呢。” 说要喊姐夫,可到底改不过口了,两家人也就不改了,改个称呼,也不见得就会亲昵,更不会因此疏离,顺口就好。 谢嫦娥也猜得她话里的意思,真是个妙人,“姐姐知道,鸳鸯少了一半,住的地再好,也不是自己家了,得凑一对才好。这么一想,也不可惜了。一家团聚就好,留恋这几块砖瓦做什么。” 齐妙笑道,“永王他们的动作,比想象中要快,熬过了这一个难关,往后就会顺利许多了吧。”她摸摸女儿的头,说道,“去叫醒弟弟妹妹吧,说要出门去玩了。” 小玉欣然点头,跑去喊午睡的那两个小家伙,出门了,见爹爹去啦! &&&&& 利安的十月天很是寒凉,北风呼啸,干冷干冷的。 柳茵从床底下摸到了炉子,她记得宋喜去年说过把炉子搁那了。但是她找不到炭火,摸到厨房那,灶头里也没有炭。 等宋喜回来,就见她蹲在灶台前捣鼓,像是要生火,吓得她急忙跑过去,“夫人你这是在做什么,将军吩咐了不许你进厨房碰火的,小心又烫伤。” 那素手如今还有几年前被烫伤的疤痕,再烫一会,非得心疼死人。宋喜扶着她出去,柳茵说道,“有点冷,想生火。以前都是大郎做的,后来是你,今天你们都不在,我发现我就成废人了。” 宋喜笑道,“说明夫人福气好着呢,一直不用自己操心。”她出了门就使唤荣三去生火,将她送回屋里,“夫人饿不饿?” “不饿。大郎他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 “嗯……”宋喜瞧着她,面庞清秀,弱得跟柳条似的,手一推就能倒地了,真不知要怎么跟她说,犹豫了一会,才道,“那皇帝不是没了吗,京师就乱套了,然后那些闲着没事做的王爷就造反了,附近有个王爷打到我们这来了,昨晚将军就是去打仗了。” 柳茵一惊,无神的双眼哪怕是惊恐,也没有神情,“那现在怎么样了?” “败了……将军被擒了……” 柳茵一愣,身体已在发抖,便要起身去找他。被宋喜拦住了,“将军现在没事,就是被关起来了。而且那边很赏识将军,要收他做大将,做真正的将军呢。” 柳茵蓦地揪紧裙摆,“大郎不会投敌卖国的,让他们做梦去吧,大不了就是一死,我给大郎黄泉结伴去。” 宋喜捉着她的手,软了声,“将军怎么舍得呀。我只是个妇人,只想过安定日子,所以那上头换谁做皇帝我都没关系,只要日子和睦就好。但将军的心思我也能懂,忠心嘛,觉得换个人了就是叛国了。可那也得看是谁做皇帝不是?将军之前也说了,京师这么乱,受苦的是百姓。那现在有个爱民如子的人要去当皇帝,其实我觉得是好的。” 柳茵睁大了眼循着方向“看”去,“宋嫂,你这是什么话?” “唉。”宋喜重叹,“实话跟您说了吧,当初我和荣三的事夫人也听过了,我没了男人,和荣三好上了,差点被娘家婆家打死,也差点就死了。好在当初县老爷明断,不顾阻挠威胁,硬是将我俩的事允了,这才让我们捡回一条命。” 柳茵还记得这事,轻声,“那事好官。” “确实是好官,今日我拿着刀子去府衙要他们放了将军,可就这么巧,碰上那位大人了。” 柳茵蕙质兰心,当即明白,“那位大人就是叛党之一?” “可不是,我吓得棍子都掉了。”宋喜又道,“别人我不敢信,可这大人是好的。而且凌晨的时候我们利安就被攻下,叛军进城,可一点也没乱,那是因为他们下令不许扰民,有几个扰民的士兵,还被抓去砍了脑袋。有谢大人在,我是认了。” 柳茵苦笑,“所以他让你来劝我,又让我去劝大郎?” “是我自个说来劝你的,因为将军最听您的话,所以我就……”宋喜心中莫名难受,拧了拧鼻子,“夫人,要是大人不降,就会死。那句叫什么,放虎归山留后患。所以他们虽然爱才,可肯定不会放过大人的。我宋喜也不是觉得将军是怕死的人,可是跟了这样的主子,真的不亏呀,所以就算夫人觉得我没颗忠心,骂我叛国,我也认了。” 说着声音哽咽,几乎要说不下去,眼泪都落在柳茵手背上。 “您和将军对我们夫妻有救命之恩,如果可以,我宁可用自己的命来换将军的命,可这换不了。那谢大人的事我和您说过不少,您和将军还说不信有那种好官。如今那好官就在眼前,将军跟了他不亏的,真的不亏的。” 柳茵知道以丈夫的脾气肯定不会低头的,可也未尝不是不能劝。她抹去担心的泪珠,说道,“你领我去见他们吧。” “他们?” “那领头起兵的人。” &&&&& 永王听说有个妇人会去试着劝服孙夫人,辗转说服孙韬试试,又闻那妇人和谢崇华的事,笑道,“他真是个福将。” 屋里只有许广在旁,闻声也说道,“此事若能成,谢大人在军中威信定会很高。” 永王微顿,“可会功高盖主?” “会。”许广见他脸色微变,淡声说道,“倒也不必担心什么,谢大人虽然威信高,兵是他带来的,这招兵买马的钱是他姐夫的,就连那孙副将一事若成,功劳也是他的,可他注定是威胁不了王爷的。” “此话怎讲?” “他心不在此。”许广看人透彻,谢崇华虽然有那才华,却没有一颗野心,“王爷只要信他,倚重他,便能得个爱才的美名。如若此时将他除去,我们这起义也垮了。日后如果王爷登基,再将他除去,却也会让将士寒心。所以王爷能做的,唯有一直信他。” 永王自小在宫中长大,见惯了那些勾心斗角,于人总多两分猜忌。如今谢崇华军中威望高,更是忐忑,“你当真有把握?” 许广默了默,说道,“一个只想和妻儿过安稳日子的聪明人,当然明白做皇帝绝不能让他达成心愿。反倒是做个臣子,更能安康。因为他知道,那龙椅,沾满看不见的血。一旦碰了,哪怕能坐稳,也难以安宁。” 永王也是默然,话虽刺耳,却不得不承认是真的,“起兵以来,我疑神疑鬼,反倒是束手束脚了。” “王爷能招揽贤能入麾下,也是因为有王者气魄呀。”许广见他焦虑,全然不似之前那样洒脱豁达,“王爷,将心结放下吧。用兵不疑,疑兵不用,既然用了,就将这棋子好好用下去。我们已同乘一船,如今是,日后也是。要想平天下,就必然要放宽胸襟,海纳百川,否则这江山,即使打下,也不长久。” 永王得他一言,虽仍难有那气魄,可到底是听进耳朵里去了。能得天下的人,小肚鸡肠怎可,总是想着提防部下又怎可。好在有他劝导,否则非得入了歧途,走了弯路。 话又说了半晌,外头有人敲门,说那孙韬的妻子柳茵求见。 谢崇华当时正从外面安排好住宅回来,进门就瞧见大厅坐了一个女子,轻挽发髻,发上只以一根木簪挽起,十分简单。面容只能说是清秀,甚至因不点胭脂,显得有些苍白寡淡。闻声抬头来瞧的眼睛无神,是个盲人。 见宋喜在旁,谢崇华便上前半步,问道,“在下谢崇华,这位可是孙夫人?” 柳茵站起身,欠身说道,“正是妾身。” 谢崇华忙让人上两杯茶,宋喜说道,“夫人她要先见见你们。” “辛苦宋嫂了,你也快坐吧。” 宋喜这才坐下,见茶端来,拿了小心放在柳茵手上,“这位就是我跟您提的谢大人了,清官,大好的官。” 柳茵闻言脸上神情未变,只是又朝那边点了点头。 一会永王和许广出来,谢崇华道明他们的身份,柳茵这才再开口,“你们要我劝我丈夫,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也未必不是不能劝。只是你们先要说服我,我才能去劝。” 许广问道,“孙夫人想知道什么?” “你么为何起兵?” 三人没想到她开口就问这个,相视一眼,便由永王开口,“为了保命。” 柳茵微微一顿,“哦?” “我皇兄突然暴毙,太后扶持我皇弟登基,登基当日,就下旨让我们藩王入京贺喜。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无非是借机削藩,甚至连命都可能会丢在京师。所以这是我起兵的第一个□□。” “看来还有第二个,愿闻其详。” “起兵之前,听说京师大乱,太后掌权,外戚干政,残杀良臣。再如此下去,只怕大央要乱,受苦的只有百姓。” “那王爷若能登基,会如何对百姓?” “平定内乱,心系天下苍生。” 柳茵半日没有再开口,许久才道,“我夫君是个硬脾气,不会讨好人,也不会说软话,更不会趋炎附势。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兵,他的国,这样的人,王爷要吗?他凶起来,是从不会给人面子的,王爷如果不能包容他,还是不要想着劝服他了,否则日后他的下场,也不过是气了您,丢命,是早晚的事。” 提及这个,永王忽然想起方才许广和自己所说的。原来那海纳百川,不但要纳像谢崇华这样可能会功高盖主的文臣,更要纳一根筋不会谄媚的武将。如果这些做不到,日后他又有什么能力去治理还会有更多刺头的国家大事,“孙将军心中,只要有他的兵,他的国,这就足够了。” 柳茵略有不安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妾身愿意去劝他,只是终究是不放心,所以能否请王爷,许一块免死金牌?” 永王既已放下心结,自然不会介意她所提的要求,“如今我未成王,没有免死金牌。只是可以白纸黑字,摁上血印,在三军面前起誓,若孙将军他日不叛逃,本王定不会背信弃义。” 柳茵这才又再次站起身,缓缓欠身,“多谢王爷。” 她一直咄咄逼人不留情面的问话,可在座三人,却一人发怒,仅凭这个,她就觉得比丁将军之流好太多。若非他们打压,凭她夫君的才能,去京师统帅精兵,又哪里是难事。 唯有她知道,丈夫怀才不遇,心中郁结已久。 另有一事,也唯有她清楚。 她的丈夫忠的是国,而不是皇帝。76   ☆、第77章 夫妻团聚 孙韬在树林埋伏了半夜,被擒后滴水未进,饿肚子尚可忍受,这干渴却难忍。舔舔唇,舌尖都能察觉到那刮舌的硬皮。 旁边桌上就放着茶水和吃的,偏头一瞧就瞧见了。他侧身躺着,越看越饿,干脆闭眼不瞧。伸腿踢了踢凳子,外面就有人探头来看。倒是警惕,却也让他没逃跑的机会,刚才打破个茶壶想取瓷片割绳,结果茶壶刚破,外面就冲进来五个大汉,将他重新丢回床上去,碎屑也被清走了。 他挪了挪身,底下被褥柔软,比他家里的还软,能死在这种地方,也算体面。不过就是不知道妻子收到消息没,但愿荣哥宋嫂能照顾好她。 想到妻子,连她的脚步声都想起来了。因她眼睛不好,所以即使有人扶着,也是走得很轻,很特殊,他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来。这会也真的听见了……不对。他睁开眼,蓦地坐起身,盯着那门窗外,真看见一个影子投在窗纸上。 “夫人,到了。” 是宋嫂的声音。 孙韬一顿,紧盯木门,片刻门被推开,一个素衣女子由旁人搀扶,小心跨步进来,看得他愣神惊诧,“茵茵?” 柳茵闻声往那看去,“大郎?” 孙韬气急败坏,“还说是什么仁义之师,竟然把一个弱女子抓来了,我呸!” 宋喜啧啧道,“哎哟,他们还说将军什么都没吃,我瞧啊,将军是吃炮仗了。” 孙韬没想到平时泼辣的宋嫂这个时候竟然还跟他开玩笑,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不过瞧见自家媳妇完好,还提着个食盒,心想应该没被乱党为难,这才放宽面色。宋嫂扶柳茵坐下,过去给他解绳子,说道,“可不要想着逃,外头都是人。” “解开了绳子,外面的都是萝卜。”只是他能逃,妻子逃不了,所以也不会逃了。他将食盒接来放下,左右瞧她,确定没半点伤,才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看你。”柳茵摸到食盒,说道,“里面都是好菜,你吃吧,肯定饿了。” 孙韬以为这是上断头台之前的最后一顿,所以才让他妻子来送,没有多言,将里面的饭菜都拿了出来,见碟子那印着龙凤酒楼的字样,说道,“这里的菜挺贵的,就算是最后一顿,你也不要用这么多钱买呀。” “我知道你喜欢吃。” 宋喜见状,退身出去,将门关好。守在外头时,十分担心。要是夫人劝不动这头牛,那就没谁能劝得动了,那最后将军也是会死吧。 柳茵听他大口吞咽的声音,看来真是饿的不清了。从怀中取了帕子给他,“吃慢点,不急的。” “我是真饿了,饿得都倒酸水了,让我垫垫肚子先。”孙韬喝下一壶茶,吃下一碗饭,才觉得回了神。动作这才慢了起来,擦擦嘴,说道,“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柳茵沉默半晌,说道,“现在京师当权的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吧,不是说先皇是突然驾崩的么?” “都不是好人就对了。”半碗饭一碟菜又入腹中,孙韬半饱,继续吃菜,做什么鬼都好,都不要做个饿死鬼,“茵茵,要是大伙给你送钱,你一定要收下,世道要乱了,得带钱防身,知道么?” 柳茵抬眼“看”他,“你在交代后事么?” 饭在喉咙,如鱼刺难咽。孙韬没心思吃了,又喝了半壶茶水,才道,“我不想说死字,也不想说要丢下你一人,可断头饭都送来了,难道不是……”他不忍再说,握了妻子的手,“荣哥宋嫂是有情有义的人,会好好照顾你的。等……等我死了,你就找个合适的嫁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柳茵双手紧握,“大郎,你曾说过,你忠的是国,是大央,不是皇帝,这话如今还是么?” 如果是,她就继续劝,如果不是,她也跟他一起死在这,绝不苟活。 “当然是,如果不是,先皇驾崩的时候,我就殉葬去了。可那样多傻,你丈夫又不是傻子。唯有国家安定,才能让百姓安康。我要的,就是百姓安居乐业。那……”孙韬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盯着她声音微变,“你从来都不主动提这些的,茵茵……难道你在做他们的说客?” 柳茵刚点了头,孙韬声音就变了,十分惊愕,“怎么你会来劝我?你最清楚我是怎么样的人啊!” 语气里满是失望,心中一直忍着痛楚的柳茵听见,也终于藏不住,“大郎,我是来做说客的,只是你听我说,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如果是别人,孙韬早就将那人丢出去,偏偏是发妻,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妻子,他不敢相信她竟然会被劝服,还来对自己劝降。到底是夫妻感情压下了冲动,再开口已十分痛苦,“你说吧。” 柳茵微微松了一气,轻声,“你可还记得宋嫂曾说过她曾经的知县是个铁骨铮铮的好官?” “记得。” “那位知县,就是那冀州谢知州。” 孙韬诧异,“竟然就是那乱党,那样的官,怎么会做了乱党?怎么会背叛朝廷?” “因为他和大郎一样,忠的是国,而非君王。京师不是屡传消息,一直动乱么?连许多清官都被牵连入狱,唯有投奔厉太师,成为他的党羽,方能安然。这种局势,已分明是外戚干政,罪大恶极呀。” 孙韬比她更懂政事,当然明白,“可永王做的事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他们不起战事,至少冀州和我们利安府都不会乱了。” 柳茵逼问道,“那厉太师铲除异己不择手段,他若是良臣还好,至少铲除异己是为了巩固势力更好的治理朝廷,可如今他只是将新皇当做傀儡,太后也只顾外戚,根本不是为百姓谋福利,而是在满足一己私欲。” “那永王何尝不是在满足一己私欲。” “永王在封地有贤德之名,如果不是这样,像谢大人那样的人,怎会跟随他。比起厉太师来,我倒是更愿意信永王,能给百姓带来安定日子。” 孙韬已是不明白,“为何你这么信他?” “我去见过他们了。”柳茵摩挲着他起满了茧子的手,“我也让宋嫂带我去城里走了一圈,见了你平日的弟兄。他们都回家了,挺好的,谢大人没为难他们,还让他们明天就照常去军营。往后的一切职位,都以军功来算,不许塞钱买官,那些挂名的军户,也会撤销。大郎,你在军营里受的苦,在永王麾下,不会出现了。” 孙韬冷笑,“以我这种脾气,他们迟早会受不住,如今能忍我,往后肯定不会。” “即使不会,他们也动不了你。我给你求了张免死金牌,是永王当着众人的面给的。” “日后成王,什么话都是假的。”孙韬不信乱党,更不信这种承诺。 柳茵身体本就不好,在外面走了半天,跟人问了半天的话,如今又劝他不懂,十分疲累。看得孙韬不忍,“茵茵,我知道我负了你,可要我叛国,是绝对做不到的。” “这哪里是叛国,等厉太师大权在握,才真的是易主了,你也才是真的叛国了。厉太师姓厉,不是姓魏。可永王终究是魏家人,这大央也是姓魏呀!” 孙韬微顿,柳茵听他不说话,知道已有动摇,又软声,“我知道你以国为家,可是国姓不存,家又何在。以前先皇在世,至少国泰民安。可太后当权,厉太师弄权,京师早已乌烟瘴气。永王宅心仁厚,从他对城中百姓和将士的态度便可见一二。你哪怕日后发现他有异心,你再说离开,我绝不拦你,你要去黄泉,我也定随你去。只是如今早下定论,我心有不甘。” 话说至此,柳茵也落了泪,“我也有私心的……我知你一腔热血,却没有伯乐出现,怀才不遇最是难忍。可如今伯乐来了,你却视为仇敌,我看着难受,不愿你错失良机。我总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让你施展抱负。国家未定,蛮族未除,你如何能忍心离去?” 孙韬一时无话。 永王起兵,是时势所逼,也是为保性命。孙韬不信他没有一点称王的私心,可都为凡人,这点私心却可以被家国大义给掩盖。他的心愿,不就是百姓过得好,如果永王是个好皇帝,比起太后厉太师之流来,却不知好了多少。 他也是想过安定日子的人,可如今这安定日子,却被厉家搅和得天翻地覆。追究到底,永王起兵的□□,不就是太后□□吗?先皇之死,他不敢妄言与谁有关,但太后之举,纵容外戚,却是大错特错,已是罔顾天下苍生。 那投永王阵营,姑且一试真伪,又有何妨? 若是发现他私心甚重,倒是还有机会将他斩杀,同归于尽,也赚了,总比现在白死得好。 万一……他是贤明君王,自己也不负大央,不负朝廷,更不负妻子。 沉思许久,孙韬长叹,“且试试吧。” &&&&& 孙韬愿降的消息传来,众人皆是一振,立刻过去迎他。孙韬心中不安,想回家歇一晚,明日会如期去军营。 永王略有迟疑,还是允了。也是秉持那句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亲自将孙韬夫妻送出大门,众人才回来。永王问许广,“军中职位可都安排好了?” 许广答道,“只需将将军一位写上孙韬的名字,就可以明日授命了。” 冀州起兵时太匆忙,官职还是如往常一样,当时也不知能否成功,更没那心思去安排。如今局势稍定,考虑的自然是重新编排军队,明日正式起兵,宣战京师。 永王还没携众人入内,大门急停马蹄声,正是敏感之际,下意识就停了步子,往后面看去,一人被拦在门口,气喘吁吁,许是瞧见了自己,当即单膝一跪,朗声,“闻永王爷领兵除奸臣,清君侧,羽州众将愿听命王爷,归入大军,望王爷收下我们三万将士。” 众人一顿,片刻回过神来,这是闻讯赶来投奔的军队啊!永王大喜,急忙过去将他扶起,请入里面,问他详细。 到了下午,陆续有人过来,皆是远近一地听见永王天降奇兵,大获全胜赶来投奔的。又陆续有百姓过来参军,大多是为了能吃口饭,冲着钱来的。队伍不断壮大,喜得永王更是心定。 谢崇华去外头为妻女和姐姐王妃三家人安排住处回来,见府衙门口排起千人队伍登记姓名,往前走去,从他们的三言两语中已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觉欣喜,步子更快。进了府衙之中,正见永王他们在大厅商议。 永王见了他,面上喜色仍未消失半分,“义弟,快快过来。”他将在座的七八人一一介绍,又道,“这位是我的义弟,文武皆有才华,众位日后有什么事,可以寻他决议。” 几人看看谢崇华,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便笑问,“这样细胳膊细腿的白面书生,可会骑马?” 语气里已有挑衅,谢崇华说道,“文官出身,哪里敢在武将面前班门弄斧。” 他不说他不会,也不说他会,那几人也猜不出他到底会不会,这或许又只是谦虚罢了。没探到虚实,也不好多加挑衅,就将话收下了。 只是他们眼底的不服气,谢崇华都看在眼里。 永王让人送走他们,待走远了,才说道,“他们每人手中都有几万的兵,其中刚才问你话的人,更是一府将军,坐拥十万大军,骨子里有傲气,义弟不要见怪。” 谢崇华拧了拧眉头,“王爷,到底不是自己的兵,难以驯服。而且如今四面八方都有人投靠,如今若不整治,日后更难收他们这些野马。就算是有十万的兵,不能好好为我所用,最后也只会添乱,还会影响士气。” 许广也道,“我也这样以为,那人如今还没有收了野心,从他对谢大人的态度就可看出来。连王爷的义弟都不放在眼里,对王爷也不过是表面客气,我想,他是想借王爷羽翼庇佑他壮大军队,时机成熟,他迟早会走。” 永王点头说道,“本王也知道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迟早是要外逃的。只是如今利安刚定,他率众前来,我们若和他翻脸,他恼羞成怒转而攻打我们,最后也不过是斗得两败俱伤。” 一时没有想到好的法子,又因还有其他要事要处理,准备明日起兵一事,便暂且搁下。 到了半夜,谢崇华收到赵守备快马加鞭赶到的口信,说王妃他们将要进城,他也顾不得休息,披上衣服就往外走,又问府衙的人,“我五哥还没回来吗?” “徐二爷还在利安商行办事,说今晚不回来。” 谢崇华明了。打仗要钱,陆五哥又不喜军营,更不想要职务,便安心赚他的钱去了。他忙了半宿才睡下,陆五哥也是如今还不得空回来。这会听见妻儿已来,睡意全无。 到了大门口,见许广出来,好奇问道,“许通判还没成家立业,要去接谁?” 许广笑道,“我挂念玉儿侄女了,不成么?” 谢崇华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见永王没来,那定是代永王去接王妃他们的。 许广正要问他要不要去找辆马车来,就见他一跃上马,稳稳坐在马鞍之上,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他也吃惊,“谢大人会骑马?儿时学的吧,姿势可不像刚学之人。” “以前家贫,连鬃毛都没碰过。”谢崇华将马鞭扔给他,“快上去,接人。” 许广接了马鞭,跨鞍坐下,又问,“那你何时学的?” “在太平县做知县,乡镇偶尔有急案,让人抬过去太慢,自己跑过去太累,后来问了赵押司,他便让我学骑马。那时倒没学得怎么好,每日太忙,只是会骑。再后来丁忧在家,才认真学了。” 许广这才解了疑惑,笑道,“倒不知道你有什么不会的。” 谢崇华说道,“还真有一件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的。” “什么?” “细胳膊细腿的,打不了绣花拳。” 许广明白他是自嘲自己是个弱书生不会武功,也是反讽白日那些将军问他会不会骑马的事,朗声大笑,“改日让他们瞧瞧谢大人白面书生变铁面阎王的时候吧。” 谢崇华本已起鞭,闻言倒是若有所思,一会笑笑,“我知道要怎么对付那些跋扈将军了。” 许广忙问道,“谢大人有何计策?” 正等着他说的许广却见他拿了马鞭高扬,骏马长啸,就见他骑马走了。 “先去将我妻儿接回来再说。” 许广心里急得很,可他如今不说的,肯定也不急着施行。唯有跟在后头骑马同去,接他们进城。 此时三家妇孺,已在利安城外半里。下人在马车外面低语一声马上就要进城,睡得昏昏沉沉的齐妙就醒了过来,摸摸伏在她膝头睡的小女儿,又看看车厢内倚着嬷嬷睡得东倒西歪的女儿儿子,探身将被褥提上,盖住那小身板。 撩开窗帘往外看,月光顷刻从小窗口照入,映得车内更是亮堂,如满铺白雪。月光静谧安宁,也让齐妙心中安宁。 马蹄声响在夜里听得十分清晰,已赶到城门的谢崇华探头往那看去,远远看见一行队伍往这赶来。虽然看不清,但直觉告诉他那里有他的家人在。他盯看着前面,平静的脸上神情已变得急切,这模样是许广没见过的。 他更是肯定,像谢崇华这样的人,哪怕皇位在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孙韬心中的秤砣全在国上面,谢崇华心里同样有一个秤砣,是全在家上面。心里无端觉得,某种时候,永王比不过谢崇华。若要他选,他好像更想过后者这样的日子。有家有妻,儿女双全,好似十分美好。 真是糟糕,一瞬间他竟想找个好姑娘成家生娃了! 他晃晃脑袋,此念不能起,此念不能起。等真成了家,定不是他所看见的这样,世上多少家宅鸡飞狗跳的事,他决不能被迷惑了。 胡思乱想之际,那马车已到前面。 月色之下,只见为首马车上,有个妙人从车上弯身出来,还没等下人拿了马凳让她下来,就见谢崇华朝她伸手。那妙人嫣然一笑,也不顾众人在旁,倾身落下,被他抱了下来。脚才落地,就见男子在她额上重落一吻,视旁人为无物。 看得许广对月长叹。 谢崇华抱着齐妙,都不愿松手了,难得局势安定,可以得这温存,实在不想顾及旁人感受,反正都已有三个孩子,他们说不了他们伤风败俗。 齐妙到底是女子,将他手松开,笑看他,“我要是说你瘦了,你会不会觉得我说谎话?” 谢崇华笑道,“不会,我等会就去买两斤肉来吃了,补回来给你瞧。” “都半夜了,吃了要睡不着的。” “也不想睡了,想跟你说说话。”要不是那队伍还在等着,他是真想单独和她彻夜长谈的,“上马车吧,一会就到家了。” “嗯。” 齐妙应声,回了马车。谢崇华也弯身上去,对许广说道,“我的马就劳烦你牵了。” 许广抿紧唇线,说道,“不牵。” 谢崇华恍然,“原来许通判也有妻女要陪。” 许广顿感心有重锤敲来,愤而将他的马牵过,回头他就去找个好姑娘,成家!生娃!让别人给他牵马去! ☆、第78章 恩威并施 车厢里的三个小家伙还没醒,睡得很熟。谢崇华进去后车厢显得窄了,便将孩子从嬷嬷那接了过来,让嬷嬷去别的车。 一家五口,不过分开几天,却觉漫长。夫妻两怕吵醒他们,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互相瞧着,眼里尽是要说的话。幽幽隐入的银白月色,将那眼底的轻柔都收入眼中。 行了一刻,许广在外头说道,“那我带王妃他们去住所了。” 谢崇华答应一声,齐妙往外看去,许广已经领着王妃一队人马往另一边去了。她好奇道,“王妃不跟我们住吗?” “嗯。利安离京师近,会当做据点。所以可能会长住,到底是王爷一家,怕你和姐姐每日要低头问安,小心陪同,住得不自在。” 齐妙笑看她,“还是二郎想得周到。” 谢崇华说道,“王府离得倒也不太远,穿过一条小巷就是了,明天带你去认路。” “明天能有空吗?” 她问的很轻,怕吵醒孩子,也怕他愧疚。谢崇华也微顿,拧眉想了想,“明天编排大军,可能要晚点。” “不急的,你先忙,明天内宅肯定也有很多事要忙,你得空我还未必有空呢。”齐妙笑问,“你要什么时辰出门?” “寅时就得去了。” “那等会我们还可以一起用个早饭。” 谢崇华伸手摸她的脸,“说我瘦了,你才是真瘦了。”他又道,“姐姐跟我们一起住,五哥不去军营,等商行的事忙完了,应该会常在家。你碰上什么事,崇意解决不了的,你就找五哥。” “嗯。” 说着话,已经到家了。 此时谢嫦娥也醒了,抱着女儿下车,才见了弟弟,“二弟。” “姐。” 谢崇华让人去抱青青,谢嫦娥阻了他,“睡着了,换手抱怕她醒。不用顾着我,你还有三个要照顾呢。” 一行人低声细语,进了大宅。声音窸窸窣窣,还是惊醒了小玉。小玉揉揉眼,总觉趴着的肩头比起娘亲的来要小得多,还有些硌人。她偏头瞧去,见了这人侧脸,大喜,立刻环住他的脖子,“爹爹。” 谢崇华轻拍她的背,笑问,“将你吵醒了?是爹爹的错。” “才不是。”小玉抱着他,不肯松开了,“爹爹太坏了,竟然想等我睡醒了才让我瞧见。”她打了个呵欠,还是困的,又趴回了肩头,便瞧见入了眼里的宅子,“我们又搬新家啦?我刚在院子里种了一堆豆子,还没等发芽呢。” 童言无忌,可话里隐藏的意思,他却听得明白,“爹爹会很快给玉儿一个安定地方,让你好好种豆,种树也行。” 小玉这下更高兴了,“嗯。” 从大门进她的房间不过十几丈的距离,可等他要将她放下时,却发现女儿又睡着了。小手还紧抓着他的衣服不放,生怕他跑了似的。齐妙轻轻松开她的手,只见丈夫衣领那块都被抓出褶子来了。给女儿盖好被子,又去看了斐然嫣然。 等回到房中,已快天亮,也没时间睡了。谢崇华知道妻子爱干净,出门前已经让人烧水,这会水已上好,齐妙洗了个脸,见他已换了身衣服,便放下脸帕,上前给他系腰带,“还有小半个时辰才出去,你再睡会吧。” “才睡一会,等会起来脑子更糊涂。”谢崇华让她去洗身,等会还能睡一个时辰。 “等你出门了再洗不迟。”齐妙为他束好腰带,俯身将长衫褶子抹平,又拉他到桌前,散了发,取了那白玉冠来,重新为他束发。这才觉得丈夫精神了许多,“王爷要给你封什么职位?” “参军。” 参军犹如军师,倒是意料之中。齐妙说道,“旗开得胜,也愿往后能如鱼得水。” 发已束起,手还在拿着梳子将那鬓角碎发顺平。谢崇华握了她的手,起身将她抱住。齐妙动了动,就听他在耳边压低了嗓音,“别动。” 再动就忍不住乱了发,乱了衣了。 齐妙不动,抬脸看他,没像平时那样逗他。直到外面一声鸡鸣,才垫脚亲了他一口,不舍道,“快去吧。” 谢崇华好一会才松手,温声,“你也去洗洗身睡吧。” 小别胜新欢,果然不假。齐妙送他出门,真想跟了去。瞧了好一会,直到看不见了,才回了屋里。洗净身子,就睡下了。睡得昏沉,下人就来敲门说天亮。坐在床上好一会才回神,打起精神去料理内宅。 这宅子很是宽敞,不过可能是久没人住的荒宅,还没有收拾齐整,显得有些阴恻。 齐妙命人将杂草拔了,里外擦拭一遍,等明天得空,她亲自去挑些小树盆栽来。哪怕是暂时住的地方,也要让儿女觉得这里是家,而不是他乡。 谢嫦娥昨晚也没怎么睡,躺了一会早早起身,见她已起,笑道,“你倒是厉害,睡了这么一会也能爬起来,我差点要沾在床上,起不来了。” “昨晚没睡呢,睡不着。”齐妙见常青跟在一旁,笑道,“青青也起这么早。” 常青唤了她一声,不见表姐在,就没吭声了。谢嫦娥让她自己去玩,不要走远,就和齐妙一起忙去。 常青人生地不熟,也不爱走。坐在客厅里下人要擦拭桌椅,往后院去下人在拔草没地方站,甚至回房都有人在打扫。她唯有跑到门口,这才不见人,便坐了下来,托腮看着门前那卖馄饨的小贩忙来忙去,一看看了好半天。 清扫完院子的下人出来瞧了瞧大门,那牌匾挂的还是以前的,就和人一起抬了梯子来,准备将那门匾取下。 马蹄声响,叮叮咚咚停在门口一侧。陆正禹从车上下来就看见青青坐在那,一如既往的发呆不语,安静得像棵树。 常青和他还是不亲近,虽然敌意少了许多,但依旧不同他说话。 “青青。” 闻了这轻缓得耳熟的语调,常青顿了顿,抬头望那看去,就见陆正禹正往这走来。她收回视线,继续看那馄饨摊子,起太早,有点饿了。 陆正禹见她不搭理自己,没有介意,快要走近,忽然那站在梯子上的下人惊声“小心!” 他和常青同时往那看去,只见那牌匾从下人手中脱落正往下坠,看得常青瞪大了眼,一瞬惊愣得不能动弹。耳边只听见有人急声喊她名字,千分的担心,万分的恐惧。随后便见那人一把将她护住,沉重的门匾在他肩胛上叩出沉闷声响,下人慌忙上前将门匾拿开。 陆正禹冷汗涔涔,松开她左右看看,“有没有受伤?” 常青怔神看他,摇了摇头。然后她看见他惨白紧绷的脸上神色瞬间变成欢愉,“没事就好,回屋里吧,这里危险。” 常青抿紧了唇,想问问他疼不疼,可到底是问不出口。起身往里走,跨过门槛,回头看他,已是捂着胳膊,让下人去拿药。她又看了一会,见他瞧来,顿了片刻,还是转身离开。小步跑回去,刚好碰见母亲出来。 谢嫦娥见她埋头往里跑,将她拦住,笑道,“地都洗过一遍了,滑得很,不要乱跑,知道吗?” 常青默了默,微微抬眼,“他受伤了。” “谁受伤了?” 常青没答,往自己屋里跑去。谢嫦娥皱了皱眉头,直起腰身,就见陆正禹进来。惨白着脸像在摁着胳膊,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陆正禹笑笑,“不小心被东西砸了一下,不疼。” 谢嫦娥拧眉,“不疼你倒是不要捂着,快回屋,我给你上药。”她走了两步,又想起方才女儿的模样,将两件事放一起,就想通了,“你受伤是因为青青?” 陆正禹觉得瞒着她也不好,反正迟早会知道,惊讶道,“原来我夫人是神算,让我看看,是不是有通天眼。” “没个正经,都要三十岁的人了。”谢嫦娥拿他没办法,轻责一句,就作罢不问了。进了屋,翻了许久还是没找到药,行李不多,但在冀州收拾得太快,东西都是胡乱塞进箱子里,现在要找就难找了。好在下人跑得快,附近又有药铺,买了跌打酒回来。 陆正禹脱了一只袖子,露出已经淤青的肩胛,肿得像肉里放了个馒头,看得谢嫦娥直皱眉,“怎么伤得这么重……” “不重,又没破皮。” 话落,刚去买药的那下人又折回来问道,“二爷,那门匾卸下了,要换上谢府,还是徐府?” 陆正禹想了想,单单是谢府的话,商行里的人要找自己难寻路,自己是长,也为了叫得顺口,说道,“徐谢二府。” 等下人走了,谢嫦娥了然,“原来是被门匾砸的……” 听她语气担心,陆正禹怕她乱想,解释道,“青青坐在门口发呆,取门匾的下人没抓住,差点砸伤了她。你不要怪她,不过她总是自己发呆,让下人多看着她。” “嗯。”谢嫦娥给他边上药边吹气,怕他太疼,“刚搬到这,下人都去打扫了,是我疏忽,没让人看好她。” 陆正禹转身看她,“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东奔西跑的。不过我不去军营,也不随军,商行那边的事交代一下,就能常在家里了。” 听见他不用跟弟弟一样去军营,她心里多少得了些安慰,家里有个男人,连弟弟家也会轻松些,这是好事,“就是苦了二弟。” 提及好友,陆正禹就笑道,“你是不知道,他要是自小就学武,现在一定能做武将的,行兵打仗,无师自通。这利安能这么短时间内被攻下,也大半是二弟的功劳。” “嘘。”谢嫦娥示意他轻声,附耳低语,“来的路上,王妃说我们的下人太少,就让王府的几个下人跟着。可我们徐家怎么会少下人呢……” 陆正禹明白过来,“耳目?” “嗯。永王和我们交情浅,二弟又立下大功,兵是他带过去的,招兵买马的钱是你送去的,永王要防着你们,并不奇怪。所以隔墙有耳,还是不要多说这些逾越的话,免得被人听了去。” 陆正禹知道伴君如伴虎,也如她所说,他们和永王只是利益牵绊,而非兄弟,“但愿永王日后不要刚愎自用,否则也成不了大器。” 谢嫦娥低应一声,继续为他上药。不过半会,就听他说道,“怎么不吹了?” 她蓦地笑笑,低头吹了一口,“怎么又跟以前一样无赖了。” 不过还是这个模样好,平时太严肃,连下人都怕他了。 &&&&& 午时之际,下人来请陆正禹和谢嫦娥,说已经做好饭菜,请他们出去用饭。两人一起出去,见齐妙牵了孩子出来,便问,“不等二弟了吗?” 齐妙笑道,“也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厨房里给他留了,我们先吃吧。” “也好,别把孩子们饿着了。” 嫣然见了几日没见的姑父,甚是开心,张手就往他扑去,“姑父。” 陆正禹被她抱了腿,脑袋蹭得十分欢喜,弯身一手将她捞起,“让姑父看看嫣然重了没有……哎呀,重了一些。” 嫣然撅嘴说道,“是呀,哥哥说我胖了。” “哪里是胖了,分明是长个子了。” 小姑娘也知道胖了不是什么好词,长个子可比胖了好听多了,她顿时笑得如自己的名字般,嫣然俏皮,“是呀,嫣然的个头都要比哥哥高了。” 斐然已经坐到饭桌前,闻声朝她吐舌头,“想得美,你这小矮子。” “你才是小矮子。” “你才是。” “不要理你了。” 斐然又冲她做鬼脸,“我才不要小矮子理我。” 嫣然说不过他,顿觉受了莫大委屈,鼻子一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惹得齐妙苦笑,“感情好的时候能整天腻在一块,可偏要拌嘴。” 小孩子“吵架”很正常,谢嫦娥倒觉得这样会哭会闹的才是个孩子该有的。再看看女儿,更是对她愧疚。女儿变成今日这样,她这做母亲的,有莫大的责任。 常青余光看见母亲看自己,没有偏头,只是看着还在等上菜的空桌子,没吱声。但耳朵里听得真切,那男人在很温声地哄着嫣然,明明只是做姑父的,却对她这样好。那对亲生儿女,该有多疼…… 小小的心里又滋生了羡慕和嫉妒,却半分都不愿放在脸上,让别人看出来。 嫣然哭得伤心,陆正禹哄了一会,她才止了哭声。陆正禹将她放下时扯了胳膊,眉头顿时紧拧,还是将她轻放。嫣然吸了吸鼻子,面颊上的眼泪已经被齐妙拭去。头一偏,见着坐在母亲另一边的兄长,重重哼了一声,不理他。 小玉晃了晃弟弟的手,“不要惹妹妹生气,做哥哥怎么可以欺负妹妹呢,你看我就从来不欺负你。” 斐然这才探手扯扯她的手,“妹妹不要生气了。” 嫣然抱着母亲的腰,埋头不理他。 “你要是再不理我,姐姐就要揍我了。” 嫣然哼声抬头,拍拍他的手,“理了。” 斐然立刻笑了起来,嫣然听见,又哼哼,哼着哼着就笑了,“娘,我要跟哥哥坐。” 齐妙无奈道,“过去吧。” 不一会两人又和好如初,嘀嘀咕咕说起话来。等饭菜上来,齐妙唤声,“好了,吃饭吧,不要说话了。” 用过午饭,谢崇华还没有回来。陆正禹倒觉奇怪,按理说昨天已经安排好军中要职,今天祭个天,宣告后就可以散了,他可没有白白给那将近四十万余将士大吃大喝一顿的意思。不过是买了千坛酒,让他们歃血为盟用。等往后的军粮,也按照平日所需那样共计。 想着不放心,就去府衙找人。人才在门口,就听见里面有闹声。门口的守卫见是他,就让他进去了。 越往里走听见的吵声就越大,陆正禹可以判定这不叫说话这叫吼,吼得连领路的那守卫都皱了眉。他问道,“里面在吵什么?” 那人说道,“还不是分派官职的事儿。那几位来投奔的将军闹得厉害,不乐意听从孙将军。尤其是那个带了十万大军来的秦方,骂孙将军算什么东西。嘁,要点脸。” 陆正禹问了那几位将军的事,大概了解,步子更快。到了大厅,那吵声更大,像是要将屋顶都掀了。走进里面,众人无瑕顾及他,唯有坐在那一直好整以暇看着他们争吵谢崇华看见了,还示意他坐下。 “那孙韬是什么东西,原先也不过是个副将,更没领兵打过什么胜仗。你们也是奇了怪了,那屡战屡胜的丁将军不要,非要提拔这个毛头小子。” “丁将军来我尚可服气,如果是孙韬,我不服。” 孙韬也坐在一旁,屡次想站起来,都被许广拦了。 永王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才说道,“几位将军方才与本王歃血为盟的时候,可是说得好好的,愿听本王调遣安排,可如今大吵大闹,又是怎么一回事?” 秦方说道,“我也没别的意思,王爷不要误会。只是我不服气那孙韬。” 许广轻笑,“那你服气谁?”见他不答,又道,“看来秦副将是想自己做将军。” 秦方冷声,“在座的人中,除了我还有谁有这资格?我不辞辛苦带了十万人来投奔,结果却这样冷待我,本将军不服。” 陆正禹笑笑,“那你可以带着你的兵回去。”真让这种自大的人做了将军,他可预见很快就要兵败如山倒了。兵贵不在多,而在于精。一直将大军挂在嘴上的人,哪怕真有才能,却也不能做领头的。看人无数,早就练了一双鹰眼,这秦方,定不能让他做将军。许是永王也看出来了,所以才给他副将一职。只是他屡提承了虚名的丁将军,骨子里倒是讲道理的。可惜了,虽是骏马,却是匹野马,若能驯服,倒是可以一用。 秦方气道,“我带兵前来,如今再回去,又能回哪里去!” 许广说道,“可不是,如今秦副将又能去哪里?” 秦方猛顿,气急败坏,“你们竟坑我的兵!” 见话已说开,秦方气得咬牙,谢崇华才开口,“秦将军稍安勿躁。”他又上前作揖,“秦将军战功卓绝,诚心投靠我军,在此之前他并不认得孙将军,不服气也不奇怪,换做是我,也是不服气的。” 秦方见这利安还有人愿意为他说话,心里顿生感激。昨日他还嘲笑过这白面书生,谁想今日帮自己的,却唯有他。 谢崇华又说道,“正好今日大家都在,不如让孙将军露两手。” 孙韬被众人质疑,就如同质疑信任自己的伯乐,哪里能忍,听见这话,立刻走了出去,叫人将他的银枪拿来。 一人见状,当即也提枪上前,“那就由我和孙副将过过手。” 孙韬平日勤学苦练,武功本就精湛。丁将军为人好逸恶劳,带兵操练的事全交给他,也更将他练得武艺卓绝。那人不过和他交手十来个回合,就被卸了银枪,将他打得一愣一愣。 一时众人无声,秦方见了,面色一沉,也提了□□去和他过招。 秦方领兵十余年,武艺不低,和孙韬斗得难分上下,扫得院内飞尘,在旁边看的人,更是不移目半寸。 许广见谢崇华一直盯看,不由笑笑,这白面书生,真不能小瞧。也罢,若真能让那秦方安心归顺,他也不怕做个恶人。想罢,继续耐心看院中大将持枪而斗。 ☆、第79章 文武并用 第七十九章文武并用 交战百来回合,也不见分出胜负。永王见两人仍要继续缠斗,说道,“两位将军点到为止吧,也知晓对方深浅,不必恶斗。” 两人闻声,手势一收,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拖沓,看得本有微言的几个小将,也不吭声了。素来武将多以拳头说话,你若能打,那就能得人钦佩。而那孙韬的武艺明显在他们之上。 秦方心中却还是不服,“小兄弟武功是好,可是没打过胜仗,也没立过什么军功,听闻平日多是带兵操练,真到了战场,也是被人打得落花流水,王爷真要冒这个险?这未免太将我的兵开玩笑了。” 谢崇华问道,“秦将军可知我们是如何攻下利安府的?” 提及那战役,旁人已说道,“我们正是听了那奇袭战术,才觉得王爷可以投奔,所以才过来的。” 秦方接话到,“利安一战,以少胜多,三万士兵攻下十三万人守卫的城池,不损一兵一卒,奇袭之快,让人瞠目结舌。可是没想到到了这里,却是这个安排。” 孙韬听了一上午这些话,耳朵都要生茧子了。看看天色已是中午,便问道,“王爷,管午饭吗?” 永王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会才回神,“孙将军可要随我回王府用饭?” “那就是不管饭了,我夫人肯定在等我回去吃午饭,如果没其他事,末将请辞回家。有我在这,你们反倒更不好敞开说话。” 永王说道,“那孙将军就先请回吧。” 孙韬将银枪交给旁人,就回家去了。 永王将院中众人又请回大堂,府衙的厨子已经跑了,这会厨房没开火,只有简便的茶叶。 谢崇华请了秦方去后院,问他方才交手的事。秦方说道,“他年轻气盛,再战下去,输的会是我。” 下人泡了一壶茶端来,秦方已是口渴,接了茶不等茶叶舒展就喝了几口,又道,“王爷到底为何执意要留那孙韬?” 谢崇华在旁说道,“秦将军方才也说利安一战声名远扬,而当时领兵拦截我们的,正是丁将军。也是多亏了他,才让我们顺利登陆,攻下利安。” 秦方一顿,“这是什么意思?” “丁将军家世显赫,早早坐了将军之位,可是他并无大将之才。我已经让人查过他在军中所为,不过是挂了个虚名,承了部下的功劳,在外名声显赫,但在利安府,却恶名远扬,这点秦将军可以去查。” 他敢这样说,秦方不用查证也知道他不会说一问就能拆穿的谎话,“那这跟孙韬有何干系?” 谢崇华淡笑,“我们的计划是放出风声从陆路攻打,再暗中准备往水路过去。谁想被利安大军识破,还埋伏在了云安渡口,准备伏击。我们得知后,就改了计划,往埠丰渡口过去,谁料也被人看穿。可万幸的是这人所说的话,丁将军一句不信,还将那人绑了。若丁将军听了,今日成为阶下囚的,就是我们了。” “隔着大江大河,这样的计策竟也能猜到。”秦方已是赞叹,末了才明白过来,“那人就是孙韬?” “正是。” 秦方一时无话,谢崇华又道,“丁将军所得的名声,十有八丨九是从孙副将手中所夺,这也是可以查证的。再有,我们将丁将军孙副将擒住,来求情求放人的,都是孙副将,却没一个兵卒提及丁将军。不得军心者,有百万雄师,也是一盘散沙。我们……也是同理。” 秦方所带的副将大声道,“可是如何能让我们将军做他的副将?” 谢崇华说道,“我也觉得秦将军受委屈了。只是一山不能有二虎,也就是必然要有一个能做决策的人,否则意见不同时,只会打起来。但孙副将的确是有领兵才能,这点想必秦将军也有所了解了。” 秦方对丁将军的名声早就如雷贯耳,可没想到是个草包,那他真正钦佩的人,就是孙韬了。方才又跟他过了招,倒真有点本事,“是个人才。” “孙将军是人才,秦将军也不是只有虚名。可如今秦将军已经领兵来投靠,我们也十分欢喜,要是闹得不和睦,秦将军领兵出走,也是我们的损失。所以我想,不如就立两个将军吧。” 秦方狐疑,“方才谢大人才说一山不容二虎。” 谢崇华笑道,“我们冀州起义,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京城,到时候定会四面夹击,所以暂时由两位将军分别负责两个方位,如此可好?秦将军原先所在的平连府是内陆,那就由孙将军负责水路方位,秦将军负责陆路,如此可好?兵有四十余万,你们每人领兵二十万,各自安排看守的关卡人数,王爷一概不过问。余下的人,由王爷安排城内,秦将军意下如何?” 秦方微觉诧异,这分法倒是新鲜,“王爷不怕我带兵走了?” “起兵无非是为了日后安稳,既然秦将军一开始就相信王爷能起兵成功,除去奸臣,那何苦还东奔西跑,将军爱惜士兵,您不怕累,兵卒也会。而且秦将军的兵信您,利安的兵又何尝不是只信孙将军。两军初初汇合,彼此不信,并不奇怪,只盼日后能消除偏见,共同辅佐王爷,谋大事。否则如今都不和,这起义,也可以在此散伙。” 秦方满是芥蒂的心,这才放下大半不满,“可到时候如果两军一起作战,那又该听谁的?” “那就由两位将军商议,再由我们参军辅佐。如果有争议,那就由王爷定夺?其余没争议的时候,王爷一概不插手。” 秦方顿时舒服了,足足将二十万的兵交给他,其中信任,是其他人不敢想的吧。那孙韬是有本事的人,自己也留了将军之名,面子尚在,兵还多了一半,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谢崇华也给足了台阶他下,总比真带了十万人离开得好,怎么想都是赚了。秦方面色温和,“那就多谢王爷信任,谢大人提醒了。” “将军是个明白人,他日事成,王爷自然不会薄待。”谢崇华朝他恭敬作揖,“日后共事,也望秦将军能提点。” 秦方也笑着抱拳,便回去听命了。永王见这刺头可算是被磨平,迎他去府里共用午饭,还请了其他几位将士。问及谢崇华,说家中还有事要忙,永王也没强留。 送永王和秦方几人出门,谢崇华便回去拿花名册,这东西由他保管,丢不得。许广笑道,“那文武并用,恩威并施的法子,倒是好用。” 以孙子兵法来说,文武并用指的并非是文臣武将,而是别有他意,文是怀柔,武是强硬。因那日他提及白面书生和铁面阎王一事,才让谢崇华茅塞顿开。 那秦方并非是不讲理之人,只是心高气傲,要驯服这野马,用硬法子定然不行,可用软法子却更容易让他自大。所以谢崇华做白面书生,许广做铁面阎王,两人刚柔并济,终于是说服了秦方。 而将军虽有两个,但已有约定,最后听命的,还得是永王。这样一来,日后真有异议,“白手起家”的永王权力也不至于被架空,而是真有实权。 秦方心里对永王的安排已有感激,许他荣华的承诺,就足够安抚他了。 孙韬本身没什么野心,你待他好,做的事对,他就会对你忠诚。于他,永王很是放心。 谢崇华闻言只是笑笑,说道,“我五哥来寻我回去用饭了,许大人的午饭如何解决?” 许广眉头微微挑起,“哦,当然是和谢参军一起吃,谁让我现在还是没有妻女的人呢。” 谢崇华哑然失笑,说他胸襟宽大,此时却小得不行,还觉得半夜的调侃。便问好友,“家里可有多一人的饭菜?” 陆正禹笑道,“有,来两个人也有。”他又恍然,“不过这倒不必,毕竟许通判只有一个人。” 许广又觉受到了重击,果然刚才他就应该自己走,都是有妻女的人,不能与之为伍。住宅离府衙很近,三人乜有乘车,步行过去。走着走着他想起一事,问道,“徐二爷是谢参军的姐夫,可为何总是五哥五哥的喊?” “我们是旧识。” “难怪看着不一样。” 谢崇华听着语调似有羡慕,说道,“许通判和王爷的交情看着也不浅。” 许广笑了笑,“那也是以前,从王爷起兵开始,就不同往昔了。我的才能比不过谢大人,王爷如今更愿亲近的,是谢大人。” 听的两人都是明白人,细想之下,虽然永王仍常唤许广同行,可有军中要事要说,都会问谢崇华。 不过许广是个豁达人,不是豁达人,也不会将这话摊开来说。 许广随他们回到府里,看看大门上挂的徐谢府邸门匾,看来是要一起住了。进了前院,左右两边竟都收拾齐整,还种上了一些花草和翠竹,要不是地上的泥土翻新过,他还差点他们在这住了很久。想想他住的小宅,空空荡荡,连碗筷都不多一对。 齐妙刚哄了儿女睡觉,从房里出来要去外头买些东西,就听见他们回来了,还有客人。她理理衣服,往大厅走去,见是许通判,才稍微放下待客的神情。谢崇华说道,“我让管家知会厨子热饭菜去了,你要不要再吃点?” “饱了,不用。”齐妙说道,“姐姐出去买东西了,我想起还落下几样,正要去买。” “玉儿他们睡下了?” “睡下了。”齐妙能今日见到他就满足了,这会又有客人,便没有多说,只是叮嘱道,“等会要喝酒的话温温,天冷,冷酒伤胃。还有,吃多些肉。” 谢崇华点点头,“上午封官,下午分兵,晚上约莫会有简单的庆功宴,我会早点回来。” “嗯。”齐妙等了一会,等着陆芷,就带着她一起出门了。 陆正禹目光随着妹妹出去,见许广多打量几眼,轻咳一声,“我知许通判成家心切,可那还是个小姑娘,不要打她的主意。” 许广收回视线,问道,“那徐二爷怎么也盯着她瞧?” “她是我妹妹。” 许广想起来了,“对……表妹来着。”他又莫名了,“那为何听说陆姑娘是自小就养在谢家?” 谢陆两家的事千丝万缕,要想解释清楚,还得一天。陆正禹也不想多做解释,只说道,“姑娘家的,还是养在书香门第好,不要沾染了铜臭味。” 这个理由虽然明显是敷衍,不过许广扪心自问和他们也并不算好友,不愿说的强行问了缘由也没意思,就没追问了,“对了,你们两家有适龄的姑娘要嫁么?” 谢崇华笑道,“问这个做什么?” “哎呀,娶了谢家徐家姑娘,我不但能住进来不愁三餐,日后你们也再不能让我与马同行了,一举两得,实在是美事。” 谢崇华和陆正禹觉得许广为人不错,也有担当,遗憾的是并没有,直言相告,让许广大呼可惜。 三人说说笑笑,吃了饭菜,撤下残羹,又觉不能尽兴,谢崇华就让人温了酒来。 不多久酒婆从厨房拿了篮子过来,将温酒的小火炉放在桌上,放置盛了水的盆,把酒放入其中。片刻又拿出一碟干豆和一碟肉,说道,“这肉是腊肉,才刚腌了十天,没入味,但咸得很,不要吃太多。” 陆正禹问道,“酒婆这是从冀州带来的?” “夫人让我带东西走,可我除了几件衣服没什么带了,就干脆把腊肉捎上,也是怕路上碰上个什么灾。腌够了十天,却没来得及让北风吹吹,还有点软乎,刚用热锅煎烫了下,味道倒也不差。” 许广瞧着那腊肉模样,问道,“这是北边的做法吧?” 酒婆闻言,笑笑说道,“南方的吃腻了,就跟个路过的北商学了做法。” 许广了然,酒婆也拿了篮子下去。谢崇华往那看去,酒婆今年的背,好像更加佝偻了。他当初想送酒婆回故里,可酒婆说已经忘了家在何处,谢家不留她,她就只能去住破庙,行乞为生了。无法,谢家唯有将她留下,不要她做活,她也不听,说不愿吃闲饭。 许广多年不曾回家,如今闻了肉香,便提筷尝了一片,果真咸,却咸得让他喜欢,“跟我家的做法相差无几,看来那北商是京城人士。” 北方腊肉多直接以盐腌制,南方腊肉会佐以各种调料。一个借北风风干,一个借火炉熏干,各具风味,大不相同。 &&&&& 利安府的街道比冀州的宽敞,东西更是琳琅满目。齐妙家门殷实,可到底是地方局限,有许多东西也是她没见过的。想着回去时丈夫也走了,就放宽了心慢行。也亏得姐姐去采购东西,她要买的不多,东一家西一家的,就更不急了。 余光瞧见陆芷又停在一处摊子前,那摊上摆着各种好看的盒子瓶子,材质有木的、瓷器、白玉、翡翠,琳琅满目,也十分好看。她在旁笑道,“喜欢就买吧。” 陆芷便弯身挑了一个瓶子和盒子,自己付了钱。昨天谢崇意还问她有没有瓶子,想要装药粉,买了给他。那盒子也给他装点膏药,谁让他那样招惹蚊子,总被咬出包来。齐妙说道,“你要拿来装什么?也太精巧了吧。” “送人。”陆芷不敢和她说是送给谢崇意,她知道嫂子不喜欢他们亲近。 可齐妙怎么会猜不出来,她关心的人横竖就那几个,在这也没朋友。陆五哥已经有心细的姐姐照料,什么都不缺了。几个小的她是疼,但每回送东西都是谁也不落下的,如今只有一个,显而易见是要送给谢崇意。她轻叹,“阿芷,你这样会苦了你自己的。” “我知道三哥哥不喜欢我。”陆芷握着盒子,盒子上的雕纹有些扎人,“我就是想对他好。” 齐妙听了心里并不好受,摸摸她的头说道,“不要陷得太深,否则往后会痛苦的。” 陆芷点点头,她知道谢崇意对她好是因为将她当做了妹妹,可要是哪一天,那种感情变质了呢?那样的话,嫂子他们就不会反对了。 买完东西回到家里,她去院子里找谢崇意,果然瞧见他在捣鼓药材。走上前就将瓶子盒子给他,“装药用的。” 谢崇意刚才还打算去外头买几个瓶子,见了这瓶子,说道,“这么小的还有没有?大小是我想要的。” “有,但是你要这么多做什么?”陆芷坐在他对面,将草药拨进药碾中。 谢崇意答道,“这是几味止血的药磨成的粉末,效果很好,我想给我哥他们随身带着,万一受伤,就能拿来急用了。但是瓶子太大带着不方便,太小又装不了多少,你买的这个就合适。” “那怎么不用纸包呢?” “打仗辛苦,怕跑得汗流浃背,又要渡河什么的,药会湿,就没效果了。这瓶子可以挂在随身带着的水壶旁,方便。” 陆芷了然,“那等会我去街上买,三哥哥要几个?” “买十五个吧,要是我哥觉得好,士兵可用,就可以做多些了。” 陆芷低声,“三哥哥还是想去军营么?” 谢崇华研磨着草药的手微顿,“想,留在家里什么都帮不了,像废人。” 陆芷默然片刻,说道,“以前谢哥哥不让你去,是因为我哥和他都在军营,怕他们有事没人照顾嫂子他们。现在我哥在家了,你再提提,指不定能成的。” 她心底不想谢崇意去那危险地方,可他有那抱负,强压了他的*,他哪里会开心。更何况谢哥哥也在那,有他去帮忙,谢哥哥也会轻松些吧。 谢崇意也觉可以再提,等他拿了药去,跟兄长好好说说吧。他笑笑,“好在你提醒了我。” 陆芷见他展颜,自己也露了笑颜,又探手拨药。 等晚上谢崇华回来,谢崇意就跟他提了这件事。谢崇华沉默许久,还是不大想他去,“打仗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我们谢家有我去就好,你不要掺和。我让五哥给你找间铺子,开个医馆吧。” “我并不是去打仗,只是给士兵治伤。”谢崇意拍拍自己胳膊,“哥不让我这手提起兵器,但是至少要能让我拿得起药杵。” 谢崇华还是不愿他冒险,他可死,可弟弟不行。母亲就他们三个孩子,他不想答应弟弟这请求。 “哥。”谢崇意见他转身去洗手,不理会自己,上前一步说道,“哪个军医会冲到前头打仗去的,不都是在后头治疗伤兵。如果那样我都有危险,那就只能说明敌军已经打到我们指挥的营帐来了。” 手已快伸进水盆,又停下了。谢崇华偏头看他,“你为何非要坚持去?救治伤兵和开医馆,同样是行医救人,有什么不同?” 谢崇意说道,“不同,因为我想替二哥分忧,二哥为我们家做的太多,弟弟想给您扛一些。” 语气坚定,目光更是坚定,谢崇华微怔,弟弟已经长成可以为他分担的男子汉了,可他却还将他当做少年来看。总想着庇护一家人,可他不能庇护他一辈子,总有一日,弟弟也是要往外飞的。哪怕硝烟滚滚,他也不惊怕。 他默然半晌,才缓声,“明天我带你去见王爷。” 洗手的水声哗啦响起,像滴进心里,洗净了纷杂心绪。谢崇华觉得肩上担子的确是轻了,因为弟弟已懂事,可以自己做决定,也不再怕他再走歪路。 已归故土的双亲,也可放心了。 ☆、第80章 大战在即 第八十章大战在即 谢崇华将为弟弟引见王爷的事和妻子说了,齐妙听后只说道,“二郎不必太过担心,总将三弟留在家中,不历练他,反倒难成大器。难得三弟有这决心,二郎肩上的担子,也可放下了。内宅的事二郎不用操心,有五哥姐姐在呢。” “嗯。”谢崇华倒想起一件事来,“三弟也该成家了,那葛灵的事,他还没放下?” 提及这个齐妙就想到陆芷,“放不放下,如今三弟都没那心思成家吧。” 倒似乎是这个理,只是弟弟不成家,谢崇华心里总归不大舒服,同年纪的都是三岁孩子的爹了,弟弟却还是一个人,“你看看有没合适的,也愿意嫁进来的。仗要打,家也要有。” 齐妙应着声,只是要真给谢三弟说了亲事,阿芷那丫头又该怎么办才好?从今日看来,要想她死心,只怕太难。 &&&&& 翌日谢崇华带了弟弟去见永王,永王不懂杏林,便让军医考问。军医说可以,就让他随军了。回去时谢崇华说道,“都说成家立业,如今‘业’已有,那家也该成了。” 谢崇意一听这事就觉苦恼,只是像前两次那样推拒,肯定又要被念叨,便说道,“哥,我现在身在军营,万一有什么危险,连累了那姑娘怎么办?不如等这仗停了,再说吧。” 谢崇华神情微沉,“能有什么危险,不许再说这种话。”见他还是不愿,就没提了,如今谢家算是百姓口中的叛党,也没哪家愿意将女儿嫁来吧。倒也在理,何苦害人家姑娘,“那等安稳下来,你就收了心思好好寻个姑娘,不要见了陌生姑娘就躲。” “嗯。”谢崇意就是不乐意跟姑娘亲近,想到葛灵他就心慌,进了军营倒好,至少里面没一个女的。 转眼十一月,寒风呼啸,已是快要下雪的模样,天气干冷干冷。 永王命孙韬秦方以利安为中心,向四周征战。两名大将屡战屡胜,势如破竹,将周边城池攻下,收入永王囊中。等到腊月底,已有百万大军,京师那边终于慌张起来,准备派兵镇压,拿下乱党。 探子将消息送到利安府,永王当即连夜召人商讨。 家丁在外面禀报时,谢崇华才刚睡下不久。齐妙睡得迷糊,旁边穿衣声窸窣,才强睁了眼坐起身来。才刚坐起就被一双手压回床上,被褥掩得严实。 “你睡吧,天冷。” 齐妙微挡那烛火,问道,“什么事?” 谢崇华俯身穿鞋,答道,“永王召见,说是京师那边来消息了。” 提到京师齐妙的心就揪了起来,因有孙韬秦方在,一场败仗都没吃过,所以近月他常在家中,让齐妙有种错觉战事已平,如今突来消息,就觉自己原来一直刻意回避这事,面上一时遮不住担忧失落。好在谢崇华背对她穿鞋,没看见。 她撑手起身,说道,“二郎早去早回。” 谢崇华回头笑笑,“知道了,睡吧。”见她躺下,这才去洗脸。脸盆里的水已经冷了,他毫不在意,冷的更好,洗了更清醒。 系上厚实披风,从暖和屋里出去,冷得让人发抖。过了一会才适应过来,到了王府,正好碰见许广,便一起进去。 永王早已等候多时,屋内生好了炭火,门一开吹入一股冷风,见了两人,也不觉得冷了,脸上神情错综复杂,有喜也有忧,“快快过来。” 许广笑道,“京城那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传来,但半夜唤我们来,还是头一回。” 永王说道,“此次不同。” 许广低眉一想,清俊面庞也染了两分严肃,“莫非是京师要对我们出兵了?” “正是。” “终于……”许广坐下身,一时手脚还暖和不过来,喝了两杯热茶,才驱散了寒意。 谢崇华也忘了解下披风,问道,“出兵多少可知?” 永王拧眉,“说是有一百五十万。” 足足多出五十万,而且都是京城军队,单单比较“精”,就胜出地方士兵很多了。 “看来厉太师是想一举歼灭我们。” “利安大军已经声名远扬,藩王起兵陆续被剿灭,如今可以威胁到朝廷统治的,剩余不过三四个,而我们在他们眼里,首当其冲,已然是能威胁到他们的势力。如果此次朝廷兵败,我们很快就能入京□□。可如果兵败,只怕元气大伤,还有可能被趁机剿灭。”永王叹道,“我们起兵不过两个月有余,虽说已有百万人,但却比不过京师精兵,更何况人数还多了五十万。” 谢崇华拧眉说道,“如果单单是对付朝廷,还尚可一拼。只是就怕八方知道这件事,给我们来个前后夹击。” 永王也觉脊背有阴风扫过,冷得他眉头紧拧,不得舒展。 谢崇华问道,“可说了何时会来?” 永王说道,“探子查探的消息是年后正月,京师如今局势尚未稳定,厉太师需要调派人手,百万余人,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安排好。还有粮草衣服,都得贮备,最快,也得是元宵之际。” 谢崇华说道,“那速速将孙将军秦将军召回,共商大计。” 形势危急,永王也没有片刻耽误,让人快马加鞭去请两位将军回来。 谢崇华和许广出门时也在想应对的法子,想来想去,都有瑕疵,没有万全之策。 秦方和孙韬赶回来时,离过年还有三天时日,听闻这事,皆是一震。 “朝廷以我们为敌,说明已经让朝廷惊慌,能威胁京师防卫,这是要高兴的事。”孙韬说着,倒有些高兴。 秦方见了,面色冷峻,“可那样多的兵力,还都是出自京师,我们如何能拦得住?孙将军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孙韬又笑笑,“可是总不能哭,哭也不能将那一百五十万的人给淹了不是?”他全身倚着椅子,沉思半晌,说道,“如今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怎样阻止腹背受敌,不让那些背后的虾兵蟹将捣乱,专心对付朝廷。” 永王问道,“两位将军可有什么万全之策?” 秦方说道,“我以前带兵打仗,也遇过此事。那时取易守难攻地貌,背靠险山,三面地形险要,如此一来只要专注城门即可,不怕背有豺狼。” 谢崇华将利安府的地形在脑中过了一遍,说道,“利安是有险要之地,但容纳不下百万人,而且时间紧迫,到了那里,也没空屯粮布阵了。” “这倒是,所以方才没有提,只是提出来,集思广益。”秦方的眉头都要皱出两条川来了,兵临城下,略显焦躁。 如何不会腹背受敌,又能有充分的准备,实在是个问题。 几人商讨至半夜,始终不能解决这难题,又实在困顿,脑子溢满米糊般,孙韬便说道,“苦想无用,回家睡觉吧,指不定周公跑来指点了呢。” 他素来洒脱,这洒脱也是不苟言笑的秦方瞧不顺眼的。只是孙韬的军功战绩摆在那,他只是哼了一声,没出言阻拦。又坐了一会也觉得脑子塞了米糊,就起身告辞,回家睡觉去。 等谢崇华快回到家中,车夫就念了一声下雪了。 今年雪下得据说很晚,已是快过年了。他打开车门往外看,借着悬挂在车门上的晦暗车灯,看着那飘飞初雪,心情已是十分好。到了家里,他进屋点上灯火,妻子果真还在睡。走到床边,就见她醒来,便附耳低语,“妙妙,下雪了。” 齐妙揉眼的手势一顿,睡意瞬间散了,“真的?” 谢崇华笑笑,“是,还很小,估计天亮了才能铺满地。” 齐妙已经起身去找衣服穿上,她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哪里见过飘雪,早就和他说到了冀州就能瞧见了,可一年都没过完,就来了利安。这利安也是奇怪,往年早来初雪,偏是不来,她都差点以为自己是姓夏,将那冬雪给热乎没了。 走到窗边,推了窗门往外看,许是天色太暗,又有屋檐阻隔,看得不太清。不过那雪落在瓦片的簌簌声,又急又清晰,听得很真切,连带着那藏在暗夜了的雪景,也像看得清楚了。 瞧了一会倒是将屋里灌得满是冷风,也没看出个什么来,打了个结实的喷嚏。还要跑去外面看,还没走两步,就被谢崇华抱起,“明天再看,往后也能看个够了。” 齐妙抿抿唇,“我想瞧。” “你怕冷,现在外头比现在冷多了。”谢崇华将她抱回床上,脱了外裳,也入了被窝,“趁着身体还暖,正好给我暖被窝。” 齐妙一听笑道,“所以如今是发现妻子还有暖被窝的作用吗?” “比暖炉好多了。”谢崇华将她抱着,确实很暖。 一会齐妙就发现他在拿手搓被子,好奇道,“你搓被子做什么?” “暖手。”谢崇华正色答着,觉得孙韬有句话说得对,苦想无用,苦忧也没用,那就做点喜欢的事,指不定就能想出来了。 齐妙瞧着他忽然正经起来的模样,这才明白过来。随后那手就往她怀里伸,解她扣子了,果然已搓得暖和,没冰着她。 &&&&& 夜里勤耕,早上谢崇华倒更精神了,大概是做了顺心喜欢的事,心情好的缘故。见饭桌上多了一副碗筷,便问那正在领着下人做事的姐姐,“五哥回来了?” 谢嫦娥笑道,“嗯,寅时回来的,我让他多睡会,他偏说要和我们一起吃早饭。” 谢崇华笑道,“五哥是个护家的人。” 过了小片刻陆正禹也洗漱出来了,“六弟。” “五哥。”谢崇华问道,“这次回来什么时候再走?” 陆正禹看了看他,见妻子已经去别处,这才低声,“怎么,利安有什么大的战事么?” “什么事都瞒不过五哥。” “你问的那话并不吉利,没更不吉利的事,你事不会问的。” 好友之间说话,本就不用多一句,多说一句,都是赘言。谢崇华轻点了头,“朝廷要派一百五十万大军来镇压我们了,约莫元宵时大军压境。” 陆正禹神情也有细微变化,“终究是来了,也是只许胜不许败的事。” “嗯,朝廷兵力多,我们尚可以背水一战。只是怕背后有敌趁机来袭,到时候无暇顾及。” “如今还没商议出对策?” “尚无万全之策,等会还要去王府。” 陆正禹是想着回家陪妻女过年的,因此早早赶回来了,得知这消息,只怕这年也过不好了,“那我跟你一起去。” 自从攻下利安后,陆正禹就坚决不插手起兵的事。这次连他都主动说去,谢崇华就知道他也清楚事情已颇为严重,默了默低声,“五哥也提早将后路安排好,至少要保证姐姐妙妙他们能安然离开。” “五哥明白,这路一直备着,他们要活,我们也要活,否则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的,九泉之下,我们何以安心。”陆正禹的打算从来都是两家人一个都不能少,除了他们两家人的性命,别人如何,他已顾不上。 用过早饭,从府里出来,门前积雪被下人清扫到两边,已堆得似山。 谢崇华也是多年没见雪景,又想起当初在京师的雪景,比这更为壮观。五六年前的他,一定想不到自己会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以“乱党”的身份站在这儿看雪。 陆正禹对雪已经见怪不怪,说道,“今年雪来得晚,刚好跑完船,赚了一大笔钱,足够过年的时候让将士吃顿好饭了。” 谢崇华弯身上马车,等他上来,问道,“水路比陆路更好赚银子么?” “以船载运货物更多、更轻便,比陆路马车好。只要天气好,找老船夫指路,就不怕翻船的事,虽多风险,但赚的银子更多,也更快。而且利安水路宽长,沿途装货卸货,十分轻松,我是宁愿多跑商船的。”陆正禹笑笑,“只是寒冬不易出行。” 谢崇华问道,“为何?” “天太冷。虽然附近海水不会结冰,但河流都会被冰封。船从云安渡口那边出去无妨,但要去别的地方,就难了。比如去冀州,出了海要入江河,可那河结了冰,就上不了岸。所以只能等明年开春,冰雪消融,方能重新开船。”陆正禹想了想,“倒是可惜了这两个月,少赚了许多银子。” 谢崇华若有所思,连陆正禹和他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马蹄咚咚声响,敲入耳中,他想起在京师瞧见那河流之上,有人开凿钓鱼,那冰要用冰锥来破,走在上面也无妨。船不能行,要想从那里开出一条路来,也难如登天。 他抬头说道,“五哥,大概有一个法子能不让我们腹背受敌。” “六弟说。” “之前秦将军曾提过,他曾据险山为营,三面环山,所以不怕背后有敌,因此只专注一面便可。若我们以海为山,退到临海,那不是就不用担心四面受敌了?而且这里到海岸十分近,粮草押送过去并非难事。” 陆正禹皱眉想想,“弃了城中心不要,退居海岸,这不是不可以……只是一旦开战,招架不住,就没有退路了,到时候真要被逼得通通跳海。而且朝廷此次立志要剿灭我们,定会派精兵前来,胜算太小。六弟当真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吗?” 谢崇华轻叹,“留了后路,就是给自己留了可以不全力以赴的想法。” “如果京师那边能少来一些人,哪怕是一比一的军力,也可一拼,如今实在是太过悬殊,要想再以少胜多,有些妄想了。” 朝廷此次派那么多兵来,志在必得,那自然不会像当初丁将军领兵那样被耍得团团转。 到了王府,谢崇华将这事一说,秦方大力称赞,“此计可行。” 孙韬说道,“要是兵败,我们可以一起跳海了。这么冷的天,跳下去就冷死了,也挺好。” 秦方大声道,“你如何断定我们不会赢?” “倒也不是全无胜算,只是胜算极小罢了。毕竟那是朝廷所派,领兵的还是我们大央赫赫有名的元将军。” 说到元将军,秦方也是默然,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大将,打过多少胜仗。他这样狂妄的人,也不得不服。 许广说道,“昨夜我想了想,如今太后病危,厉太师大杀与他作对的人,疑神疑鬼的,我们倒是可以用反间计。造谣元将军有异心,让厉太师将他的帅印撤了。” 永王摇头,“这样做用意太明显,单凭几句谣言,厉太师未必会上当。” “那不单单是造谣呢?”许广沉吟,“宋大人不是早就让人送了密信,若有他可帮的地方,定要告诉他么?” “如今宋大人也被软禁家中,束手无策。” 陆正禹行商多年,不得不说商场如战场,见了太多手段,倒是第一个明白过来,“许大人是想借宋大人之手,将那谣言变成真的?” 有人明白自己想要说的,许广心情大好,“正是。厉太师无法对宋大人下手,只能卸他官职,夺他权力,软禁京师。但宋大人可外出,他要在元将军府邸前转来转去,进去喝个茶,是谁都拦不住的事。” 众人恍然,厉太师嫌恶宋大人朝野皆知,但有宋家和宋夫人娘家做靠山,厉太师奈何不了宋大人。如果宋大人常去找元将军,又有元将军叛变的消息传出,那就真可能会将叛变的消息坐实了。 计划慢慢捋顺,才让众人放下一半的心,只是商议了半个时辰,就各司其职,忙去了。 &&&&& 正月初三,厉太师从宫里看望太后归来,刚进家门,厉夫人就问道,“太后凤体如何?” “怕熬不了多久了。”厉太师脸色阴沉,太后早去对他来说无疑是不利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那些乱臣贼子就更要尽早铲除了,因此没有等平定京师内乱,就派兵镇压。剿灭了那支叛党,他就没后顾之忧了。区区一百万东拼西凑的地方军队,想跟京师斗,也是可笑。 厉夫人接过他脱下的披风,又低语,“那宋家不投靠我们,也不与我们作对,老爷要一直放任不管么?还是尽快除掉,才能安心呀。” 宋家又何尝不是厉太师心头上的一根刺,可是宋家根基之深,哪里有这么容易连根崛起。真逼急了宋家,他们要是跟自己翻脸,这胜算就小了,“不能急,先将宋家的枝叶铲除,再动他们主干不迟。” 厉夫人还要说话,外头就有急促的敲门声。厉太师让那人进来,见是安排去盯梢宋家的人,脸色才稍微好了些,“何事?” 那人说道,“宋大人刚才去了元将军家中。” 厉太师一顿,“可知道所为何事?” “不知,进了元府半个时辰后才出来。小的进去问,元将军告知他也不知道宋大人来做什么,说他一直在府里瞎逛,也没说正事。” “没说什么事能逛半个时辰,他傻了不成?” 厉夫人素来有心,低眉一想,说道,“多去盯着,也让元府的探子盯紧些。” 那人领命出去,厉太师说道,“其中定有鬼。” “是人是鬼,很快便知道了。” 此时宋大人才刚从将军府回来,可让宋夫人急死了,见了他就说道,“老爷你去哪了,大清早就不见了人。” “去散步。” “自从皇城乌烟瘴气后,你都恨不得变成家里的磐石,推都推不出去,今日你倒起了闲心去散步了。” 宋大人笑道,“夫人别急,我这是去捉妖打鬼了呢。” 他不但要今天去晃,明天也要去。等去完明天,就可以开始散播谣言了…… 最好那整天在附近鬼鬼祟祟盯看的探子都回去跟厉太师说那元将军弃暗投明啦,哼,急死厉太师那个老不死的,还有宫里的那个老妖后。 ☆、第81章 美玉无瑕 第八十一章 宋大人接连去了两天将军府,一有风吹草动探子就回去禀报。 “又进去了小半个时辰,元将军仍说不知宋大人瞎逛什么。” “宋大人和元将军附耳低语,鬼鬼祟祟。” “……可问元将军,却说也不知道他在嘀咕什么。” “元将军已经对宋大人避而不见,宋大人被拒了一回后也没去了。” “宋大人让人捎了只腊鸭过去……” “最近京城起了谣言,说元将军和宋大人达成共识了。” 厉太师起先还对这种挑拨离间的把戏嗤之以鼻,可听得多了,三人成虎,心里也起了疑心。倒是厉夫人劝道,“这宋定康什么时候不去,偏是这时候和元将军走得近,分明有蹊跷的。而且那谣言什么时候不传,偏是此时,更有蹊跷,老爷千万不要被那奸计骗了。” “我又怎会信那些把戏……”厉太师久坐沉思,“只是这万一……” “老爷。”厉夫人在旁说道,“您这不就是不信元将军。元将军身经百战曾百胜,如今用他,是最合适的。” 厉太师说道,“元将军是在先皇病逝后才投靠我们的,之前,他可不是我们的人。” 厉夫人知道丈夫已经起了疑心,这疑心一起,要想消除疑虑,就很难了。犹如一碗清水中滴入了一滴墨水,不管再怎么清净的水,也要被墨水染黑,洗不干净了,“老爷请三思,那永王狡诈,用兵也非常人可比,否则不会在短短时间内,就集结了百万大军,更何况他麾下不是有两员大将?那两人有勇有谋,普通将领是对付不了他们的,万万不能撤下元将军。此时出了这事,不正说明乱党惧怕元将军么?” 厉太师听她这么一说,才回过神来,“夫人说的是。” 差点就上了那些乱党的奸计,实在是可恶至极。 将军府内,门前积雪已清扫干净,可前院树杈草坪上的雪,却还没有清除。元夫人外出回来,见了皱眉说道,“这些也赶紧扫了。” 下人讪讪道,“老爷不让扫,说五姨太喜欢。” 元夫人脸色一变,恨恨道,“那只狐狸精!老爷十天后就要出征了,她还每日缠着,不要脸。” 虽然骂得厉害,可对得宠的小妾也没法子,只能自己回房生闷气。等丈夫走了,她非得找个理由将她沉河去。 五姨太莺娘本是万花楼头牌,生得娇媚,声音更是媚惑人心,遇了元将军,见他往返流连,便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是如愿被赎,抬进元家做了五姨太。虽然元将军年迈,但比起在万花楼来,还是在将军府的日子过得舒心。在万户楼她要对每个恩客做戏,在元家对一个人做戏就好,自然是后者更好的。 这会剥了橘子,撕得干净放他嘴里,倚在一旁问道,“这仗老爷不去不行么?您要是走了,妾身会挂念的。” 元初已过天命之年,但因身在军营常操练,因此身子骨很是硬朗,看着像是四十来岁。只是头发有银白,藏不住岁数。橘子甘甜,在嘴里溢了甜汁,话听进耳朵里,比橘子更甜,“待我收拾了反贼,就回来了。最多不过三个月。” “三个月?将军都要打上三个月的,那肯定不是乌合之众了。” 这话奉承得恰到好处,极大满足了元初的虚荣心,也怪不得最讨人疼。 “只是老爷……”莺娘俯身低语,“我们府里的那几只臭虫,这几天老是进进出出,妾身瞧啊,肯定是厉太师对您起疑了。” 自从元初投靠了厉太师,府里的耳目就多了起来。元初不跟他们计较,就没理会,反正自己一心投奔了厉太师,放几个探子能让他安心也好。他闭眼沉吟,“宋定康这几天总是跑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厉太师本就生性多疑,他不将我盯紧些,怎么会安心呢,就让他盯吧。” 莺娘仍轻声,“外头还有谣言您要叛他呢,妾身就怕厉太师太过小肚鸡肠,对您不利,将军可要小心些啊,妾身可不希望您有事,您要是有事,妾身可如何是好。” 说着已有哭腔,听得元初忙哄她,“我怎会有事,不要胡思乱想。而且那厉太师不用我,还能用谁,他总不会这么糊涂。” 莺娘提帕拭泪,哽咽,“厉太师真要信您,就不会让那些探子进进出出了吧。妾身也是念过书的人,懂一些道理。虽然你们男人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插嘴,但妾身是真心为了您着想,所以就算您嫌弃我,也是一定要说的。” 元初哪里舍得怪她,哭得梨花带雨,铁汉的心都要被柔化了,“你说就是。” 莺娘轻语道,“将军是个有计谋识大体的人,厉太师掌权后,您誓死效忠他。可在那些迂腐人的眼里,您做的事不光彩。厉太师对您的信任肯定也不如一开始就效忠他的人,将军真心待他,他可不见得真心待您,否则府里就不会有探子了不是?” 元初拧眉,这话倒不假。 “将军真要去了,万一,万一被乱党咬了一口,吃了一记败仗,那厉太师肯定会觉得将军是和他们里应外合。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将军就一定都能打胜仗不是?所以这一次,不如同厉太师告病假,请辞不去吧。” 元初抬眼盯看,看着她真情切切的眼,瞧了好一会,见她面容不动,委屈担心全在脸上。这才闭眼沉思,“老夫再想想。” 莺娘轻倚,柔声,“奴家也是舍不得将军离家的。” 元初抚着她如墨长发,若有所思。 过了两日,厉太师已经陆续将紧盯元家的探子撤了,既然要用这将,就不能总疑神疑鬼,还是信他得好。这主意才定下没多久,元家却来了消息,说元将军旧伤发作,连地都下不了,请辞将军一职。从今日起闭门谢客,卧榻养伤。 &&&&& 讨伐大将非元将军的消息传到利安,永王众人大喜,可算是松了一气,更是有条不紊地进行防御敌军的计划。 年还没过完,家里却已经没了过年的气氛,小玉今年除了一如既往收到了压岁钱,其余过年该做的事好像一直没做。而且爹爹又好几天不见了,娘亲也每天和姑姑出去各种买买买,也不知道买什么。她托腮坐在凉亭半天,弟弟妹妹都午睡去了,她不困,只想出去玩。 她扯扯嬷嬷的衣角,“嬷嬷啊,我们去玩好不好?” 嬷嬷板着脸道,“夫人说了外面乱,小姐不能乱跑。”还着重就提了她名字两回。 “可是在家里好无聊呀。”小玉歪着脑袋想了想,“那我们去王府玩好不好?郡主喊了我好几回了。” 底下的嬷嬷还可以压着,但都搬出郡主来了,一时有些迟疑。小玉见她犹豫,知道有戏,又说道,“王妃也喊了好几次呢。” 嬷嬷低眉瞧她,“真的?” 小玉认真点头,王妃那个——是让他们全家去,但是她也是“全家”的一员呀,所以绝对不是在骗嬷嬷的。 被缠了许久,嬷嬷终于是点头了,特地让四个家丁跟着,带着她上了马车,途中她想停下也不许,“姑娘说的是王府相邀,不是闹市相邀。” 小玉鼓腮,竟然被嬷嬷看穿了。 不过去王府也好,可以看见郡主和世子。那儿肯定有过年的气氛吧,再不济她拉了他们一起堆雪人玩也好。王府的孩子这么多,还能打雪仗呢。 想得美好,车行府前,门口挂了两只红灯笼,往里一看,也没装点什么红意,不过如平常一样,看着很是简单呀。 大家这到底是怎么了…… 满怀期待而来,却看得满眼寡淡,小玉随王府下人进去,跟在后头问道,“你们今年也不过年了吗?” 下人说道,“这到处都在打仗,哪里有这个闲情。而且什么都要用钱,更没多余的银子铺张了不是。王妃特地吩咐的,一切从简。” “哦……”小玉蹦着步子问道,“打仗要用很多钱吗?” “是啊,可多了。” 小玉在旁边唠叨问着,看得嬷嬷一个脑袋两个大,真是个话多的小祖宗。轻咳一声提醒她,小玉浑然不觉。又咳一声,才见她回头,“看,我就说了嬷嬷昨晚穿得太少了,现在不舒服了吧。我给嬷嬷放假吧,你快去找我小叔叔拿药吃。” 嬷嬷的脸立刻黑成了锅底,这小祖宗。 小玉来王府的消息报到王妃那时正赶上她午休,下人要回她将她打发走,王妃拦下了。那婢女说道,“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王妃还亲自起身去见,真是天大的面子。” 王妃轻抿红唇,“你懂什么,那丫头是谢家的丫头,不是野丫头。” 婢女不懂,也不敢多问,忙去让人打热水,伺候她起身。 魏临倒是没睡,听见小玉来了,便往那边过去。进了大厅就见她正坐在高椅上晃着两条小腿,哼着曲子十分欢愉的模样。真不知她为何总会这样开心,让人羡慕,“玉儿妹妹。” 小玉偏头瞧去,笑颜更深,“世子哥哥。” 她一步跳了下来,差点又把嬷嬷看晕,真想把她的两条腿绑起来走小碎步。 魏临问道,“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刚好这个时辰想来,就来了。”小玉见他脸冻得有些紫红,抓了他的手瞧,也冰凉冰凉,便将怀里抱的暖炉放他手里,“呐,给你暖手。我外婆总是让我外公冬天外出一定要抱暖炉,手就不会冷了。可我外公就是不肯,说他一个大男人抱着像什么话。但是世子哥哥还没长高,等长高了才是大男人,所以现在就抱着吧,很暖的。” 魏临笑笑,手上有热感传来,连身体都暖和多了,“那谢谢了。” 小玉说道,“不要客气。最近你们都不来找我玩了,我娘也不许我出门,说外面乱,可我看外面挺好的,哪里乱了。家里不像过年,我还想王府肯定不一样,结果比我家还要寡淡,我家门口至少还挂了一排灯笼呢。” 打仗要钱,虽然过年省不了多少,但王府奢靡,却容易让人不满。所以比起只是参军的谢家来,王府反倒过得更是小心谨慎,别说灯笼,就连一块红布,父王母妃也不让人挂,要和将士同甘共苦。魏临懂这道理,倒是家里几个小鬼哭得厉害。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果真不假。 魏临说道,“今年不同,让玉儿妹妹失望了。” “那就攒到明年吧。”小玉苦恼一番,说道,“要不我还是从今年开始攒钱好了,那到了明年就算娘亲他们不多挂灯笼不给我买炮仗,我也是有钱自己做的。爹娘他们没钱,看来只能靠我了呀。” 魏临忍笑,“嗯,小玉好好攒钱,来年就靠你了。” “嗯嗯。”小玉问道,“世子哥哥有钱吗?” 魏临笑看她,“如果我说没有,你是不是连我那份也要攒了?” 小玉摆手说道,“玉儿没那么多银子,等以后有钱了再帮世子哥哥攒吧。只是呀,我今年还没放炮仗,所以想去放烟火,世子哥哥要是没钱,我可以买你那份的,这还是能买得起的。” 许是听那些战事多了,轰隆隆的东西在魏临心里总觉像块疙瘩,解不开,更不愿多听。见她兴致盎然,便想到底要不要去。正想着,就见母亲从那廊道口出来,笑盈盈唤声,“玉儿。” 小玉立刻转身,弯身请安。永王妃已拿了个精巧的荷包给她,“压岁钱。” 但凡孩童见到压岁钱就没了抵抗力,小玉欣然收下,贺了吉言。听得永王妃更是高兴,牵了她就往里头走,“进屋吃果子去。” 魏临想着也没事,也跟了去,要是她在这待到晚上,就带她去放烟火好了。要是提早回去,那就是放烟火的*不多,那不陪也无妨。这也省得让他苦想。 进了里屋,永王妃抱她坐下,才发现她怀里空空荡荡,说道,“姑娘家的,要护着自己的肚子和手,怎么也不拿个暖炉。岳嬷嬷,快去起个熏炉给玉姑娘暖手。” 岳嬷嬷在旁笑道,“姑娘带了暖炉的,刚见世子冷,给世子了。” 魏临当即将暖炉还给她,看得永王妃笑盈盈。又拉了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小玉的手问话,等糖果来了,将她的荷包装得鼓鼓的。 压岁钱和糖都是她不能抗拒的,又更是高兴。要是能放个烟火,今年好像就完整了呀。 魏临瞧在眼里,果真还小,不管家里有再多糖,去了外头别人给了,还是会高兴的。 “玉儿。”永王妃同她说了半晌话,明眸微闪,语调微低,“你爹娘在家里说话会不会回避你呀?” 小玉答道,“不回避呀,爹爹还特别喜欢和我说话呢。” 永王妃眉眼微弯,“那一般说什么?” “说了好多呢,我也记不清了。” “那有没有提到过我们家呀?” 魏临微顿,抬眼看着母亲。这是……套话? 小玉点头,“有呀。” 永王妃神情微变,笑问,“都说什么?” “唔,酒婆做的腊肉晾干了,爹爹说王爷是京师人,应该喜欢吃,就让人送来了。还有姑父跑商回来,带了很多稀奇玩意。娘说那珍宝很适合您,也让人送来。” 永王妃知道这些,可要听的不是这些,温声,“还有呢?” 小玉想了一番,“还有……” 永王妃提醒道,“军营的事有提过么?” 小玉摇头,“爹娘从来不提。”她这才想起来,好像是刻意回避她吧,有几次她在门外听见,等进去他们又不说了,看书的看书绣花的绣花,可明显了。 魏临突然插话,“玉儿妹妹,手怎么脏脏的,去洗个手吧。” 小玉看了看手掌,抬头看他,“不脏呀。” “脏了,很脏。” 小玉扁扁嘴,“好吧,那我去洗手。” 永王妃让岳嬷嬷给她打盆热水洗,目送她出去。再回头,脸上笑意已经敛起,看着长子说道,“为何要支走她?” 魏临漠然道,“不要问她那些,她还什么都不懂。” 永王妃轻叹,“就是不懂,才更容易套话。我儿不得心软。要做大事的人,就是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那谢崇华在军中威望极高,我们更要知晓他到底有没异心。否则真等他反了,那就太迟了。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也都会白费,还沦为给他人做嫁衣。” 魏临默了默,“她还小……”生在皇家,那些肮脏的手段肮脏的人看得太多了,就如战争里的炮灰听多了,下意识就觉厌恶。小玉是不同的,哪怕是周围全是浑浊河流,她也是一股山涧清泉。见了她就觉羡慕,那种羡慕,大概就是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就难忍别人将它破坏了。 “那你是要护着那小姑娘,还是要护着我们整个魏家?” 字字敲进耳中,魏临怔愣,没有再出声。 不一会小玉洗手回来,进门就说道,“哎呀,外面好冷呀,我才想起酒婆说今晚肯定要下大雪了。我还想着找世子哥哥去放烟火呢。” “天冷也能放呀,不是可以站在屋檐廊道那放么?” 小玉恍然,“对哦。”她坐回原来位置,接了暖炉抱着,“还是王妃聪明。” 永王妃对魏临说道,“晚上带妹妹去放烟火,知道么?” 魏临抬眼看看母亲,没有立刻做声。一会才道,“我还有书没看完。” 永王妃没有强求,儿子心里有抵触,这抵触也是她曾有过的。可最后有什么用,还不是随着时日被推磨殆尽了。她又旁敲侧击问了一些小玉其他的,魏临一直没有再出声。 等快傍晚,嬷嬷在外头敲门提醒小玉该回去了,她这才告辞。走时是魏临送她到门口的,便又问他,“世子哥哥你什么时候看完书呀?要不元宵的时候我们去放花灯吧。” “看不完了。”魏临不想和她多说,直言拒绝。 小玉说道,“那等你以后有空了,我再来找你。” 魏临立身微动,看着她说道,“以后不要来这了。” “为什么呀?” “没什么为什么。” 小玉这才没乐呵呵瞧他,仔细一想从刚才开始脸色就不大对了。真是罪过,她怎么现在才发现,低声,“世子哥哥不开心吗?不要烦好不好?” 她越是没有察觉到他话里的意思和恶意,魏临就越觉难受。明明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连被人套了话都不知道。可他无能为力,他生在这个家,就要为这个家做许多事,哪怕都是他不愿意做的。他刚才以为自己变了,不再是以前的魏临。可现在他才明白,其实他一直都没变,因为身份从来不曾变过。 家族利益在前,容不得他心软。 小玉已经开始急了,拉了他的衣角说道,“世子哥哥?” 魏临蓦地掸开她的手,“以后不要来了。” 打来的手力道不轻,小玉愣神见他进去,半晌回不过神。还是嬷嬷痛心,握了她的手揉,“那世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这是什么破脾气,我家姑娘也是肉做的。” 小玉瞧着已经泛红的手背,怔怔说道,“世子哥哥好像哭了,眼都红了呢。” 嬷嬷气道,“他哭什么,姑娘都没哭。” “我想哭来着……可看到他哭了,我就好像没什么好哭的了。”小玉抱着暖炉,手暖暖的,也将肚子焐得暖暖的,“世子哥哥不开心。” 她也不开心,身为朋友,实在不应该在生气的时候拿对方出气的。 可平时他不是那样的人呀,那是怎么回事? 小玉揉了揉眼,有点疼。 ☆、第82章 瞒天过海 第八十二章 夜里永王从军营回来,接连几日在军中部署,半夜归来,只觉十分疲冷。永王妃和他说了一些话也没听进耳中,直到提及谢小玉,才听了起来。 “问了她家中的事,谢崇华是半句都没提您在军中的事。”永王妃拿了洗好的脸帕给他,蒸腾着雾气,“不像是会真以军功来盖主的人。” 永王不但是对谢崇华,对秦方和孙韬,甚至连许广,都没有一个是能信任十分的,多少会有所防范。只是不表露于面,心中有所警惕罢了。而其中最为让他在意的,还是谢崇华。 孙韬是他力保力荐的,秦方也被他说服留下。他要再策反两人,实在是件易事。 永王妃悄声,“王爷既然这样在意谢家,妾身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永王问道,“什么法子?” “不如我们和谢家联姻吧。” 永王微顿,“是娶了他家女儿,还是我们将女儿嫁过去?” 永王妃轻语,“自然是娶了他家女儿,让世子娶了谢家长女,如此联姻,足以见王爷对他的信任。谢家定会感激,而且他日若他要谋反,也定会受尽指责,让他有所顾忌。”以前说要联姻,她有私心,如今却完全没有,只是为了丈夫的未来着想。 永王拧眉细想,也觉可行,“那我明日跟谢崇华提提。” &&&&& 年还没过完,街上也没了过年的气氛。行人脚步匆匆,将满街红潮撤下,像是都赶着将手里的东西卖完,也不买新货了。 小玉在摊前看了一圈,想给母亲买个针线盒,可就是挑不着喜欢的。 那小贩说道,“姑娘,您要是现在不买,等仗一打起来,连这些也没了。” 小玉问道,“什么时候要打仗呀?” “再过几天吧,您没瞧见这街上乌烟瘴气的,拖家带口往外逃的人啊?” 小玉瞧见了,只是没有想到是要打仗。在她的想法里,战争的概念一点也不深,家里也不提这些。问教她念书的阿芷姑姑,也不说。只是大家都不说,现在一看这荒凉街道,就更有感触了。 她放下绣盒,转身对嬷嬷说道,“我们回去吧,出来久了娘要担心了。” 嬷嬷意外道,“夫人特地允了您出来走走,姑娘不多瞧瞧?” 小玉摇摇头,她出来的时候好像也听见娘亲说要收拾东西了,许是怕她留在家里捣乱,又顾不上她,才让她出去玩的吧。最多她回去就乖乖坐着,不给娘亲添乱不就好了? 从街上往回走,时而有人左右拎着行囊匆匆走过。神情慌张急切,像后面有人追赶。又瞧见有官兵列队巡逻,更添几分紧张压抑。 她拉了拉嬷嬷的手,问道,“打仗很可怕吗?” 嬷嬷神情凝重,缓声,“很可怕。” “那为什么还要打仗呢?” 嬷嬷一时不知该怎么答,想了许久才道,“大概是为了以后都不用打仗吧。” 小玉不懂这里头的逻辑关系,总觉有些闷。埋头走着,忽然嬷嬷说道,“那不是世子么?” 小玉抬头往前面看去,果真看见世子停在前面一家酒楼前,像是在等人。人不及马高,被马挡了半边身体。见他神色如常,便从刚才买的东西里拿出那一盒甜糕点,往前头跑去。 魏临在等母亲进去买酒出来,如今还天寒地冻,再过两日又要飘雪,父亲让母亲购置千坛烈酒放军营里,等冷得受不住时,便让将士喝一口,就能回暖了。除了酒,还有驱寒用的姜和辣椒,那些东西永王妃让别人去买了,酒这东西怕下人品尝不对,便亲自来。 等了许久仍不见母亲出来,倒是听见有人喊自己,还以为听错了。回头看去,就见个穿着棉袄的小姑娘往自己跑来,面颊俏红,踩着银雪过来,像只小狐狸。 “世子哥哥。” 小玉跑到跟前,气喘吁吁,将糕点递给他,“这糕点可甜了,是我最喜欢吃的,里头有干果子,香甜香甜。” 魏临想说不要,旁边的下人已经弯身接过,他就没说什么。 小玉见他不苟言笑,便问,“世子哥哥今天还不高兴吗?” 魏临听见母亲从后面走来的动静,再看满目关心的小玉,心肠已是一狠,将那糕点拿过,还了她,“我不爱吃,以后也别给我东西了。” 小玉总觉他哪里不对劲,“我做错什么了吗?” 此时永王妃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竟瞧见小玉在,笑颜满开,“玉儿怎么在这?” 小玉收回心思,答道,“路过。” 永王妃没买其他什么东西,就去隔壁那儿买了个糖人给她。小玉道了谢,就回家去了。走时回头看了魏临一眼,还是不理她。 永王妃心里有事,没留意儿子板着一张脸,倒是低头说道,“玉儿是个可人儿吧,长得像她娘,往后也定会是个美人胚子的,做世子妃能带去见人的。” 魏临听出话里意思不对,抬头看她,“什么?” 永王妃笑道,“昨晚母妃和你父王商议过了,给你和玉儿定个娃娃亲。反正你也和玉儿玩得好,两家联姻,谁也不吃亏。” 魏临诧异得不能言语,“你们……连我也要利用了?” &&&&& 小玉拿着糖人回到家里,正好碰见陆芷,自己也没心思吃这糖人,可放着被飞虫咬了怎么办,干脆借花献佛了,“阿芷姑姑,这是王妃给我买的糖,我不想吃,阿芷姑姑吃吗?” 陆芷早就已经不喜欢这些了,摇摇头,“青青在后头呢,给青青吧。” “嗯。”小玉往后头走去,见了青表妹,问她要不要吃。 常青素来不爱甜食,看见就觉牙疼,也不要。小玉顿感气馁,问了院子里的下人,说弟弟妹妹还在外面没回来,她便坐在亭子里自己吃。见那下人仍旧进进出出地搬东西,想到方才连阿芷姑姑也抱了一堆东西去外头,问道,“这次我们又要搬去哪里呀?” 下人答道,“搬去离军营近一点的地方,免得被坏人抓走。” “就我们搬吗?”刚才回来街头的小伙伴一个都没说要搬的。 “对,就我们。谁让姑娘是谢大人家里的姑娘呢,仗一打起来,坏人第一个要抓的就是王府和我们府的人了。为了姑娘们的安全,当然是要一起撤守的。” “哦……”小玉撑手看着那边的中轴路,一会就看见酒婆了,手上拿着一个铁锅,看着十分沉重。她正要上前去喊人帮酒婆婆一把,就见那铁锅已被旁人接过。原来是姑父的管家徐伯伯。 也是奇怪,那铁锅被接手过去,酒婆也是半句谢话也没,实在不像酒婆平日的客气模样。那徐伯伯也是,像是理所当然接过般,不知说了些什么,酒婆神情不曾怎么变,那向来板着脸的徐伯伯,对谁都不大客气的人,倒是难得一见的恭敬。 她吃完了糖人,就回屋里去了。进了房间,这里已经被收拾一空。又是空荡荡的,这种搬家的感觉并不怎么好。 &&&&& 到了傍晚,齐妙和谢嫦娥已经将东西都让人搬上车了,这一次听说住的地方很小,所以也没有带多少东西。只是冬天的衣服多,压实了几个大木箱,还有厨房器皿那些,实在不能丢的要带的,也都一并带过去。 本以为至少能住半年,两人也小心购置着东西,将这里当做一个可以住上一段日子的家,装饰得已经差不多了,谁想还是不能如愿。 谢崇华和陆正禹也正从军营往家赶的路上,许广也要去接王妃他们过去,就一起坐马车,另有一事,许广想和谢崇华再提提。见他脸色并不太好,便说道,“我知你不愿在这个时候让玉侄女和世子定亲,只是王爷这么提了,而且还是为世子求娶,着实是天大的信任,你却还说你仍要考虑。” 陆正禹在旁说道,“六弟是怕委屈了玉儿。” 许广惊诧,“委屈?这怎么会委屈?小玉日后可是要做世子妃的。一旦王爷打下江山,那世子就是太子。世子这样聪慧,体恤别人,极有可能顺利继位。那小玉就是国母,怎会委屈她?” 陆正禹和谢嫦娥能成为夫妻是历经过许多磨难的,其中波折让他想过无数次,如果当初一开始就和她一起,那就不会有日后这么多事。所以他明白好友不愿让小玉早早定亲的原因。如果以后小玉和世子两情相悦还好,但如果并非那样,那小玉就要痛苦了。而那婚事,也根本没有办法推掉的。再有,魏临君临天下,那后宫定有三千佳丽,即便是做了国母,也不过是个名号。 好友淡泊名利,怎会拿女儿去换荣华。许广不明白他,身为知己,身为五哥,却懂他。 谢崇华的确不愿意,方才下意识就想婉拒,许是被许广看出来了,立刻拦了他,出来贺喜。 许广也是为了他好,大战在即,王爷什么心思他懂。不信任是有的,但能用联姻的方法来笼络人心,他也无话可说,倒觉得这是好事,“唉,谢大人,容我说一句有些可恶的话。如果你不答应,很容易让人觉得你有异心……你如何想的我不知道,但在别人眼里,这是天大的好事。不答应,却显得你别有他想呀。” 谢崇华又如何不明白,只是想到女儿那样天真,真要进宫门,才是他这做父亲不愿看到的。女儿性子单纯,嫁个殷实人家就好。许广说的也没错,永王有着王者共有的毛病,那就是多疑。 虽然这种多疑并没有危险,但如果他拒绝这段联姻提议,就会将永王的疑心坐实了。 ——我要将天下送你一半,你都不要。莫非你日后想夺走整个天下? 车行途中,许广下车准备去王府接人,临走前又对陆正禹说道,“徐二爷知晓其中利害,多劝劝谢大人吧。” 等他走了,谢崇华说道,“不必劝,我回去和妙妙提。” 陆正禹点点头,没有多问多劝。 到了家,也来不及一起吃饭,东西都已搬上牛车马车,几乎没有多逗留,就一起上车往军营过去了。 斐然嫣然要和母亲一起坐,谢崇华拦了他们,温声道,“爹爹有事要和你们娘亲说,你们和阿芷姑姑坐另一辆车好不好?” 两人一□□头,动作像是人跟影子般整齐。小玉问道,“爹爹,那我呢?” 谢崇华摸摸女儿的头,“你也跟阿芷姑姑他们坐。” 小玉没有缠着父亲,她知道他们很忙,“嗯。” 常青也被带去和陆芷他们一块坐了,大人的车里唯有谢崇华齐妙,陆正禹和谢嫦娥。 赶车的是徐伯,也不怕说的什么不好的话被有心人听见。 谢崇华将事情说开,惊得齐妙直摇头,想也没想,“不行,不能答应这门亲事,这亲事一旦定下,除非王府没了,否则就没法退了。” 谢嫦娥也轻叹,“小玉福气好,被皇族看上,只是这福气,却难以承受。” 两对夫妻都是有情人,别的事情可能会争辩,但感情的事,却十分明白。 陆正禹默然许久,才道,“可许广说的也并没有错。” 齐妙绞着帕子,有些出神,“真的推不了么?就算真的不行,退一步来说,嫁给王爷其他孩子不行么,非得是世子?” 谢崇华低声,“我等会去和王爷提提,哪怕一定要嫁,看看可否挑选郡王联姻。” 也唯有如此了,至少嫁了郡王,会比嫁了皇帝少许多约束。而且也没有完全婉拒,到时候说得委婉些,兴许王爷会同意。 出了主城,行了二里路,马车就已赶入那这半个月日夜不歇搭建起的新城门。城门是寻了能工巧匠所建,在布兵防御上,比普通城池更坚固,也更利于防守作战。 因大批士兵都聚集在这,那些民房住宅都暂时租借,改成军营,不在前面作战的时候,就居住在这。 所以留给家眷的地方,就不宽敞了。 齐妙跟着丈夫都住过抬头碰顶的茅草屋,再住这小瓦房,倒也没多不便。她边领人将孩子的住处安排好,边担心丈夫那边到底会如何。心事重重,强打精神指挥众人搬东西。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安置妥当两个房间,就见丈夫脚步匆匆回来了,拉了她就附耳说话,声音有些欣喜,“我过去见了王爷,正好几个将军在,就商议了一会要事。商议完了,众人出去,王爷就喊住了我,不等我开口,他便说,这亲事要对我们抱歉了。” 齐妙眼已有神采,“不联姻了?” “嗯。”谢崇华说道,“王爷说,是世子不肯。无论王妃怎么劝,就是不点头。” “也是怪了。”齐妙已不想去费脑子想,只是可算是熬过去了,轻叹,“有惊无险,倒也是好事。” 谢崇华也知她受了惊吓,笑笑说道,“我去军营那边,等会你带孩子们用饭,不用等我。” 送丈夫出去,齐妙这才奇怪起来,世子怎会抗拒的这么厉害。平日他跟小玉分明玩得很好,有说有笑的。跟别的小姑娘还没那么亲近来着。她心有狐疑,想不通了。 刚才安排好了斐然嫣然的房间,这会要去收拾长女房间,就往那边过去。还在门口就听见女儿的声音,进去一瞧,屋里的东西竟已摆放了一半。那下人来来回回问谢小玉——“玉姑娘这东西往哪放?”“您的梳妆台要放哪个位置?” 齐妙见女儿一一指地方,虽然有些摆放得奇怪,但看着也不太碍眼,看得她安慰,女儿也好像懂事了许多,“玉儿。” 小玉闻声看去,便往她跑去,扑在怀中,声音软糯,“娘。” “我家玉儿也能独当一面啦。” “独当一面是什么意思呀?” 齐妙刮刮她的鼻尖,“看,平日让你好好念书,偏不听。” 小玉说道,“以后我会好好念书的。”她总是想着玩是不行的,爹娘每日都忙得团团转,她也想帮忙。最好的法子,好像就是念多点书。 齐妙只是说句玩笑话,却不想女儿这样认真答她,让她很是不忍,俯身抱了抱女儿,软声,“玉儿只要好好玩就好了,你还小,开心便好。” 小玉埋头母亲怀中,暖得让她觉得有了莫大依靠,“玉儿会乖乖的,娘不要突然讨厌我。” 齐妙苦笑,“娘怎么会讨厌你。” “世子哥哥就突然不理我了,不跟我说话,我给他糕点,他也不要。” 听她提起魏临,齐妙也多了几分想法,“一点征兆都没么?” 小玉摇头,“那天王妃问了玉儿好多话,还总问爹爹有没有在家里提起过王爷。玉儿说没有,然后世子哥哥就说我手很脏,让我去洗手。等我洗手回来,他就不理我了。早上我还看见他了,给他糕点,他不要,让我不要再去找他玩,不要跟他说话。” 说到这里,小玉已经有些眼红,趴在母亲怀里,鼻子微酸,“郡主以后也会不理我吗?那些小伙伴以后也会突然不理我吗?” 齐妙这才有了线索揣测,永王妃寻女儿打听丈夫的事,也是不放心想问出私密的话来。被魏临察觉了,便借故让小玉走?所以这次魏临不答应这门亲事,只怕也是察觉到了其父王母妃的用意。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魏临实在是个聪明人,连齐妙都吃惊了。不但聪明,还说明一点,魏临是真的将女儿当做好友来看,否则也不会故意翻脸,疏离她。 年纪这样小,却有这样的想法,齐妙微微惊出冷汗,他若能继位,日后定是个果敢有担当,甚至会是个心狠的人。女儿不嫁他,是对的。 他是良人,却不是女儿的良人。 齐妙见女儿难过,安抚着她,又道,“世子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也有很多话是玉儿听不懂的。玉儿还是个小姑娘,帮不了他。所以等他忙完了,你再去找他玩好不好,到时候他就会和你重归于好了。” 小玉问道,“世子哥哥不是讨厌我?” “当然不是。” 有了母亲安慰,小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嗯,那我等他忙完。”不是无缘无故不理她就好,那以后她也少点烦他。等着他办完大事,他们就能重新一起游湖看花,一块去猜灯谜了,但愿那一天不要太晚来呀。 &&&&& 元宵刚过,京师大军已经压境。 探子潜伏探了人数来,跑回城内,禀报道,“约莫有三十五六万人。” 与当初所知的差不多,众人信心大增,前往城门之上。不知他们何时发起首攻,仔细将城门弓箭手安置妥当,已是难平大战前夕所带来的紧张情绪。 朝廷大军已经到了利安府,在距离新筑城墙外的五里地驻扎住下。 而和利安大军如出一辙的是,绝不扰民,绝不白拿百姓一粒米饭。因此城中也平静如常,无人谩骂军队。 自从元将军请辞之后,厉太师一直不曾提到底任命何人领军讨伐,直到临近出发,才知道是个姓白的,军功不少,但秦方听后,说不足畏惧,因此永王也安下心来。 快到天明,气候更是寒冷,突然一阵号角声震响军营。不多久敲门声急促慌乱,永王也几乎是刹那睁眼,连鞋也没穿,就跑去开门。 大门刚开,那人就说道,“王爷,有人攻城。” 永王面色沉冷,“攻城便攻城,你慌什么。秦将军和孙将军不是轮流守城么?” 那人脸色已十分难看,“正是秦将军让属下来的,他说,那、那领兵攻城的人,是元将军!” 永王惊诧,“元初?” 那已请辞的人,为何突然出现在了利安? 几乎是刹那反应过来,厉太师那只老狐狸,竟反坑了他们一把! ☆、第83章 血浓于水 第八十三章血浓于水 大央军队半夜来袭,领兵的还是元初,着实让众人吃了一惊。 虽是数万士兵强攻,但因早有准备,固若金汤,弩手弓箭手全都安置完善。敌方受阻,难以攻克城门。伤亡的人倒是不少,元初便领兵撤回。 这一战过后,已是黎明。 城墙之下并无死尸,已被元初命人全部带回。如果不是城下可见血迹和散落的断刃,永王都要以为方才小战是做梦。 秦方说道,“元初以小战乱我军心,并非是有意要来攻打。” 孙韬也说道,“跋山涉水刚来到这里就发起攻击,本来也让人觉得蹊跷。这来得快去得快,也的确不是真的要开战。” 不得不说被元初这样奇袭一次,军中的确多了一些谣传不安。谢崇华已去安抚军心,秦方和孙韬重新查看了一遍城上布阵,还未离开城门,就有人在外面高喊。两人低头往那看去,只见是个骑兵,手里扬了扬个盒子,扔在地上就走了。 等那人走了,孙韬眺望远处,不见有兵潜伏,这才让人下去拾了回来。 拿回来打开一瞧,还未仔细看清里头东西,众人就都是眉头一皱,微微退步。 那盒子里装的竟然是一只手! 半只胳膊呈紫色,看模样已经砍下有一段时间,许是因为一路天冷,并未腐化。那手是只女人的手,腕上还戴有一只红玉镯子。而承托那手的,是半箱子珍宝。断手卧在其中,诡异非常。 箱内另附一张纸条,纸条只有六个字——爱妾莺娘之墓。 永王的脸色阴沉,让人关上盒子拿走。众人互相瞧看,不用多说,也明白过来。 当初他们买通了元初的五姨太,让她劝服元初。而元初真的“中计”,让他们大喜。昨晚元初突然出现,他们已预感计划失败,如今他特地命人将那莺娘的手送来,由此可见一开始元初和厉太师就没有上当,所以元初请辞之后,才关闭门户,谢绝见客,恐怕暗地里早就和厉太师商议如何瞒天过海了。 传闻元初十分宠爱那莺娘,如今看来,对于背叛他的人,也是绝不会手软。 碰上这样的强敌,两军交战,只怕胜算即小。 &&&&& 谢崇华安抚了军心,回到家中已是下午。齐妙让人去厨房热了饭菜来,没有问他早上攻城一事。谢崇华匆匆吃完饭,汤也来不及喝一口,就又要走。看得齐妙终于是忍不住轻语,“不要走太急,会伤了胃的。” “没事,不用担心。”谢崇华说道,“对了,孙将军拜托你照顾他妻子,他无暇回来,很是担心她。” 因房子不多,将领的家眷四处分开住倒不如住同一处。所以孙韬的妻子就在谢家左边,右边是许广一人独居的小屋。齐妙答应了他,又道,“那我也要拜托孙将军好好照顾你了,我也很是担心呀。” 紧绷了一上午的脸闻言终于是笑了笑,谢崇华低头附耳,“照顾好玉儿他们,也照顾好你自己,我一有空就会常回来,辛苦你了。” 齐妙怕他担心,展颜,“嗯。” 纵有万般不舍,也要走了。谁不想安稳过日子,有妻女的谢崇华更是想。但如今想是空想,脚踏实地做好眼前事,方是能如愿的前提。 到了军营,永王正召集部下重商大计。 谢崇华进了屋里,坐在许广一旁,屋内气氛略显压抑,不得不说凌晨一战大家惊起,虽没损兵折将,却有挫败之感。因为闹不清元初下一步要怎么做,就更显得小心翼翼了。 待人来齐,永王便开口说道,“朝廷大军统帅的是元初,大央第一大将,凌晨一战不过是先探我们虚实,不必放在心上。” 秦方说道,“朝廷兵力此次已压我军,为首的又是元初,只怕这将是一场恶战。” 孙韬说道,“方才我想了一事,如果我们此时开城门迎战,只怕按元将军以往的作战策略,会势如破竹,大军强攻。所以我想,倒不如坚壁增垒,固守不战。城内粮草充足,依靠原先的作物和临近海岸的保障,吃住不愁,要抗,也能抗上个四五年。” 一人问道,“以此计拖延,并非长久之计。” “但强行迎战,也并无把握能击退他们。朝廷大军驻扎此地,一切都需购置,比起我们来,他们要耗费的东西精力更多。” 谢崇华低眉稍想,也说道,“朝廷如今内忧外患,除了我们,还有其他几支起义军,拖延战术并非不可行。” 众人又仔细商议一番,最终决定坚壁增垒,不正面迎敌。 利安叛军修筑城墙的消息报到大央军营,元初眉头微拧,问道,“那统帅是何人?” “有两人,一个名秦方,原本是广安府将军,后投奔永王。另一个是利安副将孙韬,后擢升为将军,年轻骁勇,屡战屡胜。” 元初笑道,“想固守不战,看似不是好法子,却是聪明人所为。将那两人的底细和所胜战役,战术,通通查清楚。” “末将领命。” 等那人退下,旁边副将问道,“将军下一步要如何计划?” 元初细想片刻,说道,“既然他们想不迎战,那我便让他们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去征集百姓,在铭城之外,修筑七十座军营,插上军旗,每日卯时过半,命人齐敲锣鼓一刻。” 昨夜一探,已知铭城布局精巧,防御极强,想要攻下,并没有十足把握。更重要的是,对方将领并非庸才,强行破城,哪怕攻克,自己也会损失大半兵卒。厉太师千叮万嘱,不可损失过多兵力。 他也明白,各地叛军四起,在利安这里损兵太多,看似镇压了叛党,可实际输的却是他们。 以最小的损失来收复利安,他志在必得,不过是时日问题。 &&&&& 卯时天还未全亮,那按时响起的锣鼓声就传遍十里地,又吵得人没法睡了。 陆芷起得早,听见锣鼓声时正在梳头发,闻声只是抬了抬头,又继续梳发。 自从搬到这里,下人遣散了大半,她跟齐妙说自己不用人伺候,将下人都给小玉他们了。所以早上是她自己起来洗漱,没有人进来。 这倒也好,一个人想慢点想快点都行。 从屋里出去,嫂子她们果然也起来了,正在指派下人做事,准备开饭。 齐妙见了她,说道,“阿芷,你去将嫣然抱出来,那丫头,抱着床柱不肯起床,都恨不得要跟被子捆一起了。” 话落,小厅外头就有人笑道,“那嫣然侄女肯定恨死元初那混蛋了。” 齐妙抬头往外瞧去,果然是许广,笑问,“许参军。” 陆芷也看了一眼,这人只要在家,一闻到自家开饭,他就会跑过来了,鼻子灵得很,根本不用亲自去请。至于为什么不自己开火,嫂子这样说道——做了以此,但是太难吃,把自己吃吐,又泄了三天。惊得永王急忙给他找搭伙做饭的,然后就瞧上了徐谢二府。 齐妙和谢嫦娥自然不在意,兵临城下,都是一家人。许广能言善辩,一众小孩也欢喜他。 嫣然被抱出来时睡眼惺忪,趴在陆芷肩上哭鼻子,“我不要起来,我要睡觉。谁呀,天天这么吵。” 许广接话道,“是个老混蛋。” 嫣然听见声音,回头看去,吸了吸鼻子,“许叔叔。” 许广微微笑道,“不要喊叔叔……” 嫣然被陆芷放下,往许广身边挪了挪,奶声奶气道,“可是娘亲说许叔叔和爹爹是同辈,不能喊哥哥呀。我要是喊了你哥哥,那你就要喊我爹爹叔叔了。” 斐然在旁接话道,“所以呀,许叔叔是要我们喊你叔叔呢,还是你要喊我们爹爹叔叔呢?” “是呀是呀,许叔叔要是不在意我们可以喊你哥哥的。” “然后你就得喊我们爹爹叔叔了。” 许广瞠目结舌,谢家的小孩都是人精,这双生子日后要不得了了。半晌他才忍痛道,“那就喊我叔叔吧。” 想他一个还没成亲的人,想他一个还没成亲的人……想他…… 罢了,还是不要想了。 两人一脸孺子可教,朗声—— “许叔叔。” “许叔叔。” 许广觉得谢家这饭蹭得很是心酸。 齐妙见儿子女儿又“欺负”人了,笑笑岔了话问许广,“许参将身体恢复得如何?” 许广说道,“已无大碍,等会用过早饭,就能回军营了。” 说话间早饭已端上,齐妙也没再问。等用过早饭,孩子散开,她才又问,“如今形势如何?” 许广笑道,“我记得昨晚谢大人有回家吧,怎么嫂子没问他?” 齐妙淡笑,“没问,他在军中整日都听这些,回到家里就不愿还缠着他问了。再有,我知形势并不算太好,更怕问了他反过来担心我。他心里事多,总怕亏欠了我。” 许广这才了然,笑笑说道,“谢大人真是好福气,娶了嫂子。”他这才说道,“那元初每日敲鼓,一来是显军威,二来是想扰乱军心。这七天里也陆续来挑衅我们,只是我们不开城门,他们也攻不进来,也就僵持着了,倒无大碍。” 齐妙心中稍定。 许广也要去军营了,起身要走时又不死心转身,“嫂子,你有妹妹没?” 不知为何突然问这个,齐妙答道,“家中我最小。” “噢……”许广死心了,“本想未嫁求娶,谁想又成幻影。” 齐妙抿笑,“许参军如此想成家立业么?” “因为不想与马为伍了。” 这话齐妙没听过,不知何解。许广已起身往外面走去,回去牵他的——马。 &&&&&& 转眼铭城已被围困三个月有余,快五月的天,气温逐渐散了寒凉。渡口的商船也陆续跑动,陆正禹又要出海去了,要养那么多军队,不赚钱是不行的。 谢嫦娥早上为他系好腰带,叮嘱道,“要小心朝廷那边抓你,如今已是眼中钉,更要小心。” 陆正禹说道,“延岸的地方基本已非朝廷掌管,现在估计朝廷也无暇顾及我了。倒是那元初时不时来领兵攻城,弄得人心惶惶,这才是真的要小心的。如果……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你要照顾好自己和青青。” “嗯。”谢嫦娥稍有迟疑,才道,“要不……让青青复姓吧。” 陆正禹蓦地一顿,让青青不再姓常,跟他姓陆,哪怕是姓徐,他也会很高兴。可想到青青于他还是淡漠的模样,就觉时机不到,“以后再说吧。” 两人穿戴好出去用饭,常青已经坐在桌前。小玉正拉着她说话,听得认真。因正对着出口,一眼就看见陆正禹和母亲边说话边过来。 娘亲的气色越发好了,每日笑得总是那样开心。 常青收回视线,偏头看着小玉,听她念叨杂七杂八的事。 陆正禹坐下身,想了想还是对常青说道,“我等会出海,可能要两个月后才回来,去的是顺平府,那儿最出名的就是夜明珠,你可喜欢,我带一颗回来给你把玩吧。” 常青摇头。 陆正禹又问,“珊瑚呢?” 常青仍是摇头,见他还要问,说道,“什么都不用。” 陆正禹默了默,还是笑笑,“好。” 谢嫦娥摸摸女儿的头发,为他解围,“是谁给你梳的,梳的真好看。” “阿芷姑姑。” 说着话,陆芷已经牵了嫣然出来。今日还是赖床了,不过没哭鼻子,睡好了心情也好。嫣然蹦着步子跑过来,坐在兄长一旁。 谢嫦娥看着陆芷说道,“照顾他们的事你交给别人做就好。” 陆芷说道,“下人不多,反正我起得早。而且我在家也没什么事要做,尽量帮着做些轻活。” 谢嫦娥笑道,“长大成人,懂事了。” 陆正禹说道,“等会我出海,你是更喜欢夜明珠还是珊瑚?” 陆芷抬眼看他,“去多久?” “两个月。” 陆芷若有所思,“这么久……”她又道,“早去早回,一帆风顺。” 陆正禹笑笑,“还没说你要什么。” 陆芷顿了顿,说道,“夜明珠吧……”开口跟人要东西,总是有点为难。但这是她的兄长,无妨的。 陆正禹又问其他几个孩子,顿时桌上热闹起来了,看得谢嫦娥都差点忘了行路凶险,只道他不过是寻常出个门,很快就要回来。 母亲担忧的神情落在常青眼中,不知为何母亲如此。等吃过饭回去,便问带自己的仆妇,“娘她怎么不开心?” 仆妇答道,“二爷要出门了,夫人自然会担心的。”她知她不爱说话,就又低声说道,“外头兵荒马乱的,谁出个远门都不敢保证一定能平安回来。可是二爷要养一大家子,还养了支军队,不得不去的。” 常青愣了愣,那他竟然还有心思问自己喜欢什么,还问小玉他们要什么。那样若无其事,像只是去几天而已。 没走两步,后头急传脚步声,转身去看,就见小玉跑了过来,一把抱住自己,嬉笑道,“青青青青,你要有弟弟啦。” 常青皱眉,“嗯?” “刚姑姑吃完饭不舒服,三叔就给姑姑把脉,然后说肚子里有小人啦。” 常青更是愣神,娘亲和那人要有孩子了?一瞬她竟是对那孩子很是讨厌。娘亲那么喜欢那人,和他生了孩子,自己就没人疼了吧。 这件事她之前就想过了,现在真发生,好像心里很不舒服。 小玉还在拉她的手,“青青我们去看小表弟好不好?” “不好。”常青抽回手,走了两步忽然想到刚才下人说的话。兵荒马乱的,谁知道能不能平安回来呢……她顿步驻足,要是……他回不来了,娘亲肯定会难过。那谁来照顾娘亲和那小人儿? “青青青青?” 常青问道,“他呢?” “谁呀?” 常青不知道喊他什么,这才发现从未喊过他,也没跟别人提起过他,憋了半会,才道,“他。” 倒是仆妇听懂了,在旁提醒,“徐二爷。” 小玉这才明白过来,说道,“姑父吃完早饭就走了呀,我娘说让人去告诉姑父,可是姑姑说不要,怕姑父在外头记挂担心。” 常青没有再问,准备回房。可越往里走,就越不安。 万一他真没了怎么办? 万一他真扔下娘亲了怎么办? 她越走越慢,终于是一个转身,往外急步走去。仆妇急忙跟上,“青姑娘去哪里?” “渡口,去备车。”她走了两步,又拉上小玉。 她走得快,小玉差点摔着,“青青,娘说不要出去,外面乱。” 这表妹的力气简直大得吓人,小玉都要被拖着走了。一直走到大门口,车已经备好,仆妇还有些担心,“就这么出去不好吧?容我去禀报夫人。” 常青可算是停了步子,“嗯,去吧。” 仆妇急忙往里跑,人刚没了影,常青就拽着小玉上车,对车夫说道,“去渡口,快点。” 车夫迟疑,常青抬眼看他。车夫微顿,这青姑娘向来不爱开口,一开口就不容反驳,被个孩子冷冷盯看,比夫人们要他做事更有威慑力。便喊了一声,让几个护院跟着,这才驾车去渡口。 小玉想起身拉她下去,反倒被她反押。无法,算了,谁让她是自己的表妹,那就陪陪她好了。 马车穿过街道,一路往渡口方向前去。 因渡口也要防止敌方突袭,因此也派了重兵把守。马车被拦在了外面,青青已经能看见有人往商船上走去,很快就要起锚离开了般。她咬了咬唇,跳下马车,拉过小玉仰头说道,“她是谢参军的女儿。” 那人说道,“小孩子来这做什么,快回家去。” “你喊那边的徐正过来,他一定认得的。” 那几人还是不放行,只当小孩子胡闹。 这边渡口难得有孩子出行,连妇人也没多少,稚嫩的声音在一群粗重口音的汉子便显得十分清晰。惹了几人回头去瞧,而陆正禹已快上船,见那边像是发生了什么事,立即警惕往那看去,却一眼看见了常青。 他急忙快步跑过去,拨开守卫,说道,“她我女儿。” 语气自然,常青听得微怔,唇抿更紧。那几人立刻让开。 陆正禹蹲身问道,“怎么了?” 小玉这才明白青青是要告诉姑父姑姑有孩子的事了吧,不过姑姑不是说不让姑父知道吗?便闭嘴没说,看青青怎么说吧。她觉得青青比她聪明多了,一定不会乱说话的。 “我要夜明珠。” 陆正禹微顿,“嗯?” 常青字字道,“我要夜明珠,你要带回来。” 陆正禹奇怪她怎么突然说这些,只是……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哪怕说得僵硬,甚至有些冷冰冰,可却暖如初阳。他认真答道,“嗯,带最大最亮的给你。”饶是难别,仍说道,“回家吧,外面危险。” 常青点点头,就拉着小玉走了。小玉眨眨眼,所以刚才青青这么急匆匆过来,就是为了要珠子?哎呀呀,原来青青也是个小姑娘,跟她一样喜欢亮晶晶的东西。甚至比她更小姑娘,否则怎么会大老远跑来就为了说这话。 想罢,她反牵妹妹的手,晃着小手愉快道,“我们回家吧。” 常青应了一声,又回头看去,却发现那人还在往这看。她立刻回头,不再看了。 “她是我女儿。” 常青闭上眼,这五个字,竟然像烙印一样烙在脑子里,散不去了。 ☆、第84章 枕戈待旦 第八十四章枕戈待旦 陆正禹离家已有一个月,谢嫦娥孕吐得厉害,心中又记挂着他,这三十几日来,不见长了斤两,反倒是瘦了许多。看得常青很是担心,问了嬷嬷,说梅子干可以缓解,便去买了一大包回来。回来的路上见那医馆异常热闹,队伍都排到街上来了,个个都捂着肚子,像是腹痛。 她拧眉收回视线,有些奇怪。又因路被堵住,耗了许久才回到家里。 进去时正好齐妙在小厅安排午饭,那奇怪的叔叔也来了。 许广回头瞧见她,是那性子最冷淡的姑娘,还是同她招手,果然没理自己。 齐妙见她怀里抱着东西,问道,“青青,这么晚才回来,你又去外头了?” 常青“嗯”了一声,想了想好像该说说,便停了步子,“梅子干,给我娘吃。”她又说道,“医馆都是人,把路堵住了。” 许广蹙眉,“这么多人,城里又没有闹瘟疫。” 那随同的嬷嬷说道,“因为要赶车回来,去让那些人挪路,听了一些,都是无端肚子疼的。听说从早上起就陆续来了就医的人。” 正是两军交战的时候,让许广多了两分心思。也顾不得肚子饥饿,问道,“方才你们是从哪条路回来的?” “兴云路。” 许广饭也不吃了,急忙骑马往那边过去,寻了大夫问话。这一问,真觉出大事了。 快马加鞭赶回军营,要不是守备的见他脸熟,这骑马直接入内,可要直接乱箭射死了。 许广一路奔到营帐,跳下马跑进里面,见永王和谢崇华在,喘气道,“大事不好。” 谢崇华忙问道,“怎么了?” “早上开始医馆来了许多看病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莫名腹痛。我便特地去了几家医馆,问了大夫,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像是中毒了。后来一问患者,都说没吃什么,再问个仔细,才知道他们喝的水都是同一条河流的,而那源头,在铭城外面。” 永王惊诧,“元初在源头投毒?” “大有可能。不与之同流,城内其他河流下游的百姓并不见腹痛的,唯有那河。而且附近井水也无异样,我想许是毒非剧毒,暂时无法渗透地底。” 永王以拳怒击桌面,“竟对无辜百姓下手!” 谢崇华拧眉稍想,说道,“王爷,百姓不知此事,也不能让此事传开,我们贴出公告,告诉百姓上游有人投掷死猪,水源不净,所以才导致饮水腹痛。将上游封了,让百姓去别处打水,如此可好?” 永王说道,“如此甚好,贤弟快去办吧。” “是。” 谢崇华眉头紧拧,见弟弟采药回来,便让他去查看水源。 谢崇意立刻赶赴水源,谢崇华又吩咐人去贴告示,再回营帐时,已别有想法,步子更快。进去时永王和许广还在说方才的事,他上前禀报已交代好了,又道,“铭城久攻不下,想必元初也急了,所以才用这种的法子。” 旁人冷笑,“堂堂大将军,竟然也用这种下作的法子。” 又有人说道,“他如果真的下作,投的就该是剧丨毒,而非普通毒丨药。” 许广轻笑,“你们都想错了。元初的手段的确让人不齿,可两军交战,唯有打胜仗才是最重要的,哪里会管用什么手段。他之所以不下剧毒,不是因为心慈手软,更不是因为考虑不周,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是打算用普通的毒丨药罢了。” 那人问道,“许参军这话何解?” “朝廷内忧外患,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耗在我们这里,所以元初定会想速战速决,然而我们当初修筑铭城城墙,取的就是这里背靠天险,后无敌来,前有壁垒的优势,我们不开城门,他们也休想想轻易攻下。因此才用下毒一计,想乱我铭城军心。我猜……他想的计划绝不止这一个。” 谢崇华也说道,“一旦军心不稳,我们也就不战而败。毕竟已被围困四个月,若不安抚好军心,只怕真要被元初得逞。” 永王思忖半日,命他们几人去军营多加走动,看看可有什么异样。 谢崇华没有立刻领命下去,待那几人走了,只有永王和许广在,才说道,“元初已开始有所动作,一旦仍攻不下,只怕会派大军强攻,到时候就真难抵挡了。总这样困守,只怕已非良策。” 永王说道,“将秦将军孙将军请来,共商大计吧。” 孙韬此时正在家中吃午饭,想来他都快半个月没入家门了,少不得等会又要被喊去军营,想和妻子多说几句话,奈何饿得头晕眼花,便只能先填饱肚子。 柳茵正在一旁抱着绣盒摸着珠子串着玩,听见他狼吞虎咽的声音,抿唇笑笑,没有言语。等听见他打饱嗝,才问,“这是你在吃饭呢,还是饭在吃你呢?” 孙韬喝了一口茶,捶捶心口,“我估摸是饭在吃我。” 柳茵从怀中拿了帕子递去,“家里有宋嫂他们照顾我,隔壁谢夫人徐夫人也十分照顾,你没空就不要赶回来,累得慌。” 孙韬接了帕子没擦,提了自己的袖子一擦就了事了,又将帕子还了她,“那你怎么还在家里做饭,过去和他们一块吃吧,听说许参军一回家就去那吃。” 柳茵浅浅一笑,“许广没人要等,不在家也没人会扑空。要是我不在家,你回来不就没热饭吃了?” 并不算俏媚的脸在孙韬眼里却是最好看的,给他妲己他都不要。柳茵又道,“而且我也吃不惯别人家的饭菜,吃的不多,怕负了谢夫人的好意。还是在自己家自在些,哪怕都是顶好的邻居。” 要不是觉得自己从军营回来一身男人的酸臭味,孙韬真想抱她亲一口。可媳妇白白净净干干净净的,他连手都不敢多摸一下。突然外面兵卒跑来,说道“王爷请将军回营,敌军有异”。他更是生气,赶紧将元初打跑,回家抱媳妇。 他快马加鞭赶回军营,秦方正好也从别处赶回来,两人一同进了账内。 许广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听得两人面色愈加严肃,直至听完,皆是说道,“死守拖延之法,只怕是不行了。” 永王听两位大将也这样说,不由叹谢崇华心细如尘,行军打仗的才华丝毫不逊色于人。只是如今他却没有搭话,并不邀功要求认同,这沉稳心思,让他十分放心。 “那两位将军意下如何?” 两人细想一番,秦方先开了口,“冲出去和他们决一死战的法子不可取。但如果是继续留守,也只怕是坐以待毙。” 孙韬补充道,“我倒是觉得……元初一直以我们为敌,视线在前,如果在背后来一击,我想,前后夹攻,哪怕不能将他们击败,但也能扰乱他们的阵脚,而铭城危机也自然解除了。” “可当下又有谁愿意帮我们?” 提议是好,可惜要找到可以偷袭朝廷大军的,却并不容易。 一时账内声音沉寂,永王也没有追问,自从起兵以来,计策从来都不是瞬间就能出现在脑子里。想来想去,他倒真想起一人,“祁王如何?” 当初担心在冀州起兵时,遭朝廷大军碾压,于是派了慕师爷去劝那在京师与冀州之间裕安府的藩王祁王造反。慕师爷成功劝服祁王,便一直留在那边,一来做探子,二来监视祁王举动。 祁王气盛,除了永王,那祁王就是第二大反王,拥兵五十余万,也是朝廷不可小觑的人。 永王一度觉得,厉太师真的落败的话,那对他最有威胁的,就是祁王,“祁王早已视我为对手,如何会帮我退敌?” 谢崇华方才已在想此事,思前想后,说道,“唇亡齿寒,祁王不愚笨,定会明白。一旦朝廷剿灭我们,那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我们百万大军尚不能抗衡,他五十万大军也不过是乌合之众了。” 许广说道,“他这四个月来,趁我们将朝廷大军拖住,一直在壮大军队,发的是我们的财。” 孙韬也说道,“祁王强大对我们来说也是威胁,但谢参军说得对,唇亡齿寒,如果真派了说客去,他应当也会调兵前来。而且我们再拖延下去,我们军心要乱,祁王更要继续趁机壮大实力,倒不如这两日就从渡口乘船过去,劝他出兵营救。” 如果他们两军交汇,一起对抗朝廷,前后发兵,怕是朝廷也要惊慌了。 永王说道,“派何人去做使臣?” 许广说道,“末将去吧。” 谢崇华拦了他,“我去最为合适。” 许广笑看他,“你一家老小那么多人,儿女又都还小,我不过是孤家寡人,你哪里比我合适?倒不如说自诩口才比我好,比我机智好了。” 话里并没恶意,谢崇华也知道。谁愿意将机智用在生死未卜的前路上,不过是不愿他去罢了。他默然片刻,说道,“许参军不是孤家寡人。” 许家虽然已入厉太师阵营,许广不齿,可每次来谢家见他们一家和睦时眼底的隐隐羡慕,谢崇华全看在眼里。 许广眉头微挑,他几乎已经有四年没回过京师,见家人。说不想念是假,但要他回去,他也绝不会回头。 永王语气也略低,不愿让他听来话里带了刺,“祁王正是敏感之际,许参军到底是姓许,贸然前去,只怕祁王不会信你,反倒容易让他误以为你是厉太师所派。” 许广轻点了头,“好。” 商定了人,永王又择几名猛将护送谢崇华,明日凌晨就从渡口出发,前往裕安府,劝服祁王联手对抗朝廷。 谢崇华从军营出来,许广和他一起回去,迎着落日余晖,悠悠道,“我看你如何跟嫂子交代。” 谢崇华叹道,“大概要跪搓板了。” “……” 要是只是跪搓板就能让她安心,他也不介意多跪几个。可惜并不能,又要让她担心了。谢崇华想这乱战快些结束,那就唯有尽快说服祁王。许广不能去,只有他最合适了。他不去,万一将这事说糊了,那更是将全军陷入险境中,那又谈何全家安稳? 到了家,不见孩子在院子里玩,不似往日,便问家丁。家丁答道,“徐二夫人腹痛,都去那边了。” 一听姐姐有事,谢崇华急忙往那边过去。姐姐许是从年幼开始就受了许多苦,在常家虽然吃的好了,但心底苦,总不见她笑颜,将身子里外都养差了。如今好不容易好转,又怀上孩子,她却孕吐厉害,瘦得过于厉害了。 到了姐姐房门前,那窄小廊道上坐了一列的孩子,全然没有平日的吵闹,安静得很。嫣然先看见了父亲,立刻跑去抱住他,“爹爹。” 几个孩子像是看见了可以倚靠的人,也跑到他跟前。 常青脸色苍白,最晚走到他面前。小脸面无血色,眼睛微带赤红,看得谢崇华不忍,弯身将她抱起,“莫哭,你娘不会有事的。” 常青鼻子一酸,仍是强忍了泪,“舅舅,我还能看见弟弟吗?” 谢崇华听得也是心酸,笑着安抚,“肯定能的。” 斐然低声,“可是刚才大夫说……” 酒婆忙将他的嘴捂住。 谢崇华心一沉,还是笑笑,“没事的,不要担心。” 常青趴在舅舅的肩头上,紧抓他的衣裳,“他呢?” 她知道娘亲这个时候一定很想看见那人,要是那时她在渡口告诉他娘亲有孕了,怀了弟弟,那他就不会走了吧。有他在身边时,娘亲多高兴。说不定也不会总这样吐了,吃什么吐什么。 都怪她,没有跟他说。 谢崇华知道她说的是陆五哥,“很快就回来了。” “舅舅骗人。”常青越发自责,哽咽,“舅舅喊他回来好不好?你告诉他我不讨厌他了,让他回来陪我娘。我也不讨厌弟弟了,我会好好带他玩的,就像阿芷姑姑对我那样好。” 商船才离开一个月,与约定的两个月还差那么久,谢崇华无法答应她,就怕她信了,却等得更是辛苦。 几个孩子见从来都不哭鼻子的人都哭了,更以为姑姑要死了,都哭了起来,万分难过。 齐妙在里面听见外头哭声大作,忙推门去瞧,却见丈夫哄得焦头烂额,半点法子也没,“姑姑在里头休息呢,你们哭得这么伤心,是要姑姑一起跟着伤心么?” 嫣然哽咽道,“我们的弟弟没了吗?” 齐妙苦笑,“好得很,谁说要没的?” “大夫呀。” “大夫说什么了?” “他说……”嫣然一顿,泪眼朦胧问旁人,“他说什么来着?” 斐然眨眨泪眼,“我忘了。” 齐妙苦笑,“一堆小迷糊。”她起身对同样面有担忧的丈夫说道,“姐姐刚才腹痛,让大夫来看了,说没大碍,只是感染了风寒。” 谢崇华仍觉惊吓,“方才我还以为连我们喝的水也被敌军在源头投毒了。”现在一想自家打的水都是另一处,源头在城内范围,这才完全放心。 齐妙转了转眼,恍然,原来告示上说让百姓不要喝那沁雪河的水是因为上头有死猪的事是假的。没想到竟是敌军投毒,也实在可恶。 几个孩子见是误会,吵着要进去看姑姑,通通被齐妙拦下了。只放了常青进去,随后一手抓一个抓回屋里去,不许他们吵闹。 送他们回房,齐妙三令五申不许去吵,他们这才安静下来。末了齐妙见他们还要跟,板着脸道,“不是答应了不吵么?” 嫣然扁嘴道,“才不跟着娘,我想和爹爹说话,都五天没看见爹爹了。” 斐然也探头,“娘真坏,我们也想和爹爹说话呀。” 小玉比他们大一点,说道,“可是娘也和爹爹五天没见了呀。不要急不要急,娘比我们大,长幼有序,等会爹爹就来陪我们聊天了。” 两人这才了然,齐齐大方道,“那我们就将爹爹让给娘了。” 夫妻二人顿时哑然失笑,三个小迷糊,三个小机灵。 齐妙见他没留步真要回房,倒觉奇怪他怎么不留了。一会才觉他这个时辰回来很不对劲,便没多问,紧跟在后,随他进了屋。 进了里头,她唤了他一声,俏眼瞧他,“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谢崇华沉默片刻,“在想什么跟你负荆请罪。” 说的话不沉重,齐妙却听出来了,一时也笑不出来,“说罢,什么事。” 谢崇华低声,“元初可能想攻城了,我们商议后,决定先发制人。永王派我去裕安请祁王出兵,制衡朝廷大军。” 齐妙咬了咬唇,“为何是你?” “并没其他更合适的人。” “是没有更合适的人,还是你主动请缨?” 见她睁大了眼看自己,已带三分气恼责怪。谢崇华心中有愧,想要抱她,却被她躲了过去。手上只捞得一片空荡,是两人成亲这么久来,他头一回见她如此。 齐妙双眼泛红,偏身不看他,声音微哽,“我后悔嫁你了。” 他穷困时她不曾后悔过,他做知县时她不曾后悔过,只是如今每日担心他的安危,都要得心病了。现在他还要自己去冒险,她就真的后悔了。 谢崇华愣了愣,“妙妙。” 齐妙提帕抹泪,“我不要你大富大贵,我只要一家平安。几十万人在那,谁去不行,你偏偏要主动去。就算元初攻城,你还在,至少一家能死在一起。可为什么你非要去冒这个险?” 心中承受的重担过多过久,忽然就觉万般委屈涌上心头。齐妙哭出声来,泪如珠滚,“你有没有想过小玉他们,想过我……” 谢崇华已俯身将她抱入怀中,哭声听得他已要断肠,“慕师爷在祁王那办事,如果我去,里应外合,更添胜算。我从未想过我会死,更不敢想要丢下你们,当时我只想尽快完成使命,结束这场恶战。让你和玉儿他们能早早安定下来,只要是能让战争早点结束的,我都会拼命去做,为的,就是要你安心。可没想到……是我让你受委屈了,我答应你,等战争结束,我就带你们回乡下,远离朝廷。” 齐妙知道他不是贪图荣华的人,只是这家她扛了太久,孩子有时又吵闹,越发心累。陆五哥也走了,姐姐又怀孕,等于是两家的重担都落在她肩上。她白日操心内宅,晚上担心未归家的丈夫。这一个月下来,她都觉发要生了银白。而今一听他也要走,更觉积压了数月的委屈爆发,哭成泪人。 谢崇华紧搂着她,不曾听她这样哭过,很是心慌,“妙妙……” 齐妙痛痛快快哭了一回,才渐渐平复。等泪干了,又有点莫名自己刚才到底为什么要哭得那样伤心。抬头看他,见他一脸惊慌,又埋头在他怀中,“我没事。” 眼哭得红肿,谢崇华小心问道,“洗个脸?” 齐妙也不想他一直看着这样的自己,推推他,“嗯。” 谢崇华忙去洗了脸帕,递了给她。齐妙拿着脸帕捂了脸好一阵,没有抬头,“你安心去吧,我没事了。” 手抚在发上,齐妙能很清楚地感觉出那手的沉稳力道。 “铭城不能被攻破,说服祁王一事,非我去不可。我不是抱着会死的心去的,而是抱着说服祁王的心去。你再信我一回,可好?” 齐妙点点头,仍没抬脸。一会倒见他屈膝在前,歪头看自己。她推开他的脸,“哭得丑,不要看。” “好看得很。”谢崇华叹道,“以前我不知鱼与熊掌到底有什么可难兼得的,如今明白了。我想留在你身边,为你分担重担。可军中的事,有许多需要我决议。现在兵临城下,唯有铭城安然,方能保你安然,妙妙……你可能原谅我?” 齐妙方才被心事压死,现在已想通了许多,她要是再不看他,他就真的要愧疚死了吧。可也说不出话来,喉咙还有些生涩。便探身抱住他,隐约还留有刚才哭腔,“嗯,我等你。可是……” 她低眉盯他,“以后要是不打仗了,你一定要求个不用老是不回家的官职。” 谢崇华笑笑,“不做官了,我们回老家,盖个小房子,养养鸡鸭,种种菜。” 齐妙抿嘴一笑,“才不要,我又不会做农活。” “我来做。” “也不要。”齐妙又环他脖子,低语,“二郎,文韬武略的人,天生就是要待在朝廷的。” 凤凰非晨露不饮,非梧桐不栖,将他囚在小地方,齐妙做不到。 “妙妙。”谢崇华双手拥得更紧,声音低沉,“以后,再也不要说那种话。” “什么话?” “后悔嫁我。” 齐妙愣神,气上心头,无心一句,却觉他十分在意。 他在外上要面对永王,下要面对数十万的将士,比起她来,却不知要操劳多少百倍。她却说出那种伤人的话来,生平最为后悔的,莫过于说了刚才那话了。 “再也不说了。”齐妙生怕他仍在意,又重复了一遍,“再也不会说了,下辈子也不说。” 谢崇华稍觉安心,又道,“等我回来。” 四字重如千斤,齐妙眼又湿润,“嗯,我等你。” &&&&& 翌日谢崇华早早出发了,齐妙想去送他,可是夜里睡得晚,他走时又轻,等她醒来,丈夫已经出门了。她坐在床上愣了半晌,要起身时,觉得被褥下有东西,拿出来一瞧,不由笑笑。 拿个丑丑的木雕人来,就以为可以替代他了吗。也不知道多赶,连个嘴巴都没刻上。 心里想着,还是将木雕放在枕边。 外面下人听见动静进来伺候,齐妙说道,“等会去将下人召集到院子里,我要重新安排下人手。” 她的丈夫在为一家安定努力,她又如何能垮。她的丈夫能统率那么多将士,她难道连一个内宅都管不了? 她可是齐妙,是齐家的八姑娘,谢家夫人,怎能认输。 下人却没动,说道,“方才许参军过来了,说受二爷所托,被抓来做管家,家里大小事务,这两日都由他操办。” 齐妙意外道,“许参军不用去军营?” “暂时不用。” “暂时?” 下人埋头道,“听说昨晚许参军知道谢夫人身体不适,您和二爷又吵架了,就没好意思过来吃饭,自己做了一顿,结果……又吃坏肚子,王爷许他休息三天。” 齐妙哑然,这个许广,才真是个迷糊人啊。 ☆、第85章 巢毁卵破 第八十五章巢毁卵破 谢嫦娥这两日还是不大舒服,基本都是躺在床上。常青除了睡觉吃饭,也几乎都是守在一旁。这日一早又过来,人还在门口就听见她和小玉的声音。 “青青你怎么都不跟我玩了。” “我要陪我娘。” “那我也进去陪姑姑。” “不要。” “为什么呀?” “你会吵到我娘的。” “……坏丫头,不跟你玩了。” 一会门打开,进来的只有常青一人。谢嫦娥刚喝了口热白开暖和晨起就开始动荡的胃,见女儿走来,笑道,“下回不许拦着玉儿,玉儿也是好心要来看我,这是待客之道,青青可明白?” 常青走到面前,坐在凳子上,“我喜欢玉儿总是吵吵闹闹的,但是不想她吵了娘亲。” “怎么会。” “大夫说娘亲要静养。” 谢嫦娥默了默,唤她到床边坐,拿薄被盖着她的双腿肚子,搂着她说道,“青青最疼娘了。你要是想和你玉表姐玩,就去吧。” “不去。”常青倚着母亲的心口,“他没法陪着您,青青陪着,不要再吐再瘦了。” 谢嫦娥这才知道为什么女儿这几日来得勤快,之前陆正禹在家,她都不轻易她进这房间一步。她像是明白了什么,轻声,“你不是讨厌他,只是觉得有他陪着娘,就足够了?” 常青百般迟疑,终究是“嗯”了一声。 谢嫦娥轻叹,“傻姑娘,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搂着女儿娇小的身子,泪又湿眼,“他和你是不同的,即使是以后你弟弟出生了,你们三人于娘亲来说,也都是不同,缺一不可的。他不能代替你,你也无法代替他,而你们都在娘亲身边,才是娘最开心的事啊。” 常青沉默很久,才闷声,“你以后会更喜欢弟弟的。因为我爹对你不好,可是他的父亲却对你很好。” “青青。”谢嫦娥轻轻松开她,“你不能这么想,娘也不会那样想。哪怕日后再生十个孩子,你也是我的女儿,是唯一叫青青的女儿。” 常青埋头没出声,她能自己判定的事很多,也一直明白母亲很爱自己。可是自从她再嫁,她的父亲离开她们回了故土再也没有出现过之后,她就越来越疑惑。 母亲在徐家的时候,跟在祖父家完全不同。有时候一天,就能将在祖父家笑的次数比了过去。娘亲无疑是很高兴的,这种高兴让她眼睛都更加有神明亮。她很高兴娘亲能这样,但是有时又很矛盾。 ——她还是接受不了陆正禹。 她从来不认为他是自己的父亲,哪怕她已经从旁人的三言两语和各种猜测,甚至从他对自己说话的神情动作能猜出一些,但一直否定否定——她姓常。 不知道为什么执着这个姓,对常家她也并没有太多感情。 但比起徐姓来,她更愿意姓常。 这种矛盾让她很难过,她不希望看见陆正禹,可又觉得没了他也不行了。 尤其是娘亲怀孕以来,这种矛盾就被放得更大。 这叫心结,她觉得一辈子都要解不开了。 &&&&& 许广本想“奉命”帮忙做管家,齐妙将他推了回去让他好好休息,自己打起精神料理内外。许广便没事就去齐家坐着,被三个孩子围着喊叔叔,也乐在其中。他一连两日不见常青,这会见齐妙出来,笑问,“嫂子,你们家那小冰块呢?” “嗯?” “就是徐二爷家的小姑娘。” 齐妙这才明白,笑笑说道,“姐姐她有孕以后身体一直不好,青青担心,就每天陪在一旁了。” 许广恍然,来这徐谢府里的次数多了,愈发好奇这两家人的关系。一会见谢崇意拎着药箱出来,齐妙问道,“要出去吗?不吃早饭了?” “不吃了,急着去军营,等会我自己在街上买个饼吃。” “嗯,路上小心。给姐姐看过脉象没?” 谢崇意答道,“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许广伸手说道,“要不顺道给我把个脉吧。” 谢崇意看看他的脸色,笑道,“许参军只要不吃自己做的饭菜,定能保安康。” 许广见他也调侃自己,摆手让他快走。等他前脚走了,后头就跟上个背着背篓的少女,正是那陆芷,又是他想不通和徐谢两家关系的人。 齐妙斟了一杯热茶给他,说道,“等会就用早饭了,不过三弟他说得对,许参军是真不能再胡乱吃东西了。你也是奇怪,为何不自己请个厨子。” “一个人住得自在。”许广悠悠道,“而且不是有好邻人么。” “就该你腹痛。”齐妙还得去厨房查看,先去给姐姐准备,这大迷糊,见了吃的不会客气,她并不担心。来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像客人了。 因早上做了糕点,她便让人送了一些去孙家。左右邻居,战乱时候互相扶持,多少让齐妙心里安慰。 谢崇意已经到药铺那里买好了药,准备回军营。见陆芷还要跟,顿步说道,“背篓给我吧。” 陆芷说道,“太重了,我帮你背到军营。” “只是一些药草,不重的。”谢崇意伸手接过,又道,“而且军营不许姑娘进去,到时候你一个人大老远的回家,我才真的不放心。” 接过背篓时手指碰了她的手,多看了一眼,真白净。见她迅速收回,忽然又想起他都快忘了的一件事来。 陆芷抬头看他,“三哥哥要小心。” 谢崇意回过神,“回去吧。” 陆芷这才走,一步三回头,看得谢崇意更觉不对劲。提步往军营走去时,他一直在想阿芷方才的神情,还有被他忽略了很久的事——她该不会是还喜欢自己吧? 谢崇意眉头渐渐拢起,他怎么忘了这件事。可也正因为忘了,才更加肯定,他真将她当妹妹。可她却如此,更让他不安。 嫂子说的没错,如果她对自己用情深了,日后伤的只能是她。 当初他只是和葛灵相处那样短暂的时间,交付了真心,最后被伤,直到今日都再没有对一个姑娘上心过。那阿芷本就是个敏感多想的姑娘,怕要比他更严重了。 他又不可能娶了她,不能娶一个一直视为妹妹的人。 不行,得找个时间,跟她说个清清楚楚。 &&&&& 裕安夹于京师和冀州之间,也在利安府之上,同样是个富庶之地。不过祁王起兵之后,和永王做法大不相同。以斩杀豪绅,夺其钱财招的兵,买的马,军纪甚严,对城中百姓也很是严厉,并不像永王那样宽己待人。 谢崇华乘船偷偷赶到裕安,便被拦在外面,说明来意,出示了永王给的令牌。那守城的侍卫进去许久,才出来让他进城,领他去见祁王。 哪怕是天下大乱,祁王又是在反叛之时,仍住在王府,而且大门整洁,门前灯笼干净高挂,一字排开,没有半点褪色的迹象,可见是经常替换。 谢崇华抬头看了一眼这门,心里对祁王为人稍有判断。 杀豪绅夺钱财,兵荒马乱的时候仍注重脸面的人,谢崇华并不觉得这样的王能成大器,至少比起永王来,日后并非贤明君王。 同样的,要劝这种人发兵,似乎比他想象中要难一些。 那人领他进去,也没让他坐,只是让他等。 等了半个时辰,外面的人来来回回做事,像是没看见他。这就算是请个正在睡觉的人,也该叫醒了。那就唯有一个解释,祁王是故意不出来,让他干等。很有可能今天都不会见他了。 一会大门又开,走进个四十左右的汉子,身形消瘦,仪容倒干净。快步往里走,也没看见谢崇华。谢崇华却一眼看见了他,慕师爷…… 慕师爷走进大厅才察觉这里有一人,抬头看去,认出来人,差点就喊了出来,好在谢崇华立刻眼神示意,他才回神,强压惊喜。停步打量他,面上满是傲气,“这人是谁?” 旁人答道,“回秦先生,这人说要见王爷。” “那王爷呢?” “王爷还在午歇。” 慕师爷点点头,就不再理会,继续往里走。谢崇华若有所思,慕师爷这扮演的是足智多谋但又高傲的谋士么?见他可以不用禀报祁王就直接进里面,可见慕师爷在这里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慕师爷到了祁王所住的门口,才停下来。 祁王哪里会是在午歇,早就起来了,正和其他几名大将谋臣说着话,听说秦礼来了,便让人放他进去。 “秦先生,快快坐下。” 慕师爷化名秦礼,起先并不得祁王信任,后来接连出了几次计策,采用后都立了大功,祁王才对他有所改观。慕师爷用的名字乃是当初恩师儿子的名字,后一家搬迁走后,就没了下落。这也是他怕祁王查自己底细所用的法子,对秦家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秦礼早没下落,并不怕祁王查。 祁王也早就让人去查过他,身份都核对得上,这才没了疑虑,只当是来投奔自己的有识之士。如今待他已如座上宾,这会见他前来,当即唤了来坐。 慕师爷坐下身,笑道,“王爷何事这样高兴?可是跟外面那男子有关?” 祁王抚掌,同旁人说道,“本王就说秦先生机智过人,是别人比不上的,这不过是看见个面生的人,就猜出一二来了。” 慕师爷笑道,“在王爷身边侍奉久了,多少沾了灵光的。” 祁王闻言舒服,说道,“那人是从利安府来的,是永王麾下参军,名叫谢崇华,本是冀州知州,后随了永王起兵。” 慕师爷佯装恍然,“听说利安府如今被朝廷围困数月,他此次前来,只怕是想请王爷出兵营救。” 祁王轻笑,“他们的算盘倒打得响,帮他们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而且永王被灭,我便少一强敌。等两军两败俱伤,我再趁虚而入,横竖得益的都是我,还想求我发兵,倒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传言说永王的两名大将骁勇善战,两名参军机智过人,本王看,不过是虚名。” 慕师爷沉思片刻,说道,“倒不如看看那谢崇华如何说?” “诶。”祁王抬手拦了他的话,“见他作甚,就让他在那等着,等他等得腻烦了,就知道本王没出兵的意思,他自然会讨个无趣走。” 慕师爷知道谢崇华来定是有事要说,说的极有可能就是请祁王出兵的事。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他白跑一趟,又故作思考,沉吟,“王爷,那永王也不是蠢笨的人,就算他愚笨,可底下那么多人又怎会跟着一起如此?我想,定是有其他说法。而且如果朝廷真的剿灭了永王,万一实力并未受损,转而攻打我们,可就出大事了。” 旁边几人也说道“秦先生这话说的有理,而且他如今就在府里,王爷见见无妨”“从他话里探探永王军队虚实也好”。 七嘴八舌,祁王这才动了要见谢崇华的心思,便让人去安排。 祁王坐在中间,两旁分立六人。见谢崇华进来,面色不改,也不见气愤,已觉这人十分沉得住气。等了那么久,明知道是故意的,却还是不气不恼。 旁人喝声,“见了王爷为何不下跪?” 谢崇华轻看了那人一样,说道,“另侍他主,再跪别人,就是不忠了。” 祁王笑笑,“那你一个别处的人,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受君上所托,来此请王爷发兵,为我铭城解围。” “哦?解围?”祁王笑意更深,“既然是来求我,为何没求人的意思,哪怕是请的意思,本王也没听出来。” 屋内隐约起了轻笑声,轻蔑非常。谢崇华并不在意,更没动怒,“王爷,我们两军是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王爷相邀隔岸观火,如今的确是妙计。可一旦我们被朝廷拿下,厉太师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祁王您了。” 祁王轻笑,“与其说是辅车相依,倒不如说是你们想借我这只手,来为你们解围。本王便要隔岸观火,看你们恶斗。无论你们谁赢谁输,本王都是赢家,何必再插手你们的事,反倒让朝廷记恨我。” 谢崇华也是轻轻一笑,看得旁人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笑你们太蠢笨。”谢崇华冷声,“我们铭城已被困将近五个月,粮草已经不多,军中将士更是无精打采。如果此时元初带兵攻城,我们定是立刻溃不成军。别说我们两军交战会让朝廷损失兵力,我们为了活命,难不成会负隅顽抗?当然不是。王爷已经做好打算,如果元初真的破城,他便会带我们投降朝廷。到时候祁王爷真的有信心能抵抗我们两百万大军的夹击?” 他这话一落,众人脸色已变,祁王更是皱眉,“他当真打算那么做?投降?这样没骨气。” 谢崇华冷笑,“人活着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命都没了,那尊严还算什么。我们君上在我出发前已经同我说了,若不能顺利搬到救兵,那就只能投降。如今就看王爷是想被我们和朝廷夹击,还是和我们联手退敌了。” 祁王默然,他方才想岔了一点,没想到永王会想投降。难怪派的这人连求也不求,就冷淡的说了个请字。无论怎么计算,永王都不会输,输的是自己啊。他发兵了,无异于救下一头恶狼。但不救,真让他们联合,自己就成了丧家犬。 慕师爷在旁趁机说道,“王爷,他说的并没错。我们两军休戚相关,虽然他日必定为敌,但长久之计,不得不棒。如今有永王大军牵制朝廷,我们方能借机招兵买马,壮大我军。但如果没有永王牵制,还同朝廷汇流,到时候大军压境,我们五十万人,如何能抵挡?” 祁王眉头拧得更紧,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又问其他几位谋士。 那几人细细思量,又瞧谢崇华镇定非常,那话里怕是真的。又看秦礼的眼色,慕师爷稍稍示意,几人这才说道,“秦先生那话不错,巢毁卵破,这兵不得不出。” 又有人插话,“可如果出兵营救,为永王解围,那他定会变成恶狼,反咬我们一口。” “这绝非是桩好买卖。那永王作乱,朝廷哪里会留他,就算他投降,也会没命。那永王定会负隅顽抗,到时候还是会让朝廷损兵折将。” 谢崇华淡声,“永王在军中威信极高,试想一个可以安抚百万大军,还愿归降的人,厉太师会那样蠢钝,将他杀了,然后看着百万将士又反朝廷?阁下未免想得太肤浅了,厉太师远比你想象的聪明。”他轻叹一气,才道,“当初知道厉太师任元初为统帅时,我们暗中用过不少法子,反间计,美人计,元初便请辞了。谁想大军到了我们城下,才发现领兵的依旧是元初,那时才知道原来是厉太师在瞒天过海。这样的厉太师,脑子可没有生了锈铁,那永王对他来说,是有利用的价值的,他如何不会欣然接受?” 一席话说得祁王更是陷入沉思,扫了一眼众人,见无人说话,就知晓已被谢崇华劝得差不多了,可心有不甘,沉声,“秦先生怎么看?” 慕师爷见他问话,揣摩他其实心中已认可大半,只差一个助力。稍想一番,说道,“这忙到底是不能白帮的,哪怕是永王真的打算要投降,可让这人来请兵,可见还是不愿投降的。所以谢公子,你真是来请兵,而不是来知会一声的吧?求人,总该有求人的样子。” 谢崇华这才接话道,“谢某是诚心来请兵的,还请王爷出手搭救,解我铭城危机。” 慕师爷又道,“既然永王诚心,可我们并不能白帮忙。”他弯身对祁王说道,“如今我们最缺的是兵,可我们也不会要永王的兵。但有了钱,便能招兵买马了。不如让他们以城池金银来换……” 祁王觉得此法可行,问道,“我要你们八座城池,百万白银,还有……” “王爷不必说了。”谢崇华说道,“我们的钱也不是天上刮来的,每座城池都是军中将士浴血奋战所攻下,我不过是来请个兵,王爷却趁火打劫,实在叫人觉得憋屈窝囊,倒不如投了厉太师,非但不会失了钱财,还会加官进爵。再随大军镇压各地乱党,何乐而不为。” “你——”祁王气得怒拍桌子。可他越是这样硬骨头,就越是让他确信,他那混账王弟,真要归顺朝廷。好似不跟他一起和朝廷拼个鱼死网破,他就转而将自己坑了。实在让人觉得愤然憋气。 慕师爷说道,“谢公子这样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了。” 谢崇华缓缓抱拳,“告辞。” “等下。”祁王见他转身便走,自己倒惊得站起身,“四座城池,五十万两白银。” “一座城池也不行。”谢崇华稍作迟疑,才终于转过身,眸光明亮,“只是祁王爷百里发兵,途中要耗损粮草,士兵也定会疲惫,虽然我们休戚与共,但王爷也吩咐了,不能让你们白跑。所以我代王爷做主,拿出二十万两白银,供三军一路吃喝。” 二十万两并不算少,但对那么多兵卒来说,也确实不算多。 祁王只觉脑袋疼,这该死的永王,竟这样拖他下水。他还要多加考虑,便让人带他先去入住一晚,明日给他答复。 等他走了,祁王便问旁人如何。慕师爷沉思半晌,附耳说道,“我们为永王解围,他定会掉以轻心信任我们。到时候我们入城,便捉他大将,到时候他们群龙无首,再伺机重击……王爷,这分明是暗度陈仓的好机会啊!” 祁王听了此话,顿觉这买卖一点也不亏,大喜,定下心来,“速速告知谢崇华,明日出兵,为铭城解围!” ☆、第86章 珠联璧合 第八十六章珠联璧合 谢崇华搬得救兵,让随从先乘船回去报信,自己跟着祁王从裕安抄小路迅速赶往利安,准备打元初一个措手不及。 消息报回利安府,永王大喜,“我军能得救矣。” 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快,连秦方也没想到。想当初他还嘲讽谢崇华是个弱质书生,如今却觉可敌千军万马,叫人心生敬佩。永王说道,“信上已说,待他们抵达利安,会送来信号,与我们一起发兵开战。两地距离不过十余日距离,劳烦秦将军孙将军早做安排,十天后十二个时辰随时可以安排出兵。” 两人领命下去,永王又吩咐许广留意城外动静,看元初是否有所察觉。 也亏得元初将铭城围得像铜墙铁壁,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城内的人对城外的消息难以探寻,城外的人想知道城内的事也并不容易。之前许广发现有人叛敌以信鸽外传消息,早早斩杀以正军法,后来就没再发生过类似的事。 所以谢崇华离开的消息到现在应当还不被敌军所知。 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许就是元初的弱点了。 许广站在又垒高了五丈的城墙上往远处看去,那在外围困了八十余座的军营像蝼蚁遍布,紧握的手心又微微渗出汗来,如果这一仗都不能胜,那他们这支起义军,也就再无胜算了。 他在探视敌军,元初此时也正往那铭城看去。距离甚远,并看不见许广,只是习惯每日往那看一眼。回到营帐内,参军便问,“在水源下毒已有一段时日,可城内好像并没内乱。” 元初面色平淡,声调更淡,“只是喝点□□就会乱的话,那永王也实在是没治理的才能。我让你找的东西可找来了?” 参军答道,“千只鸽子已全在铁笼关着,将军要那些鸽子做什么?” “乱军心。你让人写千张纸条,上面只需写上‘大军不日攻城,降者不杀’。系在鸽子身上,然后将鸽子往铭城方向投放。” 鸽子没有灵性,总不能一千只都会落在铭城。所以元初才准备那么多,只要有十分之一鸽子飞进铭城,口口相传,便同样有千只鸽子的作用。 他不愿损耗兵力去攻城,如果能让铭城不攻自破,那是最好的。不到万不得已,朝廷的兵损失不得。否则此战虽胜,却伤了根本,元气大伤。 不过未时,日头还悬挂空中,忽然数以千计的鸽子铺天盖地冲上云霄。扑翅声从远处传到铭城,看得守城的人愣神,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有个眼尖的人看见鸽子腿上像绑了什么东西,便让弓箭手射下一只。捡了一瞧,赶忙去报告守备。 守备一看字条,急忙让城上弓箭□□手将鸽子射杀,可为时已晚,仍有许多鸽子入了城,大部分都飞走了,但仍有部分留下。他骑上马快马加鞭赶去禀报。 永王外出巡城,也看见天空飞过许多鸽子,有些停落在屋顶之上,有些停在树上,十分异常。他命人擒获一只过来,见脚上有纸条,解开一看,面色已变,“速速回营。” 铭城虽大,但突然天降鸽子,百姓也觉蹊跷。蹊跷一会后就纷纷去拿了网和弓箭来捉鸟。被困五个月,城里的粮食虽还有,但鸽子却算稀罕物,见了鸽子毛都能想到烤鸽子炖鸽子了。 可等捉了来看,却发现字条上的几个字立刻让人没了食欲。 外面的人要攻城了?不投降的还要屠城? 手一抖,鸽子扑簌着翅膀急飞逃走,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一众百姓。 徐谢府里也飞落了只鸽子,扑飞的羽毛悠悠落在小玉的书本上,她抬头看去,眼里映着烈日,抬手挡眼,就见一只鸽子站在眼前的石桌上,正低头用喙梳理羽毛。她歪了歪脑袋,问道,“鸽子你怎么一个人?” 她合上书,趴了脑袋看它,“你腿上绑的是什么呀?”她转了转眼,立即坐直了身,“难道你就是传说中信鸽?啊啊啊,肯定是爹爹来信了,要不就是姑父。鸽子你不要动好不好?” 她挪着手指往前探去,鸽子微微一顿,她也屏气停了手,等鸽子又梳理羽毛,她又慢慢靠前。见它要飞,两手一抓,又被扑腾了一脸的绒毛。她死死抱着挣扎的鸽子往里面跑去,“娘,娘,爹爹来信了。” 齐妙正在里屋陪着谢嫦娥说话,闻讯欣喜,可瞬间又反应过来,丈夫是去做说客的,怎么可能会来信暴露他外出的事。蓦地一想莫非遇上不测,来报……报……她缓缓站起身,血涌脑子,差点晕了过去。 小玉跑进里头,将鸽子往她面前递,“刚在后院里抓的,脚上绑着东西。” 齐妙颤颤解下,展开字条时,手都在发抖。一看那几个字,她才不抖,看着女儿差点就骂了她,好在忍住了,“不是你爹爹来信,是路过的。” 小玉满眼失望,“哦……那娘亲快绑回去吧,不要把人家要收的信给收了。” 那字条上的内容比她想象的好点,但也不算好事,不能让它再流出去,齐妙说道,“玉儿你看这鸽子病怏怏的,怕是饿了,你先拿去厨房喂点东西,等会再放吧。” “好的呀。” 见她要走,齐妙问道,“外头就这一只鸽子吗?” 小玉想了想,“我抬头看的时候还有好几只从头顶飞过去。” 齐妙念了一声知道了,小玉便抱着鸽子去厨房给它找吃的,抓错了它真是不好意思,要好好补偿才行。 等小玉走了,谢嫦娥才问道,“那纸上说的是什么?” 齐妙说道,“不日攻城,降者可饶。” 谢嫦娥吃了一惊,“当真要攻城了?” 齐妙蹙眉,“兴许是有这打算,但元初想必也是在顾虑。若可以一举拿下铭城,那也不会足足等了五个月。而今只怕更多的是乱我民心,就如当初水源投毒一事。二郎走时就和我说过,可能敌军这个月会陆续有所动作,我瞧,也是如此。” 谢嫦娥下意识以手附在肚子上,神情禁不住担忧,“我这身子哪怕真要逃,也不敢逃,否则这肚子就保不住了。三弟也嘱我不要随意走动,步子都不能迈大。” 齐妙说道,“永王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的,姐姐不要担心,安心养胎吧。外面估计已经将攻城的事传开了,我去看看,也免得自己家也乱了。” “去吧,辛苦你了。” 齐妙从屋里出去,面色凝重,往外走去,让人将下人召集在一起。 永王回到营帐,便有同样收到消息的人上前,“趁着此事还未扩散,将鸽子尽数收回吧。” 永王说道,“这样更是坐实了他们要攻城的事。唤许参军来,让他领人去城中巡逻,安定民心。” 如今援兵快到,万万不能出了岔子。 许广快马赶到,细想之下说道,“安抚并不见得会有太大作用,安抚了五个月,也好言好语只怕已经没用。而且之前此事都由谢参军做,这时突然换了我去,百姓怕更要谣传出什么对我军不利的事来。” “许参军可有更好的法子?” “倒是有一个,但不知王爷可舍得。” “且说。” “既然软话已不行,那就来硬的。”许广说道,“当初我们修筑城墙,只留了正门一个出口,再有就是背后的渡口。但徐二爷出海行商,船都已从渡口离开,那就只剩正门。那元初不是将我们里外包围了么,既然如此,那就反将他一军,借他三分绵力,还他七分重击。” 永王见他有办法,忙问道,“具体如何?” 许广笑了笑,“劳烦王爷下令,将城内有名望的人都请到这来。到时候王爷只需说,那攻城一事是真,但投降可得赦免是假。他们只是利用你们强求出城的机会,从正门攻入。如果真的有心要让你们走,为何那城外八十座军营仍不撤,为何每日卯时还在外敲鼓威慑,为何要在我们所喝的水里投毒。投降一事,不过是欺骗人的法子,若是如今不共同抗敌,那全城都没有活命的机会。” 一人说道,“那些豪绅有名望的人,当真会乖乖去做?” “我们只管告诉他们,为了城内百姓,我们是绝不敢开门的。他们自然就会主动去劝了,否则城内一乱,到时候他们也必死无疑,既然不能出去,不如破釜沉舟,将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我想涉及到活命的事,他们定会比我们更积极。唯有拼死守城,等到援军,才能有活路!” 众人都觉得此法可行,借其之力或许反倒能激起民愤,让军民更加坚定地和敌军抗衡。 过了三四天,元初再问城内情况,因消息堵塞,探子也还没探到风声,倒是另报一事。这几天那城墙上守卫的人,每到三餐,每人手里必拿一只烤鸽子! 元初得知此事,愤而回营,召了几员将士过来。 “已无再等的必要,排兵布阵,召临近军队前来支援,不日攻城!” 铭城内的军营已经烧了好几天的鸽子,许广吃得有些腻味,趁着中午得空,便又跑去徐谢家吃饭。进门后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那开门的徐伯,“你们家没吃鸽子吧?” 徐伯答道,“没有。” 许广这才放心进去。 谁想刚进去,就见一只白鸽直往自己脸上冲,差点没迎面扑上。他侧身微闪,问那徐伯,“这是什么?” “鸽子。” “你方才还说不吃。” 徐伯看他一眼,“的确是不吃,那是姑娘们养来玩的。” 许广的胃不自觉地抽了一下,看来以后也是要常见了。一如既往坐下等饭,徐谢家用饭向来准时,几乎是风雨不改。果然,不过半刻就有孩子嬉闹着出来。见了他便齐齐喊声“许叔叔”。他半眯着眼搭理一声,见齐妙出来,站起身喊了声嫂子。 小玉坐在他一旁,扯扯他衣服,问道,“许叔叔等会是不是还会去王府呀?” 许广笑道,“对,吃完饭还得去一次。” “那你帮我带点东西给世子哥哥好不好?” 齐妙抬眼看了看她,当做没听见,继续摆弄筷子。自上回两人分开后她不怎么让小玉出门,王妃也不带世子郡主来玩,两人好像一直没见面了。没想到她还惦记着世子,本以为孩子多是健忘的。 许广不知两人的事,只知道世子是不喜欢这小姑娘的,否则怎会拒婚。不过小玉多好啊,又乖又懂事,就是偶尔话唠,不过瞧见人烦心的时候,也不会缠着,他要是有儿子,一定把小玉要过来做儿媳。 ——可惜他现在连媳妇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提儿子了。 神思回来,这才问她,“你要我转交什么?” “鸽子。”小玉认真道,“酒婆说可以把鸽子训练成信鸽,就往返两个地方,这里我已经养熟了,它们去哪都会飞回来,可王府没过去呀,所以我想摆脱许叔叔带它们多走两次,那以后我就能和世子哥哥通信了。” 许广哑然,“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 “世子哥哥不要我见他,我觉得他心里还是很烦的,不敢烦他。所以把信鸽养好了,说不定他就会给我写信了。” 这事是举手之劳,许广欣然同意。小玉拍拍手,高兴不已。齐妙见女儿的话说完了,便让仆妇带孩子们去洗手,等他们都走了,才道,“近日形势如何?” 许广悠然道,“好得很。” 齐妙见他泰然,笑笑说道,“我猜这几天那些豪绅到处请客散财,劝百姓不要作乱,是你们出的计策。” 许广没想到她一猜就猜着了,笑道,“果然是谢夫人。” “只是不知道此事还有后续没?” 许广问道,“什么后续?” “那看来是没有进一步打算了。” 许广转转眼,“嫂子可有什么良策?” 齐妙浅笑,“在你面前,哪里有什么良策,只是想到一事,不知可行,又怕自己考虑不周。” “嫂子请说。”这谢家个个都是人才,孩子都那样聪明,爹娘怎会愚笨。更何况依谢崇华的才智,又怎会和蠢钝之人和睦至今。 齐妙低语,“既然祁王已被劝服,会派兵增援,那……” 许广脸色剧变,已很是难看,“嫂子,谢大人他到底是个参军,要守军法,他将军情外泄,让王爷知道,也难以饶恕。” 齐妙淡笑,“增援的事不是我夫君来信告知,不过是我猜的。” 许广仍有狐疑,齐妙继续说道,“自从铭城被困,你们立志要拖延敌军,从不会轻易有什么举动。元初这个月连出两招,可见是按捺不住要发兵攻打了。而你们不用其他战术迂回,反倒劝阻城中百姓不要生乱,可见是有别的安排。而那安排可以猜得是强势的,否则不会让百姓此时坚守。不然不见城内有乱,元初定会大恼,兴许会强行攻城都不一定。我能想得到,你们总不会想不到,所以我想,大概是因为有援兵,才会让你们如此有底气。” 许广瞠目结舌,有些不甘,更多的却是敬佩,“我信嫂夫人。” 齐妙知道他是什么人,所以才会说这些话,否则有些话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搬到台面上说的,“其实我倒是别有想法,既然已确定会有援兵,那为何不让元初更加掉以轻心,到时候迎头痛击,兴许会让他们撤得更快。” 许广听得仔细,连那还在外头扑哧扑哧扇着翅膀的声音都没听见。 “你寻个偏僻地方,百姓少去的,开个城墙,送上千个士兵出去,让他们假意投降元初,到时候和我们里应外合,先从朝廷大军的核心开始点火。” 许广说道,“这倒不是容易事,元初多疑,那些兵卒一出去,可能就被坑杀了。” “他多疑,疑心的是这些人不可信,但如果让他相信呢?那这些人就会成为宝贝,因为他们想要打听铭城的消息十分困难,所以如果让他们泄露一些对我们而言无关痛痒,但对元初来说又有用处的讯息,我想,元初就舍不得杀他们了。” 许广双眸已亮,他只知道要借力打力,却没想到还可以再借一次。一旦那些人混入了敌营,博得信任,到时候从敌营核心开始捣毁,再加上前后两军,别说能逼迫元初撤离,甚至有可能将朝廷大军歼灭,除掉这支中坚力量,那他们便可以漂亮地扳回一局了。 他连饭也顾不上吃了,骑马赶去王府。上了马才发现马鞍一旁已经挂了个鸟笼,许是方才小玉让人挂上去的。 他下了马,没空拿鸟笼,让下人拿着。王府下人便拎着进去了。 永王一家刚用完饭,见他神色匆匆,永王便请他去房里说话。许广将方才计策说了一遍,永王想了几回,确定此计可行,越想还越觉是神来之笔,大为称赞。许广笑笑,“这倒不是臣所想,而是谢夫人。” “齐妙?” “正是。” 果然,话落就见永王神情不悦,许广猜得他是和自己一样想法,就将刚才齐妙的辩解推测说了一回,永王也不得不叹,“真是一对璧人,得之,我军之幸。” “可不是。” 永王心系天下已久,如今只得两人在这,一时有所感叹,“你也要尽早找这样一个姑娘才是。” 许广被呛得干咳几声,急忙转了话锋,“当务之急是想想要让那些士兵带什么口信过去,博得元初信任。” 一提战事,永王也急速收回心思,“去军营吧,要想法子不难,得将人挑好了才对。” 许广也觉如此,两人便又往外面走去。出了大厅,见魏姿正在逗那鸽子,才想起来,对魏临说道,“那鸽子是玉侄女让我送来给你的,说它会自己飞回去。你要是什么时候高兴了,就给她写信吧。” 魏临莫名,“我何时不高兴了?” 许广说道,“这话是玉儿说的,天晓得你怎么让她觉得你不高兴了。”说罢就和永王走了,怎么小孩的事情也这么复杂,环视一圈,他的人生实在是太纯粹了呀! 魏临这才想起来,当初让小玉不要再来王府,也不接她糕点时,她问了几回自己是不是不开心。等自己开心了她再来见他。 自己都要忘了的事,这么久了她还牢牢记在心里。不来找他不是因为生他不理她的气,而是因为不想惹自己生气。 王妃见他看着那鸽子发怔,偏头对嬷嬷说道,“交给厨子,烧了吃。” 魏临一顿,将笼子拿过。王妃抿了抿唇,“你不是讨厌玉儿么?那为何还留着她养的鸽子。既然如此,当初就不该不要这门亲事。你若愿意联姻,你父王哪里会头疼谢家的事。” “我不留。”魏临轻叩铁笼锁头,“只是要放回去,毕竟是她养的,吃了总归不好。” 手指一叩,那锁就打开了。慢慢打开铁门,那鸽子得了生机,立刻俯身跳了出来。 魏临看了一会,才对母亲说道,“我不讨厌玉儿。” 他只是讨厌父母将他当物品一样利用,若是要靠联姻来笼络臣子忠心的,那又算得了什么本事。难不成为了求保,就要将他,将他妹妹,还有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通通送去联姻了吗。 那父亲打下这江山,靠的又到底是什么? 那日后就算他守江山,他也不觉得能守得住。 臣子真要背叛,又哪里是一段姻缘可以挽救的。就比如当今的太后,一旦糊涂了,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不要,也要扶持她的娘家人□□上位,也是可笑。 他不愿让父王和自己成为可笑的人。 转眼鸽子已经扑翅高飞,冲出王府,只留下一个空空铁笼。 ☆、第87章 鹬蚌相争 第八十七章鹬蚌相争 卯时还未到,元初已经起身练兵。一到卯时,军营一如既往敲锣呐喊,这两日元初决意攻城,更是加了五百人冲对面喝声扬军威。锣鼓刚起,便有人来报,说天色刚亮,就瞧见一些人鬼鬼祟祟躲在树林那边,抓来一看,原来是从铭城出来的兵,约莫有上千人。 元初问道,“带了兵器没?” “没有,见了我们便跪地求饶,说是来投靠我们的,看模样像是逃兵。” 元初心疑,之前还见他们烤鸽子吃,现在又来投降?而且昨夜不见开城门,这些人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心有疑惑,还是让人将他们带了过来。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一问便知。一有疑点,就通通杀了,也不留后患。免得被敌军混入军营,那就真的是糟糕了。 那上千士兵被带到军营内,挤成一团,身上衣服满是泥土,连头发都有,看着狼狈。 元初在他们脸上环视一周,每个人的神情基本都差不多,担忧害怕,还有期盼,与大多来投降的人并没什么差别,看着生腻,“你们要归顺朝廷?” 众人没人答话,一会才有个人从后头走上前来,说道,“小的是伍长,胆子大人缘好,被他们推举做了这次的小队长。不瞒您说,大战在即,我们都想保住一条命,回去见爹娘,所以前来投靠朝廷,投靠将军,求将军收留,不要拿我们跟那些乱党相提并论,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也是懂的。” 元初心底瞧不起投降的兵,可面上却不能感情用事,“那我问你们,你们是从何而来?据我所知,铭城唯有正门一个出口,除此之外,就是渡口,你们总不会是从渡口迂回而来。” “自然不是渡口,那渡口的船都被徐二爷开走去行商赚银子了,一条船也没留下。”伍长低声,“如果渡口还有船,我们怎会惊怕您攻城,不就是没后路了,才求一条活路么。” 元初眸光微敛,原来渡口没船在了。他问道,“既然已无后路,那为什么那永王还敢对本将军攻城毫不畏惧,甚至城门烧鸽子吃,这不是示威么?” 伍长“唉”了一大声,“将军怎能被这伎俩骗到啊!古有诸葛亮的空城计,今有永王的空城计,他明着打不过您,就用虚的来拖延呀。没想到将军竟真的以为永王能抵御朝廷大军,让他得逞了。” 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不中听但有用。元初之前还奇怪为何永王要那样做,如今一看,原来是这个缘故。他倒不太怀疑是假的,因为铭城实力,他之前调查得一清二楚,是真比不过朝廷的。 他坐在宽大椅子上,面色沉沉,声调更沉,“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伍长神情为难,众人也是不做声。看得元初冷笑,“果真有蹊跷么。” 伍长这才下定决心,说道,“那我便说了,就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望将军不要嘲笑我们腿骨子软,没骨气。” “说。” “铭城一开始就包围成铜墙铁壁,根本没有办法出去,外面的人除了正门也没法进来。我们早就知道永王迟早要败,但又惊怕永王发现我们逃跑将我们抓回去以正军法,而且也的确没其他路可逃,就留下了。听闻将军要攻城,我们想城一破也是死,倒不如试着逃跑。” 伍长说着,看看元初的表情,还在听着,并没有不耐烦,才继续说道,“于是我们就召集了想要离开的人,四处找出口。终于是在南山脚下的一座长城中,找到了一个……一个狗洞……” 元初的神情这才稍微有了变化,“你们都是钻狗洞出来的?”见他点头,他才明白为何他们都不肯说。七尺男儿爬狗洞活命,说好听点是能屈能伸,说难听点就是没尊严也要活命。他对这些人仍是不屑的,要他爬狗洞,倒不如让他去死。 伍长咬了咬牙,“我们知道将军不信我们,所以我们会将自己知道的事通通告诉您,以博取信任。您要是还不放心,就将我们关入地牢,等仗打完了,您再放我们出来。” 要关一千个人哪里有那么多地方,而且只要断定他们真是降兵,那化为己用,让他们带路前往城内各处,更容易攻打。元初相信自己能判断他们到底是敌是友,只是需要更慎重罢了。 “永王将粮草放在了哪里?” “分放了五个地方,我知道在哪。” “永王下一步打算如何?” “已经开始防范将军攻城,排兵布阵了,还让人乘小船去寻徐二爷踪迹,以便撤退。但如今还没找到他的踪影,军中谣传徐二爷已经叛逃。” 元初轻笑,“商人骨子里就写着个‘奸诈’二字,本来我便奇怪他为何要耗费家产去帮永王,为的大概是奇货可居,但未免太愚蠢。如今醒悟,倒还不迟。” 伍长说道,“听说当初是因为谢参军是他小舅子……” “愚不可及。”元初摇头,“徐家能有今日财富,定用过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怎会顾及那些虚无的情义,不过是一时想岔了。不过他就算是走了也没用,迟早我会用叛国罪名将他追回。” 徐家那么多钱,如果能杀了徐正将钱收入自己囊中……元初想着,面色这才稍微温和,又问,“那秦方和孙韬如何?” “将军问的可是他们可有要投降的意思?如今还不见得有,想必是要负隅顽抗,跟永王共生死了。”伍长稍有迟疑,才道,“还有一事,如果在下说了,或许将军便会信任我们,只是就怕将军觉得我们是在造谣。” “且说。” “您可知道以前冀州的知州谢崇华?” 提及谢崇华,他当然知道,领兵来之前,他已将永王身边的人都查了个清楚,“谢崇华本是朝廷命官,从一介知县提拔到知州的位置,却不满足,还成了叛党。这人,是厉太师第一个指名要捉的人。他如何?” “谢崇华足智多谋,与将军暗暗交锋的那几次,都是他出的计策。这利安府若不是他出谋划策,恐怕也不会一举攻下。” 那次以少胜多,声东击西的小战元初也有耳闻,没想到是谢崇华出的主意,这才重视起这名字来,“继续说。” 伍长说道,“谢崇华向王爷提过,将军接二连三用计乱我军心,可见是腻烦了这拖延战,想在攻城前让我军大乱。因此永王下令,安抚军心民心,那些愚昧的都被劝住了,但永王和谢崇华却另有商议。为了阻止您攻城,想去外面借兵。” 元初一顿,不知不觉中已慢慢坐正,“他要跟谁借兵?” 伍长面色为难,“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不过是个伍长,只知道也是一个王爷,但是哪个就不晓得了。” 元初微微握拳,离利安最近的,便是那祁王所在封地。而且能来为他们解围的,也唯有实力强大的祁王。一旦祁王赶来,那自己将两面受敌,到时候别说顺利攻城,还可能全军覆没。他细想片刻,盯看那伍长,仍不能轻易信他。转转眼珠,说道,“你是个识时务的人,又带了这么多人来,送来这样好的消息,我便留你在这里当个伙夫好了。” 伍长一顿,差点就站起身来,“伙夫?我、我以前好歹是个伍长,虽然兵不多,但手底下也是有几个兵的。” 元初冷笑,“丧家之犬,我留你一条命就算好的了,还想跟我要官做。” 伍长脸上青白交替,想发火又不敢,憋得脸都红了,“那我这些兄弟怎么办?” “军营里的伙夫、马夫,便都交给你们做了。” “元将军未免欺人太甚!”伍长终于是站了起来,气道,“我们是苟且偷生,但也是要脸的,您将我们当做逃兵来安排,这口气我们咽不下。” 元初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回,又盯看这人,气得脸色通红,看来真是要被气疯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做戏,他如果一点也不反抗就接下这伙夫一职,才真的可疑。能怂恿千余人投降的,定有一定的号召力。通常这种人的自尊心也极强,怎会甘愿做伙夫。 他刚才要是不辩,现在他已经死了。 而且他从一开始说的话,元初便觉可信。尤其是去搬救兵一事,这种事情透露给自己,无异于是自找死路。反正如今他们已准备攻城,志在必得,他们能猜出自己的用意,可惜太晚了。 假设谢崇华今日就出发去找援兵,从水路过去,也要几日时间。祁王调兵遣将,再从陆路赶来,少说也得半个月。 那他完全不必这么急着攻城,等过了七八日,他便攻下铭城。然后派兵去反攻已在半路的祁王大军,将他们杀个措手不及。 如果明日就攻城,祁王那边得知了消息,按兵不动,到时候自己再领兵过去,只怕又会碰上讨伐永王时一样的事,被拖个死死的。 等祁王倾巢出动,便能一举两得。哪怕这消息是假的,晚几天出兵也对他毫无影响。那永王的兵,总不会就在这几天时间里,再有什么异变。 想罢,已是起身笑扶那伍长,“方才让你受惊了,诚心归顺的人,我怎会薄待。你先和你的兄弟去休息,休息好了,我自有安排。” 伍长紧绷的脸这才好了起来,随人出了营帐,离开这虎狼之地,脊背早已渗了一身冷汗。那元初所要问的,所猜疑的事,竟都被孙将军和许参军看破了,这两人是神人不成。 七分真话掺上三分假话,果真最容易使人掉入陷阱中。 而今看来元初是相信了他的话,但他后续的打算是否会如孙将军所赌的那般,延迟攻城,除了元初,谁也不知道。 六月天,天气酷热。 每日都去城墙巡视一遍的许广也被晒黑了许多,这两日站得久了些,好似要晒成黑炭了。否则那两个小家伙也不会一直这么盯着自己吧。他摸了摸下巴,问道,“是不是很难看?” 斐然嫣然齐齐点头。 “……”果然是孩子,如此诚实。人果然还是喜欢听虚假的赞言,无怪乎有忠言逆耳这一说法。 嫣然说道,“许叔叔是不是伞坏了呀,我的借给你呀。” 斐然摆摆手,“不行不行,我们的伞那么小,遮不住。” “那我们凑银子给许叔叔买一把吧。” “好啊好啊。” 许广摸摸两人的脑袋,谢家的孩子怎么都这么好玩。 用过饭他又去了城墙上往外看,这两天一直在营地和城门外往返布阵的朝廷大军,今日已没有来了。他又观察了好一会,确定没有继续前进的迹象,不由大喜,那拖延的计策已经奏效。如今就等祁王按时抵达,发起信号,将那大军一举歼灭! &&&&& 一晃又两日过去,闷热了两天,今日终于下起雨来。 谢崇意为了方便拿东西,只系了个蓑衣,没有撑雨伞。后一步出来的陆芷以为他连蓑衣都没穿,便拿了伞去追。 一个走一个跑,不多久陆芷就追到了他,气喘吁吁喊声。谢崇意微顿,转身看去,陆芷已跑到跟前,递了一把伞来。他顿了顿说道,“去了军营撑伞不方便,你带回去吧。” 陆芷将伞收回,“嗯。” 见她还不走,谢崇意禁不住说道,“以后别总跟着我,多做自己做的事去,好么?” 陆芷明眸微微一动,又低头说道,“三哥哥最近总躲着我,就是不想我跟着你么?” 谢崇意见雨势做大,唤她去就近的茶棚坐。躲了这雨水,头顶上雨珠拍落棚架的声音却很大,有些吵,有些闹,“阿芷,你还记得葛灵吗?” 这个名字陆芷倒没忘,抬眼看他,“记得。” “如果我要跟葛灵成亲,你觉得好吗?” 陆芷瞪大了眼,立刻说道,“不好。” “为什么不好?” “她不是好人,她利用了你。” 谢崇意问道,“那如果她没利用我呢?” “那也不行吧……她不喜欢你。”陆芷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解,“难道……三哥哥还喜欢她?” 谢崇意摇头否认,“无论我再怎么喜欢,她不喜欢我,我们都是没有办法在一块的。” 陆芷低眉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他分明是在说他和自己,他察觉到了。那现在就是在和她说清楚?哪怕是明白了,却问不出口。 气氛一时寂然,唯有雨声仍在拍打顶棚。 雨珠声响,闹得两人心里都有些烦躁。 谢崇意见她已不看自己,视线定在桌上杯子,也不像是在看,像是失神了。她不笨,不可能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意思,“阿芷,我跟陆大哥,还有我哥一样,都是将你当做妹妹。我一直以为嫂子跟你说了之后,你已经懂了,可没想到并没有。是三哥哥疏忽了,不该总将你当小姑娘,该早点疏远你,让你多想,是我错了。” 陆芷仍是埋头不说话,她想说她知道了,以后不会让他为难。可是说不出口。自己就像风筝,他是放风筝的人,线一断,她突然就像飘到了孤岛上,没了方向,孤又是零零一人。 啪嗒。 啪嗒。 雨声敲打顶棚,泪珠坠落桌面。 谢崇意慌了,“阿芷?阿芷你别哭啊。” 借着眼已蒙上泪看不清人,陆芷才敢抬头看他,“是不是……不管阿芷怎么做,三哥哥的想法……都不会变?” 哪怕有一点希望也好。 可是却见眼前人摇头。 谢崇意已不忍看她,他对她的好,在她眼里全都变了模样,这是他的过错。他是不是说的太直接了,他不应该这样嘴拙。他对陆芷没想法,所有的姑娘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样子。他甚至想以后要是兄嫂对他逼婚,他就遁入空门出家去,也就断了旁人念想。 陆芷长坐不动,已不想看他。她从到了谢家就是他照顾的,每天都跟在身边,已经成了习惯。只要在他身边就觉得安心,哪怕只是听见声音都觉得她所在的地方是安全的。 如今再不能跟着他,心里空落落,没了倚靠。 她忽然想起这种失落感来,似曾相识。当年从宋家离开,到了谢家时,也是这样。但过了很久,心又被填满。 那填满的人,就是谢崇意。 心里空荡荡,却并不疼。那她到底是喜欢他,还是纯粹只是因为儿时受了刺激,才想寻个可靠的人跟着。跟着跟着就成了习惯,觉得和他成亲也没关系,因为就能在一起不分开了。所以她才觉得这是喜欢? 真是喜欢么? 陆芷有些想不通了,可心像被什么重压,被什么堵住了,没有办法好好喘一口气。 &&&&& 祁王大军已在途中,再过三天就能进利安府边界。开始几十万人浩浩荡荡行军,顶着烈日急走,没两天就纷纷中暑。后来谢崇华便提议白日休息,晚上行军。这样一换,效果极好。 免了白日烈日的毒辣照晒,夜里凉快,走得更快,眼见就要比原定的日子早到两天,谢崇华心思沉沉,也不知陆五哥回到家了没,要是能察觉到战事,早早带姐姐妙妙他们离开,那他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正是辰时,大军已经进了树林,陆续找地方躺下休息,睡得东倒西歪,也全不在意。 谢崇华登上高处查看了天色,从云层来看,晚上也会天干,下了两天雨,昨夜才停,可苦了行军的将士。不一会听见后头有窸窣脚步声,回头看去,见了来人,脸色才宽和,“秦先生。” 慕师爷已习惯他这么喊自己了,初次听的时候还反应不过来,“谢参军怎么不去歇着?” “来看看天色,今晚不会下雨。” “那就好,脚都要泡烂了。”慕师爷坐下身,看着远处已经从山边升起的朝阳,刺得眼有些疼,“以前年少,总觉得不上战场的非男儿。如今我却觉得,世上还是无硝烟得好,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他并非是个很喜欢在家待的人,在太平县的时候一得空就常和弟兄出去游山玩水,将家里的大小事都交给妻子。现在离家久了,甚为挂念家中的老父亲和妻儿。唯一可以庆幸的是,那边未起战事,还有赵押司和衙门的一众兄弟照顾。 饶是如此,还是挂念。 他取出烟杆,往大岩石上敲敲,敲去那残留烟灰,换上新的,“谢参军日后有什么打算?” 谢崇华一晚没睡,急行一夜,很是疲累,闻声闭上眼,便瞧见妻子的脸。背后又传来有人穿过丛林走路的声音。他答道,“日后还远,眼前所想的是击退朝廷大军。祁王也是个可以倚靠的人,还请秦先生多多美言几句。” 慕师爷和他共事多年,也听见身后那细碎拨弄叶子的声响,顺势答道,“谢参军若肯为王爷效力,我也乐意为你美言的。比起永王来,祁王才是明主,谢参军可要多加考虑。” 说了几句不留痕迹的恭维话,后头就没了动静。两人相觑一眼,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把戏做足。 那人回了临时搭建的账内向祁王禀报,祁王便问旁人,“那谢崇华若投靠我,当真可信?” 旁人答道,“慕师爷主动请缨试探,从方才的对话来看,他已有心投靠王爷,这人才智过人,想必可以助王爷一臂之力。只是王爷若不放心,暂且留着,一旦发现异心,立刻铲除也并无大碍。” 祁王轻点了头,又低语,“吩咐下去,后日抵达利安,与朝廷大军交锋时,一定不要拼尽全力。” 他还在打着一个如意算盘,待元初和永王打起来,两军疲惫,他再顺势将疲软的两军拿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谁也不会想到,那渔翁,就是他。 ☆、第88章 硝烟弥漫 第八十八章硝烟弥漫 云安渡口的商船都随陆正禹离开了,只有几条小船,去不了远的地方。赵守备乘船从渡口到了最近的一个渡口,便下船转陆路,前往星州找陆正禹。 陆正禹此时正在星州谈生意,听见外头有故人找自己,还觉奇怪自己在这里怎会有认识的人,开门一看,竟是赵守备,忙让他进屋,吩咐下人看好门口,不要让别人进来。 赵守备一路急赶,灰头土脸,也顾不得狼狈,将利安铭城近日情况与他说了一遍。 “终于是要开战了。” “谢大人怕战事一起,城中百姓受累,所以让我来寻徐二爷,将城中老幼妇孺先送到别处。” 他不说陆正禹也想到了,自己的妻女还在城内,他哪里会安心。生意上的事当即交给心腹去做,自己领着商船回去。往河岸去时,赵守备才想起一事,“有件事要贺喜徐二爷。” 兵临城下竟还有喜事,陆正禹问道,“什么喜事?” 赵守备笑道,“徐夫人有喜了。” 陆正禹一愣,“我夫人她有了?” “有了。” 陆正禹瞬时喜得掌心有汗,又不好在外人面前欣喜若狂,握着拳头已是归心似箭,恨不得一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饶是极力掩藏,赵守备还是看出来了。倒越发不明白,这娶的是二婚头,还带个那么大的女儿。这徐正要什么没有,偏是看上那样的残花。那徐夫人他也见过,是长得好,但比她长得好看的多得去了。本以为徐正是一时被迷了心窍,但如今看来,分明是上了心的。 &&&&& 谢嫦娥昨夜又梦见陆正禹了,还梦见两人儿时的事,那时他总是欺负自己,痞气得很。后来慢慢长大,她还以为一直以为他讨厌自己,谁想年龄越大,就越斯文了,别人欺负她,还要帮她打回去,奇怪得很。 再后来情窦初开…… 梦境美好,那时虽穷,却是无忧无虑。 醒来后发现枕边无人,伸手摸了摸,触感微凉,更是失落。 城外的锣鼓轰天炸响,想必卯时已经到了。她缓缓起身,算了算日子,丈夫还要半个月才回来,那时候只怕城里已经打仗了吧。他在外面也好,至少安全。 等她撩开蚊帐,却发现天色还昏黑着,根本还不到卯时。不等她俯身穿好鞋,便又听见远处传来巨大声响。 这声音吓了她一跳,也将驻扎在城外的朝廷大军从军营里震醒。 元初连衣服也没披,赤脚走到外面,往那传来声响的方向看去,正拧眉张望。又听见另一声巨响,回头看去,那铭城城池上,几束光火冲天直上,和那远方的光火颜色一模一样。 他皱眉一想,脸色惊丨变,喝声,“速速鸣鼓,迎敌作战!” 此时还是寅时,山边才露鸦青色,正是人熟睡的时候。一听号令,还云里雾外,直到听见要迎敌作战,才急急忙忙起身。天色昏黑又慌张,碰碰撞撞十分凌乱。 忽然闻得前面高声呼和,夹着兵器声涌来。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后面也传来同样如潮水拍岸的巨响。 那前后守望的骑兵已快马赶来,大声道,“将军,后有大军来袭。” 不一会那守着铭城的人也回来禀报,“将军,城门大开,已有大军往这边袭来。” 元初脸色大变,飞身跳上马背,提了长丨枪便高呼莫慌,指挥众人迎战。 可时间紧迫,那袭击突如其来,前后都有大军,气势如虹,惊得毫无防备的众人更是慌张,自乱了阵脚。 祁王早已有令不许奋力攻打,因此跑得并不快。铭城由孙韬秦方从两侧进攻,弓箭手先行,以弓箭远攻。数以万计的利箭直入敌军,杀得他们方寸大乱,死伤无数。见敌营更乱,两人又领骑兵杀入,快马掠过,像野火烧开。最后补以步兵,与之厮杀。 永王猜得若要进攻定是选夜里毫无防备时,元初既有攻城计划,近日便不会再来袭,因此自得到消息后,便让众将士白日多休息,十日下来,这半夜杀敌,比起那被迫起身的敌军来,气势更甚。一时杀得对方兵没有招架之力。 只是元初征战沙场数十年,也不是没被敌军奇袭过。大乱片刻,便让人敲鼓重整队伍反击。 镇守京师的兵素来都是精兵,训练有素,被打得懵了半刻,便回过神来,立刻迎敌抗衡。一时也打得永王大军吃力,那祁王却在近处停下,等他们打得筋疲力尽,再趁势上前。 谢崇华已看出他的用意,在旁请他领兵去救,祁王哪里会搭理他。见他劝阻不停,便道,“本王便是要捡这两败俱伤的好处,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现在投靠我,本王可以许你高官;二是你的人头现在留在这,再也不要回去了。” 话落,旁边已有侍卫上前,要擒住谢崇华。慕师爷眸光一冷,迅速从旁边侍卫手中,抽出长剑,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就见那利剑一剑刺入祁王心口,众人当即惊愕。 祁王瞪大爽呀,满眼惊恐,剑毫不迟疑地被拔丨出,血顿时喷涌不止。祁王连挣扎都没怎么挣扎,两眼一翻,断了气。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这才有人回过神来,怒喝一声就要杀了慕师爷。谢崇华厉声,“祁王已死,群龙无首,你们若是愿意投靠永王,我以性命担保,你们在祁王这里能得到的好处,在永王那,一定会得到更多!随我前去杀敌,你们便是功臣,若杀了我们,你们非但得不到任何好处,元初大胜之后,定会处置你们这些乱党!” 祁王起兵,追随投靠他的人都是下了决心要对抗朝廷的,乱党身份已经坐定。祁王一死,他们仍是乱党。与其如此,倒不如投了永王,剿灭朝廷大军,他们不但能保住性命,还能立下大功。 几位将军交换了眼神,当即说道,“永王宅心仁厚,有帝王之心,我们愿弃暗投明,誓死追随永王!” 谢崇华未露喜色,此时决不能让他们觉得是永王有求他们,人便是如此,一旦察觉到自己从客变主,便会有更多要求,说高高在上也不为过。他神情肃穆,接了那令旗,领军前去支援。 前方永王大军占了先机,却始终因兵力悬殊,又因朝廷大军骁勇,开始被逼得后退。打得朝廷大军更是士气高涨。谁想背后突然传来铺天盖地的声音,踏着铁骑,举着祁王大旗杀来。 元初一震,高呼众人不要自乱阵脚。 孙韬已在他二十余丈外,听见声音,神色一凛,喝了一声便提枪骑马往元初直冲而去。 擒贼擒王,没了元初,这仗定会结束更快。 而且这大央第一名将,他早有心会会。 说是夙愿也不为过。 冲开前方厮杀的两军,骑马直穿,凶煞气势连元初都有所察觉,抬眼往那看去,便见个年轻将军提枪从对面冲来。转眼就冲到面前,他面色一沉,长丨枪直挥,那银枪便从孙韬脸上划去,要不是孙韬闪得快,差点半边脸都被削下。 对手骁勇,孙韬不惧反倒更是往前攻去,连本有些大意的元初也多了几分肃色。枪枪都往对方要害刺去,毫不留情。 激战一刻,两人身上盔甲都见划痕,可见血肉。却都不曾退半步,提枪厮杀,尘沙飞扬。直杀得□□皆断,又接了长剑再战。 寒光刚落,元初喝声,“这样的身手却做叛党,背叛朝廷。” 孙韬轻笑,“先皇暴毙,死因不明不白。没半天功夫太后掌权,扶持新皇,厉太师大肆铲除异己,瞎子都知道其中有内情,元将军身为我们大央第一名将,却是非不分。我叛的不是朝廷,更不是大央,问心无愧!” “执迷不悟!” 元初心下爱才,可对方冥顽不灵,不再废话,又与孙韬死战。 奈何孙韬武艺高强,久战之下,元初已渐落下风。察觉到对方越杀越勇,元初明白再战必然落败,干脆将长剑用力朝他掷出,趁他躲闪之际,骑马转身要逃。可这一转身,却是愕然,身后已成血海,几乎都是叛军。愣神刹那,背上猛然刺痛,被利箭穿身。 他缓缓回头,不知那箭从何所来,只看见那年轻人脸上,已露惋惜。再看不见眼前之景,那满耳喧嚣也再顾及不上。倒身从马上落下,重摔地上。 孙韬轻叹,误入歧途的,大概是元初,而非他。是非不分,转投奸臣,可悲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已经攻入铭城的朝廷大军不知统帅已死,仍在城内奋战。 城中大乱,被搅和得乌烟瘴气。 永王早已吩咐过永王妃,一旦城外发起进攻信号,便让她立刻带着人去徐谢家中,集合护院侍卫,一起抗敌,保一家安康。 如今一众妇孺都在大厅中,大门紧闭,院子沾满了家丁护院还有为数不多的护卫,听着外面的喧杂吵闹声,微微屏气。连孩童都察觉到了外面不同寻常的气氛,没有谁吵闹。 有个小郡主才三四岁,饿得实在不行,扯了扯母亲的衣裳,低声,“母妃,我饿了。” 永王妃鼻尖微有细汗,闻声将她抱得更紧,“馨儿再忍忍。” “饿……” 一个嬷嬷说道,“不如老奴去厨房看看可有什么饭菜。” 永王妃说道,“万万不可,如今大乱,你还有闲情在厨房生火,到时候炊烟一起,定会惹人注意。” 嬷嬷这才忍住。 齐妙说道,“厨房应当还有糕点之类的,不用生火,直接拿来便行,小郡主不嫌弃就好。” 患难之际有人待自己好,总会心生感激,永王妃说道,“劳烦谢夫人了。” 齐妙念了一声“客气”,便去了厨房。一直挨着母亲的小玉没了倚靠,见魏临就在隔壁,看了他两眼,一时不确定能不能往他身边去,会不会又惹他生气。倒是魏临方才见齐妙走,也去寻小玉踪影,见她瞧看,默了默,伸手说道,“过来。” 小玉展颜,握了那手。魏临怕她说话,低头轻嘘了一声。小玉也低低“嘘”了一下,乖乖站他旁边没再出声。 齐妙拿了糕点让下人送去前堂,自己拿着吃的去了谢嫦娥房里,刚敲门,就听见里面童声冷问,“谁?” “是青青么?” 片刻门打开,开门的果然是青青,手里正拿着一根长棍,也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虎视眈眈的眼神见了齐妙,这才消失。齐妙摸摸她的脑袋,这么小的人,却比一般的大人更勇敢。 下人从里头小跑出来,齐妙问道,“姐姐醒了么?” “醒了,刚起来。” 凌晨鼓声大作,宅子里慌乱,谢嫦娥小受惊吓,要起身帮忙,被齐妙给拦住了,让她再睡会。想着自己出去也是帮倒忙,便等在房里,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这会刚起来,听见她的声音,唤了“妙妙”,就见她走了过来。 齐妙坐在床边,将吃的拿给她,“外头没事,安全得很,姐姐等会再睡会吧。” 谢嫦娥说道,“不睡了,你也别担心,我不出去,就在这儿好好待着。” 齐妙笑笑。看得谢嫦娥心有感慨,“这个时候你也能笑,总这样爱笑,像是没烦心事。” “哪里总是笑,也是哭过的,只是不在你们面前哭。二郎去请祁王的时候,我还哭成泪人了呢。” 提及夫君,齐妙心想他应当就在这半里之内,这一仗也不知能不能赢,他一个不会提枪用剑的人,外面这么乱,但愿他不要被刀剑伤到。哪怕心中担忧,脸上却不能太露愁颜。 她出去时见常青还紧握着棍子,弯身轻语,“青青要代替你爹保护好你娘,可也要小心些,知道么?” 常青点点头。 齐妙出去时又对门口的下人说道,“如果听见前院有动静,就带着夫人姑娘从后门走,去安家小宅。” 那宅子是她不久前买的一座别人久不曾住过的,外面看着够破败,里面也很脏乱,就算被攻城,也可以暂时前往那躲避,不会引人注意。 还未走到前面,忽然前面突传闹声。她脸色一变,这个时候永王妃绝不会让人发出那么的声音。而且声音杂乱骚动,听着异样。想到儿女还在前面,她急忙往前跑去。快到大堂,已听见孩童哭闹声。 此时大门已被兵卒踹开,前院众男眷拼死抵抗,后面的妇孺惊怕得惊叫躲闪,往后面逃。齐妙差点被人撞倒,心中更急。跑进前堂,就见陆芷死死护着嫣然,脸上惊怕又决绝,文静的眼里像是要瞪出怒火来。 “阿芷从后门走!” 齐妙拨开混乱人群,喊着不要乱,可哪里有人听她的。好不容易见到斐然,上前将他抱住,“你姐姐呢?” 斐然大哭不止,摇头答着不知道,紧抓母亲衣服。 齐妙一手护着他的头想去找长女,小小的厅堂竟好像看不见尽头了,眼前都是乱跑的人。直到看见那几个侍卫护着王妃一行离开,才瞧见世子更拉着女儿的手往后退,她喊了她一声。 可人声嘈杂,没有穿透人群。 齐妙见王妃已经往这边退,便也往这离开,打算等会再汇合。而且有侍卫保护,总比留在她身边得好。 此时陆芷已经背着嫣然从后门出去,快到小门,却见门口躺着一双腿。这个时候谁会躺在那,惟独是后面也来了人。她惊得转身就跑,果然门口的士兵杀了外逃的人就进来,陆芷已背着嫣然逃离了他们的视线。 她跑得急,又慌,差点摔倒。 到处都是血,满眼的血,气已经快要喘不上。跑着跑着面颊就湿了,泪大颗大颗滚落,浑身都发起抖来。她跑不动了,后面还有人凶狠叫嚣。 她想起以前自己也这么跑过,从黑暗的小屋子里逃了出来,看见兄长在对面找她。她就要喊时,却被人抓了回去,灌了一大壶的药。 “哥……”她颤声念了一句,又想起那时最后一次看见兄长,满目的焦急,嗓子嘶哑地喊她的名字。要是她再跑快一点,就不会被人牙子抓走,兄妹四人分开那么多年了。 “姑姑。” 她猛然回神,背上的小人儿也在发抖,“姑姑你跑不动了吗,放下嫣然吧,我能自己跑。” 陆芷腾手将挡了视线的眼泪抹去,定了定心,“姑姑不会放下你的。” 儿时兄长没有保护好自己,他到如今看自己眼里还总有愧疚。她不能重蹈覆辙,谢家哥哥嫂子对自己这么好,她怎么能放下嫣然! 她跑进柴房中,将嫣然藏在草垛后面,把手帕遮住她的脸,便将生火用的枯草将她盖住,“不要怕,不管等会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 她看了看四下,拿过那劈柴的斧子,将门关上,便站在门口,握紧斧头,紧盯这柴房木门。 那些兵卒发现这里有永王家属,已呼了更多人往这边过来,一时护卫都难以抵抗,血腥味满溢在小小宅子。 徐伯已经被逼退到角落,奋力斩杀一人,见有人要冲酒婆砍去,忙冲上前将那人踢开。 酒婆到底年迈,跑不动了,推了推他,“你快走。”见他不走,怒声,“我们两人总要有一个活命的!” 徐伯一顿,还是没走开。只是前面士兵越来越多,连他都觉得生还无望了。 那兵卒还未全部进来,听见身后有惨叫声,纷纷回头看去,不知哪里又冲入一群人,来夺他们兵器,急忙转身反抗。 徐伯定睛一瞧,素来冷漠的脸上也有了感激。 陆正禹刚下船就直往这奔来,身旁是武艺卓群的赵守备,为他开了一条血路。身后的船夫和运货的帮工平日都是做苦活的,什么没有,唯有蛮力。杀得那些兵措手不及。 他直接往后宅跑去,路上见了不少死伤的家丁,心已高悬。快冲到院中,又听动乱,看见永王妃一行真被兵卒纠缠,下令让人解救。 城外已有永王大军进来清剿余党。城内的兵听见纷纷撤退,这宅子也没他们的人支援,被陆正禹带来的人攻打,形势已然逆转。 陆正禹找到齐妙,急声,“阿娥和青青呢?” “应当还在房里。” 陆正禹疾步往房里跑,路上竟也看见有人。他手提长剑,面色沉冷,那些忙着逃命的兵也不去招惹他。听见房内有乱声,他心中更急。进去便见有两个兵卒在屋里,下人已躺在地上不会动弹。 他登时恼怒,提剑上前。那两人闻声看去,和他厮杀。 陆正禹到底不懂剑法,更何况对方还是两个人。一个不留神就被刺了一枪,直穿腰间。 谢嫦娥闻声出来,惊叫一声,拿了桌上东西就往那两人扔去。一人回身,眼有怒意,便要上前夺她性命。陆正禹一惊,奋力撞向那人,将那人撞倒在地。常青见陆正禹已受伤,血流不止,却还这样拼命,一时愣神。怔愣之际,便见就近那人提枪朝自己刺来。 枪到眼前,自以为要死了,可那本已重伤倒下的陆正禹,却又不知何时站起,扑在那人身上,将他甩开。 衣裳满是血,人也因疼痛无法站直。 本该觉得他狼狈不堪,可这清瘦背影,却看得常青震惊。 就这么挡在她们面前,毫不迟疑,毫无退缩。 她突然觉得,哪怕这人不是自己的父亲,可也胜过她父亲太多……太多。 ☆、第89章 守得云开 第八十九章守得云开 那两人也被撞得恼怒,还想上前,外面被拖住的家丁赶到,两人要逃,已逃不出去,被摁倒在地捆了起来。 谢嫦娥扶着陆正禹,手上已沾血,她颤颤抬头对人说道,“快去拿药,快去。” 陆正禹已没力气走到椅子上坐下,直接坐在地上,脑袋有些昏沉,脸色更是惨白。他看着谢嫦娥,只能依稀看出个人影,“你有事没?” “我很好,我很好。”谢嫦娥拿出帕子给他捂住,手止不住发抖。 陆正禹又看常青,“你有事没?” 常青愣了愣,摇头。她也从怀里拿住小帕子,递给母亲。默然许久,又听他说道,“我没有带夜明珠回来,太匆忙了。” 常青蹲在一旁,沉默片刻,才道,“你回来就好。” 陆正禹和谢嫦娥皆是一愣,常青坦然看他,“你回来,娘就不会难过了。” ——她也不会难过了。可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即使没说,也见他苍白脸上露了笑颜,温和又欣慰。 像能暖了人心。 像能化了冰川。 常青避开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外面的动乱也停歇了,残兵逃的逃,擒的擒,宅子一片凌乱,但恢复了平静和安全,倍受惊吓的众人还是无法安定下来。 齐妙紧抱着儿子,见女儿还跟着世子,便去找小女儿和陆芷。 小玉看见母亲离开,也要走。手却没松开,她说道,“世子哥哥放手吧,我要去找我妹妹。” 魏临说道,“可能还有危险,你不要离开这,这里有护卫,会保护好你的。” 小玉摇头,“妹妹还不知道在哪里,我不能只顾自己的。爹爹走的时候说了,要我照顾好弟弟妹妹。” 魏临顿了顿,“我跟你一起去。” 永王妃听见这话,沉声,“你站住。”她吩咐两个侍卫跟着小玉去找人,又对儿子说道,“你不许去,好好待在这里。” 魏临不放心,想要跟去,却被母妃拦住。他瞧着小玉,终于是放了手,看她跑开,越跑越远。 院子里到处都是死人,小玉心惊胆战跑了一段路,小小的绣花鞋都沾上了血。她颤巍巍往前跑,越跑越慢。侍卫见状,干脆抱起她往前走。 齐妙抱着人跑不动,边走边喊。斐然也在喊着妹妹名字,可怎么都没人答话。他惊怕地环着母亲的脖子,声音也在发抖,“娘,妹妹去哪里了呀?” “在和你玩捉迷藏呢。”齐妙安抚着儿子,却没发现自己的嗓音也低哑发抖。 “娘——” 她回头看去,长女竟跟着来了。她又急又气,“你怎么不留在王妃那?” 小玉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生气,跑上前抱了她的腰,刚才一直没哭现在得了这倚靠,竟鼻子一酸,“想娘亲了。” 齐妙心弦急触,几乎落泪。她将儿子放下,轻轻抱了抱,“我们去找妹妹。” “嗯,去找妹妹。” 小玉又添了一句,“找到了妹妹再去找爹爹。” 齐妙轻叹,陆五哥都回来了,她的二郎呢? 谢崇华这时也正往城内赶,祁王部下是听从自己的,作战时他离开,只怕那些人又会生变,只能留下。如今朝廷大军逃的逃抓的抓,已经不足为惧,便将人交托给慕师爷,自己骑马往城里赶去。 永王一举除掉两个心腹大患,心中大喜,忙着整合军队。直到许广提了一句,他才想起家人还在城中,便让他去看看。 谢崇华赶到家中,门口已见血迹,下马进去,倒没打斗声,伤员倒不少。他问了几人,都没留意齐妙去了哪里,孩子又在哪里。正好见到永王妃出来,在那大厅坐下,看样子也是受了惊吓。情急之下,连称呼都忘了,直接问道,“妙妙和孩子们呢?” 永王妃也没在意他喊了没,“往后头去了。” 谢崇华急忙往那跑,却不见人,倒是隐隐听见他们的声音。循声而去,正见妻子牵着两个孩子像在找人,远见并不见受伤,“妙妙!” 恍惚间听见有人喊自己,齐妙还没回身,小玉和斐然已经往那边招手,“爹爹。” 忍了许久的泪又溢满眼眶,看着那往她和孩子跑来的人,直到被紧拥入怀,还觉得恍如隔世。 谢崇华紧抱着她,轻声安慰,“我回来了,城外战火已灭,城内也安然,我们不用再恶战了。” 齐妙哽咽,“回来就好。” 斐然见母亲哭了,自己也觉得难过,抱了父亲的腿哭道,“爹爹不要再走了,不要再打仗了好不好?” “不打了,斐然不哭。”谢崇华俯身抱起他,擦了他脸上的眼泪。 斐然却还是在哭,见爹爹回来,更强烈的感觉到少了一人的失落,“妹妹不见了,妹妹不见了。” 从出生到现在,两人除了晚上睡觉不在一块,几乎都是黏在一起的。从来没分开过,可现在妹妹却不见了。 谢崇华定声道,“我们去找,找到妹妹,一家团聚,再也不分开。” 父亲如山,听了这话,斐然渐渐止了哭声。 夫妻两人领着一双儿女继续搜这院子,又在厨房找了一遍,却还是没看见。这里再找不到,那就是从后门走了,可当时那么乱…… 紧闭的柴房门透着莫名的压抑,齐妙已觉不对,平时这里都是开着门的,为了方便拿柴火。里头没贵重的东西,也不会特意去关。唯有下雨刮风时,怕雨水被封刮进里面才关上。 可现在已经几天没下过雨。 生怕里面有残兵躲着,一开门就被袭击,谢崇华没有贸然进去,从地上拾了块尖锐石头,“嫣然?嫣然你在不在里面?是爹爹。” “咣当。” 里面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却没有听见嫣然答话。夫妻两人都不知里面到底是谁,又唤了一声。才见门缓缓打开,开门的少女脸色白如冰雪,眼里还有惊恐。 “阿芷。” “嫂子……”陆芷踉跄一步,跌在齐妙身上。惊怕半个时辰,已经快到极限,差点因为紧张而晕了过去,她指了指后面,“嫣然……” 谢崇华急忙进里面,看看周围没有躲身的地方,倒是草垛堆得很高,“嫣然?” 他边喊边去挪那柴草,里头也应了一声,的确是女儿的声音。 小玉和斐然也过来帮忙,不多久柴草被挪开,嫣然满头枯草,不过脸上盖了一条帕子,脸还很干净。她躲了那么久,已经不怕了,看见自己的父亲,俊俏的笑脸还露了笑,“爹爹。” 一家人都在,安然无事,谢崇华欣慰一笑,将女儿抱出草垛。嫣然欢呼一声,听得齐妙都往女儿那看,终于也笑了笑,像心头卸下重担。 陆芷抬头问道,“我哥呢?” 正行正尚一直在外地书院念书,陆正禹不让他们回来,不在铭城。陆芷记挂着兄长安危,不知他从外经商回城了没,嫂子如今又怎么样。 刚去找了一遍宅子,知道陆五哥已回来的谢崇华说道,“在房里,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那就是有事。陆芷轻轻松开齐妙搀扶的手,“我去看看我哥。” 方才宅子里已经没有危险的人,齐妙便没拦。她也有些走不动了,像是刚才看见他,全身的力气就突然没了般。 “妙妙。”谢崇华牵她过来,“走不动就在这坐坐吧。” 席地而坐,铺了干稻草,一家五口,地方简陋,却觉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小玉枕在母亲腿上,犯困了。她拨了拨自己早上起来来不及扎的头发,打了个哈欠说道,“好饿呀。” 齐妙抿唇笑笑,“那先睡一觉,等会起来就能吃东西了。” 小玉伸手抓着父亲的手,枕在母亲腿上便安然入睡,可算是无忧起来了。 斐然嫣然见状,也觉困意来袭,跟着躺下。 小小的酣睡声听在耳边,齐妙目光轻柔。直到脸被轻抚,才抬眼。那修长手指抚在脸上,有些凉,她轻声,“你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 谢崇华瞧她,“不太好。”末了又道,“心系佳人,食无味,夜难寐。” 齐妙双眸明亮,刚才的惊慌已全然不见,“以后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她是分开太多次,怕了。 谢崇华应声,想探身抱她,可身边还挨着两个孩子,怕惊醒他们,只能稍有距离看着她。外面愈发明亮的晨曦照入柴房,更将她的肤色照得白皙细腻,眉目如画。 齐妙目光柔柔,看着眼里温暖如春的对面人,温温一笑。 千言万语,不敌心有灵犀。 &&&&& 元初一死,没了指挥中枢的朝廷大军已溃不成军,没有来得及逃的,亦或想投靠永王的,都留在城外,等候发落。 永王见谢崇华仍未回来,问了他在何处,旁人答是进城寻他妻儿去了。永王听后细思片刻,又看看那浩浩荡荡的祁王部下,已是肯定谢崇华绝没有反叛的心。真对皇位有野心的人,就不会在这时候还去寻妻儿,不狠心的人,注定没有威胁。 他稍作沉思,说道,“让秦将军领人清点降兵,暂且安顿下来。让孙将军指挥我军,将兵器都搬回城内。” 已快正午,日头明媚,硝烟慢慢散去。待大军休息完毕,便挥师百万,直取京师! 谢崇意和众军医在军营中为伤员包扎完,已是下午,夕阳将落。见没有伤员了,这才急匆匆赶回家去。 此时徐谢府中的的尸体已被搬走,伤员也送到了医馆里。下人恢复了精神气,提水拿扫帚,清洗地上的血迹污秽。谢崇意回到府中时,还没有完全打扫干净,地上血水四淌,看得触目惊心。 他问了下人,兄长姐姐没事,陆大哥受了伤,但不算重,这才觉得安心,提着药箱去陆正禹房里。 陆正禹腰上已经敷药,谢崇意查看一遍,没有大碍,不过也险得很,“要是那长丨枪再偏一些,伤及五脏,就没命了。” 陆正禹笑笑,脸色俊白,“我哪里会这么容易死。” 他还要给他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字,看他出生长大成人,还等着青青对他放下芥蒂,就算老天要他死,他也不愿意。 谢崇意让他多休息,就出去了,免得打搅他。 出了房门,后头又跟出一人,一看是陆芷,像是有话要和自己说,微微一顿,“刚才肯定吓坏了吧,你哥没事,你也回房里歇着吧。” 陆芷从柴房直接奔来这,一直盯着大夫给兄长上药。见兄长没事,才安了心。坐在一旁想了许多事,倒是有些多年没想通的事,终于想通了。这会看见谢崇意过来,便跟出来,有话想和他说。 谢崇意见她发上衣服上都还有枯草,脏兮兮的,提醒道,“回去换个衣服,好好睡一觉,就不怕了,下人已经在外面打扫,明天起来,家里就会跟昨天一样,没那些东西。” “三哥哥。”陆芷抬眼看着他,眼神不闪不避,“早上逃命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哥哥,也想起了你。” 谢崇华轻轻皱眉,不知她要说什么。 “我想起了我爹娘,想起了我哥,还有三哥哥你,甚至谢哥哥嫂子都想起了。刚才我才终于想明白,我于你的感情,其实跟对他们是一样的。在我心里,你们都是能保护我的人,能为我遮风挡雨。”陆芷缓声,“没有别的想法,所以三哥哥以后不用刻意躲着我了。阿芷想清楚了……大概是因为刚到谢家,嫂子让我跟着你,让你照顾好我,这么多年都跟在你身边,已经习惯了。那种习惯潜移默化让我觉得我是欢喜三哥哥你的,可原来并不是。” 谢崇意如释重负,又为她想开了高兴,“明白就好,终有一天你的良人会出现,代替你哥哥和我们,更好的照顾你。” “嗯。”陆芷说道,“我去陪陪青青,她刚才吓傻了。” “去吧。” 陆芷低应一声,就进了屋里。转身的动作很快,往里面走的步子却很慢。坐回凳子上,一旁的常青看了她一会,伸手给她掸衣裳上的枯草,“姑姑受伤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哭了?” 陆芷抬手抹了泪,“大概是吓傻了。” 习惯还是喜欢,之前她分辨不清,可背着嫣然逃命的时候,她分清了。 与她所说的相反,可说了那些话,看见他如释重负的模样,她也彻底明白了。 何必给对方带来负担,何必将自己变得这么狼狈。 常青抿抿唇角,拍拍她的手,“姑姑去洗个澡吧,脏。”泡泡热水好像心情会好些,希望姑姑也是。 陆芷也觉得洗个澡睡一觉好,过去看兄长伤势。陆正禹正和谢嫦娥说着话,听着帷幔外的两人说着话,心想,等这里完全安定了,就将弟弟们接回来,一家就可以团聚了。 因是盛夏,陆正禹没有盖被子,缠着纱布的伤口从薄衣隐隐透出,渗出的一片血迹还看得见。陆芷瞳孔微缩,顿觉心疼,“哥……很疼吧。” 陆正禹笑看她,“不疼。你要是不信,还哭鼻子,那我原地跳几步给你看看。” 陆芷忙说道,“我信,你不要跳,好好躺着。” 陆正禹见她担心,没再说玩笑话,轻问,“等过几天,我把你二哥三哥接回来吧?” “嗯。我也想二哥三哥了。”陆芷又道,“你先将伤养好吧,嫂子身体不便,我会帮着六嫂打理家务的,哥哥嫂子不要操心了。” 总觉她于自己亲近了许多,陆正禹心有安慰,谢嫦娥也察觉出来,温声,“你今日也吓坏了吧,先不要想着家里的事,好好休息,那些事徐伯会去处理。” 陆芷站了一会,便去洗身了。希望一觉起来,她能重新面对今生,不要再畏畏缩缩,也不要再专注一人,好好做个陆家人,好好为哥嫂分忧。 她撩起帷幔出去时,常青正站在那,目光正好和陆正禹对上。眼里宁静如湖水,刚才的惊怕已经消失。陆正禹一瞬安心,这瞬间的安心被常青看在眼底。本不想进去,却触及了心弦,到底还是在那帷幔落下时,伸手拦住,走了过去。 谢嫦娥说道,“要不要和你阿芷姑姑去洗洗,睡一觉?” 常青摇头,“我不难受,也不困。” 她坐在旁边凳子上,没有看床上的人。轻偎在母亲怀里,她知道,她只是在这里,这人就很高兴。那她就在这里多待会,反正她不太累,也不太困。 可好像她想错了,这怀里太舒服,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谢嫦娥听见女儿的呼吸声,低头看去,已然睡熟,不由笑笑。陆正禹已经将床上薄被递了过去,让下人把她裹着抱回房里去睡。 等常青走了,陆正禹说话的声音才稍微大了些,伤口实在很疼,想说大声一些也没有办法,“青青对我说我回来就好。” 提及这句,谢嫦娥已听出语调里的高兴。这些年能让他开心的事很少,陆芷回家的事算一件,女儿愿意理他的事也算一件,自己笑的时候他也会跟着笑。她笑道,“倒比打了胜仗还高兴。” “的确是。”陆正禹说道,“青青是个懂事的孩子。” “你对她的好,她会明白的。” 陆正禹见她面颊消瘦,刚才自己上药时她去外头吐了几回,问了才知道是孕吐。下人还说她这一个多月都是这么过来的,更觉辛苦,“等他出来后,我定要痛打他一顿才行。” 话没头没尾,谢嫦娥想了一会,见他盯看自己的肚子,才明白过来,顿时又展颜笑开了。真等孩子出世,怕他疼还来不及,才不信他忍心下手,“不要吓着他,哪有这样吓唬自己儿子的。” 陆正禹笑笑,要快点恢复才好,让她不要这么担心辛苦。 &&&&& 三支大军还未整合完毕,暂时安顿了下来,祁王那支大军还留有兵器,一众将领被永王请进城内住,其余的留在城外。一来是为显礼待,二来是方便监视。而京军全都缴了兵器,也是住在城外。 夜已深,众人也累了,永王下令明日再继续安排。待整合完毕,趁热打铁,进攻京师,胜利指日可待。 永王尚没有被大胜冲昏头脑,没有想着黄袍加身后当如何,只想着如何安排好三支大军,待坐上皇位,再想那些荣华不迟。 夏夜微凉,谢崇华又去了一趟军营,特地与祁王众将说了会话,安抚军心。才去了永王营帐内,知他不回府里去,倒觉永王果真是能做帝王的人,以大军为重,亦或是心狠。 他是做不到的,人各有志,永王觉得皇位好,他却并不觉得。 也还有一事,他一直放不下。 当初得知齐家得罪过厉太师,厉太师可能会在掌权后伤害齐家人,所以他为保妻儿,骗了永王,让他对自己感激。实际上他反而是要感激永王造反,给了他一个能保护家人的机会。 这种愧疚与欺骗祁王不同。 甚至中间夹了一个许广,连同他一起骗了,更觉非友人所为。 可这种事又绝不能说出来,否则只怕永王会翻脸。但不找个恰当的时机说,如果有朝一日让永王发现了真相,那日后下场会更惨吧。 永王以为是自己帮了他,谁想是他利用了他。永王连受了惊吓的妻儿都可以不回家看一眼,那更何况是对他这个可以说是对自身有威胁的臣子。 谢崇华心笼阴霾,只盼能有个法子,在不危及性命的时候,将它顺利拨开。 ☆、第90章 挥师入京 第九十章挥师入京 朝廷精锐已损,攻下京师指日可待。这几日永王让众将休息,也不急着入京。而且其他反王听闻永王大胜,纷纷让人快马加鞭送来降贴,表示要效忠永王。南方基本平定,唯有几处仍在负隅顽抗,但不足为惧。 这一歇歇了七八天,七月的天渐凉,永王决定领兵伐乱党。就在决定的前一晚,太后登仙的消息传到利安。而那厉太师也仓皇出逃,不知逃去了哪里。 许广当时正在王府,听见此事,便骑马回家,准备将此事告知谢崇华。人还在大门,就闻得饭香,快步进去,却见他们已吃得差不多,唯有残羹剩饭,他也不在乎,舀了饭就着汤汁吃。 齐妙看着不安,让下人去厨房炒两个蛋。许广说道,“等他们做好了我都吃完了,嫂子想想我自己做的饭菜,就知道我是真吃得香了。” 众人想想,这才不拦他。谢崇华问道,“你不是去了王府么,怎么不用了饭再回来。” 许广闻言微顿,方才倒是忘了这事。 以往隔三差五都会去永王那坐坐,他出言不客气也从不怕永王责罚,当面摔他琉璃杯也无妨。可如今不知不觉,却越发生疏、客气,越像君臣,少了许多自在感。倒不如在谢家自在,也不如在谢家轻松。 “王爷家没开饭。”他敷衍一句,拿起碗,只觉重了许多,低头一看,碗里已堆起乱七八糟的菜,那几个盘子里的剩菜都到了自己碗里。三双筷子七手八脚的夹着菜,再看三个小毛孩,一脸认真挑拣着可吃的。 齐妙见他们拿的是公筷,便没说什么。倒看得许广笑开了,“诶,谢兄,要不我做他们的义父吧。” 谢崇华笑而不答,他是想来着,但……他真的不想再打击这与马为伍的单身汉子。与其做义父,倒不如做个真父亲。倒是齐妙心有灵犀,笑道,“许参军才多大年纪,做什么义父,早点成亲,自己生几个吧。” 许广叹道,“就怕不能像他们这么懂事,实在是太操心了。要不……我生了儿子定个娃娃亲。” 嫣然抬头问道,“什么是娃娃亲呀?” 许广笑道,“就是以后就住许叔叔家里了,嫣然说好不好?” 嫣然肃色,“不好不好。” 许广满目受伤,“为什么不好?许叔叔也会每天给你买糖吃的。而且你爹娘也住在隔壁,不是挺好的。” “不不不。”嫣然见爹娘只是在笑,也不帮她推掉,好不着急,差点就跳了起来,“我不要吃许叔叔做的菜,我不要跟着肚子疼!” 许广笑脸一僵,再看桌旁人,忍笑忍得肩头都在颤抖了。算了,他还是自己生吧,不要嫣然这小丫头做儿媳了。他就不信自己蒸不出两个好包子。 待用过饭,齐妙见许广还没走,按照以往习惯,定是有事要和丈夫说,便带着孩子去洗漱。 没了三个孩子在身边叽叽喳喳,许广可算是得了安静,这才跟谢崇华说道,“太后登仙,厉太师已逃出京师,现在无人知晓他的下落。” 厉太师跑了?那是逃去了哪里? 谢崇华还想着捉到厉太师,将齐家的秘密堵住,万一被永王先抓到厉太师,厉太师也知道自己是追随永王并得信任的人,那很有可能会和自己同归于尽,或者是以此事胁迫自己。 许广见他脸色不太好,唤了两声才将他喊回神,笑笑,“谢兄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起称呼已变,更显亲近。谢崇华听着这亲近了的称呼,却觉愧对许广。隐瞒永王真相,他唯有担心事情败露。只因当初是互相利用,可对许广,却是觉得辜负友人推心置腹。他和许广不是在利用彼此,谁是友谁是敌,他分得清楚。 “谢兄?” 又走神的谢崇华这才开口,“我有一事想跟你说。” 说出来无疑会很危险,但他信任许广,不愿欺瞒他真相。 如果不说,日后让他从别处得知,那只怕这朋友,也再做不成了。 正要说,许广却说道,“你思虑再三,我想定是大事,亦或是于你而言很重要的事。我不是个喜欢听秘密的人,你还是不要说了,我怕听了后会多想,心里压的事多,是笑不出来的。” 谢崇华没想到竟是他先拒绝听了,许广已是洒脱地摆摆手,回去煮水洗澡睡觉,当真不听他说。 谢崇华却觉许广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思虑,不愿自己为难,才寻了借口不听。这样的人……是值得做知己好友的。更想寻个合适的机会,跟他说清楚。 &&&&& 七月三日,永王召集众将前来商议进京的事,要任秦方为统帅,问众人可有异议。众人皆无异议,突然有人高声“我不同意”。众人诧异看去,只因那说话的人,正是秦方自己。 永王也颇觉意外,秦方素来心高气傲,如今让他做统帅竟还不乐意,“秦将军为何不愿?” 秦方说道,“属下觉得孙将军比我更能胜任统帅一职。” 孙韬眨眨眼,昨天还喊自己乳臭未干快去多练练的人今天竟然推举自己做统帅? 秦方是个武将,不擅表述,见众人看来,才说道,“孙将军比属下更精通打仗,武艺超群,又大胜了远处,末将甘拜下风。” 孙韬这才明白,“秦将军比我有资历,末将怎敢僭越。” 秦方大声道,“军营里比我年长的多得去了,难不成都要拉过来做统帅吗?” 被吼了一脸的孙韬可算是知道了秦方的脾气——骂的大声不代表他讨厌你,或许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好好说话。都是习武之人,他之前没放在心里,现在也没。他对秦将军倒是有崇拜之意的,正如他一直很崇拜元初。 两人各自不愿压在谁的头上,永王听了一会,说道,“这北方要挥师平定,这南方也不是全都归顺于本王,两边都要人前去平定。秦将军京师出身,了解皇城布局,你随我入京;孙将军便领十万士兵,前去清剿朝廷余孽。许参军和谢参军留守利安,安置好受伤士兵和百姓,在京师未定之前,仍以此作为枢纽,以防有变。” 陆续安排,众人都没再异议。 从军营出来,谢崇华倒有些意外永王竟没有让自己跟随,还留了五万的兵让他和许广守城。 和许广回去的路上说了此事,许广笑道,“倒不奇怪,在我们之中,利安军民最信任的是你,王爷既然想将此地当做枢纽,那自然要找个最能倚靠的人,所以谢兄能当选,我一点也不觉意外。” 谢崇华略有感慨,但因胜局已定,能留在利安,他倒是无比高兴。 许广又道,“昨晚我晚去晚走,去时你已在王府,我后脚走的时候,王爷跟我提了你跟他说的事。多谢了。” 昨晚他去得晚,到了那里谢崇华已经在那。见他来了,原本正说着的话就停下不说了。他心底还有些不舒服,等他前脚走,自己也要离开,永王却将他叫住,跟他说了方才的事。 谢崇华在为他们许氏家族求情。 许家向来和厉家狼狈为奸,他正是不喜这点,又无法劝阻,才愤然离京,自行请求外放他乡。无论家人怎么来信来人让他回去,他都不回。厉太师反叛,听说许家人出了不少力气。 他知道永王进京后会看在他的面子上不会血刃许家人,但惩处定不会少吧。他一直不出声,就是不想让永王觉得他居功求情。可没想到谢崇华却为他的家族求情了。 在他印象中,谢崇华素来是少一事便少一事,从不惹事,不喜邀功,也不喜拿功劳来做人情买卖。 可这次却为乱党求情,还是为他这认识不过一年的人向永王求了那么大的情。 永王已说,入京之后,不会将许家人投入大牢,但京师也留他们不得,到时会安置在偏远南方。他要拿俸禄养家,还是送去粮食,他都不会过问插手。只要许家人不再生异心,就不会伤他们性命。 这是他所想的那么多结果中,最好的一个。 谢崇华笑道,“言谢无用,请我吃一坛酒道谢吧。” 许广笑笑,“走,请你去喝酒。那迎春楼的酒水不错,地方有些偏,你怕是没听过,但酒菜很好,也有美人唱曲子。” “迎春楼?”地方还偏?还有美人?谢崇华拧眉,“那该不会是……” 许广见他脸都黑了,朗声笑道,“可不是什么风尘地方,我哪里敢背着嫂子带你去那种地方。走吧,不过是个小酒馆。” 那里的确是个小酒馆,还有个美妇人在唱曲子。这样貌嗓子着实可以去更大的地方唱,却不知为何在这。谢崇华心有疑惑,一会才看清,原来那妇人的一只胳膊袖子,是空的。 一曲唱完,妇人一手拿了小篮来讨赏钱。酒馆依稀几个客人都视而不见,到了许广这桌,两人都拿了钱来放进里头。 等妇人走进里头去了,许广才道,“听掌柜的说是战乱,丈夫没了,一个人养着两个孩子。” 两人心思沉沉,自战乱以来,家破人亡的已见过不少,只是因无法避免,只能当做没有看见。如今特地大老远来这,谢崇华总觉,这是许广用另一种方式赎罪。 虽然他们也算是战争的挑起者,可若不清除奸臣,日后受苦的更是百姓,死伤的人只会更多。 只愿天下太平,再无战事。 &&&&& 永王已和秦方领兵前去京师,孙韬也去了南方清剿余党。谢崇华和许广在城中每日巡视两遍,将大夫召集在一起,为伤兵治疗。 利安渐渐恢复往日活气,因仗打完了,原本外逃的人也陆续回乡。 陆正禹已经能下地,不过动作稍大,还是会扯得伤口疼痛。这晚吃过晚饭,让人去寻徐伯来交代生意上的事。下人说道,“徐伯下午出去后就没回来了。” 一连几日都是不在家中,陆正禹问道,“可知他在忙什么?” “小的不知,徐伯也不让我们跟着。” 这实在有些反常,徐伯没有亲人,除了生意上的事,也不怎么跟人往来。如今不是忙商行的事,那会是忙什么? 徐伯夜里回来,听旁人说陆正禹找自己,过去看了房里已熄灯,就没敲门。回去时在院子里瞧见酒婆,见无旁人在,擦身而过时,才道,“没有厉贼的消息。” 酒婆微点了下巴,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徐伯瞧着她的背影,好似比去年更佝偻了,瘦骨如柴,满是风霜,也不知以前她到底受了多少苦。回过头,再看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不也是如此么。 酒婆提着灯笼去看三个小主子睡了没,到了小玉房前,却见她一人趴在栏杆上,瞧着鱼塘发呆。 小玉闻声偏头,看着慢慢走来的酒婆,提脚快步走了过去,“酒婆婆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呀?” 酒婆摸摸她的发,“你不也是不睡吗。” “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今天郡主约我去玩,我送她回家的时候碰见世子哥哥,他又不理我了。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我哪里做错了,明明上回他还牵我手来着。” 酒婆坐在栏杆长凳上,提袖擦擦一旁,让她坐下,将她的衣裳拢好,“小玉是个好姑娘,不要总想着是自己做错了,许是对方做粗了呢?” 小玉歪了歪脑袋,“可要是是对方做错了,那就是该我不理他,没道理他不理我呀。” 酒婆轻笑一声,“皇家人做事,哪里有对错之分,唯有利益之分。哪怕你曾豁出命去效忠他,别人闲言碎语一句,为了除去后患,也会除了才安心的。更何况只是你一个小姑娘,世子要对你好,是他高兴。他对你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 小玉越发听不明白,“酒婆婆很讨厌世子哥哥他们吗?” “姓魏的酒婆婆都讨厌。” “嘘。”小玉晃晃她的手,低声,“这话可一定不要让人听见。以前我写错魏字先生都打我手板呢,这是国姓,玉儿不要看酒婆婆被打手板。” 童声在耳,比晚风更能拂去心底焦躁。酒婆将她搂进怀中,低语,“要是酒婆婆的女儿还活着,大概也当祖母了。” 小玉心头咯噔,酒婆又念道,“她走的时候,也跟玉儿一样大。” 小玉也伸手抱着她,说道,“酒婆婆不要难过,她肯定已经在哪里活过来了,在别人家那做了祖母。” “酒婆婆不难过,都这么多年了。”酒婆深陷的眼窝很干涸,要落的泪,早就干了。只是干涸的眼里没有泪,却有不能散去的怨恨,“玉儿回去睡吧,不然早上起来,又要喊困了。” “玉儿陪着酒婆婆吧,现在早上不会犯困了,因为娘亲让玉儿睡得很晚很晚。之前都怪外面那些锣鼓,每天都那么早敲,想睡晚点也没办法的呀。许叔叔说是仗打完了,大家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了。所以玉儿希望以后再也不要打仗,爹娘累,大家都累,玉儿也好累呀。” 酒婆笑了笑,也不再催她进去,也想和她多说话。说了许久,怀中人不知不觉已睡着了,小手还紧抓着她的衣裳,偶有梦呓。酒婆又搂了她一会,像五十多年前,抱着自己的女儿那样,将她抱回床上睡觉。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不觉得吃力,现在已快抱不起这小人儿了。 她好像活得太久了,现在再不抓紧,只怕就活不到报仇的时候了。 从屋里退身出来,轻轻关门,才提着灯笼离去。 &&&&& 又过四日,晨时鸟语户外鸣叫,比那凌晨就开始鸣叫的公鸡还要吵人。公鸡不过啼三声,这鸟却是一群拥簇,叽叽喳喳,没个正常的调子。 齐妙终于是百般不愿醒来,睁眼看去,枕边人已经醒了。看着眼里的精神气,醒的时间还不短。她摸摸他的下巴,青渣滓又刮指间了,“男人倒是奇怪,怎么这里会长胡子,女人却不会。” 谢崇华侧身抱着她,微仰下巴让她摸着,“男子还有喉结,女子却没有。如果什么都一样,可就不好分男女了。” “也是。” 齐妙缓缓起身,去拿床外的衣裳。 肤色如霜白净,透着淡色胭脂,还有昨夜欢愉的痕迹在。侧脸美如画,鼻子眼睛都看不腻的。 察觉到灼灼视线,齐妙便提了被子挡了身,“可不许再来了,你等会不是还得去城外远一点的地方巡视么?” 谢崇华笑笑,伸手拿了衣裳给她,“怕我累么,我又不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齐妙笑笑,就是不许他碰了,反正日子越发安定,最危险的时候已过去,让他总得逞,她还怕他以后要腻。 洗漱后,还有好一会才到用早饭的时候,两人在房里又说了许久的话,这才出去。到了大堂见陆五哥出来了,谢崇华忙问道,“五哥伤口没大碍了吗?” 陆正禹作势要往腰上拍两巴掌给他瞧,被谢嫦娥拦下了,微微瞪眼,他才收手,“在房里闷了那么久,想出来透透气。” 谢嫦娥看了一眼陆续到桌前坐下的人,问道,“三弟还吃住在军营吗?” “伤兵多,军医少,嫌每天来回要费不少时辰,就干脆住那了。”谢崇华笑道,“如今军营不乱,三弟打算久待军营,趁着这个机会多努力些,也是好事。之前永王还怕他太年轻,脾气急躁,前一阵子还跟我夸赞他了。” 听见小弟也有了出息,一家的日子可算是都好过起来了,谢嫦娥面露安慰,爹娘可以安心了。 谢崇华见许广这个时辰还没过来,让下人过去叫他。一会下人回来,说许广出门去了。这才没等他,让下人去拿早点。 陆正禹知道常青不爱吃甜食,所以桌上总有咸的早点。今早炒了炒粉,配了胡萝卜,看着鲜亮有食欲,提筷给她夹了一筷子。 常青也没将碗推开,他夹了便吃。 依旧是闷头不语,可陆正禹总觉得,青青对自己的敌意少了很多,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漠了。 两家人和睦用着早饭,而一早就在城外骑马驰骋肚子饿得不行的许广也在想,此时谢家该开饭了吧。 忧国忧民心系天下的他竟然有朝一日会满脑子饭,也是怪事。 到了京师后,他一定要在谢家隔壁住下,再贵的房子他也要买,然后就能天天过去吃饭,不愁三餐。 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厉太师。 凌晨探子回报,厉太师一行想从小路路过利安府,逃离永王势力范围追捕。找到厉太师,提了他的人头去京师,想必更能让永王事半功倍,将那乱党一举歼灭。 快进小路,满是荆棘,马已经过不去了。他弃马步行,带着五十命精锐抄小路过去。 走了几步他就深深担心起来,这条路可见不是常有人走的,只因这杂草荆棘还未成路。但地上的青草有些明显是被人踩过,那过路折断的刺头,从汁液上看来,是刚折断不久。 难道……厉太师已经从这里逃走了? 可他派出去的探子一直在各个关卡打听厉太师的消息,厉太师又不会飞,怎会知道。 莫不是有人同样在盯着厉太师,如今早他一步,去找他了? 可现在天下势力两分,又会是谁在这么做? 许广怎么想,都想不通。90 ☆、第91章 最后通牒 第九十一章最后通牒 许广继续带兵从小路直追,可半个人影都没看见。按理说厉太师出逃,肯定要带金银和侍从,走不快。他刚得到消息就来了,不会真的是被人中途劫走了吧? 他料想得不错,厉太师的确是被人劫走了。 追至末路,闻得青草中夹着血腥的气味,死伤一地。捉了一人问,才知道是厉太师的随从,而厉太师已不见踪影。 厉太师也不知道劫持他的人是谁,只知道途中突然有人冲出,将他的侍从打得落荒而逃,独独捉了他。麻袋一扣,将他扛起,不知要往哪里捉。而让他心惊胆战的是,那绑了他的一众人,完全没有去看一眼地上的钱。 在这穷乡僻壤里伏击他,却不为钱,那…… 厉太师嘶声叫了起来,刚喊一声,就被那人重摔在地,痛得他不敢再喊,否则这人非得直接将他摔死不成。 也不知走了多久,像是下坡又上坡,路很是崎岖窄小,偶尔还会碰上尖锐硬物。许久,厉太师已经被颠得头晕,这人才终于停下,身后那紧随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一切都像是训练有素,而非普通山贼。更何况山贼哪里不要钱的。 袋子系口一开,厉太师没有急着喊饶命,只是缓缓睁眼迎着强光往前看,只看见一个老者负手站在那,身旁站了几人,正是刚才伏击自己那些人。他看这老者面生,实在不知哪里得罪过他。但这双眼,却有毒蛇般的毒辣,看得他心头紧揪。 “咳咳。” 众人身后又传来痛苦的咳嗽声,片刻那老者闪身,微微弯身迎着一个佝偻老妇出来。 那老妇少说也有七十年纪了,身形瘦弱,面上褶皱几乎已成沟壑,道道深可盛水,条条可见沧桑。视线触及,便立刻生了厌恶和冷意。 酒婆跋山涉水来了这,身体已疲弱不堪,可看见厉太师,却觉不枉此行,“厉老贼。” 闻得此称呼,厉太师更断定这些人与他有仇,可却想不起来到底结了什么仇,“你们是谁?” 酒婆冷冷一笑,“你们厉家害的人那么多,哪怕是说了,你也不会记得。我没有想到的是,时隔五十年,你们厉家也有倒台的一日,让我有机会,亲手为我的家人报仇雪恨。” 目光冷厉,看得厉太师自觉难逃厄运,性命受了威胁,便没了刚才的冷静,“我如今无权无势,不过只有一条老命,你要了有什么用。不如将我放了,我所带的金银,所藏起来的钱,全都给你。” 徐伯听得面色越发冰冷,终是气恼不过,喝了一声“老贼”,便上前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恶声,“你这老贼,夺我令狐家八十二口人命,就算是将你千刀万剐,也无法让我令狐家一众冤魂瞑目!” 乱拳挥来,厉太师苦不堪言,想了许久,才终于想起他所说的令狐家是什么一回事。 当年他年幼,不过七八岁。随父亲去一处人家做客,不知父亲和那家主人谈了什么,只知道父亲很是生气的出来。回到家中,父亲便让自己编造谎言,去说给皇帝听。那谎言,便是他在花园玩耍中,听见令狐一家想要造反。 他素来听从父亲的话,便进宫按照父亲吩咐说了。 过了不多久,令狐家上下八十二口人,成年男丁全都斩首,女眷发配各地做了官奴。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父亲想要笼络令狐家,却被刚任巡抚的令狐大人给拒绝了,还要将厉家安排心腹去各地做肥官的事上书请奏。 于是惹恼了父亲,干脆将令狐氏族斩杀干净。只是当年皇帝念及令狐一家有功绩,便留了女眷性命。途中曾有男丁逃走,却始终追踪不到下落。时日一久,朝廷也就忘了,厉家也忘了。 酒婆见厉太师毫无悔过之意,看着他的脸愈发生厌愤怒,也往前慢慢走去,多年不曾落泪的眼,也是含了泪,颤声,“我的祖父,爹娘,手足,全都因你们厉家而死。我的女儿,还那么小,在牢里生了病,你们却不许狱卒给她请大夫。我求了你们一天一夜,磕破了脑袋,眼睛差点哭瞎,可你们无动于衷。她在我怀里喊我,说她浑身都疼,可我却没有办法为她做任何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直到再也不会喊我。” 她厉声大骂,“你们厉家人作恶多端,老天有眼,让我等到今天。” 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体力更是不支。徐伯忙扶住她,“二姐,不要为这种人动怒。我这就将他绑了,挂在悬崖上,让他受尽风吹日晒,直到晒成人干,让他赎罪。” 厉太师惊愕,跪求道,“当年我年幼无知,听了我父亲教唆,才犯下大错。错的是我父亲,不是我。厉家祖祠如今想必已经被乱党捣毁,厉家列祖列宗都成了孤魂野鬼,你们报仇了,这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 徐伯冷笑,“连自己的祖宗都可以害的人,我当真不信你当年的心肠真如孩童,什么都不懂。哪怕当年的你不懂,后来你可有为我们令狐家平反?并没有,你父亲早已死了,那狗皇帝也早就死了。我先要了你的命,再去要魏家人的命,你们谁也逃不掉!” 厉太师冷汗直落,已不知要怎么办才好,“我、我可以带你们去找皇帝,他还在宫里。” “不过是个傀儡皇帝,永王会要了他的命。” “你们……想要永王的命来偿还?” 酒婆冷声,“这与你无关,反正,魏家也要有人去给令狐家的人陪葬。无论去陪的是那狗皇帝的儿子还是孙子,只要是姓魏,我们就能安心去见九泉之下的族人了……”她冷盯着厉太师惊恐的脸,真想将他千刀万剐。可她知道许广也在追查厉太师的下落,不能逗留太长时间,“九弟,把他挂悬崖上。” 厉太师一听,立刻跳了起来,想趁着最后的机会逃走。可徐伯的那些心腹个个都身手了得,哪里会让他逃。这刚起身,就被人一脚踢在腿骨上,像是要踢折了。他痛得倒地,眼看自己手脚被捆上,痛苦道,“饶了我一命,我定会……” 不等他话说完,嘴就被封了起来,再说不出话来。 他惊恐地乱蹬,可毫无作用,被人抬着慢慢走到悬崖边上,将捆得严实的他慢慢往下放。 脚下已迎山风,低眼一看,差点没被那深不见底的深渊给惊吓得晕过去。他抬头往上哼声求饶,却没有丝毫作用。 头晕脑胀地被放下不知多少丈,山风在耳边呼啸,还看见了旁边树上的鸟巢,蹬了蹬腿,身体也跟着在空谷里晃了晃,吓得他赶紧停下,不敢再乱动。 徐伯让人将绳子牢系,又寻了树木青草遮掩,看看天色,也该回去了,吩咐一人道,“七天之后,来看看他可还在。” 那人问道,“若是死了,尸首如何处置?” “就让他在这做游魂野鬼吧。”徐伯冷声叮嘱,再看姐姐,脸上神情不是轻松,也不是释怀,而是落寞。他明白,哪怕是厉家人全都陪葬,死去的亲人也不会回来了。 他轻叹一声,扶着她的手,一起下山离去。 他们离开这座山头后不久,许广也按照活口的话搜寻到了这里,可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厉太师,便以为他被挟持到了别处。找了一天,夕阳已落,还是没有寻到踪迹。这里仍是深山老林,夜里猛禽多,许广便带兵下山,先去附近的客栈住下。 跟着厉太师出逃的活口还剩七人,如今都老老实实待在那儿,没有往日的放肆。许广问了几人在厉太师身边担任何职,有了大致了解,在几人脸上扫视一圈,才懒声道,“你们都是厉太师的近侍,得力的探子,难道连你们也不知道是谁将厉太师掳走了?那人是从京师追来的,还是早就埋伏在那的,你们一点也没察觉到?”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没有谁说话。只是许广已经从几人脸上看出些什么来,打量一会,便指了那个模样最慌张的人说道,“你说。” 意外的那人也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摇头。看得许广奇怪,“厉太师如今已经失踪,甚至可能遭遇不测,你们还要为你们主子守什么秘密?” 许广逼问得紧,才终于有人开口,“只怕是小的说了,更难活命。” “你不说我保证你连今晚都活不成。” 几人脸色微变,又细思半会,才终于有人说道,“我们怀疑的人,听闻是永王的得力部下,许大人的好友。” 两个线索加一起,许广已想到谢崇华,“谢大人?” “正是。” “你们为何怀疑他?” 那人说道,“厉太师和他有仇,他投靠永王,不就是为了自保。如今厉太师落难,他当然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许广已听得有些糊涂,“你细细说,厉太师和他有什么仇?” “谢大人的事是小的去查的,最清楚不过。当年谢大人进京赴考,常出入宋大人家中。太师便让小的去查他是何人,谁想竟发现这谢崇华的妻子,正是当年御医齐寻礼的孙女,而那齐寻礼,曾上奏先皇,害死了太师堂弟。厉家一直耿耿于怀,知道谢崇华身份后,便在会试将他点了十名外的进士,派到偏远南方做了知县。宋大人曾去查过科举的事,又故意绕到南方和谢崇华见过面,所以小的想,谢崇华定是知道此事,所以才投靠了永王。否则小的实在不知,谁会在这种地方埋伏捉走太师。” 许广第一次听见这件事,十分诧异。又想起当年谢崇华前来投靠永王,那时他和永王都觉谢崇华能投靠有些意外,但接着忙于打仗,也没细想。又因他忠心,更是忘了那疑惑。现在再提,才终于记起。 难道……谢崇华当年都是做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是他救了永王,而是永王救了他。 否则以厉家有仇必报的小肚鸡肠,在平定内乱,夺得大权后,定会陷害谢崇华吧。 他坐在椅上,难忍这瞬间袭来的欺骗。 诚然当年他和谢崇华未成挚友,这种事是不说为好,可心里到底不舒服。但如今两人也算是知己好友了吧,他还为谢崇华为自己的家人求情而感激他,那种感激就算是要他舍弃性命也行。可却敌不过这种背叛感。 如果真的是谢崇华把人抓走了,那就是说,他现在还是没将自己当做朋友,仍在继续隐瞒。 许广紧握双拳,脸色铁青,也没了找到厉太师的心思,“回城。” “那这些人如何处置?” “押回大牢。”他留了二十人明日继续寻找,其余的人都带回城内。 连夜赶回去,已快巳时,路上商铺几乎都关了门,一路灯火不明,让许广心中更染阴云。到了家门口,刚下马,隔壁就传来开门声,一人走了出来,问道,“许大人可算是回来了。” 这摆明了就是在监视自己,亏他还傻乎乎的以为人家乐意和自己做邻居。他阴沉的脸色在晃动的灯笼烛火下看得不太清,下人刚倚在门上睡了一会眼还没全睁开,笑吟吟说道,“家里今晚熬了肉丸子,大人记挂着您,便让厨子留了一碗,小的这就让人端来。” “不用了。”许广牵马往马厩走,也不多言。 等他从后面绕回来,那下人还是端了碗在门口站着,“大人和夫人知道您喜欢吃,特地留的。” 许广紧抿唇角,这才接了过来。过了一会,门外又有人敲门,出去一看,竟是谢崇华来了。想必是刚起来,还披着衣裳。 谢崇华说道,“听说你去捉厉太师了,抓到他了没?” 许广微顿,问的自然,难道抓走厉太师的人不是他?可想到他也算是个厉害的戏子,又将戒心高举,“没有。你……很在意这件事?” 谢崇华点了点头,“在意。”他总怕厉太师东山再起,又来威胁他的妻女。 许广忍不住轻笑,“我抓到了厉太师的探子,从探子嘴里听来了一些有趣的事。” 谢崇华眸色平静,“什么事?” “关于齐家和厉家的事。” 声调近乎冷漠,谢崇华已知他是知道了齐家的事。再看他如此冷淡的神情,也知晓他猜出当年自己投奔永王,欺骗他的事。他默了默,说道,“如果我跟你说,上回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你信不信?” 许广一顿,想起上次他要跟自己说却被自己拒绝的情形,突然怒从中来,“休想再让我上当!” 说罢,便返身回去。 谢崇华在门口站了片刻,缓声说道,“当年为保我妻儿性命,又知永王脾气,若我说明缘故,日后永王定会轻视,甚至事成之后,将我当做投机取巧的人,害我谢家。所以隐瞒真相,于永王,我并无愧疚,如今也没。可于许兄,却觉不安。和妻子商议后,我们便想将这件事告知你。可没想到你不愿听,直到今日……” 里头默然无声,像是没人。 “无论你信不信,我都已将你当做好友。可推心置腹,可同生共死。只是我知你和永王是好友,所以无论你做何决定,谢某都无权怨责。自己种下的因,终有一日是要结果的。”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也不知到底要说什么才合适。又驻足许久,才转身离去。 回到屋里,齐妙已经起来,说道,“许参军这么晚回来肯定累得慌,你还留在那说话。” 谢崇华坐在床边,看着她说道,“他知道厉太师和你们齐家的恩怨了。” 齐妙愣了愣,“那他怎么说?”见他脸色并不太好,她心有不安,握了他的手说道,“他要告知王爷吗?” 谢崇华摇摇头,“应当不会。” “二郎肯定?” “我不肯定,只是肯定他也在犹豫。如果他真的没有半分迟疑,就不会先告诉我,而是直接告诉永王。” 今晚一事,也更让他知道,许广已将他当做好友。正如他将许广当做好友相待了一样。 这种感情和陆五哥不同,但凡人成年之后,懂得更多利益,便越难与人成为真正的朋友。而得遇许广,也是他人生之幸。可惜……却不知日后可有一起游船喝酒的机会了。 齐妙见他不急着安排后路,心下已经明白,“二郎是想,如果他真的揭发了,你就自己去领死,抗下所有的罪,保我们安康吗?”她直勾勾盯看他,见他不答,更是肯定,“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功劳可以为我们求到一条活路?” 谢崇华温温笑道,“怎么会,哪怕是说了,永王也不会夺我性命,毕竟我有军功在身。” “永王即使现在放过你,他日肯定会寻机会将你杀了才会安心,泄了心头被欺瞒的怒气的。”齐妙是个明白人,谢家和永王往来那么多年,永王为人,有着帝王的狠心,也有帝王的宽容,更有帝王的狭隘。而这种欺骗,正是他不可原谅的事吧。 谢崇华哄道,“不要慌,并没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不要怕。” 齐妙瞧着他,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模样,“好,你能保住我们一家,那你呢?要是没了你,这家也不成家了呀。及早留个后路,到时候一起跑……”她顿声,发现又跟当年知道厉太师□□后的顾虑一样了。 当年是厉太师的掌权,他的天下。如今是永王掌权,天下马上就要成为他的。那还不是一样逃不走的,这才明白丈夫的苦心,是真不想她惊怕才这样镇定的。 谢崇华弯身抱她,说道,“我也怕,只是……我相信许广。也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我说上次曾要和他提这件事,我想,他会信的。” 因为他是许广,是他认定为好友的人。何为好友,大概就是会对你所说的话,无条件信任的人吧。 谢崇华这样想着,也在等着天明。 齐妙已睡不着了,抱了他一晚,想了十几个法子,真的东窗事发后,要如何逃命。想来想去,脑袋越来越糊涂,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谢崇华侧身看着紧抱自己的妻子,在她额上轻吻。原以为能再无烦心事,让她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可谁想还是没做到。 哪怕是熟睡,齐妙的手还紧抓着他的衣裳。 门外敲门声轻响,“二爷,许大人来了。” 黎明刚过,许广就来了。嫣然向来起得早,在房里梳好辫子便去等早饭。见许广坐在那,心下欢喜,坐上去歪头瞧他,“哎呀,许叔叔变成猫熊啦。” 许广看了看她,“一晚没睡。” “为什么没睡呀?” “大概是因为肚子饿。” 嫣然咯咯笑着,“许叔叔我跟我娘说,把家里的厨子借你一个好不好?其实你早来晚来都可以让厨子煮的,反正我们家跟许叔叔家已经像是一家人了。” 许广绷了一晚的脸没有过多的感情,只是木然点点头。一会谢崇华出来,瞧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怕再看多两眼,就要上前去揍他一拳了。 谢崇华轻抚女儿的头,“嫣然去喊你姐姐哥哥起床。” “得令~”嫣然跳下凳子,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爹爹赶紧让厨房做饭吧,许叔叔说昨晚饿得都没睡好呢。” 谢崇华笑着应声,等女儿走了,笑颜才趋于平静,等着许广开口。 ☆、第92章 情义两难 第九十二章情义两难 静默坐了许久,直到听见有人往这边走的声音,许广才说道,“我相信你说的话,但这种信任已在悬崖之上,如果他日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我就没理由再信你了。”他自嘲一笑,“不管你是不是又是像当年那样在演戏,还是发自心底将我当做朋友,我都不想了。反正日后,总会明白。” 谢崇华见他面色仍有不悦,知道他心里多少有疙瘩在。只是他的确没有信错人,许广绝对是个可以深交之人,“多谢。” 许广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按理说应该要气得去告知永王的,被这人这样欺骗。但当年两人不算朋友,而且他信的,是谢崇华曾有意要告诉自己这件事。他愿告诉自己,这就是最大的信任。 等齐妙闻讯出来,许广已经走了,杯中茶盏已然空荡,没有剩下茶水。这一看便明了了,缓缓坐下身。谢崇华偏头看去,已是笑笑,“不用担心了,再回去睡吧,不是凌晨才睡着么?” 齐妙摸了摸他的脸,“还说我,眼睛这半圈黑色是什么。不睡了,等会午休再好好歇歇。” 重担放下,谢崇华也能好好想想午睡的事了。 许广从徐谢府里出来,回到家中,已有心腹在等,“厉太师仍未找到,牢中那些随从如何处置?” 许广默了默,眸光微冷,“都是跟了厉太师十几二十年的人,作恶多端,都杀了。” 斩草除根,为的是不让厉太师有机会东山再起。还有就是让谢家的秘密,也随着这些人的死去而掩埋地底。免得他日被人重新挖出,传到永王耳边。 门外急传马蹄停落声,一声马啸长鸣。许广快步走了出去,旁边大门也已打开,谢崇华也出来了。 那骑马翻身下马,面有喜色,“王爷已顺利攻下京师!命两位大人和徐二爷携带家眷,早日赶赴京师,共议登基大典,加官进爵。” 两人精神一凛,方才那共对尴尬的气氛已被这喜悦冲散。虽然击溃京军之后,胜利便是指日可待,但亲耳听来,就在手中的实权,却十分不同。 小玉方才听见马蹄声,见父亲又疾步出去,亲眼看过战火的她不安心地跟了出来。谢崇华要和家人报喜,一转身差点将快要走到前头的女儿撞到,忙俯身摸她脑袋,“想去京城玩么?我们过几天去吧。” 小玉嫣然道,“爹爹和娘去哪,我就去哪。” 谢崇华笑笑,牵着她进去给家人报喜。 众人一听,大人都万分欣喜,连年幼的孩子们也觉得这是件开心事。嫣然问道,“是不是以后再也不用打仗了呀?” “嗯,以后再也不用打仗。” 嫣然拍着小手欢呼,“以后再也不用老搬家啦,我可以看着小树长成大树了。”她换一个地方种一棵树,可每次都没等到树长大,就搬家了。 齐妙笑道,“娘给你挪一个大院子,你想种几棵就种几棵,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嫣然更是高兴。 陆正禹问道,“王爷也让我入京?” “嗯,想必是要封赏。” 陆正禹看看妻子微隆的肚皮,说道,“你姐姐不方便走远路,而且这才刚好转了些,我也不想远走。你们要去京师,我不留在家里,家里要是有什么事,你姐也没人商量。” 谢嫦娥笑道,“如今太平了,哪里会有什么事。你也是功臣,该得封赏的。” “也用不着封赏什么。”如今永王马上要登基,有些话陆正禹没说完,怕隔墙有耳,被有心人听了去。他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帮永王,而是为了谢六弟。 谢崇华说道,“五哥不去也无妨,王爷忙着登基的事,不会在意这些的。而且姐姐有身孕,五哥不去,王爷也会体谅。” 陆正禹笑道,“那你们赶紧去收拾东西,早日启程吧。待你的小外甥出世,我们再去京城跟你们相聚。” 这按月份算来也是明年正月左右生,一别又将半年,两家人同住在一起这么久,大人尚且觉得不舍,几个孩子更是难舍。 齐妙想到陆芷,见她不出声,轻声问道,“阿芷是跟我们去京城,还是留在这?” 陆芷抬眼看看他们,兄长已经避开她的眼神。谢哥哥嫂子目光温和,在等她答话。她去哪里其实都是她的家,他们都会对自己好,她说道,“小侄子不听话,我还是留下来陪着嫂子吧。 陆正禹颇觉意外,又禁不住问道,“真的要留下,不去京师?那京师里,听说还有你的义父?” 陆芷这两个月已经慢慢去想以前的事,痛苦的欢喜的,她都努力地去想。许多记忆重回脑里,越发觉得有人害过自己,但更多的是疼自己的人从来不少。宋家的人就是其中之一。她还记得宋老太太对她很好,她也总跟在这像祖母的人身边。还有宋大人宋夫人,都是待她如亲生女儿的人。 “嗯,阿芷明年等小侄子出世了,再一起进京,去拜谢养父母。”陆芷笑笑,笑颜明朗,“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嫂子,我会照顾好嫂子的。” 笑容明媚,连谢崇意都是头一回看见她这样笑,这才像个少女该有的模样。暗想她心病已好,师伯一直说她的心病难医,现在终于是好了,他也觉欣慰。 陆正禹觉得永王得胜的消息都不及妹妹展颜一笑来的高兴,可见儿时的妹妹又回来了,终觉对妹妹愧疚的心放下大半,心结也解开了。如今真的是一家团聚,爹娘可以安心了,“我已经让人去接你二哥三哥了,今年我们可以一起过年。” 陆芷鼻子微酸,忍着未落泪。哥哥撑起这家不易,她要是能早点懂事,那该多好,“嗯。” 齐妙看得都心疼了,生怕她要忍不住哭出来,笑道,“趁着离上京还有些时日,不如今晚就当中秋来过吧,早早吃了团圆饭庆贺天下太平。” 谢嫦娥也摸摸肚子笑道,“难得今天他不踢我了,也怕是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让厨子去买好酒好菜,热热闹闹过节。” 一提过节几个孩子就雀跃了,连对节日没什么感觉的常青也有了些许期待。明明不是过节,怎么有了这热闹气氛。想了片刻才想明白,这过的哪里是节,分明是因为大家想要在一块吃饭的人,都在身边。 她也伸手摸摸母亲的肚子,弟弟快些出世吧,不要让母亲这样难受了。她也想跟玉儿一样,牵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去玩去闹,尽姐姐的责任。 齐妙列了个菜单,让下人去买菜做饭。谢崇华如今代管府衙,又去忙了一个上去,尽快将事情处理完,好回家吃饭。正忙活着见许广进来,见他微顿,立刻板起脸要走的模样,说道,“今晚我们过中秋,有好酒,有好菜。” “中秋?”许广算了算日子,“你糊涂了?” “没有。我姐她身体不便,姐夫他不去京师,都留在这,明年等我外甥出世,才会去京城,所以提早过了。” “哦……” 两人有尴尬,一人先开口说了话,说了几句就渐渐没了那局促感。许广将公文放在桌上,“择个知府出来代管,我挑了三人,每个都可任用。” 谢崇华看看名册,也有慕师爷的名字,再看其他两人,说道,“慕师爷吧。” 慕师爷本“效忠”祁王,在祁王旧部的眼里,他是叛贼,心底多少对他不屑。而永王不能明目张胆给他封赏,否则天下人只会非议他对自己的手足也用细作这种下作的法子,给君王名声抹上污名。所以慕师爷不会去京城,但毕竟是大功臣,所以不能去京师,便留在地方上,这是永王特地安排的。 只是永王忙着登基的事,无瑕顾及太多人。但他的心思,许广多少还是能猜出大半,因此将慕师爷放在其中,让谢崇华定夺,没想到他竟然就挑了慕师爷,不由抿抿唇,“你倒是不避嫌。” 谢崇华缓声,“举才不避嫌。这两人能力上的确是不及慕师爷的。” 许广轻轻一笑,难怪宋大人会特别青睐他,根本就是一个脾气。他说道,“还喊慕师爷,得喊知府了。” 谢崇华笑笑,又问,“好酒好菜,来不来?” “哦。反正我不去玉儿他们也要来爬我墙拽我去的。”许广说道,“留一双筷子给我。” 说罢就出去了,脚步匆匆,也是忙得不行。谢崇华盼他能早点恢复如常,不然总觉有些生疏。 寅时之际,下人都将酒菜买了回来。齐妙去厨房巡视一遍回到凉亭,重新拿起银针绣花。谢嫦娥在旁缠线,也不碰那针。都说有孕之人所住的家中不能穿钉打墙,孕妇也不能缝补衣服,否则会惊动胎神,伤了胎儿。无论是真是假,都还是信得好。 “妙妙的绣活做的越来越好了。” 齐妙笑道,“姐姐不嫌弃就好,这小枕帕,是我送给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我那小侄子的。” 谢嫦娥失笑,“这也是明年的事了,远着呢。” “可到时候我们都在京师,也未必能回来。” “这倒也是。”她附手在腹上,说道,“你五哥想要个女孩,最好像小玉那样性子活泼的,说可以和青青作伴。他真是事事都为青青着想,可我看青青,却始终不肯喊他父亲,甚至也不喊他一声。” 齐妙摇头,“姐姐眼里只有青青冷淡对五哥的举动,却忘了她不过是个孩子,就算五哥对她再好,她也难亲近他的。但姐姐可看见青青房中那颗夜明珠了?那不是五哥后来补给她的么,她没有丢了,也没放箱底,而是放在梳妆台上。那可是姑娘家最喜欢的地方。青青性子内敛,不爱说话也不喜将心里想法表露在外,可那样做,已经是亲近的一种。” 经她这样一说,谢嫦娥才想起来。女儿的台上的确是放置了一颗很大的夜明珠。 “姐姐心疼五哥,也疼青青,总想着他们能亲如父女,可青青年幼,这件事急不得的。”齐妙微微笑道,“青青是个有灵气的姑娘,五哥也是诚心人,两人不会那么快亲近,可也不会再生疏的了,姐姐安心养胎吧,不要操心那些事。” 谢嫦娥叹道,“我这就是劳碌命。从小娘亲就要我多留意家里里外的事,要有做长姐的模样。到了常家,也是丫鬟命。如今好不容易顺心了,心却拧不过弯。” 齐妙安抚道,“快早点将这心顺过来,郁结于心,对身子不好,五哥和青青都要心疼的。” 谢嫦娥笑道,“姐姐会的。”以前总是不顺心,而今终于顺心了,实在不能像以前那样了。她也要多笑笑,这胎儿总折腾她,说不定是因自己太忧心,才让胎儿也烦躁。像当初怀着青青,也是如此。可齐妙也怀了两次,却说没什么反应,许是她人明朗豁达。 还有半个时辰才用晚饭,庭院的孩子已经玩了起来,连常青也被拉了去玩。 谢崇华和许广是一起回来的,进门闻得饭香,胃已翻腾。许广想去坐下等饭,刚进门就被孩子们扑了腿“许叔叔你去不去京城呀”“许叔叔我们要去京城了你也一起去吧,不然没人管你饭了”“对啊对啊”。 叽叽喳喳的,吵得奔波一日的许广更饿了,只想快点入座吃饭,“那一起去一起去。” 几人欢呼一声,这才随嬷嬷去洗手吃饭。 许广坐下神,揉揉眉心,再看看常青,还是觉得孩子还是安静点好啊。 和和睦睦用过晚饭,男人都喝了些酒,等残羹撤了,又去院子里喝酒。齐妙见他们高兴,也没拦着。吩咐下人明天一早就开始收拾东西,也是挑些轻便的带去。其余的都留在这,姐姐和五哥决定住在这,也不搬去大宅子了。说是人少了一半,觉得大宅空荡,这里已经够住,小宅虽小,却多几分人情味。 翌日一早,下人陆续收拾东西。东西不多,轻车从简。 下人齐妙带的不多,百人护卫护送前去,也不担心山贼什么的。她清点人数时,想到酒婆。酒婆如今也算是一家人了,但她近来身子不好,去京师也不近,有些担心。夜里寻了她过来,问她可要一起去京师。 酒婆说道,“老奴出身皇城,如今也想回故土去看看。” 齐妙问道,“那京师可还有亲人在?” “没了。”酒婆抬眼看她,“谢家就是老奴的家。” 齐妙轻声,“姐夫和姐姐不会薄待你的,去京师路途遥远,而且急着进京,怕要赶路。一路颠簸,怕你辛苦。” 酒婆摇摇头,“老奴舍不得玉姐儿。从太平县跟到冀州,又从冀州跟来这,一把老骨头也没散,还撑得住。” 齐妙见她坚持,也就答应了。 到了第二天,酒婆用过饭,厨娘又端了个炖盅给她,“夫人怕你路上辛苦,让我熬了人参,让酒婆你补气健身的。” 酒婆微愣,伸手接过。揭开盖子,浓香四溢,是上好的人参。想到她竟这样有心,酒婆又想起许多事。喝这人参汤时,本是甘甜的参汤,却有些苦。下午出门,去了附近旧宅,进门关好,就见弟弟已经等在那,“九弟。” 徐伯过去扶她,“徐二爷不去京师,我也不能跟着去,还要让姐姐去,是弟弟不孝。” 进了里面,不过只有两张凳子。地上灰尘满落,但凳子却很干净,可见是常有人坐的。 酒婆坐下身,徐伯便从怀中拿了几包东西出来交给她,“二姐让我去找人买的毒丨药,只需一点,就能夺人性命。” 酒婆略有迟疑,没有立刻接过,“厉太师死了没?” 徐伯冷笑,“狗贼命大,还没死绝,但也要吹成人干了,我看撑不过两天。等他一死,我便让人送信去京师,暗喻告知。” “好……”酒婆还是没拿拿药包,思量很久,才道,“非要杀魏家人不可吗?” 徐伯一愣,几乎要站起来,“二姐这是什么话?当年那姓魏的杀我们家八十二口人!不过是听了厉家一面之词,就夺了我们全家性命……” “可永王不是当年的狗皇帝。” “但他姓魏!”徐伯急得面红,“厉家填了一半的命,剩下的就该永王填。当初我们便说好,若永王得了天下,那就将他一家送去填命。都是坐龙椅的魏家人,有何不同。他的祖父断我们家血脉,我们也要断一次他们的血脉,这才是血债血偿。” 酒婆叹道,“可我们这样做,会连累谢家和徐家的。当年若非徐老爷,你如何能活到现在?” 徐伯这才想起徐家对自己的恩情,他在家族的掩护下,侥幸逃脱。却因各地官府都贴了通缉令,不能去做活赚钱,只能以乞讨为生,躲躲藏藏了几年,才终于等来朝廷将那通缉令撤了。可又因没有户籍,没东家收留。得了重病不能自理,奄奄一息时,被徐老爷救了回去,还给他一口饭吃。不问出处,留他在身边。 徐家对他有恩,可想到魏家所为,他就断了这感恩念想,“对我有恩的是徐老爷,为了徐老爷我也鞠躬尽瘁,耗尽心血,我的债已还完了。二姐,你是不是不想报仇了?” 酒婆又叹了一声,“我何尝不想,从我入狱开始,就日日想,夜夜想。哪怕是过了五十年,我还是没忘记这血海深仇。可谢家人并没错,连累了他们,我们这样报仇,果真对吗?” “二姐,你不能心软。”徐伯老泪纵横,已跪在她面前,“以后就再没这样好的机会了,你我都已年迈,不能再等。永王妃和谢家一起入京,谢崇华又是功臣,两家来往密切,你定有许多下手的机会。” 胞弟已朝她跪下,就像是令狐家八十二口人的命都压在了她肩上,压得她身体更是佝偻,坐在凳子上心口都要贴到膝头。再无法拒绝,终于接过毒丨药,怔了片刻,才看着胞弟说道,“让二姐多看几眼,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徐伯宁可死的是自己,但徐正不去京师,他也没有办法跟去,否则更惹人注意,到时候不要说复仇大计,就算是想靠近永王,都没可能,“二姐……” 酒婆说道,“给我们家留个血脉吧,令狐家的根不能断啊。” 徐伯年已六十,就算娶妻也不知能否得子。他也不是没想过成亲留血脉一事,但是家仇未报,根本无心欢歌。这一拖,就拖到如今。他嘴里答应着,可想的却是,二姐若报了仇没了,他也跟着去死。这血海深仇,不能让姐姐一人背负。 酒婆见他答应,才稍得安慰,“我得回去了,否则玉儿要寻我。” 想到小玉,酒婆眸光更是黯然。谢家上下那么多人……都对她这样好,一旦事发,谢家也要被连累了。 可令狐家的血债,必须由魏家来偿还一半。 否则她也没有颜面去见那八十二个冤魂。 酒婆将药包放入怀中,拖着疲累的身体往徐谢府里走去。到了前面,踏步进里头,便见下人已经在搬行李。那几个小孩儿手上也拿了东西出来,瞧见酒婆便见笑颜,“酒婆婆,你去哪里啦。娘亲已经把酒婆婆的东西收好了,酒婆婆去马车上坐着就好,不要乱动好不好。” 酒婆默然半刻,手轻轻捂住放药包的地方,像是又碰到了八十二个嘶叫的冤魂,声音有些冷,“好。” 这些人不是她的亲人,她真正的亲人,已经深埋地下…… ☆、第93章 齐之以武 第九十三章齐之以武 京师七月下旬,已见凉意。快要入京,众人已加了一件轻薄长衣。秋高气爽,倒觉这样上路舒服。 小玉趴在母亲腿上正睡着觉,突然耳边就吵闹起来,惹得没睡醒的她有些生气,“弟弟妹妹不要吵。” 可那两个小家伙却不停,还要拽她起身,“爹爹说红枫山到了,全山都是红色的,可漂亮了。” 齐妙拿帕子给她擦擦脸,笑道,“娘刚才也看了一眼,的确很好看,玉儿也打起精神看看吧。” 小玉百般不愿坐起身,还打着哈欠。跪在车内长椅上往小窗往外看,这一看可不得了了,竟被映了满眼胭脂红色。她见过春夏翠绿,秋冬枯黄的山峦,甚至看过因开满桃花而变成粉色的山,却从未看见过这样的。 视线所到之处,都是红色。像是从天上打翻的胭脂盒子,洒落满山,看得她咋舌,“娘,好漂亮呀。” 齐妙还是很小的时候随父亲去外地行医,见过这样的红枫山林,但也没这些多。别说孩子,就连她刚才往外看了一眼,都觉震撼。 车窗太小,弟弟妹妹又跟她抢地方。做姐姐的她总不能跟他们抢,干脆撩开帘子往外探头,看着在前面骑马,背影英气的父亲说道,“爹爹,你带玉儿骑马好不好?” 谢崇华微停马步,等马车靠近,俯身伸手,“上来吧。” 小玉大喜,探出身子,被父亲的手捞上马背,稳稳坐在前面。眼前红色山景尽收眼底,看得她什么困意都跑光了,“爹爹,我们不要去京城了,住在这里吧。” 谢崇华笑道,“这里离京城不远,以后可以来看。而且这里只有秋景如此,过了秋天,就光秃秃了,玉儿真要住吗?” “那爹爹和娘会住在这吗?” “大概是没办法常住的。” 小玉这下不多想了,脆声道,“那就不要住了。” 谢崇华见她一点也不犹豫,温声,“以后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爹就带你来玩。” 小玉拍手称赞,刚腾手就被谢崇华念了一声扶好马鞍。她背靠父亲,看着满山红景,惬意极了。 下了红枫山,又行三里路,就到京师了。 进了京城,谢崇华细看行人神情。虽然两旁都是摊贩,店铺也都在开门,但很 显见到他们一行人进京,还是带着警惕。这一年都战乱,百姓已对穿甲胄的将士没什么好感。 才进城片刻,就有人快马驰来,急拉缰绳,在马背上作揖说道,“恭迎王妃、谢大人许大人,王爷让小的前来接您们。” 谢崇华微微拧眉,“劳烦带路。” 那人前头带着侍卫开路,路开得又宽又大,将两边摊贩逼得站在店铺门前,挤在台阶上,眼里满是敢怒不敢言。 谢崇华和许广相觑一眼,没有说什么。 那人先带他们去暂时住的府邸,等安置好家眷,再领他们去王府。永王还未正式登基,入住皇宫规矩不合,会显僭越落人话柄,因此也住在宫外。 到了大宅,谢崇华送妻儿进去,等会就要走了,送王妃去王府再拜见王爷。 齐妙抱着已经睡着的儿子,柳眉也是轻拧。进了屋里将儿子放下,见他要走了,轻拉了手,说道,“二郎方才瞧出什么问题没?” “嗯,怕是永王……”夺得皇位,就自大起来了。否则怎么会纵容手下在京城这样横行霸道。平定了京城,不用再打仗,百姓应当高兴的。就如利安府的百姓,哪怕是被京军入城骚扰了半日,但将他们打退,重建铭城时,每人的脸上,都是见笑颜的,这京师却非如此。谢崇华反握她的手,轻声,“你先歇歇,我去见王爷。” 齐妙也是轻声叮嘱,“说是要说,但忠言逆耳。” 谢崇华笑着轻弹她脑袋,“女诸葛,我求王爷给你封个官好不好?” 齐妙噗嗤一笑,“好啊,封个一品官吧。” “那我去求王爷。” 齐妙知道他在开玩笑,外头又有人来催了,便让他快去。 谢崇华从大宅出来,上马后又看看门匾,那还挂着“朱家”二字,想必本是民宅。占地宽广,门面光鲜,可见是大户人家。刚才里面还很新,不见旧颜,应当不是弃宅,就问那领路人,“这宅子是临时买的么?” 那人朗声笑道,“我们要的房子,哪里需要买。” 所以这房子是抢来的?谢崇华脸色已不太好,那人却没发现,倒是得意地自夸起来,“王爷要小的去找几间宅子给两位大人,小的相中这家,就同那人说了。那人不知好歹,竟不乐意。” 许广声调微沉,“所以你就抢了来?” “这哪里算是抢,天下都是王爷的了,这只是暂时征用嘛。” 两人这才听出来,王爷怕是不知情的,只是交代了部下,他们滥用职权,强征田地了。 到了王府,王妃下了车,带着孩子进去。孩子走的慢了,她便交给嬷嬷,自己先进去,想见见久未见面的夫君。进了里头果真看见丈夫在大厅上站着,俊气无双,龙气萦身,“王爷。” 永王念了一声“王妃”,快步上前,只托了一托她请安的手,便绕了过去,“谢参军许参军,你们可算是来了。” 王妃瞧得只觉心底空荡,男人以事业为重是好,但自己终究是个女人。想想方才谢崇华,将人送到门口了,还要亲自进去跟齐妙说一会话才出来。他们那边已经说开,她插不上话,也用不上她,欠身同他告辞进里面,他也没听见。 从嬷嬷手里接了女儿牵着进去,走了几步十几步还能听见厅堂上丈夫的朗笑声,前院都是男子的声音,越听越远。 走到空旷廊道上,她抬头往外瞧,从这里能看见伫立在皇宫内的高塔。虽然有些远,但却觉近在眼前,就在脚下。那儿唯有皇帝皇后才能登顶赏烟火,她做姑娘进宫玩时,也曾奢望去那皇塔,从来都只有羡慕而不能成真。 可今年开始,她可以上去了。 以前在冀州时丈夫的确能时刻陪着她,清闲自在。但有些东西是无论出身有多好的她都无法拥有的,比如那高塔。比如后宫之主,比如母仪天下。 如今全都有了。 什么都有了,不过是丈夫将国放在了她前头,日后后宫佳丽三千,也定会有人比她更得宠爱。 但她才是皇后,是太子的母亲,是未来的太后。 她马上就要得到一切,除了丈夫的宠爱。王府妾侍不少,丈夫早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只是她有王妃身份,又有儿女护航,所以王爷不曾亏待她轻视她。 丈夫已不是她一人的,哪怕是他做了皇帝,她也并没有失去什么。但丈夫成了帝王,她却瞬间拥有了太多太多她以前所奢望的。 想着,王妃眼里的失落,心底的空荡,已被这念头塞满,十分知足。围着个男人转又算得了什么,她想要的绝不是丈夫的长相厮守。 小郡主抬头看着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有些忧心的脸,现在已展颜,像是很开心的模样。不过母亲开心就好,何必想是什么让她这样开心呢。 永王请他们二人入座,让人奉了茶,便问,“那南面局势如何?” 许广答道,“孙将军势如破竹,约莫还剩三四人负隅顽抗,不愿归顺,因此孙将军已领兵征讨,承诺一个月内,定会平定南方。王爷可以安心登基,不必担心那边的形势。” 永王笑道,“你们都是王佐之才,本王定要好好封赏。” 到底是封什么官,两人都没问,只是谢恩。谢崇华见永王心情愉悦,又想到方才那事王爷并不知,这才说道,“记得我们刚起兵时,形势艰难,处处惊险,如今总算是安定下来了。” 永王也有感慨,“登陆利安,铭城围困,本王记忆尤深。曾想过兴许会死,但幸而有你们鼎力相助,本王才能平定天下,除去奸臣。” “那都是因为王爷心系天下百姓,也是百姓之福。”谢崇华又道,“当年我们起兵,势单力薄,因此宽待各地来投奔我们的士兵,除了对进城后不许掠夺烧杀的军规,似乎也没定什么其他规矩。” 永王笑道,“这也是当年谢参军所提议的——令之以文。” 谢崇华笑笑,“的确是下官所提,只是当时怕军心不定,所以对他们特别宽容。因此用了怀柔政策。但如今王爷已平定天下,那些仗着王爷威严的部下却还是不管束,却怕百姓会有怨言。” 永王忙问道,“请说。” “令之以文,齐之以武。要想齐家治国平天下,便不能让他们自我纵容,否则百万大军军纪涣散,百姓会苦不堪言,也有损王爷您的名声。自古外戚干政不少,但像厉太师这样刚夺政权就被驱赶的,却并不多,除去藩王起兵,还有不少百姓各地起义。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不得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便是那涛涛大水了。” 许广在旁静听,字字都没驳永王面子,绕开了永王最不想听的事,又将自己要说的都说了,无怪乎当初能那么快地说服祁王援兵相救。 永王听后的确没有一丝不舒服,更何况他已十分倚赖谢崇华,他的建议十有八丨九都是利国利民,更是忠心为自己着想,说他有王佐之才,并没有半分虚假,“谢参军说的是,令之以文,齐之以武,军有军规,不能让他们纵容。兵部尚书一职,就暂且由谢大人代管吧。” “王爷厚爱,不胜感激。”谢崇华拜谢,又道,“只是下官有个更合适的人选,不知王爷可还记得。” 永王和他共事久了,倒也猜出来,笑问,“可是宋大人?” 谢崇华笑道,“王爷英明。” 若是别人永王就要黑脸责骂这举荐得避嫌,但换成这人,永王也是服气,“宋大人本来也是兵部尚书,被厉太师夺了职,如今算是官复原职,你就代劳转告吧,反正……你也是要去宋府的。” 谢崇华闻声,知道永王体恤,也没推辞,起身告辞。 永王本想等他走了和许广说会话,却见他也要跟上前,微微一顿,叫住了他,“谢大人要去见恩师,你去做什么。” 许广这才停步,折了回去。永王看了他几眼,这才发现好像这唯一的好友跟自己已经疏远,更亲近谢崇华了。隐隐有些嫉妒,“本王有些事想要问你。” “王爷请说。” “可有厉太师的下落?” “没有,有探子回报他路过利安,但是我带人过去,只抓到他的随从,他却不知所踪。” “那探子在何处?” “已全死在牢中。” “全死了?” 许广已跪身,“他们也不知厉太师的下落,拷问不出有用的话,带到京师又麻烦,因此才出此下策。” 这么做也并没什么过错,只是没有找到厉太师,永王到底有些不安,“你起来吧,这也并没做错,你多派一些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永王说道,“原本朝中的老臣,被厉太师排挤的人,我都想招回朝中。这样朝廷才能尽快恢复元气,更好地治理各地,尤其是身居要务的官员,更不能随便任命,否则怕众人不服。” 许广眉眼微动,“王爷是在问属下,谢大人安排什么官职合适?” “方才我想让他做兵部尚书,但他举荐了宋大人,也就作罢了。” 许广想了半晌,忽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说道,“唯才是用。王爷心中怕是早有定夺,只是怕别人不服气。属下和谢兄交好,听过他曾说过自己做知县时的事。无人服气,最后走时,却已得人心。他为知州时,我们也曾提过此人,里外是胆,一身气力但非蛮力。属下想,不服气开始是会有的,但属下相信谢兄能胜任。” 之前还觉得他会真心举荐,但现在听来,却总觉掺杂私交。永王不知是自己私心作祟,还是真的好友已变。 好友……好像也不是了。永王微觉心中起了疙瘩,却又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先疏忽了这好友。昔年赠君琉璃杯的事,已无法再像当时了。 &&&&& 谢崇华没有在闹市骑马,只是牵着马往宋家走去。到了宋家,他将马拴在栽种在门前,已折断腰肢的树上,上台阶敲了敲门。 片刻就有童子开门,见了他上下打量,“公子找谁?” 旁边有长者探身一瞧,目染喜色,“谢大人。” 谢崇华也还认得他,笑了称呼。那长者忙领着他进里面,去告知主子不得了的人来了。 宋大人几乎是跑出来的,见了他大喜,“我就说你会今日过来,你嫂子还不信。” 谢崇华作揖要拜见,就被他拦了,“你这是跟我客气什么,快来坐。” 两人也是多年没见,却像一直在见的挚友,没有半分生疏。 宋大人骂了那厉老贼半晌,最后问道,“听说他往你们利安府方向逃了,可有抓到他?” “没有,倒是抓到了他的随从,但随从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那老贼真是个乌龟,竟躲得这么严实。”宋大人又骂了一会,骂得宋夫人都听见出来了。 谢崇华起身,“宋夫人。” 宋夫人笑笑,“快坐,我就是在后院听见骂声,还以为他跟谁吵架了,出来瞧瞧。瞧你们这样高兴,我去吩咐厨子做桌饭菜,给你们下酒用。” 谢崇华忙说道,“不必劳烦了,而且……家中还未安顿好,想回去搭把手。” 宋夫人一听,便斜眼瞧瞧丈夫,“你看看谢大人,再瞧瞧你自己。” 宋大人瞅瞅自己,“为夫怎么了?” “人家晓得要为家里帮忙,为妻子搭把手,您呢?” 宋大人说道,“我们又不曾搬过家,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帮。要不搬一次家看看?” 宋夫人拿他没办法,抿唇笑笑,也不强求他留下用饭,进里头去了。 “这脾气都是惯的。”宋大人嘴上嫌弃着,视线却还在夫人身上。等她走了,这才收回视线。又聊一会,才说道,“你是永王身边的功臣,你说的话他应当是愿意听的。倒是管管底下的兵吧,他忙着登基,可城中百姓受苦啊,瞧瞧那些乱走的兵。要不是我岳父拦着,我都想过去一脚将那些败类给踹进大牢去。” 谢崇华笑道,“明日宋大人就能踹他们进去了。” 宋大人拧拧眉,“为何?” “我来一是为了拜见宋大人,二来是来转告永王所嘱,让宋大人明日回兵部,重任兵部尚书一职。” 宋大人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官复原职,一拍大腿,“我真是错怪永王了。” “当初我们起兵,从各地来投靠的人不少,那时事事宽待,也让一些人忘了本分,将这恶习带到了京师。明日起永王会整顿,而兵部尚书一位,也交还给您。” 宋大人笑道,“你定是为我说了好话。” 谢崇华说并没有,宋大人心知肚明,否则永王怎么突然提起他了,而且也突然要整顿军队。永王身边有此贤臣,他也觉大央能早日恢复元气,将内乱时被边疆蛮族夺去的几座城池重新夺回来。 从宋家出来,谢崇华下意识骑上马,才刚拉紧缰绳,又下来了。继续牵马回去,步行回到家中,已过午时。远远看去,家中也没有升起炊烟,想必大家都没吃饭。他又折回附近客栈,点了饭菜,吩咐他们送到朱家。 那掌柜一听,打量他两眼,“你们住朱家?那是早上入住的大官?” “不过是个参军,暂时借住。”谢崇华又问,“掌柜可知那户主人家去了何处?” 掌柜欲言又止,微有怒气,还是忍住了,“不知。” 余光已见客栈有人起身出去,满目嫌恶。谢崇华当做不知,点了菜后要付钱,掌柜慌了,“大人给什么钱。” “饭钱。”谢崇华将钱放下,掌柜还一脸诧异。他快走出门口时,又回头诚恳说道,“劳烦掌柜见到朱家人,告知在下一声,那房子让他及早收回去。” 掌柜这几天见的全是那些吃东西不给钱的兵,听说住朱家的还是永王的得力部下,竟给他银子,还说是饭钱,吓得他来回想了几遍这人是不是在捉弄他。 到处都是敌意。这是谢崇华暴丨露身份后得到的总结,他要是早点来,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不过好在现在也不迟。 回到家中,因东西不多,本来宅子也干净,因此没有人在打扫。而且齐妙想着这里只是暂住,就让人拿了一些要用的,没有全拿下车。不过这一忙活,瞧瞧窗户外头,已过午时,便喊人去吩咐厨子做饭。可外头却没人应声,她正弯身拿着箱子里要换洗的衣服,没有起身,又喊一声。忽然察觉身后有人,猛地转身瞧去,步子不稳踉跄一步。 谢崇华忙把她捞住,齐妙瞧清楚人,禁不住捶他一拳,“下回不许这样吓我。” “胆子怎么变小了。”谢崇华瞧她花容失色,真被吓着了,这才不开她的玩笑,“下次不吓唬你了,我给你吓唬一次,做补偿。” “哪有这种补偿的。”齐妙轻推他,“我刚去忙了半天,一身脏。” 谢崇华偏不放手,“要比脏的话,我身上还沾着马毛呢。” 齐妙轻嗅,佯装嫌弃,“是啊,一身马臊味。” 他当即低头闻闻,齐妙便像鱼脱身了,“没呢,骗你的。” 谢崇华闻言笑笑,一起帮忙拿衣服,“我刚去了一趟宋大人家里。” “拜见么?” “嗯,也是为了告诉宋大人,永王为他官复原职了。” “这倒是好事,宋大人是好官。” 谢崇华偏头看她,“永王本来说让我做的……然后我推举了宋大人。” 正二品的官,一句话就让给了“别人”。他还记得她说想做诰命夫人的,他得了二品官,那她就是二品诰命夫人了。日后可以在宫宴时,和他一起进宫。皇后请宴,她也是可以走在前面的。 打仗时让她受了那么多的苦,现在他却将荣华富贵给推掉了。正想着,旁人却在他脸上重亲一口,声音愉悦,满是骄傲,“二郎做的对。” 话如春风融雪,谢崇华瞬间心暖,捧着她的脸俯身轻轻印了一记。 又轻又暖,又情深。 ☆、第94章 一人之下 第九十四章一人之下 宋大人翌日上任,秦方也暂任京师教头,早早就来拜访,共商整顿军队一事。两人都是急性子,但志同道合,意见稍有不同,但无大碍。商议一番,便各自着手整治大军。 急性子的好处便是由不得散漫拖延,大治三天,已初见成效。城中百姓听闻是宋大人重新任职,这才对永王登基稍有好感。愿意任用贤臣的人,总不会是个坏皇帝。 民心又归,永王自然欢喜。再过几日便是登基大典,还有些细节需要商议。想着许广和秦方都住在谢家附近,为显重视,亲自前往谢家。 谢崇华收到先行侍卫的消息,好不意外。 可永王却另有他想。 今日若不去,日后自己登上王位,想去也没有办法了。 他心中清楚,那皇位一旦坐上,就没有办法和别人平起平坐,唯有君君臣臣,就算他们想随和,也不能逾越。要得到皇权,就再谈不上什么友情知己。 不如趁着今天最后畅饮一次,以后便是君臣,也只能是君臣,他所能接受的,也唯有君臣关系。 许广秦方闻讯赶来,也觉诧异。问了可是顺路来这,却得知是特地前来。秦方心中十分受用,许广倒是隐约察觉到永王心中即将成为帝王的落寞。权力在手,却终究会有其他遗憾。 想着,绕路去最好的酒楼买了两坛酒来。这一绕路就晚了,到了谢家,三人都已坐在凉亭上,像是说了好一会的话。 秦方瞧见他,朗声喊道,“许参军竟比王爷还迟,该罚。” 许广笑笑,左右抱着两坛酒走过去,将酒坛放在石桌上,说道,“我带了两坛美酒来,秦将军还罚不罚?” “罚!罚你喝酒。” 酒坛开封,香醇四溢,馋得秦方急忙说道,“不罚了不罚了,这哪里是罚,分明是赏。” 三人朗笑,都说秦方爱酒胜过美人,如今看来果真是。 齐妙在廊道那边想过去请安,远远听见笑声,自己此时过去倒是打搅了他们的兴致,便没有过去,吩咐厨房煮些下酒菜送去。 厨子立刻将厨房的蜡烛点亮,洗净食材,生灶火热锅。忙活了一阵,厨子厨娘就听见外头有人进来,回头一瞧,身子实在是佝偻,脸几乎贴到膝头上,看不见脸。可府里上下就一人如此,没见着脸也认出来了,“酒婆怎么过来了。” 酒婆说道,“玉姐儿饿了,我听说厨房生了火,就过来瞧瞧。” 厨子笑道,“那酒婆得再等等,这些是夫人吩咐送去给王爷他们做下酒菜的。夫人再疼玉姐儿,也得看辈分不是。” 酒婆点头,“你们慢慢做,我等着。”她在厨房走了一圈,站在灶头前,对厨娘说道,“老婆子走不动了,怕玉姐儿等的急了,你去告诉她一声,再等会。” 厨娘也怜她年迈不便,就去小玉房中禀报。 小玉正和妹妹下着围棋,听见禀报应了声,苦恼着往哪里落子。 嫣然见她举棋不定,得意道,“姐姐赢不了我的,还是吃饱了再下吧。” 小玉扁嘴,“我不饿。” “那刚才酒婆婆说你这个点要饿了,她去厨房找吃的给你,你怎么不说你不饿呀?” “嫣然笨,酒婆婆肯定是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说,才拿我做借口。” 嫣然恍然,“原来是这样。” 小玉挠挠头,到底要下在哪里才好,好像要去的地方都被妹妹给圈住了。 围城之困,实在不容易冲出去呀。 厨房里已飘菜香,厨子盛好装盘。洗净锅子,舀了半勺油放入大锅,待油温已高,将搅拌好的鸡蛋撒入,便趁着这片刻功夫,将菜端到身后案板上。等他回身,看见酒婆正要坐下,边翻炒边笑道,“人啊,坐久了腿会麻,酒婆也是吧。” “是,刚腿麻了。”她说着,面无表情将手中已清空了的纸包,丢进炉子里。炉子大火瞬间将纸包烧成灰烬,而那浓香炒蛋里,闻不到任何其他的味道。 厨娘禀报回来,陆续将菜端去。那盘炒鸡蛋也上盘了,等着厨娘一会来送。 酒婆还在专心放着火,虽然心思已经全都不在这。不多久外头有哭声传来,像是嫣然在哭。她忙扔下木柴,往门外走去,一眼就瞧见哭成泪人的嫣然,扑在她身上大哭,“酒婆婆,姐姐欺负我。” 小玉跟在后头,俏脸憋得通红,“明明是你自己耍赖呀,我破了你的棋局,赢了你,你还不服气,我哪里欺负你了。” “就是欺负了,爹娘还要你让着我,可你就是不让,再也不要跟你玩了。” 小玉气道,“我也不要跟你玩了。” 酒婆抹去嫣然哭花脸的眼泪,真是奇怪,家里最小的孩子,大多都娇气霸道些的,“酒婆婆要做主的话,可是护着你姐姐的。” 嫣然本想求酒婆婆做主,可没想到竟然要挨骂,她泪眼潺潺,“酒婆婆不疼嫣然了。” “可是疼也得讲理呀。”酒婆婆苦笑,“不能因为玉儿是姐姐,就什么都得让着你。” “爹娘是这么说的……” “那是对的事上,还有吃吃喝喝那些。可没说嫣然做错了事也要让。” 嫣然抽泣道,“可是我想赢……” “那就拜个厉害的师父,光明正大赢好不好?” 嫣然这才渐渐止住哭声,“嗯。” 酒婆怜爱地抚她脑袋,“去跟姐姐道歉吧。” 嫣然瞧瞧亲姐,真生气了。她怯生生地扯了扯她的衣服,“姐。” 小玉不理她,这小坏蛋,刚才竟然把棋盘给踹了,一百多个子儿落了满床,她今晚要睡不好了。 “姐。”嫣然站她面前,见她偏身,又挪了挪步子,“嫣然知道错了。” 声音很轻又诚恳,小玉也心软了,低头看着妹妹肉呼呼的小脸,说道,“我床上全都是黑白棋,全都是石头。” 嫣然已人如其名,笑得嫣然又俏皮,眼角还挂着眼泪,已经忘了刚才还大哭过,“那姐姐去我房里睡吧。” 小玉摸摸她的头,“娘说要疼你的,姐姐不气了。” 嫣然开心得转起圈来,拉了手就往自己房里跑去。 大宅满是笑语,看得酒婆心头舒服。旁边有个绿衣人已走了过去,厨娘已经端着那碟剧毒的菜走了。 她默了许久,直到听见厨子请自己回去烧火,她才回过神,转身回去。 走了两步,脚却重得抬不起来。 魏家人是该死,但是谢家人不该死的。 她的亲人早已深埋地底,可如今谢家人对她,又何尝不是已如亲人。她为了给已死去的亲人填上一条皇族血脉,却要将对她有恩的人,又如亲人的人给杀了。这难道不是在做错事? 永王一死,天下又要大乱了吧。她如果杀了这马上就要登基的皇帝,日后天底下却又会有更多的寡母。如她一样失去女儿,失去亲人,一世痛苦。 玉儿也说过,她希望天下不要再起战火。 一旦永王吃了那菜,满座四人,大央的君王、文武栋梁都没了,天下必将大乱。 酒婆额上堆满冷汗,神情恍惚。他们令狐家宁死也不愿和奸臣结为党羽,为的就是不想和奸臣一样,以算计百姓为生,满足一己私欲。可如今她毒丨杀了他们,却违背了那八十二口人的愿望。 奸臣已除,当年的狗皇帝已死,她却还要去大乱这天下。猛然回过神来,立刻往外面跑去,去追那道夺魂的毒菜。 她跑得不快,但到底是比厨娘慢慢走过去快。眼见她就要出廊道,往那凉亭走去。她喊了一声,倒把厨娘吓着了。回身一瞧是酒婆,这才松了一口气。还没等她舒服下来,就见她垫步伸手要拿她托盘上的菜,她忙说道,“酒婆这是做什么?” 酒婆喘气道,“我想起张厨子没放盐,这蛋要不好吃的。” 厨娘闻了闻,好像是有点不是纯香的鸡蛋,急忙拿回给她,“还好没端去,否则张厨子的脑袋要掉了吧。” “可不是。” 酒婆将盘子紧紧抓着,让她去送菜。回到厨房,便将菜倒进灶头里。看得张厨子急了,“酒婆你这是做什么,干嘛糟蹋我的菜。” “你没放盐。” 张厨子想了想,“我放了。” “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那这菜能喂猪吧?” 酒婆瞧他一眼,“咱家没鸡没猪。” 张厨子想了想也是,也就作罢了。又要炒菜,就见酒婆舀了一勺水往铁锅倒,“我都瞧见菜汁了,洗干净点。” “哪里有?” “有有有,你怎么年纪轻轻的眼神还比不上我这老太婆了,记性也是。”说罢,就唰唰唰洗起锅来,连锅铲都好好洗了一遍,看得张厨子好不莫名。朝外眯了眯眼,眼神蛮好的嘛。 厨娘回来后酒婆已经走了,张厨子和她一说,厨娘也道,“刚才我也被吓了一跳,冲过来就抢菜,我还以为酒婆中邪了。” 张厨子说道,“酒婆真的是上了年纪了。” 小半个时辰,菜都已送了过去。齐妙听他们兴致盎然,又等了一会,直到气氛不如方才,才过去问安,尽地主之谊。余光之下瞧见桌上的菜不过七个,心觉奇怪,怎么少了一样,便唤了厨娘问话,说道,“我让你们做八个菜,好事成双,怎么就上了七个?” 厨娘说道,“还有一碟鸡蛋,但被酒婆给抢了去烧了。”她将事情说了一遍,听得齐妙皱眉。 酒婆做事向来稳妥,就算是那天京军冲进家来,酒婆也不慌不忙,拿了扫帚防卫,是个很有胆量的老婆婆,怎么今晚这样奇奇怪怪的。而且就算家里没有养鸡养猪,但潲水桶就在旁边,为什么非要烧了。 齐妙想着总觉这事突兀不对劲,便去找小玉。去了房里看见婢女在到处摸棋子,才知道长女去小女儿那睡了。她走到嫣然房中,还在门外就听见两人的嬉笑声,天真无邪。 她走进里面,笑盈盈道,“听说有人棋品不好,将棋盘踹翻了。” 嫣然嘟嘴道,“姐姐都不怪我了,娘却还怪。” 齐妙在床边坐下身,问道,“那有没有好好跟姐姐道歉?以后可不能这样耍小性子了,娘就你们两个女儿,你们要是吵架,娘会难过的。” 嫣然软声道,“嫣然再也不这样了,许叔叔说过没棋品的人不好不好,嫣然不要不好不好。” 小玉捏捏她圆嘟嘟的脸,“嫣然要做的很好很好。” “是啊。” 齐妙笑笑,问方才酒婆去给她拿东西吃的事。小玉说道,“玉儿没说饿,酒婆婆进来说我这时候该饿了,她去给我拿吃的。玉儿觉得是酒婆婆自己饿了,所以就答应了。” 嫣然见母亲面带沉思,问道,“娘在想什么呀?” 齐妙笑了笑,“没什么,说起来,娘也饿了。”她哄了两人睡觉,总觉要找酒婆问问。 想到这,倒是又想起一件事来。当年县衙里的人说过,酒婆是……官奴? 二十年后已非官奴之身,却像是无家可归,仍旧留在衙门。她也不是没有问过衙门酒婆到底出身何处,想送她回家。但衙门的人也不知道,酒婆也说已没家。所以回元德镇的时候,就将酒婆也带上了。如今细想起来,才觉酒婆身世只怕不简单。 让下人去让酒婆过来,一会下人回来,说她一会就过来。 齐妙在房中等了片刻,酒婆就在外头敲门。 “进来。”齐妙放下手里的账本,站起身将凳子挪好,“酒婆过来坐吧。” 酒婆慢慢走进,准备将门关上,仆妇说道,“还得给夫人奉茶。” “不必了,我会做。” 仆妇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就紧关上了。一会听见齐妙说道,“不必在外面伺候了,都走吧。” 不过一句话,酒婆已经猜到了些什么。她缓缓走到齐妙面前,也不客气坐在准备好的凳子上。 齐妙斟了茶水递给她,酒婆接过,却没有喝,“夫人要问老奴什么?” “酒婆是京城人士吧。” “哦?夫人为什么这么说。” “酒婆不远千里都要来京城,又做得一手京师腊味。刚才还不敢肯定,可酒婆这种反应,就肯定了。”齐妙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说道,“酒婆,你待玉儿嫣然他们都很好,我和我夫君早也没有将你当做下人了。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和我们说,只要我们做得到的,一定会尽力帮你。” 酒婆又是默然,忽然笑了笑,无奈又乏力,“这个忙,夫人是帮不了的。这个心结,我已放下,夫人不必再问了。明天我就离开京城,回利安去。” 回的不是住了五十年的太平县,而是利安。陆五哥一家虽然也敬酒婆,但不得不说感情还是很生疏的,再怎么比,也比不过在太平县衙的人熟络。可她一开口就说利安府,实在奇怪。 “利安那边可是有酒婆的亲人?” 酒婆微顿,她聪慧她也知道,但细致入微,还是她没想到的。说的越多,就越会被她察觉到。 她相信齐妙是个好姑娘,能信任。但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何必说出来让大家知道。反正这仇她不打算报了,唯一要交代的人,是弟弟。他还在等着她的好消息,可她却放弃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报仇的机会。 弟弟偏激,可能不会明白。如果他追问,酒婆也想好要怎么让他原谅自己了。 以死劝阻…… 齐妙见她不说,也没有再逼问,“酒婆回去歇着吧,不要提回利安的事。你要是走了,玉儿他们可要闹了。安安心心留在谢家,二郎和我都会好好待你。” 酒婆听了微觉恍惚,这才终于看她,“我百年之后,能否为我立个坟塚,不用香火,每年除除草就好,不要让上面长了草。” 这话简直就像是生离死别,齐妙已有担忧,“酒婆不要思虑那么多,你在世,我们会待你如亲人。哪怕终将阴阳相隔,我们也不会让酒婆没个安歇的地方。” 酒婆有这话就够了,一个人太久,没有家人太久,总觉得死后就要做孤魂野鬼,她不想这样。她的那些亲人,如今尸骨还在乱葬岗,怕是白骨都不见了吧…… 从齐妙房中出来,想到亲人,更想念胞弟。也因这份想念,而愧对他。 穿过廊道,听见交谈声,往外面凉亭看去。停步许久,最后仍是觉得,自己所做的决定没有错。 但愿弟弟能明白她的苦心,他们整个家族的苦心。 &&&&& 十日过后,永王登基大典,也是封赐之日。 一早齐妙就起身了,洗漱好先去拜了神灵,不是求封大官,而是感谢祖宗庇佑。 因时辰尚早,只有两人用早饭。吃了半饱,就去了天坛,齐妙留在家中等他。 小玉一醒来就听说父亲出门了,她一咕噜坐了起来,以为父亲又要一去好几天。连辫子都不让嬷嬷梳,跑去找母亲。进门见娘亲在那绣花,便扑上去泪眼汪汪。齐妙吓了一跳,“玉儿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爹爹又走了吗?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齐妙本想笑话她,可转念一想,却笑不出来。这么小的人却担心这个,可见真的是被吓坏了。她将女儿搂入怀中,轻语,“没有打仗,爹爹是去办事了。” “真的?” “真的。” 小玉这才放心,抹了泪不要她再看见。吸了吸鼻子坐在母亲身边,“娘,以后我们都要住在这里了吗?” 齐妙浅笑问道,“玉儿不喜欢这么?” 小玉歪了歪脑袋,“有点不喜欢,但是你们在这,我会好好喜欢它的。可是青青没有来,我要是不在她身边,就没人找她说话了。” 千里迢迢的还记挂着她那寡言的小表妹,齐妙真觉女儿虽然不是神童,连很聪明也算不上,但却是别人拿十个神童来换她都不愿意的。女儿性格善良,这就是她想要看见的,“你姑姑会陪着青青的,而且青青的两个哥哥要回来了,玉儿不要担心。到了明年等你的小表弟出世,青青就会带着小表弟一起来看你了。” 现在都入秋了,好像明年也不远了。小玉心情又好了起来,“嗯。” 齐妙让人拿了梳子过来,亲自给女儿梳头。好像已经很久没给女儿们梳过头发了,现在竟有些生疏。 梳好头发,也快到用早饭的时辰。齐妙让厨子开伙,让下人去喊少爷小姐起来。 因天坛那边消息不许外传,等了一两个时辰,那边还没有结束登基大典,自然也不知丈夫得了什么官。别人都传丈夫要做国公了,这两天来串门的人也不少,也来了许多两人听都没听过的旁支关系。什么宋大人表亲的朋友前来拜贺,什么都是进士出身,各种关系袭来,却是八辈子没打过交道的。 齐妙无心绣花,也没心思看书,干脆找了女儿来下棋,静静心。 下了两三盘棋,外头才终于有人快马急报,说登基大典已结束,也重封了百官。 齐妙牵着女儿出去,问道,“二爷如何?” 下人说道,“二爷封了大官。” “什么大官?” “丞相!一品大官!” 齐妙一愣,没想到竟是做了丞相。这个官职,对丈夫来说,比起国公定是更喜欢的。 辞了二品官,却得一品官,老天果真没有薄待他。 齐妙顿时落泪,谁又能想得到,当年的一介穷书生,如今却做了文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第95章 苦尽甘来 第九十五章苦尽甘来 谢崇华任丞相,许广封为太子少师,谢崇意入了太医院。宫里的过半添置,都交给了徐家,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商。秦方和孙韬封了国公,孙韬还未来京,但宅子已经赏赐好。 齐妙一一问完自己想要知道的,永王当真没有薄待功臣。永王没有为丈夫封爵她略觉奇怪,但仔细一想,丈夫虽然功高,但如果同时封侯进官,只怕朝中会有许多重臣不满。单是封了丞相一职,就让她大感意外了。 虽说丈夫功高,但官途不过三四年,知县知州,都是不起眼的官职,这皇榜一揭,真不知朝廷要议论成什么样子。 登基大典论功行赏后,又开宫宴,赏舞听曲,直到巳时,酒宴才结束。 谢崇华从宫里和许广一起结伴出来,两人酒量甚好,但庆功酒宴各种敬酒被敬酒,喝得有些头重,路上也没话。同乘一车,都觉满车酒味。 回到家中,谢家大门还开着,下人已经等了半天,见了他就一路道贺。 谢崇话看着灯火都觉朦胧得多了一圈雾气,“夫人呢?” “在房里等您呢。” 谢崇华闻得身上酒味,便想先洗了身再和她说话。进了屋里,一眼就瞧见屏风上已放好要换洗的衣物,真觉妻子神算。 齐妙闻声出来,让门口下人去打水来,“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回来,不过宫宴肯定要很晚才完,所以一直让厨房热着水。” 谢崇华想脱了外衣,想着酒味能淡些。可酒劲慢慢上来,有些迷糊,摸了两次都没摸到扣子,看得在找干花想熏香屋里的齐妙也放了手,过来给他解扣子,“厨房等会会把醒酒汤一起送来,明天要早起吗?要上朝?” “后天。”谢崇华低头瞧着她,这个角度看她的脸十分美好,睫毛浓似墨,唇红齿白的,“我做丞相了。” 齐妙笑笑,“知县也好,丞相也罢,不要忘了初心就好。”许是新衣服,最后一个扣子口子开得小,难解。她微微蹙眉,专心在这扣子上。 谢崇华见自己竟比不上一颗扣子,好不嫉妒,“妙妙。” “什么?” “明天不用上朝,是因为圣上赏了一个大宅子,我们又要搬家了。不过这回,搬了就不用走了。”谢崇华握了她的手,不许她碰扣子,弯身和她平视,看着这明眸大眼,“等会我就把扣子全卸了。” 齐妙知道他有些醉,还跟个扣子较真,不由好笑,“那你要敞开了肚皮去上朝啊。” “那你瞧我罢,瞧我我就不嫉妒它们了。” 齐妙真想将这话留到明天,等他清醒后让他听。可惜没有办法留,要是复述的话他肯定不信,还以为自己唬他,“二郎你先去洗个脸好不好?” “不好。”后劲太强,现在已经是真的醉酒了。谢崇华拉了她坐下,摸摸如绸缎般的头发,“我们把爹娘接来京城玩吧。” 齐妙没想到他醉酒了还能想到自己的爹娘,都说酒后吐真言,想必他是一直把她的父母记挂在心上。 “你一定也很挂念岳父岳母了吧,我们不得空回去,那就将他们接过来,住几个月。嗯……住一年半载……嗯,你高兴就好。” 齐妙抿唇笑笑,看着他说醉话。平时那样正经八百的人说起酒话来,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她看长女的话唠功夫,其实是随了他的,哪里是像她。外头下人敲门,要来上水。齐妙忙捂了他的嘴,免得在下人面前失了丞相威仪,他这模样,她也舍不得让别人瞧。 婢女上好水,齐妙哄着他去沐浴,就在旁边给他洗发洗身,没有离开。因是个读书人,以前身上总是白净没有一点伤痕,但现在却在背上、胳膊上瞧见了,这些伤什么时候来的,连她也不知道。打仗的时候他常不在家,回来也是疲惫不堪,两人同房甚少。现在想想,怕是有时候他一回来就说累倒头就睡,怕就是已受了伤,不想她看见吧。 待他洗好,齐妙拿了膏药往那伤痕涂抹。等涂好了,他已经酣睡,像是放下了全部重担,梦中可见踏实。她将他脑袋枕在自己腿上,拿干帕给他拧发,怕他醒了,动作轻慢,左右拧了许,发才全干。 明日还要搬家,齐妙也吹灭蜡烛,在旁睡下。 许是昨夜睡得好,这心情也好,大清早起来,齐妙也不觉得累。旁人也睡得很好,眼里神采奕奕,朝气明朗。 用早饭时三个孩子一听又要搬家,好不担心,以为又是因为打仗。直到齐妙好好解释一番,他们才觉得这次搬家是好事。 丞相府离皇宫不远,不在同一条主道,在更僻静的地方。谢崇华搬走后,又特地去了一趟那酒楼,给了掌柜一袋银子,让他代为转交给朱家主人,作为租赁钱。 掌柜这才信他没在糊弄自己,前日他和那朱家人说时,对方还大骂了一番,说不可能。他双手接过,慎重道,“草民一定交由他们手中,大人请放心。”末了又问,“不知大人搬去何处?” “云雀巷三户。” 掌柜记下,等他走了,又想他们今日搬家,午饭也不知有没空做,干脆让厨子烧了菜送去。 小二听了好不郁闷,说道,“掌柜什么时候也这么势利了。” 掌柜瞪眼,“什么势利,就算他是个大将军,行事跋扈了,我也瞧不上。” 小二只好等厨子做好饭菜送去,寻了那云雀巷子,说明来意,那人去请了谢崇华。 谢崇华出来,见了小二的脸还认得,听他说明原委,顿觉触动,“那就劳烦小哥代我谢谢掌柜的。” “小的知道了。”小二目光顺着他进去,往门匾上一看,还没挂上牌子,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官。出来时心里好奇,就寻了个仆妇问。 仆妇说道,“是丞相大人的家呢。” 小二咋舌,“那、那方才那人……” “可不就是丞相。” 小二差点惊得跌坐,他竟给丞相送菜,不对,他竟对丞相不敬,没有弯腰请安,他还跟自己道谢!小二一路捂着好像要掉的脖子跑回酒楼,结结巴巴道,“送饭的地方是、是丞相大人家里,那个年轻人,就、就是新丞相啊。” 掌柜也是诧异,听说新任丞相年纪轻轻,没有资历却一举提拔,吃客都说大央朝政又要动荡了。他也跟着插了两句话,现在知道那人就是当朝丞相,他却瞬间觉得大央垮不了。别说不会垮,甚至会更加国富民强吧! 谢家下人里里外外搬着东西,齐妙给儿女三人每人买了一个大糖人。他们便排排坐在对面石阶上看大人搬东西。紧紧盯看,直到在之前那个家里一直没卸下来的箱子被搬了进去,三人才欢呼一声。 这说明这里真的是要久住的地方,而不是暂时住的。 发现这个真相之后,三人才觉嘴里的糖甜丝丝的。 斐然见他们在这里坐了那么久这户人家都没动静,不由看看后面的朱红大门,“不知道这家有没有小孩,有的话就能一起玩了。” 小玉和嫣然也好奇回头,大门紧闭,里面也一直静悄悄的,不知道对面邻居是谁,“不过以后许叔叔不做我们的邻居了吗?” “不做了吧,爹爹不是说,许叔叔也有个大宅子吗?还赏了好多下人,还有三个京城最好的厨子呢。” 嫣然突然觉得可惜,“不能每天看见许叔叔了呢。” “要是许叔叔带着三个厨子住在隔壁,我们也能天天去他家吃饭了呢。” “把许叔叔在我们家吃的吃回来吗?” “是呀是呀。” “可惜……” 三人嘀嘀咕咕说了半晌的话,最后约定隔三差五就结伴去见许广,然后在他家吃饭。 赏赐的宅里家具都是新的,甚至连被褥茶杯这些日常所需都有。七八个院子环环相扣,假山花草,池塘荷花,将宅子点得明亮精神。 下午木匠将门匾送来挂上,下人左右挂上灯笼。 等嫣然被领去自己房间时,走了二十三步才从门口走到床边,看得她累及了。以后玩累了还得走这么远的路趴床上。她扯扯嬷嬷的衣角,问道,“能不能换间小的呀,太远了,好累的。” 嬷嬷哑然失笑,“姑娘诶,谁都愿意住大房不愿住小房的。” “可是很累的。” “真是小懒人。”嬷嬷笑吟吟抱起她,“那去瞧瞧您爹娘的房间,比比就晓得姑娘的房间可小了。” 她抱了嫣然去主子房中,在门外看去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一眼没瞧见尽头。 谢崇华正将书放到房里的大书架上,瞧着空荡荡的地方,觉得可惜,“以前书倒是不少,但是来来回回几次,书没法全都带来。” 齐妙瞧着还没放满一行的书架,也觉太空了,“无妨,反正日后要在这定居,住上个一年,二郎肯定能将这儿填满。到时候啊,二郎头疼的就是如何把书架空出来了。” 这倒也是,不过想到书房那边还有个大书架,真想填满,怕也没这么快了。谢崇华将最后一本书放上书架,就听见幺女唤声。走过去一看,果真是她。 嫣然笑眼含星,伸手就要他抱。谢崇华接过她,掂了掂,重了很多,是因为太久没法好好抱她的缘故么,“嫣然去瞧过自己的房间没有,喜欢吗?” “太长太大,说话都有回音啦。嫣然喜欢小点的。” 嬷嬷在旁边说道,“方才姑娘还说是因为太长了走起来累呢。” 嫣然脸一红,“嬷嬷不要拆穿我。” 谢崇华朗声笑笑,这小机灵,“姐姐的房间更大一些,姐姐都不喊累,嫣然可不要让姐姐笑话。” “姐姐比我大呢。”她认真说着,见母亲也过来了,又转而求她抱。 谢崇华晃晃她的手,“你娘累,爹爹抱你不好么?” “都好。” 齐妙笑道,“你爹也累,快下来自己走。” 嫣然得令,便下来去勘察房间。这一走,走了不止二十三步,真比她房间大多了。齐妙见她迈着小小步子来回数了两遍,笑笑,“小懒人,也不知道像谁。” 谢崇华附耳低声,“像你。” 齐妙瞧他,“哪里像我。” “每次出村口的小树林时……” 都是要他背她的。 齐妙忙捂他的嘴,轻嘘他一声。可这动作更惹下人瞧看,老仆都是抿嘴笑着,新来的下人好奇不已。 嫣然已经走了两遍回来,肃色道,“嫣然去看看姐姐的房间。”要是姐姐的房间也这么大,她就不嫌弃啦。 她刚走不久,管家就过来说对面也搬人来了。 齐妙好奇道,“不是说那里已经有人住了么?”知道邻居是什么样的人,日后也好相处,所以来之前有打听过的。 管家说道,“听说是今天早上被高价买了,这会搬过来。” 远亲近邻,两人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出去和新邻居打个招呼。出了大门,不过一辆马车停在对门口。谢崇华瞧瞧那马,已认了出来,“是子瑜啊。” 许广刚进家门,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字,探头一瞧,便笑开了,“哎呀,竟然劳烦丞相大人来接我,真是好大的面子。” 齐妙不语,只是眉眼带笑看他。谢崇华也笑问,“你好好的御赐府邸不住,跑这来做什么?” “好混个三餐呀。” “圣上不是特地赏了你三个顶好的厨子么?” “谁说家里有三个厨子就不许我去人家家里吃饭了。”许广一会才说道,“刚送我爹娘他们离京了,宅子太大,空得很。” 许家人平安离京,被送往偏远南方,一世不许踏入京城半步。许广刚和他们见面不久,就要别离。谢崇华明他心思,说道,“那每月交饭钱吧。” 许广失笑,“竟要交饭钱,一个铜板可否?” 本就是开玩笑的,对方却答了他,“可以。” 他微微一顿,笑笑,“那成交了。” 许广住到对面的消息传到谢家孩童耳里,便结伴去他家玩。许广把事情都交给下人做了,自己正闲着无事,见他们过来,倒觉可以解闷,干脆领了他们去附近走走。 到了傍晚齐妙处理完里外事务,才想起几个孩子怎么没来缠她了,一问才知道许广差人来说了,带了孩子们去玩。她也乐得清静,而且许广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又疼他们,有他带着,定能玩得好吃得好,她一点也不担心,乐得清静自在。 倒身往床上一躺,想趁着离开饭还有点时间好好睡一会。睡得迷糊,身上有被子盖来,想着是丈夫回屋了,也没力气起床,低语一声,已有熟悉耳语,“吃饭的时候叫你。” “嗯。”她胡乱抓去,捉了他的手腕,往下滑去,握了他的手,“你也躺吧。” 谢崇华也暂时没事要做,昨夜睡得好,此时也不困,便在一旁看她睡。微微闭起的眼轻动,没有睡熟,但也轻易不会醒来。瞧了好一会,才想起一事来。便起身去桌上拿了纸笔书信一封,交给下人,送去元德镇。 &&&&& 皇宫易主,对战火波及不重的偏僻南方小镇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不过齐家如今才算是放下心来,如此一来,女儿女婿可就安全了。不用再担惊受怕,也不会寝食难安。 齐老爷还多了一份心思,和夫人说道,“也不知道圣上会给咱女婿封什么官做。” 齐夫人对这事看的淡然,担心了这么久,她只想明白了一件事。女婿不是大富大贵没关系,只要平平安安就好,女儿这样才不会吃苦,“皇城的消息传到这,也一个月了,女婿也应该差不多来信了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急什么。” “怎么能不急。”齐老爷说道,“女婿不是大功臣吗,指不定还能封个侯爷呢。” “不做侯爷你就不待见了吗?” “夫人这是什么话。”齐老爷迟疑一会,才道,“当初他家世贫寒,我都不曾不待见,他对女儿那样好,我这当爹的,就更没法不待见了。” 齐夫人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她的心里又何尝不记挂着女儿女婿的事。只是记挂的不是女婿封了什么官,是真当他半子,心中惦记罢了。 又想了两日还是不得消息,这日正午全家一起用饭,外头有马蹄声停,只听管家和门口那人说了两句话,管家手里就拿着一封信疾步跑进来,“老爷夫人,姑爷来信了。” 先走去接信的是刑嬷嬷,硝烟还未平息,她就回了齐家。也是一直念着姑爷小姐,这会听见,几乎是立刻过去拿信,交给齐老爷,自个在旁瞧着。 齐老爷拿着信直念,“大官,大官,侯爷,侯爷,都行都行。” 撕开信取了信瞧,洋洋洒洒三页纸,字迹似乎比以前更加大气飞扬,意气风发。看见这样的字齐老爷就安心多了,迅速将信看了一遍,看得心扑通直跳。 全家人也都纷纷探头,饭也不吃了,等着父亲念信,就怕又传来坏消息。 齐夫人也急了,“信上说什么了?” 齐老爷刚看完一遍,大喜,“丞相!” “什么丞相?” “女婿他官拜丞相啊。” 众人惊异,还不敢相信。等齐老爷又看一遍,朗朗说道,“真是丞相,都住进皇上御赐的丞相府里去了。” 全家这才反应过来,齐夫人更是松了一口气,也和他们一样高兴。长嫂立刻让下人去买好酒好菜,今晚庆贺,又跟婆婆道喜。 齐夫人为女儿高兴,也为女婿高兴,想起女儿受了那么多年苦,可算是苦尽甘来了。齐老爷又道,“女婿想请我们进京小住,夫人怎么看?” 不等她答,儿子儿媳已劝道“难得八弟有心,娘就去吧。家里有我们看着,不用担心”“可不要辜负了他们夫妻俩的孝心”“而且您俩还没去过京城,去瞧瞧也好,看看妙妙他们过得好不好”。 一番相劝,齐夫人还是有些放不下家里的孙子孙女,但是她也挂念女儿。齐老爷也劝她,她这才点头答应。 用过饭回房拿衣服,特地挑了几件崭新光鲜的,怕给女婿家丢脸。她还是不放心,问道,“老爷,京城里的老太太平时是怎么穿的?” 男子不如女子穿的精巧,齐老爷想也没想便说道,“挑最合适你的就行了。还有,记得备几身厚点的,女婿说京城比我们这冷多了。”他又感慨道,“连这个也为我们想到了,这女婿当真没得挑。” “女婿他素来心细。”齐夫人还在瞧着衣柜发愁,挑了几件又放回去了,总觉得不好,真想先飞去京师看看那些老太太到底是怎么穿的。 齐老爷又道,“女婿是功臣,我倒不太意外他做了大官。倒是没想到崇意,竟也进了太医院。” 刚才是欣喜,现在是感慨中带着欣慰,提及两者语气不同。齐夫人和他夫妻多年,也听出来了,说道,“老爷面上有光了,竟教了个御医徒弟。” “他在我这哪里学过什么,不过是带他入门,还是他自己出息啊。” “徒弟不都是师父带进门,修行在个人么?” “到底是不同的。”齐老爷心里清楚当初谢崇意在自己这里虽然也勤奋,但从来没有要日后做大夫的心思。后来邵师弟来过一回,问了他,也说没瞧见他想今后做大夫。谁想大战爆发,知道他自告奋勇去军营做军医,着实让他意外。 但谢家兄弟这样有出息,齐老爷还是为女婿徒弟欢喜。 翌日,齐老爷和齐夫人出发进京去了。 ☆、第96章 竹马不再 第九十六章竹马不再 齐妙知道丈夫写信给爹娘,接他们入京小住,只是听见就觉欢喜,早早就去给爹娘空出房子来。小玉近来感染风寒才刚好,但精神气还没恢复,就每日跟在母亲身边,没和弟弟妹妹一起去外面玩。 “外公外婆什么时候到呀?” “月底吧。” “那都快十月了,许叔叔说十月的京城很冷。” “可不是。”齐妙笑道,“没事,你爹爹心细,在信上提了让你外公外婆多带点衣服。” “那就好。” 齐妙瞧着女儿还没恢复气色的脸,拿帕子轻轻擦了擦,温声,“这几天憋坏了吧,后天皇后摆宴,让命妇都入宫,娘带玉儿去宫里走走。” 小玉还没去过皇宫,上回皇上请宴,爹爹说要带自己去的,可早上起来她咳个不停,就没去,可遗憾了,“那就能看见世子哥哥了吧?” “该改口叫太子了。”齐妙想了想,又叮嘱道,“将哥哥二字去掉。” “为什么呀?当初王妃……不对,皇后还说这样喊亲切些呢。” 齐妙想跟她说现在不比往昔,谁知道皇后还欢喜不欢喜她这么喊。只是女儿目光殷切,心底还是将魏临当做朋友的,齐妙不忍说她,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玉儿还小,皇后要是真的计较,也不是那个能伴随夫君征战的永王妃了。 反正女儿是跟自己在宴席上,太子也不会来赴这种宫宴,陪着的应该是公主,也就没多想。 等谢崇华放衙回来,齐妙和他提了这事。谢崇华说道,“听说每年皇后大小节日便会让命妇入宫赴宴,教诲一番。” 齐妙面有笑意,为他解着官服,“圣上管你们,皇后管我们。这倒是好事。” 开朝一个月以来宫廷祭祀、宫宴不少,齐妙也去过几次了,有时是陪他,有时是自己去,开始还有些局促,如今已经不会,毕竟是宫中常客,早就泰然自若了。 “对了。”谢崇华笑道,“不是新封了许多官么,国库又充盈,因此圣上将一年的俸禄都发了。赐了绢、绫、冬棉,还有衣粮、薪、炭、盐,当然还有俸禄。” 齐妙对物质没可求的,论功行赏的时候也得了许多赏赐,更无欲无求。但听他一说,还是觉得这一品官比五品官领到的东西多太多,连冬棉和炭都有,“正好爹娘要来了,我们拿了冬棉给爹娘做几身冬衣吧。” 谢崇华只管领俸禄不管账,“你决定。” 齐妙想好了,还得给他做几身,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不能穿得寒碜。合计了一下,就让人去找了裁缝过来,给家人量身定做。 裁缝要走时又问,“家里可还有谁要做冬衣?” 谢崇华想起一人,跟妻子说道,“酒婆的呢?” “酒婆身子不舒服,躺下了。” 谢崇华说道,“酒婆今年身体愈发差了,当初真不该让她跟来京师,路途这么远,实在是苦了她。” 提及酒婆,齐妙又想起酒婆藏在肚子里的秘密,不知到底是什么。 一晃已到后天清晨,九月初的京师凉风习习。齐妙带着小玉进宫,车上叮嘱她皇宫森严,不要吵闹,连大声说话也不许,听得小玉好不郁闷。 “皇宫是今天这样,还是以后都是这样?” “向来如此。” 小玉想到如今已经是小公主的魏姿,又忧心起伙伴来,“那魏姐姐一定会觉得闷吧,她比我还爱跑呢。” 两人当初因跑马灯结下误会,解开后慢慢就玩在一块了。想来魏姿住进皇宫后,两人也很久没碰面了。等会一定要陪她说说话,轻声细语的说…… 到了皇宫,由太监领路。 小玉听了母亲叮嘱,没有张望。但一双眼睛却左右看着,将这金碧辉煌的皇宫收入眼底,到处都是侍卫,腰间配着剑,一动不动,十分威仪。明明那么多人,却半点声音都没有,真厉害。 但她并不喜欢,□□静了。妹妹还说她的房间大得有回音,她看呀,这里才真的是有回声的。 一路领到后花园,太监请她们留在门口,便进去通报。不一会就出来了,“皇后有请。” 齐妙牵着女儿进去,又走了许久,才终于听见一点人声。女子的声音很多,她还以为隔了很远,但是没有想到走了十几步就到了。原来不是离得远,而是她们说话的声音很轻。 像是语气稍微重些,就要将悬挂在叶子上的水珠给震下来。 皇后看见齐妙和玉儿,笑颜才更深,不待她们上前请安,就唤玉儿过来身边坐。 小玉抬头看向母亲,得了母亲点头,才小步走过去,在跟前请了安。皇后心底还是很喜欢小玉的,毕竟一开始她就看中了这丫头,可惜自己的儿子不喜欢,否则有这机灵人陪着她说话,她在后宫就不会无聊了吧。 她拿着各种的东西给她吃,看得其她几个妇人羡慕。不过这是丞相家的千金,也就没什么好嫉妒的了,纷纷夸赞小玉长得好看。 夸奖的话听了满耳,齐妙一一谦逊道谢。 “上回就想见玉儿了,听你爹说你得病了,看看这脸色,还没恢复好吧。”说罢,她就让人去药房拿几支人参来,让小玉带回去。 齐妙拉了女儿谢恩,知道皇后是卖个人情拉拢近臣,也没太推辞,收下了。明着赏命妇太过直接,便借了孩子做借口。 皇后又道,“公主也念了你几回。” 小玉笑道,“玉儿也想她了。” 也唯有孩子会称公主“她”了,皇后也不责怪,让宫女领她去找女儿玩。入宫之后,女儿少出院子,多是学习。每每见了她都要喊闷,说要回王府自在。被她骂过一回后,就不敢提了。 可女儿是心头肉,皇后心里也疼着。但既然已成公主,自然就不能再像郡主那样不是?使唤了玉儿去陪她,希望她今日能开心些。 小玉由宫女领着去找魏姿,这花园着实太大,进来走了好一会,出去又走了老远。入了宫道,没走几步,听得背后有人高声让道。还没回头看清楚,就被宫女拉到墙边,不让她继续走。她好奇抬头,宫女低声,“太子殿下的轿子来了。” 听见是太子,小玉便抬头去看,惹得宫女惊出一身冷汗,这小丫头自己不要命可别连累她。伸手轻压她的脑袋,“姑娘。” 小玉抬头还没被人察觉,倒是宫女这手一晃,被领头太监瞧见,喝声道,“何人胆敢惊扰太子。” 宫女一个哆嗦,趴地求饶。小玉被这老太监一瞪也有些怕了,可见他要让人上前捉她,她忙说道,“不关她的事,是我的错,我不该抬头的。” 老太监见她不是公主打扮,想着今日皇后请宴,那许是哪位大人的姑娘。尚未弄清楚她的身份,老太监也识趣,没呵斥她,只是责备那宫女。 魏临在轿子里听见小玉的声音,还以为听错了,他伸手要撩开帘子要出去,手已探出,又顿下。将手收回,默了默说道,“走吧。” 小玉也听出轿子里的人是谁,两人这样熟络,那他总该听出是她的。她想喊他,可想到娘亲的叮嘱,又怕这太监又凶宫女,就没吭声。只是她心里不大舒服,不过是一步下轿的事,他为什么就不出来见她呢。 太监收了话,便继续领路,离开了。 小玉跪趴在地上,直到宫女扶她起身,她才站起来,有些恍惚,“刚才轿子里的真是太子吗?” “自然是。” 知道不是声音相像的人,真是魏临,小玉心里更是不解。 宫女受了惊吓,一会就恢复过来了。在宫里就是每日提心吊胆,过了这危险就没事了。 魏姿此时正在学琴,练得手疼,琴师便会停下,宫女立刻过来给她揉手。等不疼了,又继续练。以前在王府也要学琴棋书画,可到底还是有玩闹的时间。现在都没了,她烦躁地从宫女手中抽回手,揉着手想事。 “公主。” 她厌烦地朝门外看去,那宫人头已埋低,“丞相大人的千金谢姑娘来拜见您。” “小玉?” 魏姿几乎是立刻起身,要走过去,却被旁人轻拦。她唯有原地等着,片刻就见她进来,果真是她。 小玉笑盈盈过来,见了她也好不高兴。到了前头给她请安,请完安就见她不大高兴,“全都这样。” “可是以前也这样呀。”以前她是郡主,在有人的时候,自己也得给她请安的,却不知道哪里招惹她不痛快了。 小玉这么一说,魏姿才反应过来好像的确是这样。那为何当初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下意识觉得小玉跟那些宫人和官家千金一样势利了呢?这才明白,不是他们变了,分明是自己变了。 想得烦心,便拉她过去说话,问了近况,又问,“那你还能每天出去玩吗?” “能呀,京城好玩的地方可多了,许叔叔隔三差五就带我们去郊游。” 虽然不知道太子少师是做什么的,但是感觉很清闲,比爹爹清闲多了呢。小玉也想爹爹能像许叔叔这样,但爹爹休沐的日子实在不算多,但也比以前轻松了许多,至少早饭晚饭都能一起吃了。 魏姿心里羡慕,说道,“我就不能常去玩了,偶尔也不行。母后说我们落下太多,得全都补回来。我都很久没好好玩了。”见她心疼自己,魏姿又道,“我还好呀,太子哥哥才辛苦呢。我去瞧过他一回,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小玉恍然,魏姿是太子的亲妹妹都不得空和她说话,那更何况是自己。这一想她就不郁闷了,不过这样一来怕是要很久都没法和他说话了。 那最后他会不会将她忘了? &&&&& 南去北,路途遥远,行至一半,还下起大雨,冲得山路崩塌,阻了去路。 齐老爷唯有先在小镇上住下,等着前头山路重开。夫妻两人带着两个随从上路,领路的还有女婿派来的四人,一共八人。小镇本来人也不多,客栈不过才开了一间,也是几十年的老店了,虽然不破,但格局还是几十年前的,做得十分狭窄,床自然也小。 男子与男子之间不如两个女子同睡一床也无妨,总觉尴尬,而且身形也不比女子娇小。齐老爷素来阔绰,便八人要了七间房,等于是将这小客栈都包了。 掌柜大喜,里外伺候得周到。早早就为齐老爷上好了水,让他洗去一身雨水溅起的泥泞。 不待齐老爷将衣服都脱了,楼下就传来许多人说话的声音。齐夫人将他的衣服摊在屏风上,好一会下面还没散声。倒是掌柜跑了上来敲门,“齐老爷齐夫人可睡下了?” 齐夫人走过去开门,问道,“掌柜有何事?” 掌柜满面为难,“小店的房不都被您们给住下了么,楼下有两人搀着一人进来,说想要间房,让我上来跟您们商量商量。说是路滑,不小心坠马了,伤了腰骨,走不得,要歇两天。” 齐夫人奇怪道,“那为何不去医馆?” “说是瞧过大夫了,但是大夫那没住的地方,就给他们指了我这,谁想今日这么巧,碰上您们两波贵客。” 齐夫人温声说道,“劳烦掌柜转告,这最右边的那间房给他们,我让两个仆人挤挤。” 掌柜没想到竟这样好说话,当即道谢,下去和那三人说。 不一会就听见楼道有声,齐夫人也没去瞧。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他们齐家是杏林世家,悬壶济世是天职。 过了小半个时辰,齐老爷已洗完,开门让仆人去喊掌柜来倒水。许是开门声让右边听了去,片刻隔壁也开了门,一个年近三十的男子走了出来,面有青渣,还有疤痕,要不是相貌俊朗,看着便要觉得可怕了。 齐老爷退身要关门,免得将妻子吓着,那人快步走到门前,已是作揖道谢,“方才多谢两位让了一间空房。” 声音听着诚恳,齐老爷这才放下戒心。那人又道,“我那兄弟还昏迷不醒,等他好了,也要和老丈道谢。” 齐老爷皱眉,“不是说是坠马伤了腰骨么?怎么会昏迷不醒。” 那人说道,“我也不知,送去大夫那瞧,说是疼痛昏迷。” 齐夫人在齐家多年,也稍稍懂些。闻言看向丈夫,齐老爷也觉奇怪,想着既然已帮,不如帮到底,“老夫行医数十年,不知可放心让老夫看看?” 那人喜道,“老丈请。” 齐老爷和齐夫人一起过去瞧看,谢崇华派的四人闻讯出来,也守在外面。那人尾随进屋时左右看了看,倒不像是普通护院,行事训练有素机警。 齐老爷在床边坐下,那汉子果真昏睡不醒。细细把脉,,又翻他眼睑来瞧。眉头紧拧,轻摁他脑袋。刚碰到后脑勺,就听伤者闷哼,手一离开,又恢复沉睡。 “这哪里是痛得昏睡不醒,分明是坠马时磕了脑袋,脑子里有淤血啊。”齐老爷起身说道,“要是不赶紧将淤血去了,轻则失明,重则没命。” 那人一惊,“那如何是好?” “你若信我,我便开几贴药给他服下。” 萍水相逢,又可见是富贵人家,没有要害对方的企图。那人只是想了想,就让掌柜去拿纸笔。待他写好后,便让掌柜去抓药。 等掌柜抓药回来,那人便交给同伴去熬药,直到喂伤者喝下药,这才有了心思说话。和老者好好道谢一番。 齐老爷哪里会放在心上,笑笑同他说话,“就当做是多交个朋友。也不知你们这是去哪里。” “急着去京师。” “巧了,我们也是去京师。” 那人笑道,“正无以为报,听闻这路上有土匪出没,不如由我们护送您们吧,一同结个伴。” 齐老爷听着倒觉奇怪,他们好歹有八个人,他就算将那受伤的算上也不过三人,还说要保护他们。他也没拆穿,只是说道,“你朋友怕是还要七八天才能下地,腰骨伤的也很重。” 那人目光微顿,“也是等不来他了,先让他在此休养吧。对了,还不知老伯如尊姓大名。” “老夫姓齐。小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笑道,“姓孙,单名一个韬字。” 齐老爷恍然,“胸有韬略,文韬武略,好字。” 孙韬笑笑说道,“好字什么的,不说名,齐老爷方才写的字才是真的好字。” 齐老爷摆手,“老夫写得哪里好,我女婿写的字才是龙飞凤舞,大气洒脱。” 孙韬“哦”了一声,也道,“巧了,在下也认得一个字写得十分不错的人。” “哈,那日后定要见见。” “有缘定能见的。” 齐夫人在里头叠衣服,听见两人在外面聊得欢,不由笑笑,也不知聊了什么,这样有趣。 翌日一早,掌柜来敲门说山路重开。齐老爷已经将那孙韬说要护送的事忘了,收拾好东西便准备重新上路。谁想刚下楼,就看见门口站着黑压压的兵马,还全都往店内看来。 方才已经惊吓过一回的掌柜现在已很是镇定。齐老爷和齐夫人略有惊吓,片刻一个身穿甲胄的人从马上下来,英姿飒爽,上前便抱拳说道,“齐老爷、齐夫人。” 齐老爷瞧了他好一会,才得这人竟是昨晚那个邋遢汉子。这穿上甲胄,刮去胡渣,整个人就换了模样,俊朗潇洒,变了个人似的。 孙韬见两人直看自己,一会才想起他们奇怪什么,笑道,“昨天挨了雨淋,又急着去找大夫,弄得狼狈了。早上好好收拾了,免得失礼两位。” 齐老爷瞧瞧他后头的兵马,“这些都是你的兵?” “是,得圣上召见,只带了千余人。” 齐老爷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昨晚说要护送他们去,原来他不是只有三人,而是有千人。还是得皇帝亲自召见的,那身份定不同凡响。刚这么想,就有一人说道,“将军,该出发了。” 将军……这人年纪这么轻,竟然是将军。齐老爷差点就问他认不认得自己的女婿了,可又怕对方觉得自己炫耀,就没提了。 孙韬说道,“昨晚不好进镇,怕百姓惊慌,因此全宿在庙里。齐老爷不必慌,我们并非乱党,也不会扰民。” 这事让齐老爷大为赞赏,这将军可见是个好将军。而且昨夜见他是穿便衣,现在却是甲胄,想必是特地换下,怕吓了人。再有,有那么多兵,却不仗势欺人,这人日后必佳。 盛情难却,对方相邀,齐老爷也就和他们一起入京。 有了这支军队随行,一路畅通无阻。也的确是不扰民,吃东西也都给钱,无一人作乱。军纪严明,还是齐老爷不曾看见过的。 转眼九月底,枯叶满铺,郊外树林踏步而上,便闻枯叶脆断的声响。 齐妙抬头看着树上高挂的果子,根本够不着,“真该带根长杆来。” 谢崇华也往上看了看,孤零零挂了一个在那,“想吃么,倒是可以试试用石头砸下来。” 齐妙笑看他,“每年领着那么多俸禄的丞相大人,竟然在这扔石头,不怕人瞧见笑话你啊。” 谢崇华轻轻嘘声,“在这也只有你认得我了,你不要笑话我就好。” “不笑不笑,我也不是真想吃,就是觉得好玩罢了。”齐妙挽了他的手,微微侧耳,还能听见树林外孩子追逐玩闹的声音。 今日风大,是放纸鸢的好日子,正好谢崇华休沐,就带着孩子来郊外放风筝了。瞧见附近有个树林,就将孩子下人,来这边瞧看,也是寻个独处的地方。 林走过半,齐妙不愿走了。谢崇华不见她跟来,转身瞧去,见她目光柔柔,就是不动。笑笑回去,弯身说道,“借个背给你。” 齐妙心满意足爬了上去,说道,“下次你休沐我们还来这吧,京城里面到处都是人,哪都没清静地。” “那得等到十月下旬了。” “你十月初一不休息么?” “本来是有的,但孙将军说约莫十月初一抵达京城,圣上奉命我去亲迎。” 齐妙趴在他肩头大方道,“好吧,原谅你了。” 谢崇华听她语调调皮,笑笑又问,“母亲他们什么时候来?” “按路程,也是这几天了。爹爹喜欢吃鱼,我带小玉他们去河里钓回来的鱼都要养肥一圈了。还有去摘的柿子也腌入味了吧。” 听她絮叨半晌,都是去了哪里玩去了哪里乐,不全是为了内宅操心,谢崇华又欣慰又羡慕,“听得我都要嫉妒你了。” 齐妙抿抿笑,“丞相大人日理万机,竟然嫉妒我这游手好闲要你养的小妇人。” “诰命夫人的俸禄听说也很高来着。” “也是托丞相大人的福。” “夫人客气了。” “那丞相大人日后可要更上进,让我领多点俸禄。” “遵命遵命。” 两人时而打着官腔逗话,时而嬉笑轻谈,要是让别人听了,还以为是哪对新婚的小夫妇出游呢。 ☆、第97章 大结局一 第九十七章大结局一 十月初一,孙韬率领大军如约抵达京师。 谢崇华已经领着众官等候在城外守候,离了五十余丈,就闻马蹄声往这边走来。众人精神一凛,齐齐往那边看去。 前面百官等候,人多就显眼了。齐夫人撩开马车帘子往那边看去,低声跟丈夫说道,“看来这将军也是个厉害人,不知道女婿是不是也在那。” 齐老爷说道,“不会在吧,让一品官来接,这人是骠骑将军不成。” 两人正说着话,孙韬已经骑马退后,在马车旁边说道,“齐老爷齐夫人,京城到了。不便再随同,就此拜别。” 齐老爷连声道谢,孙韬便领人轻骑,往前去和城门之下。 齐老爷的马车伴着飞沙到了城门,又看了看那边已在相迎的人。人太多,骑在马上的谢家随从都尚且没瞧见,更何况是在车里的低矮地势,也就不看了。让车夫赶车去云雀巷,找他女儿去。 到了城内一问路,百姓皆是热情指路。不一会马车就找到正确方向,倒让齐夫人奇怪,“怎么他们都好像争着抢着要送我们去似的,好像有些眼熟……” 齐老爷说道,“跟在太平县时一样呀。” 齐夫人这才想起来,女婿做知县的时候,他们去探望他们,一问路百姓都抢着指,生怕他们找不到。后来才晓得,那是因为女婿名声好,是个好官,得人尊重。如今看来,也是同理了。 两老感慨女儿不但嫁了个好丈夫,还嫁了个好官。齐老爷便略有得意的问道,“夫人,你后不后悔当初自己那样拦着他们?” 齐夫人默了默,说道,“不会。”哪怕重来多少次,她还是不愿意看着女儿嫁给穷小子,想她嫁个更好的人家。毕竟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而且就算现在要她回答,她大概也是有些不愿。女儿今日安逸,是用了豆蔻年华铺垫而得的,前些年受的苦,她做娘的知道。 女儿过得好还好,要是不好,她定会恨死丈夫,也怪自己没有拼死拦着。 齐老爷没想到她答的这么快又平静,将近十年都无法理解妻子的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握了她的手说道,“重来一次,若忘了如今,为夫也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 齐夫人听见,终于露了笑颜,丈夫这句话,已能解她十年心结,“老爷好端端说这个做什么,如今妙妙过得很好,如此就足够了。人生哪里能重来的,过好当下才对。妙妙过得不好,咱们帮她改。妙妙过得好,我们跟着享儿孙乐才对。” 齐老爷也坦然道,“夫人说的对。” 马车驶到谢家大门,两人下车看去,门匾的“丞相府”三个大字夺目,看得两老心有安慰。 下人敲了门,不一会就有人来开。听见是主子的岳父岳母,想着主子吩咐过老丈人也的确是这些日子道,忙请他们进去,进去禀报夫人说两老来了。 齐妙正陪着儿女在院子里做功课,听见爹娘来了,喜色难掩,立刻往前厅走去。几个孩子快她一步,已忘那边跑了过去。见着外公外婆,欢喜不已。 齐老爷和齐夫人见了许久不见的外孙,也很是高兴。片刻见女儿从那边走来,容貌未变,比上一回见时气色更是红润,眼里都含了笑,更是欢喜,“妙妙。” 一声妙妙听入耳,惹得齐妙双眼都湿了,“爹,娘。” 齐夫人喜极而泣,眼泪已止不住。齐妙快步上前,与母亲相拥。刑嬷嬷在一旁也是直抹泪,见小姐安好,她也放心了。齐老爷看着很是鼻酸,说道,“这么多人,别哭了,要让孩子下人笑话了。” 齐夫人提帕给女儿抹泪,鼻尖泛红,笑道,“不哭不哭,真是傻丫头。” 刑嬷嬷也拭泪,“可不是,如今日子好过了,哭不得。” 齐妙这才收了泪,冲刑嬷嬷笑笑。她没想到刑嬷嬷也来了,当初让人送她回乡,难过非常。现在见刑嬷嬷依旧精神,也安了心。她迎着爹娘进里面喝茶休息,三个孩子也跟在一旁,和睦热闹。 齐妙见爹娘面上不见疲惫,才觉安心,又有愧疚,“二郎不得空,我们没有去探望爹娘,倒是您们来瞧我们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早就想来京城了,但人生地不熟,现在可算是不怕了。”齐老爷又道,“而且出门遇贵人,碰上个将军入京,便说和我们同行,这一路连半个土匪都没瞧见,路上十分安心。” 齐妙笑笑,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眨眨眼问道,“爹娘说的那将军可是今日入城?” “对,还在半里地才分开,说不便同行了。爹还瞧见很多官在城门口等他,那将军年纪轻轻,可是跟女婿一样出息着呢。” 齐妙蕙质兰心,立刻知道那将军是谁了,抿唇笑笑。齐夫人瞧她这样笑,便问,“莫非妙妙认识?” “何止是认识,女儿刚才才刚去过他家,和他夫人说话呢。”齐妙笑盈盈道,“那将军可是叫孙韬?” 齐老爷诧异,“对。” “他本是利安府副将,后因韬略非常,二郎便力荐他做了将军,也是大功臣,今日进京是去御前听封的。” 齐老爷愣了好一会,才笑道,“真是缘分啊。” 如此一想,那他那晚和孙韬说,认识一个字写得极好的人,想必说的就是同一个人! 竟这样有缘分,等那孙韬得空,定要好好和他喝一杯才行。 齐妙听了两人路上趣事,也觉神奇。等谢崇华和谢崇意傍晚回来,去拜见了两老出来,齐妙也提了这事。听得谢崇华笑道,“改天我请孙将军来家里喝酒。” “可要先告诉他那老者就是爹爹?” 谢崇华想也没想,笑道,“不说,吓唬吓唬他。” 齐妙也笑笑,真是越发坏了,“对了,这几天陆续来了几个媒婆,都想给玉儿婚配呢。我都一一推了,他们定会说我们眼光高吧。” “那就说眼光高吧。”谢崇华和齐妙成亲并不算太顺利,又有陆五哥和大姐在前,更是不愿给儿女早早配婚,“早上不是去了孙将军府邸吗,孙夫人眼睛可好些了?” 圣上特地派了御医过去给柳茵治眼,一直有服药,但效果并不太好。 齐妙微微摇头,“儿时就得的眼疾,药外敷内服,又配以针灸,但似乎并没作用。不过孙夫人说无妨,我想孙将军也不会因为孙夫人眼疾而有嫌弃的意思。” 谢崇华想到方才孙韬进城后就想直接回家连面圣的事都忘了,也笑道,“的确。” 齐家夫妻在女儿这住了一个月,将京城内外都游了个遍。圣上听见谢崇华的岳父岳母来了,又听孙韬说了途中一事,又知晓是谢崇意的师父,便派太监前来赏赐了许多东西,还赐了“妙手回春”的金字牌匾。 临近腊月,京师飘雪。这雪齐妙已见过多回,也不稀奇了。倒觉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愿外出了。前一晚想着丈夫明日休沐,那就能睡晚点了。谁想夜里欢愉完,擦净了身,打算睡觉,他却说道,“明天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齐妙提了提被子将自己裹住,“不要,冷。” 谢崇华侧躺一旁,刮刮她的脸,又软又暖。听见外面大雪仍是簌簌而落,心有所想,“带你去看雪。” 外面太冷太冷,齐妙态度难得强硬,“不要。”她翻身抱住他,说道,“就在屋里待一天吧,我在旁边给你研磨递纸,还会给你揉肩的。” “我是怕你闷。京城的雪景跟别处不一样,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 齐妙两眼委屈,“你真要让我这么怕冷的人去吹冷风吗?” 谢崇华哑然失笑,他知道她喜欢什么,现在只是想着外头冷不愿出去,可到了那,定会忘了天寒地冻的。 齐妙转了转眼,“这样吧,你背我去。” 谢崇华悠悠道,“好啊。” 在小树林没人瞧就算了,这从家里出门他竟还答应的这么痛快。齐妙自己可不愿意了,往他怀里蜷了蜷身,“才不要,老夫老妻了,要让人笑话的。” 一听老字,他便低头瞧她,“哪里老了。” “玉儿都要九岁了。” “玉儿九十了你也不老。” 齐妙忍不住笑笑,这话她听着喜欢。女儿年纪再大,在做母亲的眼里,都是孩子。但自己年纪一大,在丈夫眼里,却会变得人老珠黄。她又将双手环得紧些,贴着他的心口,“要是真能活到百岁,就好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七十已是寿星,想要活到百年,十分不易。所以也就更珍惜眼前人。 “二郎,明天我们去看雪景吧。”在家还有下人在门外守着,去外面,才是真的两人一起。有他在,又哪里会冷。 &&&&& 腊月初七,飘了一天一夜的雪,院子门前积雪十寸,路都要不通了。谢崇华早早起身,去拿了衣服将妻子团起来,将她包得里外都不透风,这才满意。齐妙瞧瞧镜子里的自己,都要成肉丸子了,圆滚滚的,抬眼瞧他,“我像不像肉丸子?” 谢崇华看了看,“不像。” “为什么不像?” “因为我不想做肉丸子的夫君。” 齐妙当即笑出声,大清早的心情好极了。 用早饭前几个孩子眼睛看着自家爹娘,两眼转了转去,“爹爹,娘亲,你们又要丢下我们出门呀?” 谢崇华说道,“‘又’?” 三人齐齐点头,肃色,“对呀,又。” 齐妙说道,“十月我们一起出去过五回,五回都是带你们的。十一月我们一同出去四回,三回都带了你们。” 这一数好像的确是,三人这才不说话,不过为什么总觉得爹娘老丢下他们自己玩。细想之下才想起来,每次到了一处,等他们玩累了睡觉,醒来后就不见爹娘了。 有这么喜欢玩的爹娘,很让他们操心的呀。 谢崇华提醒道,“你们许叔叔今天也休沐。” 三人了然,“那我们等会去找许叔叔玩。” 谢崇华笑着应声,看得齐妙又念他坏。 用过早饭,三人就去找许广玩了。许广一听是他们三人一起来的,就猜到了缘故,禁不住问道,“你们爹娘又去玩了?” “是呀,爹爹说要带娘去玩一天,让我们在许叔叔家玩。” 小玉慎重补充道,“除了吃饭。” 许广哭笑不得。 迟早有一天,他也要成亲,生一堆孩子,然后带着妻子去游山玩水,把孩子通通丢给谢家照顾。 哼! &&&&& 谢崇华和齐妙出门时,雪已经停了,但雪飘一天,未清扫之处,像抽出白玉,开出银花,恬静幽雅。眼里所见,皆是白色。到了街道,两旁铺子门前左右堆雪,似画中景致。 齐妙开着小窗往外看,半晌没关。还是谢崇华说道,“不冷么?” “有点。” 谢崇华笑笑,摸摸她的脸,都冻冷了,探身将小窗关了,“那还瞧。” “昨天的雪下得大,这门前堆雪好看。”齐妙笑笑,“我知道为什么你非要带我今天出来了,连这普通街道上的雪都这样好看,那你要带我去的地方,肯定更值得去。” 谢崇华感慨道,“可算是让你发现了。” 齐妙笑问,“是不是觉得冬天要带一个怕冷的人出门实在不容易?” “可不是。等会爬上高塔……” “高塔?多高?” “二十一层。” “……”齐妙有些腿酸。 谢崇华笑笑,“我背你。” 齐妙嘴上应着好,可哪里真舍得让他背。到了那高塔之下,往上看去,许是雪已散去,天色渐见晴朗,能看得见高耸塔顶,“这里是……” “凌云塔。” 齐妙知道这个地方,这塔非皇族官家所有,而是那凌云寺所建。塔可与京师皇塔媲美,但同样不许私人踏入半步。皇塔只能是皇帝皇后上去,凌云塔唯有住持能上。她带着女儿他们来上香时曾远观过,回来后跟他提了一提,说塔很是壮观,也不知道里面如何,可惜无缘。 没想到他竟放在了心上,这会还带她来了这。她笑问,“你是用什么法子让住持同意让你上去的?” 谢崇华伸手将她的披风系紧,又探了探她紧抱的暖炉,还暖和。听她问,笑答,“如果我说我是下棋赢了方丈,他才同意的,你信不信?” 齐妙笑道,“不信。” 谢崇华笑笑,“朝廷不是每年都会拨款修缮寺庙么,我刚接下圣旨,就有许多寺庙的人来寻我去修,但我去走了几个寺庙,都不觉需要修缮。后来问了知晓内情的人才知,原来是想让我将名额给了他们,一起分银子罢了。” 朝廷做事素来大方,拨银不少,如果要分定能分不少。但出家人这么做,也实在是让人嫌恶。齐妙摇头,“也亏得他们是出家人。” “后来我便谢绝了他们,穿着常服亲自去走访皇城里外寺庙,见凌云寺破旧,却不来请款,也是奇怪。一问才问出实情来,说往年有请款过,但不得人搭理。” 齐妙想想说道,“定是因为凌云寺真要修,那原来负责此事的人捞不得多少好处,就不给他们拨银。” “嗯。原来的丞相是厉太师的人。”连这种善款也要贪了去,谢崇华只觉厉太师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后来费了一个月,将凌云寺修好了。住持便寻了我,跟我道谢,又邀我登塔,说冬日登塔,可将方圆百里的雪景尽收眼底,定比我在任何地方看过的都好看,可是只许我一人去。” 齐妙紧接着问道,“然后呢?” “我想你会喜欢,所以就问如何才能带你去。住持便说,赢了他的棋,就可以了。” 齐妙恍然,难怪他说是下棋赢来的,已然笑开,“二郎真棒。那凌云寺住持听说棋艺超群,还不曾碰见过对手呢。” 谢崇华笑道,“我的棋艺虽不太差,但绝对不能算是超群的,这点妙妙最清楚不过。” 齐妙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住持有心成全。她笑了笑,“住持也是个好住持。” “嗯。” 可是再好的住持也不能改变他们需要爬二十余楼。 两人不急着登顶,走累了就去廊道那往外瞧看。爬个三四层就停一会,那不同高度的雪景也陆续落入齐妙眼里。从最初的不过半里地,到三里、五里,直到登顶,将银装素裹的附近尽收眼底。 只是从这种高度往外看,屋顶棱角依稀可见,不是纯粹白茫茫一片。近景看雪,远处看景,景象留白,有着水墨画般简单却又直观,让人不能移目的美感。 谢崇华见她都要看痴了,也不出声惊扰她。那双眸越发的亮,越发的欢喜,看来她真的是喜欢的。 “我喜欢这。”齐妙终于是偏头看他,“现在一点也不后悔来这了。” “那就多看一会,住持说仅此一次。”他有些可惜不能带玉儿他们来,如果是一家人来这,就更好了。 正想着,就听她叹道,“要是玉儿他们能来就好了。” 他微顿,又笑笑,两人果然是已做爹娘的人,有好的总想着儿女。没想起他们的时候,他还觉得他跟齐妙才初识不久。怎会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怎么变。仍是看见一些稀奇的东西景物还会这样开心。 齐妙察觉到灼灼视线,将他的脸推回正面,“要看我回家慢慢看,就这一次上来的机会,好好赏雪。” 谢崇华听了她的话,这才去赏这银装。看来看去,还是不及她好看的。起先他婉拒住持好意,但住持说可带一人,他便说要带妻子来。 如果没赢住持,他也不打算来的。 看着看着,又将目光落回她脸上。 她赏的是雪,他赏的,却是她。 &&&&& 正月元宵刚过五天,利安府那边就有人快马加鞭送了封信到谢家。 谢崇华早早上朝去了,齐妙见是陆五哥的字迹,便去了封口红蜡。这一看信,便笑了笑。看得在旁边念书的嫣然探头,“娘在看什么呀?” 齐妙笑道,“嫣然要做表姐啦。” 本以为她会高兴,谁想她手里的毛笔啪嗒掉下,“完了,有了比嫣然更小的孩子,嫣然要失宠了。” 齐妙见她大惊失色,又觉好笑又心疼,“可是在娘这里,嫣然还是最小的呀,不会失宠的。” 嫣然这才松了一口气,嬷嬷说了,家里最小的孩子才得宠。她仔细观察一番,的确是这样,爹爹就最疼她。不等她想完,却见母亲皱眉,偏身干呕,吓得她忙站起来,“娘你怎么了?” 齐妙摆手说没事,心里倒有些怪,该不会是又有了吧? 等谢崇意傍晚回来,便让他诊脉。谢崇意附指细把,又特地瞧了两回。三个孩子在旁边紧盯,生怕母亲得病。不一会就见小叔叔笑道,“恭喜嫂子又有了。” 不等齐妙高兴,嫣然一愣,顿感失宠,哭成了泪人! 晚上谢崇华放衙归来,刚下马车,就被个小人扑了个满怀,哭得委屈极了。小玉在后面跟来,无奈道,“刚不是不哭了嘛,怎么又哭起来了。” 谢崇华想去看看小女儿怎么了,可她抱着自己的腿就是不松开,要哭倒了似的,“玉儿,妹妹怎么了?” 小玉答道,“娘肚子里怀了个弟弟,嫣然说以后爹爹娘亲不会疼她了,所以就哭啦。娘安慰了她很久她才不哭,就跑来这等爹爹回家,可没想到……” 谢崇华苦笑,“爹爹怎么会不疼嫣然?” 嫣然抽泣,“嬷嬷说不是最小的孩子不得宠。” “那爹爹疼不疼你姐姐和你哥哥?” 嫣然哭声一顿,好像是疼的,还很疼。 小玉睁大了眼瞧着妹妹,不是吧,竟然一句话就劝住了。那她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是做什么,带妹妹真累,还是斐然弟弟好。 谢崇华见她不哭了,笑笑将她抱起,“进去洗脸。” 嫣然趴在父亲肩头上,不哭了。刚才自己真傻,哎呀,哭的眼睛好累。 ☆、第98章 大结局二 第九十八章大结局二 谢崇华将女儿抱进屋里,齐妙也起身来看,见状刮刮她又哭红的鼻子,“又哭啦?” 嫣然摇头,“不哭了。娘,弟弟什么时候出来呀?” 也不知丈夫用了什么法子,她竟关心起没出世的弟弟来了。齐妙笑道,“入秋的时候。” “好晚,竟然要在娘的肚子里待这么久。” “嫣然当时也是。” 嫣然吃了一惊,又揉了揉眼,忍着没哭,“娘对不起,我该早点出来的。”怀着弟弟今天吐了好几回,那待上三个季节,娘亲得多辛苦。 孩子自有孩子的敏感和天真,却最不会骗人。齐妙亲亲女儿的小脸,柔声,“娘不辛苦,能见到嫣然,娘一点也不辛苦。” 嫣然伸手环了母亲的脖子,低声,“嫣然最喜欢娘了,以后见到弟弟,嫣然一定会好好帮娘教他照顾他的。” 齐妙抱着女儿,感动又感激。 等嬷嬷带着嫣然回房里去了,谢崇华才抚她肚子,“辛苦了。” “哪里会辛苦,高兴还来不及。”齐妙见到三个儿女都这么乖巧懂事,她是真的不觉辛苦,“五哥来信了,说姐姐生了。” 谢崇华忙问道,“姐姐可安好?” “嗯,母子平安。” 谢崇华面有欣慰,为陆五哥和姐姐欢喜。 “信上还说,等孩子满月,姐姐身体好了,就来京。” “那最快也得是二月底了。” “嗯。”齐妙又想起一事,笑道,“孩子是元宵出生的,也就是说,跟青青是同一天。” 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冥冥注定。 这事,唯有老天知道了。 &&&&& 三月三,桃花遍开,也是踏青的好时节。 从利安府到京师,不过七日路程。这七日途经平地、高山,一路慢行,也不比那些特地外出踏青的人赏的景少,玩得惬意。 一个面庞俊秀的少女探头往外看了看,在这山上已能看见远处京城,她回头嫣然笑道,“嫂子,快到京师了。” 谢嫦娥也往外看了看,一张脸圆润不少,气色极佳,“是啊,快到了。青青,快来看看。” “弟弟睡着了。”常青抱着襁褓,半步不动,瞧着里面酣睡的小人儿,又问,“娘,我小时候也是吃饱就睡,睡饿了就吃么?” 谢嫦娥笑道,“人人都是如此。累了没,让娘来抱吧。” “不累。”常青看着弟弟,又小,又脆弱。想着,又将弟弟抱紧了些。 谢家不知陆正禹他们今日到,巧的是谢崇华休沐,因齐妙这次孕吐厉害,便没有外出,留在家里陪她。 熬过最严寒的冬日,酒婆的身体又好了起来,出来晒了会太阳。见厨娘端着汤水过去,问她是送去哪,说是送到主子屋里去,便接了过来。 还在门口就听见那两口子在里面不知说笑什么,听得酒婆心暖,敲敲门进去。刚露脸就听齐妙说道,“酒婆你怎么亲自送来了。” 酒婆说道,“老婆子可不想白吃白住。” 小玉抬头说道,“爹娘才不会觉得酒婆白吃白住呢。” 酒婆摸摸她的脑袋,“玉姑娘疼我这老婆子。”她又道,“不是说夫人这回挺不舒服的么,更该出去走走,趁着天气好,多晒晒。养得太金贵,生的时候更辛苦。” 齐妙微觉意外,酒婆懂这些? 一会等酒婆出去,齐妙才和丈夫说道,“酒婆以前生养过么?” 谢崇华也不知酒婆身世,倒是小玉插话道,“酒婆婆以前有个跟玉儿一样大的女儿,可是……后来没了……” 两人相觑一眼,这事酒婆从不曾提过。孩子是谁的?为何会没了? 那佝偻的身躯,似乎背负了很多沉重的秘密。 “咚咚。”“大人,门外有位姓陆的人求见,说是您亲戚。” “陆五哥?”谢崇华和齐妙立刻站起身,往外走去。小玉也放了毛笔,姑父来了,那青青肯定也来了。 陆正禹正看着门匾,那三个飞扬大字,每一笔都得之不易。想当年谢家孤儿寡母四人,穷得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如今却做了一朝丞相。放在三年前来说,也没人信吧。 谢嫦娥抱着婴儿也在一旁看,满眼感慨,“二弟有出息了。” 陆正禹也笑笑,“嗯,有出息了。” “青青,青青。” 未见人,先闻声。一会一个小姑娘就跑了出来,直奔常青,一把将她抱住,“青青……咦,你长个子了。” 常青抿抿唇,“是你没长个子。” 小玉嘟嘴,“青青还是坏坏的。” 常青负手不答,片刻将一个小盒子放她手上,“给。” 小玉打开瞧看,只见是个巴掌大的……大红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吓得差点没扔在地上,“这是什么?” “珊瑚呀。” “原来这就是珊瑚呀。” “本来有半人高的,但搬不动,还容易碎。我就让人敲了最好看的一段。” 小玉眨眼,“那剩下的呢?” “扔了。反正宅子也卖了,不回去了。” 小玉立刻忘了珊瑚的事,拉了她往里走,“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新家,你要自己住一间房还是跟我住呀,我的床现在很大很大……” 常青听着她唠叨,又想,但愿以后弟弟也跟小玉一样,那就不用她说话,只要听就好了。 几个大人见孩子们已牵手进去,皆是笑笑,边聊边进去。 谢嫦娥见齐妙总来瞧襁褓里的小人,笑言,“煜煜要不要你舅母抱抱呀?” 谢崇华闻声回头,淡笑,“姐,要是抱了,怕妙妙肚子里的小人儿要吃醋。” 谢嫦娥惊喜道,“妙妙又有了?” 齐妙微点了头,谢嫦娥已是欢喜,“这下这小家伙可有伴了。” 齐妙笑笑,又偏头去瞧陆芷,如今已出落得更加标致,看着已不像以前那样阴郁寡语,娴静美好。陆芷见她看自己,也回以一笑,十分明朗。 等过了一会,陆芷见他们聊得欢,却不见谢崇意。又不好问,便等在一旁。用过午饭,陆芷就带着她从利安带的礼物,去宋府拜见。 谢崇华知道后,说道,“去吧,宋大人和宋夫人也问了好几次你,他们也很挂念你。” 原本不知道他们可还认得自己的陆芷这才放心,便提了礼物由谢家的马车送去宋府。 宋大人和宋夫人也刚用过午饭,听见管家说谢家来人,还在想是不是谢崇华今天休沐过来找宋大人下棋,但听说谢夫人有孕,他不会还跑过来吧。正奇怪着,就见门外走进一个年芳十四五岁的少女,在明媚日光的照晒下,更添三分明朗娇艳。 “小六?” 宋夫人还以为丈夫眼拙,可细看,真的是宋家的小六。而且这一喊,那姑娘也是抬头笑笑。 “义父,义母。” 两人站起身,真像是从梦里走出来的人。看得两人落泪,当年那样阴郁的小姑娘,如今已蜕变成蝶,秀美非常。 陆芷走到面前,已向他们跪下磕头,惊得两人忙伸手去托。 “一直没有勇气回来看您们,是小六的错。义父义母不要责怪小六。” 宋夫人叹道,“我们哪里会怪你,你过得这样好,我们才是最高兴的。” 宋大人还记得她儿时模样,如今真的跟看见出门久归的女儿一样,将她扶起,“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 陆芷现在已将全部事情放下,心境越发明媚,被她刻意回避的宋家,也能鼓起勇气面对。一直欠一声谢,如今终于可以郑重和他们道谢。只是听见宋家老太太已过世,想到她当年最疼自己,有些感伤。 宋大人和宋夫人又陆续问了她许多事,还让下人去拿她以前最爱吃的东西。她喜欢的,他们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陆芷觉得,哥哥在的家是她的家,谢哥哥家也是她的家,这里,是她第三个家。 需要感激,需要报答的人太多,她实在没有必要再那样白白活着。 谢崇华已经让人去皇宫大门等三弟,告诉他陆五哥来京。这放衙半个时辰,下人陆续瞧见太医院的人,可就是没看见自家三爷。过了一个时辰,才终于瞧见他,忙上前告知。 谢崇意闻声,便转身跟李院使和另一位太医告辞,和下人一起往家走去。 太医院离丞相府并不太远,为强健体魄,刮风下雨他都是走路往返。下人跟在一旁,已然习惯这谢三爷了。自己哥哥是丞相,可是却将家世捂紧,不让太医院的人知道。 等谢崇意走了不久,那太医说道,“原来他家中也有下人。” 李院使问道,“为何这么说?” “不是连马车都坐不起么。听说是随圣上从冀州那边过来的,在军营里有些名声,我原本还以为是什么赤脚大夫认得一些土方草药,随军得了些军功才入太医院。不过如今看来也不是。” 李院使笑道,“年轻有为,又谦逊有礼,不能轻看。” 那人也笑道,“不过听说还未成亲,年纪也不小了,倒是一心埋头杏林。” “哦?竟还未成亲。” “可不是。” 两人说着话,谢崇意已经快行了一半的路。脚步之快,下人跟得辛苦。那马车还不如他呢,京师的街道之挤,哪里比得上这双快脚。又行几步,倒见他停步不走了,“三爷?” 还没问清楚他怎么了,又见他步子极快,却不是往前,而是突然往侧面走去。 谢崇意猛地抓住那正在一个姑娘背后掏摸钱袋的男子,反手一拧,那人就痛得直喊。惊得那姑娘转身,两个下人也忙将她护住。 “四肢健全,身强体壮,却偏要做贼。”谢崇意在军营待过一年,没事也会跟人练练,如今体魄比之以往,一比三也无妨。 那人被他握住手骨,只觉要碎,根本没还手的气力。 皇城内本就多官兵巡逻,围观的人一多,动静大了起来,不一会就有官兵过来,将那小贼押住。又瞧谢崇意,多了几分打量。那姑娘见状,上前说道,“方才是这位公子捉的贼,那贼要偷我的东西。” 官兵瞧她面庞秀美,衣着光鲜,见了官兵不惊不怕,谈吐也得当,便信了她的话。又有人在他耳边提醒这男子穿的是太医院的衣服,更是不拦,押着小贼走了。 等他们走了,那姑娘才欠身跟他道谢。谢崇意还急着回家,说了一声不必谢,就走了。 到了家门口,正好陆芷也从宋家回来,两人在门口碰见,谢崇意便觉她变了许多。陆芷见了他微微一顿,片刻笑道,“三哥哥。” “阿芷变了许多,更像个大姑娘了。” “三哥哥倒没怎么变的。” 正在张罗晚饭的齐妙听见,往那看去,就见两人说说笑笑进来。细瞧一会,没瞧出什么其他端倪,也安了心思。 陆芷见了她,脸上更是嫣然,几步走了过去,“嫂子,我帮你吧。” 谢崇意说道,“那我进里面换身衣服。” “三哥哥去吧。”等那身影掠过,陆芷又往那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如今两人这样也挺好,不会躲着对方,也不会尴尬。 齐妙张罗好晚饭,那伺候小玉的嬷嬷便过来说她还睡着。想着女儿刚说头疼就让她去睡会,这会还没起来。她有些担心,便亲自过去看女儿。 还未穿过廊道,倒是听见似乎有人在争吵,像是故意在压低嗓音,说了什么并听不见。但声音里的无奈和愤怒,却听得清楚。 “厉太师已经死了,晒成人干一辈子挂在了悬崖那。我做到了,可二姐你,却辜负了九弟的期望。” “他们是无辜的。” “我只知道他们现在在为魏家人拼命,而二姐你,在魏家重用的人家里做下人。二姐当真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吗?” 齐妙还是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却听见了酒婆的啜泣。她不由愣神,就算酒婆跟着他们谢家逃亡,独守铭城,在京军破宅时,都不曾见她惊慌哭泣过。可这到底是跟谁争吵,竟将她说哭了。 她拧眉瞧看,却见那人,竟是徐伯。 酒婆不是为没有施行计划而哭,而是想到过世的亲人,“九弟,爹娘他们的夙愿,便是大央昌盛,所以哪怕是死,也不愿投靠奸臣。可是我们若下手,那大央又要乱了,那才是真的没有办法面对列祖列宗。” 徐伯一愣,“不是的……魏家人该死……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 酒婆还要说些什么,却听见有人低声“酒婆婆,你在哭什么呀?”,她愣神,却见弟弟已经一个箭步,将那小姑娘捉住。 小玉睡得迷糊,醒来见天色晚了,想着该吃饭了,就起来。谁想走到池塘那,就看见酒婆婆在哭。被这人奋力一捞,原本就不舒服的身体差点吐了出来。 酒婆惊诧,“住手!” “住手!” 两声住手,徐伯和酒婆皆是一顿。齐妙已急急跑过来,将女儿从他手中抢了过来。徐伯微顿,见她脸色苍白,到底还是没再将人抢回来。 酒婆急声,“夫人跑不得,小心身体。” 面色青白的齐妙将女儿护在身后,紧盯二人。院子里的下人闻讯赶来,将他们护住。连在等晚饭的人,也都过来了。 一时满院寂然,无人说话。 酒婆长叹一声,徐伯见了陆正禹,也沉默无声。 &&&&& 夜已深,满宅灯笼已点亮,孩子们用过晚饭,就被送回屋里去了。 小玉不知道酒婆婆会怎么样被处置,有些不安。那徐伯为什么抓她,她也不知道。但酒婆婆当时声音很着急,也很惊诧,怕她受伤的模样。她实在想不通。 一旁的常青见她翻来覆去,问道,“你脑袋不疼了?” “疼。”小玉说道,“小叔说我没事,就是吹了风。” 常青把被子往她身上一盖,“那就快睡觉。” 受了惊吓的小玉有些睡不着,“青青睡吗?” “太早,不睡。”常青答完,见她不出声,才补了一句,“我不走。” 小玉这才放心,“嗯。” 谢家大堂上,也没有下人在伺候,都回了下人房。谢嫦娥陪着齐妙回房休息,便只有谢崇华和陆正禹在。 陆正禹看着徐伯,看模样似乎是要闭嘴不言了,“徐伯,你如果不说出实情,今日一事,我容不得你。” 徐伯知道这话是要将他赶出去,想到要离开徐家,那无家可归的凄凉,又涌上心头。 酒婆默了许久,说道,“也罢,就当我欠谢家一个情,今日说清楚,我们姐弟二人就能安心离去了。” 离去二字的含义徐伯明白,既已无复仇的可能,那他们也没脸再活下去。 闻得两人是姐弟,让谢崇华和陆正禹好不意外。 酒婆缓声,“我们姐弟复姓令狐,本是京城人士。从祖父一代起,就是大央重臣。后宣德皇帝继位,觉得令狐家威胁了皇权,又有奸臣厉家耳语,更让圣上渐渐疏离我们令狐家。后来厉家要和我们令狐家结盟,父亲并未理他。结果厉家寻了话柄,状告到宣德皇帝那。皇上信以为真,于是以谋反罪名,将我们令狐家八十二口男丁斩杀,妇人充为官奴。” 谢崇华没有想到酒婆的官奴身竟是这样来的,厉家……厉家当真是千刀万剐都不够偿还他们所欠下的血债! 酒婆双眸满含凄苦,继续说道,“我弟弟侥幸逃脱,落魄多年,被徐老爷收留。我一直待在太平县,十几任县官相继接任,渐渐没人知道我是谁,又是从哪里来。再后来,大央将整个令狐家都忘了。直到谢家和徐家重见,我和弟弟,在分别五十年后,也终于见面了。” 徐伯声音低沉,目光决然,“厉太师途经利安,是我带人去捉了他,将他挂在悬崖上,受尽折磨而死。二姐本该杀了魏家人为我们家填这笔血债,可谁想……” 谢崇华这才知道为什么许广说厉太师明明路过了利安,随从也都捉到了,可就是找不到厉太师,原来是被挂在悬崖之上,无怪乎找不到。可是他没有想到,酒婆竟也曾寻机要杀魏家人。也就是说,曾想杀永王? “二姐心软,注定要负黄泉之下的家人。”徐伯心中有恨,错失良机,注定要愧对族人。 酒婆摇头,“九弟错了。”她轻叹,“二姐没有做错。一旦毒杀新帝,到时候天下大乱,受苦的只有百姓。我们令狐家,从来都是以百姓为先啊。九弟你真的忘了爹娘遗训吗,哪怕他们明知道会死,还是拒绝了厉家可以救他们的机会。因为他们宁可死,也不愿和奸臣同流合污!” 徐伯老泪纵横,积压了五十年的仇恨,始终无法放下。那时他还年少,眼睁睁看着族人被杀,却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多希望当年能和他们一起死,那就不用背负这么重的仇恨了。二姐放下了,可是他放不下,放不下! “二姐……我不甘心……九弟不甘心啊。” 酒婆闻言痛哭,抱着世上唯一的亲人哭得断肠,“九弟……” 陆正禹良久无声,谢崇华也是默然,此时已不知要说什么。当年母亲过世时,他半年都无法恢复,米饭难咽,夜半难眠。更何况是酒婆一夜痛失八十二个亲人…… 第九十九章大结局终   四月中旬,不比两广四月已是酷热,京师气候还很是清爽。   酒婆和徐伯已经在谢家待了两天,收拾了行囊要走,却被齐妙拦下,让他们再等几天。   等?有什么可等的?   两人不知道,可已经没有颜面再面对谢家徐家人。徐伯更是没有办法和小玉对视,那天他没有想过要对小玉不利,但是他当时的确是吓坏了她。谢家人对姐姐恩重如山,对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这样好,他多少有些恩将仇报。   一面是放不下对魏家的恨,一面是对徐谢两家的愧疚,徐伯两日饱受煎熬,病卧床上。   酒婆熬了米粥端到弟弟床前,喂他喝粥。见他难咽,叹道,“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死了也许是好的。”徐伯眼里无神,看着这寡色蚊帐,“二姐,如果我们当年能和族人一起赴死,或许就不会痛苦至今了。”   酒婆蓦地冷笑,“杀了厉太师,就不算白过了这五十年。”   徐伯细想,也觉如此。手刃了厉太师,亲眼看见厉家没落,也的确没白等。   “所以换句话说……我们还得谢谢永王。要不是他起兵,厉家哪里会失势。”   徐伯哪怕不愿承认这点,还是不得不低低应声。仇人变恩人,他心里很难接受。病至肺腑,已无力气。他死了也好,二姐就不必为难了,也没人责怪她了。只是姐弟刚刚重逢不久,却又要分开。他走了,二姐就真的孤苦无依了。   如果他能沉住气,不让谢家人发现,二姐好歹有个善终,有人愿埋尸骨。而今却都被他的不甘心给毁了。   酒婆见胞弟又落泪,说道,“一大把年纪了哭这么多作甚,会把眼睛哭坏的。”   徐伯哽咽,“二姐……”   千般仇恨,都抵不过对亲人无法割舍的感情。比起杀魏家人来,他更希望胞姐能安然过活余生。   “咚咚。”   敲门声响,门外是谢崇华的声音,“酒婆,徐伯。”   酒婆慢慢走到门前,将门打开,抬头看着他,面色平静,“大人何事?”   谢崇华温声,“酒婆随我去一个地方。”   最坏的不过是死,死?酒婆已经不怕了。她缓缓走到外面,要去关门,旁人已伸手将门关好。她默了默,又看他一眼。   谢崇华一路走出家门,扶了酒婆上马车,让车夫去了一处地方。   酒婆还记得一些京师旧址,一说去那,心觉奇怪,去贴皇榜告示的地方做什么?   马车缓缓在闹市通过,到了贴告示的地方,那儿已有许多人围看。谢崇华扶着酒婆下车,由官兵开路,扶她到了前面。   酒婆抬眼看去,只是看见第一列字,就愣住了。再往下看,泪渐蒙眼,擦了好几回才将这告示看个清楚。   “昔有忠臣令狐氏,遭奸臣迫害,驱逐出京。今特赦令狐氏返京,重归故里。”   不过寥寥几字,说得也十分含糊。但酒婆知道此事错在皇族,要想皇族承认并为令狐家平反,难于登天。可没想到谢崇华却愿为他们进言,让令狐家洗清罪名。这份恩情,是她余生无法偿还的!   回去路上,谢崇华见酒婆许久没有出声,不见笑颜,也没有喜极而泣,低声,“酒婆?”   酒婆缓缓抬头,“当初我曾想连你也杀了。”   “那为何最后没有?”   酒婆又是沉默,许久才道,“你是好官……跟我祖父、父亲一样,都是好官。”   谢崇华轻叹,“我特地去查了令狐家的事,几代令狐大人,都是好官,比我好过百倍。可惜遭奸臣陷害,如若不平反,我心难安。如果大央再多几位这样的好官,统一八方,指日可待,又哪里会惊怕边疆蛮族。”   酒婆笑了笑,“大人他日,定会比我父亲他们,做得更好。”   她又想,或许是因为父亲不忍他们姐弟再受苦,所以让谢家人出现,救他们脱离苦海。   否则天大地大,又怎么会这么巧碰见。   谢崇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酒婆回了令狐旧宅。   大门半旧,门上兽环已换过。谢崇华说道,“这宅子被一位商人买下,因年岁太久,几经修缮,有些地方已经变了样子。那商人听说是令狐家的后人要回来,便立刻接了圣旨离开,还说里面的东西,全都留给酒婆和徐伯。”   声音在耳,酒婆已听不太清楚。她提步往前走,敞开大门,刚看到前院右侧用石头垒起的小花坛,就泪落不止。   “那儿,是我儿时垒了个小地方,种了一株野花,母亲知道后,便将它垒高,让我种花种草。哪怕我出嫁后,也没有移除。”   “后院这棵树,是我九妹种的,如今都长这么高了。”   “这里本来有口井,现在被填了。”   她边走边看,以前家里什么样子,她都记在脑子里。只因这里是她想过千万回的家,一草一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连门柱上那道刮痕是怎么来的,她都还记得。明明离开了那么久,还在夫家生活了七八年,可最让她惦记的,却还是这个出生长大的家。   走完一遍出来,酒婆也累得不能动了。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往日门庭若市,家族昌盛热闹。如今却剩风烛残年的她独坐门前,越想,便越发孤独,思念已故的亲人,思念她已不在的年华。   想着,忍了许久的泪,悄然落下……   &&&&&   送走了酒婆和徐伯,齐妙总觉家里少了什么人。孩子也问酒婆婆去了哪里,齐妙便说过两天带他们去见,孩子们也就不闹了。   可不过三天,酒婆就回来了。   她拿着东西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有些彷徨,更多的是担心。管家请她进去,她也不进。齐妙从里面出来,见了她忙拉她进去。进了大厅,齐妙才见她还是穿着布衣,圣上赏赐的绸缎首饰,一件都没穿戴,“酒婆,圣上不是赏了许多东西么,怎么还是穿得跟以前一样?”   “不习惯,这样就好。”   齐妙见她还拿着个大包袱,又问,“这些东西是?”   酒婆低眉没抬眼,支吾道,“我、我想回这住。”   齐妙意外道,“为何?”   “在那住不习惯。”酒婆又道,“人少……住得怕。九弟他也想回徐家,也住得怕人。”   不过几字,总觉让人心酸。哪怕那是自己的家,可家人不在,那又算得上是什么家。   齐妙轻声道,“那是您的家,这儿也是,您乐意回来,就回来吧。玉儿他们也很挂念酒婆。”   酒婆点头,面上含满苦楚的皱纹,愈发舒展——她在这世上的亲人,已不是只有弟弟一个了。   &&&&&   五月的天,京师才渐渐转热。这一热起来,像是没个过渡,一夜就要逼得人从厚单衣变薄长衫。   小玉趴在母亲腿上一动不动,等耳掏子出来,她才揉揉耳朵,开口说道,“弟弟他最近好像很乖了。不折腾娘亲了。”   齐妙笑笑,“嗯,不过也未必是弟弟,有可能是妹妹,玉儿还想要个妹妹吗?”   小玉想到嫣然就头疼,“不要妹妹。”   在前面跟哥哥下棋的嫣然猛地抬头,“干嘛不要妹妹。”   小玉朝她吐舌头,“因为怕她像你。”   嫣然气道,“像我有什么不好。”   斐然认真道,“像你才不好,不好不好。”   “哼!”嫣然不下棋了,跑到母亲一旁,弯身对娘亲的肚子说道,“变妹妹,变妹妹,变妹妹。”   斐然大惊,也跑了过去,“变弟弟,变弟弟,变弟弟。”   齐妙笑笑,这两个小家伙,总是这样吵吵闹闹的。要是让她选要像谁,她也选不出,因为哪个孩子她都爱。   小玉说道,“好啦,不要再吵了,娘好不容易不吐了,你们不要吓到他,不然他又要不安分了。”   两人赶忙闭上嘴,不吵了。   齐妙摸摸斐然的头,说道,“等斐然长大了,要保护姐姐和妹妹,知道么?”   斐然点点头,拍拍小小的心口,“一定会像爹爹保护娘亲那样保护姐姐和妹妹的。”   小玉瞧着弟弟还细小的胳膊,却意外的可信嘛。   齐妙久不见陆芷过来,不像平日早早就过来陪了,想了想问道,“你们阿芷姑姑是不是又去了宋家?”   “是呀。”   这半个月都常往宋家跑,闲暇陪宋大人去垂钓,也会留在府里陪宋夫人绣花。往来的多了,倒比以前更加融洽,像一家人。   这日从宋家出来,正是斜阳沉落时,晚霞盖天,映得大地橙红。陆芷抬头往天穹看了一眼,远处像染了胭脂红晕。收回视线,就见门前已停了辆马车,马车前面有个年轻人,正瞧看着她。看得她微微皱眉,被个陌生人盯看,到底不舒服。   她挪开视线,准备回去。谁想那人却开了口,“六六。”   她一顿,回头瞧去,那人俊秀面庞略有紧张,仍是笑着问道,“是六六吗?”   陆芷不认得这人,那人也才反应过来,说道,“在下秦覃,辈分上是你的表哥。以前你刚到宋家的时候,我常来,不过看来……你是不认得我了。”   说到秦家,的确是宋夫人姓氏。只是陆芷对宋家旁支记得不太清楚,她微微欠身,“抱歉,那时年幼,容貌也许有变,并不太记得了。”   秦覃笑道,“你的样子倒没怎么变的,但是看着明朗了许多。说起来,这还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话,以前你都不爱搭理人的。”   陆芷倒能想起自己以前像石头的模样,笑笑说道,“是阿芷失礼,让表哥见笑了。”   秦覃并不在意,只是笑颜比她当年总是惊怕寡言的样子好多了。那么小的丫头,如今已经出落得娉婷玉立,“闺名是唤阿芷么?”   陆芷应声,“单姓陆。”   “姓也好,名也好。”秦覃不知她离京后发生了什么,但是如今看她这样,心中高兴,“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挺好的。”陆芷还要回家吃饭,没有多逗留,便和他告辞。更何况他于自己,也是陌生人吧。   那人影走远,秦覃还站了好一会。倒是旁边的小厮问道,“少爷不是特地来看六姑娘的吗,怎么没说两句就让她走了。”   “以后会多见的。”   “东西还没送呢。”   秦覃这才想起来,刚欢喜太过,连东西都忘了。   陆芷出了巷口,便上了自家马车。心里无事,便细想起那秦表哥来。   要想回忆起十年前的事来实在不容易,更何况还是一个男童。想了许久,她才忽然想起来,当年的确是有这么一个秦表哥的。   总是不厌其烦的跑来和她说话,拿她最爱的蜜饯果点给她吃。   每次有人喊自己小哑巴,没爹娘,他就会冲过去把对方揍一顿。   自己跟谢哥哥回家的时候,他还让她写信告诉他住处,以后他要去找她。可是她回到谢家,就把全部事都忘了。   一别十年,没想到他还记得。   陆芷想着,心有愧疚。想到方才他不提旧事,只是问自己好不好,又觉心暖,感觉奇怪得很。   &&&&&   八月天,热得人要起痱子了。齐妙肚子渐大,更觉闷热。夜里也没有办法睡觉,又不好翻身,怕吵了枕边人。可这轻微翻身的次数一多,还是让谢崇华察觉到了。   他缓了缓神,侧身帮她翻身,“怎么了?”   “热。”   说完,手已附在额头上,手掌立刻沾上细汗,当真是热了。   他起身挽起蚊帐,拿了扇子给她扇风,清风徐徐,迎着窗外月光,更觉清凉。   “舒服么?”   “嗯。”齐妙伸手握了他的手,“你睡吧,我不热了,你还要上朝。”   谢崇华笑道,“家国天下,国要,家也是要的。你不让我扇,那我不扇,我给宝贝儿子扇,除非他说不要。”   齐妙笑笑,“又耍赖,你欺负他现在说不了话呢。”   “那你还辜负为夫的一番心意呢。”谢崇华轻压她的手,又拿着大蒲扇轻扇,“最近怎么阿芷总是出去,五哥来找了几次,问她是不是在我们院子里。”   齐妙笑笑,“我和姐姐都看出来了,就你们两个大男人粗心。别人还都说丞相大人心细如尘,明察秋毫呢。”   谢崇华问道,“阿芷怎么了?”   “兴许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哦?这是怎么知道的?”   “最近越发在意起发饰来了,出门前都要问我她这样装扮好不好看。不过也是奇怪,上回宴会我问过宋夫人,宋夫人说她的确是常待宋家,但也没外出过。车夫也说没去别的地方,就只是来回宋家。”   “那人兴许是宋家人。”   齐妙恍然,“这倒是。”想到陆芷明年便要及笄,能在她及笄前碰见喜欢的人,也是好事。就是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样的人,但愿不会是第二个谢三弟。想到谢三弟,她这做嫂子的又想起一直操心的事来,“三弟是真不打算成家了么?”   谢崇华提起这个也是头疼,“也不是没有为他做媒的人,但三弟就是不愿意。连太医院的李院使都想将千金嫁给他,他倒好,连见也不去见。”   齐妙也是无奈笑道,“三弟告知二郎这事,是想告诉二郎,他连顶头上司的千金都不愿意见了,那就更别提其他那些人家的姑娘。”   “总不能真做了和尚,那我这做兄长的,有何颜面去见母亲。”谢崇华叹气,人生在世,果真有许多要愁的。愁完这个愁那个,总是不得安宁。不过许多事都会过去,会顺利起来,愁不得那么多。   早上谢崇华出门和许广一起上朝,许广见他神色不佳,问道,“昨晚又没睡好?不是说了孕妇夜里折腾,分床睡才是上策。”   “妙妙大着肚子不方便。”   “下人不是伺候着么?”   “不放心。”谢崇华觉得他还要继续说,说道,“等弟妹有身孕你就懂了。”   许广对此无言以对……   谢崇华又说道,“妙妙怕热,夜里热得睡不着。”   “这不是很简单么,把冰窖里的冰块凿进桶里放在屋里,能凉快一晚。”   “家里去年没储冰。”一大家子都是南方人,没有储冰窖的习惯。而且储存费用极高,也不是以前的他们能存得起的,因此就忘了。   许广说道,“我那有。”   等到了晚上放衙回来,许广就让谢家人过来拿冰。还特地让人凿了几大碗干净的,给孩子们冰了糖水喝。   有了这些冰化解热气,齐妙总算是能睡安稳觉了,谢崇华自然也睡得好。翌日许广瞧见他神色颇佳,趾高气扬道,“我整个冰窖都给你们了,不用还了,以后生了孩子,让他叫我义父吧。”   谢崇华斜乜他一眼,吐字,“自己生。”   许广觉得自己没法愉快地和他一起上朝了……他能跟他按斤算冰块的钱吗?   &&&&&&   一晃秋季,齐妙诞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   因是半夜生的,动静又不算大,几个孩子没被吵醒。等早上一起来,就说母亲生了,头发都没梳就跑了过去。   嫣然跑得最快,跑到门口就被父亲拦住了。   “你娘刚睡下,嫣然晚点再进去好不好?”   “嗯嗯。”嫣然问道,“娘亲她生了弟弟还是妹妹呀?”   谢崇华笑道,“弟弟。”   嫣然顿了顿,竟然是弟弟。她扯扯父亲的衣角,“爹爹,下次生妹妹好不好?”   谢崇华哑然,儿女四个就好,他是真舍不得妻子再受苦了,“弟弟不好么?”   嫣然认认真真道,“都好。不过姐姐有弟弟妹妹了,哥哥也有弟弟妹妹了,嫣然也想要弟弟妹妹。”   谢崇华这才明白,连下人都笑了起来,这谢家三姑娘,有趣得很呀。   齐妙生的是第四胎,较之之前有了经验,也更易生养,并不太折腾。而且这次养胎养得好,身体也恢复得很快。孩子满月时,她的身体也健康如常。孩子的满月酒席上,忙着应酬一日,等宴席散了,她也早早梳洗回了房。   谢崇华送走宾客回来,见孩子不在屋里,只有她躺在床上,想着孩子是交给奶娘了。走到一旁坐下身,见她也没睡,便给她揉肩。   齐妙悠悠乐享,果然是揉的多了,力道刚好,“爹娘他们睡下了吗?”   齐老爷齐夫人早十天前也赶来京师喝满月酒,这会已经回房了。   “刚回房,还没睡。”谢崇华在她白净的脖子上亲了亲,“辛苦了。”   脖子有点痒,齐妙摸了摸,看着他说道,“你的酒量越来越好了,定是练出来的,以后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   “官场应酬,宫宴敬酒,都是少不了的。”   “那尽量少喝吧。”   “嗯。”谢崇华这才闻闻身上,果然有酒味,“熏着你了吧,我去洗洗。”   “等会去吧。”齐妙探身抱了他,“你也累了,歇一会。”   谢崇华摸着她已散下的发,一如既往,滑如绸缎,浓如云墨。他最想的,便是五十年六十年后,青丝变白发,还能这样抱着她,还能抚她的发。   &&&&&   过完年,春去秋来。谢家又办喜事了,办的不是小公子的抓周宴,而是丞相大人家的表姑娘要出嫁了。   嫁的是京城有名望的世家,秦家的三公子。   听说秦家是宋家的表亲,那叫陆芷的姑娘是谢家的表亲,但新娘子又曾是宋家的义女,可新娘子出嫁,那大央第一富贾徐家却跑前跑后,拿出许多嫁妆……   关系十分混乱,百姓根本分不清。哪怕是听了对的版本,也觉是在瞎说。   不过不管那奇怪的关系传得如何开,反正呀,是京城又要添一对新人了!   红妆满铺京城主道,迎亲的队伍伴着唢呐锣鼓声将陆芷迎上花轿,耳边喧闹声一路到了秦家,晚上没睡好的陆芷有些晕乎。   由喜娘丫鬟搀扶着进了大门,贺喜声也是铺天盖地。她隐隐听见了谢崇意的声音,偏头往那看去,只是盖头遮掩,瞧不见。她默了默收回视线,似乎已经进了喜堂,被交给了另一人,能看见对方的黑色靴子。   还有那接过红绸,在眼底下一晃而过修长有力的手。   她缓缓往前看去,看不见人,可是却能感觉到眼前人的心意和带给她的安稳。   展颜一笑,他看不到,可陆芷很明白,这一笑,是释怀,也饱含真心。   等新人拜完堂,喜宴开始,宾客更是热闹。   谢崇华官高,不以家人身份坐在主席,也以官品坐在那。倒是陆五哥在宾客那,有些担心看去,却见陆五哥笑得爽朗,他这好友的心,才终于放下。   陆五哥不愿坦言身份,怕给妹妹添麻烦。他只要妹妹过得高兴,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妹妹吃过许多苦,他不想她再多受一点委屈。哪怕她极力要恢复身份,他也没答应。   比起商人表妹的身份来,丞相表妹,才更合适。   谢崇意吃了一半酒宴,听说李院使也在宾客中,便过去敬酒。问了下人,才找到那桌。   李院使见有人过来,见了是他,意外道,“原来谢太医也受邀前来了。”   谢崇意笑道,“新娘子是我表妹。”   众人恍然,片刻才回过神。听说新娘子是丞相大人的表妹,这会他却说……难道谢崇意……对,和丞相一样都是姓谢。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他竟是丞相大人的弟弟。   明明有这样好的家世,为何不说?   一时太医院里欺负他年轻,总使唤他做事的人脸色已不好。   李院使心下对他更是满意,如今不依仗家世,勤勤恳恳做事的年轻人哪里能找得到。他又想起一件让他“耿耿于怀”的事来,之前说要将女儿许配给他,结果却被拒绝的事。做爹的心里到底不痛快,这才想到女儿就在席上。   谢崇意被众人拉入席罚酒,唯有举杯跟他们谢罪敬酒。目光回游一遍,瞧见一个姑娘眼熟,那姑娘也正看着自己,更觉眼熟。   那姑娘面有红晕,却还是大方说道,“我还没好好跟公子道谢,为我捉住小偷的事。”   李院使诧异道,“去年你说的那年轻人便是谢太医?”   李姑娘轻点了头,又看他一眼。谢崇意和她相视,也是笑笑。   倒是缘分。   九月时节,秋高气爽。夜空已绽放红花烟火,美不胜收。   &&&&&   婚宴将近半夜才结束,谢家的几个孩子已经先送回家。谢崇华和齐妙同秦家告辞,这才乘了马车回去。   离了一日喧闹,耳边清静起来,还觉得方才做梦般。齐妙撩开车帘往外看去,还有人在摆宵夜摊子。   每次赴宴都要忙着应酬说话,也不好在人前吃太多,总是吃不饱的。齐妙看着动心,说道,“二郎,你累么?”   “不累。”谢崇华见她刚往外看,现在又问这话,知道她想去下去走走,便让车夫停车,和她步行回去。   皇城不宵禁,这么晚了也还有行人,但是不多。下人远远尾随,声音远传,已是极轻,整条街道显得十分幽静。   吃了一碗馄饨,齐妙才觉得饱腹。见她吃得满足,谢崇华禁不住笑道,“山珍海味吃不饱,一碗十文钱的馄饨却吃得这样好。”   齐妙说道,“我也爱吃山珍海味,只是桌上那么多人,要和我唠嗑你的,唠嗑儿女婚配的,唠嗑我身上首饰的,人家问了,总要搭理的,于是就吃不饱了。”   谢崇华温温笑道,“那要不要再喊一碗?”   齐妙笑问,“不怕我吃成肉团子么?到时候要背不动我的。”   她并不是贪嘴的人,吃完就满足了。见月光银白,照得街道悠长安静,心生宁静。   两人步行回家,因无白日那些匆忙赶路的行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连人心都跟着这静夜沉稳下来,步子轻缓,慢行回家。   齐妙轻挽了他的手,也不怕下人看见。谢崇华拢拢她的衣襟,晚风清凉,怕她冷着。齐妙笑看着他,目光柔柔,眼里没有月色,唯有他。   路很长,夜很长,两人相守的这一生……也还很长。   哪怕前方满是荆棘,只要不离弃,那荆棘路,也定能走成康庄大道,走出锦绣繁华。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感谢一路陪伴至今!   番外会在12号之前更新完,日期不定,但也会是10点。所以看到是10点更新的就可以戳啦~~~其余时间仍旧是在捉虫。   番外一是许广(脱团√),番外二是世子和小玉(长大后)   其他番外没想好,没什么灵感。 本图书由(世纪沫)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