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妮拉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长公主的旧情郎 作者:伊人睽睽 文案   两攻相逢,必有一受。分开后很多年,美丽御姐的长公主and粗糙狂野的前侍卫旧情郎依然反感彼此。   公主李皎行路遇难,碰到可能成为恩人的英俊青年。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侍女问:恩人高义,殿下何以如此多焦?   李皎答:此人少年时,曾为我的扈从。我还与他有段一言难尽的露水情缘。   侍女大喜:如此甚好!恩人更会救殿下于水火之间!   李皎说:然我当年抛弃了他。   侍女:……   长夜大雪,我望山明。   感君深情,千里相赴。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破镜重圆 主角:李皎,郁明 ┃ 配角:林白,杨婴,李玉,雁莳 ┃ 其它:日更,伊人睽睽 ================== ☆、第1章 蓝桥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庄子·盗跖》   出东门,入蓝桥,雨大如硕珠,山间野雾笼覆十里。   雍州一带,从长安前往边塞,必经蓝田。蓝田有山径过蓝桥,人迹稀少,山路难行,官方驿亭不能至。行了数里,大雨滂沱,终在牛车行不动前,赶上了山脚下一逆旅。逆旅门外旗帜恹恹搭着木杆,有雨掠过,声若浇水般哗然。   客舍乃夯土所建,檐下铁马撞响。暗夜中,听到门外声潮,逆旅中店家与客人一同伸脖颈往窗外看。他们看到雨如注,一辆牛车停于雾中。   背影瘦长的车夫跳下车,转身开车门。他转身时,惊鸿一瞥,已见青年寥寥英武之势。先有玲珑女郎下车,与青年车夫一道撑开伞,去扶身后的女郎。最后下车的女郎丹霞褥,白素裾,腰有束带长垂。广袖长裙的她戴着纱帽,身段秀颀,绣鞋踏上泥地。   风吹纱帽,女郎在雨帘中稍顿片刻,便提起裙裾,往逆旅行来。款款婀娜之姿,引得客舍中数位男郎心猿意马。然众人突然周身一寒,他们抬头看到了那青年车夫冷沉的眸子和他腰间悬挂的佩剑。舍中人掂量一二,遗憾地缩回了脖子。   三人入舍。   烛火微微,侍女明珠娇美可人,去应付店家与小二的热情,并为自己一行人点了膳菜。充作车夫的扈从江唯言与肆中小二一道安顿好自家牛车,进店收伞。他扫一圈肆中客人,沉默坐于女郎身边。他跪地而坐时,女郎李皎已经掀下了头上纱帽,安静坐于一边,手指抚弄着纱帽上的雨珠和点饰。   在女郎掀面的刹那,肆中有两个呼吸的静谧。诸人皆若有若无的,将目光往那女郎身上扫去。   美人如玉。   她光华流丽,端然静坐,美的非常大气。丽色无咎,不远不近地坐在那里,最是撩人心弦。   女郎低着头漫不经心地伸手弹纱帽上的雨珠,指骨纤长细白,一滴滴弹去。肆中笑闹声消谧,诸人心口砰砰跳,急急喝酒,想着只愿成为她手下之水渍,被她随意一撇便好。   李皎偏了下脸,回视四周窥探的目光。   与她的明丽容貌相比,女郎的眼睛幽黑深暗,冷漠又直接。这样的气度,激得窥视众人纷纷尴尬避开她的目光。   客舍很快恢复说笑气氛,关注这几人的少了些。半刻钟后,膳食送上,主仆三人动箸。侍女明珠热情介绍着菜食:“此黄雀炙,是用火烤熟而食,乃本地特色。娘子尝尝……哎呀,脏了!”   江唯言抬眼,顺着明珠的视线看去,见到食案上靠近李皎一方的盛着所谓“黄雀炙”的铜盘上,边缘有黑乎乎的手印。五指清晰地印在盘子边缘,让人倒尽胃口。明珠皱了皱眉,露出有些嫌恶的神情。   远远一直观察着这几个人的掌柜心里一咯噔,想来那位女郎气度非凡,非富即贵,这种饭食她定是恶极,要责怪自己一方。他忙唤来机灵的小二,想偷偷让人去换菜并道歉。   然而李皎看一眼铜盘上的指印,眉目丝毫不动。她没有训斥店家的意思,反而拿起箸子,绕开指印,夹肉而食,面不改色。   江唯言一个扈从,自然对饭食也没讲究,跟随李皎一同用餐。   轻微碰箸倒水声中,明珠鼓了鼓腮帮子:一行三人,一个身为公主,一个身上挂着官名,倒显得她这个地位最低的侍女最娇贵了。   明珠很快想通,觉得这是公主体恤民心。她重新积极地为公主布菜,公主食量极小,用膳时更是不言不语。然赶了两天路,几人已经疲惫至极。明珠一边快速用膳,一边时不时崇拜地偷看女郎姣好端庄的侧容。   公主李皎。   信阳长公主李皎。   放在长安,那也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李皎与当朝天子一母同胞,天子性凉,对宗亲皆不看重,唯独重视自己的这个亲妹妹。信阳长公主长到十九,冠盖京华,然天下无郎,使她至今未嫁。   并不是公主不肯嫁,只是公主的婚事,动澜重生,波折不断。   想到这里,明珠瞪一眼那个吃饭风残云卷般迅疾的江扈从,对方无视她的瞪视。   明珠叹口气后,重新打起精神:日吉时良,利行四方。此次出行,又是为了公主的婚姻。希望这次得偿所愿,公主终能嫁得如意郎君!   明珠笑盈盈与公主说话:“娘子,我们还要几日才能碰上那位郎君?在蓝田转了这么久,江扈从指的路,会不会出错啊?”   李皎吃的很少,动了两次箸子后就停下喝茶,等待身边两人用食。侍女问话,她平淡回答:“错了就让江扈从娶我。”   江唯言:“……”   明珠想公主定是在开玩笑,她努力把话拉回来:“不知那位郎君到底何般相貌,何等风采……听说在……很受女郎追捧,不知真假。娘子知道的也不多么?”   李皎没看侍女:“你这么关心?”   明珠笃定点头。   李皎说:“那他若生得俊,我就把他送与你。他若丑得不堪入目,或性情恶劣令你难以忍受,便把他交给我好了。我如何都不嫌的。”   明珠目瞪口呆:“……”   江唯言目中略有笑意,看向被公主轻描淡写说得双颊飞红的侍女。明珠跟随李皎不过两年,对李皎性情尚且认知得不多。她愕然地看着女郎淡然神情,好半晌才疑虑重重地判断公主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明珠静片刻后,轻声:“娘子不心慕他,我们何必来寻他?娘子一路行来,我还以为娘子实在挂念那位郎君。若不是为了他,那我们是为了什么?”   “看风景。”   “……”   “蓝桥风光不错,景致宜人,与京中大为不同。如此佳景,我为何不能是为它而来呢?”   窗外大雨不住,李皎信手拈来,便开始给明珠介绍这边奇异风光:“离北越近,气候便愈显干燥。今日大雨是个例外,若不是下雨,你可观得与京中不同的景色。譬如蓝桥悬月,再可见蓝田采玉,还有……”   明珠被李皎三言两语吸引走了注意力。李皎声音清泠,气度又绝佳,说起什么来都如在手边般自然。明珠虽读过书,却不曾行万里路,只被公主说得心驰神往。只是看到公主清瘦的侧颜和冷漠的眉眼时,明珠浮动的心又沉了下去。   李皎她不笑。   也不哭。   明珠总觉得她哪里出了问题。   明珠边用膳,边听李皎说起这边风光。江唯言作为扈从,少言少语,向来不怎么加入那方谈话。其实三人中,只有明珠如正常人般能说笑,他与公主殿下,都是不喜说话之人。虽不喜说话,然只要对方提问,李皎便会回答,倒与江唯言的“不说话”更有一番不同。   江唯言听着李皎闲聊般地跟侍女说着故事。忽然之间,他脸色大变,握紧了腰间剑,就要起身。起身时,周身气血上冲又飞速下落,让他眼前一暗,重新跌坐下去。   他喝道:“娘子!”   同一时间,听李皎讲故事的明珠小脸微白,箸子从手中摔掉下去,在地上发出“砰”的清脆响声。   周围店家、小二、客人哗哗哗站起,从案下摸出刀,又一脚踢开食盘,露出凶煞的神色,逼向三人。   烛光火舌卷上帷帐,虎狼之窝,在这时初露端倪。   侍女额上渗了汗,转眼焦急地去看江扈从。江扈从脸色煞白,僵坐一边,竟是半晌未动。最是知道江扈从的武艺,连江扈从都不能动,可见下于饭菜之中药物的凶险。明珠抽气:“原是黑舍……”   凶恶之徒露出了本来面目,嘿嘿狂笑:“不错!谁让你们敢进本舍!郎君也莫挣扎了,这‘软筋散’乃独家秘方,你区区内力,抵抗不得,还是乖乖投降得好!”   他们迟疑的目光,落在依然神色平静的李皎身上。   明珠与他们拖延时间:“放了我们!狂徒大胆,安知我们是谁人不曾,便敢这般下手?若是……”   江唯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逼来的恶徒,掂量了一番自己的能力。他看向李皎,知道公主食量小,并没吃下多少恶药,此时尚有余力。他用内功跟公主传话:“殿下,我尚有二成功力,若带着公主冲出去,也可……”   众人看到李皎轻轻摇了下头。   疑虑重重,尚不及问那位女郎为何摇头,便听到了舍外的叩门声。   风雨如晦,门被叩两下,无人答话后,门板被从外一脚踹开。   砰!   两扇木门叮咣响撞,风雨如卷呼啸向内!   灯火摇曳欲灭,黑衣青年从雨夜中走出,肩上背着什么沉重包袱。他走进逆旅,脚下湿了一滩水。电光大照,他的面容从墨色雨雾中抬起,面向剑拔弩张的诸人。   此郎君立于门前,背上看着数十斤重的包袱也不曾将他的肩压垮一分。比起修长挺拔的身形,他的面孔又是这般俊俏秀朗,便是男人,都看得晃了下神。   刹那时间,看到青年面容,方才面对恶徒也面不改色、还暗示扈从不要乱来的公主李皎,忽然极快地取了自己的纱帽,戴了上去,覆住了自己的脸。   众人惊愕看向这位在舍中用膳也端戴纱帽的又镇定、又慌乱的貌美女郎:“……”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好久不见么么~~新文前三天每天送88元红包,言之有物,先到先得╭(╯ε╰)╮   本文说两点,以后这类话题不会再说再回复了:   (1)本文架的很空,某些背景参考秦汉魏晋时期。魏晋时期特权阶级女子比古代其他时期有地位的多。不讲究名节,女子被掳不会有人说她失节,可以自由参加社交活动,结了婚可以主动离婚,离婚后还能带着孩子再嫁人。看惯明清背景的读者请习惯本文开放的大环境~   (2)本文排雷(吐槽时别说我没提醒哦):男女主非恋爱脑,非三观无暇党,非性格从头到尾不变党。男女主分开几年非感情空窗期!!!这篇文写的是“千帆过尽皆不是”“蓦然回首”“从此我爱的人都像你”的初恋,高洁党和喜欢看完美人格的读者请回避拉黑我谢谢~   最后大家开文愉快~~ ☆、第2章 重逢   隔着纱帽,李皎慌张又镇定地直视着这位从大雨中闯出、一脚踹开屋门进来的青年郎君。   郎君格外俊俏,一身湿漉,不加狼狈反增野性。他那般好看,以至于李皎看他的第一面,冷白的面就控制不住地红了。与脸红同时到达神经的反应,让她认出了这个人是谁。于是她的第二反应,便是抢了纱帽,挡住了自己的脸。   这般异常的动静,引得客舍中的劫匪和新来的客人全都投来了目光。李皎僵硬无比地坐着,心脏砰砰狂跳。因为有纱帽挡着,她不怕对方认出她,信阳长公主惯会假正经,此时她便正经地回视着那个青年的目光。   她错过了江唯言在耳边用内功唤她神志的声音。   像是宿敌到来一样的感觉,让人心悸。江唯言摸了摸腰间武器,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个青年:……便是他吗?   站在门口的青年站得笔直,用没有提着包袱的手抹了把脸上的水。他目光随意轻淡地扫过举止古怪的纱帽女郎,就放到了眼前很明显的险境上。他挑高长眉,目光漆黑锋锐,又透着几分不正经。他随随便便地看一眼周围傻眼的劫匪,就激怒了对方。   掌柜提着摸出来的刀往台上一砸,脸上肌肉一抖一抖,凶悍十分:“看什么?!好,既已入瓮,可就别想再出去了!”   掌柜往四方使个眼色,他的兄弟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小圈人仍包围着李皎一行人,另一圈人围向青年。胆气大的扑向门壁,一把关上了门,挡住门外风雨。众人围住了青年,乱七八糟的武器拿捏在手中。掌柜摘去了规规矩矩生意人的扮相,露出凶狠的匪人嘴脸。他把刀往青年面前一横:“且看你有几分本事!”   李皎的唇向上勾了下:几分本事?某人本事大的很。   江唯言专注地盯着陌生青年看,他想要把这个人的容貌深深记住。他心情复杂,许多过往往事皆在这个瞬间被一个陌生人勾起。他盯着人的时候,搭在膝上的手腕处束袖被一只手轻而坚定地勾了又勾。   江唯言低头看了良久,良久未动。   有木案挡着,众人又紧张地防备着那个青年,这边的动静没有被发现。被人持之以恒地勾着袖子,江唯言偏了偏脸,眉目青黑,带着疑惑的神色看向公主殿下。纱帽后方的长公主对他点了下头,再扬起下巴,冲门口的青年点了点。   江唯言:“……”   他心中想:您就算要暗示我,好歹也卸了纱帽说吧?您是有多相信我与您之间的默契呢?   江扈从虽然心中那般想,面上却不动色,只认真地判断着公主殿下的意思。他与李皎之间的默契是有的,两人眉来眼去半天,江唯言已经听懂了李皎的意思。李皎在告诉他,站门口那个青年人,武功非常不错。那个青年那么狂,是不可能被几个区区毛贼恐吓住的。他们的生机只有一瞬,那便是在青年发难之时,功力还剩下两三成的江唯言去配合那个青年,两人合力,拿下这些贼子,带人脱困而出!   李皎暗示江唯言:你如此如此,那般那般……那个人肯定那般那般,这样这样……你再来来往往……   哐!   重物砸地的声音,惊了李皎与扈从的谋算。她的扈从在她的提示下,手按在腰间剑鞘上,紧盯着门口青年。江扈从做好了只要那个人一动手,他便在这方配合的准备!孰料那个青年居然扔下了肩上背着的几十斤大包袱,右手无意识地蹭了下袖子,冷硬的态度软和下来。   贼子们惊慌:“你要如何?!”   陌生青年认错的态度虽然敷衍,却毕竟认错了:“不做什么。仆乃路过,十分惜命,乞各位好汉饶命啊。”   李皎:“……”   一口血不上不下地堵在喉咙间。   她计划了万千,独独没有计划到那个人这般懦弱,几个小毛贼就吓破了胆子,还向对方讨饶。那般的个子,那般的身形,那般的气度……就像是可以力拔千斤的壮士,突然说那些都是假的,他的真爱是绣花一般。   狂徒们将信将疑:“何解?兄长,他莫非要投降?”   陌生青年欣慰:“善!”   “……”   “仆被诸君胆气所折,求好汉们让个道儿……”   疑惑的掌柜怀疑对方有诈,大着胆,拿刀戳了戳对方仍在地上的包袱。包袱里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掉出来一包袱破铜废铁,不值什么好价。青年只瞥了一眼,表情不变。匪贼们再不多想,一拥而上,兵分两路。一边用绳子绑住了那个青年,一边也控制住了李皎主仆三人。   李皎期待的好时机,并没有等到。   眼睛被蒙上,被押入黑夜的时候,李皎在心中凉凉地啐了那个青年一口:孬种。   ……   信阳长公主心中摧金断玉如喝水般轻松的侠客式人物,在短短数年后,变成了一个路见不平跪地求饶的孬种青年。   时光到底在中间,改变了些什么呢?   一路跌跌撞撞,若非江唯言相护,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李皎是不在意的,但江唯言和明珠自然不会让她受苦。明珠一路对劫匪骂骂咧咧,但没有公主的许可,她硬是管住嘴,没有说出他们的身份来徒惹麻烦。   江唯言沉默地积攒着力气。   李皎走着神。   她不叫不吵,不惊不怕,让劫匪们省了不少麻烦。只在到目的地前,有风吹过,差点将李皎面上的纱帽吹走,李皎陡然回神。她上前两步,几乎是扑过去,将自己的纱帽飞起的边缘扒住,好挡住自己的脸。   身前的劫匪走得慢了点,女郎扑向前,全心全意地去将飞起的纱放下。她撞上前面的人,被绊倒,纱帽掉落,她跪在地上抱住。纱帽往前飞一寸,飞向劫匪的脚底。劫匪一脚踩下去,就看到两只洁白的手冲到了自己脚边,执着无比地捧住了纱帽。   劫匪踩上了李皎的手,吓了一跳。李皎却不肯松开手,紧紧抱住纱帽。跪在地上的女郎,眼睛被布挡着看不见,然她脸上决然无比的表情,还有她被踩痛也不放的发白指骨,都让寒夜中的劫匪惊了一下。   指骨被踩,李皎一声哼都没发出来。   旁边站着的青年也被挡住了眼,他耳朵动了动,偏头“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陌生女郎。   江唯言随后也发现了异常,不顾散失的武功,飞快摸索,跪地摸到李皎的手。他大怒,手臂往上一挑,将那个踩着公主手的劫匪给撞倒。江唯言面色冷下,目呲欲裂:“胆敢碰我家娘子?!”   李皎将纱帽重新覆面,站了起来,刻意改变了下声音,说:“江郎,冷静。”   围观这段插曲的眼能视物的劫匪们怔怔然:“……”   那几个被绑的看不见,他们这些人站在雨中,却能清晰看到女郎的样子。身上淋雨,身处绝境,她丝毫不乱。宽袖长裙,女郎立在雨中,亭亭之姿,如竹之昂然。非丽色动人,乃魄力逼人。   耳边尽是滂沱雨声,李皎问:“不走了吗?”   劫匪们回神:“走走走!”   他们渐有压力,觉得他们劫到了一个可怕的女郎。   当晚,当李皎再能视物的时候,她与明珠被关到一起。四面徒壁,没有器具,空空荡荡的只有两张扔在尘土中的肮脏毯子。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拍门不应。因为李皎的固执,那些人把她们推进来时,没敢拿走李皎的面纱。不过坐于暗室,身边并无他人,李皎放心地卸下了面纱,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明珠在屋子里转悠,试探着有没有其他人被关在这里。明珠敲着墙壁,听到隔壁有细微柔弱的女声回应:“是新来的吗?”   明珠大喜:“正是!这位娘子,你也被关起来了?敢问这里……”   “莫要大声喧哗!”门口传来男人可怖的吼声。   明珠再敲墙壁,这次却是无人敢回应她了。她心中焦急,却也只能无奈接受现状。接受现状后,明珠看向一边安静的李皎。李皎跪坐在墙根,抱着纱帽,垂着眼。公主一贯冷冷淡淡,明珠并未多想。   安抚一番公主后,明珠试图入睡。   长夜漫长,她听到李皎反复翻身的声音。   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明珠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看到毯子堆在墙角,李皎又坐了起来,低垂着眼睛抱着纱帽。她坐在黑暗中,幽幽冷冷的,如鬼影般。寂静而清凉,清凉中,还带着几抹微弱的孤寂感。   就如他们还在长安时一样。   李皎总是独自把自己关起来发呆。   明珠心中骤然一酸:她家公主是个孤独的人。   明珠走过去,拢住公主的肩头。她柔声问李皎:“娘子在想什么?娘子今日行为有异,奴是看得出来的。娘子若有心事,奴便是不能为娘子解忧,也能分忧。”   李皎侧头,看了明珠一眼。   李皎有些心烦,心不在焉地勾着手中纱帽上的玉珠子:“今晚进客舍的那个郎君,你不识的,我却识的。他叫郁明,武功其实非常的高。”   明珠愕然:“……”   李皎淡声:“郁明其人,曾为吾的旧日扈从,并情郎。”   明珠:“……”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小名叫“皎皎”,好想听男主在某些时候叫皎皎~~ ☆、第3章 王石头   郁明这个名字,明珠从未听过。但若她再早来信阳长公主身边两年,她便会偶尔听到这个人名了。   就如担任公主贴身扈从职务的江唯言一般。   长达四年的时间,公主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一个扈从的去留,不值得在意。信阳长公主在长安宅中时,并不与时下女郎多交际。她整日待于府上,习字,看书,喂鱼;再偶尔进宫与皇兄说话。   明珠从不知道“郁明”这个名字,也没有从公主的平日言行中看出丝毫端倪。   却偶有一日,被歹徒关于恶室中,信阳长公主夜不能寐,心浮气躁,只因同被关起来的人,名叫“郁明”。   四年前,郁明曾做过李皎的扈从。   四年前,信阳长公主,还只是信阳公主……   四年前,新朝初定!   明珠心头一跳,忽有什么猜测从脑海中倏忽而过!她身子倾前,声音急促:“他既曾为娘子扈从,便应心挂旧主。郁明其人如何?莫非他忘了自己扈从的身份?”   侍女不安,李皎却良久未答。好半晌,在明珠绝望之际,听到公主呓语般的喃声:“……许是,他从来便不是为给我作扈从的。”   她握住自己发冷的手。   黑暗中,她脸色苍白,颤抖不住的睫毛下,瞳眸幽黑。   ……   四五年前,天子尚是平阳一诸侯王。他欲夺取天下时,怕有人对胞妹不利,或用胞妹来威胁他。昔年平阳王日思夜想后,为妹妹信阳公主请来了一位扈从。那人便是郁明。   郁明是江湖人,在北冥山学武。北冥派与大魏皇室有旧,平阳王求助,又使了大价钱,北冥派便遣了郁明去往公主身边。郁明身为门派大师兄,又习刀,乃是北冥派看中的未来必将成为“天下第一刀”的武人。他去往信阳公主身边,无论是北冥派,还是平阳王,都十分放心。   变故却在信阳公主李皎身上。   她于家中桃林饮酒时,兄长登门拜访。兄妹把酒言欢后,平阳王说了来意,手一抬,便请门外等候的郎君入内,欲将其介绍给妹妹。   厢外春花飞起,桃红片片,从溪上飘摇而走,映在李皎眼中。春水破冰时,她不过十四岁,正值豆蔻无忧的年岁。然她静坐偏头看着窗外景致的神情,却已有后日给人的冷杀感。   兄长的提议让她哂笑一声:“一个扈从,能顶我府上百人?这却是夸大无知又可笑了。兄长若要此人来我府上,可否先让他与我府中人比试一番?若输了,便直接去罢。”   阳光葳蕤,浮尘微微,鼻端有花香浮动。李皎靠着窗格,手撑着额头,面颊绯红,因吃酒而微醉。小风拂过,她心不在焉地往门口方向看去。几株桃树影子在门口若隐若现,有人的影子在地上晃移。   男郎背着长刀走进来,面孔从幽暗中显出来,如她门外三千桃花迫不及待地争春般。他也不争春,但他立于室中时,室中主仆的目光,便全都落在了这个人的身上。   他生得,格外俊俏。   让醉酒的公主陡有头重脚轻之晕晕然——李皎一瞬间便后悔,后悔于未见此人前,就言语唐突了他。这般俏郎君,便是什么也不做,公主府上,又哪里养不起一个小小扈从了?   李皎开口欲收回之前的话,立在公主面前向两位主公行礼的男郎郁明,眉目冷然,持刀而立。重刀往地上一立,铿然之金声,震得室中年轻侍女们面色发白,恐他骤然发难。   他道:“与百人比试又如何?请府中人全上,明但有一个怕字,愿百死于君前!”   李皎:“……”   她泠泠目色,猛然一缩,指甲掐入了手心。被人当面反刺,李皎缓缓站起来,冷淡地看着这个狂傲男郎,抿起了唇。   平阳王安静坐于一旁喝茶,面色淡淡,丝毫不受室中剑拔弩张气氛之影响。他淡然饮茶,向来少情绪的眸中隐有一丝戏谑笑意,乐意欣赏胞妹与陌生男郎初次见面便对上。他不制止男郎的无礼,他甚至觉得有人能让李皎脸色大变,十分有趣。   平阳王在胞妹府上,窥得了郁明的高超武艺。   公主府上扈从齐出,拿不住郁明一个人。李皎站在屋檐下,看着郎君手中刀若疾风,将周围人封锁其中。那刀看上去格外沉重,在郁明手中却是举重若轻。他游刃有余,花飞瞬间,腾空而起,周身对抗之人一排排倒向外方。   李皎的眸中,渐渐生了光彩。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郎君。   比武时若有狂风大作,劲风袭来,李皎不自觉地往前迎上一步,似要看得更清楚般。她心中万万言,已为郁明风采所折。   郁明抬头,看向她。他英俊面孔上长眉一扬,几分肆意,几分自得。他自知自己的武艺,少年公主为他心折,他坦然受之。他抱刀扬下巴,阳光剪着眸中晃动的乌色光彩:“吾当如何?”   李皎看着他:“当是伟丈夫。”   “伟丈夫如我,心有鸿鹄大志,觉小小一公主府埋没了我。殿下瞧不上我,我也不欲作殿下您的扈从了!”   他提起自己的长刀,转身往府外走去。   院中倒了一地扈从,檐下站着诸多目瞪口呆又悄悄心动的侍女们,风中三千落英一半落在湖水上,一半追逐着郎君的背影。   李皎看着那个郎君转身便走。   背影秀长,昂势如竹。   那个时候,她忽有感觉,她庙小,郁明这尊大佛,她恐是供不起的。   后来,李皎确实没供起这尊大佛。   “那是他负了您的情意?”明珠忍怒,虽身处险境,却大有要去寻那人晦气的意思。   李皎说:“哦,那倒不是。是我负了他。”   明珠:“……”   李皎看她一眼:“清河侯的弟弟博成君你知道吧?我那时与博成君说亲,负了郁郎,致他远走,再不曾见。”   明珠:“……”   李皎与博成君关系匪浅她是听闻过的,她独独不曾听闻,公主在博成君之前,先负了一个人。   明珠忧心:如公主所言,那人性狂,那人记仇,那人不知礼数,那人还一身秘密……   她看向公主的眼神,带了颤颤泪意:“……他会故意欺辱我们么?他会害您么?娘子……您,可怎么办呀?”   李皎低下头,轻声:“所以……我万万不敢让他认出我来。恐他原本没有报复之心,知道是我遇难后,会立即与匪徒站于同一边,陷害我等!”   明珠连连点头。   她迟疑片刻,忽然有了一个绝妙主意。她踟蹰着去问殿下:“那您当年,是如何与他好上的?”   李皎扬眉。   明珠连忙解释:“此人莫名其妙入了贼窝,不知是何心思,我等以不动应之。然他既然武功高强,江扈从又失了武功,娘子何不用他一用呢?娘子多年前曾引得他爱慕,今日当也不差。若能与他投缘,与他合计,让他救了我几人,娘子看可否?”   眉心一颤。   藏于袖中的手抖了下。   李皎垂下了眼。   ……   李皎将心思放于歹徒身上,尽量平定心绪,让自己不去想郁明这个人。两日被关,李皎发现被抓起来的不止他们几人。这帮匪贼似要用这些过路客商做诱饵换财,几人似乎暂时没有性命之忧。然匪贼们又十分小心,不将这些人关在一起,每天都轮流换一个地方关着。   李皎第一天与明珠关在一起。   第二日就不是了。   她被叫去问话,囫囵哄骗了两句后,稳定住局面,被重新押回一间新的暗室中。李皎心中琢磨着那些匪贼的意图,思考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观他们所为,应是为财。若只是为财,倒也无妨。就怕别有目的……她踏进室内,身子忽然一僵。   若非谨慎地带着纱帽,覆住了面孔,李皎几乎想要掉头就走。   门在后方关上,一室两人,室中除了她,靠着对面的墙,坐着一闭眼郎君。   郎君屈腿而坐,手叩于膝上,飒然散漫。他的面容,让李皎见他一眼,又忍不住红了脸。她僵硬无比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在原地站了半晌后,同手同脚地走于室中另一墙角跽坐而下。   一室沉默。   始终未听到室中另一人说话。   李皎渐渐不再惶恐不安,她确认自己的纱帽足以挡住自己的面孔后,出了一会儿神,目光忍不住往那个人身上瞄去。   她看他一眼,移开了目光。   再看一眼,又挪开。   她再次偷偷看向他……   郁明突然睁开了眼,视线笔直干脆,回视她的窥探。   李皎:“……!”   郎君目若星辰,使她心跳快如擂鼓!   李皎脑中立刻想了千八百条应对计策,她百千次暗示自己对方没认出她不必惊恐。她坐得镇定又僵直,在郎君冷锐直视的目光下,摆出一个勉强的友好态度来。李皎稍微变了声音,向对方点一点头。她礼貌打招呼:“同牢亦是有缘。我有一计,可助我等脱困。献计前,敢问郎君名讳?”   也许明珠的建议改一改还是能用的……   某人态度倨傲地回答她关于姓名的提问:“王石头。”   李皎如吞苍蝇,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王石头这个名字真的不错呀对不对( ⊙ o ⊙ )   我开新文还说发红包呢,结果你们纷纷投雷。真是太破费了,比心亲亲!   谢谢我是天上那朵云gn的地雷×1、糖糖糖糖糖糖糖糖糖gn的地雷×2;沈·信·哼gn的火箭炮×1、给你一次捅菊花的机会gn的火箭炮×3;四郎mio姑娘的深水鱼雷×1。亲亲抱抱举高高~~ ☆、第4章 李翠花   灯下美人面覆罗纱,不见脸容。郁明淡然无比地看着她,将她从头到脚看一遍。此女身上疑点重重,他于初见时,就有察觉。   此女开口说了话……   郁明觉她声音怪异。   他肆无忌惮地瞥她一眼,想美人如此妆容不肯露面,且连声音都特意伪作,莫非怕他是登徒子?这个女郎真有性格,都落难至此了,她还怕人唐突?   不过此女说她有计脱困……   郁明靠墙不动,扣在膝上的手指点了两下后,闲聊般问:“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李皎答他:“李翠花。”   郁明:“……”   他不上心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墙角端坐的女郎身上。这女郎身形窈窕,广袖长裙,乃是寻常出游女郎的打扮。看着普通,然她重重言行举止,都不似寻常人家养出来的娘子。   郁明眼皮轻微一撩,目中光华微转。他说自己叫“王石头”,她便来一个“李翠花”么?这般争锋相对的味道,使他垂眸觑她:“玩我呢?”   声音低凉好听若流泉,似是而非时最惹人神往。   李皎出了一下神,再回神时,他目光已经挪开了。青年不再看她,也不再与她说话。她先前所谓脱困的计划,这个人,大约也并不感兴趣。   然而他岂能不感兴趣呢?   李皎再次主动开口:“王、石头兄,我们落入黑舍,自要想法子脱困。我观郎君身量,应是习武人。虽不知郎君有何打算,然……”   一道指风挥向她。   郁明搭在膝上的左手轻微一动,指节一弹,劲风携着烛火之热扑向那侃侃而谈的女郎。李皎眸子微瞠,面上有怔忡之意。他面色冷沉淡然,却挥手弹指,便有疾风袭面。那劲道激得李皎背再往后靠,纱帽微微飞起。   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要杀她!   门开了。   之前那些匪贼中的其中一个提着食盒站在门口,他中等身高,目光在青年身上停了一下,就转向那覆面女郎。女郎身段,让他眸心微热,心痒不已。他勉强按捺住对那女郎的倾慕之心,把食盒往室中地上一扔,恶声恶气地呼喝这二人:“何以吵闹?该用膳了!”   食盒扔在地上,里面汤水撒溅出来,闻起来并不好。李皎悄然看一眼郁明,心想他方才,大概是提醒她有人来了?她心中惊疑,想原来这人武功果然在的吗?那他自甘入此地,便果然有的说道了。   郁明面不改色,捡了食盒,将里面的麻饼、素菜和一汤端出来。男人还站在门口看,他不愿多事,便开始随意用饭。李皎却也不过来吃饭,郁明自然不理她到底吃不吃。   李皎不吃。且一日未食,她也丝毫没露出饥饿之意。   门口人始终站着不走。李皎不动膳食,他只是看了一眼,也不多管。   李皎若有所思:是逼着郁郎吃,并不是逼着她吃?为什么?   室中只听到青年吃饭的声音。   匪人还站在门口,用一种男人特有的痴迷眼神望着李皎。李皎有察觉,却连回视的兴趣也无,并不在意。而郁明瞥了眼那匪人的狼子野心后,移开了目光,并不关心那女郎会不会对此惶恐。   李皎盯着郁明看,忽然想到,郁明有武功在身,那些匪贼大概也知道。那逼着郁明吃东西,大概是因为饭菜中下了药,好让人无法用武?她脑中一转,便想到他们下给江唯言的“软筋散”了。那他们不逼她吃,是看出她不会武,吃不吃药都没什么关系了。   李皎心中微顿,想:我该如何做,才能让郁郎少吃些呢?   半晌,李皎开口:“妾家有万贯之钱,若游侠们只是为了财,倒也不怕。等妾家中仆从送来了钱财,便能出去了。不知王兄如何打算?可有需要妾相助的?”   郁明嘴里叼着麻饼,没想到那女郎又跟他说话了。他咽下口中饭食,见那女郎侧坐,对着他这边的方向。郁明一时不知她何意,咀嚼着口中饼渣,没有说话。   李皎羞涩说:“郎君若有困难,妾愿资助一二。敢问郎君脱困后,可愿与妾同归?”   门口人:“……”   郁明:“……”   女郎羞赧,话中涵义哪个听不出来?   全都看向李皎。   门口匪人心中气怒,恶狠狠瞪向那身材高大的青年。万万想不到这人都落难了,还能引得美人看对眼。他有些恼恨天下女子看郎君都只盯着一张脸,这青年穷的叮当响,还被关了起来,武功使不出半分,凭什么吸引女郎?   匪人几步冲过去,踢翻郁明面前的饭菜。饭菜摔在地上,他踩上去弄脏,碾了两碾。恶意满满地笑两声,他伸出拳头,想揍这个青年一顿。郁明骤然抬眼,看向他的拳头。青年眼中的寒意,让匪人胆颤,一时竟不敢下手。   他吼道:“瞪什么瞪?再瞪挖了你的眼!”   郁明挑眉。   匪人惊疑地与他对视一眼后,又得门外同伴喊了两声,寻到借口,也不管里面人有没有吃完,就提了食盒出去了。出去前,他仍然回头恨声呵斥两人:“莫再喧哗!不然就杀了你们!”   门刺啦关上,室中再归寂静。   李皎侧脸,看到郁明眼睛看着她。他左手指节搓了搓,不甚真诚地夸赞她:“娘子倒是聪敏。”   统共就说了两句话,便免了他服用药物的罪。   郁明说:“你这般伶俐,当真……”   李皎心头疾跳,怕他认出了她。她手心攒了汗,低着头,不敢迎视他审视一样的目光。他为何盯着她看,莫非她哪里露出了马脚?他是要说什么,试探她,还是……   郁明慢悠悠说完了后半句:“当真叫‘李翠花’?”   李皎:“……”   郁明一本正经面无表情:“既然相遇是缘,娘子又这般有主张,有些话,我不得不提前说。”   李皎颔首,洗耳恭听。   郁明说:“我叫王石头。”   李皎语塞。   “今年三十二。”   李皎道:“……这倒很难看得出。”   郁明充耳不闻她话里的嘲意:“我习武嘛,年龄看上去小一些。”   他再说:“我已成家。膝下有一子一女。我畏妻,不想纳妾。我懒惰好赌,却偏偏不好女色。我是不会聘你的。”   李皎静了一会儿:“聘我?你想得美。”   她话回得直白难听,郁明面色微沉。似有反驳之意,他却张了口又闭上,冷着脸点了点头,重新闭目了。他口腔中藏有解药,此时就是咬破了药,去解那“软筋散”。然而这些,自然无需让那个高高在上的小女子知道了。   他还知道,当他闭上眼后,李皎又在看他。   他心中嗤笑,却也懒得理会。   而李皎盯着他,目光落在他手上。她回忆方才他用膳的片段记忆,心想:他方才似乎是用左手拿筷箸。   而我怎么记得,他并非左撇子呢?   到最后,这二人都没提所谓脱困计策,便已相看两厌。   ……   旧日情郎,在多年后重逢。   郎君他英俊如昔,以前整日背着的大刀却不见了。   他腰束革带,武袍半旧不新,衣角多处补丁,看上去落魄十分。   他还从正常人,变成了左撇子。   ……   李皎坐在黑暗中发呆,她睡着后,又在自己的梦中继续坐在暗中出着神。有这么连续几年的时间,她都是这样。不管身在何处,总是待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看不到别人的影子,也不想去和别人说话。   她阿兄说她这样很没意思。   暗夜中,女郎睡在梦中,她一眼一眼地看那个青年郎君,又再缓缓地移开视线。   她想:郁郎,何以至此?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变化如此之大?   ……   郁明解完了身体里“软筋散”的毒。   他立在抱膝而睡的女郎面前,蹲下身。她睡觉时都带着纱帽,也不知道在防谁。而很是奇怪,看着她,郁明心中总有说不出的被吊着的感觉。那感觉,使他厌恶。郁明伸出左手,弹了个响指,李皎并没有醒来。   他起身,沿着柱子,几步跳上了房梁。屋门被关上,上方天窗却还有可能出去。他身材矫健轻快,倒挂金钩往外荡去,蹑手蹑脚地出屋。他在黑暗中蛰伏片刻,若能视物般,在高处穿梭,目光掠过一间间屋子。   雨淅沥不停,众人被关在一个破旧豪舍。郁明一一探查后,算完被抓起来的人数。最后有人巡逻,他身子一跃,掀了屋瓦跳下去,入了一灯火通明的舍内。   那些贼子围案而坐。为首者沉声:“总之,不要引起他们的防备心。定要把那位公主带出去。”   郁明蹲在横梁上,眯眼:公主?谁?   作者有话要说:  他说自己三十二,实际是二十三!所以皎皎才嘲讽他!   他真的没有认出皎皎。因为他和皎皎好的时候,皎皎才十四岁。皎皎现在长大了,而且一直是故意压着嗓子跟他说话。最关键的是,他智商没皎皎高O(∩_∩)O   谢昨天霸王票,亲亲:   小口袋gn地雷×1;种子gn地雷×1;22047778姑娘地雷×1;蘑菇山gn地雷×1;四郎mio姑娘手榴弹×1. ☆、第5章 机关   “听主上所言,公主分量极高,轻易不能死。我等既已在此地埋伏良久,悄悄将她带出雍州。等到了河西,天高任鸟飞,就无人奈何得了我们了!”   “嘿嘿,不错。此是我等最后一次收获,兄弟们打起精神,莫被人抓住了把柄。等把人运出去,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就不必再提了!”   “兄长说的不错!焉知道弟弟我在蓝田徘徊,每碰到官兵就紧张……”   “唔,那其他人怎么办?一直用他们换钱,等咱们走了,放人回去恐多生变。照兄弟看来,不如把这些人也带走!到河西后,我们便把这些人卖了,多换批粮草财!”   “糊涂!这么多的人带出去,恐还没出了雍州,就被人发现了。一切以公主为重,这些人,便……杀了吧。”   郁明手抚着下巴,对方话多说得他不耐烦。他开始思索不如抓一个贼人严刑拷供,好得知那“公主”是何人。他极有耐心,在梁上伏了小半个时辰也不换一下姿势。在他思量如何找出所谓“公主”时,听到极轻的一声啪嗒声。   他听到雨水的滴答声。   在很轻微的程度上,声音增大了一点。气流从上方涌下,凉气袭来。   郁明猛地抬头,看到头顶上方的瓦片松动,有光照入。他目光一瞬间变得锋锐,眼睛盯着前上方——在距离他不到一丈的方位上,一滴雨水从上方瓦片遗漏而落。水滴圆润清澈,极快地向下滴去。   水滴正下方,是贼人们所围的木案。   郁明抽身而走!   他往前一纵,方向时机算计得好。他身形极快地闪到水滴正下方,手向上一凑。   啪嗒。   水滴溅在他的手背上。   郁明仰起脸,漆黑的眸子,看到瓦片上方有人的影子一闪而过。他立刻便知道是有同道中人,和自己一样来做这“梁上君子”。今晚之行必将打断,且为了不让贼人们起疑心,郁明攀着梁柱蹿上,欲出此舍。   他如光雾般一跃而起,身形灵活轻盈,脚下无尘。一路往上跳跃,连蛛网的方位都小心避过。下方的贼人们还在热情讨论着事务,青年郎君已经从温暖室内脱出。他在寒雨中暴出,踩上碎瓦。身影才如风一样出现在顶檐上,头顶就有掌风呼啸而来。   郁明尚未看清来人身形,便旋身抬臂,回了一掌!   气血上涌,内力回荡!   下方贼人的讨论没有被打断,屋顶上的两道黑影已于瞬间交缠到一处,对了数招。且这两人都怕惊动了屋檐下的真正主人,在檐瓦间起跃时便都使出了生平最厉害的轻功。   风摇雨飘的声音,比这两道黑影的打斗声更高一些!   他们如鹞子般在一座座屋檐上起起落落,离贼人屋舍的方向越来越远。郁明越打越放得开手脚,招式凌厉,甚能持久。相比于他,对方却是一击而退。郁明发现对方的一个马脚,一拳打出,直击对方胸口。对面与他对打的青年一声不吭,人却飘飘然往后落去,屈膝跪在了一处低矮些的屋顶上,捂住了胸口。   来人抬眸。   雨水倾泻如泼墨。   郁明站在高处,认出了这个人。他挑了下眉,警惕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原来是你!”   青年半跪在檐瓦上,面无表情地擦去遮住视线的雨水,与郁明对视。这人面孔英朗,沉默无言,正是李皎的贴身扈从,江唯言。郁明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但是那晚入舍时,他一眼就将舍中唯一有威胁力的青年记得一清二楚了。   郁明微惊讶:“你不是吃了‘软筋散’?怎么有力气出来?”   他眯了眼,觉得这人武功这般高的话,在寻常乡野间,实在不正常啊。他不自觉地把这个江唯言,和那些贼人口中所说的“公主”联系到了一处……   江唯言冷冰冰道:“我之手段,又岂是你所能明白的!”御中手段,不一而足。李皎出远门只带他一个扈从,自然是有这些江湖人不知道不了解的手段了。江唯言站了起来,目光仍沉沉盯着郁明。   郁明微讶:这个人到底是生性如此,还是对他很有敌意呢?   他皱眉沉思。   那边倒先开了口:“你也要救人?不如我们合作……”   郁明抬起下巴:“不必了。”他恶劣十分地停顿了一下,“我之手段,又岂是你所能明白的。”   江唯言:“……”   他身上到底有毒未解,能按照公主的吩咐,主动跟这个人谈合作,已经是江扈从做出的挺艰难的决定了。不料这个人,不但拒绝他,还用他的话回讽了他。这个人身上疑点重重,真不知道武功明明在,偏偏跑到贼窝里,是要做什么。   不等江唯言想出什么来,郁明已经转身,重新跃入了黑夜大雨中。江唯言追了两步,碍于身上的伤,又停了下来。他想到既然有郁明的插手,今晚想夜探的行为,恐怕已经不方便继续了。当务之急,还是去询问公主的意见才好。   武袍潮湿贴身,青年人岿然不动。江唯言没什么表情地盯着郁明的身影消失于黑暗,目中神色幽暗深邃。等到对方彻底看不到背影了,他才移开目光,自己也跳下了房檐。   自始至终,贼人们也没发现此夜的插曲。   郁明重新回到暗室中,李皎依然抱臂而睡。一切没有发生改变,除了江唯言,无人知道郁明出去过一趟。   这些贼人很警惕,每天都把关起来的人轮流换。李皎用谎言编了一套自己的身世来报给那些贼人,且亏她提前做好准备,就连往来通行的“过所”也填的是“李翠花”的身份。她倒不算哄骗郁明,她出行在外,用的确实是“李翠花”这个名字。就是不知道郁明用的,到底是不是“王石头”那个名字了。   李皎庆幸的,大约是郁明虽然不肯与她合作,却也不把她当回事。只要她时刻谨慎,郁明绝不会认出她是谁。等出去后,两人各走阳关道,再不必相遇了。   匪人们不会给李皎与自己的仆从相见机会。然即使不相见,李皎通过检查每日轮换屋舍中所作的记号,准确与江扈从联系上了。她给江唯言发布命令后,自己每日被关在黑屋中,也心算过每天被关起来的人数,确实是在减少。   然而那些匪贼,确实是拿了钱财,就把人放走了么?   雨连绵数日不停。   “奴家好害怕……奴家想出去,奴家还没嫁人,不想在这里呜呜呜……”   李皎坐在暗室中,听着同屋的陌生女郎不断的哭声。她手在墙上摸索,摸到了繁复的雕纹。有龙之九子,也有鹿有凤,皆是吉兆之意。同屋的娘子还在哭,李皎纱帽下的面色,却微微有了异样。   连续三天,不同的屋舍,都有不同的刻纹。   可见他们被关的这所房舍,旧主人都不是一般有钱人,还是有权人。毕竟一般富贵之家,房舍中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雕纹工作不会做得这般低奢。然若旧主人是有权人,到底是把房舍弃了,还是借给贼人关人用?   左有凉国,上有夏国。不得不让人怀疑对方有没有叛国啊。   李皎坐在这里,心里却已经开始算雍州有名的大户有哪些了,又是哪些人可能与匪人合作。   她再心中一动,想到有权人家的房舍,为了防止意外情况的发生,大都布有机关,留下暗门。她仰起脖颈,眸子细细搜索起这个屋子的布置。她目光一寸寸地移过去,五行八卦图,在脑海中一个个翻开页,又一个个合上。   同室女郎哭累了,抬头看一眼纱帽女郎。哭累了的女郎觉得对面那个女子太奇怪了,她抽泣着问:“你不害怕么?不怕我们出不去吗?”   李皎说:“我会尽量保住你们的性命。”   女郎:“……”   看她的眼神,如看疯子一般。女郎心想这人好大口气,也不怕闪了腰。她转过脸,继续望着墙壁流泪,不再试图跟李皎搭话。   又过了一个时辰,屋中女郎的哭声渐渐听不见了。李皎再等了一刻钟后,站起身。她在屋中走了半圈,走到自己方才一直在看的地方。这屋子长久不住人,靠墙的地上都生着草木。她站在墙壁边,用脚把稻草踢开,露出光洁的地表。   这块方寸之地,并没有生有杂草。   李皎站在地上,手再摸上墙壁上的砖头。她一个个摸过去,在心里算着阵法中的“生门”。当终于摸到了那块砖,伸手敲了敲,砖发出空洞不实之声。李皎心中了然,一点点将砖推开。因机关长久不用,她使了大力气,才能挪出一点点。   索性她也不着急。   终于擦咔一声极轻的声音,砖头松动,地下露出一个黑洞。李皎站在那片地上,一动不动,人就瞬间掉进了地里。砖块复原,又是之前布满土屑的陈旧模样。室中无声,只剩下那个混沌睡去的哭泣女郎。   她在雨声中睡得不安,并不知同屋那个奇怪的纱帽女郎,已经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昨天霸王票么么:   四郎mio姑娘手榴弹×2;小口袋gn地雷×1;张面面gn地雷×3;梦回gn地雷×1;蔷薇玫瑰gn地雷×1. ☆、第6章 故人   暗室微火,郁明双手抱臂,不耐烦地听着对面的男人婆婆妈妈,啰里啰嗦。他今日被和一个男人关在一屋,这个男人当日是与他的妻子一起被抓进来的。妻子的面没见到,男人却快被逼仄阴森的环境逼疯,见到人,就开始絮叨自己如何了不起,必然能把众人救出去。   他拍着胸脯跟郁明保证:“我家有万钱!我祖上有人!待我出去后,就把兄弟你也捞出去……”   郁明皱眉。   他忍了半个时辰,实在受不了这个人的聒噪。他捏了捏眉心,当机立断,走上前去。利用说话来给自己壮胆的男人看到高大瘦削的青年眉目压沉,向他走来。对方阴沉的神色,映着烛火,让他惶恐。   他开始觉得这个青年未必是好人。   男人惊恐地往身后的墙面上贴:“你做什么?!不要过来……”   他身子贴着墙瑟瑟发抖,郁明身形如风,几步便挪到了他面前。郁明不理会这个人大惊小怪的叫唤,伸出手指想要点了对方的哑穴。青年的手已经抬到了半空,已经往前凑了一寸,忽然间,男人往后倒去!   男人靠着的一面墙,转了起来!   墙壁转开,贴着墙的男人倒去无尽的黑暗中,另一面墙翻了出来,一个年轻女郎广袖飘扬。   一截纱幔落在郁明手上,清香拂动。   男人未嚎完的话消失,纱帽女郎出现。且由于惯性,郁明想点哑穴的手往下点去,碰到了女郎的胸部才控制着停住。女郎保持着往前走的动作,她从黑暗中转入室中时,往前一步,冲入了郁明的怀中。   烛火摇曳刹那,欲灭未灭,火烛重新腾起,女郎乌黑的秀发落于青年手臂间。年轻男女站在对方面前,紧紧相贴,一武袍,一长裙,他们的姿势,就好像男人抱着女人一样。   爱人相拥。   亲昵无间。   郁明:“……”   李皎:“……”   女郎被埋入青年的怀中,她柔软的胸.脯上,贴着青年的手。因为女郎一头冲入,以至于两人之间没有空隙,唯一的空隙,便是青年被迫夹在中间的手了。   郁明手指微动:多么软,多么柔,多么……   李皎恍惚中,撞入郁明的怀中。多年不见,青年熟悉的气息再次笼罩她,健硕紧绷的胸肌硌得她胸疼。在这短暂一瞬间,她僵硬中,身体变得酥.麻,肩膀发颤,被青年的气息罩得鼻尖疼痛。   她快速反应过来,如惊弓之鸟般往后弹,贴靠上墙。而郁明的反应居然不比她慢,她才往后缩,他就迎身上,与她的动作紧紧相跟。郁明将李皎压在了墙上,眸子幽黑,子夜中星辰熠熠。   郁明一目不错。   方才那刻,当她扑入他怀中时,他身子发冷,头部却像是被猛烈撞击一般,浑水倾倒,整个人为之清醒。女郎的体香,女郎的气息,女郎的身体……让他心脏直抽,让他从脊椎骨一路麻到头顶,让他有窒息般的熟悉感。   他压住李皎,俯下脸。隔着一道面纱,气息轻浮,若有若无。两人身体相碰的部位,灼烫发热。   荡荡若清水跃山岗,山岗睡花香。   李皎欲反抗,抬起手,两只手腕被青年发抖的手按住。   空气中只留加重的呼吸声。   郁明一字一句道:“你躲什么?”   李皎仰头,面纱下容貌依然不显:“你强bao一个女子时,那个女子不躲么?!”   “……!”   “摸胸,抱肩,搂腰!面对你这种衣冠禽.兽,正常女子都要躲,我当然不例外了。”   郁明眼底有危险光芒跳动。   他不受李皎这种转移话题,他向来行动力强,李皎不配合,他直接出手,伸手去扯李皎面上的纱帽。他脸上没多余表情:“我倒要看看你挡住的脸,是什么样……”   女郎的力气远不如他,越是挣扎,在他手下越是无力。李皎抗议无效,被压在墙头,纱帽被一把扯掉。郁明脸上带着自信的表情,却在纱帽飞丢出去时,他脸像是被人骤然打肿般顿住。   被他压在墙头的女郎,掀掉纱帽后,并不是他以为的那张明丽端秀的面容。女郎的脸上疤痕坑坑洼洼,从眼角一路到嘴边,东一道疤西一块斑,容貌乃是郁明生平所见最丑!   这乃是李皎与明珠相商后,利用泥水和脂粉给自己化的妆,几以假乱真。   眼下郁明很惊愕。   他不信邪,手捧住她的脸,要仔细去看那些疤痕。   李皎反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啪一掌甩出去,声音在室中清脆响亮,郁明的脸被她的一耳光扇到了一边。   骤然被打巴掌,还打得这么果决。郁明硬生生吃了一巴掌,不光脸被打偏发红,人还往后让了一步。待他转过脸来,俊秀无比的左脸上,赫然是一个巴掌手印。他似是不相信有人敢打他,脸色发黑,青筋直抽,简直要气疯。   李皎语气微缓:“我生来丑陋,怕吓着人。郎君你不信我,摘了我的纱帽,却又为我容貌所惊。你干脆杀了我好了,何必辱我至此?!”   她拔下发间的乌簪。簪子一落,长发如洗般倾泻。女郎手中抓着簪子,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脖颈间刺去!   郁明迎上前,在她手上一敲,夺去了她手中的簪子。   他喘着粗气看长发散落的女郎,心绪紊乱又狼狈。因为一旦想到那个人,对方这种干脆利索的行事风格,居然也诡异地带给他熟悉感。但是他握着这个女郎的手,女郎在他面前气得瑟瑟发抖,又让他迟疑。她脸那么丑,郁明想要认真辨认一番,却对上女郎那屈辱无比的眼神。好像他多看她一眼,就会要了她的命一般!   李皎声音喑哑如破锣:“我便是小女子,也不是生来该被你作践的!”   李皎再喊:“我曾助了你一把,你恩将仇报,你不是好人,你……”   郁明捏拳捏得咯咯响:“闭嘴!”   女郎恨然望他。   他盯她半天。   李皎面上倔强,实则心急如焚。她望着这个被她扇了一巴掌的青年,后悔自己反应怎那般大……竟是他稍辱她,她反手就想扇过去。只是既已扇,莫做作。眼下她看他碎发散于颊畔,就是被打,面容难看中也透着秀色。李皎睫毛轻翘,想她的前前前情郎,生得真是俊。   只望漫天神佛,保佑郁郎上当,不要认出她吧!   两人对峙半刻后,郁明喟然一声长叹,松开了抓着女子手腕的手。   他走开,蹲下去,将她的纱帽捡起来。他脸绷得很紧:“我认错人,辱了娘子,娘子勿跟我计较。”   他将纱帽塞入李皎手中。   若是他再登徒子一些,碰一下李皎的手,就能发现她抓着细纱的手,手心已经布满了汗。与他斗智一番,李皎早就快坚持不住了。郁明随便推一把她,她都能被推倒。   一时沉寂,郁明脸色很臭。   他心里还对这个女郎抱有怀疑,一眼眼看对方。对方却重新挡住了脸,再不让他窥到一点神情。郁明倒不尴尬,他沉沉想了一会儿,仍打算不露声色地试探一二。若是那个人,他不信自己认不出;若不是那个人,这个试探根本没有一点伤害作用。   郁明说:“翠花小娘子啊!”   李皎:“……”   郁明:“你故乡安在?年芳几何?”   李皎看他一眼:“轻重不分。”   “……”,郁明说,“你骂谁?!”   “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更关心我从哪里来到你所关室中,此间是否有暗器机关么?!”   郁明无话可说,火气却一下子窜上来。   两人瞪视对方,互不服输。   气氛重新紧张之际,耳边突然响起外头的嘶吼声:“有人逃出去了!老大,快把人抓回来!”   李皎瞬时想到了江唯言。她与江唯言说好,眼下情况已经摸得差不多了。他要是找到合适机会,便直接杀出去,去山下找官兵来救这里关押的人!   “快查!看到底是谁逃了!”   “那个公……”   郁明耳根一动,隐约觉得对方说的是“公主”二字。他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正要往外出去,门后几声响,门板被从外一把拉开。   数人持着兵器站在门外,雨在脚下湿了一地,逶迤成细流。手里兵器杂乱,他们眼睛瞠大。   他们看到室中青年身后,竟然站着李皎!   信阳长公主明明不是被关在这里!   看到对方的眼神,郁明心里一惊,知道不妙。他正要上前杀了这几个人,对方已经机灵地退出了门,大声喊:“人在这里!兄弟们都过来!”   郁明眸中神色一厉。   他往前一跨,想要无论如何也杀出一条血路!   他往前走,右手腕被身后的女郎一把拽住。   李皎也很吃惊,她很轻松就将郁明拽得往后趔趄了下。他被她拽去身边,李皎手按上自己刚才摸到的机关。屋外聚来的越来越多的人,目瞪口呆地看到地上突然裂开了一道缝,目标男女就在他们面前,跌入了地上大洞中。   地面重新聚拢。   室中男女消失得一干二净!   “人呢?快追人!莫让他们逃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本章的重点是前前前情郎~~   谢霸王票,啵~~:   乱洒青荷gn地雷×1;SpiritFenghua姑娘地雷×5;仙乐飘飘gn地雷×3;Carolyn姑娘地雷×1;妖怪哪里跑gn地雷×1;四郎mio姑娘手榴弹×1。 ☆、第7章 冲杀   雨笼山野。   万山华林,郁郁青青。陈氏园林旧年为观景所造,依山而建,盘桓山中。穿行密林,雨簌簌洒落,黑夜中流电破空,坠势比飞箭,曲折如走蛇。电光与水雾在半空中交织,再有火光微微弱弱浇灭复点燃,亮色映得山林园宅如白日般亮堂。   “人逃走了!快追!”   “醒醒,都醒醒!莫让人出去!”   自最后一任主人被流放客死他乡后,陈氏园林已多年无人料理。自这些贼子落户山间园林,这是园林第一夜如此热闹。在雷电交加的雨夜,贼人们从熟梦中惊醒,手里提着的灯笼被瓢泼大雨打得左右晃动,火烛之光在墨雨中逶迤蜿蜒,渐渐往中间聚起。火龙分成两片,往两道不同的方向追逐而去。   其中一队人在胡乱摸索后,进入了园林的地下部分。   李皎拉拽着郁明,在黑暗中如无头苍蝇一样乱转。郁明被李皎拽着东走几步,西奔一截,再突然撞上墙,把两人撞得进入一个关着人的小房中。房中被关的人看到莫名闯进来的青年男女,互相抱着吓得发出一声尖叫。   郁明:“不好意思啊……”   他话没说完,李皎手不知道在墙上又摸到了什么机关,两人再被转到了别的地方。   身后喊打喊杀声就在耳畔,似乎转个弯就能碰上。李皎一阵紧张,她在黑暗中一手拉着郁明的手腕,另一手在找机关。机关常年不用,有些已经不灵,再有些坏了,还有些李皎给弄错了。李皎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却拽着郁明一通乱走。常常郁明莫名其妙被拽到了一个地方,一排排暗箭尖头露出墙面,从半空中砰砰砰向两人激射而来。   郁明脸色发黑,不得不挡在前面躲箭躲机关,一番武艺如杂耍般来回施展,东躲西藏,在墙壁高空飞荡好久,好容易才一身无伤。郁明心里想这什么玩意儿也来玩我,他轻松无比地拍了拍手,再回头一看李皎手又摸上了墙,他吓得三魂六魄都要飞了:“你别动!艹你别乱摸!”   李皎不言不语,郁明手忙脚乱躲暗箭,她手又在墙上摸到什么。她一边紧张地看着郁明应付暗箭,一边脑海中飞快地算着机关和阵法。郁明快吓跪了,她还充耳不闻,依然该做什么做什么。眼看身后脚步声跟进,敌人从一个拐弯处绕进来。数人持刀追来,箭光从四方飞射迎面,他们被吓得哇哇大叫,抱头鼠窜。   忽然,李皎喊:“石头兄!”   郁明:“……”   她每这么叫一声,他就觉得她是故意的。   女郎在黑暗中看不见,焦急喊人。她话刚落,对方就心有灵犀般,让她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就在身畔。她纤细的手腕,被旁边贴过来的青年握住。他握住她的手时,李皎不自觉地颤了下,很快定神。   咔擦一声,机关再动。倒了一地人,再一地人抬起头,看到青年男女又转去了不知名的地方,让他们一通好找。   郁明:“……”   他也不好意思说李皎在乱摸了。他想这园子的地道里有机关,这个李翠花估计一开始没弄清楚。但是两人已经跌跌撞撞乱闯这么久了,走的岔道越来越少,她应该摸清楚机关阵法了吧?   就这样,两人时不时碰个墙,再冷不丁与敌相撞。李皎裙裾被绊,有些慌乱。郁明一把甩开她的手,冲上去一臂便抡住兵器。他矫健又灵活,力气还很大,噼里啪啦把敌方的冷兵器一卸。对方面面相觑,青年人一声冷哼,合身冲上,与人近战。挑、格、刺,几招之后,便摞倒了一片人马。   李皎贴墙而站,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她看到了青年的飒爽之姿,干脆利索。双方对打的疾风冲她喷啸卷来,使得面上纱帽扬起。纱帽下,李皎面色苍白,有些怔怔然地看着郁明打倒一片人。   她心想:真厉害啊。   在李皎的赞叹中,青年耳朵忽然动了动,脸色大变,匆匆忙忙地往李皎所站的方向跑来。李皎正疑惑他干嘛呢,郁明拉起了她的手,随便选了个方向就跑。   李皎对他充满了盲目而无知的信心:“逃什么?来多少宰多少!”   郁明无语:“我什么兵器都没有宰什么宰?”   李皎:“莫走莫走!你跑错方向了,这里是死路!我们会被堵死!”   郁明:“哟,你不是瞎猫么?你终于看明白哪里是死路哪里是生门了?确定你不会把我带沟里去?”   说归说,郁明还是按照李皎给出的方位来走了。期间李皎也指挥错过,甚至还差点让郁明手臂受伤。不过郁明之前对她轻视又不屑,到她愧疚的时候,他反而没说什么。两人如过街老鼠般在暗道中穿梭,与那帮被他们引进黑窟中的人转悠。   身后人紧追不放。   李皎回头看气喘吁吁的贼人们:他们追的,到底是郁郎,还是自己?   她看一眼身边始终跟她在一起的青年,看他听她指挥,再看他与敌拼杀。李皎一瞬间心动,想到如果上面逃脱的那个人,真的是江唯言的话,那么她必须给江唯言争取时间。   哪怕逃出去的人不是江唯言,李皎都愿意给对方的逃生争取时间!况且,她已经慢慢摸清楚了这家园林地下的机关和阵法。再加上郁明武功不错,她带着郁明在这里跟一部分贼人绕,那上方逃脱的人,就多一线生机。   李皎看一眼退回她身边靠墙喘气的青年,暗下决心。   郁明刚与一伙敌人交战,再次碍于没有武器、不熟悉地势、身边有个拖油瓶等之类原因,退到李皎身边。他低着头沉思出路,半天没听到女郎指点江山般指路的声音。   回头,夜视能力极强的青年,看到女郎侧头,正定定看着他。她戴着面纱让他看不到脸,不过娘子这么沉静深情的动作……郁明皱眉,警惕地往后一挪:“看甚?休说你被英雄救美,忽然恋上我了!记住我是有妻有女的老男人!”   李皎:“……”   她唇角忍不住弯了弯,有些被郁明的如临大敌逗乐。   她想:郁郎真厚颜。   这么厚颜的郁郎,便是要利用他,她也不会让他出事的。   李皎手一挥,大气磅礴指了一个方向:“这里!跟我来!”   郁明一无所觉,跟上李皎所指的路。当他再次被李皎带入坑中时,暴跳如雷,脸色难看,却也习惯了。他咬着后槽牙,干掉一个贼人后,心想也不能太指望这个陌生女郎了。万一她跟敌人是一伙的,那他就完了。   郁明在和人打架,李皎辨认着方向:“左左左!右右右!”   忽然一阵风袭来,青年郎君向她扑过来,一把将她按倒在地。他骤然搂住她的腰,身体紧密相贴的程度,让李皎一瞬间心神大乱。她的纱帽掉出去,她被郁明搂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这么快的行动,让李皎大脑空白,只痴痴看着他。   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的手、他的脸、他的鼻息……   满世界都是他。   砰!   身后烧起一团大火。   火焰声势震天,地道长廊中的石头和墙土纷纷从上方砸落。火势往外扑,扑得郁明和李皎再往外掀了数丈。两人脸色苍白地从地上爬起来,郁明顾不上计较搂人时那种古怪的熟悉感,他拖着女郎柔细的腰肢,提步上墙,便要带着她走。   李皎叫:“我的纱帽!”   郁明心里白她一眼,却还是帮她拿回纱帽。   等两人再次落地时,土屑还在落着,贼人们吼叫的声音就在不远处,暗道再也不暗了,因为火光照亮了这片天地。那些贼人们举着火把,到处开始放火,大有把两人困死在这里的意思。   李皎心念电转,想她和郁郎再在这里待下去,迟早被围困到死。   李皎拽郁明如拽家狗:“过来!”   她必须带郁明走出去!   当信阳长公主带着她的旧日情郎在地道中乱转,与那些贼子周旋之际,地面上,江唯言也和那些对他穷追不舍的匪贼打得难解难分。他之前吃了“软筋散”,一部分药效被宫中秘法逼去,还有一部分残留体内,以至于他行动受困,武功运转不灵,突围极其困难。江唯言杀了一个匪人后,从对方手里夺了柄剑,一路往园林外冲杀去。   周围人围着青年,形成向里集中的圆圈。他们已动了杀意,誓要将人留在此处。贼人乱七八糟地喝着:“看你往哪里走?”   往哪里走呢?   自然是听从公主殿下的命令,下山求助官寺了。   江唯言一言不发,将剑握在手中,慢慢抬高。   万顷雷电划破天幕,时间在一刹那凝固。雨水顺着青年英俊的脸孔往下滴落,他眉如刀锋,目中黑光乍然一亮,冲入敌阵!   夜雨如刷,长夜未明。   作者有话要说:  皎皎说:二明如二哈般好驯服O(∩_∩)O   别瞧不起我们二明,认为二明不如信哥。信哥是要当皇帝的人,二明却是侠客,骑士。他不是靠脸吃饭,他是靠刀吃饭,后面一定会帅得你们合不拢腿的!   还有小江也是个非常帅非常有故事的人哦……   谢昨天霸王票么么:   梦子gn地雷×1;糖糖糖糖糖糖糖糖糖gn地雷×1;SpiritFenghua姑娘地雷×1;四郎mio姑娘手榴弹×1. ☆、第8章 与吾试刀   李皎和郁明好不容易甩掉了身后紧追的匪贼,从地下阵法中走了出来。郁明先从洞口跳上去,再伸手将李皎拽上去。李皎目光从他手上扫过,发现即使这个时候,青年使力的一直是左手臂。   他的右手……   她被半搂半抱上去,没来得及思索郁明的右手怎么回事,便被倾盆大雨覆了一身。夜间凉气混着水珠淋在两人身上,李皎打个冷战,环顾四周,发现那地下阵法曲折无比不知通往何处,而眼下两人,正站在一块高耸的小土丘上。土丘前有浓密草木丛林遮掩,又时值雨夜,以至于郁明和李皎站在这里,他们能看到下方情形,下方的人却看不到他们。   下方便是整片园林,此时到处点亮了火种,往中间聚拢。因下雨的缘故,火烛亮度不够高,又时不时被风雨浇灭。火光一排排,在下方急速游走,伴随着贼人们“快快快”“拦住他”的喊声。   李皎往前一步走,想看的更清楚。旁边青年手按在她肩上上压了一把,将女郎趔趄地压跪在了地上。李皎惊疑无比地扭头看郁明,看他动作比她更流利地蹲在了草丛后。   他敏锐的目光盯着下方,一丁点儿都没有分给旁边的李皎。而就好像他用手臂把女郎压下去的动作不是为了怕她被发现,纯粹是手痒似的。   李皎看着郎君俊朗沉静的侧脸,扯扯嘴角,不跟他一般见识,扭头也去观察下方状况了。   两人秉着呼吸,趴在草丛中看半天。李皎心脏很快揪起来,因为她认出了下方众贼子围住的那个人,正是她先前猜测的江唯言。江扈从被一众人围在中间,火烛成海,他手中剑每出必有人倒。他武功何等高强,然受制于身上所中的“软筋散”和对方人多势众,寒剑生辉,他步伐却几次可见趔趄。   得救江唯言!   李皎目光若有若无地转向自己身边的青年。郁明眉心微蹙,盯着下方看。他目力更胜李皎,早认出那人是李皎的仆从。他沉思片刻,喃声:“这个人得救啊……”   李皎大喜,紧跟他的自言自语:“不错!江扈从手中有官寺信物,熟悉此地地形,若能让他突围出去,他必能下山搬来救兵,这里被关的人便有救了!郎君你如此大义,我代大家感谢你!”   郁明:“……”   他随意一句话,这个女郎明里暗里地给他解读出这么多意思。似乎他不去帮那所谓的“江扈从”,便如何大逆不道一样。   郁明不屑:“休戴高帽!你凭什么代替大家感谢被我救?”   李皎一怔,被噎住。   她心想她身为信阳长公主,大魏的所有百姓,是她兄长的子民,也是她的子民,她自然有资格去代表去相救。   然而这话,她确实不敢跟郁明说。   她心神甚至恍惚了一会儿,想到当初她与郁郎特别好的时候,他最厌她的,便是她看中任何一个人,都胜于他。郁明之上有三皇兄,三皇兄之上有诸位对她好的皇室宗亲,宗亲之上有她的胞兄,胞兄之上,还有泱泱大国千万百姓。   一头又一头,小小情郎处于情感最底层。李皎却不怕情郎被自己的无情气走,毕竟郁郎心那么甜……   她记得他吊儿郎当地靠在窗口陪她荒度光阴。她在房中翻书写折子,他屈膝坐在窗上,手抓着攀着墙壁的藤萝玩耍。藤萝紫花明润可爱,在他手中翻转,而院中绿色重重叠叠,蓬勃清凉。他们靠窗而坐,一里一外,像是置身绿海一般。   李皎抬头偷看他,被他发现,他眉目冷峻中,回望过来,带着丝丝调笑之意。他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作你的情郎,条件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你若能答应,咱们就试试,若不答应,咱们就算了。”   年少的信阳公主仰起脸,看着自己英俊的情郎。她在为兄长献计,已翻书数日,心烦气乱之余,听到情郎这般话,脸先红了一瞬,才问他:“什么条件呀?”   他装模作样:“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下次你过节送礼的时候,第一个给我。你看多简单是吧?”   郎君抬着下巴,眼角赧红,目光闪烁看东看西就是不肯看她。空气闷热,少年公主忽然觉得难为情,咬着笔杆趴在案上。在他剜来一眼时,她眼神轻飘:“我考虑考虑吧。”   郁明便笑起来,他笑起来神采飞扬,满园子的□□都不如他勾人。   李皎的心也被他勾起来。她看他一会儿,便侧过身捂住脸颊。春日那样长,却还想更长,像一辈子那样长。天长地久,无穷无尽,他带给她的感觉,让她心中美得冒花,总是忍不住捂着脸偷笑。看到他就笑,想到他也会笑。咬唇笑,眯眼眼,捂嘴笑……想岁月要是可以一直这么消磨下去就好了。   然她、她……她那时,始终没有摆正郁明在心中的地位。   才致他远走。   也不回山。   也无消息。   失踪了四年之久。   时月真如去箭,永不回头。李皎从记忆中回神,又去偷看郁明,发现郁明先盯着她若有所思地看。郁明开了口:“不是要救你的小情人么,怎么救?”   李皎脸色大变:“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和江扈从清白无比!我们……”   郁明皱眉:“……你在跟我解释?”   李皎:“……”   她心道郁郎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不必草木皆兵。她压下乱七八糟的心思,将注意力集中在下方的江扈从等人身上。江唯言眼看已经抵抗不住了,李皎不再藏私:“这个园林刚才我们从地下匆匆走过,就知道有高人曾布过阵法。但因为这些贼子们不懂,阵法都没有启用。现在要救江扈从,你沿着这个方向下去。往东走十步,右转一刻,顺着那个旗帜的方向……对,就是你眼睛看到的那个旗,你去夺下旗,插到……插到那个屋子的方向……我们把阵法弄乱,取围魏救赵之法,可……”   郁明无言,盯着黑暗中的旗帜、屋子猛瞧。   李皎回头,温柔问:“可以吗?”   郁明面无表情:“没听懂。”   李皎滞一下,心想某人的智慧还是如此浅显不堪重任。她欲再详细讲一遍郁明该如何救人,郁明已经起身,往前一步。在李皎的惊愕下,他翻身跳下土丘,身形快如惊鸿,闯入下方阵势中。   李皎听得他冷淡的最后一句话:“何必那样麻烦?我直接将他们杀光,江扈从不就能离开了吗?”   李皎:“……”   莽夫!可笑!这么多的人,他居然想杀光?!   李皎往前追想拦住他,却已经拦不住了。   青山作屏,雨成墨玉。   郁明如鹰隼一样从高处落下,一落之势,手起刀落,劈了自己脚下踩着的人。他夺走手下人的刀,贼人刷起来沉重的大刀,在青年手里轮一圈。大开大合之际,光华如转,玉壶倾倒,身前人已经倒了半圈。青年踩到地上,在众人没反应过来前,已经和反应极快的江唯言交换了位置。   两个青年背肩而站,一持刀一提剑。火焰圈子时大时小,渐渐围不住他们两个。满世界就听到贼人的叫唤,而被他们包围在中间的两个青年,武力加成,横扫四周。   夜色黑沉,雨水奔涌滂湃若天河。   江唯言问:“你来干什么?”   郁明随口:“你家娘子的意思呗。”   江唯言一愣,几乎因走神而受伤。他反手杀了那个偷袭自己的人,眼睛往高处某个方向看。光线晦暗,他看到了站在丛林间的李皎。这边贼人暂时还没发现她,她长身玉立,戴着纱帽,就立在那边看着自己的方向。   而江唯言知道,她看着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边的郁明。   江唯言视线被雨挡住,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郁明,郁明……一个郁明,多少人成了替罪羊……   郁明在夜雨中高喝:“还不走?!”   江唯言被喝,脸色难看,却也不争执。郁明武功了得,虽然手中兵器不合他意,扔了再换,他却仍把大部分贼子牵制到了一处。江唯言的身边,已经空出了半个圈子,正是逃走的机会!   江唯言瞅准机会,一冲而上,流水畅开,突出了包围圈,往远方天边遁走。贼人们惊怒,舍身去追。如洪水喷涌,郁明的压力一下子增大,他却冷笑一声,丝毫不惧。火灯明明灭灭,青年郎君腾空而起,一把长刀挥出,一批批人被拦在半道上。   “贼子休走——”   “且与吾试刀!”   声高气长,漫山遍野,都被青年狂烈外放的声音震住。云层低垂,万鸟惊飞。火苗逶迤,雨小又复大,无数人走了退,退了又来。长夜刺过凛冽电光,青年站在众人面前,将刀横在身前,眼色如锋。   刺啦!   他随意从敌方手中所夺的刀划开一条长弧。   顷刻间,天地大雨斜向他,沧海扬波般影随身动。   风雨骤歇,此郎一人独立,刀光卷起壮阔澎湃,纵横无双。   李皎站在高处看他,平静的眸子里,泛出群星闪耀一般的璀璨光华。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怜的石头,大家说你太蠢要换下你,让小江当男主……然而我对你真爱!坚信你最帅!   请听二明的反驳:我比他帅!我比他武功高!智商?……在我老婆面前谁敢拼智商! ☆、第9章 获救   已进入后半夜,雨还在下,铺天盖地,寒雾覆了一重又一重。   李皎站在土丘高处,看郁明以一己之力扛近百人。他身形矫健,起跃间大气巍峨似鲸蛟出海,在墨雨中时而看不清晰。他埋于人群中,并非一味地蛮干,李皎的指明方位阵法对他没什么用,但牵制敌人,他自己就有一套手法。   江唯言突围出去后,匪贼圈便开始乱了。众人皆知,引来官寺,这些贼人皆要伏法。为今之计,要么去追杀江唯言,要么抓紧时间逃离此地。   然有郁明在,他们连逃离,都困难重重。   夏雨滂沱,雷声阵阵。惊鸿片影,穿山越海。   李皎入神地望着郁明在大雨中大显身手。他强大武艺带给她的震撼,让她久久不能回神。在此之前,在此之后,她都将无比信任他的身手,只因此夜所观。当一滴雨溅入李皎的眼睛时,寒气再上一身,让她冷不丁打个寒颤。李皎想起来,不光郁明要牵制这些敌人,她也要想办法帮忙。   李皎环顾四周,看到下方的火苗已经有些灭了。她返身往后跑去,趴在地上伸手去拨草丛,好找出之前掩好的洞。李皎摸着黑,重新跳入了自己之前逃出来的地下机关中。   洞深数丈,李皎咬牙一跃而下。落地后,脚不禁扭了一下。她神色漠漠地站起来,毫不关心自己的伤势,一瘸一拐地转入阵法里。长发已散,垂若云英。女郎手中撺着一把银簪,她在黑暗中奔跑,沿着自己的记忆,往自己之前逃出来的路上跑!   一路心脏狂跳!   也知回去并非明智。   然她既希望帮到郁明,也希望能制止匪贼的铤而走险!   李皎凭借自己对阵法机关的了解,和这些留在地下的匪贼周旋。她一路靠着墙走,脚筋吃痛,走得十分费劲。幸而因为江唯言和郁明在上方闹出的动静,让留在地下的这帮贼人心神惶惶,不知上方出了什么事。随着时间推移,僵闷的气氛互相感染,他们渐渐感觉到了焦灼不安。   李皎运气不错,绕开了好几拨人。越往里走,她发现能碰上的匪贼已经越来越少。大部分留在此间的匪贼交头接耳,传递着上方的消息。众人慢慢都知道自己的先机已失,只要官寺来人,他们别无选择!   贼人愤怒——   “眼下该如何是好?!”   “自是赶紧逃出此间了!”   “那公主不要了?”   “留得青山等柴烧!”   李皎颤抖着,发现那些匪贼在三言两语的讨论后,不再留在地下,而是退回地面,好抓紧时间去收拾自己的包裹逃跑。李皎自知自己眼下无力跟这些匪贼针锋相对,这些人有跑路的想法,而不是留下来拼命,她心中松了大大一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想法子避着这些贼子。双方不要碰到,各有各的目的。   女郎一路躲躲闪闪,终于在一次次的机关阵法中,回到了自己最开始与郁明逃出来的地方。她手在墙上摸到了那块凹下去的砖,脚下踩着的地砖忽然一转,墙壁翻开,她转回了地面上的一间暗室。   转进去的时候,李皎握紧了手中的簪子,做好了出来便碰上贼子的最坏打算!   她神色凝重,手心冒汗。一身湿漉地进入暗室,李皎愕然发现暗室门开着一道缝,而本应被关在里面的男女都已经不见了踪迹。她喘着气,靠墙歇了会儿脚,听到外面乱糟糟吵闹闹,咬了咬牙,拖着受伤的脚出了暗室。   一长条廊子里,已经混乱不堪。   被关起来的人在廊子里跑,有吆喝声,有哭喊声。贼子们自身难保,在这个时刻,并没有多少人留下来管这些人。李皎在其中奔跑,顺着火把的方向往廊子深处跑。她从眼下情况已经看出有人和自己心思一般,她现在要做的,不过是与那人合作,把所有被关的人都放出来!   “你们干甚?!回去!快回去!再不回去老子就动刀了!”   长廊里传来匪贼的怒吼——他们提着刀剑匆匆忙忙从外赶来,看到眼下的乱境!肌肉结实的一个匪贼将刀重重往地上一砍,高声大吼。他确一声狮吼,骇得想往外跑的众人皆不敢言语。   李皎站在人群中,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冷不热地开口:“怕甚?官寺人马上到,屋外有英雄侠客接应我们。我们这般多的人,难道还打不过他一个人?只要除了他们,我们便能逃出去了!”   众人醒悟,一个个露出狂烈的表情,如饿狼一般,盯着那欲来维持秩序的匪贼。   提刀的匪贼脸色微变,往开口说话的方向望来。他一眼看到戴着纱帽的女郎,脸色微怔后,露出惊骇恍悟的表情。然不等他开口说什么,或作出什么来,眼前生了勇气的被关男女已经踏步迎上去,向他奔来。   非是你死,便是我休!谁人还敢犹豫?!   “兄弟们,冲啊!他们的人没多少,咱们定要逃出去!”   “眼下就这么一个机会!”   绝地反攻之佳机未被浪费,眼看众人醒悟,李皎舒口气,继续沿着跟众人冲杀相反的方向往里去救人。她一间间暗室去开门,倏而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跑来,传来一声惊喜女声:“娘子!你果然无恙?!”   李皎回头,见颜色姣好的女郎从斜对面的暗室方向向自己冲来。女郎热泪盈眶,看到李皎后大悲又大喜,甚至激动地双肩颤抖。李皎目色变得温和了一刹,在一瞬间便明白了:“明珠,是你开的暗室门,放出了被关的人?”   明珠噙泪点头。她一介侍女,跟随公主出京,自然并非软弱无能之徒。   主仆二人碰面,顾不上寒暄李皎是如何逃得出来、明珠又是如何趁乱出来放了人。两人手握住,李皎轻松之后,开始吩咐:“你我分头行动,把暗室关着的人都放出来。贼人们还在外和郁郎打斗,有郁郎在,即便逃出去一部分,也定有贼子被留下。有人留下,日后想查线索便方便很多。”   明珠心中惊疑:郁郎?公主殿下和她的前前前情郎怎么凑到一起去了?   李皎说:“眼下局面,越乱越好。人不能随便逃出去,你我分别去说,让他们出了门,往四面跑。见到路上有火苗的,就去把火点起来。我们被关的地方,是一处地域极广的山中园林。夜色极黑,四处放火,人流四散,那帮贼子欲逃命,必被我等牵得有心无力!”   明珠当机立断:“喏!”   火不燎原,被雨不断浇灭,又再次点燃。清风吹拂,人心躁动。不断地打斗,不断地流血,再不断地逃路。   夜色从深黑色,渐渐便浅。雨还在下着,天边却隐露鱼肚白色。后半夜走到了终点,夜尽之后便是天明。   郁明挺腰直背,提着一把匪贼丢下的剑,大步在人群中穿梭。园林里到处点了星星之火,匪贼们无法突破郁明这一关,也不再跟他拼命,而是想办法通过别的路子逃下山。郁明已经有了选择,也不去追那些人。他提着剑在逃跑的路人中走,被关的男女往园林外冲,他则往里。   他目光在人脸上一一掠过,心中微乱。   他去土丘上看过,李皎已经走了!他一想之下就知此女重回了地下通道,不觉又惊又怒又急:她一个小女子,怎这般大胆?这般大胆的作风,总让他升起可恨的熟悉感……   青年转过一个弯,无意一眼,看到了背影清瘦的纱帽女郎。他定在原地,看到她的手被一个瑟瑟发抖的女郎抓住,被当救命稻草般对待。身前身后有小火蹿烧,女郎立在火中央,清澈而明净。   郁明站在一道墙外看她。   她忽然有所察觉,转过脸来。   人海茫茫,隔着纱帐,青年男女静静而望。   郁明踟蹰一下,往前跨了一步。他再次被人堵住,听到耳边四面八方传来惊喜的呼声“官寺来人了”“我们得救了”。东南西北,呼声不断,淹没了所有人的惶恐。   天边大亮,黛山新翠,雨烟倾覆下,无数官寺人闯入了园林中,尚未逃走的匪贼脸上,露出绝望之色。他们跪在地上求饶,直呼自己并非故意。   而一个刹那,李皎被无数人马所吞没,再看不到郁明了。她越想往前走,向前冲的人流越把她往后方挤。她的脚受了伤,本就行走不便,跟不上人的动作,脚被踩了无数次,脸色几下就变得苍白。   晨风刚起,雨漫长袖。她被推得即将摔倒时,身后快速伸来一只手,准确而坚定地抓住了她的手腕。那人顿一下后,将她往侧方拽去。   “嗳,你这倒霉的,”低淡男声带着调侃笑意,贴在耳后:“要我扶你,背你,还是抱你?”   声音极近。   李皎心口砰一声,耳珠骤然暴红。 ☆、第10章 相认   扶?背?抱?   李皎头皮发麻,全身毛发绷起,紧张又警惕:他看上她了?   看上他的前情人了?   知道是她后,他会气吐血吧?   雨灌滂沱,人声嘈杂。来来往往中,人人拼了命般往官吏前来的方向挤。李皎纵是不急着逃出去见官吏们,又哪里敢长时间跟郁明待在一起?曾经的情人之间总有些感应,她已经颇受其扰,不敢再把两人之间的牵绊加深。   两人周边有了些走出去的空隙,李皎礼貌客气地屈膝告别:“不敢麻烦郎君,我家仆人已在等候,我先去了。”   不敢多看,李皎转身,从屋檐下绕出,走向天地清雨中。她与郁明擦肩时对方还漫不经心地靠着墙看她,全身湿透,左手持一把剑。女郎面上纱帽被风吹起,凉雨扑面时,陡然听到身后青年一把闲散慵懒的声音:“官寺来人,我突然就没事干,闲下来了。有些事就有时间去好好想想了。”   “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李皎后背一僵,在风雨袭面的一瞬间有不祥预感。她顾不上淋雨,快步往前冲入雨幕中。郁明紧跟其后的话却并不比她的步子慢多少:“我在想啊,我调笑你你都不回嘴,只急着逃离。你到底是怕我什么呢?”   “翠花小娘子啊,你好像一直挺避免靠近我却不自禁靠近我,不想看我又忍不住看我。你图我什么呢?”   身后一阵气流席卷而来,狂风骤雨般暴戾。李皎往外疾走的步子被绊,一道蛮横无比的力道将她往后拽。电光火石之间,李皎被重新扯回郁明身边。他身子一转,将她往身侧一推。女郎步子趔趄,被他一把推到墙上,而他紧随而至。   贴面而站,郁明居高临下,没有拿剑的右手撑着墙头,俯眼看她。   男人的气息笼罩,一瞬间就让她不自在。李皎从喉咙里憋出几个字来:“到处都是人!你……”   郁明冲她扬起笑,他容貌出众,笑起来更是俊俏,迷得人七荤八素,还透着一股坏意:“我就是敢折辱你!你倒是敢再打我一巴掌吗?”他手一抬,她面上的纱帽便被掀开。李皎那坑坑洼洼的脸露出来。郁明眯眼,一声冷笑后,强硬地抓住女郎反抗的肩膀。他用湿了水的袖子,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伪装。   泥巴、胭脂,在擦拭后,全都褪去。   李皎丢了纱帽,她面上的伪装,在这一刻,终于被擦干净了。   她的面容雪白,皎洁。她有远山清水一样的眉目,有乌黑凌乱的长发。长发贴颊,水珠沾睫,欲语还休。时间凝固,她的美丽不迂回,不掩饰,直击人心。却不是那种柔弱可怜的美。身处逆境,她蹙着秀眉,似不满青年的粗蛮,她的气质却高渺得,如云中仙子。   出尘,脱俗,大气。   她大气又明艳,在一开始的慌乱后,很快镇定。大檐外飞雨斜上青年的肩膀,郁明一动不动。他盯着她,痛意先从颤抖的手腕传来,然后袭遍全身。他呼吸滞涩,心脏被她捏住般骤缩,连头都开始一阵阵抽得疼。数年的时光促然而走,数年的时光又轰然而至。   果然是她!   他就知道!   半晌后,李皎轻声:“我伪装得这么好,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郁明道:“多简单。你的利用、欺骗、轻视、奚落,那种让我不舒服的感觉,从头到尾折磨着我。我不相信我倒霉至此,遇到的每一个女人都能玩弄到我。你看,我果然没那么倒霉。从头到尾就是你!”   李皎脸色不变,她睫毛轻扬,眸子乌黑沉静,如他所愿般,淡然地奚落道:“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啊。这么计较干什么呀石头兄?你把我当什么人呀石头兄?”   石头兄……   郁明握紧手中剑。   他与李皎对峙,却仍然眼观四方耳听八方。   他问:“你可有想过你我重逢的这一天?”   李皎:“想过。”   郁明:“你预想的我们相逢是什么样子的?”   李皎静了很久,睫毛轻剪细雨,长衣被风吹如皱纱。在他即将不耐时,她才说:“久别重逢,拔剑相杀。”   郁明提剑的手再一紧,看向李皎的目光凝起。片刻后,李皎看他握剑的左手一动,他往后退了一步,蓦然扬臂持起了手里的剑。   刺——!   电光划破苍穹。   郁明手中的剑锋,直指李皎。   他的气质在一瞬间改变,像是凝聚了暴风雪般充满不羁野性。李皎抬眼,他持剑的清隽身形,在她眸中何等清晰。劲风扑来,李皎湿润贴颊的乌发都被掠得飞起来。郁明提剑挥向她的脖颈,一如她所言。李皎眼睛不眨,强硬回视。   雪白剑光向李皎的眼睛掠下。   李皎脸色苍白,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在他挥剑砍来时,她都一动未动。罡风来自四周,剑气划破空气。眼看那剑就要划破女郎秀美修长的脖颈,旁边忽有一个石子扔过来,打在剑身上。   咣!   剑与石子相撞,石子的力气竟逼得剑势一缓。   “娘子!”耳边传来渐近的清晰可闻的属于侍女明珠的焦急喊声。   一道青年的身影在剑势缓住的这一刹那,冲入了战局中,拔向郁明。郁明手里的剑往后一收,身子轻飘飘疾掠向雨中。江唯言一冲而至,扑袭之势不停。他徒手与郁明过了几招,郁明却早有先见之明,借助江唯言的突然爆发,身子已经离檐下的李皎很远了。   大雨哗然,郎君傲立屋顶,身形挺拔。   江唯言跃上屋檐要追杀他,郁明扯嘴角,手里的剑随便一扔。那剑在半空中轮一圈后转向江唯言,迎面是剑锋,让江唯言不得不变招应对。就在这个时候,郁明已经转了身,跳下屋檐,飞跃入了雨海中。   李皎不顾终于跑到她身边的明珠的急切阻拦,拖着受伤的脚跑出了檐廊。她站在雨中,仰头,看向那个青年。江唯言再要追,李皎在下面喊了一声,他犹豫下,跳下房檐,退到李皎身边。被公主叫住,江姓青年沉默不言,只上下观察了一番那个郁明的剑有没有伤到公主。外面人还在嘈乱中挤往官吏身边,明珠此时也从廊下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雨中两人身边。   明珠气道:“那个郁明拔剑杀您,您怎不让江扈从追?”   李皎轻描淡写道:“他不是要杀我。他早知你们赶到了,他故意拔剑,正好能被江扈从赶上。我骗了人家那么久,总要让人家发泄一下怒火。郁郎心虽甜,对我偏见却不少。”   江唯言依然不说话,明珠滞一下,不可置信地说:“仅是偏见?我看他挺想杀您的……他好像很恶您。”   李皎没答,只站在雨中,目送郁明离开。   昔日她十五,一边与郁明谈情,一边转头与博成君结盟联姻。郁明为她在外打仗,他回来时,便赶上她背叛一幕。他心里恶她,多么正常。他心里想杀她,也多么正常。   她谁也没负过,只可惜在自己最无能无助的时候碰上他……   李皎主仆几人并没有时间多讨论关于郁明的事,因为官寺很快来人,接应公主。前来官吏言行谄媚,得知是信阳长公主亲来蓝田,诚惶诚恐,恨不得公主殿下住去官寺由他们照顾。李皎心有猜忌,不耐烦理他们,要江唯言和明珠二人去应对。江唯言配合官寺去审那些贼人,明珠则寻蛛丝马迹,看看有无线索。   雨大不停,在山上又消磨了一个时辰,李皎便随其他被关的男女一道下了山。   李皎不接受官吏们的殷勤,执意住在山下村庄中。到晚上,明珠下了山,来寻公主,跟公主汇报山上问到的一些事。   那帮贼子混迹蓝田,却也不限于蓝田。看起来是游手好闲的混混,其实专作买卖人口的生意。官寺追查很久追不到,百姓失踪的人数却越来越多。无奈之下,官寺奔走相告,也贴了榜,请天下的能人想办法捉了这些贼子……   一室烛火,明珠悄悄看坐在窗下写书信的公主殿下:“您的那位旧情郎,八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来这里的。我在山中问官吏话时,还碰到他了呢。我跟他打招呼,他不是脸色难看,他是根本不理我。”   李皎低头写信,手中笔只停了一下,也不理明珠的八卦,让明珠很郁闷。   而此时,被明珠拿去试探公主感情的郁明,也刚刚下山,来到山下村落中。他一身疲惫,敲开一家民宿的门借宿。进了屋后,他坐下来喝水解渴。独独不知一墙之隔,他的邻壁,正住着他讨厌的信阳长公主李皎。   雨依然不停,越下越大。   墨夜下群山蛰伏似兽,雷鸣轰轰,黄河之水泛滥,一遍遍冲刷着堤坝,如狂马之流。   急报相传,到达山下官寺,再转去府邸。蓝田县丞披衣起夜,刚刚得知公主到此地的消息。他站在自家屋中徘徊,心烦意乱地凝望着屋外大雨连绵。   “居然是信阳长公主……陛下的唯一胞妹……地位极尊啊……”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二明还是没有傻到家的!他是有智慧的,只看他用不用了!另外不洗白公主,她年少时确实渣了我二明。唯一的洗白理由只能是在最无助的时候碰上自己最爱的人是场劫难了……   谢霸王票么么哒:   Carolyn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4-11 00:15:53   给你一次捅菊花的机会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4-11 12:10:02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1 16:53:38   伦敦雾醒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1 18:48:18   给你一次捅菊花的机会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2 12:44:42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2 23:35:37 ☆、第11章 大水   其他人早早下山,郁明却留在山上,有些事问起官吏。他与官吏谈了些话,又在一个小吏的带领下去见被官寺收伏的贼子。从陈氏园林出去时,他碰到同样与官吏交流案情的侍女明珠。   明珠侧着身跟官吏说话,余光看到郁明,便礼貌地去打招呼。青年目不斜视从旁经过,她并不气恼,还带着好奇心,追了郁明半截路。到郁明不耐烦地停下路,她还真学了她家公主的厚脸皮,丝毫不为打扰别人而羞愧,反而理直气壮地赔笑:“郎君,你与我们娘子有仇吧?实不相瞒,我们娘子出门有要事在身,不便耽误。郎君你看,你能不能提些要求,和我们娘子暂时和解,不让我等为难呢?”   明珠想从郁明清隽脸上寻到一些端倪,却只听他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不。”   明珠的笑容微僵,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人。她心里很是不服,以为凭自家公主的身份,谁人敢这般不给面子?   明珠咬牙:“郎君何必为难我们娘子……”   郁明淡漠无比道:“想多了,翠花娘子永不会被我为难。”   明珠茫然:“……”   翠花娘子?   谁啊?   等明珠红着脸反应过来后,扭过身,青年高瘦的身影转过一弯又一弯,在茫茫烟雨中渐看不见了。明珠呆立原地半天,想到郁明竟然管殿下叫“翠花娘子”,唇角忍不住往上翘。她寻思着回去学舌给公主,让公主也笑一下。   公主一个人待着,实在是太孤独了。   郁明根本没有再理会那个叫明珠的侍女,他在山上倒是好几次碰到叫江唯言的青年。能跟在长公主身边,此人必有过人之处,然郁明也没兴趣去探查这个青年的本事。江唯言看了他好几眼,却神色漠漠,也不多言。郁明在山上与官寺人周旋,到晚上,官吏才确信他的身份。夜雨骤急,陈氏园林亮起了灯火,官寺中人还在忙碌,郁明下了山。   他借住到房舍中,修整一番,打了热水来泡右手。青年坐在木几边,右手腕泡在滚烫水中,左手按在右手的脉搏穴道等处。劳宫穴、合谷穴、少商穴,他粗糙的指腹压在轻微颤抖的手上,好缓解右手的伤痛。   出行匆忙,他没有带药草,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好受一些了。   郁明淡然无比地按摩、洗漱、倒水,回屋后一股脑躺在床上,闭眼丢开白日一切琐事,手盖住脸。黑暗中,听着外头雨打明窗,他翻个身,头埋入枕间。   郁明想:旧情人算什么?公主算什么?我只想拿回我丢掉的东西,取回我失去的一切。而这一切,绝不包括她李皎。她爱怎样就怎样,我才不管。   大雨哐当撞着门窗,树影照在地上摇晃。在这撞击声中,郁明也慢慢陷入沉睡梦靥中。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他梦到十四岁大的女孩儿与少年一前一后地进屋。那是年少的信阳公主李皎,和她新收的贴身扈从郁明。平阳王忙于政务,因是兄妹缘故,许多宵小之徒奈何不了平阳王,便把主意打到郡王的胞妹信阳公主身上。信阳公主常遇刺,这种情况,在她的新扈从郁明到来后,得到了好转。   英秀少年常年背着一把沉重大刀,明钝锋,廿斤重。此刀“望山明”,刀出如飞雪惊鸿,见血封喉,乃北冥派所传之名刀。这个叫郁明的少年郎君,凭他的刀,在京中贵女中出了一圈风采。人人见到公主李皎,都想问一问公主的扈从郁明。   李皎却并不得意。   因为郁明从来就不是个合格的扈从。   她前脚踩入门槛,他后脚跟进去,当头就被她甩出来的一方砚砸中额头。少年郁明抬头,少女站在书案后,云鬓雪颜,眉目清婉,面容却被气得绯红。她跟他说话的声音都带着抖音:“不过是让你端个茶,递个水,你都当没听见。你架子怎这样大?”   郁明平静看她:“我是来作扈从,保护殿下的安全。时事可为,时事不可为。殿下拿我当下人用,就莫怪我拿殿下当哑巴看。”   李皎:“……”   她恨恨盯他。   他面不改色。   与他对视许久,少年公主眼底的冰霜微微融化,有了消软之意。她跪坐而下,摆出笔墨纸砚,开始准备写字,慢悠悠问:“那郁郎便说一说你肯做什么,不肯做什么,好让我有个底。免得以后在外人面前被你驳面子,次次丢人。”   少年道:“杀人可以,端茶不行。”   “刺探消息可以,给你插花不行。”   “赛马可以,踩凳不行。”   “挡剑可以,杂耍不行。”   李皎慢慢抬了眼,手扶住腮帮,侧着脸,叹为观止地听着他的要求。她由一开始的气怒,随着他的话,渐渐觉得好笑。郁明觉得自己也没说什么,然他再看她时,发现她的眉目已经弯起来,唇角带了笑意。   李皎问:“说完了?”   郁明:“……嗯。”   李皎起身:“那陪我说话解闷可以吗?”   郁明才要答。   她从书案后走出:“跟我四处闲逛可以吗?”   郁明微怔。   李皎娉娉袅袅走向他,他一个字都没答出来,貌美女郎已经站到了他面前,噙着笑仰眼,秋波横飞,欲语还休。她背着手往前走,郁明负着手往后退。   她一步步前进,他一步步后退。她嗔他,他木然。退无可退,哐一声,少年郁明的后背撞到门上。他贴门而站,李皎与他半步之遥,仰着脸托着腮帮,笑盈盈地咬了红唇:“郁郎,谈情说爱可不可以呀?”   ——郎君你看,你能不能提些要求,和我们娘子暂时和解,不让我等为难呢?   ——郁郎,谈情说爱可不可以啊?   都是要求,此要求非彼要求。   梦里少女的音容,与现实相重。一时有要求,一时无要求。让人在梦里昏昏沉沉,不知所解。心绪起伏,举目无措。四野空茫,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在何处……   郁明睁眼,从梦中惊了一身冷汗。他坐起来,头痛欲裂,耳边仿若还能听到梦中女孩儿笑着喊他“郁郎”,问他能不能谈情。郁明心脏砰砰跳着,怔坐片刻后,失力般地重新躺下。他的中单湿了一层,黏腻地贴着身。翻个身,额角渗出的汗落下。   李皎她……混账!她凭什么那么对他!   床板被重重一捶,声响震天!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忽然之间感觉到天摇地晃。郁明猛地弹跳而起,赤脚踩上凉地,奔到了窗口去推窗。天地间再一阵晃动,被他临睡前随手放在窗口的水碗,在摇晃中,哐当落地碎了。满屋子晃动得厉害,郁明脸色渐渐凝重。   惊涛拍岸,千雪卷来。   他仿佛立于风暴中心,感觉到四面八方纷涌而来的滚滚洪流。   顷刻间,无数人的呼声、求助声在耳边遥遥传来——   “救命!救命!”   “不好,黄河决堤了!”   “发大水了!”   郁明一瞬间攒眉,再不多想,从窗口一跃而出。狂风骤雨呼啸而至,伴随着哗然涌至的水声。黄水浑浊,穿越山河,喧嚣而来。郁明一踏出屋,膝盖以下先被浊水漫上了。夜雨胡乱拍面,他神色肃然往外走。   哐当。   间壁门开。   女郎如雪身影出现在门口,与刚转个身的青年撞上面,面面相觑。   李皎:“……”   郁明:“……”   李皎:“…………”   郁明:“…………”   两人心想:呿!呸!   明珠撑伞跟在脚受伤还一瘸一拐往外奔的李皎身后,门刚开,寒风至,尚未见大水,先见公主和她的前前前情郎你看我我看你地眉来眼去。明珠心急如焚,打断两人的深情凝视:“娘子,发大水了,我们快去救人!”   一语惊醒二人。   李皎和郁明同时收回放在对方身上的目光。   两人同时往外走去,踏着泥水,都听到了外面的求助声。想到村中房屋大都是茅草所建,大水卷来必然一冲就毁,李皎和郁明心中升起沉重感。李皎更是多想了一层,暗自怀疑:我此次出京,怎遇到这样多的祸事?是针对谁呢?   过门槛,女郎的头撞上青年的肩。统共一个小门,两人一起路过,谁也没慢一步,谁也不让一步,于是便撞上了。卡在一道门里,女郎的头挨着青年的肩,青丝被扯乱,骨头硌得生疼,两人转头怒瞪对方。   李皎:“我要救人,让开!”   郁明:“我也要救人,你怎么不让开?”   明珠无语望天:“两位……救人要紧……”   女郎与青年一仰头,一俯眼,彼此目光充满奚落之情,很快移开。李皎懒得跟他计较,侧身让开,让他先过。出门后,青年男女互相看一眼。明珠心想郁姓郎君武功这么好,而江扈从恰好不在,也许她和公主可以跟郁明合作……她才要开口,便见一左一右,郁明和李皎走向相反的方向。   明珠:“……”   矫情!有病!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们皎皎和二明的相处可爱不!还能更可爱哟~谈恋爱就是两个幼稚鬼的交锋啊~~ ☆、第12章 堵水   夜里大洪,房屋被淹,百姓流离。雨大不住,天亮后,浑浊黄水更为泛滥。黄河之水天上来,数次改道,穿山越岭,汹涌地淹向人间。   当山下村中郁明等识水的壮年人拼命救被水冲走的贫民百姓时,李皎与明珠撑着伞,并村中老人,官吏人员,江唯言等人,赶去了黄河堤坝处。   白衣女郎站在雨中水前,衣袂裹着清瘦身形,衣如皱纱般被风吹得空荡荡。女郎婉约眉目在烟雨连绵中,透出一派朦胧美。不过她说话的调调不好听——“蓝田县的官员一定很忙,连决堤都不知道。”   官吏跟在她后头,看着大水漫漫,额上渗汗,擦了又擦也止不住:“是我等的失职,才至水患。然秋后算帐已无用,只能将功补过,先救人了。”   几个派来跟随公主殿下的官吏连连点头。   李皎说:“雨不停下,黄河水涨,若不堵住堤坝,大水会更严重。现在祸在蓝桥,若不加以疏通,整个蓝田都要被淹。以往你们如何解决此事?”   官吏脸僵了一下。   李皎侧身:“哑巴这种病居然是一起犯的?”   官吏干笑:“引水至一个村,好放过别的地方。”   李皎蹙眉:“一百人死,和一万人死的区别么?为什么不想着堵住决了的堤坝?水至深无可堵,然眼下,你们看,水只冲坏了一半堤,若是去堵,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跟来的最大官员是一位主簿。主簿为难道:“这个啊……这个我们要跟上锋报告……”   李皎正儿八经道:“等我回头撤了你们上锋的官,你们就不用报告了。”   主簿:“……”   他真听不出这位公主殿下是不是在开玩笑啊!   李皎不理会他们的搪塞,继续声音清凉地分析着堵住坝头的方法。她并不了解这片地形,特意留了话给官吏。这几个跟来的小官吏却在官寺中没什么地位,面对长公主殿下的质疑,只知道躲闪。李皎试探了一两次,就不再跟他们说话,而是吩咐江唯言,让江扈从和那些强壮的青壮年人想办法砍树,搬重物,找装满泥土石砖的麻袋,好去堵住堤坝。   几个官吏面面相觑,在长公主的压力下,慢慢后退。他们缩到角落里,看到公主殿下指挥人来来去去,不禁露出不屑的眼神,悄悄交流——   “不过是一个女人,还真以为比男人厉害?”   “她就是一个过路人,好吃好喝供着也罢,凭什么越俎代庖管我们蓝田的事?”   “这么大年龄了,是嫁不出……啊!你什么人!”   悄悄说话的几个官吏突然脸色苍白,差点跪地。因为他们站在断了的堤坝旁讽刺信阳长公主,冷不丁旁边就冒出一个黑衣青年来,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郁明鄙夷地瞥他们一眼:“我是过个路都能把官吏吓得屁滚尿流的人。”   官吏们气得发抖:……这谁啊?!态度问题需要教育!   这边几个小官吏鬼哭狼嚎的声音惊到了那边指挥人的李皎。李皎走过来,与全身湿漉的高大青年打个照面。青年肩上扛着大包袱,他往下一丢,麻袋咚一声扔在地上,像是要把地表砸出一个窟窿来。李皎走近,麻袋溅起的泥水弄脏了她的裙裾。   青年身后跑出来之前与他们一起来看堤坝的老头子:“我是村长!回村里找年轻后生,这位壮士听了我们要堵坝,前来帮忙!真是好人啊!”   李皎看一眼点着头、脸上写着“我就是大好人”的青年,一阵无言。郁明抹把脸上水,他才走一步,贴着手腕的衣袖被身后女郎扯住。   雨声哗然。   李皎偷鸡摸狗般悄声问他:“大难当头不内讧!你不是在村中施救么?来这里干什么?”   “脸厚,谁和你内讧?!”郁明一脸平静而淡定,垂下的眼睫毛浓密长翘,剪水般好看,“有人难得想不开要寻死,这么珍贵的事,我当然想围观。”   李皎瞪他:“没人寻死,你赶紧走!”   郁明一本正经:“那可不一定。”   他手一拽,衣袖就从李皎手中脱开。他又高又瘦,挺拔无比地走向村长那般。   李皎:“……”   郁明的话,就像是给李皎所为定下了基调般。   江唯言和后生们搬来了重物,按照李皎的话,要去堵住坝口。就这么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水已经又涨高了一丈。众人站在岸边,岸边的泥土已经有所松动,随时有被大水冲刷的危险。   雨更大,水更涨。   众人踟蹰:“水太大太危险了,就是把重物推下水,也起不到多少作用。我们怎么做?”   李皎说:“人跳下水,把重物搬去坝头,堵住滑泥溃败地。”   她指给众人看水流经最急的地方。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眼看浊水湍急,周围的坝还没有被完全冲散,高墙高土高丘还哆哆嗦嗦地林立着,完成自己的重要职务。只有大堤中间缺了大口,洪涛从后方喷涌,争前恐后声势震天。黄水在巨力冲撞下,如天马般浩荡,排开一大片浑黄大浪。   人人惊住:“这如何跳下水?!跳下去必死无疑!娘子不要开玩笑!”   李皎平声:“没有开玩笑。只是挣扎下。总是有人要牺牲,我希望牺牲的人最少。”   众人面色变了,互相看一眼,很多人都开始变得激动。一些人正在认真思索李皎的话,另一部分人却已经受不了了。明珠喊着“有话好好说”,李皎那轻描淡写的无所谓姿态,却实在让人生气。郁明抱臂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看众人如蝗虫般涌向李皎,破口大骂——   “你倒是无所谓!反正跳下水的人是我们!牺牲的是我!”   “水这么大,跳下去就没命了。凭什么要我们去啊?”   几个官吏混在人群中,咳嗽着犹豫道:“娘子,大水之事常有,实在不必行此冒险啊。把村里的人迁走就好了,这大水,就由着吧,等雨停了,总会好的。”   一看官寺的人出来帮腔,那几个喊话闹事的顿时声音更大。他们包围着李皎和明珠两位女郎,声音越来越大。看得江唯言面色沉重,握紧手中剑,不动声色地走近公主。他准备这些人一旦闹开,即刻出剑维护公主。   被越来越多的人围着质疑,明珠举伞的手开始发抖。她早预见过会被反对,却没想到反对的人这么多。明珠脸色苍白,几乎有些顶不住这种压力。   李皎认真地听着他们争吵,待他们声音低了后,才道:“我第一个下水。”   众人愣住:“……”迟声问:“你说什么?”   李皎不跟他们多说,有些事她心中有计划,自觉愚民看了后会醒悟。她在江唯言和明珠不赞同的目光下,一瘸一拐地去提了一袋自己能承受住的重物。风雨如晦,她提着重物,步伐艰难地往前走,往岸下水中走去。她挺直腰杆,被她直面的人不自觉地给她让路。   李皎走到了水边,垂眼看滚涛翻涌。她深吸一口气,鞋尖碰到冰凉的洪水……身后一道力气强横伸出,抢过她手里的袋子。她被往后一拽,人趔趔趄趄倒了几步。   李皎被迫地与郁明换个身位。她愕然,他侧脸掩在阴影中,轻声:“你一个人不够,我给你唱完这出戏。回头记得给我钱哦。亲兄弟也要明算帐,我很贵的。”   李皎手肘被敲,她闷哼一声,被退得离岸一段距离。明珠哑声喊着“娘子”扶住她,李皎抬眼,视线被清瘦青年的身形挡住。   李皎:“……!”   郁明走下水,一手提着她的袋子,一肩扛起一麻袋。水漫过他的脚,他的膝盖。寒风注雨中,青年吊儿郎当地回头瞥了岸上瞠目结舌的一干人,吹了声口哨:“我下水,我搬重物,我去堵大坝。蓝桥下的村不是我的故乡,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不过无所谓,我天生爱心多得没处放,心甘情愿为和我无关紧要的村民去冒险。堵住了大坝,蓝桥下的村落有不被淹没的可能。不堵,不光村落被淹,整个蓝田都逃不开。下水也没什么好处,非但有死亡的危险,还有多此一举的可能性。但是怎么办呢?我就是这么助人为乐。”   “我可做不出来让一个女郎下水的事,丢人。”   众目睽睽下,郁明走下水。浪头一滚又一滚,朝他飞涌而至。他被水卷得后退,跌倒,又爬起来。雨如墨般浇洒向他,他无数次后退,又无数次咬紧牙关走向前。   铁骨铮铮,铿锵激昂,又铁血有情,柔情万丈。   李皎静静看他,目中死寂般平静的神情慢慢复苏,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这么多年,她可再没见过像他这么英俊得让她移不开眼睛的男人了。   明珠喊:“娘子!”   李皎充耳不闻,她又艰难地提了一袋子重物,跳下了水。   众人齐齐发出抽气声——   “壮士!壮士快回来!”   “小娘子你不要命了啊!”   “这怎么回事呀!怎么交代啊!”   大水冲撞堤坝,泥土越来越散。电闪雷又鸣,雨混着洪,在天地间浩然游走。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窈窕婀娜的女郎踩着冰水,提着重物,一步步往努力扑向坝口的青年走去。大雨中,洪涛中,他们的身形被水吞没,他们一步也不退,一点也不犹豫。情深意重,旁人不能及。   作者有话要说:  跟我默念,二明很帅!他智商属于一碰到皎皎就忽高忽低被影响的很严重那种……但他超man的!   另外一说,发洪水跳下去会死的。这里一是男主武功高,二是为了戏剧效果不让他们死。其实是很危险的! ☆、第13章 失踪   从黑夜到白日,时辰又继续往黄昏走。山河笼罩在阴沉浓重的云翳后,黑云压顶,雨倾似盆。山下村落被淹,涨水迅疾。短短时间,大半村落已毁,无数生命夭折,不限于凡人。   而在上流,李皎等人还在前扑后继地奋斗在堵堤第一线。   郁明先下了水,李皎不耽误时间,紧跟其后。水从上倾覆,渺小的人在山洪面前无可阻挡。多少次被冲回去,甚至有生命危险。这两人的身影在大水中时隐时现,让旁观者提心吊胆。   接着,江扈从江唯言也下了水。侍女明珠看眼岸边神色惶惶已经有些动摇的民众,扔掉了手中伞,去提着一袋子泥土下水。有看不过去的官吏瞅瞅主簿难看的脸色,也跟着跳下了水:“郎君、娘子,仆也来助你们——!”   “怎能女郎都下水了,我们这些大男人还站着看?!”   “蓝田是咱们的家,被外人抢在头丢不丢人啊?!”   大水如马,如龙。电光凝聚,劈开天穹。雷霆威严在上,人间大水激流越急。暗淡的光线中,他们都看到那几个年轻男女在水里,都为他们担忧是否会丧失生命。   村民们去看老村长的脸色,老村长还在犹豫,却已经有年轻后生无法抑制胸中的激动之情。后生大喊一声“拼了”,脱下汗衫,挽起裤脚,提起一麻袋就叫着跳下了大水。大水冲没,一瞬间就将他吞并,往旋涡中卷去。更多后生脸色苍白,没想到这人一下去就遇了难。却有更多年轻人热血迎头,几个人招呼着跳下去,去救那个后生。   老村长一口气差点喘不上:“小心!莫丢了性命!”   官寺派来的主簿也狠狠一脚踹在前面小吏的屁股上,将他踹下了水:“愣着作甚?!那公……那人都下水了!娘子们都下水了,你们还等着看什么?还不快下去!”   下去救人。   下去堵水。   湍急大水永无止境,少少人数在它面前如同儿戏。然大好青年儿女不畏艰险,众志成城,用重物堵水,用身体抵挡。他们被卷入水底,他们丧失性命。不断有越来越多的人跳下去,有人嘶吼着,有人红着眼。   他们被郁明和李皎二人引路,投入了这桩堵水大业中。   时间往后推移,雨下得小了些。在岸边人忧心忡忡下,他们惊喜地发现水势似乎降低了。几个没法下水的老年人不可置信地揉眼睛,激动地叫人来看。   “难道真的来得及?真的有用?”   众人开始抱有微小的希望。若是蓝桥不被冲毁,若是蓝桥下的村落没有被淹没,谁又愿意牺牲一个村子,背井离乡呢?   李皎一身湿漉漉地跪坐于岸头,与众人一道紧张地盯着水下情况。她毕竟是女子,体力不支,下水后几次差点被水卷走,幸得郁明相救。她的能力在洪涝面前成效甚微,她早知自己的作用只是为了激起大家的义愤和热血,让这些百姓自觉下去堵水。   自然有人死。   但能活的人,应该更多。   水落了潮,让众人欣喜雀跃,觉得堵堤坝是有用的。他们乐观地用李皎先前说过的话自我安慰,觉得只要能把中间那块堵住了,水就会被抑流,成千上万的百姓就会得救。   李皎坐在岸边,随手捡起一根小树枝,在泥水地里写写画画。她在计算水流程度和时间,算堤坝的作用。她写写停停,又在岸边走动,去观察被水冲撞的整块堤坝。越是计算,李皎心越是沉。   杯水车薪。   她心中自嘲:不过是杯水车薪啊。   一白天的作用,得到的效果,就是涨水似乎慢了点。然若雨不停,优势仍会很快丧失。人力在大自然面前,力所不及。   李皎叫来官寺主簿:“差不多了,把人都叫回来吧。凭短短这点时辰,不可能把堤坝重新堵上。眼下已经够用,让他们回来,下去村落救人,疏通百姓就好。”   主簿为难:“不好吧,眼看就……!”   他突然脸色苍白。   因为公主殿下忽然就拔下了发簪捏在手中,发簪的尖头抵着他脖颈。他在墨云滚荡下,看到长公主雪白明丽的面容,衣衫尽湿,行走拖沓。女郎长发一绺一绺地披散着,看似十足狼狈,然她盯着人的眸子清黑,幽邃,深不见底。   当她拔下簪子抵在主簿脖颈上威胁人时,也是何等果决!   主簿连忙道:“莫冲动,莫冲动!我这就叫所有人回来!”   李皎移开簪子,主簿吓得腿软。他腿软地跌在地上,喘着气半天不敢迎视李皎那高高在上的目光。他很快站起来,按照公主的吩咐去做事。主簿拖着臃肿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跳下水,扯开嗓子喊——“都回来!不用堵了!下面的村子更需要咱们!”   他连喊了很多遍,官吏们先响应主簿的吩咐。又在官吏们的配合下,自告奋勇跳下水的村民们也被劝了回来。回来时,众人累得七歪八倒地倒下,口里却还在嚷着:“再一点就好了,只差一点……”   他们听得主簿挑拨,知道这是李皎的吩咐。他们心里暗自嘀咕这明明是蓝田自己的事,这个女郎到底谁啊,怎么给自己加这么多的戏?   然依然是有的愿意听从命令,有的热血上了头,坚决不上岸。   互相撕扯中,李皎只冷眼看着却不劝。她忽然听到一声极大的哗流,忙去看。只看云雾滔滔黄浪浊天,那黄河之水骤然间冲散了他们刚刚堆上去的重物。堤坝再一次被猛烈冲撞。大流旋转,浑浊黄水覆面包围。众人站在岸头,只看到水下无数人影隐隐约约,浊水混着重物,当头倒下,砸向他们。   “快躲啊!”   岸上人急得大叫。   李皎袖中的手心捏得出了血,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幸好黄河水只爆发了这么一下,重物堆积的高度不同,重量不同。那水只撞开了一处阻挡,其余地方只是散了一点,并没有倒下来。看着声势浩大,然那段冲浪过后,许多人劫后余生地相扶着从水里逃出来,与岸上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娘子!”   李皎手脚发软,觉得自己像经历了一段浩劫。她往前走一步,几乎踩进水中。明珠被江唯言半拖半抱,从泥水里爬上了岸。明珠脸色惨白如鬼,看到公主,眼泪忍不住打转。李皎看她无事,再看她身后的江姓青年也是除了步子趔趄些,似乎没受什么伤。   李皎几乎没什么情绪外露,然看到他们平安,她也忍不住舒口气。   江唯言说:“郁明被水冲走了。”   李皎:“……”   她脸色一下子白一分,目光从明珠身上移开,看向江唯言。青年面孔依然俊俏,惜字如金的脾气,在这会儿却治好了:“大浪杂着泥袋砸下来,正好是明珠所在。他推开明珠,自己去挡了水。被一打一撞,卷入不知名地。我去救明珠的时候,已经不见他了。”   明珠含着泪点头,为江扈从的话进行补充。   二人小心翼翼看公主脸色。   李皎半晌无言,好久,她才轻声:“……好。”   李皎说:“我知道了。”   她站起来,坐在地上的明珠忍不住去搀扶她,跟她一起站起。明珠发现李皎的手冰凉,身子也在不停地发抖。明珠去看公主的脸色,然公主的脸色除了白一些,她真的看不出她有什么伤心或后悔的样子。   江唯言跟上,沉默了片刻后轻声:“要我下水去找他吗?”   李皎摇头:“你已力竭,下水后不过又添一个命,何必呢。况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吩咐你。”   李皎招来江唯言,跟他耳语一番:“……调来临县兵马,包围蓝田。蓝田恐生变,官寺已生二心,你要尽快赶回来。”   江唯言神色严肃,应了一声。   李皎又转向明珠,跟明珠吩咐下山后救援村落中生民的事。   官吏们、百姓们,互相搀扶着往回走。众人步履蹒跚,慢慢地下山,知道此地已废,接下来的重任在山下村落。李皎主仆几人也跟在他们后头,江唯言寻找着机会离队,明珠点头应着接下来的行程。   李皎停了步,静静看他们一眼:“就这样吧。”   江唯言本能想到不好,他猛然撞开明珠,去抓李皎的手。然李皎就走在水岸边,她往旁边挪了一步,人就跳下了水。江唯言扑过去,她的衣角从他手中滑落。他再跳下水,浪头飞袭,罩他一头。   他狼狈地踩在水中,天色暗暗,已经寻不到公主殿下的身影。   明珠站在岸上,白着脸颤声:“她去找郁明了……她去救郁明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黄水滔滔,千浪拍岸。风潮如云涌,万物息声。   作者有话要说:  皎皎是党员,那二明就是被家属胁迫入党的预备党员==不要急,二明这章虽然没出场,但这是为了给两人创造独处的谈情说爱的机会啊!   谢谢这两天霸王票,爱你们,么么哒:   小口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3 10:49:22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3 12:00:40   给你一次捅菊花的机会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3 12:29:27   凭小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3 12:50:11   凭小阑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4-13 12:50:47   夏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4 12:20:21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4 13:32:33   给你一次捅菊花的机会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5 00:21:48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5 13:20:57   给你一次捅菊花的机会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4-15 13:30:08 ☆、第14章 背抱   大水泛滥,村落必淹。堤坝若想完全堵住,还需官寺度量。李皎他们做的,只是减慢水势,留给众人缓冲时间,方便救人。   众人在前方沿着泥洼地下山路,江唯言扶着身子娇弱的明珠,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跟在他们后面。两人紧挨着水岸,时不时转头去看,在哗哗水潮中,他们寄希望于能够看到李皎。女郎跳入水后,即使水性再好,性命也难以保全。江唯言和明珠担忧长公主,却又逼着自己相信长公主的判断,不要破坏长公主的计划。   骤然间,激烈浊水从斜侧方袭来,往岸上浇冲。江唯言脸色肃然,拽着明珠跌跌撞撞地掠身而走。水潮褪去,江唯言抬头,猛然看到一个落汤鸡似的黑色身影被冲上泥地。那个青年狼狈无比地站起来,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一眼褪下去的水,往岸上走来。   青年越走越近,容貌乃数一数二的俊,让明珠一看到他,脸色就大变。   郁明一绺长发贴着脖颈,拖着沉重步伐上岸。天色渐暗,黑云浓滚,堤坝优势已去,他多亏于高超的武功和水性,再加上恰到好处的好运气,才能在洪水中幸存下来。一路与湍急水流相抗,好不容易艰难无比地上了岸,郁明长出口气。他眼睛看到了江唯言和明珠,认出了自己之前救的人就是明珠,但郁明腰直腿长,挺拔无比地昂着头,从明珠身边走过,压根没有跟那女子说说救命之恩的意思。   郁明不屑地准备扬长而去。   明珠声音颤抖:“郎君,你没有见到我们娘子么?!”   要扬长而去的长腿青年步子一停,缓缓侧头,看向脸色难看的仆从二人。   江唯言与郁明对视,均是面色沉静冷然。   江扈从言简意赅道:“她去找你了。”   郁明:“……”   郁明脸色仍然平静。   他冷冰冰问:“哪里?”   江唯言:“不知。”   郁明眸色冷锐地看着江唯言,江唯言无动于衷。郁明皱眉,移开目光,掉头就走。他来去匆匆,神色淡淡,与江唯言说的话又从头到尾那么简单。两个青年之间微妙的气氛没有被明珠感知到,明珠正要赔笑脸详细跟这位郁姓郎君谈他们公主的下落,就见水岸边的郁明,又跳下去,一头扎进了翻涌如疯的大潮中。   天地化成惨黄一片,空中隐有轰隆声,水在天地间流窜仿若浓烟滚滚。那滚滚浓烟掀来又拂去,眨眼间就将青年的身影吞没了。   如吞没之前的女郎一样。   岸上,明珠和江唯言怔怔然看着大水,两人面面相觑半天。两人互相安慰着郁明既然无事,必然能找回公主殿下。他们应该对郁明的武功抱有期待和信心。明珠忍不住去问江唯言,想从江唯言口中打探郁明的武功高低。   江唯言摇头。   明珠大急:“比起你如何呢?我此前从未见过如你武功这么高的人。”   江唯言道:“不一样。我不用兵器,擅突击,短战,刺敌,长遁而走。他使刀(虽然现在没有刀,但底子在),气息绵长,恢宏如山岳临渊,擅久战,消磨。难说我和他谁更厉害。”   明珠垂眼沉思。   江唯言再道:“反正在殿下眼中,必然是他最厉害。”   明珠:“……”她轻声问:“你在吃醋?”   江唯言瞥她一眼,以示警告:“不曾。我与公主的关系,非你所想。”   明珠撇嘴,心想你与公主的关系,谁不知道呢?就算我才来公主身边两年,但是各种传闻也听说了不少啊。   就是不知道你们怎么突然就分开了,好像真的如世间所有主仆一样正常相处。   然这些话,明珠心里极有分寸,自然不会说出来惹恼江唯言。只是被江唯言这么一打岔,她已经整理好心绪,不那么担忧公主,相信公主自有主张,吉人自有天相。而她和江唯言,也有各自要做的事。若他们只知不懂变通地跟着公主殿下转,李皎出京,又何必只带他们两人呢?   李皎的下落确是和他们都断了。   “李翠花!”   “李皎——!”   陷入泥潮,又被大水裹着如陀螺般旋转。水浪打来,眼睛被迷得睁不开。周围山水摇晃似倾倒,上一刻还在上游,下一刻睁开眼,人依然泡在水里。风浪平静一瞬,郁明拍水而吼。幽幽大山四面包围,与黄水一起俯压而来。郁明奋力游水,喊声在山水呼啸间一圈圈回荡。   天暗了,雨停了,幽光微弱,大水稍微平缓。   郁明想她未必在这里。   他手攥成拳,在水面上重重一拍。水雾飞起,他再喊——“皎皎!”   “皎皎!”   浑浑噩噩,李皎浸泡在寒水中。她一心想要寻到郁明,不想他因为自己而出事。她水性好,又自信自慧,必然能帮到他。但是天怒之威铺天盖地,人难以及。水潮中泛着沉闷的气氛,李皎身子冰凉,很容易力竭。她咬牙游到水流不那么急的地方,意识便已经模糊,只能顺水而走。她运气好,被卷到一大山石后,腰肢又被灌木丛勾住。这处地势也被水淹了,好处是丛木勾着李皎的腰,让水冲来卷去,却没有把李皎带走。   李皎混沌中,听到微弱的几声“皎皎”,意识一下子清醒。她再听了听,趴在山石上,往呼喊声音的来源看去。透过夜光下浓密遮掩的草木,她看到浸在水里的青年。那青年游着水,明明已经到了浪潮不那么大的地方,却还是慌慌张张。   他慌慌张张地四处观望,高声喊叫寻人。   他转过脸来,李皎看到他英气逼人的眉目。隔着很远的距离,也能听出他的声音。   这到底谁救谁啊?   李皎愣愣看他一会儿,忽然深吸口气沉入水中,将缠着自己腰的草木枝叶割开。她顺着喊声游出山石,往郁明所在的方向游去。呼吸一会儿便不畅,李皎头伸出水面换气。   水流乍开,郁明耳尖一动,扭头,一眼看到山鬼一样飘在水上的美人。   夜光下,女郎湿发雪容,眼睛乌黑,下巴尖尖。衣袂如花开般荡在水上,她从水里冒出来,黑漆漆的,清泠泠的,睁着一双冷清目看人。   郁明喉结动了动,呼吸在看到她的一刹那有些不顺。   他定定神,咬了下后槽牙,快速游过去将她揽入怀中。李皎冷不丁被他抱入怀中,抬头看到他刚毅无比的下巴。周身都是男人的气息,她忽然有种被保护的错觉。   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让她僵硬,让她发怔,让她想靠近,又想远离。   郁明一言不发,带着李皎游水,判断方向想要回到平地上。他之前还没感觉,找到她后突然就开始察觉到右手腕的疼痛。自知自己再加大右手腕的工作,这只手离废的距离就更近了。而左手要划水,也不能用。郁明不动声色地调整李皎在自己怀里的姿势,好不累到自己的手。   两人还泡在水里,李皎莫名其妙,腿弯突然就被他搂住,人被他横抱起来了。   她愕然仰头,云墨似的长发散在他手臂间。   美人在怀,这个郎君还抱得一脸不高兴,他皱着眉把她在怀里颠来颠去的样子,让李皎怀疑自己是有多重。她变得不那么聪明了,在他怀里茫茫然想,应该很轻吧,我吃饭很少的,不吃饭都能扛得住,不至于累着他吧?   郁明扣住李皎的膝盖,又在她纤瘦的肩头按了下。他把怀中女郎当充气玩具般摆弄,还嫌弃她不好用:“死人么,不会动一动?”   李皎气。   又忍气,顺着他的意思自己也稀里糊涂地动了动。   两人一番劳作,李皎终于看出他是右手使不上力。他的右手压着她的腰部,她感觉到他在发抖。但是李皎看郁明,郁明脸色淡定平静,好像那是她错觉似的。   李皎想了下,自作聪明地配合着郁明,却开始自己接管主导权。她从郁明的怀里滑出去,自己试了几下,发现力气太小,依然扛不住大水的冲刷。在郁明冷眼下,李皎转个身,到了郁明的身后。她跳上他的后背,从后揽住他的脖颈,趴在了他背上。   两人从搂抱的姿势,换成了背人的姿势。   夏衫潮湿,她从后贴上他的后背,他一下子便感觉到她的饱满浑圆。还有因为寒冷,红珠凸出,磨蹭来去,蹭到他肌肉紧绷的脊背。   血从四肢百骸往心口聚拢,身子一下变得千吨重。郁明脸爆红,额上渗汗,一阵冷又一阵热。在李皎跳上来后,他一口气提不上来,跌入水中,好半天才狼狈地爬出来。爬出来后,青年喘了半天,手往后折,拽住李皎的手臂就要把她丢出去。   李皎自觉聪明地帮郁明解决了他的难题,他自己倒拖着她吃了好几口水,让她一阵咳嗽。越咳嗽,那股酥麻的摩擦愈发让郁明难堪。李皎贴着他的耳朵,发上的水流入他的脖颈,她还诧异无比:“怎么突然就软了?你力气这么小?”   香气拂耳。   温香软玉。   郁明黑着脸:“……”   作者有话要说:  二明说:我力气小?皎皎你对力量一无所知啊!   我感觉我一写谈情说爱就容易忘走剧情,觉得这个节奏慢么~~ ☆、第15章 山壁   黄昏到入夜,雨停了。因为众人白日在堤坝的所为,洪水也没有之前那般狂躁。然到了山下,他们看到连蓝桥都已被大水覆灭,更不知其中有多少人枉死。   忙着救人时,夜光微微,水患成灾,固执提着一个灯笼的主簿跑前跑后,算了下人数。听从上峰指令,他心中提防着一个人,不得不随时关注。然这一关注,让他不觉心悸。只见信阳长公主三人行中,公主殿下本人已经不在,那个武功精妙的江扈从江唯言也不在,奔前奔后的,只有那个能干得稍微过分了点的侍女明珠。   然明珠身为一个小女子,被公主殿下管教得颇擅长应付这种大事,在公主殿下失踪的事实前,实在不值得一提!   方才夜黑,公主三人又走在最后,为防打扰到公主,他们根本没敢回头看公主是不是跟在后头!   主簿心中一凛,顾不上指挥手下救人,他急急忙忙地奔到明珠身边,跟这个小侍女打听公主的下落。   明珠看到是他,面上换上悲痛之色:“殿下被洪涝冲走,生死不明!”   “啊!”主簿眼中有刹那时刻闪现喜色,被关注着他的明珠察觉,也许是对待一个侍女,主簿连掩饰自己的言行都很敷衍了,“那你可知江扈从去了哪里?”   明珠更为悲痛:“殿下生死不明,江扈从自然去找她了。我虽在此救人,却一直挂念着殿下和江扈从二人。毕竟连之前那位武功那么好的大侠,都被水冲没了,”她故意停顿一下,留给对方消化的时间,“主簿,您觉得我们殿下还有机会回来吗?”   主簿自然是希望那位殿下不要回来了!   蓝田事乱,他们哪里想到长公主不好好在长安待着,跑来这边胡闹?事先无人听到风声,也无朝廷的书函,可见这位公主殿下必是秘密出京,才会谁也不知道。蓝田的官员心中有鬼,在江唯言第一次将腰牌亮出来时,就心里发慌。那腰牌上“右武卫”正三品的官职,比整个雍州最高长官刺史还要高两头。这般大人物,跟在长公主身边做一个扈从,可见天子对公主的信爱!   自见到这位公主的面,众人就惊疑不安,怕她别有目的……   而今,洪涝一事,成为了一个突破口!公主她出行毕竟没有朝廷正式文书,若她非要自作主张,不小心在洪涝中丧生,蓝田官员纵是有错,却也是可以辩解的错。毕竟谁知道她是谁呢?活口只剩下一个侍女明珠,那侍女的话,又比得上蓝田这么多的官员么?   主簿一边随便应着明珠“殿下必然吉人天相逢凶化吉”“我立刻派人去山上找殿下”之类的虚话,一边拖着臃肿的身子往人外挤。他很快将手下招来,悄声吩咐了几句,几个小吏就从救灾中抽开身走了。明珠心中冷笑,懒得理会他们跳梁小丑式的行为,心想等我殿下与她的旧情郎归来,再等江扈从调来兵马,必让你们好好解释一番这些事!   这晚,洪水大泛,胜过昨夜。众人都埋在山下救人,蓝田县的官寺也被洪水冲浇,水却只到膝盖处便不再涨了。官寺处的官员们面色惊慌,以为大水要淹寺,在黄浊色的水中奔来跑去。水灌入关押犯人的牢狱中,有小狱吏急跑过来看犯人可还在。   狱吏在水里跑得趔趄,惊慌中被水潮绊倒,摔坐在地上。他手里哆哆嗦嗦拿着的钥匙被丢入水中,弯着腰伸手捞,半晌没捞到。牢狱外有同僚招呼,说上峰有令让他去帮忙。小吏没找到钥匙,却不敢违抗命令,转身就出去了。   这处牢狱,关押的正好是之前蜗居于陈氏园林撞入长公主之手的匪贼。   一刻钟后,牢门纷纷打开,被关押了没多久的匪人们活动着筋骨,趁着官寺中的内乱,从牢中逃了出去……   蓝田县丞披蓑衣站在官寺正堂门口,听到下属的报告,负着手,淡淡然当做没听到,只看众人继续在膝盖深的水里折腾。   这些事,信阳长公主李皎就算没亲临,也大概能猜到一些。不过她已吩咐好了明珠和江唯言,就不再操心那些事。眼下,她与郁明在山中徘徊,多次被赶到喷涌如狂的洪水前,又急急退了回去。   多亏郁明野外生存能力强大,两人没有再落到水里,还在李皎精疲力竭前,寻到了一处山洞歇息。   山洞里有野兽留存的体味,但并不浓烈。郁明在洞里转悠一圈,捡到一枚火折子,就此断定在他们来之前,进山的人也许多次在山洞里修整,才会留下火折子。   李皎全身湿漉,靠着山壁站立,木然看郁明来来回回几次。洞外还在滴着淅沥毛毛小雨,洞中已经生起了大火。火光簇亮,摇曳徘徊,照亮嶙峋山石。光亮生折,又浮着蹲在火前的青年俊而冷的面孔。   郁明点好了火,拍拍手站起来。他绕着火堆走一圈,确认火不会熄灭,又走去洞口。他手遮在眼上,冲外眺望一阵。黑压压群山压覆,山洪在其间穿梭如波带,而他二人今晚应该在此地过夜了。   一身湿漉的青年背对着李皎,抹开袖子,低头开始心安理得地去拧衣服上的水渍。   水渍呈小溪流,哗啦啦浇地。   越拧水越多,青年开始折高袖子,开始挽裤腿。挽了裤腿,他又扯腰带,准备脱下潮湿衣裳。背后,李皎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不过发愣的功夫,她就看到青年健硕的小腿肚,肌肉流畅的手臂……她瞠目,久望无言。   郁明:“……”   他忽然感受到身后女郎深深凝视的目光,僵了一下后,想起来自己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全身湿漉的娘子。他习惯了在山野里晃,这几年也一直独身来来去去,这会儿骤然反应过来旁边跟着一雌性,顿时浑身开始不自在。   李皎就见郁明淡定无比地将自己的裤脚、袖子放下,若无其事地站直身子,当做之前自己什么也没做。然他转过身看她,李皎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腰上微松的革带。习武男郎腰间惯系革带,革带勒着青年的腰,又挺又瘦,若有断刀雷霆之力。   郁明轻描淡写道:“还不快脱衣服,等着生病么?现在你脱衣服我会为你暖干,过了此时,你生病我可就不管了。”   他无视李皎专注盯着他的目光,重新转过身,背对着她继续之前解衣服的动作。他的手却一直摩挲在腰间革带上不动,耳尖伸长,听着身后的动静。郁明心中尴尬无比,他忘了自己跟女的在一起,更忘了这女的是李皎。让他当着李皎的面宽衣解带,他做不到。   幸好他机智地将此扭转成帮两人用内力暖衣服了……   身后过了一会儿,传来窸窣的衣料摩擦声。猜到李皎开始脱衣,郁明低着头,听到自己心跳声如擂。他身子僵硬,勉强忽视身后的声音,自己又去跟自己的革带斗争,犹豫着到底是脱还是不脱……   身后传来女郎清澈的一把声音:“多谢你今日帮我好几次。”   郁明不在意:“帮什么?别多想。我这都是凛然大义,为国为民!”   李皎解开了腰带,裙裾褪下,只剩上衫。闻言,她抬目看向青年挺秀的背影。他半天还没脱下一件衣服来,衣袍湿水贴身,勾勒出腰线,何等的秀色可餐。他义正言辞的话,让她忍不住眼睛弯了下:“为国为民?你不是为了钱吗?”   她还记得他之前下水时说要收钱的话。   郁明镇定道:“为国为民是对别人,对你就要收钱。”   他转身,要跟她详细说说这收钱的标准。李皎已经脱下了身上大部分衣饰,抱着裙衫踟蹰在原地。长发散落,身段婀娜,她垂着头,红着脸抱着衣物发抖,想到底要怎么淡然地把贴身亵衣递给郁明。结果他转半个身,与她打个照面。   李皎:“……”   郁明:“……”   李皎顺着他笔直的视线,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部。朦朦胧胧,火光葳蕤,映着白中透粉、高高耸起的那处。玉雪两团,含蓄又婉约,青年的目光都移不开了。李皎僵硬无比,好半晌才想起把衣物抱高一些,挡住胸口位置。   空气一阵凝滞。   郁明咳嗽一声,移开视线。   李皎故意淡定,声音却发抖:“怎么样?看得可满意?你管我收费,看光了我,我也是要收费的。”   她管他要钱?!   郁明视线转回来,努力盯着她脖颈以上的地方。他脸上露出微痞的邪气,笑意噙在唇角,漫不经心道:“凭什么?你的很好看吗?老子不知道看过七八百个女的,哪个比你差?”   李皎:“……!”   她目光瞬冷:“你说什么?!”   冷戾之意爆发。   周身空气都似冻僵。   郁明与李皎的视线一对上,就知要遭。这女郎她就这么抱着衣服,往前走,向他走过来。她走势极强,逼得郁明往后退。李皎一步步上前,郁明一步步后退。女郎将青年堵在了山壁处,说:“你看过几个?多大,多圆,多软,多白……你说得出吗?”   作者有话要说:  郁明:怪我嘴贱==其实我谁也没看过== ☆、第16章 撩他(她)   郁明靠山壁而立,直面向他逼来的美丽女郎。   俊美青年的后背渗出了渍渍寒意,额发间也出了汗。火光张牙舞爪般映在山壁上,烤的青年面容微红。然他淡定着,并没有露出多少难堪之色,让李皎多少有些意外。   郁明面容不变,心中冷笑:谁怕谁?   青年抬手,准确无比地握住她胸前的柔雪。她笃定他不敢,那衣衫也就松松堆着,并不知这位习武郎君五感强、心又黑,一摸就罩住,让李皎心口一滞。女郎骤缩,双肩微抖,往后退了一步。   郁明平静道:“你觉得多大,多圆,多软,多白?”   “总要试过你,才知道吧。”   他往前走,李皎往后退。   两人的地位瞬间改变,郁明形象一下拔高,如刀劈野般势不可挡。而在他的强大气势下,李皎因为发愣,因为他盯她的眼神太过露骨,不自觉地往后退。青年一步步向前,女郎一步步后退。到最后,洞中情形已经变为郁明手撑着山壁,堵着李皎了。   他的呼吸就在她头顶上方。   他倒是穿得严密整齐,她却像是等待他采撷的小野花一样。地位上的弱势,让李皎颇为不适应。而她一抬头,郁明头就低下。她骇了一跳,以为他要亲她。吓得腿一软,堂堂长公主竟这般没面子,被他吓得坐在了地上。   郁明跟着蹲下来,无所谓地扬起慵懒的笑:“嗳,姓李的,你敢跟我试么?”   姓、姓李的……   李皎美目微红,绝不是伤心。她瞪着他,气势不弱,却半天没敢接话。再说下去,他们这对旧情人,就该付诸行动滚一滚才能洗刷自己身上的冤屈了。然而哪有和旧情郎滚到一起去的道理?   李皎就怕她说“我敢啊”,郁明给她来一句“那来啊”。   她还是不想跟他滚的。   见这位高傲的公主被他挤兑得半天不说话,郁明心中大畅,大有大仇得报的欣喜感。他蹲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瞥她最后一眼,然后起身,漫漫然往洞外走去了。   郁明一走,李皎就将脸埋入了膝盖中,掩饰自己通红的脸颊。她脸上的红已经蔓延到了脖颈处,满脑子都是刚才火光下,青年那不经意流露的风采。   郁明到了洞外,不与李皎共处一室后,身子一松,一下子就跌坐了下去。洞外还飘着小雨,他仰头靠着山石,手盖住了脸。他满脑子都是她方才冰雪清凉的样子,还有她柔软馨香的身体。   一会儿郁明突然想到自己捂着脸的手刚刚碰过她的玉雪峰头,热血瞬时涌上脖颈。他慌慌然把手移开,故作无事状,却仍眼角绯红,心脏砰砰狂跳。   郁明在外头坐了一会儿,被雨浇得冷静了,才站起身,做贼般悄悄溜入洞内。他看到李皎还在那里埋头坐着,尴尬地咳嗽一声。李皎多聪明啊,埋着头将怀里抱着的一件衣服丢出去,她玉白的身子不经意间,又被郁明看光一次。   郁明红着脸捡起她的衣服,退出去。他用内力帮她烘干,递回来给她,李皎再换一件扔给他。夜雨绵绵,他们如偷鸡摸狗般来来往往,梗着脖子不说话,气氛却已古怪无比。   一夜折腾,里里外外,青年男女心浮气躁,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次日醒来后,两人都顶着黑眼圈,心中充满了对对方的怨气。站在雨停了的山洞口,两人互瞪一眼,觉对面那青年(女郎)实在是一如既往地可恨。   撩他(她)心怀,却无后章!   之后几天两人在山中晃,彼此都很有默契地保持着距离,非必要时刻不跟对方说一句话。但新的问题出现了——李皎走不动路了。   因为她脚受伤,之后不懂爱惜自己身体又在大水里往往返返,再跟着郁明在山上绕。她一直忍着脚痛不提,到她终于说的时候,郁明蹲在她面前,却连她鞋子都脱不下来了。   李皎靠着山墙,郁明蹲跪托起她的脚,抬头看她,脸色难看。   李皎脸色煞白,唇瓣微微颤抖:“血与袜子粘黏到一起了,脱不下来是正常的。”   郁明不耐烦:“我会不知道这个?”   他只是想不通,她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谁逼着她了?救水的人那么多,差着她一个人了?他就是怕急了她这个性子,才第一时间替她下水,结果一点用都没有,她还是拼在最前面。   她总是这样!当年就这样,现在还这样!   最让他厌恶!   最后郁明用她递过来的簪子,一点点剥开血肉连在一起的鞋袜。心中没有一丝旖念,青年捧着她痛得微弓的脚时,李皎几乎晕在他怀中。郁明沉默,也不跟她说话,把鞋袜丢得远远的,将她抱了起来。   李皎窝在他怀中,奄奄一息中,忽感觉到一滴水落下。   她猛地睁眼,明眸仰视他,震惊无比:“……你哭了?”   郁明被她气个倒仰,几乎吐血:“那是雨滴!非眼泪!”   李皎盯着他通红的眼睛,扭过脸,唇角再忍不住上扬,觉他真好逗。她靠在他怀里半天,被郁明抱着走了一段地,她才想起来:“你还是背我吧,抱的话我不舒服。”   抱的话,他的右手哪里受得了?   郁明无动于衷:“公主殿下,你要求还挺多。然我愿意背就背,愿意抱就抱,干你何事?”   李皎撇嘴,只好不说话了。   她心神恍惚,被他抱着在山中转悠,只觉得自己上一次被人抱,好像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被这样抱着,盯着他的下巴,忽有一瞬分外地想念他。   想念郁郎,想和他重续前缘。想这样的山路,走得慢一点。   她心里忍不住冒出疯狂的念头,想要使尽手段把他留下来,留在身边……   山间野雾弥漫,水潮去又返。山路崎岖,青苔密布,绿意青翠纷纷然覆落满身。青天之下,身在濛濛云气中,山回路又转,让青年男女迷路又找路。   先前李皎要堵水,虽然最后没完全堵住,这件事确是有成效。接下来几天的雨都下得断断续续,然李皎和郁明发现,就是经过山脉的大水源头,水势都降了不少,更妄论山下了。因为一直被大水围堵,两人选了别的山道下山,遇到了山下的另一家村落。   这个时候,山下的水已经降到了膝盖以下。民众们端着水盆子舀水,至少再无生命之忧。见到人烟后,郁明放下李皎,扶着她一路蹦蹦跳跳地找人家留宿。她蹦蹦跳跳,他捏一把汗,等寻到人家的时候,郁明心里大松口气:总算把这位菩萨供出山了。   山有大洪,有人借宿,主人来者不拒,好心收留。帮两人安排房舍时,推开潮湿的屋门,主人忍不住回头,笑眯眯看这对郎才女貌般的神仙人物:“二位是情人?一间房舍可以吗?”   郁明:“兄妹。”   李皎:“姊弟。”   两人脱口而出,异口同声,让主人听得一愣一愣。郁明和李皎对视一眼,非常没有默契地改口——   郁明:“姊弟。”   李皎:“兄妹。”   主人家:“……”   主人家虚弱道:“……我还是为两位安排两间房舍吧。”   毕竟这般不和谐,真怕这对关系古怪的男女打起来。   郁明没再打断,其实他心里想着随便安排房舍,反正我明天就走了,再不要跟那个李皎打交道了!他因为心有去意,白日忍不住在李皎门前晃悠。看主人找人请来医者为李皎看脚伤,他满意;看李皎跟主人家的几个女儿说话,双方相处和睦,他满意;看李皎跟猫似的不怎么吃饭,他皱眉,很不满意。   他这才想起自己和李皎待这么久,山中野果摘了不少给她,她吃得很少!   之前以为是她公主病,毛病多,瞧不上他给她的好,他也懒得惯她。现在看来——她要不是非常挑食,民宿的饭食也不想吃,就是她吃饭果然很少!   少得郁明想扒开她的嘴喂给她吃!   不过他努力忍住了自己这种冲动。   心想我绝不要管她!   到晚上的时候,郁明踟蹰了很久,决定还是跟李皎正经地告一次别。他在李皎门外徘徊良久,才屈指敲门,门就被风从外吹开了。郁明愣一下,推门而进。原来女郎根本没有锁门!郁明眉皱得更紧了,嫌弃地开门进屋时,想她这都什么毛病?   怎么这么多的毛病?   夜里都能忘了关门,还是一介女郎,这是生怕她不够貌美,生怕遇不到心怀歹意的人吧?   进屋后,郁明板着脸要训她,却发现李皎坐在书案后,桌上摆着纸笔,而她埋在案上,沉沉睡去。郁明咳嗽一声,李皎似有所惊,肩膀微动。他以为她要醒来,心中稍慰。谁知她身子一斜,人歪了下去,从坐睡的姿势,一下子跌到地上,竟然还没被惊醒。   李皎侧睡于冰凉地面,面容雪净。   郁明无语至极:“……”   然看着看着,他忽然生起了逗弄她的坏念头,不觉唇角噙笑,迎上去亲热地抱起了睡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二明抱起了睡美人,顺手掐死了她。皎皎卒,本文完23333~~   然二明和皎皎还是甜的对不对? ☆、第17章 狭路相逢   一日之辰,明光熹微。   李皎醒来,头重脚轻。她在草席上惶惶坐了一会儿,揉揉酸痛的脖颈,满奇怪自己怎么会在床上。之前与郁明在山上转,出山后想关心下治洪进展,李皎管人借来纸笔,便想给明珠、江唯言二人写书信,再顺便写一写治洪策。   因她常年习惯了独自待着,所以即使写书写到了深夜,无人催促,也没急着去睡。就是不知怎么一夜醒来,自己倒像是睡了一觉似的?   想不通所以然,李皎起身先去洗漱。借住房舍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她稍微整理了下发鬓衣衫,便推开门出去,打算借水借盆洗面。她一路走来,先在院中碰到主人家的小童。小童在院中玩耍,见到她后,怔了一下,白净小脸涨得通红,忍得很辛苦,指给她一个方向,“你找我阿母要啦。我们以前都在村东井边打水的。”   李皎自力更生,拿了盆出院子。她一路走过去,每个看到她的人,都忍不住扭脸看她,目中惊疑。李皎被看得莫名其妙,停下来看自己的衣襟并无错处,何以让人如此大惊小怪?路人是看她,也不完全是看她的脸,李皎不解蹙眉,踟蹰半晌。   小径上几个清晨洗菜的妇人说笑着走来,其中有李皎借宿的那家女主人。妇人们远远看到了美丽出尘的女郎,彼此交换着眼色,笑个不停。借宿人家的女主人急急忙忙过来,将李皎拉走。   李皎被迫拽走,不觉问:“嫂子,可是我脸上有何处不妥?”   “不、不、不……”妇人脖子通红,眼中努力地忍着笑,肩膀不住抖动,她将李皎拉到自家院水缸前,示意她自己去照。   李皎倾身揽面,俯水而照。   水中丽人乌发云堆,眸子冰雪般清透,又有翘鼻红唇。丽人颜色略苍白,形容却是极好,风度乃是普通人家万万养不出的清贵无咎。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李皎没看出个所以然,纳闷了一会儿,她忽然揽起自己随弯身而垂在肩上的长发,侧过了脸。明月珰在耳下晃动,水波生纹涟漪圈圈荡开。这一次,她看清楚了:修长的脖颈到脸颊处,从颈下长出了一丛妖冶无比的花。花用黑色笔迹勾勒,丛丛密密,越往上越华丽。花起自脖颈,开至颊畔。简单几笔,又生动活泼。   人略微一动,那花就好像随她一起在风中摇曳点头般。   李皎手摸着花瓣,指尖颤抖:“……我真是小看他了,他还有这种才华!”   她随便一想,都能猜到敢这么戏弄自己的人是谁。满天下,就没有人敢趁她睡觉时如此胡来的!就算有胆大包天敢趁她睡觉时摸到她床头的男人,那男人也不会故意给她脖子、脸上画花!   幼稚!无聊!讨厌!   妇人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小娘子莫恼。这样也挺好看的呀,说不得娘子到了长安,还能引得那些贵女们竞相模仿呢。”   她再道:“不过往后这种情人间的戏谑,娘子还是注意点分寸啊。”   把花画成这样,还画在一个美人显眼的地方。美人一出门,随便一个人都能看到。这般暧.昧行为,大约是男人的独占欲吧?   天可怜见,郁明真没那么想。他纯粹是戏耍李皎,想着她被气得要死,简直太有趣。唯一可惜的是,他人已经走了,且往后不打算再跟李皎打交道,无法欣赏到她羞窘的样子。   郁明带着一点儿遗憾扬长走了。   杀去郁明房舍却看到一屋空荡的李皎压下火气,在妇人的帮助下找水清洗脖颈上的画。她安慰自己郁明只是出于好玩,他这种可笑的玩笑自己要大度接受,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李皎边洗脖颈,边自我安慰:小节小节,莫要气怒,遂了他的意。   倒了三盆水,脖颈到脸颊被搓得发红,花枝仍没有洗掉。妇人支支吾吾地解释说借给李皎写字的是粉刷墙壁的颜料,他们这种人家根本没有墨,只看那颜料是黑色,就给李皎用了。反正只是写个字而已,谁也没想到这颜料会用到李皎身上。   李皎想:艹。什么小节,我恨死他了!   然面对妇人的忐忑不安,李皎起身,不在意地最后照了下脖颈上的花:“没什么,挺好看的。不用洗干净了,我很喜欢。”   妇人想定是至爱她情郎,她才欢喜。   李皎随意问:“他昨晚就走了么?”   “早上我还见那位郎君在院里晃悠来着,”妇人去问家中其他人,得到了准确答案,“郎君是一刻前走的。我家幺儿问他,他说要去官寺领赏金。”   李皎本来打算揭过此事的心顿了一顿,停下转身进屋的步子,眸子闪烁:一刻钟前走的?去的官寺?   妇人可惜道:“娘子若是早起一刻,就能碰到他了呢。”   李皎心情很好:“现在追也来得及啊。”   借宿的一家人愕然后了然,以为这位小娘子要去追自己的情郎,或者未婚夫婿之类的。他们原本看郁明无所谓地丢下李皎走了,还觉那郎君狠心,竟这般对待情人。如今女郎要去追人,一家人带着抱愧心,积极地帮忙找牛车送女郎进城。   冠盖京华的、出行必车辇的信阳长公主李皎,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清晨,施施然坐上了臭气冲鼻的敞天牛车,并不引以为耻。   她心中开始了一番算计。   她觉得蓝田官寺有反心,但证据不明显。即使江唯言调来兵马,她还要费心试探一下,寻到证据,好将人一网打尽。然现在郁明因为私人原因去官寺了,这不正是试探官寺的好时机么?   一则,郁明单枪匹马,不会引起官寺的警惕心;   二则,她一旦现身,身边还没有江唯言那样人物的保护,孤孤零零,必让反贼心动;   三则,郁明武功盖世,她不信自己碰上他,他会无动于衷地任由自己被官寺人欺负。   李皎撩了下长发,指尖又摸到自己脖颈上兀自绽放的墨色浓花,心里凉凉想:郁郎,别怪我利用你。谁让你先玩我的?我是那么好玩的么?你不用为此负责么?   这个时候,郁明打了个喷嚏。   与他交接事宜的官寺小吏疑惑看他一眼,看到这个英俊郎君拄着下巴,眼里略有笑意,轻飘飘道:“必有人在诽谤我。”   郁明想到这会儿李皎该起床了,想到她丢脸,想到她如何恼怒,想到她恨他恨得牙痒,他便神清气爽,多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   小吏干笑一声,将数好了的钱袋子交给这位郎君,一路送郎君出寺门:“我们已经查清了,先前那些匪贼能够伏法归案,确实是大侠你的功劳。若非郎君在陈氏园林将他们堵住没法走,也不会等到我们前来。”   郁明掂了掂钱袋子,扯扯嘴角,不置可否。   小吏送他出门,看他神色淡淡,谨慎一番后,小心地跟他打听:“大侠是在哪里揭的通缉告示,前来蓝田捉拿匪贼啊?”   郁明说:“忘了。”   小吏脸僵了下:“……”他再接再厉,“那大侠接下来要去何地?可需要官府帮忙?”   郁明:“到时再说。”   小吏脸被气红,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人。但他看看对方的个头和身形,想想道听途说的关于这位郎君当日大战匪贼的武功,便不敢摆出嫌恶嘴脸来。然小吏也没兴趣跟这种人套话了,拱拱手,转身就回去寺中了。   洪水退散,夏日热风重袭。郁明站在官寺门口台阶上,心情大好地收好钱袋。他垂目,思索自己的银钱攒得如何了,到底够不够去长安。算了半天,他一时想到银钱不宽裕,李皎还欠自己的钱,便踟蹰无比。   她怎么能不给自己钱呢……   旧情人更应该多要钱才对啊……   郁明犹豫着,暗自后悔昨夜行为。他想要不干脆回去,装作无事,或者随便她折磨,只要她把钱给了?   一个长公主的身价,怎么也得……十两、一百两……不,一千两吧!   “郁郎!”突然听到女郎熟悉的声音。   郁明抬起浓郁眉目,脸色微变。他看到官寺一条街的尽头,从稻草牛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那女郎跳下车,高肿的脚让赶车人都心有余悸。而她毫无自觉,站在车前,冲他颔首:“郁郎,这里!”   脖颈上的花在日光下怒放,耀了青年的眼。   郁明脸滚烫:“……”   不言不语,青年选了跟她方向相反的方向,转头就走。   李皎心里冷笑:跑?你跑得了吗?!   她站在原地不动,面容皎白似月,衣袂飘然若飞:“郁郎,等一等哎。我有事跟你相商……”   道上无行人,长公主抬头,看向狭道两边高墙耸立。墙壁乃夯土所建,结实无比,矗立道边,颇有威严,如巨山般沉沉压着街上的两人。墙角植着槐树杨树,树叶婆娑,光斑一片,如水纹般拂在地上。风吹时,树叶哗哗响,其中有人的影子,微微晃动,蛰伏着待机而候!   作者有话要说:  二明是逃不出皎皎的五指山的!随便哄一哄,就能把他骗回来~下章会出现一个漂亮能打的小姐姐,小姐姐特别帅哦!配角们终于要一个个登场了O(∩_∩)O~~   谢霸王票,亲亲:   给你一次捅菊花的机会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4-18 11:50:46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8 19:41:02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8 19:48:42   往昔的客船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8 22:56:30   兰苕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9 10:30:31   小口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9 10:38:02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9 10:54:26   给你一次捅菊花的机会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4-19 12:23:35 ☆、第18章 雁莳   奇花盛放,使人联想到昨夜种种。   不见她烦,见她更烦。她乃是洪水猛兽,花中罂粟,让他闻风丧胆,避之唯恐不及。   郁明心口剧跳两下,无颜直面李皎,掉头就走,任李皎在后面喊了几声也不理会。郁明走得很急,料定李皎拖着她那高肿的脚是没法追来的。他低着头闷走一路,心绪微平缓,便听到墙两边的细微风声。风声如疾,似带着刀刃般,哗哗啦吹着两边树叶声如潮涌。   青年抬头,看到两边高墙耸立,无声的威压如浪般覆压而来。日光在树叶间晃动,那风潮声一时剧烈如下雨,一时又静谧无声落针可听。他站在狭窄巷中,修身直立,面色渐凝。   郁明突然转身,走向身后的方向。   他身后巷口,李皎背对着他,不知在眺望什么。   郁明急掠如风——“李皎!”   两边高墙林立中有凌厉白刃闪过,在巷中黑衣武者飞掠向女郎时,树中静下,无数箭头锋针从树中飞出来,一路射向郁明,更多的刺向那行动不便的女郎。李皎背脊一凛,微微侧身,余光看到数不清的黑色小针从半空中向她袭来。她的后方被人一扑,腰肢被搂,双脚离地。   郁明从后扑来,一把搂住她腰,就着轻功疾驰向前。身后是铺天盖地的飞针寒箭,青年和女郎身子顺着去势而倾,借力猛掠了几丈距离。箭阵可躲,针势无孔不入。手中无兵器,处处受制,郁明低头,看到女郎发间的簪子。他随手拔过她的发簪往身后一甩,扛去身后的针。李皎长发飞扬,迎向郁明,让他闻到似有似无的花香,心中旖旎遐想让他胸口一滞,脚下趔趄了下。   两人摔了一跤,在地上滚了一圈。   李皎披头散发狼狈无比:“……”   自来到蓝田,她散发已经不是一两次了。   无缘无故地被郁明扯到摔地也不是一次了。   李皎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这一次又一次地出问题是什么毛病,郁明寒着脸不理她。两人这一出意外,掩护在墙头树上的黑衣人们全都冲杀了出来。郁明动作很快地揽起李皎,几瞬移动,将她带入了一处墙角。   背靠一墙,四方来敌,只用面对三方。   杀手们蒙着面,着黑衣,手里拿着各式不一样的武器,武功路子倒是有些相似。他们武功不如郁明,然架不住人多势众,也架不住郁明手上没有兵刃。一时之间,双方势均力敌,倒真难以分出胜负。   李皎躲在郁明身后,尽量把身子往角落里缩,好不给郁明增加负担。他武功了得,以独自一人的力量,像是在她周围竖起了坚厚屏风。只他不倒,屏风不落,李皎便不会有危险。李皎心中有利用郁明为她挡灾试探之意,然他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时,她心中不觉微暖。   李皎想:我该对郁郎好一些……   郁明边跟人打斗,边低声喊她:“翠花!”   李皎:“……”她以为他有要事,忙应一声。   郁明眼观四方来敌,只觉数量太多,便一本正经地跟李皎商量:“这些人什么来头?是要杀你还是擒你?讲道理,若是擒你,你不如就从了吧。我看你身份高贵,手下人众多,你就算被擒,那个江扈从不还是会带人去救你嘛!”   李皎:“……”   她也一本正经道:“他们非杀我,非擒我,乃是劫财。我不是尚欠你钱么?你若丢下我不管,钱财就拿不到了。我贵值千金,石头兄不心动吗?”   余光中,看到女郎轻飘飘瞥他一眼,郁明扯嘴角,无声闷笑。   两人的眉来眼去刺激了这些一心闷杀、只想除了公主的杀手们。杀手们先前不说话是为了防止被认出,被李皎那个心眼多如马蜂窝的公主殿下察出不妥之处。自公主殿下出现在街市上,这些人马已经开始布置。原本只想除去李皎一人即可,也极为轻松,毕竟她一个弱女子,身边也没有武者暗自保护。   偏偏郁明来了官寺。   自公主在大洪中失踪后,官寺不再敷衍郁明。当郁明来拿赏银时,官吏们痛快给予,只望他早早离开蓝田,莫趟浑水。   千算万算,没算到郁明恰恰跟李皎碰上面。   再万算千算,没算到李皎面子如此大,让郁明为她拼命相护。   时间越拖,对方存活的希望越多,而他们越危险。   杀手们的为首者阴沉目光盯着那身手了得的英挺青年,哑着声开口:“他右手有伤,不着力。主攻他右手!”   李皎:“……!”   眼皮重重一跳。   她霎时抬头,冷目淬着毒般,盯着这些杀手。她冷声道:“贼等敢尔!我乃当朝天子的胞妹,信阳长公主。尔等何愚,被人蒙蔽,竟敢刺杀我么?!”   公主一喝,气度尽出。皇室威严乃压在千万人头上的大山,少人有胆冒犯。对方公主之尊,让一干杀手刹那间大脑空白,动作缓住,手足无措。   然为首者不为所动:“杀!”   李皎胸中浸怒火,却知已无他法。她眼睁睁看着这些杀手们如找到了突破口般,打斗中,全都缠着郁明的右手不放,让他一下子由攻势,改为守势,从优势,到弱势。   李皎紧盯着郁明的右手,杀手们也盯着他的右手。   杀伐进入了白热化时期。   郁明无惧刀剑,多少武力也不怕。他独独右手一个弱点,当人踩过来时,他面色冷寒,周身凌厉杀气暴涨,杀人之速更为无眼。对方已认清他的武功之高,也不再惧怕,用人命堆着往前,将无数刀剑往青年的右手上引。   一柄小刀插入他手臂,他的右手腕一阵剧痛,轻微发抖。   郁明额上渗了汗。   李皎脸色由开始的平静,在这一瞬变为了惨白。   她厉声:“快走!”   挡在她身前的青年不为所动,当杀手们如蚁潮般涌来时,他依旧没有移开一步,将身后的李皎露出来。来自右手的痛意丝丝缕缕,他每次动作都变得缓慢,却依旧精准地取了对方性命。   只是动作越来越艰难。   突来刀影,舞向青年眉峰。郁明扶着手腕,身子后退两步,趔趄无比地压住了身后女郎。女郎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颤抖,让他不觉低头去看。他看到面色向来冷淡的李皎,在这一瞬间面颊发白,声音发抖:“他们不敢杀我,只是擒我。你也说我身份尊贵,手下人手众多,他们会来救我的。你快走吧。”   郁明淡淡看她。   李皎与他直视,让他看出自己的坚决和认真。   郁明看到她脖颈上熊熊燃烧的花瓣。那花瓣墨黑,浓烈鲜妍。想他昨夜鬼使神差地手绘时,抖着手一点点碰她的肌肤,心猿意马难自抑。作弄她一次,他自己倒出了一身热汗,扶着墙出去,何等倒霉。青年目中凉意微缓,低头笑了一下。   李皎怔然看他好看俊俏的笑容。   青年很快变脸,反手甩开她握着他的手,哂笑一声:“撒谎。”   他向前跨出,以引山开河之强势,重新投入战局。而官寺,从头到尾无人出来。   战局激烈,越来越向不利于他们的一方倾斜。   血气蔓延,度时如年。   七月流火,日头藏云,天气转凉。   前些日子山上发洪,无数走兽躲避,遁了人间。这几日情况稍有好转,人和飞禽们便重新出来了。一阵风来,空气中的热潮被吹散,李皎听到一声鸟叫,在血腥杀气中格外清新。她听到了地表传来的剧烈声音,高速的移动,轰轰如天边闷雷,乍在耳边。   几乎就是一刻的时间。   郁明抢了敌人一把剑,横在人颈。   李皎靠在墙头,顺声而望。   两边长墙,尘土飞扬,无数兵马疾行。马队兵器混在一起发出叮咣相撞声,军人的风尘仆仆之肃杀迎面而来。杀手们脸色大变,想要撤离,然马蹄高扬,嘶声如狂,铁蹄踩了下来。大地震动,无人可逃。   兵马包围了所有人,密密麻麻的军队散开,一人骑马而来。   日光重出层云,云翳被照得一片亮白。大地上有女红衣猎猎如飒,下马之姿利索无比。   骑在马上着战铠长袍的是位年轻女郎,长发高束,威不可侵。她随手杀掉一个不长眼的杀手,寒光照眼,眉目间神采英气逼人,不输儿郎。她下了马,扶着腰间佩剑,向公主殿下大步走来。女郎望一眼郁明,然后神色严肃地单膝跪于公主殿下面前:“末将雁莳,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顷刻间,排山倒海,声势喧天,周围哗哗然跪了一地。   无数将士随着他们的主将跪下,千军万马低伏,恭迎公主殿下。   大势已去,杀手们用面纱挡着真容的脸上,面如死灰。被将士们拿刀威胁,他们也纷纷跪下,叩拜信阳长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姐姐是大将军,超级厉害的!且不同时段的时候,和皎皎、二明都是旧识~~ ☆、第19章 红娘   雁莳,人也称雁十。平阳雁家排行十,虽为女子,却自幼爱舞刀弄枪。长大后,不肯遂父兄之意去嫁人,反跑到战场上扮作男郎。此女多才,短短几年就从军营中脱颖而出,被天子发现女儿之身。天子非但不罚,反赞赏有加,直接封了她做一个镇关将军。平阳雁家见自家小十如今成就,也不再提让她回家嫁人之事了。   雁莳女将军之传奇,在长安曾作了话本原型,一段时间广为流传,天下皆呼“有女如此,男郎何愧”。   如今,这位大魏王朝难得的女将军,就出现在信阳长公主面前。她红袍落拓,行动潇洒,偶尔偏头一笑时,眉目间那股似邪非邪的英气,也让公主的侍女明珠脸红。   风沙停驻,万物息声。公主殿下与雁将军并肩而立,天下英豪皆跪拜相迎,无人胆敢抬头。   随着雁莳远来救驾,明珠和江唯言也回来了。   明珠人本就在蓝田,李皎平安后派人去接她,很快团聚。比较倒霉的是江扈从,他听从公主之令去临县借兵,结果兵借来了,却晚了半个时辰。雁莳所带兵马将杀手拿下,又围住官寺,双方对峙。半个时辰后,江唯言的官府兵马前来接应,带来更高级别的手谕,直接擒了当地县令县丞。   一巷血腥扑鼻,大水泼去,很快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了。   官寺中人被军队收伏,留一些后续事情待处理。明珠代表公主里外奔波,发现郁明受伤,便热心地要帮他包扎。包扎过程中,江唯言前来,明珠就与江唯言说了雁将军的厉害,让郁明听了一耳朵。   青年大咧咧坐在一箱子上,没接受明珠的好心,自己咬着白绷带,给自己包扎伤口。听到江唯言错过了充当英雄的时间,只是晚了半个时辰,郁明嘴角撇了下,似笑非笑。   江唯言漠着脸看过去。   郁明正被伤痛折磨得满头大汗,发觉他的视线却一下子被逗乐了,嘿笑一声:“英雄救美不是时候,江扈从可惜不可惜啊?”   江唯言冷冷看他。   就算再迟钝,明珠也察觉这两人之间古怪的气氛了。她自然更向着自家人,帮江扈从反驳郁明:“你又强到哪里?风头不也被雁将军抢了么?还受伤,武功也没传说中那么好呀。”   郁明嘴角噙笑,抬起清和明朗的眉目看他二人:“传说?你们公主殿下天天提到我的过去啊?”   明珠被噎:“……”   被他笑容一闪,女郎脸颊微红。   青年坐在那里,眉眼幽邃,鼻梁挺直。有俊俏的底子,还有男郎的威武气势。他包扎伤口,因心情不错,抬头取笑时,那股说不出的成年男人的慵懒味道,欲撩未撩,实在勾得人心中发痒,血液滚烫。   和以前的冷淡难说话区别很大。却哪种都扰人心怀。   看着这么好看的人,明珠哪里骂得下去?   官寺被攻,收为公主殿下所用,另谋后事。前几天一通忙,过了几日,闲事处理完毕,李皎于官寺后院的一间房舍中,与女将军雁莳相谈。   在门外,雁莳正儿八经地跟殿下行礼,亦步亦趋地跟在殿下身后,事事以殿下为尊。进了门后,李皎跽坐于矮几前,亲自给雁莳倒了酒,对方还站在厅中低着头等候命令。   李皎道:“行了,雁十。咱们相交多年,没外人在,就不用玩那些虚的了,坐下吧。”   女郎咧嘴而笑,红唇白齿,笑容也英气勃勃,大方十分。公主殿下不介意,她就晃悠悠走了过来坐于公主对面:“我是见你们兄妹怕了啊。想当年天子还不是天子的时候,见到面尚与我说笑。等你兄长当了天子,看我的眼神就没啥感情。艹,害我当时紧张的,还以为怎么得罪了他。”   当日长安拜圣,前日尚且把酒言欢,后一日那位天子就用复杂眼神看她。且这种眼神,越来越透着一层寒冰,让人心悸。   雁莳感慨一番后,无所谓道:“后来是我阿兄跟我说‘孤家寡人’,我才明白过来,人都是会变的啊。”   李皎说:“我和我兄长可不一样。他会变,我却不会。”   雁莳哂笑得随随便便,在喝酒之余,还抬眼看了李皎一眼。李皎静坐,长发如云垂肩,耳下明坠映着雪丽面颊。这位公主殿下尊贵雍容,丝毫没有因为她的感慨而生出多余表情。   雁莳心中便想果然是兄妹,过往情谊对这对兄妹来说有和无也没甚区别。幸亏自己没拿着旧日情谊去找他们托付……   李皎开口:“你不是在河西守边防么?你这次回京,是无意赶上我这边的事了?”   雁莳嘴角扯了下:“算是吧。我为了护送那位贵人回京,当然也有点我的考量……听说蓝田有反,我可不想让那个贵人看到咱们自家的乱子,就先行前来平定。不过殿下放心,我留足了人手,那位不日也将前来,必与殿下相会。”   李皎颔首。   她想了一下,问:“你的考量,是为了回京,跟你兄长争雁家家产?”   雁家当任族长病逝,逝前未安排好后事,雁家顿时大乱。而这位族长,虽与家里女将军关系平平,却确实是雁莳的亲身父亲。   雁莳手撑着腮帮,坐姿随意。阳光透窗照在她面上,红衣黑发,容颜凛凛。针对李皎的问话,雁莳一动不动,只笑了一下,李皎便点头清楚了。却是雁莳盯着李皎半天,好半天禁不住好奇心,问道:“话说殿下,您真打算和亲啊?”   李皎眼皮扬了下:“嗯?”   雁莳身子倾前,认真地端量着这位殿下:“您至于这么把婚姻当儿戏么……我记得上次在长安见殿下时,您不是与江武卫打得火热,眼看就要谈婚论嫁了吗?”   江唯言,也就是江武卫。江唯言在朝中的官职是三品右武卫,在长公主府上,却只是一个贴身扈从。江唯言在公主府上的时间,远超过在朝中办事的时间。   雁莳见公主面不改色、沉吟不答,便屈指叩着几板,自行猜测:“难道当初您和江武卫,又是在结盟联姻?后来不需要结盟了,您就踹了他了……”   李皎愣一下,看到雁莳望她的那种敬仰无比的眼神,心中好笑。   她心想难道我看起来就是这么无情的人?只要一谈情,世人就都以为我有利用之心,想要结盟?   以前无所谓,现在……公主殿下她不希望有人总记得她与江唯言的过去。   李皎耐心解释:“不是的,当日非结盟,而是……”   雁莳倾身:“真爱?”   恰恰此时,门口传来明珠诧异的声音:“郎君,你都到门口了,怎不通报进去,还把人都赶走了?”   屋中雁莳和李皎一起扭头,往门板方向看去。   敲门声起,门被推开,端糕点的侍女明珠,与身形孤拔挺直的青年一起进屋。   李皎脸色微变,盯着郁明——他听到了?   郁明与屋中人拱手见礼,一脸平淡:“我非偷窥,乃是为了找殿下拿钱,好早日辞别!门口护卫也不是我赶走的,审案人有话问他们,他们就都走了。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思忖是走是留,便被你家侍女撞上了。可别误会。”   他神色平静,说话面不改色,还有空与雁将军点头致意了一下。   李皎心中不信,却在外人面前,不好表现出来。   雁莳微笑:“既然郁兄来了,先前还救公主一命,于情于理,我们这壶酒,也有郁兄的一份。”   明珠放下糕点退下,屋中三人已经重新就座,把酒言欢。郁明淡淡然接受了公主殿下的敬酒,一饮而尽,又与雁莳喝了一杯。因有郁明加入,雁莳与李皎先前的私人话题便不好再提。空气一时凝滞,人人低头喝酒,无话可说。   雁莳察觉气氛有异,却不知何因。   然为臣子,当为君解忧。雁莳绞尽脑汁地想话题,半晌,盯着李皎脖颈上开至颊畔的浓墨色花,诚心赞叹道:“殿下脖颈上这花画得真好看,是时下长安的新流行么?女郎们以前只是花钿妆,现在连脖子也不放过了?”   随李皎饮酒扬脖,那花瓣也似颤颤盛放。花开于公主脸畔,与她乌发白肤相缠,一片雪,又混着黑,十足妍丽好看。   雁莳皱眉,略微苦恼:“是否我回京,也得往脖子上纹朵花?”   话音一落,郁明热酒入喉,又一口酒喷出,忙别头。   雁莳诧异地见这位青年面颊迅速发热,咳得眼角一片绯红,耳朵也跟着红透,全无方才的镇定无畏。一口酒就把他喝得咳嗽不住,而见惊着了两位女子,郁明更是起身,拱手告别,一路咳嗽着推门遁走了。   雁莳:“……”   她忽然听到了一声笑。   雁莳:“……!”   她僵硬扭头,看到李皎眼中有丝丝笑意,如春水初融,清风拂三月。   作者有话要说:  二明:雁莳那个混蛋!哪那么多废话!不就一朵花么,谁没有过中二期呢!   皎皎:我什么都没做,郁郎自己就高.潮了,也是厉害ヽ( ̄▽ ̄)   没错你们猜得对,公主和江唯言有过一段。皎皎的厉害之处就是旧情人都能当下人用==看了今天一章,就该懂二明和小江的区别~毕竟一个能收能放,另一个只会收从不放。而我们皎皎是个孤独的人~~ ☆、第20章 没钱   蓝田官寺最近不太平,弄得人心惶惶。据说是当地官府叛乱,被出京游玩的长公主碰上,还请了军队镇压。雁莳大将军带兵入蓝田,控制了蓝田的兵马后,就大方方住到了官寺中。她口中称要保护公主殿下的安全,不用殿下吩咐,主动揽起了审问犯人之事。   脱了战袍,雁莳依然束袖武袍,英姿飒爽。光线黑暗的牢狱中,她摆了一方木案往铁门外一坐。雁莳打个响指示意下属们进去审问,自己则曲起腿搭在案上,倒了小酒,夹着小菜,闲闲地品味起了牢狱生活。   牢门里县令和县丞被关在两个不同地方,今日审问的是县丞,相信作为县令的助手,这位县丞不会对蓝田谋反之事一无所知。来跟着雁莳审案的,都是将士们。进去一看县丞那羸弱的小身板,将士们脸色微惊,出来报告大将军。   雁莳痛心疾首:“还没打就吐血了?!你们不会轻点?这人要是打死了,我怎么跟殿下交代?”她心想我好想托殿下的关系,回去长安跟我那帮兄长争家产!眼下正该好好表现的时候,怎能还没审,就把人打死了?   雁莳一掌把小几拍得裂了缝:“对待敌人,要像对待亲人般温暖,春风细雨一样!”   下属们脸颊微抽,发着抖去商量后,端上了热酒热菜,摆出了亲切和善的嘴脸,重新进入牢门中审问。反正不着急,雁莳心中满意,于是继续喝着小酒吃着小菜,等待他们审问出结果来。   时不时,空气夹杂着血腥味的牢狱中,飘来牢中县丞声嘶力竭的吼声——   “蓝田没有反!你们这是欲加之罪!我要面圣!我要上殿前跟圣上告状!”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一心为国,绝无半点私心。”   “求你们放过我吧!蓝田水灾刚过,民心涣散,正是最严重之事。你们再这样,就是官逼民反啊……”   牢中老县丞声嘶力竭的抗议,声声泣血,掏心挖肺,听得外头的雁莳越来越不耐烦,眉头紧皱。对方情真意切,让她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公主殿下弄错了,官寺是无辜的?公主殿下是真的觉得对方要反,还是只是要维护她自己永远不会出错的形象?   雁莳双手拄着下巴沉吟,忽听到狭窄通道传来脚步声。左右先奔来,附耳说了几个字。雁莳脸色一变,立刻挥开一桌子的美酒菜肴,站起来,脸上先前轻.佻散漫的神情一换,变得正经无比。   雁莳领着左右下属相迎,才走两步,前方便迎来衣袂飘飞的女郎。长裙广袖,从黑幢幢的阴暗处晃过,女郎走得娉袅优雅,硬是在污秽牢狱中,走出了辉煌宫殿的效果。   长公主李皎无视女将军脚下正打转的酒樽,往前走,问:“审的如何了?有进展么?”   雁莳道:“那贼子嘴严,死也不说,我正在想办法。殿下再多给两日。”   李皎不言不语,径直从雁莳身边走过,走向牢门的方向。雁莳使个眼色,看押将士让开,李皎推开牢门进去,雁莳自然紧跟其后。李皎站在门口,看到牢中有三四个将士堵着中间声嘶力竭哭诉的沧桑老人,老人形容枯槁憔悴,靠墙惨笑,粗嘎之声,笑得人分外不忍心。至少这几位审问的将士,就在轻言细语唯恐吓着了对方。   李皎吃惊问:“雁儿,你就是这样让人审案的?”   被叫小名,雁莳脸微红,努力保持着自家威严可靠的形象:“殿下不知,这老匹夫弱柳扶风,一打就吐血,就晕倒。我也是没办法……”   李皎瞥了她一眼,不纠正雁莳胡说八道般的成语造诣,走到一旁的刑架边,来回绕了两圈。美丽女郎身有大气雍容之势,一进来,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觉跟着她走。当看到李皎围着刑架走走停停,老县丞的脸都不禁抖了抖。   他们见公主殿下从刑架上取了一把浸了盐水的长鞭,在火上烤了片刻,转半个身:“让开。”   众人本能让路。   啪!   长鞭挥下,映着公主殿下冰雪般无情的眸子,再衬着老县丞瞬间凄厉的叫声。   那鞭子挥得太狠,叫声太凄厉,雁将军跟在后头一脸赞叹,众将士目瞪口呆。李皎女中豪杰之狠劲,与他们的女将军也不枉多让。牢狱门外,明珠抱着一捧书走来,听到长廊尽头传来凄惨的叫声,她吓得手一抖,差点把怀中东西扔出去。明珠快步上前,到了牢门外,往里探头,一眼看到众人围观下,她家殿下正在面无表情地抽打犯人。   火光跳跃,长鞭如蛇,一次次照在墙上,狰狞蛇舞,再一次次伴随着老县丞的惨叫声。   老县丞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只觉心脏砰砰跳,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他浑浊的视线中,看到一双精致的绣珠女鞋停在他眼前,裙裾拖曳逶迤,若花开瞬间。女郎蹲下来,伸手掐住他下巴,迫他仰头直视女郎的眼睛。   李皎的眼睛漆黑,幽深。其深渊般吸魂摄魄的魔力,让县丞不禁发抖。李皎轻声:“装什么呀。以为我不敢杀你?别逗我笑,死了你一个,还有别的人。我一个个打过去,不信没一个人说实话。你说不说的区别,只是到底死你一个,还是九族皆亡。”   “你、你这是屈打成招……”   李皎说:“开玩笑。谁还没被关过呢?我被关的时候,我生命垂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跟我斗,你配么?”   县丞愕然。   李皎已经扔了他起身,把鞭子丢给身后的雁莳,吩咐道:“用刑吧。他不肯说就打死,总有人肯说的。偌大官寺,我不信没有一个孬种。我今晚就要知道真相,死多少人无所谓。”   雁莳用敬佩目光仰视这位殿下,觉得自己要学的还很多,太羞愧了。   众将士抖着心脏看向一脸谦虚羞愧的女将军:“……”   李皎确认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看雁莳手敲着鞭子、似打算亲自动手,她无所事事,也不欲在此耽误时间,准备出去。李皎视线随意一瞥,发现了在铁门后探头探脑、脸色发白的侍女明珠。明珠干笑一声,心有余悸地走了进来。   明珠说:“我有事请教殿下……”   李皎看她一眼:“我不是让你全权负责么?何必事事问我?”   明珠一咬牙:“是郁明的事啦。”   李皎:“……”   牢中大大小小的将士们,跟着他们的女将军雁莳,一起严肃地盯着吐血老县丞,耳朵却都伸得长长的,对公主殿下的感情八卦非常有兴趣。他们看公主殿下侧脸雪白,好奇殿下对那位,是不是如对老县丞般无情。   明珠说:“人家不是救你好几次嘛,人家过来要钱啦。说是你许诺给钱的,不给钱人家不放我出门,我走投无路啊!明明就是骗钱!”   李皎心中对旧情郎抱有一丝好感,用眼神斥责侍女:“讲什么骗钱?说的真难听。他要钱,你给就是了。”   明珠说“你还是自己看吧”,把怀里抱着的书册递给公主。李皎低头拿过来翻开,脖颈上的墨花依然浓烈盛放。她看到书册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林林总总一堆要价一堆条件。饶是她淡定,此时也不禁瞠目:“心灵受伤费?被喝骂胸闷费?背我的身体损伤费?听我唠叨的补偿费……加起来一万两?!”   一阵难言的沉默。   李皎说:“他是讹我啊。”   明珠笑嘻嘻道:“哎呀,什么讹不讹的?说的真难听。人家要钱,你给就是了嘛。干嘛这么小气呢。”   李皎把书册砸到她头上,明珠忍着笑接了。只见公主殿下冷笑一声:“没事,我来对付他。”   明珠追上去:“你对付有什么用?不还是要给钱么?难道殿下还要跟他讨价还价?多掉面子!”   李皎一本正经,微微一笑:“我能一分钱不给,还让他满意。”   “这怎么可能?!他多难说话啊!难道……你要献身?不用牺牲这么大吧殿下!”   主仆二人扬长而去,牢狱中,众将士听殿下的八卦听得脸色变来变去。他们不如雁莳一样知道李皎和江武卫的旧情,然从公主殿下的反应,能看出郁明和李皎的关系匪浅。   俊男美女!狼狈为奸!   他们一起看将军雁莳,脸色古怪。   雁莳托下巴,若有所思:“看来郁兄和殿下不止认识啊……亏郁兄瞒我瞒得那么紧,”她笑一下,喃喃自语,“真够骚的。”拍拍手,转身,雁莳丢下对公主情.事的好奇心,脸上笑容略阴森,面向差点被吓死的奄奄一息的老县丞。   众将士盯着他们将军,心中七上八下,怅然若失:难道你不吃醋?那位郎君,这些年,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么?你们不是挺谈得来吗?难道你们还真的是单纯的男女关系?我们希冀你早早嫁出去、不要折磨我们的愿望,真的落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皎皎:明啊,会讹钱了,你跟着流.氓雁学坏了!   二明:皎啊,我听雁说,包养人还给小费呢。你给过我什么了?   皎皎:不过没关系,二明你走过最深的,就是我的套路(ノ ̄▽ ̄)   2333小雁儿和二明没男女关系啦,两人就是好哥们儿~ ☆、第21章 旧事   雁莳与郁明是旧识,郁明与李皎是旧识,李皎又与雁莳是旧识。郁明此前不知雁莳认识李皎,李皎也不知郁明认识雁莳。这段比较绕的关系,其实便是雁莳分别在不同阶段结识朋友,却并不知道这两个朋友曾暗通款曲,狼狈为奸。   若三人能开诚布公地谈一番,便会知道,四年前,信阳公主和博成君结盟联姻,郁明离开长安,之后碰上的人,便是雁莳。   彼时走出长安城门,郁明身心俱惫,遍体鳞伤,每走一步都神志昏昏。他意志消沉,既无处可寻,也无途可归。郁明一头跌入黄河中,没能从滚滚江涛中浮出水面。凑巧同一路,雁莳小将军刚与家族决裂,离开平阳,正百无聊赖地在关东附近晃悠。她听说关东刚经过一场战事,便绕路过来,看有没有什么漏可以让自己捡。雁小将军没有捡到漏,她捡到了一个大活人。   黄土无际,浊水荡荡,小将军咬紧牙关,从黄河边捡回一个血肉模糊的郎君。她喂他吃、给他穿,带他就医,并一路把他背去了大漠、敦煌,至河西。到她的地盘上,郎君的伤势好了些,雁小将军才啧啧啧认出这是位非常俊俏的男郎。   比她此前见过的所有郎君都生得俏。   当日蹲在帐篷中给人灌水,雁莳眯眼笑:“生这么俊,伤还那么重?莫非是二女抢一男,不巧把这个一男给打伤了?”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郎君闭着眼,没有听清楚她的疯言疯语。他伤势反复,刚过冷雨,又遭高温,夜里便发起了高烧。模模糊糊中,他感觉到有浊酒一遍遍浇到自己身上帮自己降温。那凉意散发后,烈酒引起的灼热感又从心口烧起,烧得四肢百骸全都涨红。没有被烧死,算他命大。他想躲避,全身关节被定住,任由那个女将军想怎么治就怎么治。   那时的郁明,第一次感受到沦为小白鼠、求天告地无回应的凄楚。   大漠没什么过往医工,雁小将军无所谓地用自己那粗糙的方式照顾病人。治得好就活,治不好就死,反正她尽力了。   次日郁明清醒。唇角皲裂破皮的俊美郎君睁开眼,恢复了点儿力气,第一件做的事,就是与雁莳这个卖狗皮膏药、误人性命的假医工打了一架。   而不打不相识。   非男女之情,乃君子之交。雁莳小将军有侠义心肠,对自己无意中救的这个郎君十分照顾,照顾了郁明四年之久。甚至郁明后来跑江湖赚钱,生意都是雁莳介绍的。   长达四年的时间,郁明跟随雁莳,帮她打仗,为她跑路,来偿还人情。   雁莳小将军英姿飒飒,郁家郎君又威武悍勇,在河西领域,多少将士们都跟着他们一起蹲在沙漠中候过敌人,打过野味。   当日来蓝田探查匪贼之事,便是雁莳见郁明缺钱,于是拿着官府通缉告示,介绍郁明去一趟。郁明只不知,此一行,不光他遇到了李皎,且没过多长时间,雁莳也来到了蓝田。几人同路,都是要去长安。这去的方式,郁明却未必跟他们一样。   郁明心中感激雁莳对自己的恩情,一日不敢忘,日后她若有求,他必以性命相报。   然眼下,无性命危难之事,此行雁莳还似乎另有缘故,郁明就懒得跟她叙旧相认了。同理于雁莳,她没想到郁明居然还在蓝田,没想到郁明和李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然雁莳和郁明,认不认的,叙不叙旧的,其实也无大碍。   雁莳驻兵蓝田,帮李皎做事。有李皎的命令,女将军很快问出了蓝田的事因。当今天下,有夏国、凉国、大魏。大魏乃他们故土,蓝田自然也是大魏的领土。夏国在北,凉国在西。“凉”乃前朝皇室宗族逃亡西域后,纠集西域几方小国所建。凉国念念不忘复国,时时想要收复现今的大魏。   大魏信阳长公主李皎难得出京,便是他们的一个好选择。   他们想请这位公主殿下去西域凉国做客,最不济,也要杀了这位公主。   雁莳将审问出的宗卷交给李皎看,李皎奇怪问:“我出京一事,尚没告诉我皇兄。我皇兄都不知,他们怎知道的这样清楚?”   雁莳诧异满满:“啊?在圣上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您就要远去和亲啦?您打算回京后给圣上一个措手不及的马后炮?让他想阻拦也失去了先机?”她脑中一下子就蹦出了那个坐在高位、脸上神情寡凉的天子,如噩梦般挥不散。打个哆嗦,雁莳往门口方向退一退,头皮发麻地干笑一声,“殿下……您真是女中豪杰,我敬佩您!”   李皎才不在意雁莳怎么想,她想做什么,向来只独自筹谋,不管他人如何。   眼下自己行踪被泄露的事,让她怀疑自己公主府上有内应。   李皎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当时大洪至官寺,官寺牢门无故打开,那帮和官吏相通、借住在陈氏园林的匪贼们跑了,至今还没抓捕归案?”   这事发生时雁莳不在,她倒是不知的。   门外进来两个人,乃是明珠和江唯言。针对公主的问话,明珠解释了一番,江唯言才简单道:“属下无能,未能查到他们踪迹。”   李皎神色淡淡地瞥一眼江唯言,心中微诧。她最是清楚江唯言出身,信任江唯言的武功。江扈从轻功最出众,擅长伏击。他这样的高手,居然说查不到那些贼子的踪迹?   江唯言淡淡然,任由殿下怀疑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明珠急声:“殿下,江扈从之前在陈氏园林里被迫服用‘软筋散’,之后跟着殿下东奔西跑,一直没来得及解毒。这并非他之过。再者,那些贼子来自凉国,一路扮的是江湖人,走的是江湖道,身上必然有些他们自己才知道的手段。江扈从并不是江湖人,他摸不到对方行踪,也情有可原啊。”   “殿下若真急迫的话,咱们这里不是有了个江湖人吗?那位郁大侠整天无所事事的,您请他帮忙追查下匪贼,不比让江扈从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更好些吗?”   李皎神色再为诧异地看眼明珠,视线回到江唯言脸上,说:“其他倒无妨,我也没有追究江扈从过错之意。不过江扈从也是出身江湖,明珠你不必为他洗白了。”   明珠:“……!”   明珠与江唯言退出去后,只记得李皎说她再重新安排,务必要把那些贼子引出来。侍女头脑昏昏然,脑中不停地转着公主说江扈从曾出身江湖的话。出了屋子,江唯言转身便走,明珠追上去,好奇十分:“江湖人?你不是长安江家大郎,江武卫吗?什么时候成了江湖人?江扈从,你身世离奇啊!”   江唯言不耐烦理她,也不想回答明珠。他忽视身后喋喋不休试探他的侍女,到了自己住处,关上门,隔绝了外头消息。   清凉冷夜,烛火不点,拍门声渐渐停歇,问不出话的侍女不高兴地离开。月光浮下来一片霜白色,屋外树木枝叶影子在霜白色中漂浮,光影如水影般荡漾,一波又一波,照在青年冷硬的面孔上。江唯言神色漠然地站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不知想了些什么,才去洗漱上床。   他闭上眼,脑中有清晰无比的认知:他与公主殿下之间出现了裂缝。   随着郁明的回归。   江唯言翻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郁明自是不理会他们那些弯弯肠子,他丝毫没有加入其中的意思。雁莳等人日日听李皎的吩咐忙前忙后,李皎请不动郁明,郁明也不往跟前凑。不往跟前凑,郁明又拿不到钱财。算下来,郁明已经有四五日未见到李皎了。   郁明在蓝田转悠,给自己找点活,赚点小钱。   他无意中帮一家富商赶走了地痞流氓,对方千恩万谢,给了丰厚酬劳。郁明掂了掂钱袋子,便上酒肆去买酒快活。他选了雅舍,在其中漫不经心地饮酒时,天突然降大雨。听到外头哗啦啦的水声和民众的喧哗声,郁明想到前几日蓝田的洪水。洪水刚过,天再降雨,郁明担心这雨水又引来灾患,便手支在窗上,探身往外看雨势。   雨水不大,牛毛细雨,天地间若有烟霞升起,丝丝缕缕,罩起一片雾蒙蒙的世界。   街上行人左奔右跑地躲雨,前方行来三个人。侍女和扈从随后,前方女郎再窈窕也如落汤鸡。侍女寻找着躲雨之地,那位娘子抬头,沾水的睫毛下眸子被清水洗过般乌黑,看向探窗撑下巴的青年。   看到她,郁明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拿开撑窗杆,啪嗒一声将窗关上。   过了一会儿,酒肆楼梯处传来上楼声。小二敲了门后进来,身后领着半身湿漉的女郎。小二看舍中青年冷冰冰地看着他,心中尴尬地不停弓腰道歉。那女郎倒是无所谓,还对那坐在窗下喝酒的青年扬了下眉:“嗳,我进来躲雨,奈何外面都坐满了。”   她眉目清润,礼貌无比:“旧情郎,能拼个桌,容我躲雨不?”   郁明淡着脸看她。   他喝口酒:“不行哦,旧情人。”   李皎:“……”   李皎用眼神示意比她还窘迫的小二出去,关上舍门。她无视郁明的拒绝,走了进来,坐于案边,自行低头整理微潮的衣袂。   郁明:“……”   所以无论他拒不拒绝,她都要进来坐。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恋爱!嗨起来~~ ☆、第22章 彩虹   舍外下雨,舍中燃香。   女郎于对面静坐,郁明骤然起身,扔下酒壶,心里想着“你不走我走”。李皎一惊,本能地跟着他站起。青年高挺的背影刚到门口,门就从外敲了两下自动开了。   站在门口的小二与郁明面面相觑。这个两次碰到郎君冷脸的倒霉小二笑得依然尴尬:“客人,您要的酒菜,小舍给您送来了。您不必这么热情地相迎啊……”   郁明气:“胡说八道。谁热情了?”   他看眼小二端来的丰盛菜肴,有荤有素,有热有凉。他穷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钱挥霍,改善下自己的生活,凭什么要走?更关键的是,他走了,这一桌好菜,就便宜身后那女郎了。   郁明一下子愤怒:她那么有钱!她缺心肝都不缺钱!她还花我的钱吃我的饭!凭什么我这么傻?!   李皎探头看郁明和小二在弄什么花招,她还没想什么,就见那脸黑黑的青年转个身,重新走回来入座,极有气势地挥手如刀,示意小二摆菜了。饶李皎七窍玲珑心,也没猜到旧情郎的心如此多变。她茫茫然跟着坐下,与郁明对面坐,看小二一边摆餐,一边同情望她。   小二想:摊上脾气这么坏的郎君,娘子你很辛苦吧?   郁明快要气死了。   李皎努力忍住嘴角笑意。   等人下去,屋舍重新剩下二人。本着绝不浪费的原则,郁明动箸就菜。他先前喝了酒觉得不错,眼下觉得菜肴也十分美味,心情便好了些。他低着头吃饭,吃着吃着,发现李皎依然盯着他看。   郁明头不抬:“不吃?”   李皎摇头:“你自便。”   郁明微笑:“辟谷修仙啊?”   李皎正儿八经答:“哪里哪里。以前想辟谷修仙而已。”   郁明手上的箸子顿了顿,突然抬头看她。他盯着她看半晌,发现她貌美如昔,人却十分的清瘦。时以瘦为美,以清逸飘然为崇。李皎这般明艳,又这般身姿,每走一步都如仙子般出尘优雅,娉袅欲飞,是极为符合时人的审美观的。   郁明也觉得她挺好看。   然他突然发现,她的好看是以瘦为代价……   而她的瘦,是以不吃饭为代价……   从两人这次重逢后的相处来看,李皎吃饭确实很少。之前关在园林中,郁明和她关在一起,两个人的饭,只有他一个人吃,她根本没碰过;后来山洪将两人逼到山上出不去,郁明摘野果给她充饥,她也就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再后来下了山到民舍,民舍中的饭,她依然吃得少。   她挑食?或是非味美佳肴不碰?   以郁明看,这家酒肆中的饭菜已经很美味了,李皎都没有碰一下的意思。   郁明心中惊疑,想她这是得什么病了?   怎这样怪异?   说起来自重逢,就觉得她怪怪的……整天想着官寺想着百姓,以前纵是想,也从未想得这般全心全意吧?   郁明眼睛盯着李皎看,看得李皎分外紧张。李皎忽然起身,走向他。一个几案的距离,两步就走到。郁明思绪被她打断,警惕地往后一靠。   李皎说:“先前你说我欠你一万两,我觉得数额有误,你该重新算一算。”   郁明眼中浮现了然之情,嗤笑一声,扭过脸不看她。   李皎弯身向他行礼:“郁郎,我对不住你。”   郁明冷静的眸子里写着迷茫,他刻意掩饰迷茫,淡定地回望她的大礼。   李皎弯腰,湿了的衣袖被窗口风一扬,飘向郁明。她微抬的脸上神情很诚挚:“我数次得你相救,却从未向你致谢。你冒险许多次,我还一次次算计你,利用你,逼迫你,现在想来,实在不该。我……”   郁明面无表情:“你确实对不住我。”   李皎低着头。   郁明修长手指叩了叩案面,屈指上上下下审度她一番,嫌弃又奚落:“然你这般道歉?诚意未免太不足?”   两人视线对上,李皎顿有所悟。她幽黑的眸子亮了一下,唇角微抿,站直身子:“忘了你方才看到的。我诚意特别足,你稍等。”   郁明正想跟她说“诚意用钱来解决就好啦”,就见李皎衣袖一甩,转身便往外走。郁明惊愕,疑心她是不是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但是她那么自信地走出去,郁明嗤一声,扭过头,继续喝酒吃菜……   斜风细雨,气候凉爽。   屋外小雨不足以形成大灾,郁明曲起腿,意态悠闲地品味这难得的岁月静好……   岁月静好,李皎简直去而忘返。   一刻的时候,郁明还记得她。过了两刻,他酒都喝完了一壶,她还没回来,郁明就忘了她了。他想那么个尊贵人,反正爽他约爽得次数很多,人家再爽一次,不来很不正常嘛……   郁明靠窗看雨,吃酒夹菜。   啪。   门从外推开。   郁明本能侧头去看,看关门进来的女郎,把门外神情一言难尽的侍女明珠和扈从江唯言挡在了外头。李皎再出现在郁明面前时,大变了样。她高髻长裙,博带飘然,乍一看,翰逸神飞,清华绝俗,美丽得几乎晃瞎郁明的眼。   郁明心跳骤急。   看她换了身衣服,换了妆容。之前若是清新山兰,现在就是华贵牡丹。这朵牡丹花一扫方才被雨淋透的落汤鸡形象,站在门口,对郁明微微一笑,婀娜无比地走过来。   郁明真烦她。   但她一笑,他脸就忍不住红了,喉结滚了滚,略微狼狈。   李皎走到他面前,开始欠身。如此美人,长裙曳地,弯身而欠,郁明镇定无比地坐而不动,看她闹什么名堂。李皎弯身道歉:“我对不住你,我好多次都没向你致谢。郎君你那般威武,数次相救,我心中甚愧……”   郁明:“……”   他看出了这位公主殿下道歉的决心和诚意。没料到她为了一万两,居然这般有牺牲精神……   李皎正道歉呢,就见郁明忽然趴下了去了。青年两手撑在窗口,头埋在双臂间,肩膀微抖。李皎看出他在笑,却不知他在笑什么。她茫然地看他,他笑了一会儿抬起头,鬓角略潮,眼中湿润,因饮酒而眼角绯红。郁明仰头看到面前不知所措的女郎,呆呆的十分傻。   郁明:“哈哈哈……”   笑她以为他说她诚意不足是嫌她形象不好,笑她还特别自信地去换了衣服……谁听诚意是从衣服上听啊?她这么有意思,弄得他火气顿消,都不好意思为难她了。   两人一个傻站着,一个趴着笑。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高兴地喊“雨停了”“出彩虹了”,说的人越来越多,李皎和郁明一起去看。天地小雨已停,楼阁重重后,有色泽极淡的虹彩挂于天际。大人小孩踩在水洼中,仰着头看天上的虹。   长虹贯出,烟雾融散。   下方有许多人欢喜声传来,李皎盯着那道七彩长虹看,忽听到耳边一声极轻的“我原谅你了”。她侧头,见郁明站了起来,回头冲她笑了一下,英俊十分——“不讹你了。你还你许好的一千就行了。”   他站直身子,推开窗,人跳了下去。李皎奔过去趴在窗上,急叫了一声“郁郎”,眼前只见他惊鸿翩影般,身形十足俊逸潇洒。他从楼上一跃而下,跃在地上,踩到水洼处。水洼中泥水溅起,旁边玩水的小孩子尖叫,要这位大哥哥相赔。   郁明板脸:“赔什么呀!我多穷呀。”   小孩子鼓起勇气:“那你陪我玩……”   郁明甩个响指,慵懒而笑。他这样冷峻却不难亲近,很快被小孩子推着走远……   天上有虹,地上水清。踩水而走的那个青年,是那般的俊俏,豁然,洒脱……   让人面孔滚烫,双耳赤红,脊背发麻,腿脚忽软,跌坐而下。   这砰然而至的反应,涌然而来的情潮,打得人措手不及,头脑昏昏。   江唯言和明珠听到门中李皎的叫声,以为有误,推门而入,便见公主殿下跪坐于窗口,上身往外探。女郎她颊上飞红,向来清冷死寂的眼中神采奕奕,盯着窗下走远的人目光不移……   明珠叹口气,看眼随公主一起望向窗外的江扈从,心想:郁郎和殿下,一个个的,套路皆是这般深。玩套路,江扈从玩得过谁?可怜的江扈从。   当晚回去,李皎心情愉快后,果断定下了让明珠假扮公主、江扈从保护,再着人跟随,引出那帮匪贼的策略。她将人安排出去,自己在官寺中养了一天,听说钱已经给了郁明后,心中怅然。无所事事,李皎自己也想找点线索,便带官府人赶往陈氏园林。   月明星稀,夜深风住。郁明拿到了钱财,告辞之时,与自己多年的好友雁莳碰了面。   他对雁莳说:“我有包袱丢在陈氏园林里没拿出来,想进去一趟取回来。你将官寺人调开,我进去取完东西就走,不会连累你。”   挥开手下兵,雁莳眼神古怪,特别想问这个一脸平静托自己办事的青年:你是不是知道殿下去陈氏园林了,怕人把你忘了,才故意追上去?你还真的喜欢她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挺甜的呢~~皎皎一定会再爱上二明的!其实能看出来吧,跟二明分手后,皎皎伤得也挺重的~~   谢霸王票么么哒: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4-21 11:50:32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1 21:53:59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2 13:51:15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3 12:18:59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3 17:01:44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3 17:12:37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4 14:36:18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4 23:22:07 ☆、第23章 地龙   那些先前霸占陈氏园林的匪贼,该与官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然蓝田官吏不会偷偷趁着大水之际把人放走。李皎沉吟一二后,还是更为信任自己人,将江唯言与明珠派了出去追人。有将士官吏保护,明珠扮作信阳长公主,但凡那些匪贼还对李皎不死心,必然会露出一些马脚。   李皎认为对方的布置如此不周密,很显然是临时起意。大约是公主府中出了内应,急忙忙将公主出京的消息传出去,那些匪贼也很吃惊。然虽然无详细准备,他们却对李皎势在必得。既然当初他们都敢铤而走险掳走公主,那今日,他们看到明珠假扮的“公主”,再次仓促行动也并非不可能。   同时,李皎听罪犯揭露,那些匪贼在陈氏园林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陈氏园林中说不定会留下他们的一些来不及带走、或没来得及被协助官吏毁灭的线索。左右无事,李皎决定亲自走一趟陈氏园林。   趁着夜深,李皎临时起意,带着浩浩荡荡的兵马上了山。   火如游龙,徘徊于山道上。众人很快到了园林中,一部分人守在外围,一部分人跟随殿下进了园林中搜寻。搜寻时,李皎一声令下,众人再次分成小股。跟随在李皎身边的,便只不到十人。   李皎手提灯笼,率先走在最前面。   她随口提醒:“这里布有不少机关暗道,诸位小心。”   随从们虽没看出哪里有机关暗道,却听殿下一言,纷纷起了警惕心。   李皎自己心中也很慎重,园林中布有不少机关,时日久远,有些已毁,有些还在作用。她当日在这里仅仅见识了其中一小部分,难说陈氏后人还在这里留下了什么手段,她并没有发现。   李皎先去了布置成书房的屋子。当日匪贼们故意审问她时,她来过这里,随意看过一眼。当时觉得这里布置很有意思,却没细想,再来到此处时,李皎势必要看看这个书房里可曾藏有什么东西。   进入书房,一步一防。李皎贴墙而走,手中灯笼微火摇晃,在静谧寒夜中,颇为渗人。身后跟随的人也是全身紧绷,一边盯着前方的公主,一边小心眼下的路。同时,他们心中还要偶尔嘀咕:雁将军把他们派过来,自己走到半途却说肚子疼去如厕,这么长的时间还没露面,他们那位将军该不是临阵脱逃下山睡觉、把危险丢给他们了吧?   三心二意地诽谤着自家女将军的无赖,众人耳边猛听到一声极为轻微的咔擦声,顿时头皮发麻。几人瞪大眼睛,往前追两步,伸出手。本已是极快的反应,无奈公主殿下她贴着墙。那女郎不知道手碰到了哪里,墙往后倒去,将她整个人吞没其中。身后的人扑过去,连殿下的灯笼都没有抢救到。   墙裂一缝,吞没掉女郎后,重新合拢。众人大力捶打墙壁,大声嘶吼,室中空寂,回应他们的只有自己声音。举着火把细看,只看那墙普通又光滑,找不到一丝缝隙。之前吞没殿下的行为,好像是他们的幻觉一般!   几人惶恐拍墙:“殿下!殿下您在后面么?!您能听到声音吗?”   “快!召集人手!殿下定是被这古怪机关传送去那个神秘的暗道了,快集合人去寻!”   深夜中,众将士纷纷凛然,奔往同一方向,想去救援公主殿下。   “刺——”   在另一个无人留守的山坡上,青年和女郎合力搬开一块石头。石头有数十斤重,挪开时发出尖锐无比的刺啦声。两人一阵紧张,唯恐惊动了山中人。终于把石头搬开后,青年往下一探,果然看到地表往下深数丈,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郁明洋洋得意:“看,我就说我记得出口在这里!没想到那官寺人后来堵上了,幸亏我还记得路!”   雁莳蹲在地上好奇地看大洞,闻言呵了对方一脸:“大兄弟,我都陪你在这里兜转了一刻时间,你才找到地方好么?我的弟兄们跟着公主殿下,这时候说不定都出来了!我们才刚刚找到路……这差距,我都不忍心想了!”   郁明脸微红:“这里布满机关,我又不懂。能寻到路,已经很不容易了。”   雁莳拍拍手上的土站起来,同情看他:“你干脆跟殿下坦白你有包袱落在里面,让她还给你好了。就算你和殿下可能有旧怨,然我了解她,她向来大气,不会把你们那点仇怨放在心上的。你要是求她,她随手就成全你了。”   郁明平静道:“我不会求她。”   他当然知道只是一个包袱,李皎不会为难自己。但是李皎太聪明了,说不定从一个包袱上,就猜出他的用意来。她能猜出他要干什么,猜出他这几年干了什么,甚至可能追着他问问问问个不停……他凭什么要跟她交代自己的事?   为了不跟她打交道,自己偷偷从地下暗道溜进陈氏园林,再从地下到地上。虽然此处布满机关,但郁明相信自己的武力。一时可能走不出,他绝不会被困一辈子。   雁莳看郁明如此坚定地要与李皎分清你我他,又迷茫了。她前两天看这两人相处的方式,以为两人在谈情,或者过去谈过情。可眼下怎么看,又不像那回事儿?   雁莳还在沉思,郁明已经不愿麻烦好友了。他不等雁莳准备好,人就跳下了大洞,惊得雁小将军瞪大眼,趴在地上往下瞅,差点给他跪了。洞很深,一大活人跳下去,雁莳竟一点儿声音都没听到。她头皮一紧,干干喊:“郁兄?你还活着吗?你这样让我压力很大呀,要不我干脆陪你走一趟吧?”   下方传来青年淡定的声音:“我没事。你别下来,你下来干什么?”   雁莳微感动,心想不愧是好兄弟,还怕连累她呢……   郁明的声音正经无比:“你还得留在上头,帮我把石头搬回去啊。不然谁往这里走,看到一个大洞,不得跳下来追查?”   雁莳一腔感动于风中凝固,瞬间喂了狗:“……几十斤重的石头!你都搬不动!艹艹艹,你让我一个人给你搬回去?!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她趴在地上冲着下方一通吼,如果郁明在她面前,她就要扑上去与他决斗。但是他不在,他很没良心地丢下她一个人。雁莳捶地一通后,听到下方没有声音回答,就知道她那好友嫌她废话多,人已经走了。   雁莳:“……”   山坡上,雁小将军任劳任怨地使出吃奶力,把石头往回挪。她心中自是诅咒郁明千万遍,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却也于她眼下的境况无助。   世事难料,园林中奔波寻公主的将士们,又怎能想到他们以为溜走去睡大觉的雁将军,在与他们待在同一座园林的大后方,汗流浃背地做苦力呢?   洞下,郁明已经走出了那片地,没有听到雁莳的抱怨。他夜视能力极好,不需要点火把也能看清眼前事物。他从洞口的方向一路深入,很快进入了长廊中。走走停停又转转,青年转了很多地,却越转越迷茫,越转越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郁明脑海浮现出一个身形清瘦、衣带飘飘的美丽女郎。   他镇定地自我安慰:我非想她。乃是因当时是她带我走的这段路,我要回想这段路,只能顺便想到她了。   然她当时到底怎么带他走出去的?   郁明蹙眉,脑海中再现出一张地势图,乃是自己方才走过的路。弯弯绕绕,大路并小路,很快将他记忆中本就不清晰的路线图,搅成了一团浆糊。郁明冷嗤一声,很快丢下那些不多想了。   一力破万法。   他自然有他的手段走出去。   前方路被挡,青年站在墙前,手按在墙上,突然用力,一掌拍出。   排山倒海的内力从滚烫的手心涌出,拍向拦路的墙壁。力道一重又一重,万马奔腾,千山万水仿若都在手中聚合,冲向前方。一掌推出,墙壁裂缝细如蛇影,丝丝从底部向高处爬。郁明站在墙前,深吸口气,再一掌拍去。   连打三掌!   轰!   土石飞溅,头顶碎石相砸,墙中机关暗箭飞出。黑衣青年踩壁引上,身形蛟龙一般在乱石中游走。数箭飞来,他在半空中数次借力往上攀,快速躲避。震了有半刻时辰,滚滚尘浪渐渐歇停,郁明跳下来,看到墙壁已被推倒。   他面不改色地踩着残垣断壁走过。再遇一墙,再一掌拍出去。   轰轰轰!   如轰炸般,一遍又一遍。园林地下通道震动不住,泥土石头不停地滚动,呛得在其中行走的人贴着墙,眼睛都快睁不开。   李皎手中灯笼被大地上的晃动震得滚开一丈远,她被甩在地上,震惊无比:地龙出走?第一次见识到地下通道还有地龙?!但是,这地龙怎么一阵又一阵,一会儿停一会儿动?   阳.衰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被二明坑了的皎皎啊~~你的前男友是大力士你怕不怕! ☆、第24章 遭遇   公主被园中机关坑进了地道中,众将士集中起来,开始四处搜寻,并找地方进地道中去找公主。七嘴八舌的讨论中,有在园中巡逻的小将一时想要偷偷小解,他绕到没人的后园一棵树下,随意仰头,月黑风高下,他看到园外山坡上,坐着一英姿爽利的女将军。   手都掏到了裤裆的小将全身僵硬:“……”   雁莳吹着风,坐在堵住地下入口的石头上,居高临下,对尴尬小将笑得颇有大将之风:“路过路过,莫要紧张。”   一刻钟后,园中将士们迎来了他们那神出鬼没的雁莳小将军。众人簇拥着雁莳到书房,指着一用武力砸开的墙壁大洞,兴奋地说给女将军:“公主殿下必在内!将军我们定要解救殿下!”   雁莳负手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跟前,去观察那破了洞的墙。她嘴角抽了抽,心想我当然比你们知道的多啦。雁莳挥挥手:“其实殿下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啦,倒是你们砸墙砸得很不妥,依我看……”   有手下打断她的话:“将军,你不是中途肚子痛么?你是怎么一个人来的?”   雁莳顿了一下:“来咱们讨论这个洞,你们砸得很妥。我自要身先士卒先走为敬……”   雁莳在众人沉默的鼓励目光下,跨步低头,走进洞中。墙中洞乃斜坡向下倾,走了一步,觉得无碍,她心中大安,往前走第二步。雁莳正要吆喝自己的属下跟进来,结果地下突传来一阵猛烈的晃动,头顶泥石灰尘哗啦啦一起摇晃。   如地龙般。   雁莳才走一步,就被晃得从洞口摔了出去,重新一头灰地退回了书房。   众人大惊:“洞下果然有机关!连雁将军都挡不住!”   在地上将士们围着书房墙壁上打出的这个洞研究为何地下有地龙地上却无感应时,走在通道中的李皎,已经提着灯笼,在持之以恒的地震般的打击中,走了一段路。   郁明的运气更好。他砸了几堵拦路墙后,发现了通往地上的路。淡淡的幽光指引着他,让他爬上了地面。郁明跳上地面观察环境,发现有将士在门外来回巡逻。面对打手,郁明无所畏惧,推门而出。门口刚有经过的小将士挥刀砍向他,便被青年在后颈一敲,人被掠去了不打眼的角落里沉睡。   郁明用此方法搞定了好几个小兵,才摸去了一个装满了储备货物的仓库类似的房舍。青年进了屋,一眼便看到自己那显眼无比的大包袱,自然直奔目的。   那日大雨,郁明背着大包袱进客舍,包袱重几十斤,往地上一砸便是一道裂缝。后来他的包袱被匪贼拿走,一直没取回来。   原本匪贼抢劫的东西在官寺控制后,都应被官寺收录。然郁明等了许久,发现大约是他包袱里的破铜废铁太过不值钱,官寺根本没有收走他的包袱,他的包袱还在陈氏园林中。   他只好自己亲自回来取了。   摸到自己的包袱,先打开看一番,发现几十斤的破铜废铁还在其中,虽然被人翻了翻,但因为太过没价值,郁明惊喜地发现重量都没有轻一点。   郁明神清气爽。   他将包袱兜上肩,准备背着包袱重新回地下通道,再借助这个通道出去陈氏园林。然后到蓝田,他就可以与现在这些倒霉催的事告别,远走高飞了。   青年郎君欲出门,看到门外数影走来。他现今背着几十斤的东西身形不如之前轻便,见到门外有人,第一反应自然是先躲。郁明往旁边挪几步,弓下腰。他没有留意头顶,等听到叮的一声细响,心中一凛,扑向地面,接住那个从架子上砸下来的木瓶。他动作灵敏地接住了木瓶,没让瓶子摔下去惊动门外的人,却不妨瓶子在掉下来时于半空中倾斜,瓶塞与瓶子分离。   当青年接住瓶子时,瓶中一道清香拂鼻,涌向他。   郁明心中一凛,忙闭塞五感。然在那最初一吸时,已经吸进去了不少香气。   门外的巡查将士终于走开,郁明小心地将瓶子放回原处,重新背起自己的包袱起身。他走了五步,突然感觉到一阵不适。一股热潮从四体聚涌,向身下奔腾而去。燥热感瞬间升起,让他后背刹那间就布上了一层冷汗。   身体一下子产生了反应。   往前走的步子顿时踉跄欲跌。   青年额上布满大汗,心中僵硬:必须要立刻出去!不然自己恐在此出丑!   他跌跌撞撞地奔跑出去,而几步的距离,身体深处的空虚烦躁,已让他满面赤红,几次忍耐不住。   李皎依然在地下通道中行走,她研究着地下的机关与暗道,并在转了几圈后,无言地站在了一处被人力推倒的碎土前。她眨眨眼,即刻明白了自己之前遭遇的“地龙”何解。李皎蹙眉,疑惑地想这通道中进来的外人,是何方人士?   怎这般残暴?!   她心中生起了警惕感,心想对方这么暴虐,若是遇到自己,自己不定得吃亏。不能再在地下瞎转悠了,该上去地面,派将士们下来搜寻。   李皎提着灯笼,绕过那碎砖瓦屑,转头就走。   她转个身,与拐弯处突然冒出来的黑影打个照面。因行走匆忙,她一头撞入对方怀中。那人被她撞得往后跌了两步,靠在墙上,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哼声。   李皎原本恐慌:“对不住……”她听到对方于黑暗中的低哼声,手中一顿,将灯笼举高,照向对方的脸。青年侧过身,用半人高的包袱挡住身子大半,头抬起,擦去额头的汗滴。   李皎:“郁明!”   郁明没回应。   而知道地下的那个暴虐狂人是他,李皎便不害怕了。她蹙眉看他:“你跟踪我?!”   郁明一声嗤笑,不屑回答她的问题。   他不耐烦道:“我只是回来取东西,东西已经到手,我走了,别跟来。”   他往前一步,步前是女子窈窕婀娜的身形,与她静静望他的冰雪眸子。郁明心口大滞,额发间的汗流得更加厉害,身下那孽物一瞬间涨得他全身冒冷汗。原本还能抵抗,然于此等环境下,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如罂粟般吸引着他。   他那一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紧盯着李皎,喉结滚了滚。   李皎早已看出他似有哪里不适,灯笼昏光下,见郎君面色潮红,脸上汗不停地滚落。他更于某一刻盯着她,眼神如狼般,其中幽深暗涌,有暴洪将起之激。李皎去扶他:“你……”   她伸出的手,被青年一掌拍落。   郁明厉声:“别碰我!”   响亮的声音如一道耳光,狠狠砸下来,如砸在李皎面上。   她脸色骤然间惨白,大脑空白。   他、他竟这般恨她?!连她碰一下都不许?因她旧年曾弃他,他便再不与她有任何交葛了?她只是看他那般难受,扶一下他呀,他就打她……   他居然打她……   李皎眼睛静静看着他,眸中清清润润,有水雾如潮起,挂于纤纤浓睫下。她心中大恸,又委屈万分。她心想我旧年只是与你分开,选了别人,你那时也没说什么。我知你怨我,然我又没有害过你,你为什么这么待我?   你还打我……   郁明只是打了一下李皎的手,李皎却觉得他就像是动手揍她般狠心。郁明一眼便看出她似乎要哭了,看他的眼神,孤零零的,如他做了千万般恶事,对不住她一样。   然她身上的那种香气,还在干扰他,让他面上潮红色更为深。到了这会儿,甚至头也开始抽,脖颈大动脉开始颤。他全身血液混乱冲撞,逼得体内内力横冲直撞。全身的毛孔张开,那种痛苦又酥.麻感,让郁明苦不堪言。   他都不敢看李皎。   哪怕她眼中噙泪,神情失落。   郁明狠下心,当做没看到她要哭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绕过她,背着自己的包袱,趔趔趄趄往前方奔去。他每走一步都艰辛万分,因每离她远一步,体内热血就叫嚣着让他回去。   他需要纾.解……   他需要女人……   而李皎……   李皎……   皎皎……   身后脚步声追过来,郁明混沌的思维清醒一刻,大叫不妥。   那女郎跟过来抓住他手腕,坚决无比地哽咽道:“郁明,我们谈一谈,你凭什么……!”   李皎只是抓了下他的手,他背上的包袱就砰地摔到了地上。她手下的肌肤灼热如火,青年僵硬地侧过脸看她,眼睛都开始发红。李皎怔了下,意识到不妥,汗毛倒竖。   郁明走上前拽住她的腰,将她拖入怀中。   他将她推到了身后最近的一堵墙上,咬牙切齿:“我叫你别碰我,你从来就不听我的!”   “李皎!你但凡听过我一句话么!”   湿润的、滚烫的、含着色.欲的亲吻,颤抖着,落在了女郎玉白的耳垂上。   作者有话要说:  皎皎:虽然我负了你,虽然我很渣,虽然我没跟你结婚,虽然你见我就白眼,但你还要宠我爱我,当我是你的小公主,不然我就哭给你看~~   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想给二明造个孩子出来,你们觉得呢?如果成真的话,皎皎就是我所有文里生孩子最早的女主了害羞~ ☆、第25章 兽类   李皎脸色变来变去,暴红之下却生起惊惶感。她全身发抖,牙关打颤,本能感受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羞耻感。想她身份变来变去,不管是公主殿下,还是长公主殿下,都从来没被人这么对待过。她似明白,又似不明白。她往后躲,他的呼吸却愈发灼烫,带着沙沙的喘息声。   喘得她都想抱有一颗流.氓心,把他推了。   “殿下!殿下!你在何处?”   似远非远,传来将士们呼救的声音。将士们在一开始的研究后,终于走进了地道中。他们与将军雁莳一起,在布满机关的密道中行走,并大声呼喊着公主殿下。这传来的呼喊声,一下子惊醒了李皎。   却没有惊醒郁明。   他将她压在墙头,额上的汗滴到了她脖颈上,眼睛已完全烧红。他迫不及待地挤压她,手在她腰间摸来揉去,撩得李皎如踩在云端般飘飘然。李皎的手抠着墙壁,当听到将士们的呼喊、郁明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她咬唇,使出力气,挥出一巴掌。   一道耳光打向郁明的脸!   男人正是心神恍惚脆弱之际,心中那道清明之线左摇右摆,也在挣扎。让他兴奋、让他血液喷张的女郎一巴掌打在脸上,郁明被打得往后退两步,跌倒在地。他跌在地上,半晌起不来,远离了清泉,大火几乎要将他烧焦。   郁明皮肤白,英气中带俏。女郎毫不留情的一巴掌,让他脸颊瞬间生红。   他倒在那里喘气,低低笑着,声音里又解脱,又仇恨。他握紧拳头,心口也如同被扇了一耳光,让他羞耻得恨不能死去。   李皎靠着墙跌坐下去,她又听到了将士们喊人的声音。李皎顾不上双腿无力,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郁明始终没拦她,而她跑出了这堵墙,才感觉周身的火热退散了些。她毫不停留,退回到自己觉得合适的地方,观察四方阵势,又蹲在地上捣鼓。   地道本就遍是机关,遍是阵法。因时日太久,阵法被毁了部分,才让谁都能进来,又谁都能出去。   李皎早早看出来,但她到现在才开始修补其中一个阵。在那些将士和郁明之间,李皎借着原来的阵法,重新写好了一个新阵。新的阵法开始运行,可以让人一旦走到这片地方,便深陷其中。深陷其中,百般求索,却绝不会走到郁明身边去。   而等到天亮,要么将士们寻到“生门”退出去,要么李皎前去给他们解阵。最不济,这么多的人,被困一两日,山下的人也会发现,上来寻人。到时候,被困的将士们就能解救了。   李皎只是不能让他们走到郁明的身边,去看到郁明最狼狈的样子。   李皎快快布置好了阵法,当阵眼被压,阵法开始运行时,先前还能隐约听到的将士们喊她的声音,这会儿是彻底听不见了。李皎不敢耽误时间,转身往郁明的方向跑去。   她素来心中极有决断。   看出郁明的不妥,她便要救他。隐隐约约猜到那是什么,心中大窘,却不能放任不管。   李皎很快奔到郁明身边。那倒在地上的青年已经忍到了极限,他衣衫松散,手伸到下方捣弄,勉强爬起来想坐起。摩擦一阵阵,舒缓又更加烦躁。他额上的汗如雨滴,喉间发出极低的喘声,可就是纾解不出来。   越急越烦,越烦越是无用。   李皎回到墙后,先听到男人喘气的声音。她的脊背当即生起一层鸡皮疙瘩,将将淡定的脸颊,重新变得燥热。她心想他怎么哼得这么、这么……让她都跟着腿软。   干嘛要发出声啊!   李皎跪到郁明身边,将他抱到怀中,拍他的脸:“……你还好吗?”   郁明已经听不见李皎的声音了。   脑仁抽得要裂一般,激流一股又一股,他被压得喘不上气,只觉得痛苦得要死。在这般求索不得的境界,先前那跑掉的清水又重新回来。他顾不上多想,当即用力将她压在身下,大口去喝那清泉。只有被清泉浇灌,才能片刻舒畅。   他觉得自己之前真傻,明明已经这么难受了,居然还放她走了!   他再不会傻得放开她!   天旋地转,李皎上一刻还在忧心忡忡,下一刻就被翻了身,被男人强势地压在了身下。她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来不及表示,腰间的丝带就被解开了。   双腿一凉。   李皎抬头,墙头扔着的光影昏昏的灯笼,照出青年潮红得不正常的脸颊。他脸色潮红,眼睛黑亮,有浓烈的掩饰不住的欲,面色却冷,平静得很。她熟悉的旧情郎,在这一刻变得十足陌生,让她害怕。   她想开始跟他说话,双腿被他的手握住,不容拒绝地打开。   “啊——!”   尖锐的刺痛瞬间卷走了李皎的神志。那般的痛,让她心性这般坚定的人,都忍不住骤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头一阵昏然,差点痛晕过去。她的惨叫声却只让青年停了一瞬,似在判断什么。但他根本没来得及判断,巨大的满足刺激感袭向他,他抓着她的腿,很快动作起来。   ……   这就是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战争。   属于郁明一个人的战争。   他那纾解不得的欲,在这一刻喷薄而出,汩汩不停。他没有思绪,没有念想,完全臣服于身体最本能、最忠实的愿望。刺激感沿着腰骨向上攀升,那感觉让他狂热,让他激动无比,像是到了仙境般。   汗珠顺着下巴往下落,身下的人越弱,他那嗜血般的野性就越发停不住。   真爽。   郁明诚实地想。   真他爷爷的太爽了!   难怪男人都想睡女人,难怪自古烟柳之地的生意总那么好!这皮肉生意让人这般畅快,比练完了一整套刀法、刀法提升一个境界还要爽。他沉浸其中,只觉此前怎么那么傻,从不知道这么痛快,他要早知道,早就把她给办了。   她?   郁明的想法停了一刻,心想我为什么想的是“她”?“她”又是谁?   他的心脏狂跳,心想管他呢,反正只有她!   他重新被热潮包围,喘得不行,恨不能大吼出声发泄心中畅意。然他没有,他只是愈发地努力动作,愈发强烈地去感受那种感觉。对方越是逃,他越是不肯放开。   ……   李皎如同被撕裂般疼痛。   她喘着气,凉气一口一口地吸。周身因为痛苦而发抖,面色惨白,一口气出去,下一口气就进不来。她手掐着男人的手,她拼尽全力去推。但是越推,男人愈发疯狂地将她往身下按去。   李皎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每动一下,她就感觉到一阵凉气。   那凉意遍布全身,让她痛得一阵阵发抖。   摇晃中,她长发湿漉,衣裳也早已湿了一层又一层。冷汗让她手指都开始冰凉,她大脑空白,眼前一阵阵发黑,真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停下来……   她心里喊。   我喘不上气了……   她口张开。   她手指扒着地上的土,吃力地手肘撑地,想一点点爬出去求生。但是后面的男人紧追而来,一伸手就将她重新箍入身下。痛感无休无止,李皎很快神志昏昏,痛晕过去。   她丝毫没有如郁明一样感同身受的快意。   她只觉自己如被凌迟般。   若救他的代价是这样,她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李皎再次醒来时,还是被痛醒的。男人忘情无比,狂烈不节制。她醒不醒,于他完全无所谓。而一醒过来,李皎周身那种抽痛感再次激得她要死要活。李皎牙关被自己咬破,她深吸口气,手抬去推他。   满头冷汗,脸色苍白。进气少出气多。   她声音带着哭腔:“放开我!”   “郁明你混蛋!”   李皎与郁明干一架,但是她干不过。她几次痛晕,又几次痛醒。李皎修养多好啊,常人夸她大气,夸她不跟人斤斤计较,然于此夜,她恨不得跟郁明同归于尽!她计较他计较得不得了!   ……   噩梦一样的战场便是那晚的全部。   郁明心中舒畅。   他初时碰到一块肉,想吃又不想吃,犹犹豫豫时,还让那肉长着腿跑了,让他大为不满。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肉又回来了。他当然不会再放过那肉了,他觉得太美味,每嚼一口,唇齿留香,滑腻香甜。想吞肉入腹,又觉得慢慢享受比较好……   清晨,地道中的灯笼还在亮着。   郁明睁开眼时,唇角尚带着一丝懒洋洋的餍足般的笑意。   直到他眉目一瞥,瞥到被自己揽在怀中的乌发遮着的赤身女郎。   他头脑猛地一炸,表情僵硬地空白着。   郁明好久才鼓足勇气,手指发着抖撩开怀里女郎的长发。他看到她身上青青紫紫一大片,从脖颈到腿根,几无一处完好……越看,郁明的手抖得越厉害。   郁明哆哆嗦嗦,虚弱无比地咚一下倒下去,已经可以预见她醒来后的地狱有多可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情忐忑~~   其实我不擅长写包子,一直很纠结。但是这篇文呢,二明太适合带孩子了。又能严肃又能玩,人美心甜性格好~我原本想番外放二明夫妻带孩子,写二明如何带孩子走江湖~~然后觉得那样故事太长了,所以让小包子早早诞生,早早满足二明带孩子的心~   对了这周日入V,以后用晋江提供的防盗法,大家支持哦~ ☆、第26章 醒来   郁大侠日后会有两件随身物品:一个是两丈远外静静躺着的沉重大包袱;一个是怀里沉沉睡着的美人。   撩开佳人乌色长发,便露出那从脖颈一直蜿蜒到脸颊的墨色花瓣来。颜料坚实,数日不褪,那花瓣昨夜饱受摧残,花开得瑟瑟缩缩。郁明指尖轻轻拂过,发现连花蔓上都能看出绯红咬痕。   郁明的脸色青青白白,僵硬着手臂。昨夜混沌的场面时不时从头脑中蹦出来,耀武扬威般在他眼前晃,让他手盖住脸,恨不得立即失忆。   他居然把李皎这样又那样……   而且不肯节制,让她的身体遍布伤痕,光是扫一眼,都替她疼。   他是使了多大的力气啊……   郁明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让他庆幸的是,窝在臂弯间的女郎脸上干干净净,没有留下暧.昧的痕迹。但他才刚放松,又即刻紧张:女郎白得透明的面颊上,黑眸紧闭,睫毛浓长上翘。她的睫毛又黑又密,如纤纤蛾翅。然此时,睫毛上却挂着凝住了的泪痕,连眼皮下都沾着水渍。她的脸那么漂亮,所以那点儿痕迹,让郁明的心骤然跟着揪起。   他居然把她弄哭了……   把强大的总是冷眼睥睨他瞧不起他的李皎弄哭了……   他何德何能啊?!   郁明心中懊悔纠结时,听到了遥遥传来的声音——“艹这破地方居然还有阵法,困了老子一晚上,够霉的。”“嗳莫提了,赶紧找公主殿下吧。老子一晚上没睡,困死了。”“殿下!殿下!”   郁明心中一跳,发现将士们正往自己这边走来,而他和李皎还浑身赤.裸地倒在地上。   郁明推了推女郎没推醒,然他与李皎现在的样子,岂能被人看见?李皎这样虚弱,身上痕迹这么严重,腿间还残留血迹……   郁明跳起来,慌慌张张地提起地上的衣物往身上套。他都不敢细看,抖着手红着脸,胡乱给奄奄一息的女郎披上衣裳。将女郎收拾好,郁明一把将李皎横抱在怀中站起。他看到灯笼孤零零地扔在地上,尴尬之际,匆匆在灯笼边留下暗号给雁莳,寄希望于雁莳和自己心有灵犀,看到自己的暗号,知道李皎和自己在一起,莫要追来了。   最后,郁明不忘他好不容易扛出来的几十斤大包袱。   肩上扛着沉重包袱,怀里抱着对比之下羽毛般轻的李皎,郁明四处察看,找到了昨晚被自己推倒的墙。他找到了昨晚进来时的洞,带着李皎一路往出口处逃去。爬上去时,他极为费劲地顶开那百来斤的石头,满头大汗地把自己的包袱和李皎一起弄了出去。   自作孽,不可活。   这般多的累赘,反而是怀里抱着的李皎最轻了。   因李皎的状况不好,被人一看就知道经历了什么。郁明在山中踟蹰,都不敢下山去。他最后一横心,决定先留在山上等李皎醒来。这般抱着李皎、背着重物,等郁明找到山洞休息时,跌坐在地,累得脊背直冒冷汗,右手腕一阵刺痛。   他顾不上那些,满心担忧地把李皎抱在怀中,声音结结巴巴:“李李李李皎……”   人依然没有醒过来。   郁明摸她额头,觉她并没有发烧。他心急如焚,可实在不敢带她下山就医。他已做了禽兽不如的恶事,又怎能再玷污她的名声?郁明颇为头疼,守着她一步都不敢动。又悔又恼又怜又惧又尬,万般滋味,让青年心中苦闷,大气不敢出。   将士那边许是雁莳收到了消息,在清晨时就带手下下了山。郁明去山涧走了一趟,打了山泉水,闭着眼给李皎清理一番身体。将她洗了后,他又唯恐她生病,再在洞中烧了柴火。   郁明仍嫌不够,去翻自己的大包袱,从一堆废铜破铁中,找出火折子、水筒、纱布、药膏等物,皆能让李皎用得上。他最后翻出自己包袱里藏着的小本子,摊开来看着自己的字迹发呆。   本子里字迹潦草,记了许多旧日恩怨。桩桩件件,皆是跟李皎有关。他独身这么多年,想起她,心中就恼一阵。恼得要吐血时,就拿出笔在本子上狠狠记她一笔。   他记她如何如何亏待他,如何如何没良心……   然眼下郁明抱着自己的小本子,神色落寞,想自己如何如何亏待她,如何如何没良心……郁卒之极,几次想把本子扔到火中烧了。他恼恨地将本子扔到包袱里,坐在柴火边继续照顾女郎、给她敷药。郁明盯着沉睡中也不安蹙眉的女郎,心中茫然,想日后该怎么办……   等到天黑,李皎终于浅吟一声,醒了过来。她睁眼瞬间,便对上青年英俊无比的面孔。他眸色清黑,烂烂若星辰,见她醒来,目中喜色与忧色同时到来。郁明将她扶坐起来,让她靠着山壁,殷勤无比地捧着一片叶子,让她用山间清泉水润喉。   李皎动一下,脸色苍白。   郁明跟着她一同脸白。   山洞中良久都无人说话,气氛静谧得可怕。郁明照顾了她一番,看她脸色渐渐没刚醒时那般凄白如纸,才微微放下了心。郁明咳嗽一声,李皎目光盯着虚空也不看他。郁明心中暗沉,再咳嗽一声,李皎依然没理他。   暴风雨前的平静,何等煎熬,让人坐立不安。   咳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他硬着头皮,干干开口:“还还还痛吗?”   李皎没吭气,长发披散,坐于壁前。她肩膀瘦削,衣衫宽薄,抱臂而坐的样子,有几分可怜。   郁明心中软下,愈发觉得自己是混蛋:“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吧?”   李皎无动于衷。   郁明拳头握紧,想提昨夜的事,对上她静得过分的眸子,话在口中转了一圈变成了——“你不是说有话跟我谈么?眼下大家挺空的,你谈吧。”   李皎睫毛颤了下,其下眸子在眼皮下动一下。   郁明看她转头看来,心中暗喜。   李皎唇瓣翕动:“过来。”   郁明想只要她愿意说话就好,往她跟前凑近了一点。他蹲在她面前,却听她依然有气无力道:“再过来一点。”   郁明心中不解,然听她声音那般轻,想她必然受伤极重,连说话都说得这般费劲,都是他的错。郁明怕李皎说话累着,这次蹲过去,便蹲得极为近。并且为了方便她,还将耳朵凑过去,省得她还得抬高音量。   李皎盯着青年俊秀侧脸,抬起了手。   “啪!”   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耳光打得很重,竟把愕然无比的青年的脸打偏。李皎使力过度,一掌扇后,那点儿力气也没了,手攀在山壁上喘气,目光恨然瞪他:“谈?!哪个和你有话谈?我和你无话可谈!”   郁明脸僵住:“……!”   呼吸跟着沉重几分。   他跌坐在地,凌乱发丝贴着红肿的面颊。短短时间,他已经被李皎连扇了三次巴掌!郁明脸色变来变去,在她一耳光挥来后,心中涌起怒意。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被她扇了一次又一次!   扇耳光是对人极重的侮辱!   世上哪有郎君如他这般被人一次次扇耳光?!   郁明被巨大的羞耻包裹,眸中乍起冷意。若是旁人,若是旁的时刻,他早将人掀翻。然而、然而……郁明抬起头,黑岑岑的眸子看向因生气而脸颊微红的李皎。他忍了忍,低声下气道:“我对不住你,然事已至此,你、你看、你干脆……就……我会负责……你……”   李皎盯着他的侧脸看,心知郁明绝不是能忍辱负重之人。他若是弯得下脊梁,当年就不会跟她分开,掉头就走,且一走几年不回头,让人无处探寻他的踪迹。然就是这样的人,却在她的羞辱中,忍了下来。   李皎平静道:“想让我嫁你是吧?做梦!我嫁一头猪也不会便宜你!”   这又是一道耳光,扇到了郁明心上。   郁明忽得站起来,大动作吓了李皎一跳。她身子往后倾,看他站起来的架势极为凶狠,发着抖,如恶兽般。他抿着唇角,眼睛在刹那间通红。青年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的模样,让李皎觉得他下一刻就要揍她。   郁明看一眼李皎,转头冲出了山洞。   李皎莫名其妙,又很生气,心想我还没骂完,你跑什么?打算把我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她在山洞中痛苦地闭一会儿眼,感觉到一阵小风过。李皎再次睁开眼,见那个被她气走的青年,又回来了山洞,还背回了一只野猪。出去吹冷风调整完自己的情绪,郁明重新蹲在李皎面前,冲李皎扬起小白花一样温柔可怜、楚楚动人的笑:“饿了吧?我这就做饭给你吃。”   李皎:“……你会?”   郁明大义凛然:“开玩笑!我最喜做饭了!没事就跟人比着做饭,勤快得不得了,世上再没我这样勤快的郎君了。我一日不做饭就闲得慌……”他犹豫一番,眼睛清清地诱惑她:“皎皎,别打我了,我做饭给你吃,好不好呀?”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届时请大家尽量正版支持么么!入V后采用晋江提供的防盗方式,比例是百分之五十,24小时,望周知~~   预告下入V后的剧情:   皎皎强吻二明,二明强吻回来~两人互撩~   明珠吐槽皎皎和二明是史上最纯洁的夫妻~   二明一次次爬床,被皎皎一次次踹下床O(∩_∩)O   一切后事都在V章里,还有一堆可爱的配角们要登场~~ ☆、第27章 1.1.1   郁明他有清正凌厉的眉,明朗幽黑的眼。他五官深邃, 肩宽腿长, 手指修长, 骨节有度,蹲在地上望人, 因眸子黑而清,显得深情专注。   他分外的俊。   昔年李皎还是数位公主中不起眼的一个,她眼前有大好儿郎们等着挑。她一眼相中郁明, 时人说他武功盖世,说他铮铮铁骨,然于李皎来说, 她和他在一起, 就是觉得他最英俊,最有男人气概。   但是俊又有什么用?   他昨晚几乎强了她的行为,李皎岂能轻易原谅?她少时就是抛弃他,也自认为好聚好散, 哪里如他报复般变本加厉?!没有暴怒, 没有暴起,不是因为修养好,仅仅因为她身体不适,怒也怒不起来。   由是面对郁明讨好的笑, 李皎冷哼一声,扭过了脸,闭上眼无视他。   郁明脸沉了下:“……”   他理亏之下, 也不敢多说什么。他蹲着看她半天,她都不看他,郁明无奈,只好先去生火做饭。郁明准备充足,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口黑色大锅,掏出来逐夷原之类的甜酱。他又去杀了那头被他背进来的猪,血腥味浓郁溢满山洞。   李皎蹙着眉,努力忽视他的干扰,依然不想理他。   郁大侠他很能干,没有让李皎看热闹。他用他的大锅热水,热水后又煮肉。旁人野外求生时不过烤,郁大侠他又能烤,又能煮,也许还能煎一煎。他手法熟练地割肉扔锅里,不断地过水撒盐翻滚。慢慢的,夜幕上挂着寥寥几点寒星,山洞中篝火狰狞在山壁上徘徊,有阵阵香气飘出。   郁明煮好肉,用匕首切一块,斜眼看那面若冰霜无动于衷的女郎。   郁明换种方式跟自己的旧情人交流:“嗳,你未来夫君的腿。”   李皎:“……!”   她一脸僵硬地扭过头,被郁明手中匕首叉着的一块油腻的猪蹄肉晃了满眼。那句“我嫁一头猪也不会便宜你”被郁明牢记于心,他出去打了一头野猪回来,还煮了猪,举着肉在李皎面前炫耀。李皎眼中欲喷火,看郁明一本正经地取来盘子,把肉放下,又殷勤地不断掰肉给她——   “来,你未来夫君的头。给你补补脑好不好?”   “你未来夫君的皮。给你养颜。”   “你未来夫君真不错,全身都是宝,难怪你要嫁……”   李皎再无法忍受他的故意挑衅:“混账居然这么对待我的未来夫君!”   郁明就蹲在她面前诱惑她,想勾她说句话。李皎冷冰冰的不理他,换在以前他乐得清静,现在只满心不安。郁明勾勾搭搭的这种行为,果然引来了李皎的火气。女郎飞扑而来,掐向青年的脖颈。而郁明手中转着匕首,还在切肉。手中寒光凛凛,郁明忙侧过肩,把匕首上的肉往盘中丢,再把盘子往远处踢。   就这么几下功夫,李皎已经扑过来,掐住了他脖颈。   她一点武艺都不懂,完全凭着一腔愤怒胡来,闹得郁明一颗心七跳八下。李皎恨郁明恨得要死,低头一口咬住他脖颈。青年脖颈上肌肉一缩,痛得哼了声。他不敢反击,又应付不了她的疯婆子般又掐又咬的行为,只能用手臂格挡,希望李皎能冷静。   郁明喊:“你别过分!你莫张狂!你再胡来我就吃了你未来夫君!”   两人一阵推搡,推搡间身子紧密相贴。郁明被推倒在地,李皎跨/坐于他腰间打他。郁明骂不得,还手不得,认命地挨她一通揍。她身体柔弱,哪里是他的对手?郁明纵是不还手,全身肌肉硬邦邦的,打过去,疼得也是李皎的手。然越是痛,李皎越生气,揍得越厉害。   李皎气虚,很快就气喘吁吁。她贴着他的身体,柔软处与他相挨,随着两人身体的碰撞而时远时近,如某种运动……   那韧度不可思议,有一种说不出的勾人味道,唤起身体本能的记忆。郁明身体不受他自己控制,血液倏地逆流,涌向不该去的地方。他脸蓦地涨红,没料到自己如此禽.兽!   李皎就见正打得起劲,身下青年忽然有起身动作,手指微动,有欲扣住她手腕的意思。她心想你居然还敢反抗?更是气得胸脯起伏,贴上去一阵猛捶。郁明匆匆坐起,他要推开李皎,李皎又不肯。两人争执中,他手中沾着肉脂的匕首一划,划破了李皎的手。   鲜血一下子流出,红涔涔,从指尖向手心淌去。   李皎:“……”   郁明的脸顿时白了。   李皎:“你居然敢杀我?!”   郁明心想:何至于此?不过是不当心划了一道……   李皎同时感受到臀下坚硬灼灼的某物有抬起架势,顿时大惊失色。李皎脸庞通红似醉酒,眸子潮湿晶亮,被他的污秽心思气得全身哆嗦:“你还想睡我?!”   郁明心想:冤枉啊,食髓知味,是你不停地挤挤挤……   郁明深吸口气,愁得不行。他沉默着抱起她,在李皎的挣扎中将她抱着放到山壁前,拿出纱布给她包扎她手指上的伤。李皎脸上写着抗拒,盯着他不说话。郁明帮她包扎完手上的伤,又把自己切好的肉放到她面前,示意她吃。   最后,郁明低头淡声:“我错了。我对不住你。你好好休息,我去外头罚跪。”   他当真起身,掉头往洞外走。   李皎愣了下,眼神切切地望着青年出去。她在篝火边默了一会儿,看一眼郁明放在身边的肉,嫌弃地扫一眼就丢开不理。但是李皎的脸色已经因为郁明的知错就认罚而舒缓了些,她屈屈自己被包扎成一个小粽子的手指头,心想:不知道的人看到这包扎水平,还以为我手断了呢。   李皎将头埋入了膝盖中。   等到半夜,听到洞中女郎呼吸平稳,郁明才蹑手蹑脚地走进洞中。他不敢看她的伤势如何,只摸了摸她的脉搏。再看到盘中已经凉了的野猪肉,李皎一口未动。郁明心中忧愁,想她怎这般难伺候,竟是真的一口不吃。   郁明无法,只好偷偷摸摸地把锅背到洞外,熬了熬肉汤,舀了一碗回来。他趁着李皎入睡,掐着她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将一碗粥给女郎喂下去。   郁明坐在篝火边守夜,望着怀里女郎的模样,依然发愁日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之前格外不愿跟李皎扯上关系,他更没想过娶李皎,他也配不上她。他眼下做了恶事,愿意负责,愿意放下对她的偏见照顾她,但是……李皎依然瞧不上他。   她瞧不上他,不愿让他负责。   那他能怎么办?   郁明从包袱里掏出自己的小本子,面不改色地翻过前一页“第九十九次对吾冷笑”的数百字控诉记录。他咬着笔,翻开新篇章,认真地记下给自己的忠告:既往不咎,勿爱搭不理,冷嘲热讽。   他想了想,又写:卿卿口俐,吾当大度。阿郎,莫怂!   翌日,晴光大好,利行四方。   山路崎岖难行,李皎又身体不适,走起来一瘸一拐。郁明看得心中不忍,想背她抱她扶她。他才把手伸过去,一句话未说,被李皎推开手:“不准碰我!”   郁明:“……”   清早山道湿漉,残留昨夜露水。清凉小风中,山雾濛濛似飞雨,只二人沿着小路缓行,时时闻到树香花蜜。郁明爬上树摘果子给李皎,在李皎的冷眼中,又从他的大包袱中取出水筒帮李皎清洗。当郁明笑嘻嘻地将野果递过来,李皎也有点不好意思拒绝了。   她咬了一口果子,脆而爽口,十分香甜。   女郎长衣玉带,站在风中衣袂飘扬。她一贯冷脸,看人时有高高在上的冷漠睥睨感。此时两人站在山道上,李皎低头吃东西,颊畔粉白似玉,睫毛纤美如蝶翅,粉唇轻咬,雪白细齿时隐时现。   女郎难得有这般柔顺的时候,她小口小口咬果子,颊畔一鼓一鼓。郁明的眼睛盯着她的脖颈,眸色转深,喉结滚了一滚。   他一眨不眨的凝视,被李皎敏感十分地扭过脸,警惕回望。   郁明咳嗽一声,脸上露出怜惜小辈似的慈爱笑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总算吃了。你可愁死我了。”   李皎顿一顿,往旁边挪一步:“拿开你肮脏禽.兽的手,不许碰我。”   郁明脸僵住:“……”   他握紧拳头,在心中默念是我对不住她,是我做错了事,我是流.氓,所以哪怕她再混蛋,我也不能反驳,不能揍她……   青年加快步伐,李皎望着青年修长挺拔的背影,慢悠悠地跟上去,闲闲道:“郁郎,我有话问你。”   李皎咬一口果子,咀嚼咽下后,望一眼他,慢吞吞问:“是不是男人发.泄完兽.欲后,第二日,不,是第三日,都如你这般生龙活虎?”   青山葱郁一望无际,绿水遥遥与山相对。风浪起,苍鹰拍打双翅,尖啸着在空中徘徊,黄色花瓣洋洋洒洒若蝶舞。   花瓣悠悠然落了青年一肩,郁明赶路的脚步顿住,眉峰微耸,眸中寒意起,七月天气,他眼底却冷得如冰封千里般。他看着李皎,咬牙切齿:“你太、太……”   李皎扬眉,长睫若剪春光,眸子乌黑明亮,乖巧十分地仰头看他。她吃着果子,还从喉咙里哼一声:“嗯?”   “你太漂亮了,我不忍你劳累……天这般热,我去前面看看有什么茶铺给你解暑。”   背着几十斤重的包袱,郁明健步如飞,撩起的山风吹起李皎腰间的长带。李皎扔掉了手中果子,慢条斯理地负手前行。她双腿仍颤颤,每走一步都发软,某处又火热生疼。她心中怒意一重又一重,面上却不显,只每说一句话,都必气得郁明想吐血。   如若他真被气吐血,许她才能舒畅些。   然郁明心甜,很快自我说服,很快消气。当李皎在前路上再碰到他时,他已经舀来了山中清泉水给她润喉。大热的天,郎君自己满头大汗,却看到她就招手,巴巴地望着她。   李皎张口。   郁明警惕后退一步:“……你又要说什么?!”   李皎说:“水不错。”   郁明:“……”   这般闹着别扭,时日不觉久,很快到了山脚下。郁明一路上心交力瘁,背着自己的大包袱出了一头又一头的汗。看到出山路,他心中大畅,跟李皎说话:“此处是我们之前来的蓝桥下的那座村子,我怕碰上你的手下,只能先带你到此处歇息。”   李皎:“哦。”   “这条路我之前走过,不太好走,你心中也知,跟紧……”郁明忽觉不对,扭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擦肩而过,李皎与他走上相反的方向。他一边背着包袱前行,一边努力指路;她倒听着他的指路,扭头就走上了相反的道。   郁明心中郁卒,追上去:“你走错了!是南不是北。”   李皎说:“没错。”   “那你这是要往哪里走?”   李皎肯定道:“北上,找我真正的未婚夫君。”   郁明:“……”   李皎侧头看他瞬间发青的脸一眼,眸中带了笑:“看君脸色,似乎颇有意见?”   郁明心中一堆问号,又遍是怒意。他听不出她话中真假,也疑心她哪冒出来的未婚夫君,还气她往自己心口插刀,一柄又一柄,分明是故意为之。然对上女郎冷中噙笑的眸子,郁明敢怒不敢言:“……没意见。”   如此,郁明任劳任怨地跟着李皎,走上了她说的那条路。此路北上,郁明从北南下,自然清楚。两人于天黑时到一镇上,李皎给雁莳等官吏送了信,便与郁明寻找夜间住宿。等到用钱的时候,李皎和郁明发现对方身上都无银钱。李皎是从来不带钱,郁明是在先前的镇上将钱存了起来。   两人互相埋怨一番,均被对方气得无话可说。然最后,却仍要相扶着找地方睡。   他们运气不错,在李皎快坚持不住的时候,走到了镇中人居住的村子里,借了房舍休息。一进屋,李皎便撑不住倒在床上。她身心俱疲,走路的时候就因为身体不适而难耐,偏偏又不愿被郁明看轻,硬是咬着牙不肯他帮忙。等能休息的时候,关上门窗跳上床,李皎睡得昏天暗地。   这一睡,便又睡过了一天。   期间郁明来看过她。他推门,门从里面闩上;开窗,里窗被藤箱堵住。此方法防君子不防小人,郁明沿着房舍走一圈,仍然没敢徒手开窗进去。他唯恐他开窗一次,李皎会日日讽刺他为“采花贼”。借住人家的嫂子在院中摘菜,便看这俊俏郎君蹲在小娘子门口发呆,无助又孤独,还无所事事。这般看门狗似的可怜兮兮模样,让人心中莞尔一笑。   嫂子闲话:“里面那位娘子是郎君情人么?郎君这么关心?”   郁明随口道:“不是。兄妹。”   嫂子心中一动:“郎君,那位娘子既然还没睡醒,许是累了。郎君既然无事,不如帮个忙吧?”   郁明挑眉。   嫂子愈看他愈满意,想这般俊美郎君,何不留下呢?她神神秘秘地招手,把狐疑无比的郁明招过去,如此这般地嘱咐一通:“我们村晚上娶新娘子啦。新娘子是南方人士,家乡成亲时有唱山歌的习俗。我们村的壮士们凑不够人数,郎君不如去帮帮忙?”   郁明迟疑。   嫂子怂恿他:“参与的人有份子钱拿……”   郁明多穷啊,他立刻下了决定:“成!”   嫂子:“……”   嫂子哄郁明去唱山歌,有份子钱拿,这倒是无错的。然嫂子偏偏没告诉郁明,这山歌,乃男女对唱。新娘子家乡的习俗,是借山歌来传情。男女双方若在当晚看对眼,也是一桩美谈。   郁明生得这么俊,嫂子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缘故,怂恿郁明去唱山歌,好与村中娘子看对眼。时人少远行,村里人皆是看厌彼此,难得碰上一个外乡人,自然舍不得放过。而等到晚上,郁明混在一众男人里,看到对面齐刷刷的年轻妹子,头皮麻了一下。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然已被赶上架,只能硬着头皮上。   幽火排排,山歌嘹亮清亮,唱满山水,此起彼伏,伴着阵阵嘻笑声,吵哄哄的十分热闹。   李皎夜里被屋外一**的山歌吵醒,再也睡不下去。她心中对万物都没有好奇心,山歌也不例外。她睡不着,手扶着额,在屋中坐下想事情。   李皎中途因洗漱缘故出门一次,遇上在院里踮脚看热闹的嫂子。嫂子因家里孩子哭泣走不开,心中却颇为向往那酒席。李皎出门时,就看到那嫂子攀着梯子站在茅草屋顶,伸长脖子往远方看。   黑夜凉风下,嫂子跟李皎挥手:“娘子睡起来了?可曾饿了?我们村子在办喜事,娘子不如去蹭顿饭吃?”   李皎客套拒绝,返身回屋。   嫂子不甘心有的人明明有时间玩却不玩:“你家兄长都去玩了,你当真不去?”   李皎不用想,都知道对方指的是谁。她依然摇头,无半分兴趣。   嫂子说:“他去唱山歌了。”   李皎仍没反应,耷拉着眼皮,走到屋前,手扶着门,要关门。   “说不得你兄长娶了媳妇,就能留在我们村了!你这样扭扭捏捏,可跟你兄长不像,他比你大方多了!”   门口女郎走出来。在嫂子满脸茫然中,出尘若仙的女子走到梯子下,客气地问:“我忽然对喜宴与山歌都有了兴趣。敢问声嫂子,他们在哪里,我现在去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连续三篇文,我对山歌有种执念的爱!   谢谢这两天的霸王票么么,之后还有一更: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6 01:12:28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6 14:43:03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6 14:59:16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6 15:49:57   小口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7 10:50:29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7 11:57:47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4-27 13:11:42   糖糖糖糖糖糖糖糖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7 16:21:22   静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8 11:41:13   糖糖糖糖糖糖糖糖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8 12:00:43   小口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8 12:48:54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9 13:02:20 ☆、第28章 1.1.1   三星在天,星星寥落。远处炊烟袅袅, 山比云低, 近处山下村中, 有新人夫妻成亲,欢聚一堂, 笑语声不绝。他们选出男女对唱,分为新郎与新嫁娘两派。对唱山歌时,一者起, 一碗酒;若有人愿应,便喝了这碗酒,陪对方唱下去。情至深处, 唱歌双方男女相视一笑, 大胆走出来载舞,眉目传情,定了情后,便又是一段新的佳话。   因新嫁娘从南方来, 此风俗对北方人来说颇为新奇。众人一边唱一边闹, 追追打打,热闹得厉害。   郁明被包围在这片欢声笑语中,耳边歌声阵阵,等他明白过来规则想退出时, 被新郎一方推上场恳求,望他给新郎方壮胆,给些面子。而郁明是多么的俊俏, 他往郎君中一站,如同鹤立鸡群,瓦上珠玉。顿时女方那边静谧,只盯着他一人看。女郎们的眼睛忽闪忽闪,盛满了星光。   众人嘻笑:“郁郎真俊!”   新郎这方挤出来一壮士,把郁明推出去后,附在耳边叮嘱:“……如是如是,你便这样唱,别记串了词啊。”   郁明敷衍点头:“嗯嗯嗯!”   他心里悔得肠子都要青了。一众女郎望着他的如狼似虎的眼神,让他颇为头痛。他自来生相好,也自来从第一面就有异性缘。然正因如此,他怕极了女人,最恐与女人纠缠不清,恩恩怨怨扯到老。这种怕被人缠的心态,在当年离开长安后,几乎达到了顶点。   然有什么办法呢?一众小伙子看着他笑,他总不能临阵怯场吧?   在各异发光的凝视下,郁明硬着头皮走上前,在众人的惊叹声中,端起案头摆着的一碗酒,一饮而尽。他既然放开,便当真放开。一撩武袍往案头一坐,身后众壮士跟着,郎君英勃的相貌和孤拔的气势,一下子便显出了。   他光是这么一坐,对面就有不少女郎红了脸,推推搡搡,心中暗想定要跟这位郎君对上歌才不亏。   郁明饮完酒,飒然端坐,他迎上对面女郎们的视线,微微一笑。饮酒过后,笑容让他身上带了三分慵懒之意。他手叩了叩案面,高声唱开:“花不常开人不在哟,隔山隔水,又一宵哟!”   郎君坐在火堆边,火光照着他忽明忽暗的脸。他大大方方地坐下,眉目墨黑,因太出色而生几分邪气。偏偏这样的邪气,对女子来说最为致命。且听郎君他声线低,又如泉水般清冽。郎君这歌声一出,这般的清亮响彻,对面的人群一阵骚动中,却也生了几分茫然。   新郎一方的众小伙子也一阵着急,交头接耳比女方还要紧张:“他在唱什么?没有听过呀!”   最先告诫郁明唱词的小伙子被众人牛眼瞪得快要吓哭了:“我告知他了!绝对告知他了!一个字都没错!他许是记忆不好犯了蠢,与我无关!”   郁明唱的,与他们一开始说好的唱词,根本不一样。   让男方着急,女方半晌接不上下半段。   有大胆的女子高声嚷道:“你故意让我们对不上,好坏的心!”   郁明笑。   他又倒了一碗酒,喝了后,再唱了一遍:“花不常开人不在哟,隔山隔水,又一宵哟!”   这位外地来的青年,唱完这一句不知怎么想出来的词,就笑眯眯地喝酒看他们了。他们拿他的相貌当谈资,郁明自然也有自己的谈资。他懒洋洋打量着这些村民,心想对不上吧?要的就是对不上。我胡乱编的词就不信你们这些白丁对得上……   就在众女暗恼地窃窃私语商议如何对唱时,一把清澈的女声从人群后方响了起来:“山可穷哟水可尽哟,你不浇花,花不开哟!”   郁明:“……”   他面色一下子凝住,站起来,看向那声音来源。   众人纷纷惊疑回头,并在女郎款款走来时,退至两边让路。暗夜生光,光中有皎美如月的女郎。她悠悠然然走出来,顺口接了郁明的词。女方案边也摆了酒,李皎端过碗,将酒一饮而尽。将碗丢开,她眉眼流波,波澜生折。当她目光轻飘飘撩一眼郁明时,刚刚将最后那句“你不浇花花不开”唱完。   她站在星光下,声音好听,人又极美,似笑非笑地撩人时,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你不浇花,花不开。   她盯着郁明唱这一句,婉转悠扬,似有情,似无情。   郁明喉咙中欲吞的那口酒如火,被李皎瞥一眼,就觉得自己好像脱了衣,赤.身裸.体被她看了个遍一样。她话中有暗示,而这暗示,就好像对着他一人说一样。郁明一下子跳开,喉咙被酒呛住,从耳根到脖颈红了一路。他大声咳嗽起来,狼狈无比地从人中退出去。   众人懵懵地看着他们两个:“……”   李皎面上神情依然似是而非,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又喝了碗酒。她平静地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成功,虽然她没笑,但她不笑,光站在人前,光喝了那碗酒,光唱了那句歌,她就好像在人前已经笑了千万遍一样。   火树银花般。又清高,又堕落。   李皎说:“他逃了。我赢了。”   众人:“哦哦哦。”   郁明一走,李皎也不加入娘子中继续唱。她初时眼睛余光还能看到郁明狂咳嗽的狼狈样,后来她懒得看了,自己走出山歌对唱的中心,坐到了席上,给自己倒酒独饮。李皎跟自己喝了两杯酒,无聊地晃着杯盏。她生得这样美,气质又高渺似云中仙,让人可望而不可即。这样的美人,与世间人大多有距离感,由是众人只敢偷偷看她,却不敢坐过来与她说话。   却有一道黑影坐了过来。   李皎扭头,看到郁明一脸严肃的模样。   他捶案:“你分明故意要我出丑!”   李皎淡声:“别逗了。我瞥你一眼,你自己就受不住了。关我什么事?”她稍停顿,“打扰了你被美人包围的享受感?”   郁明一顿,原本义愤填膺她让自己出丑,然李皎这么一说,他神情一下子变得古怪:“……”郁明上上下下地打量旁边那睡了一天的女郎,她容颜姣好,神色懒怠,却并没有多少憔悴之色。想来两日的睡眠,让她被他所摧残的精力,有所缓解。   然李皎,该不会是看不惯他被女人包围,才走出来的吧?   可能么?   他……想多了吧?   郁明一瞬冷静,将心事沉沉压下。   李皎侧头,对上郁明漆黑的眼睛,低声:“你无话可说?”   郁明喝杯酒。   李皎侧脸转过来,特意盯着他,目中有火在熊熊燃烧。   郁明咽下酒,垂下长睫,乌黑眸中跳跃的火焰被藏住。火光微微,在他硬朗的侧脸上浮照。水酒下肚,郎君喉结上下滚动,让人身子发热,眼睛只顾着看他的喉结动。而郁明慢吞吞道:“我浇花了,花开没开,我就不知了。”   李皎被他的话引得浮想翩翩:“……!”   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郁明是在回答她那句“你不浇花,花不开”。她眼眸瞠大,面孔从白转红,砰地一下子站起来,撞倒了案上的酒壶水碗。黑夜中,李皎的脸一路红到了脖颈,她怒声:“流.氓!”   他居然跟她开荤色玩笑!用浇花来代指他睡她的恶行!   郁明仰头,冲她咧嘴一笑,露出白齿。   李皎气怒不过,一把抓了案上的灯盏就往他身上砸去。周围人惊恐地看着他们两人追打,那青年身形实在凌厉,女郎手里的灯盏被抓在手中砸过去,他闪身便躲开了。女郎气得肩膀发抖,走两步追上,他哈哈大笑,甩开女郎的纠缠,一跃而起,从酒席上一下子跳开了。   李皎怒:“你浇花!”   郁明高声:“浇的花还能食人呢哈哈哈!”   “那你就站住!让花好好食一下!吐出骨头都算花输!”   郁明身法极快,李皎连他的衣角都捕捉不到。他也不逗李皎玩了,一跃而出后,便跳去了年轻男女包围着的地方,从哪里抽出一把长剑来。寒光清冽划空,青年身走好比蛟龙游/行,大开大合。郁明朗声:“为庆新人好事,我欲舞剑相贺,请诸君观赏!”   郎君声朗四野,豪气冲天。众人被他意气感染,纷纷抚掌大笑:“好!请君舞剑!”   李皎走两步,手里还提着灯盏。场中刷刷刷围出了空地,也不再对山歌,也不再吃酒席,众人都围在了四周,看场中那青年左手持剑,飞舞而出。他使一手左手剑,李皎目中微缩,众人惊奇地说“第一次见左手剑”。而场中郎君游走,剑出如飞鸿,飞鸿中卷千层寒霜,万重江雪。   一剑既出,赢得无数喝彩。   李皎站在人群中,长发与衣衫交叠微扬,与众人一同观人舞剑。   众人纷纷夸赞:   “从没见过人舞剑,这尚是第一次。”   “郎君恐怕会武功呢,真厉害!”   “嗳,郎君生得这么俏,还心肠好,还会舞剑。这般好的郎君,不知说与谁家娘子?”   李皎听着众人夸赞郁明,而场中郁明一无所觉。他手中的剑与他人合二为一,几番起落,光华展若流云。李皎慢慢定下了神,不想着恼他的黄色荤话了。她早年与郁明认识,只知道郁明用刀,就没见过他使剑。   而今再见,他的右手似也废了,刀也似不用了,旧日情也不再谈了。   然他这个人,却在这一瞬,突然从她记忆中走出来,抖掉一身风霜,光华璀璨。   光阴真真逝去不回,而这刹那时刻,时光似打了个璇,呼啸着,说不出的情感如潮般涌来,笼住了李皎。   她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灯盏,先前的酒后劲似乎终于出了,李皎感觉到脸颊滚烫,背脊也生起酥.麻感。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脸颊绯红,双眸中光芒寂寂下,有春水初扬。李皎端庄而立,视线在他身上游离,又幽幽飘移开。再又看过去,一眼又一眼。   觉他身形好,觉他武功高,觉他气势足。   觉他千好万好,让她头脑一阵昏昏然,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今夕何夕。   郎君的舞剑十分精彩,一剑挥出,四方臣服。他的剑周身凝起人眼难以看到的气流,光亮如雪一重重飞起,从剑锋到剑柄,照着郁明深沉的眸子。那剑光如有生命般,游走中,案上的酒盏似也在轻微颤抖,惹得人阵阵惊呼。一阵风过,剑越舞越快,已是分不清哪个是剑,哪个是人。   剑光清寒,与天上的寥寥星辰寂寂相望。夏日夜晚热风燥人,还听得烦人的知了聒噪。然越往上走,气候越是清凉。高空中漂浮着灰尘,纤纤细细,在星光海浪中沉浮。千里月无,万里星明。有村庄在为新人办酒宴,也有平原一望无边,数匹骑士相护,卷起层层尘土。   香车宝马,铁骑相护,行在绵延横贯数十里的星光中。   在雍州蓝田边界的平原上,雁莳盛装出席,红袍战铠,下马时潇洒无比。身后众将士跟随雁莳一同下马,众人齐齐相迎,等候香车宝马的行列越走越近。走到近前,一阵寒暄后,雁莳领着将士行前,停在一马车外。   马车帘开,侍女先行,后才有郎君款款下车。   下了车的这位郎君虽入境随俗,换上了大魏人士的衣着,然他眉眼深邃,鼻子高挺,脸上细微的不同处,仍昭显出他乃异族人的身份。身边随从们自然也是异族人,跟随主人一同与大魏的雁莳雁将军见面。异族人总是对大魏文化好奇,双方行礼时便忍不住打量。而他们的主人,那从马车中下来的郎君,虽生得清秀,眉眼间却藏有丝丝言语难以形容的阴郁寒气。   分明生得斯文,气质却太阴郁。他与雁将军谦让时,不在意地转着手上扳指,眼中那股耐人寻味的味道,便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这位男子,长了一张斯文败类、一看就不是好人的脸。   让看惯了郁明那种正气堂堂相貌的雁莳一阵警省。   然雁莳自然不会表露出来,与此人见面,她爽快无比地拱手笑谈:“郝连王子请,几日未见,王子风采依旧。莳在此恭贺多时,扰殿下清静了。”   郝连平扯嘴笑了笑,笑得含蓄。   他身边随从翻译着对面女将军的客套话,然他为方便,也习了大魏官话。郝连平操着生硬官话道:“听闻贵国长公主殿下便在蓝田,盖因双方有约,我前来相见。不知何时能见到殿下?”   他似玩笑般说道:“毕竟我前来贵国,是为了和亲大业啊。能迎殿下,乃我之福。”   雁莳笑:“请王子休憩一晚。我已与我们公主殿下联络,她确实身在蓝田。我等明日便带王子去与我们公主殿下相汇。公主殿下静候王子多时,必不让王子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我只有两更,字数却和别人三更时差不多了!所以明天见吧么么~~ ☆、第29章 1.1.1   明珠和江唯言赶回了蓝田,与雁莳他们在半道上相汇。两人能力出色, 相互配合, 又听从信阳长公主的安排, 他二人回来时,真带回了之前在陈氏园林中驻扎的匪贼。匪贼们在街上步伐蹒跚, 垮肩低眼,被用一条绳子串成一排,两边还有官兵们一路押送。百姓们站在道路两旁窃窃私语, 朝他们砸烂菜烂果。一路到官寺的风光,倒真独特。   明珠到当地官寺后,得人指引, 便去寻雁莳:“殿下呢?”   她眸中光彩点点, 一路风尘仆仆回来,疲色不减,反有兴奋激动感。因她不辜负殿下的用意,从匪贼那里拿到了重要证据, 可提供给公主。明珠一进来官寺, 还没问到公主殿下,便先来寻这位临时护送公主殿下的镇关将军,雁莳。   江唯言与明珠一同回来,然他不如明珠积极。明珠热情地四处找殿下, 他只默默跟在明珠后头,两人一同在烈日炎炎下找到了雁莳。   雁莳蹲在官寺正堂门外的台阶上,双手拄着下巴望着虚空发呆。侍女明珠过来时, 发现这位女将军回视她的目光,带有几分沧桑感慨之意,让人疑惑无比。雁莳拍拍屁股站起来,打响指招来一个小将。雁小将军心里暗下了一个决心,想着今天一定要把这件事说个清楚,同时跟明珠道:“你要的公主不在,不过我们倒有另一位公主在。你先去会会这位吧。”   明珠惊奇,目有光芒闪过,在雁莳炯炯有神的期待注视下,她微微一笑:“好啊。”   众人领明珠与江唯言二人,一路往官寺后院去。蓝田官吏被查了个遍,上报给朝廷后,州府派来的新官员还未完全接收蓝田县。明珠等人一路走着,看到官吏进进出出,都十分忙碌的样子。不只是官吏,将士、侍女、小厮、力士,来来回回地走动,端着盆子、木匣、铜灯,一趟趟跑得脸色发青也没停止。   明珠与引路人感叹道:“看来新任的县令很积极办公啊!蓝田有福。”   引路人干笑一声:新县令还没敢搬进蓝田官寺住呢。   明珠:“……”   她与江唯言对视一眼,意识到有两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小径清幽,布满青苔。树木葱郁,新叶垂垂滴落露珠,越往深走,蝉声越是叫个不停。丛中开着绣球花,粉白云蓝一团团一簇簇。此间风景恬静幽美,转个弯便遇新景,一步一移,不必多提。   再越往深,和聒噪蝉声此起彼伏的,是院中女子清脆如黄鹂、又颐指气使般的让人厌恶的使唤声音——   “这个给我!那个不要!一群蠢货!”   明珠目露疑惑:这人是谁?怎么住公主殿下先前住的院落?   引路人低声介绍:“郝连王子已至大魏,此时便在蓝田。王子他不止独自一人来,还带来了他们大夏国的一位公主殿下。那公主名字很长记不住,我们都叫她娜迦公主。”   天下三分,大魏与凉国、夏国,平分秋色。凉国乃前朝皇室宗亲纠集众西域小国所建,时时觊觎大魏山河,李皎出京后遇到的匪贼就与他们有关。而比起凉国,夏国建国更早,几与大魏同时,如今已是第三代皇帝当政。夏国与大魏建交极早,敌友难分。夏国前身乃蛮族,于朔方之北,黑水之南建国。夏国皇帝定王庭名为统万,意为“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见其雄心壮志。   而今夏国派最为受宠的王子郝连平来大魏交际,临行时,郝连平去宗亲府中逛了一圈,就打包了一位漂亮的宗亲公主,一路领着从北至南,来到了大魏国土上。这位被郝连平打包带来的公主,便是娜迦公主。   娜迦公主年方十七,相貌娇艳若玫瑰,明艳动人。这位公主漂亮,又爱美,既有夏国人爽利开放的脾气,又极喜欢大魏的衣着。她戴着眉心坠、双环铛,十根手指青葱玲珑,每一根都带着亮闪闪的饰物。脚踝踩铃,腰系流苏。两相叠加,她每日穿着华丽衣裳,走路有铃声沙沙作响,弯眸一笑下,雁莳部下的将士们被迷得神魂颠倒。   然娜迦公主不光是人美,脾气还大。   此时,她就坐在屋中软榻上,爱惜无比地摸着身下丝绸,勾勾手指头指挥人:“屋里好热,我要冰!去给我搬冰!你们不搬冰,就是对我夏国不友好!你们大魏皇帝会很生气!会砍了你们的脑袋!”   “要绮罗!我要十斤、不,一百斤漂亮的绮罗!我要穿一件,扔十件!你们没有的话就去找!你们不给我就是挑衅我夏国!我王兄会很生气,会派大兵跟你们打仗!”   “瓷器!漂亮的瓷器!亮晶晶的瓷器!我知道你们大魏有!你们的瓷器都偷偷卖去西域,凭什么不给我们?拿来!”   “最好看的胭脂水粉!我要!”   “好吃的菜!好喝的水!我要!”   “我要我要我要!全都给我!”   娜迦公主不如郝连平,她不能将大魏官话说得流畅,跟大魏人沟通起来总是费劲。来大魏时间不多,她学的最多的话,不过是——“这个是什么?”“我有钱!”“我要!”“全是我的!”   明珠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娜迦将侍女们指挥的团团转,且稍有不满意,她好听的嗓音瞬间变得尖锐,用夏国话叽里咕噜地喝骂。明珠与江唯言站在门外一刻钟,已经见识了三拨不同的人马进去,又被赶出来。引路的小将愁眉锁目,说官寺外还等着五拨人。这个公主好奢,蓝田几乎所有的富商都赶过来巴结。而买单掏钱的事,一直是蓝田官寺和他们的将军雁莳平分。   雁莳她已经快顶不住了。   小将苦哈哈道:“她还嫌派来伺候的大魏侍女没规矩,没教养。我们将军头发都要白了,正好您回来了,您就去看看吧。咱们这里再找不到比您地位还要高的侍女了!”   明珠是信阳长公主的贴身侍女,自两年前进公主府,就被公主殿下一手调.教。公主殿下调.教的这位侍女最新的出色成果,是与江武卫配合,假扮公主殿下,擒拿凉国派来的匪贼归案。娜迦公主绝不可能请到比明珠更能干的侍女了。若是明珠都不能让这位公主满意,他们就得怀疑这位公主是故意找茬了。   明珠嘴角扯了扯:不过一个蛮族公主而已,架子倒是端得很大。她家长公主殿下身份那般高,来蓝田一趟,尚没有让人跟前跟后地伺候。这个蛮族公主,还想越过长公主殿下去?   明珠进屋。   她正好与一脚踹开为她画眉的侍女、正站在地上跳脚怒骂的明丽女子面对面。如众人所说,娜迦公主周身都被亮灿的银饰所裹,阳光照在她身上,发着光,将她的美丽更提升几分。   娜迦怒问:“你又是谁?你们大魏的人都这么没礼貌吗?”   引路来的小将连忙介绍:“这位是伺候我们长公主殿下的侍女明珠。明珠娘子前些日与江武卫有些私事离开,刚刚回来。公主你若找人伺候,我们这里再找不到比明珠娘子更能干的侍女了!”   娜迦公主目光一闪,惊疑无比地看向这个容颜清丽、身形窈窕的年轻侍女。这位居然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伺候长公主的?她兄长,可是一直与长公主通信,两人有联姻的打算。且他们此行,很大缘故都是为了长公主……   明珠不卑不亢地回望娜迦公主,打算可以拿出大魏皇室公主的高要求,来指导指导这个蛮族女子,让她知道公主之贵,不在于折腾!   然明珠尚没来得及表现,众人就见娜迦公主瞬间大变脸,骄横瞧不起人的神色一收,眉眼柔婉,眸子清澈。娜迦眨眨眼,走过来,特别的清纯干净无辜。她还欣喜地挽住明珠的手,夸张地说:“原来是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她连连用词不达意的成语夸奖明珠,夸得明珠头脑晕晕,众人目瞪口呆。   雁莳此时也正在与郝连平商议他那个宗亲妹妹的事。明珠前脚被派去伺候那位公主,雁莳和郝连平后脚跟去。他们二人到时,后院已经没有了之前那个骄纵不懂事的娜迦公主,礼貌识大体的娜迦公主正开心地请明珠上座,为明珠端茶递水。   江唯言站在门口,沉默以对。   雁莳脚下一绊:“……”她僵硬地扭过头,看微微笑着的郝连平王子殿下,“您这个妹妹,真是能屈能伸。”   “自然,”郝连平客气道,“我此来大魏是为友好。若娜迦不合适,我绝对不会带她来。毕竟我们想要的是结亲,不是结仇。”   雁莳口中的那个坏公主已经变得可人怜爱,见里面已无事,郝连平跟雁莳点点头,掩下眸中笑意,转身告辞。他只走了两步,便被后头追上来的雁莳拦住:“殿下,有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将军请讲。”   “你与长公主直接越过我们皇帝陛下联络,还定下和亲的决策。你不怕到时会发生意外吗?我们陛下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他几乎不可能派公主去和亲。”   郝连平淡声:“无妨呀。我留在长安当质子,也是一样的。”   雁莳被噎:“……”   这位王子不是据说是夏国皇帝最宠爱的王子吗?夏国皇帝怎么可能留他在大魏当质子?   郝连平轻笑:“呵呵,逗你的。所以我除了自己来,还把娜迦带来了啊。如果我与长公主不成,那还可以把娜迦献给你们皇帝陛下啊。我们娜迦好说话的很,随随便便封个采女就行了。只要和亲,只要我们夏国和大魏的友情能继续,无论是我当质子,还是娜迦当宫女,都无所谓。”   雁莳:“……”   她神情一震,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位王子殿下。怪她有偏见,一直觉得郝连平长相斯文中,阴鸷气太重,看着不是好人。她对这位王子警惕又警惕,几乎每天都派人跟着,唯恐他使什么坏招。万万没想到,被她千万提防的郝连平,身为夏国王子,如此有觉悟。他竟愿意伏低做小,只愿两国友情长存!   郝连平垂眼,眼底忽有羞赧红色。他轻声:“反正我兄妹二人,乃你们皇帝兄妹的池中物。”   雁莳眼角直抽:“……”   她心想你打我们皇帝主意打错了,大魏谁不知我们皇帝陛下格外专情?我们长安后宫至今只设一皇后,陛下与皇后成亲四载,膝下无子无女。然就是这样,我们皇帝陛下都没有充盈后宫,可见他对皇后的深情!你们那个娜迦公主,还是算了吧,我们皇帝不可能纳的。   你还是专心攻我们长公主殿下吧。   然雁莳最后扶着墙出门,又很忧愁:有郁明这个变数,她怎么总觉得郝连平即使连他们的长公主殿下,也要搞不定了呢?   大魏和夏国,这还怎么建交?   不怪雁莳多想,实在是那日清晨于地道收到郁明留给她的暗号,她心里就已经有几番猜测。她能以一女子身,和家族决裂后还能上战场当将军,便绝不是蠢笨之人。眼下这么多的人,大约只有雁莳一人多多少少猜出点什么,由此她才愈发烦躁。她多么的想要健步如飞,飞到公主殿下身边,把郝连平兄妹这堆麻烦丢过去。   被雁莳挂念的信阳长公主李皎,也确实收到了雁莳的传书。李皎多年来身居公主府,不游玩不出门,她这次出京,本就是为了与郝连平结盟和亲之事。不知她皇兄那里出了什么问题,夏国有些不太平,有乱象将出,她皇兄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皇兄一心琢磨着另一件事,既不把凉国的威胁放在心上,也没有跟夏国友谊长存的意思。   然几国之乱必将逼到眼前,不得不早做打算。既然皇帝他本人没有纳人进后宫的意思,反正李皎现在既无所事事,也没有想嫁的人,她想帮她皇兄一把,与郝连平合作,共平夏国之乱。而这结盟,最简单的事,就是联姻了。   李皎算好了一切,独没有算到她会碰上郁明。   又是匪贼、又是大洪、又是刺杀,林林总总下来,她几乎没时间去想联姻之事。   而今郝连平的到来,将她早已布下的一枚棋落到了她眼皮下。李皎捧着雁莳的传信,心中焦躁,更是生起了一种恐惧感:她有些怕郝连平到来,将她和郁明之间时远时近的暧.昧关系打破。   当年是一个博成君,现在是一个郝连平。   相同的错误如一根针拴在头顶。房舍不牢,横梁欲断,梁上的那根针,在风雨中左摇右晃,随时会砸下来。   而李皎突然就恐慌这种联姻,突然就有点想后退了……   她因心中苦闷,情绪不好,夜里噩梦连连,白日也精神不振。郁明看在眼中,心中愧疚,以为自己带给她的伤,还没有好全。郁明这两天原本被李皎折磨出的那点儿“好想掉头就走”的想法,在看到李皎的黑眼圈后被懊悔压了下去。李皎不再赶路,是在等郝连平前来;郁明却以为她身体不适到了极点却不肯说。   郁明心想:哎,她怎么那么要强呢?   郁明思索之后,去接了点活,东拼西凑凑足了钱,又去城西传闻中的神医门口排队了一宿,为李皎请来了一位医工。   两人此前在镇上一名士家借住,郁明殷殷勤勤地请来了神医。李皎不想驳他好意,就请神医进来,伸出手,准备让这个神医凑活地诊一诊。她心中并不对乡野间的医工抱期望,并不觉得对方比宫中御医的医术更高。   郁明从神医进来后,脸色就开始怪怪的,眼睛飘来飘去,独独不敢与李皎对视。   他一路脸红到眼角,红得让李皎都看了他好几眼。   郁明一路跟神医使眼色,有口难言:他想让神医诊一诊李皎失.身后是否有什么后遗症,如果神医真是神医的话,能不能给她腿间那处开药。还有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但当着李皎的面,这些话他说不出口,于是他不停地跟神医使眼色,使得眼角都要抽.搐了。   无奈神医七十高龄,他眼瞎,没看见。   神医他眼瞎,耳却不聋。他仙风道骨般的被自家子侄扶进门,白须飘飘,看起来便像是界外高人。突听到女郎清雅的“神医请坐”,老神医委顿的神经骤然一震,抬起了耷拉的眼皮,炯炯地努力往前看:“是个小美人看病吧?”   七十高龄的老神医呵呵笑着,伸出手,准确无比地摸到了李皎的脉。他抓着李皎的手腕,只觉触手清凉滑腻,顿时都舍不得放了,笑得满脸如菊:“老叟我最爱给漂亮的孩子们看病了。”   郁明眼睛盯着那老叟恋恋不舍地摸着李皎手腕,胸腔热意上涌,忍得快要吐血。他脸色难看,走上前想要赶走这老不羞的神医。   李皎无所谓,她也觉得这神医装疯卖傻很讨厌。   神医摸着女郎脉象,咂咂舌:“女娃,你以前是不是不吃东西啊?”   郁明嗤之以鼻,心想不吃东西不就饿死了?这老叟胡说八道该打走!   他正欲动手时,见神色淡淡的李皎一怔后,身子前倾,看老神医的目光专凝:“是。以前有段时间没吃饭,先生能看出来?”   “当然能看出来啊。你脾胃虚弱,当年伤了底子吧?现在都不想吃对吧……哎怎么就这般可怜呢……”神医摸着胡须,眼角往旁边呆若木鸡的青年身上瞥了几眼,训道,“你这样年纪的小女娃,有什么事能想不开,拿自己的身子糟蹋呢?肯定是为了情啊?哎你们这些娃娃就是胡闹,你伤了底子,也就这两年好好养了,不然有你受的。”   李皎低声说是。   “那当时有人陪你,你才能好起来?该不会是这位郎君陪着你吧。哎我一看你们郎才女貌,就知道你们是一对了。”   李皎的表情顿时冷淡了:“哦,不是他。是别人。”   站在李皎身后的郁明,脸色有刹那僵硬。   空气一下子静下来,窗外蝉鸣声比屋中呼吸声还要重。   信口胡诌诌得很高兴的老神医:“……”   扶着老神医来给人诊脉的子侄咳嗽一声,示意老神医不要管别人的私事,管得越多,得罪的人越多。   之后的诊脉开药过程终于安静下来,老神医不敢多话,看完病后就提着医箱准备要走。李皎看一眼身旁脸色冷漠、神游天外般不知在想什么的郁明,招手让老神医附耳过来:“您再为一人诊诊脉吧。”   她与老神医小声说话:“他的右手。我想知道他的右手出了什么问题。”   李皎与老神医这般小声说话,压低音量,唯恐郁明听到。但是郁明没听到,他的心早飘了出去,不在这个屋里了。   他发现他听不懂李皎和神医在说什么。   他掰起手指头算了算时间,他五年前认识李皎,四年前与李皎分开,现在与李皎重逢。李皎脾胃弱,曾伤了身?还是为了情?   郁明心中水火交融忽冷忽热,跽坐让他度日如年,手心冒冷汗。他心里冷嗤一声,记忆中忽而闪现出来一个人——“博成君”。   他当年走的时候,李皎明明要跟博成君成亲了。结果他现在与她重逢,她还是未嫁女郎的样子。八成是又与那个博成君闹不和,分了。然后她就生病了。   郁明不想再和李皎待在一个地方了。每多待一刻,他就难忍想翻白眼的冲动。青年听不下去了,借口去做饭。他窝在厨房,掏出自己的小本子,咬着笔杆猜测李皎的感情史:不就是分开吗?她的经验不应该很充足吗?居然为了一个男人,糟蹋自己的身体!   居然为了一个男人!   为了一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太热情了好感动,谢霸王票,破费了么么: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9 13:02:20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9 17:07:50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9 17:16:34   兰苕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30 09:49:28   兰苕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30 09:53:37   □□第一小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30 11:38:38   小口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30 11:55:17   四郎mio扔了1个深水鱼雷投掷时间:2017-04-30 12:03:13   糖糖糖糖糖糖糖糖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30 15:18:41   姜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30 16:15:13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4-30 16:26:36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4-30 16:28:00 ☆、第30章 1.1.1   郁明今日受宠若惊。   因为他窝在厨房帮李皎熬药时,往锅里倒药材掉出来一颗, 他因为心疼钱而去捡。离灶台近了, 郁明的眼睛被烟火熏得发红。李皎晃过窗口时, 正巧看到青年弯着腰揉眼睛的动作。李皎没有如往日般嘲讽郁明,反而建议郁明去让府上请来的那位老神医诊下脉看病, 看有没有伤到眼。郁明随口推托,然李皎意志格外坚定,非要郁明去就医。   郁明被她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他已很多年没感受过被人这么关怀的感觉, 被李皎认真地提意见时,他甚至想她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干嘛总计较她之前好过的狗男人呢……   郁明半推半就, 被李皎带去老神医休息的房舍外。青年被李皎嘘寒问暖地关怀, 懵懵然地被哄骗。站在舍外,李皎向郁明看一眼,郁明很踟蹰:“我眼睛已经没事了,不必为这么点小事就医吧?”   李皎的耐心快要被耗完了, 她已经把人骗来了老神医的门口, 还等着老神医告诉自己郁明的右手问题呢。虽然郁明现在还在左右摇摆,但李皎自认为他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了:“不看眼,看看别的地方也行。你常年在江湖奔波,说不得有些身体隐患你自己没感觉到, 让人看看也好。”   郁明低头沉吟一二,觉得自己已经被骗到这一步了,再往前挪一步也没什么。然他左思右想, 都想不出自己身体有什么需要看的。他问李皎:“你觉得我应该看什么?”   李皎烦他聒噪,烦他站在门口就是不敲门进去,还烦他那晚对她的粗鲁不节制。   李皎说:“看你有没有肾亏。”   郁明:“……!”   他刚要发怒,后背就被站在身后的李皎重重一推。李皎将他往门中一推,人便灵敏地往一边闪开。郁明此时正是不设防的时候,前面又是门槛,他被李皎推得不得不一头撞进了门中。   郁明火冒三丈,脸色刹那间难看十分。他抬眼,与正在子侄帮忙下洗浴的老头子泡在水里的被洗得鸡蛋般光亮的脸面面相觑。老神医与自家子侄惊愕无比地看着这个闯进来的青年,看青年脸色青青白白十足精彩。   郁明心头如裂一道喷火的罅缝,火龙从缝隙中飞出来,狰狞着在空中旋转狂吼:李皎你等着!   然郁明脸上却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冲老神医淡定无比道:“我非偷窥狂徒,我乃……病入膏肓,不得已而为之……”   老神医泡在药汤中,听到病患说话,立刻精神亢奋。他手肘撑着木盆边缘就要跳出去,被他那两个照顾他洗浴的子侄按住。老神医被按在水盆中出不去,却仍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郁明,想知道他的病是什么。   郁明大脑空白,心想我无病无灾,我要看什么来着?   心里再骂李皎三百遍。   他额头渗汗,脑涨如糊,背上热汗湿了里衣。他在紧张之下还要抽时间在心里骂李皎,当真非常的忙碌。而这种忙碌下,他实在找不出自己有什么借口非要在这个时候闯进来。他在前方几人“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们就觉得你是偷窥狂徒”的质疑眼神中,唇翕动两次,难以启齿。然他到底肩膀一松,自暴自弃般启了齿:“我肾虚。”   老神医他果然耳朵灵得很,摸胡子点头:“唔唔唔,肾虚啊,这个问题,确实很着急啊。郎君稍等,容老叟我穿上衣服就帮你看病,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郁明冷声:“我不急。”   他挺着腰僵着肩往外走,走去门外等候老神医时,立刻往四周看。院中风景恬静一如他进来时,树影婆娑,落地成荫,夏风过廊,吹起一阵草木清香,而那个陷害他的女郎却已经不在了。   然次日老神医出门离府时,却是李皎扶着老神医一路相送。   老神医乖戾,年纪大了后又颇爱长得漂亮的孩子,由是他对郁明和李皎的印象都很不错。李皎一路将老神医送出去,路上老神医还顺便再摸了一把她的脉象,嘱咐她好好调养身子,莫要趁着年纪小就胡来。   李皎恭敬听从,欲言又止。   老叟絮絮叨叨说了许久,人已经走到了府门外的石狮前,还没有给李皎说话的机会。而李皎始终没出口打断他。老神医喜静不喜闹,心中喜爱这般懂事安静的女娃,便不逗她了,主动与她说起:“那位郎君的右手啊,你不要抱指望了。”   他仍然絮絮道:“他以前手筋断过吧?我看他养得挺好的,小娘子你也不用太担心啊。他不是用左手嘛,我观他用得挺习惯,平时注意注意就行了,不算什么大事。”   手筋断了还不叫大事?   李皎没说话,脸色却瞬间苍白得如丧考妣。   老神医奇怪道:“女娃娃别怪我多说,不算大病,何必非要花费时间,还不一定有用呢?平时注意养着,别让右手太劳累。他这几年不是调得挺好的吗?多用用左手,少用点右手。他又不是手断了,你干嘛一脸哭丧表情?”   李皎心想你懂什么……他以前武功那么好……他是使刀的啊,毕生所学皆在右手!右手毁了,被硬生生改成左手。他练了将近二十年的右手刀,又咬着牙改掉自己的习惯。那该多痛苦?   李皎没再走了,她站在门口目送老神医,心中惶惶然:郁郎,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会至此?   郁明右手废了,对李皎来说,就像是右手断了。她整个人都开始心神飘忽,忽上忽下,着不到落脚点。李皎白着脸在门口站一会儿,觉得自己稍微冷静了些,转身往回走。   她才转身,便看到高个青年站在身后靠着门,抱胸冷眼看她。   李皎心口重重一跳,与他对视:他站这里多久了?她和老神医的话,他都听到了?   郁明都懒得多说什么了,他就说总觉得李皎怪怪的,原来她逼他就医,是为了探查他右手的问题啊。这么简单的事,她委婉来迂回去,也不嫌累。郁明扯扯嘴角,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话可说。他最厌她对他使手段还让他猜不到,现在她还是那样。   唔。   讨厌的人果然过了好多年,还是一样讨厌啊。   他该回去记下来,免得自己忘了,再被她迷惑。   郁明心中慨叹一下,先于李皎,返身回去。李皎多么的聪明,她与郁明对视一眼,就知道郁明在心里如何挤兑她。青年都不想跟她说话,不想跟她争执,掉头就走了。这种感觉,让李皎心生恐惧无助感,手心一下子捏了满手汗。   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年眼睁睁看他走时一样慌乱……   李皎脚下不听使唤,自觉追上去。郁明腿长,虽是走得不紧不慢,李皎追却追得很辛苦。而且李皎着急,她匆匆忙忙追人的架势,就好像那人得道升仙了不赶紧抓住就要飞走一般。郁明走到了回廊口,前方是曲折深幽的长道。他被身后的风声弄得一惊,侧身回看,只看到一个人影一闪,才要细看,眼前就空了。   人不见了。   郁明:“……”   他在那一刻听到巨大的一声扑通。   他慢慢低下头,脸色僵硬地往地上看。   李皎因为太紧张,走得太快,郁明又突然停步回头让她刹不住。在郁明看她时,李皎刚走到郁明面前,被他折身的动作一惊,双腿一软,瞬间被脚下的台阶一绊,当着郁明的面,摔倒了。   快得郁明都没来得及扶她,视线就空了,那女郎就矮下去了。   郁明:“……”   他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了。心里忽有忍不住的笑,想怎么有人笨成这样,上个台阶都能被绊倒?他面皮抽搐两下,低头观赏李皎的狼狈可怜状。她呆呆地坐在台阶上,面颊雪白,眸子茫然。李皎的表情娱乐到了郁明,郁明顿时就不生气她背着自己与老神医合谋的事了。他哼一声后,扭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结果李皎突然反应过来般,抱住了他的腿。   郁明迈一步,硬生生把她拖得往前挪了一步。   郁明抱臂,望天望了一会儿,再也忍不住了。他高瘦的身子一挨,蹲下来,与李皎对视。青年眸中噙着笑,看她死抱着他腿不肯放的样子,心里软得不行,口上却正儿八经问:“干嘛?”   李皎轻声:“我知道你不高兴我问老神医却不问你。那我现在问你,你会告诉我实话吗?”   郁明说:“你问啊。”   “郁郎,望山明呢?”   郁明与李皎平静对视,眸子猛地缩了一下。日头暴晒,忽让人好生烦躁。青年眼中的笑意消失,听到空气中知了乏力枯燥的叫声。女郎仰着头看他,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她眸子清黑,显然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好半晌,郁明才淡淡道:“丢了。”   李皎再问:“你的手,你的刀,与我有关么?”   郁明再静了一会儿,唇角扯了笑:“无关。”   他在她头上一按,起身:“李皎啊,你太把自己当回儿事了。”   李皎心中大石放下,得他肯定答复,抱着他大腿的手不觉松开。郁明终于抢救出了自己的腿,往外挪开几步。他回头再看她一眼,对她扬唇笑了一下。那笑容如烂阳般暖融融,让李皎怔然而望。   郁明走了很久,李皎还坐在地上,思索着他的话——   “望山明呢?”   “丢了。”   她心里骤痛,将头埋入了膝盖间,双肩颤抖。   --   北冥派有两大传世名器,乃鸳鸯刀剑。刀为“望山明”,剑为“斩春水”。李皎不是江湖人,但少年时郁明来到她身边保护她,李皎就对少年总是背着的刀分外好奇。   那刀,便是“望山明”。   郁明与李皎最好的时候,曾把“望山明”拿来给李皎把玩过。把玩却是把玩不起来的,“望山明”极沉,明钝锋,廿斤重。李皎抱着刀时间长了都挺费劲,难以想象有人拿这么重的刀当武器用。   那时李皎还总是心有疙瘩,心觉郁明爱刀胜于爱她。他刀不离身,睡觉也抱着。哪像她呢,她走得离他近一步,他就格外警惕,问她“你做什么”。李皎能做什么呢?她年少豆蔻,只想与情郎坐得近一些,说说话而已啊。   然郁明不解风情至极。   李皎翻阅书籍后,与郁明说:“情郎啊,‘望山明’是刀,‘斩春水’是剑。两者在北冥派,乃是传说中的情侣刀剑。传言持这两者的,必须是一阳一阴,双方一起习武修炼,刀剑合一,方能成绝,天下无双。”   少年郁明坐在窗头擦着他的宝贝刀,对李皎查阅书籍后得知的江湖传闻不感兴趣:“唔。”   李皎追问:“郁郎,‘望山明’是你的,那是不是说‘斩春水’也在啊?”   郁明说:“唔。”   李皎看他如此没觉悟,不觉焦虑。她绕着他走两圈,心中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忍不住问:“那么,‘斩春水’的主人是女的,她属阴,正好与你相和。既然刀剑是情侣,那你们习武,是不是也经常在一起?刀剑的主人,是不是也经常被人扯在一起啊?”   郁明终于抬头,费解无比地与女郎期望的眸子对望。他不理解李皎为什么总提“斩春水”,念念不忘“情侣刀剑”。他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她没关心过他累不累饿不饿,就在他面前念剑念了一个时辰。少年郁明想了半晌后,在李皎充满希冀的目光下,才明白她在想什么。   他一下子放松,往后懒懒一靠,招招手指,李皎立刻颇识眼色地过去坐下。   郁明懒洋洋问:“你其实是想问我有没有个师妹,拿着‘斩春水’,与我属性相合,是别人眼中的情人?”   李皎温柔地看着她的情郎点头,心想:费劲死了。浪费了我一早上的功夫,我家蠢蠢的情郎终于明白我在不高兴什么了。   郁明哈哈笑:“哎呀,放心啦。我只喜欢你啦。只想和你在一起啦。”   李皎难得柔情似水,攀着情郎手臂,仰着头矜持无比地问:“那我有朝一日,有没有可能拿到‘斩春水’呢?”   郁明说:“有可能啊。我师妹没那么在意‘斩春水’的。”   他扬下巴,倨傲无比:“你要是非想要‘斩春水’,就好好巴结我。对我好一点,不许再凶我!也不许再翻我白眼!对我冷笑!还踹我打我!我教你练剑,等你稍微有个样子,会用剑了就好啦。到你嫁给我的时候,我就让我师妹把‘斩春水’送你。”   少年李皎有十分活泼的时候,她闻言惊喜无比,没想到自己真有可能拿到“斩春水”。她如此的激动,搂住情郎的脖颈,在他脸上亲昵无比地亲了一口。少年脸因通红而微僵,李皎已经郑重其事地向他保证:“好!我一定好好跟着你学剑!你不要食言,到我嫁你的时候,你就把‘斩春水’送我。”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如违此誓。”   “永失所爱。”   --   望山明,斩春水。   乃是情侣刀剑。   李皎曾经心心念念想得到“斩春水”。   她想她既然与郁明是情人,那她也必须拿到“斩春水”。她虽然不混江湖,但她不能让江湖人提起这两把武器时,闹不清武器主人的关系。她不能忍受别人误以为郁明爱的是他师妹,和她这个公主无关。   身份不重要。   毕竟郁明身出名门,朝廷也需要江湖关系的。   配不配得上不重要。   反正她活那么多年,就没遇到过喜欢的。她难得喜欢一个人,她不能嫁他,一定会疯了的。   郁明从没想过那些事,他想的简单,脑中从来只有一把刀,和一个爱人。他专注于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百死不折,虽死不悔。李皎愿意保护他的心,让他不要改变,她爱的,本就是他的执着坚定。她情愿自己一个人去左右为难,愿意一个人去承受所有阴暗面。   她算着日子,在心中作记录。   心想十天的时候可以让他牵手;三十天的时候可以让他抱一抱;五十天的时候可以让他亲一下;一百天的时候,她就可以嫁他了。   李皎不喜欢宫廷,不喜欢朝廷。她想嫁郁明,心想嫁了他,我就能远离这一切了。我就不用待在长安日日煎熬了,我可以跟他一起去闯江湖,天南地北地走。我不怕缺钱,不怕吃苦,不怕劳累,我活了十五年,什么都没得到过。所以我爱一个人,就要跟着他。   她不能没有他。   没有他,她觉得她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时,十五岁的李皎,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个情人。她哪里想得到她会被迫选择,被迫与他分离呢?少年时的感情浓烈又纯粹,于李皎来说,那是她最快活的时候。她殷殷切切地期盼着兄长能够成功,能够娶到他喜欢的人,能够一登九五,可以让她想选择谁,就选择谁。   然只有长大后的李皎才知道,赌注不应该只放在一个人身上的。不然你满盘皆输之时,你根本别无选择。   什么爱啊,情啊,都可以像是一阵风般一吹即散。你追啊,求啊,哭啊,也不过是熬废了自己而已。   她为了帮兄长登基,放弃了郁明。她爱郁明身上“果决豁然”的部分,直到那“果决豁然”,果决到了她身上。她不得不为了帮兄长而与博成君联姻,那时她最期望的,就是郁明不要那么坚定,他求一求她,他忍一忍,他磨一磨……   然那些都是无用的。   郁明是她的爱人,博成君是好人。她站在中间,再没有了选择的机会。她在泥沼中挣扎,她奋力划桨,她好不容易上岸,又被重新推下去。   从此以后,再没上过岸了。   郁明也弄丢了“望山明”。李皎也从没见到过她很想得到的“斩春水”。   新皇登基后,李皎贵为长公主。她大病两年,两年后借祭山访兄的名义,去北冥派。那一次她得知郁明离开后,没有回去过北冥。北冥一派诸师兄妹,颇为仇视李皎,根本不愿与李皎说话。   李皎无所谓。   今年年初的时候,李皎又去过北冥派一次。郁明依然没有回去,北冥师兄妹们对这个时不时来拜访一次的长公主已经见怪不怪,连生气都气不起来了。李皎在山中徘徊,下山的时候,遥遥见到了一个女郎的秀颀背影。   她听人说那便是“斩春水”的主人,郁明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妹。   “斩春水”的主人比“望山明”的主人架子大得多,山中诸人见到她的机会都很少。然李皎身为长公主,她若想见,还是可以见的。但是李皎已经不想见了。   她那时已觉生来无趣,何不为国事多奉献点自己。旧日情爱如云散,也许那是她最后一次上北冥山找他了。   ……   然短短六月后,时隔四年,李皎于蓝田,和郁明重逢。   日光葳蕤,李皎站在街旁商铺外,看青年在吹糖人的小摊边等候。他旁边尽是一些玩闹的小孩子,他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糖人。看到手中捏得精致的小人,青年面上浮现笑意。他英俊的面孔,忽就让李皎看得双眼发红,泪水在眶中打转。   她不服气地想:凭什么说郁郎手废了?凭什么他不能再用刀了?   我非要让他好起来!非要让他重回巅峰!   我要他回长安就医,我要保他成为天下第一!   我要……   “嗳,糖人!”郁明走过来,将糖人送到李皎手中。他怔了一下,不知她为什么眼中满是泪水,泪水如湖,在眼眶中凝聚。而李皎生来倔强,就是不肯哭出来,她忍得辛苦,忍得眼睛都赤红一片。   郁明迟疑:“你……难过什么?”   李皎眼睛还看着前方:“我看到那个小孩子被他父亲抱着举得好高,他父亲不停地抱他抱起来往天上扔,他笑得好灿烂。”   郁明跟着她看半天,研究了半天:“这有什么好让你伤心的?”   李皎眼中的泪水汪汪成海:“我也想被举高高的扔上去。”   郁明:“……”   他为难了半天,踟蹰了半天,左右比较了半天。他最后咳嗽一声,镇定道:“这个,也不是不行。你那么轻,我勉为其难扔你一次好了。”   青年脸上写着“搞不懂你在执着什么”“但是你都羡慕哭了我只能勉强接受了”的意思。   李皎扭头看他,抿着唇看他这般好。她强忍不住,这一次,豆大泪水终于从发红的眼眶中滴落,猝不及防地砸下去。   郁明一阵尴尬,顿时手忙脚乱地哄她。   远远的,兵马双行,尘土飞扬。到了市集口,郝连平下了马,与雁莳一同负手而行。不算多隐蔽的角落,两人一下子看到街边哭泣的女郎,和搂着她肩低头哄她的青年。   郝连平静静看着,眸中浮起兴味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说皎皎渣的受不了,然我就想写渣渣啊哈哈哈~~开玩笑!   谢霸王票,爱你们哟:   罗勒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1 10:19:24   四郎mi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1 10:31:55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1 11:53:58   光阴断层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1 15:22:24   光阴断层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1 15:23:08 ☆、第31章 1.1.1   郝连平和雁莳等人看到了李皎,雁莳最先惊讶。她看眼身边的异族男人, 心中迟疑是不是该把公主殿下介绍给他。郝连王子来寻公主, 是为了和亲大业。然郝连王子其实并没见过公主, 他不认识公主。   李皎现在正与郁明站一起。   李皎低着头,郁明围着她转。青年火急火燎的样子, 怎么看,都无法把这当成是陌生人的行为。且雁莳了解李皎,她就没见李皎哭过。李皎居然在郁明面前哭……   雁莳望天:我还是过几日再介绍郝连王子认人吧。给可怜的郁兄几天时间适应吧。   身边人影悠悠然往前走去。   雁莳扭头眯眼:“……嗳, 郎君,那边多挤啊!咱们换一个地方逛吧!”她追了过去,勾住郝连平的肩, 脸上笑嘻嘻, 就想把眸中生了兴趣的郝连平拉扯到另一条街上去。   郝连平:“不挤啊,我看看,就看看。”   而看看就肯定要出事的啊。   雁莳虽是女子,个子却很高。然与郝连平相比, 仍矮了一点。她眸中生厉, 不动声色地想把郝连平勾走。郝连平大约是看出她的企图,她越拦,对方越有兴趣。偏偏雁莳顾忌对方是异族客人的身份,也不敢闹得太厉害。眼见郝连平的决心甚大, 她只能无奈放弃。   后面还跟着娜迦公主。   到了市集,娇贵的娜迦公主也下了马车,跟在王兄和雁将军身后。市集热闹, 她左顾右盼,水眸眨啊眨,兴趣起了不是一点半点。明珠想把她拉回来,一扭头,发现雁将军他们已经走远了不少。明珠视线往雁将军等人前行的方向一看,目光顿时凝住:“娘子!”   她激动地欲寻人分享,左边是一脸茫然的娜迦公主,娜迦公主正咬着手指头恋恋不舍地想把自己看中的小贩搬走;右边是默然跟随的江扈从江唯言,日光刺眼,江唯言眯着眼,也在看前面的方向。   明珠拉住江唯言:“那是我们娘子!”   江唯言:“哦。”   他反应这么冷淡,见到公主殿下也不情绪大起大落。然明珠再看一眼,“咦”了一声:“那不是我们娘子的旧情郎么?娘子怎么和他在一起?他们两人看着……不会和好了吧?”   她心里一咯噔,心想可怜的江扈从。前有郁明和博成君那么显眼,后有夏国王子郝连平虎视眈眈。江扈从和哪个比,都绝无优势。虽说江扈从一路来没露出过什么异常表情,但明珠和他熟了后,还是挺同情他的。她甚至想是不是就因为江扈从太不爱说话,公主才踹了他。明珠偷偷打量江扈从,想看江唯言见到公主和郁明在一起,是什么反应。   江唯言:“唔。”   明珠:“……”   她顿时没兴趣跟江唯言闲话家常了。放弃了旁边的娜迦公主,明珠追上前方自己人的脚步,奔去她真正服侍的公主殿下身边。江唯言还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神色只复杂了一瞬,就重新回归了平静,快得根本没让人看到。   郁明还在哄李皎。   他把她拉到商铺外头的屋檐下,不太熟练地为她擦眼泪。然他越哄,李皎眼泪越多。李皎的哭还不是那种惊天动地的崩溃式哭法,她就站在那里,安静地滴着眼泪,眼睛红红地看着他。郁明给她擦一下眼睛,她眼泪落一滴。   多么的惹人怜爱。   郁明涨红了脸,简直想跟她一起哭。他无奈至极,发现周围人都开始向他投来异样目光,指责他惹哭了这么漂亮的小娘子。郁明心中巨冤,手里举着手帕,俯眼盯着李皎看半天。李皎通红着眼与他对视,泪眼朦胧中,见自己这位旧情郎似终于下了什么决心般,放下了举帕子的手,扣住她肩膀。   郁明忍痛般:“来吧!”   李皎忙着眨眼泪:“嗯?”   郁明说:“你不就是想被举高高的扔吗?哭成这样多丢脸。择日不如撞日,我豁出脸面不要也扔你一次。只要你别再哭了就好。”   李皎:“……”   在大街上被扔高高的再接住?   一想到那个惨烈的画面,李皎眼泪骤收,身子往下矮去,慌慌张张避开郁明的手。郁明眉一挑,继续来拽她。李皎心里充满了恐慌,顾不上哭了,转身就往外围跑去。她声音因哽咽而沙哑:“我不哭了!你、你别激动!你冷静!”   郁明唇角带笑。   他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来嘛,皎皎。不是你要这样么?怕什么呢?我都牺牲了,你该高兴才对嘛。你跑得那么快,跑得过我吗?!”   李皎:“……”   跑不过也要跑啊。   她方才那么难过,被郁明这么一恐吓,完全不想哭了,只想尽快躲开他的魔爪。她往人群中跑去,扭头看郁明。她见郁明负着手,慢悠悠地追过来。他步伐不快,唇角还有揶揄的笑,分明在嘲笑她。李皎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看他要过来了,只能继续逃。   郁明是个会一本正经开玩笑、还能把玩笑当正经事进行到底的人。   李皎完全可以想象自己落到他手中,他真会把她抱起来。她不想被人围观!李皎再要走,郁明忽然看到什么,脸上漫不经心的笑一收,不再逗李皎玩了。他往前跨几步,猛一把拽住李皎的手腕,右手挡住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他站得笔直,审度肃然的目光盯着前方。   李皎被拽入他身边,以为他要抱她,脸刹那飞霞。她脸颊绯红,眼睫颤动不住,睫毛上挂着的泪滴凝着,随着颤动而一眨一眨。她大半个身都被罩于青年阴影下,咬着唇,想笑又想接着哭,被郁明弄得左右无措。   而就是这个时候,李皎听到身后恭敬的女声:“殿下。”   郁明感觉到抓着的李皎的手腕,在那声招呼后变得冰凉。   她脸上的赧红褪去,泪意也消失,小女儿娇态去得干干净净。   感觉她身上的所有生鲜的活气,在后面大批人马到来时,全都被她自己冻了回去,缩了回去。   李皎手腕抗拒,郁明如她意放开了她。李皎淡淡转过脸,与身后一干人对视。明珠和江唯言先过来向她请安,接着是雁莳。雁小将军左右看看,见郁明和郝连平对视,她颇为尴尬,却还得硬着头皮介绍。   郝连平目中有惊艳之色闪过:“原来娘子便是长公主殿下,幸会幸会。殿下如此多娇,我都不太敢认,呵呵。”   李皎点了点头:“我恭候王子多时,路途奔波劳累,王子辛苦了。”   郝连平笑着摇摇头,他阴沉的一面掩去后,是一个看上去温润尔雅的人,与众人一贯中的夏国人印象一点也不同。他与长公主殿下寒暄一两句后,目光落到了郁明身上:“这位郎君,是殿下的扈从?倒和江扈从平分秋色啊。殿下身边能人辈出啊。”   他一句话,让李皎的心脏一下子提起,接见贵客的礼数很难维持下去。她目光紧张地往旁边的郁明身上看去,手心捏满冷汗。李皎不敢给这两人做介绍,她硬着头皮忽视两人的身份,没想到郝连平还主动提及。   李皎几乎不敢看郁明的脸色,她半个肩都是僵的。唯恐郁明看出自己欲与郝连平和亲之意,掉头就走。   她不想让他走!   她想要带他回长安的!   李皎扭头,看向郁明。   郁明平静与她对视,郝连平摸着下巴看他们二人之间的波潮暗涌。郁明没有当场给李皎难堪,好半晌,他才看向郝连平,淡声:“幸会,然我不是她的扈从。我是她以前的……”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余光看李皎。李皎仰头专注地盯着他,眼中神色依然忧虑重重。然他的刻意停顿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独独没有吊起她的。那便是说,她在紧张。但她紧张的并不是他把两人以前的关系公开给那个异族男人,她紧张的应该是别的东西。   李皎心里是承认他的。   郁明脸色缓了一下。他心中怜惜李皎的不容易,不想为她找事,于是将话说完:“我是她以前的扈从。”   郝连平愣了一下,似惊讶公主身边的人事怎这么复杂。他扭头去看江扈从,江扈从神色淡淡毫无变化。郝连平心中暗道“有趣”,面上只热情笑道:“原来是这样。”   雁莳受不了他们之间那微妙的关系了,手一挥:“好啦,大家既然认识了。我们能找一个说话的地方休憩一二么?站大街上太不合适了。”   李皎“嗯”一声,目光看着郁明:“你有些事要跟官寺交代清楚,跟我们走一趟吧。”   郁明挑高眉,慢慢低头看她。   李皎掩去眼底的惊恐,强硬无比地与他对视:“那日为何私下陈氏园林,后故意走脱。全都要重新跟我说明,走吧!”   雁莳与明珠等知道内情的人敬佩无比地看着长公主殿下:居然跟郁明事后算账呢!还以为公主会看在旧情郎的面上网开一面呢!长公主真是威武,真是大公无私!   郁明心中嫌弃李皎的外强中干,又嗤笑,心想我要走,谁拦得住?   但他暂时还没想走。   他心中震怒又失望,不知道李皎的情郎们到底有多少!   一个江唯言,一个博成君,现在是不是又要多一个郝连平了?!她是打算把世上不同的男人全都收集个遍吗?!   郁明忍下心头那股燥怒感,说服自己探查清楚李皎和郝连平的关系。李皎虽然混蛋,但他前些日子欺负了李皎,他就算要把她交出去,也得看清楚这个必要。李皎说不需要他负责,他总要再看一眼。   所以郁明扯了扯嘴角,没有反驳,跟上李皎的步子。   明珠等人松口气,连忙跟上。   李皎看郁明还愿意跟自己走,也是放松下来。这时她才发现,后背的衣衫已经汗湿。她方才当真害怕他不给面子……她暂时头脑乱哄哄,但她一定会给郁明一个交代!她绝非他所想的水性杨花的女人!   李皎行走时,双腿发软,脚下一绊,差点摔倒,被离她最近的郁明一把扶住。   郁明无语:“……会走路么?”   李皎低声:“腿软。”   郁明:“……”   似想到什么,他脸红了一下,当即不再说什么,如触电般松开了抓着李皎的手。   而看他一眼,李皎的脸也飞快红了。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但其间那种别人无法插、入的怪异氛围,实在让人说不出话。   旁边人看到他二人的互动,眸中闪烁,各有所思。   明珠跟了几步,觉得哪里不对。她回头,发现夏国公主娜迦还在原地捧着脸,小脸红粉,眼睛湿润,亮晶晶地看着前方。明珠伸手在这个公主眼前挥了挥,手立刻被激动得发抖的娜迦握住:“明珠姊姊!那个男人好英俊!好好看!比我们夏国的男人都好看!比我王兄也好看!你们大魏居然有这么英武威风的男人……”   她开心无比地双手拍打着自己的小脸,兴奋得快要跳起来,眼睛写满了迷恋。   明珠顿有不好预感:“你指的是谁?”   娜迦羞涩地嗔她一眼:“就是你们公主的那个旧扈从啊。他刚才看我一眼,我就觉得我全身要烧起来了。那个人也在看我呢,他肯定喜欢我,却不好意思说。你们大魏男人好害羞啊……嘻嘻,我喜欢!”   她发出豪言壮志:“我要把他买下来!”   明珠一脸麻木:“他不能买,你想多了。而且你看错了吧?郁郎只是扫了这边一眼而已。我们公主那么漂亮,他怎么可能看你呢?”   娜迦白她一眼道:“你这个没有过男人的女人懂什么!”   明珠:“……”   她只好撇嘴,不再多话了。就见前面喝两声,娜迦公主立刻颠颠地跟了过去。那位公主眨巴着眼往郁明身边凑,然郁明低着头,一路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旁边跟了那么个大美人,郁明都没发现,却让李皎脸黑了一路。   真是一笔糊涂账。   双方相汇,赶往官寺。李皎有心与郁明说说话,但一到地方,郁明扭头就走了,根本没给她开口机会。她怅然半天,只能吩咐人看好郁明,别让他走了。李皎觉得手下们未必看得住郁明,却也只能接受这个法子。因为她眼前还有郝连平要应付,要听明珠和江唯言一行的收获,还要问雁莳一些事。   林林总总,人一波又一波。   李皎进了官寺,连门都没出过一次,从早忙到晚。   她换身衣裳,重挽长发,身居高座。一日时辰静坐于榻前,李皎清清冷冷,接见一个又一个人。她换了模样,让人无法将此时的她,与白日所见那个和旧情郎玩耍的女子联想到一起。   郁明也很忙。   将士们想看守郁明很难,青年武功高强,行走江湖多年,既能轻松避开跟随的人,又有自己独特的逼供手段。郝连王子白日与李皎说完话后就走了,离开了官寺。郁明却摸到他的住处,撬开了几个异族人的嘴。一开始没问出来,因为他听不懂异国话。后来找到了译者,从译者嘴里撬出了郝连平此行的目的,郁明才就此解了惑。   他这才知道郝连平是代表夏国来大魏交际。   暗地里,郝连平因为国中内乱,勾搭上了李皎。李皎与他一合即拍,两人定下了联姻的政策。李皎嫁给郝连平,大魏和夏国的友情继续,借此来制衡西边那虎视眈眈的凉国。   问过一遍,郁明心中忽冷忽热,自嘲无比。   他再次想到那日李皎的话——“我嫁一头猪也不会便宜你!”   “北上,找我真正的未婚夫君。”   六月天下,往事重现。一盆冰水浇来,冷如寒冬。   郁明一阵涩然,觉得怪没意思。他脸颊滚烫,心中不甘难言。他想他那般讨好李皎,对李皎赔笑,还怕玷污她的名声,说要娶她。李皎在心里一定嘲笑他吧?觉得他厚颜吧?可能还会在他毁了她的名声后,恶心他吧?   她明明有那么好的前程,她可以嫁人当王妃,她嫁去了夏国,日后说不定还是夏国皇后。李皎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他?   郁明心中耻辱重重,恨不得收回之前求她嫁他的话。   他眼下再想到两人几日来的相处,更是浑身发抖,肌肉骤绷,心中颓然。   他想他在奢望什么呢?   难道非要在李皎身上一次次自取其辱吗?   难道被抛下一次还不死心,被她嘲笑还不收手,还非要去看清楚郝连平是谁?!非要确认她所嫁良人,他才肯死心吗?   郁明觉得他在这里一刻都要待不下去了。每多待一时,暴怒和羞耻之心就折磨着他。   郁明手脚冰凉地回去自己的房舍,去收拾自己的大包袱。他颤着手,把自己买来想送给她的胭脂水粉全都丢入包袱里。他眼睛发红,抿着嘴,看都不想看一眼。收拾好后,青年手无力,几次都提不起包袱。他在屋中沉默地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收好后,背起自己的包袱,出了门。   夜色浓浓,月涂乳霜。   郁明关了屋门,向上一纵,跃出了高墙,离开了高墙林立的官寺。   他一路疾行,心神恍惚,又几次想办法让自己定下心,不要乱。长安还是要去的,不然他背着这么多破铜废铁,就白背了这么一路。“望山明”已经丢了,他找了这么多年,总觉得把黄河都要翻遍了,可是就是找不到。他无颜回山门,只好另寻他法。   “望山明”是神兵利器,他既然弄丢了,就想重新打造一把刀,还给师门。这些年,他所有的精力、一切的钱财,都投入了自己想要打造的刀上。   长安有名气极大的铸铁师,郁明想寻到那个人,托那位大师帮自己打造一把绝不输与“望山明”的神刀。   什么玄铁啊、什么天外陨石啊,郁明攒了这么多年,他都能提供。   等他拿到了新的武器,他就可以回北冥派了。   而李皎,随她便吧。他和她果然无缘,他百般求她她也不看他一眼。他再不会自取堕落,再不会总做错事了。   郁明一路疾奔,胸有热血冷下,又有冷意遍布四体。他情绪不稳,忽而悲愤,忽而难过,再忽而惆怅。明月相照十里,到快要出城时,郁明才定下神。他走在月明中,左右看看,寻到一檐下挂着灯笼的酒肆。   郁明背着自己的包袱,进去酒肆打酒,好应付接下来一路的行程。   他站在柜台前跟掌柜说打酒的事,掌柜立刻吩咐小二去做事。郁明无所事事地站在柜台边等候,忽然又想到了李皎。他冷静下来后,想到李皎,就不觉想:我这么不辞而别,她会不会心里笑话我拿不起放不下啊?   她是不是能看出我丢脸背后的心思,觉得我放不下她才行为这么鲁莽?   郁明手扶住额,心想大意了。   他干嘛掉头就走呢?太傻了。他当时就应该挺直腰杆昂起头颅,骄傲地去跟李皎告辞。他还应该给自己杜撰个妻子孩子来,在李皎面前显摆一番,好让她知道他不是离了她就没人要!   他行情好得很!   这般心里胡思乱想着,郁明耳朵一动,好像听到了“李皎”这个名字从一个雅间飘了出来。郁明想:我武功真高啊,这么多乱糟糟的嘈杂声中,我都能听到雅间里人说话呢。嗯,是我武功高,绝不是我对某人名字太敏感的缘故。   他淡然地说服了自己后,继续听。   在酒肆的雅间,娜迦正与她王兄郝连平在吃酒。娜迦絮絮叨叨跟兄长说了自己对郁明的爱意,然后羞涩地说联姻大事,就交给兄长你了,反正公主很漂亮。   娜迦口中那么说着,眼睛却一直有些胆怯地往郝连平身上看。她坐得僵直,唯恐哪句话说错了惹郝连平大怒。   郝连平喝多了酒,心情却不错。他转着手中酒樽,酒已上头,神智昏昏。他一会儿夏国话一会儿大魏官话,大着舌头说的断断续续:“无所谓,我联姻就联姻……没什么觉得对不起我的!那……那个李皎长得挺漂亮,摆在家里当个女主人,也镇得住场……呵呵呵,不过私下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光她那冷冰冰的样子,床上肯定无趣啊,玩……玩不开……我啊……想想要跟一个冰人上.床,就没兴趣!对……没兴趣!好在她还算大度,嗝……到时候你、你兄长我照样往屋里放上十七八个美人,你都叫‘嫂嫂’好了!”   娜迦正在练习大魏官话阶段,听了兄长浑话,她难说是什么心态,只咬字结结巴巴:“这、这样好么?她到底是长公主殿下啊。”   郝连平嗤之以鼻地继续半大魏话半夏国话呛:“长公主又怎样,娶回家还不是黄脸婆?一个女人,满足不了自己的男人,男人找点乐子,多正常!”他眸子眯起,说得兴奋了,几有几分疯狂之色,“不过你说得对,那女人倒真长得不错。也许可以拿来调\教调、教,让她知道怎么伺候男人。床上可玩的花样多了,她要是不肯,哼……我总有法子……唔!”   他正说到精彩之处,血脉贲张时,雅间门口的屏风被人一掌推倒,哐哐砸到地上,扯坏了帷帐。帷帐随屏风倒地,小案被人一脚踹开。一道掌风到面前,往他脸上揍来。   瞬间鼻血涌出。   然进来的青年仍不停歇,一把揪起郝连平的衣领把他提起来,继续揍打。身边随从反应过来,连忙过来阻拦。娜迦尖叫一声往旁边躲,贴着墙满目震惊:“郁、郁、郁……”   郁明。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作者掉进了钱眼里,见钱眼开,所以从明天开始采用晋江的防盗方式。设定百分之五十的订阅,24小时。想弃文的可以弃了~ ☆、第32章 1.1.1   风雨声来,前潮无息。   夜已至深, 李皎依然没有入睡。白日她打发走雁莳和那个郝连王子, 晚上的时间, 留给了明珠。僵坐了一日有些累,此时李皎换了宽松的裙衫, 靠坐铺着茵褥的方榻上,手扶竹木凭几,低着头, 将明珠递给她的卷轴徐徐打开。   烛火高烧,浮在女郎身上,衬得她面容如玉, 脸颊至脖颈处的花, 还在浓烈绽放。她漆黑睫毛浓浓,轻轻一颤,如蛾翅微摇。这般细小的动作也引得明珠关注,在长公主抬眼前, 明珠已经举着灯烛凑了过去。   明珠口上说:“画得像吧?这卷轴是从匪贼窝里搜出来的。他们很小心, 就只留了这么张画像。我与江扈从去当地一名士府上问过,这种料地的布绸,权贵之人都用得起,并说明不了什么。徒徒一画像, 尚看不出是谁人在针对殿下您。”   李皎随口道:“起码说明绘像的人并非凭空捏造,那人应当见过我。唔,画像人也不是我公主府上人, 府上除我,无人用得起这布料。”   她心中想,然并不能说明公主府上没有内贼。   她手中拿着的绢画,乃是李皎头梳高髻、着大袖衫时的模样。画中女郎长裙曳地,绅带飞扬,行在水畔扶栏而望,何等的灵动飘逸。便是其眉目间的清冷感,也与李皎本人十分接近。麻烦就麻烦在这样的穿着,极为普遍,连公主的身份都彰显不出来。对方将李皎相貌画得惟妙惟肖,李皎从这幅画上,却判断不出对方是于私人场合见过她,还是在公开大典之类场合见过她。   明珠颔首。   李皎拿着卷轴左右看,又凑到布绢上去嗅。好一会儿,她道:“有快淡了的熏香气息。此香名‘茵犀香’,乃前朝宫室从西域几小国中得到的贡品。后西域战乱,此香已失传。只长安未央宫中留得一些香料,我朝开国时,太.祖曾开未央宫,将其中珍宝万千用来赏赐功臣名将。到现在,未央宫中有这种香,还有几家名门应该也保留此香。”她停顿一会儿,“陈年往事,我有些记不住了。一会儿我写份名单,你拿名单去查那些个名门世族好了。”   李皎手摸下巴:“凉国、未央宫、长安士族……大魏看似太平,其下暗潮汹涌,都在蠢蠢欲动啊。”   明珠敬佩地去为公主殿下拿纸笔。过了这么长时间,香气已极淡。明珠即便是觉得有熏香,却不知是何,心中也不以为意。李皎能闻出这“茵犀香”,是她身份高贵,常年教养所致。能从“茵犀香”中锁定几家目标,乃她记忆超群。   明珠端来了小几和笔墨,笑着夸殿下:“您还能记得太.祖把香赏给了哪些人家,记忆这样好,实在太了不起了。您要是男儿郎,比朝上那些整日争吵的大夫们厉害多了!”   李皎面上却并没多少高兴之色:“不过是年少时残留的生存能力而已。”   明珠便不开口说话了。她虽然才到长公主身边两年,却对公主的身边事用心打听过。长公主与皇帝陛下是亲兄妹,现今泱泱大国,可说是这对兄妹争来的。然昔日做皇子做公主时,这对兄妹却吃尽了苦头。据说是当年的太子去外宫私巡时,看中了秦淮一歌女。那歌女,便是这对兄妹的母亲。然太子与歌女一夜.欢.好后,很快厌烦,回去了长安,又对太子妃颇为愧疚。再后来,歌女与长子被接入东宫,待遇却并不好。且一歌女,也应付不来长安贵女们的手段。   无论是当时的皇后,还是当时的太子妃,都十分厌恶这位歌女。太子向着母亲和妻子,从不曾为歌女和歌女的子女说过一句话。   最后歌女郁郁寡欢,在无人问津的后宅中病逝。   李皎与兄长少年时成长的环境,可想而知。   然这对兄妹也十分厉害。   少年时,就能跨过太子那一层,兄长被封为“平阳王”,妹妹被封为“信阳公主”,在长安未央宫中,算是站住了脚。即使是面对当时他们的生父太子,二人也可以不卑不亢,不再如幼年时瑟瑟缩缩,大气不敢出。   开了新朝,皇帝登基,公主成为长公主。随着兄妹二人在宫廷中越走越高,昔日恩怨随那时的宗亲们几乎灭门已经消亡于历史长河中。世间少有这样的少年郡王,在夺皇位之争中,直接与自己的父亲对上面,拔起剑。父子相争,子更胜父。少年平阳王最后诛杀了生父太子,逼死了一众皇亲,才能登临绝顶。而今留下的几位郡王,都活得安分,谁也不敢在两兄妹面前提旧日东宫之事。   明珠也不知。然她大约能猜到,李皎对幼年时的遭遇,应该是深恶痛绝,没什么想念的。   明珠恍惚思索这些时,李皎已经将名单写好,递给明珠。明珠扫了几眼,认出来其中都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她心中叹口气,心想危机不除,恐怕就要得罪人了。然想到公主旧年往事,明珠就随意问道:“殿下现在已见到郝连王子,行踪再没有隐瞒的必要。殿下已有一月未曾与陛下说过话了,现在要给长安去封信,好报平安吗?”   李皎点头:“可。”   她想到兄长,心中凛凛冒冷汗,不敢让明珠代笔。李皎正襟危坐,思索措词,希望自己擅自出京与郝连王子结盟一事,过了这么久,她兄长可以不怪罪于她。天子身居高位,外人常觉天子性凉薄,阴晴不定。于李皎来说,这位兄长凉薄不凉薄,没有感觉出来过;然他的阴晴不定,心机深沉,她却是深有体会。   明珠在边上看公主写信,忽然道:“要把郁郎到来的消息,跟陛下说吗?”   李皎踟蹰地“嗯”了一声,说是自然要说的。不论她和郁明日后会如何,她这次,必然要带郁明一同回长安。长安宫中有全天下医术最高超的御医,她要借来为郁明的右手诊治。这些到时绝对不可能瞒过兄长,既有日后之须,眼前则必须给兄长详细说明了。   李皎认真地在信中写:“辛丑日大雨,吾于蓝田山中客舍遇郎。郎化名王石头,实则……”   王石头。   李皎写到这个俗得不行的名字,眼中忽然闪了一下。她停下笔,撑着下巴,丰润唇瓣咬起。   明珠在看她的信:“王石头怎么了?”   李皎倨傲的神色在刹那间变得充满女儿娇俏,咬着唇:“明珠,你觉不觉得‘王石头’这个名字颇有些意思?是否他早早便向我投诚,我却没看出来?”   “啊?”   李皎心情好,便对侍女谆谆善诱:“王,指的是我大魏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吾家。石头,便是字面意思。而这块石头,也可说是‘山’。郁郎他名字是‘明’,日月之升,山之清明,这指的也是‘山’。你说他化名如此,其意莫非在说,他乃吾家的石头?”   明珠:“……”   她颇为赞叹地盯着李皎托腮帮侃侃而谈的样子,她服侍公主这么久,从未见过公主露出这种神态。不再像高不可攀的公主,而只是一个思念情人的小娘子。女郎脸颊飞红,睫毛飞颤,其下一双黑眸明亮,她自己说“吾家的石头”分外不好意思,可就是硬着头皮说出来了。   至此,明珠终于沉痛发现,江扈从已经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了。那位郝连平王子殿下,和公主结亲的可能性,恐怕也要化作天上烟云,吹一吹就飞远了。   李皎对郁明的过分期待,让她整个人都变得不冷静。   明珠垂死挣扎,试图给公主发热的头脑降降温:“什么‘吾家的石头’?以我之观,郁郎没有那份智能和才华。您想多了,您是给他添才,给他过分解读。他肯定想不出那么有深度的寓意的!”   李皎不以为然:“你又没有过旧情郎,你懂什么?”   话似曾相识,似乎白日才从娜迦公主那里听到差不多类似的话。   最后,明珠捧着摔碎了的心脏扶着门出去。她家公主在忙着给旧情郎说好话,给旧情郎增加才智,给旧情郎在皇帝陛下面前积攒好感。那里已经没明珠什么事了。   明珠忧心忡忡:公主向来冷静自持,然她已经眼睁睁看着公主为了一个男人,改变了很多。不,或许也并不是改变。而是她原本就是那样,只是那个人走了,她的心也跟着走了,人才变得冷冰冰,没有魂魄般。   然明珠忧虑的是,眼下尚有郝连王子和亲之事,公主是否还会做出更不冷静的事来?   她的担忧,很快得到了证实。   次日天亮,官寺中夏国人的住所附近吵闹不已。雁莳小将军去问了发生何事,很快神情凝重过来寻明珠。明珠听完后,大惊失色,与雁莳一同匆匆忙忙去寻长公主殿下。李皎这时已经洗漱完毕,她换了新衫,有出门之意。见到二女神色焦急,李皎露出探寻目光。   雁莳咽口唾沫:“郁兄昨晚子夜,打了郝连平和他的那些蛮子随从!”   明珠补充:“娜迦公主都吓晕过去了!”   “郝连王子正十分震怒,下令搜捕罪犯,诛杀郁兄报仇!”   “他要见公主殿下,要求大魏给个说法,要我们交出郁郎!”   “然我已一日不曾见到郁兄,我并不知郁兄在何处。”   明珠着急得团团转:“我让江扈从去……”   李皎脸色冷如寒冰,她打断明珠的话,说的第一句,就让二女震惊无比——“他敢说诛杀郁郎?好大胆子!”   李皎快步走下台阶,行走极快,眼看便是冲着夏国人住所而去。雁莳总觉得她理解得哪里有问题,忙跟上:“殿下,您不要生气!现在理亏的,好像是我们……”   李皎道:“郁郎绝不会错!必然是他们先行冒犯!贼喊捉贼,他们当真有脸!”   雁莳脚下一绊,被长公主殿下的强盗逻辑绝倒。而她这么一晃神,李皎已经走出了她的视线范围。雁莳神色木然,与后头跟来的明珠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雁莳手盖住脸,呻.吟一声,“艹,我还想着回京升官讨男人,跟我家兄打架抢家产呢!她这么一搞,我这差事不就办坏了吗?陛下不削我官职就算仁慈,我还有衣锦还乡的价值吗?”   明珠无话可说,不理会雁将军的疯言疯语。她心中担心李皎,连忙去追公主殿下了。半途上,她碰到人拦截,那人说,“郁郎回来了,要负荆请罪……”   在夏国住处这边最奢贵的房舍中,郝连平赤着上身坐在榻上,一身青青紫紫。他沉脸而坐,却并没有多少底子也看,只因一张俊秀的脸,在这个时候变得鼻青眼肿,有损他的威严。他静静坐着,长眉压目,不说话的样子,显得阴郁而危险。   屋中一盆盆地换水换纱布。   旁边的娜迦一脸苍白,却不敢出去。她强撑着自家,哆哆嗦嗦地给兄长的伤处涂药。娜迦这时候都忘了要练习大魏话,她细声用夏国话颠来倒去地安慰郝连平。郝连平只无视她。   好半晌,药上完了,众医者低着头关门退下。屋中留了一小兵等着王子发话,低头不语。郝连平披上衣服,才纡尊降贵般地开了口:“那个郁明,还没找到?”   娜迦发着抖摇头。   昨晚打架打得太凶,郁明太狠,他们这边喝多了酒,不光郝连平被打得浑身是血,就是那些随从们,都东倒西歪帮不上忙。客舍掌柜都吓哭了,什么也不敢管,人就逃了出去。娜迦搀扶着郝连平出去,深更半夜,竟是连求助的人都寻不到。   其间羞辱,想来郝连平一生难忘。   郝连平将案板重拍,怒吼:“我要杀了他!”   “你敢!”门被从外一脚踹开,清瘦秀美的女郎从外走出,带来了一阵凉风。她走过门口小兵身边,将小兵骇得后退三步。她美眸喷火,气势十足强硬,盯着郝连平兄妹说话,字正腔圆的夏国官话,显示她为此次两国合作,做出了充分准备。   抱着友好目的。   然此时这个友好,却因为一个男人而打破了。   郝连平眯眼,推开身边那抖如筛糠的不争气妹妹,站起来,个子高李皎一头,将李皎气势压下去。他改了大魏官话,一字一句问:“他打了我夏国使臣,这不算大罪吗?我代夏国来大魏,殿下要包庇凶手,用这种方式迎接我们吗?”   李皎不甘示弱,往前一步:“他若做了错事,必是你先逼迫他。我了解他,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动手。”   郝连平有些被气笑:“你却无缘无故地维护他!殿下,你维护一个扈从!你置我二国的情谊于何处境?”   李皎道:“休拿两国之交来唬我!你欲与我和亲,当真是为了国,而不是为了你自己?我实话不怕告诉你,我皇兄根本没有和亲的打算,此行是我与你的私下交易。你若打破,断的是你自己的前程!”   郝连平眸子瞬冷,他唇紧抿。一边发抖的娜迦,看到这位兄长握着扶手的手已经用力得发白了,她绝望地想,这是生气了吧?   李皎视若无睹。   她往前一步:“撤掉你们的诛杀令!不然我对付不了夏国,却对付的了你!”   “你碰他一根毫毛,我杀你一人!”   “你胆敢碰他,你就别想离开蓝田一步!”   郝连平胸中怒意充溢,血气一重重升至头脑,让他晕然。他气得不行,看女郎强势至此,却要逼自己忍耐。确实,他有求于李皎……原来李皎都清楚!她清楚,却从来不说!让他以为她只不过是个憨得甘愿为国奉献的傻女人!   而这个傻女人,见他不说话,突得从旁边小兵腰间拔出了长剑。寒光掠眼,小兵跪倒在地双股战战,娜迦捂着嘴尖叫,李皎长衫飞起,提着剑,一步步往前走。她眼睛赤红,冷然而望——“撤了诛杀令!不然你莫想离开此地!”   郝连平震怒。他从未受此奇耻大辱,他在夏国时是最受宠的王子。就算被人使绊,被迫前来大魏,那些跳梁小丑只敢暗着给他煽风点火,从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跟他对上!   他怒声吼:“我绝不饶他!”   李皎答:“那我便杀你!”   剑被她握紧,她再往前走。郝连平逼着自己不要后退,看这个女郎一步步前行,他心中突生恐惧感,唯恐她当真下得了手。他心中在骤然间乱起,茫然想难道她不顾全大局了?难道她真的敢杀自己?她不在乎两国交恶?   为了一个郁明?   那个人,不就是个旧日扈从么!   李皎的剑锋已经抵到了郝连平的脖颈上,娜迦吓得在边上用夏国话哭着求,然那两人谁也不理她。娜迦惊恐无比,跌跌撞撞地绕过二人,往门外跑去。李皎不理会,剑再往前前进一寸,郝连平感觉到了脖颈上的刺痛。   他脸色大变,在对上李皎依然平静的眸子时,心生后悔:这个疯女人!   她疯了!   他怎能和一个疯子较劲?   郝连平额上青筋颤颤,几次欲开口求饶,却又因为自尊,始终说不出口。他想喊人,可是他知道自己的人手必然都被长公主的人手控制住了。不然李皎怎么可能安全无恙地走到自己面前?   郝连平脸色苍白,然他鼻青眼肿,李皎是看不出的。   李皎再往前一步。   身后传来女郎尖叫:“王子你快认错!”   是明珠声音。   雁莳的声音紧跟其后:“王子你多思一思啊!你想不通的话再思一思啊!你多多思思嘛——”   郝连平气得想吐血:我多思一思?我思有什么用?你们好歹劝你们的长公主殿下多思一思啊!我倒是思了,她不思啊!   然那些人哪里敢管李皎。   身后的人扑过来阻拦,却没人敢碰李皎,一个个全奔向对面的郝连平,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后扯,把郝连平气得更是用夏国话骂出声来。而李皎的腰肢被身后人一拦,她挣扎着往前,身后男人的气息罩住她,干声:“殿下你也思一思——”   郁明!   李皎手中剑骤松,在众人胆战心惊中,她手里剑被夺下,被身后的男人拦着腰提起抱出去,她起码没有气得打人。   对面紧张的雁莳和明珠感激地看着身处强大压力下还敢碰李皎的英挺青年:郁兄(郁郎)好样的!赶紧把殿下弄走!别让她做出不可挽救的事!   郁明也是很不自在。   他昨夜打了郝连平,在外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人来。郁明索性便走了,然他乃大丈夫,早上便过来官寺认罪,打算承担自己的错。他刚来,背着自己的大包袱才放回住处,就从找来的江扈从口中得知,李皎怕是要疯了。   官寺人仰马翻,郁明一来便赶来救场。   他唯怕李皎不给他面子,便一鼓作气,心里发着抖把李皎抱出灾难现场。李皎一路挣扎,却没有挣扎开,郁明随便找了一个屋子把她带进去关上门。确认在自己眼皮下李皎走不了,郁明才松口气。郁明将李皎扔在床上,回头,与李皎的眸子对上。   郁明面色淡定,心中有些吃惊。他惹的祸,为何还比不上她惹的祸?但她为了他,竟然与一国的力量对上……郁明有些茫然,不知自己何时这么受她看中了。难道长公主这么“爱民如子”,连他也不例外吗?   青年辛苦十分地把李皎按在床上,他压着她的手脚,希望她不要乱来,他不解怎么闹成这样了。   李皎被迫靠在床头,仰头看他:“为什么打他?”   郁明:“一点小事……”   李皎:“他做出恶事了?”   郁明无言。   李皎:“欺你辱你了?”   郁明无话。   李皎:“那是欺我辱我了?”   郁明眉毛动了下。   李皎当即从床上跳起,往外走。   郁明一口气没提上,从后搂着她腰往床上扯,火冒三丈:“你干嘛?”   李皎怒:“敢欺我辱我,我绝不放过他!”   “哎你冷静、冷静……皎皎别闹啊……”旧情人总那么聪明,从他眉毛动一下就能猜到真相。郁明既心中柔软,又忍不住笑,他跟着跪起,从后扯着挣扎的女郎。她不肯,他箍着她的腰,死活不放开,不断地将她往床上带。   李皎听到郁明居然声音里带笑,更是怒意冲天。气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恨他居然敢拦着自己不许自己出去。李皎被扯到床上,忽而扭头,欲与郁明争执。   扇他一耳光。   或者咬他一口。   只要能脱身让她去揍人就好。   然她回头,与跪着的郁明脸碰上脸,唇贴上了唇。   空气霎时凝住,寂静吞没了两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帮大家理一下时间线:第一代皇帝是信哥;第二代皇帝是信哥和知知的儿子李宿雨;第三代皇位本来应该是李宿雨儿子的,但皎皎她哥从他们爸(李宿雨的儿子,当时的太子)手里夺来了。   所以我才说是皎皎她哥是非正常意义上的第三代皇帝。 ☆、第33章 1.1.1   之前分明很生气,但在这个时候, 一切都静止了, 那怒火被浇了凉水, 也瞬间熄灭。   眼前看到对方的面孔,因挨得太近, 睫毛、纤毛,都看得一清二楚。看到对方幽静漆黑的眸子,那星河烂烂, 那日月斗转,那三千银汉,想世间怎有这样漂亮的眼睛。你沉浸进去, 漫游其中, 无法寻路出去。   还有对方喷在面上的灼热的呼吸。又烫,又轻。烫的像火烧,烧的自己跟着一起燃。轻的又像四月天的杨絮飞扬,慢悠悠地飘向你, 你被细绒一下下地撩着, 脸颊不觉有些酥.痒。   再是柔软的唇。唇原来这么软,又这么凉,像水又像山。但又很奇怪,只是轻轻挨着, 便让你心脏高高跳起,屏住呼吸,憋着那口气。脸上的温度越升越高, 心知应该退开,但身子就是不由自己控制。   很长一段时间,郁明与李皎唇贴着唇,双方都没有动。   若仔细察去,会发现他们垂在身畔、放在膝上的手都握成拳,在轻微地颤抖。这像是一场角逐,谁也不想轻易认输。但谁又都紧张无比。   李皎呼吸不畅,突然猛地推开郁明,趴在床头喘气。她太过迷瞪,力气竟很大,把靠着床头的郁明直接推下了床。咚一声,郁明直挺挺地摔了下去。李皎忙趴在床上去看,她“哎”了一声,见青年低着头,耳红如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时,手捂着口鼻,眼皮抬了下。   光华璀璨。   郁明看着趴在床榻边缘的女郎,她脸颊红得不像样,眼波如水,紧咬着下唇,正用一种想笑不敢笑的眼神盯着他。而被她这春水般的眼神那么一瞥,郁明身子陡得一僵,有细微的鸡皮疙瘩层层升起,遍布胳臂和后脊。头突得炸了一下,让他想上前一步。   他盯着她嫣红的唇,眼底神色渐渐转幽……   李皎被他那种眼神盯得心脏狂跳,强撑着:“你在想什么?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亲的!”   郁明:“……”   他回敬道:“多厚颜?我是绝对不可能对你有企图的。”   他放下捂着口鼻的手,唇角扬起,露出丝丝痞坏的笑。那笑意微微,因他背着光有点看不清,却一下子灼了李皎的眼,让李皎弓下腰,想捂住砰砰疾跳的心口。而郁明就这么一笑,转个身,潇洒无比地拉开门扬长而走。   他看似多么放得开,却在出门时,被并不高的门槛一绊,跌跌撞撞地摔了出去。   李皎这个人就有这么个喜欢看他笑话的毛病,郁明一摔,她在屋中就发出了“噗嗤”一声嘲笑。郁明脸红无比,背脊发麻,整个人又羞又恼,他扒着门几想回去跟李皎说清楚,告诉她“摔个跤很正常”。   但是郁明没有。   他就那么精神恍惚地逃走了。   门中李皎在他走了很久后,趴在了床上,将脸埋入枕中。至明珠战战兢兢来请她时,发现公主殿下已经不对郝连平的事生气了,非但不气,心情似乎还不错。明珠将功归于郁明身上,用午膳时,特意找了时间去看郁明,向他千恩万谢。   明珠道:“不知郎君你用了什么法子,竟制住了我们殿下。我们殿下从来不听我们的意见的。”   郁明正坐在灶房,漫不经心地自己给自己准备伙食。他往里添柴,听到明珠的话,心不在焉答:“没什么。”   他眼睛余光看到明珠吩咐侍女们端了一盘又一盘的美味佳肴,他坐在这里被馋了一早上。心知这些都是准备是李皎的,郁明算了算,心想自己随便一锅粥就是一顿饭,李皎真有钱,一顿就吃他十顿的分量了……他嗤声:“她吃得完吗?”   明珠顿时忧容满面:“正因为娘子不怎么吃,我才准备这样多。想可选择性多一些,娘子总会碰一点点的。”   郁明说:“惯的她。”   明珠干笑了一声,转身便走。郁明继续熬自己的粥,等他的粥熬好了,刚舀一碗,发现明珠又带着大批侍女回来了。那端回来的一盘盘美味佳肴,李皎一口未动,原样送回。明珠愁得不行,唉声叹气半天,在灶房里找还有什么吃的。   她盯上了郁明的粥。   郁明说:“我这么粗糙的东西她肯定不碰啦,你不要白费功夫……”   明珠神秘一笑:“那可不一定。”   重要的不是粥,而是人啊。   果然明珠这次端了一碗粗糙的粥送去给李皎,李皎依然不碰。但明珠拐弯抹角地提起郁明:“郁郎听说您不吃饭,着急得不得了,顾不上他自己吃,就先把粥给您,您不要辜负他的期待啊……”   李皎:“他着急?撒谎。”   明珠羞愧地低下头颅。   然李皎低着头,不知想到什么,脸红了一下后,说:“把粥端来吧。”   明珠心中大喜。   当明珠再回去灶房时,便激动地与郁家郎君道谢:“以后我家娘子的饭食,就麻烦郎君你了!”   郁明:“关我什么事?!”   明珠声泪俱下:“许是天热了,我家娘子这次与你一同回来后,胃口就比以前更不好了。以前还偶尔吃点,她现在愈发懒怠不想吃。你不知道我家娘子多年前生过一场重病,病得瘦如枯槁,几乎死了……那肠胃,就是那时候熬坏的。那时御医说我们娘子心中郁结无解,不好好调.养,日后于寿命……”   明珠故意咬重“与你一同回来”几个字。   郁明脸皮僵住:“……”   他真是服了这对主仆了!   不知道李皎从哪里找的这个侍女,说哭就哭,还边哭边说话,都不带卡壳。更讨厌的是,郁明抱臂而听,心知明珠必然夸大,李皎未必有她口中那么惨。可他就是忍不住伸长耳朵听,大概是明珠的故事讲得太好了,抑扬顿挫,弄得郁明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   郁明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以后我给自己做膳的时候,添她一份好了!但她用不用就不关我的事了!”   明珠破涕而笑,恭敬有礼地欠身:“多谢郎君善心。”   她心想公主说郁郎心甜,果然是真的。这么好糊弄,呵呵呵。不关他的事?等他上了这艘船,就别想不关他的事了!公主但凡不吃饭,她就找郁明哭诉!不信这位郎君冷血无情!   搞定了郁明,明珠继续去寻些夏日果盘,给李皎解解暑。她并没有说错,李皎脾胃不好,近日更是茶饭不思。作为侍女,明珠自要多关心李皎的饮食。至于那个夏国王子郝连平的事,雁莳将军已经去劝了。等哪日两方消了气,再和解不迟。   郁明这时候也是蛮心酸的。   他昨夜背着包袱离开,然已经过了一天,李皎压根没发现他中途尝试走过。他的出走,跟闹着玩似的……   郁明却顾不上怜惜自己,晚上躺床上,他睁眼闭眼,满脑子都是白日在房中唇碰唇的那一幕。他气恼无比,恨自己毫无定性。好不容易才逼自己入睡,梦中,郁明居然又回到了那一幕……   日光葳蕤,帷帐轻掀。她衣衫凌乱,跪坐在他身边。青年搂着她的肩,在她回头刹那,两人唇瓣碰上。   这次没有停止,在碰上后,时间线继续往后。   梦中女郎神色微慌,欲往后退。青年却没有白日那般犹豫胆怯,她肩膀往后缩,他迎身追上。他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托着她后脑勺,将她压向自己怀中。他颤颤抖抖地在她唇间碾磨,伸出舌头迫她张口,好逼入她口中妙处。   他在梦里与她亲吻,与她唇舌相缠。   梦中的女郎眼神不再清明,慢慢的变得迷离,噙了一汪泠泠水光。她在他的索求下,眼中湿润凝聚若露,滴滴成森,反射着光点。她抖着声音,含糊地喊他:“郁郎……”   她声音娇软,让他一下子便受不住了。   青年控制不住自己,将她往后一推,自己俯身而下,迫不及待地伸手在她腰间一阵捣弄。他不得其法,手指扯着那长丝带,再摸到她的腿间,更是忍不住摸下去,换她在怀里发抖。   梦境突然大变。   突然回到了陈氏园林地道中那一夜。   他挥汗如雨,满心畅快。他将她压在身下为所欲为,她蹙着眉仍然抗拒,每碰她一下,她就骂他“肮脏”“登徒子”“离我远点”。但青年又离不开她,两人喘着气,大汗淋漓。   青年想说:“皎皎别怕我……”“别不要我……”“别推开我……”   但他张着口,他也不知道那话有没有说出来。   郁明忽得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他一身湿汗,在起来一刹那,就闻到了房舍中淡淡的麝香气味。感觉到下.身不适,青年涨红着脸,手掀起被盖往里一摸。他身子骤然更僵,手盖住脸,羞恼无比。   他居然做了那种梦!   而且居然是跟李皎!   且梦中那种想与她交.合的感觉、碰到她肌肤的感觉,他醒来后依然记忆如新!就好像他真的与她做了一场似的……   大半夜,江唯言睡不着觉,坐在房顶上喝酒。随着郁明的回来,他在公主身边越来越没地位。他本来在她身边的用处,除了武功好,也不甚大。但郁明武功更好,且是出身大家,郁明的武功来路正,气势磅礴。那样的,才是一般人真正喜欢的……   不像他……   江唯言喝着酒,突然有些想念长安。李皎越来越不管他,也许他回长安去找谁,见谁,她也根本不会过问……而他忍了这么多年……想到这里,江唯言觉得也许郁明的回归,对自己来说,算的上是好事吧?   衣锦夜行。   他终于有了夜行的机会。   就在这个时候,江唯言看到郁明做贼心虚般地从房舍中开门出来,在院中打了一盆水,开始洗衣物。江唯言坐得高,视力却很好,他一眼看出那是男人亵裤。身为男人,谁又不懂谁呢?   江唯言挑了下眉。   郁明蹲在院里,感觉到注视,突然抬头看那坐在高处的青年。   江唯言喝口酒,继续感兴趣地看着他。少言少语的江唯言,在郁明的冷眸凝视中,忽而生起了逗弄之心:“想女人了?莫让殿下发现。”   郁明脸微沉,没理会江唯言。他蹲在院中洗衣物,心中却生起了疑惑。那日雁莳和李皎在屋中谈起江唯言,说江唯言和李皎谈过一段情。郁明那时听到了,却并不想跟他们讨论这些,便说没听到。但眼下他怎么觉得,李皎和江唯言的关系,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关系?   不然就凭李皎这种勾勾搭搭左拥右抱的作风,江唯言还能淡定看着,一点不生气不吃醋,那得多大的心?   总是郁明觉得放在自己心上,非得气吐血不行。   郁明回去就在小本子上给李皎记了一笔:勾三搭四!不守妇道!不堪为贤妻!   他记了她一笔后,心中舒畅,上床去睡。睡了一半,又忽得起身,翻来自己的小本子,继续给李皎记一笔:卿卿于梦中尚不肯与我合.欢,不肯主动!卿恶吾!   他再写:吾恶卿如卿恶吾!   可怜李皎什么也没做,便被郁明记了一笔又一笔。且李皎还真不是宽容的,第二日与郁明碰上面,郁明点个头,就打算与她擦肩而过。她却想到一事,停了下来:“我方才有事寻江扈从,去了你们院子,看到你们院里绳竿上晒着的……衣物。”   郁明脸僵僵的,他镇定道:“怎么了?还不许我换身衣服了?”   李皎眸子一眨:“我记得……那是亵。裤吧?”   当日地道中,她初时没晕过去前,也是看到一点的。   长廊攀着藤架,藤架将光影分成无数个,细小微尘在风中飞舞。郁明靠着柱子往后退,眼底满是恼色,防备无比:“关卿何事?!”   李皎左右看看,见无人,便招他过来,好奇又惊讶,惊讶又沉痛:“你尿裤子了?这么大的人,居然还尿裤子?石头兄,有病早些医治啊。”   郁明一口气提不上来,皮笑肉不笑地回她一句:“翠花娘子,你先看你自家的疯病吧。”   他掉头就走。   居然骂她疯?李皎莫名十分,又很生气。   她难得心情好,关心一下郁明。她难得没见他面就翻白眼,他倒是给她白眼一通?李皎心中气恼,扭头与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明珠说:“他什么毛病?何意如此挤兑我?我说什么了?”   明珠笑得很勉强,很窘迫。身为合格的侍女,她就算没接触过,也懂的非常多。她悄悄凑过去,跟李皎一阵耳语……   公主殿下脸骤红,唇张了张,半天说不出话,闷头便往前走了。   这对旧日情郎,相处别别扭扭,给众人提供了无限乐趣。   虽然公主和郝连王子还没有达成共识,然回京是不会变的。他们回京一路走得并不快,尚在路上磨蹭,长安未央宫中,皇帝陛下已经收到了妹妹的手书。   长安大雨,雨罩烟城,濛濛一派,天地间静谧又清凉。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未央宫前殿五十丈,深十五丈,高三十五丈。因无三千佳丽,皇城少人,宫中至今的三位主人,有太皇太后,皇帝与皇后夫妻二人。太皇太后居于内宫,深居简出,已多年未曾露面。后宫主事的,则是皇后殿下。   比起前朝的宫廷繁华,大魏皇宫简陋很多,冷清很多。   皇帝殿下独自一人居于宣室殿中。   下午,皇帝李玉在自己的住处休憩时,披衣而起,阅读妹妹的书信。他坐在长案后,垂着眼看信。下方拱手而立的黄门与御医,皆大气不敢出,不敢惊扰了这位陛下。陛下他也不过二十来岁,人却豪无青年人该有的活力。他容貌算得上出众,侧脸线条硬朗干练,人看他时,却没多少人注意到他的相貌。皇帝陛下龙颜甚威,天下皆知。   李玉看完了信,又反复盯着妹妹信纸中的“郁明”二字看。他纵是没见到妹妹,也能猜出妹妹写这个名字时,那春心萌动的样子。   皎皎甚爱郁明。   世间恐无人比李玉更清楚了。   李玉唇角扯了扯,吩咐黄门记下自己的吩咐:“传令下去,着人即日起准备长公主殿下的婚事。”   黄门:“啊?”长公主殿下要嫁人了?   李玉淡声:“待她回来,便押她成婚,不管她肯不肯。另着人去北冥派请人来,这婚事,男方总不能一人不出。”   黄门小心翼翼地应了。   御医在边上道:“陛下,到诊脉时辰了。”   李玉“嗯”一声,让御医上前为自己诊脉。御医诊了后,神色凝重,却只在心中叹气,并不说出来触陛下的霉头。李玉边让御医诊脉,边扶着额头,随口吩咐下去长公主婚事的事项。时间紧促,他却不能任李皎再拖下去了……   殿中说着话,忽然听到殿外一阵喧哗。   有小黄门进来通报:“陛下,皇后殿下求见。”   李玉说:“不见。”   黄门迟疑:“皇后殿下说已有一月未曾见到陛下您,她已知错,望陛下恕罪……”   李玉平静道:“九月祭祀时节,不就能见到了吗?何必执着于现今?”   宫中的诸人,都知道皇帝与皇后殿下的关系很微妙,远非宫外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帝后情甚笃”那般友好。甚至不说友好,皇帝陛下与皇后几乎是水火不容,非必要,他从来不见皇后。然这种宫中秘辛,上头有太皇太后和陛下二人一起压着,无人敢把这种传闻放出未央宫去。   宣室殿外,宫女们撑着伞,伞下立一容颜绝色的女郎。她梳着飞仙髻,长裙广带,衣袂在雨帘中飘飞。那张精致的面孔上点着花钿,被雨水沾上,朦胧又美丽。   皇后姓洛,是家中唯一女儿,入宫前,人称她为“洛女”。这般称呼,可见皇后之姿,与那传说中的洛神,也是不差什么。   洛女在宫外等候了半个时辰,御医出来,黄门出来,她依然没有等到皇帝陛下的召见。身边诸女低着头,无人敢对皇后露出同情之色,但她们心中,对这位皇后,已经同情了一遍又一遍。   洛女看到御医,脸上有几分难堪之色,召人停下:“陛下生病了?为何我不知?陛下什么病?”   御医躬身:“恕老夫不能答。御体之状,老夫不能与任何人说道。”   洛女容颜瑰丽皎若烟霞之升,此时因御医的话,脸上浮现青青白白诸色。她被气得眼睛发红,沉声:“放肆!我贵为皇后,关心自己的丈夫……”   她话没有训完,就见宣室殿中服侍的黄门出了殿。洛女一顿,那黄门也不走过来,也不特意叮嘱她,只摆手往袖中一拢,站在殿门口趾高气扬地吩咐:“陛下不许任何人在殿外喧哗!无召见者当退!”   皇后洛女全身僵硬,直觉一个黄门也敢冒犯自己。她站在宣室殿外,觉得这方所有人都瞧不起自己。   洛女再无法忍受这种羞辱,扭头便走,身后诸女们静悄悄地跟上。洛女回到自己的宫室,暗自恼了一会儿,有宫女前来,递来一张纸条:“国丈托人传进宫的……”   洛女忍着气,打开了纸条看。她见父亲于信中,无非说起前方政事上一些与后宫联系紧密的事。父亲在心中殷殷切切劝她:“何以多妒?”   洛女眼眶微红:“……”   她父亲在信中说起上朝时,众臣又在劝皇帝陛下纳嫔妃之事,只因皇后多年无出。群臣们并非不能接受皇帝不充后宫,毕竟前两任皇帝陛下,后宫中都只有一位皇后殿下。这么多年的拉锯战,大魏臣子已经接受了李氏皇帝深情的性格设定。   然陛下登基已经四年了。   膝下无子无女。   洛父小心地顾忌着皇后的面子,在心中谨慎地建议皇后就医,或者寻寻民间偏方。洛家甚至可为女寻医,只要皇后召见即可……若洛女再无所出,即便皇帝宠信,这后宫之主的位置,恐怕也是难以服众,难以坐下去的。   洛女将父亲的信撕碎扔了。   她忍得辛苦无比,宫外的父亲如何得知?她有一腔难言之苦,可她敢跟谁说?这宫中漫漫长夜,一日日无眠到天亮……她要如何告诉自己的父亲,她至今,都不曾与皇帝圆.房?   洛女趴在床上,将头闷于枕下,声音嘶哑地哭:“他是报复我!他是故意的!”   “四年了!他故意在人前做样子,人后却根本不理我!”   “我一个皇后,在宫中却毫无说话的地位!”   “他不碰我!他根本就不碰我!”   “李玉,他的心好狠!四年时间,都磨不去他的仇恨!”   “阿父——你看我人前风光,你可知李玉在背后如何对我!”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哥哥终于出场了呢~李家天下的传代其实很有意思,相当于断层断层地传着,我就喜欢写这种有意思的设定。正文里大概很难提及这种秘辛,我就在作者有话里跟大家科普了:   李信心狠,是开国皇帝;李宿雨没有父亲那么狠,却也是个雄心勃勃的帝王。李信教育儿子的准则是“随他去”“他长成什么样我都接受”“出了错我很乐意承认所以不要找我补救”。李宿雨被李信放养惯了,就心中不平,觉得爸爸不爱我,我要爱我儿子。他教育儿子就很严肃。但李宿雨教养的太子他其实不满意,不过他在儿子里扒拉来扒拉去,也没找到更喜欢的……后来哐当一声!惊喜从天降!李玉横空出世!   其心狠程度!其心机深沉程度!最像我大信哥!   李宿雨这时候才发现他还是爱他爸爸,就踹了儿子,想扶持孙子登基,但儿子又不干啊,所以就是一出惨剧了……   其实都怪李宿雨对爸爸爱得深!这都是爱爸爸爱出来的…… ☆、第34章 1.1.1   又在路上蹉跎了十数日,天越来越热, 李皎也精神越来越不济。有雁莳在中间传话, 到六月中旬的时候, 郝连平终于愿意和长公主再谈谈了。一行人早已上路,离开蓝田, 此时新到一小镇停歇。天气炎热,郝连平在屋中连喝了两盏凉茶,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信阳长公主殿下。   李皎她依然宽袍长带, 清瘦飘逸,从外进屋时,低头一瞬间, 腰肢款款, 步伐轻而无力,真有弱柳扶风之感。然她入座后,弱柳扶风之错觉就与她相差甚远了——李皎自觉入座,自己给自己倒了茶水, 只跟郝连平点头致意, 清婉眉目间神色冷冷淡淡,分明无多少热情。   郝连平心微沉:“看来你是要否认我们的协约,拒绝跟我和亲了。”   李皎颔首:“我想了一阵,觉和亲之事可再谈, 我却无能为力。然王子不必担心,你我之前说的其他事,例如助你回夏, 支持你夺.权之事,即便我皇兄不理会,我也会帮你达成心愿。”   郝连平久而无话。   其实两人之间的矛盾,不过是一个郁明。按照郝连平的心思,杀了郁明,两人之间的龃龉就不存在了。他很难理解身为长公主,李皎却放不下区区一个男人。她想要男人的话,世上不是多的是吗?然郁明就是好本事,他打了夏国王子,还让大魏长公主改了和亲的主张。   郝连平一时无话,连喝两杯茶,垂下的眸中神色阴沉寒郁。   确如李皎所言。他来大魏交际,并非是他自愿。他既然是夏国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外出交际的事,实在不需要他出面。但夏国内乱,皇帝病重,皇后被控制。如今夏国的朝局由他那位大王兄一手掌控。他父皇一病倒,大王兄就急忙忙把郝连平赶去大魏交际,唯恐郝连平留在夏国,会误了他的大事一般。大王兄的心思路人皆知,郝连平更是心中郁郁,唯恐大王兄对父皇下手从而篡位。所以郝连平和亲的心思马马虎虎,他更想的,是寻个理由返回夏国。   然通常情况下,没有夏国皇帝发话,这种两国间的交际,就表明郝连平要长期留在大魏了。   从而,郝连平与李皎合作。郝连平一旦娶了大魏长公主,势必需要重返夏国告知皇室。正好大魏此时与夏国的关系一般般,西边又一直有凉国在骚扰,长公主李皎心有大义,与郝连平一拍即合,不惜私自离开长安前来相迎郝连平,与郝连平提前见面私谈,好重拾两国多年深交。谁想李皎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个旧日扈从,郝连平不光被白打了,这亲眼看也和不成了。   听李皎说仍会助他,郝连平一声冷笑:“就因为那个郁明?你若早对他有心思,当初何必耍我?”   李皎幽幽道:“我以为他躲着我,我不可能再见到他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在路上遇到他。”   郝连平摔了案上茶盏,心中震怒,气得说不出话。   李皎垂眼,诚恳道:“是我负约。然我们的合约仍是有意义的,你助我一些事,我助你回夏国。此盟不改,王子不必担心。还望王子忘了我二人之间的和亲约定,好另寻他法。”   郝连平沉声:“我若是不肯忘呢?”   李皎撩起眼皮,静静看着他。看这位异国王子面孔温润,眸子却冷嗖嗖的。这是个气质阴郁的美男子,越是怒,越是皮相好看。然李皎心中波澜不起,她对与自己的旧情郎反着来的美郎君,都生不起兴趣。李皎慢慢道:“那我们来聊一聊你当日在郁郎面前如何骂我的吧。”   郝连平:“……!”   气息忽得一乱。   他震惊无比,没想到自己那日时喝醉酒后的真情流露能被李皎知道。他脱口而出:“他连这个都跟你说?!”   李皎神秘而淡定地笑着:郁明当然没说。但耐不住她熟悉郁明那种死撑不改的作风。他越不说,说明郝连平骂的越不是好话。李皎倒无所谓别人怎么骂自己,而且被人维护,她还是很开心的。   就是郁明这几日虽然被她以“冒犯郝连王子”之罪押着一同上路,却一直躲着她,让她有些难过。   郝连平不敢与李皎谈自己当日如何辱她的话,只能转了话题:“好吧,我同意你的要求。只是回长安后,最迟半年,你必要助我回夏。否则,我不确认我会做什么出来。”   李皎抬手,与他击掌。   郝连平笑了笑,与她连击三掌。他也不了解李皎,不知道李皎会不会履行承诺。但以两人数日相处来所观,此女禀性大气,除了遇上她那个旧日扈从的事特别容易犯糊涂,其他时候她都沉得住气,比如面对自己。她喜走阳谋,不屑阴谋,倒与他是截然相反的人。   郝连平倒很好奇,李皎打算如何助自己,又需要自己帮什么忙?   喝完了酒,谈成了新的约定,李皎便起身告辞。郝连平心中对她不满,所以依然坐着喝酒,并未起身相送。李皎身边那个侍女明珠已经露出针对郝连平的明显不喜神色,李皎却神色平平,毫无不悦之意。   郝连平感兴趣地打量着主仆二人推门而出,忽得敲了敲案板,吸引欲出门的女郎的注意力:“嗳,殿下,你给我透个实话吧,我好琢磨日后该怎么面对某人。那个郁家郎君,到底和你什么关系?不会是情郎吧?”   李皎:“……”   郝连平托着腮帮:“猜对了?”他心中对娜迦充满了同情:就冲李皎面对郁明时的这种脾气,娜迦再喜爱郁明,也玩不过这位公主啊。   李皎说:“以前的。”   郝连平懂了:“千好万好不如旧好,用久的东西舍不得丢,这个道理我明白的。”   李皎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反驳,索性就什么也没说了,让郝连平自己去想吧。左右他越想得深,越不会对郁明下手。投鼠忌器,这个道理,这位异国王子是很清楚的。   处理完郝连王子的事,去了块心病,李皎松口气,回去自己的房舍,准备睡觉。明珠目瞪口呆,这才是晌午刚过,非但不吃饭,还早早就要去睡觉?这夏暑之热,是否对李皎的影响也太大了点?明珠心里算着这几天去请个医工来为殿下诊一诊,此时她先忙着问郁明在哪里,请郁明出卖他的身体与精神,给李皎做顿饭吃。   但是郁明不在。回报的小将士说郁郎到新地方后,依然积极赚钱。他跑去镇上帮人弄玉雕了,听说报酬丰富,小将跟着看了两眼,觉得无趣,便回来了。   明珠问清了地址后,回去怂恿准备睡觉的李皎去卖玉的店铺,学着雕个玉什么的。   李皎惊骇:“大中午的让我出门?”   明珠快愁死了:“哪是中午?都到了下午啊。您不是一直怕陛下说您自作主张么?您私自离京,回去总要跟陛下认错。若是送个玉雕什么的……”   李皎坐起来了,神情严肃:“此言有理。”   虽然明珠的话有哄骗她的嫌疑,但是离京越来越近,李皎也确实忧心皇兄。她不是怕他,而是现在皇室凋零,亲兄妹就剩下他们两个,自要互相扶持。兄妹二人从少年时依偎至今日,李皎自不愿自己的行为让皇兄伤心。   也许亲手刻的玉雕,确能让皇兄展颜?   李皎已经很多年没见她兄长笑过了。旁人就常说他们兄妹二人都是冰人,一个两个的,半分无喜悦之心。李皎自己知道自己为何不开心,她却并不知皇兄在不开心什么。只能想是大国泱泱,百姓民生之类的压力吧。   李皎独自一人出了门,因明珠本要陪她出门时,雁将军那边来了消息,说那些匪贼在受刑后很多日,终于吐出凉国了。唯恐他们会吐出一些重要的话,明珠自去亲自审问。雁莳将军又派来了别的侍女给李皎使,李皎看了看一众人蠢笨的样子,完全没有明珠好用,便淡声拒绝,自己独自出门。索性这里已驻扎兵马,基本不担心李皎会出事,雁莳那边也没有勉强。   玉雕店铺离他们驻扎的驿亭并不遥远,李皎走了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夏日炎炎,她只走一程,便香汗淋淋,累得受不了。到店跟小童说明来意,小童立刻停下手中活,带李皎这位身份尊贵的女郎去后院找他师父。   李皎随小童从店铺侧门进了后院。院中不大,收拾得很整齐。房屋口有墙藤蔓,下方有一长凳。此时,一个青年坐在长凳上,正漫不经心地雕刻着手中之玉。   藤蔓下是阴凉地,青年却还嫌热。他扯了腰带,挽起袖子裤腿,翘着腿,这般随意懒散的坐姿,像是一头蛰伏的猎豹,将他腰身挺直、肩宽腿长的优势暴露无遗。这位青年,正靠着墙玩自己手里的玉。他右手拿着专业雕刻的小刀,因手不稳,每次都带着轻颤,颇为费劲。他额上渗汗,眸子专注,侧脸流线明朗。   李皎看他第一眼,想的是:衣衫不整!   第二眼,想的是:就算衣衫不整,也伟哉美矣。   第三眼:哦,难怪明珠非要我来这家店呢。   李皎感觉颇为新奇,她站在门口,望着郁明,甚至唇角轻抿,有想笑的意思。原来明珠是在撮合她和郁明吗?哎,她都从来没被人撮合过和谁的感情呢……真是独特的体验啊。   郁明抬眼,看到院门口某人那似难为情的笑意。   他怔了一下,看她盯着自己。郁明心里奇怪她来干什么,顺便顺着她的眼神把自己周身打量一番,然后脸僵了僵:哦,李皎心里肯定在骂自己衣衫不整,没有涵养了。   他心中颇怒:我在人家老先生家里坐着,天这么热我敞一敞怎么了?她凭什么又在挤兑我?   心里挤兑也不行!   李皎心里翻个白眼,啧啧啧了一通郁明那不俗的装束,恼他要是被女子看到了可怎么办?她来不及跟郁明说话,因为小童已经请出来了雕玉的老先生。老先生一出来,李皎便迎上去,与老人说起雕玉的事。两人一阵谈,一边学,一边教。   李皎中途给先生端茶递水时,转个身,发现她那衣着不羁、洒脱张扬的旧情郎,已经把袖子、裤腿放下,革带也重新系了回去。他继续坐原地雕刻他的手中玉,人却坐姿端正,正儿八经的样子,风采怡人的装束,和先前那慵懒随意样完全不同。   李皎:“……”   老先生在身后颤巍巍:“小女娃,你来看这个地方啊……”   李皎顾不上在心里评价郁明的装模作样,连忙应了一声,去回老先生的话了。李皎与老先生交谈,才知道郁明和自己不同。她雕好了玉,是会给老老先生钱财,然后自己把玉带走。郁明却是雕了玉,就把玉给老先生去卖,借此赚钱。   老先生看两人自进门后剑拔弩张般的气氛,心里早猜两人是旧识。他教完了李皎后,摸着胡须笑:“娘子不妨和那位郎君比一比,看谁雕得更好些。他也是才学没多久,和娘子差不多。”   李皎倨傲地点了点头,余光瞥了眼郁明的手:就他那哆哆嗦嗦的右手,比得过自己吗?   她心里质疑郁明的右手时,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事:郁明右手废了后,平时基本算是左撇子,没见他右手怎么用过。他这会儿用右手雕玉,恐怕心思也不在玉上,而是借此在锻炼他的右手吧……   原来郁明,从来就没放弃过他的右手吗?   如此想来,李皎更有信心在回长安后,说服郁明就医了。   李皎从老先生手里拿了玉,便站在太阳底下雕刻。她跟老先生拿了一细长型的玉,左右端详,又拿出小刀来小心翼翼地碰触。李皎是个行事非常严肃的人,做一事便专心致志。她初时还想着她那个旧情郎,到后来,一心一意地刻着玉,忘了郁明了。   郁明坐得稳如泰山,八风不倒。他能做到继续刻自己的玉,心神却忍不住开始跟着李皎飞。他坐了一会儿,见她没动静,就开始用余光偷偷打量她:李皎真好看啊。又高又瘦,衣衫宽宽的,别人穿不出来什么,搭在她身上,她就像神仙妃子般高贵清冷。   她的面孔洁白,不白得过分,是那种美玉一样温和的颜色;   乌黑长发挽了一半,其余垂下来,如瀑布般;   额上没有点时下流行的花钿,发间手上都没什么首饰,只有耳下追着一块水滴状的小玉,简单干净,少有女子如她这般脂粉不施,还这么好看的……   郁明心里虽然不喜李皎的言行,但是无可救药,他见她第一面,依然觉得她好俊啊。   李皎忽而扭头看他:“老盯着我看什么?”   郁明耳根爆红,脸色平静:“……”   日头穿梭树叶,在院中空地上留下斑斑光影。有热风过,那白色斑点便如水流般浮动。绿意丛丛下,坐在屋门口的老先生和小童摇着扇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个。   李皎看郁明答不出来,戏谑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然这一刻,郁明忽然起身,向她走来。李皎诧异,看他走来,不由分说地就把她拽去他坐的地方:“坐这里。你晒晕了我可不想背你回去。”   李皎看眼自己方才站的地方的大太阳,再被郁明按在留着他体温的长凳上。她低头刻玉,耳珠红了,慢慢的,从脖颈到脸颊,都开始红了。   也许是天热的缘故,郁明低头看到她脖颈上的花,目光再移到她水润嫣红的唇上,不觉心猿意马。他喉结动了动,吞口唾沫,额上一滴汗流下,心中又痒又酥的情绪让他后背出了汗,一阵烦躁。他没有多想,艰难地在边上坐下,努力将注意力放到自己手中的玉上。   另一边,小童扶着老先生,不解地轻声说话:“院里明明有其他乘凉的地方,他们干什么非要挤那个长凳?”   小童自以为自己声音很低,却不妨院中静谧,他的声音被那挤在一起坐着的男郎女郎听到了。   郁明:“……”   李皎:“……”   老先生呵呵笑,在徒弟头上敲了一下:“你管那么多?跟我进屋。”   老先生与小童进屋后,把院子善解人意地留给了那对老对头。院中重新静下,树叶哗哗如潮,隐约听到树上的蝉声聒噪。郁明因为老先生的话颇为羞窘,老先生人一走,他就全身心地投入玉雕。李皎如是。   李皎心里想着皇兄,才能让自己心如止水。   郁明依然流着汗。   李皎方才听了老先生讲的刻玉的注意事项,当时觉得简单,然自己动起手来,却无比困难。整整一个时辰,她大气不敢喘,一心盯着自己手里的玉。她很快发现自己刻不出自己想要的效果,无奈地决定把这块长玉当练手,做个玉笛吧。   那依然很难,每一刀都划不到想要的地方去。   李皎不高兴地抿起了嘴。   到日落昏山后,她盯着自己的雕刻成品——手里的这只玉笛,歪歪扭扭,连形状都不直,其上间隔的几个气孔,更是忽大忽小。通身一看,只有玉色是纯的。李皎如遭雷劈,握着玉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做出来的。   旁边传来一声噗的嘲笑。   李皎立刻扭头,看到郁明雕的什么玩意儿。看到他雕的那个丑丑的小人,她立刻噗嗤乐了,戏谑道:“雕的石头成精啊?”   她自忖聪慧,然而她心灵手不巧;郁明认真雕刻,无奈他手很残。两人一个手哆哆嗦嗦乱颤,另一个颤颤抖抖握不住刀。最后的成品,颇让自己不满,对方却满意得很。   李皎心中释然,将手中玉笛给郁明:“要么?卖给你。”   郁明:“你疯了?这么丑的东西给我?送我我也不要。”   李皎:“哦。”   她随手一扔,玉笛就扔进了草丛中。郁明“嗳”了一声,完全不及补救。他的心随着她的玉笛一起走,目光直直地盯着草丛,耳边听到李皎彬彬有礼地问:“你的玉雕卖吗?卖给我吧?”   郁明心里想要她的玉笛,但在李皎的冰雪颜下,又拉不下脸。他黑着脸起身答她:“不卖。”   李皎平静道:“百两银子。”   郁明站起来后跨出的步子一顿,他扭头看她,与她黑如冷玉的眸子对上。他脸上露出捧场般的笑,脚下一转,人就回来了:“卖啊。”他随口加话:“那你那玉笛我也买……”   李皎说:“哦我的不卖,价值千金,我说扔便扔。我不在乎钱财,我有的是钱财,扔了就扔了,你打动不了我的。”   郁明没有生气。他早料到她会这么过分,他唇角带着笑,隔着虚空,伸指点了点李皎。他手指点的方向,正对着李皎的额头。青年眸中噙笑,笑中有几分无所谓的宠爱,屈服,你高兴就好的意思。   郁明伸手将李皎勾起来,懒洋洋:“行了,不就一块玉嘛,老子不在乎。你饿不饿,咱们去吃饭?”   李皎乖乖道:“饿了。好的。”   两人一同跟老先生告了别,该给钱的给钱,该拿钱的拿钱,然后女郎被青年领着,扬长而去。   此时日薄西山,热气渐渐散了,街上也慢慢多了行人。李皎被郁明领着去吃饭,去玩了一通。到两人回去驿亭的时候,已经夜色浓重。李皎困得不行,简单洗漱一番就匆匆睡了。   第二日清晨,明珠才寻到空打听李皎和郁明昨晚玩得如何。   李皎感慨道:“跟着他吃了好几天麻饼。昨晚吃的粥就饼。他可真穷啊。”   明珠出门后,就独自难过得潸然泪下:“郁郎他怎那么穷?我家殿下跟着他不得受苦吗?你说他既然那么穷了,出门多跟我说一声,或随便找个借口,我能不给他钱财吗?他偏偏委屈我家可怜的殿下。我都能预感到我家娘子嫁了他后,跟着他风餐露宿,日日凉水麻饼,过得多心酸。”   头顶传来女子笑嘻嘻的打趣:“这叫一报还一报嘛。他现在舍不得给你家殿下花钱,就跟当初你家殿下让他毁了手,丢了刀,差不多嘛。”   明珠仰头,发现屋前树上枝叶间,坐着一翘着二郎腿、眼睛被绿叶盖着假寐的女郎。那女郎身材秀颀,侧过脸冲树下的侍女一笑,勾人的味道,和长安城中那些俊俏潇洒的小郎君们差不多。   至少明珠就被雁莳勾得脸红了。   明珠红着脸:“雁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毁手丢刀,跟我家殿下有什么关系?我家殿下并不知情啊。”   雁莳推开眼皮上盖着的树叶,从树上一跃而下,搭着明珠的肩膀:“来小娘子,咱们理一理当年的时间线哦……”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这两天的霸王票么么哒: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2 12:08:38   光阴断层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2 13:02:20   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2 13:12:47   尤娜天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2 23:54:34   hohohoh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3 10:32:50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3 12:19:18   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3 15:57:48   石头:-D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4 06:39:03   22908313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04 10:47:25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4 12:33:58   仙乐飘飘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4 15:19:38   仙乐飘飘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4 15:19:51   仙乐飘飘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4 15:20:00   仙乐飘飘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4 15:20:14   仙乐飘飘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4 15:20:29   小口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5 10:53:41   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5 12:22:18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5 12:32:09 ☆、第35章 1.1.1   四年前,关东有场大战, 乃是当时的太子与平阳王的人马对决。起因是皇帝临逝前, 寻借口废了太子, 指平阳王登基。当时天下哗然,只因皇帝既没指太子, 也没指嫡系的皇太孙,偏偏指了太子东宫中最不受宠的一个皇太孙为帝。彼时平阳王留京伴驾,朝局不稳, 人人疑心乃是平阳王在皇帝去后篡改了圣旨。   太子一脉最先乱。   只怪皇帝没有处理好一切后事,就留给了平阳王一个乱摊子。   关东大战,盖是此缘由。   “那年我回平阳处理家事, 听说关东大战, 就想过去候机,”雁莳淡淡地掠过自己的往事,把明珠的注意力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我到关东时, 大战已经结束, 平阳王的兵马胜了。后来我才知道,是关东杨氏临阵反叛,投向平阳王的缘故。”   明珠脸色微变,喃声:“关东杨氏一族?博成君正姓杨……”   雁莳点头:“当然啦, 这些事情是我这两天才知道的。我四年前在黄河边捡到郁兄,就把他一路带去大漠。你不知道他那时候有多惨啊,不光他自己身体精神状态都不好, 还被人追杀。我在黄河捡到人时,看他血都快流尽了。那帮人真狠,就那样都不放过他。我那时以为他和朝廷兵马敌对,心中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救。就这样,差点害死他。”   “但是我天生善心泛滥,热爱救人于水火,”雁莳面不改色地给自己脸上添光,“别人越是要杀他,我越是要保他。再说那时候我皮比较厚,私以为和平阳王也算有点交情。只要郁兄不太过分,我应该有面子保住他的。但是后来到大漠,郁兄才告诉我他的敌人就是平阳王,我才打消了让他回中原的念头,把他留在身边了。”   明珠蹙眉:“他与……陛下有仇?”   雁莳笑眯眯:“哎呀,他胡说八道呢。他这个人就那样……当年我就查到追杀他的人是关东杨氏了,所以以为他和杨氏有仇。后来杨氏在从龙之战中差不多灭门,郁兄连报仇都找不到对象,也算省了。那时候我年少无知,郁兄又不肯跟我说。我也是这两天才把所有事串起来:你们长公主殿下啊,当年八成是要跟关东杨氏结亲。郁兄就成为碍眼的那个人了。杨氏当然要除他了。”   明珠没说话。   雁莳感叹:“我在黄河口捞到一个血人,那人右手几乎被兵器贯穿,也不知道怎么熬下去,居然能活着。我要带他走,他还不肯,非要找那把‘望山明’。他说丢到黄河里了,我陪着他找了一个月,中途不断被追杀。后来我不耐烦,就打晕了他,把他带走了。”   明珠面色渐渐凝重:“……你是说,是我们公主殿下派人杀他?绝不可能!”   雁莳满不在乎地笑了下:“殿下要不要杀他,其实都无所谓。因为关东杨氏当时是与长公主殿下绑在一起的,不管是杨氏的意思,还是你们殿下的意思,你们都毁了郁兄的手。”   “北冥派你知道吧?有两把神器,其中之一就给了郁兄。‘望山明’对北冥派的意义太重了,他们把刀给郁兄,可见对他的期望。郁兄如果没有当年那场意外的话,他现在,一定是天下用刀最厉害的那个人,”雁莳扭头看着明珠笑,“但是你们毁了他四年。杀他也罢,夺他刀也罢,为什么要毁他的手呢?你们知道这四年他从委顿迷茫中怎么走出来的吗?你知道把一个习刀天才扼杀,对那个天才是多么残忍的事吗?你们恐怕是不知道的,你们不是江湖人,不是习武人,根本不知道手和刀的毁去,对郁兄来说,比杀了他更严重。”   雁莳盘腿坐在窗棂上,明珠脸色已经慢慢黯淡下去了。她目光盯着雁莳,已经快要听哭了。   好半天,她才颤声:“刀我们会帮他找回来的。但是他的手,还有救吗?”   “没救,”雁莳微微笑,伸手折了挂在窗头的一片树叶,含在口中嚼着,“一个人的筋络被断被毁,无论后天再如何补救,筋络断过就是断过,他的右手永远没可能恢复之前的巅峰状态了。我们习武的人呢,手的力量、角度,差一寸都是差距。郁兄他的右手啊,那个一寸一毫的差距,他永远度量不出来了。”   “所以后来,他改练左手刀了。”   雁莳漫声:“右手也就那样了吧,最好状态就是和世间普通人一样。但是世间普通人的手,又不是为握刀而天生的手。我挺佩服郁兄的,他在经过那样挫折后,还能一步步走出来,而且没有怨恨……你们殿下。”   雁莳冲明珠挑眉笑:“要是我的手被谁毁了,即使那个人不是主因,我也不会放过。”   “所以明珠小娘子啊,你不要总觉得你们殿下跟着郁兄是吃了亏,她本来就欠郁兄一份情的。郁兄当然不在意,但是这份情,是真实存在的。”   雁莳叹口气,明珠跟着一起叹了口气。好半晌,明珠双眸噙泪:“真是没想到……郁郎居然这么可怜……”   雁莳唏嘘道:“对啊,移动的悲剧人物嘛。”   “他居然只是对我们殿下爱答不理,真是太善良了!”   “而长公主对他笑一下,他居然还不好意思拉下脸不理……这人太实诚了!”   明珠在雁莳夸张的讲述中,对郁明充满了同情心。她心中着急公主的婚事,把男方挑来挑去,最终觉得既然公主喜欢郁明,那就郁明吧。但就算选中郁明,明珠心里也对这个人充满了质疑。因为郁明待李皎并不够恭顺,不够体贴,不够好。还经常不理李皎,经常与李皎冷嘲热讽。明珠以为李皎不过抛弃了他,他何必这般颐指气使?   然她现在才知道,那个抛弃,相当于毁了这个人……即便是长公主也许不知情,不知道她犯了多大的错。   郁明太不容易了……   明珠决定日后对他好一些,不要太挑剔他身上的刺了。   这个清晨时候,明珠和雁莳坐在窗下讲故事。郁明不在官寺,他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早上起来后,还是决定去昨天的玉石铺走一趟,把李皎的玉笛拿回来。他心中不好意思直说,便翻了墙进后院,想去草丛中找玉笛。然他翻进去,就发现这么早,玉石铺就已经有了客人。来买玉的,还是一对穷苦人家出身的姊弟。这对姊弟想买玉雕,然玉雕都分外贵,姊弟二人半天挑不下来。最后弟弟眼尖,看到了草丛中的玉笛,兴奋十分:“老师傅!这个贵么?”   老先生瞧一眼,愣了一下:“哦那个倒是不贵,但是是客人雕坏的……”   姊姊很高兴:“没关系!我们回去修一修就好了!”   掩在树上盯梢的郁明快要吐血。   姊弟二人买了玉笛后离开店铺,郁明便追过去。他一上午的时间都耗在了这对姊弟身上,送对方钱,帮对方雕玉,送他们回家。在晌午之前,他才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玉笛。   把玩着手中曲曲折折、形状怪异的玉笛,青年觉得自己真是心酸。   他叹口气,想到李皎马上就会和夏国王子达成和解,自己就不用为打伤人负责了。经此一事,李皎必然看出了郝连平的品貌,知道那个男人不值得托付,郁明也就放心了。反正她是不可能让他负责的,他还是离开好了。这玉笛,就当给自己的补偿礼物了……   虽然是一个很丑的礼物……   但是也没别的选择了。   郁明站在大街上怅然若失半天,忽而想到官寺中的李皎还没有用午膳。这几日李皎胃口不好,饭食基本靠郁明承包了。郁明看看太阳,大惊失色,立刻返身回去官寺。他深觉得大早上偷偷摸出去为了拿回一个笛子很丢脸,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翻墙回去。   然跳下墙,墙下蹲着雁莳和明珠。二女正说故事说得煽情,长吁短叹,泪眼汪汪。看到身材矫健的青年从天而降,二女愕然仰头,对上郁明的眼。   此时在明珠和雁莳眼中,郁明是一个大写的“悲”字。他从墙上跳下来——哎他定是怕长公主寻他身为一个犯人却总出门闲逛的麻烦;他衣袍掀起,肩上细灰落洒——他被李皎坑得都没钱了,连件好点的衣裳都没钱买;他一跃而下,单膝跪地,手撑着墙下草地——他都这样了还练武,太刻苦了。   郁明眉目深邃清明无阴郁之气——多么的豁达不计较;郁明唇角轻抿线条干脆——多么的能忍辱负重;郁明指骨修长仿有千钧之力——二女看不下去了,抱头伤心。   郁明:“……”   青年瞥眼墙下蹲着的两个不正常女人,嘴角抽抽,不解她们双目噙泪、满含怜爱是什么毛病。他拍拍手站起来,跟两人点头打了声招呼,像绕过瘟神一样,绕过这两个女的,飒飒然便往灶房去了。   二女跟上来。   雁莳说:“郁兄,大早上的你就辛酸劳作了,又赚钱呢?太可怜了。”   明珠点头:“你要是缺钱,跟我说一声好了。我这里有不少轻松活计,不劳累,钱还多。你看你帮殿下做饭我都没给你算过钱,不然从现在开始,以前的折算十两,日后每五天,我都算你一两如何?”   郁明:“……”   他看着明珠慈爱地盯着他的眼神,后背出了身鸡皮疙瘩。他心里对明珠的败家肃然起敬:他恐怕做一年的饭,都用不了一两。明珠居然给他五天一两?她这么败家,李皎知道吗?李皎要是知道她亲自培养的侍女如此挥霍,就算长公主家大业大,也得气吐血吧?   郁明问:“太多了吧?”   明珠忙道:“不多啊。我的……啊我们的不就是你的么,你的也是我……们的啊。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算的这么清楚呢?”   郁明:“……”   他忍不住诚恳问:“你有脑疾?”   明珠眼角微抽,脸皮僵硬,眼睁睁看着青年心有余悸地绕过她,进了灶房里了。明珠扭头与雁莳对望一眼,二女感慨:郁郎就是这么好,给他钱他还不要。这么善良,真惹人怜爱啊……   郁明站在灶台前,盯着上面的食材。他刚打算把锅刷一下,就见屋外的明珠飞快地冲了过来。看她飞扑来的架势,分明是冲着他。此女眼睛明亮,神色殷勤,双颊酡红,娇艳无比。她横冲而来的明媚,让郁明头一下发麻。他不觉侧身避让,手里的锅就被明珠捧走了。   明珠大义凛然道:“郎君你歇一歇!我来做!”   郁明匪夷所思地瞥她一眼,走去旁边,刚要挑菜,雁莳就热情地奔了过来:“我来我来!你这么辛劳,坐着就好了!”   郁明挑眉,从善如流地退开。他又试探了一二,发现无论他做什么,二女都积极地跟他抢。到后来,郁明非常大爷地坐到了灶房外院中的竹几上,翘着腿,手里捧着侍女们精挑细选的蒲桃,惬意无比地一边吹着小风,一边伸手指挥二女如何做膳。   明珠还过来殷切笑问:“郎君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郁明扔个葡桃进口,眼里带笑,指指自己的肩膀:“有啊。”   “什么?”   “帮我捏捏肩捶捶腿。”   明珠:“……”   郁明手支着下巴,眼神戏谑地盯着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侍女,毫不客气地指挥她:“对了我下午接了个活,不累,帮人送信,你帮我送一下好啦。东边大嫂的狗丢啦,西边有小孩要跳河啊,南边有富商要离家出走啦……总之你都去管一管嘛,有钱拿的哦。当然啦,我这人实诚,咱们八二分,我觉得我八你二挺好的,你觉得呢?”   明珠:“……”她做完了所有活,郁明什么都不干,居然还能拿八?   明珠一脸平静,心想看看郁明还能张狂到什么地步。   郁明的厚颜境界让明珠望而兴叹:“还有我屋里放着的衣服,你去洗掉晾干。还有几封信需要回一下,我记得你好像识字,也帮我写了吧;还有啊大热天的,我屋里连块冰都没有,你看你就……”   他随口就说出十七八件事来分配给明珠做,听得明珠张口结舌。明珠木然傻站在原地时,雁莳从灶房挽着袖子出来,听到明珠的可怜处境,顿时就想溜走。然郁明眼神多厉,张口就给雁莳也安排了活。   二女一脸麻木看他大爷似的享受样,无语至极,扭头就走。   明珠问雁莳:“你确定他是被我们殿下欺负到死的?吃了大亏?完全不像啊!”   雁莳眼神游离:“郁兄就是这样能屈能伸啊……”   总是她二人因为拼凑了一个悲情故事,对郁明格外同情。而郁明连原因都不问,借着两人的同情心,让二女帮自己做了不少事。明珠和雁莳的同情心去的很快,觉得郁明完全不值得同情。在郁明两次三番地逗弄二人时,雁莳再也忍不住,跟郁明干了一架后,所谓的同情组合,无意外地解散了。   然虽然雁莳和明珠再没有同情郁明的心了,午夜梦回,明珠却忘不了雁莳跟自己说的郁明的故事。她憋得分外辛苦,因为这种事,她既不能大嘴巴到处八卦,也不能大咧咧地去问李皎你当年怎么那么狠心。扒拉来扒拉去,明珠找到的唯一可能听她吐苦水而不会到处乱说的人,就是江扈从了。   黄昏时分,江唯言被明珠强迫地拉入墙角。江唯言靠着墙,面无表情地听明珠夸张无比地说起当年李皎和郁明的恩怨情仇。江唯言几次打断:“殿下寻我有话问,你待我回来再说郁郎的事,可以吗?”   明珠说:“不着急,我只说两句话,不会耽误殿下的事。”   江唯言正要拒绝,但明珠已经倒豆子似的巴拉巴拉开始讲了。她以说八卦的语气跟江唯言说话:“那个郁家郎君啊,当年真是被我们殿下坑的惨……关东一战后雁将军捡到他,他已经闭气了!雁将军以为他死了,都要埋他了,结果他活了!那晚阴风阵阵……”   江唯言嘴角直抽:“……”   一个旧年恩怨,都快被明珠讲成鬼故事了。   他忽然神色一凝,伸手捂住喋喋不休的明珠嘴巴,拖着这个挣扎的小侍女,扭头,看到二人身后,站着神色憔悴的李皎。李皎大约是刚刚睡起来,目中还有些迷离的水雾,然水雾下,盯着明珠的眼神,却如针般森寒。她的脸色也煞白,唇瓣无色,看得明珠神色大变。   李皎轻声:“你说什么?”   江唯言已经放下了捂着明珠嘴的手,好让明珠回答公主的话。但是明珠看李皎神色如此憔悴,根本不敢说话。   李皎脸色发白,神色恍惚:“是我害的他断手丢刀?他……他明明跟我说不是啊……”   明珠眉眼间闪过慌乱,她往前一步,要跟李皎说那都是自己胡说的,当不得真。然李皎根本没看她,她长睫垂下,其下眼眸中神色闪了两下,人掉头即走。明珠看她衣衫宽大,裹着消瘦无比的身形,羸弱至极。明珠忧心忡忡要跟上,被李皎厉声喝住:“我要静一静,别跟来!”   李皎说话向来不容忤逆,此言一出,就定住了江唯言和明珠的身形。   两人不敢偷跟,等过了很久,江唯言才追出去。一炷香的时间后,他返回来,告诉明珠说,公主没事,一个人去外头酒肆喝酒买醉了。   明珠被江唯言冷淡的目光看得很是羞愧,暗恼自己多话。她踟蹰道:“殿下不让我们跟着……那等一会儿,我们再去接她吧。”   她又道:“不如让郁郎去试试?”   江唯言摇头:“她现在最不愿的,应该就是见郁明了。”他停顿了一下,“但是郁明依然很关键。我找他聊聊。”   明珠非常质疑江唯言所谓“聊聊”,这人这么闷,能跟郁明聊得起来吗?但眼下她惹了李皎伤心,她也不知道如何办,只能惶惶然地点头同意了。如此,江唯言去看住郁明,明珠坐不住,去把关押犯人后问出来的宗卷翻出来看。雁莳带着将领在官寺中巡逻,郁明刚出门,就被江唯言堵上。   李皎坐在酒肆中喝酒。   烈酒如烧,一杯杯下肚。她被呛得热泪涌上眼睛,泪水却不掉下。心口滚烫,麻得一句感叹都没有。她脑中翻来覆去都是明珠所讲的那个故事,什么关东杨氏追杀郁明,什么他掉下黄河,什么手被刺穿,什么遍寻无刀……   那些都是她不知道的故事。   她所知道的故事,只停留在郁明转身走的那一刻。   李皎心痛如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觉得呼吸不畅,心沉沉的,每一刻,都抽痛十分。她往自己口中灌着酒,用酒来麻痹自己的神经。然喝得越多,她反而越清醒。她喝了一坛又一坛,心口又酸又涩又痛。她醉倒在案头,头埋入双臂间,发出压着嗓子似的呜咽声。   女郎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扣住案面,长发垂散落地。她趴在案上双肩抖动,将自己整个人往里缩。   她难受得受不住,神志在恍惚中荡着。觉得自己一会儿在麻木地看着,一会儿在抱着自己哭。一会儿病入膏肓人事不省,一会儿喊着“他为什么不在北冥”。   酒喝得多了,头重得承受不了。   哐当一声,李皎的头撞到了案上,人事不省地倒了下去。   很长的时间,清瘦的女郎趴在案上,在梦魇中哽咽,没有清醒。   黄昏日落后,天色不好,刮起了阴阴的风。重云在夜幕中如烈马疾奔般游走,不断地往这片天地间聚拢。乌沉沉,黑压压。乌云挡住了月色,天边暗色,一切光都被挡住。天边阴阴听到闷雷声,尚且遥远,正从千万里外直奔而来。   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城镇上,墙头四方,慢慢站上了打扮简练的黑衣杀手,他们一个个立上了城楼,在雷声中包围住了官寺。一众人站在墙面,面色凝重地盯着灯火幢幢、铁马乱撞的府邸。   轰!   雷声大响!   银蓝色的光如碎裂的银蛇,划破苍穹。   首领抬手令下,无数黑衣人在光亮起的一刹那,带着凛凛杀气,悄无声息地奔赴官寺战场——   “杀!”   “除掉李皎!”   “复我张楚!”   电光游走,天地大亮。   坐在酒肆中的李皎突得抬起脸,电闪雷鸣,映在她眼中,在她眼中放大、再放大——如四年前那夜一样。   她漠着脸望去,看着天地间的雷电光芒。雷声阵阵,电光从四面八方奔赴而来。滔滔狂流怒卷,门外的笃笃急促敲门声响起。隔着数年时光潮流,雷电声穿越岁月,将万物倒退。   在电光乍亮的这一刻,李皎仿佛回到了四年前那一夜。   那个颜色苍白的少女听到了门外的敲门声,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去开门,看到门口的少年郎。   电光在两人眼中浮动,穿梭重重山水与战伐,越过铁血和铠甲,在清澈的眼中清晰可怖。   大自然的浩然雷电裹住他们,横跨苍穹,残忍而温柔地俯照门前的少年男女。   他们明明站得很近,却在瀚天光海中遥遥对望。那漫漫时光,璀璨幽深若远古林海,将李皎的意识带入深渊,带入那一刻他问她的那一句——“你要跟谁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是这一卷的终结一战了,估计要写几章,写回忆,写大战,写二明的“愿为卿尾生”“甘为死辱”~ ☆、第36章 1.1.1   黑云压城,电闪雷鸣尚未开始的时候, 官寺中, 郁明正与江唯言坐在屋顶上喝酒。这两个青年平时其实挺不对付, 不是一类人,没什么交情, 还因为李皎的缘故互看不顺眼。先是郁明一个人独坐饮酒,后来江唯言也跳上来房檐。   郁大侠他非常大度,斜眼瞥了眼江唯言, 也没理会。   然悠悠喝完他那壶酒,郁明便要跳下屋檐打算出门晃一会儿。江唯言与明珠说好,来看着郁明。郁明安安静静喝酒还好, 他要去晃, 江唯言哪里跟得住?   江唯言稳稳坐在屋瓦上,惜字如金的他开了尊口:“两年前就是这样一个晚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暴雨将尽之时, 殿下救了我。”   郁明欲走的步伐一顿,心头火气骤地窜了上来,烧得他五脏六腑一阵烦闷。他后背一时间如被谁推了一把,趔趔趄趄地晃两步。心中那股难以言说的酸涩和嫉恨, 让他语气分外不客气:“谁管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美人救英雄的老把戏不是很平常么?我哪天不在路上救两个人?”   江唯言望着天际间的阴云如鬼风,轻声:“对啊,谁每天不被救几次呢。”   郁明长睫轻掀, 眸色暗沉,中藏刀光剑影。   他听江唯言轻声说话,语气复杂有些怪异:“我本以为我与殿下的相交,一路上起码最开始是真的。但我今天才知道,连最开始都是假的。她与你在这样的晚上分开,后来又在这样的晚上捡到我。若不是这样的天气,恐怕我就是死在路边,长公主殿下都未必有心下去看一眼。”   今天明珠说了郁明的故事。其实江唯言比明珠到李皎身边早,江唯言更从博成君口中认识了郁明,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留在李皎身边的一大敌人。   千般算计,万般度量。后来江唯言和李皎的相处中,早已充满了利益倾轧。然他始终存有一丝幻想,李皎最开始在路边救到快死的那个人,那个人一直是江唯言,和郁明无关。   当他倒在鲜血中,当他气息奄奄,他努力在万道雷点中伸出手,那个握住他手的美丽女郎,是为的他。   然连这个都是假的。   明珠的故事夸张的多,但写实的也多。江唯言自己知道一个故事,和明珠的拼一拼,不难得知郁明是什么时候离开李皎身边的。   竟是不同年份的同一晚上。   郁明沉默一会儿,才随意说道:“何必纠结天气过往?她若救了你,那便是救了你。你为何非要认为不是在救你?”   江唯言自嘲一笑:“我心狭隘。不像你你果然如人所说般豁达。”   郁明扯一下嘴角,看出江唯言喝多了酒,也看出这个青年有不少不为人知的过去。郁明并不愿探人**,因此不打算再深聊,重新想下去。然他心中终究有一分不平,在转身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你和她……很好么?”   江唯言神色漠漠,跟人像是隔着一层冰一样。然当郁明这样问时,青年眉头微蹙,眉宇间竟掠起一层赧然:“人和人的缘分很奇怪。缺什么,就想要什么。其实最开始,我是把她当成母亲的。”   郁明脚下一跌,为这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发展:“你疯了?!”   他心中不服气,李皎那么年轻貌美,江唯言得多眼挫,要把李皎当成一个为人母者?李皎她她那时候……甚至还是清白身的。   得多缺爱,才能把那样漂亮的李皎当母亲看?   郁明眼角红起,怒瞪江唯言:“那你们这对母子关系真不错!”   “我是很缺爱,”江唯言看懂了郁明眼中的评价,收了脸上的轻笑,喝口酒,一脸漠然,“我当她母亲,她当我替代品。也算各取所需。”   郁明手托着下颌,神色古怪,半晌没再开口。他被江唯言和李皎的奇葩交情震撼,脸颊一阵青一阵白,想笑又不想笑。他挺直的肩膀微松,紧绷着的身子不再用劲。他发现自己果然想错了李皎和江唯言的感情,自己的嫉恨之情显得很可笑。   郁明问:“那就是说没有谈过情?”   “谈过,”江唯言笑着撇一眼脸重新黑下去的英俊青年,“只是不合适。我始终喜欢不起来她,她应付我应付得也很费劲,我们就分开了。后退一步,回归主仆的关系。”   郁明眸中瞬间染上了微微笑意。   他抱着手臂站在屋檐上不动,口上一本正经道:“真是眼瞎。长公主殿下天人之姿,龙凤之才。明丽中透着温婉,温婉中有小任性,任性里还会自有宽容,宽容里带一点可爱。她那么完美,你居然不喜欢?”   江唯言一本正经地回讽道:“我跟你不一样。你向来喜欢强势的女人,喜欢被女人压着。看你身边的女人,不是殿下那样的,就是雁将军那样的。天下少男人如你这般胸襟,总慕强女。”   郁明大窘。   他先是想解释自己和雁莳的交情非常纯洁,但他其后就发现自己确实比较喜欢强势的女人。江唯言讽刺他喜“被压”,虽有夸张成分,但也不算错!   郁明大怒道:“还不容人有点个人爱好了?千篇一律有什么意思?”   江唯言随手将空了的酒壶一甩,酒壶扔下屋檐落在地上发出哐当脆响,喝酒的青年大笑不绝:“随便你!”   他在此终于发现了郁明性格中有趣的那部分,从不跟人真正置气,时刻保持着乐观调侃的风格。能收能放,内里刀胆,百摧不折。女人喜欢强势有趣的男人,男人也欣赏积极向上的对手。   剑乃兵器之君,刀乃兵器之胆,郁家郎君无愧于心。   江唯言自己没有的东西,便分外羡慕郁明。他想一个人,怎么能在万般打击后重新站起来,傲骨没被打折,精神也没有崩溃呢?   他大笑着,猛然抬头往天幕间看去。   郁明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看向天边。   两个青年皆是武学大成者,在同一瞬间,一起被天地间气流间的异象所吸引。气流变了,空气在刹那间凝滞,变得不正常。天上轰隆隆的雷声近了,电光如千万倒刺往下划来,光亮照耀天地!   在光亮的刹那时刻,有黑衣杀手无声无息地摸进了官寺,被站在高处屋檐上的两个青年一眼看到。   郁明和江唯言几乎是同时从屋檐上跳下,迎向贼人。郁明武学气势澎湃,然论轻功,江唯言比他身手诡异灵敏得多。两人一前一后地扎入敌人中,与杀手直面相对。   又过了少许呼吸时间,官寺中响起女郎震怒的吼叫声:“有敌来犯!诸位排阵!”   轰轰闷雷声到达耳边,震荡间,大战至此拉开序幕。   一灯如豆,明珠在屋舍中翻阅卷宗,窗口突扑入一身形鬼魅的黑衣杀手,她骇得往后退,拿起手边趁手的器具就砸过去。杯水车薪对对方来说完全无用,杀手身手相当好,几下就掠到了明珠身边,手中匕首预备划向女郎的脖颈。   寒光映照女郎清澈惊慌的眼睛!   电光火石间,身后的屏风砰的一声被推倒,千钧压来,雁莳将军脚下若有冰雪旋风,带来阵阵寒气。在明珠不安的目光下,雁莳一把拽住明珠的手往外走:“殿下呢?”   在屋里与妹妹说话的夏国王子郝连平抬头,房梁往下迅速刺来一刀,那刀影如风,忽隐忽现。娜迦骇然不知如何躲,被郝连平搂住腰狼狈无比地往案下翻滚而去。房梁上跳下了黑衣杀手,罩着面,只有一双无情的眼睛打量着他。   “来人!来人!”   “起来!都起来!有敌人!”   “官牢走水了!”   “将军,这些人武功太高,人太多了!”   来人尽是黑衣杀手,身手鬼魅无比,有一敌十之能。这样的数百人无声无息地掠入官寺中,展开大杀伐。很快黑夜被血腥味笼罩,将士中除了雁莳,几乎无人的武功比得上这些敌人。他们在战场上杀敌的方式与此战不同,这一次,将士们很难捕捉到对方的身手,更容易被人在背后补一刀,应付得手忙脚乱。   黑衣杀手在官寺的各个地方出现,寻找着李皎。他们身手轻灵,很快发现官寺中没有自己想要的人。   为首者目中一寒,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到临了。如果他们没有在官寺中找到李皎绞杀,那就势必要把战局投到整个城镇中。   所有人都要参战!   独孤一掷!   为首者早在下手初期就预料到了这个最坏结果,他当机立断,一个暗号箭飞上天穹。骤然间,整个城镇的无数地方,涌出了黑衣杀手。他们不再局限于一个官寺,而是放眼整个城镇去放火,找人,杀人。   安静的街坊中渐次亮起了火光,孩童啼哭,妇女惊慌,壮士惨死。   “救命——!”   “救命啊!”   熊熊大火到处烧起,带着恶意的杀手吞没整座城。   官寺中,手臂挂彩的郝连平在护卫的保护下,拉拽着娜迦公主,与拖拽着明珠的雁莳见面。雁莳一看到脸色难看的郝连平,就把手里的侍女明珠交了过去:“帮我保护一下!”   郝连平顾不上计较这个,边躲避杀手,边狼狈喝问:“怎么回事?这些人来势汹汹,武功高强,我手下的人大多不是对手,已经损失惨重。你们到底惹了什么大来头?”   “这么大的来头,不可能冲着小人物。”他们身后传来青年声音,众人回头,看到郁明提着一把不知谁丢下的剑往这边走来。   青年一路过来,两边数人阻拦。电光阵阵,郁明横剑与敌对阵。双方周围若有数光围着,数不清的刀剑砍向郁明,郁明纵身而起,身形如风般在人中飘荡。   兵器交战,火光噼里啪啦闪到眼底。杀手们知道此人难以对付,无数人冲过来缠住郁明。   刀剑扑成光影,罩住郁明。青年每往前一步,身后就坠着不少死人。每抬起剑,剑下就死一人。   听他说话声时,围着他的还有十来人。等郁明走到众人跟前时,地上倒了一堆尸体。而郎君眉目清清,毫无阴郁之色。   鲜血冲天,郎君挺立,一步步向前推进。锋刃避让,他如王者归来,随便什么武器在手,都让敌忌惮无比。   这般凌厉身手,让人惊骇!   众人欣慰看到他们中有名的高手郁明,身上一点伤都没带,且手中剑滴着血,倒是杀了对方不少人。   雁莳见他过来,吼道:“你过来干什么?还不去把人全都杀光?!”   郁明吼回去:“我杀的过来么?那么多人!”   郝连平深吸口气,敬仰看人:此人好大口气!不是说杀不了,而是说杀不过来。他恍惚怀疑自己当初哪来的胆子,居然要杀这样的人?   惶恐中,娜迦公主从兄长身后冒出头,眨着崇拜的眼睛看郁明:郁朗真是太俊了!   明珠及时开口打断了众人对郁明的过分崇拜:“他们势必冲着公主殿下,我们现在需要分兵。郝连王子,你的人手留在官寺,必须要保住官牢里那些犯人,不能被救走。雁将军的人手则要去整座城,找到公主殿下,还要救那些被无辜波及的百姓。”   她凝眉,喃声:“这些人武功这么厉害,不知道来自何路……”   郁明平静道:“江湖人的身手手段。”   “江湖人?”众人惊疑,“江湖人居然要插手朝廷的事,好大胆子!”   “不错,江湖人!”再有一武功高手携带阴风大步走来,众人看到是江扈从。若说对郁明的为人尚且质疑,众人见到江扈从都放松无比,心知江扈从必然向着朝廷。   江唯言下一句道:“他们来自夜阁,不是打仗路子,武功却很高。雁将军,你手下的将士们得小心了。”   夜阁?   众人茫然。   郁明若有所思,眸子一闪,看向江唯言。他慢慢说道:“夜阁,是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不知江扈从如何认得他们?”   江唯言漫不经心说:“没什么,我以前的出身就是夜阁。老熟人打交道,自然互相了解。”   这话堪比平地炸弹,再是一道电光凛冽劈了下来,众人齐齐深吸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外面旅游,所以更得少更得早,见谅么么哒! ☆、第37章 1.1.1   官寺陷入忙乱,波折暂未到李皎所在的酒肆。夜间此间酒肆少人, 客人大多坐于楼上, 时而能听到碰盏击箸所交杂的欢笑声。楼下诸座中, 只留一个醉醺醺的李皎。   她于电闪雷鸣中抬起头,似乎时间空间移位, 她一下子被转到了四年前的地方。已经长大的她木然长立,眼睁睁看着四年前的那个信阳公主开了门,与门外穿着玄色武袍的少年郎君对望。   那郎君身如芝兰玉树, 容貌也极俊。少年公主贪恋似的盯着自己的情郎,唇角颤抖。   电光于天边游走,她看到少年郎君的肩上沾了雨水。情郎身上还有哪点不对, 然她心神恍惚, 顾不上所有异象,只一味看他:“你回来了?”   少年郁明从关东战场上下来,受李皎所托,去执行刺杀任务。关东战场上绝不会留下他的名字, 战争的惨烈和敌将的后怕却有郁明一份。他一心一意为李皎做事, 万万没想到,自己尚未下了战场,就先听到了李皎与博成君结亲一事。   郁明眸子里光芒如刺,刺着李皎的眼睛:“凭什么?他帮你打仗吗?难道我没有么!难道我的功劳就不是功劳么?!”   李皎不敢看他眼睛, 她抖得快要倒下去。她声音低而虚弱:“你知道的,我兄长被困在关东。关东乃中原地势要地,重要关卡, 绝不能失。他们的主场放去关东,围困长安,长安已经耗不起了……只有策反关东大族杨氏,我兄长才有希望……他才会有希望……”   她在少年郎君的冷目下,话再也说不下去。郎君星目如剑光,照着她肮脏脆弱的魂魄。她总爱他一身正气,却在这时被他身上的凌厉气势所伤。她的卑鄙可怜在他的凝视下说不出来,她的一颗心开始发抖。   电光再亮,轰鸣声再近。那光从天上正当其下,像是要向二人劈下来一般。院中桃花已谢,地上浮着青松落叶。   一阵风过,花木凋零。   郁明往前走。   李皎往后退。   郁明抓住李皎的肩,将她按在门板上。此夜甚冷甚清,郎君武功又出色,他这般钳制着公主殿下,没有一人知道。   郁明眼睛赤红,一字一句问:“没有了你,他会死,他们会死。总是这个人,总是那个人……我在你心里一点地位都没有么?”   “他会死,难道我就不会死么?!”   “他会出事,难道我就不会出事么?!”   郁明手劲极大,他握着她的肩,她的肩骨被捏得生疼。然她脸色骤然煞白,却只因情郎的这句话。   郁明说完这句话,最后用复杂的眼神看她,然后掉头就走了。他闷不作声,低下了眼睛。他最后垂下眼睛的时候,李皎隐约看到他眼底忍得艰辛的红色血丝。   李皎被松开,周身的力气却都没了。她瘫坐在地,望着他的背影,双唇颤抖,轻喃:“郁郎……”   她心中悲痛,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出声来。   他也夜赴千万里回来见她一面,他也刀里来雨里去,他也在关东战场上吃尽苦头。她说等她皇兄登基了,她就嫁给他,就跟他走。她不学别人家的公主,日后建什么公主府,情深时与驸马一起住在府上。   李皎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人后,她夫君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全听她夫君的话;   郁明说我没你有钱,穷了怎么办?李皎说不怕,男耕女织也活得下去,粗茶淡饭我也要跟你走;   郁明说我是江湖人,要走江湖的。李皎说那我也跟你去学武功,你别嫌我天分差后天起步晚就好;   郁明说你还赖着我了啊,李皎说当然。   他说,她说……   关东战争后,一切被隔断。李皎为了救兄长,为了兄长的大业,选了利益,放弃了自己的情郎。她与杨氏定亲时,心痛如割。   然她见到郁明时,抱着肩坐在门廊下。眼看郎君远去,她无力挽回。   李皎开始大哭,泪珠豆大,大滴大滴地滚落面颊。她哭得声音沙哑,哭得全身颤抖。她的情郎却只僵了一下后背,并没有回头。   他跃上了树墙间,一去不回头。   李皎大哭,哭得几乎晕过去。   电光于苍穹间划开一道长河,其中万般威力周折欲来人间,笼罩四野,照在凄冷的公主府府苑中。气流在黑夜上方空气中压缩积攒,在雷电再一次交加时,轰地一声,大雨降下。   冷雨势大,哗哗如灌,浇盖天地。   少年李皎坐在门边上,肩膀被从廊外飞来的雨水浇湿,哭声也被雨声掩盖。   她心知自己的爱人无法挽回,她的心也想跟着他一走了之……   她从第二日就开始生病,发低烧,断断续续。低烧过后食欲不振,食欲不振后开始吃不下饭。她郁结于心,短短一月后人就瘦如枯柴。   少年李皎沉痛于自己的悲剧中,她在大雨之夜为郁明的离开痛哭。然很多事,当年她是没看到的。   四年后的李皎,已经从情人离去的悲伤中走出来的李皎,当她在雷电之夜,记忆回到当年那一夜时,她旁观着少年自己与少年情郎的决裂。她脸色苍白,因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她看到少年郁明背上总背着的长刀“望山明”已经不在了;   她看到少年郁明一步步愤恨走来又离去,他抓着少女是用的左手,他的右手一直无力地垂在身侧;   她在风雨将近时,闻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纵然他换了干净的袍子来见李皎最后一面,他身上的血味却掩饰不住;   他的脸白如纸,神色憔悴至极,长发粘于脖颈,衣袍严实地掩住颈肩的部位。也许他的状态差不只因为情人的背叛,也许他还有别的原因……   哐!   梦照入现实,李皎一下子从回忆梦魇中醒了过来。她眼神空洞,双目瞠大,虚虚地扭头,看着窗外。雷电之光照入李皎的眼中,她眼中倒映着万千撕裂的光线。   突然下起了雨,砸在地上声势浩大,如万马奔涌,从天上一径奔到人间。   大雨伴着雷声,惊醒了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掌柜。   天边的光华将李皎的冷面映得惨白一片。   她在天降雷雨时陡然发现:不,不是的。   不是像雁莳以为的那样,郁明日后被关东杨氏追杀,才毁了手,丢了刀。   郁明早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毁了手,丢了刀了。   他那般奔袭千里来与她诀别时,就已经弄丢了那些重要无比的东西。   完完全全的因为关东大战!   而且是她求郁明去战场的!   北冥派与皇室关系不错,然北冥派并不许弟子多管朝堂之事。郁明不但插手了,还毁了自己。他羞愧屈辱,无颜回山。他一走数年,都是因为她……   “他会死,难道我就不会死么?!”   “他会出事,难道我就不会出事么?!”   当郁明四年前留给她的最后两句话重新在脑海浮现时,李皎方能明白他当日悲愤的万分之一。他于那样的境界说出那样的话,心中该是何等绝望……   他为她毁了自己,刀不在了,回不去山门;手筋断了,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习武的可能。他活了十来年,所有的骄傲都在一身庞大恢宏武学上。如果他再不能习武,他该如何是好?   他明明是为了她才奔赴战场!   最后抛弃他的那个人,也是她!   他拼尽了所有,他也愿意和别人一样帮她。然于郁明最困难最绝望的时候,当他毁了手丢了刀对未来一无所望之时,李皎不曾慰他半分,还给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插了一刀。   千刀万剐!   他何曾负她!   却落得那般惨烈之境!   李皎因喝酒而迷离的眸中,噙满了清水。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在雨声阵阵中,忍不住想要趴下去大哭。   迟到了整整四年,她才明白自己曾经对郁明做了什么!   不只是她以为的分开那么简单!   她是如此的混蛋!   李皎唇僵着,周身血液变冷,好像一瞬间突然到了寒冬,连小腹都隐隐有些痛。她十足麻木,脑子涨得厉害,又头晕无比……   变故发生在这一刻。   哗一大片火从外浇向楼中。外有大雨,黑衣杀手遍布城镇,终搜到了这处酒肆。几个杀手点燃了楼上的纱幔,纱幔于室内不曾被雨浇灭,火却先烧了起来。   楼上的异象和烤热一下子惊醒李皎,在客人慌慌张张哭叫着下楼时,李皎起身。她的神志一瞬间变得清明,喝醉酒似于她一点影响也没有似的。   李皎立即奔跑过去,主动去于大火中救人。人人在火中变得惊慌,乱奔不择路,掌柜小二根本顾不上管,自己先逃了出去。逃出去的人到了大街上,发现雨与火中的房檐上,站着数位黑衣杀手。黑衣杀手冷冷盯着逃出来的每一个人,将手中的刀剑指向他们。没看到目标时,又随意放过了那些先逃出来的人。   逃生者发现夜间大雨滂沱,整条街都被惨烈的哭叫求饶声包围。这些黑衣杀手围住城,他们有的杀无辜者,有的不杀,然他们始终要找一个人,那个人是他们的真正目标。   雁将军手下的将士与官寺的官吏们出动,于街上和这些黑衣杀手展开战争。黑衣杀手武功强硬,占有天然优势。雁将军紧急安排,遍寻李皎。   李皎在酒肆中掩着口鼻奔跑:“从这里走!不要跳,跳下去九死无生!”   “跟我来!”   客人们渐渐安心,听从女郎冷静的指挥。初时他们一阵忙乱,看李皎跑进火中指挥也不理会。然李皎同样不理他们,她的命令一个接一个,毫不间断。慢慢的,有人试着听李皎的话,再多一个人,再多两个人……整个酒肆逃生的人,都听李皎的安排,不再慌乱,有秩序地逃生。   此间酒肆的异象,与其他酒肆的乱象相对比,太过鲜明。等候在酒肆外的黑衣杀手们目中一凛,不再原地打转,而是持剑进去酒肆。   火已从楼上烧到了楼下,无数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看到门口冒出来的黑衣杀手,杀气冲天,众人惊恐大叫。黑衣杀手一眼看到了贴墙而立的李皎,此女侧身修长瘦弱,却镇静无比,和旁人一点都不一样。   无声息的目光落到了李皎身上,两个黑衣杀手嘴一弯,身疾如风地贴过去。   李皎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悸,惶然回头,看到了鬼魅般杀上来的杀手。原本听从指挥的客人们乱了套,如鸟兽乱,慌不择路地奔出酒肆,期间发生踩踏事故。   李皎已经顾不上那些人,当黑衣杀手向她涌来时,她往墙旁缩身闪开,随手推开一几案,砸向杀手。她被堵在酒肆中,在浓烟大火中不停咳嗽,她不断地去砸手边的顺路物,阻挡这些杀手贴身过来。   杀手被李皎造成了一定影响,却并不大。他们已经认出了这是信阳长公主殿下,不杀她,此行任务就彻底失败!   整个夜阁被覆灭也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李皎大脑飞速转着,不停地后退。她被逼入了绝路,那两个杀手踢开了她扔出去的最后一瓶瓷器,面无表情地向她举起刀剑。   刀剑砍来,李皎瞬间倒下,贴着地滚了两圈,借地面低矮杂物多的优势,躲开身后的剑。她中浓烟中被呛得发晕的头脑,在这一刻重新清晰。   全身汗毛倒竖,李皎狼狈无比,却都不敢回头看。她在暗色中观察着方位,想起码要逃出去。两个杀手诧异无比,没想到不过是一个娇弱的从不离京的小女子,怎么能多次从他们手里逃生?   再不能轻敌,给李皎机会了!   李皎闷声不吭,在酒肆一层借着火势与敌周旋。她身子羸弱,好些次受不住烟雾,胸口沉沉,都被她咬破嘴唇逼自己不要害怕。   李皎是很奇怪的人。   酒喝得越多,她越冷静。越置身险境,她的大脑转得越快。   然她满心聪慧,在绝对的强大实力面前,也分外力不从心。   李皎被杀手们从墙头逼向了窗口。她后背贴着窗,听到窗外的倾盆大雨声。雨声甚大,阻碍了她的听觉。她已经别无办法,手指扣着窗棂,僵着后背,看杀手们逼来……   寒剑举起,照耀李皎双眸!   背后突传大声,冷气窜入。窗子被人徒手从外掀开,李皎打个哆嗦,腰肢被人从外搂住。她顺着那股力道后倾,腰韧柔软异常。前方光影擦着她的鼻子掠过,削落了李皎颊畔上贴着的几绺乌黑长发。   杀手们暴怒跳窗追出!   李皎被窗外人揽住了腰,被抱出了酒肆。她一落入青年怀中,贴上青年健硕劲瘦的腰身,就知道救她的人是谁了。   郁明轻松无比地抱出了李皎,连他都没想到他听到酒肆外客人的话去救人,救出的人是李皎。杀手手里的剑气被他感应到,寒气扑面,郁明手臂骤紧,紧紧箍住李皎。   他手微微颤抖,低头看怀里虚弱无比的女郎。   万一他没有赶到,她就出事了!   杀手们即刻破窗追来,郁明压下心中的焦躁,带起李皎纵上屋檐。他动作极快地在雨幕中穿梭,在李皎的指挥下东走西顾,很快甩掉了身后的人。   李皎问:“满城杀手!什么人?”   郁明在雨中吼:“一个杀手组织要杀你,江扈从说整个组织的人都出动了!你要我带你出城躲避么?!”   李皎鼻头撞上郎君刚硬胸肌,被撞得生疼,又被他身上清新男人气息包住。她目中潮湿,睫毛上沾了水光。女郎努力压下自己面对郁明的千丝万缕的沉重感情,将注意力放到眼下:“我不走!雁将军对付不了江湖杀手。我若走了,杀手对城中百姓出手,乃我之罪!”   郁明没说话,继续抱着她在大雨中奔走。他根本连劝都懒得劝,甚至于在他问“你走不走”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李皎的答案。   她若是肯只顾她自己的安危,她就不是让他恨极了的李皎了。   李皎定神:“带我去此城地势最高的地方。”   城中有名士攀比建楼,最高达六层。郁明听从李皎说法,将她带入此楼上。推开一雅舍门,将李皎推进去。郁明让她藏好:“我去寻雁将军,让她过来保护你。”   郁明往外走,心中知她之能,勉强逼自己对她放心。   他的手腕被李皎拽住:“你去哪里?”   郁明简单干练道:“出城搬救兵!若夜阁的人得手,日后朝廷必会怪罪整个江湖势力。江湖人的手段要江湖人解决,城外有名门大派,我认识他们,去搬救兵。”   “将士们应付不来的武功强手,自有江湖人对付!”   他硬生生把李皎拖拽出一丈,因李皎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郁明心中诧异,不明白李皎何时这般不顾大局了。   他回头看她,看到她双目中的哀伤神色。李皎唇颤了颤:“既是夜阁的人,身手极好。他们对象是我,必然想到会有人相助。他们不会让你轻易出城的!你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么多的人!”   郁明淡声:“那也要去。”   李皎望着他,始终不松手。   郁明眼神微动,轻声:“怎么了?”   李皎低声哀求般:“你非要离开我吗?”   郁明不解她为何这般伤心似他要死了似的:“……对啊。”   李皎抬头看他,下了决心:“好,那你去吧。去之前,我有话跟你说,望你听进去。”   郁明点头:“请说。”   李皎深深看着他:“你听好了。”   李皎忽然迎上去,踮起脚尖,搂住他脖颈,亲上他嘴角。郁明大骇,往后退去。他撞上案头,撞上木架,撞上屏风。李皎身高才到他肩头,他一退,她就跟不上。她却强势无比,整个人缠于郁明身上。   她腿抬起屈住,缠住他腰。她一手掐着他后颈,一手掐着他颊畔肉。郁明扭头不肯,她却强硬地亲吻他。   逼他张口,逼他伸舌。   她将他压在案上,再压在屏风上,忘情地亲吻他。 ☆、第38章 1.1.1   墨夜黑魆,狂风拍窗。楼外风雨呼啸怒卷, 将窗砰地推开, 窗牖震动, 在雨中开合不住。楼阁高耸,被孤独隔离在风海雨潮中。冷雨浇入, 重重一层,檐下挂着的暗黄灯笼摇曳着,昏昏微光泼向楼阁内拥缠在一处的青年男女。   李皎走上前, 眼中噙着泪,怀着一腔前所未有的激荡之情,去亲吻自己的旧情郎郁明。她喝了酒, 神志如荡在飘摇孤岛上, 又冷静,又疯狂。当她搂住他的后脖,当她脸颊贴上他潮湿的鬓角,脑海中自觉浮现出两人过往种种。   去日回忆乃是海市蜃楼, 风雨一作, 层云拨开,气流急转退出旋涡中心,将其重现人间。李皎在记忆中看到温室浮香,少年郁明蹲在脚下, 专注地为信阳公主擦去绣鞋上的泥土。少年公主的脚踩在郎君膝盖上,她的长发落在他肩头。公主禁不住低头亲他的脸,他立刻仰头惊骇望她;   她看到一辆马车在长安玄武官道上悠悠缓行, 车前挂着的华灯光芒如雾般浮照在少年郎君的身上,一只纤细柔美的少女素手推开车门,伸手搭在他肩上;   她看到两人提着灯在寒夜中看院中桃花纷飞,风拂香袖,少年郎君靠在青藤墙上,少女悄悄飞眼看他。目光不自觉地一次次移开,再一次次对上。空气燥热,花飞刹那,少年郎轻声说:“我慕你如你慕我”;“时不可追,不妨纵欢”。   李皎第一次遇见郁明时,郁明十八,李皎十四。   他们相识不过一个月,便互生爱慕之心。情投意合时,并不曾几多试探,几多犹豫,两人都是干脆之人,既已生慕,便共执手。他们相恋一年,感情最好的时候在漫天银华下,许下共度余生的愿望。   直到一年后关东之乱,大道两向,两人各朝一边。   兰堂红烛,到底是心长焰短。   李皎忘情地去亲郁明,想把自己对他的愧疚、欣慕皆借此传达。被逼着往后退的青年骇然,肌肉骤得紧绷,硬朗硌着她的柔软。郁明没料到她这般大胆无畏,这般火热猛烈。他趔趄后退,后腰撞上几案。案头被撞倒,他被一绊继续往后退,怀里勾着他腰的女郎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   口腔被堵,扭头无用。郁明耳根刷得通红,颈上青筋大跳。他一下子慌起,手扶在女郎后背上要把李皎拽开。郁明拽了几次,李皎却不断往前扑。他不肯被亲,侧过脸,女子柔嫩的唇舌滑过脸孔。那种湿滑鲜妍的触感,让青年后背倏地绷紧,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攀升,他差点呻.吟出声。郁明百般躲避,而李皎掐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重新挪回来,唇重新堵上他的嘴。   郁明被撞地大脑空白,呼吸不畅。   青筋疾跳时,他额上汗珠凝起。   再往后退,青年撞上了屏风。屏风依然没有阻挡住李皎的势头,两人在一前一退的过程中听到哐一声巨响。郁明想去看,李皎的双腿屈起盘住了他的腰。女郎如藤萝般缠在青年身上,让他进退维谷。烛火一闪,屏风也被撞倒,郁明一时没控制住腰身,被摔倒的屏风脚柱绊倒。   青年随屏风一起倒下,摔倒在屏风上。这样依然没有阻挡住李皎的亲吻,郁明倒地,她跟着一起倒。她扑在青年身上,一脚踩在脚柱边缘,一腿屈着跪在屏风上。身形修长挺拔的青年,被她压在身下,被她如狼似虎地吻着。   口舌交缠,唾液传递,呼吸滚烫。   后颈紧绷的肌肉被捏揉搓掐,郁明眼底浮现出震惊、不知所措之类的情绪。   偏头时,唇舌短暂分离,银色唾液被拉出一条暧·昧长线。   郁明的下巴再次被拽回去,迫不及待的女郎嘴唇重新追逐他。他肩膀僵硬,按在她脊背上的手也轻微颤抖,他吃力地想要把她拽走:“你……唔!”抗拒无效。女郎忘情的亲吻,不容拒绝。郁明倒在地上,后腰一阵硌。被她亲吻时,唇腔被划过的酥刺感传遍全身血脉,让青年后背脊骨向下,一路麻到了尾椎骨。   “唔……”   “……嗯。”   眸色慢慢发生变化。   身体也在发生变化。   推拒的态度变得迟疑。   手慢慢搭到了她的背上抚摸,半推半就地将她往怀里送。   心跳急促,喘息灼热。郁明身体里焦躁不安的血被李皎的狂热悍然所点燃,他被她勾起了男人本能的欲·望之情。郁明发抖的手开始往下游走,托着她细软的腰肢,将她往自己的急切渴望处贴。   凉雨碰燥火。郁明仰起脖颈,喉结上下滚动,主动贴上去迎合李皎,喉间发出轻微的沙哑低沉的哼声。   他的喘息声如划过砂砾般撩在人心,几乎是人一听到,脑中紧弦叮地一声崩断,理智丧失,感情占据上风。李皎很喜欢听郁明被欲.念所撩起的本能反应,他一哼,其中风情,使她更想碰他。   他们亲得很热情,唇齿相扫,口鼻撞击。   身体仅仅因为一个亲吻就轻轻发抖。   李皎和郁明从来没这样亲过,从来没这样试过。他们不知道只是亲一下唇而已,就能勾起人身体里的欲。不知道只是碰一下,体内的热潮就噌地高跳蹿了起来,如火山喷浆般滚滚流淌。   李皎突地停下来,与郁明分开。她的发丝落在他张口喘气的水红唇上,李皎发红沾水的眼睛低下,在昏光中入神地盯着眼睛赤红、神情痴然的青年。他长发乌黑贴着脖颈,眸子静而黑,她的手拂过他的面孔,看到他的眼神更暗了。   那一瞬间,两人在黑暗中互相注视。李皎蓦地起身,扶郁明一起起来。他脸颊到脖颈红成了一片,眼中神情恍惚,似不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他又很懊恼,恼自己怎么没能阻止住李皎。李皎因喝酒而混沌的大脑,在这一刻,看到郁明精神恍惚的模样,她不觉在心中笑了一声,想世间再不会有他这般的人了。   推郁明到门口,李皎说:“去吧。我等你回来!”   郁明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嗯”一声。他脑子很乱,突然反应过来,扭头转身欲与李皎说话,问她这是什么意思。但李皎何等干脆,她要亲就亲,要把郁明推出门,就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门,甩了他一鼻子灰。   郁明:“……”   黑暗中,暴雨中,青年的眼睛亮如子夜,看着在自己面前关闭的这扇门。大难当头,被强亲后,郁明一句话来不及说,只来得及在李皎关门前将袖中的匕首从门缝中推给她。他面孔清介刚正,脸色平静,心想着她对他的强迫,人被她这一出弄得很茫然。似乎两人是深爱的一对男女,而不是早已分道扬镳的旧情人。李皎的奔放程度,就好像他们从来没分开过。   但是……郁明淡着脸,垂着长睫毛,眼神锐利:他们以前也没有这样亲过吧?   他和李皎少年时格外单纯,发乎情止于礼,从来没擦.枪.走.火,踩到过底线。倒是两人四年后重逢,把关系弄得一派混乱。时而像是有情,时而像是无情。浑浑噩噩中,郁明不光与李皎发生了肉·体·关系,还被她强吻……   雷雨声渐大,轰在耳际。   郁明武功高强,被李皎推出门后,已经听到了外头的杀戮声音。静静地立在雨前屋檐下,站了一会儿,青年唇角翘了翘。郁明睫毛上掀,眸中凝起一瞬间的亮色,笑意很浅。享受沉醉之意,出现在相貌英俊的青年脸上,分外勾魂摄魄。   她说她等他回来!   然诸事未定,不宜纵情。他很快收敛了唇角的笑,淡定地抹去了唇角沾上的女郎嫣红唇脂,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容。青年重新板起脸,将李皎的“强迫”放在脑后,人掠入了大雨中。心情大畅,郁明在街巷中穿梭,与杀手们对敌并分开。杀气纵横肆虐,血腥味若隐若现,寻人与杀人都被掩了踪迹。雨弥漫视线,百姓惶惶奔逃,郁明在黑暗中急快跃纵,身如豹动。   几个刹那后,解决掉跟踪自己的人手,郁明转个弯,终在一道巷道中与带着将士们奋勇杀敌的雁莳碰面。他立即将李皎的所在告知雁莳,双方一拍即合,郁明将对付雁莳的敌人们引走,跳上墙头树丛间,身形再次被密林掩住。他辨别方向后,一路往出城的方向奔去。   一众杀手们察觉到了郁明出城搬救兵的心思,早已准备,自不会让他如愿。响箭再三飞上天穹,被城中将士们持弓射下,阻断夜阁中杀手的信息交流。杀手们分批而动,一部分留在城中找人杀人,一部分围追出城,从四方出动,向在寒夜中疾行的武袍青年堵去。   生死瞬间,双方交战,不容犹豫!   天上再有电光交织,伴随雷声轰隆。亮白色的光来得猝不及防,像是贴着地上人的头皮划下来。光裂穹宇,寒色照耀立在阁楼中开窗而望的女郎。李皎站在城中最高处,衣裳发丝被电光照得清晰无比。她长身玉立,目光敏锐地将城中四面八方的战事看在眼中。高处风大雨暴,再有霹雳直冲而下,窗外忽有人影一闪,树影摇晃,有人从外跃进来。   李皎贴着墙壁,握紧手中郁明给她的匕首!   来人一脚踩在窗棂上,翻窗进来,李皎往外一转,手中匕首出鞘挥去时,被那人双手交合一格挡:“殿下,是我!”   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李皎紧绷的心弦稍松。   雁莳与数来个小将落汤鸡似的从窗外爬了进来,他们跳着抖抖身上的雨水,地上很快湿了一滩。李皎即刻去扶雁莳,查看一番雁莳并未受伤后,李皎问道:“情况如何?”   雁莳看到李皎安好,大为放心。她从郁明那里得知李皎不肯离城,知道自己说不动李皎,便也不勉强。雁莳小将军抹了把脸上混着血迹的雨水,收起了平时散漫轻.佻的样子,郑重其事地跟李皎说了现今的情况。   夏国王子郝连平与他的人手留在官寺中,协助明珠和江唯言,一起看守住投靠凉国、或本就是凉国人的匪贼。夜阁杀手手段了得,作为唯一熟悉夜阁作风的江扈从江唯言,必须留在官寺中保全重要人质。与此同时,明珠本意安排郁明出城寻临县官寺相助,然郁明出于江湖人的考虑,决定向三派驻扎于附近的江湖人求助,明珠不置可否。雁莳则带着将士们在城镇中,一边找李皎,一边杀敌,保护那些被无辜连累的百姓。   雁莳提起夜阁杀手便恼怒无比:“夜阁已经派出了所有杀手,我的手下折了不少!艹,等过了这关,非把这杀手阁给一窝端了不行!”   李皎说:“我们撑过今夜,输的就是夜阁。他们孤注一掷,已经没有别的退路可走了。”   雁莳先是振奋点头,后忧心忡忡,十分难过:“然对方武功太高,我手下不是对手。他们到处找殿下你,欲对殿下下杀手。不如,我彻夜跟在殿下你身边?”   李皎摇头:“太浪费了。”   她微微思忖后,将自己在高处看到的城中情况说与雁莳听。雁莳有些茫然,头脑昏胀,听不清楚情况。李皎打量雁莳和她身后的将领几眼,再问了留在城中的将士们大致情况,便建议与雁莳换衣换身份,各自行动。   雁莳愕然看她:“怎么换?”   李皎冷静十分道:“此处地势最高,能看清整座城中敌方与我方的情况。此地街巷极多,曲折幽深,呈里通外围之状。只要你给我身居高处这个优势,我便能指挥你手下兵马与那些杀手们在城中周旋。然杀手们要杀我,我又不会武,极为危险,倒不如雁儿你扮作我,我指挥你在城中如何走,如何偷袭杀手,如何与他们交手。”   雁莳听明白后大振,觉得此法甚妙。她并不怀疑李皎的指挥才能,长公主她都能训练出明珠那般临危不乱、擅长谋略的全能侍女,她本人扮作将军,指挥将士与敌交战,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雁莳自己身手了得,若只是单纯跟在李皎身边保护,心中还挂念着将士,难免束手束脚。李皎这般一安排,既有能人去指挥作战,雁莳又能与这些杀手们直接交手去摸清情况,简直不能更合雁莳心意。   雁莳立刻去后方与李皎互换衣服。   双方出来时,李皎已经换上了雁莳一身潮湿的玄色衣袍,雁莳穿上了李皎那身宽松曳地的广袖长衫。李皎的衣衫自己穿来清瘦飘逸,被雁莳穿出了英姿飒爽的感觉。而李皎清清透透,穿上雁将军湿透了的方便打架的武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雁莳脸微红,看到自己那身潮湿的衣服被李皎穿着,觉得很不好意思,很对不住殿下。然李皎并不在意,她换上衣服后,就开始与雁莳说起接下来如何行动。雁莳与李皎交接完毕,振臂一挥,数了几个将领带走,去街巷上与夜阁杀手打游击。其余的将领则留给了李皎,李皎站在此城最高处,眼观八方,将一个个战略说出来,将领则用独特的传讯方式传给城中留守的人手。   “城中将士们立刻汇合,避免与夜阁杀手相撞。”   “城东有地势利于我等,分出十人向其转移。”   “令城中百姓进屋,不管听到任何动静,不得开门!”   一刻钟的混乱,城中奔走的杀手和将士们屡屡撞上,也有的很长时间碰不上一个人,一愣之后,要么上手交战,要么迷路撞墙。混乱之际,李皎面不改色,即便自己这方占据弱势,她的命令仍一个个传达下去。   一刻钟后,城中的阵势发生了变化。之前胡乱靠运气找人的将士们开始按照某种规律,在城中与四处游走杀人的杀手们碰面。大多数时候,都是四五个将士对上一个杀手。杀手武功强硬,将士人太少对付不了。然只要聚起人手,将士们的素养功力得到发挥,也能围困死对方。   针对武功强者,李皎想出的法子,便是既要诱敌,又不能太分流。   此时李皎与几个将士站在高处,密雨中地上游火乱走,他们能清晰地看到城中情况发生改变,将士们三三两两地与夜阁杀手交战。夜阁杀手的武功依然高,李皎的很多手段也时常被他们勘破,将士们牺牲的大有人在,但情况起码已经向好的一面发展。   雁莳那边取得的效果也很显著。之前李皎与城中杀手碰面,对方很快传信,告知彼此信阳长公主的穿着。如今这穿着送给了雁莳,雁莳带人在街巷中奔跑。雁小将军不敢大意,只因此举甚险,若放过一个杀手,她与公主的计划就很可能被人识破。   在夜阁杀手那里,信阳长公主已经很久不出现了,然信阳长公主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逃亡,必将会成为他们手下亡魂!   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进行着。   雷电交加,暴雨狂放。跟随在李皎身后的将领大气不看出,紧盯着城中的战局。当战局的弱势被一点点扭转,当夜阁杀手们屡屡吃亏,他们大松口气,用敬佩眼神打量这位信阳长公主:“殿下大才!那些杀手们果然开始乱了!”   “等他如无头苍蝇乱撞时,便是我等收割人头之时!”   李皎却并不乐观。   她拧着眉,漫声:“实力相差太远,战术终究是杯水车薪。现在我等占优势,不过是他们未曾反应过来。然只要他们反应过来,不再单独行动,陷入被动的便是我们了。”   “再者我不断地在这里下命令,夜阁杀手总会摸过来的。”   “雁将军的伪装也会被识破。”   “最重要的,依然是希冀郁郎的救兵,能在天亮前赶到。我怕天亮会有大变动……然郁明那边出城之路必也困难重重,我不敢将注押在他一人身上。”   李皎叹口气:“我最怕的,还是夜阁杀手对百姓肆意下杀手,借此逼我露面。他们现在尚未完全丧失良知,不过是觉得我乃囊中之物,不值得用百姓来威胁我。然他们一旦用百姓胁迫我……我是必认输的。”   “纵是我引颈自尽,也断不会让城中百姓替我被戮。”   “不知他们何时会发现我这一弱点。”   将领们面面相觑,乐观神情渐渐收回。他们用钦佩的目光看长公主殿下,没料到这样的情况下,殿下并不走,而是与百姓共存亡。李皎既担心她走了,杀手拿百姓泄愤,又担心她不走,杀手拿百姓泄愤……左右为难,她之大义,让看惯了向来高人一等的贵人嘴脸的将士们,颇为敬仰。   李皎忽而笑了一下,眼睫垂落,藏住心中的柔软:“但是无论如何,这一次,郁郎总是比我活下来的希望更大吧。”   酒气被风吹散,她目光穿梭浓雾,穿梭重雨。她的目光徘徊彳亍,穿越无穷尽的苍穹和山岭,掠过天鹰,荡过云雾,远远地望着目力无法看到的地方。她心想她那句“我等你回来”,她在离开前对郁明做的事,必会让郁明生起无限执念,势必平安回来吧?   李皎想,明珠懂她之心,安排的真好。   他去搬救兵,也是危险。但总比留在她身边安全。   她思虑重重,只望没有如当年般误了他。   “殿下……”几位将领涩涩不知如何说。   李皎向他们转头看去:“走吧,我们换个地方。再在这里站下去,夜阁杀手得找上我了。”   几人簇拥着李皎下楼,寸步不移地守着殿下,心中不住地祈祷,希望天明前救兵前来,解此危机。   城中有将士官吏们守城,朝廷没有对江湖严加管治。此城外不远一五峰山,座有三大江湖门派,乃是昆仑、青城、华山三派弟子驻守。郁明是江湖人,常年行走江湖,自然会与三大派弟子打交道。何况此次夜阁行动,身上有江湖人的标志,针对的还是大魏长公主,三派惶恐之下,不敢与朝廷作对,必派弟子前来相助,配合朝廷一同诛杀夜阁杀手。   郁明提锋夜走数里,早已出了城。   闪电再次映照天穹,炸雷轰轰下,黄河泛涛,杀手不绝。大雨落入浊水中,如沸腾般滚跃。双方的对杀从陆地到江海,郁明被数十杀手围住,逼向黄河。紫色光雾浮照在河面上,众杀手直奔而下,手中兵器一并挥向郁明。郁明借水之力后倾,沉入浊水中,瞬间不见。   敌人自不放过他,纷纷跳下黄河。众杀手落入水中,身形在浊水中起伏找人时,水面上忽有一道黑影闪电般掠出。惊.变乍起,青年向上纵起,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一道白亮的光从他手中划开。那是一道并不明亮的剑光,只轻微一闪,借着巧妙的半弧圈,数人脖颈处沾了血红,怔怔跌入黄河水中。   大雨中,郁明抹把脸,抬起头,眼眸漆黑而宁静,看着周围倒了小片的敌人,眼尾上挑,扬起锐利寒光。   “必须杀了他!”杀手们心中发寒,顿有决断。   呈四面包围之状,郁明被堵在中间。他冷然盯着这些杀手,握着从敌方手中夺来的剑的左手握紧用力。   刷拉——!   细密的雨势淋漓酣畅,刀剑同时斩下,咆哮而出。亮光飞入黄河,撞入泥水中,锋利刀刃向人侧颈砍来。天光切断绵雨一瞬,厉色照耀青年之眼!   和四年前那最后一战,一模一样! ☆、第39章 1.1.1   雨滂沱,风怒吼。滚滚浊涛铺天盖地, 郁明趔趄从水中翻身而起, 上方漫起数十刀剑, 向他凌空斩来,势大如开山。刀剑尚未碰到青年的身体, 带动的空气中狂躁的气流,就如罡风般向郁明这个风暴中心卷去。郁明抬头,眸中倒映着万千跳跃的刀光剑影。那光影瀚浩, 在他河水般幽静的眼中跃动。   “受死吧!”杀手们运气于手。   险之又险,郁明被数刀剑扫下,他的力道被压, 被压入黄水中。滚波袭来, 刀剑斩下未落到实处,只听“哐”一声,郁明拧身而起,腰身拧成常人难以达到的角度, 双锋停在鼻目前, 一个大开大合的起手式掠起。双方身子错过,交刃的火光噼里啪啦!   敌人再进!   郁明肌肉紧绷,手背上暴出可怕狰狞的青筋。他手里横着那把夺来的剑,与劈来的武器相交于胸前。无数大力压着他, 使郁明全身肌肉绷到近乎痉挛。左手一点点将力道向上推走,手中剑上被数人的内力挤压,又被兵器砍撞, 于一刻的静止后,那把剑上布满了裂缝,呲呲地破裂开。   郁明苍白唇角翘起,上睫挑动,光华流连间,眼中忽露出狡黠的笑意。   杀手们大惊:“不好——!”   他们极力往四方退去,然那把被郁明握在手中的剑,因剑气刀意的互相挤压而碎裂。剑碎开后成一片片铁屑,飘在半空中。郁明大喝一声,毕生所□□于手掌,贴上剑柄。乍然间,他手中剑光向四面飞去,如无数数不清的流星投怀,溅向四方。那剑意微弱又凛冽,看似云淡风轻,然只要沾身入体,乃必死之相。   血腥扑天,数人倒入黄河,眨眼间就被吞没。   杀手怒吼:“你不是使刀的么?!你怎么会有这般厉害剑意?!”   他们眼中,那青年浑身湿漉,跃出河水。他一步步往岸上走来,脚下踩着无数尸骨。他身形孤独料峭,此时手上遍布伤痕,鲜血淋淋。他骤然间展现出的与往日不同的武学,让杀手们忌惮。   郁明懒洋洋道:“谁告诉你们我只会用刀的?你们头子没打听清楚我吧?”   北冥的情侣刀剑,一直是“望山明”和“斩春水”。   他习刀,他师妹习剑。因刀剑的缘故,郁明自幼和师妹一同习武。他就算再愚不可雕,看了十来年师妹的剑,也该有所感悟吧?何况郁明本身就是习武天才。   这些江湖人都是怎么想他的呢?   他丢了刀,所以他武学被拉下,什么都做不了吗?   他只不过是想拿回刀,只不过是不喜用除了刀之外的武器,并不是说他不懂剑意,拿着一把剑在手,就使不出剑意来啊。   风从四面八方刮来,难以分清的鲜血和兵器的铁锈味散在寒风中,将黄河卷成阴暗灰色的旋涡。一道亮点当空劈下,照亮诸人的眼睛。   郁明低头看下自己的手腕,眸色沉沉:“你们认识我?四年前——”   旋涡当中,雨水混混,郁明借说话来平复自己周身乱窜狂奔的凌乱气息,盼望这些杀手给自己些许休憩时间。然夜阁杀手战斗意识极强,只在意外到达的变故前因太过诧异而开口说话,他们平时杀人,并不会跟敌人说太多废话。郁明眼下有开口之意,杀手们倒先压下心中惊骇之意,回过了神,重新向这个青年杀来。   众杀手冷笑:不过是强弩之末。   他们再次当空凌飞,冲杀向河道中心的青年,兵器再次聚集,决然砍下。   郁明逆风向前,迎去他们周身。内息乱起呼啸席卷众人,郁明不给他们成势之姿,他身如鬼魅般掠入人中,与敌对招。杀手早有所悟,知郁明武功高强,自不会与他独自交战。数人合纵,兵器再砍。   兵器挥砍而出的电和火化成浓郁洪流,席卷向颜色苍白的郁明。   在那样强大的力压下,周身血液都似跟着共鸣,在体内飞速跃动。郁明趔趄退后,被数人压得步步往后。武器在冲击下再次震裂,这次被杀手们聚入内力,密密麻麻的光影在双方对接的武器中流转,向郁明横劈而来。   哐当!   声势铿锵!   郁明噗地吐出一口血,喷在身前压来的钢铁碎屑上。他整个人控制不住的,手微微发抖,被再次逼入水中。这次仰面跌入水中,周身力气虚弱。杀手们当机立断,刀剑再次相合,往下砍来。   郁明盯着离自己最近的一柄剑,他眼中若有流光闪烁,突起又突落。   满身伤口,漫天倒下的刀光剑影在他眼中浮现,那光影忽而凝聚,凝成一个人的身影——   她将他推出屋子,低声对他说:“我等你回来!”   空气骤静。   世界变得漆黑,他喘着气,眸中落入溅飞的浑浊河水与雨水。   轰——!   电光降下。   记忆在一时间重合,回到了四年前的黄河边。   同样是与敌对杀,同样是逼入黄河。   少年郁明身在关东,听军营中将士悄声说起信阳公主与关东杨氏联姻,心中乱麻生起。他变得燥郁不安,他在战争中心事不宁。他不想再留在关东战场上,他急需回去长安,问清楚李皎这些传闻是不是真的。   许是因为心乱,给了敌人可乘之机。少年郁明在刺杀地方将领时被发现,敌人反杀,他们在黄河壶□□战。铺天盖地的水声,野马奔腾般的滚水。少年郁明被逼入黄河中,数不清的刀剑招呼在他身上。   他遍身鲜血淋淋。   右手腕承受不住大力,在水涛卷来时,斜刺来的锋刃砍中了他的手腕。虎口震痛后,少年郁明心神恍惚,那把“望山明”从手中脱落。他一瞬间回神,跃入河中去找自己的刀。敌人们又哪里会给他这种机会?   千钧之力,夹山之势,冲天席卷!   少年郎避不可避,徒手交战。他的右手腕一次次承受重力,被敌人挑断筋骨。他惨叫一声,跌入血水中。敌人追他数里,仍想借此除掉他。少年郎君忍着右手之痛,惶惶然,既不知是该留在黄河中找自己的刀,还是回长安找自己的情人。   他一身伤痕累累,绝望地伏在河面上,需要疗伤。   那一刻,千万重刀风劈下来时,他手中无一兵器,只能徒手相交。他心中念着“皎皎”,大脑空白,电光火石间,也觉得自己会那么死了。如果他死在黄河中,如果他的尸体如他的刀一般丢失,无处可寻,世间可有人能记得他?   满腔悲愤,化血吐出。   皎皎……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明月皎夜光……   尘烟散去,郁明双眸赤红,眼底潮湿。他剧烈地喘着气,死死咬着那口气。兵戈锋刃刺来,密密麻麻的雨幕中,仿若有身形翩跹的女郎幽静站立,低垂眉眼,望着他。她如月中仙般,只静静而立,便夺他心智,唤他回魂!   四年前她不曾等他!   但是她方才跟他说,她说她等他回来!   热血上涌,补了那口吐出的血。骤然间从记忆回归现实,青年满腔炽热,红血丝凝在眼中。他决意不能输掉,决意不能死!他尚有不平,尚有不甘。他尚被她强吻,还没有弄清楚她是什么意思……更何况,她等着他!   她需要他回去!   郁明颤着手臂,在水中一通摸索,忽然摸到了一把刀具。他半个身子埋在水中,当杀手们冲来时,他握紧了那把刀。众人来到郁明面前,锋刃往前距离眉心只半寸之遥,看不见的气流笼罩诸人!   一切变故发生在刹那间!   众杀手齐齐杀出,再给出最后一剑,好把这位传说中的用刀高手彻底杀掉;   郁明纵身迎上,悍然翻腕,他左手握着从水中捡起的敌人的刀具,身子往旁边一闪。他闪到一杀手面前,右手伸出,卡住对方喉结,向后一送一错。诸人无人提防他的右手,当他倏地抬起右手杀人时,那个杀手只来得及茫茫然倒下;   杀手手中匕首被郁明的右手抓在手中,他左手的刀挥出,右手的匕首斜刺里送出,反手一斩,再有一名杀手死在他的右手中;   郁明眼底浮光阵阵,长空下泥水混着大雨拍岸声阵阵,而以青年为中心,他随意游走,一个个杀手倒于他的双手合力下。   杀手们临死前疯狂大叫:“你右手明明已经……“   血肉残肢落入浊水中,郁明跃起后又落地,回到了岸上。足底溅起飞流如注,他如战神般巍峨静止,慢慢站起。郁明不言不语,发力于双手间,拧、夺、掠、刺,霎时清空自己周身的扇形地方。郁明的手腕颤抖,他拖着沉重步伐走上平地。闭了闭眼,青年面色苍白,清澈眼中映着这些不肯瞑目的杀手身影。再有风声在后,郁明旋身劈开炽热光华,踩着一众尸体凌空而起,来到杀手们的眼前。   众杀手惊骇望他!   郁明微微一哂:他的四年时光,他的武学积累,岂是他们这些人能明白的?   大雨磅礴,周围已空,徒听黄河咆哮。青年纵跃入雨夜身处,向自己的目标掠去——   此夜四处大战,战火从城中烧到城外。李皎与几个将士一次次换地方,站在城中高处楼墙上指挥将士大战。如她所料,一开始确有奇效,后来敌方发现他们的手段后,便开始占据高处,反利用地形来制约他们。   众人唯一庆幸的,是夜阁杀手只为杀人而生,并无人如李皎这般,只随意扫一眼城中地形,就能瞬间想出方案来对付敌人。   雁莳扮作李皎,在街巷中的几次突围反杀,也在成功几次后没有了效果。他们的换装被杀手识破,杀手不再上当,只认准了真正的李皎,雁莳再无法捡漏子。甚至杀手们为对付雁莳,数人合作,让雁莳吃尽了苦头。   东奔西跑,四处流窜。雁莳在一个巷中从杀手手下逃脱,护着几个将士靠在墙头喘气。她拍着胸口:“吓死我了。弄得我一阵紧张,还以为今天要交代在这里了呢!”   几个手下无奈地看着雁小将军,佩服小将军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轻.佻庆幸。他们问:“将军,敌人已经摸清楚了我们的路数,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雁莳略微想了想,便一拳击掌:“我也不知。去寻殿下,看她如何说吧。”   天色一点点往后推移,从上半夜进入了下半夜。风声鹤唳,空气中荡着不宁的因素。城中百姓们紧闭屋门,整夜惶惶然听到屋外院中、墙外的杀戮声。李皎等人最后在官寺汇合,夜阁杀手也将重心转移,回到了官寺。   雁莳等一众将士全身湿漉漉地站在李皎面前,等着李皎的吩咐。   李皎说:“最后一战必然会聚集到一处,不必再东躲西藏了。就在官寺,与他们进行最后一战。”   “我们的救援若天亮时不到,诸位就得与我一同交代在此地了。”   众人肃然点头,再无话可说,唯今之计,只能使尽手段与敌拼杀。到这个时候,回到公主身边的明珠因在奔跑中扭伤了脚,不得不停下她的走动,做些简单的事。明珠眼观八方,忽然发现,夏国王子郝连平身边跟着的几个护卫,之前不显山露水,到这个时候,武功突然暴涨,让那些杀手一时措手不及。   明珠:“……”   李皎眼有深意地与郝连平对望一眼:“王子殿下这会儿不保留实力了?”   郝连平苦笑:“殿下你都把情况说得这样遭了,我自然不敢再有所保留。”   郝连平来到大魏,就算他是被他王兄算计出来的,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人手。先前郝连平留在官寺,与明珠、江唯言等人一起守卫官寺。然于郝连平来说,这是大魏的事,跟他这个客人有什么关系?他只保证不让明珠受伤就可以了。   到这一时刻,到李皎说“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谁也别想逃”时,郝连平明白,自己不能再藏实力了。藏着藏着,实力也许永远用不出来。顿时间,郝连平与夏国公主娜迦身边保护的扈从,展现出他们高超的武艺,纵是与夜阁杀手对阵,也能一力强压下去。   李皎顾不上猜测郝连平的小心思,只紧张地观望着战事进展。   时间再慢慢往后,后半夜进入即将天亮时期。   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   雨慢慢变小,由滂沱大雨转为牛毛细毫。   明珠受李皎的嘱咐在算夜阁杀手的人数,她忽然道:“殿下,对方的人变少了!”   明珠说人变少,肯定不是说因为对方倒在血流中的尸体多了,站着的人少了。明珠说的,乃是聚集在官寺前与他们拼杀的夜阁杀手,总数变少了。   李皎心中一凛,叫道:“雁十!”   在数人围战中奋勇无比的雁莳高声应道:“喏!”   她手中剑出,又一脚踹开扑来的敌人。雁将军振臂一呼,周有数人响应。雁莳且战且退,带着众人出府门,去寻那些离去杀手的踪迹。李皎早有言,越往后,杀手越无所顾忌,恐拿城中百姓发泄。李皎早有提防对方疯狂之意,明珠一说对方人少了,她便派出雁莳去城中找人。   然他们都知道,这些都是无可避免的!   哪怕雁莳,争时夺刻,也不可能完美实现李皎的计划!   战争愈发惨烈,交战双方都心中焦躁,都在想求援的人何时到,还会不会到了?李皎这边自然希望郁明尽早搬来救兵,夜阁杀手则希望天亮前解决掉李皎,而那些所谓救援的人,最好永远不到!   夜阁杀手们目中发寒:他们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场战争上!一输尽输,绝不能心存侥幸!   推推拉拉中,雁莳退回了官寺中。李皎与她布满血污的面孔对上,眼神暗下:雁莳手中人尽折,雁莳突围不出去,拦不住这些丧心病狂的杀手!   天边光线暗暗,雨水缠绵,渐渐有哭声叫声求饶声传入诸人耳边。   官寺中拼杀的双方一起抬头,看到官寺门口,一个个平民百姓被推了进来。而有数位杀手在百姓附近站着,既挡住了他们出逃的可能性,也能随时下手杀掉这些百姓。当这些神色凄惶可怜的百姓被人带出来时,官寺众人的脸猛地沉下。   雁莳怒声:“你们想过你们这样做的后果吗?不光受朝廷追杀,还受江湖唾骂!你们竟拿无辜百姓威胁我们!”   杀手首领带头守在被抓来的百姓周围,手里已经拿起了剑,横在了这些百姓脖颈上。他的手下和官寺兵马还在大战,而他丝毫不急,目光只紧盯着身边无人的信阳长公主殿下李皎。他听闻雁莳的怒骂,声音沙哑,恶狠狠道:“过了此夜,我夜阁必然全部退出大魏,退回大漠,不劳尔等费心。”   他眼中带着疯狂之意,如蛇信般咬死李皎:“长公主殿下!这些都是你的子民!如你当下自刎,我便信守承诺,不拿百姓泄愤!不然!你杀我一人,我屠你十人!”   他手里的剑往后压,锋刃贴着一个中年妇人的脖颈。那妇人已经吓得满脸菜色,她脖颈上鲜血淋淋,闻言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大哭着跟夜阁杀手一起喊:“殿下,殿下救我!我不想死!我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儿,我要是走了我孩儿怎么办?”   李皎抿着唇,沉默看他们。   夜阁杀手大笑,逼着百姓:“再去求!跪着去求!那是你们的长公主殿下,你们都是她的子民!只要她自尽,我就放了你们!”   “她是公主!她能救你们,就看她救不救!”   恶意流走,夜阁杀手终是用出了李皎最为忌惮的一步。   哗哗哗,噗通噗通噗通。在夜阁杀手的威胁下,百姓们在第一个人倒下后,一个个纷纷跪地,头磕破了血,给那位惊鸿若仙的女郎磕头恳求:“殿下救我们!殿下我还不想死!”   “殿下!”   “殿下!”   “殿下——”   只是一个试探,连夜阁杀手都没想到,这恰恰是李皎的软肋。   轰!   寒电之光降下苍穹,李皎震怒大喝:“闭嘴!”   那方战伐不绝,守着百姓的夜阁杀手疯狂大笑,挑衅无比地拿手里武器去逗玩他们。李皎目中火焰跳跃,猛地从雁莳手中抽出一把剑,走向前方。身后诸人惊道:“殿下!你不能!”   然他们被战争所拦,就是雁莳想阻拦李皎,也被李皎巧力一推,推入了战争中。而没有武力的明珠跌坐在地,旁边陪着泪眼汪汪哽咽不住的弱女子娜迦公主。明珠脚受伤,根本动不了,自然也拦不住李皎。   李皎提着剑走向前:“我自尽,你就放人?”   夜阁杀手狂笑:“不错!”   李皎双目深深:“我不信任你们。我已走到这里,你即刻放人,我便自刎于前。”   杀手们互相看看,派自己的人手拦住想过来阻止公主的那些人。两方战场中间被隔开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而墙这边的正方,只有李皎一人。杀手首领使个眼色,让手下慢慢放下手中剑,任由那些百姓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官寺。   夜阁杀手不阻止李皎,因李皎此时,已经入了他们的包围圈。他们心中大畅,紧盯着李皎,心想早知这位殿下爱民如子,他们早就这样做了!   在自己人的狂吼声和敌人的注视下,李皎双手颤抖,手里剑慢慢抬起来,切在了自己脖颈上。她到这个时候,也并未完全放弃。她脸色苍白,脑海中千丝万缕,百般思量对策。剑光照着李皎的眼睛,她与混迹人群中的江唯言目光对上,江唯言朝她轻轻一点头。   江唯言以前也出身夜阁,他对对方手段熟悉,自然会想方设法救下李皎。   李皎咬下唇,决意以性命相托,与江唯言合作!盼望江唯言在自己动手的一刹那,把握住机会,打乱这些杀手的节奏!   她一狠心,长衫飞扬,袍袖长丝一同起落,手中剑往脖颈划去。   异变突生!   极轻微的一个石子当空飞来,击中剑面,将李皎握着剑的手震得松开。李皎踉跄退后,江唯言忽得迎身而上,掠入阵中,来到公主身边。杀手阁的人顿时乱套,纷纷摆出守势,还有人不死心,大步往李皎的方向奔来。   江唯言冷笑,提剑刺上。   在这时间,四面墙头出现了无数江湖人士,悄无声息。雨静静停了,天上露出鱼肚白色,微光中,无数江湖人从四方飞身而下,向这些夜阁杀手杀来!夜阁杀手大慌,忙忙对敌,被数不清的江湖人士缠上!   援手到了。   李皎再往后退,靠着墙壁,突有所感地仰起头。   夜尽天明,雨歇风住,那面上沾着血迹的青年郎君立在墙头,目中光芒犀利,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的战争。他带来了援手,请来了三大派的弟子,这些弟子一听是长公主遇难,便想到若自己矫情,日后朝廷势力必然清算武林!   为今之计,当是全力出动,营救殿下!   郁明做到了自己承诺的事,肩膀微松,疲惫感涌上。他忽有感觉,侧过头,垂下眼,看向一个方向。他的目光,与靠墙而立的李皎对上。四处皆在战,只有他二人静静站着,凝望着彼此。整个天地都被聒噪冲没,青年站在高墙上,衣袍猎猎翻飞,嶷如断山。   郁明深吸口气,跳下墙头,走向李皎。   漫天银光,驱散黑暗。满地血海,被雨冲刷。清泠泠的新一天到来,青年人一步步地走向她。   他快步穿过人群,推开阻拦人。盛夏雨后天凉,清晨有鸟鸣声清脆响彻。英俊的青年站到她面前,与她的眼睛对视,好像时光在两人之间冻结抽离。郁明眨了下眼,忽而露出几分调皮的神色。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如她忠心的扈从般,抬头仰望她:“殿下,幸不辱命。”   李皎目中浮起笑意,郑重地将手放在他肩上。   九天白光,光耀四野。岁月啊,它呼啸而走,亘古岑寂。青年男女静静地站在漫天天光下,就好像时光永远地分岔,时光又永远地向前。在很多年后,他们未必不会再次相逢,错过了的情,丢失了的爱,未必不会再次回来。   他已然归来,长住光明。   她心有所安,赤子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这卷终结篇字数多,所以写的慢了点,对不起啊么么~这卷就定格在这一瞬了,明天开始第二卷“荒鸡篇”,就是长安篇。 ☆、第40章 1.1.1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 苍蝇之声。东方明矣, 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 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 无庶予子憎。   ——《鸡鸣》   长安未央,宣室殿明。白壁丹楹,蓊蔚洇润。   殿中燃着清淡龙涎香, 一下午的时间,皇帝李玉都坐于殿中接待朝臣,批阅奏章。   众人皆知, 皇帝李玉于政事上分外勤勉, 他不好.色不好财,不喜游玩不爱铺张。平时不上朝的时候,李玉整日待在宣室中,并无任何兴趣爱好。比起先前两位皇帝随意难捉摸的性情, 这位天子沉静内敛的程度, 让诸位朝臣感动得近乎落泪。   由是皇帝陛下的一些小毛病便可以忍受。   比如有人奏请选秀,被李玉多次驳回;   有人批评国舅洛氏教女不严,皇后无子,被李玉半斤拨八两地绕了过去;   再比如有人论及信阳长公主的婚事, 言不该如此匆忙决定,男方还是江湖人,身份与殿下不匹配, 也被李玉一声冷笑打断。   到最后,日入西山,已无朝臣再来求见。李玉依然坐于宣室,冷静地看着自己铺在长案上的一张大幅地域绢图。此图绘有大魏国土,李玉在其上点点画画。若有人来看,便能看出皇帝圈了又圈的地方,乃是洛阳。   洛阳地处关外,西靠潼关。不破潼关不入关,可见洛阳地位之重要。而近几年,因无战乱,洛阳地理位置突出,经济颇为发达,已超越长安,被人誉为“东京”“小长安”。而与此相反,长安的地理优势减弱,凉国、夏国都离长安过近,经济往来频繁的同时,也带来一些战祸。掌权者坐镇长安,早已渐渐丧失前朝的优势。   李玉目光盯着洛阳,他考虑迁都之事,已经不是一两年。然长安自前朝时便是中原的京都所在,他想要迁都,把一国的中心彻底转去洛阳,也必要做些充分准备,否则难以说服朝中诸臣。为了迁都这事,李玉筹谋数年,甚至放下了别的一些事,一心一意为此准备。   尤其是此次,得知妹妹在路途上几次三番遇到凉国贼子,更让李玉坚定了迁都之心。   他手扣着案头,闭上眼沉思:他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把迁都这件事做完,朝臣反应过来后已经无法挽回呢……   “陛下,雁将军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殿外黄门毕恭毕敬地躬身请示。   李玉眸子睁开,冷冽的眸心漾起一丝复杂的情绪。良久,他才“嗯”了一声,着人进来。同时辰,到了御医前来请脉时间,两边来人便同时进殿。御医跪坐于陛下身边,替陛下诊脉时,眼睛余光看到李玉盯着雁将军的书信,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   御医察觉陛下脉象之僵,便借说话来让陛下放松些:“雁将军真乃当世之女英杰!有雁将军同行,长公主必然能如约回朝,陛下不必担忧。老夫记得雁将军该与长公主殿下差不多大了吧?说话间殿下都要成亲了,雁将军的婚姻,她家人愁得不行……”   李玉合上书涵:“与你无关的事,少打听。”   御医被陛下话里的无感情冻得一僵,忙低头,不敢说话了。   很长时间,殿中再无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陛下似终于研究完了雁将军的书信,提笔要写字,他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将手腕从御医手下移开。提笔落字时,一阵咳意涌上,他忍不住偏头咳嗽。黄门慌张递来巾帕,巾帕上沾着丝丝红血,看得御医触目惊心。   李玉缓了一会儿后,与御医忧心的目光对上,唇角一扯,哂笑一声。他开始写信,中途,漫不经心地问一句:“你脉案已经记了这么久了,朕还能活多久啊?”   “陛下,此话不可讲!”御医惶恐,噗通跪下,他全身被吓出一身冷汗,瑟瑟发抖,“陛下乃真命天子,万岁无疆……”   李玉没说话,御医鼓起勇气抬头,看到陛下漠然无比的冷峻侧脸。御医顿时想到皇帝的病情,想皇帝如此日夜操劳,为国事耗心耗力,膝下无子无女。他一人住在未央宫,宫中那样大,然皇帝平时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太皇太后隐居多年而不出,且与陛下的关系也谈不上好;皇后和陛下的关系,更是人前一个样,人后如陌路;只有长公主殿下偶尔会进宫来陪陛下说说话,到那个时候,陛下才有点温情的样子。   然而长公主殿下和陛下不愧是同胞兄妹,一个性情,都是冷冰冰的。长公主她也不常来未央宫……   而留在长安城中的其余宗亲藩王,陛下更是基本不见了。   陛下所有的心思都放于朝政上,奈何心力交瘁,病入膏肓,也无人知……   御医眼中被热潮涌没,思及这些年陛下的脉案越来越衰弱,却毫无办法,他们就焦急不安。有时候甚至抱有悲观之心,想劝陛下尽早与皇后洛女诞下子嗣,那日后也……然这些话,几乎是在咒着陛下,又是在插手国事。他们根本不敢说。   想到一桩桩事,都由陛下一人扛着,无人替他分忧,才至他这般情形,御医忍不住悲从中来,落泪而泣。   李玉听到了努力压抑的抽泣声:“……”   他突然觉得可笑:“何悲?自古从无万岁之天子。”他放下笔,问道:“朕还能活多久?一年够吗?”   御医轻声:“只要陛下注意调养……”   “不成了,”李玉淡声,“近来,朕时常头晕,意识有片刻空白。长此以往,如何处理国事?朕甚至疑心朕这乃是中风之前兆,然你们太过无用,都说不是。眼见着朕身体一日日差了,也是可笑。”   御医不好辩驳,羞愧无比:“绝不是中风!陛下您尚年轻,哪里至于那般境界?”   李玉说:“就怕比中风更麻烦。”   御医再不敢多话了,他们已经是全国医术最高的一群人,日日诊脉,来来去去,也只查得出陛下的脑中似有什么挤压。然他们又不能剖开陛下的头去仔细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吧?众位御医只好日日研究,眼见陛下都开始头晕吐血了,他们仍然束手无措……想来分外对不住陛下。   李玉挥挥手,示意御医退下,不再与御医讨论自己的病状了。他心中已认定自己活不了多久,便想在为数不多的时间内,把想做的事放到一起来。   例如夏国的暧.昧、凉国的野心、宗室的不安分、迁都的准备事宜……他要细细琢磨一番,好把这几件事,能赶到一件事上去。   还有他也烦恼的子嗣问题。   他自己是不成了,他厌洛女至深,绝不会与她妥协。他这几年,一直在想过继子嗣的事。然宗亲们……被他杀的杀,囚的囚,能过继给他的,他都不甚满意,也唯恐对方有二心。他这般急着让妹妹嫁人,也是希望妹妹能尽早诞下子嗣,好让他李氏后继有人。   只要李皎能诞下一子,李玉便不必再忧虑了。他妹妹的孩子,和他的孩子,也无甚区别。到那个时候,他方能安心离世,九泉之下面见祖先,方不至于无颜以对……   李玉确实恨不得李皎赶紧嫁人!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退一步,他也无法将棋压在李皎一个人身上。万一妹妹第一胎不是男儿,万一他去之前都看不到一个男儿郎,再万一妹妹没想生子,或者要让儿子去走江湖,李玉必须得给自己再准备一条后路。   最后,是雁……   李玉的思绪顿住,睁开眼,再次盯着桌案上摆着的笔墨。就是这个时候,黄门又在外报:“陛下,北冥派东峰行走弟子林白求见。”   林白?   李玉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顿,眸中闪过锐色,半晌才宣此人进来。李玉在长安安排妹妹李皎的婚事,早早与北冥派打了招呼。郁明是北冥派主峰,北峰大弟子。他的婚事,北冥派为了礼数,应该派北峰的长老来长安配合。然北冥派派了东峰的行走弟子林白……唔,林白身份特殊。可见北冥派纵是对朝廷有些许不满,却仍是妥协了。   无妨,只要他们妥协便好。   已入暮色,殿中燃起了灯烛。两排灯火微光昏昏相映,从殿外,慢慢行进来一位青年郎君。此郎君面容俊俏,锦衣华服,博带巍峨,他悠悠闲闲地走进来,不动声色时,眸中也自带三分笑意。与李玉的冷肃比,这位郎君天生一副散漫模样。   偏偏身有雍容之气度。   此郎只一露面,便如白玉般通透干净,让人心生好感。郎君拱手微微一笑,刹那间,眉目展扬,有万树花开之惊艳:“陛下,多年不见,风采如昔啊。”   李玉看着他,静静起身,回了一礼。若是外人看到,必然目瞪口呆。而这位皇帝面对北冥派派来议亲的这位郎君,恭敬又疏离道:“三皇兄。”   “陛下认错人了吧?”林白漫漫一笑,随意摆手,唏嘘道:“哎,这种称呼太吓人,臣胆小,陛下莫吓唬臣了。”   林白,原名李珏,小字意白。昔日当朝天子尚是一介小小平阳王时,李珏是宫廷中炙手可热、人人巴结的嫡系皇太孙。他父亲是太子,如无意外,日后必将登临绝顶。而他父亲去后,又必然把皇位传给李珏。李珏是当年的皇帝一辈、太子一辈都分外喜爱的孩子,人人都觉他日后不同凡响。   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意外发生,先皇临逝前废了太子,将皇位传给了人人不看好的平阳王。平阳王登基,诸位阻他登基的宗亲们,便成了他的眼中钉。在太子一系被打发后,李玉将自己这位三皇兄派去了北冥派,望北冥派保住自己这位皇兄的性命,莫让这位皇兄跟着太子一系犯浑,或受牵连。从昔至今,已四年矣。   李珏再一次踏入长安,已是改名换姓后的林白,目的又居然是为了北冥派北峰大弟子郁明的婚事。他不再代表皇室朝廷,反而代表北冥江湖。   世事难料,各人的际遇也实在是有趣。   当长安那方,李玉和林白商议两家的婚事时,李皎等人在路途上的遭遇也快快送信去长安报汇。而李皎这方,接待了江湖上的三家驻守弟子。华山、青城、昆仑,三派弟子中,只有华山派因为离长安过近,偶有被皇帝面见之机,其余人,都是第一次面见公主殿下,心中分外激荡。   朝廷没有派兵管押江湖人的意思,江湖中人都对朝廷的放任自流感激不尽。然夜阁胆大妄为,居然敢为凉国卖力,既叛大魏,又欲杀长公主殿下。三派弟子听说后,吓得几欲昏厥。长公主一召见,他们便急忙敢来,唯恐朝廷认为所有的江湖人士都是夜阁那一流,有叛国之心。   众人围着长公主殿下,帮长公主提意见处理夜阁之人。同时,他们又派人缠住郁明,不断地旁敲侧击。   江唯言以前虽是江湖人,甚至更是夜阁杀手,但比不上他有个好出身。他乃长安名门江家的嫡系弟子,身上不但有官职,还帮长公主做事。江唯言离开江湖数年,身份早已洗白,与江湖人实在没什么交情。   然郁明不一样啊。   他出身北冥大派,江湖大派身份正得不能再正。此次长公主遇袭,又是他主动联络的江湖人。江湖弟子来打听长公主的事,必然会想方设法跟郁明打听了。   弟子在新住所的湖边亭上找到那个靠在柱头上昏昏欲睡的青年,拿出本子来记录,问道:“我等实在是惶恐不安。不知郎君可知道那位殿下的爱好,给她送些好处,不知她能不能既往不咎,不要将夜阁的事,算到我们头上?”   郁明低头看弟子的本子,颇有亲切感。因他也有同样喜好啊!他顿时跳下来,与人勾肩搭背说:“哎呀,长公主嘛,就是阴晴不定。人家想算就算,全看心情啦。”   弟子面色僵硬,听得悲从中来:“这样么……那殿下有甚爱好……”   郁明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喜爱毛毛虫,喜爱淋雨,喜爱被人当面数落,喜爱别人不给她面子……”   弟子听得一阵惊疑,怎么觉得这位郁郎说得如此离谱?   恰恰明珠领着一众长裙侍女从旁路过,听到郁家郎君漫不经心地随口胡侃,她脚下一趔趄,随后无语地望一眼那个英俊郎君,幽怨道:“郁郎,你这般胡说八道,小心殿下回头跟你算账。”   郁明一本正经道:“算账也得能见到面才算啊。公主殿下日理万机,哪里记得我这般小人物在背后编排过她?”   明珠长眉一扬,听懂了郁明话里话外隐约的怨气。因夜阁之事过后,李皎一直处于忙与更忙的状态中,根本没时间见郁明。郁明有些怨念,有些讥讽,也是颇能理解的。明珠不欲掺和李皎与郁明之间的事,听到郁明讽刺李皎,已不再如当日初听时那般生气。她微微一笑,提裙而走,留郁明一人闲晃去。   听了一耳朵的弟子,到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差点摔了自己手中珍贵的记录长公主爱好的小本子,大叫道:“郁郎,你也忒不厚道了!原来你都是哄骗我们的?难怪长公主见了我们送的礼,皮笑肉不笑的。”   郁明沉下脸,半天没说话。   他心想你们起码还能见到她,然而我呢?   自当日他搬来救兵,解了李皎之危。事后李皎一直在忙着见官寺人、见江湖人、见使臣,李皎忙得脚不沾地,平时根本没怎么露面。郁明一开始理解,想等她忙完了再说两人之间的事。   然她眼看着,这是忙不完了啊!   弟子尚跟在后面喋喋不休指责郁明的不厚道,郁明抽身而走,垂下眸子,心想他必须采取一些行动,不然他短时间内是别想见李皎了!   李皎这个时候,刚刚送走一批当地官员,与他们说完夜阁动手之事,答应他们会与陛下说情。见过这几个人后,明珠又进来说,郝连平王子也有事跟她商谈。李皎精神不济,身体有些不适,然她算了算,想见过这最后一拨人,应该就能休息了。因此她并未拒绝,在屋中缓了一会儿后,思及郝连平当日在夜阁袭击一事上的相助,为给对方面子,便决定亲自出门去见人。   出门时,明珠看李皎脸色苍白,颜色不好,霎时想到给李皎请医工的事。先前夜阁袭城前,明珠就有这般打算。但因夜阁一事,一直耽误到现在,明珠都忘了这回子事了。眼下她想起来,便跟殿下匆匆告别,自去请医工了。   李皎跟在侍女后,走在大太阳下。日光晒得她一阵晕眩,越走越难受。她到树荫下时,实在累得走不动,便让侍女们在前等候,自己稍微歇一歇便赶去。侍女们不敢违抗,垂手相候。李皎站在浓荫下,刚感觉脸颊稍微不那般滚烫,不那般难受了,身后忽有一道影子闪出。   李皎眸子睁大。   余光只看到青年的侧影。   她被从后搂住腰身,张口欲说话时,唇也被捂住。郁明当真大胆,当着众侍女的面,直接挟持了长公主殿下。他留下一句“待会儿把人送来”,就抱起李皎用轻功飞走了。一群侍女茫茫然立在树荫下,没有明珠做决定,她们都不知道该不该信郁明的话。   郁明带着李皎飞檐走壁,跳下一墙,随意开了一门,将她推入门中,他跟随而上。到了室内,郁明将李皎推得往室内跌了两步,才手松开,放下了捂住她嘴怕她喊叫的手。   李皎乌黑的眸子安静地看着他,并没有要喊的意思。   郁明垂头看她,看她脸色不太好,心中一阵迟疑。   李皎目光飘忽,低下头不敢看郁明的脸,垂下头却看到他劲瘦的腰身。她心中滚烫,努力压抑自己克制不住看他的眼神:“有事吗?我还要去见郝连王子。你若没要事,我们改日再谈如何?”   郁明看她低着脑袋,连看他都不肯看,心中更为发恼,又疑心她是否见异思迁喜欢那个异族王子:“他的事重要,我的事就不重要?谁说我没事?”   李皎脑海里全是那晚上的事,她不看他,心中都想到他的唇贴着她,他的睫毛刷着她的脸,他的——“谈情说爱的话,可以往后推……”   郁明目中生起恼色,怒火重重:“谁要与你谈情说爱?难道我就没有别的事与你说了吗?我在你心中就整日游手好闲,一点正事也没有么?我这般正直,这般敏锐,我这里有一大堆的正事等着跟你谈!你是不是还要我提前预约?”   李皎哪里敢让他提前预约啊,虽然她身边的人全要提前预约。   她默一会儿,戏谑道:“不用啊,你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郁郎都挟持我了,还捂着我嘴怕我喊,你都这般难得有正事跟我谈,我洗耳恭听哇。”   李氏嘲讽,永远是这个调调。甚至郁明都能从她话里不光听出讥诮的那个味道,还能听出她与他的亲近之心。想来若不是他,旁人敢挟持她,还要逼着和她说话,李皎必然是不给面子的。   郁明眼中掠起了笑意,难看的脸色缓和了些。   他沉吟一二:“我遇到的夜阁杀手手段,与我四年前在关东一战时碰到的几人有点像,是武功路数的相似。”   李皎的面色瞬间凝住,抬头与他对视。   相似?她心想郁郎这么傻,一点点相似他恐怕注意不到。而且他武功好,他说的相似,该是**不离十。难道四年前关东一战中,先太子一系的人,还请了夜阁人出手?夜阁现在帮凉国办事,那是说当年太子为夺皇位,还可能与凉国勾结?   再或者,是关东杨氏的人,为了婚约,而要借战争除掉郁明?   李皎脑中立刻闪出七八个阴谋来,她觉得此事非常重要,她需要仔细想想。李皎转个身,走向门的方向。她边低头想着这些事,边开门欲出去。   郁明:“……”   他靠着墙看她,看她心神恍惚,一听完他的正事,转头就走。   郁明托腮凝视着她,观察她的反应。看她要走,他一声嗤笑,伸手将她拽了回来。郁明起身站直,李皎一声惊呼,天旋地转后,她已被郁明推靠在门板上了。他俯眼看她,慢慢弯身,离她越来越近。李皎一怔,冷不丁看他在眼前英俊放大的面孔,再次想起了那晚上的混乱。   她那晚喝了酒,心神是冷静中,带着极致的疯狂的。她又悲痛万分,因为痛恨自己当年对郁明的抛弃。再见到郁明,各种情绪上涌,她禁不住强吻了他。   之后几天,她醒了酒,回过了神,就分外怕面对郁明。   当郁明低头看她时,她故作淡然的心神一下子乱起。看到宽阔的肩膀,目光移到他高耸深邃的眉眼上,顺着高直如峰的鼻子向下,忍不住去看他的嘴唇。看到他的唇,就想到当日他把她往怀里带时的样子。两人缠在一起的头发,他喷在她面上滚烫的喘息,贴着自己的火热……   他是这样的俏!   李皎面颊飞上红霞,睫毛颤抖不住,闭眼大喊:“不!不行!”   李皎哆哆嗦嗦站不稳,肩膀被他箍得动不了。热潮拂面上,她忙偏头。李皎双眸含水,身子发软一阵颤抖,声音也虚弱无比:“不、不……”   郁明恼恨无比,以为她翻脸无情,以为她亲了就要把他踹开。他心怀自我唾弃与羞耻,满含不甘与期望。他自觉都已经到这一步了,他都不想跟她算旧账了,她凭什么不给?她若是不喜,当日为什么要亲他?要撩拨他?他箍着她的肩往自己怀里贴,面色铁青,口吻坚定不容拒绝道:“为什么不行?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能亲我我还不能亲你了?!”   李皎一怔:郁郎单纯的,就是想亲一下而已啊……比起他,她就心思肮脏得如禽.兽似的……   不及多想,郁明掐住李皎的下巴,俯身而吮。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在外面天天都有意外发不了文,今天的意外是没网……累死我了! ☆、第41章 1.1.1   郁明在尝试着亲李皎。   他在试探李皎对自己的底线到哪里,什么程度可以, 什么程度不可以……   屋中靠门, 廊下静悄悄无人前来, 一片静寂中,只听到他二人缠在一起的喘息声。夏蝉鸣叫不住, 空气中飘荡着纤纤尘埃,于他们头顶飞舞。郁明垂着眼皮,将李皎拥压在门上。他的睫毛浓密几乎刷上她的脸, 而他心中的燥热也传染给了李皎。   怀中女郎她白璧微红,眼眸潮湿,被人的唇轻轻一碰, 心跳大急, 怦怦然,快要从喉咙跳出来一般。   郁明一开始亲她,李皎以为他要冒犯她,偏过脸, 被他亲在了微红耳珠上。那一下, 李皎身子一个激灵,如过电般,全身开始哆嗦。李皎身子被那一下弄得无力,说不清的焦躁与颤栗感潮水般涌向她。他的呼吸与气息拂在耳际, 让女郎膝盖发软,想向下跌去。她大急,伸手猛推郁明。   自然是推不动的。   郁明口中含着她的耳珠与耳下明珰, 观察李皎的神色,发现她挣扎得厉害,他就松了口。他心中遗憾万千,有万蚁爬过之酥.痒,但是他忍耐着,硬生生扭过脸,与她的唇重新贴上。   轻吮着她的唇瓣。   李皎这一次挣扎得不甚厉害,或者说她自觉抵抗不过,就放任了他。   郁明心中大喜,觉得含一含唇,是被李皎允许的。他心中浮起无数渴望,忘情地去品味其中乐趣。他嫌她配合得不够好,嫌她个子太矮,便去托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抱,好缓解身体的燥郁。这般推推搡搡间,他明明是搂她的腰,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臀。   那柔弱浑.圆的触感,托于他掌心,让青年的手一顿。   李皎满面通红,头一下子后仰,红着眼又羞又怒:“你莫张狂!”   郁明心中不服,心想你都是我的人了,让我碰一下会如何。他眼底刀光剑影不绝,李皎手臂攀上他的手臂要把他扯下。她扭过脸也不肯被他亲了,她努力与他拔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去。她苍白的脸颊因亲吻而绯红,这一瞬又重新苍白了——郁明忙拿开托着她软臀的手,急道:“我不张狂!不张狂!不许走!”   他心下一狠,不理李皎的挣扎,将她抱高,脚踩上自己的鞋。他再迫她仰头,这一次他低下头亲她,就亲得没那么费劲了。   人的渴望总是一点点往上涨。   男人的欲.望也一样。   郁明观察李皎,觉她目中迷离,觉她瘫在自己手臂间如水般温柔。他心中自得,想她果然还是喜欢他的。他仔细想过他与李皎的关系,并非无法缓解。他当日都能忍下对她的怨气而说服自己负责,自那以后,他就在不断地自我说服。   一直到那天她强亲他。   郁明对自己的说服程度,几乎达到了顶点。   有那么一刻,他被压在屏风上,终于自我放弃,知道自己不可能跟李皎那么僵下去了。要么近一步,要么退一步,绝无黏黏答答要断不断的可能。他二人在一起,关系就忍不住被弄得一派混乱。即便郁明说服自己不理李皎,然有时候扛不住李皎理他。   他真的扛不住她……她对他笑一下,他就忍不住想“她只对我笑”;她低下眼睛用眼角余光偷看他,他也想回望过去。每日每夜,渴望在他骨血中叫嚣,如海如潮,将他渗透。郁明渐渐明白,他不能跟李皎待在同一个地方。   他会忍不住去关心她。   他若真想和她绝交,最好的办法,就是再不见她。   然而他做不到。光是想到再也不见,心中就惶恐万分。他少年时最恨李皎的时候,也不过是想着“我不喜她了”“我再不会理她了”。他从来就没敢去想再不相见这种可能性……   而如果他做不到,他只能往前走一步。他只能把自己所有的怨气收回去,与她重叙旧缘。他为人果敢,不喜玩暧.昧,不喜耽误时间。一旦郁明发现自己并不反感李皎的强吻,他甚至半推半就与她抱在一起,他就知道自己输了。   不甘心,可又有欣喜雀跃感涌起……   郁明试探着:“你张开嘴,让我含一含舌头……”   李皎捶他肩,心想你不要太过分!   郁明却耐心极好,唇齿一直在她牙关处徘徊。他迫不及待地在她腰上又掐又揉,弄得李皎心中燥热,又软又僵。他像是毛头小子一般急切,章程不对,全凭着一腔本能。李皎被热浪吞没,她明明禁止郁明碰她,但是禁不住。她腰肢酸软,人也站不稳,挂在他怀里,呼吸还被他撩得急促起来……她被揉得急了,忍不住张开口换气,这一下,顿时被郁明寻到了可乘之机,舌尖被含住轻吮。   李皎:“……!”   郁明手臂被李皎掐得青青紫紫一片,他嘶一声心想她真狠,然垂眼看她的表情后,他眸中噙笑,含糊道:“亲一下、亲一下而已……”   李皎心中怀疑,但在旧情郎的轻哄下,耐不住退让一步。她大义凛然,心想不就是伸头一刀嘛,来吧。等他浪够了,她就能离开了。等她找个时间,两人再好好谈谈彼此的问题。   郁明他不能一直这么胡来!   她心中犹豫,想两人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她不怕其他的,她只怕自己再次伤害他。她的毛病,她一直心知肚明。如果她伤害到郁郎一次,她说不定会害了他第二次……她不知道她会不会让他伤心……   但李皎脑子乱如粥,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她的心神被郁明夺走,沉浸在他带来的快意中。   双唇相贴,气息交缠,吮吸声安静而炽烈。   郁明渐渐不满足于此,他呼吸一滞后,变得狂野无比。李皎感觉到一座火山喷浆,瞬间吞没她。她捱不住他的悍然,呼吸跟不上,心跳也跟不上,她猛烈地挣扎,然郁明太过忘情。他箍着她的手,强迫地与她十指相扣。他俯下身子强亲她,齿舌在她口腔中孜孜不倦、变本加厉地攻城略地!   这种感觉,于郁明来说太过刺激,太过爽!   一开始还顾忌着李皎喜欢不喜欢,然野马狂奔后郁明已经收不住势。他的大脑一个颤栗后变得空白,他只想亲她,只想品尝她。他吻得忘乎所以,双目赤红,眼底清澈神色暗下,他变得像是不知节制的兽类。郁明脑中闪过一些片段,包括两人的肢体缠绕,包括她的嘤.咛哭泣声,包括她的肩、颈、胸、腿。他心中火热遍寻无处发泄,简直恨不得撕了她的衣裳,推开她的腿,好让自己做自己最想做的事……   她的面孔,她挂在眼睫上的泪珠,她绯红的耳珠……她托着腮帮朝他飞眼,她在他肩上捶打要他放开,她在前面走得头也不回让他追得费劲,她抿着唇生气地瞪他……四年前,四年后,记忆多么混乱。而她的方方面面,都让他着迷,让他留恋!   想要将她吞入腹中,又想慢慢回味……   郁明亲得无法自控时,怀中搂抱着的女郎身子忽然软软地往下倒去。如一头冷水浇灌而下,女郎奄奄一息地倒在郁明怀里,他登时傻了眼。   郁明一边哆嗦着,一边声音发抖:“皎皎皎皎皎……”   软在他臂弯间的女郎双目垂闭,面色因亲吮而通红,红中却透着几分憔悴虚弱。郁明哆哆嗦嗦地拍她的脸,她一点反应都没有。郁明心中大惊,想道:我、我竟把她亲晕了?我如此禽.兽不如?   郁明慌乱中,再顾不上其他,一把横抱起李皎。李皎真是瘦,郁明觉得她简直就剩一把骨头了,在他臂弯间轻飘飘的,让他惊怕无比。青年抱着美丽女郎,一脚踹开门,便跃了出去,欲带李皎去寻医工……   他抱着衣衫凌乱的女郎,要出门时,遇见了领着医工进门的明珠。明珠一看李皎气息飘虚地躺在郁明怀抱里,大是惊骇,忙请医工和郁明等人进屋。将李皎放到床间,交给医工。明珠揪着郁明,心焦如焚:“殿下她怎么了?怎么晕过去了?你当时和她在一起吗?严重不严重?”   郁明羞愧低头。   明珠疑虑重重地看他。   明珠的想象力,只到郁明和李皎吵架,把李皎气晕了这一步。然她百般追问,郁明惶惶然道:“她是被我亲晕的……”   明珠:“……”   这时候,郝连王子、江唯言等人听说公主病倒,前来看望。明珠认定郁明亲晕了公主殿下,这么丢脸的事,当然不能被人知道。明珠做主把人都赶出去,说等公主醒后再说。她清了场后,回去屋中,见郁明脸色惨白地站在床边,医工手摸着李皎的手腕,从左手换右手,再从右手换左手……   郁明和明珠的目光,就盯着医工的左手诊完右手诊、右手诊完再左手。这位医工乃是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刚刚留了美须。他颇为自得自己的长须,诊脉中不停地摸着,满面惊疑,神色不定,充满了不解。   明珠脸色渐渐白了:殿下这是生了什么病,才会这么久都诊断不出来?   郁明脸色依然难看,却比明珠淡定得多。他也认为也许李皎生了大病,也许李皎的病情还跟他有关。然无所谓,他肯定陪着她,他砸锅卖铁也不会推卸责任……   医工终于慢悠悠开了口:“你家女郎,这到底成亲没啊?”装扮乃是少女样,然脉象……   明珠寒着脸:“关你何事?”   医工不敢再多问了,这权贵人家的秘密,他一个普通百姓还是少掺和的好。医工说出了自己的诊断结果:“娘子莫要担心,你家女君这不是生病,乃是有孕,已一月矣。然她多日奔波,身体劳累,又不调养,也不怎么用膳,身体中的营养被过度耗损,才至晕厥。”   明珠怔住:“……”   郁明微懵:孕?   医工见那两人都只懵懵然不说话,再加一句:“女郎身体不好,此孕相并不稳妥,随时有流掉之险。必须多加用心调养,稳住前三月,你家女郎才能无碍。”   明珠终于开了口:“有孕?多长时间了?什么时候的事?”   医工说:“一个月啊。幸亏我医术了得,不然你们请个庸医来,时间这么早,还看不出来。到时候流了,受苦的还是你家女郎……”   郁明颤声,上前一把拽住医工手腕:“你没看错?她真的是有孕在身?不是肠胃不好,不是吃错了东西?”   医工面色不喜,觉这家贵人的仆从们怎这样奇怪!女郎有孕,他们一个个非但不喜,还一遍遍追问,倒像是他诊错似的。莫非这家人不喜女君有孕?然他才这样猜测,便见那扶着他手腕的男郎确认他没诊错后,往后退开三步,面上露出狂喜之色。   郁明心中大喜,飘飘然如荡云间。满心喜意让他大笑:“哈哈哈……”   医工惊恐:“他这是……?”   明珠阴沉着脸:“没事,他疯魔了而已。先生不用理他,先为我家女郎开服药。”   明珠冰雪聪明,看郁明这种反应,她有什么不懂的?她心中腾地涌起怒意,不知这个郁郎是怎么在她眼皮下碰了她家公主殿下的。她家公主殿下还没嫁人,就先怀了孕!这一般人怎么可能一次就孕?郁明是跟李皎做了多少次,才让李皎怀孕的?!   想不到郁明看起来光明磊落让人放心,私底下纠缠她们殿下,不要脸皮,禽.兽不如!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碰的李皎,为什么明珠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自然,李皎确实和明珠有段时间分开,然她们主仆很快就重聚了。李皎身上若是有痕迹,明珠为什么没有看出来?   然明珠是真的没看出来!   她一边自责于自己的失职,一边飞眼刀子甩向郁明。   郁明自然不理会明珠的眼刀,他无所谓明珠怎么看他。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床上的女郎。他走上前一步,想去看她,被明珠阻拦。郁明冷冷看明珠,明珠忍着怒气与他低声下气地说话:“殿下尚未醒来,万事没有定论。你不要做出过激举动,坏殿下的名声。”   郁明听出了明珠话里的不喜,但他不在意。他沉浸在满腔喜悦中,闻言觉得有理,便严肃点头。他自然不会坏李皎的名声,自然不会满世界宣传那是他的孩子……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孩子啊!   他一直和李皎待在一起!   除了他,李皎没有过别的男人!   她只和他睡过!   虽然只有一晚,但她很快就有孕了!   那是他的孩子!   郁明痴痴然立在床头,想去看眼李皎。明珠咳嗽着提醒他注意影响,郁明忍着那种强烈情感,跟医工被明珠赶出去,被安排去灶房帮医工熬药。明珠以为自己这么对待郁明,他必然不喜。然郁明是真好脾气,明珠都几乎跟他甩脸色了,他都只是随口一应,唇角噙着笑转身走了。   明珠:“……”   这人心也太甜了吧?   一下午的时间,李皎昏睡着没有醒来。郁明熬好药想进去看李皎,都被明珠以顾全大体的理由劝住。郁明绕路而走,爬上屋檐,丢开瓦屑,自己跳进屋中去看李皎。他坐在床下,托着腮帮看她昏睡的样子。   他伸手去抚摸她的面颊,目光往下,落在被衾上。而这被衾下,覆着的,便是她尚平坦的小腹。   这是他的女人……   还有他的孩子……   骤然间,那所有不平,所有抑郁,所有不甘,都离他远去。他盯着她,心中再没有任何怨念。哪怕她曾经如何对不住他,如何抛弃他,到这一刻,山呼海啸乃过往云烟,他是真的不计较了,真的觉得都是值得的,都是无所谓的。   他独身孑孓,他孤身一人。他只喜欢过一个人……这个人,此时静静地躺在床榻间,腹中孕育着他的孩儿……   郁明轻声:“皎皎……你真好。”   他双目发红,靠在床沿上,痴痴拖着腮帮看她。过了一会儿,他手颤着伸入被衾中,去抚摸她的小腹。青年在屋中床边静坐时,听到明珠等侍女轻手轻脚进屋的声音。郁明起身,跃上房梁,他放好砖瓦后,飒飒然,青年从屋顶房檐上跳了下去。郁明溜达去灶房,见到医工,再三问医工有没有弄错,李皎是不是真的有了孩子。   医工这时已经猜出这是孩子的父亲了,不然何以疯了般一下午问了七八百遍?   而且确认一遍,托着下巴傻乐一会儿。   医工摇头,唇角带了笑:看来这位郎君,是极爱他家娘子的。一开始的懵,大概只是不知吧,并非有意装无辜……   郁明不肯放过医工:“她真的没事吗?你不是说孩儿流掉的可能性很大吗?”   医工漫不经心:“对啊。你们不当心的话就会流掉啊,她身体不好嘛。”   郁明脸色静下:“我绝不会让她出事。”   他站了一会儿,医工也不理他,继续去熬药。等医工转个身,发现那郎君已经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医工哼着小调再次悠悠闲闲熬药,听到身后青年清冽的声音:“口哨吹得不错。”   医工手一哆嗦,手里扇火的扇子差点掉进火里。他气急败坏扭头,看那个青年郎君又跟鬼似的凭空冒了出来。他快要被郁明给折磨疯了,怒道:“你又有什么事?!第五十六遍了!她确实有孕了!孕相一月!你能不能不要再问了!”   郁明眼睫扬一下,蹲下身,变法术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郎君非常认真道:“那你再说一遍,我记一下。”   医工:“……”   他欲哭无泪,有气无力地把李皎的孕相重复一遍。说完后,见这个郎君起身便走,为防止这个郎君又冒出来问他怀孕的事,医工连忙道:“我看你干脆把如何调理也记一下,省得再来烦我!”   郁明淡声:“不急。”   医工疑惑不解。   看郎君回头冲他笑了一下:“我先拿你说的孕相去镇上问问旁的医工,再请几位医工过来。等你们说的差错不大,我再找你记如何调理的药方,”他看这个医工露出惊惧之色,便道,“对了你不要嫌我烦,不要急着逃走。我要想捉你回来,轻而易举。”   为说服医工,郁明纵身上树,眨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医工:“……”   总觉得他遇到了一个疯子。   郁明不是疯子,他临走前,还去找明珠说明一二。明珠听他是要去找别的医工来看,顿时觉得郁明居然还有聪明的时候,忙点了头。郁明进去看眼李皎后,抱着他的小本子,心满意足地走下了长廊,扬长而去。   他在院中遇上了百无聊赖的教娜迦公主下棋的雁莳雁小将军。   几人都在关心公主的病情,从明珠口中得知公主无事后,众人便各忙各的了。雁莳无聊地躺在树上打盹,被娜迦喊了下来。娜迦红着脸说:“我兄长说,他与殿下和亲已不可能,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但我对你们大魏一点都不了解啊!雁将军能不能教我玩玩你们大魏的东西,我日后好跟你们的人交流?”   雁莳无所谓地答应下来。   两个人各怀鬼胎下了半盘棋,雁莳就把棋盘一推,打个响指:“可以了!你这种水平,已经足够应付我们的陛下了!”   娜迦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学棋并不是为了应付所谓的大魏皇帝。然看雁莳这么说,娜迦好奇问:“为什么?我才刚刚学啊,我连路径都还没认清楚。将军的意思是说陛下肯定会让着我,我不必学那么多?”   娜迦觉得自己悟了,女子讨好男人,当然不能太强势啊,适当的示弱才是应该的。   雁莳随口道:“不是啊。我只是实话实话,你的水平确实够应付我们陛下了啊。如果他水平十年如一日地差的话。”   说到这里,她似想起什么,忽然趴下狂笑,笑得肩膀颤抖,弄得娜迦公主疑惑至极。雁小将军笑够了,才从棋盘上抬起头,眉目间神色唏嘘感慨道:“公主哇,我们那位陛下,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你学什么都没用,我看不如不学。”   “为什么?”   “因为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欣赏不了啊!”雁莳屈膝,手叩膝盖,侃侃而谈,“他这个人无趣至极,孤僻至极,平时除了公务,没有任何兴趣爱好。跟谁都玩不到一起去,以前他做郡王的时候,大家都不喜欢跟他在一起玩,太无聊了……你能想象他连投壶都玩不了吗?输得惨的不得了。”   雁莳眯眼,眉目间的英气丝丝缕缕,她最后收了笑,淡声:“不过他这种孤僻不讨喜的性格,倒真的挺适合九五之尊那个位置的。我少年时就这么觉得,就是那时候没想到他真的当了皇帝。不然我就多巴结巴结了。”   想到这里,雁莳仍唏嘘悔恨不已。想她少年时,也是街头混霸王,在平阳混吃混喝,白道黑道哪个不怕她?   那时平阳王刚来平阳,没少在她手下吃亏。   然她这个人就是没有远见!   她单单觉得平阳王为人无趣,不经逗,玩不起,但做事手段强悍,霸道,不容置疑,是个不错的郡王。她想从军,还走过他的关系呢。平阳王那么刚正不阿,被她夜里提着两只鸡给打动,答应帮忙,现在想来雁莳都庆幸自己的好运气。   他连两只鸡都收了,如若她那时讨好他讨好得多一点,现在说不定官职更高!不像现在,上不上下不下,连回京争个家产,还得托信阳长公主的面子……她雁莳怎如此鼠目寸光呢!   娜迦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看雁小将军说着说着,神色突然一暗,着急问:“然后呢?你们少年相识,他当皇帝了,你应该很吃香啊!”   “狗屁!”雁莳追悔莫及后大拍棋盘,抓着娜迦手腕苦口婆心,“男人的话不能信啊!好几年前,我和天子关系还挺好的。但是他一登基,一娶老婆,就不跟我好了。真是操蛋啊,男人一成亲就变心……娜迦啊,你日后进宫,可要小心皇后给你穿小鞋啊!”   娜迦茫然,眼睛突看到一个挺拔如松如竹的身影,她突然变得害羞:“我不想进宫啊,我想和郁郎在一起的!”   雁莳:“……”   娜迦振振有词道:“我打听过了,郁郎是你们公主殿下的旧日扈从,公主殿下又是陛下的亲妹妹。那我和郁郎在一起的话,四舍五入下,就相当于和公主殿下在一起,和公主殿下在一起,就相当于和陛下在一起。我两国友谊仍能继续,何乐而不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我二明的痴汉程度哟~~简直了!   谢这段时间的霸王票,我每天都看到的,爱你们,么么哒! ☆、第42章 1.1.1   夏国蛮荒之地,女子就是豪放。   娜迦公主的深情告白, 让雁莳小将军叹为观止, 然那位郁郎却路过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连脚下都没打个绊,让人有些不服气。明明不应该啊, 不都说郁郎武功高强么?娜迦公主声音都这样大了,他居然没听到她的求爱吗?   娜迦跳起来嚷道:“郁郎!”   郁明欲跃出此院,闻言回头, 看到是她,神色如同看到生疏无比的陌路人一样正经:“公主殿下,怎么是您?您有事吩咐?抱歉我非长公主殿下的扈从和仆役, 您有要求莫吩咐我, 寻江扈从和明珠娘子吧。寻我办事要掏钱的。”   娜迦害羞道:“难道你不是长公主殿下的人,我就无权喊住你了么?我们可以……”谈谈情嘛。   郁明理所应当地打断她的话:“是啊!”   他回答的是他不是长公主殿下的人,娜迦无权喊住他。但他这样说完后,娜迦就看他眉目间的英气一顿。小公主心喜, 以为铁心郎君改变主意了, 却见郁明目中有羞窘之色一闪而过,眼皮下也染上红色。他低声叹道:“不过也许我很快就是她的人了……我就要做……哎你这种没嫁过人的小娘子懂什么!我们不是一类人啊!”   巨大的欢喜无人可分享,郁明重新板回了脸,收了目中的多余神情。   小公主被郎君的多情似无情惊得目瞪口呆, 而那站在墙头的英俊青年冲这边的人扬了下下巴打招呼,人就跳下了墙头,掩入葱葱绿海中, 看不到踪影了。   娜迦:“……”   她回头,看到雁莳双手托下巴拄在膝盖上,高挽的乌黑长发用红色发带系着,发带上间隔缀着小珠子,垂至脸颊、肩头,晃荡着贴在女郎面上,一片红,又一片黑,烂烂明艳。风吹过,小将军长发间小辫上白玉色的珍珠在太阳下熠熠生光,照着她一身红袍,有猎猎生风的飒爽感。小将军正认真看戏,啧啧感慨:“真刺激啊!你慕他,他慕她,他和她有着你不懂的小秘密……”雁小将军几乎哼唱出来了,然她冷不丁看到娜迦公主的脸色,想到自己乃是气质沉稳得人信赖的护卫将军,雁莳忙控制住自己飘荡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神,正儿八经道,“小公主,那人和你想象中的威武高大大男人形象不一样,你意不意外哇?惊喜还是惊吓哇?”   娜迦:“……”   这帮大魏人,真是太坏了!别以为她大魏官话说得不好,就听不懂这个雁将军在笑话她!   她深深不服气,觉自己这样漂亮,持之以恒地追求,郁郎总会被自己打动。她的乐观会持续很久,直到郁郎刚踏进长安城门,就被绑走成亲,娜迦公主的梦才会真正破碎。   现在的娜迦公主,连李皎怀孕都不知道。   自然,不光娜迦不知道,就是雁莳、江唯言他们也不知道。明珠将消息瞒得非常严实,只对他们说长公主殿下身体不适,余后的回京之路要多多照拂殿下的身体,众人自然连连称是。明珠想过,婚前有孕不是什么好说法,她在征求殿下意见后,再决定是往长安城里报这个孩子的存在,还是先打掉这个孩子。为怕损及殿下的名声,知道的人能少就少。   明珠心中真是恼极了郁明,他倒是爽一把就完了,把烂摊子丢给了她。   郁明则是下午的时候去市集中走了一趟,问清楚了李皎的脉象,又请来几位医工一同诊治。最后确认得不能再确认了,他又亲自热情地把人送走,只留下了最开始那位熬药的医工。郁明再次回到住所时,早已日暮西山,天色昏沉。他怀中抱着一堆物件,是在市集中路过时买来的。想到李皎,想到他未出世的孩子,他难得大方一把,看到什么就买下什么。   等郁明回来时,他怀中已经抱着一座小山,几乎挡住视线。   让路过的江唯言用匪夷所思的眼神致敬他。   但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抱着小山直直前往李皎的房舍,看到屋中亮着灯烛。郁明心中欢喜,焦急无比,想李皎定是醒来了。他到门口实在无手敲门,犹豫怎么进去时,听到屋中二女的讨论说话声——   李皎刚刚醒来,着宽松家居长衫,靠坐在榻上,腰下垫着长枕。她长发散散落在雪白衣衫上,神情静致,眸子漆黑,与雪白的脸、素色的衣,对比颇为鲜明。听到明珠的汇报,李皎目中有异色,垂下头,伸手摸上自己的小腹。   她竟是怀孕了?   难怪最近精神不济……   她再次想到她前些日子那无所忌讳的行为,心中一紧:“我的孩子平安么?”   明珠说:“暂时平安,”她停顿一下,坐前,“但您真的要生?您要考虑清楚啊!”   李皎淡声:“有何不可?未婚生子又不是没有过。”   明珠心中着急几乎跳起,未婚生子当然有,然敢这么做的贵女,哪个不是声名狼藉之辈?再就是受了各种情伤,有家族接应。自然,她相信公主殿下非要生,皇帝陛下也不会不认,但是有这个必要么?   明珠劝道:“您身体没有养好,这个孩子这个时候到来,是您的负担啊。而且有了这么个孩子,您日后嫁人,多麻烦?我知您与郁郎有情,但他现在,哪里能娶得您?好吧,就算他想负责,想娶您,但您跟着他,只会受委屈啊。您的感情未明,这个孩子到来的不是时候。您得考虑考虑自己啊!”   李皎没说话。   明珠依然低声说话,殷殷切切地劝着李皎。   李皎一直没说话,门外的郁明,却如冷水罩来,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掉头就走,心中的欢喜之情退散,焦虑烦躁感生起。他怕自己再听下去,会听到李皎认同明珠的话。她向来很冷静,向来没什么大起大落的欢喜与悲痛,如果明珠说的在理,她是会考虑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考虑要不要这个孩子呢?!   他难道做主不了这个孩子么?   郁明进了屋,将自己怀中小山般的物件扔到地上。瓶瓶罐罐的小吃玩偶,剪纸彩绘,被他叮叮咣咣地扔下去。他靠在门上,慢慢跌坐下去,手盖住脸,其下双睫颤抖不住,眼中神情冷下。   他确实做主不了那个孩子的留去。   郁明悲哀地发现,他与李皎的身份是不匹配的。他们只会考虑李皎的想法,不会考虑他。然而李皎又会怎么想呢?他一直愿意负责,但是她当初就没有答应他啊。他那时没有说服她嫁他,她这会儿自然也不会同意了。   最关键的是,是连郁明自己,都觉得自己给不了李皎她需要的生活。她的出入有仆从,往来皆贵族,吃穿皆讲究。他一个江湖人,哪里有可能提供给她与以前一样的生活品质?李皎也许不在意,但是让他如赘婿一样住在她的公主府上,靠她养着,他又不甘。   那样和她的宠物,和她的面首有何区别?   他郁明岂是屈居人下之人?   郁明坐在黑暗中,细细想着那些。越是想得深,他的脸色越是青白白,抿紧了唇,眸中涌起阴鸷之色。   但是他真的想要那个孩子……不知他求一求她,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会不会帮他这个忙。他这个忙和别的忙不一样,李皎再大度,也未必会答应。但他就这么一个孩子……若是她因为身体不适不能生,他二话不会说,会建议她打掉。但是现在……   郁明在黑暗中,慢慢坚定了心神。他想事在人为,未必他做不到。李皎虽然难说话,但是他在李皎面前丢脸、被她看不起,已经不是一两回了。他就算抱着她大腿求她,忍着一腔耻辱与羞愤去哀求她,只要她不说出去他的丢人行径,那就没什么……而李皎那么的大气,她肯定不会把他的丢人事迹到处乱说吧?   郁明开始去想,他要如何说服李皎,如何和明珠对着干。   他偶尔觉得如果她能嫁他就好了……但是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李皎嫌弃他,他不想再被她扇第四次耳光了……   李皎数日没有见到郁明。   她心中惊奇,听明珠话中意,郁明知道她怀孕之事。那他为什么不过来?就算他不想要这个孩子,作为孩子的父亲,他过来看一趟,总是应该的吧?   但是郁明整日不见踪迹,他武功又很高,真警惕起来,连江唯言也跟踪不了他。   李皎心事起伏,左思右想郁明不来看她的原因。她暗暗想,莫非他以为那不是他的孩儿,不想来见她?   李皎胸中生闷,怒火高涨:他就算蠢笨如猪,是不是他的孩儿,他也分不清么?她除了跟他,从未跟过别的男人!难道他以为随便一个男人挺不住,她都会牺牲自己去救吗?若不是他那晚太过忘情,她怎会有孕?   他倒好!非但不安慰,还来躲她!   明珠日日忧心公主殿下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医工建议不管留不留,不在乎这一两日,先把李皎的身体调养好再说。但是李皎天天沉着脸,说话不阴不阳,这哪里是会好好调养的样子?恐怕她气都气饱了吧?   明珠怪罪江唯言:“你为什么不堵住郁郎?”   江唯言解释得自己都快烦了:“没错,我轻功比他高。但我们武功不是一个路子,我最近发现他武功比我强,我追他追不上,还容易被他发现。”   明珠:“被发现有什么关系?!你是做杀手做习惯了,没有正常人思维了么?!你为什么非要跟踪他?你只需要把他带回来,你管他发现不发现你呢?!发现了不是更好么!”   江唯言一怔:“……”   顿觉羞愧。   明珠恨铁不成钢地瞪一眼江扈从,心想难怪公主殿下不选你,就你木成这一根筋的样子,公主殿下怎么可能喜欢你?你学学人家郁郎的活泼啊!不过另一位活泼得过了头,偏偏脑子也是不好使的,公主殿下没醒来前蹦跶个不停,醒了后他反而不见了人影……这一个个的,真是愁死明珠了。   有时候真挺羡慕这些不会动脑子的人的,活得多简单多轻松啊!   江唯言悟了后,心怀困窘之心准备去堵郁明。但在他采取行动前,郁明就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他风尘仆仆,浑身是汗,回来院落时已经星垂大地。郁明急匆匆地掠过江唯言等人,来找李皎。李皎此时正听从医工的建议,为使心情舒畅,而在院中湖畔边散步。   明珠看李皎一人无事,便悄悄退下,嘱咐侍女为李皎准备夜宵。就算殿下不想吃,为了孩子,也要吃一点。   李皎站在湖前,望着湖光水色出神。夏日正是最热的时期,晚上虫鸣声此起彼伏。只有站在湖水边,方能感觉到丝丝凉意。热风吹拂,身形清瘦的李皎站在风口,衣衫鼓鼓被吹如皱纱。她面前的湖泊碧绿莹莹,湖面上飘荡着细碎的浮萍,深一片浅一片,在星光下,荡着涟漪,湖水向远方荡去。   夜色浓沉,水抱夜而眠,静谧恬美。   突有一人影落在身后,被李皎余光看到。   李皎侧过身,看到那青年灰袍凛冽,革带武靴,腰劲腿长。他不知从哪里赶来,站在女郎面前,一身汗味扑面而来。而郎君面孔当真俊俏,看到她望过来,满头大汗之余,还露出笑容,好看无比。   郁明道:“皎皎,你好哇!”   李皎:“哼!”   她当即甩了脸子,转头就走。   郁明一愣,没料到自己这么友好的打招呼,李皎居然重重哼了他一鼻子。然看李皎掉头就走,郁明连忙跟上,拽住她手腕:“走错方向了,这边!”   李皎拒绝被他拽走,努力挣脱他手的桎梏。郁明居然有这么意志坚定的时候,死命不放手,硬把李皎往自己的方向拖。李皎大怒:“你这个二皮脸!”   郁明就是不放,眼睛余光看到明珠等女前来,心中一狠,拖拽住李皎纤细的腰把她搂到了怀里。他在李皎瞪他的眼神中,鼓起勇气抱住了她的腰身,纵身飞了起来,口上求道:“快来不及了!跟我走!”   李皎莫名其妙地被郁明抱起来,她冷冰冰道:“我肚子疼!”   郁明被她一吓,以为自己箍着她腰的手臂碰到了她的腹部。她正怀着胎,当然不能被他那般粗糙地对付了。郁明手中一转,就换了个抱法。他一手拖着她的后背,一手从她的膝弯下穿过,将她横抱到了怀中。女郎衣衫清薄却繁复,郁明将她抱起来,她衣裳上的丝丝带带、玉佩香囊与他的武袍缠在了一起。   郁明在半空中飞跃,还一脸紧张地低头不住看她:“这次没压到你肚子吧?肚子痛不痛?痛了告诉我!”   他与怀中女郎漆黑的睥睨着他的眼神对上。李皎窝在他怀中,都不用搂他的脖颈,就被他抱得四平八稳。就算郁明抱着她在半空中跃纵,她也丝毫没感受到不适。李皎在身材高瘦的青年怀中显得娇弱,然她乌黑的看着他的眼神,却高高在上,似笑非笑。   郁明:“……”   他了然:“你根本不痛,是耍我对不对?”   李皎说:“我心痛啊郁郎。我孩儿的父亲不知道在哪里,我想不起来他是谁了,正日日为此烦恼呢。”   郁明:“……”   他绷起脸,抿着唇不再说话了。   李皎头埋入他怀中,逗够了他,她不再跟他对着干了。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肩,唇角向上翘了翘。她扶在青年肩上的玉白细长的手指,冲着郁明身后飞速退去的浓夜风景做了个手势。然后嫌风大,李皎干脆整个人都缩进青年怀中,闭上了眼。   身后,江唯言等扈从听明珠怨气冲天地说有人掳走了殿下,追踪出来。江唯言越追越觉得不对劲,越追越觉得前面青年的背影瘦削得太眼熟。他正踟蹰时,看到了前方公主搭在青年肩上,给他摆了个手势。江唯言忙停下步子,目送黑夜中的青年和女郎远去。   身后其余扈从:“江大哥,为何不追了?那贼人掳走殿下,我们尚不知他跟脚!”   江唯言说:“我知。”   扈从们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的江大哥。   见江唯言脚下一转,返身回去,抬头看着天上星辰,漫不经心道:“左不过是谈情说爱,还能有什么目的。”   众扈从:“……”   他们顿时知道那人是谁了,当即面色变得精彩,又很羡慕。同样是武人,人家怎么就能想抱就抱,想走就走,殿下还帮人家扫清障碍。自己这些人风里来雨里去地追踪,还被殿下嫌弃耽误人家谈情说爱……不过毕竟他们从没享受过殿下的特殊待遇,江扈从以前却是殿下的前情郎,前情郎看到前前前情郎与殿下整日勾勾搭搭,那种心情,岂是一般人能撑住的?   想到江扈从比大家更倒霉,众扈从心理平衡,嘻嘻哈哈地勾肩搭背转个弯,出去一同喝酒了。   这个时候,郁明已经带李皎落在了城中最高楼的屋檐上。头顶星光漫漫无边,银河璀璨成流,屋檐上青年扶着哆哆嗦嗦的女郎。女郎身子僵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唯恐碰到松了的瓦片,从顶上摔下去。   郁明看到她僵硬的脸色,将她从怀中放下时,唇角挑起坏笑。   四目相对,他的面颊与她轻轻擦过,李皎惊得身子后仰,踩到咯咯响的瓦片,李皎神色更僵。   郁明唇角笑容清浅,眼神平淡不见波澜,望进李皎的心中:“你少挤兑我,我没疑心过你,我没有那么傻,我知道孩子父亲是我。”   李皎瞪着他,很长时间,她才说:“那你大晚上的拉我到这里干什么?恭喜你当父亲么?”   郁明手勾着她的肩,将她在怀里转个身,指给她看身后的天地:“皎皎,看。”   李皎肩靠着郁明,因为恐惧而不敢甩开他搭在她腰上的手。她任由自己被占便宜,只是站在高檐上,天地间雾气濛濛,黑暗笼罩,她什么都没看到,满心疑虑。   郁明打个响指,在她耳边数数:“三,二,一。你再看!”   天地间,忽然渐次亮起了灯火。火光从那片黑暗城镇中的房舍间流出,不规整地亮起,有的早些,有的晚些。但它们慢慢亮起,与天上星光相对,越来越明亮,掩住了星辰的光辉。   地上亮起了灯,人间初亮。   成龙,成火,成光。   万物苏醒,蛰虫惊破。那片濛濛火海,招摇着,晃动着,曲曲折折,蜿蜒蛰伏,拼成了一个“皎”字。   皎皎明夜光,此是也。   作者有话要说:  谈情说爱就是慢啊,好着急~~小包子不要想了,生孩子有剧情,生完孩子还有剧情。等小包子能跑能跳时,就到最后一卷了~~ ☆、第43章 1.1.1   天上星明,地上灯亮。明夜皎皎, 游龙穿梭般的火海在人间轻曳、蜿蜒, 那一重重, 一排排。灯火摇摆,当不规则的灯火渐次点亮, 只有站到极高处,才能看清楚那拼出的一个“皎”字。   如她名字般清亮的字。   风清星灿,李皎站在高楼瓦檐上, 眼睛里荡着灯火影光。青年放在她肩上的手,这一刻变得滚烫,似要灼烧了她一般。她静静凝望, 看天看地, 裙衫在高处寒风中飞扬,发丝与衣带相缠,让她清逸下,飘飘欲仙。然李皎到底不是真正的仙子, 真正的仙子也不会如她这般幸运, 看到一夜灯火明耀。   她看着这耀耀明火,就好像看到郁明穿街走巷,如何求人。他花了不少精力,花了不少钱财, 最终的效果,只有这么短短一夜。   郎君如此多娇,她岂敢辜负?   李皎忍不住往前走两步想看得更清晰, 手被身后的青年拽住。他怕她摔下去。借着这个力道,李皎慢慢转身,仰头看那身挺腿长的灰袍青年。她绷着腮帮,双眸微微潮湿,睫毛颤如蝶翼,用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深眼神看他,想笑又想哭。   郁明微笑。   他看李皎这样,就知道她喜欢。不枉费他花了那么多心思。   郁明心中忐忑,有些赧然、有些紧张地再笑一下。他并不觉得自己如何辛苦,因他做什么都在认真地完成。只要最终效果好,中途艰难他都能轻易放下。例如他数年的心结,例如他当年的意志消沉……只要走过去,对郁明来说,都并非不可解。   唯一不可解的,只有他不懂她的心。   纵然郁明曾经和李皎是旧情人,但其实到他们最后分开的时候,郁明才真正认识到整片大魏国土,大魏天下,大魏皇帝,对李皎的意义是什么。从那以后,她在他这里,变得熟悉又陌生。他熟悉她的一颦一笑,却又对她感到陌生。   如今这熟悉又陌生的烦恼,长着腿,走到了他面前,还怀了他的孩子,郁明又紧张又激动又惶恐,唯恐自己应付不对,这烦恼又长出了翅膀,拍一拍就飞上青天,让他追都追不上了。   郁明手心冒汗,耳根红透,他鼓足勇气:“皎皎皎皎皎……”   李皎温柔看他:“嗯?”   郁明眼睛也憋得红了,她越温柔,他越害怕:“皎皎皎皎皎……我有话求你,你、你……你看你能不能……能不能……”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口。因为羞耻,因为自唾,因为明知道他求的事,其实对李皎不公平。但是因为他自己的意愿,他特别地希望她答应他。他怀抱一腔英勇无畏,事到临头又胆怯,他光是看着李皎明亮幽静的眼睛,就不忍心说出来。   他如此的无能,又想扒着她,又自惭形愧不敢开口。   李皎:“……”   她怜悯慈爱地望着这个青年,看他口吃,看他额上渗汗。英姿勃发的青年自己不知道,然她看到他脸色苍白,额上汗滴如豆,一滴又一滴。美景如斯,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口。李皎替他着急。   她叹口气,心想郁郎说不出口,不如我替他说吧?   他闹出如此仗势,花了这般钱财,如今就是穷光蛋一个。一个男人,一生能做到这么一件事,除了求嫁,李皎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而只要他求她,李皎心中是愿意的。她甚至热泪盈眶,就等着他说。明珠忧心她未婚怀孕可如何跟世人交代,李皎却从未担心。她知道郁明不会把她推入那般境界,就算她不是李皎,她是个陌生女子,郁明都会娶。当然,李皎绝不会给郁明那种滥好人的机会。他此生,逃不出她手心。纵是她之前犹豫着要不要和他重叙旧缘,害怕自己再次伤害他……但是她都有了他的孩子了,她又何必想那些瞻前顾后的问题?   只要她不想流掉孩子,李皎简直是只有一条路可走。   而这条路,李皎一直在等着郁明。   眼下,李皎温柔地看着郁明,柔情款款地替他把结巴的话说完:“你是想问我能不能嫁给你么?可以的。”   而同一时间,郁明一咬牙,把他的恳求终于流畅地说了出来:“你能不能为我生下这个孩子?钱财我都愿意担负。任何代价我都接受。”   两人同时说话,说话的内容却南辕北辙。   一城灯火,灯火上星光成流,银星下的高楼屋檐上,青年男女静默对望。   李皎:“……”   郁明:“……”   李皎:“…………”   郁明:“…………”   李皎忍怒:“……”   郁明僵硬:“……”   静了一会儿,空气都变得尴尬,郁明在她的冷眼下,终于再次鼓起勇气,先声夺人:“你说你愿意嫁我是吧?可以的!我接受!”   李皎平静说:“我们先下去吧。”   郁明看她一眼,就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他心肝胆战,因李皎这种平静,他经历过不是一次两次。他心里特别怕她发火。上次山洞之夜,李皎发火发得不甚厉害,是身体不适,然那怒火,一直烧到了两人与大部队重合,李皎才算消气。这一次,李皎一开口,郁明就知道自己求错事,说错话了。   他先是心中惊喜,没料到她愿意嫁给他!   他洋洋自得的下一瞬,碰上李皎的眼神,就被打入冷宫了。   郁明的心神回归现实,强声镇定:“你是有话跟我说吧?你在这里说好了!我听得见!”   李皎平声静气:“一,高处不胜寒,我冷;二,我怕在这里说话,发生命案。”   郁明抽一口气:……命案?!何至于此?!   他不敢再跟李皎对着来了,他哆哆嗦嗦地上前,搂住李皎的腰将她往怀中一提。青年轻功卓越,在瓦上一踩,利落地向下跳去。他轻功非飘逸一挂,乃是气势如虹,迅疾有度。李皎只呼吸了两瞬,两人已经从高楼上跳下来,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一落地,李皎立刻推开郁明。她一掌推在他腰骨上,将他打得吸气往后跌撞几步,而李皎看也不看,辨了方向就沿着墙,走入深夜中。身后郁明扶了下自己的腰,忙快步追上:“我只是没想到你那么好说话,我以为你不肯嫁我,我才……”   李皎厉声:“我就是不肯嫁你!你别想了,我永远不可能嫁你了!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永不往来!”   “皎皎,别这样嘛。你还怀了我的孩子呢……”   李皎一声冷笑:“多厚颜!我堂堂长公主,离了你我还嫁不出去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求着娶我吗?你以为我拖着一个孩子,就嫁不了人了,就只能便宜你了?你做梦!做你的白日大梦!但是孩子到底是累赘,还让你贼心不死!你放心,我回去就打掉孩子,你休要拿他来威胁我!我李皎从不受人胁迫!”   郁明被她气得胸中火腾腾烧起:“你敢!你敢打掉孩子!那是我的,不是你一个人的!”   “那你就剖腹取走啊!有本事你杀了我取走自己养啊!”李皎冷笑,“妄想拿钱财收买我给你生孩子?你真想得出啊!”   “你为何要这么说话?”郁明追着她,听她话说得那么难听,他脸色一阵青青白白,心里颇不好受,他忍着气低声下气道,“我只是想要这个孩子,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嫁我……”   “你以为的没错啊!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强人所难!”李皎答,“但你想要我生孩子,居然能想到用钱财来买?你能付出多少呢?”   “我愿意全部付出啊!我有钱的啊,”郁明拽住她手腕,觉她看都不看他太过不留情面,“我的包袱里背着玄铁,背着天外陨石。我原本打算用它们来铸刀,打算到长安物尽其用。但是它们与我的孩儿……不,与你相比,与你相比!它们不值一提!我不屑一顾!刀什么时候都可以有,我的孩儿……不,是你,是你!你只有一个!我会对你好的,会对孩子好的,我会挣钱养你和孩子的,皎皎你原谅我啊……”   李皎哼一声,啐他一口,继续走路。她往前走的步伐坚定却艰辛,因为郁明拽着她手臂,就跟长她身上似的甩不开。然她岂会被他所误?她继续执拗地坚持走自己的路,任他苦苦哀求,就差跪在地上抱着她大腿哭饶了。   两人都是性格极强之人,郁明的强势,在少年时被李皎折磨的短短一年时间内,已经磨去了很多。但是他的铮铮铁骨,百摧不折,到现在也依然折不下去。而李皎更是身份高贵,越来越高贵,她性格中的软留给了郁明,但也极为有限。当这样的两个人争执时,低声下气的话说上两三遍,另一个还是冷着脸不屑一顾,求饶的那个,火气就快喷发了。   郁明火冒三丈,不拉她了,他叉着腰,怒道:“那你要如何?!我说什么都给你,什么都是你的,我对你好,对你负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皎扭头与他对视,向他走来,怒焰不比他少:“你对我好天经地义!”   郁明被她的理直气壮弄得一怔,这一怔下,他被她气势压倒。李皎往前走,他就不自觉地往后退。   郁明退靠到了墙头,李皎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她眸子冰冷:“我被你睡,被你亲得闭气,还被你弄得有孕!你难道不该对我好?你除了对我好,你还曾想过欺负我呢?你不该对我好吗?!”   郁明:“……”   他的一腔怒意,在她冷声数落中,骤如凉雨浇灌,火灭下去,有嫩芽初生。他忽然就不生气了,忽然就觉得李皎分外可爱。他微微笑,伸手来搂李皎的腰,换了温和的语气:“我错了,皎皎别生气了……”   李皎将他的手打开:“别碰我!”   李皎一字一句:“不许碰我,不许摸我,不许挨我的衣角!离我三步远,保持距离!”   郁明眸中噙笑再拉她:“皎皎别啊……”   他眸子里荡着星光,湖水涟涟,面容俊俏,与她说话的语气,将声音拖长。那声“皎皎”,被他叫得柔肠缱绻,婉转似撒娇。李皎一身恶寒,再打开他碰她的手,但是郁明一直含笑看她,她绷着脸生气,却被他弄得快要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   不懂他情绪转变这么快是什么毛病!   吵架不能认真一点么!   李皎怕自己再任由郁明喊两声“皎皎”,就禁不住他的诱惑被他搂在怀里。当他的手一次次不厌其烦地伸过来时,李皎别过眼,再一次意志坚定地打开他骨节匀称的手。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就走。这一次,郁明依然很快地追上去。他却再不跟她发火了,只默默跟在身后。李皎用余光看他,看青年走得漫然。   她心中憋气:虽然她个子于女子中已是不低,却仍比郁明矮一个头。平时她偷看他时敢明目张胆地仰起视线,这一次却怕他自作多情以为她不再生气了。她想偷偷看他的脸色,都不好意思抬高视线看……   郁明于外人的注视分外敏感,习武之人嘛,旁人一看过来,本能就会发觉。然而李皎不知道。郁明发现了李皎的目光往自己身上扫,他手扶下巴,忍着想把她搂过来亲一亲的冲动。他自己知道这时候李皎浑身是刺,已经扎了他一身,他再大动作,非把她气死不可。然他怎么舍得她气成那样呢?   郁明专注地、大方地用目光凝视着李皎的发顶,心想:皎皎真可爱。   他再自我反省,想自己就是太小心了。早知道皎皎愿意嫁他,他就不该只想着要孩子。然现在肯定是不可能了……没关系,她松了一次口,就肯定会松第二次。他静待良机,做充分准备,下一次注意口舌,少说话多做事,定能讨得她欢心。   等把她娶回家再想说什么说什么好啦……现在他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沉默寡言这个优秀品质,郁明觉得自己有必要学习学习。   同时他再庆幸,幸好自己没有花钱财,没有把自己的宝贝儿全都卖掉。不然他今晚成了穷光蛋,最后还没抱得美人归,他也太亏了。   郁明垂眼,暗自琢磨日后赚钱养家的事。以后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有妻子要养,有孩子要养!他的娇妻和别人家不一样,从小锦衣玉食,跟了他后,他也不能委屈了她。还有他未来的小宝贝儿,也要早早做好准备。   郁明开始遐想:不知道我和皎皎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   他不想要男孩,想要女孩儿。他自己就是男的,对男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养一个男孩就那样太没意思,还是女孩儿漂漂亮亮的讨人喜欢。最好女孩儿如李皎般好看,但是就不必学李皎的脾气了……李皎那脾气,能把男人气死,一般人哪能受得了啊?女孩儿还是娇气点好。   李皎走着夜路,忽听旁边男人一声噗嗤轻笑。   李皎怒目立即看去。   郁明忙收了自己脸上的笑:“我没有笑你!”   李皎心中更怒,想你跟我在一起不想我,你在想谁?走神走成这样,我能希冀你郁明日后对我好吗?   孕妇感性,李皎如是。她一瞬间悲观,只觉得心灰意冷,郁明不当为人夫。她少年时的旧爱,也许留给她一个孩子,就已经给两人关系画上句读了。日后他会娶妻生子,他还有别的孩子。她也不嫁人了,就抱着自己的宝贝儿感伤往日情怀好了……   李皎垮下了肩,觉这段路走得分外艰难。   回去后,两人分道扬镳。郁明分明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欲言又止地跟了一路。然李皎做个手势,等候的扈从们就挡住了郁明的路,让李皎一人关门回房了。李皎趴在床上难受了一会儿,等明珠小心翼翼地进来时,她擦了把脸,洗漱时冷静下来,火气依然不可能消。   李皎说:“叫江扈从过来,有事吩咐他。”   明珠忙出门将江唯言请进来,两人再次进屋时,在门口碰到唉声叹气坐在台阶上的郁明。两人想到公主殿下的脸色,忙当做没看见,进了屋,站在李皎下方,给李皎当门柱摆设。   李皎吩咐江唯言:“郁明有个包袱,据他所言,他包袱里有价值很大的玄铁和天外陨石。这般贵重,所以他才一直背不离身。这个包袱颇为显眼,想来你二人都见过。”   明珠和江唯言齐点头:郁家郎君的包袱那么大,那么沉,他们想不注意都不行。   李皎说:“江扈从找机会去看看他那包袱,掂一掂。他自言为我劳心费力,我怎这么不信呢?你去看看那包袱,也不必看里面物件,但看重量有没有减轻,有没有少了一块铁一支笔,回来报我。”   江唯言耿直道:“但我从不知他包袱几重……”   明珠抢声:“我知我知!江扈从跟我来,我告知你如何打探!”   为不碍李皎的眼,不让李皎的脸色更难看,明珠硬是把江扈从拽了出去。绕过门外眼巴巴看着他二人的郁明,明珠把江唯言拉到僻静处,指导他如何如何甩开郁明,如何如何去看那包袱。她再告诉江唯言那郁明的包袱多重,里面大约丢了些什么。   江唯言目光静静地看着明珠:“你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我与他住一个院子尚且不知。”   明珠脸红:“江扈从你就算跟他住一个屋,你都不会知道的。然我不一样,我纵是离他十万八千里,想知道的事,自有法子。作甚这般看我?他包袱那么显眼,我怕他里面藏了不该有的东西,就算他无心,被人借来陷害我们殿下,我提前探查清楚,不是很正常吗?”   江唯言默片刻,疑心道:“然他武功高强,你如何能在他眼皮下……”   明珠笑:“郁郎心善啊。有日倒是被他碰到,但我一掉眼泪,他就自觉走出去了……你看看人家,为人多善!多好打交道!你向郁郎学一学啊,那般小心谨慎,都不肯让我进屋。你若是藏了什么祸害,我都不能提前提防……哎不说了,反正他都默认我探查了,我岂能被他小看?自然是里里外外探知了个清楚明白。”   江唯言扭头就走。他心中也对郁明那么好说话颇为存疑,有人怎能心地好成这样?   不愧是名门出身。   江唯言眸中微暗,心想若是我也有郁明那般好的江湖出身,如若我不是在夜阁那样的地方长大,也许我也能光明磊落……   然而他到底是做不到的。   他杀手出身,刺客出身,探查对他来说是生存必需技能,行动起来轻而易举。江唯言根本没让郁明发现,就翻完了郁明的包袱,回去如实报告长公主殿下,称一物不少。   李皎不敢相信:“一块铁都没减少?”   江唯言谦虚问:“殿下希望他少点什么?”   李皎沉默片刻,一阵冷笑。她顿时明白那晚的灯火,郁明纵是花了精力,也是空手套白狼,一个子儿都没花。他依然背着他的包袱,雄赳赳气昂昂,眼不乱心不跳就能哄骗她!   这人花花肠子怎这般多!   他现在骗她,难道成亲后她会不知道么?他怎就以为她如他一般好骗?!   恰时明珠进屋,唏嘘说郁郎又在外面徘徊,可怜巴巴地求见公主殿下。   李皎掀了案:“让他滚!”   明珠骇一跳,往后退,只因本来休养了两日李皎已经不气了,所以明珠才敢帮郁明说话。然而大清早的,李皎火气似乎更大了?她登时不敢再替郁明说话,插科打诨地逗公主笑。这个时候,江湖人进来求见公主殿下,问起对夜阁如何处置。   众人说起:“夜阁不覆,吾心不安,也恐扰了殿下清静。殿下急于回京,我等自愿为殿下效力。只是容殿下给些时日,夜阁中人武功高强,擅长隐蔽,我等需等一个强大高手引路……”   李皎静静说:“不必等候,我推荐一人,你们把他哄走吧,省得留下碍我之眼。”   众人一振:“请殿下吩咐。”   李皎说:“就是出身北冥的郁大侠郁明,你们去骗他走吧。他为人穷酸,只为金钱折腰。你们若能哄走他,我甚至愿为此出些钱财。我只求他离我十万八千里,扶摇直上九重天!”   众人热情激昂地与公主殿下讨论如何把人弄走,又纷纷赞赏郁大侠的武功。明珠和江唯言对视一眼,看李皎那般感兴趣的样子,都有些为郁明同情。殿下不待见他至此,他可真可怜。   郁明暂时无望娶到李皎,长安城中,陛下为长公主殿下备嫁的消息走漏后,惊动了一大批早涎着脸想求娶长公主殿下的贵族郎君。李皎没有哄骗郁明,长安城中喜爱她,想娶她的人非常多。无奈长公主常年不出门,让郎君们百求不得。当长公主要成亲的消息传出后,一干郎君欲断肠,情绪最为激动的,当是皇后洛女的娘家兄长,会昌伯府上的七郎洛槐。   他一路杀去宗正府上,恰恰碰到林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皎皎和二明吵架也很甜对不对~~狗粮齁不齁啊~ ☆、第44章 1.1.1   林白曾名李珏,是当年的皇太孙。新皇登基后, 他身份变得尴尬。幸而此人乖觉, 去了北冥派学武, 免了新皇的烦恼。如今他再次回来长安城,为的是北冥派主峰大弟子郁明和信阳长公主的婚事。他自知上面的皇帝陛下在看着他, 观察他,他此行本意也是为了用自己的言行给皇帝交个底,要皇帝放心, 表示自己绝没有妨碍皇帝的意思。   毕竟林白曾经的身份,他继承皇位,不知道比现在的皇帝名正言顺多少倍。   林白来到长安, 协助太常、宗正办理婚事。他其实没多少事, 只用走个过场而已。这位昔日的皇太孙,便整日无所事事地在街坊间晃荡,提着一壶酒,配着一把剑, 他慢悠悠地走一圈, 长安城中的街坊拥挤程度上升至少一倍。   他容貌俊朗,嘴又甜,哄得一众女郎痴笑不住,让陪同他下山的北冥派几位长老摇头叹不已。   这日, 林白在宗正寺中待着,看他们这些大人物忙婚宴章程。下方人惶惶来报洛家七郎来闹事,宗正寺的人不敢得罪这位郎君。林白闲散无比地高坐在殿上横梁上, 膝盖屈起,手指搭在膝上。听闻下面人苦哈哈地求助,林白唇角露出一丝笑。   林白在脑中寻了一会儿:“洛七郎?我怎从未听说过?”   宗正寺的人专管皇族事务,他们是隐约知道林白身份的特殊性。这位郎君一问,下面人就立刻答:“洛家原非长安世家,乃是平阳大姓。陛下登基时,洛氏一族迁入长安,这几年才在长安落了门户。公子……不,郎君没听说过洛氏很正常。洛氏原也非大户。”   林白笑起来:“有胆气!不是大户,还敢在长安高调。不知道在长安,那些名门世家多如狗,路上一撞一个准吗?”   宗正寺中人们陪着笑容,心想若不是陛下不管不问,洛氏焉能发展到今日地步?   以他们这位陛下当年登基时的狠手段,不可能放任洛氏在长安作威作福。然陛下他就是容忍了,众人皆说陛下是爱屋及乌,是对皇后的爱护。不过这些常年和皇室打交道的宗正寺中官吏却觉得,陛下在坐观其变,等着收网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眼下林白翩然从高处落地,将酒壶一收,飒飒然往外行去:“容我去看看这位洛七郎。”   洛家七郎是皇后娘家人,听闻洛家七郎从初见长公主那日,便对长公主念念不忘。然洛家已经出了个皇后,基本断绝了洛家七郎和长公主殿下的可能性。皇室不可能让两位嫡系子女都和洛氏联姻。洛七郎失望之余,放浪形骸自我放逐,变得行事荒唐无比,整日与一帮狐朋狗友瞎混,坐实了纨绔子弟的名声。左右会昌伯也没把子孙希望寄托到洛七郎身上,就随他去了。   洛七郎洛槐对李皎不能忘舍,然他连个求慕的机会都没有。只因他妹妹是皇后!洛槐听闻陛下要把长公主嫁给一个江湖人,大是不平:纵然他比不上李皎的前任博成君,难道他连一个江湖人都比不上么?陛下宁可把亲妹妹嫁给一个江湖人,都不考虑他洛槐?仅仅因为他有个好妹妹吗?!   洛槐在酒肆中喝酒解闷,被他的狐朋狗友们一阵撺掇。众人说起长公主殿下,都对洛槐抱有同情心。七嘴八舌之下,洛槐心中的不虞被放大无数倍。他扔了酒,耍着酒疯,就拽着一帮好友来宗正寺中胡闹。宗正寺忌讳洛氏,一面派人出去请救兵,一面小心地奉承着这位洛七郎。   洛槐负着手,和好友们大摇大摆地在大殿中转悠。他看到案上整齐摆放的龙头旧髻枕、银环钩、白縠、白纱、白绢衫、紫玉緌等物,皆是公主婚礼所备之珍品。怒意充溢双眸,让他眼底赤红一片,握紧拳头。就这般规格,这么快的时间能准备出来,陛下对长公主的婚事打算,绝不是一两日的临时起意!   而他根本没有机会!   热血上脸,洛槐大吼一声,冲过去就把案上摆着的众物往地上砸去。他不光砸,还狠狠上脚去踹,看到旁边有剪刀,拿起剪刀就剪。宗正寺中人岂能容他这般胡闹?当即一众人前来阻拦。然洛槐就算现在纨绔了,他也是名门郎君,他的骑射武功并没有落下多少。有人上来阻拦,他红着眼甩开袖子,上去一拳揍开。   洛槐喊自己带来的人:“都给我砸!给我扔!弄坏了算我的!”   众喽啰们就等着他这话,当即笑哈哈地冲上去开始又撕又扯。   被洛槐揪住胡子压在地上猛揍的宗正丞歇斯底里地大喊:“洛七郎你敢!你不怕陛下怪罪么!你这般……”   洛槐哈哈大笑:“我妹妹是当朝皇后!我是国舅!谁敢管我!”   “你作甚如此胡闹?莫非你对长公主和陛下有所不满?”   洛槐不上他的当:“我没有对陛下和殿下不满,是我来你们寺中做客,你们寺中人招待不好,我就教训你们两下。陛下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   “你、你、你这个无赖!”   洛槐眸中泛起阴鸷之色,打得更为不留情面。他仗着这里人不敢对他出重手,自己打起来就很放肆。宗正寺正殿被他搅得一通乱,他口上胡乱说着寺中人如何对他不敬,他带来的狐朋狗友也当真得他真传,口上也胡乱嚷着,还偷偷摸摸地往怀中揣值钱的好东西。   珍珠滚了一地,雕好的高烛滚落在地上被人一脚踩中,帷帐被扯,轻纱铺在地上,绊倒不少人,又不少人在旁边看热闹地大笑。一众纨绔子弟在殿中作威作福,酒瘾上了,更是直接拿起酒樽就喝。   宗正丞等人气得全身发抖:“我要进宫告状!我要告状!”   洛槐狠声:“兄弟们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要告状!那我们不多打些,岂不吃亏?”   众人跟着起哄:“就是!不过坐几天牢,谁没坐过啊!”   哈哈大笑,洛槐再一拳向一个胆小得往外跑的小吏胸口砸去。这小吏被他追着打了一路,再一拳打中,看洛七郎的架势,非把人打吐血不可。正是这个时候,一道白影从余光中掠过,洛槐的拳风被从后抓住。身后那人抓着他的手腕,不理会他拳风朝向,硬生生地往回掰,力道却不见得多重。   洛槐一声惨叫,他挥出的那拳头,被人扭了半个圈,揍向了他自己的鼻梁。他手上的力道居然不减,眼睁睁看着拳头回来,鼻头瞬间出血。   惨痛让他大叫一声,他突得全身骤缩,如弹簧般跳开,瘫坐在地,摸着自己一鼻子的血。   洛槐大怒:“谁?!谁敢对我出手?!”   他面前,蹲下一青年郎君。这郎君生相俊秀,眼中不笑也带三分笑意。这郎君身上贵气与潇洒之气同时存在,被和谐统一。他蹲下来,垂眸看人时,就是洛槐,都生出一种火树开花的惊艳感。   然这棵树的狠手段和他的相貌完全相反,他蹲在地上,对上洛七郎的目光,不等洛七郎求饶,直接一拳打来。   林白笑道:“小兄弟,欺负身份比你低的算什么本事?来,为兄陪你过几招啊。”   他眸中噙笑,笑容下有冰雪凝霜之寒意。洛槐根本不及反应,就被此人拉了起来。林白走上一步,再一拳打出,洛七郎惶惶然躲藏。青年武功极好,如叶贴水,一拂而上,洛槐挣脱不得。两人就此展开大战,洛槐叫苦不迭,因此人的武学实在霸道。四面风无,洛七郎如孤身置于孤岛,遍求不能!   北冥派的其他弟子陪着长老们赶来,看到林白已经上手揍人。他们忙扶起宗正丞等人,开始配合寺中请来的校尉收拾这些纨绔子弟。   宗正丞摸着自己出血的鼻子,还在嚷:“别打太重了!他们都有后台的,打坏了就完了!”   林白与洛七郎玩招时,听到宗正丞的喊话,眸中一暗,皱起了眉。他心想:不知陛下到底在想什么?好端端的世家子弟,如今都已这样不像话了,居然还不管。   宗正寺门口,数人从里飞出。林白亲自将洛槐打出寺门,在寺门外,双方还你追我赶一阵。他二人的当街打斗,吸引了两边路过的百姓。宗正寺位于长安有名的办公街上,来往行人非官极贵。这些人一点儿也不怕,停下来津津有味地看热闹,弄得洛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洛槐最后被一脚踹中胸口,倒在地上,肋骨被踹断两根。他身子抽.搐,再站不起来。   更让他着恼的是,旁边围观的人还拍手叫:“好!打得过瘾!七郎你再站起来打一会儿嘛!呿,这就不行了?”   洛槐捶地:“谁!给我报上名!”   众人嘻哈大笑,偏那林白还十分自鸣得意如孔雀。林白打过了瘾,看周围人不嫌事大,他笑吟吟地朝围观者点头:“多谢捧场,多谢捧场。”   再是一通热闹。   这边的喧哗直接阻断了出行之路,路口行来一油壁车,被前方宗正寺门口的人堵人阻住路,进出不得。侍女下车查看,再去给车中女郎回复:“娘子,似乎是那洛七郎又惹事了。这次他可真了不起,去搅合长公主殿下的婚事,被宗正寺里的人打出来了。”   侍女再道:“不过娘子放心,我去与他们说说,让他们让让路,关东杨氏的车,他们也不敢挡的。”   车中主人,正是杨氏嫡系仅存的女郎杨婴。关东杨氏昔年从龙有功,后来又因投靠陛下而近乎灭门。陛下对杨氏仅留的几个后人十分关照,如今杨氏几个兄妹,在长安城中,几乎无人敢去招惹。   用一族人的存亡换了这份功劳,也不知杨氏族人泉下重逢,是否会后悔昔日的决策。   “哦?”车中静坐的杨婴很好奇,掀开了帘子看去,口上道,“宗正寺不都是一群不敢做事的老头子吗?何时有这般胆量?”   她掀帘子看时,热闹还在继续,那被围着的青年郎君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走了出来,心有余悸地回头扫一眼,唇角扬起几分戏谑的笑。车中女郎被他笑容吸引,只觉如冬日般融融,不觉看痴了目光。   那人走过马车。   杨婴放下了帘子。   擦肩而过时,杨婴听到车外传来另一个气急败坏的追来的声音:“小白!小白你莫逃走!你还要进宫给陛下报一声!”   小白?   车中杨婴讶然,想到了那个走过来的青年郎君。这莫非是他的小名?   林白听到车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噗嗤笑声,是女子声。笑声轻微,只一瞬,大约是刚笑出声,就觉得不妥,捂嘴忍住了。林白停下步子,偏头去看,然油壁车窗被盖得严实,他什么也没看见。   后面的长老已经追了过来,严厉地指责他:“小白,你又要去哪里厮混?!还不去进宫请罪!难道等着恶人先告状么!”   林白懒洋洋:“告什么状啊!我行的多正啊,陛下他肯定能理解的!”   杨婴坐在车中听着那两人的谈话渐渐远去,侍女又来跟她说前方路让出来了,马车可行。杨婴点头,想到外面的宗正寺,放过了方才路过的青年,眸中浮上片刻的复杂之色。   侍女上车后与女郎感伤道:“长公主殿下终是要成亲了。也不知二郎会不会回来观礼。他若是回来,该多伤心。”   杨婴面容温婉,言行间乃是标准的名门闺秀形容。她笑了一笑,说:“那也未必。二哥与殿下的关系不错,说不得会真心祝福。就是没料到这么多年晃过去,二哥没撬开的那位殿下,到底还是嫁给了最开始的那个人。”   侍女好奇:“嗳?什么最开始的人?女郎是不是知道什么?”   杨婴羞涩地闭了嘴,她杨氏现在家中就剩下三个兄妹了。昔日恩怨,她绝不会再说出来得罪人。   只是……陛下给的荣光,到底非长远之计啊。   林白最终没有进宫去向陛下告罪说明此事,不管他做了什么事,他可以向他的那位七弟叫一声“陛下”,他却做不到有事没事跑过去巴结人。随便那位陛下怎么想,林白绝不会入宫。   他不会入宫,却有告状之人会进宫。   宗正寺的人先去宫中告罪,天子没说什么,责罚了一通那些纨绔子弟,却并不严重,此事便算轻轻揭过。   数日过后,被在牢房中关了几日后放出来的洛槐进宫,言辞激烈地向妹妹洛女告状:“那个林白,不知好歹!我打听清楚了,他不过一个江湖人士,就是托了那位我们谁也不认识的新郎的福气,乡巴佬来看一看就罢了,居然还敢打我?!殿下,你去跟陛下说!凭什么只关我不关他!”   长秋宫殿椒壁锦幕,香气沁鼻。端坐高位的洛女叹口气,柔声宽慰兄长:“算了吧。本就是你之错。我怎能去陛下面前胡说呢?”   “但是你看,我的脸被打肿了!我的胳膊也折了!他不是在打我一个人,他是在打我们洛家!妹妹你这么贤惠干什么?谁不知道陛下最宠爱你啊!”洛槐满不在乎道,甚至面对这个妹妹,他还带几分希望她被责罚的恶意,“你也要有点小性子嘛!那样男人才更喜欢你啊!”   “殿下,去吧去吧!去找皇帝陛下吧!”   “惩罚要公平!凭什么厚此薄彼!”   洛女沉默着看她这位在自己面前张狂无比的兄长,她一开始非常不赞同他,然说着说着,也确实被勾起了不平之意。对呀,兄长纵是有错,那个林白便没有错吗?洛家的面子被一个江湖人这么踩在脚下,日后谁还敢站在洛家一边?   有时候人们的观感,不在乎你到底地位如何,而是你如何对待自己的同族之人。   何况……洛女已经一月多没见过皇帝陛下了。   她心中苦涩,她对皇帝的态度捕捉不住。她时而觉得他对自己不错,时而又觉得这不是夫妻之道。她试探了许多年,外人把皇帝对她的宠爱传得天下尽知,连洛家人都坚定不移地这样认定。洛女无法改变众人认为她得宠的观感,她心中慢慢升起极大的恐惧感——   她和陛下之间这般陌生,她一点都不熟悉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如果他从来都不曾喜欢过她,却在外人面前对她这么好,那他到底在下着一盘什么棋?   他藏在心里不为人知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洛女坐于殿中,听兄长抱怨不住。然她已经出神,已经开始想自己这几年无聊的皇后生涯。她心中有怨气,却无处发泄。她……一个宫女快步从外殿进来,行动之急带起了一阵小风。她直接走过洛七郎,没来得及给洛七郎行礼,便跪于女君身畔,倾身与女君耳语一阵。   洛女听到这位自己从娘家带来的极为信任的宫女对她说:“陛下去太皇太后宫中,与太皇太后商议夏国王子来京庆贺之事。如今宣室殿中无人,婢子买通了其中侍候的中常侍,中常侍说静候殿下。”   洛女心中一阵疾跳:宣室殿中终于无人了!   陛下终于离开宣室殿了!   她买通中常侍数年,听闻宣室殿里有陛下真正的秘密所在。陛下在时,她根本进不去。而今陛下去太皇太后那里,她终于有了机会,一探究竟!她要去看看,皇帝陛下到底掩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说不得他对她的冷漠源头,就在那秘密之中!   洛女再不耐烦听洛槐的喋喋不休,起身扶住宫女手腕:“兄长莫说了。我这便去向陛下说情,时辰不早了,兄长尽快出宫吧。”   洛七郎目中惊疑地看着这个妹妹,眸色一闪:这个喜欢扮贤惠的妹妹,居然会答应替他说话?他不过是进宫来恶心恶心她,她竟然……   洛七郎敏锐察出此中有事要发生,他也不敢留在宫中,踩着风火轮溜得飞快,一路高叫着回去向家中长辈报告妹妹的异常。这会儿,洛女早懒得理会兄长怎么想自己了,她领着长秋宫中诸人,一路往宣室殿杀去。   一路畅通,即便是有小阻,也被她以皇后身份喝退。   宣室殿中有一密室,李玉从不让人跟他进去!今夜,洛女势必要知道那宫中藏着什么!   她要知道李玉扭曲的感情,李玉不让她近身的隐情!她受够了不断地猜来猜去,受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她要知道一切!她要知道!   洛女站在中常侍所说的那密室之外,她手颤抖着去推墙壁。墙壁转开,果然有极大空间被藏在其后。女郎心中涌起激荡之意,往前迎一步,手颤着去碰那重重掩着的因墙壁转开而飞扬的帷帐纱幔。   数年猜忌,在此一瞬……   她纤白的手,碰上了帷帐。   身后有冷淡平静的男声幽幽响彻在耳:“再往前一步,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你的荣光,性命,就到此为止了。”   洛女浑身一僵,听出了来人声音:李玉!   他竟然就站在她身后等着她!   李玉道:“洛女,想要朕成全你么?”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我皎和明明的第一天~~想我大明明伤心~~ ☆、第45章 1.1.1   洛女容貌多娇,昔日在平阳时被众儿郎追慕。然她谁也看不上, 她独独喜欢新来的平阳王。身边所有人都紧着她, 只有平阳王冷淡不理她。宴席时, 她故意跟他说话,那昔日少年郎也漠漠然, 连说话都懒得说。她心中赌气,觉他欲擒故纵。   她那般貌美,风采可比神女。天下竟然有男子不喜她貌吗?   被娇宠长大的女孩儿总是想法简单, 她与那个总不理她的平阳王别着气,别着别着,她就真的想嫁给他了。当父兄在天下大势将乱时, 把赌注压在平阳王身上, 洛女忍着羞意,忍着欢喜,主动进了家人选的圈套,去诱惑那少年郎君。   她成功了。   洛家赌对了。   洛女成为了皇后, 一国之母, 天下女子再没有比她更尊贵了。平阳王在兵乱中顺利登基,他继承了他祖上的深情传统,娶了一皇后,不设后宫, 遍弃人间佳丽。洛女对成为皇后,又担忧,又欣喜。她说服自己, 想少年时的算计,应该无事,皇帝陛下没有与她计较、与洛家计较的意思。   他手段那么厉害,若他当真不喜欢她,就算她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可以随意抛弃吧?   但是如果他后来主动默认了那种算计,默认了她是他的女人,那就说明,他还是有点喜欢她的吧?   这都是欲擒故纵吧?   “欲擒故纵”。   洛女双眸含泪,转身屈膝,给自己那天下至尊的夫君行礼。她用“欲擒故纵”这个词骗了自己四年,如今她终于再无法说服自己了。她夫君不爱她,她夫君的心她猜不到。她与他成婚一年时还会撒娇,还会嗔他。然她无论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漠然无表情。他既不睬她,也不斥她,他视她如无物。洛女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时日久了,洛女开始恨李玉:如果他心里没有她,为什么当年答应娶她?   李玉负手站在墙壁外,身后跪着一地黄门。那个与洛女通风报信的中常侍跪在地上,被宫中卫尉押着肩膀,脸色惨白,浑身狂抖如筛糠,两股战战间,有暗黄色的不明液体渗出。卫尉皱眉,当即把人押了出去,不碍陛下的眼。   宽敞宫殿中,便只有洛女还站在李玉面前。   洛女咬了下唇,轻声:“我兄长来跟我说那个林白的事,我虽知兄长有错,然林白也并非无辜。我前来寻找陛下,是为我兄长求个饶。”   李玉看眼她身后敞开的墙壁,墙壁后的亮光渗出,帷帐飞扬,流苏缠上洛女腰间的长绦。洛女垂目,婉婉清幽,她之美,世间女子少有所及。然也许是太美了,洛女总有一腔不合时宜的自负——譬如现在,暗室门都被推开了,洛女还敢辩解?   李玉几分嘲弄地扯扯嘴角。洛女若真有勇气忤逆他,他尚敬她一分。然她既没有勇气忤逆他,又藏不好她的不平之心。这样的女子,若非背靠洛家,如何能当得起一国之母?   李玉和太皇太后的关系不甚好,因他间接害死了他的父亲,太皇太后的亲儿子。然太皇太后和洛女的关系更不好,因太皇太后觉得洛女不堪为皇后。洛女从来就没觉得她在未央宫的地位很危险吗?   李玉想收拾洛女很容易,然他何必收拾洛女呢?偌大的皇宫,他总不能指望太皇太后去替他管吧?没有了洛女,他到哪里再去找一个挡箭牌呢?   所以,当洛女夜闯宣室殿,闯入她不该进来的地方,李玉也只是晃了一下神,静静地看她片刻:“明日去太皇太后宫中,陪她诵经一月。此事揭过,下不为例。”   洛女眸中含泪,轻轻应了“喏”,她抬头委屈地看一眼自己的夫君,她看到丈夫倚墙而立,手指揉着太阳穴,蹙眉似有些不适。洛女没有看出李玉在头痛,她以为李玉见她烦得看都不想看了。她更为难过,热泪涌出眼眶,匆匆向李玉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开此殿。   李玉不阻拦。   他站在原地,忍了一会儿头晕后,吩咐宫人退下,再吩咐宫人去打探皇后洛女到底在想什么,顺便拔去洛女在他这里安的钉子。李玉难受缓解后,起身跨步,长摆拂地,掠过地砖上铺陈的茵褥。他手扶着墙壁,走入了洛女想进、却没敢进的暗室中。   李玉关上墙门,窄小密室空间狭隘,稍稍一转身,帷帐便飞向他。   他面无表情地穿过帷帐,走入墙的另一边。这间暗室中有四面屏风,一张矮几。矮几上堆满了书册奏折,还放有酒盏。李玉有时候会把政事带入暗室中处理,然大多时候,他待在这里,都是独自喝酒,自我开解而已。   李玉甩袖,坐了下去,伸手拿过来酒壶便开始给自己倒酒。   当他坐下去,从他的视线去看,洛女若在此地,便能发现皇帝陛下隐瞒世人的秘密了——   四方屏风上,画着女郎画像。屏风有四季之美,屏风上的女郎,也有四季之衣着打扮。地上扔着一灯笼,灯笼有八面,每一面由人手绘一女郎。当灯笼快速转起时,那布面上的女郎就仿若活了过来,在柔白光辉下快步行走。   木架上挂着剪纸,剪得惟妙惟肖。当暗室中所有灯烛灭了,只留一盏,当这剪纸映在墙上开始动作,当它呆滞又轻盈地活过来后,便会看出,它还是那个女郎。   还有案上有画帛,其中也是一女子画像。   身后墙壁上也有女郎侧身而立的绘影。此绘不精细,只简单画了一个侧影,没有如其他画作般上了彩。然这样大毛笔地画在墙上,女郎侧容之俊,之生气,已跃跃然,让人心生神往。   这些画,全都出于同一人之笔。朝臣们也许看不出这些画是谁的笔迹,然由信阳长公主来认,便会看出这毛笔出自她那位为人孤僻不合群的兄长李玉。   此时若有外人来此暗室,会觉得格外恐怖,格外喘不上气。   四方皆是真人大小的绘图,李玉手指拨一拨,就能让人像“走”起来。真人大小的画中女郎,整日与李玉这么面面相对。任何人坐在这里,被一个个逼真的真人人影日日夜夜地盯着,都会惶恐不安,逃跑出去。   李玉却不会。   他一边喝酒,一边起身,盯着墙壁上的绘图,想着继续画下去。他准备画一大幅壁画,为此特意向匠工们请教过。他想画长马扬蹄高啸,万千贼人跪地求饶,而马上着红衣战袍的女郎手提长.枪,英姿勃发,神采奕奕。   她会抬起手,一只大雁从天上飞落,落在她肩头。   莳花开遍北雁飞,总是无情怨无情。   李玉那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过是这样。他心中深爱一人,他既不想被旁人知道,也不想被当事人知道。辗转难眠,日日夜夜,那击溃他的麻烦的感情,一点用都没有只会带来烦恼的感情,在永远看不到尽头时,李玉根本不会让人知晓。   他祖父说他像本朝开国皇帝,所以排众议让他当皇帝。然事实上,李玉也就是心机深沉像了点,野心勃勃像了点,没有把握的事从不露痕迹像了点。其他方面,他连林白都远远不如,他生来不讨喜,如何敢与曾祖父比?   然而即便不讨喜如他,心中也藏有一爱人。不见天日,永不会见天日。   这暗室,连他妹妹也不知道。李玉想过,等他临死前,他就放火烧了宣室殿,把自己的秘密带入地狱,依然不为人知。   眼下,李玉在想:皎皎要回来了,那个人,也是要回来了。   莳花开遍北雁飞……那只雁儿……他也能见到了吧?   李玉慢慢闭上了眼。混沌中,那墙壁上的大雁似乎活了过来,振振翅膀,飞上苍穹。千万里路披星载月,长河滚浪,青山重重。星月当空,大雁高飞长啸,在云海中穿梭。它在半空中疾行,又从高空中飞下,落入人间烟火。夜色下有人整装待发,有人商议着如何执行李皎的命令,好把郁明从回京队伍中哄骗走。   郁明刚刚问了雁莳回京的行程,忧心忡忡。因李皎依然胃口不好,近日更不好。她之前一路上也那个样子,然也许是郁明多心,他总是认为自从他知道她怀孕后,他觉得她更瘦了,发现她精神更加不济了。   镇日昏昏欲睡,醒了后胃口极差。   郁明那独自偷乐的欢喜庆幸自己有孩儿的一颗心,被弄得忽上忽下。尤其是他每天看到雁莳活蹦乱跳与他打架,李皎奄奄一息,他更是放不下心。郁明怀着一腔害羞与忧心,去请教医工这是怎么回事。   医工说:“怀孕嘛,多正常,都这样。”   郁明说:“但是她都不吃饭……”   他本意是想问医工自己能做些什么膳食帮李皎补一补,医工会错了意,忽然想起来:“哦!那就是她心情不好!孕妇嘛,情绪波动比较大。她心情不好,不想吃饭,就正常了。”   郁明便不说话了。   他脸沉了下去,垮下肩头,失魂落魄地离开。他知道李皎心情不好是因为他,他说错了话,让她气恼无比。他硬生生熬坏了她的身子……郁明心中自我反省,羞愧难安,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教育自己闭嘴,没事不要开口说话了。   就他这样的,还说什么话啊!如果他是哑巴,李皎都不会受气了。   就这般情况下,那群江湖人来找郁明,支支吾吾地说起覆灭夜阁的事,怂恿郁明去帮忙。郁明心神不宁下,仍看出他们目光躲闪,欲言又止。郁明福至心灵,忽而问:“为何要我去?是有人说了什么吗?”   江湖人那根肠子,百转千折后也笔直无比:“是殿下让我等邀请你去……”   众人同情看这位郎君,心想公主殿下真不待见他啊。   郁明愣一下,沉默片刻后,淡声:“好,我去。”   如果她不见他,心情能好些,能好好养身子,他离开便是。   李皎并不知郁明这样想,她让江湖人把郁明弄走,纯属跟郁明赌气。当江湖人来报,说他们还没有使计,郁明就主动答应走了,李皎怔住。李皎心中发恼,恼郁明一点面子都不给她,一点气都不受。然人家已经开口说要走了,李皎憋着那口气,也没好意思变卦,说把人留下。   她心情更不好了。   明珠陪她说话时笑道:“明白了。您这是既想撩拨他,又不肯为人家负责,非让人家巴巴求您。你们这些谈情说爱的男女啊,真让人看不懂。”   李皎望着窗外等某人,口上不服输:“他想娶我,难道不该求我么?!”   明珠抿嘴而笑,默默退下。   郁明与江湖人辞行,是向雁将军辞行。众人倒是想临别前拜谢公主殿下,然公主殿下最近不知道生了什么病,根本不出来。以前还偶尔能见到面,最近李皎连面都不露。众人遗憾地上马,接过江扈从给他们的夜阁地形图,提枪刀走千里月明,势必要一举灭了夜阁,好给朝廷一方交代。   李皎一直没有露面。   她晚上勉强吃了一碗粥,吐了小半碗,就再无法进食了。明珠进来跟李皎说起郁郎已经走了,李皎微微抿嘴,握紧了手中宗卷。   郁明始终没来找她,没跟她告别!   她一晚上心神不宁,总想着那个人。洗漱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掌了灯,李皎拿出汇报匪贼证词的卷宗继续看。这样看着看着,慢慢放松,睡意涌上,她也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阁被从外轻轻撬开,黑衣青年动作轻快地翻窗跃入室内。   郁明蹑手蹑手地进来,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初看到屋中亮着灯,心中一骇,以为李皎还没睡。他心脏突突跳,面孔涨红:他终是放心不下,偷偷折回来看李皎,却并不想被李皎知道。   郁明现在都有点儿避着李皎。   然掀开帷帐,看到灯烛燃了一半,蜡泪滴在木案上,床上女郎侧躺,手握卷宗,已闭眼沉睡,郁明松了口气。她睡了。但他随即那口气又重新堵了回来:她都睡了,衣衫也没褪,鞋袜也没脱,除去散了乌发,女郎手中甚至还抓着一本书!   这分明是看书看睡着了!   明珠都没进来看一看!这侍女太顺着李皎,一点都不尽责!   尽责的青年俯身看李皎,看了半天,他也没敢去解她的衣服。他俯在她身上,小心地拿下李皎手中的书,就已经满头大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后脊出汗,汗湿贴衣。郁明站了一会儿,又蹲下去。他手托住李皎的脚踝,置于自己膝上,怀着豹子胆帮她脱鞋袜。   女郎沉目而睡。   面容皎皎,长发如萝。   她无顾忌地静睡,暗夜徒增人的心猿意马。郁明长睫颤抖,根本不敢抬头看,只专心盯着手中的女郎脚踝,一心一意地为她褪去鞋袜。然他脱着脱着,也慢慢口干舌燥,不敢多看。   李皎的脚被他捧在手中,秀而翘的脚弓,细又柔的脚骨,如卧着的白鸽般。那十根脚趾圆润可爱,未涂丹蔻,温温的白光浮照,嫩藕芽儿似的。郁明的手发抖,手心出热汗,只觉手中肌肤腻滑,让他舍不得放开。   他额上不断地出汗,只顾盯着她的脚。他目光发直,摸着她的脚不舍放开,已是有些痴态。   一滴汗顺着鼻梁落下,滴答一声,滴在青年手中的玉足上。   郁明眸子猛缩,眸心幽黑,紧盯着手掌。他滚了滚喉结,没发现床上的李皎,睁开了眼,浓睫落下,几分诧异地看着蹲在地上握着她脚不放的青年。李皎惊愕无比,睡梦中感觉到脚肉又酥又痒,无法挣脱。她难受得睡不着,睁开眼,借着昏昏灯烛之光,便看到郁明盯着她的脚不放。   李皎:“……”   她几分不自在,腿动了动,想收回自己被褪去鞋袜的赤着的脚。谁知她往后缩,郁明竟然本能往回拉拽,差点将她从床上拽下去。   李皎:“……”   郁明一惊,猛然抬头,与李皎震惊的目光对上。   他一下子尴尬,困窘。手中的女郎脚如烫手山芋般,让他的血液,从脖颈一路红到了脸上。但郁明强自镇静,不屈服。他重新低下头,淡定地换另一只脚,帮她脱鞋袜。郁明声音沙哑,口上却沉静道:“睡觉不能不褪鞋袜。”   李皎干干道:“……哦。”   另一只脚被他放开后,她忙缩回到了裙裾中,才觉得安全些。   李皎没有坐起来,只用一种稀奇目光看他。空气一阵静谧,暗香在帷帐内浮动,燥热升起。夜色将一切不可能变得可能,将人心中掩埋的欲.望勾引出来。李皎垂目看这位郎君,有刹那时间,想要伸手拥抱他。   但他握着她的脚爱不释手,死活不放。   李皎觉得羞窘,躺在床上,纱帐轻轻拂荡在四周,让她感觉到热潮,又感觉到清水般的凉意。女郎揣着那甜蜜又烦恼的心事,胸.脯微微起伏:总握着她的脚算什么回事?莫非给她脱完鞋袜,他就打算走了?   她突然道:“你偷偷回来,却怎么不说话了?”   郁明头不抬,轻声:“为什么要说话?我说话总惹你生气。”   青年心有伟大期望,他想从此后当个沉默寡言的靠谱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  二明一定是脚控哈哈哈~~皎皎是声控你们知道么! ☆、第46章 1.1.1   暗夜花开,帐中浮香。那香气躁动不安, 悠悠然飘过两两相望的青年男女。只不过李皎是侧睡在床畔间, 俯看着她的情郎。郁明则是蹲在床头, 磨磨唧唧地为她褪鞋袜。   他明显是舍不得,手捧着她的脚心, 侧容严肃而庄重,掩在阴影中,俊俏再显几分。   李皎望着他, 心中猜测他那句总惹她生气是什么意思,说他再不想说话了是什么意思……   李皎低着眼眸看郁明时,青年再留恋也脱完了她的鞋袜。她的脚还踩在他膝盖上, 郁明忽然抬头看她。他沉吟半天, 似要说什么,然也许是想到了他才说过自己要学“沉默寡言”,硬生生把自己的话又憋了回去。   郁明沉静淡然地看着李皎。   李皎目中却一动,心里尚没想清楚他这是闹的什么别扭, 就已经被他逗得在心里噗嗤一乐。她的弯弯肠子, 她的旧情郎从来不懂。然她旧情郎的弯弯肠子,她就算还没懂,已觉得是世间罕见的可爱。   他的眉骨高耸。   他的眼睛深邃。   他的五官深刻而明晰,衣袍宽松又束腰。夜色中, 武袍裹着他颀长的身材,又让他显得悍利勇猛。他经过很多事,很多沧桑, 然他看着她的眼睛,仍盛满星光,一如少年般清澈。   他笑起来时,俏得让人面红耳赤。   李皎倾而起身,从卧睡的姿势变成坐姿。女郎坐在床边,身子前倾,衣衫松松垮垮,轻纱半辙,她浑.圆的玉峰若隐若现,向青年正正倚去。郁明心头大燥,不想多看,然他目力太好,无意地瞥过一眼,当即羞得面孔涨红,几欲晕倒。青年目光游离,肃穆地凝视时,他不知所措地淡定着。   然后李皎捧住了他的面孔。   郁明上半身僵硬,目光抬起,直直与向自己倾下身来的女郎对上。   李皎手抚着他的脸,她的衣衫凌乱,长发也散着。随着她弯下去的动作,乌黑长发披下来,搭在郁明手臂上。而从手臂开始,细细酥酥的沉醉感在血液中流淌,让青年屏住呼吸,头脑昏沉。   清风过窗,吹动绉纱。   李皎伸手将郁明面颊上贴的碎发往后拂,她弯腰靠近他。   两人的呼吸渐渐接近,郁明呼吸乱起,李皎的眼神却还是冷淡的。她向来热情度有限,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拥向青年。   她要亲他!   郁明有所感觉!   双唇相贴的瞬间,郁明上半身往后倾了一下。他一个后倾的动作,李皎便不动了。两人的呼吸就在鼻息间,喷在对方面上。李皎的眼神几变,心中涌起羞耻之意。   莫非他不肯?!   她当即抽手便走,手腕却被郁明握住。   李皎冷声:“何解?”   郁明目光流连在她美丽的面孔上,干燥的唇动了动,声音暗哑:“不行。我与他们走了一段路,中途想你,就回来看你。然我们约好天亮时在一个地方会面,如果我留在这里……我就赶不上时间了。皎皎,你懂我的意思吗?”   李皎多聪明啊,他含含糊糊,她一听就懂。   但是李皎正儿八经道:“听不懂。你赶时间,跟我们现在有什么关系?这么点时间你都挤不出来?”   郁明:“……”   他咬牙切齿:“我的意思是我不能碰你,不然我忍不住,你这次听懂了吗?”   李皎点头:“听懂了。”   她手一抬,身子后斜,瞬间就端正地坐回了床头,离郁明很远。郁明怔然间,看李皎抬了抬手,指窗棂:“为不耽误你时间,你现在赶紧走吧。”   郁明:“……”   他也确实是打算走了,但是他说自己要走,和李皎赶他走,完全是两个意思。郁明心中不忿地站起来,平静的目光再装不下去,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李皎面色冷淡,靠在床柱上,手撑下巴,认真地看着旧情郎起身,打理他自己的衣着,转身欲走。   郁明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他面色几变后,弯下身问她:“皎皎,我听说你认图本事特别好,什么图只看一遍,就能理清楚,全局都会放在你心中,被你牢牢记住?”   李皎眨眨眼。   郁明一鼓作气:“我要去的地方是‘望仙台’,临行前他们怕我不认识路,给了我一张图。我时间快要赶不上了,我想带你一起走。你帮我看下图,告诉我捷径怎么走。等到‘望仙台’你我分开,我留下记号,你的扈从自然会去找你,带你回来。”   李皎:“哎呀,我认图本事是比你这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强得多。但是我为什么要帮你看路,还要跟你走一程?”   李皎想了下,再戏谑他:“对了,你的‘沉默寡言’的优良品质呢,又被你忘了?”   郁明漠着脸冷眼看她。   他心里好不容易想出这样的主意,自然是舍不得李皎,想和她多温存片刻了。但是李皎故意一点都不体谅他的心情,还总给他难堪。   这女人欠操!   郁明不跟李皎废话了,他将她从床上扯起来,翻她的衣箱,从中扯出一件兜帽来。女郎的乌发又软又长,郁明梳不来,而李皎也不配合,他干脆用兜帽罩住她,又帮她整理她微乱的广袖长衣。他再蹲在地上给她套上鞋袜,抱起不配合的李皎就往窗口走。   李皎不肯,被青年强抱入怀中时她身子一斜,眼疾手快地抱住床柱:“放下我!我凭什么要跟你走?”   郁明默片刻,与怀中的女郎对视。他将她的手一点点掰开,低下头,浓长的眼睫几乎刷到李皎脸上。女郎那冰冷高贵轻蔑的神情瞬时破功,脸霍地一下就红了。而抱着她的青年,语重心长,声音里又带笑:“皎皎,有时候别人给你个台阶,你就下吧。”   何必非跟他拧着?   李皎望他片刻。   她忽然唇角翘了下,不跟他别气了,伸手搂住他脖颈,挨过去蹭了下:“好吧算了,我再跟你计较你都要不正常了。地域图呢,拿来我看看。”   郁明要带她赶夜路,想和她温存,李皎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她对郁明的那点儿不满,被自己说服不要计较。反正郁明在感情方面的悟性一向惨烈得感人,经常气着她。以前她还不跟他计较,然她现在觉得,有时候计较下,或许是有好处的。   她少时便是太大度了,郁明太固执了。   她二人的感情悲剧,与那时的性格分不开。   爱一个人总是很容易,和那个人相处,却是千难万难。   如果李皎打算嫁郁明,两人的相处方式就得磨合。双方的好要接受,不好的一面如果改不掉,那也得硬着头皮接受。   夏日凉夜月明,郁明将李皎从屋中抱出去,依然走的是窗路。只是他在窗口留了记号,方便第二日江唯言等人去找李皎。他念着李皎怀孕,担心她身体,一路上抱着她,不肯放她下去走路。李皎挣了两下没挣开,便也不再想下去。她靠在青年怀中,一边听着他稳健的心跳,闻着他身上的气味,一边闭着眼,告诉郁明怎么不惊动府邸中的扈从,悄悄牵了马,无声无息地离开这里。   李皎看了眼郁明给的地图,就重新闭上了眼。郁明从马厩中牵了马,上马后将女郎拥在怀中,又检查兜帽有没有罩住她。   他摸一把李皎微凉的面孔,略犹豫:“你能骑马么?医工说让你少动……”   李皎随口道:“无事,你别骑太快,顾着些我便好。我指给你一条去汇合的小路,你不必多赶时间,天亮前必然能赶到。”她说到这里,眼睛没有睁开,就冷静地告诉郁明那条小路应该从哪里入,从哪里出,中途如何拐弯,会进入树林,遇到野兽。   郁明豪情壮志,一扬长鞭:“走!”   青年男女共乘一骑,在深夜中穿梭。马行得并不快,只在中途不断地拐入小路。郁明往往大惊,他看图时没发现的地方,都被李皎一眼扫了出来。他带着她走路,就像是抱着一座人形司南。这司南还如此貌美,如此柔软,让他低下头去嗅她,让他手臂酥.软,馨香满怀。   一路心猿意马。   明月当空,清辉普照。一骑飞起,尘烟溅扬。郁明让李皎靠在他怀中睡一会儿,李皎也安静地不动,然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她看到天地间幽光呈蓝色,鬼火在两边半空中若有若无。空气清新,泥土的芬芳常随,吸一口气,树叶间的露珠滴答落下来,溅在她的长睫上。   郁明笑得抖着手去帮她擦眼睛。   萤火虫在树林中飞起,一片幽绿,一片莹黄。浓雾在天地间浮动,如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温柔拨弄。那雾送他们进入濛濛迷离中,又怕他们迷路,让鸟叽喳着一路指引,带他们走出大雾。满山卉木萋萋,马扬蹄一声长嘶,两人一头扎入树林中。   林间月照,云翳散去,青青郁郁。两方古木遮天蔽日,偶尔听到夜中兽类嘶吼的声音。然他们骑马很快,一掠而过,兽类沉睡,并未被惊动。他们再听到流水叮叮咚咚声,路的尽头,看到一只麋鹿垂着头,站在溪流边喝水。林中野鹿慌张地看到有人踏入自己的领地,转身逃入了丛林中。湿漉漉的眼睛从树后冒出来,好奇地一路目送着青年男女骑马离开。   李皎窝在郁明怀中,渐渐坐直。   她目中亮起,惊疑又欣喜地观赏着一路美景。   郁明常走夜路,他对周围的景致无感,只一心提防着意外的发生。然他低头看到李皎明亮的眼睛,心口涨满,一下子柔软,开始与她一同欣赏两边风景。他也开始觉得风清月明,人间至美。   弯弯绕绕,走了一晚上野路。幸而李皎睡了前半夜,又整日睡着,此时精神亢奋,一点也不疲惫。郁明也不见疲色,李皎几次抬头看他,都看到他深幽若森的眼睛。她再低头看他握着缰绳的修长手骨,觉此人真是很好打发。   沾了一身寒露,走了不知道多少路,突然听到很大的江涛流淌声。   郁明在李皎耳边轻声:“醒醒,‘望仙台’到了。”   他扶着李皎下马,问她有无不适。此时天边已有鱼肚白,微微有了光,四周不再晦暗。李皎没理会郁明的嘘寒问暖,她下了马,走上前,走了十来步,已到了路的尽头。他们站在一山路的突出悬崖上,悬崖下江涛白浪如撞,哗哗作声。李皎垂眸惊奇地看着江水流淌,郁明只看到突出悬崖下往里缩进去的山路,放心地看出了等会儿,那些江湖人将从此地过,双方可就此汇合。   夜深露重,又因天渐渐亮了,万物有复苏倾向。   马在草地上闷闷吃着草,它的男主人站在悬崖边,目光火热地盯着身材纤细婀娜的女主人看。女主人一无所觉,好奇地绕着悬崖石头转了两圈,又跪在地上探出头去看下方的江流。   李皎奇怪道:“不是叫‘望仙台’么?这‘仙’在哪里?”   郁明哼笑:“还有地名叫‘神女峰’呢,莫非真有神女不成?”   李皎皱眉:“你个糙人你懂什么!”   郁明:“……”   两人站了起来,站在悬崖边,共看下方江水流潮,拥日而出。清晨凉风渐渐从四面吹起,袭向二人。两人站在此处,静默不语,衣袍翻飞,如一对璧人般好看。却也并非老老实实地立着,无所事事的时候,李皎和郁明的眼睛,时不时看对方一眼。   群山阴郁环抱,水墨画般铺陈,被几滴溅在白宣上的墨汁所染。飘荡在风中,空气中飘荡着风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水的气息……还有,他(她)身上的气息。   如丝如缕,浸染向另一个人。   青年男女站在风潮漩涡中,每一丝呼吸,都开始纠缠。   李皎望一眼郁明,他转头来看她,她移开了目光。她又感觉到他在盯着她看,抬眸去看,换他故作无事地移开了视线。他们不停地看对方,又不停地移开目光去看江水与天穹。他们不敢看对方,却又深情看对方。   李皎再一次看向郁明。   郁明回望她。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凝在一起,气流热起沸腾时,目光久久不移。   李皎声音平静:“你还在等什么?”   郁明不说话,淡着脸上前,拥住她,掐着她的下巴让她仰头,他弯身亲了上来。   亲吻火热,狂野。纤弱的女郎被罩在兜帽中,四面的寒风都被身前的男人挡住。她垂手而立,如天女下凡般清冷雍容。然她被亲吻,被吮吸唇瓣,她的耳珠,也一点点随着他的热情而红了。   他与她唇舌相缠。   他迫切地索求,在她口腔中舔.吮,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   她的脸被他亲得红透,睫毛颤如蛾翅,眼眸如被水洗过般干净。   郁明骤然的亲吻,强势,让两人肩膀颤抖,都感觉到一阵快意在骨血中叫嚣,叫嚣如洪涛般,迫不及待地奔向对方。郁明忘情地掐着她的下巴,越来越焦躁,越来越难以满足。他生出了欲.念,对她的柔软变得渴望。   他的情感奔放如万古洪流,理智却如枷锁般锁着,让他不敢多动。   李皎身子发软,摇摇欲倒。   郁明颤着手去碰她的腰,她没有躲开,让青年心中惊喜。很多时间他都想摸一摸她,但是李皎自那晚后,对他的碰触分外警惕又厌恶,非事出有因,她绝对不许他碰她一下。   他明明想靠近她,但是连碰一下她的手,李皎都给他甩眼刀,弄得郁明非常下不了台。   他心中又恼又羞,可是禽兽般的行为,又确实是他做出来的。眼下李皎恍惚中忘了制止他,郁明手搂着她的腰,手心冒汗,指间紧握,扣住她的腰肢,往自己怀中送。他不敢撩开她的衣衫,只敢隔着衣衫摸一把,就这样,女郎腰肢的细软柔腻,如脂如玉,都让他生出饥渴感。   好细啊……   他更紧地扣住手。   他把她往自己身上贴,紧紧贴着,他身上狂啸的渴望还能压抑一二。女郎的柔软,让他心中激荡。他额上渗汗,口齿缠绵,那汩汩快意猛烈汹涌地袭向他,将他淹没。他恨不得将她埋入自己身体里,把骨肉全都吞下。   美人香舌让人着迷。   李皎的兜帽在亲吮中被吹落,乌浓似夜锦的长发散下来,在风中飞落。她不满地蹙眉往后躲,然男人越吻越凶,越吻越放浪。他亲得她喘不上气,还抱起她把她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贴。男人的大力气,男人的体温,全都传递给她。夏衫轻薄,一路疾行,青年身上有股汗味。他不加掩饰他对她的渴求,李皎靠在他怀中,感觉到他蓬勃的、充满生气的妄念。   抵着她。   硬邦邦地顶着她。   极致的羞窘与纠缠,让李皎身子发抖,喘息得厉害,说不出话。   日光熹微从江河中破出,红日高升,亮色笼罩天地间。初初升起的太阳和掩入云中的月亮同时挂在天上,日月同天,江河声拍案,共同凝着着悬崖边衣衫缠在一处飞动扬落的青年男女。   下方传来哒哒马蹄声,人的说话声渐渐高起。   李皎身子一僵:人来了!   她都听到的人声,郁明不可能没听到。他却还如此……   郁明终于耐不住,手在她的腰肢间拨弄,摸到了缝隙,便伸进去,想摸她的肌肤。   李皎脑中轰得一炸,骤然感觉到他掐着自己腰肢的滚烫大手!   李皎猛地将郁明推开,看他喘着气,目光灼烫地狠盯着她。他对被推开分外不满,眼眸中有阴鸷之色浮起。   李皎怒道:“我怀着孕,你忘了么?!”   郁明:“……”   他目中生出恼色,一点点收回去自己的欲.念。自从李皎怀孕后,郁明格外的欢喜。这是第一次,他有些恼她孕得不是时候。他感觉他从来都没有尝过她的味道,从来就没感受过男人的爽感,她居然就有孕了……那日被药性牵引的片段记忆,又岂是他的真正记忆?   郁明憋屈无比,心中默念“心静自然凉”,努力移开自己仿若钉在李皎身上的目光。   这个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水流下方的人声。马蹄声数重,众人说话声掩在凉风中,那些江湖人已经到了。   郁明扭头看李皎,李皎静静看着他。   隔一会儿,他微微一笑。   郁明走过去,站到李皎面前。他低声:“我走了。”   李皎心乱:“……唔。”   郁明转身走一步,再折回来,他弯下身,很认真地问她:“皎皎,你能嫁我么?”   李皎回过了神。   她平视这个弯下身与她对视的高大青年。她淡声:“求我。”   郁明便笑起来。   他站直,有了几分慵懒随意。青年伸手在女郎的发间揉了一把,在女郎瞪他时,他大笑,胸臆间生起壮志豪情:“好!我求你!你且等着!在长安等着我!我回去求你!”   郁明一笑,李皎便被他迷得丢了七魂八窍。   她唇角上翘,笑容浅却真:“好,一言为定。我等你来求我。”   郁明冲她挥挥手,这次真的转身走了。那匹马他留给了她,他从突出的悬崖上一跃而下,向江水中跳去。李皎探身去看,见他在半空中形成一道向下的快如闪电的微妙弧度,一如羚羊挂角。青年衣袍沾到水后,鹞子般突然翻身,往下方的地面上掠去。   过了片刻,隔着江涛,霎时间,李皎听到了众人的惊呼声——   “原来郎君早就来了,让我等一通好等!”   “郎君武功不错。”   “郎君从哪里来?”   郁明与众人一同寒暄,他的马也被江湖人一路赶着。说笑几番,众人上马,一起行路。走了一段路,山路向上折去,郁明在马上回过头,看到了那悬崖,也看到了山崖上静立的女郎。   烟雾渺渺茫茫,她一身缃色的广袖飞衣,站在突出的石头上目送他。   日光落在她身上,灿灿如霞。   众人随郁明一同回头,他们与李皎打交道的不多,没有认出李皎,反而惊艳道——   “天啊!我看到了仙子么?!”   “我艹望仙台难道还真有仙子?!”   郁明静看李皎,看她目送他。当她站在山石间望着他时,目光没从他身上移开时,郁明忽觉得此一瞬,将在他的记忆中定格。   此时此刻,他看到她,觉得永生难忘,再不能忘。 ☆、第47章 1.1.1   郁明与一众江湖郎君沿着河道,纵马而走。耳边尽是滚滚涛浪拍岸声, 啪啪震响敲荡耳膜。而郁明一次次回头, 目光尽头, 皆是那立在山石上、衣袂飞扬的女郎。   他看到她站在融融日光下,天穹无边, 日月同辉,光华仍未完全交替完。   想白天最好看的,是太阳和云;   晚上最好看的, 是月亮和星;   而无论什么时候都最好看的,是她和她。   她之至美,人间无咎。郁明每看她一眼, 心中再是千万万语难以道尽, 他本能都被她的美丽一次次击中。   而这样的女郎,少年时做他情人,现在成了他孩儿的母亲,回长安后他努努力说不定能娶到她……未来的迷雾被拨开, 前方大路宽阔而通光明, 让郁大侠神清气爽。   “驾——!”   他高喝一声,身下的马扬蹄疾走,卷起飞尘向后。一骑快速赶超,青年郎君大笑中, 听到身后人被尘土喷一脸后狂咳不止——   “艹你什么毛病啊!吃错药了啊!”   “他瞎乐什么呢!”   众人说话声渐行渐远,又有墨河江河流淌声掩护,站在“望仙台”悬崖口的李皎, 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将自己的感情妥善收好,理智重新占上风,转过身走下悬崖,走向被拴在树上吃草的骏马,打算就此择路回去。   她解了缰绳套在手上,骑马慢悠悠地行在丛林中。天光亮透后,细白光斑从树叶罅隙中穿过,照在树下骑马走过的女郎身上。光华流转,给李皎身上涂一层柔柔的白色,远远看去,她像是从仙雾中走来般。   树叶摇落,鸟鸣不住。   李皎的马骑得很慢,她不光走得慢,还闲闲地抬头打量四周景色。   虽知深林树密,李皎这位长公主殿下又不会武功,她纵是抬头看,也不可能看到树上藏着的人影。但当她清泠泠的目光扫过时,藏在树上的人还是把身子再往里处躲了躲,好避开这位公主殿下的目光。   树上的人互相交流意见,对不会武的人来说,听到的,也不过是风起叶飘的声音——   “老大,我们现在就动手吧?再等到她跟她的那帮手下汇合,就没咱们什么事了!”   “对啊!老子等了这么久,才好不容易等到她落单!这娘们最近吃错了药,整天窝在驿亭中不露面,兄弟们都急死了!”   “就是啊老大!机会不容错失!咱们在长安的人手也等着呢,等杀了这个李皎,再解决了那个狗皇帝,天下是谁的,还不是咱们主子说了算?”   这也许是回长安前,他们的最后一次动手机会了。自从上次夜阁一劫后,李皎是足不出户,便是出了,身边扈从也不少。他们的异动已经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护送长公主回京,朝廷加派了人马,日夜巡逻,密不透风。他们根本找不到动手的机会!   好不容易,这位公主殿下被她的那个情郎诱拐出来,她那情郎倒是武功高,害他们一路不敢靠近,唯恐被听出来。忍耐了一晚上,几次犹豫着要不要趁机做了那两人,都一次次胆怯于她那情郎的高武艺上。幸而他们等到天亮,李皎那情郎居然走了,把娇滴滴的长公主独自留下!   这难道还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么?!   掩身在树枝间的老大抬起了手,众人凛然,盯着老大的手势,身子紧绷,就等老大一声令下。而老大犀利锐冷的目光,紧紧盯着下方在林中骑马骑得不急不缓的女郎。他静静等着,等女郎的身影穿梭林木,走在了自己身下的光斑点点中,当即一挥手!   “杀!”   风吹动树叶,哗哗声大振。   头顶数黑影从四方树上飞下来,口上乱吼,眼睛里流窜兴奋狠意,纵身向李皎砍来。李皎一直在看树影,心口在陡然一刹那的时间感应到危机,她倏地握紧了缰绳。女郎身下的马四蹄飞溅,老牛散步一样的散漫当即改掉。它大步一跨,马身高跳,在林中跑得飞快。李皎扭头,冰雪般的眼眸,与身后追杀向她的黑衣人对上。   被李皎看到,众人已退无可退,提起一口气,追上去。   李皎戴着兜帽,她的面容背着光,让丛林中的刺客们看不清。李皎唇角轻轻扬起的弧度,自然更让他们无法探察到了。   这是回长安前的最后一次刺杀机会了。   李皎心中比他们都清楚。   她早上送走了郁明,正是心情大畅之意,也不吝于给这些刺客一点笑意。唇角含笑,李皎轻抚了下身下马的长鬃,再是夹紧马肚提速:“驾!”   数人与女郎在林木间奔走,一追一走。前方骑在马上的女郎行在风中,兜帽被吹得凌乱,几绺乌黑长发夹在帽中,向身后飘扬。众人恨恨追上,万万想不到自己几人武功高强,竟会被一个骑马的女郎耍着玩。无奈丛林地形复杂,他们之前在此掩埋一夜,黑夜下,他们并没时间观察地势。   带来的弊端,便是李皎明明不会武,却能轻而易举地与这些人在林中周旋。   时日加长,双方的距离反而加大。   李皎竟也不出林子,就与他们在其中绕。她身下的马乃驿丞专门挑出来奉承长公主殿下的,四肢修长,皮薄毛细,自然神勇无比,通灵无比。每一次身后的刀风堪堪挥来,李皎都能伏在马背上险险躲过。   双方在林中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马的疾行之速,又岂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多数黑衣人被拦在身后,越来越追不上,心头焦急无比,口上大声喊道:“老大!莫让那小女子逃跑了!”   身后再没有听到人回复声。   李皎心头在呼吸间掠过一丝不祥,她驭马而走时,蓦地扭头,看到其他人七零八落地被甩在了身后,却仍有一道黑影紧追不放。马行速如魅影,那黑衣人大约是他们中的“老大”,用黑布掩着口鼻,一双冷戾的眼睛看到她,露出阴森森的笑容。   此人武功甚好!竟没被马甩下!   李皎不敢再心存侥幸,再加快马速,马跑得大口喘气,载着女郎在林中飞梭。那身后不放弃的杀意,被那老大再提一步,竟也紧紧跟了过来!他无声无息,不如他的手下般多话,他憋着那口气,便要给李皎致命一击!   李皎借地上树影的移动,发现那黑衣人轻飘飘地跳起,掠到了头顶上方,在高树丛叶间跳跃!   她咬牙,再挥缰绳!   马已跑得大汗淋漓,身上凝成朱红色血滴般的汗液。它已快到极致,不防身后跟踪的人仍不放弃!马颇为忠诚,当李皎的命令下达后,它再进一步!肌肉流畅,高高跳起!   前方出现一横在道上的长条枝杈!   原本马躲得过去,如今却因速度太快,一头撞上去!眼看马即将被绊倒,李皎连忙拉缰拯救。身下流血汗的马也急急停下,四蹄忙乱。然马与李皎的反应都极快,它顿了一步,就重新扬蹄,跳过了那会绊倒它的枝杈。仅仅只是这一刹那的停滞,那紧追不放的黑衣人已经杀到了!   杀气纵横!   李皎扭头,兜帽掉落,眼看一刀从几步之外杀来!   那黑衣人提刀而上,刀的锋刃直对她的脖颈!   雪色锋刃在炽烈阳光中反射出一段夺目的光芒!那光芒刺眼,照亮李皎的眼睛!   黑衣人精神大振,眼看这么近的速度,李皎身子紧绷贴在马上,已经避无可避!他行得极快,这刀刃挥去,不是冲着李皎,就是冲着她身下的马。而这两者中任一落马,今天都是李皎的死期!   黑衣人心头在眨眼时间,浮现一阵狂烈的喜意!   他的刀柄挨上了女郎乌黑飞扬的发丝。   两人的距离已经逼近。   黑衣人看到她的长发被刀刃砍落几绺,发丝贴面而落,她雪白的面容仰着看他,眼眸静黑,颜若舜华。她身上有清清冷冷的气质,若雾若水,飘飘渺渺,人又消瘦虚弱,很容易让男人侧目。这般美丽的女郎,给黑衣人直面冲击。他握刀的手不觉一松,心中浮起一阵遗憾:这样的美人,却要在此香消玉殒。   黑衣人手上的刀锋即将碰上李皎的面孔,黑衣人硬生生把刀转个方向,砍向女郎的脖颈。他理智恢复后,仍要杀李皎。然他终究是男人,不忍看到女郎漂亮的脸蛋被刀所毁。她便是死,脸蛋也应该是无损的!   就是黑衣人的这般婆婆妈妈救了李皎一命。   李皎心中意外,知自己有些托大了。她以为他会因为自己的美貌看痴,砍杀自己会犹豫一下。他倒是真的犹豫了,不过犹豫后却还打算杀她。虽然遗憾,这点时间,却足够李皎纵着骏马,再往前跨了一大步。   擦肩而逃,她与那刀之间重新有了距离!   黑衣人大怒,狂吼一声,急提一口气,这次毫不犹豫,果断挥下去!哪管她是红颜还是白骨!   电光火石,四周骤静。   咣一声!   刀落下去,砍到的不是女郎,却是一柄亮剑挡在了那刀势前!   树枝砸下,马从刀下跑过,李皎驭马而驻,看到身形高大瘦削的青年凌空而起,手中的剑一路迎着刀的锋刃往后扛压。他的势推着那黑衣人,黑衣人被他带入半空中,长刀掠起,被强硬拉入这人的剑风中。   剑光刀影卷起狂风,叶落花飞,李皎仰头而看,看江唯言身形快猛,突然现身,将这黑衣人打得措手不及。   四周光景快速发生变化。   鸟鸣声消失,地面震动声传来,无数兵马从入出进来,进来这个林子!军队在林中奔走,密密麻网从高处罩下来,将一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黑衣人罩住!有反应敏捷的人在网罩下的短短时间,持器突围而出,然更多的人,傻傻地被收了网,胆战心惊地看到女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指挥将士们围住敌人。   那些逃出网圈的黑衣人,也被四面八方扑来的扈从、官吏、将士所阻!   大战骤然爆发,这次却是朝廷兵马数倍于这些江湖野寇!   雁莳大喝:“兄弟们收网!再让他们逃了,提头来见!”   众人高应:“喏!”   声震古木,气势冲天!   树林中鸟惊兽逃,此时已被官府兵马包围。将士们装备精良,恭候多时,一重重推进去,哪里容得草寇有藏身之处?当是时,各种鬼哭狼嚎声、求饶声不绝于耳。敌方的阵势转眼间被打乱,被朝廷兵马追得四处乱逃。这般的慌乱,落入李皎眼中,落入江唯言眼中,自然也落入那被江唯言拉入战局不得脱身的老大眼中!   他喉间涌血,目呲欲裂,怒道:“李皎你耍我!”   “你使诈!”   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李皎送走了她的情郎,却埋了一步棋。他们觉得这是刺杀李皎的最好时机,恰恰李皎也这么觉得。李皎早早有命令或者暗号,留给了朝廷兵马。一夜长奔,跟踪的不光是这些黑衣刺客,还有朝廷的兵马黄雀在后!   李皎等着这些人!   若非她身体不适至极,整日离不开驿肆,她这步棋,早就打算布下了!她早已察觉敌人非同一拨,自己人中出了问题。为了揪出一些,冒险是必然的,且不能告知己方人太多。   就是如今也不晚!   当昨夜郁明抱着她,非要带她走时,非常惭愧,李皎搂住情郎脖颈时,不光想到了与情郎的温存,还想到了可以借自己的情郎摆这么一步棋。她可以不跟郁明走,郁明不可能拗过她,但是李皎想走。只是她以为昨夜是很好的刺杀机会,这些黑衣人却按捺不动。不过也罢,今早郁明走后,他们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黑衣老大怒得浑身发抖:“你这个贱.人!”   “你拿我的兄弟们开刀!”   “你这般算计,不怕你情郎怪你无心么?!”   李皎冷笑一声,她才不与这跳梁小丑多话。郁明怪她?凭什么怪她?她又不曾故意算计他,分明是他强行带她走。她只是临时起意留了这么一手而已——随着她怀孕,她身子必然越来越不适,以后的机会几乎可说没有了。这是回京前的难得机会!她行动不便前的难得机会!   各路妖鬼蛇神,还有什么手段,尽数使出来吧!   李皎纵马欲走。   身后那打斗中的黑衣老大却是恨极了她。江唯言的武功路数极为狠辣无情,无多少花哨手段,却招招致命。老大应付江唯言已经颇为辛苦,赤眼看李皎要走,他自是万般不愿意。江唯言的长剑寒光再落下来,那黑衣老大竟是争着一口气,手中突然飞出无数银针,刺向李皎的方向。   同时间,江唯言的剑落下,黑衣老大的右臂喷血,断落摔地!   那黑衣老大被杀得惨叫时,却还张狂大笑。   江唯言气息骤紧:“殿下!”   他持剑而走,使劲手段跃向李皎,手中之剑光影无双,空气气流被他扰乱,数针被他挡住!他出尽手段,想挡住刺向李皎方向的银针。身后被他一剑劈向后方撞在树上的黑衣老大唇角渗血,却提起一口气,不管体内乱窜的内息,大喝一声,跨步跳起从后抱住江唯言的腰!   他堵住江唯言施救的纵跃路线!   大半数银针被江唯言所挡去,却仍有小部分飞向李皎。听到江唯言急促的提醒声,她与江唯言相识多年,配合良好,李皎没有回头,立刻伏下身趴在马背上,堪堪躲过了数针。   然人躲了过去,身下的马却没有!   数针扎入马腿上,丝丝毒意散发,阵痛无比。马变得狂躁,再听不得李皎的指挥,旁边有将士伸手来拽马,被马蹄踩中掀翻。马在树林中横冲直撞,扬长而走!那宝马不愧其名,正常时的速度已让常人追赶不及,当它发起疯来,快得如挪移**。刷一下,人眼前一花,它已不见踪影。   林中过来保护殿下的将士们尚未反应过来,耳边听着将军大叫“拦住它”,他们立即提步跟上,却跟不上,越追越远。   黑衣老大大笑不已:“贱.人你受死吧!”   江唯言有片刻停顿,后一剑反手刺入身后男人的腰部,那男人吃痛放手,腾出了空隙,让江唯言转身便走。然黑衣老大何以死心?他此时伤痕累累,还断了一条手臂,兄弟们都折在这里,让他足以发疯!   他追上去与江唯言厮杀,武功底子并不弱,江唯言又短于耐力。一时间,两人奈何不了对方。黑衣老大心知今日必然不得好死,临死前能扯上李皎的性命,当是大喜!   这时的李皎,正与她身下的烈马斗争!   汗血宝马之快,非人所能及!马发着疯,载她一路往回跑。也就是马常年驯养的本能还在,李皎又驭术了得,才没有被马颠下去!她咬着牙,趴在马背上,稳住下盘,尽量与它隔开一段距离,好让自己的小腹不被碰到。她脑中绷一根弦,其实她什么也不怕,独怕自己就此落了胎!   她才送走了郁明,才答应在长安等他来求娶她,她不能在他出现的时候,告诉他说“孩儿已经没了”。   那郁明该有多难过!   她从来都负他。   负他一次又一次。   然她并不想负!   这个孩儿,是她与郁明之间难得的转机。若是没了,若是没了……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没了……郁明心中,该觉得她依然只顾着天下大义,不曾想过他吧?他再是心善,再是好说话,恐怕也难以接受一次次被她误。   她不要那种情况发生!   她好不容易才等到自己的旧情郎,她和他的感情还停在浅浅一面上,她还没有再近一步,她又要被重新打回旧日噩梦中吗?   十九岁的她,难道有再一次的四年浑噩吗?她还再有像十五岁那年崩溃大哭的心情么?   她不能出事!   孩儿不能出事!   不然郁明绝不会原谅她!   这股信念撑着李皎,已经成为李皎现今的唯一执念。她伏在马背上安抚身下的马,她使出自己所学的驭马之术来让马的狂躁减轻。马每驮着她往前跨一大步,李皎长发凌乱,脑中要多想一次郁明。   她面容紧绷,唇白似纸。她紧扣着缰绳收力,又夹紧马肚,口中不断地喊着“吁”!她一阵风似的从众人身边穿过,马速不减,跑出了林子。李皎辨认一下方向,当即认出这是跑回了“望仙台”!   李皎额上渗汗,握着缰绳的手汗渍湿得她快要握不住。缰绳磨着她娇嫩的手皮,她因用力而手心出血。她发着抖,已经顾不上那些了。   望仙台她刚刚去过!那里有突出的悬崖!虽然不甚高,虽然下方就是江涛,悬崖下方往回折就是宽敞的山路。然而,任何人冒得起那个险,独独她现在冒不起!她现在任何伤势都受不得,当她纵马从悬崖上跳过,她纵然不死,孩儿却也必死!   停下!   一定要马上停下!   众将士回过神,紧跟着李皎而出。他们被指挥射箭,却怕伤到李皎而不敢动作。他们又没办法从其他的地方再找来一匹高俊如李皎身下那匹似的汗血宝马,只能勉力而追,越追越追不上!众人眼睁睁看着前方马背上的白衣似飞,黑岑岑长发瀑布般散下,女郎趴在马背上,看得他们心惊胆战!   “殿下!”   众人目光僵住,看到了望仙台那块突出的石头!他们看到了那悬崖!   李皎身下的马,听到江涛滚滚声,兴奋又烦躁,毫不犹豫地就向悬崖边冲去!   江唯言和黑衣人同时赶到!   他们都看到了高头大马冲上去!   黑衣人浑身是伤,满嘴鲜血,他早已不是江唯言的对手,江唯言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而他哈哈大笑,竟也跟众人一同跃向望仙台那悬崖,大叫道:“跑的好!跑的好!马儿再跑快些!”   所有人都盯着李皎:“殿下!”   他们离悬崖还有二十来丈距离,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雁莳为了林中布置,来的稍晚。眼看李皎有难,她一言不发抽剑提气,一跃数丈!二十丈的距离,非一刻追上!心弦绷紧,众人几不敢看。这个时候,唯一还保持冷静思绪的,只有李皎。她拼尽了力,手从无一刻停下,双管齐下,努力地抚慰身下之马。马到悬崖边,扬起前蹄。它仰头长嘶,马上女郎紧紧纵着它。   空气凝固,马在这一刻,终于停了下来!   日光高照,江水怒吼,宝马后蹄一软,它跪倒,身子前倾。李皎紧揪着它的鬃毛,没有被甩出去。哆哆嗦嗦,李皎颤着双腿,脸色苍白地从马上下来。不等她喘口气,余光一道黑影扑过来!   风中传来江唯言怒喝声:“贼子敢尔——!”   斜刺里冲出一人,虚弱的李皎被那瞬间爆发内力扑过去的黑衣老大扑倒。那黑衣老大爆了自己的内力,以废了自己为代价,一往无前,带着浑身无力的女郎,长笑着从悬崖跳下去。雁莳落到了马边冲去,女郎的衣衫从她手边滑落。那两人一跃而下,向着白浪滔天,向着那必死的路径——   “黄泉路有公主殿下相陪!大幸大幸!”   在众人眼中,只见骏马虚弱地伏爬在地,下马的女郎被扑下江河,被吞没无影!   雁莳当机立断跟着一同跳下去——“抓住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文的原则是,不死小孩!对了这章你们以为的BUG,都不是BUG,往后看。   谢这两天霸王票,我在后台都看到了,么么! ☆、第48章 1.1.1   雁莳反应极快,快于众人。当一群人追赶不及发愣时, 她已如飒沓流线般冲出了悬崖口。李皎的衣衫从她手中滑落, 雁莳往下跳时, 屈腿在石头上一蹬,让她坠速再加快一倍, 猛力抓住了李皎的手。雁小将军倒挂在悬崖外的一结树枝上,一手抓住李皎将她往上提,另一手三掌拍向那扣住李皎不放的黑衣老大。   三掌击胸, 男人毫无反抗!   此人在悬崖冲出来时,又是断臂,又是爆破内力, 连撑一刻已是强弩之末。他在众人无法及时赶到时趁机抓住李皎往下跳, 大畅喊了一通,已是气力全无。他带着李皎往下,不过是凭着人落地的本能而已。本已气息尽无,雁莳再三掌拍出。此人连反抗之力也无, 便被雁莳从怀里夺去了李皎。惨淡一笑, 他闭了呼吸,被雁莳打下悬崖,跌入波涛汹涌的江河中。   波浪漫上,一瞬间将黑衣老大卷入旋涡中, 冲没了。   此人可说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眼下众人,谁也无意关心他那么一个人的死活。   李皎实在是轻,雁莳将李皎一点点提上来, 几乎没耗费什么力气。倒挂的姿势,让她提人时,一点点清晰地看到李皎苍白的脸色。雁莳大惊,因李皎的状态实在称不上好。她不解至极,想不过是与贼人周旋,长公主怎虚弱至此?   李皎腹中阵痛!   有血从她裙下双腿间流出!   她便是没有生过孩子,也不知道怎样生孩子,眼下她也心中慌乱,知道自己怕是不太好了……这孩儿若是没了,不光是郁明,连她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她心中悔恨至极,恨不得万死以谢,她从未有如此恐慌之时!   当她幼年时被父亲不管不问,被众兄弟姊妹下绊子关黑屋,被人苛待被人嘲讽时,她没有这样害怕过;   当她第一次站在祖母面前,被祖母严厉的目光盯着,被质问“旁人都得不到的公主封号落到你头上,你何德何能”时,她不曾怕过;   当她亲自打开城门,看千军万马当前,敌方一箭便能射死她,当她与三皇兄在城楼上叫阵时,她也没有怕过;   甚至四年前,郁明走的时候,她怕,却也没那么怕。   她总认为一切都有挽回的机会。即便事后郁明用事实告诉她“你无法挽回我”,她也只是怔忡迷惘,恐慌达不到现在的程度。因为那些都可以再来,便是郁明,只要他还活着,也算是她的慰藉……   而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   无法挽回!   仿若已经掉入万丈深渊,千锤加诸于身。身体骤冷骤热,夏日炎炎,李皎额上已满是密汗。她痛得晕倒之前,被雁莳扣住手。李皎用最后一丝力气反扣住雁莳的手,她指甲掐入雁莳手中,因唯恐自己不这样会掉下去。她脸色惨白,努力地睁开眼,对上雁莳惊讶的目光,说完自己留下的最重要的话——“医工!保我孩儿!”   “我如何都没关系,保住这个孩子!”   雁莳从不知道李皎怀孕,明珠将他们瞒得严实。他们昨晚后半夜酣睡时,被巡逻小将找来,说意外发现马厩外留下的暗号,江唯言破解后,他们才匆匆行动。他们走得很急,没有惊动明珠,明珠根本没告诉众人李皎的状态。而今雁莳初听“孩子”,没有听懂。但她看李皎的脸色,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自己的不知道哪位父亲的妾室,在生产时因血崩而无奈死在床榻间,就是李皎现在的眼神!   李皎说完那句话,就晕了过去。   腿间的血,滴答一声。   雁莳神志被震醒!   她脑中混乱,完全理不出千头万绪。然她面容凝重,知此时已不能耽误。她提起内力,羚羊反转般从悬崖斜向下的方向跃上,回到了地面上。雁莳没顾得上跟任何人说话,她将晕过去的女郎搂提入怀中,纵步而起,用轻功飞出。树林外有数马出来,她一言不发,立马借了一马,提缰直走!   留得身后人骇然无比,纷纷惊慌:   “长公主殿下怎么了?怎雁将军这般慌张?”   “他们这是急着回去了?”   崖口有风,日头升到高处,气温升高。江唯言蹲在马边,伸手抚摸安慰那腿上被扎了银针的马匹。他将银针从马腿上拔去,汗血宝马目光湿润,温顺地叫了一声。江唯言拔针时,忽然顿了一下。他看到马的鬃毛上,被溅了一滴血。   马的受伤程度不足以出血。   雁莳也没有受伤。   只雁莳抱李皎上来时,从马身畔走过。那这血……只有一个人会有。   公主殿下她,受伤了?   江唯言面色怔忡,目光垂下。他握紧的手上青筋嶙峋,彰显他此时压抑的心情。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他站了起来,目光静静地从那滴血上移开。他听着众人讨论,最后是官职仅次于雁莳的一位将士,让众人先俘虏了所有敌人,再下江去找那黑衣人,等収整完这些,众人回去向雁莳报告。   他们运气不错,下水捞人,几次下去,竟真把人捞了上来。不过他们心中失望,因为黑衣老大确实已经全无呼吸,一点帮助都不能给他们了。   几位将领高喝:“兄弟们,收队了,回去!”   他们不紧不慢,雁莳却在争时夺刻!   她怀里可能抱着两条人命,任何一条丢掉,她都觉得自己活到了尽头。这位长公主如此冒险,如此不按牌理来,让雁莳被动无比。然再被动,雁小将军也要迎难而上,给人性命保住!   她从未骑马骑得这样快过!   同时还得手搂着李皎,她用手臂的力量撑着,好让李皎感觉不到马的行速,保持平稳!   雁小将军手臂上青筋突出,汗流浃背。她一颗心起起落落,连去探李皎呼吸的时间都没有。她无信仰,不信任何神佛。她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与族人抗争得来的,那漫天神佛从未眷顾过她!   然她此时,忍不住临时抱佛脚,去求那漫天神佛——   求保住李皎!   求保住那个孩子!   为此她雁莳甘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雁莳搂着李皎进入驿丞安排给公主休憩的府邸,她带着李皎扑入院中,扑倒在明珠脚边。明珠面色惊惶,必是因为扑过来的二人实在诡异。然雁莳气力早已用尽,汗血宝马腿上有伤不能用,雁莳选的是次等的马。她中途跑死了那匹马,后阶段完全是用轻功来飞纵。当她回到府邸,当她跪倒在明珠面前,当她把李皎交出去时,雁莳一句话说不出,人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明珠惊骇,立刻着人把长公主和雁莳带进去。   明珠只一看李皎那面白如纸、惨然而睡的样子,心中咯噔,便知情况不好。她一面让这两天为李皎调养身体的医工来诊治,一边立刻去寻驿丞,找此地最富盛名的医者。驿丞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但一看明珠沉沉的脸色,就吓得双股战战。   刻不容缓,驿丞一连气送来了十位医工!说皆是城中名士家中所备!驿丞亲自登门拜访,为长公主借来了这般人手。其中一医者,还是一游历天下的神医!神医游历至此,被一豪门重金相留。此神医原只准备留十日,今日已到最后一天,他在豪门府外,被主人翁依依不舍地挽留时,驿丞的马队赶到,一言不说,就把神医绑上了马车。   主人翁愕然无比。   仆从愤怒:“此子欺人太甚!”   主人翁慢慢摇头:“这位驿丞自来此地,谨小慎微,从不敢与我等名门为敌,遇事多是奉承。前两天听说他为了讨好那位长公主殿下,还花尽了生平积蓄,跟西域商人买了一匹宝马进献给那位殿下。眼下他有胆子来抢人……大约是那位公主殿下出了什么事?也许我等该去拜访一二?”   他这般想,其他被抢走医者的名门也这么想。   众人一琢磨,纷纷送拜帖去长公主暂住的府邸打听消息,并送去人参燕窝,聊表心意。   这些名门送来的拜帖没人有时间理会,但他们送来的珍贵药材,被医工们惊喜地收纳!   全都用来救治长公主殿下!   保大人!也保孩子!   明珠守在门外,一颗心分成三瓣。大部分心系在屋中的李皎身上;一部分挂念晕过去被派了一医者的雁小将军;还有一部分,是那调出去的兵马,能否平安归来。   明珠心力交瘁,屋中晕过去的李皎也在梦中与天人交战,在地府那道门前徘徊!   天雷轰鸣,地上渗血,世界变得阴惨惨。   众天魑魅魍魉前来擒拿她与她的孩儿,她腹中孩儿已经于她怀中化为一襁褓,她紧紧抱着,死命不放。   众声嘈杂混于一声,声音简短又森然:“凡人李皎,敢与吾对抗!”   身处孤独悬崖,李皎若站在黑暗中,狂风大作,天雷覆顶。然世界却冷寂无比。她的手腕脚腕都被扣上银链,她被扯着一步步上前走。而她抿着嘴,就是不肯。她不能走,她不能去——若是以前任何时刻,让她死也无妨。   可是现在不行,现在真的不行!   她说不出话,却已经咬得双唇渗血。眼看铁链要来锁她的孩儿,她缩了肩膀,将襁褓中的孩儿整个抱入怀中。铁链拷上她的脖颈,她身上再多一枷锁。   她终是总想着天下,总想着拿下那些贼人,总想着扫平大魏的不安因素。可是此一刻,当他们想带走她,带走她的孩儿时,她什么都想不到了。不能放手!绝不能放!不能走!一步都不能走!   她便是死,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她错了,她认错,她认罚!但是她不要死!更不要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   郁郎、郁郎……   她心中凄惨地叫着这个名声,杜鹃泣血,声声血泪。她的眼前被大雾遮挡,她什么也看不见。然她执着地念着这个名字,好像每念一遍,心中就有无限勇气,与加诸于身的雷电狂风对抗。   雨打风吹!   神佛震怒!   人生的磨难与不幸,说不出口的千言和万语,在李皎身上的枷锁上一一重现。他们与李皎对抗着,像是站在悬崖口的两位武者,皆将手中刀剑举起,提到了对方眼前。   直指对方眉心!   绝不求饶!   绝不认输!   绝不能放弃手中孩儿!   他们在你死我活地拼杀,他们在无声地战斗。天地无色,混沌无影,然枷锁上的攻势浩浩荡荡,集诸力和诸念于一身。李皎感觉自己一边被刚出锅的热滚洪浆浇灌,痛得她想要痛哭流涕;一边被头顶压下来的大石覆着,那石头一点点将她往下压,要把她压去地狱中!   十八层地狱,万死无归!   然李皎不肯让路,她就是千锤之下的那根尖刺,横别在此,刺透闷雷。精想妙算,千万般本领全部使出!她好像在与人博弈,对方快速落数子,她才能跟上一步,最终吐血而亡;她变成山中的小树,数百年磨炼长成参天大树,却被进山猎人一日砍去;她变成一只鸟,想飞出鸟笼,尖喙啄破,饥渴而死;她变成……   她成为风,成为水;她成了男人,成了老人;她置于母胎无法破出,她垂垂老矣子女不孝……   她万般不幸,皆是苍天之怒!然她千错万错,任打任磨,却绝不低头服输。   她与天地相斗,与生死相斗,她要如何才能胜出?   天色暗了,又重新听到了鸡啼。手段已尽,李皎终被枷锁扯动,扑倒在地。她膝盖跪在地上,她全身被勒出了血,她心中疲惫,她终不能胜过天之力。枷锁锁着她,锁着跪倒在地的女郎,将她拖入黑暗中。   李皎怔怔然抱着怀中襁褓,她望着寂静黑暗的前方,呆若木鸡,热泪涌下。   泪水如豆,滴滴落在怀中襁褓上。   “哇!”襁褓中传来啼哭声,哭得李皎肝胆俱裂,摇摇欲倒。   斗转星移,旧日经历走马观灯,她重新游走一番。然她其余景象匆匆掠过,她不置一词,不反驳一句。她被天地喝问,她无言无语。然当她在天旋地转中看到那郎君,看到那郎君,她的目光定住,再也移不开。   郁郎、郁郎,郁郎!   她在心中惨叫!   她看到那郎君背着她,与众陌生江湖人睡在野外。天边悬一冰月,郎君坐在树上,屈着膝,坐姿随意又洒落。旁人皆早已入睡,只有他坐在树上守夜。他手中把玩着一玉笛,左敲敲,右看看。他唇角露笑,却又扯嘴角,很是嫌弃地摸着玉笛。   那是李皎的!   玉笛是李皎的!   他也是李皎的!   郁明也是李皎的!   李皎在梦中,在混沌中,在天地威压中看着他,她热泪滚落,她泪凝成血,她趔趄不肯走。她叫他:“郁郎!郁郎!你听得见么!你转过来看看我呀!”   “郁郎,我对不住你。我要死了,孩儿也要死了……你忘了我吧,别再回京了,忘了我这个负心人吧!”   “……不!郁郎!郁郎你转过来,你让我看看你啊……让我看看你啊……”   她在大哭,她喘不上气,她身已没入地狱,魂魄却仍不肯屈服。   那树上郎君,似听到了她泣泪的呼喊,他忽然坐直,转过脸来,面色肃穆地看向一片虚空。   李皎跪在地狱中,仰着头,满脸泪痕。她看到了他英俊的面孔,看到了他蹙起的眉峰。看他疑惑打量四周,看他抿起了唇。   她呆呆看着他,泪已流尽,体内早已没了的力气,却在刹那间重新聚起!   她一下子回到了好多过往故事中。   她回到少年时期与他逗玩时,看他又睬她又不睬她;   他与她戏水,她大怒“滚”,他反驳“为什么滚的不是你”;   过节时,他趴在窗口,笑问她对他有甚不满,她说“我对你最不满的,就是你不是个合格的扈从”。   郁明他从来就不是合格的扈从,他从来就做不到她说东他不走西。他身上有傲骨,他总与她对着干。于是她百般折腾他,打磨他,硬生生要把他变成听话的情郎。   郁明他做扈从时太不合格了。永远不言听计从,永远是她说个什么,他都要问“凭什么”“为什么”。她让他腾出个人时间为她服务,他大怒“你不能限制我私人行动”。她说“滚过来”,郁明不理她;她说“请过来”,郁明才走过来。   他不是合格扈从,然他本来也不是来给她做合格扈从的。她兄长求到北冥派,求他们出了这尊大佛来保护她。李皎这小庙,供这尊佛供得很辛苦。可若说要她把佛请出去,李皎又不肯。   郁明他跋山涉水,他走到她面前来,四年时间倏忽而过,当他重新在她面前出现时,当他从千山万水外走来,他来赴她一面之约……   转瞬间,李皎就被这青年抱入了怀中。   他低头与她冷脸说话;   他对她爱答不理,走出门就与她分道扬镳;   他在陈氏园林的地道中面色潮红地看她;   他跟在她后面,一叠声地嘻笑着喊她“皎皎”。   他将她裹起来,带她坐上马,带她千里夜行。他们在浓雾中穿行,他们淌过溪流。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看到满天星辰与萤火。森林幽静,野兽嘶吼,马行哒哒。路的尽头,有水声淙淙。   李皎看到那只小鹿安静地垂头饮水。   小鹿抬头看到闯入密林的青年男女,一惊之下,眸中湿润眨动。它惊慌失措,害怕地跃起,躲入了暗林树后。但它又从树后冒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鹿眼清澈,无垢,纯然。   林中那只小鹿,静静地从林中重新钻了出来,望着她……   那样的纯然,那样的清朗。李皎不由自主被吸引,她走上前,抱着怀中襁褓走上前。枷锁之痛好像骤然不见,她一边向前走,一边再次血痕累累。她一边在心中喊“郁郎”,一边叫着“我的孩儿”——   轰!   迷雾忽然散去,雷电消失,悬崖不见。一腔浩浩然,欣喜之意席卷周身。   李皎重新立在了天地间,那扣着她的枷锁无声无息地脱落,哐哐当当,被掩入了无尽虚空中。   她听到天地传来一声幽幽叹息:“此女甚执。”   “那便回去吧!”   ……   郁明在睡梦中,忽然一阵心悸。他翻身而起,从梦中醒来,一摸眼角,发现眼中竟有湿泪。   即从梦醒,他的心跳仍无法恢复,猛烈而急促。   他记不得自己梦到了什么,不知为何自己会落泪。却在醒后,心中不宁至极。   同行者笑称:“不过是噩梦,梦与现实是相反的,郎君不必挂心。”   郁明沉默不语,问起随行年长者的意见。年长者听说他快要娶妻了,先是恭喜,然后安抚他:“哎呀,小别胜新婚。等我们覆了夜阁,你马上就能回去见你那位小娘子了,你何必等不得这两日呢?”   郁明一本正经道:“那可不好说。万一她背着我偷人呢?”   长者:“……”   不理郁明了。   郁明左思右想,仍是心跳无法平复,他暗中给李皎去信,却数日收不到回复,让他心中更是不安。他暗自决定加快进程,尽早去长安。他一日不见她,心里烦躁与难过,让他行事频频出错。   他什么也不知,情人之心有灵犀,已让他备受折磨。   而他心中的爱人李皎,这一病,便病了十日之久,她昏昏沉沉,半睡半醒。有时候醒过来,有时候又重新晕了过去。她清醒的时候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空洞无比;喂她水喂她粥她会张口,但与她说话,她就好像听不见一样。这一切,看得明珠胆战心惊。   连雁将军都过来绕了两圈,欲言又止地扒在门口怅然若失,李皎依然没有真正醒来。   雁将军懒洋洋地去审问贼人,新来的这波,一口咬定与陈氏园林中的乃是同伙,虽出身夜阁,目的却和凉国贼人是一样的。雁莳冷笑,一鞭子挥去,各种刑罚轮换用,借打人来消气。   明珠与医工商讨:“不是说孩儿保住了么?殿下保住了么?为何她还不醒?”   医工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地与明珠诉说。   江唯言靠在院门口,沉静看着廊下焦急的明珠,还有坐在台阶上烦得嚼着口中草杆的雁将军。他走出门,得夏国王子郝连平与公主娜迦一日三遍地打听和询问……   江唯言默然不语,回房关门。   他关上门,坐于案前,开始写信。开头便是“吾心不忍,愿弃此行……”   他却不知接下来的信要如何写,坐在案头,久久出神。   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侍女们的惊喜喊声:“殿下醒来了!殿下醒来了!”   江唯言手中一抖,咔擦一声,狼毫被他握断,一滴浓墨溅在纸上。他面无表情地把信纸团成一团,拿去火盆里烧干净。他去换了衣,起身拿剑,走出房门,与众惊喜的仆从,一同前往李皎院落。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我还是要保孩子~~这是最后一波折了,处理完后续小江,就回长安结婚! ☆、第49章 1.1.1   “禁饮酒,禁伤神, 禁大幅动作, 禁心绪起伏过度, 禁不适刺激,禁……”舍中医工娓娓道来, 将怀孕的注意事项详细说来。此名医是驿丞请来的,之前为救长公主和她腹中胎儿,此地名医尽出。待公主好转后, 众医者便纷纷告退,只留下那位重酬请来的神医。医工地位不高,却讲医德, 兼此年代人重信, 所以明珠送他们出府时,并未要求他们保守公主未婚有孕之事,因知他们必然不会与人胡说。   对于孕妇的注意事宜,明珠早有留心, 早已记过。   李皎却没记过。   这一次, 却是李皎醒来后,修养一二精神恢复后,便请医来舍,当着她的面, 再讲一遍孕妇应注意的问题。   帷帐放下,李皎素衣散发靠坐在帐内床榻上,专注地听着医者的话, 并记在心中。她不光自己心记,还要明珠于帐外案前垂坐,将先生的话留作笔记。李皎从鬼门关绕一圈,精神耗损极重,醒来后人更为消瘦。她自己知道自己的问题,知道此次母子平安不过是侥幸。此行给她上了重要一课,清醒后李皎努力加餐饭,努力培养自己孕妇的自觉性,再不敢如之前那般冒险了。   医工将话说完后,心知帐中贵人乃是当朝长公主。若是其他孕妇他尚敢责备,对这位殿下,医工也不敢多说什么,欠了欠身,便打算退出屋子。   他退出之际,被李皎喊住。   隔着帘帐,看到医工隐在屏风后的身形。李皎沉默半晌,才低声问:“我腹中孩儿,康否?”   她声音带着抖音,紧绷成弦,可见心中的害怕。   医工同情这位殿下从鬼门关抢回命的遭遇,慎重回答:“康。”   帐中再无人出声,医工静思一二后,默默退下。   明珠将医工送出去,再宽慰一番。她回来后走到屏风后床榻边,用牙钩将帷帐悬起,看到帐中抱膝而坐的女郎。女郎乌发秀浓,如山中萝草般葱郁,从肩头一尾披至床缘。她将脸埋于双膝间,明珠俯身为她拂发,看到她白如瓷玉的侧容。   依然是皎皎似月。   却带病容。   李皎抱臂垂头至膝间,双手握得发白,肩膀也轻微颤抖。她沉浸于医者那个“康”中,心中酸楚又欣喜,还带几分难以与旁人诉说的恼恨、艰辛、委屈。然她也无人可诉自己的软弱——当是时,长公主殿下是一行人中身份最高的。长公主她甚至不跟皇帝陛下交心诉说自己的难过心事,又怎么可能跟其他人说呢?   李皎也就是忍着了。   明珠怜惜她的难,坐于榻边,在心中叹口气后,柔声劝道:“殿下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捡回命,医工不是说不要哭吗?殿下莫要伤心了。”   李皎的脸从双膝间抬起,她面上并无泪痕。她的眼睛已经通红,唇紧抿着,那情绪已到极致,她却牢牢记得医工的吩咐:“我没有哭。哭对腹中孩儿不好,我怎么可能哭?”   她向来是这样。   明珠怔了下,想她认识的李皎,一直是不哭也不笑。后来郁明回来,李皎学会笑了。她笑得弧度并不大,就是嘴角翘一翘,目光望着那个青年,移开一瞬,再看回去一瞬。李皎恐怕不知道,她看其他人事时,眼睛永远是死水般,沉寂,冷漠,幽黑;但她看她的旧情郎时,眼睛总是在发光,亮灿若星。   李皎她会情难自禁地被郁明逗得开心。她自省惯了,做不来大喜大悲之事。她便笑得很浅,心中小小雀跃一下,就很快收回去。然明珠能看出她心里的高兴,能看出她那短暂飞扬的情绪。   不管是被郁明气得要死,还是被他逗得开心,李皎的情绪都是积极的。   由是郁明在的时候,明珠并不用担心长公主的情绪消沉问题,会影响腹中胎儿。   明珠跟着长公主也不到两年,两年间,李皎手把手地教她做事、教她明理,把整个公主府交给她打理。明珠自知李皎的目的绝不仅是一个公主府,然她对李皎,却颇为感激。若非李皎的赏识,她一介女子,焉能如今日这般掌有整座公主府的人事调用大权?   明珠感激李皎至深。她看李皎现在明明想哭、却忍着不哭时,心中已忍不住跟着一酸。   明珠侧过脸,伸手擦泪。   李皎却又招手与她耳语一阵。明珠敛住心神听公主说话,心中如起惊涛骇浪,她猛地回头看向眸子幽暗的女郎,唇瓣颤抖。李皎静静盯着她,明珠敷衍不得,煞白着一张脸,答应了下来。   出去后,明珠便去找雁莳接收,亲自接管匪贼一行人的审问事宜。   因李皎要养病的缘故,他们在此地驻留了不少时日。雁小将军找明珠商量过,以李皎现在的体虚,还是再多等两日等她能下床了再行路吧。夏国王子郝连平一行人自然对此不满,自他和李皎相逢,大部分时间都磨蹭在路途上,到不了长安。但是雁将军都发话了,郝连平心里对李皎不满,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着应下。   郝连平与娜迦公主说起那位长公主殿下,哼笑:“三天两头地躺床上,隔三差五地碰上贼人。走一步晕三步,停十天走一天。这大魏的问题,看起来并不比我夏国好多少。”   郝连平再庆幸:“幸亏没和她和亲。不然就她那病怏怏的样子,还没回到夏国,人就病死在途中了。大魏皇帝还不得跟我翻脸?”   娜迦不懂国事,她被郝连平拉来,也不过是凭着两人的情谊来凑数的。郝连平算计着如何能从中得到好处,娜迦则在忧伤郁郎离去后,再没有回来。且人家离去,都不记得跟她打声招呼……怎么说,大家也是熟人啊……   那场大病,改变了李皎怀孕的状态。她怀孕一月有余,却除了嗜睡外,并不曾有其他毛病。然此次醒来,李皎终于开始了孕吐,一天数次,吃东西更为艰难。她吐得难受恶心,医工费心费力地调养,一径在床上躺过了七夕、盂兰盆节,才算是好一些。   雁莳分外纠结。   她每与明珠碰面一次,就欲言又止一次。   女将军一天数趟地来看李皎,却徘徊在门口不肯进屋。她一声长叹,再三长叹,撞见明珠后也只是恹恹地点点头。明珠让其他侍女进去照看公主殿下,自己返身追上雁莳。这位女将军满脸沧桑地爬上了树坐下,不想接受现实:“她怎就真的怀孕了呢?明珠啊,你说我护着一个大着肚子的人进京,合适吗?”   明珠最近的情绪也不太高涨,回复得很敷衍:“不会大着肚子啊。医工说了,以我们殿下的身体状况,五六个月才能显怀。将军不必为难。”   然而雁莳心中颤抖,掰起手指头自己算,越算越绝望:“我原本与长公主殿下汇合,是看中她的权威,好回长安后能帮到我。结果又是匪贼频出,刺杀公主;又是我的好兄弟把殿下给睡了,搞大了人的肚子,我那好兄弟还跑得没影了……我觉得我回京面见陛下,陛下可能连削我数职啊!”   光是想想就心痛。   明珠勉强笑了下:“不会的,殿下会帮你说话的。”   雁莳嘴角扯了扯,没再就此话题多说了。她虽然和陛下的关系不如少年时好,但那位陛下的睚眦必报,雁莳却印象深刻。陛下自大婚登基后,就不再提起与雁莳的少年情谊。雁小将军失落时,其实也松口气,心知肚明。   她在少年时,曾撞破陛下和皇后洛女的私会。咳咳,那场面不甚雅观,就是大咧咧如雁莳,当时都有些尴尬。   她当年一笑而过,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心中却一直担心平阳王事后与她清算,算她看尽他的窘状。   雁莳提心吊胆很久,等来的是李玉断了与她的少年情。雁莳一边猜测是李家皇室遗传性对皇后忠诚深情的缘故,一边猜测是他眼见心烦干脆不理自己。雁莳在边关大漠蹦了很多年,皇帝就跟没想起过她这个人似的,让她分外憋屈。   如今好容易回京述职,她又知道了他们李家皇室的一个秘密:长公主未婚先孕……   雁小将军觉得自己命太苦,太倒霉。她明明什么也不想知道,却偏偏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知道了……倒霉催如她,总是撞见李家人的窘态,她那官职,要如何才能升上去啊?   总觉得指望不大。   雁莳心中已经悲伤无比,觉自己运势不佳。她思量着回京去算个命什么的,同时间,她撑着最后一口希望,努力地侍奉长公主殿下,抱紧长公主殿下这个粗大腿。她身上起码有个救命之恩呢!她也没别的路可走了,全程被李皎支配,希望李皎回京后,记得她雁莳的功劳!   千万莫学她那位皇兄,转头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雁莳与明珠双双感叹,雁莳自己感叹完了,发现明珠靠在树柱上,在下方陪着自己一同叹气。雁莳不解明珠有什么好难过的,正要问时,有侍女前来宣召二人:“殿下有请。”   雁莳当即从树上跳下,与明珠并肩前往。她走一程,忽然想起一人:“咦,自殿下醒来后,我好像没怎么见过江扈从出现?”   记得以前经常见的。   明珠面容有短暂僵硬:“他……”   雁莳问:“难道是你们殿下又有任务吩咐他去办了?长公主真是一刻不放松啊!不愧是殿下!”   雁莳隔空拍了李皎一通马屁,指望与她同行的明珠能听到,事后好无意说给李皎。然明珠似心不在焉,随意嗯了两声就结束话题,让雁莳心中惊诧,盯着她看半天,意识到有事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   她们进屋后,看到李皎坐在窗下案前写画。女郎能够下床,让她们惊喜;但一下床就开始办事,又让她们心惊胆战。   李皎看到她二人的眼神,轻声:“没事,只是画一幅画,我不会让自己太劳神的。”   雁莳和明珠走上前,看到李皎在照着一幅画像描摹。那画像,雁莳和明珠都看到过,乃是第一次陈氏园林那出事后,他们从凉国人扮作的匪贼手中收取的。这画像中神仙妃子一样好看的美丽女郎,就是李皎自己。这画像,雁莳记得是明珠与江唯言一同拿回来的。   雁莳不解。   明珠却喃声:“殿下……准备动手了?”   李皎手中笔不停:“嗯,夜长梦多,早日解决为好。”   她并未责怪明珠,明珠却知自己没有如期完成李皎的吩咐,才让李皎决定自己动手……但是,明珠怔忡……她又如何下得去手呢?   李皎吩咐雁莳:“你与明珠来,帮我一同临摹两幅这张图像。然三幅图还是太少了……这样,雁儿你手下有无格外信任的,与你性命相交,你确认绝不会背叛你的人?请来帮我们一同临摹这张图。我需要多张此图,好从匪贼那里逼来口供。”   雁莳拱手退出屋舍,片刻后重新进屋,李皎与明珠均入座绘图,雁莳也带来了三四个青年将士,言这几人绝对可信,李皎若有吩咐,嘱托他们便可。   李皎的吩咐,不过是让他们坐下,临摹那张李皎的绘像图。几个平时几乎不动笔的汉子僵着背坐下,看到精妙的画卷,闻到满室墨香,顿觉一阵晕眩与困窘。他们手在衣上搓了再搓,小心翼翼地拿起笔,唯恐自己一个大力就把笔给握断了。可怜他们这些人成日打仗打架,闲了也是说荤话打野味,如今温柔的写字生涯,离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雁莳看自己兄弟们的窘迫看得津津有味,乐不思蜀。她看得有意思,都舍不得自己下手绘图浪费时间了……   李皎抬眸:“雁十……”   雁莳立刻肃然:“臣这便动笔!”   李皎却说:“那倒不必了。你过来,我有另外的事嘱咐你……”   雁莳听了李皎的耳语,心中一阵起落。她猛地回头看向坐在李皎下首、低头绘像的年轻女郎明珠,霎时间明白明珠为何那般心神不宁了。雁莳压抑住心头的情绪起伏,冲李皎点了点头:“殿下放心,我亲自去办,绝不会走漏风声,误卿大事!”   雁将军甩袍而出,英姿飒爽,留身后的几位将士心有怨意,然面对端庄雍容的长公主殿下,谁也不敢跳出来说自己不想画画想跟着雁将军去打仗……   一众人硬着头皮,照李皎的吩咐画完了图。李皎自知自己和明珠的绘画功底不差,临摹画像起码九成像,其余人她则不抱希望。等李皎看到几个将军的画,看出人已经尽心,颇为惊讶他们还能粗中有细,当真临摹成八成像的地步。   如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一行人拿着画像出行,前去关押犯人的牢狱。明珠担心李皎身体,走在最后。但论起审问犯人的事,明珠最知李皎的意思。到地牢后,明珠安排人手清扫环境,将李皎安排到牢外小榻上休养静坐。明珠自己则带着将士进去审问犯人。   牢狱中血腥味极重,李皎进来后就闻得一阵恶心欲吐。她强忍着不适,坐下来听里面的审问,不断安慰自己只用坚持一会儿,等差不多就可以走了。   他们一路碰上三拨贼人,画像从第一拨贼人身上搜出,第一拨贼人也认罪,称自己是凉国探子。之后他们又遭遇第二拨与第三拨人,这些人称自己和第一拨人同出一辙,都是凉国探子。他们的行动,原因就是凉国人别有心思,想通过擒拿长公主殿下好对大魏施压。   明珠让三拨人见面相认,他们倒是一堂亲,凉国话说的很顺,虽然彼此叫不出名,但夜阁的杀手,他们连自己内部的人名字都叫不出!   雁莳早就怀疑他们不是一拨人,苦于找不到证据。李皎醒来后,绘来不同的几幅画,让明珠分开审问三拨人,问他们得到的画像,到底是其中哪一幅。这个时候,第一拨贼人的头子们,能认出真正的画。然第二拨与第三拨人,就是胡乱猜测,答非所问。   将士们给他们上了一轮刑,重新去问,得到的答案还是乱七八糟。   刑具连上了一轮,打得人皮开肉绽、气息微弱,明珠再给第二拨与第三拨的人分开审问,一对一。到这个时候,意志薄弱的人,终于口吐真言,说他们都是夜阁人,然行动刺杀李皎时,根本从未得到过画像。但他们都是跟着首领行动,只有首领知道那真正吩咐他们做事的人是谁,他们大部分人到现在都很糊涂。   牢外的李皎听得目中一动:她猜对了!第二拨人和第三拨人,才是同一拨!   他们与第一拨的凉国匪贼,根本不是一路!   他们的主人,另有其人!   明珠喝问:“你们叛国通敌,倒是自觉委屈?”   夜阁中人苦笑:“娘子,我等虽是江湖人,却也是大魏人。我等一开始如何知道这是叛国通敌?首领什么也未说,我们夜阁人行动向来如此……等知道对象是长公主殿下,我们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往下走。你便是打死我,我也只知这么多了。”   审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将士们留在牢中继续给人上刑,明珠脸色虚弱地扶着门走出。她受不了其中的血腥残酷,已经得到了答案,明珠觉得可信度极高,便出来报告公主殿下。李皎已经站了起来,等候明珠。   再由一将领相陪,二人去审那夜阁的首领。第三拨人的头子已经死了,第二拨人的头子还在。关人时,雁莳就杜绝了对方自尽的各种可能性,将此人单独关在一牢。几人进去时,首领靠墙敞腿,身上倒是没什么伤,胡子却拉碴。将士们给他灌了药,让他无力行动,威胁不到李皎等人。此时几人进来,首领仰着头,冷笑着看向李皎:“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李皎望着他:“你的兄弟们都在隔壁受刑,你却从未受过一次刑。你该知道你叛我大魏是真,你的兄弟们却被你哄骗而来。如今你们栽在我手中,自然是死罪难逃。但我不会一下子杀掉你的兄弟们,刑罚数十,我要他们一一尝过,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这些,都是你带给他们的!”   “你!”首领双眸赤红,大吼跳起。他义愤难平,欲向李皎扑过去。然墙上铁链锁着他,他撞得叮叮咣咣,须发皆张,气得全身冒热汗,就是碰不到李皎一点衣角。   李皎道:“本该是死罪的。”   首领大口喘气:“你放过他们!有什么冲着我来!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你根本得不到你想知道的答案!”   李皎静静看他,看他因为自己的兄弟们变得暴躁。但暴躁至此,当明珠喝问他问题时,他却也只是咬着牙冷笑,呸一口唾沫:“我不会告诉你我主子是谁的!李皎你太小看我夜阁人的操守!得君一命,生死不负!你杀了我吧,我绝不会出卖主子!”   得君一命,生死不负。   李皎心绪很乱,然此时不是多想之时。她打断那首领的叫骂,说:“我不问你你主子是谁。我另有问题,你若给我实话,我可保你的兄弟们不再受折磨,有选择即死的机会。”   墙壁上拴着晃动的铁链声停了下来,首领一头蓬发下双眼发亮,他目光闪烁,紧盯着李皎。   李皎走上前,一字一句地问:“你告诉我,这些人,我身边跟着的所有人,内贼,到底是谁?”   她抬下巴:“只要你说出他的名字,我就放过你的正受苦刑的兄弟们。”   空气腥臭,有男人忍不住的凄厉惨叫声传来,听得人肝胆俱裂。有人一点伤没有受过,隔壁的兄弟们却因为一句话,而生不如死……惨叫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不是一个方向,时高时低,伴随着压抑哭声“饶了我”。   首领目中浸泪,拳头紧握。他忍得额上青筋颤颤,几次张口欲说话。   “他……”   “他……”   首领备受精神折磨,痛苦不堪。   他们的后面,沉静传来一个声音:“我来替他答。那个内贼,是我。”   众人一僵,齐齐扭头。   他们听到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   转个弯,脚步声停。   猝不及防,意料之外,却也没那么难料。   青年郎君提剑而立,手中剑抬起,直指牢中人。更准确的说,他对准的,是李皎的眉心。   明珠气怒交加:“江唯言!”   江唯言站在牢门口,他高大而英秀,挺拔又沉敛,宽肩窄腰长腿,是多么惹人喜欢的那种俊俏郎君相貌!他非常的可靠,总是众人中最值得信任的那一个,但当此时,他提着剑一步步走来,当他眼睛盯着李皎时,当他的身影在墙上拉长,他变得何等陌生。   牢外没有声音,唯一的声音来源,便是江唯言静而慢的脚步声。   李皎和江唯言对视,良久目光不移。   她看着这青年——   幼时多舛,落草入夜阁,作为一杀手活命。少时得遇长公主救命之恩,前来相报。又因机缘巧合与长安江氏人相认,江家嫡系子弟的身份得到确认。江唯言他一边在长公主府上谋事,一边在朝廷上也有官职。   他身份不低,素来寡言,和谁都不怎么相交。   却整日与长公主厮混在一起,被江家人屡屡劝说而不改。   此时,他从黑暗中走出,他望着李皎,眸如子夜,面容硬朗。他垂眼看她,勾唇微微一笑。他难得的笑容,却在这个时候,与平时的无表情、无存在感格外不同。李皎想:也许,她从来就不知道江唯言是什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这个人物,其实性格复杂,亦正亦邪,很有意思的~~根本不是大家以为的沉默寡言忠诚侍卫那一挂!为了写他我埋了那么多的线,累死我啦终于可以揭晓谜底了!   最后521么么哒~~ ☆、第50章 1.1.1   明珠立在李皎身后,看江唯言提剑而入, 她心神慌乱, 大脑空白。她自来到公主府, 便看到江唯言在公主身边做事。她分外不忍看到江唯言和李皎发生冲突,又害怕江唯言铤而走险伤害到公主。即便知道雁将军必然去布置了, 明珠也扯住李皎衣袖,将她往后拉。   李皎却不理她。   直面江唯言手中的剑,李皎声冷如雪下冰霜:“你要杀我?”   她不但不退, 还往前迎一步:“你要杀我?!”   江唯言倒是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紧握的剑以人眼难见的程度颤了一下。他说:“我没想杀你。我若是真想杀你,你早死在我手里几百次了。”   李皎眼眸冰冷:“你是没杀成!几次机会都被郁明和雁十破坏, 你心中定然很遗憾吧?”   江唯言望着她, 半晌无话。   到此一刻,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当李皎开始猜忌他时,他过去做什么,便都是错的。其实她猜的也无错, 他本就心有二意。此次出京, 一路上波折不断,每一次,江唯言都不能及时赶到;每一回,江唯言都因伤势而力不从心。若只是一两回, 李皎也未必放在心上。毕竟她不懂武,她看不出江唯言是否尽全力。然这一次惊马之事,却把江唯言的所有二心摆到了明面上。   郁明留下暗号, 雁莳被问时茫然,说她没看到,必是有人先看到,划去了那暗号,后来明珠也证实了墙角确实被人随意划过;郁明去马厩牵马,李皎站在马厩外,脚拨拉地上的石子堆,也给留了暗号。江唯言他破解倒是破解了,就是比她预计的晚了好几个时辰,才让大批兵马无法及时赶到,才让她处于险境。   李皎在树林中与黑衣老大交手,老大的刀第一次差点抹到李皎脖颈时,没有人出现;第二次时,江唯言才出现。事后雁莳说,江唯言在前,早已提前入林。   再是飞针刺马、马发疯狂奔,江唯言明明就站在她身边,却依然晚一步。他也不杀那个老大,他也制止不了马。若非雁莳果断出手,李皎当日绝无生还可能!   是,他会救她。   但是他每一次都正好卡在那个将死未死的临界点上!   夜阁杀手夜袭那次也是,他从头到尾都在官寺拼杀,若非郁明,那晚他们必困于城中;更早的,可追至蓝田陈氏园林,李皎当日想江唯言中了软筋散使不出武功很遗憾,但是她后来不得不怀疑他是否真的无法使出武功!   他曾经出身夜阁,他是夜阁最出色的杀手!他长于刺杀,长于埋伏,长于耐心。   他为了一个目的,可以待在李皎身边数年而不露痕迹。他兢兢业业地表现出他是一个忠诚报恩的人,让李皎信任他,只为了在最重要的时刻,他能一击必中!   而她从不疑心他!她从来都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他却临头一脚,几将她推入深渊!   李皎冷笑:“你倒是不杀我!”   是啊,他不杀她,他只是借别人的手杀她。   他只要现身得恰好到处就行了。   一方面可以让她对他感激,觉他可靠;另一方面,未尝没有晚到一步,李皎就多一分危险的可能!   李皎气得全身冷热不住,她伸手指向江唯言,怒声:“这一次掉下悬崖,我几乎死了!你敢说你不是在杀我?!”   牢中有他人,有些话不方便说的详细。江唯言眸中微暗,他看着她的面孔,淡声:“明珠把消息瞒得太好,我不知你已和他……怀有……才判断失误。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想让你受伤,想让你落入你的敌人之手,我从来没打算杀你。”   李皎被气笑:“我要感谢你不杀之恩?”   江唯言勾唇:“你要感谢也无妨。”   啪!   清脆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江唯言站得笔直,剑握得手骨发白,他侧脸被李皎一掌打偏。四周阒寂,那个被铁链锁在墙上的首领都看呆了,没想到李皎有这样胆子,敢对江唯言动手。就是明珠也心口疾跳,一目不眨,唯恐李皎的一巴掌刺激到江唯言。   然江唯言并没有生气。   她打了他一掌,他慢慢地将脸转回来,看着她,目中噙笑,神色略恍惚:“殿下,你只对自己人扇耳光。我跟你两年多,只知道你扇过一个人。你从来没对我这样过,我……我以为我不过是那个人的替代品,原来你当我是自己人?”   李皎道:“我从没拿你当过替代品!”   江唯言:“……”   他恍惚的眸子落在女郎清秀雪白的面孔上,看她长睫飞快地颤抖,双眸中刀光剑影混成一河。李皎一字一句:“当年救你,确实有你让我想到郁郎的缘故。你和他的身形像,你们都是习武人。但我那时已对郁郎不抱什么希望,我已经不期待他回来。我与博成君分开后,便想重新开始。我是想与你好好开始的,只是你我终究性情不和而已。”   “我李皎此生只负一个人,那个人不是你,我从未负过你!”   江唯言不说话,他垂下眼睛,浓长睫毛下掩,将他眼中神情藏得幽深。   李皎再上前一步,声音柔和些,轻声:“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对你不够好么?你我两年来的情谊,你也是放在心上的。我们可以谈谈,我若是哪点对你不好,日后改了便是。只是江唯言,望你回头!你走的是一条在劫难逃的路!你今日再往前一步,日后十死九生!你缺什么?你需要什么?难道你的主人能给了你,我不能给你吗?”   江唯言低着头,听李皎说半天。良久,他抬眸看她,静声:“殿下,你说再多,我也不会告诉你我的真正主人是谁的。你了解我,我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你即便刑讯我,杀了我,我不想说的,你永远听不到。”   他目光温柔地看她:“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我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江唯言!”   “殿下,”江唯言认真地看着她,从上到下地打量她,将她一眉一眼记入心中,“我也有信,我也有念,只是我的信念,与你不一样而已。”   李皎气得几乎说不出话:“好!好一个与我不一样!”   江唯言还能轻松调侃:“既然殿下知道了,那就跟我走一趟吧?也许你能见到我的主人,知道他是谁了呢?”   他手中剑突提,身子当空跃起,一步之遥,向李皎刺来。李皎身后的将领一直在提防着这个江扈从动手,在江唯言将将出手之时,他便大步上前,双掌相合,大喝一声,抵向那雪色寒剑。江唯言不以为然,再次出招。   这一次,背后传来凌风一脚。   两相夹击,江唯言飞身上柱,俯眼看到走廊口走来的女将军雁莳。雁莳一进来,便与她的部下两相合作,一同杀向江唯言。江唯言也不在意,人杀到眼前,便提剑反击。双方在走廊中动起手来,气流卷动,阵阵阴风打地周遭石器锁链倒了一排。   李皎站在下方,仰头看着他们的战斗。   她虽然不懂武,但因为常年跟郁明厮混,她偶尔能看懂一点。例如此时,她便看出江唯言的武功,比他平时表现出来的要高。当他与雁莳对掌时,并不落下风。他长于刺杀,并不是不能正面迎敌……   被墙上锁链锁着的夜阁首领目中闪动,盯着上方人士的打斗,看他们从走廊里侧,一路打向外头。江唯言被两相逼迫,不得不跟着他们转移阵地。那位女将军悍勇威武,不动声色地算着时机。连夜阁首领都看出他们在把江唯言往外引,偏偏江唯言自己好像没发现一样。   明珠扶着李皎的手冰凉,她感觉热泪涌上眼眶,心中万般难以接受,喃声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问过两回他与郁郎的武功谁高……他一时说不相上下……一时说他弱一些……他当时说他弱,我心中起疑,但他很快补充说他打之前以为不相上下,打之后才知道自己差一些。我心中不忍,便没有多问……原来那时,他是说漏嘴了!”   她牙关咬得哆嗦:“江唯言!好一个江唯言!”   将他们哄得团团转!   打斗瞬息万变,双方很快打出牢房。李皎和明珠身边有扈从相随,此时心思都不在那个夜阁首领身上,两人也跟出了牢房。   他们到空地上,李皎站在牢门外,发现天阴沉一片,浓云密压。他们进牢时只是刮风,这会儿,已经下起了绵绵细雨。扈从忙取来伞交给明珠,明珠心事重重地撑起伞,为李皎挡住雨丝。   噗——   江唯言被雁莳一掌击飞,落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他吐出的血不是鲜红,而是乌黑,分明是中毒之象。   明珠见此,一时心悸而痛。跪倒在地的青年长发散在眼睛上,他抬眼,看一眼那神色冷淡的李皎。那一眼,双方目光对上,此中含义彼此心知肚明——李皎疑心他,从她醒来就开始疑心他。她唯恐拿不下他,便吩咐明珠给江唯言的饮食日日下毒。   如今这毒,终于到了派上用途的时候了。   整个院子被兵马包围,墙头刷刷刷立了无数黑影,手中持弓箭,箭羽根根指向院中那惨然跪倒的青年。只等雁将军一声令下,他们便会万箭齐发。而布置还不仅如此,院中数兵结阵,院外延伸一里,都被朝廷兵马所围。雁莳早听李皎的吩咐亲自去布置人手埋伏江唯言,誓要让他插翅难逃。   雁莳负手长立:“江武卫,你不是我等对手,束手就擒吧。你叛了长公主殿下,难道还指望能回去长安,指望江家护你吗?你再执迷不悟,你的前程尽毁于今日。”   “我本来就没有前程,我很早就选了这条路。我早就回不了头了,”寒风细雨中,疏桐摇晃,万叶飘落,那被众人所围的青年,手中剑撑着地面,重新站了起来。他站起来,一步步走来,其势之凛冽,让雁莳肃然起敬。他再看李皎,轻声,“殿下,我也想和你一条心。但是,我遇到你,实在是太晚了。”   李皎牙咬着唇,冷着脸,她的冰霜之色,让人见而生畏。江唯言却看惯了她的冷脸,他不看她脸上表情有多么无情,只看她的眼瞳微缩,便知李皎还是在乎他的。   江唯言短暂的、狡黠的,笑了一下。他几乎不说这么多话,他几乎不笑。今天,他却说了再说,笑了再笑。他背过身,雨落在他潮湿鬓角上,李皎听到他说——“殿下,我们打个赌。你猜,我今天是死在你手里呢,还是会杀出去呢?”   话音一落,打斗再次重启。   这一次,江唯言爆发出的凛然杀意,让四周围斗他的兵马变得吃力。雁莳这边人手安排换阵快速,江唯言的反击给他们带来压力,然雁小将军临危不乱,命令一个个下去,也将江唯言围得密不透风。他也中了毒,每多用一次内力,伤势就重一分。然他提着剑,分毫不在意自己的状态。他对敌人不手软,每一次出手,都是冲着对方的死穴。   这才是杀手。   真正的杀手!   他能刺杀,能数日、数月、数年地蛰伏,收敛住自己的杀气;也能一朝提剑而走,杀气纵天,与众人厮杀而不落下风。   雨从细绵变得硕密。   它从云层中落下,豆子般打在众人身上。天地间开始起雾,茫茫若云海。   被众人围杀的青年,一开始强悍无敌,随着时间推移,慢慢露出疲态。他只有一人,对方却是成千上万倍于他。他的肩上、臂上、腰上,渐渐的,被兵器砍中,渗出了血。他一身雨水,一身血水,面色煞白,却依然不认输。   哪怕凭着他的身份,凭着他与李皎多年的交情,他也未必会输。   李皎气得浑身发抖。   她说那么多,做那么多,她仍然留下一线希望。她给江唯言机会,醒来后数日不行动,等着他来坦白;他不。她在牢房中提及两人的交情,谈起江家人的反应,希望他迷途知返;他不。那明明就是一条绝路,江唯言他非要一根筋走到头。   李皎用力地咬住唇,唇渗了血。她心弦紧绷,既恼又怒。大雨滂沱,她在伞下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趔趄跌倒、倒了再爬起的青年。他在杀阵中,一步步往外拼杀去。他明知她不会放过他,却还要求那一线生机!   因为他实在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想再待在李皎身边了。   哪怕是死,他也要杀出去。   他受够了这种日子,受够了一面算计李皎,一面被李皎关照。他的感情与理智厮杀,纵是他总能冷静对待,当李皎在生死关徘徊、当李皎与她腹中胎儿差点被江唯言害死时,江唯言也终于受不了了。   所以他心甘情愿地入了李皎的局。   既然他已经不想再混在她身边害她了,那就开诚布公一次吧。他提剑入牢,并非要杀李皎。只是李皎已经开始防备他,已经给他下毒,他除了与她反抗,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如果两人要撕破脸,那就从今日开始吧。   一步一杀,一步一伤。江唯言的眸子已被雨血弄湿,他看人时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体内内力紊乱,如野马般四处乱窜,激得他喉咙间涌上一汩汩鲜血。血又被他强行咽下去,他身体发冷,五感变得迟钝。   砰砰砰!   数箭从高空飞下,刺入他膝盖骨,让他跌倒在地。   而当他的膝盖哐地砸到地面上,他才感受到麻木的痛。   江唯言一言不发,再次撑剑而起。   “殿下!殿下!”明珠噗通跪下,给李皎磕头。此年代不兴跪拜,除跪天跪地跪父母外,便是见到天子,都只是躬身,而非长跪。然明珠当即跪下,给李皎磕头,咣咣咣,她磕得毫不含糊,额上很快渗了血。   大雨中,留在李皎身边保护殿下的数人,都听到明珠凄声哀求:“殿下,您饶了他了!饶他一命吧!他已经与您决裂,他心中并非真想杀您。您就看在他侍奉您数年的面上,饶了他吧!”   李皎心中一痛,低头看明珠。   明珠仰起的脸,眸中潮湿,脸色水渍不知是泪是雨:“我们马上就回京了,他不可能回去了。他日后再无任何前程可言,他也不可能谋害殿下……对了,他中了毒!他中了毒,调养不好的话后遗症很危险!他想害您,您也报仇了!他便是一条狗,您也留他一命吧……”   “他方才在牢中,并没有杀您啊!”   李皎闭目。   侍女在耳边哀求不住,李皎又何以那般铁石心肠?   她其实心知江唯言之执,便是擒了他,他也不会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信息。她没有找到他的软肋在哪里,他却是当真侍奉了她两年之久……在他跟敌通叛前,江唯言确实是李皎要求他做什么,他都能完成。   因为郁明做扈从太不合格,李皎就亲手调.教了一个合格的。   她还想把江唯言调.教成符合自己心意的爱人,她对江唯言抱有很大期望。她生病的前两年,被博成君陪伴。后来博成君走后,她能走出郁明的阴影,全靠江唯言的无言支撑。他每每立在她身后,不管她是发呆,还是出门,一回头,就能看到他。   两年的时光……   青年冷峻的眉眼……   李皎眸子骤睁,吩咐下去:“若是他能闯出一里,能走出雁将军包围的兵马,那就任他去吧。不必再追杀。”   她说完后,怕自己反悔,返身折回了屋。明珠感谢不住,擦泪站起,她立刻去寻雁将军,把公主的意思告诉雁将军。明珠紧张地围观,希望雁将军能给江唯言留下一条命,希望江唯言能活下去。   哪怕什么也不会有了,起码活着吧。   李皎与江唯言于此日恩断义绝,李皎回屋后,怔然坐在榻前凝神。她心中恨江唯言无比,可她到底和他主仆一场,又曾对他抱有那样大的希冀。越是曾经对他好,当她发现他背叛时,越是难以接受。   她想要杀江唯言!   下了毒、雁将军围杀一里……若是这样,江唯言都能活下去,说明他并不该绝。她便看在他自主入局,没有再骗她的份上,留他一命吧。   夜雨苍茫,雨长如流。当晚明珠神色惨淡地回来,不急着整理仪容,先来报李皎——   “他几乎没气了,被追到山坡边缘,滚了下去。我去看过,他从荆棘丛中滚落下去,人已昏迷不醒。我请雁将军到此结束……他若有大意志,或有路人恰巧经过,才能勉强活命。”   “殿下,忘了他吧。”   李皎说:“你写份折子,说明此事,给陛下一封,给江家一封。给大家一个交代,我已尽力了。”   明珠双眸因哭泣而通红,她神色有些恹恹。今日之打击,于她甚大。她对江扈从有若有若无的好感,她也曾经抱有期望。虽然那个人总不理她,总不跟她说话……但是明珠忽然想,也许他爱答不理,未尝不是在保护她呢?   她知道他的事越少,日后殿下清算,她被排除的希望越大。   例如此时,若不是明珠对江唯言的事情一无所知,江唯言行事又从来不经明珠之手。否则,江唯言若想转移殿下的注意力,想把明珠拉下水,是轻而易举的。江唯言对不住公主殿下,但他又绝非坏到极致。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然有人早就定下了这条路,日后已经改不得了。   江唯言走后,李皎有数日沉默,心中不快。等郝连王子又来催促,众人才上了路。一路上,众人小心避着江唯言这个话题,不敢在李皎面前提起此人。明珠一连几日都没有出现在李皎面前,李皎理解她的心情,也不在意。   起码他们解决了内贼。   之后行路离长安已十分近,没有内贼,他们也再没有碰上匪贼,一路平安。半路上,李皎收到郁明那边的信件,称夜阁已覆。   李皎刚刚收到信,她的旧情郎,郁明,人已经到了长安,徘徊于长公主府外。   作者有话要说:  身体不舒服,上吐下泻,大家先看吧,我走了。 ☆、第51章 1.1.1   郁明初初到长安,便怀着一腔忐忑之情前来长公主府邸。他风尘仆仆, 到街头一阵彷徨, 一遍遍地抬头看匾牌。热风拂过, 干烤燥闷,一丝凉意也无。炎日的午后, 公主府外只有两个石狮与他面面相对,府门紧闭,整条街清冷无比。似是主人翁根本不在家的样子。   郁明再三迟疑。   已过去了一月, 李皎这是没有回来过,还是回来了,但府上有事, 闭门谢客?   想到李皎, 青年唇角忍不住带上一抹羞涩自得的笑。他心中藏有大秘密,他知道自己有了孩儿。他往返数十里,日日夜夜不忘自己这般心事。那种欣喜和鼓舞的血液在他体内欢快流淌,让他做什么事, 中途都忍不住停下来自己偷偷开心。因为顾忌李皎名声, 他都不敢把自己的快活与旁人分享。每天自己一个人偷乐,郁明忍得分外辛苦。   同时他还因为做了一个噩梦而心头不安,耐不住往李皎身上想……   然而郁明很快将那不安抛去脑后,他此来长安, 原本第一目的是铸刀,现在第一目的变成了提亲。他已经想过,他的包袱留在李皎车队中, 等拿回自己包袱,他就把里面值钱的东西卖掉,给充聘礼,充养媳妇的资产。他的刀什么时候拿到手也不晚,北冥派晚回去几天也没关系。他等得起,唯一等不起的,就一个李皎了。   郁明在府门外站半天,沉吟数刻后拍案定板:他决定先去成衣铺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去街头逛逛,给自己的旧情人、未来的媳妇买些礼物。等他抱着礼物回来,再登门拜访好了。   这般想定,郁明转身便打算离去。他刚转个身,便神色一凝,腰杆挺直如标杆,周身肌肉绷起,以一个防范的角度站立,目光犀利地望向街头。在他察觉的后一刻,地面上笃笃笃的脚步声齐齐赶来,铠甲银光在日头下如潮水般涌入此地,黑压如层云,将郁明包围在中间。   郁明握紧手,冷目而视。他的气场改变,变得高深莫测,淡淡看着四方人马,等着他们的目的。   来者是光禄勋的儿郎们,平时负责宫廷宿卫,此时将郁明包围,骑都尉策马而出。骑都尉并不高傲,在众人让出路后,他下了马,冲郁明拱手:“可是北冥郁郎?我等在此恭候多日。郎君莫忧,陛下请郎君入宫。郎君莫为难我等,随我等走一趟吧。”   郁明挑眉:陛下?不就是李皎的那位兄长,昔日的平阳王么?   当初他下北冥,一路从八百里秦川扬鞭策马,滚滚长沙后,就是那位平阳王在关口等着自己。   郁明对平阳王印象并不深,因昔日他随李皎身在长安,李玉却在平阳。兄妹二人见面的机会不多,郁明也无从了解李皎的那位兄长是什么样的人物。但只观李玉从众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为帝王,便知其非俗人。   郁明心中一动:李玉莫非是因为李皎的缘故找上自己?   他一言不发,也非常好奇李玉寻自己是何事。天子派人来请,他自然上马跟随,飒飒然往未央宫而去。   未央宫一如往日的冷清,越往宣室殿去,路上碰到的人越少。中常侍是黄门中的高职,上一任中常侍因投靠皇后洛女被斩,新换上的中常侍毕恭毕敬,服侍陛下更为小心。中常侍亲自来引郁明去殿,他自知这位是长公主的未来夫君,当然要好生恭维:“我们陛下平时基本住在宣室殿中,郎君日后若有要事,可直接与我递话。我自会去接引郎君……”   郁明:“……”   他非常莫名其妙,心想我为什么有事没事要见陛下?   李玉坐在宣室殿中批阅奏折,他已知江唯言之事,兀自沉吟着如何与江家达成共识。敌人们蠢蠢欲动想谋取大魏江山,他急于迁都改元,两事必然要有取舍。且他身体状况愈加不好,故虽然面上不显,心中却时时有焦虑感……   便在这时,黄门通报后,青年进殿。   李玉坐于长案后,揉着额头,打量着在自己吩咐后入座的青年郎君。那青年身形矫健轻妙,一身灰袍,乍一看便是江湖人的打扮。容貌非常俊俏明朗,五官深邃,清眸粲然。青年不卑不亢地入座,腰挺如标杆,眼观鼻鼻观心,还是当年那副样子。   李玉微哂:数年时光,他兄妹二人都被磨去了不少性子。只有郁明风采如昔。   他风采如昔,难怪皎皎再见他,还是会靠向他。   若是少年时的平阳王,李玉未必愿意把妹妹嫁给一个江湖人。哪怕郁明出身名门,可到底非世家名门。郁明性子还那般直,容不得羞辱,经不起被当宠物。他顶天立地,光华磊磊,与他们这些人,是非常不一样的。李皎为他折腰很正常,但李皎想嫁郁明,李玉却认为两人并非良配。   旧事也证明李皎和郁明并非良配。双方性格差太远,才至分道扬镳。   然已经四年过去了。   信阳公主已经成为了信阳长公主,她此生已经贵无可贵,她却依然不开心。李玉自己就过得很不开心,若李皎能够开心点,他接受郁明,也没那么不甘心。   李玉开口:“本月下旬廿日,乃是良日,你与吾妹成亲吧。”   郁明:“……!”   他猛地抬目,目如雪电,望向高座上的玄衣帝王。他万万没想到天子找自己,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催他和李皎的婚事。他大脑轰的一声,炸为空白,有些被这自己数日忧心、却冷不丁自主解决的现况弄晕。   李玉从珠玉冕后看到郁明的反应,心中再一哂。   他难得有了谈兴:“皎皎还没回京,等她回来后你们便赶紧成亲。我已去北冥请来你的师兄弟们来长安观礼,先人已到长安,你可去与他们会面,随便你们做什么吧。成亲后,你先与皎皎住公主府,等新府邸建好了,你们再看要不要搬吧。唔,江扈从出了事,皎皎身边的扈从长空了下来,你便先任职吧,也能拿些俸禄,养活我家皎皎。皎皎已有身孕,暂时不宜移动,你们先定在长安。日后你们打算去哪里,打算如何,由得你夫妻二人商议吧。”   郁明:“……”   他滞一下,略微尴尬:“陛下知道她怀孕之事了?陛下不怪罪我?”   李玉说:“所以让你们尽快成亲,省得闲言碎语来烦我。”   他当真是把郁明当妹婿看待,连“朕”也不称呼,直言说“我”。   李玉再道:“这些年皎皎过得不如意,我唯一的妹妹,为我江山牺牲至此。我虽觉她本该如此,身为吾妹当虑天下,却到底希望她过得好些。你快快娶了她,慰她之心吧。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交到你手中,望你珍重,莫……算了,这些你们自己琢磨吧。我也懒得管你二人要如何。”   郁明心想:这个大舅子,似乎比他以为的要友善,好说话的多?   根本不像雁莳说的那样“阴晴不定”啊!   他心事转过几遍,在李玉等他的回答时,开口答:“不。”   李玉:“嗯?”   他眯起眼,叩案面的手指停住,眸子一瞬转寒,内有铿锵杀气。   郁明淡定说道:“我来长安,尚未见到她。我不愿立即成婚,我想等她回来。”   李玉心中一转,有了想法。他目有了然,饶有兴趣问:“哦,不立刻成婚,是想等我家皎皎回来,你亲口告诉她这个惊喜?唔,这样也行。”   郁明镇定说:“是的。”   他面上与陛下把酒言欢,心中想的却是:我自然要先跟她说。她还没答应嫁我呢。若我现在听从陛下建议,把婚期都定了,万一她嫌我多事不肯嫁我呢。万一婚车到了她门前,她死活不上车呢。那我多尴尬。   还是等李皎回来吧。   但李皎怎么还没回来?   李玉既与郁明商议完婚事,看郁明并没有抗拒的意思,便点头默认他的打算。但李玉并没有叫停婚事的筹备,他心中另有谋算——管他们二人怎么闹呢,哪怕绑着,也要给他们把婚事先办了。   他现在急需一男孩儿继承皇位,若非不得已,他真不愿考虑其他皇室成员……   郁明与李玉在宣室殿交谈半个时辰,得知皇后前来拜访,他便告退而出,听从陛下建议,着人领去与北冥派下山的师兄弟们见面。然郁明退出宫殿时,听李玉对于皇后的求见,答复是颇为冷淡的“不见”二字。他心中诧异,却也不多想。   出殿门时,郁明与一容貌清邈的高髻女郎擦肩。   他略一点头,虽心中猜测这位便是皇后殿下,然身边领路的数人低着头只管走路。他恐其中有故,便也没有停下,没有向那女郎郑重行礼。   洛女看那个俏郎君走远,得侍女通报此为何人,再看郁明对她毫不理会,她心中生恼。洛女面上无波,袖中指甲狠掐手掌心,克制自己心头涌上的一阵阵耻辱和怨恨。   不过是长公主的未来夫君,一个只知道打架斗殴的江湖人,凭什么如那个李皎一样眼睛长在天上,每次看她都当没看见?他们李家人,从来都瞧不起她!李玉,李皎……便是那个深居后宫不管事的太皇太后,都不喜她。   她一介皇后,常日身居未央宫,却总被他们李家人一个个地羞辱!一遍又一遍!   她这样貌美,她曾风华冠盖,她曾对自己的夫君充满憧憬!   但是李玉一次次地羞辱她,现在连李皎的那个身份低的未来夫君都羞辱她,她若是再存幻想,便当真蠢笨无比!   洛女眸中忍下泪意,听闻陛下依然不见她,她唇角渗出丝丝冷笑,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回去长秋宫。有时候她恨不得立刻改朝换代,拉着李玉一同下地狱去!也比现在的日日煎熬好得多!   未央宫却只出了这么一点波折,再无其余动静。   炎热八月,郁明时隔数年,与北冥派的几位师兄弟见面。北冥派主峰弟子一个未曾来,来的都是其他峰上长老和弟子。虽然不太相熟,但仍是同门,郁明心有畅意。他得长老领着见了东峰行走弟子林白,第一面便颇为意外。   此人……若他没认错,当是昔年李皎的三皇兄李珏?   昔年郁明做扈从时,和李皎一起,见过这位皇长孙数面。数年不见,郁明以为新皇登基,这个郎君下场必极为惨淡,但他怎么到北冥派了?   林白看到郁明盯着他不说话,眨了眨眼。郁明虽然没露出古怪神情,但他想说什么,林白一眼就能看出。   林白与郁明勾肩搭背,食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后,戏谑问他:“郁小哥,你是不是觉得北冥就是李家的后花园,李家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郁明扫一眼对方搭在他肩上的手,正儿八经答他:“嗯,确实是变化太大,不过没关系,我还能适应。倒是你,该叫我一声‘大师兄’吧?”   林白:“……”   郁明是北冥派北峰大弟子,北冥派此辈无论长幼,只要郁明没有被除名,哪怕他数年不回去,同门师兄弟见他,都要恭敬地叫他一声“大师兄”。但林白是李皎的兄长,甚至还比李玉年长,他完全是用看小辈的眼神看郁明……此时要喊一声“大师兄”,林白当真挣扎无比。   如此徘徊数日,李皎在八月初十回到长安。   休憩一日,她于十一日进宫面圣。   行至半途,马车车辕断裂,仆从们惶恐求饶,李皎只能与明珠下车行走。好在此时距离皇城已是不远,走两步路倒也不会累着。   李皎与明珠沿着长河道而走,杨柳依依,绿水碧波。七夕、盂兰盆双节都过,然九月上旬有祭祀,中旬有太皇太后的寿辰,市井为庆祝,街坊间生意仍兴隆无比。例如花灯之类,是打算从八月一路卖去九月的。   不过李皎这次倒没看到河上的灯,而是看到年轻女郎和年轻郎君站在河道两边,在长河两岸眉目传情。他们蹲在河边,往河上丢一方帕子,投一束花枝。对面三两结群的郎君,静待花枝流水到眼下,若有意者,便俯身取了那花枝,往另一岸边那害羞而笑的女郎看过来。   李皎很少出门。   可说她自四年前,就基本不出门了。此次出京,算是她难得的一次远行。   她停下步子,看着两边年轻女郎借河传情,眼眸清寂。   已过了数日,明珠収整心情,把低落的情怀从江扈从身上移开。她看李皎站河边,静静看河水般调.情的男女,心中一转,猜测公主是羡慕的缘故。明珠目光一软,笑问:“娘子喜欢的话,也可摘一束花,扔去河中啊。想来欲捡的郎君,不胜其数呢!”   李皎目中倒映着清河波影。   她非常羡慕地看着那些嘻笑玩耍的年轻女郎,看她们言笑晏晏,笑容灿烂。然她自己好像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李皎轻声:“不了。”   明珠劝她:“娘子你太自省了……”   李皎平声静气:“我确实好羡慕别的娘子,喜欢哪个郎君,偷偷绣个荷包,扔个帕子,摘一束花就好。他喜欢便来找她,不喜欢就放下心思去另择良缘。我却不行……算了。”   她不想再看,惹得自己伤怀,便转过身,打算和明珠另择一路,绕开这段河道。但在她转身之时,风吹过,李皎袖中的帕子飘出,往河中飘去。李皎一僵后,在明珠着急时转身。   明珠伸手去拽帕子,帕子却在风中被吹高。   李皎扭身,往身后河道看去。   河中有一桥,一郎君匆匆走来。那帕子飘飘然,糊于青年面上。   郁明愣然,一帕子从天而落,扑在他面上。他行走极快,前来寻找李皎,却在帕子落于脸上时,被风与巾子呛住,咳嗽不住。他真是受不了这种女子香粉,水粉色的香帕让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青年本就因找人而心情烦躁,此时被呛,他难以忍受地把帕子从脸上扯下来,冷目往桥下看去。   郁明心想若是他看到谁家女郎这么不讲究,他必要板着脸训斥!   然他下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桥下仰头看他的李皎。她也很诧异,黑眸却慢慢噙笑,咬住了唇。   郁明握紧手中帕子,忍下心中悸动:唔,其实女子香粉味,还是很香的……不,她不用香的。   站在桥头的青年身子僵硬,耳根慢慢红了,他心想:莫非是……体香?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波剧情就是狗粮,结婚!   [然后亲爱的们,因为《我望山明》这个书名的首点太低了,为了赚更多票票我还是延续小白风一段时间吧。书名改成《长公主的旧情郎》,大家理解一下哈么么! ???   谢最近霸王票么么哒: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0 11:22:45   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0 12:03:29   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0 12:04:42   囧咪?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0 13:39:39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1 11:20:27   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1 15:27:27   五月的阳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2 11:32:30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2 14:14:02 ☆、第52章 1.1.1   夏华满枝,碧水流淌。   世上有什么感情逃得过缘分二字呢?若论缘, 李皎和郁明的缘分, 实在是太深了。就好像时光如长河, 他们在其间分岔,流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数年后, 时光又周折,他们在时光长河中,再次流到同一个方向。   李皎与郁明一站在桥下, 一站在桥上,静立而望。女郎如春花之绽,美丽清新耀人眼, 青年望着望着, 握紧了手中拾到的帕子,再次感觉到那阵挥之不去的香气。香气若有声,鼓声阵阵,激得他自己的心跳, 也狂烈紧促。   明珠对李皎提醒:“殿下, 陛下尚等着您。”   这一声,将李皎从对旧情郎的痴望中解脱出来。她几分赧然,又几分欣悦。她用戏谑的目光撩郁明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与明珠一道转过了身, 继续走自己的路。若是旁人捡到了她的帕子,她少不得会要回来,但是郁明嘛, 他爱捡不捡吧。   李皎才走几步,便听到身后追逐而来的脚步。她用余光一看,看到郁明跟上来。   李皎往四方一看,一条长街,两边各有折进去的巷道,好通向坊间。长街的目的地,乃是人肉眼已能看到轮廓的皇城。李皎主仆几人顶多再走一刻时间,便能到皇城宫门口了。此街还颇为繁华,虽是傍晚,摊贩却已经摆了出来。李皎站在街头,能闻到炒栗子的甜香。   李皎顿了顿:自她有孕后,本就不佳的脾胃更加弱了。近日进食分外的艰辛,吃一碗,吐大半碗,整日恹恹什么也不想吃。现在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闻到栗子的香气,突然有了食欲。   郁明脚步停一下,顺着李皎前行的方向看,看到她似乎是冲着街旁的深巷而去的。去皇城肯定不是这个方向,李皎却走这个方向……郁明再次攥紧手中帕子,丝丝缕缕的香气让他浮想联翩,让他不由得自作多情:莫非,皎皎是要找没人的地方,与他温存片刻,再去皇城?   咳。   郁明红着耳朵闷头直走,心想:别看长公主殿下她面上多么高贵不可攀,她私下里是分外大胆的。那个郝连平居然会觉得皎皎在床上如死鱼般……虽然他确实对皎皎在床上的表现完全没印象,也不知道日后是什么样,但以他和皎皎相处的经验来看,皎皎是非常知情识趣的人啊。例如现在,她还正儿八经地找地方与自己温存呢……   郁明心有期盼,步伐就加快,他从李皎身后赶至她肩畔,再超过她肩畔,往那狭窄小巷冲去。他想着自己是男儿郎,不能什么都被李皎比下去!   李皎:“……”   她一边疑惑郁明在做什么,好奇地望两眼;一边给明珠递个眼色,侍女便去与小贩买了李皎需要的栗子。捧着栗子回来,香气阵阵,明珠剥一个递给李皎。李皎口中咬着栗子,一边继续走向大道,一边回头,奇怪看郁明在干什么。   她的眸子与他对上,眨了两眨。   人已到了巷口,却发现情人没跟过来。郁明侧个身,靠着墙,脸微青。他手扶在砖上,差点把手下砖瓦捏碎,看得一旁小贩退避三舍。郁明心中羞怒:我果然是自作多情!我就知道她没那样好心!   栗子一入口,李皎的脾胃就开始满足地叫嚣,让她心神颇畅。栗子的甜味冲击着口腔,让李皎深吸一口气。脾胃颇喜欢这个味道,她口腔却觉得太甜了。李皎不觉手捂住腮帮,口中含糊地跟那个站在巷口的青年说话:“你站那里做什么?”   郁明心痛面淡然:“此处风景甚佳,我看看风景。”   李皎:“……”   她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结束了这番对望,她的旧情郎理解不了她的花花肠子,她有时候也不知道她的旧情郎心里在想什么。他都遇见了她,还站在街头巷口看风景,他对感情的悟性,也太惨烈了些吧?   李皎不知道郁明被自己坑了一把,但郁明言之凿凿说要看风景,信阳长公主殿下素来大气,没有趁机讥讽一二,还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她越点头,郁明脸色越沉得难看。两人之间有种难言的默契,虽然不懂为什么,但是看到郁明脸黑如滴墨,李皎觉得口中的栗子一路甜到了心房。   她唇角上扬,丝丝笑意入眼。   这番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进了宫,在殿中与自己的皇兄碰面。   一室药香,李玉刚由御医诊过脉,又让准备退下去的御医给长公主看了脉象。诊脉结束后,御医等殿中众人退去,李玉手揉着僵硬的脖颈,从案后看妹妹,发现她嘴角的笑,居然还没有藏起来。   李玉与李皎说起她离开后的一些事,李皎眼眸漆黑,走神却走得厉害。   李玉停了下来,问:“这么高兴,路上碰到郁明了?”   李皎诧异,手摸腮帮,看向皇兄:“……有这么明显吗?”   李玉声音里便也带了一丝笑意:“你只有碰到他的事才会傻乐。”   在皇兄面前,不用掩饰自己的心事。李皎脸红了下,却大大方方地微笑。她心里喜爱谁,这么多年下来,在李玉那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也许是她向来如苦行僧般熬着自己,她皇兄也一样,兄妹二人见面,气氛向来凝重。这一次难得轻快,两人目中均露出几分追忆之色。   在他们还是皇孙的时候,很多快活的事都分外简单。身份越高了,越发身不由己。大多时候都心中坚定自己的选择无错,但偶尔的时候,脆弱的时候,也会想起如果当年不想要这个天下,当年不去争,现在是不是就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但是如果他们当年不去争,今日又哪里有能力去护住心里的朱砂痣呢?   一切都是必然的,冥冥中自有天定,不需怨天尤人。   李玉收回那份笑意,重回了皇帝的模样。他说起李皎出京与夏国王子郝连平私下相会之事,便语气严厉:“不管是夏国还是凉国,我不管,自然是有我不管的缘故。你管了是好,但我不管,事情也未必会差到哪里去。我难道不比你心中有数么?你妄自决定和郝连平和亲,如此把自己的婚姻当儿戏,我了解你一心为国为我的心思,但你不能替你自己多想想么?若非路上碰到郁明,现在我就该收到你和郝连平的婚书了吧?就得送你和亲去夏国了吧?”   “皎皎,你也是一女子,何以总那么逼迫自己做不愿的事?你向别的正常女郎,多学学吧!”   “做长公主自然要把私人感情放在第二位,然你已经不是放在第二位了,你是放在最末位了!”   “你就这么一个人,你打算把你自己牺牲多少次?”   “还有路上江扈从叛变一事,你太过冒险!把赌押在他身上,才至你入那样险境。否则事先若好好布置,种种巧合未必能赶至一去。江唯言何尝不是利用你太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心?你想在回京前与敌人碰面,江唯言难道不是想最后和你交一次手么?”   “你输得何等惨!幸亏你活了下来,保住了孩儿。你想过郁明知道后会什么反应吗?你当年已经伤了他一次心,你觉得不够,还要再来一次?他有几个心可以让你伤?”   李皎早料到她回京后必听兄长训斥,早已做好准备。兄长训她的话,她左耳进右耳听。她往日素来是为国为民,小我再牺牲也无妨。若非她是这个脾气,当年的皇位之争,皇祖父也未必会考虑李玉。李玉自己的性子得适合皇位,李玉唯一的软肋,妹妹李皎,也不能给他拖后腿。若非李玉兄妹二人的性子让皇祖父满意,皇祖父何以弃了太子,弃了皇长孙,来扶持他兄妹二人呢?   若非他们兄妹是这个性子,李皎昔日不过是东宫中无人问津的秦淮歌女怀的女孩儿,李玉不过是一个内敛孤僻的男郎,皇帝何必非要排除众议,封李皎为公主,封李玉为平阳王?那时,便是李皎的几个姑姑,都没有得到县公主的封号,她却得到了!   她靠的,从来就是她这种永远牺牲小我成全国家的气节。   身为公主的脾性,让她的地位水涨船高。但同样是这个脾性,太不应该为人情人,为人妻,为人母了。   李皎垂目,她听到李玉提起郁明,心中便一派紧张。她差点流产死去的事,是她心中大忌,不敢告诉郁明;她当年抛弃郁明的事,也是她心中忌讳,不想和任何人说。李玉体谅她,从来不主动提她的心病。但李玉今日忽然说起来,李皎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紧张害怕。她手心出汗,手指伸长又屈缩,抠着案缘的纹路。   郁明如她的一块心病,让她见之欣喜,却又提都不敢提。   她对不住郁明的事,沉沉压在她心上,让她日夜煎熬。尤其是拼凑过当年故事的始末后,那块大石,更是把李皎压得喘不过气。   日日夜夜折磨着她。   但她就是不说,跟谁也不说话。   李玉见李皎低着头,明灯照着她皎洁的侧脸,雪白温润。她的手在下方,又在抠案缘。李玉心中一叹,铁石心肠软下,不忍过度苛责妹妹了。算了,李皎这个闷葫芦的倔强脾气,让郁明慢慢去磨吧。他自己都管不好他的媳妇,李玉为什么要替他管?   李玉挥挥手,眼不见心不烦:“行了。日后不要再把自己的命不当命,你自己斟酌着办吧。”   李皎“嗯”一声,抬眸看皇兄:“兄长不想管夏国和凉国的事?是急着迁都的缘故吗?”她微疑惑:“为什么这么急?连那两国的虎视眈眈你都不理会?”   李玉说:“我自然理会了。郝连平来京,我会让他宾至如归,他若想联姻,那么多宗亲,随便他选,夏国与我友谊长存。至于凉国的刺探问题,我也派使臣出走敦煌前往张楚凉国,严厉斥责。”   李皎心中微嘲。就这样?堂堂长公主被人劫杀,李玉就这样收场?李玉等于是在糊弄她。他这样蜻蜓点水,轻轻放过,根本踩不到正点上。他分明是在应付。然李皎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李玉为什么要应付差事一样处理那两国的事?她知道皇兄想迁都,知道迁都后眼前的三国危机会有所缓解。但是……   李玉不是那种别人冒犯他、他吃哑巴亏的人啊。   然张楚屡屡冒犯,李玉居然都忍了下来……   李皎眸子微闪,起身:“皇兄既然对夏国联姻之事不太心动,但夏国内乱这个机会实在是错过可惜,皇兄不如把与郝连平有关的事交给我办?毕竟我与他有约,尚未赴约。再者一路劫杀我的人,我疑心是长安某名门。江扈从背叛,我想查查江家有没有问题……这事,我也会亲自看的。”   李玉不置可否:“自然。”   李玉从来不制止李皎过问国事的行为,前两年他还偶尔斥她多事,最近一年,他却问也不问,她想管,他就让她管。李皎试探李玉的底线,可她至今没有试探出来。自古女子不得干政,李皎原也不想干,但是李玉的无底线……让李皎心中不安。她从不知她皇兄这么好说话。   李皎最后深深地看李玉一眼:“皇兄,你真的没事吗?我二人是兄妹,你若……一定要告诉我。”   李玉瞥她一眼:“无事。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李皎从他那里探查不出什么,便心事重重地点头准备离开。离去前,她忽然想到皇后洛女,便再次问起李玉:“皇后殿下与你的关系,现在还是老样子吗?”   李玉没说话。   李皎宽慰他:“兄长放心,等我调.教好明珠,便让她进宫来帮你管理后宫事宜,你就不用总忍着洛女了。皇兄你太拘着自己了,你若实在不喜洛女,完全可以废弃了她,你不用一直忍耐啊。你比郁郎还大一点……他都要成亲了,你身边连个体己人都没有。”   “天下女子那样多,皇兄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喜欢的吗?”   “你若实在不喜……如、如我们父亲那般广纳妾室,也无人会怪罪于你啊?”   李玉目光冷淡,妹妹说了这么多,他只回一句:“明珠你留着自己用吧,你怀有身孕,你好不容易调.教出来的能干侍女,先紧着你自己吧。”   李皎一想也是,明珠实在太会办事了。有这样一个侍女跟在身边,省她很多事。明珠心性又好,因为江唯言的事情难过了两天,躲了她两天后,回来后又恢复了以前能说能笑的模样。李皎心中对明珠满意,既然李玉不要,她自己用着也无妨。   李皎慢慢说:“行吧。我先把她留身边再教一教,等明年产子后……我再把她给兄长你。你放心处理完洛女,也不必担心后宫事宜无人管理了。”   明火幢幢,光影在墙上帐头飘荡如澡。坐在高位上的帝王似笑非笑,嗯了一声。   他心想恐怕等到那个时候,他也就活到尽头了,哪里还需要人帮自己管后宫?不想跟凉国打仗,也是怕他去后,新的皇帝撑不住场面。不想和夏国建交,依然是怕夏国狼子野心,在他去后利用新皇……若只有他一个人,他是万万不希望事情改变,脱离自己的掌控。   但是李皎她……对政事分外的热忱。   李玉心中生起了另一个本不该有的念头,便刻意放手,看李皎能走到哪一步。   李皎从宫中出来,公主府上的马车已经派了一辆新的来接她。她与明珠上了车,一路马车辚辚,而她坐在车中闭着目,将在宫中和李玉的谈话在心里过一遍。她将今日的皇帝,跟她认识的那位兄长比。一点点比过去,更多的疑惑让她不解。李玉的行事风格大变样,与往年雷厉风行的霸道作风完全不同。若旁人来看,会说此帝软弱,受制于人。但是李玉不可能是甘愿受制于人的人啊!   他若这样,必然是有不得已的理由。   李皎心中烦躁:她这位皇兄向来心机深沉,把心事藏得非常深,一环扣一环,事事都要扯到一起去。多少人曾经在他手中吃过大亏,李皎自问心机,她是斗不过自己兄长的。但兄妹连心,她又真觉得李玉有大事瞒着她……   这让她心情颇为低落。   她的心事李玉全知道,李玉在想什么,她却无从知道。   一路思量,殚精竭虑,等马车到公主府外,李皎已疲惫不已。她由明珠扶着下车,目不斜视地往台阶走去,忽听到旁边一声咳嗽声。那熟悉的干咳风格,让李皎肩膀一颤。数灯当前,明火摇曳,女郎慢慢地转过脸,看到从黑暗中步出来的青年。   李皎睥睨着他走出来。   在府门口恭迎长公主回府的管事见状,忙过来解释:“奴问过郁郎,他说有礼物送您。奴请他进府,他说怕坏殿下名声……”   李皎再看向郁明,看他怀中捧着小山堆一样的物件。各种小玩意,小糖人,还有她下午时咬过几个的栗子。满当当抱了一怀,而看到她回来,郁明还漠着脸:“你果然是三更半夜还在外头晃!不像话!”   李皎说:“……晃的人多了去了。我从街坊回来,看到灯火通明恐要达旦,逛街的女郎不知道多少个。”   郁明道:“你与别人怎能一样?你、你……”他在李皎的冷眼下,理直气壮道,“你貌美如花,被不长眼的人冲撞了,你们公主府的人还不得大怒,又得惊着无辜百姓了!”   李皎冷笑:“我若是当真被你冲撞,不会连累无辜百姓,只会连累你一人!”   郁明大怒:“关我何事?!”   “你腹诽我在先!”   管事:“……”   他目瞪口呆。   他此前从不认识郁明,直到皇帝强迫他们公主府配合宗正的人办婚事,他才临时补了一番功课,知道了这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就是长公主未来的驸马。管事心里嘀咕陛下怎么让这么一个江湖人给公主当驸马?不知道的人还得腹诽陛下是不是恨自己的妹妹。   郁郎说话的风格,实在是……与他们公主如出一辙啊。   明珠看他们斗嘴,早已心中乐不停。她忙让侍女上前,接了郁明满怀的礼物,好把高大英俊的青年解救出去。明珠使个眼色,领一众人进府退去,把府外街上的空间,留给了李皎和郁明。   李皎跟上明珠的步子:“嗳……”   她的手腕被身后青年拽住,她挣了两下,没有挣开,还被人拉着疾走,走到了离府门数步远外的墙下。黑灯瞎火,青年将她按在墙上,李皎蹙了蹙眉,且看他有何事。   她因李玉哄她的缘故心情烦躁,并没有心情哄郁明。   郁明低头,未语面先红。   幸而天黑灯远,他的神色没有被李皎看到。只听到青年郎君吭吭哧哧:“皎皎,你别生气了。我有话跟你说,但你得保证听完后,不要恼。其实这事你皇兄与我都商议过了,但我觉得还是要尊重你的意见。我们已经认识五年了,别的郎君和娘子如我们这般年龄,早就那什么了……我这样说并不是在逼你,只是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寂静寒夜,夏风过巷,将女子的衣衫撩向郎君。   清风徐徐,蝉声在夜中几多聒噪。偶听到树叶哗啦声,男人的气息笼罩包围。李皎慢慢抬眼,看向他。他尚在磕磕绊绊,李皎眸子看他良久,静若清水,轻声打断了他的啰嗦:“我也甚是喜爱你。”   她再说:“我也愿意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大家不要纠结书名了,大众爱俗名,自从改名后数据飞涨~等以后有机会出版我再改回来吧!   大家还是看皎皎和二明谈恋爱吧!看我们皎皎这么体贴,二明还没结巴完,她就答应求婚了! ☆、第53章 1.1.1   “我也甚是喜爱你。”   “我也愿意嫁给你。”   空气寂静如春水初融。   青年磕绊了半天没说出的话,被女郎半路截了途, 让他懊恼。在听到李皎声音的时候, 郁明脑中停顿了很长时间。他低头, 眸子清幽却明亮,亮得夺人心魄。他将李皎压在墙上, 李皎仰头,看到他喉结上下滚动好几下。   青年的表情在细微地变化,他脸部肌肉绷着看不懂, 瞳眸下的神色,由诧异、迷惘,一点点向欢悦过渡。那欢悦越积越多, 如涨潮般涌至高处。那潮水在星光下摇落, 让郁明的眼睛愈发亮灿。那样的亮,牵引李皎,让她的心跳跟着加快。   郁明思考了很久,看了她很久, 才慢慢说道:“我甚是喜爱你。”   “我亦想求娶你。”   李皎:“……”   他竟如此执着, 她替他说完的话,他还要再说一遍。好像非要这样,才能证明什么一样。郁明总跟李皎别着一口气,不愿意在她面前认输。这样的心思被李皎转眼察觉后, 她心中竟十分受用。之前尚被李玉的事搅得心绪不宁,而今听郁明总共结巴了几句话,李皎就咬着唇, 需要忍自己唇角的笑意了。   她低下头,害羞又温柔地笑了一下。   她难得这样,郁明看得更是眸色静黑,喉结再滚了滚。他的双颊跟着她一起发红发烫,他面上镇定,心中却被李皎引得意乱情迷,非常的不自在,非常的羞窘。   郁明这样的不自在,以至于李皎伸手推他,竟将他推了开来。两人都低着头,目光躲闪,没敢再看对方。   李皎闷头推开郁明后,径自快跑两步,沿着墙的方向往自己府邸跑去。八月槐树高耸,葱茂出墙头,簇簇白花沉甸甸地堆成一朵朵厚重云翳。女郎从树下跑过,片片白花在风中飘飘摇摇,落了她一身。她在幽蓝色的小巷中快走,她低着头,呼吸紧促,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她跑得太急,被长裙裾绊了一下。她被连绊两下,第一次差点摔倒,第二次鞋子被踩掉。   鞋子脱落,李皎不知所措地停下步子,有些茫然地低头去看那丢在身后的绣鞋。   她身后传来青年男郎很明显的“噗嗤”乐声。   李皎看过去,郁明立刻收了自己那种看笑话似的兴味笑容。郁明从背后看李皎跑开,他尚忧心她跑那么快会不会伤到孩子,她下一刻就被她自己绊倒了,还连绊两次。跌跌撞撞,高贵雍容的长公主殿下眼下孤零零地望着自己的鞋子发呆,郁明看一眼,心软一瞬。   觉她傻乎乎的样子,怎这样有趣?   郁明一本正经地咳嗽一声,站直身子,向李皎走过来。他身正影清,身携洌风,走来时带来一阵槐花香。他走到李皎面前,蹲下去,捡了她丢下的那只鞋。他用袖子擦了擦绣鞋上人眼看不见的灰,目光从鞋尖上的珍珠扫到李皎脸上。李皎垂头看他,见蹲在她脚边的青年掀起她的裙裾,手伸到她裙中去捧她的脚。   李皎僵住,哆嗦一下,把脚往后缩。   郁明抓住不放,非常恼怒:“骇什么?!我又不是登徒子!”   他并没有去看,裙子很长又很轻,如纱幔般落在郁明膝盖上。漆黑中,他摸索着她的脚,手掌托着她柔软的脚骨,将鞋子往她脚上套去。郁明分明没有去看,然他光是手碰摸,昔日所见就断断续续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她的脚弓如虹,脚趾小巧,颜色玉泽……   郁明后背汗湿,鬓角也出了水。他闻到女郎身上清淡的香气,却觉那如罂粟般勾.引着他。他心中大动,想要钻入她裙中去亲一亲。   他眼有红血丝,仰起头去看李皎。   李皎被他的慢动作弄得很尴尬,站不稳,她干脆靠到了墙上,低着眼睛与郁明的目光对上。李皎说:“还摸什么?手挪出来!”   郁明恋恋不舍地将手从她裙裾下移出来,她穿上了鞋子,站稳了后,裙裾就哗地散了下去,落在地上。郁明尚蹲在地上看她,李皎要站直推他时,他忽然收臂,抱住了她的双腿。   李皎周身如过电般,在郁明忽然抱她的刹那,她双腿发软,要瘫坐下去。   青年搂着她的腿,仰头看她。李皎蹙着眉尖,眸子湿润,她手按在他肩上,看他的神色微妙,说不清是喜是怒。夜风撩撩,将郁明心中的渴望释放。他一寸寸地上移,搂抱的姿势一点点向上。从李皎的脚踝开始,沿着腿肚,一路往上攀。郁明抱住李皎的膝盖,再抱住她的腿根,他双手颤抖,他一点点站了起来。   越往上,越没力气,越艰难。   佳人窈窕,如山如河,使他寤寐,求之若狂!   他站了起来,手放在她腰上。   如水蛇一样向上游滑,又似山一般稳稳地拖着她发软的身体。他抚摸她,从下向上,比风还轻,却比风更撩人。暗夜花香,李皎心燥面赤:“明明!”   郁明正在天人交战,听李皎说话,霍的一下,他呆了呆,蓦地看向她,眼睛下的一片皮肤骤红——“……你叫我什么?!不许这么喊我!”   “那你又在做什么?”李皎伸出手臂,目有揶揄笑意,“明明,抱一下。”   她张开手臂,眼如死水生澜,秋波浮动。   郁明手搭在她腰上,再耐不住体内的那股冲动。在李皎心知肚明又似笑非笑的眼神下,郁明淡着脸,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他紧紧地搂着她,将她瘦弱的身子揽在怀里。他抱她抱得很紧,就像是拿回自己失而复得的东西一样。   两人身子微微发抖。   郁明忽然轻声:“我的……”   李皎打断他的走神:“你的包袱在明珠那里,你明天找她取走便是。”   郁明再说:“我……”   李皎:“不要摸,只能抱一下。”   郁明便不说话了,他唇上扬,下巴磕在女郎的发顶上。他想亲她一下,却又不太敢,便只能更紧地抱住她。   青年男女在墙下拥抱,数丈外的府邸下红灯笼在夜风中哐当摇晃。墙头伸出的簇簇浓白槐花断断续续地飘落着,洋洋洒洒,将花洒在两人身上。亘古奔腾的情意复苏,在深夜中细如溪流,渐渐狂荡如江海掀覆。   万里山河无穷无尽,烂烂银星流转在天穹上,共照人间千秋。   未央宫万灯长明,衬得天上星子寥落如珠散墨盘。宫城巍峨连绵,又如大兽般静默蛰伏,幽幽打量着夜间万物。雁莳猎猎红袍在风中飞扬,她在两排长灯下上白玉高阶,在宫殿门口得宫人引路,推开了宫殿大门。   殿中无黄门侍候,灯火寥寥,雁莳进去时,与侍医擦肩。雁莳没有多想,一路往殿深处走去。陛下白日接见了不少朝臣,连长公主都被叫去问话了,却一直没叫她。雁莳心情忐忑不安,四方打听,得今夜陛下召见,当即马不蹄停地进宫。   宫殿一派宁静,一个黄门也看不到。   飞纱扬动,帷帐深深。雁莳在帷帐后停下步子,蹙眉低头,踟蹰不住。她没有见到陛下,却觉宫殿甚大,自己再胡乱走下去说不得会冲撞了不该碰的禁忌。陛下到底在哪?她总不能大喊大叫地找人吧?雁莳心中不宁,垂下眼,恭敬又不确定地唤一声:“陛下?”   李玉:“嗯。”   雁莳:“……!”   她骇一跳,因为男声就是从她几步远外的帷帐中传出来的。帷帐一层又一层,如皱纱般。雁莳身为臣子,不敢胡乱扫视天子宫舍,才没有一开始发现帷帐内居然有人。她这次再定睛看,果真看到影影绰绰的男人影子,在帷帐后坐着。   雁莳心里嘀咕黑灯瞎火,却只亮寥寥数灯,宫殿这么大,陛下是真不怕闹鬼啊?   然她看着瘆得慌啊。   李玉淡声:“进来,陪朕喝酒。”   雁莳诚惶诚恐地推辞:“这怎么行,臣是来向陛下汇报要务的,怎能放纵……”   李玉:“那滚吧。”   雁莳的假意谦虚卡在喉中,不上不下,憋得她分外难受。她心中难过陛下如此不待见自己,僵着肩膀惆怅半天。   李玉刚刚洗漱完,又再次由侍医问诊。侍医说他们在研究一新的药方,必能让陛下身体状况好转些。李玉不信那些虚词,从侍医口中逼问出自己的身体也就能撑一年左右,他怔然静坐半天,开了黄酒来独饮。饮着饮着,想起雁莳还在等着召见,他便随口让她进来。   但她不进来也无妨。   李玉漠着脸,自己给自己倒酒,一杯又一杯。窸窸窣窣撩帘声传来,余光中看到一道红英一闪。李玉抬眼,看到眉眼英秀的女郎厚着脸皮滚了进来,在他的冷眼下还嘿嘿一笑,强词夺理:“陛下您要微臣滚的!您可没说是滚出去还是滚进来!”   李玉嗤了一声,手撑着额头,没理她。   她脸皮当真厚,刻意做出故人的架势,盘腿坐在他身边。雁莳一点也不害臊,当着帝王的面就去给自己倒酒,然后猛然一拍案几,慨然而叹:“好酒!”   她本欲做出豪爽不羁的样子来博李玉好感,但宫殿中亮着的灯实在太少,光线昏昏下雁莳没看清楚案上摆着的酒樽里的清液是满的。她那么一拍案几,李玉面前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液就滴答一跳,跳出了酒樽。   酒液活泼无比,气势颇大,溅了李玉一脸。   李玉:“……”   雁莳:“……”   雁莳一个哆嗦:“臣臣臣死罪……”   李玉心不在焉:“那就去死吧。”   雁莳:“……”   李玉瞥一眼雁莳僵硬得快要哭了的脸,面无表情地抬起袖子擦去自己脸上被溅到的酒液。雁莳怎么甘心死呢,看陛下不跟她计较,她心中大松口气。她干笑一声,忙殷勤地再给李玉倒酒。这次她使出了十八般武艺,认真地倒了半杯酒,递送到李玉唇边,送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饮酒这才步入正轨。   李玉一边喝酒,一边问她:“说说你一路上的情况。”   雁莳精神一振,忙将自己护送赫连王子的英勇事迹娓娓道来,再提及中途和长公主殿下的碰面。说起一路上的惊险,雁莳便滔滔不绝,架势如讲神话故事般。也许是李玉难得的放松姿势给了她勇气,他还不停地喝酒,给她倒酒,没有打断她说故事的兴致,雁小将军身子慢慢前倾,恨不得握着陛下的手与他促膝长谈。   雁莳拍膝盖大笑:“总之那些小贼不是臣的对手!臣救驾有功!”   李玉:“……”   被陛下扫一眼,雁莳忙收敛神情,变得正经。她开始说起夏国和凉国的图谋,说起自己愧对陛下,路上没有保护好公主殿下。她中途再不动声色地引出郁明来,将自己的好兄弟夸了一番。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口里乱侃,见李玉望过来,雁莳一凛然,住了口,羞愧无比:“陛下见谅,臣素来口无遮拦。但是臣自知自己的缺点,已经写好了折子,陛下看折子就好了!”   她从袖子取出一本折子递过去。   李玉不接:“光这么暗还让朕看你的狗爬字,想让朕眼瞎?”   雁莳忙将折子放在一边,示意陛下明天看也无妨。今夜畅饮,她尽一个臣子的本分,愿陪陛下一醉方休!到这时候,李玉不再问她公事,雁莳才找到一点喝酒的感觉。可她刚塞了一口酒,就听李玉幽幽道:“听说你刚进长安城门,就四处活动关系,到处给人送礼。不光给长公主府上送礼,还去相国那里碰了不少次。你满长安地乱窜,是为了官升一级?”   雁莳顿时惊得酒醒,顺着跪坐的姿势就想跪下磕头。她干干道:“陛、陛下都知道了啊……臣、臣也不是有别的意思,臣就是……”   送礼送得陛下都知道了,雁莳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其实长安城中当官的都会互相送礼,进京后初来乍到,要送拜谢礼。雁莳也就是如常人一般走动关系,却不知道居然被陛下知道了。他们下面的官吏送礼是常事,但是天子却未必喜欢看到臣子私下交际那么频繁了。难听点说,那都是结党营私!   雁莳心想:陛下这么厌她,要是给她安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她这辈子就完了。   李玉看她脸色变来变去,他支着下巴,在黑暗中欣赏雁莳脸色的变化。为帝者的优势,让他能轻易掌控旁人的生死。纵是他自己都快要死了,却必然有法子让臣子死得更早。但李玉逗弄雁莳,自然不是想扣她大罪的意思了。   他握紧酒樽,心神晃了一下:他都快活不成了,某人却那么的逍遥自在。还想升官发财讨丈夫……呵。   李玉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让雁莳惊悚,然他说话却真的语气柔和了不少:“雁十,你都记得给相国送礼,难道不记得给朕送礼吗?你的官运,掌握在谁手中,你忘了?”   雁莳:“……”   她不知道陛下是开玩笑奚落她,还是当真跟她讨礼物。她心有压力,甚至有些茫然不安。自陛下登基后,素来不怎么理会她。她如坚强却不讨人喜欢的小强般,被派去了边关大漠。雁莳在边关打拼数年,将其防得滴水不漏,自认为自己有资格官职更进一步,她却迟迟等不到。终是等到了夏国王子来魏,她深觉自己的机会到了,顺从地接了圣旨,护送王子回京。   不管陛下是什么意思,雁莳都必须顺着这位陛下!   她没有给李玉准备礼物,她哪里敢给陛下私下送礼呢?然而李玉一问,雁莳眸中一转,便镇定地握着酒樽笑:“臣也给陛下准备礼物了,就是怕惹陛下生气,才不敢送。”   李玉挑下眉,漆黑眼眸半眯,中有澹澹清河。   雁莳从腰间卸下一荷包,从荷包中取下一物。那物璀璨光华,看得李玉目光一凝。雁莳珍重无比地递给李玉一琉璃小瓶,瓶中装着一把细沙。琉璃小瓶产自西域,然价值昂贵,非一般人买得起。琉璃一般颜色浑浊,质地不纯,李玉倒是从贡品中见过几次,因觉混沌,便没放在心上。不过雁莳送过来的这个窄颈小瓶,琉璃光泽却已非常纯粹,可见主人公细细打磨过不知多少次。那把流沙在瓶中转动,寂静幽美。   李玉将小瓶拿在手中把玩。   他心中剧震,呆然去看雁莳,没想到她居然舍得把这样的礼物送给自己——“你把你贴身玩物送朕?!雁十,你何意?!”   雁莳大气地挥手一笑:“不过是一个玩物,只要陛下想要,臣都送给陛下!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陛下莫听小人谗言诋毁臣!”   李玉握紧手中小瓶,火热的眸子一瞬冷下。   雁莳不解她又怎么惹到他了,心中微怯微尴尬。   李玉冷声:“只要朕喜欢,你都送给朕?你怎么不自荐枕席,来给朕暖床?”   雁莳大义凛然道:“只要陛下愿意,臣肝脑涂地,绝无二话!”她加一句,“臣就是怕玷污了陛下您的名声。臣跟谁睡不是睡呢?”   李玉脸色铁青,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可真是对朕忠心啊。”   他猛地起身,甩袖甩了雁莳一脸。雁莳跟着陛下起身,见陛下身子晃了下她忙伸手去扶。却啪的一声!李玉如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一样,她手一碰到他,就被他立刻打下去。   李玉一甩开她的手就心中后悔,他离开的步子停下,僵着脸看她:“雁儿……”   雁莳脸色发白,神色微尴尬。没料到李玉那般厌恶她的碰触。她就算再像野小子,再神经粗大,这个时候,也难免有些受伤。但雁莳反应极快,短促地笑了一下,将手往衣上蹭了蹭,给陛下找借口:“嘿嘿,臣手脏,陛下您喜净,臣对不住您啊。”   李玉默半晌,道:“四望车一副。”   雁莳:“……”   李玉再道:“绛杯文绣罗五。”   雁莳:“……”   李玉:“黄金十两。”   雁莳眼眸睁大,意识到了什么。   李玉目光温和看她:“给你赔罪。”   雁莳愣一下,立刻笑逐颜开,一点也不计较陛下对自己的厌恶了:“多谢陛下!”   她和族人关系不太融洽,当年从军可说是净身而出。若非她后来成了女将军,雁家人根本不认她。不过就是认了也用途不大,雁莳常年待在大漠,她和雁家人的关系早就非常冷漠。这次回京,她还是奔着跟自己兄长争家产的目的。她的私库实在空亏,她实在缺钱得紧——当下喜滋滋再追问一句:“陛下您还想再打臣么?多打几次吧。”   此次进宫面圣,于雁莳来说,是她与陛下关系的良好改良。她独身出宫时,陛下的赏赐已经比她先出了宫,流水线一般送去了她的府邸。雁将军心中快活,吊儿郎当地在街上乱晃。她心情雀跃无比,拐过一条街时,眼尖地认出了一个熟人——“郁兄!”   郁明懒懒地盘腿坐在树上,丛叶葱郁,常人很难发现他。   他坐在高处,脸上露出沉醉的笑,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雁莳叫,他低下眼,看到树下的好友。郁明面上的笑更浓了,俯下身问好友——“我心中快意难以疏解,你来陪我过几招?”   雁莳大笑,手拍树干,震得树叶哗哗,尘土落她一身。她明眸皓齿,大笑而起:“我与君亦然!”   她慷慨道:“你个手废的,我再让你三招!”   郁明在她头顶踩着树枝站起来,高挑身影在树叶间若隐若现。他傲然道:“我便是个手废的,也能再让你三招!”   心中欢悦难以发泄,只能与人同乐。郁明和雁莳的发泄方式,便是在半夜里结伴,打了一架。他们从城东打到城西,从天上打到地下。他们在墙上对招,又厮杀到树上。当夜巡逻的,只感到树影从眼前一阵阵掠过,夜风呼啸,光华流转。   星转如斗。   天地一瞬。   女郎手中长剑飞出,郎君侧身而躲,又飞跃起来掠向她身后,一掌劈回来。剑影流光,数日匆匆而过。时间在此停滞,却又更快地流转开。几日槐花徒徒盛密,长公主的婚事如火如荼地准备着。   离婚期越近,李皎越是紧张。   她又因妊娠反应而多惊,白日睡多了,晚上容易失眠。某夜她梦见刀光剑影如山河重逢日月倾泻,青年昂然之势如君亲临。她骤得从梦中惊醒,跳下床。她吸了几口气,下床去找杯子喝水。下床时碰到床榻边的长架子,她碰倒了架子,几个画轴骨碌碌从架子上滚下来,摊了开。   这是李皎当日邀请众人一同描摹的她的画像,用来辨认敌伪。   她后来觉得画有些微妙,哪里有些不对,却因身体不适没有多想,只把画收了起来,留日后思量。   而今夜,当画轴一幅幅在地上铺开时,李皎俯眼而看,认出了其中的不妥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成亲! ☆、第54章 1.1.1   月光如雾,濛濛照在床前地砖上。那几幅画像在明光下照开, 初看大致相同, 细看却区别甚多, 并不难以分辨。然既有光,光却又暗, 以至于李皎既能大体看出几幅画的不同,又无法如之前观赏般能细致区分开每幅图的不同。   当她站在床边,长发垂至脚踝, 俯身而观时,清凉月光让她将眼前的几幅图,大致分为了两种。   一类笔法细腻温柔, 细节颇多, 乃女子绘;另一类笔法粗犷肆意,虽有细节,细节却不类前者,乃男子绘。   李皎心口砰砰跳, 福至心灵, 在此一刻,有大胆猜想被她逼到尽头。她急匆匆去案边掌了灯烛,再把几幅画搬过去细看。她坐在案头,拿灯烛一一从左照到右。这一次光线已足, 她又带有明确目的性去看图,当即真正把男子和女子所绘的不同图给分了出来。   当日雁莳找来的她那几个部下,画的李皎画像, 不提功底如何,当能让人认出来画工是男郎。   李皎揉着眉心,再次定睛挑选。因之前已看过很多遍,她轻而易举便把最开始那幅画挑了出来——也是画她画的最传神的一幅。   画在人魂,非人貌。   画中女郎颜若舜华,神态灵动,飘然欲仙。   三千青丝一根根描绘,衣角的皱褶都画得清晰无比。   火光照在墙壁上,女郎身形被拉长。李皎手托着腮帮,若有所思地叩着画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回京后,查访几家名门,收获甚微。原来画图的画工,不是男子,而是女子!   李皎收了画轴,在屋中来回踱步。女郎、女郎……诗书词画对名门女郎来说都是必修课业,然画的这么好,当是所精在此。自然民间也有女画工,侍女仆从家妾中也有画得好的,但跟凉国匪贼联系这样隐秘的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了。所以画图的那位女郎,即便不是与凉国通敌的主要人物,也一定和主要人物有不可忽视的亲密关系!   李皎当即入座,凭着印象,将几家名门圈入其中。当她手中的朱红落在“关东杨氏”上时,眉心再蹙了一下。郁明不可能跟她告状,但郁明当年身上发生的事,李皎从雁莳口中听到了不少。雁莳多次提起“关东杨氏”,彼时李皎不敢置信杨氏会对郁明下手。   且杨氏现今人口凋零,李皎便是计较,都不好再翻旧事。   然若是……数年前的太子起兵,夜阁出山,现今的匪贼……全都有杨氏的影子在呢?   若是……当年杨氏原本想助的是太子,因缘巧合,助自己兄长只是一个意外呢?   李皎目中发寒,心中虽知杨氏现在长安人口就剩下三个人,其中一个还与她关系匪浅,却仍是坚定地将杨氏圈了起来。   她要弄清楚,关东杨氏所图谋到底为何!   此夜殚精竭虑思考重重,翌日李皎大半天都在补觉。李皎下午睡起,洗漱用膳时,侍女明珠拿着繁杂的名册进来给她汇报。明珠汇报的是婚事的进程,只是看李皎吃饭吃得神色恹恹,虽然知道这是孕期的正常反应,明珠却要借机把缘故归于李皎熬夜身上,好让李皎下不为例:“清晨时看到案头有蜡痕,我便猜殿下昨晚熬了夜。殿下如今双身子,底子又不够好,要多注意才是,怎能总操心这些事?”   她眸子一转,又笑道:“不过无所谓,殿下你也就这几日能随意做主了。等日后驸马进了府,”她双手相合望西而拜,拜得摇头晃脑像模像样,“阿弥陀佛!有驸马管着,婢子就可以烧高香,不怕总说话被殿下当耳旁风了。”   驸马……   李皎心跳微快,光是听到这个词,她便耳根辣起,面颊微烫。她心中之紧张骇然、惆怅欢喜,几多相杂,却连说都不敢跟人说一说。明珠故意拿郁明来逗公主,李皎咳嗽一声,掩去心中的羞意,将自己熬了一夜圈出的新名单递给明珠,借说明此事来转移话题——“……所以,重点查杨氏。”   “若从女郎下手,杨家现今,只有一位三娘子杨婴在长安了,”明珠自然早就查过,她听着公主的解释,却并没觉得拔云见雾,反而更加迷茫,“但是殿下,这画中主人用的是‘茵犀香’。昔年太.祖开宫门赏香时,关东杨氏并不在内。此香如今在长安已经绝迹多年,又象征着身份,被其他名门珍藏。杨氏不太可能得到此香。据我所知,杨三娘子应该是没用过‘茵犀香’的。”   明珠其实最早查的就是杨氏,毕竟她因为郁明的事,对杨家偏见很深。然查了第一遍她便放弃,杨家不可能有“茵犀香”。   好不容易理清的线索,此时似乎又断了。   李皎却轻易不否认自己的推测——“那就从茵犀香身上查。茵犀香产自西域,说不得长安没有了,西域却还有。再者查杨氏今年与客往来情况,看与他们交际的人,是否有可能把‘茵犀香’当重礼送给杨家。”   明珠应了,却心事重重地看一眼李皎,欲言又止。   关东杨家,现在就剩下三口人,还有从龙之功,真的不适合再动了。且杨二郎博成君,和殿下的关系又那般好。两人曾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若非博成君人善,主动退亲,哪有殿下和郁郎的今日缘分呢?   李皎却要趁博成君不在,态度强硬地动杨氏么?那博成君回京后,杨氏若真的出了事,他情何以堪?李皎不怕博成君怨恨她吗?   李皎垂着头,静静地吃着饭。她进膳比先前慢了些,眉眼疲惫,脸颊颜色从雪白,转得有些苍白。然她静静举着筷箸,宁可半天未动,也没有抬起头,针对博成君说点什么。   她身为长公主,她必然要有冷血肠子。   即使是博成君,危及到了江山社稷……该动,还是得动。   明珠看李皎心情不好,叹口气,也不再提此事了。她低头翻册子时,听到外头侍女通报,起身出去。明珠出去一会儿后又进来,先前担忧的神色已收去不再,她重新喜滋滋回到了李皎身边,把一精美的册子递给李皎。   一看册子外观,朱红与玄黑相应,颜色喜庆又庄重,李皎就知道是有关自己婚事的东西了。她不接不看:“这些事你负责就好,不用一味过问我。”   哪有她自己给自己办婚礼的道理?   明珠却非要李皎看一看册子,笑盈盈道:“管事送来了好多这种册子让我挑,我挑得头都晕了,却苦于不知道殿下的喜好,拿不定主意。旁的事我能做主,这种事殿下却务必看一看,说不得有惊喜呢?”   李皎好奇地接过那册子,翻开。她随意翻开,瞳心瞠大目光顿凝,握着册子的手开始发僵,脸刷的红透——册中图像栩栩如生,简直比前面李皎自己的画像还要生动。   画中身材丰腴的女郎靠在榻间枕上,衣裳上衫齐整,下裙却掉落在榻下。男子怜爱地握着女郎的玲珑玉足额头满是汗渍,神情却疯狂又激动。他全身衣裳皆褪,两人动作大胆又张狂,不光是男郎脖颈微扬,面上尽是欣愉快活之色;便是那被压在榻上的女郎,她也眸子半眯,蹙着细眉,颇为享受。   此画连续。   一整个画册的主人皆是这对男女,他们或在床间,或在水中,或在野外。无论在哪里,他们做的,永远都只有那一件事。他们汗流浃背,各种姿势轮番来。那鱼水游乐,让人痛苦又享受。   旖旎无比。   风流无比。   缠绵无比。   画工细腻认真,尤为清晰地写两人交.合时身体碰触的地方,哪管旁观者看得面红耳赤?   李皎“啪”的一声合上画册,她口干舌燥,胸臆中如升起一团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不安。她心脏狂跳,慌张地合上了画册要丢给明珠,但她太过慌张,画册被她砸在了脚上。脚尖吃痛,李皎骇一跳躲开,册子啪一声落地上,重新翻开。   这一次打开的画像,是那对男女的“观音坐莲”式。   李皎赶紧用脚踢开。   明珠笑得捂着肚子,几乎瘫在地上。   李皎大羞:“你竟随时准备这种污.秽东西?!”   明珠悠悠道:“哪里污.秽了?殿下不知道春.宫图也叫避火图么?宫廷拿它辟邪用处多多,我不信殿下您不知道。”   李皎啐她一口,神色间既羞又厌恶:“作死的蹄子!你拿这个给我看做什么?拿回去,都烧了!”   “殿下别啊,”明珠抢救画册,护着不让李皎撕,“这画册是从宫里出来的。宫里送来了不少这种册子,不就是为了殿下您准备的么?我挑花了眼,不知道该给殿下的洞房花烛夜选哪个,殿下可以自己选嘛!”   她一本正经地提醒长公主殿下:“不过您可要节制!医工说三月不同房,纵是外人不知您有孕,您也不能选那太猛浪的册子,自我折腾!”   “都拿走!”李皎恼怒无比,“你都知三月不同房,还让我选什么?我绝不会与、与……与他行如此苟且之事!”   明珠忍着笑去捡地上的册子,心想你们都要成亲了,您还说得这么难听。什么苟且啊,明明是鱼水之欢。三月不同房,那九月份不就过了三月了么?八月廿日成婚,离过前三月,统共也没几天,早做准备总是好的。   但是明珠让李皎看册子,并不是为了扰乱殿下的心,而是让殿下开怀些,逗殿下一乐。   眼下李皎面颊绯红,眸子亮灿,她生龙活虎般发怒的模样,确实和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判若两人。李皎跽坐着,看明珠一边笑一边抱着册子出去,她唯恐明珠自作主张,又把人喊回来——“把册子都藏好!不许再拿来给我!”   明珠郑重其事:“喏!”   她走出门口,再次被李皎叫回去嘱咐:“……也不许拿给郁郎看。”万万不能给郁明以启迪。   明珠心中同情了一把未来驸马的性福,答应了公主殿下的要求。她等着李皎再有什么吩咐,看李皎手扶桃腮,咬腮帮子半天后,下定了决心:“……府上多备出一间房舍来。我要、要……与……与日后的……他分房睡!”   明珠:“……”   李皎镇定无比,目光清泠泠地睥睨侍女:“怎么了?本就该如此。我身有孕,体质又虚,为我腹中胎儿着想,自然不该与男子多接触。日后我们府上行事,依然如我此时未嫁时一般,不必刻意做出夫妻的模样了。”   明珠:“喏。”   她心道:可怜的郁郎。   她早先猜测公主殿下与郁明背着她偷情,私下幽会,情难自禁,才至公主殿下怀孕,不得不作成婚打算。但从眼下长公主殿下的反应看,她却并非想与郁郎日日相对……甚至明珠以为的他二人情难自禁忍不住共赴巫山**的那种乐事,从李皎大羞大窘的模样看,她不光陌生,还很厌恶怯怕。公主殿下好像挺怕那桩事的……才早早避免与郁郎共处一室。   那他们孩子到底是怎么怀上的?   明珠百思不得其解。   然无论她思不思,长公主殿下思不思,时日很快过去,到了廿日大婚之日。   前夜李皎住进了宫中,与宫中兄长坐了一夜。皇家旧事惨淡,至亲之人如今寥寥无几,活下来的人也大都没脸相见。女郎成婚前日应该承欢父母膝下,然今日,李皎只剩下一个皇兄可依。   他们的母亲羸弱,楚楚可怜,短短一生中,大多时日都留给了以泪洗面,偶尔见到自己的一双子女,就开始哭诉:“阿母命苦,你们要多多迎合你们母妃,讨好你们父亲。得他们喜欢了,好把阿母接出去,让阿母享享清福……”   他们的父亲对他们不闻不问。   太子妃既不喜那秦淮歌女整日哭哭啼啼的样子,也瞧不上那歌女的身份,见到那歌女的一双儿女,能不露出极恶神色,都是她修养好的缘故。   再是皇祖父那一辈。皇祖父只喜欢能干的人,对出身不讲究。皇祖母倒是顺着太子,却也受不了太子左拥右抱,纳妾不知道比他父亲多多少倍。李玉和李皎的幼年时期,便是在那几个大人物的手中辗转求生。他们与旁人家不同,旁人家不得宠的小孩,只要争得祖父祖母的疼爱就好。   李玉和李皎争的,却是风光地活下去。   那些都过去了。   太子一脉早散尽,祖父已去,几位大长公主都隐退,如今尚住在未央宫中的,只有死了幺儿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对李玉兄妹观感复杂,自新皇登基后,她就闭门不出,少与兄妹二人见面。此次李皎大婚,住在皇兄宫殿中,明月悬天,他二人坐在水阶上发呆,黄门前来,报太皇太后给长公主殿下送来了一把梳子。   李皎微愕,不觉站起。水波在她面上浮荡,耀得她愈发皎皎似月。   回话的是出自太皇太后宫中的宫女,她不卑不亢地欠身而答:“太皇太后说,殿下大婚,父母皆亡,她本该亲自来送嫁。但她身体不适,吃了药仍然精神不振,无法出宫,望殿下莫恼。她原想于今夜为殿下梳发,送殿下一程,眼下不成了,便把这梳子送给殿下,望殿下解她之意。”   李皎目中水波微荡。   自她父亲,那先太子去后,她和太皇太后,便很久没说过话了。太皇太后恼他们至深,却仍愿意在她成婚时给她祝福……祖母之大善,她一小辈,只觉羞愧,又有热泪涌至心头。   那遥远的亲情,那奢望的家人……   李皎嗓子里若有棉花堵塞,双目潮湿,试了几次,都无法开口说话。好半晌,她才向着西宫方向遥遥一拜,长衣宽袖,女郎立在风中窈窕婀娜,好似神仙人物:“请姑姑回祖母的话,我绝不恼她。等我婚后,等她老人家身体好一些了,我再与夫君一道去拜访她。请祖母保重身体,勿要为我等不肖人思虑。”   宫女含笑应下,领着一众浩荡黄门回宫。   李玉站在旁边,看妹妹半晌,淡漠地拿起梳子,颔首示意她:“来,为兄替祖母为你梳发。莫违了祖母的好意。”   洛女在长秋宫中为长公主大婚做准备,她身为皇后,长公主要从宫中出嫁,她自然要安排此事。因为李皎出嫁的缘故,洛女难得与皇帝陛下见了几面。虽皇帝陛下是为了妹妹成婚之事勉强与洛女相见,洛女已经喜不自胜。   她收敛了自己的骄纵脾气,顺着李玉。她看着李玉那英俊肃冷的面容,心中又重新生起了希望。家中又开始劝说她给自己看看毛病,早日产下太子。洛女大羞大恼,无颜告诉家人李玉根本就不碰她。她夫妻二人既不同床,还早已异梦,她要如何弄出一个孩子来?   朝廷众直臣对皇后洛女的责难让洛家压力极大:即便是前面两代皇帝,终生只娶一后,那皇后也不曾让陛下膝下无子。但眼下他们这位皇后,是要陛下绝嗣的意思。便是陛下深情,不忍辜负洛女,难道洛家就没有自觉,不会自行求离么?!   洛家大逆不道!   洛女被催得惶恐,日日觉得自己的皇后身份要到尽头。她每天睁开眼,既期盼李玉来看她,又怕李玉来看她,是要休了她。她煎熬无比,好容易借李皎成婚之事重新与李玉搭上话。洛女心知李皎对李玉的重要性,她操持这场婚事,有讨好李玉的意思。   洛女在宫中安排明日多方事宜,听到太皇太后宫中人去了宣室宫。洛女心中一动,太皇太后给长公主送了礼,她这个皇后,应该也去送一送吧?这便又是一个讨好陛下的好机会了!   夜幕深深,星子寥落。洛女盛装一番,带领众仪仗前往宣室殿。这一次,洛女没有被宣室殿的人拦住,因陛下和公主本就不在宣室殿。洛女听了黄门的汇报,沿清凉殿一路去寻人。她在水殿外看到了那对兄妹。   洛女站在岸边丛林,青藻在脚下浅水中飘荡。四周绿幽幽的,萤火虫漫漫飞扬。她隔岸观水,看到湖心处的水殿,那一路延伸到水中的白玉台阶上,坐着青年男女。妹妹依偎在兄长肩上,长发披散,郎君用梳子为她梳发,垂眸看她,与她说话。   两人说话很轻,洛女听不到,然他二人的亲昵无比的姿势,却触动了洛女心中一直猜测的大忌!   男不为女梳发,除非结发夫妻!   李玉却给李皎梳发……莫非李玉心中,爱的一直是他的妹妹?!   洛女脸色煞白,神情变得怔忡,心头又升起一种绝望,又升起一种无力。她将昔年李玉对自己的不闻不问串起来,将李玉和李皎的亲密关系串起来。浮光掠影般,往事重重在她脑海中浮现。她从不能理解李玉为何对自己态度如此无情……然李玉若是心存大逆之意,爱上不该爱的人,这一切便都解释通了!   他从来只对李皎一个女郎表现出友善态度,其他时候他见谁都无太多表情。   难怪他身边从无女郎相伴!   难怪他对她那般无视!   萤火光芒微弱似星,在身边飘荡,水草的清香与夜雾一同扑来。那坐在水边的青年男女互相依偎,长发落水,又美丽,又让人嫉妒。洛女气得全身发抖,泪水瞬至眼底,怔怔落下。她转身便走,不许这边人惊动了那边的兄妹二人。她走得匆忙,一方面本就没到跟前,另一方面李玉心不在焉向来懒得理会洛女,洛女来去极快,李玉和李皎皆是不知。   不知洛女之蠢笨,会带来大错。   次日大婚,李玉再是不愿和洛女接触,洛女作为皇后,也理所应当地将长公主接去了自己宫中。婚宴从清晨便开始布置,李皎被众人簇拥着盛装打扮,明珠忙得一团乱,进进出出。   洛女站在李皎身边,一直用一种轻蔑又古怪的眼神看着这位公主殿下。   李皎早年还期盼这位嫂嫂能善待自己皇兄,后得知皇兄和嫂嫂根本不是一路人后,再遇到这位嫂嫂,她便也不怎么理会。洛女一整日用怪异眼神盯着李皎看,李皎心脏强大,硬是连看都没看洛女一眼。   洛女心中羞愤,眼睛望着盛装明艳的女郎,心里却看到了她的龌龊肮脏。她扭过头,看到满殿喜悦气氛,又一声冷笑。   傍晚时期,婚事大盛,正式开始。宫门大开,数人进宫,众贵族男女得许今日进宫观礼,纷纷鱼涌而至。北冥派派出了行走弟子林白,此夜与驸马同行。红妆近十里,双人在前,骑马并辔缓行,在宫门前下马,递玉牌进宫。林白怀抱一只大雁,跟在郁明身后。   三千未央,灯火重明。莲花宫阙,渐次门开。   一路畅通。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预告:   二明:今晚一定是我最开心的一晚!   皎皎:你开不开心我们不知道,但你毕生难忘我是知道的……明明,咱们从今晚开始分床睡吧~~   二明:就不! ☆、第55章 1.1.1   绢三百,羔羊一只, 雁一只, 酒黍米稻一斛。束帛加琮, 玄纁绮罗,徵马四匹……皆夫家自备。   此朝婚宴不兴奢风, 又因长公主成亲时日太快,宗正安排婚事安排得时间密集,尽量盛大。再加上北冥派江湖人士, 家底到底不如名门贵族那般殷实,这便是信阳长公主最后大婚的聘彩。   长秋宫外露天,用青布围屋, 结成青庐, 在郁明一行夫家人前来青庐外时,李皎已被人拥着在青庐垂坐良久。她听得外头唢呐鼓点声阵阵,各类嘈杂喜庆声音混于一体。又瞬时静下,有车马到庐前, 她听得青年男子高声:“新娘子何不出?”   那声音属于郁明, 清越如泉,又兴致高昂。他拍车而呼,便是不见,李皎也听得浮想联翩。   众人随着新夫郎一同高呼:“新娘子何不出?”   新娘一方在内高答:“夫郎何不入?”   众女笑道:“夫郎请入!”   李皎坐于露天所施青庐中, 用却扇遮面。所谓“红轮映早寒,画扇迎初暑。”又有歌云:“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她眉心点花钿,平日清冷妆容此时明艳十分, 乌发如云落,貌美比舜华。再一身红黑相间的华丽婚服,着翘头履,既是庄重,又长裙曳地,行走间颇为飘逸轻灵,却需要一众侍女在后帮她照看衣着。   重重灯烛火光从青帐外透出,李皎持着却扇的手出汗,却扇差点从手中掉落。她听得男郎在外齐呼,众女又在耳边笑嘻嘻地回应,耳膜震得轰轰响,原本五分娇羞,硬生生被气氛提升到了十二分。她面颊原本白透,点了胭脂,此时那胭脂色,已遍布满面,让李皎添了许多娇艳之美。   鼓乐声再起,喧闹声从外传至里。夫郎一行人在外三请四请,青庐中的新娘一方,则推三阻四,一会儿要求作诗,一会儿要看新郎出丑。一众人闹哄哄,李皎面颊越来越滚烫。她听得屋外女郎喊“夫郎除履方能入庐”,顿时听不下去了,觉他们太过分,怎能这样为难郁郎?   新嫁娘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却扇挡面,裙裾又长,她走得跌撞,却一径往外。   身后诸女又惊又笑,追逐而出:“殿下、殿下……”   却扇一面重纱,将李皎面前的视线挡得分外模糊。新婚嫁娘本就有却扇之礼,李皎又不愿还没嫁出去,就自己把扇子放下,她务必得多受些罪。她心中想着他们太胡闹,自己要出去制止他们。然她走到庐门口,再往外出,她不知道是被脚下裙裾绊了下,还是被地上什么绊了下,身子往前倾。不妨一个人往里进,新嫁娘直直撞了上去,鼻子被撞痛,还被人抱了个满怀。   满怀馨香,涌至四骸,遍体舒畅!   跌入郎君怀里,脸埋进他胸口,李皎不忘紧紧握住却扇,不让自己的脸露出来。   身后诸女笑得站不住:“唉哟!”   李皎靠着的怀抱传来郎君爽朗的笑声:“我还没进来呢,你就投怀送抱了?”   他尚没有千求百求,央她扶她,他的新婚妻子就主动迎了出来。   郁明低头,他怀里闯进来的女郎面容低着,又因她严守却扇之礼而让他无法看见。但是他看到她羞红的耳珠,耳坠摇晃,乌发如夜绸般遮在耳边。一片乌黑,一片雪白,再一片嫣红,看得郁明目光微热,露出几分痴态。   他禁不住握紧了李皎的腰。   一旁姆妈高咳一声,提醒夫郎莫要忘形。郁明这才笑着放李皎离开自己的怀抱,他拉住自己新娘的手,将她带出青庐。李皎衣裳繁盛,她走得很慢,姿势优雅。郁明等不及,却不得不顾着长公主的尊容,扶她走出去。出了青庐,李皎从却扇之后往前方看去。她见到青庐外往马车上,一路铺着茵褥席道。席道延伸向宫外,新嫁娘需要脚踩席道,步履不着地。   普通人家的席道不会这样长,但长公主出嫁的仪仗,使得这茵褥席道从长秋宫外,一路铺至长公主府邸的房舍前。李皎她将一步也不沾轻尘,由自己的夫君牵着她走向一个新的未来。   郁明与李皎沿着茵褥向马车行去。   灯火如流光,星辰在天上交映。绵延数里,未央长乐,火海不灭。风起衣扬,俊美多娇的新婚夫妻在两旁观礼人的凝视下,从长秋宫外青庐一径向前而去。他们均是容貌好看的男女,男子高挑挺拔,玄色婚服穿得器宇轩昂;女郎肩膀娇瘦,站在男郎身边,却扇之华,若有若无地挡着她的面容,最是朦胧美。   李皎一路走过,忽在人群中看到一熟悉人影。她看到林白站在人中,眸子静黑,冲她微微而笑。   三皇兄……竟也来了?还是跟郁明在一起的?   她心中一怔,脚步顿了下,在郁明看过来时,又重新抬步。她昂起头,看到万盏灯华,看到红光千丈。她往前每走一步,就好像把昔日诸事抛却一分。她的手被郁明牵着,她渐渐忘记了父母的面容,忘记了燎原的战火,忘记了城楼上的对决,忘记了林白昔年所受的尊重敬仰,忘记了自己在雷雨中哭泣的无助。她每走近郁明一步,就不要过去一些。   郁明慢慢地握紧李皎的手。他迎风而走,长衫飘浮若水。如水般,拂去他心中的尘埃。他每向着灯火明耀处走一步,他心中对李皎的爱意,便坚定一分。他与李皎执手,他的手心冒汗,他的后脊僵直,他的目光明湛。他湛亮幽黑的目光看着前方。想少年习武时的艰辛,想少年公主的骄傲无情,想自己跌入黄河无论如何也寻不回“望山明”时的满心悲戚……那些都如流水,往后退散。   李皎心想:有他便罢。   郁明心想:有她足矣。   过往烟云散,时光如逝水,三两盏残酒后,他们那流连颠簸、四处寻找的心安定下来。   郁明扶李皎登上了马车。他的手离开她时,一滴泪溅落到了他手上。郁明当即抬头,去看那却扇后的女郎。周围锣鼓喧天,到处是喜庆之风。他唯恐自己新婚妻子的悲伤被人发现碰了忌讳,便压低声音问她:“哭什么?不想嫁我?”   李皎忍住了泪意,轻声:“我是喜极而泣。”   郁明眼中有了笑意,无奈李皎看不到。他咳嗽一声,在人催促下站直,不抚慰自己的妻子了:“那你就多哭一会儿,多高兴高兴吧。你可真是爱我啊。”   李皎:“……你不爱我?”   郁明鼻子里哼一声:“……那可难说。”   李皎:“……”   她满腔复杂心事被郁明逗乐,唇角上扬,再落不下泪了。她泪眼蒙蒙,隔着一层纱,看那英俊瘦长的青年旋身,往车队前的骏马边走去。李皎心儿如揣小鹿般快跳,她掩着面,悄悄看郁明翻身上马。再是众郎君紧随,一通上马。   李皎害羞地垂下了眼,静静坐好。   礼乐声喧,新婚夫妻已登车,转身拱袖,向远方的皇帝皇后拜别。   皇帝皇后立在宫前高阶上,目送长公主一点点离开视线。   洛女偷偷看旁边夫君的侧脸,看他眸色漆黑,专注望着李皎的背影。洛女心中不知作何感,看到诸位女郎又盯着那位俊俏的新婚夫郎看,她几觉得几分痛快:这成婚,恐怕只是一个幌子吧?李玉想把他妹妹留在身边,就随便给他妹妹点一个江湖人做夫君,不就是为了方便他自己的禽.兽之欲吗?   洛女心中唾弃,眸子垂下。   此成婚之夕,马车出皇宫,出皇城,走上天街官道。一路上,过青楼画阁,绣户珠帘。只见红毡次第铺垫,佳人承之而行。那鸣驺清路,盛列羽仪,再兼台吏二十来人服侍从车后,引得长安百姓纷纷出来围观。皇帝的亲妹妹长公主殿下出嫁,长安民众只觉这位殿下的仪仗铺得极大。仪仗婚车在长安城转了一圈,每经过路,便有女吏扶车而站,往街两旁撒银叶子。   百姓围上去,哗然去抢。   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百姓们一路随着车马走,毂击肩摩,熙熙攘攘,使得光禄勋的儿郎们不得不跟着仪仗队清路。然百姓们依然热情高涨,踮起脚伸长脖子,去看那新婚公主和驸马——   “驸马生得好俊俏!从未见过驸马这般俊俏的郎君!”   “我听说驸马是江湖人,出自什么北冥派!”   “对对对,我出远门时碰见过北冥派的弟子。他们说驸马是他们山上第一俏,哈哈哈!”   “公主殿下也美,神仙妃子一样!”   “郎才女貌,金玉良缘!”   “殿下千秋,长乐未央!”   众人往车中抛瓜果,表达他们强烈的祝福。长安城中除却当年的皇后出嫁,短期内,再不可能有比长公主殿下的出嫁更为热闹繁美的大婚了。那雕车行于天街,众人观公主下降,心中振奋满足。车队一直堵着往前走,等走到公主府所在的坊门口,那道坊门拦住了普通民众,百姓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众人齐入长公主府邸,观礼的贵族男女们,早已等候良久。   此时却是出了一小意外。   茵褥席道本从宫中一路铺到大堂前,长公主方可一刻不用脚沾地。但是公主府上堂前燃炮竹的时候,噼里啪啦,火光四溅,竟不小心烧到了茵褥。众仆从心中惊惶,忙快速扑了鞭炮引起的小火。火扑灭了,延伸到大堂的茵褥却短了一截,杂乱乌黑,格外的不美观。   郁明扶着李皎下车,两人站在府门前。李皎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管事已悄悄派人来跟驸马耳语,忧心忡忡地告知驸马危急。   郁明挑了下眉。   李皎不知,她的耳膜一整日都被鞭炮声和鼓乐声摧残,方才在城中游车时又被百姓的欢呼声淹没,此时她听什么都不甚清楚。郁明停下了步子,李皎却还往前走去。   她走开两步,听到身后男郎清晰的声音越过一众嘈杂,传入她耳中:“新嫁娘,转个身呗!”   属于郁明的声音,让李皎本能地、莫名其妙地转身,她忽然一声惊呼,因为整个人被横抱了起来。周围欢呼声更为振奋,李皎被横抱在郁明怀中,脸颊已经烫得完全不敢见人。那种当众演绎的羞意,让她全身都开始哆嗦。   郁明忍不住大笑。   他意气风发,就这般抱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往大堂走去。李皎的裙裾如花落,从他臂弯间散下。两排众人看到郎君大步前行,抱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到大堂拜亲。从始至终,他真的让她的鞋袜一步也没着地,将婚宴那充满祝福的传统完整完成。   而比他们更早些时候,当公主的车马还在路上因百姓围观而拥堵时,林白已先行一步,策马去安排之后事宜。新婚夫妻,一者是他当年的妹妹,一者是他现在的师兄,林白自然要多多上心,好让今日婚宴不出一点意外。   公主府邸今日迎来许多客人,各位宗亲王侯公主们来观礼,名门贵人们也来观礼。每人进出都需要拜帖,管事几人站在府门口,亲自把关,一一相迎。众人进府时,又一辆马车在府外停下,妙龄女郎被侍女扶着从车中下来。   管事听得耳边小厮提醒:“这位是关东杨氏三娘子。”   管事精神一振,愈发热情地请这位杨三娘子进府,连拜帖都没看。   杨婴身后跟随着一侍女一车夫,管事相迎,她含笑致意。她示意侍女送去礼单,又抱歉说道:“我大兄送嫂子回乡还未归来,二哥听得公主大婚时人仍在雁门关,也来不及赶回来。只好由我来替杨家观公主大宴,望殿下勿怪。”   管事忙道:“不敢不敢!”   博成君和他们公主当年的婚约,公主府上的人都清楚。今日公主大婚,众人都有些防着杨家,怕杨家闹事。眼下看到杨三娘这般通情达理,还有什么可说的?   杨婴带领仆从过了府门那一关,倒是进大堂时,被一板一眼的扈从拦下,要求看帖子,证明身份。   杨婴倒没说什么,她身后的侍女却蹙眉,露出几分不耐之色,暗自嘀咕了两句,被杨婴看一眼,侍女乖乖递上了帖子。这位拦路扈从当真不会看眼色,看过了帖子,知道这位是杨三娘子,却还指指她身后的车夫:“只一侍女跟随,他不能进!”   杨婴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她正要央求,那身后低了一路头的车夫不耐烦地抬了头,往前走,一把掀开碍眼的扈从:“艹,老子忍一路了你到现在跟老子说不能进?滚开!”   他露出面容,一点也不像个车夫。他横冲直撞地进殿,推开前方碍路的杨婴和侍女,还与阻挡他的扈从过了两招。他突然这般闹事,突然这般出手,惊动了府上诸人。杨婴被他推到一边差点跌倒,被侍女扶着。   女郎面上露出诧异之色:“洛七郎?!你假扮我府上车夫?!利用我进公主府?”   那一脚踹开扈从的着车夫粗陋衣服的,正是洛七郎洛槐。洛槐心仪长公主李皎,却从未有机会追慕长公主。李皎大婚,鉴于洛七郎之前大闹宗正府、破坏李皎婚事的行为,洛家把洛七郎关了起来。然这个混世魔王是关不住的,他不知道怎么逃出了洛家,一路直奔长公主府邸。他看长公主府邸查得甚严,便把主意打到了身份不一样的杨家三娘身上。   因为杨家灭族,陛下亏欠杨氏,杨婴进公主府,会比别人方便很多。洛七郎持之以恒,非要见到李皎,他不理会李皎认不认得他,他只听她今日嫁人,就心痛如焚。挟持杨三娘算什么?他还敢直闯公主府呢!   洛七郎踹开挡路的人,看一眼身后脸色难看的杨家女郎,冷笑一声,甩袖进屋。   杨婴站在门柱边,冷目静看他的背影。周围一团乱,她在这时也惊慌,颜色苍白,却苍白的,十分冷静。但她才看洛槐进了大堂,下一刻,洛槐就倒退着走了出来。杨婴微惊,这次眸子睁大,是真的有些吃惊。她看到洛槐倒退着出屋,而跟着他出屋的,逼他往后倒退走的,是手中持剑的青年郎君。   林白手中持剑,剑抵洛槐脖颈。他悠悠然一步步往前走,洛槐便一步步后退。   洛槐脸色难看至极,脖颈上青筋直跳:“你敢拦我?”   林白微微一笑,笑起来的那股散漫味道,撩人无比,却比不得他话中的铿锵之意:“我敢杀你。”   他轻笑:“退出去,离开公主府。别让我真的杀了你。”   洛槐神色几变,想要暴怒。但他忽然想起上次打斗时林白的狠意,又觉陛下对这些江湖人太宽容,是他投鼠忌器。他不甘地被逼出大堂,跌下台阶,被身边赶来的扈从押着,一路押出了府邸,绑了起来先关起来再说。   洛槐失魂落魄,又气愤又难过,他到最后也未曾见到李皎!   林白扔掉了手中剑,旁边长老斥他时,他嘿笑一声,甩甩手:“怕什么呀,这剑我都没开锋,死不了人的。就吓吓他而已。”   他忽而转眸,与被管事等人拥着、双方一起道歉的杨婴目光对上。   青年男女的目光在空中对上一瞬,各自移开。   擦肩而过时,林白温声:“娘子受惊了。”   杨婴平声静气地柔声回复:“多谢郎君出手,免我被人利用。”   林白笑意加深,却暗自赞叹杨婴居然还能镇定回复他。   他的试探没有继续下去,因更大一声鞭炮声响起,淹没了他们的交流。二人一同回头看,看炮竹溅了火星,茵褥着火。扑灭火后,他们站在堂前的诸人,看到新婚的俊俏郎君,抱着他的新嫁娘进了大堂。   惟天地以辟,万物滋养于斯,日受其精,月润其华。   交拜之礼开始,之后紧跟同牢、合卺之礼。李皎有孕不能饮酒,侍女早将其中酒液换成了果子水。众人陪他们新婚男女在大堂中交拜,又送他们进入房舍,看他们共食共饮。此同牢之意,夜色浓浓,众人拍掌而笑。   赞者高歌:“礼成!”   时日周转数年,长安旧日远去,关东平阳的烟火被风吹散,大漠孤烟雁门关寒。数人远去,数人归来。少年男女曾许愿一生不负,却到底在皇位之争时失散。他们找了数年,他们划桨在河中长行。长河入海,灯火熄灭。   人生如灯灭灯又燃,而长河转弯,四年后的八月廿日,星华在天,他们再次碰面。   李皎到底嫁给了郁明。   她到底还是成为了他的新嫁娘。   而他们的爱,他们丢失的东西,那让岁月惊叹失色又光华的东西,沿着河流,将重新归来。夜空点缀银星,寂静而美丽。李皎和郁明坐于榻边对望,当他们共饮合卺时,当他抓着她的手,将却扇除开,看到她的美貌——   郁明热血涌至心头,双眸发红,滚烫颤抖。   长安不夜,女郎娇羞而望,浅浅回笑。她之美,让他旧日的怨愤烟消云散。   过去的时光不再模糊不可变,未来也不再遥不可及。他们那让整个长安为之惊叹的婚宴,将永传不朽。   作者有话要说:  又没写到预告==实在是写婚礼时最麻烦,一本资料书在手,一边写一边看,而且因为资料不全,写的好累。我尽力了~~这篇文我要努力写婚后生活小夫妻的甜蜜互动~ ☆、第56章 1.1.1   应付了一半外头的流水宴,郁明抓住机会偷溜, 转回了新房。外头一众人堵他堵得厉害, 门窗处都有人看守, 郁明绕了一圈后,干脆上了房, 掀了瓦,从房梁上回来。   李皎这时候已经卸了妆容,着简单家常服饰, 坐于几口用膳。她有孕在身,胃口又一向不好,每次膳食都吃不了多少, 医工便建议她少吃多餐。今日忙了一日, 李皎疲惫不已,她这时候比旁人更捱不得饿。新夫郎尚在外头接待宾客们,公主府的膳房,已经悄悄给长公主开了小灶。   女郎正专心用膳, 忽感眼前一晃, 一人从天而降。   她忙伸手护住因小风而起皱的米粥,抬头去看,与落在旁边的玄衣驸马四目对上。   李皎:“……”   郁明:“……”   郁明诧异了一下她居然在吃饭,却没说什么, 耸眉一笑:“我路过,你继续。”   青年脚下一晃,便转到了小几的另一边, 拄几而坐。他双手撑下巴,盘腿而坐的姿势洒脱又随意,就那么倾着身子,眉目清明,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吃饭。李皎被他的凝视弄得尴尬,她沉默了一下,友好与自己的新婚夫君交流:“你要吃么?我分你一半。”   郁明眉目不动:“我不饿,你吃吧。”   他继续看着李皎用膳,心头已经浮想联翩。他尚记挂方才却扇移开,女郎面容之华,气度之容,让他为之惊艳。李皎在他心里总是高贵的不类凡人,他把记忆拔来拔去,觉得自己都甚少见到她吃东西的样子。而他现在坐在这里看她用膳,颇有一种怪异新奇感。   这便是他的女人啊……   他的媳妇儿……   他孩儿的母亲……   她吃饭也吃得那般优雅,一点点,慢条斯理。糕点入口,她腮帮微动,如小鼹鼠般悉悉索索,几分可爱。她的头一直低着,长发松散落在衣上,乌黑拂在面颊上,与嫣红的唇瓣,唇上的米白糕点颜色对应。她伸出舌尖小幅度地舔去糕点,水润的唇,粉红的舌尖,再配上……   李皎脸爆红。   任谁被那火热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都会如坐针毡,吃不下去!   郁明他什么事都不干,就坐在对面看她!看个不停!不晓得他在看什么!   李皎把箸子一摔,恼怒抬头,瞪视对面郎君:“这饭没法吃了!”   郁明讶然,惊奇问:“难吃的让你吃不下去?你公主府上还有如此无能的厨工?”他大手一挥,颇有气势,“拉下去砍掉!”   李皎:“……”   她被郁明那一本正经、不知真假的说话方式逗笑,恼也恼不下去了,眼如秋水生波,撩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哼,刚娶了我就要砍我府上人。你这驸马狐假虎威得真不错!”   郁明淡然而望。   这般一闹,饭也吃不下去了。李皎无法忍受被郁明盯着用膳,索性她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便坐直,等着侍女一会儿进来收拾碗箸。然她从始至终,头都兀自低着,因感觉郁明还在看她。   他还是那个双手撑下巴、身子前倾的姿势,跟她玩笑半天,都不带变的。   李皎抬头瞪他:看什么?   郁明向她勾勾手:“皎皎,过来。”   李皎心想他居然敢指挥她?   她岿然不动,坐得淡定。   郁明哼笑一声,面容平静而冷淡,他忽得伸出手臂越过几木去拖拽她。两人之间的距离根本不到一丈,郁明手臂上的力气又大,李皎抗议都没来得及,就被他绕过一几,拉拽了起来。他手臂往回收,李皎便被他强迫般地扯进了怀里。   李皎恼:“你强迫我!”   她惊叫一声,跌入了青年换个姿势的怀中。郁明一边将她拉过来,一边还顺便不紧不慢地换了个一腿屈起、一腿仍盘着的坐姿。他将李皎扯入怀里,把女郎抱在腿上坐好。他低头在她脖间一嗅,目光瞥到她那丛颜色依然没有完全淡下去的花枝,眼底染上了丝丝笑意。   郁明将老婆往怀里挤啊挤,口中含糊道:“我自己的媳妇儿,何来强迫之说?”   他在她身上一派动作,又搓又揉,要把她整个人缩一团抱入怀中。李皎被他揉得气息不稳,只觉热风从面上、颈上不断掠过。她讶他这般张狂,比成亲前变本加厉。不知是不是男郎都这样,才刚刚成亲,就本性暴露。李皎气息紊乱,满面绯红,被他又揉着腰时,耐不住那口气,低下头,就在他喉间恨恨咬了一口。   不是情人间情趣之类的咬吮,她是真的咬!   喉间一阵刺痛!   郁明手臂肌肉绷起,痛意袭来,他气息一凝,猛地将怀里的美人丢了出去。而他习武出身,那般丢,往空中一抛,凌厉往外扔,岂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李皎被郁明扔开,眼见就要撞上墙壁,她心跳骤停,没料到他本能反应居然是这样!   而郁明当即起身掠向半空,人影如魅般一闪。即将撞上墙壁的李皎一声惊呼未出口,只觉黑影在眼前再一动,她就又被兜入了驸马的怀中。到这刹那,李皎心头疾跳,气息未曾平复。她被抱着落地,目瞪口呆地窝在他怀中,与他对望。   郁明紧张无比,将她放在地上,扒拉她的衣裳:“有没有吓到?小腹痛不痛?”他常年没跟女郎打交道,李皎又咬得那么狠,他本能就是推开。但是一推开,就开始后悔。他怎能推开她呢?若是伤了胎儿,他便死不足惜了!   李皎:“痛……”   郁明早在心底反省无数次,闻言脸色一下子苍白,不由分说就喊:“明珠!”   李皎看他慌乱,只慢悠悠说完了后半句:“倒还不至于。”   郁明:“……”   他脸色难看又僵硬,伸手摸一把脖颈,竟摸到了一点血迹。他嘶一声,瞪眼李皎,没想到她真的咬破了!而李皎不甘示弱地回望,郁明脸色几变,伸手隔着虚空,遥指她半天,憋出一个词:“混账!”   李皎好整以暇地去榻边坐着:“刚成亲第一晚就骂我,不太好吧?”   郁明脸色变了变后,忽变得轻松。他笑嘻嘻地跟在李皎身后,跟随她入帐,嘻笑一下,兀自改了词:“混账宝贝儿。”   李皎:“……!”   她脸涨红,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露出一言难尽的眼神。   郁明大笑,俯身,在老婆面颊上偷了个香,变本加厉道:“哎呀,做什么这么一本正经?我说什么刺激到你了?混账宝贝儿?”   两人正坐于榻边闹着,眼看郁明就又要得手,又要把李皎搂入怀里了。门被叩两下,明珠带着侍女匆忙忙进来,焦急问:“驸马唤我?出了何事?可是要紧?”   郁明的手已经揽住了李皎,快要得逞,结果被侍女一通打扰,那口气瞬间散了。   李皎噗嗤笑出声。   被郁明沉下脸瞥一眼。   明珠反应机敏,隔着重纱,隐约看到那两人在榻上坐着。她自知夫妻情趣不容外人打扰,但她已经进来了,势必少不得要打扰一二了。明珠与侍女们站在门口,她一边指挥侍女们去收拾公主用完的膳食,一边欠了欠身,定定神后,跟李皎交代:“殿下,驸马的住宿婢子已经安排妥善了。驸马请跟婢子来,断不会被无关人士碰到的。”   郁明:“……”   他有不好预感,看向李皎:“什么意思?什么住宿?我要去哪里?”   李皎心中怯了一下,却给自己鼓气。她目光坚定地与郁明对望,认真地给他解释。为了哄他高兴,她不光改了对郁明的口头称呼,还换上了温柔的语气,可谓用心良苦:“夫君,外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吗?我怀有身孕,不足三月。我身体不好,孕相至今才调好一些,实不敢冒险。所以请夫君体谅我,不要与我同房。”   郁明挑下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李皎耐心把话说完:“夫君不要与我同屋而眠,我为夫君备了别的房舍。到我平安生子前,我二人最好不要待在一屋。这并非是我私心,乃是为了夫君你最喜欢的孩儿着想。为了他能平安健康,夫君你就忍耐一年吧。我们从今晚就分房而睡,夫君你觉得呢?”   郁明说:“我觉得你每个字我都听得懂,连到一起我就听不懂了。”   李皎:“……”   明珠忍笑忍得肩膀发抖,屋中干活的一众侍女如是。   郁明仍坐在她身边,打量着新婚妻子,他好奇她是怎么想的:“洞房之夜,你就要把我赶出去睡?而且为什么不能在同屋?我的忍耐力,让你那般不放心?”   李皎心想:对的。我非常不放心,毕竟你动手动脚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口上却认真道:“我与你已是夫妻,那些俗礼不讲也罢。不过是一个洞房之夜,夫君你我问心无愧,何必管外人如何评价?”   郁明望她半天,他目子沉沉,又如子夜般宁亮。他深邃的眼睛看李皎许久,看得李皎开始不自在,气势有些兜不住了。郁明看了她许久,微微一笑,感慨般地抱胸,起身长立如松竹,笔直挺拔:“真想不到,你第一次叫我‘夫君’,居然是这个时候。”   他又道:“但是,不!”   李皎愕然,仰头看他高大身影罩着她,俯视她。郁明睥睨着她,语气不容置疑:“我才不会同意你那乱七八糟的说法。你心里想什么,你自己清楚得很!拿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李皎你羞愧不羞愧?”   他膝盖往榻上一压,宣布:“我哪也不去,就睡这里!”   李皎瞪他。   郁明故意挑衅她长公主的威严:“我不光今晚睡这里,明晚也睡这里。我每晚都睡这里,一步也不挪!你能拿我怎么办?”   李皎不能拿他怎么办,李皎只能拿自己怎么办。她哼一声站起,绕过他往帷帐外走,口中道:“那你睡好了。我去别的屋睡。”   郁明没料到她这般无耻,又觉自尊受辱。他大怒:“回来!”   郎君声音气吞山河,骇得站门口的侍女等人齐齐打个哆嗦,只觉寒风阵阵袭来,让人胆怯。她们不觉往前走两步,觉新驸马会伤害李皎。但是明珠拦了她们一下,下一瞬,她们就听咚一声,床板被压的声音。   众女提心吊胆地听了半晌。   帐中郁明将李皎压在榻上,与她好言商量:“皎皎,别啊。让我跟你睡嘛!我大婚之夜就被赶出去,我多丢人啊。皎皎,你顾及顾及我的尊严嘛……”   李皎脸红:“你丢人么!你别抱我大腿!混账!”   她气得不行,又想笑得不行。她的新婚夫君压着她,抱着她的腿小声哀求她。那般的楚楚可怜。她这人的毛病就是遇强则强,遇软则软。强的压不住她就要被她压一头,李皎本来都压郁明一头了,结果他态度一软下来,就把她勾得心浮气躁。   门口侍女们也不知那对新婚夫妻最后是如何商议的,反正二人出来时,长公主衣裳发丝都凌乱不已,面容红晕浅浅。她揉着额头,淡着脸宣布,让众人把驸马的东西搬回来,日后驸马跟她一起睡。   明珠敬佩地望一眼那坐在床头的青年。   换来郁明洋洋得意般的一瞥。   当夜众女退下,屋中情形又与她们想的不太一样。长公主殿下的新房中,有一床一榻。外人一走,李皎就指挥郁明把床上多出来的那床被褥搬去榻上,让郁明去榻上睡。郁明要和李皎同屋,李皎不愿跟郁明同床,两人互相妥协后的结果,便是李皎睡床,郁明睡榻。床榻间还有一屏风挡着,李皎不安全中,觉得稍稍安全。   郁明去洗漱。   李皎盯着那屏风看。   青年洗漱后换上中单,还听李皎的话,拿了御医送来的药膏按摩了一番右手。他折腾完这些出来,看到他的妻子还在看屏风,忧心忡忡:“你确定你不会胡来?”   郁明大义凛然:“当然了!我这个人特别的爱面子!你顾忌我的面子,你给我面子,我就投桃报李,绝不越雷池一步!”   李皎咬唇,扭过脸看他:她怎么这么不信他的话呢?   她转头看到他站在屏风边在擦头发,青年眉目之清远,在被水浸染后更为明晰。他眼睫浓长,往下滴着水,落在英俊的面孔上。他洗漱洗得随便,一身干爽中单,很快在手腕、肩胛、膝盖处湿了水。他站那里,湿漉漉的,地上都淌成了一片小河。   李皎:“……”   她一面被郁明的美貌惊艳,为他清爽素面的风采折腰;一面,又觉得他是这样的糙汉子,在屋中走来走去,不讲究,太随便,与她要求的整洁相差甚远。比如她看到他衣衫不整,就想给他抚平;看到他发上滴水,就想主动给他擦干净……她快要被郁明的随便给逼死了。   郁明撇脸来看她。   他目中清和,眼波一转。李皎心头大跳,忘记了对他的各种看不惯,慌慌张移开眼不敢看了。李皎面红耳赤地上了床,拉住了帷帐,慌张又镇定道:“我睡了,你也去休憩吧。”   她躺在床上,被褥覆面。心脏砰砰跳良久,脑海中一直闪现方才郁明的风姿。她辗转反侧,唇角露出微微害羞的笑,又深觉自己龌.龊,而忙将他从脑海中挥出去。但她才忘了他一会儿,他又会出现在脑海中,让李皎颇为烦躁。   烦着烦着,翻来覆去,李皎入了睡。   红烛高烧,时听到屋外渐渐远去的宾客喧哗声。郁明搭着二郎腿,双手相叠枕在脑下,躺在硬木榻上。他一会儿觉得手痛,就解放手来揉着自己右手腕上的几处穴道,漫不经心地推拿。他夜以继日,好让自己右手能恢复如常人。同时,他耳尖竖着,听着帐中女郎的动静。   屋中就只有他二人睡着。   郁明第一次跟李皎同屋而眠,他也睡不着,他还很兴奋。他眼睛不闭,仰头看着上方横梁。他的心跳一直很快,那热血烧得滚烫,从胸口烧至五脏六腑,烧到他脑子里,烧得他心中发痒,想要做点什么。   但是他老婆不许他做。   郁明在黑暗中扯嘴角,心想:惯的她。   他不知听了多久,听得帐中女郎呼吸声平稳。青年忍耐到了极致,倏地翻身跳起,步伐虽大,踩在地上却无声无息。他几下就到了帷帐边缘,一把掀开帐子,人钻了进去,爬上了床。   帐中馨香,让他刚进去,气息一落,强忍不住,差点跌在她身上。   郁明提着那口气,撑着自己。他蹑手蹑脚地上了床,躺在了李皎身前。他眼神飘忽半天,把李皎抱入怀中,将她往床里侧挪去。他做好这一切,躺在她面前,与她相对。郁明心中甜丝丝,倾身在女郎面颊上偷了一香。   她面颊雪白,因睡眠而红润,睫毛长唇儿艳,他心中开始酥.痒。   郁明额上出汗,身体内的反应让他焦躁。但是他既不敢把李皎惹醒,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自.渎。他烦恼地垂下眼,看眼身下翘起的帐篷,长叹口气,手盖住脸。他知道睡一起绝对不是好办法,自己的忍功未必到家。可是他更不愿跟她分开……   李皎对他本来就不够上心,郁明心中有巨大惶恐:即使两人成亲,他依然恐惧她再次抛弃他。   他比不得她的家国大义,他最恨的便是这点。她自己随时可牺牲,没什么拦得住她为国赴死的心。郁明却想拦一拦。他爱她,也爱她这点。他只希望两人足够亲昵,她再舍不得他,再不会说不要他就不要他……   郁明撑着自己身下的帐篷,碰也不敢碰,唯怕稍微碰一下就更收不住场。他绷着身子,也不敢翻身。他煎熬无比地在她身边不知道躺了多久,在那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干扰下,他好不容易睡着。   一室静谧。   睡至了后半夜,天快亮时,李皎被梦惊醒。她素来有半夜惊醒的毛病,醒来也不意外。她口中干渴,便想下床倒水喝。混混沌沌中,女郎往外爬,手突然摸上了一具男人的身体。她一下子僵住,大脑空白。   她常年习惯一人独睡,完全想不通自己床上为什么会多出来一个人?   巨大的震惊和惶恐,让她触电般往后缩,张口便要高声喊人。而郁明习武之人,对外界动静最为敏感。李皎一醒来,他便跟着醒了。他僵了下,没料到她会醒来。他看她有尖叫喊人的架势,再不敢等下去,翻身而起,将坐起来的女郎压下去,捂住了她的嘴。   李皎咬他捂着她的手。   郁明连声:“是我是我,别怕……”   李皎的惊惶却半天难以抚平。   郁明额筋突突跳,手放下来抓向她的手腕。李皎的嘴自由后,张口便要继续喊,却不妨一个湿润的唇压上来,舌尖伸了进来,忘情地开始亲吻她。李皎那口气没提上去,全被男郎的亲吮压了回去。她挣扎一二,手腕被郁明压在床头。   她整个人被他压在身下狂烈亲吻。   情人之间最动人的默契,便是身体一接触,本能就有记忆。李皎一开始那般害怕,害怕自己的床上有男人。夜晚又将这种恐惧感放大,那种怕,让她甚至没感觉出是郁明。然郁明一亲她,她就感觉出来了。   他的唇齿相缠,他的舌根厮磨,他的呼吸燥热,全都是熟悉的。   李皎慢慢不挣了。   亲吻却由抚慰兴致,往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夜晚不光将恐惧放大,它还将一切暧.昧放大。郁明低头亲着女郎,一夜的睡眠,让她唇瓣微干,他便去湿润她。唾沫吞咽,他喘息着哼了一声,只觉身下的女郎突然有了力气挣开他压着她的手腕,将他搂抱住。   两人的衣衫早就有些乱。   郁明的唇舌向下,吻上她的脖颈。他靠在她修长如鹤的颈间喘气,刺激得她后背发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郁明沿着她的颈向下亲,黑暗中,他的手摸到了李皎的腰,迫不及待地去褪她的单裤。他俯在她身体上方,蓬勃无比,身体碰触间,让女郎感觉到了他的渴望。   李皎打个哆嗦。   大脑混混。   她没有想明白郁明为什么在这里,两人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她被男郎的猴急催着赶着,整个人被弄得昏昏沉沉,软如春水,任他为所欲为。她蹙着眉梢,搂着他的脖颈,听他在耳边喘气,只觉动情无比。   她最是喜爱他的声音。   屋外传来咚咚敲门声,明珠声在外,打断屋中二人的旖旎:“驸马,殿下,快醒醒!宫中来了消息,说太皇太后大病,着殿下你们即刻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  谢霸王票:   不许看小说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25 10:24:13   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25 10:27:16   静之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25 11:53:23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25 12:30:54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26 11:42:51   兰苕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27 09:27:35   lockard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27 10:19:52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27 12:55:21   柒寒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27 23:04:25   营养液也看见了,谢谢~ ☆、第57章 1.1.1   李皎和郁明换上衣服后,急急驾车赶往未央宫。李皎坐在车中, 眼眸黑暗在灯火摇落中闪着幽光。她转着腰间长带, 非常纠结。太皇太后长居未央长乐宫, 近几年一直不出来。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连她大婚都未出面。现在时辰刚过卯时,天尚未完全亮,宫中就来人请他们入宫, 可见太皇太后是真的病重。   几位年纪大的长辈,要么过世,要么隐居。再因为李玉兄妹登高得位时的风波, 这些年大家往来的非常少。李皎一直坚信皇祖父当年是将皇位传给自己兄长的, 兄长并非如她父亲说的那般篡夺皇位。她父亲当年深恨她皇兄,便是李玉得了皇位,先太子也要膈应新帝一番。先太子与太子妃在东宫悬梁自尽,烧了一场大火, 留下血书, 指控新帝之不德。   先太子拉着东宫所有人自尽,若非李玉及时赶去救人,他的一干兄弟姐妹们全都要死在他父亲手中。   先太子做的太狠了,将父子情意断得一干二净。   李皎至今记得皇兄当年看到血书时的表情, 恐怕连他,都想不到他们的父亲会那么恨他们,恨得不肯承认他, 不肯做个逍遥的太上皇,宁可以性命为代价,也要让史官记住,让天下人记住,李玉这个皇位,是踩着他父亲的血拿下的。   自古最怯得位不正。后史官写史,若该帝,该后人,有稍微一点污点,便能被放大到品德上。品德不好,缘由就是篡位。   李玉之心寒,盖之如是。   然李玉兄妹与他们父亲关系不好,他们父亲却是太皇太后最宠爱的幺儿。太皇太后昔年在这个小儿子身上费了无数精力,这个儿子,却被她孙子所害。她心中之大恸,想来便可知。然这般悲痛之下,太皇太后也仅是不太喜欢李玉兄妹,不太与李玉兄妹见面。她从未在孙儿的皇位上指手画脚,从不曾要求李玉补偿什么。李玉兄妹不喜他们父亲,却觉深欠他们祖母。近些年,也许是哀伤成疾,祖母身体愈发不好……今晨得报,李皎坐在车中,心情七上八下,唯恐进宫后,听到不好的消息。   唯恐剩下的这么一个亲人,也突兀去了。   郁明坐在她对面观察她的表情,看她脸色晦暗,他温和劝她:“老人家上了年纪都这样,你不要多想,说不定你进宫后,她就好了呢!你多想想别的事情嘛……”   李皎蓦地扭头看他。   那种冰雪一样的眼神,让郁明心涌不祥之意。   他背脊僵直,听到李皎字字清晰地问他:“我要想什么?想你如何阳奉阴违,爬我的床吗?想你如何蒙蔽我,趁我不备时差点占了我身子吗?”   郁明:“……”   他恼羞成怒,重重一拍案缘,车外都听的巨大一声咚,骇得车夫缩了下肩膀——“洞房花烛,阴阳协调,本就是最正确的!”   李皎嗤笑一声:“那你抱着我大腿求什么?那你怎么最后缩了呢?那你怎么不光明正大地强呢?哦哦哦,你把我手腕掐伤了,你还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我都被你压成那样了你都没得手,明珠在外面一喊你就软,你统共坚持多长时间?你……”   郁明镇定的,伸出手,捧住他新婚妻子的脸。他将妻子的脸转个方向,转去车帘方向,推开车帘让她看外面,不要再对着他了——“看,皎皎,东方将明,你皇祖母在宫里等着你呢!我这种小人物就不值得你费心了!”   李皎:“……”   她冰凉的脸颊被他的手一摸,红了一片。但是她的新婚夫君心虚无比,对她退避三舍,哪里能看出她心中的柔软?   两人这般匆匆入宫,时辰过早,他们过皇城,见皇城都一派宁静,上朝的大臣们也未曾起身。马车进入未央宫宫门,被宿卫军确认了长公主身份后,长公主夫妻没有下车,车直接行去长乐宫。到了长乐宫前,郁明和李皎夫妻才双双下车,往灯火明亮的宫室中赶去。   “殿下、驸马,这边请。”两人刚下来,便有早已等候多时的宫女前来引路。   “祖母现在如何?我皇兄呢?”李皎一刻不停地问。   宫女颔首:“御医在为太皇太后扎针,陛下在陪同。”   李皎忽感觉到旁边的郁明脚步停顿了一下,她当即顺着他的视线一同看去。他们看到宫殿角落飞檐若翅,树影婆娑,在那重黑色剪影下,有衣着华丽的落泪女郎跪在风口。   那是皇后洛女。   李皎目中一闪:洛女身为皇后,她怎么不进殿?偏偏跪在风口?这是犯了什么错?   李皎若有所思时,宫女已经打帘,将长公主夫妻迎了进去。再进灯火烂烂的宫殿内,前又有职位更高的宫女来引路。这位宫女年轻识趣,向来贴身侍奉太皇太后。她前来接引长公主夫妻,跟长公主见了礼后,笑盈盈的眸子就落在了驸马身上。她看到驸马英姿非凡,光风霁月,不觉愣了下,才喜滋滋夸道:“这便是驸马了吧?驸马真是风采卓然,让我等折腰。想来太皇太后见到驸马,病就会好一大半了。”   李皎:“……”   为什么她祖母看到郁明,病会好一大半?   她眸子一闪,望向那宫女。宫女凑过去,与她耳语,将这番闹剧轻声说给她听。一听完,李皎就忍不住大怒,隔着一道帘子,目光冰冷地砸向那跪在殿外的皇后殿下——   洛女即使跪在外头,也好像能感觉到李皎那轻蔑的目光。她心头震撼,兀自咬唇,泪落连珠,更是楚楚可怜。但无奈如今长乐宫中,没有一个怜香惜玉的人。她哭成这样,在风中瑟瑟发抖,也没人来问她一问。   洛女心中委屈,心里一时觉得自己无错,一时又禁不住后悔。   她撞见李玉为李皎梳发,心中笃定那兄妹二人有不可告人的奸.情。她原本忍耐了下去,不想在公主大婚时发作。但她在宫中给李皎备办大婚,把李皎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后,在李皎的公主府上,她的兄长洛七郎却被绑了起来。洛槐在公主府大闹,被那个江湖人林白当面拿着剑威胁要杀他。洛七郎还在那么多人的眼皮下,被绑起关住,至今未归。   洛家沦为了天下的笑柄。   到喜宴结束,宫门即将下钥时,洛女得洛家人求见,求她救洛七郎一命。   洛女心中大怒,想我尚未宣告你兄妹二人不为人知的秘密,李皎你竟先伤我兄长?洛七郎混不吝,洛女受家中宠爱,洛女和洛七郎的关系也未必多好。但李皎这么关了人,打了洛家的脸面,就相当于在打洛女。洛女当即来长乐宫告状,长乐宫中不肯为她通传。因为太皇太后吃了药刚歇下,太皇太后连孙女的婚宴都没出面,怎么可能在睡下后,又起来见洛女?   洛女不甘心,跑去旁边的佛堂,跪了一宿,哭了一宿,吵得人睡不着。   李玉得知后,深恶此女之闹腾,却不得不捏着鼻子来领人。他不愿他夫妻的事情吵到他祖母,把他夫妻之间的事闹得天下尽知。   洛女在数年夫妻生涯中,在外人不得知的背后,尊严被李玉一次次践踏。她对自己的夫君升起过无数希望,那希望又无数次烟消云散。她在四年的夫妻生涯中,日日夜夜猜忌着她夫君,猜测他为什么对自己不管不问。她觉旧日算计他,算计他娶她的阴谋,不足以致命。李玉便是要报复她,也早该报复够了。况且他不只是不碰她,他是对所有女郎都不假辞色……洛女身居幽宫,长日无尽头,她整日想着一个男人为什么不爱她。   她想得快要疯掉,想得快要崩溃。   李玉前来寻她回宫,甚至为了他祖母,对她好言相劝。洛女却觉十分可笑!   他对她的好语气,就如同他每次在天下人面前对她做戏一样!洛女受刺激,如怨妇般跳起,对李玉大声指责。她斥他无情,斥他不管她,又胡言乱语,一会儿说他日日服药,是不举之症,他怕暴露这个秘密,才不碰女人;一会儿又说他肮脏龌.龊恶心,说他已经疯了,说他竟然对他的亲妹妹有非分之想……   李玉震怒:“疯的到底是谁?!”   洛女泪挂于腮,捂耳尖叫:“是你!是你!我知道你要逼疯我,你要让我一点点疯掉,你要折磨我!我告诉你我不会疯!我正常得很!你别以为你的阴谋能够得逞,天下人都会知道你的真面目!你杀了你父亲,你篡夺皇位……”   啪!   洛女被李玉一耳光扇到,她被打倒在地。她脸色苍白地仰望他,看着他隐怒的英朗面孔。周围万物在眼前变得扭曲,洛女如同被卷入大漩涡中,只觉痛苦不堪。她大口喘气,她哭得止不住,她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天下人都道她皇后生涯多么风光!   无人知她如怨妇般,天天等着那无望的丈夫!   她想不通!她只觉李玉在凌迟她!纵是她昔年有错,可她错不致此啊!   她大哭:“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不能这样,你……”   李玉白着脸,再没有说出话。他唇角颤了颤,看到太皇太后在宫女的扶持下,震惊地站在佛堂门口,看着天下至尊的皇帝与皇后闹成这样。太皇太后已苍老无比,洛女还匍匐着爬过去,还不停地喊“祖母饶命,他要杀我”“他对李皎心思不纯”!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如何能受这般刺激?   李玉气得浑身发抖,他几乎扑过去掐死这个蠢女人。他的祖母在他掐死人前,却已经晕了过去……太皇太后晕过去,洛女愣住,也开始惶恐。她不敢背负气病太皇太后的不孝之名,脑中开始冷静,开始后怕李玉会杀了她。   她夫君看着她的眼神,真如同要杀她一般……   李玉到底忍了下去,想先救治祖母。太皇太后宫中长夜灯明,御医如流水般进出。皇后洛女跪在宫殿外,每有一人经过,就会看她一眼。她所受到的屈辱,变本加厉,时时刻刻地折磨着她。   李皎心中恨恼洛女之蠢,她看一眼旁边的郁明。女郎心中稍慰:幸好郁明跟着一起来了。不然若祖母真误会李玉兄妹二人**,没有郁明在,李皎连解释都解释不清楚。   李皎温柔地看向夫君。   郁明警惕:“你又想骂我什么?我告诉你李皎,夫妻房中一切事都是情趣,你要敢宣扬于众,我就、就……”他唯恐李皎会把他不举的事大肆在外宣传,当即出口警告,却说一半,想不到自己要如何威胁她,便色厉内荏道,“我就不理你了!”   李皎秀致面容瞬露懊恼后悔之色,她在宫女僵硬的目光中,主动亲切地挽住郁明的手臂,惶恐道:“夫君别啊。你不理我的话,我生不如死呀。夫君你大人大量,不要跟小女子计较。”   郁明扬眉。   他虽然不懂李皎的弯弯肠子,但是李皎对他的恭顺即便不正常,也让他心中畅快。他老婆太高贵,太瞧不起他,从来都是把他压着。郁明难得反压她一次,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众女看向他的敬佩目光,让青年心中自得。李皎挽他手臂,他也不甩,唇角噙了笑,颇为受用地问:“这还差不多……行吧,你有什么事求我?”   “也说不上求啊。你我之情,本就是真,”李皎强调,“就是我祖母不知道。刚才洛女的所为你也听到了……待会儿到祖母面前,你好好表现。”   李皎给他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郁明道:“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李皎心想你脸皮厚啊,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么?你居然还要好处?   但是这么多的人看着,李皎怕郁明脾气上来掉头就走,把她一个人丢这里。她忍气吞声问:“你要什么好处?”   郁明眸子动一下,垂眼望着他的美丽妻子。他妻子这般貌美,如仙子般高不可攀。他看她眉目清丽,脖颈修长,看她削肩窄腰,看她胸.脯微耸……他手指头动了动,晚上未曾完全退去的欲.念腾地在脑中烧起来。郁明慌乱敛住心神,不敢在这时候露出狼狈之态。   他将李皎勾到怀里,避开宫女们,与她咬耳朵:“回去后,让我揉一下你的胸……”   李皎:“……!”   她瞬间大怒,伸手要拨开青年勾着她肩膀的手,抬头怒瞪他。他倒是反应快,李皎肩膀一颤,他就知道老婆要怒。郁明大笑着往后退开,率先离她一丈远。他掠到了帘帐前,在众女惊诧的目光中掀开了帘子,大摇大摆地进去,还不忘回头嘘他老婆一声:“你好好表现!我要进去看你祖母了!你不要给我扯后腿!”   李皎气得不行:“混蛋!”   她素白的面孔骤然间被她丈夫撩得红透,总是冰雪般不动声色的眸子,此时蹿起了几多小火焰。长乐宫中她不好放肆,她忍着自己恨不得踹死郁明的心,尽量保持端庄仪容进去。宫女们忙跟上长公主的步伐,在行走间,忍不住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下感情:   ——想不到驸马居然是这样的脾气,居然敢逗长公主。长公主跟冰人似的,都快活成神仙了,刚才居然被驸马气得脸红了!太可怕了!   ——是呀是呀。我自小在宫中长大,见长公主从小孩儿长到现在这么大。我就没见过她这般“活泼”的样子。   ——那太皇太后便可放心。长公主夫妻的感情甚好呀。   李皎再三収整心情,进入了太皇太后的寝宫。她进到此处,闻到室中的药香,顿时头皮发麻,心中忍不住浮起紧张之情。因她父亲的缘故,她很怕见到她祖母。李皎需要心理建设,但她还没建设完,便先看到了她兄长。   李玉无甚表情地站在床榻边,瞥了她一眼,给她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李皎悚然。   她越往前走,听到的床榻边的说话声便愈清晰。室中围满了御医,长时间的诊治让人疲惫,众人都坐在蒲团上休息,见到长公主也只是略点了点头。李皎看他们在休息,再听那说话声,便知祖母已经醒来。她头皮发麻地去跟祖母请安,万万没想到她的新婚夫君坐在床下,正与她祖母相谈甚欢。   太皇太后一头银发散落,面上满满皱纹,皮肤老态,却隐约可见昔年风采。她多年养生拜佛,饮食清淡,又不问世事,气质比起早年的尖锐犀利,多了很多慈和感。至少她低头看着郁明的慈祥眼神,是李皎兄妹二人从未得到过的。   太皇太后大病初醒,精神不振,却拉着郁明不肯放手。她一边观察着这位郎君,一边在心中琢磨洛女所说的话,有几分真假。太皇太后对李皎的婚事,确实抱了几分不喜。她不知道李玉在想什么,怎么把他妹妹嫁给了一个江湖人。江湖人怎么配得上公主之尊?太皇太后就是平时表现的不怎么待见这个孙女,却觉得皇帝似比她还不待见他亲妹妹。但是太皇太后和李玉兄妹感情不好,太皇太后就是心里不满,也不会去说。   洛女所言,给她的怀疑,增加了一分可能性。   太皇太后只觉晴天霹雳:她素来不怎么过问李玉兄妹的事,她心里仍恼着这两个孩子!但若他们做错事,九泉之下,她如何跟先祖交代?!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她还要连这两个孩子也失去么?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见到郁明。   看到这位郎君,眉目朗朗,清隽无比。郁明相貌不光是生得好,还十分的正派,十分的光明磊落。他如冬日暖阳,如冰下青锋,他身上有凛冽之气,那气息却不伤人。他跪坐于床下,认真又紧张地向太皇太后问好,太皇太后便知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屈居人下,被人利用的。   李皎兄妹向来狡诈,但就算他二人要利用,郁明这般人物,也不可能为虎作伥。   太皇太后唇角含了笑,与郁明说话——   “好孩子,你今年多大?陛下说你是江湖人,我听不太懂江湖的事,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你什么时候遇到的我们家皎皎?怎么之前我从未听说过你呢?你不在长安吧?”   郁明一一答了,说起两人的感情,他停顿了一下。郁明与李皎的目光在空中对了一眼,李皎冷冷看着他,她的眼神在说:好好回答!   郁明笑道:“我对皎皎自然一片真心啦——”   太皇太后唇角笑意更放松了。   谁知郁明话头一转:“无奈明月照渠沟。皎皎待我好不好,我可说不清楚。祖母你看,她尚且用眼神骂我,威胁我!”   众人齐惊,齐齐扭头,看向李玉身后的信阳长公主。   李皎的冷冽眼神被太皇太后看到,其中之胁迫味道,太皇太后不可能看不出来。李皎被郁明坑得一口血堵在喉咙间,她硬着头皮上前,与祖母见礼。郁明望李皎一眼,李皎走来床边时,当做没看见他,从他身边走过,但她又在他脚上踩了一脚。郁明吃痛,脸僵了僵。   小儿女的互动,难以逃过太皇太后的眼睛。她在宫中待这么多年,从皇后到太皇太后,位高权重,李皎夫妻之间冰火交融的情形,让她心中彻底放松。她没怎么理会李皎的请安,却仍温柔看着郁明,与他说道:“皎皎脾气不好,但是她怕我。她若对你不好,你进宫与我告状,我替你说她。”   郁明忍俊不禁地道谢。他笑起来那般干净明朗,太皇太后更是喜他。太皇太后让贴身宫女过来,取来一玉佩。她看着玉佩,露出怀念怔忡神色:“此玉佩名为玉司南佩,是我李氏祖传之物。玉司南佩早年为我公婆二人定情信物,他二人去后,玉佩便由我与我夫君保管。我夫君再去后,我便让人收好了这玉佩。”   “我原想将玉佩传给陛下和皇后二人。但他两人……说来你莫怪,他两人实在不像话,我不愿先祖定情之物,被他二人毁了,就一直没提此事。”   “好孩子,你收好了这玉佩。玉司南佩,指向司南,辟邪压胜,为君引路。望你莫辜负了它。”   一块碧绿的工型玉佩,最终交给了郁明。   李皎看祖母这般郑重,便也跟夫君一同跪下,去看那玉佩。   之后老人家疲惫,挥了挥手,已无意再与郁明多说。太皇太后要休憩时,倒是隐晦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玉。她分明有话要跟李玉说,她看李玉的眼神格外严厉。但是她张了张口,到底没说什么。也许她醒来后会问起洛女的事,也许她永不会问。   这些都无可知。   她只求了李玉一件事:“我近来总觉得累,膝下孩子都不在了,常觉得寂寞。你看你能不能让晋王回长安,承我膝下?他年纪也大了,这些年都老实得很。你就是把他放回长安,他也断不敢胡来,坏你大事。”   李玉垂目:“祖母折煞我。祖母既想他回来,我让他回长安便是。”   李玉走出了宫殿,留祖母休息。   钟声落耳,到了上朝时辰。他熬了一宿,却是个勤勉无比的皇帝。明明已经头痛欲裂,脸色微白,李玉仍没有罢朝之意。他走过妹妹与妹夫,他与他们擦肩。他忍着头痛之剧烈,僵着肩转个弯,在宫人的引路下回去宣室殿。   他眼角余光,看到郁明拿给李皎看的工型司南佩——   赠君司南。   为卿司南。   李氏王朝的旧时代过去,新时代开启。那站在殿前石阶上的青年男女,那专注望着司南玉佩的青年夫妻,清辉落在他二人身上,也许新时代开启于他们手中,也未可知。   旧人垂垂老矣,新人拨浪而出。   东方日明,荒鸡长啼。   李玉坐于高殿,看到群臣进殿。其中有他眼熟的英秀女郎,她走进正殿,神采之飒然,与皇后洛女之娇弱,格外不同。朝会尚未真正开始,群臣入座,私下交流。雁莳围在一众老臣间,听他们说话听得打瞌睡,却强撑自己拄着下巴,避免自己打盹。   她昏昏欲睡,又瞬间清醒坐直。   李玉无情绪地用目光扫过她。今日朝臣会讨论李皎遇刺一事,几家名门的排查从今日开始。其中有杨家,也有雁家。雁莳落座,雁家命运如何,李玉却也不是很关心。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夜晚灯暗,洛女跪在佛堂中对他的哭诉,诉他之无情心狠,说他报复她,问他这么多年的报复,什么时候才够,什么时候才到头。   李玉心想——   “不会到头的。”   “我知道我为人无趣,没有爱好,不爱出门,不好说话。雁儿那样能笑能闹的人不会喜欢我,所以我有想过去改。在平阳时,为少年时,我每晚偷偷玩,跟女人练习说话,学着笑,学着闹。我算计她来找我,想她对我生情……我做足了充分准备,却被你们毁于一旦。我到底什么也得不到,什么都没有了。”   “我得不到的,洛女你也休想得到!” ☆、第58章 1.1.1   李皎途中遇刺一事,众朝臣在朝中讨论后, 将责任推往凉国。一方建议动兵, 一方建议先礼后兵。李玉不置可否后, 先派出使臣前往凉国,中途自有边关将领一路护送。天子同时怀疑长安有名门通敌, 这次朝臣便不敢承认了,倒是镇关将军雁莳站出来,说雁家有她来查。若雁家当真通敌, 她绝不姑息。   君臣每日在未央宫正殿讨论家国大事时,也会讨论一下陛下的家事——比如他那位不堪其用的皇后洛女。有谣言传出,太皇太后病重, 是被皇后洛女气病的。无关真假, 朝臣对皇后重重谴责,再次将废后的话题拿出来议。洛家吓得脸色惨白,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饶命。   偏偏以往陛下总是偏袒洛女,这一次在朝上, 却没为洛女说什么话。   诸臣心喜, 想来皇帝陛下终于不打算继续走他的专情路线了!此举甚妙!他们早就不理解洛女何以为后,陛下一旦心动,群臣皆心动,开始暗自张罗天下出色的女郎, 想要把皇后换一换。   散朝后,洛家族长并洛家在朝围观的几个人颤巍巍地相扶着,在宣室殿求陛下开恩。洛家念及旧日情谊, 声泪俱下:“陛下,皇后殿下只是任性!您了解她的,她绝不是故意气太皇太后的!皇后殿下只是真性情,被老臣在家娇宠惯了。陛下和皇后多年感情,陛下饶过她吧。老臣定会好好教导她……”   李玉似笑非笑,没说饶,也没说不饶。   会昌伯,即洛女的祖父,在族长声泪俱下的时候,悄悄抬眼看一下那位天子。天子似是而非的态度,让他瞬间顿悟。他连忙扯了扯族长,让族长不要多话了。会昌伯自觉往前,低声下气,将自家在洛家城的一座金矿让利给了陛下。   不错,洛家虽发自平阳,昌在长安,根基却在洛阳。会昌伯家能有今日地位,一是他们家出了个皇后,二是这么多年,他们持续不断地给陛下提供财力。洛家在洛阳掌一座大金矿,此时代的名门所掌有物,非国家所有。便是天子,也不能将那座金矿占为己有。然在多年的君臣博弈中,到今日,为了保住皇后,会昌伯不得不把那座金矿完全让了出来。   李玉眉目一动,这才说话:“会昌伯多虑了,朕与皇后伉俪情深,绝不会因朝臣几句闲话,就遗弃皇后。”   他动情般地起身,与会昌伯拱手。君臣共执手,洛家人听得李玉郑重发誓:“洛家待朕如此忠诚,皇后待朕也一片赤诚。请诸君放心,朕在一日,皇后永远是皇后。我李家人自来说话算数,决不食言。”   洛家人忍着一汪热泪,感动地连连扶起皇帝。不错,李氏皇帝的为人,都颇为让人信任。当年太.祖破长安而入,他说不动长安名门,便当真不动。他说开未央宫就开,一生也不曾舍弃旧日陪他打仗的一干老臣。先帝亦是如此,南征北战,天下共望,只要他承诺过的,便定会守约;今日的陛下亦如此,昔年洛家使了手段,故意让洛女和陛下坦诚相见,让陛下坏了洛女的闺誉,陛下便娶了洛女。   洛家人总担心皇帝秋后算账,但时至今日,皇帝除了经常和洛家交易,对皇后却真的一往情深。不见满朝文武反对,陛下膝下无子,却仍没有废后的意思么?而今,李玉更是给了他们一个承诺!   他说朕在一日,皇后永远是皇后!   会昌伯刚刚送出去全家最大的依附金矿时,如割肉般痛苦。他又心中不安,不知洛家没有了利用价值,陛下还会不会见他们。但是现在得了陛下的保证,洛家人放了心,安慰自己:只要皇后还是皇后,失去的再多也没关系,总有新的可以拿回来。   君臣相谈甚欢。   临别前,会昌伯不好意思地问陛下:“能否让老臣贱内进宫,开解开解皇后殿下呢?”皇后太娇气了,不懂得顺承男人。洛家人需要时时进宫劝说,此次,他们更是下定决心,要往宫中送去一神医,帮洛女调养身体,好怀上子嗣!若皇后实在怀不上,洛家人还得考虑如何往宫中再送一洛姓女子!   李玉遗憾道:“皇后因伤了太皇太后而愧疚,生了大病。她病好后要陪太皇太后吃斋念佛,暂时不问外事。”   会昌伯一愣后,明白李玉还是要惩罚洛女,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会昌伯再不好意思地问起洛七郎洛槐的事,长公主至今还没放洛槐归家,洛槐都被关了四五天了。李玉这才想起这桩事,随意给了他们个口书,让他们去长公主府上接人。   众人对陛下千恩万谢后离去,出了宣室殿,彼此对望一眼后,心中颇为遗憾:洛女怎这样不懂事?马上就是金秋重阳祭祀时节,天下人都看着皇帝和皇后。这是皇后展现仁德的好机会!结果洛女却犯了这样大错,看来是不可能赶上重阳祭祀了。多好的一个机会,她白白错过。   李玉坐在宣室殿,将洛阳的地图拿出来,圈住了那座金矿的位置。他唇角露笑,想自己终于拿到了这座金矿。有这座金矿在,日后坐拥洛阳,会方便很多。哪怕是凉国和夏国一起起兵,大魏也有一抗之力。很多财富现在皆把持在名门手中,李玉不好一次次夺走,只能先紧着重要的来了。   帝王之策本就是博弈,平衡。   区区一个皇后位置,留给洛女,对李玉来说,倒真算不上什么损失。毕竟他心里那个人,绝无可能陪他在后宫消磨时日。他旧日对那人的计划,早被洛家人打乱。那女郎从军后,心就彻底野了,彻底不想回来了。   这么多年,旧日感情深埋于心,李玉早就不想了。   反正也得不到,得到也会很快失去,那便算了吧。   李玉起身,想起洛女,便前往长秋宫。他去长秋宫见洛女,告诉了洛女他与洛家人讨论的结果。洛女瘫坐在地,原本心生渴望,听闻李玉那恶意满满的“朕在一日,皇后永远是皇后”,她近乎崩溃:“不!我不想做皇后了!放过我吧!你休了我吧!我受不了了!”   她受不了这种没有尽头的可怕夫妻生涯了!   李玉垂目看她。   她多么漂亮,这几日却被脆弱的心神折磨得憔悴虚弱。发也不梳,衣也不换,她白着脸看他,整个人瘦了一圈,颧骨突出,美人太过难过,美丽变得突兀。她去跪李玉,她流着泪喃喃自语,她恳求李玉。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皇后于她不仅是荣耀,还是折磨。   日复一日的折磨。   人前风光她要背多久,人后黑暗她就得熬多久。   这几日她想了很多,她从来都怀着少女怀春心,希望李玉爱上自己。但她现在懵懂地明白,李玉不可能爱上她了。他给她建了个黄金牢狱,日日关着她。他也不来看她,也不让别人来看她。洛女不过二十多岁,她却已经可以想象自己数十年后的生活——无子无女无丈夫!孤苦伶仃!她一人在长秋宫中衰老!   那多么的可怕!   女郎哭得哆嗦,拽着李玉的衣摆哀求:“您不要这样了,好不好?洛家有错,我有错,您换种方式罚好不好?您休了我吧,我绝不会说您一句不好!不不不,我自请相离,绝不污您之名!就说、就说是我不好,您依然深情好不好?或者我们商量个办法……”   李玉蹲下身,与她对望。他轻声:“洛女,你想什么呢?嫁给我之前,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从来都没有打听过么?”   洛女住了口,泪眼婆娑,濛濛中,怔忡看她的夫君。她看他还是那么的英俊,他有深刻的眉峰,浓邃的眼眸,挺直的鼻端。过了这么多年,他却还像她在桃花宴上漫天飞花中,看到的那般清隽,博人眼。她被他吸引,哪怕他不说话,哪怕他总是独自一人,但他骨子里的那种高贵不可攀,却让她向往。   现在洛女才知道,李玉骨子里的高贵不可攀,没有几分温情,他多的是冷情。   她的一滴泪挂在颊畔上。   李玉淡声:“我睚眦必报,我不惜拿自己作局,也要把想收拾的人全都收拾了。今日不是尽头,哪天我死了,你才能得到解脱。我原本缺一个皇后,需要一个妻子在身边帮我挡事,做事。我觉得你正好可以,但是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我还留你干什么呢?你去陪太皇太后念佛吧。她老人家要调.教你,”他唇角弯了下,似觉得可笑,“我看你是调.教不好的,但是她老人家愿意管你,你就感恩戴德吧。因为若非有她,我说不定就拿你……”   他话没说下去,他的眼神,却说足了一切。   李玉起身离去,洛女哆嗦着,忽得弯下腰,抱臂大哭。   李玉终是瓦解了她对他的最后一丝期待,从今天开始,什么也没有了!她心中还爱他,却更恨他!她罪不至此,却活该洛家识人不清,与这样的人物做交易。他花数年时间,耐心无比地瓦解世人的心防,瓦解洛家的,也瓦解洛女的。当洛家对他价值不大了,他便当机立断,想要踹开这只船了。   他是这样的人!   他是这样的恶人!   然洛女身在后宫,李玉更是借此机会,把她和洛家的联络也断了。次日,她乖乖地去太皇太后隔壁的佛堂去念经,她捧着怀中的簪子,多次想要一死了之。然从小窗口探头,去看外面世界,终究是不舍——   她还这样的年轻!   她不愿意死!   太皇太后却也不是太有心情教导洛女,她刚刚大病,受不了洛女的哭哭唧唧,便想再等两日。她从李玉兄妹这次的不伦谣言中,看出了李玉身上的隐患。她后怕之后叫来记录帝王起居录的女史,百般逼问后,才得知李玉从来没与皇后圆过房,李玉也没有和宫中的任何宫女之类的行鱼水之欢。太皇太后脸色发白,又找来御医,再三逼问,得知李玉并不是无法行房,他身体是正常的。   太皇太后的心情大落大起,脸色青青白白。她一时都开始想若是孙儿无法行房,她该怎么办;她心中恼恨自己多年对李玉不管不问,竟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突然听闻御医说李玉很健康,太皇太后生起了希望。她想大约皇帝是不喜欢洛女,这桩婚事是政治联姻。   唔,没关系。   虽然李氏有只立一皇后的传统,但她昔年的小儿子,不就三宫六院左拥右抱么?她早就对此没脾气了,李玉不喜欢洛女,那就找一个他喜欢的!   至于洛女……   太皇太后厌恶地想:说来是调.教,实则是不想洛女去碍陛下的眼。先这样放着吧,过两日再说。后宫诸多事务,她先撑着帮孙儿管一管……   太皇太后琢磨着李玉的事,没想到郁明进宫来看她。她愣了再愣,得宫女通报两三遍,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李皎的那位驸马,居然进宫来看她了?   她、她从未想过郁明会来看她。李皎那么怕她,郁明又是江湖人。双方之间还有杀子之仇,能镇定坐着,不过是为了李氏皇族罢了。但是人已经到宫门口了,太皇太后惊诧着,让人进来。   郁明不光自己来,还领来了李皎。身材高挑的青年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他那个磨磨唧唧的妻子。李皎从丈夫身后瞥一眼太皇太后,被太皇太后的目光一刺,就重新垂下了头。   郁明却坚定地拽着她的手,不让她退缩。   孙女、孙女婿向祖母请安。   祖母让两人落座,靠在枕上,含笑问:“今儿什么风,将你们两个吹来了?”   郁明奇怪道:“不是祖母说我有事,可以随时来跟您告皎皎的状吗?”   被郁明理直气壮地叫一声“祖母”,太皇太后听得很尴尬。毕竟连李玉兄妹,这个称呼很多时候都是含糊了过去的。   太皇太后呆住了:“……”   李皎羞愧脸红:“……”   她在后面死拽郁明的衣袖,心想居然丢脸丢到太皇太后面前来了。郁明素日跟她开玩笑,真真假假也就算了,他怎能把太皇太后的客气话当真话听?李皎敢打赌,太皇太后绝不想见她。   郁明还把她骗来……   她心里恼他,脸又红了一圈。   实是两人在房中玩闹,大白天的,他非要她脱衣服,履行承诺,让他揉一揉她的胸。李皎骇然,又怕压不住他,左右为难。她为难着,郁明脸就沉下去了,掉头就走。李皎怕他生气,当然跟出去,就一路跟到了未央宫前。   李皎头皮都麻了。   太皇太后愣一下后,笑问:“那阿郁,你有什么状要跟我告的?”   郁明道:“自然是李皎她不履行承诺了。”   李皎喊道:“郁明!”   郁明回头看她,淡定无比。他看她吭哧半天说不出话,便重新面向太皇太后:“当日我二人进宫,她明明跟我承诺……”   “郁明!”李皎跳起来,扑过去捂他的嘴。她目中惊骇,原想郁明只是跟自己逗着玩,没想到他真敢把揉胸的事说出去。她的夫君被她从后一扑,夫君没被扑倒,太皇太后的眼睛却直了。   李皎捂着郁明的嘴,连声说:“依你依你!什么都依你,你不要说了!”   郁明扒下她的手,撇嘴:“涨价了!早先的价还想现在收买我?不够了!”   第一次见到信阳长公主做出趴在一个男郎的肩上这般不雅行为,太皇太后不生气,只好奇地看着,众宫女也在围观。李皎被逼得没办法,她耳根通红,素来做不出当众太胡闹的行为。但是她夫君把她逼到了这个份上,她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恼。她眼眸湿润,睫毛颤颤,刷过郁明的脖颈。   青年脖颈被她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郁明看她窘成了这样,忍着笑意,心中对她生起几分同情。他将她扒拉下去,扯抱在怀中,抬头看向太皇太后,正儿八经说:“其实是皎皎她明明答应我……”   李皎快被他吓死了!   她在他怀里猛烈挣扎,挣得太厉害,让郁明怔一下,放开了她。她立刻凑上去贴住他耳朵,再顾不上臊不臊,顾不上有没有人看着,她用极轻的声音与他耳语:“揉胸!脱衣服!亵.玩!都随你!都随你!”   郁明:“……”   他其实原本是逗一逗李皎。妻子都牺牲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面对太皇太后若有所思的凝视,郁明抬头,灿烂一笑:“我是有喜事禀告祖母!皎皎她怀孕了。”   听郁明到底没把胡话说出来,李皎瘫软在郁明怀中,其他的随他便了。   太皇太后倒是一震:“怀孕?!”   正好她刚刚找来御医问李玉的事,御医还没走,她当即让御医进来帮李皎诊脉。当从御医口中得知确信消息,太皇太后大喜。想孙儿让她头疼,孙女却做得真好。李家现在最需要一个嫡系孩子了!李家血脉不能断送在她手中!   太皇天后拉着郁明的手,一叠声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你缺什么,跟祖母说。你累不累,饿不饿,晌午在这里用膳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在长安待得满意不满意?有没有人欺负你……”   李皎:“……”   她真不明白,怀孕的到底是谁。太皇太后不喜她她知道,但是太皇太后好不容易喜一次,还是对着郁明喜,让李皎无语至极。   郁明回太皇太后的话:“我镇日也没什么事,可以常来宫中陪伴祖母。该是我问祖母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我常年跑江湖,见识过不少民间稀奇玩意儿,可以找来给祖母赏玩。唔,我还懂一点推穴手段,可以帮祖母看看……”   太皇太后大喜,看他的眼神更加温柔友好,连声道:“真是好孩子!”   她多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心中便爱极了纯粹通透的人。她难以理解这么品性纯良的孩子,怎么选了她家那个别扭的孙女。她孙女是烧了高香,才把这么好的儿郎供进家门。   太皇太后转头,严厉看一眼李皎,语重心长:“你要好好对驸马,知道吗?”   李皎沉默片刻,仍是不服气地说一句:“怀孕的人是我。”您总夸郁明算什么?   太皇太后反而更喜欢郁明了:“若没有他,你怎能怀孕?还不谢谢人家?”   李皎:“……”   太皇太后这心,都偏到天涯去了!   但她看太皇太后和郁明相谈甚欢,虽然没她什么事,她心中却也非常开心。她既开心于郁明能靠到太皇太后这尊大靠山,又开心自己能够进长乐宫,便只是看一看,也能多看祖母两眼。李皎已经不剩下几个至亲之人了,她也想有长辈疼爱自己。   这个长辈即使疼爱的是她夫君不是她,但爱郁明,和爱她,也没什么区别了。   郁明陪太皇太后说话有余,余光还看向他的妻子,担心她不适应。李皎却坐在一边,安静地低头喝茶,唇角还时不时翘一下,分明是在听他们说话,在偷乐。   郁明心想:别扭的皎皎。   在郁明的坚持下,夫妻二人在宫中消磨了一日。太皇太后从始至终没对李皎说过几句话,李皎却已经很满意。夫妻二人出宫时,那位老人家还给她夫妻备了不少礼。老人家这次终于偏心偏得不那么明显了,不光给郁明送了刀啊剑啊等男郎喜欢的东西,还给李皎准备了孕妇能用到的东西。   难得被祖母记挂一次,李皎一路上都心情舒畅。   李皎说:“夫君,你人真好!”   郁明不在意:“那也不一定。你说不得很快就会骂我了。”   回去家中,果然没那么痛快了。   因为她夫君掌着灯,站在帷帐外,命令她:“脱。”   李皎:“……”   作者有话要说:  捧大脸看皎皎脱衣服~ ☆、第59章 1.1.1   夜已深,玄月如钩, 虫鸣浅浅, 于梧桐深处聒噪不绝。重云遮月, 一排排树影落在白墙上,树枝横出, 狰狞张扬,有湖水清波的光辉荡过,树影便如初生水草般在墙上浮动。灯笼一盏盏悬挂廊下, 有女领路,众侍女紧跟其后,娉娉袅袅往长公主的住舍行去。   明珠进了院子, 看到院中清冷, 仆从都被打发,只有屋门口不远处的檐下台阶上坐着一个打盹的小侍女。侍女看到明珠过来,忙起身,食指放在唇边嘘一声, 指指透着昏昏火光的屋门。   明珠了然, 往院门口的寂静角落处走去,侍女也跟上去。到静僻处,明珠蹙着眉问:“不是半时辰前就回来了么?殿下该吃药了,你守着门做什么?”   侍女缩脖子, 嘀咕一声:“我也不想啊,一刻钟前我想提醒里面那两位,驸马黑着脸出来。那脸色喂……我从没见过驸马脸色那么差过, 总疑心他要打我,就赶紧跑了。所以殿下吩咐我守着门,别让人进去。”   公主府上有教养嬷嬷,但是她们公主殿下不喜欢被人管着,教养嬷嬷如同摆设,从来都走不到公主的面前。李皎喜欢用她们这些年轻漂亮的侍女,就是侍女年轻也有年轻的错,有些夫妻间的事她们一知半解,很容易打扰到那对新婚夫妻。   眼下守门的这位侍女就眨着清澈的眼睛,很好奇地问明珠:“明珠姊姊,你说他们关着门,做什么呢?”   因新婚洞房之夜,本该最旖旎的一晚,门外的侍女们也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她们丝毫没有脸红,丝毫没有感受到驸马的羞怒之情。正是不知道,现在才能问的出这么傻的问题。   明珠:“……”   她好累哦。   她错了,她不能光只自己恶补夫妻之事,她还得帮府中侍女们恶补。光是她懂不行,所有人都得懂啊。   明珠有了主意,便说门不用守了,要侍女跟她走。侍女自是听她的话,跟在后头,看其他侍女们端着一碗碗药汁,忧心问:“不去送药了吗?医工说药需要趁热喝,凉了药效就散了。”   明珠轻笑:“那就再重新熬去。咱们府上不至于喝不起一点药。要看殿下什么时候有时间用药,咱们再什么时候去送。”   自然,明珠相信,李皎此时是没时间、没心思用药的。   房中情形与明珠推测的不太一致,却也大体上相差不远。一刻钟前郁明与李皎温存,他都把妻子拐到床上了,被外面的侍女喊声打断,心情自然极差。等他回来,李皎也想通了,索性真如自己夫君希冀的那般,脱光了爬上床,任由郁明折腾。   郁明大是欣然!   迫不及待地将灯放于帐外,他怕李皎不好意思,便连帷帐都放了下来。他上了床,急忙忙地脱了鞋,什么也来不及做,就俯下身,拥住了自己的妻子。李皎闭着眼,躺于床上,衣衫已经除尽。   她长发未卸,一根簪子仍扎着浓黑青丝,松松散于枕榻上,乌浓似墨湖。她的眼皮垂落,眼睫如翼般耷拉,轻微颤抖。丽人睁眼时,气质偏冷。但她闭上眼后,容貌中的冷意就褪去了不少。此时郁明俯眼看她,只觉她眉目姣好,香腮胜雪,粉红与雪白交融,说不出的好看。   但是男人嘛,当女郎脱光衣服后,他第一眼的注意力,绝不是在女郎的脸上。   郁明第一眼就先看她的胸。此年代兴清瘦飘逸美,李皎颇为符合时人的美观。她既瘦,那胸便也不会丰.腴,不会饱满。她的那对暖玉如鸽,轻盈落在胸前,像落在微耸的雪山上般。不大不小,形状却颇好。郁明眼睛看直,在看的第一瞬,头皮僵硬,身上血往下涌,他起了反应。   他满脸通红,已经快受不了这种折磨,却偏偏强撑不动。郎君眸色幽黑,顺着女郎的胸往下走。她的一身肌肤玲珑娇嫩,吹弹可破。她的身段是真的好,削肩窄腰,双腿笔直修长。郁明不难以想象,若两人欢.好时,她那双腿缠着他,窄腰拧动,他该是多么的快活!   郁明额上出了汗,他燥热又烦闷。他的呼吸加重,目光再一次掠过李皎平坦的小腹。   快三个月了……郁明心想。   然而现在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里真的有他的孩子么?   他开始兴奋,难以想象李皎这般瘦弱,那个孩儿,要如何才能挤入她腹中!   李皎闭着眼,光听到青年沉重的呼吸声。她忍着心中羞意,牺牲这么大给郁明看。结果他真的在旁边只看不动,弄得她羞都快羞不下去了,更深的一种烦躁感涌上。李皎闭眼而斥:“看够了没?”   郁明手心冒汗,颤巍巍地去碰李皎覆在小腹上的手。他心中给自己鼓气:我小心一点,应该不会伤到胎儿……再说她都允许我亵.玩了,我光看不动,多亏啊。   郁明的手先试探性地去碰李皎的手。   她眼皮跳了下,抿着嘴没有反抗。   美人乡,英雄冢。   此时才方知其中快意!   昔年他总嗤之以鼻,总觉得他一心练武,满心满意都是自己的刀,就算他喜欢一个人,他也不会为之肝脑涂地。但是他现在甘愿肝脑涂地,只要李皎让他摸一摸,碰一碰,别赶他走,别不要他……他最恨她不要他。   他抖着手,汗流了一层又一层。   李皎:“……!”   她肩膀僵了下,在男人粗糙大手抚摸软玉时,她有一瞬觉得受到了侵犯,猛地睁开眼。她一睁开眼,身上俯着的青年就压了下来,吻住了她的唇,吞没了她的声音。他的长发发尾微硬,摩擦在她面上,有些刺。   李皎不舒服地侧过脸,觉心口有把火在烧。   李皎面颊绯红,再次闭上眼,任由郁明胡为,不反抗一下。她心中安慰自己:第一,郁明是夫君,不是陌生男人,她要一点点习惯被他碰,而不是他一碰,她就想推开他;第二,她已经答应郁明要供他玩乐,那就随便他吧,他怎么高兴怎么来吧。   李皎要做个信守承诺的长公主殿下。   虽然她本身,其实是有些排斥郁明碰她的。   郁明那日中了下三流的药,李皎默认他强了她。事后郁明的记忆恐怕不深,那不深的记忆,想必他的痛快,也留给了他一些残念,所以他才总想与她做那种污.秽事。但是李皎不一样,李皎是自愿献身,她从头到尾都记得其中的痛苦。   那种割肉一般的痛,痛得她死去活来。她全身冷汗,忽热忽冷。她那么痛,一点点抽气,郁明却和她反应完全相反。李皎心里对郁明又气又怒,想不到他是那种人,一度对他心灰意冷。李皎是个长记性的公主,她第一次时那么痛,趋利避害,她就绝不会再让自己那么痛了。   明珠还让她看春.宫图……李皎冷笑:她才不会看。   那种事,有一次就够了。她怎么可能喜欢来第二次?   幸好第一次就怀了胎,李皎庆幸自己不用受第二次罪。最好一胎得男,让某人后继有人,连借口都找不到。而至于郁明总想着那桩事,他对她身体的热情,让李皎有些头痛。李皎手足无措,暂时还能用胎儿糊弄郁明。日后、日后……她再想别的法子吧。   她不信郁明离了女人就活不了了。她看以前他没女人,也活得挺自在快活的嘛。   郁明一边碰李皎的身体,一边悄悄关注李皎的神情。无奈她闭着眼,面上没太多表情。他多次试探,她身体明明被撩得颤抖,然她就是不理他。其实无所谓李皎理不理,只要她的身体肯提供给郁明,男人也不在乎女人会不会跟自己互动。甚至很多时候,男人只想走最后一步,只想提枪冲入女郎的身体里,前面的所有戏码,男郎都不在乎。   但是郁明心里喜欢李皎啊。   他喜欢李皎跟他一起啊。   而不是冷冰冰地躺那里,随他为所欲为,她自岿然不动。   郁明颇为沮丧,颇为心冷。他心想难道真被那个赫连王子说中了?他妻子在床上就是一个死鱼,动也不动,根本不和他互动?那有什么趣儿?   李皎问:“你好了没?”   郁明拳头敲床,脸色难看至极,他根本做不下去。他身下的反应已经强烈无比,他的心神却自怨自艾,烦躁得想要撞墙。他亲她她都不跟他回吻了,好像他真要怎么了她似的。李皎居然还催他,催催催,她有那么赶时间吗?   郁明没好气:“好了!和女干.尸一样,我不弄了!”   李皎被他拳头砸床的动作震得眉心一跳:“……!”   郁明从她身上翻下去,他下方的李皎倏地睁眼。她猛地起身,一把按住郁明的肩。她衣衫除尽,郁明仍衣袍完整,只乱了一点儿。女郎起身的冲击力太大,她胸前的那对软玉在青年眼前晃动跳跃,郁明就觉血液从头顶灌下去,又烫又辣,热潮上脸。他身子一硬,竟被李皎推了下去,被李皎坐于他腹上。   郁明愣愣地被压在床上,仰头看着发丝垂散在他手臂间的美丽女郎。   李皎手掐住他的下巴,睥睨他:“你说谁?谁在女干?谁又是那个尸?”   郁明:“……”   女郎俯身的冲击太强烈,他一味盯着她锁骨下的胸,手指发颤,喉咙发干。他下面胀得不行,青筋狰狞,让他忍得痛苦。他面上流汗,口中强道:“明知故问!”   李皎:“……”   她真是伤心!   她牺牲这么大,郁明还觉得自己在女干尸?   她是那个尸么?   他真是少见多怪!   李皎快被郁明气死,又想证明自己不是那个“尸”。她不愿被他这么侮辱,当即忘了自己厌恶与他发生身体纠缠,俯下身,就亲上郁明的唇。她亲他的唇,火热狂野地咬开他的嘴角,进去与他的唇齿舌缠绵。他呼吸顿乱,被她亲得起了感觉。青年手撑着木板,身子便想迎上去,与她亲得更方便些。   李皎的一串吻,从他的唇,滑到他的耳朵。人的本能妄想释放,沉浸欲.海中,很多东西模模糊糊,都有些懵懂感觉。她在他耳尖上一咬,便听到青年喉间发出一声闷哼。他起身迎凑的身子一僵,跌倒回了床褥间。他的气息一乱,李皎便更为放肆。   如睡在月光中,月光湖水两相夹击。湖中的船只湿了水,噗通一声,船上的人都掉入了水中。水上荡漾着圈圈涟漪,水中的人却半天没有浮出水面。   郁明连连喘息,低闷隐忍的声音鼓动了李皎。李皎垂眼看他,看他那般动情,她心中也与他一般激动。她再去咬他,他脖颈仰起,再哼了两声。郁明忍不住伸手勾她的腿,她的腿缠着他的腰。郁明发现李皎似颇为喜欢他的声音,他每喘一声,李皎就热情多一分。   这让郁明颇为羞赧,颇为不好意思,又想更肆意些!   月挂窗边,白光微微落在床下。帷帐纷飞,风也带着热潮,包围二人。那刺激一串串,如火花般在脑中绽放。很多东西看不清,很多感觉被放开。快意渗入毛孔,体内既舒服又痛苦,快要炸开。帐中空气缺乏,男郎女郎的呼吸声缠在一处。   然后咚的一声!   两人从床上滚到了地砖上。郁明眼疾手快地把自己压在身下,抱住李皎。动作间,李皎的腿碰到了他的那物。他僵得极为厉害,掐着她的手臂,不管不顾地就想把她往下按。   但是不行、不行……郁明难得的一点理智提醒着他,医工说前三月不能同房。他会伤到李皎……   青年几乎是用出了所有的忍耐力,咬牙流汗地将女郎从身上推下去。他发着抖用自己的衣衫裹好李皎,这点动作已快要了他的命。他顾不上跟李皎说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扔在地上的腰带还将他绊了一跤。郁明也不管,跌跌撞撞地起来,往后方的净房冲去。   很快,李皎听到了水声,伴随着男郎压抑的哼声,动情无比。   李皎坐在地上,被青年的衣服裹着。她低头,闻到他衣上的汗味,闻到上面他的体味。这几日她孕吐已经没那般厉害,至少闻到他的味道,她并没有恶心的反应。李皎垂目,沉浸于之前的欢畅中。先前那么大的动作,烤得她的肌肤粉红一片。   李皎红着脸,捧着腮帮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依然那么浅,落在面颊上,像一重梨花白。她的长发披散,她的眉眼乌黑,她抱着臂安静地坐着。明明一个人独坐,她却已开心非常。   李皎呆坐在床下,不知是何原因,她耳边听着哗哗水声,身体有疲累感生起。她原本想等一等郁明,与他交流一下心得,再和他约法三章,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但是郁明很长时间不回来,李皎很快便困了。她仍然跪坐于床下地砖上,在等人的时候,手趴在床沿上,将头靠在上面。   等郁明全身湿漉地换好了中衣、赤脚踩着地砖出来时,他站在床前,看到妻子披着他的衣袍,坐在地上,人已经睡了过去。她的长发如藻,从肩头散至地上。月光照入,落在她面颊上。似对微光不适应,李皎睡得不安稳,睫毛不住地轻微颤抖。   而见女郎这般乖顺地靠床而睡,郁明心中一动,想到李皎是在等他。   他心里抱歉:他良久不回来,真是让皎皎辛苦了。   郁明心中无比地柔软,他弯下身,将妻子抱入怀中,蹑手蹑脚地将她抱起来。一被男人抱,李皎即使在睡梦中,也不适应地蹙起眉。郁明知她防备心重,忙贴着她的耳低声:“是我是我,别怕。”   在他的安抚中,沉睡的李皎没有被惊醒,重新安稳地睡了过去。   郁明心中甜蜜,开心于自己竟然能安抚住睡梦中的李皎。那说明,她心里有他啊。   郁明将李皎哄上床,正要自己也爬上床熄灯而眠时,听到外头的叩门声。他只能再次下床去开门,从门外明珠手里接过李皎的补药时,郁明暗自后悔他竟然忘了这茬,就让李皎先睡了。   明珠忧心:“那怎么办?再把殿下喊起来?”   郁明略一思索,道:“没事,交给我。”   明珠等在门外,竖耳而听。她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暗自焦急郁明打算如何喂药。过了一会儿,驸马出来了,将空了的药碗还给她,摆了摆手,示意明早再见。驸马关门时,檐下的灯笼在风中一晃,光照拂了过来。在那突然亮起的光中,明珠站在台阶上,看到青年唇角沾着一丝药渍。   她顿时明白驸马是如何喂药的了!   侍女羞红了脸,不好意思看郁明,僵着肩转身,匆匆下台阶离开。   一夜再无波折。   李皎好梦到天亮,再无人打扰,她从上午一路睡去了晌午。等旁人到午间小憩的时辰了,李皎才悠悠转醒。孕妇便是这点好,李皎什么时候起身,众人都毫不怀疑,推到她有孕身上。中午吃了饭,下午李皎在自家的桃花苑中散步。   她问起驸马。   明珠说:“如往常一般早起,早练了一个时辰,吃完饭他就出门了。殿下交代过婢子不要去过问驸马的事,所以婢子也不知道他整天在做什么。”明珠看李皎散漫靠着木榻,坐在树下看书,她多嘴好奇问,“您知道他整日干什么吗?陛下不是说让他做我们府上扈从长么?也不见他整天待在府上啊。”   李皎放下书,认真道:“我也不知道他整日做什么。但是明珠,你不要过问他。他有他要做的事,娶了我,并不是非要时时刻刻地待在我身边,把我当主子一样伺候。”   她纠正明珠的观念:“他是我夫君,不是我的仆从。我不能干涉他。”   郁明昔年总跟她强调他的身份,他强调那么多遍,李皎已经能告诉自己,郁明不是标准的符合她要求的扈从。她不能把人当仆从使唤,李皎当年都不使唤郁明了,现在嫁了他,她自然更不管郁明的事了。   明珠撇嘴,心想便是普通人家,妻子问一问丈夫的事,也很正常啊。公主殿下就是第一次做人妻子,太紧张,太不知所措,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什么都不做。   她担忧地看一眼重新低头看书的长公主殿下,心想殿下该跟那些已婚女郎多交流交流。整日不出门,殿下得越来越孤僻了。   李皎忽然问起明珠:“杨家的事你查的如何了?”   明珠抱歉答:“杨三娘身上的线索,依然不多。婢子见到了她的画作,与我们所见的那幅,风格不一样。这条线索算是断了……”   李皎凝眉,对此结果不太认同。她正要指点明珠,眼睛忽看到一个灰袍青年从廊下走过,大步往自己这边走来。李皎坐直,青年看到了树下的她,跳下回廊,窜到了这边。不等主仆二人疑问,哗啦啦,一大堆银钱从他背着的包袱中砸了下来。他力道倒是把握的好,李皎坐在榻上,一枚铜钱也没被砸到,身边却已经堆了一座小山。   这么多的钱币……   明珠眼睛看直。   李皎问:“你这是干什么?哪来的?”   郁明嘿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冲妻子吹了声口哨。夏日炎热,他擦把额上的汗,随意道:“养家的钱啊。我算了算你的开销,这些钱币够养你至月足了。但是你府上流水太多,其他人我暂时养不起,先欠着吧。”   他随手指挥明珠:“记个账。”   “哦。”明珠转身要走,却被李皎拦住。   李皎叫住了明珠,目光仍看着郁明。她眸子变得严厉,坐得肩背挺直,即便坐着,势头也压在众人头顶:“你这钱哪来的?”   郁明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郁明!”李皎将书往案上一拍,声势之大,吓得明珠缩了肩膀,也让郁明骇然退了一步,“你不可能有钱养得起我!你做什么了?!”   郁明恼羞成怒:“我没偷没抢没骗,没有污你的名,没有做对不住你的事,没有通敌,没有叛国!你管我……”   “你是不是把你包袱里的东西都卖了?!”   郁明:“……”   李皎大怒:“谁让你卖的?!你卖了,‘望山明’怎么办?”   郁明:“……”   她一声吼,气势一放,郁明差点给她跪下。   作者有话要说:  二明:老婆太凶好可怕……   啊这么清水应该没事吧~~ ☆、第60章 1.1.1   夏国王子赫连平今日与妹妹娜迦公主陪同大魏皇帝李玉在民间玩耍。因为皇后洛女引起的事故,皇帝近日心情不好, 然他虽然心情不好, 却还是接见了夏国王子, 并定下九月对夏国王子访魏的庆贺宴。赫连平来魏后,便听说皇帝李玉和皇后洛女鹣鲽情深, 在他攻略不得信阳长公主那座大山后,也自暴自弃,觉得娜迦不可能在洛女的眼皮下进到皇帝后宫去。   然现在洛女失势, 有了机会。   赫连平动了心思,在主动陪陛下出宫散心时,把娜迦也带了过来。   娜迦正处于伤怀时期。   她懵懵懂懂, 觉得自己什么还没有做, 连话都没有说几句,她看上的那个公主身边的旧扈从郁郎,就和长公主勾搭到一起。两人连婚礼都办了,娜迦才感晴空霹雳, 后知后觉!她一味伤心自己丢了个看中的如意夫郎, 兄长让她把目光盯住大魏皇帝,她也提不起劲。   见皇帝前,娜迦无精打采:“我就喜欢郁郎那样的啊!我怎么可能这么快换一个人喜欢?”   赫连平一度对娜迦无语。娜迦并不是他的亲妹妹,顶多算一个宗室的公主。但是娜迦长得漂亮, 又惯会见风使舵,在夏国时,很小的时候, 她就巴结上了夏国最受宠的王子赫连平。娜迦巴结赫连平十数年,才在这次赫连平离夏后,跟着来了大魏。赫连平希望娜迦能顶点用处,然现在看,娜迦这种想法很危险啊……   赫连平正欲教训妹妹。   李玉的出宫打断了赫连平的训词,他先拉着娜迦来见李玉。谁料兄妹二人跟随李玉在街上逛了一路,后在茶肆喝茶,赫连平把娜迦叫出去训话,娜迦的脸红成了一片,眼睛亮晶晶的。   娜迦羞涩捧脸:“兄长不必多心。我想通了,我若入了大魏后宫,能成为陛下的嫔妃,此后一生平安康顺,还能为两国友谊做贡献。我愿意入陛下后宫!”   赫连平:“……说实话。”   娜迦眨眼睛:“陛下他好生英俊伟岸,类是仙人!”她跟兄长保证:“我不会误大事的!送我入宫吧送我入宫吧,我甘愿身先士卒,为国效力!”   赫连平:“……”   兄妹二人用生疏的大魏话努力交流半天,娜迦的多变,逗得一贯气质阴鸷的赫连平都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这个堂妹妹的头。他重新领着娜迦回去雅室,想从侧面打听一下李玉对娜迦进后宫的想法。两人进去后,看到窗户双开,李玉他靠窗而立,手攀在窗棂上,正俯眼向下看着什么。   众人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乃是万千兵马当街过的架势。   赫连平忙迎上去,俯身随李玉一同去看——   尘烟从远滚来,一众骑兵雄赳赳气昂昂,从街头出现在众人眼皮下。人与马行来的架势,让街上的一干百姓匆忙避让,避让到了街两边,也忍不住去观看。来的一队人马,锦衣华服,作光禄勋中儿郎打扮。他们不过几十个人在街上御马长行,却轻松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为首的乃是一红衣女郎,着束袖女式骑装,英姿飒飒,世人瞩目。   鲜衣怒马,女郎打马走过,似是日光下的红杏倚云而裁,何等鲜妍明亮!   身后众光禄勋的儿郎们紧随女郎的步伐。   街头两边百姓议论纷纷:“我们长安城里,出场有这般架势阵容的,似是雁将军?”   “哈哈,大概只有雁将军了。雁将军是女巾帼,是咱们的大英雄呢!”   雁莳领着众人,骑马从街上掠过。她听闻街两边对她的夸赞,洋洋得意,想她一身风霜扑面,吃了大漠多少年的土,无奈颜值底子撑得起。看,她稍微穿好看点儿,大家就对她赞不绝口!雁莳极为享受两边人对自己的颂歌,她甚至故意打马走得慢了些,好让夸赞的时间更长些。她眼睛往两边看,挥手向两边人点头致意。   明眸皓齿,雁莳硬是笑得见牙见齿,爽快无比!   她正骚包似的跟人打招呼呢,余光一瞥,忽然在右上角的某个方位,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让她肩膀一僵,本已掠过的目光重新移了回去。待她定神一刻,看清楚茶肆二楼倚窗而站的青年郎君,正是她早上才在未央宫正殿上见过的天子,雁莳屁滚尿流般地爬下了马。   身后一众儿郎们跟她下马,迷惑不解中,被雁将军扭头喝令不许乱动。   雁莳飞一般爬上了楼,找到茶肆中的那间雅舍门口,进去跟陛下见礼。雁莳哈哈笑:“陛……不不不,李兄!李兄怎么出来玩也不叫上我呢?别看我常年不在长安,但我肯定比李兄你了解民间啊。我知道不少有趣的地儿,李兄你……”   她巴拉巴拉说不停,李玉身后的赫连平和娜迦都诧异地看一眼这位女将军:双方早就相识,但他们不知道雁将军居然话这么多!   李玉回头,无表情地扫她一眼。雁莳打个哆嗦,唯恐自己故意的风骚被陛下认为“好出风头”“不堪为人臣”“再降官一级”。她现今的官职正在考察期,她如今是镇关将军,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杂牌将军,出了河西,就没什么声望了。而再往上,那真正的“四镇将军”,才是雁莳渴望的。别人考核是年初,雁莳因边关防备的交接不顺,拖到了这个时候。她的考核已到关键时期,现在面对每个长官,她都是能笑便笑。街上偶遇天子,雁莳必然会上来热情地拍马屁。   但是雁莳拍马屁拍了半天,李玉只黑眸静静看着她,不应和,不开口。他骄矜的,让雁莳尴尬地住了嘴。   李玉等她说够了,才问:“你身为镇关将军,怎能当街纵马?律例已经对你无用,管不了你了吗?”   雁莳脸僵了僵,垂下头听陛下的教诲。她心中埋怨李玉多事,她马术多好啊!她那怎么叫纵马?没见她的马速都刻意放慢了么?雁小将军觉得牙疼,觉得这位陛下好苛刻,好麻烦——她撇了撇嘴角,避着陛下的视线。   雁莳即使不说话,李玉也能猜到她心中对他教训的不屑。他一时无话,猜到了自己说的,都是雁莳不感兴趣的。面对心中喜欢的女郎,李玉也不愿自己永远在呵斥对方,对方总是讨厌自己。但是李玉默了下,他那颗勤勉的帝王心,让他无法无视她这颗老鼠屎:“你一个好好的将军,怎么能和光禄勋的儿郎们走一起?撇什么嘴,朕说不得你?”   雁莳无精打采:“臣错了,臣回去就改。”   她心里想:呵呵呵呵,她为了方便,刻意避着李玉那陛下的身份,称呼他为“李兄”。他架子倒是大的很,一口一个朕!一点都不像是出来玩的样子,和平时宣室殿中见到的那副高贵鬼样子根本没区别!   有人就是玩不起来,数十年如一日!她能怎么办?认栽呗。   听雁莳那言不由衷的话,李玉心里有气,恼自己说什么都说不到她心里去。他语气僵硬地软了下:“朕不是不许你们私下玩耍。只是他们尚着光禄勋儿郎们的衣着,你和他们不是一派别,在街上走一起,终归不好。便是要耍,也得等人脱下那身官服再说。”   说到这个,雁莳就有了精神。她蓦地抬头,灼灼的目光让李玉看得怔了一下。这位小将军已经笑露贝齿:“陛下,我们不是私下玩耍!我们是有公务在身!长安有好几家名门涉嫌通敌之罪,名门势大,我们不敢大肆排查。但是雁家是我的地盘,我父亲刚过世,家里乱七八糟的正在分家产!今天他们在办宴请客,我就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去雁家走一趟,抄抄家什么的,看能不能从雁家捞到什么油……”她眼睛发亮地盘算着“油水”,在李玉意味深长的凝视下,硬生生改成,“有用的东西,哈哈哈。”   李玉皱眉,瞬时了然。官场有不成文的规矩,雁莳身上没有旨意,却借自己雁家人的身份走一趟雁家,既为谋私利,也为李皎遇刺的公事。她身为女将军,不好带着自己的人去雁家闹事,那样容易被参一本。她找了光禄勋的儿郎一起去,把光禄勋的人拉进去。光禄勋不是雁莳指挥得动的。雁家人会意识到这不是雁莳的报复行为,会掂量一二……   但是——李玉问:“光禄勋寺怎会借你人手?”   雁莳怕这位陛下误会她结党营私,一个眨眼间,就把光禄勋给卖了个干净:“嘿嘿,说来怪不好意思的。光禄勋里的一个右中郎将看我风采不凡,与长安中的名门闺秀都不一样。他深深为我的风采折腰,最近追我追得挺勤的。一听我有这个打算,他就把手下借给我用了。”   “陛下,你可不能罚他啊!我们这是和规矩的!今天不是这些人当值,私下处理点我的事,他们可没有错!”   李玉:“……”   他沉浸于一个右中郎将追慕雁莳的这个事迹中,他被这消息弄得目瞪口呆,心里半天回不过神。反而是说起这桩事的雁莳大大咧咧,表现得还很自得,丝毫没有羞涩感。   雁莳:“陛下?”   李玉回过神,望一眼雁莳。他看雁莳的眼神怪异,黑岑岑的,幽静夺魄。雁莳不觉往后退一步,在刹那间感觉到杀气。但她大约是多虑了,因陛下他只是望了她一眼,挥了挥手,就放她走人了。雁莳莫名其妙地下楼,又很扼腕,自己说了半天话,似乎也没有拍到李玉的马屁上。   其下一众郎君等待雁莳回来后,听雁莳说了几句话,上马抬头,遥遥向这边方向拱手一拜,驾马走了。李玉依然站在楼上看他们,面色几变,始终没说什么。他身后的赫连平却扬了下眉,赫连平不熟悉这位帝王,但就是因为不熟悉,他才能用男人的本能去猜测。   现在他的男人本能告诉他,李玉和雁莳之间怪怪的。   赫连平眼睛眯了一下,颇愿意顺着这位帝王。帝王不吭气,赫连平主动提出论调:“既如此,雁将军单打独斗,恐怕也非雁家对手。陛下索性无事,不如我们跟去看看?”   李玉回头,目光沉沉看他一眼。   赫连平不动声色地笑,手伸到背后,掐了后面默默痴望李玉的娜迦公主一把。娜迦公主回过神,跟上兄长的思路:“陛下,雁家好玩么?雁将军说雁家在请客,我们也是客人啊!陛下都出宫了,也要亲民一些嘛。不妨我们去看看热闹,好不好?”   赫连平兄妹如此给李玉面子,李玉打量他们好几眼,也没看出他们是在奉承他,还是真的想去雁家。但是他们表现得很积极的样子,李玉便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然虽然点头,几人下楼,却走得并不快。   李玉想:总要在该出现的时刻出现,太早,也没什么意思。   右中郎将?   他在脑中过滤半天,也没想起这号小人物是谁,只能暂时作罢。   当李玉几人慢悠悠地前往雁家时,雁莳与一干兄弟们已经进了家门,大肆铺开阵势,一副要与雁家作对的模样。雁家当今管事的郎君雁五郎得人通报,知道自己妹妹领着人大咧咧进了家门,匆匆赶来。他赶去时,宴席场所被一众郎君围住,雁莳翘腿坐在场所对面的石头上,笑嘻嘻地打量着一干人等。   雁五郎看雁莳这摆明了的混不吝架势,当即忍怒:“你来做什么?父亲尸骨未寒,你就要来胡闹么?你便是要闹,也请换一个时间!”   雁莳手撑下巴,她坐着,与兄长对望。她微微一笑,笑中多年从生死关上打磨出的杀气,骇得对面人往后退一步。雁莳道:“换个时间我挺忙的,我毕竟和你不一样,我还要日日上朝。哪有功夫回家门一趟?我只是听说父亲故去,前来拿我应该得的那份家产。父亲当年白纸黑字许诺过的,你们现在不认了?”   雁家一众人大怒:雁莳不过一个小妾生的女孩儿,凭什么听雁父那个老糊涂的话?雁父宠爱这个女儿,难道他们也跟雁父一样分不清好歹?   雁五郎沉声:“你一个妾室生的杂种,还不知是不是雁家人。父亲生前,你从未在他跟前尽孝。他去了,你倒来了?还赶上今天这样的日子?雁十你太过分,休怪雁家无礼了!”   “就是!你算什么玩意儿,竟想分得雁家三成家产?雁族长年纪大了才被你们母女诈骗!你母亲当年害他还不够,你又回来闹?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你进雁家门!”   “狼崽子就是养不熟!”   众人七嘴八舌地骂,也顾不上宾客们看热闹了。雁莳把架势摆得太大,已经辱了雁家,他们自然不甘示弱。他们的骂话,雁莳身后的光禄勋儿郎们听得火冒三丈,恨不得冲出去跟他们拼命。反是雁莳掏掏耳朵,不在意地笑了笑。   狗杂种之类的话,雁莳被从小骂到大。她少时还很生气,骂了这么多年,她早就皮厚,早就没感觉了。   雁莳站起来,往前走,一把揪起她兄长的衣领,把人提了起来。雁五郎面露惊惶之色,没料到妹妹力大如牛。他张口想呼唤,然喉咙被雁莳紧紧扣在手中。雁莳把他提到半空中,戏谑地望着他如何挣扎。   雁家人再受不得这般侮辱,扈从们冲了出来。   雁莳另一只空闲的手一抬,一个狠厉手势切下去,身后的一干人马,也冲了过来。   双方打作一团,雁莳也丢开她那个只知道惨叫的无用兄长。她把人丢出去,大步上前,走向雁家长辈们:“我该得的家产,还回来!”   雁家人嗤笑,不屑跟她这般小人物说话。雁家一长辈目光往身后人瞥一眼,立刻就机灵小厮绕路跑走,出府搬救兵去了。雁家被雁莳一场大闹,被砸被毁,做客的宾客们凄厉尖叫。虽然打架的双方都控制着,没有把战火烧到无关宾客身上,但是宾客也害怕得不得了。   雁莳的目的,一是她的家产,二是利用家产之争,找线索,看雁家是否和李皎遇刺事有关。不管哪个理由,不管她有没有领了命,她要跟名门作对,就得做出一副不讲理的痞子模样。她将不讲理的小霸王作风发挥出了十二成,一路提枪打过去,打得雁家人面色惨淡,快要被气出血——   “大哥怎养了这么只白眼狼?”   “也怪她小时候你们不教育她!好好一个小娘子,让她绣绣花扑扑蝶多好,你们非把人扔出去!好嘛,现在成了一个霸王了,你们谁管得了?”   “也休怪我等!她这般丢人现眼的出身,雁家能认她就不错了,她还求什么?!”   众儿郎们分开而战,专盯着书房之类藏着秘密的地方。雁莳独自把众长辈们堵在门口,不许他们任何一人出去。雁家人渐渐意识到不对,有机灵的郎君要试探跑出去时,被雁莳靠在门上横枪在脖间,僵硬地不敢动弹。   这般闹得不可开交,整个院子被弄得乌烟瘴气。雁家人脸色铁青,有几人在和雁莳对骂时,居然被雁莳气晕了过去。双方又打又骂,越到后面,实力占据了主要因素,雁家人放下了面子,舍弃了名门的面子,对雁莳破口大骂。   雁莳无所谓地听着。   众人从堂后闹到了堂前,到了想拧着对方请别人评理的地步。忽然,雁莳目光一凝,手中提稳枪做好防备架势,猛地旋身跳起,挑开身后向她砍来的长刀,人跃到了院中空地上。而这一跃,周围哗哗然涌出了无数人马,将她包围其中。雁莳定睛一看,发现是执金吾的儿郎们。她一想,便知是雁家搬来了救兵。   雁莳被围中间,四周儿郎的首领喝道:“雁家报有人滋事,雁将军你带着光禄勋儿郎这般胡闹,把我们执金吾放在哪里?跟我们走一趟吧!”   雁莳道:“各位郎君们,这是我们雁家的私事,不该你们管吧?”   雁家长辈立刻反驳:“绝不是私事!那些光禄勋的儿郎们着官服,必是被此女拉来,以公谋私的!各位郎君莫放过了这等豺狼之辈!”   雁莳:“喂……”   她懒洋洋的话被对方打断喝住:“闭嘴!你这个小妇养的野种,不配开口说话!”   雁莳脸黑下去,额筋跳了跳。她总是被雁家呼来喝去,骂个不停。她当做没听见,不跟他们计较,他们倒是越来越来劲儿了……她正要发怒,耳尖忽然动了动,因听到了另一个不属于他们这边争闹方的声音。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府门的方向走来。   雁家乱成了一锅粥,连守门小厮都跑了。有客人上门,他们竟无人知道!   所有人一同扭头,往府门方向看去。府门下,日光葳蕤,将错乱光影剪开。青年郎君负着手,慢腾腾走进来,身后跟随着夏国来的两位客人,一男一女。赫连平和娜迦围观着雁家的闹事,看雁家几位长辈脸色纷纷变,乃是认出了为首那面色冷淡的青年郎君的身份。   众人结巴:“陛陛陛陛陛下!”   他们想:您老人家不是天天待在宣室宫中,我们什么时候去都能找到您么?您怎么突然就出宫了?您什么时候有了这个私访的爱好啊?老臣们没听说过啊!   李玉目光抬起,望他们半天,问:“小妇养的便是野种,你们都这么认为吗?”   此朝不兴跪拜,众人即使在宫外见到皇帝陛下,即使在最不堪的时候被李玉撞见家事,他们也依然只会拱手欠身。但李玉这话一出,众人噗通跪地:“臣惶恐,臣不敢那么想!”   天下人皆知,陛下昔日乃歌女所出,歌女后被先太子领入东宫。歌女入长安时,身边便已携带一孩童。那孩童随歌女在民间生活数年,初入长安,紧张又害怕。那个小孩子,便是日后的皇帝陛下李玉。   昔年初入长安的被歌女牵手牵入东宫的孩子,不会知道自己日后的地位。   正如现今跪下的这些雁家人,不能提前得知自己对雁莳的讽刺,相当于讽刺陛下,还被陛下本人听到了。   黑压压一片,众人齐跪。   雁莳想要大笑,难得有畅快之感:狐假虎威的威风,她今日方知!   李玉在雁家掀起了一阵风潮时,他的妹妹,也不枉多让。李皎那日发现郁明把他准备数年的玄铁、陨石卖了后,与郁明大吵一架,双方不欢而散。吵架的主人双方没被吓着,唯独苦了围观的一众仆从。   长公主殿下她是不服输的。   她夫君不理她,她自己托人去问,问长安城中有哪些地方接买了郁明的东西。她带着扈从和明珠,连日奔波,要将郁明卖出去的东西,重新买回来。郁明觉得李皎太过干涉他,觉得他想养活她完全无错。一把刀,对他来说,什么时候都可以有。他自己都不着急,李皎凭什么甩他脸子?   郁明气怒交加,一脚踹翻案木。他翻出自己那本记录李皎多年罪行的小本子,义愤填膺地抓起笔,勤勤恳恳地记录起来,记她这次又如何骂他,如何扫他脸面。   他从碎碎记中得到快感,火气慢慢消下去。   忽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忙慌然丢开了手中纸笔,往床下一甩,挺直无比地站起来。郁明眼角余光看到小本子没有完全被丢进床底下,他正要踢一脚,门被推开,李皎站在门前。   郁明忙往旁挪一步,挡住李皎能看到他那小本子的视线。   李皎:“……”   一眼扫到他似在藏什么,然她大气,不跟郁明这小家子脾气计较。她迈步进房,随意道:“夫君,我方便进来跟你聊一聊吗?”   郁明紧张她发现自己的秘密。   他斩钉截铁说:“不方便。”   李皎迈出去的脚步顿住,没想到郁明这么不识抬举:“……”   郁明:“出去出去!男人住的地方你怎么能随便乱逛?”   李皎幽幽道:“你忘了我们成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本子的秘密要被发现了O(∩_∩)O哈哈~ ☆、第61章 1.1.1   郁明不太想让李皎进来,不太想跟李皎交流。他因为自己藏起来的小本子的缘故心神不宁, 即便他很多时候于感情上反应迟钝, 可他也知道他那小本子, 不是反应迟钝的事,而是背着人腹诽人。郁明纵是说服自己“我怨她数年实情有可原”, 但他到底不愿被李皎看轻。   然而他又确实拦不住李皎。   扈从与侍女们等候在门外,郁明就是不欢迎,李皎也进了屋。李皎心事重重, 没太在意他背着自己在做什么。她站在屋中青年面前,青年没请她入座,她蹙着眉, 在脑中整理一番自己的语言, 语重心长地与郁明交心:“我知道‘望山明’丢了后你不好受,想重新找大师打造一把神器送回北冥。你拿不回刀,就一日无颜回北冥。天地君亲师,铸刀之事如此重要, 你该有原则些, 不应为任何事而让路。”   郁明心中迫切希望李皎赶紧走,他一眼又一眼地偷瞄自己扔在床下、露出一点纸页的本子。李皎的话于他听来,左耳进右耳出,听得心不在焉。不过他垂着眼, 浓睫覆在眼上,脸上表情淡淡,在李皎看来, 倒像是郁明认真听她说话似的。   李皎劝得便更深情了:“你我本是夫妻,花谁的钱不是钱呢?我理解夫君你大丈夫,不愿吃我的用我的。只是眼下铸刀事情更重要。夫君你的钱,可以先攒下来,”她说着停顿一下,耳微红,“等日后,我们也不一定非住长安啊。我可以跟夫君你走江湖,到时候你的钱就有用了呀。”   郁明:“唔唔唔。”   李皎:“……”   她在怀着小女儿害羞心事时,怀疑地瞥一眼回复得这么敷衍的郁明。李皎目光闪一下,顺着他的视线往床下瞥去。郁明往旁挪一大步,挡住了李皎的视线。他勾住李皎的肩,把李皎往门外送。李皎抬头看他,郁明郑重其事:“你说得对,思虑周全,我都听你的。我认错,我没悟到你的高度。从此后我不花钱了,你说铸刀就铸刀,你说攒钱就攒钱!”   郁明说得豪气无比:“咱们夫妻,都听你的!”   李皎:“……”   他说的话,真的让她分外不相信啊。   李皎不动声色地被夫君搭着肩请出屋子,她人被送出了门,见郁明心神不属地当她面就要关门。李皎没说话,向两边的扈从使个眼色。两位扈从上前,卡住门,向门中的青年伸手出招。两人一左一右堵住郁明,郁明一怔之下,被卷入了两人的围战中。而李皎弯下腰,动作极快,如灵活鱼儿般从门口小缝中窜了进去。   她恰恰从郁明的臂弯下钻走,郁明有心想拦,然无用。一是□□乏术,二是想到她有孕、她动作一大就弄得他心惊肉跳,左右迟疑下来,李皎比郁明还先踏入了屋中。   郁明怒吼:“李皎!”   他尚被堵在门口进出不得,他的妻子已经到了床榻前。李皎根本没耗费多大精力,弯下腰将青年眼熟的小本子捡到了手里。郁明脸涨得通红,快要疯了,李皎只淡定无比地翻开了书页,看他藏的秘密到底有多重要,才让她说跟他想法相反的话,郁明都能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   李皎脸微僵,她翻看极快,本子在她手中哗哗哗翻动——   郁明大惊,爆发出无限潜力,两掌一前一后地挥出,推翻挡路的两名扈从。他踏入屋,横扑过去。到了如此要紧关头,哪怕李皎似乎已经有可能发现了他的秘密,他仍不服输。郁明咬牙,伸手便去夺李皎手中的本子。   身后的扈从被郁明甩开,但李皎没发话,他们一凝气,重新跟随跃入屋中,掠向那冲着公主去的李皎。   前方小风如锋刃般袭来!   李皎面色无波动,手中本子往前一砸。当即,纸页纷飞,哗哗作响。她手中的一大本子往下砸去,正好砸在郁明身上。郁明眼疾手快,往前一兜,也只兜住了自己满怀的本子不散。被砸一身,抱着自己的小本子,郁明此时的面色僵硬,人已是外强中干了。   郁明抱着一线微弱的希望:她就翻了翻,不至于这就看完了吧?   他鼓起勇气去看李皎的脸色,李皎面上却已覆满冰霜色。   郁明心里打个哆嗦:完了!   果然完了。   用目光喝开两个挡路的扈从,李皎的声音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真是看不出,我为你劳心劳力,你倒在背后编排我!我架子大,我毛病多,我对你呼三喝四?我还干涉你的自由?!”   郁明:“……”   他虚弱地咳嗽一声:“我随便写写……”   李皎往前走,逼得他往后退:“我总扇你耳光,我动不动就讽刺你,我天生一张恶毒嘴?”   郁明汗颜:“喂……”   他想强硬一番,想辩解:难道我写的不是事实?你敢做就要敢当!   李皎一声冷笑。   郁明的强硬被她的一声笑给打散,气息弱下去,再想强起就变得很困难。他心理建设好几次,看李皎面如冰霜,心中暗自唾弃自己一百句。他停了后退的步子,将腰杆挺直,握紧自己那惹事的小册子。   李皎怒问:“这便是你的笔记?你是每天都记么?一年三百日,总共四年。你是记完了多少本?!其他的呢?”   郁明斩钉截铁:“不!没有!就这一本!”   他态度坚决笔直得让人动容:“你看就这一本我都没写完,可见我也不是常常写你。我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写的……”   李皎怒:“那是因为你大多数时候都想不起我!”   她再往前走,郁明被她堵得靠着墙,满头大汗。他心中发虚,在李皎冷冰冰的凝视下,他汗流了一身,哆哆嗦嗦,辩解的话越说越错。郁明简直两腿发软,却仍要坚强地为自己说两句:“我就是发泄……”   李皎盯着他,半天忽然不说话了。   她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不再压着郁明了,倒弄得郁明很不习惯。   他心中暗道糟,口上微弱喊她:“皎皎?你还好吧?”   李皎仍然一动不动。   郁明心中慌起,心想她不会被我气出问题了吧?他心中大汗,顾不上惊恐,忙站直想去关照她。李皎在他一动的刹那,眉心跳了下,她这一跳,让郁明重新如临大敌地贴着墙,一动不敢动。李皎却心灰意冷,摆了摆手:“算了,骂就骂吧。反正当年是我抛下你,你为此吃了那么多的苦。你骂我来发泄,是对的。你这点小手段,对我的伤害尚不及我当年对你的千分之一。我不该喝你。”   郁明心里真慌了。   李皎晃晃荡荡,绕过他往门外走。她神情恍惚又颓然,面色惨白,这是真的不太好了。郁明头皮僵僵地追上去,他其实也不愿跟李皎总提当年的事。他握住李皎的手,发觉妻子的手冰凉,郁明更加难受了。   他小心观察她脸色:“……你会因为这个原因,而与我和离,抛下我么?”   李皎叹口气,难过无比地推开他的手:“旧情郎啊。”   郁明:……艹,现在是连夫君都不叫了?   他只听李皎怅然道:“现在不是我要跟你和离,抛下你的问题。现在是你记恨我,你要抛下我们孤儿寡母的问题啊。”   郁明咬牙:“你别气了!我这就烧掉这个本子!”   李皎:“这是烧本子的问题吗?”   郁明:“我错了……”   李皎:“这是认错的问题吗?”   郁明被李皎堵得讷讷不能言,他心中抓狂想要撞墙:我怎么知道这是什么问题?!你为什么要用强盗逻辑逼问我?我怎么说得清楚?!   他周身肌肉紧绷,李皎已经推开他的手,惆怅无比地离开了。原地荫凉下,留郁明一人茫然无比地徒然站立。他抱着自己的小本子,紧咬牙关。他没有跟上李皎,一是想要李皎冷静下,二是想处理下自己的小本子。但是人已经走远了,郁明的那点儿强势态度已经半点儿没有。   日头西斜,青年沮丧无比地蹲下去,翻看自己怀中被握皱了的小本子。他翻来翻去,满篇都是对李皎的各种指控,让他越看越心凉。他啪的合上了本子,但现在,他就是把这本子烧了,好像都没用了。   这可如何是好?   接下来几日,作为贴身侍女,明珠发现新婚驸马作得很,不过不管他做什么,新婚公主都爱搭不理。郁明不算知情识趣,他几次三番来跟李皎认错,李皎都不理后,他也火冒三丈。郁明本就做不来低声下气,若非她怀孕,他早跟她争执了。   就是现在,他脸稍微沉一下,李皎便托腮叹气:“哎,是我不好。我抛弃了你,还要求你不能在背后骂我,我太小肚鸡肠了。你骂吧,尽情地骂吧。也不必背着我在你的小本子上骂了,勇敢些,当着我的面,骂出你所有的不满吧。”   李皎自怨自艾道:“尽情骂吧,旧情郎。我豁然应对你的辱骂!”   郁明被她凉凉的话噎住,一脸怒容地掉头走。   他再在李皎面前晃悠时,是托明珠把他的小本子恭敬地送了过来。月明夜浓,李皎半躺在榻上翻看着郁明的多年心血。她白日时随意一瞥,就发现自己被人骂了无数遍。现在看,她何止被骂无数遍呢,郁明小本子里挤兑的那个“李皎”如能化形,早被鞭尸了。   李皎看得心烦。一时烦两人的旧事,一时伤心他在背后对自己有诸多不满。   她将小本子丢开收起,先去睡了,打算次日继续看。自从新婚之夜郁明的赖皮行为,虽说两人不应该同房睡,这对夫妻却一直同房睡。不过今晚,郁明在门外徘徊,在窗下看灯火昏黄。郁明趴在窗上刚想试探下李皎的态度,李皎啪嗒关上了窗,窗杆捅着了他的脸。若非他往后撤退得快,他脸都要被李皎打得毁容了。   月凉如水,落地似霜。霜白微光,重树叶拂,郁明坐在屋外窗下的台阶上,手摸着自己的脸,额筋大跳几下。他在屋外走来走去,到屋中灯火都熄灭了,他也没勇气进去爬床。   李皎躺在床上,刚要入睡,听到外头嘹亮的男声小曲:“妹妹哟……”   一波三折,被某人唱得荡气回肠!曲声嘹亮,情意满满,绕屋转了一圈又一圈。那歌声一遍遍回荡,渐次的,整个公主府的灯一盏盏亮起,都被惊动了。山歌足足唱了一刻钟,公主寝室中暗下去的灯火才重新燃起。   爬出帷帐,李皎又气又笑,她捂脸,抽着额筋,觉得腮帮子都被逗得生疼。她忍无可忍地到窗边,开窗:“还让不让人睡了?”   山歌戛然而止。   然李皎再上了床,没有那吵人的山歌,后半夜却睡不着了。   郁明吹了一夜冷风,后半夜自己一个人找了客房随便应付一晚上。   他一晚上翻来覆去,一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错,一时又想李皎怀了孕,自己身为大男人,应该让着她。他辗转数时,到天亮时想通:算了,媳妇最大。他捏着鼻子,就忍了吧……   郁明开始嬉皮笑脸地在李皎面前晃悠,跟李皎打招呼。   李皎看一眼他英俊的脸,再去回忆一番他的小本子。她沉着脸,转身回房,将郎君关在屋门外。两人这般置气数日,府上人都看出他二人在闹矛盾,躲着两人走。李皎却是即便闹矛盾,也没忘记要紧事。她看郁明对铸刀一点也不着急,就知他心中还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倒是无所谓,李皎却不能再因为自己而耽误他一次。   她必要他风光回北冥!   左右李皎已经把铸刀用的玄铁、陨石都赎了回来。她还跟长安城有名的铸铁大师打好了招呼,清晨早早起来,李皎便让人把几十斤重的大包袱搬上马车,准备去约见那位大师。她上了马车,刚刚坐稳,人影从门外一闪,听得众人惊呼。   眨个眼的功夫,郁明便坐在了她旁边。   车外人小声问话:“殿下,我们还走么?”   李皎看郁明。   郁明讨好地从案上拿过果子剥皮给她,还言之凿凿道:“皎皎,你是要铸刀去吧?那多辛苦啊。街上人那么多,包袱那么重,我帮你背呗。”   李皎哼一声。   她没有反驳,车外人便知驸马还是拿下了殿下。待车中二人坐稳,马车悠悠行开。车马出了坊门,到西市坊门外,李皎便让停车。按照她原来的计划,这么几十斤重的包袱是要仆从来背的,如今有郁明在,其他人倒是不需要了。   李皎先下马车,车中还在认真削果子皮的郁明愣了下,俯下身认命地背起那沉重包袱。他心中不是滋味,因这明明是他的东西,明明做事的目的也是为了他,现在反倒被李皎抢了头,弄得他好被动。   而李皎依然不放过他。   女郎先下了车,旋过身,手放在车辕上,客气询问:“哦,忘了问你,旧情郎啊,要不要我扶你哇?”   郁明黑着脸跳下来:“不用!”   李皎唇角上翘:“真的不要?我怕我不来扶你一把,你回头又会写我骄横,从来不想着你了。”   郁明忍怒:“你……”他放软声音,硬生生把“你够了没”,给改成——“你想多了啦。”   李皎被他僵硬的甜言蜜语给恶心一把,哼一声后,撇过头不理会他了。郁明倒是一旦放下自己的架子,人就放得特别开。李皎去街上不再带仆从,郁明任劳任怨地背起他那几十斤大包袱,健步如飞地在她身后追。   街上熙攘,摩肩擦踵。两边商铺鳞次栉比的街道上,很快出现一道鲜明的风景线。   李皎在前走得头也不回。   郎君在背后笑嘻嘻地追人:“哎呀,皎皎,你不要想太多嘛。谁还没有私下里发发牢骚的时候呢?你就当这是我的个人爱好嘛。换个角度想,我时不时写一写你,说明我时刻记得你啊。你应该高兴,对不对啊?”   李皎:“哎那真是怪我居然没有时刻记着你了。我这几年居然没有弄一个本子天天来写你,我真是太对不住你了。你是不是很难过啊?”   郁明厚脸皮道:“是啊!”   李皎撇嘴。   郁明观察她的脸色,又重新换个说法:“其实我这几年过得很苦的,风吹日晒,冰刀霜剑。吃了上顿没下顿,整天为了混一点钱到处给人打长工。我好辛苦好艰难,我……”   李皎:“……”   她知道郁明在博她同情,偏偏他唏嘘说话时,她是真的心软了!她一边反省自己太不关心郁明,一边又觉得他这毛病,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她要再晾一晾他,让他意识到她没那么好糊弄。不是他唱支山歌、摘朵花在她屋外蹦跶,她就能轻易谅解的!   李皎红着脸,低头:其实他那山歌,唱得还挺好听的……   一道寒风过!前有骏马疾行,马上骑士高呼:“让路!”   马来得很快,又是在官道上行来,诸人皆可见此郎的贵族身份,遂纷纷避让。郁明肩上背着包袱,看李皎反应不过来,他伸手上前,将李皎一拽,转个方向。浑浑噩噩中,李皎被徒徒转半个圈,人被转去了面向长街的方向。她鼻子撞上了青年的胸膛,痛得差点落泪时,人完全无碍。   李皎捂着鼻子,被郁明搭着肩。她没什么表情,郁明却脸色难看地看向那纵马而过的郎君。那郎君纵过了两人,已跃出去了十丈有余,又抓紧缰绳,让胯.下马强停下来。马踩着四蹄甩一身鬃毛,马上郎君回头,目光惊疑地看向那对男女。   他目光直接无视了郁明,看向李皎。   他目露惊喜色:“殿……小娘子!”   当马停下,围观者有幸目睹,才能看到马上郎君虽风尘仆仆,容貌却是极为出众。此郎长眉入鬓,星目如裁,就算刚刚纵过马,当他停下来时,也是一身的雍容华贵气度。众人赞他之出色,他的眼睛只看到李皎。   他露出熟稔无比的眼神,下了马,笑着牵马走向二人:“真是好久不见,娘子还是这般风采啊!”   郁明搭在李皎肩上的手僵住,他用余光去看李皎,发现李皎目光同样停顿一二,看向那郎君。她是认识这位郎君的,且看这两人的反应,两人不光认识,还极为熟悉。   晴天霹雳,在脑中轰一下,过了个遍!   一瞬间,近乎本能的,郁明脑海中就出现了一个人——博成君!   他素来对李皎的旧日情.事不问不管,他掩耳盗铃,不想理会她那些情情爱爱。好像只要他不问,那些事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江唯言的来去,郁明都没问过。前面的博成君,郁明更不会问。他在心中想:皎皎已经嫁给我了,我何必管她以前跟谁好过呢?   但是!   博成君!博成君!   这人就像是魔障般存在着。郁明和李皎之间曾经有这么个人的存在,来长安后,这个人一直没出现,郁明以为这人会如江唯言一样,再也不出现。但是现在、现在……   郁明忍着火气,一字一句问:“他便是博成君么?!”   李皎摇头:“不是。”   郁明脸色稍有缓和,听到李皎下一句怀念的话:“他是博成君的兄长啊,杨家大郎杨柏川。”   杨柏川已经过来与李皎打招呼,噙着笑拱手:“我刚回长安,没想到先遇上了你。唔,我既然回来了,我二弟不日也将归来。我先代他向你问好了。多年不见,我二弟很记挂你,想来你也如是。”   他察觉到冰冷的目光,侧过头,与青年肃冷面容对上。杨大郎扬扬眉,露出颇为兴味的笑。   街上的气氛让李皎不安,杨大郎的话让她有些尴尬。她这个时候不知道,博成君要回长安了,她赶走的那位扈从江唯言,养好了伤,这个时候,也在长安。   江唯言没有进长安城门,到了郊外一家寺庙,他动作灵敏地翻墙而入。这座寺庙是皇家寺庙,有宗亲在此休养。如今宗亲大多搬离,他知道却还有一人留在这里。江唯言熟门熟路般绕进去,进了一个院子。他站在墙头,已看到院中与高树齐肩的纸鸢。重重树影下,有十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儿笑声如银铃。   纸鸢挂上了树,绳子怎么也绕不开。女孩儿急得跳起,掉眼泪,她口中嚷着纸鸢,但也就她一个人在嚷。   众人站在屋檐下嘀咕:“不过是一个过气翁主,还叫我们侍候,真麻烦。”   她们纷纷进屋。   树下的女孩儿呆呆坐下,她坐在台阶上,抬头看大树。忽然风过,青年从树上跳下,手中拿着她的风筝。女孩儿美眸雪腮,本是难得美人,然她眸中神色太过清澈,露出几分痴态。她看到有男人闯入自己的院子,眸子亮了下:“江……”她想不起他的名字,只能干脆喊他,“哥哥!”   她欢喜拍手:“哥哥,你回来了?!”   此女名唤李明雪,是晋王殿下的幼小痴女。晋王,是昔年太皇太后为陪伴幺子太子,从宗亲中过继来的公子。现在随新帝登基,旧年的公子们都失了势。晋王多年不曾回京,只有他的小女儿,被留在长安。前两日,因为太皇太后病重时提起晋王,陛下便点头让晋王回京。长安的人,这时候才终于想起,晋王在京中留下了一个女儿。晋王的这个小女儿,李明雪她不过是一个宗亲翁主,因无法开蒙,已在无人问津的寺中独活数年。   江唯言跪在她面前,将纸鸢递给她。他目中露出笑,伸手抚摸她的面颊,淡声:“多年不见,明雪变得漂亮了。”他停顿一下,轻声,“明雪,你父亲要回京了。你知道么?”   “可别让他知道我回来看你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还记得不,小江曾说过想回京见故人,那个故人,就是李明雪!李明雪就是小江的牵绊! ☆、第62章 1.1.1   夏日最热的时期即将过去,皇家寺庙平时来的人极少, 到了晚间, 更是连寺里的和尚也不露面了。虫鸣声断断续续, 透过窗纱响彻耳边。因为不得宠,侍女仆从们大多贪懒, 一个个躲着不出来。年少的翁主即便想要杯水,也得自己吭吭哧哧地去打水。   长夜淡雾中,李明雪吃尽全身力气, 从院外的井中打了一大桶水,累得双腿发软。没有人帮她,没有人理会她, 她提着那桶水, 一路走得摇摇晃晃。等回到自己房舍门前,一桶水已经洒了半桶了。提水这种粗活,连贯做下来,让女孩儿的面颊渗出薄汗。她伸手擦汗, 刘海被擦乱, 碎发乱乱地贴在面上,让她显得几多楚楚娇弱。   李明雪一言不发地推门进屋,将水桶提进去。她关上门,黑曜石般的眼睛在屋中一扫, 看到屏风上映着后方青年的挺拔影子。青年在屏风后宽衣解带,给自己上药。他听到屋中的动静,脱衣的动作停顿一下, 轻声:“明雪回来了?”   李明雪没有理会他,她走到一边蒲团上。她不像其他名门贵女般跽坐,她喜欢抱膝而坐,将下巴磕在膝盖上,整个人缩得小了一圈。小女孩儿这般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看着屏风后的青年。   江唯言早已习惯李明雪不回应他,当她不说话时,他心中甚至对她有抱愧感。即使李明雪神智不通,江唯言出来把水提进屏风后之前,还是敛好了衣袍。他匆匆打理自己身上的伤,每动作一下,额头就渗冷汗。   李明雪突然问:“江哥哥,要我帮你么?”   江唯言答:“不必。”   “哦。”李明雪便继续坐着不动了,低下头发着呆。   江唯言之前受伤极重,雁将军的人马对他不留情面。若非退出十里后,有长公主殿下收手的命令,江唯言无论如何也捡不回这条命。即便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江唯言人已经来到了长安,他在失去了自己旧日身份后,并不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长安。   江唯言换好了纱布,穿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他蹲到李明雪面前看她,他眼神温柔地看她,女孩儿却只呆呆地低着头,对他的窥视并无反应。这是个无法开蒙的孩子,即使长到了十四五岁,心智却始终停留在七八岁。   七八岁……   若非她在七八岁时救他一命,并因为他的缘故撞到了头,堂堂一位亲王的掌上明珠,如何会落到今日被人不管不问的地步?若非她当年救下他,他如何能得见晋王,又通过晋王的关系认识李皎,再认回江家?   她在七岁那年的遭遇,成全了江唯言,却毁了她自己。   江唯言伸手抚摸女孩儿的长发,神情略微恍惚。他想到李皎质问他,质问她哪里对他不好。李皎对他足够好了,唯一不如的,只怪江唯言在很早之前,就先欠下了另一个小女孩儿的人情。这个女孩儿,为他毁了自己的一辈子。他若不管,她父亲更不会管她,皇室也不管她,她可怎么办才好?   江唯言这些年帮晋王做事,原因,也不过是晋王用李明雪吊着江唯言。也许晋王原本只是随便吊一吊,但晋王殿下也没想到,一个痴傻的女儿,居然还真把江唯言这种高手吊住了。   江唯言半天不说话,被他摸头的李明雪有点不适地往旁边偏了偏头,躲开他的抚摸。她从膝盖上抬起明灿眼眸,专注看着江唯言:“哥哥,你不是说,下次见你,你就带我走么?你这次回来,是带我走的吗?”   江唯言摇头,挨着她坐下:“时机不到,还得等一等。等你父亲他们掐得不可开交,顾不上你我时,我再带你走。”   李明雪失望地“哦”一声。   江唯言转头看她:“怎么,待在这里,还有人欺负你么?”   李明雪摇头:“没有啊。我就是不喜欢这里的人,我想和哥哥在一起。他们都没有哥哥对我好,”她低头苦闷,“但是哥哥你好久不来,我差点都忘了你了,”她再仰头,寻夸奖,“但你不让我跟人说你来过的事,我真的从来没有说过!”   她说的话,还如七岁孩子般简单。然就是这样简单,她也明白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   江唯言心中一柔,将她搂抱入怀中。他把她当孩子般疼爱,深觉若非自己的缘故,李明雪今日未必是今日的状况。她长到十五岁,整天看到的便是寺庙里的和尚。她连同龄人都遇不到……   李明雪恹恹道:“他们整天说晚上的灯,照亮一长条街。说小贩在两边叫卖,客人好多。他们说长安好繁华,我就在长安啊,我怎么不知道?”   江唯言耐心道:“你是在长安郊外,连长安城门也没有入。严格来说,你并不算在长安城内。”   李明雪呆住片刻,忽然坐直,眼睛莹莹地望着江唯言:“其实我们离长安城很近对不对?哥哥,天黑了,你武功这么好,你带我去长安城内看一看,好不好?”   江唯言微迟疑:进城?他这样的状况,大摇大摆地进长安,不太好吧……   李明雪了然:“哥哥你做了坏事,被人看着对不对?好吧,那我不要进城了。”   江唯言眉心微跳:“谁告诉你我做了坏事不能进城?”   李明雪眨巴眼睛:“嬷嬷给我的画本里画的啊。坏蛋都那样,见到拿大刀的哥哥们就害怕。你要不是坏人,你怎么会害怕进城?”   江唯言立刻起身,一言不发地入屏风后。在李明雪茫然的片刻时间,江唯言已经取来了兜帽,随手一甩,甩到她脸上。女孩儿被红色兜帽埋住,费劲无比地从兜帽下抬起头脸,一双眼眸湿漉又控诉地瞪着站在她面前的青年。青年把她一提,兜帽给她系好,将她抱起:“我们这就进城!”   李明雪傻乎乎地被抱起。   江唯言低头,语重心长地教育她:“明雪,你要记住,我不是坏人。”   “哦。”   年少的翁主懵懂无比,被擅长飞檐走壁的玄袍青年带出了寺庙。李明雪并不懂江唯言的武功高低,在她简单的世界中,江唯言已是最厉害的人物。他带她在风中穿梭,他的轻功极快,李明雪都不知道这般高超轻功,世上根本没几人坠得上。反正李明雪也不知道,江唯言根本连官道、城门都懒得走,他直接带女孩儿走城墙,如一阵烟雾般纵上高墙,跃入了长安城门内。   一进去,远处寥寥火光,让李明雪惊喜地“哇”了一声。   再往前赶数街,人群摩肩擦踵状已能被人眼看到。江唯言不再用轻功,而是放下李明雪,牵着她的手。李明雪眼睛都不够用了,到处乱看。她还要跑入人群中,被江唯言牵住手:“我们约法在前,带你玩可以,你不能离开我三步之外,不能松开我的手。”   李明雪兴奋点头:“嗯嗯嗯!”   她像是初入人间般开心,穿梭于人间灯火,看什么都好奇得不得了。她闻到夜间小吃的香味,自觉地走过去,眨巴着眼睛蹲在地上看。江唯言迈开腿要走,被女孩儿抱住腿,仰着脸眨着眼睛看他,眼眸水润潮湿,若一汪清湖。江唯言无奈,只好掏钱为她解馋。   女孩儿抱着好几包零嘴,步伐轻快地走在人中。她一开始还有手牵着江唯言,后来已经没手了。她在前面走得慢,东看看西瞧瞧。女孩儿着大红色,兜帽下的面孔小而精致。江唯言漫不经心地跟在后方,他即使不和李明雪并肩走,前面那么显眼的亮色,他也不会跟丢。全程走来,青年面无表情,却是几次碰上李明雪的笑容,目中也露出几分温色。   李明雪站在桥头看水上杂耍,她于人群中,乐得与人一起拍手掌。她手掌拍得用力,面容因开心而白皙染红。水上杂耍热闹,不光吸引了她这样的人站在街上、桥上观看,也吸引了两旁二层高楼里坐着的客人围观。   李明雪忽然看到桥头斜对面的一家茶肆的二楼,一间雅舍的窗子被窗杆支开,一个女郎倾身往这边望来。那女郎容貌姣好,眉目清婉,乌发雪肤。她的衣袍被风吹皱,而她俯身看来,眸子在寒夜中仿若明珠般晕晕生辉。   李明雪看到这般出色相貌,一时怔然。   江唯言从人群中挤过来,敏感察觉到李明雪情绪的不对:“怎么了?”   “那个姊姊,好眼熟……”李明雪伸手指。   她的相貌在人群中也极为出色,她还伸出手去指。她这一伸手,那窗边的女郎彻底把目光转过来,对上了她。江唯言顺着李明雪的眼睛看去,眼神猛地一僵,认出了那是李皎!   李皎那般孤僻的人,这个时候,居然没有待在她的公主府里发霉,反而在民间与民齐乐!   江唯言当机立断:绝不能被李皎认出两人!无论是他还是李明雪,撞上李皎,都是□□烦!   他往前一跨,遮住了李明雪仰望的视线。女孩儿一怔,她戴着的兜帽被扯去。那披风一般的兜帽在半空中一甩,女孩儿的视线便漆黑了。她在黑暗中,察觉自己的腰肢被搂入,被往前拉扯。她被扯撞入了青年的怀里,兜帽落下,将她的人埋在下面。   一点光也没有。   李明雪迷惘:“江哥哥?”   “嗯,”同样的漆黑兜帽遮掩下,江唯言与她挨得极近,他一低头,滚烫的呼吸便喷在女孩儿脸上,他的声音却始终冷静,“明雪,你觉得那个女郎眼熟,是因为她是你的堂姐。你就算没见过她,也见过你们家别的公主翁主们……明雪,你日后必然会与她见面的。但无论她如何诳你,你也不能说出今晚的事。你的故事里,更不能出现我,知道吗?”   李明雪没有理会江唯言的解释,反而问:“我们是在躲她么?哥哥你做了坏事,怕被她发现?”   江唯言沉默。   一片黑暗中,他的手被拽住。他耳边听到李明雪斩钉截铁般的声音:“那哥哥,我们快点跑吧!坏人都是要逃跑的,我们趁她没抓到我们之前,赶紧跑掉!我再不来这里了,她就抓不到我们了!”   她的童言稚语,让江唯言失笑。然他一笑之后,在女孩儿的连连催促下,到底点了头。   被江唯言认出的李皎,坐在茶肆的雅舍里。她下午时遇到杨安,即杨柏川。杨柏川初初从雁门关回来,见到李皎后,很是热情地与她攀谈。但是李皎不光是一人,李皎身边还跟着她的夫君郁明。郁明亦步亦趋地跟随,目光紧盯杨安如防贼,杨安对这个江湖人,也是几多不在意。两相夹击,弄得被挤在中间的李皎坐立不安。   几人从下午一直磨到了晚上。中途三人去找了铸刀大师,把包袱交了出去。大师听闻要用玄铁、陨石打一把天下无匹的重刀,心中不觉郑重。大师不敢许下承诺,只说这样的刀打造得都不容易,一两年都是常事,让对方莫急。   郁明凝重点头,他心情复杂地交出去自己的包袱,此时依然不敢想一把不输于“望山明”的长刀,会不会回到自己手中。   之后,杨安邀请长公主殿下去喝酒,被郁明冷声又得意地以“她有孕了”驳回。杨安怔愣一二后,再邀请殿下去喝碗清茶。李皎虽然现在疑心杨家,却不想打草惊蛇。杨安又刚刚回来,她拉不下面子,便答应作陪。于是,郁明的脸又黑了一路。   郁明心中不忿:他又不是博成君!只是博成君的一个兄长!皎皎都对他这么客气!   好家伙。   这要真是博成君回来了,皎皎不得立马变心?不得立刻带着他的孩子改嫁?   他要杜绝这种可能性!   李皎一晚上,被两个青年夹击,茶肆雅舍被两人烘托出了火坑的气氛。李皎受不了这种窘迫,干脆开窗透气。她素性寡淡,开窗也不是为了观看水中杂耍。只是她装模作样地把目光投过去,不觉定睛,因看到了一个妍丽的红兜帽少女仰头望着她。   好是惹眼……   下一刻,她不及细看,便看兜帽甩开,旁边一人掠入,兜帽罩住二人,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目光凝住,喝一声:“郁明!”   一下午一晚上的时间,郁明第一次被自己的妻子喊一声。他愣一下,喜滋滋地扒过去,看李皎叫他,莫非是看到什么有趣的景儿,想着他?哎,李皎虽然嘴毒,但遇到好玩的,还是会想到他的。结果他人凑到窗边,被李皎在后方一推!   郁明没对李皎设防,他一下子被李皎推出了窗子,往楼下摔去。   李皎言简意赅:“桥头!”   怪郁明和李皎的配合不够默契,李皎喊郁明,是使唤他做事。但是郁明心甜,不知道李皎喊他不是看风景,李皎只好上手推他,借助外力点醒郁明的自觉性。   一边喝茶的杨安,在李皎将自己的夫君推下窗子时,他手一抖,半盏茶都抖了出来。他面色僵硬,心有余悸地把茶推远,对李皎敬而远之:这什么女人?莫名其妙的,居然就把她丈夫推下去了!   郁明身体的本能反应快!   他甫从楼上窗头被推下,身子就在空中一转,稳定住身形。再听到李皎的喊声,郁明没有弄清楚李皎要他做什么,人便先跨步而奔,往熙攘的桥头飞去。在他越过去的刹那,桥头的江唯言也有察觉。他心中苦笑,没料到李皎如此敏感,抱起李明雪,连兜帽也没有掀开,就带人跳下去,踩水而走。   有人陡而落水,惹得人群哗然。   当江唯言一动,郁明自然知道自己要追的是何人了!   他跳入水中,水花溅起。他身形如雾,在前方郎君跃出水面前,一掌隔水拍出。那水浪拍在前方躲避青年的后背上,郁明并未使出多少力,却让那即将跳出水面的青年步子一趔趄,往下跌了下。但即便这么一跌,对方一心想逃,轻功又极高,郁明追出一段距离,被人群堵着,怎么也过不去。   夜风中,一声软糯带哭腔的“哥哥”顺风传来。那软软女声可怜无比,虽刚出口就被人堵住了嘴,已让身后追人的郁明一怔,暗自踟蹰自己追的到底是谁。这么一犹豫,人再也没跟上。   郁明羞愧,只能回去见李皎。   李皎和杨安已经离开了茶肆,在楼下等郁明。郁明回来,将情况大致跟李皎说一下,李皎若有所思:急着躲人吗?可惜她眼力不够好,没有看清楚那个女郎身边护着她的人是谁。   李皎面上无波,对郁明没追上人也不在意,反正她就只是一个怀疑,也没猜出个所以然。她心中想从明日开始,让长安城中戒备,紧急追查,看能不能查出什么来。   一直围观的杨安,在这时候目光一闪,若有所思。他猜李皎是顾忌自己这个外人在,有些话才不好明说。杨安扫一眼郁明,心中嗤笑:一个江湖人,居然赢了他弟弟……长公主殿下这眼光,真是数年如一日的不挑啊。   郁明回望他:看我作甚?   杨安轻笑,跟公主殿下告辞。告辞离去前,他似忽然想起一事般提起:“对了,我与二弟都要回来,府上为庆贺,要趁着花期未去,办一个赏花宴。听说长安城中的贵门男女都请了。殿下若有空,也可去玩一玩。”   郁明冷嗤:去玩?这个杨大郎真是不讲究,他竟然不知道李皎不怎么出门吗?李皎平时就整天窝在家中,凭什么要为一个赏花宴赏光?   郁明不屑答道:“我们有事,没空,不去!”   杨安揶揄笑:“我还没说日子呢,这位驸马殿下?”   郁明随口:“不管你哪个日子,我们都……”   李皎在一边打断他的话:“那请杨兄送帖子来,若有空闲,我自是要赏光的。”   郁明:“……”   他转头怒瞪李皎:“喂!”   杨安忍俊不禁,一面应了长公主殿下,一面嗤笑长公主殿下的那位驸马:“那我自是扫榻相迎,等候殿下了。唔,看来是只有殿下来,驸马却不来了?真遗憾啊。”   郁明一本正经道:“不必遗憾,我也会去。我想起来了,我近日也没什么事,去玩一玩也行。”   杨安:“驸马还是不用来了吧?你未必能与长安的郎君们玩到一起呢。大家弹琴作画写诗时,驸马跟不上,还会扫了大家的兴致呢。改日……”   郁明道:“不会啊,我颇有兴致。不就是弹琴作画写诗么,我颇有才艺,只是世人不知而已。杨大郎不用劝了,我天生适合跟你们这样的郎君一处玩,不让我去,我还不高兴呢!”   李皎:“……”   杨安:“……”   两人齐齐扭头,深深凝视郁明。   他两人不信任的那种笑而不语的目光,让郁明恼羞成怒:“怎么,我看起来不像吗?你们是小看人?”   杨安微笑一下,摇摇头,冲李皎拱了拱手,这次是真的告辞了。他与郁明打交道一下午,再加一晚上,到这时,差不多明白为什么李皎最后选的人,是郁明,而不是他二弟了。冲郁明这份厚脸皮的功力,他二弟也拍马不及……   然这般约定,到底是定了下来。   李皎如郁明所想,根本不喜参宴。只是这是杨家的宴,杨家现在就一个女郎,即杨三娘杨婴。杨家办宴,必然是杨婴亲自打理,好为她两位兄长接风。查名门的麻烦点在于,没有确凿的证据,无法大肆搜捕。李皎现在怀疑杨婴与西域凉国的关系,明珠却说杨婴的画工与他们见的那幅画不一样,线索已经断了。李皎却仍不放过杨婴,她始终觉得杨家当年既然派人追杀过郁明,今日之事,不太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   哪怕没有茵犀香,哪怕画工不同。   李皎凭着本能,仍想查个清楚。   这次的赏花宴,便是一个试探杨婴的好机会。   李皎是本着试探杨婴的目的去的,介于她和郁明仍没有和好,她的夫君心又太甜,估计帮不上什么忙,她根本没把自己的想法对郁明说。然她虽然没有说,也不想因一个赏花宴,就伤害郁明,让郁明伤心。   她是一直到在花宴上,与女郎们坐在一起,才从杨婴口中听说,博成君会于今日回家来。此时,郁明已经与她分开,被杨安领着,和长安诸多郎君们见面相会去了。长安城中的贵族郎君们对这位新婚驸马好奇得很,之前没打过交道,大家都想认识一下这个江湖郎君,看和他们到底哪里不一样。   李皎听闻博成君会来,心中后悔,想这恐怕是郁明与博成君相见的最差时机了。她的夫君对所谓的才艺一窍不通,博成君却是集大成者。杨大郎若有心,不定会如何损她夫君。   李皎面色沉沉,作东家的杨婴被李皎再□□问,诧异笑道:“我二哥确实会回来啊。不然殿下以为我为何要把宴办在今日?就是为了给我二哥一个惊喜啊。” ☆、第63章 1.1.1   李皎与众女郎坐在一处闲玩,杨婴做东, 女郎们却紧着李皎。女郎们时不时瞥一眼那位长公主殿下, 目下都或多或少有些好奇意。原因也简单, 长公主殿下虽然长居长安,却没怎么参加过女郎们的交际宴会。那位公主殿下与时下的年轻娘子们不大玩到一起, 众人提起她,也很少会谈及她的私事。李皎的每个行为,与其说是她个人的意愿, 众人更常理解成朝廷的风向标杆。   为了不引人多想,李皎确实不怎么出门。   正是因为不常现身,这位殿下甫一出来, 众女都纷纷猜测, 莫非是为了给杨氏面子?   她们再去看那言谈温和的貌美女郎杨婴,心里都转了一二分:看来杨氏背靠皇室,哪怕现在人口凋零,皇室也是照应杨氏的。几年前传闻长公主殿下和杨二郎博成君定亲和退亲, 长安传得神乎其和, 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只是如今杨二郎在雁门关守关门,李皎另择良婿,两人似乎又没什么往来了。   不过不管如何,长公主殿下难得现身, 众女郎都紧着巴结她。好不容易见到这位殿下,众人不熟悉李皎,只能随便寻话题瞎聊——   “殿下相貌这样好, 皮肤也这般好,不知是如何保养的?”   李皎:“全靠侍女功劳,我也甚是不知。”   女郎被一噎,重新换个话题:“殿下气色不错,最近也是有什么喜事?”   李皎:“无可奉告。”   众女郎:“……”   碰上一个不会聊天的尊贵长公主殿下,她们想要巴结,真是辛苦极了。众女笑得尴尬,再胡乱找话题:“殿下难得出来一趟,定是为了陪同驸马了。”   李皎顿一下:“不错。”   “方才见到驸马风采,当真让人景仰。”   李皎唇角微扬:“不错。”   “驸马与殿下伉俪情深。”   李皎唇角弧度仍很浅,眼睛却清黑明亮,笑意加深:“不错。”   她连续三句“不错”,这里的贵族女郎们没有一个是傻子,心中一转念,便知道这位殿下喜欢什么话题,会搭理什么话题了。她们心中惊讶,看悄悄打量那羽衣长发的女郎,看她垂目敛眉,十指如玉。李皎容颜明婉,靠水而坐,水光浮动落在她面上,衬得她透白的肌肤如瓷如玉。瓷玉皆冰冷,此女形容也甚冷。她端坐高位,人便如山水画般,只可远观,不容亵.渎。这般清冷高贵的女郎,对什么话题都不感兴趣,只有提起她那位新婚夫君,才会露出生动些的表情。   李皎是很喜欢谈论她夫君的,也很喜欢听别人说起她夫君。众女郎们每每夸一句郁明如何好,李皎心情都很愉快。即便知道这些女郎未必了解郁明,恐怕连她夫君的名字都记不住,但她就是开心有人夸赞郁明。哪怕是为了哄她高兴。身为长公主殿下,李皎不慕强权,也不敛财,她就是喜欢所有人都欣赏郁明,又算得上什么大错呢?   杨婴时不时看一眼李皎。她听那些巴结李皎的女郎,都在绞尽脑汁地说驸马如何神武。她们倒是忘了,前两年,她二哥还没有与李皎解除婚约时,她们提起她二哥,都是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因那时李皎和博成君,很明显表现出了不是良配的意思。长安的权贵们,都在等着看那两人退亲。后来,果如众人所料,两人确实退了亲。长公主殿下因为不喜博成君,病了两年都下不了床,除了退亲,还有什么办法?   杨婴心想:同样是驸马人选。一个让李皎不喜得病倒,一个就让李皎巴不得全天下炫耀。人和人的际遇,怎么就差距这么多呢?   杨婴心中慨叹一番,在众人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时,适时地走过去,给诸人端茶。她亲自为李皎敬茶,清冽泉水舀入杯中,茶叶碧绿,浮动如花开,颜色清新鲜嫩。李皎低头看着雪白茶花小小一团在女郎手下绽放,寻思如何把话题拐到作画上,当场验证一下杨婴的画与她怀疑的那幅,是不是同一人笔法。   “我二哥今日是要回来的。”李皎还没开始试探,杨婴先开了口。她随意一句话,如石子丢入清湖,溅起了圈圈涟漪。她这句话,不光让李皎面色一凝抬起眼,还让座上几个对杨二郎抱有好感的女郎红了脸,隐有期待地从亭子里往外探头,目光似要穿过重楼阁,看到府门口去。   众女交谈中,李皎手叩桌面,几次有起身离座之意。但是她几次微有动作,都被杨婴察觉。杨婴过来与李皎说话,她与李皎说起各种有趣风俗,李皎半天抽不开身。直到侍女明珠从亭外走来,在一众年轻女郎中快步跪到李皎身后,李皎才得以脱身。明珠在李皎耳边轻声:“那些郎君们吟诗作对完,羞辱了我们驸马一顿。现在又开始让人弹琴了,我估计杨大郎一会儿又要找我们郎君麻烦!”   李皎心中一声冷哼。   她不耐烦再在这里陪杨婴玩下去了,杨婴到底比不得郁明重要。她起身而退,一声未发,由侍女领着,掉头往亭外走去。杨婴这时正在帮一位女郎沏茶,低着头言笑随和。李皎非常不给面子的起身,让杨婴手中颤了下,茶壶倾了倾,滚烫热水倒洒出来。下方一排四个茶盏里被热水一冲,力道下压。茶盘一侧本松松挨着案木,杨婴这一失手,不光热水烫得她自己的右手骤痛,一声尖叫,那茶盘不平衡,还往下方摔去!   啪!   连续数声脆响。   李皎与明珠离开亭子的刹那,旁观了这场变故。杨婴右手被热水烫得一瞬间起了水泡,侍女们捂着她的手慌乱喊人。旁边挨着坐的女郎也跳起来,裙裾被热茶溅到,她被吓得脸色苍白。李皎往外走,看到杨婴在右手被烫的情况下,左手飞快地捡起那几个杯子。她的左手动作灵活敏快,旁边坐的女郎只顾白着脸,跪在地上的杨婴已经用左手重新端好了茶盘,放在案上。   众女皆惊:“三娘……”   杨婴一边痛得吸气,一边还强自笑一声:“抱歉,我心神恍惚,惊扰诸位了……”   因为这场变故,亭中女郎们顾不上猜测李皎离开的用意,先担忧地围住了杨婴嘘寒问暖。无人阻拦无人问话,李皎离开了亭子。但她脚步稍缓,脑中自觉回放起杨婴用左手快速収整茶杯、茶盘的时刻,那只手素白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短窄,做事并不比右手迟钝多少……   李皎由杨婴那双手,一下子想到了郁明。   而一想到郁明,她首先便想到了他废掉的右手,也与常人无碍的左手。他在右手筋断了后,不得不开始锻炼自己的左手。到现在,他做什么都用左手,很少用到右手。正常人都习惯右手,郁明是被逼得没办法,才事事依靠左手。   除郁明这样实属意外情况,大多数人的左手,还是不如右手灵敏的。   却还有一类人,天生左撇子。   杨婴那双手……   李皎心中微动:若杨婴天生左撇子,那现在也必然早改成了和常人无恙的右手。但就算平时用右手,她左手也依然灵活。是不是有一种可能,那幅画和杨婴有关的话,杨婴为了避人耳目,用的不是右手,而是左手?   也许世人皆看过杨婴的右手画,却少人见过她的左手画?   这个想法陡然在大脑中冒出,李皎自己都被这大胆的猜测骇了一跳。她心中热血狂跳,步伐顿住,血液在体内狂啸,让她恨不得立刻返身,去试探一下杨婴的左手。   杨婴的右手刚被热水烫了……现在就左手能用……   若是她布个局,非逼着杨婴作画,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明珠在旁边提醒:“殿下!”   耳边听到铿锵琴声,李皎眉心一抬,想到了她的夫君。她踟蹰一下,还是决定临时放过杨婴。以前很多时候,李皎都牺牲郁明,来成全自己的大事。但是现在,杨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很可能是自己多心,郁明却正被人为难。李皎还是更偏向自己夫君的。   女郎们和男郎们并不待在同一院子。一道半月门隔开,那边的女郎们还在聊天,这边的男郎们已经开始玩出了新的花样。他们改造曲水流觞的游戏方式,以琴声为媒,琴声停到哪里,那位郎君出来比试一才艺便是。若是输了,喝酒便是。   东家杨大郎去屏风后面时,还揶揄地看一眼围水而坐的诸人:“我指的是乐器,郎君们可莫要误会了。”   这边坐的郎君,全是贵族出身,哪个不是十八般武艺皆学过?杨大郎这么多此一举地提醒,不可能是提醒他们,分明是指郁明。众人皆哈哈一笑,试探地去看那郁家郎君。按照他们的认知,郁明不可能懂任何乐器。   偏偏他挂了个玉笛出来,镇定自若地坐着。众人一看那玉笛,几个孔的位置都不太对,心中失笑,且看郁明的笑话。   郁明倒是真无所谓,喝一碗酒,他悠然听着琴声叮咚:丢不丢脸什么的,反正又不是他的专长所在,他也不在意。他所擅长的,这些郎君却肯定比不上他。他不拿自己的长处比,被这些话随便笑一笑也无所谓。反正他是陪老婆出来玩的……输了就喝酒呗。他难道还怕被这些郎君灌酒不成?   他漫不经心地手叩着膝盖,心中算李皎玩完了没?这么无聊的宴会,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琴声叮一声,弦断之声,这边,大约只有郁明一个外行听不出来。   但过会儿,杨大郎就出来抱歉道:“府上琴师的弦断了,刚匆匆续上,琴师无法调音,恐弹不出佳曲。不过无妨,我二弟将将回来,被我拉来此地解围。”   “哎?博成君回来了?”   “能听博成君一曲,今日不亏!”   “大郎何必抱歉?等琴曲结束,让二郎出来一叙!多年未见,吾等甚是想念!”   杨大郎笑两声,与人相谈甚欢。他默默地扫一眼郁明,看到郁明的面色沉而平静,浓眉压眼,眼眸冷淡。郁明抬眼锐利,往杨大郎身上瞥来。那一眼目中之寒,带着凛凛杀气,激得杨大郎后背冒汗,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郁明屈膝而坐,飒然不动。然他只轻飘飘看来这一眼,就仿若随时会横刀而起。其凛凛杀意,让人悚然!   杨大郎流汗了一阵,退回了屏风那边。他暗自想自己应该多心了,杨家势大,二郎受屈,不过是给郁明一点难堪,难道还怕了郁明不成?李皎心系郁明,别人不知道,他们杨家会不知道么?李皎那两年给他们杨家带来的耻辱,二弟不计较,不代表他不计较!   反正……他大概计较的机会也不剩下几次了……   杨大郎重新沉了脸,听到仆从相报后,返身迎出。从拱门而出,一白袍青年行来,眉目清明,大步落拓如风,杀伐与生气同时到来。此郎气质甚好,纵刚刚打马进府,风尘仆仆,无损面容的俊朗。   杨大郎在日头下眯眼。   他弟弟博成君赶上来,先与他匆匆见过一面,顾不上跟大兄叙旧,便惊疑问道:“我进府时,隐约看到长公主殿下的马车?怎么,她来我们府上做客了?”不待兄长回答,博成君先抱歉道,“早知她来,我便不该今日进家门。兄长怎不提前通知我?算了,我先出去躲一躲吧。”   “二弟,你躲什么?!”杨大郎喝住了白袍郎君,严厉道,“你又没有得罪过她,她还来不得我们府上了?”   青年郎君埋怨看兄长一眼:“哎,三妹给我来信,说殿下上个月刚成亲。她刚成了亲,与驸马的感情恐尚未牢固。我和她的关系不知在外面被人传成什么样子,被她驸马误会了就不好了。我近段日子不方便与她会面,等她驸马不介意我的存在了,我再向殿下贺喜也可。”   他这么匆匆说完,就要绕过杨大郎回去自己的院子,打算换好衣服重新出门。   杨大郎:“……”   他眼神复杂地重新拦住二弟,咳嗽一声:“不急。既然你不想见她,躲着不见便是。只是府上琴师刚刚出了错,新琴无人可上手。你琴技一绝,便上手帮我顶一顶吧。”   他没有跟博成君说起博成君忌讳的那位长公主殿下的驸马就在听琴。   博成君不知,又很信任兄长。兄长有需求,他当下连衣袍也不换,就随兄长入座,帮兄长解围。   琴声重新叮咚响起,隔着一道屏风,这倒真是郁明第一次见到博成君,杨承。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霸王票么么:   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 10:28:21   木木的子修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 11:07:52   木木的子修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 11:07:51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 11:13:50   静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 13:28:04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 12:04:48   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 12:29:55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 17:57:56   兰苕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 18:31:59   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 19:18:11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3 11:44:56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3 11:45:06   妖怪哪里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4 09:45:33 ☆、第64章 1.1.1   琴声再次响起,已与之前琴师所奏相差甚远。琴声悠扬, 辗转回旋中, 自带有铿锵战意。那战意并没有占音太多, 在战意流转时,还有一腔温柔流连之意往来反复。琴声如画, 如瀑布乍开,似一树春光。不少郎君听琴之声,面上露出陶醉之意。他们手扣着膝盖, 轻轻打着旋律。而光听这重新响起的琴声,便可观弹琴人的为人胸襟。   郁明面色不太好,目光盯着屏风。日光耀眼, 隔着一湖, 屏风光景如团白光。他并不能看出屏风后的人是如何相貌,但以琴观人,那位博成君之胸襟开阔,让人暗自敬佩。   郁明一面想, 李皎既然与此人旧年有情, 整整两年,以李皎的眼光,她能看中的人,断差不到哪里去;另一面, 他心中涩然,正因为对方太出色,即便李皎已与博成君分开, 他到底意难平。   博成君在屏风后弹琴兴起,流水上,一酒壶置于玉盘上,顺水而飘。杨家大郎杨安一直站在二弟身侧,着人看那酒壶飘置的方向。有仆从过来跟他通报,他猛然回头,看青年的手指在古琴上动作。杨安手一抬,一道指风挥出,探向二弟手下的古琴。博成君微怔,没有来得及阻拦,那道指风碰到了琴弦,咚一声,琴弦再次崩断。   琴声再停。   湖另一边围水而坐的众位郎君,在琴声乍然停住的时候,都看到那湖中玉壶,走到了郁明的面前。郁明眉一挑,伸手捡起了水中的酒壶。众人互相一看,心中了然。在听杨大郎说博成君弹琴时,他们心中都有察觉,都觉得博成君针对的会是郁明。如今果然如心中所想,郎君们拍案长笑:“原来是郁郎!”   郁明目中闪出揶揄笑意,并不推脱,当真把他的玉笛拿在了手中。他敲了敲玉笛,心中微微自得:博成君也不过如此。   好吧,即使博成君和皎皎有旧。但是博成君手中,却没有皎皎亲自雕的玉笛啊。   屏风后的博成君起身,隔着一道纱布,他诧异地望着那个陌生英俊的青年。青年端着酒壶放置一边,从怀中掏出一玉笛把玩。青年垂目,深目挺鼻,侧容清隽明晰,日光落于身,熠熠生辉。然这个俊俏的郎君,博成君是不认识的。   他站在屏风后蹙眉,思量这位郎君是谁,兄长怎会请他来家中做客?   杨安走到二弟身边,目光幽深地望着郁明动作,口上噙笑道:“这位便是长公主殿下的新婚驸马,郁明。他早年和长公主形影不离,我想殿下应该跟你提过。但你大约是没见过这个人的。这次倒可以好好看看!”   博成君不可置信转头看杨大郎,发怒道:“兄长!你利用我?!”   他明明说过最好不要与长公主牵上关系,杨大郎却不置可否,还哄他来弹琴。杨大郎不光哄他弹琴,还借他的琴声,和那位驸马隔空对招!不管博成君本身意向为何,众人都认为博成君在针对郁明。   这与博成君本意相反,他如何不怒?   博成君转身就想走出屏风,想喝住这可笑的游戏。   他的肩膀被他兄长扣住,听到兄长大喝:“胡闹!给我乖乖坐着看!”   “大兄!”   “那郁明从你这里抢走了长公主殿下,你沦为天下笑柄,我杨家也备受羞辱!你是不怒,却不想杨家的脸面么?!不过是让他出个丑,长公主殿下都没有反对,你反对什么?给我坐下!睁大眼看那个江湖野人,如何比得上我们杨家郎君!”   “兄长,殿下她并非……”   “闭嘴!”   博成君数次被兄长喝住,肩膀微僵。杨家多数人都在当年从龙战中牺牲,活下来的就他们兄妹几个。杨家大郎说一不二,如兄再如父,他突然大声止住二弟。旧日威严在侧,博成君半晌没有开口。   他与兄长静立,目光落在湖岸上的郁明身上。   当他看着这位青年时,博成君脑海中,浮现昔年他与李皎相处的些微片段。早年他和李皎联姻,是因为杨家要和平阳王结盟。博成君杨承禀性至纯,家中为他保了位公主殿下做媒,他心中也不知何感,不抗拒不欢喜,就那么接受了这段联姻。   他要到很久后,才知道李皎另有心上人。   杨家捡了个空。   当他心中爱慕李皎时,李皎却缠绵病榻,为那位郎君伤怀,眼中看不到他。他悉心照顾李皎,李皎的病情反复,心情郁郁。他们请宫中御医来看,御医说是心病,说李皎郁结于心。   他刚刚喜爱上李皎,便得知李皎喜爱另一个人。   博成君陪伴了李皎两年时间,他初时是希望李皎能忘掉郁明,从头开始。他为了帮李皎养病,不得不去了解李皎那段爱情的始终。他从李皎口中,听到了郁明的许多旧日片段故事。   他帮李皎忘记郁明的那两年,帮李皎振作的那两年,他从各种角度,听说了李皎和郁明的故事。越听越颓然,越听越想,到底是何等风采的郎君,才让李皎念念不忘呢?   博成君自己也觉得可笑。   当他越来越清楚李皎的心意时,他便越来越无法爱上李皎了。他与李皎退了亲,李皎的病才大好。那时他就知道,李皎对这门婚事,是如何的抗拒。他帮李皎养好病,帮李皎重振精神,他鼓励李皎去找郁明,或者重新开始。   而他自己则去了雁门关,数年留守雁门关,不想回长安。   那四年,他在长安陪李皎养病的时候,他站在雁门关悬崖上往下看的时候,他走在月明中,他坐在高楼屋檐上。他辗转反侧,他念念不忘。他无数次地想,无数次地想要知道,郁明是谁?   郁明到底是谁?   他无比清楚这个人的故事,他却从没见过这个人。   意难平……到底是意难平!   而今,终有一日,隔湖相对,博成君见到了那落拓青年。   青年垂眼,将玉笛横在唇前,出声吹奏。郁明他架势极大,起身的动作又很冷静。他唬住了众位郎君,郎君们窃窃私语,以为是他们想错了,郁明会吹玉笛,只不过郁明不高调,从来不表现。众人渐渐收了心中念头,静静听候郎君的笛声。   有相挨郎君悄声问:“郁郎,你真的会吹笛?”   郁明胸有成竹地低调一笑,理直气壮:“会啊!”   博成君收了心中杂念,聆听郁明的笛声还能带给他什么样的惊奇。   “刺——”笛声尖锐,从笛管中呼啸而出。   这么尖锐的声音,让诸人猛地色变,捂住耳朵!   郁明多么的淡定,身边人面色僵硬,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看他,他倒是持着他那五音不全的笛子,吹奏出的乐声,时而刺耳时而尖唳。多少人捂着耳朵逃跑,纷纷喊他“够了够了,不要吹了”。郁明根本不理他们,他吹得兴起,管它魔音穿耳,还是神仙妙音,他吹得何等忘情!   隔着一湖,杨安忍不住面色龟裂。   博成君:“……”   湖边人如鸟兽散,爬滚着逃离郁明身边。但是那魔音何等可怖,又兼郁明身怀高超武功,他不光吹笛,还把内力用在了笛声中。不管郎君们往哪里逃,笛声都如附骨之疽,缠着他们不放。   好想大哭!   好想跪下求饶!   李皎和明珠赶过来,便听到这般难听的笛声,看到众位郎君的惊骇。明珠第一时间捂住了耳朵,尖叫:“天啊!”   “天啊!怎么有人这么自信?吹这么难听?”   李皎看到了郁明,所有人都四处逃散,就郁明一个人横着笛子,吹得意气风发。他的意气风发,以众人的惊恐为代价。连杨安都让人来求,求郁明不要吹了。四处混乱,鸟雀骇逃,有口气的动物,都远离郁明。李皎捧着胸口喘气,为郁明引起的混乱惊悚震撼:“他疯了么?!”   明珠看清楚了这般因果,双目呆滞,喃声:“他是要吓死所有人啊……”   她流下了难过后怕的泪:“以后应该没人敢让他吹奏了。”   她转头充满希冀地想握李皎的手:“殿下!阻止他,快阻止他!”   在李皎主仆身后,杨家三娘的右手包扎了纱布后,领着侍女,紧追长公主殿下的步伐。杨婴心中记得李皎来家做客,她并不想李皎突然离席。然后与诸人一样,耳边听到那魔音绕梁,杨婴双腿一跌,跪坐在了地上。   李皎哪里管得那许多,她捂着耳朵强忍笛声,快步跑向郁明。   郁明正吹得兴起,不妨旁边有人踮脚,一把夺去他手中的笛子:“够了!”   郁明沉脸,看谁敢打断他吹笛。他闻到女子身上的清香,低头看到佳人面色苍白,手握玉笛,难以忍受地瞪着他。李皎握住玉笛时,忽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她低头看自己手中的笛子,诧异地发现这笛子好眼熟……   是她扔掉的那个。   李皎心中登时间荡起一圈涟漪,脸颊微热。她垂下头,几不敢与郁明的目光对视。虽然两人已经成亲,虽然李皎心中爱慕郁明。但她和郁明之间,陌生的地方仍有很多。她嫁给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青年,她常常心中害羞又雀跃。   李皎握紧手中笛子,心想:他竟然找到了我扔掉的玉笛……他肯定很喜欢我吧……   郁明不知道李皎的弯弯绕绕,他只在一开始看到李皎苍白的容颜。郁明心中紧张,低头抓起妻子的手。他还想把她抱入怀中仔细查看,被李皎挣扎后,他紧张无比地握着她的手:“怎么了?哪里难受?”   李皎定定神,将心里的羞涩压下去。   她抬头,镇定地看向郁明:“无事。我只是因为你的笛声受到了伤害。”   郁明:“……”   身边一排排小几倒下,多少郎君躲到几木下。这会儿笛声艰难地停了,他们心有余悸。听到长公主对郁明的奚落,有几个不着调的郎君,哪怕自己刚刚脱困,就先噗嗤一乐。郁明转头,淡着脸看过去。   众人脸再次僵住。   郁明夺笛子,不满道:“我还没吹够呢!”   众人一凛,快要哭了:“……”   好在长公主殿下就是靠谱!郁明要来夺笛子,她往后一藏,淡定应对郁明的不满。众人听李皎语重心长劝道:“夫君,你不会吹笛子。但是你放心,我教你吹。你们这个游戏,我帮你完成,是可以的吧?”   李皎疑问地看向两边人,众位从案几下爬出来的郎君忙点头同意。只要郁明不再坑他们,李皎要代替自己夫君行令,众人求之不得。这会儿,他们哪还有心思为难郁明,只想李皎赶紧把郁明带走,不要再折磨他们了。   郁明半愿意,半不愿意吧。   李皎管他愿不愿意呢,推开了郁明,端然入座。众郎重新坐好,心中不安,祈祷这对夫妻,有那么一个人正常些,不要都这么不靠谱。在众人炯炯有神的注视期盼下,李皎横笛于唇边,一声吹出。   尖锐呼啸声再次惊起飞鸟!   众人惶恐捂耳,重新趴会了案下。他们瑟瑟发抖,双眼含泪,哆哆嗦嗦:“殿殿殿殿下……”   郁明:“哈哈哈!”   他拍着膝盖放声大笑,手揽住妻子的肩,按了两下。他目中含笑,微有热意,充满欣慰地看李皎。他满眼写满了对李皎的赞赏:不错不错!   李皎手忙脚乱地停下了吹笛,那声音也把她吓了一跳。她湿红了眼睛,偏偏她夫君还那么不靠谱地鼓励她,李皎红着腮帮,非常地不好意思:“见谅见谅,我试试音……这玉笛,音色不太对……”   众人露出痛苦却坚强的笑容:“原、原来如此……”   他们不知道,当初李皎这笛子雕得就不太好,音色不对是多正常的事啊。   郁明非常理所应当地欣赏李皎的吹笛声,众人惶恐不安地硬着头皮欣赏。隔湖一屏风,杨安面色几变,博成君定然而望。杨婴被侍女们搀扶着上了湖心岛,向两位兄长见礼。她大兄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她二兄对她友好一笑。杨婴敛容,与他们一起看去。   李皎坐于榻上,几次试音后,渐渐摸索出了这只笛子的门道。她是靠谱的,很快重新吹奏,妙音飞出,众人僵硬的脸色才纷纷放松。那女郎坐于榻木,广袖长裙,玉笛在手,仙音缕缕。英俊的青年屈膝坐在榻下,手支下颌,专注地凝视妻子。   九月风清,绿叶纷落,飘了两人一肩。   落落然,二人似神仙眷侣般好看。   博成君微怔,睫毛颤一下,落下遮住眼中神色。   笛声在众人耳边飘荡,比郁明之前的胡吹何止高了一招!数音围绕一音飞扬,如流水般环绕。它们高低起伏,连绵反复。千万音声回归一音,如千万想念回复一心。笛声遮天蔽日,追逐日光。它们滔滔不绝,过千山,趟万水,成波涛汹涌、前仆后继之势。那么多的追随,那么多的反复,那么多的回荡……   伴随无数欢喜,无数周转,无数流连……   听笛声的郎君们不自觉地站起,盯着李皎,盯着李皎口边的玉笛。当笛声戛然而止时,众人耳边却还回荡着那曼妙笛声。   何等仙乐!   李皎站起,郁明跟她起身。   明珠立在两人身后,将两边人的反应收于眼底。她露出笑容,很欣慰长公主殿下用笛声征服了这些人。   李皎对众人一欠身:“时日不早,我夫妻先行告退了。”   众郎君渐次回礼。   郁明和李皎在仆从的领路下,往前走去。他们走过郎君们,郎君纷纷让路。流水潺潺,湖心有屏风,屏风在此时被撤去,其后杨氏兄妹三人,望着沿岸而走的郁明夫妻。   郁明和李皎,与杨家兄妹们隔湖擦肩。李皎目不斜视,长公主的架子摆得很大。那边郎君女郎们欠身,郁明侧过脸,擦肩时,他深深望一眼博成君。时间在擦过的这一瞬变得缓慢,湖水生波,落花拂跃,郁明和博成君二人侧头,将对方的一眉一眼都看得清晰无比。   博成君面色颓然,握紧拳头。   郁明收回了目光,问李皎:“你这吹的是什么,有名字吗?”   李皎答:“有啊,相见欢。”   郁明重复一遍:“相见欢。”   他微笑:“确实,相见甚欢!你回去教我吹吧。”   李皎的声音很轻,只有她夫君一人能听到。郁明的声音却带内力,传到了杨氏兄妹耳中。博成君怔怔然,看李皎从头到尾也没有看向这边。他心知兄长的算计,惹怒了李皎。李皎如今只当作不知,已是颇有涵养。   相见欢……   相见何等欢喜!   那相见欢,说的是郁明和李皎。   却和博成君无关了。   杨家的宴席在长公主殿下离去后,仓促结束。李皎虽没有查到底,那宴席,却到底让她发现了一些端倪。事后数日,她都在查杨氏的宗卷,被郁明发觉。郁明后知后觉:“你那日参宴,并不是想见博成君,而是为了查杨氏?”   李皎:“我都不知博成君会出现,我怎么可能专程去找他?”   郁明心中欢喜,却又笑而不语了。他去寻明珠,从明珠那里,得知李皎对杨氏的怀疑,心中更为放心,又不觉心动。他不太管李皎的事情,但看李皎日夜操劳,却也想帮李皎做点什么……   长夜漫漫,李皎沉沉入睡,身侧睡着郁明。听到妻子轻缓的呼吸声,郁明骤然睁眼起身。他小心无比地越过两人之间由无数枕头摆成的“楚汉线”,跨过李皎。那楚汉线分明,夫妻二人虽睡一床,到底谁也不碰睡。   而郁明每看一眼楚汉线,就心塞一分。   他睡个觉,都抱不成老婆……但有这楚汉线,李皎才答应让他睡床。他能怎么办?   郁明冷哼一声:他迟早有一天,把这“楚汉线”拆了!   但是现在,郁明只能先爬过楚汉线,跳下了床,穿上衣服。他动作极轻,没有吵醒李皎,开门出去。郁明跳上墙头,凭借对公主府上扈从巡逻的熟悉,从公主府中出去,一路往杨家纵去。   他倒要看看,杨家在筹谋什么!   已入深夜,杨家大都灯火暗下,只有一屋亮着灯。博成君垂坐案头,他兄长推门而入,淡问:“反省得如何了?那日的教训,你有没有吸取?”   博成君不言不语。   杨安知二弟心性,知二弟对自己不满。他哂笑一声,心想若非长公主殿下逼得这么紧,我又何必把你叫回来?   他甩袖入座,忽然提起一事:“你可还记得,三妹出身西域的事?”   博成君:“……兄长何意?”   他慢慢抬起头。   屋檐上,一瓦掀开,郁明蹲在瓦上,听到房中杨大郎的说话声,心里一咯噔——杨三娘子出身西域?   李皎……似就是要证明杨三娘子与长安女郎的不同啊…… ☆、第65章 1.1.1   数盏明灯高亮,光呈冷调, 浮在窗子上。窗上所映黑影修长, 两位青年一坐一立。屋外起了寒霜, 结成一层雪白色,覆天漫地。杨家扈从来回巡逻, 郁明蹑手蹑脚地绕开他们,越过数个院子,轻盈无比地落于书房屋檐上。此时虽夜暗, 时辰却并未太晚。李皎因怀孕痴睡的缘故早眠,郁明便也跟着一起睡。但杨家这时候无人入睡,郁明掀开屋檐上的一片碎瓦, 明光从下方透出, 青年俯身,看到下方屋中的杨安来回踱步。   杨安低声:“杨婴的母亲是西域凉国的皇室公主,凉国公主嫁到我们杨家,杨婴早年一直被凉国公主亲自教养。但是当年凉国公主的身份已经被囫囵过去, 外人皆查不出。我原本以为杨婴与你我同心, 现在却发现她终是向着凉国,想法与我兄弟不同。”   博成君为兄长的话所惊,半晌才道:“凉国?我听不懂兄长你的话。你不是……”   “杨承!”杨安厉喝,额筋跳得厉害, “你知道她给我们惹了多少祸事吗?你知道前两日长公主殿下为何来杨家做客么?难道你真信长公主那套随便走走的言论?”   博成君默然片刻,他兄长将事情说的含糊,让他要想很久才勉强听得懂。他对这些事不清楚, 兄长这么讲,他勉强理解为三妹和凉国的关系不太寻常,这不寻常的关系,让三妹走了错路,与大魏信阳长公主的利益发生冲突。   然而……真的只是这样吗?   他兄妹二人,向来听大兄的话。若杨婴犯了错,兄长一直到现在才知道?   杨安打量着弟弟,见博成君忽然起身:“如果三妹真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我们需立即报告朝廷!”   杨安一滞:“……”   他被二弟气得一个倒仰,手指着博成君发抖,唇角直颤,哆嗦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   博成君语重心长地劝:“大兄,认错越早,我们才越可能从泥潭中脱身。纵是三妹犯错太多,自行请罪的话,朝廷也定会从轻发落。兄长你至今不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但相信我,陛下圣明,我们至今仍有后路可走……”   他说一半,便摇摇头,绕过兄长杨安往屏风后的门口疾走而去。   杨安喝住他:“你去哪里?!”   博成君步下不停:“去寻三妹问个清楚,然后带三妹去廷尉那里认罪。”   杨安立刻追出去:“不许去!给我留下来,少惹麻烦!”   “大兄!”   兄弟二人一同到屏风前,杨安扣住杨承的肩,杨承反手到肩,抓住兄长的手腕往下反摔去。两个青年人在屋中大打出手,一个急着出门,另一个喝止不住,干脆出手来制止。两人的身影在一小片空地上交换,他们头顶上方掀开的那片瓦,正好能让郁明清晰看到两人打斗的只影片段。   屋中人打得热闹,房檐上的青年拄着下巴,看得若有所思。但郁明看得津津有味时,耳朵一动,听到细微的不同寻常的风声。他当机立断,把瓦片重新放回去,起身跃入黑暗中,将自己藏好。他在房檐上跳跃,身形在重重落叶间如鬼魅般不甚清晰,常人难以发觉他的人影。   这个时候,仆从们点着明耀灯笼在前领路,将一位年轻郎君领入杨家,往杨家两位郎君所待的书房引去。他们所领的这位郎君,一路走得晃荡,面白气纯,眸子轻眯,不笑也带三分笑意。他容貌之出色,让开门的一刹那,仆从们便愣了一二。待他自报姓名为“林白”时,守门小仆才想起杨大郎吩咐过,这位林白郎君受邀来府中做客,仆从急急一路将人领入府。   林白摸着鼻子,不动声色地打量杨家布景。他明面上的身份是北冥派东峰行走弟子,前来长安帮长老们为北峰大弟子郁明筹备婚事。如今诸事已了,林白已打算回山。却不想这个时候,杨大郎回长安后就写了帖子来邀他喝酒。林白很好奇,自己一个江湖人,杨家是为的哪个原因,请他喝的哪门子酒?   因为太过好奇,林白欣然赴约。   时至九月,气候一日日凉下去。前两日尚百花绽放,这两日便树叶飘零,黄叶遍地。一行人踩在纷杂落叶上前行,脚下鞋履磨着枯叶,时而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在寂静夜中听得甚为明显。某个时辰,众人皆无察觉,林白凛然抬目:“谁?!”   众人惊愕!   林白如白鹤腾飞般骤然跃起,向屋檐上方追去。他踩着屋檐,斜刺里飞出,形成一道凛冽寒光。当林白出手拦人时,下方人才看到林白在与一黑衣青年交手。那两人身形掠得快,飞纵又如鹞子起落,转瞬间就出招数次。下方人仰马翻,一边去通知杨家郎君,一边去招呼府上扈从。当下面忙乱一团时,林白与青年大战数招,对方的招式给他熟悉的感觉,他当即停手,与那对战青年分开。   明月藏入云翳后,星辰烂烂照地。天幕如无边无际的湖海,其上点缀的星辰如一个个明亮清朗的眼睛。那一个个眼睛眨动着,微光在浮尘中穿越数万光阴,照在房顶对立的两个青年身上。星光清辉落入眼中,林白一眼认出了对面的高挑青年,乃是郁明!   他愣一下,半天未动。   下方扈从齐出,直奔此地:“府上有刺客!拿下此人!”   郁明对林白伸指嘘一声,目中含笑,露出几分揶揄调.笑味道。在扈从追上来前,青年跳下房檐,寻个方向逃走。这次他却有些托大,府上扈从们摆开了架势,杨家私兵们举着武器一同追杀。他们无比熟悉自家地盘,郁明如乱阵苍蝇般奔跑,私兵们专业无比地扔开了盾牌,拿起了□□。   箭头带火,万箭齐射!   火流游蛇走!流光四溅!   郁明:“艹!”   杨家还有这种毛笔!这得是多防着有人窥探啊?他收起了轻视之心,当一支支箭隔空飞来时,他旋身跳窜上树枝间,几次大跳跃,借树影来挡箭。嗖嗖嗖,数箭扎在树杆上,与青年堪堪擦肩。杨家的私兵与扈从们盯着郁明,一步不错,把郁明逼得步步涉险。江湖高手于武艺方面胜过这些军人、扈从,他们可以以一当十,轻松游走。但同时,成千上万的兵马,配合良好的军队,又是郁明这类高手的大敌。若无人配合,单凭一人想从千军万马中逃出去,千难万难。   前者如江唯言,无法应对雁莳雁小将军部下的兵马围追;   如今有郁明,数兵如蚁,在墙壁上浮动如杂,郁明与他们交手数次,没捞到什么好结果,而他当机要走,走也走得不那么顺畅。   郁明与开了锋的兵器交面,刀剑刺来,锋上寒色冷光映照他沉着又清冷的眸子。哐哐哐!数人又数人!进退维谷,杨家的私兵如潮,来得越来越多!扈从们推出一人来喊话:“留下伏法!方不伤尔之性命!”   郁明冷笑:伏法?绝不!   他偷听了杨氏兄弟的对话,他知道了有关杨三娘的一个天大秘密,他身后的人是李皎!无论哪个原因,今夜郁明也不能落到杨家手中!哪怕杨家请出神仙来,郁明也要和他们斗一斗。杨家府邸摆出阵势,擒拿郁明。郁明手段很高,几次与他们擦肩而过。青年手上没有兵器,几多吃亏。他在扣了几个对方人马的咽喉后,捡到几件能用的兵器。刀剑在手时,郁明的战力稍微提高!   一震半圈,数人退散!郁明杀出一条血路,扬长而走!   郁明一路与他们打,一路往府外奔去。他多次与这些人交手,哪怕千万小心,无奈对方人多势众。青年在夜间浓荫墙上时隐时现,当他奔到接近府外的墙头上,肩上、臂上被箭只所伤,渗出了点点血迹。箭只被郁明拔去,他失了血,面色微白,蹲在墙头喘息半天。   星辰流转,一墙之外,便出了杨家!   郁明一刻不停,从墙头往下跳——   “有人闯入杨家?呵,果然有人坐不住了。”得知杨家来了刺客,杨大郎顾不上跟二弟打。他负手往外走去,博成君跟在他身后要跟着出去看情况,被杨安反手锁在了门里。   博成君气得狂砸门:“大兄!为何不许我去看?你打算关着我一辈子么?!”   杨安没工夫理会博成君,他现在就想关着二弟,等到他处理完意外情况。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听仆从们汇报情况,再一边发号施令:“府上私兵准备!扈从尽出!拿我的令牌出府,请廷尉、执金吾的人配合,全城布兵,诛杀此贼!”   “喏!”   数令发出,诸人转身执行。杨安一路往外走时,路过一院子,看到青年郎君怔怔然立在屋檐上,衣袂迎风若飞。杨安挑眉,抬头打个招呼:“林郎!听我府上扈从说亏得林郎出手,才截住那作奸贼子!多谢林郎出手相助!”   林白垂目,瞥一眼地上的杨家大郎。他轻飘飘从檐上跳下,落到地面上,随意地拱了拱手:“顺手而为,郎君不必客气。”   杨安笑一下,问:“林郎武功这么高,也截不住贼人吗?林郎与那贼人当面,可曾认出那人是谁?”   林白无言。   他心想如何认不出?某个青年托大,来杨家刺探,就穿了个夜行衣,鼻与唇倒是被黑布遮挡得掩饰。但是青年的武功正派,与北冥一脉相传。林白好歹也在北冥派待了数年,习武数年,他如何认不出那人的武功?而认出了青年的武功,如今长安城中有这般身手、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林白就认识那么一个人。   他的那位大师兄,长公主殿下的新婚驸马,郁明!   林白心中惊疑,不解郁明为何来此。但他在认出郁明的一刻就及时收手,放过郁明。只是杨家不愿意,杨安甚至来跟他刺探此人是谁……林白心念几转后,哈哈笑了两声,连连摆手:“大晚上的,光线不好,我没有认出那是谁。且我初来乍到,对长安的高手们本就不熟。杨兄问我这话倒是问错了。”   杨安目光微闪,眸子清黑幽邃,他盯着林白半天,才缓缓一笑:“原来是这样。”   他不欲和林白多叙旧,转身跟随扈从去追杀那个刺客。林白步伐一闪,绕到他前方,将他拦了一拦:“对了杨兄,你邀我来府上做客,是何意?”   杨安心想:林白,念慢些,便是李意白。昔年皇太孙,名李珏,字意白。你若真是皇太孙,我也许有事与你商量。但你今晚尚且对一个刺客含糊其辞,我们的合作,也许根本开始不了,就打草惊蛇了!   林白的父亲被当朝皇帝所杀,杨安本以为林白该与杨家的立场一样,对皇室感情复杂。然林白如果心向皇帝,那杨家就无话可说了!   杨安不与林白絮叨,继续往府外走去——   星落大地,恍如一盏盏扑落的明火。郁明从高墙上翻下,伏身跳向地面。他在临近地面的一刻,感应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凛冽刺人。郁明多年行走江湖,本身反应极为灵敏。危险当面,他在落地时往地上一滚,堪堪这一滚,躲开了数支射过来的冷箭!   箭头在巷中两边高墙上布置,一排是杨家私兵的□□,一排是城中执金吾人手的弓箭!   两相交加,两相配合!在郁明落地的一刹那,有人挥手下令,箭头齐齐发出!执金吾的人配合默契,箭只擦着青年的身子飞过,杨家私兵的箭则要慢一些,零零散散地紧跟执金吾的人射下去,被郁明轻松躲过。   郁明在地上连滚数刻,又起身飞跃,借助高速的移动来躲开冷箭!他的大幅动作牵动了伤处,动作倒是不迟缓,面上却隐隐发白。胸口滞闷,当郁明终于躲过了两边飞箭,逃到了巷子尽头,他跳上墙,藏在树间,明显地看到城中四处灯火如流水!   隔着一道道墙,无数兵马调动。坊门大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铠甲碰撞的哐当声、郎君们喊话提神的说话声……向他这边追来!   郁明慢慢凝神,慢慢咬紧牙关。他蓦地回头,往身后的杨府看去。杨大郎杨安站在府门口,负手而立,淡漠无比地看着满城搜捕。杨家人与长安城中的兵马联手,势必要将贼子杀了,一网打尽!从林白与敌对招的时辰来观,那个贼子已经在杨家藏了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不定发现了杨家什么秘密!杨家绝不会让这样的人活下来!   郁明看到重重兵马围堵,深吸口气。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执金吾的人与杨家的私兵一同追杀一个人,这场硬仗,他必须扛下去!青年蹲在墙上,将口鼻上所罩的纱布摘下来,撕成一条条,把手臂肩头的几处大伤包扎好。他低头冷静处理伤势,拂发贴在出汗的面上,带来几缕血腥气。   不能回公主府!   不能把麻烦带给李皎!   但要把杨三娘的秘密传出去!   顷刻间,郁明站起来,再吸一口气,重新跃入黑夜中:来吧!让我们互相较量一番!看是你们朝廷兵马厉害,还是我武功高!是你们杀了我,还是我平安活过今晚!   当他的身影若有若无时,数队军队已经向他的方向转移。众人持弓持箭,步伐极大,往青年所藏的方向追杀而来。他们间次射箭,直对郁明!   数箭飞过天幕!   向那黑衣青年的背影追去!   如雪色电光在天上裂开,黑羽漫天!   哐——   步伐声如在耳边,紧追不破!   李皎心口一滞,冷不丁从噩梦中醒来。她呼吸不畅,手指揪住身下的被褥,摸着胸口连连吸气。起身的一瞬间,女郎额上布满汗珠,她沉浸在方才的梦中!她梦到万箭在天上穿梭,向那高大青年射杀。她梦到郁明全身沐血,跌跌撞撞地倒在血泊里!   郁明!   李皎猛地扭头,往床的另一方望去。她睡的地方与里面的空间之间,横着好些枕头。郁明非缠着她要睡床,她不得不用这些枕头摆了个“楚汉线”,好让两人睡觉时互不打扰。但是这时候,李皎于梦中醒来,侧头看去,发现旁边被褥早已凉透,本该睡在身边的青年并不在!   她倏而揪心撕痛,低头喘口气。   地砖上铺着茵褥,李皎赤脚下床,青丝长发如瀑,散至脚踝。她穿素白中衣,怀孕三月有余,身形仍清瘦不显胎。她颜色苍白,衣衫宽大,赤脚在地上趔趄数步点了明烛后,高声寻人:“夫君!”   “郁郎!”   “郁明!”   “你在哪儿?”   门外有人叩三下门,无人反对时,明珠推门而入,忧心扶住公主殿下。李皎蹙眉,诧异已至深夜,明珠却穿戴整齐,像是才从外面回来似的。李皎被明珠扶着坐下,喝了口水润喉后,她镇定问:“发生何事了?”   明珠答:“有仆从听到外巷有打斗声,婢子心疑,着人去看,发现各坊门全都开了,执金吾的人马遍布全城!”   “值此深夜!”李皎将杯子砸在案几上,心口急跳数下,知道必有大事发生,才能让坊门在深夜全开,她再问,“你知道郁郎去哪里了吗?”   明珠诧异,脱口而出:“驸马竟不与殿下在一起么?!”   她惊骇满满,目光微凝。   李皎发觉她神色的不对,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莫告诉我郁郎与外头的执金吾有关系!”   明珠笑得勉强,她也不敢打包票。当发现执金吾的人似在追杀谁时,明珠没有放在心上,只猜测他们在追的人是何方人士,怎这么大的阵势。但是李皎说郁明不在,明珠立刻联想到自己曾跟郁明说起过杨家的事!如果郁明去夜探杨府,发现了杨府不得了的秘密,杨府为了杀人灭口,让执金吾的人配合,那就说得通了!   明珠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猜测跟李皎说了。   李皎的脸骤然煞白:“你怎能告诉他杨氏的事!他一个江湖人,并不了解这些世家的根底。他被人暗算了可如何是好?”   明珠安慰道:“若真是郁郎,杨家若真的摆出这么大的阵势。那便说明我们郎君取得了关键性的线索,我们说不定能将杨家一网打尽!”   “哪有那般容易?我从不奢望郁郎替我拿到什么证据,我只不愿他受今日之罪!”   李皎起身,在屋中踱步。明珠小声安抚殿下,说郁郎武功高,必不会有事。就算有事,郁郎只要回来我们公主府,公主府自然护着他。李皎不理会明珠,她独自沉吟许久,忽而扭头,对明珠吩咐:“派公主府的私兵出去,与执金吾的人找借□□手,拦住杨家的人!”   “寻到郁明,从执金吾的手里救他!”   “绝不能拖到天亮!”   天亮了,这桩事会传遍全城。等她皇兄李玉上朝,杨家会告一状!若真是郁明,杨家人死咬不放,郁明是在劫难逃了!   明珠惊疑不定:“殿下,我、我们要插手吗?如今杨氏未必认出我们郎君,但我们若一出手,殿下你露面,杨家的人、执金吾,都会知道那个刺客是我们驸马!驸马的身份一旦被查出,我们公主府将陷入被动。想要再暗地里查杨氏,就不太可能了!我们得把一切摊牌,放到明面上谈!然我们证据不多,公主府很可能被人看押接手。”   “殿下,请三思!此事尚未燃到我们府上,只待天亮,我们与杨家对峙,说不得有机会救了郁郎!”   李皎厉声:“那若他现在就有危险,现在就需要我救呢?”   “就算他无性命危险,但他要是落到杨家手中。杨家真有二心的话,会放过他吗?”   “你以为时到今日,杨家不怀疑我们公主府?杨家迟早会查出来我在针对他们!”   李皎往外走:“无论如何,公主府都会暴露。而郁郎等不起,我要救他。”   哪怕……他也许并不需要她救。   但是李皎不能当作不知道。   没关系。   李皎告诉自己:没关系。   不过是一个杨氏。   摊牌就摊牌吧。   杨氏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郁明更重要。   有长公主亲自吩咐,明珠再不质疑,当即出门去安排府上私兵出府。当此夜,杨家私兵、执金吾、公主府私兵齐出,杨家与执金吾合作,公主府要粉碎他们的合作。兵马先行,李皎披上斗篷,在明珠的陪伴下,步入夜雾中。   当她走出府门时,她心中转过千念万想。   她抬头看向天上银星成河,她抿着唇,在扈从的陪伴下行在寒夜中。   兵戈交战!血腥扑墙!   女郎在夜中穿行。   数墙之外,执戟甲士圈圈推进,青年也在与敌厮杀。   星斗如泼,普照大地,万里明光!争时夺刻,巷战一挥而就,就此铺开阵势!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两周不在家,为了赶时间今天更得早些,(*  ̄3)(ε ̄ *) ☆、第66章 1.1.1   林白在夜风中奔跑!   呼啸之声隔耳,在四面八方奏响。杨家把郁明当成刺客, 报给执金吾。执金吾负责长安安危, 杨家又与今日当值的中郎令有旧, 自然鼎力相助。郁明落到杨家手中,必死;郁明落到执金吾手中, 不死也得坐牢。以李皎对大魏的忠诚归心,她夫君坐牢,在事情调查清楚前, 她未必为郁明说话。   那女郎如苦行僧般,行事总严格要求自己,严苛自己身边的人。谁会对她抱希望?   林白心焦如焚!   郁明代表北冥, 他尚在长安, 郁明怎能被杀被捉?!况且此夜之由,最开始是从他手里揭露的。若非他叫破郁明,杨家那些饭桶必然发现不了郁明的行踪。林白势必要帮郁明一把!只是林白离开长安日已久,他又不愿与旧年皇庭牵扯关系惹陛下猜忌, 他要如何才能帮郁明一把?   林白离开杨家, 跃上丛木间,决定去寻一件夜行衣穿上,冒充郁明,帮郁明转移下注意力。   这个时候, 也许是他运气不好,他并没有碰上长公主殿下府上的私兵。但是公主府的私兵已经无声无息地与杨家、执金吾交手。杨家几乎一刹那就明白了那个刺客的真实身份,杨安且惊且怒, 后背冷汗湿了内衫。他知道李皎怀疑杨氏,他没想到李皎已经怀疑到了这种程度!李皎派郁明夜探!杨安狠下心,更要私兵发力,杀掉郁明!另外,杨家也到了早做准备的时候……   杨家私兵装作认不出李皎府上的私兵,大肆杀伐。执金吾的郎君们认了出来,执金吾的郎君们一下子震惊——杨安能猜到的事,他们即便不知道郁明的武功高低,也能猜出所谓的刺客和长公主关系匪浅。   执金吾又惊又怒,抓着长公主府出来的一私兵,喝问:“殿下要窝藏罪犯?不怕吾等明晨去未央宫告她一状?!”   被抓的小兵很淡定,因早有李皎的吩咐,他说话的时候还笑嘻嘻的:“什么窝藏罪犯?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们殿下只是觉得今晚天色不错,所以着府上兵马出来演练。我们原本好好演练来着,还专门关照百姓莫出门,谁知道碰上你们……郎君,你们执金吾也是今晚操演?”   执金吾的郎君一口血含在口中,被这么无耻的理由几乎气得狂喷而出。他万万没料到长公主给出这么个含糊其辞的理由,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正左右为难时,杨安派人来说:“郎君踟蹰为何?尔等只是执行公务,即便陛下问罪,又何罪之有?我朝天子公私分明,长公主犯了错,他绝不会包庇。”   执金吾的人一咬牙,压下心底那丝不安,继续帮杨家抓这个刺客。   这个时候,林白依然如无头苍蝇般在街巷中乱窜。说来倒霉,此年代尚白色,他容貌又俏,出来时便骚包地穿一身素白长袍。长袍勾勒出青年身上的飒飒之风采,然晚上在街巷中穿梭,林白就如一盏明灯般耀耀生辉。他一路畅通无阻,没有人会错认他。林白甚至自暴自弃地站在路口等着人来抓他,执金吾的人从街的另一头跑来,直指林白。   林白看到前方整齐的兵马,心中惊喜无比!   然执金吾的人面无表情地路过林白。   一队兵马面无表情地路过这个俊美的青年。   林白:“……”   他深吸口气转过头,目光追上路过自己往下一条街跑去的郎君们:“喂……”   执金吾中有郎君凶悍地回头呵斥:“此夜特殊,想要活命,赶紧回家。休在街上乱晃!”   林白非常无奈:“我说我是你们要找的贼人你们相信么?”   执金吾:“……”   一大队人马倏地刹车停住,眼神震惊又僵硬地落到身后那清逸如贵公子的青年身上。林白目光热忱,冲他们笑得更热忱。林白对自己能唬住这些郎君非常惊喜。他往前走,执金吾郎君们持戟指他,众人目中几动,暗自疑惑那贼人不是穿的夜行衣,怎么变成白衣了?又怎么会傻得跑出来认罪?   林白长得一脸聪明相,看上去不似傻子啊。   林白把这队执金吾的人弄得糊涂,双方距离缩近,眼看就要交战!忽然之间,隔着几条街,传来一个人的嘶吼:“贼子在此,快来援助!”   这声歇斯底里的高呼声,入了这队执金吾郎君的耳中。他们心神一凛,再不跟林白浪费时间。长官整队一喝,众郎君高声而应,排成阵,向那条声音传出的街巷跑去。   林白孤零零在原地:“……”   有执金吾郎君跑过他身边,还用看病人的眼神鄙视他一眼:“有病!”   被当做脑子有病的人,林白心中忧伤无比。他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会儿,很快重新振起精神,跟着先前路过的那队执金吾的人马追过去。他想来简单,自己这身衣裳如此安全,如果他能遇到郁明的话,跟郁明把衣服对换过来,郁明就能得救了!   林白充满希望地上路!   他跳上墙,不走地面走高处,好眼观八路,及时发现郁明的行踪。这一次他的运气不够好,却也够好。因为这一次,他虽然仍然没有碰到郁明,但是他碰到了一大队玄色劲袍的郎君!一大队!林白激动得面上露出病态红色,感动得快要哭了:旁人都在追杀或被杀,这队玄衣郎君在街上慢腾腾地走,多好的机会啊!   林白从后跟上,瞅准人群中最前的一位瘦弱少年郎模样的人。他跟上来,就从这队人的步伐上发现对方是久经训练的军人,这让他犹豫一会儿。但是他决心下得也很快,其他郎君人高马大估计不好下手,最前方的那个少年郎模样的人,看起来是最容易得手的!   一瞬间,林白将自己从北冥派学到的绝妙武功发挥到了极点。   他如一道风般轻飘飘越过去,从后扑向自己的目标郎君。他在对方后颈上一敲,将少年郎箍在怀中。不等身后的郎君们反应过来,林白就挟持着这位少年郎重新飞上了房檐,几下跑不见了。他的余光看到那帮郎君目瞪口呆,心中自得,给自己鼓掌:小白厉害!武功真好!北冥派该给你颁发奖章!哎你这么厉害的郎君到哪里找啊!   那条街上,刚从酒肆出来的军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郎君擒走了他们的将军:“……”   一人哆哆嗦嗦:“那人好大胆子!雁将军他也敢挟持?那女人那么凶悍,他不要命了么?”   另一人脸露疑惑:“我们将军有被挟持的价值吗?长安人都这么大胆?居然挟持我们将军?我们要不要追啊?”   再一人说:“可是我们将军怎么不反抗?”   最后一人悟道:“那挟持我们将军的郎君长得俊俏无比,估计我们将军看呆了,舍不得反抗!”   被雁小将军请去喝酒的一众青年军士们酒当即醒了,众人想到那郎君小白脸似的面容,抱作一团惊喜地互相恭喜:“雁将军遇到了真爱!太棒了!”   “雁将军看上了小白脸!戏文里都这么唱的!从此雁将军重回红妆,为他洗手作羹汤。她嫁人生子,目标是贤妻良母!”   “她再不会上战场了,再不会动不动揍我们了!她终于有了身为女儿的觉悟,终于放弃了跟我们抢战功!可歌可泣,感天动地!那位郎君真是大好人啊……”   众人抱在一起,憧憬着美好的雁将军嫁人后的未来。但是憧憬着憧憬着,众人即将感动落泪时,忽一人提出疑问:“呃,我们不去救将军么?我们去的晚了,会不会又挨她揍,被她说没有警惕心啊?”   众人:“……”   他们商量:“等一会儿再救吧?万一这是雁将军的真爱,我们去得早了,雁将军不得揍我们揍得更狠?”   这时他们的雁小将军雁莳,在被林白挟持一段时间后,两人落到了一巷子口靠着槐树的角落里。林白心神放在周围情况上,都没有仔细看,便命令:“脱衣服!”   脱衣服!   换衣服!   他好换上玄袍去救郁明!   雁莳:“……”   她心想这是采花贼吧?长安城中的采花贼对相貌都这么有追求了?她真是痛心疾首啊!人长成这样,却不学好,来当采花贼,太糟蹋了!看看看,上来就让她脱衣服,这也太饥渴了吧?   雁莳眨眨眼:哎,怎么说呢?她第一次被采花啊!况且这郎君长得俊美中,总给她一种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被挟持的人半天没反应,林白心中不耐,低头打算与人简单商量。他不在意地一低头,顿时呆住了:他看到一张女郎英气十足的面孔。这女郎挑着眉、饶有兴味地托下巴打量他,看到他震惊的目光,她比他还诧异。虽然从背后看像一个少年郎,但从正面看,就算林白眼瘸,没看到此女的胸;就算她长得偏英气,但是她的脸,绝非雌雄莫辩脸,她真的是女郎啊!   林白:“你你你你居然是女的?!”   雁莳也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你这个采花贼好奇怪啊!你采花采得居然不是女的,却是男的?长安城作风这么开放,连采花贼都能公然断袖断得这么理直气壮么?!”   林白:“……”   他心好塞,他说不出话。   雁莳反应过来后生恼:“艹你什么意思?我哪里看不出是个女的了?前凸!后翘!我身材完美得不得了!眼瞎的你有么?!”   雁莳上手擒住对方的肩膀,一拳挥出。林白从她出拳套路便看出她的功底来,他不敢硬抗,忙转身逃跑。结果雁莳跨步追了上来,直追林白,轻功并不弱于林白。林白心都累死了,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遇上这么个有病的女郎?追追追,她有什么好追的?   雁莳大步追那个采花贼,要把采花贼绳之以法。途中她遇到她的那干抱团喜极而泣的兄弟们,雁莳嗤笑一声:“哭个屁!跟我一起追人!”   “将军,我们为什么要追人啊?难道他对你……”   雁莳哼一声:“没错!他调.戏我,又对我始乱终弃,我怎能放过他?!”   众人:“哦哦哦!那必须要追!”   前方跑路跑得欢畅的林白,恰恰他耳力也好。他虽然奔出数十丈,却仍清晰地听到了雁莳中气十足的话。脚下一趔趄,林白恼羞成怒,差点从半空中摔下去。   林白真是倒霉,他不光没借到黑色夜行衣,还惹到了一队不能惹的人。原先他苦于无人理他,这会儿他苦于身后那女子和她的兄弟们追他追得太紧了!且那女郎居然认识执金吾的人,双方一碰面,一拍即合,把林白也添入了被追杀的行列。杨家人阻拦不及,其实也是根本不知道林白会掺和进来。   林白如愿与郁明一道加入了被追杀的行列,但是他并不高兴!   这与他事先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而且雁莳作风不但豪放,反水也反得毫无压力。当雁莳与长公主府上的兵马碰上,双方不知道说了什么,雁莳居然一扭头,把矛头对上了执金吾和杨家私兵。林白重新寂寞下来,他蹲在墙头,无精打采地垮肩,欣赏巷中雁莳反叛、带着她的兄弟们与杨家兵马厮战一处。   林白重新孤独下来,没人理会他了。   林白悠闲又忧郁地蹲在墙头数蘑菇时,郁明这边远不如他那般轻松。杨家私兵和执金吾的第一目标就是他,虽然林白几次干扰,但是目标不换。那两家兵马认得郁明的身后,盯人盯得紧。郁明与他们几次交手,拿下对方诸人,自己受的伤却更重了。   当他跳下墙,再在街角碰上一队兵马,他往后退,返身想走,结果又一队兵马出现在了另一个街口上。两相夹击,青年被堵在巷中间!这般情形,便是武功高强如郁明,也深深吸了口气,面色僵凝:这杨家和执金吾的人,是不是太多了点?   杨家私兵出动,执金吾出动,长公主府上私兵出动,雁莳与她的手下出动!   如今长安城中的追杀与反追杀已是混乱无比,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哪怕他们几方人马碰面,除了杨家和执金吾的合作关系坚不可破,其余势力都有些不知是敌是友。   不过战况再激烈,郁明这个贼子,他们都没有忘记!   街两方的人马慢慢往路中间堵去,有郎君偷偷摸摸上了墙,支好弓箭,寻机会下手。郁明冷然一笑,随意挑一队人,往里杀去。他原意是一杀便走,破开一条路,好走得顺畅!但他杀入这队中,便察觉对方的反抗很儿戏!他轻轻松松,就能在人中破开一条流线长道!   郁明:“……”   另一队人马冲来,与这队人马杀到一起!   郁明:“……”   他虽然心中发懵,不解他们是何意,但他面上并无表现。伤势让他动作迟缓,他的精神却亢奋而悍勇,压得人步步后退!终于,他折刀拿倒一人,那人与他擦肩,刀面映出那人的眼睛。郁明怔一下,只觉此人面熟!   此郎与他轻声耳语:“请驸马跟我等且战且退!殿下在等候驸马!”   郁明一震,动作微滞。电光火石间,他认出了这个郎君——是长公主府上的一个扈从!皇帝派郁明去作公主府上的扈从长,郁明曾见过这些郎君!   郁明心中很乱,百感交集:李皎来了!她有孕在身,身处这般混乱局面,她会不会有危险?   但是她来……郁明心中又涌起欢喜之意。   她是为了他!   他觉得她一定是为了他!   战况一瞬万变,容不得郁明细想。一方人马是公主府的私兵,一方人马是执金吾。明面上执金吾知道对方人马是要保郁明,他们看对方人马居然也在装模作样地和郁明边战边退,执金吾不觉冷笑:做戏倒是做的全套啊。   无论如何,因双方心有默契,郁明跃上墙头,数郎君跟随他翻上墙。众人几下去了小半,其余人挡着执金吾的郎君,执金吾大喝一声,排开阵势往前推进!   郁明跟随几位郎君翻墙,他们在树上、墙头、房顶起落。一路上再遇到敌手,几个郎君每次下去一人,将人引走。郁明脸色苍白,不言不语,他受了伤,确实不宜再战了。剩下的郎君越来越少,他们在城中转来绕去,一刻钟过去后,将郁明领入了一深巷中。   巷口排满兵马,搭弓勾箭,肃穆地等待着杨家私兵和执金吾的新一波攻伐!   星光如碎银,流在幽暗色的天穹长河中。这条星光长河亘古穿今,莹亮灿然。郁明每一步向前,都有天上星辰发亮,陪伴着他。他站在巷口,感觉到小风,小风轻拂,他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他看到光线幽蓝的巷中深处,背对着他,站着一妙龄女郎。那女郎身材窈窕婀娜,身上斗篷似散着一层柔光。   她曼然而立,侧脸皎白玉莹,长发垂如墨云。   便只是一个影子,便把巷口的青年迷得失了七魂八魄!   李皎察觉到有人凝视她,猛地转过脸,与郁明对望。郁明低着眼,垂手立于原地看她,眼底有一层浅浅如沙的流光在转动,勾得人心痒。郁明心中在这一瞬涌起卑微、不适,他一身脏污,还带着满满血腥味,他觉得自己这样糟糕,不应该走向她。   女郎如天上仙!   他跪在凡间,长久地仰望她!   李皎看到他,看俊俏青年面上沾了几滴血,非但不狰狞,还添一分邪性魅惑感。李皎压下心中的惊艳感,接过旁边一个包袱,郁明才发现李皎身边跟着明珠。明珠把好几个包袱递给李皎,李皎走到郁明面前,再不由分说地把包袱递给郁明。郁明愣愣地接过这几个大包袱,他措手不及,不知李皎是什么意思。   李皎仓促道:“三个包袱,一个是金银之物;一个是换洗衣裳;还有一个里面放了好些药。我不知你需要什么,林林杂杂准备得很多。你有能用到的就用,包袱没有准备的,你就用钱财去买。这些钱财够你用一阵子了!”   郁明:“……”   他跟不上李皎的思维。   李皎再问他:“杨家到底是藏了什么秘密,才对你赶尽杀绝?”   这倒是郁明听得懂的,他定定神,尽量清楚地把杨三娘的秘密、杨家另外两个郎君的怪异之处说给李皎。李皎长睫颤一下,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但她并没有就此发表什么意见,她让郁明背好包袱,就催促他快走。   郁明:“我为何要走?”   李皎:“你若不走,落到杨家手里是个死字;落到执金吾手中是要坐牢。而你最好的结果,也是坐牢!你入了牢狱,我是不会让人赎你的,所以你现在就走!有我的兵马为你挡路,为你开路,你先远离这一切!”   郁明抱紧妻子送给他的包袱,他心脏在这刹那被狠狠一揪,麻痛与震惊感传来。他静静地看着李皎,看她仰头望他、目光坚定。好一会儿,郁明才颤声:“你怕我连累你?”   李皎:“与那无关。”   “……那我不怕坐牢。”   “我怕。”   时间倏而静止,对立的青年男女都没有开口。风从两人身边穿过,血腥味、嘶吼声,如在耳边,却打个璇儿,又离得那么远。郁明垂目看李皎,他想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呢?她这样的人,又怎会为自己的夫君徇私?若他当真坐牢,她公事公办,未必会理他……但是李皎现在放他走,又难道不是徇私吗?   郁明平静提醒她:“家国大事当面,无儿女情长。”   李皎目光宁静:“然我信你。我信你绝非该入牢之人,你所为必有理由。”   郁明静静看着她,在这瞬间,他幽黑眸中生起各种感想。千万思绪错乱,却每个思绪,都和李皎有关。他目中发红,他隐忍地抿起嘴角。他被李皎催着走,被李皎推腰。他一目又一目地看她,他觉得在李皎为他让步的这时候,他旧年对她的怨,是当真不算什么了。   家国大事当面,无儿女情长。   然这儿女情长,稍微倾向郁明一点,郁明觉得死而无憾了。   李皎不知郁明感情之充沛,她嘱咐自己的夫君:“明日公主府会卷入□□烦,我出行都会受到限制。所以你不要来看我。杨家会把目标放到我这里,我打算与他们摊牌。你就从明面换到暗处了,你多打听杨婴的事。我要证据!人证物证齐全,才能给杨家定罪!夫君,我能不能给杨家定罪,全靠你了!”   郁明低着头,神色淡淡:“嗯。”   李皎看他,她看他一脸漠然、心不在焉。她将他送到路口,他背上了包袱,却也没表现什么。李皎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咬咬唇,打算就此放郁明离开。   她心中难过他的离去,却得逼迫自己硬下心肠。恍惚了数刻,李皎低下头,轻声:“那,没什么了,你走吧。”   “好。”   李皎不忍看他离去,转身背对他,欲回去安排之后事务。她转过身,肩膀被身后的青年勾住。李皎茫茫然,被郁明转过身,被他抱在怀中,再被他压在墙上。他垂眼看她,在女郎的诧异眼神下,他俯下面,捧着她的脸,亲上她的唇角。   温柔又怜爱。   怜爱又强势。   似火燎撩生起,遍布四野!   他低头亲她的刹那,诸人慌乱避开,天上与火光交映的星光大亮。   水银直泻,星坠大地! ☆、第67章 1   双唇相挨,血味扑面, 难以抑制的翻滚涌至喉咙, 如煮沸般。   李皎猛地推开郁明。   郁明被推开, 觉得被人嫌弃,茫然委屈又愤怒:“为什么推开我?!”   李皎:“血味太重, 突然恶心,让我缓一缓。”   青年男女对立着。星光在天倾斜如玉瓶崩裂,银光泛着流水布满天盘。风从巷子的这一头, 携着雾、裹着血,吹到巷子的另一头。它轻轻拂过,拂得李皎的衣衫飞向对面的郁明。私兵们在一墙之外开战, □□发出的箭只带火, 飞上天际,与星相映。明珠领着扈从们堵在巷子尽头,认真地低头研究着什么,每个人都一本正经、严肃专注, 无人往这边看。   郁明脸颊滚烫、眼眸炽热。   他望着李皎, 等待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皎垂目静立,亭亭如玉。   郁明冷嗤一声,不再从她这里奢求希望。他把几个包袱往肩上提了提, 转过身顺着墙,想爬上去翻墙而走。他刚挪动步伐,李皎往前跟来。李皎拽住他的手腕, 让他转回来看她。她再往前走,郁明贴靠到了冰冷墙壁上。此场景如此熟悉,被压的次数太多,青年完全淡定。郁明一动不动,看女郎继续往前走,踩上他的武靴,再踮脚。她捧着他的面孔,热情亲吻他。   这一碰撞,牙齿相磕,如火如荼。   唇齿缠绕,津液吞咽。   郁明站得笔直,接受李皎的诚意。火势烧到他,烧得他五脏六腑跟着发抖。他的面颊像是着了火般,一身居无定所的热血全都涌向一个方向。燥.热挤压,他不由身子往前贴。他动了情,目光幽暗,带着渴望。他伸出手臂来抱她,他比她更加忘情。   哐,哐,哐!   三个本好好背着的包袱,在郁明和李皎抱到一起时从郁明肩上落地,砸声很重。但是郁明已经顾不上什么包袱了,他抱起自己心爱的女郎,他额上青筋突突突不停地跳。他满心的渴求,让他又难受又痛快。李皎难得的热情,郁明却希望她更热情。   他喉咙中哼了一声。   女郎身子一颤,柔软的胸磨着坚硬的膛。   那股因情而生的战栗感,让青年男女双双发抖,不当其时,正当其心。   亲吮许久,李皎鼻尖上都渗了汗。她禁不住郁明的强缓,论持久战,她根本跟不上他。很快她力气弱了,人掉下去,呼吸也不畅。她难受地挣扎开,郁明并没有强迫她。两人鼻尖相碰,唇若有若无地挨着,呼吸与对方距离相差微毫,热气烘得脸颊生温。   这般亲昵,让李皎不自觉地翘了翘唇。   李皎轻声抱歉:“对不住,我不信任你,才让你涉险至此。”   郁明微笑蹭她,声音沙哑:“没关系。我也不信任你啊,才造成现在的结果。”   郁明将她放下,他眷恋地将李皎看了再看,要把她的音容深深记住。他恋恋不舍地与她分开,心中难受,又对未来充满了积极期许。诚然他与自己的妻子之间问题多多,她喜欢凡事靠自己,她没有跟他商量的习惯;他也太过习惯独来独往,遇事从没想过与李皎讨论,李皎知不知道,全靠她自己猜。但是那都没关系,来日方长,他们有漫长的一生可以解决这个矛盾。   郁明蹲下身,捡起丢在地上的包袱。他最后轻轻伸手碰了下她的面颊,他眸中光芒几次闪烁,又亮又暗,如星辰接替。他的心在这一刻,变得很安静。郁明跳上墙,站在墙头,他冲李皎高格调地挥了挥手。他咳嗽一声,喉结微动:“那什么……”   一道银河横空而落,墙头树叶簌簌飘落。李皎在下面仰视他,目中带笑,替他说完了他想说的话:“好的,我会等你的。”   郁明的话被抢了,他眼里带着浓浓笑意,斩钉截铁道:“废话!你当然得等我!”   李皎哭笑不得,只能看着他消失在夜色的背影无言。   李皎目送郁明离开,又让私兵们替郁明开路。她在巷中靠着墙,闭眼回味了一番自己夫君的英姿。她手捂着腮帮,一个人悄悄笑了下,充盈无比的甜蜜包围她。即便他人已经远去,她觉得自己还在被他拥抱一般。在这个夜晚,李皎陡然觉得自己有点情窦初开的意思。   她十四岁时就情窦初开了,那情却搁置那么久,再重见天日后,显得迟钝而沉重。现在,李皎分明觉得,自己好像又开始喜欢一个人了,不再是念念不忘,而是感情重新开始。时间长达四年,她始终没有走出郁明旧年给她围的那个囹圄。她被困在那段感情中,所有的沉浮都受它的影响。   博成君说,她要走出来。   她后来努力借江唯言走出去。   到遇见郁明,李皎的心结才慢慢打开。   现在还未完全打开,无人知道她的问题,无人理解她的克制。她再没有少女时期的笑容,再没有少女时的热情,他们都以为是她长大了的缘故。其实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郁明将她的情感关起来,她和他在一起,一定有走出来的那一天……   孕妇的情感丰富,李皎现在的情感,不知道比往日丰富多少倍!   “殿下,执金吾的大批人马在外。”明珠走来提醒,将李皎从起伏不定的情感思绪中拉出来。明珠看李皎面容绯红,捂着脸颊偷笑。女郎垂着眼温柔噙笑的样子,展现出的韵味,从来不为人知。她本就生得美,然原来的美太有距离感;当她因为爱人而雀跃欢欣的时候,她才如灼灼三月桃花般,走入了人间。   明珠几乎看呆了。   没想到郁明会让李皎身上发生这么明显的变化。   好在李皎没忘记正事,明珠一提醒,她立刻回了神。这么长的时间,已经够她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明珠看到李皎收起了面上沉醉的笑容,恢复冰雪般高贵的容颜。李皎平静吩咐:“执金吾的人既然都追到了这里,我们要给郁郎争取时间。不要再和他们兜圈子了,大家摊开说吧。”   执金吾的郎君中心中憋屈,一整晚,为了帮杨家捉一个刺客,把长安城都要翻遍了。方才好不容易逮到郁明行踪,却又与公主府的私兵交战。众人一路追到这里,大批的公主府私兵等着他们。墙头、街道,遍布私兵。箭只勾火,从四面八方射来,执金吾的郎君中围在中间,肃然以待。   他们额上渗汗,身子紧绷,他们与对手战到一起,一派混乱!   执金吾的郎君们叫喊:“分明看到贼人往这里跑来了!你们敢藏人,怎么不敢让长公主出来见人?”   “你们这是妨碍公务!”   天上火星子飞窜,最后的交战场所转移至此。时间急促又凝重,雁莳的人马、杨家的私兵,很快也找到了这里。双方见面眼红,不再叫阵,大吼一声冲上前迎接敌人的兵戈!火花四溅,四批不同的人马在这个巷口展开大战。住在家中的百姓们瑟瑟发抖,听着外头的战乱,吓得只能当做不知。   战况往前推进,时间往后游走。执金吾和杨家私兵合并,雁莳的人手退至长公主一边,四队人马分出了清晰的界面。   执金吾冷笑,众郎君正要动员众人一战到底时,看到对方人马中出现混乱。洪水一般的人潮往两边退开,露出中间一条大道。一个年轻女郎在侍女的跟随下,从人群深处一步步走出。她长袖广裙,衣轻若飞,款款走来,如飞天玄女般从画中走出。   众郎君色变:“长公主殿下!”   李皎乌黑眼眸望着前方的大批军队,淡漠道:“妨碍公务么?我便是妨一妨,又有甚关系呢?”   执金吾诸郎面色几变,咬牙切齿:“殿下这是当真要与我等作对了?”   李皎莞尔:“倒想试一试。”   星海辉煌灿烂,她再往前走,不急不缓,身边的军马跟着她往前。李皎抬头,看到漫天银河,星辰落满她的眼睛。长街上,她再走,敌再退。巷子狭窄,血腥浓重。执金吾的人又哪里敢真的伤到殿下,李皎往前,他们被逼得往后退。刀锋也不敢对着殿下,一片人马,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逼得进退不得!   此夜星明,风骤然住了。李皎之突然露面,彻底让长公主府浮出了水面。她与一众郎君对峙,面色不改,将矛盾彻底暴露,拉到了明面上!   天亮鸡鸣,钟声敲响,早朝开始。   李玉刚上朝,下方臣子们报来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长公主府昨夜与执金吾等人的对立。御史大夫说得唾沫星子四溅,将双方各斥一通,然话里话外,最多的还是斥长公主的逾矩。当着朝臣的面,长公主李皎和杨家大郎杨安站在正殿前方,向陛下奏表昨夜的矛盾。   追溯往前翻了好些篇章!   杨安猜测昨夜刺客是李皎的驸马,并要驸马对质;郁明当然无法对质,李皎却说起杨三娘身上的疑点。双方皆是怀疑,断无证据。皇帝陛下看他们双方争来争去,便不置可否,各打五十大板。皇帝让廷尉、执金吾共同出面,一边看管两方人士,查找失踪的郁明行踪,一边查杨家与凉国关系难明的案子。   李玉三言两语为昨夜在街上打斗的几方人马全部定罪。就是昨夜的执金吾郎君,都被责令回家反思一月。廷尉和执金吾接受陛下的安排,接管长公主府和杨家的矛盾调查事宜。李玉把每个人都处理了,当然不可能放过疑似围观群众的雁莳雁小将军。   雁小将军出列。   李玉坐在高处,垂目看她,语气复杂:“所有人都明了了,倒是你很奇怪,昨夜为何会与长公主府勾结一处?”   雁莳露出为难之色:“这个,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是陛下问臣,臣当然得说啦……”   李玉顿时心涌不好预感。   雁莳口无遮拦、吊儿郎当,每次说话这个调调,都能惊住李玉……那不好的预感太明显,让皇帝陛下当即止住雁莳的话:“停!留后再说!”   雁莳闭嘴。   早朝其后又讨论了其他一些问题,众人下朝。李皎和杨安的问题由得官员们去查,在得知结果前,李玉并不会过问什么。他有心想看李皎能做到哪一步,是否真的能查出什么,便坐观其变。李玉现在采取无为策略,对朝政之事,若非动摇国计民生,他都不太会采取大改动了。皇帝的收缩政策,让朝臣不解,却因为也无什么错,只能想陛下是另有所谋了。   雁莳被留了下来,熟识的几位朝臣路过她时,都对她露出鼓励又揶揄的眼神。   雁莳:“……”   一般下朝后,还被留下来的,要么是问题臣子,要么是红人臣子。雁莳觉得自己肯定不是李玉面前的红人,那她就是问题多多的臣子了。这种感觉,就像是少时读族学时,其他小朋友都下了课,她被先生留下批评教育……   雁莳叹口气,抹把脸,顶着众朝臣意味深长的目光,去宣室殿求见李玉了。   陛下他老人家换了身衣服,让雁莳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宣她进殿。雁莳颇有问题臣子的自觉性,进去后眼观鼻鼻观心,恭恭敬敬地给陛下请安行礼。   李玉问她:“你在朝上时是想说什么?昨夜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李玉看雁莳抬头,目光晶亮地看着他。   他头皮发麻,手不觉按在案几上,好缓解自己待会儿将听到的话。   果然雁莳一个磕绊也不打,就流利地说道:“回陛下,臣之所以在那里,是因为臣被采花贼调\\戏了,还要求脱衣服摸胸!”   李玉:“……”   雁莳言辞恳切:“那个采花贼,臣今早已经查清楚了,就是那个北冥派的林白!陛下,臣身为一个女子,竟然被男人这般这般,那般那般。何堪其辱!但是臣清白已失,臣也没办法了。”   李玉对雁莳,简直无语凝噎。   他一阵头疼,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你意欲何为?”   雁莳认真道:“陛下就把林白赐给臣当夫君吧!反正我清白没了,他又恰好长得不错……嘿嘿嘿,陛下懂得。”   李玉终于忍无可忍,他慢条斯理,嘴角微微向上牵了牵:“你的清白,早八百年前,在你和男郎们滚泥沙的时候,不就应该早就失了吗?那么多的郎君,哪个破了你的清白,你还记得吗?”   雁莳:“……”   她看李玉一脸平静,不知为何,心中却涌起不祥感觉。她勉强自嘲道:“那么久前的事了,陛下还记得啊……”她少年时天天如野小子般鬼混,好多次都被李玉撞到。最惨的一次,她与一众郎君们在泥土里打仗,众人出来时,全是泥人。这幕让身有洁癖的平阳王见到,那位郡王,当时就目瞪口呆,差点晕过去。   李玉:“朕的记性超乎你想象的好!”   李玉:“你少时与朕同宿一宿,你的清白是不是失给朕了呢?”   雁莳:“……”   李玉:“你似乎在一开始以为朕是女郎,还调戏过朕?朕的清白谁负责呢?”   雁莳:“……”   她满头大汗,被质问的莫名其妙,委屈又尴尬。她不就是见林白长得不错嘛,不就是想要个夫君么。陛下至于跟她翻这么多旧账?而且好多事都挺尴尬,她不太记得了呢……没想到陛下的记性这么好!   雁莳怯怯地抬头望一眼李玉的脸。   李玉重重拍下案木,沉声:“滚出去给朕跪着反省!”   雁莳忙急忙忙地滚出去跪着了,反省得一脸茫然,始终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了。她觉得李玉真是反复无常,她还帮李皎了呢,居然也没落得什么好……雁莳苦不堪言,最后不得不贿赂陛下身边的中常侍:“我也不求知道我错在哪里了,只求如何能让陛下消气,原谅我?”   中常侍用怪异眼神看她,良久幽幽道:“女郎送两只鸡给陛下,兴许他就不气了……”   雁莳:“……啊?!”她干笑一声,“陛下的爱好还真古怪呢。”   原来她当年是不小心拍马屁拍对了呢!   中常侍恨铁不成钢,摇摇头,进殿去了。   在雁莳罚跪、李皎深居不出、杨家闭门谢客的这段时间,郁明并没有离开长安。他东躲西藏,审度情势,记得李皎让自己探查杨婴问题的事。最直接的证据,便是能够证明那画像是杨婴所画,茵犀香乃杨婴所用。后者需要探寻杨宅,郁明暂避其锋,不去叨扰杨家。前者,郁明倒是找到了杨家曾经安排杨婴跟着学画的一个女先生。   他寻到女先生时,杨家也派人留意。   双方又是一场恶战!   然有廷尉和执金吾的人查,杨家不敢过问。郁明一路带着女先生突围,论单打独斗,郁明还没怕过谁!   作者有话要说:  我二明要帮皎皎做大事呢! ☆、第68章 1   华灯初上,长夜将至, 杨府中, 大郎杨安正在嘱咐下属做事。一个下属出去, 新的进来。他不光嘱咐下属做事,榻木上还放了一个大包袱。此时包袱里已经塞了不少出行必用品, 金银衣物,林林总总。杨安一边想一边说,井井有条, 偏偏门哐地被从外一脚踹开。屋中诸人不解看去,见青年手提着一个扈从打扮的男子,怒容难抑地大步进屋。当着杨安的面, 他将手中提着的青年往地上一丢, 一手指人,眼睛盯着杨安:“兄长,你竟让人伪造证据,去陷害三妹么?!那难道不是你的妹妹么?!”   杨安皱眉, 神色带些许不满, 盯着闯进来的博成君的目光如厉星,让博成君有些不敢与之对视。但想到兄长做的事,博成君心中怒火再涌,回以不屈的目光。   杨安慢慢道:“不是让你闭门思过么?谁放你出来的?”   博成君:“我就算闭门思过, 也架不住外头兄长你要谋逆啊,兄长你说呢?”   杨安目光微变,再盯二弟片刻, 博成君目光一分不让,与他直视。杨安目光收敛,气势微收,手背朝外挥了挥,当即,一室下属低着头退出屋子,关上了门。屋中只剩下兄弟二人后,博成君颤声开口:“兄长!三娘也是你的妹妹啊!你怎能将所有的错往她身上推?你没想过她一个弱女子,担了这些罪,就是必死无疑么?”   火烛之光在窗上跳跃,将屋中二人映得狰狞。杨安冷笑再三:“我焉能不知?要怪就怪你自己!惹了信阳长公主,让她总是有事没事关注我们府上!她将杨家记得这么清楚,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吗?若非你三天两头跟她写信跟她交谈,我杨氏的秘密怎会暴露的这么快?!”   博成君微怔,唇动了下,却没说话。   杨安声音放缓,手拍了拍兄弟的肩膀:“眼下朝廷介入,我只能弃车保帅。算了,你收拾下行李跟我走吧。长安这边,我们是待不住了。”   “兄长,你当真谋逆了?!”博成君面色白下去,多日滴水未沾让他身子一晃,大脑空白。他纵是有所猜测,也没料到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杨家不是一直拥护陛下么?我们还有从龙之功啊!你真的和凉国私通,那置我们杨家先祖于何地?!”   “这般质问的人该是我不是你!”杨安声音抬高,须目皆张,怒火让他手指苍天,全身发抖,“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父母就是对你太好了,才什么也不跟你说!你醒醒吧,我们杨家拥护的从来都不是当朝陛下!先太子被当朝陛下害死,当朝陛下乃篡位!论谋逆,他才是真的谋逆!”   博成君往后退一步:“……”   杨安怒走数步,一声比一声狠厉:“你真以为当年让你和信阳公主定亲,为的是百年之好?不,不是!我们为的是临时反水!中途站到他身边,最后我们帮太子杀了他!然李玉他太过狡诈!他看出我们家的意思,竟然设计徒徒困死了我们父母!其他长辈兄弟都被他坑死!我们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笃定我们不知道杨氏的用心!”   杨安冷笑:“他算错了,我知道!围城而困死的时候,我躲在城中,我去救过父母!你知道阿父临死前的怨恨么?你知道他有多后悔与虎为谋吗?!城中连困数日,李玉他竟是不救!火烧满城啊杨承!他们死不瞑目啊杨承!”   “你要我拥护这样的皇帝,要我真心爱戴这样的陛下?我绝不会!”   随着杨安每说一句话,博成君面色就苍白一分。兄长一步步往前,指着他质问。他神色难堪,步步后退,最后跌坐在榻木上。火焰将青年的眼睛照得晦暗不明,博成君好半晌,才挣扎着说出一句:“……但是陛下是明君……陛下不像是会杀自己父亲的人……”   “呵呵,谁又不是明君呢?谁又像是会诛杀自己父亲的人呢?”杨安冷声,“李玉心机之深之远,绝非你所想!他硬生生把自己改成站到道德制高点上,来攻击先太子!他害死了杨氏一门,还偏偏作明君样,给活下来的你我封赏。他一点点麻痹我们,麻痹天下人。你看着吧,再过十年,没人会记得当年先太子是被谁逼死!但谁都会如你这般,笃定陛下是明君!他就算是个好皇帝,也绝不是什么圣人!”   “但是、但是……”博成君声音发抖。   他兄长口中的陛下,与他看到的陛下,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在博成君眼中,陛下政事勤勉,待妹宠信,做事有原则,每一步都深思熟虑。天下男郎皆慕强者!强帝又配豪臣。博成君有大好前程,他的未来清晰明确。哪怕他与长公主退了亲,他想有所作为,陛下都会给他机会。   而就是这样的人,在兄长口中,却成为一个道德败坏的篡位之徒!   杨安道:“博成,你醒醒吧。李玉他的算计没有底线,若非如此,太皇太后为何那样恶他?好些知道实情的旧人都被他杀了,我们不投靠凉国,难道等着他卸磨杀驴,将刀锋指向我们么?就算你认为他是好皇帝,那我们父母死于他的援救不及,这是有明确证据的!你为了一个杀父仇人,要与你自己的兄长作对?!”   博成君回过神:“……那你也不该把三妹推出去……”   “朝廷在查我们,昨日我得到消息,有人带走了那个女先生,”杨安平静下来,“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杨家必然要有一个人露出水面,来吸引他们的目光。”   杨安看博成君脸色苍白,心中叹口气,几分不忍。他这个弟弟,从小就被家人养成一个小君子。君子如玉,君子之风,指的就是他这位弟弟。多少腌臜事,他宁可自己弄脏了手,也不想让二弟看到。若非别无办法,他仍希望二弟光风霁月,继续做他的君子。   杨安走到博成君身边,手按住二弟的肩,轻声:“好了,别想了。这些兄长都会安排好,你不必操心。等我们到了凉国,有人接应后,若有机会,我必然会回来救三妹的。”   他手扣着二弟的肩,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他想博成君也该明白了。果然杨承神色恍惚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杨安跟随在后,心有所慰,杨家现在几个人,他对这个弟弟寄予厚望。只要弟弟晓事,必能成为他的助力。他们就能为父母……博成君忽然反身,手掌一动,一掌推开自己肩头被扣的手。   杨安目光寒起:“杨承!”   杨承跃出数步,灯烛被风带动招摇,照着青年俊美苍凉的脸。他的眼眸幽静,眼中也有火光在跳。他几步与杨安拉开了距离,回视兄长的目光,青年不再如先前那般迷茫,反而坚定有力:“兄长,对不住了!我不信陛下为人恶劣,却亲眼看你要害死自己的妹妹!你比你口中的禽.兽,更让我害怕!我是不会姑息你这种做法的!”   “好、好、好一个杨承!”杨安被气笑,他的弟弟还真是一个君子啊。他不再多言,伸手抓过旁边一灯烛,火焰摇晃,他抬手一扔,帷帐飞扬生风,火油洒下,在风中倾斜。那火势如龙,催向急急往后躲避的青年。博成君迎面便是火舌喷放,向他张开狰狞兽.欲。火焰炽烈,张牙舞爪,几要窜到他的脸上。即便是他,在兄长突然对他出手的时候,神志也晃了一晃,抬手护住了脸。   他的脸没被火碰上,袖子却燃了起来。   杨承不可置信地放下袖子,痴望着一丈之外的兄长。   杨安目光看着他,口中却无情绪地下令:“来人,拿下杨承!生见人,死见尸!”   四面八方窗门大开,无数人影从外窜入,掠向正中央的青年。博成君心中大恸,却冷着脸,腾地纵身而跃,跳上高树般大小的灯台。这青铜灯台数十盏火光明耀,灯盏齐亮,被青年抓住灯身后,火星不稳摇溅。流光绕着青年周身飞舞,如火树银花般好看。青年贴上去,眼看周围的敌人。他毫不紧张,抓起灯台,便往下推去——   帷帐纷飞!咣!巨大一声后,窗子被火光照亮!   火树银花不夜天。火蛇高燃,满室明火,杨家有夜间白昼陡显!   轰——   杨家□□由此揭开!   这场变动持续十个时辰,从天黑到天亮。负责看守杨家的廷尉和执金吾的人都看到了杨家突起的大火,派人去询问,杨家府门却关上,内有打斗声传来。他们还没有查出杨家的罪,现在只是派人留守。杨家出了事,主人不允许,他们也不好闯进去过问。诸人急得来回踱步,等他们再见到杨家大郎杨安的时候,已经到了次日晌午。杨安面色疲惫,精神也称不上好。杨安匆匆与朝廷官员交谈两句,就言身体不适要告退。诸人目有猜忌,明面上却是要给面子的。   这番动静被杨家控制在家门中,廷尉和执金吾的人尚在怀疑中,同样被看守的长公主府上自然是不会那么快得知消息的。为了防止长公主徇私,关于杨家的一切宗卷,廷尉暂时都不准备让李皎知道。好在李皎大度,也没有仗着自己长公主的身份为难这些查案人。李皎整日待在府上,对案情不管不问。   但是时至九月中旬,祭祀已过,月底是太皇太后的寿辰。皇后洛女的反思还没有结束,不能参与宫宴布置事宜。身为陛下的妹妹,长公主便接过了这个活。一连数日,李皎都要坐马车进宫,安排布置宫宴。她布置宫宴后,捧着宗卷,忐忑地走进了长乐宫,向仍养病的祖母请教。   太皇太后不甚关心寿宴,她年纪已大,精力不好。寿辰不寿辰的,对她已没太大意义。她这两日夜中做梦,总梦到自己年少时的事情。她梦到自己年少时桀骜难逊,刚入长安,与夫君李宿雨的初次见面,就互不相让。她不服李宿雨忽冷忽热,李宿雨觉她不听话,骂她太野,不像女郎。他们一起赛马,一起拉弓。他们不光在长安住,他们还去过好多地方。塞外,大漠,江南……那时的太子真威风!那时的李宿雨好年轻!他年少英武,皇帝皇后也好年轻啊。她总是不服李宿雨,哪怕对方是太子,她也敢去跟君姑(婆婆)告状。她君姑真是一个十分明婉的女子,是世间最纯粹最温柔的女子。哪怕她多年不孕,君姑也顶着压力,支持她从太子妃,成为一国之母……   少年时的梦真是好啊。   醒来总是满枕泪痕。   君舅君姑皆逝,夫君也逝,幺子亦。,人间红尘,沉浮数十年,忽然间,好像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太皇太后怔怔坐在窗下看花,想自己近日总梦到少年事,莫非是寿命将至?她没觉得惶恐,反而因此而欣喜。她在人间消磨数年,在夫君、幺子去后心痛难忍,她若是能早日去黄泉下,早日见到夫君和幺子,还有君舅君姑他们,小姑子他们,那便太好了……   她的家早已不在了,而她是多么的想念……   “祖母,这样可以么?”女郎清幽的说话声将太皇太后拉回现实。   太皇太后瞥目去看,见孙女修身挺直,长裙曳地,恭顺地站在后方。女郎垂着眼,侧容看上去十分温婉,但是太皇太后知道,她这个孙女绝不是温婉听话的人。一旁贴身宫女给太皇太后使眼色,暗示长公主殿下已经在这里说了半天了,太皇太后却始终没搭理。   太皇太后淡声:“已经有孕了,还站着干什么?坐下吧。”   李皎应一声。   太皇太后背对着孙女:“寿宴什么的你自己看着办吧,不必来问我……对了,晋王什么时候能回京?我真是有些想他。”   李皎答:“昨日来书,皇叔已走到金陵,想来能在祖母寿辰前赶来长安。”   太皇太后目中怔忡,怀念之色渐浓。为了支持孙子的帝位,她好些年都没见过晋王了。如今她好是焦虑,觉自己也见不到几次,才求皇帝让晋王回来,承自己膝下。希望自己没有做错吧。太皇太后肩膀微动,便有宫女前来扶她入座。她入座后,看到李皎身边座位空空,蹙了眉尖:“驸马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他以前不是来得挺勤的么,现在是厌了我了,也不进宫来看我了?”   太皇太后年岁已高,李皎不愿她得知杨家那些难堪勾当,为郁明担心。但是谎话越圆越错,李皎不耐烦跟太皇太后在这方面斗智。李皎便轻声说:“我与夫君吵了嘴,已经数日未见夫君。我也不知他在哪里。”   太皇太后:“……”   她看向孙女的目光沉沉,声音严厉:“你好不容易嫁了一夫君,你便这样欺负他?看他没有人撑腰,你就为所欲为?有你这样做□□子的么?你是不给谁面子呢?”   李皎:“不是……”   “你还狡辩?我早看出驸马心软,不是你的对手。话说家和万事兴,你做什么总对人家不好?我看并非吵嘴,是你骂人家,把人气走了吧?莫非是一气之下,回北冥了?你有没有派人去追?”   李皎早知她夫君比她得祖母信爱,但太皇太后的过度关心仍让她倍感压力。她顶着压力,瑟缩犹豫道:“还没有……吧?”   太皇太后怒拍几案,将长公主骇得背脊挺得僵直。看孙女不安,太皇太后压下火气,揉着额头,语重心长道:“你是女郎,又是公主,你要让着他。你驸马是老实孩子,又没你能言善道,他说不过你,可不得生闷气么?夫妻之间,怎能一直让人家生气?人都被你气回了娘家,你还能坐得这么安稳?”   李皎微汗,讷讷道:“我回去就让仆从去追人……”   太皇太后依然不满意:“为何你不亲自去追?你不懂做□□子认错的诚意吗?”   李皎:“……但是我怀孕了啊,不应该长途跋涉……”   太皇太后:“那又如何?孩子重要,还是你夫君重要?”   李皎:“……”   无论谁重要,反正她最不重要。   李皎从长乐宫出来后,拍拍被骂得滚烫的面颊,满心忧愁。祖母这么喜爱郁明,下一次她进宫见祖母,郁明仍然不在,她可怎么应付祖母?太皇太后的偏心,让李皎头痛,短期内都有些不敢进长乐宫的宫门了。但是太皇太后的话,也让她颇为牵挂自己的夫君。   李皎在回去的时候,坐在马车上,一路郁郁寡欢,不想说话。   明珠以为李皎是被太皇太后骂得沮丧,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陪着李皎一起失落。   到了府门口,李皎心不在焉地下车往府中走去。她已走到了内院,正准备进屋时,眼前人影跳下来。她瞠大眼,在扈从连忙警惕防备时,众人看到身材挺拔的青年从墙头跳下来,他不光自己跳下来,还抱下来了一个青年女郎。那女郎面生,站在青年身边,看到一众扈从簇拥着一妙龄佳人。陌生女郎局促不安,往青年身后缩了缩。青年倒是气壮得很,他叉腰站在藤墙下,阳光落在他面上,他冲李皎挥一下手:“好久不见啦!”   李皎:“……”   她愕然地看着拽着女郎往自己这边走来的高大青年。前面太皇太后刚念人,下一刻,她夫君就在她院中从天而降。   这莫大的从天而降的惊喜啊……   郁明面上笑容如冬阳般好看,充满渲染力。在他的笑容下,李皎阴郁的心情也跟着好转。   李皎心中雀跃了一下,目光却落在郁明身后的女郎身上,疑惑问:“她是谁?”   郁明随口道:“哎呀其实我和她也不是很……”他的“也不是很熟”尚未说话,院门的另一个方向,传来紧急的脚步声。穿过月洞门,身后跟随数人,明珠快步走来,贴着李皎的耳说了几句话,李皎面色大变。   郁明还在洋洋得意:“我和她不是很熟啦,但她身份重要,她……”他忽然闭口,瞠目,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妻子弃自己而去,快步奔向院门口。   李皎听了明珠的话,顾不上与郁明叙旧,脚下步伐加快,往院门口赶去。扈从们也从外进来,背进来一个全身沐血的青年。青年奄奄一息地趴在一个扈从的肩上,颜色苍白,衣袍上污渍漆黑,他真是狼狈。   听到脚步声,青年睁开眼,侧头看到女郎,勉强笑了下。   见到女郎,青年不愿露出颓色,他挣扎着从扈从肩上跳下。一跳下又腿软,他跌跪在地,膝盖磕在石砖上。李皎急忙俯身,小心翼翼地搂住青年的肩,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好不加重伤势。李皎声音发抖紧绷:“博成,你怎样了?还好么?”   博成君被女郎抱在怀中,声音虚弱:“没事,我还好。我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皎皎,你可真不容易见啊……”   李皎安抚他:“我早想找你,但是时机不好。你怎么伤成这样……没关系,别怕!到我这里,我会保护你的,没人敢在我这里闹事!”   她低头看青年的脸色,越看越心酸。旧年博成君帮她走出困境,博成君是她的好友。然杨家、杨家……杨家出事后,她最担心的,就是他了。怕他卷入其中,怕他被人利用,又怕再也见不到他……博成君怎么就伤成这样了呢?   李皎温声:“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郁明与女先生:“……”   女先生认识博成君,却不知道博成君和李皎关系这么好。她神色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处,脑子混沌不安,不知道自己跟郁明来求助李皎,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郁明抱臂看着自己的妻子亲密地搂着另一个男人安慰。他忍了一刻,李皎还在嘘寒问暖,近乎垂泪。郁明扭头,看到旁边的女先生。他冷哼一声,热情无比地拉住女先生的手,亲热到极致地高声道:“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难受?饿不饿,累不累,渴不渴?我真是太关心你了,你可不能有一点事啊!”   女先生:“……”   郁明声音再高一度,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听到:“我太心疼你了!”   但是他搂着女先生肩膀的手,掐得女先生快要痛晕过去。   女先生懵懵地承受着郁明忽然的热情。   这位郎君似颇为厌女,把她从杨家人手里救出来后,一直对她严加提防。她靠近他一步,他都怀疑她有不好企图。他还怕她看上他的相貌,对他动心,几次强调他救她另有目的,他不是好人,弄得女先生哭笑不得。诚然这位郎君是很俊俏,可是她也不至于那般饥渴啊?这位郎君对女子,该是有多不堪的印象啊?   然一昔之后,郁明忽然对她态度大变。   那边,李皎让人扶博成君进屋,跟他保证:“有我在,再没人能欺负你了!”   郁明有样学样,余光瞥一眼他妻子,回头面对女先生,更为充满激情,豪气干云:“有我在,再没人能欺负你了!”   女先生被他弄得茫然,心想两人的关系这么亲吗?   博成君见到李皎,心情大松,放心地晕了过去。恰李皎扶博成君进屋,才看到她夫君的夸张表演。她夫君亲热地搂着那个陌生女子,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简直可为陌生女子肝脑涂地,上天摘星辰了。   李皎:“……”   她心里有些不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太皇太后,突然想到其实李宿雨的故事也有趣~~继承父亲志愿,继往开来什么的~~ ☆、第69章 1   郁明与博成君先后来公主府,即使博成君刚见到她就晕死过去, 李皎也大概猜出是案子有了新进展。她让人照顾博成君, 再与郁明对话时, 发现果然如她所料。郁明从杨家人手中抢出了关键证据,那个女先生曾见过杨三娘子杨婴作画。女先生被郁明救出来后, 随身带了一幅画,画中笔画,终于与李皎手中那幅画她的图对上了号。   女先生说:“三娘她幼时是左撇子, 后来被我师父等人改掉。但她左手功底从来就没落下过。”   如此一来,又有郁明这个人证证明杨婴来自西域凉国。那她身上的茵犀香,也便有了出处可考。   李皎当机立断, 让人安排, 准备送女先生和两幅画去廷尉那里,让他们捉拿杨婴。而郁明,在杨家案子有了新进展的现在,他也不需要东躲西藏了。   明珠听令后出去备车, 女先生步步紧跟着救自己性命的青年, 被他领着穿过廊下的两排大红灯笼。公主府上气派无比,假山怪石,飞楼绣槛,流水拍石。女先生有些大气不敢出, 她偷看大步走在自己前面的郎君,没料到他居然是驸马。如她这等平民百姓想象中的驸马,与她所见的青年, 一点也不一样啊。   过抄手廊,入穿堂,绕插屏,两边奇花异草,假山花盆,一路步入庭院幽深处。郁明自是没那等细腻神经察觉女先生的困窘,他走到一厢房外,看到里头有火光,便大咧咧推门而入。屋中靠榻,李皎刚吩咐完明珠做事,夜色初至,她喝杯水,抬头,看到郁明领着那年轻女先生进屋。十二盏青铜鸟灯映照,沿着氆毯,年轻女先生亦步亦趋地跟着郁明。郁明坐下,她竟然站在青年身后。在发现长公主的凝视后,女先生尴尬一笑,欠身行礼。   李皎心里继续不舒服。   她低头喝完水,无意般道:“你怎么把她领过来了?”   郁明随口道:“这和你下午时把博成君领进府有区别么?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他懒得看李皎,转头热情招呼女先生,“别站着,随便坐啊!”他大手一挥,随手一指。奈何他这边竟只有一个方榻,郁明的手指头在半空中一挪,挪到了对面,李皎的身边,还有两三个空位呢。   女先生惶恐:“妾站着就好!”她哪里敢跟长公主坐一起呢?   说实话,她跟这对夫妻站一起,在长公主的时不时注视下,她有种自己破坏了人家夫妻感情的错觉……而那当然是错觉,她什么也没做啊!   李皎停顿一下,眼眸从低垂的长睫下刷地扬起,她在刹那时间窥得夫君的小心思。李皎解释:“那怎能一样呢?博成君是我多年好友,昔年助我良多。若非是他,我现在还不定怎样。投桃报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不懂吗?再说,朋友与陌路人的界线怎能一样?我思无邪,只是照顾他一下,如何就不妥了?”   郁明扬眉:“看来你是认为你无错了。但我看你没把界线分清楚!你还要我跟你指出来吗?”   李皎将手中杯盏往桐几上猛烈一摔,清脆之声伴随着水光溅起。白玉茶盏在她手下蹦了蹦,女郎眸子半扬,睫下目光幽静而藏利刃。她眼中的利刃与郁明在空中交织一瞬,她的手已经拍到了案木上。女郎气势微拔:“说啊!”   她陡增之势,将女先生恐吓得一瑟缩,缩了脖子,心中骇然,想公主殿下不愧是公主殿下,说个话都这么大气势!   而郁明……郁明还好吧。   他隔三差五被李皎来这么一下,气势弱是弱了一点,但也没吓成女先生那样。郁明恼怒李皎居然这么理直气壮,他左右一看,又把女先生扯出来当挡箭牌:“谁还没有个朋友了?来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新朋友!你和你的朋友搂搂抱抱正常,那我和我的新朋友搂搂抱抱也正常!”   李皎深深看着他。   郁明目中有得色。   李皎慢慢问:“你的新朋友叫什么啊?”   郁明一滞:“……”   他僵着脖颈,无视妻子眼中了然的嘲弄神色,转头问自己的新朋友:“不好意思,女先生你叫什么来着?”   女先生:“……”   她觉得自己的存在真是罪过:“妾姓乔。”   此年代并非每个人都有名字,女先生便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姓。郁明怔了一下,从一个称呼,探出女先生的出身还不如自己。这个年代取名,受重视的,被寄予厚望的,家中有权有势的,通常名字都是单字。倒是家中困苦,平民百姓,家人不喜的,名字会用两个字。而更有些人出身差,连名字都没有。   郁明收了脸上的神色,颇为后悔自己先前与女先生的开玩笑。他虽然是江湖人,但从他单名一个字,就能看出他在北冥的地位。郁明从来不敢跟李皎比身份,但他觉得他和女先生应该差不多。毕竟能教关东杨氏家中娘子作画,应该差不到哪里去。郁明万万没想到,女先生连名字都没有。   他立刻站了起来,恭敬请女先生入座,并递了茶过去,脸微红:“乔女是吧?你、你喝茶。”   好端端的一桩吃醋风波,硬生生转个弯,改成了礼仪补习。   女先生轻笑,看一眼这位窘迫无比的郎君,就猜出郎君心中所想:“我师父当年教杨三娘子作画,我跟着一同学过。倒不是我教杨三娘子作画。不过我天赋不好,没有被师父正式收为弟子,这些年不过是四处颠簸而已。”   郁明态度友好:“原来如此!”   他谈性大起,与此女和谐交流。女先生心中诧异驸马如此亲民,对自己这么好,长公主会不高兴吗?她担忧地悄悄瞥一眼另一边的公主,公主一直端着茶盏看他们聊天,安静倾听,没有制止的意思。女先生心中微动,觉公主与驸马对自己十分尊重,并没有把自己当下等人看。她一直疑心这是错觉,高高在上的公主和驸马,怎会平视自己呢?   然这种错觉,一直到明珠进屋来通知李皎说马车已备好、女先生可以走了,都持续着。女先生在侍女的陪伴下出屋出府,她走上长廊,穿上水榭,她不断地回头看,看到浓夜深处,灯火幢幢,两位贵人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   女先生讷讷:“殿下人真好……”   明珠瞥她一眼,微笑:“我们殿下爱民如子,当然对你好了。”   府上私兵等在府门后,护送女先生与她手中的画去廷尉那里。屋中李皎的心事放下一半,想只要女先生不出事,拿下杨婴,那杨家案子就结了一半了。她从杨婴身上想到博成君,思及博成君昏迷前似有话想说,她想到这里就难以放心,转身准备出门。临走前,李皎跟郁明报备一声:“我去看博成君醒了没。”   郁明站在她身后,幽幽道:“你可真是关爱他啊……”   李皎脚步一顿,回过身,深吸口气:“夫君,来,我们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朋友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你执意守着男女之防而不救,这是不义!便是孟子所说的‘男女授受不亲’,那也有下半句。你断文断的这么烂,是没有好好读书吧?不孝!还有……”   郁明无语地看着李皎。   李皎引文无数,侃侃而谈,她不急不缓,为说服他。郁明几次想开口,都插不上话。他大多精力都放在习武上,他看书光求个认字就行了,他哪里需要如李皎读书读得这么通透?但是书到用时方恨少,郁明想插话,却跟不上李皎的思路。她都从古论到今了,郁明还在绞尽脑汁地猜她上文引用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听起来熟熟的,他却觉得自己从来没听过呢?   李皎一说便是一刻钟,郁明由一开始的吃醋,变成了后来的麻木。   他开始站着,李皎站他对面引申;他改去换衣,李皎站屏风后嗡嗡嗡;他出门散步,李皎紧跟其后,黄鹂脆声此时如十万只苍蝇在郁明耳边狂飞;郁明自暴自弃地坐下喝水,他听得两眼僵直,口渴无比,坐他旁边的李皎却丝毫不累。   郁明苦恼地以头撞墙:他才知道李皎这么好为人师啊!   “停!”他终于受不了了,“你说得对,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这就写检讨跟你认错,你别念了!”   李皎:“一万字,你写得出吗?”   郁明:“……”   李皎转而莞尔:“没关系,你写不出我帮你,你写吧。”   郁明开始认命地找纸找笔,默默坐在窗下,再由妻子殷勤地为他掌上灯。这红袖添香的风格别树一帜,只为监督他写检讨书,真是酸爽。郁明一边低头写字,一边苦中作乐地想:怎么说呢,起码李皎坐在他旁边看他写检讨书,再想不起来去找博成君了。某个方面讲,他也算胜利了啊!   李皎一开始端坐,盯着对面的青年。她很快因身孕而腰肢僵硬,反正屋中只有她和郁明两人,李皎便换了舒服的坐姿。她去拿了软枕垫在腰后,双腿屈起坐在榻的几案另一头,下巴抵在膝盖上。青年低头写字,李皎无所事事,就盯着郁明看。   看他垂眼,睫毛纤浓,昏昏光辉浮照,映出他睫毛下的一片乌浓。郁明相貌真是出色,不只是英气粗犷,仔细看,他在糙汉子的表象下,相貌非常的精细、秀致。眉宇间的英武让郁明有大男人的气概,眉目间的精致,又让他有俏丽感。所以他整体上的相貌,是非常的俊俏。   就像一棵高崖上的松树,蓬勃挺拔,生气盎然。   现在,这个松树微微摇摆,在李皎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痴痴看人时,松树的眼睛闪烁,时而往外折一下。连续好几次,郁明的视线碰上了李皎。李皎偏头,看郁明的目光十分戏谑:“你偷看我?”   “哪有?”郁明打破她的良好感觉,将纸往李皎的方向一推,“这个字怎么写来着?我怎么觉得我写的这么奇怪?”   李皎抿下唇,失望于郁明偷看她居然是为了这个原因。她任劳任怨地拿过他的纸,放正,正要跟郁明纠错,却一愣。她看到纸上洋洋洒洒写着几个大字,飞扬跋扈如郁明奚落调.戏她的眼神——“你衣服松了,胸露出来了。”   李皎立刻涨红脸,先本能捂胸,低头看自己的衣袍。她慌慌张张地低头看,衣服很整齐啊。哪里有露出来?   对面狂笑,案木被敲得咣咣响。   “郁明!”她恼恨大怒,没想到某人这样坏!“我让你写检讨书,你就写了这个!”   她跳起来,要去踢郁明,被盘腿坐着的狂笑青年搂入怀中。她一被抱入怀中,碰上青年的胸肩,脸红得更快。郁明强势无比道:“哼,想让我写检讨?我才没错,你做梦!”   李皎低头去咬他扣着她的手腕,郁明被她咬多了,反应多快啊。他一手仍拦着她,一手已经抓住她的下巴。他迫她抬头,手捏着她的下巴晃了晃。青年垂着眼看她,眼中流光溢彩,瞳眸清黑,既傲又柔。他威胁她:“一个孕妇你动作这么灵活,说,你是不是揣了假肚子骗我?让我摸摸!”   李皎“唉哟”一声,小腹便被他的大掌捂住。女郎耳根发烫,羞愤难忍,又被郁明逗得不行。女郎在郎君怀中挣扎,反而越挣,越被他抱得紧。叮一声,她发间的簪子落地,鬓发松了,长发落下。李皎瘫在郁明怀中喘气,她身子柔软,眸子湿润,红唇微张,盯着青年。   李皎惊:“混蛋!我的衣服!”   原本衣衫没散,被郁明这么一闹,倒真的松开了。轻纱凌乱,肌肤白如雪峰,酥.胸随着呼吸而颤抖。郁明呼吸滞住,觉一股狂烈的潮水将他卷入其中。他头脑轰一下,空白后,他猛地低下头,迫不及待地去亲……   李皎惊叫一声,手擦进青年的发鬓间。胸前微刺,又麻又痛,再有若有若无的战栗感哆哆嗦嗦。她脊背瞬间僵直,向上弓去,眸中水雾片刻怔忡。在青年忘情中,她又想远离,又想靠近。她蹙着眉稍,茫然迷惘,不知进退。   这个时候,谁还记得最开始的闹腾是什么缘故呢?   明珠的敲门声打断屋中旖旎:“殿下,博成君刚醒了!”   侍女的声音如清水般泼入屋中,李皎手忙脚乱地掩好衣服,从郁明怀中挣脱。她弯下腰捡自己的发簪束发,她脸颊呈不正常的酡红,红色从脸一路延伸到了脖颈处。李皎怕明珠进屋,应了明珠一声,她收拾自己时,抬眼恼恨地看一眼郁明。   青年仍维持着之前的坐姿,额上鬓发间微有汗渍。他脖颈一片红,低着眼不看她,却随意伸手指了指她:“胸!换身衣服!”   李皎低头,看到胸到脖颈处的狼狈红点。她再瞪一眼郁明,转身去里屋折腾。等再出来时,李皎看郁明还坐着,出门时,她虽恨郁明不合时宜,却还是迟疑地扒着门问了一句:“你不跟我一起去看么?”   郁明长长叹气:“等一会儿吧。”   他抬头,认真地与李皎对视,目光充满一言难尽的复杂求知欲:“你是真的不知道我顶着你的那处不容易软下去吧?你对人体构造从来不好奇对吧?”   李皎茫然了一会儿:“……你说什么……”顶着她?软?哪里?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脸更是轰一下红到了底。李皎跳脚,对上郁明正儿八经的目光,被他气得肩膀发抖:“流氓!”   她甩门而去,留屋中青年大笑。   李皎跟明珠一通疾走,对身后的屋子避之唯恐不及。幸而现今是晚上,李皎面上的绯红不容易被人看到。待她再走一段,到灯火通亮的屋外,面上的飞霞已经退了下去。然李皎进屋,发现医工们又在诊治病人。博成君再次晕了过去,晕过去前,李皎伏趴到了床榻前,被青年握住手腕。   李皎看到了他手臂上的鞭痕和烧痕,眸心一缩。   杨承精神不振,吃力道:“我大兄……他……他要杀三妹……因为、证据……三妹她有危险……”   立即安排趴在青年耳边,断断续续,她只听到了不连贯的几个字。她手臂被抓红了一片,努力想听得更清楚。青年的胸腔像破了风般,剧烈喘气,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他喊出这几个字,唇角就渗了血,看得李皎脸色苍白。   医工说,杨承身上全是打斗的伤。不光如此,他还被下了毒。那毒并非致命,而是强迫他晕睡。杨承逃出来,必然有重要讯息要送出,却被他兄长打断!他身上的毒是一种新药,下毒的人只想他睡下去,一句话都不要讲。他挣扎着醒过来,喃喃了两个字,便气血翻涌,承受不了。   郁明赶到窗外,站在窗前,他五感强大,在听到了博成君喊出来的几个字后,看到李皎放下床上青年的手站了起来。窗下青年拄下巴沉思,屋中女郎面上露出不忍之色:“你、你……”   灯火被风吹得晃动,医工道:“我们还没研制出解药,现在全靠郎君撑着那口气,自己逼自己醒来……”   李皎定定神,吩咐医工照顾好博成君,出了门,她脸上已寒霜凝起。虽然把案子交给了廷尉他们,公主府的人却也一直关注着。郁明站在窗下,看李皎站门口,问明珠:“杨三娘子现在在杨家么?那是糟了!我们把女先生送进去,博成君说他兄长要杀杨婴,杨婴现在太危险了!我们得派人去救!”   明珠脸色不好看:“清晨时,杨三娘子出了城,去郊外普救寺上香拜佛。执金吾派了人看护,但更多的是杨家扈从。杨大郎若是真如博成君所说要对杨三娘子下手,那……”   李皎大脑飞快转:“事不宜迟,快派人去!”   明珠转身往台阶下跑,要吩咐私兵出门。她余光看到正在发呆的公主身边出现了一个身影,明珠正要开口提醒,郁明已经伸手在妻子眼前弹了一个响指,唤回了李皎的神志。李皎眨眨眼,方看到郁明站在面前。郁明用响指惊醒李皎后,言简意赅:“他们太慢,我带人去!”   “若是碰到杨家大郎,我还能借对峙拖一拖时间。”   “你看好博成君,千万别让他出事。他要是死了,说不定倒真合了别人的意。”   “我料想此行有变,你见机进宫见陛下,为我等提供助力。”   郁明面色淡淡,一二三说了个遍,听得李皎呆愣愣地看着他。明珠口微张,没料到郁明居然有发号施令的时候。李皎显然也有些懵,明珠没体会过的,她同样没体会过。她因为博成君的中毒而心乱,有些理不清思路。郁明一吩咐,她尚未思量,便觉得他说的不错,点头。   郁明低头,在女郎发上揉了一把。   女郎抬头仰视他,用奇异的火热眼神看郁明。她的夫君这么能打,很少受伤。他武功好,心又甜,唯一的短板就是不够聪慧。那如果他把这唯一的短板都补上了,那该多了不起啊……   郁明盯李皎半天,忽然噗嗤乐了一声。   李皎疑惑看他。   看郁明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下,差点将她拍倒。他乐不可支:“夫人,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总对我发号施令,安排我做这做那了!”   “这种依靠脑力、睥睨他人的俯视优越感,真艹他的太爽了!”   “我以后要多多命令你!”   李皎充满敬佩地痴痴凝视夫君:郁明还是郁明。   熟悉的人,熟悉的不着调中透着可靠,可靠中依然跳脱。   青年大笑着转身,身形一闪,一动数丈。青年伸手在唇边吹了一啸,当即有府上扈从跟随。他背着李皎往外走,一开始独身长行,武袍贴身飒飒飞扬;后府上扈从越来越多,紧跟府上扈从长的脚步。青年的身影消失于浓夜中,廊下的女郎听到纵马哒哒声,便知道他们走了。   明珠忧心:“郁郎真的没问题?我怎么这样不信他呢?”   李皎轻笑:“放心。我夫君只是不喜欢用脑,他全身心地投入他的武学,其他事情都不在意。但他也有偶尔用脑的时候,例如现在。”   世人都觉郁明心甜,一根筋,从不用脑。但李皎从来坚信,郁明是很厉害的!   她站在府中目送夫君,看他们走入寒夜中。夜雾笼起,那领头青年的身影何等巍峨如山,引人遐想!   新局大开,锦衣夜行,谁又不如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捧脸~~写了一章甜甜的夫妻日常~~   谢这两天霸王票么么,我虽然看到了,但在外面电脑不方便复制,只能这样感谢啦?(°?‵?′??) ☆、第70章 1   长街无风,有初秋寒气丝丝笼下。马蹄声过街穿巷, 行速如雪白电光。骑士们跟随公主府上的扈从长, 出了公主府, 一路出城,风驰电掣。他们转个弯, 绕出一坊,前方视线大阔,一骑人已到了长安有名的玄武大街上。街壁上雕刻的玄武狰狞, 石头玄武须发皆张,眯眸盯着长街。其威势森森,栩栩如生。   地面上起了寒霜, 一层清冷的絮状白色浮照大地, 与天上的明月相对。只在一瞬间,寒霜布满天地,到处一片雪白银光。皎白月色清辉悬挂,人眼可见玄武大街延向两个方向, 一个是贵族居住的坊, 一个是出城的官道。   顷刻间,郁明勒住马缰,急急将马停了下来。身后数人跟随,不解地急促停下马, 向为首那身形矫健有力的威武青年望去。   郁明忽然改了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去城郊与廷尉那些郎君汇合,找寻杨三娘子;一路跟我去杨家。”   “喏!”   骏马再行,骑士们当即分出了两个岔道, 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郁明躬身贴着马背,攒紧绕住手腕的缰绳,眼眸眯起,其中神色幽黑,波澜不惊。快速的行动带来小风,刮着脸面。他带领数人转弯,去向杨府。并非郁明忽然灵感乍现,而是他依着经验行事。   郁明有充沛的行走江湖的经验。   当他站在玄武大街上,看着两个不同方向,心中涌起警惕。如博成君所说,杨家大郎对杨三娘有企图,然在博成君逃出来的那一刻,甚至是更早杨家与执金吾配合在长安城中把他当刺客追杀时,杨家已经大厦将倾,摇摇欲坠!那现在对于杨家来说,杀人灭口是一个方法,逃离长安是另一个方法!   杨家大郎不可能不给自己准备后路!   骑士们很快到了杨家府宅门前,杨府在夜中静谧无声,府邸门前驻扎着执金吾的郎君。今夜驻守杨家的执金吾的左中候与杨家有旧,来这里,也算是提防有心之人陷害杨府,所以前来保护。郁明等人下马而走,众郎君立刻持着兵戈,将他们包围。   一众扈从被围在圈中。火把摇晃,郎君们出面。   郁明简单道:“让开!我等是长公主府上扈从,有要事需要前来拜访杨家大郎。”   左中候自是不信。他与杨家交好,那关于杨家和长公主府上的恩怨,想当然,他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他面对郁明等人警醒万分,只觉得是长公主欲要杀人灭口。左中候盯着青年半晌,觉对方身形眼熟,似在哪里见过。眼下不是细想时候,左中候一刻不停回答郁明的话:“无陛下手书,无人能进杨府!”   郁明淡然看他们两眼,一言不发,转头便走,呼啦一下带走了身后的大批扈从。左中候愣然,一众执金吾郎君们茫然四顾。他们原本做好了与对方硬拼的打算,却不想对方忽然就走了。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人不爽至极。   不管执金吾那边人怎么想,郁明与扈从们绕出了能看到杨家府邸的街巷。他们站在街头角落里,听郁明道:“你们几个人去府门前吸引执金吾的人,与他们闹,与他们动刀枪,最大范围地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好给我留下空隙。我带领其余人从后门方向趁乱进入杨家。杨家也有扈从私兵,诸位小心。府外动静能多大便多大,府中则要小心行事。我们目的是寻杨大郎踪迹,莫惊扰了不相干的人。”   众人齐喏,再次分兵。   郁明领着最后剩下的少数扈从绕去了杨家后门的方向。他们趴在墙上,紧盯着杨家的一举一动。很快,府后门这边发生骚动,有人前来传话,后门守卫们踟蹰半晌,终是留下了少数几人,大批人马跟随报信人,小跑去前门方向支援己方人马。长公主府上出来的扈从并不多,单凭兵力自是无法抗衡执金吾的郎君。不过光是“长公主”这个虎皮,诸扈从们一扯出来,执金吾势必投鼠忌器,严谨以待。   而这正是留在后门的郁明等人的机会!   寒夜中,墙上青年眸中微亮,站了起来。他做个向下的手势,人便往下纵去。他瞅准一发愣的郎君的背影,从后无声无息地贴上去。对方反应过来要折身,脖颈忽然一痛,被人切倒。周围郎君们反应过来,一边围来一边欲喊人。在他们动作的刹那,更多的黑衣郎君们从墙头跃下,贴身捂住他们的口鼻,将他们放倒。   交战没有声息。   片刻,天上云层挡住悬月,地上的郎君们被刻意靠在墙头,给人造成他们仍在守卫杨府后门的错觉。但郁明等年轻郎君已经跳上了瓦墙,跃入了杨府。众跟着郁明的扈从们难掩兴奋,互相拱肩,彼此交换眼色。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他们这些大好儿郎们,有的出身贵族,有的来自民间,无一例外,都希望展示自己的好武艺,为自己谋得一个更好的前程。然长公主她不爱出门,不爱沾惹是非。这些年他们在公主府上发霉,眼看任期到期,也寻不到出头的机会。这种苦闷,到今夜,终于有了转机!   驸马带他们大闹杨家!   这么多的人,今晚的消息不可能瞒得住。明日全长安都会传遍消息,他们等候的升职机会,也许就在今晚!   郁明诧异,他与公主府上的扈从们并没时间多磨合,对方却这样听他的话。他不知,这些郎君们牟足劲,就希望今夜大事出自他们的手。如此一来,双方各有打算,自是全力配合,绝不趁机拖延时间了。   扈从们摸进杨家,因郁明之前已经夜探过杨家一次,对巡逻扈从们的行踪有些了解。他与手下人一吩咐,诸人纷纷藏入隐蔽处,好与府上人擦肩。在一拨巡逻扈从们离开后,郁明等郎君分开行动,掠向府中不同的方向,去寻找杨大郎可能在的地方!   前堂,书房,后院,各处房舍!一一查探!   郎君们如鬼魅般穿行于杨府,一开始未曾被府上人发现。但一扈从上房时不小心踩着一松动的瓦片。瓦片脆响声从高空传来,府上巡逻扈从们立刻抬头,与那个尴尬的扈从目光相对。府中人拉响警报:“快!有敌来袭!”   府上情势瞬息万变,兵马齐动。他们与这些扈从们动手,灯火亮起,众人喝声来自四面八方。扈从们一个个被发现,郁明不动声色,掩于暗处,继续寻找。他目光冷静,尽量躲着人走。以他的身手,受伤时尚能保证不被人伤到要害,满城追捕时还有反击之力,如今小小一个杨府,困不住他。   他心中焦虑,飞快动脑:杨家大郎、杨家大郎,到底在哪里?   他寻了好些地方,都不曾见人!   越寻越心中沉底,想执金吾的一群饭桶,也许将人放跑了。但是他又不甘心!以他的经验来说,杨府这般安静,杨大郎纵是要走,也必然有所布置!   他现在就要找出杨家那个布置来!   执金吾的郎君们在府邸外正门前与公主府上的扈从交手。这些扈从们算计时间,觉得郁明等人该进了府。执金吾的人越围越多,扈从们也不恋战,以口哨作媒。一声高亮口哨声响,诸人一哄而散,让身后打得兴起的执金吾郎君们愕然无语。但执金吾的人顾不上思量对方这般用意,在停手的刹那时间,他们听到了杨府中的钟声!   哐哐哐数下!   有敌来犯!   左中候心里一惊,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脸色青黑,迅速整顿兵马进府援助杨家。他口上已是大恼:“好一个长公主!”竟这般玩弄他们!   这时躲在墙外小心看着府门前的公主府那些闹事的扈从们,看到了执金吾纷纷进府。他们眼中露出了然欣喜之意,明白郁明必是入了府,才惹来了这般动乱。众人一思量,身形迅捷无比地奔去,追上那些执金吾!   时机到了关键时候!   再不必藏头藏尾,直接与执金吾动手,尽可能地为驸马等人争取时间!   执金吾人手一入府,便是郁明都感觉到了压力。满府遍布兵马,扈从们各自为战。郁明看看月色,一个响箭飞上天,给扈从们传递消息。信号箭飞上高空,明亮火光啪地散开。诸位郎君们看懂了郁明给出的指示,立刻往一个方向聚去。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还有没有王法!”   “私闯民宅乃是大罪!”   敌方暗恨公主府上出来的这批扈从们这般不守规矩,仗着主公的身份把手伸入杨家。扈从们汇合,嘿然一笑,不言不语,只动手便是!执金吾的左中候在打斗中,与郁明碰面!他手里的长刀横劈而下,被青年徒手接住。双方擦肩的短暂时机,对方青年身形矫健若猎豹,每一动都充满说不出的韵律感。如此的眼熟!   电光火石,青年身形与那夜溜着执金吾郎君们一夜的杨府刺客相重合!   左中候气得脸色大变:“贼子敢尔!一次刺杀没被我等抓住,你还有胆来第二次!”   他一声高喝,吸引诸位郎君来包围郁明。   然陌生的扈从们也被吸引了过来。十来个年轻人看到郁明与左中候等人大战,招呼一声迎难而上:“郁郎,我等来帮你!”   在郎君们往前迎时,郁明身轻如燕,若顺着风往后荡去,躲开了左中候刺来的一刀。对面青年面色狰狞,眸中冷光如箭,肌肉骤绷,恨不得杀他后快。郁明反而轻松笑道:“我有胆一次不被你们抓住,自然敢来第二拨啊。”   “呿,慢慢玩吧,我要去找人了。”   郁明不恋战,有扈从们来挡,他反身折走。   左中候被围在圈中打斗,闻声而怒:“贼子休走!”   战火在杨家院落四处烧开,博成君在公主府上,杨三娘去普救寺烧香,杨家大郎迟迟不现身,本就是很奇怪的信号。时间紧迫,郁明哪有时间跟那些执金吾耽误?扈从们帮他顶住对方兵马,他则用最快的轻功在杨府穿梭,着急无比地寻着踪迹!   他在路上抓住吓傻了的侍女,冷声喝问:“杨家大郎在哪里?!”   侍女哆哆嗦嗦:“就、就在府上啊……郎君具体在何处,婢子不知。”   青年将人推开,往前一纵,身形刹那消失,骇得身后侍女尖叫,又引来数人。   少倾,郁明一脚踹开一扇门。他已做好门中无人、自己一看便走的准备,没想到这一次,屋舍中背对着他,案前坐着一青年。郁明欲走的脚步一顿,转个弯,一个磕绊也不打,冷笑着往屋中走来。他曾经见过杨家大郎,他五感之强悍,让他看一个背影,便认出了那熟悉的七八□□形。   郁明眸子眯起,唇角噙笑,身体却因警惕而紧绷。他大步跨入屋中,走到郎君背后,伸手扣住对方肩膀:“原来杨大郎在此!”   在他扣向对方肩膀时,那背对他的青年肩膀一折,身子往前迎,抽身而退。郁明自然跟上,再次去扣对方手臂。双方交手数下,对方原来背对着他,此时被青年悍勇的武功逼迫,不得不在打斗中转过了身,露出了面孔!   与杨安八成相似!然确实不是杨安!   郁明心里彻底沉下,证明了心中猜测,他当即转身便走。那扮作杨安模样的乃是府上暗卫,郁明看破了杨安留下的布置,暗卫如何肯放郁明走。他凌空而起,一掌向郎君后背拍去。郁明后背如有眼般,折身格挡。双方再次缠斗,郁明开口:“杨安去哪里了?”   他招式威猛,凛然正气化如浩荡无边的内劲。屋中摆设如纸片般飞落,灯火闪烁,屋中二人从地上一直打到高处房梁上。暗卫被人拍一掌,唇角渗血,却轻笑:“我如何知道?”   他说不知,然只要有人离开杨府,郁明总有办法知道。郁明跳下房梁,出屋离去。那暗卫又从后杀来,不妨郁明抬手举起一灯烛,将灯油往后撒去。屋中因两人的打斗,帷帐乱飞。暗卫匆匆跃入躲避火舌,那火舌却卷上了帷帐!   轰!   大火明耀,照人之眼!   暗卫跌于大火中狂咳,想再出力拦住那背火而出的青年。他刚从地上爬起,眸子猛地缩起,看到了无数执金吾的人影破门而入!这边大火这般显眼,左中候又一直想抓住郁明。一见火光,诸郎赶来!与出走的郁明迎面而上!   郁明看执金吾郎君们看到他满面愤怒,他嗤声一笑,也不与他们打了:“你们放走了杨安,留一个冒牌货在府上作假。有何脸面质问我?”   左中候一怔,他站在火海前,眼睛瞠直,顺着郁明的话,往屋中看去。他与杨安是旧交,他比郁明更为熟悉杨安的相貌!屋中那跌跪在火海中的暗卫,即使身形与杨安相似,也绝不是杨安!左中候往后一跌,一阵心慌。   杨安、杨安……竟当着这么多执金吾日夜看守的功夫,逃出了杨家!   郁明与左中候擦肩而过,青年往屋外走,一声口哨吹出,召集扈从们集合,出府骑马赶去新的目的地;左中候带着执金吾人,扑入屋中救火,一边去救火,一边去抓住那个暗卫质问。双方短暂地掠过,左中候侧眼,在时间停顿的刹那,他看到青年淡淡地撇过脸,眼神幽静地望来一眼。   青年侧容俊朗,眸中神色意味深长。他唇角甚至噙着笑,眼睁睁看执金吾的人扑入火海。   那一眼万年,时光停滞,左中候在自己漫长的为官生涯中,深深记住了这个叫郁明的青年!   难说是福是祸,杨安逃走,让执金吾的人成为了饭桶。郁明的私闯民宅之罪,在左中候的大罪面前,不值一提!左中候深恨郁明多次挑战自己的威严,但他又得感谢郁明!若非郁明让他们知道杨安已经不在杨府了,那时间再往后拖,等杨安逃得再也寻不到,左中候的这个官,也就做到头了!   杨安、杨安……竟毁他至此!   “我兄长……他要逃出长安,前往西域凉国求庇护……殿下快让人去追他!到这个时候,他说不得已经出了关……等他到凉国,大魏就再追不回他了!”公主府上,郁明离开后,李皎寸步不离地守着昏睡的博成君。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留守,让她在第一时间,听到了博成君转醒后紧急给出的讯息!   跟在公主身后的明珠脸色大变,不等李皎吩咐,她便跑出去唤人出府布置。   李皎坐在床边,手被博成君抓着。青年满头大汗,几次醒来,让他脸色一次比一次苍白。他吃力地给出了这个讯息,李皎眼眸幽静地盯着他。青年抬头,对上女郎的目光,心中微缩。他看李皎俯身,轻声问:“杨婴遇难,杨安逃出长安。我能理解你想救你三妹的心,但你不觉得你几次昏睡,早将时间错得差不多了。你先告诉我杨安想逃的事,不应该更重要么?”   床畔上醒来的青年面色透白中,泛着一层淡淡青色。他闻言怔忡,手腕被李皎抓住不放。   李皎道:“博成君,你这个时候才告诉我这个最重要的消息!你实则有心放你兄长出关!你有心希望我们永远追不到!”   博成君剧烈咳嗽,他挣扎着从床头爬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咳血。毒尚在他体内,他每次醒来都要受罪。李皎不与他多言,起身要走。女郎的手却被他抓住,博成君眸子潮湿,惨烈而笑:“是是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既向着你,又向着我兄长!那毕竟是我兄长!他若能活命,我是盼着他平安的……”   “他与凉国勾结,他不只是对我皇室有杀意,他更想更朝换代,天下百姓都要被他拉入苦海!”   博成君惨笑,嘴角翕动发紫:“那是我兄长!我唯一的兄长!”   他披散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唇角渗出的血丝成乌色:“我不是你,我做不到大义灭亲……”   李皎大怒:“我也不会大义灭亲!”   她揪住青年的衣领,冰雪眸子紧逼他。女郎肩膀颤抖,眸中火焰跳跃,她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夫君,绝不会如你兄长那般,与敌相通,谋我大魏!”   “你兄长不配与我夫君相比!”   博成君衣领被拽,女郎的大力,让他呼吸困难。他笑容惨淡,看李皎冰冷中生气勃发,因他的话而如此发怒。他更是咳嗽得厉害,跌在床上捂起面。李皎与他不一样……郁明与杨安不一样……杨承只是没想到李皎会反驳自己。   她真是信任那个郁明啊……   青年脸色更加惨白,他艰难地出着气,眼前已火星如光。他十指颤抖,已经拦不住她。李皎不再跟人废话,她推开他的手,不愿再听博成君的话。博成君用自己的受伤博取李皎的同情,几次耽误时间,好让李皎没有想到杨安离京一事。博成君的行为,杨安到底知不知道,无人能断定;但放博成君出府,杨安也算默认,也算是给这个与自己道不同的弟弟一个机会。博成君帮兄长拖了大半天的时间,李皎却不会再把这个时间拉长!   在两国之间,杨婴的生死已经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杨安不能顺利逃出大魏!   李皎出了门,明珠已经等候在外:“殿下?”   李皎走下台阶,乌发贴着长衫在风中扬动:“备车,进宫!面见圣上!”   大魏必须连夜布置兵马,留住杨安!   车马出府,在半路上与骑士们碰面。李皎掀开车帘,郁明策马到车前。   青年刚硬面孔在夜中看不甚清,他停马在车前,声音听着倨傲又冷淡:“大半夜去哪里晃荡?”   “去未央宫晃一晃,”李皎眼眸微弯,“杨安已逃出长安,我欲进宫。杨婴那里……”   郁明挥手:“杨婴已经不重要。我去了杨府一趟,正好随你进宫。”   夫妻信息不对等,却得出相同的结论。难得的默契,让青年男女心情微畅。两人一坐在车中,一骑在马上,一仰视,一垂目。双方目光在空中对上,郁明原本眼眸冷淡锋锐、透着戾气,在长久的对视中,他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凝视中,仿若暗夜花开,有丝丝缕缕的情愫在双方眉眼中流转。   郁明绷了一晚上的神经松懈,他倾下身,嘴角向上一牵:“走吧?”   李皎心中一动,车前灯火摇动时,她看到郁明在笑。英俊笑容中,青年俯身,从车窗口递给李皎一块油布,散发着糕点香气。李皎懵懵地接过,头被郁明摸了一把,听他说:“路过卖货郎时想到你夜里易饿,买给你吃的。”   李皎窘迫,脸却在众扈从揶揄的目光下烧起来了:“……你、你出门追个人还记得买糕点啊……成何体统?”   青年吹声口哨:“天大地大哪有老婆重要?”   噗嗤笑声,来自忍俊不住的围观扈从们。   李皎耐不住郁明火热直接的调.戏,她红着脸放下帘子,因博成君而烦躁的心神在夫君清明的眸色下安定。她躲在车中,摊开油布,捂着腮帮。女郎眼中荡着清清月色,又想笑了。听到车外郁明高声:“走!”   月明千里,霜色凝白,天地宁静。扬鞭一甩,车马重行,辚辚向宫门方向辗转而去。   这个时候,已经被人遗忘的杨三娘子,挂在悬崖上,手攀着一藤蔓,在烈风中摇晃。她满面血污,精神已极为委顿。侍女被杀,自己被推下悬崖。她因凉国公主子嗣的身份被大兄利用,她逃离前最后一步,还被大兄的人追杀!   然无所谓,无所谓!   她不会死的!   她攀着藤蔓,咬紧牙关,双手渗出的血结成了疤,她每动一下,就生疼无比。纤弱女郎挂在风中,却还是一步步往上爬。   她不会死的!   她会活下去的!   等她活下去,她就摆脱杨家的控制,她将赢得新生!   杨婴体力透支,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全凭着一股耐力往上走。她左手攀着石头树枝,右手往上抓去。她想随便抓住一从能承受体重的树枝之类的,却不防,这一把,似乎抓到了一只人手!   神志昏沉的杨婴怔忡。   头顶,一道惨叫声穿破她的耳膜,被她听到——“妈呀鬼啊!”   叫声凄厉,伴着充沛内力,惊得山中数鸟叠飞,云涛滚荡!   风紧乎,杨婴的耳膜被震出血,她却心中惊喜,更紧地抓住那只手不放:是人!有人!她得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二明越来越荡漾了~~出个门还不忘老婆肚子饿~~ ☆、第71章 1   林白骨子里骄奢淫逸。   他与北冥众长老在郁明成亲后,早就应该返回八百里秦川。林白使劲手段将时间拖足了月余, 究其原因, 是他整日拿着罗盘跟长老在长安转悠时, 看中城郊一座山的风水。那山山东有寺普救,沐浴佛光;山西有观青云, 聆听道音。青山蜿蜒数里,灵气连绵不绝。入了九月后,每晚过凌晨, 林白都会吭吭哧哧来爬山,漫山遍野地采集早露。他为了收集露水,专往山中阴沟里钻。为了日后回去后能吃上喝上用上早辰露水, 林白花尽了心思。   杨婴被兄长追杀的当天, 她早有察觉。她来普救寺,本就有偷偷潜逃的打算,没想到仍然没有瞒过兄长。   山中打斗追杀那般热闹,满山火把晃得人眼痛。深夜越黑, 崖口风越大。不过这些对林白都毫无影响。   明月当空, 山中月色更清。林白蹲在崖口仰着头端着瓷器,虔诚地等待着上方百年苍松针叶上滴落的露水。他眼睛瞪直,已经盯着那滴凝在叶间的露水看了许久。眼睛已经酸楚,林白一步也不挪。不论是百年苍松, 还是第一滴露水,这样的耐心,是值得的。   一切外部声音, 都被郎君自顾自屏蔽。   直到他真挚地捧着玉瓷的手,被下方伸出的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抓住。林白手一抖,手中玉瓷落地。他一慌,反手向下要去追自己的玉瓷。他视线往下走,白色瓷器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消失在云雾中,一点声儿都没听到,鲜血淋淋的骨瘦长手抓着他的手不放。指甲抠进他手背,他手当即被长指甲划出了两道血痕。   那血手,那从崖底冒出来的惨白色脸,那长发飘飞女鬼噙血,阴森地冲他爬来——林白一个哆嗦,吓得坐倒在地,大声惨叫:“妈呀鬼啊!”   他内力充盈,一声凄厉喊叫,整座山的鸟雀都被吓得飞了出来。那叫声绕梁之余,林白不忘扯着袖子往上挣扎,要把这抓着自己手不放的女鬼踹下去。   但是女鬼好坚决!   抓着他一只手,他一个大男人,居然怎么都扯不下去!   女鬼声音虚弱可怜:“救救我……”   风声呼呼,在崖口更大,将女鬼的声音传得跌宕起伏,听在耳中更是飘虚诡异。林白惨哭,跪下与她对求:“阴阳两隔,我们不同路啊,我如何救你啊大姊?大姊,你定是找错人了!我平生只有被人害的时候,从没有主动害人的想法!冤有头债有主,你干嘛找上我啊?你、你要是没钱,回去我多给你烧烧纸,你去找你的冤家报仇吧好么?”   风太大了,杨婴耳膜出血,救命恩人说话,她只能听到“嗡嗡嗡”。一片“嗡嗡嗡”中,她费劲地捕捉出一句话:“你定是找错人了!”   杨婴大急!漫山遍野都是想杀她的人,唯一一个有可能救她的,竟然不愿意出手吗?怕惹上杨家?   她急切道:“我没找错人!找的便是你!你不用怕人报复,他们不敢张扬,不成气候的!”   林白打个哆嗦,心碎无比:“你真的找错人了啊……”   女鬼执拗地掐着他的手。   有时候被吓着吓着,就不那么怕了。林白蹲在崖口,与这只女鬼商量:“鬼娘子啊,你肯定找错人了!不然你知道我是谁么?知道我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他良久没听到回话,心中稍慰。双方对话半晌,那女鬼除了固执地对他的手又掐又抠,好像也没有别的本事。林白心中一动,低头好生打量女鬼,想莫非是人?   他正踟蹰时,听到下方再传来一声微弱女声:“林郎,救救我……”   林白身子一颤:她真的知道他是谁?   他一咬牙,另一只手握去,抓住女鬼那只满是血的手。他毫不费劲地将女鬼拉了上来,人有实质,有影子,说明是人。林白把人拽到了空地上,发现此女除了血迹斑驳,面上血污下,眉目似几分眼熟。因对方身上伤势太重,林白一时无法下手。   林白耳朵一动,当他不再关注他的露水时,他终于听到了山上到处的人声、脚步声。他们在夜中举着火把搜山,大约是在找谁。   林白站起来,想去探查下情况。他刚动,撑着一口气躺在地上的杨婴便以为他要丢下她不管。她心中恐慌,方才听出林白的声音,几分庆幸,几分后怕。庆幸林白不是兄长的人,后怕林白身份特殊、不想插手他们这桩事。她心中惊怕十分,发现林白欲走,扑过去抱住对方大腿不放。她已经说不出话,只能这样抱人大腿,咬紧牙关不放开。   林白:“……”   他挣扎中,头顶一滴清露,滴答,落在他眼睫上。那滴他等了大半宿的露珠,于这般惬意的姿态,落下来。水光清澈,眉目瞬时清明。   林白:“……”   天地都静了。   他的心也碎了。   林白气得全身发抖:“我的露水……”   他咬牙切齿:“鬼大姊,我与你命中犯冲对吧?!”他恼恨踢过去一脚,以他的体力,若他真要对付不通武功的人,真不至于挣不开。然青年抬起脚,俯眼看到攀爬着自己大腿的女鬼,又硬是没狠下心肠。   林白天生心善又心软。   抱他大腿的女鬼没了动静,垮着肩膀,奄奄一息地与林白一道,空看天地清寂。林白深吸几口气,蹲下去,戳了戳女鬼的肩:“鬼大姊?”   他想了想,扣住对方手腕,费力地将她从自己腿上扒下来。清色月光下,他将女郎抱在怀中,抬袖子替她擦面上的血迹。越是擦,林白的眉扬得越高。苍白似鬼的女郎在昏睡中也蹙着眉,不安至极,口中不住喃喃:“救我……”   “我兄要杀我……救我……”   林白眸子骤缩,按着女郎的手一顿,那女郎反手,再紧紧抓住他的手。   这样执着的生命力,坚韧不拔,惹人敬畏。这样的执拗,让他想到当年,自己被父亲迫杀的惨状。原来天下的亲人,狠心的豺狼,有时候都是有共通性的。   林白长睫一颤,低下眼睛,再认真地去擦女郎面上污渍。他擦了这么久,终于彻底看清楚女郎的容貌。眉目温婉,如春花静。这样女郎,林白印象中,是见过一次的。   原是杨婴啊。   林白心想。   他垂眼盯她半天,叹口气,目中温和下来:“算了。碰上我算是你好命。虽然你是杨家娘子,但是你都这么惨了,我不好意思再把你推下不管。”他将女郎背起来,站起身,漫山的搜捕,对他来说都不算事。他撇头,与趴在肩上的乌发望一眼。   寒夜中,山风呼啸,空气中杂留着青草、落叶等气息。气息卷在凉风中,青年背着女郎下山。似是而非的相同机遇,让他对女郎心生同病相怜感。林白不住温柔地安慰她:“你这么想活,就让我看看生命的奇迹吧。”   时至后半夜,天气凉澈,林白救了一面之缘的女郎在山中行走,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当朝天子李玉,正在宣室殿接见朝臣。   李皎夫妻来到宫中时,被早已等候的黄门领去宣室殿。宣室殿灯火通亮,二人进去入座,郁明发现之前与自己在杨府门前交手的执金吾左中候也在座。同座的还有其余臣子,文臣武臣十来人,其中郁明唯一能叫上名的,只有靠近殿门冲他挤眼睛的雁小将军雁莳。   李玉道:“一道坐吧。诸臣都是来谈杨家事的,不妨都说说。”   众臣微凛。   李皎悄然瞥一眼兄长漠然的面孔:兄长勤政,是大魏的共识。大魏三朝皇帝,没有任何一任皇帝如李玉这般,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政事了。李玉没有爱好,没有朋友,大约也没有爱人,他人生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宣室殿坐着,批奏折,见臣子。   以至于到了后半夜,朝臣来宫门前求见陛下。他们发现陛下根本没有疲累困顿样,陛下不可能专门等候他们,只能说陛下大约是到了这个时辰,仍没有就寝。人在宣室殿,依然与奏折共生。   臣子们真心实意地劝了一番陛下不必这么拼命:大魏难得遇到这么一个严肃认真不胡闹的皇帝,不像前两代皇帝总时不时给他们一顿鸡飞狗跳般的惊吓。他们无比爱戴这位陛下!希望这位陛下长命百岁,一直做他们的主君!   之后才谈起杨家的事。   廷尉将一桩桩证据摆出来,把公主府上送去的那位女先生带上殿。廷尉基本说清了杨三娘与凉国不清不楚的关系后,李皎出面,将博成君在自己府上的事情说出。众臣哗然,长公主却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新思路:会不会一切是杨家大郎的布局?杨家眼看被朝廷查,杨大郎推出了杨婴顶罪。   执金吾再汇报。今晚杨大郎出逃的事,也放到了明面上。   众臣各执一词,争吵又交流。李玉一言不发,看在李皎的引导下,他们意见慢慢整合:先封锁大魏所有关口,擒拿杨大郎回京问罪!   李玉:“爱卿们谁愿往?”   诸臣再次一番热烈讨论。   李皎跽坐于只比陛下低一头的方榻上,在听到李玉不冷不热的问话后,她心中有念头窜起。但在那念头涌起时,纠结踟蹰又覆上。她想到善始善终,这些臣子中,谁最先负责杨家的事情,谁最先清楚杨大郎的阴谋,谁就是那个最合适出京追人的人。但廷尉与执金吾都是被她引导着去查杨氏的,真要论对杨家事知根知底,他们还不如自己府上的侍女明珠。但明珠一个女郎,又只坐在幕后,没有正面和杨大郎打过交道,是不方便出京协助朝廷追人的。   那么,最合适的那个人,其实是郁明。   然而……郁明是她夫君,不是她下属。   她既不能强迫他,又并舍不得他离开。这次与上次长安追捕不一样,上次只要洗清冤屈,郁明随时能回来公主府。而这次,郁明要是去凉国的事,时日多久无法估计,路途会遇到什么意外无法衡量。她又怀有身孕,又初初开始依赖自己的夫君。郁明一走,山高水远分离长达数月……她情感上,有些不愿那个走的人是郁明。   火光贴面,李皎低着头左右摇摆。她手指扣着手心,纠结不忍。她心神如墙头草般左右摇摆时,忽发现空气静了下来。身旁有人影站起来。   李皎抬头去看。   她与诸人一般惊讶,看到灯火明光浮照的氆毯上,玄色武袍的挺拔青年站了起来,走到了殿正中。他低垂着眼,与李皎瞪大的眼眸对望一瞬,便移开了。李皎的指甲在手心抠出了一道血痕,她听到郁明立在大殿中清晰的低凉男声:“陛下,臣愿往。”   李玉眯眸。   众臣互看。   突然杯盏砸落声从殿门口方向传来,众人扭头,看雁小将军雁莳大咧咧站了出来:“陛下,臣也愿往!”   李玉斥:“胡闹!”   “臣并非胡闹,”雁莳振振有词,仰起脸解释,“臣的考核已结束,不日将返回大漠。臣与郁兄是多年好友,郁兄要去凉国的话,臣与他相熟,正好能予以配合。陛下可封郁兄为主力,臣做个副手配合郁兄便好。若杨大郎逃得太深,进了河西,有臣的军队在,可与郁兄潜入凉国,继续找人。”   “等任务完成,郁兄带人回京复命,臣留守大漠,时间不是正好吗?”   “臣与郁兄在大漠多年配合打野味,我二人的默契,陛下的臣子们,再不会有了!”   李玉:“……”   李皎:“……”   众臣子窃窃私语,后连连点头,认同雁将军的话不错。雁将军春风得意,在长安考核月余,她现今已经不是镇关将军,而是镇西将军啊!位列“四震将军”之一,雁莳摩拳擦掌,最愿意报答陛下一番厚爱了。她现在仰头,看到陛下的冷漠脸,都能从那脸上拼凑住对自己的夸奖来!   雁莳心中得意:郁明可是驸马!驸马的妻子长公主可是陛下唯一的亲妹妹!她帮着郁明,四舍五入,就是帮陛下!   她觉得自己一定又拍对了马屁股!   李皎垂着头,心神乍松乍紧。她一味想着郁明,心中滋味难说。她心神混乱,没有注意到她兄长的长时间沉默。李玉沉默一会儿后,对雁莳不阴不阳道:“你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朕身边啊。”   雁莳:“……”   这话说得好尴尬好奇怪啊。   李玉下一刻道:“准了。”他不再给雁莳细想的功夫,三言两语,给郁明和雁莳封了临时官职,让他二人共同去追那个杨安,务必把人带回长安。   满堂臣子站起来,恭贺两位将军新上任,拍肩鼓励。执金吾等人留在堂中,听陛下发落他们之前的错误。其余臣子纷纷出殿,郁明更是要和雁莳一起,连夜讨论出兵路线和走向。他们欲在天明时动身离京,统共不剩下几个时辰了。   李皎来时与夫君一起,出去时却是孤身一人出殿。   她站在殿外,抬头,看到天上月色淡了,寒风乍起,吹得身子一冷。李皎慢慢下台阶,在丹墀下与等候良久的明珠相会。沿着树荫走一段路,明珠摸到李皎手一片冰凉,往公主身后看,李皎说:“他不来,走吧。”   明珠诧异:“谁不来?驸马不是来了吗?”   李皎愣一下,立刻转身。她看到树影丛丛下,青年修长矫健的身影从后追来。明珠望一眼他们,意识到有事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发生。她了然退后,留公主站在原地。李皎迷茫地望着后方,目中波光涌动。她看到黑夜中向自己奔来的这个青年,有好几瞬,没反应过来他怎么来了。   他不是应该与雁莳离开了吗?   李皎迷茫后,快步往前迎。她身形纤瘦,往前趔趄赶了两步,便被奔过来的青年抱腰,搂入了怀中。青年高大威猛,胸怀又那么温暖。他拥她入怀,几将她提起来。周身暖热,尽是青年的气息,温暖得让李皎留恋,目中潮湿。   郁明低下头,李皎抬起脸。   两人对望。   郁明呼吸微重。   明月下,他们开口——   “你会想我吗?”   “你会想我吗?”   异口同声,让两人双双愣住。李皎些许赧然,看到郁明笑起来。他笑起来眼光柔和,让李皎的心化成了春水兀自留。他将她抱起来,俯下脸,与她鼻尖相碰。呼吸缠绕,李皎眸子清黑,映着他的笑容。她能感受到他的滚烫气息,她还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的温柔与眷恋。   李皎鼻子发酸,心脏揪了起来,觉得不舍得。她几乎脱口而出请他留下来,让别人去好了……大义公事也有为私情让路的时候啊。   李皎低头,轻轻笑了一下,喃喃自语般:“我会想你的。”   女郎声音温和清甜,垂眸而笑。她窈窕婀娜,毫无戾气,这最温顺的样子,如寂静花开,泉水流淌,让人心动。   郁明心动得难以言说,扣着她的肩膀,低头与她鼻尖相碰。他蹭着她,低而好听的男声磨砂般,划得女郎心中一阵发颤:“皎皎啊……”   迷恋而沉醉,不舍又情至。   风中传来女郎扯开嗓子的吼声:“郁兄!好了没?天要亮了!快走吧!”   郁明高高应一声,恋恋不舍地将妻子从怀中放下。他笑了一笑,再次看李皎一眼。他在殿上时,看到李皎那左右为难的神色,也许是他总被牺牲的缘故,他刹那间就明白,李皎那个神色,想的人是他。她既想他去,又不想他去。李皎一个人坐在那里背影僵直,她把自己难得快要晕过去了,她不知道,郁明就在旁边,静静看着她。   郁明不太理会朝廷事,他是江湖人。几年前他插手朝廷事,弄丢了“望山明”,害得自己现在有家难归。他发誓,他心中发誓,绝不再插手朝政,不再管朝廷要做什么!他是江湖人,就要有个江湖人的样子!   他与李皎成亲后,依然是李皎走她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他并不想管李皎的事情。   他在心里恼恨地记她一笔又一笔!   不过现在……郁明想:身为男人,怎能不管老婆呢?   至于他发的誓……其实破着破着,就习惯了。反正他因为李皎放弃原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郁明在李皎头上按了一下,这次终于没被李皎抢走话:“等我。不许红杏出墙知道么?!”他故意逗她笑,“赶紧把那什么博成君养好伤弄走!我头顶已经够绿了,你适可而止啊!”   雁莳又喊了一通,郁明再不耽误时间。他恋恋不舍地把李皎放开,转身跃入了甬道高墙里。李皎站在原地,长裙微扬,成一道飞起的雪弧。她专注地看着郁明,到看不见他。她鼻子发酸,目中再有热意。她转过身,与明珠担忧的目光对上。   李皎笑一下:“陪我去找个人。”   郁明跟雁莳离开商议军务路线了,李皎坐上马车,与明珠离开宫。她主仆几人没有回府上,而是按照公主的指路,在长街上穿行。仆从们不知道李皎要去哪里,他们陪公主到了街上一铁铺。驷马并驱的马车在街头停下,李皎下车敲门。   笃笃笃,连敲数声。   提着一个灯笼,一个壮士骂骂咧咧地来开门,他的骂声在看到貌美女郎的片刻咽了下去,语气却也称不上太好:“大半夜的,天还没亮呢!什么事?”   灯笼火光照在女郎皎洁面容上,浮沉若雾。李皎轻声:“半月前我与夫君来寻聂先生为我夫君打造兵器,我夫君留了几十斤的天外陨石和玄铁在这里。不知道那兵器现在打造得怎么样了?”   铺上难得接到这样大宗生意,又考究大师的功底,这个壮士是有印象的。他站在门口,上下将女郎看半天,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你啊!”   他为难地挠头:“当时不是说好的半年到一年么?再说我师父不住在这里啊。”   李皎:“没关系。你能告诉我聂先生的地址吗?我想去找找他,看看那兵器。”   “可以是可以……但是,”壮士抬头看黑岑岑的天际,“天还没亮啊。”   李皎温声:“我夫君要出远门,我忧心十分。实在等不到天亮了,对不住。”   壮士满脸涨红,连连摆手。被一个漂亮女郎如此轻声细语地道歉,于他还是第一遭。他晕晕地念了一个地址,李皎便应记住了,向他欠身一拜,转身走入雾中。   聂先生的住址进了民坊后,要过许多小巷,马车无法穿行。李皎下马车,在明珠的陪伴下,一个巷一个巷地走过去。天慢慢有了鱼肚白,路走的多了,明珠都有些累。明珠几次想劝李皎算了,看一眼公主皎白如玉的侧脸,她又把话吞了下去。   薄雾霏微,月光愈发黯淡,李皎一夜未眠,在巷中穿行。霜雾落在她鬓角眉梢,长路让她疲惫。她因身孕不敢走得太快,却一直坚定地走着这条好像没有尽头的路。   清风徐徐,她想为郁明寻一把刀,佑他平安。她的夫君将离她远去,越来越远。她的心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为他欢喜为他忧虑。她的心脏时而火热,时而冰凉。光是想到他,便又想笑,又想哭。她想、她想着——   【所爱隔山隔海隔云端,自有妾心如铁,山可翻海可跃云端亦可落。】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皎皎啊~~ ☆、第72章 1   晨雾稀薄,日头未升, 李皎敲开了巷中聂先生的门。聂先生不久前见过李皎, 通常这般美丽的女郎, 都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聂先生弓着腰来开门,将李皎领入了屋中。他并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刀铸好, 他带李皎去参观了一下铸刀的进展,最后让李皎在满室的武器中挑。   李皎挑中了一把靠在墙角落、通体幽黑、朴实无华的刀。她并不懂刀,只是看到这刀, 便觉得和郁明的气质很配。她绕着刀走一圈,摸一把冰冷的刀身,侧过身, 眼睛望向聂先生。   女郎的心思如此好猜, 她既看中这把刀,又疑心这刀不够好,所以回头看,希望聂先生给予提示。聂先生年纪大了, 在李皎来后就不困了。他精神亢奋地陪同李皎挑刀, 此时嘿笑一声:“成吧!这刀名‘我执’,也是把不错的刀。有醉汉不知从哪个侠客手里买了刀,又送我这里来买酒。女郎既然看中,那在你的刀铸好前, 先用着这把吧。”   李皎:“要是用坏了怎么办?”   聂先生吹胡子:“这刀起码十斤重!哪有用坏一说?”   李皎:“就是从中断了啊。”   聂先生:“不可能!……算了算了,要是真断了,也是旗鼓相当, 遇到和它差不多的。坏就坏了,赔钱就行,不用你们赔刀。”   李皎这才心满意足地让门外等候的仆从们进来,包起这把刀。聂先生看他们主仆动作,若有所悟:“给之前陪你一起来铸刀的那郎君吧?那郎君对你可不错呢。”   李皎:“……?”   “嘿,其实你们当天来送给老叟的包袱里玄铁和陨石的数量,要打造你们所说的那样神兵,是不够的。是那郎君背着你让老叟别告诉你,他偷偷把东西都给来。这么长的时间了,你一点也不知道?”   李皎心有怅意。   她与仆从们回去公主府上,天依然未曾完全亮。李皎从侍女口中得知郁明匆匆回来一次,没有等到她,侍女们也不知李皎去了哪里。最后时间赶不及,驸马只能随便收拾了一个包袱,留给李皎一封信,人便走了。府门外有雁将军的兵马等候,郁明上马后,众人扬鞭,马蹄高扬,瞬间就穿出了巷子。按时辰算,李皎刚回来,兵马说不定已经出长安了。   明珠听得比李皎更着急,跺脚道:“这可怎么办?我们还要送他刀呢,他人就先走了!”   李皎倒不甚急,她想了下:“幼年时我与兄长出城玩,曾包下一山头种桃花。那山与他们要走的方向近,能让我们绕小路追过去。”   “那我们现在便走吧?”   “不急。我再帮夫君收拾一下行装。他一个男人,忘东忘西,丢三落四,他收拾的行李哪能全面呢?”   明珠心想人家心粗,但耐不住人家江湖经验丰富啊。人家收拾行李,还不比你在行?你可是从来没给人收拾过行李啊。然她看李皎进屋问侍女驸马如何如何的样子,又把话咽回去。李皎在屋中问起侍女驸马带走了什么,便自己重新翻出一包袱,按照自己的印象往里放东西。   郁明就带走了两身衣服。   以假乱真的关卡过所、可与西域人交换的轻盈丝绸、金银之物、常用药膏……李皎全都一股脑塞了进去。   当她再次出门时,带出了一个大包袱,一把刀,坐上马车,往城外赶去。日头已升至高处,晨间清雾散开,路途看得甚是清楚。红光万丈,李皎坐在车中,扒在帘上往外看。她不断地算时间,算马车如何拐,能与大部队碰面。她不住地催促,希望车更快些。车行了小半时辰,上了山道,忽然听到外头咔擦一声,李皎心里一咯噔。   车夫下车,一会儿抱歉道:“殿下,马车车辕断了。”   李皎下了马车,心中焦急。她将目光放到马上,目光微动,明珠便警惕道:“不行!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骑马追!”坐马车都让明珠心惊胆战,何况骑马?   李皎咬牙,来回踱步两回。她将包袱和刀一股脑塞入一个扈从怀中:“我和明珠上山,看能不能半道上看到他们!你骑马去追人,务必把东西送到郁郎手里!”   扈从应了,翻身上马,一众扈从跟随。尘烟滚滚,他们当即上路,去追那不知道已经走到哪里的大部队。李皎和明珠也没有耽误时间,扈从们刚走,她二人便沿着山道上山。有明珠三令五申,再加上前车之鉴,李皎不敢拿腹中胎儿开玩笑。她一路走得不快,只沿着山缘走,不住往青山碧水下看,希望看到兵马从下经过。   九月至尾,草木渐渐凋零,山中气象不比月前。窸窸窣窣,一路上葱郁稀疏,倒是大片枫红染了半边天,与天上的红日交成一片。此山种满桃树,这个季节看不出什么来。小时候李皎常来山中种树,后来李玉也来。那时候她每次不开心,都来种桃树。每次的难过,这片山都能带给她些安抚。但是等李皎成为长公主后,山也被皇室圈养了起来,她反而不常来了。李皎曾想过等桃花开时带郁明来看,不过每次都没赶上时间。眼下她走在枫叶中,焦急地一眼眼往下看,不知自己的夫君在哪里。   一山五峰,重叠蜿蜒。山的更高处,李玉与中常侍站在山顶,看着大片风光。皇帝陛下在朝臣走后,便私服出了宫。中常侍心中疑惑,想陛下并没有吩咐罢朝,那便是说他们一会儿还得在早朝开始前赶回宫。那陛下这么突兀地出宫这么短的时间,又只是站在山顶看风景,有必要吗?   李玉忽然捂着额头,指着下面一个方向:“朕有些眼晕。你看看,那个人影,看着怎那么像皎皎?”   中常侍忙上前,顺着李玉手指的下方去看。他看到山路上有两个蚂蚁般大小的女郎在行走,在寂静的山路、黄绿交织的景象中颇为明显。那两个女郎走得很慢,为首的女郎背影清矍,广裙若仙,再加上走路的那个姿势,猛一看,还真有些像长公主殿下。   中常侍震惊:兄妹二人一声不吭,都跑到同一座山头看风景,不太可能吧?   距离有些远,他也看不清那个到底是不是长公主。但他很快不用烦恼了,大地传来震动声,咚咚咚,震声如雷如鼓,一众军马扬尘,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中。大批军队从山下过,浩荡如长河汹涌,波涛滚滚拍案。那军队行进的速度如卷大风,视野中只看到浓烟翻浪,什么也看不清。然不知什么缘故,到山下的时候,军队的行进突然慢了下来。   中常侍揉揉眼睛,看到了猎猎红披风,为首的女郎长发在风中扬起一尾。那般鲜明!他一把握住陛下的手,兴奋地指给陛下看:“那是雁将军!居然是雁将军!天啊我们居然看到了雁将军!”   李玉的手被激动的中常侍抓着:“……”   他被晃得一阵头晕。   李玉:“她是你父还是你母,你见个面而已,至于这么高兴?”   中常侍:“……”   他反应过来自己的过度兴奋,忙收敛住,把手放下,又变回之前恭笑赧然的样子:“奴羞愧,奴是为陛下高兴啊。”到这个时候,他常日跟随陛下,哪里还不明白李玉站在这个山头一直看,并非看风景,而是就等着下面兵马过去的刹那时间,雁莳小将军惊鸿一面,能映入李玉脑海中。   有时候,陛下这温水煮青蛙的爱恋,看得人真是着急。中常侍不能明白,就算陛下大限将至,他到底是皇帝啊。普天之下,皆是他的人。他想要一个女人,何至于这般冷眼旁观?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连一点争取努力的意向都没有。   中常侍真是急死了。   他想到陛下的病,不觉心中酸涩,想陛下是不愿连累人吧。新上任的中常侍情感丰富,李玉发个呆的功夫,中常侍已经低头抹泪了。   李玉:“……”   李玉面无表情:“朕还没死呢,你哭什么丧?”   中常侍:“外有豺狼,内有猛虎,陛下劳心劳力,积劳成疾。奴是为陛下你哭的啊……”   李玉面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心底又几分好笑。他自己还没如何呢,中常侍何至于比他还激动?中常侍不停地掉眼泪,掉得李玉都没心情看风景了。他好气无比,又很莫名,想我至于悲惨到这个地步吗?李玉咳嗽一声,想忍住嫌弃,劝两句中常侍莫哭了。他没有说出话,因在开口前,乍然听到了天地间悠然传出的清音。   清音燎撩,遍布山野。   李玉一怔,想到什么,猛地低头,往自己先前怀疑是李皎的山下女郎的方向看去——   “殿下!是驸马,驸马!”当山顶人看到军马停下的时候,明珠这边也看到了。   李皎挨过去与明珠一道看,黑压压的人如尘埃般看不清谁是谁。李皎努力地往兵马前方看,她依然看谁都像郁明,看谁又都不是郁明。她心中焦虑,想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她怎能还是认不出郁明呢?   距离太远了啊。   军队即使从山下过,然离这山,到底也有距离。   明珠手呈喇叭放在唇边大喊:“郁郎!”她又蹦又跳,往那边挥手。   她的喊声惊飞了山中鸟雀,让山顶的李玉主仆听到。喊声在山中回荡,却传不到另一边去。明珠累得不行,喊了两声就停下来,目光惆怅地看着那批军马。她觉自己这边看人都模糊不清,更何况郁明那边抬头看。即使他们驸马是千里眼,大概也只能看到山顶,看不到山沟沟这里了。   李皎从怀中掏出一把长笛,放于唇边。   明珠惊喜地望着公主,听到清灵乐声从李皎唇边溢出。音律之声飘荡于天地穹野,比人单纯的喊声传得更远。那乐声娓娓动人,如跳舞般,聚在一起,又分开。重重叠叠,一波赶着一波。   枫叶飘落,落在二人身上。艳红如血如雾,随着笛声传绕。   山下的军队停下,雁莳百无聊赖地等候某人叙旧。军队被骑马追上的公主府扈从赶上,郁明就非要停下来回头去找人。郁明策马从队头走到队尾,从扈从那里接到了包袱和长刀。他握住那把微沉的“我执”在手中掂了掂,心中惊喜。这把刀重量和材质都比不过他的“望山明”,但在普通刀中,已算出类拔萃。   “殿下说驸马总没有武器傍身,太不安全。殿下一夜未睡,为驸马寻了这把刀。”   “那巷太小马车不好过。殿下是一个人走进去又走出来的。”   “殿下还亲自帮你准备了包袱,又一刻不停地来追你。”   郁明手握长刀,怀抱包袱。随着扈从带有感情倾向的叙述,他脑海中已经勾勒出女郎的形象。他在一瞬间心动,心烫如火烧。他想到李皎倔强的样子,就是不说,却为他做这么多。她瘦弱的身骨里,蕴藏着远比许多儿郎还无限的力量。那力量让他热血上脑上眼,想如果李皎就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抱她!   太喜欢她了!   越来越喜欢她!   越来越离不开她!   扈从说了最后一句:“马车坏了,我们殿下眼下就在旁边那山上。却也不知道在哪个具体位置。”   郁明倏而回眸,往身后隐隐掩在云雾中的青山看去。他与扈从叙旧的时候太久了,雁莳不耐烦,骑马过来催促他。女郎已行至郁明身前十步,她看到郁明扭头往山上看。在同一刻,他们都听到了天地间振动人心的玄妙清音!   雁莳蓦地扭头,与郁明一道看去——   他们看的是同一个方向,却也不是同一个方向。   雁莳看到山顶上负手长立的青年,他高大巍峨,如山般沉着内敛,千言万语,难以言说;   郁明看到了山中飘飞的飒飒红枫,红枫如火般在他的视线中燃烧,他隐约看到枫红下站着人,他看不清,却觉得那就是她。   雁莳想:是他吧?应该是他吧?虽然看不清,但那个身影,实在太像了!   她跳脱的心神,在这瞬间从胸腔中跳起。她愣愣地看着山顶的方向,那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感情,让她望着那个方向。不再如往日般调.笑,不再百般不解。当她往后看时,竟难得什么马屁也不想拍,就想那么看着。   郁明斩钉截铁:是皎皎!一定是皎皎!不会有人如皎皎这般了!   她立在山道上,他看不清她,但他已经热泪盈眶,在心里将她描摹了一千一万遍。那澎湃的感情,如澎湃的笛声声。前仆后继,追往不住。   多么熟悉的清音啊!   一个音符追着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环绕一个音符。它们交缠,它们往上涌,它们又落回原处。那音符如海中漩涡般,簇拥着往前走。滔滔不绝,一浪还高一浪。白浪掀至高处,又情难自禁,往回周转!荡漾着,重复着,回旋着。所有音符追逐同一音符,所有音符包围同一音符!   那是“相见欢”!   无垠的旷野上,风滚浓沙,郁明忽然纵马长立,望天而歌。他胸腔振动,发出一声长啸。   啸声浑厚,笛声一滞,停了下来。   周围男郎纷纷看向郁明,看青年策马近山,看他仰望如黛山峰,面容多俏。长啸声几多雄浑,气韵悠长,伴着那笛声清越。   这首郁明没有从李皎那里学会的“相见欢”旋律,重新吹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相见争如不见,不见更愿相见。   所爱隔山隔海隔云端,山可翻海可跃云端亦可落。   那相见之欢喜,相别之不舍,尽在绵长笛声中。   军队中在山下听了一曲“相见欢”,郁明面容紧绷,双目赤红。雁莳过来时,看他笑了一下。他很快恢复心神,与扈从们正经告别。军队重整旗鼓,重新上路。他们御马长行,将笛声甩到身后。千军万马,大地轰动。儿郎们意气风发,一骑绝尘。那悠长笛声相送,看到军队已成为看不清的黑点,笛声仍绵延不绝。   明珠道:“殿下,人走了,看不见了。”   李皎放下长笛。   长时间的吹奏,让她面色有些苍白。   她扶着明珠的手转身,转头的刹那,泪水猝不及防地滚出眼眶,滴答掉下。她到底非常想念郁明,到底舍不得郁明。李皎想:没关系。就几个月而已。我会常常写信的。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郁明离开后几天,对长安毫无影响。李皎整日恹恹地呆在公主府上,并不出门,只有博成君每日被人扶着,欲言又止。李皎恼他放走了杨安,才让郁明这般辛苦跑一趟。博成君就算是她多年好友,她这次也分外不给他面子。   博成君心中苦顿,也不为自己辩解。   中途唯一发生的好消息是,杨婴找到了。   林白将杨婴带回了长安。杨婴身体虚弱,几多不愿。但是她因伤重,被林白试药时伤了喉咙,没法开口。林白强行将人带回长安,刚入长安大门,廷尉儿郎们便包围了两人。杨婴刚从虎口脱离,便要被廷尉押送去坐牢。   林白诧异,却乖乖放了人。他目送女郎被人押着走,女郎目光楚楚可怜,一步一回头,恳求地看着她。   林白摸鼻子:“你看我作甚?总不能让我陪你去坐牢吧?”   杨婴目光湿漉,仍一遍遍回头看林白。她希望林白能帮帮她,但是林白目送她许久,才犹豫道:“那我每日去牢中看你一次好了。”   杨婴:“……”   她忽然噗嗤一乐,想自己的心机算计错了人,寄希望的人也寄错了。这个郎君不会帮她脱罪的,倒是看看她,也许他能做到。人和人所处位置不一样,观点不一样。杨婴心中微释然,遥遥地冲林白欠身,沙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多谢郎君。”   她揶揄道:“那郎君要记得每天来看妾。妾等着郎君啊。”   杨婴回归长安,被带入廷尉审问杨家之事。她几乎知无不言,将能说的事情交代得很清楚。杨婴回京的消息,长公主府上不可能不知道。博成君拖着病体来求见李皎:“我这两日病好的差不多了,我也该入狱了。”   因杨安一人,杨家剩下的兄妹被连坐,都是要入狱的。   李皎正在翻看郁明的那本骂她的小本子,窝在榻上捂着腮帮,看得乐不可支。博成君来求,李皎扬下眉:“唔,好吧。倒是第一次碰上坐牢这么积极的人呢。”   博成君被她那似是而非的轻飘飘说话调调讽得脸红。他仍不肯走,踟蹰一会儿:“若是我自愿为三妹戴罪,殿下能够在审问完三妹后,放她出狱么?她一个女郎,呆在狱中,总是不好的。”   博成君自己这么说,说完了脸就红到了脖颈。他羞愧无比,尴尬无比,觉得真是死罪死罪。他兄长都叛国通敌了,三妹手中恐怕也有不少人命案子。他还这样求李皎,真是没有羞耻心!他说完,自己把自己唾弃一遍。   李皎沉默着,博成君匆匆告退,不敢听李皎的回话了。他哪有颜面求人呢?!   李皎目中微柔,看博成君自己把自己为难得快要死了。想他素来不求人,难得求一次人,自己就觉得自己大逆不道,简直不是人。杨家三个兄妹,老大与老三都是工于心计的,只有排行二的博成君人傻,被兄妹坑了一把。然而针对杨婴……李皎还确实有别的想法。她想杨婴那种心机,廷尉未必能把所有真相问出来。给杨婴换个环境,也许能看出更多东西来。   李皎慢悠悠道:“我不能。”   博成君拱手,不敢再听。他告退出屋,想当即去诏狱坐牢去。   李皎又给了他后半句:“我不能放她一马,但是有人能啊。”   博成君:“……陛下?”   李皎哂笑一声,她皇兄才不管这种小事。她提醒博成君:“北冥林白。他……只要肯开口,是能救你三妹一命的。”   李皎心想,杨婴若是心有二意,那林白的身份,她必然是清楚的。李皎这个昔日三皇兄的为人,她是信得过的。她就是想看看,杨婴如果还有什么隐瞒的话,心思会动到林白身上。林白却和博成君不一样,断不会为杨婴遮掩……   博成君自是不知道李皎的真实想法。李皎给他指出“林白”这个人后,他心中若有所思,以至于之后在坐牢生涯中,时时关注着这个每天来给三妹送酒闲聊的青年。   事暂无波。   转眼时至月尾,太皇太后寿辰之日来临。在太皇太后生辰前一日,晋王一家拖家带口,风尘仆仆,终于赶到了长安。晋王年至四十,中年发福,身宽体胖。他走一路,要十几个人扶住。远远如水桶般滚来,人又白又胖,摸着肚子乐呵呵的,逗得一众宗亲掩嘴偷笑。   太皇太后喜不自胜,在寿辰之宴上,特意将晋王的位置安排在了自己身边。她多年没见这个养子,现在十分想念。两人见面抱着一顿大哭,感人心扉,一众宗亲们跟着唏嘘。皇后洛女刚被放出来,小心翼翼地陪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她被哭得有些发懵,悄悄瞥一眼晋王,觉对方相貌英俊,却怎这般胖?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夫君、天子李玉刚刚处理完朝事过来,被晋王那嗓子一哭,李玉又从宴席角落里默默遁走,留他们母子继续情深了。李玉真受不了他们那虚情假意的哭泣,大概太皇太后是真想念人,晋王却未必那么念人吧?不然他何以胖成这样?李玉觉得天高皇帝远,自己这位皇叔过得快乐自在得不得了。   偏偏晋王喜欢装模作样,作出皇帝如何看不顺他、他只好委曲求全的样子。更偏偏,太皇太后还很相信晋王。   李玉嗤笑:我要真看不惯你,你还能活着?蠢货。   李皎坐在下位,却是看着晋王的那个少人搭理、自己一个人吃果子吃得很开心的小女儿若有所思:好像有些眼熟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新一波晋王副本!我明即使和皎不在同一地方,也能帮到我皎~~刷副本打怪,gogogo~~~ ☆、第73章 1   上方太皇太后与晋王抱头痛哭,声声喊着“可怜孩儿苦了你了”。晋王抽抽搭搭地把几个儿女介绍给养母, 晋王妃病逝, 稀稀拉拉几个年轻男女往太皇太后面前一站, 男女们又领着各自的妻子和丈夫拜见祖母。晋王说起怎么养大孩子,孩子多乖巧, 太皇太后便又开始抹眼泪了。   然实则,晋王离开长安,也不过四年。四年时间, 不足以让他把孩子养成大到足以成亲的年龄。   所有的孩儿中,晋王独独遗漏了李明雪。   李明雪年龄尚小,又是痴儿, 混沌如七岁幼童。晋王当年把她丢长安就是不怎么待见她, 现在即使想拉着这个小女儿跟太皇太后哭诉,但他转头往身后一看,身后的儿女们懵懵地回望——奇葩的晋王一家人,硬是没有一人认出谁是他们的小妹妹来。   太皇太后疑惑地看晋王。   一个清淡女声上前:“祖母, 这便是小堂妹了。”   气氛微凝的哭亲大会一转, 太皇太后红着眼揉眼睛,看到她那个怀孕的孙女李皎,领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上台阶走了过来。李皎梳着高髻,漂亮又大气, 衣袂轻若纱飞,袴请相思。她明明不比李明雪大几岁,但她牵着女孩儿的架势, 倒像是领着她的晚辈似的。   众人纷纷拜见这位长公主,众人弯腰欠身,堂姊堂妹堂兄堂弟嫂子之类的喊了一通。   晋王看着这个外甥女,尴尬一笑后,拖着臃肿身体过来,热泪纵横:“侄女儿,叔叔真是想你啊!”   他张开手臂来搂人,李皎往旁边一躲,回礼回得礼貌又客气。晋王倒不觉得对方瞧不起自己,他这个侄女向来这样。跟侄女表达完感情,晋王这才认真看一眼自己的小女儿,女孩儿依偎在李皎身边,黑眸清澈,粉雕玉琢,懵懂地看着他。   晋王:“……”   李明雪:“……”   晋王咳嗽一声:“宝贝儿……”   李明雪往李皎身后一躲。   众人:“……”   太皇太后到此已经心疼无比,对晋王也稍微多了些不满。她连忙唤李皎把李明雪带上来让她细看,太皇太后把僵硬茫然的女孩儿搂在怀中。她低头打量,女孩儿容貌精致可亲,就是看人的眼神太过干净……太皇太后今夜哭多了,感情太浓烈,让她一开口,两行热泪刷地就掉下来了。   太皇太后哽咽:“可怜的孩子……小时候见时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这样了……来,叫声祖母……”   李明雪怯怯地叫了。晋王凑过来,与太皇太后唏嘘:“谁说不是呢。小柔在七岁时因为意外在树下摔了一跤,撞到了头,才变成这样。我找了许多医工给她看病,求兄求父,折腾了一年。可惜我家小柔……”   他动情讲故事时,太皇太后红着眼眶搂着女孩儿。太皇太后听得又要落泪了,结果余光,乍然看到李皎不以为意地撇了下嘴角。李皎撇嘴的动作很轻微,眉目漾着淡淡笑意,在暗光中并不引人注意。但太皇太后了解她这个孙女,李皎几乎不被谁逗笑,李皎更多的笑,来自挤兑,奚落,嘲讽。   太皇太后的脸微沉,晋王父女团聚,众人都抱一团哭,就连不懂事的皇后洛女都硬挤出了两滴泪。李玉这个皇帝不出来也罢了,他这个妹妹还在大家伤心一处时无所谓地撇嘴!她撇嘴!太没礼貌了!   太皇太后对李皎素来就有的成见又上来了,眸子紧盯女郎:“李皎,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的事儿么?说出来大家都乐乐啊。”   李皎抿唇,她心底敬畏祖母,但她从来都不肯被谁打压。祖母严厉看她,她反而翘唇,将奚落的笑意表达得更清楚了。李皎望一眼李明雪,慢悠悠道:“确实有些意思啊。我这个堂姐当得不太称职,小堂妹在长安这么多年,我都没怎么想起过这号人。还是刚才问了侍女,我才知道小堂妹名唤‘明雪’。我没想到明雪堂妹还有小名,叫‘小柔’啊。”   李皎揶揄的目光落在晋王身上。   晋王:“……”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脸沉了下去,厉声:“晋王!这是怎么回事?你连自己女儿名字都记不住么?!还有‘明雪’,这什么名字?你怎么取的,当初怎么上的族谱?”   晋王的汗落了下来,他感情充沛地跟太皇太后叙一晚上离别之情,都不及李皎一句话的离间有用。此年代的贵族男女,都是单字名,双字名对人十分不尊重。晋王好歹是亲王,却偏偏给女儿取了双字名。他取也罢,他还忘了女儿的名字叫甚。太皇太后不可思议至极!   太皇太后最是偏心,最是疼爱自己的儿女。她已算得上明事理,却仍不待见李玉兄妹,给晋王可乘之机,就是因她太爱被孙子害死的幺子。她见到晋王一家心疼,见到李明雪心疼,她无法理解世上居然有父母,这么亏待自己的女儿!   晋王心中恼恨李皎,面上只得惶恐解释,例如李明雪的母亲是女奴啊,李明雪的存在一开始不知道啊,李明雪确实有小名就是叫“小柔”……晋王斩钉截铁地给小女儿加上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名,反正小女儿痴傻,也不知道他说什么。只有他态度坚定,才能说服太皇太后。倒是晋王声泪俱下时,他的子女群中,一个女郎冲自己的夫君撇了撇嘴:“我的名字才叫‘小柔’呢。”   摊上这么个父亲,他们都很无奈。   太皇太后的气消了下去,发现李皎趁乱领走了李明雪。李皎让李明雪坐在自己身边,剥了果子之类的东西给女孩儿吃。她还倒酒,逗李明雪喝酒。   李明雪心中忐忑不安,她牢记江唯言告诉自己的,不能和这个姊姊多叙旧,不能让这个姊姊套她的话。但是这个姊姊根本没有套话啊!一见到她,这个堂姊盯着她,看半天,就把她召了过去。李皎把她召到身边,问她吃饭喝水,领她见父亲和祖母,却就是没有问江唯言一句。李明雪那句“我不认识江唯言”“我没见过你”卡在喉咙中,硬是没有机会说出来。   李皎还逗她喝酒……   李明雪眸子眨动,既期待又踟蹰。她是想喝酒啦,果子酒甜甜的真好喝!但是江哥哥百般警告她不许喝酒……李明雪努力地把目光从樽中清液上移开,难过地摇了摇头。   李皎:“只喝一口啊。一口又没什么。姊姊我还有孕呢,果子酒都是敢碰一碰的。你怕什么呢?小妹妹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这可是御酒,你基本都没机会喝到。像今晚这样的时候可不多……妹妹你看,天黑了,等天彻底黑了,这些筵席就要撤下去……哎呀你看那边,那个姊姊把酒杯拿下去了……”   太皇太后快要看不下去了:皎皎这不是欺负小孩子么?!   她正要出口喝止,见李明雪飞快地抓住案上的酒樽,护到自己怀中。她伸出舌尖一舔,果然甜甜的!一点都不苦,一点都不涩。这个堂姊连喝的酒都这么甜!她原本还记着不能多喝呢,但是李皎多坏啊,一直在边上看着她、眼睛遗憾地盯着她的酒樽。李明雪一仰脖颈,将酒一饮而尽。果酒入腹,李明雪喝得双眸更加明灿。   她笑起来,眸子弯成月牙。女孩儿将酒樽咣地砸到案上,另一手在膝盖上敲了一下,飒然无比道:“好酒!”   这个痴女喝酒喝得这么豪爽的姿态,惊掉了一众人的眼睛。只有李皎证明了自己的猜测,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李明雪爱喝,就让侍女继续倒酒。李皎心中则想:七八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最擅长模仿亲近之人。而酒这种东西,最容易让人暴露心中的秘密。自己还没有如何试探呢,堂妹就暴露得差不多了……按说堂妹苦顿数年,喝酒是不会有这架势的。   这架势,只有性情潇洒的人才做得出。   晋王大约不会派什么武功高超的女子保护他这个小女儿,那李明雪身边的那个人,应该是个男子。这就与李皎那晚见到的对上号了。那晚郁明去追人,却没追上,那男子轻功不低啊,至少不比郁明低……唔,长安真是有趣的地方。她也许猜到了一个故人的行踪呢。   李皎招手,让明珠过来,吩咐一事:“多查查李明雪身边的人,但不要轻举妄动。也许我们能找到江唯言……且看看他在做什么。”   江唯言!   明珠眉心一跳,望一眼那个眨巴着眼睛等酒的李明雪。她不动声色地退下去,吩咐人手。   太皇太后感兴趣地看着李皎和李明雪的互动,她素来觉得李皎感情太淡,太寡,养不熟。但这时,李皎逗弄李明雪的刹那,太皇太后猛然发现,李皎身上是有丰富感情的。太皇太后没见过,但李皎感情的冰山一角,展现给了李明雪。明明只比李明雪大四岁,李皎逗女孩儿,却像是逗自己的孩子一般。   晋王陪太皇太后去看李皎,想起一事,笑道:“我听说侄女怀孕了?可喜可贺!不知驸马是谁?哎我真是粗心,今天倒没从侄女的身量上看出来。”   太皇太后不以为然道:“不到四个月,她又不显怀。你看不出来也正常。”她再嗔李皎一眼,“她驸马被陛下派出长安做事了,倒是个好孩子。等以后你就见到了,”说起这事她又开始高兴,握住晋王的手,“陛下已经答应我,让你留在长安陪我一段日子。乖孩子,你这次可以不走了!”   晋王又与太皇太后哭一排,他绞尽脑汁,想虽然陛下没出现,但多恭维李皎必然是有好处的。他对李皎便赞又赞:“听说不显怀,以后多半是个小子!好事啊!”   太皇太后笑起来,眼角露出丝丝细纹。她心中忧虑李玉的子嗣,便顺带着关心李皎这一胎的男女。在她看来,若是男孩儿自然最好。李玉总那样,李皎若生下男孩,兄妹二人关系那么好,太皇太后就不必总担心江山无后人了……   偏偏李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转头道:“我还是很希望这胎是女孩儿的。我夫君比较喜欢女孩儿,我都听他的。”   她秀了一把与她夫君的恩爱,让晋王一家围观众想象力乱飞:哟,什么样的三头六臂的怪物,才能让李皎露出这种温柔的眼神啊?驸马真了不起!   太皇太后笑道:“无所谓。都好都好。你们还年轻,要男要女都有的是机会。”   一晚上宴席,除了李皎偶尔不给晋王面子外,算的是宾主尽欢。太皇太后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多自家人,长乐宫冷情惯了,她本来也觉得这个寿宴没什么意思。没想到哭了一排后,连闷头不语的洛女都可爱了许多。撑着精神陪小辈们玩了半宿,太皇太后便撑不住要回宫了。晋王连忙起身相送,又被太皇太后拉着手嘱咐——“宫门落锁了,今晚就不要出宫了。住在长乐宫,多陪陪我。诸事等明早再说。”   晋王一家人自然应是。   太皇太后离开不久,李皎也告退出宫。今晚宴席是她主办,祖母开心便是她的成就。祖母走后,她也没必要待下去了。让黄门跟始终没露面来参宴的兄长留一句话,告别了晋王一家,李皎悠然转身出宫。李皎一走,晋王一家松下肩膀。李皎虽然话没说两句,但每句话那若有若无的意思,总让人浮想翩翩。她一走,大家都轻松下来!   洛女闷闷一乐地坐了一晚上,算第三个告退离场的。   她当真不会做人,祖母离开,她没想过陪着。等李皎走了,她才觉得看不到李玉,好没意思。晋王这些人,基本没落入洛女眼中。洛女心中嗤笑,瞧不起这些人。就算晋王是亲王,可在洛女眼中,李玉不待见他们,他们就像是回京打秋风的穷亲戚!晋王一晚上装傻卖乖,不就希望李玉能喜欢点儿他,别折腾他吗?   但是李玉连面都没露呢!   这些跳梁小丑!   光知道扒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天下始终是陛下的。晋王再讨得太皇太后的欢心,李玉不高兴,不照样可以让他该怎么滚就怎么滚吗?   洛女被关了一个月,心中烦躁无比。她乖乖跟随太皇太后出席,是希望能见到李玉。她想哀求李玉,跟李玉认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她想通了。哪怕当个名不符实的皇后,也比现在总被冷藏着好啊!当皇后,起码还有机会。总被太皇太后关在佛堂中,她根本没机会。   她夫君是皇帝啊……   洛女没有在宴席上见到李玉,她失落地离席。她在宫中散步,心中迟疑,思考是不是应该去宣室殿求见李玉?李玉还用着洛家呢,那应该也需要她的。两人之间也许就需要一个台阶……而关于她怀疑李玉兄妹之间的不伦,洛女现在是不敢再说了。李皎都怀孕了,她再胡说八道,倒霉的就是她了……   只要认错,只要李玉还需要洛家,李玉一定会原谅她的!   洛女不断地给自己做着这般心理建设,她对自己的夫君又爱又恨,现在还很怕他。她少女时对他心动,她没料到自己都这样大了,居然连夫君的衣角都碰不到。洛女在宴席上喝了酒,脸颊滚烫,让她生出几分遐想。   她宫外的母亲给她传话,说面对男人,要主动些。男人都是视觉动物,越是面上装得正儿八经的男人,晚上越是禽.兽不如。虽说皇后应该端庄,但是妻子对丈夫,是应该满足丈夫任何需求的。男人表面上爱一板一眼的贤惠妻子,心底都有兽.欲,都爱妖精型女子。   洛女实在没办法了,她想最后试一次……   她离开宴席后,回宫整理下仪容。因为晚上欲行之事太过羞耻,她不管成不成,都不想让人知道是自己主动的。她偷偷摸摸地召来一贴身侍女,作出在宫中沉睡的样子,却披上斗篷,与侍女一道悄悄从宫殿后门出了长秋宫。   散星在空,零星如珠撒。洛女常年深居后宫,她最熟悉的,便是宫中的巡逻路线与替换时辰。她一径沿着小道走,绕开了所有禁卫军和黄门,往宣室殿赶去。她在夜中飞奔,灯火照着她绯红若霞的美丽面孔。她心脏砰砰跳,既怕被禁卫军发现,更怕自己即将做的事得到的后果。   她不断告诉自己:天下没有男郎不爱美人!   就算真的不喜她……母亲也给她拿了药,是那种挑起男子情.欲的药。宫中为皇帝身体着想,这类药向来严查,不可能让女子把手段用在皇帝身上。洛女这还是第一次拿到这种药。她听从母亲的吩咐,将药撒到汤浴中,自己泡了整整半个时辰。如今她身上芬芳,很容易让男郎……   洛女正羞红着脸,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说话声:“我们的人都慢慢安排进京吧。”   洛女握着侍女的手一颤,拉着侍女躲入了墙角。此地离长乐宫有段距离,洛女一路走得都是小道,没想到这样都能碰上人。她心脏快要跳出喉咙,觉得这声音耳熟无比。当对方再说一句话时,她身子僵硬,听出了这个声音——晋王!   方才还在殿中彩衣娱亲的晋王!   晋王好容易找到一处僻静的宫室,与自己的随从说句贴己话。他心中感慨幸亏自己少时在宫中住过,才能找得出这么荒僻的地方。也幸亏李玉对他爱搭不理,才让他可在宫中自由行走。想到李玉,晋王心中憋气:这个侄子,从来没把他放在眼中!他早年那么和皇兄对着干,都始终没正眼看过自己。自己不值得他出手么?   当年皇兄出事后,李玉随手就把他打发。他既庆幸自己留得一命,又想着: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我必将重回长安,必让你刮目相看!   晋王与随从说道:“小心些,别被我那便宜侄儿发现了。他这个人心机最深了……”   随从道:“殿下放心吧,咱们的人圈子铺得那么大,半壁朝廷都快成咱们的人了。那位不知道的……殿下也太小心了,那位不过二十来岁,就算心机深,能深到哪里去?”   晋王摇头:“你们是没见识过我那侄儿手段,哎。他什么都不说,却颇能忍,喜欢把局铺的很大,很远。我早年跟着皇兄,就吃过他不少的亏。他当年那么小的年龄,都能越过我们这一辈被封郡王。我皇兄百般打压,反而遭我父皇厌弃……尤其是我皇兄死的那一夜……你道我皇兄真想死么?他不过吓唬吓唬我们父亲,就想讨口糖吃。”   随从身子一震,面色发白。   晋王望着虚空,淡淡道:“……我皇兄跟我说过的,他只想恶心我那侄儿,他并不想死。他还把许多铺子存在我这里,他意气风发地跟我喝酒,跟我说日后如何如何……他最后却死了。他到底怎么死的,也许只有我那侄儿最清楚的。”   晋王惨然一笑:“他们两个啊,父不父,子不子……”   随从低声:“殿下酒喝多了……”   确实是酒喝多了,确实是太感慨。回到长安,回到这座熟悉的宫室,晋王拍栏,扶案望去。黑宇飞甍,琼楼玉宇,巍峨壮阔。这座庄重又华丽的宫殿,长乐未央,千年不朽。多少肃杀记忆埋藏其中,多少故人故事不为人知……   晋王双眸泛红,想到旧日兄长,他悲不能以。他克制着自己,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了。他转个身,正要离开此地,忽然听到了一个噶擦声。   他因醉酒而迷离的眼睛倏地眯起,锐光骤现,看向身边随从。随从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高大的身形一步步逼近墙角落。随从突地转身绕进去,晋王听到砰砰几声,随着女子一声压抑的还没喊出来就被闷回去的惊叫声,一切挣扎停止了。   晋王绕进角落,看到晕躺在地上的宫女,灯笼扔在草屑上,火光微弱。有女瑟瑟发抖地坐在一边,满面恐慌,双眸含泪。她捂着自己的嘴,斗篷因乱而散了些,露出她如玉的脖颈与高.耸的胸.脯.她本就害怕了,面对晋王,更加害怕。   洛女发着抖往墙根缩:“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放我离开吧。”   然她这么美丽,如夜中花开。晋王俯眼看她,第一反应是杀了她,但是她是皇后啊……晋王迟疑着,看她落泪如珠,看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晋王身子忽然发热,有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望想浮出。那望想让他口干舌燥,一旦脱缰,无法控制。   洛女还在哭泣。   长发如云,肤似霜雪。她这样好看,得到她的男人,该多幸福啊。   晋王双目慢慢亮起,他咳嗽一声,想李玉那混小子,真是太幸运了。有妻美如此,难怪他顶着无嗣压力,非要独宠洛女。晋王迫不及待地想冲过去,他望一眼随从。   随从惊骇,却低着头,退出了墙角。晋王慢慢走过去,弯下腰,伸出肥胖的手为洛女拭泪,笑道:“侄媳妇儿,哭什么呢?有什么伤心的,跟叔叔说,叔叔疼你啊!”   他低下头,在颤抖的女郎脸上,轻柔地舔了一下。   洛女:“……!”   她骇得要跳去,晋王伸出手搂住她,将她扑倒。他捂住她的嘴,迫不及待地扯开她的斗篷。当看到斗篷下单薄的女郎衣衫,他的双目更是亮得如狼。晋王嘿嘿笑两声,他亟不可待地扯开自己衣物。他没有脱干净,不想要任何前戏。女郎馨香让他着迷,他想要宣泄……   ……   秋意浓,落叶悠缓落在地上伏动的二人身上。   枫叶浓浓浅浅,一殿艳红。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越来越迷了对不对23333 ☆、第74章 1   三更天,悬月当空, 人如木偶般互相搀扶着, 在宫殿中趔趄躲藏。身前一盏微黄灯笼, 灯罩上沾染草屑泥土。灯笼幽光微弱,即将暗下。头顶有丛丛树影相浮, 夜露浓雾将树叶压得沉甸甸,委顿地弯下树枝,与从树下走过的女郎打个照面。   洛女脸色雪白, 掐扶着宫女的手,颤巍巍地悄悄回了长秋宫。宫室凄冷,众奴皆入眠。二女从后门回到皇后的寝殿中, 贴身宫女不敢多话, 发着抖弓身退出去,喊人放水之类的。隔着重帷,洛女听到断续的说话声:“殿下梦魇了,要洗浴一下, 我服侍着便好。”   那轻轻的说话声, 在洛女耳中越来越响,铺天盖地,仿佛变成无数闲言碎语,都朝着她一个人!   她全身颤抖, 发狠将床头古物架推翻。一架子刺绣瓶罐摔倒,霹雳哐当砸了一地。宫女们听到声音,匆忙来看。她们止在屏风后, 隐约看到皇后殿下瘫坐在冰凉地面上,捂着脸大哭。那女郎捂脸哭泣,声音凄楚,宫女们从未见殿下这么失态过。她们不顾先前宫女的阻止,冲进来查看殿下,七嘴八舌地问了一通——   “殿下怎么了?”   “殿下哭什么?”   一宫女搂抱洛女时,眼尖地摸到皇后的鬓发间潮湿的草屑。她手指尖一抖,寒气从指腹流入血液,传遍全身。此宫女身子僵硬,想殿下不是在睡觉么,何以鬓发潮湿,还沾了不该有的东西?宫闱之事向来不能深想,此女发愣时,忽看到洛女双目冰冷阴森地看着她——她一个抖,跪了下去。   洛女喊:“她拽痛了我头发!把她拖下去,乱棍打死!”   众女深吸口气,那宫女忙磕头求饶。咚咚咚的声音催得人心发闷,然洛女只是捂着脸哭。可怜宫女磕头磕得满头血,却仍是被人拖了下去。   宫女们不敢再说话了,她们服侍着洛女坐回床上。洛女哽咽着扶额头,忽问:“我下午时让人去宣室殿送帖子,说晚上想与陛下谈谈。我睡久了,忘了过去,陛下有来看我吗?”   宫女答:“没有。”   洛女手揪紧身下被褥,眸中噙着两汪泪。她抬起头,不肯死心地继续问:“那他有派人来传话吗?有提到我吗?我晚上宴席退的这么早,他没有派人来训斥我吗?我没有陪太皇太后回佛堂去,他就不生气吗?”   宫女们被洛女问得低下头,但是不管皇后怎么问,答案都始终只有一个——“没有。”   洛女:“……”   她怔怔然看着虚空,美目迷离,无法聚光。她如失明人一般,只知道痴看着远方。而看着看着,她忽然大笑起来,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宫女们惊恐的目光中,她笑着笑着,又开始掉眼泪。洛女趴在床上,惨然道:“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他从来不在乎我,从来不关心我!我于他就如空气般,我好不好,只要不惹到他,他都不想知道我在做什么!他又不来看我,他连训我都懒得训。”   “我在他眼中,一点地位都没有!”   “李玉!李玉!我恨你!你不得好……”   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去捂住皇后的嘴,她们吓出了一身汗:“殿下慎言!这种话不能乱说!”   洛女不说了,她趴在床上哭泣。众女惶惶不知如何劝,最后全被那个与洛女一同出门的贴身宫女劝了出去。贴身宫女赶走所有人,回来时,洛女还在哭。洛女心中之痛,谁又能理解一二分呢?   她夫君对她不闻不问,她好歹是个皇后,她的一言一行本该被皇帝时时派人看着。但是没有。李玉从来不关心长秋宫的事,从来不往她这里派人。以至于她偷偷出了一趟,再偷偷回来,李玉完全不知情!她被他四叔强了,他也不知道!李玉曾经不管她,洛女难过无比;但今夜,恰恰是因为他不管,她才能逃过一劫!   洛女真是恨他啊!若非他总不在意她,她如何能被那个晋王强了去?多么可笑!这还是在未央宫,她还是皇后!   那个晋王算什么东西?他那么肥,那么沉,看着她的目光那么恶心!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李玉。洛女多喜欢李玉啊,李玉不言不语地坐着,洛女盯着他俊冷侧脸就能看得忘了时辰;李玉他稍微待她好些,稍微笑一笑,洛女心中就有说不出的快活涌上来!李玉一言一行都让洛女喜欢,他每回作秀时,握着洛女手时,洛女袖中的手都在发抖。   但是那个晋王!   他摸遍了她全身!   他猥.亵了她!   她尚没有被李玉碰过身子,就已失去了清白。当她身子发僵,当晋王进入她身体遭遇阻碍时,晋王震惊又狂喜的表情,洛女永不会忘!她摇着头流泪,她打他踹他咬他,她哀求他退出去。她不能失去清白啊!李玉从来没碰过她,她若是连处子之身都没有了,她再也无法接近李玉了!   此年代确实没有女子贞洁被毁、便要死要活一说,然洛女和李玉都心知肚明的事,洛女忽然破了身,李玉一碰她,便会什么都知道了!   晋王不光在毁洛女名节,他还断了洛女和李玉的所有可能性……   晋王将她压在身下,当发现她是完壁之身时,他心中之震撼,难以言说。他无法理解李玉是什么毛病,放着这样的美人在后宫中摧残年华,就是不碰。李玉不碰,正好便宜了他!美人在身下哭得喘不过气,晋王心中生起无限柔情。女孩和女人在男人的心里地位到底不一样,晋王将洛女抱在怀中,急迫地吻去她脸上的泪,喃喃道:“莫哭莫哭,侄媳妇,我那侄儿不疼你,还有叔叔我啊。你这般的美人,合该归我啊……”   他的脸尚有英俊底子,却被痴肥毁掉。洛女看他一眼就觉恶心,她索性闭了眼,想象自己身上的男人是李玉,才能稍微好过些。   晃动中,进出中,她的鬓发乱了,妆容晕了。她瑟缩地弓着身子,身体每一寸都如被凌迟般。她闭着眼流泪,知道某些东西已永远离开了她。   她的夫君李玉……   她大概真的只能沿着李玉给她划出来的悲惨路线走了,她再不可能从李玉身上得到真爱了……   贴身宫女服侍着洛女入汤浴清洗身子,洛女还在抽抽搭搭。贴身宫女厌烦无比,洛女还伤心,难道她一个宫女不怕么?当她看到洛女斗篷上的处.子血时,宫女全身冰冷,皇后当着她的面被凌.辱,她的死期要到了!   但是不甘心!   宫女抓着殿下的肩,让洛女抬头认真对待这件事:“殿下,这两日告病,不要出门了!婢子让人去皇帝宫中,悄悄给黄门银钱,把我们的拜帖拿了回来。我们看两日,看陛下会不会问这事……”以她在皇帝对皇后一事的了解,陛下多半根本不会管这事,只要皇帝不过问,今晚之事就能瞒住了,“殿下去讨好一下太皇太后,说您想念宫外随便什么糕点,让婢子出宫去买。太皇太后这两日心情好,多半就应了。婢子为殿下买来避子汤……殿下赶紧喝了!殿下,这个……万一有孩子,您万万不能要!”   洛女心中无主意,宫女说得头头是道,她勉强定神,点头听了。   洛女颤声:“今晚之事,会瞒住吗?”   “殿下不要跟任何人说,便是您母家也不能说!晋王强了自己的侄媳妇,他也不敢声张。我们便把这件事烂到肚子里去……殿下,婢子要多嘴一句,多亏陛下不喜爱您,不关注我们长秋宫。我们才有可能把此事瞒下!不然,哪怕是太皇太后宫殿中的事,都瞒不过陛下。那我们才惨了。”   洛女强笑一下。   又见宫女狠狠心,劝她道:“日后,殿下与陛下……少来往吧。您心性单纯,莫被陛下看出了痕迹。”   洛女屈辱般地点头,宫女所说,正是她心中最难过之事。她受此辱,如何还敢如往日般缠着李玉?往日她是他妻,她有正当理由央他与她同睡,现在、现在……洛女将脸埋入清水中,心想多亏他从来厌她近身啊。   洛女喃声:“真可笑。有朝一日,我倒要感谢他恶我至深了。”   宫女:“以后这种话,殿下也不要说了。”   “……那我日后怎么办?”洛女怔怔然,“我真要无夫无子一辈子么?就像李玉希望的那样?我被他折磨一辈子么?我……”   这种事,哪是宫女敢想的?宫女不过是为着自己的前程考虑,怕皇后连累到自己。皇后这般没有主意,宫女硬着头皮道:“这个,容婢子再想想……”   主仆二人叙话一宿,宫女终于稳定下皇后的情绪。她服侍洛女上床休息,视线无意瞥到洛女酥.胸上被男人大力抓出的红痕,她心中同情地叹口气,放下帷帐,退了下去。在她走后,洛女面无表情地睁开眼,望着帷帐半天,呓语般道:“我自然想把此事瞒下去,但这宫里除了我,还有你知道这事啊。你是我贴身宫女,我今晚已经杖杀了一个宫女,我不想杀你。但是为了保全我自己,我只能杀你了……待你帮我解决完这事,我就得送你上路了。”   “你别怪我心狠,我这个皇后,作的实在太可怜了。你走之后,我会托人照顾好你家人的。你若怪,便怪李玉,怪晋王吧。我都是被逼的……”   她的低低呓语说给她自己听,说着说着,她脑海中再浮现那桩恶心事。她素来觉得此事甚美,想与李玉琴瑟和鸣。到今日,她方觉此事是何等的污秽。洛女用被褥罩住头,躲在被褥中发抖。她夜里混沌睡了两三次,又醒了几次。做了一晚上噩梦,被吓了一晚上,次日,洛女便发烧生病了。   如此,她倒真不得不向太皇太后告罪了。索性太皇太后本就不喜欢洛女,又刚有了晋王一家子这个新欢,皇后不来就不来吧。倒是晋王听说皇后病倒后,神色怪异地关心了两句。然太皇太后明显没兴趣提皇后,晋王察觉到他们关系不怎么和谐,便察言观色地闭了嘴。   如洛女自嘲的那般,李玉是真不知道长秋宫发生的事。他的皇后病不病,对他来说,不影响朝政,李玉都不会问。而宣室殿服侍的黄门们也乖觉,陛下从不问皇后,皇后那拜帖静悄悄地送来,再静悄悄地拿走,都没有一人敢讨嫌地去汇报给陛下。陛下根本不关心,一听皇后之名还厌烦,他们何必惹恼陛下呢?   李玉心中,也就装得下少数几个人罢了。   必然在李玉心中有一席之地的长公主李皎,这两天也没有进宫去。太皇太后和晋王这正是感情最热络的时候,她便不去打扰了。廷尉那边报告说杨家之案有了新进展,李皎坐上马车去旁听。诏狱中设了小案给李皎,隔一道墙,李皎一边翻看着廷尉整理出来的宗卷,一边听那边对杨婴的提审——   吏员:“……这么说,刺杀长公主之事,确实是杨家联络了夜阁,下的手?”   杨婴微笑:“是杨家。不过我只出手了第一次,就是殿下寻到那幅画的那次。之后两次都是我大兄出的手,他借我的势,又把证据多多少少地扔到我身上,迷惑你们。这样你们注意力在我身上,他逃离长安就容易多了。”   “你为何要杀长公主?”   “我本心是不愿意杀的。但我母方与我大兄一直逼迫我,威胁我,我没办法反抗他们……不过我心向陛下,心向大魏,我还是要反抗反抗的。所以你们才能找到证据,才能抓捕杨氏归案。”   “我们如何证实你所言为真?那证据也都被你大兄毁了啊。”   杨婴指导他:“你去我院中,院中东南角有棵枯树,往下挖一丈,便能挖到我这些年偷藏的东西。我还有个姆妈,几年前被我寻理由放出了府。她手里也有些东西……别这样看我,狡兔三窟嘛,我大兄常年拿我当工具用,我二兄不在家帮不了我,我早知道有东窗事发一日,自然得早做准备了。”   廷尉中的吏员低头记录,哼笑了一声。   杨婴问:“不知各位审问完我姆妈后,会如何对她?”   小吏:“你说呢?”   杨婴欣然道:“那就杀了她吧。”   小吏:“……!”   他猛地抬头,瞪向那女郎。杨婴莞尔一笑:“别生气,开个玩笑嘛。”   李皎听了一番,眸中波光微扬,坐不下去了。杨婴是真的不紧张啊,审案中,她还能开玩笑。要么是她确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么是她确信她隐瞒的东西,凭廷尉是查不出来的。李皎听得差不多了,因杨婴太配合,也摸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李皎让明珠拿过宗卷,打算回府再看。她走过一墙之隔后的牢狱,临去前看了杨婴一下。   牢中光线暗黑,坐牢的女子大多骂骂咧咧,憔悴后怕。杨婴与众不同,她的贵女作风,到了狱中还是一样。仪容整齐,乌发如云,她跪坐在稻草上,双手被铁链拴着。廷尉问什么,杨婴答什么,一点花架子都没有。坐在暗中的杨婴看到了走过牢门的长公主殿下,她还颔首轻笑,向李皎致意。   李皎回以点头致意,离开了诏狱。   出了诏狱,她与明珠在清新的空气中站半天。李皎揉了揉额角:“别审了。审不出什么新东西。让林白过来一趟,带杨婴出去吧。我想看看出了牢狱,杨婴是不是真如她自己说的那般清白。”   明珠问:“不等擒拿回杨大郎,与杨婴对质公簿吗?”   李皎:“那样的话,杨婴的罪放到明面上,就离不开牢狱了。我是想放她出来,看能不能捞到更大的鱼。此女不简单,我看不出她是好是坏,希望我只是想的多了。”   明珠点头,下去安排了。   时到十月,秋风再起,寒气更深一重。李皎站在风中,仰望万里无云。明珠去吩咐马车过来,李皎抱臂立于风口,怅想远在千里的夫君:他可有寻到杨大郎?可曾吃好穿好?长安已经入了秋,再往北,天就更冷了。   说来可笑,郁明在的时候,李皎每晚不想与他睡在一起,在两人之间划出楚汉线,谁也不越雷池半步。郁明与她闹来闹去,闹到现在,他人走了,把整张床空给她一人睡了,李皎反而开始失眠睡不着了……   李皎暗恼郁明:出个远门而已,又不是死了。怎么一封家书都不捎?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不好写信,你是手断了吗,每天写几个字能累着你?   出个门就跟失踪了似的,太讨厌了!   郁明的手没有断,写几个字也累不着他。怪只怪杨大郎杨安早想到自己出京,大魏会派兵来追。当他过蓝田,发现关卡全被封了后,就明白大魏是要拦着自己,不许自己离境了。虽然这个时间比杨安预料的要早些,杨安心里仍是有计划了。他换了容貌衣着,扮作商人,一路走荒僻的地方,关卡能躲就躲。   郁明有丰富的江湖经验!基本杨安走的荒僻地,他都能带人跟上。郁闷的就是太荒僻了,还越追越偏,追到后期,常常走一天都碰不到一个人。郁明满肚子怨气,他给李皎写了厚厚的信,没有一封能送出去!   天那么冷,他每天晚上哆哆嗦嗦地写信,难道他手不会冻僵吗?   杨安太操蛋了!   郁明恼怒下,要与他的好兄弟雁莳痛骂杨安一通。然自出了长安,雁莳一直不在状态,天天恍神。雁莳托着腮帮,不论是骑马还是休憩,都在神游天外,不知想些什么。那天大难题,想得她头痛,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噙笑,如疯子般。郁明算是看透了,雁莳对杨安出不出大魏、进不进大漠完全不关心。这人算是半废了!一路找人,只能靠郁明自己!   郁明算下时间,狠下心,他必须要早日抓到这个人!   他还有怀孕的妻子等在长安呢!他可不想在外混沌数月,等回去的时候孩子都生了!   郁明硬下心肠,一路紧追杨安,带着将士们专往刁钻的地方钻。将士们苦不堪言,跟雁将军抱怨。但是雁将军没空理会。郁明也确实好本事,几次都碰到了杨安,几次在擦肩而过时差点抓到人。但杨安手段了得,既带着一些暗器,又有一众忠诚扈从保护。杨安一行人与郁明的人相斗,杨安趁乱逃走。   郁明抱胸冷笑:逃,继续逃!看是你跑得快,还是老子追得快!   到了边关混杂处,各国人来往频繁。杨安选的不是官道,算是边关的灰暗场所,属于各国皆不管、商人偷渡的地方。到了这里,离出关只剩一步,杨安混入人群,再次成功掩去了踪迹。郁明倒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他与一行将士站在古道上,冷眼望去。他们的装束,皮甲厚袍,一身肃杀,引得民众们不友好的警惕围观。   郁明了然,拽着众人进了一铺子,出来后,一行军人扮成了赶货的商人。他们用的身份,是一群穷贩在集市中转悠进货,想买些稀奇货物出去卖。集市中大魏、凉国、夏国三国子民皆聚,且尽是凶神恶煞之徒。郁明从路中走过,看这些人,每个人手中恐怕都有些人命。亡命天涯,逃到此地,预备出境。这样的三国交汇处,让雁莳都上了心。   能不惹这些人,尽量不要惹。   雁莳随着郁明在街上走,出神:“奇怪。我知道这地儿,向来是灰暗区。朝廷说要给人一条活路,所以这里我从来不管。我确实知道这里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不少……但现在看,这人也太多了点吧?”   她吓唬郁明:“小心,说不得又是杨安的阴谋。”   郁明随意一笑,满不在乎:“那就放马过来呗。老子最烦跟他绕绕绕了!出来打一场,老子还怕他不成?”   雁莳:“……郁兄啊,我发现离了长安,你脾气暴躁不少,有些吓人啊。”   对方不以为然地继续往前走,即使着粗布衣裳,穿得鼓囊囊如北地商人,然那修长背影、宽肩劲腰,仍秀颀无比。郁明天生的相貌好、身材好,他就是扮得再普通,那身段一出,周围人都要掂量掂量。   夕阳融金,余晖金灿。人来人往,边关女子们被迷了一脸,雁莳也捧着腮帮被迷了一脸:艹,光一个背影都好看得要死!这男人太骚了!   雁莳发着呆,忽见前方已与她拉开一段距离的郁明脚尖一转,往街头的茶棚走去。郁明慢悠悠地进入茶棚,目光在食客中扫一圈,他走到一人身后,手搭在对方肩上。对方肩膀慢慢僵住,听到青年含笑的声音:“杨大郎,多日不见,请我杯茶喝?”   郁明嘴角的笑不变,戳一戳人肩。哐!他上脚踹开案木,一脚踩在矮凳上!逆着光,青年英朗面孔压下,长眉秀目皱起,弯身阴森道:“躲啊!你再躲啊!有本事躲老子一辈子啊?”他一肚子火气,抓过案上的碗往下摔去。这般凶狠悍然劲,让被他堵住的人噗通一下坐在了地上。   已经从俊朗翩然贵族郎君打扮成了做苦力的掏粪工的杨安握着茶碗手指发抖:……这人是狗吗?!我都躲成这样了他还能找到?!   远处将手搭在眼前观看的雁莳:艹!   她身后的将士们:我去!   啪!   茶碗砸地,如一个信号般,茶棚中诸位郎君跃起,纵向郁明。郁明按住杨安,杨安反手一掌,袖中白.粉往后挥洒。他这小手段太多,当他出手时,郁明便闭了气。几人在空中交换位置,放杨安逃走,扈从们来挡郁明。郁明跃起上案,踩过一排排人肩去追人。半空中,他不忘与身后追来的人过招,他指节修长有力、肌肉劲实健硕,顺风一扫,砰的将身后人击退。青年过廊风般跳出了茶棚,目光紧盯着那还想逃的杨安。   雁莳等人从远追来,乒乒乓乓砸了一路。尘土飞起,人仰马翻,那跑在最前头的女郎高声吼道:“私人恩怨,借个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明又帅又能打!一力破万法!二明将是我写的最能打的男主了! ☆、第75章 1   郁明之坚韧,之不死不休, 乃杨安生平仅见。   无关此人武功如何, 单郁明从长安咬紧他, 到了大漠还不懈怠,就够杨安焦头烂额。而且此人听不懂人话!若是追人的是其他朝臣, 哪怕仅仅只有一个雁将军呢,同在朝廷混,大家都有朝上的行事说话方式, 杨安也许能搭上话,求对方放自己一马。但是郁明这个混不吝的跑江湖的人,根本不管他们文人那一套!管你什么理由呢, 抓到你带走再说!   你挺能逃?没关系, 他也挺能找人!   身后的扈从们全部暴起去拦郁明,杨安怕极了郁明,玩命地往前跑。夕阳之色融融,街上人看到这派混乱, 并不如寻常百姓般惊恐, 反而要么握紧了手里的武器,要么拧起眉若有所思,最差的,也是抱着臂津津有味地围观。   身后风声不绝, 青年的杀气成刃紧追而行。杨安跑得腿软,他一边跑,一边没命般地把怀里藏着的金银往周围一撒。他专往人多的地方跑, 往笸箩、蔬果、车马多的地方挤。叮叮当当,他这位长安来的贵族郎君面上衣上狼狈不已,钱财却撒了一路。两边围观人哗然,听到杨安从肺里撕扯出来的吼声:“各位兄弟们让个路,帮个忙!拦了小弟身后这人,小弟有万贯钱财相赠,感激不尽!”   众人纷纷站起,个个人高马大、肌肉结实。他们站起来,黑沉沉一条街,日头都被掩住了。有杨安撒钱在先,他们毫不犹豫地操起武器,迎上踩在屋檐帐篷上追人的郁明。数把兵器甩过来,郁明在半空中一个半旋急停。他跳起来飞快地躲开各种暗器,动作太大,脚下踩的帐篷刺啦一声裂开。青年反应更快,帐篷裂开,武器再来,数人攀上旁边柱子向他掠来,长袍飞扬,郁明身子呈一道玄妙的往下倾斜的长弧,瞬间如羚羊挂角般翻到了下方。他再一滚,人落到了地上。   众人围堵,郁明一言不发,迎上去!   追在最后面、最辛苦的雁莳等人大气:“卑鄙!”   几十个将士们皆是气苦,这般没有规则的地盘,谁的拳头大听谁的。雁莳等人若是叫破自己大魏将士的身份,非但不会使人让路,反而会引起群怒,让原本观战的都来攻击他们——毕竟这片是自由地,大魏官员来此,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中间隔着人群,雁莳与将士们冲下去与人厮杀。人头一丛丛,雁莳跳起来,看到郁明那边也被围得拥挤。她吼道:“杨安会撒钱,难道你不会么?!撒点钱解围啊郁兄!”   郁明在人群里格挡拼杀、满头大汗,回吼道:“我为什么要把我的钱扔出去?!我的钱是风刮来的么!我还要养家糊口呢,我没闲钱!”   雁莳吼:“钱财乃身外之物……”   郁明怒:“钱财当然不是身外之物!它是我的命!”   雁莳:“……”   雁莳:“等抓到杨安,陛……主公会给你赏金的!”   郁明:“都是我的钱!全都是我的!不分彼此!不分贵贱!”   雁莳气得吐血:“你这个财迷!你个一毛不拔的废物!你就死这里吧你!”   她快要被郁明气死了,她以前知道郁明舍不得花钱,那时颇为理解,他要攒钱铸他的刀嘛。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啊!他娶媳妇了啊!他老婆那么有钱!富可敌国啊!他老婆指缝里随便撒一撒,都能埋了一座城啊!结果郁明还是死抠!这么死抠!他老婆难道出门不给他零花钱么?长公主难道不教育教育自己丈夫这守财奴一样的金钱观么!   雁莳不管郁明了!   那边铁公鸡一样舍不得掏钱消灾,雁莳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子,准备自己撒钱了。结果她还没如何动作,就见前方隔着十来丈被人群快淹没了的青年突然乍起,向上高跃数丈。身后有武功高手追来,青年反手一掌拍下。他跃到高处,手托住帐篷边上的柱子,向上拔去。   一拔之下,大地震动。众人纷纷躲藏,结果郁明没拔起来。   众人哄笑,觉他不过花架子,又重新围上。   郁明红着脸换手,他的右手之废,常常被他遗忘。当他左手劈上柱子,连劈三掌,这一次,柱子真的开始晃动了。青年额汗颤颤,手臂上青筋嶙峋,他高喝一声,十来丈的柱子拔地而起。土泥震起,一层浓重阴影往地上挥砍落去,众人如鸟兽散躲开。电光火石,尘土乱飞,长柱下压。来不及躲藏的人鬼哭狼嚎着被压在柱身下,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跑得快的人心有余悸地拍着胸,感叹这是哪方英雄豪杰,怎么跑这里来了?   等尘土散去,青年已经扬长而去,不见了踪迹。   捏着钱袋子准备撒钱的雁莳把自己的钱袋子又塞了回去,扭过头,用复杂语气跟身后将士唏嘘道:“有钱有有钱的解决方式,没钱也有没钱的方式。莫欺少年穷啊!”   虽然雁将军俗语用的不对,但众人理解她的表面意思,并深有同感。   他们再追!   而这一次,郁明的行动提醒了雁莳。郁明没有武器,总是束手束脚。雁莳想起来长公主送的那把叫“我持”的刀,她当即吩咐身后人继续追,自己拐个弯去取刀了。这个时候,郁明和杨安之间的距离被拉长一段时间后,再次拉近。当再次感觉到身后的劲风时,杨安双股战战,欲哭无泪。   他的扈从们被雁莳等将士收拾!   用钱请来的观战人也被郁明甩掉!   杨安就剩下了一个人!   杨安屏着呼吸,心脏砰砰急跳。他脑子飞快转着,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这地方让他初时犹豫,毕竟初来乍到,不好得罪。但是眼下他都要没命了,得罪不得罪,又有什么关系?杨安一咬牙,脑中记忆起自己先时打听到的地图,他按着印象中的路线,往一个方向跑去。   他们跑去了一个马场!   杨安踹开拦路人,一路往马场里钻!   马场这时候没有马,可围几百人的空地上,坐着一众汉子。个个戴着狼尾帽,穿着兽裘袄,他们围坐着,杀羊喝酒。羊奶香味飘荡在空气中,众人说笑中,有一壮实的中年秃头汉子,抱着自己的刀坐在角落里,不吃不喝。他虽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周围人却都若有若无地躲着他,只有一个胖乎乎的商人,手托着碗酒,卑躬屈膝地笑脸相陪。   砰!   热闹的聚会被打断,一个青年人被从外一脚踹进来。青年人被踹得吐血,在空中扬一道长弧,压在了帐篷上。去势不减,他哗哗哗将帐篷压倒。而紧跟此人,一青年凌空追来。先前被打得吐血的青年人倒在帐篷上起不来,后面追来的青年一把提起了他,冷笑:“逃不动了?”   杨安的武功只属于郎君自保的那种程度,他哪里打得过郁明?他在郁明手里翻着白眼,胸肺受损,让他喘气困难。在郁明的质问下,他却露出一个苍白又狡黠的笑。   郁明低着头,感觉到身前袭来的劲风,扬高眉毛。他一手提人,往后纵步躲开面门上即将罩下的掌风。郁明翩翩然往后退,凛冽寒风呼在他身上。到此一刻,他那进货商人的装扮已经非常不成功了。青年虽然穿着臃肿,退势却如惊鸿般潇洒。郁明高声:“各位得罪了!打扰了诸位聚会,我……待会儿让我的好兄弟赔罪!先行告退了!”   一个人冷笑,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他手指着郁明,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郁明脸上。   郁明茫然:“……”   他暗想糟了,双方言语不通,该不会他道歉的话,以他的武力那么一解释,成了挑衅的话了吧?他手里还提着奄奄一息的杨安呢,现在就想立刻返回把人带走。结果这些汉子指责他一通,郁明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反正对方嘶吼着向他冲过来。   这些人武功高很多!   比刚才街上的乌合之众厉害多了!   郁明面对打杀,唯一的作风,就是迎难而上!   人们一看他还敢回打,武功还这么高,明显就是挑事的啊!一个人高声喊了些啥,一堆人应着。郁明……郁明管他们呢,他提着杨安入人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可怜杨安被郁明当成破抹布一样到处甩,郁明手里没武器,干脆就把杨安当武器用。这么个人型的炸弹甩来甩去,众人凛然:这人了不得啊!居然拿人当兵器用!果然是来坏事的!   杨安被摔来砸去,满眼金星,口吐白沫,终于晕死了过去。   郁明用他用得更顺手了。   青年一边往外打,一边吼:“都让开!艹艹艹,怎么这么多人啊!”   “有没有会说大魏话的啊!有没有人能听懂我说什么啊!”   不光没人能听懂,他的吼声还被淹没。那个一直抱刀的角落里的秃头男人,猛地睁开了眼,犀利目光盯着郁明。他身边敬酒的商人神色凝重地观察,忽见旁边人站起来,抱着刀往人群中走去。商人面露惊诧之色,紧跟而上。   雁莳这时候背着一把十来斤的刀赶到了马场外。她累得气喘吁吁,心里直骂郁明这什么毛病。一个手废的还用这么重的刀,怎么不累死他啊?他手就不疼么?她背着刀跑一路,都快被刀压死了啊!这还只是“我持”!据郁明说,他的“望山明”至少二十斤重!   雁莳赶到,守在马场外踟蹰不前的众将士纷纷来报:“里面是当地头头在召集武功高手办一件什么大事!请来的全都是西域的高手!据说还有西域第一高手在里面坐镇呢!”   “然后我们说等等!郁兄非要进去!里头现在打起来了!看看看,他进去了!出不来了吧?”   雁莳强自镇定。   她手一挥,气势汹汹:“看你们一个个熊样!不就是西域高手么!我们大魏的高手多得是!走,进去援助郁兄!”   数十人闯入马场,马场中的打斗,乃百来人围着一个人。雁莳这些人到来,当即吸引了一部分注意力。雁莳等人也不含糊,人的眼睛一看过来,他们就硬着头皮迎了上去。众将士们心中叫苦:他们是打仗的啊!不是打架的啊!为什么跟着郁明后,总是在打架?!太大材小用了!   最关键的是,论单打独斗,他们不是江湖人的对手啊!   众人催促雁莳:“快快快!找到郁郎,咱们快跑路吧!”   雁莳吼:“我在找着呢!”   百来人围殴一人,就算那人再厉害,方向也是十分明确的。抱刀高手走向郁明,还没走过去,便听到风中细微的声音,当即冷目看去。郁明手里提着杨安,手忙脚乱地应付时,听到雁莳扯着嗓子的喊声:“郁兄!接着!”   听到雁莳的声音,郁明大喜,心想援助终于到了!   他抬头,看到一个黑压压的长东西向他砸过来!   郁明认出了这是“我持”。他心里喝声好,众人被风声惊得定住片刻,郁明跳向半空,抬手去抓那把“我持”。他虎口刚碰长刀,一股大力从刀身传向他,震得他手腕一阵剧痛。郁明想起来他左手提着杨安,他的右手实在握不住这把刀。他暗自叫苦,不敢强接,怕这刀还没伤到别人,先把他给废了。青年的手刚一碰刀身,便在刀身上拍了一掌,将刀拍离自己。   刀在空中一旋,往四周卷去。武功高手们警惕避让,长刀哐得砸到一个赤胸的男子身上。那男子胸肌壮硕,乃这群人中一等一的高手,结果长刀砸到胸口,砸得他连连往后退。最后咣一声,男子被刀压倒在地,狂吐了两口血。   众人惊骇:这刀是有多重啊!   看人被砸得吐血,郁明心中松口气,庆幸自己没有用右手去接刀。   众人看着他的刀差点砸死人看得一愣一愣,郁明冲雁莳高声喊:“雁十,接住了!”   雁莳刚高兴她把一十来斤重的累赘物扔了出去,空中黑乎乎一大团东西重新向她扔过来。她简直被郁明气疯,又不得不踩蹬跳起去接。这一接,双臂发麻,十来斤重的刀瞬间换成了一个大活人的体重。杨安如破抹布般被郁明甩到了雁莳这边,雁莳这时真觉得杨安这个废物,怎么哪都有他呢?   郁明的左手在抛掉杨安后,终于空了下来。他甩甩手腕,掠入人群,在众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弯腰拿起了他的刀。“我持”瞬间砍出,周围人又叽叽哇哇一通大骂,骂郁明的状态来得太快!没看大家还在发愣么,他怎么说打就打?“我持”在手!郁明的战斗力一下子提高了数倍!又没有杨安这个累赘,郁明现在当真神清气爽!   雁莳等人看他大杀四方,喝彩不住。   那个围看的秃头汉子冷笑一声,踏步上前。他冲周围人说了一通话,周围人让出了位置。秃头汉子走到青年面前,盯着郁明,眼神锋锐。他拔出长刀,向郁明冲去。论打架,郁明就没输过势。他长刀在手,天下我有。别说一个人了,全部人都上,他也有一战之力!   雁莳等将士们费劲千辛万苦,站到了郁明身后。他们不用打架了,只用围观郁明和那个汉子打。两人的刀在空中飞旋,转开一大片空气漩涡。那两人对招数次,一坚实壮硕,一劲腰长腿,看起来很有冲击力。   将士们看到对方的身量,比郁明高半个头,那胸肌发达得可比女子胸脯,一身横肉,满身杀气。再看他们家郁明的小白脸、小细腰……众人露怯,小声商量:“对面那个山一样,看起来比三个郁兄还重啊!郁兄打不过吧?雁将军咱们商量下怎么跑路吧!”   雁莳敲他们脑袋:“就知道跑路!就不能对自己人有点信心么?郁兄很厉害的!再说壮有什么用,主要得看……”   她侃侃而谈,却见那两人缠斗不过几招,对面秃头汉子猛地收刀,扣住郁明手腕,轻而易举地提起了郁明!秃头汉子将青年举起往下一摔,郁明被摔得仰天。青年躺在地上,再被人掀起来,往外围推飞去。郁明被推出数丈,撞上了炉子、锅子,帐篷,他霹雳啪啦、叮叮咣咣撞了一路。周围西域人们大声为他们的武神喝彩!   雁莳这边将士们蔫儿巴拉地望着雁莳。   雁莳:“……”   雁莳镇定道:“来咱们悄悄商量下待会儿怎么跑路吧……”   众人一声切,鄙夷地散开。   郁明咳嗽着站起来,吃了一嘴土,他倒终于起了兴子。原本以为对方蛮人一个,没想到武功居然真的不错。对方还握着刀,正合郁明之意。他这些年虽说走江湖,但更多的时间是跟雁莳厮混。雁莳是将军,她是守边关、打仗的,她手里的活,就标志了郁明不可能碰上江湖高手来练刀。   郁明也很想知道自己现在的刀法到了什么程度!   他与秃头汉子对望。   对方双腿一跨,出了一个起刀式。郁明神色凝起,冲对方拱手一敬,重新持刀迎了上去!   到这时,双方才真算是棋逢对手,打出了真正的水平!   西域人和雁莳这边的人都盯着场中看,看里面二人身子起落如鸿雁,长刀挥开如断河。天色暗下,刀光如昼!刀在他们二人手中,仿佛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郁明一开始处劣势,他不太习惯用“我持”,对方的招式又犀利,逼得他破绽连连,只能守无法攻。但他慢慢调整状态,很快气势攀升,一步步开始往后压着秃头汉子。哐哐哐!两刀相交,火星高溅!   秃头汉子大怒,大声吼叫了一通,吼得郁明近乎耳聋。   郁明回吼回去。   秃头汉子:“……?”   人群构造很乱的西域人:“……?”   雁莳喊:“我去你们还交流上了啊!你居然会说对方的话啊!你们说什么啊!”   郁明:“我随便喊一喊,输人不输阵!”   雁莳绝倒,听得懂大魏话的人哗然大笑。雁莳敏感看去,见到对方西域人中,竟有几个大魏人藏着。她不待细想,场中又打了起来,她继续观战。   郁明和秃头汉子打得风生水起,看得人眼花缭乱。这么高水平的武功对决,是这里很多人的向往。众人看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几想亲自下场。却听叮咣一声,大魏青年手里那把刀,被震飞落地,断了。   昔日李皎一语成谶,“我持”,真的断了。   众人还在愣神,秃头汉子大笑。郁明哂笑一声,他都没有回头看刀,人便再向前飞掠。他徒手与秃头汉子对打!汉子竟被逼得后退!郁明身形如电,又敏捷十分,他先是出现在人侧右,又出现在人身后。汉子被转晕,手臂一痛,被对方一砍,刀身被握。汉子护住自己的刀,对方也不强求,再在他面前消失。下一刻,脖颈一痛!   秃头汉子跌坐在地,郁明长立于他面前,俯眼看他。   空气静住,长时间无人说话。   然后噼里啪啦的拍掌喝彩声从四周响起,众人往中间围来,闹得雁莳一阵紧张:“他们要干什么?打输了又准备打群架?”结果并不是,西域人围上来,扶起他们的秃头汉子,又推出一大魏人来恭维郁明:“远道而来的客人啊,你是我们的英雄!”   杨安这时醒来一次,听到他们的话,眼一翻,被气晕了过去。   火把亮起,夜幕终至。等过了一刻钟,双方磕磕绊绊地对上话,郁明才知道,他方才赢的,居然是西域第一高手巴图。这边聚来的高手们,是被一个商人请来的,商人花重金,请大家帮他做件事。现在商人来恭维郁明,西域第一高手巴图脸色难看,闷闷地坐在角落里喝酒,没说什么。雁莳等人也解释了自己只是捉人,绝无打扰对方的意思。商人笑着表示理解,然后话锋一转,邀请郁明:“兄弟武功这么好,来帮哥哥我做件大事吧!成功了,利益绝不少给你!”   郁明兴致缺缺,摇头拒绝。   他都抓到了杨安,他归心似箭,他想回长安,他一点也不想留在这里!   商人苦口婆心地劝良久,郁明不为所动。郁明转身要走时,商人狠下心:“跟哥哥去大漠,夺回哥哥的传家宝!那是一朵百年雪莲!被凉国的官员抢走孝敬别人了!只要你帮哥哥夺回来,哥哥就分你两瓣雪莲花瓣!百年雪莲!可活死人,解万毒!”   郁明往外晃的脚步一顿。   他忽然想到:皎皎怀孕了,身体却一直不太好。皎皎那么瘦……我好不容易出远门一趟,总得给皎皎带点儿礼物回去吧?听起来这个雪莲花挺珍贵的啊!   商人再怂恿:“天下只有这么一朵!”   郁明打个响指,这次是真满意了:嗯,很好!天下唯一一朵!正适合他们家皎皎。   他眉开眼笑地回过头,与对方勾肩搭背,笑嘻嘻道:“说吧,要我帮你杀谁?”   商人看看四周,乱嘈嘈中,他把郁明带走,操着半生不熟的大魏话,压低声音:“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一个夏国的王子……”   星汉如斗穿越大漠,天际亮比银环。群星遥远处,长安的公主府上,李皎刚刚准备入睡,便迎来沉着脸的夏国王子赫连平。在长安呆了这么久,赫连平兄妹二人乖觉,没有仗着夏国人身份惹祸,大魏对他们很满意。回了长安后,这是赫连平第一次登门来寻李皎。   赫连平开门见山:“大魏长公主,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吧?”   李皎扬眉:“当然记得。”   赫连平点头:“那好。我刚得到消息,我大哥现在跑去凉国人的地盘,要和凉国人建交。夏国和凉国建交,对你们大魏绝没有好处!我大哥好不容易离开了夏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替我杀了他!杀了他,我就有理由回夏国了!”   李皎面色微变:“……我如何能把手伸去凉国?”   赫连平:“你夫君不是去凉国追什么逃犯了么?你正好给他写信,让他帮你杀个人!放心,杀了我兄长,夏国就是我的。只要我能掌控夏国,夏国就绝不会找你们大魏麻烦。别忘了,帮我回夏,这是你答应我的!”   李皎:“……”   她要如何告诉这位眉目阴鸷、提起他兄长就咬牙切齿的夏国王子,她夫君出门如失踪,她根本联系不上呢?   但是面上,李皎自然不会承认。   寂静的黑夜中,天有星辰如河横贯,人间灯火如星,一室明亮。廊下灯笼在风中摇晃,檐头铁马撞击清脆,声声在耳。心有涟漪生乱,李皎站起来走了两圈,礼貌道:“此事多变,易生波澜。容我考虑一下,最好能想出万全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二明:钱财当然不是身外之物!它是我的命!   皎皎:钱是你的命,那我是你的什么?   二明:我的命就是你的(*  ̄3)(ε ̄ *)   整整一章二明耍帅满意么~~谢谢投霸王票的小天使们,?(°?‵?′??)虽然依旧在外面没回家,但爱你们始终如一哟! ☆、第76章 1   赫连平的兄长赫连乔,不日将与凉国郡王在河西私下碰面, 订立盟约。   这是赫连平给李皎的消息。虽然赫连平在夏国皇帝病重后, 被自己的大兄排挤出夏国, 不得不前往大魏来。但赫连平作为昔日皇帝最宠爱的王子,他在夏国也必然有自己的信息来源。刚刚得到消息, 赫连平马不停蹄,连夜来找大魏的长公主李皎商量对策。   李皎不得不起身,预计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然时间赶得紧, 长安离河西往返要数日,这么短的时间,赫连乔又是秘密出访, 李皎势必没有功夫对此事安排得太齐全。她前夜与赫连平相谈, 翌日就决定派人手去河西走一趟。   谋士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之后,明珠记录在案后,把门客们的意见传给长公主。这种暗地刺杀的事情不能上升到国家,李皎便也没打算让皇帝知道, 她决定直接从府中派人。明珠跪坐在明窗下, 提着笔,按照李皎的吩咐写信件。   李皎在旁边站着,低头看信,仍在思量:“时间太紧了。让人分两队吧, 少部分人往河西去,大部分人马赶往大漠北部,等在赫连乔回大魏的必经之路。若赶不上河西的盟会, 或者找不到人,大漠北部的埋伏,是可能性最大的刺杀条件了。”   明珠翻阅赫连平给的关于他兄长的生平纪录,并念给公主听:“这个赫连乔呢,据赫连平说,表面装得恭谨乖顺,实际私下里性格很差,刚愎自用,还喜动兵,若他为皇,夏国和大魏断交兴兵是很正常的。当然这可能是赫连平对他兄长的诋毁……咦,赫连平说他兄长无比的好色。这个倒没必要造假呢。”   李皎也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郁郎武功高,若是真对付赫连乔,我是希望他在场的。他现在应该离河西比较近,若我们的人马能碰上他……”她沉吟着沉吟着,又着恼了:“他怎么一封信也不传回来!没心没肺!出门跟脱缰野马似的拽都拽不回来!我就不信一封信是有多难写?我不给他,他就不给我么?”   明珠用狼毫拄着下巴,若有所思:“西域多美女,美女性情大方,毫不扭捏,比起我们大魏女郎是何等放得开!这么多的美女,或许可以聚一聚……”   李皎:“你说的极是!那样多的西域美女,他定是玩得乐不思蜀了!”   明珠:“……”   李皎:“……?”   啪嗒。   明珠突然捂着肚子开始笑,拄着下巴的狼毫掉下去,她七手八脚地去捡笔。明珠挣扎着爬起来,仍笑得直不起身:“什么极是啊!我说的是赫连乔!可以用美女色.诱赫连乔!您怎么念念不忘郁郎呢?怎么尽想着他呢!”   李皎:“……”   她心里一突,脸忽然就红了。   李皎定了下身,淡定道:“因为郁郎说不定就在河西,我们的计划可能会碰上他。他是个不稳定因素,我想到他,一点也不奇怪。”明珠一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她,看得李皎几乎恼了,“而且西域确实美女多,我家郁郎相貌那么好,脾气那么好!被美女缠上,他看得眼花缭乱,被迷了心智怎么办?男人都爱看美女!送上门的美女更是来者不拒!我当然不是怀疑我郁郎啊,只是他性格那么甜,那么容易受骗,被不着调的男人骗着玩女人……我身为他的妻子,难道担心得不对么?”   明珠连连点头,说是。但她在低头写信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那怪谁?人家在的时候想吃肉您不给,要真偷.腥都是您憋的。”   李皎:“你说什么?!”   明珠捂嘴噤声,扯过折子认真建议:“咱们还是讨论赫连乔王子的事吧!”   李皎:“不!提起这个,我认为有必要给郁郎去一封家书。来,我念你写。到时候他们去西域,若能碰上郁郎,就把这书信交给他。碰不上的话,也不必刻意寻人了。”   明珠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写家书上,但是李皎怨念了许久,天天话里话外地挤兑郁明,明珠也不敢碰她逆鳞。孕妇脾气大,明珠点头开始写字,听李皎说:“你在信里告诫他,完成公务后赶紧回家。禁饮酒,禁乱情,也离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远一点!他回来要是敢给我带回来一个女的,我必要打断他的腿!”   明珠汗颜:“这样写不太好吧?”   李皎:“就这么写!让他……即使寻不到杨安,也不必兵行险招。杨安要真去了凉国,大魏还能和凉国交涉要人。他要是敢冒险行事,要是敢去拼命,要是敢让自己受伤,他回来后,我还是要打断他的腿。”   明珠:“……”   这封家书,以“打断腿”开始,以“打断腿”结尾。明珠将李皎的说辞润色了再润色,但再润色,那话也好听不到哪里去。等信写完要封起时,李皎看着明珠装信,一顿后,跟侍女说起赫连乔的事。主仆二人严肃讨论一番,明珠三言两语便被李皎打发出去派人了。   侍女一走,李皎快步到案前,拿起侍女代写的那封信。她将信从头到尾扫一眼,心里由一开始的气恼变得忐忑:言语这么不客气,郁明要是生她的气了怎么办?她是不是骂他骂得太狠了些?是不是对他太严苛了些?他要是不高兴了,不理她了,那可怎么办?   李皎为难,暗恼当时要是自己勤快点亲自写信就好了。如今自己想反悔,就要给明珠看笑话了。   一绺发丝垂在颊畔,李皎握着信纸煎熬无比。她垂眼,余光中看到颊畔的碎发,骤然眼亮,生起了一个主意——青丝,情丝。纵是她写信语气不太客气,若是寄情丝给他,他就明白她不是那么生气吧?就明白她还是他的温柔妻子吧?   李皎在自己家中,还跟做贼似的。她剪发时心跳加速,时时刻刻都怕门忽然被推开,明珠站在门口。女郎剪发剪得两手汗渍,手还不停发抖。她第一次剪发,多怕剪坏了被明珠看出来。整个过程,李皎面颊绯红,在妆镜前坐立不安。当她偷偷摸摸地用红丝系好了发丝装进信封,再火速漆封后,李皎趴在案上,出了一背热汗。   明珠推门而入,李皎猛地端正坐起,低头作思量正事状。   明珠:“……对了我忘了拿信了……咦,殿下你把信装好了?”   李皎轻描淡写地把信递给一脸狐疑的侍女:“唔,闲着无事,我随手把信装起来了。你拿去送吧。”   明珠莫名其妙,她看到公主白玉似的面容上,眼角一片飞红。女郎手攀着案几,在习惯性地抠着。她眼眸虽然漆黑淡然,往里看却透着一丝紧张。李皎面上多么的淡定,递信的手在轻微颤抖。明珠与李皎对视半晌,李皎羞恼喝道:“时不我待!还不去寄信?”   明珠:“您的发丝怎么乱了……”   李皎厉声打断:“寄信!”   明珠骇了一跳,忙点头应了,抱着信出去送了。她不知她人一走,李皎就重新趴回了案头,长袖盖住脸,鬓发湿润。长发发尾散至地砖上,青浓发间白玉簪子流动着清若水的光泽,在日光葳蕤下照着女郎红透的耳根。李皎一动不动,良久,她发出一声轻.吟。李皎一人在屋中趴坐着,喃喃自语:“坏郁明……”   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李皎对自己的夫君日思夜想,又不好意思表达。她的夫君,这会儿则与一个叫哈图的西域商人勾搭到一起,双方合谋去河西走一趟。双方交谈深了,郁明才知道,哈图居然是西域这边最有钱的商人。但有钱归有钱,他的传家宝雪莲花被凉国官兵抢走,他竟拦不住。   哈图怒气冲冲:“我有内部消息!他们拿我的雪莲花,去孝敬那个夏国来的高官。我的内部兄弟告诉我,说对方可能是一个王子。管他是什么身份呢!谁也不能拿我哈图的东西!”   郁明敬佩对方的胆识。一个商人,被官府抢走了传家宝,居然不认命。哈图非但不认命,还跑到这龙蛇杂混的地盘撒钱请武功高手,准备来一场刺杀,把他的传家宝夺回来。哈图都想好了,等他夺回了他的传家宝,他就躲到大魏去,这样凉国和夏国都不会大规模地找他。   在遇到郁明前,哈图已经纠集了大部分江湖人手。他们在此地相聚,谈好价钱后,便会前往河西布置,等着那双方人交换雪莲花的时候当即动手!郁明加入后,哈图之前请到的所谓西域第一高手巴图提出离开,不愿与郁明一起行动。哈图也送了一大笔钱,把人请走了。哈图现在非常无所谓,虽然走了一个大高手,但他请来了一个更厉害的高手!   什么西域第一高手?也就是在西域十六国里乱封的。大魏随随便便出来一个年轻人,那个高手不就跪了吗?   有郁明加入行动,哈图对自己夺回雪莲花的事情变得更加自信满满!   连续数日,押着杨安,郁明跟随哈图一步步进入河西。一路上再没有危险了,郁明除了怕时间太久没有别的担忧的,反而雁莳依然兴趣缺缺,整日长吁短叹。郁明的这些行动,对雁莳来说没有影响。他们已经捉拿了杨安,已经向朝廷报信了。郁明还需要把人押回京,雁莳的任务却是已经完成了。雁莳现在还没跟郁明分开,不过是因为对方要去河西,雁莳正好也要去河西看一看边防布置。   如果对方真的是赫连王子,雁莳需要向朝廷修书说明情况。她只要写信就行了,不必再返回长安。   夜里,众人歇息在一荒僻村落。村子因荒化而无人居住,这些高手们到来,不以为忤,早早搭帐篷、煮奶酒。他们烧起了篝火,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热闹非常。西域的舞蹈充满异域风情,众人不光自己跳起来,还拉拽着郁明一起跳。   “胡旋舞”动作轻盈,每一步都富有极强的节奏感。众人围着篝火跳舞,郁明加入其中学习,也玩得十分尽兴。他暗自觉得这种舞蹈非常好玩,他要学会,回去给李皎显摆显摆。   郁明玩了一阵后,从场中退下,坐到火边喝酒。   耳边传来幽幽一声:“学‘胡旋舞’给殿下看么?你对你老婆真上心啊。”   青年被冷不丁响起的幽怨的女声吓一跳,口里的酒喷出来。郁明面容闷红,狂咳一通后,他蓦然扭头,见旁边坐着雁莳。雁莳拄着下巴闷闷不乐地挨坐在他旁边,众人的快乐,丝毫没有感染到她。雁莳这丧气满满的表情已经有一阵子了,郁明一开始关心了一二,雁莳不说后,郁明也就不问了。没想到今晚,郁明坐在那里喝酒,雁莳主动凑过来了。   郁明手忙脚乱地擦身上溅到的酒水:“你有毛病啊?说话不能好好说?”   雁莳托腮帮看他:“哎。”   她忽然问:“你当年跟殿下好上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跟她在一起啊?”   郁明没好气地整理衣襟:“废话!我喜欢她她喜欢我,我们当然在一起啊!”   雁莳兴致勃勃问:“你怎么知道她喜欢你?她是不是对你与众不同啊?比如对你特别严厉,时不时地讽刺你一句?总是凶你,总是对你爱搭不理?”   郁明:“……”   他微微笑了下。青年手搭着膝盖,火光映照他英气面孔。当雁莳提出这种问题时,他面上的冷硬顿时被软下,眉眼间留存了几丝温柔和赧然。郁明给出的回答,和雁莳以为的不一样:“不是啊。她对我挺好的。确实与众不同吧,但是是对别人冷淡,对我特别好。”   雁莳:“……不对吧?这不对吧?”   她茫然,心想李玉不是这样啊!凭什么同一兄妹,李皎居然是待人好?莫非她会错意了?   郁明:“怎么不对了?我当初刚去公主府时,她还没见到我,就对我奚落一通。我生气后便走了,她就追过来请我回去。之后我待在公主府,皎皎一直很关照我啊。到用膳的时候,她专门让人问我喜欢吃什么。我练刀的时候,她明明有事出门却不说,非等我练完了才走。她从宫里得到什么好玩的,都会问我喜不喜欢,我喜欢的话她就送我。”   郁明微笑:“她总是送我东西,总是问我累不累辛苦不辛苦无聊不无聊。我说不要,她还很不开心。她对我好,都好得那么明显了!她都把我跟她府上的其他扈从分的那么开了,我当然知道她对我有意思啊!”   他很快变脸色,愤愤不平:“但也就是一开始对我好!后来跟我好了后,本性暴露,对我非打即骂,太讨厌!”   雁莳不肯死心:“所以你就去追她了?”   郁明再笑:“没有啊!有一次回府的时候,她鞋子脏了,我给她擦鞋。她低头就亲了我一下……然后我们心照不宣,就在一起了啊。”   说起过往,青年洋洋得意。十几岁时的爱情对他来说珍重无比,他前些年不敢想。每想一次,都能反衬出现实的不如意,让他痛恨李皎一分。但他现在已经娶了李皎了,那些不如意,便被他慢慢放开。郁明回忆去过去,便都是些甜蜜的往事。   比如李皎一开始就对他青睐有加,明明高傲得不行,却好声好气地求他回去;   比如李皎总是时不时看他一眼,他也偷看李皎。   郁明最初喜欢李皎,便是因为她不光长得好看,还对他非常好。他少年时,也有虚荣心,也想着我被一个公主喜欢,我多了不起啊!他在扈从中往来,都昂着头,日日得意。郁明那时想得简单,他一日日多喜欢李皎一分,想得受不了了,就想娶她为妻了。不过后来却发生了那些事……   雁莳沉默良久,最后无精打采地问:“那分开四年,你们再次见面,我记得一开始你们挺不对付的啊。你们怎么突然就成亲,连孩子都要生了?说的那么好听,你们成亲,不就是奉子成婚吗?”   因为李皎不显怀,她到底怀孕多久,除了皇室少数几人,外人都是不知道的。但是雁莳当日护送李皎回京,雁莳是知道内情的。   郁明脸热了一下。   真实情况当然是奉子成婚了。他在很无奈的情况下强了李皎,至李皎怀孕。他不得不负起责任来,虽然从现在看,这责任,他负的心甘情愿,并开心无比。若换做其他女人要他奉子成婚,他必然……不!如果那夜不是李皎,他绝不会碰别的女人!   但是郁明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和李皎的成亲是因为她怀孕了。   郁明振振有词道:“什么奉子成婚?胡说八道!我和皎皎是因为真爱才成的亲!告诉你,在她怀孕前,我们就两情相悦,好得不能再好了!但是我不想让你们八卦我们的事情,才让我们皎皎瞒着不说的。我们皎皎特别听我的话!她夫唱妇随,对我恭敬得不得了!”   青年甜蜜地笑:“而我又这么大度!当年那点儿事,我早不在意啦。我们皎皎离不开我,缠着我不肯放我走,你都不知道她多能磨人!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只能娶了她啊!”   雁莳:“……”   郁明和李皎的爱情,让雁莳越听越糊涂,越听越不真实了。按说李玉和李皎是亲兄妹,这兄妹二人平时表现出来的性格都挺统一的,所以雁莳才想从李皎这里旁敲侧击了解李玉。若是李皎喜爱一个人,就死追不放,为什么李玉不是那样呢?   当日长安一别,雁莳回头看到李玉站在山头目送她。她有一瞬大脑空白,心里有大胆念头涌上,告诉她:他喜欢我!他是不是喜欢我?   雁莳如遭雷劈,她魂不守舍,她一路上都在努力追忆,李玉可曾表现出有喜欢她的样子。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来,若他喜欢她,他怎么会对她不闻不问,把她流放大漠一放就四年?可若是他不喜欢她,他在目送谁?郁明?更不可能啊!   雁莳吃力地说服自己,少年时,李玉一开始待她也确实挺好的……她被家人赶出门,他收留她;她在他府上大吃大喝,他也根本不说她;她和他玩投壶,他输得底都快赔给她了,他也没赖过账,没有跟她生气;好些时候他们吵架,她只要嬉皮笑脸地去找他,他就从来不跟她翻旧账……   少年时的雁莳想:平阳王真不错!是个大丈夫!不婆婆妈妈的!他虽然斤斤计较些,但是大事上不含糊。这个朋友是可以交的!   现在雁莳听了李皎和郁明的爱情故事,她惊悚地想:难道李玉那时候是想追我吗?!他就和他妹妹一样,喜欢谁,拼命对谁好?送好多东西也不恼,还总巴巴地愿意吃亏?   雁莳脸色变来变去,想得头都痛了。   她对李玉印象不深。因为这几年,她其实一直在生他的气。哪怕他为帝,她也气他在成亲后,对她不像是少年时那么好了。雁莳在大漠四年,她也想通了,她想男人成家了,当然和以前不一样。李家专出深情人,李玉对洛女一往情深,怕洛女误会,对昔日的小伙伴不假辞色,多正常啊!   雁小将军自暴自弃地想:他不理我了,我也不理他了!过往情谊算个屁!我要统统忘掉!   她确实忘得差不多了。   而蓦然回头,视线穿越时光长河,回视自己的旧年时光。多少往事被她丢弃,被她遗忘,被她随意扔去旮旯里。她却骤然发现,她以为的那个人,那个也许对她最不在意的人,却反而珍重地收藏着所有东西,默不作声地站在时光深处。他也许在等她,也许一直被留在了过去,再也没走出来过。   雁莳鼻子一酸,往下一躺,手捶了地一把:“艹!”   郁明:“……?”   雁莳冲天大吼道:“那我有什么办法?你都成亲了还勾搭我干什么?我是绝不会屈居人下做人小妾的!我母亲受人不待见,我都告诉过你了!我万万不会重复我母亲的人生,被人关在后宅里像养小雀似的养一辈子!我告诉你、我……”   她忽然闭口,她睁开眼。   她望着天上烂烂星海,突然想到了那天早上。她去寻平阳王玩耍,却看到了平阳王和洛女最不堪的一幕。年少时的雁莳勾着少年李玉的肩,与他嘻哈笑,还凑过去在他胸前揍了他一拳。少年趔趄后退,少年雁十真假难辨地笑:“兄弟真不够意思啊!这有什么害羞的啊?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嘛!放心放心,作为你的好友,我一定会送你份大礼的。”   少年李玉说:“我从不想让你做我的好友。”   多年来,雁莳一直以为他的意思是,不想跟她做朋友。   她嘻嘻哈哈,她没有看到少年苍白的脸色,没有察觉少年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她……雁莳猛地坐起来,乍然明白了他当年在想什么。   她蓦地回头,她坐在大漠中,她看着天上银星。银星凝成河海,横亘天穹。她的目光穿越星汉,望向遥远的长安——   “噗——!”长安未央宫中,李玉从梦中惊醒,一口血喷出。   他从床榻上跌下,摔到地上。宫人听到声音,急忙忙在外喊人,听不到声音后,他们推门而入,看到天子气息微弱地躺在地砖上,一头冷汗,面色惨白。宫人惊恐要喊人,被天子抓住手。   李玉轻声:“别叫人……别让人知道……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梦到了以前的事,心有不甘而已……让医工悄悄来一趟便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从侧面让皎皎和二明撒狗粮,我觉得还蛮甜的~~ ☆、第77章 1   日头当空,晴光正好。俊俏白衣郎君等候在诏狱外, 因心有纠结而左右踱步。他皱着眉, 时不时往有小吏看守的诏狱门口扫一眼。当他等得几多忐忑、几多不耐时, 诏狱门悠悠开了,一个穿粗服的细腰女郎从中步出。身后小吏跟女郎说了几句话, 女郎点头称是,诏狱门便在她身后重新关上了。   杨婴站在诏狱大门外,此街是廷尉办公街, 闲杂人等极少。她立在门口,眯着眼,沐浴着难得的日光。偶有马车经过, 帘子掀开, 充满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个贵族女郎着粗服,从诏狱出来,没有一个家中仆从相迎,放在哪里都是值得人乐此不疲道一道的。   杨婴对异样目光熟视无睹。她暗暗琢磨着回杨府看看能不能进去找两件换洗衣服, 冷不丁听到身前一把男声:“杨三娘子!”   她眸子微扬, 看到林白一脸惊喜地向她迎来。林姓小白容貌出色,当他笑起来时,仿若华树之放,满满的少年盛气。而林白当然早已不是少年人了, 他的乍然惊喜表情没有做出多久,走到杨婴面前时,就换上了客套的礼貌笑容:“你出来了啊。”   刚出诏狱便被一个俊俏如许的郎君迎接, 这种感觉,压过了那些失落不适感。杨婴看到林白后,心情很愉快,向他欠身行了一礼:“多谢林郎与我二哥对我的救命之恩。”   林白四处奔波托人放她出狱,博成君代她入狱受罚,杨婴是知道的。她现今无办法,若有机会,她必然愿意偿还兄长的恩情。   林白尴尬了一下,他倒真没有多奔走。是李皎找人跟他说,杨婴身份有些意思,让他把杨婴带走,观察杨婴是否有别的心思。这种小忙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且现在天下都是李玉兄妹的了,他与李玉兄妹简单地修复一下旧日关系,对他和他身后的北冥都有好处。林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不过走个过场,真担不起杨婴的道谢。   林白咳嗽一声:“如今出了狱,娘子也不是戴罪之身了。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杨婴静静望着他。   林白:“……?”   杨婴惊诧道:“难道郎君在这里等我,意思不是让我跟你走么?我日后不应该是跟在郎君你身边吗?”   林白:“……”   他更尴尬了:“娘子真聪慧啊。省了我一番口舌。”   杨婴弯眸,她容貌温婉,眼中的笑却十分真实。阳光落在她清如湖水的眸中,波光流转,昭示她的心情非常不错。杨婴道:“你放心,我知道朝廷的意思。像我们杨家做的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我能活着就烧高香了。我也确实日日烧高香,希望自己能活着……林郎,我跟你说实话,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活着。只要我能活着,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出的。”   林白声音淡了:“踩着别人尸骨、不择手段地活,未必比光明正大地死,多值得称颂。”   杨婴笑了笑,没有出口反对。林白自是光华无比,当年受了李玉兄妹那般大辱还能涅槃重生,且没有不平的心,她是不能比的。   林白背过身,看着太阳半天,也不再继续那个有关个人价值的问题了:“那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呗。”   杨婴说:“郎君去哪我便去哪。郎君当我是婢女使唤就好了。”   天有鸿雁飞过,片羽惊云,风驰电掣,掠入层云中消失不见。林白仰头看半晌,心中忽涌起豪情万丈,又忽然想念北冥。他充满豪气地挥手,高声道:“好!那我们便回八百里秦川吧!”   “嗯。”   秦中自古帝王州。秦川八百里,南倚秦岭,北界北山,中有山名北冥。过滚滚黄沙,那土地富饶之地,北冥派坐拥其中,西临长安,东近洛阳,当是难得风水宝地。   离山数月,林白已非常想念山中师兄妹们。郁明离开四年尚不回去,而既然杨婴没意见,林白快马加鞭,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返回山中!   风雨兼程,日转星移!   杨婴的离去,在长安中,只给尚关在牢中、代替妹妹受过的博成君几成安慰。长安近日关于杨家谋反的讨论已经不多了,众人讨论更多的,是夏国、凉国。原因是十一月上旬,凉国来使终于到了长安,拜见大魏皇帝。   如此,夏国使臣、凉国使臣都在长安,还都被安排在大鸿胪寺中。两国使臣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每日都会闹出些纠纷。之后夏国王子赫连平与娜迦公主就会来找自己在大魏的大后台长公主殿下李皎告状;凉国使臣在大魏没有后台,他们身上还背着可能刺杀大魏长公主的罪名呢,于是他们天天跑未央宫外哭,闹得魏国臣子们一阵无语。   凉国使臣来魏的原因,倒也简单。之前因为李皎行路遇难,几次三番跟凉国刺客有关,大魏派人去凉国问话。问了好几个月了,到了十一月,凉国的使臣带着大批赔罪之物来长安,称凉国绝无与大魏为敌之心。   凉国居于西域,皇帝是前朝张楚的后人。张楚一脉一直对大魏虎视眈眈,认为现在的魏国本该是他们的,凉国该入主中原,而非偏居一隅。他们多次往大魏派刺客,派细作,小动作不断,凉国若不想大开战,大魏就只能忍着。如今凉国使臣来长安赔罪,魏国大臣们明明不高兴,却因为不想打仗,又想昭显大国君子之风,便给凉国使臣弄了大宴。   李玉最为厌烦凉国、夏国的这些小动作。   大魏太.祖收复中原领土,建立魏国;先皇南征北战,平定大魏中的内乱,统一南北。李玉是大魏的第三朝皇帝,到他这一代,承前启后,该解决世家名门遗留的历史难题,并提高民生。然凉国和夏国的小动作,削弱了长安的地理优势。   李玉如果不想开战,他更希望的解决问题方式,是迁都洛阳。   然大臣们不同意。   长安风水龙脉之地,朝臣与长安名门,都不愿意放弃长安。朝臣们并不理解,大魏并不是不能打仗,凉国和夏国小打小闹可以忍,若是不想忍的话,打回去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迁都?   李玉有苦难言,无法告知朝臣他撑不住一场战争,也没有留足给下一任帝王撑下去的时间。只有迁都洛阳,李玉才能给下一任帝王缓冲时间……然而,李玉连下一任帝王的影子都还没想到。   他白日上朝时听臣子奏事,闲时不动声色地转移兵力、百姓、财力去洛阳,即使休息时,也时不时处理下臣子报上来的纠纷。如此日夜操劳,煎熬数日后,李玉病倒了。   臣子们心慌慌,意识到他们气病了陛下,就没有人为他们主持公务了。臣子们纷纷打听陛下的病情,听说只是风寒后放下心。众人乖了两日后,见陛下到这时候都不罢朝、还每日带病上朝,他们感动之余,又把矛头对准皇后洛女:这是如何照顾的陛下?   洛家这个女儿,怎么还不自请一封休书啊?长公主都怀孕了,他们陛下的龙嗣却还在天边飘着呢!   臣子们心塞。   陛下成婚后,皇后洛女简直没有一处让他们满意的!   偏偏废后也是大事,皇帝不废,臣子们只能指责指责再指责。   闹得洛家闭门谢客,不敢上朝。洛家送消息给宫中,问洛女这是怎么回事。   洛女不知道,因为自九月底的宫宴后,她整日心神惶惶怕自己的秘密暴露。她一听到“陛下”这两个字就惶恐,她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李玉。并且和以前不同,这一次,李玉不宣她,她都不敢找借口去寻陛下。   因凉国使臣来魏,要在月中办宴相迎。李皎怀胎五月,已慢慢显怀,进出宫闱不太方便了;太皇太后不肯让她操劳,亲自挣扎着残老病体,出来主持大宴。佛堂无人,太皇太后吩咐洛女每日来佛堂敬香拜佛。洛女如今乖巧,听从太皇太后的安排,太皇太后对她满意了两分。太皇太后甚至想,若洛女一直这样听话下去,那皇后重新持凤印,也是可以考虑的。   洛女不敢想什么凤印的事,她跪在佛堂前的蒲团上。烟雾缭绕,檀香气息笼罩小殿。菩萨在上垂坐莲台,下方女郎双手合十,闭眼祈祷着自己心中的念想能不为人知。她从漫天神佛的慈悲相中得到心灵慰藉,只有跪在这里,她才能心神平静。   吱呀一声门开,门露出一条小缝后,重新关上。   洛女的念念有词被打断,她不悦道:“不是说过不许人进来打扰么?!”   男声笑道:“知道知道。但别人不能打扰你,孤也不行吗?”   那熟悉的声音!   洛女猛地一震,她仓促跳起回头,看到肥胖臃肿的身体向她走来。这是太皇太后宫旁边的佛堂!离长乐宫极近!他怎么敢闯进来?!洛女慌张后退,张口要喊人,可她又捂住嘴,不敢喊。她一步步往后退,靠到了佛龛上,再摔到了地上。   她心中的恶魔,在她惊怕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弯下腰,叹口气。   晋王伸手,擦去洛女面上的泪痕,怜惜无比地道:“哭什么呢?一个月不见,你倒是知道往长乐宫躲,让孤一阵为难。”晋王面上浮现一丝略有略无的笑,张开手臂将挣扎的美人揽入怀中,低头一亲芳泽,他笑道,“但你似乎忘了,太皇太后是我母亲。自从先太子被诛、孤被流放后,她最想念的便是孤。她才不会对孤设防。”   洛女眼中噙着的泪怔怔落下。   她的颊畔被吻,男人的手缓慢地摸着她的脖颈。他的呼吸滚烫,沿着她的衣领往下探去。洛女浑身僵硬,她唇瓣发白,颤了几下后,哀求道:“晋王殿下!放、放过我吧……若陛下知道了,我会死的……”   晋王轻笑:“他怎么会知道?你少糊弄孤,我那侄儿,根本就不理你。孤在长安待了一个月,可算看懂你们夫妻的关系了……皇后殿下,你何苦呢?”他的手指抚着她细嫩的面颊,他贴着她的面孔,轻轻吮吻她,口上漫不经心道:“你这样的美人,在宫里蹉跎年华。你看你从十几岁的小丫头,长成双十岁的倾国佳人,我那侄儿都没碰过你……他莫非有毛病吧?你莫非从不想男人?”   洛女发着抖,抬起泪眼蒙蒙的眼睛,看向晋王。她的泪眼削弱了对方的肥胖,对方的面孔,确实好看。她从这面相中,看不出多少皇帝陛下的影子。然她的心却因他的话微微一动,一汪春池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满池绉纱动。   晋王低头解她的衣襟,呼吸沉重起来。他耐着性子,想要说服洛女。自那晚强了她后,他便对洛女日夜遐想,常常想得口干舌燥。皇室成员向来胆大妄为,许多事普通人难以接受,晋王却轻而易举就能说服自己。不就是强了自己的侄媳妇么?不就是想与皇后通女干么?唔,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啊。   他猴急地推开她的双腿,迫不及待地要进入芳草间。   “不、不、不行……”洛女趴在地上,膝盖磕在地砖上,拼尽全力往外爬。   晋王看着她逃,笑一下:“你那天的宫女,被你杀了?”   洛女:“……!”   晋王与女人耍心机耍得十分轻松:“一连死了两个宫女,相隔不过数天。未央宫里的两个主子都不喜欢你,我侄儿忙着政务、不耐烦理会后宫这些小事。但我母亲掌管后宫之事,你弄死了两个宫女,你以为你能瞒过谁呢?”   洛女骤得回身,看向坐在地上的晋王。她眼中的一滴泪落下,面色变得更加苍白。   晋王眼尾带着笑,戏谑道:“幸而孤为你遮掩,为你说情。你道你这两日被赶来佛堂,就没有原因么?我母亲在罚你啊。若不是孤,你的皇后宝座,还能保住么?”   洛女:“你、你、你……”   晋王叹口气,温柔道:“怕什么呢?凡事有孤,你还有个不喜欢理你的夫君。只要你乖乖听孤的话,照孤的吩咐行事,你日后,还是皇后。你会一直是皇后。”   “你会一直是皇后”。   这话意味深长,洛女抬眼,倏地想起那晚自己听到的晋王与他随从的话。   他有不臣之心……他有不臣之心……   洛女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垂下头,轻声:“你要我做什么?”   晋王张开手臂,懒懒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孤现在,就请你过来,替孤脱衣,服侍孤。你做得到吗?”   两人不远不近地对望着。   一丈之隔。晋王心不在焉地坐着,被与皇后通女干的兴奋感刺得双目赤红,目有贪恋之色;洛女衣衫不整地跪坐着,露出一小节洁白的脚踝。很长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像进行着一场拉锯战,在道德和欲.望之间拔河。   时间过去了,尘埃在空中飘舞。晋王渐渐等得不耐烦了,他心里一声嗤笑。不过一个女人,唯一的可取之处是她是李玉的女人。上了她,让晋王有报复李玉的快感。但此女冥顽不灵,晋王也懒得浪费时间了。   他起身便欲走。   洛女误会他要去李玉面前告发她,她心脏如被黑暗大洞吞噬,瞬时喘不上气。皇后!皇后!这两个字成为了她的魔障!她这半生,好像都被这两个字束缚住一样!她是风光的皇后!她之前那些说不想做皇后的话都是气话!如果李玉真的废了她,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洛女从地上跃起,扑过去。她从后抱住那个男人,她忍着羞辱,流着泪,却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解对方的腰带。   她哽咽问:“是这样吗?”   晋王怔立片刻,转过身来。他面无表情地俯视洛女:“想清楚了?”   洛女点头。   晋王欣喜若狂,立刻将她抱入怀中。他不住地亲吻她,将她放倒在地,他口不择言:“心肝儿,你可算点头了。日后可莫躲着孤了。”“孤那侄儿不解风情,孤可与他不一样……这情.爱之事乃男女天性,宝贝儿,你会喜欢的。”“咱们以后都要在一处儿!咱们要长久地在一处!”   洛女躺在地上,衣衫薄了下去。男人的手揉.捏,对她又掐又搓。她闭着眼,感觉自己离李玉的距离更远了。她心知她会和李玉的距离越来越远,李玉再不可能属于她了。当她主动放弃,当她选择这么一条路,她便走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她踩着脚下尖刀,她被扎得鲜血淋淋。她心中屈辱,她心中不甘。但她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中,她已经没办法了……   洛女哭着想:若是李玉爱我一点就好了。   若是他爱我一点,我就敢去他面前求情;我就敢赌他冲冠一怒为红颜,敢去与他说我的害怕。   但是我不敢赌。   我怕他不选择我。   我怕他为了蒙蔽家丑,要除掉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这么死……   明明我这么喜欢他,我在这段夫妻生涯中努力了这么多年,我拼命地走向他。我望着山,然而望山跑马。我走得越近,他退得越远。我们夫妻,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呢?   洛女的不归路,就此开始。除却欣喜无比的晋王,未央宫中好像没有别人探查洛女心情一样。时到了十一月中旬,大宴开始,凉国、夏国使臣皆来入席。洛女同样盛装出席,时隔月余,她再见到李玉。前一夜,洛女辗转难眠了一夜。她想见到李玉,又怕见到李玉。她心脏狂跳,想了一晚上再见李玉,她该如何向陛下请安,又如何在陛下眼皮下,掩藏住自己的心事,不让陛下怀疑自己和晋王的私.情。   洛女忧心了一晚上,她见到李玉后,很快发现她想多了。   李玉着君王玄黑上衣,朱红下裳,仪容庄重,给足了两国使臣面子。然坐在高处,李玉手撑着额头,额前十二旒晃动,遮掩住了李玉的眼神。众臣在下拜见陛下,只见陛下威严如往日,只有坐在李玉身边的皇后洛女,能看出李玉苍白的面色,青黑的眼圈。   他看似手扶额头、坐姿慵懒又有帝王之威,洛女却觉得他疲惫至极,几到了强弩之末。   洛女看到李玉的面色,才想起近日关于李玉生病了的传闻。她一直以为只是小病,现在看,李玉病得很重啊。   洛女担忧问:“陛下,您还好吗?”   李玉漠声:“你若一直不停看朕,谁都会知道朕的病情了。”   洛女闭了嘴,低下眼睛。她放在膝上的手轻微发抖,双眸湿润。旁人难以想象,她会因为李玉对她平声静气的一句话,而感动得想要落泪。也许李玉是身体太不舒服了吧,竟然没有对她如往日那般不待见至极。   隔不远,太皇太后、长公主李皎、晋王等一众皇室宗亲,也都出了席。他们距离皇帝稍远些,更不会知道李玉的情况。   旌旗飞扬,群臣入座。李皎初初入席,看到大宴进行得井井有序,心中微畅。凉国使臣入场,郑重拜见李玉。一般情况下,邻国来访,皇帝都会说些客气话。然这一次没有。凉国使臣洋洋洒洒说了不少话,李玉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李皎:“……”   她招来明珠:“去问问我皇兄怎么了?”   管弦乐奏起,筵席上菜,宫女们进进出出。明珠的身形离开得不引人注意,再回来时,报告李玉并无不妥,只是风寒还没好全。李皎心中念及不妥,微微皱眉。她没来得及再次吩咐明珠做什么,因为那个凉国使臣再次入席。他站在场中,大肆说了一通,李皎看到译者的面色微变。   李皎蹙眉:“他说什么?莫非又是想求亲?求娶我大魏的公主?”   译者翻译这使臣的话:“陛下,凉国使臣说,他此来,带来了西域武功第一的高手。那高手在西域无一敌手,他想请大魏彰显国威,让我们大魏的壮士们,与那第一高手比试比试。”   李玉:“唔,比吧。”   译者看一眼那个使臣,仗着使臣听不懂大魏话,他快速告诉陛下:“臣见过那个西域第一高手,他身高九尺,身材魁梧若座大山,在西域无一敌手。恕臣直言,这比试,恐有些欺辱我们。”   李皎微微眯眼。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明下章回归!与皎皎重逢! ☆、第78章 1   关于西域高手的事,大魏这边并没有讨论多长时间。凉国要求比武三场, 大魏这边使了个滑头, 李皎将凉国的挑衅意思传达给夏国王子赫连平。赫连平不屑地笑一声后, 自知李皎的意思。他如今与李皎是合作关系,长公主既然已经开口了, 夏国使团主动揽下了前两场的比武。   夏国王子赫连平说得礼貌又轻蔑:“天.朝上国之威,岂容一小国践踏?凉国前两场与我夏国比,大魏最后一场收尾好了。”   赫连平自是想用夏国武力震慑凉国。毕竟比起大魏, 夏国和凉国的地理距离更近,边关摩擦发生得更频繁。   凉国使臣则对自家的西域第一高手颇为自信,夏国和大魏都要自取其辱, 他们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下来。   天色灰沉, 重云压顶,随着夜幕降临,凉意丝丝缕缕地从地面上升起。比武时正是黄昏时刻,皇室宗亲们坐在高台上, 津津有味地观赏凉国的比武。他们的天子李玉从头到尾手撑额头眼皮不抬, 也不知比武入了几分天子的心。鼓乐声喧中,太史令趋步躬身,过来跟陛下汇报:“陛下,今夜天寒, 恐有大雪将至。宴席已近尾声,待比武结束,请陛下登鹿台, 敲鼓鸣威作终。”   李玉手叩案面,太史令的话说了很久后,他才漫不经心道:“朕身体不适,不登鹿台也罢。让旁的人来登吧。”   这时因为天寒,众皇室宗亲都移驾高台,坐于李玉下方。李玉的声音虽不大,作为时刻注意陛下一言一行的臣子们,众人都竖高耳朵,听得一清二楚。李玉话音刚落,下方一派哗然。   古往今来,鹿台具有象征意思。外使来朝,大魏历来的保留节目,一直是陛下在宴席结束后登鹿台敲鼓,检阅军队,以震慑四方小国。这向来是最易展现大国之风的活动,四方来朝,天下共拜。陛下登高,与天同齐,俯视万千子民,该是何等畅快!   陛下今年却说他身体不适,不登鹿台了。   那、那谁来登?   是一国之相,还是宗亲中的亲王来代替陛下?   众人窃窃私语,都动起了小心思。   李皎不关心谁登鹿台,她眼睛盯着下方的比武场,眉目攒紧,对眼下情况不太看好。夏国输了不要紧,就怕那西域高手太厉害,最后一场让大魏也输了。那大魏在最后的登鹿台,也就像一个笑话了。她心中起伏时,听到高座上的太皇太后忽然道:“陛下既身体不适,不愿登台,那陛下何不让晋王代您登高呢?晋王是陛下您的小叔,在场诸位中,最能代表陛下出面了。”   李皎骤然转目,向被太皇太后建议的晋王看去。晋王双目愕然,不似伪作;他在惊讶一瞬后,眸子很快被狂喜罩住,忙站起跟太皇太后假辞:“臣如何能替得了陛下?母亲太抬举儿子了。”   两人一番推托。太皇太后兴致勃勃,想趁此良机,将晋王介绍给大魏的文武百官。她还想以此拉近陛下和晋王的关系,好在自己千秋后,晋王不至于无人庇护。而且她也没说错,皇室宗亲中,隐的隐,走的走,死的死,到现在,诸位亲王中,与皇帝关系最近的,确实只有一个晋王了。   李玉不置可否,观赏着晋王的推辞。他看晋王这边热络,丞相那边也不太开心。到底丞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没有晋王的话,最应该登鹿台的人,就是他了。   代陛下登台,象征之意如何重,谁人能淡定?!   丞相闷闷喝酒时,得旁边仆从提醒,猛地抬头,看到陛下瞥目看他,眸色幽黑深邃,暗有所指。丞相心中猝然大跳,他暗自揣摩圣意,心想陛下莫非不愿晋王登台?对,必然是这样。当年晋王是先太子一派,未尝听闻如何关照陛下。陛下现在让晋王回朝,不过是看在太皇太后的面上。陛下未必多喜晋王。那么丞相的作用是什么?自然是替君解忧了。   丞相站了出来,义正言辞地反对太皇太后:“晋王之形,有碍眼观,不宜登鹿台。”   晋王脸沉下。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丞相这是什么意思?老身家中之事,倒值得你来说道?”   丞相有陛下撑腰,自是不退缩,高声答:“太皇太后此言不妥!天子无家事!天子之事尽国事!既是国事,老臣自有权发言!”   上方太皇太后与丞相吵得不可开交,李皎听了一会儿,已听出些门道。她一心二用,一边听上方两人争执,一边看着下方的比武。那西域第一高手果然雄壮,赤胸坦背,肌肉夯实。李皎见过赫连平身边的武士,也算高大,然上了台,与那第一高手才打个照面,气势就输了一半。   李皎叹气:“恐怕要输。”   她话音才落,比试第一轮,夏国就输了。赫连平的脸色当即不太好看,立马吩咐夏国的武士下台,换人上第二轮。李皎蹙着眉,心中却开始忧心大魏的第三场怎么办。她招手,让明珠去问一问,大魏的武士们可有把握应付第三场。   来来回回的功夫,第二轮,夏国派去了一个身子灵活的侏儒般的武士,在场上与那大山似的西域人周旋。侏儒武士机灵轻盈,在场中给笨拙的西域人造成了一些阻碍。双方很快斗了几十招,李皎脸色却始终不太好,对侏儒武士并不看好。   明珠回来后,安慰公主道:“以巧制胜,也未可知。”   李皎:“大概我是被郁郎传染了吧。总信他那一套所谓的一力破万法。这个小个子现在看着厉害,等他力气耗尽了,还是不如那西域高手。我大魏看来有些危险了……再叫人去问问,看他们有应付之法没。”   明珠愁眉苦脸:殿下也说了一力破万法。看这西域高手使刀使得赫赫生风,魏国的武士们无人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赢啊。   她只好再去跑一趟。   李皎与侍女专心致志地看着比武,陡然听到皇兄唤她的声音:“信阳长公主!”   李皎应了一声,抬头看去。   李玉温和地看着她:“等比武结束,你替朕去登鹿台吧。长公主是朕唯一胞妹,她即代表朕。祖母和丞相这次没有意见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一番剑拔弩张后,登鹿台的好事落到了长公主身上。这、这也不是说长公主不能代表陛下,但是长公主一介女子之身,不太妥吧?不过太皇太后和丞相转念一想,他双方争执不下,李皎不触动他双方的利益,李皎登台,他们确实没道理再反对了。   双方入座,哪怕下方还有人不满,最大的两个大佬默认了,他们的小打小闹显得特别没意思。   众目睽睽下,李皎放下杯盏站起身。她款款走出案后,到殿下向陛下拜谢,欠身称是:“喏。臣妹愿往,一解君忧。”   她站直身子,秀美端庄,容貌明丽,大方雍容。长身玉立,她转而望向其下诸臣,臣子们面色各异,当公主殿下缓慢走下丹墀,当公主殿下冰雪一样的眸子一眼眼看过去时,臣子们被丽色所逼,低下了头。   李皎这般出尽风头,皇后洛女如隐形人般一句话也说不上,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李皎的秀长背影,几多嫉妒她得李玉的宠信;然比洛女脸色更难看的是晋王,太皇太后为他争取这么好的机会,那丞相老匹夫却跑出来搅和,最后便宜了李皎。   登鹿台!   李皎一个女郎登鹿台干什么?!   这样的大好事,若能让他这个晋王去,天下臣子看他的眼神,才会真的不一样!他才能真凭此走入长安的政治风云中!李皎完全浪费这个机会!然李玉宁可让李皎浪费机会,也不给他机会!   李玉那个混蛋!   晋王暗自把自己气得快吐血,放在案下的两手一阵哆嗦。他看群臣给李皎让路,看太史令领着李皎出去,他努力地掩饰自己狂烈的嫉妒之心。听到太皇太后咳嗽一声,晋王才吃力地把羡慕的目光收回来,勉强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李玉垂着眼,将群臣反应落在目中。他哂笑一声,觉此十分有趣。   李皎这时候已经去了鹿台,天色大寒,明珠为她披上斗篷。二女站在台下,风卷袭扑来,她们扶在栏杆前,继续观看比武。解决了谁登鹿台的难题后,众人将注意力都放到了台上的比武上。而果然如李皎猜测的那般,侏儒武士一开始占先机,到他们观看的时候,那侏儒在场中狼狈滚逃,气喘吁吁,已经渐渐吃力。   宿卫军的长官得召,披铠持刀,来鹿台下见长公主。   李皎直接问:“第二场夏国眼见要输了,我们大魏第三场的儿郎,你可有选好?”   宿卫军长官答:“已选好。”   美丽的女郎侧眼看他:“几成胜算?”   对方没回答。   李皎顿时明白了,手握紧栏杆,眉头皱得更深。双方无语,只听到旗帜在空气中飘荡的声音。明珠想起什么,忽然凑过去跟李皎说:“殿下,您还记得江唯言么?那个现今还住在郊外寺庙里的小郡主李明雪,您不是猜她身边的扈从是江唯言吗?江唯言此人谨慎无比,自婢子派人去访,他从未在郡主身边露面。但是我们可以试探一下……”   李皎心烦气躁,抬手止了明珠的话:“我只是一个猜测,并不知那人是不是江唯言。而若真是他,你觉得他会来帮我?”   明珠道:“就算那人不是江唯言。殿下说那晚带小郡主逃走的那人,轻功比郁郎还要高。那把这人请来,就算他打不过那西域第一高手,只要他逃得快,那起码我们可以保证一个平手呢?”   李皎脸色更加不悦了。堂堂大魏,一个小小比武,最后居然要打成一个平手!那帮凉国人,还不知道事后怎么编排他们大魏!   但是眼下已经没有更好办法了。   李皎沉默一会儿,与听不懂两人话的宿卫军长官吩咐:“你去城郊找郡主李明雪,不惜用什么法子,把她身后那人……”   “将军!报!”李皎的话没有说完,刷刷刷的脚步声跑来,小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长官难看的脸色中,他坚强地把话说完,“将军,有人在宫外闹事,说要入宫!”   “胡闹!”长官大怒,“百官尽在宴上!皇亲贵族们也都在这里!这时候有谁会被落在宫外?把他抓起来,送去诏狱,待我明日……”   小兵看一眼李皎。   李皎敏感抬目:“怎么?”   小兵嗫喏道:“那人说是长公主的驸马。所以小的们才不敢拦……”   李皎:“……!”   明珠惊道:“我家驸马回来了?!”她面上先愕再喜,骤然抓住李皎的手高兴道,“殿下,殿下我们家郎君回来了!以我家郎君的武功,不必去郊外请什么人了!我们驸马都能输的话,那个人也必输无疑啊!”   李皎唇角微翘。   在宿卫军长官匆匆离开时,李皎被明珠激动地抓住手,李皎矜持无比地谦虚道:“也许是一个混账骗子在宫外……也许他受了重伤无法下场……也许……”她“也许”说个不停,人却站直,不再依于栏杆前惆怅了,李皎紧追宿卫军的脚步,往宫门方向赶去。   女郎最开始走得缓慢,后加快脚步,再忍不住小跑起来。风吹拂她的长发与斗篷,女郎长发乌黑,侧脸洁如玉雪,眉目间亮意骤起。   明珠喊:“慢点慢点!小心孩子……”   身后太常寺的一众官员们正滔滔不绝地跟公主讲解登鹿台的礼仪,李皎甩下他们扬长而去。他们一帮老胳膊老腿不肯屈服,追着长公主走远:“殿下,殿下!等等老臣,老臣的话还没说完……”   天暗了,火把点燃,灯烛烧起。未央宫阙渐次被灯火包围,如莲花宝座般,瓣瓣花开,亮如白昼。   排排宫门大开,宿卫军分立两侧开道。   李皎立在宫门前停住脚步,风吹动她微乱的额发。她面容雪白中透着浅粉色,眼中漾着明火千重。宫门开启后,一道漆黑身影站在阴影中。那阴影修长,却因站在暗处看不清。李皎心中急切,再往前追一步,那站在宫门后的青年也大步走来。火光照在他身上,他挺拔的身形很快从暗处走了出来。   面孔也露了出来。   果然是郁明!   李皎望着他,看他从外走来,虽风尘仆仆,风采丝毫不减!青年原本面色冷淡,宿卫军问他什么他也搭理得漫不经心,但他转眼看到妻子站在宫门后等他!女郎仪容款款,窈窕明媚地立在灯火摇落的光辉下,披着一层清淡的柔光,佳人如春如月。   郁明心中浮现惊艳之色,一愣后,目中掠起了笑意。他想跟李皎打个招呼,半天没想好说什么:“那什么……”   他目光看到李皎身后的大批队伍。不光有宿卫军,还有一群喘着气的大臣们。   郁明受宠若惊:“这么欢迎我?这个有点过吧……”   明珠跑到了李皎耳边,跟李皎说:“输了。该我们了。”   李皎点头,走向郁明。   郁明脸上笑容更大,他真没想到李皎会这么欢迎自己。他回来长安后,听闻宫中在办宴,他本来都做好李皎抛弃自己一晚上的准备了。他没想到他随便拍拍宫门,李皎就带着大批臣子来迎接他。他何德何能呢,李皎真是太客气了……   看李皎这么急切地奔向他,郁明的大男人情怀得到极大满足。当着众人的面,他张开手臂,笑道:“来,抱一个……”   青年手腕被李皎抓住,李皎将他上下检查一番,松口气:“幸好没受伤。”   郁明吹嘘道:“我当然不会受伤了!你不知道你夫君我有多厉害……”   他手腕被李皎拽住,他的吹嘘没有说完,就被李皎拽着往前走。他“哎”了几声,李皎没理他。李皎她夫君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他刚回来被妻子这么热情地拖拽着走,心中十分受用。哪怕妻子拽他的动作暴力了点,郁明也笑嘻嘻地配合着跟李皎走。   他就这样被李皎拽到了比武场下,所有人都看着郁明。比武场上现在空无一人,那个西域高手已经下场休息,大魏官员们的期待,都忐忑地跟随李皎,一起落在了驸马身上。   郁明没有说话,扬了下眉,询问地看着李皎。   李皎推郁明的腰:“快快快!快上场!该你比武了!”   郁明不动。他不动,李皎便无论如何也推不动他。李皎抬头,着急地看郁明。郁明倒是神色淡定,她那么急切,他疑惑的目光定定看她,慢条斯理道:“比什么武?侠以武犯禁。我祖训在上,我不比武。”   李皎:“但是这个比武很重要啊!放心即使你师父在这里,他也会同意你下场的!你别管那么多了,你上去赢了这场就好。有什么话我们下来再说好么?”   郁明低头看她。   李皎:“真的很着急!”   郁明:“不要着急,把话说清楚我再上。”   李皎沉下脸:“你到底上不上?!”   李皎气场全开,周围大臣们纷纷退让。夫妻二人吵架,众人都不好意思围观。李皎脸色这么不好看,就只有驸马他直面对着。但郁明他真是淡定,他看李皎那样,依然淡淡道:“不上。”   李皎:“……”   郁明:“……”   李皎:“……”   李皎快要被郁明气吐血了,她这时听到了钟声,知道第三场已经开始了。结果郁明在这里磨磨唧唧,就是不肯上。郁明不肯上,她能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上吗?她这边急疯了,郁明还淡定地看着。当郁明大爷似的不动时,他真是李皎的大爷!李皎压下心中焦急,无奈地快速跟郁明解释:“……凉国要灭我国威风,用比武胜我们。夏国已经输了,我们不能再输了!我大魏的希望在你身上,你得赢啊!”   郁明脸色难看下去:“所以你冲到宫门前等我,不是为了等我人,而是等一个武学奇才出现,解决你的难题?”   李皎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那当然不是了。我还是非常想念夫君你的……”   郁明:“我看不出来!现在如果不是我在这里,随便一个男的能胜了上面那个人,你都会冲出去献殷勤吧?你在宫门口,根本不是在等我,你是在等能胜了比武的人!”   钟声再响,催促之意明显。帐篷外已经有人频频咳嗽,提醒公主殿下,这要再不上场,就算弃权了。   李皎心中绝望无比。   很多时候郁明被她压着,但又很多时候,她也拿郁明没办法啊!如今比武在即,郁明非要跟她论清楚儿女私情重要,还是一个比武重要。且看李皎说不出话,郁明勃然大怒。他为她奔波数月,日月兼程地回返长安。他心心念念想见她一面,她心里仍然只有一个比武!   一个比武是有多重要呢?输就输了!   他最烦她不拿他当回事了!   郁明真是伤心,他不想跟李皎纠缠了,他冷哼一声,转头就往帐篷外走。李皎拖不住他,在他身后喝一声:“站住!”   郁明不理。   李皎:“你再往前走一步,我这辈子就再不理你了!”   李皎深吸口气。   郁明已走到帐篷门边的脚步声蓦地停住,肩膀僵住。他一步都不敢挪了,手扶着帐篷门。郁明脸色几变,气得肩膀发抖。他扭身,突然回过头,怒道:“你还威胁我……混蛋!”   他被往后一压,压得后退两步。女郎冲过来,跳入他怀中。她一搂住他脖颈,将重量放到他身上,他就习惯性地去抬手接住。女郎轻的跟羽毛似的,能有多压着他呢?郁大侠因为太习惯而搂她,但搂住了她的腰把她抱在了怀里,手臂就僵住了。郁明简直想砍掉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手,凭什么她一冲过来,他本能地接住她了呢?   就应该把她扔下去摔一跤!   人抱到了怀里,郎君心中琢磨着把老婆扔到地上划算不划算,他老婆仰头,亲上了他嘴角。   郁明:“……!”   他一个哆嗦摔到帐篷布上,手一抖,这次真松开了她的腰。李皎反应快,腰肢上的力量一散,她抬起腿,缠住了郁明的腰。青年很少被女郎缠住腰,但也有那么几次,她一碰他就软。   美人贴着郎君的腰,如藤蔓般柔婉地攀附这乔木,缠绵悱恻。女郎的体温、身上的香气,缠着腰时那种蚀骨般的**滋味……   郁明的腰被李皎的腿缠上,他又一个抖,砰地往后摔,整个人砸倒在了地上扔着的冬衣布囊上。李皎被迫地跟着他摔倒在地上,郁明护着她,将她搂在身前。她贴着他的胸,没想到他不经意就摔了,她又惊又怕,美目瞠起。她纤瘦的身子埋在自己夫君怀里,斗篷已松,李皎在他怀里因后怕而喘气。   女郎胸口一起一伏,颤抖中,与青年紧贴无罅隙的身子便挨得更近了。下一刻,她清晰感觉到了他下方暴起的某处。李皎窘迫十分地跪坐起来,俯眼看青年。她心里骂他没用,碰一下他的腰他都能倒。   郁明满面赤红,下巴被扣住,女郎俯下身,馨香的唇舌缠上他。   他摔在地上,她撬开他的唇,伸出舌尖与他在口中追逐纠缠。   李皎贴着他的嘴角,她亲昵地亲他,手屈起勾着他的脖颈,含糊道:“我真的是想你的……你替我去比武吧……亲亲心肝儿……”   帐外的光微弱,烛火落在两人身上。郁明被压在身下,半天动不了。他全身绷紧,脖颈上青筋跳动如鼓,绯红色一路蔓延到了衣领中:“混账!你还用美人计,唔……你放开我!”   吮吸亲吻声点燃空气,唾液吞没声并着外方钟声第三响。   半晌,青年羞怒道:“我让你放开你就真放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下面一大波都是狗粮了!不走剧情走肾,你们喜欢么~~ ☆、第79章 1   李皎跪于郁明腰腹上方,身下的青年明显动了欲。当她坐起坐直时, 他不满意地伸手推她的腰, 将她往下拽。但李皎耳边已经听到了第三声钟鸣, 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勾搭郁明的主因。   女郎俯下眼,眼睫又潮又长, 其下眼珠黑如冷玉,她倨傲无比地问:“美人计好用吗?”   青年面孔通红。   他无言以对。   好久,他才非常不甘心地答一句:“……好用。”   李皎抿唇笑一下, 伸手拽郁明起来。两人心知肚明,她来美人计,既然美人计好耍, 她夫君吃都吃了, 当然得做点什么了。郁明站起身,整理下衣容。他心中自是懊恼自己随意就被李皎勾搭了,自己实在太好勾搭了。然他满脑子男盗女娼的思想,望着美人老婆, 只想快快结束这一切, 回去好跟老婆温存。   他老婆这么漂亮,又这么上道,抚慰了他对她些许不满的受伤心灵!   李皎没有跟郁明一起站起来,她仍然跪坐在地上, 看郁明忙活。青年整理完他的衣服,觉得能够掩饰了,出帐门前, 他俯下身,在李皎白玉似的后颈上偷了个香。李皎往前缩了下,听到夫君沉声命令:“等我回来!”   李皎心中疾跳,微侧头,看向身后人。   身后青年不用她催促,风风火火地出了帐门。冷风甩起来,驱了室中闷热的气氛。李皎坐在地上,心中的潮热却仍然没有下去。她安静地坐那里,脑中回味着方才夫君的味道。一身汗味,一身男人的味道,混在一起,竟让她双腿发软,动情无比。   真奇怪,郁明不过出门了一个多月,她就觉得他变得更英俊不凡了。   帐门甩一次,青年扬长而去;李皎在心中回忆夫君,帐门再一甩,那扬长而去的青年又急匆匆退了进来。一低头一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李皎:“……?!”   郁明:“……艹你们找的什么高手啊?那人老子认识啊!”   李皎满心疑惑,看郁明匆匆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在帐中转悠找东西。这个帐里放了许多木匣,里面藏了许多过冬的冬衣,准备赏赐的布料。郁明跪在匣子前翻,居然还翻出了一顶毡帽。李皎就看郁明来回忙活,她眨个眼的功夫,她的夫君已经从俊俏郎君,变成了一个四不像的什么东西。   一身花花绿绿,布带一条又一条,头上戴着毡帽,口鼻罩着黑纱。腰间的佩玉没有来得及卸下来,踢踢踏踏,他把鞋子都换了。   郁明嘿笑:“见到是我他肯定就不比了!”   他在李皎的肩上拍一下,把他那个准备站起来的妻子重新拍坐了下去。李皎脸绿,看她夫君豪气冲云,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胸抬腿走出帐门:“我要好好耍耍他!”   门外一干大臣们急得团团转。   上面那个嚣张的西域第一高手已经叫阵了两次了,他们这边的高手就在帐门外露了下脸,随意地往上一看,高手脸色微变,又缩回了帐篷里。大臣们绝望,交头接耳:不是说驸马出身武学大家吗?是当今刀术的集大成者吗?殿下不是进去使美人计了吗?驸马怎么出门晃下眼,就被那西域高手给吓回去了呢?   惨了惨了!大魏危矣!   都怪长公主对她驸马的过度吹捧!   大臣们这边商议着换人上去顶,便见他们那个之前被吓跑了的驸马,又从帐篷里冒了出来。众人先喜,然后惊:“驸马!驸马您可出来了……不对!你、你是驸马吗?你怎么这个打扮?”   大家的脸一起跟着驸马苍白了。这一身乞丐似的着装,多么的丢脸,算怎么回事啊?   大臣们拦着不肯让这样的驸马上去丢人,然驸马他的武功高低不清楚,但起码对付这帮老头子们是够了。他随便动动手指头,身前就哗哗哗倒一片。等宿卫军黑着脸来维护秩序,驸马他飒然一跳,在半空中身法轻灵,跳上了高台。   大魏的高手终于姗姗来迟,露了脸。高手的造型,也惊住了一大片人。   西域高手:“……”   文武百官:“……”   皇室宗亲:“……”   李玉手揉着额头,睁眼又闭眼,深呼吸两次,仍然一肚子没好气。他觉得在驸马亮相的这一瞬间,他的头更疼了。乱七八糟,这闹的什么啊?!不是说李皎去负责了么?就负责出这个鬼样了?   高台上,西域第一高手巴图,无法控制这种滑稽感。他万万没想到大魏拖拖拖,拖出这么个结果来。他放声大笑,胸腔震动,更想开口嘲笑一下这个人。郁明目中冷冽之光乍起,在对方大笑时,他倏而跃起,掠向对方。巴图的笑声戛然而止,呼吸一重,抬刀去挡。怪人的脚尖踩上巴图的刀,大力让巴图双臂骤沉。巴图额上青筋凸跳,他大喝一声,刀锋向上扶,如海潮般将力还给那人。   对面那怪人借着刀力往后跃,刷刷刷踩过武器架,从武器架上扯过一把刀,就重新杀向了巴图。   他左手持刀,身法迅疾又悍勇。乍起乍落,神出鬼没!   哐哐哐!   两人交手数招,即便是不通武艺的人,都能看出大魏的这个怪人非但没有被西域第一高手压制住,反而有隐隐强压的势头。   李皎这时整理好了衣装,掀开帐门,往台上的打斗看去。打扮怪模怪样的人就是她的夫君,他手里随意一把刀,风起刀落一瞬,身子翩跹若鸿雁,大势如潮卷,铺天盖地地压制着那个巴图。   悍勇无匹!   台下诸人连连喝彩!   李皎双目灿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每次看郁明跟人打架,都有热血被点燃的感觉!他懒洋洋时好看,却不及他动武时英姿的一成!真是潇洒,真是英武,真是世间郎君谁能匹敌?!   不光李皎会欣赏,台上坐着的一众贵女皇亲们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她们纷纷打听:“我们大魏的那个高手是谁?这般厉害!”   众女们心肝砰砰跳,比男郎们更能欣赏男子的内心。哪怕那郎君打扮的那么怪,但是男子的魅力,又岂在一身衣服上?女郎们脸颊绯红,迫不及待地询问家中父兄:“那郎君是宿卫军中的吗?家世如何?可曾婚配?”   丞相家的女儿红着脸,专程跑到父亲这边,也这么追问丞相。   丞相无奈道:“他不是宿卫军的。”   丞相女儿继续提问:“那是做什么的?”   丞相:“唔……他没有官职啊。”   女郎一愣,却道:“那也无妨。再是他家世……”   丞相:“非名门出身。”   女郎再要开口。   丞相:“但是不好意思,你不能看中他,就想他入赘我们家。”   丞相女不悦:“父亲忒世俗!此郎如此大丈夫,哪怕什么都不好,入赘我家也无妨。”   丞相哭笑不得,看高台上太皇太后不悦地向他看过来,忙打发走女儿:“为父也知他是大丈夫。世人皆知他是大丈夫。长公主更知他是大丈夫。所以他是长公主的夫君啊!作为公主的驸马,他当然不能有官职了。”   丞相女儿白着脸回去女郎的坐席上,场上打斗精彩十分,已难以引起她的注意力。她每往台上看一眼,心中就失落一分。如此场景,发生在席上很多女郎身上。她们怔怔然看着台上,一颗心飘飘荡荡,无有归处。   李皎观看没多久,就被太常寺中的大臣们拉走去鹿台了。李皎一步三回头,既不愿错过夫君的精彩打斗,又不能耽误登鹿台的时间。她最是紧张,怕郁郎输,怕郁明受伤,还想把他的巍然之姿每一刻都看到。   大臣们苦口婆心劝公主:“鹿台地势高!鹿台看得更清楚!殿下再不去鹿台,时辰就来不及了!”   李皎心中焦躁,夜色已黑,火光重重。离比武台越远,她越是看不清那里的比斗。哪怕鹿台地势高,然她又不是千里眼啊!李皎走得不甘不愿,她难得有些怨李玉把登鹿台的事情交给她。如果她不用走,她就能站在最近的地方,看郁明如何赢了。   郁明一定会赢的!   李皎坚信。   台下的大臣们由一开始的怀疑,在时间往后推移时,也全部这么坚信着。台上巴图满头大汗,不住往后退,气势越来越弱。这般的状态,如何是郁明的对手?   凉国使臣脸色精彩无比,把人叫来,呜哩哇啦地一通喝问:“我们的第一高手怎么这么没用?”   使臣团在半路上遇到西域第一高手巴图,临时起意,他们邀巴图来魏,巴图可有可无地答应下来。等到了大魏长安,凉国使臣团随意跟巴图聊天,得知巴图说这些大魏郎君们都打不过他。即便凉国是来赔罪的,但他们更想削大魏的面子。所以才有了这场比武。   西域第一高手!   赢了夏国的第一高手!   却在大魏一个奇怪怪人面前溃不成军,成何体统?!   巴图这时手忙脚乱,心里压力极大。他面容狰狞,目光阴鸷,他的压力来自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他的压力大到极致,让他一通怒吼,扑过去,搂住对方的腰将对方往下摔。青年身形灵活,被巴图举起来往外甩时,身子在半空调节姿势,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郁明一脚凌空踹来,手里长刀横劈,锋刃与巴图手里的刀相撞,火星溅起!   巴图被踹到地上,对方手中长刀抵着他。   空气骤静,然后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喝彩与掌声——   “精彩!精彩!”   “大魏人才济济,不愧是天.朝上国!”   “听说这人就是驸马!”   “哪个驸马?”   “长公主的驸马!长公主真有眼光,难怪等了那么多年不成亲,今年突然就嫁人了!遇上这么厉害的郎君,当然要赶紧抓着嫁了!”   “太厉害了哈哈哈!看凉国还有什么话说!”   就连夏国使臣团的脸色也好看无比,赫连平胸中被凉国打出来的郁气一出,他眉目间的阴鸷气息散开,让他大声夸奖:“郁兄果真厉害!当日是我看走眼了,这么厉害的郎君,我输给他也不冤!”   “哎,他怎么就不是我夏国人呢?”   赫连平心中大动,心想:如果我身边有这么个武士,我还怕我那兄长坏我好事?我那兄长要是敢动我,我就放郁兄出去打一顿!哎,我有没有可能从长公主那里把郁兄要过来呢?促进两国和平的好事啊,长公主心怀天下,必然会同意的!   他脑中转着想法,想怎么拐骗郁明来夏。他听到旁边的啜泣声。   赫连平扭头,看娜迦哭得梨花带雨。   赫连平不悦道:“这般大喜日子,你哭什么?”   娜迦被人一问,泪水更是流的多。她哭得肩膀颤抖,不停打嗝:“郁郎居然不是我夫君……都怪你当日不帮我!”   赫连平难得沉默一会儿,认错道:“为兄看走眼了啊。”   娜迦扑过去,哭倒在兄长怀中。赫连平搂着她,拍着女郎肩膀,揉一揉娜迦的头发,心中与娜迦一起忧愁着。   天下皆喜,气氛欢悦,郁明胸中畅快,跟着笑了一声。   青年低凉的、慵懒的笑声,让场中寂静,让巴图身子一哆嗦,猛地抬头,盯着对方看。巴图盯着郁明的脸看,看到对方熟悉的眉眼,他恍然大悟,激动无比:“你是那个人!你是那个人……不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你不是那个人?你到底是谁?!你是谁?”   郁明:“听不懂你说什么。”   他扔下刀,甩甩方才被对方抓住筋脉的右手腕,痛意尚能承受,他晃着步子就要下台。   巴图扑过去,抱住郁明大腿:“我早该认出你的!你使左手刀,我早该认出来你的!大侠你怪我吧!”   郁明被拖着一条腿,额筋促跳。巴图也是武功高手,还是比郁明三倍还重的魁梧男子。郁明被他拽着大腿,挣扎几次都挣不脱。周围大臣们涌上来,笑着跟驸马恭喜看,低头奇怪地去看驸马的腿部挂件。   郁明深觉丢脸,他自己没丢脸,他被人连累得丢脸!   他怒道:“放开我的腿!再不放开老子砍你了!”   巴图开始说生硬的大魏话了:“大侠你收我为徒吧!师父你收下我吧!你收了我我就放开了!”   郁明:“老子才不收徒弟!老子就算收徒弟,也不会收一个凉国人!我老婆还不跟我闹翻了?!”   巴图紧抱郁明大腿,任郁明踹几脚都不松,他听得一知半解,高声用大魏话道:“师父你不要当我是凉国人好了!我随便哪国人都能当!只要师父你收我为徒,我今天就能叛出凉国!师父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跟着大魏臣子们一起来恭喜郁明的凉国使臣们从译者那里听懂了巴图的话,脸当场就黑了。   反而是大魏臣子们听到这番话,心想这是挖凉国的墙角啊!他们开心地怂恿郁明:“驸马你就收下这个徒弟吧!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也不少啊。公主府肯定养得起你这个徒弟的!这是好事啊!”   郁明悲愤无比:“你们还有没有原则了!”   大臣们严肃道:“国事面前,谈什么原则呢!”   郁明:“不收!我不会收徒的!我还没到能收徒的时候!我弄丢了刀,还不禀告师父就在外面随便收徒,徒弟还比我年龄大比我高比我壮,我师父会打断我的腿的!我师弟师妹们会笑死我的!我绝不会收徒的!”   众臣劝:“收下吧!”   巴图:“师父!”   郁明快要被他们一群人弄疯了,他寒着脸往台下挪。他的腿部挂件千斤重,耳边苍蝇们嗡嗡嗡飞不住。郁明不管他们,他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里。众臣乐得看西域高手缠着郁明,凉国使臣面色越僵硬,他们就越起哄。郁明被人山人海包围着,若非念及这些老臣们是国之栋梁,他早就开杀了!   腿部挂件重死了!   如此混乱,众人闹着时,听到一声沉稳鼓声。鼓声咚一下,声波如浪卷开,荡在所有人耳边。一刹那的功夫,所有人仰起头,往鹿台的方向看去。黑夜深处灯火如星,白衣女郎身形蹁跹,站在高台上手持鼓槌。   “咚——!”   鼓声再响,千军万马奔袭声,踩在鼓声中,越来越近。风声起,有凉凉的白色粉粒洋洋洒洒。灯火在黑夜中变动,将士们操练武器声、嘶吼声,响起在空旷大地上。   “换阵——!”   “升旗——!”   “众将听令——”   鼓声沉沉,收住众声。将士们在鹿台下操练,簇拥着鹿台。郁明站在比武台这边,天上粒粒白雪中,他轻而易举看到火光深处的女郎。千军万马朝着她!万千膜拜围着她!他与她相隔甚远,臣子们与她相隔甚远。然所有人抬头,都看到了灯火高处敲鼓的高贵女郎!   她长身玉立,沉着大气,在飞雪中扬起鼓槌。   众人跪拜。   臣子们看大魏的兵马向他们的长公主回话,再听从鼓声开阵对演。雪在天地间飘洒,演武场中尘土飞扬,在黑夜中,震慑所有人的心灵。将士们的武力,宣誓着大国之威。夏国团面色凝重,赫连平抬头静静看着高处的李皎;凉国团收敛了脸上的轻视,怔怔看着高处的灯海。   女郎清朗高声响起在众人耳边:“天佑我大魏!”   众将士们跟着吼:“天佑我大魏!”   文臣武将站起身,面向鹿台,拱手湿目,郑重其事:“天佑我大魏!”   太皇太后、晋王、洛女,一众皇室宗亲们站起来,望向鹿台的方向。她们看着天下叩拜,仿若看到天下归一。他们热血沸腾,双目潮热,恨不得在鼓声中,以身报国,百死无憾!   天子李玉放下了揉着额角的手。   众人皆站皆拜时,只有李玉有资格坐着。他目光慢慢抬起,跟随众人的眼睛,一起看向高台上敲鼓的女郎。“天佑我大魏”声声在耳,众人狂吼,如他们坚定不移的心。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大魏国威,在此夜,传遍天下。   李玉静静地看着台上的妹妹,他用一种崭新的奇怪眼神看着李皎,看李皎在政治舞台上迈出第一步。他有心诱导,群臣未觉。李玉欣赏着李皎,目色变来变去。在黑夜中,所有人的心灵被震慑,李玉心中却涌起一丝迷惘来。   他不光看到了李皎,他的目光再移,他还看到了比武台上仰头看着女郎的青年郎君。   郁明的穿着还是那么奇怪,顶多是把口鼻上的纱布取了下来。他身形挺拔修长,站在台上,身边一众臣子簇拥。雪花纷纷落,洒在青年的眉目上、肩膀上。他侧脸清明又硬朗,就有俊俏感,又有英勇气。雪花在他眼前交织出一个复杂的世界,而他只专注地看着李皎。   郁明用心地看着李皎,当他看到李皎被天下人敬仰时,他唇角露出笑,既是开心,又是得意。   似李皎千好万好,如他所爱般。   李玉看着郁明,心中那丝迷惘放大些:我有心将皎皎引向政治舞台,是否亏欠了郁明?比起政治,皎皎是否更愿意跟她的夫君仗剑天涯?我是否在牺牲皎皎?我是否做错了?   李玉作为一个天子,他心里的柔软处已经不剩下什么了。他连自己的爱情都无所谓了,都被牺牲了;他的妹妹,让他有些放不下。   当晚大宴结束得圆满,鹿台鸣鼓在飞雪中结束。趁着小雪未成大雪,宴席早早结束,众人归家。李皎与郁明出宫后,看到只有一辆马车,郁明皱了下眉。李皎的马车是为她和明珠准备的,两个女郎坐着正好,多他一个人就有些拥挤了。而赶下明珠吧……郁明看眼天上的雪,道:“你们坐车回去吧,我一个人走回去。”   李皎转头跟明珠说:“你们坐车回去吧,我陪夫君走回去。”   郁明已经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李皎的话。他转过半个肩,回头俯视她。李皎扬眉:“陪你走,开不开心?”   郁明哼笑一声:“一般般吧。”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李皎和郁明成亲才一个月,郁明就走了;郁明再次回来后,李皎想跟自己的丈夫多处一处,也无可厚非。明珠将斗篷给李皎披好,才一步一回头地上了马车,依依不舍地跟随公主府的大部队离开。   郁明和李皎则相携着走上夜路。   幸好他们的公主府离宫阙并不远,即便走夜路回去,也劳累不到李皎。   天上雪慢慢下大了,浩浩荡荡地飘在巷中。天地清寒,由浓黑色染成雪白色。雪粒如初入人间的女神,高贵又华丽,穿街过巷,在长安城中穿梭。它寒冷又湿润,落在青年男女的眉眼上。   李皎和郁明走到了自家那条巷中。   雪渐渐在地上扑了一层,郁明怕李皎滑倒,伸手去扶李皎。   李皎转头看他:“……所以那个巴图,要死要活地求你当师父?你没应吧?”   郁明道:“当然没应啊!我要是收一个凉国人做徒弟,你今晚就得把我赶出家门吧?”   李皎目中噙笑:“怎么能那么说?你是我夫君,我怎么会把你赶出家门呢?”   郁明不屑地笑一声,不信她的话。他牵着李皎的手在雪夜中走,忽然兴致上来,手抬高,在李皎的诧异中,他抬手绕圈,让李皎在自己的牵引下转了一圈。李皎疑惑看他,郁明洋洋得意:“胡旋舞!没见过吧?”   李皎笑而不语:她自小长在宫廷,稀奇的东西,她什么没见过呢?   李皎却小声道:“没见过,胡旋舞就是转圈么?”   “当然不是啦。”   郁明牵着李皎的手,两人站在墙下,他飒飒然,伸高手臂,脚下旋转。他给李皎展示自己在西域学到的胡旋舞,口上轻哼着小调,悠然又轻快。飞雪下,李皎一开始不动,只站在墙下看他。后看他腰杆劲瘦,动作潇洒又有力。郁明看她,脸上的笑容英气十分。   李皎心动,也走上前,被郁明牵起手旋转。   两人头顶落雪,脚下再踩着雪,在巷中跳舞。天地间安静无比,李皎不如郁明下盘稳,脚下雪太滑,她脚软向下跌,被郁郎搂在怀中。她跌入他怀中,再次闻到他身上的男人味道。   李皎搂着他的腰,埋在他怀里,轻轻笑了声。   她心中之快活,难以言说!   郁明抬起她的脸,手托着她的腰,低下头。他的睫毛刷在她脸上,女郎雪莹般的面容娇嫩无比,他低头蹭她,她的脸被蹭红了。郁明看她半晌,小声说话:“你个子真矮。”   李皎脸僵了下:“……”   郁明再蹭着她鼻尖,蹭得她鼻尖微红,他才小声:“我每次想亲你都要低头,累死了。”   李皎同样与他小声说话:“我没有长得如你一般高,让你随便就能亲到,真是太对不住了。”   郁明笑起来,胸腔震动。妻子不高兴了,甩开他的手就要走。郁明笑容更大,李皎很少看到他笑得这么纵情过,不觉看呆。看呆片刻,她就被郁明抱了起来。郁明往后一靠,靠在身后树上。他这么随便一靠,树上松雪簌簌往下落,落两人一身。   雪如瀑布,砸向树下两人。   郁明笑容俊朗:“没关系,我能抱着你亲。”   青年忽然低头,衔住了女郎鲜妍的唇瓣。他一边亲她,换上自己放松的姿态;他的手一边揉着她的腰,不动声色地想往她衣裳里钻。李皎呼吸急促,也搂着郁明的脖颈。他俯下来亲她的脖颈,喘息丝丝缕缕缠着她的锁骨。李皎双腿发软,身子哆嗦,紧紧地抱住他的后背。   郁明身子很快发烫,脖颈下脉动剧烈。   李皎声音紧绷:“……郁、郁明,别这样……”   郁明顾不上说话,迫不及待地拉扯她层层叠叠的冬日厚裳。   天地静谧,只闻喘息声燎燎如火。   巷头传来脚步声,男子生疏的大魏话充满着喜悦:“长公主!长公主!郁郎在么?郁兄跟你在一起么?!”   雪花被喊声溅落更多,树下的郁明被吓一跳,猛地放开李皎,让李皎落地。   巷头,赫连平愕然地看着这对不讲究的夫妻:“……大庭广众之下宣.淫,影响不太好吧?”   郁明和李皎:“……”   作者有话要说:  啊甜甜的狗粮啊~~我一写感情戏就不想走剧情了~~ ☆、第80章 1   赫连平神出鬼没般在巷子里出现,与郁明夫妻打个照面。跟之前看到郁明就把对方当空气相比, 这一次, 赫连平看到郁明, 还好脾气地点头笑了下,目光殷切地看着对方。   郁明:“……”   夏国王子的友好被郁明完全闪避, 他虽觉得对方对他笑得怪怪的,但夏国王子怎么可能找他呢?这位王子,通常是和郁明他老婆勾肩搭背整天不知道合谋什么的啊。大雪夜, 郁明对一个男子跑来找他老婆意见很大,然他要做个知书达理的贤惠夫君。于是,郁明忍下不满, 勉强跟赫连平点头打个招呼。转过头, 郁明伸手整了整李皎的斗篷:“你们先聊,我回去了。”   赫连平:“……哎!”   李皎静静望着他。   郁明一扬袍,人转身进了府门,赫连平根本唤不回人。长公主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夏国王子叹口气, 收回了目光,才把心思对准了长公主。而见到李皎,赫连平也算很开心:“殿下,真是多谢您的相助!我今晚来之前得到消息, 我兄长被打成重伤卧病在床,我夏国无人可用,我不日就能收到旨意回我夏国了!”   李皎惊讶, 因为她并没有收到自己派出去的人得手的消息啊。她以为这事还得等一等……李皎心思一转,想到在河西,除了有她派出去的人,更早待在那里的,还有她的夫君郁明。   李皎心中汗了下:不会这么巧吧?   李皎跟赫连平说:“进府谈吧。”   赫连平欣然前往,今夜喜事不断,都与这座公主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自然要跟李皎相谈,还要跟李皎谈谈郁明的事。两人沿着细雪铺就的小路回了公主府,一路往会客厅前去。侍女们点蜡烧火燃香,又为二人送上清茶。清茶的味道淡了些,不太合赫连平这个夏国王子的重口味。然李皎现在有孕在身,只能碰清茶,他只得跟着自我勉强。   只轻轻抿了一口茶,身子暖和后,赫连平便迫不及待地把河西传来的消息跟李皎分享。根据赫连平得到的线报,他兄长赫连乔秘密去凉国,在河西某地与凉国大臣交换国书。凉国大臣们准备了大礼送给赫连乔,眼看好事将成,天降奇兵,忽然闯入了一群武功高超的人。那些江湖人不光把赫连乔打成了重伤,还弄坏了两国的国书,伤了两国打臣。凉国大震,着西域十六国一起捉拿要犯,只要抓到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论赏,最厉害的那个,更是赏千金。   不过在赫连平来跟李皎谈这件事的时候,西域依然没有那群贼人的消息。   赫连平畅快大笑:“……殿下应该高兴!他们凉国贼人跑来大魏闹事,还差点伤了殿下您。现在他们自己国出了内乱,可见是因果报应!”   李皎笑得勉强。因为赫连平这个故事,她早一刻前,好像从她丈夫口中听到另一版。不过在她丈夫的故事里,他们是受人所雇,帮人夺回什么传家宝。敌人的阵势挺大的,幸好他们有内部人。敌人的头子还不长眼,往郁明刀下撞,张狂喊着郁明听不懂的话。   那人都撞到手里了,郁明能手软么?   李皎之前没把郁明的故事当回事,她只以为是个抢家产的恩怨故事,现在和赫连平的故事一对比……李皎既好笑,又欣喜,还有点衣锦夜行的心虚感。   赫连平侃侃而谈后,用温柔目光盯着李皎。李皎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赫连平看她的眼神便愈发柔软。女郎面容映着窗外的光,淡淡一层清雪色,眉目轻垂,浓黑似墨画。她优雅又雍容,手叩案面,遐想时蹙眉的轻微动作,也赏心悦目十分。   赫连平看呆了,心想真是个美人啊。   他这人不好女色,与他兄长完全反着来。他与李皎从来都是利益合作关系,李皎又总是冷然淡漠样,赫连平很难欣赏到对方的美丽。然今夜他看着李皎,心中突然动了一下,心想:亏得李皎是这副脾气,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呢?   赫连平调整了自己的表情,深情地探身,握住李皎放在案上的手。手指被男子握住,李皎回神,皱着眉抽了抽,没抽动,她略微不解地看向对方。赫连平长得斯文清秀,平时总是似笑非笑、眉目阴沉。他不像是粗犷的夏国人,更像是衣冠禽.兽,但他专注看女郎时,目光温柔得像是把整个天下呈给对方——   “殿下,你我也相识这么久了,我实在非常欣赏殿下的为人。我夏国与魏国交好多年,这份友谊,势必要在你我手中继续发扬下去。殿下心系大魏,许多东西当明白能舍就舍的道理。且我夏国开国三代,幅员辽阔,土地肥沃,牛羊成群,也并不比大魏差。我不日将回夏国,此行本是为联姻和平之事,就这么走了,大魏的一些人,我实在不太舍得……”   李皎用力地把手从对方手中抽走。   她身子坐得笔直,诧异地拒绝道:“王子殿下,我已经成亲嫁人了,我连孩儿都快要生了。我绝对不会改嫁,跟你回夏国的。”   赫连平:“……”   看李皎误会了,还一瞬间对他冷若冰霜。赫连平连忙补救:“不不不,殿下误会了,我不是让您改嫁,跟我回大夏。”   李皎的脸色好了些,眸子静黑,探寻般地看着对方。   赫连平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我是想请您夫君跟我回夏。我很需要您夫君这样的人才,况且您怀孕,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啊。跟我去夏国走一走,想回大魏的时候也能回来。殿下,这是我两国交好的大事啊,我只要您夫君一人就可以了……”   方才李皎脸色只是冷若冰霜,那在赫连平说完这段话后,李皎已经怒不可恕。她双肩颤抖,忍着怒火不发脾气,礼貌地听对方把话说完。但她越来越忍不了,对方说到一半时,她就拂袖而去:“更无可能!我绝不会让我夫君跟你去夏国的,我夫君必须留在我身边!”   “殿下……”   “此话休提!我夫君又不是货物,他都不是朝廷吏员,去不去夏国,都与他无关。你若敢蛊惑我夫君,我与你势不两立!”   李皎不给赫连平开口再劝的机会,转身就快步离开了会客厅,把目瞪口呆的客人独自留下了。赫连平站在地上,愕然看着女郎秀丽身影在窗下一闪而过,面容肃冷,忍着怒意。他无法理解李皎怎么就不能把郁明给自己了,她不是最重国事么?他还以为自己只要一提,李皎就会点头答应……   不就是一个男人嘛。   何必不死不休?   赫连平是成功的王位继承人,他自来就没有为江山让路的想法。一切合作,都源于利益,终于利益。他本以为李皎是与他一样的人,两人一拍即合。他陡然发现李皎不是那样的人,他心中微可惜,想这位长公主,还是儿女情长放不下啊。算了,自己改日再劝劝好了。   赫连平黯然离府,李皎回去自己的寝室,仍然火冒三丈,连喝了两杯水才压下火气。李皎在屋中走两圈,心里仍担忧,想赫连平狡诈,万一趁自己不备哄骗郁明怎么办?她家夫君这么好骗。不行,她得跟夫君提前打个预防……   李皎绕过屏风,进了里屋。她到处没找到郁明,掀开帷帐后,看到郁明躺在床上,睡得四平八稳。青年睡在外侧,洗漱后换上了干净的中衣,发上还沾着潮湿水雾,然他闭目,已经昏昏睡去,连李皎进来都没察觉。   李皎心想:这得是多累啊。   她再一想:习武人都警惕性甚高,我都站他面前了,我郁郎也没有醒过来。他必然是把我当自己人,把这里当家,才没有设防吧。   对啊,谁会对枕边人设防呢?   李皎心中软成水,她蹲下身跪在床边,手臂搭在床沿上,欣赏郎君的睡容半天。以前床上时,李皎都是习惯性地夺走了睡外侧的位置,把郁明挤去床里侧。她孤枕成自然,现在看郁明睡在她原来的位置上,心里真是怪怪的。   但是并不讨厌。   李皎凑过去,与沉睡的青年呼吸交叠。她眼见要亲他时,屏风外明珠压着嗓子的细弱声音响起:“殿下,水烧好了,您该洗浴了。”   李皎只好起身,出去洗漱。她再回来的时候,换上了中衣,散了长发。本来她睡之前会看一会儿书消磨时间,但现在李皎怕光耀醒郁明,且看他睡觉,她也跟着困了。李皎掩口打个哈欠,吹了灯烛,从郎君身上爬过,进了里侧。她实在被他感染得倦怠无比,也不想拿枕头弄什么楚汉线了,躺在枕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室无言。   屋外雪已下大,洋洋洒洒,浩荡无边,覆盖整座长安城。这是今年的初雪,预示冬季的到来。街上走动的行人寥寥,人们缩于屋中围着火炉。天下夫妻同床同梦,在皓雪中拥抱一处。   后半夜,雪停了,凉气铺天盖地,丝丝缕缕在天地间传递。   刚刚下雪,炉火烧得不是很旺。火停了后,窗外的寒气一点点导向屋内,降低屋中的室温。郁明后半夜是被冻醒的,他随手一摸,没摸到被衾。身下铺着的褥子绵软,他愣了一会儿,望着屏风外投来的雪光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回到了长安,回到了自己家中。他翻个身,侧向床的里侧,果然看到两床被子,都被紧紧盖在女郎身上。   难怪他冷呢。   李皎盖着两床被子,还缩着手脚,弓成一团。郁明也不知道别的被褥被放在哪里,大半夜的,他实在懒得爬起来出去找侍女问话。他闲来无事,干脆盯着妻子看。她侧脸压着枕,长发散在臂上,乌黑映着亮白,美丽得如暗中花开。郁明与她面对面,看着她的睡颜,看着看着,他就不困了。   郁明碰一碰她的睫毛,心中感叹:我老婆真是太漂亮了!   他并不想打扰她睡觉,但他望她良久,思绪越来越清醒时,一种激动的情怀开始在他体内流淌。那妄念使得血液滚烫,身子僵硬。她越是一无所知,他便越兴奋。那些烦恼了他很久的片段画面,在青年脑中浮现。   那时暗黑,女郎与自己待在洞中,满身香汗,长发散若月光。她低下来的小脸玉莹莹,蹙着眉梢,眸子润若林中春湖,让人心驰神往。   郁明慢慢凑近李皎。他屏住呼吸,唇几乎挨碰上她,她也没有察觉。他僵着身子,拼命压下脑中想疯狂地亲她、蹂.躏她的冲动。他心想不能把皎皎吵醒,比起亲她,他有更想做的,更想看的。   他手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地碰上李皎身上盖着的被褥。他轻轻掀开一角,抬眸看,李皎没有反应。郁明心一横,人再往前凑,整个人钻入了那床被褥中。上面盖着的那层是他的,他钻进去一点感觉都没有。当他打开被面,再往里凑时,闻到丝丝女郎身上的香气。清香笼罩他,布满整个天地。郁明呼吸急促,变得更加兴奋。   他在黑暗中,伸手凭着印象去摸她的胸口。他不敢太张狂,碰了一下就缩了回来。他喘气半天,脸涨得通红,手碰上她胸前的衣带,慌慌地去扯带子,好解开她的中衣。中衣好不容易褪下,郁明出了一身汗。他迫不及待地凑过去,想亲一下她的乳。香甜气息刺激着他,他觉自己涨得都快要炸了。结果这一次,他没有挨上女郎娇嫩的玉峰,脸贴上了一层薄薄衣料。   郁明:“……”   艹,睡个觉而已,她穿这么多做什么?   郁明摸了半天,摸出这一次是肚兜。他脸已经红得快承受不了了,想到李皎的肚兜都被自己碰上了,他此生还有什么遗憾呢?!郁明躲在幽暗被衾中,有一就有二,他胆气纵横,攒着一手汗,轻轻搂过女郎的腰。她的中衣解开,他不小心碰上她的肌肤。那噬魂入骨的滋味,让他一颤,血液逆流得几乎冲出体内。他连忙用内力缓住,停了一会儿,才敢将手绕去李皎背后,去解她那肚兜的带子。   李皎沉睡中,总觉窸窸窣窣,有哪里不自在。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时不时还有粗糙的手搓过她萌芽似的笋尖,让她一阵不适。被侵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让李皎陡得从睡眠中醒来。乍然醒来,李皎便感觉到胸前轻透,有男人沉重却激荡的呼吸贴着她的胸口。   李皎一身鸡皮疙瘩暴起。   她猛地屈腿,发力往前踹去。她使大力突然踹出去,听到一声闷哼,李皎坐起来。   咚——!   一个人被她踹下了床。   李皎往外爬,正要喊人进来,看到了跌在地上弓着身、浑身冒冷汗的青年。她一呆,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嫁人了,她丈夫还是武功高手。半夜三更敢爬床冒犯她的人,除了监守自盗,应该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李皎:“……郁郁郁明?你这是干什么?”   她坐起来,察觉她的肚兜已经松了,中衫的带子也被解开。凉气扑来,周身冷不丁起了颤栗。李皎忙红着脸敛住衣服,她趴跪在床沿上,看郁明半天起不来,冷汗涔涔,心中微慌。她、她一个弱女子,她怎么可能把一个习武人踹成这样呢?   她回忆方才,她脚好像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什么……   李皎趴不下去了,她赤着脚跳下床,去扶郁明,担忧无比:“你还好吗?”   郁明黑着脸,忍着痛意,身子一动不敢动:“你觉得呢?”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日后不举,都是你的错!”   李皎想辩驳谁让你半夜不好好睡觉非要做坏事,但她屈腿跪在地上扶她丈夫,他丈夫埋在她肩上连连嘶气,她那话就没好意思说。她看郁明疼成这样,一知半解下,忧心忡忡道:“真的这么疼吗?”   郁明怒:“你试试!”   李皎站起来:“我去请医工!”   她往外走,要唤明珠进来。她赤着的脚踝被郁明抓住,郁明气得想吐血:“不许去!谁会为这种事找医工?你想让我沦为天下男人中的笑柄么?”   “可是……”   “不许去!不许去!你要是去了,我就再不爱你了,再不跟你说话了!”   李皎只好回来,幸亏地上铺着暖茵,并不凉。李皎干脆坐下,搂着郁明安慰他。她看他贴着她脖颈,冷汗湿了后背衣衫,心中真是忧愁。李皎欲言又止,她每次有想说话的时候,都被郁明恶狠狠看着,她只好把“请医工”的话再缩回去。   李皎小声说话:“你、你不就是想……你至于这样吗?”   郁明:“你懂个屁!不要你管!”   李皎说:“你现在脾气真大啊……”   郁明一滞,然后歪头,蹭着她的肩,小声气弱道:“我错了……皎皎,人家说孕妇怀孕脾气大,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好了……”   李皎:“恶人先告状。我看你说得挺好的……谁脾气大得过你啊,明明?”   她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郁明的火,瞬间就微弱,他在她怀里合了目,唇角露笑。那声“明明”,带着调侃和奚落,却真的有效地缓解青年身心里的躁动。   李皎好气好笑,又很疼惜郁明。坐在地上哄了他一会儿,再上床时,为安抚郁明,李皎让他抱了一晚上,这才让郁明稍微满意。李皎无法理解郁明对那种事的执着,她觉那事污秽肮脏、还很痛,然郁明持之以恒、非要睡她的决心,让她微微动摇,有点儿心软了。   她夫君都这样了,她再坚持,不得害了他吗?   如此闹剧,惨淡收尾,郁明身体很快没事,但他受到的心灵创伤,自觉很久都不会恢复了。白日醒来后,郁明暗自神伤一会儿,短期内,他都不想睡老婆了。李皎早早醒来,便被人来府上拜访。郁明早上练了会儿刀,想起来他离家一个多月,不知道李皎的孕相如何了。   郁明暗自惭愧,他昨晚跟李皎重逢,喜不自胜。随便一扫,他都没看出他妻子肚子大不大。昨晚他爬床时,光顾着看胸,也没有摸到她的肚子。他对李皎的孕相,还停留在九月份的时候;妻子的现状,他一无所知。   郁明想到李皎清瘦的样子,心中胆颤地算怀孕的时间,越算越不对:都五个多月了吧?不应该显怀吗?他完全没看出来啊!   皎皎该不会孕相有问题吧?   郁明出了身冷汗,忙去见府上的医工,旁敲侧击地打听李皎怀孕怀得如何了。府上医工一早便起来熬药,被驸马追问了一上午,漫不经心下也有些烦了:“挺好的。个人体质不同,不是谁怀孕了肚子都能立刻大了。有我调养,殿下身子自然无碍。”   郁明吭吭哧哧:“我看人家三个多月肚子就大了……”   医工不耐烦:“那殿下现在也显怀了啊!她就是衣容得体你看不明显,驸马与殿下同枕而眠,真的看不出来吗?”   郁明:“……”   他光顾着精虫上脑,他真没看……   但他当然不会承认了。   郁明问得很辛苦,他既想了解李皎怀孕的方方面面,可他又本身一无所知,暴露短板的同时,他支支吾吾,让医工越想越歪了。医工回头,打量驸马好几眼,突然笑了,露出“我懂了”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哦,原来是这样,倒是老夫想得狭隘了。”   郁明面上扮深沉不吭声,心中迷茫:你懂什么了?我不懂你懂了什么啊!   医工招手,让身材高大的青年弯下腰,他与驸马猥.琐地咬耳朵:“其实驸马是想问到这个月份,能不能同殿下行房事吧?”   郁明:“……”   医工看郁明脸色不太对,冲对方挤挤眼,嘿嘿笑:“咱们殿下身体不好,前三个月不能碰,后三个月不能碰,中间的四个月,是没问题的。不过郎君你也得注意分寸,不可太激烈……驸马怎么不说话?老夫猜的不对吗?   郁明站直身子,面无表情道:“我真是没想到,我居然还有能合理行房事的一天啊。”   医工:“……”   郁明讥讽道:“我还以为我得素到孩儿长大成人呢!”   医工:“……”   郁明冷笑一声,扬长而去,留身后医工迷茫。医工转头与自己的小徒说话:“他什么意思?他什么态度?他是在讽刺吧?他讽刺谁呢?我好心告诉他这事,他这态度也太阴不阴阳不阳了吧?!”   医工百思不得其解,然驸马人已经寻不到了。   等到下午,李皎好不容易摆脱赫连平,歇了一会儿,将府上医工召唤了过去。比起郁明的拐弯抹角,李皎问得很直接:“我现在能行房事吧?孩儿不会有影响吧?”   医工:“……”   李皎不解:“怎么?”   医工忍不住道:“你们还真是一对夫妻啊。”一个早上问,一个下午问。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上.床吗?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放心,皎皎心软了,不会让我明憋出病的~   谢霸王票,爱你们,么么! ☆、第81章 1   晚膳之后,李皎躲在屋中翻宗卷。她边看边记, 读书于她可称得上是消磨时间的闲事, 李皎自得其乐。只是写字的时候, 李皎想到白日赫连平的骚扰,一阵头疼。她万万没想到, 有朝一日,赫连平如此积极地寻她,不是为了她, 而是为了郁明。   夏国王子要与她抢她的夫君!今天往府上送了不少礼!   这可真是世事难料啊。   李皎寻思着明日再如何拒绝那位王子,如何避免那位王子与她夫君碰面,倾而吱呀门开, 一阵小风吹了进来。人未至, 话先到:“媳妇儿!”   李皎抬头,看到她英俊无双的夫君盘腿坐在了案几另一头的榻上。他冲她笑得勾人,从袖中掏出一方雕工精细的几寸长的方木匣,往案几李皎这边的方向推一推。郁明手撑着下巴, 笑看老婆打开方盒, 洋洋得意地解释道:“我不是说收了那个商人的报酬礼物么?昨晚太晚都忘了拿出来给你看了。你快看看!”   李皎打开方盒,呼吸一屏。黑绒往下压出两片地方,有冰块封着的花瓣落在她眼中。两瓣花轻若纤羽,纯白剔透, 在冰块中泛着幽幽白光。李皎端着匣子打量,她此前从没见过这样的花瓣。   郁明得意无比:“百年一朵雪莲花!世间唯一一朵!活死人肉白骨解万毒!哈图真是讲信用啊,说给我两瓣, 还真的给我了。”   李皎目中露出惊喜之色。   郁明正要跟李皎再用心吹嘘一番,李皎开心道:“太好了!你带回来的东西太珍贵了!我正愁不知送什么大礼,才能表达我大魏和夏国永久和平的意愿,你便带回了这么好的礼物!赫连平要离开我大魏了你不知道吧?这样的礼物,我立刻送去皇宫,让我兄长亲自送于赫连平!”   她送出这么珍贵的大礼,赫连平必然不好意思再管她要她夫君了。   郁明满心的吹嘘话卡在了喉咙里:“……”   李皎敏感察觉气氛的僵凝,她抬头,疑惑地用眼神询问郁明“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郁明深吸口气,手掌盖住脸,逼迫自己冷静,不要跟李皎计较。他手掌压在脸上压了半天,五根指头都快僵住了,体内的火气还是压不下去。他倏地抬头,面对他那依然疑惑盯着他的老婆。青年伸出手指,戳过去。他指可削金断玉,威猛有力,他食指戳在李皎饱满光洁的额上,抵着她,李皎被他戳得整个上身往后仰去。   李皎捂额头:“嗳!疼!”   郁明咬牙切齿:“疼死你算了!你、你、你这个棒槌!”   李皎:“……”   她眼睫飞扬,眸子眨了下。郁明火冒三丈地收回手,又用手盖住脸不说话了。李皎眨了两次眼,看一看郁明,再看看手中的方匣。她忽而明白了:“这礼物,其实是给我一个人的?我不能拿去当人情对吧?”   郁明怄气道:“不是的。你爱送就送,人情有来有往才是真嘛。百年雪莲花,太适合当国礼送人了。你就是不送,我都要背着你偷送呢。”   李皎捧着匣子,再眨两次眼。她彻底明白了,重复一遍:“真的是给我一个人的!”   “夫君你辛苦一趟,才得到两片花瓣。你心疼我身体虚弱,孕相不稳,所以特来将花瓣送我。其实我身体还好啊,用这花瓣太浪费了……不过即便浪费,我也要收下来!这都是夫君你对我满心的爱意啊!”   李皎红着脸,身子前倾,胸脯压在案缘:“你爱我对不对?”   郁明依然手压脸不抬头,李皎的强势解释让他心中稍稍满意,但也仅是“稍稍”。李皎总说他对感情迟钝,迟钝的明明是她吧?他把礼物送给她,她第一时间想的居然是拿来做人情。郁明心想绝不要轻易原谅她!   她这个举世无双的棒槌!   郁明压着火道:“我爱你犯法了?你不爱我么?!”   李皎:“当然爱啊。”   她说话的同时将匣子放下盖好,这么珍贵的东西,需要日日换冰,她并不敢让花瓣在她手中枯了。李皎身子再往前倾,即便她胸不大,当她贴着案几往前凑时,下俯束腰的姿势,仍勾勒出好看的形状。偏偏郁明手盖着脸,他看不到上方,只能看到下方。   他就看到他日思夜想的女郎的胸脯在轻微跳跃,跳得他喉口发干。   青年怔愣时,他脸上压着的手被李皎扯拽了下去。李皎探身,在郁明抬头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郁明肩膀僵一下,抬目与她对望。李皎跪着看他,明火浮在她姣好玉白的面上。两人对望的片刻,燥火腾得烧了起来。   郁明顿时有些狼狈,想撇开脸。   李皎按着他的手,再往前挪了一点,小声问他:“想去床上吗?”   郁明没跟上她的思维,他满脑子都是女郎在面前放大的美丽。她的美让他又想靠近又想逃离,他手足无措,喉结上下滚了两下后,干干问:“去床上干什么?天这么早,你就要睡了?”   这怎么还越睡越早了呢?   李皎:“……”   她无言以对。   她身子后倾,摆了摆手,示意算了。她被她夫君打败,她最大的程度也就到这里了。而她刚刚往后退,空气开始流动,郁明不再呼吸不畅时,他瞬时反应过来了李皎的意思!他老婆在邀请他上床!而他真傻!他居然一开始没听懂!   怪她太好看了。   李皎心累地坐回去,准备招明珠进来收拾匣子。她对面的夫君忽地站起来,李皎懒得理他,根本没抬头。青年站了起来,往她这里走来,李皎以为他要出去。下一刻,她的腰肢被搂住,天地一转,陡然被郎君横抱了起来。李皎一声惊呼压在嗓子眼,唇被俯下来的青年堵住了。   李皎陷落在他怀里,被亲得心口突突、喘不上气,她挣扎起来,手掐着他后颈,脚也乱动踢他。   郁明哪里肯到手的肉再飞走?他真是心酸死了,统共碰过她一次,还印象不深刻,醒来后忘得差不多。他就记得很爽,再深的就没了。当他和她的关系开始修好,他想再碰她时,她就怀孕了,他只能继续压着邪火。再就是去河西。   半年时间啊!   他真的只碰过她一次!   郁明不理会李皎的挣扎,心想好不容易她有同意的迹象,白天医工也说可以碰的,他今晚就办了她,好好爽一把!要知道他每回被她勾起兴致,都做不到后面。火压着压着,日日在郁明体内乱窜,他上火上得满口血泡,一把辛酸泪,还强撑着不让人知道。   再挨不到李皎的衣角,郁明觉得自己迟早要走火入魔了!   郁明抱着妻子,快步往床帐中走。他将她压在身下,手箍着她的手放在头顶。他急促地亲她,从唇角往四周亲,额头、眼角、耳根、脖颈,热血蔓延,如绚烂花开。   李皎别开头不肯乖顺:“等、等一等!”   郁明亲她的锁骨,含糊道:“不等。”   李皎:“你压得我肚子疼!”   “没有,我膝盖抵着床,没碰到你的腹部。”   “那边的烛火还没熄灭……”   “让它亮着……我一会儿熄。”   “我的卷宗还没收拾……”   “明早收拾!”   “还有那……”   “李皎,”郁明打断女郎的话,俯着脸,眼眸静黑,深若幽渊,他一手撑在床板上,一手抚摸她碎发凌乱的面孔,他轻声,“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碰你?”   李皎怔一下,没说话。   郁明笑一下,笑得却很勉强:“你总是找这么多借口,每次都是。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跟我在一起,却为了孩子在强迫自己?你很讨厌我么?你并不喜欢我吗?我跟你同床共枕,你其实特别的难受?你怕我摸你的手,不想我搂你的腰。我每次想……你都能找到拒绝的理由。”   李皎:“那、那些只是巧合……”   “但你确实不想让我碰你,不对吗?”郁明低头问她,他身体最烫最热地抵着她,他的面容在幽火下惨淡,越发暗了,“李皎,这样没什么意思。你要是不喜欢我,要是只为了一个孩子,你没必要嫁我。就是现在……你告诉我实话,我、我们和离,我也不会怪你的。感情勉强来有什么趣儿,我郁明,还不想拿我一生的感情,被你一骗再骗。”   “我一生习武,绝无二意。只在认识了你后,才一次次跌跟头。我不是在怪你,只是想说,别那么对我。”   他捧着她的脸,淡声:“别骗我了。我经不起被你毁第二次了。我能爬起来一次,不代表我每次都能恢复。我们好歹相识一场,你也不是恶人,你不至于非要把我逼死吧?”   李皎心口大跳,她仰着脸,怔怔然望着她的丈夫。从四年前到现在,郁明第一次跟她谈她对他造成的伤害。他非铁打,非意志坚定到万死不催。她能摧毁他,他的感情忠诚而坚定,他只跪过她。他就如他的刀一般,坚韧不拔,身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这样的认真,这样的不悔。他的气度让她心动,让她着迷……   郁明见李皎不说话,心里失望。他忽然觉得没意思,也许他跟李皎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放不下她,他不甘心,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下山。当年那公主府上的事,若是别的师弟师妹去,就不会像他这样了。刀也没了,手也废了,约也毁了,连感情也要断……   郁明站起来,放开李皎的手,打算离开,出去冷静下。他才抬身,李皎便搂住他的脖颈。郁明微恼,伸手要推她时,一滴滚烫的水溅在他手上。他心口一砰,便没有反抗下去,顺着她的意,被她搂着脖颈,重新跌在了她身上。倒下的时候,他还庆幸自己是跪着的姿势,没有压到她的腹部。   郁明看身下,女郎双目含泪。   他尴尬一下,李皎的眼泪蹭着他脖颈。郁明想说“不要这样”,李皎已哽咽道:“不是的,我很喜爱你。我没有利用你的感情,我求了无数菩萨,才把你重新求回来。我多庆幸有这个孩子,才让你能娶我。不然就你的脾气,你肯定不会再跟我重修旧好的。我怎么敢不喜欢你,怎么敢对你不好?我最怕的就是你记恨我,你要抛弃我。”   郁明踟蹰了一下,手搂住她瑟缩颤抖的肩。李皎一哭,他心就软趴趴,想求她别哭了。他锋锐的气势软下去,回忆李皎日常待他的好……她跟他开玩笑,捂着脸对他笑,搂着他安慰他……那么多的情意,李皎哪能假装过来呢?郁明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那你为什么总不想跟我睡?你别骗我说你没有哦!”   李皎抬起汪汪泪眼,含糊说了几个字。   郁明:“……!”   他定定神:“……你说什么?”   李皎:“太痛了。”   郁明:“……”   李皎:“……”   李皎眼泪含在眼眶中,郁明气势一软,她便哭不下去了。她此时哭不下去,她望着郁明僵硬的脸,心中羞窘,也自知自己的理由超乎了郁明的想象。李皎脸颊染红,眼角也飞红一派,她搂着夫君的脖颈,小声解释:“你别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我,真的很痛啊。你认识我这么久,你知道我是极能忍的吧?但就是我能忍,那种痛,我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郁明尴尬。   他为什么要跟老婆趴在床上讨论这种事?   但是李皎都开诚布公了,他的心里好受不是一点点了。起码她怕痛这个理由,比她不喜欢他这个理由,让他舒服很多。郁明跪得累了,往旁边一翻,侧躺在李皎身边。他伸手顺着她散下来的乌发,心里好笑,觉得李皎这么强硬的人,居然能有这么小女儿姿态的时候。他凑过去,在她鼻尖吻一下。他观察李皎的神色似并不抗拒他的吻,他心中更放心了。郁明小声问:“有多痛?”   李皎想了下:“就跟有刀从外扎入体内,在你体内绞一圈肉,再往外拔。这还不够,还是一次又一次的,越扎越深,血肉淋漓。”   郁明:“……”   他想了下:“还、还好吧。”   李皎:“……”   她反省自己的举例,太不生动了。她夫君是武学奇才,又天天跟人打架,风里来雨里去,伤势只要不落到要害处,郁明都能面不改色地撑下去。她说绞肉,他觉得完全可以忍受。李皎有错就改,视线往下移:“想象你身体最脆弱的部分被这么对待。”   郁明:“……”   他的脸顿时绿了。   李皎含笑,仰脸亲一亲夫君的下巴:“这下你明白了吧?”   郁明明白了,若是真像李皎说的那样痛,她不愿意跟他亲热,怕他太投入,就正常多了。李皎与夫君说开了后,睡在夫君臂弯间,更是匪夷所思地跟郁明讨论:“男人一点都不痛吗?”   郁明没说话。   李皎:“真的一点都不痛?你什么感觉?我痛得要死要活时,我看你整个人都像是变了,恨不得撕了我,太可怕了。”   郁明咳嗽一声,努力在记忆中寻找印象。他此时不想跟李皎讨论他的感受,他觉得他的感受失真,毕竟那第一次他中了招,印象虚假浅薄。他翻找自己的记忆,突然找出来一段,让他眼睛亮起:“皎皎,我听人说,女子第一次会痛,之后就不会痛了。你也会跟我一样舒服,跟我一样喜欢这种事的。”   李皎笑而不语。   郁明沉下脸:“你不信我?”   李皎叹气:“无所谓信不信吧。”她一顿,抚摸夫君的面孔,“其实不管痛不痛,我今晚都做好准备被你碰的。”   郁明愣住,对着李皎的眼睛,狂喜之意涌上心头。他猛地翻身坐起,手臂一伸,就将睡着的李皎拽入怀中。他掐着她的手臂,呼吸急促地追问她:“你确定?你确定你不后悔?你确定你要跟我睡?你之前不是还让我等等等吗?你确定你说的是真的,你……”   李皎心想:真烦。我让你等,是怕你太猴急。现在看嘛……   她受不了郁明的追问,当即也不说话,而是仰头,亲吮上他的喉结。靠着的青年身子哆嗦一下,一下子就滚烫了。他的心跳加速,喘息剧烈,在她吮咬他喉结时,控制不住自己,青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哼声。本来因为谈话软下去的那物,重新坚硬如刀。李皎素来不敢听郁明的喘声,他每每一喘,她便跟着腿软。   郁明将李皎压在身下,忘情地亲她。   这一次没有打扰,两情相悦,彼此配合得非常好。如火山喷发,再有山间清水汩汩。帷帐荡动,人类最原始的美丽在帐中若隐若现。青年男女相依着,长发纠缠在一处,他们扔下床的衣物,也如藤般分不清你我。   气氛重新暖热起,烧得人满心火烫,不知如何发泄。   郁明额上汗水淋淋,他喘气剧烈,当身下女郎抱住胸,他望着她微凸的腹部时,他怔愣住,那股烧得他全身火红的热意有潮落之瞬。他颤着手去摸她的腹部,那个医工没有骗他,李皎真的显怀了。   只是很小。   她脱了衣衫后,腹部圆滚,也只是像吃饭吃撑了的样子。此朝衣裳又讲究飘逸华美,高贵的女郎穿上广袖衣裙后,是真的一点看不出有孕在身。但是她真的有孕的,她真的有怀。郁明定神看着她的小腹,想着那里孕育着他的孩儿,属于他和李皎的,他心中之烫之软,让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只想抱着李皎的肚子到地老天荒去。   李皎:“……你还继续吗?”   郁明回过神,都箭在弦上了,哪有这时候叫停的?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她不经碰的腹部,动作轻缓却坚定地往下。帐中气氛再次热起来,李皎手抓着身下被褥,身子绷得极紧,也渗出细小的汗珠。她在热水中躲避,热浪一滚滚,让她蜷缩起脚趾,咬住唇,闭上眼。   湿润袭向她。   水流汩汩,她闭着眼,心跳狂热,似听到体内不应该属于她的往外迸发的水声。那声潮拍案,让她变得陌生。她已经下了水,从岸头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水中,水已经湿了膝盖,她仍一步步走下去。   她一步步向前,看天地色变,看火山在云翳下渐渐清晰。她提着裙裾仰头,看那火山横冲直撞,翻山越岭,轰隆隆向她卷来,向海浪中唯一的她卷来。而她满心炽烈,一点也舍不得躲避。火山再强烈,火焰再滚烫,她也甘之如饴。   她甘之如饴,直到——   “啊——!”   女郎的尖叫声划破帷帐,骇得青年扑过去捂住她的嘴。郁明额上的汗落在李皎脸上,他青筋大跳,恼恨道:“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做!听了别人以为我怎么你了!”   李皎泪眼潮湿,眼泪挂在眼睫上,望着郁明。   郁明小声:“我放开你的嘴,你别尖叫了啊。”   李皎点头,在郁明松开她后,她喘着气,抓住郁明的手,诚恳又殷切:“不,不能继续了!太痛了!”   郁明:“……”   他抓狂道:“我还没……呢!”   李皎脸红,她知道啊。但是已经痛了……那刀意森寒啊。若是他真的……她还不得痛死?李皎咬咬牙,搂着郁明脖颈,柔声细语道:“夫君,真的特别痛呀。我若是没怀孕,随你折腾。我现在是双身子,我怕我承受不了……我也不愿意这样,但是……”   郁明脸黑,他低下头看自己的状态,声音紧绷:“都这样了,你就要把我撂下不管?你有没有良心?你……”   李皎:“……”   眼角余光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她心中砰砰跳,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她闭上眼,硬着头皮道:“那算了,你当我什么也没说,来吧。”   郁明没吭气,重新低头亲她。   “啊——!”   再次一声尖叫,破窗而出。   “啊啊——!”   郁明俯身,看李皎面色苍白,汗水遮覆脖颈,如溪水般密集。她的手掐着他的肩膀,因痛而用力,她在他肩头划了几道血痕。当郁明俯眼看她时,身下苍白虚弱的女郎正努力地抽气,她蹙眉咬唇,似忍受巨大痛意。她没有再说“太痛了”“停下来吧”,但她的样子实在太惨,似随时会晕厥过去。   郁明有些不舍了。   他再往前一点,李皎的吸气声更剧烈。她窝在他怀中,长发被汗浸湿,身子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女郎体温开始下降,身子冰凉。她是真的痛,并不是在敷衍郁明。   郁明抱住她,慢慢放弃了自己的坚持。他忍着那股无法发泄的邪火,丝丝缕缕**蚀骨的感觉被他忽略,妻子苍白的面容在他眼中看得最清晰。再大的快乐,也不能与她的难受相提并论。他不敢太狂烈,她体内还孕有他的孩儿。   他还是不碰她了吧。   郁明退出去,亲了亲李皎额头,柔声:“你歇一会儿,缓缓。”   他起身欲出去。   手被李皎抓住。   李皎痛得直吸气,却借助他的力道爬起来,从后抱住他的腰。李皎:“没事,再来。”   郁明摇头。   李皎劝了几次,但郁明态度一旦坚决,她就劝不动了。最后,她只能道:“那你去哪里?解决你现在的问题么?”   郁明:“嗯。”   李皎:“我能帮你吗?像你帮自己那样?没道理你自己能做的,我不能吧?”   郁明身子一绷,一个想法跳了出来。他转过身,直面李皎,将她抱在怀中。他低头亲她,李皎不明所以时,发现他的身子又热了。他拉着她的手,喃声:“对,我怎么忘了,你可以帮我的……皎皎,替我摸一摸……”   “你以后都这么帮我好不好……”   青年男女重新卧床,窗边灯烛啪的一声,最后一火光摇曳了一下后,彻底灭了。月光透着清色,如藻般浮在帷帐上。帐中青年男女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时而轻声说话,时而埋怨——   “好了没?”   “没有……再、再……”   “我手麻了,我好累……”   “皎皎乖!我明天做饭给你吃,你让我爽一把吧!皎皎,我最爱你了,你别不管我啊……”   ……   次日清晨,明珠在屋前徘徊。   她心中稀奇,因殿下睡懒觉正常,每天雷打不动起得比他们都早的驸马,今早也没有出现。   她探脚尖往屋中看,帘子拉得严实,日头都高高在上了,里面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再等。   时辰一点点过去。   夏国王子赫连平按时按点地来府上报告。   那个西域高手巴图终于摸到了公主府的位置,也前来报道。   夏国王子冷眼看那个凉国高手,开口讽刺了两句,对方抱着刀,忍了两回后,讽刺回来。明珠在院子里等候公主起床的片刻时间,得侍女报告——“明珠姊姊,那两个人吵起来了!”   再一会儿——“那两个人打起来了!”   明珠镇定道:“打吧。打到公主院门前,正好叫公主起身。”   等到日头再升高,仆从们院子都扫完了,两人的打斗声离这边的院子越来越近,屋中李皎才隐约听到声音,睁开眼。她睡眼惺忪,连拉帐的力气都没有:“外面怎么了?这么早在闹什么?”   郁明含笑的声音在头顶道:“没什么,别管他们。大半夜的闹这么厉害,简直有病。”   李皎不疑有他,她渐渐习惯床上多了一个男人,她昨晚又开始习惯这个男人旺盛的精力和乐此不疲的精神。她劳累了一晚,快天亮时才被放过。她跌入枕间就睡得人事不省,她哪里知道,外头此时都到了中午呢?   而她夫君郁明靠坐在床头,兴致勃勃地欣赏妻子的睡容,完全不打算叫她起床——天大的事,也没有让老婆保持精力重要啊。   他开心地想:毕竟他很需要她啊!   作者有话要说:  心情忐忑,我尽力了…… ☆、第82章 1   李皎最近挺忙的。   夏国王子赫连平和西域高手巴图跟商量好了似的,天天来她公主府报道。因夏国和凉国多年的纠葛, 这两人还互相看不顺眼, 常常两三句话后就大打出手。幸好哪怕巴图武功高, 架不住赫连平手下有一群武士效力,两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再说两人的第一目标都是郁明, 某种程度上目的统一,两人之间存在着诡异的默契。   两人都有认知,公主府上的事长公主说了算。他们一个想带走郁明, 一个想拜郁明为师,全都来求李皎。李皎心情复杂,她家郁明活了二十来年了, 恐怕还从来没有这么抢手过。但是再抢手, 也不行。   李皎都这么烦了,郁明本人更加烦。郁明简直受不了,他刚跟老婆关系好两天,就一大团空气天天来碍眼, 还赶都赶不走。郁明一肚子火, 亏得他武功高,眼不见心不烦,干脆躲了出去;出去前,央求他老婆帮他处理掉麻烦。李皎向来热衷解决各种各样的麻烦, 从来不厌烦,夫君的事,更是她的事, 她自是一口答应。   再就是两片雪莲花瓣的事。   晚上在床上,李皎跟郁明温存后商量过了,两片花瓣,他们自己留一片,以供应急;再送往北冥山一片。李皎道:“我嫁你都没有拜过你师父等长辈,他们必然对我几多不满。郁郎你总是要回去北冥的,我们现在送上一份大礼,算作补了我迟到的嫁妆。希望来年我跟你回去的时候,你师父他们不会太为难我。如果他们为难我,你要帮我啊。”   郁明:“回北冥……呃,我帮不了你啊……我自己恐怕都要受罚呢。”   郁明离开门派太久了,基本算是他当年接了平阳王的任务,便再没有回去山门过。一开始是喜欢李皎,想和李皎日日在一起,想等两人修成正果后带妻子回山;后来他为了李皎,破了北冥不干涉朝廷的规矩,为李皎去打仗,惹得师门不喜;再后来弄丢了“望山明”,他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无颜回去山门。   四年前,是郁明最狼狈的时候。他什么都做错了,哪里都没有脸面面对。他既无法交代自己的感情,也无法直面师门的殷切期望;他只能跟雁莳躲在河西大漠,做个缩头乌龟。一开始是少年意气,是不甘心,是觉得丢脸。他心中梗着那口气,这口气梗了四年多,就从来没顺过。郁明身上的压力极大,时间越往后推,压力越大,便越不敢回去。近乡情怯,哪怕他现在接受了自己弄丢刀的事实,想重新打一把刀还给师门,他仍然不敢面对师门。   所以他在长安成了亲,眼看林白回山,他竟是一字不敢提和林白一起走一趟。他的师父、师妹……成为他心中难解的魔障。郁明暂时还是解不开这个心结的。   当李皎决定将一片雪莲花瓣送去北冥时,郁明又心动,又心怯。郎君口上说着“不好吧”,行动上却不加阻止。他伸长脖颈,望眼欲穿,与妻子一同忐忑地等着回复——山门到底原谅不原谅他这个逆徒呢?他还能回去吗?   李皎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了雪莲花,留一瓣在身边,她暂时没想到哪里需要这花瓣,就先让明珠好生收着了。这样日日忙碌下来,时间到了腊月,赫连平愁得快坐不住时,终于等来了夏国的旨意,要他回国。   赫连平大喜!   虽然他最后仍然没有说服李皎把郁明给他,但他托李皎的福,在半年内回国,好得到争取皇位的机会,于他已经是一桩好事!此次来长安,也不知算好算坏。坏的一面,是他既没有跟李皎联姻,也没有推销出去娜迦公主进大魏天子的后宫;好处是,他大概与李皎建立了心照不宣的友谊。   夏国王子出长安时,指明让李皎相送。   过铜驼大街,再开城门。骑士军士风采卓卓,美女佳人趋步而行。日光直直照下,落在车顶华盖上,流苏若飞,光华璀璨。李皎登车,送赫连平送出十里。一路旌旗飞扬,厚礼装了数车,夏国王子与李皎坐在皂轮车上。皂漆轮毂,朱丝绳络,乃大魏王公大臣的坐车规格,大魏天子用皂轮车送夏国王子,昭示大国之风。   赫连平一路与李皎相谈甚欢。   待他下车上马,回头,看到女郎站在车前相送。赫连平骑在马上,马低头扬着蹄子鼻孔喷气,他控着马,一次次回头。赫连平心中有难以言说的感情涌上口喉,他在长安的待遇一直不错,难说没有李皎这位大魏长公主的关照。   而他最开始,是把李皎当普通女子,是瞧不起李皎的。   李皎看赫连平迟迟不走,扬眉问:“王子是舍不得我大魏吗?可以留下来啊。”   赫连平一愣,哈哈笑:“算了!我可不愿留在大魏当质子,便宜别人!”他骑着马走了几步,又扭过头来,学着大魏人的样子,跟李皎拱手,李皎垂首还礼。马上的青年高声道:“长公主殿下,你助我良多,我对你不胜感激!日后你若有需求到我面前,我定会出手助你,还你今日大恩!”   谁会拒绝送上门的好处呢?何况李皎对赫连平充满信心,这位王子心有雄心壮志,想回夏国去夺皇位。她与这么个人建立友情,倒确实给日后提供了很多方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皎不妄自菲薄,但也不敢小瞧旁人。日后情形难说,做人留一线,未必不是好事。   这场十里相送奢华繁盛,展尽大魏的风采,并把李皎这个长公主推到了明面上。   在夏国王子离京后,众朝臣们回忆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心里一动:李皎是不是干涉朝廷之事干涉得太多了点?先前一个杨家,刺杀李皎,李皎干涉廷尉办案还说得过去;后来李皎代陛下登鹿台,有心人就留了心眼;现在,李皎还代表大魏送赫连平出京,且赫连平这个夏国王子居然只认李皎!   自古女子不得干政!   李皎在朝政上一步步陷得深,对众朝臣来说,绝不是好事情!   于是每日廷议上,开始陆陆续续有御史大夫参长公主干政一事。御史大夫在朝上慷慨激愤,斥天子太宠信长公主,才让长公主无法无天。今日干涉,是否明日就要谋国了?李皎这是何等歹毒心思?她至陛下于何种境界呢?   一时间,日日夜夜,满朝廷都是关于李皎的议论。   也是他们当朝的这位天子脾气看起来不错。据说天子前些年还雷厉风行,行事狠辣不留余地;然这两年,天子脾气好了很多,大臣们与他当面叫板,天子也没怎么生过气。大臣们感动十分,自觉陛下修身养性,终于不学前两代天子那般混账作风了,于是他们敢说的话多了,敢抨击的也多了。   不过是仗着李玉脾气好。   然李玉是不得不脾气好。   他的头痛毛病,御医们也诊断不出,只能含糊说让他少情绪波动,少发怒,多养身。也许陛下心情平顺了,不再情绪大波动,他的头痛病就能不治而愈了。李玉现在越来越懒得理会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越来越懒得发火,懒得训斥群臣。他精神不振,日日心思,一个是迁都,一个是他的身体能撑到皇位继承人出生的时候,除了这两件事,其他事都是小事。   大臣们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李玉面上了。   李玉没说什么,没斥没驳,豁然面对群臣高昂激烈的情绪。回过头,他便让黄门们整理好了参李皎干政的奏折,送去了李皎府上,让李皎看着办。李皎纵是知道朝臣们在参她,当她收到堆成一座小山、被马车送过来的奏折时,还是惊了一瞬:“怎么这么多?我素日为人,没这样得罪过人吧?”   黄门躬身赔笑,看看左右无人,才小声告诉公主殿下:“陛下说,朝臣中有人纠集一股势力,故意针对殿下您。他大概知道是谁这么仇视您,但还没弄清楚。等陛下看清楚对方后,才会动手。这段时间,就请殿下少出门,委屈殿下了。”   李皎相信她皇兄的手段,就是觉得她皇兄最近一年懒怠了很多。李皎迟疑:“我兄真的没什么事吗?他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黄门忙道:“殿下想多了!天子天威难测,哪是小人敢揣摩的?也许陛下在计划着什么,小人们自是不敢问了。”   李皎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李玉确实心机比她深得多,比她想得远。他的大局观,非李皎所能比。若说李玉在计划什么,为这个计划而筹备什么,李皎勉强相信吧。然她想,她应该寻机会与兄长谈谈。他实在太反常了!   送走宫中黄门后,李皎让人把小山似的奏折搬回自己屋舍。一白天的时间,她将奏折瘫了一长榻,坐在榻下地褥上拜读臣子对她的口诛笔伐。李皎越看越生气,这些奏折说得太过分,几乎把她说成祸国妖姬了!例如她不嫁贵族子弟,嫁个江湖人,都能被说用心险恶,想把江湖势力划入自己手中,誓与天子平分秋色。   李皎冷笑:我家心甜的明明还有这种本事?我怎么不知道?   她啪地将折子往后一甩。   再翻一本:此女有不臣之心,仗着陛下宠信为非作歹。杨家或知她秘密,才被此女陷害入狱。杨家关东大族,如今人口凋零,天下至冤!陛下三思三思,再三思啊!   李皎胸闷:满嘴胡言!趁机为杨氏求情也罢,凭什么拉扯上她?她若有不臣之心,第一个就杀了这个诡辩的大臣!   李皎将奏折一合,往后砸去。   这一砸,无声无息,没有听到折子落地的声音。李皎扭头,看到那折子飘飘荡荡,砸向绕过屏风的郁明头上。眼看郁明漫不经心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那本折子快速地摔向青年的额头,李皎大惊失色,张口便欲提醒。郁明仍然低着头,都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他随手向上一拖,两指一夹,堪堪拿住了那折子。   李皎羡慕地看他:会武功的人就是厉害。人都没看见是什么东西,本能反应就接住了。   郁明手接过折子后,才看清楚自己接到了什么。他挑下眉,再往跪在榻下的李皎方向看来。郁明平静的脸色微变,惊道:“这什么?你把天子的宣室殿搬到我们家了么?怎么这么多奏折?这让人怎么睡觉?说,你莫非真要谋逆?”   李皎没好气道:“连你也听说了?看来风言风语传得真厉害。”   郁明笑起来,走过来坐在老婆身边。他老婆扭着脸不高兴,郁明也不计较,他随手拿过榻上摆着的一堆小山中的一个折子,随意翻道:“来,夫君我看一看,看他们都说心肝儿你什么了,才让你这么生气!”   李皎被他甜言蜜语地叫“心肝儿”,唇往上扬了下,亲自从榻上翻折子让郁明看。   郁明一开始心不在焉,后来越看脸色越差。   李皎跟他冷笑着告状:“他们以为能告倒我呢!却不知道我皇兄不在意这些,我皇兄还把折子送来给我!等我日后收拾他们!”   郁明啪地一声摔掉手中折子,他的气势,将靠着他的李皎吓了一跳,抬头看郁明脸色阴沉:“他们凭什么这么骂你?不阴不阳,老不羞!我都没这么说过你!我都没有写这么长的文骂你!”   他气得站起来,一脚踹翻木榻。那李皎靠着纹丝不动的长榻,在郁明一脚之威下地摇山动,哐得掀翻,砸起了一片尘土。   李皎目瞪口呆:“……”   她站起来:“其实也不用这么生气啦……”郁明气的程度,弄得她都不好意思生气了。   郁明在地上走两圈,喝了两杯茶水,一肚子火仍然消不下去。他猛地停下步子,扭头面对李皎,扣住李皎的肩,一脸平静:“把名单整理给我。我去他们府上,好好拜访拜访,好好坐一坐。”   李皎:“……你打算怎么拜访?”   郁明淡声:“能杀的给我一份名单;能揍的给我一份;能……”   李皎大惊:“不行!他们都是朝廷命宫!”   郁明无动于衷,漠着脸垂目看李皎一眼:“得罪我,就要做好被我登门坐坐的准备。你就是不给我名单,我自己也能整理到。”   郁明淡漠道:“你就是太好脾气了,才被人欺上门。不过没关系,你现在有夫君了,夫君疼你!”   他转身,往净房的方向扬长而去,准备沐浴更衣了。李皎哭笑不得地追在他后面,但她现在双身子,追两步就追不动了,只能无奈地看着郁明转眼就走入了黑暗中。李皎转头,与身后的明珠默默对视一眼。明珠心情忐忑:“我们郎君,真的要上门去坐坐?不、不会闹出人命吧?”   李皎硬着头皮,镇定道:“不会的。我与夫君一起去坐坐,我会看着夫君的。”   很多事情,郁明心意一决,李皎就只能接受,无法撼动他的意志。李皎做事讲究大是大非,不和人计较小恩小怨。她素来走阳谋,不搞阴谋那一套。但她就是再走阳谋,她也没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习惯。然郁明有这习惯。简单、粗暴、直接……李皎望天,自我催眠:只要有用,简单粗暴的法子,也是好法子啊。   从翌日开始,乌云笼罩在了长安朝廷大臣们的头顶上。长公主夫妻拿着名单,一一坐车去弹劾长公主的朝臣府上做客。长公主在长安这么多年,每家朝臣她基本都叫得出号;然此次,她不掌控话语权。到了大臣府上,长公主往旁边静静一坐,留郁明和朝臣们谈心。   郁明指可催金断玉,掌能劈山横水。他手在朝臣家中的假山上那么一拍,假山上石头哗哗哗往下落;他握着朝臣家中的茶杯,随手一捏,茶杯在手中化成白.粉。大臣们心情起伏不定地迎来这对夫妻,再抖着双腿、面有菜色地送两人出门。   一家又一家、一户又一户,连关门装病都没用!因为驸马他武功盖世,他想进谁家门,除非顶全族之兵来挡,否则别想拦住他。但长公主又默默跟在驸马身后,看起来如小鸟依人般被驸马领路,只要她的身份在那里摆着,哪个朝臣敢拦?   长安贵门们一时间哀鸿遍野。   大臣们抹着眼泪进宫求见陛下,请陛下管管长公主,管管长公主那位天天威胁人的驸马。然他们的天子不管事,不光是不管大臣们的事,他也不管李皎的事。朝臣们如小孩子告家长般来宣室殿哭诉,李玉随口安慰他们:“驸马不会真杀了你们的。驸马是江湖人,为人粗野,行事豪放,你们都是读书人,要多担待担待。”   臣子们大哭:“……陛下!这不是担待的事!老臣家中妻儿夜夜梦魇,都是被驸马吓的!”   “对极!他上次来老臣家中,恰恰老臣老母路过前厅,看到他顷刻间把前厅的博古架碾碎,还扬言要老臣小心!臣家老母直接就晕了过去,现在都还被医工们守着呢!”   “陛下,长公主这是威胁啊!赤.裸.裸的威胁!您再不管她,老臣就要、要……只能辞官回家了!”   一众臣子们哭得如三岁孩童,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还文采斐然,言语生动,若非李玉熟知郁明为人,真要以为郁明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才让这些臣子们如被强了般,饱受摧残。   臣子们威胁要辞官,李玉从奏折后抬眼,撩他们一眼,慢悠悠道:“辞啊。”   朝臣们被陛下冷玉般黑沉的眼神盯着,顿时噎住:“……”   李玉唇角上扬,手叩着案面,满不在乎道:“你们今日辞了官,明日朕就能寻到替代你们的人,信否?爱卿们啊,朕近日待你们太好了,然强臣环绕,朕又焉不是豪帝呢?闹一闹就罢了,莫要给脸不要脸。爱卿们承受得起朕翻脸的后果吗?”   臣子们面面相觑,纷纷站起来,垮着肩拱手告退了。   待他们走后,李玉才冷笑一声。他也不去给李皎传话,他端看李皎打算做到什么程度。他现在对这位妹妹,算是全方位地考察,希望她能合他的心意,助他成就百年大业。   李皎这边,自是有分寸的。威胁了数日,她已察觉火候差不多。再这么下去,就该引起朝臣们的逆反心理了。李皎与郁明求了一番,郁明的火也发泄得差不多了,这两日登门时,朝臣都对李皎毕恭毕敬,再不敢提什么“乱国”之类的话。李皎又在床上服侍了自家夫君一把,郁明爽了后,大手一挥,同意了李皎的意见。   他们再最后去一位御史大夫的家中坐坐,便决定结束这一轮的威胁。   本着最后一家的缘由,郁明上门后,对对方并不甚凶残。御史大夫战战兢兢,一路小心翼翼地与驸马说话。郁明没怎么威胁他,反而与他相谈甚欢,大夫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更加忐忑。到晌午时,大夫不安到极处,郁明夫妻要告退时,他死命拦着,一定要长公主夫妻在家中用膳。   这位大夫坚信食案上的友谊,才足够真挚,足够解决他的难题。   郁明推拖不得,只能应了。   御史大夫现在怕极了郁明,双方过假山过凉亭时,御史大夫都要拉着郁明的手,找足话题与郁明说。御史大夫唯恐郁明一个不冷静,推翻了他家中布景。李皎好笑无比,落了个清静。她也不打扰御史大夫和郁明努力找话题,快步越过两人,走在最前方。   李皎在前面走得快,把郁明抛弃在后,恼得郁明一个劲地瞪他老婆。然夫妻二人无默契,李皎没感受到她夫君的怨念。   郁明强忍不耐,被迫听御史大夫唠叨,前方遇上月洞门,转个弯,李皎已看不见身影。他面上与御史大夫言笑晏晏,心神已经飞去了不知名的地方,翱翔四野。忽然间,骤听到前方一声侍女的尖叫。   伴随着李皎极短的一声压在喉咙里的喘声!   郁明心中一凝,神志登的回归。身边的老臣还没察觉,郁明身子一跃,高高跳起,已如烟雾般消失在御史大夫面前。郁明轻功不错,一个呼吸的时间,便奔过月洞门。满园冬色,侍女环绕,郁明纵步前往,扣住李皎的肩膀将她搂入怀中,急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有谁欺负你?!”   他目中暗沉起,小跑到门口的御史大夫一个哆嗦,跪了下去。   李皎红着腮帮,怔怔然看着前方。郁明发现她身上好像无伤,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他看到两个赤身的男女,作仆从和侍女打扮,两人衣衫不整,被长公主撞见私情后,发着抖跪下磕头。他们只来得及披上外衫,香肩、腰腹等部位,却还流露出来。女子肌肤呈暖色,她发着抖跪下,长发遮住一些,又若有若现地露出另一些。   冷风过墙,日光透过三五团残叶落下,照着那满园采蘩祁祁,郁郁青青。   郁明:“……”   他立刻捂住李皎的眼睛,咬牙切齿,比自己被人撞见还羞怒:“快穿上衣服!”   李皎一动不动,眼眸被夫君盖住,她没吭气。郁明与那御史大夫一通发火,他气李皎居然看到了别的男人的身体!他胸中憋着的那口血,几乎要喷出!李皎对周围声音充耳不闻,她若有所思地回忆着方才所见。   她走在最前面,她撞见得更早,她看得最清楚。   对方男女藏在树后,她走来,一眼瞥到对方忘情享受的模样。女子与男子衣着凌乱,躲于荫下隐蔽处。枯木丛枝,满地苍苔,那又能躲得了几时?当人走过来时,衣裙簌簌曳地,冬色一转,满目柔雪般的姿容睹之甚清晰。那男女二人如藤缠树,拥得无一丝缝隙。本是最不堪的事情,侍女口中浅浅嘤.咛,眼中流泪,粉面渗汗,露出痴迷之色。   侍女已是混乱,冬日暖阳浮在她面上。眸子清如水,□□荡漾池水生漪。最是一方好风光,粗犷旖旎,原始又触人心扉。她指甲沾着黑色泥土,低声说着什么,已听不甚清。   李皎分得清什么是假装、什么是真的快意,她心想:为什么我就没有这种感觉?我就这么难受?难道……我哪里有问题吗?   她定了定神,扯下郁明的手。此时那两人在主公的呵斥下已经穿上了衣物,御史大夫快要气疯,听到李皎清凉的声音:“把她送给我,我便不计较今日的事。”   众人一看,李皎手指的,是那个侍女。   侍女脸色苍白,跌坐在地捂脸哭泣。她心中害怕,不知长公主打算如何收拾自己。   郁明对李皎的做法也不可理解,李皎却不跟他解释。   第二日,送走郁明出门后,李皎便在屋舍中四处翻东西。她记得当日成亲前,明珠拿出宫里送来的“春.宫图”逗她,她心中厌恶自然不要,明珠便收了起来。应该是放在她屋舍中的某处,这种东西必然是放在她屋舍中的。然她不关心那本画集太久,明珠根本没告诉她藏在哪里。李皎跪在地上翻箱倒柜,执着地自己去找,也不敢问明珠那画集在何处。   忙活了一个时辰的时间。   李皎跪在地上,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箱子,在箱中找出了她要的“春.宫图”。她诚挚地捧着图册,露出释然的笑,充满期待地翻开第一页——   身后一声咳嗽。   李皎一僵,回头抬眼,与郁明打个照面。   空气突然安静,一阵凝滞,李皎和郁明的目光,一起落在她手中画本里赤.身纠缠的男女。   郁明面孔红起,明显很尴尬,他眼神飘了一会儿,转过来时,非常诚恳地与李皎说话:“我进屋后看你找东西找得太入神,就没喊你,好奇地想跟着看一看。你这爱好……呃,虽然很独特……不过挺好的,真的。”   青年一本正经道——   “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在夸你!皎啊,再接再厉,为夫看好你!”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下,个人体质不一样。有人破.处疼一下能忍受,有人疼得一年时间都破不了处,破了后很长一段时间还是疼得要命。只有做多了才会渐入佳境。李皎就是这种身体。不是所有人体质都是一样的,然后李皎还性冷淡,她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快感……她是心理问题引起的生理问题,需要男的照顾她的心理。古代自然是不懂这些的,他们小夫妻就只能自己摸索着来,中间也非常好玩……放心啦,我二明会治好她性冷淡的毛病的~ ☆、第83章 1   空气沉滞,怀里捧着的画本也重千钧。李皎面颊发烫, 在郁明意味深长的眼神下, 她坚强地从跪坐的姿势站起来。李皎故作淡定道:“我若说我只是有簪子掉到了床下, 才不小心找到了这些,你信吗?”   郁明往前一步, 执手相握,一脸诚恳:“我相信。”   李皎:“……”   李皎吃力道:“收起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我真的没你那么污秽的思想!”   “我信。”   李皎脸热:“……我其实是看这画画得不错, 拿来研究一下。”   郁明眸中神色真挚无比,似对天发誓、把心剖给她般严肃:“我真的信你。”   他越说得庄重,李皎知道他越不信。她简直抓狂, 简直无奈, 简直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偏偏她本就无话可释。李皎满面纠结,顺意瞪郁明一眼:都怪他悄无声息地回来!   郁明嘴角抽了抽,忍笑忍得分外辛苦。但他此时要大笑出声,李皎就该恼疯了。老婆的面子还是要顾的。无奈郁明忍笑忍到极致, 他已经忍不下去了——郁明当机立断, 将手按在女郎肩上拍了拍,诚挚夸她:“嗯,你慢慢研究画作吧。这些都是非常有研究价值的……我、我当不起你的风度,我就先把屋子留给你了。“   他语重心长:“皎啊, 好好看!”   李皎心无所恋,瞪他一眼后,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她对郁明太熟悉, 她怎么会看不出他都想要笑疯了?果然他鼓励完她后,背身往屋外去,走得极快。等他人过了屏风,李皎听到了闷笑声;等门推开,门外的狂笑拍墙声,李皎除非聋了才会听不到。   她又羞又恼,抱着她的春.宫图站在床边,扶把额头,她跌入床榻中。女郎埋入被褥,压着她的画本,脸连着脖颈,已经红透。伴着外面的狂笑,她只觉此生都没有这么尴尬过。   还有更尴尬的等着她——窗被从外推开,青年身影在窗口一闪,敲了敲墙:“李皎!”   李皎被郁明的声音骇一跳,抱着她的春宫图从俯趴的姿势跳坐在床头,扭过头,顺着声音往窗口看去。她那个笑话她的夫君人已经到了窗边,与她笑盈盈道:“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心肝儿,你把你的春.宫图,分我一半呗。为夫也研究研究。”   李皎跳起:“滚!”   郁明正儿八经道:“你恼什么?我是认真的,为夫这样,性.福的不还是你?你……艹!”   李皎动作灵敏,一个孕妇,她飞快跳下床扑向窗口。郁明提防着她往后退,李皎扑在窗上,扇窗从里哐地关上,尘土扑了郁明一脸。外面的青年被呛得一阵咳嗽,骂了她一通,李皎听到没音儿了,忽然想起来,跑向门;她站到门边一刻,感觉到门被从外推,李皎当机立断闩上了门。   郁明不可置信,在外砸门:“你居然把我关在外面?你让我的面子往那里放?你混账!开门!”   李皎堵着门:“你有什么事儿?”   郁明没好气:“你以为老子闲得慌,是要进去收拾你?老子刚才进屋时是要找东西,被你一打岔给忘了,开门!”   李皎提防他:“你找什么?你告诉我我帮你拿!”   郁明咳一声:“我最珍爱的私房钱。”   李皎大惊:“你还藏着私房钱?还在我睡觉的屋舍?我怎么不知道?我屋子里到底被藏了多少东西?”   郁明笑道:“快开门,别等我从檐瓦上跳下去啊。我是真的要找东西。”   李皎试探他良久,既觉得郁明听上去没那么生气,又觉得反正她也挡不住他,她颤巍巍地开了门,一只男人的手就从门缝中伸进来,挡住了门。李皎往后退,郁明手扶着门,坚定地进了屋。他低头看她一眼,李皎如临大敌地挺着身,面无表情。青年嗤笑一声,往里屋走去。   李皎迟疑一下,跟上去:她是没太多好奇心,但是她日夜睡觉的屋子里藏着郁明的私房钱,她真的想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背着她藏的。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地进里屋,李皎盯着郁明的背影,到此一切都正常。李皎走过了门槛,眼睛看到了床与床角凌乱的一口大箱子。她再次看到她方才扔在床上的春.宫图,虚虚地移开目光。下一瞬,她突然凌空而起,被人抱了起来。   李皎:“郁明!”   通!咚!   她被扔到了柔软的床褥间,头晕眼花时,青年压了上来。他手指一弹,床帐被放下。床中视线昏暗,李皎被又掐又揉,被迫接受青年狂放的亲吮。被亲得满脸口水,李皎躲避他的亲吻,干干道:“你不是找你的私房钱么?现在这是做什么?”   郁明已经开始着手扯她的腰带了,他随手翻过扔在旁边的春。宫图,边翻边笑,还有空回答李皎:“我哪有私房钱?我的珍宝就是你啊。”   “皎皎,来!”   “你光看有什么用,不得找我练习吗?”   李皎面涨红:“等等等一等!我还没……唔!”   夫妻二人行了一番好事,半时辰后郁明开门出去。他神清气爽,主动帮提水给李皎擦身子。李皎一身疲惫,趴在床上,根本起不开身。她躲在床帐中,郁明在外面喊了她几声,她也沉着脸没理。再过一会儿,郁明上来床,身子带着皂香,显是沐浴过。他长腿压着床板,腰杆清瘦如竹身。青年将她扶起来,眼中含笑:“我要进宫一趟,你有话让我带么?”   李皎脸一亮,坐起来握住郁明的手,真诚提建议:“我没话让你带,但是你出门多转转,多玩玩啊。外面有大好花花世界等着你看,我的诸位叔叔伯伯你闲来无事也可以拜访拜访,联络感情还是很重要的;陪我祖母多说说话,陪我皇兄多坐坐……你实在没事干了,还可以去校场寻人打打架什么的。别急着回来,别急着回来找我。”   郁明:“……听起来你不高兴我在家里待着?”   李皎当然不希望他在家常待,他的体力,他的欲.望,她真的很惶恐。李皎面上夸他:“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夫君你威武不凡,世间罕有,不应该只有我一人知道。君之风采,该被天下尽知啊。”   郁明疑惑瞥她:“你真觉得我威武不凡?”   李皎认真点头。   郁明眼里噙笑:“是在哪里威武不凡呢?你夸我在床上威武不凡,对不对?”   李皎:“……”   她难以置信:“你在跟我开黄腔吗?”   郁明一声笑,在她耳后调.戏般地亲她一口,起身,扬着唇退出屋子,真如她希望的那般出府晃悠了。   女郎心脏砰砰跳,人走后,她无力地瘫在床上,心中忧虑:他尚没有真正碰她,就精力这般旺盛。若是他真的……她有几条命够偿呢?   李皎压力巨大。   然她也有细微的喜悦甜蜜感。被郁明笑话了一番,李皎自暴自弃,也不藏着掖着了。反正郁明已经猜出她的心思,她开始正大光明地把从御史大夫家中要来的侍女弄到身边。这位侍女一天之内换了主子,住在公主府中,满心惶恐。她被提到长公主前面,跪在地上,满面苍白,削肩颤抖,脑中想着殿下该如何罚她才能解恨。   屋中只有李皎。   李皎慢慢喝着水,俯眼看侍女。在侍女自己把自己吓死前,听到长公主清冷却好奇的声音:“被男人上时,你什么感受?”   侍女:“……”   李皎:“不难受么?”   侍女呆若木鸡,难以压抑自己心中的震惊,抬头看长公主:“……”   李皎淡定地放下茶盏,轻飘飘瞥她一眼:“我只是找你来问问话,你答得好,就在府上好好做事,我不会找你麻烦;你若是不好好答,我就把你退还给你原先主公。”   侍女脸色大变,她若回到御史大夫府上,因她冒犯长公主之事,御史大夫必将她杖毙!她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就是讨好李皎!心中瞬间想通,虽然觉得李皎的问话很羞窘很大胆,侍女仍硬着头皮回答:“不、不、不难受啊,很舒服的。”   李皎坐直身子:“怎么可能舒服?那处……应该疼吧?”   “有、有水,不会疼啊。”   “没有吧……就是有,那也很少很干啊……”   长公主与侍女二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半天。两人的认知完全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狂奔,都红着脸,对对方的认知茫然不解。幸而侍女伺候人伺候惯了,看长公主这样,大约是问她与驸马之间的情.事了。这种问题本该请教教养嬷嬷,然李皎把教养嬷嬷送回了宫,眼下真无人可用。侍女干干道:“殿下、殿下这里有图吗?婢子跟殿下解释,需要用到,就是那种……”   李皎福至心灵,立即道:“有的,稍等。”   天地间下了细密小雪,郁明站在屋外靠着窗,一室明火将他英朗的面孔微微软化,衬得几多柔情。他抱着手臂,颀长身形在地上灯笼照映下被拉长。他看着院中的飞雪,听着屋中的妻子跟侍女讨论床.事。他唇角慢慢扬起笑,站直了身子。   他这时要是推门进,李皎又得尴尬。   算了。   郁明沿着长廊,往院外去。黑夜飞雪,漫漫如春絮。公主府中侍从们各司其职,青年走出了公主府。他站在门外石狮前,思忖着进宫一趟。耳边听到窸窣的声音,郁明扭头,讶然看到从石狮后,有个什么东西抖了抖一身雪粒,露出了面容。   傻大个恭敬道:“师父!”   郁明青筋大跳:“巴图?你怎么在这?我不是你师父!”   巴图硬邦邦地改了口:“未来师父!公主府不让我进去,我只能站这里等未来师父出来了。”   郁明:“……”   他手盖着额头,心累无比,想再次劝说对方不要这样一根筋。他要开口时,看到巴图变戏法一样掏出一本书,一只毛笔。郁明目瞪口呆,巴图挤着一脸横肉笑得狰狞吓人:“未来师父,我大魏话还学得不好,好几次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想到了法子,把未来师父你的话记下来,等回去再研究!未来师父你放心,我和你之间绝对没有障碍的。”   郁明眸子扬起,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那个比他个头还要高的人。他个子已是高,巴图更是身长九尺,虎体熊腰。这么个人物站郁明面前,郁明很有压力。巴图比他年龄大,还是凉国人,然巴图却要拜他为师……郁明不太想给自己找麻烦。   两人站雪地中良久不动,雪浩浩然落在两人身上。巴图定定不动,看郁明目色变暗,望了他很久。   一会儿,郁明道:“我有师门规定,我不能收你为徒。但你实在坚持,我可以指导你的刀术。只是对任何人,你都不能称是我的徒弟。你比我年长,我叫你一声兄长,希望你理解我的难处。”   巴图有些失落地叹口气,大魏人的规矩就是多。他都说自己可以不算凉国人,郁明也不置可否。不过郁明终于松口答应指导他的武功,巴图面上露出憨厚的笑,连连点头。他心想持之以恒,自己迟早打动这个小师父。   郁明问:“马上过年了,你不回凉国吗?”   巴图忙道:“我跟着师……不,小兄弟,嘿嘿,小兄弟你,自然是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我以后都不会回凉国了。”   雪粉洋洋洒洒,落在两人肩上。一沉若高山,一水自澹澹,神采风流。   郁明笑起来,低头沉吟:“这样,你替我去秦淮办件事。你在过年前赶回来办好,我就指导你武功。你若办不好,就不要再来找我,为难我了。”   巴图立刻高兴地应了,他转身要走时,想到长公主,又担忧地回头看郁明:“师……啊小兄弟教我武功的话,公主会不高兴吧?公主责备您怎么办?公主脾气都是很大的。”   郁明无所谓地一笑:“她?她不管我的事。”   巴图在雪夜中离开,连续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来公主府上纠缠,让明珠松口气。明珠每日拦着这个蛮子,绞尽脑汁想理由拒绝对方,她早就累坏了。而近年关,正是最忙的一段时间,要备置年货,要与贵门们往来,明珠哪有时间应付一个江湖人?   进了腊月后,李皎的显怀,终于慢慢能从身形上看出来。她的肚皮开始大了,行动开始不便,因为天寒,李皎又懒怠,干脆再也不出门了;倒是郁明常常出去,偶尔会帮李皎跟宫中传话。宫中人不方便出来,天子李玉在听说妹妹显怀后,直接建议李皎住进未央宫去养身子;连太皇太后都关心了一番,问起李皎怎么样。郁明一一代答,说李皎不愿去宫中住。   李皎自然是不愿的。她去宫里住的话,郁明跟着她受拘束,不跟她他担心,左右为难,她也懒得折腾。   元日前两天,天子封了印,百官跟随,官寺纷纷闭门谢客。一年到头,百官们尚有五日一休沐的假期,天子却无一日可休憩。只有每年大岁时一月,朝廷封印,天子才能得到歇息时间。   李玉闲了下来,但他依然每天待在宣室殿中,也不出来散散心,整日不知道做些什么。洛女现今时与晋王偷.情,慢慢把心思从李玉身上移开,李玉做什么,她已经没以前那么关心;太皇太后倒是问过,但李玉的性子就是那么寡,没有任何兴趣,也无不良嗜好,她说了两句,便也不提了;李皎知道兄长勤政,托郁明劝了几句,似乎效果也不大。   他们不知道难得的歇一个月,李玉在宫殿中养病。   除夕之夜,宫中有宴庆贺新年,歌舞升平。后宫诸人、前朝大臣们皆来参宴,与民同庆。但今年的宫宴,却没有往日热闹。李皎夫妻早早告了罪,说下雪路滑,李皎身体不便,不进宫来了;李皎夫妻不来没什么,但李玉也没露面。   天子没有给出理由,他闭门谢客,御史大夫前些日子刚被李皎找过,这时候即便认为陛下行为不妥,也不敢好了伤疤忘了疼。御史大夫缩着头不肯找天子,其他大臣们更不会去问天子为什么不出席宫宴了。   众人被欢喜气氛包围,宣室殿一殿清冷,李玉屈膝卧于榻上,玄色长袍撩地,他手挡着眼。下方跪坐一众医工,在为陛下诊脉后,聚在一起研究脉案。天上有烟火绚丽,照亮半边天。   李玉放下袖子,睁开了眼。他透过窗,看到天外一片朦胧的颜色,杂在一起,光线柔和,倒甚好看。   然烟火之清晰,并非他眼中所观。   李玉的目力时而微弱,看不清字,已经影响到了日常朝政;月前身体状态反复,一介天子,目力变弱,比他即将病逝,更让李玉无法接受。医工们被召进宣室殿中想法子,讨论之后,认为天子是脑颅中有物压着,那物渐大,影响到了视力也难说不是。   医工们抖声:“若、若要诊看清楚,就、就得开颅……”   李玉淡声:“从未听过人开颅还能活命的。”   医工们不敢多言,他们已经是全天下医术最高的一批人,他们日夜讨论陛下的病情,却不敢下手去治。开颅术,他们没有把握。但他们为陛下诊脉这么久,所有人都得出陛下的病根在大脑的结论。这是病,又不是毒,不是伤;那是人脑,非人手,非人足。其他能舍也不影响陛下的日常,若大脑出了事,陛下焉能活命?   医工们抖声:“可是陛下如果不治的话,眼睛真的……的话,这只是病情加重的第一步啊……”   李玉淡声:“不会到那一步的。自古从无眼瞎的天子。”   殿中御医们低着头,不解陛下的意思,也不知该如何答话。   李玉良久不吭气。   中常侍等候在一边,开始请医工们出殿。医工们出去后,中常侍红着眼放下了帷帐。殿中青鼎中燃着香,丝丝缕缕,飘荡在空气中。李玉侧身,眼眸无神地看着空荡荡的大殿。隔着很远的距离,他仍能听到人们的喜庆欢声。   而他病魔缠身。   先是眼睛……再是耳朵、口鼻……他的病,会一点点摧残他。   开了颅,御医们无法保证他能活下来;不开颅,他也是一个五感尽失的必死结局。   李玉自言自语道:“不会到那一步的……大魏绝不会有眼睛看不见的天子……朕绝不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给人同情……在那一天到来前,朕会解决这一切,结束这一切。”   他神志恍惚,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这会儿,他又能看清楚了。他走向里殿,打算去休憩;他绕过一墙时,衣袍腰间的玉钩带子被扯住。李玉狠狠一拽,墙门转动,被拉了开来。   李玉怔然望着那幽黑暗室。   风从廊过,从窗入,吹动他的袍袖,也吹向暗室。哗啦啦,暗室中有书目翻动落地的声音。李玉没有进去,他已经把这暗室关了很久,自己很久没进去了。李玉转身打算关门离开,一张画卷从里往他面上扑盖来。   画卷极大,极重,被风吹皱,埋入李玉怀里,将李玉撞得往后跌了两步。   他握着画卷,低头,看到女郎的飒然笑容。   画中的她还是少年打扮,坐在山丘上的草地上,长发用红丝带高束,她屈指到唇边——   记忆仿佛回到那时候,少年雁莳重重拍着李玉的肩,在李玉僵硬的脸色下,硬是把他拽入怀中作好哥们儿样。雁莳拍胸夸夸而谈:“哎你这平阳王当得太窝囊了!谁的话都要听,我替你累死了。但谁让你是我好哥们儿呢,你有事,我肯定罩着你!”   “我平阳小霸王的威风,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   “你就是太害羞了,什么都不跟我说!但没关系,我人大度!你有麻烦,有需要,都跟我说啊!雁十没别的好,就是讲义气!好哥们儿,我会一直挺你的!”   少年时的李玉全身被她拍得发僵,她的大力气让他近乎吐血。他从没见过这种女孩儿,一点没有少女的娇羞,全然是他一人在纠结。他才和这个少女认识多久啊,雁莳就敢跟他承诺。李玉心中嗤笑:你能承我什么?帮我对付我父亲,还是帮我登帝位?   你知道什么呢?!   少年李玉道:“我有困难时,你会挺我,待在我身边?”   少年雁莳:“当然!”   少年时的记忆淡去,李玉握着画卷,站在清冷无人的殿中。殿中光微弱,殿外再有烟火爆开,众人欢笑。李玉僵立,手指用力,发白。他的脸色惨淡,他忽然觉得溺水般喘不过气,他又忽然有疯狂的不管不顾的念头。为什么他一点都得不到?   为什么旁人都很开心,只有他从来不开心?   为什么他都快死了,还在一个人自我麻痹?   李玉高声:“来人!”   中常侍候在外,当即进殿:“陛下有何吩咐?”   李玉沉声:“下旨,让镇西将军回京!”   镇西将军,便是现在待在河西大漠的雁莳。   中常侍猛地抬头,看向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雁哥哥浪的飞起,都快把李玉忘了,李玉还在小媳妇似的期期艾艾~~ ☆、第84章 1   和郁明在一起的时候,时日总是过得飞快。明明也没怎样, 就到了除夕。   李皎今年没有进宫参加宫宴, 元日这段时间她都没有进宫的打算。她想在自家与郁明好好待一段时间, 就他们两个,谁也不来打扰。   除夕当晚, 公主府上悬灯贴彩,鞭炮声响。从晚膳时辰开始,李皎坐于大厅, 明珠立在身边伺候。每上来一仆从,她便递给对方一封红。公主府许多下等仆从,也就除夕时能见到长公主的面。长公主亲递红包, 他们喜不自胜, 热泪盈眶地千恩万谢。   李皎在大厅封了不过一个时辰,便觉腰肢酸楚,有些坐不住了。她看明珠一眼,明珠即刻领悟她的意思, 迎上前, 替了李皎继续给仆从们散红封。李皎起身,在明珠身后站一会儿,问:“郁郎呢?”   明珠一心二用道:“跟扈从们去放鞭炮了吧?他们好像还要放烟花,我没太问。”   李皎点头, 走出了厅子,沿路返回自己院落。原本有侍女跟随伺候,碍于今晚特殊, 李皎也赶她们去玩儿,不必侍奉自己。如此,踩着一地红色碎屑,绕亭过池,她一人行在公主府上。今夜长空夜明,星河璀璨,横贯天穹。   天色黑而清透,如漆色瓷器般。鞭炮声震耳欲聋,空气中流窜着炮竹的气味,时而听到爆炸声,仰起头,能看到冷不丁放上天的烟火。能买得起烟火的人,大都是名门贵族,李皎的公主府也住在这片坊中。比起长安的其他坊,这片地方显得更热闹些。   李皎进屋前,抬头看烟火。烟火照亮她幽黑的眼睛,她回过神迈步时,面前陡然出现一个人的胸脯挡住了她的路。李皎撞上去,心狂跳一下,捂着鼻子往后退,看到青年明朗面容,不觉嗔一声:“吓我一跳。”   郁明道:“正找你呢,大家在玩游戏,就你一个人不知摸去了哪里,跟我来吧!”   李皎:“我不……”   她话没说下去,郁明已经抓着她的手,强买强卖地牵走了她。郁明把李皎带去后院一处地儿,府上众仆从们正围火而坐,径自笑谈。李皎这一眼看去,发现明珠等女也言笑晏晏地给众人端盘送菜。听到郁明的声音,众人扭头,看到了长公主殿下。   众人惊愕:“……”   李皎比他们还惊愕:“……”   她的公主府上除夕这么热闹,这么多人在一起玩儿,她居然不知道?   众人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与李皎沉默对视。李皎过了这么多年除夕,每年都进宫参加宫宴,她真不知道她府上的活动。郁明浑然未觉双方的尴尬,手搭在李皎肩上,把李皎往前推,笑眯眯:“让一让,让一让!皎皎坐我身边,今晚大家当她是我老婆,别把她当主公看。放开些。”   郁明脚踢开一个扈从,为李皎腾出一块地方。众人不知所措,李皎望他们一眼,长舒一口气,坐在了郁明身边。   明珠松口气,借给公主布餐时解释:“非我等瞒着殿下,是殿下喜静不喜闹,我等也不好打扰殿下。”   李皎扭过头,看到她旁边坐着的郁明大咧咧地与几个扈从划拳、喝酒。扈从一开始因李皎拘谨,被郁明灌了两杯酒后热气上脸,挽起袖子开始疯狂。郁明自是不服输,一拍桌案,喝道:“谁怕谁?来啊!”   李皎目中带笑,跟明珠小声说话:“我是好静,但我偏偏嫁了个闲不住的夫君。他爱玩爱闹,我只能嫁鸡随鸡了。”   李皎跪过去,拍拍前方扈从的肩。扈从正与郁明划拳,李皎拍了他肩半天,他气得耸肩,怒道:“谁啊有病?没看到老子……呃,殿下!”   李皎没生气:“让一下吧,我与郁郎玩一把。”   众人目瞪口呆:“……殿下您还会划拳?”   李皎淡然道:“会啊。我母亲出身不好,她会的东西没几样,我小时候为了讨她欢喜,故意跟她玩过。”她看对面抱胸的郁明,挑眉:“夫君,你未必能赢我。”   此话一说,众人略静,面色都有些异常。长公主的伤心往事啊,她那个软弱的一辈子困在自己挖给自己的囹圄中的母亲啊……   郁明正低头呢,闻言抬头,紧盯李皎:“你说这个干什么?博我同情,让我故意输给你吗?告诉你,就算你小时候过得多不好,今晚该输还得输。”   众人:……驸马您一点都没领悟到我们殿下的伤怀追忆么?   李皎:“……我就是喜欢夫君你这么有原则,铁石心肠。”   她爽快道:“来!”   郁明哂笑,他也喝酒喝多了,李皎挑衅,他当即打算给她点颜色看看。郁明挽袖子,给双方倒酒。明珠在一边看得眼眸微瞠,张口欲提醒,被李皎暗示地瞥一眼,只好闭嘴。郁明给两人分杯子,兴致勃勃:他还真不信李皎能玩过他!   公主府分成了两派系,一方站在郁明身后给驸马鼓劲;一方站李皎身后,给公主力量支持。驸马与殿下划拳,就和酒肆中玩耍的普通人一样。众人对李皎的敬重仰望心,在今晚这一刻,在看到郁明挑衅李皎的时候,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对夫妻,如世间所有夫妻一般,又有自己有趣的地方——   郁明:“艹你什么狗屎运?再来!”   李皎:“再来十回你也是输。我可是歌女的女儿啊。”   郁明:“了不起么?值得骄傲么?”   李皎莞尔:“能赢你就挺骄傲的。”   郁明重重一拍案,那架势是要上去跟她干架。众人连忙拦他:“驸马冷静!”“郁郎冷静!”“玩一玩嘛不要动真火。”   李皎不理会众人的劝架,看着郁明,还火上浇油道:“玩不起就要用武力解决问题?夫君,你也就这样了。”   她这一说,郁明便冷静下来。他盘腿而坐,与李皎对望。时有火焰在天上绽放,公主府上的这对夫妻,看对方如看敌人般。郁明说:“我还不信你样样会玩了。这样,酒令、投壶、掷骰、射复,咱俩一一来,看谁会输。”   李皎:“单输赢没意思,添点彩头吧。你赢的多,今晚我听你的;我赢的多,你听我的。”   众人跟着他二人纷纷下注。虽朝廷明令禁赌,但今晚不一样,长公主不会跟他们计较今晚的赌注的。分下来,郁明真是气恼,他万万没想到,李皎那边的押注居然比他多一倍!他一个郎君,大家对他的信心,居然没有对李皎的信心多。   郁明脸沉下,锋寒目光盯着他们。   众人安慰他:“我们本来信你的。但是你看你刚才输那么惨,似乎我们殿下更厉害些,不如你就弃权吧?”   郁明大恼:“老子才不弃权!她李皎未必样样比我强!”   李皎轻笑,她在宫廷长大,她母亲出身那样。她跟她母亲学会了那么多玩的,她又用这些去讨好宫中的掌权人。她为了自己能在宫廷中过得好些,日日想着如何讨好长辈。这些玩意,说起是玩,于她更是必要的生存技能。她费尽心思,日日冥思苦想,郁明这样的,哪能玩过她?   大家都不知道李皎这么会玩。   因为当她被封为公主后,她旧日的这些讨好长辈的手段,便被她自己弃了。她那时已经是公主,已经贵无可贵,只要她兄长不出事,她的位份都不会受影响。幼年时的手段让李皎深恶痛绝,她实则最厌看别人脸色,揣测别人喜不喜欢她,如何能让别人更喜爱她一分。那样的日子,她再不想过了。   所以她不让任何人知道她非常的擅长这些。   然而那些都过去了。   在郁明到来她身边后,刻意封存的过往记忆都不再那么重要了。李皎会时不时带出来旧年的故事,跟郁明说她小时候的事情。今夜明河千里,众人起哄,女郎托着腮帮,手拄膝盖看郁明在对面为难得满头大汗、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她心中是说不出的快活。   真是喜欢他!   他一眉一眼、一笑一动都神采飞扬,让她沉迷。   她希望以后的每年,都可以和他一起过!如果能一直跟郁明这样过下去,她觉得自己此生再无憾事了。   夜渐深,鞭炮声越来越响,烟火照亮天一边,众人的说话声被掩在火海中,听不甚清。众人喝酒喝得东倒西歪,哈哈大笑,指着郁明。郁明最是惨,他没有创造出奇迹来,所有易趣类游戏他都输得惨烈,只有投壶这种跟武力沾点边的游戏他能跟李皎打个平手。   郁明难以置信:“你没学过武?你真的没有吧!你眼力怎么可能这么好,你怎么可能瞄的准?你是不是作弊了?”   李皎嗤笑:“你就喝酒认罚吧。”   两人玩这么久,府上人都不耐烦地打哈欠。明珠一开始担心李皎不能饮酒,万一输了怎么办;然她冷眼盯了一个时辰,觉得郁明不可能赢,就放心地走开,与其他人玩了。这对夫妻的对峙太没有意外,太没有惊喜。李皎吊打郁明不费吹灰之力,只有郁明还坚持认为他有一搏之机。   再输了好几把,双方玩到了骰子。这种听声辩位,让郁明精神一振,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但是李皎看他一眼:“用内功属作弊行为。赌坊都有这样的规定。夫君你威武一世,肯定不屑于作弊赢小女子吧?”   郁明镇定道:“怎么能算作弊?我的武功就不是我辛苦练来的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是我本身的能力,我……”他还待狡辩一番,李皎静静等着他、准备驳斥他,一个扈从走到郁明身边,贴耳跟郁明说了一句话。郁明扬眉,看着对面的媳妇沉吟半刻,忽然变脸,笑嘻嘻地抹了案几:“好了好了,我认输。”   他痛快地喝了酒,让李皎惊讶。   郁明往前倾身,在李皎眼前打个响指。李皎美目一跳,看郁明站起来:“给你准备一点礼物,跟我来。”   众人还在玩耍,喝酒划拳玩得不亦乐乎,李皎便没理他们,起身跟上郁明的步子。郁明往他们的住处走去,李皎心中不解,直到在院门口,看到一个西域男子,就是那个巴图。巴图背着一口袋扛在肩上,不知被谁放进了公主府,见到郁明,露出笑,笑得很狰狞。   李皎脸冷了下:谁让一个凉国人来她的地盘?   郁明接过口袋,与对方相视一笑,那个巴图看着李皎点点头致意,跃上高墙,人很快消失了。郁明扭头,看李皎脸色不好,随口解释道:“我托他去秦淮做点事,他现在一回来就找我了。大过年的,人家这么辛劳,你还摆脸色,不合适吧?”   李皎跟郁明进屋,道:“他是凉国人,谁知他是不是细作,你就这么把他领到我府上……”   郁明:“我心中有数。”   李皎蹙眉,待再要跟郁明辩解,她看郁明将巴图送来的大口袋一倒,霹雳哐当,一众杂物涌出口袋,砸在地上。屋舍中,满地琳琅满目,金光璀璨,看得李皎张口结舌。   郁明问:“认识吗?”   李皎摇头。   郁明道:“那这个你肯定认识了。”   他又出去,不一会儿背了一包袱进来。先前巴图带来的口袋他直接砸到地上,他自己背来的,他则小心翼翼,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摆在榻上给李皎看。那些东西熟悉又陌生,一把梳子啊,一封信啊,一盒胭脂啊……李皎心中突突跳,走上前。   郁明在摆弄榻上的东西,回头笑道:“眼熟吧?皎皎。”   李皎没说话。   “这是你周岁时咬过的木匣,这是你刚会写字时写的第一个字,这是你爬过的绢布,这是你做的画……你十岁时得到的先生批语……你十五岁时看过的书……还有今年,”他看着最后一件碧绿的笛子,赧然一笑,“你亲手做的笛子。”   郁明侃侃而谈:“每年一件!总共二十年。你数数对不对?”   李皎跪于他身边,与他一起看榻上的物件。她伸手抚摸,又低头去看地上扔着的巴图带来的那些东西。她嗓子眼如堵着棉花般,说话声含糊:“那、那地上那些呢?我不认识的。”   郁明揉一揉她的发,与她一起坐在地上:“那是你母亲的遗物。”   李皎:“……!”   郁明被她直愣愣的目光看得几分不自在,偏了偏头:“你母亲不是秦淮歌女么?我认识你这么久,就没听你提过你母亲。倒是风言风语传得很多,很不像话。我自来没有母亲,只有一个师父,我不知道你想不想念你母亲,想不想知道她过去的事。我就托巴图下秦淮,寻访她的旧事,并把她的一些旧物带回来给你。”   郁明咳嗽一声:“这个你就随意了。你要是喜欢,就留下睹物思人;若是不喜欢,可以让人收拾了别碍眼。毕竟我也不太清楚你们家那笔糊涂账。但是,我准备的这些礼物!你从一周岁长到现在,每年一件纪念物,总不会错吧?”   李皎双目湿润,仰头看他。   千言万语,张口难言。她心有海浪呼啸,有狂风扑袭。拍江穿岸,万古情怀如诗如梦。窗口星辰烂如银河,天上烟火嫣然多姿,万古情怀如诗,却都不及眼前男郎的一成好。   郁明微慌:“你怎么哭了?”他略带尴尬,“你果然还是不喜欢你母亲的遗物,那我去处理……嗳!”他被女郎扑入怀,被女郎抱住了脖颈。女子潮热灼烫的眼泪贴着他的脖颈,让他颈间大动脉震动。他不知所措时,李皎抬头,对他嫣然一笑。   郁明肩膀一颤,难得见到李皎放开的笑容。她此前的笑有多浅,此时泪眼湿漉,眸子清润,笑得便有多灿烂。   星火啪嗒,如水般溅开。   那一瞬间,他被李皎的笑容迷得七荤八素,心跳咚咚。   李皎仰脸看他:“你对我真好,还送礼物给我,我非常喜欢。但我只给你做了双鞋,比起你的礼物,我的太廉价了。”   然郁明十分惊喜:“你竟然给我做鞋了?在哪里?拿来我试穿下!”   李皎成婚时都没送他什么礼物,郁明猜测他老婆估计不擅长女红,她那时又因孕吐而精神萎顿,郁明便没有提过这事。他猜得到李皎会送他礼物,不可能他送李皎,李皎想不起来送他啊;李皎对他没那么坏啊!他就是没想到李皎都这样了,还劳心劳力给他做鞋,他都不知道。   郁明当即心疼:“你没扎破手吧?你们这些贵族女子都不擅长女红我知道的……”   他又很高兴:“你的礼物已经够好啦,拿出来我试试!”   李皎弯眸,靠在夫君脖颈上蹭他,她难得的小女儿姿态,让郁明受用无比:“鞋子明早再说。我只是觉得我的礼物不如你给我的好,所以我决定再多送你一件礼物。”   郁明假意推辞道:“不用了啦,咱们老夫老妻谁跟谁呢。我也没那么虚荣啦……”   李皎坐直,看眼两人面前榻上摆着的一堆物件中没有易碎品,她随手一推,将所有物件推下了榻。她推郁明的腰,让郁明坐去榻上。郁明不明所以地起身,照李皎的意思坐在榻上。他大刀阔马地坐,李皎还跪坐在地上。常年来,郁明第一次坐高位,而李皎跪他身前,郁明不太自在。   他心中更惶恐:这不太好吧?一想到他老婆跪他面前,他就心神不宁。   李皎跪坐着,低头给郁明脱靴。   郁明浮想翩翩,更是诚惶诚恐:“你该不会想伺候我试穿你的鞋子吧?这、这我自己来就好……你别这样了,你跪我面前我挺害怕的……”   李皎不理会他,开始解他的腰带。   郁明:“……”   他上身往后退,呈一个防备的姿势。他手撑着榻木,看窗子被映得光华如流火。他拼命找借口,干干道:“除夕之夜是要守岁的,咱们去守岁吧。你真要换鞋,明早再说吧皎皎。”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按在榻上的双手微屈,用力太狠,手指发白。他脸僵硬,眸子幽暗,低下眼,看向身前跪坐的女郎。   李皎解开了他的腰带,隔着一层布,上身前倾,亲上他那物。   片刻时间,她柔软唇瓣相碰,郁明脸颊烧红,某处血液奔流如万古江涛,反应在呼吸间变得激烈。李皎低头隔着布亲吻,眼看他的变化,听到他加重的呼吸。她从下方抬眼,白净面容对着他亮而黑的眼睛。她停下来,揶揄道:“还要守岁么,夫君?”   郁明:“……待会儿再守。”   他扣住李皎的肩,力气极大,抓得她肩膀微痛。他俯下身一叠声问她:“你愿意为我这么做?你心甘情愿?你知道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了吧?你真的要服侍伺候我?你不会反悔?”   李皎:“开玩笑的,我反悔了。”   她肩膀抬起便要走,郁明大急,哪容得她这般挑、逗他,却半途而废?他狠下心来,唯恐她真的走了,不理会李皎的意愿,强硬地扣住她的肩,将她的脸往那处压去。   火腾腾燃烧。   李皎的脸也滚烫无比。   她抬眼看他急切难耐的模样,深吸口气。郁明哀求地看着她,唇微颤,手压着她的肩推她。在双方的配合下,青年迫不及待地褪下衣物,女郎跪在他面前,慢慢挨过去……   一时间,火烧四野,燎燎不灭。   炮竹烟火声盖住了屋中男子压在喉咙里的喘声。旖旎似春,青年挺着腰,僵着身。他满面汗渍,眼中漆黑卷起骇浪,底有狂烈痴迷之色,成火焰急跳。他喜爱她无比,一个劲地催她,按她。她有些喜欢,又有些难受,被他催得一颗心上上下下,鼻尖渗了细汗。   轻言细语消散在风中——   “我不行了,好恶心。”   “皎皎,求你了!宝贝儿,你让我爽一把,夫君会疼你的……”   星海一夜长明,午夜声熄,万物消停。灯火长亮一夜,屋中帷帐飞扬,男女身形在灯影中若隐若现。整整十来天的时间,郁明神清气爽,对李皎好到了极处。公主府上人猜是驸马照顾殿下身体不便,李皎却知道郁明看她这么顺眼的真正理由。   她心想:男人啊!   天下男人面对所爱之人,大都有自私疯狂一面。李皎的夫君如是,李皎的兄长李玉恐怕也不枉多让。李玉于除夕当夜下旨召回镇西将军雁莳,让边关换防,把雁莳换来了长安。旨意下得又快又急,雁莳以为京中出了什么大事,马不停蹄地回长安。   待站到天子面前、拱手垂拜,才知长安并无战事发生,也没有任何险况。   李玉就是莫名其妙地换了防,把她召回了长安。   李玉坐上方,静静打量雁莳。   雁莳昂首挺胸,在李玉的沉冷目光下,她坚决维护自己身为将军的尊严。但是李玉看的时间长了,雁莳心中开始涌上困窘之意。她脑中思绪乱飞,不觉想到了去年九月的时候,李玉目送她出京;她顺着这个方向想,想到了自己猜测李玉喜欢自己。   雁莳尴尬地站着;哎呀,这可怎么办?第一次被男人喜欢哎!对方还是一国天子啊!一国天子啊!   她是顺从呢,还是拒绝呢?   如果她拒绝的话,会不会太可惜了点?对方是天子啊!她会不会一拒绝,官运就到头了呢?她要不要为了保住官位,紧抱天子大腿呢?   李玉观察着雁莳。   他心机深沉,观人入微。他不喜欢的人,不会多看一眼,厌之愿其死无葬身之地;他看顺眼的人,就时时盯着,恨不得对方得到所有想到的东西。前者如洛女,后者如雁莳。   雁莳的神色开始变化时,李玉心思一转,决定试探:“看你这样子,你是知道我喜欢你了。”   雁莳:“啊!啊?!”   她震惊地抬头。   李玉随便一试探就试探出来了,他叹口气,一点成就感都没感受到。李玉漫不经心:“那你喜爱朕么?”   雁莳心中默念我要有原则,她再看李玉不似发火的前兆,鼓起勇气道:“大概……不喜欢吧?”她顾不上君臣有别,紧盯李玉面色。只要李玉一个眼神不对,她会立刻改口说“喜欢”。   李玉眉目舒展,看着她的眼神颇为柔和,笑一下:“不喜欢朕?太好了。朕要的就是你不喜欢,否则还麻烦事一堆。”   雁莳:“……”   陛下您疯了?   天欲其死,先使其疯。那种冷静中的癫狂疯意,世人难度。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玉哥打算爽一把~ ☆、第85章 1   正月望月,浮照千里。   天是一片黑漆漆的海, 月是海中唯一的皎洁光明。民间此夜祭祀祈祷, 宫中也有太皇太后带头, 一拜蚕神,二迎紫姑, 三为庆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 倡优杂技,诡状异形。外內共观,曾不相避。”   外头那样热闹, 宣室殿却始终冷清。   雁莳支支吾吾:“臣缺点这么多, 陛下怎么就看上臣了呢……”   李玉淡声:“若是朕能早选择早察觉,朕也不愿看上你啊。”   “……”雁莳气滞一瞬,顶着压力尽量让自己显得诚恳些,“陛下, 臣以为百官的功劳, 比后宫女子多得多。陛下该放任有才之人在朝中任职,而非总想着后宫之事。”   李玉瞥她一眼,哂笑:“卿以为朕会让你进后宫?卿倒是想得美。后宫清静之地,与你格格不入。”   雁莳:“……”   格格不入?是骂她配不上他的后宫么?她松口气的时候又垮下脸:不是爱我吗?爱我还嫌弃我?   雁小将军窘迫异常, 手足无措。她站在月明中,在呼吸几可听闻的刹那时间,闻到极盛的却鬼丸馨香。元日后, 人们出门都会带上却鬼丸,男左女右,佩于臂膊。此丸乃陛下于元旦时的御赐之物,以驱邪辟恶。   雁莳皱起了眉:陛下也戴却鬼丸?却鬼丸香气浓郁。陛下不像爱香之人,倒更像是借却鬼丸掩饰什么气味的人。   她抽了抽鼻子,用力地冲着空气嗅一嗅。   李玉没察觉,他垂着头,看着自己搁在案上的手指。他与雁莳之间,他不说清楚,雁莳不会主动。他心里伤感又欣慰,把他折磨得反复无常。他伤怀她从来没对他心动过,才能这样坦荡站这里;他又欣喜她幸亏没心动,死最可怕的,不光是让一个人离去,还包括带走另一个人的心。雁小将军活得潇洒快活,他不想看她变成日日以泪洗面的样子。   李玉轻微地叹气。他于政事上霸道,但他在其他方面,真不是一个霸气的人。他于感情上谨小慎微,走一步想三步。天子之位自古以来禁忌良多,天子一怒一喜,天下子民都要跟随一惊一乍。李玉他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他的感情,便不能只考虑自己一人。他纵是想任性一把,也要思前想后,把影响缩到最小。   李玉轻声:“爱卿也莫把这事想得太复杂了。朕少年做平阳王时就心慕你,那时刚出长安,没见过世面,天下女子都娇弱,只有你威风凛凛,我便看上了你。然当时因为一些顾虑,朕只能与爱卿遗憾错过。本是桩旧年恩怨,少年情意,朕并不觉得多如何。却不想朕对得不到的人念念不忘。念了这么多年,朕思虑一二,觉此心魔,必须除去。而良药,便是爱卿你。”   雁莳闻着却鬼丸后的香气,她嗅得鼻子都要发麻了。她听到李玉平淡的话,惊愣得眸子瞠开,唇动了动,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心里大叫:看!我就说他喜欢我!我真是英俊潇洒风采翩翩惹人怜爱啊!谁说没男人敢喜欢我?第一个喜欢我的男人就是一朝天子!追慕之人贵精不贵多!就天子一个追慕者,我不知道甩其他女子多少条街!真是扬眉吐气啊!   她心中同时敬佩李玉:天子就是天子,明明是他喜欢我,闹得像是他赏脸给我一样。他这么淡定地说出来,好像我自己的左右摇摆多可笑一样。没错,确实挺可笑的。看起来李玉就是打算跟我聊聊天谈谈心,不像是要用天子之威逼我入后宫什么的。   她最后鄙夷李玉:陈世美!比陈世美还不如!说当年爱我,结果娶洛女!现在在天下人面前做表爱洛女,又跟我表情!你既然滥情,就别在天下人面前作专情样;你既做出专情状,又何必见一个爱一个?真是反复无常、禽\\兽不如啊。   雁莳怎么可能喜欢这种反复无常的男子?哪怕对方是天子。   雁小将军的一腔勇气在李玉平静淡漠的叙说中生起,她因觉得他把她当旧年好友看,脑子一热,也决定暂时不把天子当天子,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她绝不会自我堕落。雁莳上前一步,拱手严肃道:“陛下,臣绝不会与您暗通款曲,与您私下……”   李玉低着眼,漫不经心:“朕也不想如何。你打仗打得不错,朕还用得上你。朕只打算借用你几个月,帮朕把少年时的毒.瘤心魔除去。朕拿你当好友,才与你说这些。这几个月河西那边边防你就不用管了,朕把你调入长安京畿官署中,你留朕身边。待几个月后,诸事且定,朕心魔已除,朕到时会补偿你,封你为‘四征将军’之一,仅次于卫将军。”   雁莳脱口而出的拒绝话截口,憋得自己面红耳赤,她心动地听着李玉的话——   “还会下旨,帮你夺你雁家长房之话语权,拿回你父亲留给你的全部家产。然雁家势大,朕不建议你与雁家彻底翻脸。朕会在雁家对面赐下你宅邸,你得此高位,居于对面,想来也能让你早亡的父母心慰。朕再赐你千金买酒,再于洛阳留你官署,再在江南封地、赏铺,再……”   雁莳眼中神色开始变化:陛下不是折辱她,陛下是她的恩人!是她的英雄!她就喜欢这种动不动砸钱砸权的男人!就喜欢这么说句话、天下都要晃一晃的发着光的男人!男人是一国天子,真是太幸福了!   雁莳一刻也不停道:“陛下!臣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不不陛下不是地狱……臣是说臣身先士卒……也不对,反正臣愿往!不管陛下您是要臣做您的姘头,还是私下情人,或仿断袖之情,臣都做得来。臣这个人特别放得开,特别没原则,陛下您喜欢哪样就哪样,臣全部都能配合!”   李玉:“……”   他抬目,望着殿下慷慨激昂陈词的雁莳。他静了片刻后,眸中含笑。他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她倒是真的没原则啊!这是他给的条件丰盛,砸得雁莳迫不及待地要应他。换个人,雁莳恐怕也能瞬间答应吧?   不过李玉转念一想,天下再没有如他这般有权势、能赏出这么多好处的男人了。李玉又释然了。   雁莳问李玉:“陛下能给臣具体时日,到底几个月吗?”   李玉心想她真是迫不及待想离开我。时间太短他不舍,时间太长又怕雁莳不高兴。李玉中和了一下,试探道:“等皎皎生子后,你再离开,可好?”   雁莳心里算了算,统共也就四五个月嘛,太容易了。她抬头笑道:“陛下,君子无戏言,臣没问题,来吧!”   李玉:“……”   他漠声:“来什么?”   雁莳往前一步,杀伐凛凛的杀气往前一逼。   哐。当。   她腰间的玉佩环扣、束腰革带落地。   再一挥。   她束发的长白丝带落在地上,长发散落下来。   雁莳再褪护腕护膝,再扔掉身上所有叮叮咣咣的挂饰。她脱上衫时,迟缓了一下,对上方目瞪口呆的李玉不好意思地笑一下:“臣刚风尘仆仆回来,臣只来得及换身衣服,没好好沐浴。臣怕身上汗味熏到陛下,陛下不妨赐臣什么什么香浴,好让臣除除味,更好状态地服侍陛下?”   李玉:“……”   李玉木着脸:“不必。”   雁莳眸子一闪,不知想到了什么歪理上。她嘿笑一声,笑得露出牙齿,邪气得像个采花大盗:“哦,原来陛下就喜欢臣身上这股子味。既然陛下都不介意,臣也不介意了。陛下,就这样上吧!”   李玉喝道:“停!”   他止住她衣衫不整往上走的步伐。   李玉以手盖脸,不想看她。他心里疲累,自我建设做了一番,抬目看下方。雁莳略微不安:“陛下您要反悔了?那您许臣的种种恩惠还算数吗?”   李玉不想回答她那利益交涉的问题:“……收起你脑子里的污秽念头。整天跟一帮大男人混,你尽学遍了坏!朕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子,朕没想、没想……那什么你,”他喘口气,手指曲着抠案面,耳根微红,紧张时的表现,与他妹妹李皎一模一样,“朕只是单纯地喜欢你。”   雁莳羞愧又迷茫。   什么叫“单纯地喜欢”?喜欢不就应该睡一睡么?李玉难道不想睡她?要和她谈精神方面的感情?这、这……雁莳很苦恼,她好像没什么思想可以与李玉谈呢。李玉熟悉了她后,发现她是个草包没关系;他若是发现她是草包,想提前结束他们的谈情说爱,那他许诺她的东西,还给她吗?哎,刚才太得意忘形了,她应该先问清楚这点的。弄得现在气氛尴尬,不太好意思问出口。   两人面面相觑半天。   雁莳避开李玉的眼睛,干干道:“陛下,就打算与臣纯聊聊天?不做点别的么?”   李玉默片刻,他倒是想做什么啊!但是他面上淡然,他心中实则紧张。他刚利.诱了雁莳,就要跟雁莳上.床。雁莳肯定没压力,他有压力。然统共就几个月,李玉也不是真想跟人神交。他低着头轻声:“亲一下是可以的。”   雁莳放下心。还好李玉还想亲一下啊。不然她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谈情说爱了。   她正要再抬步上台阶,准备说“亲吧”,却脚下一顿,停了步子。雁莳想自己刚被拒绝,就又主动上,不太好吧?似乎李玉刚才拒绝她,就是因为她太主动了。雁莳蹙眉,有些累。她揣摩天子那反复无常的心,揣摩得自己快要困惑死了。   李玉抬头看她,青黑长睫瞳孔清黑,他用眼神问她:怎么不过来?   雁莳又笑得露出白牙:“陛下是男子,陛下来吧!”   她不光风骚地笑,她还往后退。她眼观八方,随便往后落拓地退,背脊靠上了一龙柱。她长发凌乱,靠着柱子,笑得李玉心口跳得七上八下。世间女子笑容大多温婉、讲究笑不露齿,就雁莳,每次笑时都露出牙来。偏偏充满生气,如日光融融,让李玉心中痴迷。   李玉强定片刻,心想不能被雁莳看低了。   他是天子,那谈情说爱,也要有个天子的气度。雁莳便见李玉慢条斯理地合上案前的奏章,再慢悠悠地整理他的衣襟。他站起来,气势威严地扫她一眼。她对他露出笑,他的面容居然僵了下,别开眼不敢与她对视。他再次转过目光时,雁莳心中已觉他是纸老虎,便不怕他了。   李玉面上不急不缓,心里火急如焚。他一边压抑自己急切的步伐,一边加快步伐走下台阶。他站到雁莳面前,近距离下,借着月光与殿中灯烛火光,看到女郎英气的眉眼。雁莳一个挑眉,李玉的手就抬上去,抚住那道青眉。   雁莳微抬下巴,看着李玉。   她个子不比李玉低多少,身量像个少年,女子的特性却也没被压住。落在李玉眼中,又放荡,又肆意,如一把勾子,一下又一下地扯着他的心房。他的心被揪得痛,他无数次告诉自己雁莳是天上鹰,不会驻留他肩头,他要放手。然日日夜夜,年年岁岁,他忘不掉啊。   李玉俯下脸,亲上女郎的唇。他的唇微凉,贴着她柔软的唇瓣。他觉得很甜,丝丝喜意与热血慢慢溢上脸。他动情地贴着她的唇,大气不敢喘。女郎靠在柱上,如铁石般一动不动。李玉颤着手,将她环在怀中。   他多么喜欢这个人。   他不让任何人知道,但他真的爱她爱得快要疯了。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她,可他每天脑子里都是她。他想着她,他轻轻亲她。只是靠近她,他便觉得格外满足。   大魏江山是他的责任,雁莳是他的梦。这个梦,他已经做了太多年了。   热血滚在胸腔中,热意到眼前鼻端。他与她呼吸交缠,清冷月光当窗。   李玉亲得自己快要呼吸不畅,他颤抖着往后退,睁开眼,与近在咫尺的雁莳面对面。若有旁观者在此,便能看出李玉面容微红,而雁莳面色白净,淡定自若。然即便没有旁人,李玉俯视雁莳时,也看出她的淡然,无动于衷。   他眸子一缩:她只拿此事当交易?她对他一点心动都没有?   雁莳开口:“陛下,您亲完了?”   李玉:“……嗯。”   雁莳皱眉,似纠结。她瞥他,欲言又止。她的脸上表情,跟李玉心中的羞与喜截然不同,让李玉心中勃然大怒。他冷着脸,咬着牙:“你有什么话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雁莳下定决心,道:“陛下,既然您想臣做您的情人,既然是您心慕臣,您就该知道臣是什么样的人。臣做您的情人,您就得习惯臣的风格。臣与陛下格外不同的性情,陛下您定然有心理准备。臣若说出什么犯上的话,那也是把您当情人,而不是天子看。您莫要秋后算账,给臣治罪。”   李玉不悦面色微缓和:“朕……我本来就不想跟你讲君臣之别。你我若能以‘你我’相称,我更情愿些。”   雁莳道:“好。那我就直说了。你刚才是亲我吧?但对我来说,那个不叫亲。就是贴。谁不会贴呢?吃一口沙子还是贴呢。我能有什么触动?你若爱我,要用这种小孩子吃糖的方式,就错了。”   李玉目光微动。   雁莳往前一步,她扣住李玉的肩,主动贴上去,与他口鼻相挨。李玉呼吸滞住,女郎的气息再次缠绕他,他再次呼吸不畅。雁莳贴上他的唇,在他唇上一扫,颤栗感让李玉哆嗦一下。她迫他张口,唇齿舔上他的牙。她的舌尖灵活地勾进去,缠上他的舌。   酥.麻感让李玉往后一跌。   雁莳扣着他的肩,不知如何用力,李玉被她转了个方向,反压在了柱上。李玉皱眉,不习惯自己处于弱势。他挣扎着想重新掌控主动权,雁莳又哪能让?她做惯将军,她杀伐果断,在战场应敌时,最好的法子从来就不是守,而是攻。   攻池掠地,控制全场,一步也不让。   大殿中,女郎沙哑的笑声交织亲吮发出的哼声,细微不可闻:“陛下,这才是亲人呢……你学着点吧……”   十五雁将军回朝,李玉没跟朝臣们解释,给河西换了布防。雁莳被调入京畿,后再被调入宫廷宿卫军中,与李玉日夜相伴。朝臣哗然,不解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李玉没给他们把目光盯着雁莳的机会,李玉在朝上重新提起迁都的事,并指出让长安名门们带头先迁。朝中臣子们半数出自望族,闻之大惊,当朝就辩了起来。   臣子们不愿离开长安。   哪怕长安的地理位置优势已失,这两年天气也不好,去年刚刚发生过水患。然长安名门们扎根此地,如何肯去洛阳?洛阳就算有“小长安”之称,土地肥沃,经济发展比长安更上一层楼,到底异乡是客。长安名门的利益都要因迁都而受损。   朝中的主和派,甚至放弃政见,提出陛下若实在觉得长安不安全,可与凉国开战。凉国骚.扰大魏边关不是一两年,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众人宁可打仗,也不愿迁都。   李玉就算是用迁都之事来转移雁莳造成的影响,也被大臣们气了一通。他迁都洛阳是为了大魏,这些臣子们才不管大魏的未来走向如何,他们抱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步也不肯挪,一挪就哭天抢地。李玉忍着气,这些名门在建国时都是功臣,李家皇室没有利用完人把人扔一边的道理。   既然和平谈判谈不成,他采取暴力方式,到时候,长安这些贵门望族,就莫怪他心狠了。   朝廷上的大动,闹得满城沸沸扬扬。陛下想迁都,不光朝臣震动,长安百姓也惶惑不安。虽然陛下被朝臣们集体劝住了,但是人心不安,长安这两日气氛颇为低迷。公主府上,李皎也听到了这些流言蜚语。她不以为然,她皇兄想迁都,早就想好久了,这些臣子们想改变李玉的意志,几乎是无用功。   李皎毕竟是李玉亲妹妹。   比起朝臣,她一针见血,先看到了雁莳的调动。   太奇怪了。把雁将军调回来干什么?   李皎想她有必要进宫,与李玉谈谈。她越来越看不懂这位皇兄的事,这种不懂让她心中难安。哪怕已经大腹便便,行动不变,李皎也决定进宫。而想到出门一事,她问起明珠,才想到至今还在坐牢的博成君。博成君是她好友,虽然因杨家一事,两人关系淡了,不过博成君坐牢这么久,李皎秉着旧日情谊,仍每月让明珠给他送次餐,问问他的近况如何。   且博成君自己要求,与他兄长杨安同处一牢,李皎觉得挺有意思,说不定这两人能说些她不知道的情况。   李皎出门前,明珠提着食盒在后面跟随,听李皎吩咐。李皎偷偷摸摸,主仆二人从后门登车,不愿被郁明撞上。事关博成君,李皎既不想骗郁明,又不想他误会自己和博成君的关系。   然怕什么来什么。   主仆二人站门口,依依惜别时,听到头顶一把声音:“你不是跟我说你进宫看你皇兄么?明珠提食盒干什么?”   郁明坐在墙头,纳闷道:“未央宫里管不起你们兄妹一顿饭?你还要带饭进宫,怕饿着你皇兄?”   李皎呃了一下。   她说实话道:“我进宫,明珠去诏狱看博成君。我与博成君说好,每月看他一次。但男女有别,我又成了亲,怕他误会,就一直让明珠代我去送饭。我怕夫君你不高兴我见他。”   郁明愣一下。   他假装大方地摆了摆手:“哎,你真是的。博成君不是你的旧友么,人家都进牢了,你去看看怎么啦,还讲男女之防,太迂腐了……”   李皎欣然道:“夫君说得对。受教了。那正好顺路,我直接提着食盒去看人好了。想来博成君见到我,会非常高兴。”   郁明:“……”   他一口气堵在喉咙里。   郁明忍气,假惺惺地跳下墙:“你我夫妻一体,你去看他和我去看他有什么区别呢?我正好没事干,我代你走一趟吧。”   李皎推辞:“那怎么行,你昨晚还跟我说你今天有事!”   郁明打断:“你听错了,我、没、事!”   李皎眸子弯起,噗嗤一乐。   作者有话要说:  两对都甜甜哒~~ ☆、第86章 1   李玉已经挺长时间没见过李皎了。妹妹自腊月就没进过宫,没怎么出过府门。李皎给的说辞是身体不适, 李玉体谅她, 嘱咐她好好养身体。时过百花, 再进二月,李玉难得闲适, 在柏梁台观景。李皎到来,李玉回头看到大腹便便的女郎,怔愣了一下。   李玉很少看到女子的孕相。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中, 印象最深刻的,是幼年时看母亲从怀孕,到一点点生下李皎。他母亲那时不得意, 太子东宫中谁都能来踩一脚, 时不时各位美人在他母亲那里耀武扬威,颐指气使。他那歌女出身的母亲只知道哭,李玉小小年纪,还得劝说母亲为了肚中胎儿不要难过。   母亲之羸弱, 让李玉恨其不争。某一晚, 她甚至悄悄与他说:“玉儿,宫中人都不喜我。若我不要这个孩子,他们会不会对我们母子好一些?”   那时不到五岁的孩子,震惊地看着他的母亲。他母亲生而貌美, 歌如夜莺,本该是男人最喜欢的模样。未央宫短短一两年的时光,已让她憔悴疲惫, 开始消磨时日。   许是母亲的印象在记忆中留得太深刻,李玉向来不喜欢看人有孕,也不待见如母亲那般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女子。人生际遇总是很奇妙,他的皇后洛女,偏偏就是一个动不动哭的女郎;而他喜欢的雁小将军,又强悍得让他数次刷新自己薄弱的认知。   李皎见李玉总盯着她的肚子看,目光灼灼,微带笑意。李皎低头看自己的身形,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变丑了?你干嘛总看我肚子?”   李玉:“之前说你怀孕了,我一直没太大感觉,因为没亲眼见到。现在两月不见,就好像一夜间,你肚子突然就涨起来了,让我颇觉新奇。”他停顿一下,笑着示意妹妹落座,“我这是第一次感觉你真的要做母亲了。”   李玉当真大悦,抬手一挥,召来御医为李皎诊断。他再挽着妹妹的手,照着御医的话叮咛李皎各类注意事项。他再随手一指,一大批赏赐便赐了下来。李玉围着李皎嘘寒问暖,让李皎颇为不适,连连扭头看他。   虽说她几乎是她兄长独自带大养大的,她兄长对她一直不错,但李玉性冷,他对她最好的时候,也没好到这个程度上。李玉关心地盯着她的肚子,目光奇异,难以捉摸。他的眼神,让李皎忍不住怀疑,这到底是她的孩子,还是他的孩子呢?他未免也太关注了吧?   吩咐了一大通,李玉仍意犹未尽:“看你现今如此不便,你干脆住进宫中,御医们也好照顾。”   李皎忙摇头:“不不不。”   李玉:“你自己不好好照顾自己无所谓,你伤到了我的小外甥可怎么办?”   李皎幸福地摸一下肚子,对未来充满希望:“我和夫君都希望这胎是女儿,等生下后,我们就带着孩子回北冥住。”   李玉神色短暂地顿了一下,细微的表情变化,让如今一心扑在自己丈夫和孩子身上的李皎察觉不到。待李皎看时,李玉已经收回了那个微妙的表情,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第一胎是男孩儿更好。女子怀胎十月,艰难程度非你所能想。如第一胎是男孩儿,你夫君后继有人,你日后都不必再受此苦了。”   李皎被郁明感染得挺乐观的:“不会的。假使我只有一个女孩儿,我夫君肯定乐疯了,才不管我还想不想生。他最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自养我们家的女孩儿。他那个穷酸样,还天天问医工,天天跟我肚子说话,给我们女儿去买好些东西。”   李皎甜蜜一笑:“我不擅女红,孕期也不好动针线。我夫君不想别人管我们家的事,他自己每天苦大仇深地躲那里学刺绣,立志要给我们女孩儿绣个小衣小鞋什么的。”   李皎托腮:“我家夫君其乐无穷,太好玩了!”   李玉:“……”   他再次审度地看一眼李皎,心中微忧:到底是李皎跟郁明呆的时间太长了,被郁明带的一脑子甜念头,变得天真而乐观;还是说孕妇都会变傻呢?   李玉叹口气。   妹妹成亲后,变得越来越傻了。他对她第一胎寄予的厚望,还能实现么?李玉倒是想让这个外甥走富国强民的路线,就怕这个外甥的这对父母非要孩子走江湖人的路线。   李皎跟李玉甜蜜地分享了他们家的琐事,桩桩件件,被李皎压在心中一个人独享,都快憋疯了。她有多喜欢郁明啊,她迫切想让人知道。她能说的人,只有自己的皇兄。幸亏李玉是个擅长聆听的人,李皎从下午时坐到晚上,他都耐心听了。   好在李皎也有收敛,兴奋甜蜜表达得差不多了,她记挂起自己来宫中的目的:“雁将军怎么调入宿卫军了?她难道在河西犯了什么事么?皇兄,雁将军人是不错的,又多次帮我。看在我面上,你莫与她计较。”   李玉眸心一扬,诧异地看眼李皎:“你替她说话?”   他若有所思,意味深长道:“看来我们兄妹的眼光,还真是挺一致的。”   李皎:“……”   她细细琢磨兄长这话:“……!”   她大脑快速转,想到雁莳是平阳人氏,当年还是兄长把雁莳介绍给她。当年李玉介绍雁莳时非常郑重,说此女在家中排十,可直呼“雁十”。李玉当年的郑重其事,让李皎一度以为她未来的嫂嫂是雁莳。虽然雁莳比起女子,更像个街头霸王,吊儿郎当,没有一点女孩儿该有的婉约。李皎为了李玉,刻意跟雁莳交好。   她皇兄看中的嫂嫂,她肯定要支持啊。希望嫂嫂能对她好一些,能喜欢她。   李玉兄妹的心思统一一致,看中一个人,都希望能过得自己家人那关。兄妹二人都把爱人带去给对方考察,李玉刻意地跟郁明培养兄长与妹夫的感情时,李皎也在努力地让雁莳进入自己的圈子。   彼此心照不宣。   然,后来有一天,突然就不一样了。雁莳再没来过长安看她了,李玉娶了平阳洛家的女儿。雁莳为什么突然跑去当将军了,雁莳如何能以女子身份走到朝堂中,李皎想,她皇兄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必然比他们以为的都要大。洛女美冠天下,世人皆爱。李皎却和洛女始终处不好感情,她为此愧疚,那几年拖着一身病体跟洛女相处,越相处,越觉得两人不是一类人。   直到她发现李玉并不喜欢洛女。李玉看洛女的眼神,非但没有爱意,那种奇怪的眼神,还透着李皎熟悉的兄长无情时的风格。天下人不知,李皎却能看出李玉在折磨洛女。那几年,李玉兄妹的感情都颇为不顺。郁明走了,雁莳也走了。偌大未央宫,李玉能指望的,也只有偶尔进宫的李皎。   去日种种,今日再来。   李皎站起来,目光亮极,紧盯垂坐的李玉。她声音发抖:“皇兄,你、你一直在……那真是恭喜你了!”   李玉扯扯嘴角。他心中对李皎的祝福受用无比,然他一想到跟野马一样拴不住的雁小将军,心又塞了一瞬。李玉自我安慰道:反正我只求一时之欢,不求一世之爱。雁儿不把我放心上,我应该高兴。   李皎拱手诚恳道:“那我便祝皇兄能尽早解决身上这堆麻烦事,好迎娶我新嫂嫂,并早日诞下麟儿,让我李氏江山有望!”   那祝福离李玉太远了,远得李玉都从来没想过。天子他不愿跟李皎讨论那个话题:“说道麟儿,皎皎,我们再讨论下你腹中胎儿吧。我还是觉得男孩儿更好。想来天子金口玉言,我说是男孩儿,是不会错的……”   李皎:“……”   她心无所恋,只能再被李玉拉着,讨论了一番育儿经。   李玉和李皎兄妹在宫中消磨时间的时候,郁明抢过了明珠的活,捏着鼻子,提着食盒去诏狱中看望博成君。郁明跟李皎夸下海口,说自己宽容大度,绝对不会找博成君的麻烦。他忍着一腔气,隔着一道牢门把食盒送去时,艰难地假笑了一声。   牢中的博成君:“……”   长公主夫君这假惺惺的笑,还不如不笑呢。   身陷囹圄之灾,要主动照顾日日受刑审问的兄长,杨承的状态却非常不错。他一身囚服,穿出了长安贵族郎君的雍容华贵感。接过食盒时,杨承对郁明歉意一笑:“麻烦驸马代替殿下专程走一趟了,博成不胜惶恐。”   郁明抱臂:“不用麻烦。你是皎皎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这送饭时,是我的意思,我主动想起你的。”   博成君笑而不语。   郁明冷眼看他:“什么意思?你不信这是我的好意?你就认为这是我们家皎皎的意思?”   杨承道:“郎君误会了。非是不信任你,我自然认为君子慷慨,度量非我能度。我只是比较了解郎君你的性情而已。专程来诏狱一趟,绝非炫耀之意,但你本心恐怕也不想来,是跟殿下赌了什么,被迫来的吧?”   郁明:“……”   虽然他没跟李皎赌什么,但李皎玩了他一把,他确实是被迫的。博成君也算猜得对。   博成君盘腿而坐,看牢外青年面色几变,坦荡磊落下,独独没有阴郁之意。他心中再叹,掀开食盒取盘碗,口上解释道:“殿下昔年总跟我说起你,所以我才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活得简单干脆,没有心机。也就郎君这样的人,才能让殿下心动。”   郁明道:“……你不必夸我,你也非常不错。”   杨承苦笑摇头,他今日坐牢,还因为他无法大义灭亲。这点上,他是绝无可能跟李皎站一边的。杨承眸色暗淡,抬起来时,看着郁明,很认真道:“驸马,殿下慕你慕得颇为不易,你要好好与她过下去啊。她……”他本想提点一些李皎的性情,指出郁明性格中的缺陷,想他夫妻二人能好好磨合脾气,更好地走下去。但他转念一想,他一个外人,对李皎的夫妻生活指手画脚,郁明也肯定不高兴。虽说旁观者清,但他身份与郁明敌对,也许未必能起到好作用。   博成君摇了摇头,低头布菜,不再说话了。   他不说话,杨安却要说。   郁明送来食盒,饭菜香气唤醒了磕着墙打盹的杨安。杨安自坐牢,对二弟杨承一直不理不睬。哪怕杨承日日照顾他,与他说话,杨安也没理过这个弟弟。他心中有大怒,有暗火。若非这个弟弟,他何以落到这种地步?要不是博成君惹上李皎,郁明怎么可能追他追到河西也不放手?更况且,这个弟弟和李皎交易,放走了三妹!   博成君代替杨婴坐牢,却把杨安这个大兄绳之以法!   博成君认为自己做不到大义灭亲,然在杨安这里,博成君早就做尽了大义灭亲的事。日日受刑,日日被逼问,杨安每见杨承一眼,心里就恨他一分。若非杨安心中还有大事未做,还有一丝理智,哪怕在牢中,杨安也要对这个二弟下手,除掉这个碍眼的弟弟!   博成君多么得意!连坐个牢,李皎都念念不忘,每个月记着来给他送消息。今日郁明到来,与博成君一问一答,态度怪异地和谐无比。杨安心中那口怒火,盯着郁明,快要烧到尽头了!   郁明解决完李皎交代的事,看博成君似乎没什么传递情报的意思,甩甩手,他掉头打算离开这里。转半个肩时,他听到一声刺耳的笑。男人沙哑却阴森的声音在牢中听着空洞又诡异:“郁明?你可真是长公主养的一条好狗啊。她背着你跟我弟弟暗通款曲,勾勾搭搭;她和江唯言你来我往,眉目传情……你还真豁然应对绿帽子,戴得毫无压力啊!”   博成君紧急截住话头:“兄长!不要再说了!”   郁明猛地转身,看向那靠在墙头的邋遢男人。博成君扑过去,眼神严厉又着急,他捂住兄长的嘴,回头看郁明,恳求郁明不要计较。杨安恨极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二弟,一口牙咬在博成君手上,对方微松时,他再抬脚一踹,将青年踹到了墙壁上。杨承不妨兄长对他出手这么重,弓着腰半天没起来。博成君吃力地说:“郁郎,别听我兄长的话,殿下清清白白,绝没有跟……”   杨安冷声打断:“你在瞒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么?你与李皎在我们府上成就好事时,你们夜夜笙歌、搂抱在一起快活时,以为我不知道么?杨府都在我的掌控下,我会不知道你和李皎在房里捣鼓什么恶心人的事?”   他脱口而出一腔污言秽语,说得甚是下流。   博成君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大恸。他只怕郁明信了此话,夫妻感情因他受影响。   偏偏郁明的态度很平静。   他一开始勃然而怒,听不得李皎和旁的男人勾搭的事情。他掩耳盗铃,他不管不问,就是不希望知道李皎过去跟那些男人都发生了什么事。他根本就不想知道!哪怕她爱过再多的人,只要她最后还是选他,他就能接受中间的所有曲折!他并不想从别人口中听李皎和博成君、或和江唯言之间的感情细节。   但是杨安越说越下.贱,郁明就冷静下来了。他听出了不对。李皎跟他好的时候,分明是处.子之身。他即便没期望过,也确实为此高兴过。郁明高兴李皎没和别的男人做到这一步,所以杨安说再多,也不过是假的。   郁明嗤之以鼻:我家皎皎被我睡后,连小手都不肯给我碰一下,她还能跟别的男人做到搂搂抱抱?我家皎皎有多冷,在床.事上有多不积极,你们这些无关人士,根本想象不到!   郁明心头升起一股诡异的自得感,他知道杨安穷途末路,就是为了恶心他。郁明哼一声,隔着牢门,不想掉自己的价,跟这么个疯子计较。杨安、杨承这座牢,是廷尉专门吩咐过的,杨安喊得再厉害,能听到他胡言乱语的人也只有一个杨承。杨承自己都是兄长的受害者,更知道兄长所说是真是假了。   郁明掉头就走。   杨安心中微诧。他昔日从情路不畅的博成君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郁明的事。博成君了解郁明的性情,杨安自认为自己也非常了解。这个人喜怒皆在脸上,心里不藏事,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属于他们这种人眼中的蛮子。只会武,不用脑。但就是这么个蛮干的人,居然没上他的当?   看郁明腰杆笔挺,越走越远,杨安心中大急:公主府一月才派人来一次!郁明更是第一次来!若无意外,还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来!毕竟郁明对这些事一点兴趣都没有!若是放郁明就这么走了,想给李皎添刺,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杨安从不信人和人之间的感情!   他高声:“郁明,你知不知道你老婆怀胎不到三月的时候,就背着你,擅作主张,诱引敌人,害得自己差点一尸两命;你这个孩儿,早就保不住了?!”   郁明:“……!”   他脚下一顿,当做没听到对方的话,继续往外走。   杨安狠下心,说了一个具体的时间:“七月中旬,你前往‘望仙台’,与诸江湖人相汇,追往夜阁。次日清晨,你与李皎在江河边作别,你前脚一走,李皎后脚就借你布阵,拿她腹中的胎儿开玩笑!”   郁明蓦地转身,定住不动。   如此具体的时间,如此具体的地点!杨安对他的一举一动如此了解,那他话中的真假,有几分?   他一字一句:“你想说什么?”   杨安看他终于起了情绪,往自己希望的那个方向走去。他心里狂笑,高声将话说得更清楚:“不错,就是当晚!你携她去望仙台,她明明知道有刺客埋伏,还冒险走一趟。她不拿自己的孩子当回事,她当时身体那么弱,还敢行此险招!你对她来说始终不重要,孩子对她也不重要!她就是这么个没有感情的女人!”   郁明眼中神色开始变化。   从一汪清湖,变成浩然海浪。   船只撞飞,墨意四溅,泼上悬崖!   他在一瞬间,气势发生改变。他眼底生了红血丝,怒意如惊涛骇浪,从周身狂烈卷起。   郁明道:“你再说一遍!”   他彻底转过了身,向牢门的方向回走而来。牢门对他如无物般,他抬手劈去,连劈三掌,铁索断开,牢门别郎君扯开。郁明打开牢门,走向杨安。杨承从地上爬过去,过去抱住郁明的腿,急声:“我兄长是胡说的,殿下绝没有做对不住你的事。你冷静……”   郁明踹开杨承,他身上如裹罡风,阴鸷可怖。他走过稻草堆,掀踹开了摊开食盒里的汤汤水水。他走到杨安面前,左手伸出提起杨安。郁明将杨安压在墙头,逼近他,手指修长有力,扣住对方喉咙。郁明力气往中收缩,杨安开始胸口滞闷,呼吸不畅。   郁明平声道:“你怎么会知道那时候的事?”   杨安大笑:“夜阁的杀手是我派去的,他们与李皎交手,我怎么会不知道?!”   一旁跪在地上的博成君大震:兄长一直不肯承认他和夜阁的关系,审讯多少次都不肯说。现在兄长终于开口了,然他们都不在乎!   杨安眼底有疯狂恨意涌出,他无视喉间越收越紧的手,他借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拼命地刺激郁明。他恶毒地轻声诅咒:“你以为她爱你?你不过是她的玩物。你不知道那件事吧?你看她把你瞒得那么好……她想说就说,不想说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差点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郁明怒道:“那是你派人刺杀!你逼她!”   杨安声音更高:“她拿自己冒险,我可没有掐住她喉咙逼她那么做!她就是不配为人母!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你和孩子在她眼里,哪有她的千秋大业重要,哪有她的国家重要……你为她抛却性命地杀我,她是不是还跟你说孩子很平安啊?”   “那时未到三个月!谁知道会出什么问题!如果这胎生下来是个怪物,你也不知道原因吧哈哈哈……”   啪!   一掌挥在他脸上。   郁明的掌箍,干脆简狠,打偏杨安的脸。郁明只一掌,便让青年口鼻渗血。喉间气息越来越少,杨安脸孔涨紫,已到了强弩之末。然杨安看郁明红血丝染尽眼底,就有一种无言的兴奋感!   博成君去拉郁明,被郁明拍飞。博成君几次撞墙,又不敢喊人,唯恐双方的秘密被他人知道。他满心绝望,眼看兄长即将被郁明掐死!   身后传来一把清澈诧异的女声:“郁郎,你在做什么?”   李皎的声音。   她站在门口,惊骇地看着牢门大开,她的夫君将杨安压在墙上几将人掐死。她一口气喘不上来,快步进来,并转身关上背后门,不让外人看到。李皎急声:“他是朝廷命犯,他有事未曾交代!夫君你不能杀他!”   她过去,抓住郁明的手臂,仰脸焦急:“郁明,快放手!”   杨安得意又快意地看着郁明,看这个青年面色难看,在被李皎握住手臂的瞬间,变得更是苍白。他能看出郁明的煎熬,能看出他的怒火。同是男人,谁不知道谁的想法呢?杨安想扯嗓子,当着李皎的面,把李皎藏着的秘密叫破。   博成君不是羡慕这对夫妻鹣鲽情深么!   没用的弟弟!   他这就让他们夫妻二人反目成仇!   杨安仇恨地看着李皎的腹部:肚子已经这么大了啊?不能受刺激吧?最怕郁明发现她的秘密吧?最怕郁明知道她做过什么吧?多好的机会,他这就让真相公布!   杨安拼着最后一口气,扬声要再开口!   郁明眸色一跳,火焰蹿起。电光火石间,他抬起另一手,拍向面前青年的面门!   李皎呼吸急促,大声喊:“郁明!”   作者有话要说:  嗯二明是信任皎皎的,看反转吧~ ☆、第87章 1   “郁明!”   “兄长!”   李皎和博成君的喊声同时到达,却丝毫影响不到手扣着杨承的郁明。他一掌拍下去, 在杨安不可置信的放大目光下, 青年的手覆上了杨安的额头。手与额头相挨一刻, 庞大无比的内息悄无声息地传导而去,震向杨安周身。郁明放开了对方, 杨安在一个僵硬后,一丝血迹沿着额头往下滴落。他软绵绵地跌坐下去,靠着墙垂下了头。   咔嚓。   李皎和博成君听到了骨骼震碎的声音, 两人胸口被闷石沉压,杨承扑奔过去,扶抱住自己的兄长。他大脑空白, 声音发抖:“大兄, 大兄……”   恐怕杨安真想不到,郁明被激后,会对他下手。他自以为自己没有吐出朝廷想知道的事情,朝廷不让他死, 郁明又怎么敢杀他?他把郁明当江湖蛮子, 他考虑到郁明会被他激、和长公主反目,但他万万没料到,在李皎进来一瞬、在他即将当着李皎的面喊破真相时,郁明选择的, 是先解决他。   杨承跪在地上抱着杨安大哭。   李皎呆呆攀着丈夫的手臂,脸色空白如纸,茫茫不知如何。杨安被她丈夫一掌拍死了, 当着她的面死了。她该如何跟廷尉交代?把郁明交出去?不、不、不行……   郁明瞥他们哭丧的脸一眼,平静嘲讽道:“哭什么,他还没死呢!”   李皎和杨承:“……!”   杨承倏地抬头,面色憔悴,声音喑哑如在水里泡过:“郁兄?”   郁明道:“他不是自忖他再过分我也不敢碰他么,我这就随便碰了一碰,让他知道,我并非好惹的。我用了几成力我心里有数,我把他从河西带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他死在我手里。”   他横眼扫李皎:“更何况,杨大郎没了,我怕某人和我拼命。”   杨承松口气。   李皎破涕为笑,不计较郁明对她的奚落了。   杨承将手按在兄长胸口,护住对方心脉。他摸到杨安体内有些骨骼被郁明震碎了,碎在体内,不取出来,杨安活不下来;取出来,杨安就是个废人了。他心中黯然,却又带着一丝怅然后的期望:也许兄长成为废人后,就不再想着谋逆,想着跟大魏作对了。   郁明的话不错,杨承救治杨安的片刻时间,听到一声低咳,他忙去看,靠着墙的杨安悠悠醒了过来。杨安醒过来后,全身剧痛,这种痛,让他脸上的血色一下子空了。他苍白虚弱的状态,还不如他晕过去的时候。杨安呼吸两口气的时间,身子一阵阵发冷,他口鼻渗血,吃力无比。   武靴走到他面前,认出这是谁,杨安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已经开不了口说话,他一个劲地往后面的杨承怀中缩。   青年一声哂笑,将杨安的下巴抬起,迫杨安与自己对视。   博成君哀求道:“郁兄,可以了。我兄长已经这样了,你不要再为难他了。”   郁明充耳不闻,他借住强大悍然的武力,将杨安踩到脚下。杨承还在求救,郁明他老婆李皎,心思是真的敏感,在丈夫非常生气的时候,她虽不解其意,却乖乖站在后方,默默支持丈夫,不肯如博成君一样傻傻地出头。   郁明蹲下来与杨安对视。杨安的眸色一个劲地后缩,他怕了郁明了,他没想到郁明这么可怕。一掌下去不拍死他,却让他生不如死。青年在杨安眼中,如地狱恶鬼般阴沉。郁明越盯着他,杨安心中越慌。   他心里疯狂叫:怎么有这种人?他怎么不去跟他老婆叫阵,偏对着我?   郁明漫不经心:“杨安,你觉得我傻,不掺和你那些手段,就特别好欺负?”   郁明淡声:“杨大郎,你听好了,我和我妻子之间的问题,容不得第三者插话。谁试图插一足进来,挑衅我,利用我,我绝不姑息。你觉得长公主不敢杀你,朝廷不敢杀你,你肆无忌惮,”他笑了一下,这笑容清淡,轻描淡写,在杨安眼中更可怖,“但我不是你们圈子的人,你要针对我,就别怪我追杀你至千里。”   “今次只是一个教训,希望你别再落在我手上了。”   他站起来,往后一退,轻松自如地退到了李皎身边。郁明眼睛看都没看,手准确地握住了李皎的手腕。李皎不明所以,又被丈夫身上的气势所压,不敢在他盛怒时跟他叫板。她的肩膀被拽,一扯就被扯去了郁明怀中。郁明拉着她的手,扶着她的肩,对杨安高傲地扬下巴:“我和我妻子的感情特别好,我一点都不疑她,我们夫妻之间一点龃龉罅隙都没有。你的期望落空了,特别失望吧?”   杨安一句话说不出来,他翻着白眼,快要被郁明气晕过去了。杨承这个没用的弟弟,不知道拦住那对夫妻,居然只知道安抚他,哑着声说会救他。杨安翻着白眼,吐气浑浊,额筋突突突,哆哆嗦嗦,额头血流遮眼。   郁明趾高气扬地推着李皎的肩,带自己的老婆往狱外走去。他走到了门外,忽然想起一事,牢中兄弟二人听到郁明随口跟狱卒说:“对了,里头那个杨大郎,刚才跟我承认他确实跟夜阁合作过。你们快趁热打铁,好好审问他。”   狱卒:“这大半夜的……”   郁明:“我刚刚拍了他一掌,他性命堪忧,危在旦夕,你们再不问,我怕他熬不过此夜……”   小吏们大惊,忙进去看杨安。杨安状态之惨,让人心中一震,一边让人去找医工,一边向上峰通报,再一边……怕杨安真死了,抓紧时间审问。至于扬长而去的长公主夫妻,只要杨安暂时还没死,廷尉都不会去找那对夫妻算账。   李皎与郁明出了诏狱,仍有些懵懵的。她从宫中出来后,带了天子给的两大车赏赐。路过诏狱时,她看到公主府马车上的标志,让人过去,认出了伏在车中打盹的明珠。李皎把明珠叫醒,知道郁明提着食盒进去,至今还没出来。人既已到此,李皎便进去接郁明,想和郁明一道回去。   谁能想到她撞见郁明杀人未果的一幕呢?   至今想来都心口急突突地跳。   一出了诏狱,离开诏狱一段距离,李皎尚低着头想事情的前因后果,郁明一下子缩回了他搂着她肩的手。力气并不大,郁明却是很坚定地把李皎往外一推,在李皎诧异看他时,他冷声:“你们这群人,乱七八糟!”   李皎乖乖听训。   郁明抱臂:“我很生气,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李皎虚心又迷惘地看他:猜到了。但是怎么办呢?   郁明转身,脸仍沉着:“我不要跟你走了。我回家吃饭去了。”   他说完就走,脸上写着“不要惹我”“我见你很烦”。李皎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但她隐约能猜到一些。郁明不高兴,掉头而走,李皎“嗳”一声,追上去:“你回家不还是回我家么?我们好像同路哎……”   她试图插科打诨,试探郁明,好得知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才好应对。   郁明一个急刹停住,转过身来面对身后追上来的李皎。郁明伸出一只食指,正好戳着李皎的额头。他一步步往前走,李皎被他指头戳得疼,又被他身上的煞气所压,只能一步步往后退。   他夫妻二人,向来是你强我更强,但你强到极致了,我识时务为俊杰,可以适当弱一弱。   李皎被郁明戳得额头是真疼,她无奈地后退,脸涨红,觉得这一幕被公主府的仆从们围观,自己又再一次掉面子了。但是明珠等侍从们不觉得啊,他们站在马车边,围观驸马戳公主的额头,看得津津有味。他们觉得驸马就是生气,和公主之间都这么好玩,透着满满爱意。   李皎被郁明一路戳去了马车边。她后腰贴上了车辕,退无可退了,郁明对她的不反抗,才满意了些。他目中的寒意散了些,收回了手,冲李皎扬了扬下巴:“混账!”   李皎被骂一脸,既恼火,又怕自己真做错了什么,而不敢回骂回去。她精彩的眼神变化,让郁明眼中神色更温和了些。   郁明别过脸,不再看他老婆了,这次掉头上墙,人几下起落,是真的消失于茫茫夜雾中了。   天边几声混沌的雷鸣,惊蛰初起,万物复苏。初春气温,几片花瓣隔墙飘散。郁明跃上墙头树上,一大片浓郁粉色花瓣向李皎方向飘来。满城飞花,如落雨纷纷。落花吹皱女郎的裙袂,撩她乌黑的长发、玉白的肌肤,让黑的更黑,白的更白,满目的风情独特。   “殿下?”明珠问。   李皎低头:“去打听下杨安到底跟我夫君说了什么,才让我夫君这么生气。毕竟我夫君性格好,一般小事他只是发顿火,不会气成这个样子。”   想杀人啊!   郁明又不是杀人狂魔,他想杀谁,那个人必然有问题!   “天冷了,咱们也快回府吧。让我夫君等半天,他今晚还不得气死?”   杨安到底跟郁明说了什么,有杨承这个见证人,倒称不上秘密。博成君心知兄长罪孽深重,不想多说,怕兄长罪上加罪,惹怒李皎。明珠百般试探,不得已许了杨承,说只要说出来,她会跟廷尉打招呼,让医工给杨安看看病,别让他没死在郁明手里,死在了之后的苦痛中。杨承心动,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李皎大怒!   她辛苦隐瞒的事,她瞒了那么久,当时且怕这件事影响到郁明,怕郁明因此不娶她,因此怪她。她瞒得何等辛苦!她那段时间身体几多不适,都忍着没说出口。她和郁明的感情渐渐步上正轨了,她都慢慢放开心,愿意跟郁明说些她以前的事了……杨安这么横插一脚,岂不是要让他们夫妻的感情倒回到最开始?   李皎冷笑。   亏得杨安不算彻底了解郁明。她早说过,她夫君做事喜欢蛮干、不喜用脑。她无数次跟人强调,她夫君是有智慧这种东西的。无奈世人不信,杨安真以为借此能挑拨她夫妻感情。   唔,如今也算半挑拨成功了吧?   郁明生着闷气,不高兴见李皎了。   明珠提建议:“咱们郎君心肠这么好,人这么甜,肯定过不了两天就自我调节好,不气了。我看殿下什么也不用做,静待咱们郁郎想通,他就回来找殿下啦。”   李皎手扶腮帮:“哎,你不懂。我郁郎天大的事不跟我计较,他总是逮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跟我恼。你看当年那事……他就从来不提,但他总是揪着小事找我麻烦。我现在不理他,他自我调节好后,难保日后不会想起这件事,来跟我算账。”   明珠木然:“……”   她说:“你们这些男女谈情说爱,谈的跟心理战似的,太复杂了。”   李皎抿了下唇,露出一个浅笑。她低头摸上自己的肚子,时过七月,胎动已非常明显,她常能感觉到腹中胎儿的活动。李皎摸着肚子,与腹中胎儿商量:“我好不容易大一次肚子,十月怀胎这么辛苦,不用一用岂不吃亏?宝贝儿,咱们一起去哄你阿父,好不好?”   白日下了春雨,夜里天凉。   刚到春日,未过清明,众人身上仍着冬日衣衫。郁大侠却不怕冷,大晚上的,他提着一壶酒,翘着腿睡在屋顶檐瓦上。他一手搭在脑下,枕臂而望,欣赏一眼浩瀚星空,喝一口酒,好不畅快。   他在屋顶上喝酒,武功高超得满府上没人来打扰,落得清静。他忽然听到咔擦的踩梯子的声音,他耳朵一动,侧过头,看到屋檐口,扶着一把梯子。他心有不好预感,再看,梯子后露出了他老婆美丽大方的面孔。因攀梯子登这么高的楼,李皎脸色有些苍白。她抬眼看到郁明时,脸上才露出一个开心点的笑容。   郁明被她一吓,猛地坐起来:“……!”   他蹿过去抓住李皎的手,心里抓狂,声音都开始哆嗦:“你怎么爬上来了?!”   李皎:“灯笼!灯笼!”   郁明只好先接过灯笼。李皎被郁明拽上去,踩在檐瓦上,看四方灯火寥寥,高处风大。她心中有些稀奇,郁明紧张地盯着她的大肚子,李皎自己反而浑不在意。她往四下一扫,欣赏一番景观后,冲梯子下吩咐。郁明往下看,无语地看到一个篮子被吊了上来。   李皎小心翼翼地坐下来,郁明被她吓出的心脏,才稍微归位。   他斥她:“我喝酒喝得快活自在呢,你来添什么乱,下去!”   李皎不介意他的态度不好,她打开篮子,先取出一个食盒,谨慎地放在檐上确保不会摔下去;她再拿出一个眼熟的本子,递给郁明。   郁明警惕:“干什么?”   李皎低头认错,乖顺无比:“夫君,杨安跟你说了什么,我已经知道了。我是来跟你道歉的,我做错了,我不该那么鲁莽。”   郁明哼了一声,挨着她坐下,提起他的酒壶,又开始灌酒了。李皎悄悄瞥他一眼,咳嗽一声后,把眼熟的小本本往郁明怀里推。郁明喝酒都喝得不痛快,顿时拉下脸,火冒三丈:“有病?”   李皎弯眸,小声说:“喏,你用来骂我、记恨我的小本子啊。我给夫君你拿来了,你这么生我的气,还不赶紧拿你的小本子骂一骂我,挤兑挤兑我,好出口恶气?”   郁明脸僵了下。   他抓着酒壶的手动作慢了些,望着李皎伸过来的手,心有余悸。他的小本子自被李皎发现后,李皎以拜读为理由拿走、再没还过他。郁明也不好意思跟李皎要,怕李皎再刺他,他都默认这个本子与自己无关,李皎说不定都丢了。没想到有朝一日,李皎把这个本子拿出来了……   郁明道:“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李皎:“知道知道,我还准备了别的赔罪礼。”   郁明接过他心爱的小本子,借着幽幽火光翻一翻,里面尽是他熟悉的故事笔迹啊。听李皎还有礼物送他,郁明心中微甜,他就喜欢收皎皎的礼物啊。但他面上当然不会轻易原谅李皎,他矜傲地扬下巴:“看你诚意。”   李皎打开食盒,取出一荤两素一汤。饭香四溢,卖相也好看。郁明好奇地打量时,李皎言笑晏晏:“我洗手作羹汤,亲自做饭,一点没让仆从们协助。我第一次给人做膳,夫君你尝尝?”   郁明:“第一次?”   李皎:“嗯!”   “只给我一个人?”   李皎坚定:“对!”   一问一答,郁明的脸色越来越好了。他眼中带了笑意,夹箸碰菜。李皎目不转睛地盯着郁明,看他的一眉一眼,看他的表情。他面无表情,吃得沉默,一次又一次地伸筷子。他皱下眉,又很快松眉。他眼睛一扬,瞥李皎一眼。   李皎大气不敢出,心里剧烈跳,郁明不肯发表意见,她被折磨死了。   李皎终于忍不住,面颊绯红,羞涩又期待地问:“郁郎,好吃么?我的手艺还可以吧?”   郁明:“很不可以。难吃死了。”   李皎:“……”   他大爷模样地手搭在膝上,对她的菜挑挑拣拣。他一一评价:“你看你这个菜,都老了你还叫我吃。这个盐放多了,你知道民众家里多穷么,就你舍得撒盐?你家里只有盐吧?还有这个!这个!逐夷原!我最讨厌吃甜的了,你知道不知道‘逐夷原’有多甜?再来你这个汤啊,你自己没尝尝?一股味儿……”   李皎被气得脸涨红,肩膀发抖。   她就没被人指着鼻子这么说过!她这么安抚郁明,郁明把她批评一通,她又委屈,又伤心!   李皎狠狠推郁明一把,那架势就是要把他推下屋檐去。幸好郁明早提防着她恼羞成怒,坐得四平八稳,李皎整个人扑过去,也没推动他。他眸中噙笑,伸出箸子戳她。那箸子上有他的口水,恶心死了!李皎忙躲,她的腰被郁明箍住。   女郎跪在瓦上,被拖到青年怀里。他拿箸子戳她,箸子动得飞快,女郎瞪大眼,眼中写满了惊恐,往后躲。   李皎怒容明显:“好恶心!拿开你的箸子,不许碰我!”   郁明恐吓她:“谋杀亲夫!你都要把我推下去了,沾我一点口水怎么了?”   李皎气死了,她拼命躲郁明。趁郁明笑容变大时,她扭头咬上他的耳朵。青年吃痛,松开手。李皎逃出了桎梏,也没躲多远,而是伸手指着自己的饭菜,瞪着自己夫君,恨声道:“不好吃你就多吃点!因为只此一次,再没有下次了!”   李皎不想跟郁明道歉了,这个人太坏,她一软,他就讨厌无比。她趴在瓦上想过去梯子边,扶着梯子下楼去。身后笑意浓浓,她的腰肢再次被搂住,人被拖进了青年的怀抱中。这次还跟之前不一样,郁明直接抱她坐到了他的腿上,避免她总趴在地上,膝盖会痛。   李皎要挣扎,眼前一道残影,她嘴刚张,青年的唇覆了下来,与她亲吻。他的唇腔中带着菜香,故意度给她吃。这么大难度的动作,郁明做得不熟练,李皎被迫得也很吃力。两人亲吻不得不加深,为了度口菜,这是他们吻得最深情的一次了。   李皎不适地嘤.咛。   她的肩膀向前耸,如一把弯起的小弓,颤栗酥.麻感撩起锁骨附近的鸡皮疙瘩。她被亲得喘不上气,郁明的强势狂烈,又让她动情。   不太熟练的深吻,让银色唾液沿着两人的唇角滴成一条线状。   郁明吮吻了她一个遍,感觉自己有些难抑时,他松开了她。郁明和李皎贴着额头,李皎眸中带着水色,张着嘴,气息凌乱灼烫。郁明贴额蹭她,柔声笑:“只此一次,没有下次了?”   “皎皎,还是有下次的吧?”   李皎红着脸没说话。   她忽然伸手,搂住郁明的脖颈:“我、我、我……”   郁明:“……嗯?”   李皎:“夫君,我好像有感觉了……”   郁明:“嗯?什么感觉?亲你的感觉?你现在才有?难道之前你跟我亲,都是亲着玩的?”   李皎脸容红透,她不知该怎么说自己体内的这种感觉。柔软,酥酥成碎,水意汩汩。她又觉得羞,又觉得兴奋。她跟郁明说不清楚,她干脆跪在他怀里,膝盖顶着他蓬勃灼热的下腹。   郁明呼吸粗起:“……!”   李皎眼睛亮亮地蹭他的脖颈:“夫君,我们睡一睡吧!”她终于有了感觉,在郁明亲她的时候,她难得的颤栗不是出于躲避,不是出于茫然,不是出于顺从,而是心动到要靠向他,贴向他,吃掉他。   郁明心跳加快:“……”   他眸子清黑,低头看她,矜持地吐出一个字:“不。”   “呼之即来,挥之则去,你当我是卖的吗?!刚得罪完我就想睡我,皎皎我告诉你,天下没这样的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二明和皎皎太甜了对不对?我自己都被甜倒了~~明天再加上雁哥哥那对的小甜饼,就怕你们被甜齁了嘿嘿嘿~   谢霸王票,爱你们,么么哒! ☆、第88章 1   四月人间芬芳,桃花漫山若海。李玉终于达成了多年前的愿望, 能与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同游桃山。   廷议结束后, 李玉与雁莳便换装去郊外登山。一山的桃花, 重重叠叠,深深浅浅, 纷纷扬扬地洒落。走在山中每个角落,都能闻到花香。这些桃树据说是李玉兄妹多年来亲手植的,桃山被皇家看管后, 这里就少人来了。李玉带雁莳来,是故地重游,自有一番情意在其中。   更何况, 李玉自忖自己是个无趣的人, 雁儿跟他在一起会非常无聊。他想改改自己那刻板的毛病,跟雁儿短短的相处中,让雁儿记得他哪怕一丁点儿的好。日后他走了,她听到消息, 能挤出一两滴眼泪来, 也不枉他爱她一场。   雁小将军懂没懂情郎千回百转的心思,李玉就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对方爬山爬得比他兴致要足多了。   李玉想要与雁莳真真假假地诉诉情。他道:“我幼年时……”   雁莳忽然道:“下雨了,我们快躲雨吧!”   李玉未说完的话、刚酝酿出来的情卡在喉咙眼,被雁莳无情打断。雁莳敏锐无比, 天上刚有毛毛细雨降落,她就拽住了李玉的手,拖他漫山遍野地找地方躲雨。李玉看眼自己被拽的手, 默许了。   小雨很快变成瓢泼大雨。两人兴致盎然地出来游玩,玩不到一半,就狼狈如落汤鸡,四处躲雨。幸好雁莳有丰富的出门经验,她拖着李玉,顶着大雨,在茫茫烟雾中,找到了一处比较浅宅的山洞,像是山兽旧年囤积食物的地方。两人进了这个小洞,青藤荫绿缠绕,四处潮湿,雨声滴答,此处已经被弃用了很久了。   有了躲雨之地,雁莳第一时间进洞,坐下来低头,撩了撩身上的雨珠,又去重新挽发,擦发上的水。水渍淋淋,与女郎发间的银珠辉映,一同耀在她乌黑高束的长发上。女郎这么大咧咧,当着男人的面不但有解发的动作,还有脱衣的架势。   李玉瞥一眼,就僵硬地移开了目光。他端正坐在面向洞外的方向,专心看着天地间的大雨吹打山中桃花。他看得分外用心,几乎已经遗忘了方才一瞥之下的惊艳感。   他有心问她在别的男人面前是不是也这样,但他觉得自己这么一问,雁莳肯定要沉脸。说不定她一个不高兴,就把他一人丢在这里走了。他本就不讨她喜欢,再多说没意思的话,雁莳不得更烦?   雁莳则一边整理长发,一边盯着李玉的背影。郎君后背清矍瘦削,风采极佳。她便想不通了,不是要与她谈情么?他日日这么板着脸、目不斜视,是打算这么谈下去?他不是说爱她么,就是这么爱的?   莫怪她迟钝,换个女郎,也看不出李玉爱她吧?就他这样的,每天一心扑在政务上,兢兢业业,一点娱乐时间都没有。每次来找她,他又什么都不说,就看着她。他整日清清淡淡、平平静静,雁莳瞪大眼,也还在怀疑李玉是怎么喜欢自己的。   雁莳又放心,又纠结。   她整日替李玉心急,李玉自己却不急!她空有满腹手段、理论知识,遇上这么个一板一眼的人,也十分的无语。   李玉忽然开口:“我幼年时初入长安,路过这里。我对长安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座高山。这山是长安给我的第一感觉,巍峨,壮阔。我又怯,又期望。我想这山一定壮美,第一次来时却很失望。它是一座枯山,无兽无水,连百姓都不走这边的路。我那时想,我心里喜欢的东西,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雁莳屈膝,托腮,侧看李玉。她一边听故事,一边从他肩膀的方向抬起目光,随他一起去看山中的雨落桃花。   霏霏洒洒,香气浓郁。   李玉淡声:“我自是不接受那个结果的。我喜欢什么,就一定要它符合心中的期待,就一定要得到它。我花了数年时间整治这片山林,才把它变成了今天的样子。我少时孤僻,又因母亲而身份受疑,被人排挤,我便来此地散心。”   李玉道:“现在人多半不记得了,或者也不敢记。我刚来长安的时候,那些宗亲们总是质疑我是不是皇室血统。毕竟我跟随母亲在民间生活多年,他们疑心我母亲攀龙附会。我与我母亲的处境可想而知。这座桃山,是我幼年时难得的安慰了。”   雁莳想:难怪他现在不怎么待见皇室宗亲呢。皇室宗亲们贬的贬,隐的隐,老的老,死的死。   难怪当年李玉登基,反对的人那么多。若是这么一个自幼被人苛待的人当了天子,要事后清算,皇室得倒一大片。   多少年,恐怕皇室宗亲们对李玉是又敬又畏。以至于每年来长安时,他们都是能躲就躲。   “他们嫌弃我出身,又怕我手段,不敢到我面前来。我少时,一直是孤零零一个人长大的。后来有了皎皎,我才觉得自己有点活着的感觉了。”   李皎是李玉带大的。李玉性格强大,几岁的孩子就能撑住宫廷生涯;他母亲却做不到。他母亲在为他生下妹妹后,抑郁不已,日日垂泪,几年后于夜半中庭,留下一对子女,悬梁自尽。她身份低微,便是死了,在东宫中也没引起多大的震动。   李皎幼年时能从兄长那里得到些欢乐,她兄长,又能从哪里寻慰藉呢?   雁莳怔怔盯着李玉的背影,忽一瞬,想他能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他常年压着情绪,把什么事都藏心上。朝臣们都说他们陛下心思难测,眼光深远,颇能忍耐。然这些,最开始的时候,都是被逼出来的。   他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今天的样子,再也改不掉了。   她嫌弃他无趣,她又怎么知道,最开始的李玉,也有少年人的样子呢?   雁莳抚着腮,心思飘远。她小时候过得也不好,也不讨雁家喜欢。她和李玉的出身挺相似的,都是母亲是外室,被人带入家族。但她比李玉幸运的是,她父母都颇为疼爱她。她父亲对她很好,很包容。父亲在去世前还留下遗书,要给她家产。无奈雁家不愿意,扣着不给她……可她还是得到了。   雁莳不愿李玉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中,便扯嘴角,让气氛活泼些:“所以你才一到平阳,就喜欢我?”   李玉微微笑了一下:“对。”   就是因为自己性格太收,把自己压抑得都快疯了。他性格即将走向极端时,遇到了街头小霸王,雁莳。雁莳能玩能闹,又痞又潇洒。她半夜三更地爬墙,她上蹿下跳,她刚开始时教他打架,知道他是少年平阳王,晚上又巴巴地送鸡来巴结他。   他在夜里被仆从叫起,看到院中提着两只鸡、满脸脏兮兮、却笑得甚为灿烂的少女,他的心动,从那一刻开始。   他开始制定计划,开始若有若无地勾搭她,开始想详细的计谋,开始绞尽脑汁如何能娶到雁家第十女。他对她一往情深,她却一点都没察觉。   说起旧年趣事,李玉声音里带了淡淡的怅然和笑意。他偏头,看身后坐在黑暗里的女郎:“我当年对你那么好,什么都送你,什么都给你。你居然都不知道我心里喜爱你,整日把我当哥们儿。”   雁莳老脸一红,强声:“是你太婉约了!”   李玉:“我都豪放得在除夕时邀请你守岁了!”   雁莳震惊:“……天啊,我每年不知道跟多少人守过岁!每个人都喜欢我的话,我得多忙?!”   李玉忍气:“我还送过你玉佩!”   雁莳在脑中努力搜寻记忆:“……有么?!哦我想起来了!就那块你送出来又要回去的!”   李玉:“我要回去是因为你胡乱勾搭街上小娘子,惹人家春心乱动!你不知道你是女的么,你有没有点自觉性?!”   雁莳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她与李玉隐怒的目光对上,想要辩解,却刹那间失声。时光隔在两人中间,漫长如洪流滚滚。她站在他面前,却隔山又隔海。她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多少阴错阳差在两人之间发生,每一次都错过,每一次都导致无可挽回的结果。   他也许少年时真的喜欢她,他却走向了与她背道而驰的方向。   雁莳目中微热,心中骤痛。她似乎眼睁睁看着时光,将她的旧年好友,推向了帝位,推向了她仰望而不敢奢望的地方。若如他所言,若如他所言——雁莳躲开李玉的目光,嘟囔一声:“那又怎样?你称帝后,把我丢大漠一丢就是四年,不问不管。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喜欢我?”   “哪有人心里想着一个人,却从来不管那个人的死活?”   “那时河西跟现在又不一样。那里多荒芜,就没人愿意守在那里。我一守就是四年,年年回不了长安!我每次进京述职,你公事公办的态度有多伤人啊!我也很难过啊,以为我少时交好的殿下当了天子后,怕我这个旧友在他面前碍眼。我一个臣子,我能怎么办?你不待见我,我只能有多远滚多远,不碍你眼啊!”   若说委屈,谁又没有一腔委屈呢?   谁一开始,又不是满腔期望呢?   她站在高阶下,她与众臣一起仰望他们的新帝时,百官歌舞以庆,她手舞足蹈地胡乱跳舞时,满心喜悦。她满心以为李玉登帝后,会善待自己这个旧年好友。然李玉从来没有对她多好过,甚至待她十分苛刻。   那些年的战事,稍有不妥,朝廷就写书斥责,要她卸职。她每日每夜地煎熬,她也辛苦哇。   李玉一滞,半天没说话。   雁莳以为他终于心虚,那些话说出来后,她心里痛快,就坐在后面瞪他。   后背被火热的目光盯着,李玉坐如针毡。他原本不想说,他素来不愿意多说,显得他心思多重似的。但是被雁莳误会,被雁莳在心里抹黑,也许还被雁莳一遍遍地埋怨,李玉有些受不住。他到底也是凡间男子,纵是刻意收敛自己的感情,也不愿被爱人看不起。   李玉忍不住怒道:“你以为若没有我替你兜着,你能去打仗,能和男郎们整日厮混一起,能当上将军?”   雁莳:“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去打仗,是先帝下的旨,让我带路剿匪。我一开始只是个引路的,我能在剿匪中起作用,靠的是我又不是你!当然我最后是走你的关系去河西啦……不过那都是我在先帝面前有了政绩后的事情了!”   李玉一声冷笑。   他都懒得说了。   雁莳:“……”   她忽然想到:“不是雁家推举的我?!是你跟朝廷推举的?可你当时在长安议亲啊!”   李玉淡声:“我跪在祖父殿外三天三夜为你求一用武之地。我想让你入朝,我祖父不同意。自古从无女子为官之先例。你以为前朝没有,今朝就很方便吗?”   “你以为民野间提起你,皆是你的传奇故事,皆是夸你赞你,无一人责你不该抛头露面、应该回家相夫教子,你真以为靠的是你自己的人格魅力么?你有什么人格魅力可言?你连你雁家的长辈们都征服不了。我素来教你忍耐,你从来就不忍。就你那冲动鲁莽状,我是雁家长辈,我也不待见你。”   雁莳怒:“你说我就说我,你怎么能站在那堆老头子那边!”   李玉不为所动:“我若真是对你不闻不问,你都走不到河西去。我当日还不是天子,我只是一介郡王,我连亲王都不是。我能在我祖父前面说多少话?那时我想着,等我做了天子,我就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升谁升谁,想贬谁贬谁。”   他声音淡下去:“但是我真做了天子,才知道没那样简单。大魏已进入第三代,古有一代起,二代兴,三代斩的说法。我从我祖父手中接管大魏时,才知道大魏内里的矛盾到了何等地步。我父亲一心不服我祖父,恨我夺他位。然我父亲若登基为帝,他绝无可能比我做得好。”   “雁儿,女将军没有那么容易当的。你要的不是短期接管兵马,你要的是官位,是如其他朝臣一样。朝臣们如何服你?你知道我每日收到多少弹劾你的奏折么?大魏内忧外患,我不得不与朝臣们周旋,与他们达成微妙的平衡合作。”   “我不召你回京,是为了保护你;我希望你在河西,用实力说服那些大臣们。我希望用拖字诀,把你造成的满朝撼动给拖过去。”   “我怎是对你不管不问呢?我又管又问,殚精竭虑,你是不知道的。”   “雁儿,我最对不住你的,是我乃天子。我不能为你一个人负尽天下,辜负大魏河山。我也不想娶洛女,我也想留你在身边。但是很多事,没有你以为的那般简单。在其位谋其事,我和你之间,隔的太远了……越来越远。”   “自古孤家寡人,我做天子时,才明白。”   “我得到什么,就会相应的放弃什么。我却也不甚后悔……若我不是天子,我便无权如今日这般护住心里的人了。我要护住我珍视的,这个位子,我势在必得。情非所以,我不愿放手。”   雁莳望着他,喃声:“那你的感情呢,你都不要了?”   李玉淡声:“我若非喜欢的是你,我的感情,会顺畅得多。”   雁莳微滞。对,他是天子,凭他的手段,什么名门闺秀得不到呢?反是越野的人,越不愿意待在后宫的人,他越没办法。他给自己架起了一座囹圄,他却没想过把她也关进去。   雁莳眸子跳动,她从后方,呆呆看着李玉的侧脸。雨势浩大,烟雨弥漫,满山桃红。她从后方看他,觉他几多英俊,她那颗心,为此一跳再跳,动若狡兔。   雁莳心中感情奔波如涛,铺天盖地。每一波,每一浪,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注视,都向他追随而去。   李玉静看着山中景致,落雨斜飞,从洞外洒进来,溅在他眼睫上。他眼睫上挂着水滴,目色因为变得迷蒙,有些看不清山林了。万古岑寂,身后女郎无声。李玉在短暂刹那,大脑空白。   雨变小了。   林中传来猎者歌声,人声遥远,伐木声丁丁,伴随山中鸟鸣阵阵。   洞中的青年男女听着伐木声,听着鸟鸣声,只觉幽静无忧。气氛最是温和,雨凉入怀,李玉轻声:“如果我不是天子,你不是现在的雁莳的话,就好了。”   “我若只是山中一猎户,你是山下村子某家村长的女儿。我看上了你,就把家里的貂皮虎皮背上,去街上卖个好价钱。我提着酒菜,去你家里提亲,你父亲把我一顿喝骂,说我配不上你。我就背着你父亲,夜里偷偷爬墙与你私会。你与我留门也好,不留门也好,持之以恒,我都能打动你。你去跟你父亲哭一哭,求一求,我让媒婆再去提亲。被骂三通后,我就能娶到你了。成亲当晚,我喝得酩酊大醉,心中却十分快活。你不过是一个村长的女儿,你最大的想法也就是平安康顺,相夫教子。我又哪里满足不了你呢。我们一同进山,一起……”   他的话被打断,因从后,他的肩膀被雁莳大力搂住。李玉被雁莳压在潮湿山壁上,透过濛濛水色看她,看她眼中水波流动,飘飘渺渺。二人之间,隔着水色长天。雁莳扣着他的肩,将他压着。她心中大动,热意萦怀。   几多不甘,几多怜惜,又几多不舍!   他那猎户的愿望,听得她心酸想落泪。   雁莳眼眶隐隐发酸,半晌喃声道:“别说了……我受不了了……我能叫你‘阿玉’么?”她抚着他光洁冷色的面孔,眸心垂落,若泪点点。她不待他回答,便抱紧他:“阿玉,我看不得你这么难过……”   她低下头,亲上他的嘴角。   咸涩水渍衔入口腔中,雁莳亲得李玉满脸通红。她忘情地亲他,手指划过他的下颌。李玉心里颤栗颤抖,人变得贪恋。他出手去搂她腰,去拽她,将她扯倒在自己身上。他连指尖都在发抖,他的心在雾茫茫的烟雨桃花中发出砰砰的巨响。她的发尖扫过他的脸,她的每一次撩在脸上的呼吸,都让他汗毛倒竖。   他多喜欢她,多想她!   寂静山林,茫茫雨烟,只有他二人。他们的肩膀发抖,在此时有了千万倍的勇气,迫不及待地去扯对方身上的衣袍。   舌根缠绕,又痛又刺激。   李玉推她,微微抬起脸,呼吸不畅:“雁儿,停停……如、如今怎样状况……我不清楚你心意……”   雁莳散下自己的长发,轻松解开他的衣袍,手伸入他胸腹下一阵捣*弄。她目中微红,看他喘息更不住。他脸颊泛红,目光幽邃又清亮。雁莳心中大跳,紧张无比,掌心生出薄汗。她虽然有万万千的理论知识,但她没有可练习的对象。李玉在她身前喘不住,他抓着她的手指颤抖。他的一切,都让她心中涌上兴奋感。   李玉还拖拖拉拉,不肯屈服。   雁莳嫌他聒噪,又有心逗他。她笑眯眯道:“你管我什么心意呢,那一点都不重要。你就当跟我偷情好啦……陛下,其实我们可以常常出来偷情的嘛……”   李玉喘声,咬着牙:“鬼才要跟你……”他又被掐住下巴,吻得说不出话了。   李玉几次想起来将雁莳压在下方,却斗不过雁莳,只能无奈地接受她掌控全局的方式。   细细密密的亲吻,绵密无绝。空气滚烫,两人被满腔情意迷得意识混沌。只想靠近,只想将对方吞入口腹,再也不分开。雁莳顺势而下,咬上李玉的喉结。他当即全身僵硬,喉间发出一声闷哼,被雁莳带倒。他头磕在山石上时,模糊说了一句抱怨的话。   雁莳便吃吃地笑,伸手揉他的头。   李玉将她拉下,含糊道:“没事,别管它了……”   山间美色旖旎,洞中燥热。青年男女缩于其中,本是为看风景而来。雨停风住,桃花烂若朝霞,等待有缘人。洞中男女再没有出来过,绿意掩藏的山洞,很长时间都无人探出。   三两盏清意,山中树动如潮来,波声浩荡,岁月悠久。   一夜漫长,时光在梦境中变得混沌错乱。梦中有山水清越,有林中小鹿埋下头喝水,再被撞入森林中的男女所惊……   公主府中,郁明突然从梦中惊醒,坐起来。他心跳犹喘,记挂着梦中所念。是那晚他邀李皎去望仙台时,林中所见。水与萤火在半空中飞舞,小鹿眸中清澈,躲藏他们,又好奇地目送他们……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白日总想着李皎在之后出事、差点母子皆亡,心里恐惧害怕。他晚上梦到了当夜……   郁明下了床,看身侧妻子并未被自己吵醒。他松口气,李皎今日夜里睡得不甚好,肚中胎儿百般折腾她,让她每次起身都酸楚难受,他最是不想吵醒她。郁明蹑手蹑脚地将帷帐遮好,走去室外,掌了灯。他坐在灯下,铺开纸张,写下字——鹿。   郁明低着头:已经十月了。那个折腾了皎皎一年的孩儿,就快到来了。   虫鸣浅浅,窗如竹帘。青年盯着自己写下的字,再在那个字前,加上了自己的姓。   郁鹿。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于他想来,自己未来女儿的名字,该是大名郁鹿,小名呦呦。   作者有话要说:  嗯皎皎怀孕的剧情终于结束了!剧情要进入下一波“长安乱”啦~~就是新卷——北冥:倩女篇。终于可以走出长安走向更广大的天地浪了!\(≧▽≦)/ ☆、第89章 1   夜方半,宙不寐, 忽闻岸上有一人, 行声甚速, 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 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 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   ——《离魂记》   灯火幽幽一点,照在纸窗上。微光泛着柔和色, 斑斑澜澜, 浮在青年硬朗俊俏的面孔上。他睫毛浓长,眼瞳静黑,伏于案上写字,执灯相照, 只看到一片烂烂的光华, 让人目中生艳。   女郎说:“郁郎?你在做什么?”   郁明低着头写字写得专注,他听到女声诧异回头,才发现他妻子披衣掌灯,长发散落, 面容雪白,掩着口打个哈欠,好奇地向他走来。郁明看她肚子那么大还走来, 忙跳起来去扶她。李皎不用他扶,已经走到了案边。她没有坐下,直接站着拿起几案上的几张,扫了几眼,眼里掠起疑惑之色。   郁明重新入座,正儿八经地解释:“我在取名字啊。夜里睡不着,我就起来我们的孩儿取名字。”他停顿一下,颇有些怨气地说道,“你那个皇兄,真不是好东西!明明是我的孩儿,他把能干的能给的全都做了,每天还派一十八个御医来我们家问你!我看他完全是想挤走我,恨不得把你接进宫他陪你生产!”   李皎把灯烛放在案上,瞥他一眼,靠着夫君的肩,一边看他写的东西一边笑。她眸子弯起,笑意清浅却明晰柔和。   她皇兄李玉确实特别在意她的孩儿,一天三遍地来问,动不动就试图说服她进宫去。李皎多年来,难得从她那位性格寡淡的皇兄身上体会到他对自己的疼宠,简直受宠若惊。但是李皎跟以前的李皎不一样了。以前有人对她好,她会惶恐,会猜忌;现在她则觉得理所应当。就是郁明吃醋,李皎也很开心。   郁明还在自我哀怨:“我怕我再不给我孩儿取名,他到时连我这点权力都要剥夺掉。他到时金口玉言随手赐了名字,我能说不么?赶紧趁他还没想到这茬时,我们把孩儿名字给定了!”   他严肃问:“皎皎,你站我这边,还是站你皇兄那边?”   李皎安抚他:“当然站你啊。咱俩谁跟谁呢?”   郁明眸中噙笑,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没必要。他汹涌的感情掩在喉间,让他倾身,想搂一搂他大腹便便的老婆。   他老婆没注意到他的满腔爱意,往火烛近处走了两步,正好错开了郁明的拥抱。郁明脸黑了下,看李皎认真看他的字。看了半天,李皎惊讶而踟蹰:“真是难为你了……你取的这些名字,寓意都挺不错的……”   什么鹿啊,蝉啊,什么馨啊,什么瑾啊。郁明一个粗人,绞尽脑汁,从他读的那么几本书里翻出的字眼,李皎都挺敬佩他能想起来的。   李皎瞥他,同情而怜爱:“明明,辛苦你了。你一个大字不认得几个的人,能做到这程度,我们孩儿该欣慰的。”   “不许叫我‘明明’,”郁明瞪她,双手相叠趴在案上郁闷道,“还有,什么叫我大字不认得几个?我认的字可多了。我要不认识字,我怎么习武,怎么看秘籍?就你整天拿生僻字眼为难我,还怪我不认字。”   李皎不以为然,敷衍应付郁明两句。但她将郁明取的名字翻来覆去看三遍,自认为自己绝不会看错。她非常吃惊地问:“但是,你起的怎么都是女孩儿的名字?你就没想过我们孩儿是个男的么?孩儿还没出世,你就已经偏心到这个地步了么?”   郁明脸僵了下。   他从李皎手中夺过他写的名字,他低头收拾,僵着脸道:“怎么可能是男孩儿呢?肯定是女孩儿。”   李皎:“……”   郁明找借口道:“你看别家孕妇像你这样,肚子都那么大。你却看着还好。男孩儿比女孩儿又大又重,你肚子不大,肯定是女孩儿,没错!”   李皎心想:我家郁郎真是想要女儿想疯了。他拒绝接受男孩的可能性。   听他振振有词地找理由,李皎一乐,噗嗤笑了。笑一声后,她就“唉哟”一声扶腰。郁明反应快,立刻跳起围着她,紧张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哪里疼?”   医工说了,李皎现在正是最危险的时候,一刻也不能粗心。   李皎摆手,笑盈盈道:“被你逗得笑岔气了。没事,你别逗我笑了。”   郁明无语看她:我说什么了?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可笑?   他不高兴跟李皎说话了,往窗外一瞥,看夜色浓浓,黑不见底。他手推着女郎的腰,催促她回去:“大半夜的,瞎晃什么晃?快去睡觉去。”   李皎她不。   她说:“腰有些酸,睡着不舒服,我出来走一走。郁郎你怎么不睡?你才是大半夜瞎晃的那个吧。”   郁明眼神飘了下:“我就是睡不着……我看会儿书。”   李皎“嗯”一声:“你看吧,我站着陪你一会儿。你别管我,我累了就会回去了。”   郁明没办法,赶不走他老婆。他老婆现在这个月份,他又不敢跟她硬着来,怕气着了她来个闪失。虽然李皎最近脾气已经好了很多,不怎么跟他生气了,但也有万一啊。郁明只那么随口一说,他并不想看书,他的爱好就不是看书。但是李皎立在旁边,郁明只能硬着头皮,从案边拿了一本书。   案头摞着许多书。盖因他老婆拿看书当娱乐,没事就翻一翻。郁明连“咱们寝舍没有书”这种借口都找不出。   他认命而憋屈地翻开书看。   看一会儿,眼神放空。   李皎手搭在他肩上,垂目看他,看他能放空到什么时候,看他是要坚持看书,还是打算去睡。郁明很快放空回来,李皎站旁边,他开始逼迫自己去看。片刻,郁明指着书上一列,虚心请教:“这什么字来着?”   李皎:“……纛,和‘道’同音。”   她告诉了他。他“哦”一声后,继续看,再过一会儿,他又红着脸问:“那这个呢?”   李皎心累:“勖,和‘叙’同音。”   然这只是刚开始,一本书,只有一页,郁明断断续续、磕磕绊绊,问了好几次。好些李皎一说,他恍然大悟,印象中自己是认得这个字的,只是缺胳膊少腿,他给忘了;更多的时候,李皎解释了,他也一派茫然。郁明确实觉得自己不算白丁啊,他能书能写,但是他一看李皎这些书,他就和白丁没啥区别。   太丢脸了。   郁明看不下去书了。   他觉李皎面上不显,心里肯定在笑话他,有损他大丈夫的威严。   他将书啪地一合,起身,跟李皎说:“我要去院里练会儿刀,你别打扰我了。”   李皎:“……”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郁明:“你还不肯睡觉?”   郁明不可思议:“你为什么总赶我去睡觉?我不睡你也不睡了么?”   “那倒不是,”李皎说,“只是最近几晚,每晚我醒来,夫君你都不在床上。但我若喊你,你又很快能出现我面前。我醒来好几晚,你要么盯着我看,要么人在院子里走走停停。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有风吹草动就跳起。我不得不怀疑,你在紧张。”   郁明眼眸缩了下,面颊肌肉微绷。   以李皎对他的了解,她说到他心里去了。   李皎叹口气,伸手去握郁明的手。果然,他手一片冷汗。他习武之人,身子常年暖热,哪里有这么凉的时候呢?郁明避着不肯被她握手,李皎往前凑近,搂他的腰。隔着大肚子,两人抱得有点儿滑稽。李皎感受到郁明的僵硬和勉强,叹口气:“夫君,是我生孩子。我还没害怕,你害怕什么?”   郁明不肯承受:“胡说八道!我一个大男人,我怎么可能害怕?”   但是郁明他一天十二遍地找医工,一天十二时辰紧盯李皎。他以前并不太缠她,总是出府,有自己的事忙。但最近两个月,郁明整日待在李皎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从来不离开她半步。她走路晃一下,他脸发白;她一捂肚子,他就问东问西。他的惶恐不安,虽拼命压制,明珠等人看不出,李皎与他夜夜共寝,她怎么会看不出呢?   李皎:“你太逗了你。我不会有任何事的,我孕相一直不错,常日府上有备医工和产婆。宫里的御医也十二个时辰地轮换,各种补品流水一样堆在我们府上发霉。我肚子也不大,我吃睡都正常,我一有哪里不舒服,一群人来问。我都这样了,你还怕什么?”   “夫君,不要怕。”   郁明静静看她。   他眸黑如子夜,幽静若深海。   他伸手搂抱她,将她和孩儿一同搂入怀中。他手臂僵硬,心跳剧烈。李皎忧心他的状况,她听到她夫君在她耳边说:“皎皎,我掌能撼树,指可搓玉,刀可劈山。我一身武艺卖于帝王家,我什么也不怕。我最怕的,只有你不要我。”   他停顿一下:“各种意义上的不要我。”   李皎心口骤缩。   她心里麻麻的,半天才忍着喉咙里的泪潮,吐出几个字:“不会的。”   郁明笑了一下,推她的肩,柔声与她商量:“那你去睡吧?我真要去练会儿刀了。我真睡不着。”   李皎:“没事。我正好腰酸,我也不想躺着。我看一会儿你,看累了我就去睡了。你别管我。”   郁明手指指着她,颤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怼她的话来。他瞪她良久,李皎目光平静,他便知道自己的意志无法撼动李皎。他老婆真要做什么的时候,他拍马也拦不住。青年只好无奈地笑了下,搂着李皎的肩往外走。   “望山明”至今下落不明;   铸铁大师聂先生答应铸的刀现在也没动静;   “我持”在河西时与西域高手巴图打架时断了。   郁明现在手里无刀可用,只能随时留备着一些普通的能及时补给的刀。   他跟李皎说话时推推搡搡笑笑闹闹,但他站在院中桃树下,从武器架上取过刀,人立在树下,整个人的气场都在一瞬间发生了改变。不再玩笑,不再放肆,而是专注,忠诚,坚韧。   李皎站在屋外檐下,她看着院中的青年,不觉站直。她觉他此刻的样子,最为让她痴迷。他抱着刀的时候,就像抱着爱人一般。正是他这个样子,当年让十四岁的信阳公主一见钟情,再见定心。   少年郁明离开公主府,李皎追他追出长安。她在长安城外堵住他,向他道歉,请他回去。那个时候,想来,十四岁的李皎,就遇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类人。   百折不摧,千难勿阻,万死莫辞。   二十岁的李皎长身玉立,望着院中桃花重重,她捂着腮帮,轻轻笑了一下。   她看青年抱元守一,如亭临渊。   天上星海横贯,银光璀璨,光华暗下复明亮。一片桃花悠悠然落下,落在青年肩上。花落一瞬,如石子溅在水面上,涟漪圈开,郁明跳起,长刀如曲折的半弧,划开半边天。   那光亮,照着李皎的眼睛,让她心跳陡然狂跳。冷冽的风被刀卷起,李皎之前被郁明千万嘱咐离他远一点,李皎没有靠近,然就这样,她的衣袂都被刀势掀起的风浪卷起。   女郎立在明火深处,青丝贴着薄衫,明丽又凌乱。她的脸线条圆滑,一双眼睛如黑玉珠子般,温润而灿亮。她的眼睛里,倒映着院中雾刀的青年。   狂风大起,桃花乱飞,一重重扑向中心的郁明。   有若有若无的光罩着他,他像是和她隔着一个天地般,身材修长矫健,每次舞刀,他的动作充满韵律,他的手臂充满力量。这种力量带来的美感,让李皎光是旁观,便心有热潮腾生,激动得无以复加。   她心跳太快。   她捂住了自己肚子。   她一目也不眨,盯着庭院中的夫君看。她眼中光彩流连,他越是英俊潇洒,她看得越心动。李皎盯着郁明握刀的左手,目光再瞥向他的右手。她在一刻间目光黯然,到此时,她已经接受了郁明右手已废的事实。   雁莳说的是对的,一个常年握刀的人,手哪怕出一点状况,日后再补救,也不可能补回他的巅峰状态了。   来到长安,李皎请了御医来府中看郁明的手。手废过一次后,修好的筋脉郁明无法灵活运用。对他来说,哪怕右手不是累赘了,他也不可能再用了。李皎费尽苦心,也无法弥补她旧年造成的错误。   郁明倒不怪她,他四年前就有这个认知了。他和雁莳在河西厮混时,他磨的就是自己的左手。左手不如右手灵活,但现在,他的右手远不如左手灵活了。   这个错误,李皎会记得一辈子。他的右手提醒她,她曾怎么伤害过他。她日后要好好待他,不能再对不住他了。   郁明舞完一遍刀,满身大汗,周身内力大开,堵了许久的憋闷感放去,让他心中大畅。他收了刀,大汗淋漓地往李皎这个方向走来。他挽着袖子甩了甩手,看到李皎灼灼的目光,他得意地笑了一声。被妻子用崇拜的眼神仰视,任何男人都会自得。   他飒然道:“怎么样?你夫君我厉害吧?”   李皎点头:“厉害。”   郁明上台阶,正要跟李皎再自我夸一夸。他看他妻子脸色苍白,他脚步一顿,见李皎抬目,望着他静静道:“夫君,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镇定些,不要吓晕过去了。”   郁明的脸白了,本能看向她捂着肚子的手。   他定定神,用眼神问李皎。   李皎苍白又淡定:“刚才你舞刀时,我感觉到肚子痛。不过还能忍受,我就一直站着没动了。现在痛得有些厉害了,但是依然还能承受!夫君,你别怕……我可能要生了。”   立在她面前的青年呆若木鸡,傻傻看着她。   李皎眼中露笑:“夫君?回魂了?”   郁明扣住她的肩,抓狂无比:“你要生了?你要生了?!你要生了!”   “那你还站这里看我练刀?那你还一声也不吭?那你还这么冷静?快快快,”他不由分说,不管李皎的挣扎,强行将她横抱在了怀里往屋中走。他走得急,进门时被门槛绊一跤,差点摔倒。李皎的心提起来,才刚想问他有没有事,他又慌张张撞到了墙上。   郁明闷声不吭,继续往里走。   李皎“唉哟”一声,笑出声。笑得厉害,她又肚子疼了:“夫君,你别这样……你没事儿吧……你别让我一个快生产的人还要担心你好么?”   郁明不理她的戏谑。   他扬声喊:“明珠,明珠!快快快!皎皎要生了!那些医工呢,那些产婆呢,那些什么人参呢,全都喊来啊!”   他低头安慰怀里的李皎:“皎皎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李皎窝在他怀中,本想说她还能走,然郁明不放她下去。她靠在青年带着汗的充满男性阳刚气味的怀中,有被他当珍宝一样捧着的感觉。她咬着唇,又想笑话他,肚子却又疼,两相折磨下,她的肩膀发抖,一阵阵地“唉哟”叫。她叫一声,郁明慌一次。   李皎:“郁郎,冷静!你的气度呢,你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修养呢?别怕,别抖,别出汗……”   郁明:“皎皎,有多疼?你跟我说说吧,我心里好有个数。皎皎……”   明珠等女起身,赶来公主的寝室中。一群侍女训练有序,这般情况,公主府上已经预演过很多次。明珠一开始慌张,看到医工和产婆后,她就心安了下来。她与侍女们到屏风后,看公主睡在床上,驸马拽着公主的手非要与公主絮絮叨叨。那对夫妻跟反过来一样,男的害怕,女的反而出口安慰。   明珠说了两次后不管用,直接动手,让府上扈从们出手,拖走了碍眼的驸马。   明珠吼:“你在这里我们很为难!在门外等着!”   郁明冷脸。   被迫赶出屋门。   医工们进进出出,产婆们也一个个进去。有的出来后面色沉重,郁明脸白一分;有的脚下不沾尘,一盆盆热水凉了后往外端,郁明几乎晕过去。他一把抓住出来不知道做什么的明珠的手腕,把侍女拽过去:“皎皎怎么样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没事吧?”   明珠:“刚开始啊!殿下说她还不是很痛啊!”   郁明怀疑地看她:“别人家孕妇生产时都要大喊大叫的……”   明珠气笑:“你懂什么!你亲眼见过?道听途说!走走走,别妨碍我们。”郁明不放她走,还要再细问,明珠烦死了,没见过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的,大概就公主殿下受得了,她把话说得很严重,“殿下第一次生产,艰难是肯定的。你耽误时间,就是耽误你妻子的性命!”   郁明手一颤,放开了明珠。   他蹲在屋外,垂头丧气,又望眼欲穿。他想进去看,但里面除了医工,全是娘子们。产房又向来有忌讳,他就算自己不忌讳,也怕好的不灵坏的灵,不敢乱动。他蹲在地上,大脑混乱,将古往今来能想到的神佛全都求了个遍——   “保佑皎皎安康!”   “保佑她母女平安!”   “若为卿,吾甘死辱,请诸君诺卿平安。”   桃山上白天下了雨,夜里也冷了一晚。拥在洞中的青年男女只能抱得很紧,从彼此身上取暖。而心怀情意的青年男女,抱在一起,难免擦枪走火,发生些事。李玉从来就没这么放纵过自己的欲.望,他常年禁.欲,常年忍惯了,偶一次这般自我纵情,眼底一阵阵冒金星,畅快得恨不得死于女郎怀中。   他才明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意思。   他的爱人又是不拘一格的,常年练武,身上无一点赘肉,腰肢劲实有力,比正常女子好处不在一丁点儿。李玉欲.仙欲.死,舍不得离开她一根指头。雁莳还调.笑他,还玩弄他。雁莳放得开的程度,既让李玉惊喜,又让李玉头痛。   这也太豪爽了……   比他更像男子。   和雁莳在一起,他堂堂一介君主,竟像是被睡的一样。睡完了人家还舔舔嘴,吃吃笑,嫌弃他体力弱。雁莳意犹未尽道:“陛下,你该多锻炼锻炼身子,从明日开始,每天跟我一起操练吧!”   李玉面无表情:他还要为了这种事每天锻炼?!   他面上不悦,心里却悄悄记下。他不好意思跟雁莳讨论,怕雁莳那个嘴大的,讨论出什么他听不下去的话,惹得他又想教育她,她又不高兴;但他心里也怕自己无法满足雁莳,虽然雁莳说的话混账,李玉却觉得练练武,强身健体,也挺好的。   清晨,李玉醒来,看到雁莳披着男子宽松的衣袍,盘腿坐在洞口阳光下,懒洋洋地眯着眼晒太阳。她长发未梳,披在李玉的衣袍上,就那么懒懒坐着,面上神情放松而愉悦。看到自己的长袍被雁莳披在身上,李玉耳根红了下,默默起身着装。   雁莳没理会身后窸窸窣窣穿衣的李玉。   李玉却忍不住开口:“雁儿,你在想什么?”   雁莳嘿嘿笑:“想你这么爱我,说不定回京后就想踹掉你老婆洛女,苦思冥想怎么娶我,我又怎么拒绝你。想我们的协议要结束了,我要回河西去了,你哭着喊着抱着我大腿不肯放我走,我百般为难,还是要无情拒绝你。想我们昨晚做的那么多,我要是怀孕了,我生的就是皇子啊!你唯一的孩子啊!要是男的,说不定还是皇长子!哈哈哈,我母凭子贵,我官运亨通畅走无阻,我……”   李玉:“……”   他委婉地说:“你的白日梦,做得真深远啊。”   雁莳听他那阴阳怪气的调调,就知道他不认同她。她哼笑一声,心想经过昨夜,我还不知道你的调调?口里说不要,身体比谁都诚实。心脏再强大又怎样,**上你照样打不过我!光有强悍的精神,你就能胜过我么?   还挤兑我。   呵呵呵。   雁莳素来心大,不跟他们这种肠子能打成结的人计较。她摆了摆手,不与李玉吵。两人修整一番后,穿好衣服,吃了点山中野果便下山。雁莳这个高手活蹦乱跳,一点影响都看不出。李玉默默跟在后头,觉自己如小媳妇般亦步亦趋。   他脸色几变,无法忍受自己一介天子,万人之上,居然被雁莳牵着走。   但雁莳大咧咧的言笑晏晏,每次回头跟他说话,都笑得见牙不见眼。李玉纵是不喜被她压,也只能把话咽在喉咙里。   两人下山,看到一众黄门在山下等候,马车已备,中常侍看到李玉的身影,热泪盈眶地奔过来。   李玉面色凝起。   中常侍声音颇颤抖:“陛下啊!咱们长公主殿下要生了!痛了半晚上了!天亮时公主府来未央宫报告,陛下不在,老奴便做主来找陛下!”   李玉和雁莳同时面色凝重:“今日罢朝!朕去长公主府上,看看皎皎!”   ……   经过半个晚上和一白天,夜幕再落时,李皎终平安生子。   乃一男孩儿,重六斤左右。   陛下喜不自胜,怀搂着婴儿舍不得放手,雁将军她踮着脚在旁边伸长脖子着急地围观;驸马默然无语,返身进屋寻妻子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的恶趣味!我要让我们皎皎的儿子,顶着他爸给取的女孩子的名字长大哈哈哈~~ ☆、第90章 1   信阳长公主殿下生产,门外两个男人来回徘徊。两人焦灼到极致, 听到屋舍中传来的女郎歇斯底里的阵痛呼声, 几次恨不得冲进去。郁明脸色白如纸, 李玉面色黑如墨。两人眉头紧拧,一颗心上下不定, 都从未听过李皎如此惨的呼痛过。   同样脸色不好的还有雁小将军。   她虚弱地扶柱而坐,一整个白天时间,她与两个青年面面相觑。明珠一次次地进出, 满面粉汗,连她一个侍女都累得虚脱要跪,更何况里面的人?几个人都有些被吓着, 没料到生孩子是如此艰难的事。   到公主府上的小阿郎生出来后, 三人的情形又变了个样。   听到产婆噙着笑的“是位小郎君”,天子李玉大喜,比驸马更为积极,健步冲过去, 抢先颤巍巍地抱住了襁褓里的小孩儿。新生儿刚出生大体都不甚好看, 浑身通红,嚎啕大哭。李玉硬是从一通红中看出了新生儿眉清目秀的相貌来,小孩儿软软一团窝于他怀中,他的铁石心被融化, 眉目间挂着轻柔的笑意。   雁小将军与李玉表现无差,只是雁莳是出于好奇,与李玉那样的激动不太一样。   被这两人排挤在外的是郁明, 驸马他只来得及瞧上一眼,根本没挤进去抱自己的孩儿第一下。   李玉一叠声问产婆:“小阿郎可健康?看起来有些小,会不会羸弱?哭声可好,府上姆妈可曾备下?不若随朕回宫吧……”   他已经开始想到拐走妹妹刚出生的小孩儿的地步了。   郁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抬步进产房,不想与这个大舅子多说话。   产婆干笑着回答天子的问题。真的,若非知道这是天子,进去的那位是驸马;她们都要以为这个紧紧抱着婴儿不撒手的才是驸马,进去看公主的那个应该是关爱妹妹的天子。   这两个男人掉个个儿,倒是让人很迷茫。   按说,人人明眼都能看出天子颇为喜爱这个孩儿。通常情况下,天子对一个孩子喜欢的表现,就是大肆封赏。李玉赏是赏了,却没封。明珠等女望眼欲穿,畅想着他们家小郎君能不能刚出生就捞个“公子”当当。李玉抱着孩儿目中含笑,对于封爵一事,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大家失望地想:也许陛下认为小郎君不配得到爵位吧,即便这是他妹妹的第一个孩儿。   李玉还是喜欢小阿郎的。   不过李玉就是再爱不释手,郁明也不可能让他孩儿刚出生,就被大舅子拐进宫去。李皎还没醒呢,李玉也不好让妹妹一睁眼、就接受孩子没了这个晴天霹雳。陪着孩儿折腾了一宿,李玉精神委顿,却直到天亮廷议前,才领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回宫去。   这些波折李皎是不清楚的。孩儿落地一瞬,她那口气松了后,人就一直昏睡了下去。睡也睡得不安稳,怀中被掏空,那种揣着胎儿的感觉却还在,让她时时不安。噩梦连连,混沌迷蒙,等足足睡了一日,她才醒了过来。   李皎侧睡在床,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趴在床畔上盯着她的青年。   他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下巴青胡拉碴,趴在那里一眼不眨地盯人的架势有些迷瞪。他人还是英俊的,且因为不修边幅,几夜未睡,多了颓废气,变得更加迷人,满是成熟男人的魅力。   李皎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   郁明愣一下后,立刻笑了,高声呼喊外头侍女端水递食,进来伺候李皎。李皎是真的被掏了个干净,浑身无力,身体一阵阵酸楚,还有腹中痛意。侍女们进来服侍她,她一句话也说不出,连自己形容不堪都顾忌不上。等侍女们走后,李皎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才有了些精神。   李皎看郁明坐这里一直陪她,心里又感动,又不安:“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们的孩儿呢?还好吧?”   郁明入神地看她:“挺好的啊。姆妈照顾得特别好,又喂奶又哄睡的,我看我也插不上手,就来见皎皎你啦。”   李皎盯他半天。   她倾身,扣住郁明的手腕:“是男孩儿吧?”   郁明脸僵了下。   李皎肯定道:“就是男孩儿吧!”   郁明之前对她肚中胎儿那么期待,现在却乖乖坐这里陪她。郁明是很有爱心的一个人,李皎从他态度观察,大约只有孩儿不符合他期待,他才没那么上心。他先前想女儿都想疯了,只有现在这个孩儿是男孩,郁明才可能不那么开心。   郁明牵强地扯了扯嘴角,自我勉强道:“男孩儿我也很喜欢的啦。只要是皎皎你生的,我都喜欢的啦。我不会重女轻男的,皎皎你放心啦。”   李皎含笑看她夫君。她和郁明这么多年的感情,她是相信郁明的人品的,相信他这个父亲表现得不会多差。但是郁明性格里有孩子气的幼稚一面,他会尽力做好父亲;然而,如果这胎是女儿的话,郁明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去学做一个好父亲。   郁明现在就挺不急的。   李皎叹气:可怜的宝宝,你不得你阿父心啊。没关系,为母会多多疼你的。   郁明趴在床上与李皎说话,跟李皎小声说这两天的事。说着说着,郁明又高兴了起来,自我安慰男孩儿也好。男孩儿糙,随便怎么揍都能养活。他的一身武艺就可以传给自己的孩儿了,他后继有人了。   尤其是孩儿的五官慢慢能看清后——郁明眉飞色舞地与妻子说:“大家都说他长得像我!与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模一样!”   李皎心中一动:好了,宝宝,阿母又多一个疼你的理由了。   她到底精神不好,和郁明说一会儿便困了。郁明见此,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开,不打扰她休息了。他起身前,与李皎最后咬了一通耳朵:“皎皎你生子辛苦了,我准备了礼物送你。医工们说你这段时间情绪会不好,让我多多照看你。我想让你高兴些……我跟工匠们学了皮影戏,从木偶到戏台,都是我一手完成的。等明天我做给你看!”   李皎点头:郁明实在心好。   她吃力地张手臂,抱住她那欲起身的丈夫。她挂在他身上,抬头,贴着他的唇,亲了他一下。   郁明眼睛微亮,他的耳根红了,心情雀跃。好像他对李皎的关心,李皎真实感受到了一样,他的心血没有白费。青年回亲她,贴着她的唇,小声道:“谢谢。”   李皎乐得倒在他怀里:你可真逗。你老婆亲你一下,你还要道谢。   郁明脸黑了下:“……”   他老婆总是笑话他,刚刚生完孩子都不忘笑他,也不知道整天在笑什么劲儿?   李皎邀请他:“不客气。我要睡觉了,我看你也没睡,要跟我一起睡么?”   郁明眼睛更亮了,他分明有些愿意,却担忧地问:“会打扰到你么?”   李皎跟他保证:“不会。我还需要你照顾呢,谁照顾我,能比你更尽心呢?”   这个郁明是承认的。他从来不觉得有谁会对李皎好,好得超过他。李皎主动邀请,郁明爬上了床,搂住自己的妻子,夫妻二人说着话,便那么睡了过去。窗外雨声沙沙,伴随二人入眠。   近日长安连绵下雨。   长安素来多雨,一月之际,不大不小地下了好几场。百官们望着天思索国计民生,李玉负着手,走在公主府上的长廊中。廊下有清湖,因下雨潮湿的缘故,时而有青蛙蹦上木板。李玉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青蛙,眼中看到满池烟水,绿影叠加。清风徐徐,临川面水,李皎生子后休养所住的这家院子,风景是颇为清雅的。   风景秀美,门窗紧闭,不让风进来。   难为郁明一个男人,能想到顾忌李皎的心情,又照顾李皎的身体,让李皎搬来这处院子住。   李玉心里对这个妹夫是满意的:只要郁明顾着皎皎,其他那些江湖人的毛病,他都可以忍了。   李玉到屋中,郁明不在,据说是李皎想吃什么、他亲自去做了;李皎则搂着自己的孩儿窝于长榻间,姆妈刚喂小阿郎吃了奶,小阿郎窝于母亲的怀中,似感觉到与自己血脉相关联的熟悉感,似认出这个漂亮的女郎是生他的人,他一个劲地拱李皎,小脸埋于母亲怀中,哪怕不饿不想吃奶,也要含着母亲的乳吮吸。   年轻侍女们红着脸笑。   长公主的乳.尖润红吮湿,小阿郎睡了后,她才有功夫去擦拭乳上沾满的小孩子口液与自己流出的奶汁,由侍女服侍着换衣。   李玉在外间等了好久,才能进去见到依然靠睡在床头的妹妹。进去后,满室的**与药香,清甜交混。李玉有些不适应,待坐于床前,看到李皎面色红润、比以前丰盈了许多,他眼里才有了笑意。   李玉上下打量李皎,说:“可算是胖了些。”   李皎向来偏瘦,脾胃也不好,这次怀胎十月,总算是让她身形丰腴.了些,脸颊上的肉也多了些。想来更开心的是郁明,郁明整日头疼他老婆胖不起来,别人还以为他虐待老婆……怀孕生子后的李皎,总算让郁明所为有点儿成效了。   李皎不以为然:“我问过医工了,过了这段时间还是会瘦的。我体质本来就那样。”   李玉点了点头,望妹妹半晌后,问道:“出了月子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提起这个,李皎困顿一扫,有了些许精神。她坐直,跟兄长通报自己的行为:“我跟夫君商量过了。等我身子好了些,我们打算离开长安。我夫君五六年没回过北冥了,怕他骤然回去他师父会打断他的腿。我们决定带孩儿一起回去,看在我们孩子的份上,我夫君说不定不会被打了。”   “我们打算去北冥常住。我要帮我夫君改善下他与他师门这两年尴尬疏离的关系。”   “而且我夫君许我的与‘望山明’这把神刀齐名的神剑‘斩春水’还在他师妹手中。我夫君说会想办法讨下给我的,”李皎赧然一笑,“我听说他师妹很严肃很厉害,贸然要拿走人家的剑不好,我要提前备下许多礼物送她。我倒是问我夫君,也不知道我夫君是不是哄骗我,居然说他不清楚他师妹的爱好。”   李皎嗔怒:“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就是哄骗我开心,故意把他自己说得清清白白,跟任何女人都没关系。”   “然我是见过他师妹的。唔……所以我要快些瘦下去,快些漂亮起来,才好去他师妹面前比一比。”   “然后等宝宝长大些,就可以在北冥开蒙习武了。我夫君武功盖世,我家小阿郎必然不输他父亲啊!兄长你见过了吧,我家阿郎与他父亲,生得可像了。我就喜欢我家阿郎这样……日后可继承他父亲的一身绝学。”   “我也要跟我夫君习武。我们可以一起闯江湖。听起来挺有意思的对吧?”   李皎滔滔不绝。   她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为人喜静,常年把自己困在公主府上不出门半步。既有不给皇兄添麻烦的原因,还有她自己孤僻的原因。但现在,她对未来,却能展望那么多。李皎当了这么多年公主,她本心则未必多喜欢做公主。该她做的事她会做,该她的责任她不躲避,然谁没有最渴望的事情呢?   李皎的渴望,就是能抛却长安的一池乱水,走出长安,与她夫君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李玉静静听她说,看妹妹眸子清莹,有亮光如星辰碎片,在她眼中折射光华。她玉面绯红,兴致盎然。她对未来越期盼,李玉的心越沉下去。   终是李皎说累了,她这些日子嗜睡无比。好在坐在床边的是她兄长,她也无顾虑,说困了,人就窝于锦被中,闭上了眼,含糊跟兄长告别:“皇兄你去看看我家小阿郎吧……我不能陪你说话了。”   李玉轻轻“嗯”了声,算是给妹妹的答复。   夜色深沉,浓郁覆在屋门外。窗口的月光照进来,混着灯烛摇晃的光芒,映于帷帐间。帷帐在清风中飞扬,李玉静默地坐在床前。郁明端着药粥到门口,看到他大舅子在屋中,他缓了缓,没有进去。   郁明看到李玉伸手,替李皎盖好被子,抚了抚她的面容。   李玉弯下腰,在妹妹额上亲了下,轻声:“皎皎,阿兄爱你。可是有我这么个兄长,你的愿望……恐怕实现不了啊。阿兄对不住你,你怨阿兄好了。”   门外的郁明:“……!”   李玉站起来,往门外走来。郁明心神一闪,跳上高处,躲过了与李玉碰面的机会。郁明皱眉,看夜黑如泼墨,天子在舆驾灯火招摇中远去。而郁明静立在原地,想不通李玉那句话的意思,看不透李玉目中的神情。   郁明若有所思,想他这位大舅子,莫非藏着什么秘密?   李皎这个孩儿的出生,不光李皎夫妻与李玉开心,太皇太后也分外高兴。太皇太后在长乐宫中望眼欲穿,等到的消息是长公主身子弱,医工建议她趁着这段时间多休养,长公主做了决定,暂时不打算出门,更别提抱着孩子出门了。太皇太后无奈,既然等不到李皎抱孩儿进宫给她看,她只好亲自摆驾出宫,去长公主府上走了一通。   小阿郎的降生,削去了太皇太后对李皎的很多复杂感情。太皇太后年纪这般大了,病魔缠身,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她这么大的年纪,却因为当年皇家的惨案,没见过多少新生儿。李皎这个刚出生的小孩儿被太皇太后喜爱,搂入怀中,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   陪母亲一起来看侄女女儿的晋王殿下见太皇太后欢喜,笑着建议道:“母亲若喜欢,不如咱们抱进宫里养吧?母亲已经多年没有养过小孩儿了,这小孩儿这么可人爱,必能为长乐宫添许多生气。想来皎皎也会感激不尽,由母亲来抱养皎皎的这个孩儿,是给这位小阿郎添福,让他替他父母尽孝心。自古以来抱养在太皇太后膝下的小孩儿,地位都尊贵不可言。母亲何不为皎皎添一份贵气呢?”   晋王说得太皇太后有些心动了。   但是太皇太后还没有老糊涂,她再一想,拒绝了晋王。她与李皎的关系本来就称不上多好,如今横刀夺爱,要把皎皎的孩儿抱走养;太皇太后了解她这个孙女,她孙女未必觉得她在给孩子添福分,只会觉得自己的孩子被她这个老婆子抢走了。太皇太后若执意抱走李皎家新生孩儿,恐怕会与李皎更为交恶。   晋王遗憾,闪了闪眼眸。   回去宫后,太皇太后虽没有抱走李皎家的阿郎,却意犹未尽。她想到了至今膝下没子嗣的李玉,头筋颤颤开始疼了。开春时的选秀,李玉非要表示他对洛女忠贞不二,刷了洛家一番好感、朝臣一番无言以对后,后宫一个美人都没有添进来。太皇太后简直觉得李玉有毛病,她暴怒无比,就没见过这样不听话的孩子!   都这般大了,他妹妹都生子了,他还在一个人!   也不跟洛女一起生孩子,也不对别的女郎上心,整天除了他的政务还是他的政务。他是天子,但他又不是嫁给了朝政,要把一生都奉献给朝政!   李家人特有主意,太皇太后说不动李玉,反而与李玉因为子嗣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她已经很长时间不想管李玉了。今日去李皎府上看到了小孩子,太皇太后再次上心,问起李玉,听闻他在宣室殿。   太皇太后怒容阴森道:“宣室殿宣室殿!他整日坐在宣室殿发霉,就不出去走动走动么!他到底什么毛病?!”   她当着洛女和晋王的面子骂李玉,晋王给李玉说好话,洛女目光带怅,垂目而立,再不如往日般对李玉的每件事都上心得不得了。   太皇太后骂一通后,决定去宣室殿找李玉,耐心谈一谈他子嗣的问题。听闻去宣室殿,晋王主动退却,那不是他该去的地方。洛女也想退,太皇太后叫住了她:“你已经很久没见过陛下了吧?你身为皇后,却如此不关心自己的夫君!这次跟老身一同去。”   太皇太后抱着微渺的希望,想几月不见,如隔三秋,李玉不知能不能突然鬼迷心窍看上洛女。   洛女美丽依旧,几月来容貌更胜,行动若春水映池,婀娜袅袅。太皇太后领着美人离去,留身后的晋王看着洛女的腰肢,想到昨夜洛女在自己怀里祈求的泪眼蒙蒙,心脏疾跳,口顿时干了。怕被人察觉,晋王忙低下视线,不敢看了。   老生常谈,不过是重来一遍。   李玉对太皇太后尚客气,对洛女则当是透明人。洛女心中酸楚,低着头听太皇太后训斥李玉,她心神飘荡,已不知在想什么。她的目光穿过窗子,越过飞絮曼舞的绿湖,落到了湖的对面。白鹤曲颈踱步,排鸭戏水而走,湖对面的屋檐上,站着一个英气飒爽的女郎。   洛女不禁瞪大眼:宫中还有敢爬屋顶的人?!还是在宣室殿对面?!   重点是那还是个女郎!   虽着轻便骑装,虽高束长发,然眉眼间是能看出女相的!   湖对面,雁莳爬上屋顶,再踩在瓦砾上纵身一跃,攀上了旁边高树。她在树影中几下跳跃,一纵数丈,越攀越高。她身形之伶俐,看得对面的洛女目瞪口呆,白着脸,一口气跟着提上去。那树几十丈高,千年古树,洛女看着就惶恐,有人居然爬那么高?   雁莳爬到了最高处,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窝鸟蛋。辛苦没有白费,她大笑出声。   “皇后,你在看什么?”太皇太后与李玉说话时,发现洛女心不在焉地走神,洛女走神走得厉害,最后干脆走到了窗子边往外探身看。   殿中几人听到了女子飒爽的笑声。   原本默不作声地一心二用听太皇太后训话的李玉面色突然一变,他想起了什么,冲出去站到殿外。他顺着声音往对面看,阳光刺眼,他吃力地看到了那靠在树枝上捧着鸟窝的女郎。   女郎脸上还带污渍,不成体统!   李玉喝:“雁十,你干什么?快点下来!”   他一声出,旁边被洛女扶着出殿的太皇太后当即转目,用一种稀奇难言的眼神看她的孙儿。她孙儿性格沉闷安静,太皇太后就没见过他这么有生气。李玉头一阵痛,被对面树上的雁莳气得:“那是宫中保护了千年的树!你掏鸟窝做什么?你给我下来!”   太皇太后定定看着李玉:什么?他说“我”?这还是她孙儿么?   雁莳:“……”   雁莳她低头一看,看到了李玉身边的两个人。她一个哆嗦,立即认了出来,腿一软,往下跳去。   李玉脸色苍白,被她吓出一身冷汗。他看她那么大无畏地跳下来,迈步就要去接。往前走一步,想起来雁莳武艺高强,不需要他操心。他板起脸的刹那,雁莳已经落了地,哆哆嗦嗦地去跟旁边两位请安:“太皇太后,皇后殿下!臣雁莳,殿前失仪,罪该万死!”   洛女目光惊疑地看着她。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唔,陛下觉得呢?”   李玉冷眼看着脏兮兮的雁莳,心中梗塞。洛女也罢了,当着他祖母的面,她真是一点好印象也没留下来。然李玉又不能不管雁莳,他捏着鼻子道:“咳咳,是朕允许她在宫中可以……自由些。”   太皇太后笑:“这也太自由了点。”   雁莳这个脸皮厚的,不觉红了脸,被李玉瞪一眼。   然太皇太后目光古怪,看一眼李玉后,一点也没计较这点小插曲。她带走了洛女,还声称雁将军如果没事的话,可以去她宫里坐一坐。洛女脸色当即大变,张口欲言,被太皇太后看一眼,她不甘地闭了嘴。李玉看到太皇太后的前后反差,看到洛女幽怨委屈的眼神,忽然如同被一盆冷水扑面,打个寒噤,他冷静了下来。   太皇太后都察觉了……他是不是困在这段感情中,时间太长了点?越是沉溺,越是应该毫不留情地离开。   送走二人后,雁莳才珍重地抱着她的鸟窝,笑嘻嘻地跟着李玉进宫。   雁莳大咧咧道:“阿玉,你祖母是看出什么了吧?我看你祖母挺喜欢我的呢,该不会想我进宫吧?太可怕了,我可不要……”   李玉淡声:“你不会进宫的。”   他停顿一下,转身,目光沉静地看着雁莳:“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雁莳漫不经心,低头查看自己的鸟蛋有没有被弄坏:“嗯?”她喜滋滋地想,听说这窝鸟蛋很好吃,可以请李玉吃啊。李玉那怪脾气,恐怕根本没吃过鸟蛋吧?想到如何逗弄李玉,雁莳嘴角上扬,噙了满满笑意。   李玉:“你似乎忘了我们的约定。皎皎产子后,你就该离京,回河西去了。”   雁莳的笑意冻结在了唇角:“……”   她蓦地抬起头,看向对面面色冷淡的天子。   高殿清静,炉香如丝。光洁的地砖上,帷帐轻轻擦过,春风过廊,吹动二人身上衣袍。一玄黑,一绯红。一长立,一抬目。二人对视,剑拔弩张的气势拔高。然此次,与往日不同,李玉一步也没有让她,他漠着眼看着她,目光客套疏离,平静等她的答复。   雁莳冷笑。   他是真把自己当陈世美啊,然她看起来像是秦香莲,还是像那位同样被辜负的公主呢?!   女郎随手向后一抛,鸟窝啪地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哥他忘了,我们雁哥哥哪里是好惹的?吃了就只能咽别想吐了哈哈~   谢谢昨天大家的营养液,我都忘了是月末了么么哒! ☆、第91章 1   殿中气氛僵凝,雁莳眼神寒锐, 在战场上杀伐出的气势全都冲着她的情郎去。但她的情郎是天子, 天子亢龙在天, 他的气势又岂能被人压下?当天子目光平静地看人时,臣子大多惶恐瑟瑟。   雁莳早已不怕他发威了。   她抛下她的鸟窝, 如踩着罡气般往前走。女郎面颊紧绷,怒眉压眼,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她心里一阵发凉, 甚至一瞬间大脑空白,条件反射般地反问他:“你说什么?”   ——希望他反悔。   李玉从不是轻易反悔的人。他铁石般的意志,让他的冷言冷语更着人彻骨凉:“爱卿这是闹什么?事先不是说好的么?朕从爱卿身上汲取些旧时的感情, 事后双方都莫要陷于其中不可自拔。时间已经到了, 朕自觉朕的遗憾已经补全了。朕会补偿卿些东西,卿需尽快返回河西。边防不是卿看守,朕到底心难安。”   雁莳被他的冷情气笑:之前要和她“你你我我”,翻脸时就“卿卿朕朕”。他的翻脸速度真是快, 他是要把陈世美的角色演到底了?   雁莳:“你对我一丝感情也无?你镇日说爱我, 只是在补偿你的旧时遗憾?”   李玉:“嗯。”   雁莳怒喝:“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李玉漫不经心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到她面上。他眸子黑暗无底,静静看人时如吸魂夺魄,他能看透你, 你反而从他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李玉与雁莳互不屈服地看了半天,雁莳心里那股凉气让她打个哆嗦。李玉平静道:“爱卿,念你今日情绪不妥, 接受能力差,朕不与你计较你的忤逆罪。日后卿再与朕用这种口气说话,莫怪朕治你大罪。”   雁莳冷笑:“治我大罪?你怎么不现在就杀了我?”   李玉没说话。   雁莳冷静下来:“河西,我不会回去的。你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不会离开这里。你说我反悔也好,说我不守信用也罢,我只是要弄清楚我爱人的心。我可以不计较他少年时口上说喜欢我,为何娶别人的事。但当他向我坦白后,当他死揪着我不放后,我的态度,就势必认真了。”   “陛下,臣不是你想玩,就能玩得起的人。”   李玉面色寒下。   他的手臂还被扣在雁莳手中,雁莳目中的神色让他一阵慌。他不敢与她多辩驳,他不解她为什么非要和自己扯不清,他希望她能收就收,不是她说自己不爱他么?为什么该走的时候不肯走?李玉面上不显心情高低起落,咬着牙问:“你莫以为朕现在不会治你大罪?”   两人近距离地瞪视,互不相让。   李玉冷笑,心想我岂是你三言两语能挟持的?   他开口:“来人,把雁将军——!”   雁莳大怒:“混蛋!”   她声音之高,盖住了他的喊声。被人当面喷骂,李玉的脸一下子难看无比。然他还没发火,雁莳表现得比他更怒。她眼中布满红血丝,她肩膀发抖,她红着眼绷着脸,伸出拳头呼啸而去。雁莳的拳头也不是旁的女郎的花拳绣腿,她一招既出,拳风赫赫,凛凛当面。李玉的反应哪里跟得上他,他被她一拳砸中脸!   剧痛让这位天子脑子发懵,搞不清楚状况。他从来没被人这么打过,他都没想过自己一介天子会被人打!   而且对方发狠!   一拳打中脸,李玉趔趄后退,跌坐在琉璃砖铺就的台阶上,口中吐出一口血。   血滴落在地上,他怔怔地捂住自己的脸颊。   继而是怒不可遏!   他的颜面,他的尊严!   李玉怒目而抬,下一瞬,女郎俯身,扣住他被打得出了血的脸颊。她冷着脸,面颊却柔和,她弯身贴下来,与他唇角相挨。她在他带着血水的口腔中一卷,熟练地开始亲吮他。   李玉“唔”一声,痛感和酥感同时到来,女郎另一手压在他后背上摩挲。他腰间一麻,口中又挣扎不开,遂再往后退。这一退,李玉直接仰面倒在了地上,腰骨撞上身后的台阶,痛得他一嘶气。他身子微僵,雁莳便凑过来,伸手去按揉他的后腰。   两人发丝相缠,唇齿缠绵,呼吸凌乱地混在一起。就这般,雁莳还能抽出功夫嘲讽他,热气喷于他面上:“阿玉,你说你摔个跤都能伤到腰,你拿什么跟我玩跟我比?”   李玉气!   他受制于雁莳,几次转脸,都被她强硬地转回去。雁莳尤不解恨,张腿而跨,跪坐于他腰间。这个姿势,让李玉身子猛弓,却又被雁莳强硬打开。女郎的眼睛发着寒光,盯他的眼神又兴味,又兴奋。她如饿狼般扑来,看他如上等五花肉。   发冠落了地,衣袍被掀开,气氛火热上升。   李玉推她,推不开。他气得脸红,双眼也侵染了红血丝。二人贴着唇,李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朕、给朕滚出去——!”   雁莳冲他邪邪一笑。她眯着眼,眼角向上飞,她这个勾勾搭搭的小眼神,如调.戏良家妇女般,李玉再被气了一肚子。气火攻心,他张口哇的吐出口血来。   雁莳:“……!”   艹这都能被她气吐血啊?   李玉这压力弄得,她也有点心虚了呢。李玉脸色苍白,吐血吐得侧身伏在冰凉地面上。雁莳咬了下牙,心想若是这般认输,日后他真耍起天子威风,她一个臣子怎么斗得过他?她硬下心,将他外衫褪下,往后一扬,再捧住了他的脸亲他。   李玉完全躲不掉。   况且他面上发冷,他的身体却灼烫。她一碰他,他的秘密就被发现。雁莳揶揄地似笑非笑,李玉脸涨红,伸手挡住脸,不想看她。他鸵鸟般的行为雁莳岂能接受,她弯下身趴在他身上,笑眯眯:“阿玉,认输么?说你不赶我走了,我就放过你!”   李玉冷笑:“绝不。”   雁莳被他一气,热血上脑,心里也涌起了狠意:我还不信我睡不服你了!   她千万理论知识,她与情郎正热火朝天。两人滚在一处,李玉能还手就尽量还手。帷帐被撕扯掉,木架被撞倒。乒乒乓乓,叮叮咣咣,殿外的中常侍一个劲儿地嘀咕,热着脸心想:里面那两人也不知道消停些,这也太激烈了吧?   雁莳:“认输么阿玉?!”   李玉不认输。   他素来能忍,他素来心性强狠非常人能比。他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满身是汗,男女痴缠一处,骨肉似都被对方一口口吞入腹中。李玉脸上红一片,眼里布满血丝,他眼神时有迷茫痴色。雁莳来逗弄他时,他反应激烈无比,喘得让女郎跟着他一同身体烫起。   可是他就是不肯说。   就是不肯屈服。   雁莳亲他发红的眼角,对李玉又气又爱,她就没碰上过意志强成这样的人。和这种人谈情,如她以前想象般可怕。不想谈时对方若即若离,她动心了他又开始冷面无情了。她在李玉身上泄愤,不忍心打他脸了,便在他身上又掐又咬。   近乎施虐施暴。   偏二人身体紧密相贴,酸酸的颤栗感,更深的畅快感,让他们一阵哆嗦。   到后来,雁莳已经顾不上问李玉“认不认输”了。她急切地亲他,她的心跳声加快,她同样听到了他更为剧烈的心跳声。两人已经做不来置气,当情爱与公事混在一处时,当臣子是情人时,情意总是高高胜过一切。   大汗淋漓。   酐畅淋漓。   帷帐掀飞若扬沙,里面痴男怨女紧紧相依。喘口气的功夫,耐不住回头寻对方的口舌,相濡以沫。   中常侍在外殿听着,心跳一时急一时缓。开头还能听到二人的吵架声,雁将军气势挺足的,李玉声音高度不到,不过冷冰冰的话每砸下去一个,雁将军就被气个准。那两人闹的架势,中常侍以为他们要拆了宣室殿。然后来,那种争执就没了,变成了另一种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旖旎,狎昵,缠绵,温存。   中常侍面孔赤红,站得远了些。他竖着耳,听里面什么时候结束了喊水。很长时间,臣子们来宣室殿求见陛下,都被中常侍以殿下身体不适的理由挡了回去。中常侍心跳狂烈,想象不到他们陛下还有这般忘情的时候。   殿内的乱象,终于结束了。   李玉躺在地上,赤着身喘气。他精神恢复后,慢慢坐起来穿衣。一室的混乱他当看不见,他只低着头,淡淡整理自己。雁莳盘腿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垂下的英秀面孔,嘴角有血渍,被打了的脸这会儿已经肿起来了。   雁莳担忧问:“你的脸,还是赶紧上药吧?不然明日都没法廷议了。”   李玉淡淡“嗯”了一声。   静谧片刻。   他听到女郎一声假咳。   雁莳一连咳了好几声,李玉没好气:“说!我听着呢!”   雁莳笑起来:真好,她阿玉对她的称呼又改回来了。雁小将军吊儿郎当地站起来找衣服,斩钉截铁道:“陛下,我就是通知你一声,你不给我个明确交代,我是不会回河西去的。就算你治我延误军机的罪,就算你把我抓进大牢,我死也要死在长安。不信我们试一试,看谁能说服谁。”   李玉沉默。   雁莳穿好衣装,随便梳了把长发,跨步扬长而去。   她走出殿门的时候,听到身后李玉无奈又复杂的声音:“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我不喜欢你的设定?就是不肯接受我变心的设定?”   雁莳扭过头,英目定定看着身后仍随便坐在地上的天子。天子面容俊美,可惜脸颊肿青,显得滑稽。雁莳看不到他的滑稽,她越来越了解他那颗被寒冰封起来的温热心脏。她笑一下,温柔又认真道:“因为你不是。”   “陛下,你总想在我这里扮个坏人,想让我接受你只是玩弄我。但你不是那样的人。”   她想举个例子,半天想不起来好例子。因为李玉没什么破绽,她还真没能从他眼神举止中看出他迷恋她。雁莳尴尬了一下,却不服软,简单粗暴地结束讨论:“反正你就是爱我!”   “就算我没想到证据你也爱我!”   李玉无语地看着她:“……”   雁莳双目炽热地看着他,严肃道:“阿玉,我不知道你什么毛病,但我不会放任你自甘堕落的。今后,我一定会想办法感化你那颗铁石心,定会使尽手段让你敢于面对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会拯救你那颓废的感情观的!”   李玉脸青了。   这就不用了吧?   就让他自甘堕落下去吧……   他真不想被雁莳感化。   而且她又能有什么正确的感情观?她说不定还不如他……这个设想太可怕,李玉开口想拒绝。雁莳就怕他拒绝,说完后小跑着跳出了殿,李玉追赶不及。   而只要李玉没法真狠下心送雁莳去牢里受罪,他就注定拿她没办法。他当日招她的时候,也没想到她这么死心眼啊。她看着,明明应该是“不把感情当回事”的浪子型啊。李玉嘶一声,捂住了他那被打得肿起的脸,又开始头疼明日怎么上朝。   次日上朝,群臣见陛下全程侧着脸,不肯把脸露出来。大臣们诧异无比,散廷后议论纷纷。有猜陛下落枕的,还有猜陛下脸上起了疹子的,最夸张的认为陛下的脸是在某种时刻被女人抓破的。各种传言越传越不靠谱,李玉的脸色也一直难看着了。   只有雁小将军坐在靠殿门的方向,低头耸肩,一阵狂笑。她笑得要羊癫疯倒在地上了,被天子狠狠瞪两眼。   雁莳与李玉之间的遭遇,李皎那边也听了一耳朵,大概知道了。缘由是雁莳在长安玩耍的兄弟很多,能谈心的却没有,能和她讨论她情郎古怪脾气的更没有。她只和郁明能有些共同话题,毕竟李玉和李皎是兄妹,兄妹二人就遭他们手里,兄妹的毛病肯定都有些共通性。   雁小将军提着酒来公主府找可以临时充当她“好闺蜜”的郁明,抓着郁明的手摇晃,对郁明佩服无比:“好兄弟啊,我可算明白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了!那兄妹二人欠揍啊!咱们摊他们手里,太倒霉了啊!”   “我怎么意志这么不坚定,随随便便就能动心了呢?”   郁明对雁莳的遭遇不敢苟同。他已经过去了感情最艰难的时期,他站在满院子尿布下,嫌弃地推开雁莳的手。郁大侠正沉浸于爱河中,正每日甜蜜不可方物,他孩子都有了,他一点都不觉得他不幸。   当李皎问他与雁将军整体嘀嘀咕咕什么时,郁明随口出卖了雁莳,李皎顿时知道李玉和雁莳的矛盾了。虽然她也不解兄长在闹什么脾气,然情人之间的问题,旁人插手只会越插越乱,李皎便静待其发展。   再说,李皎也并非整日有那个好心情。   她坐月子时,比较无聊,不能看书怕伤眼,不能出门怕见风。她整日除了吃就是睡,连她这样喜静的人都憋得慌。她的好处是,她有个好动的丈夫。郁明会陪她说话,陪她在屋里打发时间。她从郁明口中听外面那些事,也当故事般听得兴致勃勃。   就是有哪里不对。   月足后,能下地后,李皎晚上与夫君一同逗弄他们家的小阿郎。她想起来了:“夫君,你是不是一直没有给我们的孩儿取名字?”   郁明皱着眉,在给怀里小子换尿布。闻言,他心不在焉:“以前不是取了那么多么?我倒是有最好的腹稿,你看你喜欢那个,就用哪个好了。”   李皎心有不好预感。   但她选择相信自己的夫君。   女郎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手放在膝上坐得端庄,侧耳聆听,看夫君要说出什么好的腹稿来——   郁明开始给怀里睡着的小阿郎包襁褓,小声说道:“我选过了。‘郁鹿’这个名字我最喜欢了,小名‘呦呦’也好听。”   李皎脸僵了僵。   她笑道:“有点女性化呢……”   郁明随口道:“不喜欢?没关系,我还有别的可筛选的腹稿。”   李皎高兴了,鼓励地看着夫君的宽肩窄腰,期待他说下去。   郁明:“郁瑾这个名字我也挺满意。”   李皎:……更女性化了。   郁明:“郁馨也好听。”   李皎打断他,委婉地提醒他:“我们家是位小阿郎。”   郁明的兴致被打断,他滞了下,沉默地把小阿郎抱给姆妈带出去。姆妈看他夫妻二人间气氛不太对,忙抱着怀里小阿郎一溜烟跑了。等屋中侍女们都下去了,郁明起身,坐到李皎榻下的地茵上,笑了笑:“我知道。你觉得我虐待我们家阿郎,对我们家小郎不上心。所以我忍痛割爱,也取了几个适合男郎的名字。”   李皎惊喜。   又自我唾弃:她居然觉得郁明不爱孩子,她太对不住她夫君了……   李皎手搭在郁明肩上,搂着他肩,要给他安慰一番。郁明靠着她胸口蹭了蹭,笑眯眯道:“皎皎,你觉得‘招妹’这个名字怎么样?”   李皎:“……”   李皎都要石化了。   郁明小心看一下她僵硬的脸色,他警惕地往后退了退,提防她大怒。郁明有些委屈,有些不甘心,他小声为自己争辩:“这就是男孩名字啊!我只是借此表达下我的美好愿望。招妹,招妹,多吉利啊。而且我听人说名字普通点好养活……”   李皎忍怒:“明明,你还是否记得,我们是贵族。我也不是说我等比平民多高贵,但是平民取双字名,是因为他们认的字不多,不知道世上不重复的字很多。世上字眼那么多,单字名那么多,你要我们孩儿从小就背负歧视长大?!”   郁明:“……”   他心想:幸好“招鹿”他没说,不然李皎更该气死了。   李皎与郁明发了通火,郁明认骂不吭气。他也不愉快,但他更怕他一反驳,李皎更生气。医工都说李皎现在情绪不稳定,要保持好心情。他怎能因为一个名字,跟李皎吵架呢?   算了,随她吧。不就是一个名字嘛!就算被剥夺了取名权力……郁明乐观地想:我还有个女儿可以期盼啊。   李皎训了郁明一通,见他乖乖伏在案上,额筋直跳,却沉着脸不吭气不反驳。她骂得累了,又有点心疼郁明了。她自我反省,怪我没生一个我家郁明喜欢的女孩儿。他都很委屈了,我还训他……他也没有别的意思,他就是特别想要个女儿而已。   李皎软下口吻,去搂自己夫君入怀了:“叫‘郁鹿’吧。”   郁明抬头,惊讶看她。   李皎道:“听你的。咱们家你做主,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仔细想想,我夫妻二人都常梦到林中小鹿,我差点落胎那晚,更是看见了那只鹿……说不得这真是好预兆。而且比起你的其他名字……郁鹿也挺有男子汉气概的,哈哈。”   “大名‘郁鹿’,小名‘呦呦’。就这样定了吧。”   郁明开心于妻子顺着他,心情大畅,看自家小郎越发顺眼。他不断地自我麻痹,不断地从自家小阿郎与自己相似的面孔上寻找慰藉。他慢慢也接受了自己孩儿是个男郎的事实,他也能“呦呦”“呦呦”地喊小郎;生气时也会板着脸斥“郁鹿你有什么不满”。   然事后,他们家郁鹿长大后,不,都不必长大;晓事后,郁明会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坚持给小阿郎取这么个女性化的名字,他们家郁鹿才怎么都不像他,性格跟他距离十万八千里,男子汉气概他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出了门,他简直不想认郁鹿这个儿子!   他盼女的心,因为郁鹿的存在,重新熊熊燃烧。   不过现在郁鹿只是个整日睡、只知道吃乳的小婴儿。日后万般事迹莫问,此时的呦呦一派天然纯真,睡于母亲怀中,不问世事。   现今时日无愁,李皎夫妻开始商量着离京去北冥的事了。   他们被天子打断。   李玉特意跟李皎说,让李皎先去一趟洛阳。李玉把兵力、财力,甚至一些能干大臣都不同程度地转去了洛阳;洛阳十一月要仿长安,开办“小太学”。李玉自己无法出京,但为了表示天子的重视,他要李皎代他走一趟,查看下洛阳现今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李皎对皇兄交代的事情,都当做自己的责任般看待。虽然她不是臣子,但李玉安排她去,应该自有理由。   回去与郁明相商,说起此命令的古怪。隆冬腊月,要李皎出京去洛阳,有诸事交代。为何是她呢?   李皎百思而不得知,郁明对她的想法无法感同身受。他听说天子要李皎去洛阳,第一反应是问李皎:“带我去么?”   李皎点头:“当然,你跟我一起去。哦,呦呦年纪太小,恐怕离不开我们,呦呦也要跟我们一起去。”这般算下来,为了照顾小呦呦,公主府去洛阳的人必是不少。   ……这就快要把公主府搬空了。   李皎沉思。   郁明听说带自己去,重新开心了起来,返身出去安排出门事宜。他心思向来简单,李皎看他那般诸事不管只问今朝的态度,也有些被他带得乐观,想她也许想多了。   大概为了自我安慰,李皎硬是没有搬空公主府,在府中留了些人手。哪怕为了照顾呦呦,一些姆妈还是被留了下来。   出城队伍浩荡。不光长公主府上的人出行,雁小将军也来了。雁莳解释道:“陛下令我带兵随行,一路护送你们去洛阳。”   李皎心里一突。   郁明回头看她,疑问地扬眉。   他们一起回头,看到天子带领百官,站在城墙上相送。旌旗飘扬,面容模糊。前路万里扬尘,将士铁甲泛寒。李皎夫妻抱着年幼的呦呦坐在车中,在车马辚辚声中,在雁将军等将士的护送下,行向未知远方。   李玉站在城墙上目送他们。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和妹夫远去,看着自己的爱人远去。   他心中默声:再见了。   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李玉反身扬袖,走下城墙。群臣让路,看天子面色淡漠地从他们身前走过。日光折射,光华照肩,旒下玉珠在阳光下晃动,青年面孔一时亮,一时暗。李玉抿起了唇,扣紧手指。   天子玄袍飞扬,威严若虎狼。黄门们撑着大伞,跟随在天子身后。李玉下台阶,身子忽然一抖,直愣愣向下摔去。   众人惊恐:“陛下——!”   “陛下!”   车马远行,今朝喧嚣。   时光长河开始快速流淌。   波涛汹涌,大浪扑天!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玉哥哥的眼光长远,意志坚定……不过不能让他任性对不对~ ☆、第92章 1.1.1   陛下病倒,数日不醒, 长安满朝臣惶惶, 聚于宫阙正殿外, 每日往宣室殿问三趟。时至今日,天子的病情眼看瞒不住, 以丞相为代表的众臣子堵住宫中御医,言辞激烈,誓要从御医口中听到真相。   “陛下到底如何了?!我大魏每日往返长安几百件大事都需陛下定夺, 全天下的臣民都等着陛下安心。你们这些老匹夫,却到现在都不肯说实话?!”   殿中太皇太后亲自照顾年轻孙儿,她怔忡地颓肩坐于案下, 看御医进进出出地忙活。一帐之隔, 天子已昏迷两日,宫中御医却不肯说出实情。不光朝臣们心急,太皇太后更是急得上火。她只从御医神态中看出孙儿似不太好,以往一幕幕回忆冲刷在她眼前, 让她头一阵阵发懵。   若是、若是……   陪她坐着哭的是晋王。晋王别的不擅长, 晋王最擅长哭戏。他掩着长大袖抹泪,哪怕听到殿外的朝臣吵闹,他依然哭得颇有真情实感。若非人知,世人皆要以为如今躺在病榻上的天子, 与这位晋王殿下关系几多亲昵。   晋王一边哭,一边观察旁边母亲的神色。他看母亲揉着额头,似被外面的吵闹声弄得头疼。晋王立刻撑着臃肿身子站起, 气喘吁吁地赶向外殿,制止那些唾沫星子快喷到御医脸上的大臣们。   御医们拱手立殿门前,拢着袖与大臣们据理力争:“非臣不肯言陛下之疾,实乃天子起居录为宫廷秘辛,各位大臣们请回。若非陛下下令,陛下御体的任何状况,老夫们都不得泄露。”   在李玉病重前,他就与御医们达成了这种共识。除非李玉亲自承认,御医们不能将他的病说出。天子得不治之症,会引来满城恐慌。李玉他要顺利完成朝政的更迭,而不是在不安中让君臣心生龃龉。   晋王出来喝止他们的争吵,丞相素来不待见这个没本事的晋王。丞相又出身长安名门,昔日连天子都要给他三分面子。所以丞相看不顺眼晋王,当即一挥袖,阴着脸领群臣返身折回,去外宫处理政务了。   晋王被落面子,恨声:“早晚有一日,孤要杀了你这个老不休!”   他转个身,看到皇后洛女在殿外一角落徘徊,探头探尾,拧着眉头,神色颇为忧郁。洛女看到文武百官立在殿外争执、不敢上前,待人走了,她看到殿门口只有一个晋王殿下,目中一喜,美目便盯着晋王了。   晋王被她看得心头如羽轻撩,即便知道此刻是关键时刻很不该,他仍咳嗽一声,示意左右两边自己的亲信照看着。晋王装模作样地离开这边,并跟不远处的皇后洛女使个眼色,两人一同走远。   等到了太液池这样的安全地,晋王停下步子,身后洛女急忙忙跟上来。哪怕知道亲信们守着,晋王仍然紧张地往四周瞥一眼,不肯拥洛女入怀。他一面为美人痴迷,一面不悦地斥美人:“你这是何意?我二人不是早就说好,大庭广众,青天白日,不得见面,不得露出破绽么?眼下非常时期,你更得小心自己的一言一行。”   “你现在的夫君正缠绵病榻,你现在想的不是应该跟孤见面,而是去陪你祖母,去照看你名义上的夫君!”   洛女惶惶道:“我知,我知!然我实在有要紧事告知你,你这两日陪着祖母,步步不离宣室殿,我实在寻不到机会。然再拖下去,便拖不住了……”   晋王面色凝重看她,惊疑是何事让洛女这样惶恐不安。   洛女目中神色复杂,一会儿是心悦,一会儿是忧心,再一会儿是茫然。她凑近晋王,忍着满心的羞意和喜意,还有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害怕,颤声:“我、我怀孕了!”   晋王:“……”   晋王:“……!”   他踉跄往后退两步,脸上表情如被雷劈,继而仓皇不安。他素来有谋逆心,素来看不惯他那个侄儿。但他同时又胆怯,同时又惧怕李玉。一年来,他在李玉的眼皮下与洛女偷欢,他赢得了卑微压力下的刺激。但他从不敢想、从不敢想……   洛女以为他不信,忙往前追两步,抓住他的手腕急声:“是真的!是你的孩儿!你知我、知我,”她面上露出一丝尴尬和黯然,咬唇道,“你知我从不曾与陛下同枕而眠的。我的男人,只有你一个!”   她眼中噙着泪,仰头望着晋王。她也恐惧,她也失魂。当她日日痴睡,当她癸水三月不至,当她开始孕吐……她唯一多了的心眼,也就是自和晋王苟合后,怕御医诊出什么来,刻意不肯被宫中御医诊脉,而是出宫寻自己母家为她请的民间医工。   医工恭喜她:“殿下有喜,天下大盛!”   洛女的心重重摔到地上,她是个没主意的人。她想狠心打掉这个孩子,但她不忍心。她捂着自己尚平坦的小腹,想着若非晋王,她也许一生无子。她于此年代已算是高龄,她至今未孕,她日后更不可能从李玉那里奢求到一个孩子。这个孩儿没了……以后大概再没有了。   所以,洛女忍着心中惧怕,来寻晋王,希望晋王给她支撑。   晋王与她站在日光下,太液池清水反射太阳光辉。一片濛濛的雪白亮色中,二人面色都不甚好看。晋王面色几变,脑中乱哄哄的。他一会儿想到当年被李玉害死的太子兄长,一会儿想到自己承欢父母膝下的日子再也不来,再想到李玉冷淡看他的眼神。   李玉漠着脸,从他身边走过。   他得驻步垂头,恭送李玉。   李玉从不曾拿他当回事,从不把他放在眼中!李玉完全地漠视他!   再是太子兄长,兄长旧年对他的恩惠,许他的前程,都随着五年前那把熊熊大火,消失殆尽!   洛女看晋王怔立着,半晌不开口。她心中失望,垮下肩膀,噙着泪委屈道:“我明白了……我会打掉这个孩子的……”   “不!”晋王抓住了她的肩膀,他在片刻的迷惘后,眼中神色变亮,一种压抑后病态的兴奋激动感在他眼中跳跃。他迷茫了很久的道路,他下不定决心的路子,洛女的怀孕,给他指明了一个方向——“生下来!”   “这是孤的孩儿!”   “李玉如今病重不起,我们何不让他再也醒不来?他若是醒不来,你腹中的胎儿,就是下一任天子!你就是太后!”   晋王脸晕红,脸上横肉因畅想中大逆不道的事而颤栗:“要么是你我的孩儿是未来天子,要么是孤乃未来天子!无论如何,此时已到了跟李玉开战的最佳时期!”   “洛女,生下这个孩儿!孤许你一个未来!”   太液池一会,彻底坚定了晋王造反的心。晋王飘忽忽地与洛女分开,回头去安排。他在长安安排了无数自己人马,他把半朝臣子都变成了自己人。他迟迟不动手,一是怕李玉,二是寻不到借口。如今没关系了!李玉已经倒下了!他需要的那个借口也有了!   杀了李玉!天下便是他的!   中常侍乃未央宫职位最高的黄门,原本后宫诸事是皇后负责。陛下明确表示了对皇后的不喜后,后宫事宜交到了太皇太后手中。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根本没精神管宫中诸事。风雨满楼之际,尽管长公主李皎多次表示她府上的侍女明珠可进宫帮陛下处理后宫事务,陛下也没有许可。非常时期,李玉已经不想把越来越多的人卷进来了。   后宫诸事,不得已,交到了中常侍手中。   晋王自以为李玉病重,宫廷禁卫会松懈。晋王不知李玉早有安排——晋王与皇后洛女在太液池边私会的事,被报给了中常侍。   中常侍在宫中的地位全靠李玉一人,李玉出事,他跟着出事。他跪在陛下病榻下,哭得直不起身。待听到宫女的通报,中常侍脸一寒,起身出殿。他感觉到了满城风雨将来的压抑,他喃声:“那对狗男女,果然不出陛下所料……亏得陛下早有安排……”   他回过神,嘱咐手下人:“秘密召宫廷宿卫军长官进殿,就说是陛下宣他。京畿附近的兵马也调入长安……”   他回头,看向身后庄重黑宇大殿,他垂泪掩袖,颓然道:“这些本是陛下安排的……若陛下此时醒着,便好了……”   他最清楚李玉的病症到了强弩之末,御医们想办法帮陛下吊着命。就算陛下之前千万安排,没有天子本人坐镇,长安之困,当真能解?   李玉依然沉睡。   长安的局势在暗处慢慢发生变化,藏着的线头若有若现,此时张牙舞爪,皆露出了首尾。   夜火初上,雨夜生雾。变故在某个大雨之夜到来!   执金吾兵变,从与廷议上一武官的矛盾开始,趁夜攻了该府,将一府人全部关押。廷尉震怒,诏狱审讯,向来是廷尉之事,执金吾何以插手?双方在廷议上闹不开,廷尉长官甩袖,扬言要去面圣。圣上若不裁决,他将长跪宣室殿门前。   执金吾的人嗤笑,当着文武百官,长剑出鞘,一剑砍杀了那位高官。   众臣惊骇惶怒!   宫廷宿卫军当即出动,在正殿与执金吾对峙。   丞相临时代帝监国,将未央宫四门关闭,禁止百官的出入。一众大臣们被留于宫中,在宿卫军与执金吾在打斗的时候,避免了朝臣与敌首的牵扯不清,继而连累到整个朝廷机构。长安城阙下了命令,着民众关门不得外出,除非听到帝旨,何人敲门,都不得放入屋舍。   长安城进入激战阶段!   执金吾的郎君们昔日掌管整座长安城的布防安危,他们一旦反了,诸人皆是麻烦。丞相不让百官出宫,最大的原因是百官中起码一半出身名门。若是出了宫,与宫外家族交涉,这些名门们会如何选择,便是丞相都不敢做保。他们不知陛下的病情,他们唯怕陛下醒后清算!   然朝臣中必有人通敌!否则执金吾何以叛乱?   只有将臣子们关于宫中,才最大可能禁止他们与外朝互通情报。   战火连烧数日,朝局一日紧张过一日。时日往后推,叛变的人不止执金吾,还有其他官署。晋王的局铺的大,烧得众臣措手不及。而众臣们一慌,便去喝骂御医们一通,去李玉病榻外哭诉,求李玉醒来。   然丞相在宫廷中的权力很快受限。晋王站了出来,放军队入宫,包围正殿。晋王拿出圣旨,说陛下在病倒前,指认他监国,而非丞相。晋王放开了胆子,言自己才是李氏皇室的正统血脉,一个臣子,也妄想与他争权?   丞相大怒:“老臣不信!臣要见陛下!臣要见太皇太后!”   晋王不屑:“陛下病重不见任何人,太皇太后年岁已大,也不见任何人。现在长安乃吾说了算,丞相已经老糊涂,还是歇着吧。”   他话语一落,丞相大权旁落,被晋王人手看押。有朝臣通风报信,宫中的兵马不再只有宿卫军,还包括虎视眈眈准备篡位的晋王人马。宫中一派混乱,大臣们萎靡不振,此时,是真的被关在了正殿中,进出不得。有那洋洋得意之人,趁机向晋王进谗言,说有人兵指长安,该清君侧。   晋王大悦称喏。   满朝风雨招摇,大势向着有利于晋王的那一面倾倒。然仍有人苦苦支撑,与晋王人马大战,等着那一丝希望。宫中说有京畿兵马赶来护驾,他们必要撑到那时,必要撑到陛下醒来为止。   寒夜中,中常侍长跪宣室殿中,对殿外诸事不管。宣室殿门关闭,晋王人马在外敲门,里不应。晋王想一鼓作气,趁机除掉李玉。但宫廷宿卫军的兵马收缩,此时全然围于宣室殿外。晋王看到冰冷战铠,看到铁面寒刀,心生了怯意,不太敢硬抗。   人心惶惶,自有趋利之人。让晋王松懈的,是一个御医从宣室殿逃了出来,前来投靠晋王,并带给晋王一个大好消息——“殿下不必太忌讳陛下。陛下他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他早就是强弩之末,若好好休养,也许还有转机。然他一年来勤政之频,比往年更胜。他病情加重,此番能不能醒来,也未可知。”   而若是李玉就那么正常病死,晋王不是更高兴么?   长安城笼罩在飘雪中,雨停了,大雪皓然。素白雪粒荡悠悠,纷纷然在天地间洒落。它落在染遍鲜血的街巷中,落在军人威严素容上。它飘山过海,它浩荡扬落。它洗尽天地尘埃,还世间一片清白!   当此雪夜,执金吾的人在城门口搓着手聊天。他们笑哈哈,因长安的兵马已被他们解决得差不多。只要宫中晋王得了那个位子,他们水涨船高,将有护龙之功!   他们点着火,在城门口准备解决最后一拨人。两军对峙,双方皆疲惫不堪。   执金吾郎君们骑着马上前,开口劝降:“宫中天子已经病危,大魏天下日后是晋王的。天子传旨给晋王监国,你们在此胡闹,不怕晋王降罪么?”   对方冷冰冰道:“吾等只知陛下,不知晋王。贼子张狂,竟敢假传圣意。诸君皆知陛下昏迷不醒,他怎会给晋王传旨?”   “那还有太皇太后……”   “自晋王当政,吾数次请命,却不曾见太皇太后一面,”马上的军人冷笑,“太皇太后恐已有不测,也未可知。”   对方恼羞成怒:“那尔等要如何才肯信?”   “请长公主殿下回京主持大局,长公主乃陛下亲妹……”   “绝无可能!”对方大声打断。   双方争执不下,待要出兵,忽然感觉到一阵晃动。哐哐声,沿着地表传来,震得人跌倒在地,马匹抬蹄高嘶!   哐——   撞门声从后传来,从紧闭的城门处传来。   门后将士高声宣道:“臣奉陛下之令,进京勤王!尔等逆贼,还不开城门?!”   火烧四野,千军万马立于城门外,铁甲森森,马蹄高溅!将领肃冷目光盯着天地间大雪,笔直挺拔,抬手下令——“攻城!”   “攻城!”   “撞门!”   “进宫勤王!”   “喏!”万马齐鸣,扬起马蹄。滚滚雪雾卷起,扑落在将士们的面上。随着撞城门的声音越来越有力,城中如得到信号,大战开始!   雪落在诸人身上,雪穿越冷空,雪落在未央宫万千灯火高楼羽阙上。   宣室殿外依然布满兵马,宿卫军命令将士不得动手,此时不宜与晋王撕破脸。只待城中战争有转机,才是他们动手的机会。将士们站在大雪中,面容冰冷,如雕塑般一动不动。殿内烧着炉火,帷帐放下,满室药香。   中常侍继续垂着泪:“陛下,您再不醒来,老奴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您也没吩咐到这一步啊……”   战争一息万变,中常侍一个伺候人的黄门,哪里做的了那个主?丞相倒是做的了主,丞相之前指挥战事也指挥得妥当,但是丞相已经被晋王控制起来了,生死不知!晋王的势力遍布朝廷,中常侍只有躲在宣室殿中,只有看到陛下,才能寻到点儿勇气。   中常侍絮絮叨叨。   他听到一凉淡虚弱的声音:“战事现况如何了?”   这把声音!   中常侍猛地抬头,他惊喜地看到病榻上的李玉睁开了眼。天子声音沙哑疲惫,面色如纸般惨白。天子眼神飘虚,不知在看哪里。但是李玉真的醒来了!不是幻觉!   天子在沉睡六日后,终于醒了过来!   御医们常常松口气,跪坐在地,口出欢呼后,连忙扶陛下起来用药。   宣室殿的气氛升温,哪怕殿外大雪连城,这里人有了主心骨,生起了无限勇气。宿卫军将领听到陛下醒来,在外连连转悠,他等得满心焦急,终在一刻后,等来陛下的召见。   将领站在御前,看到陛下平静憔悴的面容。李玉手撑着额头,垂着眼皮,听将领说战事进行到了哪一步。李玉状态称不上好,对他们的面见称不上鼓舞军心,他甚至眸色冷淡偏混浊,都没有看下方将士们一眼。   他随口应声“嗯”,将领须发皆张,老泪纵横,愿为君百战而死!   忠君之念,誓死不辞!   雪夜寒冷,殿中暖热。晋王搂着娇软美人洛女,伏在榻间动作。空气中流淌着暧.昧的香气,时而男女的呢喃轻笑声传来。喘息声混着笑声,满殿的宫人都躲了出去。长秋宫常年清冷,天子从不在此多留超过一刻钟的时间。长秋宫多年来没有男人入住,这是第一次,长秋宫迎来不是天子的男人。这个男人与她们的皇后洛女夜夜笙歌,而宫人们发着抖瑟缩着肩,敢怒不敢言。   主子们欢畅,宫人们却要忧心自己未来的命运。   他们惶惶立在雪夜中,忽然间,看到大片灯火绵延,如山河之起,向长秋宫的方向游来——   宫殿中,晋王伏于洛女身上,爱怜不住地吃着她的小乳。两人调.笑,洛女口上胭脂沾了身上男人一身。她搂住对方的肩,欢喜中又有几分担忧:“真的没问题么?您关押太皇太后,是不是有些……”   晋王揉她一把,不以为然:“等孤日后为帝,或让我们孩儿为帝,孤自会放母亲出来。放心,她养大孤,孤不会对她如何,只要她乖乖听话……”他笑道:“想来太皇太后经历了这么多,她也不至于想不开。孤也是她的儿子,她没必要为了一个不喜欢的孙子,与自己的儿子闹得不快。”   晋王揉着怀中雪汁,似笑非笑道:“我们李家,好像谋朝篡位,跟家族遗传似的正常……”   他听到一个幽幽的男声响起:“哦,不错。李家篡位,如家族遗传般正常。但如果朕想拨乱反正,改掉这个家族遗传,叔叔是否愿助朕一臂之力?”   晋王一个哆嗦。   他怀里的洛女一声尖叫。   帷帐被拉扯开。   宫人们跪了一地,将士们低着头。他们身上覆着室外的雪雾,簇拥着为首的玄袍青年。天子玄服玉旒,眸心漆黑,火焰簇簇地跳跃。他负着手,站在二人面前,淡着眼看他们二人的丑态——   衣衫尽除,身如肉糜,胡乱拥抱。   晋王脸色苍白:“人呢?人都在哪里——”   洛女伏跪在地,声音抖不住:“陛陛陛下……”   李玉哂笑。   他其实已经看不见这两人了。他的病症在脑中,压着他的神经。他醒来后,目力浑浊,已经什么也看不清。然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自己这个秘密,他庆幸他身处未央宫,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   且眼睛看不见,还免了直面这对男女的恶心不适。   李玉道:“将他二人逮捕。”   “晋王,有场戏,朕请你入局。你不入,也得跟着朕入了。”   “朕说过,要结束谋朝篡位这个遗传……叔叔且跟着朕一起看戏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得到玉哥哥想怎么结束这一切么~~我皎皎他们明天回京,不让李玉胡来哼~~ ☆、第93章 1.1.1   长安战火连城,消息却因战机而不外传, 满城闭门戒备。已离开长安往洛阳而去的李皎一行人进入了关中地段。黄土漫坡, 枯枝残草, 飞雪窸窸窣窣。雪后气候变寒,众人又不赶时间, 雁莳建议长公主在当地歇养两日,待被雪封住的官道清扫出来,再上路不妨。   清晨, 日头刚暖,李皎于驿亭起身。洗漱用膳后,问起驸马与家中幼儿, 明珠嘴往外努努, 示意李皎看窗外。李皎立于窗前,看到她夫君郁明怀抱着襁褓中的孩儿,正站在院中,不厌其烦地教小孩儿咿呀学语——   青年严肃认真:“呦呦, 来叫声阿父!”   怀里幼儿眉目清朗, 轮廓日渐清晰,他拍着小手跟着学舌:“呦呦!”   “……不是叫你自己,是叫我!你昨晚不是说的挺好的么?”   “呦呦!”   “……再不喊我就揍你了!”   “呦呦!”   李皎听着噗嗤乐出声,她家呦呦已过六月, 开始会爬、会喃喃嘀咕大人听不懂的单音节。这激发了郁明的兴趣,他日日跟在郁呦呦身边,言称要教他快点儿长大, 教他喊“阿父”。然也许是“呦呦”这两个字朗朗上口,小郁鹿最先学会的,是自己的名字。郁呦呦每日“呦呦”喊得高兴,郁明日日跟李皎嘀咕:“他是不是太自我了?”“他没毛病吧?”   世上还有比现在更好更快乐的时日么?   夫君与孩儿都在身边,大的小的都能随时随地逗她笑。李皎站在窗边,看到冬雪后的日头也暖热,院子里虽草木枯萎,然驿亭诸人日日清扫,这里环境也称得上清雅。远方有青山隐在云中,黄河冰封无水,近处仆从往来如云,百姓安居乐业无大困。   李皎嘱咐明珠:“拿纸拿笔,我要作画。”   郁明陪郁鹿玩了一会儿,混小子听不懂他说话,倒是自个儿乐得很。不过郁明带着自家小郎跳上树,那轻逸上下的动作,让郁鹿黑曜石似的眼中迸发出光彩,他双手相合,本能地张开小口,仰起头,喊出一声“哇”。   如果郁鹿这时候有思想,他大约会想:这个抱着他飞的男人,太英俊潇洒了。   郁明微得意,他衣袍掀飞,重心向下,轻飘飘落于地上。怀里小孩儿发出咯咯笑声,郁明回过头看向身后的窗畔。他早察觉李皎在屋舍中看他,他回头便是要跟她自夸自己带孩儿的本事。不过他一回头,看到李皎坐在窗下,提笔垂手,画宣如白雪般铺陈而下。   郁明侧脸僵了僵。   他抱着呦呦的手臂一紧,恰时李皎抬头,往这边方向看来,似与郁明打个照面。   郁明才要扬起笑跟老婆打招呼,他老婆就低头,继续画了起来。   郁明:“……”   一会儿,他发觉李皎是画一会儿,抬头往他的方向看一会儿。郁明抱着孩子要走开,他在院中走来走去,听到屋舍中李皎的话:“你能不能别动?”   虽然她没抬头,虽然她没看他,但她的话就是对他说的。   周围一众仆从立于廊下旁观,噙着笑看驸马又被长公主落面子。然郁明没生气,他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一动,继而是磅礴涌至的满腔惊喜感:皎皎不许他动。莫非皎皎是在画他?   他一下子激动,浮想联翩:他知道自己老婆学富五车,琴棋诗画无不精通。但李皎不卖弄,他没怎么见过李皎作画。他更没见过李皎给谁绘像了。   他再紧张:我今日衣裳好像穿的是旧袍,我早上刚出门练武练了一身汗,我发丝好像乱了,我面上应该有尘土。我的形象会不会很糟糕?入画会不会不成个样子?   怀里呦呦被人箍抱得疼,皱着小眉小眼拍打父亲的肩膀,咿咿呀呀地喊郁明。   郁明垂目,面容肃冷。他长腿劲腰,多年习武养成的立姿如院中亭亭玉树。日光落在他眉眼上,睫毛掀起再落,因太浓长遮住了眼中神情。众人只见他侧容英朗,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脸上线条流畅得让人心动。而青年站在院中一动不动,虽然俊俏无双,却也不知何解?   郁呦呦好烦,猛咬父亲肩膀,咬了青年一脖子口水。   他被郁明呵斥:“嘘,小声!你阿母在给我……我和你绘像,你安静些好不好?”他本想说自己一人,看到郁鹿纯澈干净的眼睛,心一软,不甘不愿地加上了郁鹿的名字。郁鹿趴在青年肩头,探着身往回看。他看到了屋舍窗口跪坐的美丽女郎,小呦呦眼睛发光,张开手臂想讨个拥抱。   郁鹿被他父亲三下五除二地重新搂回来,挡住了小脸,挡住了视线,什么都看不到了。   呦呦仰头,呆呆看这个自称是他父亲的青年。他万万想不到大人如此恶劣,剥夺他的乐趣。他呆了片刻,扯动小嘴,拉开嗓子就要用哭泣来抗议。郁明一看这却是坏了,连忙与怀里宝贝儿商量:“莫哭莫哭!一会儿带你出门骑大马!”   郁明抱着他孩儿,在院中僵立了一个时辰。他常年练武,站桩几个时辰都是正常。他站得心平气和,苦了他怀里娇气的小孩儿。日头越升越高,郁鹿注意力分散,睁大眼睛,一会儿想看这个,一会儿想玩那个。他拍着手大叫,但他就跟罚站似的,莫名其妙地陪着他父亲。   半上午的罚站,郁鹿满肚子委屈说不出口。当郁明终于动了,当李皎起身,郁鹿张开手臂,眼中噙着清泠泪花,准确地扑向他母亲的怀抱,并喊了一声:“阿母!”   李皎惊喜相迎,没料到郁鹿能在正常情况下咬字清晰地喊出她。   她抱起郁鹿,郁鹿绞尽脑汁还想跟母亲告状。小孩儿窝于母亲柔软馨香的怀里,与他父亲的坚硬硌人完全不同。郁鹿手忙脚乱,一边搂着母亲的脸亲了一脸口水,一边回头指着郁明跟李皎告状。郁鹿小朋友满脸涨红,话到口边方恨少,他急得不行,最后只说出来几个字:“阿父……啊!”   李皎乐得不行,欣慰于郁鹿能说这么多字了,真了不起。   她要夸郁鹿一番,听到旁边阴沉沉的男声:“这就是你一早上画的画?!”   郁明手提着宣纸,指骨颤抖,眼眸瞠大,不可置信地侧脸去看李皎。他迫不及待地来围观妻子画的人物画,却发现妻子画的是风景画。满园冬色,风光捕捉得细腻精致,连冰湖上的倒影她都画的惟妙惟肖。独独没有画院里站着的人!   郁明怒:“我那么大个活人戳你眼皮下,你还叫我不要动!你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皎抱着孩儿往后退,闻言诧异。她对着郁明火冒三丈的样子,脑子一转,立刻猜到了郁明的怀.春羞涩心意。李皎一愣,然后戏谑道:“本来画的就是风景啊。让你莫动,是你走来走去,颇为挡光。我一早上都在画风景啊……夫君你误会什么了?”   郁明脸色青青白白,伸出手指戳上李皎的额头。李皎被他戳得倒仰,往后退两步。郁明脸色僵硬,却拉不下脸说自己误会她想画的是自己,才那般配合。他捏着鼻子,干干道:“我没误会啊,你画的多好……”   夫妻二人在此地玩闹,倏而一阵冷风过,廊下走来一红衣女郎的身影。她走得极快,腰挎长剑,披风扬沙。她如疾影般走入了众人的视线中,站在屋舍窗外看到李皎,雁莳面上肃严,断无旁日玩笑时的那般随意:“殿下,长安有人来找你!言长安出了大事,陛下被困长安,出而不得!”   李皎面色微变,明珠上前,从她怀里接过玩闹的郁鹿。李皎立刻跟着雁莳出去,郁明随后,听到李皎问雁莳:“谁来寻我?消息可靠?长安出了什么事?”   雁莳也不甚清楚,对方不见李皎,不肯明说。她烦道:“洛七郎,殿下记得吗?就那个爱你而不得的家伙!”   郁明脸顿时沉下。   李皎:“……谁?”   她茫然的态度,一瞬间就取悦了郁明。郁明跟在两人身后,没有多话问。他老婆连人是谁都想不起来,他又何必吃飞醋呢。李皎侧头,掩了掩眼中神色,微带笑意地庆幸:幸亏她机智,幸亏她反应快,才能糊弄过去了郁明。   然等见到洛七郎洛槐,对方风尘仆仆,端无长安贵族郎君雍容华贵的风采,李皎再笑不出来了。洛七郎一身衣袍玄黑,破破烂烂带着血污,他素日多么的瞧不上下等人,但他现在如饿狗般趴在地上喘气,将士们看他可怜找来饭食。洛七郎不管给他的是什么,胡乱用手刨进口中。他如此狼狈,如此不在乎形象,等听到长公主到来的消息,他猛地一僵,扔开盆大的大碗,慌慌站了起来。   他看到阳光下众人簇拥而来的妙龄女郎,依然羽袖长裙,腰间丝带若飞。她快步走来,腰肢娉袅,步履款款。女郎如云中仙般高贵不可求,她立在云端,就没往下看过他一眼。洛七郎心中陡然一阵酸楚,没想到李皎认真看他的第一眼,竟是在这个时候。   他满心羞愧,低下头颅,不自在地跟李皎请罪。   李皎认得洛七郎。洛七郎是皇后娘家的兄长,为人不羁,在长安胡闹不是一两日。洛女旧年给自家兄长求过婚,还没传到李皎这里,就被李玉无情驳回。李玉不光驳回,还跟洛家管事的会昌伯态度友好地交谈一番,事后洛七郎就被洛家关了禁闭。   洛七郎和李皎不是一路人,甚至李皎颇为看不上对方的无所事事。且洛七郎在她成亲当日大闹她婚宴,她事后听闻,更为厌恶此人,连看都不想看到。洛七郎也许见过李皎很多面,李皎这却是第一次认真看洛七郎。   挺陌生的。   洛七郎定定神,当着众将士的面跪下:“殿下,晋王反了!洛家出了洛女这个败类,不得不被拉上晋王这条船,他们跟着一起反了……我从家里逃出来,一路看到的都是战火……”   “殿下,我走的时候,陛下他昏迷不醒!朝廷大乱!晋王把持朝政,封锁消息,不让您知道……”   晴天霹雳!   洛七郎语气惨痛,说起长安发生的事,他热泪盈眶,满面沧桑。洛家要跟着晋王反,洛七郎想到了李皎。如果晋王当政,还有李皎的活路么?他素来没本事,素来无法忤逆家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逃出来,告诉李皎这个消息。他心中还抱着一线希望,洛家谋逆,若事后清算……自己建功,也许清算时会网开一面。   公与私同时到来,洛七郎左右为难。他跪在李皎面前时,泪流满面,知道洛家要完了。   一切都完了。   雁莳面色越来越凝重,怒拍高柱:“他们竟敢幽禁陛下?!”   众将士跟随将军一同大震,群愤激起,讨论纷纷。短短半个月,长安已深陷战乱,而关中这边一无所知。晋王当真胆大,竟敢行此乱招。天下若说对天子的忠心,打仗的将士们应该是最忠诚的。由此洛七郎一番话,激起众人的血性,众人吵闹着,要雁莳带领大家回去勤王。   雁莳一边安抚众将,一边看向李皎。   李皎神色微妙,眼眸水光轻轻漾荡,折射着阳光,短暂空白。她抿着唇,收起自己的表情。李皎侧过身,往外径走。她招呼洛七郎过去,要再问洛七郎详情。雁莳看出她状态不妥,跟上去询问。雁小将军追问数遍,咬着牙忍怒:“他除了是天子,也是我情郎。你看出了什么却不告知我,难道我连知情权都没有?!”   雁莳有知情权。   李皎声音空荡,飘于雁莳耳边,不吝于另一个晴天霹雳:“我皇兄不可能是被幽禁的。他还让我们出京……我皇兄此生,最关心在意的人,也就这么几个。长安就留下我祖母,我皇兄没安排我祖母离京,一是若祖母也走了,未免引起众人猜疑;二是若是晋王谋反,晋王绝不敢伤害我祖母,我祖母就是留在长安也无妨。”   “雁儿,他把我们都调走了。这说明他算到了这一步!”   “我皇兄素来眼光长远,大局观非我能及。他都算到了这一步,我担心长安的问题,比洛七郎说得更严重……甚至有更糟糕的情况发生……”   雁莳怔怔看着李皎。   李皎面色雪白,雁莳的脸色也跟着空白。   郁明在旁沉默听了一路,此时看她们双双心神不宁。他伸手,在二人面前打个响指,打断她二人的踟蹰惊乱:“世上哪有算无遗策的人?就算布置再多,事情发生时必然会出现纰漏。若长安当真变乱生起,那便回京帮忙好了。”   “他有难,我们就去救!”   “他做坏事,我们就去拦!”   “他就是拧着脑筋非要干你们不赞同的事,不是还有敲晕这条路么?”   “只要他还活着,哪有那么多做不成的事?”   雁莳与李皎满眼怔忡地看着郁明。郁明面色平淡,语气凉淡。他思路向来简单清晰,坦荡磊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郁明不慌不乱,世上最麻烦的困难,到他面前,都能分解成一步步般简单。   只问当下,莫管去往。   青年立在人前,腰杆挺直,不急不缓。他垂着眼,专注看二女。他如此的百摧不折,坚定不移,让人信赖无比。   郁明定了李皎和雁莳失落的魂魄,二女在他的淡然干脆下,定住了心神。   李皎蓦地回头,看向长安的方向。   她下令——   “分兵。”   “一部分留守此地,等候作支援。我们行路慢,若是快马加鞭,长安到这里,也不过两日功夫。呦呦也留下,公主府侍女们跟着留下照顾呦呦。无论出什么事,都要保证呦呦的平安。”   “另一部分由雁将军你带路,与我一同回长安勤王。”   李皎神色坚定,喃喃自语——   “不管他在想什么,我都要保我皇兄平安!”   她思路深远,当洛七郎出现一刻,当洛七郎口吐长安情况,往事历历在目,一件件疑惑被挖了出来。李玉心思的冰山一角横空出世,震得李皎讷讷不能言。非但不能言,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她宁愿她的猜测是错的,可是李玉露的破绽那么多了!   他总是急着迁都,他总是把朝政交给她,他压下臣子的质疑,他比郁明更期待她腹中孩儿的诞生,他坚信她腹中胎儿定是男儿,似乎只有男儿郎才能慰他之心。他好几次脸色不好,他连鹿台都让她登,他还刻意问她出了月子后想做什么……   李皎在心中尖叫:你想做什么?!   皇兄!你想做什么?!   扬身上马,快马加鞭,风驰电掣,日夜兼程!   战火连绵,将士苦战。他们如浩大游龙,穿梭于中原黄土大地间,披星载月。李皎手握长缰,心中一遍遍默念:快些!再快些!   皇兄——   皇兄!   “皇兄!”   尖锐女郎喊声从梦中响彻,将李玉震醒。他身子一颤,起身坐于榻前。他睁开眼,眼前仍然黑雾雾一团。天黑天亮他完全看不清,他需要问中常侍,才能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李玉眼睛看不见了。   然这种状况,他连御医都懒得看了。御医苦口婆心要陛下休养身体,否则陛下坚持不了几日。他们怎么知道,李玉根本就没想着坚持。他眼睛都看不见了,他如何再当大魏的天子?靠听么?可笑。   李玉淡着脸坐在床榻间,后背皆汗,他垂着眼皮,目中露出微晃的柔意。他梦到了李皎,梦到了李皎哭喊着扑向他。他好久没见到妹妹了,也再见不到了。算算时日,李皎他们已到了关中地段,他们离八百里秦川近,离长安,却要有些距离。只要他们平安到洛阳,长安这边就可以结束了。   改朝换代,历来如是。想来李皎不会让他失望。   但是长安这边的情况,也确实比洛七郎以为的更糟糕。洛七郎把晋王当成大敌,以为一个晋王,能让李玉慌了手脚。但李玉若非生病,十个晋王,也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李玉现在这样的状态,他也没把晋王放在眼中。   他放在眼中的,是晋王的背后——凉国。一切的祸端,早在很久前就有了端倪。   “陛下、陛下!凉国的兵马冲到长安城下了!”   李玉在床帐中坐一会儿,听到外头慌乱的黄门通报声。   李玉扯了扯嘴角,着人点灯,令众将进殿。数日前,他活擒与皇后偷情的晋王。但那不过是一个开始,最先叛变的,与长安这边叛变同时发生的,是河西。凉国人经营多年,筹谋多年;李玉等候多年,想看他父亲当年埋给他的隐患到底是哪些……在晋王当政的消息传出后,凉国大军十万,横扫河西,一路往南来。   一路上,大魏守将守臣们,有叛向对方的,也有死守大魏国土的。   尘烟滚滚四起,战火烧了半边天。此时通讯不便,又因大魏某些朝臣通敌,狼烟也不肯烧。等大凉军队打到长安十里外,长安才等到了耽误的战事情报。刚刚收拾了晋王,又有大军来袭,使人身心俱疲。长安百官与名门贵族们得知大军压城,几要崩溃。   有胆怯的,当即生起退出长安的心,偷渡往南往东,不肯留在长安。   天子没有理会这些跳梁小丑,也给了留下的人一计安慰:连天子都没有走,他们走什么呢?   问天子话。   李玉与朝臣们分析了战局,谈及长安守城战。李玉语气淡淡,平静得如讨论日常吃食般。天子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给了留下的朝臣们说不出的信心。天子根本不把凉国大军当回事,有天子在,有四方诸侯勤王,长安不会乱的!   李玉的勤王令,背着朝臣,却暂时押着,还没发出。   谈及长安的战争,李玉似笑非笑道:“朕早就说过,长安的地势优势已与往年不同。长安无论是距离张楚凉国,还是距离大夏国,都实在太近了。再加上连年降雨洪涝,长安做国都的优势,已经被消得差不多了。”   臣子们被陛下说得羞愧。天子早就想迁都,却直到现在也没迁,就是他们不肯。   丞相给双方解围:“陛下说的极是。待此战胜了,我等再准备迁都事宜吧。”   李玉但笑不语。   他不过是最后敲一敲这些朝臣们,迁都之事已是必行。这场战争带给长安不可磨灭的损伤,叛贼们一心盯着长安。不管他们肯不肯,迁都之事,李玉早就开始做了。能做事的、能生产的、能打仗的,他都迁去了洛阳附近。   而今的长安,这些名门世家,也能给某些人吃一壶。   长安不是那么容易进的,想进来,就势必要留下什么——   李玉彻夜与将士们再讨论战事,大凉兵马不断推进,朝臣们皆有些恐慌,只李玉淡定无比。朝臣们开始劝天子离京,李玉却要他们送百姓离开,李玉自己要死守长安。天子的气节,让百官折服。名门世家们各有心思,或迎合陛下,或迎合叛贼,日日朝廷吵得不可开交。李玉不怒,放任他们吵。   他给这些人迷心计,想让这些人替他做事,他的面子功夫,就得做足。   那些叛贼,如洛家,如晋王,如那些帮着凉国的大臣,绝不会得到好处!与他作对,就得承受这种后果!   长安一战,若他全力一试,当可挡得凉**队。到时勤王兵马到京,兵临城下,长安之危可解。需要作出的牺牲,不过是天子与将士们同在长安,一步也不离罢了。   众将士们下去,按照陛下的吩咐作战。好的消息,坏的消息,一同传入宣室殿。大臣们住进了未央宫,黄门们皆去伺候他们。宣室殿灯火通明,然李玉看不见,有没有光对他无所谓。   他手撑着额头,又陷入假寐中。   昏昏迷迷段时间,猛地惊醒,他在黑暗中已经坐了很久了。   李玉想了会儿,吩咐道:“押晋王和洛女进来,朕与他们聊聊。”   晋王和洛女被关押三日,心神惊惶,不知李玉要如此裁决他们。当此后半夜,长安彻夜不宁,火箭飞入城墙内,城内火浆也在炼制。晋王和洛女瑟瑟缩缩,被带往宣室殿,双双跪于御前天子面前。   天子沉默不语。   半晌,得中常侍提醒,李玉才知道这两人到了。   他不知下方二人满面惊惧苍白,但他想得到。李玉唇角上扬,语气温和:“何必这样怕朕?你二人偷情快一年,朕从未过问,也不让人打扰。”   “洛女,你更应该感谢朕没有杀你,默许你在朕的眼皮下给朕胡来啊。”   李玉青目微扬,他分明在笑,落在晋王和洛女眼中,却如恶鬼般。   晋王惊怒:“你早知、你早知……你却当做不知?!”   李玉微诧:“朕为何要当做知道,坏你们的好事呢?”他面朝向洛女的方向,下巴扬了扬,温和而残酷道:“朕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你做错事,朕为何要拉你一把?为何不等着你跳入深渊再也洗不干净了,再将你一网打尽呢?”   他和气道:“洛女,朕厌你至深,你是知道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玉哥哥是精神上的巨人~~   啊谢谢霸王票,么么哒: ☆、第94章 1.1.1   长安城中战火燎燎,混乱已生。未央宫中人心惶惶, 宫人们守着长夜不敢安眠。将士们架着长梯, 与臣子们进出不断。城中尸体一个个血肉模糊地被抬进来, 火石射到高墙上,城下凉国兵马慌乱撤退。   凉国将士高吼:“攻城!拿下长安, 拿下大魏的国都,我们就成功一大半了!”   大魏军士站于城墙角楼最高处,从容不迫:“众将听令!排队列阵, 四方城门给我守住!”   有将军满脸血污地爬上角楼,轰鸣声阵阵,耳膜震得一时听不到声音。他吼着喊:“守不住城门了怎么办?!”   军士淡然:“那就在城中继续打。陛下有令, 保护百姓撤退, 其余人,皆不能退。”   “那些望门士族哪里听我们的……”   军士眼中掠起一个古怪的神情,意味深长道:“别管他们,陛下相信他们能自保。”   李氏皇朝已经三代, 名门世族与朝廷的矛盾日益加深。此战乃一个洗牌的大好机会, 李玉对名门看似一点安排也没有,实则已经充满了安排。李玉想用这些名门对付那些乱臣贼子,这些名门自然不愿自折实力。然此是阳谋,世家名门根基就在长安, 若是不保长安,他们哪里还有今后可言?   哪怕明知李玉是故意把贼子丢给他们,世家名门也得捏着鼻子入李玉的局。   此时长安城中的各家贵门中, 族长召集族人开会讨论,人人面色凝重。长安存亡的关键时刻到来,也是他们这些名门选择的机遇。他们不在乎谁当政,谁是天子,他们更关心家族的未来。长安乱战,该是他们选择的时候了……   外界皆是乱象,宣室殿中,虽说慢悠悠地斥了晋王和洛女,李玉的态度倒一直很平和,不见得大喜大悲,他也不大怒大惘。旧年他与洛女的那桩事,他在心下仔细琢磨了很久,已经成了一桩故事。   洛女跪在地上,痴痴地傻跪着,泪水模糊双眼。   她喃声:“原来你恨我……”   “原来你真的恨我……”   她猛地抬头,看向李玉:“我挡你路了是么?”她已经反反复复想了很多年,她越想,那个不愿面对的答案越清晰,“你当时有看中的娘子,因我之故,你的安排作废了?!”   李玉垂眸淡看洛女。他眸色漆黑,眼底黯然无光。他只是做着“看”的动作,而他当然已经欣赏不到洛女的凄厉了。   他听到洛女尖声:“仅仅因为这样?你就要折磨我一世?难道当年无法挽回你的事么?难道你没有手段拒绝我洛家么?你非要用这种方式报仇?你、你……你太狠了!”   李玉哂笑。   他最心寒的,是他与洛女的丑态被雁莳撞见。雁莳认为他与洛女私会,认为他和雁莳父亲那些男子一样。最心寒的,是雁莳不是笼中雀,不会因为他一两句解释,就一头栽入他建的温柔乡中去。她最可能说的是:“那又怎样?反正已经这样了,也不算很糟,就这样很好嘛。”   那才是他最没办法解决的。   那个问题,至今都没办法解决。   雁莳只是与他玩一玩而已。她根本没想从李玉这里拿什么名分,当什么皇后,或者与洛女争什么男人。雁莳认为李玉就是那么个人吧,她哪怕知道他当年喜欢她,她口上希望李玉给她一个交代,她也依然没想进他的后宫。   雁莳接受他是个朝秦暮楚的男人,接受他的爱,接受他的追慕,接受两人有情。她不接受与他共老宫廷。   既难过,又欣慰。   他的感情被洛女横插一脚,造成今日这般僵持不下的结果。他若非病魔缠身,他若非不久于人世,他若非……他岂容他们到如今地步?!   然李玉不喜解释。   也不享受胜利者的欢愉。   洛女先是哭得泪水涟涟,再是喊得歇斯底里,李玉都毫无反应。他根本不想跟一个自己厌恶的人讨论自己的感情,说起自己被她耽误的时光。他爱谁,就将谁珍重藏在心中;他厌谁,就连一眼都懒得看。如果不是洛女非要在未央宫和晋王偷.情,李玉都根本不会知道那两人的事。他从来就没关注过洛女。   知道了,李玉也没什么惊喜,没什么大怒,没觉得自己的颜面被损。洛女被他视为工具,他都已经这样了,这个工具什么样子,他懒得折腾了。   李玉将目光落在了晋王身上。   晋王比洛女稍有心机些。洛女只知道在一旁捂着脸嘤嘤哭泣,晋王肥胖的身体发抖,脸上的汗流了一层又一层。李玉的目光落在晋王身上,淡淡道:“皇叔不是总不服气朕,总想赢朕么?眼下既无事,皇叔不如与朕下一盘盲棋吧。”   李玉再对哭啼的洛女说:“朕暂时不杀你。你来倒酒观棋,做个观者吧。”   李玉睫毛下垂,唇半扬:“皇叔总说自己机遇不好,朕便给你们一个机会。皇叔若是下赢了朕,朕就放你二人出京,既往不咎。”   “朕也并非嗜杀如命。”   晋王心中猛跳,大好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应诺入座。   所谓盲棋,乃是双方就座,无棋盘无棋子,全凭口述棋路,从而对招、拆招。盲棋极为考验人的记忆力与大局观,你要清楚记得每一步棋的前后路,你不光得记自己的棋,还得记住对方的棋。   晋王很快大汗淋漓,每开一次口,他都要思索半刻。   洛女拿起棋局,按照两人的口述下棋。白子黑子在她眼皮下厮杀,纵横交错。李玉让晋王一步,晋王执黑子先。就是这样,晋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洛女心里忧心无比,她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看李玉。天子他依然面容冷淡,眸色暗黑看不出什么想法。但晋王渐渐吃力,李玉口出棋路的时间,却始终没变慢。   李玉还有工夫闲谈:“若非朕醒来,皇叔打算做什么?自己称帝么?”   晋王诺诺道:“……是。”   李玉“唔”一声:“我父亲当年死前,就把他的人交给皇叔了?誓要跟朕对着干到底?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们了。难得皇叔与我父亲到底不同,将人藏得那么深。便是朕,不借助这场战事,都分不清朝廷有哪些人是皇叔你们的。”   “你们倒真是不拘一格。为了一个皇位,不惜与凉国合作,给朕找了这么大个麻烦。朕原本以为只用对付你一个就行了,今天长安的守城战,皇叔大概也没想到过吧?”   晋王都不敢开口了。   他的棋路被李玉厮杀得步步后退,他的话,也不敢理直气壮地反驳李玉。晋王面色如纸,艰难无比。   李玉说:“凉国人狼子野心,一直觊觎我大魏国土。皇叔与他们合作多年,竟从没想过他们会在后反咬皇叔你一口。可惜了。”他神色平静,晋王的短视,李玉素来心里有数。晋王招来的凉国兵马,李玉诧异了一瞬,便接受了。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玉沉默寡言了一辈子,他不把自己的想法跟任何人倾诉。临到头了,他倒有兴致跟晋王说两句:“皇叔,你不适合称帝,你根本治理不了大魏。你连大魏现在的问题在哪里都不知道。”   晋王颇为不服气。   大魏有问题?大魏哪里有问题!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他看天下太平得很,就李玉自己能折腾而已!如果自己当初不被那个该死的御医耽误,如果自己狠下心攻下宣室殿,如果李玉死了……自己现在就是皇帝!   凉国人答应过他的!   只要他称了帝,他把河西那片地划分给凉国,凉国许诺在他一生中绝不南下!这是他皇兄当年和凉国的约定,他们和凉国人合谋了这么多年,凉国的兵马都打到城下了!   晋王冷笑:只要长安被攻下,只要他能从李玉手里逃走……   李玉淡声:“然后呢?你就当你赢下了这场战争?皇叔,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上兵伐谋得当,即便长安被你们攻下又何妨?朕不会在意一座城池的得失,因为你们即便攻下长安,也拿不到长安。”   “长安遍地皆是世家名门。他们不服你,你攻下长安,也不过攻下一座空城。你想要治理长安,会千难万难。攻城、伐兵、伐交、伐谋……若真有机会,朕倒是真愿意让皇叔你试试的。”   “你和我父亲他们,总是认为我的帝位是从你们手里夺走的。我真有心让你们治理长安看看,看长安是不是那么好控制。你们是不是敢大开杀戒,把长安不服你们的名门全都杀了。”   “再是称帝。皇叔,你名不正言不顺啊。”   “朕的名,被你们一直诟病。你们攻击朕,不就是一直用‘篡位’这条来攻击么?换到你身上呢?皇叔,你以为史官会怎么写你?史官会说,我大魏江山,从一开始就是抢来的。每一代皇帝,都是谋逆,都是篡位。大魏治理得好,是你应该补偿的;大魏出一点错,就是你德行有亏,报应将至。”   “君子之德,朕受了一辈子了……然朕到底是先帝的孙子,再不正,也比皇叔你正。皇叔你拿什么理由称帝?先帝的一个不受宠的儿子吗?非贤非长非嫡,皇位还要从朕这里抢回去……最名正言顺的那个人,到底不是皇叔你。你即便称帝,天下人也不服你。当你坐到朕这个位子上了,你才会知道,群臣百官、天下名士皆不服你,你失了德,自有人等着群起攻之。”   “你若为帝,必不长久。”   “胡说!胡说!你都是胡说八道!”李玉慢条斯理的分析,听得晋王心火丛生,怒意汩汩。他心中道李玉不过是妖言惑众,李玉是扰乱他。对,李玉是不想他下赢这盘盲棋!李玉根本不想放他和洛女逃出去,才用言语蛊惑他!   晋王跳起来,对李玉横加指责:“你懂什么?你知道我被你压这么多年,我整日被人如何羞辱么?你当了皇帝,可你根本不管我们这些宗族!你非但不管,你恨不得我们都死干净,别碍你的眼!你有德?你哪来的德?你不过是靠着武力,靠着那些支持你的名门,杀进长安的!长安本是我皇兄的地盘!你就是一个平阳王!你就应该乖乖当一介郡王!你弑父之罪,我李家祖先都看着!你不过一个秦淮歌女的野种,你凭什么跟我皇兄抢皇位?!你凭什么跟自己的父亲作对!”   “你狼子野心,你是李家的罪人!如今凉国兵马压城,那也是你造成的!如你所言你若早察觉,为何一直不动手!你就是故意的,你要亡我大魏,你是混账!”   李玉心想:我不动手,自然是因为我快死了。我后继无人,而我绝不甘心把皇位交给皇室宗亲们。你有话说的不错,我确实不喜你们。就算没恨得让你们去死,我也的确希望不要看到你们。若我辛苦打下的江山落到你们这些人手中,我做鬼也不甘心。   既然我不甘心,我就要临死前大洗牌了,自然要把能威胁到帝位继承者的人,都解决掉了。   然这些话,李玉不想跟晋王啰嗦了。   他手一挥,漠然道:“皇叔,你输了。”   晋王:“……!”   他猛地回神,脑子轰一下,想到了他们在对这盘盲棋。而他被李玉牵引,整颗心都沉入李玉的言语攻击中。他怒不可遏,他跳起来斥责李玉,他忘了下棋的事。他马上扑过去,扑去洛女看护的棋盘。黑子占先机,却被老谋深算的白子一步步拉入陷阱,翻身无望……   “不!不!”晋王扑倒在棋盘上大吼,黑白子清脆地落地。洛女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地看晋王眼眸赤红,几乎痴狂。   李玉拂袖起身,下了台阶。他目之无光,到此时,都没有被人察觉。他站到了两人面前,淡漠道:“皇叔你该为自己所犯的罪伏法了。”   “做个阉人吧。”   李玉嘴角噙笑,他依然平静温淡,殊不知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晋王和洛女眼中,何等可怖。有人心有杀意,有人凌厉阴狠,却都不如李玉这般的——他不噬杀,他不好斗,他就是单纯地下个命令,你的人生完全被他操控,而他不在意。   李玉垂着眼,“望”抱着自己大腿开始哭泣求饶的晋王:“朕答应过祖父,朕称帝后,绝不对李氏族人赶尽杀绝,哪怕他们旧年如何羞辱朕。朕是守信诺的人。皇叔你想和朕争帝位,朕也不会杀你……朕只会让你无法跟朕争而已。”   “拉下去吧。”   晋王被人拖了下去,一路拖出殿,他吓得双股战战,尿液顺着袍子流下,在殿中流出古怪的难闻气味。这个胆小的一辈子被压的晋王,唯一一次鼓起勇气造反,赢得的是这样结局。晋王满心绝望崩溃,他大哭:“你不得好死!母亲,母亲救我!李玉要杀我……母亲!母亲啊——!”   李玉要阉了他!   李玉要阉了他!   他这般大年纪,他成了阉人,他还能活下去么?这样成为阉人,他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么?   晋王被拖下去,洛女面色如土。她抖着肩跪在地上,她一句话都不敢说。她满心惊恐,想李玉阉了晋王,会如何对付她?她看到李玉走到了她面前,曾经这个男人的每次靠近都让她痴迷,而今他每次靠近,都让她满心凄惶。   她发着颤,她狼狈地给他磕头:“求求你、求求你……”   但是求什么,她也茫然无知。她不想死,也不想如晋王般受辱。她心里后悔,她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轻微的一个声音,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入了她身体中。   时间瞬间静止。   洛女低头,看到了刺入自己胸腹的匕首。那匕首的另一端,郎君手指修长干净。那是一只握笔的手,常年批阅奏折,浓郁的墨香与朱砂香缠着那只手。洛女奢望这只手抚摸她的面孔,抚摸她的身体。洛女希望李玉能像晋王待她般对她……那终是奢望。   她抬头,对上李玉漠然的眼神。   李玉平声静气:“用对付晋王的精力对付你,怎么可能?你死了就好了,你我间的恩怨,没那么复杂。”   洛女怔怔然看着他英气而苍白的面容。   她唇角颤抖,她再一句话说不出。李玉拔出匕首,鲜血溅出,女郎不甘地倒了地,躺在冰凉的地砖上。她死不瞑目,眼角噙着泪,身下的血若花开般,往四下绽放,凄艳绝美。   可惜李玉眼睛看不见。   他踩过地上的血,在满殿寂静中,往内室走去。他步伐趔趄,走得摇晃。他面色并不比死人好多少,他每走一步,头脑都跟着昏沉。   结束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等他再解决最后一件事,他就出去,与长安的将士们一同赴死。天子守城,与凉国兵临城下的人马同归于尽。之后就是天下勤王之兵,皎皎他们平安在洛阳。当洛阳得知长安的消息,长安也重回到了大魏手中。长安一战后,凉国之兵即使败,也还占据着长安以北之地。皎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领文武百官,继续这场战事,将凉国赶出大魏。   这场战争,会带给李皎威望,会让群臣信服李皎。   等战争结束,群臣会推举让郁鹿改姓“李”,让幼子登基安民心,让长公主镇国,辅佐小天子至成年。   这场战争,只有按照这样的流程走下去,才能成功过渡皇权。他之名不堕,李皎之名也不损。李氏天下顺利完成皇位接传,李皎母子将真正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也许那非李皎最想要的,但是没办法了,反正李皎也不讨厌,就这样吧。而李玉他,他瞒住了自己的病,没有造成恐慌。他这个继位时日最短的天子,承前启后,天下人都会记得他……   刺啦。   李玉拉开了屏风,扯掉了风中飘飞的帷帐。他被门槛绊了一次,他听到殿外着急的呼喊声。李玉心想再等一下,他吃力地推开墙壁。在墙壁转开后,一整个狭小的空间,在这位目力已失的天子面前展开。   李玉手持灯烛,站在暗室前。   他暗无天日的日子,他最彷徨的时刻,都是在这里撑下去的。每当他忍到了极致,他就站在这里,帷帐飞扬,墨香飘动,他好像看到女郎英姿飒爽,骑马扬啸。他看到她,心情就能平静,就有无限动力再撑下去。   他永远得不到她。   可他心中向往着她。   而这个秘密,随着他的死亡,也应该陪同他一起,埋在地下,不给活着的人造成一丁点儿麻烦。   李玉唇角扬起笑,目光变得迷乱。他想自己无法跟活着的那个人长相厮守,他就带着自己的秘密下地狱去吧。他爱她,爱她如痴如狂。可是这是不应该的,已经失去的、错过的,再回不来了。   李玉扬起手中灯烛,向下抛去——   哐!   殿门被人踢开。   李玉一怔,即使眼睛看不到,仍本能回头,怒喝:“谁?!”   雁莳站在大殿门口。   她满脸血汗,手持长刀,身后军士紧跟。他们快马赶回,进入长安。凉国兵马已入城,城中将士的安排,让雁莳一眼看出这是一场同归于尽的战争。她心中恐慌,逢人便问“天子呢”“天子可曾平安”!她一路打,一路杀,她与长公主殿下半路分兵。长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临时离去,带领一小部分公主府上扈从绕进了城中小巷。   雁莳继续一路杀往未央宫!   她闯入宣室殿,大步跨进来,听到里面李玉的喝声,绷了一路的心神,在此时骤得落下去。大起大落之境,让她双目发红,几要落泪。她顺着声音进入内殿,她刚要开口喊一声“陛下”,目光一凝。   她看到了地上的女尸,洛女。洛女绝美,长发散落如瀑,沾着鲜血。她瞪大眼躺在地上,泪水已经凝干。她睁着眼看着上方,胸腹的红色最为浓郁。血散成河,铺在地砖上,一室艳红。   鲜血满地,刚死不久。满殿的人都守在外,在殿中能杀皇后、敢杀皇后的,似乎只有一人。   雁莳怔忡地抬头——在这一眼中,她呆呆地看着前方。   她看到了满室大火,看到了室中火光中飞卷的宣纸,看到了满墙壁的画像。李玉立在火前,身形修长。他目中无光,看着前方。闯入的人不应,他心中不悦,再问一遍:“谁?!”   雁莳看着大火。   看着火中她的画像。   一整个暗室的画像在火中焚烧,千千万万卷。整个墙壁的真人大小的壁画,还有小些的人偶,还有被火卷起来的宣纸……全是她!真人大小的雁小将军的绘像,这么多。若是外人来看,这是何等可怕的一幕!   便是雁莳看到,也被震住。   觉得可怕。   可是再可怕,那也是他啊!她目中潮热,走上前。在李玉震怒中,她一声不吭,扑入他怀中。她满腔热意无法言说,在对方僵硬下,她踮起脚,亲上对上唇角。   雁莳说:“是我……你日思夜想的人。”   砰!   悬梁倒下,雁莳拽着李玉躲开。   有一人从外跃入,青年身材挺拔高大,看到她二人如此不雅,有碍眼观。郁明背过身,脸黑无比,连声催促道:“雁十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打晕他拖走?我老婆还不知道在哪儿!她非要我跟你一起!快快快!我还得忙着找我老婆,没空陪你在这里浪费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章玉哥哥!下章写皎皎的冒险!你们猜到皎皎去干什么了么!没错!雪莲花!我皎皎去拿公主府上的雪莲花了! ☆、第95章 1.1.1   雁莳带着将士们闯入宣室殿,黄门们阻拦不住, 跟了一路。雁莳愣神, 见到地上死去的皇后洛女, 还有燃烧暗室中飞撒的画卷。青年天子站在火海前,眼睛看着前方。他无光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只有女郎扑入怀中时,李玉神经震起,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女郎还亲吻他!   李玉心头猛怒, 没料到自己已经安排出去的人会再回来!   雁莳心情激荡,李玉却只恨不得她从没出现。两人的想法不在同一条线上,雁莳越激动, 李玉越抗拒。火势如虹, 推推搡搡,亲吻与反推,闯进殿的众人目瞪口呆地看到尊贵的天子与雁将军这般不羁的行为!   头顶悬梁轰然倒下,郁明跃入殿中, 方提醒了雁莳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李玉之怒已经临近崩溃边缘:“郁明?你怎么也在?!皎皎呢, 难道她也回来了?你、你们……”   郁明不想跟李玉废话,直接喊:“雁十!”   雁莳当机立断,她的情郎快被他们气吐血,眼看就要疯了, 她刻意让开步子,站到了李玉身后。火舌卷上纱帷,热气烘烤面孔。雁莳伸出手, 在李玉脖颈后方轻轻一击。李玉身子一僵,往后软到在雁莳怀中。雁将军真是巾帼英雄,她在黄门们震惊的眼神中,三下五除二将李玉背了起来。她还怕一会儿逃急了顾不上李玉,思索一下,扯了一方布,把两人的手绑在一起。听到动静,雁莳往前一跨,身后再有器物在火中倒地。   砰!   声响巨大。   中常侍颤着手指头:“你你你们……”竟敢这么对陛下?!   雁莳急促道:“不想活命了?我是带陛下逃出去的!你们要希望陛下活命,就听我的,跟我一起走!”   李玉倒是想在城中与凉国兵马同归于尽,雁莳不知道也罢。既然都回来了,她怎么会同意?!   宫中人自然不喜欢陛下出事,但是他们劝不动陛下。如今雁莳强硬地弄晕李玉,长公主的那位驸马郁明大步在前方开路,众人恍恍惚惚,让开了出宫的这条路。沿途遇到宿卫军,宿卫军认出了中常侍等人,双方打个照面,面面相觑。   郁明把威胁的话再说一遍:“想要陛下活命,就让开!”   宿卫军中军士目色几变,郁明已提刀在手,准备与对方动手。但宿卫军看了眼雁将军背着的人,默默让开了路。他们都希望李玉活着,都希望天子能在长安战乱中逃出去。只要天子平安,万事都有反转余地。而若是天子遇难,民心惶惶,才是动乱的开始。   其实满未央宫,除了李玉不想逃,谁愿意留在这里等死呢?   郁明问宿卫军:“太皇太后呢?”   太皇太后在昨夜就被安排出京了。李玉用的方式,与现在他所遭遇的也差不多。遭此大难,太皇太后不肯离京,宫女们听从陛下吩咐,在膳食中下药,才把晕过去的太皇太后平安带出了宫。   得知消息,郁明松口气。幸好李玉只准备牺牲他一个,若是李玉打算所有人一起死,这救的人多了,分的神也要多很多。   “凉国兵马入了城,打到了未央宫前,大家小心!”前方开道的将军嘶吼着喊。   宫中诸人慌乱往外逃。   人都奔着宫门的方向,鬼哭狼嚎,郁明和雁莳他们被人流冲散开。但他们都是武功高手,身边有没有人也无所谓。更关键的是哭着往外逃的,都是不会武功的无辜人。宿卫军所有人马守着一门,安排诸人出宫,已是默认状态。   逃出去的宫女黄门诸多,此外还有朝臣们、宗亲们。   之前晋王谋反,所有的皇室宗亲都被安排住进了未央宫中。也许李玉原本安排好了他们离开的路,但是李玉被雁莳打晕了,安排不奏效,这些人只有自己想办法逃。   夜火成走龙,火海连绵如山重。无数人奔赴逃亡,牵牵扯扯。   郁明挤出人海,满头大汗。他往人群中扫一眼,迟疑地认出了几个熟面孔。李皎带他参加宫廷宴席时,有些宗亲郁明见过。当日那些人威风八面,瞧不起郁明这个江湖出身的驸马。如今他们与宫女黄门们跑在一起,跟着军人的步伐,哆哆嗦嗦,哭哭啼啼。   他们认出了郁明,挥着手冲郁明激动道:“郁大侠,郁大侠!救命,救命!”   都是皇亲国戚啊!   郁明擦把汗,看宿卫军忙碌,再提刀冲进了人群,帮宿卫军维持秩序:“莫挤!莫挤!谁再挤我就砍了!刀剑无眼莫跟我比手快!”   宿卫军与郁明的喊话大致相同,众人维持秩序,同时间焦急地往外探,怕这些人与凉国兵马对上。郁明更是着急,一边安抚这些人,一边想李皎现在在哪里。他进京后原本与李皎在一起,李皎入了城后想起一事,非要回公主府一趟。未央宫被敌军包围,宫中的李玉更危险。李皎让郁明跟随雁莳一起进宫救人,自己带领一批扈从们绕进了街巷赶往公主府。   大敌当前,郁明也不好与李皎争执,自是李皎说什么,他赶紧做了,才好去找她。   心神不宁间,忽听狂妄笑声从头顶传来:“哈哈哈,这么多人,还想逃走?都受死吧!”   字正腔圆的大魏话!却透着彻骨恨意!   凉国的前身,是前朝中原皇室纠集西域十六国建立的。凉国中一大半人都会说大魏话,双方语言相同,心却不同!   众人抬头,看到几个武林高手跳上了城墙,持着刀剑往下冲刷来。尚未逃出去的人满面惊恐,宿卫军短暂一慌后沉着下令:“不过是几个贼子,无关紧要。拿下他们,莫要他们伤到无辜人。”   将士们上前与这几个借着武力冲来的凉国贼子拉开阵势。   火映着诸人的脸,刀光剑影,流火在诸人身边乱窜。宿卫军顾左不顾右,眼看敌人中有一人冲向人群,自己却施援不及,只能扯着嗓子高声吼:“散开!全都散开!”   敌人狂笑,宫人们连忙如鸟兽散。郁明与一人打斗时,余光看向那冲入人群的凉国贼子。宿卫军喊得及时,大部分人都退让开。人群往四周散,却还有一女孩儿怔怔立在正中。她傻傻的不知躲藏,鞋子跑掉了一只,挽着的发丝散了半边。周围人跑动中顾不上她,将她绊倒在地。她几次想起来却起不来,好不容易站起来,寒光罩面。女孩儿黑白分明的眼眸睁大,刀风吹动她的衣衫,她眼睁睁地看着刀影扑来——   这个功夫,人人躲避不及,谁会记得她?   晋王谋反,他的儿女们瑟缩藏在人群中不敢露面,怕宿卫军认出他们不肯放他们出宫。听到宫门那边开了一门放诸人出宫,他们这些宗亲们火急火燎地赶来。动静太大,惊醒了已入睡的翁主李明雪。李明雪也是晋王的女儿,不过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不记得她。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她的一个姊姊在满庭混乱中跑过她身边。人人往门外逃,那个姊姊已经跑到了院门口,挣扎了一番,再重新回来,扯住这个小妹妹的手,拽着她往外走,恨骂道:“你这个傻子,还发愣!长安要破城了,你还不逃?”   但是傻子终是傻子。   那个刚拉了李明雪一把的晋王女儿与自己的兄妹们躲在人群中,看到李明雪依然不动,怔忡地想:这个傻妹妹,傻了一辈子了,她命该绝于此,救也救不得了……   电光火石!   一把刀刺入,挡在了那把掠来的长刀前。两把刀一上一下,刺开大片火花,映亮了诸人的眼。黑衣青年在光耀的刹那时间,纵跳入刀下。他扑向李明雪,力气极大,一刀向上顶,一手搂人入怀。青年随机反应极快,刀势又不输人。他在挡刀的片刻时间,把怀里女孩儿抱着往外侧一翻滚,将人带出了危险地。   宿卫军赶上来,迎上敌人!   李明雪突然被一个人撞倒,那人身上骨骼坚硬无比,又不够怜香惜玉。她呆呆地被撞倒在地,后背撞上地面,十分痛苦。那人站起来,回头看身后情势。李明雪懵懵地坐在地上,片刻后,她细声道:“谢谢。”   郁明站直时劲腰挺拔,他已经拍拍手准备走了,听到这把声音,重新回过头,审度这个坐在地上的女孩儿。他教训道:“那么大把刀砍过来,别人都知道躲,你不知道?”   李明雪目子暗了一下,声音还是细细弱弱的:“我知道,但是人好多,我是被推到那里的。”   郁明:“……”   他滞住刹那,无言以对。黑暗中到处都是凄惨哭丧声,他打量一番这个年少的女孩儿。女孩儿眉目秀雅,柔弱婉约。看对方的穿着打扮,他认出了这大约是哪位宗亲。他往四周看,想喊人认领这位小娘子。但是没有宫女来,也没有宗亲往这里看一眼。宿卫军解决了那几个贼人,所有人都扒着宿卫军逃命。   郁明只好问李明雪:“你也跟着去吧!”   李明雪顺着青年的手指,看向宫门的方向。但李明雪不为所动,她望着郁明,忽然偏头,小声道:“哥哥,我认得你。你追过我和哥哥。如果我哥哥是坏人的话,你就是好人吧?好人哥哥,你能帮我去找我哥哥么?他让我等他,可是我已经出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郁明:“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转身大步往外走。   但他纠结一二,又重新回头,无奈地看向身后安静的女孩儿。到底郁明心善,他看出这个女孩儿有点儿跟常人不一样,哪怕对方是个麻烦,他也做不到把人丢下不管。郁明心中挂念自己老婆,不想在此耽误时间。   他如阵风般走回来,将李明雪往怀里一扯,将她带到了身边。郁明跟她约法三章:“不知道你要找谁,我现在要去找我老婆!你乖乖的别闹,到时候让我老婆安排你!”   李明雪“嗯”一声,搂住青年的脖颈,她瘦小的人如小兽般,窝在了青年怀里。李明雪敏感十分,谁待她好谁待她不好,她比常人分得更清楚。这个大哥哥她见过,有一次她央江哥哥带她进京,这个哥哥就沿着大河追过他们。   这是个好心哥哥。   李明雪搂紧青年脖颈,跟随青年飞檐走壁。她也不知郁明会把她带去哪里,她也心中挂念江哥哥。她闹不清为什么会被关起宫里来,分不清他们在打什么吵什么。她只能凭着本能往前走。   她心中记得江哥哥跟她说的话:无论什么时候,保住性命最重要。   响箭刷刷刷上天,银亮色照耀半边天,大魏的将士们借此传递信号。   嗖嗖嗖数声。   颠沛中,身子被扯得乱撞,几次撞上墙撞上树,被震得要吐血。李玉忽然从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如麻袋般被人甩在背后。他醒来的时机不好,背着他的女郎正迎战十来个凉国贼子。一条巷全在打斗,雁莳身边的人都加入了战斗,雁莳也从来不枉多让。   双方对敌中,任何多余的都是累赘。如背着的李玉。   雁莳庆幸自己用布条把两人的手绑在了一起,她与人打架时身子起跃,时而上时而下,忽左忽右,窜上高墙,抬手一枪挥出。每个高难度动作,都伴随着周身肌肉跟着一起动,伴随着自己背着的人跟着她被摔来扔去。   幸好有布条绑着手!   雁莳才没有把人甩出去拖不回来了!   解决完那几个人,雁莳手腕一抖,把“包袱”拖回来,准备再次扛上肩。这次不一样了,她反手拽时,听到青年的吐血声。   雁莳:“……”   她忙慌慌张张屁滚尿流地扑过去,蹲在被摔在墙头的青年身边,惊喜又惊惧:“阿玉,你醒啦?”她高兴道:“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她脸凑过去。   被李玉一掌推开。   李玉气若游丝:“走开,你这个蛮人!我没有被你打死,先被你摔死了!”   雁莳干笑,又很委屈。她去扶虚弱的李玉站起来,在李玉的眼刀下,不得已解开了绑着两人手腕的布条。她也是一片好心嘛,她一开始也是想好好护着他的。就是打起来变数太多,带一个累赘影响她发挥。反正人已经晕过去了,被当作麻袋甩一甩,也没什么关系啊。   李玉脸青如铁。   雁莳不敢多话。   李玉头昏昏然,揉着头站起。他惊讶地发现被雁莳这么摔来摔去,他眼睛居然又能看见了。他看东西看得很模糊,只能看到朦胧的光影。但是视线中游火飞窜,确实不再是一片昏暗了。   李玉:“……”   雁莳疑惑:“怎么了?”   她警惕地想,好不容易把李玉带回来,李玉不会又想冲回未央宫去吧?尤其是李玉现在面部表情微妙,似笑非笑地撩她一眼,她被勾得骨头一酥的同时,又觉得李玉在打什么坏主意。毕竟这种脑子转得快得能打结的人,不是她能应付的。而一想到未央宫,雁莳就想到了宣室殿里死去的洛女,暗室中飞舞的画卷……   李玉眯着眼,打量四周情势。只有眯着眼时,周围景物才能看得清楚。只是这个眯眼的动作,容易引起误会,让人觉得他在谋算什么。不过李玉确实大脑在飞快地转,想如今情势,他要如何解除长安危机。他看到凉国兵马入城,看雁莳对他亦步亦趋分明不肯放他走,他不觉地重新想起了晋王。   李玉难得的开始后悔:这个时候,用晋王对付这些凉国兵马,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谁让晋王和凉国人是合作关系,还都想占领长安呢?   然他让人阉了晋王。   晋王那么大年龄,成了阉人,他也许都活不了了……   李玉思考着国家大事,想如何把自己的谋算往下推。殊不知跟在他身后的雁小将军,此时忽然有了谈论儿女私情的兴趣。雁莳觉得有自己在,李玉不会死。长安的问题,又有李皎那种聪明的人去想。她除了打架外,真的可以关心关心感情问题了。   雁莳咳嗽一二声,没引起李玉注意后,她只能主动开口,伪装好奇地问李玉:“陛下,你为什么要杀洛女啊?你看你们好歹夫妻一场,她就算做了错事吧,到底是皇后。我看她死了,你一点都不难过?你是不是太……太冷面无情了点?你为什么一点也不伤心?”   李玉脚步微停。   他漫不经心道:“自然是因为我从没欢喜过她啊。”   雁莳有些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并不知道李玉和洛女的纠葛,她只是觉得李玉太冷情了。当年他风光地娶了皇后,给皇后天下女人最尊贵的荣耀。他宠爱皇后多年,纵是一直在利用皇后,但也必然从皇后身上得到了好处。皇后是个可怜的女人,皇后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她夫君对她的不在乎。   雁莳心起寒意:太无情了。   数年感情,说抛就抛,丝毫不见留恋。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因为我从没欢喜过她啊”,是对洛女最大的伤害了。   雁莳沉默一会儿,再垂眼:“那你……在暗室里藏了那么多我的画像?”她有点儿尴尬,却也想问清楚,“原来你没骗我,你真的偷偷恋了我这么久啊。那你还跟我说什么‘恩断义绝’的话,还逼我走?你没想过与我如何……”   李玉转身,看向她。   青年男女对望。   李玉淡声:“如何呢?你总得接受这世上有人错过你。”   李玉垂目看她,语气严厉:“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机,你在抗旨不遵。”   他面色平静冷淡,当面对他挚爱的人,他表现的还是云淡风轻。若不是有那暗室中的画卷作证,雁莳根本从他面上看不出他的感情有多深。而她如今仰望他,他竟然还是表现得心不在焉。即使承认,也承认得像是她多心般。   他还在把她往外推。   雁莳眨了眨眼睛,眼角忽然上扬,唇角噙笑。   李玉:“……?”   他忽而警惕:她又想做什么?   雁莳想,李玉的感情观,真不讨喜。女郎往前跨一步,搂住李玉的脖颈,迫他低下头。她与他口鼻似碰未碰,呼吸如火般撩人。雁莳悠悠道:“阿玉,你还是闭嘴的时候,在床上的时候,最讨我喜欢了。”   李玉:“……!”   雁莳漫声:“所以你还是闭嘴吧!”   李玉脖颈筋骨大跳,往后退。但他再退,也没有雁莳的动作快。雁莳搂着他,在他后颈上重重一敲,又把人敲晕了过去。晕过去前,李玉眼眸微大,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他嘴张开,想要说什么,却先被迫陷入了黑暗中。   套路。   一切都是套路。   雁小将军在中常侍一言难尽的眼神下,将陛下重新如麻袋般与自己的手腕绑在一起,甩到了背上。雁将军生龙活虎地站起来,振臂一呼,把四周的将士们集合,继续往向外冲杀。只有中常侍时而担心地看李玉,忧心李玉没有被病痛折磨死,先被雁小将军折磨死了。   然中常侍在雁莳这里没有话语权。   雁莳目光坚定,望着长安城门的方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李玉想死,她偏偏不让!   长安城中诸多名门坐镇,凉国治理国家的手段与大魏同出一辙。他们有的磨,攻下长安,未必攻下人心。且等着吧……只要陛下活着,一切都有转机!   凉国兵马入城,城中许多街巷都展开大战。   李皎抱着怀中一方木匣,奔跑在长巷中。她早先回了京,第一时间先回公主府,把郁明从西域带回来的雪莲花带出来。她兄长的情况她如今还猜不到,但是难保没有病重难治的可能性。这个雪莲花瓣未必有用,然总是一个机会。公主府上再没有比这个花瓣更贵重的了。   她势必要拿下花瓣!   一路带着扈从于街上穿梭,李皎心中自有一幅铺陈开的全长安的地形图。当日她在长安城中找郁明时,就已经将地形图背下,现今再次发挥作用。她与扈从们躲避那些凉国人,偶尔碰上面,扈从们也能杀掉对方,护公主安全。东躲西藏,雪莲花终于到了李皎手中。   李皎轻声嘱咐:“不要恋战,往出城的方向走!城中现在不太平,身在其中只如囹圄,不如先出去再说。”   她认为现在的反击战,伤亡太重,不如择后待机。   眼下更重要的,是救下她皇兄!   众人护着公主前行。   夜幕长空,群星如雄壮伟岸、声势如潮的光带,横亘过天。厮杀声向李皎扑来,又在星河流转间,从李皎身边游离走。天上箭光火光交映,五彩绚烂,人眼看不清晰。群星尽处,灯火零星,光华几暗后,风住星亮,街巷尽头,站着一青年。   那青年手里提着一把剑,因杀伐太多,俊冷面容上沾着几滴血迹。   此人骤然出现,玉立之势如松如竹,与李皎一行人当面。   扈从们提起武器。   李皎与此人当面,微讶:“……江唯言?”   立在巷头的青年,是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的江唯言。江唯言叛敌后,官职被朝廷卸下,他人也被全天下追捕。他一直没有现身,当此夜,星月茫茫,遍地厮杀,江唯言提着剑,站在巷尽头。   江唯言静静看着李皎。   风吹过,将他身上的血腥味吹向她。   云翳挡住几片星,星光寥落,天地微寂。在短暂目光接触后,李玉看到对方提剑的手,往后退去。扈从们看懂公主的眼色,迎阵上前。寒光如银星璀璨在天,青年一跃而起,向李皎掠来。如山如海,气势磅礴。   非旧日所见能比!   他手里的剑光滔滔不绝,扑袭映星,清晰照在女郎眼中——   李皎震怒:“你果然是晋王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懂为什么昨天大家都给我营养液,好奇怪啊,不过还是谢谢大家,么么哒: ☆、第96章 1.1.1   长安城中人人自危,许多人事皆已顾不得。人人狼狈逃窜, 尤其是在诸位大臣也收拾细软准备离开时, 这种悲凉情怀已被渲染到极致。长安那些名门们也不敢与武力相抗, 陛下的指令迟迟不下,他们要么跟人逃出城、以待回援, 要么紧闭府门由私兵把守、希望凉军放过他们。   若是李玉在,将士们有主心骨,长安未必溃得如此迅速。   不过出于安全考虑, 陛下若不在城中,众人也更放心。   晋王招来的凉国兵马,大举入城后, 目标是那些长安的掌权人, 是守城将士。他们挥着刀剑踏着尸体,如蝗虫过境般涌进来。大魏军队在陛下没有消息传出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撤退,这种信号传递给凉国人,凉**马进攻得更为猛烈。   “直接冲进他们的皇宫!杀了他们的天子!”   “那些文武百官都押着!如果他们臣服于我们, 活下来也未尝不可哈哈哈!”   张狂笑声到了廷尉这边的诏狱。廷尉中的郎君们被大臣们召走议事, 此时大约已准备出城;而看守诏狱大门的小吏们自顾不暇,看到大军压境、大魏兵马式微之际,他们顾不上看诏狱中的那些人,自己纷纷跑了去逃命。   诏狱中人隔着小窗, 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人人奔到牢门前呼喊,拉扯铁索,叮咣剧烈撞门。长廊寂静无人, 早些时候听到犯人吼叫必然会跑出来维持的吏员们,一个也不见。不安的气氛感染很快,在他们惊恐时,听到很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踹门声。   “咚!”   被关在牢狱最深处牢狱的杨家大郎杨安倏地睁开眼,他靠墙而坐,面上神色委顿。当日郁明打碎他筋骨,造成他一身武学尽废、周身关节时常疼痛之状。牢狱环境恶劣,空气潮冷,又无良医来治病,杨安能活到现在,全靠他自己撑着。   外面动静如此剧烈,杨安一瞬间凝目,盯着牢门外。他静黑无光的眼睛,随着牢外脚步笃定地走近,越来越亮。他听到有陌生人的喊声在长廊中飘荡:“关东杨氏杨大郎何在?!”   吼声如震雷,向四周传荡,喊话的人内力充沛,牢中人听他中气十足连喊三遍——“杨大郎何在?!”   杨安扑向牢门,手上铁链与牢门相撞。他眼睛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高声狂喊:“吾在此地!吾在此地!壮士救命!”   依然与兄长同处一牢来照顾兄长的博成君杨承也听到了牢外杂乱迅疾的脚步声,他尚疑惑外面发生了何事,便见兄长状似癫狂地冲向牢门。杨承跟着跳起,看他兄长大声呼喊。杨承去扶兄长:“大兄你做什么……”   他的手被啪的推开。   一年来兄长一直不待见他,博成君已经习惯。杨安被关这么久,时而拿这个弟弟撒气,阴阳怪气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杨承被虐得很淡然。虽然被兄长推开,杨承却仍上前,打算苦口婆心地开始新一轮劝说。   杨承的劝说没有开始,比他更快的,是前方一道剑光。   剑光与牢门相撞,牢门一时间未开。但没关系,杨安兄弟皆看到了拐弯处出现了十来个凉国人士。对方虽穿战铠、手提武器,却与大魏风格迥异,不似大魏人。杨承满脸诧异,他兄长杨安忽然静了下来,整理了下身上破烂的囚服,作出了一派名门郎君的样子来。   杨安笑道:“看将军如此威风,大魏长安已破?”   对方是不是将军未可知,却是听到杨安的话,面无表情的脸转向了这边。他眼睛如狼般凶狠,盯人时骇得杨安骨血冰凉。此般压力,杨安仍轻松笑着,开口说了几句西域话。对方的十来个凉国人立刻挤出了笑容,七手八脚地来开牢门,放杨安出去。   他们说:“我国皇帝早说过,有杨兄在此,重回长安指日可待!”   杨安微笑:“不敢当不敢当。”   杨安数年经营,全在河西到长安这一条线上。他把妻子送回了老家,他年年在此条线上花费大价钱。什么蓝田变乱,什么李皎遇刺……这条线被杨家挖了这么多年,就是铁石,也挖出一个洞来了!倒也奇怪,以李玉的心机,居然一直没发现?   他倒不知道他忌讳的天子李玉病得厉害,整日头痛,且忌劳神,很多事情都没精力管。他若是知道李玉病重,必然会做得更狠些!   苦熬数年的报复热血汩汩沸腾让人激动,杨安从对方来此猜到凉国的兵马终于打到了长安,心中何等大悦!凉国人卧薪尝胆,恭候多年,他们训练将士,举全国之力在准备这场战争。昔年杨安发觉时就知凉国必入长安,他与凉国人的合作,也是以此为条件。长安换主后,关东杨氏当可重振旗鼓!   李玉灭他杨氏满门之仇,皆可报得!   凉国将士们与这个穿着囚服的青年郎君哈哈大笑,他们不理会跪坐在地脸面煞白的杨二郎,只与杨大郎寒暄。杨安有意引导话题,他们很快不再那么生疏:“多亏杨家多年来的经营,我们一路南下,比预料中轻松很多!那狗皇帝恐怕根本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哈哈哈!”   杨安噙笑。   李皎行路遇难,夜阁,杨家,晋王,到此时,这条线才真正串了起来。李皎遇难那事,回京后,杨安想找的替罪羊,是他三妹杨婴。按说杨婴身上也流有西域血脉,她为凉国做事理所应当。但是杨婴不老实,杨婴不愿被西域凉国和自己的大兄杨安所控。杨婴破了这个局,自己逃出去了,把难题留给了杨安。   杨婴说夜阁的人是杨大郎安排的。   倒也不错,但更早的时候,早至五年前关东大战时,郁明被打入黄河丢失长刀的那时,夜阁最先是当年太子的人。太子死后,这些人留给了晋王。晋王与杨家一拍即合,杨家在明处,晋王在暗处。胆小的晋王想得很清楚,即使查到杨家也未必查到他,即使查到他,也未必能想到凉国。   李玉确实不知道这所有人都是同一条线,或明或暗,于此晚才真正浮出水面。   李皎也就查到杨家,线索便停住了。   功亏一篑的,不过是因为晋王惧怕李玉,才遭来失败。然而无所谓,凉国兵马已入长安,困境可解!   杨安听得外边情况,也不再闲聊,面色凝重,欲跟随众人一同出牢:“快去救晋王!晋王若没了,我们都完了!”他没想到晋王那么扛不住,几天前就被关了起来。李玉之心狠手辣让杨安心中惊惧,他们起兵的底气便是晋王,持的旗也是“拨乱反正”,要为当年太子正名,要把晋王推到皇位上去。晋王若是没了,凉国人拿什么来对付大魏?!   凉国人到底和一般的西域蛮子不一样,他们也曾出身大统皇室,他们也讲究名,讲究一个交代。   “对了,杀李玉!打进未央宫,一定要杀了李玉!万不能让李玉活着!”血脉正统之事,晋王到底比不上李玉。如果李玉不在了,晋王才能去争一争那个皇位!   同时,杨安也对一个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还有李皎!那个小娘皮也是心机重的,跟她那兄长一个样!她也是个难缠的,要不是她死揪着我杨家不放,我何以受这样久的牢狱之灾!杀了她,杀了她才能永绝后患!”   凉国人为难:“就是那个你们最开始对付的长公主?李玉我倒是认得,临行前皇帝给过绘像,但我并不认识你说的长公主啊。”   杨安眸色阴鸷,缩着腮边肉冷笑:“好认的很!最喜欢指手画脚、一点都不害怕、永远镇定自若的那个公主,看起来最有气度的漂亮女郎,就是李皎!她身边还有一人与她形影不离,就是她那个出身江湖的驸马!”   他恨得几要把牙咬碎:“我的一身病痛,就拜她那个驸马所赐!她那个驸马江湖出身厉害得很,一般人对付不了。你们把请来的江湖高手,全都派去,才能压制住他!”   “万一长公主已经逃出长安……”   “逃?哈哈哈!”杨安狂笑,然后猛地收笑,他眼中残留着疯狂恨意,冷冰冰道,“她最是事多,她才不会逃!这么两个人,女的美丽淡定,男的武力高强,一文一武,还是蛮好认的!”   杨安对李皎夫妻仇恨如此之深,让同行的凉国将士惊讶。但他们一想杨安的遭遇,又对杨安深表同情。不过只是一个女郎而已,凉国将士口上应着,心里并不在意。他们转头吩咐派西域高手们去追杀那对夫妻,然这番行为,只是为了安杨家大郎的心,希望杨家大郎凭着对大魏的熟悉,好好帮他们做事。杨安倒没察觉对方的这个小心思,人一旦陷入疯狂的恨意时,清醒的思维皆会烟消云散。   “对了,杨大郎,他怎么办?”一行人已经走到了牢门口,拉开门的刹那,凉国为首的那个军人半侧身,随手指向身后,似笑非笑道,“他听到了咱们所有的话,碍事得很,不如杀了?”   杨安僵硬地转半个肩,与身后坐在牢中怔怔看着他们的博成君对望。   他二弟看着他,眸子暗黑,面色冷白。青年手攒起,指骨捏得发白,面颊肌肉如鲸吸。杨承定定看着杨安,他用崭新的目光,重新认识了一遍他的兄长。但他没有如前次那般冲动,即使听到杨安要对付李皎,杨承也只是沉默着,目送他兄长离开。   杨承沉默的目光,让杨安心一缩。他忽然想起弟弟昔年的模样,想到父亲临死前的目光。这是他的弟弟,杨家已经没什么人了,杨婴已经叛了杨家,杨家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个。   他陷入泥泞中,杨承却还在上面。   杨安目光躲闪了一下,故作随意道:“我这二弟性格软弱,绝不敢对我的事多加质疑。你看他方才就躲在一边,什么都不敢问。打晕他算了,他只是一个纨绔郎君,长安满大街都是,耽误不了我们的大事。”   凉国将士深深看杨安一眼,审度的目光再落在博成君身上。凉国人倒是想杀了杨承,然杨安还站在这里。为首军人便含笑点头,吩咐身后人去解决了杨承。   杨承目送杨安别目,目送杨安离开。他深深吸口气,沉下眸子:原来是这样。   狼子野心,到此地步。   两边凉国人向他走近,阴笑着看他。博成君不惧不畏,他心中想:如果我能活下去,如果我能活着出去,兄长,我绝不会放过你们!我放过你一次,却绝不会再来第二次!你太过分了……你如此卖国,杨家皆耻,我绝不会放任你如此下去!   闷棍声敲响,重重砸向牢中青年。他被关于牢中精神不济,他被压在地上,被那群凉国人狠揍。他脸趴在稻草堆上,他抬起目光,隔着一扇门,与杨安的目光慢慢错开。   一眼骤停,一眼又骤快。   澎湃万古情感如洪水喷发,烧得人面红目赤,烧得人刻骨铭心。情海席卷,如照途川,火势如狂,相聚与分离在此夜发生。杨安被压在地上挣扎不得,他额上渗了血,血滴沿着眼鼻向下流。他眼睛不合,看血色晕染视线——   哐!   兵器一撞而破,先向左上,在对方愣神时往后一招。扈从们迎上前,却被身形轻捷的青年从中错过,修身跃起,长剑刺开。江唯言轻功之拔升,每次对敌,都让人满目惊愕再生愕。江唯言入了阵,手腕一伸,便拽住了李皎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一拉。他面色无动,长剑再一次刺出,身后一声咚,有两人从树上倒地,晕死在地上。   李皎错愕,抬目看面染血迹的青年。   看到江唯言轻而易举解决了两个陌生人,扈从们忙赶回来,围住江唯言和公主:“殿下没事吧?”   李皎绷着脸。   看江唯言垂目看她。   他冷淡的眸中,噙上了微微笑意。他素来跟随李皎时总是面无表情,总是沉默寡言,总是李皎问什么他也不说,整个人绷如弦,让人不敢打扰。但他的事情暴露后,他倒舍得对李皎一笑再笑了。   江唯言注意到李皎的冷目,揶揄道:“殿下被人坠在身后,一路也不知道?”   他温柔地看着李皎:“殿下是殿下,该有身为香馍馍的自觉性。”   扈从们羞愧低头。   李皎被他调侃得耳辣,抿唇不语。她又惊讶侧头,黑玉般的眸子望着这个宽肩窄腰的青年郎君。   江唯言站在巷口,之所以出手,是为了救她。她却以己度人,以为他以前那样,现在也是要杀她。她从李明雪身上隐约看出江唯言的行踪,但她并不确认。她一直没寻到江唯言,没找到证据,所以今晚江唯言向她亮剑,她第一想到的,便是他是晋王的人!   她错怪了他。   江唯言淡声:“也不算错怪,我本就是晋王的人。”   只是晋王现在倒了,他没必要再费心思。他现今最重要的,是趁乱杀入皇宫,带走李明雪,帮李明雪摆脱那些人的控制。他没料到会遇上李皎,遇上李皎刹那他便想躲开,却不料他发现有人跟踪李皎。   长公主府上的扈从们武功没有精妙到江唯言的程度上,倒一直没发现。   江唯言只是顺手救人而已。   毕竟这人是李皎。   李皎:“你……”   她话没有说完,再被江唯言扯到身后。小箭擦着她的面颊飞过,前方再有数人从黑暗中追来。见对方已经发现自己的行踪,这几个西域高手也不矫情,直接向巷中的人杀来。扈从们这次看清了对方身手,心神一凛,提身应战!   西域高手们用眼神交流——   “女的漂亮,连叫都没叫一声,看起来一点也不慌。就是长公主李皎吧?她旁边那男的武功真高,跟我们几个周旋还不落下风,就是她那个夫君吧?看来我们找到这两人了。”   “呵!她驸马确实武功高,但是没看他受了伤,气血亏损么?我们这么多人,迟早解决了他们!”   “杀!能杀一个公主,也算没白来大魏一趟!”   西域高手们听从凉国将军的命令,在长安街巷中找人。他们先坠上了怀抱方匣的美丽女郎,当时不知这女郎是长公主,跟上她纯粹因为对方身边有扈从保护,看起来位高权重;后来江唯言现身,他们认错了人,以为这两人是郁明和李皎,当下再不犹豫,暗下杀手!   江唯言气势如河开。   他又出于公主府,与府上扈从皆有配合。但他不想把时间耽误在这里,隔着一墙的火越烧越旺,时辰往后推,满城的尖叫声不绝如缕。江唯言心中焦躁,不时地望向皇城的方向。他忧心李明雪,李明雪的身体年龄十几岁了,心理年龄永远停留在了七岁。那样的小孩子现今被困在未央宫,他赶不过去,如何救她,带她走?   武功高手自有破绽。   江唯言心中之焦虑,与高手对阵时被放大。他几次走神,西域高手们互相一使眼色,有了主意。一边是府中扈从与敌相斗,一边是李皎被藏在江唯言身后。李皎紧抱着怀里的匣子,盯着前方的战斗。她同样心急,同样不停望皇城的方向。战斗中不容失神,刹那时间,江唯言被对方连续三掌打中胸骨!江唯言手中剑脱落,人被摔向巷墙!   一路哗啦,墙被撞倒,青年跌在土砖中,嘴角渗了血。   片刻时间,西域高手们身形错开,数人去引扈从,一人提起李皎,翻身上墙。他们行动很快,提着李皎往高处走,很快穿过此巷,看到上方有三层高楼!西域高手彼此一望,几人冲下拦人,一人轻松提着女郎踩上楼柱攀登。   三层楼阁,一瞬到顶,踩上了檐瓦!   扈从们大怒,当即变阵,有数人冲出敌人包围,跟随跳上楼阁屋檐上。李皎跪在瓦间,被人扣着手腕,碎发拂动面孔,至此仍一声不吭。双方打斗,她冷静旁观,即使被甩得几次背脊贴上瓦片,也坚持着没叫一声。她手腕被抓出了血痕,她面色雪白,盯着对方扣她的手。   忽趁一良好机会,李皎低头,一口咬在对方虎口!   “啊!”凄厉惨叫响起!   “臭娘皮!”西域高手一声惨叫,猛甩手臂。前方被扈从拦路,他眼看不敌,心中发狠,在推掌中使出内力,将李皎往下推去。   “殿下!”所有人惊恐。   江唯言奔到楼下,身子冰凉,眼睁睁看着女郎从高楼坠下。他大脑空白,想到当日丛林中因他之懈怠,李皎被拽下悬崖、差点一尸两命那次。那时候他满心后悔,再也当不下去卧底。那是他离开李皎的起因,他无法再漠视李皎的性命。   而今、而今……同样的情况……还要发生第二次么?!   “接着!”   江唯言恍神片刻,忽有厉风从头顶掠过,一个东西从上向他砸来。习武人的本能,让他张臂去接此物。长发散开、目光清泠的女孩儿如破布般,被甩入了江唯言怀中。低头对上女孩儿干净的眼睛,江唯言张口结舌。   李明雪看到他,一愣后,笑靥如花伸手搂住他脖颈,清脆叫道:“江哥哥!”   江唯言抬头,看黑衣青年踩着墙壁向上跃。他身法之好,如叶贴水,被刮向了楼阁。楼阁三层,他紧追数步,奔赶从上坠落的时间。郁明给他们上了一出彩的武学课——   青年脚踩在瓦檐上,当女郎从上跌落,他伸手去接。   旁有西域高手赶上,一脚推向郁明的胸口。势大不可挡,如洪水倾泻,郁明顺势往下倒,踩出一道玄妙的平行常弧。光华一线,他挂在飞檐口,身子垂直向下躲过了那掌,张臂搂住了女郎的腰。西域高手再发威,招式对上他借力的双脚。   飞檐震啐,青年随着瓦屑一同跌落。   然人已经到了怀里,郁明在半空中翻身一抛,双方换个位置,他重新搂住李皎。一手搂人,一手攀檐,郁明借力上跳,在对方诧异下,重新跃上楼瓦。   郁明冷笑。   如对方对付他时一样,他一脚踹向对方胸口。   风动有响,赫赫在耳。西域高手惨叫跌落,鬼哭狼嚎地被从三层楼一径甩下去。有内力加持,郁明脚力又大,他被踹得断了数根胸骨!砰砰砰一路往下,连砸数飞檐。李皎心悸不已,被抱在自己夫君怀里,听到巨大一声,她俯身看时,见星河耀耀下,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大坑。   尘土飞起,西域高手再没有爬上来!   其余高手们面面相觑,惊恐地看着这个搂着一个人还武力如有外挂的玄衣青年。   作者有话要说:  啊胜利会师啦!   谢谢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第97章 1.1.1   一日后,众人相汇于关中一地。群臣百官、宗室皇亲临乱逃走, 在关中遇上李皎先前留下的接应大军。大军残余的兵力不如闯入长安的凉**士, 但也可抵挡一二。众人逃奔得辛苦, 当即簇拥着李玉,商议如何对阵现今包围长安的乱臣贼子。   不到一岁的郁小鹿刚刚与父母重逢, 他张开手臂啊啊了半天还没说出什么来,他父母就匆匆离去处理大事了。   江唯言也跟着李皎夫妻来到了此地。他一个被朝廷通缉的犯人,还带着一个过了明路的郡主李明雪。李皎没看见他也罢, 可装聋作哑放过他;但江唯言一个大活人都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了,李皎还当看不见这个朝廷要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与朝廷兵马汇合, 李皎唯一能做的, 就是为江唯言辩解几句话。鉴于陛下没有醒来,如何处理江唯言,众人没商量出结果,便把江唯言先关了起来, 等陛下醒来后再裁决。   李明雪懵懵懂懂, 跟着自己的江哥哥来到陌生地。她还什么也没弄明白,就听到江唯言要被关起来了。那些大臣们言辞激励,要不是因为江唯言武功高强、兼苦主李皎帮忙说话,江唯言直接被处死的可能性更大。   李明雪咧开嘴大哭。   她哭声刚起, 便听到一阵比她更响亮的哭声,将她的声音压了下去。   泪花含在乌黑眼中,女孩儿尚在啜泣, 她抬起雾濛濛的黑眼睛,看到院里姆妈怀里抱着的小婴儿。婴儿啼哭不绝,姆妈满头大汗时,一个小娘子默默地从柴门那边站到了她身边。   仰起小脸,李明雪好奇地与郁小鹿对望。郁鹿哭得好凄惨,眼泪溅迸,小脸白中透红。他哭得累了,停下后睁开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巴,手指含在口中,望着李明雪。   李明雪趴着姆妈臂膀:“我也会吸手指头!”   姆妈:“……”   姆妈干笑两声,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长公主匆匆而来匆匆又去,把李明雪带来给她,说要她照顾李明雪,如照顾郁鹿般就行。姆妈惶恐,照顾一个十几岁的娘子,怎么能和照顾不到一岁的小孩儿一样呢?不过现在,她有点懂了……   李明雪蹲在地上,与郁鹿对望。她默不作声地看着姆妈照顾小孩儿,逗小孩儿玩,喂小孩儿吃奶,再给小孩儿换尿布。郁鹿仍扁着小嘴不开心,姆妈便抱着他在院中晃,口里哼着小调哄郁鹿睡。但是郁鹿不知哪里不满意,停了的哭声在他有了力气后,重新开始接力。   歇斯底里,绕梁不住!   李明雪仰着巴掌大的小脸,忽然提意见:“他想玩,你放他下来,让他玩一会儿嘛。”   姆妈:“……”   李明雪跃跃欲试,小声问:“我能和他一起玩么?”   姆妈干干道:“……能的。”   李明雪和郁鹿在尝试着建立超越年轻的友谊,她板着小脸认真地学着照顾这个小孩儿。她难得高兴,难得觉得她和郁鹿有点共同话题。毕竟李明雪自从生病后一直被当做痴儿关着,她再没遇到过什么同龄人。只有在郁鹿面前,李明雪才有身为大姊姊的感觉。她从来就没有建立过的责任感,在郁鹿小朋友这里得到了锻炼。   李皎尚不知道这回事。   她不知道她家小子正在后院里和一个小娘子爬在地上玩,她正满脸严肃地与群臣一起,站在室内。带出来的几个御医哆哆嗦嗦,在雁将军将剑一横挡住去路时,不得不被提到了这里,当着百官的面,给昏迷不醒的李玉看诊。   众人没有一人退出,个个如临大敌,盯着跪在床榻前扎针的御医。能跟随陛下走到这一步、还心向朝廷的臣子,李玉的病情实在没必要再对人隐瞒了。李玉再次昏迷一日,这已不是含糊糊弄能说过去的。御医在李皎的冷眼下,低着头,将陛下的病情和盘托出。   中常侍在床边抹泪。御医说一句,他哭一声。双方一唱一和,配合得惟妙惟肖。   惹得群臣侧目:这位跟着陛下逃出长安的中常侍,可也真是个人才啊。   李皎脸色变来变去,握着拳头。李玉病情如此之重,超乎她的想象。但她当日返回长安救人时就有了这种猜测,如今不过是证实自己的猜测,李皎还承受得住。说到陛下药石罔医时,御医忍不住泪流满面。   雁莳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又哭又笑,听着李玉病情有多重。   而大臣们脑子空白:怎么会这样?   他们的目光,放到了李皎身上。思绪快的如丞相这样的大臣,脑子几转,事后快速明白了李玉之前的布置。李玉目光向来放得远,他若真是病重难医的话,特意让李皎去洛阳。按照李玉的意思,该不会是打算让李皎家那个小儿郎继承皇位吧?   不知陛下可有旨意?   一室消迷沉重下,李皎沉着脸:“看我作甚?!我皇兄还活着,你们就要起二心了?”   她在众人异样目光下往前走,跪到床边。她掀开帘子看一眼床榻间昏睡的皇兄,久久凝视。李皎收回目光,清水般的眼眸看向御医。她说:“我手上有一百年雪莲花的花瓣,是我夫君从西域带回来的。我夫君说那花瓣可活死人肉白骨解万毒,基本是有此花在,人死是没那样容易的。不知对不对?”   御医:“啊……”   几个御医身子一震,目光变亮:“这个、这个……臣也不知哇,臣没见过……但是殿下真有此物的话,老夫,咳咳,老夫几个要商量商量如何用。”他们目光中迸发出的激动色,让一群旁边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上一刻不是还说陛下要死了么?怎么这一刻就没事了?   一个花瓣就能救人了?   李皎松口气,握着的拳头不由放松。旁人不知,她内衫已经流了一层汗,唯恐那片花瓣救不了李玉,一点希望也没有。而今这几个御医开始动摇,说明还是有希望的。她扬声吩咐一旁侍候的明珠,让明珠去取她从长安带出来的方匣。   御医叹口气。   雁莳额筋一跳:“又怎么了?!又不能治了只能等死是吧?还没完没了啦?!”   她一直不开口,骤然开口便是一顿火,气势大放,冷冽压迫扑向屋中人。一群臣子面色难看,有些忌讳地给这位女将军让开路。御医们也被雁小将军吓一跳,抬头对上雁小将军阴沉的眸色,连忙说:“不不不,老臣的意思是,为保险起见,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花瓣上。那花瓣真是灵丹妙药的话,也许能吊人一口气。但是咱们陛下的病在脑子里,雪莲花也不能钻进陛下脑子里去啊……这个,实在不好说,没见过花瓣我们都、都不好说。但是只有一片花瓣啊,也不好实验。”   雪莲花之珍贵,百年雪莲花之珍贵,已经昭示了即便是这些全天下医术最高超的人,都不可能有机会拿这种花做实验。这花是传说中的药材,然真要用药,御医们没把握也是正常的。   雁小将军脸色难看。   李皎面色倒平静。她客气问:“那依你们的意思,应该怎么做?”   几个御医目色对焦,互相用眼神交流。李皎与群臣耐心地等着他们的结论,过一会儿,御医们派出一个代表,不卑不亢地跟长公主汇报——“我等的意见,仍是开颅。开颅后才可观陛下的病因真正在何处,才能真正解决;而雪莲花如真有传说那般神奇,它于此时的唯一功效,该是续命,止血。它该让我等在开颅时,护住陛下的心口血,护住陛下的性命。”   一言出,群臣哗然:“什么?开颅术?开什么玩笑?!”“你们莫非是凉国派来的细作,要借此伤害陛下?”“滑稽之谈!可笑!开了颅人还能活么?我看你们才是真正狼子野心之辈!”   此年代医术未有高到可开颅的地步。   李玉也拒绝开颅。   任何人一听之下,都会认为开颅后陛下必死无疑。连李皎听得此话,脸色都大变。这些御医说李玉拒绝开颅,她皇兄当然会拒绝啊。连病根真正位置都找不到,御医们就异想天开想开颅,他们是把天子当实验品吧?   御医们苦笑,彼此对望:就知道会这样。   李皎深吸口气:“我皇兄他,现在就快没命了吗……你们开颅,有几成把握?”   御医讷讷不能答:“这个、这个,现在就靠着陛下自己的意志在撑着,陛下原本早就不行了。我等、我等也无甚把握,然而不是还有殿下带回来的雪莲花么?若是此花当真神奇,救活陛下也未可知啊!”   他们越说越兴奋,医术上的奇迹,医术突破上的大难题!在李皎把雪莲花带来时,都有了可以一试的机会!他们互相商量,彼此都觉得有这个花在,他们开颅的把握,要大一些。天下医者走到高处,高处不胜寒,想要突破,必然都是疯子。这几个御医资格极老,经历两代帝王,李玉身上的这个大难题,竟让他们激动无比!   不过看着群臣的黑脸,御医们不敢把他们的高兴表达得太明确。   “砰!”厚帘一甩,众人齐齐扭头,看到雁将军甩门走了。   雁莳一路走出去,将屋中声音抛在脑后。她越走越急,身后隐隐约约残留李皎的声音:“……开颅这般大事,我无法替我皇兄做主……待我皇兄醒后,再听他的主意吧。然眼下,各位大臣,莫将主意打到我家呦呦身上!呦呦稚幼,黄口小儿尚不能语,万万当不起大魏国运这般重担!”   “我皇兄胡来,诸君莫与他一起胡来!”   群臣们干笑,连连称“不至于不至于”,也有的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啊”,还有的偷偷问中常侍“陛下留了圣旨了吧中常侍何不宣旨呢”。   一屋子的话,被雁莳尽抛,几乎听不下去。   若是李玉死了、李玉死了,那满屋子的人,除了李皎会特别难过,其他人伤心一两日后,会立刻拥护新帝登基吧?他们会遗憾,会悲痛,会敬佩李玉临死前的心机。但是、但是!也就这样了!也就这样而已!   雁莳双目赤红,脑中过往一重重回现。   她倏而想到少年时李玉站在灯火深处看她;少年时很多片段她已经不记得,此时回忆也仅仅是只言片语,如烟来,如雾散;最后时光定格,遗留在最后那刻。他们站在巷中,雁莳质问他,他轻描淡写地谈论洛女:“我从没欢喜过她啊。”   再问到雁莳自己,李玉淡声:“你总得接受这世上有人错过你。”   雁莳快步走入了马厩,她一拳挥在搭棚子的木柱上。木柱晃动,里面马匹惊动,纷纷扬蹄抬头长嘶。群马动作剧烈,被雁莳扭头怒喝:“叫什么?!再叫老子宰了你们今晚吃肉喝汤!”   群马噤声,被雁莳阴森气势所吓。   中常侍跑一路喊一路:“雁将军、雁将军……”他从吵闹屋中跑出,过来寻雁将军。他视线中出现了雁莳,先看到雁莳一拳挥出几乎把马厩弄塌;再看雁莳和马匹吵架,把马骂了一通,马不敢反抗。   中常侍:“……”   他目露惊恐,心想这女人太强悍了。一想到这女郎武力如此之高,他便不太敢过来。中常侍这时又开始敬佩李玉,面对这么凶残的情人,可能一句不相投她一巴掌就能扇过来。他们陛下虽然不是病弱之人,可也就是正常男子啊,真能驾驭得了雁小将军?   雁莳余光已经看到了中常侍。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不再嘻嘻哈哈的时候,阴着脸的时候,中常侍如被定在原地,呼吸困顿,不敢开口。   雁莳冷冰冰道:“跟过来干什么?天子又有什么话要吩咐我?把我耍得团团转还不够?他都快死了,还哪那么多事?”   中常侍缩着肩,小心翼翼地移过来。见雁莳只是目光阴阴人却未动手,他放下半颗心,轻声替陛下辩解:“雁将军何以这么生气?陛下也是无奈啊。他不是已经拒绝雁将军很多次了么?以雁将军的聪慧,该能体会到陛下的用心良苦。”   雁莳:“体会不到!”   中常侍:“……”   听雁莳冷冷抱臂道:“完全体会不到什么用心良苦!不就是不停地想甩我么?凭什么是我被甩?我看上去特别像是深情无悔的人么?谈个情说个爱,从来没让我爽过,还一堆小心思勾勾搭搭啰啰嗦嗦黏黏糊糊!我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他了。跟我分开什么意思?想临死前放过我?他可笑么他?就断定我爱上他爱得要死要活了?他就那么有自信?”   “我从来不受约束,从来不亏欠任何人!”雁莳扭过脸,她英气无比的面孔对着中常侍,她眼眶发红,面容紧绷。她没有穿战袍,只着轻便胡装,风吹动她颊畔上贴着的碎发,她眼眶中的红色,如血光般潋滟摇晃,“凭什么是他甩我?就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等他醒来,你去告诉他,要甩也是我甩!”   “他自己在那边感动得不行,想做情圣,算他命苦,摊上我这种冷心冷肺没感情的人。我早就想拒绝他的追慕了,没拒绝只是因为他是天子我受制于他没办法!不过他现在要死了,我也无所谓了。”   “我还没有拒绝他,我还没有甩他,他凭什么比我先开口?凭什么用这种悲惨理由?我还没有拒绝他,他不能死!”   狠狠砸下几句话,如发泄心中的怨气和火气。雁莳将中常侍当李玉在吼,她想到李玉,就想到前夜里他说的话。脑海里不断地重复“你总得接受这世上有人错过你”,越想越满心凄苦,越想越是要落泪。可是她怎么能落泪?   她是打不死的雁小霸王啊。   她从小就不哭,从小就比郎君还要狠。   但是她口上骂得越凶,她心里却越柔软。她盯着中常侍骂,可是雁莳心中无奈地承认,如果李玉站在她面前,她骂不出来的吧?   冰凉清水落在鼻尖上,雁莳心中一凛,摸上脸颊,以为自己无意识地哭了。但是没有,她抬头,看到天地间飞下来的雪粒。她束腰长身,立在马厩前,身后是群马静立,再往后是黄土滚滚,再往后是三千战火,长安被困。   雪皓如白烟,在空中飞洒。雪下得并不大,人间却慢慢起了一层白雾,如雾凇般,这个冰雪天地被冻住。   雁莳脸上神情收了,她静静看着雪,恢复成了昔日的雁小将军。   她撕了一条长带,给自己方才因为乱挥而受伤的手包扎一下。她转过身,大步往身后的军营方向走路。她别目的片刻,面色冷然,中常侍在短暂一眼时,仍盯着她发红的眼睛。他默想,再强悍的人,也终是会难过伤心的。   中常侍望着女郎背影,突然出口喊住人:“雁将军,你想知道陛下当年为什么喜爱你,却娶了洛女么?”   “雁将军,你想知道,那满暗室的画卷,那藏起来的奏折,陛下那从不想人知道的对你的痴望么?”   “雁将军,你想知道陛下到底有多喜欢你么?”   雁莳身子顿住。她告诉自己,不要听,关我什么事?她站在风雪中心,她缓缓回头,红色发带与乌黑长发缠在一起。女郎明丽又英秀,她身形颀长,在风雪中傲骨铮铮,定住了中常侍的眼。两人隔着十来丈的距离凝视,雁莳目光几次挣扎。她最后败下了阵,她走了回来,向中常侍走回来。   她说:“我想知道,你且说说吧。”   被她抛却的故事中,藏着怎样的玄机。她看到的李玉,不是全部的李玉。她心中满意天子喜爱自己这桩事,她和他在一起,未尝没有自鸣得意的意思。任何女子被一个男人喜欢,那个男人还很英俊,还很有才华,还很聪明,还是一国天子,没有女子会拒绝吧?   雁莳也不拒绝。   她很喜欢和李玉在一起,喜欢被李玉当成一个女人看,也喜欢被李玉尊重。李玉对她的态度,是她最喜欢的那类男人的态度。不把她当雀儿般宠爱,也不折断她的翅膀困着她;不奢望她入宫,也不要求她穿女装做女红;把她当一个她喜欢的样子尊重她。   放她飞上天,也在地上等她。   她是很喜欢李玉这样待她的。   但是……   雁莳转过肩,向身后紧张等候的中常侍走来。她心中想: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不要总是被他牵着走。我真的、真的,要认真对待这段感情,不再逃避了。   李玉会死么?   我不想他死,我希望他长命百岁,我希望,我能有爱他的机会。   李皎与百官在室中争执,最后他们定下的方案,是静候李玉醒来。李玉醒来后,李皎会再试探那些御医;她希望皇兄的病能治好,希望皇兄继续是皇兄。李玉给她安排的那条路,她不想走。   李皎走出屋中,走在雪地上。   她心想: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凭什么因为你看得比我远,我就要顺着你的意,照着你的安排走?你想一走了之,把大魏丢给我么?不,绝不!皇兄,我不会接你的烂摊子的!大魏是你的天下,它不是我的!   你的国家,你自己爱。   你的长安,你自己夺回!   我不会顺你的意,让你放心抛下这一切的。   雪悠悠下落,铺天盖地。又小又密,随时辰推移而变大。皓白间,漫山遍野皆是雪色,一望无边,天无尽头。太皇太后站在风雪高处的角楼,守将们诚惶诚恐请太皇太后下去歇息,太皇太后无动于衷。她听着宫女小声把李玉的病情说给她,她再听李玉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她还听了李皎和百官的争吵。   百官说既然陛下早有安排,且在中常侍承认确实有圣旨的情况下,就该顺着陛下的意,让郁鹿改姓登基;新天子登基,才能振臂一呼,号令天下与凉国开战,夺回长安。李皎说不,她说皇兄留在宫中的勤王令没有来得及发出去,没关系,我重新发一份,让勤王兵马来此救驾;但是郁鹿不能登基,天子还没有醒来,天子却总会醒。   难说谁说的更有道理。   勤王令却已由李皎和百官签名,先发了出去。   然大雪皓皓,凉国人虎视眈眈,这场战争,岂能轻易胜出?   太皇太后喃声:“若是趁着这场雪出兵……他们有长安作后阵,我们尚未到洛阳,困在半道上,倒是难办了。”   “晋王么?太让我失望了。李玉和皎皎是我李家的嫡系血脉,绝不能断在此……也许,我可以为他们争取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爱你们,例行感谢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嗯下篇文开现言《我从来就没有演技》,小天使们喜欢的话帮忙先收藏一下哈╭(╯ε╰)╮ ☆、第98章 1.1.1   冬雪之夜,万籁俱寂, 人心不静。簌簌雪粒笼罩人间, 李皎踩着地上积雪, 离开与朝臣议事的大堂。她心情沉重,李玉的病情和大魏的国运如两把巨刀悬在她头顶。她汗毛倒竖, 人多时强行掩饰,无人时那种惊惧感,如飞雪落颈般, 丝丝缕缕渗透她的肌肤。   李皎先去后院看了会儿呦呦入睡,她蹲在榻边,温柔地看着儿子一会儿。小孩儿眉目越来越秀致, 睁眼后的神采与他生父越来越像。李皎看会儿呦呦, 心情变好了很多。她小声与呦呦说话,觉得只要呦呦在,她怎么都能撑下去。   另一个让她能撑下去的人,李皎却半天没找到。   下午议事时, 郁明陪她一起去议事堂, 后来大概是李皎太专注了,连郁明什么时候离开了都不知道。   黑云压覆,李皎望眼窗外的雪,转身换身衣裳再次撑伞出门。她没让明珠陪伴, 现在逃难在外,明珠事情也多。李皎这次不管李玉怎么想,先把明珠派去李玉身边照顾。明珠理内务事, 其他侍女照料郁鹿;李皎自己这边,开始事事亲为,没太多侍女可用了。   李皎是在灶房找到郁明的。天黑了,诸人皆眠,他一人窝在灶房。炉子上熬着药汁,郁明又自己做点儿膳食打发时间。之后药熬好,他闲闲地开始用药汁泡自己的右手腕。青年口里叼着一块麻饼,左手手指按着右手手腕,他皱着眉,当真忙碌。   一只玉一般色泽的手从旁伸出,按在他手腕上覆盖的纱布上。郁明早知身后有人,他不动声色地抬目,看到他老婆立在他面前,低头帮他手腕按摩。李皎小声说:“手疼了?你怎么不告诉我,自己一个瞎忙活?药是御医开的么,不是你自己瞎捣鼓出来的吧?”   郁明一边脸红,一边囫囵点头又摇头。   李皎手一碰他的手,他那点儿不自在就向周身散发。他方才还闲适,这会儿突然就开始手忙脚乱。他想吐掉口里叼着的饼,却觉得不雅观;他用手去拿,想起左手染着药汁,然后又连忙拿灶台上的麻布擦手;最后才扔掉口里的麻饼,同时左手腕一动,被他挽起的袖子也落了下去;同时间,他用麻布抹了把脸上的污渍。   李皎:“……”   李皎被他弄懵:“你干什么这么着急呀?我和你是夫妻,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用得着这么避讳我么?”   郁明低着头,看老婆给他包扎手腕。他心里甜蜜,为李皎这样照顾他;喉咙总算咽下去了那口饼,口上懊恼小声道:“所以夫妻就是这点不好,我总被你看到不好的样子。你看多了我邋遢的样子,觉得我很普通,就不爱我了。”   李皎眉目噙笑,眼波流光,嗔她夫君一眼。   她夫君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不管她心情多糟,跟他说一会儿话,看他几眼那无所事事的淡然样,她瞬间就能被他甜美的内心所感染,觉得岁月静好,诸事皆顺。李皎真的佩服郁明这种本事,天哪怕塌下来了,他也不着急,仍然该干什么干什么。   脑子简单的人就是心甜。   李皎问起郁明的右手:“你不是好多了么,怎么又开始痛了?”她捧着他的手到眼皮下看,忧心忡忡举一反三,“难道天寒了,会影响你的手伤?是不是就像那些打仗的人,身上伤多了,天一冷一潮,就全身都痛?”   李皎心口被自己吓得七上八下,好似跟着他手腕一起痛起来。   郁明抽自己的手,尴尬说:“不是啦。你不要多想!”   他抽了下,没抽走。李皎抬目看他,清水眸子瞅着他,唇红肤白,面容婉婉。他老婆貌美如花,将郁明惊艳了一把,郁明便没好意思使大力抽走手。两人沉默不语地对峙片刻,郁明先认输。他侧了侧脸,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小声说了出来:“是我们逃出长安的那晚啦。”   “你最开始不是和江兄在一起么?他那个废物,光惦记着小翁主,全然忘了你。我赶过去的时候,你差点当着我的面摔得粉身碎骨。我救了你后,心情大起伏,有些后怕。大概是心里怕,所以右手腕重新开始疼了吧。应该没什么事儿,过两天就不痛了。”   李皎怔怔抬头看他。   与他幽邃黑暗的眸子对上。   窗外飞雪,雪光透着白纱,浮动在青年男女的面上。李皎在郁明面前仰着脸,睫毛颤动,雪色照得她面容一派清透。清如瓷玉,透如阳光。她睫毛上沾着雪化后的水渍,噙在眼上,就像含着泪一般。   郁明心里骤紧。   他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揽向自己怀中。郁明抱着李皎,平静道:“皎皎,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办呢?我也不想活了。”   他说得很淡,好似闲话家常般。可是他抱着她腰肢的手发抖,身子也僵硬。他面容紧绷,想到那晚,就总是一遍遍回想,心里觉得害怕。但是李皎不怕,李皎还有一堆事,还要跟那些老头子商量国政。郁明心中那点怕,就好似很微不足道,他连说都不好意思。他独自缩在灶房里,正是调整心理,好让自己能放下那个疙瘩。   李皎安慰他:“没事的。当时有扈从在下方,我是看准了的。吓着你了,对不住。”她本来就不怎么爱说话,即使逗郁明时伶牙俐齿,一到说情,她绞尽脑汁,也说不了几句甜蜜的情话宽慰夫君。李皎顿时觉得自己太失败了。   郁明摇了摇头,仍搂着她。   李皎推开他一点,往后挪小半步,抬头看他时,目光微动,偏头认真问:“明明,我说点儿好话,你能好受些么?”她暗自想,如果郁明吃这套,她可以当即转头去跟人学学情话怎么说。   郁明想了下,唇角上扬:“好像也不能?”   李皎微失望,低下头颅,专心给他上药。   郁明看着她上下打量,笑道:“我已经很爱你了。你说再多好听的话,我也没法更多爱你啦。”   李皎乍抬头,黑影压下来,她的下巴被掐住,唇被含上。她“唔”地短促叫一声,声音小猫般含糊卡在喉咙里,勾得男人心头酥麻,腿一软,差点跌在她身上。青年绷着脸,一边亲她,一边迫得她往后退。总共没几步的小灶房中,郁明将李皎抵在了灶台边。   郁明挣破李皎握着他右手腕的手,手往灶台上一扫,把碍事的瓶瓶罐罐往后推。他搂着女郎的左手臂突然出力,青筋大动,将李皎抱了起来。他一只手就抱起了李皎,唇齿相撞间,李皎急促地惊了一声,声音被吞入青年口中。   郁明抱起李皎,让她坐在灶台上,如此两人才能平视。他亲着她,同时手指在她腰间一阵撩拨。撩得女郎心高高跳起,悬在上方,呼吸一声声激烈。郁明淡着脸,三两下解开了李皎的腰带。女郎冬衫微散,发间长素带也被郎君勾扯下去。他站在她前方,很轻松,手便从女郎腰间衣袍伸入,贴着一层小衣,迫不及待地摸上她胸前一捧白雪。   李皎面红耳赤,推郁明,却推不开。   她往后缩,但肩膀被郁明扣着,非但退不开,还被往他怀里送得更紧。他抵开她,抱紧她,低头看她。郁明长睫毛刷过李皎的脸,李皎皮肤娇气,他的睫毛刷过,她的脸刷地起了一层红。郁明心中惊喜,对上李皎微含着水雾的眼睛,觉得李皎似乎比以前,容易动情了很多。   不再是他百般挑.逗,她心中仍是抗拒。   李皎:“郁、郁明!”   郁明本不想理她,可她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他不得不小声道:“喊我干什么?”   李皎脸绯红,感受到他身体的滚烫灼热。他升温升得如此快,她抚摸他的后颈,觉他颈间脉搏跳得快而促,咚咚得她心慌。都是老夫老妻了,李皎难道会不懂郁明这样是什么意思么?她结结巴巴:“在、在这里?”   郁明抬头:“不行吗?”   郁明说:“嗯,就在这。皎皎,我想要你。”   他解她的衣衫,见她被冷气冻得肩膀瑟缩一下,赶紧把她往自己怀里抱。他亲她又揉她,怜惜她又想施虐于她。他眼中发红,属于男人的欲高高扬起,想退也不容易。他埋于她怀中,声音含糊:“除了第一次惹你怀孕,我就没真正碰过你。”   “你生子后过去了大半年,医工说你身体不好要休养,我也忍着,没碰过你。你一直没那个意思,我也不好意思跟你求欢。”   “我忍不住了,”郁明小声舔咬她耳珠,将她发红的耳尖与冰凉耳坠一同含入口中,“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我还不能碰么?我不是你男人么,我不能睡自己的老婆么?”   李皎身子发软,呼吸灼热。   郁明侧过脸,与她脸相贴。鼻尖碰着鼻尖,唇一触即燃。若即若离的距离,暧.昧与缱绻丛生如野草蔓蔓。窗外飞雪连天,窗内,青年含笑问女郎话,语气坚定不移:“皎皎,你说,我能不能碰你?不能的话,我再不会惹你烦了。”   李皎脸红,勾住郁明的脖颈:“能的。”   她飞快说:“我不嫌你烦,我喜欢你惹我。你天天缠着我,我也不烦你。全天下,我就不烦你一个人。”   郁明闻言大喜,低头奖励他老婆一个湿漉漉的长吻。他吻得乱七八糟,咬到李皎的唇,唾沫糊到女郎脸上,惹得李皎勾着肩膀往后躲,一边躲一边笑。李皎的笑向来浅,如一片梨花。她弯唇,将下巴托在郁明肩上时,就已经表示她对这个男人,和对别人有多不同了。   郁明激动无比。   他虽然心里知道李皎不抗拒他,也猜李皎不烦他。他还隐约猜测,李皎八成不会躲开他的求欢。她喜欢他,她愿意迁就他,和他做那种事。但是李皎亲口承认,仍让他满心大快。   他笑起来,再将李皎抱起。   李皎紧张地看他的右手:“你手不疼了?混账干嘛用这只手抱我?我药还没上完……”   她的声音被吞掉。   长时间的宁静,只听到屋中的**声,男子沙哑哼声,与女郎细弱的嘤声。两人在深夜灶房中一通闹腾,郁明鼻上渗了密密细汗,他急不可耐地想将她揉入骨中……耳力极好的郁明,听到外头侍女的呼唤声:“殿下,驸马,你们在这里么?太皇太后过来看你们了。”   郁明身子僵住。   李皎不解,抬头看他。   郁明脚重重一踢,踹上墙壁。他骤然发怒,李皎吓了一跳。然后他转头,几乎是指着她鼻子骂了:“每次都这样!每次都是这样!你们家事怎么这么多?怎么回回都有事?赶紧收拾完,给老子滚蛋!老子不伺候了!”   他扣了腰带,扔下李皎,转头就走。   李皎还坐在灶台上,莫名其妙被他指桑骂槐一通,刚刚兴起,他就强行压了回去。她一肚子疑问和火气,还被郁明骂,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等郁明如阵风似的走了,李皎才后知后觉地听到院中侍女的喊声。她瞬间明白郁明为何恼怒了,箭在弦上,次次不得发,他心情能好才奇怪了。   外面声音喊得急,也不好让太皇太后久等。李皎赶紧穿好衣裳收拾好自己,跳下灶台,到开门的时候,她恢复成了冰雪般清冷的高贵长公主。侍女们低着头,刚见驸马脸色难看衣衫不整地纵身而走,她们口里发苦,知道自己大约打扰了驸马和公主的温存。   李皎也很无奈。   她找不到郁明,只能先跟随侍女回去见太皇太后。公主的寝室中,郁鹿小朋友睡了一天,大人该入睡了,他睡醒了,哭得惊天动地。李皎隔着老远听到哭声,头皮一麻。她进屋后想去哄她儿子,先见太皇太后亲自抱着小孩儿,逗小孩儿笑。   郁鹿小朋友真是识眼色,在姆妈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太皇太后怀中,没一会儿就被逗笑了。   太皇太后噙着笑,指尖轻轻扫过怀里呦呦娇嫩的皮肤,声音温柔:“呦呦一天变一个样,我都快认不出了。”   李皎硬着头皮说:“我每天都可以抱呦呦去给祖母看看。”   太皇太后放呦呦在榻上坐下,看他精力十足地爬来爬去。太皇太后从腕上脱下一玉镯,递给呦呦,看他啃了一嘴口水。太皇太后道:“不用。我一把年纪了,事这么多,会惹你们年轻人烦。这个玉镯是我出嫁前就戴着的,跟了我一辈子。我把镯子给呦呦做个周岁礼,希望可以保呦呦平顺一生。”   李皎目中一动:“周岁……小孩子办什么周岁礼呢,他压不住这福气……祖母还是收回去吧。”   太皇太后素来知道这个孙女心眼多,说的多了,容易引起李皎的怀疑。她便也不多说,只淡淡道:“我年纪大了怕忘事,现在不给,到时候就忘了。不过一个玉镯子,咱们李家人,天大的福分也受得住,何苦你来装好人?”   李皎闭嘴不说话了。   她祖母不太喜欢她,说话冷冰冰刺她时,她一个小辈,当然只能装聋作哑。   祖孙二人无话可说,都看着呦呦玩耍。好一会儿,太皇太后留恋的目光从呦呦身上收回,问李皎:“郁郎呢?大晚上的,怎么不在屋?莫非你们俩吵架,你又把他赶出去了?”   李皎心里真是委屈,心想我顶多把郁明踢下床,我哪有经常把他赶出去?   她正和祖母不知如何把话接下去,郁明推门进来,神色微懒。他唇噙着笑,慵懒无比地走进来,眼底的红色还未完全褪下。李皎瞧他一眼,夫妻二人一对眼,李皎就知道郁明刚才那么长时间不回来,是干什么去了。她红着脸,也不好意思跟郁明说话。幸好太皇太后不知情,见到郁明很开心,拉着郁明闲话家常。   按太皇太后的说法,是她年纪大睡不着,因为长安之事又心慌,所以来看看他们这些小孩子。郁明耐心地抚慰太皇太后,逗太皇太后笑,他妻子安静地坐在一边当摆设,已是足够。太皇太后最后留赐下酒菜,才款款离去。   李皎糊涂,不知太皇太后大晚上的到底来干什么。   但是天这时已经很黑了,象征性地吃了两口赏赐的酒菜后,夫妻二人都颇为困顿,洗漱一番匆匆入睡。呦呦自被侍女抱去了隔壁挨着的小屋玩耍,玩累了,也乖乖被姆妈哄去睡觉。   雪飒飒飞洒,积厚三尺。   今晚,太皇太后见了好些人,都赏下了酒菜。太皇太后去看了昏迷没醒来的李玉,再在马厩那边见到了讲故事的中常侍和雁小将军,她给雁将军送酒菜,雁莳只要酒不要菜,太皇太后也随意。再是其他将士那边,太皇太后也代表天子去犒劳一番,看几个将军喝得酩酊大醉。   最后,太皇太后敲开了丞相的门。   当夜,一千来人组成的兵马跟随并护送太皇太后,如龙甩尾般折个身,在夜色静谧中,向长安杀去。   太皇太后最后望一眼身后的大营,深吸口气,将他们抛之于脑后。身后,只有丞相带着几个大臣,静静目送太皇太后离去。丞相等人拱手,遥遥向太皇太后行下重礼。   太皇太后这行兵马,在长安往东通行的官道上,与占领长安的凉国人遇上。太皇太后松口气,勤王兵马不到,天子昏迷不醒,凉国和晋王野心勃勃;唯一能出动的,只有她这把老骨头了。   双方对敌,那边是杨安领军,着兵喝道:“来者何人?凭你们不到一千人,也想螳臂当车阻拦我等东行?还不快快投降。”   太皇太后笑了笑。   凭别人不可以,凭她一人,却可以了。   军队让开,太皇太后走出来,她皓如月华般的高贵雍容,让对面杨安当即下马,脸色大变。太皇太后淡声:“想东行,让晋王亲自来见我。”   太皇太后这边的兵马占据了高山,在此与敌周旋。太皇太后其他人不认得,杨安怎会不认得?事情紧急,杨安进未央宫见晋王。晋王在最难堪、最奄奄一息的时候,被杨家大郎和凉国一个将军救了出来。可他子孙根已经阉掉,他已经不是男人了。他年纪这么大,那刀切下去,几乎是拿他的命在搏。   晋王捡回了一条命,可他镇日躲在未央宫中养病。现在只要一听到李玉的名字,他就发狂:“杀了李玉!不要问我!别让我见到李玉!我不见!”   “加大未央宫的看守,别让李玉回来!他会杀了我……他一定会杀了我!”   “我不登基!我绝不登基。”他躲在宫中发抖,人再劝,他也不肯打出旗号来。他现在是个阉人,旁人不知道也罢,李玉会不知道么?滑天下之大稽,一个阉人,如何能跟李玉斗?   而今,太皇太后要见他!   晋王大怒:“为什么要见我?我不去!她肯定是要把我带去给李玉,肯定是来看我笑话的!”   杨安和凉国将军对视一眼,认定晋王算是半废了。他们心中憋屈,将晋王那几个儿子扒拉来扒拉去。如今晋王不敢登基,他们也不敢让晋王登基。本是一盘好账,现在却被李玉搅得乱七八糟。如此,只能虚伪地安一个“拨乱”的名,至于要正的是谁,大家都不知道。   长安名门们反应快,凉国大军入城后,他们便开始束手旁观,如今这越来越有笑话的意思了。名门们乐得在边上围观——   太皇太后带出来的这些兵,在城郊与凉**队交手。   最后一场大火,被太皇太后点燃于山中。   宫中晋王得知,呆了片刻,疯一般地要冲出去:“放开孤!那是孤母亲!母亲,母亲,你不要死哇……你不要这样!”   周围人死命拦着他:“太皇太后就是逼您见面,就是要杀您!您千万要稳住,千万不要乱了手脚!”   “放开,滚开!”晋王全身发抖,他被黄门们堵在门口,他从大殿高处,已经看到了远方烈烈大火。黄门急促奔来,向杨安说句话。杨安神色惊疑,晋王已经扑过去拽住他,“是不是母亲有话留给我?是不是?”   杨安本不想说,但是晋王痴肥,他根本扛不住。杨安从晋王手里挣扎而出:“太皇太后送来了一封血书。”   晋王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封血书,手抖不住。他呆呆地看着两竖行字,是他所熟悉的字迹。太皇太后现在很少写字了,她的字迹没人模仿得出来。这两行字是——吾已至此,尔当退避三舍。   字字浸血,力透纸背。   如太皇太后看着他,审度的冰冷目光。   晋王双目赤红,泪水忽得滚落,他忽得跪在地上,凄厉大喊——“母亲!”   “我错了,我错了!”   “您不要这样!”   “您不要——!”   他跪在地上,望着东方磕头。他在一瞬间苍老,一瞬间崩溃。他抓着手书大哭,东方烈火越盛,他心头便越后悔。他想到旧年种种,想到自己早年如何被领养到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如何护着他。   多年情意,她一直护着他。在先太子去世后,她依然把他当亲儿子般爱护,在李玉面前为他求情。   而今,退避三舍。   她放火烧山,将自己烧死在火中。既阻了他们东行的路,也断了双方的感情。   太皇太后一步步走上山,走到山巅。落日垂垂,她已朽朽。最后一刻,她盘腿坐于山巅,看大火从山脚升起,看山下军马仓皇后退。她漠然而望,望着未央宫的方向。垂垂老矣,朽木不雕。   她**于此,烧了一山。生命不在于永垂不朽,堕落也是必然。重要的,是为子孙留下一路。晋王性懦,当此必心境大损,东行之路必暂缓。而她将于此长眠,生时身处未央,死时望着未央。绵绵不绝的钟声响彻,传遍长安,钟声与飞雪在天上交织,穿梭宫城,越过九门,破开迷雾,将长乐宫的门轻轻推开,又轻轻合上。   太皇太后闭上眼,仿若看到天地间大雾散开,雪粒让路,故人们在天边等候她。那开创大魏的豪帝强臣们,她温柔婉约的翁姑,她的大姑,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天际清幽,他们立于天边,静候着她走去——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作者有话要说:  随着太皇太后的死亡,旧的时代彻底结束,属于李玉雁莳、属于皎皎和二明的时代,将继续创造辉煌~~ ☆、第99章 1.1.1   雪消之夜,西方长安燃起熊熊大火。   李玉睁开眼时, 心中忽悸。   满屋子医工侍女进出, 朝臣相环, 再加上长公主李皎,都立于下, 与天子谈起天子的病情。灯火达旦,高堂满座,烛火燃燃有火树银花之烂。李玉初初醒来, 神色不好,精神也差。御医为他诊脉,群臣看到天子垂着的眼, 讷讷不敢言。   李玉昏昏沉沉。   忽而冷不丁, 他在一团混沌中,好像看到了故人。他看到李家诸多从未蒙面的长辈,看到他逝去的祖父,还看到那与他多年不和的父亲。最为诡异的, 是祖母与他们站在一起。一排排男女, 有少年的,有青年的,也有中年的。他们立在黑暗中看着他,祖母说:“大魏就交给你了。”   李玉猛地惊醒, 手一抽,从御医手指下脱落。   他惊了身冷汗,倏地推开帷帐起身, 鞋履不及穿,赤脚跑出屋舍。他站在雪后的庭院中,忍不住往西方长安的方向看去。   黑幽沉默,距离如此之远,什么也看不清。   天子忍不住抬目向西方天边看的刹那,他看不到的地方,太皇太后含笑阖目。天地间充盈木柴烧焦的味道,她坐于山中,火烧一日一夜。无人敢上山,无人肯上山。晋王悲痛不绝,顾不上自己病未养好,他奔出长安,长跪于山下哭嚎。他要奔向山中,要人去救太皇太后。当夜大火连绵,诸将沉默,不忍别目,都知此已救不得。   晋王回来后,病得更重了。   如今疼他的前人皆去,最后照拂他的母亲也用这场火和他断了关系。他崩溃之心到达极致,前被李玉逼,后被太皇太后逼,一时觉得这个天下真是很没有意思。倒不如在当年皇兄被李玉诛杀的当晚,他也随皇兄一起去好了。总好过活到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杨安带领诸人劝:“殿下别无选择,既不能登基,”晋王身体残疾之把柄,还在李玉那里,不能被天下人嗤笑,“也不能扶膝下郎君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名门共嘲之,“不如横下心,除掉李玉,才好谈及日后。”   晋王卧于榻上,袖盖于面,泣道:“孤能如何?母亲已经去了,她逼孤退避三舍,孤难道还能违抗她的遗愿,去追杀李玉么?”   杨安大急,心想事已至此,你不杀李玉,李玉也要杀你。我们不过守着一个长安,若非后方背靠凉国,真以为能和大魏兵力相抗么?李玉现在也就是没有腾出手来,也许是还被打得措手不及,等李玉反应过来,等他反击,我们就完了!   最该乘胜追击之时,晋王居然又想退缩!这种时候,只有他们拖不得,毕竟没有名;李玉却是拖得越久,好处越多。   晋王喃喃自语:“而且李玉都要死了,孤还继续杀他……母亲要是知道,更得恨孤了。”   杨安神色一凛,急忙问:“殿下何出此言?为何说李玉要死了?”   晋王转过头,神色委顿地看着这个急切的杨大郎。他觉得很没意思,便有气无力地把昔日宫中御医透露给他的情况说了:“……李玉早年跟我皇兄斗,跟我父亲表功,他太过劳心劳力。他天生一个劳碌命,当了天子后更加变本加厉,然后就生病了……用脑过度吧,御医说他病症在脑中,他已经不行了……现在就是拖着日子而已。”   “孤原本想拖到他死了,等你们入长安,孤才好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孤没想到事情变成了这样。”   杨安大脑快速转。李玉要死了?太好了!他们最希望的就是李玉死啊!李玉膝下无子嗣,他人逝了,晋王残疾的秘密无人得知,晋王就能顺理成章地称帝,就能号令大魏了。至于郁鹿小朋友的存在,杨安嗤之以鼻,觉得根本不值一提。郁鹿小朋友也就是个外子,还那么小,以后真不一定谁说了算。   如此,晋王不肯东行,倒也可以接受。   杨安又笑着给晋王出了个新主意:“既不东行,何不渡河南征?我等如今全靠凉国,势力太弱,地盘不稳。趁天寒时渡过黄河,拿下江南诸地。日后对关中成包围之势,才好逼得旧日那帮大臣不战而败。”   晋王无可无不可。只要不东行,只要不跟李玉直接对上就行了。   因太皇太后之逝,因晋王之坚持,长安披麻三月,为太皇太后表哀。太皇太后之事传到李玉那里,已经过去了两日。李玉兄妹带领文武百官,向西方而叩,发誓必不辜负太皇太后之意,必夺回长安。李玉将丞相等擅作主张的臣子骂一通,将喝醉了酒的将士们斥一顿。   一日晃过,李玉初初醒来,一桩桩大事等着他拿主意。他心中无奈,按他原本之意,长安已是他的埋骨地。只要他当时在长安奋力一搏,长安就不会落入凉国人的手中。但是李皎不肯他牺牲性命,非打乱了他的谋划,将他带离长安,把简单问题弄得很复杂。李玉不得不重新筹谋。   可他哪里还有筹谋的机会?   直到众人将雪莲花花瓣的存在告知了李玉,御医们再把他们的治疗方法跟天子说明,李玉微沉吟。   他刚醒来便处理政务,诸人如今知他身体状况,都颇为着急,想劝天子注意休息,不必如此劳累。但是因为太皇太后的事情,大臣们刚刚被李玉骂一通,这时候都不太敢进去找骂。他们商量着:“要不让长公主殿下去劝?”   亲妹妹总不好骂吧?   雁小将军威风凛凛地从臣子面前走过,丞相盯着女将军的飒爽英姿,摸着胡须,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的替罪羊。   一刻后,端着药碗,雁莳被大臣们语重心长地劝服,被许了好些金银,才面无表情地进去大堂。一旁伺候笔墨的中常侍用诡异眼神看雁小将军,李玉垂着眼沉思,没注意到人。直到雁莳往案前一跪,砰的一声,把药碗摔在了案上。   李玉眉头一跳,沉眉看她:“……”   雁莳把大臣们的话说了一遍,全程转述,不带自己的感情。她说的冷冰冰,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李玉也不在意,“唔”一声后摆手,示意她退下,他要继续想事情了。雁莳跪坐于对面,盯着这个容颜憔悴的天子,心中颇为憋屈。   她心里吼:不是爱我爱得要死么?我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她心一横,主动往李玉眼皮下凑,一本正经道:“陛下,臣有事跟你说!”   李玉眼皮一跳,给她一个眼色。   雁莳咳嗽一声后,非常认真道:“陛下,我是要谈一谈我们的私人感情。”   李玉顿时头皮发麻,心想她不是又要来了吧?又要逼他承认他爱她?又要他给个说法?那晚打晕他出京之事,他还没跟她算账,她皮又痒了?她真觉得她现在可以这么胡作非为,自己完全不动她了是吧?   李玉心里有那么一点儿后悔,他不该让雁莳知道自己的心思。雁莳此人,颜厚无比,也许真能仗着他恩宠,掀瓦上房闹得他镇日不宁。   雁莳道:“陛下,我觉得你昔日有话是对的。你我之间并不合适,君臣有别,男女私情有点太小了,不能描述你我情谊之深厚。臣仔细考虑过了,臣决定退一步,让你我的关系恢复旧日。”   李玉:“……你什么意思朕怎么听不懂?”   雁莳扬下巴:“意思是阿玉,我要甩了你!你别拿你那什么病威胁我,反正我要跟你分开。就这么算了啊!”   中常侍在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费劲千辛万苦,跟雁将军谈天子的感情,是为了让雁将军体谅天子的难处,不是为了让雁将军甩了天子啊!雁将军当晚听得也很感动啊,可是现在怎么想的啊?   最为诧异的,是李玉。他看雁莳趾高气扬地甩门而去,回头,与中常侍喃声:“她发什么癫呢?”   中常侍干笑,羞愧地低下头颅,不敢接陛下的话。   李玉一时间,倒真没心情猜雁莳在闹什么。他慢慢理清现在的一团乱麻,感情反而是最次要的。他理得越清,心里的主意便越清晰。当晚李皎来寻他,与天子密谈一夜。次日,有大臣问起江唯言怎么处理,李玉才想起这么号人物。   李玉一夜未眠,他不敢眠,怕自己睡过去,又是几日不醒,或者醒不来。他红着眼在堂中召见被关了有些日子的江唯言,青年跪在下方,跪得笔直,给天子磕个头后,沉默不语。   李玉想着江唯言的事,揉着额头,漫声:“江爱卿,你这叛来叛去的,一会儿是这个的人,一会儿是那个的人,你不累么?”   江唯言轻声:“臣之罪。”   李玉淡然而望,一方墨台砸下,墨黑色砸了青年一头脸。墨汁顺着青年俊俏的面孔往下滴落,满堂无言,江唯言低着头,任由李玉发怒。李玉眼神凉凉,语气冷淡:“想你先祖也是我大魏开朝之功臣。昔年你先祖与我朝太.祖结盟,逐鹿中原,何等风采!我太.祖登基,许你先祖丞相之位,金印紫绶。一时间门庭若市,天下共崇!那样的人物,却有你这样的后辈!”   “江爱卿,耻乎?”   江唯言低着头,漠着脸,再磕个头。他喃声:“臣知耻。”   李玉是天子,江唯言他就是不怕天不怕地,在李玉面前,他也就是个臣子,还是一个叛了的臣子。忠君之念深入骨髓,他从来际遇不好,不管是在江湖上打拼,还是回长安当官;不管是当晋王的走狗,还是跟在李皎身边……江唯言最效忠的,也只能是李玉。   李玉道:“看你做的那些事,朕杀了你,你也无话可说吧?”   江唯言绷着脸摇头,他无话可说。   李玉再道:“但是皎皎跟朕求情,说要赏罚分明,你既做过不好的事,也做过救过她之类的好事。皎皎说你武功高,可留在朝上当大用。说你比郁郎听话,用在刃上,会起到想不到的作用。但朕拒绝了她。你是比皎皎她那个驸马听话,但你出身受限,你没有什么忠君为国的念头,你说叛就能叛,说低头就能低头,你这样的人,武功再好,朕也不会用你。”   江唯言脸色苍白,勉强称了声“是”。   他本出自江家大族,他本应受到良好教育。但是没有,他流落民间,去做了杀手。他从小学的,是怎么杀人,怎么执行命令。他就算原本的出身再好,后天养成的性子,也没有郁明那样光明磊落。他纵然是一把好刀,但也就是一把刀而已。   李玉看透江唯言的本质,江唯言素来淡漠,此时却如同被人当面扇一巴掌。他面容僵硬,握紧了拳。   李玉说:“朕给你一瓶药,你服了,内力损七成,再无一介高手的风采。日后小喽啰到你面前也许打不过你,但你再不能如今日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再不可能与天下英豪共笑谈了。不过江爱卿本来就志不在此,也许并不在意。你帮朕办完最后一件事,你就带明雪离开吧。”   “她是晋王的女儿,朝臣要拿下她,朕却不屑于跟一个幼女计较。你带她离开,找个地方隐居,都随你意。日后,莫要再出现在朕面前。你再随便叛来叛去的话,被朕知道了,朕绝不会饶你了。”   江唯言没想到李玉真的打算放过他。他确实不在乎武功,他就是一个杀手,他没有什么攀比心。是武林高手还是一介草莽,他本就无所谓。他能够照顾好李明雪,还掉自己早年欠下这个小妹妹的债,他已经别无所求。   他感激地应了声“喏”,退出去。   打发了江唯言,李玉缓一会儿,再接见下一个大臣。   雁莳几日来抓耳挠腮,恨不得趴于屋檐上偷听李玉的话。李玉接见了一个又一个人,却始终不提她,弄得她好烦。她以为自己那几句话掷地有声,说得格外有分量。却不想,李玉跟忘了她似的。   她有些慌:李玉不会没有领悟到她的言外之意吧?   雁莳闷闷不乐,有些气恼。但她气得快,气消得也快。在军营中与将士们操练几场,雁莳便忘了李玉那里的不愉快。她笑嘻嘻地重新和将士们大作一团,日日带军训练,几次跟李玉请示,要带军杀回长安。   李玉说:“不急。此事还需斟酌,朕要再想想。”   雁莳从中常侍那里听到陛下的话,脸更黑了。她一扬臂,带着一肚子火继续练兵。她把跟自己对练的小兵想象成李玉,一拳拳打过去,揍得对方爬不起来,心里才痛快点。一下午,众人都躲着雁将军走。雁将军下手不留情,专打人脸,谁不要面子呀?!   晚上坐在帐篷中,雁莳捧着一碗粥海吃。她消耗一天,此时也是累了。听到黄门在外通报陛下来了,雁莳不想理会,当做没听见,继续吃自己的饭。帐帘掀开,中常侍提着灯笼,陪李玉一同站在门口,望着雁莳。   门外将士们喧哗,皆在感动陛下居然亲自来慰劳军队。   中常侍咳嗽一声,示意雁莳起来行礼。雁莳这才装作刚知道的样子,诚惶诚恐地起身见礼。中常侍看她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恨得不行,要再提点,被李玉摆了摆手制止。李玉对中常侍说:“带人都下去吧,朕与雁将军说些话。”   众人退散,把空间留给君臣二人。   人一退出去,雁莳就板着脸重新坐下,继续喝自己的粥了。她现在笃定李玉对她有情,没以前那么怕李玉。她倒是忘了前两日,刚骄傲地在李玉面前叫嚣过要分开的事。好在李玉今晚似乎脾气格外好,雁莳如此不把他当回事,他也不在意。   雁莳不伺候天子,天子只能自己解了披风,坐于案旁,与雁莳挨着。   雁莳往旁边不动声色地挪,心想:谁想和你坐一起啊?   李玉目中带了笑,手撑在半屈的膝盖上,说:“我想明白了。你那天跟我说那些话,真实意思,应该是想要我振作,要我不要拿病跟你装可怜,要我不要有侥幸念头。你是想告诉你,你甩不甩我,和我的病没有关系。我应该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该把心思放到我的病上。”   雁莳神色微动。   她抬头看李玉,咳嗽一声,僵冷的面色微微和缓了些:“哼,你终于想通了,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   李玉“嗯”一声,侧头看她,用稀奇的眼神打量她,漫声:“爱卿,朕现在是信你没和人谈过情了。就你那言语表达能力,多少情都被你自己耽误,飞到天边了吧?若非朕聪慧,朕岂能明白你那乱七八糟的是想表达什么?”   雁莳:“……”   雁莳一窘,又怒。她拍案,拍得碗盘叮咣。她恼羞成怒,愤懑不平道:“喂喂喂,过分了吧?过分了吧?你攻击我也罢,凭什么给你自己脸上贴金?我真没发现,你是这么厚颜的人!”   李玉眼里带笑:“你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旁家女郎能做得的事,到你身上就四不像。”   雁莳被他挤兑得要怄死了。她胡说八道惯了,但真论伶牙俐齿,她肯定是比不过李玉的。李玉随随便便说她两句,她就恼得不行。雁莳沉着脸站起:“那既然你听懂了,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我走了,你自己慢慢坐着吧!”   “欠了的。”   雁莳背脊一僵:“……”   李玉站起来,长袖笼地,他清瘦无比,走向她。雁莳被他说收就收的气势惊了下,天子向她走来,她竟往后退了一步。而一退,便会一输再输。李玉往前走,雁莳往后退。雁莳靠在了墙上,被李玉倾身。   李玉淡声:“你欠了我很多。我帮你从军,帮你压下弹劾,保你在河西不受朝廷桎梏。我数年来为你劳心费神,花费心思不是一二点,你不是已经从中常侍那里知道了么?”   他压着她。   墨黑的眼瞳,冷淡地看着她:“知道了,你还说你不欠我的?”   雁莳:“……”   她喃声:“中常侍这个废物啊……”   她都没在李玉这里泄了的底,被中常侍泄了个干净。她没有喃喃说完,李玉俯身,亲上了她嘴角。雁莳一个哆嗦,被李玉扣住腰,唇被他擦过,燥火顿生。他突然间变得这么强势,雁莳怔愣,失了主场后,她被亲得气喘不住。   颤栗感沿着尾巴骨往上攀升,快意如蚁噬骨,绵延不绝。   两人呼吸加重。   唇舌缠绵。   雁莳渐渐忘情,搂住了他的肩膀。她迫不及待地迎上前,难耐地想要更多。   李玉却又退了。他贴着她的唇,说话时,两人的唇轻微擦过,撩得雁莳骨头酥软。李玉一边吻她,一边跟她说:“雁儿,我决定开颅了。”   雁莳:“……”   她眼中欲意倏地退散,冷水罩下,她神色变得清明。女郎靠着墙,用审度的眼神看她的天子情郎。李玉说:“我已经熬不住了。开颅也许会死,不开颅却是必死。我今日与大臣会谈时,有一时,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皎皎有片雪莲花花瓣,我决定一用。”   “若是能够,我又何尝愿意以死相试呢?”   雁莳定定看着他。   她说:“哦……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李玉含笑看她:“死前爽一把,不留遗憾?”   雁莳:“……”   雁莳勾唇,抬手扯掉自己的发带。她长发散下,碎发贴在面上。李玉微愕,与她开个玩笑,没想到她这么放得开。他微踟蹰,被雁莳勾住肩。雁莳说:“来啊。”   李玉:“……”   雁莳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你是有遗言要交代我是吧?你是又动了心思,觉得我有利用价值,才找我来了吧?啧啧,那就来啊。我爽到了,我就姑且一听你的遗言,帮你做事。否则,你死都死了,我干嘛还要听你的?”   她飞个媚眼,将李玉震了一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冤家啊。”   她搂住李玉的肩,重新亲上他。   这一次,两人边走边褪衣,待倒在床榻间,**,已不能熄。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玉哥哥当皇帝当得特别有责任感,一切感情都退让,换到其他女的那里就妥妥的渣男节奏啊。所以只有我雁哥哥这种心大的才能和他并肩而立~~ ☆、第100章 1.1.1   夜浓似泼墨,千帐灯熄, 微火隐若其中, 被风吹荡开。   难得的安宁包裹身心, 像浸在山中清溪中一般。山中岁月悠久,不知时日, 那清水润润,一遍遍抚摸身体,压去心中的急躁烦闷, 让整个人变得温顺。模模糊糊中,听到风声如潮,哗哗然席卷。   斗转星移, 月华皎白。   李玉翻个身, 从睡眠中清醒,模糊看到一片蒙蒙火光。他没有动,只那般静观着,心中已觉诧异十分。自他病情加重, 他整日睡不好, 睡觉变得比醒着更累。他心里压着许多事,自己琢磨来斟酌去,闹得他头更加疼。那针扎一样、雷轰一样的痛意越来越重,却是第一次, 睡着后,没有变得更疲惫,反而真的舒服了很多。   心境清透, 如山如海。   李玉发呆了片刻,才看到朦胧火光中,女郎散着发跪坐在一方吃饭、写字混用的小案前。她伏在案上握着笔写字,发丝落下贴着面颊,濛濛一片。真是稀奇,李玉惊讶地坐起,他难得看到雁莳还有写字的时候。   雁小将军她平时舞刀耍枪,就是没抓过笔。很多时候,李玉都恍恍惚惚觉得,雁莳大字不识几个。   事实上当然不可能,雁莳作为朝廷官员,要经常写奏报之类的文书,她当然是认得字的。   李玉披衣坐起,问:“你在写什么?”   他睁开眼时,雁莳就知道他醒了。鸡鸣未起,天色尚早,雁莳也不管身后那人,只喜滋滋道:“写约法三章。”   李玉:“嗯?”   他心思敏捷,一顿后悟了:“跟我?”   他起身,长衣落拓垂地,衣袍宽松,他落落然走到雁莳身边,俯身而看。扫了几眼,他眉目一跳,露出意外之色。李玉打量雁莳几眼,心想:想不到她还真是不错。   雁莳说:“傻站着干什么?你不是有话要嘱咐我么?还不赶紧说,我好加进‘约法三章’里?”   李玉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怕自己猜忌她,才要写书为凭。他心里叹口气,只觉做天子就是这般不好:“不用这样麻烦,我还是信你为人的。”   雁莳抬头,认真道:“当然,我为人完美无可挑剔,但你就不一定了。我不相信你的为人,所以咱们还是写下来画押为证吧。”   李玉被她一堵,气得半仰:“……”   他为人不可靠?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从不反悔!一直反悔来反悔去的,是她雁莳!当时明明说好两人春风一度各走各的阳关道,她答应的好好的,临头反悔;她明明被派出去护送李皎去洛阳,又临时返京,打乱他的计划。真的,到底谁的话更不值得相信?   雁莳拽他坐下,讨好地冲他抬起小脸:“阿玉,你就说嘛!”   李玉被一扯,便扯得跌坐了下去。他如今不好发火,只能暗自憋气。等缓了一会儿,看雁莳望着他,李玉才慢慢开口:“我要你做的,其实你应该猜得到,就是护住皎皎母子。皎皎身边有郁郎,我不太担心她。我担心呦呦的存在,会让那些臣子不服气。如果我开颅后……不能醒来,或发生什么意外,你就该与皎皎一起,护着呦呦,如我最开始设想的那般,助呦呦登基为帝。”   “绝不可把大魏江山错交到皇室旁系手中。我先祖们大概不在意谁得到皇位,可我在意得要死。一想到我走后,江山旁落他人之手,我便觉得我此一生都算白活了。雁儿你要做不到的话,我做鬼都会被你气得再死一次。”   雁莳扬了下下巴,哼一声,低头把这条加入约定中。   她听李玉幽幽道:“圣旨早已准备妥当,都在中常侍手中。我若去了,你便需保护好中常侍。不能让他发生意外。”   “我若开颅,消息要全面封锁。你与诸臣一同前往洛阳,听丞相的嘱咐,定都洛阳,将我国都彻底迁过去。我醒来也罢,醒不来的话,我的身体必然被人觊觎,必然有人想在我那时置我于死地。你要护好我的身体。我的性命,就托付于你手中了。”   雁莳偏头:“托付于我?长公主殿下呢?她是更好的托付对象吧?”   毕竟李皎有头脑,还与李玉的关系更亲密。   李玉淡声:“她有别的事做,到时候不与尔等一同去洛阳。洛阳那片的安危,还需你多费心。对了,天子有六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皆是大魏天子的象征。六玺如今在中常侍那里,你们迁都洛阳时,需要六玺表明天子身份,切勿不当心丢了。”   雁莳惊得笔都掉了:“你把六玺带出长安了?!陛下,我发现你胆子好大!”   六玺定国,六玺象征天子身份,六玺轻易不出京。六玺可调动天下兵马,谁手中六玺齐全,无论是不是天子,当可号令诸侯。当日出长安出得那么匆忙,李玉更是被打晕带走的。这种情况下,他还记得六玺?   李玉瞥她一眼:“这是我最开始就安排好的。若非你们胡来,六玺现在早就到了洛阳,我还用被卡在关中,东不东西不西?”   雁莳白他一眼,若非他们胡来,他现在还有命活着?   她转移话题:“六玺之外,还有传国玉玺。传国玉玺之作用,更在六玺之上,”她紧张了一把,“你记得带六玺,忘了带传国玉玺?传国玉玺如今在长安,在晋王手中么?”   李玉静静道:“传国玉玺在皎皎那里。我怎么可能把所有的棋子都投在洛阳?”   雁莳撇嘴,心想:好吧,他向来想得远,想得深。李皎拿着传国玉玺,总比其他人拿着好。   李玉总共也没多少要求,就这么几件事,被雁莳写在了约定中。雁莳再三确认李玉无事嘱咐了,便吹了墨,拿起写字的绢布,开怀咳嗽一声:“那你接下来听好我的要求了啊。”   李玉颔首,示意她说。   雁莳抬目,紧张看他一眼:“第一,我不怀孕。”   她与李玉几度春风,虽然开玩笑时说母凭子贵,实际上她不愿在此时生子。她如今是将军,她尚值大任,她的一腔抱负还未施展,怀孕生子长达十月,她没有那样的时间浪费。雁莳偷偷喝避孕汤,就是一直不想要孩子。之前她不当回事,她要不要孩子,不是她自己的事么,李玉管不着她。但她现在决定认真对待李玉,她便觉得自己不应该欺骗李玉,自己有责任把自己的底线说出。   雁莳心弦紧绷,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为何不能有孕。她怕自己这个条件让李玉伤心,让李玉难过。她也知李玉无子嗣,是天下人一直诟病的一件大事……但是不行,现在真的不行。   雁莳飞快道:“待天下定后,待边关平安后,我才想考虑这些事。这几年,我都不想考虑……你若、你若太想要小孩,你、你别指望我,你自己想办法吧。”   她心虚地不敢看李玉的眼睛。   李玉倒淡然十分。   他冷静地点头:“我知。诸事未定,我也不愿你有子嗣。且我亏欠皎皎,我心里另有安排……这安排不便与你直说,我需要再看看。且我,”他淡笑一下,“且我能不能活下去还未可知,我不愿你有子嗣。你若在此时怀了我的子嗣,一是你的安危我无法保障,二是我易引得皎皎猜忌,引她想我是否有意拿她的子嗣挡剑。我天子的身份,行事向来不能只顾自己,望你能理解。”   “理解理解,我太理解了!”雁莳大喜,松了口气,激动地去拍李玉的肩。   她一点都不想走宫斗路线,一点都不想进入内宅生涯。李玉有意李皎家的郁鹿小朋友为大魏未来的储君,他的这种心思昭然若揭,基本大家都能猜出来。李皎虽然一直拒绝,但是时间还长着,她心里有没有默认,也难说。雁莳根本不想跟他们争,太没意思了,太掉价了。她还是打仗更喜欢些!   雁莳再念第二条:“我会护好你的身体,不让你昏迷中被任何人着手。作为回报,你要是醒来,就不能再对你我之事推三阻四,含糊其辞了。”   李玉垂目。   他说:“我若能醒来,就向你告白。”   雁莳目中噙笑,她下巴再翘了下,神采飞扬道:“那你可记得你的话了。”   她再念第三条:“嗯,你醒来后要给我封官,要封我大将军,要在文武百官面前……”   李玉快速道:“驳回。”   雁莳生气:“喂!”   李玉:“我的存在不是方便假公济私,滥用职权,给你行此种便利的。你该怎么升官就怎么升,该如何考核就如何考核。我不会对你网开一面,雁儿,我对你,会比别人更严格。”   雁莳:“……”   李玉说:“你做好准备吧。”   雁莳哭嚎:“什么?你说什么?!对我更严格?你有没有毛病啊?我去,这破官我不当了!你的情人我不要做了!半点好处都没有还要我往里赔家底,李玉你个忘八端(王八蛋)!”   她火冒三丈,扔了笔跳起,还要往帐外走,指望李玉拦一拦。但她气急败坏要冲出了帐帘,身后也没听到呼唤的声音。雁莳心里把李玉骂足一百八十遍,不甘心地扭过头,看他捡起地上的绢布放在桌上,手指点了朱砂按下,又在上写了自己的名。他签了那封她写的“约法三章”,抬头招呼雁莳:“雁儿,你也过来签字画押。”   雁莳几要暴怒,却看着李玉的面孔,心中一滞。他抿着唇,清黑的眼睛看着她,执着而诚恳。雁莳忽然一默,想到李玉是没什么玩笑天赋的,他做事向来一板一眼。他还不爱说话,不爱跟人解释……但是这次相遇后,李玉这些毛病,都改了很多。他在努力地改他身上无趣的那部分,想来迎合她。   她跟他开个玩笑,他还一本正经地答她。   雁莳心中一酸,软得七倒八歪。她扑过来签字画押,将绢布一分为二,两人各执一份。雁莳手肘撑着案木,看李玉将绢布珍重收起。她吊儿郎当地看着他面色平静冷淡,她忽而凑过去,笑嘻嘻地对着他耳垂吹了口气。   李玉身子一激灵,被撩得心神乱一把。他捂住耳朵往后退,警惕看她。   雁莳笑眯眯:“陛下,春.宵苦短,鸡鸣未起,尚能战否?”   李玉说:“不能战。”   雁莳一口气憋在喉咙中,卡得她从脖颈一路红到了脸上。她伸出食指颤巍巍指着李玉,万万没想到涉及男郎面子的问题,李玉居然这么灭他自己的威风。她指着李玉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干干认输道:“您真诚实啊。”   李玉目中带笑。   他倾身,搂住雁莳的肩,与她鼻息相挨,轻声说话:“所以需要你主动。”   雁莳耳根被潮湿的吻刷过,这次换她周身一僵,细细密密的颤栗感涌上心头。那激荡之意让她神志昏沉,什么也来不及想,她不自觉地转头,与散着发的青年绵绵而吻。   锦衾夜长,拥尔同眠。   这是李玉开颅前,留给雁莳最后的一晚了。雁莳心知,她将靠着这个晚上的回忆,挺过漫漫长夜。如果他再不会醒来,这便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晚了。雁莳心中激动,她分外难过,她口上不言,她却一晚上与李玉缠在一起。她一遍遍描摹他的眉眼,誓要自己记住今晚。   今晚后,格局打个弯,一切都会不同。   时间没有再拖延,次日李玉再与李皎、丞相谈过后,诸位逃出长安的御医们齐齐进了屋,开始准备开颅术。丞相带领百官在门后候着,心情忐忑,来回踱步。雁将军与诸将们包围住了此地,保证一个苍蝇都不能飞进来。   李皎并没有守在门外,她接到一封信后,面色凝重,转身便走出了群臣所围的院落。虽然她一颗上上下下的心,只会比丞相他们更惊恐。   开颅术,只在医书上见过只言片语的提及。李玉病入膏肓,命悬一线,能不能活,在此一试了。她看或者不看,都没什么作用。   李皎回去自己院落后,带回了江唯言。李皎回来后便收拾行装,拖回了在院中闲得翘着二郎腿晒太阳的郁明:“快快快。晋王那边人马想要渡河,我皇兄命在旦夕,不能随便挪动。但是黄河不能让他们渡过,江南富饶之地,若他们夺得,等开了春,大地复苏,一切就晚了。”   “我们去黄河那里!勤王兵马已经北上,只怪大雪封路,他们行程变慢。我等要前去与他们汇合,好将凉国十万大军拦住!”   郁明深吸一口气:“十万大军!你口气好大!这里将士才有一万不到吧?”   李皎顾不上怼他,她嘱咐明珠留在李玉身边随时传递消息,一会儿想起来,又去召雁莳来交换兵符。她忙碌十分,郁明看她,微踟蹰地问:“你是要这会儿走啊?你不管你皇兄了?”   李皎随口道:“无所谓。他能不能醒来,能不能活下去,现在都影响不了大局。该做的事,不能拖延。”   郁明跟在她脚后:“那你带我走吗?”   李皎诧异道:“当然!夫君,一行得依靠你啊。毕竟雁十不走,只有几个将军跟我们走。你以前不是总跟雁十厮混么,你们在大漠不是玩得很好么?从雁十那里,你该学到些带兵术。不然光是武功好,就能挡住千军万马么?别开玩笑了夫君。”   她定夺道:“我走,你跟着我走,呦呦也跟我们走!关中之地,八百里秦川,北冥就在其上!夫君,这里离北冥已经不远了。即便我们等不来勤王兵马,也可求助北冥派的江湖人。”   郁明满意了,去哪里他倒无所谓。哪怕是回他有点近乡情怯不敢回的北冥呢。只要李皎不抛下他,不把他留在这里保护李玉,只要李皎许他跟着她,他就没什么需要想的。听到门外雁十通报声,郁明笑逐颜开地出门去相迎。   李皎回头瞥他一眼,酸溜溜心想:她夫君和雁十的关系是真的好啊。大漠四年,他们联手打野,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性命交付的事情。   若非雁十是她未来嫂嫂,若非信任郁明不会变心,每次看到郁明与雁十坐一起聊天,男俊女俏,李皎非要醋一把。   江唯言看他们无事,自己亦帮不上忙,他沉默地退了出去。他问了姆妈后,便去见李明雪。郁鹿小朋友睡足而醒,坐在小榻上,与趴在榻前的小娘子对望。李明雪趴跪在榻边,脸撑在双臂弯间,细声细气地与郁鹿说话:“呦呦,我们出去放纸鸢好不好?呦呦,你理理我嘛,呦呦……”   郁鹿小朋友在学说话的阶段,他口中时而会蹦出一两个字。李明雪每日和郁鹿待在一起的时间,比郁鹿的那两个父母还多。但是今日也怪,郁鹿不停地往窗外看,眼睛水滴般眨啊眨。李明雪凑到他面前,被他的小巴掌拍开。   李明雪颇为委屈。   一只手搭在她肩上,青年沉稳声音在后:“别逗小郎君了。小郎君要跟他父母出行,要离开这边。”   郁鹿清亮的眼睛立刻转过来,耳朵对着江唯言,作出认真聆听状。江唯言一愣,他微愕:这小破孩儿还真听懂了他说什么?他正要仔细探察郁小鹿,发现李明雪小嘴一扁,似要哭了。江唯言连忙先哄李明雪:“你也去,你也去!”   李明雪立刻破涕为笑。   又仰头问他:“江哥哥去么?江哥哥不去的话,我、我也……”她望一眼眨巴着眼对她笑的郁小鹿,伤心地下定决心,“你不去的话,我也不去了。”   江唯言道:“我也去。明雪,此行危险,你要抱好呦呦,不要呦呦被战乱波及到。我会保护好你们两个的。我们送呦呦去北冥山,待呦呦平安了,陛下答应我,放我带你离开。”   江唯言话里出现了一些生词,李明雪疑惑地眨了下眼。但是大概意思听得懂,她开心地应了声好,倾身去抱郁鹿,小声道:“呦呦,我和江哥哥跟你去一个地方,你要跟紧我啊。你要是丢了,我就……我也没办法。”   “让江哥哥救你!”   “江哥哥可厉害了!”   她简单的世界中,似乎她想要什么,江唯言就能帮她办到。她被困在长安郊外庙中多年,每年最盼望的,就是江唯言去看她。江唯言跟她讲外面的世界,即便她很笨,即便她总是忘记,他依然手把手教她写字。但是江唯言并不开心。   青年总是望着她,时而露出难过的表情。   李明雪不知他在想什么,江唯言根本不把他的事情和她说,而即使他说了,她大约也听不懂。她日日趴在窗口,如笼中小雀般,等待喂养她的人回来。她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独当一面,可以帮一帮江哥哥。每年过年她都非常开怀,觉自己长大了一岁。   但是江唯言总说——“你还小,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他不知她也想长大,她也想帮他解忧。他不知道每次他吩咐她做什么事的时候,都是她最愉快的时候。   而今,江唯言难得嘱咐她一件事。   李明雪珍重无比地将郁呦呦抱入怀中,她学着平时姆妈的样子抱着他。她跟在江唯言身后走出院子,她眯着眼走在日光下。郁呦呦好奇地打量着新奇的人来人往,拍着李明雪的肩,咿咿呀呀地呼唤小伙伴一起围观。但是李明雪目不转睛,容易分散的注意力硬是憋着,没有随郁鹿到处乱看。   江唯言回头,想嘱咐李明雪把郁鹿交给姆妈们。姆妈们站在马车边,手足无措,无所事事,颇为尴尬。   李明雪小声道:“我能抱好呦呦……”   江唯言看她那般可怜,小女孩儿心思百转,他哪里懂。他对姆妈抱歉地点了下头,示意自己会照顾郁鹿。   李明雪抱着郁鹿不撒手。   等长公主夫妻收拾好了东西,二人前来,一眼看到马车下孤零零站着的李明雪和郁鹿。郁明看到儿子,吹了声口哨,伸手来接抱儿子:“哟,都出来了啊……”   他随手伸臂,要从看上去纤弱娇小的女孩儿怀里抱过自己儿子。他眉目间清明之色飞起,盯着儿子,难得的心软一把,转头与老婆说:“我真是喜欢呦呦……看上去这么小……笑起来还挺可人爱的……”   李明雪双眼噙泪,往后一退,可怜兮兮道:“我能抱好……”   郁明一窘。   他就伸了下手,李明雪便要哭了。弄得他跟坏人似的。他在李皎揶揄的眼神下,连忙说:“你抱你抱!你爱抱多久抱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玉哥剧情这波结束了,要回归我这两章打酱油的二明和皎皎的主线剧情了! ☆、第101章 1.1.1   王道不行,便取兵道。   寒冬腊月, 大军拔营, 跟随长公主殿下一行出行。他们在半途果真遭遇敌军, 李皎依靠地形优势和对方绕路。气候严寒,冰冻三尺, 不到一万的人马对上对方数万大军,随着时日推移,渐渐变得吃力。   北上军队未至、北冥又一时赶不到, 己方军士中几位将军脸色灰白,只李皎尚且沉着。打了整整一日,李皎这方退到了黄河边。他们白日歼敌无数, 精神和身体皆已疲惫。一部分人出去巡逻, 另一部分人原地驻扎。   旁边便是冰封千里的黄河,朔风拂面,凛冽如刀。   火堆烧起来,李皎拿着一幅地形图与几位将军同看。情势紧张, 几人皆沉默不语, 只听得篝火荜拨声。郁明坐在李皎旁边烤食物,他对战略战术无动于衷,这些自有李皎他们操心,他光负责打杀便是;再远一些, 有将士把冰水砸出一个洞,李明雪和江唯言站在洞口,李明雪怀中仍然紧紧抱着郁呦呦, 几人在看将士取水用。   李皎:“今晚也许会有场硬仗,让将士们吃饱饭,好打起精神。”   有将军沉吟:“凉国数万大军南下,尚未渡过黄河,有他们不熟悉地形的缘故。他们也累了一天,晚上未必有精神与我等周旋。殿下也许不必这么担心。”   李皎沉默不语,她抬头,看向四方高山。   黄河地势险要,涨水时波澜壮阔汹涌磅礴。九曲连环,万丈狂澜拔地起,绝非传说。如今只是河水冰冻,让这片地显得平静辽阔。四野入暮,冰水清冷,如安静的女神般,藏于黑黝黝的夜色中。   李皎站起来,广袖拂衣,长发如云。她望着河面,再望周山,心里一突:“这般地势,若要偷袭,实在是好选择。”   她不敢小瞧敌方,她皱着眉,想若自己是敌方将领,会如何袭击。她望着冰水,耳边听到幼子与李明雪咯咯玩笑声。她盯着冰水盯得时间长了,跨腿坐在一边边听他们说话边烤肉的郁明都做完了自己的工作,郁明走来,手搭在她肩上:“怎么了?”   李皎沿着边缘走动,盯着黄河冰封,层叠反复,地势高低曲折,其下雄壮之水被厚冰冻住,冽冽寒气随夜色加深而变得更浓。   郁明跟李皎一起去看水——他闲适的表情一凝,面色微变。   “不好!”   第一时间,郁明搂着李皎往后急退,飞跃回军士中。李皎被他箍入怀一瞬,鼻尖撞上他胸膛,头被撞得微晕。   “乓——”   李皎来不及责怪郁明,郁明带她往后退的时候,四面八方传来水柱破水而出声。先前她与郁明站立的地方,冰块裂开,蜿蜒向军士中心。突突突的破水声惊得所有人站起,看到四方水破开,有黑衣敌士破水而出。   敌方在水下掩藏了许久,乍出水面,手中□□撕开,黑箭如雨点,砸向中间的将士。   李皎:“有敌来袭,诸位听令!”   四面黄河怒水滔滔,大部分河面被冰封着,也有被破开的冰块孤零零地漂浮在水上。不知河面下还有什么危机,诸人最好不要踩冰面作战。将士们起身,与四周水底冲出来的凉国将士交手。夜色黑沉,火把燃燃,李皎快速看周围情形,心里微沉。   此间地势太平阔,被围中间,突围实在不易。   她紧盯一个方向,急声:“往那里突围!”   众人跟随长公主,都是精力疲惫时,都知此战不易,他们边战边退。李皎迅速查看方向,敌方箭支不断射向她,被护在她身边的郁明拦手挥下。众将士大转移,不愿在此和敌交手。敌方人数多过他们,久战非长远之计。大部队转移,匆匆冲向长公主所指的反向。   然峰路一转,水流声震,他们要冲出去的地方,赫然从丛林们冒出无数兵马,拿箭指着他们。   李皎面色微白,寒夜中,她和对方将领,自己曾经的老熟人杨安对上眼。   杨安举弓,寒箭直指山下衣衫飞扬的女郎,冷笑:“拿下李皎!”   杨安叛了大魏,投向凉国。他与李皎夫妻有过节,此一战于旁人来说是对敌,于他来说,更是报仇的好时机。他手指一屈,手中箭支发出。得他之令,四面黑色羽箭纷纷射出。   “啊——”   “啊救命!”   一时间,不少人中招。   李皎面色冷肃,周围人倒一大片,她也被郁明拽着连连退让。前后皆是兵马,敌军交战距离拉近,有无数己方人想冲上去杀敌,却被箭支又迫了回来。郁明面色凝重,一次次挡掉四周的箭,他带着李皎穿梭,与她急声:“必须冲出去!否则只能被围在此!”   李皎点头,高声:“听我号令,往上冲——!”   将士们热血涌上,紧盯射箭方向,冒着敌火往上走。敌强我弱,我强敌退,战事一瞬万变。这边人不断倒下去,更多的人冲上山头。杨安闲适的笑容变了,暗恨道:“换地!继续射箭!”   “往上走!”   “不必再射箭了,上前,与他们交手!”   李皎和杨安的命令一个接一个下,都在赶时间,不同的是一个要冲杀出去,一个则要把敌人留在原地。   不断有人问李皎:“殿下,怎么办?”   李皎额心渗汗,面色仍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地指挥人撤退。   她说:“只要离开这里,上了山,借山势与敌周旋,我军之危机可解。”   李明雪那边也是紧紧搂着郁鹿,脸色雪白地紧跟江唯言的步伐。江唯言身形矫健,武艺高强,任何箭支近他之身,都被他提剑挥开。他不但照顾自己,还得照顾李明雪那两人。一开始气定神闲,随着天光愈发黯淡,他也看出己方情势不太好。   郁鹿小朋友趴在李明雪肩上,原本好奇地睁大眼,看着大家打架。他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甚至看到敌人到几步外,砍刀挥过来,他眼睛仍然明亮大睁,亮晶晶得一目不眨。李明雪短促叫一声,急急往前跑,敌人紧追不舍。江唯言大惊,如风般掠来,一剑将人隔开。他手中剑扫过敌人脖颈,鲜血喷来,几滴血溅在了郁鹿小朋友的脸上。   郁鹿小朋友拍手,咯咯笑起来,兴奋无比。   江唯言心跳急促,不敢再让李明雪抱小孩了。他苦笑,从李明雪怀里接过郁鹿抱在怀中。他一手抱着小孩,回头示意李明雪跟上,再一手提着剑。再听到怀里小孩天真的笑声,他喃声:“真不知道你在高兴什么……”   他往前方李皎郁明那边看,皱着眉:“你倒是乐得很,你阿父阿母却快要哭了。”   郁明李皎这边,情势确实十分紧张。李皎鼻尖汗水密麻,敌军压来,郁明也渐感觉到吃力。郁明四周一看,见不过半个时辰,己方的人马已经倒了三成。只要敌人一直这么将他们压打下去,借住地势,他们必败。   郁明一把扣住李皎,低头看李皎的眼睛:“皎皎,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李皎抿着唇,心中已经慌乱。她心底沉沉,抬头看郁明。   郁明说:“杨安最恨你我二人,杨安虽然叛了敌,但凉国的将士未必信任他。他的命令如果连续错几次,敌方将士会对他生出不满,执行命令之机就会错过。对方一旦出错,就是我等冲出去的机会。”   李皎心神不宁,郁明平时不参与他们战略的对话,只负责执行命令。然郁明偶尔开口说话,如此时,李皎不安的心被他抚慰。她来不及多想郁明话里的漏洞,有人帮她分析,又强势地看着她,她只点头。   李皎开始与杨安玩捉迷藏的游戏。她不再一味躲着杨安走,而是故意与杨安绕圈子。几次下来,杨安的命令虽然次次针对李皎这边,但绕的圈子大了,凉**士们有些人开始不服气。   李皎看到地方阵型微乱,心里一跳:机会来了!   郁明高吼,拔地而起长刀挥出:“走!”   他将李皎往前一推,将她推入一个将军那里。郁明转身跃入敌军,长刀在手,奋勇在前。数军士跟随他,转身冲入敌阵。形势发生变化,杨安这边愕然看到对方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军马与李皎一起向上冲来,另一部分转身,掠向身后的万剑千刀,投身于光影交错中。   李皎惊愕回头:“郁郎!”   她的手腕被身边威猛的将军拽住,将军怒吼:“殿下不知驸马何意?快走!”   李皎无法,数千兵马跟在后,郁明带人冲入敌阵打乱敌方的包围,这等好机会给了她,她若是再带人回去,就枉费郁明的心思。郁明站在河水边,踩着碎裂的冰块,回头看一眼被人带走的妻子一行人。他沉着面,持刀飞掠,迎向山上已换了方位的杨安。   杨安大惊!   郁明之武功,他早领略过一回。他对郁明产生了恐怖的心理阴影,眼看郁明提刀而上,他尖声高喊:“拦住他!拦住他!”   “杀了他!别管李皎了,杀了他!”   “别躲开!包围他!别让他冲出来!”   “没什么好怕的,我们稳操胜券!”   周围几个凉国将军别目看声音发抖、呼吸沉重、牙齿打颤的杨安,心想:这也真是个人才。敌军统共几百个人,冲过来的也就郁明一个人,杨安能喊得像是敌人千军万马一样,这得多紧张啊?   他们懒洋洋地抬弓,想一个青年而已,何必这么怕?   下一瞬,当手中弓箭渐次被夺,众人大惊失色,知道己方遇到了什么样的人物,几个将军跟着杨安一起紧张:“拦住他!抓住他!杀了他!”   “对对对,包围他!”   郁明以一人之力,硬扛百人。杨安对他有极深的恐惧,当他横刀亮剑所向披靡时,无数刀剑光挥在郁明身上。他终是一己之力,无法与真正的千军万马相抗衡。杨安盯着河水——   “下水!到水下!”   李皎被人相护上山,这边山上留着的敌人人数少,飞快被歼灭。李皎回头,看到青年郎君被围在中间,周围黑压压的武器全都向他身上招呼。捕鱼大网从天而降,罩向青年。四方共兜网的敌军下水,将郁明往黄河中拖去。   “哐——”   又有冰块砸破。   黄河染血,周围己方尸体倒在冰块上,在水面上漂浮。   李皎脸色雪白,全身冰凉。   身边人脚步杂乱:“快走,快走!”   他们很快上了山,后方小部分人追来,被人杀掉。他们借着山中复杂的地形掩藏,等到安全时,数人跌坐在地,累得气喘吁吁。郁鹿这会儿终于察觉不对劲了,他小脸重新埋入发着抖的李明雪怀中,怯怯地从肩头抬眼皮去看周围人。   他小小的一团躲在小娘子怀里不敢说话,直到一道茶色冬衫的女郎身形走过来,他才露出笑脸,伸手讨抱。   郁鹿小朋友脆脆喊道:“阿母!”   江唯言等人靠在山岩上,迅速站直,看李皎走过来,将郁鹿搂于怀中。几个将军围过来,李皎问他们己方人数,距离北冥远近,援军何时能到之类的问题。她虽然面色不太好,心神看上去尚好。将军一一答了,宽慰她:“郁大侠武功高强,想必不会有事,我等先冲出去,等着他便是。”   李皎摇了摇头。   将军不解何意,正要问时,李皎已轻声开口:“杨安与我夫君有仇,他报仇心切,才肯放过我们这些人,将兵力对着我夫君。我夫君落在后方,实在危险。”   听她之意,是要救人。   将军大惊:“但是——”   李皎脸色苍白:“只给我百人便可。”   “我答应过他,绝不再抛弃他。不管是何种意义上的抛弃。”   她站到黄河边,她吹着凛冽寒风,她不由地想到了无缘相见的五年前的战事。那时郁明便被逼到此地,求助无援,落水废手。他纵是武艺强悍,仍寡不敌众。李皎方才回头,看到他落入水中,她想象中的当年情形,便一次次浮在脑海里。   李皎低头,与怀中幼子明灿的双眸对上。   她俯下脸,亲一下郁鹿的额头。郁鹿睫毛浓长,与他父亲一模一样。豆大的冰凉泪水落在他小脸上,他听到李皎的声音:“呦呦,阿母爱你。”   郁鹿眨眨眼。   “可是阿母必须回去救你阿父。”   “你先去北冥,阿父阿母随后再与你汇合……”   郁鹿侧着耳,认真地听李皎的话。他能听懂的大人话越来越多,李皎的眼泪落在他脸上,他扁着嘴,也想哭泣。李皎狠下心,将啜泣的呦呦交还给江唯言:“打仗时带着呦呦终究是拖累,几位将军在此寻机会相助,江郎你和明雪带呦呦先走。你三人目标小,敌人又不认得你们,你们先去北冥求救。”   李皎看着江唯言,向他欠身一拜:“江郎,我将我儿性命托付于你。我能信任你么?”   江唯言与李皎目光对上。   他定定地看着这个眼神坚定、一旦有了主意便无人能拉回的美丽女郎。她之风采气度,如山如河,山水重逢,时光不老。她立在月色下,寂静不动,春水渐生。江唯言看着她,就如同看到他们还在一起时,她如何地信任他,如何一次次把性命交付于他。最开始的时候,她尚不肯定郁明会不会出卖她,她都没有怀疑过江唯言……   而今,李皎迟疑下,还是愿意把郁鹿的性命托付给他。   江唯言接过郁呦呦,颔首淡道:“殿下放心,臣会用性命担保小郎君……殿下,不如留下明雪。”   李皎踟蹰了会儿,也担心江唯言再次背叛她。但她摇头:“不必了。君子之道,不行小人之法。”江唯言若再负她,但凡她活着,必千里追杀他。   李皎是长公主殿下,她临行安排好所有人事,带人重新下山,将士们无人能阻拦。将士们答应在山上射箭,好干扰敌人,给李皎救人的机会。李皎这方安排诸事,郁明那边已经下了水。留下的人少,时辰推后,争时夺刻,与敌厮杀的大魏兵马皆被砍倒。   杨安一面派人去找李皎,他大部分的精力,仍放在郁明身上。他与诸位将士站在黄河边,站在猎猎风中。他双眼血红,仇恨地盯着冰面——“除掉郁明!我们就能除掉一大患!”   郁明被拽入黄河水底,兜网罩在他身上。兜网让他行动受阻,几次出手机会都因此发生偏差。黄河下水流急如瀑,远非平静冰面可比。诸人在水下交战,郁明硬是凭着一己之力,再杀数人。但他手臂也被砍了好几刀,四肢被人拽着往下走。他在水中游动,双腿蹬起踢开人。   他只有一人,敌方却可以轮换。   水下无空气,郁明纵是气息绵长,在水下与人交战,体内内力冲撞,耗力极大,他面色越来越白。   敌方誓要让他死在水下。   郁明武器丢掉,手去扯身上的兜网。他的两只手臂和两条腿都被人拽住,终于,他承受不住,水泡飞冒,气息泄出。周围人大喜,再次换人,一些人浮上去换气,一些人重新下水。   噗通——   几声落水声,在诸人耳中,听起来不甚重要。   但岸上的杨安等人目光凝住,大喜——“李皎?!她又回来了?太好了!”   “快!全都下水!杀了他们夫妻二人!”   纵是知道此间危险,不值得旁人性命交托。但是李皎却并无旁的法子,她眼睁睁看郁明落难,她焉能不救?   郁明脸色发青,越往下沉,他蹬得越厉害。他想往上浮,周围拉着他的人却不肯放过他。郁明与这几个人交手,直接上手扣住对方咽喉。血水流窜,在水下如花开般绚烂。忽然间,周围扣住郁明的人往后倒去,放开了郁明的身体。   郁明惊愕,看到前方搂着他拖拽的人轰然往后倒,血从胸口滴出,人被卷去河水深处。那人倒下去飘在水中,那人后,女郎长发散开,脸色苍白地游过来。她手里握着匕首,匕首上带血。方才那刀,竟是由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所刺。   周围大魏将士们与李皎一同下水,和凉**人缠斗。   李皎游过来,搂住郁明。她抱住他腰,看他面色青白,便俯口过去,将气渡给他。郁明脸色难看,冷然看她,气恼她竟然回来了。他做此牺牲,原本是要她走的。大敌当前,情势危急,郁明双目沉下。水下无法交流,他与李皎互看一眼,已猜出李皎的心意。   他用眼神问她:你回来干什么?我拖住敌人让你们走,难道是为了救别人,反而留下你?   李皎眸子温和而坚定,用匕首去替他砍身上的兜网:感君深情不易,是故千里相随。   他们在黑暗中对望,长发拂散,望进彼此眼中。千古情意如海难以歌颂,言语又岂能道出?   郁明心中一震,双目微红,将李皎紧抱入怀。他绷着脸,扣住李皎的手腕,反手夺过她手里的匕首。他挥动匕首砍掉自己身上被覆的兜网,带着李皎游出去。中途向上出了水面,二人换气时,头顶箭支簌簌簌落水。周围下饺子般不断有人下水,郁明和李皎再埋入水下。二人水性都不错,但郁明就是武功盖世,面对上方那些想杀他二人的人,也拼杀不出去。   何况身边有一个李皎。   两人在水下与敌交战。   水下世界千变万化,一边游水,一边缠杀。人不断下水,黑衣人向他们逼来。郁明和李皎只能向没有敌人的那方世界游去。水下忽然卷起一阵浪潮,在水深处,岸上竟毫无动静。   岸上无视山头射来的箭,杨安尚在高喊:“都下去!杀了他们!”   水下的郁明和李皎,混混沌沌无法摆脱,被卷入了浪潮中。敌人的剑眼看在前,十来个人围过来,郁明已做好再次拼杀的机会,浪潮卷来,二人陷入其中,瞬间被移了去。敌军愕然,互相看一眼,对水下的浪潮有些警惕。但上方军令再下,他们只好追上去。   敌军追得小心翼翼,唯恐自己也被卷入浪潮中。   郁明和李皎二人被卷在潮中,郁明紧抱着李皎,才没有被滔滔沸腾之水分离。浪潮势大,移天换地,几个呼吸间,他们便远离那方。浪潮渐弱,郁明提气,趁着水势低伏时带着李皎游出旋涡。眼看不远处,敌军再次追来。郁明和李皎无奈,互相看一眼,郁明给李皎渡了口气后,两人再次往下游去。   怎么办?   这么多的人,岸上也那么多人!   单枪匹马,如何杀出去?   他们现在就剩下两个人啊!   水下潮流波动生起,李皎猛拽住郁明的手,唯恐是先前的浪潮再来一波,他二人未必能躲过去。郁明比她五感强大,李皎后怕之时,郁明已经认出这般潮动,绝非旋涡。   却像是、像是……   他神色一动,拉着李皎往波澜生起的方向游去,越往下,水势越急,那波动便越剧烈。   最终,水流猛烈似虎出行,郁明和李皎在两块石头间,看到了这阵波动所起的原因——   一柄巍峨长刀,横亘在二石间,刀身通黑,光华凛冽。   四周水流被此刀之势所卷,发生变化,纷纷奔涌,又纷纷避让。   此刀横于二人面前,光华璀璨!   暗潮涌动,郁明和李皎目色亮起,他们越游越近,认出了此刀——望山明。   五年前,被郁明丢在黄河中、遍寻不到的那把刀!那把与世无争的神刀,那把被他们找寻、被人传颂百年的刀器!它寂静地在黄河中,搅动一方水势,沉默地等待某一日破水回归之机!   “望山明”与二人碰面,无声的情绪在彼此间流转。水若流光,一时间气息凝滞,胸膛中激荡的情怀,在郁明和李皎对视的瞬间,勃然升腾!我望山明,望山明在此,天下孰人能敌?   柳暗花明,刀影成海。他们命不该绝于此!   汩汩躁动黄水,倒悬倾注,阻挡他们的路。郁明松开李皎的手,迫不及待地游过去握住刀柄。   手握上去,刀身震得周围水流再动。那势无声无息荡起,李皎被浮得往后退开。   郁明再提握,刀身猛动——   光华流动,从握刀之处延伸向周边,刀起风动,一时间云海四荡!   天上无星有月,月华黯然,远古又神秘,照耀寂静无声的广阔河道。   黄河滚滚,气势庞大。上方杨安等人紧张地盯着冰面。忽然,如丝如缕,有若有若无的气息从水下窜动,不安的情绪让人惊恐。丝丝缕缕的破冰声初时轻微,后声如雷鸣,如破空。   “磅——”   四面八方,绵延不绝,冰面破开,非之前的偶尔几片,此时是大片大片地裂开。黄河之水滔滔喷出,飞蹿向上,青年男女提刀而出。刹那间,风云怒起,皓月亮空。水流湍急,黄河破冰,裂开的冰往四面溅开。滚动黄河水惊天动地,一把银色拔地而起,宏大无比的刀光映月,似银星成河,似战鼓笃笃,似巨龙游走,挟雷裹电——   流光若火,涛走云飞!深情不易,千里相随。是故,望山明出,银河烂烂。   “啊!”   周围人狂叫,只被刀势一冲,便惨叫着纷纷倒地。   作者有话要说:  望山明回来啦~~   谢霸王票么么哒: ☆、第102章 1.1.1   望山明出,波动大震。一刀在手, 四方寒水破冰, 刀器挥出的气流, 激得众人倒地。郁明和李皎全身湿漉地掠上水面,他左手持刀刀气迫得四周人退散, 杨安满目惊疑,瞪着他手里那把刀。   钝锋,三尺长, 神器自晦。这把刀看上去不打眼,通体漆黑,但落在郁明手中, 威力剧增。至少郁明放下李皎, 纵身飞掠向杨安这边来时,杨安只顾得上惊恐大叫:“拦住他!拦住他!”   郁明一言不发,提刀再上。他身法轻捷,刀势如罡风拂面, 数人围上来, 被他挥砍而倒。青年出手瞬间,周身潮湿滴水,手指修长有力紧握刀柄,迎面一扫, 刀身未碰面孔,对面人面孔已出了血。   何等锋利的刀!   周围人满目惊怒,更为警惕这个青年。   而郁明他眼神锐利盯着杨安, 一步步往杨安的方向打去。这种固执的人,最让杨安恐慌。杨安飞快地高声给出命令,所有的命令,都围着一个核心——拦住郁明!千万别让郁明近身!   当是时,一地将士趔趔趄趄爬起。被抱上岸跪坐在地的李皎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战局,那些将士一时被郁明牵制,没顾上她。等到他们想起李皎的时候,地面传来沉重震动。   杨安等人大惊:黄河冰都破了,“望山明”都出水了,还能有什么更糟的事情发生?   李皎忽有所觉,抬起头,看向自己方才与人逃去的大山方向。此时夜色已深,重重火光从远及近。哒哒马蹄声踩着地面如雷轰,丛林密影中,很快出现数不清的将士,手中搭弓.弩,对准山下的人。   更有身着战铠的将军吼声在夜风中震荡:“禀长公主殿下!末将汉中少阳,带三万大军前来救驾!”   他手臂一挥,满山野布满的军队横下,如洪水般冲下山,向下方黄河滚涛边的凉**队杀来。下方凉**队抬头看到千军万马,脸色渐变,颇有些气弱。对方看起来兵马肥硕,但凉国这批军马已经跟李皎他们杀了好几日,已经精疲力竭,如何能挡?   几个将军一边带人抵抗,一边往后疾撤。   李皎慢慢站起来,冲下来的己方人马已经与敌军站到了一起。山上的几个将军下来护到她身边,紧张又羞愧,问李皎可否受伤。左有勤王兵马挥师而来,右有郁明武力强盛一力破万,杨安带领的凉国兵马溃不成军。   几个凉国将军嘶吼:“撤!快撤!”   杨安最为惶恐。   因郁明其他人都不理,就追着他不放。他如今武功尽失,不说是拿回了“望山明”的郁明,就是手里没武器的郁明,他也不是对手。旁人调兵撤退,他调兵来保证自己不被郁明近身,惹得几个凉国将军不满地瞥了他好几眼。   郁明面容淡淡,无视阻拦的所有人。他纵身上跃,踩瞪脚下裂开的漂浮在水面上的玄冰,在半空中,向下挥出刀——   刀横劈而下,穿山破水,如泻雷光电雾。   伴随着一声惨叫,“望山明”没有碰到杨安,却震得杨安口中噗噗吐血,他胸口滞闷往后摔去,被一个凉国将士飞上半空接住。   撤退与追杀开始变换位置。   凉**中救了奄奄一息晕过去的杨安的那个将军,只来得及用鹰隼般的眼神与落在冰上的郁明对视一眼。这位将军忍下这口气,不敢托大,他继续狂吼:“撤!全都给老子撤!”   凉国人和大魏人官话相同,对方说什么,这边完全能听得懂。   大魏的将士们这一反击仗打得神清气爽——他们前来救驾,但因为下雪的缘故,官路被封,将士们一路北上,寂寞得连个鬼影也没碰上。这是他们北上来打得最舒畅的一场仗!   自称“汉中少阳”的将军哈哈大笑,转身拱手问李皎:“殿下,眼下怎么办?”   李皎看四周将士们跃跃欲试的表情,微微一笑:“继续追击,打到他们退出壶口,如何?”   将军大喜:“善!”   长公主殿下就是知情识趣,他们大手一挥,浩浩荡荡地领着兵马,往凉军撤退的方向追去。李皎则踩着水面上漂浮碎开的冰块,往郁明那个方向赶去。她虽然全身潮湿有些冷,但郁明手里握着刀一动不动,她更关心他的状态。   郁明脸色雪白。   他手臂受了伤,然影响不大。方才拼着众人截杀之力仍重创杨安,那一刀挥出,他也自精疲力竭。   他好些年没用过“望山明”了,旁人也许不知,但“望山明”重有廿余,一般人提起来还好,想用它当武器就托大了。而这把神器,被握在郁明手里。就是好久没用了……觉得刀挺沉的,左手提起来总是怪怪的,不习惯。   俊俏青年皱着眉,睫毛上沾着冰水,面孔呈现一种冰霜般的肃冷美。重创杨安后,他也不急着追,他心身俱疲,屈腿跪在地上。非本意,但郁明手不小心一松。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传出。   已经离郁明十步之远的李皎眼睁睁看着郁明左手一松,“望山明”从他手中脱落,重新被卷到了黄河中。冰面上看着平静,但黄河之下狂浪万丈,水潮汹涌澎湃。“望山明”落了水,瞬间被水流吞没,看不见刀影了。   郁明:“……”   李皎:“……”   郁明抓狂:难道他刚找回“望山明”,就要再弄丢“望山明”了?他找“望山明”找了五年才找到,他又弄丢了,这次还能找到?   郁明一个哆嗦,不敢耽误,刀落水瞬间,他跟着噗通跳下了水,潜入水底。   李皎:“郁郎——!”   白茫茫的世界中,冰块孤零零地浮在水上。水下的青年已经看不见踪迹,也回答不了她的话。李皎心里着急,回头看到一众将士奇怪的面色。她顾不上多说,匆匆吩咐道:“你们在此等候少阳将军他们,与他们汇合。少阳将军守汉中十年,打仗素有经验,凉军再骚扰,你们务必听他的安排。切勿让凉**马得手,渡了黄河。”   被吩咐的人连忙点头,迟疑开口:“那殿下您……”   他的话咽了下去,众人瞪大眼,看到李皎交代完后,就跳下了水。长公主殿下她水性甚好,许久没有浮上来。等他们反应过来追过去的时候,已经寻不到李皎在水下的踪迹。   众人面面相觑:这叫什么事儿啊?   驸马为了追一把刀,抛弃了老婆;   他老婆又为了追他,抛弃了他们……   众人微有失落感:原来在长公主殿下的心里,他们如此不起眼啊。   他们齐齐看天,敬佩李皎:寒冬腊月,她就敢跳下冰水。而且跳完一次跳第二次,之前明明冻得双唇发紫,此时还有这般勇气……这也是意志坚定的奇女子了。   李皎下水后,很快与郁明汇合。毕竟郁明找刀,所找的位置,也就这么一片。“望山明”这次并不难找,到底是它前脚落水,郁明后脚就跟了上。郁明诧异的是李皎跟来了。夫妻二人抱着刀,往上游去。这次运气却不好——他们又碰上了水下风暴般的旋涡。   旋涡一卷,二人迅速被卷离原地。二人被卷入旋涡中,再次赶上拼运气。能够不散开,全靠郁明的武力和“望山明”的重力支撑。   两人在黄河中沉浮,再露出水面时,看到天边挂着溶溶冷月,四野凄茫,不知是何地。冬天天冷,郁明尚能支撑,李皎再在水下泡下去,却快要冻死了。二人一刀互相扶持着爬上岸,在黑沉夜色中迈着蹒跚步子前行,寻找过夜地。   此地环境陌生,四野空茫,根本不知与大军相距几远。郁明一手抱刀,一手拖着他发着抖的老婆,训道:“我下去就算了,你为何总是跟着我?能不能给我留点私人的时间了?你老跟我绑一起干什么?”   “看,现在活受罪吧!”   李皎冻得难受,长发湿润拂面,冬衫沾了水再上岸后,又硬又重又潮。她被郁明骂一路,一声不吭,懒得理会他。他也就现在找回“望山明”了,心中得意,李皎冷得不行,不想在冰天雪地中跟他计较。   且放他张狂吧。   先找到避难地比较重要。   一般河道边都有草棚,平时等船时,会有官方在此设置,供茶供水,给等船的百姓提供便利。李皎脑中搜寻,希望这里有草棚。她的记忆没有出错,两人很快碰上一舍,比草棚更值得惊喜。只是此舍早已搬离,现今只留下一间空舍,郁明和李皎进去,被尘土呛得咳嗽不住。   这个时候,郁明还是靠谱的。   他将刀往门口一靠,示意李皎缩在角落里等着,别吹到风了。然后青年开始忙碌,搬稻草,找木柴,烧火。他把屋舍随便打扫了一番,惊喜地告诉李皎,这里还有男女衣着,不管对不对他们的身材,先换了再说。郁明蹲在地上烧起了火,火光照着他明润的面容。   睫毛浓长,一旦落下去,便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目。   李皎靠着墙,也不按照郁明提示的去换衣。她关上了门,用“望山明”的刀身堵住门,好不让风吹进来。郁明瞪她一眼,他的刀,就被她这样暴殄天物地用?但是郁明忙着生火,顾不上抢回他的刀。李皎转过来,继续看郁明。   他全身滴水,发上结了一层薄霜色。他自己还一身狼狈,就先顾着生火打理她。李皎看着郁明,蹲下来,手托腮帮,觉全身湿漉漉的青年,与方才在冰面上发威挥刀的青年相重合。他威猛的气势,让她心动得面红耳赤。   郁明无有察觉。   他生好了火,神色凝重地等半天,看火没有熄灭的架势。他抬头,看到李皎还穿着她那身湿衣服。只是她一步步挪到了火堆边,几与他并肩。郁明挺直腰杆转头看时,与李皎面容撞上,骇了一下。   郁明:“离我这么近干什么?还不去换衣服?”   他误会了她:“难道你嫌别人衣服脏乱,不配你?咱们这种情况,有衣服换就该烧高香了。”   李皎总体上来说,一直是一个识时务的公主殿下。所以郁明只嘀咕了一句,就不劝她了,觉得她必然分得清形势。他烧好火后站起来,拍了拍手,满意地打量四周环境。李皎前后脚地跟他站起来,跟在他后面。   李皎:“郁郎,挺冷的。”   郁明说:“所以你去换衣服啊。”   他顿一下:“跟着我干什么?”   李皎偏了下头,目光落在他英俊明秀的面孔上,又落在他喉结滚动、噙着水渍的脖颈。她眼神飘了下,委婉道:“武功高强的人不都内力充沛么?内力充沛者,又周身暖和。我观你状态甚好,你能用你的内力,帮我烘干衣服吧?跟在你身边,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郁明他那感人的情感智慧又浮上来了——   他说:“你让我用内力帮你烘干衣服?这、这也不是不行啦,但你先把衣服换下来啊。跟在我身边怎么会不冷?”他手按在女郎肩上,将她转半个身,扬下巴,示意她看火堆:“唔,你坐那边,才会真的不冷。”   “真的皎皎,后半夜了,你也别折腾了,赶紧睡吧。有事明早再说。”   李皎:“……”   她气他不解风情至极,更气的却是——“我睡觉了,你走什么?你去哪里?”   不出李皎预料,她后脚跟着郁明,跟他到门边,见他珍爱无比地抱起了堵着门的大刀。郁明将“望山明”抱在怀中,眉目间神色温和。他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刀,嘴角含笑:“我研究研究我的刀。”   “皎皎你睡吧,我帮你守夜,不会让恶人进来的。”   他低着头眼神温柔地看“望山明”,李皎撇了下嘴。她不言不语,再往前走一步,贴上青年的胸腔。趁他低头的瞬间,她踮起脚,搂住他脖颈,亲上了青年。信阳长公主殿下有一往无前的气度,她亲上青年的唇,毫不矫.揉造.作,舌尖在他唇齿间舔过,钻入了他口腔中。   寒气中包裹着一座火山,绵密的亲吻让郁明腰骨一酸,几乎软倒在她的绕指柔下。   他手里提着的那把刀,“哐”一声后掉了地,砸在了地面上。郁明面色潮红,迫不及待地搂住女郎的纤腰,将她往自己身体上扣。他轻微发颤,颤抖中,神色间带着狂喜意。他抚摸李皎冰凉的面孔,拂去她贴着面颊的发丝。郁明将李皎贴在自己的燥.热前,喘气声渐重。   一吻未完,李皎别过头,引来郁明抗议地扣着她腰肢的手用力,不满她的离开。   李皎声音里带笑:“我也别折腾了,赶紧睡觉,有事明早再说?”   “你还赶我去睡觉么?”   郁明面红。   他将老婆抱在怀中,低头再亲她,口上道:“睡,跟我睡!”   他的手伸入了她潮湿的衣袍中,被冻一晚,女郎肌肤早就凉如冰雪。只有他带着厚茧的指腹摩擦过时,她的肌肤才生了热。一手润滑细腻,如捧雪般。郁明变得更加激动,他早已忘了他的刀,他堵着李皎,一把扯下她的衣衫。他不理正常地脱衣该是怎样,他急切地扒下她的衣服,露出女郎的削肩和锁骨。凉意微微,李皎耸着肩头。   青年的唇埋入,他将她放倒在地,埋入了她的胸怀中。   ……   就如在山中密林穿行般,行在丛林清晨时分。不至灼热,清凉甚好。露水沾了一晚上的水,早晨滴答滴答地从叶上坠地,圆润可爱。山中伐木声丁冬,泉水汩汩在石间流过。踩着一地翠黄,在深幽小径中越走越深。鸟鸣声清脆,眼前浮起了一片薄雾。   四方山脊,诸般花色。太阳挂在东方喷薄而出,照在清润山林间,给凉意带上一层温和的暖色调。   于是飞鸟振翅,飞上云霄!   ……   青年将女郎压在身下,二人衣衫皆已褪掉,肢体缠在一处。方才冷得厉害,这会儿只满身大汗,顾不上今夕何夕。额上渗汗,肌肤粉白。女郎长发如墨云般散荡,她手指微屈扣着郎君的肩。指甲掐入他肩头,她闭着目,双睫颤颤,面容已是绯红无比。   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静止。   静止到热潮几乎要退散了。   李皎疑惑地睁开眼,与上方的郁明对望。她道:“……怎么不进来?”   她感觉到了灼热相抵,感觉到了他身体的激动。她身体发抖,紧张而害怕。她努力屏蔽掉脑中关于这事的不好回忆,说服自己想象夫君的貌美。再说她也难耐得很,想与他一道。但是临门一脚,郁明忽然停下来了。对上妻子的眼睛,郁明道:“我在等。”   李皎更茫然了:“……等什么?”   郁明煞有其事道:“按照我的经验,每次这个时候,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意外。不是谁敲门,就是谁有事在外面喊。每次都十万火急,好像我们不出去不行一样。我看这环境有点悬……也许我刚碰你,外面就有敲门声了。”   李皎:“……你认真的?”   郁明点头,李皎气得在他肩上掐出一道红痕来。她好笑又好气,还有点儿被他吊得不上不下的不满。她耐着性子,然丝丝缕缕的麻意在腰骨间游荡。她撑不住,双目微潮,气道:“那你就……啊——”   她被转移注意力,正要挤兑他,他忽然挺腰而入。李皎身子猛僵,惨叫声刚要出口,便被郁明堵住了口。他动作激烈,狂热地亲她。亲得她身子颤抖,如何也躲不开。她一开始仍有些难受,蹙着眉,被亲得呼吸紊乱。   很快,那种快意在身体中游荡,转换为另一种陌生的情愫,荡在两人心间。   闷哼声,与嘤声混在一起。   他的声音低而凉,在此时又带着一股子燥意。他焦急而冒进,不知节制,李皎的情绪被他带动。   天外月色暗下,风在冰河上滚当如野马无疆。舍中痴男怨女躲在一处,弓着腰,身子彻底落入对方掌中,心神也被抽离。女郎扣着青年肩膀的手指,一开始紧紧地掐着他,在他后背上挠了好几道血痕。血痕上沾着汗水,青年赤身时,手臂上的血迸溅出。   然他完全顾不上,他垂着眼,眼睛只看到下方眼神迷离的女郎。   她的神色不再清明,她的眼睛里藏着雾。她的手指松开,软软搂着他的肩。手指轻微颤动,屈动着,如蝴蝶亲吮般,一下一下碰着他的肩,撩得他心头更是躁.动。他抚摸她的面颊,他一声不吭,汗水已密密渗入她的身体中。   脑中不觉有癫狂念头产生。   想要噬骨饮血,恨不得把女郎那身娇弱骨架全都吞入腹中。他想与她无比地亲近,永远比上一刻更近一分。他躺在地上大笑,转头看旁边垂目喘息的女郎时,又凑过去,将她翻身。   ……   一遍又一遍。   不厌其烦。   且熟能生巧。   他如误食罂粟般,满脑子男盗女.娼,激动得身体中的热意只涨不退。她一身玉骨清凉,与记忆中无数回味的片段相重叠。她再是别脸,他也是绷着脸,打开她的身体,轻拢慢捻抹复挑,哪管山崩还是海啸。   ……   李皎是个沉默惯了的人。   只在郁明面前话多些。   她本为他心动,本想扑了他,结果却被他反扑。且他如饿了几十年的饿狼般,将她当上等五花肉一样压着,恋恋不舍。她这块可怜的五花肉,怎么挣扎,也躲不过饿极了的狼爪。   她不得不求他——   “不要了,停下来……”   “你不能这样……”   “郁明,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她眼角渗了泪珠,然他一遍遍亲她,同样求她——   “再忍一忍,马上、马上。”   “再让我爽一把……”   “好皎皎,帮帮我……”   李皎被一遍遍喊,被催促,心跳被催得急。她涨红着脸,眼角沾着湿润的清泪,糊里糊涂地被郁明按在下面。郁明心里虽激动,可也不敢太狠了。李皎本就有阴影,本就不喜欢,他太狂烈的话,她少不得又得躲着他许久。   他低声求她,求她怜惜自己。   他许下好些愿望,要给她摘星星,给她摘月亮,要把命给她,要把心肝掏给她。   他在她身上密密亲吻,如落雨般。他搂着她,不停地催促她:“皎皎,好皎皎,乖皎皎,心肝宝贝儿皎皎……”   满室绮乱,烧着的火堆已经熄灭,却无人在意。“望山明”被丢弃在地上,被它的主人遗忘。天外风动,舍外冰冷,而郎心温暖。郁明跪在她面前,手指按着她的后脑勺,低头看着女郎长发如瀑散在自己腰腹间。他眼里燥红色未褪,心中已爱极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猝不及防没?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谢谢霸王票么么哒: ☆、第103章 1.1.1   北上汉中军奉旨勤王,在壶口与信阳长公主殿下率领的军队汇合, 和南下的凉国大军开战。凉国大军自称十万大军, 但他们还要守着长安城, 实际南下的军队,也就半数有余。黄河之战不顺, 凉**被汉中军牵制,杨安受重伤昏迷不醒。消息传回长安,长安城尚且观战的世家名门们津津乐道, 且看这局面如何收场。而驻守长安的凉**大怒后,连夜召开廷会,商议如何推进大战。   同时间, 晋王在长安的改革也进行得不顺。   他打着“拨乱世, 反诸正,莫近诸”的名义拉开虎皮,然他又不敢打出天子的旗号,只能拼命往李玉身上泼脏水, 称李玉血统不正之类。长安城中如今被乱贼把控, 晋王在太皇太后去后,渐有些痴狂,他一边开始狂烈信佛,天天在长乐宫旁的小佛堂请大师祷告;一边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在嘲笑自己, 他严格控制长安的舆论,待稍有不好的传言,便喊打喊杀。   长安一时间流言蜚语不绝, 他们被完全封闭,不知外界消息,不知长安之危何解;同时间,有远见的名门因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知道陛下尚在关中停留,洛阳“小长安”之名也开始传开,他们自觉长安非久留之地,遂花钱买通守城官吏,欲逃出长安,奔求陛下。   有世家名门打开了这个口,长安城中更是人心惶惶。平民百姓见局势不妥,也都跟着逃跑。晋王得知后,又是一阵大怒,派兵追杀这些百姓。   晋王越来越丧心病狂,凉国将军觉他无用,但眼下局势太乱,几拨势力纷纷出动,有晋王这个傀儡在,总有个目标。凉国人捏着鼻子忍了晋王的乖戾,只用心对抗秦川的兵马。毕竟无论南下还是东行,秦川都是他们绕不开的一道关隘。凉国人急需冲破这道关隘,李皎也希望用这个关隘,保护洛阳,为李玉争取时间。   八百里秦川,黄土无尽,现今双方的主战场,便落在此地。   李皎夫妻和汉中军分开,双方重新联系上时,时已至腊月下旬。来信称,众人已上北冥,得知朝廷布兵之意,北冥派痛快放行,给予朝廷于此地行方便。汉中军的将军在信中说了自己的战略布置,称有他们在,敌人别想南渡。同时,汉中军委婉问长公主殿下,陛下何在,何时打去长安,夺回失去的领土。   郁呦呦小朋友也跟江唯言上了山,江唯言原本想把郁呦呦交给北冥后就离开,但郁鹿小朋友和北冥山上的人不熟,江唯言一走他便哭闹,江唯言只好等李皎和郁明上了北冥再说。江唯言随军送来的这封信,是李明雪字迹清秀的执笔,一笔一划都颇为认真。信的最后,还用朱砂按了一个小红印。郁明夫妻对着爪子似的印记研究半天,认为这是他们家呦呦的小脚印。   李皎开始给他们回信:   天子人在关中,之后会去洛阳。年后改都洛阳时,文书会下放,诸君不必惶恐。陛下现今不下令,真实原因是李皎还没得到皇兄醒来的消息,这种原因她不便弄得人尽皆知,只在信中说陛下自有安排,他们只用听令便是;   回郁呦呦小朋友的信,李皎的文字就活泼了许多。不管儿子懂不懂,李皎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张纸,表达对郁鹿的想念,希望江唯言如实传达给郁鹿小朋友。李皎信中态度乐观,称她和郁明无碍,很快便会上山和诸人团聚,诸人不必挂念,做好自己的事便行。   然信发出去后,过了一日,李皎就知道自己要失信了。   郁明夫妻再次遭乱,这次规模不大,不是凉国的大批军队南下。那批军马在与汉中军打仗,到不了这里;郁明和李皎碰上的混乱,是晋王滥杀无辜后,从长安逃出来的平民百姓。长安那边派人追杀,这些百姓一边逃一边反抗。长安一夜间沦陷,大魏诸郡茫然,第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等他们反应过来后,便派军——李皎他们碰上的,便是当地官寺组织的小规模战役。只是对于要不要接应逃来此地的长安百姓,官寺犹豫不决。   李皎和郁明进城时,与百姓一同被拦在城门外。得知情况后,李皎迅速与当地官寺联络,询问此间情况。有长公主作保,当地官寺不敢托大,立刻开了城门,迎接逃难百姓入城。   郁明和李皎与这些百姓混在一处,上北冥之事可以往后拖,李皎更想从这些百姓口中,得知长安如今是何状况。   李皎夫妻没有和官寺的人搅和在一起,他们跟着这些落难平民走。李皎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不少情况,提起如今的长安,众人唏嘘不已。眼看官寺特意拨了一座村庄给他们住,村子里却驻扎军队看管他们,逃难而来的百姓连连叹气。   黄昏下,李皎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嫂拉着手:“小娘子,看你不像是跟我们一起逃出来的啊?”毕竟即便着粗服,李皎的天生丽质也难以掩饰,何况不止李皎容貌出众,自称是她夫君的青年也是翰逸神飞,这般人物跟他们在一起,不可能一点印象也没有。   李皎颔首低头:“我与夫君是从东边来,回乡探亲。没想到遇到这种事。”   “东边?听说天子逃到东边了,你们可知道些消息么,”大嫂听说他们小夫妻从东边来,双眼发亮,她激动地问起这些情况,旁有手捧文书登记“过所”的小吏走过,冷言冷语道“莫议朝事”。大嫂骇得连连摇头称不敢,等忙碌登记这些百姓情况的小吏走远后,她才往地上唾一口,“他们是把咱们当犯人看着呢!咱们在长安也是有家的,要不是那位殿下太疯狂,谁愿意离开长安啊。你说天子说逃就逃了,还听说要迁都什么的,他怎么就这么孬种,不管长安了?”   李皎宽慰道:“我们入别人的地界,人家自是要好生盘查。不然若是混进了凉国细作,害得便是一方子民。入了年关,诸人事忙,彼此互相体谅些难处吧,”见大嫂脸色稍好,李皎故作无意地问,“……东边情况还好,有陛下与诸位大臣坐镇,局势已慢慢稳定了下来。那凉国人成不了气候,现今不过是冬末年关,不便开战。等来年开春,陛下必然会发兵夺回长安的。”   围在他们身边听话的百姓越来越多,众人皆有眼色,觉这个女郎言谈如此不俗,话中格局自成一派天地,与他们不一样。众人到了新环境,正不知如何适应,过来听一听她如何说,正可以参考。   李皎看周围人围多了,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们住在这里,得官寺给安排住宿,日常生计却不能全依靠官寺,不然当地百姓又会不满。再说要过年了,也得准备些年货。我们得琢磨琢磨如何赚钱。”   郁明与青年壮士们去交换了些情报,并为自己妻子找些吃的。他回来后,夕阳余晖下,看到李皎与诸位娘子们排排坐,跪坐在屋舍外头篱笆所围的院中,低头搓麻结绳。   郁明:“……”   多么稀奇,他第一次看到长公主殿下这个平日连女红都不动、绣个花还需要他帮忙的人,居然在和娘子们一起搓麻结绳!   郁明走路向来悄无声息,他提着一盒酥,人靠着篱笆门站几丈外看院中的娘子们。娘子们毫无察觉,纷纷指导郁明他老婆如何搓麻绳。李皎牺牲真是大,为了套情报,深入民众,已经深入到与人打成一片,被人教导如何挣钱了:“……别看这麻绳挣的钱少,但是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嘛。男人们养家,咱们女人也得帮把劲儿。小娘子你搓得好,搓得多,明早跟咱们一起去集市卖。多卖点钱,今年就是在外地,也能过个好年了。”   李皎的睫毛垂落,夕阳昏黄色在她睫毛长跳跃。女郎肌肤透白,浮着一层濛色,在落日下几可看到纤毛。旁边娘子们夸她生得好,却对她搓麻绳的进度不满至极:“小娘子,你打结打得不对。你力气也太小了吧?照你这样,明天到集市上根本没人买你的货。”   李皎脸微红,被周围一群娘子训。她被教训:“就算你生得好,也得体谅你夫君。不事生产,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你夫君还不得送你回娘家去啊……哎对了,你们小夫妻有孩子没?”   李皎点头:“膝下幼子尚小,正牙牙学语。”   众娘子们便笑:“大胖小子啊……那你也不用那么担心被请回家去了。呃!”   忽然有一人发现异常,脸色微变。众位娘子互相推攘,抬起头,看到器宇轩昂的青年站在不远外,他宽肩窄腰长腿,站门口不知听了多少,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她们。李皎觉环境突然安静,她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到了郁明。   郁明站直,走进来,意味深长道:“皎皎,我还担心你适应不了,没想到我才转个身,你就认识了这么多姊妹。我不必担心你孤僻了。”   他说得众娘子们脸红,被一个俊俏无比的郎君调侃,她们心跳加快,不好再待下去。几个娘子扯着衣角,给李皎一个“明天说”的眼神,就推门出去了。李皎只来得及起身,她一步未挪,没来得及送行,院中已经空了下来。李皎怅然若失,重新跪坐下,继续把麻绳放在裙裾上研究结绳。她嗔郁明一眼:“你一回来就把人吓走了。”   郁明不置可否,蹲在她旁边。他打开盒子,摆出桃酥示意李皎。李皎无奈地让他看自己脏兮兮的手:“你吃吧,我不饿。手上脏,我一会儿再说。”   郁明语气严厉:“又不吃饭!”   李皎肩微僵。   郁明干脆自己取了一块酥,强迫地递到李皎口边。不用她动手,他亲自喂她。这地儿不是公主府,难民们刚来新地,道上来来往往人很多。院门关不实,篱笆透光,夫妻二人坐在院中喂吃,被外头路过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李皎的脸便更烫了。   一盒桃酥,郁明自己吃一点儿,再喂李皎一点,很快分了个干净。这么点东西,他根本吃不饱,打算另外去找点吃的。他琢磨着出门的事,看李皎还在搓麻绳,匪夷所思道:“你真打算跟她们学搓麻绳卖钱?”   李皎:“是啊!”   郁明看她的十指:“你别打了……就你这水平,你指头磨破了,也不会有人买的。”   李皎知道自己水平差,她不以为然:“没关系,熟能生巧。”她抬眼瞥郁明,“你倒是会打,倒是打得好,也不见你动手帮我。”   郁明淡然笑:“我哪有时间。”   李皎“嗯”一声,口气略酸:“对,你没时间,你忙着给‘望山明’打造刀鞘,你还忙着练刀。”她看眼天色,淡淡道,“又到了研究你的刀的时间了吧?你还不快走?”   她发顶被郁明伸手按了一把。   她夫君在她发间揉一揉,同样淡淡道:“我就两个爱好,练刀和睡你。你说我该怎么选?”   李皎:“……”   她瞬间想起郁明的火热和激情,脸色微变。他实在太……她落在他手里,一晚过后,第二天就跟被车碾了一般。腰肢酸痛,双腿无力,某处被磨得破了皮,生疼无比。她那样半死不活,还被郁明嫌弃精力弱。李皎飞快道:“选练刀吧!练刀挺好的!”   郁明嗤笑她一声,扶着她的肩站起来,进屋。他再出来的时候,果然把“望山明”抱了出来。刀不好打铸,刀鞘却简单。郁明琢磨给他的刀找把刀鞘,随时能背在身上。他走到哪背到哪,就不必担心再弄丢“望山明”了。同时他的左手吃不准刀的重量,还需要与“望山明”磨合。   “望山明”重回郁明手中,然因为郁明的左手未习惯,“望山明”的威力远未被发挥出来。而郁明跃跃欲试,信心十足,想要重回巅峰。   次日夫妻二人一同上街,如郁明所料,李皎的麻绳根本卖不出去。最后卖下来,几个铜板的报酬,还没有给她破了皮的手上药的花费贵,李皎无奈地放弃了这个谋钱生路。她与郁明走在街市上,看街两边买卖繁荣,非常失望地喃声:“我以前嫁你前,总觉得我也能吃苦耐劳。日后我不做长公主了,跟你走江湖时,什么苦都吃得下。你挑水来我做饭,你跟人打架,我还能做点手工赚点小钱。但现在看来,我根本做不好。”   她想到自己以前想象过无数次的与郁明走江湖的画面,与现实差距颇大,难免沮丧无比。她还以为她这么聪明,什么都做得到。她现在发现了,力气活她都做不到,她手实在是笨。如郁明所说,女红也马虎——去年送他的鞋,扎破了她十根手指头。那都是去年的事了,今年要过去了,李皎一根针还没碰过,比去年更不如。   郁明说:“你这样说我便不高兴了。你说的我好像很穷,养不活你,要你出去挣钱似的。说的好像我娶你,是要你跟着我过苦日子似的。”   李皎偏头看他侧脸:“你不穷吗?”   郁明:“……”   他怒道:“我就是节省些,就是会过日子,就是没你俸禄多,谁告诉你我穷得连老婆都养不起了?”   他立刻取了钱袋子扔到李皎怀中,他随手一抛,沉甸甸的钱袋却把李皎压得手臂一沉。李皎惊讶,没想到郁明还真有钱。郁明手搭在妻子肩上,扬了扬下巴,往两边街市扫一扫。他低头,调.戏他老婆一把:“想买什么随便买,吃喝玩乐可劲儿折腾,郁哥砸锅卖铁也养得活你!”   李皎唇角上翘,被她夫君的英武所折服。   郁明确实很少花钱,他生活得非常糙,随随便便就能应付。但他对李皎却非常好,出门在外,最惨的时候,最折腾的时候,也没让李皎饿肚子。现在已经进步到有闲钱给李皎耍了……   李皎掂了掂钱袋子,心想今年眼看是要在外边过年,确实得准备些年货。她眼睛噙笑:“那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你不心疼钱吧?”   郁明伸指点了点她额头,示意她少挤兑他。   夫妻二人正在街上说话,听到旁边颤巍巍一把声音:“两位,是郁郎夫妻二人吧?“   郁明和李皎转头望去,看到街道边,快被一小摊贩挡住的墙根角落里,坐着一个瘦骨如柴的老人。二人辨认一番,李皎吃惊:“您是……聂先生?聂先生,您也离开长安了?”   被人认出,聂先生老泪纵横,连连点头。看他如此惨状,郁明和李皎立刻绕过摊贩,奔到老人身前。当初在长安,李皎和郁明托付聂先生帮他们铸刀,一年过去了,那把刀迟迟没铸好。如今“望山明”找回,郁明神清气爽,更是完全忘掉了那把刀。如今于异乡再见聂先生,千般滋味涌上心头。   聂先生看他二人误会,连忙摆手道:“老夫没那么惨……老夫是带徒弟一起逃出来的。徒弟去卖兵器了,老夫在这里等他回来。没想到遇上两个故人,真是难得啊。你二人也是逃出长安的?”   纵是聂先生强调自己没那么惨,李皎夫妻也看出他状况不太好。一介铸器大师,却流落街头,还要卖掉自己昔日打造的兵器才能过活。李皎和郁明交换个眼色,比起李皎,郁明明显更容易讨聂先生喜欢。与其两人在这里让聂先生抹不开面子,不如李皎离开,让郁明宽解宽解老先生。   李皎离开时,听到郁明与聂先生的话:“……我的玄铁和陨石您带出长安了吧?不不不,我不是催您铸刀,没铸更好……因为我想换一个,铸一把剑。唔,因为我欠我师妹一个人情,想换她手上一件东西,就要铸把剑还她了……”   望山明,斩春水。   二者齐名于天下,乃北冥派的情侣刀剑。   李皎心头一跳:郁明说的莫非是“斩春水”?他已经决定跟他师妹把“斩春水”要来送她了?   李皎心中微乱,既开心,又担忧。她曾经见过郁明那位师妹,“斩春水”的主人架子大的很,乃北冥派公认,比郁明这个昔日的大师兄,更得门派人敬重。那女郎背影秀颀,正容未见,真会如郁明所说的这般好说话,愿意把“斩春水”送她这个不会武的人?   李皎乱糟糟想了一路,同时思及聂先生的枯槁,心情更是低落。她听说了长安的现况,难以想象晋王竟然癫狂到了这般境界。一路上她在市集上和人交流,买年货,同时继续不动声色地打听长安。   长安情势不好,人人自危。   而又不知何时,她皇兄能够醒来,能够有重回长安之日。   再是呦呦,初到了陌生环境,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她真是想念他……   李皎买了些东西,说了个地方让人送过去。她心事重重地在道上走,桩桩事件压在心头,让人疲惫。李皎忽然有所感觉,抬目,看到街对面。街头站着身材挺拔的青年,他笑嘻嘻地将聂先生交给了聂先生的徒弟,双方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个徒弟拱手连连道谢。   郁明无所事事,在街头转悠几步,买了一包炒栗子。刚炒的栗子又烫又脆,他漫不经心地排了队,买回来后又低头剥栗子吃。郁明闲适地在街头晃,五感敏锐,发现了有人长久凝视他。   他看到了李皎,冲李皎挥了挥手,便抱着那包栗子,悠悠然往李皎这边走来。   李皎安静地等他走过来,看他如此悠闲。   诸事不压心,活得自在又潇洒,什么烦恼也没有。李皎自己头疼得要命,到郁明那里,就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般。而看到他这般态度,李皎被他感染,竟然也觉得那些事都不必在意。   街市上熙熙攘攘,偶尔站得远说话都听不甚清。卖花女郎一遍遍在附近吆喝打转,楼上客人开窗往下看,马车堵在路口,骂骂咧咧地一步一挪。吵嚷声烦,郁明走到了李皎身边,眉目清淡。他瞥她一眼,不解她眉目含笑是在笑什么:“……你逛完了?回家吧。”   “嗯。”   她被郁明牵了手,口中被他塞入一块剥好的栗子。她被烫得捂住嘴,郁明便看着她笑,逗弄她逗弄得非常开心。   阳光洒在他身上,清晰明润,如山似水。郎君自是英姿勃发,迷人心窍。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章日常,总是走剧情也得甜一甜嘛。我还蛮喜欢写二明和皎皎的日常的~~互怼,还互宠。其实二明的师妹也是个厉害人物,二明身边的女人都强势2333   谢谢昨天投的雷,怜爱摸头:   静之扔了1个地雷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 ☆、第104章 1.1.1   风雪加大,道路被阻, 通信滞后, 长安如今与诸郡失联, 众人皆不知其情势如何。李皎夫妻为了得知长安更详细的消息,为了判断晋王丧心病狂到了何种程度, 她二人自觉与这些长安难民住在一处。   这段日子,李皎整日完全如民间新婚的小娘子般,与邻家和睦相处, 趁年前卖些货赚钱。她一边打探情况,一边写进信中,等年后再麻烦驿亭给自己的皇兄送信。   郁明则与聂先生他们师徒搅和在一处。郁明兴致勃勃地跟聂先生说“斩春水”的特色——若说“望山明”是重, 是势, 那“斩春水”便是轻,是快。聂先生打造神兵神器实在是慢,一把刀他起炉了一年还没开始,还在绘图阶段;换成一把剑, 郁明也觉得对方快不到哪儿去。由是郁明有充分时间, 跟聂先生要求那把剑应该如何如何。   同时间,托付聂先生,顺便照顾聂先生的生意,郁明跟聂先生约好了打造自己的刀鞘。   年前十天, 郁明大部分的时间,都窝在聂先生师徒二人刚租下的铁铺。也幸亏郁明照顾两人的生意,才让师徒二人有余钱过个好年。只是慢工出细活, 一把刀鞘,聂先生都打得非常慢,让人瞧着心急。   大年三十,清晨天阴,下午时开始飘鹅毛大雪。郁明天未亮时便来了聂先生这里,到临近傍晚时,他终于拿到了刀鞘。郁明大悦,只是“望山明”此时不在他手中,他不能第一时间试用。他匆匆告别了聂先生师徒,给二人拜了早年,抱着刀鞘往家里去。   “望山明”留在家中,留在李皎那里。因郁明每日背着把刀刃锋利嗜血的大刀来来去去实在太显眼,惹人注目;在没有拿到刀鞘前,“望山明”都被郁明托付给李皎照顾。郁明想当然,他老婆自然是靠谱十分的,不会弄丢了他的刀。   除夕街上行人甚少,因下雪缘故,郁明一路行来,天地空茫,更是只他一人还在街上。   冬日天黑甚早,灰蒙蒙的,郁明从城中渐走渐远,往村落赶去。近民坊之地,踩着地上咯吱厚学,周围民宅中的灯火渐渐亮起。街上有人摔鞭炮,小孩儿躲在巷口,捂着耳朵听炮竹啪啪声。炮竹的烟火溅起,落到青年脚下。   郁明耳力目力皆少,他与人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已经能听到民宅中主人的谈笑说话声,伴着烛光昏黄。饭菜的香气飘荡,混着雪在天地间飘荡的清新气。遍地人间烟火色,红尘灯火渐次点燃,郁明心中涌上一阵难言的异常波动——他在此一刻,忽然极为想念“家”,想念李皎。   郁明加快脚步,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飞到李皎身边。   他走到村口时,忽看到前方雪地上行来的一抹红色。   郁明怔愣了下,看天地皓雪纷然,轻飘如絮,前方绕出民宅聚集地的女郎着淡色对襟束腰的冬衫,腰间帛带飞扬,裙裾曳地至足,行走间,款款如仙,裙下露出飞头履的尖头。她戴着红色兜帽,怀里抱着一把沉重大刀,行在雪中。雪落在她身上,白与红交映,红又与黑共浮。清透的雪光落在李皎身上,在郁明看来,有说不出的惊艳感。   他愣神的片刻,李皎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郁明目中微动,激荡之色浮在眼底。他心中感动至极,往前迎一步,又绷着脸收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皎倒是比他自在得多,淡淡看他:“怎么,你大老婆和二老婆一起出门来迎你,高兴吧?”   郁明:“……”   他被李皎逗乐,从她怀中接过“望山明”,又去牵她的手。女郎如戴着红帽子般,眉目明艳,他止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揶揄问:“什么大老婆二老婆?谁是我大老婆,谁又是二老婆?”   李皎一本正经道:“你不知道?‘望山明’是你那正儿八经的大老婆吧。我看我在你这里,也就是小妾的地位。小妾如我,整日供着你家大老婆,战战兢兢,生怕把你大老婆给弄丢了,你回来后得休了我。”   郁明扬眉,愕然后,被她说得忍俊不禁。他伸手戳了下她的额头,哭笑不得:“皎皎,你真是、真是……”   李皎自顾自说下去:“幸而我这个小老婆颜色甚好,还能落入你眼中。你才偶尔来顾我一顾,没有全然偏心你大老婆。”   郁明哈哈大笑,觉她像个宝贝疙瘩般,让他心里疼爱无比。雪地无人,家家户户都在过年,只他二人在踽踽前行。郁明左右一看没人,低头,在女郎唇上轻贴了一下。他将女郎勾着腰扯入怀,伸指搓掉她睫毛上沾上的雪雾。他笑道:“你要是小老婆的话,我追你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哪家小老婆有追你这么难?你别赶我家大老婆下堂就好了,”他在亲她的眉眼,“大过年的,给我大老婆留个住的地儿呗。”   李皎被他捂在怀里,又亲又逗,她冷着的脸,也禁不住被带得暖融了许多。她倒不是真对郁明有什么怨气,纯粹是逗弄他。一边逗他,一边委婉告诉他,他过分了——整天只顾着“望山明”,忘了李皎,哪有这样的?   郁明也立刻吸取教训,乖乖给李皎认错。   夫妻二人回到家,看到一屋冷清——年货倒是都准备妥当了,炮竹什么的都放在了门口,只是灶房不开火,李皎并没有做膳食等他。   李皎赧然了一下:“我怕你回来得太晚,饭食凉了,我这就去……”   郁明:“别动!”他吓了李皎一跳,李皎回头,看他挽起袖子,“放着我来!”   李皎不擅长做膳,他们夫妻在长安时,有侍女服侍时,李皎是真正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是流落到了民间,李皎跃跃欲试,非常想当个合格的妻子。她虽然于烹饪上无天赋,但邻居家的娘子们都在捣弄一日二餐。李皎便也跟着学。   她的成果不太喜人,每天做膳跟烧灶房似的。   幸亏郁明非常的好打发,好养活。他对李皎的水平嗤之以鼻,但他并不挑食;李皎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郁明也不爱做膳食,不爱进灶房,此间一切,就由得李皎折腾了。哪怕不做饭,每天从外面买来吃,郁明也无所谓。   不过今年除夕,郁明打算在妻子面前好好露一手。   李皎想进去帮忙,被郁明赶了出来。郁大侠难得表达出对烹饪的热情,李皎便不打扰他了。过了半个时辰,他们家也终于赶上大部队,能与世间此时大部分人一般坐在小案前,品酒吃菜。   一盘盘味美佳肴,放置在案上。鸡鸭鱼肉,荤素各半,林林总总,竟有十几道菜。   李皎被郁大侠的才艺所折服,抬头敬佩:“夫君,你真贤惠啊……”   郁明哼笑着坐下。他本来就会,他只是往日凑活多了,才给李皎造成好打发的印象。郁明笑着邀请李皎品尝,炮竹声在耳边振聋发聩,他不得不高声说话,才能让李皎听到:“今年我们在外边过年,委屈你了。我也没什么闲钱留下来给你买礼物,今晚的这顿饭,就当是礼物吧。”   “你若是觉得不错呢,我就无偿为你做十天饭,日日参考今晚的。如何?”   李皎箸子夹起一片叶子入口,她喝酒咽下后,看郁明,眉目含笑:“你倒是记得每年都送礼物给我。”   此间年轻男女不兴过生辰,也不会大庆。郁明和李皎每年送礼物的时候,也就剩下一个元日。郁明年年要准备礼物给她,李皎心中微颤,烧得面颊酡红。她捂着腮帮,偏头笑道:“谢谢。”   郁明说:“礼物粗鄙,不如去年,你担待啊。”   李皎摇头,怅然道:“今年我们都好落魄,”她再喝杯酒,忍俊不禁,“居然被人赶出了长安,有家归不得,还得在荒野间过年。连呦呦都不在我们身边,小孩子记性不好,我当真怕再见到他,他就不认得你我这对父母了。”   郁明随口道:“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一家很快就能团聚嘛。再说只要你我在一起,在哪里过年不一样呢。”   李皎拍案,骇了郁明一跳,听她高声:“说得好!”   李皎倒酒,在郁明惊讶的眼神下,与他碰杯:“夫君,我敬你一杯。谢谢你一直跟着我,没嫌弃我连累你。”   郁明皱眉:“说什么呢?”   他伸手在李皎眼前晃了晃,哭笑不得:“这是几?宝贝儿,你该不会这样就喝醉了吧?话怎么这样多?”   他的手被李皎不满拍掉,李皎横了他一眼,继续给二人倒酒。她继续絮絮叨叨地追忆过往,感慨一路的不如意。郁明一边随意应和她,一边将酒樽端到鼻下嗅了嗅。李皎他们不跟官寺人联络,官寺人却在过年时偷偷摸摸给长公主殿下送来了上等好酒。今晚这坛酒便在这里,香味浓郁,醇美异常。郁明一闻之下,就知这么烈的酒,李皎恐怕撑不住。   郁明想劝李皎别喝了。   他开口前,李皎起身,手撑着木案,尽量维持着仪态,走到他面前。她身子一晃,郁明伸手去扶她,将她抱入了怀中。郁明闻到李皎身上的酒香,心中默算,想她已经喝了小半壶了,醉得差不多了。   郁明:“皎皎,你还是去睡……”   怀中女郎勾住郁明的脖颈,将脸埋入他颈间轻蹭。温润的芬芳香气蕴于其中,肌肤相碰,火热一触即发。郁明脖颈被蹭出了一层颤栗感,他闷哼一声,手扶住案头。李皎抬起脸,水润的眼睛看着头顶的青年。她拉下郁明的头,与他热情亲吮。   多稀奇啊!   郁明立刻忘了之前想赶她去睡觉的话,与她唇齿相缠。   李皎一掌啪在他面上,清脆地贴了下,像是一个小巴掌。郁明被推开,往后靠上扶手。看女郎在他怀里跪起。她跪在他的膝盖上,整个人的力气压在他身上。李皎捧着郁明的脸,喃声:“你觉得我醉了么?夫君,世上哪里有什么醉啊,不过是见色起意,装醉罢了。”   她补充:“就像我现在这样。”   郁明:“……”   他慢慢说:“看来你是真醉了。”   清醒时候的李皎,绝对不会这样。   郁明不想跟一个醉鬼打交道,他意兴阑珊,打算把老婆哄去洗漱睡觉。他刚起半个身,手被李皎抓住。女郎抓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按在了她胸口上。蓬松若雪,莹莹如玉。手掌下的雪团微微鼓囊丰腴,郁明整个人都僵了,脖颈顿时通红。   李皎将脸凑到他颈间亲他,喃声:“夫君,你送我礼物,我也送你礼物。我知道你愿望是什么,所以我把我自己送给你,供你一晚上为所欲为。”   郁明吃惊道:“为所欲为?”   这不是他老婆吧?   李皎认真点头,与郁明垂下的眼睛对望。   她搂住他蹭他,看他跟被她吓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李皎微伤怀。她低头看他放在她胸口上的手,难过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郁明:“……”   他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李皎,他长久地凝视着李皎,因他从未见过李皎这副模样。两人的亲热从来都是他主动的多,李皎除了“疼”“慢点”“放开我”,就没和他多交流过。他们床笫间的事,半和谐半不和谐吧。   郁明真想知道李皎是怎么想的。   青年喉结滚动了下,看得女郎目中发热。李皎仰着头亲他下巴:“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的身体?因为我胸那么小,身子骨也瘦,抱着不舒服。你看你全然无动于衷……”   郁明冤枉道:“没有哇。明明是你不感兴趣!我很喜欢你的身体啊,就是你不怎么乐意我碰而已。我不想讨你嫌嘛。”   李皎敲他额头:“你怎么这么笨?我口上拒绝,心里是愿意的啊!”   郁明呆呆看她:艹!还能这样?!那我一直在纠结什么?   郁明心想:不管了。反正是她自找的。她自己要我“为所欲为”,我干嘛要主动退让呢?   郁明一边亲着她,一边起身。酒菜也不吃了,岁也不守了。他微尴尬,自从他娶李皎后,统共两年,两人都没好好守过岁。郁明将李皎抱去了床榻上,将她扔进去,自己随身跟上。他压着她,在女郎意识不清的时候,飞快地解她的衣袍。   他亲得她身子发抖,她又开始别头,又开始含糊挣扎……   郁明手扣着李皎脖颈,他摩挲着掌下的柔软处,睥睨她:“皎皎,舒服么?”   女郎满面绯红,潮色凝成细珠,沾在眼睫上。她乖乖地点头,诚实道:“就是有些痛。”她蹙眉:“你每次都那么急,弄得我很不舒服。”   郁明皱眉,大窘:莫非是他技术太差?   李皎说:“我又不是不肯给你,你弄得每次都像是有了这次没下次似的,那么猴急。不过上次还好,这次更好些。”   郁明想了想,他下了床,去拿了一壶酒回来。他低头看李皎,喝了口酒后,俯下身来喂她。想李皎向来感官慢于他,郁明手口并用,像她往日服侍他那般侍候她。他周身衣衫齐整,床上女郎却被扒了个彻底。长夜漫漫,郁明想使尽浑身解数来伺候李皎,他不信他那般差劲。   酒可以刺激人的感官,放大人的感官。他一口酒又一口酒地喂下去,怀中女郎渐渐沉迷其中,主动抬起双腿勾住他的腰。她呼吸凌乱,蹙着细眉于郎君怀中啜泣。想要什么,又不知自己真正要什么。   郁明观察她的神情,再将酒壶提上,洒向她雪玉一样的身体。凉液入怀,李皎哆嗦了一下,张臂抱住胸。下一瞬,男郎俯下身,亲上了她的锁骨,一点点向下移……   ……   窗外炮竹声阵阵,盖过了所有旖.旎的声音。   一晚上男女缠绵,从床榻到地上。被褥被酒淋湿,床帐间被弄得一派混乱。干脆到地上,铺上自己的衣服,郎君将女郎继续抱入怀。但很快,这样仍不满足。既是为所欲为,这点又算得上什么?   青年身上冒汗,靠墙而坐。他淡着脸,将女郎往下压,命令她:“坐下去!”   他再与她闹到案头,让她手扶着案,他从后抱住她。一路搂抱着,折腾到了净房,双双跌入了沐浴木桶中。不知两人在里面如何折腾,某一瞬,木桶忽然崩裂,木屑飞散,水流哗哗,两人摔坐在地面水渍上。   李皎轻轻喘一声,长发湿漉漉地贴着面,垂落到水中。   郁明眼中之光如幽幽狼光,他扑过去,手强硬地揉着她的颈弯,将她往自己怀中带。   ……   如同打仗中。   敌进我退,深入埋伏圈。   周围的一切声音化为乌有,眼下只留下与自己抵死厮磨的人。   郁明一晚上畅快无比,他从未这般放纵过。吃了酒醉酒的李皎,比往日要好说话得多。不会他一碰她就缩,他一挨她她就喊“疼”。酒放软她的神经,调化她的身体。混混沌沌中,从床榻,到地上,到净房,再回到床上,二人不知折腾了多少回。   郁明心中惊喜,没料到李皎真正放开的时候,会如此放开,让他爱不释手。   郁明:“皎皎,这种好事,以后要经常来啊。”   李皎:“嗯。”   “你该多喝喝酒!”   “嗯。”   “多学会讨好我!”   “嗯。”   ……   次日,李皎醒来,头胀痛。她扶额起身时,刚刚动腰,便跌了回去。后背压上硬邦邦的木板,李皎僵着手脚,微微嘶气。这种酸麻感,腿间的不适感,她都不用想,便知发生了什么。   李皎大脑轰了一下。   断断续续的,排山倒海,脑中浮现出了昨晚二人的纵情,旖.旎,狎.昵,放.荡。   旁边一把含笑男声跟她打招呼:“皎皎,早啊。”   李皎转过头,看到床榻前跪坐的英俊青年。他餍足无比,眉眼中神采昂昂,精神十分地与她打招呼。李皎表情有些迟钝、空白,郁明不计较,他凑上来,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喜滋滋地夸她:“皎皎,你真好。”   李皎面无表情地看他。   看郁明说:“你怎么这么好呢?你要不是我老婆,我都想再娶你一次了。”   李皎看四周的情况,脸皮更僵——床上只铺着一层极薄的男人衣服,难怪她说后背怎这样硬;而原来的床褥,眼下被裹成一团扔在地上,散发着酒香和合欢后遗留的气息;地上也沾着薄薄水渍,蜿蜒成小溪,该是那坛酒的缘故;眼角往帷帐后一瞥,能看到净房中坏掉的木桶的碎屑,想来里面情况更加糟糕;外头的小案,下面碗碗碟碟扔了一地,木榻上铺着的褥子也揉成一团,被丢在地。   李皎:“……”   李皎深吸一口气。   她闭上眼:真是造孽啊!   郁明微笑着看她,洋洋洒洒地跟李皎表达对她的喜欢之情。他看李皎表情越来越淡,心里满满没底。郁明探寻的目光看着她,脸上的神色也淡了:“你什么表情?该不会又后悔了?你昨晚跟我说的话不算数?”   李皎不记得她跟他保证了什么!   但是那不重要!   李皎瘫在床上,深深吸着气:男人啊,男人。   她勾勾手指,腰肢酸楚无力爬不起来,郁明便主动俯下身来看她。李皎搂住郁明的肩,平静道:“其实那都无所谓,就是今天是元日,一会儿街坊邻居们肯定要上门来拜年,你就打算这么迎接人进来?”   郁明:“为什么会来我们家拜年?我们和他们不熟啊。大年初一也不跟陌生人拜年啊。”   李皎:“因为我昨天主动邀请了。”   郁明:“……”   李皎咬牙切齿:“所以你赶紧把屋子收拾了!别光顾着爽,爽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什么事也不管!”   郁明忙跳起去忙碌。   李皎再吼:“还有避孕汤!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怀孕!你不能节制的话,就想好这种后果!你想不到这种风险的话,就别总想碰我!”   李皎气势一强,郁明气势就弱:“……好好好,你别生气了。皎皎你大早上就吼我,你真吓人你知道么?”   他被一个枕头砸出去:“你下次再这样事后不处理后果的话,我就把你大老婆扔出去!你一辈子别想找回来了!”   郁明:“……”   屋舍中从昨晚回来就孤零零被主人抛弃、至今还寂寞地靠着墙的有了新刀鞘的“望山明”:它真倒霉。它一把刀,什么也没做,就被男主人连累得要被扔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二明被打了哈哈哈~~明天上北冥~~ ☆、第105章 1.1.1   停于驿亭,自天子李玉接受几位御医力荐的开颅术后, 一直昏迷不醒。御医们也是第一次行此开颅术, 即便有李皎的雪莲花花瓣护住李玉的心脉, 在李玉不醒的时候,他们也不知所措, 说不出所以然。丞相等几位大臣日日来逼问御医陛下何时醒,御医根本不敢答。   不幸中的万幸,乃是陛下的心脉被雪莲花花瓣护住, 脉跳一直稳而有力,只是不醒。   从年前拖到年后,一月有余, 丞相的头发几乎愁白。若天子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下去, 他们不得不做好最坏的准备了。   十五祭祀时节,观烛望夜,燎炬照地。低迷了许多日的臣子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不谈政事, 不思及长安,他们的心情皆好了很多。再想到今年在寒酸的驿亭度过,众人唏嘘不已,再敬彼此一杯高酒。   众人在前厅喝得东倒西晃, 雁莳踩着瓦,轻飘飘落到后院,进入了陛下休憩的屋舍中。她熟门熟路地提着食盒进了屋, 屋中灯烛不燃,借着屋外的灯火微光,雁莳掀开帷帐探身,瞧了瞧床榻间安静沉睡的青年天子。   屋中无人,医工们刚刚给陛下喂了清汤后离去,雁莳大咧咧地放下食盒,盘腿坐在床榻下。   她开了食盒,把里面的喷香饭菜一盘盘端出,莼羹鱼脍,煎饼春糕,共十来有余。雁莳口上笑嘻嘻道:“陛下,看我对你好吧?他们都在外头祭祀喝酒呢,就我记得你,能想起来陪你。你看你昔日过年过节,哪次不是一大片人跟着你,你还嫌烦。看吧,现在没人了,知道寂寞了吧?”   雁莳侧过半个肩,取出箸子,端着盘子。她望李玉一眼,再拨动筷子,将一盘子好菜绕着床榻撒了一圈。一盘菜撒完,她再撒新的一盘。雁小将军口里嘀咕道:“也不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就是看你挺可怜……我就当你死了啊,死人向来是这样祭一祭就能吃到熟食热菜了。”   雁莳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你吃不到也不必着急,这说明你还没死,应该高兴。”   递来的食盒,所有的菜、饼、汤都被雁莳洒了出去。李玉如今状况不能进食,她也就用这种方式陪一陪。倒完酒菜,嘀咕着还得明早来清扫掉,雁莳再从怀里取出一小壶酒。她手撑着膝,后背靠榻,跨腿而坐。她喝着酒,朱红色发带间缀着的白玉小珠,随着她动作,一点一点。   明珠照着女郎面孔,雁莳微微眯眼。她用手背擦过嘴角的酒渍,心里颇为惆怅地算起李玉多久没醒了。   她伸出戴着护腕的手,屈指戳一戳青年的面孔:“你行不行啊?这现今算个怎么情况?你再不醒,外面就先乱了。等你的大臣们造反了,我还得平定内乱,多折腾啊。”   她说完沉默,再灌一大口酒。烈酒烧着脾肺,神志若被冷热交加的水一激,人胸口燥热,变得又糊涂,又清醒。   雁莳喃声:“别人家过个十五,还能看看灯放放火。别人家情人,还能送个礼物表个小白。我跟你好了这么久,就没见过你一根毛。希望你且看在我用心看护你的份上,醒来后,对我好一点。”   女郎伸指弹青年的额头,弹得兴味了,双手合十,想到对方可以如何对自己好,心里对未来又充满了期望:“阿玉,我花钱大手大脚惯了,这次被你连累得几个月俸禄都不发,我已经欠丞相两车钱了。你醒来后帮我先还钱吧!”   “还有咱们这破驿亭的饭做的不怎么样,我就不小心出去晃的次数多了些,就有人为我风采折腰,撺掇我跟城里的恶霸们打了一架……这后果嘛,嘿嘿嘿,我现在还被禁止入城,身为天子,你应该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吧?”   她望着火光通照的窗口,祈祷得分外积极:“来年想长得更高些,更漂亮些,更英俊潇洒些!”   “想要钱!好多好多的钱!能把我埋了的钱!”   “想收小弟!想丞相跟我道歉!想御史大夫被我踩在脚下!”   “想……”   身后一道虚弱的男声幽幽道:“你这些愿望,是否太不靠谱,太超越现实?”   雁莳:“……!”   她身子僵住,后背靠着榻木的地方发麻,如被烈火灼伤般变得滚烫。她不敢置信,她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窗口的方向。啪,有缤纷火焰飞上天,明火映在她眼中。喧嚣声,碰杯声,还有烟火炮竹的气息。感官封闭又大开,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光华。它们向她扑面而来,又绕过她,向遥远的未来卷去。   很长时间,雁莳都没有吭气。她屏着呼吸,握着酒壶的手轻轻发抖。   直到身后那把声音再次响起:“你在我这里洒了什么,一股子怪味。雁儿,扶我一把,我起不来。”   雁莳猛地回头,床帏如沙飞扬,拂过男女的面孔。雁莳坐在黑暗中,看到榻上那青年睁开了眼,他手肘撑着身下榻板,眉头皱如青山。长久的昏迷让他肢体无力,声音沙哑。他几次欲起来,却起不来。他扶着榻木,青丝荡在手臂间,面孔瘦削几可见骨。   然这个人,真的是李玉。   女郎的手,扶住他的手肘。李玉微微转过头,散着发的他,没有绷着面孔的他,少了许多强势威严感,多了很多温和秀柔感。他大约不喜自己这般羸弱,脸色不太好。但在女郎的手按住他时,当他看向她时,他目中,渐有柔情生起。   李玉温声:“怎么了?我睡的时间太久了么?”   雁莳冷着脸点头。她并非要面无表情,实在是心绪大起大落,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嬉笑怒骂吊儿郎当的表象离她远去。她在他面前,如赤着身般透明。雁莳眸中发热,心中激动,反而不知该作何表情。   李玉轻声:“这样么?我却没感觉。我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一刻昏迷,下一刻就醒了。倒真是让你们挂心了。”   雁莳道:“陛下知道臣挂心,就请陛下原谅臣一个不妥之举。”   李玉蹙着眉,重心仍放在自己四体无力上。他费劲地想要坐起,不愿以如此弱势被人旁观。无奈他手臂僵直,虽然御医每日都会派人来为陛下按摩,到底长时间未活动,身体好像不属于他一般。连思维,都变得迟钝。这让李玉颇为不适应。   李玉随口道:“什么不妥之举?”   女郎猛地倾身而来,撞上他的腰骨。他本就无力,腰被女郎搂住,他一下子就扑得重新摔到床上,头撞上了枕头。李玉闷哼一声,雁莳却不放开他。她搂着他,明明在外也是威武不凡的女将军,平时也总是嘻嘻哈哈,这会儿扑入青年怀中,紧紧地抱他,她的身体在发抖。   李玉一愣,手温和地放在她肩上,宽慰地拍了拍。   雁莳从他怀里抬头,红着眼看他,问他:“哪里不好,哪里不舒服?你刚醒来,哪里有问题,可要说啊。”   李玉轻轻笑:“没事。虽然体质甚虚,这会儿,却是我几年来,感觉最好的时候。”头不痛,脑子里没有一根筋绷着,耳清目明,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喜欢的人眼中的红意。他的衣袍擦过她的脸,袍下手指半屈碰触她面孔,李玉喃声:“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他们说话时,一个御医推门进来,因又到了给陛下按摩的时辰。老眼昏花的御医这会儿如见鬼般,瞪着卧在床间的青年男女。那雁将军,竟将陛下压在身下!陛下半靠着枕头,低头搂着雁将军的肩!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御医惊骇之际,一下子撞上了古木架。架子哗啦啦倒了一大排,在陛下和女将军一同看过来时,御医哆嗦着,大惊小怪地跑出了屋舍,大喊道:“闹鬼了!陛下屋舍中闹鬼了!”   屋中的李玉和雁莳:“……”   当夜灯火通明达旦,听闻陛下终于醒来,所有人都前来,手舞足蹈地等候。   次日,他们送出了信,告知李皎天子苏醒的事。天子醒来后,困扰他多年的病症终除。虽天子身体甚差,然休养休养便能恢复。众臣浩浩荡荡,将随天子前往洛阳。迁都洛阳的章程将议,众臣将辅佐陛下,与西方长安相对。碍于朝局不稳,手头堆积的事很多,初入洛阳的繁琐事务更多,关中与凉国大军抗衡的事,仍需长公主殿下多费心。待陛下身体好了,洛阳局势稳了,自会接手。   这封信刚刚发出,暂时还未传到李皎夫妻手中。在那之前,李皎和郁明先来到了北冥山下。夫妻二人对望一眼,抬头眺望那掩藏在白云深雾中的高山。北冥山有五峰,主峰为北峰。郁明夫妻站在北峰山下,徘徊不住。   二人深深吸口气。   郁明不敢上山,乃是近乡情怯;李皎不敢上山,是她心知北冥弟子对她成见颇深。   然这山,到底是要上的。在守门弟子用奇怪眼神不停地扫过这两位俊男美女时,他二人硬着头皮上山,报出名号。一报之后,数位守门弟子陡然大惊。   郁明于北冥的意义,近乎一个传说。这位传说中的北冥派大师兄,六年前下了山后,再没回来。这位大师兄和长安的李皎纠缠不清,从李皎做公主的时候,一路纠缠到了李皎做长公主的时候。两人的恩怨牵扯长达数年之久,其中伴随着郁明违抗门派禁令去帮李皎打仗、郁明被李皎甩了、望山明丢了,郁明远走大漠。   郁明消失了四年,再出现在诸人眼中时,他飞快地与这位跟他纠缠了数年的长公主殿下成亲,快速地有了孩子。   如今郁呦呦小朋友就在北冥,日日可见。北冥派的弟子们天天来围观一番,就会听门派的长老们绘声绘色地讲一番郁明的故事,最后颇为不耻,由此告诫他们: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门派大师兄栽入其中,一栽栽到了底,面子里子输了个干净,一点颜面都没有。   山中年轻一派弟子,如今只知郁明,却从未见过郁明。一路上山,守门弟子们不停地侧头看二人。他们的大师兄自然容貌出色,如松如竹,他们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把他们大师兄迷得要死要活。长公主殿下确实风采怡人,行于男君身边,仿若仙子临尘。她高渺无比,清冷而大气,俯眼看人时,仿若红尘落三千。   如此美人。   弟子们彼此交流眼神:难怪能把大师兄迷得非她不娶。折腾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跌在同一个人身上。   李皎无视众人的眼神:她早年为找郁明,来过北冥山好几次。比起以前诸人看她的仇恨眼神,现在的好奇眼神,已经好了很多了。   郁明也不说话,神色忐忑。他眷恋地看着山中一切,熟悉又陌生。他越走,步履越沉重,越深知少年时的鲁莽。刚极易折,一折便断。那就是他的少年时期。他在李皎身上栽了大跟头,那跟头让他痛彻心扉,若非有雁莳陪着他,开解他,他真难以撑下去。   而今他已经不再如少年时般固执任性,他愈发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只是被李皎所误,丢了望山明,他就羞愧得不敢回山门,恨不得天下人都忘了他。他自己那般痛苦,却没想到门派中的师父他们有多难过。弄丢了神刀,还弄丢了一个弟子。去年北冥派还肯派林白下山主婚,郁明更加惭愧。   他这口气,梗了很多年。他不承认自己错了,不肯认输。他就想拿回“望山明”,才有颜面回山。而其实……对于他自幼长大的地方,他没必要一直梗着那口气。   若他当年离开长安后就回北冥,就跪在师父面前,今日也许、也许……   李皎握住郁明冰凉的手。   郁明转头看她,个子才到他肩头的女郎并不转脸看他,只轻声:“夫君别怕,有什么事,我陪着你。”   郁明踟蹰:“……我师父要打断我的腿怎么办?”   李皎:“那我陪你疗伤。老人家年纪大了,你总要人发泄。”   郁明:“我师兄妹们瞧不起我怎么办?”   李皎:“那我们就挨家去道歉,谢谢人家对你的忍耐。”   郁明:“那他们要不理我们怎么办?”   李皎:“那我们就结庐住在山下,日日上山来拜访。铁棒磨成针,他们总会心软。”   郁明低头,眉目噙笑,握紧了妻子的手。他坚定了一下信念,深深吸口气,迈大步,往前走去。   此时,主峰北峰上非常热闹,不如郁明他们以为的那般冷清,可以匆匆道个歉。盖因今日北冥派掌教,即郁明他师父,仓木老人出关,众弟子接来相迎。仓木老人年已八十,白须飘飘,颜色枯槁。他出关第一眼,便先见到被林白抱在怀里的小孩儿。   小婴儿眨着乌黑眼睛,坐在青年肩上,兴奋地跟众人一起等待掌教,口里咿呀不住。   林白笑嘻嘻:“掌教,这位小郎君,叫郁鹿,小名‘呦呦’!是我们家大师兄的儿子!”   仓木老人眉心一跳,目光落到林白身后的窈窕女郎身上。他不记得山中何时多了这么个不会武的女郎,诧异地盯着看了许久。杨婴在仓木老人的注视下,往前相迎屈膝一拜,噙笑道:“我是林郎临时拉来的侍女,除了不会武,其他我都能做得。”   听闻此,其他知道内情的弟子们哈哈大笑。林白面色微尴尬,在仓木老人了然的目光下,他赶紧梗着脖子把杨婴拉回来,将郁鹿小朋友交出:“掌教你看!呦呦长得多像我们大师兄啊。”   郁呦呦小朋友给山中带来了无数欢乐。北冥近几年都没有小孩儿出世,且呦呦他阿父,在北冥派具有传奇性,弟子们天天过来逗呦呦玩。眼下开席,掌教坐于上方,下方则乱七八糟地站着弟子们。一方长榻放在中央,呦呦被放置其中,年轻弟子们都站在四周围观。   林白站得最前,兴高采烈地蹲在榻前逗弄呦呦。   江唯言拉着李明雪站在最外围,他不是北冥山弟子,他还是长公主身边的人。北冥派弟子颇为不喜欢他,根本不怎么理会他。李明雪着急,踮着脚尖想看被围在最中间的郁呦呦。但是人很多,弟子们还全会武功,她根本挤不进去。   众人嬉闹,分外热闹。   而这热闹中,忽有守门弟子前来,拜见坐在上方、垂目含笑看呦呦的仓木老人:“掌教,大师兄,大师兄和他夫人,信阳长公主殿下来了,要来拜访掌教!”   热闹的气氛一凝,所有人耳聪目明,皆伸长耳朵,转过脸,看向守门弟子。   守门弟子被这么多如有实质的眼睛看着,吓得腿一软,差点哭出声。这些弟子们皆是内门弟子,学到了真正的北冥武功,气势齐齐威压,岂是小小一个守门弟子能承受的?   众人一边看那个守门弟子,一边用诡异的余光瞥仓木老人。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郁鹿小朋友的咯咯笑声无忧无虑。他尚不知道“大师兄”和“长公主殿下”是他父母,按他这个年纪,即便那两人来了,郁鹿恐怕也忘了他两人。李明雪在众人僵凝下,终于挤到了前排,心满意足地把郁鹿抱入了怀里亲了亲。江唯言叹着气,一动不敢动。他眼睛盯着圈中挤进去的李明雪,自己却不好打破这种气氛。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仓木老人身上。   仓木老人做掌教这么多年,但他并不太收徒弟。他一共就收了两个关门弟子,郁明乃第一个。身为掌教的关门弟子,郁明在北冥的地位格外尊贵。掌教喜欢郁明的习武天赋,自来培养这个弟子独当一面。却不想六年前他闭关,再出来时,他的爱徒就发生了那种事。一走数年,数年只寥寥几封书信,再不回山。   爱徒年少多情,为情所困,仓木老人又气又恨,自此也不多问。幸得二弟子颇为靠谱,让仓木老人微微宽心。   而今,那个大徒弟,居然回山门了。   仓木老人垂下眼皮,一声不语,与懵懂的郁鹿小朋友对望。   他不着急,一旁的其他几位长老却很着急。几个长老连声说:“那快让他两个过来啊!正好大家都在,他不过来,还等什么时候?”   守门弟子赶紧离开,再来时,众人齐齐看去,见颜色出众的青年男女并肩走来。男子肩宽腰健,身材高瘦如松柏。他穿着灰色武袍,武袍衣角被风扬起。而随着他飒然之行走来,青年眉目渐渐明晰,挺拔之身形映着英气面孔,俊俏十分。   众人纷纷咬耳朵:昔年郁明还在山上时,被人戏称是“北冥第一俏”。如今一见,果然相貌出众。   而郁明那位妻子,长公主殿下,风采更是卓然。她女子柔弱之身,在如此多的冷然打量目光下,未露惧色,比她夫君态度还要强硬些。她往前走来,眉目明婉。女郎广袖长裙,衣袂翩然若鸿飞。有些年轻男弟子,只是看李皎一看,面孔染红,被她眉眼间的丽色和气度所逼,匆匆垂下眼不敢看。   夫妻二人站定,推金山倒玉柱地在垂着眼不看他二人的仓木老人面前跪下,齐齐叩拜。   一旁长老们心急,想要二人起来说话。但是仓木老人不开口,他们也只能干着急。郁鹿小朋友偏着头,仔细盯着那两人看。他突然眼睛大睁,认出了这两人。郁鹿小朋友兴奋起来,挥着藕臂,要扑向两人,口里含糊喊着几个字眼。   众弟子盯着郁明和李皎,他们看一眼郁明,再看一眼李皎。比起守门弟子,这里的内门弟子,大多认识郁明。他们神色复杂地看着郁明,再把目光深深落到李皎身上:多少年匆匆过去。   时光如逝水,逝水不可回。时间永远分岔,未来永远不可知。遇见她前光华流丽,遇见她后深陷泥沼。而多年后,在将来的某个时刻中——   郁明终究还是娶了李皎。   还是娶了最开始的那个人。   众人怔怔看着李皎,无言以对。无人敢打破的沉默中,一把清冷女声从众人身后传来:“呵,还有脸回来!”   “长公主殿下拐走了我师兄这么多年,是否该给我门派一个交代?”   众人深深吸口气,脸上露出激动又惊骇的表情,他们推肩:今天是个好日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师姊来了!二师姊也出关了!   他们托郁明夫妻的福,能见到传说中的二师姊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这两天的霸王票,惊喜: ☆、第106章 1.1.1   一女从众人背后走来,人未至, 剑气先到, 凛凛之势, 让人避让。   仓木老人依然低着眼皮与幼儿郁鹿对望,李皎跪在地上, 忽地转过半个肩,跟随山中弟子,一同看去——李皎曾几次往返北冥, 只偶有一次见过郁明这位师妹的背影。郁明的师妹,名唤那桐,为人甚傲, 笔直锋利如剑, 并不常出现在人前。   郁明在山中时,他这位大师兄大家见得最多;郁明不在山中时,二师姊那桐依然神秘无比。   眼下此女行来,白衣白带, 腰佩长剑。眼看之时, 只觉一片白融融的雪,一片浅黑色的水墨。墨汁与雪溶在一处,丰雪葳蕤,浓墨泼洒, 呈一种黑白鲜明的美感。她容貌明艳,却比郁明认识的两个女郎李皎、雁莳,都凌厉很多。李皎身上有皇家的气度, 温润尔雅,端庄持重;雁莳嬉笑怒骂皆可作的,为人肆意张扬,偶有女将军的气场给她撑场子。   那桐却是真正的锋锐不可挡。   她语先出:“长公主殿下说来就来,说走便走,将我北冥当做自家后花园,将我北峰大弟子当做掌中玩物随意揉捏。兴致则来兴败则走,当的是潇洒大气!我北冥一介江湖门派,不敢对长公主殿下稍有怨怼,是以一再忍耐。如今殿下重临,非但要将几年恩怨一笔带过,且要以我北冥为重地钳制凉国大军,我北冥实在不服气。”   “不服气至极!殿下想要恩怨两消,且从我剑下走过再说!”   那桐人离李皎这边尚有十丈距离,众人不知她突而发难拔剑!剑鞘一声清脆的“铮”鸣声后,三尺秋水拔地起!女郎飞跃上半空,身形极快,若光影忽隐忽现。而下一瞬,李皎再看清人时,那桐的剑锋已到她鼻尖。   好快!   李皎心惊!   她从未见过有人剑如此快过,春水生澜,万物皆让。该说不愧是“斩春水”么?她跪在地上没来得及起来,脑中乱糟糟,一时有些后悔自己托大,竟想拿到这般宝剑;一时又觉性命完全掌控在对方手中,自己完全动不得!   剑锋掠鼻尖,拂起李皎耳畔的发丝。   众弟子惊呼:“师姊不可!”   “师姊手下留情!那是长公主殿下!”   比众弟子反应更快的,是跪在李皎身边的郁明。长剑至,名刀出。郁明背后背着的长刀若有所感,被郎君握于手中。青年身形未动,手中刀凌空而起,劈向那桐的剑。“望山明”之威在势在重,劈入之时,未曾碰到“斩春水”的剑身,刀锋已逼得那桐往后翻越而走。   那桐身形轻盈,在半空中借刀势稳了身形,她轻飘飘站在崖顶突出的松树高枝上,俯眼睥睨下方。女郎白衣飘然,剑如秋鸿,如鹤般高立在上。短短几招,引得山中弟子们敬佩连连。   郁明借此时机,已匆忙扶起了身边险些被剑光所伤的妻子。李皎发带被挥断,长发散落在肩,几绺乌黑发丝落在地上。她神色尚镇定,面容却雪白,显然也有些被吓住。郁明看周围弟子只围观却不上前,他师父仓木老人自始至终低着头好似已经睡着、对眼前之事不问不管。   分明人人都不喜李皎!   要借那桐手里的剑给李皎一个下马威!   郁明挺身而出,将李皎护在身后。他也顾不上自己犯了错还没取得长辈谅解,他往前走,提着手里刀。李皎短促喊他一声“郁郎”,郁明压根当做没听见。青年手里的刀若有震动,掠向对面。郁明抬目看高处树枝上的那桐,淡声:“师妹要动我妻子,先问我手下刀同不同意!”   那桐冷眼俯视他。   因“望山明”和“斩春水”的特性,师兄妹二人自幼一同习武,一阳一阴,配合甚好。只有刀剑重逢,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北冥一派自来乐见其成,希望如刀剑情侣般,郁明和那桐也能修得百年好合。偏偏郁明下山一趟,再未回归。   刀剑传说成过往故事,兄妹情意在老婆面前也荡然无存。   郁明和那桐对望,见他那眉目冰冷的师妹淡淡道:“你同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你自离山,数年未归,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折腾得不像人,也忘了我北冥山中人。你且有什么脸面来站出来?”   郁明双肩一僵,大怒!   李皎在后抓住他的手腕,严厉叫他一声:“郁郎!”   李皎暗示自己夫君不要冲动,郁明忍着火气,夫妻这般互动,皆落在那桐眼中。那桐上下打量郁明,从他的面孔打量到身段,再由青年的身形看向他的手。陌生女郎如此端详自家夫君,李皎心中颇为不快。她思索对策时,那桐的目光,由郁明的右手,落到了左手上。   浊尘不染,春水如潮。手下之剑映着光,微微震动,那桐握紧剑:“你右手已废,不得不换左手刀。就你这样,还想从我手下,保护你妻子?”   “师兄,你这般废物,我早想教训你一二了!”   女郎身子再腾空起,掠向李皎方向。李皎这次无法阻拦,郁明横刀而上,在半空中与那桐对上招。两人当即交手,目不暇接间,双方几十招已过去。李皎在下方看得心急,看不出谁占据上风。林白悠悠然晃到了她身后,啧啧道:“哎,望山明要输给斩春水了么?”   李皎冷脸:“胡说八道!”   她也不管林白是不是她三皇兄,林白拄着下巴挤兑郁明,李皎当然不乐意。林白扬眉要再说,被旁边杨婴咳嗽一声打断,他看眼跟他使眼色的杨婴,再看眼脸色难看的妹妹,闭了嘴。   众人一同仰头,看那对师兄妹从地上打到天上,再重新落回地面上。刀剑之威甚毒,卷得四周草木拔出,狂风乱做。江唯言千辛万苦终到了李皎身边,在罡风吹上、将女郎身形晃得厉害时,拦手护着李皎往后退。   众长老们也喝道:“退开退开!离他二人远些,莫伤到了己身!”   只有郁鹿小朋友傻眼地坐在木榻上,仰着头,张着小嘴,呆呆地与天上打斗的两人望着。冷厉之风刮在脸上,生疼无比,郁鹿咧嘴欲哭。上方郁明身形一颤,他目力极强,幼子一泣,他便强行收刀,欲往下看。前方那桐却不退,剑风朝他扑卷而去——   李皎急声:“郁鹿!”   她的呼吸都停了:“郁明!”   仓木老人袍袖一挥,罡风吹过,到他身前,皆如春风细雨般化掉。外界狂风暴雨,郁鹿所在的木榻一方,则风调雨顺。郁鹿小朋友没有了后顾之忧,他仰着脖子,兴高采烈地继续围观。   李皎看仓木老人出手相助,心中一动,略带深意地看眼这位郁明的师父。她没多想,目光重新放在上方打斗上。这一看,心中一紧,呼吸紊乱。   北冥派的武学,核心是“仁者无敌”,由是对门派弟子的心性颇为重视。仁者无敌下,每个人的武学根基,又略有不同。   郁明毕生所学,在于一力破万法。他不讲究什么技巧,不讲究什么门路。无论对方出手为何,他都一刀挥去。郁明一往无前,势如巍峨断山,气势磅礴。他徒手打斗时的气势都能压住人一头,如今“望山明”重回,他更是势不可挡。   李皎从未见过有人的势,能压过郁明一头。眼看双方过招,李皎的呼吸跟着一起一落,心跳恐比打斗双方还要急促。   那桐能压住郁明,是虽然一力破万法,然唯快不破。而“斩春水”的优势,便在于快!她以快打力,借力打力,浩浩然春水喷薄如洪。众人旁观得眼花缭乱时,只听哐当一声沉重响,待他们再看,“望山明”落了地,“斩春水”横在青年脖颈上。   青年长发贴面,低头看落在地上的长刀,他唇抿紧,手中拳颤颤握紧。那桐冷眼看着师兄,长剑再往前刺。   李皎喝道:“住手!”   她奔过去,扶住神色略怔忡的青年。长剑往前送,李皎伸手去握剑锋。那桐面无表情,郁明回过了神,忙将妻子的手按住:“别动,她剑太锋,会伤到你。”   那桐并不看李皎,眼睛只盯着郁明。她平静道:“这就是你离山几年所留下的刀法?烂成这般模样?昔日师兄将我压得喘不过气,今日却在我手下过不了几招。为了一个女人,你废了自己半生所学,也实在是厚颜,还敢回来见我师父。”   郁明脸色微白,却淡着眼,没有说话。   他的手被李皎握住。李皎往前一步,将那桐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这位……师妹,你说我夫君武学不如过往,你也却太过自大。我夫君多年前毁了右手,你既然习武,就该知道这是多大的伤。他换成左手刀,自然比往年多有不足。而且我们前些日子才拿回‘望山明’,我夫君根本还没习惯将左手和‘望山明’磨合好,你侥幸利用这般漏洞,来攻击我夫君。”   “再者,我夫君也不过让着你。你习武出身,当知道江湖历练比整日待在山上耍剑更重要些。这次比试我夫君会输你一次,然你和我夫君若真的打起来,你这时,必然已经死了。”   那桐:“……”   众山门弟子:“……”   他们一同望着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的长公主殿下。长公主不缓不急地道来,众人恍然大悟,想原来如此。就是郁明都垂眼,若有所思地看向他老婆。那桐收了剑,淡声:“你又不习武,你懂什么,不过是胡言乱语。”   李皎淡道:“不习武,就赢不了江湖人?那天下怎么是我李家天下,而不是你北冥天下呢?你若当真这么厉害,怎么不上战场,和将士们拼杀一二,看看谁更胜谁呢?我就是不习武,想赢你,也多的是法子。”   那桐认真打量李皎,她再次确认李皎只是一柔弱女子,周身无一点武学痕迹。女郎身形纤细婀娜,羸弱无比,那桐真想不通,难道她师兄就这般肤浅,娶此女,只是因为此女相貌极好吗?郁明就因为李皎长得漂亮,才要死要活折腾几年,连自己的刀都废了,也要跟这个女郎在一起?   那桐想不通李皎身上有何特异吸引男人,便道:“我随手一挥,你便能重伤。你要如何赢我?”   李皎镇定道:“阵法。”   那桐讶然看她:“……你懂阵法?”   李皎低头,摆弄一番脚下石子。众人跟她一同看,却看得眼晕,并且没看懂。端看那女郎抬眼,面容雪白,眸子静黑:“以山为阵,以风为媒,山中弟子分为两派,你我各领一方,一炷香为限。这位师妹入我此局么?”   那桐定定看着她。   练剑者讲究出剑无悔。   她吁口气,道:“入!”   李皎点头起来,开始招来四方弟子入阵。门派诸人一方向着郁明,一方向着那桐。大师兄要和二师姊干架,众人兴奋不已。李皎上位者当惯了,与人说话时带着一股命令口吻。弟子们还没分清自己该站哪方,就被李皎指挥去站于某处,便茫茫然去了。   那桐抱着剑旁观一瞬,扭头走了。   长公主要布阵,江唯言自然要站李皎这边,拽着迷惘的李明雪过来。林白心知他妹妹的能耐,开玩笑,跟李玉那个强人自小长大的娘子,怎能是一般人物呢?但是林白在北冥山数年,又心知那桐的能耐。他心知郁明手废,如今不是那桐的对手。那桐一心一意练剑,整日什么也不做,心里只有一把剑,这样的人物,想赢也不容易吧?   林白左右摇摆之际,见杨婴已款款冲对面李皎颔首点头,微笑着走过去。他忙跟上杨婴:“难道你觉得皎皎会赢?你看出来了?真的?那我跟着你好了。”   杨婴:“……”   杨婴幽幽看他一眼:“……我不是觉得长公主殿下会赢,而是我一个朝廷命犯,见到殿下,就应该自觉去献殷勤,好让殿下知道我没有谋逆之心。”   林白:“……”   艹,他忘了这茬了。林白低头反省,果然在山中待得久了,就忘了朝廷那回子事。听说现在杨安全面叛敌,杨婴见到李皎,当然该乖乖去表明心迹。林白迟疑,那他要不要去呢?去了怕李皎多心,不去也怕李皎多心……他恍神片刻,耳后女郎冷语传来:“你也要去长公主那边?在山上待这么多年,心都向着朝廷?”   林白一激灵,心想废话,朝廷不是你家朝廷啊,大魏完了北冥不也得跟着完。但他抬起秀丽面孔,对那桐笑道:“师姊说什么呢!我当然向着你啊。”   众人排队入阵,郁明背着人,勾着李皎的肩,偷偷摸摸把李皎拽走。他先红着脸,吭哧了半天,不好意思地问道:“皎皎,你真觉得我在实战中,有能力杀了我师妹?你真觉得我输给她,是因为我现下没用惯‘望山明’?”   李皎一心记挂阵法,却被郁明拖来说悄悄话。她的心早就飞远盯着那方入阵的弟子,郁明问她话,她随口道:“怎么可能?我又不习武,我怎么看得出你们谁厉害谁不厉害。我只是随便说一说而已。”   郁明:“……”   李皎语重心长道:“夫君,这种装模作样充门面的话,是输人不输阵!谁不得随便说这么两句啊?我看你师妹挺厉害的,比你强。待会儿你记得躲着她,我有其他法子对付她……”   郁明冷声:“不用!放着我来!”   李皎:“但你……”   郁明转身大步如飞,气势大开:“皎皎你看着,谁更厉害!我方才只是没想到她进步这么快,呦呦在下面哭,我走了一会儿神,其实我没那么弱。你休要瞧得起她看不上我!皎皎我这便赢给你看!”   江唯言默默站在李皎身后,与李皎一起痴望着青年斩钉截铁重新入阵的背影。江唯言喃声:“他发的哪门子疯?怎么说的像是醋了似的?开甚玩笑,他竟吃他那师妹的醋?”   李皎含笑道:“可不可爱?好不好玩?我就喜欢我夫君这么好打发、好哄骗的。你且看着,一会儿,我夫君必能压他师妹一头。”   江唯言:“……”   他心想:殿下你也挺厉害的,随时随地能吃住郁兄的性子,引着他往你希望的方向走。   双方准备不过一刻,再次入局时,门派弟子完全分成两方。李皎誓要用阵法来牵制那桐那边,那桐那边倒是信奉力量,门户大开,完全不设防。只是再次打斗时,那桐吃惊地对她师兄频频侧目:短短一刻,师兄好像厉害了?   江唯言不是他们门派人,他对这种比试也没有兴趣。他加入战局,只是因为李明雪吵着闹着要支持长公主殿下,只是因为李皎一个弱女子,他习惯了随行保护。前方打斗全开,李皎冷静地指挥众人进退。李皎站在高处,将下方情形放入眼中,命令再一次次发出。   那桐对李皎的话充耳不闻,也不在意,她横冲直撞,遇到谁便与谁对招。   众人纷纷绕着那桐走,心知肚明地将那桐让给最强力的对手。李皎对其他人命令不多,因为她和北冥弟子不熟,即便她开口,对方也未必听从。李皎的目标只有郁明,烟雾缭绕,眼看郁明要和那桐遇上,郁明耳边听到他妻子声音:“别急着打,听我指挥!”   郁明不耐:“你好啰嗦!”   他挥刀而上:“你少妨碍我!”   他当众挤兑他老婆,他老婆还是长公主殿下,这份勇气,让那桐都对他侧目了一番。众人皆以为郁明就算和长公主殿下成亲,凭李皎的身份,在他们家中,郁明也是被压的。但是郁明居然敢一口回绝李皎的话!众人再抬头看李皎的脸色——李皎面色平静而淡然,想来她被郁明驳面子也不是一两回,她丝毫不生气。   众人心中微动,若有所觉:这两人之间,倒是真的有感情?而不是一人压一人?   李皎对郁明的不屑和众人的微妙眼神视而不见,她目光紧盯郁明和那桐的战局。即便郁明不理她,她仍然口中说话,指给郁明该走哪步路,该往哪个方向走。李皎落了阵,打斗的两人移形换位,时而看不见,时而看得见。郁明不听李皎的话随便走,但他老婆根本不管他听不听,照说不误。说的多了,命令多了,郁明就……就入局了。   因为他发现李皎说得挺对的。   而且李皎省去了他思考,面对那桐,他光打就行,不必考量战略,不用想攻哪里不攻哪里。他老婆都替他想了……郁明忽然觉得这种打斗方式也挺轻松,他如傀儡般完全听从李皎的指挥,喊哪打哪。   那桐那边开始吃力。她暗自心惊,想李皎怎能料事如神,事事踩到点上?   李皎的依据,在于“预判”。她并不知那桐的招数往哪里,但她知道自己的阵法变动。借助阵法牵制那桐,由郁明将那桐一步步引入陷阱。那桐照着她希望的路子走,额上渗汗。郁明倒是打得酣畅淋漓,生了兴致。   江唯言从始至终站在李皎身后,看李皎与郁明奚落对方,看郁明一开始不听李皎的,后来自觉听李皎的。他微微出神,神志慢慢松开,那牵制他很久的那根弦,在看到李皎夫妻二人的眉目传情时,慢慢落下。   江唯言心道:该放下了。   殿下终等到了她最爱的人。我这个过客,该不必总执着于过往……反正,她也不在意。   时辰往后退,战局越来越不利于那桐。明眼人皆看出那桐要输,大家都停下来,爬上高处,站在李皎身后,一起围观大师兄和二师姊的第二次战斗。   最后一招出,那桐被一股邪风掠向后,郁明紧追不舍。拔刀断水,青年高喝一声,凌空而落,劈向下方!刀如皓雪,皓雪隐隐压住春水一头。春水铮铮而鸣,被高山压制得步步后退。   吐一口血,那桐跌在地上,看上方俯眼持刀而望的师兄。青年的刀锋离她一寸之距,雪色锋刃对着她,这种微微弱弱的杀气,只有习武人感觉得到。而青年俯眼看她,眉目清雅明晰,审度地与那桐对峙。他握刀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匀称。   那桐后背出了汗,垮下了肩:“我输了。”   众人狂呼——“真赢了啊?”   “手段真高!”   他们纷纷用崭新的目光看长衣飞扬的美丽女郎,在这一战后,他们得知长公主李皎非但有美貌,还有才华。如此有才之女,难怪能降服得了大师兄。   郁明打得畅快,一身骨肉皆放松。他收了刀,笑着伸手扶那桐站起来。   那桐起身后,也将手中剑收了。那桐转身,仰头,向高处的李皎望来。那桐深吸一口气,微微带了些笑意,声音传遍山脉——“我输得心服口服,从此往后,我北冥和长公主殿下的恩怨两消。我北冥上下扫榻相迎,恭迎长公主殿下来我山中做客!”   树下垂坐已久、似昏昏欲睡的仓木老人睁开了眼:“唔,徒儿回来了?北冥自是恭迎。”   上下齐心,众弟子齐齐收刀收剑,长身而立,拱手而拜。他们在二师姊的带领下,或向李皎欠身行礼,或向郁明友好地拱手,齐声——“恭迎大师兄回山!”   “恭迎长公主殿下前来做客!”   松柏摇落,树下幼子听到青年爽朗大笑声,跟着抬头。他看到他阿父长身跃起,飞上高处山石,一把将他母亲捞入怀中。大山巍峨,青山涂满绿意,青年男女立在石上,长发缠落,玉树临风,飘然似谪仙人,惹人敬仰!   作者有话要说:  我二明和皎皎得到北冥的承认啦!这就是要打一架,我那桐小姐姐才认同哈哈哈~   谢谢霸王票: ☆、第107章 1.1.1   以北冥派为据点,八百里秦川为盾, 大魏军队在关中之地与凉国开战。黄河之争乃是关键, 长安那方尚且没得到关于李玉片言只语的消息, 他们一边派细作、刺客去找李玉,一边将重心放在秦川战事上。   开春后, 将士没年前那般不够用,大魏背后有江东子弟,随时可补充充军。凉国倾一国之力, 做数年准备,来发动这场战事。他们趁着李玉皇室最病弱的时候出击,而今大魏最艰难的时刻已经熬了过去——   李皎得到消息, 她皇兄已经醒来, 正前往洛阳定夺迁都事宜;待洛阳安排妥善,李玉便有手腾出来对付凉国。李皎只用撑在这里,完成这个过渡便好。李玉给李皎的信中,称让李皎先麻痹对方, 不开大战, 小战不绝,试探凉军的底细;他若在洛阳迁都改元,长安凉军势力必然反扑,到时他将抽军来秦川, 与如今秦川的兵马合一,将战争真正拉开。   秦川布兵,河西布兵, 两相夹击,共逼长安,凉军必然要后退;当凉军退到河西时,便会到强弩之末。到那时,只看条件,不必再讨论战事了。大魏在结束这场战争后,会腾出手来发展全国生计,最大可能性消除这场战争造成的影响,以待后续……   李皎盯着她皇兄最后“以待后续”几个字,沉思不住。见字如面,李玉笔迹疏朗劲练,仿若飞鸿戏海,颇有沉肃大气之风,与他胸襟为人十分相似。事关政事,天子心中自有一把尺,天子从不必向臣下解释自己的眼光真正着落在哪里……   然此刻,从“以待后续”几个字,李皎心疾跳,隐约察觉到她皇兄的眼光不仅仅在与凉国这场战事上。他如今病根已除,因身体尚需需要静养,不好太过劳神,所以采取慢慢磨的方式。但李玉的身体迟早会休养好,他迟早有精力来对付这些人……   李皎一面听令于兄长对她的安排,一面且喜且忧:皇兄为何把他的想法跟她说得这般详细?他极有身为天子的自觉,他以前可从不跟她说这些啊。   李皎坐于床榻间翻看李玉给她的书信,一封封翻看,从字里行间猜测李玉的心思。她旁边床板上铺着的茵褥上,郁呦呦正在爬来爬去,蚯蚓般扭动,不断地拱着他阿母。郁呦呦是很自得其乐的小朋友,自己一个人坐在床上便玩得高兴。但他阿母身上香扑扑的,又软又暖,他阿母还是美人;即便是小孩子,都喜欢看美丽的人。郁鹿攀着李皎的手臂,抓着母亲的肩,颤巍巍站起来。他趴在李皎肩上,先啃了李皎的脸一口,才探身要与李皎一起看信。   郁鹿清脆地喊出一声:“阿母,抱抱!”   李皎肩膀被自家儿子压得疼,她心神仍放在信上,柔声道:“呦呦自己玩会儿,等阿母收好了信就抱你。”   如今明珠不在,侍女不在,姆妈上了山不习惯、整日在养精神,呦呦除了吃奶找姆妈,平时全靠李皎和郁明夫妻两人带。郁明精力好,带小孩儿他一点都不累;李皎却几日下来又瘦了一圈,看得郁明心疼不已。郁明都在考虑把明珠叫回来,替李皎分忧;李皎却拒绝了,她素来忙碌,少有能陪伴呦呦的时间。如今战事吃紧,山下将军一有什么事就上山来向她请示;李皎有不太好的预感——   她怔怔看会儿幼子无忧无虑的面孔,心中的疑云无法消散:总觉得李玉把郁鹿当储君培养的心,非常的坚定。   不然李玉明明是天子,他又没有子嗣,皇室血脉现今除了一个林白,也没人比他更正统,他不必担心有人篡位,他何必事事都随口跟李皎提一嘴?   除非,他有心培养郁鹿,便需要拉拢郁鹿的母亲,李玉自己的亲妹妹,信阳长公主李皎了。   李皎没有写信直接去问——计不算尽,事不做绝,话不说透。李玉从小教她的,并以身作则,李皎哪怕去问,没把握的事,即便是兄妹,李玉也不可能回答她;李玉若真是对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人,真是对人毫不设防的人,就无当日长安之危了。   李皎愁死了。   郁鹿还趴在母亲肩膀上,他睁大眼睛,盯着女郎耳下的明月珰。他伸手去拨,觉那物一动一动的,好看又奇妙。他扑过去,张口就要吃进嘴里。李皎被他力气扯得一痛,忙将他搂入怀里,她伸指点了点小孩儿的眉心:“呦呦啊,你还在吃奶呢,你舅舅就打上了你的主意,要与阿母争你……关键人家还不动声色,有手段的很。”   她让郁呦呦踩在自己膝上,与他额头相抵,逗他道:“你说阿母怎么办?你是想跟着你阿父混,还是跟着你舅舅混啊?”   郁鹿小朋友不知道他阿母在发什么愁,他还觉得母亲的指甲又长又凉,点着他额头,是宠爱他。他非常开心地笑起来,张着一口乳牙,说话又开始含糊了:“点点,点点!”   他扑向母亲怀里,咯咯笑不停。   于是李皎先被他逗笑,揉着额头,更被他愁死了。   郁明掀帘进屋,听到屋里的笑声,再闻到一室奶香,便知李皎又在和郁鹿玩耍。春日已到,万物复苏,屋舍外绿意笼笼罩来,空气清新,如置身绿海般。青年进屋时,便将竹帘拢起,好让外头凉爽气息冲去屋里头的味儿。   他淡着脸、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听到脚步声,李皎和郁鹿一起转头来看他。一大一小的人儿坐在床上,一样的探寻神态,一样的蹙眉表情,一样的紧抿嘴角……这种相似感,惊了郁明一跳。他心里头微不自在,他还从没见过有人能像成这样呢,如今虽然天天见,但仍然没有习惯过来。   他常有自己面对两个李皎的恍惚感……   郁鹿虽然相貌跟郁明生得十分相似,但他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态,尤其是那种打量人的眼神,凉凉的,不以为然的,随意的……完全遗传了李皎。每次郁明被这种眼神盯着,都有低头认错的冲动。   当然,他坚强,他从不认错。   李皎看到郁明进屋来,青年直接跌了过来:“让个位儿。”   李皎连忙抱着郁鹿让路,郁鹿机灵,看到床褥上还丢着一封李皎没来得及收起的信,他阿母抱他往后退让时,他弯下去张开口叼住了那封信,及时在他阿父摔倒在床上时撤退。郁鹿吐出信,抓着信跟李皎邀功。   李皎的注意力却在瘫在床上的郁明身上。儿子在耳边咿呀喊她,她伸手去揉夫君的肩膀。她摸到他僵硬的肌肉,心疼不已:“你又受伤了?你师妹怎那样狠,回回对你下手不留情面?”   郁明脸闷在枕头里,没好气道:“她就是个怪物,说要和我对招,要吸取江湖经验。艹,我不要脸面啊?只能硬着头皮上,她那剑快的,吓死我了。”   李皎将郁鹿放在床上,任他自己玩儿:“呦呦乖,阿母给你阿父上点儿药。”   李皎跪走几步,熟门熟路地趴在郁明背上,绕过他,从床头小几上取到了摆放的小匣。因为上山后郁明屡屡受伤,郁明好面子,还不肯跟她说,晚上睡觉时连衣服都不脱。李皎强逼他,扒了他衣服才知道他大伤小伤不断,才知道那桐非要来和郁明比武,郁明的伤与日俱增。   郁鹿坐在床上,睁大明亮眼睛,咬着手指看美丽的女郎跪在俯身趴在床上的青年身边,从肩膀褪下他的衣服,给他身上的青红色上药。女郎的长发散在青年后背上,青年后背瘦削,一条长脊如山起伏,流畅又动人。李皎的手小心碰触他的伤口,咬唇:“都怪我,跟她说什么江湖经验重要,才让她总是找你的。”   虽然郁明不想承认,但现在他的师妹,武功就是比他强。郁明意志消沉了几年,他手废了几年,他能保持不退步已经很难;那桐却在飞速地进步。仓木老人两个弟子,郁明的武学天赋实际比那桐好,少时那桐永远在练剑,就是为了追赶上师兄的进度……而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郁明已经被那桐抛下。   想到此,郁明分外不痛快。   郁明说:“对,都怪你!”   他捶一下床板:“你坑死我了。”   李皎:“……”   她戳一下夫君的肩,无语道:“我自我反省一把,你不如别人家的郎君那般安慰我也就罢了,不要顺杆往上爬得高兴,可以么?”   郁明闷笑,然后偏头。长发凌乱散在脸上,他抱着枕头,英俊面孔在床帏暗光中添惑人之色。他好奇问:“什么别人家的郎君?你见过几个呀?”   李皎慢悠悠道:“隔壁家的江扈从,隔壁家的博成君,向来是我内疚什么,人家就来安慰我什么,都跟你不一样。只有你往我伤口上撒盐,还觉得自己撒得挺对。”   郁明挑眉:“……”   他“哼”了一声,别过脸,不想跟李皎讨论别的男人这个话题。女郎给他上药,将郎君的衣袍一路扒到了腰部,她手揉着他紧绷的腰骨,忧心地想是不是需要按按摩什么的。当日她养胎的时候,产后坐月子的时候,郁明都给她按摩过,说有舒筋解乏、活血化瘀之奇效。李皎也想帮帮郁明,却不知如何下手,又怕自己力气不够,反让他伤上加伤。   李皎听到郁明闷声:“你再喜欢,也改不了了。你现在要是背弃我,我就、就……就再不理你了。”   李皎怔一下,她长睫轻微颤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郁明说的是先前讨论男人的话题。她这边都过渡到按摩了,他还停留在别的男人比他好的那个话题上。李皎低头看他夫君,乌黑长发,古铜色肌肤,骨架桀骜盘亘,肌肉于其上肆意蜿蜒,如山似水。他肩膀微动,肩胛骨跟着动,那种勾魂摄魄的弧度……李皎心中发软,低下头,撩起他的头发,在他耳后亲了一下。李皎笑道:“明明,你醋起来真有意思。”   郁明身子一僵。   肉眼可见,他的耳廓与耳垂迅速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色。他微慌地往旁边一挪,躲开李皎的亲吻,同时心虚地抬目,与一边炯炯有神、津津有味看他的郁鹿小朋友清澈的眼睛对上。郁明的脸顿时更红了,他推开李皎,声音微哑:“你干什么呢!不见有小孩子在!教坏小孩子怎么办?”   李皎稀奇道:“我就亲你一下,怎么就教坏小孩了?”   她放下手中药膏,似笑非笑地与她夫君对视一眼,眼眸上扬,撩他一把:“见个表面,就想到污秽之事,心虚的人,是你吧?”   郁明冷脸:“……艹。”   也不知道他怎么戳到了郁鹿,原本乐呵呵地东看西看、盯着父母看的郁鹿忽然一拍手,欢快无比地跟着他阿父,声音清亮地学了一句:“艹!”   郁明和李皎:“……”   齐齐扭头去看儿子。   郁明大惊失色,去捂郁鹿的嘴:“呸呸呸,这话可不能说。这是骂人的话,是骂你阿母的。你可别跟着学啊呦呦!”   结果郁明又戳到了郁鹿,郁鹿小朋友清脆道:“呸!”   郁明:“……”   他快要被他儿子气吐血了,什么不好学什么。李皎捂着肚子要被他父子二人逗死,见郁明翻身坐起有要揍郁呦呦的趋势,她连忙伸长手臂将郁鹿搂入怀:“夫君,有话好好说,怎么能动不动就上手?呦呦年纪小,好的不学,坏的容易学。你不会打算今天揍了他,明天全北冥都知道你的英勇事迹吧?有道理你要好好跟他说,耐心地跟他说。哪怕他听不懂,你说多了,他自然就懂了。”   郁明愣一下。   他盯着李皎,眼神飘忽了一下,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他那个眼神,让李皎觉得不对劲。李皎胸前微痛,她低头,看到郁鹿埋于她怀中,小手扒着她微松的衣襟。郁鹿半天没扯下来,干脆上口,隔着几层布料,一口咬住了女郎的胸乳。   山峦般,如雪似玉。   幼子正在吃奶时期,见到乳便想含一含。贵族女郎没有自己喂养孩子的习惯,李皎早就没奶水了。如今郁呦呦含着她乳,又刺又痛,还有酥酥麻感,李皎心头一颤,微微觉得古怪。   其实小孩儿想要吃奶也正常,趴在阿母怀里要奶也没什么奇怪的……   关键是郁明盘腿坐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皎的胸口看。他不光看,他喉结微动,吞了口口水。   李皎浑身不自在,脸飞快红了。   她连忙抱开郁鹿,将郁鹿扔去郁明怀里。胸口那块潮湿,她捂着胸低头找床畔下的鞋履,含糊道:“郁郎,你带他一会儿,我去换身衣服……”   郁明懒洋洋:“带什么带啊!他该找姆妈去吃饭了!”   “姆妈,姆妈!”   郁明高声喊,门外算着时辰早过来等郁鹿的姆妈听到男君的唤声,连忙进来抱走郁鹿。郁鹿小朋友格外的不认生,他出生几个月就开始跟着他父母天南地北地跑,见惯了人,谁来抱他,他都张着手臂要吃要喝……   送走了小孩儿,李皎下了床,赤脚踩在地上,仍然没找到鞋子,不知之前被郁鹿踢到了哪里。身后床帐里伸出一只男人手臂,懒散地勾住她的腰,将她拖拽了回去。李皎被拖抱回床上,瞬间被青年压倒。他伏在她身上,眸子暗黑,盯着她胸口湿漉的印子,低头咬了上去。   李皎试图挣扎:“郁明!不要过分!天还没黑……”   郁明抓住她手腕,按在她头两边,防止她干扰自己。他唇舌并用,隔着衣衫又亲又吮。成年男子吮吻的力道,岂是小小幼儿能比?李皎涨红了脸,胸口酸麻,那种麻痛感迅速席遍全身。   她发着抖:“你身上还带伤,刚上了药,这样好么?”   她语重心长劝他:“夫君,我还想帮你按按身子,帮你舒缓筋骨呢。你放开我好不好?”   郁明淡声:“我觉得这样放松筋骨更好。”   他低头,不管不顾地亲下去。   女郎的反抗如小浪花,没有掀起多少有效的回应。李皎被扯入帐中,被青年压在身下,被他翻过去。他搂抱着她,迫不及待,手罩住她。长发散在两人之间,低头亲吮时,吃到了满口的青丝。   李皎被他的猴急弄得笑起来,但她没笑够,身子忽然一僵,哼了一声,身体绷住。   视线模模糊糊,李皎背上渗汗,男人动作剧烈,这般被下扣按着腰的姿势,让他兴尽无比,而他却还嫌不够。青年张望四周,拉扯过来枕头,垫在女郎腰下。这一次,李皎闷哼,换来青年俯口亲吻。   他与她长吻,吻得她心跳被托在他掌中,身子颤抖出汗。   余光看到什么,李皎微骇,急忙挣扎。郁明大为不满,扣住她的纤腰。到了这般时候,她还不愿?李皎恨得咬,但她越不肯,郁明越是含着她的口舌不肯放。郁明谨记李皎曾说她的拒绝只是表象功夫,心里并非不愿。由是哪怕此时李皎再不配合,郁明也硬着心肠逼迫她。   李皎屈腿上抬,姿势扭曲,一脚踹中了青年的脸。   郁明终于黑着脸躲开,跳到地上,火冒三丈:“你有病么?!”   李皎从小腹下取出枕头,一把扔去郁明脸上,怒道:“你要白日宣.淫也罢,你门窗都不关是几个意思?你唯恐旁人不知你我在做什么吗?你是没见过女人么?你才有病!”   郁明被说得心虚,但欲得不到纾解,让他的火气高涨。他冷着脸:“谁会来我们这里找我们?你身份在朝廷那么高,我身份在北冥这么高,谁会随便往我们这里跑?!”   他说完,窗外传来一把幽凉的女声:“唔,实在不巧,北冥无地我去不得,我就是师兄口里那个随便的人。”   那桐的声音!   声音入耳,青年当即吓得一软。郁明立刻侧头,看向绿蔓藤条遮覆的窗口,隐约看到女郎秀长的侧身。那般的挺拔高瘦,声音清淡,且能瞒过他的耳目,除了那桐,再无别人!   屋中,李皎瞪着郁明。   郁明:“……”   郁明被他老婆踹出了屋子,被吼道:“滚!再不想看到你了!今晚别回来了!”   郁明衣袍凌乱,落魄地被赶出来。他冲上去叩门,被拍了一鼻子灰。郁明没好气地回头,与身后的那桐对望。郁明对这个师妹一肚子气,求欢被赶出来,他老婆嫌丢脸,难道他不嫌吗?   偏偏那桐看着他,上下打量几眼,漠声问:“师兄求爱求到一半被赶出来了,是什么滋味?”   郁明:“……”   他忍着气,问那桐:“你来找我何事?”   那桐淡声:“师父年事已高,我北冥要选下一任掌教,是以来寻师兄商议。”   郁明脚步一顿,他侧过脸,冷笑:“找我作甚?我是不会当什么掌教的!”   那桐吐出几个字:“……美得你。”   她说:“若真是你当掌教,我北冥恐怕就成聘礼送给了你宝贝老婆,我北冥就彻底成为了朝廷门下走狗。你老婆说东你不往西,她让你走你不敢飞……我北冥怎么可能让你当掌教?”   郁明脸黑如盖,被气得半死:“……”   那桐缓了下语调:“是我想当掌教。不然师兄以为我闭关多年,为何最近出了关,再没有离开?难道真以为是为了你么?我前来寻师兄,是希望师兄支持我,好让我能从几位长老那里脱颖而出,担任下一派掌教。”   她随意地撩了下发丝:“你不是想把‘斩春水’给你老婆么?你站在我这边,帮我赢了那帮长老,我就把‘斩春水’当礼物送你老婆。一把剑,一把刀,反正最后还是要回我北冥,给你暂时充做个定情信物,我也不在意。”   “我在意的,是北冥未来掌教,必须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传承。比起废物如你,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北冥掌教之争于当年二月拉开序幕,同时间,天子李玉位临洛阳,开示文书。洛阳四面开门,天子昭告天下,定都洛阳。君主君临天下,引四方群臣郡侯来朝!   长安晋王惶恐至极,夜间梦到过世的太皇太后。他在梦里高泣一声“母亲”,吐了血,连夜召医诊治。   作者有话要说:  边甜边走剧情,可以么~~ ☆、第108章 1.1.1   李玉以天子身份登临洛阳,将洛阳改为国都。洛阳和长安, 一东一西, 遥遥对峙。洛阳昔年就有“小长安”之称, 经济发展之快,乃长安望尘莫及。如今长安地理优势被削弱, 又被凉国霸占。李玉干脆一个大摆尾,直接迁了都,再慢慢对付凉国。   凉国驻守在长安的几个将军脸色灰败, 回来长安养伤的杨家大郎听闻李玉迁都改元的事,与晋王心有灵犀,一道吐了血——他们最怕的不是迁都, 甚至黄河那边的战事都不是最重要的。他们最怕的, 是李玉活着。   李玉的存在,对晋王威胁太大。只要李玉在,晋王在他面前有先天性缺陷,永不敢登基;不敢登基, 就绝无法真正和李玉皇室相抗。   几个凉军将军大骂:“他既然明知晋王殿下已经……他为什么不向大魏天下公布这个秘密?他若是公示天下, 我们也便死心,放弃晋王这条路。他为什么不说?宁可和我们打仗,宁可选把我们打出大魏这条路,也不跟天下人说晋王是阉人无法成为君王的事?”   拖着羸弱病体前来未央宫前殿商议政事的杨安站了出来, 他咳嗽着,神情落寞地看着与昔日相比冷清了许多的前殿。他向来不吝于以最大恶意揣测李玉心思,当即冷笑道:“他何必说?他不说, 就已经钳制住我等,让我等投鼠忌器。他手里有这把王牌,随时能发难,他自然要选最合适的机会了。”   “他不会说的……”众人讨论时,听到殿后传来一把虚弱的声音,他们回头,看到是被黄门搀扶着的晋王。晋王面色苍白,一步三晃,胡子拉碴一脸,整个人的精神状况,看着实在糟糕。   凉国将军现在烦透了晋王的无用,要不是双方是合作方,他懒得理会晋王,现在晋王过来,凉国这边也就冷冷看着;只有杨安跟晋王行了礼,过来搀扶人。   晋王对这些不在意,他怔怔道:“李玉不会说出我秘密的。因为我也是李氏皇族人,李玉不愿祖先在死后还要因我蒙羞,还要因我沦为天下笑柄,所以他不会说的。他此人虽然心机重,但我也才知道……他格外的顾大局。他此人,重公轻私,正是这般性子,当日才给了我等攻下长安的机会……”   他说了一半,怔了许久。他近来连连噩梦,梦到早些前的时候,梦到火海里的皇兄,梦到焚山的太皇太后。他整日被噩梦折磨,被身体上的病痛折磨,人算半废。他总是想起太皇太后昔日对自己的教诲,想她在长安迎接自己,想她在李玉面前为自己求情……他既怕李玉就那么死了,他又怕李玉没有死。   一大石压在他心上,让他日日夜夜喘不过气。而今李玉迁都的消息传来,证明他果真未死。晋王心头那大石落了地,让他放松,却也更让他害怕。   “你们若想对付他,实不必担忧他拿我的事来攻击我方,他不是那类人,”晋王意兴阑珊,如今对什么都失了兴趣,“他心里瞧不起我,便永远瞧不起我。他都看不上我,觉我令李家丢脸,他把李氏皇室当做自己的责任,他怎么可能跟天下人承认李氏有我这样的败类呢?他羞于启齿。”   “所以你们也不必拿我威胁对付他了,没用的。”   说完这些话,晋王便恍惚着,重新被黄门搀扶着离开了。   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都知这晋王于他们算是无用了。这人精神脆弱成这样,整日长吁短叹,根本帮不到他们……众人定定神,思索晋王说的李玉不会拿阉人的事攻击他们是否是真的。若是真的,他们让晋王登基的话,李玉会不会也根本不开口呢?   杨安道:“这种事……还是不要赌了吧。李玉不像是那种把把柄送给人的好人啊。”   众人点头,他们半信半疑,勉强相信在他们什么都没做前,李玉不会公布晋王的秘密;但他们不相信他们做了什么,李玉还会当做没看见。他们一阵头疼:“不是说他要病死了么?他怎么还活着?哪个废物御医说他要死了的?他都迁都了!我看他活得好好的!”   众人破口大骂。   杨安低头,冷静思虑半晌,抬起目光:“眼下我们被逼到此般境界,秦川拿不下,兵马就过不去洛阳。然兵马过不去,有人却能过去。几位将军,西域高手无数,能打进长安的底子,也是由几位高手撑着的。何不请江湖人士,摸去洛阳,行刺杀之事?”   “只要李玉一死,我们所有危机可解。”   凉国人筹谋这场战争多年,举国都在关注这场战争。他们请了无数西域高手,不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发挥作用么?   众人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走出高殿,将目光落向东方,遥遥盯着洛阳的方向——   大魏以农立国。春时,秦岭、黄河作屏,关中土地肥沃,正是百姓耕种之大好时节。尤其是而今长安被占,民心惶惶,天子为稳定民心,更要重视今年的春耕。大魏向来有传统,春耕秋收时,天子与皇后都要前往民间耕田间,与民共植,祈求丰年,祭祀农神。而今皇后在长安战乱中遇难,今年洛阳的农耕祭祀,便由李玉一人完成,着实辛苦。   陛下亲临的象征意义极重,民间田垄间,人人拄着锄头、戴着草帽,眯着眼睛,看朝廷官员跟随在天子身后,慰问农事。洛阳的百姓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见到天子,哪怕四方有兵马驻扎,几位将军骑着高头大马,监控着此间情况,民心也足以沸腾。   他们盯着年轻的天子看。天子着玄黑色的礼服,头戴冕冠。玄黑衣裳于袖口、衣领绣有朱红章纹,随着天子行来,烈烈春日照耀,章纹若飞。民众心情澎湃,眼看他们的天子如此年轻,如此沉着!   天子于百姓的象征,便如天上日,民间神一般。天子的一怒一笑,牵动着全天下百姓的心神。更何况而今天子除了没有子嗣,绝无可诟病的缺陷。群臣百官跟随天子身后,对百姓们的崇敬眼神看得分明,心中也与有荣焉,挺直了腰杆——   没有子嗣又如何?那是被前皇后洛女耽误的!   前皇后洛女自家有毛病,洛家不加劝勉,反而诱着陛下不设后宫,才致陛下膝下无一子嗣。他们陛下自然无一不好,自然是深情,然这都是被洛女哄骗的!   而今没关系了,就算李玉还没有跟天下公布,但他们这些臣子都知道皇后洛女已经死了。那个碍了满朝文武好多年的苍蝇屎,终于没了,陛下自然可以开设后宫了!有了后宫,子嗣难道还会缺么?   当然,他们陛下就是如此深情,洛女刚刚去世,想来陛下哀痛的很。虽然从陛下淡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哀痛来,甚至离了长安后陛下就跟忘了洛女似的、压根没想起来这个人,但是陛下一定是把悲痛压在心里,不想让诸臣跟他一同难过!   且缓缓吧,等他们陛下缓过这口气了,陛下的子嗣就会有了!李氏皇帝这个深情的调调,把群臣坑了许多年。他们已经不敢奢望陛下广纳后宫,他们只求陛下有哪怕一个儿子也成……   大臣们这时万万想不到,他们陛下这口气,会一连让他们缓了许多时、许多日、许多月、许多年……   数日春祀,李玉亲力完成。他刚刚除掉多年病根,身体尚未恢复。群臣不敢劳累了陛下,百般寻借口劝陛下休憩,把祭祀的工作交给大家。陛下实在不必事事亲为……大病初愈,李玉脾气比以往好了很多。众臣一劝,他便放弃了。   李玉立在田垄间,看着满地绿意,默默想着一些事。傍晚天边染霞,百官纷纷退散,此地只留下李玉和中常侍两人。按说陛下该回宫室休息,但李玉站在田间低头思量,问了中常侍:“雁十在哪里?”   中常侍不知,连忙再问了手下人。   一刻时辰后,天子依旧站在田垄间。他放眼而望,看到将士们纷纷下地,帮助百姓耕种。阳光微晃,李玉眯着眼,在中常侍的提醒下,看到前方不到七八丈的距离,雁小将军威风八面地长身玉立,背对他们站着。   大好将士被用来种田,让李玉略牙疼。   他听到雁莳中气十足的骂声——   “都没力气么!没看到人家老翁走不动啊,不知道去背一把啊!”   “都没种过粟么!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兵了!赶紧学赶紧学!天黑前这片地的种子种不下,就别吃晚膳了!”   李玉盯着雁莳的背影半天,这地方全是将士,一个个埋伏于地上,毕恭毕敬地种田。军队讲究言行令止,没有雁小将军说话,他们一个个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俱是弄得满手泥满脸土,根本没一个人抬头,看到天子就站他们身后默看着。   而李玉再这么看下去,天就要黑了。   李玉不得不开口:“雁十。”   前方背对着他的女郎迅速回头,惊讶地看到了身后的玄袍青年。青年面色冷漠,脸上无表情,但他素来是这个调调,雁莳不以为然。雁莳惊喜交加地冲这边挥手,眼尾斜飞,露齿大笑:“啊,陛……阿玉啊,你怎么来了?”   她也不想大喊“陛下”,让满田的将士全都抬头看到。   李玉道:“雁十,你过来,朕有话跟你说。”   雁莳不动,站在原地叉腰笑。女郎束在脑后的长发渡上一层金光,金光浮照她的面孔,笑起来的时候,她依然活力满满:“有话你站那里说好啦,干嘛要我过去?”   李玉:“……”   他还真是命令不动她了。   李玉忍气吞声,道:“将士是用来打仗的,你如何用这种方式来练兵?眼下迁都洛阳,长安那边必然反应极大。兵马不行,他们说不得会派刺客来刺杀朕。你不好好练兵,专盯着这里做什么?”   雁莳道:“我都快闲得手软脚软了!你也不肯给我兵,不给我仗打啊!我也没事干,就让兵做点能做的事嘛。至于小小刺客,你就放心好了,我还是能守住洛阳,确保你安危的。”   李玉继续忍怒:“……你非要站那么远,跟朕喊着说话么?”   雁莳冲他飞个眼:“那你过来嘛。”   李玉气。他堂堂天子,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了,最后那一步,雁莳都不肯走么?他都站这里了,雁莳还要他走过去?他的威严何在?天下人会如何看他?他如此纡尊降贵,雁莳还有什么不满的?   雁莳啧啧:“阿玉,你包袱还挺重哇。”   李玉冷着脸看她,他在心中发誓绝不能惯着她。雁莳本就是无法无天之人,越惯她,她越没大没小。他生平第一次碰上臣子和爱人是同一人的情况,既要对臣子严格要求,又要对爱人充满宽容。李玉第一次尝试平衡这种截然相反的关系,他很有自信,相信他绝对能做好。   他迟早把雁莳改造成合格的臣子兼情人,而不是放任她这么自甘堕落。   所以李玉不动,矜贵地看着前方。   雁莳忽然人蹲了下去,高长的庄稼绿汪汪如海,将女郎的身形淹没了。李玉一慌,等了半天还没看到她:“雁十?”   没人回应。   四处都是趴在地上种粮食的将士,李玉也不想声音太大,被人发现他还在这里。他看不到雁莳,只能走过去找人。他扒开杆子,低着头找人:“雁儿?雁儿,你在哪里……”   天子慌乱寻人,中常侍亦步亦趋跟随。突然间,中常侍看到绿油油中伸出了一只手,将李玉拽了下去。中常侍正惊怕时,看到雁小将军的脸从下方一晃而过。他愣了下,想到一些男女相处的情趣,红着脸退了出去,给两人把关。   李玉被雁莳拽了下去,坐在了地上。他旁边坐着女郎,女郎风格真是别具一格,她说:“喊什么喊啊?地上又不是有大洞把我吸进去了,我突然蹲下去,肯定是我自己蹲下去了。你乱喊什么‘雁儿’呢!”   李玉冷着脸:“我怎么知道你是自己蹲下去的。”   雁莳不理他,龇牙咧嘴地坐在地上,脱了武靴,再除了袜子。她看一旁李玉震惊地看着她,似想不到她如此放得开。雁莳笑嘻嘻跟君王打个招呼:“受不了你就走远点儿呗,别让我身上的汗味熏到你了。”   李玉当做没听到她调.戏的话,伸手捧了女郎的脚。雁莳愣一下,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李玉五指收拢,盯着她脚上的水泡,难怪雁莳突然蹲下去,突然脱鞋除袜。她这撕掉袜子后脚部血肉模糊,底下血泡几乎成脓,正常人都会痛啊。   李玉目光严厉地看她,他突然生气:“怎么回事?你脚都这样了,还整天在外面跑来跑去?”   “嘘嘘嘘!”雁莳紧张,勾住李玉的肩捂住他的嘴,冲他挤眉弄眼暗示他声音小点,“别这么大声,我还想跟你多在这里坐会儿呢。你喊出声,被他们听到了,咱们就没私下相处的时间了。”   雁莳唏嘘道:“情郎是天子就是这点不好啊。做什么都在无数人的眼皮下,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难为阿玉你忍得住。我还怪你性格孤僻,不爱说话,我真是错怪你了,要我每天像你这样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也不想说话,不想搭理人啊。”   李玉心里恼她这时还敢转移话题,手上微用力,雁莳立刻一吸气,靠在他肩上直抽.搐。她痛得声音都抖了:“别别别别!痛死我了!”   李玉吓一跳,思量自己没用力啊,她怎么就痛成这样?他一动不敢动,担忧地低头看她。女郎靠着他的肩,搂住他的腰往他怀里埋。她东蹭蹭西蹭蹭,李玉压根没注意,满心放在她脚上的伤上。他说话的口吻温柔而怜惜:“真的很痛么?你这到底怎么弄的?”   雁莳悲怆点头,在青年怀里深吸一口气。她闻到他身上的香气,只觉燥了一天的心神都在此时舒畅下来。她搂着他的腰,全身骨肉发懒,已经不想再起来了:“就是练兵练的嘛。我们都这样,疼着疼着就习惯了。我都没当回子事,要不是今天种田种得我实在闲得慌,我根本感觉不到痛。”   她抬头,看到李玉忧心的面容,一时间也有些心软,笑道:“别丧着脸嘛。我逗你的,我怕什么疼啊?”   李玉说:“那也得赶紧上药……找你亲信来背你,回去上药吧。”   他是不能背的,他一个天子,雁莳还是众所周知的女将军,他若是背雁莳,他和雁莳的关系就洗不清了。明天群臣就得来求他开后宫,把雁莳往他床上送……   雁莳搭着他的肩:“不嘛!人家不要背,人家要抱抱。人家不要别的臭男人抱抱,人家要你抱抱。”   她拉拉扯扯,眼皮往上撩,她的小动作不断,小媚眼不停。李玉一时气一时笑,又被雁莳勾得面孔发红。他这么一本正经的人,真是撑不住雁莳这种黏糊的风格。李玉撑着那口气:“别闹!上药重要!”   他微踟蹰,劝雁莳:“你好好上药,我、我晚上偷偷去看你。”   雁莳扭头:“不要!谈个爱,天天偷偷摸摸,闹得我多见不了人似的。”   李玉静静看她:“我无所谓,公布你我的关系,受影响的是你,被群臣架在火上的是你。”   雁莳微滞,她调.戏李玉一把,无奈李玉太正经,真把她的玩笑话当真。这种人真是没劲透了。但是看他窘迫也实在有趣。雁莳左右看看,判断种田的将士们正在离他们越来越远,她便放心大胆地把全身重量都压在李玉肩上了:“哎,你真是死脑筋。我的伤不重要啦,先要晾一晾。等天黑了,等他们人都走光了,没人看见了,你再抱我出去嘛。”   “阿玉,我长这么大,被人背过无数次,我还从来没被人抱过呢,”雁莳可怜兮兮道,伸手比划,“就是像抱女人那种抱法!我也不重啊,你应该能抱得起我吧?抱一抱人家嘛。”   她又送来一个媚眼,李玉的脸红透了。他冷静地拍一拍她的肩,淡漠道:“知道了。”   然雁莳哪里又会这么放过他?   她靠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觉无聊了,又开始勾搭李玉:“阿玉,亲一个。”   李玉:“……”   他知雁莳性情,不满足她的要求,她的后续手段实在是多。李玉本人对情.事的要求,向来是只能发生在床上,只能是晚上。但自从他肖想雁莳,自从他想她想得都要疯了,他的理智便一点点退散,他就总被她带着做疯狂的事儿……   心里又爱又恼,爱比恼多些。雁莳最吸引他的,本来就是她肆意潇洒的模样啊。   李玉红着脖颈,低头敷衍地在雁莳唇上碰了碰。他一碰她的唇,后颈便被女郎从后捏住,将他往下压。雁莳翻身,一把将李玉压到了身下。她跪在他腰间,长发散在他面颊上。女郎指间粗茧摩挲郎君的面孔,李玉面露惊骇。   雁莳冲他一笑,无所谓地低下头,亲吻上他。   如一把火,当即燎原燃烧。   李玉喘气:“你的脚、脚……”   雁莳漫不经心:“别管它,你不碰我就没事。”   李玉:“将士都在……”   雁莳:“亲一亲嘛。”   亲一亲,就想抱一抱,抱一抱,就想滚一滚。反正庄稼杆子长,满地绿意浓郁,将士们苦哈哈地趴在地上越走越远。天黑了,他们仍然等不来女将军的命令。他们站起来,冲着空气吼了几嗓子,回应他们的只有寂寥的鹧鸪声。   众人惊怒:“艹!雁将军该不会丢下我们自己走了吧?”   “她这就把我们忘了?!”   晚膳在召唤将士们,到处找不到雁莳。众人一思量,决定吃饭最重要,纷纷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田埂。临去前,他们眼尖地看到跟随陛下的中常侍如木头杆子般立在田间当标杆,他们瞅了好几眼,中常侍高贵冷傲,不予理会。   众将士:“……”   有病哦。   而等人稀稀拉拉走了光,中常侍赶紧呼唤陛下。草丛被扒开,李玉走了出来,怀里抱着笑盈盈的散着发的雁将军。中常侍呆若木鸡,窝在天子臂弯间的女将军热情洋溢地跟中常侍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哇!”   李玉淡着脸:“走吧。”   他吩咐中常侍:“挑小路,别被人撞上了。”   但是当真,怕什么,来什么。   李玉抱着雁莳,一路往行宫去。洛阳大宫未建,只有以前避暑时的行宫。一路偷偷回宫,李玉想着这会儿应该没人。怪就怪在如今正值国之危难时机,行宫中伺候的侍从并不多。中常侍提着灯笼小步在前,李玉抱着雁莳跟在后。   啪。   门脆响后,打开。   中常侍转身,呆住了。   李玉抱着女郎跨入门槛,与满屋子目瞪口呆的臣子们对上眼。大臣们殚精竭虑,晚上也不休息,来宫中跟陛下商量政务。陛下勤政爱民的印象深入人心,哪怕李玉不在宫中,臣子们也边吃饭边等人,觉陛下很快就会回来。   万万没想到,陛下回来是回来了,却抱着雁将军一起回来。   众臣:“……”   李玉和雁莳:“……”   大家一起跟着石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雁哥哥和玉哥哥太好玩了~~最喜欢雁哥哥这种勾勾搭搭的风格了~~哈哈,明天继续二明和皎皎那边~ ☆、第109章 1.1.1   天子抱着雁将军走进灯火通亮中,众人一起沉默。长火在暗夜中明亮温润, 黄门们提着灯弯腰, 看着脚下灯烛光芒中的一排排人影。到底是李玉最冷静, 在怀里雁莳觉得自己溺水般快要死了时,在群臣用一言难尽的诡异眼神看着他二人时, 李玉淡声:“雁将军受了重伤,朕与她多年的君臣情谊做不得假,是以朕才抱她回来, 诸卿莫误会了朕拳拳爱臣之心。”   李玉话落,众人的目光一起去望雁莳赤着的脚了。女郎的脚当然不应该给一群男郎看,但雁莳既然在朝为官, 女郎的忌讳她自然没有。所有人都意味深长地去看雁莳的脚:褪了鞋袜, 脚板通红,血肉淋漓可怖,几个水泡几乎生了脓。这样一双脚,不能穿鞋袜, 不能走路, 也实属正常。   但丞相有话说:“雁将军伤得是脚吧?陛下可以背着嘛……何必、何必……”何必采用如此暧.昧的横抱姿势!打个比方,两个哥们,一个受伤了,另一个肯定不会把前一个当女子般抱在怀里走一路吧?   李玉淡然道:“非脚, 乃胸。雁将军的胸受伤比脚更重。”   他瞥一眼怀里的雁莳。   雁莳立刻双手搂胸,头蓦地一歪,靠在青年肩上。她开始呻.吟:“嗳, 我受了重伤,咳咳……胸闷、难受、恶心……”   雁莳已经超水平发挥了,但丞相看她的眼神,依然古怪得很。雁莳小将军在众臣面前,一直是一个活力四射的俊俏少年郎形象,她俊俏是真俊俏,在街上飞个眼,两街的娘子们都要为她痴狂;然她扮演虚弱的人,唇红齿白,笑痕在颊,无论如何都不虚弱啊。   不过陛下既说她胸受伤,不能背,那……就当她是真的胸受伤了吧。   群臣们,半信半疑。他们的陛下表面功夫做的太好,太不露情绪,一晚上讨论政务时,几次臣子有心把话题扯向雁将军,都被李玉悄无声息地把话题再扯了回来。李玉一晚上拉着群臣们绕了洛阳一大圈,从洛阳的春耕,展望到长安的秋收。众臣被李玉鼓励,被激起斗智,个个热泪盈眶跟陛下表示要肝脑涂地,要重回长安。   时至午夜,众臣头晕晕、互相搀扶着出了行宫,已经忘记了跟陛下讨论雁将军的事情。当然,到了第二日,他们再见到雁莳,就重新想了起来,开始变得激动兴奋。   洛女刚去世!没关系,雁将军不也是女的么!   陛下没子嗣!没关系,雁将军她是女的哇!   往年给天子挑选女人,自有宗正的人千辛万苦,从全国的良家女郎中挑来选去,势必要把全天下最好的女郎送去陛下床上。陛下的女人人选乃重中之重,皇后人选更是重要。雁莳无论哪一条,都过不去。但是现在国难时机,陛下的无子嗣已经快逼疯对大魏忠心耿耿的一批老臣了——这时候不说是雁莳了,随便一个女人,只要陛下感兴趣,他们都得咬着牙,把这个女人往陛下床上送啊!   李玉的猜测落了实,满朝文武确实积极地把雁莳往他床上拐。   李玉为人肃冷乖僻,不苟言笑,群臣不拿他开玩笑,便一天三趟地去说服雁莳。以丞相为代表的一帮老臣言辞激烈,指着雁莳鼻子,恨不得说她不爬陛下的床,她枉为人臣!她既是人臣,就要为君分忧。而今君忧在何处?自然是女人和孩子了!   雁莳气死了。   她在军营中练兵,还被臣子们追到地方。雁莳怒拍木案:“我是那么随便的人么?你们为了陛下的子嗣,就要牺牲我么?”   丞相道:“这怎是牺牲?我们陛下才华横溢,年轻稳重,你能上位,就偷着乐吧。赶紧趁陛下还有兴趣,我们趁热打铁,全了这桩事。你又有什么好亏的?”丞相上下打量雁莳,看女郎高挑瘦削,高束长发,一身护腕护膝,抱臂看人的架势,当的是英姿飒爽。只是这英姿飒爽,太不合女儿家的风韵了。丞相嫌弃了雁莳一番,勉强道:“虽然你毛病多多,在女郎中也不出众,身材也不行,女红肯定更不行……但你好歹也出身名门雁家,好歹与我等有同朝为官的情谊,你若让陛下喜欢了,诞下龙嗣,我可尽量保你为后。”   丞相身后的一众老臣严肃点头,认同丞相的话:是的,他们可以勉强支持雁莳为后。想想让雁莳为后,总比之前那个洛女强得多。   雁莳被气笑了:“……我真是谢谢你们哦。”   她甩头出了帐篷,对身后的长吁短叹视而不见。   满朝文武对她进行逼婚,甚至不婚也行,她日日耳朵被念成茧,听他们喊“子嗣子嗣”,雁莳心中一阵火大。雁莳走到哪里,都被催问一番。现在群臣还顾着面子没把她往陛下床上送,然假以时日,雁莳一点都不信任他们的操守!能站在朝堂上的,有几个是真正的善人?   呿!   这般狂风骤雨般的催促,让雁莳躲到军营里都不安生。她这几日根本不敢上朝,日日称病,唯恐与李玉碰面。她全身心地投入洛阳城防建设中,带领手下小兵们热火朝天地在城外挖沟渠。洛阳既为国都,护城河自然要修得比先前规程更严格些。   晚上用膳时,一群大老粗们和雁莳坐在土夯边捧着碗吃饭。雁莳性格好,人随和又大方,没有小女人家的骄矜。若说一开始大家还因为女将军的身份对她颇有微词,跟雁莳共处一段时间后,众人就很难把她和女人划到一处了。   雁莳吃饭时,手下副将笑嘻嘻地跟她这位上峰开玩笑:“将军,你和陛下那回儿事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睡了没啊?”   雁莳:“……”   周围声音静了下来,雁莳扫一圈,人皆竖起耳朵,准备听八卦。军营中的老兵们,打仗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讨论女人了,最喜欢讲的就是荤话了。呃,现在和雁将军讨论雁将军的男人,也是一个意思。   雁莳感慨地放下手中碗箸,心想:群众的八卦欲啊!   她翘起腿,手搭在副将肩上,与自家兄弟待在一处,她那股劲儿又上来了。众人皆听他们的将军洋洋得意、漫不经心地开始侃大山:“睡不睡的,多难听啊。你们将军我这么威风,当然是想睡就睡,想不睡就不睡,时而睡时而不睡……”   众将哈哈大笑。   突然,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马车在新挖出的护城河旁边停下,家仆提着灯笼,丞相站在河对岸,与这边的兵痞子们对望。丞相与傻眼的雁莳望一眼,捏了捏鼻子,欣喜道:“老臣就知道雁将军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   他也不过来了,他转身,晃着肩就要回城。老臣的脸笑成菊花,迫不及待地想回去跟诸位等着他的大臣们分享这个好消息。河对岸的雁莳僵硬一下,突得跳起来,欲哭无泪地疾奔越河,前来追人:“丞相!您知道什么了?您误会了!臣真的是清白的……您别大嘴巴啊……”   洛阳城那边对雁莳的催婚进行得如火如荼,让雁莳苦不堪言;关中秦川这边,兵力在渐渐从南往北集中,目前和凉军的战争,尚能互相制衡。诸人皆在等待打破平衡的时机,李皎人虽在北冥山上,心中却挂念山下的战事。   春日风暖,门帘尽开,绿意如海纷涌,清凉满舍。李皎坐于室中,低头拿着笔杆,对案上铺开的战舆图进行分析批注,打算待会儿让人送去山下,给几个将军过目。她那已经快一岁的小儿子趴在她旁边的茵褥上,吵着闹着要和李皎玩。李皎干脆给儿子在榻上铺了一层雪白宣纸,把郁鹿放到了纸上,笔墨纸砚全行伺候。   郁鹿第一次坐在这种白如雪的纸上,第一次抓到笔,第一次摸到五颜六色的颜料。他兴奋不已,当即忘掉了旁边的阿母,跪在宣纸上提着笔玩得开心,一会儿就把小脸画成了“花猫”。   郁鹿:“阿母阿母!看我看我!”   李皎扭头,看到自家小郎君俏生生的小脸如今成了万花筒,五色斑斓。她“噗嗤”乐出声,在郁呦呦亮晶晶的眼神期待下,李皎弯腰,挑起手中笔,墨汁浓郁,在儿子的额心点了下。小郎君眉清目秀,容貌越来越俏,无比的生动鲜妍。他阿母给他额心点了个黑色小痣,映着他的小花脸,非但不丑,反而说不出的可人怜爱。   李皎对郁鹿一直是采取鼓励的教导方式:“呦呦厉害!不愧是我的儿子,现在就会抓笔写字了!”   郁呦呦咧嘴笑起来,扑入母亲怀里撒娇。他现在听得懂大人话,虽然自己话说得不利落,然就是爱李皎夸他。也许郁鹿不能理解“父母”真正意味着什么,但他叫“阿母”的这个女郎,对他宽容慈爱,又不完全放任。李皎待他,比起别人待他,更透着一种亲昵味道,郁鹿小朋友是能感觉得到的。   郁鹿最喜欢缠在阿母身边了!   郁明掀开帘子进屋,看到他家宝贝儿子又缠着李皎,晃着李皎肩,害得李皎批注都写不下去。郁明大步跨去,捏住小郎君的脖颈,任手短脚小的小阿郎在自己手下扁着小嘴咿呀挣扎。郁明低斥:“成何体统?一个男郎,没有一点英武气,天天拿笔涂墨的,丢不丢人?!”   郁鹿小朋友机灵地扒着阿母的肩不肯走,他的金豆子在眼眶打转,快要被郁明骂哭了。   李皎自然不乐意儿子被斥,郁鹿被郁明捞到了怀里,长公主她横了那个初为人父的青年一眼,漫声:“写写字怎么不妥了?我就日日写字,日日看书,你觉得特丢人了?”   郁明补救:“当然不是,我说的不是你。他怎么能跟你比呢!皎皎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李皎撇过脸,不看他英俊面孔,哼道:“你倒是敢回来了?不怕我再赶你出门了?”   郁明微尴尬,他老婆说一不二,前几日他求欢到一半被赶出去,至今都没取得李皎谅解。郁明真是辛苦,他被老婆赶出门他还不能说,被北冥山上的师弟师妹们知道了,还不得笑死他?   这会儿,郁明冷着脸。他一手抱着郁鹿,一手在案上一拍。他力气大,一掌拍下去,李皎摞在案上的书籍跳了跳,李皎的眉心也跟着跳了跳。不等李皎开口,郁明高喝道:“反了你了!你忘了谁是一家之主了么?跟自家夫君这么说话?你还有身为人.妻的自觉么?”   李皎沉脸:哟,郁明还敢跟她这么喊话呢?他胆子大啊?   她抬头,与郁明的眼神对上。青年口上说的厉害,眼神却飘,往窗外扫了扫,他清如水的眼睛转回来时,恳求地看李皎一眼。李皎多么的冰雪聪明,郁明给她一个眼色,她就反应过来了。郁明尚且满身大汗,唯恐李皎接不住他的话,他老婆慢慢端茶酌了一口,似笑非笑地撩了他一眼。   李皎起身,让郁明落座,如小媳妇般毕恭毕敬地给郁明敬茶,低着头:“哎,是妾忘了为妇之道了,多谢夫君教诲。夫君吃了这盏茶,原谅妾身吧。夫君千万别恼急了要休妾身,妾下次再不敢了。”   郁明脸上带笑,淡定地喝了李皎递过来的茶。二人手相碰时,李皎的长指甲狠狠划了他一道,他手顿了下,当做不知。郁明倨傲抬下巴,示意李皎一同坐下:“下不为例。”   郁明怀里的郁呦呦小朋友左看一会儿,再右看一眼。他张着小口,都惊呆了。他长到一岁,他第一次看到大人变脸变得这么快,好难理解!明明这两个大人平时的相处不是这样的,要是平时阿父敢这么说话,他阿母肯定一脚就把阿父踹下床了啊。   郁鹿小朋友不到一岁的生涯中,已经见到了好几次郁明被李皎踹下床……   郁鹿迟疑地看眼抱着他的阿父,怀疑他的小世界出了什么错,他日后是不是还得巴结这个总嫌弃他的大人。   那桐的声音响起,解救了郁鹿小朋友的纠结:“师兄跟我说你在家中能做主,我还不信。而今一看,没想到师兄在家中当真这么有地位,是我眼瘸了。”李皎回头,看到白衣女郎叩门三声后,提剑进屋。   李皎了然地看一眼郁明:原来是你师兄妹二人拿我打赌呢。   她心里哼一声:指不定那桐怎么挤兑郁明,说郁明家中有个母老虎。毕竟郁明被赶出屋门,是那桐亲眼所见的。   李皎偏头看郁明,看他怎么解释。   郁明在榻木对面坐得四平八稳,他伸臂一挥示意那桐进屋,把那桐介绍给李皎:“是这样,我师父年纪大了,当掌教当得有些吃力,所以寻机退位。听到风声,山中那些熬了许多年的长老们都等着上位。然我和师妹自是不甘示弱,不愿屈居人下。我师父一门下,只有我师兄妹二人。我二人不愿师父多年心血白费,是以要去争一争那掌教之位。”   李皎颔首点头。   那桐的目光平静如湖水,波澜不起。   郁明则认真地看着李皎:“我跟师妹建议,来问问你的意见,看你对此有什么想法没。”   李皎轻轻点头,看了眼态度平淡的那桐,再看眼郁明。郁明是真心请教,那桐却未必把李皎放在心上。那桐不过是对师兄的话姑且一听,倒真不一定觉得李皎能给出什么好方案来。李皎无所谓,她行事心中自有一杆秤,不在意别人的态度。   北冥派要选新的掌教……李皎心头一跳,大脑开始飞速动,想朝廷能从中捞到些什么好处……江湖势力离朝堂太远,然国要一统,这些江湖势力,势必要收为己用。北冥是一个不错的切入口,可以为据点,做个实验,试探这些江湖人对朝廷的态度。   她沉吟一二后,将案上铺着的图纸一收,重新取了张白宣,开始给那师兄妹画图讲解:“北冥武功体系庞大,每一系都各有建树,各有所得。你们师父这一脉是嫡传,然你师父并未广收门徒,传承不够;他宗师地位北冥派认可,掌教之位,想来不服者甚多。”   那桐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了女郎身上。她心头微顿,疑心地看眼郁明,猜测郁明是否把自家情况跟李皎倒了个干净,否则李皎何以一开口就点出他们这一脉的问题所在?   李皎淡笑,她选夫君,难道会对夫君那边情况一无所知么?不说是现在的李皎,就是当年十四岁就和郁明互生爱慕的李皎,在选择郁明时,都将北冥派情况上下研究了个清楚。她自然喜欢郁明,但郁明在北冥地位的超然,北冥在江湖中地位的超然,难说李皎没有利诱之心。   朝廷总想收复这些江湖人的。若非当年皇位之争乱,朝廷早将目光放到北冥上了。   李皎再道:“我夫君右手有伤,弃右手后用左手,我恐北冥派人武学皆集大成,我夫君的左手尚练了几年,与他们对招胜算不大。然那桐师妹自来刻苦,一心钻研剑术,闭关时日是山中最久的。若说争掌教,我建议郁郎直接弃权,全力支持那桐师妹,把自己身后的支持者,全部送给那桐师妹。”   那桐诧异地看着李皎。   她对李皎态度开始发生改变,李皎说话很慢,边想边说。李皎一边问他们比武的流程,一边采取“田忌赛马”的方式给那桐和郁明的出场方式进行安排。她写写画画,圈了好几个长老,让他二人去拉动关系——“掌教并非武功最高者,谁背后的势力最大,话语权才最多。”   那桐拿过李皎写给她的名单默记,她真是羞愧,山中一些长老她都忘了,李皎居然比她知道得还清楚。就算郁明把北冥派的情况卖给了李皎,然那桐看眼一旁装深沉、实则一脸迷惘的青年……心想她师兄恐没有那个智力。她虚心请教李皎:“……这就够了么?”   李皎:“当然不够。”   “掌教之位,比起武功,处事能力更为重要。掌教要应付一山的大事,不可能整日练武功,要与世人结交,想要人家支持,就得让人看到你会不会办事。而今正是多事之秋,我大魏和凉国开战,你北冥还在选掌教……不觉得这是很好的展露你能力的机会么?”   李皎手中笔杆点着下巴,沉思后道:“那桐师妹,有没有考虑过,背靠朝廷好乘凉呢?你师父就和我皇兄的关系不错,所以当年我皇兄上山求助后,你师父就派你师兄到我身边来了。这些年,有我皇兄相护,北冥派在关中的地位,一直是力压群雄的。”   那桐愣一下后,脸冷下:“你是想把我北冥变成你门下走狗,让我们为朝廷做事?”   “整个北冥,卖给你们?!”   李皎慢悠悠地看了他们师兄妹一眼:“那桐师妹不必生气。如今我在这里,朝廷兵马在这里。你不愿意做的事,多的是人愿意做。你觉得这是在当我门下走狗,别人想的却是这是朝廷支持的门派。你看着吧,过两日,你北冥派那些长老们,便会偷偷摸摸来找我谈条件。到时候,北冥让给我的利,比我现在跟你谈的,要好很多。”   那桐讥诮道:“那你何必跟我谈?你等着别的长老找你谈条件,你坐地起价,不更好?”   李皎反问她:“不是为了我夫君,你以为我愿意让利给你么?若非你是我夫君师妹,你以为我会帮你?说实话,现今你们掌教这派,比起别派,实在落魄。我帮的是我夫君,我要他在北冥地位一直超然,要他无论身在哪里,北冥都得记着他。”   那桐微震,怔怔看着高贵雍容的长公主殿下:“……”   郁明低下头,与怀里的郁小鹿对望。他眉目间含笑,手指拨了拨儿子,心里软成了一团。李皎便是利用他,也心疼他,于他来说,已经足够。   双方相谈一个时辰。   出去后,郁明送那桐出门。师兄妹二人默默走了一路,立在藤蔓山壁前,那桐靠在山石上,慢慢抬眼看师兄。   那桐笑了一下:“师兄,你娶了个好嫂嫂。”   “嫂嫂真厉害。”   “最好的是,嫂嫂心思那么重,还对你好。”   “嫂嫂对你这么好,我和师父便放心了,不用担心你被人卖了还不知,”那桐清冷的面容上带笑,她少见地露出俏皮色,跟郁明眨了下眼睛,“日后自有你老婆操心你会不会被卖了,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皎皎赢得了小姑子的爱了23333 ☆、第110章 1.1.1   李皎给郁明师兄妹二人的掌教之争指明了一条明路,接下来数日, 师兄妹二人都在山中活动, 拜访几峰长老。那桐被李皎说服, 为体现自己行事之效率之公正,她领着自己师门这一脉最先投靠朝廷, 积极派弟子下山,帮朝廷对付凉国人士。   林白不管怎么算,都算李皎这一派, 北冥派弟子们下山,他当仁不让主动请缨,杨婴便也跟着去了。   江唯言来寻李皎。   是时江唯言和李明雪一同前来, 山中庭院花落如粉白雪粒, 簌簌洒了满地,与地上青苔色交加,混于泥土中。青年身形高大英武,少女窈窕多娇, 叩门而来。李皎正与姆妈一同蹲在高坐在榻上的郁鹿面前, 哄儿子吃羹。   李明雪欢呼一声,扑过来趴在榻前,乌黑分明的眼睛盯着郁鹿小朋友。   这两日前来拜访李皎的人颇多,皆与北冥现在的对外政策有关。李皎低头吹着羹勺中的汤, 对江唯言的到来并不意外。旁边两个孩子玩耍,她问:“你也来跟我讨个差事,下山与凉军对阵?”   毕竟江唯言武功高, 还要养一个李明雪。凭江唯言现在整日无所事事的模样,他急于建功立业,是正常的。   江唯言摇了下头,一山花飞如潮涌,他声音在潮水般的声浪中清晰又模糊:“我是来向殿下辞行的。”   “叮”。   李皎手中的羹勺落了地,她蓦地回头,脸上的表情没有收敛住,诧异又微怒地看着江唯言。她给他重回朝廷的机会,他竟然不要?!江唯言避过了李皎的眼神,低低道:“殿下忘了陛下对臣的惩处了么?他让臣护送殿下回北冥后,当散去一身功力,自行带明雪离开,他不再对臣追究。”   “先前殿下没有归山,北冥一派对殿下的态度不明,臣恐殿下不能服众,因此并未离开。然眼下殿下身边已经不缺人,诸事步上正轨,臣在此也是耽误时间,特来辞行。”   江唯言脸色平淡,语气平静。他说完后,从怀中掏出一小瓶药:“这是当日离开时陛下给臣的。天子之令,便是远在天边,臣也不能不服。”   李皎冷声:“天子是我的兄……”她语气一顿,慢慢站了起来,她骤然收起的温和气,忽然外放的冷冽气,吓得一边郁鹿三人噤若寒蝉,见长公主殿下冷冷道,“随便你!”   江唯言沉默。   李皎对他几多失望,他能感觉到。   江唯言低声:“臣没有莫大愿想、理念,臣只想找个小地方隐居避世,武功、江湖、朝堂……臣都不感兴趣。”   李皎冷笑:“我知!你向来是这般小富即安的寡民心态!”   江唯言被训得一阵恍惚,想到自己多年起伏的际遇。自少年时被李明雪相救后,李皎是他遇到的对他最好的人。若非明雪在前,他当真、当真……他想到跟随李皎的那几年,当是他最沉静的几年。李皎她不喜说话,所以便不会探寻他整日在想什么;她吩咐什么,他做什么;她去哪里,他跟去哪里。   她用审度的眼神看他,从他身上找另一个人的影子……现在想来,那些日子,是他半生最平和的一段时光了。   江唯言低下眼,双目微红。李皎大局为重,有身为长公主、思虑江山社稷之责。他不一样,他永远想的是一亩三分地,他能照顾好李明雪,能不给李皎拖后腿便好了。而且他之前犯错,又焉能不受惩罚?他若毫发无损地留在这里,李皎身边的那些人会如何想?   江唯言总是不喜多说。   他与李皎对望,发现两人的关系又回到了之前无话可说的地步。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青年绷着脸,将那瓶药水一饮而尽。李皎眸子微缩,没说话。江唯言做完这些,如释重负。只觉牵扯自己半生的累赘包袱,终是脱落。   他也不是李皎,整日关注朝廷大事;他也不是郁明,整天想成为什么武功天下第一。他习武是被逼,做杀手是被逼,投靠晋王也是被逼。他半生都是照着别人的想法而活,投向这个,奔往那个,全无他自己的想法。他本是一介名门子弟,却落到今日这般结局,自觉也甚是无趣可笑。   江唯言淡声:“明雪!”   李明雪应了一声,乖乖过来,站到江唯言身后。江唯言跪下,李明雪懵懂地跟着一同跪,二人给李皎磕了个响头。李皎目光冷淡地看着二人,一言未发,看江唯言起身,领着李明雪退了出去。   待两人走了,李皎仍沉默着。   头顶传来一把酸溜溜的声音:“你既那么舍不得,何不把人追回来?”   李皎:“他犯的错本就该承担,我兄只让他废尽武功,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她扬下巴,与高处坐在屋顶上的青年望一眼,“再说就他那种小民心态,只想种种田地,武功对他也没什么用,废了也好。”   坐在屋顶上已经看了一阵子的郁明道:“好歹主仆一场,人家走了,你总得送送金银之物什么的。再者小翁主还算是你堂妹呢,翁主有个不靠谱的父亲,堂姐如你也不替她想想么?你送些礼物吧。”   李皎冷着脸:“不送。”   郁明:“……”   郁明站了起来,他身形高瘦,一身武袍贴身凛凛扬风。俊朗青年立在房顶稻草间,清风徐徐,郎自风采无双。其下庭院中哄着郁呦呦的姆妈抬眼看时,都难掩目中惊艳之色,暗叹他们家驸马真是生相出众;只有郁明他老婆李皎淡着脸,完全不为色.相所惑。   郁明站在房顶,遥遥地伸指,隔着虚空,轻轻点了李皎一下。他这个动作,恶意中,透着几分亲昵。尤其是他微偏头,唇角上翘,慢悠悠说了声:“真是个棒槌。”   郁明赫然一跃,从房顶跳了下来,落到了李皎面前。他从几丈高的地方跳下来再走来,一路萧萧肃肃如履平地,掠到了李皎面前。郁鹿和姆妈围观,看到郁明到了李皎身边,手指戳了下李皎的腰,将李皎往前戳得趔趄了一步。   郁明强硬道:“回屋!备礼!我亲自去送!”   李皎:“不。”   郁明懒得跟她废话,一把扯过她,将她横抱在了怀里,抱回去屋舍。李皎当着仆从的面被抱起,长发一尾散于青年臂弯间。想到姆妈和郁鹿都在看,李皎脸红到了脖子根。她恼怒地在他怀里乱踢:“混蛋放开我!”   她手扒着门墙不肯进屋,郁明不以为然,强势无比地将她抱尽了屋舍,关上了房门,不让外边人看。   过了一刻钟后,郁明提着包袱,神清气爽地出了门。姆妈连忙抱着郁鹿进屋,看李皎坐在床头地茵上,双手撑脸埋于床间。可见李皎没有拗过她夫君,还是被迫地备了礼。姆妈想与李皎同仇敌忾:“殿下还好么?要不要让人去追驸马?驸马这么对殿下,太过分了!”   李皎抿唇:“不用了。”   姆妈一愣,心思一转,瞬时明白是李皎本来就想送,却拉不下脸。恐怕驸马的强迫性行为,是给李皎一个面子,好让两相欢喜。   再说江唯言领着李明雪去收拾了行装,二人下山。身上的内力一点点流散,过程不痛苦,然对于武功强者来说,完全能感觉得到。纵是不在意这一身武艺,却也是多年所学,如今一朝废除,哪怕是淡漠如江唯言,也很是不适。   下山一路,脚下渐虚,五感下降,江唯言吐口气,努力适应一个普通人的感官。李明雪抬头看江唯言脸色平淡,她眨眨眼,低头踢脚下石子,嘟囔道:“江哥哥,是我连累你了么?要不我一个人走好了,你留在堂姐身边好了。”   江唯言伸手摸一把她的头:“没有。别多想。”   然李明雪一眼又一眼地用余光偷偷看他,心情颇低落。她虽然心理年龄较小,只有七八岁大,但七八岁的孩子,也能听懂大人的话。大人都当她听不懂,经常在她面前说很多。说得多了,李明雪便知道是自己连累了江唯言。   大家都说是她小时候救过江唯言一条命,之后她受了重伤,再不能愈,江唯言就把这条命赔给她了。   大家还说江唯言正邪难分,时而帮好的人打仗,时而帮坏人,本身心中没有正义那杆秤。说他不算好人,所以陛下不愿用他。   李明雪听得很是难过:怎么就是这个样子呢?她以前还在长安寺庙的时候,眼下世界只有方寸天地,江唯言来看她,已经是她最开心的时候。跟着江唯言离开,逃离那片小天地,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但是她现在却渐渐明白,她的幸事,也许并非是江唯言的幸事。   李明雪怔然:她到底害了他。   她二人半生纠缠在一起,她既救了他,也害了他。大家说他非善,但他愿意补偿自己的错误,怎么能说他不好呢?他不好的部分,都是她的错。   李明雪低头,手指抠着包袱上的粗线头,心想:我应该离开江哥哥吧……如果没有我了,就没人是他的累赘了。他就能快活许多了。   头顶一个清越的响指,打醒了李明雪。   李明雪抬头,与江唯言一道,看到路旁高树丛枝绿叶间,坐着一青年。郁明轻松地追上来,在高处俯视二人。他心中也觉几多不适,因昔日江唯言轻功之高,尤在他上。而今郁明追上来,江唯言已经完全察觉不到他在附近了。   颇有英雄迟暮的心酸。   郁明沉默了一下,心想这是李玉的决定,江唯言自己都认可了,外人实在不必多说。   他从高处,往下抛了一个包袱,正好落入江唯言怀中。郁明道:“皎皎给你们的盘缠,山下在打仗,别往西边和北边去。你们往江南走,往东都走,都是安全的。”   江唯言颔首:“多谢郁兄。”   郁明俯眼看他:“反正你知道北冥,你们若有困难,求助北冥即可。有些事你可能指望不上皎皎,但我也会帮你的。”   江唯言:“……”   他用一种怪异眼神看郁明,再次被郁明的心大所折服:自己和李皎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自己临走了,李皎都懒得理他,居然是郁明来关心他日后的生活?这人的心,未免太甜了吧?   江唯言再一次地在心里苦笑,想也许就是因为郁明这个样子,李皎才看谁都不如旧情郎好,看哪个男人都要比一番。比来比去,李皎最后,还是最喜欢一开始的那个人。郁明将李皎看男人的眼光一下子拔到了高处,之后精神境界跟不上郁明的,都过不了李皎那关。   而江唯言承认,他的心性,远远比不上郁明那般宽厚。   江唯言掂了掂手中包袱,知道皆是金银之物。他心中感激,口上却只淡淡道:“郁兄不必这么客气。你我仅是相识,郁兄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郁明盯他一会儿,意味深长道:“话不能这般说,你忘了你昔日跟我说过的话了?”   江唯言茫然,他说什么了?   郁明:“你自己凑上来,跟我解释你和皎皎之间的关系。为了证明你们的清白,你还强行解释,说你把我们皎皎当母亲看待,你从未体会过母爱,所以颇为依赖她。你都当皎皎是母亲了,那我算什么呢?”   江唯言:“……”   他脸僵住。   看郁明抬了下巴,声音里带笑:“小江,叫‘阿父’!”   青年抱臂,青松树影在他面上拂动,他立在树间,如标杆般挺拔笔直。青年声音不置可否:“你叫我一声‘阿父’,我保你余生平安,如何?!”   江唯言:“……”   他的脸青青白白,红红紫紫。他的一腔惆怅,一腔烦闷,一腔无奈,全在此时烟消云散。若他武功尚存,他必然纵上树去狠揍郁明一顿。有人怎能恶劣至此?!但事实上,江唯言只能站在地上怒吼:“放你他爷爷的狗屁!滚!”   吼声惊山鸟,群鸟飞天,罩天如麻。   郁明的大笑声响起,再远去。空中传荡着郎君清朗的声音——“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君且保重吧——”   渐渐的,空山再静,鸟语无声。江唯言回头,往身后黑黝黝的山林望一眼。他牵住一旁微有躲闪意味的李明雪的手,对身后那条蜿蜒入林的山中小路轻声:“郁兄,保重。”   江唯言和李明雪的离开,对战局没有影响。江东兵马依然有条不紊地调来关中,关中驻守的兵马越来越多,李玉的命令一天十二道地传来。陛下在调兵遣将,要把大战场放在关中,要用最快的时间,打败凉军。   到底陛下刚刚体愈,尚在休养,精神不好,这边的战事,委托李皎多多上心。李皎和诸将军日日讨论,思考进攻路线。随着纠集此地的兵马越来越多,这场纠结很久的战争,临打破局面,只差临门一脚。   关中聚兵,凉军也探得了消息。凉国大军紧急调兵,从河西到长安沿路布满凉**队。他们战场放在这方土地,誓要过黄河,打到长江。渡过黄河,凉国霸占大魏的目的便能实现一大半。毕竟长江难渡,只要把李氏皇室逼得退过了长江,凉国便胜了。   李皎下了山,不光郁明陪她一道,那桐等北冥派弟子也下了山,跟随长公主殿下。他们在军营中看沙图,李皎将旗帜插在关中一块,再往北上插了一旗——“还有河西必须拿回来。只有拿回河西,才能切断他们这条线。”   他们在讨论战事,忽然有小兵在帐外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凉军有小股兵队开始屠城了!”   “什么?!”   众人大惊,他们原先讨论的,都是认为凉军不会拿百姓下手,因为故土情节,因为他们也当大魏的子民,是自己的子民。但是现在大战催发,凉军那边却是渐渐疯狂,大魏皇帝的调兵令一个接一个,军马都快布满黄河边了,凉军那里如何心安?   晋王不顶用,日日在佛堂里哭丧;派去洛阳的江湖高手没有传回来消息,他们完全不知李玉如今状况,也不知刺杀有没有成功;凉**队日渐焦虑,天日渐暖,大魏能调动的兵马越来越多。但是战争,耗不起!   凉国和大魏的头顶,都悬着一把宝剑。   那把叫“大夏国”的剑,还悬在高处,看着他二方。若是他们这边战事稍微有不妥,凉国毫不怀疑,夏国会出兵,也许助凉,也许助魏,实在难说。   诸般情况考虑下来,凉军狠下了心:一心拿下黄河!不必再管什么百姓!   他们中的一小股兵在城镇中展开厮杀,百姓纷纷逃城,附近大魏兵马前去相迎,敌人却早已退去——李皎下令:“追!去看百姓如何!”   这场屠城站,是凉、魏双方大战的导火索。   一城鲜血,一地尸体,比兵行更快的,是原本就在山下的北冥派弟子们。军马去与敌军厮杀,北冥派弟子们留在城镇中,帮忙救治死伤惨重的百姓。杨婴和林白便在其中,尸体一个个送来,鲜血淋淋,刀伤剑伤让人触目惊心,可见对方动手时的心狠程度。   百姓们被人放置在地上哀嚎,杨婴身为女郎,无法跟北冥弟子们一起去杀敌,她于后方奔前跑后,照料受伤的百姓。女郎脸色煞白,越看越不忍看。林白回来时,看杨婴神思不属,几次走神,忙将她拉去角落里,紧张问:“怎么了?死的人太多了?药石罔医?”   杨婴勉强点了点头。   林白以为她一个弱女子,见不得这般惨状。他心中一软,拍了拍她的肩:“这也在所难免。你去休息休息,让别人先来吧。”   林白心中挂念外面的百姓,急着出去救人。他转身时,衣袖被杨婴拉着。他惊讶回头,看杨婴脸色不好。杨婴犹豫了几下,抬头看他:“来人是我兄长杨安!他们的伤,很多有我杨家枪的痕迹!”   “你兄长?!”林白微惊。   “你兄长?!”周围一连数声响起。   林白微惊,将杨婴护在身后,却看几个手里乱七八糟提着锄头、菜刀的百姓立在身前。他们面容狰狞,脸上血迹斑驳。亲人的死亡刺激了他们,让他们奋勇与敌打斗。他们的亲人死了,这里却有一个敌人的妹妹——他们往前走,怒瞪着林白身后的杨婴。   林白:“放肆!”   百姓怒道:“北冥派弟子说是要帮我们,救我们,却收留一个敌军头领的妹妹!我父母、兄妹、妻儿,皆被人杀死!你们却留着这个女人!把她交出来,除了她!”   “对,杀了她!”   百姓越围越多,听到情况后义愤填膺,纷纷跑来援助。林白手中提剑,护着身后脸色苍白的女郎后退。他急于解释:“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动手了!”   他手中剑锋发抖,他从未有一刻,从未想过有一时,自己手中的剑,要对上自己的子民。   但是周围百姓吼声越来越大,成潮水般涌来,将二人包围其中。二人靠着墙,退无可退,林白满头大汗,扣着杨婴的手微紧。杨婴面色凝重,几次要出去,都被林白拦住——   百姓之恐之乱,最是难办。   数万里之外,李玉站在行宫殿中,与丞相等臣子看着沙图。诸臣在后,看天子将一旗帜插在河西——“河西必须拿回。大战放在关中,河西是给他们准备的退路。说要关门打狗,那门也得能关上才是。”   众人沉思,盯着“河西”的地界。   李玉忽然问:“雁十呢?她的伤还没养好?宣她进殿问话!”   丞相:“……”   众位大臣疾呼:“陛下不可啊!”   他们全都猜到了李玉要调雁莳回河西的想法,然这怎么可以?雁莳是他们为陛下准备的女人啊!是等着往陛下床上送的女人啊!这一回河西,他们陛下怎么生龙嗣嘛!   于是众位臣子扑天抢地地开始惊呼:“陛下不可!万万不可!”   李玉:“……”   他愣了一下,怔怔看着这帮忠心耿耿的大臣们。   他为帝五载,也尝与满朝臣子发生争执。然这是第一次,他的命令,刚说出口,就被所有人一同抵制。这般新奇的体验,让天子呆立原地,目色几变,几以为朝臣要造反。   他素来寡淡薄情,哪里想得到他家臣子们那千回百转的想给他床上送女人的弯弯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关中大战要开始啦~~   谢谢霸王票,爱你们么么哒: ☆、第111章 1.1.1   忙了一整个白日,将护城河的最后工程赶完, 雁莳才回到住所。回去后她顾不上其他, 先匆匆洗漱, 吩咐人把膳食摆放进屋,便昏沉沉地回去屋舍, 准备吃了饭后能睡个天昏地暗。她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以至于仆从一路上都跟她使眼色, 欲言又止,雁莳也没发现。   关了门站在舍中,雁莳的神经弦蓦地一绷。虽然屋舍中静谧无人, 她却能感觉到舍中有旁人存在的痕迹。雁莳握紧拳, 立在屋正中,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舍中的布置……帷帐轻动若有风拂,雁莳猛地跨步移位,伸手扣向帷帐后。   帐飞似沙, 女郎与青年短暂过了两招后, 擒住了对方的肩。她脚一抬便要将人踹压到地上,冷不丁微火从舍外窗门的透光中吹来,这一眼,她看清了青年的面孔。雁莳一惊, 手下顿时脱力,往后退了两步,将人放开了。   雁莳没好气地瞪向这个在她屋中装神弄鬼吓人的天子李玉。   她懒洋洋:“你来干什么?还嫌我不够烦的啊?”   她也不主动搭理李玉, 自己晃悠悠地点了烛火后,坐去了矮案前。仆从们早知天子前来,备下的膳食格外的丰富。雁小将军落座,给自己倒酒、夹菜,又吃又喝,好不快活。她饿狠了,没什么精神,等吃了半饱,精神缓了后,冷如冰坨子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雁莳开始恢复往日的风采。   她膝盖半屈,手肘搭在膝盖上,箸子向站在帷帐边看着她吃饭的李玉勾了勾,笑嘻嘻道:“站那么远干什么,来来来,一起吃嘛。几天不见,你还跟我客气呀?”因为大臣们逼婚的事,雁莳一肚子委屈和火气,已经连着几日不上朝了。所以她并不知白天大臣劝陛下不要让她去河西的事,也不想见到李玉。只是李玉人都来了,她总不好把人赶走嘛。   李玉走了过来,于对面入座。他仪态甚好,坐得端正,贵气一身,淡然看着雁莳,瞬间就衬托出了雁莳的随意来。雁莳不自然地换了个比较像样的坐姿,嬉笑着脸给对面的李玉斟酒。她口上不在意地问:“陛下找我有什么话说吧?快说快说,我累了一天,急着就寝呢。”   李玉:“我是特意来跟你告个白,说我喜欢你的。”   雁莳:“……”   她倒酒的手一抖,愕然抬头看李玉。李玉语气平静,雁莳却一下子慌乱。她握不住手中的酒壶,酒壶坠地,清脆一声吼,清色酒液浑浊撒了一地,案上也洒了酒液,雁莳慌张地忙用袖子擦案上的酒,面色几分不自在。她低着头都能感觉到李玉在垂目审视她,雁莳一下子觉得扭捏,硬着头皮粗声道:“……你干嘛突然说这个!吓我一跳!”   她听到李玉一声轻笑。   雁莳恼怒抬头。   李玉用审度的目光看雁莳,雁莳几日对他避而不见。他亲自上门,她也不如往日热络。李玉本就是心思重的人,他默不作声地观察雁莳,判断雁莳的情绪。他稍作试探,试探雁莳对自己的观感……一试探,他家雁儿可爱的激动反应,取悦了他。   李玉放松肩膀,坐得舒适了些。他以为她对自己意见大到不待见自己,原来只是自己想多了。   雁莳此时也自然看出李玉是试探她了,她恼怒拍案,恨声:“喜欢不喜欢的能随便说吗?你告个白都这样不真诚!”   李玉:“好啦好啦,我跟你正经说个事。”   雁莳仍板着脸。   坐于对案的李玉睫毛浓密,在烛火下黑濛濛一片,遮住了低垂的眼中神情。雁莳看他,难得在他面上看出秀丽温和一面来,与他往日说一不二的霸道作风区别甚大。雁莳手中箸子动了动,心想:李玉本性确实是很霸道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你不同意,他也要引着你往他的圈套里钻。这种人……难怪人家是天子呢。   天子的丽色让女郎微瞠,让女郎撑住下巴,唇角微微噙笑。   雁莳听到李玉的话:“最近一段时日,自你我那日被撞破后,朝臣们都在逼迫你前来与我发展关系。我知丞相等臣子日日纠缠你,劝说你。他们不敢来与朕说,便都奔着你那边去了。我知你素日来甚为烦恼,恐怕还很生气。是以你避着我,见我后脸色不好,我都能理解。”   “算我的错,事先没考虑了这般情况,才给你造成困扰。抱歉。”   雁莳愣住,她腰杆坐直,怔怔看李玉。李玉平声静气、低声下气地跟她为那晚的事道歉,雁莳心中即便确实有些恼火,也分外不好意思。她抓了抓脸,别目:“你别这么说啦,那晚是我非要缠着你,你本来也不愿意抱我的。事情发展到现在,我知道绝不是你的本意……”   李玉垂目看她:“你知道这不是我的本意?你不曾怀疑过我是特意用丞相他们逼迫你来我身边?你不曾疑心我是想将你永远锁在我身边?”   雁莳心中大跳。   她怔了一瞬间。   她其实有那种猜测,因为李玉心机深不可测的印象太深刻,因为李玉眼光之远让她看不透,因为他想做什么向来筹谋甚远……雁莳低头:“你别这样说。我信你,你若真想关着我,早就关着我了,不必等我到现在。阿玉你虽然心思多,可你都这么对我了……我要是还疑心你算计我,就太不是东西了。”   雁莳看他:“天子的心思总被人猜来猜去,但我信你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不会是那种利用自己感情的人,如果我不信你,我根本不配与你待在一起。”   李玉看她半晌,判断她是真心,抑或假意。雁莳坦荡荡地任他来打量。与天子谈感情,势必出现这种猜忌的问题。李玉不可能完全放开自己的心事,他若是放开了,谁人都能猜到陛下的想法了,那大魏离大乱也不远了。没关系,李玉不能放开,雁莳来放。她坦然含笑,让他看自己的一颗心,私心绝对不重。   李玉慢慢笑了起来。   他从袖中取了兵符放置于案上,推送给对面的女郎。他语气更温和了些:“所以你去河西吧,拿下河西。我给你兵符和兵马,你去河西,驱除凉军,与关中里外相合,包围长安凉军人马。你去河西,一为战事,二也为躲避满朝臣子对你的追堵。你去远了,不在我面前晃了,他们就没法劝你,没法逼你来我床上了。”   雁莳:“……!”   她扣住虎符,手指蜷屈,指甲扣进手心,生疼又酸麻。她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李玉,心中如有浪头袭来,让她猛然跌了一个跟头。可去河西的将军很多,他独独派她,最大原因,还是为了不给她找麻烦吧?他知她烦知她厌,知道满朝文武逼迫她恢复女儿身该做的事,所以……把兵符给了她,让她走。   他永远放她走。   一直是这样。   从来就没有一刻,想把她牢牢留在身边,扣在掌下。四五年时光倏而而来,刷然而过。无论是平阳王还是大魏天子,李玉对自己的爱,都是一个想法——放她飞上天,也留在原地等她。   雁莳蓦地别过脸,蓦然间觉得羞愧,觉得自己配不得李玉的珍爱。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李玉表面不动声色,可他的心中情感狂热炽热,奔流不息,如万古江海。他对她格外开恩,开恩一次又一次。而雁莳呢?她对他的心意,恐怕没有他的十分之一吧!   她尚在纠结如何能不入李玉后宫,如何能不生子,如何能继续打仗,如何能瞒过满天下的眼目做自己逍遥快活的雁小将军……而她逍遥快活时,李玉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他也许永远就那么看着她,根本不会做什么。   雁莳喃声:“不行……这样不行的……我怎能、怎能……”   她怎能一次次仗着他对自己的喜欢,去伤害他,去抛弃他!她旧年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抛弃李玉好些次。拿他与洛女开玩笑,最先宣扬天子对皇后的深情,在登基大典上庆贺他为人帝为人夫……每当她一次次扎他的心时,李玉到底是多强大的心脏,能把那些都忍下来呢?   雁莳听李玉对她进行安排:“去了河西后,那里本就是你地盘,你收复应该会容易些。之后驻守河西,也不必再急着回洛阳。丞相必然会写书骗你回来,你无需理会。只要我在一日,没人能逼迫你回来……”   雁莳再也忍耐不住满腔的激荡之情,她越过两人之间的矮案,伸手扶住他的后颈。雁莳热情地前来吻他,撞上李玉的唇齿,她亲得跌撞而没章程,两人的唇磕出了血。雁莳激动地用力亲吻李玉,李玉僵了下后,抬手按在她肩上,抚慰她的情绪。   喘着气,双唇相贴,长发汗湿的女郎红着眼,跪在青年膝前。她抚摸掌下青年滚烫的面孔,轻声:“那你怎么办?我一走了之,你不爱我么,你不想我留在你身边么?你不需要女人么?”   李玉沉静看她。他帝王心术拿来应对小儿女之情,心思一转,已决定走那以弱示人之路。于是李玉温声:“我向来能忍旁人之不能忍,你是知道的。所以不必想我如何。”   雁莳再问他:“你对你我之间的事,应该有打算吧?你向来是走一步想三步的。”   李玉一哂,反问道:“什么打算?我应该有什么打算呢?”   他淡声:“我没什么打算。听得中常侍嚼舌,你应该已知洛女之事,你也知我以前的病情。那你便该知,纵是我少年时思慕你,对你打算良多,那些算筹,后来都没有了。我那时不愿耽误你,就想把感情一直埋下去,不想你知道。”   他自嘲一笑:“时间太可怕。越是熬得久,我却越熬不住。我素来以能忍自居,却还是忍不住去想你,爱你,将你召来身边,耽误你。”   雁莳急声:“我不觉得我被你耽误!”   李玉平声静气道:“你现今年龄轻,又往日无忧,你自是不知道思念磨人死的痛苦。但你总会知道的,说不得到了那时,你会怨我,怨我将我的感情告知与你,拉你下了深渊……且我昔年已经对你放手,放你去飞了,飞惯了的鹰,是不会愿意关在牢笼里的。我越要关你,越会害死你。”   “我自是不舍你的。”   “所以我对你没什么打算,”李玉与她交底道,“你想回来看我时便回来,不想回来就不用回来。我本来很煎熬,但自与你情定后,那些都不算什么煎熬。只要你心里有我,你在哪里,我都无所谓。我也不会再封皇后了,再充盈后宫了……一个洛女,已经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我自己得不到的,也不想再逼别人了。”   “我心里想要呦呦为我皇位的继承人,我不必担心后继无人。所以哪怕全天下诟病我膝下无子嗣,大魏只要能传承下去,都无所谓。”   “我多年重病,想通了很多事,放开了很多事。没必要那般偏执,现在已经很好了。”   他话落,雁莳倾身来亲他。她将他压在身下,扯去他发间簪子,她的一头长发也散落在青年面颊上、脖颈间。女郎口腔中带着酒液的灼热温度,与郎君缠磨,两人呼吸混乱,舌根发麻。雁莳捧着他的脸亲他,热泪滴在李玉面上。   李玉心中一震,手肘撑着地砖,雁莳的吻落在他耳根上。他听到她辗转缠绵的喃声:“我不管了,我不在乎了……我不能这样对你……阿玉,我是愿意给你生孩子的,愿意留在你身边的。”   青年男女趔趔趄趄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相吻、相搂。案木被他们撞倒,菜饭洒了一地,杯中酒歪下,一滴滴往下滴落。滴答滴答的流水声中,帷帐掀飞,衣袍尽除,青年男女倒在了床榻间。   雁莳将李玉压于身下,李玉面色潮红,埋于她胸口。鬓角生汗,李玉神志微昏。两人多次情.事,李玉早知雁莳喜欢的姿势。他无所谓,她既然总喜欢在上,他被压一压也无妨。   雁小将军低头亲情郎的眼角、含住他颈间滚动的喉结。身下青年一滞后呼吸乱起,身子不自觉地躬起,手中用力扣住她的腰。床笫缠绵间,大汗淋漓间,雁小将军小声道:“听天由命吧!这次我不喝避子汤了,如果我怀了孕,我就生下来,我不能让你无后……”   “至于留你身边……阿玉,你再等等、再等我几年!我一定会回来的,你等着我,你别放弃我……”   畅快淋漓的享受中,李玉翻身将女郎按在身下。身体的碰触如有韵律,弹唱有序。那如丝如缕的快意深入骨髓,让人癫狂,欲生欲死。青年天子已得到自己想要的承诺,喘气剧烈,勉强回了神:“好。”   “我等你。”   “雁儿,我等你……我最擅长的,本就是等。”   长夜漫漫,星河贯穿天际,银光璀璨,烂烂如铺。银河如玉屏横放,铺天盖地,席卷万里苍穹。一个石子在黑夜中飞出,往前方弹去。暗夜中巷口纠缠的百姓被飞来的石子弹中,一声不吭,一个人倒地!   周围人激愤大呼。   这些百姓们挥着农具,情绪激动地冲被堵在巷口的林白和杨婴吼。林白手里提剑,但他下不去手。这些百姓却下得去手,看他们不反抗,干脆越围越厉害。周围北冥派弟子看出不对劲,忙让人去寻人。   一颗石子击中一个百姓,那个百姓倒地,众人口中惊道:“什么人!”他们惊骇地转头回视,马蹄声在寒夜中声如雷霆,百姓们身子发抖,目呲欲裂:几乎以为是之前屠城的那帮贼人又回来了!   军队分开,女郎骑在马上,并辔而坐的,是俊俏英秀的青年。青年垂眸看着闹事的百姓,显然先前的石子,是他弹出的。   众人下马,冲女郎拱手相迎:“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殿下?”   百姓们惶惶,震惊又充满敬仰地仰视那高高在上的女郎。郁明先下了马,才伸手扶李皎下马。李皎披着斗篷走向闹事人群,军队排排散开让路,无知百姓们被战铠上的寒气一刺,纷纷噗通跪地,给长公主殿下磕头。   李皎充满威慑力的目光平静扫过一地百姓:“大战当前,尔竟滋事!谁人再闹事,按军法处置!”   看到李皎前来,林白松了口气,提着剑的手放下。他安慰地拍拍杨婴的手腕,示意杨婴已经无事。杨婴面色依然苍白,怔怔低头看着青年手臂上的血痕。随林白来见过李皎时,被李皎目光瞥一眼,杨婴垂下了目光。   郁明越过这些人,走到了那个被他一颗石子打倒的人面前蹲下。他看了看此人面相,问:“你们谁认识这人?”   他连问了两遍,第一遍时百姓没人敢抬头,第二遍时有人大着胆子抬头去看。百姓们面面相觑,连连摇头,说不认得这个人。   郁明翻了翻此人的眼皮,闻言扯扯嘴角:“刚才过来时,就听他吼的声音最大。原来是个细作。”   历来掌权者,口不择言时,会称呼百姓为“愚民”。大魏如今不拒寒门子弟读书为官,但大部分时候,百姓确实是愚蠢、易被人煽动利用。郁明说了情况后,周围人恍然,更为愧疚地低下头。   李皎不在意:“每逢战来,必有细作来生事。我们一样,他们也一样,不必太在意。”   李皎吩咐北冥派弟子好好照顾受伤的百姓,并让军人去统计伤亡。她亲来战场,与将军们一同讨论战事。一路走过满地尸身,看到北冥派弟子目露哀伤,李皎叹口气。虽知战争造成的伤亡不可避免,但亲眼看到人死在自己面前,仍然不好受。   军队驻于黄河边,当此晚,在凉军偷袭后,李皎下了命令,于关中之地,和凉军开战。   军队派出,诸将商讨战事。李皎在帐中讨论了一个半时辰,天已晚了,众将散去。李皎出来时,碰上早在帐外等候她的杨婴。李皎瞥了一眼,杨婴跟随上李皎的步伐。等进了自己的帐篷,李皎与杨婴入座,李皎才问:“如何?”   杨婴低头,轻声:“我怕是不能再在此地待下去了。我兄长亲自带兵,我方才又说破了此事……即使我自称无意,殿下即便相信我,世人却多以为我与细作私通,勾上了凉军来卖国。”   杨婴心中疲惫,微怔忡。她半生为自己的身份所累,走到北冥,竟还是被累。女郎苦笑:“我兄长大约也打的这般主意。何况我一半血脉是杨家叛贼,一半血脉是凉国皇室,身份比起别人来说,更敏感十分。我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会被人利用,来攻击北冥,攻击林郎……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我去河西,比现在好得多。”   “我以私人身份去河西,河西如今驻扎凉军。凉军多有西域人士,而我通西域语。我身份特殊,只要不叫破,以一个平民的身份出现在那里,也许能为朝廷讨得一些情报,帮助大魏。”   “……但、但若殿下仍心中疑我,不愿我离开,我也绝无二话。”   李皎看她,忽然道:“我三皇兄为人磊落,心机不多,被你诱导着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你现在要去河西,是打算抛弃我三皇兄了?”   杨婴眉心微跳,轻声:“这怎能称得上抛弃?我与林郎,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呀。”   李皎讶然:“……你们没在一起?”   杨婴:“……”   她惊愕长公主殿下居然如此八卦!杨婴立刻红了脸,连忙道:“没、没有!我与林郎之间清清白白,绝无一丝龌龊。林郎、林郎他就是心善,才帮我。但绝无情意。”   李皎若有所思:“没有情?你便把他哄到这个程度了?你现在是不忍心哄着他了?”   杨婴无话,她本就只是想活而已。谈不上什么哄骗……实在是林白太好说话,她也没什么成就感。   李皎道:“你纵说你无情,我三皇兄却未必那么觉得。”   杨婴偏头,看李皎,轻声:“殿下不知道么?我会害了他,所以不能有情。”   李皎颔首,不说了。杨婴见李皎不置可否,便知李皎同意她去河西的事。心情大为放松,杨婴想到了今日之事,心中微顿,连夜收拾包袱,准备次日启程。她留在这里一日,诟病就多一日。杨安的想法她猜得到,她只是不想再卷入大魏和凉国之间的争斗。   而想到林白,杨婴心头微乱。   她立在书案前,伏下身写了一行字:“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这句话,说的是一个叫仲子的人,去爬女郎的墙。街坊邻居流言蜚语四起,中伤此女。流言可怖,此女含泪,不得不与仲子说话,求仲子不要再爬墙了。   浓夜中,杨婴持着灯烛立在案前,喃声:“将仲子兮,无逾我墙。现在这个‘仲子’,指的是我啊。”   天未亮,杨婴独自离去。   大战来临,她一个女郎的来去,除了林白,没人记得住。而就算林白记得她,眼前战事吃紧,他也无暇他顾。战争开始,北冥派弟子与他们的大师兄、二师姊一同在山下抗敌。   郁明武功盖世,又有神刀“望山明”在手。他也与军士们一同出击,长刀如立,凛凛生光。长刀每次挥下,周围都有大队人马倒下,让人苦不堪言。杨安带领凉军和大魏军对抗,他的旧伤稍微好一些,再次于阵前看到郁明和他的到,眼角微抽。他想到当日黄河那一战,“望山明”出水之风光,与今日何等相似!   其余几个将军也见识了郁明和“望山明”的威力,他们脸色难看:“怎么办?调来那些江湖人士,对付这个郁明?”   杨安冷笑:“没事。郁明自来武功强悍,我们早知。就是要钳制他在此,我们的高手才出击后方,去袭击他们的长公主殿下……只要拿下李皎,这些人都不足为虑。”   大部队在前开战,将军们于战前指挥。   如杨安所料,大部队被兵马牵住,北冥派弟子又有江湖人对付。他们留于阵中的武功最强者,连夜奔袭,向大后方的李皎刺杀而去!   李皎确实如杨安所想的那般,坐于帐中,等候前方大战消息。   然杨安万万想不到的,是虽然郁明不在李皎身边,但是那桐在。深夜灯烛耀眼,李皎伏于案上假寐,那桐手提长剑,闭着眼静立。当帐外之风发生变化,帐帘被吹动一角,那桐跳起,手中剑出,春水之光划破三尺之长,哐当撞向来人——   春水绿意拂动,夜有暗潮生起。火光四溅,落于打斗的男女眼中。来人惊骇,被春水掠阵而起,四方如影分形,案前沉睡的李皎抬眼看过来,与他缠斗的女郎身形快如鬼魅,将他缠得分.身乏术。   李皎眼皮掀起:“那桐!”   听得李皎下令,那桐冷哼一声,声音清凉,长剑横于胸前,再向前飞出跃向来人:“既见‘望山明’,何不惧‘斩春水’?难道我还不如我师兄么?!”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觉得那桐和我皎CP感也满满的23333~~   谢谢霸王票,揉揉~~: ☆、第112章 1.1.1   小小斗室,难以让打斗双方尽兴。李皎只看得眼前电光火石呈流水光色划过一道又一道, 她听到细小的咯嘣声音。李皎抬头, 看向跃上横梁的男女, 那桐手中之剑如绿水拨雾,冷冽若催, 逼得来犯男子慌不择路。   李皎脸色微变,眼看上方横梁塌下来时,她往案后躲去。帷帐如飞纱般飘扬, 横梁倒下,尘土若撒,那桐一眼看到下方不妥, 忙往下掠去。被她先前缠斗的男人如何肯放过她, 提着重锤追杀而来。   轰——!   巨物砸下。   眼见横木要压向李皎的肩,女郎从不知名角落里蓦地窜出,拽住李皎往外大纵。那桐拖拽着李皎,二女身轻如燕, 身后火光大亮, 两人赶在最后一刻前跃了出来。身后木材噼里啪啦倒了一路,火舌卷上帷帐,扑向那追来的贼子,骇得贼子慌忙躲避。尘烟拢住, 李皎跪在冰凉月光下,咳嗽不住。长发落在地上,李皎被那桐扶住, 面容雪白,回头看时,月色浮在她脸上,几多柔弱可怜。   整个房舍,在两人身后砰然倒地!   李皎惊骇:那桐这阵势也太大了吧!   听到动静,四方守护的北冥派弟子飞快往这边掠来,口中叫嚷道:“二师姊,殿下!可是出了事?!”   那桐逃出来也逃得挺狼狈,她也没想到那个房舍那么不经打,她还没怎样呢,房屋就塌了,还差点压了李皎。那桐脸一红,她若真的压伤了李皎,她师兄必然不饶她。然她可是对郁明的不放心眼神嗤之以鼻的啊!   李皎一阵咳嗽。   那桐扶她起来,红着脸小声说话,断无往日的冷傲:“嫂嫂,你还好吧?”   李皎边捂着嘴咳嗽,边给小师妹一个鼓励的眼色。她心中哀愁,想那桐这般暴力,还没有江湖经验,用起来完全没有郁明顺手。起码她家明明不会在打架时候掀了屋子,还差点砸死她呀……不过那桐是小姑子,好不容易开口叫李皎一声“嫂嫂”,李皎当然要支持她了。   那桐身子突然一凛,回头,看到身后倒塌的屋舍中,贼人趔趄步出。   两人对视!   北冥派弟子距离近了:“二师姊,我等前来助你!”   那桐怒道:“闪开!谁让你们来助我?!我连随便一只野猫野狗都打不过么?我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么?都给我滚开!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别妨碍我!别来碍手碍脚!”   逃出塌了的屋舍的西域高手不满意了:嗨,小娘子这口气大的,说谁是“野猫野狗”呢?   那桐提着剑就上!   而她的话如灵符般,当即止住了周围欲赶过来搭把手的北冥派弟子们。众人互相看一眼,再望望那头那桐师姊招招凛冽无比的杀气,杀意大放,溅起的光刮得众人面色都有些疼。北冥派弟子对二师姊的强悍素来敬而远之,由是即便长公主在那里,他们也惶惶停了步子,呆呆地看着。   李皎盯着那桐和贼人的打斗。   那两人越打越酣,招式快得惊人。李皎多看几眼便头晕,那桐出招在快,她信奉天下之力,唯快不破。这般速度,不光让对手的人手忙脚乱,让李皎这个围观者也看得眼花缭乱。然尽管眼睛看得疼,李皎却放下心:那桐是占上风的。不见那个西域高手几次被撞飞,吐血吐了一次又一次么?   西域高手满心惊骇:大魏的武者怎么都这般厉害?前方战线上有个以一敌百的郁明,李皎的身边也留这种高手?   他一下子觉得悲观,想大魏如果遍地是这种水平的高手的话,他们还如何打下去?   对阵时最怕分心,西域高手一个恍神,那桐手里的剑往前一推,将他撞得再次飞了出去。这一次,西域高手飞落的位置,在李皎面前三丈。李皎长衫被气流吹得飞起,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大坑,西域高手被砸入了坑中。   砸入坑中的西域高手抬头,与李皎目光对上。   李皎目色漆黑,情绪不显。但她心里微沉,一时间看出那桐的缺陷在于江湖经验不足,哪能让敌人落得离她如此之近?李皎急声:“那桐!”   喊完,女郎转身就跑。   西域高手反应只比李皎慢一刻,那女郎转身就跑,他顾不上身上的伤,大吼一声跳出巨坑,飞纵而来,一把扣住李皎的腰,将李皎提起来。西域高手几瞬起跳,跳上了屋檐高树,往城外纵去。身后被李皎提醒的那桐追上来,惊愕无比,没料到敌人如此阴险,和她打斗中,还分心把注意力放到了李皎身上!   那桐深觉受辱,立即追上。   周围围观的北冥派弟子们幽幽道:“二师姊……”   那桐冷声:“该干什么干什么!这人是我的,谁也莫跟我抢!”   双方一追一逃,身后追的人速度如电,前方逃的人怀里还搂着一个女子,前方越来越慢,后者越来越快。当剑光从身后刺来时,双方已到城墙边,立在墙头,西域高手不得不回身躲剑。   那桐冰雪般的眸子,再次映入西域高手的眼中,只让人惊悚无比!   他心头大怒:这女人真是个疯子!   一打数十招,那桐武学基础之牢固,非旁人可想。她几年,十几年地待在山上练剑,她没事就去后山闭关。她师兄武学天赋好,自幼他们一同练武,她为了追上她师兄进度、为了不给师兄拖后腿,刻苦之程度,是旁人之数十数百倍。她纵是不习惯与人打架,当一遍遍打下来,当经验一点点磨出,只会逼得对方步步后退。   西域高手满头大汗,被对方一手春水剑光迫得无路可走。月明风清,高楼巍峨,城墙高数十丈,双方的打斗,与战场不远。月明在天,西域高手步子晃啊晃,眼看前方那道寒剑,再逼至眉心!   根本躲不开!   西域高手心头涌上恶意,他之前一直拽着李皎,是想拿李皎跟那桐当个交换条件,饶自己一命。但是那桐太快了,快得他每时每刻精神都在紧绷,根本没时间开口。眼看如今自己必死无疑,西域高手手中一推,将李皎往城墙下推去。   剑光再逼!   西域高手哈哈大笑:“我看你是杀我还是救你们公主……啊!”   他发出一声凄惨叫声,因女郎逼近,春水剑刺入了他胸膛中。他穿着皮甲,本不该那么容易死。双方距离几寸,那桐的脸几乎贴上他。那桐嘴角一勾,剑在他身体里往上一挑,转了一圈。西域高手痛得发抖,一声不吭,那桐已经拔出了剑,血竟然丝毫没有溅出来。   她白衣翩跹,若雾若烟,轻盈无比地往城墙下跳去——   身后的西域高手在那桐跳下墙后轰然倒地,听到这边动静的城墙上守卫的将士们赶来,也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雪白衣角。那桐已沿着城墙往下跃,她手中“斩春水”在墙上一点,极快的坠速划出了火花,让她下落之势更快。   终在离地尚有五丈之远时,那桐追上了李皎。她一手带李皎,一手的“斩春水”重重戳向墙壁。   二女轻飘飘地落了地,那桐手扣着李皎的手腕,淡然问道:“没事吧?”   李皎:“……”   她赞扬地望那桐一眼,夸她:“挺刺激的。”   那桐嘴角上扬,她真没从李皎的话里听出挤兑的意味,她没有如她师兄那般被李皎一嘲能迅速听出,她以为李皎是在真心实意地夸她。李皎抚了抚发丝,站起来打量四周情况。她的心脏仍然砰砰跳,半晌缓不过来。   她暗中决定:下次还是让郁郎留身边吧。   那桐小师妹这种放开拳脚的风格,刺激感太强,纵是她面不改色,铁石心肠也到底会颤一颤。   李皎观察四周情况,发现已经出了城。脚下大地震动,轰鸣声时而传来。李皎往前走几步,她东西南北都走了十几步,问起那桐对四方的感受是否和自己相同。李皎沉吟一会儿,忽然指向一个方向:“他们在那边打仗……奇怪,已到了这个时辰,还没有分出胜负么?那桐,我们去看看。”   那桐一应,带着她那柔弱的嫂嫂飞跃向重重隐于黑雾中的山脉。   双方大军在山道口大战,皆被堵在这里。李皎和那桐站在高处凸出的山石上,借着月光往下看,她们最先看到的,便是“望山明”。“望山明”之势一如往日,凛凛生威,每次挥出去,身边都有数人被刀气推开。   看着“望山明”,二女很快看到了郁明。   四方大军开战,郁明身边也围着数人,而一看,就知青年身边的人,都是武林高手,由此才能压得郁明脱不开身。   杨安吼道:“多派人手!围住郁明!杀了他!”   大魏将军们在战阵中边打边心急如焚:“战局势均力敌,死伤各半数。死的将士越来越多,难道非要用人头去堆,才能把敌方逼退出去么?”   下方战斗激烈,那桐又是武功高手,李皎一介小女子呼吸甚微。一路被那桐提着前来,李皎不适至极,她干脆跪坐在山石上往下打量。那桐身形如松,立在李皎身边。那桐也在看下方情势,看着看着便热血上来:“嫂嫂,我看我师兄被围得辛苦,不如我下去帮他?你在这里没问题吧?”   山风猎猎,李皎坐于山石上,身形纤瘦若飘仙。那桐担忧地看她,疑心一阵风就能把李皎吹下去。   李皎轻声:“你下去倒是无妨,不过这样多的人,多你一个,也未必作用多大。”   那桐嗤笑一声,冷声道:“我‘斩春水’和‘望山明’是情侣刀剑,我与师兄相配合的威力加成,你没见过,自是不知道了。”   李皎偏头看她,眉目青黑温润:“如何威力?够把这些人全都杀光么?”她欣然道:“好吧,那就去杀光他们吧!”   那桐不解风情,提着剑就要往下跳。   李皎连忙拦住她,哭笑不得:“回来回来!怎能如此鲁莽!我开玩笑你也听不出?”她心想大约武功高到郁明、那桐这个层次的人,都不喜欢用脑吧。他们大概会想,干什么非要动脑子想问题,有人拦路,杀光不就好了。这种简单的心思,常常弄得李皎哭笑不得。   李皎好容易拦住那桐,不再耽误时间,指给她看一个方向:“那个山道口,看到了么?那是个收缩型的口袋地形,敌我双方谁先拿到那块地,这战局就能打破了。你和郁郎能冲杀出去,带领军队拿下那里么?”   收缩型的口袋地形,只要少数人站在道口,面对洪水般的敌军,也能应对自如。   下方的对战双方自然都想拿下那块地,但是现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谁也不比谁厉害。那桐往下一瞥,猜中了李皎的心思,心知这正好是她可以去打破的局势。   李皎:“能做得到么?”   那桐将剑往手中一提,淡淡道:“开玩笑。”   说话间,她往下跳去,跃入了战局中。   郁明四方皆劲敌,每个在西域都可以一当十,郁明手持“望山明”,将他们钳制在自己身边。他也在寻找破敌之法,冷眼观看四方。各把兵器向他招呼而来,青年手里长刀一横,向上推送而去!   “望山明”哐哐哐,被数把兵器相砸。郁明沉着面,手背青筋大跳,他抵挡着这些大山般压来的气势,咬着牙。忽然,一道绿色光雾拂过周身,他的刀身上方,再加入一道力气。女郎踩在他的刀柄上,清喝如歌:“师兄!”   “斩春水”!   郁明心中一动,将刀向上再送,女郎借势挥剑,向围在四周的人杀去。周围人只感觉到雪色光和绿色光骤然合一,刀剑之气一时大放。本已占据优势,头顶突然跳下来一个女郎他们也不在意,谁知道那把剑和那把刀挨到一起,威势陡然拔升!   郁明压力一缓,看那桐厮杀入敌阵中,他喘一口,立刻跟上那桐。   郁明和那桐迅速破阵,杀出了一条血线。周围高手被武器震出去,惨叫不绝。血腥风吹动,二人背对背站立,看四方再重新合上的包围,不以为然至极。郁明还有空问那桐:“你来干什么?皎皎呢?”   那桐:“你好好表现!你老婆在上面看着你!”   那桐话一出,郁明就想抬头往上看。敌人再次冲来,若隐若现,郁明似乎真的看见高处树影浮动,有女郎屈腿坐在山石上看下方的战局。郁明心中大震,他急于在李皎面前表现的心态,想要女人折服于自己的大男人心态,让他武功再往上拔一分。   那桐不甘示弱。   战乱中,郁明高声问她:“剑诀你还记得么?”   那桐不屑至极,砍掉扑过来的一个人:“你还记得刀诀么?”   二人并肩,互看一眼。那桐纵身踩上郁明手里的长刀,手中的“斩春水”向外斩去。他二人的武器合并,如山之凛,如水之生,气势磅礴,绵延不绝。山路水潮互生互望,相辅相成。青年男女在擦肩时对望,再次分开,向相反两个方向袭去。然刀光剑气不绝,缠在两人四周,刀剑在手中响彻,既要杀敌,也要重逢。“望山明”和“斩春水”发出铮铮之鸣,寒光四溅,叫嚣着想要饮血!   周围人大惊——“怎么突然这么厉害了?”   有人喃声:“望山明,斩春水。这就是天下无敌的情侣刀剑么?”   “心通意达,守望与共……山水重逢……当是天下无双!”   情侣刀剑如“望山明”和“斩春水”,分开时已威力无穷,当两把神兵利器在一处,尤其是手持它们的主人武学出于同一脉,心意又通达无比,彼此能看懂彼此的想法……这个时候,才是“望山明”和“斩春水”最厉害的时候。   那桐指向李皎先前跟她说的那个方向:“师兄,去那里!”   郁明一声不吭,抓住刀就往那桐所指方向杀去。他分外相信李皎的判断,而当前局势,他又信赖那桐不会给他拖后腿,只会给他加成。数倍,十倍,数十倍……这才应该是望山明、斩春水啊。   下方大魏将军们大喜:“跟上他们!扫清障碍!”   凉军那边的杨安气得脸青,呼吸沉重:“派人!拦住他们!”   下方战局向着大魏所希望的那样去发展,郁明和那桐开路,杀出了一条血路,师兄妹二人在战场中如履平地,杀出去,又因为有刀剑重逢后的帮忙,能够轻易重返回来,再将里面被困住的人救出。他们守住那个收缩型口袋地形,敌军便如下汤圆般一个个落入,先前几十人才能对付得了的,现在只要郁明和那桐手在道口,就能守住一半。   伤亡骤减!   上方的李皎看着郁明和那桐配合极好的状态,她看郁明那般厉害,又有春水绿光拂照。大地虽然幽暗,却有春光葳蕤、东方日头隐隐冲出阴霾。她心中讶然,没料到“望山明”和“斩春水”相合后这般厉害,自己真是孤陋寡闻了。   她欣慰地看着下方战局,看敌军慌张后退,心中舒畅。   这个局势破开,关中大战,他们便已经占了优势一方。只要乘势追击,不难大败敌军。   关中这方军事吃紧,洛阳那边的文书也是一天十二趟地来回传送。雁莳已经领军去打河西,洛阳城进入守备状态,防止凉国派刺客偷来城中刺杀。到处战火烧起,一批批军马被送往前线。江东子弟们不停地渡长江北上,参加过军事训练的渐少,越来越多的子弟,是被朝廷临时征集而来,直接送上战场去摸刀拿剑。   战局向着利于大魏的方向有条不紊地推送,全大魏都在关注着关中大战的胜负。胜了,大军直破长安,一路北上,将可与河西南北相护!而大魏如此辽阔,也自有人并不把战争放在心上——   神都洛阳以西,有朝廷兵马驻扎,百姓安居乐业,哪怕关中战火缭烧大战连连,这边也如世外桃源般幽静平和。   江唯言和李明雪来到此地的一个小村落,村落依山傍水,李明雪很是喜欢。江唯言自己无所谓,既然李明雪喜爱山水,他们便决定在此地住下。既是要长久地隐居于此,便需盖个屋舍,哪怕是茅草屋,也比一直借住旁人家好。   江唯言自己出力上山砍柴砍树,自己建屋。李明雪也搭把手,做力所能及的事,希望帮到他。江唯言发现空闲时,李明雪喜欢往村子里跑,他跟去看了下,发现她是跟村民玩耍,便也不在意了。   屋子正式建好那日,天下淅沥小雨。江唯言面上带着微微笑意,站在屋檐下,指给李明雪看院子,看井水、看篱笆。他心中宽松,想如今有了落户之所,日后都再不用东奔西跑地拼命了。   江唯言心情甚好:“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再不跑来奔去,惹人厌烦了。”   李明雪低着头。   春雨如绵,绿意浓浓。烟雨从檐外斜斜飞尽,溅上她的眉眼。她往后躲,那雨却越斜越多,直弄湿了她半个肩头。她抿着嘴,不满地瞪着细雨。江唯言靠在旁边屋墙上,见她如此可爱,不觉弯了弯嘴角。   李明雪忽然偏头,看向他。   江唯言漫不经心地看着天地小雨:“怎么?”   李明雪:“江哥哥,你自己住吧。我不想和你一起住。”   江唯言:“……”   他慢慢扭头,脸上淡淡笑意僵了般,看向她。他声音绷起,再问:“怎么?”   李明雪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我跟村里的嫂子打好招呼了,我给了她钱,她愿意收养我。嫂子很好,说自己早年失了女儿,愿意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养大。我也觉得挺好,我就想、就想过去跟嫂子一起住。”   江唯言沉默良久。   他想她小孩子脾气,大约什么也不知道,被人诓骗了也说不定。江唯言摇头,心想小孩子就是这样啊。他伸手要去摸一把李明雪的头,被李明雪躲了开。江唯言手僵了下,垂下放置于身畔。他刻意柔声问她:“怎么不跟我住了?我哪里惹到你,对你不好啦?”   李明雪轻声:“男女授受不亲。七岁起男女不同席。虽是儒家学说,虽未入主流,然我觉得说的挺好的。江哥哥,你都那么大了,我也十五岁了,已经及笄了。以前不懂事,但我现在懂了。我不能和你住在一起,时间长了,遭人议论。”   她蹙眉:“我也不能总和你一起玩,别人会把我们看在一起的,就像、就像我堂姐和她夫君那样。那是夫妻了,”她也不太懂,便含糊了过去,“待在一起会生小娃娃的,我不要……所以我要搬出去住。”   江唯言脑子空白了一下。   他目光迟钝地看着她,完全想不到李明雪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看她是否真心,是否有人教她说这样的话。但是没有,女孩儿的眼睛干净清澈,认真而诚恳,如往日一般。时民俗开放,讲究男女不同席的,只有儒学一家。然李明雪她懂什么儒学呢,她一个小孩子,能够识字认字已经很了不起……   江唯言低声:“你是厌烦了我,觉得我无趣,不想与我一起了?”   李明雪没吭气。   江唯言道:“你去年……还说让我带你离开长安的。”   李明雪抿着嘴,低着头依然不肯看他。   江唯言心想小孩子果然没有定性,说过的话,想不算数就不算数,全然不管、全然不管……他的整条性命,都算为她而活了。她若不要他了,他该干什么?   二人看着连绵小雨。   良久,江唯言疲惫道:“不必这般麻烦。屋子已经建好了,专照着你的喜好来。你不愿跟我一起,我走便是。我去山上住……有空来山下看你,看你总成吧?”   李明雪低头踢着脚下石子,轻声:“嗯。”   青年身形从她身边走过,走入雨地。李明雪看着他映在水中的高挑瘦削身形,眼中雾气起,长睫一抖,水滴滚落。她红着眼睛,伸手抹一把眼泪。她不敢抬头,怕自己一抬头就露怯。李明雪告诉自己自己必须坚强,必须放江唯言离开……虽然很害怕,很寂寞,但是江哥哥不应该被她绑着一辈子。   没关系,她一个人,也可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这条线还没完呢!李明雪一定要长大,不可能让她一辈子七岁智商不变的~ ☆、第113章 1.1.1   关中大战因为开了缺口,接下来都极为顺利。战争向前推进, 杨安带领的几万兵马一直向后退。这般进行下去, 胜利可望, 诸人心情大都放松下来。北冥派弟子参与到这场大战中,作为江湖人给予帮助, 双方都觉得新奇。   打得最尽兴的,应该是带领众弟子下山来的二师姊那桐。   那桐一心要拿下掌教位置,这场战争就是她的切入口。只要朝廷胜了, 只要北冥在其中出了大力,那等回山,她便可拿下掌教了。夜幕四起, 烟雾濛濛。营中驻留人少, 将士们皆在前线。那桐与郁明等人刚下战场,一身血污。   师兄妹二人在军营中看军队进出,那桐感觉到手中“斩春水”的渴望,她眼睛清亮, 跟随郁明的脚步, 胸有豪气顿生:“师兄,我们再跟着军队杀出去吧!我觉得‘斩春水’想饮血,好不容易刀剑配合得这么好,我一定要再多杀几个人, 积攒些经验!”   郁明欣然,拍她的肩:“很好,你去吧!”   他自己返身往营帐方向走:“师兄在后方给你鼓劲儿!”   立在原地的那桐眼皮直抽:“……”   她呆了一下, 眼睁睁看着她师兄背着重刀,晃悠悠地回去军营。有这么一瞬间,她觉得郁明说话的语气和她嫂嫂李皎好像。都是这种明赞暗贬的语气……跟在李皎身边几日,那桐已经能听出李皎说话时偶尔冒出来的挤兑风格了。她只是万万没想到,她师兄说话也这个口吻!   以前大师兄还在山上时,多么正直,多么值得信赖,他说话绝不是这种戏谑的调调!   那桐微默:果然是近墨者黑么?师兄被嫂嫂带坏了……做了夫妻,连说话都越来越像了。   那桐不甘心地追上:“你不和我一起么?帮朝廷帮得多,不光北冥有好处,嫂嫂肯定更喜欢你我吧?”   郁明侧了半个肩,转头看她,严肃而认真道:“你带着北冥众杀的人越多,皎皎自然越惊喜,越待见你们。你们急于在她面前求好感,但是我不一样啊!大事已了,小事何必我动手?”   他喜滋滋道:“我在皎皎心里的好感已经非常高了,再求也求不了多高了。所以你去杀吧,我就不做这种无用功了。”   他转个弯,人晃不见了。   那桐:“……”   她面容白净清冷,持剑长立,出尘而凌厉。她在心中唾弃郁明的小机灵一把,对师兄不屑至极。在周围来往将士看过来时,那桐转身大步离开,与北冥派弟子去汇合了。   夜色浓浓,前线战报不停地传下来,捷报连连,后方军营中的气氛十分轻松。几位将军开会讨论战事时,李皎跟去旁听,时而发表意见。这场战争眼下已经没有太大难题,只要后方兵马充足,一路打去长安简直是轻而易举。几位将军已经开始讨论起如何攻长安,李皎目中带笑,虽然他们过于乐观,然这时候还要悲观,好像也没意思。   一直讨论了一个半时辰,众人散开,李皎回去自己的营帐。她心里时而想着战事进程,时而思念被留在北冥山上的幼子郁鹿。一月不见,不知郁鹿可曾想念他们这对父母?   李皎心中惆怅,掀开帘子进帐。春夏交替,气候渐暖。李皎进去第一眼,便感觉到帐中的人气。她夫君衣袍大敞,挽着袖子裤腿,翘着二郎腿,四平八稳地瘫在榻上,闲适无比地嗑着瓜子。   李皎微恍惚,看到郁明的一瞬间,就好像看到岁月静好,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不然她夫君何以这般闲?!   李皎走过来,瞥郁明一眼,淡声:“衣服也不好好穿,腿毛露出来了!你腿能不能好好放?”   真是的。郁明以前还颇为在乎在她面前的形象,即使成亲了,即使两人是夫妻时,他经常放不开,每每要衣冠齐整,怕她瞧不上他,说他粗俗。而今他是越来越不在乎形象了,管老婆在不在呢,他怎么舒服怎么来。   李皎在心里叹气:男人啊男人。   现下便是这样——听到李皎说什么“腿毛”,要是以前郁明肯定大为羞窘,现在他不了。他歪了歪身子,拿开榻上放置的一盘瓜子,道:“那你还不是爽得要命。”   李皎手中一本宗卷往后砸去,蓦地站起,憋红了脸:“下流!”   某人不光越来越不在乎形象,荤段子也越说越溜!   郁明躲开她砸来的书,疑心他老婆要过来收拾他。但是没有,李皎骂了他一句后,走去帐门口,吩咐人:“有彘脑不?驸马说他蠢,需要补补脑子,快些送上来。”   有长公主在,军营中短缺了什么也不会缺李皎的用度。路过的小兵立刻应一声,茫然地小跑去为李皎拿什么彘脑。小兵摸摸头,暗想大半夜的,驸马要吃彘脑,果然是脑子有病吧。   李皎返身折回,她夫君猛地从榻上跳起,盘腿而坐,怒道:“我几时这么说过了?假传我的话,你败坏我名声!”   李皎嗤笑一声,期间小兵果然送来了热腾腾的彘脑,郁明脸黑了又黑,也没有把人打出去,还得屈辱地把一盘子肉留了下来。夜色浓重,淞雾凉薄,李皎洗漱后,坐在小几前开始梳洗卸妆。她坐在妆镜前梳发,忽觉脖颈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顶着她。   凉丝丝的。   跟蛇一样。   李皎骇一跳,回头,看到是“望山明”。   郁明面色已经缓和,懒散地重新靠坐在榻上,他真是懒到极致,连榻都不想下,手握又重又长的神刀“望山明”,从后碰上李皎的腰肢。李皎虎着脸看他,郁明向她招了招手:“皎皎,过来。”   李皎别过头不理他,她一会儿还要看宗卷呢。她转回头去,继续梳发。这会儿,抵着她的刀柄,划了半个圈,从她的肩,划向她的脊背。流水般,羽毛般,冰凉而酥麻。李皎身子微僵,那刀柄抵上了她的腰骨。   坚决而有力。   冰凉彻骨,又透着难言的刺激感。   那刀柄再往下,碰上了她的臀部,并往里游走……李皎大气,跳起来。她回头时,“望山明”已经收回,没打上她的脸。李皎面色绯红,瞪着歪在榻上乐不可支抱着刀笑的郁明,怒道:“你有完没完?”   郁明:“过来嘛。”   李皎被郁明痴缠无法,而郁明和她做夫妻时间长了,已经能分清楚李皎的忍耐底线在哪里,譬如现在,她虽然生气,却也没那么生气,可见他并没有耽误她的正事。郁明心思一转,猜测战争顺利无比,李皎才能任他胡闹。   他向她张臂,飞她一眼:“天黑了,我困了,你看书打扰到我了,过来睡觉嘛。”   李皎抿着唇,看他半天,慢腾腾走了过去。她嫌弃地瞥一眼被郁明丢在地上堆成团的旧衣袍,衣袍上沾着血,他也不去洗一洗,就随便往地上一扔。郁明顺着李皎的视线看过去,他双脚下地,将衣袍往榻底踩了踩,推了推。   好似这样,李皎就看不到一般。   李皎额上青筋跳了跳。   她心中怜惜他胳臂受了伤不想说他,但他这么不讲究——李皎既被他逗笑,又有点儿恼:“你把衣服往床下塞是几个意思?不怕发霉了?明天起来给我把衣服洗了!你倒是知道换衣服,就是不记得自己给洗了!”   郁明心想要不是怕熏着你,衣服我也懒得换啊。   李皎评价他:“邋遢!”   郁明不服气道:“我本来就打算明天洗衣服!我又没让你洗!你怎能说我邋遢?”李皎已经站到了榻前,低眼似笑非笑地瞥他。女郎腰肢纤细,长发如云,眼窝因多日操劳有些青黑,然无损美貌。郁明心中发痒,勾了勾她的腰带,将李皎一把抱入了怀里。   他往后退,将李皎抱到了榻上,纤柔细腰的女郎一头撞上来,被捞了满怀。   李皎叫道:“你又扯我腰带!能不能好好说话?”   夫妻男女躺在一张榻上,郁明胡乱地往后缩,他长手长脚缩得有些费劲,但他更关心李皎。青年低头看女郎眼下的青黑色,小声道:“皎皎,你累了好几天了,该休息休息了。那些卷宗就不要看了,明天再说。”   李皎心微软,她被抱在夫君怀里,心中一动,头靠在了他胸膛上。郁明怕她不同意,说话间,弹指就灭了灯烛。一片乌黑,李皎心中好笑。她头靠在郁明胸膛上,搂住他的劲腰,整个人埋于他怀中。身下竹簟清凉,榻有些小,为了能睡下,李皎不得不整个人往郁明怀里钻,严密紧贴。这般便又暖和又凉快,夫君这个人形抱枕,睡觉时抱着是很舒服的。   李皎舒服地叹口气。   她以前怎么那么傻呢,睡觉时跟郁明离得十万八千里,唯恐他碰她一根手指头。她若早知道搂着睡这么好,早就不设什么楚汉线了。   李皎抱着郁明,心事放空,听着郁明的心跳声,安静地等着睡意袭来。忽然,她听出郁明的心跳声不对劲。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她屏住呼吸,感觉他搂在她腰上的手臂也开始僵硬。   一团黑中,李皎猛地坐起,跪在他手臂边上,俯眼看他。   郁明手搭在她腰上,她一动他就有感觉。他声音沙哑:“嗯?”   李皎小声问:“郁郎,你是不是动了欲念,想睡我?”   郁明:“……”   他心里骂艹,挨这么近,李皎又不是傻子,当然能感觉出来。他心里微窘,想妻子连日操劳,疲惫不已,他却在动歪心思。   郁明勉强道:“……不是……”   李皎同时说:“想睡就睡吧。”   郁明:“……”   他猛地回了神,不可置信地坐起来:“你说什么?想睡就睡?”   李皎有些赧然地托腮帮笑一下,立刻被拥入青年怀里。他迫不及待地来亲她,下巴上青色胡茬刺得她脸有些疼。李皎想笑得不行,青年的猴急程度,让她感觉,她是有多旷着他呀,他才这么急不可耐?   郁明亲她亲得满身血液逆流,将身下女郎扒了一半。竹簟晃动,吱扭吱扭声,在暗夜中听得分外清晰。郁明亲到雪白的山丘上,忽想到什么,跳下床,赤着脚走向帐门,吼道:“来个人!你们公主殿下说要桶清水!”   他回来时,朦朦月色下,李皎一边撑着手肘坐起,一手捂着腮没眼看他:“我何时这么说过了?你也假传我的话啊。”   郁明笑了一声。   走过来,他腿屈在榻上,正要上去,李皎坐直:“不行,这个竹簟太晃了,声音太大。”李皎是想建议郁明换床,郁明心中却急,以为她又不要了。他于这种事上颇为心酸,每回都意外频出,当然不愿到手的肉再次飞了。郁明大急后,站在床榻边,直接将她捞入了怀中。女郎惊呼一声后,被郎君扣着修长的腿向上托。李皎微笑,双腿自觉缠上青年的腰际。   黑夜放大人的情感和感官,亲吮声、吞咽声、喘气声、低吟声,在剧烈狂跳的心跳声中听得分外清晰。   郁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喘,他声音发抖:“你这个……小妖精……”   李皎偏过脸,潮湿的青丝沾在两人面孔上。她眼中带笑,亲了亲他的喉结,笑问:“谁是小妖精了?嗯?”   郁明轻笑。   他从善如流:“我是小妖精。”男人的呼吸喷在女郎一身雪肤上,每一次碰触,都让人心里发出想要尖叫的冲动。两人汗湿淋漓,吸着气,不停地亲吻,怕声音传出去。   又紧张,又兴奋,又刺激。   郁明喃声与她小声说话,唇一开一合,和李皎一遍遍亲吻:“哎呀我这个磨人小妖精,离开我你就要死要活……你别离开我……”   李皎笑得不行,肩膀颤抖,锁骨后耸,唇再次被堵上。她心中之快活,让她发抖不住。她在黑暗中与夫君额头相抵,她看他的眼睛,与他鼻息相触。越看越喜欢,越看越留恋。想爱情让人这般发疯,遇见他前生如死水,遇见他后春水重生。这是怎样的一种情呢?   夜间淅沥下了春雨,春雨绵绵,一夜静美。   雨连下数日,黄河水涌,春江潮动。从北到南,到处都淹在水中。长江水波动数日,朝廷官员连日关注。而终有一日,洪水冲开堤坝上了岸。长江沿岸大水泛滥,洪水从四方流窜而来,一夜间,冲毁屋舍,淹人入水。   水势高涨,大魏南方大半疆土,皆被淹在水中。更兼海风上岸,肆意周旋。急报立刻送往洛阳,送去天子李玉的案前,时已至六月。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我明和皎皎好久没互动了,所以忍不住写了一章甜甜甜嘿嘿嘿~~然后继续搞事情! ☆、第114章 1.1.1   南方狂风大作,暴雨连日, 洪水泛滥。灾情惨报传回北方洛阳, 数日下雨, 李玉和朝臣们忙得连轴转,干脆住在了行宫中。不说是李玉本身, 朝臣们都感叹天子多灾多难——先是病重得要死了,现在好不容易病好了,身体还没养好, 又赶上凉国入侵,并南方灾患。   通常来说,天下发生这么大的灾情, 罪过都在于天子身上。时人崇鬼神, 每年耕作都要祭祀祈祷;如今这么大的灾情发生,想瞒也瞒不了,人人私语,皆把过错往天子身上推。甚至连朝臣们都在想, 莫不是苍天在惩罚天子, 惩罚大魏?   这便是“获罪于天”。   这般好的机会,凉军哪能不用?纵然晋王现在算是废了,但是李玉之罪,天地共怒啊!必然是老天看不过眼, 要李玉这个天子退位!杨安在关中一战打得很狼狈,很落魄,但当长江沿岸水患的消息传来时, 他精神大振,知道这是自己一方翻身的好机会!   凉军当即派出许多细作前往各地,到处散播谣言,说“天子德行有亏,上天震怒,才致祸乱”。   而哪怕关中一战大魏占据优势,这时候这种优势,稍不留神,也会转为劣势。关中现在无法再增加兵马了,因为在南方水患这种情况下,李玉不可能再从南方调兵了。天子非但不调兵,还要从北方调兵往南去。每多水患,每多匪徒,朝廷必须派兵,一边救济百姓,一边防备民反,或者贼乱。   关中这边的战争呈现胶着状。几位将军手下的兵马,一夜间被抽去了一半。众人怒极,日日前来李皎帐前讨个说法。李皎门前天天被围得水泄不通,李皎走到哪,将军们就跟到哪儿——“殿下,人都被调走了,这仗还怎么打?”   “陛下怎能在这个时候调兵?再撑一段时间,关中就胜了,长安就到我们手里了!”   “殿下,您是陛下亲妹妹,您去帮我们问问陛下,这场仗要怎么打?一兵一卒都不给我们,凉军十万大军,可是尽数南下了啊!”   是的,南方水患,但是北方没有。凉国更是一点灾情都没发生,当大魏那边糟糕的情况传到凉国后,凉国皇帝当即下定决心,让所有军队南下。他们花数年精力来养这场大战,大魏如今陷入水深火热中,这是苍天给予凉国的大好机会!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连老天爷都不会放过!   李皎焦头烂额,对将军们的议论摆了摆手:“不能跟陛下要兵了。眼下情况已经不错,河西有雁将军堵住凉军南下之路,凉军被阻了小半,再到关中,人数已经少了部分。”   “江东不可能再派兵,只能从北方雁门关等地派。但雁门关等军事重地,向来重兵把持,不容有失。北方之兵比南方用之甚慎,”帐篷中,李皎来回踱步,分析着现今情况,“陛下不会调兵给我们。眼下陛下顾不上我们了,我们得靠自己。”   下方将军们骂了一番,若不是顾忌李皎在此,他们会骂得更难听。   有直肠子的人直接吼道:“那我们怎么办?就这样等着?等陛下什么时候抽出人手了,什么时候来接济我们?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长安还拿不拿得回?”   李皎面色微黯,这也是她心中所急。   但她即便没有跟李玉通信,从调兵的几个兵符去向思路上看,她皇兄现在也没心情管他们了。在天子案前摆着许多大事,外敌入侵,国内患灾。而显然,这时候关中的战争,已经不是天子案前奏表中的重中之重。凉国那些人想的不错,李玉现在更关注南方局势。   关中这里,能撑,就撑一撑吧。   然关中战事正是要紧关头!拖下去,有害无利!   李皎踱步许久,行到案前,下定决心坐下,开始持笔写书:“我给雁门关等地将领去信,诉说关中局势之严重,请他们拔兵来助。”   有冷静的将军问:“雁门关若是当真派了兵来解关中之困,那凉军如果趁雁门关之虚,给我们来个大摆尾,去雁门关走一趟,那北方一半都要毁了!殿下这样做,军事指挥有误,来日便是陛下,也要问你治罪。”   李皎手中的笔轻颤,浓重的墨汁滴下,落在白宣上,深沉一滴。   她沉吟道:“那就要身在河西的雁将军多照看了,封住凉军前往雁门关的路,不能让凉军度关。”众将军想了片刻,与李皎一同站到军事图前,研究河西那边的情势。河西还没拿下,雁莳已经带兵前往河西。毋庸置疑,天子不给关中增兵,也不会给河西增兵了。原本雁门关是雁莳的大后方,然现在关中需要雁门关等关卡的兵力……   李皎的目光再往上移,落到北地蛮荒之所。天下三分,西域十六国被凉国所占,北方蛮荒之地,则是大夏国的领土。李皎盯着夏国的方向,心中一动,不觉想到了前年在长安时,被自己盛情款待的夏国王子赫连平。   赫连平回去夏国后,因李皎正赶上生子艰难之时,她并没有关注赫连平之后在夏国的遭遇如何;之后再赶上凉军攻入长安,她皇兄深陷病局,夏国的赫连王子,被李皎彻底丢去了脑后。   去年她生子前后,赫连平还偶尔给她来过书信。自她离开长安后,隘路断了,赫连平王子再无书信来魏。   李皎心中一动,与诸位将军说:“我昔年帮过夏国王子赫连平大忙,他承诺我来年我若求助,他必倾力相报。且不管他这话是真是假,总是一条路,我们需要试一试。”李皎点着地图上的位置,用朱砂笔圈住“河西”,“如果夏国肯出兵相助雁将军守住河西,凉军之危,便可解了。”   将军们生疑:“夏国现在看我两国打得不可开交,恐怕暗中偷乐,不添把火就算好了。他们恐怕日日盯着战局,想要进来分杯羹,殿下向他们求助,岂不是引狼入室?”   李皎幽幽道:“我就是不引,南方水患消息传出,这批狼也已经蠢蠢欲动了……我们先打声招呼邀请他们入局,占据主导地位,日后也方便收拾他们。而我和夏国王子赫连平之间的盟约,我原本不想用,想等他得了夏国那个位子后,好好敲他一笔……而今看来,这层关系,是不得不用了。”   李皎心中可惜,人情债最难还,让赫连平一直欠着她,才是最好。但转念一想,如果赫连平真的能当成夏国皇帝,为帝者的想法就和做皇子时的想法不一样了,到时候未必还愿意还她这个情。现在把这个情用出来,当是最合适不过的机会了。   李皎素有决断,当即开始动笔写书。   几个将军却还是忐忑:“那位夏国王子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殿下一封信,就能让他出兵么?万一他要赖账呢?万一夏国局势跟我们想的不一样呢?万一他阳奉阴违呢?”   李皎淡声:“那便要做好准备,迎接各种难题了。”   “而今最重要的是,赢了关中这场仗!拿回长安!只要能拿回长安,一切都好说。”   将军们:“我们兵力不足……”   李皎斥道:“那也要打!以少胜多,性命相搏之事,岂容你瞻前顾后,左右踟蹰,将机会一个个都错过?!”   李皎走出帐篷时,满心疲累。两封信送了出去,将军们纷纷出帐,収整兵力,准备再次进攻。杨安所领的凉**队又开始试探关中这边的态度,而这一次,关中无把握,可就是没把握,也要打下去!   帐篷外,除了来来往往忙碌的军士,还站着一个青年。青年穿着红底黑罩的武袍,革带武靴,腰劲腿长,长发束扎,乌黑色浓飞扬,衬着他英武深邃的面孔。他抱臂远观,颧骨分明,肤色微黑,站在军营中,如标杆般挺拔昂扬,与众不同。   腰肢纤细的女郎刚从军营中走出,便被他察觉。   郁明走了过来,跟李皎小声说话:“我回山中看了呦呦了,给你带了一封信,呦呦说话已经连贯了很多,说想你。你要看信么?”   李皎恹恹地应了一声。   郁明敏锐地察觉了她颓然的心情:“怎么了?”他说话声音依然很低,跟与她说悄悄话似的,“他们不听你的话?惹恼了你?要我去杀了他们么?”   李皎吓一跳,忙定睛看他,她看郁明一脸淡然平静,好像杀人如喝水般自然。她想郁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杀人如麻的人了,莫非是这几个月跟她杀人杀太多,养成了坏习惯?她连忙制止:“不行!不许胡乱!”   郁明无所谓地“唔”一声,然后才道:“我开玩笑的。”他笑一声,“我才不随便杀人。”   李皎:“……”   她唇角翘了翘,哪怕知道不合时宜,她还是被郁明逗弄得想笑。她伸出手,在夫君后腰上轻轻捶打了一下。李皎这才把自己的难题大概跟郁明说了说,两人回营,一路都是李皎絮絮叨叨地说各种难题,她夫君郁明只听不说话。   李皎在军营中处处表现出长公主的风度,仙子般高贵出尘,让人只敢远观不敢亵渎。而她在郁明这里,小女儿姿态却表现出了不少。她挽住郁明的手臂,示意他不要走那么快,发愁地问他:“……我也不知道赫连王子还会不会听我的话,遵守我们的约定。我既怕雁门关不派兵,又怕雁门关派了兵。将军们不敢打仗,是我态度强硬,要求他们出击。毕竟战事不能拖,越拖问题越多,给对方缓气的时间越多。我们应该乘胜追击……可是我也怕我判断有失,害将士们白白送命,最后还弄丢了关中。”   李皎心里难过:“那样的话,我就成大魏的罪人了。我如何有颜面面对天下百姓?”   郁明问:“你若是弄丢了关中,会怎样?”   李皎:“我皇兄会对我非常失望吧,写信骂我吧。大魏百姓都会骂我吧。”   郁明不以为然:“骂就骂吧,又不会伤你一根筋骨。你要是真弄丢了关中,被人骂一骂是应该的。”   李皎:“……”   李皎哭笑不得,又在夫君后腰上捶打了一下。他劝人劝的,让她不生别人的气,就生他的气了。哪有夫君不向着她,反这样宽慰人的!她嘴角扯了下,说话语气不再那般惆怅,反而有点像故意气他的撒娇了:“要是按照军法处置,像我这样的,问斩都不为过了!”   郁明吓一跳:“问斩?这么严重?你是长公主啊!谁敢斩你?”   李皎斩钉截铁地加强说服力:“我皇兄那人你也知道,以天下为己任,儿女私情几乎没有。且他为人肃冷刻板,寡情至极,要是全天下人都认为我该以死谢罪,他也说不定会同意呢。就让我牺牲了也说不定。”   郁明低头沉吟。   两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住所旁边,李皎抬眼看他,看他眉目清隽明朗,垂下的眼睛像海水一般深邃。长公主殿下看着他,看他宽肩窄腰,腰背挺直,心中已是颤抖。女郎悄悄地想:郁郎太英俊了。   直中她心。   每天光看他,每天睁眼就能看到他,真是一种享受。   郁明眉目扬起,思绪停留在妻子之前的话中,他开了口道:“要问斩你,那也不怕。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如果他们要杀你,我一定会救你的。我肯定能保你平安。”   李皎:“……?”   郁明郑重其事:“然后我们就逃出大魏,四海为家。”   他低头思索出逃的话如何逃,逃去哪里比较好。李皎看他这样,心动已不是一点。她噗嗤笑起来,心中酥酥发痒,荡悠悠,如芦苇般自由飘荡。哪里有郁郎,哪里就有她的家。她看他怎么这样可爱,这样心地善良,这样好糊弄……他说一句话,说十句话,她一点都不为战事发愁了!   李皎下定决心:有郁明在,她也必须撑住,撑到关中脱困!   她绝不要郁明陷入困境中。   郁明现在哪怕掉根头发,她都要心疼他的。   站在营帐外,左右少人,李皎看一眼四周后,伸出手臂踮起脚尖,她搂住夫君的脖颈,仰头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郁明一愣,然后目中带笑。他搂着她的腰,与她一道立在帐门外。他低头,小声问:“心情好些了?”   李皎:“嗯嗯嗯!”   郁明:“那我们回去吃饭吧。”   李皎:“嗯嗯嗯!”   郁明:“……”   他往前走,他老婆挂在他怀中。他心中一动,猛地提劲,将她横抱了起来。他怀里的女郎也丝毫不惊惧,依然笑眯眯地窝在他怀里,不在乎两人还在门外。春日风清,秀美的女郎落在怀中,如春中柳,如月下雪,融融落落,莹莹然,明婉十分。   郁明试探道:“去床上,我想艹你了,干不干?”   李皎依然笑盈盈:“嗯嗯嗯!”   郁明:“……”   觉她有病。   他抱着她进帐门,她还是水一般柔软地缩在他怀里。他低头看她,她面上一直维持着清淡的笑意。李皎不常笑,通常情况下只会被郁明一个人逗笑。她笑起来向来浅,捂着腮帮嗔他一眼,矜持而高贵。而今她这么明丽的笑容,笑得郁明心慌,头皮发麻。   郁明说:“皎皎你别笑了,你吓死我了……你对我有什么不满直说好了……”   李皎:“嗯嗯嗯!”   郁明被她逗乐:“……没事吧你?”   他怀里抱着的人迎上来,搂着他就开始亲他,让他僵着身,顿时晕头转向,心脏狂跳,忘记了东西南北。   关中大战由李皎负责,将士出兵,照计划和凉军开战。以少对多,死伤惨烈无比。但再惨,都不能停下来。停下来,便是输了。天子既将关中安危交到长公主李皎手中,便是信她之能,能解眼前危机。李玉现在有条不紊布置的,是对江南的救灾事宜。   天下人皆在窃窃私语如此大灾,乃是陛下无德。上朝时,朝臣们也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李玉在雨中撑伞出行宫,在洛阳巡视时,还遇到了刺客的刺杀。两个刺客,不知怎么摸到了禁卫军中。天子站在城墙上沉思,他们从禁卫军中寻借口而出,向李玉刺杀而来!   刺杀没有成功。   雁莳离开前,已经将禁卫军布置成了铁桶,哪怕一只苍蝇飞进来,都要受制其中。两个刺客是西域的武功高手,一击不中后,天子迅速被禁卫军保护了起来。禁卫军与刺客打起来,两个刺客伤势惨重,却硬是横着一条心,一心拼杀,借住高超的武力,逃出了包围。   “吾乃替天行道!当诛昏君!”   刺客如是大吼,吼声振聋发聩,听在急急前来护驾的一众臣子和兵马耳中。众人脸色当即生变,看两个刺客被打下城墙,有少数人甚至陷入了深思。“诛杀昏君”喊得情真意切,激愤昂扬,禁卫军怒极,当即派出兵追人!   城墙上风大,猎猎如有声,李玉揉着额头,神色间充满了疲惫。   被丞相等人追在后方一叠声问:“陛下无恙否?”   “陛下莫要操劳!您的身体还没养好呢!你不能在这时倒下!”   丞相挥开左右忧心忡忡的大臣,偷偷摸摸地与李玉说话:“陛下,你看这情况不妙啊。前有凉军入侵,后有南方水患,现在还来了刺客,这、这……”   李玉面无表情:“获罪于天嘛,朕知。”   丞相面红了一下,大家都觉得陛下是获罪于天,只是陛下亲口说,充满嘲讽味道,这话实在不好接口。然为了大魏前程,即便会得罪陛下,丞相也必须硬着头皮说:“我等都知陛下辛苦,陛下为大魏江山操劳,但苍天的指示如此……”   李玉漠声:“无妨,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朕会痛定思痛,写下‘罪己诏’,向苍天告罪,向黎民认错。”   丞相尴尬着脸,讷讷不能言。   李玉负手而行,不再说话。他袖中的手握成拳,握得青筋抽动,全身肌肉都紧绷着,在忍耐情绪。他登基后,私心皆无,一心为公,殚精竭虑。天灾却频出,迁都洛阳后,眼看即将拿下长安,长江又出了祸。他也怀疑他是否得罪了苍天,他哪里做的不好了,他这个皇帝,当得不够格么?   时人信奉鬼神,即便李玉心性甚硬,也会疑神疑鬼。   他忍下这个耻辱,忍着这番屈辱,去写那“罪己诏”。他暗自发誓,苍天要压垮他,他偏偏不服输。苍天不认可他这个帝王,他也不会让位给别人。大魏江山是他的,他的心血全在大魏江山上。谁也别想拿走他掌中的东西!   李玉目色阴鸷,心中充满阴霾。他本就是心性极狠之人,前些年因为生病而修身养性,但他本性绝不宽容博大。如今苍天鬼神不服他,他也势必要斗上一场。他乃天子,岂会轻易屈服在所谓“天道”,所谓“获罪于天”上?   阴雨连绵数日,南方大水冲刷,北方纵是没有灾情,小雨也下了好几次。洛阳那边,关中这边,皆在紧张局面。局势一下子变得绷了弦般,城中到处布满了官兵,四处搜查。就是隐居在无名小村落中,江唯言出了几次村子,在城中去过几次,也看出时局的紧绷来。   街道上人人低着头走路,官兵持枪而站,打量着每个过客。江唯言出门买个茶的功夫,就被盘问了好多次。主要是他身形高大,相貌出众,身上气度虽尽量掩藏,却始终和平常人不一样。好在江唯言现在武功因药的缘故,只剩下了三成。他又有李皎给的文书证明出身清白,官兵们怀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掠过几次,到底放过了他。   江唯言心中一动:他们莫非在找什么人?   江唯言提着茶回去村子。   一进到院门口,他就听到了李明雪轻言细语声,伴随着男人的咳嗽。   男人?!   江唯言心中一凛,一脚踢开屋门。他撑着伞回来,肩上淋了几滴雨,一进屋中,习武出身,让他闻到了血腥味。江唯言心头紧绷,喝道:“明雪!”   女孩儿快速地应了声,从里屋跑了出来。   李明雪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刚要细声问“江哥哥你怎么又来了”,江唯言一把拽住她手臂,将她拉拽到身后。他声音沉稳,一字一句:“谁在家中?”   李明雪解释道:“有两个哥哥路过,来家里管我要杯茶水喝。他们和江哥哥你好像,不是坏人。”   说话间,门帘掀开,两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从里屋走了出来。他们走路声音平笃,立在里屋帘子边,打量着门口的青年。沙沙沙,一阵风吹,门外小雨淅淅沥沥,江唯言与两个陌生青年对望。他面色平淡,心神紧紧绷起。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从两人身上传来……   江唯言做过那么多年刺客,杀过那么多人,他不会认错。   而今的麻烦是,他内力平平,已失昔年一身悍勇的武功,如何和这两个人缠斗,还不波及到明雪?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没想到大家眼这么尖,昨天偷懒少写了点都被看出来了呜呜呜~   谢谢霸王票么么:   目标先挣他个一个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7-24 16:37:42   静之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7-24 16:44:04 ☆、第115章 1.1.1   雨声如漫山琳琅声,淅沥不住。因下雨而天气阴沉, 江唯言站在屋舍门口, 遮住了外头的光线。他将身量娇小的李明雪护在身后——这般情况不是第一次, 李明雪一被江唯言抓到身后,她就知道他要跟人打架了。   李明雪怯怯抓紧青年后背的衣料:江哥哥不是失去武功了么?他要怎么打架啊?而且这次又为什么要打架?   江唯言的架势, 从屋中走出的两个西域青年也有所察觉。二人对视一眼,诧异地发现,门口的青年, 很有练家子的气势。他们躲来此地,碰上一个如李明雪这般的小娘子还好解决,再碰上江唯言这样的……二人暗自思量, 是否有动手解决此人的必要。   暗潮汹涌流波。   外头传来官兵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两个青年眼神细微地一变, 快速地摆上了和气生财的嘴脸,用熟练的大魏话跟门口青年说:“兄弟给个面子,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进来讨碗水喝。”   两人一唱一和, 拱手哈哈笑:“对!就是走远路走的累了, 来求碗水喝。兄弟不用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啊。”   门口的江唯言不为所动。他沉声:“既然喝完了,那就走吧。恕不远送。”   门外的官兵脚步声掩在雨声中,杂乱地朝这里靠近。两个人的脸僵了僵,勉强道:“歇歇脚也不行?”   江唯言:“不行。”   两个青年对视一眼, 眼神几下挣扎,思量动手能不能拿下对面那个碍事的人。但有官兵在外,这个男人身材巍峨, 靠门而站的挺拔站姿有习武人常年养成的警惕习惯。想要拿下这个男人,再不惊动外头的官兵,实在有些难。二人脸色难看,他们去刺杀李玉,从洛阳一路逃到这里。也许是动了李玉的逆鳞,追兵一直追到此不算,还满城搜捕……两人眼下重伤,连医馆门都不敢进,如何敢在这里大闹开?   江唯言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两个人。看他二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搓了搓手,举起手,示意不会动手。他们口上无奈道:“好吧好吧,我们走就是,兄弟莫动手。给我们留个面子。”   官兵越来越近,两人观察屋中情况,再问门口的江唯言:“我们从后门出,兄弟没意见吧?”   江唯言不置可否,淡漠地看他二人进了灶房后,再没了声音。他一路牵着李明雪的手,去灶房查看,迅速关上了那扇开着的窗。他几步进去屋舍里间,收拾了案上摆着的两碗清水。江唯言不动声色地掩藏屋中有人来过的痕迹,这时候听到敲门声。   李明雪扯他的袖子:“江哥哥?”   江唯言轻声:“没事,官寺的例行搜寻,别说有人来过,徒惹事端。”   李明雪乖乖应了一声,跑去开门了。院外篱笆门开,戴着斗篷的官吏们低着头记录,抬眼便看到俏生生的小娘子立在门边,怔了一怔。这小娘子眉目清婉如画,肤色甚白,透着莹润的玉色。她仰眼看人,乌黑分明的眼睛清澈如湖,实在是漂亮。这样的小娘子,美色出众,柔弱可怜,她楚楚动人地瞪大眼睛看人,让男人心头重重一顿。   这样的小佳人……   李明雪:“你们是?”   官吏们咳嗽一声,有些狼狈地或低头或别目,几不敢对上这位小娘子的眼睛。他们匆匆问了李明雪几句话,连屋舍都没进,就放过了这家,赶去下一家。临去前,他们还关照李明雪:“最近世道乱,小娘子莫要一个人住。你有无亲戚?或者有事就找官寺。”   一众男郎顶着官吏的身份,迫不及待地跟李明雪自报家门,恨不得李明雪向他们求助。   但是他们注定失望,哪怕李明雪貌美无比,是个十五岁大的小娘子,她的心理年龄只有七岁。她根本不理解这些男人急于献殷勤的缘故,她茫茫然地努力记了一大堆名字,回去屋舍后,跟靠在墙上打量她的江唯言开心道:“哥哥,这里的官寺人真好!哥哥们全都是好人!他们还说要帮我修葺屋子!还邀我去城里玩……这里人真好啊!”   江唯言:“……”   他看李明雪出去一趟,也不懂得撑伞,衣服湿了一半,长发贴着脸,眼睛漆黑而明亮,衬得她雪色一样的皮肤更白了。他皱眉,若有所思:李明雪家族遗传,是美人坯子。她和李皎生得并不相似,但是都是李家人,照李皎那种长相看,李明雪会越大越漂亮。   她才十五岁,就勾得一群男人献殷勤。幸好对方是官吏,不会乱来……若是惹着一群流氓匪徒了,例如之前出走的那两个青年,她可如何是好?她根本对自己的美貌不自知,对人间的险恶不自知,她还要自己一个人生活……哪怕是太平盛世,江唯言也不放心。   李明雪走过来,拽他衣袖:“哥哥,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江唯言回过神:“以后家里来男人,不管是谁,都不要开门。”   李明雪:“唔。”她偏头,疑惑地看他,踟蹰无比地问,“那你呢?算男人么?要区别对待么?”   江唯言怔一下,然后淡着脸:“你说呢?”   李明雪笑靥如花,蹭了蹭他胳臂:“我知道了,江哥哥当然不是外人。”   江唯言往旁边挪了挪,目色柔和下来。哪怕李明雪说要自己一个人生活,却依然依赖他。这让江唯言心里舒服了很多。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说:“进去换身干净衣服。”   李明雪欢快地应了一声。   女孩儿走了,江唯言站在屋舍中,思量着日后如何保护李明雪的安全。他去看了看门栓,想等雨停了,要把门栓换一遍;再想应该给李明雪身边留点什么,如果有危险,才能保护好她。他想到郁明给他们的包袱,去翻了出来,再去床底把之前修葺屋子用的工具拖了出来。他蹲在地上,叮叮咣咣,想打造出一把小弩来。   匕首也有用,但是女孩儿力气一般都小,拿上匕首也用不了,反而便宜了敌人;江唯言想以后要训练训练李明雪用匕首,起码当她一匕首刺向男人胸膛时,不会连衣服都破不了。   他专注地打造一把小弩,想让李明雪藏到包袱中。弩比弓轻巧,需要的力气也小,还是比较适合李明雪这种不会武的小女孩儿的。   再是、再是……白日发生的事,遇到的人,让江唯言心中始终不安。   哪怕给李明雪准备再多的东西,他也放心不下她。她失去了翁主的身份,就没有人顾忌她的身份而绕路走了。她还是这样的心智,很容易上当受骗……他不在她身边,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可是李明雪又坚持要跟他分开,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江唯言心里微恼:到底是谁教她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管她外表多大,她实际上也就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跟谁讲什么授受不亲呢?   然这样的话,江唯言又不好跟李明雪挑明。他怎么能跟李明雪说“你永远不会成为女人”“你永远不会到跟男人谈情说爱那一步”。李明雪跟周围人呆的时间长了,她也会意识到她的状态是不对的。比如她起码知道,她堂姊李皎像她这么大时,就已经和她的堂姊夫轰轰烈烈地好上又分开了。   再过几年,还有成亲,还有生孩子。李明雪那么喜欢呦呦,喜欢跟郁鹿玩。她肯定也会有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那一天……   想到这些,江唯言头痛死了。他愈发觉得带李明雪隐居是最好的选择,让她与人群少接触是最好的事。由是哪怕李明雪不愿意,江唯言也下定决心,誓要管她一辈子。他现在是她哥哥,以后还会是她叔叔,是她父亲。他越来越老,她却始终天然纯真。   江唯言闻到饭香。   他微愣,放下了手上的活,走了出去。他颇为稀奇,以前都是他生火做饭,李明雪养尊处优,她哪里会?青年绕去了灶房,诧异地看到李明雪换了身衣裳后,竟真的坐在灶台上,往下面添柴。   她鼓着腮帮子吹火,火映着她的小脸,她双颊鼓鼓,乖乖地蹲在火前,像一只可爱的鼹鼠。   江唯言:“你做什么呢?”   李明雪生着了火,目中露出雀跃之意。她听到江唯言的问话,开心道:“生火做饭呀。隔壁嫂嫂教我的,你不让我去跟她住,那嫂嫂也不生气,还教了我好多东西。”   江唯言面色微变,冷声:“不要跟外人多打交道。”   他杀手出身,冷冽之气一起,李明雪吓得瑟缩了一下。她扭头,有些惊恐地看他。江唯言立刻收了自己的一腔怒意,走过来,蹲在她身边。他尽量声音轻柔:“你学这些也没什么用啊。做饭的事情有我,我日日会下山来给你做饭的。”   李明雪不太高兴地扁了下嘴:“不要你。我想自己照顾自己。”   火已经生好了,她乐观地跳起来,从旁边柴火丛中翻出一个小本子,让江唯言惊讶。她生疏地往大锅里舀水,盖上锅盖后,继续蹲下来,抱着她的小本子,念念有词。   江唯言固执地要跟她说清楚这事:“就算你不需要我,我也可以请仆从来做这些杂物。”   李明雪惊诧扭头,小声道:“那怎么能一样?嫂嫂说我以后嫁人了,就要洗手作羹汤,要伺候夫君。我现在不学,以后嫁人了就晚了。嫂嫂说我已经十五岁了,我该嫁人了。嫂嫂还怪你呢,哥哥,你为什么不把我嫁出去啊?嫂嫂说再大就嫁不出去了。”   江唯言:“……”   他脑中一片凌乱,李明雪一声声的“嫂嫂”听得他满头包。他快要气疯,他严堵密堵的事,被人三言两语挑破。这时候他又觉得李明雪做翁主也挺好的,起码做翁主时,不会有人跟她念叨这些。然被李明雪纯澈清亮的眼睛打量着,江唯言又不好发火。   他慈爱道:“你不急着嫁人。哥哥疼你,还想多留你几年。”   李明雪满心不解:“可是……”   江唯言打断她,举例子道:“看你堂姊!她都快二十了才嫁的人。她嫁人前,长安也有人碎嘴,说她嫁不出去。但你堂姊不是那样的,她是可供挑选的人太多了,需要慢慢挑。什么博成君啊,全拜倒在她裙下。很多时候旁人的闲话当不得真,他们说你堂姊嫁不出去,她就当真嫁不出去呢?你看你现在的堂姊夫,和你堂姊不是挺好的么?多幸福啊,可比旁人的闲言碎语真实多了。”   江唯言三言两语就说服了好糊弄的李明雪。毕竟李明雪常年被关在寺庙中,能接触到的正常人实在少。就算隔壁嫂嫂说得再多,李明雪能参考到的夫妻,好像就只有她堂姊那一对。况且郁鹿之可爱伶俐,给李明雪留下了深刻印象。   女孩儿欣然道:“那我不考虑嫁人了!”   江唯言含笑点头。   女孩儿再语重心长道:“那江哥哥你快点娶嫂嫂吧!你比我姊夫年龄还要大,不早了。”   江唯言:“……”   他勉强道:“我也不急。”   好在这种话题,李明雪的兴趣并不大。她跟他说了几句话,就捧着她的小本子继续去念念有词了。江唯言瞅一眼,发现是一本食谱。李明雪在背这些食谱,好以后自己做饭。江唯言见她乖巧安静,又怕自己口拙跟她扯不清,干脆任由她玩去了。   江唯言在李明雪这里用了晚膳,之后撑伞告别。李明雪欲言又止,看外头下雨,想让江唯言留下来。但她才打算跟江唯言撇清关系,江唯言三番两次地来找她已经很不妥,再留人下来,和之前又有什么区别呢?而在她犹豫时,江唯言已经叮嘱她锁好门窗,任何人敲也不要开,返身走进了浓浓黑夜中。   李明雪站在廊下冲他喊:“江哥哥,你明早早些过来,我熬粥给你喝!”   夜雨中越走越远地青年抬手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伞挡着他的面容,他拐个弯,消失在了李明雪的视线中。女孩儿怅然地关门入睡,青年走上与她相反的山道。山中有个茅草屋,以前打猎人住的,现在归江唯言所有。他漫漫然行在泥泞水地上,武靴踩过地上的泥沼,水渍溅上他的袍摆。   丛木黑魆魆,在夜风斜雨中沙沙作响。   江唯言忽然停了步子,淡声:“阁下跟了我一路,该现身了吧?”   他侧半个身,身后一团黑中,两个人影出现。竟是白天那两个人。江唯言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他并不知身后有人跟随,只是多年谨慎的性子,让他一步三回头,出口试探。谁知一试探,便试探出了两个贼子。   两个青年衣袍湿漉,立在雨地中,冲江唯言笑:“江兄,又见面了。”   江唯言目色平静地看着二人:“你们认得我?”   两人笑容露齿:“昔日夜阁排名第一的杀手江唯言嘛,谁不认得呢?”   江唯言一顿,打量二人,若有所觉:“唔,你们出身夜阁?”   两人露出凶相,一人狞笑道:“江大侠倒还记得!拜你所赐,夜阁覆灭,楼中人躲的躲藏的藏。不过是混口饭吃,你当日为了博得长公主殿下的好感,卖了整座夜阁。你还有脸提起来!”   江唯言冷然看着二人。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起了警惕,握伞的手更紧了。   一人压下心头火,冷笑:“算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反正我兄弟二人已经投靠新的主子……”   江唯言心想:难怪大魏话说得这么顺畅,原来是两个假的西域高手,真正的大魏夜阁杀手。   那人还在说:“江唯言,你胆子是真的大啊!要不是看小翁主长得面善,我们多看了几眼,都差点没认出来。晋王在朝上日日哀愁,你竟绑了他的小女儿逃出了长安。绑架皇亲国戚,你真敢做!不愧是昔年的夜阁首牌!”   “你还是晋王的手下!没错吧?夜阁中就你投靠晋王投靠得最早,你也不必瞒,我等都知道。”   “如此既然碰面了,有话就说得方便了。我们两个来此,是为了刺杀大魏天子。那天子倒心机多,害我二人东躲西藏。江兄跟我们一起吧,只要你帮我们杀了那个李玉,我们共同的主子,就不会拿你问罪了。等回到长安,你绑架小翁主的事,我们也会向晋王为你求情的。”   江唯言漠然道:“我早已非昔日可比,刺杀之事,我恐做不到。”   两人围住他,堵住了他的退路。他们哼笑道:“看你跟小翁主鬼混在一起,你是哄骗了小翁主,带她私奔的吧?你要是不肯做,我二人拿不住你,还拿不住你的小情儿吗?”   江唯言胸腔中怒意涌现,为他们不三不四的说法。   他冷静地低下眼睛道:“如此,我非要配合你们刺杀天子,不然,你们就要堵住我的生路?”   两人狂笑:“不错!”   他们又嗤笑:“江唯言,你装什么装呢?咱们做杀手的,有什么节操可言?杀谁,不杀谁,不都是看谁给的价码高么?你之前一会儿跳到晋王那边,一会儿跳到长公主那边,两边惺惺作态,不惜覆灭夜阁保你身份不暴露!你心狠至此,素来无情,这会儿倒是假清高了?杀不杀?就是一个字!”   江唯言面无表情。   他脑海中,浮现出他跪在下方,李玉的奏折扔了他一头一脸,斥他道:“你叛来叛去,倒是真不累啊?”   他再想到李皎对待郁明的态度,和对待他的态度。黄河冰封那晚,她将郁鹿交给他,郑重托付他送郁鹿去北冥。最后一次见面时,李皎失望地看他,恼他到底忠诚不够;   他还想到大家对他和对郁明的评价。即便他总告诉自己不在意,但那一次次的比较,他总是在心中想,岂不说明他分外在意?他嫉妒郁明,他不嫉妒郁明的武学天赋,但他嫉妒郁明的出身,嫉妒郁明的心怀,嫉妒他明明经过大劫、遭过背叛,却还可以爬起来,还可以无顾忌地信任人,胸怀宽广,心地良善。人人都喜欢郁明,信任郁明。郁明如果活在光明中,那他江唯言,就一直是待在阴沟中不得翻身;   他最后想到李明雪。李明雪的眼睛,笑容。她躲在他怀中,充满希望地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长安?”“我不想去我阿父那里。”“他们对我不好,我只想跟着江哥哥。”   最后,画面定格在李明雪站在屋檐下清脆喊他:“江哥哥,你明早早些过来,我熬粥给你喝!”   江唯言闭了眼,握着伞柄的手骨紧握。各种声音夹混在耳边,喊声、叱骂声、怒声、哭声,伴着淋淋雨声,如山河潮流般扑面而来。   两个刺客堵住江唯言的路,盯着江唯言。他们提防着这个顶级杀手突然暴动杀人,他们都知道江唯言昔年的厉害。他们只能看到伞下青年露出的下巴,却看不到青年的眼神。他们紧张地再问一遍:“跟我们去杀天子!杀不杀?”   江唯言睁开眼:“杀。”   两人大喜,精神放开,要过来与江唯言称兄道弟。就在这一瞬,天上电光游走,刺亮无比。电光火石交加,撑伞的江唯言忽然暴起,手中伞砸来,雨滴四射,如狂浪般砸向对面青年。江唯言踩伞跳起,手肘扣住被伞打中门面的人,往里掐缩。   另一人大怒:“江唯言!你耍我们!”   他扑过去,一拳将青年砸开。江唯言被打摔到地面上吐血,打人的人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没想明白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能把夜阁当年的第一高手一拳揍出去。不容多想,江唯言已经跃起,向他杀来。另一边那个压在伞下的人咳嗽着站了出来,一声嘶吼后,也加入了战局……   天上电光如游龙走,山道陡坡向下,悬崖一望无底,时而有土石滚下山坡,一声响儿都没听到。山道上的三个人战作一团,他们武学出自同一家,近身缠斗,浓浓血腥味在其中散开。   再轰一声——   天雷乍响!   大雨中,大魏将士们和凉军纠集一处。北冥弟子们也出击,与凉国那边留下的高手战到了一处。大雨冲刷,大魏供兵不足,却硬着咬着牙坚持。战况一遍遍传进军营中,几位将军严整待发,度日如年。   外头电光照着帐中女郎雪白的脸。一室肃静,李皎手压着案面:“坚持!再坚持!”   将军口里发苦:“坚持不住了,收缩战场吧……”   李皎怒吼:“不行!哪怕人全死绝,也不能让凉军过黄河!”   长江水患泛滥,现在就一个黄河在挡着。要是失去了黄河,大魏没有后盾,只会溃不成军。   李皎起身,亲自出了军营,将士们紧跟其后。一个个尸体被抬着担架送回来,受伤的军士鬼哭狼嚎一阵惨叫。雨中的血腥味浓郁,李皎面色更加委顿,她咬着唇喃声:“再撑一会儿、撑一会儿……”   援军一定会到的!   那桐返身而来,看到李皎。黑暗中,两人对望。与将士们站在一处的女郎清瘦而疲惫,军营门口站着的女郎白衣上沾血,长发湿漉漉地贴着脸,脸上也溅着几滴血。   李皎对她笑了笑,疲声:“那桐,你师兄在哪儿……”   看着嫂嫂美丽的面孔,那桐眸子微缩,强横道:“他在战场上,你找他作甚?你找我吧,他能做到的,我只比他做得更好。你是想要我贴身保护你安危么,你直说便是,我做得到。”   李皎:“不是,我是想让你去杀个人……”   那桐折身便走,打断李皎的话:“知道了!我去刺杀那个杨安!”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那桐和皎皎的CP感哟~~   谢谢啤咖gn的地雷~ ☆、第116章 1.1.1   千里雨掣风驰,雷电交映, 于天边铺织成曲折蜿蜒的碎片状。整片天如被撕裂般, 轰轰隆隆地向大地上压去。黄土地上, 沿着黄河,有黑魆魆一大片战铠在快速移动。   将士们从雁门关出发, 赶往离长安最近的关中一带地方!   长公主的出兵令一到,守卫雁门关的将军便意识到这是将凉军赶出大魏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然雁门关地势之重之险,让将军犹疑不住。他连夜发信给身在河西的雁小将军雁莳, 要与雁莳配合。但是雁莳入了河西,便再无消息传出,想来是临时有什么计划, 不方便与人通信。关中之战火烧睫毛, 河西之地无人回应,雁门关的将军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然后博成君来了。   博成君逃出长安,一路变换身份百般掩藏,才没有被追兵追到。博成君原来是守雁门关的, 现今的雁门关将军, 乃是博成君杨承曾经的部下。二人见面,昔年下属见到长官如此落魄之态,心中酸楚,对杨安和凉军涌起了无数仇恨。博成君一路来听到了不少消息, 他抓紧时间,分析利弊,用了整整一夜时间, 说服了雁门关出兵两万,援助关中!   博成君亲自带兵!   一路披星载月,千里长奔,迎风送雨。哒哒哒马蹄落在黄土地上,马匹肥硕健壮,将士持刀戴甲。黑色和黑色相重合,一张张面孔,整齐又肃穆。这是守卫雁门关的一批将士,大魏花费十年百年的时间供养这些军队,而今,这批军马,等到了用武之地!   博成君心急如焚,心中默念——“快一些!再快一些!”   “定要守住关中!夺回长安!”   他暗自祈祷兄长不要错的太多,祈祷自己戴罪立功,能给兄长留下活命的一个机会——“杨家已落魄至此,兄长你又何必逆时局而往?”   “愿承以微薄之力,佑护关中,保兄长一命。”   “兄长莫死!兄长莫死!”   电光再次穿越天穹,横亘四野——   “杨安必须杀!”   “凉军现今以杨安为统帅,他们吃了我们的甜头,认为我关中之地已是他们掌中之物,过不了多久就得易主。杨安求功心切,最是着急用这场大战献媚于凉国,所以他会排挤其他凉国将军,把功劳往自己一个人身上揽。”   “拿下了他,即使没等来援兵,敌方一乱,我们的败局也能就此扭转,给我们争取到时间。”   营帐外,李皎拉住急于走的那桐,抓紧时间细细嘱咐。身后的将军怕长公主淋了雨,拼命地举着伞往殿下头上遮。众人立在雨中,哗哗雨声敲打在斗笠和伞上,他们听着李皎的分析。那桐被李皎拉住了,耐心听从——她早该想到的,随便杀一个人而已,她嫂嫂也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大道理多得不得了。   李皎边想边说:“所以我们还要继续诱敌深入,扮虚弱装怯懦,诱杨安以为我们怕了他,已是强弩之末。到时杨安亲自带军来打,小师妹你就扮成小士兵的模样,偷偷摸摸到他身边去杀他。以你的功力……”李皎皱了下眉,喃喃自语,“杨安身边必然高手如林,全都环绕着保护他。你一个人恐怕挨不了身,你得有人配合你……呃。”   一大片雨花溅落。   即使有人替李皎撑着伞,当一个人蓦地从天而降,闯入众人视线中时,他身上甩开的雨水,仍溅了李皎一身一脸。青年落得甚快,背着的那把大刀又很重,刀几乎是压着他砸下来,噗通一大滩水花溅开——郁明抬起头,看到他老婆姣好漂亮的脸蛋上,被他溅了一脸泥水。   高贵美丽的长公主,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她说个话的功夫,抹把脸,抹了一手泥水。   周围人:“呃……”   郁明一下子心虚,将刀往后藏,有些胆怯,不敢面对李皎。李皎漆黑的眼睛盯着郁明,郁明他深吸口气,硬着头皮上前:“那什么……”   李皎若有所思,她走上前,就着一手泥水,握住郁明的手。郁明被她握住手,浑身警觉,以为她要当众对自己破口大骂。事实证明他低估了李皎的涵养,正事当前,李皎丝毫不在意被溅了一脸泥的小细节——“郁郎,跟那桐小师妹配合,帮我去杀一个人吧。”   郁明:“……我这才回来,还没喝口水……”   李皎静静看他:“我被你溅了一身……”   郁明立刻充满了豪情壮志,猛拍胸脯:“我去!我这就去!不就杀一个人么,看我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众人:“……”   驸马吃苦耐劳,勇于认错,能屈能伸,当的是好男儿!   两刻后,郁明师兄妹换上了沉重的战铠,在众大魏军士的配合下,混入了战场中。他二人平时高超的武艺太明显,想要在高手环绕的时局下摸到杨安身边,自然需要乔装打扮一番。毕竟自那晚“望山明”和“斩春水”初露锋芒后,凉军就凭刀剑认他二人,二人走到哪,人哗哗躲一片,杀敌效率大大降低。   眼下的伪装,“斩春水”还好,就是一把剑。剑不出鞘,挎在腰间,和平常将士没什么区别。累赘的是“望山明”,“望山明”这把刀,又长又重,整日被郁明背在肩上,早已成为别人认人的明显标志。再加上青年卓尔不凡的容貌和身手,郁大侠在人群中,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于是临行前,李皎毫不犹豫,给她夫君脸上沾满了泥。   又给郁明配了长盾,好在人潮中挡住“望山明”出尘不俗的身形。郁明真是辛苦,他的“望山明”本来就很重了,他左手才习惯自己的刀没多久,他又被配上了一沉重的大盾。这盾也不轻啊!两人借着盾的掩护偷偷摸摸地前进,那桐神清气爽,行如云飘,惊鸿般直进直出;郁明叮叮咣咣地坠在后头,满头大汗——   那桐瞥他:“真是废物!”   郁明大恼:“你不废物你来扛!廿斤再加十斤,还配上这一身的铁甲,全压我一人身上,还要求我健步如飞、十步杀一人,当我是神么?!”   那桐想了想,鼓励他道:“你老婆选你当驸马,就是看中了你能打能扛。所以就算很累,你也得把‘望山明’和盾扛到杨安身边去。不然你废物至此,你老婆有才有貌,凭什么选你呢?”   她催促:“快点快点!”   郁明被她非比一般人的激励方式气得喉口吞咽一大泼血。那桐仗着轻功好,身手轻逸,进进出出杀人无数。他们已渐渐摸到战局中央的杨安身边,那桐气定神闲地跟在气喘吁吁的师兄身边,连声:“快快快!”   “杨安要看过来了!杨安打过来了!你别磨蹭了好吧?”   “耽误了你老婆的大事,我看你回去就得跪算盘!”   郁明怒极:“老子从没跪过算盘!你少败坏我的名声!”   那桐嗤之以鼻:“你真逗儿……”   郁明大喝一声:“艹艹艹,絮絮叨叨啰里啰嗦没完没了,吵死了——!”   他突得立定而站,右手一直偷偷摸摸举高的盾牌往外圈一扔。那盾牌飞上天,郁明手里的盾,为了掩藏住“望山明”的英姿,绝不是普通的单兵盾。这么十来斤的重物飞上半空,角度正好,砸向杨安身边的一个武功高手。那高手猝不及防被飞来的横祸砸重,吐血着从马上倒下来。   盾牌砸在马上,马蹄一软,马匹往下倒。那桐见良机甚好,当即飞跃而上,踩上盾牌。脚下的盾啊、马啊,重重哐当砸地,女郎手中的“斩春水”赫然抽出,向马背上吓傻了的杨安刺去。   师妹发力之时,郁明手中的“望山明”出了刀鞘,如山河崩裂般,气势破飞!   他吼一声,仗着身上的战铠相护,无视飞过来的几个高手的刀剑,横冲直撞地杀向傻眼了的杨安。   杨安眸子骤缩,大惊:“望山明!斩春水!是你二人!”   身边军马即刻发生了变化,凉**士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四散的大魏军士就包围过来,挡住他们往中间围的路。杨安身边的步兵骑兵空了一大圈,“望山明”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绚烂长弧,和“斩春水”一左一右,一同斩向杨安。   杨安猝不及防,怕得脸色惨白:“来人!来人!快逃!”   他对郁明有心理阴影,见到“望山明”就胆颤,对“斩春水”的心理阴影也不见得就少。这么两把神器再次相合,这次的目的不是为了争当初的那个收缩型口袋地势,而是为了取走杨安的小命。杨安两股战战,焉能不惧?   他大脑空白,眼看两把武器齐齐掠来,身边一高手大急,飞扑过来,牵住缰绳猛地一扯,扯动高头大马。马步子趔趄了一下,跪了下来。借着这个低下去的姿势,杨安躲过了刀剑危机。刀和剑在空中撞上,火花迸溅,灼热激烈之势,周围人尽听得两耳嗡嗡嗡。有几个高手才从地上爬起,想来救杨安,却被“望山明”和“斩春水”合纵之势催得往四方倒去。   众人心头凛然。   杨安屁滚尿流地爬下马,跌跌撞撞地逃:“救命!救命——!”   郁明和那桐对视一眼,当即追杀而出。他二人一合作,将战局搅得一团乱。两人也不杀别人,一心一意地追砍杨安。杨安又滚又爬,又求又叫,将风度丢了个一干二净。他身边保护的高手们前来协助,但郁明和那桐穿着战铠,又有神刀神剑在手,那些人的威力还真不足以影响他们。   这对师兄妹自幼一同习武,熟悉对方的一招一式,连看都不用看,都能准确地给出对方配合。一方时而的灵感乍现,另外一个都能跟上节奏。他二人一起打斗时的武力加成,非平常人所能破。   下方局势已经乱了。   李皎与诸将军站在山头,肉眼可见,战场中间破开了一道口子,在密密麻麻如蚁中明亮异常。不断地收缩,那道口子一直存在。山头观望的众人面面相觑,皆想到:杨安被这对师兄妹对上,恐怕凶多吉少了……   轰!   大地震动,山石上所占的李皎身形晃了下,忙被身边将军扶住。将军疑惑:“打雷了?是打雷声?”   轰轰轰!   声声如震,绵密不绝。李皎怔了下,与几个将军交换眼色。众人都反应了过来,李皎蹲在地上手碰地面,有心急的将军直接趴在了地上侧耳倾听。轰轰轰不绝,他们都听到了——李皎面色微白:“有大批军队向这边赶来。”   是己方人是大幸事,若是敌人的援兵……   她问:“将军能听出这是多少人吗?”   回答的将军面如土色:“少说也一两万啊……”   说话间,身后有小兵举着小旗跑来,大喊道:“殿下!将军!雁门关来兵相助!请我军做好接应准备!”   李皎忙问:“多少兵马?”   答曰:“一万步兵,五千骑兵,三千弩兵……”   李皎眸子亮起:“善!”   “迎军入阵!”   大雨滂沱,黑夜如盖,茫茫天地间的雾气被雨水和将士们踩灭。敌对双方站得酣畅淋漓,从上方,能看到他们的僵持。而就在某一刻,有一大批军队破开一条路,参入了战局。当这批军队加入后,局势开始往一面倒去。   山上的人专注地看着。几个将军面有喜色:“殿下,我们要赢了……”   李皎轻声:“是啊……”   关中连战数月,时而占上风,时而落下风。而在最艰难的时刻,援兵到来。关中之战将要结束,他们将一举攻入长安,抢回失地,将凉军赶出大魏国土。他们的新战场,将移到河西。大魏和凉军,在河西会展开新的大战。到时会加入夏国这个可变因素,让战局变得再次扑朔迷离……然而不论如何变,大魏的军政,都会重新夺回到手中!   下方战局一面倒,随着新的军马的加入,大魏士气大作。原本躲的也不躲了,找出路的也不找了,往后跑的也敢提着一把剑就往前追。弩兵、骑兵加入作战,数箭连发,马匹高嘶。混乱中,凉军的消息飞快传送,几个将军都做出退兵的指示来——   博成君骑着马在人海战火中穿梭,他一边砍人,一边找人:“兄长!兄长!”   他目光忽然顿住,看到了前方披头散发被一刀砸到地上、啃了满口泥水的人。   杨安趴在地上,后脑勺被“望山明”压得一阵痛,他吃了满嘴泥,恍惚听到有人喊他“兄长”。他怕得不行,已经跑不动路,身后的那桐和郁明却再次追来。这一次,他又听到了那声兄长。他抬头四望,忽然胸口一滞,看到了五丈开外的青年。   杨承一边跑来,一边喊道:“手下留人——”   那桐听得身后的声音,动作停住,勉强收住了剑。她以为身后人是有什么指教,她也不认得那个人,她回头去看。郁明站在那桐身边,那桐被声音所惑回头去看,郁明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就认出了来人。但与那桐的犹豫不同,郁明根本就没有丝毫退让。   他的刀再次挥下!   杨安在地上滚开,哀求道:“二弟、二弟救、救……”   郁明再次提身而上,握着刀的手十分沉稳。出刀不悔,一往无前。当他真心想杀一个人时,外界的任何求饶,都不能让他手抖。如那夜,他第一次在长安的诏狱中扣住杨安的咽喉。当时博成君和李皎都在身边,却不能拦住郁明。   青年出手之稳之狠,实非所想!   杨承扑过来跪地:“郁兄——!”   哗。   鲜血溅在他脸上。   “望山明”划过一道曼妙长弧,回到了郁明手中。杨安不甘心地仰着脖子伸长手,刀轻飘飘从他的脖颈走过。杨承跪在地上,伸手去替兄长挡刀。可他只抱住了一个飞入怀中的头颅。头颅上沾满鲜血,双眼睁大死不瞑目。   尸身被雨浇打,血被冲散。   一阵风过,兄弟二人在黑暗大雨中对望。风能驱散腥气,它褪不去人心底的寒意。   杨承呆呆地抱着鲜热的头颅,他缓缓抬头,看向青年挺拔而立的身形。他唇动了动,想说话,可是根本说不出。   郁明漠然收刀:“他为敌,于公于私,我都必须杀他。你若不服气,日后找我报仇便是。”   杨承:“你、你本可以只废了他,把他交给我……”   郁明:“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留下无穷后患?”   他扯扯嘴角,转身大步离开。那桐左看右看,不解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她只好提剑跟上师兄的脚步。良久,他们听到身后传来的青年悲怆哭声。郁明和那桐回头,看到杨承抱着兄长的头颅,也抱着兄长的尸体。周围人还在打仗,他跪在那里,肩膀颤抖,哭声悲凉。   杨家一脉,统共就剩下三人。   而从今夜起,只会剩下博成君和杨婴二人。杨婴和博成君并不熟,杨婴自来是独来独往。博成君最熟的,是他大兄杨安。他大兄想要复仇,想扶持杨家重振旗鼓。他发誓要打败杨安,要把杨安带回关东……可是再没有那个可能性了。   杨婴远走天涯,断无只言片语留于杨承这个二兄。   杨安死于今夜,日后对与错,都不会再针对杨承这个二弟。   博成君跪在地上,袍袖沾着泥水,他大哭出声。人生如此意外又凄然,亲人和你的距离最是亲近,又最是遥远。明明已经奔到身边,明明已经想要补救,明明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当自己站得是错的那一方,便不管别人如何待你,你也无济于事。   望着山,山却向后退。走向山,却走倒马。   无法挽回的事情终有一日到了面前,浑身发抖,大哭大吼,绝望伤怀,却都无事可补。   而博成君终于要接受,日后关东杨家,再无兄长在上,或骂他,或教他;或怜他,或恨他。   郁明叹口气,目露同情之色。   而山顶,望着下方的李皎轻声:“雨要停了。”   众人一起抬头看天。   重云笼罩的夜幕,天边有鱼肚白渐亮。鱼肚白生起的刹那,雨丝慢慢住了。天地间的血腥尸体散布一地,有人充满斗志,有人满心绝望。而这场笼罩了关中数月的阴云,被风吹散。从此刻起,太阳将破云翳,日光重回大地——   雨后天地间仍散发着丝丝泥土芬芳。   李明雪跟随官吏们走在山道上。官吏们观察山中情况,一边记录,一边安抚身后跟着的小娘子:“你确定你兄长是上了山么?最近下雨太多,什么痕迹都找不到了啊。你也说你们不是亲兄妹,也许他离开你,走了呢?小娘子你是不是想多了?”   李明雪固执道:“不!我没多想!我江哥哥就是上了山,他第二日没来找我喝粥,他肯定是出了事。你们是官寺人,你们要帮我找到他。”   官吏们互相看看,头痛无比。几日下来,原本他们还对这个小娘子的话认真听从,但时间长了,他们自然看出这个小娘子的智力有些问题。这样智力有问题的人,说的话如何算数?一个官吏弯下腰,哄李明雪:“不然你还有家人么?你和你那个江哥哥的身份,揪到底,根本查不清楚啊。小妹妹,你听我说,你那个江哥哥肯定骗了你,你们的身份是假的,是他伪造的。这样一个人,丢下你走了,是很正常的。”   李明雪抿着唇角。   她当然知道他们的身份是假的,假身份还是堂姊夫帮他们弄的呢。她还知道自己是翁主,她知道她的家人是谁。可是她既不想去给堂姊找麻烦,也不想回去自己父亲身边。她父亲根本不喜欢她,还总关着她,她怕极了那里。   李明雪低头,喃声:“江哥哥一定是和人打架,出了事。”   官吏们有些不耐:“好好好,我们知道了,我们会找人的。你回去等消息吧。”   他们走在山道上,走得散漫,随意地扫过四周,甚至开始说起过会儿去哪家酒肆吃酒的事。李明雪看一会儿,就不看他们了。这些人对江唯言的态度,和昔年她的仆从们对待她的态度一样,只求无功无过,心中还几多鄙夷。   李明雪不靠他们了。   不管他们怎么想,她都一定要找到江唯言。   她慢慢与大部队走偏,走到了小道上。她蹲在地上,摸到了草丛上的碎屑。她挖了出来,捧在手中,看到碎屑上的一点痕迹。像是当日那把伞……李明雪向下坡看去,看到烟雾迷茫,悬崖望不到底。   她将散开的长发扎了起来,脚慢慢地移了过去,重重踩了踩试探。然后她手扒住石头,一点点将身体往下放。她要下去,要找到江唯言。哪怕他们都不管他,都不在乎,她也要江唯言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啤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6 12:52:46   琉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7 02:54:40 ☆、第117章 1.1.1   李明雪踩着石头、抓着藤条,沿着斜向外的斜坡往下走。她的大半个身子探出去, 原本心中害怕, 手心被藤上的刺划破, 水混着血十分疼。但当她脸贴着山石细看,看到了青苔掩藏在泥土中的几点凝固的血迹, 李明雪心口骤停。   少女有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强烈感觉。   她低头,往烟雾笼罩的悬崖底看,心中悸动无比:江哥哥在这里!江哥哥一定在这里!   李明雪继续往下爬。她人小小的, 纤弱无比,攀着藤条,时不时手滑, 再时不时脚下踩空, 一路爬得跌宕踉跄。而山道上寻人的几个官吏,一扭头看到小娘子跑不见了,也只是猜测那个小傻子大概回去了吧。没人觉得李明雪有这种智力、这种能力,去从悬崖那边往下吊着走。且李明雪能够抓住藤条, 能够不半途掉下去, 最大的因素,还是她运气好。   天又开始下牛毛细雨了,淅淅沥沥,雨钻进女孩儿的脖颈中, 冰凉潮湿,让人十分不适。   李明雪额上沾满了水,己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她的睫毛上也沾着水雾, 她手臂酸楚,去揉一下眼睛,藤条一晃,整个人往下摔去。斜坡倾向下,她在山石土夯上往下滚了好一会儿,后背被荆棘丛曼扎破,满脑昏沉沉。当去势停住时,李明雪瘫倒在一大丛悬崖峭壁上绽开的花木上。   女孩儿歇了一会儿,揉一揉沾着血的手。她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再次往下看,再次向下爬。   她没有那种智力,知道一个路不顺的话可以换条路;想去悬崖底的话一定也有路通那里。她不知道有简单的路,她只知道江唯言如果是从上面掉下去的话,她也要掉下去,才能找到人。她心中有强烈的想要救江唯言的念头,虽然她并不懂要如何做。   如此一路又摔又滚又爬,李明雪福大命大,活着落到了谷底。两边悬崖高峰笔直入云,旁有溪水叮咚流淌,环境潮湿,空气里裹着水汽。女孩儿倒在草丛上,被纷落的花叶盖了一身。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叶子和花瓣飘飞,这里竟如世外桃源般清幽。   然雨慢慢大了起来。   李明雪头有些痛,她艰辛地爬起来,空旷无一人的逼仄环境让她心生惶恐。她跪在草地上,抖着嗓音喊:“江哥哥——!”   漫山遍野,皆是回声。   回声清亮缠绵,一声叠着一声,李明雪跪在地上,越喊,她越害怕。她眼睫上挂着泪水,心里怕得不行,可是她只能趔趔趄趄地站起来。她口中喃喃:“我不怕……下面没有路了,江哥哥摔下来的话,一定是在这里。”   “江哥哥一定在这里陪着我,我不怕。”   她沿着溪流走,小声喊叫。她一边喊人,一边抹去眼角的水渍。雨越下越大,小溪水流声哗哗,盖住了一切声音。似乎整个天地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李明雪觉得孤零零,想象力又太过丰富。她小孩子的精神世界中,对未知充满了恐怖的描述。她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要死一次。   李明雪小声喊人:“江哥哥,你在哪儿啊。我好怕……”   她边走边哆嗦,一不留神,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了一跤,将她摔倒在地。她从地上爬起来去看,见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李明雪惨叫一声,双手撑着地往后跌,闭上眼不敢看。她又怕那尸体是江唯言,闭上眼不过一瞬,重新睁开眼,鼓足勇气爬过去。   血肉模糊的男人尸体,已经没有了呼吸。这人大概才掉下悬崖几天,悬崖下自成天地,空气湿润,他的尸体竟一直没有腐坏,否则更会吓着李明雪。   李明雪瞪大眼,仔细看这个人的五官。她瞪直眼睛,努力辨认,心脏狂跳。她好不容易才辨认出这个人不是江唯言,心中大落大起,泪水溢出眼眶。李明雪捂着嘴,哇地一声,终于哭出了声。   她哭声凄惨:“江哥哥你在哪里哇——!”   她一边大哭,一边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找人。一边眼睛哭得疼,一边还要睁大眼睛寻人踪迹。李明雪手捂着额头,觉得头一阵阵的痛。她好是难受,越难受便越崩溃,越崩溃就哭得越厉害。她哭得开始打嗝,雨下得更大了。   她再次被落叶下藏着的人身绊了一跤。一回生二回熟,李明雪哭着去翻。她一手捂着嘴打嗝,泪眼朦胧中,另一手去扒树叶。她手上尽是血痕和泥渍,她推开那一片片的叶子,花叶下的人露出了面容。   青年脸色白无血色,紧闭双目。他眉目清隽,疏朗清晰,唇瓣无色,脸上结着一层稀薄的冰霜。   李明雪怔怔看着这个人,猛地弯下身,飞快去扒草叶。她将人扒了出来,将青年抱入怀中。她去摸他的呼吸,可是几乎摸不出来。她又哭又笑,抱紧他:“江哥哥!江哥哥,你醒醒!”   她手捂着他的口鼻,她眼泪哗哗掉。她什么都摸不到,她欣喜又绝望:“我找到你了江哥哥……你还活着么,你是不是活着啊……”   “我不知道……我摸不出来啊江哥哥……”   李明雪大哭,哭得比方才更为凄然。她哽咽不住:“你没教过我这个啊,我不知道怎么看你活没活着啊!”   她将人从丛草下挖出,但她也只会抱着人哭,喊人醒来。雨大如注,她捂着额头,只觉脑子像要炸了般疼。李明雪脸色苍白,眼睛盯着江唯言。她将硬邦邦的青年身体抱入怀中:“我不知道怎么救你啊……江哥哥,你告诉我怎么救你好不好?”   可是江唯言呼吸全无,或者说李明雪摸不出来。   她方才摸第一个青年时没摸到呼吸,她就觉得那人一定已经摔死了。但是她现在摸江唯言,江唯言衣袍上沾了血,他也没有呼吸,可是李明雪绝不承认江唯言已经死了。她手捂着头,拼命地拍打头,想要想出办法来救人。   她绝望地想:我要如何才能救他?   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堂姊在这里就好了,她一定能救了江哥哥……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啊?   她咬着牙:不,我一定要救江哥哥。   她拼命地想办法,越想,头越像是炸了一样。好像有什么堵着一样,好像神经被什么压着一样。她一用脑,头就很痛,痛得她浑身冒冷汗。以前李明雪一痛就停下来了,她有次还痛得晕过去了。可是这次她不能晕过去呀,她牙齿咬住舌根,每次头疼得厉害时,就咬舌清醒下。她的舌头被咬得麻然无知觉,她闭着眼,脸色雪白。   痛意缓了一会儿,李明雪睁开眼,去拖地上的青年。她喃喃自语:“对,要把人带出这里。我没法子救江哥哥,别人会有法子的。”   “我要快一点儿……江哥哥,你坚持住啊。”   无人知道李明雪是怎么做到的,无人能想象李明雪当真把江唯言背出了谷底。大雨连日,晚上医舍的门被敲开,睡得懵懂的小学徒被门口雨帘中的人吓了一跳。那女孩儿像是从泥水里滚了一圈似的,全身污渍不说,她还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小娘子声音虚弱:“医工、医工……”   小学徒怕他们死在门口,连忙先请人进来。他取了干净巾子给小娘子擦脸,口上道:“我师父出诊未归,我先帮你们看看啊……嗳!”   李明雪紧张地抓着帕子,看小学徒将手放在江唯言的鼻下:“怎么了?”   小学徒说:“他、他已经死了啊……”   李明雪:“没有!你弄错了,他有呼吸,你贴到他胸膛上就能听见!他还活着!”   小学徒照李明雪的说法去听了男人的心跳,何等的微弱。他扭头看李明雪,看这个泥水般的人儿,目露同情之色。跟着师父行医多年,这些病属他见得多了。小学徒叹口气:“但是他真的基本活不了啊,很快就没有心跳了。”   “我见过这样的病人多了,只吊着一口气在,是心有遗憾不舍离世吧。他这样也是受苦,你跟他说说话,放他好生走吧。”   这个医舍小学徒开始举例子,讲自己以前见过的病人都是什么样。他语气唏嘘,说到这个地步,就是他师父回来也束手无策。一般这种情况下,病人太痛苦了了,还不如就让人放下心事去了好啦。   李明雪抿着唇:“不!”   小学徒见多了这种病人家属,他皱了下眉,并没有多说话。   李明雪低着头,抹把眼睛上的水。她轻声地,跟自己说:“我不要他走。”   “我要救活他。”   小学徒:“你这人怎这么不懂事,人就剩一口气你还吊着人不放……”   李明雪捂着疼痛的脑袋,自言自语:“不能放他走的啊。”   她一边忍着头痛,一边将人再次背了起来。医舍的小学徒在背后喊她,她背着青年重新走入了雨中。她想这一家救不了人,就去下一家。总有一家能救他的。但是她不能放江唯言离去,她不能让他放下那口气。   活着多好,为什么要死呢?   他好不容易走到现在,他常说他最想要的就是带她离开长安、像闲云野鹤般隐居。而今这样的生活已经到来了,江唯言怎么能舍她而走?他一定是不愿意的,所以她要帮助他。   小镇一共五个医舍,李明雪凭借强大的意志力,背着人全都走了一遍。她从白天下山救人,到背人下山,她从天亮走到天黑,再次走到天亮。没有一家医舍能够救人,每个医工看了看江唯言的情况,都摇头叹气。   到最后一家时,李明雪失落地跪在地上求人:“您就救一救吧,我有钱的!我家有好多钱!您救活了我哥哥,我家里的钱全都给你!”   医工说:“你家里有好多钱,还请不起良医来救命么?小娘子莫开玩笑了。”   李明雪微怔,抬起了泪眼模糊的眼睛。   医工示意她将人带走,千万别让人死在了自己的地盘上。医工捏着鼻子赶人出去,好气又好笑,还对李明雪二人十分同情:“小娘子,你找个山把人埋了吧,别折腾了。开什么玩笑,你家里有钱的话,犯得着来我们这种小地方找医工么?你怎么不去长安,不去洛阳,你怎么不去请御医啊?”   “咱们这种小地方,我们也就能看看小病小灾。你对我们要求太高了,我们做不到啊。”   李明雪只能沉默地将江唯言重新背回了自己的家中。她给江唯言清洗了一遍身体,将青年泡在热水中,再埋头入他怀中,去听青年的心跳。她确实听到了他的心跳声,所以虽然他醒不过来,但她相信他一定会醒来。李明雪这样的小娘子,给一个身形高大、手长脚长的大男人洗浴,费劲十分。她最后把人拖出浴桶时,一桶水都洒到了地上,她自己的衣服也全湿透了。   李明雪自言自语:“对,洗完澡了……要、要……”她冥思苦想,盯着昏睡的青年,头想得要炸,终让她眼睛一亮,“要包扎伤口!”   她再呓语:“还要、还要……吃饭!”   对,一定要吃饭。人不吃饭就会饿死了,她不想江唯言死,当然要喂他吃饭。李明雪就如同小孩子穿着大人的衣服,很多事情都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她拼尽所有地去想自己是怎么活的,磕磕绊绊地来强迫昏迷的江唯言。喂人吃饭喂不进去,她把人嘴撬开,对他喉咙又掐又挠,还是喂不进去。   李明雪沮丧,又开始哭泣了。   她哭着去熬粥,这一次发现汤汤水水能灌进去了。她再哭着去打扫被她弄脏了的屋子,哭着把人抬到床上。她爬上床,窝入青年怀中。一天的折腾,只觉一条命都快折腾没了。只有听到江唯言的心跳,她才能安慰自己没有那么笨,没有把人照顾死。   她哽咽着抱人睡,想睡醒了,就把这里卖了。   李明雪想明白了,医工的话提醒了她,让她想到了自己和江唯言离开的时候,她堂姊夫跟他们说的话。她堂姊夫说他们有困难的话就去北冥,她那个又厉害又聪明的堂姊也在北冥山上。她要带江哥哥回北冥山去,要求堂姊救江哥哥。   很多人都不会想到,李明雪这样的人,竟真的磕磕绊绊把房子给卖了。她买了一个板车,背着包袱,包袱中藏着江唯言打造给她的那把小弓.弩。懵懂的女孩儿睁开眼,看向这个繁盛又危险的人间,将青年紧紧护在身后。   她像是初入人间的野兽,警惕着这个天地。   李明雪带着江唯言踏上了一条回北冥的路,对李明雪来说,这一路注定充满了骗局和险恶,充满了足以伤害她的危险。好心的邻里早就看出这个小女孩儿的问题,劝她不要离开,但是李明雪在这个时候,展现出了李家人独有的固执品行。不管旁人怎么说,她抿着嘴,到底踏上了征途。   若是江唯言此时醒来,若是江唯言睁开眼,他便会发现,这个时候的李明雪,和他认识的那个,有些不一样了。好似懂事了些,好似长大了些。当她为了救他,强迫自己从自己龟缩数年的龟壳中走出来,她就已经和之前的李明雪不一样了。   七月十五,乃中元节,俗称鬼节、施孤。李明雪推着板车,来到新的地方,先去叩当地医工的门。答案再次让她失望,不过于她这样不懂人事的来说,太多的失望,和一两次失望也没有什么区别。她没有那种智力被一次次打击到,当医工摇头时,李明雪便走出了医舍。   李明雪站在街上,看到对岸河水中飘着河灯。   身后医工解释:“中元节嘛,祭奠亡人,施放水灯……这水灯沿着奈何桥,一路飘去阴间,给亡魂冤鬼引路。什么时候水灯灭了,他们就到阴间了。咱们阳间的这些人,也该关门,将街道让给鬼怪。”   李明雪站在街口,眸子漆黑,静静看着河上漂游而去的灯火光影:“原来已经到中元节了……”   去年今日,人面来去,人间滋味,最是让人尝尽酸甜苦辣。想短短不过一年,就比以前十来年的人生经历还要丰富,像活过了一辈子似的。而如果可能,李明雪宁可自己还被关在长安的寺庙中,到中元节的时候,被江唯言悄悄领出去看看灯,玩玩水。她蹲在船上看灯游向不知名的地方,拍着手喊江唯言,要去追灯,要去看看灯会飘到哪里去。   江唯言手扶着桨,看她玩水,她抬头看他,能看到他掩在灯火下眸子里的微微笑意。那难得慵懒的、随意的、愉悦的笑意,让昔日女孩儿满心雀跃。   而这一次,她再不会跟他念,求他带自己离开长安了。   她宁可就那么被关着一辈子,也不想看到江唯言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李明雪揉了揉眼睛,走下台阶,重新推起了板车。她跟人打听后,问清了北冥山所在的方向。她仰头去看夜空,好似这样看着,就能看到北冥山一样——   北冥山上,漫山飘荡了浮灯,星星点点,如夜间萤火般,葳蕤似生。   关中大战已经胜利,凉**队溃不成军,往北逃去。大魏军队乘胜追击,一路往长安打去。因太过顺利,因已经没什么困难,攻打长安的那一战,几个将军带兵出行,李皎并未跟随,北冥山的一众弟子们也没有跟去。   他们回到了北冥山,一边等待长安传来的消息,一边处理战争后遗留的伤亡。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战胜后,埋着多少人的鲜血。李皎坐镇后方,安排北冥弟子处理这些后事,统计下来。她将战报之数报给洛阳,并以长公主的身份,许开国库,好抚慰伤亡后人。   由是中元时节,北冥山也在祭慰生灵。北冥山不靠平静河流,旁只有滚滚黄河水,无法放水灯,干脆放了天灯来祭奠祈福。一众弟子们于当晚聚于北冥主峰北峰上,弟子们扎着灯笼,放飞灯笼。高座上坐着现任的北冥派掌教仓木老人,他怀里抱着一岁多的郁鹿。郁鹿窝在老人怀里,乌黑剔透如葡萄的眼睛瞪大,脖子高高仰起,张大小嘴。   郁鹿:“哇——”   他两只小手交合,小脸越仰越高,震惊得简直手舞足蹈。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灯,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灯海在天上飘,越升越高,越高越看不清。他的眼睛那么明亮,他如何能理解为什么会看不清。   郁鹿小朋友沉浸于莫大的震撼中,听到有歌者在唱“祭魂歌”。他扒着仓木老人的手臂站起来,探头探脑,去看是谁在唱歌。郁鹿小朋友还没有看到是谁在唱歌,先看到了他的父母。   他再次张大嘴,变得兴奋。   郁明和李皎也在扎放天灯。二人跪在一起,跪在崖口,和其他弟子隔着距离。郁鹿小朋友被仓木老人抱走,郁明夫妻自然不会跟老人家抢孩子。郁明低头扎灯,李皎则点火,将灯放飞上天。   郁明小声:“皎皎,看!”   他二人一起抬头,手捧着灯,送灯摇摇晃晃地飞上天际。   漫山蔚蔚,风如琳琅。漆黑天幕无边无尽,银星如河在灯海中完全看不到。那灯飞上天,与天上的千万盏灯连在一起,横亘整片天穹。光与火的影子在天上如星子般灿然,它们交叠在一起,又彼此分开。   越来越高,整座北冥山被灯海包围,而再往高处走,那些灯如星子般闪亮。天地风大,扶摇直上。天灯游动似娓娓流水,曲折向上,被风拖着,蜿蜒向未知的尽头。   光华璀璨,天河烂烂。   作者有话要说:  琉璃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7-27 02:54:40 ☆、第118章 1.1.1   高空缀满了天灯,遥遥成河。天河灿烂生辉, 载着无数天灯飞向遥远的地方。千万星火横亘而过, 照着寂静幽深的山峰林谷。林风飒飒, 一时长空夜寒,亡歌嘹亮, 环绕着游龙般的天灯,离李皎和郁明越飞越远。   亡歌唱着未亡人对亡者的思念和祈祷,嘱咐和期盼。山中弟子们放飞无数盏灯笼, 他们仰着头看,好像都能看到天灯承载的希冀成真,亡者魂归, 大荒静寂而安详。在这种悠缓悲怆的歌声中, 在密密天灯光影中,李皎双目发潮,心中忽生感动激荡之意。既是惆怅,又是难过, 再带着祝福。   她侧过头, 看身边跪着的郁明低着头扎灯,周围的火光照着他俊冷的墨黑眉眼;还有坐在仓木老人怀中的小呦呦,郁鹿捂着小嘴,不敢惊扰大人的世界, 但他双目亮晶晶,充满兴奋地看着灯。李皎忍不住靠近了身边人,心中不觉想, 只要郁明和郁鹿一直陪着她,她此生再无憾事了。   李皎突然挨住了郁明的肩,郁明侧了下脸。他手里在扎木条,口里叼着一只兔毫准备写字,忙得有条不紊中,透着几分闲然意趣。李皎忽然靠过来,郁明吐了口里叼着的笔,拿到了手中。他一边给手里的灯上挂着的纸条写字,一边问:“怎么了?冷啊?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毕竟山上买回来的木条和纸条都不剩下多少了,所有天灯放飞完就结束了。   李皎摇了摇头,看着夫君扎着灯笼,忽有所感:“郁郎,其实不必所有的都写悼亡诗。你也可以写自己的愿望,自己的期盼。天灯也有祷告用途的。你写写自己的心愿,放到天上去,仙人看到了,说不定会帮你实现呢。”   她盯着郁明的侧脸。   看郁明懒洋洋的、微微的,笑了一下。他垂落的长睫毛轻微地扬了一下,但他依然低头写悼亡诗,没理会李皎的建议。   李皎讶然:“难道你竟是没有愿望的?”   郁明慢悠悠:“有的啊。”他一停顿,“你知道的嘛。我的愿望不太适合写出来。”   他刚扎好一个灯笼,交到李皎手中。李皎低头点火,山上风大,她没太在意郁明说什么。天灯从女郎怀中放飞上天,女郎仰头看灯,随口问郁明:“不信。不知道。你愿望是什么来着?”   郁明一本正经:“我生平只有两个爱好,一个是练刀,一个是睡你。我跟你说过的啊,练刀我自己努力就行了,仙人恐怕帮不了我……睡你的愿望,你不肯的话,仙人也帮不了我吧。”   李皎:“……”   他认真思索:“再说这种话上达天意,好像也不太雅观。”   李皎:“……”   郁明兴致勃勃地开了话题:“我毕生所愿,就是什么时候,这堆破事结束了,只剩下你和我在一起了。你心情好一些,体力好一些,陪我大战三百回合。我总是不尽兴,你总是很扫兴,外人事总是一个接一个,麻烦一堆又一堆。我都有阴影了你知道么皎皎?每次都怕人打扰,我都不敢完全放松,时刻警惕。太不够味儿了!”   李皎:“……”   郁明:“我就想啊,什么时候能够真正痛快地做一场,让我爽.死在床上好了!让我精.尽.人亡好了!让我死在你身上好了!让我……”   李皎:“……”   李皎真是后悔。   好好的放灯,满心的感动。她做什么非要跟郁明偷偷聊天呢?聊着聊着,旁边弟子们还在眼睛通红地送亡魂,她却已经悲伤不起来了。郁明将悲怆凄艾的气氛打了个破,李皎现在满脑子都是“他居然还想睡我”“竟然想榨干我”“男人的欲好可怕”“他脸皮好厚”“他脸皮越来越厚了”。   李皎羞愧不已,她怎能被郁明带偏至此呢?   她面无表情地夺了郁明手里的灯笼:“男人不要话太多,太多惹人厌。”   “……”说得正高兴的郁大侠一口气堵在喉咙中,被噎了回去。他心中甚是委屈,明明是李皎要跟他聊天,他说开了,她又嫌弃他话多。她倒是喜欢沉默是金的男人呢,只是郁明偏偏做不到只听不说话。   郁明虽然武力强盛,人甚悍勇,然而对着李皎,他话多。人一话多,就毁了郎君自身的气度。   周围人多,气氛庄重,郁明不好当众跟妻子翻脸,只好满是恼怒地闭上了嘴,心里狠狠给李皎记了笔账,等回去收拾她。   结果心有灵犀般,郁明才在心里对李皎破口大骂,李皎就扭了脸过来,正儿八经道:“夫君又在心里暗戳戳骂我了吧?又要回去记在你的小本子上了吧?哎你的小本子还没写满呢?郁大侠什么时候拿出来,让小女子再瞻仰一下你的文字风采啊?”   郁明立刻否定:“胡说八道!我心胸宽广开阔,并没有诋毁你!你莫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李皎目中含笑,在他挺直的后腰上轻轻捶了一下。   两人这边小声说话,渐渐没那么伤感。一派静谧中,众人忽然听到幼儿的童言童语:“阿翁!阿翁!”   山上皆是武功高手,无论远近,郁呦呦稚嫩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回头,往高座上看去。他们看到仓木老人垂目而坐,衣袍雪白,他嘴角带着丝丝笑意,久久不言不语。他怀里的郁鹿站着趴在他手臂上,伸出肉肉的小手,在老人眼前挥来挥去。   郁鹿:“阿翁!你不理我啊?”   李皎和郁明心头同时一惊,当即起身,往仓木老人身边赶去。另一边有人比他们动作更快,那桐身形如电如风,一步而跃至老人身边。李皎跑过去,将懵懂无知的郁鹿抱入怀中。郁明和那桐这对师兄妹同时俯身,去探老人的鼻息。周围弟子们涌过来,围住他们。   郁鹿趴在母亲怀里,乌黑眼睛盯着被父亲探鼻息的老人,小嘴微咧,被李皎捂住了嘴。李皎定定看着夫君僵硬的肩膀,她看到他颊腮肌肉紧绷,颤了一下。她的心也跟着颤抖,冰雪聪明如李皎,只看郁明一眼,就有了猜测。   那桐站直了身子,转过身来,面向周围围上来的弟子们。   天灯在半空中招摇,铺陈成银河,烂烂游向天尽头。灯海下,女郎站如松柏,声音传遍山峰——“师父去了。”   同时间,众人听到往山上而来的急匆匆脚步声。他们站在一起,听到铠甲碰撞的清脆声。李皎蓦地扭头,看向幽黑的尽头。随着小兵跑进,漫山遍野,都听到了小兵的欢喜通报声——“长安城破了!凉军退出长安,逃往河西,逃往西域!我们胜了!”   小兵喊了一路,声音都嘶哑了。他跑到了山头,跪在地上给长公主磕头:“晋王悬梁自尽了!长安回来了!”   “师父去了!”   “晋王已去,长安一战胜了!”   两个完全不同的消息同时传来,一悲一喜。众人站在山头,山风凛凛吹动衣袍,心头在一瞬间,忽生“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感。时间向前,滚滚如江涛不停留。旧人老去,而充满生机的年轻人们,已经夺回了长安,站回到了高处。   是夜七月十五,中元鬼节,大魏的将士们攻破了长安,带领浩荡军队入主长安,重新将大魏的旌旗插上了城楼;北冥派的一代掌教、武学宗师仓木老人,无病无痛,于此夜过世。   北冥挂起了白幡,给掌教送终。而随着大魏这一战的胜利,朝廷履行承诺,给予了援助此战的北冥派该有的东西。那桐凭借自己在战争中的出色表现,后有长公主殿下的支持,在师父去世后,她成为了北冥派新一任掌教。   新任掌教那桐带领北冥派一众弟子给自己的师父送终。   北冥派暂时不理会外事,大魏战争已胜,消息传去洛阳,给忙着治理南方水患的天子李玉一丝慰藉。李玉心头大喜,赏赐了无数财物犒劳将士们和北冥派弟子。大魏军队拔营,前往河西,准备在河西继续和凉军打仗,这一次,可将凉军彻底赶出大魏。   然而河西之地,原是大魏和凉国的交接边界,凉军兵败后,所有军队集中于此;背靠凉国,凉国皇帝大怒下,派出大批军队驻扎河西。河西目前只有雁莳身在那里,无消息传出。攻占了长安的军队得在长安驻扎一部分,剩下的才会赶往河西。再加上南方水患未结束,天子没法派出更多的兵。现在的河西,大魏和凉国将纠集于此。随时一个意外,都可能打破这种对峙的局面。   最方便打破这个局面的,是占据北方蛮荒之地的夏国。   李皎先前写给大夏国王子赫连平的信,迟迟没有收到回复。李皎心有不安,怕赫连平那里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此人另有打算,不想履行昔日的合约了。李皎沉吟,无论如何,她得前往河西一趟,甚至深入夏国,和赫连平见一面。只有见到赫连平,李皎才能有所把握。   现今大军已去河西,李皎还不能离开。她得陪自己的夫君,一同给仓木老人送葬。郁明心里不好受,他离开北冥数年,回来后师父也没怎么理会他,他尚未尽孝,师父已经过世;在这种情况下,李皎还要提出去河西,无异于给郁明更沉重的打击。   总是要给老人送完终再说。   当北冥派在办丧事时,李明雪推着板车,还和半死不活的江唯言在半道上颠簸。她急得不行,但她一个小女儿,又没有力气,她无法推着板车日行千里;她也不能跟人结伴,路人看到江唯言的样子,都嫌晦气,不愿跟他二人同行。李明雪就只好一边哭,一边上路。   这夜到晚上,李明雪哀求了民宿掌柜好久,几差下跪磕头,掌柜才许他二人入住。小二引路前,还嘀嘀咕咕:“小娘子,你可得保证,这个男人不会死在我们这里啊?也不是我们心狠,就是我们也得做生意啊。出门在外,能行方便就行,但也不能搭上我们自己是不?”   李明雪细声答:“小哥哥放心,我哥哥不会死的,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她看小二一脸嫌弃地开了民宿门,只低头道谢。一路走来,李明雪已经学会给钱使方便。这个小二转头骂骂咧咧地离开时,李明雪低头塞了一个银元。小二一哆嗦,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看手里的东西,再抬头看眼这两个一脸丧气的过路人。   江唯言被搬进了房舍中,形象还好。李明雪一身土,小脸脏兮兮的,紧紧抱着一个包袱。这也是她在路上学到的,漂亮的娘子出门在外,不能露出真面容。她这个样子,旁人看都不想看一眼,小二掠过她的脸,看向了她紧抱着的包袱,露出一个贪婪的眼神。   小二笑得露出一口黄牙,赶紧收了小娘子给的银元:“二位好好休息,小的给二位准备热水!”   当夜住宿此舍,李明雪继续任劳任怨、费力无比地给江唯言洗浴、换衣服、喂他吃饭。之前喂汤汤水水太过费劲,喝一半,能撒一半。李明雪心疼不已后,学会了用嘴喂他,这样就可以让他全部喝光。她也不知道自己照顾的好不好,每晚都只能靠听江唯言的心跳声来安慰自己他还活着。   他的心跳不再微弱,越来越强盛。他的呼吸也有了,不再像是在谷下找到时那般无息。   李明雪有时候都觉得,也许未到北冥,江哥哥就已经醒来了呢。   照顾完江唯言后,李明雪只敢洗了洗身子,不太敢把脸上的泥土洗掉。她做完一切后累得不行,爬上床,屈膝躬身,缩到了青年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安稳入眠。   夜渐浓,女孩儿在睡梦中祈祷着江哥哥能醒来,突然听到了一阵窸窣声。   李明雪猛地清醒,睁目看去,见溶溶月色照在床前,屋舍中突然出现了几个人的身影,偷偷摸摸地去捞她藏在床底下的包袱。李明雪一下子坐起,吓了屋中的小贼们一跳。小贼一共三人,看到这个女孩儿已经惊醒,自己也吓得心口发抖,忙捞出包袱,看也不看,几个人就跑向那扇半开的窗子。   包袱里有弓.弩,有银钱,有过所,有地契,算是李明雪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了!甚至丢了“过所”,没有了身份证明,她和江哥哥都将寸步难行!   李明雪向来胆怯,此时却生起无限勇气,扑向那三个想跳窗而逃的贼人。她抱住趴在窗棂上像往下跳的人的腰,一口咬去,被人一掌打掀在地。女孩儿半张脸被打肿,她叫道:“放下我们的包袱!”   “来人,来人……唔!”   她的嘴被另两个人捂住,李明雪挣扎,目不转睛地盯着包袱。她使出了生平最大的劲,跟这三个男人挣扎。她扑过去抢自己的包袱,眼睛噙着泪花。她心想自己这么笨,现在的所有东西都是江哥哥提前安排好的,如果她弄丢了,她连城都走不出去,更妄论救他了!   李明雪在心里叫:我要救江哥哥!包袱不能被抢走!   她又撕又咬,被人抱起来就抬腿去踢。杂乱又疯狂的举动吓住了三个人,没想到这个小女子这般疯狂。李明雪就盯着她的包袱不放,拽住自己的包袱紧紧抱住,嘴被捂着,死活不肯放。   “艹,这臭娘们儿有毛病?!”一人骂道。   重重的一巴掌扇向李明雪。   李明雪口腔中被打出了血,满眼含泪,依然不肯放。几个人啧啧发狠,一个人拽着她的腰,一个人去夺她怀里抱着的包袱,再有一个人,狠下心抬起手,从后向女孩儿的脖颈上敲去——   叮!   一盏油灯,叮叮咣咣滚在地上,滚向打起来的几个人。那油灯是想砸过来的,只是力道不准,油灯跌撞地被挥下了小几,惊了几个小贼,却没有伤到任何一个人。   所有人一愣,李明雪蓦地回头。她怔忡的瞬间,怀里一空,包袱被抢走了。三个小贼从窗口跳下去,空寂的夜中传来三声咚的落地声,打更声中,李明雪听到他们急匆匆跑远的声音。   但是包袱已经不重要了。   贼人也不重要了。   李明雪呆呆地扭头,看向床畔。她就算傻,她也知道油灯不会无缘无故地掉下来。她和床隔着段距离,帷帐落下,遮住了床中情形。李明雪抿着嘴角,低头看着滚落到自己脚边的油灯,她蹲下去捡起油灯,却傻傻站在原地。   在这一刻,她忽然不敢走上去,忽然不敢掀开帷帐,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若是她猜错了呢,若是幻觉呢,若是……   “明雪。”   青年声音沙哑,停顿了一下。   青年再说:“明雪,是你么?”   李明雪手里抓握的油灯掉地,砸出一声清脆。她听到了隔壁骂骂咧咧的“三更不睡吵什么吵”的声音,而她怔然走上前,如提线木偶般傻。女孩儿掀开帷帐,用牙钩吊起,她垂目,看到撑着手臂坐起的散发青年。   他面色依然苍白,艰难地靠着床头半坐起来。肌肉的无力让他动作辛苦,只一个坐起,就让他气喘吁吁,脸色更加白了。但他瘦削的面孔抬起来,借着月色清光,看向了站在床前披头散发如疯婆子的女孩儿。   李明雪安静地看着他,眸子骤缩。她将他望了一眼再一眼,她深深望着他。只觉得看他一眼,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涌上眼睛。两人对望,江唯言眸子微沉时,女孩儿忽然扑过来,扑入他怀中,抱着他的腰开始大哭。   李明雪哭起来如小孩子般,是那种不讲风度的、崩溃绝望的嚎啕大哭。她的泪水沾在青年胸前的粗布衣料上,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袍,让青年感受到了她的惶惑不安。眼泪、血迹、尘土全抹在他身上,她抱着他哭,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   刚醒来的江唯言被撞得胸口一闷,差点吐出血。他咽下喉咙中的血,伸手搭在女孩儿肩上。他声音依然很哑:“好了、好了。别哭,没事的。”   李明雪哽咽:“我以为你死了……你吓死我了……”   江唯言心中微刺,他没想到李明雪会这么在乎他。她哭得他那颗铁石心肠发软,无所顾忌的心乱如麻,她哭得他眸中微红,手骨屈起,紧紧将她抱上床,贴在自己怀中。他低头捧住她的脸看,见女孩儿姣好的面孔被人打得肿红,心头瞬起杀意。   江唯言却只道:“我没死啊。我只是受伤太重,为了自我保护,只好封闭了五感,想等有人能救我,或有机缘自己醒来……”   他带着粗茧的指腹摩擦着她的脸,低下头,温柔道:“是你救了我么,明雪?”   江唯言与她额头相抵,喃声:“你又救了我啊。”   李明雪在他怀里哭得一抽一抽:“我真以为你死了!你一动不动!”   江唯言口拙,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拍着她的肩,借转移话题来让她别哭了。他看四周情况:“明雪,我们这是在哪里?”   李明雪立刻想起了发生的事,从他怀里跳起来:“有坏人抢走了我们的包袱啊江哥哥!”   她扭头转身向往外边跑,被江唯言拉住手拽回来。江唯言道:“我知道。不急,等我好了后,自会拿回我们的包袱的。”   李明雪无比信任他,江唯言既然这么说了,她就心满意足地走回来了。江唯言问起来,李明雪就絮絮叨叨地说了发生的事。这个漫长的故事讲了半个时辰,李明雪口干舌燥,江唯言听而不语。待小娘子说完,他才低声:“明雪,你、你能出去,等我一会儿么?”   李明雪不解:“为什么要我出去?你要什么?你跟我说呀!”   李明雪很委屈:“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你要什么我都能帮你的。”   江唯言不说话。   李明雪低头,难过地看着他,固执地不肯离开。   江唯言终于无法忍耐,羞耻让他说话声含糊:“我想出恭……你能出去一下么?”   谁知李明雪依然不走。   青年话一落,她就了然点头,抬手掀了被褥,手摸上了青年的裤带,并熟练地摸上了他那物。   江唯言:“……!”   他大骇,面孔涨红:“你干什么?!”   李明雪:“江哥哥,你躲什么呀?你昏迷这么长时间,吃喝拉撒,全是我帮你的啊。我都习惯了,没关系,我帮你出恭。”   江唯言:“……”   他羞愤欲死,以头抢地。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被小雪吓死了23333 ☆、第119章 1.1.1   昏迷时候状态另说,想起来便深觉羞耻。而清醒状态的江唯言, 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吃喝拉撒都由李明雪经手的。李明雪年纪小小, 天真无辜, 全然不懂郎君的命根不能随便摸。她这么大咧咧地摸上来,江唯言一个热血青年, 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想江唯言冷心冷肺、铁血无情这么多年,他却从未碰过如此绝望之时。   江唯言死活不肯由李明雪帮他出恭,但尿意憋在那里, 又痛苦十分。他脸埋入手掌中,红色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青筋突跳, 宁死不屈。李明雪被他打开手, 十分不解他为何这般抗拒。他明明肌肉无力、自己做不了嘛。   李明雪乖巧,虽觉江哥哥不许她碰分外不拿她当自己人,但她仍站在床沿边,停住了手。   李明雪哒哒哒地跑走, 再抱了夜壶回来:“江哥哥, 我看着你,看你能不能起来……你要是能起来的话,我就出门啦。”   江唯言深吸口气,手肘撑着床沿下地。确实这么长时间没有动过, 肌肉绷实无力,身体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先前连油灯都扔不准,这会儿想下床, 赤脚挨到地上,刚起来,人就噗通跪了下去。江唯言咬牙再起来,不肯认输,然如是三番,他满头大汗,到底未能如愿站起。   一双纤白的手扶住了他的手。李明雪细声细语道:“江哥哥,还是我帮你吧。”   她眨着乌黑眼睛,殷勤地把怀抱里的夜壶放到床下,眼睛又盯着青年那松垮的裤腰带了。江唯言自我唾弃,他分明不愿意,可是尿意卡在那里,李明雪还热情十分。当她手再握住他命根时,柔软的手无意地擦过,一股热血向下急涌,刺激感让青年的身体都开始轻微发抖。   李明雪“咦”一声看向手中胀大的某物,被江唯言一把遮住眼睛。   女孩儿的睫毛如雨,在江唯言的手心刷动,勾得人心酥.痒。女孩儿那么懵懂,他不让她看,她就顺从了。把尿姿势多么的熟练,李明雪没骗他,她真的服侍了他好久——   黑夜寂静无声,半扇开着的窗口送来徐徐夏日燥风。   手中微胀的……良久无反应。   李明雪打个哈欠:“江哥哥,你尿不出来么?你不是说自己要出恭么?”   江唯言沉默无语,李明雪在跟前,暗夜这么静,他真的很难做到。一想到要在女郎面前、尤其是什么也不懂的李明雪面前这么做,他就有死的冲动。他黝黑面孔涨得通红,难以启齿:夜这么静,水哗哗哗一流,不就什么都听到了么?   李明雪:“嘘嘘嘘嘘……”   江唯言难得恼怒:“……你喊什么呢!”   李明雪被江唯言吼得很无辜:“姆妈给呦呦把尿时就是这么喊的嘛。你们都是男的,我看你的身体和呦呦一样啊,应该差不多嘛。我哪里错了?”   江唯言空着的那只手捂盖住脸,他觉得他就像大尾巴狼,在哄骗幼女犯罪一样。可他无意识的时候,女孩儿已经把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江唯言深受震撼,震撼着震撼着,他紧绷的神经绷得久了,当听到李明雪把他和呦呦一样看待时,心中竟有一丝古怪感。   江唯言轻声:“……以后,不能对男郎做这种事。”   这样是不庄重的,是毁名节的。他真是想不到,他都严密堵住了李明雪谈情说爱的可能性,竟然没堵住她对男人身体的碰触。江唯言心中自我检讨,想这都是他的错,他没教好李明雪。   李明雪咬唇:“我果然错了?我哪里错了?我把尿把得不对,所以你尿不出来么?江哥哥你要告诉我,我不要跟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懂了,”她抽了下鼻子,泫然欲泣,江唯言捂着她眼睛的手,已经感觉到了女孩儿眼中的泪水。   江唯言头皮发麻,连忙道:“对的对的!”   李明雪哽咽:“那你为什么这样?”   江唯言心都要碎了:“……我的错。”   当这场出恭结束,江唯言重新躺回了床上,只觉经历了几十年那般漫长又疲惫。且他纵是因各种原因,没和女郎过度亲密过,他也是正常的男人。二十多岁的身体正常的郎君,血气方刚,太容易禁不住女郎的碰触。   李明雪她还不是一般的碰,她是直接摸的关键部位。   回到床上的江唯言额头渗汗,躬身侧卧,烦恼地低头,看自己下方翘起的小帐篷。他糊弄过去了李明雪,让李明雪去洗漱、给受伤的脸上药,但他糊弄不过去自己身体的反应。江唯言这时候大脑空白,心累得什么都不想想了,只想囫囵撑过去睡着,有事明早再说。谁料女孩儿上完药后、打着哈欠爬上床,自然无比地掀开被褥爬进来,窝进了江唯言的怀中。   纤瘦的女孩儿搂住他的腰,将脸埋入他心脏跳动的位置,闭上眼抱着他睡去。   江唯言:“……”   他全身僵硬得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控制住了。青年声音绷如弦:“明、明雪?你、你怎么跟我睡一张床?”   李明雪困顿不已,熬到三更,折腾到这会儿,还抱着江唯言哭了一排,她早就撑不住了。江唯言与她说话,她勉强睁开眼皮,努力地提起精神解释:“我要照顾你嘛。”   药香味中,李明雪往上蹭了蹭,馨香呼吸喷在青年脖颈上。李明雪喃喃自语:“我要听你的心跳呀,我好怕你死了。”   江唯言没说话。   他听出了李明雪话里的困意,知道了她在强撑着跟自己说话。那种感觉难以言说——江唯言伸手,拍了拍她后背,轻声:“睡吧明雪。”   女孩儿窝在他怀中很快甜甜入睡,她紧紧搂着他,整个人缩在他怀中,似怕他离开一般。李明雪细软的长发散在床榻上,一绺绕在江唯言的手臂上,浓黑如绸。她实在是很漂亮的小娘子,是那种柔弱的、秀丽的、惹人怜爱的美。若非皇室人都知道她智力有问题,像她这样大的,满长安的世家子弟都会求娶。   江唯言心头因身体反应而产生的燥意不减,同时间,有另一种曾经有过的感觉袭击向他。这种感觉,他曾经有过:当他跟随在李皎身边时,李皎有时候望着他,有时候帮他说话,有时候教他做事……他静静地看着那个女郎,万般滋味卡在喉咙中。   想要往前走一步,可是又不敢走。   想要拥抱她,又怕伤害她。   他顾虑重重,素日沉默,将机会一次次蹉跎,最终一步也没有挪过。   身为杀手,需要的就是没有感情。江唯言此人性情极不讨喜,不喜说话,翻脸无情。他铁石心肠,很少因什么人什么事生同情心。他对李皎有好感的时候,也能轻易背叛李皎;他此人还没有安全感,因李皎总挂念郁明,而不肯信任李皎。他这般不讨喜的人,全心全意相信的一个人,只有一个李明雪。   因为他少年时,第一次重伤要死时,便被李明雪救了;因为李明雪救他后损伤惨重,智力停滞不前,绝无可能背叛他。   他不管跟李明雪说什么,李明雪只有懂和不懂,她不会跟人乱说,让他觉得不安。只有跟李明雪这样的人在一起,谁都不信任的江唯言,才能彻底放松。所以江唯言心甘情愿照顾李明雪,偿还李明雪。他和她在一起最舒服,最不恐慌了。   然他对李明雪并无儿女私情。他心中不以为然,他又不是有病,他怎么可能对一个几岁的小孩子生出儿女私情?李明雪在他眼里,始终是个不懂事的、需要他的、离开他就寸步难行的小孩子。   但是从今晚开始,不一样了。   黑夜中,女孩儿喃喃说着梦话,江唯言望着床前月色出神。他听到怀里女孩儿的呢喃声,低头凑过去,听到她在梦里细微地喊“江哥哥”。江唯言怔了一下,伸指搓了搓女孩儿眼睫上挂着的泪水。他低头看她微肿的脸颊,轻声:“明雪。”   李明雪睡着了,没有回应他。   江唯言轻轻问她:“你在梦里,也梦到我了么?”   “明雪,你……是不是……很在乎我啊……”   月光清冷,浮照在地。江唯言在长夜中沉思,模模糊糊,想了许多事情。他始终没把李明雪当一个完整的人看,李明雪却是自己把自己当完整的人看的。他照顾她,是因为愧疚,是因为缺爱,是因为无人可待无地可去。李明雪却是将他当成最亲密的人。   他落下悬崖,想的是杀了那两个妨碍自己的人,自己的人生,不能被那两个喽啰影响。他只剩下三成武功,想杀了两个人,势必拼命。他没想过李明雪会爬下山救自己,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他难以想象,李明雪一边哭,一边背他。这个人间对她太可怕,她得有多大的勇气,才敢一边害怕得哭哭啼啼,一边死活要带他去北冥山求助啊。她连北冥山在哪里都不知道,她都不会照顾人,拼尽脑力地去想自己以往的经验,生搬硬套地套到江唯言身上……   江唯言心中微动,有柔软怜爱感涌上心间。他将怀里女孩儿紧抱,心中念想变来变去,衬得他眸子幽沉,看不到底。   他自言自语:“明雪,我可能、可能,以后没法把你当小孩子看了。”   他沉默一会儿,又自我解嘲般淡淡笑了一下:“其实你从来不觉得你是小孩子吧?小孩子不敢像你这样,独自一人就走这么远的。是我一直小看了你。”   次日天亮,江唯言醒来后,身体慢慢恢复。他几乎是想了一晚上,天快亮了才睡了。由是当李明雪窸窸窣窣地从他怀中爬起来时,他有感觉,却没有睁眼。李明雪大约在床上盯着他盯了一会儿,俯下脸来与他挨面贴着。   江唯言一下子绷紧呼吸,骇得差点睁开眼。   听到李明雪忧伤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又没有呼吸了?难道我昨晚是做梦,江哥哥没有醒来么?”   江唯言连忙放开了屏住的呼吸,让女孩儿感受到。李明雪这才快活起来,竟然低头,响亮地在青年额上亲了一口,认真道:“江哥哥,你要快点好起来!”   江唯言石化:“……”   探呼吸就探呼吸,为什么还要亲他额头?是亲郁呦呦、鼓励郁呦呦鼓励出来的习惯,以为不听话的人都要这样开始新一天?   这样的李明雪,让他不禁回想起昨夜窝在怀里、让他心动的柔软女孩儿。江唯言心中纠结,在醒和装睡间踟蹰一会儿,李明雪已经起身蹑手蹑脚地跳下了床,江唯言等了一会儿,干脆继续闭着眼睡了。混沌地睡了一会儿,再次听到了李明雪的脚步声回来,停在了床边。江唯言冷不丁清醒,继续在醒和装睡间挣扎。   一个柔软之物贴上了他的唇角。   江唯言:“……!”   他猛地睁开眼,与近在咫尺、鼓着腮帮的少女四目相对。他秉着呼吸跳起,往身后退,脸又涨得通红。惊骇之下,青年扣住少女的手腕,他这次比昨晚还要震惊:“你干什么?你又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   李明雪:“呜呜呜呜!”   少女鼓着腮帮子,如小松鼠般可爱。但是江唯言无瑕欣赏,他的面孔僵硬,手腕用力,精神又很糊涂。他不过是昏睡了段时间,为什么醒来后,李明雪什么都要乱碰乱摸乱亲?男人的唇怎能随便亲?   江唯言一脸严肃,又痛彻心扉,还很羞窘。一言难尽,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李明雪。   李明雪“呜呜”了几声,始终没得到江唯言的回应。她要凑过去,江唯言警惕向后退,弄得她像是逼良为娼一样。李明雪对他的强烈反应颇为受伤,她只好咽下了口中的菜粥,先是愉悦扬眉道:“江哥哥你能坐起来了,真好!”   江唯言板着脸:“不许转移话题。”   李明雪也想起了话题,翘起下巴,不满道:“对,不转移话题!江哥哥你刚才做什么推开我?”   江唯言僵着脸:“我才想问你做什么!”   李明雪努嘴,让他看床边小几上摆着的一碗粥。江唯言微怔,松开了手。李明雪揉着手腕,理直气壮道:“要吃早膳了嘛。我每天都喂你的。我看你睡的香,不想打扰你,所以就想喂你吃饭呀。你还瞪我!”   江唯言沉默。   一会儿,他道:“不要这样对别的郎君。”   李明雪偏头:“真奇怪,你醒来后,总跟我说这句话。我又不认识别的郎君,我只认识江哥哥你一个人嘛。”她眨着眼:“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你告诉我嘛!江哥哥,我已经长大了。你有什么事都要跟我说,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了!”   江唯言含糊地应付过去。   李明雪再喂他吃饭,被他抢走碗,说要自己吃。李明雪不在意,江唯言醒来,她就已经很欣喜了,不在乎江唯言对她态度怪怪的。小娘子坐在了床榻上,褪了鞋袜,晃着两只雪白的脚,心满意足地眯着眼。   江唯言慢慢地舀着粥,看她一眼。以前他都没注意到,现在他总觉得李明雪样样有问题。比如她居然脱了鞋袜坐在自己身边……   江唯言吃着粥,忽然问李明雪:“明雪,你想你嫁人的话,对夫君有什么想法么?你都及笄了,也该考虑这个了。”   李明雪惊喜:她之前缠着江唯言问过,江唯言总是不正面回答,闹得她以为他不高兴,也不敢问了。没想到他自己会主动提!   李明雪非常乖巧:“我都听江哥哥的!哥哥,你要我嫁人么?”   江唯言咳嗽一声,低头专注地舀着粥里的粟米:“就是讨论一下。”李明雪“哦”一声后,江唯言再故作无意地问道:“如果那个郎君比你大好多岁,已经二十六七了,但会照顾你,好好待你,你愿意嫁么?”   李明雪吃惊,脱口而出:“那么老?!”   江唯言:“……”   他手中的汤匙颤了下,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李明雪无意的一句话,点中他的死穴,给他胸口连戳数箭。江唯言想:我真的老了?对,明雪才十五岁,对她的年龄来说,我确实太大了。我已经大的被人嫌弃了……   李明雪想了一会儿,挨到江唯言身边,攀着江唯言手臂:“那哥哥我不要嫁了!”   江唯言面无表情。   李明雪讨好他:“我跟着哥哥就好了,哥哥不嫌弃我吧?”她反省过了,之前定是她闹着要江唯言离开,江哥哥才会摔下悬崖的。江哥哥不能离开她,要是哥哥再受伤了,她可以帮忙呀。至于大家都说她连累江唯言一事,李明雪心想:我、我会努力地不连累哥哥。   江唯言推开她凑过来的半肿小脸,淡声:“走开,咱们既然互相嫌弃,何必彼此折磨。”   他要推开李明雪,但是李明雪仗着他现在没力气,就是攀着他的手臂呜呜咽咽地不肯放。小娘子跪在他身边闹了半天,终是闹得江唯言脸色好了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江唯言真是忧愁,李明雪和以前的李明雪不一样了,他都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   李明雪的变化,让江唯言心动。   他以前老觉得她是孩子,好像他真的动情的话,会充满罪恶。但是现在的李明雪,让他觉得,她的智力提高了些,不再什么也不懂了。江唯言若有所思:这是不是代表明雪是可以长大的?她这次为了救他强行长大,以后是不是还有别的机缘,能够恢复成正常人的样子?   以前江唯言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但当李明雪表现出了这种特征后,他开始心动了。   且他昔年为杀手,在民间树敌太多。他武功几乎废了,带着李明雪在外面走,并不如他想的那般安全。这时候,江唯言重新想到了长公主殿下李皎。他知道李皎还有一片雪莲花瓣,活死人肉白骨解万毒。他自然不敢去求李皎把雪莲花瓣送给李明雪,就算他拉下脸皮恳求,李皎也未必同意。江唯言只是想,李皎身份那么高,他带着李明雪重新回去,李皎会不会给李明雪请御医,重新看一看明雪的身体呢?   以前治不好,未必现在治不好啊。毕竟李明雪已经自我强行恢复了一点儿啊。   再是跟在李皎身边,李明雪也比跟着江唯言在外面安全些。   所以当知道李明雪的路线是去北冥时,江唯言并没有调整路线。将错就错,他伤好一些后,从小贼那里取回了包袱,便带着李明雪继续去往北冥。江唯言淡然又赧然,即便知道李皎会再次嘲讽他“叛来叛去”“没完没了”,他也想为李明雪争取一下。   这个时候,北冥山上的颓然,江唯言二人自是不知道的。大军退出关中,连日赶往河西。因河西一直无消息,思量凉国在那里布兵甚重,北冥派弟子也决定帮忙。林白主动向新任掌教那桐毛遂自荐,愿前往河西相助。   无论站在哪一方,林白去河西都十分合适。且杨婴身在河西,林白按捺下心事,坚持到了关中大战胜利后才请辞,那桐便点了头。刚刚埋葬了大兄杨安的博成君也跟长公主殿下请辞,愿随林白一起前往河西。   博成君低声:“我兄长已经去了,我不想三妹也、也发生意外……”   杨家三兄妹,各有各的想法。而到今日,博成君才发现,他也许是三人中最软弱的一人。永远在跟随,永远在追赶。他大兄也好,三妹也罢,个个不听他的话。河西多么危险,杨婴身份又多么微妙,杨婴都敢去河西,杨承无话可说。   博成君实在是可怜人,既有林白等北冥弟子同行,李皎便点了头。   李皎的眼睛也盯着河西,但她得先留在北冥,将仓木老人的丧事办完。七月下旬,仓木老人入葬。那桐已经越来越有一派掌教的架势,带领众弟子叩拜师父。那桐亲自将老人的牌位送入宗祠,她转身,与郁明沉静的眼睛对上。   那桐淡声:“师兄过来跪下,师父有话嘱咐你。”   郁明愣一下:“……啊?”   他回山后,师父除了一开始的“欢迎”,之后就没说过什么。他心中对师父惭愧,想好好孝敬师父。谁知道……郁明尚在踟蹰,那桐已经抬高声音,冷目严厉看他:“大胆徒儿,面对师父竟然不拜!”   那桐那气势和以往不太一样,郁明一个哆嗦,噗通就跪了下去。   李皎和李皎怀里的郁鹿呆呆地看着郁明的本能下跪反应:“……”   夫君怂得又丢脸又可爱,李皎与怀中吮着手指的幼儿忧愁对望,心里叹口气。   那桐满意地一笑,伸手按在了郁明的头顶。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我明天要和闺蜜开始为期十来天的旅行了(回来在微博上给大家看照片),所以更新字数会少一些。不过没关系,这卷还剩下一波剧情就结束了,而终卷也只有一段剧情用来收尾。这篇文快完结了,本来字数就没剩下多少,所以更新字数少一点应该也没什么~~珍惜今天还在日更六千的我吧O(∩_∩)O~~ ☆、第120章 1.1.1   那桐淡然抬目,清冷淡漠的声音, 说着她师父留给她大师兄的话——   “徒儿你自小顽劣, 性格刚硬, 受不得委屈。你自来武学天赋极佳,为师既欣慰, 又为你担忧。想那自古以来,刚极易折,强极则辱,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为师颇是忧心你受不得屈辱,当年才放你下山, 原是想你多经些江湖历练。你若改掉自己过强的性格, 于武道才能更进一步。你与长公主殿下的事,为师并不怪你,为师早该料到,这本就是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幸得你挺了过来, 才有今日之夫妻恩爱, 幼子伶俐。”   “为师为你整理了些书籍,于你的刀法颇有助效,你当勤勤练之。无论你身在何方,都莫忘了练武。为师数十年, 向来放心你师妹,独独不放心你。你禀性纯真良善,于武学上是助, 与旁人相处时,便易吃亏。望你好生自省,莫误了自己。”   “行走江湖,当切记三思而行,少言少语。勿任何事都与人说,心里毫不藏事。此技当与长公主殿下多多学习,你整日无所事事,为师当真被你愁煞。”   “多读书,切莫除了刀,诸事皆不顾。莫凭兴趣做事,为人当讲原则,万事心中有数。为师知你不喜想这些,然你已为人夫为人父,当学大丈夫佑护妻儿,而非被妻儿所护。”   “你妻性格强势,你当适时忍耐,却也不可一味忍让。”   “……若有困难,即回北冥,莫再如往年般置气,一恼之下再不回头。为师已嘱咐你师妹,无论何时你归来,北冥都是你的靠山,都有你一席之地。我自希望你与长公主殿下天长地久,但若不妥,当可归来。吾徒,识之识之,勉之勉之。”   一言一语,众弟子听得打起了盹:仓木老人对大师兄的嘱咐怎么这么多?   郁明跪在牌位前,低着头。他师妹的手按在他头上,他放置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微微发抖。他的妻子和孩儿就在身后站着,一众弟子也在祠堂外站着,看新任掌教如何教育大师兄……那么多目光都落在郁明身上,郁明自该顶天立地,接了师父的嘱托。   然他双目微赤,潮意涌至喉间。他强忍着不丢脸,但他心里已无数次往前跪伏,在师父牌位前大哭大嚎,如不懂事幼子般。那桐年轻凌厉,如剑如松,她的声音也和仓木老人完全不同,但她模拟老人说话的时候,那种震撼感如师父亲临,让郁明怔怔出神。   他师父仓木老人并不喜欢收徒,他只收天赋极佳之辈。郁明是孤儿,仓木老人给他取姓“郁”,乃是出自北冥满山“郁郁青青”之意,一如之后给师妹那桐的取名,源自在桐树下捡到。仓木老人不喜说话,自来除了教郁明武功,完全放任这个大弟子满山乱跑乱玩。在郁明的印象中,他师父为人严苛,常年淡着脸,不管他做什么,师父都面不改色。他做错了,师父一个鞭子挥过来罚他;他做对了,师父也一个掌风拍过来要他莫骄傲。   仓木老人教他颇为严厉,冬寒夏暑,郁明哪怕有一个时辰少练武功,师父都能把他打得吐血。   郁明小时候被仓木老人打得次数多了,导致日后他一面对自己的师父,就忍不住要跪要求饶;哪怕在他长大后,师父已经不打他了。   比起郁明,那桐要幸运得多。因为那桐本身就不爱说话,正投了仓木老人的喜好。仓木老人喜爱听话、安静、专注的徒弟,偏偏收的大徒弟废话连篇、性格活泼、整日有说不完的话,让他很头疼。所以仓木老人教导徒儿,最喜那桐,最愿意把那桐留在身边;最不放心郁明。仓木老人对郁明的记挂,这些年,只有常日跟在师父身边的那桐知道了。   在郁明刚回山的时候,在仓木老人此次出关的时候,老人家已经感受到身体的垂垂老矣。仓木老人生前,依然没有对徒儿说一句慈爱的抚慰话,但他过世后,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对郁明的牵挂,皆由那桐说了出来。   郁明喃声:“师父……”   他一磕到底,长跪不起:“徒儿对不住你……”   李皎抱着郁鹿,看夫君那般伤感,心中轻轻叹口气。她夫君禀性纯良,皆是仓木老人教导有方。郁明最离经叛道的那几年,就是躲着不敢回北冥。作为师父,自然生气;但更多的,却是体谅。郁明虽是孤儿,可他有这样的师父师妹,还有整个北冥弟子的关心,他实在幸运太多。   比李皎虽有满堂亲人、亲人时时准备算计她要强得多。   李皎抱紧怀中幼儿,心想:也许亲人加倍的疼爱,耐心持之的教诲,才能教出郁明这样的郎君来。我日后也要对呦呦疼宠无比,让呦呦知道父母疼他爱他,他永不缺后盾。   李皎低头与郁鹿的眼睛对上,看幼儿无忧无虑地打个哈欠,趴在她肩上发呆。   李皎:“……”   她赶紧抱着呦呦出去,千万莫等她夫君难过完了、起身一回头、发现儿子居然听得睡着了。呦呦年幼无知,尚且不知死是什么,不知道仓木老人已经再不可能抱他满山逛。在他短短的生命中,仓木老人也许只是出了趟远门,就像他阿父阿母总带着他东奔西跑,他一会儿遇见这个人,一会儿又找不见了那个人。郁呦呦大概在想,过两天,那个阿翁就又会冒出来,抱着他了。   但是再不会了。   且他记忆不完善,等他长大后,他会彻底忘掉自己在一岁这段时间遇到的老人。他再不会记得他被一个老人抱坐在怀中,静默地看着他。   人间生死悲欢,在老人和孩子身上,体现得最是深刻。   郁明几日来精神不振,师父故去对他打击颇大,他整日长吁短叹,在屋中设了老人的牌位,每天三炷香,睡觉前也要跟牌位念念叨叨。这些是应该的,李皎体谅他,也跟夫君一起给牌位烧香。但是郁明变本加厉地开始追忆过往、走火入魔,李皎就不能任由他那么颓丧了——   某日李皎牵着刚刚洗浴过后的郁鹿回屋,郁鹿小朋友走路走得跌撞,却很欢快。但他走了一会儿就嫌累,要求阿母抱他。李皎为了锻炼呦呦,一直鼓励呦呦。母子二人进了屋,李皎却蹲在地上,让门口的呦呦罚站。   靠着墙,小胳膊小腿的郁鹿啜泣:“我好累呀……”   李皎温柔又严肃道:“你才站了多久就喊累?我方才有事出门,让你等着我,为何你口上答应,我一回头,你就不见了?呦呦,说过的话,要算话。不能前脚答应我,后头玩得高兴了就忘掉。你给我记住,人要守诺。”   郁鹿眨着水滴般的眼睛,张开手臂要抱抱,可他阿母不为所动,郁鹿说话说得又磕绊又委屈:“可是你都、都、都不见了!我觉得、觉得你有事走了,我不想一直等你嘛!”   李皎认真说:“如果我有事要走,我会让人来跟你说的。我如果不说,你就要等我。”   “呦呦,你要有这种认知,阿母不会不管你,不会抛弃你。你要理直气壮地等阿母回来。”   郁鹿腿站得好酸,他蹲下去,哭唧唧地抹眼泪:“我知道了嘛!”   母子二人的交流,郁明躺在榻上喝酒时听得一清二楚。隔着帷帐,他侧过身,看到李皎蹲在不远处,他儿子可怜兮兮地蹲在墙角,都快哭成小泪包了。眼泪挂在幼儿脸上,珍珠般。郁呦呦一抖一抖地,小嘴上扁。郁鹿这么可爱,他一哭,郁明的心就软了。   郁明长长叹口气。   李皎和郁鹿一起扭头看过来,因为郁明做什么都无声无息,李皎和郁鹿进来,都不知道郁明居然待在屋中。李皎听郁明长叹口气:“我师父说得对,你性格强势,就总是欺负我们姓郁的。”   李皎:“……”   郁明幽幽道:“你当年欺负我,现在又欺负我儿子。”   李皎额心微跳,扬起了眉。她和郁明早就说清楚,幼儿三岁前受母亲影响多,三岁后受父亲影响多。所以郁呦呦三岁前的教育,李皎都要一手抓,郁明不要给她添乱。郁明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却在她教育儿子的时候,跟她唱反调?   李皎站起来,蹙着眉,闻到了屋中的酒味:“你喝多了?”   郁明:“难道我只有喝多了才敢反驳你的话么?”   啪!   帐外的母子二人都听到了里面的酒坛摔了的声音。青年身形一晃,走了出来。他身形凛然高大,气势强大,冷目看着李皎。郁鹿瞪大眼,仰头看父亲走过来的强势,张了小口,开心道:“阿母,阿父是不是要揍你?要打你?!”   李皎:“……”   李皎扭脸看蹲在墙根的儿子,诧异他年纪小小居然能说这么流利的话,都不结巴了:“……你这么兴奋做什么?你阿父打我的话你很高兴?因为我刚刚罚了你?”   郁呦呦赶紧低头捂着眼睛,继续可怜兮兮地蹲在墙角反省。他颇为识时务,小手捂住眼睛,却还狡黠地从指缝间往外偷看大人。阳光落在他身上,他蹲在墙根,就跟朵漂亮的小蘑菇般可人怜。   李皎心里被儿子的可爱戳得软成水,好想抱着亲一口。她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不能给郁呦呦那种做错事不用受罚的印象,李皎扭过头,看向夫君。郁明沉着脸,开口:“我以前做扈从时,你就总是这么罚我!”   他伸手指郁呦呦:“就跟罚呦呦一样似的,罚我!你总是欺负我!”   李皎反唇相讥:“那是你跟你儿子一样不听话!你不知道扈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身为主子,教导你有错了么?”   郁明翻旧账:“当时我还是你情郎来着!”   李皎:“公私要分开。你是我情郎,和你是我扈从,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扰。”   “哼,你当然分得清楚。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这个老百姓点灯。你倒是能随时亲我一把,把我撩得不上不下,不待见我反抗。”   李皎:“……”   她知道郁呦呦在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她心头大恼郁明的口无遮拦,面红一瞬,冷冷道:“前情郎,注意分寸。”   郁明:“看!你现在还跟我说话这个态度!”   李皎:“我态度怎么了?你当众跟我拉扯,让我在我皇兄面前出丑时,我说说你怎么了?我真是瞎了眼,当年就不应该对你纵容,才让你打蛇随棍上,闹得我皇兄一直以为我和你怎么了!”   郁明:“怎么了怎么了?你就是嫌弃我出身不好,总给我布语言陷阱挖苦我。我当年怎么那么傻,都听不懂你在骂我……”   两人翻起旧账来,随口都能说出一大堆事来。李皎以前和郁明都不翻旧账,因为一旦翻旧账,就绕不开当年关东郁明重伤离京之事。那段悲痛过去李皎不愿意回想,郁明也嫌丢脸,不想提。然随着两人关系越来越好,那些放不开的事情,偶尔也能拿出来说道——   郁明:“你肯定对博成君、对江唯言都心动过!你别以为我看不出!”   李皎:“……开玩笑,我心动不心动关你什么事?你和我都分开了,你管我当时和谁在一起呢!且你和雁十那般要好,我说什么过么?”   郁明:“你说雁十坏话,小心我跟你皇兄告状!”   李皎:“……”   李皎大怒,走过去要抓住郁明。郁明就提防着她冲过来打他呢,她那指甲那么长,总是挠他。她还那么弱,扑到他怀里,他根本就下不去手,总是自己吃亏。由是李皎一走过去,郁明就退开。他这次真惹着了李皎,两人绕着屋子一追一赶。   李皎一把提起墙根放着的“望山明”,挥向郁明:“有种你停下来!”   郁明转过身,抓过扫帚到怀里自我护卫,冲她微笑:“我有没有种,你不知道么?”他看他老婆提着“望山明”,额筋一抽,连忙道:“别出刀,千万别出刀!”   李皎:“你过来我就不出刀。”   郁明哼一声:“你以为我怕你?我是怕你抡起刀伤到你自己……”他还没矜持完,看他老婆当机立断就要拔刀出鞘,郁明吓一跳,论魄力他真不如李皎。但是“望山明”的威力他是知道的,李皎这一出刀,伤得肯定是她自己。   郁明连忙掠过来,李皎就等着他呢。她自然不敢出刀,便就着刀鞘往她夫君身上砸去。“望山明”太重,李皎挥几下就气喘吁吁。郁明就拿着那把扫帚,跟不出鞘的“望山明”对抗。他跟玩儿似的拿扫帚逗他老婆玩,与他老婆互相追赶。   李皎累得不行,手叉着腰指他。   幼儿咯咯咯咯的笑声伴随着拍掌声响起:“打得好,打得好!再打再打!”   李皎:“……”   郁明:“……”   李皎黑着脸扭头,看她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儿子。呦呦看得高兴、忍不住喊了出来,被李皎瞪一眼,立刻醒悟过来自己正在受罚,连忙又捂着眼睛低头,作乖顺样。   李皎气笑了:“我怎么摊上你们两个……”   她被儿子气得不行时,腰肢被身后人一搂。身后人在她不经意时,顺手抢走了她抓着的“望山明”,并把她捞抱到了怀中。李皎正要怒,郁明低头,在她眼睛上亲了一下。   李皎瞬间脸红,抿唇看他。   郁明再低头啄了一下她。   李皎后颈出了汗,怕身后郁鹿看到,立刻瞪向郁明。郁明与她额头相抵,温声:“好啦皎皎,不闹了。跟你说正事,我们去河西吧。”   李皎怔一下,心口跳起,目有微惑:“去河西?”   郁明小声:“对啊,你不就想去河西嘛。委屈你陪我在北冥待这么久了,我已经调整好了,可以陪你去河西了。”   李皎低头:“……你本该待在北冥的,却老跟我东奔西跑……”   郁明认真道:“我就喜欢跟你跑来跑去,我不喜欢被你留在后面。我最怕被你留下了。”   郁明自然没有被李皎留在北冥。   李皎现在已经有夫妻的认知,做什么都和夫君一起。即使危险,有郁明跟着,他二人一文一武,应付得也轻快些。只是这一次去河西,郁明夫妻商量后,决定不带呦呦,让郁鹿待在北冥山上。河西那边的情况现今尚不知道,呦呦没有自保能力,跟他二人一起太危险,不如留在山中好。   李皎写了几封信,处理完杂事后,和背着包袱、长刀的郁明下了山。那桐手牵着无知的郁鹿,在山头相送。郁鹿依然不懂分开是什么意思,他乐滋滋地吮着那桐姨姨给的糖果,在山顶跟阿父阿母挥手。他自是不知父母这一走,很长时间都会见不到了。   下了山,李皎一步三回头,看身后被留下的幼儿,心情几多惆怅哀伤。郁明为帮她转换心情,又为了能积极地表现自我,他从包袱中取出了河西地形图,展开跟想念儿子的李皎邀功:“皎皎,我以前在大漠好几年,把河西地图都背下了。这一路你跟着我走好了,我不会再迷路了!”   李皎微讶:“河西?我跟你说我们要去河西了?我们不去河西。”   郁明:“……”   他愣住,孤独地抱着他的河西地图。   他微懵的模样,让李皎眸子弯弯,抱了下他手臂。李皎从来不把智力问题强加给郁明,她目中带笑,告诉夫君:“我们不去河西,我们要绕过河西,偷偷潜入夏国地盘。我们要去夏国国都统万,想方设法和夏国王子赫连平见上一面,弄清楚现在的局势。”   “但是河西在打仗……”   李皎不在意:“雁莳他们都在河西,他们那些将军是打仗的一把好手,我去凑什么热闹?夫君,我们要眼光放远一些,别总想着用武力解决问题。”   李皎把郁明哄走了。   一张地图,如今已是出门必备。好多人都觉得要去陌生地方,一定要提前看清楚图。   郁明那边夫妻二人离开北冥数日后,江唯言和李明雪跋山涉水,终到了北冥一片地。走在镇上,李明雪专心地抱着北冥的地形图,边走边念叨,口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期间江唯言离开了一会儿,他买了两个包子回来时,李明雪还在边走边念。   路人不停地回头,看那个漂亮小娘子抱着一张图神叨叨地嘀咕着。小娘子相貌这么漂亮,走路走得却一直低着头看图,在街上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好些路人跃跃欲试,想跟这个漂亮小娘子搭话。   一个凑上来:“这位小娘子……”   李明雪无知无觉地从他身边走过。   另一个人堆上笑脸堵住李明雪的前路:“娘子这是有什么不懂……”   路线受到阻碍,李明雪绕过障碍,与那个搭话的人擦肩而过,继续走路。   几个人石化:“……”   这漂亮的小娘子太有个性了!   江唯言回来,便围观了这么一出好戏。他心中轻笑,心想我们家小娘子明雪,岂是随便一个路人凑过来,她就会搭理的?江唯言走到了李明雪身边,看到这么个挺拔青年现身,几个路人顿时明白两人是一道的,当即失望走开。   江唯言温声:“明雪,饿了吧。给你买了包子,吃饭吧。”   李明雪继续专心地走路背图。   取出热乎乎的包子伸出手、被李明雪无视掉走过的江唯言:“……”   身后传来几声嗤笑,显然是笑话他自作多情,人家小娘子根本不领情的。江唯言恼羞成怒,还从没被李明雪忽略至此。身后的嘲笑议论让他面红耳赤,他快走几步,一把抢过李明雪手里的地图。   李明雪这才抬头,看到了他,诧异又开心道:“江哥哥!”   女孩儿这种纯粹的喜悦反应,终于取悦到了江唯言。   江唯言淡“嗯”一声,把包子递给她。身后跟了一路的众人叹气离开后,江唯言心情大好,却仍不满李明雪忽视他。女孩儿低头小口小口地咬包子,江唯言故作无意地问:“你记这个地图干什么?”   李明雪笑盈盈地仰起小脸:“我想背下从这里到北冥的路啊。然后我记住路了,回来的时候就不用一直问路了,江哥哥你问我就好了。我能帮上你大忙了。我也要变得很厉害!”   江唯言:“……”   他沉默一下后,提醒李明雪:“但是之后,我们不会再走这条路了。找到你堂姊后,我们要跟着她,她去哪里我们去哪里。这个地图,你背也是白背。”   李明雪傻眼:“……”   她抿起嘴,将地图从青年手里扯走,扔到地上:“我不背了!”   江唯言轻笑,觉她甚是可爱,让他想要揉一把。他想,以前怎么没觉得明雪这么有趣过呢?他想揉一揉她,但路上皆是过客,青年手指酸痒,忍了许久,最后借给她擦嘴的功夫,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   皮肤润而细腻,满手馨香。   江唯言淡然地将手负到了身后,在袖中,指搓了搓。   作者有话要说:  二明今天依然二,小江变成老江要开始暗戳戳的暗恋生涯23333~~~明天开河西地图! ☆、第121章 2   傍晚时分,江唯言和李明雪已经到了北冥山下, 稍微休息整顿一晚, 明日便可登山。他们带了胡饼做干粮, 李明雪吃得恹恹。盖因几日以来都是如此,胡饼又硬又无味, 吃得实在令人生厌。但她乖巧,不给人找事,并不说自己不喜。   江唯言却看了出来, 他搭起了火架,将胡饼架在了火上翻转,准备烤饼子给李明雪吃。李明雪欢呼一声, 凑过来:“江哥哥真好!”   她凑得离江唯言很近, 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江唯言的侧脸。女孩儿花蝴蝶般扑来的架势,让江唯言心头猛跳,手里翻转的胡饼一个不小心,跌入了火中。   江唯言老脸燥红, 赧然地想:她又要像对待小孩子般, 得到奖励就凑过来亲我了吧!怎么能这样呢?不能乱亲啊。   江唯言慌乱地想:我要告诉她不能这么对别的郎君!   李明雪眼睛发直地盯着掉进火里的胡饼,急呼:“哥哥,我的饼!我的饼!”   江唯言一边强作镇定地红着耳根,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抢救饼子。待他手脚飞快地把饼子从篝火里捞起, 身边蹲着的女孩儿鼓着腮帮心疼无比,拼命地给饼子吹起。热火烤得李明雪的刘海掀起,映着她冰雪与黑石相融的眼睛, 而她明净如湖水的眼睛里,只剩下了胡饼。   江唯言绷着脸把烤好的饼子递给她,女孩儿烂然一笑,珍惜地接过,又递给江唯言咬一口:“哥哥你先吃!”   江唯言怅然地吃了那口,他看李明雪高兴地吃烤饼,这会儿已经完全忘掉了她之前准备亲他脸的事。那种说不出什么滋味的感觉卡在心中,不上不下,陌生无比。   江唯言望向滚滚黄河水,不承认自己心头涌现的那一丝失望感。   他强自把感情抽走,任劳任怨地安顿李明雪吃饭。他们就在黄河边,等吃了饭,他陪明雪玩一会儿水,就带明雪去邻近村子借宿。   傍晚红霞如沙如绸,铺染天穹,色泽清亮而妩媚。好似下方皆是琉璃镜,映着天上的风光。波涛汹涌的黄河水在石头上哗哗淌过,声如撞马,气势磅礴。李明雪吃完了胡饼,蹲在水边托腮帮,看天上落霞铺陈在黄河水上,这般风景世间少有。   江唯言取过帕子,扣着李明雪的肩让她转过头,用帕子给她擦嘴角的渣痕。他与她对视,目光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颊畔。畔如桃花,明眸似水,冰肌玉骨。   江唯言渐渐能欣赏到李明雪身上这种通透而晶莹的美感,纤尘不染,清澈见底。他的眼睛落在她花瓣一样柔软而娇艳唇上,那唇如捣碎了的花汁般,颜色浅红鲜妍,看着便觉十分软。   味道一定……一定……   江唯言的手停留在李明雪的唇边,他克制不住地手指僵硬,无法动作。他燥热无比,心头出了汗,周身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他看着她的唇,脑中纷乱,有些迷瞪,大脑昏沉沉的,意识难以自控。   而李明雪安静地仰脸看他。   江唯言想到:有什么关系?我都毁了她的清白了,我必然要对她负责的。我一定要对明雪负责的……所以没关系……   江唯言二十多年的人生,动感情向来婆婆妈妈,前思后想,想来想去,等他想得差不多了,他的感情就淡了,就结束了。到最后,他什么也没得到。   眼下短暂的失神,于江唯言这种人来说,太不容易。太不容易,就容易受其控制。   江唯言眸子变黑,眼神幽邃。他猛地抬手,将对面的李明雪捞到了怀中。女孩儿纤细一把的腰肢让他心中一荡,想李明雪什么时候竟长成了女孩儿最迷人的样子。他脸若火烧,俯下脸,目标对着李明雪的唇……   一寸之距,即将碰触。   黄水边,他们听到了响亮的幼儿哇哇哭声。那声音响亮,撕心裂肺,强行插入,让江唯言做贼心虚,一下子推开李明雪,别过了脸。   李明雪完全没明白江唯言在做什么,她只心中暗暗记下,强迫自己低弱的记忆能够记住,以后一定要学会,要懂得。眼下被江唯言推开,李明雪的注意力轻而易举地被转移。她坐在地上,忽然手指一跃而来的大马:“江哥哥,你看他是不是北冥弟子啊?我记得他们都是穿这种白衣服的!”   一骑本欲擦肩而过,听到李明雪的说话声,马上少侠一勒马缰。高头大马扬起长蹄,口中喷气,停了下来。这位北冥少侠怀中的幼儿哭泣声,便听得更清晰更响亮了!   少侠认出了两人:“原是翁主和江大侠!你们怎会在山下?”   江唯言站了起来,沉着而简洁道:“有事寻殿下。”   天地幽黑,李明雪仰头:“呦呦!”   北冥少侠怀里夹着的一岁多的幼童,正是郁鹿小朋友。郁鹿小朋友专心致志地啼哭,哭得小脸通红污脏,几要晕厥过去。他骤然听到熟悉的女声唤他“呦呦”,哭声戛然而止,郁呦呦从少侠怀里探出脑袋,乌黑水润的眼睛里含着一汪热泪。他一边哭得打嗝,一边伸手讨抱。   这么可爱的小孩儿要抱,李明雪立刻张手接住了。   江唯言的眼睛看过来。   北冥少侠下了马,非常感慨地看着郁鹿哭哭啼啼地抱住了李明雪的脖颈。少侠尴尬地跟江唯言道:“我可没有欺负呦呦。是你们来晚了,我大师兄和长公主殿下几天前就已经离开北冥,去河西那片了。他们临走前,把呦呦留下来托我们照顾。”   “但是呦呦没有以前好带了。他大概认得了我大师兄和长公主殿下,开头一两天找不见人,呦呦还乐呵呵地自己玩得挺好。后来就开始哭了,喊着要他阿父阿母。我们被闹得精神憔悴,他倒越哭越精神了。”   北冥少侠伸指,在哭哼着的郁呦呦小朋友的后脑勺上轻轻敲了一下,非常无奈道:“掌教也管不了呦呦,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听呦呦那哭丧嗓门,旁人还得以为我们怎么虐待我大师兄的儿子了呢!掌教便做了主张,让我带呦呦下山,去河西给我大师兄夫妻把孩子送过去。”   “他们俩的儿子,还是自己带吧。”   李明雪听故事已经听得心疼无比了,她对郁呦呦的遭遇颇有认同感,与郁鹿小朋友同仇敌忾道:“怎么能不要呦呦呢!呦呦多听话多可爱!”   郁鹿小朋友打个小嗝,挂着一串眼泪,抱紧了这个姨姨的脖子。   他眨着水一样的眼睛看大人们,颇为机灵地算计着利弊。看江唯言沉吟不语,郁鹿张大嘴,又要开嚎——   北冥少侠好气无比:“看看看!不知道跟谁学的,越说他越喘!真奇怪,我大师兄的儿子怎么是这样呢,和我师兄一点都不像。”   不像郁明这个父亲,那自然是像另一个母亲。但是北冥少侠只敢嘀咕一下“大师兄”,不敢编排长公主殿下。况且他也不理解,长公主殿下身份那么尊贵,怎么可能有这种特别识人眼色的性情呢。   呦呦大概是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吧。   北冥少侠在和江唯言说话,郁鹿一边哭,一边还竖长耳朵听。大人们说的话和他心意,呦呦就哭声小一点;说的不和他心意,他就抬高声音嚎一嗓子。   江唯言无言以对,看着郁鹿。   一大一小的人儿,皆泪眼汪汪地回望他。郁鹿哭的稀里哗啦,李明雪被真情实感所感染,泪水不见得比郁鹿少多少。李明雪本来就是个哭包,现在再加上一个比她更能哭的郁鹿,两人凑在一起落眼泪,一唱一和。   江唯言:“……”   他看李明雪:“你哭什么?”   李明雪抹眼泪:“呦呦太可怜了,我想帮呦呦找父母。”   江唯言和北冥少侠对望一眼,江唯言开口:“我和翁主本就要寻长公主殿下夫妻。他们既然去了河西,我们少不得要跟去。阁下如果放心,不妨把呦呦交给我二人,我定竭尽所能,将郁鹿送到长公主身边。”   江唯言羞赧地想,他想要恢复昔日武功。如今内力被封,武功只使得出三成,太不方便。但是李皎怎么可能全无理由地帮他恢复武功呢?况且那药,还是陛下用来罚他的。然而如果他把郁鹿平安地带过去,李皎会不会看在郁鹿的面子上,帮他跟陛下求情呢?   北冥少侠倒没有不信这两人,李明雪还和李皎是一家人呢,又没有那个智力陷害长公主。少侠迟疑的是,郁鹿是个一岁多的小孩子,就这么把人交出去,自己是不是不太好跟掌教交代?   江唯言提议道:“这样,我每日会传书回来汇报呦呦情况。我自会拼尽全力护佑呦呦,呦呦若是出一点儿意外,我绝不苟活。阁下可以信任我么?”   江唯言此人的复杂和反复性,北冥这些江湖弟子是不知道的。他们认识江唯言的时候,江唯言就是护着郁鹿来北冥的。最初的良好印象,让北冥派弟子对江唯言充满好感,疑心并不重。   那桐刚当上北冥派的掌教,不管是山内的派系还是山外的江湖人士,都需要好好谋划一番。北冥派也很忙碌,少侠急于回去帮助掌教巩固地位。既然江唯言主动提出带走郁鹿,少侠踟蹰片刻后,嘱咐对方一定要日日来信,才恋恋不舍地把郁鹿小朋友交了出去。   郁鹿很高兴,比起有些陌生的北冥弟子,他其实更熟悉李明雪。李明雪总是和他在一起玩,他心里把李明雪当成了自己人。听李明雪他们也要去找他父母,郁鹿立刻紧巴巴地扒住了李明雪。   郁鹿小朋友哭得头晕,他哭不动了,就委顿地趴在李明雪怀里,委屈无比。他如何知道阿母说“我要离开几天,不要闹”的意思,就是说要这么长时间见不到面呢?之前那个阿翁再没出现过了,阿父阿母也没出现过了,只剩下一个时而现身的那桐。   郁鹿分外惶恐,他怕阿父阿母和那个阿翁一样再不出现了。他幼小的生命中,已经非常喜欢他的阿父阿母。阿父会任他闹,任他玩;阿母会亲他抱他。血脉相连的亲情深入骨髓,哪怕郁鹿这么小,也忘不掉。   北冥弟子邀请江唯言二人上山,跟他们的掌教说一声带走郁鹿的事。那桐的权威,江唯言思忖一下,便决定尊重。他二人在在北冥山上逗留了一日,就匆匆告别,往河西赶去。   郁鹿本性活泼,一岁多又是闹腾的时候,李明雪再不能像几个月前那样抱他了。因为小人儿窝一会儿,就想踢腿蹬脚,就想走路。可真让郁鹿走路,过片刻,郁鹿还会哭唧唧地喊累。   简直是越走越慢,越慢越哀怨。   李明雪着急:“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要丢下呦呦!”   江唯言想:这么皮的小子,他只会自己走丢吧?   最后为了方便这一大一小两个哭包,江唯言做了一个竹篓。竹篓空间亮堂,正好能把郁鹿小朋友抱进去。这就方便了,随便郁鹿小朋友如何折腾,在竹篓里,他又能坐,又能站,还能小范围地活动。   江唯言撒了一把糖进竹篓里,郁呦呦开心地塞入口中,坐在竹篓里不动了。   李明雪捧脸小声:“呦呦小小一只,好有意思。”她好羡慕堂姊,儿子这般可爱,李皎的人生一定充满乐趣吧?   如愿以偿,李明雪背起了竹篓,被江唯言牵着手抱上马。他们策马扬鞭,踏上了河西之行。   李皎的人生充满了乐趣,不光因为郁鹿,最主要是因为郁明。这会儿的郁明和李皎,并不知道他们儿子哭哭啼啼地要找他们。李皎素有决断,一旦决定做什么时,心再不舍,也会割弃。她以为郁鹿那般年纪,未必多在乎她和郁明。何况她儿子跟他父亲一样,心大。   心大的人,特别容易遗忘。   李皎以为郁鹿会如前几个月一般,忘了父母是谁。   只要呦呦平安,郁明跟在身边,李皎就能顺利地说服自己,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李皎和郁明绕过了河西之地,那边正在打仗,他二人直接乔装打扮,从山路上绕进了夏国的领土。   占据高处,眼观四方,李皎判断着如何去统万。郁明跟在她身边,被老婆的大胆弄得分外无语。他抓狂道:“你就打算这么一路偷渡过去么?遇到夏国官兵,你没有身份,人家会抓你砍你啊!”   李皎沉吟:“身份自然还是要弄的……不过问题不大,我这样的相貌,有没有身份都不重要,没人会来盘问我。”   她气质高渺出尘,神仙之姿,放在哪里,都像是身份尊贵的。这样的人,很少会有人来找麻烦。   郁明跟着她走路,兴致缺缺道:“那我也不用乔装了对吧?别人问我,我就说是你夫君好了。”   李皎偏头瞧他:“你不太像我夫君……你倒是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江湖人。为了避免生事,你还是说你是我的扈从好了。”   郁明:“……我谢谢你还保留我扈从身份哦!”   他心里生怒:他怎么就不像她夫君了?!他明明就是她夫君,偏偏还要在外人面前扮个小扈从。凭什么?   李皎:“你都不会说夏国话,当个扈从就顶天了,还想如何?”   李皎:“好啦好啦,别生气了。白天你我扮主仆,晚上我给你睡,随便睡,好不好?”   青山葱郁,流水淙淙。李皎追过去两步,抱住青年的手臂,讨好郁明道:“还不行么?那这样好了,我们扮作一对私奔的女郎和扈从好了。私奔的话,旁人一般不会对过去的事太过好奇,注意力会放到你我二人的感情上。这样你我还是一对,就是从夫妻的状态退回情人了,好不好呀?”   郁明停住了脚步,站在山巅,“嘘”一声,小声:“皎皎别闹。我听到了些声音。”   郁明内力之强,李皎素来信任。郁明一开口,李皎便屏住了呼吸。李皎看眼夫君英俊侧脸,再往下看,山道纵横交错,丛林掩映,一片片日头白光刺过,什么也看不清。   郁明淡声:“有人在打斗,有人在喊救命。”   打斗?   在夏国和大魏的交界处?   李皎扬眉,迅速进入了状态:“情郎,揍他!”   她话一落,郁明忽地跳起,他拔地而起,一纵数丈,向下飞跃而去,身形掠入了丛林中。李皎抿唇,看清他的身形,判断方位后,提起裙裾,小跑着跟下了山。   人算不如天算,李皎想身份想了那么久,她和郁明都没想到,刚入夏国,尚未进入夏国国都统万,就会遇到故人。   这位故人,来头不小,乃是昔日去大魏准备和亲的——娜迦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请假的话,我每天都会更新。晋江有时候会抽,比如昨天,好多姑娘都以为我没更,还伤心来着。其实我更了,每天早上十点。这几天大概会比十点早,因为在外旅游,起得早……反正最迟十点,不请假就是日更! ☆、第122章 1.1.1   在夏国边陲山中, 群绿如海潮翻跃,年轻的女郎提着裙裾逃跑。一辆马车停在半道上被劈裂, 车夫躺在血泊中,马也抽搐着倒地,口吐白沫。保护女郎出行的扈从们缠住追来的人, 但还有没有被缠住的人, 纵步去追逃跑的女郎。   身后一把刀挥过去,杀手喊了句夏国官话,女郎猛地哆嗦一下。女郎的裙裾被脚下的树杈绊住,她一个趔趄, 扑倒在地。雪色亮光飞跃而至,她倏地回头,眼睛惊恐地看着飞过来的刀——   电光火石之刹,有另一把刀隔空飞来。刀未至, 刀身搅动的气流已经影响到先前那把刀的轨迹。杀手眼看自己的刀被震得偏离开,一把漆黑大刀咣地砸在了地上。女郎的脸色青白交加,一番变故让她心跳忽上忽下。   密林中有窸窣的细小声音传来,杀手扭头,一掌从后催来。他余光看到绿林中从高向下奔跑而来一青年,那青年将他打得飞出后再纵步,拿回了自己的刀。挺拔青年上身而立, 并没有选择站在女郎身边保护,他直接冲去了打斗场中。   隐约的,听到身后女郎清晰的一声大魏官话:“郁郎!”   可惜女郎声音太小, 郁明又志不在她,根本就没听清她的殷切呼唤。   待小半个时辰后,李皎和郁明夫妻在一地尸体前碰面,再与女郎见了面。对面女郎的扈从们赶了过来站在女郎身后,警惕地看着对方。女郎冲自己人摆了摆手,说了几句夏国话。李皎给了对方彬彬有礼的笑容后,女郎转过脸来,年轻貌美,楚楚动人地仿照大魏人士行了一礼。   郁明随便地拱手回礼,他看一眼李皎,示意交际场合交给李皎,自己不擅长此。   但女郎清水般的眸子仍看着郁明,半天后,自暴自弃般道:“郁郎又忘了奴家是谁对不对?”   郁明:“……”   他真是无辜,什么时候交际场合中,有李皎在的时候,居然需要他来扮演说话的那个角色了?   漂亮娘子都容易被人记住,郁明眯着眼辨认半天,终于恍悟:“你是夏国的娜塔公主对不对?”   李皎眉心一跳立刻补救:“他是跟你开玩笑的,娜迦公主!”她重重咬住“娜迦公主”几个字,郁明脸红地闭了嘴,娜迦忧伤而笑。   娜迦放弃了,说:“边走边说吧。”   李皎夫妻二人跟上娜迦公主的脚步,郁明别目去看,见这位公主殿下的随行扈从们已经死伤过半,留下的也个个一身伤,后面若再有打斗,这几个扈从恐怕帮不上忙。郁明沉思对方是夏国的公主、公主怎么会被追杀时,李皎已经问了出来:“公主要离开夏国?”   不然何以到边陲之地?   娜迦摇了摇头:“我们皇室有些变动,我被人陷害,要被我堂伯父嫁给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子。统万现在没有帮我说话的人,我没办法,只能先逃了出来,剩下的事后面再说吧。”   她提着裙子开路,漫不经心道:“倒是你很奇怪啊,你这样的身份,居然摸到我们夏国边陲了。哼,你和其他来夏的大魏人可不一样,我看你肯定有目的。你要危害我们夏国的话,就算你刚刚救了我,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来访夏国,必然要有诚意。在进入夏国前,李皎恶补了一路,学习如何说夏国话。她现今开口依然说得磕绊,所以尽量说得简单些:“我有事寻夏国王子赫连平。他总不回我,我只能亲自前来寻人了。”   娜迦公主美目一动,流光溢彩般的光华在眼中流转。她声音扬长:“哦,原来是找我皇兄啊……”她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跟李皎解释原因。   李皎却心中一动,面上神情更诚恳了。   既遇到这位公主殿下,也许去统万都要依靠娜迦,李皎和郁明干脆跟上了他们。李皎发现娜迦也并不想离开夏国,傍晚他们烧火吃饭,娜迦坐在火堆边,担忧地不停回头看。   她的扈从们警惕着郁明二人,并不许郁明他们和娜迦坐在一起。李皎跪坐在道旁树下,从包袱里取了干粮给郁明,伸手抚弄青年乌黑的发丝。   娜迦公主瞥来一眼又一眼。   李皎与郁明说:“当心些。她那般不安,恐怕追杀她的人不少。”   李皎判断得不错,天慢慢黑了,火堆的光照着诸人的脸。郁明原本坐在李皎身边,闭着眼养神。某一刻,他忽然提着刀站起。周围的扈从一骇,跟着起身,他们提防郁明的时候,郁明已经拔刀而起,挡下了四方丛林里冒出的杀手挥来的一把针。   银针入林!噗噗数声!   娜迦惊叫一声,怕得往后躲了一步。杀手的目标正是她,那边打斗人无论多么英勇,当一有机会,就有人来持器追杀娜迦。娜迦转身便跑,身后大力扑来,将她压倒在地。娜迦心脏狂跳,害怕地闭上眼,压着她的人一轻。娜迦爬起来,见到竟是李皎提了石头,从后正好砸中那个人的后脑勺。   李皎喘气不住,长发与衣衫飞乱。她抱着娜迦再躲开砍来的一刀,之后一把抓住傻愣的娜迦的手,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低声喝:“别发愣,快走!”   两个娘子往外围跑,郁明眼睛余光看到,当即往这边收缩,要护着二人。杀手数量没有多到离谱的程度,李皎观察郁明,见他尚有余力。   娜迦瑟瑟发抖。   事已至此,李皎铁心要博取这位公主的好感,当然救人救的不遗余力。李皎安慰娜迦:“别怕,我和夫君会……”   轰!   炸雷一般的声音响起,大地震动。   经历过战场的残酷,见识到千军万马间的杀伐,李皎的面色当即变了。她握着娜迦的手,轻微颤抖一下,喊道:“郁郎!”   郁明持刀,挡在了二女身前,将打来的人一刀砸开。他五感只会比李皎更强大,李皎觉得不对时,郁明已经听出了万千马匹的行来方向。   他一人,斗十人可以,百人借助“望山明”的威力,也可一试。千人,万人,万万人,就太难为他了。可为与不可为之间,郁明往后退,当机立断放弃了娜迦公主。他站到了李皎身边,厉声:“走!”   李皎面色更暗了。   血溅在青年面上,郁明再杀一人,回头催促自己的妻子:“快走!我帮你挡着!”   说话间,人已至。李皎夫妻在争吵谁走谁留的问题,娜迦被丢在一边,落魄而迷茫。娜迦忽然眼睛一亮,挣脱了李皎的手腕,跑了出去。她大声喊着夏国话,最近一个月在努力学习夏国话的信阳长公主李皎,听懂了她在喊——“皇兄!”   郁明尚在火冒三丈:“快走,我挡不住那么多人!”   李皎“嘘”一声,若有所思:“莫急,也许是友非敌。”   人流让了开来,军马停下步伐,人纷纷下马。河流般退潮中,娜迦公主急切地奔跑过去。李皎和郁明站在原地,看人群退让开后,一青年打马而出。周围皆是将士,只有此人衣着与人不同。黑夜中,隔着距离,李皎看不清人脸。   那人下马后,娜迦带着哭腔扑入了此人怀中,再喊一声:“皇兄!”   火光照开一条大道,青年搂抱着激动的娜迦公主,拍了拍妹妹的肩。娜迦与他说了几句话,他在军士的开路下,向前方走了过来,站到了郁明夫妻身边。   青年面容过分秀丽,温文尔雅,半眯的眸子扬起,看人时,依然有熟悉的阴郁感藏在眼中。他微微一笑:“大魏信阳长公主殿下,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李皎看着他,淡声:“赫连平王子殿下,好久不见。”   二人对视,有旁人难察的火花噼里啪啦,在两人中间流窜。   娜迦公主小声与赫连平说:“她救了我。我今天能躲过追兵,全靠她和郁郎。她好像有事要找你。”   赫连平淡声:“我知道大魏公主要找我。”   他看着李皎,在郁明的冷目下,彬彬有礼地一扬手,对着李皎:“此非谈话之地。殿下跟我来吧。”   青年转身,丝毫不怕李皎不敢跟来,他在己方将士的簇拥下,淡然而去。   李皎看向郁明,郁明面容沉静,手持长刀。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他轻轻点了下头,李皎深吸口气,抬步跟上赫连平王子的步伐。   赫连平最后找到的说话地方,也没多好,不过是山中一山洞。如此粗拙,让李皎心中若有所觉,对方恐怕并没有多少跟她商谈的诚心。   这让李皎蹙了眉,心中预感不好。   果然,赫连平招待郁明夫妻用了晚膳后,他坐在山洞中,看着李皎,心不在焉道:“我知道殿下来夏找我何事,但我只能告诉殿下,我恐怕出不了力。夏国现今情况非殿下所想那般简单,我背腹受敌,连娜迦都差点出事,我实在不敢再援助殿下你了。”   李皎:“你要毁诺?”   赫连平摇头,不屑道:“我绝非毁诺之人,此次帮不了殿下,下次寻到机会,自会相助。”   李皎心中几变,不知夏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起身踱步,细细思量。赫连平漫不经心,根本不在意李皎想什么。他只想赶紧打发掉李皎夫妻,避免节外生枝。   李皎忽而转头,垂目看赫连平,轻言细语如春风拂过大地:“你争皇位争得不顺利?按说你是你父亲最宠爱的王子殿下,人都已经回了夏国,夏国皇帝的位置还落不到你头上,想来,是你那位大皇兄做了什么吧?”   “让我猜猜,让你如此心烦意乱,有力无处使,却也不过分惶恐担忧,应该只有一个原因——你那位重病多年的父亲,夏国皇帝的病好了。他的皇帝宝座,重新坐稳了,自然就轮不到你了。”   “你如此受排挤,应该是因为你父亲的病好,出力的是你大皇兄,而不是你?你这个最受宠的皇子的今日地位,有点摇摇欲坠了。”   赫连平:“……”   赫连平慢慢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站在山洞中侃侃而谈分析他的貌美女郎。山洞中只有三人,火焰筚拨,映着郁明平静的面孔。赫连平看眼郁明,再看眼李皎。   他心想:既已如此貌美,何必还有才华?   李皎扬眉:“我猜对了吧?”   赫连平沉默地绷着下巴。   李皎客气问:“那现在,还要跟我谈一谈合作的事么,赫连平王子?”   赫连平长长地吐口浊气:“谈。”   凉国和大魏在河西的开战,夏国肯定会插一脚,但这一脚如何插,端看李皎与赫连平谈到什么程度。时不我待,此时的河西战场,比之前的关中战场情势更为危急。这是最后一道防线,凉国若是放弃河西,此次征伐便是全败局面,自是不甘心。   而大魏这边,水患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时,河西注定不会再派遣兵马。河西现在状况很乱,凉**队尽数驻扎在此,雁莳想要寻找机会,手下人手不够,到底无力回天。   况且,时机不对,她还有另一个危机迫在眼睫,无人可与之分享……   雁莳带着小股兵深入敌营查探情况,回来时与敌正面扛上。幸运的是林白这一行北冥弟子入了战场,缓解了雁莳所受到的强力打击。   兵马不足,只能匆匆后退,敌人在后奋勇直追。一干人躲到了沙漠中的绿洲一片地,风沙阻挡了敌人,众人稍得喘息之机。   雁莳靠石而坐,一把掀开了头盔,汗湿长发散落,贴颊摸颈。她面色惨败,无一丝血色,蹙眉而坐,手掌搭膝,叩得烦躁。   林白安排完弟子和将士们,到了雁莳身边。他蹲下来,打量这个战场上英武可比男郎的女子,皱眉问:“雁将军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么?我看将军你体力不支,与我早年听到的事迹中独当一面的女将军,不太一样啊。”   雁莳好像很弱的样子,领兵也领得辛苦,就是扛,能扛多久呢?   林白低声:“我等前来就是相助将军你的,我们江湖人行得快,先行赶来,关中军队随后就到。军队编制杂乱,到时还需要雁将军从中出力。所以将军若有困难,当可与我直说。”   雁莳睁了眼,低头看向林白。   良久的沉默,让林白几欲失望。他垮下肩,无力地笑一声,想因为自己身份特殊,雁莳不信任他吧。他将要动作,听到身后女郎平静而冷漠的声音:“告诉你也无妨,我怀孕了。”   同时间,有将士领着一年轻女子和村民们过来。   将士指了路后,杨婴过来拜见女将军,她才走近,思索如何跟女将军求助,听到雁莳跟林白说:“我怀孕了。”   林白:“……”   杨婴:“……”   已经转了半个肩的林白,和娉娉袅袅走过来的杨婴面面相觑。林白先是惊喜愕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杨婴。下一刻,在杨婴探寻的目光下,他立刻跳起,结结巴巴地摆手否定:“不不不不是我让她怀孕的!不关我的事你别误会啊——” ☆、第123章 1.1.1   雁莳怀孕的消息, 闹了一出乌龙后,杨婴才明白雁莳的怀孕和林白无关。而林白惊喜在这里能遇到杨婴, 杨婴则跟雁莳说了自己在此的原因——   “因波及战争,凉国人打到月沙河。月沙河边有个小村, 我带一部分村民逃了出来, 却还有很多村民被困在月沙河。我想着若能遇到大魏将军,求助大魏将军去月沙河救了那些遗留的村民。”   雁莳摸着下巴,喃喃:“恐怕很难啊……”   林白看着雁莳苍白面孔,心中微沉。他大脑中思绪重重,几次大变,去猜雁莳肚里孩儿的父亲是谁。林白很难猜出来, 他与雁莳只有几面之缘, 他不知道雁小将军的感情史。但他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怀孕, 对雁莳自己,对战事, 都不是什么好机缘。   接下来数日, 这队疲惫将士和北冥弟子拖着那些逃出来的村民一路逃命。凉军已到最为关键时期,又与雁莳碰过面, 深知这个女将军的难缠。眼下大魏军马尚未集合完毕,大魏国内的水患还急于解决, 雁莳再落了单……这么好的机会,凉军怎么可能不追?   当夜逃至一地,风沙浑浊。沙漠夜里不适赶路, 这队人马正好能在晚上休整。杨婴问了番村民情况,安慰他们一番。期间,她总能感觉到有强烈的目光注视着她,欲言又止。   是林白。   杨婴知道。自重逢,她已经被林白看了一路。林白分明有话跟她说,却一直没找到机会。盖因杨婴有心躲他。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这话杨婴始终谨记。杨家已经这样了,她已经这样了,林白却不一样。他身份这么特殊,流言蜚语对他的伤害该有多大。自小到大,杨婴受够了被大兄利用,被大兄舍弃。她自己经历过什么,就不想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   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   始终是杨婴心中最重要的执念。   晚上流沙滚烫,天上圆月如盘。众人皆眠,杨婴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沙丘背阴处。她靠着沙丘坐下,提起自己地裙裾,手摸上了脚踝。她蹙着眉去脱鞋,绣鞋却和羊袜粘在了一起,可以想到为了逃命一直没有休整,鞋子里的脚必然鲜血淋淋。   杨婴手指颤抖,轻微抽气。每抽次气,女郎面色便雪白一分。   忽然,一只手掌捧住了她的鞋。那人力气又稳又狠,杨婴自己痛煞,不敢下手。那捧着她鞋袜的人用力,直接将鞋袜从她脚上剥了开来。刹那间撕裂般的痛苦袭来,杨婴面前发黑,口猛地被一只手捂住,掩住了她脱口而出的尖叫。   杨婴抬头,对上林白的目光。   他面容俊俏秀美,眉目一弯,跟她做口型:“包扎下。”   他指的是她的脚。   女郎脚背如弓,脚心下布满血迹,脚上方却如雪玉般清滢滢一片。她的脚被迫踩在郎君的膝盖上,细白柔和,被青年骨指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拖着。   杨婴往回缩了下,她的裙裾散落,林白握着她的脚不放。   林白抬头:“不会有人发现的。有人过来我就放开,你的名节不会跟我牵扯不清的。”   杨婴客气道:“那也不必劳你费心。”   两人一坐一蹲,女郎后背僵硬地挺着,郎君握着她裸透的脚不肯放。两人对峙片刻,林白责怪她道:“我以为杨三娘子和别的名门闺秀不一样,又有胆识,又不拘泥于俗礼。一两月未见而已,你怎变得如此不识抬举?”   杨婴:“……”   不识抬举……   她无奈笑一下,身子往后靠,随意林白了。   林白这才满意,低着头给她包扎伤势。先前看杨婴走路姿势就知她有伤,现在才知道伤势有多重。林白手碰触她颤抖的脚,撕下布条给她包扎。他想这样的脚再走路,只会伤上加伤。但是如今逃难,他又哪里有办法可以让杨婴不用走路呢?   林白低着头:“你,你这段时间,还好么?”   杨婴:“……嗯。”   “你没想过我?”林白抬头,“你不告而别,一丝一毫没想过我?”   杨婴:“……没。”   林白握着她脚的手微用力,他眸子清润,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我不相信。我常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妥,你连想我一下都很难?有多难呢?念头一动也是想啊。”   他嘀嘀咕咕,青袍散在滚烫砂石上,长发乌黑,低垂的面容秀丽无双。   这样的容貌……配上这样的性情……   杨婴早就习惯林白的调调,真不像是昔日皇长孙,他的真性情,更像是跳脱的少年郎。纯真,良善,无有烦恼。他随便笑一笑,就能开煞一树繁花。   杨婴唇角向上抿了下,提醒自己千万矜持,哪怕在她眼中林白再有趣,她也莫接林白的话。只要她一接,以林白的性子来说,这牵扯就越来越不清了。   忽然,包扎杨婴脚的林白身子忽然一跃,扑向了沙地中。杨婴的脚被放下,她愕然无比地脚踩上滚烫沙地,看到青年扑跪在一旁的沙漠中写画。   杨婴心中一动,转目看去,见夜间巡逻的两个小兵从旁走过。两个小兵往这里看一眼,杨婴的裙裾放下挡住了脚,他们只看到女郎靠着沙丘假寐,林郎跪在地上研究地形。   小兵们走开,杨婴才睁开眼,林白仍趴在原地。杨婴“喂”了一声:“想不到你反应真的很快。”   林白轻笑一声,没有抬头。   杨婴忍不住站起,跳着走过去:“你真的在研究地形?做什么?”   林白面前的沙地上,被他用手勾出了一幅图。这段时间一直呆在河西的杨婴,一眼便看出他画的是众人逃过的路。林白没有抬头,专心致志看着自己的图:“明天,你就带着村民跟雁将军走吧,我来断后。”   杨婴先是一惊,再冷静道:“你断不了后。凉军一直对我们紧追不舍,他们的目标,是雁将军。只要发现不对,他们掉头就能追来。沙漠少水,凉军补充精良,只要他们一直对我们紧追不放,我们就没办法躲开。”   林白声调悠长:“可是雁将军怀有身孕,我只能护她先走。你带的村民也是官兵要维护的,自然该一起走啊。”   “他们怎么会紧追不放呢?雁将军的身份重要,打仗好手嘛,他们想擒活的。那还有别的人身份也很重要啊。杨三娘子,你忘了我是皇长孙了么?”   杨婴:“……!”   她悚然一惊,立刻明白了林白想要做什么。凉国之前一直盯着晋王,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林白的存在。当年争夺皇位一战,皇室嫡系伤亡惨重。林白在那之后改命换姓,被天子李玉送去了北冥山静养。   林白养了这么多年,他颇为乖觉,从没提过重回长安之事。知道他身份的人也极少,起码雁莳是肯定不知的。   然而杨婴知道。   她更知道凉军对大魏皇室嫡系的渴求。晋王那样的庶出,因为养在太皇太后膝下,就被凉国往天子的身份上捧。若是凉国知道林白的身份,比李玉更为名正言顺,区区一个雁莳,算什么呢?   林白才是真正的皇室嫡系啊。在他的血统面前,李玉都不算什么。   杨婴低声:“你想当天子?”   林白轻笑一声。   杨婴:“那就是想当诱饵,被人追杀,被人围攻,甚至被大魏天子怀疑了。”   林白淡声:“我必须救雁将军……我疑心她的孩儿……与天子有关。皆有种种迹象可循。我李氏血脉,皇室嫡系血脉,怎能流落在外呢?我势必要保护的。”   杨婴看着他的背影。他蹲在地上,影子落在沙丘上。天上月明,照着孤零零的人影。杨婴在忽然一瞬间,看到了林白与往日不同的样子。   不再不着调,不再慵懒随性。   他有智有才,可他从来都知道他什么样子,才能最大限度地让天子放下戒心。他也不怎么关心李玉的事,不怎么为天子奔走。而当关键时期,林白却站了出来。   杨婴:“你若落到他们手中,你答应了他们,大魏天子不会放过你。”   林白拍手站起,微笑,随意道:“我不会落到他们手中的。”   杨婴猛抬头:“那你会死的!”   林白微微一笑,用那种似是而非的眼神瞥一眼杨婴。杨婴怔然,往后一退。   林白与她擦肩而过,吟哦道:“将仲子兮,无逾我墙。你既然这样想,就一直这么想下去吧,不要关心我的事情了。”   杨婴倏的回头,瞪眼看他。他竟然知道了?对……那张纸条!她写了字的被丢弃的纸条,落到了林白手中?   杨婴在一瞬间沉默,又迷茫。   她毕生都在努力的活着,林白没那么在乎。她放弃好多东西想要活着,林白轻而易举就能为李氏皇室自我牺牲。他身上灿然夺目的光辉,让她多么的好奇,向往。   杨婴喃声:“身份特殊么……”   她想,谁身份又不特殊呢?   你是皇长孙,我还是凉国公主的后嗣。我身份暴露的话,引来的追杀,不比你少。论身份特殊,谁又输给谁呢?   林白的算计,雁莳自然不肯。但林白压根没跟雁莳商量,他直接打晕了雁莳,让两个北冥弟子护送雁莳离开,其他人跟着他深入敌军,回去和凉军当面。   林白深吸一口气,与身旁的杨婴对望。   他淡声:“你不走?”   杨婴笑一下:“脚受伤了,走不了了。没办法,只能舍命陪君子一次了。”   众人站在山丘上方,风沙吹过,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凉军在风沙中踽踽,迎向他们。林白的衣袖和杨婴碰挨,风吹动两人衣袍,掠在两人面上。   林白深吸口气。   他的身份,必然要暴露在众人眼下了。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这些凉国人放过追杀雁莳,转而把目标放到自己身上!   杨婴握住了他的手,他侧头,看女郎并没有看他。林白心中一笑,无声地回握了下女郎的手,快速放开。他衣袍扬起,飞掠向下——   “跟我来——!”   众人如影而随,从上方扑杀而下。狂风大作,敌军在风沙中显出身形,与下来的众人围战一处。杨婴紧张地观望着这场战事……   一夜之间被打晕,被迫逃出了一座沙丘的雁莳将将醒来。她与两个小兵站在沙地上,目光幽静地看着身后的方向。女郎面色难看,她打仗这么多年,从没如此窝囊过,需要别人保护。她忽而咬牙切齿:“写信求援!恳求洛阳出兵!”   她不能再扛下去了!   哪怕关中的兵马整合,也没有河西的凉军多。她撑了这么久,在林白挡住危机的时候,她没有能力再撑下去了。   她要兵!   要管朝廷要兵要粮!   只有兵马在手,才能和凉军真正对抗。她知道长江水患的事,理解天子的焦灼,所以一直不求援,一直硬挺。但是眼下,眼下——   雁莳想:必须要有兵!   她手按上自己的腰腹,心想:哪怕用这个孩子威胁,也要管李玉威胁来兵马!他要是再不派兵,他就别想要子嗣了!我不相信他狠心到此,坐视不管!   河西的通讯终于联络上了。   河西战争时刻变化,雁将军的书信快马加鞭,送回到了洛阳。因战争和水患缘故,洛阳朝廷几月来忙碌十分。军报十万火急,先送到了丞相的案前。   丞相淡淡然拆开了信,猛然跳起,盯着信上一行字——   臣已孕三月。   一封军报三大页纸,雁莳在信中洋洋洒洒具体分析了河西的现状,努力说服李玉从江南抽兵,派去河西。雁小将军审时度势,情真意切,然放在丞相眼中,丞相只看到了“孕”这个字。   丞相大喜,捧着信的手发抖,他狂笑出声:“哈哈哈哈……”   “有孕了!有孕了!”   丞相发狂而奔,鞋袜忘了穿,衣袍也不整,披头散发冲出了府邸,跑向行宫——“陛下!陛下!老臣来给您报喜!”   车马停在府邸门口,车夫被跑出来的老人撞倒。准备上朝的官员站在巷中窃窃私语,看着跑过去的老人家。早市刚开,日头正好。小贩摆好了摊,青楼女子悠悠掀开了窗,卖花女郎抱着花站在街头——   满洛阳惊慌:丞相日日操劳,终于发疯了?   有知情者称:见到丞相口里嘀咕“有孕”什么的。   众人惊恐,盯着丞相的白头发:不是吧?老头子年纪这么大了,还老树开花?!也不知羞?还高兴疯了?! ☆、第124章 1.1.1   “夏国势必要参与到凉国和魏国这出大战中, 因条件实在太有利于我国。我父皇已纠集兵马欲前往河西,现在寻合适机会。”   “然我欠长公主殿下一次, 这场战争,我可以做主让夏国吃亏, 不占到好处。前提是, 我能够做主,能够有话语权。”   “现三国之力,只有我夏国占据最重。凉国为这场战争劳民伤财,花费十来年,却频频战败,国内内讧, 主和派渐露头角;你魏国南方的水患就拖住了你国, 军队, 钱财, 全都紧着国内,河西战场, 恐怕也力不足心;我夏国等收渔翁之利, 现在无任何损伤。这种状况,于夏国有好处, 于我好处却不多。因无论是主战方,还是亲凉方, 都是我大皇兄。夏国得利他得利,夏国失利我得利。只要殿下日后继续和我一条心,助我登皇位, 我代表夏国损失一些东西,也无妨。”   “最后我能想到的夏国插手,解决三国危机的最轻松的法子是——”   李皎轻声:“三国和谈,遣派人质,互相牵制。”   赫连平王子嘴角牵了下,静看李皎。   李皎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大魏人质去夏国么?唔,大家需要分量够的人做质子。”   赫连平慢慢道:“我需要时间。之前我回夏国,引起我大皇兄的警惕,他立刻不顾伤势,前往河西寻那个西域商人,为我父亲花重金买了一瓣雪莲花。可笑他原本打算硬抢,”赫连平看向屋门口抱刀的修长青年,“可惜被郁大侠完败。然我父皇还以为大皇兄的伤是为了救他命才得的,自那以后对我大皇兄态度大改,信赖有加,反而对我诸多不满。等我回夏时,悔之已晚。”   “我需要多个助手。让我放心的,和夏国国内势力牵扯少的,合作愉快的盟友,”夏国王子对李皎微微一笑,“你们大魏皇室凋零,有分量的,够得上作质子的,就是殿下你最合适了吧?你来我夏国,有我在,你质子生涯不至于太惨。”   “我也并非真要拿一纸合约困着你。你魏国和凉国有仇,然现在兵力财力皆不够;我需要皇位,然盟友时间皆缺少。待你助我登位时,我可做主废了那一纸盟约,放你回大魏。甚至我可私下和魏国结盟,待你回魏之日,就是我夏国派兵协助你们攻打凉国之日。”   李皎面色不改,静听赫连平说完。赫连平眸子幽黑,眼底有光在亮,兴奋之色隐约可见。他近日在国内争权争得极为不顺,连娜迦都被敌对势力排挤,那些事要随意打发掉娜迦……而今李皎的到来,倒给他提供了一个新思路,可缓解他现在的危机。   郁明面色微变,饶是他不怎么关心政事,此时也挺清楚了。夏国王子赫连平的意思是,想让夏国在河西不合适的机会插手,让大魏损失不那么重,可以;但是你得来我夏国做质子,什么时候我夺得皇位了,什么时候你再离开。   堂堂长公主殿下,去别国为质,这是何等的屈辱?!   李皎神色自若,只继续之前的话题:“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你损害了你那位大皇兄的利益,他不会使绊子么?你如何能让他听你的话?”   提起赫连平的大皇兄赫连乔,赫连平目中暗下,隐约火光冷飕飕的。赫连平淡道:“我先前跟殿下你说过,我大皇兄生平最爱美色。殿下你倾城之貌,只要我大皇兄一见,他必然会同意我说的质子一法,而且他会在我父皇面前,极力促和此事,点名要你。”   李皎哑然,赫连平那位大皇兄,爱美色已经爱到了如此程度?这种好色之徒,居然能把不爱美女不爱财的赫连平稳稳压住一头?   李皎微踟蹰,怀疑自己选择的合作人是否选错了。   赫连平看出了李皎的犹豫,面上神色更淡了:“他在夏国权势比我大,是因为他有势大的皇后娘家。我母亲出身可不好,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我除了父皇宠爱,备受大臣压制,手中的权并不多。我现在连父皇宠爱也快没了……所以殿下要弃我的话,也无所谓。”   李皎定神:“殿下误会了。你我合作多次,我还是信任殿下人品的。只是质子一事事关重大,我需要再考虑一二。”   赫连平说“请”,他态度倒很随意。本来这件事他就是用来偿还李皎昔日对他的恩情的,李皎选择他的话,他的好处多些;不选他的话,他也没被逼到疲于奔命那条路上。所以无所谓,看李皎如何抉择。   李皎脑海中,一直晃着“质子”两个字。   月明如水,她坐在山顶眺望远方。青山笼雾,溪流叮咚。一山水来风动,如有潮起,一波又一波地荡来。   李皎想着质子生涯。古往今来,质子生涯,都不会太好;大魏皇室凋零,能够做质子的人选有几个,不只是她。但赫连平现在夏国话语权不大,能够让夏国大皇子赫连乔松口选质子的,似乎只有李皎了。   赫连乔那人爱美色出名,李皎在长安时就素有听闻。好色的名声传出了国门,可想见这位大皇子的不靠谱程度。   李皎抿嘴。质子啊……大魏需要时间。纵是要选择跟凉国开战,因南方水患之故,每日都有上万的钱财粮食耗损,大魏现如今耗不起这个战争。可以先选和,待休养生息后,重新开战。   而质子,就是用来给三方提供时间的。   大家都需要时间。   身后传来青年声音:“你想好了?”   李皎微偏头,看郁明撩袍,坐在他旁边。他低头拿着布子擦拭他的刀,长睫垂如羽,墨黑浓郁。郁明平静道:“想好了就快些做决定吧。”   李皎低声:“为人质子生涯不会太好。夏国有极大可能属意于我,我,我……”   她有些说不下去。   郁明抬目,静看她,淡声:“你在犹豫什么,皎皎?你知道怎么选对大魏好,你是怕你在夏国吃苦,熬不住么?”   李皎:“自然不是。”   她低声:“我怕委屈了你。”   郁明眸子噙了笑意,他道:“没关系。我已经和当年不一样了……现在的些许折辱,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他小声说话:“我很高兴皎皎你的选择里,把我考虑进去了。但是我不会给你拉后腿……呦呦也不会的。我们一家人,会在一起吧?”   李皎问:“你想跟我去受苦,还是在大魏享福?大魏有我皇兄,有北冥,你还能带呦呦习武。大魏比夏国好,你觉得呢?”   郁明面无表情地看她。   李皎笑了,迎上去抱住了他手臂:“好啦,别恼。我是喜欢跟你在一起的。”   她会尽力争取,让自己的家人留在自己身边。呦呦才那么小,她更不可能把呦呦丢下。而郁明,李皎更是没想过要他离开自己了。   郁明对他老婆的反应很满意。   他放松地往后一倒,躺在草地上。夏国荒莽,风景粗旷,圆月悬空。青年躺在地上,四肢舒畅地伸展,慵懒而健美。云光照着他英俊不凡的脸,李皎低头看他。   郁明仰头看月,懒洋洋道:“不必对我亏欠。我喜欢你,就喜欢这样的你。”   “家国天下,说来都意气昂扬,慷慨激愤。能真正做到的人,却没几个。世上女子皆不如你,男子也大多不如你。人人口上说爱国,爱大魏。能把自己放在最后考虑的,我只认得你们李家一家人。”   “我素日多觉不公,然我实则敬佩你们。”   “皎皎,你去爱这个天下吧。只要我爱你就够了。”   李皎心中大动,痴痴看他。她俯身,窝于他怀中,抱紧他的腰肢。郁明伸手揽住她,眉目间神色清明淡定。李皎拙于谈情,每次动之,都只能用动作来传达自己激荡的感情。   二人静静拥抱,不诉之于口的感情,他们心中都明白。   良久,郁明问:“那现在要做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李皎:“现在……需要一队小兵扮作凉国人,进入夏国国域,主动开战。让夏国在不合适的时候加入战争,于我等最有力。”   马车中,案上摆置沙盘。各方旗帜插在沙丘,杀得不可开交。一方凉国旗帜被插去了夏国,青年人再次取出军情奏表看,喃喃自语:“现今最应该的,是假扮凉国人,将夏国拉入局。避免夏国继续坐收渔翁之利。”   车马辚辚,行在通往河西的道上。将士随车,粮草并行。恐怕众人都没有想到,坐在车中的青年男子,随军粮一同去河西的,是何等大人物。   盖因丞相以手拍胸,连做保证,并苦口婆心地纠缠。盖因河西形势不妥,领军之将怀有身孕。这份军报送往洛阳后,朝廷就调整了南北的战略方案。   主和派情绪激奋:南方现如此惨状,长安也将将收回,如何能有强大的财力人力来援助河西战争?必须要停下来!否则大魏不堪重负后,民怨四起,想压也压不住了。   青年男子坐于车中,盯着案上的沙盘一会儿,闭了目,沉沉思索前因后果。   马车悠悠行进了驿亭,驿亭乃官方所置。大人物出行在外,不如民众般大多选择私人客肆,朝廷人马必选驿亭,方便官寺管理,传递信件。   车外传来吵闹声,小孩啼哭声。车中青年人睁了眼,心想驿亭哪来的小孩子?除了自己在,尚有官员拖家带口前往河西?   车外的驿亭,一岁多的小孩子推开一扇门,哒哒哒地往外跑。   李明雪和江唯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江唯言非常无奈,李明雪先追出去。她跑在郁鹿身后,伸手把郁鹿抱在怀中,非常不解:“呦呦,你不是要去找你阿父阿母么?我带你去嘛!为什么总躲?”   郁鹿小朋友双颊绯红,挣扎着往外爬,眼泪汪汪在眼中闪烁。小孩儿激动叫道:“我我我不要去了!这里好热,越来越热……我好难受,我要,要……我要回家去!”   他持之以恒地往外爬,向驿亭门伸出手。   江唯言走出屋舍,看到李明雪和郁呦呦在外头闹。郁呦呦哭着闹着要回去,不要去河西。越往北,郁呦呦越不舒服。他小大人般,飞快改了主意,偷偷摸摸地想念北冥的青山绿水,想多了,小朋友便哭唧唧地闹着要回头了。   李明雪鼓励他:“想想你阿母!想想你阿父!他们等着你呢!”   郁鹿小朋友大哭:“我没有阿父呜呜呜,我也没有阿母!我不要阿父阿母了!我是没有阿父阿母的小孤儿!我要那桐姑姑,我要那桐姑姑嘤嘤嘤……”   他猛嚎一嗓子,嚎得李明雪无措十分。   江唯言为了照顾郁鹿,每天给北冥写信,每逢休憩必住驿亭。就这般,郁鹿也要回北冥。他心中踟蹰,想该如何是好时,便见郁鹿咬了李明雪手腕一口。李明雪吃痛缩手,那小破孩一路嚎哭着爬出了院门。   李明雪急道:“江哥哥!他跑出去我们就找不到了!”   江唯言应一声,迈步出了院子。他忽看到门外重兵把守,一辆马车停在门外。驿亭的小吏们全穿着官服,恭敬地低头迎在马车前。   在朝廷当过官的江唯言,一眼便看出车中人来头不小!   他脸色一变:“呦呦,回来!”   他欲往外走去追人,两边将士提刀挡住了他的路。江唯言望眼欲穿,心急如焚,眼睁睁看郁鹿小朋友个子小小地在大人长腿间穿梭。哪里不通,郁鹿专盯着哪里。   大人们发现了这个小孩子,愕然低头,有大人物前来,他们一下子变得惶恐。   郁鹿铁心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江唯言追来了没。马车门打开,青年人下了马车。郁鹿一头撞了过去,摔了跤,坐倒在地。   周围一众抽气声,驿亭人哆哆嗦嗦:“来来来来人……”   郁鹿小朋友哇的一声大哭出声,他揉着脑袋,觉自己怎这般倒霉。逃跑都被撞到,他是不是摆脱不了这种命运了?   他泪眼汪汪地抬起头,与面容俊冷的青年男子对望。   他忽然迷茫,觉这个人,这个人……好眼熟啊……   青年人看到了江唯言,他垂目微沉吟后,蹲下来,看着哭泣的小孩儿。周围人继续抽气,快要被吓疯,青年人伸手,拭去小孩儿脸上的泪。   青年人温声:“你是呦呦吧?”   郁鹿继续啜泣:“我我我不认识你……”   “因为我上次见你,你还什么也不懂。”   青年人微微笑一下:“初次重逢,我甚惶恐。”   “呦呦,我是你舅舅。”   他从腰下取下了一块碧绿玉佩,戴到了坐在地上的小朋友脖颈上。他淡声:“给你做个见面礼吧。”   周围抽气声更加剧烈。   因为他送出去的那玉佩,乃他多年贴身之物。   而他,乃大魏天子,李玉。   有意识的郁鹿和李玉的初次见面,刻骨铭心,必将载入史册,为后人传道。 ☆、第125章 1.1.1   郁鹿小朋友没有能如愿回北冥去。   因为他被天子李玉截了胡。   谁也没想到天子不坐镇洛阳, 而是前来河西。郁鹿小朋友被人诚惶诚恐地送去了李玉身边,而江唯言踟蹰半晌, 没敢在这时候去叩拜天子。   郁鹿小朋友哭哭啼啼想回去北冥,是因为他水土不服。越往北走, 小孩子身体越不舒服。然他年龄幼小不知道怎么说, 说出来的话就变成了“我要回去”。   李玉身边有御医随行,给郁鹿开了药。郁鹿虽然依旧恹恹的提不起劲,到底没有再哭闹了。因为天子明显喜欢,郁鹿小朋友被强行送去讨天子高兴。   李玉生性寡淡,他也不多管郁鹿。郁鹿在李玉这里吃了药睡去,睡醒后趴在李玉怀中。小孩儿手中玩着舅舅送他的玉佩, 眼睛漆黑如葡, 好奇地盯着舅舅如何批奏折。   李玉:“还想回南方去?你当日哭闹着要来北方, 给人增加了许多麻烦。若非不可忍受, 当不得朝令夕改,惹人疑惑。”   怀里的小孩儿张大嘴, “啊”了一声。   李玉:“怎么?”   郁鹿支支吾吾:“你说话的样子, 和我阿母好像。”他阿母也是动不动一堆大道理甩给他,这个不能做, 那个必须做。特别的聒噪,特别的烦。   郁鹿眨眼睛, 他还是觉得阿父比较好。从来没有大道理,不跟他讲原则。尤其是他阿父笑起来爽朗,为人心大, 特别的好骗好欺负。   想郁鹿年纪小小,脑子里就已经开始编排他父母了。   李玉没顾得上跟郁鹿多说话,因江唯言领着李明雪前来求见。   李明雪比较怕这位堂兄。这位堂兄和堂姊不一样,堂兄是天子,自来高高在上,俯视他们一众宗亲。如李明雪这般身份的,昔年都没机会见过几次天子。她见到李玉,实在是茫然无措。   江唯言也很拘谨。他前次才被李玉那般说了,那般罚了。今次他带着郁鹿戳到了李玉眼皮下……江唯言低头,他素来不怎么有忠诚这种品质。但是时人忠君思想深入骨髓,江唯言每见李玉一次,便自我羞愧一次。   郁鹿非常不认生地坐在李玉怀中,看到江唯言和李明雪,立刻咯咯笑起来打招呼。   李玉淡看江唯言,微啧:“江爱卿也来这边了?朕以为你迫不及待地归隐,如今如愿以偿,当是心满意足。看你如今似是不满足。怎么,你昔日结仇无数的后遗症已经发作了?追杀你的人太多,你应付不了。所以回来求助了?”   江唯言轻声:“罪臣惭愧。”   郁鹿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这个舅舅之前不怎么说话,但是说起话来,好能说呀。郁鹿小朋友贫瘠的词汇,应付不了李玉这么长的嘲讽。他傻乎乎地仰头,睫毛颤抖,看李玉平静冷清的侧脸。   李玉写了几个字,语气仍淡淡的:“想挟呦呦以令皎皎?被朕撞破了,心难安吧?你也知道朕不信任你,就想去皎皎身边。江爱卿,你什么贡献也没做出,什么好处也没提供。旧日恩怨能供你消耗多少次?就算皎皎同意,来求朕,朕也不会给你解药,让你恢复武功如初。”   江唯言羞愧无比,被李明雪轻轻握住手。李明雪懵懂,她也如郁鹿一样发现天子特别能说,能说会道。她不敢开口,怕越添越乱。   江唯言道:“臣……陛下需要臣做什么,臣自会去做。臣只想陛下请御医,看看翁主的身体。”   李玉不意外,扯了扯嘴角:“江爱卿还是如此功利,所以朕的说法还是同一个,朕不信你。天下能人众多,朕不用不信的人。你不信,朕便不用你。江爱卿且等等吧。”   江唯言无言以对。   李明雪怯生生:“堂兄……”   李玉温声:“你父逼宫,一众兄妹现还在洛阳禁闭中。你最好还是不要提醒朕吧。”   李明雪的智力让她不足以听懂李玉挤兑威胁的话,但是江唯言听得懂。江唯言按住李明雪的手,摇头示意李明雪莫要开口。   李玉再没有给两人时间,因下一个人在门外等着陛下召见。李玉挥挥手,皮笑肉不笑的中常侍便来毕恭毕敬地请江唯言二人出去。江唯言失落地带着李明雪出去,站在雨后新檐下出神。   他想他必须拿回“信”这种东西,才能重回李玉眼底,心愿有成吧。   信啊……   青年怅然,他昔日做杀手的时候,是要完全抛弃这种品质的。后来几经易主,主公也没要求过他的品格。然李玉不一样,李玉是天子,李玉手里可用的人才太多了。江唯言想在李玉跟前拼条路,他就得把他丢掉的东西重新拾回来。   江唯言轻轻失笑,手盖住了脸。   李明雪仰头:“江哥哥,你别难过。我堂兄是天子,他谁都不喜欢,也不稀罕。他好厉害的,我也好怕他……但是我们不要做坏事,他应该不会找我们麻烦的。”   江唯言低声:“明雪,我想做个好人……你觉得呢?”   灯笼红光下,女孩儿面容细雪般柔美。她睁大了眼,秋水般的眼中水波荡漾:“真的么?那太好了!”   她兴奋得小跳了一下,沿着长廊要跑出去,被江唯言拽住手拖回来。李明雪认真严肃道:“江哥哥你要改邪归正,我们一定要好好计划。江哥哥你放开我啦,我要去写计划,我要监督你。”   “江哥哥,你看院子有叶子没扫。我们要做好人,就从扫院子开始吧。”   江唯言:“……”   他被李明雪逗得“噗嗤”乐出声,一腔惆怅自唾被打散。他再被女孩儿催促好几次,只能笑着去拿扫帚扫落叶。李明雪也跑过来帮忙,还絮絮叨叨要做许多好事。她碎碎念不住,低着头努力记忆,江唯言乐不住,心中又微敞。   他想明雪这么乖,确实是真心想做好事当好人吧。跟着他被喊打喊杀,于明雪来说必然十分困惑。   庭院灯火葳蕤,灯笼的光在风中摇曳,照在来往人的脚下。江唯言抬目,与进院子的一官员对视。官员匪夷所思地看着扫院子的两人,难以理解大晚上的,扫什么院子啊。江唯言心情好,微乐道:“陛下在屋舍中接见官员,大概需要一刻钟时辰,请稍等。”   官员茫然地点了点头,在院中候着了。一会儿中常侍出来,诡异地看眼江唯言和李明雪蹲在院子里的花圃边给花浇水。中常侍以为李玉的讽刺刺激了这两人,心中同情,想江郎的心,未免太脆弱了吧?   谁不被天子嘲讽几句,那代表天子根本不待见。比如昔日皇室宗亲……李玉就没说过一句难听的话,因为李玉根本连人都懒得见。   中常侍摇摇头,张口吩咐侍女:“换盏新茶……”   院中李明雪抬起小脸积极无比:“我去我去!”   中常侍茫茫然答应,不解地看着青年和少女乐着离开。他使眼色吩咐人跟去看,自己迷茫地转身,继续回屋里伺候去了。   这短短时间,李玉已经又见完了两拨人。天子他很忙,他不光要弄清楚河西现在的局面,他还要看洛阳发来的奏表。丞相坐镇洛阳,盯着南方的水患。但李玉天生是操心的命,军事政事一手抓,做天子做得兢兢业业,走到哪里,都不忘记自己的子民。   郁鹿小朋友睡了一觉,醒来后,他舅舅还在用那种波澜不起的语调说话。   李玉在跟人说新的事情——“博成君在河西的话,扮作凉国人去骚扰夏国边界的事情,就交给他了。他杨家自来和西域这边交情打得多,杨承不管凉国话还是西域话,都说得不错。杨家那样的事发生,他要将功补过。既已递诚,朕自要给他机会。”   李玉写了手书,下面的臣子低头捧着圣旨出去了。   夜漏声凉,凉风入帷。李玉揉了揉额头,他有些疲惫了。   郁鹿小朋友喃喃:“为什么……”   李玉这才发现怀里的小孩儿已经再次睡醒了。郁鹿小朋友说话说得不清楚,意思大概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但是李玉和他瞎猜了两句,居然听懂了郁鹿在“为什么”什么:“江爱卿此人命途多舛,为人不重诺,不守信。这样的人,徒有高超武艺,用起来也不顺手。杨爱卿则完全相反。很多时候,品性决定了一个人的上限。”   “江爱卿需要打磨。他有所求,有所求便好。他无欲无求的时候朕不用他,当他有需要了,朕要磨一磨他这把刀。”   郁鹿张大嘴,迷蒙无比。   好半晌,小朋友才喃声:“舅舅,你好能说……你好会说话……”   郁鹿幼小的生涯中,第一次接触这种厉害的人物。李玉刷新了他对世人的认知,让他知道原来有人这么受人崇敬,走到哪被供到哪儿,还总能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掉。   郁鹿羡慕地看着李玉。如果他能像舅舅这么会说话,他阿母再折磨他的时候,他就不会只掉泪花说不出口了吧?   一岁小孩儿说话并不能逻辑清楚,每个字都清晰吐出。郁鹿失落之余,加倍羡慕李玉这样的。   李玉低头,揉一揉郁鹿的小脑袋。他温声:“你想不想成为像舅舅这样会说话的人?想不想舅舅教你?”   “啊?可以么?”郁鹿兴奋,“要的!我也要像舅舅一样!这样我阿母再逼我吃饭的时候,我就能躲过去了!”   小朋友精力旺盛,既不喜欢吃饭,也不喜欢睡觉。李玉微笑,郁鹿的志向如此之浅。   李玉道:“那从明天起,看舅舅如何处理政事。你能保证一天不听得睡觉,不要吃要喝,不尿裤子,不被人逗笑,咱们就学成一半了。”   郁鹿小朋友自信满满,又红着脸:“我不会睡着的!我才不会尿裤子……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众人放下心,原本以为天子性格寡凉,不容易带好小孩子。但谁让天子摊上的是郁鹿这样如此省心的小孩儿呢?郁鹿他不认生,跟谁都能笑得咯咯,随时能把父母忘到脑后。他心肠甜美如父,心思敏锐如母。这样的小孩儿,便是李玉这种冷性的人,也带得十分容易。   最大的缺陷是郁鹿依然水土不服,依然精神恹恹,依然对这个陌生地方充满了恐惧。李玉便经常诱惑他,诱哄他,让郁鹿充满希望地觉得,等他见到了阿父阿母,就能回北冥去了。   这个讨厌的地方,郁鹿小朋友一刻也不想多呆。   李玉进入河西地段,开始接手河西军事的时候,林白那边的情况,已经糟到不行。之前为了帮雁莳脱身,林白不得不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让自己成为了靶子。   凉军的注意力放到了林白身上,目光灼灼。说实话,只要林白这个皇室嫡系子孙的身份在,谁会在意什么晋王,什么李玉呢?   众军叫嚣着活捉林白,死死扣着林白,绝不能放过。雁莳期间带着一群小兵试图吸引凉军的注意力,不得成功。   林白和杨婴东躲西藏,他们回了月沙河畔,救了被留在那里的百姓。将士们顶在前,护着百姓离开。凉军紧追不放,林白这边人越来越少,每日都在减少。   到最后,只剩下了林白和杨婴二人。   二人躲到村子烧了一半的土墙后,气喘吁吁,满面污渍。两人刚刚与敌绕了一路,最后一个小兵也死在了逃亡途上。现在两人坐在土墙后,知道凉军随时会来。   他们毫无形象地狼狈坐地,面面相觑,忽而失笑。   林白说:“我肯定不能被活捉。我身娇体弱可扛不住刑,被抓到了,指不定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说出来了。我不能对不住我祖上……所以我只能去求死了。”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直没舍得用的□□,慢悠悠道:“他们再过来的时候,我就去跟他们同归于尽!”   杨婴笑了笑:“行吧。能走到这里,我也心满意足了。死就死吧。”   两人靠肩而坐,月光照在身前三寸地上,清凉如雪。他们听到了将士追来的脚步声,仿佛又能看到满地尸体。静默中,两人形象全无,痴痴看着前方。   林白忽而道:“你还记得你说的将仲子兮,无逾我墙么?”   杨婴微笑。   她面容浸在月光中,漫不经心道:“我现在想通啦。你是大魏皇长孙,我是凉国公主后嗣,我和你身份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那话实在没什么意思。”   林白笑:“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他忽然侧身,凑过来,在杨婴惊诧的目光下,他手在她胸前一划。杨婴顾不上害羞,便先发现她身体无法动弹。她睁大眼,看林白忽然跃起,向外围搜寻他们的凉国将士冲去。   烟雾燎烧,月色清寒青年袍袖飞扬,气势如虹,高声吼道:“来吧,我们一决胜负——”   明月溶溶,沙漠成海,千军万马压境,吞噬青年身影。他冲入了敌军包围,□□包在怀。兵器撞击,宝刀在握。最后瞥过脸,林白与墙后一动不动的女郎撩一眼。   轰——   火舌吞没诸人。   杨婴眼泪夺眶而出。她在心里疯狂喊:救他!救他!   别死!别死! ☆、第126章 1.1.1   火光照得人面发赤, 数位围绕林白缠斗的凉国人当即飞了出去。鲜血喷流,残肢断臂。他们发出惨烈的叫声, 杨婴听到他们那些凉国人的吼声:“撤退撤退!这个疯子!”   杨婴还听到了火海深处青年的笑声。属于林白的那种清爽明澈的笑声。   在这一瞬间,杨婴眼眶中砸落而下的泪更多。她大脑混乱, 深受震撼。她从不知道世上有人如林白这般, 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牺牲至此。她以为她已经见识到了,她到现在才发现差得远。   世上怎有这样的人呢?活着很好,但有时候活着,却也不比死亡多高尚。   而卑微如她,只能眼睁睁看着!   突然间,一股热流涌变全身, 冲向大脑。一个呼吸间, 杨婴被点中的穴道一击, 她终于可以动弹了!   杨婴被力道一冲, 差点跌在地上。   应该趁这个机会逃走!   杨婴心中想。   那些凉国人要么惨叫着被擒入火海,要么叫着“抓住他”。他们无暇他顾, 根本来不及回头, 根本没有去检查土墙后是不是还藏着其他人。   杨婴却不动。   她一步也不动,只双眼含泪, 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火焰看。在这之前,她心中有可有可无的冲动, 例如如果发生意外,她可以用自己凉国后嗣的身份与魏国的秘密,交换活下去的机会。她也可用这些, 来交换林白。   但是现在已经没用了。   杨婴深深羞耻。当她看到林白这样做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他不会接受自己那样做了。他制造机会,希望她能趁机离开。杨婴却想,卑微如我,逃出去有什么意义?   她心中更抱着一线希望。那□□包没有那般厉害,林白还有机会活着。一共就他们两个人,她要带他活下去。   杨婴不动。   却有人动。   在这边凉国人被林白牵制的时候,也有人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杨婴眼看一个人从斜角对面的断壁后冲了出来,跑得快如残影,往远处沙漠跑去。   凉国人回了神:“有人逃!快追!”   有人犹豫看火:“那这个人……?”   首领可惜道:“他已必死,我们给他应有的尊重吧。”   由是一众凉国人骑马的骑马,奔跑的奔跑。他们吆喝着,往先前那人逃跑的方向浩浩荡荡地追去。最后一批凉**队离开此地,杨婴从矮墙后绕出,心急如焚地奔向大火。   她不敢大声惹来追兵,只敢小声地捂着嘴喊:“林郎?林白?”   只有火筚拨声,没有青年的回应。   杨婴撕下一块布捂住口鼻,冲入了火海中。到处是呛鼻的烟,火过后哪里都是死去的尸体。有些形象可怖,临死前不知受了多大的折磨。杨婴的目光一掠而过,她手脚发软,焦灼地寻找着自己想要的人。   她的目光定格在一片青袍,呼吸顿时停住——   小半刻中,杨婴吃力地将林白拖拽了出来。她垂至腰际的长发沾上了火,火将头发烧焦。她的面容污脏,出来后就瘫跪在地上失去了全力。   贵女清高形象皆无。   杨婴扑过去,扑在青年身上。她疯狂地去擦他的脸,急迫地检查他的四肢是不是健全。林白生的多么俊俏,这种俊俏中透着秀丽。当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时,狼狈的美感,并不减几分。   杨婴眼泪落下:“幸好你手脚没有残缺……”   这得多大的幸运。   她再颤着手去探他的呼吸,她摸不出来,一下子更为惊恐。女郎含着泪叫“林白”,林白不应,她拼命地想办法让自己冷静。她想到来到河西时看到的民间偏方用来救人的方法,便手握成拳,用力向青年胸口砸去。   这一砸,青年没反应,杨婴自己几要脱力。   然而不能脱。   杨婴掉着眼泪,再握拳重重砸了几下。手下毫无反应的身体在某一刻抖了下,青年身子微躬,咳嗽一声出。他睁了眼睛,眼神无光地扫了如疯婆子般又哭又笑的杨婴一眼,重新晕了过去。   杨婴不在乎他又失去了神志,她心中惊喜他有了呼吸。   她扑倒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抱起搂在怀中。她毫不讲究地脸贴上青年的脸,感受到林白微弱的呼吸,杨婴喜极而泣:“我就知道你不会死……我就知道你会活着!”   “你光风霁月,就算死,也不会让自己形象全无,缺胳膊少腿。”   “我一定要救你……林白,我一定救你!”   杨婴想起来此境危险,不得久留,先前离去的凉**队不知什么时候便会重新回来。当务之急,杨婴站起来,费劲地将林白背了起来。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压得杨婴双股战战,跌跪下去。   林白跟着跌倒,散落的发,垂到杨婴脖颈上,落到她视线中。那是一片乌浓的黑色,如瀑布般。   杨婴咬牙,她撕不开布条,于是用牙齿去咬。她生生咬下了一长条布,将林白绑在了自己肩上。女郎深吸好几口气,才咬着牙,重新站了起来。   杨婴背着比自己重几十斤的男子,步伐艰难地前行。走了两步就气喘吁吁,就差点把人重新摔下去。这样的行速,在遍是凉军的河西地域,被追上太容易了。   然而再容易,也要搏一把。   杨婴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向沙漠,看向地平线。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过额头鼻梁,落在唇边一派酸涩。杨婴踽踽中,吃力地想——   “我一定要救林白!一定要救!”   “他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他应该活下去。”   她陡然有求遍满天神佛的冲动:“让他活下去,让我代他!”   “让他风华满目,让我身陷囹圄!”   她在沙漠中行走,脑中混乱,想到了好多过往。她想到第一次见面隔着车窗与林白擦肩一刻,再想到长公主婚宴上两人真正的交锋;然后是他在她兄长追杀她时救她,还去牢中看她,陪她喝酒;最后任劳任怨地往身上惹了她这尊麻烦,之后再和她牵扯不清。   原本可以不这样的。   林白是那样俊朗多采的人,笑如火树银花,回头看人时,他周身散发着白光。满满的意气,满满的风采,如少年般干净通透。   他深陷那样的地方,皇位,身份,皆与他擦肩而过,如落花般沿水流远,再不回头。林白却不失落,不自唾,依然积极向上,如松如竹。   杨婴抹把眼中的泪,再次让自己坚定下来。她从林白身上学到的坚韧品质,足够她扛下去,在这次追杀中往下走。   日日夜夜,时时刻刻。   夏之夜,星辰散落天边,银河璀璨,光耀大地。沙漠成丘,高升又低落,狐狸站在沙丘上,俯视那艰难行走的女郎。   凉国人没那般好打发,他们走了回头路,检查尸体时,立刻发现林白的尸体不见了。皇长孙的身份让凉国人不敢大意,当即派人沿路追踪。   杨婴一直是靠腿走。此地荒芜,被两国人圈为自己的地盘,能逃的河西民众早就逃了。杨婴一匹代步工具如骆驼也寻不到,她顶多能多多动脑,绕着路走,让凉国人没那么容易追来。   就是这样,在第二天晌午,烈日当头,数马包围了没有力气的杨婴。杨婴抱着林白坐在地上,面容苍白地看着四方追来的兵马。   她惨烈而笑,汗流浃背,颤抖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凉国人怒吼:“挺能跑的啊,你再逃呀!有本事跑出沙漠啊!”   “臭娘皮子!”   一把银枪在日光下发着光,持枪的人挥砍向下,向林白削去。杨婴发着抖,将林白紧紧抱在怀中。她挡了那刺来的□□,枪头钻入肩骨,疼得杨婴咬唇忍住尖叫,肩膀一片血红,生疼发麻。   凉国人哈哈大笑:“保护他?你这小情儿还挺倔的啊?我倒要看看你能扛到什么时候!”   一马鞭从后挥落,顺着颈椎,一路砸到腰腹。马鞭在空气中甩出一声响亮巨响,抽打在杨婴身上,杨婴整个后背火辣辣得疼。这种痛,让她差点晕过去。   且马鞭甩后,被打的地方立刻开始肿起。   杨婴的汗水落下,紧紧咬住唇。   她别无其它的优良品质,只有偶尔的执念深刻,让她紧抓不放。曾经是活下去的希望,而今是怀中的青年林白。   水滴落在眼睛上,林白眼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他睫毛颤抖,努力想睁开眼,忍得额头渗汗。   周围嘲弄笑声更加剧烈,马鞭子再甩下第二次——   忽然,大地上传来剧烈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围绕而来。凉国人还围着这一男一女嘲笑,对他们羞辱,折磨。铺盖而来的敌人高喝声打乱了他们的节奏,凉国人匆匆回头,看到有黑潮般的兵马冲下沙丘,向己方杀来。他们一下子惊慌——   “什么人?怎这么多?魏国增兵了?!”   双方交手,开始打起来时,他们才认出:“是夏国兵马!夏国人!”   意外打得诸人措手不及:“夏国人怎么会派兵?他们添什么乱?”   “夏国是要援助大魏,跟我凉国开战么?”   缠斗中,有一个青年边杀边喊:“三妹!三妹!”   杨婴周身火烧般疼痛,她强忍着不倒下。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她看到了自己的二哥杨承也在这批军队中。   她不光看到杨承,逆着光,她还看到了长公主李皎与她的驸马郁明,二人立在沙丘上,俯望着丘下的战斗。   沙丘上长身玉立的李皎裙裾飞扬,依然皓皓然如孤山冷月。她冷淡地打量着这场她挑起来的战斗,心中琢磨着她和赫连平的计划。他们将夏国人引入这场战斗,好让赫连平还她一个人情。之后如无意外,她将作为质子去夏国,帮助赫连平。   郁明放下他肩上背着的刀,面无表情地将刀挥出刀鞘。他从高处飞跃而下,冲入战乱中。“望山明”再次崭露头角,凉国人惨叫着往外围跌——   杨婴怀抱着林白,在看到郁明英姿勃发时,看到李皎淡然侧身时,她终于松了口气。她放心地晕了过去,博成君杨承在厮杀中,终于走到了杨婴面前。他绷着脸跪下,无视身旁的乱向,小心翼翼地去看杨婴。   沙丘另一方,再冲出了一队兵马。   李皎诧异地侧头去看,认出了这是大魏军队——   夏国,凉国,魏国。三国于此日开始混战。   军营中,雁莳中气十足地坐在高位,一个个军令发出去。她要趁夏国和凉国冲突的时候,上去捡漏。将士们一个个出去,再一个个进来。   雁莳端坐帐中发号施令。众人忙碌交替时,也微微惊奇:以往这个时候,雁将军看到这么好的机会,不是早就亲自带兵冲出去杀敌了么?现在怎端端坐着,光说不动呢?   不过无妨,将军嘛,爱冲到前面就冲到前面,爱坐镇后方就坐镇后方。   雁莳看着沙盘,冥思苦想时,帘帐门掀了一下,打乱了她的思路。她立刻发怒——“谁不长眼——”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帘帐门再开,李玉牵着幼小的郁鹿,静立门口。   身后将士环卫,旌旗飞舞。 ☆、第127章 1.1.1   天子是非常克制的一个人。轻私情, 重公利。   他亲自前来军营后,就接手了雁莳在做的事, 并接见众将军。洛阳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李玉却骤然出现在河西, 毫无征兆, 让人惊吓无比。   李玉坐于帐中,顶了原来雁莳的地位。他听着河西如今的战况分析,思考各位将军的意见,并给出指示。这里好几位将军除了殿试时,再不曾见过天子尊容。他们见到天子,激动得热泪盈眶, 随时准备提刀为君赴死。   郁呦呦小朋友精神恹恹地歪在李玉怀中, 他的水土不服到现在都没太好, 以至于活泼的郁鹿, 整日只能被舅舅带着进进出出。君臣的会议他一路上听了好多次,这次将军们一开口, 郁鹿小朋友就打个哈欠, 往后一靠,张着粉红小口吐着泡泡, 拉扯过舅舅的长袖子盖住自己的身体,睡着了。   众位将军:“……”   这小孩太有性格了。   他们跟陛下汇报军情的时候, 眼睛忍不住往郁鹿小朋友身上溜。李玉神情淡漠,压根没有跟诸人介绍这小孩是谁的意思。诸君浮想联翩,看李玉对小孩的照顾程度, 心想就是亲生父亲,也不外乎如此吧?   话说陛下不是没子嗣么?怎么忽然就冒出这么一个小孩来了?   郁鹿小朋友吐着泡泡睡得昏天暗地,香甜幸福。他不知道他成为了所有人的围观对象,所有人中,只有雁莳撩了他一眼后,目光就重新落回了李玉脸上。   雁莳目不转睛,几乎是贪恋地盯着李玉。   她真是想念他。以前真不知道情人分离后会思念至此,现在每当她有空闲的时候,她的思绪,就忍不住去围绕李玉转。想他在洛阳住的可习惯,想他是不是又在不动声色地修理大臣,想国事缠身,他有没有好好调养身体……   可怜雁莳的深情,抛媚眼给了瞎子。   李玉处理政事时,从来不动私情。他看雁莳的眼神,和看别人全无区别,让雁莳郁闷无比。雁莳心中又开始老生常谈,想就他这样,说他喜欢我,我真看不出来啊!   李玉给将军们安排事务,说起河西当今的状况:“诸卿家也知道南方水患的事,朝廷需要填进去无数钱财,修建堤坝,重筑房舍,保证灾民的后续生计。朕虽给河西带来了兵马和粮草,但这是最后一批了。朝中诸位臣子讨论后,认为河西之战该速战速决,绝不能拖延。多拖延一日,朝廷就要提供一日的钱财。而今国库近空,已耗不起此战了。”   众臣哗然。   李玉淡声:“先打吧。朕需要几场胜战,然后和凉国,夏国谈判。三国互相牵制,才能利益最大化。”   将军们进进出出,雁莳也被吩咐出去了几次。但是雁将军是这里官职最高的将军了,她出了帐门,就趾高气扬地吩咐手下替她去做,而她一阵风似的再次冲回军营,聆听陛下的旨意。   雁莳听得津津有味,她托着腮帮坐在靠门帐的位置,看天子侧脸线条流畅而英气逼人。他眉宇轩昂,天子傲视群雄之气度,让他身上天生带光,和别人与众不同。李玉说话调调不紧不慢,跟弹琴一样叮咚。他话不多,却从来都有话说。   这种擅长说话的男人,手段强硬的男人,太让人迷恋了。   李玉的会谈两个时辰,中途管了诸人一顿饭。李玉思路清晰,指挥他们如何把夏国扯进来,如何跟凉国突击。时间太长,大部分人都有些受不住,连雁莳都出去呆了一会儿。傍晚的时候,李玉终露出疲惫之色,才挥手让臣子们退下。   雁莳走得拖拖拉拉,并心有不甘。她难以接受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李玉居然一个饱含情意的眼神都没给她。雁莳憋屈地一步三回头,她拖沓到帐门口,最后一次不甘心地回头,对上了李玉沉静的目光。   在她回头那一瞬,李玉抬了眼睛。两人的眼睛对上,四目相对,若有若无的情意猛地迸发。这种强烈的露骨的感情,掩在李玉冷淡的眸心中。   他眼神如火地看她,让雁莳一个哆嗦,周身噼里啪啦火花一路向上烧,她腿软得差点跪下。   雁莳深深吸口气:从来不动情的人,撩人时最热烈。从来自持的人,让人最想要扑过去撕咬。   雁小将军看着天子李玉,吊儿郎当地笑了一声。她刷的一下放下了门帐,脚尖斜斜转个弯,人转了个方向,大踏步地重新朝天子案前走来。   李玉眉毛轻微地跳了一下。   雁小将军隔着长案,俯下身,她抬手勾起李玉的下巴,唇贴上了他,送给他绵长又热情的一吻。   李玉肩膀僵了下,久违的情意如潮向他袭卷而来,铺天盖地,汹涌喧嚣,在他的血液里打转。他发着抖,往后靠了靠,却被雁莳扣住后颈。   这是一个充满野性和侵略的吮吻。   雁莳恨不得踢开碍眼的长案,将李玉压倒。她不满足于这种中间隔着东西的亲近,她正要踹翻案板时,忽耳朵一动,听到了小小的“啊”一声叹息。   雁莳:“……”   她身子一下僵硬,被回过神的李玉涨红着脸猛地推开。她惊呆了般地低头,看到李玉怀中原本安静睡觉的郁鹿小朋友,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黑葡萄一样漆黑剔透的眼睛。郁鹿小朋友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指缝却有眼距那么大。   他阿母教他非礼勿视,郁鹿小朋友乖乖地捂眼睛;可他自有自己的狡黠调皮,开着大指缝,开心地看舅舅被人亲。   女郎炯炯有神地看向郁鹿:“陛下,这小孩,他他是谁呀……”   李玉还没有开口,郁鹿先争抢着说:“我是谁不重要。你是我舅母么?”   雁莳:“……”   李玉别过脸,脸红着,笑着咳嗽了一声。   郁鹿小朋友煞有其事地放下捂住眼睛的手,认真道:“舅母你好,初次见面,我好高兴。”   小孩儿彬彬有礼的样子太可爱了,铁血无情杀伐无数如雁莳,都被逗得乐起来。她干脆蹲下来,与李玉怀里的小孩儿对话:“谁说我是你舅母了?你舅母刚刚过世没两天呢,你懂什么呀。”   郁鹿瞪大眼:“但是我舅舅让你亲!我阿父和我阿母就是这样的!他们就像你们这样亲来亲去,还不给我看。”   雁莳忍不住扭头问李玉:“他阿父阿母是我想的那两位?”   李玉道:“这是皎皎的儿子,呦呦。他在北冥待得好好的,非要拐弄江爱卿带他来西北寻亲。中途嫌天热想跑,被我撞到了,我就干脆带他来了。”   雁莳恍然大悟,又盯着郁鹿小朋友看。她粗枝大叶,心细程度不如李玉。李玉只随意瞥一眼就能认出郁鹿这样的相貌,必然是郁明家的儿子。雁莳却需要人提醒,才能从郁鹿身上看到她的好友郁明的影子。   雁莳心情一下子复杂:郁明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能言会道,还会千里寻父,机灵得要人心肝发痒。好像上一瞬郁明还在河西与她混日子,下一瞬就老婆也娶了,儿子也生了……她却还停留在挺早的地方。   雁莳对郁明家的小朋友充满了亲切感,逗弄道:“你阿父阿母经常亲亲?你阿母那么重规矩的人,会让你看到?”   郁鹿笑道:“他们不知道我醒着!我偷偷看的!”   雁莳扬眉,笑而不语。她在心中狂笑郁明的家事——李皎不知道儿子装睡也罢,毕竟她没有内力,但是郁明怎么可能不知道?郁明就是懒得管儿子偷看了而已。   要么就是郁明脸皮太厚,要么就是郁鹿小朋友偷看的次数太多,郁明已经淡然并习惯了。   郁鹿小朋友洋洋得意地跟新舅母分享自己父母的小秘密,被李玉在后颈上敲了一下。他郁闷地瘪起小嘴,听到舅舅淡声:“背后不嚼人舌根,平时怎么教你的,你又忘了?”   郁鹿好生气:“你又跟我阿母一样!”   李玉:“我没有如你阿父一般,你不听话就揍你吧?”   郁鹿张大嘴,满心委屈。是的,他舅舅不打他,但是还不如打他呢!他阿父心大,忘性大,打他一顿,转个眼功夫,就能忘了之前郁鹿小朋友调皮的坏蛋样儿。但是李玉不一样。李玉斤斤计较,心眼极小,一丁点儿事能牢牢记住好久。动不动大道理,动不动念经,动不动唧唧呱呱……   但是郁呦呦年纪小,他只是好生气好生气,却说不出来李玉如何过分。   他道:“坏舅舅!”   李玉:“皮痒了?要中常侍再给你读一个时辰的心经?”   郁鹿立刻两眼泪汪汪,敢怒不敢言。   李玉眸中噙了笑:“行了,出去玩吧。你不是要找你阿父阿母么?他们就在这里,你见到面了,跟你阿母说一声我来了就好。”   郁鹿小朋友从舅舅李玉的怀里跳下,避之唯恐不及,哒哒哒地跑向帐门。他人小拉不开帘子,就那么爬了出去,小狗一般可爱,头一晃一晃的。   雁莳笑倒在地。   她趴在案头笑得不行,抬头看李玉:“陛下,您带小孩真有一套啊。您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   李玉眼神淡了,他似想到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自是想做一个好父亲,不光对孩子的吃穿用度负责,更要教他道理,教他成人。我不会像有些人那样,生而不养,养而不教。”   雁莳怔了下,脑中微微一转,立刻明白李玉这是想到他自己的父亲了。李玉的父亲大概是被憋坏了,纳妾多得很,李玉的兄弟姊妹真不少。但李玉父亲只在乎正妻太子妃所出的孩子,对他们这些庶生的爱搭不理。太子的儿子,居然过得并不好,简直像一个笑话。   然李玉偏偏就是这样成长过来的。   雁莳跪直身子,一点点蹭向李玉。她抱住李玉,头歪靠在他肩上。她找到舒服的姿势,抱住他的腰。雁莳嘟囔道:“辛苦你了。”   李玉垂目,看向她平坦的腹部。   他道:“也辛苦你了。”   他迟疑一下,心想他真的要有孩子了?   李玉为人克制苦顿,如苦行僧般日日自省。他被他父亲养成了这种过度孤僻的性子,若非身为天子,能放开手脚展露自己的才能,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从自己父亲身上吸取的教训,让他向来厌恶三妻四妾。即使当日他那般厌洛女,也没弄回一堆女郎和洛女平分秋色。他这样的,只想过为了天下而传承后代。他没想到自己喜欢的人,真能给他生孩子……   雁莳仰头,看李玉温润面孔。   她渐渐看得出神,心疼道:“阿玉,你瘦了好多。”   李玉一愣后,眼神微动,眸子含笑,一言未发。   雁莳挑眉:“你想说什么?干嘛不说出口?你就不能诚实些,忠于己身些么?”   李玉从善如流地诚实道:“我是想说,你黑了好多。”   雁莳:“……”   雁莳如遭晴天霹雳,不可置信地跳起,忙被李玉拉住斥她“慢些慢些别惊动了孩子”。雁莳气死了,两人三四个月没见面,他一见面,就说她黑了。她日日暴晒,能不黑么?她天天吹刀子似的风,能保持美貌,靠的是天生丽质啊!但李玉这刀戳的,是不是她没有美貌他就要变心了?   雁小将军对他太失望了。   她跳将起便要冲出去,李玉起身拦她,“哎哟”一声又跌坐了回去。已经走出三步远的雁莳扭头,看他捂着后腰,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哎呦什么?我怀着个肚子还没疼得抱住小腹乱滚,你疼个什么劲儿?”   李玉皱眉:“坐的时间太长了,腰有些疼。”   雁莳:“……”   她心想她情郎真是娇弱,不就坐了两个时辰嘛,腰就受不了了。她怀孕前三月,风里来雨里去,她说什么了么?   李玉身体不差,但和雁莳比起来,就弱得多。雁莳也没多强硬,但和李玉比起来,她就如男人般强壮。   雁小将军生无可恋地踱回步子,唏嘘认命道:“趴下趴下,我帮你推推腰。男人的腰可太重要了,我一辈子幸福就要靠这个了。你可得给我好好照顾啊。”   李玉侧过脸,瞥她胡说八道的样子一眼。他心中喜爱她这样大咧咧的模样,几个月不见,心中真是怀念。他脸皮薄没敢直接留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多磨一磨她。   并且他盯着她的小腹,心中多么奢望这个孩子。   他都二十多了,才盼来第一个孩子。   李玉心中乱想时,听到上头雁莳的轻笑声。她的手按在他后脊,悠悠道:“阿玉,能战否?”   李玉:“……”   他心里踟蹰,女郎已经垂下头,急不可耐地吮住了他的耳垂,让他抽气。   雁莳和李玉在帐中温存时,前方战争已经结束。杨承去安排受伤的三妹和林白,对这二人心疼无比。李皎和郁明也回来了军营,在营帐间穿梭行走。   李皎走在里侧,低头默默想着心事。郁明走在外侧,护着她不被急匆匆的将士撞到。走了一段路,郁明脚下忽然一顿,往回退了两步。   李皎惊讶夫君走着走着怎么还失踪了,她转过脸,看夫君停留在后方。郁明冲李皎招手,把老婆叫过来后,他小声说话:“皎皎,你看那个小孩儿,多像我们家呦呦啊。”   李皎定睛去看。   小孩儿个头小小,到人膝盖。大人脚抬得高一些,都怕踩着了他。每个路过他身边的大人都放轻了手脚,而这个小孩浑然无觉,在帐与帐之间转圈圈,还仰着小白脸咯咯咯拍手笑。他走路走得摇摇晃晃,天真无畏的勇气,却让人敬佩十分。   李皎拉一把郁明,头皮发紧:“什么叫像我们家呦呦?!这就是我们家呦呦!你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了么!”   李皎急急跑过去,高喊:“呦呦!”   郁明连忙追上。 ☆、第128章 1.1.1   晚上灯火微微, 军营环境不甚好。将军们跟随天子挑灯达旦,士兵们来回往返于前线, 或在营中短暂歇息。长公主李皎去和天子商谈,长公主驸马要照顾自家发烧的幼子, 博成君杨承人也寻不到, 就连最开始无所事事的江唯言,在这时候也被派上了前线,与敌厮战。   杨婴提着一盏灯,步履艰难地穿梭在营帐间。她后背火辣辣得疼,每一步都让她额头渗汗,冷汗一层层烧灼, 煎熬无比。当她走到她想要到达的帐前, 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杨婴掀开帘子进帐门, 进去后用灯笼挡住帐帘外的风, 扶着帐墙往里走。她跪坐到了帐舍中唯一的小榻前,灯笼火光明耀, 映着榻上人的面孔。   白云黑水般干净明秀, 在火烛昏光下熠熠生辉,夺人心志。   青年卧睡于榻上, 长发散于枕间,颜色苍白, 唇无血色。杨婴将手伸至他鼻下探了探,轻声:“林郎?”   青年呼吸微浅,没有回应她。杨婴却已经心满意足。她想到之前发生的事, 便觉是场噩梦,不堪回首。杨婴起身,趔趄地去端了一盆水,来给林白擦拭面孔。   她从他的额头一路向下,擦拭到他的颈肩。雪绫中单穿得凌乱,隐约可见青年的胸脯。杨婴面红,有些擦不下去。她将水端回去,算着时辰,想自己该起身离开了。   然而走了一路,探视时辰这么短,她又实在舍不得。   杨婴心中自我安慰,说我再呆一会儿好了。反正这边只有林白一人昏睡,除了她,也没人会闲得过来。   杨婴跪于榻前,她后背又疼又肿,贵女端坐的姿势让她头渗虚汗。马鞭的威力在于后劲,不是她这样的贵女承受得住的。若非当时及时被二哥杨承所救,她事后非要命丧此鞭之威下。而就是被杨承及时救治,杨婴也发了三天烧,才下的了床。   只是林白伤势比她更严重,至今未醒。   女郎双手相叠,趴在木榻边缘,端望着林白静静沉睡的面孔。看着他的长眉,微阖的眼,挺鼻抿唇,杨婴心中涌出说不得的快活感——   她救了他,就像他以前救她一样。   这样好的男子,没有被她所害。   真好。   杨婴看着看着,有些困顿。她垂了眼皮,就着这般不舒服的姿势睡去。她在睡梦中做了噩梦,回到先前被凉军追杀的时候。那些人无论如何也不放过她和林白,他们找不到出路……   噩梦连连,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猛然被推一把,杨婴跌出了梦境,睁开眼。   她睫毛上掀,雾一样的眼波濛濛,盯着与她面面相对的一双眼睛。   林白维持着侧睡的姿势,睁开了眼。他往前靠一靠,屏着呼吸挨近趴在榻前的女郎。灯火挡着帐外的风,九月天凉,帐中却有温温暖意,笼罩着一卧一趴的青年男女。   一垂眸,一扬眼。   不过一寸的距离,面面相对,能感受到对方喷在面上的羽毛般浅而灼的呼吸,能看到对方光洁的肌肤,姣好却憔悴的容颜。   美人近面,总是震撼的。   杨婴怔怔地望着凑近的青年面孔,她眼睫上挂着一滴水,眼中湖水潮生。她还沉浸在梦中的悲痛离别里,林白骤然凑过来,这么近,就像是梦里被她搂着哭的那个人。杨婴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只觉一阵心悸,呆呆地望着林白出神。   林白眸中浮起动人的笑意。   他低低吟哦:“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这是诗经中的句子,杨婴绝不可能不知道。   杨婴凭着本能喃声接他的话:“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林白眼中的笑意加深,望着杨婴微笑。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当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趴在榻前的女郎,想到的便是这句话。   杨婴回过了神,被林白揶揄般的笑容弄得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猛地坐直,后背一疼,再想起自己配合着林白说了什么,顿时一阵面红,心口突突跳。   以前左右躲避时没有感觉,尚能控制自己;当她的感情如洪水般冲过那道防线,向林白扑涌而去后,她的心跳,就不再受自己控制了。   杨婴先慌慌端水给林白漱口,又问他饿不饿,低着头:“你醒了啊,我去请医工进来看看。”   她匆匆起身,侧过身往外走去。她的手腕被林白抬手抓住,林白本想说“走什么多说一会儿话”,但他才碰到杨婴的手腕轻轻一扯,女郎就一阵吃痛,被他生生拽了回来,往下跌来。林白忙去护她,堪堪没让她跌撞到硬木板。   林白将杨婴半搂在怀中,看她咬牙冒汗,心中顿时生疑。他也没做什么呀?她怎么疼成这样?林白扣着杨婴的手腕,顾不上礼数,一下子将她的袖子往上扒。他看到一丛火烧般微肿的青红痕迹,一路向上。那道鞭痕破了血肉,打在女郎肌肤上,她的手臂肿得无法动弹,一碰就疼。   杨婴看林白微寂的神色,微微笑了一下,安慰他:“没关系,只是皮肉伤,过段时间就好了。”   林白神色莫测,半晌无言。他猛地掀过她,将她压在身下,手指碰上她的衣襟。   这个姿势实在让人惊恐,让人浮现连篇。   杨婴微惊:“你干什么?!”   青年不言不语,将女郎压在身下,胸口碰挨榻板。青年撕扯女郎的衣衫,将她的衣衫从上向下扯开。女郎慌乱挣扎,男子的手按在她赤-裸的肌肤上,凉中透热。   杨婴心慌,男子灼热的呼吸喷在颈肩。她被下压,捶了几下木板都不被理会。她面红耳赤,长发被撩开,急声:“你莫胡来!你不能这样!我要喊人了……你!”   杨婴忽然住口,因为她想起了她后背有什么。   那道马鞭啊,沿着她的颈,让她的后背皮开肉绽。她无法正常睡觉,只能侧睡。后背的痛让她举步维艰,比手臂上的更严重。   她二兄说,要不是当时就被救了,她非要死于这道马鞭下。正常的不习武的男子,被马鞭抽了,都要休养半个月才能好。更何况她?   杨婴垂了眼皮:“很吓人么?”   林白从后搂抱住她,哑声问:“伤好后,痕迹能消掉么?”女郎的后背,受到这么重的伤,她日后还如何嫁人?   杨婴没说话。答案彼此心知肚明,没必要多说。   林白说:“我都让你走了,你为什么不走,还留下来等我?若非你执意留下,你也不会,也不会……”   伏在林白身下的秀美女郎眸中含笑,火光照着她温润的面孔。她侧着脸,看帐门的方向。她轻声:“我一定要救你的。你太不一样了,太好了。我不想看你这样的人死在我面前……你让我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如果我当时跑了,日后年年岁岁,我都会自责,痛不欲生。”   “唔,就像是救赎吧。”   “你那么好,我想你一直那样。我也想成为你那样的人……你太让我羡慕嫉妒了……”   林白俯下头,侧过脸。他亲上杨婴的唇。   杨婴一惊,往后退开。她本就被压在身下,这一退,就是往林白怀中退。林白静静看她,再上前,贴住她唇角。杨婴身子微颤,这一次却屏着呼吸,没有再退。   贴着唇,林白低声:“我没你说的那么好,我就是见色起意。你长那么漂亮,我舍不得让美人受伤。其实我心里怕急了,想你要是个男的,我就不管你了,随你自生自灭去。”   杨婴开口,与他的唇一挨一碰:“我不信。”   碰触间,异样的感觉沿着唇瓣淌遍全身,让青年男女一阵战栗。林白猛地扣住她的下巴,舌窜入她口腔中,搅动她的情意。   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睛,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他们口齿相缠,等待对方后退。   谁也没退。   林白一阵激动,搂住她的腰,将她埋于自己怀中,更深地亲她。   门口放置的灯笼被外头一阵风掀起来,杨承端着药碗进来,一眼便看到床上缠绵的男女。杨承惊住,手一抖,药碗落地。他慌张退出去,避过身,没想到林白有这种精力。   然后他细细回想被林白压在身下的女郎是谁,脸色大变——   “林白,你竟如此辱我小妹!我杀了你!”   三星在天,绸缪束薪,自是风清万里。   林白的伤势逐渐稳定,他醒来后,天子李玉也过来看过他。林白为救雁莳牺牲至此,天子自然承他的情。林白别无所求,只愿陛下免去杨婴身上的罪。他已走下朝堂,再不想回去。待河西太平后,林白欲和杨婴留在此间,或醉心山水,只愿平安归隐。   李玉淡声:“杨三娘是凉国后裔的身份,没那么容易掀过篇章。”   林白扬眉。   看李玉平声道:“夏国助我抵挡凉国的条件,就是三国互换人质。我本属意你,夏国却属意皎皎。皎皎和夏国的赫连平王子达成了协议,这场三国混战,本于夏国不算好机会。朕派博成君扰夏边境,才发现赫连平本就有此意。”   李玉冷声:“夏国要做东,三国互签协议。朕除了皎皎,不会再让出一丝利了。朕愧对皎皎,因水患缘故无法将战争继续下去,只能牺牲她。三国约定的是五年,皎皎要在夏国待够五年,才能回来我大魏。我却不愿等够五年。跟凉国开战,何须五年之久?”   林白专注听着。三国协约尚未开始,他与天子说话的这一刻,大魏还与凉国在打着呢。这种协议,应该是私下商讨,尚未放到明面上说。李玉把这种事告诉他……林白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是很简单的。   林白了然道:“陛下,臣说错了。国难当前,臣岂能独善其身?杨婴凉国后裔的身份是弊也是利,我欲在战后携杨婴一同前往凉国,凉国的情况,臣定会传给陛下。”   李玉这是要他们借着身份的便利,去凉国做细作。杨家做出的恶事,以这种方式补偿。事成后,李玉才会真正放过杨婴,放过杨家。   李玉对林白的识时务很满意。他这两日因为亲妹妹的牺牲正心情暴躁,看诸事皆不顺眼。他这个天子运气不够好,天灾**总是缠着大魏,而他需要时间。   这个时间,却要靠他亲妹妹来为他争取。   他也多希望李皎可以和郁明醉心山水去,去民间玩乐去。事实上,却是他妹妹一直在为大魏奔波……李玉垂眸,他对下一任帝王的希冀在郁鹿小朋友身上,未尝没有补偿李皎的意思。   天子之位,高高在上,谁愿意甘心放弃呢?   郁鹿小朋友本是没机会的,但李玉要给他机会。他妹妹为社稷牺牲太多,他必须给予补偿,给予李皎许诺。他要告诉李皎,李皎的牺牲不会白费。纵是兄妹之亲,生在皇室,牵扯帝位,亲兄妹也需要心照不宣的暗示。   李皎默认:郁鹿小朋友的未来如何,她也不敢确认。但给他一个机会,总是好的。   天子之位多好,万万人之上。皇室的男子们,天下的男子们,就没有不仰望那个位置的。他们从来不会觉得当天子辛苦,能成为天子的人,心中野心勃勃,谁会觉得皇位是累赘,是拖累呢?   郁鹿小朋友日后若是喜欢,他有权力去争,便是他舅舅李玉给他的恩赐了。   大人们在为大魏未来,为郁鹿小朋友的未来做安排,郁鹿小朋友茫然无知,正心情低落中。他实在水土不服得厉害,到了河西,刚活泼了两日,就发了高烧,得他阿父亲自照看。小孩子发烧最为严重,幸而良医环绕,郁鹿底子又一向不错,才能扛过。   但他依然闷闷不乐。   三国之战落下了帷幕,夏国牵头,三国共商停战协议时,郁鹿小朋友被他父母抱着,身在敦煌,看他阿父放置心经。   作者有话要说:  再一章左右就结束这卷,进入终卷。这卷本文大剧情已经结束了,终卷就是个收尾,时间大跨,呦呦戏份会非常多。终卷写的是这一家三口的故事,全是这家人戏份,大家看想不想看吧。 ☆、第129章 1.1.1   放在莫高窟的心经, 原本是惩罚。   郁明这个父亲当得太过闲散,连自己的亲生儿当面都没能第一时间认出, 实在让他妻子李皎生气。李皎罚夫君抄写心经,又在自己和皇兄商谈国事时, 让夫君照顾发烧的幼子呦呦。为培养夫君和儿子之间的感情, 李皎煞费苦心。   由是当三国停战,商谈盟约时,郁明一家三人已经在敦煌莫高窟,得道高僧看高瘦青年郑重其事地捧出一厚卷心经。郁呦呦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被他阿父郁明抱在怀中,李皎低头跟高僧行礼后, 说出了自己一家想供一盏佛灯的愿望。   高僧应允, 将一盏佛灯交给李皎。李皎和郁明望看守石窟的老僧离去后, 才抱着灯进洞。选好石洞后, 李皎和郁明跪坐于地,郁明小心地点燃了灯, 李皎低头, 看他写的心经。心经前面是佛经,后面加了郁明自己的话——   “伏愿龙天八部, 长为护助,城隍安泰, 百姓康宁;次愿吾家娘子与幼童,承此善因,不溺幽冥, 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佛灯光芒幽暗,借着昏昏之光,李皎的手指拂过那“吾家娘子与幼童”几个字。她心中感慨,热意涌上喉咙。想她罚郁明写心经,郁明还写了百姓康宁的愿望,那是她心中的大愿;他最后写了自己的小愿,希望他们母子平安。   李皎侧头,去看跟郁鹿嘀嘀咕咕说话的郁明。她瞥郁明一眼,郁明便分外敏感地抬起墨色眉目,眉峰高扬,给她一个疑问的眼神。   李皎问:“有笔么?”   郁明:“有,怎么?”   他一阵紧张:“难道我心经写错字了?我很认真地照着抄呀!”   他从身后背的包袱里给李皎拿笔,他背着的刀差点打着郁鹿。郁鹿扁着嘴,委屈地看着他这个初为人父手脚很不利落的父亲。郁明又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来哄郁鹿:“嘘嘘嘘,莫哭莫哭。这里不让哭的……”   夫君的可爱一如既往,让拿到笔的李皎眉目弯弯。李皎拿笔在舌尖舔了舔,就着昏光,在心经后面的愿望中,再加上了一行字,“再愿吾家郎君自身光明,身如琉璃,功德巍巍,身善安住。”   郁明哄完了郁鹿,抱着儿子来围观立李皎写了什么。他看完后,就红了脸。青年目中含笑,为自己妻子对自己的爱意。但他又厚着脸皮,小声给李皎建议:“写什么身如琉璃啊,你写让我武功天下第一啊。”   李皎:“……”   郁明:“武功天下第一,打遍天下无敌手!”   李皎:“……”   郁明:“待我从夏国归来,大魏习武的见到我都要抖三抖!”   熟悉的夫君,熟悉的风格。满腔的感动爱意,在青年的狂言中荡然无存。   李皎迅速合上了心经,制止住郁明在佛陀面前妄自尊大,惹怒神佛。女郎镇定自若说道:“好了就这样吧,平安才是最大的福气,郁郎你不要胡来。”   郁明耸了下肩。   李皎又软下眉目,低头看向坐在郁明怀里的小郁鹿。她对郁鹿充满了爱意,与对郁明完全不同。面对郁明时李皎神态百变,面对郁鹿时,李皎向来是温柔慈爱并严肃。李皎招呼郁鹿:“来呦呦,你亲自抱着这卷经,放去那盏佛灯下,看到了么?”   郁鹿乖乖点头。   他顺着母亲的指示,仰头看到高大无比的佛身像。佛身像下供着他阿母方才拿到的佛灯,据说这盏佛灯里的灯油极好,可供灯烧千年而不灭。李皎供养这盏佛灯,为的是保佑他们人在夏国时,能够平安在五年后归来,一家人一个也不要少。   幼子乖巧地踮起脚尖,将佛经放在台上。佛灯温和的光照着郁鹿的脸,映得他皮肤白皙,眉目清润似水,睫毛又长又黑,小儿郎如小女郎般秀气可亲。   郁明扯了下嘴角,偏了偏脸。他心想李皎总说郁鹿和他生的像,他认不出是罪大恶极,他真是冤枉……这么久没见,他怎么知道郁鹿小朋友傻大胆,跑到河西来了?   他记忆中的郁鹿,应该是个缠着大人要奶吃的小破孩儿啊。   李皎双手合十,在幼子供上心经之后,招呼郁家那两个父子与自己一道来跪下拜佛。佛光光芒万丈,如海似潮,照向两个青年男女,和他们身后的懵懂孩童。   李皎轻声:“愿我佛庇护,佑我一家三人前往夏国,无惊无险;佑我幼子呦呦与我夫妻同在夏国,无……”   郁鹿小朋友猛地被母亲点名,吓了一跳。他在听懂阿母说什么后,脸色瞬变:“我不要去夏国!”   李皎额心剧烈一跳。   她家姓郁的两个人,无时无刻不冒出来,摧残她的神经。现在大的那个还懂在她拜佛的时候不说话,小的那个就声音响亮唯恐没有惊动了佛祖。   李皎瞪一眼郁明。   郁明真是委屈:他儿子犯错,为什么他要被瞪?   但郁明熟悉他老婆忍耐的极限,在郁鹿小朋友嚎嗓子要闹时,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把儿子捞到了怀里。李皎这才扭头,拜完了佛。   三人离开高窟,出去后,到了宽敞地方,郁鹿小朋友立刻挣扎了他阿父的桎梏,哒哒哒跑到了两个大人面前,一脸慌张:“阿父阿母我不要去夏国!舅舅答应我只要在河西转一转,就送我回北冥的。”   他泫然欲泣:“我不要去夏国嘛!”   李皎耐心地跟他解释:“阿父阿母都要去夏国,你不想跟阿父阿母呆在一起么?”   郁鹿小朋友踟蹰一会儿,然后冷酷无情道:“你们要去夏国的话,我就不要跟你们在一起了!”   郁鹿小朋友眼珠滴溜溜一转,看他阿母脸色几变不好惹,便跑去抱他闲闲站着看热闹的阿父的大腿。小郎君抱着青年的大腿就开始嚎:“阿父我不要去夏国嘛!我讨厌出门!我要我那桐姑姑,我要回北冥。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他一哭,郁明瞬间心软。郁明立刻弯腰把儿子抱入怀:“好啦好啦,你想怎样就……”李皎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他忍痛瞪一眼李皎,敢怒不敢言地改口道,“你想怎样,那也得听你阿母的话嘛。”   郁鹿小朋友于是嚎得更厉害了,搂着父亲脖颈,干嚎没眼泪。   郁明小声跟李皎说话:“皎皎你看,你要尊重你儿子的意见。呦呦是不是你亲生儿子啊?”   李皎简直心塞,捶了她夫君胳膊一下。他们来敦煌,不就是放心经求个平安么?李皎一直想的是一家三口,完全没料到郁鹿如此不配合。她也颇受打击,儿子居然不愿意跟她在一起。   她家姓郁的两个人,简直是她人生的两大克星。她做什么那两人都能指手画脚一通意见,作为妻子她要尊重自己的夫君,作为母亲她也不能一味打压自己的儿子。   李皎对这对父子又爱又恨,也不知前往敦煌一趟有何用。   事后回到军营,再与李玉说起呦呦时,李玉若有所思:“唔,呦呦对水土反应太敏感。以前只在关中时,他还没有异常。等往北走走得多了,他便开始不适应。呦呦上吐下泻的,怕急了吧?他才一岁多,趋利避害,宁可远离你二人也要留在他身体适应的地方,可以理解。”   李皎蹙着眉,心中很是不宁。   她家幼子才一岁半,她为人母后,儿子是她心中极大牵挂。如今诸事安排妥当,李皎所想的,乃是只要一家三人在一起,夏国生活再苦,也能怡然自得。郁鹿这一闹,却打乱了她的计划。   李玉安慰妹妹道:“他还太小,不如你们在乎他那般在乎你们。你就留下他吧,也不必回北冥,我亲自来教养他,不会误了呦呦。之后等他长大些,懂事了,再看他是否愿意跟你们留夏国吧。”   李皎算是开明的人,勉强点了头。   她心中郁郁,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李玉凝视垂坐下位的妹妹半晌,说:“既然诸事已定,我们来商讨下给呦呦的封号吧。”   李皎猛地抬头。   李玉淡声:“平阳王如何?”   李皎心中大跳。她家呦呦本没资格封王,因她去做质子的缘故,李玉补偿到呦呦身上,在呦呦尚才一岁多的时候,就要给这个小孩儿封王。双字王,是郡王封号,不是亲王,勉强算合适。然而最不合适的,是李玉作天子之前,他受封的,就是平阳王!   平阳王封号一出,臣子们不得大乱,不得猜测天子的用意何在?天子用自己作天子前的封号,封一个尚牙牙学语的小孩儿,这背后的意思,太让人心惊。   李皎低声:“皇兄你是铁了心么?若你自己有子……”   李玉神色淡淡:“你想多了。我只是给呦呦一个可能性而已。他母亲为我魏国牺牲至此,他得一个封号,我尚觉得亏欠良多。至于魏国日后究竟如何,还看他自己的造化。”   李玉已这样说,李皎便不多说了。李玉属意于她儿子,要亲自教导她儿子,李皎无可无不可吧。她当然更希望呦呦日后不要进入朝堂,能和他阿父一样闲适悠然,走走江湖,最是安康。但若呦呦心有大志,李皎也不会去阻拦。   当天子多好。   有人愿一生小康,有人愿扶摇直上。有人委顿,有人乐观。有人往下走,有人向上看。明明有这么个机会放在面前,李皎怎么会代替呦呦来拒绝呢?   且待日后呦呦长大,看他自己心意吧。   九月初十,天气转凉,秋意将落,河西的战争已完全停止。大魏天子身在河西,候来凉国和夏国的皇帝,三国结盟,应承五年之内不开战。三国天子歃血为盟,诸旗猎猎,数万将士共同观望,以防有人趁机刺杀天子。   盟约进展顺利,无人添乱。   三国天子喝酒时,凉国皇帝瞥一眼夏国皇帝,心有不甘,觉若非夏国插手,自己未必败得如此厉害;夏国皇帝目有深意地看眼魏国天子,想自己的长子和幼子都建议跟魏国结盟,可见这魏国天子手段很高;魏国天子没有看任何一个人,他冷漠地喝歃血酒,心中想着如何休养生息,日后重与凉国开战。   相约五年不犯国界?   那是因为凉国自己国内内讧生,战不下去了。   开玩笑。   凉国犯大魏之仇,他李玉来日必报。   雁莳雁将军骑马在高台下,看他们三国皇帝指鹿为盟。风拂过,雁小将军托着腮帮,看她男人,心中将三国天子比较来比较去,心中自豪,觉得还是李玉最为年轻,英俊,才华横溢;   李明雪和江唯言则站在李皎夫妻的身后,李皎和李玉谈过后,李玉认为身在夏国危机四伏,只有郁明一人在身边,李玉不放心。李玉给了江唯言解药,却又给李明雪下了药,一边牵制江唯言,一边让他二人跟随李皎前往夏国。李明雪懵懂不知,江唯言则心知这是李玉给他的机会,李明雪能不能好起来,得看他要如何做才能让李玉满意;   刚刚能下床的林白和杨婴也站在高台下,仰头看着三国之盟。三国之盟像个笑话,不管别的两国如何打算,他们大魏的天子从一开始,就准备了毁约。只是李玉之前从没毁过约,给人造成大魏天子一诺千金的错误印象。不毁约,只是条件不够。例如现在,李玉就安排好了林白和杨婴。在结盟之后,林白与杨婴将前往凉国,借助杨婴的身份,在凉国做个内应,时时传递消息给大魏。何时大魏真的收拾完了凉国,二人才得真正自由。   人人心中自有思量打算。   在三国天子结盟结束后,便是互换质子。另外两国换出的,皆是男子。其中夏国的大皇子有心想把他的最大威胁赫连平换去凉国,可惜夏国皇帝疼爱幼子,未能同意,使人颇为可惜。三国中,只大魏换去夏国的质子,乃是大魏长公主李皎。   郁鹿小朋友呆呆地被侍从抱着,看他阿父阿母走向陌生人中。那里群马候立,装扮与他们不一样的蛮族男子冲他母亲友好地笑;还有另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站在夏国皇子团中,痴迷于他母亲的美貌。郁呦呦看着母亲背身,在这一瞬,忽然间明白了离别的意思。   郁鹿有些后悔,他张口——   哒——!   马蹄声溅,由远而近,穿云破雾。马蹄声在一众将士耳边响起,众人凛然,疑心一直紧张的意外即将到来。马蹄声来自大魏军团的方向,雁莳骑在马上,眯眸向尘土飞杨的地方看去。她忽而认出了什么,抬手示意诸人放行。   女郎声音冷而干脆:“师兄!嫂嫂!稍等——!”   李皎和郁明回头,郁鹿小朋友回头,他们看到白马破尘,一骑飞如梭。束发的白衣女郎身手伶俐地跳下了马,身后诸位江湖弟子跟随她跳下马。三**团中议论纷纷,看众人跟随女郎走向长公主夫妻。得人解释,众人才知这位面容凌厉的女郎,乃是北冥派新任掌教。   北冥派掌教那桐走到了郁明和李皎身边,风起云动,发丝拂面。她从关中一路赶来,为的便是郁明和李皎二人。夫妻二人讶然看她,那桐干脆利索,解下腰间剑,双手相托送出,面向李皎:“嫂嫂。昔日你与师兄助我登上掌教之位,曾有约,我将斩春水送与嫂嫂,让情侣刀剑凑于一起。然我左等右等,无奈嫂嫂忙碌,不记得跟我要剑之事。我得知嫂嫂即将前往夏国,恐再拖下去,永无送剑之机,是以千里相行,特来送剑!”   斩春水光华流离,落在李皎眼前。   李皎与眉目清淡的那桐对望,再低头看那剑。曾几何时,她总想拿到斩春水这把剑。她觉得既是情侣刀剑,合该在她与夫君手中。她想拿到这把斩春水,从十四岁那年,一直想到了今天。   但一直没有得到。   当李皎终有可能得到斩春水时,她见到了斩春水出鞘。斩春水之风华无双,绝不输于望山明。望山明之势,斩春水之快,让刀剑即使不相合,也天下无匹。   从那时起,从第一次见到斩春水在那桐手中大放光彩,李皎就淡了得到这把剑的念想。斩春水这把名剑,应该在那桐手中光彩照人,而不应该落在她这个不习武的人手中明珠蒙尘。   她昔年念念不忘斩春水,是她得不到郁明。她对郁明之渴望,寄托在一刀一剑上。而今郁明是她夫君,她渐渐心安,不惧怕郁明离开自己。只是一把剑而已,李皎没有以前的执念了。   望着那桐的眼睛,李皎微微一笑:“不必了,师妹收着这把剑吧。”   那桐冷声:“怎么,嫂嫂以为我输不起?放不下一把剑?”   李皎悠声:“我与夫君曾托聂先生帮我们铸剑,我侍女明珠知道,你可去寻她问候。斩春水于我无用,那把所铸剑又迟迟不成。师妹可等候数年,待那把剑铸好,你再来送我。”   那桐眉目一跳,静静望着嫂嫂。   李皎微笑,如山似水。   她低声:“师妹,帮我照顾好呦呦。”   那桐愣了片刻后,点了点头。她伸手握嫂嫂的手,借两手碰触将一方木匣送了出去。   李皎面上无波,手指轻轻拂过木匣上雕刻的花纹。她此时不知匣子里是何物,只能先藏于袖中收起,不被人知。待她人到夏国打开木匣,才会知那桐将她和郁明曾送给北冥的那瓣雪莲花瓣还给了二人。异乡他国,那桐的关心,不用口诉。   此时此刻,李皎与郁明望一眼,两人转身,看向身后静候的夏**团。郁明握住李皎的手,二人再看眼郁鹿,齐齐别了目。   他们走上前。   风起云涌,如海潮般掠向二人,拂动二人的衣袍。青年衣袍飒飒生风,女郎裙裾被风向上扬起,形成一道弯曲的弧度。弧度下,露出女郎的雪白绣鞋——   在风吹动衣袂的这一刹那,在李皎和郁明走向夏**团的刹那,人间寂静,众生皆望。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里的心经内容是借鉴敦煌的,我改了几个字,并不是我自己写的,没那么有文化哈哈。然后说这卷结束了,明天开始终卷春秋篇! ☆、第130章 1.1.1   楚之南有冥灵者, 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占有大椿者, 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庄子·逍遥游》   五个月后的夏国国都统万, 草长莺飞, 正是春盛时节。   夏国原尚武好骑,然统万近年来学习大魏文化,喜肖大魏长裙博带,男女弹唱。统万城中酒坊林立,旌旗飘飘,更兼大魏国长公主来夏为质, 双方交流文化, 统万如今正在修建的一座三层大酒肆, 据说便是魏国长公主与夏国皇子赫连平合作的生意。酒肆初开, 人如流水,络绎不绝。   年少的女郎面容雪白, 腰肢纤细, 站在一众来来往往的客人中,仰着明眸打量楼上的人。她长发漆黑肌肤莹润, 立在人中清朗而干净,睫毛扬起下的眸子灿亮无比。她刚从人中挤出来, 站到了楼梯口,返身招呼身后的人:“江哥哥,快来快来!”   尚在人群中的高大青年默然跟随, 面容与眸色一样冷淡。   此女郎乃是初初十六岁的李明雪,男子自然是江唯言。二人去年跟随大魏信阳长公主李皎夫妻来到大魏,今年李皎刚出资建了座酒楼,开张第一日,李明雪便过来堂姊的酒肆玩耍。她自是不知李皎想潜移默化将大魏文化渗透夏国的用意,然这般三层酒肆,在大魏长安也不多见。夏国风尚与魏不同,难得见到与魏国建筑风格相似的酒肆,李明雪心情雀跃无比。   江唯言忽然抬头,眼神犀冷似簇箭,往楼上探去。   他同时道:“明雪,过来。”   李明雪应声过去时,也看到了楼上人一闪而过的面容。楼上有雅舍开窗,郎君看到女子清秀明丽的面孔,略略笑了一下。当他推门而出,扶着栏杆站在楼头时,江唯言和李明雪都认了出来,这人是夏国的大皇子赫连乔。   赫连乔素来与赫连平不和。魏国前来夏国做质子的公主李皎又与赫连平交好,那与赫连乔的关系自然不会多好。然赫连乔此人又颇好美色,自李皎来夏,赫连乔多次于公开和私下场合暗示过李皎,并与李皎的夫君郁明多次争斗。赫连乔对李皎爱慕无比,虽家中妻妾成群,却仍拜倒于李皎石榴裙下。无奈李皎已为人妇,且并无与他私下相约的意思,再加之郁明实在不好惹,赫连乔只好无奈退让。   不过李皎虽然无动于衷,李皎的堂妹李明雪,那也是一等一的美人。眼下美人立在楼间仰面而笑,烂烂芳华,不经意间美目流盼,顿勾得赫连乔心中酥酥如过电。他情不自禁地关了窗,从门内走出。   赫连乔走下楼,身后仆从环绕。他看到江唯言将李明雪护到身后,不屑地扯了下嘴角。他的弟弟赫连平生相秀丽温润,不似大夏人;赫连乔则相貌粗犷,鼻梁高挺,颇有大夏人的风姿。赫连乔站在楼上,主动与李明雪打招呼:“原来娘子今日也在啊。今日为庆公主殿下开张之喜,我做东,请娘子上来喝几杯酒吧。”   来夏国半年,大魏人都要学说夏国话。赫连乔的话,李明雪和江唯言都听懂了。   李明雪睁着明眸,踟蹰向后缩,牵住江唯言的衣袖。她能看出赫连乔对她的不怀好意,自然心中胆怯。江唯言一动不动,赫连乔口上说喝酒,眼睛却色眯眯地盯着李明雪不放,同是男人,谁看不出他的司马昭之心呢?   江唯言代替李明雪回绝:“我家殿下有事招呼明雪,恐怕要让殿下您失望了。”   赫连乔眼眸眯起,冷声:“你不过一个扈从,能代替你主子说话么?明雪小娘子,上来喝酒吧。质子受缚,兼初日开张,你我心知肚明,别让你家殿下下不来台面。”   李明雪低头:“……我不想跟你喝酒。”   赫连乔微笑:“怎么,不给我面子?要不要去跟你家公主殿下说说,看她给不给我面子?你们来我统万为质,别以为与我小弟交好,就忘了你们自己身份。长幼有别,主客有序,便是我小弟在这里,也要乖乖陪我喝酒!”   江唯言握紧了手中的剑,楼上的赫连乔挑衅地看着他,倒要看这个人是否真的敢拔剑。赫连乔身后扈从跟的不少,此时皆冷冷看着下方江唯言。江唯言心事几变,目色沉沉,压低眉心看着楼上嚣张的夏国大皇子。按他本意,此人如此明目张胆地羞辱李明雪,并欲图不轨,江唯言自是一剑杀了他去。纵是满楼扈从,江唯言武功恢复后,也心有傲气,自认无人能拦住他离开。   然江唯言已不再是昔日无所束缚的夜阁首牌杀手。   他千里迢迢,跟随李皎来夏,为的也不是快意恩仇。他心有所求,便不敢肆意。他恐误了李皎大事,纵是看李明雪受欺负,手按在剑上,指腹粗茧几次划过剑鞘上的花纹流苏,他仍在拔剑和不拔剑之间犹豫。   赫连乔眼观他之犹疑,笑意更加充满讽刺了:“扈从就要有个扈从的样子。这里遍是主子,哪有你开口说话的机会?江扈从,你退下吧,别给你主子招祸。今天这酒,我请定了!”   “明雪小娘子,上来吧!”   夏国大皇子赫连乔向来张扬跋扈,统万人皆知。此时赫连乔在酒肆中闹出如此大动静,众人说话声都慢慢小了,他们盯着那个从魏国来的美丽女郎,心中充满了同情。赫连乔之好色,是夏国国舅都摇头叹气的。区区一个魏国女郎,如何能应付得了?   李明雪确实应付不了。   江唯言身子肌肉紧绷,手按在剑上,迟迟不出。李明雪感受到进退不得的难堪,肩膀微微颤抖。她记得江唯言对自己的三令五申,说行事一定要顾忌她堂姊李皎的身份,不要误了她堂姊的事。李明雪身在统万,整日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唯恐为李皎遭来祸端。眼下赫连乔威胁,李明雪心中抗拒,却也害怕她拒绝了,会给李皎惹祸。   少女眸中噙起了泪雾。   江唯言脸上肌肉紧绷,眸子骤缩,恨不得能暴起杀人。   楼上人跟着赫连乔吆喝:“上来喝酒啊!我们皇子又不是坏人,能把你怎么着?”   统万民众都跟着吆喝鼓劲,心中兴奋,想看这魏国娘子如何应对他们的皇子赫连乔。   骑虎难下之时,众人头顶听到了一把清凉慵懒的女声:“皇子殿下来我楼中庆我开楼,明知我堂妹害羞,还拿我堂妹开玩笑,不妥吧?”   众人齐齐仰头,赫连乔偏头别目,看到同一楼层,一扇门开,白裙玉带的女郎款款步出。女郎花颜月貌,青丝扎于腰际,身形纤细婀娜,行来步履优雅似莲开。环佩叮当,空山幽兰,闻喧享静,尽是琳琅之气,惹人遐思。此女甫一出场,一双楚楚秋水眸淡淡扫过楼下人,不知多少人在她面容下自惭形愧,躲开了女郎的眼睛。   赫连乔眼睛亮起,扎在此女身上舍不得挪开了。他更是积极向前跨一步,声音热烈:“皎公主!”   “堂姊!”李明雪充满欢喜地看到女郎现身。   江唯言松了口气,忙扯着李明雪,赶到李皎身后站定。   李皎风华盖世,赫连乔最是得不到她,便最是充满念想。她一出现,李明雪这种美人,就不落在赫连乔眼中了。但是赫连乔再看到李皎身后跟着的那个青年,脸顿时黑了,没好气道:“你怎么在这里?”   赫连平非常无语地笑了笑:“这酒肆是我和皎公主一起开的,开张之日,我当然在了。”   赫连乔脸色难看,他不待见赫连平,觉赫连平此人小妇所养,弯弯肠子倒是不少。最关键的是赫连平总是跟他争抢东西,其他抢,女人也抢。例如李皎,李皎就不怎么喜欢赫连乔,却常跟赫连平混在一起。夏国朝中人皆知李皎和赫连平是一派,赫连乔心中羞耻,觉得自己当日怂恿李皎来夏,是在给赫连平搭线。赫连平心中不定怎么嘲笑自己。   而越是这样,赫连乔越不甘心。   看赫连平和李皎在一起,赫连乔再往李皎身后看,没看到那个让他心有余悸的青年身影,顿时放下了心。某人不在,赫连平很有胆量地嘲讽道:“我三请四请,皎公主总是有借口不赴我的约,却和我小弟打得火热。怎么,公主又和我小弟有事谈?你们整天哪来那么多事谈?公主你那驸马那么厉害,他是不是不知道你和我小弟总是私下相约啊?”   李皎唇翘了翘:“哪有私下相约,开张之日我做东,请楼中人喝酒。殿下不必担心,我夫君今日不在楼中,你不必左顾右看。”   一句话堵得赫连乔面红耳赤。   赫连乔左右观望,自是在看郁明在不在。赫连乔心中颤颤,提起李皎那位驸马,他就觉得背疼腰疼腿疼,浑身皆痛。郁明和江唯言不一样,江唯言顾虑重重,不敢动手;郁明却是想动手就动,就是他老婆李皎在后面制止,作用也不大。赫连乔曾在调.戏李皎时,被郁明撞到。那青年只是路过,却一脚踹出,将赫连乔踹得砸到地上生成了一个大坑,半天起不得身,李皎在旁边只看得目瞪口呆阻拦不得。事后李皎自是拿来礼物慰问赫连乔,赫连乔却开始躲着郁明走。   也幸好郁明不是每时每刻都与李皎站在一起。   今日李皎说郁明不在,赫连乔放下半颗心,却还吊着半颗心。李皎看他如此,悠悠道:“殿下总说我不给面子,还邀我不能喝酒的堂妹去陪坐。我堂妹年少不知事,殿下想喝酒,寻我便是。”   赫连乔狐疑又惊喜,盯着李皎目光灼灼,忘了李皎旁边站着的木桩赫连平:“你愿意跟我喝酒?!”   他多次暗示李皎,与李皎勾勾搭搭,李皎终于心动了?!   李皎微笑:“我夫君不在……”   赫连乔顿时明白了。   他此时彻底忘了李明雪,李皎代李明雪赔罪,赫连乔随意地摆了摆手,只盯着李皎一人。李皎既然松口,众人即刻簇拥着这位长公主殿下去喝酒。赫连乔的目光几乎粘在李皎身上,连他的几个下属也露出无奈的表情。进门前,赫连平扯了李皎一下,提醒:“他对你不怀好意,郁兄又不在,你当真要进去?”   李皎悠声:“无妨。”   她露出怀念的眼神:“酒坊,茶肆,歌女,舞姬,秦淮水乡……都是我从小玩剩下的。我向来不曾于人前展示过,然我当真不怯于此。总要凝住你大皇兄的视线,才好让他别盯着我夫君。”   她推门而入,对快速入座的赫连乔说话。赫连平想了想,心中好奇李皎打算如何应对此局。乱哄哄的说笑中,他们看到李皎笃定入座:“想我喝酒可以,不过光喝酒无趣,总要添些彩头,玩些有趣的物什。掷骰子,投壶……咱们一样样来吧。”   赫连乔心中生疑:“玩游戏?简单的无趣了些。”   李皎让人拿来白布,蒙住了双眼。她面容净白,蒙住双眼后,乌发漆黑,妆容明秀,其端庄雍容之气,让对面的赫连乔看直了眼。   赫连乔大笑:“好!本皇子陪你玩!谁输谁喝酒,不醉不归!”   这时的赫连乔,投入李皎挖给他的坑。他见李皎平时寡淡,不好宴席,并不知李皎母亲是歌女出身,李皎幼时跟母亲学过许多酒宴间的应酬。歌女不必用身子服侍郎君,然混于三教九流,总要应付各类郎君,这些宴中小趣,歌女皆知之甚广。李皎不光知之甚广,幼年为讨好长辈,更是擅长于此。   此夜长明,莺歌燕舞达旦。   赫连乔一心与李皎相斗,没有注意到李皎的夫君郁明一直未曾现身。赫连平旁观半宿,心中摇头,知道自己这位真正莽撞的大皇兄,恐怕根本忘了探寻郁明不在的缘由。而等他想起,此事恐怕已了。   郁明此时不在李皎身边,也不在统万,甚至不在夏国。他武功高强,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去自如,在统万还无人能拦得住他。让他人忌惮的同时,郁明想离开夏国,也轻而易举。李皎帮郁明遮掩的时候,郁明人已在魏国的洛阳行宫中,从背上卸下了沉重大包袱。背着刀的青年满头大汗地坐下来,包袱叮咣甩下去,骇了对面的侍女一跳。   明珠见他大汗淋漓,连忙先送去三盏茶给人解渴。   明珠身边,包袱脚边,站着一眉目清秀的两岁小童。幼童的眉眼与郁明极为相似,他咬着手指头睁着眼睛看郁明,迷惘的神情,与郁明更是像到了骨子里。这个幼童,自然是郁明的儿子,郁鹿小朋友了。   明珠看郁鹿只踟蹰站着不说话,赶紧把他拉过来,躬身介绍:“呦呦不认得人了么?这是你阿父呀。每月都写信的,你阿父阿母身在夏国,却记得你。你阿父还在你生辰的今日前来看你,你看你阿父多疼你啊?”   郁鹿小朋友:“哦?”   明珠:“……”   父子之间生疏无比,明珠陪着笑解释暖场,然郁鹿小朋友眼珠明而黑,用陌生又熟悉的眼神打量郁明,郁明光顾着喝茶解渴。父子二人半天没交流,明珠干笑,已没有话说了。   郁明喝完水,随意大手一捞,就把挺着小腰板偷偷扫视他的小孩儿搂入了怀中。郁鹿小朋友“啊”了一声,半抗拒着被抱入了青年怀中。青年的怀抱温暖安稳,气味好闻而亲昵,郁鹿小朋友的脸红红到了脖颈。   他与他父亲一样容易脸红。   郁明从怀里掏掏掏,取出一幅画,先给儿子普及常识:“来认认!这是你阿母!你阿母长得就是这个样子,你快认认脸,别日后见了不认得,惹你母亲伤心。”   郁鹿盯着画卷中的美人,眨巴了两下眼睛。   宫外有宫人招呼,明珠吩咐一声,留父子二人坐在殿中,她先退了出去。明珠从宫殿门口过,穿过几扇窗棂。窗棂如线将光线分割,帷帐飞扬,明珠看到一大一小的相似面孔静静凝视。青年半跪,扣住幼童的肩;幼童站直,微微掀睫仰望青年。   时光若有轮回,青年父子静望对方。   明珠走过最后一扇窗,看到郁鹿小朋友张了口,小声喊了句:“我记得你,阿父。”   郁明大笑,一把将郁鹿搂入怀中。明珠没空在此停留,要急着去布置宫宴,这些却和郁明父子没多大关系。此情此景,让她目中生热。明珠低下眼,心中更为思念远在异国他乡的长公主李皎。昔日李皎将她留于陛下行宫中,她自知自己要负责后宫事务,之后,便再没见到过李皎。长公主去做质子,大魏人不愿提及,宫中也没人谈论。明珠心中寂寞,只有郁鹿小朋友人在行宫中,她才能感受到李皎的存在感。   郁明于郁鹿小朋友生辰这日,亲身前来看望小朋友。小朋友这么小的年龄,不会过寿。但父亲从一个熟悉的人变成一个陌生人,再变回一个半熟悉半陌生的人,已经让郁鹿很开心了。   更开心的是,郁明带来的包袱,如百宝箱般。   郁明一件件拿出来:“羊毛皮袄,皮靴。还有这个荷包,你阿母亲自给你绣的,你给好生戴着莫弄丢。还有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郁鹿蹲在旁边,充满幸福感地托着腮帮,看自己得到了这么多的礼物。   郁明再取出一个很大的皮鼓,郁鹿以为又是给自己的,正要兴奋去接,郁明抬臂挡住了儿子的手。郁明笑着摇了摇手鼓,慢悠悠:“这个不是给你的,是给桑桑的礼物。我送给桑桑的,还有你阿母给桑桑包的红封……你替我们给桑桑吧?”   桑桑,大名李桑,乃是新出生的女婴。   上个月,洛阳行宫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婴,天子李玉对群臣宣布,此女乃是他的子嗣。群臣惊喜,李玉大赦天下。三月农事忙碌,为昭告天下,李玉给女儿取名“桑”,封了伯阳公主。李桑新出生,被抱养在洛阳行宫,郁鹿小朋友也扒着看了一个月。但是对于李桑的母亲是谁,天子三缄其口,并不公示。有些臣子心中猜到小公主的母亲是谁,但天子不说,他们只能跟着装不知道。   洛阳行宫之前只有郁鹿一个小孩子,郁鹿天天被舅舅抱着上朝。从上个月开始,郁鹿多了一个妹妹。索性郁鹿的舅舅,天子李玉对待郁鹿小朋友的态度,一直是那种淡而不冷的调调,郁鹿小朋友并没有被忽视的感觉。他还挺喜欢这个刚刚来到行宫的小妹妹的。   就是他阿父回来看他,居然还记得给小妹妹带礼物……郁鹿扁了下小嘴,接过了郁明给小妹妹的手鼓礼物。   他晃了晃手鼓,心想:我也很喜欢,你为什么送她不送我?我不是你最疼爱的儿子么?   郁鹿小朋友心中微慌。   当夜的宫宴,是为李桑所办。郁明不便在公开场合现身,便陪着儿子郁鹿坐在空寂的宫里吃长寿面。吃完了,父子二人坐在殿前水阶上。郁明飒然而坐,双手搭在膝上,漫不经心地仰头看着群星出神。   漫漫群星璀璨,横贯苍穹,光华无双。   郁鹿站在父亲背后。他父亲性情之淡然,之潇洒,压根不能察觉到小郁鹿的敏感心思。   郁鹿只能自己蹭过去,好奇地看着他父亲英俊的侧脸。他扭捏半晌,组织语言开口:“阿父,你和我阿母,在夏国住的好么?你们想我么?”   郁明不以为然:“当然啦,你是我儿子嘛。”   郁鹿红了脸,又天真无邪地问:“那你们会给我生像桑桑妹妹那样的小妹妹吗?桑桑妹妹那么可爱,你们也很喜欢吧?我听说,小妹妹是从肚子里出来的。你们大人待一起久了,就会给我生小妹妹。”   郁明挑眉,扭头,没想到他儿子懂这么多。   他随意地勾住郁鹿的肩,漫不经心:“那是当然啦,有个妹妹让你疼多好,你要做个好兄长知道么呦呦……”   郁鹿脸色变了。   眸子沉下。   他阿父之心甜,让他一试就试出了答案。   郁鹿低头,抿直了唇:“我不想要你们给我生弟弟妹妹。我就要我一个。”   郁明微怔。   他侧过头,第一次用认真的眼神,崭新的眼光,去看向郁鹿。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回家了,恢复日六千的更新。我呦呦小朋友现在有了危机意识~~怕爸爸妈妈不爱他了~ ☆、第131章 1.1.1   郁明静静看着垂头的幼子郁鹿。   李桑的到来, 还是给郁鹿带来变化的。例如他知道了原来世上的小朋友不是只有他一个,有别的小朋友能轻而易举夺去大人的注意力;例如他舅舅那样的性格, 不是对待所有人都冷淡,他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就非常温柔耐心;再例如, 郁鹿小朋友知道了, 原来一对父母家中,不是只能有一个小孩子的,不是只对这一个小孩子付出爱的。   郁鹿小朋友心思之敏感,与他阿父的粗神经相差甚远。郁明认为无所谓的事,郁鹿小朋友已经心情低落起来了。小孩儿他低着头站在父亲身边,小鼻子一耸一耸, 脸颊微鼓, 他倔强地抿着唇。   郁明沉吟一番。他心中对女儿的渴望, 已不是一两日。他极为羡慕李玉第一胎就能得女孩儿, 他也想要个可人爱的女孩儿。然之前战事忙碌,李皎又根本没那种心思, 郁明便也不提。但现今夫妻二人居于夏国五年, 生个孩子的时间,还是有的。   郁明自来心放得开, 便以为他儿子与他一样。郁明决定跟儿子讲讲道理:“怎么能不要弟弟妹妹呢?你一个人长大,没有人陪伴, 多寂寞啊。有人做你玩伴多好,而且同是一家人……”   郁鹿仰起脸,乌黑眼眸如湖, 噙着泪花。他声音绵软如糯,细细弱弱透着委屈:“我不……那什么!我就要我一个人!有那么多大人陪我玩,我不想要弟弟妹妹。我一个人就玩得可好了。”   郁明:“你是怕有了弟弟妹妹后我们就不疼你么?不会的,我们永远爱你啊。”   郁鹿哭泣:“不不不!”   两岁多的郁鹿词汇量没有特别丰富,他现在说得最顺的,居然是“不”。   左一个“不”,右一个“不”,哭得郁明头痛。郁明被儿子的泪花震得心中发软。   他最见不得人受委屈,尤其是自家儿子。他同时在心中又嫌弃郁鹿,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呀?郁明偏了下头,调整了下自己的铁石心肠。他心中一横,自觉已足够心硬,便转过头来,严肃冷漠道:“由不得你说不。你必须要接受你会有弟弟妹妹的现实。你身为长子,怎能如此不懂事?郁鹿,我跟你说……”   郁鹿泪珠滚落。   郁明看他一眼,心就软得一塌糊涂。他强硬的话语哽在喉间,被儿子的泪花打断。   郁鹿小朋友哭起来不再是郁明记忆中那种撒泼胡闹的风格了,他泪水一滴滴地掉,小脑袋低下去,耷拉着肩。郁鹿小朋友肩膀颤抖,抽抽搭搭。他这种湿漉漉的黏糊的样子,像极了李皎难过时落泪的样子。李皎哭时也不会嚎啕大哭,她是紧着唇,自己默默掉眼泪,倔得不肯被别人知道。一个人躲在墙角,如小可怜般自唾。   而郁鹿小朋友还有李皎没有的哭泣技能。他一边抽泣,一边软绵绵地道:“我不要嘛。我不要我不要!”   这种撒娇的风格,懂得祈求怜爱的作风,又像郁明。   郁明怔然,他幼子呜呜咽咽在面前抹眼泪的小可怜样儿,已经征服了他的心。郁鹿哭得打嗝,喘不上气,小脸儿憋红。郁明再强横不下去,他一把将郁鹿搂抱入怀,哄他:“好了好了,别哭了。”   他心里叹口气。   他到底不能对自己的儿子狠下心。虽然他更喜欢女儿,可是他已经有儿子了。他岂能为没有发生的事,去责难已经很伤心的幼子?且在他心中,自觉亏欠郁鹿良多。他和李皎夫妻二人,不在郁鹿身边。郁鹿小朋友缺乏来自父母的亲情,患得患失,是多么正常。   郁明心中下了决心,拍着幼子的后背,淡声:“别哭了。我和你阿母只要你一个,不会再给你生别的弟弟妹妹了。没人会抢走我们的,别难过了。”   郁明叹口气。   他在宽慰幼子这一瞬,心中是当真想着,若是郁鹿始终不能接受,他也只能放弃了。女儿很好,像皎皎一样的女儿他最喜欢。但他同样舍不得伤郁鹿的心。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身子滚烫地在他怀里抽泣,他虽觉得这小破孩真麻烦,但是他被麻烦得心甘情愿。   郁明温声:“好啦,阿父阿母有你就够了。”   郁鹿眨巴着潮湿的眼睛,打着嗝,在青年怀中抬起头,看他父亲平静的面容。他心中惊奇满满,因他这种哭泣的小手段,在舅舅那里从来不管用。他若能嚎,舅舅能放任他嚎一整日也不理会。郁鹿小朋友在舅舅的教诲下,哭也哭得有技巧。他没料到他阿父如此好说话,如此轻易地同意了他的要求。   他搂着父亲的脖颈,与父亲对望。郁明眼眸幽静漆黑,如森似渊,布满星辰。血脉的牵连十足奇妙,望着这样的眼睛,郁鹿始觉得阿父和舅舅是不一样的。他阿父会无条件地包容他,原谅他,并向他妥协。   郁鹿眨着沾水的眼睫毛,凑过去,在郁明脸上轻轻亲了一口。   同时间,一大一小两人的脸都红了,如出一辙。   郁明噗嗤乐,手指他:“你这小孩儿,真是、真是……”他乐着想郁鹿这小伎俩真是跟皎皎一样,被儿子柔软的唇一亲,郁明便心中畅意连连,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强烈干劲。   他心想:呦呦虽然不想要弟弟妹妹,但还是很可爱的嘛。   算了算了,回去我就跟皎皎说,不要孩子了。反正生孩子那么辛苦,皎皎听到了应该很开心才是。   在明珠回来宫殿后,郁鹿小朋友被明珠温声软语地劝去睡觉。郁鹿小朋友被大姊姊牵着手进宫殿,回头跟他父亲挥手,眼睛盯着郁明。他看到青年身形凛冽如刀如山,站在月色下,赫赫间,挺拔而秀丽。郁明之卓然风采,就是在宫室中的侍从身上,郁鹿看到得也不多。   郁鹿并不以为然:他从很多途径听说过他阿父的事情。他阿父就是一个只会打架的武夫。他跟着舅舅上朝那么多次,朝上群臣商议国事,每每对武将嗤之以鼻,认为徒有一身蛮力。   郁鹿心中羞窘,觉他阿父就是被人看不起的那类莽夫。他阿母堂堂长公主殿下,怎么能看上他阿父呢?   然他阿父也很好,轻而易举就答应郁鹿小朋友的无理要求。但郁鹿小朋友心中不安,并不就此放心。大人总是喜欢哄骗小孩儿,宫里出现李桑前,大人也都说舅舅最疼他啊。事实上明显不是呀!   郁鹿扳着手指头算,舅舅说阿父阿母要在夏国待五年。五年有多久呢,有两个半他这么长啊!他活过的岁月加起来,都不知道五年有多久!何况都有一个他了,再多一个他,五年也是够的。郁鹿心里焦急,他害怕阿父阿母骗他,瞒他,一直不告诉他。   然后等他再见到阿父阿母的时候,阿父就指着一个小女孩儿跟他说:“呦呦过来,这是你妹妹。”   郁呦呦小朋友在梦里梦到了可怕的妹妹,他都没看清脸,便大哭起来。郁鹿心中之失落,之绝望,大人们哪能完全懂呢?他夜里哭闹睡起,照顾他的宫人们也只会哄他再次睡去。他没有可以谈心的人,行宫这么大,郁鹿的心事却只能憋在心中。   郁明不知儿子整日在忧愁什么,他知道了也只是哂笑一声,觉这小破孩儿真好玩。他既已答应郁鹿不会要小孩,当然不会反悔了。郁鹿嘛,年龄小不懂事,过段时间就好了。   此次回魏,主要目的是为了看望郁鹿,给郁鹿庆生辰。郁明需要经常在郁鹿面前晃一晃,免得郁鹿小朋友忘了自己还有对远在大夏的父母。毕竟这个年龄的小孩儿忘性大,半年不见,可能就不认得人了。除了看望郁鹿小朋友,郁明还给李玉带了李皎书写的信件。他在洛阳将想买的东西买了,又在街上晃悠给李皎带些家乡风味特产,时间实在来不及,只能给那桐写封信聊以慰怀了。   不到十天的时间,郁明带着郁鹿,满洛阳城地从东晃到西。洛阳城二百多个里坊,四门尽开。最为有名的,乃是铜驼大街。洛阳被人称为“小长安”,其经济繁荣程度,只有过之无有不足。民间热闹之状,郁鹿此前从未见过。   乃是因为郁明前来,李玉才允许他带着郁鹿出宫。郁鹿这么小的年纪,话尚不能说全,便被封了“平阳王”,不知遭了多少人嫉恨。天子不放心任何人带这么小的小孩出宫玩,小孩自己的亲生父亲武功盖世,要带小孩出宫,那倒无所谓了。   郁鹿原本还与郁明生疏十分,他跟着父亲玩了十天后,便对父亲依依不舍了。郁明性格好,人又很大度大气,些微小事都不计较。他还很能和小孩子说笑,随口跟郁鹿胡侃时,郁鹿趴在父亲肩上,只自豪地觉得阿父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虽然郁明不太会带孩子,在街上走时经常和郁鹿起争执,还会逗郁鹿“再闹我就丢下你不管了”。但他笑起来那般爽朗,郁鹿搂紧他脖颈,才不信他会丢下自己不管。   十天时间过得很快,为防止夏国那边察觉他不在,郁明收拾包袱后,重点跟儿子告了别,打算返回夏国。郁明原以为像郁鹿这样的小孩子,他去告别会很难,郁鹿会哭着闹着不许他走,谁知郁鹿小朋友眨巴着眼睛,非常轻松地就接受了他要走的讯息。   郁鹿揉着惺忪睡眼,站在台阶上跟郁明挥手告别。   郁明怅然若失地转身离开:儿子那个哭包,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掉。好像他走不走,都无所谓一般。   郁明却不知,他背过身后,郁鹿小朋友的眼睛便睁开了,不再睡眼惺忪,而是滴溜溜地左右乱转,暗自琢磨着主意。   次日清晨,早市开后,郁明先去市集上买了几块麻饼,准备在路上充作干粮吃。他牵着一匹马出城,清晨出城的人并不多,很快便轮到了他。郁明递过去“过所”,官兵验证他身份时,他无所事事地站一边,忽而扭头,看到旁边交错街头停着两辆马车。   一辆马车原本正常行驶,斜刺里突然窜出一辆马车,两辆车相撞,车夫先跳下了车,扯住了对方。   “何事喧哗?!”手捏着“过所”的官兵皱着眉,走过去。   郁明还站在原地,抱臂旁观。陡然间,他看到后面撞来的那辆马车门推开,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提着一个小孩儿出来。商人一边挥着手,高声嚷嚷自己是皇商,跟皇家做生意,让这些人莫挡道;一边提着幼童,横眉怒目大骂:“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车上怎么会有小孩子?!”   那小童不过一两岁大小,怯怯被提在凶悍的大人手中,小手小脚百般挣扎却根本挣不脱。   周围围观人多了,看到是这么小的小孩子,同情心大起,纷纷劝道:“他父母呢?不是你家孩儿啊?你该不会是拐卖小孩子的吧?”   富商大怒,大清早坐上车发现这个小孩儿已经晦气,被马车撞上晦气,被官兵找上晦气,现在还要被说“拐卖小孩”。他心里有气,一把将小孩子往外扔去,周围人惊呼他之残忍,他只道:“又不是我的孩子!我怎知道这小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周围人眼睁睁看着小孩儿被抛开,眼看就要被砸扔到地上。他们有人往前一步想接住孩子,有人不忍地闭了目,不想看到幼童横尸街头。小孩儿在空中被抛出一条弯弧,他怕得叫了一声,眼看小身子即将与大地接触,一只手突兀伸出,将他向上一抛。   这一抛,小孩儿如愿被抱到了青年的怀中。   郁明面无表情地低头。   郁鹿喜逐颜开,搂住他脖颈,响亮地叫他:“阿父阿父!”   郁明费解地看他:这怎么出的宫?郁鹿小朋友是不是太能闹腾,太有主意了些?呦呦这一消失,宫里得乱成粥吧?是不是皇家的小孩儿都这么事多?还是只有他们家呦呦早慧得可怕?   官兵与一众人看向他们。   郁明抬头,言简意赅:“我儿子。”   父子二人相似的面孔,让人信服,然这样的意外,同样让人疑惑。周围人窃窃私语,那个富商被官兵扣住盘问,郁明也低头盘问他儿子:“呦呦,你怎么在这里?还弄成这样?”   郁鹿责怪他:“我知道你要出城,我也想跟着你,但是我跟不上。我半夜坐送泔水的车就出宫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阿父,你好慢呀。”   郁明:“……”   他说:“你跟我干什么?”   郁呦呦红着脸,扬起巴掌小脸,眼睛如水滴般幽黑晶亮。他嗫喏道:“阿父,我反悔了。”   郁明:“嗯?”   小朋友将脸埋入他脖颈:“我要跟你一起去夏国。我想你,也想阿母。我怕你们不要我了,你们带我一起嘛。我很听话很乖的,我想跟你一起出城……阿父你那么厉害,嗖地一下就到夏国了对吧?那我们快走吧快走吧!嗖嗖嗖——”   他额头被郁明敲一下,小朋友委屈地捂住了额头。   郁明望他半天,仰天长叹:“我怎么就摊上你了啊……”   郁明颇为心酸。   他行事简单,干脆利索,绝不迂回。他有个老婆也算了,他儿子郁呦呦这种弯弯肠子,这种年纪小小就敢逃家的勇气,真让他敬佩不已。郁鹿小朋友倒是想一出是一出,郁明则快被他折腾死了。   他难以理解:呦呦事怎么这么多?乖乖吃饭睡觉玩乐不好么?   城门自是出不了,这会儿告示出了,官兵拿着画像来找郁鹿,可见宫中已经反应了过来。郁明口称是这个小孩子的父亲,但是小吏们虽然觉得两人长得像,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郁明只好放弃了今日行程,抱着儿子进宫,跟天子李玉解释今天这出乌龙。   而郁鹿小朋友再一次明确地表示了他要跟他阿父一起走的伟大决心。   世上人都有阿父阿母,怎能他没有呢?世上阿父阿母都疼爱孩子,怎么他没有呢?况且他要跟在阿父阿母身边,要监督他们两个。他就是不要弟弟妹妹,就是不要阿父阿母不疼他了。   如此折腾,上路时间,又往后推了两日。   夏国的统万,李皎居住的府邸中,李皎日日算着夫君回来的日期,渐渐有些焦灼。按说郁明早该归来,此时二人应该坐在院中乘凉,郁明却始终不来。但想来想去,大魏也不会出什么事,李皎勉强说服自己放下心来。   她将精力用去学做膳上。   李皎想重点练习几道菜,等郁明回来后,给郁明一个惊喜。李皎身为长公主,亲手做羹汤的机会不多,只是身在夏国,条件简陋些,夏国的饭菜又不合他们的胃口。李皎本来就瘦,来了这边后更瘦,郁明这个不喜进灶房的人,便琢磨着给妻子做饭。   李皎自己想要学会照料自己的身体。她脾胃弱,不能总依靠郁明。想来待郁明回来,她做上一桌大魏菜,能多吃两口,郁明该是非常高兴的。   李皎甚至准备了几十年的酒,等夫君回来陪他痛饮一宿。她酒量一般,陪夏国皇子赫连乔喝酒时不敢放开手脚,面对自己的夫君,则无所谓了。   就是这般一日日算着日子,没有旁人打扰,生活也怡然无比。   清晨时分,李皎洗漱后开了门,站在门口,清新空气扑面而来。阳光碎银般落落洒下,浮在女郎身上。李皎脸微扬,脸上肌肤莹白,被落下一道道交错的光影。早晨清凉气息让李皎心情不错,她翘了下唇。   阳光下稻草上,李皎眼睛突然看到对面屋顶上坐着一个人。   她以为自己看错,目光重新挪回来,发现她没有看过——   青年半屈膝,挺直腰杆,高高坐在房顶上看着她笑。一身武袍贴身,他鬓角沾雾,微笑的样子,俊俏得让人面红耳赤。   李皎惊喜,然后嗔他:“太坏了!回来了也不吭气,大早上就坐那么高吓我。”   郁明挑眉:“吭什么气?我看一看自己的老婆,也需要提前跟你说么?”   李皎眼中噙笑,唇再上翘了一分。她脸上清浅的笑意已无法掩饰,见到郁明,心中就有说不出的快活感。她还牵挂良多,比如郁鹿如何,李玉如何,都需要跟郁明问个清楚。李皎站在地上,看郁明半天不起身,只好含笑抬手:“郁郎,你快下来吧。我准备了惊喜礼物送你呢。”   她指的自然是厨艺了。   郁明在房顶上坐得四平八稳,他镇定自若道:“你准备了礼物给我?正好,我也准备了惊喜给你,你做好准备啊。”   李皎不解地仰着头,忽看到郁明身后,冒出来一个小脑袋。只冒了一个尖,又重新缩了回去。然这一眼,已让李皎心头疾跳,眼眸瞠住睁大。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有一种猜测,但是又不敢确认——她看到那个小脑袋再次从郁明身后冒了出来。   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小孩儿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襟,紧张无比。他第一次稳稳站得这么高,俯视着下方的美丽女郎。郁鹿小朋友多么的激动,又多么的害怕,还多么的羞涩。   他看过画像,他还记得李皎长什么样,李皎又是他的谁。   女郎目不转睛地看他,让他红着脸,重新缩回了郁明身后。   郁明大笑,提起郁鹿,起身跃下了房顶,几步跨到了李皎面前。郁鹿小朋友扒着郁明的腿不肯放,躲在郁明身后不敢见人。李皎快走两步,俯下身:“呦呦!”   郁明咳嗽一声,提醒李皎自己的存在。   李皎敷衍无比地站直,抱了下他的手臂,重新弯下腰,温柔无比地去与躲在郁明身后眨眼睛的小朋友说话:“呦呦,还记得我么?我是阿母呀。阿母最爱你了。”   被老婆敷衍抱了下手臂就被嫌碍眼抛弃的郁明:“……”   他心中微恼,想到:你不是说你最爱我么?!你怎么最爱的人这么多?   作者有话要说:  回到家后乍冷乍热感冒了,现在搓着鼻涕码字,头晕沉口无味/(ㄒoㄒ)/珍惜今天还在码字的我吧:-O   一家三口团聚了哈哈~ ☆、第132章 1.1.1   画上的人, 和真人是不一样的;记忆中的人,和这个人突然出现,也是不一样的。   郁鹿小朋友分外害羞, 他虽然详细地看了阿父给他的母亲画像,但看到母亲真人,还是被震了一下。美人都会发光, 都会遗传,貌美气质好的人,郁鹿小朋友在洛阳行宫中也见了不少。但没有一个如李皎般, 让他看一眼,就觉心跳剧烈,脸颊滚烫。   他扒着郁明的衣角不放, 藏在阿父的身后,羞涩得不肯让李皎看,但他又好奇地自己想去看李皎。当郁鹿小朋友再次从阿父的衣角后方冒出头, 便看到美人阿母蹲在父亲脚边, 温和地看着他笑。   郁鹿脸更红了。   李皎好笑十分,幼童眼睛如水滴般剔透,又一眨一眨的,太是戳中她的软肋。幼童这种容易脸红却又努力强撑的毛病, 与她认识的郁明实在太像了。李皎心软成一片, 透着巨大的惊喜和激动。面对羞窘的小郎君,李皎连声音都不敢过大,唯恐吓着了他:“呦呦别怕, 叫一声‘阿母’好么?”   被当做树桩被儿子抱着腿的郁明扯了扯嘴角:他老婆对郁呦呦说话的那个温柔调调,他真没体会过。   郁鹿小朋友鼓起勇气,站了出来。他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美人,美人也安静地回视他。女郎与幼童对望,良久后,郁鹿终于唇角露笑,怯生生又胆大十分地小声叫了一声:“阿母,我好想你的。”   自家小阿郎软绵绵的“阿母”叫声,唤醒李皎心中澎湃的母爱之情。她目中掩泪,热意涌上鼻端,面颊绷起。这强烈的感情,让她唇角笑容加深,伸手将小小一团的儿子搂抱入怀。只有抱到郁鹿,李皎才能感觉到儿子真的在身边,没有离开她太久。   而郁鹿是真的离开她太久了。   李皎紧紧抱住郁鹿。   郁鹿小朋友微微挣扎。   李皎以为自己外放的感情吓到了对自己尚觉陌生的小郎君,连忙放开了郁鹿。郁鹿埋于母亲怀中,微微拉开了点距离,撒娇道:“阿母,你伸手。”   李皎不明所以却信任十分地伸出手。   郁鹿小朋友软白的小手放在她的手心,热乎乎的。那般酥酥的感觉,就如郁鹿小朋友的长睫毛刷过李皎的脸一样。李皎低头,看到幼子在自己手心,放了一个快化了的蔗糖。蔗糖被篡在郁鹿手心里太久,当他认真地将糖放在母亲手中时,已经融化,并且黏糊。但是小孩子是不会觉得糖黏的,郁鹿小朋友眨着眼看李皎,认为自己给了阿母自己最珍贵的、最喜欢的礼物。   落在平时,李皎身上沾一点脏的,李皎都会不舒服。李皎尚且嫌弃郁明常常回到屋子就往床上一躺、忘了洗漱,她纠正夫君的坏习惯纠正了好久,一块黏兮兮的糖放在她手里,她以前定会嫌弃地快速扔掉并尖叫。   但是现在不会。   这是郁鹿给她的礼物啊。   李皎充满耐心和惊喜地问:“给我的?呦呦真乖,阿母爱你。”   郁鹿小朋友就高兴地笑了起来,重新扑入了母亲怀里。李皎想抱他起来,但是两岁多的幼童,比郁明的“望山明”还要重,她向来清瘦,一开始没抱起来。母子二人便一蹲一站,不嫌闷热,搂在一起情深难分。   郁明:“……”   他恍惚觉得妻子对儿子的耐心超乎了他想象。   他蓦然有一种臻爱被抢走的感觉。   他微惊慌:难道日后皎皎就不爱我了,只爱呦呦了么?我算什么?!   郁呦呦小朋友回家第一天,受到了李皎的热切欢迎。李皎此人很少有温柔爱怜的时刻,但她对郁鹿真的关爱十分。郁鹿进家门,便被母亲介绍给家中的仆从们。李皎殷切地问呦呦爱吃什么,现在吃什么。郁鹿说不清楚,李皎转头用眼神询问无聊得被当成空气的郁明。郁明看懂了他老婆的眼神,但是他支吾半天,也没说出来个所以然。   爱吃什么有什么重要的?给他吃什么他就必须吃什么啊!   郁明可从来没关心过儿子喜欢吃什么这种问题。   李皎责怪地看他一眼。   郁明:“……”   他深受打击。   他想:皎皎用眼神骂我。她果然不爱我了。   李皎没空理会夫君,转头又去对郁鹿小朋友嘘寒问暖了。郁鹿小朋友激动又开心,他从来没感受过这种被人捧在手心里、心尖尖上的感觉,他在洛阳行宫时,天子教导他,比疼爱他的时间多得多;而宫人们的照顾,又怎么能和李皎这种发自内心的喜爱相提并论呢?   郁鹿小朋友喜滋滋地想:原来阿母对我这么好!这么爱我!   我跟阿父来夏国,真是没有来错!   已经过去了半年,郁鹿小朋友水土不服的毛病,基本已经没有了。他在夏国统万新家受到母亲的疼宠,吃完晚饭后,江唯言和李明雪过来,李明雪看到郁鹿,十分惊喜地叫一声,也扑了过来。   郁鹿小朋友被美人环绕,心中享受:阿母真好!阿母家里真好!不用听人念经不用被迫听我听不懂的话,不用每天看一群脸上皱褶的老头子……这里不光没有老头子,还有漂亮姊姊们。我要一辈子住在阿母家里!   郁鹿乖觉十分,也不管自己记得不记得,就友好地跟李明雪打招呼。于是李明雪磨在小朋友身边,舍不得走了。   从傍晚到夜深,李皎和李明雪这对堂姊妹,都围着郁鹿转,陪郁鹿玩。到深夜,二女将郁鹿哄去房舍睡觉。窝于过大的床上,郁鹿扁着嘴,拉着李皎的手舍不得放。他这一天的经历如至云端,让他飘飘然,唯恐是做梦,自然舍不得放手。   李明雪声音细软:“呦呦,你该睡觉啦。”   郁鹿:“不嘛不嘛。”   李明雪:“我唱小曲哄你睡好不好?”   郁鹿思量一下,眨着眼睛点了头。少女便趴在对郁鹿来说太大的床畔边,悠悠地给他唱小曲。   屋舍外有棵槐树,槐树叶在风中沙沙响,树下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男人。郁明已经跟郁鹿相处了那么久,李皎对郁鹿的过分好,又让他心中吃醋,他插不进去那母子二人之间,只好气闷地出来散步。郁明扭头,看到与自己同病相怜的江唯言,心情好了些。   江唯言静静透过窗子看房舍中暖色灯烛光芒下的李明雪。   他只会比郁明更无辜。   他都不知道郁鹿小朋友来统万府邸了,他白日照李皎吩咐去处理公事,李明雪无聊下随他一起。他心疼李明雪整日陪自己做无趣的事,便忍着羞窘跟李明雪说,晚上带她出去玩。李明雪明明答应时欢欣雀跃,让他开怀;但郁鹿小朋友一到,李明雪就决定出去玩什么时候都可以,郁鹿小朋友却不常在啊。   江唯言眼睁睁地看着李明雪从自己身边跑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夜色浓浓,江唯言轻声问郁明:“呦呦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郁明悠悠道:“不走了。”   江唯言:“……”   郁明看他发僵的样子,乐了一下,哈哈笑着勾住了江唯言的肩。江唯言无语地扭头看他,理解不了郁明这种上一刻还在长吁短叹、下一刻就能被同病相怜人逗乐的甜美性子。江唯言一想到今后日日夜夜,李明雪都会被郁鹿吸引走目光,就觉心中郁卒;他不知道郁明有什么好高兴的。   郁明同情他:“老江啊……”   江唯言不动如初,眼神示意郁明放开勾着他脖颈的手。   郁明在他肩上拍:“你还没求得小翁主的爱慕之心吧?”   江唯言被他拍得一通咳嗽,红着脸震惊扭头,不知道郁明是怎么知道他那龌.龊心思的。看江唯言反应这么大,郁明更乐了,更确认江唯言果然对李明雪有爱慕之心了。昔日李皎跟他说时,他还不太信。没想到哇——“老江啊,老牛吃嫩草也没你这么慢啊。你不抓紧机会,小翁主就要被别的郎君拐跑了。”   江唯言绷住脸,默然无话。   他心中羞耻,想他能怎么办呢。他每每看到李明雪信赖的眼神,就觉自己不该有别的想法;每每看李明雪随意地搭着他的手,都想自己的肮脏心思玷污了她。他踟蹰来去,根本不想开口。这份心意越来越浓时,他的勇气,就越来越弱了。   郁明疑惑:“为什么不敢?你不能喜欢她么?你们之间不能生情?没有吧?”   江唯言低声:“你看到她那么干净的眼睛,你说得出口吗?”   郁明代换到李皎身上,想难道李皎单纯纯粹,自己就没法和她在一起了么?他理直气壮道:“如果我喜欢,我说得出口啊。”   江唯言:“……”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想这就是他和郁明的区别吧。他犹豫惯了,左右摇摆惯了,李明雪是他最后的底线了。他不想失去,不想伤害到李明雪。但是郁明不一样,郁明心性更为坚定吧,认准什么,就不会管别人如何说吧——   就如当年,明明北冥派反对,郁明还是毅然参与朝堂政治,为李皎做事,只为讨得李皎欢心;再比如很多年后,郁明说要求娶李皎,便能决然放下他和李皎之间多年前的恩怨,一心一意地好好待她。   江唯言想:我什么时候能有郁郎这种气度呢?   气度好的郎君,并不代表他运气好。   两个郎君在树下说着话,闲闲讨论着追慕女郎的方式。郁明给江唯言提供了不少新思路,让江唯言沉思。两人一抬头,看到李皎和李明雪一前一后地出了屋子。两个挺拔青年同时站直,迎了上去。李明雪乖乖地到了江唯言身边,跟江唯言道歉自己爽约的事,江唯言宽容地拍了拍她的肩,淡声说“没关系”;郁明打个哈欠,搂住老婆的肩,想说“我们去睡觉吧”,李皎先开口:“不急,夫君跟我说一说呦呦为什么会来这边,大魏那边如何。”   这也是应该的。   与江唯言二人告了别后,郁明便要勾着老婆肩去书房,被李皎拒绝。李皎温声拉他在树下坐下:“就在这边说吧。书信我明日再看,你先口述给我听便好。”   到这个时候,郁明对李皎的举动,有了一丝疑惑,但并不深。   他跟李皎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将大魏那边的情况说清楚,也讲了郁鹿小朋友的事。郁明心里迟疑一下后,将郁鹿小朋友不想要弟弟妹妹的话讲给李皎听。李皎蹙了下眉,瞥郁明一眼,语气有些责怪:“他小孩子家家,想一出说一出,做的时候又是另一出。你怎能惯他这个坏毛病?要不要弟弟妹妹,是撒一撒娇、掉一掉眼泪,就可以随口答应的么?”   李皎说:“你明明想要女儿,怎么能随便答应呦呦呢?你要给他树立榜样,说话前多想想。”   郁明不在意李皎对自己的批评,他惊喜的是白天李皎对郁鹿那么好,原来李皎并不是一味好,也会批评郁鹿?而且李皎这话,分明是向着他,不是向着郁鹿。郁明笑着哄老婆道:“不要孩子了也很好嘛!以前我都不敢怎么上你,怕你怀孕了,怕你难受。我好担心你一怀孕后,我就得素那么久,不能碰你。若是不生小孩的话,我就不必那么节制了!”   李皎:“……”   郁明:“……怎么?”   李皎惊讶问:“你居然有节制过?!”   郁明:“……”   李皎脸色微变,节制过的郁明都让她这般受不住,她三天两头地腰疼腿酸,不停地喝药。这要是没加节制,她是不是得死在他床上?他要真的兴尽,自己就得横尸了吧?   郁明则想:练武!锻炼身体!刻不容缓!皎皎这身体承受力,未免太弱。她竟以为我一直很兴尽,怎么可能?我素的时候,她真以为我喜欢吃素?我恨不得拉她天天大战她知道么?!   夫妻二人对望一眼,都默默扭过了头,不想继续讨论这个不太和谐的话题了。   过一会儿,李皎咳嗽一声:“郁郎,你去客房睡吧。”   郁明回过神,看向他老婆,心中有不好预感:“为什么……”   李皎脸红,她低垂眼皮,不太好意思面对郁明:“呦呦闹着要我陪他睡,你是他阿父,就委屈一夜吧。”   郁明:“可我想你……”   李皎哀求般:“郁郎!”   郁明绷起了下巴,起身离开了。   然后一夜又一夜,一日又一日,日夜何其多。郁鹿缺乏母爱,李皎她长期见不到幼子,这二人碰面,完全将郁明闪到了一边。李皎还处于对长久未见面的幼儿的新鲜期,口上基本对郁鹿的任何要求都无条件答应;郁鹿夜夜搂着母亲入睡时,郁明的脸也一天天淡了下去。   郁明开始意识到:呦呦这个小鬼头,会跟他抢老婆!   他同时很委屈:家中那么多侍女!还专门打造了小床!呦呦为什么不自己睡?呦呦在洛阳行宫时,以前跟在他们身边时,不都自己睡的么?这什么时候养成的非要阿母搂着哄着才肯睡的习惯?   郁明意识到,他不争取,他老婆就会忘了他。   郁明先试图在郁呦呦睡着后,带李皎回去。但他儿子人小鬼大,李皎的胳臂刚离开,呦呦就扯嗓子嚎,李皎只好愧疚地看郁明,郁明便憋屈放开。几次之后,郁明破罐子破摔:反正他也不能跟皎皎同床,又何必惯着呦呦这破毛病?   吃饭时,郁呦呦再奶声奶气地恳求阿母晚上陪自己睡时,郁明积极道:“我陪我陪!”   郁鹿:“……”   郁明慈爱地摸一把幼子黑茸茸的小脑袋瓜:“你没看你阿母身体不好么?你阿母累了,她需要休息。没关系,你阿父我不需要休息啊!宝贝儿呦呦,阿父以后天天晚上陪你睡好不好?”   郁鹿:“……”   他只想阿母软软的香香的怀抱,他并不想被他的糙汉子父亲扔上床睡觉啊。   郁鹿求助地看向母亲。   他没料到他母亲竟很宠他父亲。他父亲分明是故意的,赌气的,李皎居然唇角噙笑,答应了下来:“夫君是该跟呦呦培养下感情。”   郁明唇角露笑。   郁鹿唇向下拉。   背着李皎,父子二人看对方一眼,眼中几多嫌弃,再默默扭过了脸。   他二人的小伎俩,李皎冰雪聪明,焉能看不明白?李皎却默认郁明的做法,郁鹿确实洋洋得意,他人小主意大,被她兄长在行宫中养的眼界高,认为“一切都是我的”“就算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全天下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郁鹿已经两岁了,李皎要用自己的方式潜移默化地教导郁鹿。她不知她皇兄怎么教的郁鹿,但她自有自己的手段。   郁明在老婆这里得胜,心中开怀。李皎的默许,更激发了郁明的积极性。   夏日风热,蝉鸣声聒噪。竹舍中,郁鹿缠着李皎玩、让李皎分不了身的时候,一廊风过,满园绿意,郁明便坐在窗外,怂恿李明雪去带郁鹿出去玩。李明雪被郁明怂恿得跃跃欲试,江唯言扭头,目色晦暗地看着郁明,半天道:“你太坏了。”   自己得不到老婆,就要把李明雪拉下去,让李皎脱身。   坐在屋外院中的竹篦上,郁明一本正经:“小翁主本来就喜欢我儿子嘛。我看呦呦和明雪分外投缘,今天外面这么热闹,晚上是七夕佳节哦,明雪不想跟呦呦玩么?”   伏坐在小案旁、双手托腮盯着竹帘后小孩子看的李明雪:“嗯……”   江唯言简直无话可说,眼看郁明要得逞,他心中着急、面上却沉稳地说:“明雪,你莫忘了晚上与我有约。”   郁明微笑:“有约啊?小翁主可以带我家呦呦一起赴约嘛。呦呦能跑能跳,已经不要人抱了。你牵着他走,他不会添麻烦的。”   江唯言冷冷地看着郁明:“你们身为父母,自己不带儿子出去玩?”   郁明严肃而正经道:“我们很忙啊。皎皎要和夏国皇子谈正事,你不看她现在想出门,被呦呦缠着出不去么?你们好好玩吧,反正七夕佳节,我和我家皎皎只会待在家中看宗卷,翻公文了。”   他道:“真是羡慕你们这些没事干的小情人啊。”   江唯言:“……”   李明雪疑惑喃声:“小情人?”   江唯言立刻道:“别听他瞎说。”   郁明嗤笑一声,笑他没胆。   李明雪似懂非懂,看一眼江哥哥,再看一眼郁大侠。她若有所思后,拉扯江唯言的衣袖:“哥哥,我们晚上带呦呦一起玩嘛,好不好?呦呦很可爱很听话,堂姊不出门的话他多无聊啊。今晚街上好热闹!呦呦肯定喜欢!”   江唯言心想:呦呦肯定喜欢,我却不见得喜欢。   郁明笃定地看着他,就看他如何拒绝小翁主的恳求。郁明真是没有想错江唯言,江唯言已准备拒绝,低头一看小娘子清澈祈求的眼睛,就软了心肠:“唔。”   算是默认李明雪带走呦呦了。   李明雪口上一声欢呼,江唯言脸色淡淡无表情,郁明手支下颌,微微露出笑容。   李明雪抱走郁鹿后,李皎和郁明夫妻就出了门,去拜见夏国的皇室与官僚。回来时已是下午,李皎坐于寝舍中,将厚厚的宗卷搬回来看。比起郁呦呦的磨人,郁明觉得这些冷冰冰的宗卷已经很可爱了。   一下午的时间,李皎在看书批注;郁明坐在廊下,擦拭“望山明”。   他们给家中仆从放了假,许今晚出去玩耍。一时间,偌大的庭院,幽幽深深,绿如海浪,只剩下了李皎夫妻二人。   晚上点了灯,李皎去外厅吩咐人送信给赫连平,她慢悠悠走回自己的屋舍。开门吱呀,门甫一开,李皎便被抱了起来,浓烈的男人气味包围了她。她张口,男人俯身就堵住了她的嘴。   发丝落入口,衣衫缠于一处。青年的手急不可耐地掠入她衣衫内,眷恋又焦急地抚摸她温凉细腻的肌肤。亲吻吮吸压迫而来,摇首挣不得,亲得人一颗心高高跳起,头脑也跟着昏沉。   女郎的手抓住青年紧贴后背的衣裳,脖颈后仰,浅浅呜咽了一声。玉簪叮一声清脆掉地,长发散落,乌浓如瀑,埋于青年臂弯间。   灯烛火光跳跃一下,屋中光线暗暗。   李皎被横抱起来,一路往帐后去。她被扔上床,被人压下来。男人含糊的声音消失于她唇畔边,带着沙哑的喘:“皎皎……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谈情是过渡章,剧情别急~马上开时光**~   谢谢霸王票: ☆、第133章 1.1.1   帷帐被烛火照映, 成一团团暖融融的光,飞动间,朦胧而飘逸。青年男女缠于床笫间, 热意涌上脖颈、面容,偶有浅浅低吟声。郁明将李皎压于身下,一手松松揽着她的后颈, 一手已熟门熟路地伸入她薄而多的衣衫中,在她温凉的肌肤上火热撩拨。   他心中激荡,只想着好些时候不曾与李皎亲热。平时有个郁鹿夹在中间, 不好给小朋友做不恰当的示范,他硬生生忍着。这一忍,便忍了这么久。今夜郁鹿不在, 侍女不在,府上只有他二人。良辰美景,多好的时机呀。   他手腹不紧不慢地揉搓着女郎的脖颈, 亲吮李皎的同时, 希望肢体碰触能早些让她适应自己。   郁明的眼睛黑沉,染上了色意,眼底如有火苗跳跃。他额上青筋浮起,扣住女郎的腰肢让她与自己严密接触, 眼底微微发红, 看上去分外忘情。   借着昏昏灯火,郁明去看身下女郎的面容。她长发散于床榻间,柔柔地铺于他手臂上。李皎面容粉白, 红意如霞,被他撩拨得呼吸发抖。她脸靠在他手臂上蹭了两蹭,睫毛颤微微如蛾飞,沾着隐隐水汽。李皎明显有些动情,然她雾濛濛的眼睛看着上方郎君,咬住唇,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   郁明掐一下她的后颈,唇挨过去蹭她的面颊,热气起伏让女郎身体轻颤,而他声音喑哑藏欲,又很强势:“有话?说!”   李皎被他的手掐得神思清明了一下,于是更加犹豫了。然郁明硬生生忍着不动,压在她身上,眸子看着她,就等着她的话。李皎只好犹犹豫豫道:“……这个其实不是很重要,我不想说了……”她忽然哼了一下,因为郁明又掐了一下她的脖颈,她被他连掐好几下,声音就开始跟着颤了,“我今晚有约。”   郁明:“……”   两人对视。   李皎看他的眼神,便立刻有反悔的冲动。她想那不重要,她的爱人感受最重要。哪怕她有别的安排,也要紧着郁明的渴望先来。她伸手去搂郁明的脖颈,想要安慰爱人没关系不用管那个了,郁明已经深吸口气,翻身坐了起来。   他背对着她,声音沉沉:“既然已经事先说好了,那就去吧。”   李皎爬起来:“其实也没事先说好啦……”   背对着女郎的青年猛一捶床板,床板大震,身后爬起来的李皎被他的力气骇得摔了一下,听他怒道:“快去,我不想耽误你正事!”   李皎沉吟一下,觉得先不要刺激郁明比较好。她绕过他,下床穿鞋,又去整理衣容发髻。郁明冷着脸坐在床畔间,将一团火气向下压。他心中几多烦躁,既知两人寄人篱下,不能如在大魏时那般自由自在;又心中酸楚,想他妻子今晚要抛弃他出门。   李皎低头整理衣容,她面容越清冷,坐在床上的郁明心就越凉。如此良辰美景,他妻子这样漂亮,大半夜出门,却是要跟别人赴约。而且郁明不用想,都知道她赴约的九成都是郎君。最大的可能,还是那个叫赫连平的夏国皇子。李皎与赫连平整日嘀嘀咕咕算计着夏国的大皇子赫连乔,郁明既想跟过去,又不愿跟过去。   李皎拍了拍面孔,好让脸上的热潮凉下。她回头看郁明,想要跟郁明说话,却见他陡得别过脸,眼神都不看他了。   李皎:“……”   她推门出去打算端盆水来洗面,刚转个身,手放到门板上,就听到身后青年酸溜溜的话:“要出门了啊?大晚上还盛装打扮,出去勾三搭四,不知道要见的是谁啊?”   李皎:“……”   李皎吸口气,转过身来,隔着帷帐看郁明。她慢慢道:“明明,想大度的话你就大度到底,想小气的话也不要一开始伪装。半口气上半口气下的,黏黏糊糊,尾大不掉,惹人笑话你气量小。”   郁明:“……”   他大怒。   他要被李皎气疯了。   他拍床:“你还训斥我?我这样大度,你大晚上勾勾搭搭,是要见谁,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了……”   他发火发到半截,住了口,因为李皎慢悠悠绕过帷帐,走了进来。郁明收敛心中的酸楚,冷住脸。他老婆站到了他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脸,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郁明心中的火顿时生了翅膀,飘飘然飞上天,被水一浇,就散了。   他看李皎目中噙笑。   李皎开口:“大晚上出门,跟你勾三搭四去啊,你去不去?”   郁明:“……”   他一愣下,反应过来后,心中涌上巨大惊喜。原来李皎说的相约,不是跟别人,是跟他么?他吃了半天莫名其妙的醋,是在吃他自己的醋?   李皎抱着他的肩,心中真是爱极了他,说话调调却几多揶揄:“莫把我想得如此没良心。七夕佳节,我也想与夫君你一起过啊。所以送走呦呦后,我白日就把宗卷注解完送走,就想晚上和夫君出门,看看灯,逛逛街,吃一吃,玩一玩。”   夫君的肩膀先僵又松,红色漫上了青年的耳际。几多赧然,让郁明唇动了动,却半天没说出话。   李皎笑意加深,低头与郁明对视,目光又下移,充满暗示性地往他腰胯方向走。郁明一僵,看李皎忍着笑道:“我没料到夫君你这么性急,我什么还没来得及说,你就将我往床上拐。闹得我反复踟蹰,猜测你是特别想上了我。我倒一时不知该不该从了。”   郁明伸手抱她,将她抱在自己膝上坐好。他刻意淡着脸,小声:“我也没那么猴急。”   李皎趴在他肩上,侧头撩开他脖颈上的发丝,轻轻亲了一下。他身子猛地僵住,李皎眼底笑意更浓了。她分外喜欢逗弄郁明,便故意问他:“那现在是要如何?夫君你是想一晚上待在床上呢,还是先跟我出门玩,回来再上床?你是乐意一晚上欲虫上脑呢,还是有别的想法?”   郁明心中思量。   他最喜欢的,当然是和李皎待在床上了。出什么门,看什么灯呀。那有什么意思,他只想睡自己的老婆。他最喜欢的,便是把李皎扣在怀中,开发她与平时不同的模样。那样的刺激,那样的快活。   但是这只是一件事啊。   如果出门玩耍的话,回来依然能睡她。看李皎的样子,分明是随他,她都配合。一晚上两件事,不是比只有一件事要占便宜么?而且李皎必然更喜欢和他出去玩,如果他愿意出门的话,还能讨得她的欢心,让她觉得自己分外在意他,之后几天就能对他好些了。   这样一晚上的享乐,说不定可以多惠好几夜……而一晚上只有床.事的话,李皎次日下不了床,必定勃然大怒,几天不会给他好脸色。   郁明也是颇有算计心的,算盘打得精细,衡量左右选择的利弊。   然他很快想到,还有个呦呦……   郁明试探李皎道:“我当然想陪皎皎你出门玩啊,可是如果回来的晚了,碰上呦呦。呦呦又吵着跟你睡,你选他还是选我?”   李皎道:“不会碰上呦呦的。我都安排好了,他出去玩一天会很累,回来我便让人带他去他的房间睡。他小孩子家,精力旺,觉却也来得快,不会有精神来打扰你我的。”   郁明放下心了。   只要他老婆安排好了,基本就没有意外了。   他心中惊喜,爱李皎多一分。原以为郁鹿小朋友回来后,李皎满心会只有郁鹿,忘了他;没想到李皎记得他,还为他提供便利。他心中快活,想世上那么多女郎有了子女后就不把夫君放在心上,他惶恐害怕李皎也会那样,李皎依然对他很好,他真是没有娶错她。   郁明微微笑。   李皎抱着他的脖颈,看他脸上俊朗的笑,扬了下眉:“嗯?”   郁明搂住她的细腰:“没什么,就是如果你不是我老婆的话,我就想再娶你一次了。”   李皎忍俊不禁,她向来浅淡的笑,这时候也收不住了。女郎眉眼温软如水,趴在夫君肩上,她捂住腮帮,耐不住心中的快活,笑出了声。她红着脸道:“好啦知道了,这话你已经说过了……嗯,那我们出门?”   李皎已经从郁明的问话中猜出郁明的选择了。   郁明大悦。   有个聪明的老婆,除了偶尔会在感情上迟钝,大部分时候都聪慧地知道他要什么,不必他开口解释,是多轻松的一件事。   他平时只用专注于刀术一件事,其余杂事皆有李皎打理,并井井有条。和这样的女郎生活在一起,不知道省却了多少麻烦。由此带来的一些其他随大局而奔流的意外,郁明也就不放心上了。   夫妻二人说着亲昵话,一会儿,便让郁明的欲淡了下去,两人这才收拾一番后出门。   他二人出门时,夜已经浓起,正是灯市最热闹繁华的时候。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夏国近年学习大魏的文化成果不错,此夜七夕,夏国的闹市中一对对小情人来往,竟也不输长安洛阳多少。李皎和郁明在人群中走倒不是问题,但是人太多,声音太杂,时不时便被迎面而来的撞一下,两人想并肩一起走,并不容易。   走了一段路,李皎还没累,郁明先累了。   又热又闷,耳边聒噪连连,如他这般习武人,内力强盛者说,就像十万只乱糟糟的苍蝇在耳边嗡嗡嗡。   且他老婆年轻貌美,气质飘渺出尘,长衣广带清瘦奕奕的样子,正合时下的审美。走在人中,不知多少郎君的眼睛往李皎身上看。有些郎君甚至走过去了,还要走回来,再看一眼。   郁明真是受不了。   他四下张望,看到沿街所圈的湖水泛着幽幽灯火光芒,夏国人不擅水,湖面上的船只倒是寥寥无几,比陆地上清静了不知多少。   他按住了李皎的肩,将她推到一小商贩摊头,跟她说话:“皎皎你走去那边,在那里等我一会儿。”   李皎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黑黝黝的人群。她虽不解他意,但人太多,声音太大,李皎也懒得说话,便轻微点了下头。她答应下来,郁明就从她身边退开了。郁大侠武功盖世,带着一个女郎在人山人海中不方便飞檐走壁,但他独自一人,想怎么走,都畅通无阻。   周围人一个哄乱,看到青年飞身跳起跃入长夜,他们只顾得上抽气,尚眨个眼的功夫,便看不清人去了哪里。   李皎沿着街继续往前走。其实郁明不在身边,不用分心看郁明在哪里,李皎也走得快了些。她一边欣赏着头顶灯海,一边往之前跟郁明说好的地方赶去。她一路看,一路走。一排排灯烛,一排排火光。有踩高跷的,有满街跑卖花的。   年少的女郎揣着花篮路过李皎身边,清新花香飞出,几瓣飘在李皎的衣袂上;   河边酒肆掀开了窗,文人墨客向下探头,喝醉酒的人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走过去的李皎。   满市的人声,人间繁华至此。   而为这般太平盛世,他们这些担着国运的皇室子女,如何能只耽于享乐,而不做些什么呢?   忽而间,李皎耳边听到一声欸乃划水声。   那欸乃声如划过她心口,溅起圈圈碧绿涟漪。   她心中有强烈感觉,猛地扭过头,看到湖面上,慢慢划过一艘木船。船上堆满了各式花灯,火烛光芒在灯中飘荡招摇,映着持着木桨的青年眉目。水在下方如浓郁墨汁般荡开,卓尔不凡的英俊青年立在船头,他低头划桨的刹那,惊动了岸上一众春心萌动的夏国女子们。   众人惊呆了般去看湖上划船的青年:在他们夏国,真没几个郎君觉得划船有趣。也没几个娘子欣赏会划船的郎君。   而今新奇又有趣,最关键的是,郎君侧头向岸上方向看来,他宽肩瘦腰长腿,站在船上灯火烛光中,眉目清明,眼睛深邃,如神人般熠熠生辉,怎不惹人心动?   李皎在人群中,与郁明的目光对上。   他划船而走,湖边女郎男郎都去围观,李皎走过他们身边,心跳加速,加快步伐。   她越过一重重人,每往前走一截,小摊商会灯光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走快些,空间开阔后,她再次能看到悠悠划船而过的青年。他吹声口哨,扬起下巴,跟岸上人打招呼。一众女郎惊喜回应,李皎低着头,只觉面颊滚烫似烧,心中羞意和快意同时到来。   穿过人山人海,青年在湖上划船,女郎在岸上行走。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都朝着靠岸口去。人潮在两人中间,隔山望水,重重叠叠。灯海遮住视线,朦朦胧胧,身影飘远。然每个呼吸后,都能再次看到对面的面容,都能看到对方在跟随着自己。   人群欢呼,一派躁动,男女皆引来惊艳目光。然郁明和李皎都低着头,衣袂在风中飞扬,一沾上水,一掠起火。他们目光每次抬起时,看到的都是对方。   人在岸上走,船在水上流。灯火包围,流水纷绕。   终到了岸口,船停下,桨不动,船头的俊美青年,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围观人便一起去看,见到那青年伸手,将从人群中走出的女郎牵去了船上。船只摇晃,郎君却只是一只手,就稳稳地扶住女郎上船。岸边观看的年轻女子和男子们齐齐失望,发出一声叹息。   如此佳人,如此良人,舍她(他)其谁?   李皎被郁明扶住上了船,仍能听到岸头怅然若失的叹息声。她乖乖坐去船舱中,捂着腮帮在里头独自笑了一会儿,才听得外面人声渐渐弱了。再过一会儿,等到天地清静得能听到欸乃过水声,李皎才扶站起来,慢慢走出去。   郁明坐在船头,也不划桨了。他目光幽深看着船上的灯,回头,便见李皎走了出来,坐在他旁边。   天地清幽,万物息声,似只有他二人并肩而坐。   李皎看看四周,此湖甚大,已有些出城的迹象。随着夜深,随着偏僻,能看到的岸上人已极少。李皎坐在郁明身边,看船随波逐流,问郁明:“我们这是去哪里?”   郁明漫不经心:“不知道。”   灯飘在水面上,李皎再问:“船哪里来的?”   郁明声音依然散漫:“看到划船卖花灯的,我就租了过来。”   火光照着二人年轻的面孔。   李皎低头,想难怪船这么小,这么挤,到底都是灯。   她坐在船头风口,长发和衣衫被荡,面颊上感觉到温凉水汽。灯火飘在水上,落在船头。船只随波而流时,碰上聚积的花灯,郁明便拿桨拨开,好让船继续前行。李皎也伸手于水中,将堵着船的花灯往远方推去。   水面上映着灯海天地,也映着她的脸。   她忽而侧头,看到郁明坐在后方看着她笑。他那样的笑容,温柔清淡,寥寥弱弱,心不在焉,却最是勾人心魄。这种漫不经心的带着愉悦的笑容,这样满天地只剩下灯火和彼此的情形,让人心头狠狠一跌,向他俯下去。   李皎忽然笑:“郁郎。”   郁明慢悠悠扬眉:“嗯?”   灯烛水光浮照,一层层涟漪荡在女郎白皙面颊上。郁郎看她托腮而笑,长睫飞扬,温柔地看着他:“郁郎,如果我没有嫁人的话,也好想再嫁你一次呀。”   郁明喉口一滚,心神定住,静静去看那船头女郎。这是李皎说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了。她不擅说情,几乎没说过好听的话。而她说这么一句,他就觉得、就觉得——   死而无憾。   郁明绷住面孔,声音紧而幽:“皎皎,过来。”   李皎没说话,她跪在木板上爬过去。小小船只摇晃,每晃动一次,水光都被灯火影子打散一次。而她跪到了郁明身边,一言不发,仰起脸。心有灵犀,不必多说,他侧过了脸。   发丝落在对方面上。   衣带也飘在对方身手上。   火与水形成一片与世隔绝的静谧天地,两人静静而望,心照不宣,交换一个亲吻。   水声遥遥,火光落落,青年男女于船头二人天地中,温柔地亲吻。此间情意温温浓浓,不必与他人分说,已让自己情难自禁地凑向对方。一开始的亲吻,唇齿相挨,浅而情深。然深情难抑,火落在李皎的眼睛里,她漆黑的眼如湖,荡着水,也荡着随水飘落的灯影。   郁明的心头猛地一跳。   他捧住她的脸,将她扣于怀中,热情地去亲她。晚上在府邸温存时按下的欲,在此时荜拨一声后复燃,烧得心头燥热,无有征兆。郁明眼睛发红,带了狠劲。他恨不得将眼前的女子私吞如腹,他迫不及待地想将她完全罩于自己身下。   他有一腔禽.兽.欲意,想对她为所欲为。   郁明的情绪几乎失控。   他猛一下将李皎抱到了怀中,手伸到了她衣衫中,火热的掌心激得李皎打个哆嗦。而李皎一看郁明的眼神,就知他想要什么。她连忙制止他:“不行!这是租的船!你要是……不行!”   郁明一言不发,将李皎整个横抱入怀中。他忽地站起,猛烈动作让小船一阵摇晃。而他倏地抱人起来,拔地而起,跃向岸头方向。身后湖心中被灯海包围的小船颤巍巍摇曳,水潮卷去,风意清清。   夜色已深。   街市不再繁闹,人变得稀少。   郁明行速极快,带着一个女郎在怀,李皎心惊胆战,他倒闷声不吭,如阵清风般从人身边掠过,让人茫然疑心自己眼花。两人穿街过巷,已不知道绕去了统万的哪里。先前那船顺风而走,郁明真没注意是哪个方向。   他现今满脑子都是李皎,在巷中穿梭,却寻不到出去的方向,不知道自家府邸在哪里,何等的心烦气躁。   掠入了一个幽深小巷中,巷子幽深,前后看不到人影。   郁明将李皎放下。   李皎被抱一路,埋于夫君怀中,心跳得厉害。落了地,她看向四周环境,发现并不熟悉。她惊讶,正要询问郁明这是哪里,便被郁明压在了墙头,被他低头亲了下来。   李皎心头大跳。   听到郎君伏于她肩上的低哼:“就这里吧……我不管了,我受不了了……”   “我要你。”   深街小巷,狗吠声断续,一片幽光中,青年男女的影子缠在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明天开始三年后!最后一波剧情就完结了激动!   感谢霸王票么么哒: ☆、第134章 1.1.1   时光荏苒, 白驹过隙,倏而间,三年时光转眼而逝。   三年后的统万闹市间, 冬日暖阳,时已至年末,人人往来置办年货, 牛马往返,马车横巷,市集更为热闹。统万天寒, 过往民众皆戴羊毡帽、着虎皮衣,呼出气冻在空气中发白。一众大人来去中,有一四岁左右的幼童穿梭于大人腿间。   左手糖葫芦, 右手一块饼。左嚼一口,右啃一嘴,忙得不亦乐乎。   小郎君看上去不过四五岁, 生得眉目清秀, 粉雕玉琢。若非穿衣打扮是小阿郎风格,人看去,真觉不辨男女。这位小郎君毫不生怯地在大人腿间闲逛,老虎帽下, 他高高仰着头, 兴致勃勃观赏市集间的风景,并不忘自己左右手的新鲜食物。而他生得如此可爱机灵,即使懵懂得撞到人, 大部分人也一笑而过,甚至回过头来多看几眼,问问小阿郎怎么一人独行。   小郎君停在捏糖人的摊位前。   摊前已经聚了好几个大人领着的小孩儿,这位小郎君踮起脚,发现要轮到自己还要许久,而天这样冷。他眼珠一转,高举起自己手中的糖葫芦和甜饼,去敲前面的小朋友。小朋友是个比他大一些的女娃,看到这个小弟弟唇红齿白,羞涩笑道:“姊姊,这个送你吃。让我排前面好不好,我回去晚了阿父阿母要骂我的。”   女娃娃家中没有小弟弟,心中一软,便答应下来。   小郎君排了一会儿,依然觉得慢,便去烦前面的小哥哥。这个小哥哥却不如先前女娃好说话,哪怕小阿郎要让出自己的甜饼,小哥哥也横眉倒竖:“不换不换!我辛苦排的凭什么给你?”   小郎君被吼得吓了一跳,往后一退。   他眼珠滴溜溜再转,又要生出主意的时候,身后传来女郎一声声线清凉的唤声:“呦呦!”   比女郎声落后半声,青年郎君不甘示弱地邀功道:“看,我早说他在这里!”   小郎君,即郁鹿,郁呦呦小朋友听到这两道声音,便知是他阿父阿母赶到了。他心中一虚,却又鼓起勇气,在周围大人好奇的目光中,他勇敢地转过头,冲身后慢悠悠走来的衣袂翩扬的青年夫妻露出讨好惊喜的笑容:“阿父阿母,我好想你们!”   身后向他走来的两个大人,正是郁明和李皎夫妻二人。二人带郁鹿小朋友出来玩耍,在街上临时遇见娜迦公主。两人嘱咐郁鹿在原地等候,上前与娜迦公主寒暄两句。这几年,夏国的政局几变,郝连平已经政治联姻娶了妻,娜迦公主也为了帮赫连平,嫁了西部一个大家族。娜迦公主带着家人回统万过年,独自一人在街上时,遇见郁明夫妻,自然要上来说两句。   几人面对面,物是人非,颇有时日如梭感。   娜迦公主恍恍想到她少女时曾迷恋郁明这样英武威猛的郎君,求而不得,郁明已娶了大魏的长公主。她与兄长黯然回夏,之后又因夏国的政局变化,几次被波及,婚事颇为不顺。几年过去,赫连平娶了貌合神离的王妃后,娜迦也离京。再次相见,似只有郁明夫妻还如一开始般——   郎君英俊,女郎出尘。   真如神仙眷侣。   恩爱如初。   郁明和李皎说会儿话的功夫,回头一找,郁鹿小朋友人已经不见了。二人只好来寻郁鹿——   到郁鹿面前,英朗俊俏的青年郁明扯扯嘴角,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幸灾乐祸神情。他想说什么,但想到身边的妻子,便又闭了嘴,把话交给李皎。   夫妻二人先把郁鹿从人群中提溜出去,四岁大的郁鹿耷拉着脑袋,失落地跟在身形款款的女郎身后。他倒是想要逃,但郁明就慢悠悠走在他身后,堵住了郁鹿小朋友的退路。郁鹿小朋友这样年幼,他阿父往他身后一站,他便退无可退了。   到了少人的商铺前,李皎才转过身来,蹲下。   李皎盯着郁鹿,淡声:“呦呦,我不是告诉过你,阿父阿母不在的时候,吩咐过你的时候,你要在原地等着么?你要理直气壮地等我们来找你?为何总不听话,总是乱跑?”   郁鹿扁嘴。   他说:“可是街上那么多人,你们一转眼我就看不见你们了。我就去玩一会儿嘛,等你们回来,我也回来了嘛。我要是树桩一样站原地,好冷的。阿父对不对?”   他求助的目光波及旁边看热闹的郁明,郁明怔了一下。郁明低头,望着幼子努力睁大的水滴般卖弄可爱的眼睛,真如一只误入人间的懵懂小鹿。郁明扭头咳嗽一声,还是为儿子说了句话:“那什么……”   李皎:“我教育儿子的时候,你能别插话么,郁大侠?”   郁明:“……”   郁呦呦静静地看着他阿父。   这时候都不用郁鹿挑拨,郁明脸自然一红。在儿子面前,郁明不能接受自己的尊严被他老婆踩在脚下。他目中生恼,高声道:“怎能是插话?不是你说,教育儿子,三岁前听你的,三岁后听我的?喏,他三岁了,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了?”   “我不要面子么?!”   李皎:“……”   郁明趁她来不及反驳时,飞快说:“而且随便跑一跑怎么了?你别教育我们家呦呦,跟教育小娘子似的。男孩儿就该多跑跑,多野野。听话乖巧的,才没意思。我就说要教他武功,以后多跑的时候你就不用那么慌了!”   李皎抬头,静静看郁明:“这个你跟我说有用么?是我不许你教他武功,还是他自己不好好学?”   郁明立刻道:“……对,这个是呦呦你的事!”   郁鹿津津有味地看着父母吵架,心中期盼他们快些吵起来。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心知他阿父好面子,面子一被削,就忍不住反弹;而恰恰他阿母也是性格强势的人,如果他阿父吼他阿母,他阿母很大可能不会示弱。只等这两人吵起来,就会忘了他啦。   然他没想到他阿母如此会转移话题,重新将夫妻二人的仇恨拉回他这个幼子身上。   当郁明和李皎的目光同时看向郁鹿小朋友时,郁鹿只好蔫了下来,道歉:“我错了嘛,下次再不乱跑了。”   李皎也不愿大庭广众之下,训斥得儿子抬不起头。她说了郁鹿两句,就结束话题,示意郁鹿跟着两人回去。但郁鹿知道,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等回到家,才是教训的真正开始。   他阿母会语重心长地跟他面谈,至少也要谈一个时辰,说得他求饶才是;   从明早开始,每天都要受罚练字,每天都要被迫听训……   多么绝望的人生呀。   郁鹿小朋友心中酸楚,盯着他阿母的背影,快要戳出一个洞了:我刚刚来新家时,对我温声细语的阿母哪里去了?阿母一开始多疼我啊,多关心我啊。我什么都不做,她都能用愧疚眼神看我,常常说自己亏待我。而现在呢?好辛苦哦。每天要学习,要读书,要听她说话。她还想我跟阿父习武……   才不要。   玩耍的时间都没有,为什么还要再加上学武?   而且学武有什么用?像我阿父,多么的没意思。武功盖世,回到家里,照样听他老婆的话。他老婆说东他不往西,说让他走他不敢飞。他还完全察觉不到,还觉得自己挺高兴。真傻。   真是同情阿父这种人。果然如我舅舅朝中大臣们说的那样,武夫到底是莽夫,空有什么蛮力,最后还是要听文官们的安排。对比到我阿父阿母身上,我宁可像我阿母这样,也不想像我阿父那样被人牵着走还不自知。   跟在两个大人身后,郁鹿小朋友一边走,一边嘀咕腹诽着父母。郁明心不在焉,他从来心大,从来不在意这些。他身形挺拔地走在前面,面色清淡,看着街上人往来,满腔心思已经飞到了家中的晚膳中。李皎回头看一眼郁鹿,便知郁鹿心里又是弯弯肠子一堆了。   她叹口气,摸了摸郁鹿的头。若有可能,她真希望郁鹿能像她夫君这样一生专注一件事,万物不为所动,活得纯粹而认真。偏偏郁鹿像她,心事颇多。心事多的人,向来敏感,再加上郁鹿的身份,日后遇到的事,只会比她更多。   随着郁鹿渐大,她真有些不知该拿郁鹿如何的意思。   她时与自己的皇兄,大魏天子李玉通信。说起幼子,一边是郁鹿,一边是李桑。李桑被李玉教得乖巧听话,温柔婉约,让李皎心生羡慕;针对郁鹿的顽皮,李玉只有一句话——“送他回来吧。”   李皎说:“郁鹿跟书院的夫子干架,把夫子骂得找到家来。他还狡辩,还强辩,夫子快要被他气哭。”   李玉悠声:“送他回来吧。”   李皎:“郁鹿不喜习武,对习武人颇为不屑。夫君让他背诵刀诀,他直接钻狗洞跑出家玩了,我夫君还不在意,笑言只是孩子,不必在乎。照我夫君这样教导下来,我焉能不累?”   李玉:“让他回来吧。”   李玉的意思多么明显,李皎夫妻管不了郁鹿,放着他来。李玉的管教方式,必然是把郁鹿往未来天子那条路上培养。李皎却自觉郁鹿只有四岁,不该给他定性,拒绝了李玉要替她管教郁鹿的意思。   三年夏国生涯,李皎的大半颗心,皆放在了郁鹿身上。她并非生来便会做人母亲,摸索着学习,教导幼子,幼子还往往很委屈。她与郁明商量过,既然郁明答应过,既然郁鹿暂时不想要弟弟妹妹,再兼身在夏国身不由己;李皎向来信奉守诺,郁明答应了,那两人便暂时不要孩儿了。且看郁鹿日后如何吧。   起码要等郁鹿没那么缺乏父母爱意的时候。   晚上回到家,李皎果真教育了郁鹿一通。她看小孩儿眼珠乱转、分明不把她话放在心上,心中真是气恼,有时候真想把郁鹿提起来揍一顿。这个时候,李皎只能指望郁明。她坐在案前小榻上,侧头去看进屋的郁明,期待郁明把郁鹿提起来打一顿。   夫妻二人真是没有默契感——   郁明大手一挥:“训完了?那呦呦回去睡吧。”   郁呦呦一声欢呼,哒哒哒跑出了父母屋子。   郁明盘腿坐上榻,快被他父子二人气吐血的李皎便扑过去,狠狠用长指甲挠了郁明一道。郁明脖颈被挠,却笑出声,他顺手将生气的李皎搂入怀,低头香了她一口,悠悠道:“你生气有什么用?你儿子就是不长心,你说一万遍也没用。”   李皎怒:“都是你惯的!都是学的你!”   “太随性!心太大!”   李皎觉得郁鹿罪状罄竹难书:“口上认错,坚决不改,该怎么还是怎样。你总是不管他,他现在根本不怕你,还总瞧不起你,总是折腾你。他心中恐觉得你样样不如他。他戏弄你时,你怎能一笑而过?怎能不放在心上?”   郁明真不生气。   他眉目清朗,懒洋洋靠窗而坐,怀中抱着李皎。李皎跟他控诉郁鹿的不听话,郁明只慢悠悠笑了笑:“他才四岁,他懂什么。我怎会跟一个小孩儿计较。就是你太束着他,他才总从我这里找突破口。皎皎,你管呦呦管得太严了。呦呦他并不是你的私有物哇,他有自己想法,你何必要求他事事按照你的意思来?”   李皎抿唇。   半晌,她泄气道:“就是怕你总不管他,他越来越野。”   郁明:“不会的。小时候我师父除了教我练武,其他事都不怎么管我。我那时候可比呦呦幸福多了,满山撒野,反正我师父是掌教,也没人说我。我现在不也活蹦乱跳长大啦?”   李皎靠在他怀中,听夫君说话。   她心中若有所想,自我反省,想自己是否确实如郁明所说,对郁鹿要求太高。事实上,她确实是不信任郁明采取的这种随便的养孩子方式,好像不涉及大是大非,小事都能让小孩儿折腾一样?这怎么可以呢?但是,郁明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她自己就只在意大事,不在意小节。她对郁明也没有要求事事都要顺心,只有对郁鹿管得多。   大约确实有些过分。   好一会儿,李皎才道:“看来我应该像你师父学习,给我们呦呦放放假,让他出去跑跑。”   郁明心悦:“这才对嘛。小孩子,就该多玩玩。”   李皎抬头:“但是他不肯跟你习武。”   郁明的脸僵了下。   这是他最不满意郁鹿的地方。   但李皎用揶揄的眼神看着他,郁明只好心痛地故作大方道:“我不在乎。只要呦呦开心,他一辈子不习武,我也不放心上。”   李皎心中笑话郁明,口上却不刺激郁明了。   她跟郁明说起一桩正事:“年关将至,夏国北方却有雪灾,朝上推举赫连平去的人很多。那个赫连乔看不惯赫连平得圣宠,嚷嚷好久,非要赫连平出统万。赫连平怕他大兄又给他偷偷摸摸地使绊子,这几年这种事不少——赫连平来寻我,想跟我借一借你,让你陪他去一趟。赶在年关前,应该能回来。你觉得呢?”   郁明“唔”一声,无可无不可吧:“嗯,你身边还有老江在,即使身在统万,老江也能护住你,省得那个赫连乔动你的心思。”   李皎好笑道:“赫连乔只是好.色而已,他并不傻。一个色字当头,除非大夏想跟魏国开战,他并不敢对我如何好么?你看这些年,他除了口头说两句,也不曾真的敢做什么啊?”   郁明沉吟片刻,问:“我们还要待夏国多久?”   李皎低声:“没多久了。”赫连平诸事基本准备妥当,只等老皇帝退位;大魏准备多年,只待赫连平开始夺位,夏国无暇他顾时,便会发动对凉国的战争。雁莳身在河西三年之久,李玉考虑这场战争三年,权衡利弊,百般思量……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郁明拍案:“这样的话,那我便跟赫连平出门一趟吧。他就是太过小心谨慎,还要占大义一方,才能让赫连乔跳脚这么久。”   李皎笑了笑:“如果只是莽夫治国,自然随时可以夺皇位,随时能登帝了。然而名不正者言不顺,言不顺者,旁人取而代之,太过容易。夏国这些年来向我大魏学习文化,都是赫连平所导。你还看不出,赫连平是希望如我大魏治国那般讲究礼法,而不是如他祖先那般蛮干么?便是我作为质子留在夏国,一部分作用,都是为了帮助夏国学习我大魏文化。不然你当真以为赫连平因为欠我一句承诺,就帮我帮这么久?”   “赫连平此人志高。”   “我帮他夺皇位?开玩笑。人生地不熟,我如何帮他?只是他随便给出的借口而已。”   郁明厌烦道:“好了好了,你别跟我解释这些,听得我头痛。玩政治的人事太多,我不想知道。我现在只要知道我马上要出统万就好了。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皎“嗯”一声,然后低低搂住他脖颈,告诫他:“小心些。万一遇难,你不必管赫连平如何,你管好自己就行了。你虽然武功好,却不是万能,千万莫为了别人,为了承诺什么的,折损你自己。”   “平安回来。”   郁明淡应了一声。   这几年,他时而帮李皎办事,时而跟赫连平出去办事,李皎都会这么嘱咐。郁明心知这是很多年前的关东大战的后遗症,他在那场战争中丢失了“望山明”,毁掉了右手。时隔多年,李皎仍心有余悸,怕他如当年那般拼命。   然而不会的。   郁明心知,他当年那么拼命,是为了回去质问李皎。他怀着一腔悲愤回去——而今不会。他信任李皎,再不会如以前那般听风便是雨了。   郁明开玩笑道:“哪怕这次听到你要抛弃我,改嫁赫连乔,我都不会相信的。”   李皎捶他一下,嗔道:“又在胡说。”   之后几天,李皎吸取教训,不再总关着郁呦呦。她放任呦呦去玩,同时还因为她忙着给夫君准备出门的行装,殷殷嘱咐出门在外的各项事务。家中这么大的动静,郁呦呦小朋友也过来围观。   他趴在窗口,看屋舍中母亲和父亲说话。他手托着腮帮,若有所思——   “去再北的地方?阿父可以出远门,可以出去一个月?太幸福了。”   “阿父运气真好,居然可以离开家,出去那么远,玩那么久,阿母还不生气。而我一晚上不回家,阿母都能气得想抽我。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要是求我阿父带我出去,我阿父肯定要问我阿母,我阿母肯定想都不想就拒绝。说什么我太小啦,说什么我太皮啦。借口一堆堆。好烦。”   “……但是,我真想出门跟着阿父去玩呢。”   “如果偷偷不让阿母知道,不就好了?”   郁呦呦有丰富的离家出走的经验。他尚两岁时,就能趁宫人不注意溜出宫去追他阿父。而今他已经四岁了,他再没有离开家,他也知道当年能出得了宫,完全靠的是运气。郁鹿小朋友琢磨着第二次离家走——反正他还是跟着他阿父。   阿母事后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太生气。   郁鹿想:阿父人好说话,我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和他出门玩的话,定会很开心。   郁鹿小朋友慢慢地爬下窗子,埋着头,思考这次该如何离家出走了。   一粒雪从天而降,落在郁鹿的鼻尖上,凉丝丝的。   千里飘雪之外,大魏的长安一道深巷中,铁铺中生铁烤得人面颊火热,打铁声叮咚。老人喘着气擦汗时,门被叩了两下。徒弟热情地去开了门,风雪中,一个白裘女郎从外而入。   寒风渗雪入屋。   女郎进屋,抬头的动作让她面容渐渐露于屋中人眼前。见她乌发长衣,眉目宛若冰雪。   她先拱手,自说身份:“北冥派现任掌教,那桐。”   “我师兄当年曾托先生打造一把剑,如今四年已过,我前来取剑,先生该记得。”   聂先生盯着气质凌厉如锋的女子半天,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来取剑!”   作者有话要说:  我那桐小姐姐又要出场了!最后一拨剧情还让我那桐小姐姐刷存在感了~~~   谢谢投霸王票的姑娘么么哒: ☆、第135章 1.1.1   风雪敲窗拍门, 在天地间呼啸。生火的打铁室内,聂先生抬头,神情恍惚地看着面前的女郎那桐。他打造这把被嘱托的剑四年, 那对夫妻不怎么过问,倒是这位女郎,问了他足足三年, 现在,更是亲自来取剑了。   聂先生颤巍巍站起来,带那桐去取剑。推开一扇扇暗门, 站在兵器架前,他将一把打造了剑鞘的长剑交到那桐手中。那桐郑重接剑,手指在剑鞘上叩过, 忽而拔剑。当即舍中风潮微动,聂先生不觉后退,已有小旋风卷起, 引得舍中兵器架上的铁器铮鸣。   那桐拔剑而起, 三尺长剑如雪般掠过她锋利的眉眼。她微诧异,仔细端详手中剑,然后赞道:“不错。好剑。”哪怕她用惯“斩春水”这种绝世名剑,也看出手中这把剑品质不错。   那桐问:“可有剑名?”   聂先生摸胡须而笑, 曰:“封雪。”   此剑一出可封雪。   但也要看用剑人的水平。   那桐扬一下眉, 弄清楚是哪两个字后,颔首表示知了。她收剑入鞘,转身便欲走向门后的风雪中。聂先生犹豫了一下, 追上两步问:“这位娘子,你是要把剑送给你师兄?他夫妻二人当年找我铸剑时,郎才女貌,风采耀人,后来不知出了何等变故,要娘子你来取剑?他二人现今情形可好?”   那桐抬起下巴,侧了下头,看到身后老先生忧心忡忡的面容。   她静一下,答:“非常好。”   那桐说:“我这便要去给他们送剑。”   无视身后聂先生还想追问的语气,女郎已经推门而出,步入雪中。屋中人听到一声马嘶,走到门口去看时,见到雪雾迷离,徒留马蹄。而数百里穿行,披星载月,那桐贴着马背,马蹄高高溅起。   黄云滚滚,苍山高远,万径踪灭。   那桐眼眸冷锐,手握缰绳,一路辗转,潜入夏国之地。   她将日夜兼程,前往统万,去给多年未见的师兄和嫂嫂送剑!   风雪落在她睫毛上,落在她肩上,很快成一层极薄的冰霜。在雪中驭马而行的白衣女郎与风雪混于一提,如流线般在皓皓天地间恍然一过。而越往北走,气候越寒,雪下越大。   鹅毛般的雪落在那桐身上,飘在马身上,飞在树丛间。雪如雾如淞,皓皓然旋转,飘荡,将天地笼罩在一片冰封世界中。这个冰霜般的银色天地,行人罕见,屋舍生火。微微的,雪从黄昏步入黑夜中,簌簌压在树枝上,树枝一声擦咔,砸在地上,很快又被天上洒落的雪粒覆盖。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雪霰纷纷,夏国国都统万的魏国长公主府邸中,天刚刚亮,屋瓦清凉,透着一层稀薄清光。郁鹿小朋友趴在窗口,窗开了半扇,他专注地凝视着外面银装素裹的天地,小脸被冻得微红,精神却极亢奋。   他阿母李皎坐在床畔边,把儿子扯过来给他穿衣服,并叮嘱郁鹿:“今天你阿父要出远门,我要忙着应酬,所以今天给你放假,你可以去玩,但别到处乱跑添乱,知道么?”   李皎给宝贝儿子穿了一身“老虎衣”,年幼的儿子被她打扮成了一只可爱的小老虎。而李皎趣味涌上,还嫌不够,一冬天的时间,她给郁鹿做了条“尾巴”,加在郁鹿身上。如今郁鹿浑身上下,倒真是一只幼年懵懂的小虎了。郁鹿不知母亲在笑什么,他趴会窗口继续看雪。李皎伸手,在他的老虎尾巴上一拽,就把郁鹿拉扯了回来。   郁鹿的尾巴被拽住,猛往后一拖,摔了他一个跟头。他爬起来,很是生气:“你干什么嘛!”   李皎目中含笑:“我吩咐你的话听见了么,呦呦?”   “听见了听见了,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郁鹿鼓着腮帮子,眼珠都不敢乱动,怕被李皎发现他的小心思,“阿母,我们家今天是不是很多人,很乱?那我可以出门找小伙伴玩么?我想堆雪人,打雪仗,玩雪橇!”   李皎想了下。   她思及昨夜入睡前,她和郁明关于郁鹿的讨论。郁明指责她对郁鹿管得太多,总拘着郁鹿,小心郁鹿反弹。李皎反思后,决定该对郁鹿小朋友宽容些——她点头微笑,温柔道:“可以去玩,但是……”   “哇太好了!”郁鹿根本不听李皎的“但”字句,李皎话说一半,郁鹿就欢呼着跳下了床,飞奔着出了屋,跑入了雪地中。   李皎无奈一笑。   郁鹿小朋友精力旺盛,不喜欢吃饭,不喜欢睡觉,只喜欢玩。如果郁明不在,李皎真追不上郁鹿。   郁鹿小朋友在雪地中转眼就跑得没了影,侍女们去看李皎的脸色,李皎摆了摆手,示意随他去吧。她今日要顾着府上的接待客人,给夫君送行,呦呦再闹腾,她也没精神管了。李皎并不知,她这种不管的政策,真是给郁鹿小朋友的离家出走提供了说不出的便利。   李皎一整日忙着给郁明送行。   赫连平很快上门,李皎与他谈过后,起身欲将队伍送出城去。这一送便是十里,李皎对郁明嘱托无数,郁明目中带笑,脸又微红。实在是李皎做得太过,一众青年男郎都看着他们,就等大魏长公主送行结束。毕竟连他们的皇子殿下的王妃都没出来送行,只有李皎如此殷勤。   赫连平好笑无比:“郁郎只是护送我出趟远门而已,你这样弄得像是我护送他似的。何必这样呢殿下,我又不会欺负了他。”   李皎不看赫连平,给郁明一个眼神:记住我说的了吧?有危险的话不必太积极,量力而行便是。   郁明温柔道:“好啦皎皎,你别送了,我回来会给你和呦呦带礼物的。”   李皎“嗯”一声。   她与众人站在城楼上,目送一行人远去。赫连平此行是去北方雪灾之地巡逻,按说并不会有意外,但李皎心事不宁,总生忧虑之心。她目光盯着郁明的挺拔背影,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而她心中不安,却又不敢流于面上,只说服自己定是想多了。   与她同行的府上人,有李明雪和江唯言。李明雪如今也是窈窕待嫁女郎,颜华灼灼,纵是立在气质大气的堂姊李皎身边,也独有一番韵味。李明雪乖顺地跟在堂姊身后,李皎面容冷淡,静静看着远去的天地一道线,神色不明,不知在想什么;李明雪倒是扬起了手,跟远去的人挥手道别,比她那冷漠的堂姊不知道温情了多少。   江唯言始终淡淡地站在二女身后。他五感强大,能听到、感觉到有旁的人在关注这边。   他用余光看去,见是夏国的大皇子赫连乔一行人。赫连乔出于礼貌,也带领几个官员来给弟弟送行。他在城楼上遇到李皎,想要寒暄一两句,被李皎随意敷衍过去,而今脸色并不好。   赫连乔旁边跟着国舅,国舅正在小声提醒赫连乔——“殿下,您千万不要得罪大魏的那个公主。她到底是个公主,别因为一个女人,毁了我们的大业。”   赫连乔不耐:“知道了。我不会乱来,我知她是大魏公主。舅舅,我也是想着她是大魏公主才想和她打好关系,非全为了色。偏偏她只理会我那个弟弟,不理我,好生欺辱人!”   国舅安抚着大皇子,心中却不以为然。他觉大皇子定是只盯着李皎的美色看,其次才是李皎的身份。想要扶持这样一个人立起来,势必得心狠些。   心事重重间,李皎走了过来,国舅见到赫连乔面上一喜,迎上去要说话;李皎漫不经心,与他擦肩而过,根本没注意到赫连乔张了一半的口。   李明雪也匆匆跟上堂姊。   江唯言目不斜视。   赫连乔脸色难看:“……!”   国舅等人:“殿下,冷静!冷静!”   “那个女人向来那样,她对她夫君都那个要死不活的调调,殿下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李皎思虑重重,想着郁明他们出行会遇到的各种事。她当真没有注意到赫连乔;何止赫连乔,一白天的时间,郁鹿野到哪里去了,李皎也没时间过问。等回到府上,天色已晚,李皎坐在堂中喝口热茶,才发现一室冷清,似只有她一人独坐。   她怅然了一会儿:以往这时候,可以与郁明坐在这里烹茶说话,如今只有她一人在府上。   侍女站在堂外帘帐后,苗条身形若隐若现:“殿下,该用晚膳了,是在这里置膳吗?”   李皎端着茶盏暖了一会儿手,想起来才皱眉问:“呦呦呢?这么晚了,他还没回来?”   侍女摇头。   李皎揉了揉额头,她家宝贝呦呦向来如此,野起来连阿父阿母都能忘了,不记得回家,多正常啊。呦呦多次因为玩得开心忘了回家,快天亮时摸到家门口时,被阿父阿母关在府门外反省;然呦呦小朋友天天认错,屡教不改。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李皎由一开始的生气,变成现在的习惯成自然。她只好无奈地嘱咐人:“出去找人吧。就那几家他常去的,把他逮回来,直接关去后面佛堂抄心经吧。”   这一找,便找了一晚上。   盖因呦呦小朋友常年胡闹,大人寻他都寻出了经验,基本能在两个时辰内把府上小郎君带回长公主面前。但是这一次,晚膳凉了再热,热了再凉,李皎坐在高座上,等了两个时辰,都没人寻回郁鹿小朋友。   李皎面色大变,站了起来:“加派人手!”   她心惊胆战,恼自己大意。统万这样大,郁鹿只是一个小孩子,还是她的儿子,万一被有心人绑了,欺负了,可如何是好?不能因为此事从未发生过,她便失了警惕心!   彻夜灯烛不灭,府上通宵达旦,所有人都派了出去找小郎君。李皎坐立不安,在堂中来回踱步,一晚上熬红了眼,心中悔恨担忧。而她担忧的宝贝儿子郁呦呦,这时候,窝在出京车队中,捂住自己的嘴,准备坚持两天再出来。   到次日晌午,车队在离京数十里外的镇上歇息,车夫喂马时,从一辆装运粮草的车中搜出了郁鹿小朋友。   黄色的人形小老虎眨着眼,从稻草堆下爬出来,看对面一行人目瞪口呆。   郁鹿被提在车夫手中,扑腾着小手小脚,扬起小爪子,冲对面无言以对的郁明打招呼:“阿父阿父!”   背着长刀的青年身形高大清瘦,于一众男子们鹤立鸡群。他容貌出众,又带着几分随意慵懒的气质,转头跟身边的赫连平说话。察觉到不妥,郁明蓦地扭头,眯眼看向被车夫提在手中的小孩儿。   小孩儿很有礼貌:“赫连叔叔!”   赫连平绷着脸,脸色几变,欲笑不笑,憋得一张脸分外古怪。   踩着积雪,郁明愣然一刻,而后额筋突突直跳,走出去从车夫手中接过自家调皮捣蛋的儿子。呦呦调皮到了这个地步,让他张口结舌,既心惊胆战,又想把他吊起来打一顿。郁明把郁鹿提在怀里,不敢置信道:“你怎么在这里!你阿母知道么?!”   声如刀劈,山鸟惊飞。   郁明崩溃无比。   “呦呦,你又逃家!”   郁鹿小朋友被一通吼,吼得面孔涨红。周围的叔叔都好笑地打量着郁明教训儿子,郁鹿小朋友深觉丢脸,忙抱紧阿父的腰,防止被他父亲丢甩出去。他胡乱喊道:“你快去给我阿母写信啊!再晚些她要急疯了!“   郁明气得要命。   但是郁鹿小朋友说得有道理。   不管周围人看热闹的眼神,他拽着郁鹿小朋友进屋,便运笔如飞,赶紧给身在统万的老婆写信报平安。而郁鹿搂着他脖颈,挂在他身上不肯走,一边蹭他,一边干嚎道:“我就要跟你一起走嘛!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我现在回去了,你老婆肯定会打我——”   郁明扯着他耳朵,痛心疾首,怒吼道:“那是你阿母——!”   一想到李皎此时的心情,一想到之后要如何面对李皎,青年心生怯意。郁明脖颈上青筋跳动,呼吸微重,可见心神何等震动。   郁鹿偷偷看一眼阿父:这么生气啊?   郁明拽住老虎尾巴,把郁鹿吊了起来。   就算被痛打,郁鹿也不肯放开郁明。挂着两管眼泪,小郎君扯着嗓子嚎道:“我知道我知道!阿父你最好了,阿父我最爱你了,阿父你是天下最了不起的人!我就要跟着你!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阿父我不能和你分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四岁的小孩儿即使被阿母拉着读书写字,水平也依然乱七八糟。郁鹿小朋友搂抱着青年,郁明如拔萝卜般想把郁鹿从腰上拔出去。他尚没有把小朋友拔走,小朋友的胡言乱语,就震住了他。   郁明心生绝望:“……”   他错了。   他不该扮演慈父。   他应该听皎皎的话,多打打郁鹿。这样坏的小孩儿,只有吊起来多打打,才肯听话。   作者有话要说:  呦呦会得到教训的,会懂事的~   谢谢霸王票: ☆、第136章 1.1.1   郁明对郁鹿向来宽容。   他不像李皎一样对郁鹿要求很多, 管束很多。他认为该释放小孩子的天性,能玩的时候痛快玩,不必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他对教育小孩采取放养政策, 只要不涉及到大是大非,他都能轻易放过郁鹿。在李皎教训郁鹿太过严格的时候,郁明都会给郁鹿大行方便之门。   所以郁鹿认为自己的阿父好说话, 没脾气,没性格。只要他掉两滴眼泪,郁明就会心软, 就会原谅他。   等郁鹿小朋友逃家逃去父亲身边,要求跟父亲同行时,他才第一次知道, 郁明并非他所想象的那种无原则的人。   郁明若当真诸事不讲究,不在意,他便不会和李皎耗上那样多年;他若当真性情柔软, 李皎也不会偶有低头。郁鹿小朋友错把郁明对他的宽容, 当成理所当然,当成人性如此。郁鹿小朋友长到这么大,他从未见过郁明真正发怒的时候。他印象中的阿父,在被他气急时, 只会把他吊起来打一顿;打完了, 阿父的气就消了,小朋友就可以继续无法无天了。   然而这次不一样——   远离统万已数十里,天高人远, 郁明不可能把郁鹿再送回去。赫连平出来的人手也就这样多,无法分人手给郁鹿,况且郁明也担心郁鹿不听话,再次逃脱。跟李皎写完书信报平安后,郁明思量一番,决定接下来一路,还是他亲自来照看郁鹿吧。   郁鹿欢呼一声,以为自己的心愿得逞,可以跟着郁明到处玩。在被阿父打了一顿后,小朋友含着眼泪,幸福地入睡。他在梦里梦到日后的甜蜜生活,跟阿父走遍很多地方,玩很多有趣的……郁鹿小朋友开心地在梦里笑出声。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翌日。   扈从把郁鹿从美梦中叫醒,温声告诉他简单洗漱一下就该上路了。郁鹿揉着惺忪睡眼,在昏黄灯火下看着陌生叔叔。他在新环境拥着衾被,感觉到寂寞孤独,并很冷。小孩儿喃声问:“叔叔,我阿父呢?他不给我穿衣服么?”   扈从同情地看着郁呦呦:“郁郎在楼下和皇子用早膳,呦呦你自己穿衣服吧。”   郁鹿:“……”   他愣一下,想了半天,觉得阿父可能认为他长大了,不需要大人帮穿衣服了。郁鹿也没多想,懵懵地点点头。扈从叔叔走后,他自己笨手笨脚地穿戴一新后,爬下小榻,垫着脚去就着冰凉的井水洗脸梳发。虽然天还未亮,起得有些早,郁鹿有些困顿,精神却很亢奋。   郁鹿欢欢喜喜地哒哒哒推门跑下楼,看到楼下人都在用早膳。郁鹿不认生,跟每个大人打招呼。灯火四亮,通堂明耀,郁鹿看到青年挺拔修长的跪坐姿势,跑过去趴在小案上,扬起小爪子和郁明笑:“阿父!”   郁明抬起眼皮,淡淡撩了他一眼,没吭气。郁明喝完粥,直接起身,面容冷然,转头和赫连平皇子说了一声:“我去看看马的情况。”赫连平点头后,郁明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没和郁鹿说一句话。   郁明这样冷硬少语,是郁鹿从来没见过的。郁鹿只见过郁明潇洒肆意、慵懒含笑、滔滔不绝的模样,他不知道郁明冷起来,不说话的样子,如此生人勿近。郁鹿愣愣地看着郁明走出门,回头与赫连平对望一眼。赫连平叹口气,郁鹿低头,有点儿意识到了阿父对他的惩罚。   之后上路,一上午的时间,郁鹿小朋友坐在马车中,都心神不宁,希望郁明来跟他说话,或者问一问他坐马车累不累,屁股痛不痛。但是没有,郁明冷起来,是真冷;一上午,郁明控制得当,连余光都没施舍给郁鹿。   中午到官道上的茶肆喝茶休息时,郁鹿趴在阿父身边说话:“阿父,你昨天给我阿母写信,她什么时候会回你呀?”   郁明不为所动,淡然喝茶,无视郁鹿的问题。青年面容俊冷,茶肆中有过路的女郎偷偷看来。女郎们只瞧得那趴在青年身边的小孩儿泫然欲泣,却看不出青年有丝毫心动模样。郁鹿小朋友看到了周围目光,扁嘴凶道:“你不理我,我回去就告诉阿母你在外面招蜂引蝶!”   郁明扯嘴角,不屑地笑了一下。他眼睛漆黑,鼻梁挺直,双手放于膝盖上。巍然不动,如山似岳。此番气势,让懒骨头一样趴于案头的小孩儿露怯,竟也慢吞吞坐起来,与他阿父一道坐好。郁鹿小朋友眨巴着眼睛:“你理理我,说说话嘛……”   父子二人置气,一旁人幸灾乐祸地围观。过路女郎中一人迟疑一二,起身前来,红着脸想与郁明搭话。女郎低着头,声音柔婉:“郎君这是要去哪里?是要回乡么?不知郎君……”   郁明没抬头,郁鹿抬了头。   郁鹿人小鬼大,对于妄图跟他阿父搭讪的女郎都不满。他阿父英俊无比,越来越吸引女子的目光,然而他阿母不美么?他阿母不光美,还有才华。大魏的女郎们都少有比得上他阿母的,这些夏国女郎如何比得上?郁鹿小朋友很维护自己母亲,不希望父亲被别的女人缠上。他颇为痴望父母的爱意,对于想抢走郁明和李皎关注的人都很警惕——“你不要跟我阿父说话了!我阿父不开心。”   女郎这才惊疑低头,看到郁鹿。   她对比下郁鹿和郁明的相貌,一大一小,何等相似。她颇受打击,没想到这位郎君居然已有这么大的儿子,天下的好儿郎尽是旁人家的。女郎却仍不死心,咬了下唇:“这位小阿郎,当真是郎君家的?”   她目光盈盈看着郁明。   郁明将茶碗放下。他被女子搭讪的次数太多,独身时满心不喜,成亲后倒是没那么怕女子和他说话。多年来,郁大侠已经习惯此况。女郎幽幽望着他,郁鹿也幽幽望着他,双方皆等他的回答。而郁明淡声:“你猜。”   女郎:“……”是不是你儿子,还要猜一猜?   郁呦呦:“……”他被堂而皇之地嫌弃,眼泪一眨,咧嘴便想哭。   这位郎君如此不好说话,女郎失魂落魄地离去。赫连平看够了戏,咳嗽一声后,笑着招呼众人上路。郁明起身,长腿一跨,再次把痴痴望着他的小郁鹿丢在身后。郁鹿心中受伤,他第一次知道他喜爱的人如果不欢喜他,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的。   郁鹿恍神了一下午。   晚上住宿时,被告知要分房,郁鹿彻底崩溃。他扑过去抱住郁明的腰,开始嚎:“阿父我错了!我不该逃家,但你不能不要我嘛!我要和你一起睡,你不要把我丢给不认识的人好不好?”   郁鹿嚎得情深意切,闻者动容。   郁明却随手将他一提,就把幼子甩开。郁鹿头一次知道自己如此容易被丢开,头一次清醒意识到他阿父真的是武功高手,平时被他甩不开,只是因为不想甩,喜欢陪他闹而已。郁鹿被甩入了手足无措的路过扈从怀里,他看到郁明瞥了他一眼。满心希望时,郁鹿小可爱听到他阿父一脸平静道:“我幼子不怕生,好照顾,随便给他一个铺盖,你今晚照顾他睡吧。”   郁明转身即走。   郁鹿与尴尬的陌生叔叔对视一眼,他心中酸楚,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惨烈,他挣扎着短手短腿,努力扑向已经走开的青年后腰。然而郁明走得头也不回,如此无情,郁鹿的心痛成一团,哭得更惨了。   他嚷道:“阿父阿父阿父……你别不要我!”   郁明立在屋檐下,靠着廊柱,听到屋中小孩儿凄惨的哭声。一众大人慌乱地哄着小孩儿,然郁鹿无法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赫连平在外吩咐明日行程,听到里头嘶声裂肺的哭声,他心中一悸,转头看到青年淡然靠柱的模样。   赫连平感叹:“不进去哄哄?你心真够狠的。”   郁明平声静气道:“若你有我家这般调皮的小郎君,你也得狠下心如我。呦呦渐大了,我可以接受他淘气,但是得有个度。他这样胡闹,无法无天,只会越来越让我和皎皎伤心。我可以对他宽容,却也可以无视他。”   “皎皎总教育他父母的爱是理所当然的,然我要让呦呦知道,理所当然,却不是他胡作非为的本钱,可以让他无度消耗。”   “殿下家若有个呦呦,也得如我这般伤透脑筋。”   赫连平面容掩在灯烛下,脸部线条阴鸷,微微笑了一下。他眯着眼,想到自己府上的皇妃,只想奚落地扯动嘴角。他和皇妃那般,相敬如冰,因政治缘故互相提防。夫妻感情差,他府上,可不会有呦呦这样的小孩儿。   盯着廊下青年俊朗面孔,赫连平思绪飘远,穿过如梭岁月,想到了当年一些事。他向来不重色,不好美。他和李皎当年的联姻,完全是利益使然。纵李皎貌若天仙,赫连平依然不在意。   所以他可以喝醉后,随口和娜迦讨论李皎的无趣,拿床笫事开玩笑;   所以他才会被郁明打过后,重新因为利益接受李皎这个情郎;   所以……   然而他夫妻感情颇涩。赫连平看着郁明,他想、他想——   当年若他重视李皎一些,是否今日结局完全不同?是否郁明今日的夫妻恩爱,他也能有?李皎之才,李皎之貌……女郎如山如水,立于对岸。风吹河衣,衣袂如霜,佳人可望不可即。   廊下站着的青年打个响指:“殿下,走什么神?”   赫连平回过神,苦笑下。何必多想?徒劳无用。反正感情于他向来无用,李皎已嫁作人.妻,错过的到底不能回头。赫连平应了声:“我进去帮你哄哄呦呦。”   郁明笑:“谢了啊。”   如是这般,无论郁鹿怎么闹腾,郁明也不理会他。在这一路上,郁鹿渐渐不再闹了,他试图跟郁明和好,试图跟郁明认错。他性格敏感,对郁明的惩罚心知肚明;正是因为明白,郁鹿才会不安。心思敏感的人对外界的回应向来在意,郁鹿收敛了自己的脾气,眼巴巴地望着郁明,期待阿父哪天和他说话,对他笑一下。因为这个原因,郁鹿想象中的有趣好玩的路途,他也没心情欣赏。   一路恹恹,半死不活。   身在统万的李皎,收到了郁明的家书。郁明没有告诉李皎自己对郁鹿采取的惩罚措施,只柔声宽慰她,说自己会照顾郁鹿,要她不必担心。李皎收到信,先是放下一颗担忧的人,然后又气又恼,再很关心郁明。   她坐在屋舍中给郁明回信,笔慢慢顿下,心中几多失落。   她想:为母如我,为父如他,怎教育出这样不懂事的小孩儿?我幼年时察言观色,既要讨好自怨自艾的母亲,又要讨好父亲那边长辈,一言一行,不敢行差踏错半步;我夫君性格磊落光明,幼时被领入师门习武,纵是活泼,也不会给大人添乱至此。怎呦呦如此放肆?   或许是她教孩子教得不对?   像呦呦没到她身边时,李玉代她教郁鹿,便教得郁鹿进退有度,虽敏感,却乖巧。   而今、而今……   李皎心中怅然,想她纵是对郁鹿几多严厉,但心底深处,到底因为觉得亏欠郁鹿,而多多补偿郁鹿。郁鹿那般敏锐,自然觉得他如何闹,李皎和郁明都会原谅。李皎自我反思,想她教儿子确实走向畸形那条路了。此番待郁鹿随他阿父回来,李皎得改变自己的教育方式了。   首先,她现在最大的误区,就是总对郁鹿有亏欠心。实则纵是亏欠,父母子女之间,这么长的时间,根本不必在意。她总是一心围着郁鹿转,为了郁鹿,牺牲很多自己和郁明的感情。   往后不能这样了。   起码,李皎开始考虑给郁鹿生个弟弟妹妹,分散郁鹿身上过于旺盛的关注和疼爱。   当年郁明答应不给郁鹿生弟弟妹妹,李皎照顾郁明的面子,照顾郁鹿的心情,已经照顾了三年。然而郁明心中爱女之心,焉能因为郁鹿不懂事而永不提?郁鹿该长大了,该担起一个长子该有的责任。   李皎推开回信,另抽一书,开始写今后如何管教郁鹿的事。她列了一二三四,边想边写,细细分析自己以后和郁鹿的相处教育方式。李皎面容严肃,将她幼子当成一道人生难题,试图攻破,并且信心满满。   李皎此人,从小到大,便不会有主动认输的时候。她幼时在长辈膝下争宠,长大后追慕情郎,成亲后与夫君为大魏江山奔劳……一桩桩,一件件。当她认真将呦呦当做关卡时,当做必攻之城时,郁鹿势必要接受母亲的挑战。   李皎在屋中写书时,听到窗口一声咳嗽。她抬头侧过脸,看到窗下站着江唯言。   江唯言对上李皎的目光,轻声问:“呦呦找到了?没事吧?”   李皎“嗯”一声:“无妨。我自有手段对付他。”   江唯言:“哦。”   李皎何等聪敏,窗下寒冷,青年立于窗下,几多踟蹰。她顿觉有事,扬眉:“怎么?”   江唯言避开李皎探寻一样的目光,先问:“明晚,有事吩咐我吗?”   李皎微茫:“无。”   江唯言再问:“那殿下有事需要明雪么?”   李皎定定看着他,静静问:“你要找明雪告白了,希望我不要打扰你?”   江唯言猛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先前咳嗽是为引起李皎注意,这次他是真得咳嗽不住——李皎一猜就准,这样通透的心,让人压力倍增。江唯言涨红着脸,狼狈别目,对上李皎了然含笑的目光。李皎眼有笑意:“这是好事啊,你慌什么,老江?”   她故意如郁明般胡闹,称呼江唯言这个“老江”的称呼。   “殿下!”江唯言无奈看她。   李皎看着他,神色略恍。多少年过去了,江唯言背叛她,却又回来。她和江唯言之间的感情,拿起又放下,最后释然。恩恩怨怨牵扯纠结中,江唯言有了真正喜欢的人,虽然那个人懵懂不知情为何物。这些年,李皎眼睁睁看着江唯言止步不前,惆怅满怀。江唯言此人,每走一步,必犹豫十步。他最坚定的时候,居然是以前做卧底的时候。那时候有人告诉他该如何做,他有明确的目的。而今观江唯言和李明雪,如此蹉跎,何时能两情相悦?   李皎摆了摆手:“好了,不逗你了。明晚时间可以留给你和明雪,我不会打扰,好好干。”   江唯言含糊应了一声,落荒而逃。   次日晚前,江唯言偷偷摸摸般,给了李明雪一张图纸。李明雪茫然,被告知要她照地图去目的地,江唯言会在哪里等她。李明雪看眼低头,张口正要说话,江唯言已经低头转身即飞,眼望不到。   李明雪愕然。   她低头认真看了半晌图。这张图墨香浓郁,显然刚画出没多久。江唯言熬夜数日,得此成果。画中线条纵横,墨汁时浓时淡,如江唯言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框框线线,勾勒出四方城。女郎思忖半晌,如至迷宫,良久出走不得,想得头疼。   李明雪垮下肩,喃喃自语:“……江哥哥你跑那么快,图还画得这么乱,我看不太懂哎……我觉得我会迷路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真的是剧情~~   谢谢霸王票,爱你么么: ☆、第137章 1.1.1   江唯言与李明雪耗了很多年。这个小娘子纯真无辜, 一旦动心, 覆水难收。江唯言默默陪伴李明雪多年, 望着她多年。当他渐渐深陷其中时,他无法看着李明雪的眼睛, 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以前说不出口;   现在仍然难以说出口。   他心中梗着一口气, 梗了很久。他并没有什么能一生所伴, 他于错误的时候和李明雪命运纠缠。他看那个女孩儿, 从她七岁,看到了她十七岁。这么漫长的时间, 长达十年之久……他此一生,恐怕再没有一段感情, 能耗费这样多年了。   他心中有话跟她说;   他想要问她。   是否他真的能一直这么下去, 和她走下去。   华灯初上,夜市将开。李明雪拿着地图,走出了大魏长公主的府邸。江唯言燥得慌, 给了李明雪地图后,一下午的时间都不好意思来见李明雪。李明雪没寻到人, 只好捏着地图茫然出府。她并不知江唯言要做什么, 但是自从他们来了统万后,江唯言经常晚上带李明雪出去逛,出去玩。   离开了夜阁,离开了长安,离开了北冥,离开了大魏……江唯言那颗心, 彻底放松了下来。   大魏有太多他少时的记忆,并不美好。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在北冥,江唯言始终非常压抑。只有到了统万,到了异国他乡,不会他乡遇旧友,不必担心和早年的对手碰面,旧疮疤也不用一遍遍挖出来。李明雪也看了出来——身在统万的江哥哥,心情好了很多,脸上的笑容多了很多;他甚至不再如以前那样寡言,他话说得多了些,开始用崭新的眼光看待自己周边。   江唯言心情好,李明雪跟着他心情好。李明雪甚至想,以后等她堂姊一家要回去大魏时,她可以和江哥哥留下来。只要江哥哥过得开怀,她也为他高兴。   思绪飘远,再回归现实。   李明雪走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苦着脸,在灯火下艰难地辨认方向。江唯言真是谨慎,把图画得这么复杂,唯恐被人找到,被人察觉;李明雪拿着这样的图,实在很容易转晕。   在街市上转了半个时辰,李明雪谨慎地照着图寻到了一家酒肆前。她抬头看酒肆,迷茫地与手中图对照。楼中人进进出出,有年纪尚小的酒僮出来拉客。李明雪迷迷瞪瞪地被拉了进去。更巧合的是,她说的雅舍号,这个酒肆中也有。   李明雪上了楼,周围人忙乱,无人招待。她忐忑地推开一扇门进去,舍中燃着一盏灯,然并无客人在此。李明雪不安地坐下,她观察舍中环境,努力判断自己到底是走错了,还是江哥哥在与她开玩笑。她没有李皎那般一点就通的才智,李皎一眼能看出的东西,李明雪需要认真想很久,才能判断出来。当想清楚自己大概走错了后,李明雪起身便要走。   舍与舍之间隔音不好,李明雪听到隔舍人说话声。隔舍人声音耳熟,更说出了“李皎”“赫连平”这两个熟悉的名字。李明雪顿时顿住,静静立于墙边聆听——   她听了一会儿,在记忆中翻找。在对方声音油滑,露出几分猥.琐时,李明雪身子一僵,听出了这是赫连乔的声音。她对赫连乔的声音印象深刻,因这位夏国大皇子的为人,实在一言难尽。这位皇子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是运气,地位。而今,赫连乔试图让自己的地位再上一层。   赫连乔说:“终于把赫连平骗出去了。我们可以动手了。不然赫连平和李皎同时在统万,中间夹着一个大魏,动手实在不方便。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老头子年纪大了,他几次透露出要把皇位给那个小崽子的意思。我们得赶在年关前,把他们一网打尽。”   另一人道:“殿下所说极是。”   这个人是国舅,向来支持赫连乔。李明雪自然听不出是谁在和赫连乔合计,但她捂住嘴,心跳加速地偷听他们说话。这些人的计划和她的堂姊有关,她要认真听清,之后学给堂姊听,不能让堂姊被他们骗了去。   国舅沉声说:“殿下放心,雪灾本就是幌子。我们的兵马尽出,一举掀翻赫连平他们。殿下你再在统万得到皇位,我们的位子就稳了。”   赫连乔很满意,却说道:“大魏长公主那个驸马,和赫连平在一起。我可是见识过,那个郁明武功很高。我就担心我们的人马收拾不了他,还让赫连平得救。”   国舅笑了笑。   国舅说:“郁大侠是吧?殿下放心,我们早知道这个人难对付,自然把他当做重要目标。这个人是变数,我们当然要全力应对。好在他虽然武功高强,人海战术也莫想扛过。我仔细研究过他的生平,他早年就有场大战输得很厉害;之后右手就废了。江湖人想以个人萤火之光,在战争中发挥作用,太过想当然。当年他扛不住的战争,这一次,我们会让旧事重演,他手废一次,我们能废他第二次。”   看国舅胸有成竹,赫连乔大为满意,忙举酒壶给国舅斟酒。   夏国皇帝之下的皇储之争,这些年一直左右摇摆不定。夏国的皇帝一时属意半数臣子支持的长子赫连乔,一时却又信任自己从来最宠爱的幺子赫连平。夏国皇帝疼爱宠妃,进而对宠妃的儿子赫连平很喜欢。然赫连乔背后支持者众多,一时又对夏国皇帝很是孝敬。夏国皇帝这颗心,偏来偏去。赫连乔一方耐心等了很多年,算计了赫连平好些次,近来却得到宫中消息,夏国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那个老头子,到底疼爱幺子。   赫连乔气得暴跳如雷。   他恨赫连平如眼中钉,赫连平抢走了他应有的。他再等下去,只会等得夏国皇帝的心偏到天涯去。赫连乔决定不再等候——自己在统万的势力渗入最深,自己的背景最厚,自己理应获得胜利。   赫连乔和国舅再对了一下他们要做的事,他们算赫连平走到了哪里,算什么时候逼宫最合适。他们要赫连平死于异乡,要保护赫连平的那个江湖高手也死在外面,别想回来。   一墙之隔,李明雪听得心脏砰砰,大气不敢喘。为了防止隔墙有耳,那间雅舍的左右两间,都是空出来的。李明雪误打误撞进了其中一间,她听到了自己不该听到的。这消息让她惶恐,让她捂住嘴,唯恐发出一点声音,被隔壁听到。   而隔壁说到了“李皎”,双方犹豫了一下。   赫连乔手叩案面:“这位皎公主……”   国舅连忙提醒他:“她是大魏长公主!你莫要犯浑!他们大魏人话说得好,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要杀那个女人的丈夫,杀了便是;万不能再肖想那个女人,误了我们的大事!”   赫连乔听得不满。   赫连乔理直气壮道:“她既是大魏长公主,那对我们也是用处多多。如果我得到了她,不就能得到大魏的支持了么?我并非只看人美啊!”   国舅无语道:“你杀了人家丈夫,还想人家做你的女人?你以为大魏的女人是我们夏国这样作风开放么?你想要别的战利品也罢,这种女人,能不惹,还是不要惹了。万一一个不妥,弄得两国开战,就得不偿失。”   赫连乔并没有高超的智慧。赫连乔能走到现在,全靠国舅出谋划策。国舅想摄政,赫连平不好掌控,赫连乔却容易。他心惊胆战,唯恐在最后一步,因赫连乔犯错,而弄得满盘皆输。   赫连乔冷声:“自古帝王登基,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能要?”   国舅:“正是……”   赫连乔:“我要当皇帝,自然想要谁就要谁。不然我当皇帝是为了什么?”他眯眼:“李皎不是瞧不起我么?不是跟赫连平那个小崽子玩得好,不理我吗?当年来我夏做质子时,不还利用我来达成目的么?这女人够烈,我非要她臣服我不可!”   国舅:“……”   赫连乔舔舔嘴道:“越得不到的,我越想要。等我登帝了,我第一个要的,就是她……哈哈哈!”他眼睛发亮,喝酒熏红了脸,使目光迷离。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变得格外兴奋:“老子就要降服这种女人!”   李明雪在隔壁听得心发抖。那边人豪气万丈,夏国话说得很快,她有很多听不懂,关键的东西却听懂了不少。越听下去,越是害怕。她飞快地动着脑,想姊夫跟赫连平出远门,原来是一个套么?赫连乔要动手了,才要把碍眼的人都分开,一个个斩除?   不行,不能让他们奸计得逞!   李明雪心中庆幸,幸好自己提前听到了,自己可以向堂姊提前示警——   吱呀。   细微一声。   门被从外推开。   一个歌姬抱着琴站在门口,一眼看到靠在墙根、额头渗汗的女郎。舍中只有一盏灯,灯火摇摇照在墙上。舍中没有布置,今晚并没有安排人进来。然歌姬在这里拉了东西,她匆匆回来取物,偷偷摸摸进来,与舍中娘子面面相觑。   歌姬心虚道:“有、有人?”   李明雪瞪大眼。   她一声未吭。   隔壁的说话声却停了。   她向来懵懂,向来不知那些人整日在算计什么。而这会儿,在蓦然到来的寂静中,李明雪陡然明白了什么。她面如冰霜,往身后窗口看。不待歌姬反应过来,李明雪奔向窗子,要从楼上跳下。   身后一道劲风打向她。   扈从声音冷漠:“殿下,是她。”   “要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雪和老江都要改变了! ☆、第138章 1.1.1   女郎惶惶缩在窗口墙根角落中,帷帐几飞, 撩过她的身影。站得靠门近的歌姬已经被拦住, 赫连乔与大夏国舅一前一后地进舍,扈从早早控制住这边的一切。扈从询问赫连乔的意见——这种情况, 该不该把人杀了?   歌姬被捂住嘴, 满眼惊恐。她惯常混于三教九流, 在此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低微。这位进来的贵人她认得, 夏国的皇子赫连乔常年出入各类酒肆, 与她们这些歌姬打交道。当看到赫连乔出现,这位歌姬意识到自己的回来闯了祸。她看向那个靠窗的女郎, 希望对方身份不要像自己这般低微!不会被如草芥般,说杀便能杀!   赫连乔眯着眼,看向窗口的李明雪。扈从问他要不要杀, 他第一反应是杀。但是停顿了一下,赫连乔再看向李明雪, 犹豫了——   女郎纤瘦婀娜, 相貌乃是大魏女子那类温婉的模样。帷帐拂过她面容, 李明雪肌肤玉瓷般, 白莹一派。青丝凌乱掠于面上, 女子满面慌张, 以至于脸色几分苍白。她不断地想往后退,张皇似无辜小兔,偏偏退无可退。明月落于她湖水般的眼睛中,光华与湖水相望, 灿灿然,一派静美。   赫连乔一时看痴了。他出神了一会儿,想到李明雪就算是李皎身边的小透明,她也是很漂亮的。而对于美人,赫连乔向来几多宽容。   国舅眼看赫连乔又要犯浑,心中焦急。他怕极夜长梦多,努力压低声音,提醒夏国大皇子回神:“这是皎公主身边的人!这种女人不能留!事迹败露,很快就会传出去!殿下没时间了,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赫连乔被提醒,回过了神。   他抬手,示意:“把她们两个都带走。”   国舅:“殿下!”   赫连乔道:“事情既然一定会败露,那留不留这个女人,有什么关系?”他眼睛盯着李明雪,眼神几分不对,生起了几多妄念。他低声:“这个李明雪是李皎身边的,出不出事,李皎都会想起来。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就先把她带走,先玩一玩。”   他下了决定,不再和国舅商量。他转身出门,身后的扈从们制住了两个弱不禁风的女郎,肃穆庄严,如山般跟随在赫连乔身后。   赫连乔于众人面前现身,与一众人匆匆下楼。他甫露面,大批扈从相随,楼中嬉闹玩耍的皆在某一瞬静住,呆呆去看赫连乔。酒肆掌柜连忙来迎,被赫连乔一脚踹飞。这位夏国皇子站在楼梯口,扫视一派楼上楼下玩乐的客人,目光阴鸷,抬下巴指了指身后被套住头、容貌已经看不见的两个女郎:“这两个我喜欢,带回去玩两天,没意见吧?”   酒肆掌柜赔笑:“殿下喜欢,是她们福气……”   他一瞥那两个被夹在中间的女子衣裳,觉该是楼中的歌姬舞姬之类的。虽歌姬舞姬都是清白身,不会接客。但是赫连乔的身份,他哪里敢反驳?自然是对方说什么便是什么。   赫连乔满意地点了头。   当夜长灯通明,一条街亮如白昼。众人纷纷退让,或立于楼头,或站在接口。他们给夏国皇子让路,看皇子一行然上了马,将两个弱女子往马上一摔。马蹄高扬,赫连乔等人扬长而去。围观者只敢让路,在背后可怜两句——   “大皇子的风评向来不好,这次不知又是哪两个女子被他盯上了。”   “哎,这一进去,就出不来了吧?”   众人将此事件定义为赫连乔众多“桃色事件”中不起眼的一件,他们无人敢当面去反抗那行人。赫连乔气势嚣张肆意,惯于行此荒唐之事。统万人无人敢说,他们只怔怔看着快兵快马从自己面前穿过,飞如电,势如虹。那浩浩荡荡的人马在众人眼前消失,被黑夜吞噬,只余后方灯火依然静谧,如花照水。   观望者唏嘘一声,摇头散开。   此后过了小半时辰,一直等着李明雪前来相会的江唯言左右等不到人,才皱了眉。他原想这样的弯弯绕绕乃是趣味,赫连平已经出京,马上要过年了,统万巡逻卫士不少,安全度提升了很多;连李皎都不在公主府中,而是出城去山中采集露水。   他们都觉得这种时候,统万不会出什么大事——   过年了,全城戒备,进出城门都要盘查。   这种大氛围下,即使天冷,街上的行人也多了很多。江唯言原本想的,是带李明雪沿街逛一逛。时机妥当后,他便能说出自己真正的目的。连续几日,江唯言心神不宁,左思右想。他既怕李明雪拒绝他,又怕李明雪听不懂。这种心事,若是郁明在,他尚且能寻人分析一下;然府上只有一个李皎,李皎嘲笑挤兑他的可能性,比真心提意见的可能性更高。   江唯言不愿被李皎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不想遭李皎玩笑。   他硬着头皮,一切靠自己来。他燥红着脸给画地图,手下发抖,手心出汗,几次画不下去。他自己都不太敢看那图纸,他生平第一次做此荒唐事。越想越自唾,越想越没勇气。他只能匆匆而为,在勇气褪尽前,把地图给了李明雪,把自己这桩事了却。   江唯言在预定的楼上左等右等,等不到人。他本就心中不安,怕李明雪找不过来,或者不来。时间过去小半时辰,江唯言跳下了楼,往李明雪可能走的那条路上寻去。他在街上到处找人,人流如潮,他一目不敢眨,怕错过了李明雪。   江唯言没开口喊人,他始终不习惯大声说话。幸而他武功高强,目力非常人所能及。即便不开口,寻到人的几率也比常人大。   他在寻人中,听到有过路人唏嘘道——   “听说了吧?大皇子今晚,又掳走了两个美人回去。可惜了,我看那两个美人是不会回来了。”   “对啊,我也听说了。大皇子这个人……哎,可惜那两个歌姬了。”   “是歌姬?我怎么听说是舞姬呢?”   “哈哈,这要是良家女,更可怜了。”   他们小声交流着意见,忽而面前路被人挡住。两人不满去看,见是身形高大的青年。青年绷着脸,面容在灯火明灭下很是阴沉。他如山般巍峨,挡住了两个路人的路。路人不安时,听他沉声问:“在哪里抢的人?说!”   两个路人心中咯噔,意识到什么,连忙把听说的故事说出去。无非是大皇子抢人之类的话,面前男子越听脸色越难看。江唯言只听了一个地址,人已转身窜入人群,几瞬便消失不见。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恐怕今晚之事,另有说法……   江唯言在找李明雪。   他往回去那条路上找,他再听路人的话去转弯。他心中企盼自己只是想多了,赫连乔好.色归好.色,却到底因为身份使然,没有兴趣强人所难。他能遇到的美人多了,对方美人不愿意的,赫连乔懒得动手脚。赫连乔心知肚明,什么样的美人能惹,什么样的美人不能碰。   就如李皎和李明雪这对堂姊妹,赫连乔几多与李皎眉目传情。李皎不接招,赫连乔也只好遗憾收手。他并不敢真的对李皎做什么,李皎的身份他不想碰。赫连乔自己的位置就坐得不甚稳,他时时讨好皇帝,就是为了得到夏国江山。他为了讨好皇帝,能去西域求药给皇帝治病;他怎么可能碰一个会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大魏质子呢?   赫连乔的方式,一贯是好聚好散。   在诸事皆定前,他不会与李皎如何。诸事定后,李皎大魏公主的身份,是他需要去讨巧的,而他甘之如饴,自愿和大魏能好如旧日。最好这位大魏公主心仪他,帮他坐稳自己的位置。赫连乔夏国正统出身,夏国前身被称为蛮族,夏国人自来性格粗犷,擅战不擅计。赫连乔不在乎李皎嫁没嫁人,有没有孩子;此年代连大魏都很开放,女子可随意改嫁,夏国只会比大魏的风俗更放得开。   只有赫连平那种小妇所养的,被养得如大魏人般,喜欢礼教,做事擅于借势;如赫连乔这般身份使然,他的性格更像是夏国人,只相信真正的实力。   赫连乔对李皎尚且如是,自然更不会去碰李皎身后的小透明李明雪了。毕竟江唯言自己亲眼所见,当年李明雪躲了赫连乔几次后,赫连乔便对李明雪失了兴趣,不再紧盯着这个小女子。   江唯言一遍遍这么在心中自我安慰,然他始终抱着一个不好兆头。他在街上疾奔,他迫不及待地回去,他冲上那座传言的酒肆。李明雪已经被赫连乔带走了很久,江唯言却要从路人的口中判断事情真相。   他在街上奔跑;   他开始喊:“明雪”;   他站在楼前,扯住一人便问赫连乔之前是不是在这里;   他与酒肆中的卫士开打,踹开那扇门;   他将酒肆掌柜捉过来,强逼着他们回忆到底是哪个女子,到底是酒肆中的女子,还是旁的客人。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一众人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磕头,他们鼻青眼肿,认为自己踢到了铁板。今日流年不利,先前已经撞上一个不讲理的赫连乔,如今哪里经得住另一个厉害的郎君折腾?   耳边哭嚎声声声入耳。   江唯言心坠冰川,满目空茫。他习惯性地去握紧腰间剑,忍着嗜血冲动。   是明雪……   他心想。   一定是她。他们口中描述的那个女郎样貌,定是明雪。   被赫连乔带走了?   赫连乔……   若是往常时候,遇到这种事,江唯言已经习惯了不去用武力解决。他是个合格的扈从,他始终记得自己的一切行为,都要顾忌李皎质子的身份地位。李明雪被赫连乔带走,他不能去硬闯救人,他要去求李皎。只有李皎能光明正大地上门,管赫连乔要人。   但是今夜不行。   江唯言绝望地想:殿下不在城中。   不光他认为现今太平,李皎也不觉得年关将近,会出什么事。李皎不欲掺和江唯言的事,她直接出了城,去与山中高人喝茶,并言称采集露水。   江唯言不再多想,他心急如焚,左右挣扎。他脑中尚在挣扎,身体却不由自己控制。他恨不得杀了酒肆中的人:李明雪并非他们的人,李明雪是客人!可是摄于赫连乔的威望,酒肆掌柜根本没弄清楚,就敢放人!   江唯言跳下楼,掠入寒风中。冬夜大风凛冽,如刀刮于面孔。青年在寒风中穿梭,他飞快掠向赫连乔府邸所在的方向。他脑中依然在拔河,依然没想清楚自己能怎么救人。他不想惹到赫连乔,可他必须要夺回李明雪。   他心中焦灼又恐惧。   他在心里喊:明雪!明雪!   千万不要出事!等我!等我救你!   夜中人渐少,越接近赫连乔的府邸,能感受到的气氛越不一样。事迹败露,不光江唯言要救人,赫连乔那边也要补救。赫连乔将李明雪带回府后,将她和歌姬分别关押。赫连乔爱色,但他不饥.色。歌姬只是一个无用的,关押起来,赫连乔根本没吩咐;但对李明雪,赫连乔吩咐要撬开李明雪的嘴,看她听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时至今时,在李明雪于酒肆中跟赫连乔碰上的时候,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不光是对李明雪,也包括赫连乔。赫连乔心中也懊恼:怎么就让李明雪听到了呢?换做其他随便一个女子,他都没这么在意。   要杀便杀,要强便强。   但是李明雪和李皎的利益相关,李明雪这边一出事,李皎就会反应过来。长达四年的打交道,互相试探,赫连乔不敢小瞧李皎。他的幺弟赫连平那个小崽子,和李皎打得火热;赫连平最是阴阳怪气,能和他玩到一处去的李皎,也是阴谋论成了精。赫连乔被那二人坑了数年——在李皎来统万前,夏国皇帝原本已经动摇,想将皇位传给大皇子赫连乔;但李皎一来,一加入战局,就和赫连平压了赫连乔一头。   这样的女郎,她不相夫教子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她偏要跟赫连乔作对,搅得统万风云四起,动荡不安!   赫连乔他将李明雪扔在府中,他和国舅匆忙出门,进宫。李明雪这个意外的棋子,让他们骑虎难下,棋局被迫提前。他们要抢在李皎发现真相前动手,赫连平那里要提前动手,统万这里也一样。好在这个计划因为万不得已,赫连乔已经和国舅商量了很久,虽仓促,却不至慌乱。   这也是国舅没有剧烈阻止李明雪被掳走的原因。事已至此,只有一个机会;李明雪什么时候死,可以先放一放。   府中主人去和国舅谋大计,他们要在今晚悄声动手,要用最快的速度换了统万的兵防。赫连乔今晚进宫,他与国舅商议后,行篡位之法。赫连乔的大半心都放在今晚的仓促起兵上,李明雪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奖励。只是这个奖励,他还没来得及动。   这个奖励,正在赫连乔府中遭受酷刑——   被掳到王府的一间客房中,李明雪头上的罩头被扯开。她两手被绳索绑在后,视线明亮后,胸前被戳了两下。女郎一阵咳嗽,她涨红着脸,发现自己终于能开口说话了。碎发散乱拂在面上,李明雪张皇抬目,面前被三四个手持鞭子的老嬷嬷堵住了光。   李明雪怯声:“你、你们……”   嬷嬷盯着她:“你在酒肆中,都听到了些什么?皎公主知道多少?”   李明雪抿嘴,不吭气。她不吭气,对方一个冷笑后,一个鞭子甩向她。那鞭子在空中便甩出了声音,一鞭抽到女孩儿身上。撕裂般的痛意砸来,李明雪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惨烈尖叫。她往后缩,往墙根里躲。退无可退,鞭子却扔在对方手中。   她身体哆嗦,看到鞭子要再次打下来。女孩儿脸色苍白,痛得颤声:“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几个老嬷嬷随意道:“不可能吧?皎公主没有留下对付我们殿下的手段?你骗谁呢!”   又是一鞭子打下。   李明雪尖叫!   那鞭子抽到身上,一瞬间就抽坏了衣裳,打到了女孩儿娇嫩的肌肤上。皮开肉绽,血痕一道道向下。血痕初时就痛,痛意过去后,撕扯一样的感觉如火烧般叠加。李明雪从未受过这种鞭打,她在大魏时,就算痴傻,也是被当翁主养大的。娇生惯养,最受苦的时候,也不过是风餐露宿。   这种鞭打、这种鞭打……让她死去活来般,几下就奄奄一息。   而对方咄咄逼人,其势更胜。   李明雪筋肉一抽一抽,她双手被绑,连躲也躲不开。鞭子落在身上,打在她面上、颈上、肩上,打在她全身。她痛得抽.搐,缩着哭泣:“我没听到……我什么也没听到!我不知道堂姊的事……她没跟我说过,我真的不知道……”   几个嬷嬷道:“是么?小娘子真不老实,多打几次就说了。我们疼惜你,想你早说早解脱,谁知你这么不识抬举。小妹妹,你不知道我们殿下的厉害手段。想这些年,进我们府上的,哪个不乖乖听话?你就说吧……”   李明雪惨叫。   她知道!她知道!   李皎昔日为了让她提防赫连乔,特意将赫连乔说得禽.兽不如。李明雪知道进了赫连乔府上的女人,都是鲜活地进去,被人抬着出来。她害怕无比,始终和赫连乔保持距离。她不敢想自己若落在赫连乔手中,还能不能活下!   这种痛意、这种痛意……   李明雪哭泣,她口上求饶“不要打我了”,“我真的不知道”。她受不了这种鞭打,而听到后面还有更厉害的刑罚等着她,她便心生绝望。她撑不住这些手段,她在心里哭喊“救我”,在心中呼唤“江哥哥救我”。而她多么害怕——害怕她扛不住,就把李皎府上的消息,全部都说出去。   她知道的太多了。   这些年,有意无意,只要她身在李皎身边,她必然知道李皎很多事。   李明雪懵懂,旁人知道,她自己也知道。她不敢轻易开口,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哪些话,就于无意中把消息传递给了敌人。她知道江哥哥带自己来统万,跟在李皎身边,是冒了很大险。江哥哥有事求堂姊,江哥哥低声下气这么长时间,江哥哥不停地嘱咐她不要跟人说话……   她不知道江唯言到底求的是什么,但她不能毁了这一切!   “啊——!”   脸颊汗湿,女孩儿哭道。   她浑身发抖,看到那长鞭挥下,她紧紧地闭上眼。全身都痛,血肉都裂开了吧。一遍遍裂开,再在上面继续打。嬷嬷说着好多诱哄的话,李明雪眼前渐渐发黑,快要听不清楚。她想着晕过去也好,晕过去,就不用担心自己说出不该说的话了。   一盆辣椒水当头浇下。   周身如火烧,李明雪剧烈地哆嗦着。湿漉漉的水浇下,她瘫靠着墙,张口喘着气。李明雪抬起苍白的脸,看到对面嬷嬷露出残忍的笑。嬷嬷漫不经心说:“我们殿下赶时间,没太多时间留给你。快说!”   鞭子甩下如雷声!   辣椒水在骨肉间流窜!   这种痛,让李明雪几乎说不出话,面色却几分死灰。她喃声“别打我了”,鞭子每扬起一下,她就害怕;她流着泪,昏沉说“我说我说”,下一刻就清醒过来,想自己不能说。不知道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就应该所有都不可以!   但是太痛苦了!   太疼了!   李明雪在心里哭“江哥哥”,她坚持着,可她渐渐坚持不下来。她会败给身体的本能,她会害了江哥哥,还有堂姊他们。她会成为累赘,成为负担……女孩儿思绪开始乱,她颤抖着,虚弱喘气。她置身于水深火热的煎熬地狱中,不断地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你就是个傻子,你活着干什么?”   “看,我们就是被你拖累的。如果不是你,我们就不用跟在这里受罪。”   “算了别跟她说了,她又听不懂。你骂她她都不知道。”   “江扈从被她害得好惨啊。一辈子都绑在她身上了。”   “听说江扈从就是因为她背叛的我们长公主殿下,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嘘,小声点!长公主让我们别去和她说太多了。”   “哎,她也就能和我们家小郎君玩到一起了。要不是呦呦喜欢,我们殿下才不会收留这么个废物。”   不不不!   李明雪在心里喊!   她听得懂!她真的听得懂他们的话!她不是傻子。   她智力永远停滞不前,可那不是她故意的。她努力地想跟上他们,辛苦地想和他们一样。她也试图去长大,试图去反驳江唯言的“你会一直这样的”。她比任何人都渴望长大,她羡慕每个可以正常年龄增长的人。她看着郁鹿,面上在笑,心中含泪。   郁鹿也会抛弃她的……   她现在能和郁鹿一起玩,但是过两年,郁鹿也会嫌她幼稚,嫌她什么也不懂。   那么多的声音,一重重压来。她被看低,被停留在那个世界中,而那不是她所愿——   李明雪眼睫湿润:“我听得懂……”   她痴痴地看向灯火深处,那深处在她眼中也黑暗无比。鞭子再一次挥下来,李明雪轻声:“江哥哥……”   她哽咽着:对不住。   她自言自语:“我不能说……可是我扛不住……没关系,可以不用说的。”   有一个机会,秘密永远不怕被人知道。在鞭子甩打的一个喘息之机,老嬷嬷鞭子打得累了,停下来休息。而就这个空档,那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瘦弱女郎抬起头,她精神惶惶,闷不吭声,向墙头猛烈撞去——   嬷嬷们尖叫!   见得血流如河!   轰!   天有冬雷沉闷。   江唯言立在王府院中,被众扈从包围。他手指习惯性地搭在剑鞘上,面容紧绷。他挣扎于“要不要动手”,挣扎于一旦他出手,李皎和赫连乔的表面和平,就要被破坏了;他来统万的所求,他想给李明雪看病的可能性,就要被断送了。   要不要大杀四方?   要不要?   到底要不要?!   脑中如分长河,两人分立两边。一边站着李明雪,跪在地上,含着泪看他;一边是长立的李皎,静静看着他:是否要再次背叛我?   背叛!背叛!   一次又一次!   江唯言眉眼下压,脸颊肌肉骤痛,精神冲击让他度时如年。他手指按在剑上,上下拨弹。起手式在脑中一遍遍地转,他盯着周围人。心口骤静,青年望着他们,望过他们,向庭院更深处看去——   周围人怒吼,迎向他:“拦住他!擅闯王府,罪无可赦!”   轰!   雷声再落。   江唯言在心中说:对不住。但我无悔!   青年蓦地拔剑,纵身跃向前。他手中长练大开,在空中甩出一道华丽长弧——   寒光森然,照耀四方!   作者有话要说:  换位思考,如果今天遇难的是皎皎,我们二明根本就不会犹豫,该打就打。二明不管选哪条路,他都理直气壮,他绝不妥协。二明做侍卫不够听话,他真正服从的,只有自己的感觉。   而老江这个人,他犹豫了一本书,到现在才开始认清自己的真心。算他自我的真正升华。总是想不清楚为什么的人,到这个时候,不管选择哪条路,才真的能走下去。 ☆、第139章 1.1.1   做质子的人,便该有质子的自觉。   魏国和夏国关系处在天平两边, 平衡得小心翼翼, 摇摇欲倒。   归根到底,是李皎来夏国做质子, 她不可能如在魏国时有那般天然尊贵;且李明雪对李皎来说, 不甚重要。至少没有重要到李皎乍听消息, 当即和赫连乔撕破脸。政治之间, 不存在泾渭分明、不由分说之事。皆看对方的底线在哪里。   不光赫连乔这么认为, 江唯言也这么认为。李明雪太不重要了,李皎待这个堂妹, 一直淡淡的;赫连乔当她可杀,麻烦不大,只要瞒住李皎几日。赫连乔行踪匆忙, 将这个女子扔在府上。他抱着可有可无的心,他在乎的是李皎如何, 而不是李明雪如何。   大约只有江唯言最在乎李明雪的生死吧。   他并不知李明雪被赫连乔带走的真正原因, 并不知李明雪已经被赫连乔贴上了“必死”标签。他以为赫连乔带走人, 和色字当头差不多。他心中疑虑重重, 不安至极。当他闯入赫连乔府中, 当他与府上扈从动武, 他心中惨然,觉自己再次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寒霜覆落,天地净白。   青年提着剑,混在人潮中。人潮汹涌, 他逆流而上,踩着一地血尸,面容淡淡。他一步步迎上去,与扈从们战于一处。他武功甚高,面容沾着几点血迹,而他眼神冷淡。这样漫不经心的风采,更让人心悸。   剑在地上刺啦擦过。   江唯言再向前走。   他想无所谓了。李皎没那么在意,可是他很在意。李皎可以拖延到明日后、几日后再救人,江唯言一时一刻都不能等候。他闭上眼,满脑纷乱,皆是女孩儿无助哭泣的模样。他心中骤痛,而面对王府的扈从,铁心石又更冷酷。   怎么有人敢在夏国皇子的府邸这样大打出手?!   若此人武功高如此,这些年,赫连乔如何就敢一次次侮辱他?   王府扈从们脸色难看,他们的人不多,而可信的人,都被赫连乔带走。王府剩下的扈从不及江唯言,被江唯言逼得步步后退。他们当即有人偷偷溜出去,想追去找赫连乔通报。   王府的人,见不到赫连乔。   宫门已关。   赫连乔与国舅于深宫中开始悄无声息的宫变,将消息完全封锁,不让宫外人知道。他带走了最为信任的人,领着大批军队入宫。夏国皇帝在深梦中睡得不踏实,脸上被冰冷的东西拍一拍,他睁开眼,惊恐地看到长子身着战铠,坐在床头,手中的剑,贴着他的面。   夏国皇帝:“你、你……”   他看到一殿的军士,冷肃如杀,铁甲寒冷,黑沉沉的站在灯火阑珊处,目盯着自己。   他倏而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脸孔涨红,眼睛瞪大,他憋着一口气,颤声:“……逆子!”   赫连乔无所谓地一笑。   走到他这一步,一切都是预料中的事。他武力赫赫,威风八面,然在自己老子心中,始终比不上那个小妇养的小崽子。他看上去嚣张,看上去张狂,可是一颗毒蛇般的嫉恨心,在他心中埋了二十年。   赫连乔道:“陛下,跟你商量下,这个皇位,给我坐坐呗。”   “放肆!”   赫连乔沉着脸,阴阴笑:“怎么,还等着你的老小子回来救你?我不怕告诉你,他回不来了!我要他死在阴北,要他被乱箭射死,死无葬身之地!我早就安排兵马埋伏……你是给了你的老小子兵,想提防我是吧?呵呵,赫连平不会有那个机会的。”   “我忍了这么多年……我本来只想把他扔到魏国去自生自灭。是那个小崽子不听话,非要回来跟我抢。我一次次忍耐他,我还去给你求药……可是你依然向着他!我对你不够好么,不够忍让么?明明是我的皇储位子,凭什么要多个人跟我争?!”   皇宫灯火达旦。   王府中,江唯言一脚踢开客房的门。屋中的火光跳起,他一眼看到靠着墙、额头渗血的昏迷女郎。他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模样,身上皆是鞭痕。他的大脑在眨眼间变得空白,心跳猛停。他提着剑上前,耳边有老嬷嬷惊恐大喊,鞭子挥来,被他一手扯断。   江唯言跪在地上,小心地将女孩儿拥入怀。   他喃声:“明雪……”   他将她抱入怀,轻轻呼唤她。热意涌上眼睛,他看到她身上的伤势,大脑始终空着。他不敢去碰她的鼻息,他只盯着她额头上流下的血。心神彷徨,四处无家。而他轻声:“别怕,明雪,江哥哥来救你了。”   “江哥哥再不会丢你一个人了。”   屋外火光照天,短短时间,江唯言闯入客房,而王府的扈从已经从外包围了这里。府上调动人手,在迟迟等不来宫中赫连乔回应的现在,王府中扈从自行集聚,包围了客房四周。他们在外面调兵,抬头,看到青年抱着女郎,从客房走出。   客房中没有声音,那几个嬷嬷被江唯言捏破了喉咙,已经奄奄一息。临死前,她们惶恐地瞪直眼,没见过有人杀人如切菜,如此淡然,面不改色。   客房外,猎风吹来空气中的血腥味。双方对峙。   青年身形挺拔修长,在一地血泊中,他如此漫不经心。目光轻慢地扫过周围人,每个被他扫到的人,心头都一阵悸动,涌上强烈的不安感。这些夏国的武士们不知,江唯言出身魏国夜阁。夜阁是大魏有名的杀手楼,而江唯言又是夜阁最厉害的那拨杀手。   江唯言不做杀手很多年。   他入了朝廷后,一时效力于这个,一时效力于那个。他在洗自己身上过去的痕迹,他作为大魏长安江氏嫡系子孙,夜阁杀手的出身,并不光彩。   大约很多年,很多人,没见过江唯言真正出手了。   他杀过多少年,结过多少仇,在夏国这里,变成了过去。没有人来寻仇,江唯言也不主动出手。赫连乔他们只知李皎的驸马郁明武功极好,他们不明白都已经有了郁明,江唯言这个扈从,在李皎身边能有什么用。   而今晚他们将知道。   江唯言面容肃杀,心头涌上滔天杀意。夜色深浓,火光四伏。他抱着女孩儿,一步步向外走。扈从们包围住他,将路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警惕着江唯言,却又心悸于对方的武艺——   “杀!”   江唯言低头,淡淡地看着怀中的女孩儿。   他要么走不出去,与她一道埋骨此地;要么走了出去,带她远走天涯。   无所谓了。   江唯言低声:“明雪,别怕,哥哥带你走。”   “谁碰你,哥哥就去杀了他。”   江唯言将女孩儿转个身,将她背在后背上。女孩儿的手无力地从肩头垂落,他的脸抬起,眼睛看向前方,猛地跃起,掠入敌人的杀阵中。江唯言势如破竹,他刻意尘封多年的杀意,在此时解封——   杀意解封,久违的杀人快感,向他袭来。   他不再拘泥于武器,于他来说,所有的武器都只是冰冷的器物,他可用可不用。他平时腰间戴剑,手指常年搭在剑鞘上。冰凉的剑鞘封着他的精神,当他手搭在剑鞘上,他就能冷静下来,去想值不值。   而今已经没有值不值了。   青年的眼睛染上血红色,暴虐般的情绪在他胸臆间汩汩流淌,传遍四肢百骸。他伸手卡住一人喉咙,直接捏碎;他将手伸入敌人胸膛,一颗尚且跳动的人被挖了出来。掏心、挖眼,这些下三滥的招数,于习武人来说是大忌。习武人不愿意用,然而没关系,江唯言是杀手。   他始终没有对武学的那份敬意。他一直随波逐流,走到哪算哪。他不去想久远的事情,不去规划未来。他本以为再不用如杀手般见不得天日,他到了夏国,没人认识他,他只要跟着李皎。   江唯言只要跟着李皎混到李皎回大魏的那天,就能解放了。   而今他才知道不行。   世间逼他。   他不杀人,他们就会伤害他的人;他静立不动,他们以为他好欺负。明雪知道什么?明雪能有什么错?他们竟那般对明雪……   一夜短暂,又很漫长。   在不同的地方,杀戮皆在发生。改天换日在夜中发生,有人临死前才知长子的真面目,有人到爱人遇难时,才露出自己的真面容。而李皎对这些统统不知。统万被笼入灰蒙蒙的血腥气中,郊外山上,李皎刚刚与山中隐士完成最后一次手谈。   天刚蒙蒙亮,李皎与高人告别。侍女们已经采集好了露水,山下有马车相候,十几个扈从立在车边,整晚都在等着长公主下山。天露鱼肚白,李皎带上山中隐士所送的茶叶,坐回了马车。马车辚辚,悠悠赶回统万。女郎靠着车壁闭眼假寐,她闻着山中清新空气,心上浮着一层轻飘飘的畅意。   李皎在马车剧烈的颠簸一下时,被震醒。   窗外侍女说:“殿下,我们已经到城门口了。今日守城门的卫士好多啊,婢子去跟他们说一说,让我们的马车先行。”   李皎应了声后,撩开车帘,看了窗外一会儿。她果然看到城门口人流众多,好些人急着进城。但卫士们起码比平时多两倍,他们慢条斯理地排查,根本不管这些赶早市做生意的小贩多么着急,且看他们硬生生把时间错过。   公主府上的侍女跑去卫士身边,跟对方说了几句话,又伸手来指这边的马车。   那边卫士向这边看来,愣一瞬,含糊应对了一句,转身走了。一会儿,他们的长官被请了过来,李皎的侍女把方才说的话,不厌其烦地重新说了一遍。长官顺着侍女的手指,盯着马车的方向。隔着不远距离,他与掀开帘子一角的车中女郎对上视线。   长官脸色有些奇怪,但他什么都没说,侧过了头,躲开车中公主直白的目光。长官低头,随意挥挥手,示意其他人给公主回城的马车让道。侍女欢喜道了谢,回来时,停滞不前的马车终于能够走动开来。   李皎心中微动,放下了帘子。她素来多心,城门口卫士长官那个略古怪的神情,被她记到了心里,暗自猜测对方为何这样看自己。因为城门口这一个打岔,李皎再无睡意。她坐在车中,微微摇晃着,马车缓慢回府。   行一段路,在转巷时,马车与前方行来的一辆马车对上。车外侍女问了话后,说:“殿下,是娜迦公主的马车。娜迦公主要进宫,好大的阵势啊。”   李皎说:“既然是娜迦公主,又急着进宫,那我们让路好了。”   马车互通,双方沟通后,李皎这边的马车往外驾,让出了过路。帘子飞起,李皎看到擦肩而过的马车。马车两边皆是将士、扈从领路,那些人把车围得严密,一丝缝也不露。   李皎沉吟:这不像是护送,倒有些像是……押送?   既城门口所遇后,李皎再次心头一顿。   然擦肩时,两丈之外的马车帘子忽然被掀开,娜迦公主千娇百媚的面孔露了出来。娜迦公主问:“殿下你从哪里来?怎么天这么早,居然不在府上?”   李皎说:“我去城外采早露。”   她报了一座山名。   娜迦定定望着她,慢慢说:“可惜了。那里风光极好,殿下错过了看日出的时辰,又错过了山中早上的斋饭。这么急着回来,我真替殿下你遗憾。”   李皎说:“改日吧。”   娜迦公主那边帘子放下,马车走远,将士们紧跟,那位公主与李皎的寥寥几句对话,就此结束。然李皎心中被挖了一个坑,再次忍不住多想。李皎怀疑是否是自己太多心,为何她总觉得娜迦公主话里有话?   那意思……明着听是遗憾她没在城外多呆一会儿看日出,暗着听,倒是在说她不该回来。   李皎沉思:不该回来?   唔……   这些细枝末节,浮光掠影般,勾起了李皎心里的不安感。没有郁明和郁鹿父子二人打岔,李皎独自一人时,能更冷静地观察四周情况。马车一路回府,李皎掀开车帘,静悄悄地从暗处观察情况。风平浪静,素无异常,只有街上卫士多了些,却也没特别显眼。   这份不解压在心中,到马车入巷,李皎平安回府。   下车入府门,李皎抱着那包茶叶,往自己院中走出。她不紧不慢地走着,推开院门,低头仍在想事。忽听身后侍女一声压抑的吸气声,李皎抬头,看到了站在院中浑身是血的青年。   他背着一个同样血迹淋淋的女郎,挺拔立于李皎面前。他脸上的血已经遮住了原本相貌,站在院中,显得阴森可怖。身后侍女吓得直吸气,而李皎定目,盯着对方,认出了这是江唯言。   李皎转过脸,看一眼身后侍女。侍女们收到李皎的眼神,忙去院门口守着。她们满心惶惑,想江扈从和小翁主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李皎想:走的时候还脸红害臊,说要告白。结果这告白告得当真见了血,也是别具一格。   李皎比侍女们冷静很多。江唯言满身煞气地站在她面前,风带着血味拂来,李皎仍面不改色。不管她心中如何想,李皎面上只淡淡问:“怎么了?”   江唯言看着李皎,心想:她果然无论何时,都不慌张。她见到我这个样子,我完全不能从她的眉眼中看出她在想什么。   江唯言低下眼,他跪下,给李皎磕了一个头。   李皎漠然看他,没说话。   江唯言开口,声音沙哑:“我对不起殿下,我误了殿下的大事。赫连乔抓了明雪,我气不过……”他语气平平,站在自己的角度,木然无比地将自己看到的说了一遍。他从王府杀了出来,而他知道随着天亮,随着赫连乔回府,满城都会通缉他,捉他。   赫连乔很快会派兵来包围李皎这里吧。   没关系。   江唯言想,只要我走,赫连乔就不会对殿下出手。   他心中苦涩,心中已茫然无比,还带着对李皎的愧疚。他愧疚于自己终究辜负了李皎在夏国的苦心,终究没有忍下去。李皎质子的身份,让她行事受制良多。自己不帮她,还给她帮倒忙。   但他没办法。   李明雪靠墙闭眼的画面,定格在他的世界中。他不能不管她,他的整个世界……都在围着她。他已经围着她转了这么多年,不管他爱不爱她,他都无法抛弃她。李明雪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守着她,他不能让她被欺负,被玷污。   李皎平静听着江唯言的故事。   面色微微变化,极其细微。   江唯言低头,再次给李皎磕了头。他起身时,李明雪仍被背在他背上,他转过头,只觉心中苦顿干涩,如这满园冬景。而为了李皎好,他必须走,必须不连累李皎。   江唯言转过身。   他的手腕被身后的女郎抓住,身子僵了下。   李皎声音平淡:“江扈从,事情有变,非你所想。先别急着和我撇清关系,我还得靠你呢。”   江唯言:“……”   他蓦地扭头,与李皎的视线对上。   他看到公主眼中波涛激荡的剧烈情感变化。   而李皎抓着他手腕,低声:“城中恐有变,赫连乔恐要捉拿我,制住我。这里没法呆了,他开始防我了……遭了,做戏做全套,行大事不能等观众,恐怕郁郎那里也要有变动了!”   “出城,快!”   江唯言与李皎立于院中,面面相对。江唯言忽而心神凛然,他跟不上李皎的思路,眼前却忽地开阔,好像他并没有真的害了李皎——   此时,院外侍女跑来,被守着院门的侍女拦住。外面侍女进不来,只能抬高声音跟院中公主喊道:“殿下,赫连大皇子邀请殿下去宫中吃早膳。他说路上碰到娜迦公主,娜迦公主提到殿下刚回城,大皇子亲来咱们府上,想请殿下与他入宫去。”   根本没提江唯言大闹王府之事。赫连乔仍打着风平浪静的旗头,想哄骗李皎。   李皎与江唯言四目相对。   心照不宣。   李皎果断道:“走!”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拼智力的时候只能靠我皎。老江都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皎皎已经猜的差不多了~~ ☆、第140章 1.1.1   李皎通过三次明里暗里的对方给的暗示,提前察觉了赫连乔可能产生的不妥心思。她心中沉吟, 自己这个魏国的质子身份, 对赫连乔来说是双利剑,端看他怎么用。   只是看赫连乔这步步紧逼, 可见一切都在他掌控中……李皎心中十分悲观。   她只判断出了事态有变, 但具体变到哪一步, 心中不知。这些尚在其次, 她最担心的, 是郁明那边。古来通讯不够及时,不知那边可有事情发生。   种种考虑之下, 赫连乔又在外院一通催促。李皎转头嘱咐江唯言收拾行李,扈从们也准备分批撤出统万;她自己则定定神,打算去会一把赫连乔, 不管如何,先把这个人稳定下来, 拖延时间。   赫连乔在前厅等得焦灼, 他一夜未睡, 心神却十足亢奋。宫中已被他控制, 他现在需要做的, 是一点点把统万的兵力全捏到自己手中。早晨听闻了江唯言在自己府上闹出的事, 赫连乔心里大急——他不在乎李明雪是生是死,他在意李皎提前洞知,给自己添麻烦。   到今日这一步,赫连乔已经沉下心来, 不再如往日般一心靠武力;他到了该动脑的时候。   思虑重重之际,听到脚步声,赫连乔抬头看去,女郎在侍女领路下,娉娉袅袅地走进来。女郎走在晨光中,光落在她身上,她自身有出尘如仙的气质,款款走来,已让赫连乔看痴一瞬。他如此俗人,如此崇尚武力之人,心中爱的,便是李皎这类女郎。而只要不出意外,日后这样的女郎,是他的!   他努力压下心头的狂热,这才看到进来的李皎眉眼清润,手上提着一油布包。看到赫连乔探寻的眼神,李皎提了提手里油布包:“昨晚出城,我吃着这茶觉得好,厚脸皮管人要了些。殿下要么?”   赫连乔眸子一闪,他自然知道李皎昨夜出城今早归了。统万今日进出城把关严格,正是他在控制。赫连乔观察李皎的言行,只看她眉眼淡淡,一贯的冷而不失礼数。他再看向她手中茶叶:吃茶是大魏那边的习惯,那边人不管做什么,都要吃茶。夏国这边只有贵族人有资格附庸风雅,拿几斤茶吃一吃,好彰显自己的格调。   赫连乔是不喜欢的。他对大魏那些文化都没兴趣。有兴趣的是赫连平……然而赫连平现在,恐怕自身难保。   想到这里,赫连乔眼里掠过自得的笑,一闪而逝。他手豪气一挥,好心情道:“那殿下就送我几斤茶吧。”   几斤?   李皎莞尔。   她说:“没有几斤,只有几两。我统共这么一小包,送一点儿出去就很心疼了。”   余下的时间,两人便开始讨论茶的问题。李皎学富五车,旁证左引,引着赫连乔说话。在这种真正有才学的女郎面前,赫连乔生出几分自卑感,只敢诺诺应是,唯恐说错了话,惹李皎耻笑。毕竟李皎是很喜欢挤兑人的那类女郎……二人说话间,赫连乔趁机拿进宫之事试探李皎,拿昨晚的宫变问起李皎;他故作无意的,问起江扈从。   李皎:“不知。他昨日走前,与我说要和我堂妹表明心迹,至今未归。我想来,该是二人情投意合,耍到现在也忘了回来。怎么,殿下见过他二人?”   赫连乔作了然样。他就说江唯言怎么那么在乎李明雪,还以为是李皎的意思。现在看,李皎倒如他所想,对那两人反应平淡。赫连乔放下心,李皎不担心那两人归不归,她心里在意的,恐怕根本不是那两人。   赫连乔面上摇头,陪李皎一同思考:“只是随意问一句,我昨夜在宫里,没见过他二人。”   李皎眉头一跳,关心问:“是陛下病了么?要紧么?可惜我刚从城外回来,一夜未睡,实在劳累,不然我定要跟着殿下进宫去看望陛下的。”   赫连乔心中一动——他那个请李皎进宫吃早膳的理由,还没有李皎给出的这个夏国皇帝病重的理由好。   他羞愧了一番,然后连说病不重,宽慰李皎。   李皎与赫连乔相谈半个时辰,让赫连乔彻底打破了防心。到后期,已经变成李皎想要进宫,赫连乔一个劲地劝她不用。色令智昏,说的便是赫连乔。他走时,唇角带笑,不光不再怀疑李皎,还让李皎好好休息,等空了再来拜访。   若是国舅在,必然恨铁不成。   然赫连乔现今,是当真觉得李皎不知情,江唯言没有回来。他骑上马,嘱咐人注意些,就先走了。赫连乔飘飘然,心中做着美梦。他定要杀了李皎那个夫君,把李皎抢过来。李皎人又漂亮,又有才,还是大魏的公主,天生适合做他老婆,做一国之母。   公主府上跟随李皎一路将夏国大皇子送出府门的侍女们,与李皎一同站在门口。李皎望着赫连乔的大批人马离开这条巷,侍女们则望着公主。侍女们几乎看痴了:她们先前跟李皎一同在院子里,看到了江唯言的浑身血,也听到了李皎和江唯言的对话。她们心中害怕,想到面对赫连乔,就不知所措。而长公主殿下如此临危不乱,如此擅长忽悠——李皎竟然没被押着进宫去,还把赫连乔给忽悠走了。   众人看着公主殿下纤瘦曼妙的背影:殿下太厉害了……   李皎转过半个肩来,面上面对赫连乔客气的表情一收,催促看傻眼的侍女:“快快快!回去收拾包裹,立刻出城!”   侍女们茫茫然被公主从梦中喊醒,她们清醒了过来,连忙去帮李皎收拾行李。   统万内城四面四门,现在四门都有人守着。然而天刚亮,守备未必森严。这种形态,向来是先松后紧,紧后再松。现在要尽快出城,再拖下去,恐怕她就走不了了。侍女们去帮李皎收拾行装,李皎匆匆写信,准备一会儿出城后把信送出去。   她此时尚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这封信能送到赫连平手中。不管统万这里会出什么事,赫连平提防起来,总是好一些。   李皎再去见江唯言。江唯言和李皎达成了共识,意识到自己还要保护李皎出城,他那死灰般的心,再次复活。李皎进屋时,见青年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不光他把染血的衣袍换了下来,昏迷不醒的李明雪身上衣服也被换过了。   女孩儿鲜血斑驳的额头,已经被白纱布包了一遍。她苍白虚弱地躺在床上,久久未醒,独江唯言在床畔前徘徊。   李皎进屋,江唯言立刻站起来,涨红了脸。府上人手不够,侍女全都去忙李皎的吩咐,李明雪的衣服,他不得不……江唯言看到进来的公主殿下,怔了一下。因李皎的衣着不类女郎,她扮成了翩翩美少年的模样。李皎本就清瘦,身量问题不大;胭脂在脸上涂抹,修改几个地方,能把她眉目中的艳色压下去。她进来屋中,长发简单束起,皮肤玉白,眉目冷清,雌雄莫辩之相,让江唯言眸子一动。   李皎:“换身衣服。我们要改头换面,自不能以原来相貌露人前。”   江唯言应了,又踟蹰:“明雪她……”   李皎心中想的是不必带李明雪出城,李明雪昏迷不醒,一路带着只会是累赘。她估计自己一走,赫连乔根本没时间去关注李明雪,即便把李明雪丢在统万,赫连乔也懒得动。李皎确实对李明雪感触不深,她和一个单纯无知的堂妹,实则并无多少亲情可言。然而,对待任何人,不能完全靠判断;然而,这些话李皎自然不会说,她对李明雪没感情,江唯言有。她如今要依靠江唯言,自然得替他考虑李明雪。   李皎:“带上吧。只是路上艰辛,到了安全地,必须放下她,让人给她治病。你得照顾好她,别耽误大事。”   江唯言立刻点头,心中大松了口气。他确实害怕李皎要丢下李明雪,李明雪如今这样子,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离开。   李皎再和江唯言讨论了些细节,因李皎答应让李明雪跟随,江唯言的态度积极了很多。即使在商讨逃亡之事,李皎都不觉多看了江唯言几眼。许是她错觉,她觉江唯言开朗了很多,能说会道了很多。他以前总是有心事,心事去掉一分,他的人有活力一些;旧包袱褪得多了,心中尘扫得多了,如现在,青年赫然立于李皎身边,有松柏之昂然之势。   他像是终于找到自己的目标了。   李皎没多探究江唯言的态度,她心中急切紧张,正事已让她焦头烂额。李皎分析着现今情况,她决定和江唯言先出城。人数越少,目标越小。府上的扈从分几拨出城,他们有武功,想混出城要容易很多;等出城后,再与李皎汇合。至于府上人数最多的,是那些不会武功的仆役侍女们。这些人,就不必走了。这些人留在统万,一则能帮她打马虎眼,麻痹赫连乔一方;二则,只要赫连乔尚未丧心病狂,顶多把她的公主府围起来,看起来,绝不至于滥杀无辜。   之后一整日,皆是出逃之事。   李皎冷静自持,计划妥当。她安排的事情,意外并不多。李皎果真与江唯言、李明雪先扮作贵族少年出城,之后府上扈从们翻墙出府,也摸向城门。而在赫连乔的眼线所见下,公主府上一切太平。侍女们、仆从们依然井井有条地忙碌,丝毫没有察觉到动向。   赫连乔在处置皇室一族。   如宫中妃嫔,如娜迦公主这样的宗亲,此时都被关在了宫里。男女分开,皇室留在统万的宗亲被一锅端。他们心中忐忑,不知陛下如何,不知自己何时能出去。其中,娜迦公主被看得最严,赫连乔亲自见她。   娜迦公主只是宗室女子,被封公主,是因为当年要她去和亲。后来这亲也没和成,她公主的封号,倒是未摘了。娜迦和赫连平交好,针对一切与赫连平交好的人,赫连乔都没有好脸色。   娜迦被关在暗室中,听到周围若有若无的哭声。她心中祈求,希望赫连平哥哥能够平安,能够回来救他们。赫连乔这样的莽夫,落在他手中,宗亲们的性命堪忧。   一整个白日,赫连乔都在处理这些破事。他想把人全杀了,国舅死活劝阻,才让他没有癫狂下去。国舅让赫连乔去慰问那些宗亲,赫连乔心中不耐,他最是厌烦这种事。国舅开始与赫连乔商量登基为帝之事,这事是赫连乔喜闻乐见的。他们商量着军务大事,商量着捉拿江唯言,商量着无论如何,都要控制住李皎……   到天黑,赫连乔再次去公主府上催促,才发现公主府上已经人走茶凉——李皎早已出城。   国舅大惊:“她逃走了?不能让她逃!她可是大魏公主!”   其他与赫连乔一同造反生事的纷纷惊慌,说李皎身份如何贵重,李皎这边要是处理不好,大魏那边就有麻烦。他们剧烈争吵,话里话外映射赫连乔,指责若不是赫连乔对那位公主殿下太宽容,若不是赫连乔迷恋那位公主,他们直接把人关起来,根本不会出这种事。   赫连乔最厌旁人对他指手画脚。   他森然道:“别吵了!人逃了,就去追!当初我说要借她跟大魏继续友好关系,你们也没反对!”   “现在出了事,少给老子推三阻四!”   他来回踱步,脸面被扫,无地自容。他到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被李皎哄骗了,李皎恐怕早就知道——他咬牙切齿:“艹,臭婆娘!竟敢跟我耍心机!”   赫连乔反应慢了许多时辰,然统万城门开,兵马出动,去追李皎的速度也不慢多少。李皎和江唯言他们东躲西藏,也就一开始躲开了追兵,第二日晚上,他们就与追来的一部分人遭遇。江唯言大杀四方,杀掉了那些人。李皎并未露出愉悦表情,她心中沉下,只一队人找到他们,之后所有的兵马都会来追。   她给赫连平的信迟迟未能收到回复,李皎越来越烦躁。   再逃了三日,精疲力尽之时,众人落户于一个小村子。李明雪发了热,江唯言去找医工。李皎在村中与人套话时,去打探消息的扈从带回来一个最糟糕的消息——赫连乔登基了。   夏国皇帝换了。   夕阳余晖下,李皎面色苍白,久而未言。   下一刻,众人听到天边雷声轰鸣。此声路上已遭遇无数,扈从们脸色大变,李皎也回过头,喃声:“又追来了……”   光逃,是没用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霸王票,么么:   嗯说个开心的,这本大概我太冒进了,考虑的不完善。写的好多地方有问题,自我也在总结,最近心情不太好。然后刚才翻订阅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好些章订阅过了万的~而表哥至今没有章节订阅过万。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连载中订阅超过万的。且v前末章点击和v后的订阅数差距小。小天使们可能不知道这代表什么,通俗点说,就是资源变现的能力提高了。哈哈,所以说这本书虽然差评多,虽然有各种问题,但是进步空间还是很大,给自己加油~~一下子没那么沮丧了~ ☆、第141章 1.1.1   夏国换了新皇帝,于周遭国家皆是大事。驻守河西的雁将军雁莳得到消息, 第一时间就传讯洛阳, 并镇日忧虑。雁莳身为守关大将,她一直待在河西, 是为了来年对凉国发动战事。天子的战略计划她心知肚明——如今已至年关, 自然不宜开战。   只待明年。   夏国皇子赫连平登基后, 夏国会配合大魏, 与凉国开战。   雁莳苦磨数年, 只待今朝。数年来,她日日远望凉国地图, 日日思考这场仗如何打。她不回洛阳,不见夫女。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雁莳所有的精力,都在等着这场战争。大魏要一雪前耻, 她要发兵。在雁莳心中, 前几年的战事真是耻辱;她只有打赢了这场战争, 才有脸面去面对天子。   而意外发生。   夏国的新皇帝, 居然不是赫连平?那他们大魏的公主身在夏国, 岂不危险?大魏长公主去夏国做质子, 本就是魏国之辱。若公主再在他国出了事,这可如何是好?   消息一至,立即送往洛阳,雁莳坐立不安等候传话。信息传递需要时间, 天子和朝臣消化也需要时间。雁莳虽心急如焚,却努力地沉着气,日日紧盯夏国时局。她盘腿坐在营帐中盯着沙盘,双手拄着下巴沉吟。河西不管是距凉,还是距夏,都十分近。虽天子未曾下旨,雁小将军却已经开始思考如果要与夏开战,她如何打——   这个当头,雁莳听到了军营中的号角鸣声。   她一愕,以为战事发生,提剑穿甲,走出营帐时,与急急前来汇报的小兵撞到一起。小兵气喘吁吁,顾不上跟雁将军道歉,手指着远方:“洛阳、洛阳又来人了……”   雁莳说:“来人你慌什么?”   知道号角鸣不是战争缘故,雁小将军心态顿时放松。她大步走向小兵所指的方向,面上带笑,露出悠然神往的样子。小兵几次要开口,都插不进去雁将军那种敬仰歆羡、还带着一股小得意的语调:“这怎么好意思呢,虽然边关苦,但隔三差五的,洛阳就给咱们送吃送喝,大家都快养出膘了,让我丢脸至极。这次定是洛阳的使臣来了,给咱们传递陛下旨意的时候,又给咱们送好东西来了。”   “哎,你们将军我,真是天子门下的宠臣啊。你们不服不行哦。”   小兵的脸憋红了。军营中,将军最大;将军洋洋得意地说话时,他这种小兵不能插口。眼看两人赶上了大部队,旌旗猎猎生风,众将士们整军待发何等肃严,结果一众排好队的人,在雁莳从他们面前穿过时,都听到了雁将军那自得的话。   一众将士:“……”   雁莳在河西这边官职最大,她一点不客气地穿过众将走到最前列。她露出了笑脸,骚包般地一甩战袍,拱手而出,要与这位新来的使臣打交道。结果雁小将军一抬头,一露笑,脸上表情便僵住了。她的表情僵在脸上,看着前方负手的轻袍缓带男子。   郎君他披着鹤氅,长发直束,相貌俊冷,落落肃肃。立于众将前,他乃是泰山。他气质里透着清冷之感,沙漠风沙吹过他的衣袍,他又有一身潇洒意态。他比起多年前,气质发生了一些改变,变得不再那么沉敛,而是多了很多随意。当他漫不经心地打量河西军营情况时,袍裳飞扬,真有随风而走的仙人倜傥感。   然雁莳傻眼的,是这位倜傥风骚的郎君,他不是真的要登仙,他是大魏的天子。   天子垂眸,戏谑看向傻眼的雁小将军:“嗯……天子门下的宠臣,是吧?雁将军辛苦了,都身为宠臣了,还要出来迎朕。”   李玉揶揄道:“怎么,宠臣不认得朕了?”   雁莳顿时面红耳燥,她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雁莳只顾怔怔然看天子,但很快没用的她,就被其他热心的将军推开。其他将军去簇拥天子,跟天子表忠心。军营中将士们吼声如雷,心中激动,想天子居然在年关之际,又来慰问他们了!众将拥着天子进军营,一众大男人们,个个热泪盈眶。哪朝天子如他们这朝这位,动不动就离开京畿之地,动不动就来边关看守关将士呢?   遇到这位心系子民的天子,一众大老粗,都觉得再没有如他们这般幸运的朝臣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他们热血在胸,被天子淡淡说一句“辛苦”,已觉万死不辞,此生足矣。   雁莳被推出将军圈,默默看他们拥着天子。人快把李玉的面容挡住了,她透着缝隙看李玉。三年了,她有三年时间没有见过李玉了。她和李玉都非感情为重之人,一人在朝堂,一人在边境。最多的是书信,然书信又哪里比得上那个人。他昔年痴恋她,将感情压在心中那么久,雁莳只觉开心又满意。   而今她痴恋他。   他在众人之上,她在众人之下仰望他。她心中热潮翻涌,如浪似洪,不讲道理地涌向他。她眷恋地盯着他的侧脸,跟随他的背影。她脚步不由自主地抬起,去跟着他,想多看他一眼。她也会想念,也会留恋。她不知如何说出自己澎湃的感觉,她目光盯着他不放,连周围将军都察觉出了异样,回头诧异地用眼神警告雁莳不要放肆。   雁莳不在乎。   她真是太久没见到李玉了。   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她已恨不得把心剖出去。   最幸运的,是雁莳确实是这边官职最高的将军。众将拜见李玉时,她一定会站在最前方。李玉坐在主位,跟众将问起夏国情况时,她也一定能站到最前列。李玉是亲政爱民的天子,他的私人感情,很少影响到他处理政务。李玉坐上主位后,只来得及喝口茶,便召集军士讨论夏国之事。   夏国换了皇帝,皇帝非大魏所期待的那个。这件事,李玉认为来回传递消息不方便,他要亲自过来一趟。   天子迫不及待地开始办公,雁将军就默默站在前列,用火热的眼神崇拜地看着李玉。反正有其他将军替她说话,李玉又根本不看她。雁莳放心地盯着李玉看——李玉真是英俊。   又英俊,又能说。   别看他平时寡言,不太理人。但大事当前,李玉往往能将一众朝臣绕晕,让朝臣被迫跟上天子的节奏。   真有才华啊。   雁莳恨不得坐下来,可以更为用心地欣赏李玉。她心里自豪,想自己选男人的眼光,怎么就这么好呢。虽然这个男人一进军营就脚不沾尘只奔大事去,而不看她,但是没关系,她宽容。她看他就可以了。   被雁将军火热的眼神盯着,天子李玉面上淡然,心中已顿了再顿,一阵赧然焦灼。他心里暗恼,想她是当真没事干,就盯着他看。这有什么可看的?   一朝君臣正在讨论夏国之事,忽听到军营帐外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伴随着奶声奶气的声音,并中常侍气喘吁吁的“小祖宗慢些。”   军营中怎么会有小孩子?   众人好奇地转头去看,雁莳也漫不经心地跟着去看。雁莳的余光一直在李玉身上,她发现李玉在听到外头声音时,冷淡的面上忽然带了一份微微笑意。并且天子立刻起了身,走过众将身边,向帐外迎去。忽然意识到什么,雁莳整个人僵硬,心跳瞬间加快——   她听到自己咚咚咚剧烈的心跳声。   看帐门被掀开,一个粉雕玉琢、穿着狐裘的小女孩儿露了脸。小女孩儿才刚跑到帐门口,就被李玉弯下身,抱入了怀中。小女孩儿当即眸子灿然,抱紧李玉的脖颈。她抱住李玉,小脸埋入青年脖颈下蹭了蹭,虽小声说话,然因为空气安静,整个帐篷的老爷们儿都听到了她的话——“父皇,我睡醒了找不到你。你怎么跑这么远了?我好想你啊。”   中常侍小声跟李玉汇报情况:“小公主一刻前醒来,奴婢守着她吃了饭……”   众将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原来这个小女孩儿,便是那位小公主李桑。满朝文武,皆知陛下有一个私生女。孩儿的母亲是谁无人知道,然小公主自出生,就被李玉带在身边,手把手养着,教着。最开始一年,大家争论最多的,便是小公主的母亲。朝中多次上书,请陛下把公主的母亲接入宫。群臣甚至做出让步,想那位无人知道的神秘女郎,可以作皇后。   毕竟他们陛下孤身这么多年,膝下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孩儿。朝臣喜极而泣,一方面关于陛下不能生育的谣言在陛下有了女儿后终于不攻自破,一方面已经有了小女儿,能够继承皇位的小郎君,还会远么?   然而群臣伸长脖子盼了好几年,还是没有看到小阿郎出生的迹象。群臣绝望,心中怨念那位神秘女郎:您既然能上我们陛下,既然能给我们陛下生下女儿,您怎么就不再接再厉,生个儿子呢?您不知道母凭子贵啊?不知道我们陛下膝下无郎君啊?这送到眼皮下的皇后宝座都不要,您太高风亮节了。   满朝群臣,皆对小公主的母亲颇有怨怼之心。以年纪大了的丞相最为激动。丞相曾经鼓动朝臣罢朝,以威胁陛下,要陛下把神秘女郎交出来。如果可能,丞相恨不得扒在天子床边,盯着天子日日行床事,他才能心满意足。丞相经历三朝,但他是两朝丞相,他青年时就在前朝为官,到老年了,还在辅佐这一代天子。   在前朝时,前前朝时,丞相跟着自己父亲,被自己父亲领入朝廷。那时候,他们一家人,劝勉最多的,是陛下不要耽于后宫,不要独宠。然前两朝皇帝都是爱好独宠的,丞相的脾气,也被磨了出来。到李玉登基,丞相百无聊赖地想:又要独宠了是吧?   李家天子真是无趣。   果然,洛女为后,李玉身边再没有别的女郎。   丞相很淡定,他被几朝天子虐成了习惯,觉独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时的丞相,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痛哭流涕,恨不得李玉去独宠——随便谁啊,您倒是去睡一个嘛!您天天待在行宫中办公,您不寂寞么,您不需要女人么?您怎么这样铁石心肠呢?   比其他朝臣知道更多一层的,是丞相知道小公主李桑的母亲是谁。   满朝文武皆知丞相不待见雁莳,他们很奇怪怎么丞相忽然就对雁将军没好气了,他们不知道丞相烦雁莳的真正原因。雁莳在丞相家中,成了一个传说中不可说的神秘女人,每次丞相想到他们陛下,就暴跳如雷,要骂一骂那个不可说女子——   “太坏了!天天吊着我们陛下,欺负我们陛下单纯!”   “我们陛下的痴心被如此利用!太可恶!”   丞相动不动就去行宫痛哭:“陛下啊——!您受委屈了……”   李玉:“……”   李玉心脏强大,无论丞相和朝臣如何催促,他膝下依然只有李桑这么一个女儿。他亲自教养自己的女儿,郁鹿离开他后,李玉干脆把女儿的行宫搬到了自己这边,让女儿和自己同吃同住。李玉悉心教养小公主,把小公主养得娇俏可爱,乖巧懂事。众人皆知天子对自己的女儿非常疼爱,但他们不知,天子连来边关,都不忘把小公主带过来。   众人盯着小公主看:三岁的女孩儿长发稀疏,被心灵手巧的中常侍梳了小辫。她埋在父亲肩上,小脸因刚睡醒而红扑扑的。她抱着自己的父亲撒娇,她父亲是天下权势最大的男子,但在她眼里,只是一个爱她的父亲而已。   李桑声音娇软,跟阿父奶声告状:“睡得我不舒服,我觉得我脸都肿了,不好看了……”   李玉温声宽慰她:“谁说的,桑桑是世上最好看的小公主。”   李桑害羞一笑,伸小爪子捂住了脸。她阿父格外给她面子,日日吹捧她。有些话她都觉得赧然,但阿父说出口如此自然。李桑小朋友心满意足地搂着父亲的脖颈,她突然抬起大眼睛,与阿父身后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一众人照了面。   为首的女郎目光殷切地看着她,眼中若有水光,恨不得扑上来,架势太吓人。   李桑被吓了一跳,她抱紧李玉脖颈,别过小脸不敢看了:“阿父他们是谁?好可怕!”   雁莳:“……”   众将士:“……”   雁莳失魂落魄,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她不时地去看李玉,去看坐在李玉怀里的李桑小公主。李玉真的是宠爱李桑,走到哪儿,就把李桑抱到哪儿。李桑都三岁了,还总被她阿父抱着,坐在阿父怀里与陌生人打交道。幸亏李玉一整日都在跟他们讨论事务,雁莳才能盯着李桑看一天。   她心想:这是我的女儿啊!   她当年偷偷摸摸生下了这个女儿,为了不被人发现,受了多少罪。这个女儿,从未有一日养在她身边。女儿出生后,她便再没见过了。她初为人母,可她没来得及学会母亲该做的事,就已经送走了李桑。在大漠待时间长了,雁莳几乎忘记了这个女儿。哪怕李玉常与她写书,常送她李桑的一些可爱好玩物,雁莳心中都没有真实感。   当她再一次见到李桑,李桑根本不认得她,还怕她。   雁莳怔怔然,独自一人坐在黑夜军营一帐外。圆月在天,此地气候干冷。风如刀割,刀刀在身,雁莳却浑然未觉。她心中念想着李玉的样子,想着李桑的模样。她想到自己所见的李玉抱着李桑,低头与李桑额抵额,两人自然而笑的模样,心中便一阵涩然。   像是丢了魂。   她心中默想:那是我的……那本是我的……   雁莳手盖住脸,肩膀下垮,微微颤抖。她想不能这样下去了,那是她的爱人,那是她的女儿。她欢喜他们,她也想跟他们长久在一起。她爱他们,她不想自己被排除在外……   事业啊,爱情啊,亲情啊。要是可以兼顾,就太好了。   雁莳忽然站起来,她面上神色变得坚定,扭头,望向军营中灯火最亮的一座帐篷——   那座帐篷中,李桑小公主正捧着小银碗,坐在李玉怀里拿着小勺,乖乖挖饭吃。夜已深,军士们已经走了,营中只剩下了父子二人,李桑坐在李玉怀里,变得更加自在。她吃着饭,还仰头看李玉,以求表扬的撒娇语气道:“阿父,我白天演的好不好?我阿母一眼眼看我,我一点儿都没看她。我听你的话,特别听话呢。”   李玉揉她细发,夸她:“桑桑做得好。”   李桑怎么可能不认得雁莳呢?旁人都有母亲,他女儿怎么可能没有呢。李玉对女儿的教育,可是每天一幅雁莳的画像,教李桑认人。他画工了得,皆是当年被雁莳磨出来的。那时太苦了,每想雁莳一次,他就躲回暗室作画。之后一把火烧了那个暗室,事后李玉想到,也颇多遗憾。   那里满满都是他的思念成疾。   而今无所谓了。   为了帮助李桑小朋友认人,李玉硬生生,重新还原出了一个暗室。满暗室都是真人大小的纸画、壁画、绢画、雕塑,若是大人看到,必然觉得可怕,觉得吓人。然李桑小朋友是小孩子,她不觉得真人大小的画像很吓人,她只会觉得好逼真。   她从小听着阿母的故事长大。   阿母的生平成为了她期待的睡前故事。   她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与阿母重逢的这一天。这将是她从出生开始,第一次真正见到她阿母。李桑小朋友心里紧张,过来前反复问中常侍,自己漂亮不漂亮,可爱不可爱。她担忧阿母不喜欢她,担忧阿母不想认识她……幸亏她有万能的阿父可以求惑。   桑桑小朋友眨着眼:“我这样做,阿母真的会回来我身边么?我都不理她啊,她怎么会理我呢?阿父,我不明白。”   李玉对女儿的教育非常的简单直接——   他道:“相不相信我的手段?”   李桑声音软糯:“嗯,相信。”   他再道:“我失过手么?”   李桑想了一会儿:“没有!”   他:“那我能把你阿母带回来么?”   李桑小朋友顿时对未来充满了盲目的乐观,大声道:“能!”   突然,哐一声,门帘被掀开。李桑小朋友抬眼,一下子慌张。因为她看到自己的阿母一身战袍,威风赫赫地站在帐门口。雁莳英气勃勃,她之飒爽英姿,哪怕是弓着身,两手搭在膝上,喘着气,满头大汗,目光如鹰隼,紧盯李玉——李桑小朋友都心跳加速,觉得阿母好俊。   她从没见过像她阿母这般俊俏的女郎。   比男的还像男的。   特别让人心动。   李桑小朋友心慌慌地看着来人,绷着小脸,努力平顺自己呼吸。她心想:我我我我不能紧张,不能露怯,不能吓着我阿母。啊,我还漂亮不漂亮,还可爱不可爱?阿父真坏,居然没告诉我阿母会闯进来。我我我吃饭时嘴角有没有粘饭粒?我要是太丑了,阿母嫌弃我了,那可怎么办?   雁莳喘着气,擦把额上的汗,她慢慢站直,盯着李玉父女。她手心渗汗,心中因之前的想法,又沉重,又轻松。   雁莳走过来,目光如炬,喃声:“我、我有一个决定要和你说……”   李玉打断她:“桑桑,站起来。”   坐在李玉怀里的李桑小朋友听话地“哦”一声,站了起来。   李玉眼睛看着雁莳:“往右转,走十步。”   李桑小朋友走出了小案后,站到了灯树下。灯树光亮,照着她精致婉婉的脸蛋,和湖水般清亮的大眼睛。   李玉再说:“桑桑,闭上眼。”   李玉非常会教育小孩子,他话出,李桑就两手遮住了眼睛。   雁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顿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她心里想:这是训练小狗呢。训练小狗也没这么听话吧?李玉这真是、真是……   李玉撩袍,站了起来。他宽松衣袍拂过案上的书简,走出小案。雁莳怔忡时,他悠悠然,几步走到了雁莳面前,与雁莳面对面。雁莳目不转睛,李玉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亲上了她的嘴角。   雁莳的呼吸,一下子停滞。   后脑勺被温温手心扣着。   口鼻全是青年的气息。   她的一颗心飞上天,激荡之意让她大脑昏昏然,全身发抖。她好像变傻了,她忽然就不知所措。而她被亲吻,她盯着近在眼前的青年面容。他与她唇相贴,喃喃自语,声音含糊:“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决定。十年给我,十年给你。可好?”   雁莳眸子瞠起。浑身发抖,血液喷张,她欲生,又欲死。千秋万代,万古长流。那一腔滚烫如浆的情意,汩汩淌下——   她听到李桑小朋友奶声奶气问:“好了没?还要闭眼么?”   李玉没来得及说话,雁莳大喝一声:“继续闭眼!”   雁将军气势之足之强,吓得刚放下手的李桑连忙继续捂着眼睛。而雁将军抬手抱住青年,热情地加深这个吻。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章玉燕cp。~~ ☆、第142章 1.1.1   阿父阿母要恩爱,要谈事, 李桑小公主睡觉的时间到了, 她只能恋恋不舍地被人牵了下去。雁莳啧啧生叹,心想李玉真是会教孩子, 他把李桑教得这么懂事乖巧, 弄得她倒生出愧疚感, 觉得亏欠李桑太多。   她甚至都没勇气跟李桑相认。   雁莳坐在床榻边, 手盖住脸, 忧伤无比地长叹口气。她抹把脸,决定跟李玉就先前的话题, 认真谈一谈。雁莳咳嗽两声,李玉没理;她再不甘寂寞地咳两声,李玉才抬眼皮撩她。雁莳满意了, 郑重其事问:“你先前说的‘十年给你,十年给我’, 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李玉:“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去忙自己的事, 我给你十年时间。之后你要还我十年。以此类推。”   雁莳半天没说话。   雁莳实在割舍不下自己的事业, 但她同样不想丢下为□□、为人母这样的责任。她快刀斩乱麻, 几次想打完这场仗, 就回到李玉身边, 主动退让。毕竟她不可能让李玉退位,就为了跟她到处跑。她若是将李玉变成那样,她就是大魏的千古罪人——退的人,只能是她。   然而、然而……到底舍不得。   李玉提出这个折中方式, 解决了雁莳的难题。她立刻搂住李玉的肩,笑嘻嘻道:“对嘛,成什么亲,生什么儿子呢。我又不是母猪,你也不是种马,人一世开心就好。丞相总催我,烦死我……了。”   她的话咽下去,因李玉扭头,看了她搂住他肩的手一下。   李玉目光上抬,看着她眼睛:“我的提议,和成不成亲,生不生儿子无关。你回来的话,我还是要名分的。雁儿,不要得寸进尺。”   雁莳:“……”   艹。   她心想:太过得意忘形,居然忘了我男人是刻板正经人,名分对他比天大。他现在能迁就我,我已经该烧高香了。   雁莳收敛下自己放荡的精神,含蓄道:“此题另议。然我觉得,阿玉,你已经养了桑桑三年了……是不是该把桑桑还我,让我也带三年?”她想到李桑,心中涌起异常的温柔感情。这种感情让她慌乱,让她陌生,然她并不讨厌。那是她的女儿,她也想跟女儿好好相处……雁莳跃跃欲试,想自己带女儿上树爬墙,带女儿满大漠地乱晃,带女儿……   李玉:“不行。”   雁莳:“……”   雁莳:“那是我女儿吧?我亲生的吧?孩儿能离开自己的母亲么?你要将她从我的人生中割走,太过分了吧?以前是我想着宫里生活好,才让你带孩子。但你没忘了我也有权利,有责任吧?”   李玉:“我不会把桑桑给你,让你把我女儿养成疯丫头的。”   雁莳气急败坏,叉腰跳起:“喂,你过分了吧?你是指桑骂槐,说我疯对不对?讨论孩子归讨论孩子,你怎能这样否定我?我来当母亲,就会把桑桑养疯了?我很有能力的好吧!我会的可多了!我会……”   李玉洗耳恭听。   雁莳想着不能输给李玉,她是知道李玉的,李玉就是个怪人。李玉的生活中,根本没有任何娱乐可言。要李玉养她女儿,把她女儿养成小老头了怎么办?小小年纪,就沉闷,就无趣,就一本正经……雁莳恨不得一头撞死!   但她有一点不如李玉:李玉可能本身无趣,但架不住他是天子。他想要教小公主什么,天下会有一帮才子踊跃来朝。   雁莳得找个他们不会教的:“我会打仗!”   李玉点头。   雁莳:“我还会……打仗!”   李玉扬眉。   雁莳:“我特别会打仗!”   李玉嗤笑出声,摇了摇头。他慢悠悠道:“雁儿,你走吧。我不会让你带走桑桑的,你死了这颗心吧。我的女儿,我自要认真教导,绝不会让你指手画脚胡作非为。哪怕你出尔反尔,忘了当年出征时跟我说的话,我也不会强迫你回来。哪怕你一辈子不跟我回来,我也不会把桑桑给你。”   雁莳:“……”   她石化了。   她喃喃自语:“你要女儿,不要我?我没有桑桑在你心里重要?你宁可跟我分开,也要留下桑桑?阿玉,你变了!”她指责李玉:“你再不是以前那个疼我爱我尊重我的阿玉了!你心里已经不在乎我了!”   李玉心中的小人,微微露出笑容。   青年本人坐在榻上与雁莳说话,此时往后一倾,人躺到了床上。李玉完全能预料到雁莳会如何说,如何做。他一步步挖坑给雁莳跳,主动权却像是丢给雁莳自己选择似的。雁莳发着呆,见床上的青年翻个身,背对着她,长袖盖住了脸挡光。   李玉说话声线向来偏冷,此时更是冷到了雁莳心中:“我和你分开时间太久了,再好的感情也会变淡。我是不在乎了,我只要桑桑,你、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他在心中数:一。二。三。   三刚数完,榻板向下一陷,女郎膝盖撞上来,整个人埋了过来。她手按着他肩,如对待战场敌人般,一下子就强迫李玉转过身来。青年平躺,女郎翻身压在他身上。她俯身,面容冷肃,眼神锐利。雁莳扣着李玉的下巴,恶狠狠道:“你做梦!我不会放过你的!不但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桑桑!”   李玉脸上露出无奈神色:“何必强人所难……”   雁莳淡声:“我就爱强你所难!”   她在心中想,这些情人爱人之间你来我往的小心思当真有趣。她既要这个,又要那个。李玉既要那个,还要这个。他喜欢不动声□□导她,她既然本来就喜欢,何乐而不为?   雁莳忽然冷静下来,不再嬉闹了。她抚着青年面孔,低声:“阿玉,别防备我。你要什么,直说。我爱你,我竭尽所能成全你。”   身下青年本横着一口气,他此时怔怔仰面看她,轻声:“我……我要……你。一直没变。”   雁小将军露齿而笑,大气挥手灭烛:“好!成全你!”   光暗下,她低下头去亲李玉,不只是亲,还啃咬。两人唇舌交缠,雁莳凶狠十分,如狼狗般追迫李玉。她胡乱亲他,两人之间气温很快上升,空气变得燥热。她俯下身压着李玉,近距离下,看他渐渐动情。她膝盖向上一抵,碰上他变化的身体。雁莳目中露出得色,微微退开一些,低头看李玉如何反应。   黑暗中,李玉喘着气,声音沙哑:“不许咬脖子……我明天还要……”   雁莳嬉笑:“我管你呢!”   她低头吮湿他的喉结,青年身子猛地一僵,躬起了背,轻微发抖,伸手搭在她肩上推她。青年在身下喘气喘得更剧烈,向来冷清的面容此时也染上了红晕。他像是喝醉了酒,身体激动无比,一边推她肩,一边身体又紧贴着她磨。他额上渗汗,鼻尖上的汗珠点滴,被女郎温柔吻去。雁莳心中满意又惊喜,李玉如此反应,如此激动,可见她不在的时候,他当真是没有碰过女人的。   当是真的禁着欲,才会猛一碰,就一发不可收拾。   雁莳咬上他的耳朵,与他轻声耳语:“李玉,这辈子,咱俩一起走。什么十年为期,这种小心思就不扯了吧?等凉国战事结束过,我就回洛阳。”   “你对我好,我就也对你好。”   李玉已经不说话了,他闭着眼,享受身体的感觉。刺激,激烈,热血沸腾。他抱紧爱人,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心中潮热,一步步算计她进自己挖的陷阱中,他就要她回来。李桑需要母亲,他也需要爱人……然而这些是可以对雁莳敞开说的。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她不是任何可算计的人,要算她,就要她心甘情愿。   昏沉沉中,衣裳褪下。雁莳帮李玉用手纾解了一次,第二次,两人才真正战起。雁小将军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在床笫间,她却也无法完全压制住李玉。李玉是帝王,他习惯掌握主动权;雁莳是女将军,她也习惯掌握主动权。这样的两个人在床笫间,战况便非常人所能想象,剧烈无比。   灯火在帐帘上浮动,男女的身形也映在光中。眼前一阵明,一阵暗。帐中的青年男女叫着劲,战鼓急敲,三军意气。两人的发丝、汗水贴在一起,青年终于取得了主动权,他在女郎颤抖时翻身,将她扣在下方。雁莳才要起来,便被李玉低头吻住。   他热烈地亲她,让她神志再次昏沉,忘记了与他争主权的意图。   李玉亲着身下的女郎,心想:我恨透了爱而不得,求而不能这种感觉。昔年我实在无法,内忧外患皆缠着我,我不得不放手,不得不主动退出,让你离开。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这个帝位,我已经坐稳了,没有人能抢走我的东西了。我想得到的,我就要重新得到。   他想:我们谁也不逼谁,谁也不是金丝雀。我们要一起。   当夜鏖战,半夜方歇。雁莳印象中,也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听到了军营中晨练的号声。雁莳心中哀嚎,挣扎了半天,在去不去晨练中左右摇摆。身边男人声音疲惫,含糊问:“什么时辰了?该早朝了么……”   雁小将军偶尔认真,大部分时候却都不靠谱。她翻个身,滚入了青年怀中。帐中光线暗,她捂住了李玉的耳朵,将想起身的李玉重新拽了下去,随口道:“你听错了,天还早着呢。”她心里做好了决定,想自己一夜大战,何等疲累;她已经锻炼了一晚上,晨练就不用参加了。李玉更应该陪着她继续睡,都出洛阳了,还上什么早朝呢。   很快继续睡得昏沉。   雁莳再次被惊动,是有人在拍她的脸,喊她起来。雁莳嗷一声,翻个身将脸埋在枕间,她不理会身后人的千呼万唤,抱着自己的枕头只想睡到天昏地暗去。坐在床榻边、早已起身洗漱完毕的李玉淡声:“桑桑要过来看我了,你再不起身,就要被桑桑看到你颜面尽扫的模样了。”   雁莳一惊,猛地坐起,瞌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拉开帘帐看眼外头的天色,天也就刚亮。雁小将军坐在天子的床上,抱着被衾震惊无比地看着李玉:“你什么毛病?!太阳刚出来吧?为什么你女儿这么早就要过来?”   李玉温声:“是我们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女儿。我往年每日早朝前,都会与桑桑见面说话。桑桑已经养成了习惯。你快起来吧,不要教坏桑桑。”   这时,两人都听到了帐外软软的小女孩儿声音:“父皇,我能进来么?”   李玉给雁莳一个“赶紧穿衣服起床”的眼神,便起身去迎接帐外的女儿了。雁莳手忙脚乱地穿衣、束头发,她心里骂人,想李玉这一个个的,都什么怪毛病?哪有人像他这样,早朝前还要见女儿。她女儿太可怜了,才三岁,都不能天天睡饱觉,得陪着李玉早早起床。   雁莳心想:不行,不能让李玉天天这么虐待我女儿!他自己孤僻冷情,做事一丝不苟,可别把我可爱女儿也教成那样了。情郎是这个样子已经没法退货了,但是桑桑要再这样,她哭都没地儿说理去……   雁莳胡乱想着,帐门已经推开,李玉牵着李桑回来了。雁莳衣裳还没有穿完,她心中有鬼,一听到外头的动静,也不管是什么动静,就大喊一声:“别过来!”   原本只打算搂着女儿坐下、跟女儿进行每天一刻的谈话的李玉:“……”   拜雁莳所赐,李桑小朋友原本乖乖被李玉抱在怀里听阿父说话,女声一出,小朋友就扭过了头,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屏风后的床榻了。她小脸粉红,立刻听出了这是她阿母的声音。李桑顿时开始紧张,她抱紧父亲的手臂,发着抖窝在父亲怀里。她又仰起小脸,眼睛漆黑地询问李玉。   沉默一会儿,李玉心里叹口气。   心想:雁儿、雁儿啊。总是不合时宜,坏我大事。   然女儿已经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了,李玉只好点了头,同意李桑去见人。李桑脸上露出笑,心中小小雀跃一把。但她抓着李玉的衣袖,又不肯站起来。李玉自然明白女儿是在害怕,要他领着才敢见人。李玉起身,问一声:“可以了么?”   帐里静谧无比。   身边的李桑小朋友乖乖道:“可以了。”   李玉:“……”   他说:“没跟你说话。”   这对母女自作多情的思维方式,某方面来说,还真挺像的。   里头雁莳反应过来李玉在跟她说话,连忙答:“可以了。”   话一落,她已经从后头闪了出来。李桑小朋友轻轻“哇”一声,仰头去看身形颀长的女郎。女郎风骚,好生生穿了寒光凛凛的战袍,长发似乱非乱,红袍飒爽飘逸。她手扣在腰间剑上,威风凛凛地站在李桑面前。李桑眸子几动,几乎看呆。   真是太英武不凡了!   李玉面无表情地看着雁莳在他女儿面前抖骚。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半天,都有些尴尬,两人齐齐看向李玉,李玉走了过来:“桑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雁将军。”   李桑静静等着阿父的话,结果就等来了这么一句。她顿时呆住,心想阿父只这么介绍,她要如何喊阿母?她手足无措,傻傻地看着李玉,看李玉唇角扬笑,安抚地揉揉她额发。李桑小朋友只好小声认人:“雁、雁……姨姨?”   雁莳如遭雷劈:“……”   李玉:“哈哈。”   母女二人相认艰辛,因李玉刻意给雁莳设了绊。而越是艰难,雁莳越是奋勇向上。他坐在一边,看相认的母女二人说话。他吃着茶,心绪已经飘远。青年向来如此清清淡淡,诸尘不沾身,雁莳和李桑均已习惯。待雁莳心满意足,李桑小朋友离开去吃早膳,李玉才郑重道:“好了,闲话结束,该谈正事了。”   雁莳还沉浸在女儿的甜蜜可爱中,她心软趴趴,从没见过这么柔软、她一只手就能捏死的小孩儿。她想李玉天天跟这样的小朋友在一起,心都甜得要化了吧?雁莳心中向往无比,坚定了凉国战事结束后、立刻归朝的念头。   她要桑桑!   她要天天和桑桑混一起!   李玉突然插来的正经话,听得手托腮帮想念女儿的雁小将军心不在焉:“什么正事?我们有什么正事要谈吗?”   李玉淡淡道:“和夏国开战,援助皎皎。这件事你已经忘了是吧?”   雁莳自然不会忘,立刻想起了李玉来河西的真正目的。让她看女儿是次要原因,处理夏国的事才是他真正目的。李玉平静道:“皎皎已为我牺牲至此,如今夏国局势与我们预想的不同,皎皎在夏,必然颇受牵制。不必商谈,直接攻打夏国边缘要地。待他们问起,我们再问起皎皎的安危。”   他垂眼,看着案上茶盏中的清水沫子:“夏国换了皇帝,皎皎却没想方设法给我等传书,那便只有一个原因——她无暇他顾。我们不能这般干等着。”   雁莳换回了为人臣该有的样子,低头:“谨遵陛下吩咐!”   两日后,大魏一声招呼不打,攻入夏国边境之地。因夏国不曾预料,大魏的雁将军领军攻入,势如破竹。消息传到统万,已过两日,边关数十里地,已经落到了大魏掌控中。夏国新朝的君臣皆慌,赫连乔刚刚下令让更多人去追李皎,此时吼道:“问大魏!他们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盟友么?”   “难道他们知道我们和他们的公主打开了?有内贼?”   众臣纷纷问:“那我们还要捉拿李皎么?”   赫连乔此时焦头烂额,一堆堆破事相缠。李皎太难对付,逃跑都逃得如此出乎他意料。他心中对李皎的绮念荡然无存,女郎做成李皎这样强势难对付的样子,就没意思了。他咬牙切齿:“不管跟魏国是战是和,首先不都得要尽快捉回李皎么?!”   朝中臣子纷纷称是,有人腹诽道:要不是你看中李皎的美色,低估了那位公主的智慧,事情就不会搞到这么乱的样子。   赫连乔冷声问:“还有那个小崽子那边!他死了么!”   国舅一激灵,肃然答道:“陛下放心!我等军队已经包围阴北之地,保证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算是几日来,难得的好消息了。   赫连乔面上稍缓。   然虽然李皎将赫连乔耍得团团转,他们十来个扈从,要对付千军万马的追踪,到底力不从心。李皎已经尽了力,走山路,绕远路,和敌方尽量错开。她忙乱之余,没有收到赫连平的回复,而她已不再抱希望。   那边定是出事了。   李皎和赫连平合作得比赫连乔以为得要深,当判断出赫连平那边情况不乐观,李皎就丢了那方,直接写信,让四方赫连平的部下,去阴北救人。她以魏国长公主身份给那些将军去信,要说服他们赫连平遇难,赫连乔篡位,皆不是容易事。幸得李皎知道些暗号,有些人听,有些人不听,她已经管不了了。   大魏和夏国开战,战报传回统万王庭当日,李皎一行人,在偏僻村落前,与前来的军队作战。天气阴冷,一路荒莽,寸草不生。女郎立在马车旁,护在她身边的扈从,已经没有几个了。从统万逃出来几十人,现在也就剩下十几人。所有人都精疲力竭,连日的不得休息,让他们状态极差。   空气冷冽,雾意四起,周围人身形变得模糊。地上躺着一地血腥斑驳,尸体们横七竖八,刀剑砰然落地。   李皎这边剩下十来个人,追杀他们的这队兵,情况稍好些,还有几十人站着。军队包围李皎这些人,江唯言看着他们,长发汗湿,身体疲惫,然而不能倒。他再次提起剑——   对方首领嗤声,抬臂喝道:“儿郎们,上!活捉皎公主!”   李皎抿唇,再次跌撞向后挪,看江唯言等人再次冲上。敌军势极强,这边几人上去,即刻被冲散开。而这次,他们不光与扈从们打,眼睛更是盯上了李皎。李皎的扈从不多,现在打起来,李皎身边根本没有人。首领吩咐两句,那些军人缩小圈子,刻意分开扈从和公主,三四个军人向李皎走来。   李皎眼观四方,各方扈从身边都被缠着三四人。最能打的是江唯言,但即使是江唯言,当对方用人头来堆,他也逆流难行。   周围雾气浓郁,李皎步步后退,靠在马车壁上,绞尽脑汁想该如何应对眼下局势。若是大雾能罩住他们就好了,但他们距离太近,根本无济于事。她蓦地从地上捡起一柄剑,抵向前方。   对方一愣后,哈哈笑:“公主也想跟我们打?你会么?”   李皎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她手心渗了汗,她自然是不会武的。然昔日郁明教过她几招,只是不常用。郁明教过李皎几次后,怜爱地搭着她的肩,说:“皎皎,你就适合做被保护的人,不用辛苦练武。这么苦的事,还是交给我们这些糙人干吧。”   郁明委婉地说李皎没有习武天赋,李皎听懂后,就遗憾地丢开了那种心思。   而今、而今——   敌方喝一声,三人齐齐扑向李皎。李皎飞快地用剑在周身一划,寒光伴着血色,剑递出去时,一人从后扑来撞她。她勉强记着脑中的招,弯身在地上趔趄一滚,躲了开来。敌人没想到她还有这种反应,他们愣一会儿,见长公主伏在地上喘气,顿时目露凶光,再次一拥而上。   首领大吼:“活捉!要活的!”   江唯言一剑一人,一手一人,他分.身乏术,眼看那几个贼人围住李皎,李皎伏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对方有人提起李皎,不顾对方公主之尊贵,一掌箍在了女郎脸上。李皎面被打偏,江唯言目呲欲裂:“殿下!”   主公被羞辱,众扈从皆怒:“殿下!”   敌方放肆大笑。   那提着李皎的壮硕汉子,再一掌要箍过去。他愤愤不平地在心里想:不是很厉害么?让我们牺牲了这么多弟兄,就算不杀你,也要你吃点苦头!   他这样的人物,只知道皇帝要他们捉李皎,并不知皇帝还不想和魏国撕破脸。周围人都在幸灾乐祸地笑那位公主,这个人手抬起,再要挥下时,身后忽有寒光起。那光如尘烟般,掠来无声无息,一点儿也不神秘,不显眼。因为太不引人注意,当光刺过人的手掌心,血气飞溅,想要打李皎巴掌的人惨痛着抱手倒在地上呻.吟,周围人才纷纷反应过来。   众人紧张列阵,提剑向四周:“谁?藏头藏尾干什么?”   冬日大雾,迷蒙一片。他们被笼罩在白霜霜的天地,感觉天下一派静谧。李皎跪坐在地上,长发凌乱贴面,她听到了细碎的铃铛声,在寒雾中清晰无比。这铃铛,乃是马匹脖颈上所系。马每走一步,铃铛就沙沙晃一声,清脆无比。   众人凛然而待,见浓雾深处,一个白衣女郎牵着马,走了出来。乌发雪肤,衣衫单薄,非寒冬之相。女郎目光凌厉,瞥过他们,最后落到坐在地上的女郎脸上。公主殿下面容微肿,鲜红的五指巴掌印,在近处看,已鲜明无比。牵马女郎眸子眯起:“谁碰的我嫂嫂?站出来。”   碰她嫂嫂的人,已在大雾中,被她一剑斩了手。而她显然只是听声辩位,出手时并没看见人。   李皎目光定住:“那桐师妹!”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皎皎和那桐小姐姐之间的cp感哈~~   谢霸王票么么: ☆、第143章 1.1.1   那桐从雾中走出,佩剑牵马。众军士等候良久, 也只见得她一人现身。然夏**队无人敢动, 皆心中惊疑。地上手掌被穿的男人嗷嗷惨叫,让众人深深记住那刺穿他手的剑, 就是来自这个年轻女郎。这让众人皆不敢小觑, 首领想了半晌, 客气又警惕地问:“来者何人?与大魏长公主有何关系?”   那桐轻飘飘看他们一眼。   李皎的扈从们和这些夏国人战到一处, 长时间的打斗让他们身心疲累。江唯言盯着那桐, 青年周边已围满了人。他从血迹斑驳的眼皮下撩起眼,目光看到这女郎悠悠然松开了马缰, 往前走近。   那桐走得越近,敌方越紧张。敌方手中的武器已经完全对着那桐,锐利锋芒, 一寸寸跟着这个女郎的行迹而移动。   那桐的眼睛落到了地上嗷嗷哭叫的男人身上:“是你动的我嫂嫂?”   话音一落,她人已腾空而起。雾气沉郁, 笼在上方, 女郎身着白衣, 迷蒙间, 与乳白色迷雾混于一处。众人只觉白色光影从面前拂过, 似雾非雾, 冰冷刺骨。他们大脑僵直,飞奔追去:“别让她跑了!别……”   “啊——!”凄厉惨叫声打断了首领的指挥。   那不是逃跑。众人赫然吓了一跳,待雾再散去,待跑到近前, 他们才看到那手掌刺穿、瘫在地上的男人,此时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女郎的脚下。那桐的脚踩在对方手腕上,众人赶到时,那男人已经气绝。血流汩汩,女郎蹲在他的尸体上,轻描淡写地把一把剑从此人手心取出。   那把“封雪”剑,是那桐送给李皎的礼物。剑初次出鞘,就饮血而归,合该是与她嫂嫂投缘,该给她嫂嫂。   女郎这么漫不经心、闲庭信步般的杀戮手段,让人胆颤。首领目呲欲裂,剑指女郎,怒声狂吼:“杀了她!杀了她!”   众人扑向那桐,那桐飞身纵起。众人只见一道绿色幽光在寒雾中,从女郎腰间拔出。那绿意似春水初.潮,波光潋滟,一池春水拔地起,映着那桐凛然生寒的眉目。斩春水出,天下谁与?   那桐高声:“嫂嫂!”   她来不及说完话,因敌方已杀至眼前,将她裹入战局中。   李皎跪在血泊中,面颊刺刺生疼。她不在意,只手捂脸,一直关注着战局。那桐一开口喊她,她便心有灵犀,应道:“全部可杀!”   得了李皎的指示,“斩春水”才开始饮血。当即时,周围人惨叫声不绝,那桐身边,大片大片的人倒下。那桐之悍勇好战,让扈从们压力顿减。江唯言等人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心中重新涌上沸腾热血,冲上前,与敌方再次酣战!   待过了两刻钟,这批追来的敌人,已完全被消灭。   杀掉最后一个人,那桐便过来扶起李皎。李皎咳嗽着,不敢耽误,立刻吩咐诸人进山,躲进迷雾中。夏**队一直在追杀他们,她希望这批人死后,下一批人,在大雾之日,来得慢些。众人一番折腾,等寻到山中木屋,有了安全躲避场所时,天已暗了。   扈从们疲累不堪,在屋外生火,一边烤火一边烤肉。气氛沉闷,无一人说话。   江唯言打理番自己后,匆匆把怀里女孩儿从马车中抱出,进了木屋。他把女孩儿放到屋中唯一一方小榻上,忧心地坐在一边,伸手去摸女孩儿冰凉的额头。已经过了好几日,中途遇上村落,他也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带李明雪去看医工。然医工一个个,全都说不清为什么李明雪会一直不醒。民间的医工医术只能应对些风寒小症,如李明雪这般复杂的情况,他们说不出所以然,让江唯言更是心焦。   他忍着心头着急,努力安慰自己:虽然明雪一直没醒来,但是她也一直有呼吸……状态一直没有变差。   然而此时,他摸女孩儿的额头,只觉凉透吓人。   江唯言无法,只好猜测是天太冷、连续赶路得不到休息的缘故。他坐在榻边,专心致志地手伸到女孩儿额头上。青年沉心闭气,气血流向掌心,通过手掌的接触,渡内力给昏迷不醒的李明雪。   木屋门推开,他耸然一惊,侧头看到是李皎捂着脸颊,和那桐一前一后地进来。   李皎瞥了这边的江唯言一眼,就与那桐去了屋子另一边。扈从不停地进来,跟李皎说话,李皎吩咐完后,屋中静了下来。李皎坐下,那桐去外头抱了柴火来点燃。二女围坐火边,木屋中才暖和了一些。   那桐蹲在李皎身边:“你脸还好么?我带了药膏,你要用么?”   李皎问:“你带镜子了没?”   那桐怔了一下,说:“我从不带那种东西。”   于是李皎继续捂着她的脸颊,不肯给人看。那桐蹲她身边,想看李皎的伤势,但李皎捂得严实,死活不给看。那桐惊奇,没想到她嫂嫂这么胸有韬略的一个女子,居然有如此爱美之心。那桐劝李皎:“你一直手捂着,多累?这有什么的,你就算因此毁了容,变成了丑八怪,没有了脸,只剩下了才;但我师兄那个废物,他武功不行,只有一张脸可看了。你们半斤八两,多配啊。”   李皎:“……”   她初初见到那桐还是很惊喜的,但那桐开口说了几句话,李皎心中一阵汗颜:居然说郁明“武功不行”。天下也就那桐说得出这种话了。她再庆幸,幸亏郁明不在这里,不然听了这话,不得跟那桐拼命么?   说起郁明,那桐就问:“对了,我师兄呢?我来给你们送剑,他怎么不和你在一起?他比我想象的更废,连保护你这个唯一的作用,也已经没了么?”   另一旁的江唯言悚然,不停地看这边。他也不想看,他也想只关心李明雪。但那桐这位女郎,说话行事,实在太有个性了。正常人,都会忍不住回头瞻仰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郎。   只有李皎很淡定。江唯言也就认识那桐,但他并不熟悉那桐。李皎以前住北冥时,倒经常和那桐打交道。那桐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凌厉锋寒,灭绝情爱。然跟这位小师妹相处久了,便知道那桐小师妹非常可爱,有自己的一套行事逻辑。   那桐问起郁明,李皎沉吟一二:“此事说来话长……”   那桐起身,声音一贯冷淡:“那我去拿膏药进来。我们一边上药,一边讲故事。”   李皎窘了一下,含笑点头,看那桐小师妹心满意足地出屋去翻她马匹皮囊中的膏药。李皎感觉到有人一直时不时看自己,她转过脸,与木屋另一边的江唯言对上目光。江唯言眼神飘开一瞬,听到李皎悠声道:“这么冷的天,你光放明雪躺在那里是没用的。想让她熬过今晚,你应该把她抱到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江唯言:“……”   他沉默一下,手仍搭在女孩儿的额头上渡内力。他再看李皎一眼。   李皎含笑:“嫌我碍眼是吧?嫌难为情是吧?江扈从,木屋就这么大,我能躲到哪里去?我是你的主公,总不好为了避嫌,还要我出去站在寒风中吧。我不怕告诉江扈从,一会儿我上完药,还会让所有人进来躲风雪。大庭广众嘛,青天白日嘛,主仆有别嘛,咱们就这么一个屋子,谁有嫌恶心,谁便出去好了。”   江唯言笑了下:“属下不敢这么想。”   李皎说话这个嘲讽人的调子啊……他摇了摇头,不与公主殿下辩驳。   然李皎说破了他的心结,他心中一想,自己和李明雪的关系,这里谁人不知呢?他非要带上李明雪,李皎已经做出让步,他绝不能让明雪伤势加重,给李皎带去麻烦。心中一飒,江唯言吸口气,在李皎似笑非笑的揶揄眼神下,将榻板上的女孩儿抱到了怀里,用体温去暖和她。   那桐带着膏药进来,给李皎肿红的脸上药。江唯言还有些脸僵,有些不自在。但那桐目不斜视,眼睛只看着李皎,根本不在意另一头的人。那桐坐到李皎身边,李皎深吸口气,放下袖子,露出自己的脸颊。她皮肤细嫩,肤色又偏白,平时稍微不注意,气血稍微弱些,那种白,都会呈现一种让人心悸的透白色,清晰可见肤下血管。她自来公主之尊,旁人求她甚多,无人敢冒犯她。   如今,李皎半张脸肿红,虽到不了皮开肉绽的程度,但那种肿,已经比那桐刚出现时所见的高了些。再这么下去,李皎恐怕连说话都说不出了。   那桐目中生寒,抿起嘴。她沉默不语地给李皎上药,李皎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成了什么样子,女郎淡然垂手覆于膝盖,面颊被对面的小师妹捧起。那桐专心致志地给李皎上药,并且制止李皎讲故事,说等结束后再说也不迟。李皎答应下来,静默上药过程中,她心神不由自主地飘远。   她想到夏国国都统万如今的情况,想到阴北赫连平的情况,最后想到得不到消息的郁明和郁鹿父子二人。她心中焦灼,想自己这边追杀情况如此厉害,说明赫连乔狠下了心。赫连乔只有狠下心不给对方那边生路,确定要杀自己的夫君,他才敢无后顾之忧地来强迫自己。   赫连乔的逻辑,是你夫君都死了,你就可以跟着我了。你是魏国公主,我是夏国皇帝,你我天造地设,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皎不满的地方太多太多……她淡着面,放在膝盖上的手心蜷缩。   如果、如果……   她想如果郁明父子出了事,血债血偿,她绝不会放过赫连乔!   女郎清晰明澈的声音将她从重重心事中拉了出来:“嫂嫂,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李皎抬目。   那桐脸容冷淡:“从现在开始,我会跟在你身边保护你。谁要杀你,先从我尸体上过。”   李皎与她静静对望。   她在那桐眼中,看到那桐那悍勇无畏的决心。那决心让她动容,让她握住那桐的手,将小师妹搂入怀中。那桐坐姿挺直如松柏,平静地被李皎拥抱。她唇再抿得紧了些,想绝不能辜负嫂嫂。她心中有一种激荡感,使她很喜欢跟李皎在一起的感觉。   那桐没有真正入过江湖,她徒听郁明略略提过江湖两句。那桐自小在后山习武,小时候习武是为了一心追赶师兄,长大后练武是为了不让师父伤心,再后来,她学成而出,又为了维持师父在北冥的传承,而去竞争北冥掌教之位。   那桐性格强硬固执,长这么大,她与人动手,皆在师父眼皮下,师兄眼皮下,北冥众弟子眼皮下。而今她才是真正脱离北冥,走进这个江湖,跟上自己嫂嫂的脚步。她一颗只知道练武的心,也有天真念想。想那江湖是什么样,想师兄的经历那般丰富,跌宕起伏。   她练武练几年,她师兄已经大起大落经过了无数大事。师兄的人生精彩,让那桐羡慕。再认识了李皎后,那桐就觉得,郁明的人生之所以精彩,是因为他老婆李皎。李皎事多,郁明就被迫跟着李皎起起伏伏。这给那桐一种既定印象,好像只要跟李皎在一起,就有架打,就可以闯江湖。   那桐暗自发誓:我一定要好好表现。   那桐的心事也不难猜。   李皎在给那桐讲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她无奈地笑了一下,女郎眼中的雀跃兴奋感,都快蹦出来了,她如何能猜不到那桐在想什么呢?火苗无声荜拨,火蹿了一丛,那桐安静自得地生火。李皎望着她背影,叹口气:“小师妹,江湖没你想的那么好玩……算了,我们互相保护吧。”   她心生豪情,到底自己这方再加入一员大将,总是充满希望的。   那桐偏头问:“那我们就一直躲下去么?我们要躲到什么时候?”   李皎沉吟一番,脑中思绪几变。她想原来胜算不大,但现在她已经写信求兵赶去阴北,自己身边再加了一员武功不输郁明的好手,某些事,或许可以冒一下险。李皎笑问:“我们去阴北找你师兄好不好?”   那桐想了下,满意地点了下头。虽她口中总嫌弃师兄废,嫌师兄因耽于情爱而荒废了自己的武功,但李皎给她讲了夏国这边的事后,那桐就意识到了这边情况的严重。她如今已是一派掌教,再不是以前一心只知道练剑哄师父高兴的小师妹了,李皎这边情况这样糟糕,她师兄那里只会更惨。   那桐绷着脸,他师父一共就两个弟子,如果她师兄出了事,她要如何给师父交代?   那桐说:“嫂嫂,我们一定要去阴北,一定要去帮师兄!”   李皎心事重重,勉强点了下头,赞同那桐的意见。天黑了,扈从们全都进了木屋,仓促之境,他们也顾不上什么,长公主让进屋休息,扈从们掉头就睡。外面凛冽风刮,呼声啸啸。这边天气,李皎也不让人出去守夜,干脆都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一晚上时间,扈从们围在一起吃饭、说话、打盹,江唯言抱着李明雪在角落里、看着李明雪出神,李皎坐在火边拨着火发呆想事情,那桐则叮叮咣咣,把她包袱里的宝贝翻出来——那桐给李皎“封雪”那把剑,李皎摆了摆手,示意她根本用不了剑。那桐也不劝说,李皎不要,她干脆收了剑,凑在火边哐哐哐的,众人只看出她在打什么铁器,却不知道她干什么。   就是在持之以恒的哐哐声中,李皎靠墙,混沌地睡了过去。   她陷入梦乡。   梦中大雾迷离,天地空白。李皎置身一个满地鲜血尸体的谷底,梦中她在谷中奔跑,她疯一样地去翻一具具地上的尸体。雪粒飘落,她趔趄而行。她被地上尸体绊倒,她爬起来再次找。   她看到被掩在雪下的血迹,她漫山遍野地翻找……   一整个梦境,她都在寻找,却什么也找不到。梦中那种心中空荡荡的感觉,紧紧揪着。她心知肚明自己在干什么,潜意识里,她又不肯承认。   女郎呆愣愣站在天地间,她最后什么也寻不到。她捂着脸瘫在地上痛哭,歇斯底里地哭泣。皓雪纷然,扑天卷地,风霜一重重,落在女郎身上。她跪在雪地中大哭,跪在一地尸体间,泪水顺着指缝滚落。她哭得发抖,哭得满心绝望。那样的死寂空洞,女郎惨叫:“郁郎——!”   一声“郁郎”,杜鹃啼血,午夜梦回。   梦中的李皎跌个头,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在谷地里找谁,在满地尸体中求什么。她心脏忽得阵痛,痛得她躬起身,抽着气,从梦里跌了出来,回到现实。篝火已经烧尽,灰烬上一点火星隐约可见。周围清静,人都在睡觉,李皎喘着气,手捂着心脏。她趴伏在地,长发散下,眼中残留的泪滴顺着颊畔落下。   滴答。   泪水溅在火星上,将最后一点火光扑灭。   李皎慌慌然,她忽得伸手去摸发间。她出行一路,发间都插着一根竹簪。先前做少年打扮,后来换回原来扮相,只发间竹簪不变。一路随行人皆是扈从,李皎的洗漱妆容全靠自己,一众男子,无人关注李皎戴什么发簪,换不换发簪。而李皎一路上,也从没多看自己的发簪一眼。   这时候,她手指发着抖,将簪子从发间扯下。她的长发顺及散下,落在肩上、背上,扑在地面上。长发如夜绸,笼着女郎身子。李皎手里抓着这枚竹簪,她的指头还在哆嗦,几次想掰开簪子,簪子都因为她手心的汗,而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   连续几次,李皎才掰开了竹簪。竹簪两节,可拆组。拆开后,里面另有玄机。李皎秉着呼吸,在簪中的空竹筒中,摸到了那边雪白的雪莲花瓣。雪莲花瓣静静地缩着,躺在竹心中。呼气成霜的气候中,雪莲花瓣用冰封在竹簪中,不曾枯萎。   李皎松了口气,将簪子抱入怀中。   她想:只要它在,哪怕郁郎只剩一口气,我也一定能救他。   她再乱七八糟地想:梦是反的,梦是假的。郁郎一定平安,一定没事。   她再惶惶想:他若是……我也不要活了。   李皎颤着肩,紧紧抱着可以救命的竹簪。一片沉静中,她忽然听到了重重大地震动声——风雪呼啸,马蹄声扬,从远而至,让天地颤颤。李皎变色:敌人又追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可以让二明出场了!   谢谢姑娘的霸王票: ☆、第144章 1.1.1   呼啸山风中,李皎静静聆听, 从风声中辨认别的痕迹。旁边忽然一清凉女声插入:“做噩梦了?”   李皎侧过脸, 看到那桐已经醒来,蹲在她身边。那桐看着李皎长发披散、面颊生汗的模样, 皱了眉头。李皎正要回答她, 且见那桐面色一凛, 目光抬起, 似穿过门板望向广袤天地。那桐轻声:“有人追来了。”   那桐话音一落, 屋中的扈从们纷纷醒来,皆是听到了山风中卷裹的不寻常声音。当即有一扈从起身请示, 要去探查下情况,李皎颔首。待扈从出去后,李皎这才想起来, 重新用竹簪将发束起。此间动静,让众人再无法入睡。   李皎靠在门口, 忧虑重重。她大脑飞快转动, 然此般情况, 除有追兵至, 再无其他可能。风大吹散浓雾, 此时被困山中, 情形似不太好。再加上先前的梦境,李皎心脏跳得急,只能握着拳头拼命压抑。   她的手被那桐握住。   李皎侧头,看向走到身边的那桐。   那桐淡然道:“别怕, 我会保护你。”   李皎回握了那桐的手,她关注屋外山中情况时,目光随意扫过木屋中留驻的扈从。她的目光顿住,落在角落的江唯言身上。江唯言抱着怀里女孩儿,脸色极差,极为凝重。他闷声不语,然李皎和他相处不是一两日,光从青年突起的额筋上,便能判断出江唯言此时的煎熬。   李皎:“怎么了?”   她眼睛看着江唯言,其他扈从自然不会自作多情。   江唯言手放在怀里女孩儿的额头上,低声:“明雪发高烧了。”   李皎蹙眉,微一思忖,走过去。她将手搭在李明雪额上,原本只是有一丝忧心,当手碰到女孩儿额头时,那滚烫的热度让她的手抖了下。李皎脱口而出:“这么烫?!快,给她外衫脱了。谁带了酒,过来帮帮忙。”   李皎推开江唯言,开始忙活,让人递水递酒。她有育子经验,小孩体质弱,容易生病。李皎照顾郁鹿时间并不长,但就那些时间,郁鹿都发烧大病了好几次,每次她和夫君都紧张无比。幼子夭折的可能性太大,李皎身在宫廷中,见识过多少皇家子嗣尚未活过周岁。李皎在郁鹿身上花费精力太大,府上常备医工,她常与医工讨论。时间长了,李皎也知一些简单的病症治疗方式——   李明雪这烧发得突兀又厉害,将女孩儿雪白的脸颊烤得通红。她在昏睡中皱着眉,额上出汗,喃喃自语,极为痛苦……   温度半晌降不下去,李皎心惊:“得请医工来……再这么烧下去,智力会受影响。”   李明雪已经是个痴儿了,她再烧糊涂了,还能有救么?   江唯言从头到尾茫茫然立在榻边,看公主殿下照顾李明雪。公主殿下手法熟练,江唯言的眼睛跟着李皎转动。李皎喃喃自语这样的话,江唯言面色煞白,冲过来看。   他低头唤:“明雪、明雪……”   他心头空白,想如今情形,到哪里去寻医工?他们尚被追杀,还要主动去寻医工的话,不是自寻死路么?李明雪需要医工,但其他人会被她连累……   李皎沉吟,正要再说什么,门板被敲开,出去探寻的扈从关上门回来了。木屋中的火已灭,屋外更冷,但扈从脸色苍白,额头因急切而布满了细汗。扈从向坐在榻边的公主殿下李皎汇报:“殿下,夏国的军队入了山,在找我们。”   众人脸色都微微变化:尚未完全恢复体力,就要再次开战了?   扈从再道:“不过人不是太多,奇怪。只有二百来人,利用山中地形,我们有把握全杀。”   他们这行人,自然不知道夏国统万那边,正遭受着魏国的威胁。夏国新登基的皇帝赫连乔被魏**队打得焦头烂额,一方面仍派兵追李皎,另一方面,却也不敢再让人出杀招。此次,非但是不能伤李皎,还要好声好气地把李皎请回统万,给魏国一个交代。   毕竟夏国派使臣去商谈,魏国临阵女将军雁莳只放一句话:要求见魏国长公主李皎。   赫连乔心中深恨李皎,朝中臣子慌张,意见走向战和两个极端。赫连乔现在想先和魏国打,若能压魏国一头,李皎的事还可谈;若这时候交出李皎,夏国就输了……   山中诸人自是不知赫连乔最新的算计。李皎听说来人二百,乃屋中人的十倍有余,她定了定神后,召集扈从居中,讨论这场仗如何打。众人在讨论着战略,并不太紧张。因军队人数不碾压的话,扈从这些武功高手,自有一战之力。那桐也跟在李皎身边,看李皎拿木枝在地上勾画,画山中地形,讨论战术。   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李皎分析局势,安排战术。   江唯言心不在焉地在外围,盯着榻上已烧得神志不清的女孩儿。他焦头烂额,李皎却已经顾不上李明雪了。李皎要拿下那些人,要大败敌人。她身边留下的扈从已经不多,她要尽最大可能保剩下人的平安。区区一个李明雪,在所有人的生命前,变得不值一提。   江唯言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听着李皎说话。   安排妥当,因殿下自始至终面色不变、似成竹在胸,众人心情都好了些。扈从们开始四散,准备做些工具,一会儿埋伏敌人。有些扈从不以为然,有些扈从完全听从长公主的吩咐。江唯言静静看着他们,看李皎蹲靠在木门口,低着头想事情。   那桐一直没有挪开,待众人各去忙碌时,她拉过李皎的手,将一个冰凉的物什放到李皎手中。   手心凉透,李皎打个颤,低头,看到手里小巧精致的物件。她惊了半晌,见手中物中间粗,两边窄而尖,如针般锋利。中间粗壮的部分,有一圆形小环,似手指一圈般紧小。李皎腹有诗书,搜肚刮肠,她猜出这应该是什么武器。无奈她实在对武学不精通,除了认识普通的刀、剑、枪、锤,其他都看不出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用。   那桐解释:“这是我自己做的,峨眉刺。刀剑这样的武器嫂嫂你都用不了,但峨眉刺轻巧灵便,正适合嫂嫂用。”   她将峨眉刺的环扣到李皎手上,因本就是为李皎所做,尺寸完全合适。李皎低头看那桐给她手上戴上峨眉刺,那桐教她如何用。李皎心神聪敏,那桐稍微示范,她心中已有概念。   那桐道:“一会儿打起来了,我要是顾不上嫂嫂,嫂嫂也不用怕。你手上这峨眉刺,必能护佑住你,等我赶到你身边。”   李皎定定望着那桐。   她想起了昨晚叮叮咣咣,那桐敲铜打铁,在包裹里翻找,恐怕就是在打这个小巧的峨眉刺。她再想到当年还在北冥时,那桐第一次来保护她,非常不熟练,被敌人耍过好几次,完全被敌人牵着走。想来那桐小师妹知道自己不擅长保护人,没法像她师兄那样时刻注意到李皎的情况;然那桐小师妹从不认输,她自己打造了一把峨眉刺给李皎用,希望能起到作用。   深情难却,李皎伸手拥住那桐。   那桐皱眉,对李皎又几多惋惜:“可惜你不会武,现在发挥不了多少峨眉刺的用途。等我们打完这一战,去阴北一路上,我再好好教嫂嫂怎么用峨眉刺。”   她看明白了,“封雪”这样的神剑不适合李皎。李皎光抱着剑,都非常费劲,更妄论与敌当面。但是峨眉刺就戴在手上,没有重量,最适合李皎这样不通武艺的人。那桐很乐观,她从没觉得以她的本事,无法胜了这场战斗。她已经想到去阴北找师兄的一路上,如何教李皎习武了。   那桐这时还不知李皎的习武天赋,称得上是榆木疙瘩。   女郎充满盲目的乐观之情,李皎不好意思说实话打击她,只好笑着说是。   二女说话时,江唯言一直静静听着。到此时,江唯言忽然插话:“殿下,接下来我们赶的路,会有村镇么?”   李皎一顿,抬头看向江唯言。   江唯言太熟悉李皎的表情了。他淡淡道:“哦,原来没有。”   李皎自然知道江唯言是想请医工,给李明雪看病。她也绞尽脑汁想法子:“因为要躲追兵,之后一路都是山路。但是江扈从可以脱队,带明雪去看病……之后我们再商量汇合之法……”   旁边扈从们伸长耳朵,且听江扈从要做什么。他们心想:刚来一个厉害的那桐,就要走掉一个厉害的江唯言?那他们队伍,不就和没有新人加入差不多么?   江唯言道:“其实不必这么麻烦地与敌军打埋伏。我有另外一方法。”   李皎:“嗯?”   江唯言温柔地放下女孩儿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站了起来。他淡声:“殿下这一路上,都会有夏国兵不断跟来,烦不胜烦。体力被不断消耗,即便那桐娘子加入,情势也不会多好。我有一法,殿下可与那桐娘子,扈从们离去。我留下来断路,替殿下挡下后面的追兵。”   李皎心神一动:“你……是为了能走回头路,给明雪找医工?”   她再道:“不行,此举太危险了!”   江唯言冷淡道:“殿下,我是一定要留下的。我不能再和你走下去了,我们刚刚出了村子,我知道只要回去,村子就有医工。然这条路再走下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医工。我能拖得起,明雪拖不起。”   “殿下,属下愿留下,为你断路。”   “之后再有追兵至,属下都会先挡住。殿下所受的压力,会因此小很多。”   李皎与江唯言对视,她不吭气,紧绷着脸。江唯言再道:“阴北的情况你我皆心知肚明,夏国皇帝既对殿下都赶尽杀绝,可想阴北之地的情势更严重。殿下的夫子都在阴北,赫连平殿下也在阴北。殿下尽快赶去阴北一日,也许能多一日的机会。”   江唯言跪下,郑重其事,给李皎磕头:“我虽有私心,然我当真愿为殿下断路。求殿下留我下来!”   当即时,数位扈从若有所思。他们纷纷跟随江扈从跪下:“殿下,我愿留下!”   “我也愿留下!”   “请殿下尽早赶去阴北!我等愿留此地,为殿下断路!”   众扈从豪情生发,气吞山河。木屋中,他们一个个跪下,给李皎叩首。此年代主仆之间,若非重要场合,仆从并不必向主公磕头。男儿膝下有黄金,若非情非得已,谁又愿意黄金蒙尘?   “殿下!”   “殿下!”   “请殿下三思!”   李皎往后退两步,脸色发白,胸口忽冷忽热。她目中潮热:“你、你们……”   李皎与诸人沉默对视,那桐静静望着他们,心中涌起震撼感。李皎心情百变,时而如入云端,时而如坠深渊。眼眸痛缩,她良久无言时,身后那桐走了出来。那桐不言不语,走到江唯言面前,将“封雪”剑递出。   李皎:“那桐!”   江唯言:“多谢。”   山风呼啸,群臣之请,主愧而受托。江唯言等扈从起身,看李皎颤着声,将扈从分批。一部分跟着江唯言留守,一部分跟她走。情况危急,他们已再次听到山中如雷的马蹄彷徨声。木屋前,李皎与那桐等人上马。   风起云散,李皎骑在马上,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诸人。她感受到鼻梁上的凉意,抬头,看到天地间漫漫飘起了雪粒子。睫毛上沾了水雾,视线略微朦胧。李皎拂去眼睫上雪花,忽地勒紧缰绳,别过目,心中道一声“保重”。她夹紧马肚,策马奔向前方——“驾!”   江唯言等人静静看公主殿下离去,他们深吸口气,气势磅礴:“走!我们主动出击!”   山中寻找魏国长公主殿下的兵马与江唯言等扈从不期而遇,一时间,飞雪漫天,黑色箭支杂乱飞出,向这群大好男儿郎飞去——   雪纷纷然,由小变大。蓬松窸窣,它如女神般,初来人间,给人间撒上一层银色纱幔。从黑夜到天亮,再转至黄昏,银白色的光粒从云雾间降落。万里层云,千里雪飘。大地降温,雪粒飘飘然,荡荡间,飞扬雪粒穿过千山万水,越过陵川云端,落在夏国的阴北之地。   乱山孤零,风雪如注。赫连平一行人已经到了阴北之地,再要往北走,便需穿过阴北这片谷地。天上下了雪,雪尚未大,然众人已停下,不再赶路。天气阴冷,众人尚不知夏国国都的变动。他们停在谷地中休憩,搭起了帐篷,赫连平坐在帐篷中,给统万那边去信。北地荒芜,又因天气缘故,信件难以发出。几日未曾收到信,赫连平决定再发一次信件。   郁明站在帐篷上,他与其他扈从说话时,被郁鹿猛地一冲,抱住了腿。   郁明抹去心头的软意,淡着脸低头,看向站在雪白天地间的幼小儿郎。小阿郎眉目清秀,明澈剔透。雪光映着他的小脸,小孩儿戴着厚貂帽,衣服笨拙短手短脚。郁鹿小朋友晃着郁明,可怜兮兮的样子,十分讨喜。   郁明忍了忍,忍住把儿子抱起逗耍的念头。他心想还不到时候,此次誓要给郁鹿一点教训。   阿父仍与自己置气,不理会自己,郁鹿小朋友是知道的。他仰脸看父亲,眼睛眨眨如水滴,刻意扮可爱道:“阿父阿父,我想去玩雪,你可以陪我一起么?”   郁明没理他。   郁鹿失望,没想到父亲气性这么大,哄了这么久都没好。   他很是不甘心,旁边有扈从经过,笑道:“我等要去前面探路,呦呦跟我们去么?”   郁呦呦盯着郁明:“那我和叔叔去前面玩了?”   肩上落了雪,青年身形拔长干练。赫连平在帐篷中喊他一声,郁明转身进帐,对郁鹿小朋友非常大方,手一挥:“去吧!”   郁呦呦一步三回头,被扈从叔叔们带走了。而他阿父根本没有把他留下的意思,让他心中很是失落。天上冰凉的雪飘在鼻尖,郁鹿小朋友打个喷嚏,闷闷不乐地跟着叔叔们在山林间游晃。   天地静谧,独雪飘落。   谷底高处四方,某一瞬后,布满了安排好了的军队。集兵之际,众人悄无声息,严正以待。将领李将军抬手一声令下,诸人手中箭支如蝗,黑色铺天盖地,带着火星,飞向下方谷地!   作者有话要说:  没骗你们吧,二明的剧情来了~   谢谢霸王票: ☆、第145章 1.1.1   大雪数日,走走停停。越往北, 雪越大。到阴北谷地, 在雪停前,已无法前行。安排扈从们去前方探路, 赫连平坐于帐中。帐中烧了火, 火苗高蹿, 红光摇落, 照耀青年冷冽的眉目。赫连平搓搓手, 看着两封写好的书信。   一封给娜迦,一封给李皎。   皆是旁敲侧击, 询问统万现今状况。   统万一无消息,他们这行人入了阴北后,便像是与外人隔绝。因阴北之地气候已十分冷, 哪怕夏国在此建国,北方的居民也不多。一路行来, 人迹荒芜, 三三两两。今年阴北这片地方发生雪灾, 然夏国北部几乎每年冬日都会发生雪灾。赫连平前来处理此事, 写好了信, 热酒下肚, 他沉吟数息。   阴北之地雪灾并不严重。   他过来这边,才发现这边居民留住的已经很少。大多人已经迁离,那即便发生雪灾,民生影响也是极小的。   他被赫连乔阴了一把。   但是赫连乔那个靠外戚成事的家伙, 是要背着自己做什么,才使出这般大力?让自己来阴北?   很快,赫连平便不用想这个问题了。   天上骤降箭支火苗,帐篷外一瞬动乱。一丛箭如风,撕裂帐布,从天而降。赫连平尚坐在帐中,忽而空气骤冷,他抬头,看到上方裂开的布条,还有刺穿布条、笔直向他眼睛刺来的寒箭。寒箭如雨,纷落而下!避无可避!   赫连平一刻间,大脑微空。   夏国人好战,然赫连平因自小身体不好,体魄不够强壮,哪怕学了武,他也水平不高。如今从天降落的箭雨刺来,他肌肉紧绷僵硬,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躲。电光火石,再听刺啦一声!   帐门口掠入一灰袍青年,飞扑而上!   几箭擦过,青年贴壁疾行,一个呼吸间便纵来。头顶落下的箭风飞向他们,青年手指屈起,抓住赫连平。赫连平一个激灵,人已被青年扑倒。他被压得闷哼,胸口沉重近乎吐血。身上一轻,他趴在地上仰头看,见青年拔地上纵,徒手抓住一支箭扔开。青年另一手一直扣着赫连平,赫连平被迫跟着他摔来摔去。   赫连平被摔得眼冒金星,他头砰地磕上什么东西,看青年又翻个跟头,一纵一上,踢开飞来的箭。赫连平喘着气,认出了落地的手长脚长的青年,乃是郁明——自然,他身边跟随的扈从,能有这般好身手,在漫天箭雨中还能行走如常的,只有李皎她夫君,郁明郁大侠了。   郁大侠替赫连平挡开箭,侧过头。他身形颀长,目光锐利,平时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在此时完全换了一种气势。他冲地上只顾发愣的赫连平喝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出去!”   箭落在地上,箭头上的火碰上帷布,火势一触即发。   郁明说话的功夫,又踢开两支箭。   赫连平立刻起身,跑向帐门口。他视线中看到了帐外的扈从们,顿觉充满了安全感。赫连平这才停下,回头看了一眼帐中的郁明。这一看,赫连平便见帐中四方火苗已经蹿起,而郁明还在挡上空的箭。赫连平不觉提醒郁明:“郁郎,不把火灭了,这个帐子就要烧起来了!”   郁明冷哼:“啰嗦!”   他往后退,躲开前方三寸贴着鼻梁刺向土地的箭支。他眼睛观察情况,看到离自己不远,有口大锅在汩汩烧着沸水,此时已经冒起了气泡。郁明左手探向右后肩,手抓住了背上的长刀刀柄。赫连平出去之瞬,只见“望山明”陡然出鞘!   郁明顺墙而走,手中刀气一出,周围的箭支落势气流被打乱。长刀送出,所有他周身的箭支都被刀风影响,向一个方向倾泻,躲开了身形如电般穿梭的郁明。郁明一脚踹向大锅,将黑锅踹向高处。他手中“望山明”拔长,纵向上空横劈而出。哐当,哗啦。连续两声,前者是锅被劈裂声,后者是沸腾水流声。   半空大锅哐裂开,锅中沸水被刀所引,向四方哗然溅去!   赫连平的余光,只看到雪白长练从青年手中出,然后四散的水光升起乳白色烟雾,罩向周遭烧起的火苗。一个帐篷中的火,只眨眼的功夫,便被郁明灭了。赫连平心中惊叹,却也没时间多想。他到帐外,被扈从们围住,情况却比帐篷中更糟糕!   帐中尚有布挡,而置身空寂天地间,上方四处飞箭密密麻麻,整片天都被黑色箭支所罩,不见雪光。   阴北谷地四面围山,从高山上向谷地射箭……赫连平心一沉,这是天然的易攻之地!   他在扈从们的带领下急忙撤退,头顶箭支不曾间歇。短短几刻功夫,已有数人死在箭下。赫连平按照箭落时间频率算上方人马,对方起码千余人,而己方人只有百来人!   赫连平心乱,高声吼道:“撤!全都撤!”   谷地不适防守,这种因地形导致的天然优势偏向敌方,他们人数本已处弱势,再防守,只会把命丢在这里。当是时,赫连平已猜到必是赫连乔算计自己的一步棋!赫连乔对自己恨之入骨,想除掉自己可以理解。他却没想到时到年关,赫连乔如此迫不及待,连这个年,都不想好好过了!   皇子殿下下令,诸位扈从立刻围着皇子后退,乌泱泱向中心缩。   头顶的箭雨小了些。   有扈从兴奋:“他们没箭了!”   赫连平压根不觉得高兴,他心里咯噔,口上只连声催促:“趁下一拨箭还没落下,快走!”   忽而,周围气氛一僵,无人说话。这种死一般的静谧中,只有雪花无声飘落。雪落在冰川上,落在血泊上;雪拂在人面上,拂在刀柄上。雪浩浩荡荡,人间宛如琉璃仙境。在这般诡异的沉寂中,赫连平听到人颤声:“殿下,您看!”   赫连平顺势而望,登时抽气。   箭不再落了,四方雪零零散散,皆是一片淡淡银白色。而今,在这种银白色中,一排排,出现了黑点。点成线,线成面,面连山!四方山岭,将士穿着黑色盔甲,凛然站在高处,望着下方蝼蚁般难以逃脱宿命的赫连平一行人。将领一声令下,下方赫连平听到四面八方如神亲临般的高吼声。   大地震动!回声绕山!   黑影们站在山上,让谷中人抽气。何止千人,这般看去,起码数千!数千人围山,只为他们百来人!这数十倍的差距,再加上地形优劣势,岂是人力所能填平的?   高山四面蝗虫般的将士们扑下来,雪雾浓郁,被卷起一道倾斜之烟,向着谷中一众人。   赫连平当即疯狂,用最大声音吼道:“退!快退!”   他迅速想自己所能得到的助力,南方离统万近,靠近敌人;北方天更冷,自己等人不占优势;西方有山莽,山莽后的军队被挡住;东边有自己的军马,虽然地势较平,但只要有兵!只要有己方兵!   当机立断,赫连平嘶吼道:“往东退!把东边口子撕开!往那里逃!”   四面飞扑而下的敌人如潮,扈从们皆心中颤栗。赫连皇子下令,众人当即跟着皇子后撤。然敌军离得近的,已经跃入了众人间,与敌缠斗。看到对方强势如此,赫连平吼声更为振聋发聩。   他声音发苦:“逃!大家快逃!”   地势不占优势,想要撕开一道口子,打头阵的人难,在后方与敌人正面冲突的人更难。一众人不敢不顾地在雪地上狂奔,他们边打边退,盯着东边方向。战杀中,扈从们精神高度紧张。然往东退的大方向中,有黑色影子逆流而上。   赫连平看去,看到几乎一面倒的杀戮战中,自己这方倒有一个人所向披靡。旁人往后退,他往前冲。而他周遭的敌人,尽数倒下。他杀人速度极快,眨眼间,周围就空出一片地,之后立即被更多的敌人围住。   赫连平看到这人是谁,一口血呛在喉咙里。他双目晕黑,额筋因用力而狰狞突起:“郁明!你疯了么!往前冲什么冲?还不快回来!”   郁明一刀横飞,周围人再次倒下,给他留喘息机会。他回过头来,站在尸体间,雪落眉眼,而他眉目发红,隐怒道:“我儿子在那里!”   赫连平一怔。   众人一怔。   战乱起得突然,赫连平这时候才想起,半个时辰前,有十来个扈从跟自己请令,去前方探路。他们探的是北行之路,赫连平答应下来。而今上方密布人手,赫连平本能觉得十来个人,深入林中,当敌人冲下谷地时,根本活不过来。他遗忘了这些人,郁明却不能忘——郁鹿跟着一起走了!   郁明必然要去找回郁鹿!   赫连平哑声:“呦呦……恐怕……”   他被郁明锐寒的眼神盯着,那几个不祥的字眼便说不出口。赫连平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动脑。他看郁明悍勇无畏,一心要往北边杀去,心口一时忽上忽下。郁明再杀数人,倒地的人临死前想来扣他喉咙,被他踢开后,雪溅到他面上。   郁明手撑“望山明”,刀柄抵地,他回过头来,看身后方撤退的赫连平众人。鲜血点在他面上,青年眼底赤红,长发乱散,额上渗了汗,他倒一如既往的强势。且难得的,郁明动了下他那长久不用的空空如一的大脑——郁明用大魏话说:“殿下,我一定要回去找呦呦。你不妨派人跟我一起,帮你封住后路。我们去牵制敌人,你撤退遇到的阻拦,才会少些。”   “让两边人都出一个人来假扮殿下你,分散敌人目标。他们一方追我,一方追你。殿下逃出去的希望,才会大些。”   郁明刻意用大魏话说话,周围人只有赫连平听得懂大魏官话。赫连平心中一动,问道:“你有把握么?”   郁明干脆利落:“没有把握。”   赫连平:“……”   郁明淡声说话之余,再一刀刺穿欲趁他分神来偷袭他的敌人:“我只是必须要回头找呦呦。殿下给不给我人,我都要回去的。”   赫连平心中复杂,许是他没有血肉,他尚理解不了郁明一定要走回头路的心情。郁明要回头去拦敌人,他逃出去的机会确实会增加。若在往日,赫连平当毫不犹豫牺牲手下人来成全自己。可他知道他若牺牲郁明,日后若见大魏长公主李皎,李皎会与他拼命。   当年他在大魏回京路上和郁明发生冲突,那时,李皎便能拿剑指他,便要杀他……   赫连平垂下眼,道:“好。”   能与朝中占据优势的赫连乔争皇位争到今天这一步,赫连平便没有什么决定是不忍心下的。他望一眼周遭与敌相战的人,知道即便自己能活着出去,今日跟着自己的人,会十不存一。扈从们与敌相战,只为护他平安离开。赫连平握紧拳头,绷着脸,平声静气地下令。   之后分兵,一部分扈从跟上郁明的脚步,入敌深处。郁明接过赫连平甩过来的皇子衣袍,随意搭在手腕间,便要领人再向前冲。郁明被赫连平喊住。   为迷惑敌人,两个青年站在一处,然后擦肩。   擦肩之时,雪雾纷乱,冰凉溅在双方睫毛上,冰凉似霜,漆黑似鸦。   赫连平道:“活着回来。”   郁明没吭气,持刀冲上。   打斗时,敌人又不是常年跟赫连平生活在一起,有几人认得真正皇子是谁?同样的皇子衣袍,分向两个方向,一个是要往北,一个往东。路往北斜,郁大侠并没有披着赫连平的衣袍,而是把袍子扔给另一个扈从穿着。他常年信奉一力破万法,信奉自己的武功、力量,才能让自己攻无不克。然如今敌人千万倍于他们,单纯的武力无异于以卵击石,郁明被迫要开始想一想,该如何打。   他盯着空间狭小地、盯着林木浓郁处,身形似飞,在寒风飘雪中快速移动。   然他的长刀“望山明”之威,不光他自己知,敌人也知。“望山明”逆天之力,若是不用,岂非可惜。   敌军中的李将军一直没有跟随士兵们冲下,他站在山头指挥战争,眼睛盯着下方寻找。当看到下方有人武力强大,如敌阵如入自家后花园,李将军眼睛一亮,沉声:“郁明。”   他抬手:“杀了他!”   李将军眼中掠起兴味之意,盯着“望山明”所引发的阵势。那把神刀所向披靡,一往无前。郁明手持长刀而站,能跟上他的敌兵,心里都有些颤栗。郁明的武功,非他们所能比。   李将军再下令:“用箭!”   “用弩!”   弩比箭重,然弩比箭穿透力更强。上峰有话,弩.弓当即搭好。弩.弓一张,长箭如虹,在半空中破雪掠风,带着极强之势,刺向下方人!   李将军抱臂,饶有兴趣地观看着郁明的反抗:他听从赫连乔之令,一是要杀赫连平,一是要杀郁明。赫连平特征明显,被人保护最厉害的人当如是;郁明同样特征明显,最悍勇擅战的人,便是他。接到赫连乔之令,李将军便拔营出兵。在中途中,他接到了赫连乔登基的消息,心中信心更足。   然进了阴北之地,如赫连平一般,此地地势不好,信息传递滞后,李将军已经许多日没收到过统万的只言片语。由是他并不知,赫连乔那边在与魏国打仗;赫连乔焦头烂额,赫连乔已陷入深深的犹豫中。赫连乔一方面一定要杀了赫连平,一方面对该不该杀郁明,心里已经不确定了。   他派兵追杀,却追丢了李皎。李皎逃亡的方向,据国舅推测,是朝着阴北方向。阴北是赫连乔的噩梦,那里信息不通,赫连乔却一定要赫连平死在那里!赫连乔已经后悔,是不是自己若不贪图李皎美色,当不至于把夏国拖入魏国这场消耗战中?   魏国兵马粮草充裕,武器装备精良。因这场战争,魏国原本是为凉国准备的。现在魏国和夏国打起来了,凉国幸灾乐祸地围观,好似悬了自己好几年的大刀,此时终于落下,目标还不是冲着自己,岂不美哉?   若不针对李皎,赫连乔未必需要跟魏国开战!区区一个赫连平,当不至于引起两国之战。   而如今,而如今!   赫连乔被拖入了这场矛盾中,他进退不得,已经被魏国的雁莳女将军逼得步步后退。魏国女将军要李皎,他交不出人;于是魏国兵马压境,兵力入夏如潮涌。赫连乔被自己逼得走入死胡同,朝中大臣们整日讨论,明里暗里地惶恐。新朝方开,本不是与魏开战的好时机。现在夏国的兵力尚没有完全收入赫连乔手中,赫连乔要打仗,拿什么去打?   臣子们劝陛下:“求和吧陛下……”   赫连乔阴沉着脸,一阵冷笑。求和?他现在还有求和的机会么?魏国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李皎。而李皎也必有要求,那就是她的夫君郁明。郁明又在哪里呢?郁明和赫连平共存亡!赫连平要死,郁明也要跟着死在阴北之地!那是他早就下过的命令!赫连乔交不出郁明,李皎就不服输,李皎不服气,夏国与魏国的这场战争,就不会停!   即使要撤令,阴北传讯不方便,他能撤回来么?   李皎、李皎……他输,就输在这个女人身上!当时在统万,就该囚禁这个女人,而不是被这个女人逃走!之后他交不出人,一步错,步步错。   臣子们争执不休,赫连平一声怒吼:“别说了!杀,全都杀光!”   他沉着脸甩袖离开,他已无退路。前路险阻,而他只能向前。李皎去阴北之地?赫连乔冷笑——那就一起埋骨在那里吧!谁都别回来了!   赫连乔一字一句地下令:“魏国要我交公主?呵呵,继续往阴北派兵!我倒要看看,谁会输!”   魏国的军营,已经驻在了夏国的国境内。这片边境被魏国所占,而魏国还要继续打。雁莳进出匆忙,已连续数日。敌军交涉来去,死活不肯让他们见到李皎,实在让人不解、奇怪。再次回营,雁莳满面血污地去见李玉。   天子李玉此次来边境,称得上是御驾亲征,因天子之望,兵力加持不是一二。魏国朝堂有丞相等臣子在洛阳把持,自古御驾亲征都是大忌,天子想要出京,朝臣皆会反对。然此次不一样,此次,陛下会与雁莳雁将军见面。   丞相大力支持,他的强势支持,让朝臣被迫跟着支持天子御驾亲征。而丞相何止支持李玉御驾亲征,他恨不得天子回来,能再带回来一个小公子;如当年天子带回来一个小公主般。   且说雁莳进帐,先看李玉抱着小公主李桑,坐在棋盘前。天子当真厉害,他自己跟自己手谈,棋盘上黑白棋子交纵,厮杀惨烈。李桑在父亲怀里打个哈欠,她当真看不懂自己父皇这复杂的棋局。   雁莳将军掀帘而入,小公主眼睛发亮,飞扑过去:“阿母!”   杀气凛冽的雁莳手足无措一把,搂住扑来的小女孩儿。她尴尬一瞬,才咳嗽一声,想起自己现在不是李玉的爱人,而是臣子。她一手搂着李桑小公主,一手扣在剑上,跟李玉汇报:“陛下,他们还不肯交出公主。可见公主殿下根本就不在他们手中。也许我们公主早就走了呢?我们还要继续打吗?兵力总共就这些,一直打下去,我们好像没这个必要?”   李玉淡声:“打。打去统万。不必担心此是无用功。”   李玉沉思:“皎皎看来不在赫连乔手中,否则赫连乔不会如此搪塞。这样便好,只要皎皎不在他们手中,魏国与夏国这次开战,过了这么长时间,皎皎冰雪聪明,应该已经知道了。她该知道如何做最好。”   李玉:“不用大动兵,与夏国不死不休。我们绕路,”他手捏棋子放入一角,“只要拿下统万便好。”   雁莳虽为将军,然若陛下下令,自然听无不从。扒下撒娇的小公主,雁莳急匆匆离去,徒留身后小女孩儿失望。小公主转头——“父皇,我觉得好无趣,一个人好无聊。你忙着下棋,我阿母忙着打仗,军营里全是大人,我好想要有人陪我一起玩。”   “父皇,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个玩伴呢?给我个弟弟妹妹陪我玩呢?”   李玉扯嘴角,抬目,推开手中棋盘。他牵着李桑的手走出营帐,望向阴沉天穹。天穹高不胜寒,李玉慢悠悠道:“弟弟妹妹恐怕很难。但是你很快会见到一个哥哥。日后哥哥陪你玩,你就不会无聊了。”   哥哥?   李桑小朋友眨眼睛:“就是我刚出生,就离开的呦呦表哥么?”   李玉似笑非笑:“你还是叫哥哥吧,以防万一呢。”   李桑懵懂不解,不懂她父亲的布置。   而再远几十里,当看到魏国和夏国开战,自有人能看懂李玉的意思——江唯言等扈从断后,李皎和那桐等人之后一路上,能跟上他们的追杀,已经少了很多。这让几人能有精力停下来休整,休整时,李皎自然从百姓口中听到了两国在边境开战的消息。   那桐微愕:“开战?这个时候?”   她转头去看李皎,天子是李皎的兄长啊。   李皎若有所思,然后道:“兄长已经开战……那我自要配合他了。我们继续去阴北,找到赫连平。两家夹击,才能拿下赫连乔。夏国的皇帝,该真正换血了。”   她喃喃自语:“赫连乔登帝,谁同意了呢?”   此时再最后一程路,就能进入阴北。这里已经少人,李皎要等一批军队来汇合,才好进入阴北之地。她望向天边,心中祈祷:“夫君、呦呦,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   阴北谷地的杀戮,已入白热化之状。   谷地北边丛林中,其余扈从皆被杀,只一个扈从带着郁鹿穿梭在林木中,往林外飞奔。身后一只寒箭刺破铠甲,扈从口中吐血,膝盖软下,跌倒在地。他怀里搂着的小孩儿,被向前甩出了几丈。郁鹿惊恐爬起,在雪地中爬向他:“叔叔!”   扈从嘶声:“别回头!快逃……呦呦,快逃!”   郁鹿眼中含泪,大脑空白。他看到后方已经出现了黑衣影子,心中一阵恐惧。就是这些人突然冒出来,身边的叔叔才一个个倒下了。死亡是什么,一岁的他不懂,五岁的他也未必多清楚。而他亲眼看到一个个人再没站起来——   “快走——!”   郁鹿一扭头,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他胳膊腿短,在雪地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通红。   身后大批人马奔来,看到只剩下一个小孩儿,心中轻松。他们不屑道:“一个小孩子……”懒洋洋地搭上弓箭。   箭射出。   脚下被石头绊住,郁鹿跌倒在地,膝盖摔痛。他半天爬不起来,他躲过了那支箭,但敌人已经离他越来越近。郁鹿小郎君飞快转身,他手撑在雪地上,寒冷刺骨,他瑟瑟往后退。前方敌人抬起剑,寒光照入他眼中。郁鹿瞪大眼——   下一刻,一道寒风从身后飞起。   他被劲风甩向半空,前方原本该刺向他眉心的剑锋,与一把刀凌空对上。那刀向前劈开三丈,敌人手中剑哐哐寸断。敌人手掌被震,哇地吐口血向后方倒去。而这刀旋转一圈再向前,刀势引起的风,让追赶的一路敌军窒息!   凌空的郁鹿落入一个温暖怀抱。   熟悉的气息!   他噙着泪花,怔怔仰头,看郁明顶天立地。青年一手抱他,一手持刀。青年凛冽昂然之势,让小郎君扑着抱住他脖颈,哇哇大哭出声:“阿父阿父!你终于来了!”   郁明没说话。   他顾不上说话。   其形之险,他心知肚明。   雪簌簌洒落,林木空寂,万籁息声。大军压来,虎视眈眈。郁明抱紧自己的幼子,握刀的手隐隐发抖,再度用力。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到完结的时候,都有一种疲累和兴奋共存亡的心情! ☆、第146章 1.1.1   飞雪连天,白鸿盖地。一众青年扈从于谷地中和敌方展开追逐大战。茫茫雪海中, 黑色战铠紧迫相逼, 手中枪刀悍勇无畏。扈从们斗得艰辛,谷地呈四面包围的地形, 此地形让他们受制良多;找回郁鹿的那片树林, 是这里唯一称得上隐蔽的一块地段, 扈从们便集中于此。   连战一个多时辰, 到这时候, 带领敌方这批军队的李将军已经看出,郁明他们和赫连平分了路。郁明这边有一人假扮赫连平, 混淆他们视线;且郁明的“望山明”特征明显,且郁明这边人多势众。李将军理所应当地以为赫连平和郁明在一起,众扈从在保护赫连平。这时候他知道自己错了——那批朝着东边突围的小股人, 才是赫连平的队伍。   但是大部分人被牵引到了林中,一时想要撤退, 也没那么容易。   李将军凝起眸子, 细思一瞬后释然:无妨, 反正陛下的命令, 是也要杀郁明的。   郁明这个变化因素消失了, 赫连平那边就翻不了盘了。   如今李将军心中有奇怪的感觉, 这种操纵旁人生死的感觉、高高在上俯视下方蝼蚁挣扎的心情,实在太过畅意。这种稳操胜券的感觉,让他变得不再那么上心。他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赫连平能逃出去, 郁明能活下来。   李将军下令:“所有人都下去!去拦住他们!”   让他们意外的,是这场突击战,打成了持久战。从白天到入夜,很长时间,赫连平那里没有突围出去,他们也没有杀了郁明等人。且比起赫连平这边,郁明那边伤亡的人更加惨重。李将军面上隐怒,他努力压下心头的火,下令更多的士兵去进入树林。   他们八成的军队都进了林子,只有二成的人留给了赫连平。赫连平那方,夏国皇子一直在看情况。敌军这么明显的人数变动,让赫连平心思一动,一下子便猜到他们是在郁明那里吃了铁板。赫连平很吃惊: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发现我不在郁郎那里?   但他很快想到不可能。   更大的可能,是郁明那里,也是敌方的目标。   赫连平心一沉,猜到了郁明那里的压力不比自己低。然情势危急,已经无暇他顾。雪下了一天一夜,随着夜浓,谷中气候变得更冷。敌方可点火照明,赫连平这边不敢。厮杀冲阵,也许是逃出去的唯一机会。回头看着地上茫茫白雪,赫连平低声吩咐手下人:“天黑了,到我下令的时候,所有人一起往外冲。不必管我了。”   扈从吃惊:“殿下!”   赫连平心生悲凉之意,走到此地,郁明他们去牵制敌人,然敌人与己方的数十倍差距,岂能那般容易追赶?留在他身边的扈从只有十来个人,十来个人都围着他,目标太大。敌人有火,他们的希望太小了。反而分开逃,也许有一线生机。   这个时候,他只能在心中祈祷郁明那里无事,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   野间深夜,精疲力尽间,他们听到寒夜中鹞子悲鸣。他们抬目去看,见鹞子拍翅,穿行如电,低压着云层飞过。悲鸣呜咽声阵阵,赫连平抬头看了良久。想那鹞子凄鸣,寒冷孤夜,倒真称景。   赫连平静静看着满天鹅毛雪花,怔然道:“各自逃生吧,不必回头。”   鹞子在云端飞过,下方火光丛密,鼓声如擂。鹞子惊鸣,拍打翅膀,绕过丛林高树,向远处的云翳群飞去。鹞子声清,在众人的耳膜边擦过。丛林中打斗的双方,却谁也无暇他顾。   白雪映面,天地阒寂。   他们的人不断地减少,不断地退路走。这漫漫长林,却像是看不到尽头,好似毕生也走不出去一般。   郁鹿紧紧地搂着他父亲的脖颈,生平第一次,他如此紧密、如此依恋地由郁明抱着他。不挣扎,不好奇,不无趣。他们纵行穿梭,来回反杀敌人间,郁鹿听到青年急促的心跳声。他听不到父亲呼吸凌乱,但父亲的心跳,是他第一次听到的这么剧烈。   这种激烈,让郁鹿心生恐惧。   从白天到晚上,郁鹿一直处于惊恐中。他平时再调皮捣蛋,也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儿。他所经历的,不过是阿母太严厉,阿父太潇洒。他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今天不想去读书,明天想从阿母眼皮下溜走出去玩。他统共才五岁大,他却在一晚间,看到了这么多的死人。   周围的叔叔们一个个掉队,一个个再也没有跟上来。郁鹿拥有他母亲那般敏感的心灵,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能清楚记得每个叔叔的脸,每个叔叔倒在雪地上,身体被那些刀剑刺穿,鲜血肆流。   对面的人数好多,好像一直没有结束一样。   而郁明就带着他,边逃,边反杀。这片林子是谷地中唯一能勉强掩藏行迹的地方,郁明这些扈从方逃出了林子,又重新退了回来。四面环山,四面山上皆向下冲来兵马,一片平原上,他们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敌军死了一批,又来了一批。敌军人数太多,他们的将领也不在乎,直接用这些人命,来换他们的命。扈从们谨记他们要争取多杀敌人,自己这边的敌人越多,赫连平那边才有更大可能逃出去。   一夜之间,两地厮杀。   郁鹿难得的乖巧,他紧抱着郁明脖颈,手指碰到青年后颈上大动的筋脉。青筋跳跃,每一动作,都牵制着生死。郁鹿知道父亲习武出身,知道父亲的大刀“望山明”很厉害。然郁鹿总想着,再厉害,能有多厉害呢?回到家,你不还得听我母亲的话吗?   习武有什么用?   身怀名刀有什么用?   他睁大自己澄澈懵懂的眼睛,趴在青年肩头,去看青年的侧脸。多少次近距离的厮杀,敌人的刀剑几乎与他们擦过。几寸的距离,青年身手凌厉迅疾,那把长刀在他手中,每出手一次,必收割一片人。   郁鹿想,这就是习武的作用了吧。   身有绝世武学,在别人想杀你的时候,你有反抗的机会;   身有传世名刀,当这把刀出时,刀尖向上,你可以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而郁鹿就是被郁明这般保护着的。从他三岁起,郁明几乎不怎么抱他了。李皎说,男孩儿三岁后受父亲影响多,该多跟着父亲学习。郁鹿跟着郁明玩疯了,因郁明根本不在乎幼子如何疯玩。李皎很气恼,重新将郁鹿拽了回来自己教导。郁明也无所谓。   郁明在教儿子像个男子汉一样,他不喜阴谋诡计算来算去,他不会对郁鹿说教;但他的言行,都在告诉郁鹿,一个男子汉,应该是什么样的。   起码,是不会讨抱的。   而郁明再次抱起幼子,是在今夜!   敌人的追赶迫在眼睫,郁鹿心中茫然。他不知自己和父亲能不能走出去,他却已经感觉到父亲的体力在快速消耗。哪怕武功高手,在车轮战后,在长久得不到休息时,也要撑不住。   郁明的手臂颤抖,窝在他怀中的郁鹿立刻感觉到。小朋友张皇抬头,着急看向郁明。   一敌人从前方飞来,一敌人从后扑抱。长刀在周身划过一圈,再有人从侧方来,郁明一脚将人踹上半空。刀锋卷起的雪浪,将人再次推开去。身边有其他扈从得空上前,替郁明挡了再次的攻击。郁明退后,稍作喘息。   面前林子倒了一地尸体,被雪轻飘飘覆上。众人喘着气、扶着树,只觉精神高度紧张,再听战鼓声,不觉心中凸跳。郁明眼观八方,只觉再一路兵马赶来。   他心中算着人数,暗暗沉下。郁明沉声:“走!”   晚于郁明两个呼吸,其他扈从也先后听到了脚步声。他们心中惊骇,没料到敌人追的这么快。众人飞身上树,无奈冬日树枯,无绸叶掩藏。他们在树上跳跃,转移,争时夺刻,希望逃得离敌人再快些。   纵树向上时,郁明身子一顿,手臂再抖了下。郁鹿差点从他怀中滑下去,幸郁鹿机灵,抱紧他的脖颈。而郁明缓了一下,才继续抱紧幼子。   风如刀刮在面上,郁鹿声音怯而抖:“阿父,你是不是手疼了?”   他眼里含着一汪泪,想要去看郁明的手臂,无奈却看不到。   郁鹿知道,他父亲是习的左手刀,父亲早年右手受过重伤,之后就不怎么用了。从小到大,李皎耳提面命,教育过郁鹿无数次。李皎天天跟郁鹿耳边念,要他不许碰郁明的右手,要他不能让郁明用右手抱他。郁鹿跟着母亲,给父亲的右手上过药;他也见过医工给父亲的右手开药,叮嘱诸多细节。   长年累月的念叨,李皎培养出了郁鹿本能的习惯。   郁明左手用刀,“望山明”就拿在他手中;他右手抱着郁鹿,时间短些尚无碍,时间长了,他的右手腕就开始酸痛,开始变得吃力。李皎是个做事非常认真的人,这些年,有她悉心照顾,郁明的右手已经不怎么痛了,平时也和常人无恙。但筋脉断过一次后,再生出来的,终归不如先时。   一阵阵熟悉的刺痛感从手腕间传来。那刺痛感,最开始时如针扎,郁明尚能忍受。这种细弱的痛,是身体在提醒他消耗过度,他应该给右手休息的时间。可是郁明怎么可能让右手休息?他右手,抱的是自己的幼子。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哪怕平时和郁鹿斗嘴,平时打骂郁鹿。也会生气郁鹿太捣蛋,也会伤心郁鹿不知感恩。可这到底是他唯一的血脉——他纵是手断了,手彻底废了,他也不能松手。   从白天到深夜,右手腕的刺痛感加重。此时,已经像有雷安置于手腕中,每次雷劈,手腕都通红酸楚。他的手臂渐开始不那么安稳,渐开始发抖。强烈的痛感时时伴随,郁明终是一个趔趄,差点摔了郁鹿。   郁鹿颤声询问,郁明怔了一下。   他没料到自己的右手已经痛到了这个地步。他心中沉下,叹口气。   郁明淡声:“抱紧我,摔了别怪我没提醒。”   树枝叉上埋着的一丛雪落下,砸在青年父子身上。郁鹿一个哆嗦,雪钻入他脖颈间,冻得他小身子颤抖。郁明瞥他一眼,郁鹿多么敏感,立刻故作无事,不肯表现自己的冷。郁鹿小朋友试探着说:“阿父,不然你背我吧……你不要再用手了。”   郁明摇头。   不能背。   箭支如雨,在林间紧追。他顾得上身前,顾不上身后。纵是眼观八方,到底身前比身后更为反应快。郁鹿太小了,他不是大人,他反应不会很快。敌人的箭若是从后射来,郁鹿躲不开的可能性太大。小孩子到底不能和大人比,哪里都不一样。   郁明微微笑了一下。   郁鹿控诉地噙着泪:“你笑什么?你还笑!”   郁明收了笑容,他就是随时保持这种昂扬向上的精神,才能撑到现在。郁明深吸口气:“呦呦,别说话了,别干扰我。”   郁鹿立刻闭了嘴,不再跟郁明说话。然他一颗心,始终不敢放下。   情况没有得到好转,只变得更糟。他们打了一晚上,到天亮的时候,身边跟郁明一同出来的扈从,已经一个活人都没有了。最后一个扈从被林子外飞来的箭射中,那箭锋寒,郁明飞身躲开。他无法救人,到箭连续射来,郁明认出,这是弓.弩.箭支,比一般的弓箭更为势强。   夜里死了一批,天亮时,新来的一波敌军浩浩荡荡,包围了林子。   林中只剩下郁明一人,而李将军得到的追杀令不变。   一夜战斗,郁明躲过敌人,靠在一棵树前歇息。这夜突围,赫连平一方人已经逃了出去,李将军派人追杀;林子这里的战争始终没有拿下,李将军一怒之下,再派了一百人入林。   郁明不知赫连平有没有逃出去,他已经没心思去想那个了。   最后一次寒箭逼迫,最后一个扈从死在他面前,郁明只来得及逃出去。即便这样,他的肩膀也被箭支擦过。此时坐在树下,肩膀处的袄衣破了洞,乌黑血液流下。郁明倒在地上,扔下刀柄,左手飞快地捏上右手腕,点了几个穴道。   郁鹿小朋友从青年怀里脱落,掉在雪地上。他伏趴在阿父肩头,扒开衣料,去看郁明肩上的伤。郁鹿用手轻轻摸了下,雪光清寒,他望着自己指尖发黑的血液,喃喃:“为什么……颜色不一样?”   郁明看向幼子手指间的血迹。   肩膀只是擦伤,他并不在意。而看到这血的颜色,他才脸色一变。郁明强撑着起身,摸向自己的刀。他推开茫然不解的郁鹿,扯开衣袍露出肩,一刀劈盖上去。硬生生剜了块肉,青年面不改色,那血肉被刀削掉,落在雪上。忽冷忽热,郁明浑身冒汗地向后靠。过了一会儿,血肉模糊的肩膀处,流出的血才慢慢红了。   郁鹿惨叫:“阿父!”   他本能想去抱郁明的肩,可那里血迹斑驳的模样吓着了他。他睁大眼睛,手足无措,觉自己稍微一碰,阿父都会痛死。   郁鹿含着泪,捂脸小声啜泣:“怎么办……阿父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敌人一直在追他们,很快会再次追来。郁明只能草草休息,百来人对上他一个人,先前可能有一击之力;而今在频频受伤后,郁明力不从心。郁鹿眨着泪眼,看到郁明的右手腕已经红了一大片。哪怕拿捏按摩穴道,效果也完全看不出来。   他在心里尖叫:再这样就毁了!再这样就废了!   郁明喘着气,吃力地穿好衣服。幼子在旁边无助哭泣,他双唇发抖、面色煞白,根本没力气安慰。郁明心想:这有什么可哭的?呦呦当真一贯娇气矫情,芝麻大点的事,都能伤心一阵。   郁明心中埋汰幼子一番,口上只淡淡道:“别发出声。我一定会让你活着出去的。”   郁鹿抬起婆娑泪眼:“可是你……”   郁明平静道:“老子就是死了,也保你平安。”   他撑刀站起,抬头去看直耸入云的树林。郁鹿个头只到青年膝盖,小朋友怔忡地仰着头,看他父亲如此高大,自己却像是他的拖累一般。郁鹿心中前所未有的沮丧,他也想帮郁明,可是他做不到。   郁明忽地俯身,抱起了郁鹿。   他抱着郁鹿飞身上树,几丈几丈地向高处纵。寒风逆面,风雪交加。郁明在高树间穿行,几刻后,寻到了一个安妥的位置。他将郁鹿放上树枝上坐好,让小孩儿抱紧树干。小孩儿坐在树高处,高处不胜寒,他瑟瑟发抖。郁明安置好他,向树下跳去。郁鹿抱紧树干发着抖,他坐在风里,被冻得面色发青。然郁鹿心中也有一股执拗劲,郁明没有喊他,他就一声不吭。   郁明再次飞上树,轻飘飘踩在树枝上蹲下。雪还在飘落,而他将几件大人沾着血的棉袄,披在了郁鹿身上。郁鹿认出了这几件衣袍,有战铠军甲,有他们扈从穿的保暖衣物。郁明该是下树去扒干了几个人,匆匆来把衣服丢给儿子保暖。   血意浓郁的衣服披在身上,小脸也被罩住。郁鹿努力从衣服下伸出脑袋,他被浓重的血味呛得恶心想吐,然从衣服下钻出小脑瓜,却看到郁明蹲在面前树枝上看他,脸上露出浓郁笑意。   郁明的笑容非常的英俊洒脱。哪怕他脸上沾着血,衣服破了,长发乱了,当他笑起来时,也十分好看。   郁明问:“暖和吗?”   郁鹿点头。   郁明伸手,摸一把幼子冰凉的颊面。他轻声:“那你好好躲着,我下去,把他们都杀光了,再回来找你。”   郁鹿一下子急了,拽住郁明不肯放他走:“你怎么可能都杀光?那么多的人,他们那么厉害!阿父你别走,我害怕……你跟我一起躲在这里好不好?”   郁明笑着摇了摇头,拍拍郁鹿的脑袋。他要是人不见了,敌人开始地毯式搜找,最后两人都要被找出来。但郁鹿没关系,郁鹿只是一个小孩子……容郁明想想办法,那些人的注意力只要不在郁鹿身上,他就能想办法把郁鹿从这里摘出去。   郁明小声吩咐:“不要跳下去,不要说话,不要发声。你要忍着,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暴露自己。等我回来接你。我不回来,谁的话也不要信。呦呦……”他望着幼子,轻声,“机灵些。”   郁呦呦:“我不要!”   他心中慌乱,他预见到了阿父要做什么。阿父要去把所有人引开,要去杀了所有人。可是之前郁明做得到,现在受伤这么重,怎么做得到?   郁明淡声:“你不听话,我就永远不原谅你。”   “如果我一直不回来……等没有人再过来了,你再想办法下来。”   “然后……就去……找你阿母。”   他笑了一下,温柔地看着幼子:“我也不知道你该怎么找你阿母……我已经管不到那时候啦。”   郁鹿眼睛里含着泪水看他,郁鹿眼中光芒几变。如琉璃般,他的眼睛里情绪在变化,从激动,痛苦,到茫然,到心死。郁鹿低头,看自己抓着的父亲衣袍,郁鹿的手一点点松开。他望着郁明,眼中泪水更多,却点了点头。   郁明低了头:“呦呦……各自生安,莫要恋我。”   话落,青年纵身,向下跳去。青年心想,郁鹿果然有皎皎的遗传,大难当头,拿得起,放得下。他一路向下,耳边风声赫赫,却一声没听到小孩子的哭泣声。他心中有自豪感,想若是别家这么大的小孩儿,此时已经吓傻了,根本不会容他这么交流。   青年脚踩上了蓬松雪地,他强大的五感,让他已经听到了敌军前行的声音。   青年仰头,看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高树枝。迷雾挡着,阴云密布,雪渗入眼。郁明心中涌上怅然之意,他快速屏蔽掉脑中过多的牵挂。郁鹿的哭声,惨死的同袍,还有远在统万的李皎……大难当头,他哪里管得着那么远呢。   郁明提起长刀,在敌人逼近时,再次向林子深处跃去。他冷静地想,必须把这些人全都杀了。四面靠山,只要敌人占据高处,他是逃不出去了;然而没关系,只要把这批进来的人杀了,就没人知道郁鹿的存在。   起码郁鹿就能活下去了。   他就不会辜负李皎——李皎将呦呦交到他手中,他是一定要护好的。   风声雪声包裹,林子变得格外幽深。再一声鹞子悲鸣,青年身长挺拔,在落雪纷飞中,走向丛林深处。他悍然无畏,他心有大志。雪簌簌飘洒,敌军步步紧逼,满林子搜人,新一轮的追逐战,就此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一章剧情,是我最开始产生写这么个文的灵感来源。而为了写到这个画面,我铺垫了前面的所有故事……为了萌点我太拼了!   谢谢霸王票么么: ☆、第147章 1.1.1   经过一夜拼杀,东边被破, 赫连平最后逃离了谷地。浴血奋战而出, 跟他一起走出去的扈从,十不存一。一直站在山上观战的李将军得到此报, 目光沉暗了一瞬。他心中懊恼, 深觉羞耻——陛下交给自己的诛杀目标, 一共就两个人。自己千余的兵马在此围堵, 占据地形优势, 经过一天一夜大战,一方拿不下郁明, 一方放跑了赫连平。   唯一的好消息,是郁明那边,基本撑不住了。大部分的兵马都派去对付那些扈从, 而天亮后,李将军得报, 那些扈从中, 现在只活下了郁明一个, 其他人再无助力。   李将军一阵权衡后, 下决心自己亲自带着剩下的兵, 全去追击赫连平。走之前, 他给阴北谷地留了一百来武艺精妙的壮士,对他们下令,必须杀了郁明——“他现在不过强弩之末,你们连这个人都杀不了, 有何脸面与我去面见陛下?”   当日风雪更狂,李将军的部队赶去追逐负伤逃亡的赫连平。阴北谷地,狂风肆意,雪粉如潮,时有黑鸦哀鸣,呈现一派死寂之相。入林的士兵们严阵以待,持盾带弓,拿刀剑探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摸进林子深处。他们是李将军手下相对出色的兵将,一夜战斗后,他们对郁明实力心知肚明。李将军让他们留下对付郁明,一者是对他们能力的考验,二者,这也是他们的危机。   四面皆呼呼风声。   士兵们前行中,不断地踩上雪地中的尸体。他们面无表情地踢开,下了一夜的雪,尸体已经僵硬,血迹也被雪覆盖起来。抬眼望去,地面凹凸不平地起伏,却是一片莹莹白色。干净,剔透,让人难以想象雪下所埋藏的危机。   咔擦。   精神高度紧张下,众人耳边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声响。走在前面的人迅速回头,围起了盾。众人走得集中,一回头,看到走在最后的士兵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身着灰色武袍的青年一刀劈倒。死亡太突然,被杀的士兵没来得及出一声,他悄声被青年放到地上。谁也没想到雪下埋着一丛树枝。擦咔声,由此而来。   众人瞠目,与坠在后方的灰袍青年面面相对。青年身形高瘦,一身武袍穿得器宇轩昂,哪怕他脸色因失血而苍白,杀人动作因重伤而迟缓;当他陡然现身,悄无声息便落在众人身后时,仍让人一阵心悸。   见青年一愣后,忽地扬起笑容,冲他们打了个招呼:“各位辛苦了。”   敌人挑衅上门,这岂能忍?!   众人一呼而上,搭弓横剑,一起攻向郁明。郁明身形向后掠出五六丈,长剑追来,他身如惊鸿片羽。飞雪扬撒,轻袍黑发,他忽得握紧刀,在半空中一旋身,向上踩着树干窜上四丈,再在空中一个大摆尾冲向人群。腾龙扭腰,青年以一个高难度的角度,手中的长刀向下送去。   “望山明”一挥向下,掀起一浪雪海,将几个圈在一起的人围了进去。   周围人高喊:“快快快!”   只知道一通喊,到底要如何快,心中不知。只等被卷起的雪潮消失,他们再看时,郁明已经再次消失了踪迹,重新藏身林中,面前的雪地上,只留新鲜的两具尸体,和另两个靠着武艺抗住了这波杀戮的心怀庆幸的士兵。其他士兵们看着新死的几个人,心头生起一阵战栗感:如郁明这般武功高手,神出鬼没。他忽然冒出来杀几个人,人少了他一刀带走,人多了他转头就跑……这样下来,他们如何是郁明的对手?   一人冷静分析:“他现在受了重伤,又经高强战斗,精力和身体都不如巅峰时期。他急于在他状态还好的时候攻杀,时间越长,他越扛不住。我们却不急时间,可以慢慢跟他耗……只要我等看住了这片谷地,不要让他逃出去。”   “发现没有?他现在每次出手,只能与几个人打。还不再如最开始般随手能杀。保险起见,大家分成八人一队,如此下来,我们可分为十……十五队。大家分开搜寻这片林子,一定要把人找到。”   刚才那拨战斗中活下来的两个士兵张口,欲言又止。众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集思广益,很快确定了方法。几次想开口的一个操着锁链的小兵趁乱道:“八人一队恐怕不够,那个贼子厉害得很!我们该集中一起,让他没有下手的机会!”   其他人反驳:“集中一起,万一他逃出了谷地,我们追也追不上,这该怎么办?”   提出不同意见的小兵强硬道:“反正对于一个武功高手来说,你们分兵是在方便他,不妥。”   其他人嗤之以鼻:“武功高手?他现在那样子,哪里称得上高手?”   最开始提意见的人高声说:“这样,我们结合大家意见,还是分兵,十人一队,分十二队。每队除配一盾外,加配一弓箭手。弓箭手箭上有毒,只要射中,他必死无疑,如此可还好?”   众人纷纷称是,三两行动。   最开始提出反对意见的两个小兵互相看一眼,心中无奈。这便是没有将领的缺陷,若有将领在,哪里容得这么乱?他们两人凑在一起商量,因为方才在雪雾中和贼人郁明对打过,更加确认一般手段对付不了郁明。想杀掉这个人,得趁他不备,拿他弱点。   “现在,他们都去找那贼子了,我二人先躲起来。等他们杀得差不多了,耗掉了那贼子的气血,我们再出去。”   “对了,那贼子有一弱点,你忘了么?他有一幼子,他刚开始入林,好像就是为了那个幼子吧?而今只见他一人,那幼子何在?”   两人互相看一眼,眼睛亮起,心中确认比起其他人去找郁明,他们要先去找到郁鹿,拿来威胁郁明。他们思索,谷地一眼可见,唯一可藏人的,就是他们身处的树林。那么小的孩子,会被郁明藏在哪里呢?   两人相视而笑,很简单:要么藏地下,用大人死去的尸体遮住躲在下面的小孩子;要么藏在树上,仗着轻功不好的人多,高处不胜寒,保他儿子性命。   两人开始了行动,一边拿刀剑去戳雪地里的尸体,一边碰到树,便去猛力摇晃。他二人这般不配合大家,其他人懒得理会,转头走开。只一略有胆怯的士兵见两人似乎不像是一开始要去找郁明,大胆地跟上来,想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多活一会儿算一会儿。   这两个与郁明交过手的人,将郁明的心思猜的很清楚。郁明怕他们集中在一起,如刚才般,让他无出手机会。随着时辰推后,他确实状态越来越差。肩头的伤火燎般刺着他,靠着这种痛感提醒,他的神经才能保持冷静。他往日擅长群战,擅长以势压人,而今气弱血亏,只能学江唯言那种忽进忽出的杀手型打法。郁明冥思苦想,想如何才能让他们分队。   他们先自己分好了队。   郁明靠在树上,观察到此况,心中大喜。他再数了数人头,每队大概十来人,顿时更有了精神。一百来人他对付不了,十来个人也有点吃力,但是一拨进一拨出,比以前方便很多。他必须要扛着受伤,也把这些人全部留下。不然待自己彻底无法出手后,被他们发现了郁鹿,郁鹿哪有活命之机?   树林中的追逐战换个个头,重新洗牌来过。   分队们不断地与郁明进行遭遇战,郁明士气大涨,换了种以命换命的打法,让分队们一开始慌了把。但他们有盾,他们还有含毒的弓箭。配合之下,除了第一队和第二队群灭,之后的队,全都死伤极小,反带给了郁明不小的伤势。一波战斗后,众人疲累后坐下歇息,心中庆幸,觉得他们分的队的方式是正确的。他们能够克制郁明,不必合纵。   众人才喘口气,忽一人喊:“他来了!”   地上的一队小兵惊愕抬头,看才不过几个呼吸间,那个被他们打跑的灰袍青年,再次从高处飞下,刀锋从天而降。众人慌张应对,因郁明一如既往的无畏打法,因他们没料到敌人来的这么快,这一次战斗,死了一半。不过郁明情形也不妥,他们的弓箭手在临死前,拼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抱住青年,硬是将箭推入了青年胸膛。弓箭手惨死,郁明起身逃走的步伐,却有些趔趄。   这队现在只剩下了六人,几人坐在血泊染红的雪地上大喘气。   他们面面相觑,目中生起了惊恐。他们心想一定要通知所有人,郁明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谁扛得住?他们刚撑着站起来,便见前方树后,青年再次出身。几人忽得身体冰凉,看浑身浴血的青年手持长刀,面容清淡,一步步走来,如不知疲倦的杀神般。   他之强悍无惧,他之不知疲倦,他之坚韧强硬,众人始见,终是会一个个死于他刀下,再无可见。   郁明冷静的,在林中不断地攻击。他确实抢时间,他的伤势加重,箭山的毒再次入体。他几次去攻杀那些分队,分队渐渐明白过来,往一起合去。不断的箭刺中他,毒素在他体内蔓延,他已经无法如最开始般削肉来延缓毒性发作。   他需要时间!他争时夺刻!他比对手更急迫!他不能输!   大脑开始混沌,手臂时常发麻,好些次打斗都临时大脑放空,偏了方向。敌人集中围攻他,他在最后一战中,与三十来人缠斗。他眼前发黑,人影不断地重叠,借着“望山明”的威力,他才能勉强与这些人打在一起。郁明脑中有根弦,不断地提醒他,这次他们已经集合了,只要杀了这些人,他就赢了!   只要他撑下去,只要这些人死了,危机就能解决!   到最后,郁明嘴角渗血,几次被人近身击中。有人拳脚生风,一掌打中他胸脯,将他击飞。而他被打得贴在树上,再跌倒下去。敌人围上来,他持刀上纵,一刀横起万雪飞。   天上漫漫雪不停,雪生起一重重的雾气。林中的青年们厮杀,时间漫长,从天亮,再次走到了黄昏。到此时,整整两日,没有吃食,没有净水,不吃不喝这么长时间,还不间断地杀伐,郁明已经疲不可耐。   人渐渐减少,林子再次静下。一地尸体中,郁明撑着刀,慢慢站起。他面容呈现一种发青的麻木状,刀柄抵在地上,扶着他巍峨站起。他身上重伤,衣袍凌乱,已看不出哪里是血色,哪里是衣料的颜色。他全身都已麻僵,感觉不到痛意,而他心中轻松,想自己终于赢了。   所有人都死了。   他就算强弩之末,也杀了这些人,护住了自己想护的人。   雪依然没有停,郁明趔趄地、缓缓地,走在雪地中。天地平静空白,他靠着刀柄的持证一步步走向一个方向。他心中焦急,想不知呦呦可好。又打了一天,没有进食一天,呦呦这么大的小孩儿,虽平时总叫嚷着不要吃饭不要睡觉,却是最不经饿,最不经强熬的。   他想快些赶回去。他一点点走近,模糊的视线中,已经看到了先前那棵树。他总是记性不好,关键时刻却从不敢忘记。看到树身,郁明染血的面容开朗了些。他开始想自己如今状况,会不会吓到呦呦。不,更关键的是,自己怎么接住呦呦?轻功他是用不起来了,没法上树接人;手臂也因毒而发麻,怕呦呦跳下来,他也会摔伤人。而当初为了让人不发现呦呦,他将小孩儿送得太高了……   刺啦啦。   铁索划过地面的声音落入他耳中。   郁明心神缓动,下一刻,那铁索从后扑来,缠上他的脖颈,将他拖倒在地。习武人的本能尚在,哪怕被毒影响、被精力虚弱影响,郁明也在僵了一刻后,旋身跃起。身后再有一细弱风声,一柄寒箭从黑黝黝的林深处飞出,在铁链勒紧时,准确射中了青年的膝盖弯。   郁明噗通落地,膝盖重重摔在雪地上,身子本能向前伏倒。然脖颈上缠着的铁链后拽,又将他身体往后拖,被拉倒在地。他听到声音:“快杀他!他被我制住了不能动!”   郁明倒在雪中,雪落在他面上,他喘着粗气,挣扎了几下,手指反扣住脖颈上的锁链,没有拽下。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良久不动。身后林中观察的胆小士兵这才放下心,举起剑往前方雪地上瘫倒的青年走去。拽着铁索的士兵嘲笑一声,再往后躲在树后搭着弓的小兵也扯扯嘴角,他们想自己二人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怎同伴是这么个胆小的人。   小兵走到了郁明身前,见青年果然动不了,他放下心,大喝一声,手中剑扬起,向下刺去!就在他挥手这一瞬,郁明抽身跃起,刀柄在手中一旋,叩在了士兵腰上。士兵失力,被青年抱住腰,缠绕到了下方。小兵吓得恐惧大叫,身后两人立刻反应过来,顿时铁索哗哗,数箭齐出。   郁明无所畏惧,他缠着这个手里拿剑的兵。他脖颈被锁链勒住,行动不便,他只能用最原始的打发对付这个小兵。他用力抓着刀柄,将刀向下按,刺向小兵的咽喉。两个人挣了不过两个呼吸,小兵挡刀的手就脱了力,眼睁睁看刀锋落下。他死不瞑目,最后一眼,看到青年因过度用力而青筋狰狞可怖的面孔。杀了这个人,脖颈上的铁索狠勒,屏着呼吸已甚是艰难。   郁明反手抓住铁链,他手上骤然用力,将铁链另一头的人往自己这里拖。那个刷铁链的小兵没想到这个人都这样了,还能打!   他慌张无比,被拖倒在地。他心中发狠,扑身上前,隔着重密铁索,与青年抱倒在地,用最原始的拳脚打发和这个青年拼命。郁明频频被打中,而这个兵手上还在用力,拿铁索勒着他颈子。两个人滚在雪地上,雪雾飞腾,两人的摔打,两人的缠斗,让林中想射箭的小兵一直对不准方向,箭支不断射偏。   郁明手中刀脱落,他被士兵一肘打中手腕。他被压在地上,对方勒紧锁链,想要勒死他。郁明脸色发青,他忽地上手,扣住此人脖颈。小兵面上露出狡黠阴沉的笑,郁明心中道一不好,觉后背一凉,一小节匕首,从后刺入胸膛。   士兵冷笑:“你死定了。”   他怀着恶意道:“你儿子在这里吧?你死了,你儿子就是我们的了。”   郁明面上不动,敌人一手用铁链勒他,一手将匕首往他胸膛中送。他的手掐住对方的喉结,双手用力。他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把这个人解决掉。两人的青筋突出,面孔都被憋得发红,露出惨淡之色。他们不断地加力,不断地想强压对手。   身后再有箭射来。   刺向郁明的肩膀。   他避无可避,干脆不避。   箭支入体,郁明的手上也发力,捏碎了此人的咽喉。手中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无力松开手。郁明喘着气,他随手一甩,将人摔开。林中射箭的人眼见不好,再射一箭,返身就跑。   箭支再次射入。   郁明吃力地握紧躺在雪地上的“望山明”,他费尽力气将“望山明”提起来。他心中自嘲地想,这把刀果然太重了,甩来甩去实在累人。真应该再好好学武的,他真是荒废太多了。   “望山明”飞起,被郁明甩出。   长刀笔直飞向树林,刀锋向着逃跑小兵的后脊。“望山明”之势,非人可挡。此人迅速逃跑,却跑不过身后追来的刀。“望山明”刺入了他的身体,从后胸一路刺穿至前胸。弓空落倒地,这个人胸口插着刀,趔趄向前直直摔下。   拔去身上箭支,郁明向后一倒。   他抹去额上渗下的血,眼睛看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那棵树。离他有十来丈的距离,他没有力气了。他跌撞走向最近一棵树,扶着树坐下。他再没有力气,再没有精神。他眼睛盯着那棵走不过去的树,想呦呦就在树上。   咫尺天涯。   他心想:呦呦啊。   眼前变得空白。   世界离他远去。   他忽然想到了好多过去的事情,已经忘记的事情。   他想到了师父的严厉,动不动就提起他揍。那时他如呦呦这般年幼,也是满山疯跑,不服管教。李皎总是对呦呦很生气,他师父当年,对他也是痛恼不已啊。他实在不好意思跟李皎说,他小时候就是那般调皮;呦呦已经很好了,不要再逼呦呦了。呦呦以后会好起来的,会懂事的。   他想到自己下山后,到回北冥,始终没有跟师父好好告过别。   他想到李皎的祖母太皇太后,那个老人最后**于山火中,最后一面,也没有留给他们这些小辈。   还有那桐,小师妹自小冷淡,坚强,刻苦。他对小师妹太不好了,少时让小师妹一路追赶,长大后就把北冥的摊子全部丢给了小师妹一人。他要怎样就怎样,全不管小师妹如何想。小师妹替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他一直在想,如果小师妹需要,他一定赴汤蹈火地帮她。   最后想到李皎。   他大脑空空的。   想到李皎,再无其他。   他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想不起来。光是想到这个名字,就满心欢喜,满心酸楚。皎皎夜明,他们一起恩恩怨怨许多年。他想到她衣袂飞扬,想到她纤细婀娜,再想她温柔地趴在他肩上捧着腮帮笑,想她气恼时抬手捶打他的腰。   李皎情绪不多,对他时却最多。他早知道的,她对谁笑得最多,对谁最忍不住笑,她心里就最爱谁。   他还满腔委屈。想当年关东那场债,他还没有跟李皎算清楚。李皎昔年那么欺负他,他还没有捞回本。   郁明最后释然,想到,捞不回本了。和她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嫌够的呀。   但是一辈子,实在太快了。   ……   林木清寂,天宇灰败。时有悲鸟鸣叫,林中再没有声音发出。这片树林像是死了一般安静,沉沉中,天黑了,雪停了。   青年闭着眼,靠在树上。他望着自己想念的那个方向,到底没有走过去。而风雪吹拂他的身形,吹动他的衣袍。雪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眉睫上。雪浩浩荡荡,一层层霜白色,覆住了他周身。   天地依然冷清,风如潮涌。   ……   天地晦暗,李皎慢慢走来。   身后大批军士进入树林,李皎与那桐走在最前方。满地的尸体,满地的血腥味,可见先前的杀戮多么可怖。那桐手按在剑柄上,走在李皎身后,提防着暗处可能到来的刺杀。   天只是初昏,尚未看不清。军士们被下了令,纷纷散开去找活着的人。谷地平坦,林子树木良多。穿过一棵棵树,衣袂裙带飞扬,女郎从暗光中走出。   青年的面容,在她眼前一点点放大。   万物失声,变得安静,什么也听不到。李皎走上前,走近自己所见的方向。那桐在身后似喊了什么,李皎没听到。那桐只好先跟军士离开,匆匆赶去一个方向。而李皎已经走到了树下。   雪已住,雪成冰霜,冰霜下,覆盖着一个人。   一地斑驳尸体,什么铁链,什么箭支,李皎皆曼然走过。李皎跪下去,与坐着的青年面对面。她伸出手,拂开他面上的雪。青年英朗明晰的面孔,静谧雪白,于寒风中,在几寸距离中,与李皎对视。   千古浓清如瀑,铺天盖地,滂沱灌浇,遍体凉透。李皎跪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万籁寂静。   天地间只剩下他二人,一凝着眼,一闭着目,静默无言,深深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我的萌点~爱这样的我你们怕了么23333~~好啦好啦,肯定甜甜收尾啦。七夕节快乐(本来计划今天能完结,正好赶在七夕节写七夕时大结局当应景礼物送大家,但是写得慢,计划赶不上变化嘤):-D   谢霸王票,送爱的抱抱: ☆、第148章 加更   天上不下雪了,跪在雪地上, 膝盖冰冷。往日无人让她跪在雪中, 她第一次跪,是与自己的爱人面对面。   李皎心想, 是啊, 我的爱人。   她伸手拂去郁明眉心的雪霜, 她手碰触他的面孔。那么的凉, 寒到她心里去。她长久地凝视着郁明, 他安静地坐在她面前。青年靠着树干,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箭支残裂, 扔在他附近。雪停后,地上有拖曳过的痕迹,猩红染脏雪, 泥泞不堪。   其他军士们去查看周围情况,这批军, 是李皎在阴北外等来的。进了阴北后容易与外断绝消息, 李皎需要在进阴北时等到起码一队军, 才敢进入这片荒地。她已经很快了, 她只等来了一批人就和那桐急促进来。   李皎想:为什么我都这么急了, 却还是晚一步?   她心想:好想死。   想随你而去。   那桐听从军士的话, 跟着他们去找人。军士说听到有动静,那桐在风声中,走到那棵树前。她凌空而起,跃上树, 一路向上几纵。雪白色中,那桐掠上了此树最高处。此树比周围其他的树都生得高大,那桐轻飘飘地脚点在树枝上,看到坐在树枝上、蜷缩着身子、被大人衣袍埋住的一团。   雪花覆照那团衣服,衣服下抽泣声细微。   若非有军士从下走过,若非实在是太静了,真的很难听到。   那桐衣衫在高处凌风中飞扬,她蹲下身,掀开衣袍。层层叠叠的大人袍衫下,血迹浓重,腥味难闻,她掀开那团累赘,看到衣袍下,露出一个小阿郎的脑袋。小郎君本是眉目清秀,然他黑茸茸的脑袋从衣袍下露出时,木然的眼睛低垂,避开大人的视线,那桐心中一抽。   小孩儿的眼睛,空洞,发涩,黑暗。星光坠落,一湖淹沉,被拖入了深渊中。   那桐轻声:“呦呦。”   她开口叫“呦呦”,郁鹿抬起了头,木木的眼睛,与那桐对上。那桐伸手,郁鹿向后躲开,他眼睛警惕地看着她,提防她的靠近。   那桐静了一下,说:“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那桐姑姑。你刚会走路的时候,刚会说话的时候,见过我的,我陪你玩过的。我、我是你阿父的师妹啊……呦呦,我、我是和你阿母一起来的。我是来救你的,你已经平安了。”   郁鹿什么也没听到,他只听到了“阿母”这个词。他抿着唇,警惕目光不改,问:“我阿母是谁?她名字叫什么?她最爱谁?”   那桐看着他。   她说:“李皎爱郁明。”   郁鹿怔了一下,眼睛终于有了波动。他紧绷的神经短暂地放松,只这一瞬,他人就被提起,被那桐趁机拽入了怀中抱起。郁鹿一愣,才要挣扎,想那些坏人也是要哄骗他。那桐将郁鹿抱入怀中,将他脏兮兮的小脸埋入自己怀抱里,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这个冻得发僵的小孩儿。   那桐飞身向下,语气坚定:“我带你去见你阿母!”   到这时,听到“阿母”,郁鹿才犹豫着放弃挣扎。他心里不知谁是好人坏人,他谨记着阿父要他谁的话也不要听,要他机灵些。他好机灵,他一声不吭,不管下面的人如何摇树也不叫出来。可他又很害怕,他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天上一直在下雪,又冷,又饿,又累。   他不停地擦眼泪,脸蛋被冻红。云高天寒,漫漫白色望不到尽头,而不知何时可归。   他一直在等阿父来找他,带他离开。他很听话,他从没有这样听话过。可是他最听话的时候,偏偏没有等到人。   李皎还跪在雪中,她似痴了般,就那样看着郁明。周围散开搜寻的军士不知这位大魏公主在想什么,大魏公主眼中的感情他们看不懂。似是凄艾,却不落眼泪;似是冷漠,可她一直看着。这位皎公主的感情,他们看不懂,便不去凑热闹。   “阿母!”   小孩儿哇的哭声,将李皎从自己的世界中拉回来。   那桐走了出来,怀里小孩儿窝在她怀里。小孩儿看到跪在那里的女郎,只一眼,就似活了过来,有了生气。他哇的一声大哭出声,眼泪飞溅,从那桐怀中挣脱,扑向还跪在地上的李皎。李皎被他撞得坐倒在地,小孩儿整个窝于她怀里抱着她大哭。李皎伸手将他抱住,拍着他后脊。小孩儿哭得全身颤抖,李皎绷着脸,眼睛里波光流动。   郁鹿哽咽不住:“阿母,你终于来了!”   “我错了,我再不这样了!”   “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听话……我阿父,我一定听我阿父的话……我再不会瞧不起他了,再不会欺负他了……”   “阿母……阿母……”   郁鹿性格中热情的那一面,是像郁明的。李皎只呆呆坐在这里出神,郁鹿却能抱着她大哭。李皎这时候心里眼里只有郁明,她几乎忘了郁鹿。她在心里无声地掉眼泪,她的哭泣默然无声,情绪最崩溃的时候,尚未到来。而郁鹿一哭,他哭得她心肝肠抽痛,她才像是活了过来,才像是从漫漫无边的黑暗中,把自己重新拉扯了出来。   不行。   李皎心想。   我还有呦呦,我不能放弃。   李皎眼中泪水滚落,滴在腮帮上。她也想靠在谁怀里哭泣,但是满天下,她只在一个人面前露出真实的情绪,只有一个人让她完全不设防,想怎样就怎样。这个人没有了,她的心也会死去。就像当年一样。   郁明会带走她的心,带走她的魂。   也是过了这么多年,李皎才想清楚她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总是想尽办法地跟郁明扯上关系。她心里爱他,从十四岁开始,已经无可救药,病入膏肓。   李皎抱紧郁鹿,郁鹿是她和郁明的生命延续。她爱郁鹿,她爱好多人……可是前提,是郁明必须在。他若是不在的话,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皎迅速整理心情,她活了过来,把怀里哭泣的小孩儿交给身后军士,对那桐道:“探他呼吸!”   那桐蹲在地上,伸手去探郁明的呼吸。她屏气凝神,手再挨上青年的脖颈。习武人对于急救,都有些经验。那桐干脆再凑近,一把扯开青年的衣袍,手握成拳,内力藏于掌中,重重击向青年的胸口。李皎搭手,附耳去听心脏声。她没听到声音,手上按压用力,对身后道:“再用力!”   “继续!”   那桐连出五拳,拳拳打在青年胸口。她良久没听到接下来的话,看去,见李皎耳贴青年胸膛,身子轻微发抖。那桐快速反应过来:“嫂嫂?!”她立刻手压在旁边,一股内力顺着掌心传入。   在那桐的护持下,那颗心脏,缓缓跳动。   那桐面上露出笑,她恨不得把全身内力都传过去。郁明是她师兄,是她师父疼爱的大弟子。她千里迢迢来给他送剑,不能她才见面,就要看到他奄奄一息死在面前啊。郁鹿停了哭声,坐在军士怀中,眨着朦胧泪眼看二女。他哭得打嗝,不知她们在做什么。   这一次,李皎推开了那桐。李皎轻声:“有心跳就好。不要送内力浪费功力了。”   那桐才皱眉不赞同,就吃惊地看到嫂嫂伸手到发间一拔。李皎拔下发间竹簪,长发散如华丽黑袍,落在雪地上散开的弧度完美,春水般荡漾开来。周围站着的军士青年眼中露出几多惊艳色,偷偷打量那面容皎白的女郎。李皎拔下竹簪,轻轻一掰,众人这才知道这竹簪居然是组拆簪子,可以随意拆开。竹心是空心,李皎反手倒下,伸掌于簪下。   众人屏气凝神,看到一片冰洁清透的花瓣,藏在细长冰块中,被倒了出来。   李皎抬头,看着青年的眉目,静声:“活死人,肉白骨,解万毒。”   “昔年能救我兄长,今日也必能救我夫君。”   “拜托了。”   她张开红唇,抬手掩袖,将被冰封藏的雪莲花瓣含入口中。她面色不变,不顾周围人,身子倾前,搂住青年的肩。李皎与沉睡的郁明面面相贴,她润红的脸,感觉到他肌肤的寒冷。额与额相抵,女郎的唇碰上青年的唇,她舌尖抵开他紧咬的齿,将那片口腔中冰已化了的花瓣,送入青年的口中。   李皎手掐着他脖颈,唇舌并用,帮他将这片花吞没下去。   周围人红着脸低头,那桐也无错地别过脸,没料到李皎会当众如此做,全然不在意公主的颜面。   而让郁明咽下了花瓣,李皎的心放下了一点。她仍然没有放开,她眷恋地再吻了吻他冰凉的唇。李皎与他贴着唇,看青年面容覆雪盖霜,看他沉寂无生气,而她喃喃自语,说只有他才能听到的话:“郁郎,我要你醒过来。”   “我会为你报仇。”   “你不要我了,我找你一辈子,也一辈子不原谅你。”   李皎起身,让军士来帮忙背起郁明。那桐提醒她,她眼睛看到了几丈外还插在死人身上的“望山明”。“望山明”孤零零地在那里,他的主人没能在最后一刻留它在身边。李皎走过去,在那桐的帮助下把刀拔出。   军士们带上郁明,那桐抱起郁鹿,李皎则抱着这把长刀。李皎抬目,看着雪原茫茫。她带路走向前,众人跟随。李皎紧抱着“望山明”,步履蹒跚在雪地中,决不再次弄丢“望山明”。   “望山明”入鞘,在她怀中轻微颤动,隐隐与一步之外的那桐腰间的“斩春水”相通。那桐转头,看一眼李皎怀抱的刀,再扣一下自己的“斩春水”,示意名剑安静些,莫吵闹。   情侣刀剑重逢。   那桐心中涌起希望,想现今既有情侣刀剑相守,又有嫂嫂这么厉害的人物,师兄一定会好起来的。   ……   郁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很混乱,他一时在大魏的北冥,一时在夏国的阴北。时间错乱,他一时身量变小变弱,成为少年时的模样,一时又筋骨放开,乃是腰细腿长的挺拔青年。   他梦到了李皎。   梦到李皎在找他。   漫山遍野,浓雾弥漫。她奔跑在山中,翻找着谷地中的一具具尸体。她到处寻他,高声喊话。郁明远远看着,他恨不得飞奔过去,告诉她“我在这里”“皎皎我在这里”。但山高水长,两人之间隔山隔水,他怎样也过不去,徒留满心焦灼难熬。   郁明喊她:“皎皎!皎皎!”   女郎找累了,她瘫坐在谷地中,头埋于膝盖间,双肩轻微颤抖。   郁明心中疼痛,知她必是哭了。她哭起来总是这样,他恨不得她情绪外放些,如别的女郎般胡搅蛮缠些,也好过总是这样一个人抱着膝盖哭。郁明吃力地走向她,隔着大雾,他被她哭得心乱心碎,一抽一抽得难受。他大声喊话,她却听不到。   郁明怔怔然看她,最后,他蹲在她身边,静默地陪着她。他伸出手,颤颤的,想去碰触她的肩头——   梦境一下子换了状,他从前一个梦里跌了出来。   这一次好奇怪,是在园林中,四面青绿色,听到沙沙雨声。郁明推开窗,看到满园的□□。他茫然了半天,看雕檐画壁,看飞檐落雨。他判断了好久,认出了这是长安的一处李皎名义下的园林。当年李皎生子后坐月时,为李皎身体好,他做主两人搬来了这里。   郁明在梦中扬眉笑不住,心想:没想到我居然是怀念这里的。   是啊,他潜意识里是怀念这里的。   这里风声雨声如潮,是在一切事情发生前,他和李皎最安居乐所处。之后战火燎燎,长安兵乱,一会儿关中,一会儿河西,他与李皎一直在不停地奔跑。很是疲累,虽然郁明口上不说,但他心里最是怀念那时候的时光。   那时候,郁明与李皎不是刚刚定情的男女,他已经娶了李皎。两人见面已经没有多少针锋相对的争执,也不再吵过去的事情。李皎替他生了儿子,虚弱地歪在床上,不再让他满心担忧她到处奔走,静不下来。他到底是介怀她当初差点落胎的事的,只是郁明不肯说,不肯让李皎再伤心一次。   这段时间,郁明和李皎一起日日夜夜地窝在床上。灯火下,李皎看着襁褓中胎儿出神时,郁明就长时间地撑着脑袋,看自己的老婆出神。李皎探身要去碰摇篮中小孩儿的脸,郁明大呼小叫:“你别吵醒了他!”   最开始的时候,郁明是没那么喜欢郁鹿的。郁鹿的名字是他随便扯来碰的,他心中多少失望些,因自己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女儿,在出了母胎后,居然变成了一个大胖小子。郁明心中万分惆怅,李皎身体多瘦多弱,生子很是辛苦。   他想若是个女孩儿就好了,我就无憾了,就不用再盼着她生孩子了。   然呦呦出生后,他们夫妻二人不断为大魏国事奔走后,郁明心中默默觉得,几年之内,都不能让皎皎再怀孕了。李皎太累了,身子骨弱,生子太耗损她的精气,他要让李皎好好养好身体。   再没有小孩儿了。   郁明在梦中听着沙沙雨声,心中失笑,想到当日自己在妻子怀孕后又心疼又失落的心情,别有一番趣味。   他听到身后女郎说:“你总开着窗做什么?外面在下雨,刮风。你就那么一直站窗口,等身子弄湿了,别上我的床。”   郁明身子僵一下,女郎那熟悉的冷清又奚落的说话方式,日日绕在他耳边。几日不听,如隔三秋。郁明呆了呆,想起自己是在做梦,是在梦中回到了那时候。他在梦里心跳加速,猛地回头,向身后冲去。   隔着屏风,他看到了女郎若隐若现的身形。   郁明的心跳更是剧烈,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李皎坐在床上,腹部微胀,仍有些未褪下的孕态。她怀孕时肚子一直不甚大,医工夸孕相好,说这样生子会顺畅些。郁明心想也没见多顺,只是他老婆在生子后,仍然很漂亮。丰腴了些,有肉了些,抱起来舒服了好多。   梦中的李皎长发散落,跪坐在床榻间低着头,整理婴儿的衣物。她身子忽然腾空,被后面扑来的青年捞入怀中。李皎叫一声,反应迟钝地被满心欢喜的夫君压在了身下,她叫道:“衣服要湿了!”   青年衣袍上的水,贴上了她的中衣。   而郁明低头亲她唇角,被身下的女郎抬手捂住嘴往外推。郁明心里觉有趣,想自己是有多了解李皎啊,连梦里的皎皎都不配合他,都嫌弃他,和她本人一模一样。郁明非要胡来,身下的女郎一时喊“脱鞋脱鞋”,一时恼“讨厌别乱摸”,生灵活现,好像真人一般。他刻意胡来,她就一味躲避。最后女郎灵活地从他身下翻出,一脚踹向他的脸,将他踹下了床。   而郁明伸手拽住这踹中自己脸的女郎裸足,将她从床上扯下,抱入怀里。   李皎:“讨厌!”   郁明俯视怀里女郎,灯火微微,她挣累了,面颊粉红汗湿,嗔怒地瞪向他。   郁明喃声:“我一定是怨念重重,总不甘心被你动不动踹下床,才会梦到这个,想要在梦里翻身。”   怀里女郎不解他在说什么,蹙了下眉。她歪头,道:“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别闹了,一会儿姆妈抱呦呦过来,要看热闹了。”她说起呦呦,眸中掠起温柔之色。她又突然住口,看他:“你怎么不打断?你不是不喜欢听我总说呦呦吗?”   郁明抱紧她。   他轻声笑:“不,我不讨厌。我喜欢呦呦。”   “我刚做父亲,还不习惯。皎皎,谢谢你陪我一起,包容我。”   怀里女郎轻笑一声。   没有等到姆妈带呦呦过来,郁明抱起怀中的女郎,与她一起上了床。两人面面相对,听着窗外沙沙雨声。心中轻快,睡意袭来。青年与女郎十指交错,昏昏睡去……   梦境再一变,天地昏暗,电闪雷鸣,郁明愕然,发现自己身量变小,变回了一个少年郎。他右手一阵猛痛,袭向他,痛感让他眼前发黑,骤然到来,几多不适。他正茫然间,听到少女含泪的声音:“你还过来干什么?”   郁明盯着面前女孩儿,迅速认出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五岁的李皎,为了她兄长抛弃他。他从关东战场上退下,跋山涉水,前来问话。那一问之后,两人不欢而散。他心神受创,大受打击后,跌入了黄河,弄丢了“望山明”,之后沉浮四年之久,才在蓝田重新和李皎相遇。   郁明心中素有遗憾:他少年时、少年时……何等的不甘心……他为何会输……他不重要么,为什么不跟他商量?   他心有不甘,哪怕日后不去想,放下此事,可是不甘心,却从不曾彻底褪下。   他心有遗憾,所以在梦里回到了那个时候。他站在雨中,站在雷鸣下,看着十四岁的李皎。李皎手攀着木门,咬着牙跟他强硬说话。而他、而他——郁明走上前。   李皎语气冷淡:“快走吧,你我之间已经结束了。我对不住你,我……唔!”   她忽然消声。   她被郁明抱了起来,被少年捧住面颊,被俯身亲吻。她骇然瞪大眼,没料到他居然敢亲她。她抬手要扇他,被郁明扣住手腕。她身形一转,被少年压在门上。少年声音里含笑:“又要扇我巴掌?你怎么总是这一招?”   少女李皎要开口说话,唇再次被亲上。   少年亲吮她,反复磨弄。轻拢慢捻,耐心地磨她。面颊相贴,他知她敏感在哪里。他知她在自己面前是纸老虎,哪怕手一直想挣脱扇他耳光,可她下不去手。他压着她,热情地亲她。怀里少女身子发抖,软了下去。   少年少女的身子一起颤抖。   初吻炽烈又狂野,是另一片陌生的天地。   两个人缠握的手发抖,李皎渐渐不挣扎了,仰着脸,顺从地窝在少年怀中,被他亲吻。他们哆嗦着,贴着墙跪坐了下去。郁明将李皎抱在怀中,雷电还在上空浇闪,而雨丝几多滂沱。   天地大雨滚滚如滔,少年紧紧抱住怀中瑟瑟发抖的少女。   郁明抬眼去看天地间婆娑大雨,忽地若有所觉:“原来那时候,我最想要的,是这个。”   他什么解释也不想听,他的一腔不忿在于被李皎抛却。他在关东为她打仗,为她几次死活,他最想得到的回报,是回来后,她亲一亲他,抱一抱他,绝不是冷冰冰的“我们分开吧”“我们不适合”。   怀中的李皎突然哭起来。   郁明惊愕,慌张低头:“你你你……”   少女趴在他肩上哭,她抱紧他的脖颈。她灼热的泪水滴在他脖颈间,烫得他身体一阵潮热。他听到少女的哭泣:“对不住……我不要这样了,我不要和你分开……”   郁明拍着她后背的手一僵,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喃声:“你说什么?”   这不是李皎会说的话吧?   这是李皎会说的话。   像是一个平行向前的地方,却是同一个李皎。   李皎抬起脸,捧住他的面。她双目含泪,泪水滴在脸颊上,她颤声:“我后悔了,我不要这样。郁郎,我不是不要你,不是总最后考虑你。因为你太重要了,你和我自己一样。别人都是外人,只有你是和我一起的。你总说我对你不好,因为我对你最不见外啊。”   “我最爱你,我如何对我自己,就如何对你。”   “所以我才牺牲你,如牺牲我自己一样……可是我、可是我爱你,我舍不得你。”   她哭得发抖,她抱着他大哭。这是她最绝望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她抱着他在大雨中哭泣,电光照在她眼中,而她说出郁明最想听到的话——“我反悔了,我选你。我选你!”   “也许其他时候还会放弃,也许想一下就会后悔。可是现在,我想选你!我不想嫁别人了,谁爱嫁谁嫁吧。哥哥会有别的法子的,可我不能没有你……”   “郁郎,你回到我身边吧!”   “郁郎,求求你回来!”   “郁郎……郁郎……”   郁明望着李皎,他深深看着她。   他爱这个女人,他从她十四岁时开始爱上李皎,他和她感情纠缠这么多年。一时恨,一时爱。恨极了想她从未出现过,爱极了想对她为所欲为。他喜欢她趴在自己肩头笑,喜欢她捶打他,喜欢她用余光嗔他。他恼她不留情面,恼她榆木疙瘩,恼她太有主意。   他把她抱在怀里亲她;他不高兴时伸手拽她的脸;他在她沉睡时去捏她鼻子……   他们坐在床上笑闹,他们滚到地上;他们在廊下下棋,谁输了就被贴条子;他们在雨天中睡觉,她抖一下,他就把她抱怀里。   她坐在床头哄呦呦睡觉,他靠在门口冲她连嘘数声喊她;她只陪呦呦不陪他,他硬插入她和幼子之间,冷脸监视老婆和儿子……   郁明目中生暖。   一幕幕,一重重。   他轻声:“这就够了……够了。”他要的,就是她认错,就是她承认。   承认她爱他,认错她误了他。   梦境再次散去,他安静地立在一团浓黑中。浓黑中出现濛濛微光,女郎背影翩跹若鸿,走在光雾中。郁明盯着她背影,大笑一声,快步追上去——   ……   小屋中,郁呦呦趴在床榻边打盹,一下又一下。   忽然间,他父亲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郁呦呦猛地清醒坐起,喊道:“阿父!”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好啦,加更一章。这下甜了,不说我虐了吧! ☆、第149章 1.1.1   时间向前移两日——   李皎一众人带重伤员郁明离开了阴北谷地,他们在临近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木屋, 用来给郁明疗伤。到屋子的时候已经天黑, 李皎和那桐轮换着照顾了郁明一晚上。郁呦呦小朋友难得这么听话,李皎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安安静静地睡觉, 不耽误大人的事情。   次日天亮, 李皎叫醒睡得糊涂的郁鹿小朋友。小朋友小手小脚, 随便一窝就能睡觉。何况跟阿父阿母在一起, 郁鹿小朋友安心下,大受刺激的心神总算得到缓解。昏昏火光中, 他被推醒,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小哈欠爬起来,小朋友的声音软如含着一口糯米:“阿母!”   李皎蹲在他面前, 将他搂入怀中,先伸手整理了下小郎君一头杂草般的乱发。待郁鹿小朋友几个小哈欠打完后, 清醒了些, 她才温和地与儿子说话:“呦呦, 我留一个扈从给你, 我和你那桐姑姑等其他人要离开了。你一个人在这里, 照顾好你阿父, 知道么?”   郁鹿一下子睡醒了。   他眨着眼,搂着母亲脖颈泫然欲泣地问:“你要去哪里呀?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不管我和阿父了么?”   李皎伸指揩掉呦呦眼皮下的污秽物,温温地和郁鹿这种早智的小孩子讲道理:“你赫连平叔叔如今遇到大难,他要是输了, 我们魏国和夏国的关系,可能都要发生改变。你阿父也是因为要维持现有的良好关系才伤成这样的……况且我要替你阿父报仇。没有让人凭白伤了你父亲,还万事无恙的道理吧?呦呦知道是谁下的令伤你阿父的么?”   郁鹿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但他软软地应了一声,表示会听李皎留下的扈从叔叔的话,会好好照顾好阿父,等李皎回来。李皎临行前,被郁鹿拉着衣角——“阿母,你一定要回来接我们呀。你别忘了我们呀!”   李皎一行人离去,屋子立刻冷清了下来。凛冬清晨寒风猎猎,郁鹿在风口站了一会儿,低头想了半天。他忽而哒哒哒地转身往屋子里跑去,殷勤地去院子里接井水洗脸,再摇摇晃晃地端一盆水进屋。扈从见他小大人似的进进出出,心中惊叹,想自家公主的儿子,小小年纪,就能被自己母亲托付这么大的事,公主教育儿子也是心大。   郁鹿小朋友端了水进屋,趴在床沿,像模像样地润湿了帕子,撺着帕子转头给床榻间昏睡、胡子拉碴的青年擦脸。郁鹿几乎趴在郁明脸上,一边给青年擦脸,一边小声说话:“阿父,我阿母要我照顾你。我现在给你擦脸,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郁鹿小朋友入神地看着昏睡中的青年,心中悸动间,想到了前两日逃亡时护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威猛高大,在他心中的形象拔高了许多座大山。就因如此,当昨天傍晚见到靠在树上、近乎冻成冰雕的父亲时,郁鹿眼中涩涩,心中酸楚良多。   他这两日经历了好多事,好多事刷新了他的认知。他见到了死亡,被人追杀,他还知道自己的父亲武功有多高……郁鹿转头,看向靠在床头的名刀“望山明”。他心想这把刀原来这么厉害么?   郁鹿趴在郁明身边,过一会儿打起盹来。他爬上床,果断窝入父亲的被衾中,把自己的小身子缩到父亲温热的身体边。他心满意足地抱着青年,昏昏睡去。中途扈从没听到屋中动静,推门进来想问郁鹿吃不吃饭,他看到了小朋友蜷缩在父亲身边睡得香甜。扈从心中好笑,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过早的经历让人成长。   郁鹿小朋友从五岁这个时候开始,一下子就懂了好多事,明白了许多他这个年龄不该明白的。成长伴随着痛苦,并非甘愿。幸在诸事既定后,郁鹿的父母依然陪在他身边,在拔苗助长后,会扶持他这棵长得太快的小草。   比起世间许多小孩儿,郁鹿已经非常幸福了。   郁鹿小朋友窝在父亲身边睡得香时,李皎一行人追上了赫连平。彼时赫连平一方化整为零,各自逃亡,前来追击的李将军也让手下将士分开去追人。前两日的大战,赫连平这方损失惨重,李将军这边只伤了几百人,大多折在郁明那边。李将军带人追出谷地的时候,手下兵马仍有千人,对赫连平那几个逃出来的人说,仍是千百倍的压制。   赫连平一路辛苦逃亡,他入了一山,在山中跌撞跑时,被后方一队小兵骑着马紧追不迫。赫连平狼狈又绝望,只觉逃出谷地,却还是逃不出这些人的手心。他被追的精疲力竭,手脚酸软。雪路难行,他行在白茫茫的山林中,如入迷雾之地。   他摔到了地上,身后呼吸声极近。赫连平猛地转头,看到身后三两小兵狞笑一声,举起刀叉——   他瞪直眼,即便临死,身为皇子的尊严,也不容他死得不明不白!他要看清楚杀他的人是谁!   忽而,无声无息,一道黯然无光的绿光破开雪白雾色,从后飞入。这一丛绿意分明与周围的白色不一致,然它却给人一种不显眼的感觉。软绵,无力,光华暗暗。这样一道寒光从后飞出,小兵们和赫连平都没在一开始察觉到。直到那寒光掠到几个小兵的脖颈,轻飘飘划过,鲜血一线,几人身子僵住,砰地倒了下去!   赫连平呼吸凝住!   看浓雾中走出一白衣女郎,绿色光飞回到了她手中,赫连平这才看出,这是一把剑。只是剑光淡淡,无杀气,无威胁,让人生不出抵抗之心。   武艺这般厉害的人!   赫连平想:这番手段,似乎比郁明武功更高?   他不认得这个陌生女郎,对方没有情绪地看他一眼,眼神冷淡如看死物一般。赫连平心中踟蹰连连,即便这个厉害女郎救了自己,但是这种高人不先开口,他瘫坐在地,猜测不到对方是友是敌,一时间也不敢说话。   雾中响起一把清凉女声,让赫连平眼睛一亮,因这女声是他所熟悉的——   李皎从濛濛烟雾中走出,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桐手中的“斩春水”:“曾几何时,师妹刚来夏国救我时出手,用的是‘封雪’剑。剑气无光,杀人无形,我以为是‘封雪’剑的原因。现在看,师妹用起‘斩春水’,也是这般光华暗淡,不惹人注意……然我又记得以前在大魏北冥时,师妹用的‘斩春水’,光华夺目,天下匹敌,惹人敬仰。如今看来,该是师妹的武功更进一层楼了?”   那桐一直面上无笑,当李皎说起她的剑,她冷冰冰的脸上,唇角上扬,忽然挂上了自得笑意。她的武功集大成,非一般人所能看明白。跟俗人炫耀自己的厉害实在无趣,那桐也懒得跟别人说自己的武功有多高。然她嫂嫂不是俗人,她嫂嫂不习武,却能一眼看出她的变化来,真是知己!那桐扬起笑容转身,热情地去迎接身后走得慢的李皎,还去扶了一把——   “你看出来了?只有你看出我比以前厉害了!嫂嫂,现在再让我跟我师兄打,他必不是我的对手。就算你在旁边指点他,他也赢不了我。我现在达到的境界,早非他能比了!”   看那桐目中染上兴奋之色,李皎目中噙笑,想小师妹心性纯粹,一心练武,这方面倒是好攻略得多。说起她所长,就如数家珍,似小孩子般认真。李皎听郁明说过很多次,那桐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学武,常年闭关,天天练剑。李皎感慨道:“那桐师妹自然比我夫君厉害。那桐师妹常年如一日地刻苦用功,若是你这样都赢不了他,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那桐侧头看李皎,兴奋过后,迟疑道:“……你那时还说真打起来,我不是师兄对手?”   李皎道:“我安慰他的。”   那桐一愣后,唇角一翘,再次觉得师兄这个嫂嫂真是娶得好,甚和她口味。若非她是女的,她也想跟师兄争一争嫂嫂。嫂嫂这么会说话,这么理解她,合该是嫂嫂!   当二女寒暄完,待李皎夸完那桐,待那桐被夸得心满意足、想要为嫂嫂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李皎才止了话头,转过目光,与坐在地上呆愣愣看着他们的赫连平打个招呼:“好久不见。”   赫连平喃声:“果然是殿下你来了。”   他一想后,凝目:“若非统万出了事?不然你怎么会来这里?”   李皎言简意赅道:“来助你打败敌人,如何?”   赫连平大喜过望,顾不上计较其他事,先急切站起来。他看到李皎身后跟着兵马,心中更确认自己的猜测。他难得激动得双目赤红,上前一步,想要握住李皎的手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被那桐手中的剑一挡,他尴尬地停住了步。赫连平眼睛还一目不错地看着李皎:“你带来了兵是吧?太好了!我就知道公主殿下机敏聪慧,必不让我失望!殿下带来了多少人?咱们这就反杀回去!”   赫连平摩拳擦掌,心里一阵冷笑。想对方追他追得他如此憋屈,但凡他手里有兵将,何至于此?而今、而今——   赫连平飞快地跟李皎介绍这边情况:“我算过,对方这次追杀我们的兵,最少两千。你夫君比较厉害,领着我手下人,硬是折了对方小一半。但他们还有一千来人。他们的人不多,应该是因为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我这边统共百来人,足以应对。呵呵,他当是小瞧我等,却没料到公主殿下会来救急,带了大批军队与我汇合。”   李皎:“嗯嗯。”她简单地跟赫连平说一下统万现在的情况,夏国和魏国的战争。他们身在阴北之地消息不通便,赫连平这才知道自己那大皇兄居然篡位登基,登时呼吸沉重发抖。   赫连平喃喃:“没关系、没关系……他的皇位还未坐稳,他如今焦头烂额,我等还有机会反将,”他越是念叨,越是心中有数。李皎身为魏国公主,前来找自己,本身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魏国不支持赫连乔这个皇帝,因为赫连乔公然毁约,魏国派李皎来夏国做质子,原本是两国和平的一个信号,却被赫连乔作出了一场战争。赫连平目光阴下,心中渐定,重新冷静下来。   赫连平目有光彩:“好!我等双方汇合,这便去杀敌,杀出这片阴北!我等和魏国那方两相夹击,逼向统万,势必征讨那篡位逆臣,替我父皇报仇!”赫连乔把天然的好借口送到他手边,他焉能不用?赫连平心情畅快之余,到最后才想起来随口问一句:“对了,殿下带来了多少兵?”   李皎说:“带来了四百兵。”   赫连平:“……”   李皎说:“杀他个片甲不留,如何?”   赫连平呆愣愣地看着李皎自信美丽的面容,女郎淡定自若,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四百兵?对上千余兵?”   李皎淡然道:“还需要殿下你写信传书,让快马加鞭出阴北,最快的兵还要两日才到。我提前写了信,但他们心中迟疑,不信我这个魏国公主。需要你这个幌子追加一道令……两天后其他兵入谷,与我们汇合之时,就是我等大胜之时。殿下快写信吧。”   赫连平定定看着李皎,他一言未发,如被冷水浇顶,在极度兴奋后,此时终于冷静下来。他看着这个美丽女郎,心中了然:“四百兵对上千余兵,近乎送死。你并非为了帮我,你是为了你夫君报仇!”   他说的如此肯定,李皎未置可否。   赫连平问:“郁郎出事了?”   李皎飞快答:“我夫君好得很,我已与他见过面,他受了点伤,去照顾呦呦了。但是哪怕是小伤,我也不会放过伤他的人。不错,帮你是一方面,复仇是另一方面。谁伤了我夫君,我就不让谁好过!”   “你已经不是让谁好不好过的问题了!”赫连平高声怒道,“你是要拿我的兵,去给你夫君填血!这是我的兵!我的人!你要让他们白白送死?就为了复仇?为了一个男人?!你的冷静呢?你身为公主的尊严呢?”   李皎淡淡道:“不是白白送死。这一路走来,我对阴北地形已经看得差不多了。由我来指挥,这批兵,起码能与对方不相上下,等到援兵到来那一刻。不会在这之前,我就让你的兵死光的。”   赫连平冷冷看着她:“李皎,你……”   李皎长衣若飞,衣袂托着她颀长清瘦的身形。她翩若惊鸿,站在大雾雪地上,皓皓似云中仙般高渺。而她面容冷漠,眼底无情:“谁伤他,我就要报复回来。你一贯知道的。不管你应不应,我都要提前发兵。你不应,我和那桐杀进去,之后我魏国和你夏国的关系,你就要想想了;你借兵给我,我保你此战胜利。总是要打这场仗,现在借着我夫君的名义,你就不满意了么?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当日让他留在谷地后援,就该想到今日!”   赫连平:“……”   他语气一滞,以为是郁明跟李皎说了什么,解释道:“非我要他留下,是他要去寻呦呦。我也说过那里危险,让他不要去,只他不肯。是他先不肯,我才后派人给他。”   赫连平揉额,非常无奈:“我自知你对他的心思。我和你既然是同盟,怎会凭白让他去送死,给你我关系添堵?”   李皎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   他们到达阴北谷地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地死尸。郁鹿年纪小,又被吓傻了,问他话,他只说得出被坏人追,然后被阿父保护类似的。李皎素来心思重,看尸体那么多,以为是赫连平阴了郁明,让郁明去送死。她心里生恼,前来质问赫连平。得赫连平如此解释,她才稍微接受了这个理由。   两人站在寒风中对视。   李皎认真道:“皇子殿下,现在多拖一日,你就输得多一步。你想过如果在你拖延的这两天,我大魏攻入了统万,日后你该如何自处么?只有你动手,国才是你的国。我诚然是为了给我夫君报仇,但是我也不会故意送人去死。”   赫连平看她良久,最后失笑,妥协道:“好,我去写信。”   两人达成共识,之后干脆蹲在地上,商量这场战要从何开始。李皎擅长看地形,让赫连平刮目相看。这个女郎她走过的路,看到的路,能够过目不忘;且能根据她走过哪里,猜测周围的地形该是如何。李皎虽第一次来阴北,她却像是已经在这里呆了千万年,熟悉无比。赫连平慢慢放下戒心,开始听从李皎的建议。   两人相谈甚欢。   结束前,李皎忽然问:“下令杀我夫君的人是谁,你认得么?”   赫连平不奇怪,到这个时候,他心里有猜测,李皎自然也有。李皎判断有人下了令杀郁明,自有她的途径。赫连平懒得多问,每次李皎因为郁明的事要如何如何,他都觉郁明是个“祸国妖姬”“蓝颜祸水”,心里腻烦无比。赫连平只想了下,说:“那个将领啊,我隐约记得姓李。唔,还是你们大魏的人,投靠来我夏国的。”   李皎点了头,记住了这个人。   当天赫连平写完信后,让亲信送出,这方李皎带来的兵,就加入了战争。他们突兀出现,利用地形,袭击那些尚在寻找赫连平的一队队小兵。有赫连平和李皎二人指挥,再加上那桐这个无差别大型杀器,他们无往不利,一小股一小股地消灭敌军。   到天黑时,李皎提议休息:“这个时候,那位李将军该察觉我们这边来人了。他们不敢再分散兵队,必然集兵。我们休息下,今晚夜袭,开始与他们的全军对上。之后战略都不再重要,只要冲杀。一直撑到或者他们死光,或者我们的援兵到。”   李皎压根不考虑他们先输的可能性。   赫连平对李皎的气概颇为信服,点了点头。他扬手一指李皎,笑道——“我就欣赏殿下你这种说杀就杀、丝毫不手软的大气!和旁的妇人之仁全然不同!”   当夜果真修整一番后,众人偷偷跟随赫连平几个人摸向已经重整完毕的敌军。李皎也没有留在后方,他们的人本来就少,再留几人保护她的话,人数更不够了。那桐也不劝嫂嫂,李皎执意要上战场,那桐给李皎戴上“峨眉刺”,嘱托李皎跟紧自己;若是自己顾不上,李皎当谨记自己几日来所教授的一些招数。   几日来,那桐已经清楚嫂嫂的天赋,武学奇才不敢想,武学木头疙瘩倒是可以比一比。李皎她有悟性,能举一反三,但她的手脚跟不上她的脑子。她是典型的脑子动得快,身手跟不上。而习武人,更多的是身手快,少用脑。   那桐道:“没关系,反正我会保护好嫂嫂你。”   半夜,李将军他们的军队和李皎的军队遭遇。阴北这边的地形,让双方一旦碰面,很难寻到死角躲开。到此时,双方碰面分外眼红。李将军恼怒过了这么久,赫连平还未死,郁明还不知是生是死;李皎一心报仇,赫连平要反击自己的皇兄。双方见面,毫不客气地开打。   战了整整一日。   到天黑时,天气阴冷,双方兵马都减少。傍晚下了一阵小雪,晚上雪停,消雪时气候冷得人浑身发抖,而战斗的双方热血沸腾。旌旗被火烧燃,鼓声微弱,此时他们已经杀红了眼,双方将领都在嘶吼——“杀!”   “冲!”   争时夺刻,谁撑得住,谁就是赢家!   寒风渗骨,天地晕然。兵队双方在阴北雪地中展开无休止的大战,烧着火的屋中,郁明从昏迷中醒来。他手臂微动弹,就被趴在床头的郁鹿察觉。郁鹿叫了他两声,就跑下床去端粥。郁鹿硬是努力抱着青年让他坐起,殷勤地给青年喂粥喝。   青年面色苍然,下巴青杂胡碴,他靠在床头,萎靡低眼,像老了十岁般。郁鹿眼中噙着泪,一边喂他吃东西,一边絮絮叨叨跟他解释现在是何等情况。   郁明忽地抬目:“皎皎去跟他们拼命了?”   郁鹿纠正父亲的用词:“是去帮赫连平叔叔。不是去拼命送死。”   郁明坐直身,突地要起来。他一动之下,胸口肩头的伤势让他跌跪下去,脸色更苍白一分。郁鹿叫一声,郁明却坚定地要下床:“我要去帮你阿母!”   郁鹿不可思议:“你怎么帮?你都这样了?阿父,不要去!”   郁明撑着床板站起,他初时身体虚弱无力,当他站起时,腰杆一点点挺直。他拿起了靠着床头的“望山明”,心中只几转,便猜到了李皎在想什么。统万一定出了事,她才会过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一定很大。   伤势不再重要,郁明站直身子。他越是思维清晰,握刀的手便越用力,失去的精神气血在体内流转,撑着他。郁明心有主张,低头看幼子:“放心,我不会有事。”   “你在这里好好待着,等我和你阿母回来。”   郁鹿呆呆地看着他就那般离开,心中忧虑,不知是母亲给的神药太厉害,还是他父亲太能扛。这般情况下还要出去……郁鹿转过头,看向屋外黑黝黝的天,陷入沉思。   而战场中,李皎两边的人各自围战,忽有一青年男子带着一小股兵与他们这边的人交锋。那桐当即杀出,与几人战到一起,李皎立在原地,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的人。   她不认得这个人,这个人穿着将军铠甲,看到她一个弱女子在战场上,很是诧异。这位将军大概误会了,看到她这般貌美,以为她和赫连平有什么不可说的关系,眼中露出几分不屑,嘀咕了两句,转头就要走。   而李皎看着他,轻声询问:“李将军?”   时间倏地定住。   将军蓦地转头,目光税利看他。   战场上,残肢断臂间,血流成河上,二人对视,恍有天长地久般。   李皎明白了:“果然是李将军。”   她走上前。   作者有话要说:  再两章就大结局了~   谢谢昨天霸王票么么哒: ☆、第150章 1.1.1   黑夜重重, 周遭杀伐不绝。李将军大男人心性, 以为战场上出现漂亮女郎, 是那赫连平行军打仗还要用来解闷的。他不屑跟一个女人动手,被那女郎叫破身份, 他也只是眸子一眯。待要细思时旁边一己方将士惨死后的热血喷来, 李将军心中一冽, 忙抽身去相助。   半个肩膀后却传来一个力道。   他被人从后推了一把, 力气不大,却有尖锐之物划破肩上衣袍, 在肌肉上划了三道长口。他一滞,猛回头, 腰后又一个大力撞来, 是身后的士兵死后跌来的方向。李将军被撞倒在地,心里骂声艹,恼自己流年不利。他被死人的血喷了一脸, 咳嗽不住,再要起来时, 一道响亮耳光扇来。   他脸上再添新伤!   那貌美如花、气质高贵的女郎扑将过来, 手上戴着什么物件,锋利的光照向眼睛。女郎一手掐住他脖颈,另一手所戴的物划向他的咽喉。李将军使力扣住她的肩,要把她推甩出去。这女郎幽声:“你不认得我?”   就是这话,让李将军一晃神。   这女郎挡住了他推将的手势,速度不快, 却像个样子。   李将军一时惊疑不定。   这般恍神的功夫,两人已经在地上翻滚,打了一路。李皎借住手上的“峨眉刺”,要杀掉李将军。李将军几次想甩开这个女子,却匪夷所思地被打断,他莫名其妙之际,两人已经纠缠到了这个地步。那桐那边解决掉自己周围缠着自己的人,要上来帮李皎,然她左右看看,发现地上翻滚的两人让她无下手的机会,嫂嫂似根本不需她帮忙。   那桐心中满意,想自己真是厉害,居然能训练得李皎这种弱女子在战场上和一个男子打在一起,还一时半会儿没落下风。   李将军发怒:他为何要在战场上和一个弱女子缠斗一起?   他扣着身上女子的肩,怒问:“你什么毛病?”   李皎:“是你下令杀郁郎?”   李将军眉山高耸,一目不错看向李皎。他骤然明白过来了:“你是大魏公主?”   李皎再一巴掌甩来,李将军抬臂挡去。女郎手上的“峨眉刺”却转个弯,刺向他脖颈。李将军腰一紧,反手扣住她的手。他猜中了对方心思,心中忽一瞬放松,不但不紧张,还寻到了戏耍对方的惬意感。他慵懒笑:“原来你是为你夫君报仇的,我说呢。你夫君死在我手里,废了我不少兵力,是条汉子。”   他在一刹那想明白,郁明必是死了,大魏公主才如此痛恨他!   而擒了这公主,他好处多多!   他猛然翻身而起,高声:“老子不让你了!”   之前闹不清楚情形,李将军被李皎占了先机。而今他明白怎么回事后,哂笑一声,就凭李皎那羸弱的身量,焉能是自己对手。李将军扣住李皎的肩,擒住她咽喉,掐住她。两人仍滚在一处,他双目炽热:“认输!”   李皎面容煞白,却不吭声。   她被按在地上,手指屈起,向上抵刺。李将军咬腮,这“峨眉刺”倒真是麻烦。他干脆扣住李皎的手,要摘去她手上之物。然李皎另一手抬去,手中尖刺抵在他喉头。她手向上推,他手向下压。两人盯着对方,李将军眼神凶狠外露,李皎面容苍白眼神冷清——她倒始终很冷静,不曾被怒意冲去理智。李将军更为怒然,没料到这位公主处于弱势,还能把自己逼到此!   那桐一边与敌人打,一边关注着李皎的情况。她看李皎被李将军所压,眼看不敌,那桐甩了一个漂亮剑花,三下五除二再杀空周遭。她将剑一提,便要纵去帮助李皎。然她才抬步一下,身形就顿住了。   那桐惊道:“师兄!”   青年在黑乎乎的战场上身形如电,若非那桐熟悉,若非他受了伤动作迟缓,那桐真不一定发现他。看到他出现,那桐便不再上前。那边还与李将军叫着劲的李皎忽然听到一耳朵的“师兄”,她心神一缓,上方李将军趁她失神之际,手抬起要向下拍!   抬起的手被上方人向后一折!   李将军一声惨叫,被拽了起来,被迫加入了新的战局。这一次和他戏弄李皎那般的情形不同,李皎喘着气从地上坐起,怔怔看着李将军被卷入凛冽刀刃所成刀风中。那刀意摧枯拉朽,有寒冬枯落却蓬勃再生之意。被卷入中心的李将军惨叫连连,他与人对打,却好长时间没看到对方是谁。   他喊道:“谁?是谁?!”   砰——!   李将军被人掀翻,被一脚踩在地上。他待要凌空翻起,上方飞来一物,被雪浸湿的脖颈再凉,一把长刀横在了他颈上。他惊怒抬眼,看到一个让自己惊骇的英武青年:“是你——”   话未了,长刀一拔,李将军气息断绝。   前后不过两个呼吸,快得让前来救援的小兵惨然立在几步之外,面面相觑。他们反应过来,大喝一声要冲来,却被一个女郎颀长身形挡住。那桐哼了一声:“先过我这里!”   新一轮杀招被那桐挡住,“望山明”沉重抵在地上,他的主人气息凌乱,手按着它,面色惨白堪比已死的李将军。   郁明被一熟悉的手臂搀扶住。   他侧过头,对上李皎不赞同的眼神。他露出一个笑容,李皎却不买账:“你来干什么?”   说话间,有敌来袭,才看着虚弱无比的青年猛一拔刀,刀锋飞开一个头颅,将偷袭挡开。而敌一退,他登时再趔趄两步,只差跪在地上。郁明抬眼看李皎冷淡面容,虚虚一笑:“我刚来就救了你两次,你不满什么?”   他看到她,心中充满久违欢喜。他有满腔话想与她说,觉和她分离了太久。战场一瞬万变,他眷恋地看着李皎,只觉太久没看到她,甚是想念。他想要拥抱她,想要与她一起。   李皎定定看他,眼神从他脸上,拂过他的颈、他的腰,一路向下看。她目光如炬,似要穿透他的衣袍,看到他内里的伤势。郁明非但没感受到李皎的惊喜和柔情蜜意,还被她看得几分不自在,也有几分羞恼。李皎这种打量的眼神,让他觉自己一腔柔情喂了狗。   青年半恼,心有挫败之感。不肯被李皎看轻,他硬是咬牙提刀,强撑精神挺立长站:“如何?我再弱,也比你强。”   郁明大手一挥,豪气万丈,抬手指一指李皎:“你这种拖后腿的,就跟在我后面好了!老子保护你!”   李皎扬眉,看他苍白侧脸,想他哪来的脸说这种大话?   郁明的威风耍不到一刻,被前方那桐喊住:“师兄你还在磨磨唧唧地干什么?还不快来帮我!”这边定睛一看,见那桐前方人山成海,那桐辛苦为他们抵挡着杀机,才让两人有说话功夫,但眼看也扛不住了。   郁明立刻提刀迎上。   感应到“望山明”的靠近,那桐手中的“斩春水”当即发出微微剑吟。那桐持剑而起,与郁明相配合,排山倒海之势在两人周遭叠加,一众人露出惊恐之色!   李将军已死,群龙无首。   哪怕郁明身受重伤,他加入战局,也成为了推倒敌军的最后一棵稻草!   己方获得支持,人人迸发出更为激昂的精神,在鼓声振聋发聩时,在将领的鼓舞中,赫连平一方浴血厮杀,以落后一倍有余的兵力弱势,硬生生将对方往后逼出了一里。   赫连平吼声沙哑:“不要后退!往前冲!冲!”   李皎喊道:“撑到天亮!天亮即有转机!”   迎敌而上,势不可挡!   天亮未必有转机,然李将军已死,赫连平和李皎对望一眼,皆心有灵犀,想趁势一举灭了敌军。阴北风停雪住,消雪之时空气一重冷过一重。晚上有冰霜袭地,冷意如刀。双方都知道此战输赢甚为重要,尤其是李将军那方。虽群龙无首,然一旦落到败相,焉能活命?敌人爆发出强大旺盛的战力,将这方打得措手不及,硬咬着牙往前冲,才没被敌军破了阵势。   这场从天黑到天亮的战争,是几日来打得最为艰辛的。   次日天亮,双方皆伤亡惨重,精疲力竭。他们隔着一里之地,警惕相望。三百步之围,血河人海。郁明、那桐身上新伤添旧伤,哪怕武功再高,在这种战斗中,所占优势也不大。天明之时,无人再向前。李皎扶着郁明,那桐持剑站在旁侧,赫连平也气息奄奄、红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   几个人站在最中心,四面被零散的将士包围着。   日光破云,给阴冷数日的阴北带来一缕阳光。   众人抬头,去看那云翳后初生的太阳,久久不语。在长久的静默中,天边忽有凉风袭来,忽有兵马如山压来。郁明顿时握紧手中刀,那桐面容再次变得凝重。李皎和赫连平一同望去,心压得极低,看向兵马到来的方向。   鲜明的旗帜慢慢露出,这片地方被围来的精良军队赶上。赫连平眯眼判断旗帜,他呼吸突然加重,颤声:“我的兵!我的兵!”   李皎也认出来了,面上露出淡淡的喜色。   四面呼声如山来,将领下马,遥遥跪下叩拜:“殿下,我等救驾来迟——!”   赫连平狂笑一声,扬眉吐气。前方兵马让开路,他与军亲自相迎。一里之外的敌军,人人面上露出迷惘惊骇之色。先是还能坚持,而今看到漫山遍野相围的兵马,可如何相抗?窃窃私语声变大,精神不再坚韧不拔。   突然间,砰砰砰。   众人看去,见敌军中挂出了摇摇晃晃的白幡,而敌军扔了武器,个个萎靡不振地跪了下来,口上高呼“殿下饶命”。喊声如潮涌,一开始三三两两,后渐齐心。赫连平面上笑意掩饰不住,他精神充足,连喊了三声“好”字。   如解语花般,赫连平亲自去和前来援助的兵马碰面,并一同去慰问收押投降的兵。   一众人欢呼,精神放松,笑声不绝。所有人中,反倒是李皎他们几个外人与众人的喜庆格格不入。李皎、郁明、那桐站在场中,静静看着周遭欢喜面容。忽听天边几声响,抬头看去,间晨光边缘,有隐隐火光一闪而逝。   李皎目力不及习武人,与郁明一道看去,却半晌没看出什么。   郁明精疲力竭,他看出来了,但他没力气说出来。他眼下不倒,完全是撑着那口气,不肯被李皎看弱。   反倒是那桐负着手,淡淡道:“放烟火?这是过年了吧。”   李皎心中一动,顿时开始算时间。阴北人迹罕至,不见天日。之前招兵买马,哪里又有过年的心情。他们在这里耗费了这么长时间,没想到从年关将至,时间直接踏入了新年。李皎喃声:“过年了……”   郁明侧过脸,怔怔然看李皎。日光下,女郎眉目疏凉,带着温意,如春水之生,浮着一层极淡的金色。她眉眼中荡着笑意,她的欢喜放松之心,将他感染。他握着刀的手失力,痴痴看她,迷恋于她的美色中——   噗通!   身边一空。   李皎愕然侧头,看到自己夫君毫无征兆地倒下去。她心中慌乱,立即弯身去扶人。女郎拍着人脸喊人,郎君躺在她怀中人事不省。李皎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直到那桐弯下身看半天,沉吟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放松,晕过去了……”   那桐说:“他本来就该撑不住了。若不是……”   那桐看向李皎,意思直接明确不迂回,只差直接开口“若不是你”。   李皎怔愣一下,那桐一说,她顿时也想清楚了。   新年伊始,几家欢喜几家愁。赫连平与他的军队相庆,发下豪情志愿要一路打回统万去。人人围着赫连平皇子兴奋难抑,而李皎抱着自己昏迷的夫君,她被小师妹看半晌,脸一阵红一阵青。夫君这么倒下去,李皎咬牙切齿道:“活该!”   然阴北之危,到底解了。   李皎在最开始传递了消息,帮赫连平从危机中走出,之后与统万相对之势,合该赫连平一手促成。赫连平也不露怯,一如赫连乔想了很多年灭他一般,他也曾想过若不得已,该如何除掉赫连乔。如今赫连平神清气爽,大魏公主夫妻站在他后方,大魏将军在另一边帮他打统万,他只要配合,只要收回疆土——   夏国便是他的。   刚入新年,一刻不停歇,赫连平打出了“除佞”旗号,纠集大批军马,和魏**队呈一北一南之局,挥师浩浩荡荡往统万打去。今年新年,夏国国内卷入战争,民心惶惶,这个年过得不甚安稳。   而在人人不安中,却也有人不受战争的影响。   在离统万近十里的小镇村中,大年初一之时,村人放了鞭炮后,聚于村长家议事。而借住他们村子的青年男子漫不经心地从集市回来,提着一斤肉,踩在雪地上赶回借住民居。   青年人身材高大,戴着斗笠行在小雪中,行速不紧不慢,不受雪的影响,战争也与他无关。   他一路慢悠悠进了院落,在屋外卸下了斗笠,青年露出面容,乃是好久不见的江唯言。当初一别,江唯言和扈从们与敌大战,他们抗住了这拨人马。之后其他扈从去寻李皎,江唯言则带着李明雪留下,回村子治病,并留意朝廷动向,随时给李皎传信。   大魏和夏国开战的详细信息,便是江唯言传给李皎的。   新春伊始,他看战局紧张,不觉替阴北那边的公主担心,想她不知现况如何,是否平安。寻思着一会儿吃完饭再写封信,江唯言抬手拂去眉上沾染的雪霜,进了屋。屋中烧着火,乃是他出门前所烧。他将从市集中买回的肉放回灶房,在灶房中站了一会儿,冷眼看着屋中摆设。他敏锐十分,当即察觉此间状况与他临去时变得不一样。   江唯言心神一凛,想莫非敌人追杀到了这里?   他当即手按在腰间的“封雪”剑上,掀开帘子,向外蹿去。他第一时间先去里屋,他最担心的,便是怕敌人伤到了昏迷不醒的明雪,拿明雪来威胁他,让他受制其中。而他一把掀开门,料到的里间情况,却和他看到的不一样。   他以为敌人一定藏在了这里,等着除他。   事实上,屋舍中静谧,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唯一的变化,是床榻上没有了躺卧的病人。在他一把掀开帘子冲进来时,眼睛僵硬地看到女郎披发坐在妆镜前。养伤月余,她虽昏迷不肯醒,身上所受的鞭痕外伤,却都被江唯言抹了药治好。如今女郎跪坐妆镜前,长发散如夜瀑,腰肢柔细,肩膀窄小,她低头研究着妆镜前摆置的梳子胭脂等物,纤纤长指一一拂过。   妆台上摆着一碗,看到这空碗,江唯言便知先前是谁去了灶房。   江唯言一下子放松,又一下子僵硬。他一步也走不动,看到她坐起来,眼睛便移不开。他才要说话,热意已涌到喉间,让他声音发抖沙哑:“明雪……你终于醒了。”   女郎听到声音,诧异一下,回头来看门口。   她清莹如雪光的眼睛,安静地与江唯言对视。江唯言看到这双眼睛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他,奇怪、疑惑、了然、欣喜,种种古怪的情绪在李明雪眼中一一闪过,最后,女郎的眼中带着笑,冲江唯言打了个招呼:“江大哥,好久不见了。”   江唯言:“……”   他觉得怪异,却又说不出哪里怪。他满腔情绪说不出口,他低下头看到妆台前的碗,便道:“明雪饿了?是我糊涂了,这就去给你做饭……”   他转头往外走去,然走了两步,他的脚步就停住了。   江唯言面容绷起,他手垂在身子两侧,他站姿挺拔,却仿若有沉重大山在上压着他。他杀手出身,他对外界本是很警醒,当他察觉不对劲,当他脑中一直想着那不对劲,一个猜测,在他脑中成型,呼啸而出——江唯言僵硬地侧过肩,看向妆台前恬静垂坐的女郎。   他哑声问:“好久不见……是多久不见了?”   李明雪静静地看着他。   她轻声:“十二年不见了,江大哥。”   海啸呼卷,扑天骇浪,一同嚎啸着冲向江唯言。这滚滚潮意,让青年面色苍白,往后跌撞退了一步。   他听李明雪道:“我印象中,上一次见到江大哥,还是我七岁那年捡到江大哥的时候。然后我陷入一个混沌梦境,浑浑噩噩,好几次想清醒,却醒不来。我再次睁开眼,已经过了十二年了。十二年不省人事,不通俗物,被人厌弃,被人唾骂。幸得江大哥一直相护,护我到今日,才有我再次醒来的机会。”   江唯言良久无言。   他慢慢说:“你……记得,这些年的事情?”   李明雪说:“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想来是我刚刚醒来,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缘故,过两日便好了。”   她站了起来,扶着妆台,慢慢走到江唯言面前。江唯言眼神僵硬空白地看着她,绷着脸不说话。李明雪娉娉袅袅走出来,她走来的模样,眼中的神色,确实已经和之前那个懵懂不知的女孩儿不一样了。她刚刚醒来,也用一种新奇的眼神打量周围,这种打量,却不再是那看不懂,永远的看不懂。   李明雪走到了江唯言面前,俯下身向他行大礼。她要跪下,被青年一手按住。   李明雪抬头,看江唯言低声:“不用谢我……当年是你救我。我理应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李明雪声音温柔:“是,江大哥心中是很善良的,只是旁人不知罢了。”   江唯言怔怔看着她。   一切都已改变。   他心中又欢喜,又失落。他陪伴了十二年的女孩,好像一瞬间消失。可她又从未消失,她还是李明雪,还是眼前的这个女郎。但是又不一样了。以前的李明雪不能离开他,她离开他会活不下去,他确信她只能和自己在一起。而今不一样了,当李明雪醒来,当她发现自己的龌龊心思……   李明雪看着他:“我醒来后,想过是否继续假扮痴傻孩儿,好瞒过你。但你我相伴这么多年,要瞒你实在不容易。”   江唯言怔然:“你为何要瞒我?”   李明雪笑一下,她笑起来时,眼中仍有几分纯然无辜的痕迹。她声音缓慢道:“我想江大哥总在瞻前顾后,左右摇摆。好不容易鼓起一次勇气,我若是换了个人,江大哥这口气,不知道又得消磨到什么时候去了。”   江唯言瞠然。   看她牵着他走回妆镜前坐下,撑着腮帮,恬静一笑。李明雪目光中荡着潺潺水意:“我记得江大哥是想跟我说什么的。这么多年了……从我七岁,到我十九岁。从大魏北冥,到夏国统万。从我痴傻不知事,到我被掳入王府鞭打加身——我也想知道,江大哥那时候,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我看你总是这样。怕我不是那个人了,觉我已经不一样了。才起的心事,又要咽回去。我思来想去,到底是维持你的心意好,还是按照我想要的样子来。”   “江大哥,我想要长大……已经想了整整十二年了。我已经受够了那种日子,懵懂,迷茫,不解。永远的不知所措,永远的听不懂,永远的被欺负!”   她垂下眼,双肩颤颤、手指发抖:“而你——你想说什么呢?!”   那些年……这些年……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一走过,又一一放下。   江唯言呼吸滞住。   听少女无辜地问他:“你到底要说什么给我听?说出来呀。”   那温柔,那纯粹。她的面容在面前变得模糊,时光在中间穿梭。一时回到过去,一时落在眼下。清风香气拂面,窗外雪意莹莹。女郎靠着他,如诱惑般,问他——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你应该跟我说什么。你埋了这么久的心事,到底是什么。   说出来吧。   江唯言,你应该说出来了。   再不说,也许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江唯言看到女郎眼中的泪光,在这一瞬,她又与自己记忆中的李明雪相重合。心满意足,到底意难平……而意难平啊!   青年忽地伸手,将女郎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在手中。他另一手抬起,粗糙的指腹抚摸她的面颊。女郎仰脸,并未躲避。   他抬目,与面前目中噙泪的女郎对望。他望着她,如望着自己这么多年的时光。风刀霜剑,千里冰封,万里雪寒。如置黑暗,如升仙台。   他低头近乎垂泪,屈服于自己的内心,几多悲凉,几多坦然:“我……心中甚是爱慕你,明雪。”   话音一落,他被女郎紧紧抱住。哽咽声凉,初春水漾。   作者有话要说:  就剩最后一章收尾了! ☆、第151章 1.1.1   凉国国都姑臧, 乃前楚张氏所建政权。四五年前凉国与魏国开战, 后因粮草不足、朝廷内讧等缘故, 凉国不得不接受夏国提议的三国和解结盟之约。三年来,夏国有派一位皇子在凉国做质子, 凉国只一味不理。凉国皇帝忙着巩固国内政权, 年底眼看魏国和夏国打仗打得热闹;凉国皇帝隔岸观火, 看得幸灾乐祸, 只希望魏国去寻夏国的麻烦,别惦记上自己。   时入二月初, 夏国国都统万被破,夏国政权回到赫连平手中。有魏天子支持, 赫连平这个夏国皇帝的继任, 比被他所囚终生的兄长赫连乔好了很多。坐稳皇帝宝座后,赫连平颇识抬举,立刻要将在夏国多年为质的公主送回魏国。双方现今在河西结盟, 据说魏天子亲至结约。旁观的凉国皇帝虽觉不妥,然朝臣告诉他, 送去为质的魏国公主是魏天子的唯一胞妹, 魏皇室宗亲因不设后宫制,后辈子嗣颇多凋零,这位健在的公主在魏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凉国皇帝与朝臣嘲笑了一番魏国皇室祖传的深情毛病——身为天子,如此不重子嗣,不就是在等着灭国呢?照魏天子这种作法, 魏国迟早要无帝继承皇位。   凉国就等着魏国自取灭亡好了。   魏国也许会因子嗣不繁问题迟早灭国,然绝不是现在。凉国皇帝观望魏夏之战,却不知魏天子留在河西不走,一是为了跟夏国重新订立盟约,迎回本国公主;二是魏天子直接打算战火转个方向,在凉国皇帝不防备的时候,跟凉国开火。   数年之耻,李玉一日未曾忘。今日乃是算总账之时。   凉国国都姑臧不知河西现今的步兵是针对自己,姑臧一贯的繁华热闹,过往西域客商往来不绝,楼台歌女日夜弹唱。姑臧一派有前楚汉人之风,一派又吸取西域活泼民风,姑臧往来客人装扮各异,口音各异,成为这里独特的风景。   在这般热闹的国都中,一家酒肆的转让,显得那般平平无奇。   这家酒肆在姑臧建了五年之久,转卖各国名酒,乃是酒肉之徒的好去处。如今酒肆关了,新转让的老板要重新装修,只有这些酒徒们心中最是扫兴。他们晃悠着过来看,见酒肆前停着数量马车牛车,车上装运着货物,小厮们来往搬运东西,结束后再恋恋不舍地从坐在马车车辕上的青年手中取得自身卖身契,含泪不舍地离去。   青年盘腿坐在最前方的马车口,腰间挂着一酒壶,手里捏着数张纸。他衣袍长袖宽松,容貌俊朗多情,笑眯眯地盘坐,送张纸出去,就闲闲喝一口酒。大漠风沙多年,没让他皮肤变得黝黑,倒多了许多英朗气。有路过的娘子们不停回头打量,心有如揣着只兔子,想这般好看的郎君,也不知有家室了没?   过路的遗憾酒徒们看多了这种情况,扫兴离开时,跟这位郎君打个招呼,回头就对接口面红耳赤停住步子舍不得走的女子们挥挥手:“走吧走吧,白老板家里是有老板娘的。”   女子们脚若粘在地上不肯走,心中喜滋滋想:原来这么好看的郎君姓白。   再遗憾想:原是有家室?且看看他家室如何?若是不如何,自己便可……   众人皆这般想,便皆是一动不动地围观这酒肆如何关门大吉,如何转让给旁的人。到最后一个小厮也抹着眼泪离开,酒肆的所有门窗都被关上,门口才走出一绿衫轻薄的女郎。那女郎身形窈窕似绿水柔婉,云鬓以玉簪相托,乌黑浓密;眉眼清丽,容貌称不上绝色,却也明婉动人。最佳的是她削肩窄腰,款款行来气质绝佳,便非一般女子可比了。   众女失望地地低下了眼睛,郎君们的眼睛却又亮起了!凉国这边不兴梳发,还真不能从发髻上判断女郎是否婚嫁。且看这女郎长发垂至纤腰,乌青束约,何等多娇。   杨婴站在门外仰头,感慨地看着自己经营了数年的酒肆于今日彻底关门。她和林白在姑臧的事情已经做完,天子李玉让人来信,说准备打仗了,他二人在此无用武之地,自然要离开姑臧了。随信送来的,还有对杨婴的赦免书,她杨家的罪行,在她这么多年不停地表忠心后,终得赦免。日后,她便是自由身,再不用身不由己了。   一丛黄色花沿着墙爬出,在初春日光下露出一点花苞。   她身后传来郎君清爽的声音:“咦,这花又开了?还以为今年看不到了呢。”   杨婴慢悠悠:“对呀,又和你一起看花了。”她回头,目光对上靠坐在马车门口直起腰身的落拓青年,眼中噙笑,“没想到我居然还和你混在一起。”   林白啧一声,他抬头看天:“戴罪之女,是我收留你好么?”他停顿一下,扬了下手,始终眼睛不看杨婴,本人却钻入了马车中,“上车上车,再晚些就出不了城了。”   众人以为他说的是城门关的事情,虽疑惑天色还早,城门怎么就会关呢,这郎君也太杞人忧天了,然下一刻他们的注意力就被转移。因看到那妙龄女郎走到车前,与车夫吩咐一二后,本想走向后边马车,却被她挨着的那辆马车中伸出的一只手拉上了车。   车门一关,阻隔了众人观望的视线。   而众人好生失望:果然,郎才配女貌。那二人果然坐在同一车中。   马车辚辚出行,众纷纷让路。   马车晃动,车中,杨婴粉面微红,看百无聊赖趴在小几上发呆的林白,嗔笑道:“看,你又胡闹,让人多想了。”   林白抬眼睛看她,他仍是一贯的倜傥风流貌,即便不笑,眼中也带着三分笑意。今日更因无聊等人时喝多了酒,郎君双目染红,他趴在案上,慢悠悠问:“我是不是胡闹,你心里没点数吗?”   杨婴垂眼看他。   渐渐的,她也伏下肩,趴在案上,与他对望,笑眯眯道:“有数。”   两人趴在那里对望,望着望着,林白噗嗤一乐,抬手:“过来!”   杨婴素来不矫情,他话一落,她便于摇晃车中站起,晃悠悠地扶着案,走向林白那边。走到半途,被林白伸长手臂揽住,搂抱入了怀中。她手按在青年肩上,被青年抬起下巴,偷了个香吻。   一吻之后,两人面上皆燥红。   良久不语。   青年男女于车中静静拥抱,依偎着彼此。这几年,不知旁人如何过客,他二人身在异国他乡,一直彼此护持。本有三分情意,在常年相处中,烈火遇干柴,更是情深七分。若非杨婴和林白二人身份都特殊,两人恐一拍而就,早已搭伙成亲了。多年相处,少有口角。当旁人生生死死地折腾时,他二人在姑臧,反是最平安的。   杨婴轻声问:“我如今已是自由之身,不用东躲西藏。日后我们去哪里好?”   林白沉吟一下:“那倒也不急。”   杨婴:“嗯?”   他眼睛盯着美人:“先回北冥,然后给洛阳天子去信。”   杨婴心中一动,有猜测呼啸而出。   林白与她额头相抵,轻喃道:“我想娶你……我该娶你啦。”   杨婴怔怔看他,目中忽热。她想人事冷暖,自杨家出事,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身边只林白始终信她,信她不会叛国,信她心向大魏。她倒并非真那般无私,她的道德真没那般高。昔年她为了自己脱身,供出大哥,后为了讨好大魏天子,透露凉国信息……因利所导,非她光明磊落。   真正光明磊落的,是林白。   若非他一直相信她,一直陪着她,一直照顾她……哪有今日的杨婴呢。   这样好的郎君,遇到了就要抓住,错过了会一世后悔。   杨婴郑重地将手搭在青年腕上,道:“好,我们回北冥!”   春城始三月,无处不飞花。   此时的统万,赫连平初初登基,其他事可以后押,与魏天子的结盟,被赫连平放在首位。他从李皎口中得知李玉此时要对凉国出兵,心中一寒,想凉国现今最无防备,以为夏国和魏国打得不可开交,可想而知,若在此时和凉国开战,凉国国内何等的措手不及。心中如此想,面上,赫连平反而要积极地加一脚,派出兵队,助魏国攻打凉国。   这在当年的结盟中,也是两国私下谈好的条件。   为此,赫连平数次去公主府上拜访李皎,想从李皎这里得到安慰,李玉真的只是想跟凉国发兵,并没有其他想法。赫连平要保证自己这个皇位再无变故,李玉不会再对他藏一手,如对付凉国一样算计夏国。   李皎只能跟赫连平分析自己兄长现今和夏国无仇,两国和平,暂时不会有战事,而未来几十年到几百年,她一个公主哪里保证得了?天子喜怒难定,李皎不愿去猜。这时候,赫连平动了个小心思,心想:李玉心思难测,但下一代魏国天子,说不得是李皎的儿子呦呦?   他早就听闻李玉子嗣不兴,魏国有关于储君的各种不靠谱传闻。   如此一想,赫连平再面对小豆丁呦呦时,就和颜悦色了很多。   郁呦呦无精打采,没注意到赫连平叔叔近日来对他的殷勤。阴北大战后,他阿父就病了,阿母自去照顾他阿父。郁明这一病病得极重,高烧连日,昏迷晕沉,李皎衣不解带地照顾郁明,到回到统万,病了两个月的郁明才有了精神。而为了继续照料郁明,李皎做主,先不回魏国了,等在统万给郁明养好身体再说。   郁鹿小朋友听说他舅舅带了小妹妹在河西,伸长脖子等候他,已经等了两月。连翁主李明雪和扈从江唯言都起身返回魏国了,他还跟那桐姑姑一起待在夏国国都统万。郁鹿望眼欲穿,常年不回大魏,他也颇为想念。然他经过阴北一事后,学到了教训,再不敢随便离家出走。   郁鹿心情低落,始终觉得阿父病得这么重,起因就是他乱跑。若是他没有离家出走,乖乖待在阿母身边,说不得什么事都没有了。   郁鹿以为上天给自己的惩罚,就是心灵愧疚。他已经愧疚了很久,自觉反省得差不多。谁知回到了统万,他父亲身体好一些了,人清醒了,他阿母腾出了手,就把目光放到了他身上。   李皎一边陪郁明养病,一边腾出手来教导郁鹿读书。这次她不光教导郁鹿读书,还趁着那桐在,让那桐教郁鹿习武。经历大难,郁鹿也是愿意习武的。只是听说习武很苦,他小脸先揉成了肉包子,怯生生去那桐那里报道。   那桐捏了捏郁鹿小朋友的筋骨,说他筋骨未长成,不宜过早习武。郁鹿还没来得及惊喜,便被那桐扔了几大本口诀,让他先去背口诀。郁鹿小朋友呆了呆,没想到习武还要背书!太匪夷所思了!   郁鹿小朋友之后的每一天,都沉浸在读书写字中。李皎管他管得很严,当惩罚一样对待他,偏偏小呦呦不敢反抗——教训太过深刻,至今想来心惊胆战,不敢再试。   郁鹿小朋友便从别的角度举一反三,希望阿母疼一疼自己。   傍晚时分,李皎从宫中回来,洗漱用膳后叫来郁鹿问起功课。她点评完毕幼子功课,挥挥手让他出去玩,打算回房照看自己夫君。谁知这两日被她的读书吓得面如土色的小呦呦此次居然大着胆子搂住了她的腰,抱着她撒娇了半天。   李皎清瘦,被儿子搂住腰晃得头晕,忙按住他的肩,低头:“呦呦有事?”   呦呦眨巴着眼睛,眼睛眨成濛濛水滴,害羞地点点头。   李皎:“……”   李皎扶住腮帮,偏过头:她儿子刻意扮可爱时,刻意撒娇时,让她的心软不成型。她始终受不了郁明父子二人撒娇,这两人一挨过来,一搭她的肩,她的筋骨就开始软,心就开始柔……偏偏还不能让郁鹿发现,让郁鹿得寸进尺。   李皎昔日忍郁明忍得辛苦,现在忍呦呦,也忍得颇为辛苦。   呦呦晃着李皎,提建议道:“阿母,你看我都五岁了,我都长大了,都是大人了。你能不能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哇?我好想要个弟弟妹妹呀。”   李皎诧异扭过头来,低头认真看郁鹿:“你不是不想要弟弟妹妹么?你记得你跟你阿父明确表示过吧?说有弟弟妹妹,就没有你之类的?”   郁鹿害羞捂脸:“那时候我还小,我不懂事嘛!”   五岁的小孩儿说自己“那时还小”,李皎被郁鹿逗得乐死了,偏要板着脸,好好听听郁鹿要怎么说。郁鹿非常的矫揉做作,他学惯了撒娇模样,十二倍功力都用在李皎身上,一会儿捧脸,一会儿眨眼,一会儿鼓腮帮——“就是我舅舅家里有个小妹妹,说特别的可爱,特别的好玩。我也想要弟弟妹妹嘛!我小时候说的话不算数啦。我想要人陪我玩,我可以当哥哥了。阿母我一定会做个好哥哥的……”   李皎被郁鹿说得动然:“呦呦,你终于长大了。”   郁鹿连连点头。他心中高兴地想:若家里有个弟弟妹妹,好让阿母分心。阿母就不会总管着他一个了。他想自己小时候怎么那么傻呢,多个弟弟妹妹,帮他分担阿父阿母的压力,多好呀。   哎,他小时候就是太傻,不知道他阿母是这么厉害的人。   同时他憧憬地想:若是多了弟弟妹妹,我是不是就可以跟阿父阿母欺负我一样,去欺负比我更小的人了?这样想想,家里确实多个人挺好的。   郁鹿缠着李皎:“我要弟弟妹妹!阿母阿母求你了!我明天就要抱弟弟妹妹,后天就要教他们跟我一样念书!”   他的额头被李皎戳着向后:“别念了!你以为弟弟妹妹是大白菜,昨天不想要就没有,今天想要明天就能抱回家么?你以为你一味哭丧着脸求我就能跟买糖葫芦一样买回一个弟弟妹妹来?这事呢,不光在我,也在你阿父那里。”   郁鹿半懂半不懂,闻言兴奋道:“那我去求我阿父!我阿父人最好啦,只要你同意,他从来就不反对我!”   李皎撑着腮帮笑:“你去求呀。且看你阿父,他倒是想生呢,他生得出来么!”   郁鹿熟悉李皎的说话风格,李皎这挤兑的调调,分明是笃定郁明答应不了郁鹿。郁鹿茫然了,看他阿母歪在榻上笑得那么古怪,他傻傻站半天,一转身,哒哒哒往父母的卧房跑去。他想来李皎难说话,但是郁明好说话,阿母不肯好好跟他说,阿父会说的。   他哒哒哒跑开,听身后李皎笑不可支,完全不懂李皎到底在笑什么。   李皎算着时间,觉得郁鹿该跟他父亲交流完了,该失望地回房间去睡了。她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往自己房间去。穿廊过檐,嘱咐侍女们下去休憩,李皎推门进屋。她进到里间,一扫之下,床上只盘腿坐着若有所思的青年,便知儿子必然已经失落地离开。李皎唇角噙笑,自去换衣裳。她进来的动静惊醒了沉思中的郁明,郁明抬起头,看到屏风后老婆曼妙的背影。   想到方才呦呦的童言童语,郁明心中微热。   他咳嗽一声:“皎皎,你过来,别急着睡觉,咱们说说话。”   李皎:“和你没话说,还是早点睡吧。”   郁明:“……”   他脸微僵,重重捶一下床板,心中又羞又恼。他不方便与人说起,然自从阴北战场后退下,私下里,李皎对他说话,就是这个调调。他生了大病,病得昏昏醒醒,她也悉心照顾。他病着时她还会抱着他掉眼泪,他心中欢喜她在乎他;然他病轻了,能起能坐了,李皎就开始不冷不热了。   郁明想过,李皎是在气他当时不听她的话,不肯好好休息就上战场,才伤上加伤,病重这么久。   心中知晓,且李皎在外人面前给他留了面子,郁明便乖乖地接受李皎的冷脸,接受妻子的惩罚。呦呦做错事要罚,他做错事也要罚,他老婆就是这么的赏罚分明,让他又爱又恨。   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她还是不理他!   呦呦过来童言童语地问什么生孩子,郁明一打听,就知道是李皎忽悠,来逗儿子的。郁明心里气恼,望着幼子懵懂的眼睛,心想你阿母都不跟我同床,我就是想生,能生得出来呢?   不能这么下去。   在李皎进来前,郁明沉着地想到,他必须采取行动。他都三个月、三个月……没睡过老婆了。   想到此,郁明咳嗽一声,好声好气地与屏风后的老婆说:“皎皎,我已经知错了,我是要准备跟你道歉的。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送你呢,你过来嘛。”   郁明总喜欢送礼,他旧年不懂,懂了后就喜欢不停地给李皎送礼物。李皎心里算了算,三个月了,冷落也差不多了。再冷下去,郁明就得真的发怒了。她并不想郁明真的生气。   李皎走出屏风后,在郁明的目光下上了床,学着他正儿八经的样子盘腿坐在他对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看到美丽女郎坐在对面,青年手指动了动,努力忍下将她捞过来的冲动。燥火在心中烧,他面上笑着道:“是这样。我真的知道当初不听你的话乱上战场,给你添了乱,你生气是应该的。再加上今年过年,我一直病着,都没有给你送礼。所以两次合一,我决定送一件你最喜欢的东西当礼物。”   他双目灼灼,期待地看着李皎,希望李皎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李皎惊讶道:“送我最喜欢的东西当礼物?不可能。”   郁明:“……我真的会送!”   李皎:“我最喜欢的是天下安康。你送不起。”   郁明的一腔热血冷下,脸僵了僵。   他心中懊恼想,大意了,居然忘了这茬。他得意忘形,忘了老婆最看重的不是他。   他忍怒道:“那我送你第二喜欢的。”   李皎诧异:“送呦呦给我?这个好像不用你送吧?”   郁明:“……”   他道:“你故意气我对不对?”   两人对望。   李皎脸上慢慢带了笑,让郁明僵硬的脸好看了些——“好啦,我知道了,郁大侠是想宽衣解带,把你自己送给我对不对?”   郁明脸缓和后,看李皎撑下巴:“往年这个礼物,只有我送得出,没见你送过。我以为只有我这种不会送礼物的人才会选这个呢。”   郁明早料到这个了。他大气一挥手,道:“我知道你不擅送礼啦。没关系,这次我也不跟你计较了。我送你什么,你就送我什么好了。”他低着头,脸红了红,“你把你自己送给我就行了。”   李皎:“那不行。”   郁明:“……”   李皎:“……你别说,每年你都送我特别好的礼物,我往往送不出手,才把自己往你怀里一丢,显得特别没有诚意。今年我吸取教训,绝不再如往年一样敷衍你。我倒真准备了礼物给你,夫君稍等。”   李皎下了床,去开柜子。   徒留身后床榻上的青年大急:我不想要什么礼物呀。我就想、就想……睡你而已。你何必这么知情识趣呢?你就跟往年一样没诚意多好啊!我最爱的就是你没诚意呀。   然他老婆回来了,抱回了一个金灿灿的小财神。这次李皎没有坐到郁明对面,而是挨着心如死灰的夫君,靠着夫君的肩,坐在他旁边,把怀里抱着的财神展示给郁明。郁明本不想理会李皎了,她太让他生气。然那金色太晃眼,他只盯着看一眼,就忍不住不解问:“你送我财神是几个意思?”   李皎认真道:“去年的时候,我打理过夫君的零用钱,和我自己的。夫君一贫如洗,惨不忍睹,让我刮目相看。”郁明被她说得脸红了,她倒是大方方把财神扔到他怀中,“我看你五行缺金,很难养我。所以送你财神,你要好好努力呀!”   郁明有些懵地抱着怀里的金像,低头与笑眯眯的财神爷打量。   他忽而抬头,看向李皎。   他声音紧绷,小心翼翼问:“我养你?……我养过你么?”   李皎道:“以前没有,但以后恐怕得养了。”   郁明眸子一缩,看向李皎。   李皎不再逗弄他了,她头枕着夫君肩膀,轻声:“等你病好了,我也不想回魏国国都了。这个公主,我已经不想做啦。这几年总让夫君跟着我,东奔西跑。我知道夫君牺牲了好多自己的东西,来包容我,陪我。你虽然从来不说,可我心里是明白的。日后,你不用再陪我了,换我陪你吧。”   郁明喉头一动,轻声:“皎皎……”   女郎靠着他肩,仰头对他温温笑:“你陪了我这么多年,之后余生换我陪你。我陪你到老,陪你一生一世。”   青年定定望着她。   那尊财神像,忽地从青年怀中丢出。他蓦地身子倾前,扣住女郎的肩。他低头无言,心中暖热,只忘情地吻她。火光微凉,帷帐纷乱,视线中金灿灿一片。他低头亲她,衣衫凌乱之际,二人面颊染霞光,均是情动不已。   而简单的情动,难以形容他对李皎的感觉。   青年喉头滚动,再低声:“皎皎……”   郁明微微侧过身,看李皎转过肩来。他屈起腿,女郎屈膝坐着,手搭在他膝上。金色的光落在女郎的眼底,她乌黑长发散在丝绸中单上,而她仰着面,整张面容,映在他专注眸心中——   “我想陪你一起走,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边塞大漠,江南烟雨,夫君想去哪儿,我都跟你去哪儿。天热的时候,我们在江南古镇中纳暑;天冷下来,我们去北国看雪。江湖风云,侠客长行;塞北买马,天涯走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郁明的眸中,星火燃燃亮起。他身子再倾前,面容几乎贴着她。郁明入神地望着她,觉李皎什么时候这样会说话了。他喉头滚滚,他心尖火热。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抬手将她拥入怀中,按在自己掌心下。郁明手捧着她的脸,低声命令她:“继续说。”   李皎从善如流,声如咚咚泉水:“夜雨天寒时,你我点灯在船上,你和我坐在船舱中说话,呦呦就去坐船外拨荷叶,找莲子吃。咱们一家到处乱走,没有目的。你一边赚钱养着我们母子,一边又嫌我们太能花钱。然后夫君你穷得揭不开锅时,妾身我来理夫君你的财,帮夫君你赚钱……但你要求我……”   郁明食指戳她额头,笑道:“做梦!你才穷得揭不开锅!我才不求你!”   然青年将女郎抱高,他将她抱在自己膝上,催促她:“继续!”   郁明强势地命令李皎:“继续说!”   于是李皎轻笑着说下去。   郁明喜欢听李皎说那些个平凡得离他们似乎很遥远、却实则不遥远的事情,随着女郎说话声悠悠,他当真随着她沉思,想日后真是很美好的生活。他喜欢跟李皎这般放下包袱走江湖去,朝廷放眼过,江湖重开局,多惬意的人生。   而他们一家,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谁也不离开谁……   ……   七月中旬,凉国兵败,向魏国称臣,夏国撤兵。   魏天子于河西牵着膝下的小公主李桑,和雁莳将军一起,迎来那桐。   那桐返回北冥,临行前告知天子,李皎不愿再回大魏。公主李皎与驸马遣回了仆从们,并年纪幼小的平阳王郁鹿一道去了大漠,行踪不定。   李桑小公主失落,她等了半年,终是不曾得见兄长郁鹿。   李玉不语,立于城楼前,看了一夜星光,次日与雁莳将军同返洛阳,不再等候。   驼铃声悠,沙漠夜亮。流星飒沓之夜,河西久久等不来公主回归,而李皎一家三人则骑上了骆驼,在滚滚起伏的沙漠中缓行。共三匹骆驼,一匹驮着行李,一匹坐着郁鹿,最后一匹,驮着郁明和李皎二人。   三匹骆驼在黑夜金沙中行走,沙海如郎,星亮如昼。天色渐晚,郁鹿趴在骆驼背上,脑袋一磕一磕地打盹。在他后面紧跟的那匹骆驼上,他阿父拥着他阿母,许他阿母在怀中依偎。   晚上天凉,繁星照空。驼铃声中,郁明背脊挺直,望着波涛般涌动起伏的沙海,突得低头跟怀中困顿的女郎说话——“那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我梦回了那年。”   李皎面孔被灼热呼吸烫到,蓦地睁开眼。她不困了,仰头看抱着自己的青年。他的长发随风落在她面上,她安静地听他喃喃自语——   “我去长安找你,在梦里我也质问你。然后梦里跟现实不一样了,现实里你非要嫁博成君,根本不和我说话,但是梦里我亲了你,你就哭了,就……“   李皎轻声:“我反悔了,说不嫁别人了,就只要你,对不对?”   郁明怔然看她。   他低声:“你怎么知道?”   李皎目中水光濛濛,她伸手反抱住他,轻喃:“因为如果当年给我机会……我真的会反悔……我想反悔来着,想了很多年了……”   原来她真的想过反悔。   夏夜银河如带,沙漠金光绚烂,金戈铁马如梦远去。星华摇落,一首羌笛响彻从远飘来。星海川流不息,星光下的青年弓下肩,颤抖着将下巴磕在女郎肩上。他怔忡地盯着天上的银河,望着地上金沙,而他眼中,荡着亘古不熄的激荡情感。   郁明又笑道——   “我还跟梦里的你说了话,你在梦里好迷茫,问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就说不必怕,皎皎,就算你抛弃我,日后,我们还是要在一起的。”   ——日后,我们还是要在一起的。   山河永寂,过往已兮,星河璀璨贯空!   国事无小,私事无繁,深情不易。无论多少年,一切感情都会回归它本开始去的地方。时光悠悠流淌,亘古长情轰烈倾下——星辰漫天,天地银亮。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修改了一下~ 本书由【妮拉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