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长安第一美人 作者:发达的泪腺   作品简评:   云阳侯府的掌上明珠,昔日里的长安第一美人,因父落罪,一夜之间成了人人皆可采撷的罪臣之女……   故事以男主的梦境为开端,展开了前世今生两条线,通过接连不断的梦境,全了前生之憾。文笔婉约,人物生动,情节不落俗套,有强烈的个人风格。 =================== 第1章 落魄   元庆十五年,十月初四。   距离沈家还债的日子,还有六天。   眼下冬至未至,却忽地下了一场大雪,放眼望去,整个长安城银光素裹,大雾茫茫,原本热闹无比的街巷,也好似突然改了性子,变得格外冷清。   卯时三刻,浓厚的云雾尚未被晨光拨开,就见一辆马车踩着辚辚之声,直奔通义坊而去。   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座府邸前。   沈甄提裙下了马车,快步来到肃宁伯府门前。   她凝着紧闭的朱门怔怔出神,踌躇再三,终是抬手叩响了大门。   连敲三下,里边儿毫无回应。   沈甄细白的手臂僵住,自嘲一笑。   一连吃了半个月的闭门羹,饶是沈甄这朵从未被人揉捏过的娇花,也终于明白,何为墙倒众人推,何为树倒猢狲散。   上个月初。   云阳侯沈文祁任工部尚书一职刚满三年,眼看就要高升至门下省,可新建的城西渠却轰然坍塌。水渠出了个决口,导致漕运受阻,洪水氾滥,死伤无数,百姓怨声载道。   圣人为了平息此事,一举端了整个工部。   云阳侯身居要职,即便水渠的工图并非出自他手,他亦是要背一个渎职之罪。   依晋朝律法,他不但要被革职夺爵,还要另判徒刑二年。   这样的消息一出,往日里那些恨不得日日登门走动的亲戚,如今见了沈家人,个个避之若浼,生怕被无端牵连。   所谓同甘易、共苦难,不外如是。   时间一寸寸流逝,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见肃宁伯府一直闭门不见客,几个路过的妇人不由用同情的眼光,看向沈甄。   “要说这三姑娘也是可怜,生母病逝,父亲入狱,现在肩上又背了这么大一笔债,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又有一人叹息道:“可不是,那金氏钱引铺的月息高的着实吓人,再这么利滚利下去,只怕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还想着翻身呢?金氏还有六天就要上门要钱了!不卖身就不错了!”   昔日的长安第一美人,很快,就要变成人人都可采摘的一朵娇花了。   身后的嘀咕声接连不断,一旁的清溪再也听不下去,她瞧了一眼自家姑娘僵直的背影,整颗心都像是被人撕扯过一般。   云阳侯府嫡出的三姑娘,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清溪扭头怒视着众人,正要开口,就被沈甄一把拉住了手臂,“清溪,我们是来求人的。”   沈甄发了话,清溪只能回过头来。   她忍了再忍,才让语气变得平缓,“今日人多嘴杂,姑娘的身子又向来怕冷,不若,咱们改日再来吧?”   改日再来?   沈甄垂下眼,不禁自问道:那些跑到沈家讨债的牛鬼蛇神,还能容她到改日吗?   她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用极轻的声音道:“且等等吧。”   等街上的人都走干净了,姑母自然会见她的。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头向西斜。   赤色的光,渐渐染红了浮云,那些看热闹的人,终是自觉无趣,渐渐散去。   就在这时,紧闭的大门缓缓地开了,刘嬷嬷探出个身子,熟络地对沈甄道:“三姑娘快进来吧。”   关上门,刘嬷嬷赶忙道:“大夫人近来受了风寒,身子不大爽利,整日昏昏欲睡,不管谁来了,都是闭门谢客,这会儿,也是刚醒过来。”   沈甄听出了话中打圆场的意思,也不戳破,只顺着话道:“姑母何时病了,可是严重?”   刘嬷嬷一边将沈甄往里头引,一边叹气道:“夫人听闻大老爷在牢里受了六十个板子,当即便哭昏了过去……这才一病不起。”   这话一出,沈甄放在袖子里的手便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脸上仅有的那点血色,也逐渐褪了下去。   彻底慌了神。   ——   她们刚穿过游廊,恰巧撞见了小跨院门前让人脸红心跳的一幕。   一男一女,竟在在青天白日下,勾勾缠缠,若不是那女子一口一个的“伯爷”叫着,沈甄绝不敢信,那人是平日里彬彬有礼的姑父。   肃宁伯在听到脚步声后,转身回头。   他的衣衫略略不整,脖子上还有两块十分显眼的红痕。   放眼望去,一身的风流。   沈甄连忙低头,欠身行了礼。   肃宁伯上前一步,由上至下打量了沈甄一番,顷刻间,嘴角便落了一丝笑意,“三姑娘,这是来找你姑母的?”   沈甄点了点头,规规矩矩地回了话。   肃宁伯睥睨着十六岁的姑娘堪堪丰盈的身姿,和莹润似玉一般的肌肤……一时间,不由眯起了眼睛。   这孩子,长大了。   将这样的妙人儿当贺礼献出去,想必滕王这回真真是无法拒绝了。   毕竟,还有什么比将死对头的女儿,藏在身下,肆意挞伐更有滋味的事呢?   肃宁伯笑道:“不必多礼,快进去吧。”   受到方才那一幕的影响,沈甄在全了礼数后,不由快步向主院走去。   走得快了,身上的襦裙便随着步伐变了形,勾勒出了那且娇且媚的身段。   肃宁伯扭头观赏着那凹凸有致的轮廓,晒然一笑,心道:到底是长安的人间富贵花,果真不是平康坊里那些胭脂俗粉可比的。   ——   屋内烛火摇曳,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药香,沈甄掀开帘子,一眼便瞧见了往日里对自个儿最是亲昵的姑母——沈岚。   沈岚侧卧在榻上,面色带着些许苍白,见沈甄走进来,连忙坐起身子道:“珍儿,快进来。”   沈甄走上前去,轻唤了一声,“姑母。”她的声线甜糯,娇娇嗲嗲,一开口,便是怜人的。   沈岚拍了拍身侧示意她坐下,四目相对后,不禁提起帕子,掩住嘴,哽咽道:“半个月前,姑母曾去过一趟大理寺。”   沈甄的双眸骤然睁大,忙道;“姑母这是见到父亲了?”   沈岚摇头,“我听闻你爹爹在里面受了笞刑,本想送些银子进去,可现任的大理寺卿周述安,乃是天子近臣,油盐不进,拿出去的钱,人家分文未收。”   沈甄放于膝上的手不由暗暗用力,忍不住颤声道:“那父亲的伤……”   沈岚怜悯地看着沈甄,缓缓道:“天牢阴冷,又逢寒冬……”她又叹一口气,“大抵是难熬的。”   话音儿坠地,沈甄那双晶莹明澈的双眸,便不可抑地泛出了水光。   不过美人流泪,到底是格外惹人疼惜的。   说起沈甄之美,长安但凡见过她的人,大抵都会用倾城二字来形容。   她的容貌既不张扬,也不放肆,就如同是江南水乡里的一场大雾,雾气扑面而来,朦胧且柔和,让所有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只要她嫣然一笑,只怕这世上大多的男儿都会为她沉沦,为她倾倒。   又或是像此刻,美人垂泪,纤弱娇楚,便是再刚毅的汉子,也会长了柔肠,心生爱怜。   沈岚睨着她这张清水出芙蓉般的面容,不由暗叹:这般颜色,谁能逃得过呢?   她将沈甄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别哭红了眼睛,今日你既来寻我,那我这做姑母的,总是要给你出些主意的。”   沈岚先是用拇指替沈甄拭了泪,随后便追忆起了从前的日子,说着说着,竟也红了眼眶,“珍儿,沈家失势,姑母在伯府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就是再想帮你,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可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世上,还是有一人可以帮你的。”   沈甄目光澄澈,轻声道:“姑母但说无妨。”   沈岚看着她的眼睛,心有不忍,可一想起肃宁伯给她的警告,便只能狠心道:“这个月初十,滕王要办一场蹴鞠赛,届时姑母会带你过去,只要你去求他,姑母向你保证,他日后必会护着你,再不会叫你受苦。”   去求滕王。   沈甄听懂了其中的暗意后,便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在往她的胸口涌。   滕王年逾四十,妻妾成群,心狠手辣,向来与父亲不和,要她进滕王府,那与直接杀了她,又有何不同?   沈岚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好似听到了她心中所想。   她拉过沈甄的手,低声道:“甄儿,只要你能忍忍,去低个头,你父亲那边,以及沈家欠下的债,自会有人会帮你解决,可若是反之,整整八千贯的债,你拿什么还?难不成还真要被卖去当姑娘吗?”   天色微微转暗,寒风兀自吹打着内室的门窗,发出了忽强忽弱的叩叩之声。   正如同沈甄此时的心跳声。   姑母为何会提起滕王,她仔细一想便明白了,如今沈家这棵大树倒了,肃宁伯府的处境已是十分尴尬,他们急于投靠一位更有权势的人,来稳固伯府的名望。   像滕王这种财权不缺,又得皇帝宠信的,自然是不二人选。   原来,她不过是肃宁伯府巴结滕王的诚意罢了。   今日之前,她还以为只要姑母念及旧情,再怎么也都会帮衬一二,可事实证明,长姐嘱咐她的没错。   旁人的话,一个字都信不得。   沈岚见她迟迟没有回应,知道逼狠了反倒容易误事,便柔声道:“你也不必现在就给我答复,若是没想好,便回去仔细想想……”   这边话还未说完,沈甄就直接起了身子。   她避过姑母那满是关切的眼神,一字一句道:“姑母方才说的话,甄儿就当从未听过。”   “今日侄女不请自来,已是多有叨扰,还望姑母见谅。”说罢,沈甄便转身离去。   刘嬷嬷正准备上前拦住人,沈岚就递出一个“让她走”的眼神。   门“吱呀”一声阖上,刘嬷嬷不禁语重心长道:“老奴觉得,三姑娘养尊处优惯了,依她的性子,即便入了滕王府,日后也未必会为夫人所用。”   沈岚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不屑道,“你当平康坊里那些抱着琵琶唱曲儿的,都是天生喜欢取悦男人?说到底,还不是被逼的,逼到份了,自然就会知道,垂死挣扎最是无用。”   说罢,沈岚侧过头,对着窗外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她已无路可走,谁又愿意落个连自己母家都算计的话柄?沈甄虽不是她嫡亲的侄女,但好歹都是沈家人。   思及此,沈岚不禁在握紧了拳头。   谢承这个小人,阴险虚伪,翻脸便是无情,这一个月以来,他不仅架空了自己的中馈之权,全权交给了他宠爱的盛姨娘,更是将她唯一的儿子谢鹏,都送到老夫人屋里头去了。   什么祸不及外嫁女,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如若沈甄不能讨得滕王欢心,助他在礼部高升,那么她和鹏哥儿的日子,只怕会更加难熬。   但愿她这侄女莫要固执难驯,否则,便不能怪她出手相逼了。   沈岚颔首算了算时间,那金氏钱引铺的人,也该再上门要债了吧。 第2章 遇见   十月初五,正午,京兆府。   陆宴正伏案写着呈文,就听外头传来阵阵击打声。   一位名为杨宗的侍卫,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主子,外头有人求见。”   陆宴头也没抬,继续下笔,“什么人问清楚了吗?”   杨宗低声回道:“击鼓的是沈家的一位侍女,据她说,沈家三姑娘在西市的铺子,被人给砸了。”   沈、三、姑、娘。   闻言,陆宴目光一沉,胸口也跟着一缩。   沈家近来热闹,他时常能听见这几个字,可也不知怎的,他只要听见她的名字,胸口便会没来由地跟着泛疼。   陆宴嘴角微抿,撂下了笔,向后靠了靠。   杨宗看着自家世子爷紧皱的眉心,不由低声道:“那……让她进来吗?”   “不然呢?”这是京兆府,又不是镇国公府。难道他说不见人,就能不见人吗?   杨宗应是,不再废话,忙跑了出去。   陆宴用食指敲了敲桌案,略作思索。   今日郑京兆不在,皂隶们排衙后,便该由他升座,此等麻烦,大抵是躲不掉了……他将狼毫放回砚台,揉了揉胸口,吃了个止疼的药丸。   拿起桌上的乌纱帽,面无表情地向前厅走去。   赫赫的堂威声从两侧传来。   清溪行至公堂中央,双膝一弯,直接跪在了地上,“请大人救救我家姑娘,那金氏钱引铺的掌柜欺人太甚,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竟要收六成的利息。”清溪红着眼眶道。   陆宴不喜人哭闹,更不喜有人在公堂之上哭闹。   说起来,他调任到京兆府已是两年有余,这两年来,隔三差五就有人因借贷纠纷来喊救命。   可他这是京兆府,不是观音寺。   京兆府只讲律法,并救不了谁的命。   清溪看着公堂之上那人严厉的目色,心里不禁有些打怵,忙把金氏钱引铺的恶行从头到尾交代了一通。   恐吓、威胁、逼她家姑娘卖身。   任谁听了此等说辞,想必都会露出同情的目光。   唯独陆宴不会。   他向来没有同情心。   这人清隽的皮囊下,总是裹挟着一层喜怒难辨的情绪,就像是戴了一层面具。   面具之上,英俊肃雅,矜贵自持,满京皆以为这位镇国公世子是位翩翩君子,闺中待嫁的贵女听到他的名字无一不面红耳赤。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面具之下,他是何等的桀骜不恭。   他好似对这世上大多事,都能做到冷眼旁观,漠然置之。   陆宴睥睨着下方,逐字逐句道:“本官问你,借贷之初,可立了字据?”   清溪点了头。   陆宴又道:“按我朝律法,在处理借贷纠纷时,首先看的,便是字据,一旦字据印了章,只要他们没杀人放火,衙门是无权干涉的。”   听到这,清溪忽然记起她家姑娘的嘱咐,忙道:“那若是他们没到期限就砸了店呢?奴见过那张字据,字据上分明写着初十还债,可今日才不过初五。”   三姑娘说过,只要咬住日期不放,揪住对方的错处,这件事,官府总是要管。   果不其然,听完这话,陆宴的表情微动,沉声道:“知道诓骗朝廷命官,是什么下场吗?”   奴婢不敢。清溪道。   他三思片刻后,起身了几个侍卫,径直出了衙门。   ——   陆宴赶到西市时,街上的一处已是被围的水泄不通,他不紧不慢地抬高缰绳,翻身下马。   他头戴官饰,身着暗紫色的朝服,腰封上坠着的那块上好的玉佩,轻轻摇摆,周身的气势,与这市井格格不入。   杨宗连忙替他开出了一条道来。   陆宴径直上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摇摇欲坠的匾额,上面清晰的写着三个大字——百香阁。   他瞟了一眼,并未见到女子身影。   只见金氏钱引铺的掌柜,堵在店铺门口,厉着嗓子道:“三姑娘识相,还不如把这卖身契签了,您拖得过初一,也拖不过十五,今儿人多,闹大了,到头来难堪的还是三姑娘您。”   屋内的人久久没有动静,金掌柜又拿腔拿调继续道:“您不签,也成,鄙人听闻沈家还有一子,名叫沈泓是吧,年纪是小了点,但小有小的用途,如今长安城中的戏班子不少,就属缺胳膊少腿的小娃娃赚钱,三姑娘以为呢?”   杨宗听了这话,忍不住低声道:“主子,咱救人吗?”   陆宴勾了勾唇,低声道:“再等等。”他只是好奇,坊间人人称赞的长安第一美人,受了这样的威胁,会是怎么个反应。   少顷,里边传出了一道颤颤的女声,“简直是无赖……我不知你们从何处拿到了我沈家的印章,可我父亲,根本不曾借过这笔钱。”听得出来,她在极力掩饰自己的颤抖。   听了这话,陆宴眉头轻挑。   瞧瞧,这便是高门大户里娇生惯养的贵女。   骂起人来,无赖二字,已是极限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在京兆府久了,蛮横耍泼婆娘见的多了,冷不丁听到这样文明的字眼儿,竟是听出了一股新鲜劲儿。   与陆宴不同,沈甄那软糯怜人的娇声,惹得周围不少男人都生出了恻隐之心。最左边,还有个穿着素衣的穷书生在一旁握拳跺脚,几次想开口,终究还是红着眼眶离开了。   英雄救美谁都想做,但却不是谁都有能做。   毕竟沈甄身上背的债,有些人倾家荡产都还不起。   这边,金掌柜冷冷一笑,又扯嗓子道:“我们金氏钱引铺,向来只冲白纸黑字说话。三姑娘不服气,可以报官呐。”   说完,他便抬手举了一个手势。   见了手势,他身后的几位壮汉面面相窥,旋即,便一人拎起一个棍子,进了大门,对着那些装满香粉瓷瓶,就是一顿挥手。   瓷瓶坠地而碎,香粉撒了一地。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陆宴在一旁不禁嗤笑出声,几个大男人威胁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他的眼神一动,杨宗立即懂了主子的意思,上前一步道:“金掌柜,我们大人有话要问你。”   这声音不低,众人纷纷朝这边看来。   金掌柜正腹诽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官敢误了他的事,没想一回头,直接愣在当场。   这、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怎么来了?   金掌柜那贼溜溜的眼睛先是一眯,随后仿若醒酒了一般,立马换了脸色,“陆大人要问小的什么话?”   陆宴目光晦暗不明,抬眼示意了一下他身后,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金掌柜连忙上前一步,将手上持着的借款单子一抖,交到了陆宴手上,“陆大人别误会了,咱都是照规矩办事,这是字据。”   陆宴颔首扫了一眼落款处的日期,冷嗤一声道:“这期限,不是五日后吗?”   被这么一问,金掌柜不由神色一顿,但仍是老油条地嘻嘻笑道:“这……整整八千贯钱,便是等到下个月,他们沈家也凑不出呀,是债早晚都要还,结果都是一样的。”   陆宴把单子放回到他手上,丝毫不给情面,“既是照规矩办事,那你便等五日后再来吧。”   听了这话,金掌柜如噎在喉,他实在摸不准这位矜贵的世子爷是几个意思——是要护着这三姑娘,还是例行公事?   可他能问吗?   诚然不是金掌柜没见过贵人,怂了胆,而是面前的这位,他实在是开罪不起。   若他只是从四品大员京兆府少尹,那尚且还可周旋一番。   可他不仅是京兆府少尹,他还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还是靖安长公主的独子,这几个身份加在一起,便是左相在这,想必也得客客气气。   再三犹豫后,金掌柜把那几个随从叫到了跟前,悻悻道:“撤吧。”   谁料这几个人刚抬脚,杨宗突然拦住了他们的步伐,“掌柜的,无故砸了人家的铺子,就这么走了,不大好吧。”   金掌柜回头看着陆宴,抿唇不语。   金氏钱引铺的消息向来准确,据他所知,镇国公府与云阳侯府之间,不沾亲也不带故,真可谓是一点往来都没有,他怎么着,也不至于故意和自己过不去才是啊。   陆宴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便直接道:“物归原位即可,待五日之后,本官不会再干涉。”   金掌柜斜眼瞥了一下四周,默默攥紧了手上的扳指。   倘若方才他还拿不准这位世子爷是几个意思,此刻见着了陆宴身侧死死瞪着他的侍女,倒是明白过来了。   原来是屋里的姑娘不安分,派人报官了。   知道了缘由,金掌柜也不再斡旋,转身亲自善了后,该赔的赔,该修的修,左右他的主子留了话,重要的不是钱,而是里面的人。   既如此,那五日后再来便是。   听到了金掌柜的恨骂声,沈甄便知道自己的拖延之策起了作用,她低头擦了擦手背上被瓷瓶划破的血迹,缓缓起了身子。   外面的闲言碎语正说着,只见眼前出现了一个曼妙的美人。   她的长发垂于身后,身姿翩若惊鸿,款款朝陆宴走去。   一双含着水雾的双眸暗藏风光,好似这份落魄,恰好为她添了一分清绝脱俗的美感。   人群中不由发出了几声低低的赞叹声,“便是洛神在世,大抵也就是这般样子吧。”   听到这夸张的赞美,陆宴略有不屑地提提嘴角,漫不经心抬了眼皮。   四目交汇之时,他的心脏骤跌。   紧接着,他便感觉胸口仿佛被利剑直接穿过,钻心的疼痛,如潮涌一般向他袭来……   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坠入到无边无际的深海之中,待黑色褪去,他看到了活色生香的一幕。   红烛摇曳,一室旖旎。   一名女子,赤着身,躺在他的怀里。   她的眉眼既是千娇百媚,又是澄澈透亮,头痛欲裂之际,只听她朱唇轻启,一张一合地唤着他的小字——时砚,陆时砚。 第3章 梦境   ——“时砚,陆时砚。”   听着这样的吴侬软语,陆宴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恍惚之际,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头上传来了“吱呀吱呀”的声响,百香阁的牌匾竟直愣愣地砸了下来。   沈甄眼疾手快,两步上前,伸手拉过了陆宴的手腕,“大人小心。”   二人堪堪侧过身子,只听那匾额“咣”的一声响,横在了地上。   房檐之上,积雪纷飞。   陆宴被这巨大的动静勾回了魂,眼前也跟着恢复了清明。   他低头看了看落在他手腕处那几根纤细白嫩的手指,身子不由一僵,抬手便甩开了她的触碰。   沈甄先是一愣,双颊倏然涌上一股绯红,整个人都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她既想开口解释自己只是出于好心,并无意冒犯,但又怕解释多了会更加尴尬,遂只得作罢。   思及礼数,沈甄咬了咬唇角,欠身朝男人行礼,低声开了口,“多谢大人方才出手相助。”   陆宴胸前的疼痛还未散去,听见她的声音,不由拧起眉头,心口更疼。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回道:“姑娘不必道谢,此乃本官分内之事。”   说罢,他又下意识地蹭了一下手腕,不偏不倚,就是沈甄刚刚触碰过的地方。   沈甄低着头,自然是看清楚了他的动作。   这样的动作一出,沈甄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到了耳根子,诚然不是她害了羞,而是从小到大,她就没被别人这样嫌弃过。   她张了张口没出声,终究是把想说的话倾数咽了回去。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日后亦不会再见。是否招了嫌,着实不重要。   须臾过后,陆宴带着侍卫转身离去,沈甄也同清溪进了屋内。   ——   黄昏的光渐渐浓烈,红霞漫天。   镇国公府的管家看着陆宴散值归来,忙躬身向他问安。   陆宴颔首回应,低声吩咐了几句后,便大步流星地绕过长廊,进了肃宁堂。   他坐在书案前,看着自己被她攥过的手腕,再一同回想起方才如梦境般的画面,眸中的神色,就如同大海般幽深。   他虽然不断劝说自己这不过就是个巧合罢了。   可那白的晃人的皮肤,锁骨之上的美人痣,以及缠绵时滚烫的温度,以及近来日日折磨着他的心疾,皆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时,屋内的香炉升起了袅袅的烟雾,一股诱人的香气在周遭氤氲开来。   像极了她指尖的味道。   短暂过后,他忽然自嘲一笑。   是。他承认,沈家那个落魄的三姑娘,容貌确实不俗,可这世上姿色出众的女子多了去了,他总不至于,因为她更为动人些,就在青天白日下,生了那样的心思吧。   能让自己那样痴迷,头都舍不得抬一下?   陆宴思忖良久,仍是毫无头绪。   他凡事只讲究证据,实在不喜分析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最终,他把这段旖旎的梦境,全部归结成了——近来连连坐堂,劳累过度导致,亦或是年少方刚,火气略重。   这般想着,他起身去了净室,返回之时,天已经彻底暗了。   烛光一灭,迎来了漫漫的长夜……   未成想,他再度入了梦。   他缓缓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置身于镇国公府的长廊之上。   夜晚的月光混沌乌沉,让本就压抑着的镇国公府,有多了一丝道不明的凄哀之感。   他向左看去。   长廊的尽头,杨宗抬手提着一位男子的衣襟,摁其到了墙上,怒道:“白道年,你不是神医吗?即是神医,那为何世子爷的病会治不好?”   男子连连摆手,“世子于我有恩,若是能救,我岂会不救?可世子爷当年受的并非只有箭伤,真正致命的,是那箭上的毒!我在西域生活多年,认得那是西域皇室才有的一种名为‘爻’的蛊毒,爻毒入体时,不会有任何异常,可待三年之后,会瞬间吸干人的骨血,夺人性命。”   听了这话,杨宗颤抖道:“当真无解吗?”   男子点了点头,“即便这世上有解药,那也来不及了,三年的时间,爻毒早已沁入到体内的每一寸,当真已是……回天乏术。”   杨宗听后,双手抵额,整个人蹲了下去,痛苦之色溢于言表。   陆宴并未听懂他们的话,他皱眉向前,想着找杨宗问询一番。   什么箭伤。   他根本不曾受过箭伤。   可刚一抬脚,他整个人一沉,画面也随之一转。   肃宁堂的内室烟雾缭绕,飘散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儿,他挥了挥手,待看清楚后,立马瞪圆了眼睛。   他竟然看着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之上,双眸浑浊,面色苍白,发间布满了银丝,似老了十岁一般。   他快步上前,定睛一看,居然发现他的手中,轻握着一个素白色的香囊。   香囊之上,绣着一个小小的字——甄。   看着这个字,陆宴想到了些什么,突然感觉五雷轰顶。   杨宗丝毫不顾往日的规矩,跪在床前,哽咽道:“虽然世子爷从不与人说,但属下心里知道,世子爷受的这一箭,其实是为了沈姑娘。”   陆宴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此事,往后莫要再提。”   杨宗擦了一下眼泪,继续道:“既然世子爷这三年来,从未忘记过沈姑娘,那为何不把她留给您的信看了。”   话音一落,床上的人便笑了。   陆宴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她若是写了他想看的,那他一早便会看了。他最是了解她,怎会不知她会写些什么?   可诀别之词,向来都是诛心之痛。   她心里装得既然是别人,他也狠的下心放她走。   只是他退败至此,实在不想再看见一句——若有来生。   在他陆宴的眼里,人只有这一世,并无来生,所谓来生,不过是空口无凭的承诺罢了……都是不作数的。   垂垂阖眼之前,他极为短暂地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一生。   他忆起了祖母温热的掌心;忆起了父母的谆谆教导;忆起了弱冠之年金榜题名时;也忆起了那简陋的洞房花烛夜……   二十七载,虽短,也长。   当视线渐渐模糊,他嘶哑地开了口,“等我走后,你把我在府里的东西都扔到,别叫我阿娘看见。”   “至于那封信……由你处置,怎样都好,唯独不准烧。”   他怕黄泉路上,见字如面,又是摧心肝的折磨。   ……   镇国公府挂起了素白色幔纱的那日,正值深秋。   他眼看着,他的母亲,那个心高气傲的靖安长公主,跪坐在百安堂的中央,绝望地佝偻着,掩面而泣。   他的父亲扶起母亲,低声道:“宴哥儿这一箭,是救驾之功,到底是荣光……”   看到这儿,陆宴已经感觉周围的空气越发稀薄,胸口的疼痛也逐渐强烈,不止是胸口,他的五脏六腑,都开始隐隐抽痛。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床榻上的陆宴像是窒息之人又被灌入了空气一般,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隐隐颤抖的双手,头一次体会到了何为慌张失措。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去回想着刚刚脑海中的一幕幕。   神医白道年?   箭伤、爻毒、西域、信、灵堂、救驾……   在众多的回忆里,他捕捉到了一个细节,那素白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个“甄”字。   思及此,他不禁嗤笑出声。   即便是梦,也不该这样荒诞。   且不说他为何会中毒,又为何会将近而立之年无妻无子,但有一点,他绝不相信,自己会在那样低微地思念着一个人。   这不是荒唐,又是什么呢?   可他一边否认着方才梦中的一切,一边又忍不住背脊发凉。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去年年初,有个道士在路上被人追杀,正好碰上他外出办案,顺手便救了他。   谁知这道士不但不知感恩,还非拉着他的手说,他与前世的姻缘未断,早晚会梦见旧人的。   说的倒是玄乎,可惜他完全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他只相信摆在眼前的证据。   ——   他坐在窗前,久久未动。   少时,外面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飞雪,他转了转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忽然察觉,这一幕幕诡异的画面,均是出现在那日去了西市,见了她之后。   思及此,他彻底大悟。   是她有问题。   是百香阁里的香粉有问题。   那日香粉撒了一地,他极有可能是吸入了一些能致人迷幻的药粉。   愈发确定后,他不愿再等,立马换上了官服,唤来杨宗,“去找两个大夫来。”   杨宗不明所以,忙问,“世子爷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陆宴眉宇微蹙,沉声道:“我要出门查案。”   杨宗看自家主子神色沉重,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也不敢再多问,忙在坊间找了三名大夫。   辰时三刻的时候,陆宴带着一行人,穿过了集市,再度来到了百香阁门前。   百香阁的匾额已经修好,挂了上去。   陆宴凝着屋里那位低眉顺目、看着人畜无害,正挑起手指打着算盘的女子,一股莫名的火窜上了心头。   待会儿若是叫他查出来这屋子里有些什么不该有的,他便亲自压着她回衙门,严刑审问。   与此同时,沈甄也感觉到了如芒刺背,拨弄着算盘的手骤然停止,缓缓向外看去。   这一看,她这小手立马吓得握成了拳。   那个男人,竟在不远处,用一双如同鹰隼那样不露声色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四目再度交汇,陆宴沉着嗓子对着一旁的几个大夫说,“查,一瓶都不能落下。” 第4章 冒犯   十月初七,辰时三刻。   ——“给我搜,一瓶都不许落下。”   话音一落,京兆府的侍卫立即将百香阁层层围住。   陆宴抬步跨过门槛,摆弄了一下袖口,对沈甄道,“还请沈姑娘将阁内摆台上放着的、和库房里藏着的香粉,通通拿出来,一一摆放好。”   沈甄听着那扎耳的“藏”字,眉头轻皱,缓缓起身道:“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陆宴面色如常,照规矩道:“本官身边的一个侍卫,昨日来此之后便昏迷不醒了,原因尚且不明,来此也是照例排查嫌疑,若是姑娘的这儿的香粉没有问题。”他说着一顿,然后指了指外面道:“外面的人立马就会撤走。”   沈甄听完,心里不由一沉。   昨日好容易送走了要债的人,今日怎么又招惹上了官府的人?自打经历过上过的抄家,沈甄外头那样的场面,尤为抗拒,生怕再生事端。   她向前一步,谨慎道:“陆大人身上可有搜查令?”沈甄之所以这样问,便是知道,官府查案,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是不会下搜查令的。   没有搜查令,她自然有权不能让他们进来。   沈甄这幅不愿配合的神色,落在陆宴眼里,就成了畏罪之举。   他瞥了一眼杨宗,杨宗立马就递出了一张搜查令。   令文下边,是他洋洋洒洒的字——陆宴。   “沈姑娘把库房钥匙交出来就好,本官找人帮你搬,毕竟京兆府事务繁多,耽误不起。”说完,他也不等沈甄作答,就挥了手。   外面的侍卫闯门而入。   沈甄看了看手里的搜查令,心里暗暗忐忑,忍不住用了些力道,弄皱了纸张。   见此,陆宴再度开口道:“官家之物,不得毁损半分。”   沈甄一僵,手指滞在了原处。   她知晓对方已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想躲是躲不过了,便转身走回桌案,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串钥匙,递给了陆宴。   陆宴一把拿过,前行七步,开了库房的门,他命令侍卫抓紧搬,自己则留在沈甄旁边看着她。   生怕她再弄出些什么致人迷幻的邪术。   半晌过后,他们就将几个大箱子抬到了室内中央。   其中一个侍卫站出来躬身道:“大人,库房都已空了,属下敲了敲墙,并无其他密室。”   陆宴点了点头,低头俯视着沈甄道:“你如实回答,就这些了?”   沈甄抬头看他,目光坦荡,“原本还有一些,可昨日都被人砸了。”   陆宴回想了一下昨日的场面,“嗯”了一声。   不一会儿,三位大夫走了进来,他们将那些瓶瓶罐罐一一打开,闻一下,碾一下,再闻一下,再碾一下,等全部查完,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们由左往右依次呈报,“回禀大人,扁平罐的这几个,是上好胭脂粉,乃是女子施妆用的,浅口瓶的这几个是香发油,这边还有些刚做出来不久的口脂。”   另一人道:“我这边儿都是远道来的粉,杭州的官粉等。”   最后一人那里种类最多,他语速稍慢,缓缓道:“我这都是些原香料,有当门子,脐香,肉桂,菊花,茉莉,还有些线香、盘香、塔香、香枕……除此之外,并无其他。”(1)   陆宴身为京兆府的少尹,自然通一些药理,他耐着性子听完后,不禁眉头一蹙,沉声道:“可是查仔细了?”   三人齐齐点头,异口同声道:“都查自己了。”   陆宴显然是不相信这个结果的,他用余光扫了一下沈甄凝重的目色,和微微颤动的小手,当下便觉得,定是有遗漏的地方。   默了一晌,陆宴侧头对着众人道:“你们先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得放人进来。”   众人退下后,一时间,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陆宴迅速将整间屋子打量了一遍,最终,目光落在了一个镂空的檀香木矮柜上面。   上面摆放着两把扇子,一把是绣着海棠花的蒲扇,一把画着君安水榭的折扇。   他上前两步,拿下折扇,“啪”地将扇面一合。复又转身。   沈甄以为方才这就算了完了,见陆宴又冲自己走了过来,不由向后退了一步,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陆宴也不与她多说,只用他颀长的身量和久为官者的气势将她逼入了墙角。   转眼的功夫,那暗紫色的官服,离沈甄,就只剩下半尺的距离。   他的声音薄薄的,就像一股不近人情的凉风,“沈姑娘配合一下本官搜身,胳膊抬起来。”   沈甄到底是侯府嫡女出身,不似寻常女儿家看到官爷就破了胆,她怕归怕,还尚有一丝理智,“我看陆大人这幅模样,可不像是来秉公办事的,倒像是来欺辱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的。”   陆宴听着她偷换概念,不由讥笑道:“本官如果想欺辱你,自是有千万种法子,别耍花腔,抬起来。”   沈甄虽然害怕,但仍是硬着头皮道:“京兆府难道没有女官吗?”   陆宴不语,但那冷淡又具有攻击性的眼神,就在告诉她——别逼我动手。   京兆府确有可调遣的女官,但有时为了抓紧时间,不错失证据,也会由长官亲自动手。即便是男女有别,仍可以以物代替。   沈甄屏吸仰头与他对视,手臂是怎么都不想抬,尖尖的指甲暗暗用力,手心上的肉都摁出了红印子。   陆宴又上前了一小步,这下,两人马上就要贴到了一处。陆宴周身凛冽的味道彻底打破了沈甄的防线,她眼睛一闭,双臂抬高。   指尖微微颤抖,心如死灰。   陆宴知道她是女子,又尚未出阁,见她配合搜查,也收了恐吓她的心思,只握着折扇向她的身子探去。   扇骨刚一碰到她,她整个人就像是煮熟的蟹,红了个透。   隔着衣裳,又隔着一柄扇子的距离,陆宴仍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陆宴心无旁骛,用扇骨贴着她的抬起的手臂,沿着她的轮廓,一路往下,他的手不轻不重,时不时还要拍打一二,从头到尾,逐处搜查,无一不仔细。   独独那两处,他思来想去,没碰。   “转身。”   沈甄紧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整间屋子,只剩下挪动的脚步声,和衣物摩嚓的窸窸窣窣声。   她将背朝向他,更是不安。但因他避过了她最怕他碰的地方,便觉他应该不是起了色心,故而小声祈求他,“大人快些行吗?”   陆宴用扇骨抵着她的背脊一路向上搜查,到她的颈部突然顿住。   发香四溢,他忽地想起,那颗生于他梦中的美人痣。   那梦境里的一切再度游走在他眼前,他鬼使神差地,像新郎官掀起红盖头那样,用扇柄掀起了她的三千青丝。   他眼看着,面前这颗痣,与梦境中的那一颗,渐渐重合。   位置一模一样,都是生在她欺霜赛雪的脖颈之上。   陆宴的神色微恍,猝然抽回了手。   沈甄见笼罩于她身侧的阴影骤然离去,便瞬间转回了身子。   她用那双波光潋滟的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陆大人,查完了吗?”若是不她下睫毛长些,只怕大滴的金豆子就要这样砸下来了。   也不只是为何,陆宴看着她那样的眼神,心脏骤然发疼,又是那种疼法,他强忍着,握拳抵唇道:“查完了。”   “有何不妥吗?”   “暂无。”   被他刚刚那样拨弄,沈甄的头发都乱了,她红着眼眶,剜着他,质问道:“敢问大人,若是我这儿的香粉有问题,那为什么,陆大人您没有问题,您昨日,不是也来过吗?”   话音一落,纵然是陆宴这样最是擅长面不改色的人,心都忍不住跟着一虚。   可这男人到底为官多年,自然不是沈甄三句两句便能问住的。   他俯视着她,一双黑瞳,瞬间轧过她视线,“百姓配合官府办案,乃是本分,本官既是给你看了搜查令,又洗脱了你的嫌疑,沈姑娘到底是哪里不满?”   沈甄不语。   纵然心里有满腹不满,但仍是不敢顶撞于他。   陆宴看着她的小脸,胸口疼的厉害,从她身边走过,沉声道:“本官还有其他事要处理,外面自会留下两个人帮沈姑娘把这几个箱子抬回去。”说罢,他绕过一个红漆木的屏风,径自离去。   ——   回到衙门之后,陆宴才发现,他手中,竟是还握着那把折扇。   扇骨之上,好似还残余着一股沁人的香气。   他烦躁地将案卷阖上,心底憋了一处暗火。   若是她没有问题,那接二连三的梦算怎么回事?难不成还能似那些江湖道士所言的,是前世的回忆不成?   笑话。   他正想着,就到了傍晚时分。   今日街上热闹,红绸铺了满地,欢声笑语不断,敲锣打鼓也不断,几个小孩子砰砰跳跳,指着花轿就喊:新娘子!看!是新娘子!   陆宴这边呈文还未写完,只觉外头太吵,整个人面色发沉,头上乌云密布,恨不得将外面那些鬼哭狼嚎的孩子一个个都扔回家去。   外面越来越吵,媒婆的嗓子都要窜上云端了。   旋即,陆宴抬首,将手中的狼毫,朝笔筒,一掷。   就在这时,京兆府尹郑中廉和另一位少尹孙旭一同走了进来。   孙少尹拱手对陆宴行了平礼,笑道:“陆大人还忙着呢?”   陆宴起身回礼,“郑大人,孙大人。”   郑中廉满面红光地对陆宴道:“万年县孙家的案子终于结了,确实是他媳妇下毒杀了他,她娘家有钱,连仵作都敢买通。要我说,谋杀亲夫,其罪可诛,不过现已移交到大理寺了,咱们这也能缓一缓了,陆大人晚上没事,一起去外头吃个酒?”   诚然他俩只是这么一问,客气一下,毕竟他们多次找陆宴出去吃酒,他大多都是推辞。   不过也是,那些烟花之地,到底与这位矜贵的世子爷不大般配。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陆大人今日竟放下了平日里的衣冠楚楚,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句好。   作者有话要说:(1)香料内容出自论文《中国古代植物香料生产、利用与贸易研究》   有读者给陆宴起了个小名——陆总。 第5章 滋味   晋朝民风开放,向来喜欢集体买春。   陆宴等人到达平康坊南曲时,天还亮着。甫一进门,就见好些文人士子,已是痴迷迷地论起了垂帘后曼妙的身影。   孙旭是这儿的常客,老鸨一瞧他来了,立马从人堆里挤了出来,走过去招呼道:“官爷来啦。”   这一嗓子,惹的小二楼的姑娘齐齐朝门口望去——   红灯交错间,有个男人,在乌泱泱的人堆儿里尤为显眼。   他身着月白色的长衫,外头披了一件玄色的大氅,束玉冠,挂宫绦,周身上下,一派清贵华然。   这样的稀客,不由让那些见多识广的姑娘,也来了兴致。   大妈妈的眼睛都多尖了,她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位不是一般的爷,她堆起笑,道:“敢问几位官爷,今儿是坐堂里,还是设私席?”   这话说的通俗点就是在问,今儿是来赏歌舞的,还是来找姑娘过夜的?   孙旭摸了下鼻尖。   若是平日,他多半会搂着温香入梦,可今日不同,好歹陆大人也是头回和他们出来吃酒,总得听听人家的意思,便道:“陆兄想坐哪里?”   陆宴面不改色,目光坦荡地对着嬷嬷道:“头牌今日在吗?”   这话一出,郑京兆和孙旭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倍。   他俩真是没想到,这位矜贵的世子爷,倒是个会玩的。   温香苑的头牌,名叫云枝。不但诗作的好,舞技也堪称一绝,坊间传言——只要吃过她的杯中酒,就没有能按耐住自个儿的男人。   一听陆宴点了云枝,老鸨面上一喜,以为他是慕名而来,连忙对一个小丫头道:“去,将云枝给我叫下来,就说有贵客。”   ……   三人入了小院,刚坐下,侍女们就端上了精美绝伦的酒具,以及各式各样的下酒菜。   随着一阵琵琶小调,就见几位娉婷婀娜的姑娘掀起竹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落座后,他们照例玩起了行酒令。   这些姑娘个个都是夜里的行家,不仅文采斐然,人也有趣,时不时说两句淫词艳语,立即就将屋里掀起了一股燥热。   屋内红烛摇曳,云枝看着身边面容倜傥的男人,暗生欢喜,不由主动了几分。   她往他身边凑了凑,故意朝他耳边吐息道:“官爷若是不爱玩这些,那奴给您跳支舞,好不好?”   按说听了这样的话,便是老铁树也要开花了,可独独这位陆大人,耳根子都不见红一下。   他只盯着云枝的眼睛看。   陆宴生了一双桃花眼,乍一看去,好似风流多情,可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里面全是名门望族才有的世故与清高。   薄情难掩,疏离尽显。   可就是这样的一双眼,顷刻间就将云枝这颗早已千锤百炼的心,勾去了三分魂魄。   她抬手斟了一杯酒,递给他,媚眼如丝道:“这一舞终了,官爷若是满意,便把这杯干了,成吗?”   陆宴接过,睨了她一眼,并没说话。   云枝笑盈盈地起了身子,褪去外杉,她用眼神勾着他,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在他面前舞动。   可她每卖力一分,陆宴的眸色便沉了一分。   不足片刻,就已耐心尽失。   他暗暗捏着手里的杯盏,燥闷无比,他万没想到,自己看着长安平康坊最有名的头牌鼓动身姿,却半点感觉都没有。   半点感觉都没有。   与见到沈家三姑娘时截然不同。   他“啪嗒”一声将杯盏放到了桌上。   云枝见到他的动作,以为他不满意,舞动的手腕连忙一顿,怔怔地看着陆宴,道:“可是奴跳的不好?”   陆宴侧头那两人聊的正是尽兴,也不好提前就走,便抬起杯盏,一饮而尽,对着云枝道:“没有,你继续。”   闻言,云枝整张脸都涨红了,心里酸胀酸胀的。   她得看出来,他对自己,真真是半点意思都没有。   算一算,今日可谓是她当了头牌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难堪。   跳完一曲,云枝也不敢再出声了。   反而是老老实实给他倒酒,他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喝两杯。   过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外面突然起了风,狂风刮的门窗猎猎作响,听着就让人发寒。   酒意上了头,郑京兆红着脸,目光远眺,幽幽道:“怎么又下雪了?”   孙旭看了看外头,也附和道:“既下了雪,那咱们今儿便到这儿吧,不然一会儿宵禁,路也不好走。”   郑京兆连连点头,旋即,三个人都起了身子……   ——   也不知是昨日那酒有问题,还是在回程的路上受了风。   陆宴醒来之时头痛欲裂,眼底发青,就连嗓子变得暗哑起来。   他抬手掐了掐喉结,脑海中恍然闪过夜里做的梦。   随即整个人都被气笑。   他竟把昨日头牌的脸,换成了她的,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舞姿,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变了滋味。   就像是一杯平淡的白水,变成了灼喉的烈酒。   真他妈是入魔了。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陆宴去给祖母请完了安,便在书房独坐,时不时轻咳两声。   眼眶发胀,就连手里的书都看不下去了。   见状,杨宗忙给他端了一杯热茶。   陆宴接过,颠着茶盖,刚抿了一口,就听杨宗道:“这茶是长公主从西市的孟家茶庄刚买回来的。”   陆宴本来喝的好好地,可一听“西市”二字,茶水过喉,他一个气没喘匀,猛咳不止,立马呛红了眼。   不得不说,有时候想起一个人来,就像咳嗽一样。   忍,是忍不住的。   陆宴捂着胸口停下后,他恍然惊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将手里的茶盖脆脆地磕在杯沿上,哑声道:“备车,我要去趟西市。”   ——   昨日的雪一直未停,路面结冰,有些铺子早早就关了门。   行至百香阁,陆宴的脚步蓦地顿住。   雪花接连不断地落在伞面上,发出簌簌的声响,杨宗抬头一看,心里不禁一惊。   怎么又有人……堵在百香阁门前?   宋简倚着门框,对着沈甄嬉皮笑脸道:“三姑娘若是肯亲我一下,我便把你面前这一箱子胭脂水粉都买了,你也不必装清高,我知道你缺钱。”宋简是富商宋墨的独子,也是京中最有名的纨绔之一。   清溪横在沈甄前头,“我们姑娘不做你这种人的生意。”   宋简嗤嗤地笑个不停,“我这种人,我哪种人?”说完,他又对着清溪挥手道:“快滚,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他一把推开清溪,将沈甄强行揽入怀中,“好妹妹,你叫哥哥亲一口,哥哥给你翻一倍的价,这价格,你找谁能买的来?”   沈甄早有防备,被他一碰,她立即拔下自己头上的珠钗,就朝他刺去。   宋简一挡,还是被她刺伤了手背。   沈甄的一头乌发披散下来,迎风拂动。   在这漫天白雪的映衬下,她就像个误入凡间,灵力尽失的仙子。   那通红又泛着倔强的眼神,瞬间浇灭了王简的火。   他好言相劝,“沈甄,今儿可就是初八了,我怜香惜玉,那金氏钱引铺的人可未必,你这么倔,等到了初十,你和你那弟弟可是都会遭殃的,到时候,有你哭的。你们沈家的那些债,也就我出得起,你除了我,还能求谁?”   说罢,他又手欠地卷起了她的一缕头发。   今日的最后一抹阳光,湮没在申时七刻的流云深处,陆宴一把抢过杨宗手中的伞,骤然握紧,指节隐隐泛白。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宋简后脖领,用力一拽。地面太滑,宋简不由往后一个趔趄,直愣愣地栽倒在外面的雪地里。   宋简还未看清是谁阴了他,就听百香阁的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他爬起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命令身边的随从砸门进去,可还没喊完,就被杨宗堵住了嘴。   ——   陆宴阖上了门,与沈甄四目相对。   他睥睨着她,由上至下。   目光突然定格在了她腰间素白色的香囊上,香囊之上,清晰无比地绣着一个“甄”字。   梦中之物,都逐一出现在了他眼前。   他的嘴角忽地噙起一丝笑意,一丝认命的笑意。   也许老天都在暗示他,那些怪异的梦,和道士嘴里说的前世,都是真的。   他闭口不言,只把身上的钱“哗啦”一声倒在了桌面上,看着沈甄眼睛,哑声道:“这些钱,我买一箱,够不够?”   沈甄楞在原地,倏然觉得好生难堪。   买卖同情,她向来不耻。   可今日不同往昔,她这侯府嫡女的自尊心,跟眼前的钱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那卖身契,她签不得,沈泓也签不得。   她猛然低头,咬住唇,忍住泪,细白指腹不停拨弄着桌案之上银钱,颤着嗓子道:“大人给多了,这些,足够了。”   精明如陆宴,又怎会不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上次我从你这误拿了一把扇子,若我没看错,扇面上的君安水榭是淳植先生画的,他的笔墨,值这些钱。”说罢,他又看着沈甄道:“明天,我会派人来取。”   陆宴转身,手刚搭在门环上,沈甄便追到门口,小声道:“多谢陆大人。”   他背脊一僵,哑声道:“不用谢我。”   不用谢我。   沈甄,你真不用谢我。   我陆宴若是想要你,会比他们,无耻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陆总果然钱多。 第6章 尽头   却说云阳侯府被官家查封后,沈甄等人便搬到了位于长安城最南边的昭行坊,那边住的多是些白丁俗客,已算得上是地租最便宜的地方。   沈甄回家的时候,沈泓正端着碗在喝药。   安嬷嬷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道:“诶呦我的小祖宗啊,咱也不着急,你慢点、慢点。”   沈泓擦了擦嘴,一抬眼,眼里立马放出了光芒,“三姐姐回来了!”   她走上前去,怜惜地摸了摸沈泓的发梢。   沈泓自幼聪慧,却生来体弱多病,每每到了冬日,就会变成一个小药罐子,早中晚顿顿不落,就差把药汁当饭吃了。   沈甄抬手捏了捏他消瘦的小脸,道:“喝了药,就盖上被多睡会儿。”她们所在的鹿院逼仄狭小,一共只有两间屋子,也不隔音,自打入了秋,她几乎每日夜里都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咳嗽声。   即便是闭上眼睛,她也能想象出沈泓躬着身子,两只小手捂住嘴的模样。   思及此,沈甄替他盖上被褥,柔声道:“睡吧。”   沈泓向来将他这三姐姐的话奉为圭臬,立马闭上了眼睛,可孩子终究是孩子,装睡的道行实在是浅薄,他眼皮颤颤,长长的睫毛似蝴蝶翅膀一般地抖着不停。   沈甄一眼识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语气就像是多年前的某一天,长姐对她一般,“我等你睡着了再走,不急的。”   闻言,沈泓眉头一松,翻身攥住了沈甄的一根手指头,   待沈泓睡去,传出了弱弱的呼吸声,安嬷嬷捏了捏沈甄的手心,“姑娘随奴婢来。”   ——   进了隔壁的屋子,安嬷嬷拿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缓缓道:“这是今日晌午的时候,大姑娘叫人送过来的,姑娘看看吧。”   沈甄接过,缓缓打开,旋即,周身的血液都似凝住了一般。   她好似听到这一个月来绷在她心头的那根弦,“叮”地一声就断了。   盒子里面的金银玉器,她再是熟悉不过,这都是长姐的陪嫁啊……   看着看着,沈甄的眼泪扑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安嬷嬷看着沈甄暗暗抽泣的模样,心中酸涩难掩,瞧着这些由侯夫人亲手挑选的首饰,不由想起了三年前——侯夫人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云阳侯府就跟中了邪一般。   年初,大姑娘沈姌坠河,被寒门之子李棣无意中救起,被迫下嫁李家。年末,二姑娘沈谣又在议亲的时候,被回鹘的皇子一眼看中,皇命难违,只能远嫁他国和亲。   紧接着,侯夫人便染上了时疫,溘然长逝……   安嬷嬷自十五岁起,便伺候在老太太身边,这三十年来,她亲眼见证了沈家是怎样一步步,成了大晋的簪缨世胄,钟鼎之家。   可谁能想到,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   她蹲下身子,将沈甄抱在怀里,唇抵在她耳边,悄声道:“大姑娘让老奴告诉您,与其将东西全部典当了,也还不起那些钱,那还不如不还。”   沈甄抬起眼,颤着嗓子道:“大姐姐,可是还说了什么?”   安嬷嬷点了点头,给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继续道:“明日晚上,大姑娘要送你们姐弟两个出长安,这箱底里藏着的,是一份户籍。等你们到了城门口,记得找一位姓徐的官兵,侯爷于他有恩,是个靠谱的。他眼角有一道疤痕,很好认。”   沈甄错愕地瞪住了眼睛。   她虽然已走到了穷途末路,但却从来没想过要逃,毕竟盯着她的人何其多,正所谓前有狼,后有虎,她又如何能逃得过呢?   安嬷嬷看出了她的想法,继续耳语,“届时我会放一把火烧了前院,阻止人进院子,而清溪则会扮成姑娘的模样留下呼救。你和泓儿就趁慌乱之时从挖好的地洞走,一旦出了城,便再也不要回头,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回长安。”   越听越不对劲,沈甄忙道:“那嬷嬷呢?那清溪呢?”   “老奴和溪丫头本就是做奴才的,便是官府来了人,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左不过就是打发给牙婆再发卖一次罢了。可姑娘和泓儿不同,那张抵押单据本就蹊跷,我们见不到侯爷,根本无法知其内情,若是这时候签了那卖身契,那无异于是羊入虎口。”   她伸手攥住了安嬷嬷的手臂,正欲开口,安嬷嬷便冲她摇了摇头。   沈甄想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猜到。   安嬷嬷伸出手,抚摸着沈甄如远山含黛的眉眼,笑着红了眼眶。   这孩子,是她从小带大的啊,从婴儿哭啼,到亭亭玉立。   十六年,过的竟是这般快。   她真真是舍不得。   安嬷嬷看了她许久,就像是再也见不到了一般,“老奴知道三姑娘素来娇气,日后,挺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泓哥儿。”   半晌,沈甄终是扑向安嬷嬷,呜咽呜咽地哭出了声。   ——   十月初九,辰时。   沈甄照例去百花阁照看生意,一切都与往常一般无二。   到了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有个穿着蓝色长褂的小厮走了进来,鞠了一躬,道:“我家世子爷叫我来取香粉。”   闻言,沈甄连忙起了身子,“可是陆大人吩咐的?”   小厮点了点头,“是。”   沈甄上前两步,将提前预备好的一箱香粉递给了他,“喏,就是这箱子了。”说完,她又从一旁的柜子里抽出了一幅画,放到了箱子的罅隙之中。   这是淳植先生的画作,原本都是要拿去典当的。   但今日她就要离开长安了,这店里的东西既然带不走,还不如留给这位帮过她一次的大人。   这个插曲过去后,百香阁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岚身着红色的曳地长袄,裹着象牙白的狐狸领围脖,妥妥一幅京中贵妇人的打扮。   她跨进门,随后用右手挑起遮与面部的面纱。   “姑母怎么来了?”沈甄起身道。   沈岚走过去,在沈甄对面的红木雕兰花纹嵌理石的方凳上坐下,皱眉道:“甄儿!明日便是初十了,你难道真要签了那卖身契抵债不成?你可知道,签了那卖身契,是要被送到哪里去!你难道宁愿将自己卖了,都不愿信姑母的吗?”   沈甄颔首垂目,她知道,越是到这个时候,越是要安抚住姑母。   她攥了攥拳头,故作为难道:“甄儿知道姑母定是在心里骂我不识好歹,可是姑母,滕王与父亲素来不对付,我实在是怕他……”说着,小姑娘就捂住了嘴。   一个月之前,沈甄绝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有戏子的天分。   沈岚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连忙道:“傻孩子,有姑母在,你怕这些做甚?若是你真受了欺负,姑母难道还会眼睁睁看着不成?”   “甄儿,你若是跟了滕王,不只是我,便是整个肃宁伯府,都是要与你共进退的,你莫要乱想,知道吗?”   须臾以后,沈甄低着头,声如蚊蝇,“若是姑母能保住泓儿,甄儿便什么都听姑母的。”   一听这话,沈岚总算是送了一口气,笑道:“泓儿也是我的亲侄儿,等过了明日,姑母便把他接到肃宁伯府上去住,定会好好照看他,若你想见他了,跟姑母说一声便是了。”   沈甄看着沈岚一脸真挚的神情,整颗心都凉了。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可说到底,他们就是想把沈泓扣押在肃宁伯府,以此来威胁她罢了。   沈甄知道,若是今晚走不成,那她和泓儿,便真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   傍晚时分,暮色渐浓。   清溪一边沈甄和沈泓换衣裳,一边轻声嘱咐道:“姑娘离开后,千万要记得,莫走官路,也莫走水路,最终的落脚地儿,谁也别说。”   话音甫落,外头就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镗镗之声。   鼓声锤耳,便意味着,宵禁要开始了。   长安城中宵禁制度森严,昼市一休,顺天门便会用这暮鼓之声,催促行人速速归家。待六百槌鼓声一停,不仅街上会禁止人通行,城门坊门也会一同关闭。   就是现在了。   安嬷嬷裹着一件大衣,披散着头发,点了两个火折子,慢慢出了屋。   天色昏暗一片,四周也黑漆漆的,安嬷嬷动作麻利地将火折子扔到了前院门前的一堆细柴和干草上,“刷”地一下,火苗窜起,瞬间点亮了整个院子……   另一边,沈甄则拉着沈泓的小手,躬着身子,从地洞钻了出来。   沈甄不敢回头,拼了命地往城门的方向跑,即便她背对着院子,也好似能看到,那浓浓的烈火……   跑到半路,沈泓拼命地咳了起来,沈甄停下脚步,抚摸着沈泓的背,“要不要停下来歇会?”   “三姐姐,我还能忍。”   沈甄拢了拢他身上的衣裳,低声道:“跑的时候别用嘴呼吸,尽量用鼻子,实在难受了,就捏捏三姐姐的手,知道吗?”   沈泓点了点头。   昭行坊离安化门最近,二人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口,却怎么都瞧不见那个眼角有疤的官兵。   沈甄越来越急,忍不住四处眺望,不安之感越来越重。   就在这时,忽闻一阵脚步声出现在她的身后,沈甄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府兵打扮男人赫然站在她身后。   一切都好似静止了一般。   须臾,寒风呼啸,如刀割斧锯一般地落在她身上。   天色乌沉,细细密密的雪从墨色的空中急速下坠,冰冷地,沉重地落在了她的脸上,融化成水,像极了泪。   只见那人,翻身下马,越过人群,不疾不徐地来到她面前。   他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幽暗深邃。   他强势地,毫无怜惜地看着沈甄,薄唇轻启,“三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第7章 外室   陆宴强势地,毫无怜惜地看着沈甄,薄唇轻启,“三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他的眼神太过尖锐,让她无处可逃。   沈甄低下头,双手堵住了沈泓的耳朵,道:“泓儿,把眼睛也闭上。”   父亲从小便教导他们不得撒谎,所以即便是眼下这种状况,她仍是不希望沈泓听到接下来的话。   沈甄强装镇定,语气平缓,“方才家中起火,我见火势太大,四处蔓延,便带着弟弟跑出来报官。”   她知道自己话定是漏洞百出,可仍是抱有一丝希望。   希望他能再帮自己一次。   然而她话音刚落,杨宗便压着一个士兵走了过来,“主子,找到人了。”   沈甄闻声望去,在看清楚了这士兵眼角的疤痕后,小脸瞬间煞白,指尖都在轻轻颤抖,沈泓有些害怕,不由小声道:“三姐姐,你怎么了?泓儿能睁开眼睛了吗?”   陆宴喜怒难辨地看了她一眼。   按照晋朝律法,衙门捉人,是可以用麻绳或是镣铐桎梏住犯人,以此来防止他们半路逃跑的,可他念着她的脸皮,便亲自走上前去,不轻不重地钳制住了她的双手,沉着嗓子道:“沈甄,认罪吗?”   ——   沈甄本以为,这位陆大人会直接将她压回衙门,却不想,他竟然带着她,穿过了两条正街,走入了深巷里一处占地虽狭,却雅人深致的院落。   仰头一看,那块由红衫木精雕而成的匾额上,刻着两个字——澄苑。   院内小路逶迤曲弯,梧桐和芭蕉林立,池塘小桥,门窗水榭,无一不精致。若是到了春日,定会有“虚阁荫桐,清池涵月”的绝景。   可沈甄眼下不是来观景的,她越是观望四周,心里就越是不安。   然而她的手被他死死地攥着,一丝力气都用不上了,只能随着他脚步继续往前。   直至澜月阁,他停下脚步,瞥了一眼沈泓,对杨宗道:“先带他去西厢。”   沈泓一直很乖,五岁的孩子,一路上没哭也没闹,但眼看着要被人带走了,突然奋力地蹬起了小腿,“三姐姐,三姐姐,他们要带我去哪?”   沈甄连忙安抚他,“没事的泓儿,你先跟这位大人走,三姐姐一会儿就去找你。”   沈泓蹬腿的动作没停。   杨宗知道自家主子最是讨厌孩子折腾,连忙将他打横抱起来,小声道:“小公子,你过会儿就能跟你三姐姐见面了,且等等就是了。”   杨宗将沈泓抱走后,陆宴带她进了澜月阁。   一进门,他便松开了她的手,燃了灯,然后沉沉地开口道:“本官给你一次机会,说吧。”   也许是为官甚久,说话的气势早已浑然天成。   所以即便此刻他的身后,摆的是一张颇为暧_昧的黄花梨木所制的架子床,也丝毫不影响他不近人情的官威。   沈甄攥了攥拳头,根本不知该从何开口。   认罪吗?   这样大的罪名,她要怎么认?   可狡辩吗?   被他当场捉住,如何能狡辩?   她皱眉思索,半晌过后,实在受不住他那拷打的目光,只好低声道:“今夜所有的事,皆是我一人所为,我认。”   听了这话,陆宴若有若无地提了下嘴角,又道:“所有的事,都哪些,说来听听?”   沈甄兀自咬起嘴唇,双目泛红,但却不肯垂泪,按照他的指示,轻声道:“负债违契不偿……畏罪潜逃。”   说到这,她又似彻底豁出去一般,道:“陆大人既然捉住了我,那我也不再狡辩,到了明日,您把我送到金氏钱引铺便是。”   陆宴嗤笑一声。送到钱引铺去?   他缓步来到她身边,将手伸进她的襦裙,准确无误地从她的身后搜出了一张户籍单子。   沈甄瞳孔微缩,立马伸手去抢,但这人却猛然举高,根本不叫她得逞。   因着身量的优势,沈甄就是踮起脚,也依然是够不到。   陆宴将纸张一抖,摊在她眼前,一字一句道:“假冒文书,篡改户籍,私自纵火,贿赂官员,你觉得,该当何罪?”   听到这的时候,沈甄已经彻底慌了。   那双如麋鹿一般清澈透亮的双眸之中,尽是慌乱,额角也跟着浮起了点点冷汗。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若是他这样查下去……   安嬷嬷,长姐,谁都保不住。   少顷,他低沉的嗓音在她头上缓缓漫开,“光是伪写官文书印这一项,其刑罚,就可判流放二千里,若是再算上其他的,绞死不为过。”在波诡云谲的朝堂混迹多年,他太清楚,怎样的言辞,会击垮一个人。   何况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   沈甄被他说的身子发软,内心崩溃,险些站不住,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   陆宴伸出手,扳回她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目光灼灼道:“沈甄,你觉得,我为什么把你带这儿来?”   沈甄对上他那压迫人的目光,心里乱的已是跟打鼓一样。   是啊,他为何没有带她去京兆府?   而是来了私人的府邸。   思及此,她才猛然发现,他今日穿的并非是那件暗紫色的官服,而是一件玄色的大氅。   她忽然猜到,他此刻的眼神是在暗示着什么。   沈甄脸色煞白,有些答案呼之欲出,但她却不敢再往深处想,一丝一毫都不敢。   二人离得很近,陆宴一个别有所图的男人自然不会在乎什么,可沈甄不一样,自打猜出了他的意图,她便再也闻不得他身上的那股檀香味儿。   她身后就是墙壁,已是无路可退,情急之下,她抬起两只小手,抵在他的胸口,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大人。”   她的声音哀哀欲绝,满是祈求。   旋即,她的金豆子,终是不由自主地坠了下来。   她一落泪,陆宴便皱起了眉头。   一滴下来,他的胸口就跟被人砸了一样,再一滴下来,更甚。   自打遇见她,他便得了这让人烦躁的怪病,不过今日倒是让他发现了点规律,好像只要她哭得狠了,那他疼的也会厉害些。   合着她还不能哭是么?   他抬头看了看房梁,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   得,陆宴向后退了一步。   他耐着性子等她了半天,见她没有要停的意思,眉宇微蹙,冷声道:“你若是再哭,明日一早我便去李家抓人。”李家,说的便是李棣之家,他是沈甄的大姐夫。   果然,这话一出,抽泣声骤停。   沈甄强迫自己要镇定,万不能惹了他的厌,硬生生把眼泪咽了回去。   嗓子都是苦的。   须臾过后,陆宴见她肩膀也不抖了,便打开了两个箱子,箱中放着满满的铜钱。   “这些是八千贯。”陆宴道。   八千贯,刚好是沈家欠下的债。   沈甄抬头,“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陆宴随手将烛火放到了桌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外面已经宵禁,你我今夜都出不去了,时间很多,我什么意思,你可以慢慢想。”他并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给了她这么大一笔钱,总不是为了让她装傻的。   沈甄反反复复地咬着唇。   她忽然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在公堂之上,并无太大区别。   若是她说错了,他不见得会给她第二次机会。   他不同于滕王,也不同金氏钱引铺的掌柜。他不止钱权在握,他还有她的把柄,正如他方才所说,那出城的文书是谁写的,他一清二楚,查或不查,皆在他一念之间。   她根本没得选。   想到这,她忽然有些认命了。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谈条件,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家弟不过五岁,他离不得我……”   沈甄还没说完,就被他冷声打断,“沈泓不能留在长安。”   沈家的事,在长安,毫无疑问就是个麻烦。   据他所知,在牢中服刑的云阳侯之所以不许外人探视,其实是因为圣人给大理寺的周大人下了皇命。   皇命,这便有意思了。   一个被判徒刑二年、革职躲爵的罪臣,有什么值得圣人如此大动干戈的?   由此再想想京中这些恨不得立即将沈甄据为己有的人。他们究竟是为财为色,还是为其他,那便引人三思了。   他虽然因为那些混乱不堪的梦境不得不保下沈甄,但却不会为了她,再去承受更多的麻烦。   他睨了她一眼,缓缓道:“京中盯着你们的人甚多,这里藏不住两个人,沈泓身体有恙,需要时常就医,你觉得若是一个大夫整日穿梭在巷子口,等别人猜到你们在这,需要多久?”   “我会将他送到楚旬先生门下当弟子,也会给他请大夫。”楚旬先生,是扬州有名的大家,即便沈家还是昔日的沈家,也未必请的动。   听到这,沈甄便是连最后的顾虑都没了。但她知道,这天下就没有白白掉下来的馅饼,所有的好,都是有原因的。   “大人还需要我做什么吗?”沈甄颤声道。   陆宴对她的这份知趣颇为满意,于是直接道:“我向来不喜哭哭啼啼的姑娘。”   沈甄怔住,实在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说。   方才她能落泪,根本都是他吓的……   陆宴冷冷扫了她一眼,“记住了吗?”   沈甄倒吸一口气,把所有的腹诽之词都咽了下去,“我记得了。”   陆宴“嗯”了一声,随后看着她道:“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沈甄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自己的身份。   更是清楚的知道,他的母亲,靖安长公主,是绝不会让他没娶妻之前纳妾的。   如此,更好。   沈甄垂眸,张开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是大人的外室。”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做个人的陆宴,今天是个莫得感情的ATM。 第8章 寿宴   屋外月色如银,月影如钩,如缟素一般的光华,洋洋洒洒地镀在澄苑的每一块砖瓦上。   四周阒然无声,静的就连烛火摇曳的“呲呲”声都听得见。   距离敲晨钟还有一段时间。   陆宴在嘱咐完沈甄以后无事不准哭,有事更不准哭之后,也没委屈自己,直接躺下小憩了一会儿。   沈甄想去找沈泓,可又不敢打扰他休息,在一旁一坐就是两个时辰,困的摇摇欲坠也不敢闭眼。   一连好几天都没休息好,这会儿到底撑不住了,身子往旁边一栽,直接跌坐在地,圆凳也横翻过去。   闹出了这么大的声响,陆宴自然睁开了眼。   他朝她看去——   只见她摔倒在地,都没睁眼。   模样娇憨,可怜可爱皆有,便是如陆宴这样从不管别人死活的主,都动了恻隐之心。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用指尖点了点她的肩膀,轻声道:“起来。”   听到男人的声音,沈甄瞬间回魂,转了转通红的眼珠,“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大、大人,有事吗?”   陆宴见她神情里满是防备,不由冷嗤一声。   真是多余管她。   心里不快,自然也就没好脸色。他想着自己休息的也差不多了,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陆宴出了澜月阁,径直去了西厢房,还没推开门,就听见了一阵咳嗽声。   至屋内,他低下头,沈泓仰头,小不点里眼中的防备跟她姐姐如出一辙,眼睛红的,一看就是哭过了。   陆宴不喜欢孩子,甭管是谁,也甭管哭还是笑,但凡能张嘴的他都不喜欢。   所以还没轮到沈泓开口,杨宗便叫人把沈泓送到澜月阁去了。   陆宴侧身看着窗外,眉宇肃然,面色微冷。   “昭行坊那边处理好了吗?”陆宴道。   杨宗躬着回:“主子放心,只烧了一个前院,咱们的人就将火扑灭了。对外声称是油灯走水,暂时没人怀疑。”   陆宴道:“今晚闹出这么大声响,明日滕王和肃宁伯那边不可能没有动作,你派人继续盯着,六个时辰一报。”   杨宗应是,接着又道:“主子,那沈家小公子呢?”   陆宴思忖片刻,沉声道“不能等,天一亮就将他送出京城。”他顿了顿又道:“顺便将家的那个婆子和婢女,也一起送出城。”   杨宗离开后,陆宴摆弄着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心乱如麻。   几天之前,他便梦见十月初九的这一起大火,起初他不信,无论如何都不信。   可直到这场大火如约而至。   他便知道,沈甄这个人,他无论如何也得保下。   ——   翌日一早。京兆府。   陆宴一边写着呈文,一边听手底下的参军道:“大人前日料的果然没错,礼泉县王家那个老爷确实有问题,昨日我派人去搜,发现井底有两具女尸。”   “都是什么人,查清楚了吗?”   “根据仵作说的,一名是平康坊的歌姬,姓罗,已经从大妈妈那里交了赎金了。一名是王照前年纳的妾,没有他杀痕迹。”参军道。   闻言,陆宴顿住,用食指点了点桌子,半晌才道:“不对,他院子的尸腐味道,绝不止两具尸体。”   他的言外之意是:两具尸体,一个是妾,一个是歌妓,即便王照有什么特殊癖好,玩死了她们,既然伪造成了自杀的样子,便完全没必要藏在家里那么久。   这样的结果,与其说是他们搜出来的,还不如说是人家故意放在那里的。   参军瞠目,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立马道:“属下这就再去查一次。”   陆宴闭上眼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昨夜没休息好,紧接着又办了一早上的案,当真是不让人……   陆宴心里还没骂完,杨宗又提着一个鸟笼子走了进来。   “主子,您要的八哥买来了,老太太肯定喜欢。”今日是陆家老太太的寿宴,这只八哥,是陆宴准备的寿礼。   前些日子老太太养的鹦鹉死了,伤心了好久。陆宴记在心上,不敢买同品的鹦鹉勾的人伤心,只能买同样能温软鸣唱的八哥,讨她老人家欢心。   因着今儿是陆老太太生辰,刚一散值,陆宴就回了镇国公府。   行至门口,就见三房的大夫人站在门外接人,随后,牵着一位梳着少女髻的姑娘的手,一同进了府。   陆宴皱了一下眉头,低声道:“我记得祖母说过,今日只办家宴,不邀外人,这来的什么人?”   杨宗回道:“那是三奶奶的外甥女,因为父亲外调到荆州做刺史,所以要来府上住一阵子,今日是特意来给老太太祝寿的。”   陆宴斜眼看他:“你知道的这么清楚,怎么不提前和我说?”   杨宗被当场揭穿,不由摸了摸鼻尖,小声道:“长公主嘱咐过,不让属下跟您说。”   陆宴长叹一口气。   行,又来。   ——   镇国公陆家共有三房。   陆家大老爷陆钧尚的是天子胞妹——靖安长公主,陆家二老爷陆贺娶的是尚书右丞的女儿,肖氏。   而那个最让陆老夫人的头疼的小儿子陆璨,则忤着家里人的意思,娶了个商户女,也就是如今的三奶奶温氏。   不过温家也不是普通的商户,而是晋国最大的布匹商,也是个体面的人家。所以老太太当初见陆璨实在动了情,也就由他去了,既然铁了心要娶,那也没必要闹出什么不愉快,免得日后多生龃龉。   不过这温家的姐妹也是有出息,姐姐前脚嫁到了镇国公府,妹妹后脚就嫁给了朝廷三品大员。   刚刚那位,便是三奶奶亲妹妹的女儿——孟素兮。   陆宴进门的时候,陆家的三房的人都已聚在了正厅。   众人见他进屋,屋里的气氛又热闹了些,他走上前去,笑道:“时砚给祖母请安,祝祖母身体康健,笑口常开。”说着,他手里的八哥便唱了两声,格外动听。   看着他手里八哥,老太太立马接过来逗弄了几下。   这厢正说着,只听帘栊摆动,一位身着芙蓉色上襦,金色曳地长裙的贵妇人走了出来。   这位明艳如烈阳的美人,便是静安长公主了。   岁月偏心于她,明明都已做了二十几年的妇人,容颜却好似停驻在了十几年前,唯有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姑娘家没有的韵味。   她走到老夫人身边,故意摇了摇自己的手腕,笑道:“这衣裳是儿媳亲自绣的,母亲可莫要嫌弃。”   陆老夫人瞧着她明媚的样子,也不由笑开,道:“你的手艺,向来是最好的。”   陆老夫人喜欢靖安,并非因为她是尊贵的长公主,而是因为她这十年如一日的性子。   靖安长公主初嫁到陆家时,每日的姿态摆的都是高高的,婆媳之间还好,算得上恭敬孝顺,但与妯娌之间,两句话不对付,立马就翻脸,性子是半点不肯收敛。   可她是圣人的最宠爱的妹妹,谁又敢跟她对着呛声呢。   每每这个时候,陆老夫人就不由得心疼自己那个大儿子,生怕他哪一日就受了皇家的气。   直到日子一天天过,陆老夫人才明白长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起初温氏出门应酬,总有些人喜欢用她商户女身份的说两句玩笑话,温氏怕场面尴尬,从不敢吱声,尽数忍下。恰好有一次被长公主听见,她当场翻脸,摔了茶盏,拉着温氏转身就走。   四周的温度就跟冻住了一般。   回去的路上,靖安长公主还不忘训斥她,“小叔同你夫妻多年,一句重话都没说过,你怎么到了外头,还要受别人的气?这种事,忍了一回就有二回,你难不成要次次忍着吗?”   温氏不敢回嘴,犹犹豫豫好半天,才嗫嚅道:“我也是怕尴尬……”   听了这话,长公主不由细眉微调,嗤笑一声道:“三弟妹,我告诉你,只要你不怕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后来这句话传到老夫人耳朵里,惹得老夫人笑了许久,当晚饭都多吃了半碗,自那以后,她才算认可了儿子的那句话——靖安的脾气虽称不上温柔体贴,但对家里的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这比什么都重要。   众人落座,笙箫古乐奏起。   少时,菜已四献,众人纷纷停了箸,看起了戏班子的表演。   一曲终了,美丽的少女退下,换了一个穿着怪异的人进了屋子,他身上的对襟长袄,袖子一边长一边短,妆容也是,一边画了麻子脸,一边干干净净。   众人正觉得新奇议论纷纷,老太太就看见,靖安长公主和陆宴,两人目光复杂,眉宇紧蹙,连嘴角都不由自主抿起。   看得老太太不由噗地一笑。   二房的大夫人肖氏见了,连忙问道:“母亲笑什么呢?”   陆老夫人趁着二人表情没变,连忙同肖氏耳语了一番。   肖氏闻言望去,自然是看着了靖安长公主和她儿子,那一般无二的表情,瞬间也笑出了声。   这对儿母子向来挑剔又难伺候,镇国公府无人不知。   这时肖氏的眼睛落在了孟家素兮身上,悄声道:“儿媳觉得,那孟家的小丫头长得着实不错,哪都没得挑。”   老太太看了一眼远处。   不得不说,那孟家女儿的脸长得十分讨喜,一双大眼睛似水洗过的葡萄一般,又黑又亮,鼻尖圆润,笑起来就时候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会人情不自禁就生出好感。   温家女这时候住进国公府打的是什么主意,众人皆知。   可只要陆宴能相中,也是一桩美事。   老太太点点头,“你去把她叫过来,我跟她说两句话。”   肖氏“欸”了一声,走到席末,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老太太岁数大了,自然喜欢年轻的小姑娘,她握着孟素兮的手,好好打量了一番,然后又把陆宴叫过去了。   一旁的鼓乐声没停,老太太冲他说的话他一句没听见,无奈之下,只好躬下身子,把耳朵凑了过去。   孟素兮离老太太最近,见他身子前倾,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这幅女儿家手足无措的模样自然落到了陆老夫人眼里,长公主眼里。   ——   晚上散席之后,三奶奶便去了孟素兮房里,“兮兮,你方才可是见过世子爷了?”   孟素兮小脸瞬间转红,有些结巴道:“姨、姨母。”   温氏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靖安长公主是什么身份,想必你娘也嘱咐过了。姨母与她相处二十年有余,多少还是了解她的,你若是真想嫁到陆家来,相信姨母,不用太过约束自己,这两天长公主要是同你说话,她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直言不讳就是最好的。”   “姨母放心好了,若是长公主来问话,素兮一定有什么说什么,绝不拐弯抹角。”   温氏捏了一下她的鼻尖,“你和你娘一样,都是机灵鬼儿。”   孟素兮摇了摇姨母的手,暗暗撒了个娇。   “行了,说完我也放心了,早些休息吧,你若是缺什么就和姨母说,把这儿当自个儿家。”   温氏阖上门出去后,温素兮眼里的笑意瞬间消失。   方才那些女儿家的娇羞也全然不见。   她坐在妆奁前面,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缓缓勾起了嘴角,露出一道自嘲的笑意。   她的姨母命好,嫁到了陆家这样的人家,人也跟着天真了。   就连直言不讳这样荒唐的话都敢说。   母亲没有儿子,在孟家处处看人脸色,姨娘生的女儿甚至都爬到她头上来了。   若是此次不能讨得长公主欢心,顺利嫁到陆家,等回了荆州,便是只能听从父亲的话,去参加明年的选秀。   可她,实在是不想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我肥肠喜欢长公主。 第9章 翌日   翌日一早,众人齐聚嘉安堂。   老太太手里抱着二房孙媳妇刚诞下曾孙,眉语目笑。   这厢正说着话,陆老太太一抬眼,刚好见到孟家女儿的目光正忽明忽暗地落在陆宴身上。   而陆宴呢?   他则是侧着身子,一脸专注地跟二房的陆烨、三房的陆庭说着话,正脸都没露。   老太太撇了撇嘴角,她这个孙子,真是半点面子都不肯给人家。   她清了清嗓子,对孟素兮道:“丫头,昨儿你给我那副百鹤图,可是你自个儿画的?”   孟素兮连忙起身,“是,叫老太太见笑了。”   老太太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你这个年纪能有如此出彩的笔锋,已是极好,但论神韵,还是稍弱了些。”   一听这话,孟素兮赶紧接道:“不知素兮今日能否有幸得老夫人指点一二?”   陆老夫人见她上路,笑道:“若论画技,你不该请教我这个老太太,你应该去问问你宴表哥,他才是行家。”老太太见陆宴没反应,便板起脸冲他喊了一声,“宴哥儿!”   老太太这么一喊,就是陆宴想装死,都装不下去了。   他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子,带了点笑,“祖母叫我。”   陆老夫人从侍女手里拿过一幅画,递给陆宴,“这是你兮表妹的画,你瞧瞧吧。”陆老夫人瞪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他要是敢不接茬,就且等着。   陆宴起身拿过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好半天。   孟素兮瞧着自己的画作被他捏在手中,心脏都不由噗通噗通地跳,好像他捏着的不是画,而是自己一般。   这样风光霁月的男子,谁能不动心呢?   半晌,陆宴抬头道:“这不挺好的么。”   孟素兮好容易跟他搭上话,自然不肯放过,“陆老夫人方才说素兮这幅画,少了几分神韵,素兮恳请宴表哥指点一番,日后定勤加练习。”   听到这一声宴表哥,陆宴眼皮微抬,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须臾才道:“孟姑娘,那是天分啊,你以为勤能补拙,其实不然,神韵这东西,多少大家终其一生都求不来。”诚然陆宴还是给这位孟家姑娘留面子了,真的。   不然依他的脾气,把一个姑娘家说的羞愤欲死,也是可以的。   话音甫落,孟素兮脸色煞白,老太太面色铁青,三房的陆庭尴尬地连忙用手撸了一把脸,长公主嘴角微抽,唯有东南角的八哥,恹恹地叫唤了两声。   四周太冷,温氏连忙起身打圆场,“可不是么,要我说啊,兮丫头也是太要强了,这画工,不比我们家蘅姐儿画的好看多了吗?”   陆蘅不乐意地看了一眼温氏。   ——   陆宴前脚回到肃宁堂,靖安长公主后脚去便到。   “你怎么回事?”靖安长公主双臂叠于胸前。   陆宴眉头微蹙,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倒戈了。   “母亲是想让我娶孟家那个女儿?”陆宴道。   靖安长公主抬眸看他,“我几时说让你娶她了?可就算不谈及嫁娶,她也总是你三婶婶的亲外甥女,唤你一声表哥也是应该的,你至于的吗?”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是了解。   陆宴闭口不言。   靖安长公主看着他这幅冷心冷欲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人家福安公主那边都抱上孙子呢,你可倒好,婚都未成。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孟家那孩子我暂且看着还不错,若是可以,明年就把婚事定下来。”   起初陆宴还一脸的绝无可能,但也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反复无常的梦。   梦中的他,至死都无妻无子。   他抬头看了一眼长公主,蓦地想起了她在灵堂前崩溃痛哭的样子,头一次,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只冷声道:“我试试。”   长公主意外地笑了一下。   能得他这一句试试,诚然她这个做娘的都没想到。   陆宴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话既然说出了口,自然也不会反悔,此后,他确实没再给过孟素兮冷脸,并送了她几幅画,表了那日的歉意。   温素兮受宠若惊。俗话说趁热打铁,这两日只要陆宴回府,她便会拿着写字帖、画作,去请教一番。   连棋都下过一盘了。   ——   又过了几日,陆宴受邀去参加宣平侯世子随钰的婚宴。   新娘子在一片欢呼声中被送入洞房,满屋的人都在说着吉祥话。   宣平侯世子随钰被几个友人灌醉,敬到陆宴这,他的眼里隐忍的寥落,便再也藏不住了。   他与挚友碰杯,旋即一饮而尽。   众人眼中的随钰春风得意,竟有幸娶了自己老师的女儿。唯有陆宴知道,随钰从未放下过那个人。   提起那个人,那便不得不再说一件旧事。   三年前,随钰高中进士,正准备去云阳侯府向沈家二姑娘沈瑶提亲,彩礼备全,媒婆都已找好,可就在这时候,从回鹘来的二皇子,竟然在一场狩猎宴上对沈瑶一见钟情。   圣人对回鹘本就有拉拢之意,一听对方有意和亲,便立即下旨,封沈瑶为永和公主,则良辰吉时出嫁。   这是皇命,谁也改变不了。   一旁的宾客喝多了,在一旁晃晃悠悠道:“我若是能活成小钰哥这样,定死而无憾。”   随钰听见,回头看了一眼,不由轻笑一声。   无憾么?   可他人生的两大憾事,一是金榜题名时,二是洞房花烛夜。   随钰入洞房之前,拍了拍陆宴的肩膀,“时砚,其实,我最是羡慕你。”不动心,不动情,最是自由。   ——   陆宴走出宣平侯府的时候,天已全黑。   他踏上轺车,闭目良久,想起孟素兮那忽进忽退的手段,实在懒得回去应付,冷冷一哂道:“今儿不回府了,去西边的竹苑。”   这话一出,杨宗一愣,随后弱弱接了一句,“世子爷,竹苑咱是去不得了。”   陆宴微微提了眉角,“怎么了?”   杨宗看着自家世子爷醉意微醺的模样。估摸他是忘了,便提醒道:“您忘了,前些日子凑那八千贯,咱吧竹苑给盘出去了。”   要知道,长安城一间民宅,也就是几百贯,整整八千贯,他们可是变卖了手上不少的资产。   闻言,陆宴幽幽地道了一句,“是么。”他嘴角衔笑,可眼里却带着一股莫名的恼火。   “那回府吗?”杨宗道。   “不,去澄苑。”   不说他都要忘了,自己还养了个外室呢。   ——   夜色微寒,幽阒无声。   陆宴到澄苑的时候,沈甄已经睡下了,澜月阁中,黑黢黢的,一盏灯都没亮。   这院子除了沈甄和本就在这儿的两个侍女,再无一人。   沈甄睡觉特别老实,纤细的一条,一整个晚上,都不见得动一下。   陆宴倚在门框上,高高挑眉,细细打量着她的背影。纵然盖着被褥,也能看到周身起伏的轮廓,低处是腰,高处是臀。   陆宴进屋,故意弄出点声响,橐橐的脚步声,圆凳的挪动声。   方才吃了酒,这会儿莫名有些口干舌燥,他提起桌上的水壶,缓缓倾斜,又弄出了水流注入杯盏的声音。   沈甄闭目,半晌才睁开,小手攥成拳,身子僵直,更不敢回头。   在这时候,能直接闯入澄苑,还没人拦的,除了他,再无别人了。   陆宴望向沈甄,察觉床角的那人脖颈已是彻底僵硬,便知道她醒了。   他抬手抿了一口水,然后冷声道:“你就是这么做人外室的吗?”   一句话,直接打破了屋里的宁静。   沈甄听出了他隐隐的怒气,顿觉这床上布满了钉子,只好咬着下唇,硬着头皮起了身。   她默默下地,来到他身边,轻声道:“大人。”   陆宴扫了她一眼,只见她衣着规整,连外头的襦衣都没脱。也不知道是在防谁。   他“嗯”了一声,然后起身,朝向她,双臂展开。   沈甄一开始不明其意,四目相对后,才知晓自己该干嘛,可她手心里都是汗,完全不知该从哪里下手,犹豫良久,才环住他的腰身,伺候他更衣。   可沈甄一个未出阁的侯府嫡女,哪里会解男人的腰封呢?   陆宴看着她纤细入葱白的手指,在他的腰封上来回挪动,就是解不开,忍不住低声道:“你怎么这些都不会?”   沈甄感觉头顶都是凉意,心里不由溢满了委屈。这事没人教过她,她难道能无师自通吗?   “回话。”他没好气道。   晾着别人向来都是他干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晾着他了?   沈甄被他的严厉弄得肩膀一颤,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语气却很乖,“大人见谅,我也是第一次弄。”   闻言,他不由看了看她乌黑柔顺的发丝,和那未沾过阳春水的十根手指头,蹙着的眉头也渐渐松开。   也是。   一个月前,她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侯府三姑娘。   片刻后,陆宴不声不响地捉住了她的两只小手,捏着她的指头,暗暗用力,像教人握笔那样,教她解开了自己的腰封。   “记住了么?”陆宴松开了她的手。   沈甄面色绯红,手都不知该往哪放,只是突然想起他冷冷的那句“回话”,连忙道:“记住了,大人。”   还成,知道长记性。陆宴想。   沈甄回完了话,这人依旧横在她面前,她猜,这应该是让她继续的意思。   她脑子里急速回想着清溪平时都是怎么伺候她的。   说来也奇怪了,被人伺候了多年,这些动作本该是最熟悉的,但此刻想来,竟都是断断续续的,处处接不上。   若不是外面的天依旧黑漆漆的,沈甄甚至觉得此刻她已该十七了。   与他一处,真真度日如年。   沈甄伺候完他更衣,回头燃了灯,将他衣裳叠好,放到了一个黄花梨荷叶式六足香几上。   然后杵在一旁不吭声。   陆宴坐到床上,就着摇曳的烛光看着她的脸,白生生的,雾蒙蒙的,眼角亦着青涩,亦含妩媚,一时竟也入了迷。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禁想,她就是让梦中的那个自己,至死都忘不了的人吗?   与此同时。   沈甄一步一步挪到他身边,悄声道:“大人是要留宿吗?”   陆宴与她四目相对,“嗯”了一声。   既做了他的外室,她自然知道与他共处一室,与他肌肤之亲,不过是早晚的事。可想归想,做起来,也是真的犯怂。   她主动上前给他铺了被,然后“呼"地一下吹灭了灯。   屋内再度陷入黑暗。   紧接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哒哒挪到门口,“那大人早些休息。”   门还没打开,那个坐在床上的男人,盯着那末俏丽的身影,阴沉沉开了口,“要去哪?”   他怎么着她了就想跑?   陆宴轻嗤一声。   今夜。   我要你,你得受着。   不要你,亦不许跑。 第10章 用膳   银色的月光被乌云遮住,院子里的光秃秃的梧桐树在飒飒作响,房檐之上的铃铛响了两声,沈甄的手定住在了门环上。   她十分懊悔地、烦躁地闭了下眼睛,随后若无其事地回了头,柔声道:“大人可还有其他事?”   “回来。”他轻声道。   沈甄欲哭无泪,顿觉脚下有千斤重,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走回去。   陆宴见她走回来,拍了一下被褥,道:“把灯燃了,坐下。”   沈甄点了灯,随后屈膝坐下。   陆宴倾身看着她,他的目光,比冬日里的风还薄凉,好像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小心思,“去备水,我要沐浴。”   沈甄应是,随后可以算是落荒而逃,回想他方才的眼神,哪里是在吩咐她备水,分明是在问她——我让你走了吗?   陆宴从净房回来的时候,沈甄还在屋里,与他刚一进屋相比,已是乖顺多了。这便是欠调教的典型,陆宴想。   陆宴自顾自躺下。   晋朝男女同床,不论妻妾,都是男朝里,女朝外,故而陆宴一上床,就躺在了沈甄原本的位置上。   沈甄见他这回是真要睡了,便小声道:“大人,熄灯吗?”   陆宴嗯了一声。   屋子再度陷入了黑暗。   陆宴侧身看了一眼衣着整齐背脊挺直的沈甄,不由讽刺道:“你在侯府的时候,也穿着外衣睡吗?”   沈甄放在膝盖上的手攥了攥,“大人,我有些怕冷。”   话音一落,陆宴嗤笑一声。   这两天他人虽然没来,可炭火却没少了她的,他穿着中衣都不冷,她冷。   陆宴没有可没有硬来的喜好,也懒得拆穿她,只是仍不见她躺下,再次心生不悦。   在他眼里,要不要她是他的事,可真是轮不到她防着他,于是再度开口,“你要这么坐一个晚上吗?”他的声音沉甸甸的,仿佛带一丝警告的意味。   听了这话,沈甄整个人都想泄了气一般。   哭也不敢哭,咬了咬唇,老老实实地钻进了被子里。   在云阳侯府当了十六年的姑娘,身边头回躺着一个男人,方才的那点睡意,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浑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生怕动弹一下,就碰着了他的身子。   她可再也不想听他开口了。   每个字,都是一刀子,偏生她还能不能反抗。   别说自己了,就连沈泓都在人家手里呢。   待身边那人的呼吸渐渐均匀,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甄尝试去阖眼,可冷不丁睡在外头,实在是不习惯,时间一寸寸的过,她几乎是每隔一刻钟就要翻个身。   陆宴被她吵醒,不由眉头轻皱。便是他睡得再沉,也要被她折腾醒了。   他长臂一伸,落在她身上,哑声道:“你别折腾了。”   他的动作于沈甄来说,无异于像是渔夫杀鱼,手起刀落,直接将她拍死了。   剩下整晚,她都保持着这个姿势,再没动过。   ——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柔和的晨光透过支摘窗洒进来,暖意拂过,陆宴缓缓睁开了眼。   别说,昨夜他什么奇怪的梦都没做,已算是最近以来,睡得最为舒坦的一回了。   反观沈甄这边。却是头痛欲裂,双腿发麻,顶着黑眼圈,缓缓坐了起来。   二人相继下地,默默无言。   陆宴口渴,走到案前,拎起水壶,坠了坠,竟发现里面一滴水也无。不只是水,他都醒了,这屋里的连热乎的帕子都没见到一张,更别说是早膳。   他扫了一眼在一旁昏昏欲睡的沈甄。   莫名烦闷。   他算是明白了,他这哪是找外室,他分明是找了个比自己还尊贵的主。   一会儿还得上值,实在没工夫撒火,他起身穿衣,推门唤来了院子里的两个婢女。一个名叫墨月,一个叫棠月。   这两个都是镇国公府的管家帮着买的婢女,自然是知道陆宴身份的,一见到陆宴,二人齐齐唤了一声,“世子爷。”   棠月率先道:“奴婢不知世子爷醒了,这就去备水。”   墨月又道:“今日厨房的房嬷嬷告假了,奴婢手艺欠佳,只会做些清粥小菜,恐不和世子爷胃口。”   陆宴颔首理了一下袖口,“无妨。”   “世子爷可是在澜月阁用膳?”墨月道。   陆宴道:“去西次间用。”   盥漱过后,早膳就送上来了。   桌上摆的是清粥,腌制的冬芥、酱炒三果,外加一盘金丝花卷,还有一碗冬瓜汤。   这回沈甄总算学聪明了,见他坐下用膳,自己也连忙跟着走了过去,侍菜她还是会的,毕竟祖母在世的时候,她常侍奉左右。   她拿起木箸,夹了个块核桃仁,放到他碗里,见他吃了,又夹了块杏仁,继而又盛了一碗汤放在一旁。   她本来觉得这回终于不用再听他找茬了,可她一夜没睡,也未进食,饥肠辘辘难忍,肚子竟然在这时候咕咕叫了两声。   他坐着,她站着,依着身量的差距,这声音就荡在他耳边。   他肯定是听见了。   果不其然,陆宴停箸抬眼看她。   四目交汇,沈甄整张脸,都如同被上了色一般,彻底转红,连同眼神都跟着凌乱了。   她作为一个大家闺秀的自尊心,这两日都被他打击的差不多了,见他又要开口,她想也不想就抬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实在是不想再听了。   陆宴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哑然失笑。   这回陆宴倒是没像她想的那般。   他只是拍了怕她的背脊,轻声道了一句,饿了就坐下一起吃。   沈甄坐下,也没委屈自己,拿起木箸,端起那份所剩无几的娴静端庄,不紧不慢地夹了个冬芥,入嘴之时,丁点声音都没有。   可才嚼一口,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菜做的连点味道都没有,和嬷嬷和清溪的手艺相比,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缓了缓,又吃了一口金丝花卷,小脸便彻底垮了。   连花卷都是硬的。   她皱着眉,强迫自己吃了两口后,便直接撂下了木箸。   她的这些个举动,无一幸免,全部入了陆宴的眼。   他挑了下眼皮,缓缓道:“你平时也是这么挑食吗?”   听他开口,沈甄如遭雷劈,不敢说实话,只能硬着头皮狡辩,“大人,我只是……没什么胃口。”   陆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起身。   其实他从小也挑食,荤腥都闻不得一点,镇国公府的厨子为他换了也不是一次两次,然而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荤素不忌,皆能下口的呢?   他想,大概是他上任阳山县令那一年。   朝廷命官不比王孙贵胄,办起案子来,一跑便是一日。   就是再挑剔的嘴,最终也是要败给饥饿的。   他倒是难得理解了她一回。   十六年的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数婢女环绕其左右,想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走到她身边,拍了下她的头,不轻不重道:“即便不喜欢吃,起码现在它还是热的,别等到头昏眼花,再逼着自己吃凉菜凉饭。”   这话入到沈甄的耳朵里,就有些一语双关了,乍一听只是被他揭穿了她挑嘴的毛病,可细细一品,未尝不是在说她这个人。   这凉饭凉菜,就像她的处境,珍馐美馔,早也不复存在。   就是强撑着不吃,一直撑下去,又能撑多久呢?   迟早也是要低头的,不是么?   沈甄抬头看他,也不知是想通了甚,她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角,轻声道:“大人是在教我识相些,对吗?”   诚然陆宴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他只是看不得她都饿成那样,都不肯吃饭。   可被她这样一解读,他倒是觉得也是他心中所想,便点了一下头,道:“你能想明白,自然是最好。” 第11章 清醒   “你若是这样想,便是最好。”说罢,陆宴推开了她攥着自己衣角的手。   这时,杨宗在外头敲了敲门,“世子爷。”   “进来。”陆宴道。   杨宗看见沈甄,欲言又止,但陆宴却丝毫没有要避讳的意思,直接道:“在这说便是。”   杨宗颔首,“自打刘瑜把钱送到钱引铺后,起初的确是未见风浪,但这两日,不论是平康坊那头、还是钱庄,酒肆、茶庄皆在议论此事,属下觉得,是有人故意用暗桩在打探消息。”   “刘瑜人呢?”   “按照世子爷吩咐,已经去了与扬州反方向的齐州。”沈泓被送去了扬州,而去还钱的刘瑜则去了齐州,为的就是模糊别人的视线。   “除此之外……昨日,李家的夫人还去了一趟西市的百香阁,天黑前还去了鹿院。”   沈姌去百香阁找谁,这屋里的人自是心照不宣。   沈甄颗心都不由得揪了起来。   她莹白的玉手搭在桌脚,暗暗用力,天知道,她有多想问问泓儿的近况,多想给长姐报个平安。   可她不能开口。   原因无他,那日和泓儿分别之后,杨宗要她牢记一句话——除了保住沈家小公子的性命安全外,日后不得再开口求陆宴任何事,包括打听沈家的事,若是坏了规矩,那沈姑娘大可从澄苑走出去。   但今日叫她听到这些,她又怎能做到不闻不问?   鼻尖一酸,她的眼前瞬间模糊。   就在这时,陆宴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捂住了胸口,皱眉看了她一眼。   他抬手捏了捏沈甄白生娇嫩下巴,缓缓道:“我同你说什么来着?”   沈甄长呼了一口气,将泪水咽了下去。   ——   净室里有四扇大屏的金丝楠木屏风,氤氲的热气由下至上。陆宴走后,沈甄坐在木桶里,泡了整整一个下午。   直至水温冷却。   从万分委屈到彻底平静下来,也只用了这一个下午。   她缓缓起身,跨出浴桶,搭了件衣裳。   墨月恰好这时想问问沈甄是否还需要添热水,可一入门,不由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呼吸一窒。   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为何连侍妾都没有的世子爷,会突然避着众人养起了外室。   她的一双长腿白皙纤细,笔直而立,深邃的腰线,刚好衬出了旁处的高耸,若隐若现的蝴蝶骨,就似精心雕刻一般,叫人一见方知,何为婀娜多姿。   沈甄回到床榻,抱膝而坐。   淡淡的月光透过支摘窗,覆在她的脚面上,银光濯濯,沈甄已彻底明白,他今早为何要让杨宗在自己面前说那番话。   不得不说,有时人的成长,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   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更不会有男子会毫无缘由地来她房子过夜。   只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矜贵,他若是想要什么,既不会勉强着谁来,亦不会屈尊降贵去哄着谁。   更何况,她非妻非妾,只是个外室罢了。   思及此,沈甄双手紧握,如醍醐灌顶一般地,回想起了昨日种种。   他其实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   第一次他问,“你在侯府的时候,也是穿着外衣睡吗?”   第二次他又问,“你要这么坐一个晚上吗?”   整整两次。   可惜昨夜的她什么都不懂,只想着得过且过,他听后只嗤笑一声,便径自睡去。   他明明不许她过问沈家的事,却又故意让杨宗在她面前汇报京城的近况,他这样做,一则是要她自己看清楚如今的处境,二则是要让她知道,他并不欠沈家什么,她也无甚资格去要求他做任何事。   但至于他今后会怎么做,则取决于她。   ——   傍晚时分,陆宴散值,弯腰入了马车,杨宗低头问道:“世子爷今日是回府,还是去澄苑?”   陆宴眼眸低垂,食指抵唇,“回府。”   有些人,自然是得晾着才能清醒,这不甘不愿的事,有什么意思呢?他又没那强迫人的癖好。   只是他一回府,便毫不意外地瞧见了孟家女。   陆老夫人、同温氏在府中云兰池旁的亭子里下棋,孟素兮则站在陆老夫人后头给支招,远远一看,其乐融融。   须臾,倒是孟素兮先抬眼瞧见了他,她倾身拽了拽温氏的衣角,低声道:“姨母,是世子爷回来了。”   近来陆宴对孟素兮变了态度,众人都看在眼里,陆太太以为他们好事将近,便连忙招了手,“宴哥儿,过来。”   陆宴走过去,挨个打了招呼。   而孟素兮瞧着他的目光,带了一股道不明的娇怯,老太太笑道:“宴哥儿,你昨日去哪了?”   官员外宿再是正常不过,自打他成年过后,这些事家人鲜少过问,听了这话,陆宴不答反问道:“怎么了,可是祖母有事找孙儿?”   陆老太太看了一眼孟素兮,然后道:“昨日素兮新画了张画,等着拿给你看,结果你没回来,我看这一天,她都六神无主地盯着镇国公府的大门瞧。”   话音一落,孟素兮立马红了脸,忙道:“老夫人您可别拿素兮说笑了,世子爷公务繁忙,能抽空指导我一番,素兮已是极为感激,又岂敢日日烦着他呢”   “好好,那看来,倒是我多嘴了。”陆老夫人笑道。   孟素兮在一旁苦笑,像是一幅掉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无奈样子。   随后无助地看了一眼陆宴。   落日的余晖打在陆宴的侧脸上,不得不说,他的皮相是她此生见过最好看的,眸光深邃,鼻若悬梁,无一处不俊美,即便她母亲告诉他,嘴唇略薄男人不会疼人,有些薄凉,可落在她眼里,也是一股勾人的薄凉。   前两日她与他下棋的时候,看着他身着白衣,双指捏着白子缓缓落下的模样,她便在想,若是能同这样的人结为夫妻,她倒是愿意倾注些感情进去。   就在孟素兮以为陆宴会替她解围的时候,陆宴却道:“孙儿今日有些累了,就不打扰祖母和三婶婶的雅兴了。”   温氏道:“这衙门里的活没一个清闲的,宴哥儿你去便是。”   等再看,就剩下他的背影了。   孟素兮的目光骤暗。   不得不说,这女人一旦看上一个男人,身段便会不由自主地一低再低,纵然是饱读诗书,自命不凡的孟家女,此时也慌了神。   生怕自己哪惹了他不悦。   她回头看了一眼陆老太太,小声道:“陆老夫人,我能去看看他吗?”   本就是自己家的孩子给了人家姑娘冷脸色,陆老夫人自然只能点头,又佯装怒道:“去吧,若是他说了什么难听的,你回来告诉祖母,祖母替你训他。”   孟素兮笑着说怎会,紧接着便追了出去。   她快步走到了他的书房,然后轻轻扣了扣门,“世子爷在吗?”   等了半晌,她又敲了敲。   陆宴心下无奈,起身开了门,但却堵在门口并未让她入内,“孟姑娘有事吗?”   孟素兮低声道:“素兮方才可是说了甚让世子不开心的话?”   陆宴睥睨着她,缓声道:“并无,孟姑娘莫要多想。”随后他似又想起了什么,道:“另,我这书房内有不少衙门的呈文散放着,向来不进外人,日后还请孟姑娘勿要踏入此处,还请见谅。”   外人。   孟素兮咬紧了下唇。   陆宴挑眉问她,“孟姑娘还有其他事吗?”   孟素兮道:“没有了,世子爷早些休息。”   书房的门缓缓阖上。   可就在他转身之时,隐隐有一股香气入鼻子,孟素兮整个人瞬间怔住。   方才人多,又多是女眷,她根本没注意。可眼下就他们两个人,这香气不是自己的,便是他的。   他彻夜未归,又怎么会有女人香。 第12章 跟踪   夜风带着一股子寒意,而孟素兮的心却比这份寒凉更凉。   扶雪阁。   孟素兮此番来镇国公府上暂住,身边只带了一个女使,三奶奶怕她人手不够,便又特意拨了两个去扶雪阁伺候。   她回屋的时候,这两个小丫头,正站在金丝柚木的罗汉床边上朝她福礼,一个要伺候她盥洗,一个要伺候她晚妆。   镇国公的下人个个都是人精,这几日,她们都在传,三奶奶接回来的这位表姑娘,日后也许就是大房的人了,所以伺候起来格外尽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和怠慢。   孟素兮有话想对自己的婢女说,便眉眼盈盈地冲她们道:“天色不早了,我这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你们也早些歇息吧,西宁在这伺候我盥洗就行。”   两个丫头面面相窥,既想留下,又不敢多言,思忖了片刻,只好躬身退下。   人走后。   西宁绕至她的身后,替她卸去发髻上挂着的双白玉钗、金线钗,将绾好的青丝垂下,捏了捏肩膀,“主子可是有心事?”   孟素兮抬手阖上了窗牖,脸色微变,“世子爷的房里的丫头,你搭上话了吗?”   西宁点点头,大房那边的姐姐对奴婢尤其客气,有些话奴婢还没问,她们便告知奴婢了。   “世子爷可有过通房,侍妾之类的吗?”孟素兮抬眼问道。   西宁摇头,“并无。”继而低声又道:“奴婢认为姑娘不必为此担心,靖安长公主那个性子您也看到了,岂会容下人造次呢?且奴婢特意瞧过在世子爷书房伺候的婢女,规矩的很,断不是那些想着魅惑主子的丫头。”   孟素兮道:“她们身上……可用香了?”   西宁一笑,“姑娘想什么呢?下人都是禁香的,谁敢用呢?”   闻言,孟素兮双拳紧握,她自幼便对香粉之类的东西格外敏感,绝对不会弄错。   她食指抵额头,一边揉,一边哑声道:“若是屋里头没有,外头有呢?”   话音甫落,西宁伸手便捂住了孟素兮的嘴,“我的小姑奶奶,您说什么呢?这样的话能是乱讲的吗?”   孟素兮攥住了她的手腕,将西宁拉近,小声嘀咕了一番。   西宁的表情微变,“姑娘,奴婢瞧着世子爷的脾气可是不大好,您若是找人跟了世子爷,到头来却又什么都没发现,岂不是得不偿失?再者说了,现在长安的官员都愿意去平康坊吃酒,染上点香,也是正常的。”   孟素兮道:“你说的这些我岂会不知,若真是误会了那也是好事,我只是怕他像我爹那样,养了两个外室,瞒了母亲整整五年。你找两个机灵的便是,他又未必知道是我。”   ——   休沐过后,陆宴照常去京兆府上值。   外面的鼓声震天,几对夫妇在外面哭嚎,还有一个壮年,长跪不起,嘴里不停喊着,“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陆宴举着狼毫撰写呈文,孙少尹在屋里打转,从东走到西,来来回回数次,终于忍不住道:“我说陆大人,您怎么不急呢?长安城最近以来,少说已经有六户人家的姑娘失踪了,除了在王照的宅子里找到两具无人报案的女尸,其余一无所获!再这么下去,迟早要闹到圣人那里去。”   “孙大人便是再踱上百圈,这案子也依然是破不了。”陆宴平静道。   孙旭一噎,不禁在心里腹诽:是,你管圣人那是要叫一声皇舅舅的,出了再大的事,你的乌纱帽也丢不了。   孙旭这边正摇着头,有个衙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大人,有个好消息!”   “速讲。”孙少尹道。   “有人在兴平县发现了宋家走失的女儿,她被一个大夫救了,人没死。”   陆宴和孙旭眼神一对,立马起了身子。   他们本以为今日能询上审的,可到了医馆才发现,这位宋家的女儿身上全是伤,昏迷不醒,宋家二老抱着女儿泪流满面。   一直等到申时,她人都无转醒。   孙少尹对着陆宴无奈道:“看来只能明日再来了。”   ——   傍晚过后,衙门散值。   陆宴披上大氅,走出京兆府。   他低头捏了捏眉心,吩咐准备马车,登上后便朝镇国公府驶去。   刚走一半,杨宗掀起幔帘,缓缓道:“世子爷,两天了,那人还是照常跟着。”   陆宴面色一沉,心下忍不住多了一股厌烦。   起初,他还以为这鬼祟之人和案子有关,但后来听闻孟家女身边的女婢常常出现在他的院子里,还打探他是否有通房,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合着他还没点头,人就已经想管着他了。   但这手,伸的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他慢悠悠地瞥向外头,然后缓缓道:“今日去澄苑。但需从平康坊那儿绕一圈,再换辆马车。”   杨宗颔首应是。   心里不禁暗叹:这孟家的姑娘何必自作聪明呢?世子爷好容易想通了成家之事,被她这么一折腾,倒是彻底没戏了。   天色由深蓝色渐渐转向漆黑,陆宴到澄苑的时,有些意外地挑了眉。   今日院子里各处都已掌灯,粉墙黛瓦上的层层积雪,也在朱红色的光晕下渐渐融化。   他缓步上前,推开了门。   那本该在屋内惴惴不安的姑娘,突然换上了新装,桃色的上襦,素白色缎面的襦裙。门“吱呀”一声响起时,她正对着一面铜镜,佩戴耳珰。   盈盈烛光,映在她白生生的小脸上,粉嫩的唇角略略勾起,她看向他的模样,像极了一幅美人图,云山雾绕间,她烟波流转,亦是端庄,亦是妩媚。   像她,又不像她。   这世上的男人,哪有人不知女为悦己容的道理的?   陆宴脚步顿住,斜斜地依靠在门梁上打量着她,衣冠楚楚,面色如常,甚至还带了一丝平日里他总是敛着的倨傲。   四目交汇,沈甄缓缓起了身子,走到他身边,柔声唤了一声,“大人。”沈甄的嗓子天生带了一股子娇,为了贤淑端庄,平日里总是故意压低了嗓子说话。   如今放开了,只怕一声平淡无奇的大人,也是要酥了骨头的。   左右她是想通了,既是有求于他,她再端着,再躲着,若是把他躲走了,泓儿怎么办呢?   还不如顺着他。沈甄想。   陆宴见她迟迟没有接下来,便略过她,径直朝里面走,直接坐到了床榻上。   沈甄微微咬唇,紧跟着坐到了他身边。   陆宴深邃的眼眸肆意地打量着她,无关情欲,皆是探究。   按说沈甄从小在侯府长大,见到的王孙贵族、达官显贵、不计其数,是万不该被这端起的气势给唬住的。   可偏生陆宴这人的神色,她什么都看不透。   看不透的东西,就像是突然降临的暴雨,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大海,就像她猝不及防地成了他的外室。   自然会多了一丝恐惧。   沈甄的指尖刚一颤,就被她死死攥住。   他注视她许久,忽然开口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多香囊?”胸前一个,襦裙上一个,这床榻上还放着一个。   他终于还是问到了。   沈甄深吸了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我自小身上带着一股淡香,母亲不愿让别人知道,便教我制香,我佩戴香囊,也是为了遮住身上的味道。”   听了这话,陆宴倒是回想了一下,近来见她,确实,无一时不佩戴香囊。   但终是没有今日多。   “是么。”他缓缓问了一声。   楹窗之外,微风拂过,帐纱轻摆。   沈甄主动凑近了他,一寸,再一寸。继而缓缓抬起如柔夷一般玉手,手指弯曲,拨弄开了一下领口。   纤长白皙的脖颈紧紧绷直,如此线条,倒是比高耸的青山更美一些。   陆宴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她,像是一匹从未饿过的狼王,在等着猎物主动投降。   四目对视,何尝不是一种僵持?   沈甄见陆宴没有任何要给她台阶的意思。只好一咬牙,凑了上去。   她整个人都贴到了那暗紫色的官服上面。   陆宴低头,几不可闻地轻笑一声。   旋即,将高挺笔直的鼻梁嵌入了她的脖颈,洒上了一层薄薄的湿气。 第13章 故意   淡淡的清香飘了满怀,他偏头凝视着她,目光灼灼,仿佛如冬日的烈阳,乍暖还寒,这股压迫感,使得沈甄情不自禁地咬住了下唇。   他抬手捏了一下她红透的耳垂,低声道:“这是故意的?”   陆宴贯是这样坏心眼的人,他非逼得你把心里的那点羞涩都说出来,一丝余地不留,他才满意。   沈甄看着他眼中的戏谑之意,贝齿轻颤,硬着头皮点头,“是。”   话音一落,陆宴便用食指抵着她的下颔,轻声道:“会伺候人吗?”   一听伺候二字,那张娇娇柔柔的芙蓉面,似梅花绽放,红了个透。   晋朝向来注重礼数,作为沈家女,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子秀工、知书识字,沈甄不说样样精通,但至少行行涉猎。   独独他嘴里说出来的伺候人,她大抵,是不会的。   遥想当初大姐姐嫁人的时候,母亲还特意请了嬷嬷来教,二姐姐一同旁听,唯独她,被隔在了那檀香木的山水屏风后面。嬷嬷说她还小,还不到时候,有些话听不得。   思及此,沈甄冲他摇了摇头。   陆宴看着她清澈懵懂的神情,不禁勾唇,不会吗?   可他梦里的她,什么都会,且娇且媚。   比起沈甄条待宰的鱼儿,陆宴那似猎人一样的目光,便显得游刃有余了。至少他拨开她衣裳的时候,比平时多了一丝耐心。   沈甄抖的厉害,粉嫩的指尖渐渐发白,揪着他的衣裳,娇声颤颤,“大人,灯灭了行吗?”   在兴头上的男人自然是不肯灭灯的,可到底是怜她初次,便用右掌捂住了她的眼睛。顷刻之间,她的眼中漆黑如深夜,而他的眼中仍是灯璨如白昼。   有些事始源于本能,便是沈甄极力地咬着下唇,到底是在梅含半蕊,似开还闭时唤出了声。   初逢雨露,怎堪多折,就是他有意再起,看着眼前这些血迹,也只得尽快了事……   沈甄自打感觉那人身体的重量猝然离去,便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捂住了脸。陆宴不轻不重地拽了一下她的手臂,她仍是岿然不动。   见她如此,他虽能理解,但心里仍是不满,他将被褥拎起,放在她身上,平静道:“沈甄,你先勾我的,不是么。”   说罢便掀开帘子,趿鞋下地,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净室。   净室内,烟雾缭绕,热气腾腾。   陆宴此人极为挑剔,毛病甚多,洁癖算是其中一个。   他用舀了一瓢水淋在身上,随即低头闻了一下自个儿的手臂,确实有一股淡雅的香味。是她身上的。   过了那个劲头,他不禁捏了捏眉心。   就这样碰了沈家女,着实有些意外,他既是意外她这般快就变了样子,又是意外今日之滋味,竟是比那段旖旎的梦境,更胜一筹。   可沈家现在都什么样子了,他难道也是色令智昏吗?   他闭目半响,本想醒醒脑子,可还没等个喘息的功夫,胸口突然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这熟悉的疼法,他自然知晓发生了甚。   他眉头紧蹙,骤然起身,水花溅了满地。   陆宴的脚步声沉沉,一步一步,当真是从沈甄的心脏上踩过去一般。   他推开门的一瞬,沈甄连忙用被褥擦了擦眼。   她向天发誓,她一点没怪陆宴。方才他对自己,哪怕算不得是极尽怜惜,也到底是因为她低声求饶而停了好半响,缓解了些许痛楚,回头想想,他若是可着自己肆意继续,她亦是无法反抗的。   八千贯,泓儿,长姐,和她自己。   都欠了他的,不是吗?   昔日贵女的身份已然不再,家道中落,步履维艰,便是她这样不甘屈服的人,也不禁扪心自问,除了这个,她还能拿什么求他?   她只是有些难过。   难过那些她曾以为她定会拥有的,大抵都成了泡影,一无洞房,二无花烛,三无君郎。   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云阳侯府的三姑娘,唯有沈甄。   不过为了沈家,要她做什么,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见他走近,沈甄连忙藏好了情绪,弯了弯眼睛,唤了一声,大人。   陆宴垂眸看着她白皙的手臂上斑驳的红痕,又看了看含着讨好的眉眼,心里的那股火,直接熄了一半。   算了吧,陆宴,难不成偷着哭还有错么?   他跟自己说。   他拎起摊在地上的中衣,给她披上,正预备开口唤人进来伺候,沈甄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大人,这被褥,我自己换成不成。”   陆宴低头看她,祈求,害羞、无地自容都写在了她的脸上,只怕现在床角有条缝,她都要钻进去了。   他缓声道:“还能起来吗?”   沈甄点点头,似没事人一样地站了起来,光着小脚,快走了两步,从那黑漆嵌螺钿描金柜中,拿出了新洗过的被褥。   她双手捧着,不慌不忙地回到了原处。   只是那隐隐发抖的脚踝,终是露了馅。   陆宴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忙活,任他心肠冷硬,也实在看不下去,到底是伸手轻抚了下她的肩膀,道:“行了,我来吧。”   沈甄哪里敢使唤他,本想拒绝,但实在不敌他眸中的厉色,吓得立马收声,灭灯,上榻。   彼时天色已暗,月朗风清。   一段冗长的静默过后,陆宴翻过身,背朝她,径自睡去。   四周幽暗无声,她看着他的背影,眼眸沉沉,思绪万千。   这人于她而言,当真,既是水上的浮木,又是一场不与人知的噩梦。   ——   翌日一早。   陆宴睁开眼的时候,身边就已经空了。   他起身打量了一番周围,热水、帕子等盥洗之物都是全的,须臾,就见一抹俏丽的身影,缓缓移步到自己面前。   她小声地唤了一声大人,随即扶他起身,替他更衣。手法虽仍是不熟练,但好歹是进步了不少。   厨房的婆子已经从家归来,今日的早膳也变得较为丰盛。桌上摆着鳆鱼、白灼肉、芙蓉豆腐,乌鸡汤,还有一锅葛仙米煮的粥。   陆宴看着身边的纤腰不停挪动,忍不住攥住了她的手,坐下,一起吃。”   这两日与他相处,沈甄多多少少也摸透了点他的脾气,他说一不二,更不会同她客套。思忖片刻后,便也坐了下来,拿起了木箸。   显然,她也不同于上次那般了。   螓首蛾眉,温婉驯顺,一碗粥很快就见底了,陆宴眉头微皱。   他确实不适应,她这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他仍是觉得她能如此乖顺,倒也省去了很多麻烦,这是好事。   少顷,沈甄见他手上的木箸斜躺在他虎口中央,半晌未动,便开口道:“大人可是用完了?”   听着了娇声,陆宴又看了一眼她朦胧的星眼,和透着红的脸颊,不由想起昨日不离耳畔的,恰恰莺啼。   陆宴胸痛微微起伏,手上的青筋突起,克制着,放下木箸,起身道:“该上值了。”   沈甄跟在他身后,步伐紧凑,生怕慢了一拍,就被他落在后头。   一直将他送到门口,见他上了马车,才缓缓转过身子。   回到澜月阁,沈甄长呼了一口气,总算,是没出甚差错,可她揉了揉自个儿已经僵硬的腿,麻木的手臂,可那隔了一夜之后有些发紫的痕迹。   鼻尖微酸,止不住地酸。   ——   这厢陆宴刚踩上京兆府的石阶,便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闷疼,虽不似昨日那样强烈,但就是感觉有什么堵着了一般。   他定住脚步,无力地笑了一声。   此刻的他,无比庆幸自己花了这八千贯,救了她。试想,若是她落到那劳什子滕王手里,整日落泪,他还活不活了。   他烦躁地拽了下领口,转身皱眉盯着杨宗。   杨宗一愣,小心问道:“世子爷可是有什么事?”   陆宴面目肃然,“去最近的医馆,给她买点药。”   ——   杨宗看着自家主子离去的背影,不禁在风中有些凌乱,给他买药,他是谁?   买药,买什么药?   过了好半晌,他悟了。   是给她买药。 第14章 画像   陆宴今日随郑京兆外出,先是做失踪百姓记录,后又去了一趟刑部,回衙门已是午时。   甫一进门,就瞧见孙少尹将那象牙刻山水纹的毛笔“啪”地一声拍到了桌上。   “怎么了这是?”郑京兆道。   孙少尹一见是郑京兆,连忙起身行礼,眉头紧皱,“方才我去了一遭宋家,本想通过她的描述,绘张犯人的画像,哪知我一去,宋家坚决不让我见人,说她家女儿受了刺激,只见女画师。属下无奈,只好又去寻女画师。可是大人,京中的女画师着实有限不说,且还多是画山水的,这画起人物,当真是……您看看吧。”说罢,他便把桌上几幅图,递给了郑京兆,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郑京兆看过后,不禁嗤笑一声,真不知道画师是在画犯人,还是在画猿类。   他转手交给陆宴,坐下,继续道:“宋家女都说了些甚,画师可是问清楚了?”   孙少尹点头,“那日宋灵儿本是去西市买香粉的,但西市的百香阁闭店了,便去了稍远一点修行坊,她听人说那儿还有家有名的香粉铺子。”   说到百香阁的时候,一旁的陆宴不由自主地提了下眉角。   “继续说。”郑京兆又道。   “宋灵儿就是在修行坊被带走的,她刚察觉不对,就被击倒了,女画师帮忙看过,她的头部至今还有被瓶类击打的痕迹。据她的述词,她醒来之时,已被送到了一位陌生男子的榻上,全程被面纱捂住双眼,并未见到人。万幸她起身的时候面纱刚好倾斜,她瞧见了一眼,宋灵儿说那男子已蓄须,鼻梁高挺,容貌吓人,目眦欲裂。”   听完孙旭话,陆宴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画像,抬手摸了下自己鼻梁,不禁心道:这胡须之茂盛,容貌之吓人,倒也是画出来了。   郑京兆又道:“这就完了?身量,体态呢?”   孙少尹摇了摇头,“属下也觉得能记录的过少,便又去了一趟宋家,可宋家这回连大门都不让进了,我让他们再说些,他们只道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其余一概不知。”   陆宴抖了抖手里的画像,道:“这张画像,宋家女怎么说?”   孙少尹脸憋得通红,咬着牙道,“说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可谁能长得像猿人一样?   郑京兆拍案而起,大声怒斥,“胡闹!她宋家既然是大晋百姓,住在长安城里!那配合衙门办案,便是应该应分的,岂容他们……”   孙少尹道:“大人息怒,诚然不是宋家二老为人猖狂,而是这事一出,宋家女被刘家退婚不说,这两日,光是寻死,都已经两次了……”   历来女子被人奸污,若是没死,紧接着,便是一条人命。   默了半晌,郑京兆又叹气道:“派人从修行坊开始查,既然是从那儿被带走的,那修行坊必定会有些蛛丝马迹。”他顿了顿,又冲陆宴道:“我记得陆大人的画工乃是极好,宋灵儿的话虽不多,但任何线索都不能断,是以还请陆大人根据方才的述词,多画上几幅,届时给宋家女送去,叫她挑上一幅。”   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郑京兆既发了话,陆宴也只能应下这费时费力的活。   到了傍晚散值的时候,孙旭走到陆宴身边,道:“陆大人,您认识的贵女繁多,就没有两个会画人像的?”   陆宴思忖片刻,想到孟素兮画的那些梅兰竹菊,便道:“并无。”说完要走,孙旭连忙道:“陆大人,我与你同路。”   陆宴回头不解道:“同路?”   孙旭笑着拍了一下陆宴的肩膀,“昨晚在平康坊,我瞧见您的轿子了。”   陆宴身子一僵,倒也无从辩解,毕竟是他叫人把轿子停在那儿的。   他叹气道:“陆某今日还有画像要画,怕是不能同孙大人一起了。”   孙旭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是我不对,竟忘了陆大人还有要事。”   ——   陆宴满身疲惫,再三犹豫下,到底还是回了澄苑。   晚膳后,陆宴抬头问沈甄,“会研墨吗?”   沈甄点了点头。   陆宴回想着宋家女的证词,蓄须,鼻梁高挺,容貌吓人,睚眦目裂,不禁冷笑一声,光是一个胡须就有几十种,真要是全画出来,那今夜是不用睡了。   他无奈地起了身子,旋即,又十分自然地拍了下沈甄的臀部,“一会儿到我书房来,替我研墨。”   他这样轻挑的动作一出,沈甄的脸刷地便红了。   他这不轻不重的拍打,仿佛带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暧昧,叫人忍不住心肝颤。   进了书房,陆宴便镇尺铺平了纸,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沈甄红着指尖捧着一盏水走了进来。   陆宴皱眉问她,弄什么水,用了这般久?   沈甄眨了眨眼,解释道:“磨墨的话,虽用冷水即可,但还是雨水更佳,可冬季无雨,我便想着今日天暖,屋檐上的还滴答些雪水,便接了些过来。”   听了这话,陆宴倒是明白她为何指尖通红了。   也是,云阳侯府养大的女儿,自然懂得会比常人多一些。   陆宴点了点头,砚台与墨一通递给她。   沈甄看着手里的墨,喃喃道:“这是逾麋大墨吗?”   陆宴侧头睨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倒是没想她懂得如此多。   待沈甄研墨好,陆宴便立起笔沾墨,开始作画。   话说,这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没错,但却是一个人长一幅样子,光是瞠目的眼,陆宴便画了十多种。   一个时辰过后,他不由皱起眉头,歪了歪脖子,活动了肩胛。   沈甄小步挪过去,将两只素白的小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帮他揉了揉,力量虽小,但陆宴仍是受用的。   他闭上了眼,向后靠了靠,拽住一根她的手指抵在了太阳穴的位置上。   沈甄明白他的意思,柔软的指尖又动了起来,她虽然好奇他画的到底是何人,但想着他方才苦大仇深的样子,便识相地什么都没问。   这一落笔,便是整整二十幅,眼看要到亥时了,陆宴冲沈甄道:“你回去吧,今夜不必等我了。”   沈甄这双磨墨的手都累了,更别说作画的,见他甩了无数次手后,沈甄试探道:“不然我同大人一起画吧,这样兴许能快些?”   陆宴执笔的手顿住,抬眸看她,“画过人像?”   沈甄点了点头,“画过几次。”   “师从何人?”   “李墨,李夫子。夫子在世的时候,点拨过我几次。”沈甄道。   这话一落,陆宴整个人都怔住了。   旁人说这话,他未必会信。原因无他,毕竟李墨此人已算得上晋朝开国以来,最为出众的大家,他的画作,至今都在皇城里裱着。   但沈甄不同,沈甄的祖父可是当过太傅的,算一算,和李墨的年纪也刚好对的上。   怪不得,从方才研墨起,她就非常熟练。   陆宴将她人拽到自己眼前,笔递给她,“我说,你画,能做到吗?”   沈甄点点头。   陆宴随意道:“宽脸,长眉,圆眼,高鼻,厚唇。”   沈甄思索了一会儿,缓缓下笔,片刻过后,便勾勒出了一个人来。   看清后,站在她身后的陆宴不禁笑着摇了下头。诚然她一下笔,便能看出不同来,当真是刻画入微,得其神髓。   这便是天赋了。   既然她会作画,便无需再画下去了,明日将她乔装打扮一番,带她去宋家即可。   沈甄停笔。回头看他,“大人,这样行吗。”   方才情急,陆宴那一拽,相当于将沈甄揽入怀中,眼下沈甄一回头,额头刚好抵主了他的下颔。   肌肤相触,不由让书房里的温度莫名升了升。   她的眼睛,恰好对上他不断滑动的喉结。   “药用了吗。”他哑声道。   沈甄先想到的是墨月拿给她的避子汤。   做他的外室不得有孕,这事先她就知道。她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大人,我提前用了麝香,那避子汤我没喝。”说着,他朝陆宴晃了晃身上的香囊。   陆宴低头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继续道:“我说的是杨宗下午送来的药。”昨日弄得狠了些,他见过,也记得。   这话一出,沈甄鬓角的发丝都朝上立了起来,回想今日上午她自己给那处上药,整张脸都变得娇艳欲滴。   她声如蚊蝇,“上、上过了。”   陆宴双手掐着她不堪一握的纤腰,向上一提,使得她坐在了桌案上,四目相对,只听他语气暗哑,低声问她,“是么。” 第15章 共情   夜晚的风透过窗牖的缝隙,吹到了摇曳不熄的烛火上,风来的缓,它便轻轻摇晃,风来的急,它便忍不住抽搐。   像极了,他穿过她的发丝、暗暗用力的手掌。   沈甄的襦裙,都堆在了她的腰际之上。   她咬着唇一声不肯吭,只用那水波潋滟的双眸看着雕梁,万不敢看别处一眼,连呼吸都不由变得小心谨慎。   他换了个姿势,她骤然失重,惹得她连忙用双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陆宴见她气若游丝地蜷在自己怀里,心里不禁泛出了点点疼惜,瞧她乖顺,便低头咬了咬她通红的耳朵。   谁知这小耳朵,简直是沈甄命门。   他一下嘴,她便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那勾在脖子上的手突然用力挣扎,薄薄的指甲直接划过他的皮肤,脖子上即刻便出现了三道血痕。   沈甄万没想到自己竟用了这么大力,见他出了血,不禁有些害怕,连忙唤了两声,“大人、大人。”   只是这种时候,男人大多都是感觉不到疼的,反倒觉得她这两声娇颤颤的大人,更为磨人。   ——   二人从书房出来,已是子时,陆宴掌灯,沈甄则披着他的大氅,埋着头,三步一停地走着。   他在一旁颇为配合,走的极慢,并未出声催她。   进了澜月阁,沈甄将身上的大氅叠了起来,头依旧埋的低低的,半晌,用水浸了个帕子走到他身边,伸手替他擦拭血迹。   陆宴的肤色本就偏白,再加上这会儿伤口的血凝了,乍一看,真是格外显眼。   沈甄对他,向来是惧的,见他扬起脖子配合,又不出声,手上的力气不免又放轻了些。   陆宴微微垂眸,看到的便是她眼里的慌乱。   他接过帕子,拍了她一下,“行了,我自己来吧。”就她那点力气,怕是要擦到明天早上。   陆宴随意擦了几下,便转身熄了灯。   二人齐齐躺下,沈甄却心乱如麻,她本想着这两天冲他暗示一下见大姐姐的事,没想道又把人给得罪了。   头一次,沈甄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大人。”她轻声道。   陆宴“嗯”了一声。   “明日,我把指甲削一下,成吗。”沈甄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柔,入耳的皆是讨好之意。   偏偏陆宴就是吃她这套。   若是她默不作声,他八成还会觉得她不懂事,但听她如此说,不免又有些不忍了。   她的手长得极其漂亮,白皙纤细不说,就连指甲都是透着粉的,用力一攥,恍若无骨一般。   陆宴默了半晌,转眼又将手搭在她的耳垂上,作恶般地来回拨弄,哑声道:“不用。”   这次,沈甄绷紧身子,总算是没再挠他了。   黑夜静谧幽暗,她慌乱的眼神,璀璨如星,甚是爱人。   ——   翌日一早,沈甄伺候他更衣,她抬眸看了看他脖子上的抓痕,到底有些心虚,“大人,不然……还是遮上点吧。”   陆宴低头看着沈甄,问她,“欲盖弥彰,听过么?”   沈甄听出了他嘴里的讽刺之意,暗了暗眼神,不出声了。   反正她也想清楚了,一会儿用帷帽捂好自己的脸,比什么都强。她今日是京兆府的幕僚,是个画师。跟他又没什么关系。   穿戴完毕后,沈甄便随陆宴一同出了门。   马车绕出喧哗热闹的街巷,又穿过几条小路,缓缓驶至京兆府门前。巨大的匾额赫然立于头上,显得格外肃穆庄重。   孙少尹比他们先到,眼看着陆宴带着一个女子下了马车,他眼神一动,迎了上去,“这位是?”   “我请来的画师。”陆宴道。   孙少尹连忙作辑,转而与陆宴一对视,便看见了他脖子上的三道印,“陆大人,您这脖子是怎么弄的?”   陆宴面无表情道:“划伤。”   这下孙少尹的表情不禁有些微妙了,他问的怎么弄的,可没问是什么伤口。他好歹也是和他平级的少尹,如何看不出那是划伤。   谁划的,怎么划的,才是他好奇的。   毕竟,他还是头一次看到陆大人挂了彩,瞬间想到的五个字,便是难消美人恩。   孙少尹实在按耐不住自己的求知欲,又道:“可是云姑娘弄的?”陆大人的马车天天停在花柳巷,他可是看的一清二处。   听了这话,陆宴侧头在孙少尹什么轻声嘀咕了几句,只见孙少尹脸色大变,连忙摆手致歉。   站在一边的沈甄,想破头也想不出,陆宴竟同他说:我带来的这位画师,之所以带着帷帽,便是因为她才刚过十四,还未出阁。   ——   一个时辰过后,他们来到了宣平坊的宋宅。   宋家二老一见今日来的是位女画师,也没拦着,通报一声后,就让沈甄进了屋。   因着陆宴还是想听听宋家女怎么说,便给宋家二老摆了个禁声的手势,站到了房檐底下。   沈甄进门望去——宋灵儿一袭白衣,抱膝坐在床上,目光空洞无神,整个人就像风一吹便会倒下一般。   她坐下后,拿出了笔墨纸砚,按照陆宴嘱咐的,柔声问她,“宋姑娘可否将那人的容貌,再复述一次?”   这柔柔的嗓子有一个好处,便是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人觉得反感。   宋灵儿瞧了瞧她,随意开口道:“那人蓄须了,眼睛很大,鼻子也高,总是凶神恶煞。”   听着她的描述,沈甄确实没法准确下笔,便又道:“宋姑娘可否回忆一下,那人是络腮胡,还是山羊胡?”   宋灵儿听完这话,双眸颤抖,抬手便扬了沈甄的砚台,“你们做官的,到底是要查案,还是要折磨我这无辜之人?”宋灵儿十分激动,就连嗓音都变得有些尖锐。   沈甄没去管地上的撒的到处的墨汁,反而是握住了宋灵儿的手。能如此激动,便是想起来什么了。   沈甄方才在京兆府看过这起案子的呈文,这位宋家女经历了些什么,她自然知晓,“宋姑娘,我自然懂你……”   宋灵儿直接打断她,泪眼汪汪地看着她道:“你如何能懂?向你这样的大家闺秀,只怕是一辈子都体会不到,被人压在身子肆意折磨,是怎么个滋味!”   沈甄倾身抱住她,小手轻轻地抚着宋灵儿的背脊,开口道:“我也体会过的。”   这话一出,屋内的宋灵儿,和屋外的陆宴,可谓是一同怔住。   沈甄虽然戴着帷帽,戴着面纱,可发饰却是能看见的,那分明,是未出阁女子的发髻。   宋灵儿喃喃出声,“怎会……这不可能的。”   沈甄为了安抚她,一咬牙,只好给她拨了拨领口,让她瞧了一眼上面的红痕。那人钟爱给她弄得浑身是印,虽不疼,但看着却有些惨烈。   这下宋灵儿瞧沈甄的眼神,不由变了一些。   沈甄见她不在抵触,连忙又道:“自古女子囿于礼数,经了这般恶事,只能怪于自身,可是宋姑娘仔细想想,若是官府没有抓到那歹人,且不说长安会不会有更多的姑娘遇害,便是宋姑娘你,他们若是知道你还活着,能放过你吗?”   这样的事,宋灵儿何尝未想过,近两日,她便一直害怕那些恶鬼找上门来。   她攥紧了拳头,想了半天,道:“可我的眼睛被捂住了,当真是没看到。”   这话沈甄倒是真的感同身受了,回想她的初次,也是被那人蒙住了眼睛,“宋姑娘,被人那般对待,虽然害怕,可有些事,是忘不了的,比如身量……”   这边沈甄还没问完话,陆宴就听不下去了。   他颀长的身影被日光拉了很长,嘴角挂上了一抹冷笑,目光越来越沉。   那般对待,哪般对待,他怎么对待她了?   他碰了她,还不是她也主动了?   胆子肥了,竟然把他跟那些人放在一起比。   待沈甄画完之时,又过去了半个时辰,跨出门槛,就见陆宴双臂交叠,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   眼下沈甄觉得自己立了功,自然也就没细究他那个眼神。   这时,孙旭连忙跑了过来,冲着沈甄道:“可是画出来了?”   沈甄点点头,“宋姑娘这次说的和呈文上写的略有不同,那日她见到的人,应是大脸盘,高颧骨,细眼睛,身量比宋姑娘高出一头,偏瘦。也不知怎的,我作画时,便觉那人不像是汉人,倒像是鲜卑族。”说着,沈甄将手里的画递给了孙旭。   孙旭拿过来一看,越看越觉得熟悉,便对陆宴道:“陆大人,那王照的亲姐,是不是就嫁给了鲜卑人?”   陆宴点头,“确实如此。”   孙旭道:“那陆大人送先生回去吧,我还得再回趟衙门。”   ——   上了马车后,沈甄便摘下了帷帽。   她抬手理了理鬓角,看着陆宴道:“大人,我的发髻乱不乱?”   陆宴看着她澄澈的目光,抽了抽唇角,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时车轮刚好压过几处凹凸不平处,车身一晃,摆弄发髻的沈甄便一个不小心,栽倒在他身上。   哪怕她并非故意,这样的姿势,也有了几分投怀送抱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他是不是活该被挠? 第16章 分寸。   马车轱辘轱辘地行进着,沈甄的栽倒在他身上,闻到了那股檀香味后,不由立马弹了起来。   见他眉宇微蹙,她忙端坐好,摆弄了下自己的裙摆。   陆宴心中不快,神色也跟着冷了许多,见她老实了,便用食指揉着太阳穴小憩了一会儿。   徐徐的惠风将马车的缦帘吹得忽起忽落,沈甄透过这缝隙,看着外面的景色。长安真是一点都没变,依旧是那般繁华,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吹拉弹唱,好不乐乎。   只是昔日里那个门庭若市的云阳侯府,再也无人问津罢了。   穿过朱雀大街,便到了延福坊,路过一处府邸之时,沈甄突然抬手攥住了缦帘,街景后移,可她的目光却随着那不断变小的宅院渐渐飘远。   那是李府,现任工部侍郎李棣的宅子,沈姌的夫家。   一想到大姐姐,沈甄的心里微酸,泪珠子还未涌出,便想到了自己不能哭,于是手劲一松,放下了缦帘,回了目光。   不看、不思、不念,就好。   沈甄深吸一口气,还没呼出来,小脸就被陆宴用手扳了过去。   他的拇指抵在她的下颔上,手劲儿不轻不重,沉声道:“怎的了?”   沈甄看着他冷淡的目光,便知道眼下不是个开口的时机,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没怎么,大人歇息吧。”在沈甄看来,她的请求一旦被他拒绝,日后再想开口便难了。   得再等等。   接下来一路,陆宴一言未发,也不再看她,回了澄苑,便径直回了书房。   沈甄看着他一反常态,着实费解。   明明她今日还帮了他的忙……怎么就……   昏黄褪去后,便是漆黑的深夜,万字花墙的角落燃起了灯,照亮了光秃秃的柳枝,和恒久不变的青松,院子里的喁喁细语渐渐隐去,只剩下,浴桶中发出的汨汨之声。   未及亥时,陆宴推开了净室的门。   入眼的便是靠在浴桶边上,睡着了的沈甄,她的三千青丝拢于耳后,大片的肌肤露在外头,身上斑驳的红痕,全是他作恶的痕迹。   陆宴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侧,垂眸看她,只见她下颔上还有一个拇指印。可他不过是轻轻捏了一下,是她太娇嫩了。   他伸手试了下水温。凉了。   他叹了口气,弯腰将她整个人捞了出来。沈甄惊醒,本能地扑腾了两下,与他四目相对后,便松了力气,老老实实地挂在了他身上。   陆宴解下身上的大氅,盖到她身上,将她送回了屋内。   沈甄冷地打了个寒颤,拢了拢衣裳。   她方才未着寸缕,下意识地以为他会做些什么,可他只是将她放好,转身又出去。仍是一言不发。   这下沈甄总算是察觉出不对来。   他的双眸一旦染上那股薄凉,这屋里的空气都变的压抑、且难以喘息。   她闭上眼睛,从早上一出门开始回想,一切都如平时一样,究竟哪开始不对了呢?   沈甄自认她整整一日都没说错话才是……   她惴惴不安地想着今晚该如何同他开口。   正思忖着,她就听到了他回返的脚步声。   沈甄不禁连忙躺下,闭了眼睛。只是她睫毛轻颤,一看便是假寐。   陆宴熄了灯,缓缓躺下。   沈甄听着他渐渐平缓的呼吸,不由再度凑到了他身边,不言不语,试探着,握住了他的手。   陆宴没甩开,也没用力,就像是真睡着了一般。   沈甄拉着他的手一路向上,摆弄着他的掌心,使其向上,平摊在自己的玉枕旁,随即,又将自己的耳朵贴了上去,轻轻地蹭了两下。   见他不动,她又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衫,轻唤了一声“大人。”   这般模样,与她小时候犯错,求沈姌给她顶包时的模样如出一辙。不达目的前,就一直这样勾勾搭搭地磨着你。   半晌后,旁边那颗如刀锋般冷硬的心肠,到底是被她磨钝了。   他侧过身,目光扫了过来,带着几分恼。也不知是恼他自己,还是恼她。   方才经过延福坊,她那点小动作,他皆收眼底。   就连她此刻为何讨好她,想说甚,他也十分清楚。   可他是绝无可能同意她去李府的,且不说长安现在有多少人盯着沈姌。   就说李棣那个人。   自己的岳父刚被圣人革去工部尚书,这个风口上,他不受牵连就不错了,谁能想到,他竟然高升了。   他中进士才不过三年。   一个八品监察御史,摇身一变成了如今四品的工部侍郎。凭他一个寒门之子,若无人提拔,是绝无可能的。   思绪回拢,再看看眼前的沈家女,他抽回手,缓声道:“沈甄,睡吧。”   话音甫落,沈甄满腹的话,都咽下去了。她知道,他这是不让她开口了。   她缓缓转过身子,躬起身,闭上了眼睛。   陆宴的目光落在了她白皙的背上。   纤弱的身子,微微开合的蝴蝶谷,无一不在勾着他怜惜。   他伸出手,若有若无地抚了两下。   ——   翌日一早,杨宗急匆匆与陆宴耳语了几句。   很快,便回了镇国公府。   他一进府,管家连忙低声道:“世子爷,老太太在里面等着您呢。”   陆宴略略颔首,“嗯”了一声,大步流星地向陆老夫人的院子里走去。   屋里头,那孟家女正坐在老太太身边,读着经文。女子声音甜美,老夫人脸上也带着笑意,十分惬意。   “孙儿给祖母问安。”陆宴冷清的嗓音,刚好砸在了孟素兮的心上。可一想到他多日不回府,又去了那种地方,便忍不住咬住了下唇。   老太太笑着冲陆宴招手,示意让他过来些,可他一走进,老太太的嘴角便僵在了原处。   他这乖孙的脖子上,怎么会指甲印。   她一看便知,这是女子指甲的划痕,再一想到最近流传的闲话,不由板住了脸。   三奶奶嫡亲的妹妹,孟素兮的母亲,今日可是来府上做客了。他这幅样子,如何能见未来的岳母,纵然镇国公府门第尊贵,可结了亲,便是一家人,万不可拿腔拿势去欺压别人家的女儿。   要说亲的人,流连那种地方,叫孟家夫人如何想。   老太太表情骤变,孟素兮也不由回头去望,这一看,她的身子毫无意外地僵住了。   他脖颈上毫不掩饰的三道红痕,就是在告诉她,他当真与那些花街柳巷里的女子有了肌肤之亲,根本不是寻常的应酬。   这样的想法一出,孟素兮的眼眶便湿了。   见此,陆老太太赶紧拍了拍孟素兮的肩膀道:“好孩子,你先回去,祖母有话同你宴表哥讲。”   孟素兮压下心中的难堪,垂着头,哽咽道:“素兮明白。”   孟素兮从他身边走过时,果然,又闻见了那股淡淡的香味。   人刚走,老太太便道:“宴哥儿!你可知孟家的大夫人今日已到了咱们府上?你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能见人?”虽说是打着走亲戚的幌子,但谁不知道,孟夫人是特意来见陆宴的。   今儿说这话的若不是老太太,依照陆宴的性子,定要回上一句——我怎么不能见人了?   可这是他的亲祖母,年事已高,到底是顶撞不得。   陆宴长呼了一口气道:“祖母,我实在不喜那孟家女。”   陆老夫人的脸色被他这话气得微微涨红,“那你倒是给我说,你稀罕什么样的?说不出,你今儿便别给我出这个门。”   这话一出,陆宴立即回头把门阖上,端了个圆凳坐到了陆老太太跟前儿,“孙儿倒是许久没给祖母读过经文了。”说罢,他拿起了方才孟素兮搁在那儿的经书。   老太太一把抽走他手里的书,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对他道:“素兮这孩子,我瞧着是极好的。他们孟家虽无爵位,根基也算不得深,可到底是朝廷新贵,正得圣人的心,与咱们家又是沾亲带故,也不算委屈你吧?再者说,你那个脾气,一般人会受的住吗?孟家女温柔体贴,孝顺长辈,模样也是上佳,她究竟是哪里不好,竟如此不得你的脸?”   陆宴摩挲着手上的玉佩,笑道:“祖母,我二哥都给您诞下曾孙了,您怎么就抓着我不放呢?”祖母如今岁数大了,就偏爱些嘴甜的丫头,倘若他将孟素兮那些表里不一的事说出来,还不知她老人家该如何伤神。   陆老夫人一瞧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是下定决心了,心知劝他无用,半晌过后,用手推了推他,“你出去吧,出去吧。”   陆宴出门后,对管家说,“你去二哥房里把韫哥儿给老太太抱去,就说我让的。”陆韫之那是阖府上下的开心果,哭起来大家都跟着乐,他是比不得。   陆宴回了肃宁堂,不大一会儿,长公主就气势汹汹地推开了他的门,一进屋,话还没说上一句,就盯着他的脖子看。   长公主的脾气向来大,拍桌子道,“那孟家女此刻正倒在你三婶婶怀里哭,都是你惹出来的!你便是没相中她,也不能这样打你三婶婶的脸面,你、你瞧瞧这幅样子!”   刚被训斥完,又来一遭,陆宴这点耐心到底是没有了。   长公主见他闭口不言,又道:“是,长安官场的风气不正,有事无事都喜欢去那平康坊里去坐坐,我本以为,你当洁身自好,濯……”   陆宴直接打断了她,“出淤泥而不染的,那是白莲,不是我。”这是他自己的作风,跟长安的官场可没关系。   长公主被他这话一噎,气急,“那好,亲事暂且不说,陆宴告诉我,那花街里的女子,究竟哪里好?”   陆宴摸了下鼻尖,故作深思,然后道:“真诚,且热情。”   作者有话要说:长公主:这绝壁不是我亲生的。 第17章 生病   ——“真诚,且热情。”   陆宴这话一落,长公主细眉微蹙,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   她美眸瞪圆,难以理解地看着他道:“当初说肯试试的是你,送人家字画的也是你,若是不喜欢,你同我说便是了,怎么就非得让她如此难堪?”   陆宴沉默半晌,与长公主道:“母亲怎么不去问问她都做了些甚?”   长公主眸色一滞,听出了他的话中有话,不由降低了声音道:“她……可是做了什么惹你厌的事?”   陆宴道:“长公主认为,她派人跟踪我算不算?”   长公主心里一惊,立马反驳道:“怎会?她近几日除了在你祖母身边伺候,便是留在扶雪阁里折腾那些字画,连街都未曾上过。”她虽说没多喜欢孟素兮,可老太太前些日子的一番话,却是打动了她。   话说孟素兮究竟是何时入了老太太的眼呢?想来,便是他们在亭中下棋那日。   那日陆宴回府,也不知为何,一直冷着个脸,半分面子都没给孟素兮留。看到那一幕,老太太自个儿都觉得有些过了,可孟素兮不但没有怪罪,反而是眼巴巴地追了上去。   老太太看中的,便是孟家女这个知进退的性子。   她只要能一心扑在陆宴身上,能管家,那些身份高低,便也不那么重要了。   老太太活了一辈子,常常想,三房的日子为何能过的如此和顺?陆璨那样招蜂引蝶的一个人,说他百花丛中飘都不为过,挑来挑去,反而独独是温氏的性子合了他的心。温氏知道低头,知道哄人,一冷一热一调和,日子才是和美的。   若是一个端着,另一个也端着,新婚燕尔还好,日子长了,早晚会成为一对儿怨偶。   老太太的一番话可谓是砸到了长公主心里,近两年,英国公家的女儿在说亲,宁国侯家的女儿也在说亲,长公主不是没撮合过,可陆宴到底那个性子,她太清楚了,真真是半分都不肯哄着人来的。   这样的事经历了几回,以至于长公主看孟素兮这善于讨好人的样子,也顺眼了几分……可怎么就……   陆宴看着母亲暗下去的脸色,又道:“她若是安分,我倒未必会如此做。”   长公主思忖半响,看着陆宴道:“所以,你这脖子……是故意的?”   陆宴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这倒不是。”   “这么说,拒绝她是真,夜夜宿在平康坊也是真?”   陆宴唇角牵动了一下,面上带上了一股长公主从未见过的风流之意,“是。”这话,陆宴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不然这抓痕哪来的,便更是说不清了。   长公主手握成拳。   陆宴过了弱冠之年,有了这档子事,她不是不能理解,可一想到自己光风霁月的儿子同那种地方的女子夜夜在一处厮混,她到底是不能接受的。   她长呼了一口气,刚生出给他纳个良家妾的想法,就听陆宴道:“母亲大可不必担心,待日后成亲,我自然会断干净。”冷冷清清的一句话,哪有一丝人情味儿呢?   靖安长公主被他怼的哑口无言,夸他也不是,骂他也不是,甚至不想再同他多说任何一个字。   是谁说生儿似母的?   她何曾这样混账过?   ——   翌日晚上,镇国公府设宴招待了孟家夫人,席面上的气氛虽然很好,但从靖安长公主对孟夫人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这结亲的事,怕是难了。   不过孟素兮做了甚,长公主倒也没多说。毕竟人家姑娘要脸面,他们镇国公府也得要脸面,这样的事,终究没法子拿到台面上来。   心照不宣地轻拿轻放,便是最好。   用膳时,孟家夫人的脸色还算是不错,但一出了耀林堂的西次间,脸就沉下来了。   温氏忙追上去,喊了一声,“二妹妹,你等等我。”   孟家夫人依旧走的很快,直到被三奶奶拉住手,才回过低声道:“这事若是非要论出个一二三来,我倒是不觉得兮丫头做错了,明明是那陆家世子留宿勾栏瓦舍在先,兮丫头不过是想看看……”   还没说完,三奶奶就捂住了她的嘴,“宴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一个弱冠之年身边都没侍妾的儿郎,怎么偏生兮兮来了,便要留宿在那种地方?再者说,人家也没明说要同兮兮结亲不是?二妹妹,高门大户里规矩繁多,听话都得听音儿,谁也不会明说出来得罪人,不比我们以前……”   三奶奶话还没说完,孟家夫人就甩开了她的手,“我今儿算是明白父亲为何总嚷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大姐姐现在是镇国公府的宗妇,说起话、做起事,确实是不一样了。”   孟家夫人阴阳怪气的一番话,无疑是在扎温氏的耳朵。   温氏红了红眼睛,对着她道:“二妹妹今日说这话,和兮丫头来之前说的,又何尝一样呢?”   孟夫人被向来温柔的姐姐一怼,不禁红了脸。   却说孟素兮来之前,孟家夫人可是声泪俱下地对温氏说着她们娘俩艰难的处境。   孟家大老爷庭虽然已是朝中三品大员,可根基到底是浅薄了些,最大的一个靠山,无非是圣人。所以孟庭打的注意很简单,他想让孟素兮去参加明年开春的选秀。   选秀二字,听着倒是光鲜亮丽。   可成元帝乃是先皇长子,年近半百不说,膝下光是皇子就有了六位,他让孟素兮进宫,不过是想挣个国舅的名声,争个爵位罢了。   孟家有三个女儿,孟素兮,孟岚兮,孟韵兮。除了孟素兮是孟夫人生的,后两个皆为孟庭的表妹庄姨娘所出,孟庭对庄姨娘感情颇深,生怕这俩女儿是庶出便低人一等,不免多疼爱了一些。   有了偏疼,自然就生了龃龉。   家中三个女儿,没有一个想进宫伺候老皇帝,偏偏孟庭以孟素兮是嫡女为由,暗示了多次。   孟家妻妾失衡,导致这三孩子从小到大,几乎是处处攀比,比学识、比穿戴、比样貌,但凡是能比的,就没有能落下的。这里面,孟素兮哪怕有一样占了下风,孟夫人便会用银子给孟素兮找补回来。反正她的嫁妆,多到无人不眼红。   孟家的这些乱遭事,包括孟素兮争强好斗的性子,温氏皆是一清二楚。   若不清楚,她又怎会特意去嘱咐孟素兮呢?   温氏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叹了口气,“好了,走吧,兮兮若是不想进宫,想别的法子就是了,你也别太惯着她了。”   ——   傍晚时分,陆宴手执一卷书,正坐在自个儿院子喝茶。   肃宁堂的婢女云儿,过来小声通报,“世子爷,孟姑娘说想见您一面,在院外候着呢。”   陆宴低头抿了一口,低声道:“让她进来吧。”   不得不说,孟素兮这回是规矩多了,她悄声走到陆宴跟前儿,忐忑道:“世子还能容我解释一二吗?”   陆宴还没应声,只给她一个“你说”的眼神,孟素兮的心就跟着抖了抖,仿佛自己做了多大的错事一般。   她垂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坠在地上,哽咽着把错认了,态度倒是诚恳,没有躲事的意思。   按说这样一个姑娘泫然欲泣的模样,哪个男人看了都是要心软一二的。   然到了陆宴这儿,孟素兮却听到了他翻书的声音。   一瞬间,她酝酿好的情绪都被风吹散了。   他在听她说话吗?   她攥紧了拳头,看着陆宴,轻声唤了一句:世子。   陆宴抬起头,用幽深又薄凉的眼睛看着她道:“我听着呢。”语气,倒是比之前好多了。   孟素兮看了看他的眼睛,又看了看他脖子上的抓痕,不禁在想,他的夜里,他搂着温香缠绵入梦的夜里,用的也是这样冰冷的眼神吗?   再回想他与自己下棋时的样子,她心里突然好生难过,这求而不得的滋味,真是让她好生难过。   “明日,素兮还能约世子下回棋吗?”孟素兮闭上眼睛道。   闻言,陆宴阖上了手中的书,对她道:“天色不晚了,孟姑娘就回了吧。”   陆宴神色淡淡,语气平缓,到是没了生气的意思。   可这样直白的拒绝,她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   孟素兮走后,陆宴便踏着落日余晖进了内室,刚来了些倦意,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进来。”陆宴道。   杨宗进来后,关严了门窗,低声道:“世子爷,沈姑娘好像是病了,属下听墨月说,她高烧不退约莫有一日了,大夫不敢轻易请,可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墨月便找了属下。”   冷不丁听到沈姑娘三个字,陆宴不禁生出了一丝恍惚之感。   他捻了捻手上的白玉扳指,想起了他走的那天晚上。   她在浴桶里睡着了,泡了个凉水澡,不生病才是怪了。   陆宴对医术虽算不得精通,但简单的风寒之症倒是难不倒他。   思忖片刻后,便拿了一起一张纸,准备写个方子,叫杨宗去抓药。   可刚一落笔,他的眼前突然涌现了她娇弱的模样,和那句她总是喜欢说的——“大人,我难受。”   一时间,他的太阳穴嗡地一下。他掷了手中的笔,道:“眼下快宵禁了,不必吩咐马车了,我骑马过去。” 第18章 怜惜   夜色渐浓,外面飘起了簌簌的雪花,温度也是一降再降。   陆宴翻身上马,夹紧马腹,扬长而去。   看管马厩的小厮躬身问杨宗,“外面不是要宵禁了吗?世子爷为何这时候出门?”   杨宗长叹了一口气道:“世子爷公务繁忙,也是别无他法。”   ——   寒风呼啸,钻入袖中,等他到澄苑的时候,长安城已是应了那句——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   片片的雪花层层叠叠地摞在了青石板路上,陆宴的步伐急促,碾过地面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此时墨月正好用竹扫帚清扫着积雪,见陆宴来了,连忙直起身子道:“奴婢见过世子爷。”   陆宴将药递给墨月,道:“用温火煎,尽快。”随即便大步流星地进了澜月阁。   屋内烛火轻轻摇摆,屋外雪花肆意纷飞。   他推开内室的门,入眼的便是蜷在床里头的沈甄,那样娇小纤细的背影,确实可怜至极。   他坐到床边,倾身去捞她的身子。   陆宴将她散落下来的头发,一缕一缕别在耳后,顺着火光看她,她的额间挂着虚虚的汗,小脸煞白,唯独身子是滚烫滚烫的。   她的嘴唇微张,好像在说些什么,可惜太哑太低,陆宴只好把头低下去。   “冷。”   她轻声呢喃。   陆宴环顾四下,发现这屋里头已是烧了四个炭盆了,即便是再加两个,只怕她也还是冷。   他垂眸凝着她,用拇指抚了抚她的小脸。   病弱的沈甄,就像是娇滴滴的一朵西府海棠,不堪风,不堪雨,亦不堪折。   陆宴给她盖了盖被子,然后对一旁守着的棠月说,“她一直都烧的这样厉害?”   “昨儿的时候还没,沈姑娘只说头晕,想睡一下。但等奴婢把晚膳端上的时候,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这会儿,已经烧昏过去了。   陆宴低头算一算,都烧上一天一夜了。不能再挺着了。   “去端盆热水来。”陆宴道。   闻言,棠月抬头看了看病入膏肓的沈甄,想到了什么,连忙道:“是。”   今夜的天儿雾沉沉的,透过支摘窗看外头,月色都不免变得朦朦胧胧。就如同某些被遮住的情愫。   须臾之后,棠月端着盆水回来了,她浸了个帕子,对着陆宴道,“世子爷,奴婢来吧。”   陆宴起身,给她让了个位置。   棠月将被褥掀开,用手去解沈甄的衣裳。褪下中衣后,就只剩下一个素白色的肚兜。   迎面扑来的一股沁人芬芳,不禁让棠月倒吸了一口气。她伺候过不少人,但却没伺候过这样的天香国色。   她的身子是那样的白,说是欺霜赛雪也不为过。   棠月小心翼翼地用热帕子碰了碰她的手臂,温度舒适,沈甄忍不住哼唧了一声。   这娇声一出,陆宴的嘴角瞬间便平了,他本以为沈甄只对他如此,没成想,她跟谁都是如此。   接下的画面,就不由得有些香艳了。棠月一点一点擦拭她的身子,从玉足开始,由下至上。由于身上还发着热,肌肤也比平时红上了几分。   期间碰着了哪里地方,不免要发出些声音。   站在一旁的陆宴,眸色越来越深,身子僵硬,泛起了一股燥热。   他舔了舔嘴角,嗤笑出声。   行,真行。   睁开眼的时候,比谁都纯,眸色里荡漾的水珠都犹如山间清泉一般,可闭上眼睛,她就不是她了,这股白日里寻不见的娇媚,到底是藏不住了。   这边棠月正要去解沈甄的肚兜,他喉结微动,手臂上的青筋隐隐突起,似是再也忍不住一般,哑着嗓子道:“你出去吧。”   棠月怔住,连忙把帕子再放入热水中,躬身退下。   出去的时候,她吹了好一会儿风,才冷静下来。生平头一次,她居然会觉得女子的身子,竟是那样让人移不开眼,勾魂摄魄一般。   陆宴坐到她身边,狠狠地拧了拧水中的帕子,继而细致地拭了每一处,每一处他不肯让人碰的,她的地方。   也许是力道有些重,沈甄又抗拒地哼唧了一声。   再后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掌,比手里的帕子,都要更热一些,更烫一些。   当他的理智占据上风,替她穿戴好,盖上被的时候,外头的药也煎好了。   他单手拖着她的脖颈,另一只手去舀药汁,缓缓送入她口中。   可陆宴哪里会伺候人喝药,他一勺接着一勺的喂,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沈甄自然是被呛到了。   连连咳嗽,不一会儿,眼睛跟着慢慢睁开。   恍惚间,她看清了他的脸。   “大人?”   沈甄美眸瞪圆,唤了他一声。   人刚醒的时候,也正是心不设防的时候。   陆宴看着她眼中的抗拒,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半夜匆匆前来是图个什么?   陆宴让她靠在软枕上,然后冷声道:“我走了才一天,你就给自己折腾病了,沈甄。”   这样的语气,不难听出责怪的意味。   然而沈甄刚醒,还没反应过来该说什么,只好低头假咳了两声。   陆宴把没喝完的药递给她,“自己能喝吗?”   沈甄接过,低声道:“能的。”她一天一夜没吃饭,现又发着烧,身上无甚力气,就连端着勺,都有些颤抖。   看着她心余力绌的模样,陆宴又不禁转起了手上的白玉扳指,片刻后,还是抢过了她手里的药碗。   他舀了一勺,递到了她嘴边上。   四目相对后,沈甄也没推三阻四。   他伸过来一下,她就长一下嘴,配合的也算是默契。   一碗药汁,很快见底。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沈甄刚喝下他喂的药,难免要有所表示,她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多谢大人。”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忙捂住了嘴。   陆宴挑眉看她,“怎么了?”   “我怕过病气给大人。”沈甄捂嘴道。   陆宴把她的手拿下来,“无妨。”顿了顿,又继续道:“既喝下药,那就早些歇了吧。”   闻言,沈甄乖乖躺下,她想着,总得养好病才能不给别人添麻烦,索性直接闭上了眼。   陆宴起身熄了一盏烛火。   见她如此,陆宴难得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背脊。   男人的这点柔情,尤其是陆宴的柔情,哪怕稍稍给了点,人都是能感觉到的。沈甄也一样。   她转过身后,并没有睡着,反而是睁开了眼睛。   时间一寸寸地流,陆宴落在她背上的手,与她噗通噗通的心脏,好似渐渐贴合在了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沉声道:“沈甄,早点睡,等明早起来你誊一份书信,我会派人给李夫人送去。”   他口中的李夫人,便是沈甄的长姐,沈姌。   话音甫落,沈甄鼻尖一酸,她突然很想哭,不过一想起他立下的规矩,便又生生忍下。   直到她呼吸渐匀,陆宴侧头看向窗外,沉思良久。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对她破了例。   或许是因为她和自己的那些错乱的梦境息息相关。   或许是怜她小小年纪做了自己的外室,他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又或许,他只是想让她做个好梦。   他想。 第19章 情分   当沈甄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冬日的阳光照进窗牖,房梁都变得金灿灿的。   她的床前,空无一人。   沈甄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起昨夜里那人同自己说的话。立马翻身也下地,连大氅也顾不得穿,推开门,就跑到了外面。   棠月见沈甄穿着中衣跑出来,立马扔下了她手中的竹扫帚,“姑娘,您病还没好利索,可不能穿着这些就出来,万一再再发热,会更严重的。”   沈甄眼眶发红,哑着嗓子道:“陆大人呢?”   棠月看着她紧张的模样,下便以为沈甄情根深中,半刻也不愿意离开世子,于是笑道:“大人一早就去上值了,奴婢先伺候姑娘盥洗吧。”   沈甄又道:“大人没说些什么?”   棠月一愣,“姑娘如何知晓的?世子爷见您睡得熟,特别吩咐了奴婢别吵您。”在棠月眼里,这无疑是世子爷做过最体贴的事了。   “还有吗?”沈甄攥住了拳头。   棠月拍了下手,道:“世子爷还书房给您留了纸,说等您写完了,他晚些回来取。”   这话一落,沈甄忽然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还记得。   回到屋内,棠月打开妆匣,取出一个黄花梨木所制的梳子,替沈甄绾发,她一边梳,一边回想起着昨日。   思及此,棠月不禁道:“世子爷待姑娘真是极好。”   沈甄看着铜镜中浅笑的棠月,一愣,“为何忽然这样说?”   棠月小声道:“姑娘病重,想必是不记得了,昨夜呀,世子爷可是亲自为姑娘擦拭了身子。”   说完,棠月紧接着又道:“世子爷对姑娘如此好,想必待世子爷成亲后,定会将姑娘接入府中的。”   听了这话,沈甄先是怔住,随即又笑了一下。   她虽称不上多了解他,但也知道,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靖安长公主的儿子,是不会轻易纳妾的。   他收自己为外室,应该只是他的一时兴起。等他成亲,等他腻了自己,这段不与人知的事,早晚会变成了扔进大海里的石头,再也寻不见踪迹。   她算了算日子,距离父亲的出狱还剩一年多,她只希望,到那个时候,他能看在这段露水姻缘的情分上,放她一马。   至于那八千贯,她这辈子,自然是有多少,便会还多少。   ——   这两日京兆府的后院在修葺,几位参军都在一间屋子里的办案,有人修正案卷,有人伏案撰写呈文。   孙旭跨进门的时候,陆宴正翻阅着案牍。   他用食指敲了敲陆宴的桌案,道:“今日堂上的案子,陆大人方才去听了没?”   陆宴抬头看他,“怎么了?”   闻言,孙旭露出了“如我所料”的表情。   他落座之后,语气不急不缓道:“郑大人今日审的可不是长安的百姓,是刑部侍郎文塬,文侍郎。”   一听这话,陆宴阖上了手上的案牍。   因着同是从四品官员,他上朝的时候倒是见过文塬几次,虽无私交,但也说过话。   陆宴向后靠了靠,拿起了一旁青花海水龙纹的茶盏,抿了一口道:“他来作甚?”   “文侍郎和他家大娘子要和离。”   陆宴挑了下眉,不解道:“四品大员和离,不去刑部,来京兆府作甚?”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晋朝民风开放,和离的、改嫁的可谓是一年比一年多,出了这样的事,倒无也甚好意外的,只是这家务事,万没道理来京兆府。   孙旭见关子卖的差不多了,便低声道:“本来只是和离,现在倒成了一桩命案。别看这文侍郎一派清高之姿,这次的起因,是他在外头养了个外室。   话音甫落,陆宴一口茶水没咽好,呛了出来,连连咳嗽。   孙旭着实没想到陆宴能有这么大反应,忙到:“陆大人,没事吧?”   陆宴清了清嗓子,道:“无事,你继续。”   孙旭叹了口气,“那外室有了身孕,文侍郎疼爱得紧,便连续几夜都宿在了外头,谁料就这几天的功夫,居然被文家大娘子邹氏给知晓了。据文侍郎说,那外室是被邹氏给逼死的。”   功曹参军道:“我记得文家的大娘子,好像是是汴州的……”   孙旭道:“是,邹氏的母家,是汴州最大的富商,这些年,文侍郎能升的这般快,邹家也出了不少力。”   文塬此人原只是汴州幕中观察推官,也就是正九品的秘书省校书郎。自打娶了邹家姑娘,隔年就升成了太常寺的协律郎,再接着,便是五品的阳山县令,如今七年过去,已爬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   虽说走仕途,年年都有升官调任的机会,但在地方和京城,却是天壤之别。   文侍郎能有如今这个地位,若无邹家,怕是不能的。   衙内见陆宴的杯盏空了,十分有眼色地给他倒了一杯。   陆宴掂了掂茶盖,敛眸道:“然后呢?”   “邹氏得知这样的事,自然是气不过,便亲自上门将外室羞辱了一番,听说还动了手,那外室受不得刺激,肚子里的孩子当晚就没了,等到早上的时候,那外室已经自缢了。”   孙旭又叹了口气,“听闻那外室跟了文侍郎已是三年有余,她死后,文侍郎头都白了,死活是不同邹氏过了。”   司户参军听到这,也不由放下了笔,他挠了挠自己的眉心道:“大人,我有一事不解。”   孙旭道:“你说。”   “既然文侍郎如此喜爱那外室,那为何不纳她为妾?”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晋朝民风再是开放,可律法却摆在那里,只要是正经妾室,家里的大娘子就得喝敬茶,日后也不得犯妒,否则就是七出之罪。   孙旭撇了撇嘴,道:“听说文侍郎的外室,曾是一位官家小姐,只是因为家道中落,才做了文侍郎的外室。做外室虽无名无分,可再怎么说,上头是没有主母的,倒也称得上清净自由。我估摸着,文侍郎也是怕她受邹氏磋磨,才将人养在外头吧。”   功曹参军摇头道:“可那文侍郎与邹氏到底有多年的夫妻情分,如何就比不过一个外室呢?这事闹大了,他这刑部侍郎也算是做到头了。”   听了这话,孙旭略有感触,叹道:“是啊,不值得。”   司户参军也道:“我也觉得不值得,人死如灯灭,文侍郎还不如将此事压下,全了邹家对他的情分。”   半晌过去,孙旭又道:“也许文侍郎也不知会有今日吧,毕竟这风月之事,向来最是不好收场。”   正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夜夜宿在同一张榻上,行那等亲密之事,生了情分,生了不舍,生了眷恋,总是在所难免的。   孙旭忽然对陆宴道:“陆大人,您以为呢?”   陆宴一言未发,只是嗓子眼里,忽然堵了一块。   既上不来,也下不去。   ……   倒了夜晚散值时,他如约回了澄苑。 第20章 诱人   傍晚散值,陆宴如约回了澄苑。   杨宗正牵着马朝马厩走,陆宴突然回头道:“今儿回国公府。”   杨宗很意外,走上前,低声道:“世子爷今夜不留下吗?”   陆宴瞥了一眼书房里影影绰绰的身影,低声道:“不了。”   昏黄的光洒在屋内的每一处角落,沈甄坐在四方椅上,手握着一支象牙毛笔,颔首低眉地在写着什么。   只听“吱呀”一声,陆宴出现在了门口。   沈甄抬头,立马起身唤了一声:“大人。”   陆宴径直走到她身边。   沈甄连忙道:“我写完给长姐的信,想着自己许久没练字了,便多坐了一会儿。”她顿了顿,又道:“倒是多废了大人两张纸。”   陆宴低头看她的字,不得不说,着实有些意外。   没想到她人不大,写的字却格外大气潇洒。横画如现鱼鳞平而实不平;竖画如勒马缰放松又紧勒,有自成一派的气势。(1)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字帖,道:“这‘墨’字,你再写一次我看看。”   沈甄点头,沾了沾墨,缓缓下笔。   这一看,陆宴发现她藏锋的起笔与收笔十分巧妙,欲左行而先行右,运至左尽头亦向右回笔,整个字行云流水,着实不错。(1)   抛开她是自己的外室不说,陆宴也是惜才之人,他思忖半响,道:“明日我叫人多给你送些纸来,这样好的笔墨,别荒废了。”   闻言,沈甄那双剪水瞳里多了一丝光亮,低声道:“大人过赞了。”   陆宴道:“信可是写好了?”   沈甄点了点头,忙把信件摊开放到他手上,大有一副让他审阅的意思,“大人,我只给长姐报了平安,并未说明我在何处。”   他上下扫了一眼,低低“嗯”了一声,随即将信收了起来。   陆宴看了一眼窗外,正想该走了,沈甄却主动抱住他的腰身,那细细白白的手臂,带着一股让人心猿意马的清香,“大人,我今日做了一碗莲子羊汤,您想喝吗?”天知道,这一碗汤,她足足折腾了一日。   沈甄的声音柔柔的,淡淡的,说起话来,就像是女子用娇嫩的指尖,去碰了一下男人的脸颊。   格外勾人。   陆宴心里猛然一紧,下意识地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   也不知怎的,白日里同僚的话忽地一下灌进了他的耳朵——这风月之事,最是难收场。   陆大人您以为呢?   这一刻,他以为,他比文塬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文塬将妻妾混为一谈,实属荒唐,他不是文塬,她亦不会成为那自缢的外室。   屋内的烛很暗,冬日的风很凉。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胜过一旁粘稠未干的徽墨。   陆宴转身捏了捏沈甄的下颔,似笑非笑地问她,“这算报答?”   沈甄目光澄澈,似水洗过的葡萄一般。   她轻轻摇了摇头,“一碗汤罢了,如何能算报答?”   陆宴睥睨着她这份暗藏的娇憨,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她的腰上。   并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两下,继而缓缓向下,轻拍了她一下,“去端来吧。”   沈甄被他这看似随意的动作,瞬间弄红了脸,咬着下唇道:“那大人等等,我去热一下。”   “好。”陆宴道。   半响过去,沈甄端着一碗羊汤走了过来,放到了桌案之上。   她用勺轻轻舀了舀,冲陆宴道:“大人尝尝?”   陆宴接过,尝了一口。   入嘴之时香味是有,但不美的是带了一股膻腥味。   陆宴本想阖上盖子,但看着她熠熠发光双眸,终究是忍着种种不适,多喝了两口。   须臾过后。   他撂下瓷勺,杯盏发出了清脆了声响。   沈甄知道他晚间向来少食,刚起身准备收拾下,便发觉自己的腰被人一把扣住。   此刻的她,就像是荒野中被虎豹盯上的麋鹿一般。   依旧是在书房,依旧是这样的姿势,沈甄小腿颤颤,根本不敢回头看他的眼睛。   她这样紧张,他如何能察觉不出?   陆宴从背后环着她的身子,故意咬着她的耳朵,命令道:“转过头来。”   在男女之事上,沈甄向来是依着他的。一来是她无甚反抗的余地,二来是她发现,她越怕什么他越来什么。   沈甄定了定神,照他说的做。   四目交汇时,只见平日里那双冷清肃然的双眸,忽然多了一抹的游刃有余的笑意。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嘲弄,是沈甄在黑夜里从没见过的,他的样子。   “在这儿,还是回去。”他哑声问她。   一听这话,沈甄如蒙大赦,两只小白手立马攀上他的衣襟,急急道:“回去。”   瞧瞧,人都是如此的,有了更坏的选择,那对另一个,便会更容易满足些。   杨宗在外面侯了半响,迟迟不见世子爷出来,正不知该如何办,就见陆宴拦腰抱着个人走进了澜月阁。   杨宗在风雨里抖了抖缰绳,拍了拍马颈,低声道:“看来,今晚你还是得回马厩。”   ——   年关将至,下了一场入冬以来最大的雪。   这天恰好是二房肖氏的生辰。   众人正围在一处说话,一个小丫鬟走到肖氏身边道:“二奶奶,席面已备好了。”   菜已三献,镇国公和两位弟弟挪至一旁喝酒,为了热闹,几个小辈便开始喊着玩飞花令。   除了大房只有陆宴一根独苗苗,其他两房均是生了一儿一女,分别是,二房的陆烨、陆妗;三房的陆庭、陆蘅。   眼下让老太太爱不释手的曾孙,就是由陆烨的媳妇沈曼生的,追溯其根源,沈曼也是沈家女,不过是旁支罢了。   只为助兴,这飞花令自然不会玩多难的。   这时,陆蘅指着外头的雪道:“不若应个景,选个‘雪’字如何?”   众人都没意见。   飞花令不难,说白了就是轮着接古诗,今儿的规矩,就是要接带“雪”字的诗。然,第一个人用“雪”字说了开头,那第二个接诗的时候,“雪”就要放在第二位了,以此类推。   轮到谁接不上,便要自罚一杯。   陆妗先开了口,“雪满前庭月色闲。”   随后陆庭道:“春雪空濛帘外斜。”   二句过后,刚好到陆蘅这。这雪在前,雪在后的诗都不少,独独第三位却难了些……   陆蘅思忖良久,小声接:“迎春雪艳飘零极。”说罢,她自己的眼光都跟着动了一下。   陆庭自是不会揭穿自己嫡亲的妹妹,陆妗也不会,但陆宴就不同了,他朝陆蘅扫了一眼,直言道:“你这韵律不对吧。”   被人当场揭穿,陆蘅的脸不由一红。   哪知道这才第一轮就吃了个瘪,她本想撒个娇说头回不算,陆宴就伸手给他倒了一杯酒。   目光一对,她有些绝望。   三哥哥这是提前堵上了她的嘴!   她想了想,举杯干了。   可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换了位置,轮了几圈之后,带“雪”的诗词越来越少,回回吃瘪的却仍是陆蘅,害得她揪着自己的头发道:“早知道说冬好了,说什么雪呀?”   她偷瞄了一眼盯着她酒杯的陆宴,哀嚎道:“就三哥哥这性子,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三嫂嫂啊。”   温氏听了这话,忙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这话是你该说的吗?”   温氏的话,听着好像是在教育陆蘅,但那语气、那神情,分明是在说——陆宴找不着媳妇,全家都知道,用的着你说吗?   老太太在一旁道:“蘅丫头回回都是如此,玩不过,从不想着平时该多用用功,就知道怨你三哥哥不通情达理。”   话音一落,席面上几个人都没崩住,皆笑出了声。   陆宴摸了下鼻尖,无奈道:“合着祖母也认为我这是不通情达理?”   陆老太太递了他一个“是也”的表情。   就在这时,陆老太太手上抱着的韫哥儿,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众人的目光也被这小家伙吸引去了。   陆宴也算是得救了。   因着家里的几个儿郎明儿还得上值,这席散的也早了些。   靖安长公主回到崇雅苑后,连连叹气,明艳的双眸上,竟染上了一缕愁。   镇国公陆钧将手搭在她的肩膀道:“怎么又叹气?”   长公主揉了揉眉心,“今儿席面上的话你没听见吗?现在连蘅姐儿都知道拿婚事敲打他了。”孟家女一走,阖府上下无一不知,陆宴的亲事,又泡汤了。   陆钧在身后替长公主一一卸下珠钗,然后道:“成家是大事,也急不得,而且到了明年,我估摸圣人有心思将他外调,眼下若是成了亲,没准还得将新妇冷落上许久。”   一听这话,长公主的音调瞬间就拔高了,“再过一年?再过一年他都二十有四了!不行,明日我便进宫去找圣人说说。”一个不满就进宫,这也就是靖安长公主。   “靖安你可别胡闹了,他在京兆府任少尹,已是事务繁多,你就……”   陆钧话还没说完,就被靖安长公主打断,“事多都多到平康坊去了?你可知道宴哥儿前些日子都宿在哪?你又知道那孟家女因何走的?都说知子莫若父,不然国公爷跟我说说,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陆钧一看她要发作,连忙捂住长公主的嘴,直接给她抱上榻。   “靖安,睡了。”   ——   谁知道镇国公还有料事如神的本事,翌日逢七,刚好群臣上朝的日子,宦官才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下朝,陆宴就被圣人点名留下了。   书房里,成元帝递给了陆宴一封密函,低声道:“朕命你以荆州富商之子的身份,去一趟扬州。”   扬州。   陆宴听后,心脏猛跳了一下,忍不住眉头紧皱。   作者有话要说:(1)参考了东汉蔡邕《九势》   好了,我要写到心心念念的剧情了!放心,不会异地恋。   你们可以猜猜,男主的身份,应该配个啥? 第21章 身段   陆宴暗访扬州的日子很快便定下来了,就在冬月二十四。   沈甄直到上了马车都不敢相信,他居然要带着自己去扬州。   扬州,扬州,她很快就能见到泓儿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朝南开,半个时辰后,就来到了城门口。   沈甄瞧了一眼外面,有些不大好的回忆,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是安化门,也就是那日夜里,被他逮住的地方。   回头想想,她之所以到现在还很怕他,跟那日是脱不开关系的。他从风雪里朝她走来的样子,就像是阴府的使者。   沈甄盯着他手上的通关令和伪造的户籍若有所思。   不禁感叹道:同样是伪造文书,但人家是替圣人办事,真是比不得。   陆宴瞥了一眼沈甄,伸手便捏了下她的脸,“我这是公务,你那是潜逃。”就她这点心思,跟用纸写出来贴在自个儿脸上,真是无甚区别。   被他逮个正着,沈甄连忙敛了目光,若无其事地揉了揉自己的脸。   由于这次出京陆宴并没有用镇国公府世子的身份,所以他们只能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放行,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陆宴才将户籍递了出去。   户籍上明晃晃地写着一排大字——荆州嘉应县卫家长子——卫晛。   圣人出手,这假户籍自然是和真的无甚区别,且不说字体大小,用纸用墨,都与户部的范本一致,便是连卫晛这个人,都是真是存在的。   不大一会儿,就听外面的官兵就厉声喊道:“放行。”   出城之后,沈甄便掀起了马车的帐纱,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出长安。   马车一路向东行,外面的山水也渐渐变了景色,多了山川,多了湖泊,就连空气都变得新鲜了。   陆宴睨着就差把头都伸出去的沈甄,抽了抽嘴角,并无管她。她才十六,应是第一次出京,好奇些,也是正常的。   然而对陆宴来说,外面就是飞过一只凤凰,也无甚吸引力。   他捏了捏眉心,闭上眼睛,休憩了一会儿。   到了傍晚,杨宗掀起了帘子,道:“主子,这走官道着实是远了些,属下以为,一会儿到了綦江河畔,抄近路走即可。”   陆宴思忖片刻,随后否决道:“近两年朝廷也不安生,咱们就这十来号人,万一遇上了草寇只怕会耽误更久。暂且还是走官路,等过了洛阳,换水路便是。”   继续进行着。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刚好行至密林深处,因为附近也没有个茶寮落脚,陆宴便命人就地休息。   眼下到底是冬日,夜风甚是寒凉,沈甄手里明明捧着两个手炉,仍是时不时就要打个寒颤。   陆宴侧头看她,怕她路上再病了,便把身上的大氅脱下,盖在了她的身上。   沈甄美眸瞪圆,攥着大氅的毛领,“大人……”   还未说完,她的喉咙就被陆宴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就这么一下又一下地揉捻着,大有惩罚的意味。   “昨夜我同你说的,这么快,就记不得了?”陆宴低声道。   沈甄被他危险又上扬的尾音,震的瞬间恢复了记忆。   他说:出了长安,便再也不许唤他大人。   陆宴继续揉捏着眼前雪白纤细的脖颈,“唤我什么。”   这时候若是脱下沈甄脚上的鞋袜,便会发现,她那十根莹白如玉的脚趾,已经紧张地全部蜷起来了。   她的面颊绯红,朱唇间亦有千金重。   可在他沉甸甸的目光的压迫下,只能顺着他喊了一声,“爷。”这样的称呼,简直是把沈甄的嗓子衬的更嗲了。   陆宴又道,“这回记得了?”   沈甄极小声地嗡嗡一句,“妾知道了。”   是了,因着荆州卫家卫晛本身已经娶妻生子,沈甄又不会方言。   她这次的身份,就成了“卫晛”在长安刚买到手的娇妾。   夜色渐浓,沈甄靠在一旁慢慢睡去。   陆宴却回忆起了圣人同他说的话,长叹一口气。   说实在的,此番来扬州,真不算个好差事。   有些事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自去年一月起,扬州附近就出现了大量的流民,不只是流民,还有层出不穷的草寇。皇帝起了疑心,便派了些探子前往扬州。   起初,这些探子还能传些有用的情报回来,但到了后来,就成了清一色的夸赞之词。   可对不上的税收,和日益增加的流民、草寇,无疑都说明了,扬州真的出了问题。   圣人的最后一个密探,于上个月,死于瘦西湖中。   密探临死之前,只传回了一句话——如今的扬州城,不论是刺史,还是县衙,甚至包括设在丹阳的总督府,无一人清白,无一人可信。   扬州城官官相护,强刮民脂民膏,百姓可谓是苦不堪言。可真正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大量的真金白银,却不在这些官吏手中。   没有证据,便根本无法得知银钱到底流向了何处。   搜刮一城之财富,还是如此富庶的扬州,那可绝不是个小数目。   这样一笔下落不明的财富,确实可以让圣人如坐针毡了。   陆宴眉宇微蹙,轻轻地转着手上的扳指,随后从一个匣字里,拽出了一份地图。   他看了良久,越看越觉得这地图熟悉,似见过一般。   他下意识地将两处连成一起看,心里莫名一沉。   这扬州,距离由云阳侯修建,后来坍塌的城西渠,是不是太近了些?   ……   天色很快就从墨蓝变成了浅蓝,借着微弱的日光,一行人又开始赶路。   马不停蹄,终于在十日后,抵达了扬州罗成。   扬州的天,涳涳蒙蒙,像刚下过一场雨一般。   扬州的罗成坐落在蜀岗之南,是在滨江平原上另建立的新城。这里由于河运发达,百姓也较多。街道宽敞整齐,各类铺面林立,商业极度繁荣。   至少看起来的确如此。   刚下了船,沈甄仍是晕晕乎乎的,走路深一脚浅一脚,远远一看,还以为这姑娘吃了酒。   连吐了一夜,她的身子早已脱了水。可谓是身轻如蝶,风一吹便会飞。   见她如此,陆宴只能就近选下一家客栈入住。   进门之前,他揽住沈甄的腰身,皱着眉头,沉声在她耳边嘱咐道:“忍忍。”   沈甄知道这人洁癖成疾,她若真的敢吐他身上,怕是立马就会被他丢弃。   她双手捂住嘴,泪眼汪汪,真真是好难受。   好难受。   陆宴搂着戴着帷帽的沈甄,进了一家名为“桃源”的客栈。他刚跨进门槛,坐在杌子上绣帕子的女子,就不由看的痴了。   一根长线,顿在空中。   嘴唇微张,针也落在了地上。   不得不说,陆宴的体力好的出奇,一连折腾了多日,他的姿容依然是分毫未改。   他身着绘金纹的曳地白色长袍,戴玄金冠,白玉簪,整个人清隽潇洒,楚楚谡谡。叫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见了此等郎君,无疑是将她一把推入了无边无际的情网之中。   那女子的眼神,瞬间变得摇飏无主。   还是陆宴走到她眼前儿,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这时,女子身边一位看样子四十左右的妇人缓缓起身道:“公子可是来住店的?”   陆宴道:“这儿还余几间房?”细听,还有一股荆州的口音。   掌柜回:“公子要几间,二楼现在整个儿空着呢!可住三十多个人。”   陆宴点了点头,回头唤了一声杨宗,道:“今日就宿在这了。”   说罢,陆宴身后的十几个随从便也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大包小裹,箱匣无数,光瞧着材质,就知道里边放着不是俗物。   这男人,绝对是一等一的富人。   算完账,陆宴还故意多付了些钱,尽显慷慨之意。   若是说一张俊美无双的脸能让人动心,那再加上这样不俗的气势和财力,便足矣叫人倾心。   一阵恍惚过后,那年轻女子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有个戴着帷帽的姑娘。   目光缓缓向下,他的手,就放在女子的腰上。   这会儿沈甄实在是忍不住了,便用力抻了抻他的袖子。   陆宴会意,也着实是怕她真吐出来,顾不得其他,连忙带她上了二楼。   待众人散去,女子拉着妇人的手问,“娘,你说他们是什么人?”   掌柜的撇撇嘴,“看这架势,听他们的口音,倒不像是扬州的。”   年轻女子朝楼上比划了一下,轻声道:“方才那位,应该是他的夫人吧。”   妇人的冷哼一声道:“扬州是什么地方?那样的姑娘,你娘我没见过一千,也见过八百了,能在这青天白日下,恍若无骨地栽在男人身上的,能是什么好东西?瞧她那杨柳腰就知道,定然不是妻,八成是个妾。”   女子用手托着腮,“可我瞧着那女子气度不凡,手生的都那样白皙好看。”   妇人推了一下她的太阳穴,“我难不成是给你生黑了?方才那郎君才多瞧了你一眼,那狐媚子就连忙去拽他的袖子,能有什么不凡的!等明儿你见了她的脸就会知道,娘不会看错。”   这世道的男人大多都是如此,家里放个贤惠的,门当户对的,身边还得放个狐媚的,可心的。   这些狐媚子,大多都长得妖里妖气,身段是诱人些,却登不了大雅之堂。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方便阅读,在这里提示一下。   陆宴的化名:卫晛,晛通(现)   女主的化名:秦娆。 第22章 砸钱   过漫漫一夜。   沈甄醒来的时候,胃里恶心的感觉终于退了下去了。   她终于活过来了。   棠月伺候沈甄盥洗打扮,今日特意给她梳了个妇人髻,雪白的脖颈露在外头,让她平添了几分少妇的妩媚。   沈甄提裙下楼,走到一半,刚好瞧见陆宴在和客栈里的姑娘说着话。   今日他身着藏蓝色暗金纹的长裾,头戴玉冠,少了黑黢黢的颜色,看起来确实少了几分冷清。   那姑娘弯腰给他倒了一杯茶。   陆宴眼眸深邃,语气柔和,“多谢庄姑娘。”这位姑娘,名唤庄玥。   被他这样一看,庄玥的脸色立马变得红扑扑的,“卫公子是客,万不用如此客套。”   陆宴勾了勾唇角,垂眸凝着手里的茶盏,轻轻摇晃,抿了一口。   须臾之后,庄玥开口道:“卫公子打听首饰铺子,是要给秦姑娘置办些物件吗?”   秦娆,是沈甄的化名。   “正是。”   庄玥抬手拢了拢鬓角的碎发,柔声道:“秦姑娘能被您所救,当真是个有福之人。”顿了顿,又道:“不若这样,待会儿等秦姑娘下来了,玥儿给您带个路?”   闻言,陆宴放下茶盏,道:“初来乍到,多有不懂,那便有劳了。”   一旁的掌柜,也就是庄玥的母亲在这时接话,“卫公子客气甚,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要说珠钗,头面这类的啊,还属咱们扬州的春丽阁做的最好……”   沈甄在楼梯的拐角处听着他们一来一往的对话,便知道,他已是把身份都交代好了。   她回想着他嘱咐的话,轻咳一声,走了出去。   庄玥回头望去——   听到声音,她便猜到应是那位秦姑娘下来了,正准备瞧瞧是怎样的姿容,比之自己能差多少,沈甄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天爷,这是怎样的仙姿玉色?   庄玥双眸瞪圆,瞬间失语。   不得不说,论姿色,沈甄还从未输过。   她的双瞳澄澈,似石间上的清泉一般,叫人望而生怜,可若多盯着她看会儿,便会发现那眼波流转间,还暗藏着几丝柔媚娇妩。   一双眼都美成这样,谁还敢生出与之一比的心思?   母女二人,脸色是一个赛着一个尴尬。   扬州出美人,水灵灵的瘦马,比比皆是,她们万万没想到,沈甄能有如此姝色。   沈甄行至陆宴身边,低声道了一句:“都怪娆儿起的有些晚了,叫爷久等了。”别说,沈甄现在无比感谢秦娆这个名字,这两个字于她而言,就像遮羞布一般。   四目相对,陆宴眼中带了一股迷人的笑意。   这般深情的目光,不禁让他变了样子。没了那股冷漠自持,他好似真成了卫家卫晛,成了一位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子弟。   “再多等一会儿,也是无妨。”他看着她道。   若非沈甄清楚地知道他的脾气,她甚至都要以为,自己的眼前人,真是性情温柔的男子。   少顷,庄玥带着他们从客栈出去,走入了繁华的街市。   扬州自古富庶,这话着实没错。   他们所在罗城,琼楼玉宇无数,各类铺子林立,有酒肆、有药坊、有上好的布匹铺子,也有热腾腾的面点铺子。   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其繁华程度,虽不能和长安相提并论,比之洛阳等地,想来是毫不逊色。   也就是一炷香不到的路程,沈甄便看到了一个黑漆金字的匾额,上面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春丽阁。   进门之前,庄姑娘特意低声嘱咐了一句,“这春丽阁的首饰好归好,但诚然也是最贵的。”   话音甫落,春丽阁的掌柜抬头扫了他们一眼,随即立马躬着身子出来迎道:“客官里边儿瞧着?”   “走吧。”陆宴道。   至屋内,沈甄便听这掌柜的喋喋不休地介绍了起来,“最下边儿这些珍珠钗呀,都是西域来的,远道货。这层的翡翠宝簪和花钿呢,是京城来的,最上头的耳珰和璎珞则是扬州本地的工艺,不知姑娘喜欢哪种?”   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的的确确能叫人眼花缭乱。   沈甄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只怕都要叹为观止了,可她不是,回想几个月前,她还是云阳侯府的嫡女。   从小到大,爹娘惯着,祖母疼着,就连两个姐姐也都是事事由着她来。阖府上下,就属她的月钱最多。   长安西市那些首饰铺子的掌柜,见了她,个个都要笑开花。   须臾,沈甄挑了一个翡翠耳珰,对着外面的日光一照,然后道:“我瞧着,这个不错。”   沈甄的动作一出,掌柜的态度立马翻天覆地,能从这么多首饰里一眼就挑出极品的,定然是个行家。   掌柜的连忙转身,从柜下面拿出来了个暗紫色的匣子。   匣字缓缓打开,这林列着的各种玉石,一看便知不是俗物了,虽然瞧着都是翡翠,可那水头,却是天壤之别。   沈甄正愁挑哪几个好,陆宴的手便落到了她的腰上。   沉沉的嗓音在她头上蔓延开来,“可又喜欢的?”   沈甄被他的语气弄得头皮发麻,忙随手拿了两个,回头故作为难道:“妾都喜欢,就是不知该选哪个才是,公子觉得哪个更好些?”   沈甄虽知陆宴定会撒钱显露富贵,却没想到,他竟然端起整个匣字,走到了掌柜的面前,道:“将这些都包起来。”   这话一出,沈甄简直瞠目结舌,连发梢都僵硬了。   她不禁感叹:大人,您此等行径,便是连京城里最为纨绔的子弟都无颜与您相比了。   沈甄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手臂,似乎是在暗示他,有钱也不能这样花……   然陆宴置若罔闻,硬是花出去了六百贯。   六百贯,都能买个宅子了。   出来的时候,沈甄还算镇定,但庄玥看陆宴的眼神,已然是全变了。   原因无他,庄玥幼年丧父,母亲又是个寡妇,还有一个弟弟,他们一家子,全靠客栈养活。虽然瞧着客栈的生意还算不错,可近来扬州征税越来越高,庄家的日子已是格外难熬。   若是说方才她看沈甄的目光,还有一丝不屑,那到了此刻,却成羡慕了。   采买完东西,他们去了一旁的酒楼。   毫无意外的,陆宴又点了一桌子的珍馐美馔。   碍于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直到三个人都停箸,陆宴才随口道:“庄姑娘可知,扬州有哪些宅院在易?”   庄玥挑眉道:“卫公子是要在扬州置办宅子吗?”   陆宴笑道:“正是,卫家三代都是做丝绸生意的,我见扬州如此富庶,便有意在这立几间铺子,顺带也得置办个间宅子落脚。”   庄玥仔细思索着他的话,然后道:“以卫公子的身家,寻常的宅院只怕也瞧不上,我只知道,扬州五里铺的宅院是最为雅致,那儿有水阁,横跨在小河上,四周还有灌木,景色甚美。扬州的达官显贵,皆住在那儿。”   陆宴用食指点了点桌面,又道:“庄姑娘可否给在下指个路?”   庄玥欲言又止了半晌,道:“今儿有些晚了,若是卫公子不急,明日可好?”   陆宴点了点,道了一句好。   从酒楼出来后,庄玥先一步回了客栈。   就这样,荆州来了个富商,想在扬州城落脚的消息,便暗暗传开了。   这厢陆宴则带着沈甄又去逛了脂粉铺子,布匹铺子等,回到客栈时,已是傍晚时分。   夜色渐浓,客栈的周围已经点了灯,烛火随风摇曳,地上的灯影变幻莫测。   此时客栈内,还有几个正在喝酒的壮汉。   他们身着粗麻布的衣衫,看上去与寻常百姓无异,可他们落在沈甄和陆宴身上来回打量的目光,却明摆着绝非善类。   虽说沈甄近来也经历了不少事,但说到底,仍是个久居深闺的姑娘。   身后那一道道刺背的目光,着实让她心生不安。   她紧跟着陆宴,上了楼梯,走过长廊,进了客房。   走了整整一日,沈甄本来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突然看到那么一群人,她的困意瞬间烟消云散。   沈甄抬眼观察着陆宴,只见他早已卸下了白日的伪装,一时间,又变回了那个神色肃然的陆大人。   切换如此自如,沈甄不由有些佩服。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便听到了阵阵脚步声。   沈甄这才恍然明白,他为何今日定要带着庄玥一起去铺面,又为何故意透露了自己要买宅子的消息。   他在等庄家母女把消息放出去,然后等人找上门来。   看着窗外的人影,陆宴不禁眸色一沉。   他没料错。   扬州城果真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他来扬州,满打满算,才不过一日的功夫。稍高调些,就有人坐不住了。   那脚步声停驻在门口迟迟未动,沈甄的心都不由被吊了起来。   她朝他挪了一步,牵住他的手,轻声喊了一句,“爷。”   男人的眉宇微微挑起。   沈甄十分懂事地用手勾住了他的脖颈。这是什么意思,再是明显不过。   陆宴会意,转过身子,反手扣住了她的脖颈,吻住了她的唇角。   陆宴故意吻的久了些,痴缠间,沈甄便发觉呼吸都困难了,周围天旋地转,她拽着他的衣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几声格外诱人的娇颤。   过了好半晌,他才堪堪让她喘了口气。   他低头看她。   只见她星眼朦胧,衣衫半解,洪波荡漾,彻底软在他的怀中。   见此,陆宴喉咙发紧,眸色变得漆黑又深邃。   榻上的玉钩摇晃,两边的缦帘缓缓落了下来。   戏是做给别人看的,但情动却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陆总果然喜欢砸钱。 第23章 旖旎   翌日下午,陆宴和沈甄在庄玥的带领下,去了一趟五里铺正易着的鹭园。   紧闭的朱门缓缓打开,即便是在富贵窝里长大的沈甄,都不禁露出了惊艳的目光。   至园内,入眼便是前堂上用石块堆积的假山,假山坡高三丈,上植青绿的松树数棵,缘坡植迎春、水仙、茉莉、美人蕉、桂花、菊花、芍药、一串红,看似种类繁多,杂乱无章,但只要算下花期便知,哪怕四季轮换,此处也仍是花开不败。   前方曲折的长廊,以幽阴且深邃被冠以美名。   廊角处,有一水阁,长如小船,横跨玊河,四周灌木环绕,禽鸟啾唧。   放眼望去,鹭园无处不是美景,最妙的还是主院门前的个温泉池,冬日看景,白雾袅袅,堪比仙境。   当然了,此院的价格比之长安城皇城脚下的通义坊,也是不逞多让。   不过陆宴到底还是将它买了下来。   毕竟想接近扬州的权贵,只能住在这附近。   鹭苑易主的消息,很快就在扬州城传开了。   ——   三日后,书房内。   杨宗递上了一封书信,陆宴看过后,食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打着桌案。   此次暗访扬州,他一共调派了三十多个府兵。其中一半乔装成了卫家家丁,另一半则先一步到了扬州,分别前往城外的茶寮、城内的酒肆、茶庄、当铺、酒楼等处,暗暗蛰伏。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只要一打听扬州税收之事,便发现城中百姓多是统一口径,亦或是避而不谈,就连那庄家母女也不例外。   到头来,还是杨宗通过前日在城外的一桩命案,才得知了些消息。   前日死的人叫苗康。   苗家原是靠卖米为生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可自打赵冲调任扬州刺史,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话说赵冲此人,可谓是胃口极大。他先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原本县衙的官吏肃清了干净,随后,又将扬州城所有的磨坊据为己有。   几家磨坊,听起来没有多大的利润,实则不然。   毕竟百姓只要想将糙米磨成白米,就要用他家的磨坊。整个扬州城,只要吃米,那人人都要买他的账。   此番行径,无异于是强制性的买卖。   长此以往,他不仅敛下无数财富,更是逼的几家米坊相继关门,苗家也是如此倒的……   半响过后,陆宴将手里的信斜斜地放到了烛火上,顷刻间,就燃成了灰烬。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沉声对杨宗道:“除了这些,可租赁的铺面找到了吗?”   杨宗点头,又从怀中拿出了一张扬州城的地图,道:“据属下调查,赵刺史手底下的铺面,从小市桥到太平桥,占了约有一半以上,不过表面上,这些钱都是赵刺史夫人的母家,高家在管。”   陆宴拿过地图,不禁冷嗤一声。   按照刺史的俸禄,估计他两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财富。   良久后,陆宴缓缓道:“明日一早,你就动身去高家,以卫府管家的身份,去租五间铺子。“想接触到赵冲,只能从高家入手。   “属下明白。”杨宗拱手道。   傍晚时分,天色已暗。   日头下跌,层层叠叠的白云缓缓流动,终是湮没在了无边际的夜空之中。   陆宴穿过廊桥,回了主院——春熙堂。   沈甄正在屋里头记账,抬眼一瞧,刚好瞥见了陆宴关门时挺拔肃然的背影。   她的目光不由一滞。   说起来,自从住进鹭元,他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忙着,他们很久都没说过话。   昨日她起的早,便去院子里小坐了一会儿,书房就在春熙堂旁边,她横眸一望,便能瞧见杨宗和其他几位属下在他的书房里进进出出。   那时天还未亮,他应是一夜都未阖眼。   到了午时,本想唤他用膳,却见他伏在桌案上,早已沉沉睡去。   回想在长安的时候。   她虽知京兆府的事也不少,但因他只是偶尔才去一趟澄苑,所以也并未见过他如此疲惫的模样。   如此一来,有些话不禁变得有口难开。   陆宴坐于榻上,眼底倦色难掩。   沈甄忙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大人要不要用膳?”   陆宴揉了揉太阳穴,想着自己确实该吃些东西了,便低低地“嗯”一声。   不一会儿,沈甄便端了些汤饭进来。   陆宴喝了一口,发觉依旧是羊肉莲子汤,不由挑眉问她,“这是你做的?”   沈甄点了点头,“上次瞧见陆大人眉头紧皱,便猜到味道可能是还差了些,这回我特意加了姜去了腥味,大人觉得如何?”   四目相对,陆宴轻笑了一下。   没想到她比自己想的,还要机灵一些。   不过这世上根本没有无缘无故的讨好,陆宴知道她这般殷勤,也是因为心里还惦记着见沈泓。   他撂下碗,低声道:“我答应你的事还作数,只是近来事多,还需等等。”   沈甄一愣,小脸微红。   既然被识破,她自然也不会在京兆府少尹面前扯谎,便乖乖点头道:“大人事务繁多,还能记得,我已是万分感激。”   见她老实承认,也没遮掩,陆宴心头那点不说清的不快,终是随着一碗热汤,渐渐消散。   陆宴用过膳,随后去了净室,回来的时候,刚好瞧见她端坐桌案前,举着几根雪白白的手指头,拨弄着算盘。   他径直走过去,发现她在记账。   瞧着规矩整洁的一排排小字,就能猜到她写得有多认真。然而记账的事,他不过是随口嘱咐了一句。   沈甄感觉到了头顶的灼热,一抬头,刚好对上了他的眼。   她小声道:“大人是要歇息了吗?”   陆宴手执书卷,挪了个杌子坐下,低声道:“还差多少?”   沈甄低头看了一眼,道:“都记得差不多了,就差今早采买回来的花瓶和炭火了。”为了不让人起疑心,沈甄已是把所有能想到的东西都买回来了。   闻言,陆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屋内的陈设,已是大有不同。   悬画、榻几、壁桌、瓷器,交床,屏风,香炉,无一不讲究,无一不雅致。   他垂眸看她,顿时觉得,带她来此,利大于弊。   “不急。”他道。   话音一落,沈甄继续下笔。   陆宴看着她埋头认真的模样,不得不感叹,云阳侯府教出来的姑娘,着实是不错。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能把账做成这样,简直可以当陆蘅之辈的楷模了。   他一边翻书,一边若无其事道:“是从何时开始学管家的?”   这屋里就两个人,他显然又不是在自言自语,沈甄不由再次停下了笔。   她咬了下唇,道:“及笄后就开始学了。”   陆宴又翻了一页,眉宇微蹙,及笄,这样的字眼不免太敏感了些。   他忽然回想起一件旧事。   沈家女貌美,京城人人皆知,坊间戏称,沈家不论哪个到了及笄年龄,只怕门槛都要重新修葺。   记得那时,他刚调任到京兆府,审的头桩案子,便与沈家有关。   约莫是七月初,淳南伯独子唐律去云阳侯府提亲被拒,他心有不甘,便想趁月色浓时偷偷潜入沈府,结果差些被云阳侯乱棍打死。   云阳侯虽然势大,但淳南伯却只有唐律一个儿子。   在唐律昏迷不醒的时候,沈、唐两家,可谓是彻底撕破了脸。   当时的他,虽然对唐律的做法十分嗤之以鼻,却也不免在心里骂了沈甄一句红颜祸水。   谁能想到,不过两年左右的时间,他自己竟也尝到了祸水的滋味。   可就算品过其滋味。他依旧能将风月里的得失区分清楚。   比如哪些值得,哪些不值得。   不过他也承认,露水的姻缘,确实格外诱人一些。   思及此,他再次看向她。   白衣乌发,眉目如画,白生生的小脸,在灯光的照应下,仿佛度了一层神女般的光辉,确实叫人忍不住用掌心去摩挲、怜爱一番。   旖旎的心思一旦起了,就如同将火把扔到了干柴中。   一触即燃。   他顿然觉得。   手里握着的书卷甚是无趣,万不如去擒那对如雪的皓腕…… 第24章 灌醉   月影倒影在一片片黛瓦上。   摇曳不息的烛火倒映在桌案的账册上,风一吹,纸张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男人的身影逐渐向她靠近。   “沈甄。”他的嗓音低沉压抑,好像有什么要爆发一般。   沈甄手下的笔骤然顿住,睫毛微颤。一抬眼,刚好对上了他幽暗深邃的眼眸,和缓缓下滑的喉结。   他这样看她的时候,大多都是不容她拒绝的。   没等她细想,陆宴就将她手中的狼毫抽走,掷到了地上,将账册阖上,放置在一旁。   “坐上来。”陆宴起身,用食指敲了敲桌面。   沈甄的小脸瞬间涨红。   那股透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   她也不知为何他总是喜欢在桌上行那事,可她一想到之前那被磨破皮的膝盖,两条腿是怎么都抬不上去。   沈甄最不喜的那种姿势,这世上的男人没人不爱。   陆宴见她迟迟未动,以为她是羞涩,便环住了她的身子,低头去咬她的耳垂。   轻咬重嘬,男人鼻息里的热气和几不可闻的喘息声,皆入了她的耳朵。   她的身子不禁抖了抖。   可久久过去,她的目光仍是回避,两只小手抵着他的胸膛,有几分拒绝的意思。   陆宴眉宇微蹙,伸手拍了拍她,没有月事带。   她的小日子没来……   沈甄被他熟络的动作弄得脸颊发烫,情急之下,她只好掀开襦裙,给他看了膝盖上还未消退的青紫。   白嫩的肌肤上红紫皆有,任谁看了,都要认为在她身上作恶的那个人,丝毫不懂怜香惜玉。   也许陆宴也觉得眼前的伤痕太过,便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   将她放回到榻上的时候,陆宴难得自省了一下。   没再让她的膝盖用力。   然而换了个姿势,情况还是没好到哪里去。   他喜爱燃灯,而她却只喜欢黑暗,背过身的时候还好,至少瞧不见他眼含嘲弄的目光。   眼不见,便也能做到通通由着他去。   可一旦像这般四目相对,她的心肝便提到了嗓子眼。   恍然间,她觉得自己就如同摇摆不定的浮木,身处于无边无际的大海中……   头上仅有一根簪子也终是“叮”地一声坠落在地,三千青丝尽数散下。   好生狼狈。   她的十指暗暗蜷起,死死地抠着雕花的榻沿,指尖都褪成了白色。   陆宴低头看她,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相信,这样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竟会生出如此撩人肝肠身子。   当真是至纯则欲。   沈甄被他逼的险些都要哭出来了,语无伦次道:“大人,别看了,别看了。”   偏偏陆宴这人心肠都是黑的。她越是抗拒,他越是盯着她的眼睛瞧。   纵使她千般旖旎,万种妖娆,也奈不住郎心似铁,反复推磨。   直到真给她逼出了眼泪,他才亲了亲她的眼皮儿。   月色朦胧,直到男人的一声闷哼响起,她的小手才渐渐松开。   也不知是洁癖发作,还是善心发作,陆宴看着摊在榻上动不了沈甄,竟亲自抱着她去了一趟净室,替她收拾了一番。   夜色沉沉。   沈甄实在难以入眠。   她盯着房梁,一动未动。   那样美的一双眼睛,终于在无人看到的黑夜里,染上了一丝凄哀。   半晌,她侧过头,目光落在了外面奄奄一息的月光上。   ——   扬州赵家,刺史府。   悬在塌边儿的帷帐悄然拉开,一缕晨光顺着楹窗的罅隙透了进来。   一位名唤九枝的婢女站在内室中央,缓缓道:“夫人,大奶奶派人来传话了,卫家人果真又去了高府。”   赵夫人敛去脸上的笑意,伸手端起面前的热茶,对九枝道:“之前叫你去查的事,查清楚了吗?”   “据探子回道,荆州卫家确有一子,名唤卫晛。年二十有四,已经成家,娶的是荆州县衙的女儿,膝下有一儿一女。”九枝顿了顿,又道:“夫人,卫家比咱们想的还要复杂些。”   “怎么说?”   “卫家在荆州颇有地位,他们不光是做布匹生意,手里头,还有盐引。”   大夫人眉眼一挑,“既然连盐引都有了,那他来扬州做甚?”在她看来,几匹破布,哪有贩盐的利润大?   “卫家的野心着实不少,大有赚天下钱的架势,卫現来的是扬州,卫家的二少爷卫祁则是去了洛阳。”   赵夫人道:“这么说,他还真是来扬州寻财路的?”   九枝道:“目前看来,确实如此。”   赵夫人忽然“嘶”了一声,对着捶腿小丫头道,“你给我轻些。”继而又道:“我听说,那卫家公子身边还带了个顶顶美的妾室?”   “是,奴婢听庄玥道,卫公子对那妾室简直是疼到了心肝里,光是给她买首饰,就花了上百贯。”   一听这话,赵夫人笑着感叹,“合着,还是个痴情种?”   九枝恭敬地站在一旁,未敢随意附和。   半响过后,赵夫人的双手交叠于膝上,道:“你先派人去鹭园盯着,再回高家跟我哥哥嫂嫂说一声,接下来的事,便无需他们操心了。”   “是。”   傍晚时分,赵冲回到了府上。   赵冲比不得陆宴这样的天潢贵胄,能爬到今日这个位置,他足足用了大半生。   他年逾四十,皱纹叠生,但周身上下的气势,却因为身上的官服,而变得尊贵许多。   至屋内,他一边听着自家夫人的话,一边对着火炉搓了搓手,道“夫人以为,那卫家人,可信吗?”   赵夫人思忖片刻,道:“送上门来的肉,没道理放嘴里含着不吃,甭管他是刘家的,还是卫家的,可不可信,咱们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赵冲道:“给我倒杯水。”   赵夫人连忙走到一边,倒了杯水,递给他道:“前两日,总督府来话了,说是城西渠那头冶铁的银两不足,要咱们来补,老爷,恕妾直言,事成还好,还有满门的富贵等着咱们,可若是事不成……”   赵冲眼睛一眯,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剩下的话,你不必再说了。”   ——   翌日午时,高家那边传了话来,杨宗急匆匆地进了书房,“主子,高家那头放话了,说东家要见咱们一面,只是……”   陆宴道:“快说。”   “他们说,要您带上沈姑娘一同去。”   话音一落,陆宴的眉宇便蹙在了一起,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什么时候?”   “今晚,扬州二十四桥。”   扬州二十四桥,那可是整个晋朝最富盛名的烟花之地,便是长安的平康坊,也无法与之相比。   凡是下过扬州的官吏,都说那样的销魂窟,仿佛让人见到了商纣王讨好苏妲己时的酒林肉池。   陆宴反反复复地看着手里的地图,食指抵额,思忖良久,才道:“见。”   又道:“叫咱们的人在刺史府埋伏好,若是身份暴露,活捉杨冲还有他夫人。”   “属下明白。”   ——   度过钞关,横亘大约半里,便是扬州二十四桥的九条巷子。   酉时三刻,沈甄随陆宴下了马车。   巷口狭而曲折,寸寸节节,夜晚的灯一挂,便能看到百处黛房。   扬州上千名妓子都聚于此地。   上千人。   正所谓越是腐_败的地方,这样的生意越好,那些达官贵人,钟爱荒淫低俗的娼优表演。   这些娼优每日晚上,用香膏沐浴,梳洗打扮,然后走出巷口,往返于酒肆和茶馆,诗馆里。   只要有人经过,她们便会想尽办法拉着人上楼。   若是说平康坊尚且还有讲究个高雅,讲究个情_趣。那这扬州二十四桥的九巷,可真就是以皮肉生意为主。   沈甄那里见过这样的景象?   她走在陆宴身后,内心狂跳不止。   赵冲定的地方,不在酒楼,也不在茶馆,而是在画舫。   扬州的达官显贵常在这儿夜游小聚,四周灯红酒绿,在水波上轻轻荡漾,也确实更有野趣一些。   他们正往东走,就有一个小厮快步来到了他们面前。   “是卫公子吗?”小厮道。   陆宴点头,“在下卫晛。”   “奴才是来给卫公子指路的,您这边儿请。”   很快,他便带着陆宴和沈甄来到了岸边上。   夜露深重,陆宴带着沈甄弯腰进了小船。   船内坐着一男一女,一位是赵刺史。   还有一位,是这九巷里,数一的名妓,也是赵冲的红粉知己——浣娘。   陆宴一进画舫,浣娘便娇嗔一句,“赵大人怎么没说今夜还有人呀?”   陆宴装成恍然大悟的样子,拱手道:“卫某见过赵大人。”沈甄则在一旁行了个妇人礼。   赵冲对他的识相很是满意,哈哈大笑了两声,道:“本官早就听闻卫公子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   “大人过誉了。”陆宴道。   他一开口,连整日在男人堆里摸爬打人浣娘都忍不住多瞧两眼。   赵冲伸手示意他入座。   陆宴坐下后,沈甄也紧随其后。   她刚摘下帷帽,赵冲的双眸便落了她身上。   赵冲神色一亮,眉头轻挑,估计也是没想到,卫現的娇妾,居然真能美成这个样子。   他忽然理解,卫現会花上百贯哄她开心了。   女子见了女子,首先看的就是容貌,浣娘在扬州就没见过比自己夺目的女子。   她打量了沈甄许久,不由感叹:这小娘子连脂粉都没画,怎么生的这样白?   酒过三巡,浣娘起身助兴,她抱起琵琶,唱了一曲《壁玉楼》。   陆宴和赵冲一边听着靡靡之音,一边推杯换盏。   曲子唱到一半,浣娘忽然脱下了上襦,露出了一半白花花的肉供人取乐,供人欣赏。   沈甄这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面对如此视觉冲击,两只小白手都紧张地攥到了一起。   反观陆宴,倒是十分老油条,眼角流露出的笑意,像极了御女无数的公子哥。   三分不羁,三分淡然,三分风流,还有一份欲念。   一切都把握的恰到好处。   在沈甄心里。陆宴能年纪轻轻就成了京兆府少尹,大多是因为他有个国公府世子爷的身份。   直到今日,她看着他操着一口熟练的荆州口音,同赵冲聊着天南海北的风土人情,才发現他有很多过人之处。   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任谁也看不出。他生在长安,长在长安。   这厢赵刺史一直故意提起荆州。   不论任何事,陆宴都能接得上,风月之事尤甚。   偶尔蹦出几句风流的荤话,惹得赵冲像老来逢知己一般,举杯连饮。   不得不说,有的时候男人便是这样,你看我,我看你,眼神一对,只要看出对方同自己都长了一样的花花肠子后,关系立马就近了一步。   浣娘一曲唱完,赵刺变给她使了个眼神。   浣娘连忙从一个黄花梨木所制作的木匣里拿出了一坛酒。   她抬手给陆宴斟了一杯酒,柔声道:“都说扬州云液却如酥,这便是我们扬州的最负盛名的云液酒,公子尝尝?”   陆宴皆过,一饮而尽。   达官显贵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里。   只有接过酒杯,不假思索地喝下,才能让他放下戒心。   陆宴过了这关,赵冲又道:“我为考功名,十年寒窗苦读,母亲为了给我出一份束脩,天未亮就去集市上卖米。我从不信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于是拼命爬了十七载。如今回头看,也不知走没走错。”这样话,无异于是在试探了。   陆宴笑道:“人生苦短,贫是一生,富也是一生,在卫某看来,以大人之慧,宏图不止于此。”   陆宴这话算是说到赵冲心肝里,不禁让他眉梢都带了笑意。   他的眼里浸着野心,浸着欣赏,不疾不徐地对陆宴道:“卫兄应该早些来扬州的。”   沈甄本以为赵刺史这回怎么也该放下戒心了,却没想到,他的眼神居然又转回到了她的身上。   由于知道沈甄不是陆宴的正房大娘子,所以赵冲说起话来,也不甚客气。毕竟权贵之间,把自己的妾室互相交换取乐的比比皆是。   “秦姑娘是京城人?”赵冲语气缓缓道。   沈甄点头,“回禀大人,妾自幼在京城长大。”   赵冲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然后笑道:“还是京城人杰地灵,就连姑娘出落的都比别处水灵。”   这样的夸赞,是接也难,不接也难。   毕竟这话里头的意思,远不止是一层。   就在这时,浣娘捅了下沈甄手肘,连忙道:“赵大人鲜少夸谁,秦姑娘还不赶紧敬大人一杯?”说着,浣娘转身拿起角落里的酒壶,给沈甄满上了一杯。   浣娘所有的小动作都落在了沈甄眼里,方才,她扭了壶嘴。   这是阴阳壶!   沈甄的眼睛都瞪圆了。   浣娘能公然逼她喝酒,想必都是赵刺史提前授意好的。   如此一来,便是不喝也得喝了。   沈甄接过,仰头饮尽。   她从小到大,也就在过年的时候,能抿一口果子酒尝尝,如此烈的白酒,真真是遭不住。   一杯下肚,脸都红透了。   沈甄这样青涩的果子,于久经风月的赵冲来说,便是最好的下酒菜。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又叫浣娘给沈甄满上了一杯。   沈甄这才明白,赵刺史为何会点名叫她来。   原来是想灌醉她。   她但凡说错一句,便是倾覆之祸。   虽然大人告诉过自己挺不住了就去抠他手心,但她实在不想拖他后腿。   他们一旦身份暴露,就意味着要尽快离开扬州,如此,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泓儿和嬷嬷。   沈甄思忖片刻,只好假意摔了个碟子,   随后趁人不备,捡起碎片。   沈甄在谁也看不到的角度,用碎片扎了扎自己的手臂,放了点血,以此来保持清醒。   赵冲见她醉意上头,开口道:“秦姑娘是京城哪里人?”   沈甄道:“妾生于万年县,自幼无父无母,被姑婆养大。”   赵冲眼睛一眯,又道:“倒是个可怜见儿的,那你姑婆呢?”   沈甄颔首道:“姑婆去世后,我被兄嫂念出了秦家,流离失所时,多亏卫公子出手相助。”   赵冲晃了晃酒杯,笑着感叹,“英雄救美,实为佳话。”   男人对身世可怜的女子,大多都有种救世主的情节。听了沈甄的话,他握着酒杯的手指,越来越紧绷。   二漏时分,小船内的烛火将熄,赵冲看着沈甄的摇摇晃晃的身子,一股火拼了命地朝上涌。   他想着,这样娇软易醉的小美人儿,定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不好直接夺人所爱,便换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卫公子,觉得浣娘如何?”   陆宴闻言放下酒杯,勾唇道:“自然是花颜月貌。”   浣娘一听,心里的一潭死水,不由翻腾出了数朵浪花。   赵冲没少让她陪过别人,上至总督府的那位大人,下至衙门里的县官。   每一次,她都没得选,独独这回,倒是有了心甘情愿的意思。   赵冲连笑几声,十分大方道:“卫兄若是喜欢,不妨今夜就宿在画舫。”   陆宴虽然面色如常,但依照他洁癖的程度,估计心里已经在犯膈应了。   回想当初,就连沈甄碰了他一下,他都要擦擦手腕。   更别说是同青楼头牌宿在一处。   他还不至于为国家牺牲到这种程度。   须臾,陆宴一字一句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大人好意,卫某心领了。”   赵冲听出了他的意思,   他虽然遗憾,但也不想在未结盟之前就生出龃龉,便理解地点了点头。   酒席散场。   临走之前,赵冲拍了拍陆宴的肩膀道:“后日我休沐,卫兄若是无事,可以来刺史府上坐坐。”   陆宴道:“卫某定会亲自拜访。”   赵冲走后,沈甄起身就是一个趔趄,陆宴拦腰抱住她。   这才发现,她衣角上,有血迹。 第25章 心疼   船儿缓缓靠岸。   赵冲带着浣娘走后,沈甄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上。   陆宴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的身子,低头间,忽然发现她的袖口有点点血迹。   他意识到什么后,连忙掀开了她的衣袖。   果然,这细细白白的手臂上,藏着好几处细细的伤口。   且一看,便知是新划的。   想到这,陆宴眸色一沉,逮住她的手臂,厉声问她:“这是你自己弄的?”   这会儿酒劲儿明显上来了,陆宴这些语气不善的言辞,落在沈甄的耳朵里,便如同蚊蝇一般。   她什么都听不清。   沈甄的脸越来越红,只轻声呢喃着“热”、“难受”。   见此,陆宴立马回身拿过那个青花白地的酒壶,往杯盏里倒了一杯。   他轻轻一闻,又拿手指头搓了搓。   他凝着青花白地的酒壶许久,手上的青筋都被逼了出来。   旋即,只听“咣”地一声,酒壶被砸到了地上。   这里面除了酒,还多了两种药,一味是龙阙子,类似迷药,一味竟是催情的药。   方才她若是没放点血出来,大抵是坚持不住的。   陆宴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脸,语气放缓,“还能走吗?”   沈甄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陆宴见暂时无法同她交流,便将她打横抱起,欲带她下船。   可他一碰她,她就开始挣扎,臂肘一用力,这还未合上的伤口,便又渗出了血。   雪白的肌肤,豆大的血珠,该是何等的刺目?   他承认,若说一点都不心疼,那必然是假的。   虽然他偶尔也会在她这细皮嫩肉上弄出些斑驳青红,但他到底是收着力,没真弄伤她。   他从她身上搜出了一个帕子,随后简单地给她缠了一下。“我抱你下船,别折腾了行吗?”   酒醉的沈甄不比平时,陆宴不管说甚,她要么不出声,要么只是摇头。   他没了法子,只能背过身去,将她背了起来。   下了船后,他一直往回走,走到钞关,杨宗便牵着马车迎面走来。   马车停稳,杨宗掀开了帘子,沈甄却不论如何都不从他身上下来。   僵持不下,陆宴终究是放弃了坐马车回府,只能走小道,过密林回五里铺。   她伏在他背上,一路上两条小腿摇摇晃晃,时不时嘴里就嘟囔一些话,至于具体说了甚,他也没细听。   半晌过后,陆宴掂了掂她的身子。沈甄又顺势把自己的小脸搭在了他的颈窝深处。   谁能想到,就这样走着,夜半时分,扬州居然下了一场雪。   不同于京城的鹅毛大雪,扬州的雪更像是绵绵细雨,落在人身上,冰冰凉凉,但又很快就会化成水。   他走的极轻极慢。   身后依稀还能听见妓伶的弹唱。   直到琴声渐远,月色渐淡,也不知怎的,沈甄的眼泪忽然就像止不住了一般,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陆宴的心口越来越疼,忍不住开口道:“怎么突然哭了?”   可喝醉了的沈甄,能知道什么?   他只能忍着疼痛,继续向前,也算是给她散散药劲儿。   须臾过后,她停止了啜泣,陆宴本以为她是睡着了,谁知她向上一拱,一口咬在了他的耳朵上。   不同于他的含弄,她是真的咬,像泄愤一下,一口整齐的小白牙,直接夹在了他的耳骨上。   “沈甄。”他冷声唤她的名字。   可惜沈甄就如同听不见一般,仍是不松嘴。   她又咬了一会儿,是真的有点疼了,陆宴便直接威胁道:“再不松口,信不信我给你扔地上?”   她连点反应都没给他。   见威胁没用,他便沉声道:“你到底想怎么着?”   听他急了,后面那个小人儿竟嗤嗤地笑出了声。   “凭什么你总是咬我的耳朵,却不准我咬你的?”这话到是挺硬气,但一从她这绵软的嗓子里道出来,就变成了一股哀怨。   听了这样的话,他忍不住嗤笑一声。   合着平时都是敢怒不敢言,今儿还算喝酒壮胆了?   她的两条腿,此刻就挂在他的手臂之上。   他腾出两根手指头捏了她一下,道:“沈甄,你讲讲理,我像你这么用力了吗?我用牙咬你了吗?”   说罢,陆宴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是疯了,还是魔障了,竟然会跟醉鬼讲道理。   晚风渐急,他的步伐也微微加快,想着到走到正街上,怎么也得给她放下来。   可这突然加快的脚步,另沈甄的胃忽然不适。   好像是有一把火,“蹭蹭”地往上窜。   眼看着快走出这密林了。   陆宴察觉身后的小人儿,没了动静,以为她睡了,轻声道:“醒醒。”   沈甄的额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看得出来,她已经是极度在忍了。   可越是想忍,越是忍不住。   到头来还是“呕”了一声。   这刺耳的声音甫落,陆宴脚步一顿,一阵不祥的酥麻感直接从脚底冲向了头顶。   他的声音有一次颤抖,“沈甄你想吐就给我下来。”   可沈甄不是想,是已经要吐了。   也许她实在怕他扔下她,出于本能,她的双手牢牢扣住了他的脖颈。   随即又轻呕了一声。   这动静意味着甚,陆宴再是清楚不过。   他浑身紧绷。   他怒不可遏。   他厉声怒斥她道:“沈甄你敢吐我身上一个试试?”   在“试”字落在的一瞬间。   陆宴便感觉自己的脖颈上,衣襟上,瞬间充满了一股温热感。   陆宴在扬州的这样风雪天里迎风而立,就像是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这一刹那,他真是恨不得,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   恍然间,他的嘴角挑起了一股自嘲。   沈甄,我背着你走了近一个时辰,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行至鹭园,陆宴也顾不得其他,拉着沈甄就进了春熙堂,绕过屏风,直奔净室而去。   他无法忍受自己身上带着馊味,亦无法忍受她身上带着味道。   棠月看着自家世子爷阴森森的脸色,心里突然又些发虚。   求生使然,她接好水,备好了皂角、巾帨等浴具后,就悄然无息地退了下去。   木桶里烟雾缭绕。   他自己拾掇好之后,便举起沈甄受伤的手臂,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给她洗了个干净。   他一边给她冲洗,一边蹙着眉咬牙切齿。   搓没了整整半块皂角,才将脑海中久久散不去的味道洗了个干净。   折腾了这么久,眼下天都已大亮。   陆宴给她抱回到屋内,也许是困极了,她下意识就躺到了榻里边儿,蜷成一团。   他侧头打量着熟睡的沈甄。   他的眉头紧皱,心里烦躁,幽幽地叹了口气。   没了睡意,便推开门走了出去。坐在凉亭中,抬头便可看到云在遮月,树影婆娑。 第26章 浓情   熹微的晨光透过楹窗,照在了沈甄身上。   活了十六载,她头一次体会到了宿醉的痛苦。   其实她早就醒了。   只是她一边头痛欲裂,一边间歇地忆起的昨日之种种,让她实在不想面对。   沈甄蜷在床头,咬着拇指尖,真是恨不得把这些盘旋在脑海中的画面,通通抹去。   正是懊恼之际,棠月敲了敲门,轻声道:“姑娘,该起了。”   盥洗过后,她如游魂一般地被棠月拾掇着,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十分绝望地闭上了眼。   她全想起来了。   早膳向来是在东侧间用。   沈甄推开门的时候,陆宴已经坐在桌前了。   今日的早膳与往日相比,可谓是大相径庭。   桌案中间像是隔了一条楚河分界一般。他坐着的那侧尽是珍馐美馔,而她这边,只有一碗糯米团子,和一碗十分清淡的豆子汤。   好像是故意为她这个“醉酒”之人准备好的一般。   沈甄走到他面前,轻声唤了一句,“大人”。   陆宴抬眼看她,“坐吧。”   落座后,沈甄偷偷瞧他了一眼,见他和平日一般无二,便松了一口气。还好。   这时候,棠月照例送来了两张帨巾。   陆宴接过其中一张,反复擦着双手,从头到尾,无比细致。看着他的动作,沈甄的心肝就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脑海中顿时涌现了昨日他替自己擦洗身子的画面。   她抬手在自己眼前挥了挥,连忙打断了这场令人面红耳赤的回忆。   待陆宴拿起木箸动了一口后,沈甄地跟着拿起了瓷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来。   半响过后,她这边还在慢吞吞的咀嚼着,陆宴已经用完。   他放下了木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昨日她身上的那股娇蛮,已是找不到半点影子。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太过刺眼,所以即便沈甄此时低着头,也能猜到,他定是在心里腹诽着自己,且内容还是和昨日有关。   她缓缓抬手,假意揉眼睛,然后透过指缝偷偷去看他,只一眼,她便瞧见了他耳朵上的血迹,和明晃晃的齿痕。   沈甄身子一顿,立马低下了头。   少顷,她放下木箸,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惊讶地双手一拍,然后起身,“大人,我忽然想起,昨日有个账记错了,我得赶紧改回来。”   陆宴见她要跑,他长臂一览,一把将她摁在了自个儿怀里,“我说让你走了吗?”也不知怎的,他最后那个上扬的尾音,竟是多了一丝调情的味道。   沈甄与他四目相对,硬着头皮道:“可现在不改回来,一会儿没准就忘了。”   他抬手捏了下她的脸,换成了京兆府大人的语气道:“是么,那你说说,是哪个账记错了?”   她的借口,就这样被他毫不留情地揭穿开了。   倏然间,她的双颊、耳朵、脖子皆染上了红晕,一紧张,小手就忍不住握成了拳。   陆宴拉过眼前的小拳头,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这游刃有余的动作,就是在一步一步地摧毁她的心防,逼她乖乖就范。   他一边把玩着她的手心,一边直勾勾地看着她。   这样的神情,再加上他嘴角噙着的笑意,便多了股玩世不恭的痞气。   见她答不出。   陆宴又道:“依照晋律,在朝廷命官面前信口雌黄,起码,得挨二十个板子。”   说罢,他又拎着她的食指,先去摸了他脖子三道浅浅的印记,然后又带着她去摸了他的耳朵。   他每动一下,她的心跳就漏一拍。   “若是对官员动手,最轻,也是要吃牢饭的。”陆宴握着她的手,笑容里带着一丝轻慢。   也许是昨日的酒劲还没过,沈甄的胆子也还没下去。   听了这番话,她竟红着一张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眼睛回怼道:“陆大人平时审案子,也是这样抱着民女审吗?”   语气之认真,表情之严肃,不禁她眼前的男人哑然失笑。   半响,他低头稳住了她的唇,保持这个姿势不变,又端着她回了内室。   沈甄的身子骤然失重,只能圈着他的脖子。   不经意间,又挠了他一下。   陆宴勾了勾唇角,那样子好似在说,沈甄,你这就是故意而为之。   ——   时候一到,陆宴如约去了刺史府。   他没有乘轿,而是直接步行去的。原因无他,两家都在五里铺,离的并不远,鹭园和赵府之间,只隔着一条街,拐个弯就到了。   听到有人敲门,小厮便缓缓打开了赵府的大门,他也不认得人,便道:“敢问公子是何人?”   “在下卫晛,劳烦通报一声。”陆宴道。   赵家在扬州地位很高,访客大多非富则贵。   小厮见他气宇轩昂,英俊不凡,便很是客气,他将竹扫帚放置在一旁,恭敬道:“您等一下。”   今日赵冲休沐,此时正在书房教大儿子赵年念书,赵年并不聪慧,一词竟连错了几次,正预备发火,就听外面有人道:“大人,门外有卫家公子求见。”   赵冲一听,忙推开了书房的门,道:“速速请进来。”说完,尚觉不妥,又道:“你叫魏林带他去前厅小坐,千万看着他,不许叫他去别的地方,我回屋取件衣裳就来。”   魏管家接到指示,小跑着赶到门口,躬身热情相迎,“是卫公子吧,您快请。”   陆宴颔首道谢。   行至内院,一阵风袭来,周围涌上阵阵凉气。陆宴入座后,魏管家给他倒了一杯茶,“这是今年的新毛尖,您尝尝。”   陆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赵府。   这里比他想的要低调许多,一个三进三处的院子,奴仆甚少,从外面看,确实看不出这是个贪官的宅邸。只是不知道这地底下,有没有暗房了。   可惜身边有人,他也不好随意走动,便拿起一旁的茶,掂了掂茶盖,抿了两口。   须臾后,赵冲便款款走了过来。   陆宴起身行礼道:“赵大人。”   赵冲笑道:“快坐,快坐,卫兄不必同我如此客气。”   他看了看陆宴脖子和耳朵上的印子,随即笑道:“卫兄这耳朵,可是让家里那位弄的?”   陆宴目光一滞,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被沈甄这么一闹,他这“沉湎酒色”的形象,倒是更有信服力了。   赵冲坐下后,魏管家又倒了一杯茶。   他一把端起,猛喝了一口道:“卫兄来扬州时日不长,大概还没来得及看甚风景,我知道瘦西湖那头有场戏不错,不如卫兄随我去看看?”   陆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看似客套的问询,实则也没给人拒绝的机会。   未及午时,他们便到了瘦西湖。   赵冲带他进了一家金碧辉煌的酒楼——白月楼,里面的掌柜一见是他,嘴角都要勾到了耳朵上,“赵大人,二楼上好的厢房,早早就给您留出来了。”   看得出来,赵冲很喜欢这样的客套,这种众星捧月,土皇帝一般地自足感,让他满面红光。   而陆宴脸上装出来的这一丝敬佩,也更是让他受用。   就是不知道赵冲如果有一天得知,眼前的这位商户之子,乃是当今圣上的嫡亲的外甥,该是何等感受。   上了二楼后,他们进了一间无窗的厢房,里面漆黑一片,如同深夜。   入座后,白月楼的掌柜在他们面前立了一张白色的幕布,随后又在幕布的两侧燃了灯。   美食糕点,清酒小菜,也一同备上。   赵冲喝了一口酒,一段丝竹之声,伴着檀板声,从门口缓缓响起,紧接着,那张白色的屏风后头,就出现了五个人影,换句话说,是五位女子的身影。   这倒是活人的皮影戏了。   筝声渐快,这五个姑娘便卖力地舞动了起来,长袖缓带,绕身若环,动容转曲,便媚拟神。   赵冲喝了口茶,缓缓道:“卫兄租我五个铺面,是要作何?”   陆宴回道:“卫某想做酒。”   赵冲一听,立马来了兴致。   从商的都知道,除了盐铁这两个暴利的生意,利润最高的当属酒了。   赵冲挑眉道:“可卫家不是做丝绸布匹生意的吗?怎么还做上酒了?”   陆宴回道:“卫家家训,作何生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因地制宜,自打卫某来了扬州,便见到街上到处是服饰布匹的铺面,且还都是上等货,卫某若是半路插进来,恐怕只能败兴而归了。”   听了这话,赵冲一乐,“怎么,那做酒就能成了?”   “正所谓金樽清酒斗十千,如此高利,自然值得卫某为其博上一次。”商人重利四个字,陆宴简直是将其发挥的淋漓尽致。   诚然,陆宴想做酒,简直是正中赵冲下怀。   做过酒的都知道——三斤粮食一斤酒,陆宴想做酒,那粮食从哪里出?   眼下全扬州的粮食铺面和磨坊都在赵冲手里。   不得不说,“卫晛”确实合了赵冲的眼缘。   在他看来,眼下这点还是小利,卫家家大业大,若是能把卫晛招揽过来,想必日后定大有用处。   只是赵冲此人生性多疑,为官多年,做事向来谨慎。他一直信奉,越是一帆风顺,就越是该小心为上的道理。   面前一曲终了,几个牙婆缓掌灯缓缓走了进来,随即笑盈盈地撤走了面前的帷幕。   五个娉婷婀娜的女子,映入眼影。   陆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冲哪里是要请他看戏,这分明是想在他身边塞个眼睛。   赵冲用食指点了点唇,然后扭头对陆宴道:“今年的扬州瘦马,最可人的,都在这儿了。”   陆宴未语。   扬州靠买卖年轻女子为生的牙婆甚多,如蝇附膻,聊扑不去。   这时,一位穿着紫红色马褂的牙婆,拉着头位姑娘的手,喊道:“姑娘拜客!”   瘦马连忙低头行礼。   牙婆又喊:“姑娘几岁?”   瘦马缓声道:“年十五。”   “姑娘再走走。”   瘦马又应声走了两步。   牙婆又道:“姑娘再转一圈?”   那瘦马挪着小脚,走到陆宴面前,这时牙婆又道:“给郎君看看手。”   一般这时,男人若是相中的眼前这个,肯牵了瘦马的手,那这桩买卖就算是成交了。   可陆宴怎么可能伸手呢?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跟着跳,很显然,这五个,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们都是赵冲调教好了的人。   赵冲见陆宴迟迟没有动静,冲着牙婆便道:“下一个!”   语气不善,吓得牙婆嘴角一收,连忙去牵第二位姑娘的手。   可这第二个、第三个,依次走了一圈后,陆宴仍是没有动静。   等到第四个还没有动静的时候,赵冲抄起桌上的茶盏,“啪”地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屋内的众人皆知,赵大人发了如此大脾气,不是冲牙婆,而是冲一旁的卫公子。   毕竟往人房里塞人的事,已然不是赵冲第一次干了,这茶盏,也不是赵冲第一次摔了。   话说知县大人家的赵姨娘,就是赵冲塞进去的。   冯知县原是个惧内的,突然被塞了个妾室,家里的大奶奶闹了好一阵子脾气,冯知县还后悔过一阵。   可后来呢,也不知那赵姨娘用了什么媚术,不到三个月的功夫,就怀上了知县大人的孩子。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是个男孩,知县大人疼的紧。   被赵冲这么一逼,陆宴面无表情,实则怒火中烧。   毕竟他可不是什么卫家卫晛,这赵冲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狗官罢了,想往他房里塞人,靖安长公主都没成功过。   陆宴转了转手里的扳指。   为国捐躯这个事,他实在是做不来。   可他知道,只要想上这贼船,面前的五位姑娘就是通行证,接了,万事大吉,拒了,扬州他也没法再呆下去。   扬州的知县、刺史、还有不远处的总督,沆瀣一气,他们若是想捏死一个商人之子,实在是太容易了。   陆宴侧头,冷声道:“赵大人觉得哪位可心?”   赵冲一听这话,面上一喜。   他冲第五位姑娘勾了勾手,“过来。”   第五位姑娘叫扶曼,生的妩媚勾人,这些姑娘见客的时候,穿的都不多,着实难掩其丰韵。   赵冲道:“她瞧着,虽不如卫兄家里那个,但胜在身段还有些滋味,荤素搭配,调剂一下也好。吕婆子家的瘦马脾气向来温顺,定不会扰的卫家家宅不宁。”   陆宴嗤笑一声,低声道:“是么。”   只要陆宴肯收下,赵冲自然也不会在乎他此刻隐隐的怒气。毕竟在他看来,这便是朝廷命官和商人之间最大的不同。   商人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终得寻求衙门的庇护,听话,可一同发财,不听话,那便只有卷铺盖走人的份。   陆宴拿起一旁的酒杯,一饮而尽,喉结滑动,冷声道:“那就听赵大人的。”   赵冲知道,他这就算是应下了。   他起身给了牙婆一笔钱,然后回身缓缓道:“这姑娘就算我这做哥哥的,送你的见面礼。”   陆宴未应声。   赵冲同扶曼挥了挥手,道:“去吧,今儿就可以和郎君回家了。”   扶曼一喜,先对着赵冲道:“谢谢大人。”随后又对着陆宴道,“见过郎君。”   陆宴也没看她,只是缓缓起了身,“今日她怕是不能同我回去了,鹭园其他院子还没收拾出来,还请赵大人给我两日,两日后我派人来接她。”   赵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她都是你的人了,自然是卫兄说何时来接,就何时来接。”   话音一落,陆宴行礼道:“卫某还有事,先走一步,就不扰大人雅兴了。”   赵冲眼睛一眯,仍是笑道:“那卫兄走好,我就不送了。”   陆宴走后,魏管家附在赵冲耳边道:“大人,我瞧着这卫家公子一身反骨,怕不是个好拿捏的。”   赵冲笑着摇了摇头,“这卫晛啊,倒是个性情中人。今日他若是笑着收下了,我反倒觉得他不好,他冲我耍了通脾气,我倒是更欣赏他了。”   “可那扶姑娘,他也没带走啊?”魏管家道。   “他家里那个着实是个勾人的,不然我也不会把扶曼都送出去,他此番先回去,约莫是想安抚美人心吧。”赵冲感叹道。   他的目光,就像是一个过来人,在笑看世间所有的痴情男子。   回想他的弱冠之年,心里也只有家里的夫人。   可人心善变,再多的情谊,也抵不过新鲜的诱惑,妾么,有一个便会有第二个。   ——   回到鹭园后,陆宴沉着一张脸。   那副样子,好似人人都欠了他千百贯。就连杨宗都不敢吱声。   他走到了春熙堂门口,恰好见到沈甄和棠月在门口鼓弄花瓶,她一会儿指指这,一会儿指指那,也不知道棠月说了什么,惹得她笑了一下。   陆宴脚步一顿。   他大步流星地走近了春熙堂,沈甄看到他,连忙唤道:“大人。”   陆宴的双眸幽暗的如同一潭死水,周身上下沉甸甸的气势就像是从地底下上来捉人的阴官。   他定住脚步,对着沈甄道:“你随我进来。”   沈甄回头看着杨宗,用口型问他,“怎么回事?”   杨宗平摊双手,一脸小夫人您不知道,我更不会知道的表情。   沈甄惴惴不安地进了屋,乖乖站在他身边。   他轻咳了一声道:“你明日去将南边的秋竹苑收拾出来,不,是最北边的冬丽苑,尽快收拾进来。”   沈甄点了点,柔声道:“是有什么人要住吗”   陆宴双手抵着太阳穴,长吁一口气,“赵冲送了个扬州瘦马来。”说完他下意识地去看她的眼睛。   沈甄稍微有些惊讶,扬州瘦马,这对她来说是个很遥远的词。   陆宴看着她的眼里的惊讶,估摸着她也不会知道扬州瘦马有几分道行,便提醒道:“那些瘦马是被专人调……”说到这,他忽然觉得有些词不大适合她听,便道:“总之离她远点,最好别同她说话,以后在家,记得别叫我大人。”   沈甄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我记得了。”   陆宴回来这一路,想过她会有无数种反应。   以为她会红眼,以为她会不想同那种女子待在一个屋檐下,以为……   他偏偏没想到,她接受的还挺痛快。也挺好。   陆宴正低头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思忖着日后该怎么办,就听沈甄在一旁苦恼道:“她住进来了,便是您的妾室了,她若是同我说话,我如何能不应呀?”   话音甫落,陆宴一把捏住了她的脸,语气沉沉,“你想的还挺周全,是么?”   沈甄见他生气,连忙抿住了唇。这就是不再说了的意思。   见她识趣,他又缓缓松了手。   可赵冲给他的这一口闷气,仍是让他上不来,下不去。 第27章 澄澈   两日后的清晨,鹭园的门口奏起了鼓乐,一辆绑着数朵大红花的轿子,在正门口停了下来。   依晋朝习俗,即便是纳妾,郎君也应该陪小妾走一个过场的,然而扶曼被送过来的时候,只有自己和她的嬷嬷。   陆宴并不在她身边。   跨进鹭园,扶曼整个人都惊呆了,见过富贵的,可没见过这般富贵的。   这里这般大,她要怎么查?   她被一个小厮带领着,慢慢走过青石板路,路过春熙堂时,她恰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笑语,若有所思。   这里,就是主院了吧。   最终,她被人带到了鹭园的最北边——冬立苑。   扶曼算了一下方才一路走来的时间,心都凉了一半。   鹭园占地数阔,郎君将她安排到如此便宜的地儿,看来是不打算接受自个儿了。   进了内室,扶曼连连叹气。   她坐在妆奁前,对刘嬷嬷道:“嬷嬷,您给我稍微拾掇下,我想去给主院里住着的那位打个招呼。”扶曼说话声极慢。   刘嬷嬷道:“娘子这是作甚,那主院里住的也不是当家主母,不过是和娘子你一样的妾室罢了,你何必……”   刘嬷嬷还没说完,扶曼就打断了她,缓缓道:“嬷嬷,你就给我收拾下吧,我,早晚都是要见她的,不想叫郎君觉得我没规矩。”   刘嬷嬷叹了口气,这小娘子哪里都好,就是这脾气,实在是无甚特色。   毕竟她嘴里的拾掇,可不是打扮的意思,而是去装饰的意思。   不得不说,扶曼其实生得很美,媚眼如丝,婀娜多姿,一颦一笑,都带着一股招摇。   一看就是女人堆儿里最不受欢迎的那种脸。   若非要是从她身上挑出个毛病,大概就是她的肤色没有那么白,看着倒是又些异域风情。   调教扶曼的嬷嬷一早就告诉过她,像她这样的脸,是万万不可施妆弄粉,顶着金珠步摇去见主母的。   虽然“秦娆”不是卫家主母,但放下眼下,依然是她要讨好的人。   刘嬷嬷给她绾了个最简单的发髻,然后道:“小娘子姝色惊人,即便什么都不画,一样能把旁人比下去。”   扶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渐渐出神,喃喃道:“别的我都不怕,只怕郎君从一开始就防着我,我若是什么都打听不到,那该如何交差?”   刘嬷嬷叹口气,道:“只要有赵大人在,即便郎君心里对你有防,但好歹不会教您独守空房的。”在刘嬷嬷看来,只要郎君肯进了她的院子,接纳她的人,就是迟早的事。   毕竟,这世上,谁不是身不由己呢?   只有生了情分,才能生出体谅。   刘嬷嬷拿着木梳,给扶曼理了理鬓角,道:“要我说,小娘子也不必太过担心,等日后郎君对您生了情分,您再担心也不迟,而且赵大人也说了。只要小娘子您有了身孕,便不用再传消息了,您哥哥自然也能……”   这便是赵冲最厉害的地方,他一面威胁扶曼帮他盯着陆宴,一面又给了扶曼希望。   扶曼痛苦地闭了闭眼,缓缓起身,出门,沿着方才走过的路,来到了春熙堂。   棠月刚好在院前清扫,一见眼前出现这么个人,不由一愣,随即忙躬身道:“奴婢见过姨娘。”   “妾是来拜见秦姨娘的。”扶曼柔声道。   棠月身子一僵,实在没法回头通报,因为世子爷下了指示,不得让任何人打扰沈姑娘。   可眼前的人,她也不能得罪,便只能尬笑着扯谎道:“秦姨娘今儿感了风寒,着实不方便……”   扶曼苦笑了一下,“妾明白了。”看来,她这是被婉拒了。   ——   扶曼走后,棠月回到了春熙堂的西侧间。   她见沈甄挺直腰板,正在提笔练字,张了张嘴,还是没将方才的事说出口。   在棠月眼里,沈姑娘大多时候就跟个孩子似的,世子爷不在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写写画画。   这些糟心事儿,她还是等着跟世子爷禀告吧。   这厢,陆宴一整日没有回府。   他刚从赵冲手上拿到五个铺面,就立马找了一亩地,开始修建酒窖,酒槽。   这些听起来好似无甚难的,但其实光是修建酒窖这一项,就是个大工程。   酒是否香浓,除了由粮食和水质决定以外,酒窖能否可以隔绝日光,保持干燥也甚为重要。   他雇了数十名的工匠在酒窖外面修建墙壁,反复用水泥浇灌,细细填筑。   这两天,他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在赶工。   杨宗打小就跟着陆宴,见自家主子如此急躁,便知道,世子爷的耐心,就快要被扬州这些官僚耗尽了。   亥时三刻,夜色已浓,陆宴弯腰进了马车。   须臾,他掀起帘子,对杨宗道:“那瘦马的事,还没消息吗?”   杨宗低声道:“主子,那扶姑娘的名薄、卖身契、无一样是真的,属下怀疑,扶曼根本不是她的本名,她也不是扬州人。”   陆宴回想她的脸,确实,那样的面部轮廓,和故意放慢的语速,甚至都不像个汉人……   他看了一眼马车外,凭空生出了一股直觉,良久才道:“她不仅不是扬州人,很有可能,是从西域过来的。”   ——   陆宴蹙着眉头,踩着星月回了鹭园。   杨宗站在马厩前,毫无意外地眼看着自家主直奔春熙堂而去。   陆宴走进院子,见周围幽阒无声,灯火皆熄,忍不住薄唇微抿。   他伸手推开了内室的门。   她蜷着身子,是睡去模样。   陆宴奔走了整整一日,早已疲惫不堪,他看着她的背影,扯了扯前襟,自己脱了衣裳。   他下意识以为她是故意装睡,便捏了捏喉结,轻咳了两声。   男人的咳嗽声骤然响起,沈甄安逸的小手一抽,连忙睁开了眼睛。   她趴在黛色的绸缎上,揉了下眼睛,身上的衣衫松松垮垮,冰肌半露,迷茫地看了一眼正盯着自己的男人。   他的目光平淡,丝毫没有发怒的样子,但沈甄就是看出了里面的一簇暗火。   她连忙坐起来。   刚要唤他大人,忙改了口,“爷。”   听她换了称呼,陆宴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不紧不慢地端起杯盏,一边喝一边睨着她,喉结一寸寸下滑。   越看她,他看的越是清楚。   这幅睡眼惺忪,和困倦的模样,并不是她装出来的。   沈甄以为他喜怒无常的脾气又上来了,只好趿鞋下地走到他身边。   她思忖片刻后,哪壶不开提哪壶,“您怎么回这儿了?可是曼姨娘,惹您生气了?”   话音坠地,陆宴手指暗暗用力,杯盏边沿突然碎了一块。   见他拇指出了血,沈甄连忙回身燃了灯,拿了张帨巾,轻轻擦拭。   他仍是一言不发。   昏暗又柔和的光映在她的脸上,纤长的睫毛随着她流转的目光一颤一颤。   沈甄抬头问他,“疼吗?”她的目光澄澈,丁点儿杂质都没有。   陆宴一把推开了她的手。   她的目光里尽是疑惑,无疑是想问他怎么了。   可他想问的话,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第28章 退步   月色绕梁,两人四目相视。   沈甄手足无措地站在了原地,轻咬着下唇。   陆宴看着她双眸里溢满的忐忑不安、战战兢兢,突然觉得愈发刺眼。   她就这样怕他?   难道他对她还不好吗?   替她还债,护她安危,安置她的家人。陆宴自认为,他无一处对不住她。   可他越是这样想,越是能回想起——十月初九那日,他在城门口逮住她,逼她就范时,她的模样。   是何等的心不甘、情不愿。   这般想着,他喉结微动,胸口仿佛有千斤重,压的他一时间难以喘息。   他狠狠地推磨着手上的扳指,动作反复,那被划破的指腹,再次涌出血来。   好似这样的疼痛能叫他冷静下来。   这时,沈甄连忙拿起了一旁的帨巾。   虽然她不知他为何不悦,可伤口总还是要处理的。   沈甄未施粉黛,乌黑柔顺的长发垂于身后,一靠过来,他就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那股淡淡的香。太乖了。   他不可控地伸出手,揉了下她的发丝。   她替他擦拭干净后,抬头小声嘱咐他道:“大人,别再用力了。”   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不过是一遭风月,露水的姻缘,短短几何的外室情罢了。他想。   见他神色缓和,沈甄不由松了口气,默默地跟了上去,躺在了他身边。   这两日他不在,她便又习惯性地睡到了里侧,眼下突然换了位置,自然又有些不适应。   她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   须臾过后,沈甄一会儿抬手拽下耳朵,一会儿掖下头发,再一会儿,她又自以为很轻地翻了个身。   来来回回数次之后,身边那个蹙着眉的男人,彻底被她折腾醒了。   “你睡是不睡?”他的声音凛冽又平静,辨不出喜怒。   这会儿,沈甄刚好是面冲他躺着的,陆宴侧头,两人的目光又再一次对在了一处。   “我睡不着。”沈甄小声道。诚然她是真的很努力在睡了。   陆宴难得地,用聊天的口吻问她,“为何?”   沈甄看着他,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口。   见她这幅期期艾艾的模样,陆宴忍不住眉头轻挑。   他一边回想着方才进门时她的睡姿,一边又看了眼身下她死活都要从长安带过来的黛色绸缎。   忽然道:“沈甄,你是不是认床?”有的人确实如此,别说是换个床了,就是换个位置,也一样睡不踏实。   不然她总往里面拱什么?   被他一语道破,沈甄面露尴尬。   再三犹豫下,只好点了点头。   陆宴没想到她都十六了还有认床的习惯,不禁问道:“那你之前都怎么睡的?”   沈甄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个方形,然后道:“我原给自己调了个安神的香囊,可这回出来的急,忘带过来……”   不得不说,这看似平淡的一句话,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巨石。   骄傲如陆宴,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女人,在他身边,竟需要用安神的香才能入眠。   沈甄见他脸色不大好看,便用极小的声音道:“大人,您睡吧,我不发出声音了。”   这话一出,陆宴如噎在喉,闭眼也不是,睁眼也不是,只觉得眉心连着太阳穴一同突突地跳。   得。   他坐起了身子,回身直接将她平移到了里边去,沉声道:“以后你睡里面便是。”   沈甄错愕地看着他。   其实,她认床的毛病从小就有,母亲在世的时候就警告她,最好早点把这习惯改回来,不然以后出嫁了,少不得要熬几次天亮。   可她身边的嬷嬷惯着他,清溪也惯着她,见她死性不改,一个一个都替她遮掩,好似谁都不想让她长大一般……   思及此,她的眼神不禁又暗了暗,低声道:“可这不和规矩。”   陆宴蜷起食指,敲了下她的额头,“规矩都是人定的。”   烛火熄灭,室内又是黑黢黢的一片。   换了位置,很快,她的呼吸便均匀了。   陆宴侧头看了她一眼,终是阖眸睡去。   ——   天色未亮,陆宴便穿好了衣裳,盥洗完毕。   棠月正在门口打瞌睡,一见陆宴出现在门口,立马站直道:“老爷可要用膳?”   “不必了。”说罢,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鹭园。   眼下年关降至,全扬州各行各业都跟着忙了起来,随着酒坊开业,陆宴同赵冲的接触也越来越密集,和他身边的心腹也渐渐熟络起来。   陆宴跑外,沈甄这边就负责替他迎来送往,隔三差五和各家的女眷打个照面。   按说这些事轮不到一个妾室来做,但因着“卫公子”的大夫人不在身边,这位“秦姨娘”又素来得宠,所以几家的夫人也十分给她脸面。   当然了,能有这份脸面,也得益于沈甄那颇有一套的为人处世。   毕竟沈家的女儿,从小到大见得都是长安城里顶尖的贵妇人,处理眼下这些事,对她来说,可谓是手到擒来。   西侧间。   棠月拿起一个稀罕玩意,对着礼单念道:“姑娘,这鎏金飞鸿球路纹银笼,是作甚用的?”她摆弄的好半天,都没看懂。   沈甄顿笔,对棠月道:“这是制茶时‘焙茶’所需的器物,茶叶经过蒸、捣成型的团茶,很难做到全干,十分容易发霉,说白了,这银笼就是用来烘干茶叶的。”   棠月又道:“那这个鎏金摩羯纹三足架,又是作甚用的?”   沈甄道:“这叫‘鹾簋’本是用来装盐的,但由于眼下兴起用盐来去茶叶中的苦,来增甜味儿,边将这物件,当成了茶具。”   棠月点了点头,着实是佩服起沈甄来。   沈甄看了看手里的账册,感叹道:“这周家不愧是扬州第一茶商,这样一套鎏金茶具,在京城都是罕见的很。”   棠月:“那回什么礼呢?”   沈甄想了想,道:“我听周家夫人提起过,周老爷子极其喜爱花卉和字画,你一会儿随我去库房,把咱们带来的那幅李鬃的绝笔之作花篮图找出来,明日派人送去。”   记录各家的礼单虽然不难,但选什么回礼,可就不是易事了。   一来要考虑到对方的喜好,二来,还要考虑到物件本身的价格,既不能比旁人高太多,也不能低太多。   这里面的门道,真是多了去了,   沈甄点完了别家送来的礼,便从抽屉里拿出钥匙,去了一趟库房。   库房在鹭园的最左边。   穿过曲径幽深的长廊,沈甄打开了库房的大门,她招呼着棠月搬瓷器,自个儿则拿了两幅字画。   这花篮图高足有六尺,以沈甄的身量,抱着确实有些费力。   正准备原路返回之时。   也许是刚下过雪,地还很滑,沈甄抬脚就是一个趔趄,直愣愣地向下栽去……紧急之下,她下意识用双臂把画举高,于是摔得就更为惨烈了。   见此,棠月连忙把手中的瓷器放下,喊了一声,“姨娘,没事吧!”   摔得很重,沈甄的腿完全不能动,疼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眼下这情况,令棠月也不禁有些手忙脚乱。   这边动静不小,很快就引起了扶曼的注意。   要说这曼姨娘也是安分,一脸几天过去,她的沈甄连照面都没打过。谁也没想到,初次相遇,竟然会是如此尴尬。   扶曼一看就知道,摔在地上的那位,就是秦姨娘了。   她扔下手中的手炉,连忙跑了过来。   她蹲下对沈甄道:“秦姨娘,疼的可是左脚?”   沈甄也管不了那么多,泪眼汪汪地点了点头。   扶曼挽起袖子,轻轻捏了捏她的骨头,细眉蹙到一处。   片刻之后,她指了指空中,喊了一句“快看。”   人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是会条件反射地抬头。   沈甄的小脸刚仰起来,就听到了“咯吱”一声,这一下疼的她灵魂都跟着出窍了。豆大的泪珠了,扑簌簌地往下掉。   棠月在一旁厉声道:“你对我们姨娘做了甚?”   扶曼未接话,只同沈甄道:“秦姨娘,您左腿用点劲,看看能动吗?”   闻言,沈甄轻轻动了一下,哽咽道:“好像是好些了。”   扶曼叹了一口,道:“秦姨娘这一跤,刚好硌在石阶上,骨头错了位,不过现在应是没事了。”她说完,顿了顿,又道:“方才骗了姨娘,还请见谅。”   这下,就算是痴儿都能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棠月脸色尴尬,磕磕绊绊道:“奴婢方才顶撞了姨娘,还望姨娘见谅。”   扶曼摇头,“不碍事的。”说罢,便伸手便将沈甄扶了起来,“那我送姨娘回去吧。”   沈甄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麻木的腿脚,也没逞强,连忙道:“那就劳烦姨娘了。”   也许沈甄也觉得方才实在丢脸,所以接下来的一路上,再怎么疼,也没吭声。   扶曼将沈甄送到春熙堂之后,也没多逗留,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冬丽苑。   自沈甄摔倒始,都用不上半个时辰,陆宴就沉着一张脸,出现在了鹭园门口。   屋内的沈甄正坐在榻上看着自己的两条腿发愁,男人大步流星地跨进了门。   陆宴睨着沈甄通红的眼眶,和脏兮兮的衣裳,低声道:“怎么弄的?”   沈甄道:“方才我去库房取给各家的回礼,不小心摔了一跤。”   陆宴躬身掀开了他的衣裳,只见平日里光洁如玉的两条小腿,尽是骇人的青紫,左膝盖处横着两条长长的血印,侧边已经有了肿平的架势。   检查完伤势,他又看了一眼沈甄脸上的泪痕。   顿时明白,他为何会在赵冲府上胸口钝痛,差点没疼昏过去。   他吁一口气,然后将手掌放到了膝盖上,道:“动动,我看看你伤没伤到骨头。”   听到这话,沈甄连忙在陆宴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你说,是那瘦马给你接的骨?” 第29章 过夜(捉虫)   那个瘦马竟然懂医术。   这的确是陆宴没有想到的。   他在确认沈甄无碍,并给她上完药之后,便起身去了一趟北边的冬丽苑。   自打陆宴接任京兆府少尹以来,郑京兆同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除了证据,谁也不要相信。   倘若扶曼真是无意间救了人也就罢了,最怕的是她有意而为。   陆宴暗暗观察着这条小路,在脑海中勾勒这沈甄来库房的过程。   路窄而幽深,地上有融雪,且她手里还拿着画卷,无意滑倒并非没有可能。   思及此,陆宴蹲下身子,伸手摸了一下青灰色的石阶,又搓了搓。   并无异常。   他继续向前走去。   眼前松竹亭的后面,便是冬丽苑。   陆宴一进门,刘嬷嬷当即放下的手中炭火,笑着喊了一声,“老爷。”   陆宴站在不远处,冷声道:“姨娘呢?”   刘嬷嬷原是赵府的人,她见过的显贵,不说成百上千,但只要是扬州城的贵人,上至总督府那位,下至所有的富商,她都见过。   可这些人里头,无一个有卫家公子这般俊美的。想来,扶曼也是个有福气的。   她忙笑着道:“曼姨娘在里头呢。”说完这句,她还觉不够,便又加了一句,“姨娘天天盼着您能来,您来了,她指不定要多欢喜。”   说着,刘嬷嬷便向前走了两步,替陆宴推开了内室的门。   行至屋内,陆宴毫无意外的,看着了正坐于榻上的扶曼。她的目光十分从容,就像是一早知道自己会来一般。   陆宴抬手,挥退了刘嬷嬷。   刘嬷嬷看着他的动作一怔。   即便她在想旁听,可主仆的身份在这摆着,也容不得她反驳,也只能躬身退了下去。   门“吱呀”一声阖上。   陆宴看着扶曼,沉着嗓子道:“说吧,你为什么会医术?”要知道,她今日若是开了个药方,那尚且还能说是在书中看的,可徒手接骨,没点身手,是绝无可能办到的。   四目相对之际,扶曼柔着嗓子道:“只要郎君今晚能来妾房里过夜,妾便什么都告诉您,绝无隐瞒。”   陆宴眉宇微蹙,正要开口,扶曼却伸出食指,指了指外面,又向着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恍然明白了这瘦马的意思。   合着她和外面那个婆子,还不是一条心。   因着陆宴久久未语,扶曼有些急,道:“妾不敢拿此威胁您,只希望您看在赵大人的面子上,给妾身一个机会吧。”   陆宴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半刻。   随后道:“你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扶曼冲他摇了摇头,“妾不敢。”   陆宴推了推手上的扳指,反复思考着她方才的话,半晌后才道:“今夜你最好是从实招来,我卫家容不下身份不明的人。”   这句话,既是配合,也是敲打。   陆宴摔门而去。   ——   陆宴走后,刘嬷嬷连忙进了屋,附在扶曼耳边,咬牙道:“老奴都叫小娘子不要管那秦姨娘,这下好了,郎君知道你懂医术,你当如何解释!还有赵大人交代的药,你要怎么下?”   扶曼一笑,连忙安抚刘嬷嬷,“嬷嬷还没看出来吗?郎君疼秦姨娘疼的跟心肝一般,今日我若是没管那秦姨娘,嬷嬷觉得他会来吗?”   刘嬷嬷一听,目光略有迟缓,然后道:“小娘子可有成算了?”   扶曼点点头,“我只要告诉他,曾被一个大夫收养过便成了,赵大人早已把我的身份抹去,他又能去哪里查?再者说,谁敢把手伸到刺史府上?”   刘嬷嬷觉得她说的在理,便点了点头,语气缓和,“那秦姨娘的容貌老奴今儿也算是看着了,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同郎君圆房时,记得用些香,勾着他些,不然今夜一过,只怕要前功尽弃。”   “我知道了嬷嬷。”扶曼道。   待刘嬷嬷出去后,扶曼紧皱眉头,深吸了一口气。   ——   陆宴离开冬丽苑之后,便随急匆匆地出了府,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沈甄正在用晚膳。   昏黄的光透过支摘窗洒在她身上,沈甄今日没有绾发,一头乌黑柔顺的青丝,就那样乖顺地垂着。   和她的人一样。   沈甄抬头看到他,唇角微翘,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大人今日怎么这般早就回来了?”   陆宴低声道:“今日事少。”,随即往桌上放了一瓶药。   沈甄拿过,摇了摇,“这是给我的吗?”   陆宴点了点头,“早上的药是化瘀的,这是除疤的。”沈甄爱美,他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就说那日她在扬州二十四桥留下的疤痕。其实那疤痕并不严重,只有不到一寸长,但她却经常盯着那儿瞧,瞧完了,还要再叹一口气。   一听是祛疤的,沈甄果然眼睛一亮,她连忙接过,并向他道了谢。   棠月见世子爷提早回来了,忙添了副碗筷。   沈甄本来就不饿,眼下有了惦记的,更是食欲全无。   此刻她只想立刻回屋内上药。   陆宴瞥了一眼她那跃跃欲试的模样,伸手便拍了她的后脑勺,冷声道:“不吃饭,你哪也不许去。”   这话一出,沈甄整个人都像是被泼了冷水一般。   可她又不敢顶撞他。   沈甄用膳向来十分讲究,总是不声不响,不紧不慢。说来,陆宴还是头一次见她头都不抬一下。   一转眼,膳具便干干净净,连碗里的骨头汤都喝的差不多了。   她抬头看她,黑眸灿亮,双唇轻抿,即便一言未发,陆宴也知道她要说甚。   “行了,去吧。”   沈甄连忙冲棠月招了招手,“快来扶我一下。”   陆宴瞧着她一瘸一拐走路样子,不禁在后面摇了摇头。   都瘸了,还想着美呢?   ——   晚膳后,陆宴去了书房,一遍一遍筛查着暗桩递上来的西域名单。   翻至最后一页,他用食指轻轻点了点桌案。   白家,汉人的姓氏。有意思。   抬头时,天色已暗。   他回春熙堂的时候,沈甄正坐在榻上,一手拿着烛火,一手给自己上药,时不时还要“嘶”一声。   陆宴走过去,甚是自然地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罐子。   他看着眼下的这两条“胖腿”,不由讥讽道:“去趟库房都能摔成这样,你也是有本事。”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冷飕飕、硬邦邦的,好似一开口,就非要把人说的无地自容才肯罢休。   若是放在一个月前。   听了这样的话,沈甄定要面红耳赤,然而同他相处多了,竟是有些习惯了。   他是何等的挑剔,她早已领教过。   他的话,充耳不闻,便是最好。   陆宴这边正给她上着药,沈甄却抬手戳了戳他的眼底,小声道:“大人,你该歇息了。”这几天他几乎是早出晚归,眼底都有些青了。   陆宴神色一顿,对着她道:“今夜我去冬丽苑那边,你不用等我,早些睡。”   去冬丽苑。   这是什么意思,沈甄自然是听出来了。   不过若问她眼下是什么滋味,大概是有些惊讶吧。惊讶于这位不可一世的镇国公世子,还是屈服了。   陆宴抬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眼睛瞧,接下来的话还没开口,就听沈甄软糯糯地道了一声好。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男人的眸色渐渐加深,手上不禁用了点劲儿。   刚好捏在沈甄淤青的位置上。   她疼地“啊”了一声。   陆宴面容凝固,直接将药罐一盖,随手扔到一边。   心底冷嗤一声。   他要去哪过夜,有必要同她一个外室解释吗?   想到这,他转身便走了。   ——   夜风微凉。亥时二刻。   知道“卫公子”要来过夜,刘嬷嬷一早便在门口掌灯候着了。   他缓缓走进内室,行至桌案旁,坐下,目光定格在扶曼身上,“说吧。”   扶曼看了一眼刘嬷嬷,攥紧拳头,故作为难道:“郎君为何不等等再听?”   刘嬷嬷在一旁附和道:“是呀,老爷何必急于一时。”说完了,他转身走了怎么办?   这话一出,陆宴立即皱紧了眉头。   依着镇国公府的规矩,主子说话,哪有下人讲话的地方?   他瞥眉道:“嬷嬷退下吧。”   刘嬷嬷自是不愿意退下,毕竟有些事,她不亲眼盯着点,始终是放心不下,便躬身道:“今儿算是小娘子头次出阁,初次难免会照顾不周,老奴斗胆留下来帮衬一把。”   依乡俗,女子初次承恩,确实有帮衬这一说。但大多都只会用男方房里的侍妾,没听过谁家会用婆子的。   能说出这样的狂言,想来就是这奴才拿赵府的身份压人呢。   陆宴拿起桌子上的茶盏,抬手就掷了地上,“啪”地一声,碎了一地。   “谁教你的规矩?”   刘嬷嬷被杯盏碎裂的声音唬住,颤巍巍道:“可是赵大人……”   陆宴打断了她话,“这是卫家!你若是想回赵府,明日便可从鹭园走出去。”   这下刘嬷嬷彻底有些慌了,她再怎么着,也只是老妇,而眼前的这位则是朝廷的四品大员,这久为官者的气势,断然不是她一个老妇能受得住的。   刘嬷嬷想解释,“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   “要我再说一次?”   刘嬷嬷见他态度坚决,到底是不敢了,老脸一红,躬身退了下去。   待刘嬷嬷走后,屋内重回寂静。   扶曼走上前,给陆宴倒了一杯水,柔声道:“还请郎君消消气。”   陆宴接过,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水,随即高抬袖口,抿了一口。   扶曼看着他喉结滑动,定了定神。   少顷,她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攥紧拳头,低声开了口:“扶曼想同卫公子做笔交易。”   一听称呼变了,陆宴眼睛一眯,放下茶盏,低声道:“说来听听?”   “方才卫公子喝的水里,有赵大人吩咐我下的药,一旦喝上,便日日都要饮,不断则无碍,断上三日,便会有性命之忧。”   扶曼顿了顿又道:“我有解药。”   陆宴较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条件。”   “求卫公子给我两千贯,并放我走。”   陆宴拿起茶杯,递给她道:“西域的续灵子,什么时候值两千贯了?”   话音甫落,扶曼大惊失色。   这药无色亦是无味,又是西域的药,他一个荆州商人,怎会知晓?   “卫公子方才没喝?”扶曼的心怦怦地跳,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陆宴点了点头。   这续灵子,是京兆府里一本名为《药经》的书记载过的,虽然无色无味,但融入水后,水质则变黄,杯底会有些绿色的杂质。   这本书,是上一任京兆尹告老还乡时留给他们的。   不过有解药,他还是一次听。   他看着扶曼的眼睛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别刷花腔,不然我只能连夜送你回刺史府了。”说罢,他又指了指外面的刘嬷嬷,“连同你的嬷嬷一起。”   “告诉我,你的本名,是什么?”陆宴道。   一听这话,扶曼双眸瞪圆,面露惊慌,但仍是硬着头皮道:“我不知卫公子此言何意。”   “想好再说。”陆宴不紧不慢道:“不过你也可以先说,你是何时从西域来扬州的,若是由我开口,白姑娘就没机会了。”   其实陆宴掌握她的消息并不多,从杨宗递上来的西域可疑名录来看,年纪、样貌、医术,唯一能对的上的,便是西域有个世代行医的白家。   白家的小女儿是有婚约在身的,但从去年起,无故失踪。   他直接道出她的姓氏,意在攻心。   扶曼跌坐在地,难以置信道:“卫公子是朝廷的人?”   陆宴不置可否。   “那卫公子可否救我哥哥?”扶曼低声道。   陆宴道:“白姑娘,交易不是这样做的,眼下你应该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才会考虑救不救你。”   扶曼擦了擦眼泪,冷静了好半天。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屋内的烛火轻轻摇曳,她小声道:“我母亲原是西域的巫师,父亲则是陕西兴平人,曾编撰过一本《药经》,赠与了晋朝的朝廷命官。父母去世后,只剩下我和哥哥经营白家,可就在一年前,白家药坊突然闯进来一伙人将我们捉来了扬州,他们用我的性命威胁哥哥替他们制毒……据我所知,扬州城里的县官,还有许多富商,都无一幸免。”   说到这,扶曼双手捂面,“我们白家行走江湖,从未害过人。”   陆宴的眸光越来越深,她说的话,的确是可信的。毕竟那本《药经》知道的人并不多。   也不知为何,他此时看着扶曼的脸,突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说不上来,但就是熟悉。   西域。   姓白。   陆宴呼吸一窒息,突然哑着嗓子道:“你哥哥,叫什么?”因着他们一直在查十七岁左右的女子,所以并未留意,她还有个哥哥。   扶曼抬头,老实回道:“白道年。”   话音坠地,陆宴瞳孔收缩,心脏骤跌,再次听到了脑海中的“嗡鸣”声。   他梦境中的一切,再次浮现在了眼前。   白道年…… 第30章 恍惚(捉虫)   那随着时间淡淡忘却的记忆,忽地一下,如潮涌一般地向他袭来。   “白道年,你不是神医吗?既是神医,那世子爷的病为何会治不好?”   “世子爷于我有恩,若是能救,我我岂会不救?”   “那名为‘爻’的蛊毒,爻毒入体时不会有任何异常,可待三年之后,会瞬间吸干人的骨血,夺人性命。”   ……   自己生命垂危之际的场景,一段段闪过,陆宴头痛欲裂,险些从凳子上栽下去。   见此,扶曼连忙道:“您是怎么了?”   陆宴摇了摇头,“无事。”   头回做这梦时,他还觉得这一切觉得实在荒唐。   毕竟在他看来,那些梦境,卦象,不过就是些无稽之谈。   然而到了此事此刻,他才不得不相信,那就是他前世的果。   而现在做的一切,便是因。   陆宴定了定神,对扶曼道:“你知道‘爻’毒吗?”   扶曼面露惊慌,缓了好半天,才低声道:“您怎么会知道‘爻’毒?”   陆宴勾了勾唇角。果然,一切都对的上。   他看着她道,“这毒有解药吗?”   扶曼摇了摇头,“我只知道爻毒是种罕见的蛊毒,其余的,只怕还得问家兄,才能得知。”   陆宴眼神一沉,并未多言。   她是真不知道,还是为了让他救白道年而装不知道,他怎会不清楚呢?   不过罢了,事已至此,白道年这个人,他定是要救了。   陆宴道:“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兄长,是在哪,什么时候?”   扶曼咬紧下唇,“上个月,是在东郊的马场,但上上个月,却是在一间茶馆里。”   也就是说,白道年的行踪,连她也是不清楚的。   ……   扶曼把自己所知的消息都透露出来后,两个人就这样静坐了一夜。   陆宴看着更漏,快到卯时七刻时,他捏了捏眉心,缓缓起了身子,“一会儿等那婆子进来,可知道该怎么说?”   扶曼点了点头,“明白的。”   陆宴故意弄皱了自己的衣裳,解开领口,推门而出。   ——   昨夜一过,陆宴留宿在扶曼屋里头的消息,便传到了赵冲的耳朵里。   赵冲甚是喜悦,这才彻底将陆宴当成了自己人。   陆宴原以为,赵冲应会带他去见那位总督,万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开口要他来倒卖私盐。   盐、铁这两样的利润最大,但却不准私卖的,向来都是由官府统一经办,实行计口授盐。   倒卖私盐,一经发现,便是死罪。   陆宴这才明白,赵冲为何要千方百计地拉拢自己。卫家有驿站、有车队,有人手、还有布匹和酿酒生意作为遮掩。   当真是最为合适的“冤大头”。   他从刺史府出来后,便回到了酒坊。   陆宴坐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同杨宗道:“我叫你查的事,查的如何了?”   杨宗道:“属下已知会所有的暗桩去找白家公子的去向了,想必不出两日,就能有消息。”   陆宴点了点头,缓缓道:“找到他之后,派人轮流盯着,待咱们动手的时候,一定要确保他安全无虞。”   “是。”杨宗道。   片刻后,杨宗拿出账册,汇报起了运盐人手之事,他才说没两句,便看到陆宴的神情有些恍惚。   杨宗低声道:“主子。”   陆宴有些迷离,也不知是不是太累了,眼前忽地闪过一张巧笑倩兮的面庞,飘忽不定,最终戛然而止。   他回过神的表情,无疑是在告诉杨宗,方才他根本没在听。   杨宗叹了口气,“主子,您已经两天没睡了,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您还是回府歇息歇息吧。”   陆宴自然也知道自己该休息了,思忖片刻后,他蹬上马车,回了府。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向前行进。   陆宴随手挑起帷幔,瞧了一眼外头,此时一阵夜风吹来,将他身上的汗意吹散。   整整两日,他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梦里的一道声音———“她既然心里装的是别人。”   他在想,倘若这辈子,与上辈子,都是一样的。   那她的上辈子,到底嫁了谁?   陆宴瞧着浓浓的夜色,扬州的星辰,勾了勾嘴角,苦笑了一声。   他到底还是问了自己这句话。   即便他十分克制地不去想,即便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可自己终究骗不了自己的。   到底是应了孙旭的那句话,风月之事,向来最是难以收场。   ——   因着沈甄摔坏了腿,所以那些迎来送往之事,也就无需她去做了。   眼下她正在屋里绣着帕子,一副百无聊赖又岁月静好的模样。   棠月自然不知道陆宴和扶曼的关系,在她看来,世子爷整日跑到北苑去,那便意味着沈姑娘有些失宠了。   她不禁为沈甄的“不知上进”,有些发愁。   世子爷不来就算了,她难道也不知道在门口等等吗?想到这,她又看了一眼沈甄的腿,只能再叹一口气。   眼下这状况,真是有心也无力了。   春熙堂的夜里灯火通明,沈甄一边下针,一边想着自己的腿什么时候才能好利索。他那天说,伤好了就带她去见泓儿。   她真真是很久都没有见过家人了。   这边正想着,陆宴恰好推门而入。   两人四目相对,她连忙用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低声道:“大人。”   陆宴“嗯”了一声,前行两步,坐在了榻上。   他的领口微敞,坐在榻上看着她。   今日他回来,特意去冬丽苑坐上了一个时辰,染上了点扶曼屋子里的香气。   眼下他的目光里,带了一丝风流之意,好似就在告诉她,他确实同东丽苑那位,有了些什么一样。   陆宴拍了拍床榻,对着沈甄低声道:“过来。”   沈甄走过去,坐到了他边上。   她懂香,亦会制香,一坐到他边上,她就闻见了属于别人的气息。   可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以她的身份,可管不到他头上,不论她开口说甚,都是僭越。   男人的目光晦暗不明,沈甄根本看不透,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   只是本能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陆宴顺着烛火低头继续看她,也不知为何,眼下看到她这幅乖顺的样子,倏然发觉甚是可笑。   这样乖的人,也会抛下他,嫁给别人么?   到底是什么样男人,竟能勾了她的魂?   思及此,陆宴一把扣住了她的后脑勺低头吻她,吻得有些重,一丝喘息的余地都没给她留。   转眼,她就被他压在榻上,双手也被他摁在头顶。   轻捻,重咬,来来回回地搅动着她的唇舌。   沈甄被他这副攻击性的模样吓到了,心脏也不禁跟着扑通扑通地跳。   他强,她便示弱,是沈甄同他这么久相处以来,学会的第一个生存之道。   很快,她便尝试着回应,任由他摆弄。   若是放在以往,他自然会被她这幅样子,   弄得失控,但今日,他整颗心都像是被人攥紧了一般。   他低头看着她闭目顺从的模样,心底一窒,他都做到这个份上了……   他染了其他女子的香同她亲近,她都毫不抗拒。   饶是他从不沉浸风月之事,不打听那些闺帏心思,也知道,这天下的女子,就没有不善妒的。   看着她毫无芥蒂的样子。   想来,这便是真的不在乎。   陆宴蓦地自嘲一笑。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会费劲心思去试探一个姑娘家的心。   所以、上辈子,她也是根本不喜自己,才转身就嫁给了旁人吗?   想到这,他猝然松开了手。   沈甄一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他这幅不怒自威的模样。   “大人。”沈甄小声唤他。   陆宴凛眸,一时间,很难说清楚眼下这是个什么滋味。   若是没有听到白道年的消息,他尚且还能骗自己,那梦境,未必就全是真的。   然而走到这一步,便是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四目相对,他突然哑着嗓子道:“我对你,不好吗?”   沈甄的神情满是不解,不禁反问道:“大人为何会这样问?”   陆宴不依不饶,“给我做外室,跟了我,委屈吗?”说完最后一个字,他落在她腰上的手,便不由自主地在缩紧。   这力道好像在同她说,沈甄,你敢说一句委屈,你试试。 第31章 长夜   夜露深重。   陆宴压着她的身子,盯着她的眼睛一动不动,端的是她不语便不罢休的架势。   见沈甄一直不吭声。男人落在她腰间的手,便从冷冷的钳制,变成了缓缓的摩挲……轻轻重重,既像是爱抚,又像是逼迫。   委屈吗?   跟了他,其实她不该委屈的。若没有他,即便那日逃出了长安城,她也只能带着泓儿四处奔波,想求偏安一隅,都是痴人说梦。   她既受了他的恩惠,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这点道理,她应该懂。   可道理归道理,真要她说出“不委屈”这三个字,却也很难。   毕竟她活了十六载,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做了别人的外室……   沈甄努力地张了张嘴,竟是一个音都发不出。   见她如此,陆宴的心不禁一沉再沉。   三个字,当真就这么难以启齿吗?   真好,极好。   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长安城里天之骄子,从小到大,受的都是旁人争先恐后的巴结,何曾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过?   看着她眸光里难以抑制的水色,陆宴那双幽暗深邃的眼里,骤然涌入了一丝愤怒,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慌乱。   他喉结微动,翻身从她身上下来,哑着嗓子道:“歇了吧。”   从此以后,她不想说,他亦是不想再问。   沈甄看着他的背影,也知自己方才惹了他不悦,思忖片刻后,便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腰,道:   “承蒙大人恩惠,沈甄没齿难忘。”   她的声音丝毫未改,可说出口的话,却让他四肢百骸都跟着发麻。   果然,只有恩吗?   ——   夜色已沉,沈甄的呼吸渐渐转匀。   陆宴侧头看她,又看了看她放于床侧的香囊,终是长叹一口气,阖上眼睛,缓缓入梦……   时间一晃回到了十月初九的那天。   那是沈家该还债的前一个晚上。   那日,京兆府有个棘手的案子。暮鼓响起时,陆宴正低头写着呈文。   这时,外面几个正要散值回家的皂隶大步跑了进来,“陆大人,昭兴坊那边起火了。”   另一个人道:“金氏钱引铺的掌柜方才来击鼓,说沈家三姑娘欠债不还,畏罪潜逃,现已出城了。”   陆宴挑眉,沈家三姑娘?又是她?   陆宴撂下笔道:“叫金氏的人进来。”   那金氏钱引铺的掌柜一进来,便拿出了手里的证据,道:“大人,沈家欠的可是整整八千贯,她人若是跑了,在下把命搭上都是不够赔的。”   见陆宴不语,掌柜的赶忙又道:“除此之外,在下还有另一桩事欲告!沈家三姑娘出城,用的乃是篡改的户籍,和假冒的文书!此事,衙门不会置之不理吧?”   “大人,这怎么办?”杨宗低声道。   陆宴转了转手中的狼毫,长叹一口气,“叫上司兵参军,出城。”篡改户籍,假冒文书,这可不是小事。   陆宴带了一批人马手执火把寻人,南北各一方,最终,于子时三刻,抓获了不慎坠马的沈甄和沈泓。   人赃并获,并无任何抵赖的机会。   陆宴翻身下马,走到沈甄身侧,用极冷的声音道:“通关令文,谁给你的?”   沈甄低着头,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她的鬓发已乱,残留着点点血迹,小脸煞白,胜过他手上的银灯。   “回本官的话。”陆宴道。   沈甄的指尖均在颤抖,娇生惯养的三姑娘,一没被人审问过,二没有当过逃犯。   只是事关长姐,她什么都不敢说。   陆宴但笑不语,也不再同她废话,只回首对杨宗道:“将她带走。”   陆宴将她带回京兆府狱之时,已是二更天。   他将沈甄、沈泓和受贿的城门士兵关押在不同的牢房,然后道:“分开审。”   就在这时,沈甄突然起身道:“大人,他才五岁,他什么都不知道。”   陆宴行至她身边,步步紧逼,皱眉道:“把文书和户籍拿出来。”   沈甄抬手压了压胸口,泪水就在眼窝里噙着,她想开口求他放过自己,却也知道,求人是没用的。   镇国公府与沈家并无交集,即便有交集,他一个朝廷命官,也不会徇私。   陆宴见她久久未语,又道:“你不自己交出来,本官便只能搜身了。”   像沈甄这样深居闺阁的女子,怎能扛得住陆宴胁迫的语气,拷打的目光……   半晌过后,她终究还是将手里的文书递到他手中,“大人,今日的一切皆是我一人所为,假冒文书是,篡改户籍是,自私纵火亦是,我都认。”说完这句话,那双波光潋滟的双眸,便刷地一下,涌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子。   陆宴看了看手里的令文,确认无误后,抬眸轻斥:“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名吗?你一人?你一人是如何拿到户部专户的纸?”   这样的问题,沈甄并答不上来。   陆宴看了她一眼,冷嗤道:“京兆府向来秉公执法,该你认的你认,不该你认的,亦是轮不到你认。”   沈甄双拳握紧,颤声道:“真的是我一人所为。”   陆宴出了牢房,上锁时,对她道:“本官劝沈姑娘明日升堂时实话实说,免得还得落个包庇的罪名。”   就在这时,杨宗从不远处走来,对陆宴道:“主子,今儿还回府吗?”   陆宴用中指揉了揉眉心,“明早还得升堂,不折腾了。”   翌日。   陆宴这一夜又是伏案而过的,天将明时,他起了身子,左右活动了下肩胛。   一想到今日公务之繁冗,不禁用手压了压太阳穴。   他瞧了一眼外面刺眼的阳光,道:“那守城的兵认罪了吗?是谁买通的他?”   杨宗摇了摇头,“是个能忍的,四十个重板子下去,没说。”   假冒文书,贿赂官员,没有一个罪名是轻的,陆宴沉声道:“提审沈甄。”   陆宴念她身份特殊,又是女子,不好公开审理,便亲自去了京兆府狱。   才十六岁的名门贵女,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见到两个拿着板子的衙隶,和一个长杌子的时候,整个人腿都软了。   陆宴反复忖度,道:“沈姑娘,笞刑不是闹着玩的,这文书是谁给你的,本官劝你如实招来。”   沈甄似没听见一般,一步步地走过去,自己趴到杌子上,红着眼,小声道:“大人便是问我一万次,我的回答也只有一个。”   京兆府同县衙和刑部相比,权利更大,且不受逐级上诉的约束,所以,只要证据确凿,便可以当堂审判,死刑亦可。   陆宴的手指若有若地轻击着桌案。   给一个姑娘家用刑,且他大抵是不忍的,陆宴难得在行刑前劝了一句,“你受不住的。”   沈甄未应声,只用小手攥住了一张帕子。   她有些害怕,下唇都在抖。   这几项罪名只要判下来,她是怎么都活不成了。   若能保住长姐,这顿板子也不算白挨。   陆宴看着她,衡量再三,同一旁的衙隶道:“三个。”像沈甄这样的身板,三个板子下去,她应是什么都肯说了。   说实在的,自打他接任京兆府少尹以来,这样的场面,数不胜数。可他审的囚犯,大多都是为了一己私欲才触犯刑律,比如偷盗入室,奸人妻女,杀人放火。   像沈家这个状况的,他也是初遇。   三板子下去,沈甄一声未吭。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又道:“再三个。”   板子照落。   陆宴看了她良久,眼里到底是落了不忍,再次道:“你早些承认,本官算你自首,一切从轻处罚。”依照晋律,诸犯罪未遂而自首者,免罪,被捕后而自首者,则减二等罪。   沈甄的刑法能判多重,大抵都在他一念之间。   她还未开口,杨宗便跑到陆宴身边,悄声道:“主子,宣平侯世子说有急事找您,正在京兆府外候着。”   陆宴眉眼微挑,“随钰?”   “正是。”杨宗道。   陆宴的友人不多,随钰算一个。   随钰同他年纪相仿,又一同长大,可谓是情同手足,三思之后,陆宴便让衙隶停了手,转身而去。   随钰被陆宴引至后苑。   “这时候来找我作甚?”   看着随钰急切的目光,陆宴恍然想起,宣平侯府与云阳侯府关系向来密切,若不是三年前沈二姑娘沈瑶被圣人派去和亲,随钰便是沈家的女婿。   想到这层关系,陆宴心里一沉。   “沈家三妹妹,是不是在你这儿。”随钰急道。   陆宴点头道:“是。”   “时砚,你听我说,昨日那封文书,是我交给沈姌的。”   陆宴眉宇微蹙,低声道:“你可知道你再说甚?”陆宴一边质问他,一边给了自己答案。   是啊,随钰就在户部任职。   “时砚,她是沈瑶的亲妹妹,我也是算是看着她长大的。我做不到见死不救,真做不到。”   陆宴目光一沉,厉声低斥:“你过几日便要成亲,宣平侯夫人和太傅家若是知道你和沈家还有往来,他们会怎么做?”   所谓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沈家眼下,根本是走到了穷途末路,谁也救不了。   片刻之后,陆宴便看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红了眼睛,“是我欠了谣儿的。”   陆宴不明所以,只道:“我知你与沈家二姑娘情谊深重,可她是被圣人送去和亲的,你何错之有?”   随钰低头苦笑:“我同她说过,这辈子非她不娶。不论是何缘故,我到底是食言了。”说罢,他抬头道:“总之,沈甄出城的文书是我叫人做的,与沈姌无关。”   陆宴眉心突突地跳,低声道:“随佑安!这是逼我徇私?!”   “随钰不敢。”   随钰拱手给他行了个大礼,咄咄道:“沈甄若是签了那卖身契,你觉得她会被卖哪里?教坊?还是平康坊?还是落到云阳侯的死对头手里?”   “我劝你慎言!”陆宴一字一句道。   随钰笑道:“眼下朝堂波诡云谲,太子重病,三皇子六皇子虎视眈眈,云阳侯这个太子党,当真是因为城西渠坍塌而入狱吗?时砚,朝堂之争!沈家女何其无辜!今日受人磋磨的若是换成陆蘅、陆妗,你当如何?”   “党争,那是天家的忌讳。”   陆宴的言外之意便是:云阳侯为官数十载,从他站队的那一刻起,就该做好一切准备。既是在赌,哪有只能赢,不能输的道理。   随钰又道:“陆时砚,云阳侯府不是镇国公府,沈甄的母亲也不是靖安长公主,不是谁都有选择的权利,也不是谁都有你那么好的命!”   听完这话,陆宴神色晦暗不明,一言未发。   二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宴突然哑着嗓子道:“你走吧。”   随钰抬眼怔住。   说完方才那些话,随钰也后悔。   镇国公府与沈家毫无往来,毫无情分,他秉公执法,何错之有?   随钰道:“时砚,我不是那个意思……”   “今日,你没来过这。”说罢,陆宴拿起了搁置在一旁的乌纱帽。   转身离去之前,陆宴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保下她。”   原路返回时,陆宴对杨宗道:“你即刻回府,从我的私账里抽八千贯出来,如果不够,就把京里的宅院拿到文氏当铺去当。今日酉时之前,定要把这笔钱送到金氏去。”   一听八千贯,杨宗自然明白了其中的暗喻。   他想出言劝阻,可自家主子的脾气他也是知晓的,他一旦决定了何事,便不会再由人左右。   任何人都不行。   须臾过后,陆宴再次回到了京兆府狱,看了看趴在杌子上一动不动的沈甄,对一旁的衙隶道:“你们先出去。”   随后行至沈甄身边,轻声问:“还能起来吗?”   沈甄抬起小脸,十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大人?”   陆宴去扶她的手臂,才刚一动,沈甄便喊了一声,“疼。”   他眉头紧皱,对着她道:“稍忍忍。”   当晚,沈甄便被陆宴带回到了澄苑。   那时的澄苑,只有他们两个人。   六个板子看着不多,但长官监刑,底下的人下手只会重不会轻,像沈甄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便是连第二个板子都受不住。   陆宴拿出个药瓶,递给她道:“记得擦药。”   沈甄接过,对上陆宴的眼睛,小声唤了一句大人。   陆宴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甄的手微微颤抖,双目接连不断地流着泪,哽咽道:“今日承蒙大人恩惠,沈甄当没齿难忘。”   话音甫落,陆宴心口一疼,瞬间睁开了眼。   他环顾四周,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侧,她正睡着。   他睨着她的眉眼,一时间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   他长臂一勾,将沈甄揽入怀中,低声道:“沈甄。”   沈甄本已睡着,被他这么一弄,自然是醒了。   她上下睫毛都偏长,半睁半闭之时,不免显得有些迷离,她低声喃喃道:“大人。”   沈甄也不知眼前的男人抽了哪门子的邪风,竟是把手伸进了她的里衣,按着她的腰部,问道:“疼不疼?”   他这动作一出,沈甄不由更懵了,什么疼不疼。   陆宴以为她没听清,便又问了一次。   沈甄摇了摇头,道:“不、不疼啊。”   话音坠地,陆宴便将高挺的鼻梁挤到她的颈窝深处,细细密密地,极其轻柔地吻了起来。   沈甄以为他是想行那事,便绷着个身子,红着脸道:“大人,我小日子来了。”   陆宴抬手搓了搓她的脸颊道:“我知道。”   他的心里一片茫然,突然感觉整个思绪都乱了,前世的,今生的,好似正如破镜一般,正在一片一片地,回到原位…… 第32章 婚事(捉虫)   四周漆黑无比,却因为男人接连不断的亲吻声而平添了几分旖旎。   陆宴做这档事的时候,向来和他那张风光霁月的脸不太相同。谁能想到,他那双一本正经抄写呈文的手,一旦入了夜,竟也会为了一处柔软,青筋暴起。   沈甄被他弄的分外紧张,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记得上次她说小日子到了,他可是瞬间就把手抽回去了。   她害怕他要硬来,便连忙唤了一句大人。   陆宴低头看她,眼神里莫名多了一股“专注”。当然,专注这词,也是从沈甄角度得出的。   她正犹豫着如何开口,陆宴先一步道:“怎么了?”   沈甄知道他一旦兴起便很难停下,于是将头贴到他的胸膛上,撒娇道:“今日不行、真不行。”说完可能还觉力度不够,又道:“绝对不行。”   陆宴心里忍俊不禁,但面上却不显,故意沉声问她,“那你说,哪天能行?”   沈甄朝他伸了五个手指头,意思是五天。   陆宴眉头微挑,表示不满。   沈甄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嘟囔了一句,难不成他还数着日子的吗?   她想了想,又放下了一根手指头。现在是四。   可男人的表情仍是不为所动。   接着,只见小指也放下来了。变成了三。   就沈甄这幅割地赔款,节节败退的模样,搁谁看了都得叹上一句天真。   这种事,哪里能商量呢?   要知道,天下的男子,最擅长的便是得寸进尺。   好在陆宴没打算真欺负她,沈甄的第三根手指头正向下弯曲,他便蜷起中指,弹了她的额头道:“睡吧。”   就她这幅样子,多亏是没让她带着沈泓逃出城,不然只怕是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顺便再帮人家把账记清楚。   陆宴转身躺下,揉了揉眉心。   反复回想着方才的梦来……   ——   就在年前,赵冲又得了个小女儿,老来得子,自然欣喜,便在家中大办了个百日宴。扬州城的达官显贵纷纷前去祝贺,陆宴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这种场合,陆宴近来都是带着扶曼去的。   平日倒是无甚,只是明日便是除夕,旁人家都是热热闹闹的,陆宴扔她在府上,便不免有些寂寥了。   棠月怕她觉得闷,晚膳过后又特意让小厨房多做了几样她爱吃的甜食。奶羹,是世子爷特意交代过的。   吃到一半的时候,陆宴恰好出现在了门口。   沈甄连忙起身唤了一身大人。   陆宴前行两步,拍了拍她的肩膀同她道:“吃你的。”说罢,便坐到了她面前。   显然一幅有话要说的样子。   沈甄惴惴不安,吃了几口,便停箸道:“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陆宴“嗯”了一声,然后道:“你可是吃好了?”   沈甄赶紧点头。毕竟吃饭哪里能胜过好奇心呢?   陆宴笑着看了她一眼,又道:“那你等会儿可别吵着饿。”   四目相对后,他便将沈甄拽了起来,“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紧接着,她就被他送上了马背。   论琴棋书画,沈甄可谓是无一不精通,但骑马,她是真的不会,“大人,我们去哪,不能坐马车吗?”   陆宴翻身上马,将她揽入怀中。   随后也不理会沈甄的紧张,他单手拽起缰绳,夹紧马腹,扬长而去。   速度之快,沈甄吓得立马闭上了眼睛,去拽他的袖口。   他们从广济桥一路向南,穿过街巷,穿过密林,甚至都快出城了才停下来。   陆宴高拉缰绳,翻身下马,伸手去扶沈甄,“下来吧。”   颠簸了这一路,冷不丁踩回到地上,她双腿都忍不住发颤。   站稳后,一抬头,便看到了一张赫赫的匾额——楚府。   沈甄回头看他,“大人,这是哪儿?”   陆宴含笑看着她,勾了勾唇道:“去敲门吧。”   听了这话,她抬头又看了看楚氏的匾额,心脏一阵狂跳,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沈甄小跑过去,提裙上了台阶,手放到门环上,轻轻叩了三下。   很快,她便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步伐,大门缓缓打开,清溪探出身子,一见来人,手里拿着的灯笼,“啪”地一声就扔到了地上。   她沙哑地喊了一声,“姑娘?”   沈甄站在原地,眼眶微红,半晌,她攥了攥拳,一把抱住了清溪。   她这边金豆子刚落,果然,身后男人的脸色便跟着一沉。   他揉了揉胸口,眉宇微蹙,长叹一口气。   但最终,并没出言制止她。   沈甄随清溪来到了瑞草堂的正厅,不到片刻的功夫,便看到安嬷嬷牵着沈泓走了出来。   还未等安嬷嬷反应过来,就见沈泓站在原地蹦了一下,然后近乎于尖叫道:“三姐姐!”   沈甄蹲下身子,张开双臂,沈泓便像一阵风一样地就扑了过来。   “三姐姐你去哪里了,泓儿好想你,嬷嬷说你有要事要办,现在办完了吗?”说完这话,陆宴刚好也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屋里的气氛瞬间凝住……   安嬷嬷、沈泓,还有一旁的清溪,齐齐向陆宴行礼。   沈甄回头祈求地看了他一眼,陆宴了然,知道他们定是有话要说,行至她身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我去找楚先生下盘棋。”   安嬷嬷看着男人的动作,眉头紧皱,双手暗暗用力。这样暧昧的动作,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陆宴走后,沈泓慢条斯理地拿出了自己写过的字帖,递给沈甄。   沈甄看着他静等被夸的模样,忍不住故意和他唱反调,“泓儿,你这字同以前也无甚变化啊……”   沈泓一听,小脸立马就垮了,独自喃喃道:“可楚先生都夸奖泓儿了呀……”   沈泓只短暂地难过了一下,半晌又扬起小脸,继续方才的问话,“三姐姐的事忙完了吗?马上就是上元节了,我们能一起过吗?”   沈甄拽了一下他的小鼻子,“暂时还不行。”   “那三姐姐什么时候能忙完?”小孩子便是这样的,想问甚便问甚。   可这些话,却不是沈甄想答便能答的。   见此,安嬷嬷在一旁打岔道:“泓儿,你该喝药了。”   ——   楚府东侧的兴一堂。   四周幽暗宁静,除了寒风捶打枝干的声音,便只有下围棋时落子的碰撞声。   中间横着一张黄花梨桌案,两个男人正在潜心对弈。   楚旬落下一白子,幽幽道:“我本还以为,你把沈家的小公子塞我这儿,是受了随钰所托,合着是我想岔了,原来是你的家眷啊……”   陆宴也不应声,抬手“嗒”地一声,落下一黑子。   楚旬食指落在唇角,眼里都是促狭,道:“就那么喜欢?”他口中的喜欢是何意思,两人心知肚明。   陆宴明明头皮都被这两个字震麻了,但面上仍是那个风淡云轻,喜怒难辨的镇国公府世子。   只是落子的路数,是一步比一步刻薄。   见他如此,楚旬愉悦地笑出了声,“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笑话随钰的吗?”   大丈夫何患无妻,出息。   为了个女子如此折腾自己,你也是疯魔了。   这都是陆宴的原话。   被他点破,陆宴背脊一僵,不动声色道:“我劝先生谨慎些,今儿要是输了,你那棋圣的名声也就不保了。”   “棋圣的名头不要也成。”说罢,楚旬的嘴角都收不住了,“道阻且长,时砚,长公主那关,不好过啊。”   这真他妈的是在这诛心呢?   陆宴抬手就将手里的黑子掷回棋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楚旬看着陆宴的背影喊道:“诶诶,陆时砚,你至于的吗?你多久才来扬州一趟,棋都不陪我下完?”   ……   这厢,沈甄刚喂沈泓喝完药,安嬷嬷就给清溪递了眼神,紧接着,清溪便找了个由子将沈泓支走了。   安嬷嬷抬手摸了摸沈甄的脸,红着眼睛道:“姑娘过的可好?”   安嬷嬷年纪大了,沈甄自然是不敢在她面前哭的,便道:“嬷嬷放心,珍儿一切安好。”   “姑娘怎会来扬州的?”安嬷嬷哽咽道。   “陆大人来此办案,我是随他来的。”沈甄道。   安嬷嬷犹豫半响,终究还是开了口,“姑娘可是……做了世子妾室?”问这话的时候,安嬷嬷的嘴唇都在颤抖,她们沈家千娇万宠的姑娘,如何能做得了旁人的妾室……   妾室。   这……这该是何等的委屈。   听完安嬷嬷的话,沈甄不禁有些尴尬了。她既无法承认,也不敢辩驳。   安嬷嬷看她神色不对,低声道:“可是靖安长公主,苛待你了?”   沈甄摇了摇头,笑道:“没有的事。”   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最是了解,安嬷嬷看着沈甄闪躲的目光,便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反复忖度,手突然抖了起来,颤声道:“难不成,姑娘是无名无分地跟了他?”外室这两个字,安嬷嬷是怎么都没说出口。   沈甄脸一红,就像是做错事被长辈抓包的孩子。   为免让嬷嬷太担心,沈甄勾起嘴边的梨涡,笑道:“大人待我极好,不曾亏待过我。”   诚然沈甄说这话倒也是真心的,毕竟在她眼里,陆宴确实没有亏待过她。   至于名分,她真真是从没想过。   对她来说,进镇国公府当妾室,还不如给他当外室。   安嬷嬷拉过沈甄的手,道:“姑娘可想过以后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一直跟着他吗?”说着,安嬷嬷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沈甄缓缓道:“世子眼下二十有三,过了这个年,靖安长公主怎么都要给他说亲了,我想着,待他成婚前,便同他断……”   沈甄还未说完,就听清溪在门外惊呼道:“大人!” 第33章 迷晕(捉虫)   清溪这一声大人,沈甄惊的眼睛都瞪圆了。   “姑娘?”安嬷嬷道。   沈甄附在安嬷嬷的耳边道:“我该走了,这事,等下回再同嬷嬷说。”   她推门而出,一抬眸,便与那人四目相对。   室内的一缕烛火映在他身上。   他的身姿颀长笔挺,容貌清隽倨傲,见她出来,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该走了。”   三个字,清清冷冷,根本无法分辨喜怒。   沈甄挪到他身边,下意识地摸了下头上的珠钗,然后若无其事道:“大人何时来的?”人就是这样,话在脱口而出之前,都是不知悔的。   等真说出口了,便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可真是欲盖弥彰。   陆宴低头打量着她,嘴角噙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刚到。”   听他如此说,沈甄不由松了一口气。   可惜她没回头,若是回头,便能看见在后面疯狂摇头、使眼神的清溪。   陆宴信步向外走去,沈甄在后面默默跟着。   他牵着马,示意她自己上去。   沈甄努力了两次都没成功,便回头道:“大人……我踩不住,您能再教我一次吗?”沈甄看着他的眼神,心里惴惴不安。   她总觉得,他是听见了。   陆宴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用双手桎梏住她的腰,往上一提。   沈甄一把扯住马嚼环,骑上马鞍。   陆宴随即翻身上去。   回去这一路,他速度显然放慢了许多,惹得怀里的沈甄总是抬头看他,一回、二回,等到了第三回,陆宴终于忍不住高抬缰绳,停下,低头与她对视。   皎洁的弯月挂在天上,密林深处的树叶正飒飒作响。   一男一女同乘一匹马的轮廓伫立在萧瑟的晚风里。   远远一看,确实令人浮想联翩。   沈甄往他坚实的胸_膛上靠了靠。   陆宴知道,这是她讨好他惯用的手段。他不由冷嗤一声。   不是断吗?   不是断吗?   那靠过来做甚?   虽然他一言未发,但沈甄听着他起起伏伏的心跳,便笃定,他定是听见了。   这份露水姻缘,她没资格说开始,亦无资格说结束。她只是想着,依他的脾气,待他成婚之时,应当不会留一个外室、留一个祸乱给他的新妇。   她是想等到那个时候再提离开的事。   现在显然不是时机。   她讨好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娇软白皙,恍若无骨,好似能把人的心搓磨软一般。   当情_欲二字,同深夜融在一起时,便如干柴遇火,一触即燃。   沈甄见他未躲开,便仰头亲了一下他棱角分明的喉结。   她的唇湿软温润,就像是一觚烈酒,让人愉悦,也让人沉沦……   陆宴的喉结缓缓下滑,双眸染上一股道不明的暗色,握住缰绳的手,也不由青筋暴起。   须臾,他突然勾起唇角,哑声道:“沈甄,别撩拨我。”   这样勾人的一双桃花眼,这样冷漠的语气,真是把风流和疏离玩弄的恰到好处。   沈甄望着他,正想开口,下颔就被他轻轻抬高。   他肆意打量的目光,就像是在同她说,别勾我,我可不在乎,此刻是不是在马背上。   沈甄低声道:“大人是不是生气了?”   骄傲如陆宴,听墙角生气,怎么可能呢?   就在她要正要解释的时候,陆宴突然看到两道人影出现在了密林的另一处。   他眉宇微蹙,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在她耳畔低声道:“有人,别动,也别出声。”   他俯下身子,旋即,细细密密的吻便落了下来……   轻轻重重,重重轻轻。   不到片刻的功夫,她白生生的脸颊上,就落下了几片斑驳。   沈甄乖巧地趴在他怀里,也不敢躲,只能配合着他,弄出些引人遐想的印记。   他抬手摘下她的发簪,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密林的另一处。   跪在地上的人身上背着包袱,双手合十道:“庞从事,请您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我吧,我发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那封信,我会原方不动烧掉,绝不会递给圣人。”   “我会将扬州城的事,带到棺材里!”   站着的人一语不发,可手中的剑却已出了鞘。   陆宴翻身下马,沈甄随后。   二人寻着声音靠近,“离我近点。”陆宴道。   待他们走近,执剑之人忽然道:“什么人!”一柄冷剑从空中划过,映着月光,直指他们二人。   陆宴点燃了身上的火折子,一束火光蹿升,立即照亮了这幽暗寂静的密林。   四目相对,陆宴的眼神立马换了个样子,躬身道:“原是庞从事。”他叫庞术,是赵冲手底下最得力的几个人之一。   庞术一见是“卫晛”,不由眯起眼睛,警惕道:“卫公子此时怎么在此?”   赵冲的这些个老部下对陆宴一直十分防备,直到陆宴替赵冲承了运送私盐一事,他们才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可眼下这个时机,是不是太巧了?   庞术正思忖着,就见沈甄缓缓从陆宴背后站了出来。   她衣衫不整,发髻凌乱,面颊绯红……   庞术一看,立马反应过来,脸上也落了笑意,“倒是打搅卫公子了。”   自打来了扬州,陆宴便落了个“沉湎声色”的名声,眼下被人撞见这档子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陆宴走过去道:“敢问庞从事,这怎么回事?”   庞术唾了一口,道:“他自寻死路,怨不得别人。”说罢,庞术便将一封信递到了陆宴手上。   这是一封奏疏。一封要呈交给圣人的奏疏。   跪在地上的人陆宴见过,他叫聂远,是扬州的县尉,赵冲手底下的人。   陆宴看了看手里的奏疏,装作没太懂的样子道:“这是……”   庞术道:“卫公子还不知道吧,前两日还同兄弟们在一起吃酒的人,如今升官了,从县尉,摇身一变成了左拾遗,兼翰林学士。”   别看左拾遗只是个八品小官,但有句话说的好,正所谓“天子脚下野鸡都能成凤凰”,像左拾遗这样专门给皇帝提意见的官,可是万不能小觑的。   一听他升了官,那手里的这封奏疏也变得有趣多了。   “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1)”这是在喻,扬州的官吏荒淫无度,整日胡吃海喝,毫无作为。   “民生凋敝,民穷财尽,扬州城外人吃人。”这是在喻,扬州百姓已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陆宴看完,嗤笑一声,对着聂远道:“你这是要踩着兄弟们的尸骨,走康庄大道吗?”   话音一落,庞冲整个人大怒,拽起他的人,就往地上摔,“娘的,老子这辈子最恨背信弃义之人。”   正要一剑捅下去,陆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道:“庞从事。”   庞术道:“卫兄还有何话?”   陆宴站直,面容严肃道:“卫某认为。此人还应当再审理一番,他若是还有同伙怎么办?”   庞术面色沉重,“卫兄想的,我岂能没想过?可此人无情无义,简直是个小人,他连自己的婆娘和孩子都舍得扔下,还能招出来甚?我看他就是想升官发财想疯了!”   陆宴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道:“那庞从事不如让我试试吧。”   依陆宴的经验来看,这有情有义之人,即便被处以凌迟之刑,也未必会吐半分口子,可若是小人,只要有足有的利益,他们什么都能说。   “卫兄要怎么做?”   陆宴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茶寮,道:“这儿四周空旷,到底是不大方便,不如去那儿吧。”   庞术点头,“也好。”   庞术扣着聂远,陆宴拉着沈甄,四人一同进了茶寮。   破旧狭窄的茶寮,里面只坐着一位昏昏欲睡的小掌柜。   一见人来了,小掌柜连忙正了正幞头,笑道:“几位爷,喝点什么?”   陆宴率先开口,“西湖龙井。”   话音甫落,小掌柜颜色微变,道:“明白了,爷。”随后便回身关严了门窗。   庞术在一旁摇头道:“就这破地方,也有西湖龙井?掌柜莫不是在胡扯吧!”   小掌柜拿了壶茶缓缓走来,道:“小店虽不大,但该有的茶叶却是不少的。”   语毕,小掌柜给庞术斟了一杯,谄媚道:“您尝尝?”   庞术接过,喝了一口,皱眉道:“你这也配叫西湖龙井?”   这厢陆宴也跟着笑了一下,他拿起茶壶给沈甄倒了一杯,“你也尝尝?”   沈甄不疑有他,接过抿了一口。   陆宴亲了亲她的耳朵,眼里尽是笑意,“我亲手给你倒的,你就喝一口?”   沈甄不习惯在人前这般亲密,便红着脸,依着他,一饮而尽。   庞术看着陆宴对沈甄的这份旁若无人的亲昵,老脸一红,不由感叹道:“卫兄真是红尘中人,艳福不浅。”说着,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时候不早了,卫兄要审什么,还是尽快吧。”   陆宴看了看沈甄,又看了看庞术,道:“再等等。”   一听“等等”二字,聂远不由在一旁哆哆嗦嗦道:“我把全部家当,都给您,成吗?”   庞术看着他便火大,正欲将他踹开,可这一抬脚,竟发现根本使不上力,紧接着,便感觉头痛欲裂。   他立马回头去看陆宴,竟发现他那娇妾也已经倒在他怀里了。   庞术到底是个五大三粗的男子,虽没了力气,但尚能留一丝清醒,并不会像沈甄这般直接睡过去。   他使劲摇了摇头,狂拍自己的太阳穴,怒吼道:“这怎么回事!”   这时,小掌柜躬身对着陆宴道:“主子,这人怎么办。”   陆宴道:“捆起来,我要带他回京。”   见时候差不多了,陆宴起身行至聂远身旁,一字一句道:“吾以朝廷京兆府少尹的身份,想同左拾遗,做一场交易。”   —— 第34章 凝视   陆宴一字一句道:“吾以朝廷京兆府少尹的身份,想同左拾遗,做一场交易。”   这话一落,只见聂远瞳孔骤缩,惊的舌桥不下,“京……京兆府?”   聂远有多震惊,另一边的庞冲就有多震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显然没想到,这个商家子,竟会是朝中四品大员。   聂远看着陆宴,皱着眉,似是不相信一般地道:“你是朝廷的人?”   陆宴大方承认,“是。”   聂远不禁喃喃道:“这如何可能?”   陆宴一改方才风流纨绔的模样,神情严肃道:“圣人有言,枉法贪财者,必无赦免。在京流外有犯赃者,皆谴执奏,随其所犯,置以重法,聂大人在扬州做过何事,心里还清楚吗?”   聂远听着他话中所指,心怦怦狂跳,半晌,他哆嗦着嘴唇道:“你想同我做甚交易?”   陆宴拿起桌上的杯盏,置于唇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   此番他来扬州,最诧异的事无外乎是赵冲对扬州的控制能力,官官相护也好、官商勾结也罢,但总不至于连个突破口都找不到。   直到赵冲派扶曼给他下了药,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刺史大人手里捏着的不止是财权与美色,还有一柄柄横在每人咽喉处的匕首。   陆宴不惜自爆身份,也要捉拿聂远的原因很简单,他本以为只要盯住赵冲,定能找到白道年,谁知这些天过去了,仍是杳无音讯。   他猜测,聂远既然敢背叛赵冲,那一定是服下了解药。   然而依照他对赵冲的了解,他为了制衡扬州现在的布局,是不会给任何人解药的。   聂远能拿到解药,他就一定知道白道年在哪。   陆宴开口道:“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保下你的性命。”   聂远道:“什么问题?”   “白道年在哪?”   这话一落,跌坐在地的庞术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聂远,你若敢说,大人绝不会饶了你!他会将你的妻儿剁成肉酱,撒在瘦西湖中!”   闻言,聂远身子一抖。   见此,陆宴不禁勾了勾唇角。   他之所以没给庞术下过多的药剂,便是因为他想通过两个人的反应,去辨别话中的真伪。他在赵冲身边潜伏这么久,早把身边人的脾气秉性摸透了。   庞术这人五大三粗,的确不是个心思缜密的。   陆宴偏头讽刺道:“庞从事,你的性命都已不保,何来的本事威胁他人呢?”   庞冲笑道,“我不管你是卫家卫晛,还是劳什子京兆府少尹,老子告诉你,我绝不会背叛赵大人,你就是把我的头割下来,我也不会说半个字。”   陆宴挑眉问他,“那庞大人的家眷呢?庞大人也不顾念自己的妻儿了吗?”   庞冲反驳道:“赵大人与我情同手足,若是我出了事,他定会照顾好我的妻儿,倒是你!你以为你把我杀了就能平安离开吗!这是扬州,不是京城!只要我失踪,赵大人定会疑上你!”   陆宴看着庞冲,忽然笑道:“那若是庞从事也升官了呢?”   庞冲心里一沉,皱眉道:“你是何意?”   “今夜我便会送你和聂大人一同回京,不出七日,你升官的调令便会传到赵冲耳朵里。届时,他还会保你的妻儿吗?”   庞冲听懂了其中的暗喻之后,脸色煞白,双手颤抖着拿起剑,道:“小人!你这是挑拨之计……”   庞冲的话还未说完,一旁的小掌柜拿起一把弯刀瞬间挑断了他的手筋。   血流如注。   身为文官的聂远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整个人吓得抖如糠筛。   这时,陆宴又看着聂远道:“告诉我,白道年在哪?”   聂远看了眼身后奄奄一息的庞冲,又看了看陆宴,心里瞬间有了抉择,“大人真能保我不死?”   陆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抵主他的喉咙,一字一句道:“你有的选吗?”   不得不说,杀鸡儆猴这一招,永远都比讲道理来的快。   聂远对上他冰冷的目光,颤声道:“就在赵府……刺史夫人内室的橱柜挪开,有一间密室,白先生就在那里。”   内室?   还是女眷的内室?   陆宴眸色一沉,道:“你如何能知晓?”   聂远支支吾吾了半天,仍是不能自圆其说,陆宴失了耐心,手里的匕首慢慢地在脖颈上横向移动,半寸,一寸。   聂远整个人因着紧张而嘴唇煞白,求生的本能让他几乎不能喘气,他长吸了一口气道:“我同夫人有过一次私情。”   陆宴手劲一停,立即收刀。   在京兆府任职久了,便是听到再荒唐的事,也能做到不以为意。   大奶奶勾搭小叔,街巷寡妇爬墙,头上种着绿头菇的男人多了去了。   绿头菇……   陆宴眉头一皱。   一炷香过后,屋内又进来了两个人,他们均是陆宴的暗桩,名为付七、付八。   二人双手抱拳,道:“主子。”   陆宴“嗯”了一声,道:“你们即刻出发,务必亲手将这二人交到大理寺卿周述安手上。”   二人立即将聂远和庞术绑了起来,又熟练地往二人嘴里垫了一块布,防止他们咬舌自尽。   待付七、付八走后,小掌柜道:“大人,咱们何时动手?”   陆宴思忖片刻,道:“上元节。”   上元节万家灯火,赵冲自然会在赵府大宴宾客,人员繁杂,那是最好的机会。   陆宴又道:“一会儿让酒肆散播个消息,就说今晚我在二十四桥找了几个姑娘。”说罢,他将沈甄打横抱起,向楼上走去。   小掌柜躬身应是。   但他只要一想到近来捏造的消息,就不禁汗颜。   世子爷啊,您这风流名声可是越来越响亮了。御女无数,夜夜直至天明,再这么传下去,怕是要成神话了。   ——   陆宴将沈甄抱上了小二楼,将她放于一张窄榻上。   小掌柜蹬蹬蹬跟上来,低声道:“大人,我这还有降粉,您要吗?”降粉,是解迷药用的。   陆宴看了一眼,随后低声道:“不用了。”   小掌柜见气氛不对,连忙退后,转身下楼。   外面夜色渐浓,雾霭厚重。   陆宴的目光停在了她白生生脸上,眉、眼、鼻、唇,看着看着,他的胸口中突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火。   喉咙里亦多了味散不去的涩。   陆宴坐在榻边儿,居高临下地看了她许久。   如此纤弱娇楚,同我断了,你又能去哪呢?   他先是讥讽地笑了一声,似是笑她的不自量力,又似是笑她的异想天开。   可也不知怎的,他的嘴角竟是僵在了原处。   四周阒然无声。   陆宴静静地看着她,眉梢都不曾动一下,与平时里那副冷静自持、精明倨傲的模样,截然不同。   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不同。   半晌,他鬼使神差地卷起了她的一缕发丝,慢慢揉搓。   沈甄长长的睫毛如蝶翼一般隐隐颤动,皱眉,未醒,一个翻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的手骤然落了空。   密林间的风透过楹窗徐徐吹来,陆宴收回手,食指放于唇上。   闭目沉思,一夜未眠。   ——   翌日一早,沈甄缓缓醒来……   熹微的晨光刚刚入眼,她便听到一道沉沉的嗓音;“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语气不善,沈甄“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她看着外面天都亮了,连忙下地,一脸愧疚道:“大人怎么不叫醒我。”   陆宴冷嗤一声,“我叫你,你得见吗?”   沈甄脸一红,心道她真的睡的这样死吗?   可她定了定神,竟根本想不起来昨夜发生了甚,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宿在这里。   “大人,咱们怎么会在这?”沈甄抬眼看他。   陆宴不但不答,还抬手拍了沈甄的后脑勺。   十分不耐地道了一句,走了。   沈甄默默跟上。 第35章 心软   也许是这一路上气压太低,所以一进鹭园,沈甄立马钻回了自己的春熙堂。   甫一进门,棠月便道:“姑娘这脖子……”   经她一提醒,沈甄才忽然想起,昨夜在密林里,那人可是啃了自己许久。她本能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低声道:“给我拿个铜镜来。”   棠月回身递给她。   沈甄举起铜镜,半眯着眼睛一看,小脸“腾”地一下就炸开了。   昨日那些偏粉的印记,眼下皆成了暗红色,看着好不渗人。怪不得方才杨宗在看她了一眼之后,立马就低下了头……   思及此,沈甄连忙从妆奁里拿出些脂粉来。   涂涂抹抹,仍是遮盖不上。   棠月看着她眼底浓浓的倦色,道:“姑娘累了吧,奴婢伺候您沐浴?”   昨日骑马颠簸了许久,她的双腿已是疲惫的动弹不得,但想着今日是除夕,身上怎么也不能留下旧尘,便从善如流地点了头。   沈甄走入净室,褪下裙裳,褪下中衣,赤足踏入水中。   她缓缓坐下,温热的水最终漫到了她的脖颈处。一室氤氲。   舒服的不禁让她闭了眼睛。   棠月扶着她的身子向上一提,使双肩露出水面,一边揉捏,一边道:“过了年,姑娘就十七了吧。”   沈甄身子一顿,点了下头。   十七了吗?   遥记得去年这时,云阳侯府还是那个门庭若市、来往宾客络绎不绝的云阳侯府。   年初二,长姐回门,还曾握着她的手打趣她,“甄甄,方才来送贺礼的那些才俊,你觉得是宋家的五郎好,还是祁家的三郎好?”   “你羞个什么,都十六了,早晚要议亲的。”   ……   现在一回想,好似跟上辈子一般似的。   也不知阿耶、长姐、二姐姐都如何了。   好在,那人在除夕之前还让她见到了泓儿和嬷嬷。这已是极好。   想到这,沈甄长叹一口气。   若是没惹他生气,便更好了。   方才回来的路上,她一共说了三句话。   “大人,昨夜的事还顺利吗?”   “一夜未眠,可是累了?”   “我给您揉揉太阳穴吧。”   然而她问的每一句,都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   半晌,沈甄咬着唇起了身。她知道,他这是处理完公事,来和自己算账了。   棠月手拿着帨巾,替她轻轻擦拭。   至屋内,沈甄仍是一脸愁容,眼看着太阳要落山了,也不见世子爷,棠月心里也不禁泛起了疑惑。   世子爷和姑娘,大除夕的,居然不往一起凑了?   又过了半晌,她竟看到杨侍卫在春熙堂外来回踱步。   棠月走过去道:“您怎么来了?”   杨宗搓了搓手,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棠月急得又道:“您要说甚,快说成不成?”   杨宗指了指里头,悄声道:“小夫人……是不是惹世子爷生气了?”   棠月一愣,“您也看出不对劲了?”   杨宗双眉一蹙,一边比划一边道:“今儿可是除夕,世子爷到现在还在书房呢。”   “可、世子爷向来公务繁忙。”   杨宗摇摇头,反驳道:“下午确实是在忙,但我方才进去,世子爷桌上的墨都干了……”   棠月也知道编排主子不对,但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一边想开口,一边回头望。   杨宗“啧”了一声,“你身后我能帮着看着,没人,你快说。”   棠月道:“姑娘在里头,也是一脸愁容。”   两人眼神一对,反应过来了。   这是真不对劲了……   杨宗轻咳一声道:“那不然你去问问小夫人怎么回事,再引她去趟书房?”   “这样……僭越了吧。”棠月为难道。   “今天可是除夕,难不成就这样过?世子爷什么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不把凡间的路铺平,那是绝对无法从神坛上将他请下来的。   棠月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成,我知道了。”   ——   回到内室。棠月走到沈甄身边,随意道:“姑娘给世子爷绣的香囊,世子爷可喜欢?”   沈甄一愣,这才想起来,她还给他准备了除夕礼的。可既然他不想理她,她也不想自讨没趣了。   “我还没送。”沈甄道。   棠月故作惊讶道:“姑娘绣了两个晚上,为何不送?”棠月当然知道她没送,那好好的一个香囊,眼下正在橱柜里孤零零地躺着。   沈甄对棠月还是分外信任的,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外室,说白了也和奴婢差不多,但棠月一直以来,都是把她当主子一样敬着。   沈甄想了想他早上那个冷人的态度,心里是真的委屈,还没说话,就红了眼。   要知道,沈家的三姑娘,又何曾低三下四地哄过别人?   沈甄哽咽道:“他好像同我生气了。”说完,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见她如此,棠月的心都不禁软了大半,世子什么脾气,沈姑娘什么脾气,她又岂会不知?   想来,也不会是姑娘的错。   棠月用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小声劝道:“奴婢看的出来,世子爷对姑娘是上了心的,既如此,姑娘为何不肯先服个软?”   这女儿家哀哀欲绝的时候,那是禁不住哄的。一哄,好似更委屈了。   “我服软了……”说完,沈甄的眼泪就大滴大滴地往外迸,好似找到了宣泄口一般。   棠月正欲再劝,突然听到了门口的沉重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是世子爷的。   棠月一个激灵,眼疾手快地把橱柜里的香囊抽出来,扔到了沈甄边上。   陆宴沉着双眸,出现在了门口,一脸兴师问罪的架势。   棠月悄然无息地退至一旁。   沈甄抬眸,抽泣声骤停。   陆宴走到她边上,眉宇蹙着,薄唇抿着,一脸不快,正要开口,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月白色的香囊上。   他随意拿起,反过来,便看到了上面的一个“宴”字。   他瞳孔一颤,握着香囊的手不禁抖了抖。那方才来自心口的钝痛感,也不由变成了紧缩感。   滚烫的喉咙,瞬间融化掉了那些冷言冷语……   “给我的?”陆宴把香囊放在她眼前晃了晃。   沈甄也不傻,自然不会说出“香囊怎么会在这儿?”这样的话。   她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后,看了一棠月,懂了。   她点点头。   此刻的沈甄脸上还挂着泪痕。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句可怜见的。   陆宴看着她这幅样子,胸口的闷火不由消了大半。   “那你怎么不给我送去?”   “世子爷在书房忙于公务,我怎敢打搅?”她这话一出,不禁让陆宴尝到搬石砸脚的滋味。   不得不说,人真是只有消了气,才会自省,火气在头上的时候,又怎会想到别人的委屈?   更何况是陆宴这种人。   这一下午,他少说得有三次想推门而出,想带她出去逛逛,但只要一想起她说的那句“断了”,整颗心又不由结成了冰,哪怕凿千次、凿万次,也会重新冻起来。   而眼下看着她绣的荷包,心又忍不住化成了一滩水。   又觉得自己对她,确实是太狠了些。   她才多大?有什么好置气的?   这样纠结、反复、杂乱的心思在他胸口翻滚了两边之后,他不禁抬头看了看房梁,目光里,颇有认命的意味。   她这一针一线,就如同千军万马一般,刹那就踏平了他愤怒的气焰。   陆宴深吸一口气,再度推门而出,回来之时,手上多了一件月白色的男装,比他自己身上的不知小了多少圈。   他将衣服放到沈甄腿上,道:“换一下,我带你出去。”   沈甄看了看手上的布料,抬眸道:“这是男子的装束?”   陆宴点头,“男子装束,出去才能随意些。”   沈甄换了衣裳,腰围、胸围、臀围皆是刚刚好,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一般。她这才恍然明白,那日夜里,他为何要反反复复地揉搓她。   她对着铜镜比划了半天,还是带不上玉冠,陆宴接过,三下两下,就替她绾好。完成最后一个动作之时,用拇指拭了她的眼底。   沈甄起身,陆宴看着她男儿装,不禁勾了勾唇角。   这可真是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俊俏郎君。   ——   傍晚时分,陆宴带着她出了门,走了入了繁华的热闹的街巷。   今日分外热闹,有小吃摊,有琳琅满目的珠宝摊,有吹拉弹唱的红台子等。   最终,沈甄在一个面具摊前停了下来。   这是个官老爷的面具,看着甚是吓人。沈甄觉得很像他。   陆宴在她身后,低声道:“喜欢这个?”   沈甄“嗯”一声。陆宴伸手付钱,商贩笑道:“您弟弟真有眼光,这可是最时兴的款,有没有几分阎王爷的架势”   听到这,沈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道:“有,有的。”   自在的时间总是过很快,月儿弯弯如钩,悬在黑黢黢的天上。   沈甄抬头看他,“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陆宴的手放在了她头上的玉冠之上,来回摩挲,见她舍不得离开,便道:“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眼下这个点,大部分的铺子都已关门,酒楼里人员繁杂,她不宜多见。思忖之后,陆宴又带她来了扬州二十四桥的画舫。   除夕这里照样热闹,三三两两的青年们来此夜游小聚,陆宴也掏钱雇了画舫。   眼前的世界灯红酒绿,有姑娘摇着手绢,有男子划拳吃酒,有人听着缠绵的小曲思故乡,有人盯着皎白的月光朝天望。   这时有个妈妈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拍了下沈甄的肩膀道:“两位公子,听小曲儿吗?”她的身后,还站着几位婀娜多姿的姑娘。   沈甄面部微僵,忙扽了下陆宴的袖口。   陆宴回头道:“不了。”随即,便牵着沈甄的手,入了小船。   留下的老鸨一脸呆滞,须臾,她回头去看几个姑娘,道:“方才,你看见他俩怎么进去的没?”   几位姑娘:“……”   上回他们来此,船里还有赵冲,便是有再美的景,也是无心欣赏。   这次便不同了。陆宴卷起曼帘,让她去看湖中央的梅花。   陆宴拿起了桌上的果子酒,给她倒了一杯,“果酒,尝尝吧。”   沈甄接过,抬眼道:“果酒醉人吗?”她的双眸澄澈泛光,就像是倒映着漫天的繁星的江波,美的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也不知怎的,陆宴突然回忆起了她那日醉态,便轻声道:“不醉人。”   沈甄抿了一口,“像葡萄汁。”   小船缓缓向湖中飘荡,左右摇摆,只有极偶尔,幅度才会大些。   眼下一个左转,沈甄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失去平衡,直愣愣地向他倾倒。   这样的姿势,确实有了投怀送抱之嫌。   他低头看她,一双桃花眼碎冰含欲,眼角落下的一丝兴味,立马就能把人勾了去,“沈甄,不过就是拐个弯,至于吗?”至于整个人都扑过来吗?   即便她今日穿着男儿装,也难掩这腰肢纤细,主动落在他手中,他便忍不住掐了一一把。   轻轻地、痒痒地、惹得沈甄娇哼唧了一声。   这一声娇滴滴的哼唧,既是因为窘迫,又是因为被他识破了拙劣的演技。   看着她这幅样子,他的眼角缀满了笑意。   四目相对——   饶是对他又敬又惧的沈甄,也不免感叹,他的皮囊,笑起来,着实好看。   画舫之中的烛火轻轻摇摆,陆宴抬手便摘了她的玉冠,眼看着她重回了女儿身。 第36章 勾我(勿跳)   不得不说,男子的装束,穿在她的身上,真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那本该平坦的长裾,随着她的坐姿,起了凹凸不平波澜,莫名,多了一丝禁忌的美感。   陆宴握着她的腰,抬手又给她倒了一杯酒,递到她嘴边上,沈甄抬手接过。   他倒一杯,她就跟着喝一杯。   浓浓的酒香,充斥在她的鼻息中,不一会儿,脸便红了。   陆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已有了五分的醉意,不禁伸手去把玩着她的耳,俯首爱怜地亲了亲她的眼角。   他神色柔和,但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怎么这么爱哭?”   沈甄瞪眼反驳,“可我以前不爱哭。”喝酒壮胆,确实不假。   陆宴捏着她的脸,轻嗤,“哦,是么,合着都是我给你弄哭的?”   沈甄低头,不再看他。   陆宴也不哄她,就是放在她腰间的手,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见她一直不应声,他便用银钩挑起了缦帘,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去瞧外头如画一般的美景。   她的目光顺着他的食指看——凉风拂过,万家灯火,也不知突然想了甚,神色一暗。   少頃,她侧头看着他道:“大人,我有一事想问您。”   陆宴眉宇微挑,“说。”   “大人为何这么不喜我哭?”其实沈甄早就想问他了,但奈何一直没有机会。   陆宴面不改色道:“天生不喜。”说完,又下意识地摸了下鼻尖。   他能怎么说?   难不成还能告诉她,她一落泪,自己整个心口都会疼的发颤吗?   谁料沈甄蓦地攥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您答应我个事,我以后就不哭。”   陆宴捏了捏她的下巴,“现在都知道跟我讲条件了?”   沈甄一笑,“成不?”   陆宴抬手喝了一杯酒,“说说。”   沈甄伸手去抱他的腰,小嘴抵在他的耳畔道:“您先答应我?”   陆宴目光一凛,“得寸进尺?”条件都不讲,就要他的承诺,这不是得寸进尺是什么?   见他发火,沈甄有样学样,也把手放在他的腰上,来回摩挲了两下。   陆宴被她这反应弄的整个人顿住。   他低头看着她小手,真真是一点都气不起。   他和沈甄的性子,生来就不同,他要她、宠她,皆凭心情。   他没给过她说不的机会,亦没有尊重过她之所想。   她的委屈,他都清楚,但不以为意。   在他眼里,他们之间,只会是东风压倒西风。   却不曾想,他也会尝到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滋味。   他看着她狡黠的目光,心脏骤跌。   沈甄,你上辈子也是这么骗我的?   陆宴一连喝了两杯酒,哑声道了一句好。随后又看着她眼睛道:“现在能说了?”   沈甄眼里一亮,倾身去寻他的耳朵,低声道:“回了长安,我想去一趟大兴善寺。”她带着酒气的呼吸洒在他的耳畔,磨的他眼热心烫。   陆宴握着杯盏的手一顿,“去那儿作甚?”   沈甄低头,“三月初七,是我阿娘的忌日。”长安不比扬州,等回去了,她想出澄苑便难了。   陆宴一怔,摸了摸她的发丝,道:“知道了,我会带你去的。”   沈甄笑道:“谢谢大人。”   不一会儿,湖面上传来了瑟瑟的箫声,沈甄老老实实地靠在他怀中,随着律动,晃了晃手指。   显然是酒劲起来了。   恰好这时要过拱桥,有条小船同他们一齐划过,里面传出一道有些轻挑的声音,“姑娘会吹箫吗?”   女子道:“墨儿只会弹琵琶,不会吹箫。”   男子冷嘲热讽,“别装了,爷不听琵琶,只问你吹是不吹?”   那男子又道:“过来,我单独给你两贯钱。”   听到这,陆宴想都不想地就把沈甄的耳朵捂上了。沈甄不明所以地回望着他。   酒劲上头的沈甄自然是比平时活泛些,她听着远处的箫声,又听着一旁的闲言碎语,对他低声道:“大人,我会吹箫。”   陆宴身子一僵,喉结缓缓下滑,这一刻,他杀人的心都有了。为了避免这些闲言碎语,他特意单独将画舫包下,谁能料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沈甄醉态可掬,勾着他的手道:“大人,我不但会吹箫,我还会弹箜篌。”   她的这些话,他一个字都听不得。   陆宴想也不想就吻住了她的嘴,沈甄一怔,也跟着慢慢回应。   他将她抱到船尾的榻几上。   男人有力的手臂青筋微起,紧扣着她的脖颈,到底是崩不住了……   天知道,今日他真的是来带她看风景的。   她身上的长裾被他缓缓拨下,露出了大片白皙的肌肤。   每次这样俯视她,他都能感受到来自四肢百骸的震颤与失控。   他叼住她的耳,低声道:“我轻些,别怕。”   陆宴行此事,虽然贪婪,但亦是有足够的耐心,他的指节分明,白皙且长,总是能将她拨到动情,才会渐渐探入。   半晌过去,她整个身子都已蜷在他的怀中,被他精巧的指法捣的只能小声呼吸,像是脱水在岸的鱼儿。   这样的楚楚之姿,大抵是世间男儿,最爱的模样。他想。   夜色浓浓,新年的新月倒映在湖面上,水波粼粼,小船晃晃。   忽闻一声娇音,月影轻颤,惊的湖里的鱼儿四散而逃。   筋疲力尽后,陆宴从背后抱着她,渐渐阖眼。   又有一段记忆,涌入了他的脑海。   ——   这段记忆的时间是——元庆十六年春,三月初三。   这日刚下朝,陆宴就被圣人留在了听政殿中。   皇帝抬了下手,內侍默默推至一隅。   成元帝轻捻着手上的佛珠道:“三郎,你此番去扬州,有功了。”   陆宴撩袍跪地,一字一句道:“大半的证据被烧毁,是臣的过失。”   成元帝的目光落在了飘着袅袅青烟的香炉上,语气却透着刺骨的寒:“这岂能怪你,谁也想不到他们会放火烧船。”   说罢,成元帝从身后的案台上拿过一折子,幽幽道:“贩卖私盐、铸兵器、囤私兵。三郎,你虽然没来得及看到账册,不妨猜猜,这些事,是朕的哪个儿子做的?”   “陛下,臣不敢妄议。”这样的话,陆宴如何敢接?   自打先皇后逝世,太子萧禄便成了多病多灾之躯,日日咳声震天。   说实在的,这样的人坐在储君的位置上,难保他人不会多想。   反观他人———三皇子乃是穆贵妃所生,背后是慕将军一脉,六皇子则是许皇后所生,背后亦有左丞相,有许家撑着。   然而除去这两只老虎,还有其他皇子。   整个皇城,谁不是在等着太子让位?   “朕夜夜难眠,所虑为何,你可知?”   陆宴道:“陛下为江山社稷,为朝堂安稳,为百姓安定。”   成元帝哂笑,道:“三郎,舅舅也累了。”   陆宴心里一沉,低声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成元帝轻咳两声,道:“朕记得你折子里写,在扬州还遇上了一个神医?”   “是。”   成元帝话锋一转,缓缓道:“太子的病,理应找他来看看,你可还能找到他?”   听到此,陆宴已经明白过来了,圣人这是被气狠了,准备扶太子了。   “臣愿即刻出发,赶往扬州。”   成元帝摆了摆手,“即刻倒是不用,你这才回来没多久,多去陪陪你母亲,朕若是累着你,你母亲又要给我脸色看。”提起靖安长公主,成元帝的脸上才多了一丝笑意。   陆宴道:“臣明白。”   成元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   陆宴缓步离开。   宫外下着雨,杨宗撑着一把油纸伞,在殿外候着。   陆宴弯腰入了马车,闭目捏了捏眉心。   杨宗低声道:“墨月那头来信儿,说沈姑娘有事要找您。”   陆宴嗤笑一声,道:“何事说了吗?”   “这倒是没说。”   陆宴的手指在膝上轻敲了几下,然后道:“去一趟。”   三月的沛雨连绵不绝,天色好似铺了一层的灰。   澄苑。   沈甄推开窗,眼看着外面的天色从灰蓝色变成了墨色。   一道惊雷劈下,轰隆一声,好像给天震了个窟窿,如注的暴雨从空中泄下,打在院子里的青石砖上,激起一片水雾。   她看着这样的天气,便猜到他是不会来了。   她正预备将楹窗阖上,就见不远处出现了一道橙色的光晕,由一个点,渐渐变大。   杨宗一手掌灯,一手撑伞,陆宴身着玄色的大氅,出现在了门口。   他进屋坐下,横了她一眼,“你派人找本官来,是有何事?”   沈甄朝他福礼,咬着嘴唇,道:“民女有一事相求。”说罢,她替他斟了一杯热茶。   陆宴一幅了然的目光,若是无事,她也不会找他。   须臾,他端起桌上的茶,晃了晃杯中的细碎的茶叶末,轻抿了一口,“说吧。”   “父亲身有旧疾,每逢雨季便疼痛难忍,民女这里有些药,不知大人……”   她还未说完,陆宴便将茶盖脆脆地阖在杯沿。   沈甄身子一颤。   她着实怕他,一时之间根本不敢继续说下去。   陆宴起身,行至她身边,两指捏住她的下颔,扳起,冷笑,“嗯,上次是你弟弟,这次是你父亲,你觉得,本官是你什么人?”   沈甄眼眶微红,她知道他没有理由帮她。   片刻之后,沈甄鼓起了她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抱住他的腰身,颤声道:“今夜外面雨大,大人别走了,行不行?”   “松手。”陆宴道。   都做到这份上了,自然是不能松手的。   “沈甄,你不是不愿意吗?”他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好像在说——你凭什么认为,我陆宴非你不可呢?   “是我的错,是我不懂事。”沈甄的泪珠子就含在眼眶中。   见她不松手,陆宴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甩开,回头看她,“以后若是无事,别往出递消息。”   话音一落,沈甄的金豆子便大滴大滴地砸了下来。   不知是为此时此刻的窘迫。   还是为行至末路的无助。   还是为荡然无存的自尊。   陆宴回头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   上了马车,陆宴烦躁地将手炉放到了一旁,不停地转着手里的白玉扳指。脑海里盘旋的都是她方才那副哀哀欲绝的模样。   默了半晌,陆宴对杨宗道:“去周府。”   杨宗讶然,“主子说的,是大理寺卿周大人家?”   “嗯。”   大理寺卿周述安,在长安的名声也是极响的。   明明只是寒门出身,却偏偏有本事叫那些高门子弟只能望其项背。   金科状元,天子近臣,多少名头悬于他头上,然而他却踽踽独行,活的像个世外高人。   父母双亡,无妻无妾,二十有八的年纪,连个子嗣也无。   这偌大的周府,只有他和管家二人。   陆宴叫杨宗将马车停到了周府的小门。   敲门声混杂着暴雨声,老管家滞了良久才听见,他抽了一把油纸伞,连忙跑去开门。   一见是陆宴,不免有些诧异,“陆大人这个时间怎么会来?”   “周大人在吗?”陆宴道。   “在,在的,大人就在书房里。”管家连忙道。   周府的宅院是圣人年初新赐下的,三进三出,占地颇广,只是这院子的陈设同周述安的人一样,简洁幽静,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没有。   陆宴随管家穿过垂花门,来到一座小院落,这是他的书房。   屋内只燃着两台烛火,门“吱呀”一声拉开。   周述安坐在桌案前。   高挺的鼻梁,锋利的鬓角,偏瘦的下颔,他便是那种骨相比面相还要精致的男人。   尤其那双眼生的最好,看上去清澈如泉,但里面揉杂着的,是二十余年在低处摸爬滚打的人生阅历,和身处高位才拥有的从容不迫。   此时见到陆宴,他并未惊讶,只淡淡地说了句,“陆大人坐。”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陆宴的衣角均已湿透,看起来有些许的狼狈。   周述安率先开口,“陆大人此时过来,是有要事?”   陆宴对他对视,一字一句道:“陆某来讨周大人欠下的人情。”   提起这份人情,周述安不禁笑了一下。   确实。   他确实欠了面前这位世子爷一个人情。   三年前,大理寺狱起火,火势蔓延期间,有三名南诏细作越狱出逃,这样的事一旦被人发现,重则将他牵连成南诏同伙,轻则也要背上一个渎职之罪。   他一个寒门官吏,走在仕途上,与走在钢丝上并无多大的不同。   一旦倒下,便是破鼓万人捶。   无奈之下,周述安找上了陆宴。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靖安长公主的独子,手里有人有钱有权,他甚至比皇宫里的几个皇子更得圣人宠信。   他本以为怎么也要游说一番,没想到他顷刻便答应,只说要一个人情。   思及往事,周述安提了提眉角,“陆大人请说。”   陆宴喉结滑动,“明日,我想往大理寺狱里送一名大夫。”   听了这话,周述安的神色里多了一抹好奇。   他确实想知道,大理寺狱里面的那些囚犯,有谁值得这位世子爷出面。   “敢问陆大人要给谁看病?”   “云阳侯,沈文祁。”   话音甫落,即便是周述安这样老谋深算之人,也不由得一愣。   沈文祁。   周述安心道: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这位世子爷,何曾管过别人的闲事?   说起云阳侯这个人,周述安大抵是欣赏的。   云阳侯入仕二十年,勤勉廉洁,少有失职。   修水渠、见堤坝,为大晋做的贡献可谓是数不胜数。   可他独独不该参与党争,尤其是不该站了太子那一队。   圣人不喜先皇后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朝堂之上无人不知。至于太子,圣人自然也从未放在心上,不然东宫也不会只有那三三两两的太医,日日应付了事。   这位矜贵的世子爷,为何会帮沈家呢?   周述安沉默良久。   在长安,谁都有可能参与党争,去博一次前程,唯独镇国公府不会。   毕竟,不论谁到道高一筹,得了那高位,镇国公府依旧会是众人争先恐后拉拢的对象。   周述安一边听着外面的雨声,一边转着手上的狼毫。   他倏然道:“沈家三姑娘,是不是在陆大人手上?”云阳侯府倒下后,沈家三姑娘、小公子凭空消失,长安城里想找他们俩的人不计其数,然而偏偏就是找不到。   今日看来,他倒是明白了。   镇国公府名下的私宅,那是任谁也不敢碰的。   陆宴面不改色,“周大人,陆某是来讨人情的,不是大理寺的犯人。”   周述安含笑点头,“明日何时?”   陆宴:“辰时。”   敲定了时辰,陆宴起身,“那明日有劳周大人带路。”   阖上门,只听周述安幽幽道:“云阳侯为人有些迂腐,倒是生了两个好女儿。”   陆宴启程之前,忽然听闻沈甄生了一场大病。棠月实在看不下去,便给杨宗递了消息。   他本不想再去,但也不知为何,还是耐着性子,又去了一趟澄苑。   澜月阁。   他行至床榻边上,低头睥睨着她这张惨白惨白的小脸,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沈甄醒来的时候,刚好和他四目相对。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又长能耐了。”   沈甄红着眼,知道他是在讽刺她的病是蓄意而为,她咬着唇角道:“我并非有意。”   陆宴默然,隔了半晌才道:“你父亲的病,不必担心了,我送了大夫进大理寺。”   沈甄一愣,忙坐起身子,“多谢大人。”   陆宴抬手,蜷着食指,抵主她的下颔,随意蹭了蹭,嗤笑一声,“四个字,感谢我?”   沈甄去牵他的手,道:“今日不妥,怕是会过病气给您,改日行吗?   闻言,陆宴自嘲一笑。   难道自己在她这儿,就是个时时淫_欲上头的登徒子吗?   陆宴心头莫名来了一股火,俯首便含住了她的唇,唇齿交错间,沈甄整个人呼吸都在颤。   沈甄再次推开了他,动作一出,她自己也知道不妥,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陆宴怒极反笑,“欲拒还迎好玩吗?沈甄,你这是何必呢?不愿便是不愿,我既没逼你,你为何又来勾我?”   沈甄怕他误会,没了办法,只好实话道:“大人,今日是三月初七,是我阿娘的忌日。”   =====   陆宴蓦地一下坐起,梦醒了。 第37章 错了   日光高照,碧波荡漾。   惊醒的陆宴坐在船舱之中,单手扶额,偏头去看身上几乎是空无一物的沈甄,紧接着心里又是一紧。   四周阒然无声,耳畔却传来了梦里她说的那两句话——   “是我的错,是我不懂事。”   “三月初七,是我阿娘的忌日。”   大梦初醒,陆宴再去看她,心口突然万分苦涩。   都说旁观者清,这话着实不假,当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上辈子的自己和她,他完全猜得出,她说出那两句话时,该是怎样的绝望。   陆宴深吸一口气,烦躁地摁了摁额头。   待沈甄正开眼的时候,陆宴已经穿好了衣裳,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风光霁月模样。沈甄昨日没喝太多酒,算不上宿醉,所以十分清楚地知道都发生了甚。   然而没了黑夜的庇护,没了酒精的味道,昨日之种种,就变得不堪回忆了。   沈甄攥着衣角,不禁检讨起自己来:沈甄啊沈甄,你在侯府生活了也有十几年,矜持、教养难道都丢进湖里喂鱼了吗?   不得不说,人心虚的时候,就不由自住地回忆起自己最敬畏的人。这不,沈甄脑海中自动浮现了一个想法——她这幅样子若是被大姐知道了……   怕是就要被拍成肉泥了。   陆宴低头看着小姑娘脸上忐忑懊恼的表情,岂会不知她想的是什么?   他坐下,伸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臀部,“该起了。”   沈甄被他的举动惹的忍不住哼唧了一声,那双漂亮的眼睛却一直回避着同他对视。   反观陆宴呢,他却伸出手,反复摩挲着沈甄细白的脚踝,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好像在说:昨日你两只脚都搭在我肩膀上时,也没见你这么羞。   沈甄依旧不去看他。   陆宴无奈,只好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可沈甄两条腿眼下还疼着,他一碰她,她就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   他揉了揉她乱窝窝的头发,皱眉道:“这么疼么,让我看看。”说罢,便一脸正色地去扳她的膝盖。   沈甄被他的动作震了个激灵,立马挪开了他的手,弯腰勾起跌落在一旁的长裾,着急忙慌地给自己套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我没事的,大人。”   见她如此,陆宴也没勉强,便松了手,“那你坐直,我帮你把头发绾上。”画舫里没有梳子,好在沈甄的头发又顺又亮,不至于打结,陆宴随意顺了两下,便又恢复了昨日缎子一般的模样。   沈甄老老实实被他摆弄,只是每当他的指尖穿过发丝,触及头皮,心里都会撩起一阵酥酥麻麻。   陆宴帮她固定住后,语气淡淡地问她:“饿不饿?”   沈甄回过头看着他那张清隽肃然的脸,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表面上看着一本正经的男人,多数都是不可信的。   她这边眼神一变,立马惹来了男人的不满。   陆宴冷嗤道:“这么看我作甚?”就沈甄那样一双藏不住事的眼睛,但凡腹诽点什么,他都能从中读出字来。   沈甄连忙看向别处,小声道:“没,我确实饿了。”   小船缓缓靠岸,陆宴带着沈甄下了船。   二十四桥附近的酒楼不少,不过要说名气最旺的,还属秋映楼。   秋映楼里头的膳食不仅美味,而且精致有趣,哪怕是一碗十分普通的白粥,碗盏边上也会装饰着应季的花卉,使人心情愉悦。当然了,这样一碗白粥的价格,也是普通粥铺的三倍之高。   虽然有人说秋映楼的东西华而不实,但丝毫不影响大批的富家子弟慕名前来。   进了秋映楼,沈甄随陆宴往二楼厢房走。   也许她昨晚实在是被撞的有些狠,上楼梯时不禁放慢了速度,那个男人回头看她,心里愧疚,便来扶她的腰。   沈甄连忙去拍他的手背。眼下她一男子装束,他做这样的举动,难道不怕惹人非议?   陆宴的手一紧,淡淡道:“谁爱看谁看。”他这个人,向来不再乎别人的看法。   沈甄坐下后,便听掌柜在一旁扯嗓子喊:“二楼厢房,招呼贵客。”   少顷,十二种大小不一的碗碟便出现在了沈甄面前。正所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秋映楼的一道糖醋鱼,用的都是都是鲤鱼跃龙门的玉盘。   饶是一早醒来没什么食欲的沈甄,眼睛也跟着一亮。   陆宴看着她手里的木箸不停地动,不由想起了之前她挑食的模样,她果然是个重口腹之欲的。   半晌后,停下了木箸。   沈甄见他停箸,自己便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她瞧着还没怎么动的红糖粑粑,醉虾和芋粉团,悻悻道:“我也吃好了。”   陆宴识破她道:“喜欢吃便多吃些,我们也该走了。”   沈甄听着他这句“该走了”,不由神情一顿,她知道这一声“该走了”,说的并不是离开酒楼,而是他们要离开扬州了。   二人走出秋映楼,忙寻了辆马车。   回鹭园的路上,沈甄伸手掀起了车上的幔帘,回头去看扬州热闹的街巷,这儿很美,但她不属于这里。   陆宴瞥了一眼她,又转了一下手中的扳指,道:“喜欢这儿?”   他的声音极轻,沈甄险些没听清,反应了片刻,才“嗯”了一声。   诚然沈甄也谈不上多喜欢扬州,扬州再是繁华,又与她何干?只是这段“清闲”的日子,让她这个快要“溺水”而亡的长安贵女,得到了片刻的喘息罢了。   陆宴伸手替她捋下鬓角的碎发,然后道:“再过一年,我可能要外放,届时带你去其他地方走走。”   话音一落,沈甄的心,顿时僵住了。她不敢表现出抗拒,只好回以微笑,顺着他的话道:“大人会去哪?”   陆宴幽幽道:“谁知道呢,兴许是荆州,兴许是洛阳。”   沈甄一边听他说,一边握紧落在膝上的小手。她顿时明白,他根本没有打算放她走。   他的语气看似柔和,却也没给她选择的权利,一时间,她突然有些迷茫,就像是在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她无从得知接下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亦是无法得知这外室究竟要做多久。   恍然间,她想起了棠月同她说过的话,“姑娘有所不知,其实咱们京中有外室的男子并不少,有些贵人喜新厌旧,收了个外室,几年之后用点钱就打发了,有些人则是真心喜欢这样左拥右抱的感觉,家里一个,外面一个,互不影响,不过也有那种易动情的男子,时间一久,也就把外室接进府里头了。”棠月想暗示沈甄,他们世子爷,是最后一种。   然而棠月说的这些,同他和她都不一样。   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一段见不得光的外室情要复杂的多,隐于深夜、藏于湖底,不谈今后,这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马车的辚辚之声骤停,打断了沈甄的思绪。   下了马车,陆宴去了书房,沈甄则朝春熙堂走去。   几步之后,他回头去看她背影,目光晦暗不明,他不过随意试探了一句,就得到了答案。   跟了他,她还真是不情不愿。   他只听过有那种城府颇深的外室,处心积虑得了个孩子,以子威胁要进府的,却没见过她这样,避孕的香囊随身戴着,生怕同他有一丝一毫瓜葛的。   陆宴忍下了给她逮回来好生教育一番的冲动,沉着脚步,缓缓走入了书房。   书房内。   杨宗递上了几本账册,然后道:“主子,这是咱们运盐、贩盐的账册,呈上去的钱,都用在这儿了。”说罢,杨宗从身后又拿出来一张纸,递给了陆宴。   纸上写着——铁精粉、焦炭、萤石、耐火泥、耐火砖、铁口用泥,稻壳。   这都是冶铁用的东西。   陆宴靠着椅背,手放在桌案,一边摩挲着杨宗递上的证据,一边回想着昨日梦中圣人的话,不禁喃喃道:“还真是一样的。”扬州这些贪下来的钱,果然都用来冶铁,囤私兵了。   可到底是谁呢?三皇子,还是六皇子?   依照梦中圣人的话来看,那些证据、账册,都被一把火烧了。   对,烧的是船。   思及此,陆宴连忙抬头道:“上元节那日的船备好了吗?”   杨宗连忙点头道:“都备好了。”   陆宴思忖片刻,才道:“再去备马,也许,水路、官路,我们都不能走了。”他的那些梦境,早就不单单是梦了。   杨宗疑惑道:“主子,可是咱们露出端倪了?”出了扬州城,不走水路,不走官路,怕是要绕一个大弯。   陆宴摇头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罢了,对了,咱们送去的人,大寺里那边审的如何了?”   “聂远什么都招了,只是他不得赵刺史重用,说的大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至于庞术,起初是怎么都不肯说,无奈之下,还是周大人给他用了药,他才说出账册的位置。”杨宗顿了顿,低声道:“据他所言,账册就在县衙里。”   县衙。   不在刺史府,那便只能分头行动了。   半晌之后,陆宴道:“派付七付八守着县衙,上元节一同行动。”   “是。”   ——   掌灯时分,陆宴从书房走出去,他望着春熙堂的大门,许久都没有走进去。   反观沈甄,则是规规矩矩地等他到亥时,见他未回,便默认了他在忙,独自回了榻上。   紧接着,陆宴便看到支摘窗里的灯灭了。   光影消失,他忽然想到了他的母亲,靖安长公主那样贪眠的一个人,不论多晚,都会等他的父亲回家,十年如一日。   如此稀松平常的一幕,到他这,倒是强求了。   陆宴自嘲一笑,很多东西,是他想多了,是他想错了。 第38章 火光(捉虫)   莹白的月光,将男人的身影拽的很长。   春熙堂的内室的烛火虽然暗了,但悬廊上灯火却依旧亮了,他缓缓走进去,里边儿一片静谧,床头银钩落下,帷幔已经垂地,她呼吸平稳,显然是睡着了。   陆宴用眼睛丈量着沈甄的背影,不禁扪心自问:就这么大个人,十六岁的姑娘,就真值得自己上辈子,这辈子,都栽她身上?   想到这,他莫名感到牙根痒痒,连喝两杯凉水,都压不下去心头的火。   冷静下来后,他便一一回想起自个儿近来的举动,不论是用扶曼身上的香试探她,还是今日用言语试探她,其实都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也不该是他做的事。   男人的眉头凝起,脸色比外面的夜色,要沉重的多。   话说陆宴这脾气,其实也赖不得他。他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过的一直是要天上的月亮,别人都不敢给他摘星星的日子。若不是走科举入仕这一条路让他吃了些苦头,还不知他会是怎样的秉性。   说起来,沈家这位三姑娘,大概是头一个让他无法招架的。   别说无法招架,陆宴甚至觉得自己惹不起她。   其实一个小姑娘,他能有甚弄不明白的?京兆府狱里那些穷凶极恶之徒见了他都不敢起歪心思,他若真想收拾沈甄,也不是做不到。   威逼利诱他样样都会,只要狠下心,他亦能叫沈甄乖顺地如同笼中的鸟儿。   然而他做不到。   况且真给她弄哭,到头来遭罪的还是他自己。反观她呢?擦擦眼泪,她还是早睡早起身体健壮的那个。   枉他还一直认为自己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对沈甄的这份特殊,也不过是因为他这心疾罢了。结果呢?上辈子他没这病,他的结果也没好到哪去……   二十七岁离世,她另嫁他人,真真是极好。   陆宴行至床边,解开腰封,退下华服,略重起躺在她身边,连翻两次身。   沈甄自打成了他的外室,便练就了闻弦知雅意的本事,他稍一皱眉,她便知道,这人的古怪脾气又上来了。   她心下一动,转过身子,忙将自己的被褥挪到了他的身上,柔声道:“大人,夜里凉。”   这五个字,也不知道是有一股什么魔力。好似天边仙泉里的一股暖流,直接灌入了他的心口,滋润了他的心肺。   他面色不改,低低地“嗯”了一声。   也许是因为方才吹了风,陆宴喉咙微痒,便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两声。   沈甄闻声而起,趿鞋下地,忙到了一杯水给他端来,“大人可是累病了?”   在沈甄眼里,陆宴的脾气虽然不忍直视,但他的“业务能力”,她还是认可的。他忙起来的时候,时常觉来不及睡,饭来不及吃,她一度认为他的身子也许是铁打的。   陆宴坐起身子,接过来,喝了两口,沉声道:“倒是给你吵醒了。”   听听这冷肃的语气,谁能想到,里边儿还装着别扭呢?   沈甄确实也没听出来。对于睡觉这个事,她还真是一脸的无所谓。毕竟她大多时候都是在春熙堂内不出门,闲来无事,下午还能补眠。   想到这,沈甄不由真心实意道:“我无妨的,还是大人的身体比较重要。”   陆宴低头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好像有星光映在湖水上。然而越是清澈,越是让他有一种在唱独角戏的滋味。好似喜跟怒,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他有气无力的地捏了一下她的脸,叹气道:“睡吧。”   二人一同躺下,齐齐入睡,他将手习惯性地放在了她的腰上。   ——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很快,便到了上元节。   扬州过上元节的气势虽不能媲美长安,但至少万家灯火的盛景还是瞧的见的,自南门起,到万岁桥终,会挂满祈福的燃灯。   二十四桥的装扮则更为华丽,桥与桥之间用粗麻绳连接好,上面挂起了各色的旗帜和彩带,有胭脂色、绛紫色,黛蓝色、翠绿色、秋香色,每个彩带旁边,还会配个同色的灯笼。   一同亮起,无比震撼,好似真的来到了九重天上。   今日赵冲在家中设宴,特意请了陆宴和扶曼前去。   他们上了两辆马车,刘嬷嬷四处张望,低声问扶曼:“娘子,今儿怎么不见杨管家呢?”杨管家,说的便是杨宗。   扶曼撇嘴道:“嬷嬷还不知道老爷吗?想必他是放心不下秦姨娘吧。”   见此,刘嬷嬷笑一声,安慰扶曼道:“娘子也别生闷气,我瞧着,老爷现在心里是有你的,不然除夕时也不会赏那么些东西给你。”   真是话音一落,扶曼就红了眼,“嬷嬷不提除夕还好,一提除夕,我便又想到爷带着秦姨娘偷偷出门的事了。”   刘嬷嬷连着“哎呀”了两声,忙道:“除夕陪那位,这上元节不是来陪娘子了吗?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扶曼轻拭了眼角,“嬷嬷是我最亲的人了,尽管说便是。”   刘嬷嬷连忙道:“这男人啊,向来都喜欢有分寸的女子,平是小醋一下,是情趣,娘子若是日日都和春熙堂那位对着干,保不齐哪日便招了厌,像卫公子这样的男人,挑花面,出手又阔绰,院子里的人注定会越来越多,娘子今日气得过来,明日还气得过来吗?”   扶曼点了点头,半晌后才道:“谢嬷嬷点拨。”语气里,说不出的辛酸。   连刘嬷嬷听了都直摇头。   不得不说,扶曼的演技最近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如去春熙堂那边截人,比如当着刘嬷嬷的面找陆宴哭诉,比如抢管家权,好似所有能令宅子里乌烟瘴气的事,她都做了。   所以在刘嬷嬷心中,小娘子是相当上进的。不然她也不会苦口婆心说这么多。   马车停在刺史府门前,陆宴带着扶曼进了刺史邸。   ——   春熙堂。   杨宗对着沈甄道:“主子让我带沈姑娘即刻就走,不用等他,说到戸城在一同汇合。”   沈甄有些紧张。   若是说他怕自己拖他后腿要送她走也就罢了,怕就怕,是因为有危险,才让她先走的。   思及此,沈甄便道:“今日的事,可是会有危险?”   说没有危险,那便是假的。赵冲此人多疑,自打聂远和庞术入了京城,他便对身边的一切格外敏感,就连府兵都比往日多了一倍。   称兄道弟倒是没变,就是不知道这兵是在防着谁。   眼下皇权正盛,圣人虽然不许刺史过度招兵买马,但赵冲手上驻扎在扬州的兵也不容小觑,更何况,据他们所了解的,赵冲手上还有不少私兵,和优良的军械。   硬碰硬,自然是不行的。   “圣人派的援军眼下就在戸城外,咱们过去了,便安全了。”杨宗说话也是够能避重就轻的,明明沈甄问的是今日可会有危险,他却偏偏加了个条件。   戸城,那离扬州还远着呢,还不得翻个山越个岭才能到吗?   沈甄知道现在自己不拖他后腿比什么都强,便连忙带着棠月随杨宗离开了鹭园。   杨宗带着沈甄一路向西行,他们脚下走的路,并不是来时的路。   一出扬州城,沈甄便看到了大量的流民,还是拖家带口的流民,他们大多都是些妇孺儿童,骨瘦如柴,好似再多走一步就要晕过去了一般。   看见此情此景,沈甄才意识到朝廷为何要治理这些贪官污吏,倡导廉政,劳役、赋税,这就是像是压在百姓身上的担子,过重的话,百姓要么再也直不起腰,要么就只能揭竿而起。   奔走了一天一夜,他们终于走到了望山的尽头,沈甄站在山顶朝扬州城的方向望,“杨侍卫,大人他走的是水路还是官路?”   话音甫落,突然听到“轰轰”几声,不远处的扬州运河上,两条船升起了大片的火光…… 第39章 受伤(捉虫)   天边霞光消散,雾霭漫漫,此时已过傍晚。   四周连绵不绝的山峦渐渐湮没在沉重的暮色里。   沈甄看着眼前蔓延开来的火光,心里不禁一沉再沉。   杨宗见她面露惊慌,连忙安慰道:“沈姑娘放心,大人并未走水路。”原先备好的船,已经成了他们拖延时间的障眼法。   不得不说,看着这一幕,杨宗都不免有些后怕。   倘若世子爷没做好万全的准备,哪怕他们有命活下来,苦苦收集的证据也一定会在这样一场大火中被焚烧殆尽。   时间紧迫,杨宗来不及和沈甄多解释,只道:“沈姑娘,咱们得尽快上路。”   沈甄点了点头,为了不拖后腿,脚崴了也没吱声。   一路翻山越岭,他们总算和先行的暗桩们汇合了。   可就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沈甄居然看到了一辆花轿,她揉了下眼睛。   这儿……这里为什么会有一辆花轿??   不止有花轿,花轿后面还有七八位傧相打扮的男人,以及十几个贴着囍字的木箱子。   杨宗上前一步,从花轿里拿出了一件“大袖连裳”的婚服,和一对儿金夹珠的耳珰,以及簪子,一同递给了沈甄。   杨宗极快速地解释了当下的状况。   戸城离扬州并不远,治所也设在扬州,说的直白点就是,这里仍是赵冲的管辖范围。但,他们只要想跟援军汇合,戸城就成了必经之路。   他们一旦进城,定会惹人注意。如此一来,少不得要乔装打扮一番。   眼前的花轿,都是陆宴提前派人备好的。而这一个个手里拿着喇叭、唢呐的傧相,则是提前从扬州退出来的暗桩们。   棠月是个动作麻利的,三下两下就替沈甄套上了婚服。   直到翌日傍晚,总算是进了戸城。   杨宗在前面骑马引路,后面簇拥无数傧相,一路上吹吹打打,入了一间正放着鞭炮的宅院。   大门一关,隔绝了城中百姓,所有人的神经不由再次紧绷了起来。   他们虽然暂时脱离危险了,可陆宴的消息却还没传回来。杨宗先是命人继续在院子里吹拉弹唱,而后又派了两人去城门口接应。   当沈甄坐在洒满花生的描金梨花纹的床榻上时,方才强装的镇定已是消失无踪了。   她抬手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婚服,心里莫名地跟着慌了起来。慌到起身时,不禁来了个趔趄,还好棠月扶住了她。   “姑娘小心些。”   沈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翌日晚上,沈甄看着眼前摇曳不熄的烛火,看着彻底暗下来的天色,后背竟出了一阵阵冷汗。   这么久没有动静,八成是出事了。   沈甄抬腿去了隔壁的书房,推开门道:“杨侍卫,大人和咱们约定的时辰已到,可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杨宗自然也是忧心忡忡,若不是主子下了死命令必须守在小夫人身边,他早就冲出戸城了。   眼下只能安慰道:“沈姑娘不必忧心,大人做事向来运筹帷幄,从未出过闪失。”   屋内其他人也跟着应是。   谁知这话刚落,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就冲了进来,气喘吁吁道:“世子!世子爷受伤了!”   书房里的众人皆是一惊。   陆宴若是出了事,那他们所有人的脑袋加起来都是不够赔的,杨宗皱着眉厉声道:“说清楚!怎么回事!”   “世子爷中了剑伤。”   就在这时,屋外传出了阵阵的脚步声。   人影幢幢中,沈甄看着陆宴被两个人搀扶进来了,从前面看还以为他只是喝多了,没了力气,可若是从后面看……   沈甄吓得不禁捂住了嘴。   他的背后出现两个偌大的血窟窿,一看就是剑刺进去,又拔出来造成的,大片的血迹流了出来,他所经之处,无一不染上了刺眼的红。   陆宴被抬到了大红色的婚床上。   沈甄跟了过去,在一旁颤着嗓子道:“大人他……”   杨宗是知道扶曼的身份的,他立马拎起付七的领子道:“白姑娘呢?还有他的兄长,可一同救出来了?”   付七红着眼眶道,“杨侍卫别急,白大夫他们就在后面。”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男一女拎着箱子跑了过来,女的沈甄认识,是他在扬州收下的姨娘,但这个男人是谁?   白道年对扶曼道:“阿雅,你先出去。”   扶曼拉着男子袖口,啜泣道:“若不是因为救我,他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这话一出,沈甄的目光立马放到了扶曼身上。   却说陆宴受伤这个事。   原本一切都非常顺利,上元节那天,扶曼在众人的吃食里下了无色无味的迷药,因着之前就掌握了账簿和白道年的位置,所以他们很快就将东西拿到了手,并救了人。   然而赵冲这个老贼到底浸淫官场多年,陆宴隐藏得再好,也难敌一个人从未放下过疑心和戒心。他们刚预备出城,驻守扬州的兵便井然有序地行动了起来,像是一直为这一天做准备一般。   做了那样的一场梦,陆宴自然不敢把账簿放到船上。于是,他带着剩余的手下和白道年、扶曼走了另一条路。   赵冲的私兵也不是白养的,他们发现不对劲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不择一切手段摧毁证据。   先是放火烧船,随后又一路追杀过来。   由于扶曼的马术非常不好,途中跌于峭壁之间,救她耽误了好一阵,赵冲的兵也追上来了,能死里逃生,亏得还是陆宴这边带了些□□。   陆宴只是重伤,除此之外,付八等两位暗桩则当场毙命。   只不过陆宴受伤的过程,沈甄是无从知晓的。   通过扶曼的那句话,沈甄的脑海中只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   她的指甲嵌入了手心,随后又骤然松开。   扶曼退下后,白道年观察起了陆宴的伤势,方才走的急,无法就地医治,只能撒一把凝血粉在他身上。   眼下伤口的血虽然止住了,但血肉却和破损的布料粘合在了一起,颇为棘手,他抬头对着沈甄道:“可否替在下掌个灯?”   这是婚房,满屋都是大红色的蜡烛,沈甄连忙多燃了几个。后又提了一盏灯走了过来。   屋内瞬间亮如白昼。   他身上的伤口也变得越发清晰起来,白道年拿出了一把小刀,将他的衣服全部剪开,再用针将渗到里面的布料一一挑了出来……   沈甄的心随着他的动作一抽一抽的,两条腿都跟着软了。   她长呼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大人他,可有性命危险?”   白道年抬头与她对视,“刀口颇深,幸而避过了要害,若是再偏一寸,便是神仙也没法子救了。这两夜大人身边离不得人,每隔半个时辰就得探探是否发了热。”   沈甄点点头,“今夜我守着他。”   清理完伤口,便开始缝合了,针线穿过皮肉时,沈甄实在受不住,便闭上了眼睛。   白道年剪断了手中的线。   折腾了整整两个时辰,沈甄举灯的手臂都已经僵住了,可想而知这位白大夫得有多累。   沈甄小声道:“多谢白大夫。”   白道年朝沈甄深鞠了一躬,然后道:“夫人千万莫要提‘谢’字,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此刻便是叫白某以命相抵,那也是应该的。”   听着他这句夫人,沈甄不由一愣。   但转念一想,自己并没有必要去解释这些,便淡淡道,“即便如此,您也早些歇息吧,想必……明日还有的忙。”   “是、这还有些祛热的药,待大人醒后,尽快服下。”说罢,白道年便退了出去。   棠月端了一盆热水和几张干净的帕子走了进来,沈甄接过,然后把药递给她道:“这我来就行,你去把药煎一下。”   棠月走后,屋里只剩沈甄和陆宴二人。   她缓缓坐到了他旁边。   低下头,去看他的脸。   自打遇见他,她见过他高傲孤然的背影,见过他咄咄逼人的姿态,也见过他高高在上的神情,独独没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半晌过去,沈甄伸出素白色的小手,抚了抚他的耳朵。   触及他的一瞬间,陆宴蹙着眉头,低声唤了一句她的名字。   沈甄。   语气不善,是他找茬挑刺时才有的语气。   但也不知为何,沈甄眼里的金豆子,竟大滴大滴地坠了下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是为何。   只是她没想到,她这一哭,那个在床上本来还安稳躺着的人,竟被胸口的疼痛弄醒了。   陆宴一睁开眼,便看到了满屋的红烛,和穿着婚服的新娘,新娘子的脸上,挂着惹他心疼的泪痕。   沈甄见他醒了,连忙开口唤了一句大人。   好似一声还不够,随后又呆呆地加了一句,“大人,你醒了?”   没醒,能睁眼吗?   陆宴薄凉的唇角微启,漾起了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哑声道:“是啊,醒了。”你再哭下去,别说醒了,命都要搭里面了……   沈甄有些局促不安,怕他乱动,连忙道:“背上的伤口刚刚缝合好,您别乱动。”   陆宴皱了皱眉,感觉喉咙一片干涩,又道:“给我拿点水。”   这时棠月正好端了药进来,沈甄接过,行至榻边儿,蹲下,平视着他柔声道:“咱们先喝药吧,喝了药,我再给您拿水,”   他趴在榻上不能动,只能等沈甄来喂他。   她舀一小勺,吹了吹,递到他嘴边上,顶住他的牙齿,缓缓向上扬。   也不知道是这勺子不好使,还是男人不配合,沈甄勺子里的药汁,竟然都洒了出来。   四目相视。   男人薄唇微抿,眼神晦暗不明,好像在说:你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沈甄举着勺子的手一顿,不得不去想别的办法。 第40章 回京   沈甄端着手里的药汁,一动未动。   他的姿势不方便喝药,用嘴渡给她,显然是最好的办法,然而她一想到他异于常人的洁癖,便又觉得有些不妥。   沈甄犹豫不决的神情,陆宴如何会看不懂?   可他现在“病入膏肓”,实在没有力气揭穿她,否则以陆宴的脾气,定要问沈甄一句,“你有哪里,是我没亲过的?”   沈甄正思忖着,陆宴便顶着苍白的脸色,干涩的唇,咳了两声。他的伤口眼下正是严重,别说是咳嗽,便是稍微动一下,都会引起再度出血。   这不,他背上被缠好的细布,经过震颤,立马就出现了一道鲜红。   情急之下,沈甄也顾不得其他了。   她半蹲半跪在床边,喝了一口手中苦涩的药汁,覆上了他的唇。   她的唇分外柔软,就像是刚剥开皮的荔枝肉,贴上的来一刹那,陆宴浑身一僵,他不曾想,药汁从她的口中渡过来,竟是连苦都尝不出了。   沈甄见他没反抗,便一口接着一口地喂,眼看着一碗药见底了,男人却突然含住她的唇,怎么都不肯放开。   从轻轻地吸吮,变成了重重的碾压,随即便贪婪地撬着她齿关,见她欲躲,又抬手摁住了她的脖颈,像个横行霸道的入侵者。   站在角落里的棠月,被接连不断的“啧啧”声,弄得面红耳赤,彻底呆住。   平日里主子做这样的事,她们做奴婢的自然是瞧不见的,通常旖旎的气氛一起,便十分有眼色地退下去了,可今日事发突然,竟叫她撞见了这一幕。   她不论如何也没想到,世子爷和沈姑娘在一起时会是这样的画风。   那个洁癖成疾,恨不得每日三沐的世子爷,竟然也会如此孟浪。   她不敢出声,亦不敢开门出去,只能躲在角落里,希望两个人忘彻底记她……   沈甄怕他伤口出血,连忙“嗯嗯”了几声,示意他停止,趁他怔住,她立马抽身而起。   他这人向来不经撩拨,她也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陆宴与她对视,眼圈通红,哑着嗓子道:“药太苦了,给我拿点水。”受伤的男人尤为可怜,他的声音虽沉,却莫名带了一股哀求之意。   见他如此,沈甄又不能不给他水喝,只好转身又接了一杯,复又返回。   眼下已经过了子时,屋内的红烛很快就要燃烧殆尽,风透过楹窗的罅隙吹进来,火苗摇曳地格外厉害。   陆宴看着身着婚服的她款款向自己走来。   搦腰擢步随风移,左右盼睐目波施,他忽然觉得,她像极了今夜的新妇,只可惜,没有卧在榻上起不来的新郎。   沈甄手持碗盏蹲下,一字一句地开始同他讲条件,“我喂你,但你不能动。”   陆宴瞧她说教的态度如此气弱,嘴角不禁提了一丝讥笑,就她这性子,能管住谁呢?   沈甄无视了他的讥讽,握着拳头,一脸认真,“那你应是不应?!”   陆宴面上“乖顺”地嗯了一声,心里却不以为然道:原来她发脾气的能耐,不过就是把“大人”换成了“你”。   等她的气息一靠近,陆宴立即闭上了眼睛。   他想了想,他确实无法直视那双清纯澄澈的、磨人的双眸。   长夜漫漫,沈甄给这人喂完药,喂完水,复又浸了个帕子,替他擦拭起了身上多余的血迹,也不知是她太过温柔,还是他太累了。   须臾过后,他总算是阖上了眼睛。   沈甄将手中尽是血迹的帕子放回水盆里,提他盖上了被子。   她坐在榻边上,俯视着呼吸渐匀的男人,俯视着这个与她有过无数次耳鬓厮磨、肌肤之亲的男人。   突然见他伤成这样,若没有一丝心疼,定然是谎话。   思及此,她的喉间不禁多了一丝从未尝的滋味。   同他耳鬓厮磨的人,又不止她一个。   然而就在这一刻,当她的脑海中闪出这个念头之时,心脏就像是快要被人捏碎了一样,她粉嫩的指尖泛起了白,死死地攥住了   婚服的裙摆。   只一个刹那,她便体会到了一种灭顶一般的负罪感。   她仿佛看到了无数双眼睛,祖母的、父亲的、母亲的、长姐的,所有人都在用震惊又愤怒的目光看着她,就像是一把把冷刀子……   平心而论,他对自己越来越好,她又怎会毫无差距?   刚做他外室的时候,她怕他怕的要死,只要一见他,听见他淬了冰一般的嗓音,指缝间都在冒冷汗,她曾以为,她的小半条命,都要交待到澄苑里。   然而呢……   光是他托楚先生照顾沈泓这一件事,于她而言,都是偌大的恩情了。   月色渐渐被浮起的晨光替代,红烛燃尽,满室的红光也跟着消失的无影无踪,沈甄抬眸看着画栋朱帘,神色渐渐回拢。   有些事,“秦娆”可以想,但沈家女,不可思量半分。   ——   日上三竿,刺眼的日光从楹窗中洒了进来,陆宴蓦地从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   一身冷汗。   他又做了一场梦,这次的梦显然和上次是能接上的。   圣人欲给太子求医,便派他去寻白道年,可他却晚了一步。   梦中的他到扬州之时,白道年已经回了西域,错开的这一步,足足耽搁了两个月,待他找到白道年时,长安的丧钟已经敲响,太子竟然薨逝了……   陆宴忍着剧痛要起身子,沈甄在一旁连忙制止了他,“大人别动。”   他眉宇微蹙,哑着对她道:“白道年呢?”   “白大夫正等您醒来,预备换药呢。”   陆宴道:“让他进来,我现在就要见他。”   沈甄点了点头,“您先躺下,我这就去叫白大夫。”   这一路上,沈甄虽没受伤,却也崴了脚,见他着急,谁料她竟用那一瘸一拐的小腿,跑了两步。   陆宴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扶额道:“你慢点,也没那么急。”   ——   沈甄知道他这么急着找白道年定不是小事,便守在外面没进去。   白道年行至屋内,朝陆宴行了个大礼,“大人的大恩,白某实在无以为报。”他顿了顿又道:“若是日后大人有需要白某的地方,白某定会竭尽所能。”   陆宴说话向来不愿意兜圈子。   昨日的那个梦境,于他来说,就像是前世今生的分叉口,丝毫不能错。   太子薨逝意味着甚,他再是清楚不过。   这不仅意味着三皇子、六皇子储君之争正是开始,更意味着朝堂之上所有太子党都将行于逆流之上,包括手握实权的兵部尚书孙牧等人,也包括锒铛入狱的云阳侯。   想到这,陆宴一字一句道:“眼下确有一事需要白大夫出手相助。”   白道年也算半个江湖人士,自然不愿凭空受人恩惠,一听恩人有所需,他立马回道:“大人但说无妨。”   “我想请您随我一同回长安。”   白道年皱了皱眉头,道,“大人可是需要白某到大理寺亲口指认赵刺史等人?”   陆宴摇了摇头,他拿到的那些证据,已足够赵冲抄十回家了,“是我的兄长,他有很严重的咳疾。”   白道年一听,忙道:“行医本就是白某分内之事,算不得帮大人什么忙,既如此,我随大人回京便是。”   说完,白道年又挠了挠头道:“其实即便大人不说,白某也欲同大人一道回长安。”   陆宴道:“为何?”   “陆大人因家妹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白某怎可一走了之?”   听了这话,陆宴倒是反应过来了。   这辈子同上辈子到底是不同了,上辈子他们走的应是水路,走水路,他定然没有挨过这剑伤。   白道年上前一步,替他查看他的伤势。   少顷,陆宴却突然道,“我还有一个友人,他患了一种奇怪的心疾。”   “是什么样的心疾?”   “只要他夫人一哭,他便心口疼。”   白道年不禁一笑,打趣道:“大人的这位友人,想来是个会疼人的。”   听了这话,陆宴便猜到了他误会了,于是又一板一眼地解释了一通。   是疼,非常疼,哭得狠了眼前都会发白的那种疼。   白道年看着陆宴并不似玩笑的样子,便在思忖片刻后,认真道:“大人说的心疾,确实是白某行医多年,头一回听说。”   陆宴抽了抽嘴角。   合着,他这病,是治不好了……   ——   因着陆宴身体实在不适,他们出城的计划便延缓了两日,到了第三日才启程。   蹬上马车之前,扶曼对着沈甄道:“姑娘的脚好些了吗?”她虽已知晓沈甄并不是他的姨娘,但却不知她和陆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以至于只能跟着杨宗等人一起喊她姑娘。   沈甄这边并没察觉扶曼对自己称呼的变化,只柔声道:“多谢曼姨娘的药,我的脚踝已经消肿了。”   陆宴听着她口中的“曼姨娘”,不由用食指揉了揉眉心,尝到了搬石砸脚的滋味。   见周围人皆是一脸尴尬,陆宴一把给她拽到一旁,冷声道:“你先上去。”   一行车马,穿过人烟稀少的街道,向城门缓缓行驶。   陆宴以拳抵唇,请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扶曼不是她的本名,她是白大夫的妹妹。”   沈甄反应了一下,然后道:“她姓白?”   “嗯,他们本是西域人,是被赵冲捉来的。”   陆宴这种人,早就练就了越是心虚越是堂堂正正的本事。   他一脸严肃地对沈甄道:“我同白姑娘的事,只是为了做给赵冲看,眼下已经出了扬州,为了她闺中声誉,你莫要再唤她为姨娘。”   话音甫落,沈甄脸色一白,须臾,将眼神挪到了别处。   陆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般反应,他到底是没料到。依她的脾气,即便不高兴,也没胆子同自己耍脾气才是。   见她一直低头不语,甚至可怜,男人便攥了攥拳头,随后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白皙娇软,他揉搓了好一会儿,拿起来,轻啄了一下,“怎么了?”   马车穿过拱形的城门,朝着长安缓缓而去。 第41章 哄她(捉虫)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持续向前行进,沈甄纤手扶着车沿,双眸出神,一路都恹恹地不出声。   清风拂过,陆宴单手掀开了马车的帷幔,对沈甄道:“看样子得夜里才能到下一个驿站,你饿了没?”   沈甄摇了摇头,“不饿的。”   陆宴抬手捏了捏她的耳朵,道:“那饿了同我说,嗯?”   沈甄任他搓磨自己的耳垂,小声道:“多谢大人。”   陆宴挑了下眉。   他虽然下意识觉得她情绪有些低落,但也没深想,只揉了揉太阳穴,闭上了眼睛。   为了能早些到下一个落脚处,一行人无心观看这山清水秀的景色,一路疾驰,未敢休息。   终于在戌时左右,抵达了驿站。   沈甄扶着陆宴从马车上下来。   他们稍作休息,开始分发粮食和水,就在这时,扶曼拿着药瓶走过来道,“沈姑娘,我见你的脚还没好利索,便给你拿了一些活血化淤的药膏,早晚涂抹就成。”   沈甄接过,顿了一下,才道:“多谢白姑娘。”   扶曼听她换了称呼,一怔,继而道:“沈姑娘莫要客气。”   听着她这声客气的“白姑娘”,陆宴才忽地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   她情绪如此低落,莫不是因为“闺中声誉”这四个字?   心有怀疑,再去看沈甄,便越看越像那么回事了。   不过陆宴这位始作俑者,哪怕他明知自己戳中了沈甄痛处,也不会特意去解释的,毕竟在他看来,这种事,依她的脾气秉性,过一会儿便好了。   至少,他此刻就是这样想的。   而沈甄这边,没用多久,居然真的不负他所望地调节好了情绪。   天色骤暗,山风渐起,沈甄放下了手中的水壶,对陆宴道:“大人,时候不早了,我扶您进驿站里头休息吧。”   陆宴伤得不轻,眼下确实是需要多休息,便点了点头,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与此同时,正喝着粥的扶曼,手上的勺子“啪”地一撂,眼神随着那两人逐渐飘远。   白道年拍了一下她的额头,“阿雅,你瞧什么呢?”   扶曼回神,摇头道:“没、没甚。”   白道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回头望了一眼,忽然脸色大变,严肃道:“阿雅,你莫不是对陆大人生了爱慕之心吧。”   这话一出,扶曼的头摇地就跟拨浪鼓一般。   白道年叹了一口气。   他们被赵冲囚禁了一年多,阿雅被人当成瘦马调教,若不是陆大人及时出现,他们还不知要在赵冲手底下生活多久……她喜欢上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倒也正常,只是她西域还有婚约……   扶曼看着兄长的眼神,就知道他彻底想歪了,为了让他放宽心,扶曼只好说出了藏在她心里的一件事。   却说之前在扬州,陆宴常常会带着扶曼出入刺史府。她虽然是假扮的姨娘,但也免不了有些肢体接触,为了不让找赵冲起疑,一次,扶曼在给他们侍酒的时候,十分自然地挽住了陆宴的手腕。   陆宴当时也是极其配合的,眼里的疼爱之意也叫赵冲甚是满意,谁道一出赵府,扶曼就看到了陆宴整张脸都沉下来了,眉眼间的疏离尽显。   尤其是他擦拭手腕的动作,轻而易举就能击碎女儿家的自尊心……   在那之后,扶曼同他对话,但凡能用一个字说清楚的,绝不说两个字。   ——   这厢沈甄小心翼翼地扶他进了驿站的客房,抬头看着他道:“我替大人更衣吧。”   陆宴“嗯”了一声,面朝她,缓缓张开了双臂。   沈甄双手环住他的腰,熟练地解开了他的腰封,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口,褪下了他身上的华服。   他低头看着她,也不知怎的,忽然忆起了她刚成了自己外室时,她那连腰封都不会解的样子,那时的她,就像是林间一只受了惊吓又跑不掉的麋鹿。   捉到她的过程,大大满足了他征服之欲。   陆宴用食指挑起了她的下颔,似笑非笑地睥睨着她漂亮的眉眼。这样的动作总是带了一股调情的意思,沈甄的小手下意识地攥住,没敢动。   右眼皮却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然而就是她这幅任人宰割的表情,试问天下哪个男人能受得住呢?他肆意地揽住了她的腰身,低头吻住了她。   小姑娘蔫巴了一天了,心里头想着什么,他大抵猜的出来。   沈甄身子僵住,双手抵住他的月匈膛小声道:“大人,你小心伤口。”   要不怎么说沈甄的性子天生克他呢?   像陆宴这种高傲心硬之人,他太清楚怎样的手段才能诱使人屈服,真要叫他遇上那能作能闹的,他保管能叫女儿家的眼泪一直流到干涸。   且是流干了,他也未必会多瞧一眼。   可只要对上沈甄,他却多了一分手足无措的感觉,她不作不闹,半分脾气也不敢同自己发。   按说,他本该享受于此的,可看着她红了眼睛,他到底是心疼的。   陆宴长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发,道:“我的话,叫你委屈了?”   沈甄抬头看他,反应了好半天,可他的眼神太柔和了,是她几乎没见过的柔和。   在她懂了他话中所指之后,眼眶立马就红了。   小姑娘脆弱的时候,是最最怕哄的。   可怜陆宴身上两处伤口尚未愈合,心口就跟着隐隐作痛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想。   他环住了她的身子,抚了抚她的背脊,生硬地道了一句,“好了。”   谁能想到,就这样简短的两个字,也不是甚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竟然让这个男人差点没闪了舌头。   夜色渐浓,陆宴抬手拨开了她鬓角的发丝,低头去咬她雪白白的脖子。   所触之处酥酥麻麻,惹得沈甄情不自禁地喘息了的两声,她唇边的呼吸钻入了他的耳朵,差些灼烧了他的骨头。   忍不住,当真是忍不住。   他的喉结缓缓下滑,与她四目相视。   沈甄根本猜不到,在他波澜不惊的瞳孔下,酝酿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别动。”男人的声音暗哑,仿若有一股磁力,震的她心尖发颤。   他一手桎梏住着她不老实的小手,一手去解她前襟的丝带。   湖蓝色的桃花云雾上襦,素白色的裙裳,双色缎孔雀线珠的肚兜,就这样一件一件跌落在地。   沈甄的脸颊上红晕胜过的傍晚的彩霞,她不着寸缕咬着下唇轻颤的模样,便是这世间最强的媚_药。   见到眼前的风光,陆宴如何还能感受到身上的疼痛?便是现在再给他一刀,只怕他也能受住。   他带着她回到了榻上,继而倾身压住。   这样的姿势,若是顺着,他的伤口定是要出血的,沈甄推拒着,坚决道:“你别靠过来。”   陆宴亲了亲她的耳朵道:“那你要我去哪?”   他的力量她哪里敌得过?沈甄被他弄的快哭了,知道多说无益,只好鲤鱼打挺般地抵抗了两下。   谁料这男人却用诱哄口吻同她道:“甄甄,乖一点,你若是不想叫我继续流血,就乖一点。”   然而她再乖,伤口到底还是崩开了。   天快亮时,杨宗还是将白先生唤了起来……   ——   他们于三月初回到了京城。   元庆十六年春,三月初二。   和梦中不同,这次,陆宴是亲手把证据交到圣人手中的。   成元帝轻捻着手上的佛珠,发出了嗒嗒的撞击声。听政殿中的人皆知,这是帝王发怒,准备老虎食子的前兆。   周述安身边的聂远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成元帝端着手里的折子,上下晃了一下,随后“啪”地一声扔到了桌上,“老三好大的胆子!”   从陆宴带回来的证据来看,赵冲手里的钱,有一半以上都是交给了穆家,也就是三皇子箫承的母家。   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穆家虽然手握军权,权势滔天,但养兵的的开销实在太大,私兵尤甚,钱粮一旦消耗起来,就跟流水一样,没有一座金山撑着,可谓是处处捉襟见肘。   但养私兵、炼铁、贪污,卖官,这已是踩到帝王的底线了,人证物证俱在,穆家这次是栽了。   成元帝就是再不喜欢太子,也不会容许人越过他去打储君之位的主意。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不知花落谁家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见风使舵。   成元帝突然咳嗽了两声,內侍连忙躬身上前,“陛下,可是要找太医来瞧瞧?”   成元帝挥了挥手,对众人道:“都下去吧。”随后又对着陆宴道:“三郎你留下。”   转眼,殿内就只剩成元帝和陆宴二人。   成元帝缓声道:“你在扬州遇上了个神医?”   话音甫落,陆宴身子一僵。   果然,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皇帝都起了扶太子的心思。   陆宴撩袍跪下,先一步道:“臣时刻挂念陛下安康,在确认那人医术不凡后,便将人带回了长安。”   不得不说,这世上就没有嫌命长的皇帝,尤其像成元帝这样恋权的皇帝,更是恨不得世上真有一颗长生不老的仙丹才好。   成元帝听了陆宴的话,眼神里的光不禁越发柔和了,满朝上下都在算计着他百年之后的事,他那几个儿子,倒是不如他的外甥。   成元帝亲自扶他起来,然后道:“三郎,朕听闻你这番去扬州受了重伤,可是好些了?”   陆宴道:“臣多谢陛下记挂,眼下已是无碍。”   成元帝双眼一眯,道了一句:“那就好,不然你母亲定要怪朕了。”   皇帝默了半晌,随后道:“那你明日带那位白先生入宫吧,太子的病入了春,倒是越发严重了。” 第42章 改变   翌日一早,陆宴携白道年到了东宫。   殿内兽面纹的铜炉散着袅袅青烟,地龙烧的甚旺,四周的气温仿佛夏季一般。   太子坐于榻几之上,身上是一袭素缟色镶金线的龙纹缎袍,鬓发规整,仪表不凡。   太子的容貌似母,单论姿容,确实要比其他几个皇子要俊美一些,只是久病缠身,眉宇间略显憔悴。   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家的气势从不会因为病弱而折损半分,太子才问了一句话,白道年便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   白道年哪里能想到,陆大人嘴里说的兄长,竟是大晋的当朝太子。   “孤还有多少时日?”太子又问了一次。   陆宴皱眉道:“太子殿下。”   太子用一张帕子捂住嘴,浑身颤抖,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然后道:“时砚,孤就想听句实话。”   太子顿了顿,再次看向白道年:“白大夫不用有所顾忌,但说无妨。”   白道年给太子诊脉之后,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这种脉象是典型的外阳内虚,表面看着还过的去,实则身体已是快被掏空了。   “太子平日用的药方,可否让草民看一眼?”白道年道。   太子瞥了一眼黄门,道:“去把孤一年来的药方记录,都给白大夫拿过来。”   须臾,黄门端着一卷处方合集走了进来。   白道年细细地翻阅着太子近一年的用药。   起初还看的过去,半夏、天南星、皂英、川贝母、竹茹……用的大多是化痰止咳平喘的药,可到了三个月前,随着病情加重,这药量竟是比一年前足足翻了一番,轻粉、淫羊藿、四季青、鱼腥草、冬虫夏草……   看着好似把世间珍贵的药材都用在了东宫,却忽视了药物之间的相克,就拿淫羊藿来说,这种壮阳补气的药,是绝不可同彭花粉放在一起用的,用多了只会起反作用罢了。   白道年眉头紧皱,额间布满了虚汗,向一国储君说病情,谈何容易。   陆宴低声道:“可是药方出了问题?”   “这药方表面并无不妥,只是其中两位药具有相克之效,是绝不可放在一处服用的……”他思忖片刻,心一横道:“就这个药方,殿下若是再服下去,只怕是时日无多了……”   时日无多。   这样的话,谁敢在东宫说?   听了这四个字,别说是太子身边的內侍站不住了,就连陆宴的脸色都随之一变。   陆宴道:“白大夫既看出了问题所在,可有把握一试?”   白道年老实道:“殿下的病并非风寒之症,草民不敢谈把握二字,只敢说尽力一试。”   太子道:“不论结果如何,孤都不会怪罪于你。”   白道年定了定神,低声道:“草民还有句话,想同太子殿下说。”   太子点了点头,“你说。”   白道年道:“草民行医多年,见过的疑难杂症繁多,有人看着身强体壮,却因心悸突发而一朝离世,有人久病缠身,却长明百岁,两年前,草民还曾见过一个得了肺痨不治而愈的……”   听到这儿,太子由衷地笑了一下,“这样的话,孤还是头回听闻。”   “草民说的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好,孤知晓了。”太子道。   ——   白道年走后,太子留了陆宴一同用午膳,停箸后,郑重其事道:“时砚,孤想托你查两个人的行踪。”   “殿下请讲。”陆宴道。   “孤想找沈家的三姑娘,和小公子。”   ……   陆宴从东宫出来后,一直心事重重。   城西渠坍塌,云阳侯因渎职罪被牵连,太子替云阳侯求情,当即惹了圣人大怒,被禁在东宫整整三个月……然而眼下圣人想扶太子,太子第一个要找的,竟然是沈甄。   可把沈甄藏起来了的人就是他,这让他怎么找?   陆宴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拖着一身疲惫,去了京兆府。   孙旭正端着碗盏喝茶,一间陆宴,立马堆起了笑容,“陆大人好久不见,荆州的案子可还顺利?”   因着是暗访,所以京内并无一人知晓陆宴去的是扬州,都以为他去的是荆州。   陆宴点头道:“还算顺利。”   一旁的司仓参军道:“陆大人不在,倒是错过了一件惊人之事。”   陆宴勾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   话说他们京兆府的这位司仓参军,不仅说话喜欢卖关子,而且表情还甚为丰富,陆宴时常觉得让他在京兆府任职着实是屈才了,若是去茶楼说书,定会火遍长安。   孙旭喝了一口茶,笑道:“这事,还同陆大人你也有关系。”   陆宴一边翻着近来的案子,一边道:“是么?”   孙旭道:“去年十月,王照等人拐卖未出阁女子那个案子,陆大人可还记得?”   陆宴诧异道:“这案子难道还没结束?”他离开京城时还是冬季,眼下可都三月了。   孙旭递给了陆宴一张案卷,道:“我们在拿到搜查令后,抄了王照的家,王家果然修了密道,我们一进去,便发现里头都是失踪女子的尸体,那等场面,就是见多识广的周仵作都忍不住吐了。只是我们晚了一步,到那儿时,王照早已跑没影了。”   孙旭看一旁的司仓参军跃跃欲试,便道:“成,你来说吧。”   司仓参军眼睛一亮,双手一拍,大声道:“王照跑了,他那鲜卑族的姐夫也跟着跑了,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于有一天夜里,我等在郑大人神机妙算的指引下,捉到了王照极其同犯。”   这时郑京兆刚好路过,十分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孙旭低头一乐,不禁腹诽:这周大人后脑勺定然是多长了个眼睛,不然怎么郑京兆刚出现,就准确无误地拍上了马屁?   要知道,他们能抓到王照等人,靠的可不是郑大人的神机妙算,而是靠的那幅画像。   这时,郑京兆缓缓道:“这个案子能破,还多亏了陆大人找来的那位女画师。”   听到这位女画师,司仓参军不禁更激动了,“陆大人,您若是在,定然也会惊叹的!那王照的姐夫,当真是鲜卑人!样貌与画像一模一样,就如同临摹一番。”   陆宴一愣,虽然知道司仓参军说的肯定是夸张了些,但他也能想象到,她画的画定然是有些神似的。   毕竟沈甄的画工,确实是他见过的,最有灵性的。   散值时分,孙旭对陆宴低声道:“陆大人上次带来的那位女画师,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陆宴皱眉,“孙大人有何事?”   孙旭道:“我手上恰好有一个案子,也需要画人像,若是大人……”   陆宴脚步顿住,嘴角勾出了一丝十分虚假的笑意,“抱歉了孙大人,她的身份,我实在不便告知,至于原因,孙大人也能猜到。”   孙旭了然地点了下头,不禁小声遗憾道:“哎,女子囿于闺阁之中,连自己的才能都不能肆意发挥,可惜,实在是可惜。”   上了马车,陆宴眼眶莫名发胀。   也不知今日是个什么日子,竟一个两个的都要找她。   杨宗低声道:“主子,咱今日回国公府吗?”   陆宴长吁一口气,“不回。”   ——   掌灯时分,陆宴推开澜月阁的门,沈甄并不在屋内。   “她呢?”   墨月会意,忙道:“姑娘在东厢。”   澄苑的东厢其实是两间,中间以黄花梨木圆雕鸟兽纹嵌玉的长屏风隔开,里面一整面墙皆是书架,摞满了各类的杂记和陆宴收藏的书画,外面则设了一张罗暗榻,东墙上还挂了一张“九鱼图”的悬画。   沈甄正坐在罗汉榻上,摆弄着一些画卷,灯火映在她脸上,几张未阖起来的画卷散落在她的膝上,满室的墨香,不禁为她多增了一分书香气。   陆宴信步走上前,沉声道:“你在这折腾什么呢?”   他的嗓音天生低沉,带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只不过沈甄听习惯了,也就不怕他了。   闻声,沈甄缓缓朝陆宴看过去,只见他外头披着玄色兽蝶纹锦大氅,里面穿的则是那件分外熟悉的暗紫色官服。   这样深色的衣裳,总是将他显得冷清又不近人情,但如果同他此刻眼角柔和的目光融合在一起看,便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沈甄不得不承认,作为朝廷命官的他,确实要比卫家卫晛要更迷人一些。   他径直走到她身边,随意拿起了一幅画,看了看,道:“这是你画的?”东厢的房里有那些画他大多都记得,这幅墨还未干的,定是她的杰作。   沈甄点了点头,“嗯。”   陆宴挑了下眉,好奇道:“怎么突然画起山水了?”   沈甄的脸颊微红,她拽了一下他的衣襟,柔声道:“大人还记得答应我的事吗?”   陆宴故意蹙起眉头道:“哪件?”   果然,小姑娘的脸上露出了点急色,“大人不是同意我三月初七去大兴善寺了吗?”   陆宴拉住她的小手,“嗯,想起来了。”   沈甄靠近她一步,抬脚,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我想把这些画卖掉,然后去找圆沉大师替母亲诵经祈福。”   剩下的话,她不说,他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合着,她是这两天一直在东厢捅捅咕咕,是在攒香火钱呢? 第43章 妥协(捉虫)   眼下是傍晚时分,烛火忽明忽暗地映在她的脸上,就像是陆宴此时高低起伏的心跳声。   陆宴就没想过,他养着的姑娘竟然还要为香火钱发愁。   他低头数了数桌上的山水画,整整二十幅,目光骤暗。他们才回京城不过三日,这么多幅画,他大致猜得出,她应是打从一回来,就没闲着。   沈甄见他将自己的画拿在手里端详,忙道:“大人能帮我把这些卖掉吗?”   陆宴的表情微凝,他承认,她的画甚是不错,这些山水画每一幅都不落俗,画的多是他们去扬州时沿途的风光,经她的手,山间有雾,林中有泉,彩霞漫天,所有的东西都是活的。   可眼下这个世道,真正懂得风雅的能有几人,绝大部分人,都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就拿京城里那几位所谓的大家来说,他们的笔墨哪里值得上千金,可只要有贵人抬举,京中便有人捧场。   众人趋之若鹜,图不过是画上的落款而已。   就算她的笔墨还能卖出些钱来,但想拿卖画的钱请圆沉法师诵经,这便是痴人说梦了。云阳侯府的三姑娘出门礼佛,佛寺可以为她闭寺,但时过境迁,没有重金撑着,只怕寺庙里的知客僧都不会替她通传。   这些,陆宴自然是不会同她讲了。   “你需要钱,为何不同我讲?”他蹙着眉头,嗓音略有些沉重。   别看这男人表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打从心眼儿里,他还是希望沈甄能依赖他些,有些东西他尚且给不了,但有些,他亦是不会亏待她。   然而沈甄的想法却总是同他的背道而驰。   在她看来,她有手有脚,除了卖画,她还能制香,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朝他伸手要钱。   所以此刻,沈三姑娘的眼里尽是抗拒。   陆宴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的画收好,然后道:“你的香火钱,我都已替你备好了。”   话音一落,沈甄便有些慌了,磕磕绊绊道:“不、不行。”   陆宴低头看着她,薄唇微抿,那股子不容置喙的气势又上来了。   “大人,这个钱不同于其他,这是我给阿娘祈福的钱。”沈甄拉起他的手,“都说心诚则灵,我白白用了大人的钱,是不会安心的。”   陆宴道:“你可知道这些画能卖多少钱?”   “能卖多少算多少,我心里有数的。”云阳侯府出事的时候,沈甄不知变卖了手上多少东西,若不是心里有数,她也不会一口气画上二十幅。   陆宴低头看了看她被墨汁蹭黑的小手,捏着她的脸,嫌弃道:“行了,跟我回屋洗手。”   “大人先歇息吧。”沈甄勾唇笑道,“我还想在画一幅。”   说罢,她便转身回到桌前,执笔,蘸了蘸墨。   陆宴皮笑肉不笑地盯了她半晌,见她迟迟不过来,他便走过去,单手握住了她的脖子,用淬了冰了声音道:“我说的话,你是听不见么?”   沈甄被人逮住了命运的后脖颈,立马放下手中的毛笔。   回到澜月阁,沈甄连忙盥洗了一番,躺到了他身侧。本来陆宴都要睡着了,却被她翻身的动作吵醒了。   他伸手探过去,发现小姑娘的身子正蜷着,“你月事来了?”   沈甄蔫蔫地“嗯”一声。   “何时来的?”   沈甄也没多想,便实话道:“今日午时。”   陆宴冷嗤道:“沈甄,你这便是自作自受。”她来月事向来虚弱,站在书房画了一天,她不疼谁疼?   沈甄被他训的背脊一僵,没敢出声。   但片刻之后,男人温热的掌心便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大人。”沈甄回头看他。   陆宴将她的头扳回去,低声道:“就这二十幅,你明日再敢动笔,我便把书房里的文具全收了。”   “我知道了。”沈甄恹恹道。   ——   本来沈甄卖画凑香火钱这个事,已经让陆宴很受打击了,谁知第二天,大早上的,又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沈甄竟然把他在扬州给她买的一箱翡翠,估算了一下行情,立了个账目出来,六百贯的东西,经她的手,一笔一笔折算成了七百二十贯。   陆宴盯着眼前的一箱珠宝翡翠,和手里的账目,甚至都气笑了。   你说她傻吗?   但她算账算的比谁都清楚。   平时就跟没长心似的一个人,专门能给人弄的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陆宴如噎在喉,眉心连着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跟着跳,有一刹那,好似听见了一阵耳鸣声。   他忍着怒斥她的冲动,起身,面无表情地出了澄苑,顺便无视了她那声娇滴滴的大人,弯腰便进了马车,   进京兆府前,陆宴将这些画作都堆到了杨宗手里。   杨宗疑惑道:“主子,这是……”   陆宴勾起嘴角,有几分自嘲的意味,“将这些都拿回国公府书房里,放好了,别让人瞧见。”   陆宴迈上石阶,随时敲了鼓面。他才是无处申冤的那个。   ——   时间一晃,转眼便到了三月初七。   陆宴本是打算陪沈甄一同去大兴善寺的,奈何京兆府却突然出了事。   当日,大清早便有人来击鼓。   南市安善坊的蓝门客栈,一夜之间死了一家六口,死相凄惨,头颅被割下后,皆是挂于房梁之上,老人孩子无一幸免。   不过屋内的钱财一分未缺,年轻的妇人身上亦是没有被奸杀的痕迹。   不图财,不图色,多半就是仇家寻上门了。   出了这样的惨案,却逢上郑京兆犯头疾,卧病在家,孙少尹外出办案。陆宴再不去,京兆府便是连个坐堂的人都没了。   没了法子,陆宴只能另派一位可信的车夫送沈甄过去。   ——   马车转过街角,就看到了不远处矗立着的大兴善寺,黄墙灰瓦,庄重大方。大兴善寺旁边,还有一个一座古塔——龙晔塔。   龙晔塔塔高九层,塔身层八角形,层层皆有塔门。   人立于檐下,便能听见风铃随风响动,不仅悦耳动听,还此处添了一丝神圣之感。   三月初七算不得甚特别的日子,香客不多,有些冷清。不过,若是把今日换成四月初八的佛诞日,想必一进门,就会淹没在乌泱泱的人群之中。   毕竟,来此烧香的可不止长安的百姓,近处有扬州、荆州、洛阳,远处还有西域、高句丽,倭国。   沈甄和棠月进了大兴善寺,在知客僧在引领下,迈入到了主殿。   殿中供奉着三尊金身“华严三圣”,正中是毗卢遮那佛,又称报身佛,左边是文殊菩萨,右边是普贤菩萨,除此之外,殿内还列了偌大的一口寺钟。(1)   一一拜过后,沈甄停在文殊菩萨的佛像前。   文殊菩萨被视为无上智慧和大慈大悲的化身而供奉,因普度众生,消除罪孽而得名,沈甄缓缓跪在蒲团上,闭眼,双手合十默念了好一会儿。   摇签磕头之后,知客僧便拿着功德薄走了过来。沈甄不便写下自己的名字,便只在上头写上了自己要捐的香火。   六十贯。这是昨晚陆宴给她的钱。   沈甄心里清楚,自己的画又不是甚大家之作,别说是二十幅,就是再加二十幅也卖不上这个价格。   但她看着男人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便不好再推拒了。   沈甄幽幽地叹了口气,要还的债,又添了一笔。   知客僧笑着接过,然后道:“圆沉法师还有一场《仁王经》的法会尚未结束,还请姑娘随我去客房稍等。”   沈甄进了客房,知客僧阖上门走了出来。   这时,恰好有一位女香客经过,她抬脚朝里面望去。   知客僧拦住了她,“施主,没有住持允许,这儿是不让进人的。”   女香客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功德薄,上下看了一通,道:“六十贯的香火,便能请圆沉法师亲自诵经解惑了?”   知客僧笑眯眯道:“施主,佛家讲究因果,因果轮回,万不是这些身外之物能决定的。”   女香客顿感冒犯,道了一声罪过。   待这名女香客走后,客房门前洒扫的小沙弥,一步一步挪到了知客僧门前,道:“真是六十贯的功德?”   知客僧拍了一下他光秃秃的脑瓜,“多少钱,都是功德。”   知客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功德薄,心道:六十贯,便是加个零的都不够。   沈甄是在偏殿见到圆沉法师的。   偏殿内供奉着千手观音,还有耀眼夺目的金身五百罗汉,光是看一眼,敬畏之心便油然升起。   临走之前,沈甄回头望着了一眼身后的郁郁青山,潺潺流水,以及大慈恩寺高高悬着的匾额,想起方才圆沉法师的声音,心里莫名平静了许多……   她重新戴上了帷幔,蹬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身后宝塔檐下的风铃声逐渐消失。   戌时四刻,棠月扶着沈甄下了马车,“姑娘当心脚下。”   此时,她们谁都没注意到,澄苑这条巷子的拐角处,还站了另一个人…… 第44章 心境(勿跳)   三月的长安,少有艳阳天,空气中夹杂着沉闷的雾气,眼看就是要下雨了。   午时,陆宴同周仵作验完尸回到了京兆府。   对于一个有重度洁癖的人来说,验尸确实不是个轻松的活,比如今儿中午的饭,他是怎么着都吃不下去了,他将手放到铜盆里来来回回地搓洗,好半晌才回堂内。   坐下后,陆宴揉了揉眉心,饮下手边半盏冷茶,准备重新誊写今日的口供。   外面的日头从一个窗,跳到了另一个窗户。   撂笔之时,一身的疲惫随之涌来。   天色昏暗,风声簌簌,雨滴坠在了高低不平的条石路上。眼下已是到了散值的时辰了。   陆宴摘下了乌纱帽,阖上了卷宗,起身,出了京兆府的大门……   马车停在狴犴石像旁,弯腰之前,杨宗率先开了口,“主子。”   陆宴眉头一蹙,“怎么了?”   杨宗轻咳了一声道:“方才,长公主派人传话来了。”   “说什么了?”   杨宗心里是一万个不想传这话,但奈何长公主那边吩咐了,要他必须把这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主子跟前儿……   遂只能硬着头皮道:“长公主说,您今儿若是不回国公府,那今生也别回去了。”   靖安长公主那干柴脾气,陆宴自然是知晓的,他今日若是敢不回去,明日“一把火”便烧到京兆府来。   思忖之后,当晚便回了国公府。   果不其然,刚走进肃宁堂,便见到了靖安长公主的身影。   长公主坐在他门前的亭中慢悠悠地喝茶,显然,是在等他。   陆宴从杨宗手中接过油纸伞,径直走过去,坐到了靖安长公主面前,唤了一声母亲。   靖安长公主纤细的玉指在杯盏的边沿来回滑动,提唇幽幽道:“你还知道回来呀。”   陆宴背脊挺直,一本正经道:“让母亲忧心,是儿子不孝。”   淅淅沥沥的雨声骤急,噼噼啪啪地打在了转瓦上,四周的风都夹杂了一丝寒意。   “嗬”长公主轻笑一声,“不怪你,平康坊里那位头牌姑娘把你的魂勾走了,不记得尽孝,也是常情。”   长公主怒到极致时,说起话来贯是这样夹枪带棒的。   陆宴心里清楚,一旦在外面住久了,长公主早晚会起疑,于是一早便将平康坊里那位云枝姑娘记在了他的名下。   他人虽不去,钱倒是没少花。云枝乐得清闲,老鸨守口如瓶。   见他不答,长公主又道:“她叫云枝?”   话音一落,陆宴的嘴角便带了一丝笑意。那周身上下散发着的柔情,一看便知,是在声色犬马的粉黛瓦舍里沉沦过的模样。   “母亲去找她了?”陆宴道。   闻言,长公主握紧了拳头,“怎么,怕我给她委屈受?”   自己的娘,自己最是清楚。   陆宴知道,长公主再是生气,也不会屈尊降贵地去平康坊,更不会用长公主的威严去为难一位歌姬,她的气,都在自己这。   长公主将手里的杯盏“啪”地放在石桌上,将声音拔高:“你难不成是要将她接入府中吗?”   陆宴语气淡淡:“儿子未曾想过。”   长公主脸色有些难看,看得出来,她是气急了。   四目相对,她深吸了一口气道:“陆时砚,你该成家了。”   周围的雨越下越大,片刻之后,便将院子里的芭蕉叶都冲刷歪了。   长公主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道:“你祖母在你去扬州的时候病了,高烧不退时,还梦呓着你的名字。老太太年事已高,却日日坚持吃斋念佛,除了盼着你平安顺遂,便是盼着你能早日成家。”   陆宴一言不发,目光却移到了正被风雨肆虐着的春草上。   “穆将军昨日被押到了大理寺,三皇子也被禁足,眼下朝堂波诡云谲,你的亲事还是早些定下来为好,你阿耶也是这个意思,云家和王家的姑娘我看着都不错,不过选哪个,到底还是看你的意思。”长公主顿了顿,继续道:“你也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和你的责任。”   镇国公世子的婚事,不求门庭显赫,但求志同道合。这也是为何长公主之前会默许孟家女住进国公府的另一层原因。   孟家女也好,云家、王家也罢,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便是纯臣之后。   说白了,靖安长公主就是要求两家的立场一致——不参与党争,只忠于皇帝。   听着母亲的话,陆宴眸色渐深,下意识地转起了手上的扳指。   “陆时砚,你便是再喜欢外面的人呢,也只能是这样。镇国公府绝不会允许你接一名歌姬回来,我亦不会允许我的儿媳平白受了这份委屈,这份羞辱,陆家不是这样的门庭。”   “从明日起,你就回府住吧,莫要外宿了。上次孟家女的事,是娘思虑不周,先前也没问过你的意思。下个月英国公夫人要办一场马球赛,我已替你应下了,你若是忙,来不了,那还有下下个月。”   长公主话里意思已是十分明确了,不喜欢孟家女没关系,京城里难不成还缺贵女了不成?   她咄咄逼人的语气仿佛在同他说——今年,你的婚事,怎么都得定下来。   陆宴面色未改,但放于膝上的手,却已是青筋暴起。   这不是他头回被母亲逼婚,但却是长公主态度最为坚决的一次。   可眼下他的状况,是不可能成亲的,他成亲了,她怎么办?   几个月前他救下沈甄,无非是因为那些离奇又真实的梦境,和他无端患上的心疾,至于自己为何会碰了她,男人的那点劣根性,他认。   他大大方方的认了。   起初他只是想着,等他找到了治心疾的法子,便会将她送回到扬州去,安置好他们姐弟,将他在扬州置下的产业赠与她,她也不算白跟他一场。   他亦不会对她感到亏欠。   然而现在呢?   陆宴扪心自问:还能将她送到别处去吗?   他们的身份没变,澄苑里的她也没变,是他变了。   当他决定将白道年带到东宫替太子医治时,一切就已经变了。太子的病若是好了,坐稳了东宫之位,那云阳侯的徒刑,也根本用不上两年。   这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陆宴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随后给靖安长公主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她手中,“母亲消消气。”   靖安长公主细眉微蹙,逐字逐句道:“陆时砚,你以为我在同你说笑吗?”   陆宴解释道:“这几日儿子外宿,并不是流连与勾栏瓦舍之中。”   长公主反唇相讥:“怎么,现在想反口了?”   “儿子只是怕祖母担心。”说着,陆宴故意咳了两声才道:“穆家贩卖私盐、养私兵的证据是儿子从扬州带回来的,返京的路上,受了点伤。”   话音甫落,靖安长公主手中的杯盏便直愣愣地坠在了地上。她知道,他不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   “伤到何处了?”   靖安长公主的眼神微变,哪里还有方才怒气冲天的模样?   陆宴指了指自己的身后,淡淡道:“现在已是无碍了。”   听了这话,长公主哪里还有心思同他扯那些事,她拽着陆宴回了屋,燃起灯,非要看一眼他的伤口。   长公主看着那两道刺眼的伤疤,立马红了眼睛,“这怎么能叫无碍了?”   眼下时机刚好,陆宴便回头看着长公主的眼睛道:“京兆府近来事多,那蹴鞠赛,儿子便不去了,成么?”   长公主盯着他那双幽暗深邃的眉眼。   忽然觉得他可怜又可恨,伤是真的,利用她的同情心也是真的。当真是应了福安公主那句话——孩子都是父母的债。   长公主时常想不通,为何从小到大样样出众从不让自己操心的儿子,突然就改了性子? 第45章 套路(捉虫)   翌日。陆宴休沐,一早便去嘉安堂向老太太请了安。   镇国公府三房的子孙齐聚一堂,老太太逗弄着手里的曾孙,并没给陆宴甚好脸色。   众人都知道,老太太这是怨陆宴久未归家。   这时,陆蘅却在一旁火上浇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好像很多年没见过三哥哥了。”   陆妗抽了抽嘴角,她觉得陆蘅真的是作死,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拔一拔老虎须子。   这不,陆宴薄唇微抿,看向陆蘅的目光就像是一把刀子,无异于再说:等着。   陆蘅被插了无声的一刀,忙将目光一移到了茶盏上,端起,抿了一口。   半晌过后,杨宗抬进来两个箱子,这里面都是陆宴从扬州带回来分给各房的礼物。陆蘅一见,眼睛不由都跟着亮了。   陆宴送给大哥陆烨和二哥陆庭的,是楚旬先生的画作,而送给陆妗的,则是一把上好的古琴,独独到了陆蘅这儿,没了。   “祖母,这是孙儿念着您的喜好买的抹额。”陆宴道。   “三哥哥,我的呢?”陆蘅插话道。   陆宴勾唇一笑,“你的时间过的与旁人不同,理应再等上个三秋才是。”陆妗在一旁捂住了嘴。   陆蘅被他一怼,连忙走过去,抱住了老太太的手臂,“祖母帮帮我吧,嗯?我实在说不过三哥哥,祖母,嗯?”   老太太到底被陆蘅这活宝弄笑了,推了一下陆宴,“你明知道她就是这个性子,别欺负她了。”   陆宴从善如流,陆蘅的古琴总算是倒手了。   ——   这几日长公主盯陆宴盯地厉害,马球赛虽然不用去了,但镇国公府上却莫名多了几位来赏花的客人。   无一例外,都是十六碧玉年华的姑娘。   傍晚时分,陆宴同长公主一同用晚膳。   一连几个晴天,总算等来个无人登门的阴天。   楹窗之外布了一层阴霾,乌云滚滚而来,重重地叠在了半空中。   半晌,狂风骤起,“啪”地一声推开了支摘窗。院子里的新草簌簌作响,紧接着,传来了轰隆一声。   陆宴手上的木箸一滞。   回想起了前几天,一个雨天,沈甄窝在床角可怜兮兮的模样。   起初他还以为只是小姑娘怕雷罢了,他也没管她。直到她夜里哭出声,他才知道并未如此。云阳侯夫人,她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雨夜里溘然长逝的。   三月里的雷雨天,十月里的风雪天,于她而言,都没有太好的回忆。   陆宴撂下木箸,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长公主放下汤匙,眼尾一挑,“怎么,这是一会儿还要出去?”   陆宴面不改色道:“忽然又有公务在身。”   长公主冷哼一声,“你今儿不是休沐吗?哪儿来的公务?”   陆宴长吁一口气,无奈道:“方才有人来报,南市安善坊那边出了件惨案,一家六口被人杀了,老人和孩子的头都被割下来了,待会儿要同仵作去验尸,验尸这事,耽误不得。”   杨宗满脸疑惑。   瞧瞧,这便是京兆府尹,朝中四品大员的嘴。   案子是前几日的,尸体亦是前几日验的,他不过是模糊了一下时间点,就将自己原本的动机掷在了深海里,无人得以窥见。   长公主皱眉道:“什么人,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   陆宴不慌不忙道:“尚未可知。”   他越是这样漫不经心,长公主便越是着急,“行了,那我也不留你下棋了,你有事就快去吧,这样穷凶极恶之人,还是尽早捉住的好。”   陆宴以拳抵唇,轻咳一声,“今日若是忙的晚,遇上了宵禁,儿子只能外宿了。”   一听外宿,长公主确实有些不愿意,但他身有要务,她也无法干涉,只柔声嘱咐:“你的伤还没好利索,记得注意些。”   陆宴郑重道:“母亲放心,今夜我宿在私宅。”   “哪处的宅子?”长公主有些感动,他的儿子也不是无可救药。   陆宴转了转自己的扳指,道:“澄苑。”   长公主欣慰点头,一旁的杨宗却如雷劈一般地僵在了原处。   自家主子的套路,真是蜿蜒崎岖,简直比那华容道还要难上数倍不止……   ——   傍晚时分,陆宴光明正大地出了国公府,蹬上了马车。   走进澄苑时,沈甄恰好沐浴完。   她的肌肤如玉,琼鼻微红,声音里杂着与生俱来的娇气,“大人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坐在榻边儿,伸手拍了拍身侧,“过来。”   沈甄老实坐过去,没出声,只低头擦着头发。   陆宴略重地捏了捏她的下颔,好似是在不满沈甄的不够热情。   小姑娘的头发未干,发梢的水珠一滴一滴地淌到了脸颊上。   他揽过她的腰身,接过了她手上的帨巾,替她绞了绞头发。   陆宴这般样子,若是被陆蘅看见了,陆蘅定要把眼珠子抠下来,擦一擦再摁回去。   “大人,还是我自己来吧。”沈甄背对着他眉头紧皱,犹豫再三,终是抢回了他手上的帨巾。   他绞头发疼死了,可是她不敢说……   倏然,外面一道闷雷劈下,她的身子被吓的一抖,整个人都扑到了他的怀中。   陆宴摩挲着手中的软香哑然失笑,她的投怀送抱,最是要命。   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   少顷,便低头去啃她白生生的脖子,男人滚烫的气息洒了她一身,他的手缓缓向上,最终,要命地攥住了她的要害,修长的手指熟络地捻着一处,慢条斯理地轻轻拉扯。   沈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男人略重地吻着她的耳朵道:“故意的,是不是?”   不得不说,陆宴偏好一切她敏感的地方,比如耳垂,比如颈部,见她不应,他便在她雪白的脖颈上,作恶地印下一抹酥红。   “我绝非故意。”沈甄眸中的神色,看起来无辜又可怜。   不过陆宴向来无甚同情心,更何况怀里的姑娘也不是半点反应都没有,她的身子,远比她的眼睛要诚实。   就比如她每次苦苦讨饶,其实,都会夹杂着一丝隐隐的欢愉。她不承认,他却是听得出的。   他翻过身,撑着双臂,俯视着她。   四目相对,沈甄怎么都想不到,这样一双清冷孤傲的眉眼,一旦染了欲,也会变了模样。   多了一分凶恶,多了一分隐忍,多了一分柔情。   外面雷声再度响起,大雨倾盆而下,天上地下,皆有人在翻云覆雨。   ——   翌日一早,二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睛,   沈甄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一顿,又打了一个……   “你是不是冻着了。”陆宴伸手扯过一旁的被子,替她盖上肩膀,又摸了摸她的额头,“一会儿叫棠月给你煮碗姜汤,最近天还凉着,屋里的炭盆就别撤了。”   “大人。”沈甄唤他。   “嗯?”   沈甄拿过他的一根手指,放到了自己的右眼皮上,“大人,我这右眼皮跳地有些厉害。”   陆宴挑眉,没明白她的意思。   随即,她又将他的手掌放到了自己的胸口处,“我心口也慌地厉害。”   陆宴强忍住笑话她的冲动,逗她,“别不是要走霉运了吧。”   沈甄忙用手覆上了他的嘴巴,“这话可不能乱说。”   男人的眼里落满笑意,刚想亲亲她,就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两人对视,一同皱了眉,棠月和墨月向来守规矩,若不是出了事,根本不会这样敲门。   “怎么回事?”陆宴道。   “世子爷,出事了,外面有人要闯进来。”棠月急急道。   “是何人?”陆宴坐起身子,回头握住了她的小手,安慰道:“没事的。”   镇国公府名下的私宅也敢硬闯,怕也是不要命了。   此刻,他是丝毫不慌的陆大人,   棠月道:“她说她是工部侍郎李棣的夫人,沈姑娘的姐姐。”   话音坠地的一霎,沈甄额上的发丝肉眼可见地立了起来。   一根、一根,又一根。 第46章 慌了   外面的雨明明已经停了,沈甄却感觉头上皆是乌云密布,转瞬又是电闪雷鸣。   此时此刻,她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沈甄,你完了,完了。   倏然,外面传来了墨月焦急万分的声音,“夫人,您不能进去。”   “让开。”   “夫人!”   这是长姐的声音!   沈甄面露惊慌,差些就要跌坐在地上。   求生欲使然,沈甄瞪着双眸极快地打量着屋内。   他的身量高,衣橱是进不去的,床榻下面,亦是没有空地方,能躲的,也只有位于东南角的那个黄花梨木竹刻山水屏风后面了。   沈甄连忙将衣服放到了他手上,拽着他的手臂,将他拉到了屏风后面。   她气喘吁吁道:“大人答应我,一会儿不论发生何事,大人都别出来。”   陆宴眉头蹙在了一起,沉着嗓子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沈甄红着眼眶,拽着他的衣角道:“全都是我的错,大人,求求你了。”   男人的脸已经彻底黑了。   说实在的,今日之事,他活了二十四载,还是头回经历。他承认自己有些慌乱,但和沈甄的心虚到底是不一样的。   在他看来,他并无甚对不住沈家的地方,便是她长姐来了,又能如何?   至于让他躲起来?   只是看着沈甄祈求的目光,他怎么都说不出令她难堪的话来。   “你自己能应付吗?”陆宴道。   沈甄点了点头,“能的,大人放心。”   沈姌推开门时,沈甄已经坐回到了榻上,也不知是不是太过心虚,还未对视,就不停地咳嗽起来……   沈家女的容貌真可谓是得天独厚,走到哪里都跟放着光一般,叫人一看,就像是在看冬丽里绽放的寒梅一般挪不开眼。   如果说碧玉年华的沈甄是令人见之心动的,那双十年华的沈姌便有点勾魂摄魄的意思了,妇人髻,芙蓉面,杨柳腰,惊鸿影。   一母同胞的姐妹五官虽然相似的,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七分相似,三分迥然,而这三分其中的两分,大概都差在气韵上。一个似艳阳,一个似清泉。   沈姌一步一步地行至她身边,攥着拳头道:“沈甄,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沈甄哪里敢抬头,她本就不善说谎,更不敢在长姐面前说谎。   “大姐姐,我不能说。”她低声道。   沈甄放在膝上的手逐渐握紧,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她究竟有多紧张。   沈姌看着她这般模样,心脏仿佛有万虫啃噬,不能呼吸。   三月初七,是母亲的忌日,她一早便去大慈恩寺上香祈福。   那日人很少,她在蒲团上跪了良久,诵过经,又对着文殊菩萨的佛像拜了拜。   求佛祖保佑她能早日见到甄儿和泓儿。   也许是是佛祖真的听见了她的祈求。   从主殿出来后,她便听见一道风铃声,下意识地朝龙晔塔望去——那个方向,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   她虽然带着帷帽,但那个背影,和上台阶时提裙的姿势,都好似在告诉自己,三月七日,能出现在此的,就是沈甄。   正当她想开口唤她,就发现那女子进了一间客房。   那边的客房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地方,又或者是,不是如今的沈家女能进去的地方。   她狐疑在客房门口张望,却被知客僧拦在了外面,无奈之下,她只好装出无理的样子去夺知客僧手中的功德薄。   最后一笔,六十贯,没有名字。   虽然没有名字,可自家妹妹的字迹,她又怎会看不出?   于是,她一路跟着她,来到了澄苑。   李家不太平,她不敢采用任何手段去查这个院子,只好借着上街置办货物的名头徘徊于此。   一连几日,这里都是幽静无声,根本不像有人在的样子,直到昨日,有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到了澄苑的门前,停下。   紧接着,她竟然瞧见一个男人,弯腰从马车下来,举着一柄油纸伞,走了进去。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直到宵禁的鼓声响起,那个男人都没有出来。   一个男人,入了一个藏着女人的别苑,留了漫漫一个长夜,意味着甚,沈姌再也无法装傻。   她这才恍然明白,为何整个长安,谁也找不到她。   她如玉珠一般捧着长大的三妹妹,居然给人做了外室……   思及此,沈姌颤声道:“沈甄,这院子是谁名下的?”   话音儿坠地,沈甄蓦地抬起了头,“大姐姐能否别问?给甄儿点时间,甄儿以后定会如实相告。”   然而就在沈甄抬头的一瞬间,沈姌就看到了她脖子上的一抹红痕。   这男欢女爱的痕迹,见之便是万箭穿心。   “他昨夜宿在这儿?”   沈甄无言。   “那金氏钱引铺钱,是他给你还的?”看着沈甄默认的表情,那根崩在沈姌心口的一根弦“叮”地一声便折了。   沈甄默了半晌,缓缓开了口,“大姐姐,他不仅对我很好,他还将沈泓送到了扬州,拜在了楚旬先生门下,还有安嬷嬷,安嬷嬷和清溪都在那儿。”   屏风后的男人喉结微动。   原来,这就是她眼中,他的好吗?   沈姌低头看着沈甄,眼角的泪水不可控地便涌了出来。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生生扎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她看着沈甄惨白的小脸,突然声嘶力竭道:“好什么?!这算哪门子的好!把你当外室养着就叫好了吗?沈甄!谁允许你……谁允许你为了沈泓,这么糟践你自己!你才十七岁!你还未出嫁!你以后怎么办……你让我怎么面对阿耶阿娘……”   “你让姐姐怎么办……”说着这,沈姌已经泣不成声。   听了这些话,屏风后面的那个男人神色如深潭一般漆黑。   外室,嫁人,糟践   他承认,沈姌的这番话,他一个字都听不得。   沈甄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一边哽咽道:“大姐姐,别生我气,行吗?”   听听这哀哀欲绝的语气,便是陆宴有心想尊重她的意思,亦是站不住了。   陆宴看着眼前黄花梨木竹刻山水屏风,自嘲一笑,披上大氅,走了出去。   “沈大姑娘。”陆宴沉声道。   沈甄整个人怔住,低声道:“大人,你出来做什么?”   沈姌眼眶通红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呼吸一窒。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靖安长公主的独子,满京上下哪有人不认识他。   沈姌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是他……   陆宴在朝堂上的名号不可谓不响亮,天之骄子,清冷孤傲,二十有一便已官居四品。像沈甄这样的,似一汪清泉一瞧见底的姑娘,落到这样城府极深的人手里,只有被他随意揉搓的份儿。   怎能有半分还手之力?   陆宴走过去,就这几步,当真算是这辈子最沉重的几步了,他看着与沈甄七分像的沈姌,和泪眼滂沱的沈甄,忽然体会到了头皮发麻的滋味。   他行至榻边儿,蹲下,伸出手替沈甄拭了泪水,“好了,别哭了。”   可他的拇指每动一下,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一颗。   无声无息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陆宴揉了揉心口,长叹一口气,回头对着沈姌道:“沈大姑娘有什么话,冲我说便是。”   沈姌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世子爷将我三妹妹养在这儿,靖安长公主知晓吗?”   “尚且不知。”陆宴直视沈姌。   沈姌咬着牙道:“家妹做事欠妥,不成想招惹了世子,我代她向您赔个不是……”   “不是她招惹的我。”陆宴知道她要说什么,便直接打断了她,“是她没得选。” 第47章 为妾(修改)   沈甄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坠,莹莹水光中,尽是愧疚。   陆宴默默替她擦着眼泪。   “别哭了,嗯?”他又说了一次。   沈甄知道他极其讨厌自己哭,为了不想让他当着长姐的面训她,她便强忍着,止住了啜泣声。   沈姌看着眼前的一幕,嗓里都是苦的。   男人的动作再是柔情,她只要看一眼沈甄的表情就知道,她很怕他,甚至可以说是畏惧。   至于因何生惧,沈姌想都不敢想,   陆宴见她不哭了,便叫墨月备茶,送到西厢房去。   他回头对沈姌道:“沈大姑娘来都来了,便一起喝杯茶吧。”   一听这话,沈甄反手便拽住了他的袖口,“大人……”   陆宴看见她满眼的惴惴不安,不由叹了口气。   这是你亲姐姐,我还能怎么她?   他捏了捏她的手心,意思是叫她别多想。   能避开沈甄单独说,沈姌自然是求之不得。   须臾之后,二人在西厢房面对面坐下。   陆宴沉声道:“李府近来事情繁多,实在难为沈大姑娘在百忙之中特意跑这一趟。”   瞧瞧,他一开口,便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陆宴话里的意思,沈姌都听明白了。他一是在说她不该无故找上们来,二是在讽刺她自己不过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沈姌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指甲都不禁暗暗陷在肉里。   陆家三郎可不是京城里普通的达官显贵,以他的身份,即便父亲没有入狱,云阳侯府还在,沈家都不能与之抗衡,更何况是现在……   沈姌不由在心中苦笑。   这注定不会是一场公平的谈话,她甚至连谈判的筹码都没有。   纵然沈姌这一刻恨不得想把面前的桌子掀翻,她也只能忍着,毕竟,自己的妹妹的脖子,就掐在对方手里。   沈姌定了定神,握紧拳头道歉:“今日不请自来,是我的不是,可家妹在这,还望世子爷谅解。”   陆宴端起一旁的茶壶,给沈姌斟了一杯茶,“我能理解。”   沈姌握着杯盏,思绪万千。   她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他可能会对自己说的话,一边又思考着自己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只听陆宴先开了口,“十月初九那日,她本打算带着沈泓离开长安,是我在城门口拦住了她,并用她身上那张造假的文书,胁迫了她。”这便等同于在解释,为何沈甄会出现在他这儿了。   沈姌心里一沉,这才想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   是啊,他不仅是镇国公府的世子,他还是京兆府少尹。   假冒文书、畏罪潜逃,私自纵火,不论哪一项,都是重罪。   沈甄一旦被衙门的人捉住,按照晋律,衙门有权施以重刑,逼她说出那假冒的文书都是从哪里来的。   她终于明白,甄儿为何会做了他的外室。   沈姌眼眶微红,与他对视道:“陆大人,那文书是我做的,火亦是我放的,不关她的事。”   “我知道。”陆宴打断她,继续道:“你那些文书是从何处得来的,我也都清楚。”   沈姌神色一滞。   不得不说,同这样位高权重的男人说话,真真是令人窒息。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可宣之于口的每一句话,就像是提前设计好了一般,逼得人不由节节退败。   “诚然,我并没有翻旧账的意思。”陆宴揉了都心口道。   默了半晌,沈姌抬头道:“陆大人替沈家还的那笔钱,我定会如数奉上。”   陆宴不答,他看着沈姌,面不改色继续道:“倘若十月初九那日,她离开了长安,沈大姑娘可曾想过,她一个人带沈泓,会过怎样的日子?”   沈姌沉默。   云阳侯府被抄家后,李家便瞬间同她变了脸,她的婆母将她大部分的嫁妆都攥在了手中。   紧接着,就莫名生出一笔债来,时间太短,短到她根本来不及做准备。她只能先将沈甄送走,日后再做打算。   陆宴喝了一口茶,然后道:“你护不住她。”   沈姌算是听明白了,不论他说甚,不论他绕多少个圈子,他的意思只有一个——沈甄在他这,才最安全的。   可是从沈姌角度看,他陆宴同其他的虎豹豺狼,又能有何不同?   沈姌不再同他兜圈子,而是直接盯他的眼睛道:“陆大人口中的护着她,是要甄儿一直给您当外室,还是等有朝一日,您心情好了,再接她入镇国公府当个妾?”   “沈大姑娘。”陆宴心里一紧,转了一下手中的扳指,沉声道:“我从没想过纳她为妾。”   那是准备一直当外室养着?   也是,外室多好,不与人知,他依旧还是那个风光霁月的世子爷。   沈姌嗤笑。   果然,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无耻。   她忍着将桌上的茶泼他脸上的冲动,一字一句道:“沈家与镇国公府,虽无交情,但也素来无怨,世子为何偏偏……”   陆宴知道同她多说无益,只能开诚布公道:“扬州刺史贪污一案,将穆家和三皇子牵扯进来,大理寺虽没公开审理,但穆家这场倾覆之祸,已是躲不过了。”   沈姌一愣,她不明白,此等要事,他为何会同自己的说。   “穆家倒了之后,圣人便将守在东宫门口的金吾卫撤走了,眼下给太子殿下治病的大夫,是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他医术极高,算得上是位神医。”   穆家倒了,东宫得利。   太子坐稳储君之位意味着什么,沈姌自然知道。   她越听,心里越惊,“陆大人同我说这些,究竟是何意思?”   陆宴抬起杯盏,轻抿了一口,小手指微颤,又放回到桌案。   风淡云轻道:“我若是想养个外室,不会费这些功夫。”   区区一个外室,他还能养不住吗?   他的话音一落,一个诡异的想法从沈姌脑中划过。   她手中的杯盏“啪”地一下在地上碎裂开来,“世子难道是想……?”   陆宴盯着沈姌无比震惊的目光,面色不改道:“是。”   沈姌猛然站起,道:“陆大人莫要开玩笑了,您打的主意,镇国公府不会同意,靖安长公主也不会同意。”   也许陆宴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荒诞,也许是沈姌根本就不信。   两个人,谁也没提那个字。   ……   ——   将沈姌送走后,陆宴回到了澜月阁,还没进门,就看了小姑娘偷偷抹眼泪的动作。   陆宴嗤笑一声。果然。   方才在西厢,他的心口便一直抽疼,就知道她在这屋里定然是又哭了……   见他走进来,沈甄连忙起身道:“大人,我大姐姐呢?”   “回去了。”陆宴道。   沈甄咬了咬唇,“大人同我姐姐说甚了?”   听听这防备的语气。   陆宴脸色一沉,抬手便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沈甄的额心立马出现了一道红印,“怎么,怕你大姐在我这受气么?”   沈甄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这么答,小声道:“大人不会的。”   闻言,陆宴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了?”   沈甄一噎,没答上来。   不过看他的表情,她倒也猜得出,他应该不会为难长姐。   只是沈甄永远猜不出,方才他用了多少手段。   他一坐下,先是指责沈姌不该随意闯入澄苑,而后又拿着伪造文书的罪证给她一个下马威,最后,再施以恩惠。   一瞬间,他便从居心叵测之辈,变成了正义凛然的陆大人。   谁也不知道,就在沈姌大声质问他是不是要将沈甄接进门做妾室时,他放于膝上的手青筋凸起,微微颤抖,心都跟着慌了。   沈姌的话,就像是一柄剑,生生将他脚下平静的路劈成两半,变成了一个分叉口,和两条不知会通向何处的路。   几乎是逼着他,让他面对了这个从没想过的问题——   陆时砚,你究竟是想让她为妾,还是为妻。 第48章 真相   沈姌走出澄苑的一瞬,外面竟坠起了雨珠子,长安街上影影绰绰,如梦似幻。   清丽举起一柄油纸伞横在沈姌的头上,“姑娘可是见着了?”   沈姌点了点头,道:“见到了,走吧。”   至李府,她坐在紫檀木圆凳上反反复复地回想着陆宴的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姌的嘴角勾出了一丝认命的苦笑。   何等高明的男人。   微风拂过,她回想方才的对话。   那男人神色幽深,语气笃定,仿佛带着一股天然蛊惑人的魔力,让人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去猜,去想。   他的话会让你产生无尽的遐想,让你误以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沈甄。   然而呢?   他其实什么都没说。   仔细想想也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怎可能为了一介罪臣之女参与党争?替东宫寻医,不过是因为圣人想扶太子罢了。   他所做的一切,如果用四个字概括,那便是顺势而为。   沈姌的双指死死地捏着杯盏的边沿,就沈甄那个性子,做了那人的外室,与羊入虎口有何不同?   可她有甚资格责怪陆宴呢?   他的立场,顺势而为并没错,就连他最后同自己说的话也没错——沈甄如果落到别人手里,过得不会比现在更好。   呵。   沈姌自嘲一笑。   很多事,从一开始,便是她的错。   夜幕降临,清丽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姑娘,外面宵禁了,姑爷今日应是不回了。”   沈姌“嗯”了一声道,“伺候我更衣吧。”   沈姌褪下了上襦。   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一片青紫,怔怔出神,这些都是那个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   他都同自己动手了,又怎会回家?   沈姌将头发捋到耳后,看着室内摇曳不熄的烛火,回想起了五年前。   她遇上他那年,不过才十六。   那是一个夏日,她随几位姐妹去慕兰湖畔的舒汨阁赏花,也许是刚下过雨的原因,青石板路太滑,她竟一个不小心,直愣愣地向慕兰湖中栽去。   池水呛入了她鼻息。只听“扑通”一声,有人入了水。   众目癸癸之下,她就那样被李棣抱了上来。   接下来的事,便是一个傻子也猜出来了——李棣上云阳侯府提亲了。   沈姌根本不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那日舒汨阁四周皆是女眷,怎会那般巧的有位穷书生无故经此?   吟诗赏花,救了落水的她,然后闹得满城皆知?   当她傻?   云阳侯派人查他,可传回来的消息,皆证明了,他只是一个从荆州来京赶考的寒门学子,并无任何靠山。   即便是这样,沈姌也不愿意嫁他。她曾扬言,宁愿出家,不入李府。   可李棣却怎么都不肯罢休。   他竟然真的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求娶沈姌。   花灯节那日,沈姌带着两个妹妹游街,当她看着悬于长安街上、浮于泾水湖畔的一盏盏写着“姌”字的灯盏,到底是红了脸。   “沈姌,做我李家妇,我李棣此生绝不负你。”   也不知是当年的沈姌太傻,还是李棣这人太过奸诈。他这样说,她竟这样信了。   李棣高中进士那年,沈姌刚好十七。   当李家的花轿停在云阳侯府朱门外时,大多人都在啧啧叹息,说沈家大姑娘,这是下嫁。   可身着凤冠霞帔的她,眼里再无门第之差,她天真地想着,人生甘苦需自知,他对自己好,比什么都重要。   接下来的四载,李棣也确实没让她失望。   李棣虽然出身寒门,但样貌却是不次于旁人的,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再加之他对沈姌毫无底线的好,不知道叫多少长安贵女起了下嫁的心思。   “沈姌,你嫁给我,确实让你受委屈了。”   “你羞什么?我只有这样一直对你好,才不枉费你下嫁给我。”   曾经的她,每每听了这样的话,都会捂住他的嘴。一个为了她彻夜苦读的男人,怎可能没有自尊心。   后来,下嫁这样的词,她再不许他说。   往事如烟,风一吹便散。   当二十一岁的沈姌回头再去看十七岁的自己,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识人不清,自食恶果。   他如珠似玉地捧着她整整四年,到头来,相濡以沫是假,狼子野心是真。   他的眼中,根本不曾有过爱意,她沈姌,不过是他扶摇直上的一把云梯。   那些所有沉于深海之中的秘密,都在沈家倒下的那一刻,一一浮出了水面……   庆元十五年,九月初十,这是云阳侯入狱后的第七天。   沈姌看着桌上的信件面脸焦急。   她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踱步,想着如何才能把信送到边关去。   就在这时,李棣回府,行至她身边,拿起信件道:“这是给谁的?”   “长平侯苏廉。”   苏家与沈家乃是世交,别看苏廉是武官,沈文祁是文官,这两人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苏家,是沈姌最后的希望。   “长平侯?”李棣皱眉,“我有一事,我还未与夫人说。”   “是何事?”沈姌道。   “这月月初,长平侯亲自带兵征战高句丽结果,中了敌人的埋伏。”   沈姌大惊失色,“败了?那苏将军现在如何了?”   李棣摇了摇头,“圣人的追封已经下来了,夫人节哀。”   沈姌眼眶痛红,“怎么会这样……”   李棣握着手里的信,沉声道:“我听闻长平侯世子苏珩马上要随叔父出征了,夫人要送信,今晚就得送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走,我们现在就去驿站。”李棣又道。   沈姌道:“不成,驿站的人我信不过,也许这信不到半路就被人截获了。”   李棣眼睛一眯,回道:“那夫人不如把信给我,我这倒是有个人选。”   沈姌道:“夫君准备找谁送去?”   李棣认真道:“我认得一些江湖人士,他们向来只拿钱办事,还算可靠。”   沈姌点了点头。并未多想,便把那封信交给了他……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九月十五日,金氏钱引铺突然拿出了一张带有沈家的印章的字据,上看写着欠款,八千贯。   沈姌倒吸一口寒气。   八千贯。这个钱,要怎么还?   当日夜里,她独守空房。直到天亮,李棣才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沈姌上前一步,扶着他,颤声道:“夫君昨日是去哪了?”   李棣借着酒意道:“沈姌,不该你管的,你就别管了。”   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过话。   沈姌脸色微变,脑海中闪过了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想法。   可他近来夜不归宿已经不是头回……   沈姌直起背脊,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去哪了?”   “沈姌,我恨极了你这幅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抬手捏住她的下颔,“你同我欢好时,就是这幅样子,我当时就在想,沈大姑娘这是施舍我呢?”   到底做了四年恩爱夫妻,沈姌再愤怒,仍是把他这些话当成了醉话。   沈姌挥开了桎梏着自己的双手,然后道:“你不是从不喝酒吗?李棣,你耍什么酒疯?”   “呵”李棣踉跄一下,道:“都说酒后吐真言,你觉得我敢喝吗?”   沈姌面色如冰,察觉出了不对劲,道:“你这是有话同我说?”   李棣一笑,“沈家都倒了,你还在这跟我装个什么劲呢?我李棣,从来都不是非你不可。”   沈姌不屑于同一个醉鬼说话。   她面色如常,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她是后来才知道,李棣那日夜里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醉话。   他确实并非她不可,他在荆州,曾与他的表妹成过亲。   不是定亲,去娶妻。   他的发妻叫何婉如,十四岁为了救他母亲,还摔跛了腿。   他为了仕途,将何婉如留在了荆州,并耍手段抹去了这一段经历。   沈姌清楚了一切后,便起身去她婆母文氏那里,索要自己的嫁妆。   沈家的债,她不能让沈甄去承受。   毫无意外地,平日里那个对她慈爱有加的婆母,登时就变了脸色。   “沈姌,你已是我李家妇,带进来的东西,自然也都跟着姓了李,子衡眼下正是高升的时候,你一个人拖累他也就罢了!我们李家,可没义务照看你的弟弟妹妹!”   无耻。   这是沈姌想过的第一个词。   沈姌面对文氏坐下,怒极反笑道:“婆母握着我的嫁妆,是准备叫李子衡迎娶他那个何家表妹吗?”   文氏惊慌失措,“你说什么?”   沈姌端起一旁的茶水,抿了一口,脸上尽是高门贵女的从容不迫,“他能爬到今日,实属不易,可我若是想让他尝尝登高跌重的滋味,也不是不可。”   文氏拍案而起,怒道:“你想作甚?”   “我的嫁妆。”沈姌抬头,低声道:“只要婆母肯将我的嫁妆归还于我,那么李家夫人的位置,我便让给何家表妹,如何?”   文氏的手颤抖着,“你敢威胁我?沈姌,事到如今,我们李家还肯留你这个罪眷,便已是仁至义尽,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沈家大姑娘,那是何等的高傲,她一旦狠起心来,十个文氏也不是她的对手。   “罪眷?”沈姌美眸浸满了笑意,“你们李家,说到底就是寒门。何为寒门?不过是过惯了风雨飘零的日子,穷怕了的人家,一朝富贵就便会迷了眼,儿媳那点嫁妆,竟也值得您当宝贝一样地握着?”   文氏气得整个身子都在抖。   沈姌太知道怎么才能击垮文氏了。   她这个婆母自打入了京,最怕的就是别人提起从前的旧事,她刻意地模仿着京中那些贵妇们的穿衣打扮,强迫自己改掉荆州的口音,时不时还要同别家的夫人,一同品茶,吟诗。   这期间,不知闹出过多少笑话。   沈姌替文氏摘下了商户人家都不会佩戴的孔雀金钗,拉着文氏的手说京城话,怕触及文氏那点脆弱的自尊心,她耐着性子,日日替她泡茶,每一道工序,都做的尤为缓慢。   她不敢当文氏的老师,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影响着文氏。   然而到头来,她换来了甚?   文氏抖着下唇,用食指指着沈姌的脸道:“你嫁进我们李家五年,肚子里丁点动静都没有,我没教训你,你反倒是教训起我来?你信不信我叫子衡休了你!现在将你扫地出门,我看你还能去哪!”   “休啊。”沈姌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他要休我,那是要对簿公堂的,届时您可叫京兆府的大人来判一判,是顶撞婆母的罪名重,还是抛妻令娶的罪名重?”   沈姌见文氏眼神一变,又继续道:“若是叫世人知晓,他先与何家女儿成过亲,后在户籍上做了假,转头还来沈家求娶我,那李大人的仕途,恐怕是走到头了。”   “你住口!”文氏又道。   沈姌嗤笑道:“这样无耻的事你们都敢做,难道还怕说?”   沈姌这话刚落,文氏便捂着太阳穴,痛苦地弯下了身子。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沈姌的面前明明没有镜子,她却仿佛看到李棣,李子衡,就站在她身后。   “母亲!”李棣快速上前扶住文氏,回头对着沈姌怒斥道:“泼妇!谁给你的胆子。”   沈姌转头便走。   她以为,他只是另有所爱,没想到,他是没有良心。   九月二十,李棣高升至工部侍郎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沈姌听后,差点没笑出声来。   月儿停在树梢,她特意留了一盏灯。   她知道,那个人,今夜一定会回来。   李棣推开内室的门,一眼便看到了坐于榻上的沈姌。   那张娇媚摄人的小脸上,盛满了怒气。   沈姌走上前,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我问你,城西渠忽然坍塌与你有没有关系!我交给你的那封信,你送出去了吗!”   李棣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答道:“那封信我烧了。”   “城西渠呢?!”   “无可奉告。”   沈姌拿起桌上的杯盏就扔到了他身上,红着眼眶道,崩溃道:“我沈家!我沈姌!究竟哪里对不住你!”   李棣掸了掸身上的水渍,看着沈姌道:“沈姌,党争本就有胜有败,岳父把身家都压在了奄奄一息的太子身上,本身就没有活路,两年徒刑,能留下命,你知足吧。”   沈姌的指甲缓缓陷进肉里,压下了所有怒气,“李棣,我嫁与你四年,自认从未做过一件对不住你的事!你把我的嫁妆给我,你与何家女儿的事,我今生都会烂在肚子里,我与你和离,给她腾地方。”   李棣低头看着沈姌,“你并无资格同我谈条件。”   沈姌道:“李棣,我会同你鱼死网破的。”   李棣看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为何沈家一出事,翰林院的鲁思便辞官了吗?”   沈姌攥紧拳头,不知他为何会提到鲁伯父。   李棣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娶你的那一年,我本不该中进士的,可岳父大人舍不得将你下嫁给没有功名傍身的我,便同主考官鲁思通了气。”   沈姌一把推开他,“你疯了?阿耶不会做这样的事!”   李棣揽过她的腰肢,继续道:“你给我听着啊,我参加科举的那一年,圣人为了防止作弊,特意创了糊名制,岳父没了办法,便让我提前写了一篇文章,塞进了鲁大人的衣袖之中。”   沈姌浑身僵硬。   “科考当日,我将那篇几乎快要倒背如流的文章写了出来,果然,金榜题名。沈姌,懂了吗?这便是你徇私枉法的好阿耶。”   “你有没有良心!”沈姌怒视着他。   李棣笑,“别想着跟我和离,也别想着从李家拿银子出去,若是鱼死网破,我顶多是官做不成了,可岳父便再也出不来了,不禁如此啊,沈姌,你也得为沈泓想想。”   “依照晋律,凡参与科举作弊者,家族三代人禁止参加科举,沈姌,你是要让沈家彻底毁在你手里吗?”   ……   思绪回拢,沈姌捉住了清丽的手,然后道:“清丽,我们明日便去西市吧。”   清丽道:“姑娘真舍得下手吗?”   沈姌幽幽道:“情分,早就不在了。” 第49章 陆大人   翌日一早。   晨光推开了云雾,沈姌携清丽来到了长安西市。   下了马车,她们直奔药肆而去。   长安的药肆多是以“前店后宅”的模式来经营的,前店售药,后宅制药,分工甚是明确。   沈姌抬头看了一眼孙家药肆的匾额,入了前店,   她摘下帷帽,递上一个药方,柔声道:“我要这些。”   孙大夫停下了抓药的手,定睛一看,皱起了眉头,道:“这个药方,敢问是谁给姑娘开的?”   沈姌一笑,低声道:“我夫家行医多年,想编撰一本药集,购置这些药材,都是试药性用的。”   孙大夫点了点头,随后对着一旁的药童道:“去把夹一桃、披露、顶红和公藤拿过来。”   “明白。”药童道。   孙大夫对着药坊一一称重,又道:“夫人是要生药,还是熟药?”   “生的就好。”   沈姌拿好了药,在心里盘算一番,又转身去了下一个药肆。   只是她没注意,一扇镂空屏风后面,站着一位披着玄色大氅,身材颀长的男人,正注视着她的背影。   周述安的嘴角稍稍挑了挑,夫家行医多年?   若他没看错,那不是应该是沈家大姑娘,李棣的夫人吗?   “周大人,药煎好了。”周述安的侍卫,楚一道。   楚一顺着周述安的目光望去,小声道:“大人可是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了?”跟着周述安久了,楚一这木讷的个性,都不由变得机灵了几分。   周述安点了点头,“的确有点可疑。”   周述安默默跟了上去。眼看着沈姌又进了另一家药肆。   买药的理由与方才一般无二,但药方的内容却变成了,“马曼、炮叶、胡曼、朝杉。”   这些药材方才那家也有,为何不起买?   直到她进了第三家药肆,周述安拼凑上了一整张药方,这才恍然大悟。   沈家的大姑娘哪里是要编撰药集,这分明是要制毒啊。   沈姌数了数手中的药材,戴上帷帽,一转身,刚好和周述安撞了脸对脸。   四目相对,男人身上沉甸甸的官威便朝她压了下来。   沈姌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药紧了紧,想快速从他身边绕开,可偏偏,她向左一步,他便向左一步。   她向右一步,他又跟着向右一步。   沈姌细眉微蹙,心跳加速,只盼着对方能主动避开。   周述安一声不发,深邃的目光在她身上驻可良久,终是侧过了身子。   她的发梢,浸满了药香。   沈姌几不可闻地道了一声,多谢。   周述安的目光随着沈姌背影渐远,须臾过后,他开了口,“去京兆府通报一声。”   ——   上了马车,沈姌有些慌张,不由掀起幔帐,对着车夫道:“快些。”   她的胸脯上下起伏,缓了好半天,才对清丽道,“方才那人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你可瞧见了?”   清丽看出了沈姌的不安,摇了摇头,老实道:“奴婢也不知他是何时站在门口的,姑娘,那是谁啊?”   “大理寺卿周述安。”   说完,沈姌便懊恼地拢了一下耳畔的碎发。   沈姌见过周述安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是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李棣发榜那日。   那一年简直是寒门学子们扬眉吐气的一年,他们之中,一个中了进士,一个中了状元。   中了进士的是李棣,而榜首的状元,则是方才那位周大人。   当日放榜,人山人海,沈姌被几个甩着手绢的媒婆一挤,一不小心就踩上了他的鞋,手上拿着的糖人也粘在了他的胸口上。   那时的周述安,全身上下加起来,还没有沈姌额心的花钿值钱。   她颔首道歉。   他不急不缓道:“无妨的。”   第二次,便是云阳侯府被抄家那日。   云阳侯领旨后,被周述安带回了大理寺狱,沈然恳求他让她再进去一次。   他一字一句道:“李夫人回吧。”   周述安,字容暻,苏州嘉兴人,自入仕那一年起,就得了圣人赏识,此后不断攀升,不过四年的光景,便以手握重权。   是寒门学子眼里如神祗一般的人物。   可沈姌知道,甭管他看上去是怎样的清正廉洁,刚正不阿,没有深密的城府,绝对坐不上那个位置。   沈姌攥住了手心,暗暗祈祷:他可千万、千万、什么也别听到。   马车飞转,发出的辚辚声极快,但却快不过沈姌的心跳声。   她莫名有种不祥预感。   不得不说,有时候真是越怕甚越来甚,她们刚穿过朱雀大街,就听前面有人道:“停下!”   车夫拉起缰绳,慌张道:“大人有何贵干?”   孙旭越过车夫,一把掀起了马车的幔帐。   见到沈姌,他整个人怔住,随后清咳一声道:“吾乃京兆府少尹,本官听闻夫人身上携了可疑药物,特来此盘查。”   沈姌身上的药,有大大小小十几包包,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孙旭其实并不认识这些药。   不过大理寺的周大人说她可疑,那便是可疑了。   沈姌到底被孙旭带回了京兆府。   孙旭面红耳赤地将一个衙隶拉到一旁,然后哑声道:“替我盯一会儿那位夫人,我先去上个茅厕。”   旋即,他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从茅厕出来的时候,孙旭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脚也跟着失去了力气,来来回回几次,他终于放弃。   眼下这幅样子,真是无法坐堂了。   他捂着腹部进了屋内,上前两步,敲了敲陆宴的桌子,痛苦道:“我突然犯了泄痢,陆大人能否替我审个人?”   陆宴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面前的一摞摞卷宗,淡淡道:“孙大人,我也是爱莫能助。”   孙旭继续道:“今日那嫌犯有些特殊,是大理寺的周大人派人来通报的,说是看见她身上藏了毒,可我对药物向来一窍不通,我认为,还是陆大人坐堂审问会更好些。”   回答孙旭的,是陆宴手上笔尖蘸墨的声音。   孙旭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   果然,陆大人想拒绝,根本不会管别人脸上挂不挂得住。   他早该猜到的。   然而孙旭猜不到的是,陆宴金屋里藏的娇,昨日有些发热,早上小脸还红着,他恨不得现在撂下笔回家。   孙旭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唤了两声,他咬牙又道:“陆大人桌上的呈文,我一会儿替您写。”   陆宴衡量了一下,撂下笔,给孙旭让了位置,一本正经道:“孙大人歇会儿吧。”   陆宴一边往堂里走,一边对衙隶道:“刑具备好了吗?”   衙隶小声回:“孙大人方才说,先审,用刑……再说。”   陆宴嗤笑一声,道:“是个女嫌犯?”   衙隶点点头,“是。”   “哪里人?”   “京城人。”   陆宴道:“叫人把刑具拿来。”   不过是身上藏毒的女嫌犯罢了,又不是甚伤人放火的恶徒,能有什么难审的?   凭陆宴的经验,一般来说,刑具摆上,最多十个板子就说实话了。   陆宴一入堂内,便看到了一个婀娜多姿的背影。   他叹了一口气,不禁腹诽:孙大人可真的是越来越荒唐了。   诚然,他可真是错怪孙旭了。孙旭一个风月中人,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沈姌不同啊,沈家大姑娘未出嫁前,曾是京中多少男人梦中的人?   孙旭怎么也做不到,当着沈姌的面,不停跑茅厕……   陆宴戴好乌纱,摆弄了一下袖口,信步上前。   他身后的那两位衙隶,他们一人拿着杌子,一人拿着两个板子。   他坐在堂上,对着堂中央的女子冷声道:“进了衙门,还不速摘了帷帽?”   一听陆宴的语气,两位衙隶不由在心中竖起了大拇指,要说公正,还是陆大人公正。   沈姌闭了闭目,心道:论倒霉,还是她倒霉。   须臾,她抬手摘了帷帽,与陆宴四目相对。   看清楚人,陆宴面色一沉。   他浑身僵住,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在倒着流一般。   沈姌?   呵,这怎么审?   这时,两名衙隶已经肃起脸,端着板子,站在了沈姌身侧。   一幅绝不手软的架势。   半晌,陆宴喉结滑动,对着一旁的衙隶,沉声道:“你们先下去吧。” 第50章 徇私   大门一关,堂内只剩下他和沈姌两个人。   四目相视,两人不免都觉得有些尴尬,明明昨日才在见过面,还不过一日,竟然又见了……   陆宴行至左侧呈证物的地方,将那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药包全部拆开,一一辨别后,神色愈发凝重。   就沈姌购置的这些药材,依他看,至少能配出两副药来,迷药毒药皆有。其中的毒药,无疑是奔着人命去的。   这些药是为了给谁用,陆宴一想便知。   沈姌不是沈甄,他沈家大姑娘的能做到这一步,绝不会为是为情。   他放下了手中带着剧毒的蔓藤,搓了搓指尖,沉声道:“沈大姑娘可是有什么把柄在李大人手里?”   沈姌看着陆宴,自知瞒不过他,索性闭口不答。   父亲串通主考官为李棣开门路的事,根本不是小事。此事一旦被揭露,且不说沈家要再次迎来个翻天覆地,就是连已经辞官的鲁思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陆宴看出了她眼中的为难,以及对他的不信任,也没勉强,只将顶红和炮叶挑出来,淡淡道:“这两味药留下,沈大姑娘便可以走了。”   沈姌一愣,眼下证据确凿,让她走,那便是徇私了。   被他看透了再辩解,便是矫情了。   须臾,沈姌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多谢陆大人。”   陆宴“嗯”了一声,在沈姌触及门环的之时,轻声道:“你若真是为她好,便歇了这个心思吧,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不是个明智之举。”   沈姌手指一顿,苦笑道:“若是易地而处,陆大人便不会这样说了。”   她不会放过李棣。   若真是自损八百,可以换来所有人的安宁,她是愿意的。   ——   陆宴收拾了一下证物,便派人替沈姌开了府门。   孙旭见陆宴回来的如此快,不禁诧异道:“陆大人这么快审完了?”   “证据不足。”陆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药材我瞧过了,没什么大问题,虽然那夹一桃带了些毒性,但有些人失眠严重,大夫也会往药方里多加这一味。”   一提到失眠不足,孙旭便恍然大悟地点了下头。   就李家这点事,岳父倒台,姑爷升迁,大多人都是能瞧明白的。   孙旭回想李棣娶沈家大姑娘的那一年,不禁叹了一口气。   寒门之子,娶高门贵女,李棣的福气不知让多少人红了眼睛,可眼下……   孙旭能懂的,一旁的司法参军却未必懂。   司法参军突然道:“陆大人您说,这位李夫人会不会将毒药藏到袖子里了?又或者是,藏于鞋底了,是咱们没查出来?”   陆宴点了点头,将杯盏放回到桌案,道:“司法参军所言极是,以后京兆府若是来了朝中四品大员的夫人,便由你来审好了。”   司法参军被这么一噎,不由挠挠头,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是属下思虑不周。”   ——   傍晚时分,陆宴下值。   走出衙门,天色转灰,蒙蒙细雨骤然变大,风一过,不由让人感到了一丝寒意。   陆宴举着伞,回头对杨宗道:“找人回府通报一声,就说我今日事多,不回去了。”说罢,他弯腰进了马车。   陆宴去东市的药肆取了熟药后,便回了澄苑。   进门之时,沈甄正举勺,心不在焉地喝着白粥。   他走过去,随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可是好些了?”   沈甄撂下勺子,道:“大人,我已经没事了。”   陆宴嗤笑一声。   他觉得沈甄真是能耐,没冷着没热着,居然还能被吓出病来,也不知沈姌以前管她管的是有多严。   陆宴将手里的熟药倒进空碗里,道:“刚煎好的,趁热喝了吧。”   浓浓药汁注入杯中,还没入嘴,就闻到了一股苦腥味,她伸手拽了一下陆宴袖口,“大人,我是真的没事了。”   陆宴双眸半眯,眼神立马变得不善,好似在说:沈甄,别让我说第二次。   目光一对,小姑娘立马举起碗,一饮而尽。   沈甄被苦的打了一个激灵,本以为这苦味儿还得在嘴里酝酿一阵子,哪知陆宴下一瞬就往她嘴里塞了一个蜜饯。   甜的。   沈甄心里一暖,问道:“大人哪来的蜜饯子?”   “不是我买的,难不成还是天上掉下来的?”陆宴将一包蜜饯子放到了桌上,又道“药肆旁边有一家点心铺子,我恰好路过,顺便买了点。”   听听这话。   “恰好”、“顺便”,所以说啊,这人不讨人喜欢,都是有原因的。   是夜,两人盥洗过后,一同上了榻上。   陆宴靠在床头,手执一卷书,沈甄坐在榻边儿,用帨巾一点一点地绞着发梢。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沈甄仍是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陆宴瞥了一眼她细细白白的手腕,心道:就这点力气,得绞到什么时候?   他放下手中的书,拿过帨巾,将她墨玉一样浓密的三千青丝握在了手中。   沈甄不喜欢他弄自己的头发,下意识去躲,但一想到心里的事,便又随他去了。   陆宴用帨巾卷住了她的发丝,用力一攥。   头皮传来一阵剧烈的扯痛,沈甄不由“啊”了一声,怎么听,都有点惨,旋即,陆宴便眼看着几根头发坠落在床榻上。   男人喉结微动,低声道:“我轻点。”   “大人说轻些的时候,从来都不轻。”她的声音软糯糯、甜腻腻,像是入嘴即化的酥糖,直接能酥到人心里。   沈甄说的是上一次他替自己绞头发,但陆宴想的却是别的事。   男人低笑了一声,手上的力道却是真的变轻了。   陆宴便是做梦也没想到,他有一天,会放着徐灿先生的传记不看,而去给小姑娘擦头发。   熄了灯,二人躺下,陆宴将某些心思压下,缓缓阖上了双眸。   月儿弯弯,春风涌动,伴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声,沈甄的小手在收缩了几次之后,终于落在了他的腰上。   见他没动,她向外靠了靠,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   香味袭来,男人的双眸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她少有,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   眼下是三月了,她的身上的布料越来越薄,一贴上来,他便能感觉到那种山峦抵背的窒息感。   “沈甄,你老实点。”陆宴沉声道。   喉结微动。   沈甄虽然怕他,但毕竟跟了他这么久,自然也学会了如何分辨他怒气里的真假。   她没停,一双玉足有一搭没一搭的蹭着他的小腿。   陆宴便是傻了,也知道她这是怎么个意思。   当真是,再没有比这更磨人的事了。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在闺房之事上,陆宴可以说是这世上最了解沈甄的人。   她对这些事,向来是不主动不拒绝,说白了,陆宴也知道,她的不拒绝就是不想得罪他。   即便是情到深处,她也是含蓄且羞涩的,要她做些大胆点的动作,就跟要了她的命一般,逼她说个“想要”,都恨不得要磨到天明。   今儿这是怎么了?   就她的胆子,按说昨日被沈姌吓那么一回,对这事,不说抗拒,也不该如此。   沈甄试探着亲了一口他的下颔,而后又学着他的平时样子,含住了他的耳垂。   她的呼吸洒在他的颈间,痒的厉害,他不由翻了个身。   这男人一旦动手,向来就是不客气,他将沈甄压在身下,一手桎梏着她不安分的小爪子,一手伸进被褥,捻住了她的小珍珠,“生着病,这么勾我,不怕我以后连本带息地讨回来?”   沈甄小脸一红,“大人。”   陆宴观察着她的眼神,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沈甄一怔,装傻道:“什么事?”然而沈甄的道行太低了,真是如清泉一般,一眼便能望到底。   她有心事,没人看不懂。   “再给你一次机会,实话实说。”   沈甄对上他深邃的双眸,不由回想起了云阳侯府被抄家后,沈家的旁支,她的二婶婶和三婶婶同她说过的话……   二婶婶道:“珍儿,不是二婶婶不帮你,而是你们家现在就是个无底洞。钱借给你,你何时能还?”   “我今儿帮了你一回,你明儿就得来第二回,你二叔没有爵位,只是个七品官,他若是想帮你,我们的日子也就不用过了!不仅这院子得卖!说不准官位都得跟着丢了!你向来乖巧,也得体谅体谅我们,我们这一家子,总不能也跟着宿在街上,是吧。”   三婶婶道:“诶呦,甄甄,你可太高看你三叔了!他是在刑部任职没错,可跟大理寺,那是完全贴不着边的!你阿耶在大理寺狱,我们也是爱莫能助。”   “甄甄,你和弟弟若是没吃饭,今儿就在三婶婶家吃,别的管不了,管你们顿饭,还是没问题的!”   沈甄笑着告别,却在转身离开之时,听三婶婶和她平日里玩的最好的鹭妹妹道:“以后你少和她来往。我告诉你鹭姐儿,借钱,借急不借穷,明白吗!我借给她,你以后怎么嫁人!咱们靠谁吃饭!你爹在朝堂被人挤兑,她能帮得上忙吗?”   “你二婶婶既然一分没拿,咱们家也一样!再说了,我帮了她一次,下次她带着沈泓再来呢?今天是欠钱,明日是看病,后天说不准你大伯父在里头又怎么着了,这种事,沾上就是一身腥,还不如一开始就做的绝情点。”   “人要脸,树要皮,再来便是没脸没皮了。”   这些话,每一个字,于沈甄来说,都如同是在她心口上定钉子。   昔日里的二婶婶和三婶婶,总是甄儿甄儿地唤着她,她一直以为,她们是真心疼爱自己的长辈。   当初的她真是不明白,怎么一夕之间,大家全变了模样。   沈姌气急,终究是同她说了实话。   “甄儿,以后二叔三叔府上,你不必再去,他们那些人,我早就看透了,往日来侯府,二婶婶和三婶婶不是说缺钱,就是说二叔和三叔在朝堂遇了难处,又需要援手了。阿耶一旦面露难色,他们就拍着大腿说羡慕咱们家,说阿耶好福气,生的早,有爵位继承,想起老太太在世时了。”   “要去吵,也是我去,跟你没关系。”   “甄儿,这世上,没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你明白了吗?”   ……   沈甄思绪渐渐回拢。   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她。   她再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馈赠。   对上陆宴的目光,她心底里多了一股道不明的愧疚。   她想说的话,每个字都让她难以启齿。   他帮了自己,帮了泓儿,前两日,还让她去给母亲上了香……   若是再提父亲。   沈甄既害怕他拒绝自己,又怕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没脸没皮的人。   陆宴看了一眼窗外接连不断的雨,又看了看身底下咬着嘴唇的她。   若没有前世的梦境,他也许还真猜不出她今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世这个时候,她曾问过自己,能否给往大理寺给她父亲送点药。   陆宴低头吻住了她的额头,“说吧,我都应你。” 第51章 心虚   四周幽暗,静谧无声,地上映着棂窗的纹络,远远一看,像极了镜湖的水波。   陆宴低头吻住了她的额头,“说吧,我都应你。”   沈甄的身子一僵,心怦怦地跟着跳了起来。   纵使他的语气是难得的温柔,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有求于人时,难免有些气弱。   她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神情,不禁想:想同他说谎,自己确实还不够道行。   陆宴的手放在沈甄的腰上慢慢摩挲,食指拨弄着她因呼吸困难而不停开合的肋骨。   沈甄沉默半响,推开他的手,最终还是坐起了身子,既是求人,怎么也得有个求人的态度。   像方才那样,怎么都不大真诚。   她半跪在床上,柔声细语道:“我的确有一事,想求您帮忙。”   陆宴睥睨着沈甄的一双眼。   这男女之事向来复杂,两人明明做了这世上最亲密的事,但他却能感觉到,眼前人的心,同他之间,隔了一层清晰可见的膜。   原本,陆宴大可将他俩这档事,变成钱货两讫的方式,她做了自己无名无分的外室,他去照拂她的家人,这于他来说,并非是难事。   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他已克制不住自己的贪婪。   欢愉、感激,爱慕,他都想要。   陆宴神色冷清,淡淡道:“你说。”   沈甄的手搭在床沿上,暗暗用力,葱白的指尖瞬间泛白,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道:“我送些药进大理寺。”大理寺狱里有谁,不必明说。   沈甄继续道:“父亲身上有旧疾,每逢雨季便会发作……”   陆宴抬眸看了一眼她,手搭在她的膝盖上,随意揉了揉,都没多问,就道了一句:“成。”   沈甄诧异地看向他。   这么这样轻易……?   陆宴嘴角微挑,“有话直说不好么,你就非得可着劲的折腾我?”   “我没有。”   她下意识的辩驳道。   “是么,那看来沈三姑娘平时够自律的,这么热情的性子,藏的还挺深。”陆宴薄唇轻启,真是说不出甚好听的话来。   沈甄轻咳了一声,半晌后,认认真真地道了一句谢。   “躺下。”陆宴随手掐了一把她的臀肉,阖眸道:“若是再出声,本官定是不让你睡了。”   外面雨声渐弱,乌云散去,一片月色挤进了内室。   陆宴侧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沈甄,不禁暗叹一句傻姑娘。   话说,为何常有人说外室的枕边风比家里的好吹呢?   这个世道,朝廷官员一旦有了外室,沾上了绯色,无异于是将自己的把柄放在了对方的手上。   浓情蜜意时,必定是欢愉的,刺激的,香艳的,但欢愉过后呢?哪个姑娘肯在一方天地里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呢?   这外面的女子,好像统一习得过什么课程。   她们起初皆是说,什么也不要,可随后呢?时间一旦久了,与郎君生了些肉体之外的情谊,该有孕的有孕,该上门的亲戚也都会一一找上门来。   就说前一阵子因为外室闹上公堂的那位文侍郎吧,他一辈子兢兢业业,仕途上也无甚何错处,但是出了那样一档子事,文官借机再参一本。   这不,还是被贬到地方去了。   虽然陆宴尚未娶妻,并无对不起发妻这一说,可养外室的事一旦被人揪出来,他洁白无暇的羽翼,多少都会受点损失。   圣人也得忌讳朝堂的七嘴八舌,压一压他的官位。   只不过沈甄一个久居深闺的高门贵女,不会懂这里面的门道罢了。   那些狐媚子的手段,教她她也不会用。   就他为她做过的那几件事,她就差给自己立下字据,以表感谢了。   外面的雨忽强忽弱,无终止一般。   陆宴又做了一段漫长的梦……   又或者说,有一段本就属于他的记忆,又涌入了他的脑海中。   ===============   这场前世旧梦,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三月,雨季。   镇国公府。   宵禁的鼓声刚起,杨宗推开了室内的门,将一个包裹递到了陆宴手上,“主子,这是澄苑那边让我转交给您的。”   陆宴面不改色地接过,打开,是一堆瓶瓶罐罐,低头闻了一下。   是安神的香。   随即嗤笑了一声。   他让杨宗把云阳侯无碍的消息递给她,这么快就收到了她的“感谢”?   “拿回去。”陆宴将这些瓶瓶罐罐扔回到杨宗手里,“顺便告诉她,以后不必做这些。”   陆宴回到肃宁堂,看着屋内摇曳不熄的烛火,心里莫名多了一股烦躁。   他时常在想,他是不是不该带她去扬州。   如果不带她去扬州,沈甄于他来说,只是替随钰照顾着的一个罪眷罢了。   陆宴静坐许久,下意识地捻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回想着与她在扬州的短短几个月。   说实在的,起初他并不是很想带她去扬州,像沈甄这样娇养着长大的女子,在陆宴眼里,最是矫情。   然而这一路上,他料想的那些,并为发生,她甚是乖巧,还帮了自己不少忙。   她是以妾室的身份随他入的扬州,既然是妾室,少不得要同榻而眠。   同榻,确实,过于亲近了。   他无意中瞥见过她衣衫半敞,酥香半露,也撞见过她沐浴更衣,凹凸诱人。   她的腰细的就像一根柳条,白生生的肉晃得人眼睛疼。   某日,他傍晚才从刺史府归家,他推门入了净室。没想到她也在。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扇薄薄的镂空屏风。   女子曼妙勾人的线条,尽显眼前,腰如束素,肩若刀削。   他知道,走进去,定会失控,所以他转身离去,隐忍地、克制地、做了一次柳下惠。   沉迷风月之事,无异于种下一颗恶果。   他陆时砚,不会连这点定力都没有。   更何况他清楚,她沈三姑娘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见沈泓罢了。   但这世上很多事,都是在意料之外的。   记得赵冲在画舫里给她下了药那日,她饮下的同时,竟用破碎的杯盏,偷偷划破了自己的手臂。   他看着眼前的血迹,看着倒在他怀里的人,不由感叹,她人不大,与自己倒是怪狠的。   自那日之后,他确实对她生了一分怜惜。   除夕前夕,他带她见了沈泓。她在莹白的月光下,向他道谢,眉眼如画。   从楚府返回时,他在马上搂过她的腰,颤颤的,她也没躲。   其实一切,本该止于那日。   那场情不自禁发生在他们离开扬州,进户城的那日。   夜里红烛摇曳。   当他瞧见她身着婚服,坐在他面前时,他竟是鬼使神差地吻住了她,入了迷,情难自控,终于醉倒在了那片诱人的芬芳里。   他到底是要了她。   她的腿儿微敞,他低头去看,那里就像是将蜜桃切成了两半。   分外诱人,窒息一般。   行到深处时,她的泪浸透了他的衣襟。   他本以为是因为女子初次疼了些,可后来他才发现他错了,因为直至后半夜,她的眼泪都没停过。   顺着月色,他扳过她的脸,问道:“跟了我,是因为沈泓吗?”   她未正面回答,只开口说了感谢他。   一对视,他便知道,这是不愿意。   这场风月,倒是他一厢情愿了。   然而高傲如他,只愧疚了不到半刻的功夫。   “沈甄,我会补偿你,以后也不会再碰你。”   回京之后,他们的关系,不由结了一层冰……   思绪回拢,陆宴快步走出肃宁堂,拦住了杨宗的脚步,“东西给我。”   他终究是没忍住,又去了澄苑。   他一把推开了澜月阁的门。   月色与室内的烛火层层交叠,斜着洒了进来。   沈甄见他,愣住,缓了半晌,起身唤了一声大人。   陆宴将手里的瓶瓶罐罐扔回给她,沉着一张脸,“三姑娘什么意思?”   沈甄低头,心脏怦怦地跳。   他的问话,答案向来只有一个。至于杨宗前几日同她说的那些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比如:“沈姑娘可知世子爷付了多大的代价,才将大夫送进了大理寺狱?”   再比如:“世子爷近来身子有恙,常常难以入眠。”   ……   大雨骤降,才长出新芽的树枝被狂风席卷,屋内的支摘窗发出了叩叩之声。   若问沈甄这一刻想的是甚,确实是复杂了些。   感谢,无奈,破罐子破摔,真是什么都有了。   沈甄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环住了他的腰身,“大人,之前是我不好,我不该惹您生气的。”   要说这人的心里也是奇怪的。   入门之前,陆宴还觉得眼前的瓶罐分外可笑,可眼下听着她怜人的嗓子,又突然觉得,她有何错呢?   她哪里有得选?   ================   陆宴惊醒,死死地摁着太阳穴。   他下意识朝窗外望去,天色大亮,雨后明媚的阳光洒了进来,暖融融的。   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床榻,是空的。   陆宴猛然坐起身,趿鞋下地,行至门口,深色里多了一抹难得一见的慌张。   这时,沈甄刚好走进来。   她笑道,“大人醒了?”   陆宴悬在高处的心渐渐回落,面上瞬间崩回原样,缓声道:“你怎么没叫我?”   沈甄笑道:“今儿大人不是休沐吗,多休息一下,不好吗?”   今日的风,比他的梦里,和煦多了。   盥洗过后,沈甄本以为他要用膳,谁知这人道:“今日有些急事,先不用了。”   沈甄替他更衣,照例环住他的腰。   谁知腰封还未扣上,他便捧住了她的脸,嘬了一口。   “等我回来,嗯?”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沈甄红着脸,冲他点了点头。   ——   出了澄苑,陆宴弯腰进了马车,对杨宗道:“去周府。”   杨宗说了同上辈子一样的话,“主子说的,是大理寺卿周大人家?”   “嗯。”   同梦中极像,他随着周府的管家,来到了他的书房。   周述安仍是端坐在桌案前,白衣素衫,翩然如玉。   室内的白瓷香炉,飘散着袅袅青烟。   他锋利的五官在烟雾缭绕间,平添了一丝朦胧的柔和。   周述安笑道:“陆大人坐。”   他的双眸透露着成熟与世故,断然不是眼角的笑意能掩盖的。   陆宴率先开口道:“陆某是来讨周大人欠下人情的。”   周述安沉默半晌,斟了两杯茶,递给陆宴一杯,“陆大人请说。”   与梦中一样,陆宴的话音甫洛。   周述安便狐疑地看向他。   少顷,他终于还是问出了那句、“沈家三姑娘,是在陆大人手上?”   陆宴提了提嘴角,道:“陆某不是周大人的犯人。”   周述安把玩着手里的空空的茶盏,笑了一下。   怪不得。   怪不得。   周述安抬眸看他,幽幽道:“所以,李侍郎夫人的案子,也是陆大人审的?” 第52章   陆宴走后,周述安沉思良久,谁能想到,镇国公府这位世子爷的金屋竟也藏了娇,藏的还是行踪成谜的沈家三姑娘。   眼下京城里找沈家三姑娘的人何其多,能护住她的人,全长安也没几个。   他本还不能确认两人之间有甚猫腻,可当他提起沈家三姑娘时,陆家世子爷眼中流露出的毫不避讳的占有欲,倒是证明了自己的推断。   半晌后,他轻笑了一声。   京兆府虽然不属三司,但却掌管着长安二十二个县的治安及政务,少尹的品级虽只有从四品,手上的权利却不小。   自打陆宴调任京兆府起,长安有不少富商为了能获些利,从衙门行个方便,便起了向他行贿的心思。   旁的官吏也就罢了,镇国公府的世子,长公主的儿子,怎会看得上那点钱财?于是那些人,不约而同地盯上了他的后院。   这世上洁身自好的男人不少,可抗拒不了诱惑的显然更多。   最有名的一次,京城孙家的小儿子犯了事,卷宗落在了陆宴手里,为了能保下他幺子的命,孙家老爷兜了好大一圈子将陆宴约到了波斯教堂中,献上了无数美人儿。   为确保总有一个陆宴能相中,众美人里还有一个道姑。   但结果呢?   不止孙家幺子被判了流放,就连那波斯教堂也关了门。   这件事,朝堂上很多人都知晓,陆宴不近美色,铁面无私的美名也是那次得来的。   他前阵子耳闻陆大人在平康坊养了一位红颜知己,本就觉得奇怪,那样倨傲的一个人,竟也会去平康坊寻欢?   不过今日倒是解了惑。   合着那位平康坊的头牌是个挡箭牌,而他不惜损些名声也要藏着的,是另一位。   至于沈姌……   原来刚正不阿的陆大人,也有徇私的一面。   ——   陆宴出了周府,马车正往澄苑的方向行驶,突然有人拦了轿子。   杨宗上前交涉,须臾,回头掀开了马车的帷帐,“主子,拦车的是国公府的人,他说,东宫那边往国公府送了一幅画。”   陆宴皱眉,“什么画?”   “王允之的绝笔之作。”来的人还说,“太子殿下亲口说欠您一个人情。”   默了半晌,陆宴点头道:“回国公府。”   近来,整个朝廷的目光都聚向了东宫。   东宫禁足被撤,太子将之前的医官全部“请”回了太医院,只留下白道年一位,才短短几日的功夫,东宫那夜夜震天的咳嗽声,就已得到了缓解。   这意味着甚,就引人深思了。   陆宴颔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低声道:“你随后去知会她那边一声,就说今夜我事多,先不回了。”   杨宗:“属下明白。”   ——   回到肃宁堂,陆宴看着手里的画,若有所思,不禁用食指点了点桌案,道:“把付七叫过来。”   杨宗躬身道:“是。”   一个时辰后,付七推开了书房的门,低声道:“世子爷。”   “东宫那边,有何动向?”   付七道:“世子爷料的不错,圣人安抚了东宫后,太子殿下便重新查起了城西渠的案子,说是要找城西渠工图的初稿,期间还去了一趟御史台。”   陆宴提了下唇角,果然。   工部、兵部、御史台,这些地方可都是太子的地盘,太子一旦重新掌权,最先救的一定是他的左膀右臂,云阳侯沈文祁。   工部这块肉,他不会放手的。   却说云阳侯此人虽然有些迂腐刻板,但不得不承认,他是官场上少有的实干派,若没有他,大晋的农业以及水利也不会繁荣至此。   自打三年前云阳侯升至工部尚书,晋朝的水力调控、防洪、和土地排水的能力,都远远超过了其他国家。   每到初夏,黄河的水位便会偏低,至七八月又会下大雨,黄河的堤堰根本无法在抑制洪水的同时灌溉农物。   回数往年,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涝灾,可在云阳侯在任的这几年,涝灾确实未曾发生。   圣人对云阳侯所绘制工图不止一次发出过赞赏,而这些功劳,均是记在了太子名下。   按说像云阳侯这样深资历的官吏,得他首肯的工程,是断不该出那么大事故的……   仔细想想,工图出问题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不然,太子也不会跪在听政殿门口替云阳侯喊冤。明哲保身的道理,谁会不懂呢?   只是城西渠的坍塌,导致漕运受阻,前方战事都跟着受了影响,圣人怒气滔天之际,确实没有回旋的余地。   圣人的这一怒,不仅驳了东宫脸面,更是直接下令禁了太子的足。   太子被禁足的那两个月,不知传出了多少次太医院深夜齐聚东宫的消息。   朝堂上人心惶惶,太子一旦倒下,这时候,谁帮云阳出过头,未来的储君想必都会记在眼里。   三皇子和六皇子的势力迅速崛起。   而这些,恰恰就是云阳侯府求助无门重要原因,不是不愿,是没有人敢。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东宫便有了树倒猢狲散的势头。   眼下能否替云阳侯减刑或翻案,便成了东宫的翻身仗。   少顷,付七欲言又止道:“世子爷,不仅如此,太子也在到处找沈姑娘的下落。”   陆宴面色一沉,“适当之时,把他们往扬州引。”   “属下明白。”   “还有么?”陆宴道。   付七道:“东宫这边好像盯上了现任工部侍郎李棣。”   若是能让云阳侯重回朝堂,太子一定会将“刀”架在李棣的脖子上。   思及此,陆宴便想到了沈姌。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沈大姑娘不敢跟李家对薄公堂,甚至都想到了毒杀了招数?   其原因,肯定在云阳侯身上。   陆宴眉宇微蹙,提笔,蘸了蘸墨,缓缓写下了几个人,宣平侯,沈甄的二叔和三叔,兵部尚书孙止,御史台大夫龚保承,掌科举的鲁思……这些都是和云阳侯府关系密切的几家。   是谁呢?   陆宴转了转笔杆,圈住了鲁思的名字,对杨宗道:“给我查查鲁思为何会突然辞官。”   ——   这厢东宫的势头有多好,李棣便有多不安。   一下值,他便回了李府,直奔沈姌而来。   沈姌一见到他,不由生出了一丝窒息感,当初有多恩爱,现在回想起来便有多恶心。   李棣行至桌边,拿起沈姌用过的杯子,沿着她口脂留下的印记,饮了口水,沉声道:“姌姌。”   沈姌握紧了拳头,讽刺地笑道:“不知李大人今夜有何事?”   李棣走去过,坐到她身侧,揽住了她的肩膀,“姌姌,你到底知不知道沈甄和沈泓在哪?”   “李棣,你别用你的脏手碰我。”沈姌拍开他的手,笑着一字一句道:“怎么,是不是突然发现手上的筹码不够保你平安了?”   话音甫落,李棣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你我恩爱四年,我碰你碰的还少了姌姌,我对你是有情分的,我做的那些事,只是因为立场不同,你可明白?”   沈姌看着他的眼睛道:“东宫重新掌权,李大人怕了啊,是不是六皇子护不住你了?”起初,沈姌一直以为李棣是三皇子的人,谁知穆家倒了,他还好好的,那显然是她想错了。   李棣的手渐渐收紧,甚至要捏碎了沈姌手腕的骨头。   沈姌继续道:“让我猜猜,当初是不是你在阿耶的工程图上做了手脚?”   李棣目光骤暗,“沈姌,你别拿这些话激我,说到底,你我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若是出了事,岳父和鲁思那些阴私,你以为我会替他瞒着吗?”   李棣搂住了沈姌的腰,低声道:“前些日子,你出去采买的是不是太勤了?沈甄和沈泓,还在长安吧,你见过他们了?”   沈姌面不改色道:“是啊,我见过了,他们在荆州过的好好的,李大人大可派人去找。”   李棣起身,一把拽住了清丽的头发,拔高,沉声道:“你看,你这么对我,我都舍不得对你下手。”   沈姌的指尖微微颤抖。   李棣道:“太子很快就会替岳父争取大理寺狱的探视权,沈姌,只要岳父什么都别说,我不会娶何婉如,也不会把你的婢女怎么样,我要你去大理寺见岳父。”   李棣贯是这样蹬鼻子上脸之人,你若真敢给他袒露胆怯的一面。   那噩梦便不会终止。   沈姌起身走向他,“你娶不娶何婉如,同我何干系?李棣,你若是敢伤我婢女分毫,我便让何家女死在你母亲眼前。”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墙头草,风一吹,就该知道往哪边倒才是,眼下,你威胁我,还不如恳求我,我也好去太子殿下那里给你求个情才是。”   李棣怒极,掏出一把匕首就抵在了清丽的脖子上,道:“来,告诉我,前两天,你家主子去哪了?是不是去见了沈甄?”   清丽吓得双腿发颤,幽幽道:“奴婢不知,奴婢只是随夫人去采买货物了。”   都这个时候了,李棣自然不会相信清丽口中的话,他对着清丽的手臂就是一刀。   清丽大滴的眼泪坠下,低声道:“奴婢真的不知道。”   沈姌一双漂亮的眸子,死死地剜着他。   李棣没有停手的意思。   “停手。”沈姌看着他道:“好,我告诉你,那日我去了京兆府,同陆大人说了你和何婉如的事,因为想同你和离……”   李棣眼睛一眯,“陆大人?镇国公府的世子爷?”   沈姌拽过清丽“是啊,李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问。” 第53章 想他   李棣将匕首扔在地上,阴恻恻道:“姌姌,我是不会同你和离的,你也趁早死了这条心。”   沈姌勾起嘴角道:“这样的心思,李大人的母亲知道吗?还有苦苦等着你的何家女,她知道吗?”   “我知你恨我。”李棣攥了攥拳头,“姌姌,你恨我的时候,多想想你我夫妻这四年,这上千个日夜,怎会全是假的。”   沈姌的眉眼里皆是嘲讽,“省省吧。”   李棣提了下嘴角,将手上的匕首扔在了地上,“噹”地一声。   转身离开。   李棣行至凉亭,坐下,抬头看着天上的白月光,嗤笑一声。   所有人都以为,等大事成了,等他身居高位时,他定会休了沈姌,去娶何婉如,就连他自己起初也是这般想的。   他对何婉如,有愧疚,有怜惜,也有夫妻情分,可就是独独缺了点,他面对沈姌时那不可抑制的激情。正如他方才所说,四年,怎可能全是假的。   去年沈家被抄家,云阳侯入狱,他其实并不想同沈姌撕破脸皮,可他升迁在即,以沈姌的聪慧,根本瞒不住。   与其被她质问,还不如由他把事做绝。   四年搂在怀里的娇妻,突然视他为死敌,是有那么点难过的意思。   李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的茧子,他从未后悔走了这条路。   回想他娶沈姌的那一年,全长安,不知多少人都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嘲笑他沈家的富贵花也敢招惹,为此,他还挨过京中纨绔的围堵。   他被打的头破血流时,当时便发誓,待他身居高位,这几个人,甭管谁家的,一个都跑不了,而沈家那位大姑娘,终有一日会躺在他身下,替他生下李家的孩子。   自那之后,他便日日守在云阳侯府,成了世间少有的痴情男儿。   世人都说他李棣能有云阳侯这样一位岳丈,是他李家祖坟冒了青烟才求来的。可谁又知道,云阳侯第一次见他时,满眼尽是清晰又灼热的厌恶!   厌恶这词,都是他修饰过的。   可他不在乎。   长安的官场里都是狼,当人,当狗,都是没有活路的。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入京那一刻起,他便已抑制不了对权势的渴望。   走到今天,他早就回不了头了。   六皇子这艘船,他蹬上,便是再也下不去了……   李棣沉思片刻,起身叫人备马,沉声道:“走,去魏王府一趟。”   六皇子乃是许皇后所出,自幼在皇帝跟前儿长大,久居深宫,备受疼爱,直至今年年初,圣人才给他赐了封号魏,并赐了宅子。   深夜悄然而至,马车踩着弱弱的辚辚声,停在了魏王府的后门,两个守门的小厮见到马车,上前一拦。   异口同声道:“什么人?”   李棣身着一件黑袍,从袖中拿出了一块玉佩,给门卫瞧了一眼。   门卫对视,躬身放了行。   许皇后受宠,六皇子自然也跟着承恩,魏王府的气派,哪是普通皇子府能比的?就眼前书房里的香炉,都是纯金造的。   一室氤氲。   六皇子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深夜来此,作甚?”   李棣躬身道:“六殿下,内子想同臣和离,竟不知廉耻,将何家女的事,告到了京兆府。”   六皇子不断开合着手里的扇子,漫不经心道:“哦?是告到郑京兆那去了?还是孙少尹那儿?”   李棣摇头道:“是陆少尹。”   话音一落,六皇子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合,提眉道:“陆宴那儿?”   李棣颔首回:“正是。”   六皇子坐直了身子,与他对视,怒道:“你连一个妇人都看不住!李棣,本王是不是太高看你了?”   “臣有罪。”   六皇子沉默了半晌。   “你将何家女送走吧,待日后成了事,你想接回来本王不会管,可眼下,还是要稳住沈姌。”六皇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扇柄,“陆家与沈家没有交情,你把户籍的事处理干净些,想必陆时砚也不会为难于你。”   “臣明日便会将何家女送走!只是……臣听闻东宫那边,近来同陆少尹走的近了些。”李棣抿唇道。   六皇子嗤笑一声。   他将手里的折扇往桌上一掷,一字一句道:“李棣,本王教你什么,你做便是,别惹那位陆大人,虽然都是四品官员,但他同你却是不一样的,惹他不痛快,我可保不住你。”   “臣明白了。”李棣攥着拳头道。   李棣走后,六皇子皱起了眉头。   原本,按照他们的计划,太子已该到了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境地,可眼下……那位白大夫,竟是让死沉沉的东宫,又有了几分挣扎的能力。   竟然还拉拢镇国公府吗?   心够大的。   呵。   他颔首写了一封信,然后对着內侍道:“将这信,送我母后那儿去。”   ——   翌日一早,皇宫内,安华殿。   许皇后双指掐着一封信,放于烛台上,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多了一道愁。   燃烧殆尽后,她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庄嬷嬷,那说本宫日日夜夜盼望的事儿,会生变故吗?”   庄嬷嬷躬身道:“娘娘多虑了,东宫的那位神医是圣人派去的,又不是陆家世子爷主动献上去的,长公主的性子您也知道,这么多年都不参与的事,没道理到了在这个时候,去支持太子。”   许皇后揉了揉眉头,叹气道:“只有拉拢了镇国公府,本宫这心才能定下来,长公主那儿行不通,不是还有陆家三郎吗?”镇国公手上有兵,长公主有圣宠,而陆家三郎,迟早是要手握重权的。   庄嬷嬷道:“娘娘的意思是?”   许皇后点了点头,“明儿,你派人把我那侄女唤宫里来吧,就说本宫要见她。”   庄嬷嬷道:“是许家二姑娘,还是许家四姑娘?”   许皇后道:“叫小七来,她虽只有十五,但生的最是水灵,人也通透,本宫最是喜欢她,要是没点真本事,那陆三郎能看上吗?可别像门外站着的那位闹了笑话才是。”   门外站着的那位,说的便是刚入宫的孟才人,本名孟素兮,才入宫不足半月,她在镇国公府求亲的无门的事便在宫中传了个沸沸扬扬。   听到这,庄嬷嬷不禁笑了一声,“说起来,这位孟才人,也是个有毅力的,娘娘都冷了她这么多天了,竟还是日日站在门口候着。”   许皇后道:“他想嫁陆三郎不成,又起了入宫的心思,圣人不过是看在她爹还有用的份上才给了分位,想得宠,还早着。”   “你就让她在门外站着吧,本宫倒要看看,她能站几日!”   ——   澄苑里的杨柳发了新芽,嫩绿的柳枝随着春风飘飘荡荡,澜月阁门前的石阶扫的一尘不染。   入夜时,檐角上的灯笼,燃了起来。   沈甄用完晚膳,起身去了净房。她褪下了金线白菊纹的襦裙,缓缓跨进了浴桶,入水后,才脱了小衣,墨月在一旁道:“姑娘,皂角给您放这儿了。”   沈甄柔声道了一句谢。   她舀了一勺水,缓缓浇下,看着胸前还未褪去的红紫,不由深呼了一口气。   那人五天没来,这印子还未下去,可想而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思及此,那些沈甄从不敢细想的画面,皆一一呈现在了眼前。   沈甄红着脸,加快了动作,没多久便起了身子。   沈甄穿好了衣裳,缓步向外走去,听着外面的碎语,搭在门把上的手,不由一僵。   由于她沐浴向来仔细,墨月和棠月便下意识得以为她至少得半个时辰才会出来。   墨月道:“你说,日后咱们会随沈姑娘进府伺候吗?”   棠月道:“会吧,依我看,世子爷是不会叫沈姑娘一直住在这儿的。”   “能一直伺候沈姑娘倒是好了,性子这么好的主子,打着灯笼都难寻。”墨月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未来的世子夫人,能不能容得下她。”   二人思及世子爷对沈甄的态度,不由沉默了。   美成那样的姨娘,谁能容得下?   主母和姨娘之间的斗争,可谓是从未停下过,争郎君的疼爱,争子嗣的养育权,但以陆家的门庭,是绝不会让正妻受委屈的。   姨娘若是逾越了,长公主必然会出手的。   “姑娘可是有长安第一美人的称号,世子爷疼她,再是正常不过,其实不入府,也挺好的。”   墨月又叹气道:“做姨娘有做姨娘的难处,可在外面,也有在外面的难处。你想想啊,以后若是沈姑娘有子嗣,在外面是会被人唤做私生子的,天下没有能包住火的纸,若是长公主知晓了,怎么办?”   少顷,棠月看了看檐角上的灯笼,“不管你信不信,我倒是觉得,世子爷不会叫沈姑娘受委屈的。”   墨月道:“怎么说?”   “你没跟去扬州,当然不知道,我告诉你一个秘事,但你可不行说。”   “这院子就咱俩和一个房嬷嬷,我同谁说?再说了,世子爷的事,我敢说吗?”   棠月低声耳语了一番。   墨月惊呼道:“你是说,在逃亡戸城的时候,世子爷让把杨侍卫派到姑娘身边了?”   棠月点了点头,“杨侍卫的功夫你也是知道的,那是咱国公爷亲自选出来的,若是他在,兴许世子爷就不会挨那两剑了。”这其中的情分,不言而喻。   墨月小声道:“这些年,世子爷身边好像只有沈姑娘一个。”   棠月双手托腮,红着脸,声音不由自主放低道:“你记不记得,世子爷和沈姑娘刚有那事儿时,世子爷还来嘱咐我们,说姑娘年纪小,不得打趣。”   “怎会不记得?那个月,我的月钱都涨了!”   棠月摁住她,“你居然也涨了!快和我说说,你涨了多少……”   这样的一番话,足够门内的沈甄,脸色青了白,白了红,变换个几番了。   怪不得,她刚住进澄苑之时,墨月和棠月都不怎么和她说话,就连给她换个被褥,头也都埋的低低的……   原来是他嘱咐过。   夜色渐浓,沈甄回了榻上,她看着枕边的避孕的香囊怔怔出神。   瞬间想到了几个月前。   说实在的,那时的她,只要看见他的脸,就忍不住害怕。   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他身着官服,莫名其妙地冲进了百香阁,先是说她的香有问题,而后又不容分说地搜了她的身。   没两日的功夫,他又在月黑风高的风雪天,出现在了她面前,逮住了正要逃出长安的她。   那时的陆宴,在沈甄的眼里,就像是一位阴使,好似往那一站,就不会有好事发生。   她的把柄,被他攥了一手,很快,她便成了他的外室,他的规矩甚多,不许哭,不许挑食,不许反驳他,便是连那事,也都是他说什么时候停,便什么时候停……   偶尔一个不满意,开口便是刺耳的话。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他似变了一个人,她也不再那般怕他。   沈甄双手捂面,搓了搓脸,劝自己赶紧停了不该有的心思,可再一转眼,她又看到了他今日派人送来的蜜饯子。   五天,五袋子。   他也不管她吃不吃得完。   也不知怎得,沈甄看着那蜜饯子,看着看着,眼眶就跟着红了。   有时候,她是真的希望,他别对自己这么好,真的别。   熄了灯,沈甄躺下,手攥着被角,忽然感觉一室都是他的气息。   那股,她无比熟悉的檀香味。   也不知,漆黑的深夜、缟素色的月光、燃烧殆尽的烛火、五天不见人的男人,哪个惹了小姑娘伤心。   竟让她趁四下无人之时,无声地哭了一场。   另一边,镇国公府,书房。   陆宴拇指抵着太阳穴,看着手里的卷宗,陷入沉思,倏然,他眉心一蹙,捂住了心口。   他掷了手上的狼毫,甩了甩酸痛的手腕,鼻间逸出一丝笑。   来,让他猜猜,今儿又是因何哭了? 第54章 动心   镇国公府,书房。   桌案上烛光摇曳,外面忽然传出了叩门声。   “进来。”陆宴道。   杨宗推开门,大步向前,递给了陆宴一摞信件,然后道:“主子,鲁大人辞官时理由,是染上了肺疾,这是暗桩在长安各个药肆调查的结果。”   陆宴拆开信件,垂眸默读,良久,抬眼道:“当初在鲁府的医治大夫,可还能找到?”   杨宗摇头,“去年十月回了老家徐州。”   这话一落,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云阳侯一倒,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告老还乡?   只怕辞官,是为了保身。   半晌,陆宴喃喃自语道:“凭李棣之才,真能中进士吗?”   当他将这话脱口而出之时,其实就已经有了答案,他李棣若是有云阳侯半分本事,就不会把今年工部首要的几件事办个那般不堪入目的样子。   圣人没怪罪,想必是六皇子给他善了后。   李棣这个人,论心机、论城府、论手段皆是一等一的好手,可独独少了真才实学。   云阳侯的刚正不阿他早就有所耳闻,以至于他一开始并未怀疑过李棣的科考结果,毕竟中过进士,又做不出功绩的官吏也不是没有。   陆宴用食指敲了敲桌案,试着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事情的原貌。   云阳侯爱女心切,不惜利用和鲁思的关系“提拔”了李棣,随后云阳侯被抄家,鲁思见势不好便辞官,沈姌是被李棣威胁,才不敢去官府和离……   纵然陆宴再不愿这样想,可是眼下,只有这个结果,才能将能一切说通。   陆宴拆开了最后一封信,眉宇一蹙。   李棣居然在沈姌之前,还娶过妻?   他虽然想过,沈大姑娘在李府日子不会太好过,却没想到,李家竟然能做到这个份上。   就在这时,陆宴的心口越发疼了,不禁攥皱了手中的信。   杨宗关切道:“主子可是心疾犯了?用不用找个大夫来。”   陆宴抬手,“给我备马。”   大夫在哪,他清楚的很。   马车压过凹凸不平的路面,稍有颠簸,陆宴的心口便更疼了,额间也冒出了些许的汗珠子……   话说他这心疾是何时犯的呢?   算一算,可不就是从云阳侯府抄家那日开始的吗?   疼地厉害的时候站都站不住,轻则也是一直隐隐作痛。   他还曾找大夫,开过好几副止疼的药方,现在想想,倒是都白喝了。   陆宴冷笑一声。   合着她沈家女受的委屈,他都跟着一起受了。   ——   澄苑。   沈甄这一哭,便停不下来,她蒙着被褥,呜咽了好久。   渐渐平息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叩、叩、叩。   沈甄肩膀一僵,小脸探出被褥。   这时候,敲门的人会是谁?   若是墨月和棠月,自会开口叫姑娘,若是那人,便会直接进来了。   沈甄坐起身子,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狐疑地盯着门口瞧。   又是一阵门门环撞击的金属声。   越来越急促。   月光明亮,沈甄看着门口身材颀长的身影,不禁有点发憷,门根本没有锁,若是来者不善,便是她躲进柜子里,也是无用。   三思片刻后,她立着嗓子道:“棠月!”可惜,某人在进门之时,便已挥退了棠月和墨月。   就在这时,外面的人用食指推开了门,发出“吱呀”一声,人却没进来。   沈甄吓得掀开被子,跳下地,拿起了一旁的花瓶。   眼下是三月末,地上还凉,陆宴一进屋,看见便是这样的一幕——她赤着脚,手中端着个偌大的青白瓷花瓶,整张脸有点惨白。   四目相视的一瞬,她手劲一松,花瓶坠地,“啪”地一声碎了一地。   陆宴眉头一皱,大步走上前,将她拦腰抱起。   他的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臀部,沈甄两条小腿便盘在了他的腰间。   “下地不知道穿鞋吗?”陆宴沉声道。   “大人是故意的吧?嗯?”沈甄刚哭过,这哭腔还未褪去。   陆宴挺了挺背脊,直视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小人,薄唇微抿。   被他这样抱着,沈甄略有不安,蹬蹬腿要下地,却被这人直接放在了桌上。   桌上。   又是这个姿势……   沈甄咬着下唇,偏过头,十根像花瓣儿一样漂亮的脚趾立马蜷在了一起。   陆宴双手杵着桌案的边沿,躬下身,看着她细白纤长脖颈道:“转过来,我看看你。”   沈甄不应,陆宴便用手扳回了她的下颔。   他拿过桌上的烛台,点亮,随后举到了小姑娘的脸旁。   “哭了?”陆宴低声道。   四目相对,沈甄顺着烛火去看他的眼睛。   陆家三郎的容貌,真可谓是这世上女子最爱的样子,一本正经嘴角,透着一股不饶人的坏。   冷漠幽深的双眸,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   看着看着,沈甄的心漏了一拍。   这少女的心思啊,就像是星星之火,一点,便可燎原。   “你这么看着我做甚?”陆宴轻笑。   她的眼神溢满慌乱,就像生怕被人看透一般,望向别处。   陆宴环住了她的身子,柔柔地,吻住了她的眼底。   啧。   都哭肿了。   沈甄身子一僵,原本蜷在一起脚趾,又有了要分开的架势。   也不知为何,她今日闻着他身上这股檀香味,心里止不住泛酸,一酸,眼眶又红了。   陆宴的心口隐隐作痛。   这是要哭一夜?折腾他一夜?   陆宴直起身子,皱着眉,睥睨着她,语气冷硬,“沈甄,能耐了啊,大半夜,一个人都没有,就能哭成这样?”   被他这么一训,沈甄忽然感觉浑身舒畅,眼里都露出了点舒适的意思。   她举起两只小白手,拽着他的衣襟道:“大人,你再凶我两句吧,你凶我两句我便好了。”   话音甫落,男人的脸色骤变,眉毛似皱又似挑,眼神似惊又似怒。   过了好半晌,他才道:“当真?”   沈甄点头,“当真。”   陆宴晒然一笑,一双大掌捏住她的腰,去咬她的耳垂,“沈甄,你还有这个癖好么……”   男人的掌心越来越热,双手将她托起,抱回到了榻上。   他用力摁住了她纤指,十指相扣……   直至后半夜,沈甄实在听不得,便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谁要听你说这些!   ——   翌日一早,陆宴醒来,怀里是睡得正安稳的沈甄。   他食指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昨夜那么一折腾,他到底是忘记问她为何哭了。   不问,他大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无外乎是那几个人。   要么是想她阿爹阿娘了,要么是想她两个姐姐,再不然,就是想念扬州的沈泓了。   陆宴想到今日还有早朝,便先她一步起了身子,入了净室。   身边一空,沈甄也跟着睁开了眼睛,地上的花瓶碎片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少顷,陆宴信步走进来,淡淡道:“醒了?”   她坐起身子,看着风光霁月的他,蓦地回想起什么,懊悔地闭上了眼睛。   陆宴并不想给她反思的机会,伸手揉了下她的头,“过来替我更衣,今儿有早朝。”   一听早朝,沈甄哪还敢磨蹭。   她掀开被子下地,拿起一旁的官服,替他换上,扣腰封之时,她的手一顿,小声道:“大人背后的伤,还疼不疼了?”   陆宴鼻间逸出了一丝冷笑。   总算是想起他来了?   怎么,同是下雨天,云阳侯的旧伤能疼,他的新伤难道就不疼了?   陆宴面色不改,淡淡道:“你不提我倒是险些忘了。”   “忘了什么?”沈甄抬头看他。   “今日还没上药。”   沈甄一脸认真道:“现在上药,还来得及吗?”   “那你动作快些?”陆宴问道。   沈甄点点头,转身从抽屉里拿出药罐。   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衣裳,定睛一看,不禁发出“嘶”地一声。   其实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眼下到了长新肉的时候,瞧着倒是比前些日子更厉害些……   沈甄细白的食指伸进药罐,轻轻一剜,取出黄豆粒大小,轻柔地涂在了他伤口的表面。   陆宴穿好官服,转身欲走,沈甄鬼使神差地攥住了他的袖口。   陆宴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怎么了?”   沈甄心跳不止,拇指捏着食指,柔声道:“大人今日还回来吗?”   她明知道,她一个外室,不该问这样的话,不该问的……   陆宴整个人转回来,注视着她的眼睛,这还是,她头一回说出这样的话。   “你有事吗?”陆宴沉着嗓子道。   沈甄被他探究的目光刺的一慌,旋即,又若无其事道:“大人若是忙,记得把药带上。”说罢,便将手里的药罐塞到了他的手上。   陆宴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药罐,又看了看她。   这药,白道年当着她的面,给了自己整整六罐,她这两罐,镇国公府两罐,杨宗那儿两罐。   他不缺药的,她应该记得。   男人摩挲着药罐边沿,意味深长道:“我早些回。”   …… 第55章   早朝上,四周阒然无声。   徐公公递了一本折子上去,不足片刻的功夫,成元帝抬手将其摔到了地上。   “啪”地一声,让本就行着跪礼的刑部侍郎,不由用额头点了点地。   “你本就是刑部侍郎,却知法犯法,货赂公行,谋取私利。”成元帝一顿,继而阴着嗓子道:“谁给你的胆子!”   “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罪无可恕,可臣那日只是喝多了,绝非是故意收了李家的钱!天地明鉴!”   哭喊之人,姓朱,名懋,原是从五品的比部郎中,掌管内外赋敛、经费、俸禄、勋赐及军资、器械等收入,这两年,没少给六皇子办事。   原刑部侍郎文塬因着养外室坏了风气,遭贬离京,六皇子便趁机将朱懋提拔至刑部侍郎位置上。   哪知朱懋此人并不像表面上这样憨厚老实,才上任没几天,便公然收贿,六皇子刚听到风声,还未出手,就被御史台逮了个正着。   “这事,魏王怎么想?”成元帝的眼神瞥向六皇子。   六皇子道:“朱懋贪污受贿,人赃并获,理应夺官抄家,并处以酷刑,剥皮充草,以儆效尤。”   一时间,周遭的温度,仿佛一瞬进入到了寒冬腊月,哪里还有半分春日的和煦,   成元帝“嗯”了一声,眼中看不出喜怒,转而又对着太子道:“太子。”   “儿臣在。”   “这桩案子,你亲审吧。”   话音甫落,众人不约而同地拿眼睛偷瞄着向来受宠的六殿下,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圣人方才明明问过了六皇子的意思,但转头却把这案子交给了太子来办,这无异于是在打六皇子的脸面。   不过成元帝的制衡之术向来走的都是渔翁得利的路线,动动嘴皮子,就能将朝堂搅成一锅浑水。   大晋的朝堂,眼下大半都已成了六皇子的囊中之物,谁能想到,就在众人皆以为六皇子早晚会是下一任储君时,圣人居然帮东宫请了位神医。   太子的势力虽然照六皇子比差了一些,但到底是正统,一旦坐稳东宫,拥护他的人也未必会少。   继续上朝。   大晋近来灾祸连连,去年城西渠坍塌,导致漕运受阻,白白流失了大量的真金白银。随即长平侯战死沙场,连败两场战事。   说句人人皆知的,大晋若是再同高句丽和梁国耗下去,国库也是撑到头了,不然成元帝也不会整日都在查贪污,显然,这也是缺钱了。   越听,成元帝的脸色便越沉。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高举战报敲开了大殿的门。   成元帝看着他,估摸着前方穿了消息过来,忙道:“速速道来!”   众人望去,生怕又是和前几次一样的消息。   斥候跪地,含泪道:“启禀陛下,胜了!长平侯世子在嘉涑关将梁国和高句丽逼回了境内,还割下了武陵将军的头颅,眼下,正听令回京。”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发高亢激越。   斥候说完这话,众人脸色各异。   有人面露喜色,暗叹苏家这位世子真了不得,才不过几个月,就亲手替父报了仇。   以后定是国之栋梁。   有人面色凝重,比如六皇子,苏家与太子交情也是不浅……   眼下苏珩带着军功回来,对他可是丁点好处都没有。   也有人面色骤沉,就像陆宴,在听到苏珩、返京这两个词的瞬间……   他的右眼皮便莫名突突地跳了起来。   ……   下朝后,陆宴和宣平侯世子随钰并肩从大明宫走出,刚行至马车旁,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陆大人。”   陆宴回头,定睛一看。   是李棣。   李棣上前一步道:“陆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随钰笑着拍了一下陆宴的肩膀,“内子昨日患了风寒之症,时砚,我先走了。”   陆宴点头,继而回过头道:“李大人找陆某,是有何事?”   “内子前些日子,可是去过京兆府了?”李棣试探道。   说实在的,沈姌说她去京兆府呈状和离,李棣到底是不信的,他总觉得,沈姌还有事瞒着他。   可是这样的试探,对陆宴真真是没用的。   陆宴反问道:“李夫人的事,李大人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一听这个语气,李棣的心不由跟着一沉。   沈姌,难不成真的去京兆府了?!   陆宴眉宇微蹙,道:“李大人还有事吗?”语气的不耐烦,大大缩短了李棣的思考时间。   李棣用食指揉了揉眉心,无奈地笑道:“前些日子,我与内子吵架,生了些误会,不想她竟闹到京兆府去了,实在是惹了笑话了。”   瞧瞧,李棣这样的语气,倒真像是对自家夫人极尽疼爱的郎君。   眉宇之间,半分虚假也看不出,   陆宴琢磨着李棣的话,心中了然了三分。   他的话看似在解释,其实依旧什么都没说,他还在试探。   这也说明,李棣根本不知道沈姌去京兆府做甚了。   陆宴的直觉告诉他,沈姌用了他当挡箭牌。   陆宴眸色微沉,顺着他的话道:“京兆府负责长安二十二个县的治安和政务,实在无暇处理这些‘误会’,日后,劳烦李夫人想好了再登衙门。”   听着这般不客气的话,李棣心里也是不痛快。   自打他成了工部侍郎,何曾受到过这种冷待?   偏偏眼前之人,他又不能得罪,只能笑着附和了两声。   陆宴回到马车上,呼吸沉重,脑海中尽是苏珩两个字……   ——   陆宴走后,沈甄顶着微红的小脸,对着铜镜出神,整整一个时辰,丝毫未动。   半晌过后,她拿起一个蜜饯子放到嘴里,被心里乱糟糟的情绪扰着,也尝不出什么甜味儿。   时不时就要看一眼门口。   一袋蜜饯子吃完,沈甄瞥了眼外面的艳阳天,转身回到榻上,抓着被褥,阖眸,沉沉睡去。   也许是心思太重,沈甄居然梦到了小时候。   那时的她,不过九岁……   沈甄生来就受不得那些猫儿狗儿的毛发,一接触便会喷嚏咳嗽不停,浑身起疹子,所以云阳侯夫人一早就下令,府内不得养这些东西。   于是沈甄的猫儿被强行送走了。   大抵年少之时,对猫儿狗儿倾注的感情,总是要比长大后多一些,因为沈甄实在舍不得,便偷偷溜出府,把那两只猫儿带了回来。   她一旦对什么认真,眼里便多了股执着。   若不是发了病,还想着瞒着众人继续养。   侯夫人听着她沙哑的嗓音,看着她满颈的红疹子,气不打一处来地将她关进了祠堂。   一天一夜过去,侯夫人的心还没软,沈甄便病倒了。   沈甄睡着,云阳侯叹气道:“就这么点事,你至于罚她跪祠堂?别人家孩子进祠堂,那都是犯了大错的,因为个猫狗进去跪,说出去倒是新鲜了。”   侯夫人沉默。   云阳侯道:“她今儿若是目无尊长,你怎么罚她都行,我绝不替她说话,可她这性子……”   侯夫人红着眼睛,打断了他的话,“她只是看着乖,实际跟侯爷您一样倔,没有她两个姐姐半点机灵,我哪里是气她养这些个猫狗,我气的是她这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性子!”   “不撞南墙不回头,迟早要惹祸。”   沈甄平躺于榻上,话音一落,便发觉周遭的一切,好似都变得模糊无比。   她顺着烛火望去,瞧见了不远处,款款像她走来的母亲。   云阳侯府的匾额摇摇欲坠,换成了澄苑的字样。   九岁的沈甄,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侯夫人额间带着几丝白发,向她走来,柔声道:“甄儿,告诉阿娘,这是哪?你为何会在这?”   沈甄目光闪躲,张张嘴,没出声。   倏然,陆宴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门口,侯夫人又道:“甄儿,他是谁?”   沈甄茫然无措地摇头说不知道。   陆宴身边随之出现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姑娘,哭着质问他:“三郎,她是谁!”   与此同时,靖安长公主也走了进来,一字一句对她道:“时砚在外面养着的女子,是你吗?”   每一句话,都像一声雷,轰隆轰隆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沈甄睁开眼睛,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   梦醒了。   这里是澄苑,是澜月阁,这里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   她朝窗外望去,外面阴沉沉的,下起了瓢泼大雨。一场能让她清醒的雨。   陆宴走到门口,收伞,一抬眸便看见,沈甄惨白的面容,通红的双眸,和那心如死灰一般的神情。   他疾步走过去,紧张道:“怎么了这是?”   沈甄整个人都在颤抖,喉咙中仿佛卡住一块石头,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宴从没见她这样过,连忙环住了她的身子,抚摸着她的背脊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好似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这不是噩梦。   是再这样下去,一切都会变成噩梦。   陆宴捏了捏她手心,“我在,你别害怕。” 第56章 探视   沈甄惊慌失措久久未散去,陆宴看伸手把人抱在了自己腿上。   “沈甄。”他抚着她的背脊道:“你梦见什么了?”   其实他开口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很怕,她做了和自己的一样的梦。   “别怕,慢慢说。”   她眼眶微红,大喘一口气,道:“我梦见阿娘了。”   “嗯,然后呢?”陆宴继续诱哄道。   “她就在这屋子里。”   这话一出,陆宴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沈甄。同他一处,当真有这么大压力?   “还有呢?”   沈甄摇了摇头。   剩下的话,她已是不能再说出口。   “没听说过吗?梦都是反的。”陆宴笑道。   沈甄抬眸看他。   陆宴捉住她的小手道:“我给你买了刘芳斋的点心。”说罢,陆宴伸手将圆凳上的点心盒子拿了过来。   沈甄接过。   “起来吃吧。”   她这一晚上心事重重,陆宴看的出来,若只是梦见了母亲,断然不会吓成这样。   也许沈甄自己都不知道,她本来就有说梦话的习惯。陆宴不是没听过她夜里喊人。   只是,与这次相比,大抵是不一样的。   盥洗之后,陆宴抱过了她的身子,将下巴垫在了她的肩膀上,咬了咬她的耳朵,“有事便和我说,别一个人乱想。”   “我知道了。”沈甄道。   沈甄的眼睛长的极美,就像是湖面上洒了金箔一般。虽然陆宴偶尔也会坏心眼儿地觉得她哭起来的时候更招人怜,但真哭起来。   他到底是不舍。   熄灯前,陆宴捏了一下她的鼻尖,不轻不重的,就像是温柔的催问。   沈甄没躲,任由他摆弄。   他停手,她低头整理着两个人的被褥。   她不想说,他也没勉强她。毕竟他们之间很多事,时机不对,一旦说出口,也只会变得更复杂……   屋内骤暗,沈甄来来回回地翻动,陆宴用手揽住了她的身子,无奈道:“睡吧。”   良久之后,等到她呼吸转匀,他才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再等等……”   夜色沉沉,长夜漫漫。   当晚,陆宴也做了一场梦……   四周是夏日的蝉鸣,顺着榆树枝叶的罅隙望去,他竟然看见沈甄,同一个白衣男子,站在密林深处。   那人比她高出许多,也不知低头说了什么,惹得她眉眼间尽是笑意。   眼前的一切,模糊又清晰、他双拳握紧,寸步难移。   未几,他看见那男人的手落在了她的耳朵上。   陆宴蓦地睁开眼,侧头,难以置信的回想着梦中的一幕幕。   又看了一眼她的耳朵。   “嗬”陆大人对着房梁笑了一声,她梦再吓人,那也都是假的。   而他梦里的,却都是真的。   天还未亮,陆宴便起了身子。   杨宗躬身道:“主子,云阳侯的探视权下来了。”   陆宴提眉,“太子做事,倒是极快。”   ——   这样的消息,自然传到了李府。   原本天还晴着,却倏地大雨滂沱,硕大的雨滴坠在屋檐上,听起来空旷又凄然。   “姌姌,一会儿见了岳父,知道该说什么吧,”   沈姌嘴唇一抿,实在懒得同他虚与委蛇。   马车轧轧声持续地向着,李棣同沈姌坐在一处,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打破了沉默。   “沈家,也不是非要吊死在东宫这棵树上吧。”   沈姌与他对视,“李大人,现在是越来越敢说了。”   李棣笑了笑。   马车绕过了人挤人的街道,穿过朱雀大街,缓缓驶向大理寺狱。   门前站着两位狱丞。   沈姌提裙缓缓下车,落地后,摘下了帷帽。   狱丞拿起笔录,问道:“来者何人?”   “沈文祁之女,沈姌。”   “沈文祁之婿,李棣。”   话音一落,沈姌不由瞥他一眼,只觉得这一幕,讽刺极了。   狱使带路,他们缓缓向里面走。   大理寺实行分押管理,像云阳侯这样有爵位又曾高居七品以上的,都需要单独关押。   他们停驻在一扇木门前面,狱使道:“一次只能进一个人,且只有一刻钟,谁先进?”   李棣眉头一皱,从胸前拿出了钱袋子,塞到狱使手里,“我同她一起进去。”   狱使推回,钱袋子“噹”地一声坠在地上。   这时,周述安刚好从另一间牢房里,泰然自若地走过来。   笔挺刚毅,英姿勃发。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遇上像周述安这种由圣人直接任命的手握实权的官吏,确实不由他李棣在此摆甚官威。   “周大人。”李棣作辑道。   周述安躬身捡起了钱袋子,放回到李棣手上,也没讽刺他,而是直接道:“李侍郎,这是圣人下的令。”   沈姌回头道:“周大人,我能先进去吗?”   周述安点了点头,转身拿钥匙开了长锁。   这特殊的牢间里,只有云阳侯一人,他坐在榻上,头上的白发有些凌乱,虽然落魄,却难掩他身上的温和儒雅。   “阿耶。”沈姌走过去,眼睛立马转红,“您身子可好?”   说句实在的,这里的状况,显然比她料想的好多了。   对视良久,云阳侯的手指微动,嗓音嘶哑道:“姌姌。”   他在牢狱中,他的四个儿女在牢狱之外。   心中的担忧和思念,日复一日加重,可真见到了,他却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见到自己这番样子。   云阳侯抬手拢了一下自己的鬓发。   云阳侯给她指了指桌上的药罐,对沈姌道:“前阵子,有人往这儿送了大夫过来。”   沈姌一愣。   前阵子,圣人明明还未允许人探视,私自探视,往牢里送大夫,这罪名也是不小。   云阳侯见她愣住,心不由一沉,艰难地开口道:“甄儿,沈甄在哪?”   沈姌忍住了再胸口地翻腾的泪意,柔声道:“太子殿下的病已经转好了,阿耶,一切都会过去的。”   四目相对,云阳侯下唇颤抖,“都是阿耶的错。”   时间紧迫,沈姌直接开口问道:“您最初的工图,在哪?”   “姌姌,明日殿下会来,这些事,你不必再管。”云阳侯顿住,又道:“你过好自己的日子。”   狱使在一旁提醒道,“一刻到了。”   沈姌攥紧拳头,附在父亲的耳边道:“李棣的话,您什么都别信。”   沈姌出来,李棣进去。   周述安在一旁翻阅着大寺里待审的几个案子,沈姌倏然开口,“敢问周大人,前些日子,大夫是如何进来的。”   周述安垂眸又翻了一页,“周某曾欠下了一个人情,得还,所以放了人进来。”能把徇私的话这样直白的讲出来,就能想象此人是何等的自信。   整个大晋朝,能让周述安欠下人情的,沈姌掰着手指数一数,也能数到陆宴身上了。   “多谢周大人告知。”沈姌道。   四周陷入沉默。   也不知为何,方才在里头,一刻钟是那样短,眼下在外面,一刻倒是无比漫长。   时间缓缓流逝,周述安忽然阖上了手上的案卷,看向沈姌,“李夫人不也欠了我一个人情吗?”   沈姌皱眉,“何时?”   周述安缓步走到她身边,眸色渐深,沉声道:“药肆。”   提起这个事,沈姌的心便是一堵,看来,那日向京兆府举报自己的,果真是他。   其实沈姌心里也清楚,她若是真的毒杀了李棣,即便能瞒过一时,也瞒不过一世,六皇子若是追查,她的命早晚会搭上。   她退后半步,淡淡道:“那日的事,不过是误会。”   周述安也未揭穿她,不紧不慢道:“是么。”   一刻钟已到,李棣出来,他目光一扫,刚好瞧见周述安正低头看沈姌。同是男人,李棣知道,像沈姌这样的姿色,即便成了人妻,也不会让人削减半分兴趣。   他走到沈姌身边,用手揽住她的腰,柔声道:“姌姌,走了。”   沈姌身子一僵,瞪眸看他,李棣的手却握的更紧了。   二人走出大理寺后,周述安若无其事地对身边的楚一道:“朱懋贪污的罪证备齐了吗,明日太子殿下要亲审。”   “回禀大人,备齐了。”楚一跟在周述安身边有几年了,却很少见他家大人主动同人攀谈,想起方才那一幕,实在有些好奇,道:“大人以前见过李侍郎的夫人?”   周述安堂堂正正地点了下头,“见过几次。”   初见她那一年,恰好遇上了长安城外瘟疫蔓延,他上京赶考,途中碰见了一同入城的沈姌。   一辆四周悬着金丝纱绸的马车从他面前驶过,缓缓停下,里面的人掀开幔帐,走了下来。   “前面怎么回事?”是一道十分柔和声音。   “姑娘,瘟疫蔓延到长安,今日提前封城了,要进城,怎么都都得明日了。”   她向远处看了一眼,“那尽快找一处客栈落脚吧。”   沈姌带的随从不少,乌泱泱的一帮人一同进了客栈。   城外讨饭的比比皆是,像沈家女这样的富贵饽饽,确实,都到哪里都惹人注意。   她带的随从多,那些地痞无赖不敢上来明抢,于是他们便怂恿了几个腿脚不好的可怜孩子上去要钱。   “贵人,贵人,我三天没吃东西了,就快要走不动了……”男孩衣履不整,小脸瘦的已经凹下去,眼睛似铜铃那般大。   “我不吃无所谓,我还有一个妹妹,她刚三岁,贵人救命。”   见此,清丽立马掏出了钱袋子,就等沈姌发话了。   哪知沈姌却当看不着一般,绕了过去。   她身着鹅黄色海棠花纹络的曳地裙,上身是素白色描金的上襦,头戴金镶珠石点翠簪,细嫩的手腕上戴着血玉镯子,显得皮肤越发白皙。   眉间流转着清傲与妩媚,确实是权贵之女的作派了。   芙蓉面,冷心肠,   周述安嘴角挂了一丝讥讽。   翌日一早,沈姌下楼,她小声道:“咱们能进城了?”   “可以的,户帖递上去了,守门一听是咱们是云阳侯府的,二话没说就点了头。”   “那临走之前,把马车上剩下的吃食和绢布拿去给那些孩子分了吧。”   清丽疑惑道:“既然姑娘想给那些孩子吃食,为何昨日不给?”   “正所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昨日要是给了,今日不知要来多少人,我们都未必出得了客栈的大门。”   清丽恍然大悟。   “好了,赶紧走吧。”沈姌拽了拽清丽的衣袖。   闻言,暗处的周述安再次提了提嘴角,也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然而等下一次他听到了她的名字,是从那些考生嘴里。   “欸,听见了么,云阳侯府大姑娘,和李棣,就是前一阵子同咱们喝过酒的李棣,交换庚帖了。”   那时,她就已经成了他人妇。 第57章   四月十二,瞧着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许皇后便在西宫的锦兰阁办了场赏花宴。太阳高高地悬在天上,却忽然被乌云遮住,一阵风吹过,树枝上的鸟儿扑簌簌地扇动着翅膀。   众嫔妃正对着紫薇花吟诗,柳昭仪怀里的猫儿也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狂,竟扑到了太后身上。   太后年事已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惊吓,猫儿一露爪子,便向地上栽去。   按说西宫的锦兰阁没有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头,就算太后摔在地上,最多也就是崴着腿脚,受些擦伤,可这世上的事,都不是人掐指便能算出来的。   谁也料不住,太后栽倒的地方,刚好有一块山尖似的石头。   而太后的后脑勺,刚好磕在了这上头。   那只猫儿炸着毛,挥舞着爪子,众嫔妃都在惊呼时,皇后身边的侄女,许家的七娘——许意清,突然大喊了一声,“别动太后娘娘的身子!一动也别动,快唤太医!”   随后,她走过去,蹲下,用手撑住了太后的头部。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低声道:“老奴斗胆问一句,七姑娘可是会医术?”   许意清点点头,“略懂一二。”   许皇后紧张地瞧了她一眼,“清儿。”太后一旦出事,皇帝必然会大怒,真要是罚起人来,那位柳昭仪跑不了,插手的许意清也跑不了。   许意清给许皇后使了个眼神,示意她放心。   半晌过后,太医令携两名太医丞匆匆赶来……   小心翼翼地将太后抬到最近的毓舒殿中。   成元帝赶来时,脸色比外面的天还阴沉,急趋了几步,行至太后跟前儿,开口道:“太后如何了?”   太医令咽了咽唾沫,道:“回禀陛下,性命眼下虽然是保住了,但太后娘娘年事已高,平日里磕磕碰碰都受不得,更遑论今日这……”剩下的话,太医令也不敢往下说。   “挑重要的说。”成元帝。   太医令躬身道:“要紧的是,明晚能否醒过来。”   许皇后道:“今日之事,臣妾罪责难逃,还望陛下责罚。”   “你的罪日后再论。”成元帝深吸一口气,指了指外面道:“先将柳昭仪禁足华清殿,禁食三日,三日之后,朕会亲自审她,不必跪在外面碍眼。”   明眼人都知道,圣人这是气急了。   许皇后连忙给庄嬷嬷使了个眼神,叫她去外面通传。   须臾,成元帝清了清嗓子,让众人平了身。   皇帝坐在榻边上,环顾四周,眼神落在了一位生的明艳昳丽,出水芙蓉般的姑娘身上。   “你便是许家七娘?”   徐意清福礼应是。   “懂医术?”   “七娘从小跟着阿娘学过一些。”   成元帝抿唇,眼睛一眯,阿娘,许家二郎娶的好似就是前任太医令的女儿。   思及此,成元帝又瞥了一眼太医令。   太医令立马道:“方才多亏许姑娘没让旁人动太后娘娘的玉体,处理的也及时,不然,情况恐怕是要更严重些。”   成元帝“嗯”了一声,侧头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太后,对內侍道:“去镇国公府,把长公主叫来。”   ——   靖安长公主得到消息后,立马携陆宴入了宫。   一进门,不禁眼眶微红,她知道,若不是母后伤势严重,兄长不会这么急传她来。   成元帝对自己这妹妹感情颇深,见她来了,多年的往事涌上心头,嗓子不禁有些发紧,道:“靖安,母后向来喜欢你,今夜你便守这儿吧。”   “好。”靖安长公主哽咽道。   许皇后碰了一下许意清的臂肘,示意她看一眼陆宴。   果不其然,女儿家的脸到底露了羞。   成元帝起身拍了拍陆宴的肩膀道:“今日礼就免了,去看看你外祖母。”   看着成元帝对陆宴和靖安长公主的态度,许皇后不禁捏了捏指尖,自己奉献了大半生进去,说到底,还不如他一个嫁出去的妹妹。   成元帝忽然偏着头,朝许皇后身后看,低声道:“谁站那儿?地上怎么还有血?”   众人顺着成元帝的目光回头看。   这时孟素兮拽了拽裙摆,走了出来。   “启禀陛下,臣妾迟笨,方才为了捉那猫儿,不慎摔了一跤。”说话间,孟素兮一把攥住了出血的衣角。   成元帝与她对视片刻,然后对医丞道:“给她处理一下。”   孟素兮躬身道:“妾身谢过陛下。”   也许是声音太过熟悉,不禁惹得靖安长公主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目光不由一顿。   居然是温氏的外甥女,孟素兮。   前些日子还在同自己的儿子说过亲的女子,转眼竟变成了后宫里的女人,说起来,倒是令人感慨。   长公主这一眼,不禁让众人想起了之前宫里传出来话。   眼下太后未醒,谁也不敢面露笑意,只是这心里头,难免会讥笑两声。   ——   是夜,许皇后回了安华殿。   內侍道:“娘娘,魏王殿下过来了。”   许皇后点了点头,对许意清道:“今日也不能出宫了,你先休息吧,姑母还有些话要同你表哥说。”   “清儿知道了,姑母。”   许皇后跨进门,六皇子起身,挑眉道:“儿子听闻,表妹今日立了一功?”   许皇后坐下,喝了口水,一边揉腿,一边道:“今儿你多亏了有七娘,不然太后那身子,真是不好说。”   “柳昭仪的猫儿怎么会忽然发狂?”   许皇后想了想孟素兮,不禁嗤笑道:“谁知道呢?这皇宫里呀,天灾人祸,向来难测。”   “朱懋被抄家,东宫那头派了自己的人进了刑部,父皇倒是准了。”六皇子攥了攥拳道:“谁能想到,那位神医,竟这样厉害。”   “听母后的,你就由着东宫折腾吧。”许皇后替六皇子摆弄了下袖口,“阻你路之人,不是老三,亦不是太子。”   六皇子道:“母后万不可轻敌!这才几日的功夫,太子便在朝中就多了不少拥护者,母后!那是刑部啊,儿子这是丢了只眼睛!”   “然后呢?”许皇后一笑,“斗完了老三,你又要斗太子了?那太子若是倒了呢?下一个又是谁?”   六皇子一僵,“父皇膝下皇子虽多,但成年的,除了太子,也就剩下老七了,可老七的生母不过是罪臣之女,难道连这……儿臣也要放眼里不成?”   “烨儿。”许皇后神情严肃,“母后一直想不通,像你父皇这样胸有大谋的明君,为何会在立了太子之后,又给了每一个儿子希望,如此动摇国本,大晋的朝堂根本不得安生,看了这么多年,母后终于明白过来了。”   “母后想说什么?”   “众人都以为陛下不喜太子,喜欢你,其实不然。”许皇后双手交叠于膝上,勾着唇角道:“你父皇啊,他就没想过放权,你再怎么争,再怎么斗,都是无用,不过是他手中制衡别人的一枚棋子,就像你母后我,在后宫一样。”   许皇后说的,六皇子怎会半点不懂?   “那母后的意思是,不争了?拱手让给太子?”   许皇后看了一眼楹窗,话锋一转,缓缓道:“既然你父皇这么想长生不老,那我们就该助他一臂之力才是。”   六皇子兀自摇头笑道:“母后难道也信长生不老一说?”   “母后信不信不重要,有人能让你父皇信,才最重要。”   六皇子神色一凛,严肃道:“母后的意思是……”   “过些日子,葛天师就要进京了,你多派些人手,在全长安散播他的长生不老之术,眼下太后险些崩逝,时机刚好,陛下为了‘尽孝道’自然会找上他。”   “烨儿,欲成大事,万不可犹豫。”   六皇子点头,“儿子明白。”   “还有一事。”许皇后又道:“今儿陆家三郎进宫了,我瞧他与七娘正是般配,便问了七娘的意思。”   “表妹如何说?”六皇子道。   许皇后眼睛弯了弯,柔声道:“她点头了。”   六皇子也跟着一笑,“若是能将镇国公府拉过来,别说一个刑部,儿子再丢只眼睛也成,不过……陆宴的婚事,有长公主在,陛下能允许母后插手吗?”   许皇后意味深长道:“有些事,现在看着好似天方夜谭,等葛天师进京了,怎么回事,还未可知。”   ——   皇宫内院风起云涌,澄苑这倒是岁月静好。   大清早,棠月和墨月抱着两摞布匹,走了进来。   云縠、蜀锦、缂丝,沈甄一看便知,这些都是顶顶好的料子。   “姑娘,这都是世子爷派人送过来的。”棠月放下后,拿出了皮尺,走到沈甄身边,“奴婢给姑娘量个身子。”   “衣裳这柜子里有,就不必重新做了。”沈甄顿了顿,真心实意道,“我也不出院子,真是不必做这么多……”   墨月柔声道:“世子爷既吩咐过,奴婢怎么都得照做,姑娘也别为难奴婢,咱就量个身,成不?”   沈甄噎住,自知多说无益,只好起身将手臂抬了起来。   棠月一边动尺,一边道:“姑娘确实长高了些。”   “有吗?”沈甄道。   棠月点点头,笑道,“有,姑娘把衣裳脱了吧,还得量胸围和腰围。”   从小到大,沈甄都是这样量体的,点了点头,便将身上的襦裙褪了下去。   棠月先量了腰围,回头报了数,不由感叹道:“姑娘的腰是真细。”   沈甄看着棠月道:“你夜里少吃点,也能瘦下来。”   墨月在一旁笑道:“看吧,姑娘都看出你最近胖了。”   棠月红着脸,将尺往上移了移,给沈甄量胸围,这一量,棠月的脸都红透了。   她呆呆报数。   墨月没听清,又道:“多少?”   棠月又道一遍。   墨月看了看之前的数,皱眉道:“你确定没量错?”   “都量了两次了!”   墨月看了看沈甄的胸,倒吸了一口气道:“照之前,大了这么多?”   “姑娘本来的也不小。”棠月十分自然道:“况且,世子爷向来疼姑娘。”   一个“疼”字,不禁让这屋里的温度骤然升温,就像是成堆的干柴被人燃了火。   沈甄的脖子根儿都染上了红晕。   沈甄见棠月又要开口,抬手便堵住了她的嘴,瞪眼睛道:“停,别说了。”   棠月拼命眨眼,不断地发出“唔唔”之声。   “你还想说是不是?”沈甄继续瞪眼睛。   棠月继续眨眼睛。   沈甄皱眉,正想着棠月今日怎么这么倔强,便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声,男人的轻笑。 第58章 (勿跳)   沈甄的身子一僵,面露尴尬,低低地唤了一声,“大人。”   陆宴道:“量完了吗?”他的嗓音甚是冷清,却烫红了沈甄的耳朵。   棠月颔首道:“回世子爷,还差个臀围没量。”   陆宴点了点头,道:“那快些吧。”   棠月“欸”了一声,拿起皮尺,环住了沈甄的臀部,量完,又对着墨月报了个数。   说完尺寸,一室尴尬。   二人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陆宴行至桌案,坐下。   沈甄伸手将榻上的衣裳拾起,极快地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虽然是背对着他,但她仍是感受到了如芒刺背的滋味,穿戴完,才回了身。   沈甄简单地绾了一个髻,头上只斜插了一枚白玉簪,瞧着是格外素净雅致,“大人今日怎么会有空过来?”   话说沈甄为何会说这句话呢?   原因无他,陆宴近日以公务甚多为由,又消失了好几天。   其实自打陆宴接任京兆府少尹一职,就不曾清闲过,但也没到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的程度……若要问他为何突然忙得连抽空看她的时间都没了,便要说起沈甄做的那一场噩梦。   一场噩梦过后,沈甄常常郁色难掩,虽然对他的态度仍是和以前一样,乖顺柔和,但她到底怎么想的,陆宴不是不知道。   她的胆颤心惊,无非是怕有一天被人发现她做了自己的外室。   可这件事,目前是个死局。   他既不能让她走,又不能随意开口承诺些极有可能成空的事。   在陆宴看来,与其耗时间哄她,还不如做些实事,反正依照他对沈甄的了解,晾她一阵子,她自己也就好了。   方才沈甄穿衣裳太快,领子有一处还翻着,陆宴示意她坐下,抬手将其捋平。   男人勾了唇角,“至于么,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沈甄被他说的脸上无光,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她抬起白藕似的手臂,端起桌上的茶壶,给他斟了一杯,道:“大人还是喝口茶吧。”   陆宴接过,抿了一口,随后拿过一个食盒,放于她面前。   沈甄打开,里面竟是一碗银耳莲子羹。莲子羹边上还放着三块切开的红豆馅糕点,糕点外面还裹着一层藕荷色的面皮,瞧着应是芋头做的。   他知道,她向来喜欢吃这些甜食,“长安新开了一家酒楼,专门做这些甜食。”   沈甄道谢,正准备拿起勺子尝一口,陆宴便将手伸过来,贴了一下碗边儿,“搁久了都凉了,叫小厨房给你热一下。”   “这银耳莲子羹,凉了更好喝。”沈甄小声道。   “呵。”陆宴给了她一记眼刀子,“你这不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么,上个月疼的时候,还同我说再不吃凉。”   一听没有商量的余地,沈甄连忙将手上的莲子羹盖上,放到了食盒里。   他唤了棠月过来取。   陆宴起身,缓缓道:“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晚点过来陪你。”   “好。”沈甄道。   半晌过后,棠月将热好的莲子羹端了过来,“姑娘趁热吃吧,温度刚好。”   沈甄拿起勺,舀了一下,倏然忆起了头一次同他用膳的那一天。   那日厨房的房嬷嬷告假了,桌上的菜都是墨月做的,着实有些难吃,她又没什么胃口,便撂了木箸。   她本没觉得尤甚,谁知,他在一旁沉沉地开了口……   “你平时也这么挑食吗?”   “即便不喜欢吃,起码它现在还是热的,别等到头昏眼花,再逼着自己凉饭凉菜。”   话中的讥讽之意,她至今都记得。   然而现在,沈甄低头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羹,不禁叹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陆宴在沈甄长大成人的路上,承担的很重要的角色,同时也教会了她不少。   比如在逆境时,人是不能矫情的。   比如做了他的外室,就得时刻拎得清自己的身份。   再比如,这男人对女子有情还是无情,想坏还是想好,都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罢了。   沈甄见过他最是薄凉的样子,那人将她摁在榻上不许她哭、不许她躲;也见过他最是温柔的样子,上个月,他还替她揉了半个晚上肚子。   截然不同,但又都是他。   ——   入了夜,天色有些闷,空气中泛着一些潮气,果不其然,没过多大一会儿,外面便下起了淅沥沥的雨,雨水击打在房檐的青瓦片上,复又跃起,一滴一滴,漾起一片涟漪。   陆宴掌灯走进来,阖上门,眉宇之间尽是倦色,看着她道:“替我更衣。”   沈甄起身,一边替他更衣,一边道:“净房的水给您备好了。”   “好。”陆宴捻起一缕还未干的头发,道:“你先洗过了?”   沈甄点了点头。   陆宴拍了拍她的腰,“等我会儿。”   ……   陆宴从净室回来,沈甄正老老实实地坐在榻边等他,穷极无聊,困的眼皮垂垂欲阖。   陆宴坐到她身旁,揽住了她的腰。   沈甄睁开眼,“大人洗完了?”   “嗯。”   男人的眼睛从沈甄的脖颈,扫到了她的胸前。   眼前闪过了她白日里量胸围样子,耳畔响起了那三个尺寸,心跳起伏,眼神越来越炙热。   不禁伸出长指,去挑眼前越发脆弱的带子。   拨开中衣,里面是一块碧色的布料,这样的颜色衬的她更加白皙诱人,叫人根本挪不开眼。   眼见沟壑,他淡淡道:“确实大了些。”   沈甄憋红了脸,小声求他,“您别说了行不行……”   男人轻笑,面不改色道:“你不是爱听么?”   想起上回的事,沈甄瞪了他一眼。   然而含着满园春色的双眸,瞪地再狠,也不过是平添兴致罢了。   “沈甄。”他的嗓音沉沉,似梦呓一般。   “你想不想?”陆宴的呼吸洒在了她的耳畔,又顺道含住了她的耳垂。   想不想这样的话,陆宴也不指望她答,毕竟,他总能通过其他方式来看她想不想。   幔帐落下,他握着她的脚背,轻轻抬高。   行这事,陆宴向来少言少语,今日却在情到深处时问她,“月末便是你十七岁生辰,想要什么?”   沈甄身子一颤,与他对视,“大人如何知晓?”   “我查了你的戸帖。”他揉了揉她的耳垂,“带你出门如何?”   “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陆宴道。   看这人说这话的时机,就知道其心机城府有多深了。   半晌过后,他搂着筋疲力尽的沈甄,道:“甄甄,你转过去。”   且不说沈甄的力气本就无法与他对抗,就说他这软硬兼施的手段,又哪里容她摇头了?   男人连哄带骗,欺负了她整整三次……   看瞧沈甄的眼眶里生了泪意,他便立马倾身啄了啄她的眼皮,停下,“好了,我不折腾你了。”   熄了灯,屋内再度陷入了一片漆黑。   陆宴抱住了她,放在她背上手来回摩挲,倒是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沈甄。”他低声唤她。   怀里的人没搭理他。   “三姑娘。”   沈甄虽不是那能作闹的姑娘,但方才到底是被他弄得有些火了,正所谓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她气不过,抬手便掐住了他的手臂。   本能使然,她一掐,他便不由自主地用了力,一用力,肌肉绷紧,就什么都掐不起来了……   沈甄细眉微蹙,有些委屈。   这男人,心是硬的,就连肉也是硬的。   见此,陆宴将她的小手重新放回到自己的手臂上,目光真诚道:“这回,我不用力了。”   这样的机会有一回,可未必有第二回,既然是他自己说的,那便不能怪她了。   沈甄拧了一把,用了好大的力。   “你够狠的啊。”   沈甄同他对视,“是大人自己说的。”   二人四目相对。   男人单手捧住她的脸,从鼻尖里逸出一丝轻笑,低头吻了下去。   “睡吧。”   他从后面抱住了她。   沈甄拿手肘撞了撞他的胸膛。   “你要真想挣脱我,怎么也该把方才的劲儿用出来才是。”说罢,陆宴头一回察觉到失言。   刚惹了她,不能再惹了。   “成,你撞吧,我不说了。”   沈甄的小脸彻底垮了……   陆宴阖眼,又一次进入了梦境……   =============   庆元十七年,五月。   每年夏至,许皇后都会办一场马球赛,京中世家大族,包括女眷,都在受邀之列,甚为隆重。   陆宴随长公主坐于高席之上,六皇子也在。   许皇后看着台下道:“长平小侯爷果然厉害,这少年将军打起马球来,真是叫旁人毫无招架之力。”这时的苏珩已经袭爵,从长平侯世子,变成了长平侯。   靖安长公主也不由点了点头,“想他离京时,也不过是弱冠之年,几年过去,模样都变了。”   “咱们大晋的武将,军功都是自己挣来,即是从沙场上杀回来的,身上的那份儒雅之气,又怎能留得住?”许皇后感叹道。   一旁的熙妃接话,“长平侯可婚配了?”   “尚未”安昭仪举起面前的茶盏,小声道:“不过听说,他向圣人打听了沈家那位的下落。”   “臣妾险些忘了,老长平侯与沈家可是世交,情分不浅。”熙妃低声道。   拿赫赫的战功护一人性命,倒也是护的住的。   陆宴喉结微动,身子一僵。   须臾,有一女子出现在了幔帐后面,“皇后娘娘。”   “进来。”许皇后抬眸,“清儿,怎的了?”   “娘娘,兄长他突然崴了脚,不能陪我打下场马球了,我来是想问问殿下能否帮我个忙?”说着,徐意清看向了六皇子。   六皇子平摊手道:“不是表哥不帮你,我前阵子伤了右臂,太医令特意嘱咐过,不许我碰马球、蹴鞠。欸,你倒是可是问问时砚,他的马球,打的可是极好的。”   镇国公是武将出身,陆宴的马术便是他亲自教的。   所以论起这马球的技术,全京城也没几个比陆宴强的,除了场下那位。   陆宴正要拒绝,六皇子笑道:“时砚,左右你一会儿也得上场,陪我表妹多打一场,就当帮我个忙?”   许皇后笑道:“本宫这位侄女,年纪虽小,但实力不容小觑,不会拖你后腿儿的。”   许意清看了看长公主,柔声道:“世子爷若是不方便,还是算了吧。”   今日若是旁人,陆宴早就拒绝了。   可他眼前的,一个是当今皇后,一个是魏王殿下,这两人一同开了口,他如何能拒绝?   陆宴轻声道:“既然皇后娘娘和魏王殿下开了口,时砚岂有推辞之理。”说罢,便起了身子。   许皇后眼角都是笑意,“那你们当心。”   一场马球赛结束,陆宴翻身下马,许意清摇了摇手中的彩头,笑着对陆宴道:“今日多谢世子相助。”   “七姑娘客气了。”   这样般配的二人站在一处,自然会招来不少目光。   不远处的肃宁伯夫人,同许夫人道:“那儿是镇国公世子,和你家四娘?”   “不是四娘,那是意清,我们家小七。”   许家七娘。   许意清。   许意清。   许意清……   陆宴也不知自己为何,一听到这个名字,便不由自主地想远离,甚至还多了一丝道不明的厌恶。   一时间,眼前的一些开始模糊,他头痛欲裂,心口泛疼,从梦中惊醒。   ==   陆宴睁开眼,只见沈甄坐起身子,红着眼眶看着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陆宴揉了揉太阳穴,长呼了一口气,终于分清了梦境和现实。   他去牵沈甄的手,哑着嗓子道:“你这是怎么了?”   沈甄咬着唇,这回,她真真是感受到了自尊被践踏的滋味儿。   这人,这个男人,才同她行完那事,就到梦里去唤了别的女人的名字。   而且那人还是许意清,她不仅见过,还熟的很。   沈甄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坠,这架势,到底给陆宴哭慌了。   他捂着心口,疼的快要窒息,哑声道:“沈甄,你先别哭,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沈甄知道自己只是他的一个外室,不论他心里有谁,她都没资格哭。   可是。   被他抱在怀里,却听他念别的女人的名字,这滋味太难过了。   陆宴用拇指替她拭了拭眼角,“你哭的我心都快碎了。”   真快碎了……   沈甄一忍再忍,然而她想问的话,到底冲破了她的理智。   “大人心里的人,是许七娘吗?”沈甄道。   陆宴瞳孔一缩。   “许意清,是她吗?”   陆宴刚醒,头还有些疼,听了这话,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话音坠地,沈甄的眼泪骤然停了。   此刻便是让她哭,她也哭不出了。   细白的指尖掐着手心,疼痛感让她心里乱糟糟的情绪,逐渐平复。   是她的错,她不该多想的。   沈甄颔首,一字一句道:“我明白了。”   陆宴的心一紧,彻底清醒,他一把攥住沈甄的手腕,“沈甄,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59章   陆宴的心一紧,彻底转醒,一把攥住沈甄的手腕,“沈甄,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四周寂静,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   沈甄红着眼睛,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推开了他的手。   不是她想的哪样?   哪样?   陆宴蹙着眉,神色微沉,平日里那双如深海一般幽深的双眸,终于淬出了一层接着一层的慌乱。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甄缓缓抬眸,翕动嘴唇,道:“大人明日不是还要上值吗?早些休息吧。”   清冷的月色洒了进来,仿佛重入寒冬。   四周仿佛有寒风呼啸,吹得她又冷又疼。   虽然难过,不过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她这人,忽然清醒了不少。   陆宴喉结滚动,起身点了灯,忽明忽暗的烛火在他们面前闪烁着,男人用手捏住太阳穴,深吸一口气。   手挪开的的时候,神色恢复了平静。   “这是个误会。”   “前两日,太后在宫里出了事,眼下仍是昏迷不醒,当时,许七娘也在。”陆宴再次牵住了她的手,“之所以梦呓了她名字,只是怀疑她与此事有关,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男人目光灼灼,未曾有半点闪躲。   这是陆宴方才苦思冥想,想到的唯一有据可循的理由。   毕竟太后确实昏迷不醒,许七娘近来出现在宫里也确实可疑……   沈甄凝着他的眉眼,仔仔细细地去瞧面前的男人。   她早知道,没了云阳侯府三姑娘的身份,她与他之间,根本不会对等二字。就像现在,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说太后病了,那便是病了。   他说外面的天塌了,那外面的天便塌了。   她无法质疑他。   沈甄见识过他在扬州办案时的样子,用商户之子的身份,用一口地道的荆州话,斡旋于扬州的官场之间。   也见识过他对扶曼的假意宠爱,所有的假,都跟真的一样。   他若想骗她。   实在是轻而易举。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纠结于其中,没有任何意义。   沈甄的睫毛颤颤,半晌,她抬起头,回握了他的手心,“我知道了,是我想多了。”   语气平和,听不出半点生气的样子。   陆宴回看她的眼睛,只恨自己没法钻进她的心里,去探她心中所想。   四目相对,陆宴替她理了理鬓发,轻声道:“那别哭了?”   “嗯。”她点了点头。   陆宴重新灭了灯,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吻住了她的额头,只是锢在她腰间的手,比平时紧了一些……   ——   翌日,京兆府,签押房。   陆宴看着手里的案卷出神,呈文也是写写停停,这样明显的心不在焉,身边的人自然都看在眼里。   孙旭伸脖去瞥陆宴手中的案卷,看清后,不禁皱眉,一件如此清晰明了的盗窃案,何至于让陆大人出神一整个上午……   孙旭的目光缓缓上移,竟然发现他的眼底还有淤青。   孙旭道:“陆大人昨日可是没歇息好?”   陆宴仍在出神,脑子里闪的都是沈甄今早的样子。   用膳、更衣、用他说话的语气,皆与往常一般无二,可就是哪里不对。   陆宴长吸了一口气。   这回,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冤,接连做梦也就算了,竟然还有了梦呓的毛病。   思及此,陆宴烦躁的扔下手中的狼毫。   这时,孙旭提声道:“陆大人?”   声音终于入耳,陆宴侧头看他,“怎么了?”   孙旭一笑,打趣道:“陆大人今日的样子,倒是有几分为情所困的意思。”   陆宴的嘴角缓缓放平,陷入了一段沉默。   很多时候,陆宴都想给他的嘴堵上。   “难不成……”孙旭双眉一起向上提,“是云枝姑娘同您生气了?”   陆宴喉结微动,未语,反复咀嚼着“生气”二字。   孙旭眼角的揶揄早已掩不住了,他本就不信,陆宴能半点不被风月迷惑。   大家都是凡身肉胎,怎么偏生他是个例外?   这边陆宴的事他还没问出来,只听一旁的鲁参军叹了一口气。   喲。   又是有故事的叹息。   “鲁参军才刚新婚,这是怎么了?”   鲁参军年逾三十,刚娶了一位娇妻,前些日子,陆宴和孙旭才去鲁府喝过喜酒。   鲁参军又叹了一口气,“我夫人回娘家了,等会儿下了值,还得去岳丈府上接人。”   “如此严重?”孙旭道。   陆宴听着他们的对话,倏然感觉眼前的一幕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他用右手一下一下地叩击着茶托,频率渐快,眸中流露出了几分不安与不耐。   提及自家夫人,鲁参军一五大三粗汉子,眉心都皱成了一个“川”字。   “这儿就咱们三个,不然鲁参军说说?”   鲁参军心中烦闷,无人可说,见孙旭开了口,便直接道:“我身边有个从小伺候的丫头,跟了我许多年,今早我唤她小名,被夫人听见了。”   孙旭了然,劝道:“令阃年岁尚小,你都三十多了,哄着点吧。”   鲁参军点点头,“这我也知道,只是这事……”   孙旭反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这还成,好歹没在梦里唤她小名。”   曹参军皱眉道:“孙大人!那样未免也太伤人了些!我想都不敢想!”   话音一落,陆宴的脸色沉如锅底。   一向不信邪的他,都觉得京兆府大概和他八字不大合。   陆宴突然站起身子。   “孙大人。”陆宴掂了掂手上的卷宗,“我有事得走一趟刑部,你们继续。”   孙旭眨了眨眼。   ——   傍晚时分,陆宴从刑部回来,直接下了值。   仍是未回镇国公府。   进澄苑大门之前,陆宴脚步一顿,回头对杨宗道:“对了,宅子找的如何了?”   “保宁坊有一处三进三出的宅子易着,瞧着正合适,此外……永安坊也有一间,但照主子要求的略小了些,还有一间,在曲江那头。”   陆宴神色一顿,想着过几个月,沈泓也是要回京城的,便道:“那就要保宁坊。”   “是”杨宗道。   ——   眼下白日渐长,用过了晚膳,外头天还亮着。   撂下木箸,陆宴轻咳一声,对她道:“会下棋吗?”   沈甄点头,“会一些。”   “那同我下一盘?”陆宴问道。   沈甄面露难色,对他道:“大人……我今日临摹了夜宴图,眼下还没画完。”   “夜宴图?”陆宴又咳一声,“能否给我瞧瞧?”   沈甄点头,“就在书房里。”   二人一同进了书房,沈甄将画拿给他看。   刚好,只画了一半。   “那你继续画吧。”陆宴道。   沈甄心无杂念,认真作画,陆宴坐在不远处,手执书卷,时不时用眼睛瞥她一眼。   夕阳西沉,陆宴起身燃了灯,行至她身边,正准备往她那儿多放两个烛台,就发现她面色有些白。   左手捂着小腹。   陆宴轻声道:“你小日子提前来了?”   沈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那还在这坐着?”陆宴将她拉起来,给她抱回了内室。   沈甄这个月明明没吃凉,但不知为何,却比上个月更疼一些,眼瞧她汗珠都浮出来了。   陆宴对这类病症算不上精通,趁着尚未宵禁,便同杨宗道:“去待贤坊,把白姑娘接过来。”   待贤坊离澄苑不远,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扶曼疾步走了进来。   扶曼福礼,“见过大人。”   陆宴从沈甄身边离开,沉声道:“你给她号个脉吧。”   扶曼点头,将手放于沈甄的手腕上,须臾,又摸了摸她的小腹,然后道:“沈姑娘每回都疼的这样厉害?”   沈甄摇了摇头,“就今儿格外厉害,可是提前来的缘故?”   扶曼三思,“提前了几日?”   “十日。”   扶曼柔声道:“沈姑娘身上虽有些寒气,但却不严重,突然这般疼,可能是劳累过度,也可能是郁结所致。”   郁结所致。   落到陆宴耳朵里,就是说,她气的小日子都提前了……   扶曼看不懂陆宴的脸色,继续同沈甄道:“沈姑娘别担心,用药调理半个月就好了。”说罢,扶曼配了个药方,交给陆宴。   “多谢。”陆宴道。   “举手之劳,着实不敢当。”扶曼道。   扶曼走后,陆宴给沈甄背后加了个软垫,看了她的小脸,突然认命般地勾了勾嘴角。   他用勺子轻舀药汁,吹了吹,放到她嘴边。   沈甄伸手,“大人,我自己来吧。”   陆宴的拇指摁了摁碗盏的边沿,递给了她,“那你慢慢喝。”   折腾完,已是亥时。   熄了灯,陆宴上榻,看着她躬着的背影,低低地叹了一声。   他本以为昨日之事,解释过后,她多少能好些,枉他自负过人,到头来自己唯一疼过的人,竟是根本不信他。   他用食指卷住了她的发梢。   都说头发软的人心软,你怎么偏生这样磨人?   梦中他只活到了二十七载,那“爻”毒也好,胸口的箭伤也罢,不出意外,皆会在庆元十七年,也就是今年,一一重现。   能否躲的过,一切尚未可知。   他紧紧贴着她躺下,握住她的腰,喉结不知动了几个来回,开口之前,头皮发麻,眼前发白,像是得了重病一般。   “甄甄。”   男人亲了一下她的脖颈,哑着嗓子道:“我心里有谁,你不知清楚吗?”   这话一出,陆宴这个近二十载没脸红过的人,不仅红了脸,就连鸡皮疙瘩都起了一片。   为了哄小姑娘,他今儿也算是豁出去了。   不过人都是这样的,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便容易许多了。   沈甄惊地太阳穴一跳。   她怎么都没想道,他竟然、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男人高挺的鼻梁嵌入她的颈窝,沉声道:“我以为,我做的够明显了。” 第60章 (捉虫)   月光透过窗牖的薄纸,闯了进来,床沿的墙上,映着两个人贴在一起的影子。   男人的语气里带着蛊惑,她是一万个不想听他说话。   天知道,她昨日被他嘴里念着的“许意清”三个字惊醒时,是怎样的委屈。   说的心碎也不为过。   陆宴看着她的后脑勺,迟迟未转过来,便知道她心里还气着。   说起来,她还从未对自己使过性子。   诚然,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想了一下,如若沈甄敢在夜里唤其他男人的名字,他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的。   陆宴闭了闭眼睛,似是下了多大的决定一般。   “甄甄。”男人的呼吸越来越重,“还气么?”   话音一落,沈甄花瓣儿似的的脚趾立马蜷在了一起。鼻尖稍红。   太多的不敢言,和不敢怒,都在顷刻间爆发出来。   不得不说,以陆宴的姿容想哄个小姑娘,真是再容易不过,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便能勾的人心慌意乱。   更遑论,是这样的深情脉脉的温柔低语。   沈甄的心有些发颤。   “嗯?”他的呼吸顺着她的耳后,沿着迤逦的一条曲线,缓缓向下。   吻住了她开开合合的蝴蝶骨。   自打沈甄遇上陆宴起,他便一直都是那副强势又薄凉的样子,何曾这样哄过她?   “不然你再掐我几下?”陆宴道。   沈甄咬了咬唇,低声嘟囔了一句,我怎么敢?   这带点委屈的嗓音,也算是表露心声了。   陆宴轻笑一声,转过她的身子,同她四目相视,复又将手掌放在了她的小腹上,“还疼不疼?”   沈甄犹豫了好半晌,终于往他身上靠了靠,“疼。”   陆宴看着她的娇态,闻着她发梢的香气,手背的上的青筋凸起,滑动、颤颤。   真是栽了。   他连挣扎都放弃了。   ……   一束微弱的阳光斜斜地洒入内室,须臾过后,乌云移动,外面又是阴沉沉一片。   沈甄的意识慢慢清醒,睁开了眼。   床沿边上的男人,早已穿戴整齐,眉眼肃然。   “醒了?”他的语气淡然,就好像昨夜那个不是他,今天这个才是他。   “嗯。”   沈甄支起身子,坐了起来,小腹上的疼痛感骤减。   陆宴见她醒了,便开口吩咐棠月下去煮药,“盥洗之后,先把药喝了,眼看着入夏,争取把你身上的这点寒症养好。”   沈甄点头应好。   他轻咳嗽一声,撂下一句那我先走了,便径直离去。   阖上门,陆宴紧绷的手掌终于松开。   ——   陆宴一连几日宿在澄苑。   于是,他留宿平康坊的消息,再一次传到了长公主的耳朵里。   陆宴回家的时候,正好赶上镇国公外出,陆钧瞥了他一眼,停下,道:“我听闻,近来你同东宫走的近了些?”   陆宴回道:“儿子有分寸。”   他拍了拍陆宴的肩膀,虽然自己这儿子在男女之上有些荒唐,但在为官为臣之道上,确实是令人放心的。   陆均笑道:“你阿娘在里头等你,别惹她。”   不得不说,人心善变,他人是,自己亦是。几个月前陆宴看现在的他,定然会觉得自己这是疯魔了,就像他当时骂随钰那样。   “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你至于么?”   “天下的女人哪个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那么忘不了,找个长得像的还不成了?”   可轮到他呢?   明知前面有坎坷不平,却还是想要继续走下去,回不了头。   陆宴信步走进内室,长公主手里握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无一搭的扇着,眼稍微挑,凭借他对自己母亲的了解,这是耐心耗尽的征兆。   陆宴走到围棋台旁边,抬手摸了下鼻子,道:“儿子还欠您一盘棋,不知阿娘今日可有兴致?”   长公主走到他面前,坐下,嘴角提着一丝冷意,“难为你还记得。”   陆宴跟着坐下,拿起了黑子,“嗒”地一声落下。   长公主步步紧逼,陆宴有意退让,不一会儿,就占尽了优势。   长公主将手里的棋子丢回棋篓,抬首,上下打量着陆宴。   自己这个儿子是怎样的性子,她再是了解不过,同他下棋,她就没有赢过的时候。   这才同那烟花柳巷的女子厮混了几日,竟然连哄人的功夫都学会了?   靖安长公主笑道:“上次你说,让我容你些时间,不知是多久?”   陆宴知道,今日若是没有个说法,恐怕长公主并不会就这样算了,他顿了顿,直接道:“年底吧。”   靖安长公主十分意外,双眸一眯,“不是拖延之计?”   陆宴笑道:“儿子不敢。”   长公主瞥了瞥他无情的眼睛,顿觉平康坊那位也不过是个可怜人,便没在继续这个话题。   一盘棋结束后,长公主又道:“对了,下月初七,许皇后要办一场马球赛。”   陆宴眸色一僵。   下个月,马球赛……   他蓦地回想起了“许意清”这个名字。   梦中的他本就对这个名字无甚好感,在接连哄了沈甄几日之后,更是连听都不想听了。   思忖后,陆宴直接道:“那马球赛,儿子怕是去不成了。”   “这是为何?”靖安长公主细眉微蹙,“皇后还在马球赛的名单里列了你的名字。”   “那更去不得。”陆宴指了指自己的后腰,“母亲可是忘了儿子在扬州受的伤?”   长公主拍了一下手,“是阿娘的不是,等过会儿,阿娘便派人给宫里回话。”   零星几点雨从天上飘落,逐渐连成一片,雨势渐起,偌大的皇宫陷在了朦胧的雨雾之中。   安华殿。   许皇后将自己手腕上的额暖玉手镯,摘下,套在了许意清的手上,缓缓道:“下个月马球赛帖子,本宫已经递递给各家了,届时,你表哥自会帮你,你听姑母的便是。”   许意清脸颊微红。   许意清虽然知道姑母如此安排,也是在利用自己拉拢镇国公府,但不可否认的是,若是真能换来一桩上等的婚事,她亦是心甘情愿。   再者说,六殿下日后能成事,他们许家的每一位姑娘身份都会跟着水涨船高,许家与六殿下,本就在同一艘船上。   “姑母放心,清儿什么都听姑母的,往后也是。”许意清道。   往后也是。四个字。不禁让许皇后眯起了眼睛,她就知道,许家小七,是许家姑娘里最通透的一个。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內侍叩了叩门,   许皇后坐直了身子,笑着朝外看了一眼,柔声道:“进来吧。”   內侍缓缓走上前,“长公主的回帖派人送过来了。”   许皇后接过,将回帖缓缓摊开,笑容凝固。   “姑母,怎么了?”许意清道。   许皇后怎么都没想到,她好不容易摆好了鱼竿,放好了鱼饵,就连钓鱼的人都找好了,鱼却不来了。   ……   ——   四月二十六,沈甄的生辰。   一大早,棠月就给她揪起来梳妆打扮了,沈甄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道:“大人要带我去哪儿?”   棠月低声道:“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沈甄带上帷帽,上了马车,一路向南,来到了东市的一家十分有名的酒楼——满颐楼。   可她的身份,并不合适出现在人潮拥挤的长安东市。   沈甄拢了拢眼前的帷帽,在棠月耳边低声道:“咱们就这么走进去?”   棠月道:“姑娘放心,这是世子爷名下的酒楼,里面没人。”   沈甄撇了撇嘴,看吧,她就知道,棠月是知道的。   沈甄进门,被带到了三楼的一间包厢,一面有个人影,她一眼便认出来。   “大姐姐。”沈甄摘下了帷帽,一把抱住了沈姌。   这便是陆宴有自知之明的地方,他知道,沈甄最看重的,无非是沈家的这几个人,当初她肯那么快委身于自己,讨好于自己,跟他掐着沈姌罪证有直接关系。   当时那个状况,他别说是要沈甄这个人,就是她的命,想必她也不会犹豫的。   就像他们前世的初遇,他逼问她出城的戸帖是哪来的,她宁愿挨板子,也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所有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孩子,不论天真与否,皆明白家族利益大于一切的道理。沈甄对他的感情,说是倾慕也好,说是依赖也罢,都是基于他从没伤害过沈家人之上。   他没那么自负,觉得自己比沈姌重要。   沈姌握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着沈甄,眼前出现了一抹虑色。   原因无他,她这三妹妹,被那个男人,养的太好了……   沈姌看着沈甄吃了面,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随后问她道:“你同姐姐说实话,他有没有欺负你?”   沈甄摇头,其真心实意,日月可鉴。   “你就那么喜欢他?”沈姌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沈甄愣住,小嘴微张,一时间忘了如何作答,满眼都是愧疚。   她有些难过地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我做了错事,大姐姐会怪我吗?”   在沈甄看来,喜欢就是喜欢了,没什么不能承认了。   可她不该喜欢他,她也知道。   “这怎么会是错事?”沈姌捏了捏沈甄的小脸,“只是沈甄,你有没有想过,他以后若是伤了你呢?他是陆家的世子,圣人嫡亲的外甥,很多事,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沈姌正是因为自己清楚这些,才没办法相信陆宴同她说的话。   沈甄攥了攥手心,想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低声道:“大姐姐,不该做的我不会做,不该说的我也不会说。”   沈姌看着沈甄的小心翼翼的模样,倏然一笑,将自己想劝她的话,尽数咽了下去。   男女之情,在现在的沈姌看来,真是这世间,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沈甄十六岁遇上了陆三郎,又是在最是落魄的时候,生了感情,再是正常不过,就像人坠入深海中会本能地抓住浮木一般。   可谁又知道,上岸之后,还会不会对那块木头死不松手? 第61章 情网   谈话间,沈甄的眼睛偶尔飘向不远处。   沈姌知道她在找谁。   她透过沈甄的眼睛,看到了女儿家初初动心时才有的一份纯粹、一份孤勇。   就像几年前的自己。   李棣夜以继日地忙碌,回府的时候累地到头就睡,朦胧之际,却仍记得在她耳畔喊一句,姌姌。   再给她掖掖被角。   那时的她,当真以为自己遇上了世间好的郎君,遇上了最疼自己的郎君。   四年里,李棣的中衣小衣皆是出自她的一针一线。   只因他一句夫人的汤真是世间美味,她甚至还特意找了各地的厨娘去学……   谁没傻过呢?   所以就在她同李棣翻脸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相信,那些不堪入耳的,都是真的,而她手里捧着的,却是假的。   时至今日,她已是很难再去相信谁。   只不过,她不想用自己的想法去影响沈甄,因为每个人的命数都不一样,也许陆三郎对她的情谊,也非镜花水月。   她能做的,只能是尽快把李棣的罪证拿到手罢了,别让李家的事,有一朝成了沈甄的拖累。   “大姐姐?”沈甄又唤了她一声。   沈姌回神,一笑,拉住了她的手,倏然记起了陆三郎嘱咐她带给沈甄的一句话。   “甄儿,你打听太后娘娘要作甚?”沈姌道。   “太后娘娘?”沈甄眨了眨眼,道:“我并没有打听太后娘娘……”   沈姌皱眉道:“那为何陆三郎要我同你说,太后现在仍是昏迷不醒?”   话音坠地,沈甄瞬间反应过来了那人的意思,小脸染上一丝红晕,低声道:“还没醒来?”   沈姌点了点头,“太后年事已高,这回伤的又是头部,怎可能轻易就没事了,听说若不是许家、许七娘在,只怕是……”后面的话,不用说,沈甄也知道了。   思忖片刻,沈甄不禁用捂住了小脸。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她不该同他发脾气的。   沈姌看着沈甄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怕是又给陆三郎搭桥了。   时候不早,两姐妹分开。沈姌从后门离去,而沈甄则是坐上马车,往骊山的方向驶去。   天色渐暗,沈甄有些不安地挑起幔帐,向外面看去,棠月立马低声道:“姑娘不必担心,大人很快就过来了。”   棠月话一出口,沈甄方才发觉自己做的实在太过明显,应当收一收了。   沈甄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温泉庄子。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沈甄回头,正好看到陆宴拉紧缰绳,翻身下马。   她愣在原地没动,他走过去,敲了一下她的头,“涨一岁,连招呼都免了?”   沈甄忙唤了一声大人。   陆宴回拉住她的手,轻声道:“今日我们宿在这儿,明日再回去。”   “大人明日不上值吗?”   “逢七休沐。”陆宴带着她朝里面走去。   这处温泉庄子,显然又是陆宴的私产,举目望去,亭台楼阁,杨柳依依,风景秀丽。   用过晚膳后,他们推开一扇门,偌大的温泉池映入眼前。   温泉池分为上下两层,长十尺,深四尺,周围的阶梯是用墨石砌成,仔细一看,每一块石头上面都有莲花纹路,且各不相同。   四周烟雾缭绕,雾气腾腾,美虽美,但一男一女共处在这儿,难免多了一丝旖旎。   沈甄仰头看他,犹豫再三,才道:“是我误会了。”   陆宴扣住沈甄的脑袋,压入怀中,“听你大姐姐说了?”男人的嗓音沙哑,里面含着些许不被信任的无奈。   不得不说,陆宴的城府,可比眼前的温泉池深多了。   他知道沈甄对那晚的事,十分介怀,即便哄好了,总是还有一根隐形的刺,如果他没猜错,从前沈甄和许七娘,应该就不太对付,这刺若是不彻底拔干净,说不准哪日又要被提起。   这边,沈甄也回想起这人近来是如何哄自己的,不禁有些汗颜。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喉结,起初男人不低头配合,她便只能攥住他的衣襟,看他。   陆宴垂眸回望,只一眼,就跟一脚踩入了沼泽地一般。   心一紧,便低头吻住了她。   为保理智还在,陆宴替她褪下襦裙后,特意留下了她中衣,想着让多泡一会儿,祛祛寒。   然而下水后,他才知道他错了,湿透的衣衫,贴在玲珑的曲线上,只会让人更崩溃罢了。   那两颗粉珍珠,根本不放过他。   ……   ——   这厢沈姌回到李府,一进内室,便看到李棣坐在榻上,手上拎着一个食盒。   “你来做什么?”沈姌看着他道。   “这是你爱吃的酥饼,我特意去买的。”李棣道。   沈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觉眼前的男人着实好笑,长平侯明日率军入京消息刚传出来,他便又忙着给自己铺下路了?   “姌姌。”李棣又唤了她一声,“跟你想的那些都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跟你一直僵下去,既然要过一辈子,总得有个人先低头,对么?”   沈姌没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在李棣看来,以沈姌的脾气,早该让她出去了,如今这样望着他,说不定是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昨日旧影。   沈姌的柔情和心软,他是见过的。   李棣知道逼急了她不好,便哽咽道:“好好,我先出去。”   李棣走后,沈姌咬了咬下唇,嗤笑一声,喃喃道:“怪不得,他宁愿给何婉如送走,也不和离。”   清丽皱眉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长平侯,苏珩,明日便要进京了。”   若是苏珩还肯念着往日情分,站到太子那边,那长安的局势,就又要变了。   届时太子的势力且不说能与六皇子势均力敌,但也足够让六皇子恨的牙根痒痒了。   有时候,感情一旦褪去,理智便会回拢。   沈姌看着手边的食盒,突然想,既然李棣想要同她做戏,那她为何不配合他呢?   ——   文氏,也是就是李棣的母亲,此刻正对着李棣拍案而起。   “你明知道如儿的腿脚不好,还逼着她上路?李棣!你忘了你答应过娘什么吗?”   李棣颔首,拇指抵这太阳穴,拼命地揉:“阿娘,眼下这状况,我也是没办法将她留在京中,若是叫别人知晓,你儿子的官还做不做了?”   文氏瞪着他的眼睛道:“你当真不是为了那个罪眷?”   “沈姌不是罪眷,那是您的儿媳。”李棣答。   文氏气地将杯盏摔在地上,“儿媳?你见到她是怎么气我这个老婆子的没有?若不是我这老婆子命硬,你已经守孝了!”   “阿娘,等事情平息,我自会将如儿接回来,何家那一家子老小,我也都会管,不会叫菩萨说咱们忘恩负义。”   李棣知道自己的母亲在乎什么,何婉如救过她的命,她在菩萨面前发过誓,说今后会待何婉如如亲生闺女一般好。   文氏抬手抹了抹眼泪,“记着你说的,出去吧。”   “那儿子先走了,阿娘好好歇息。”   可惜,李棣这浪子回头的戏码刚过了一个晚上,就被人拆了戏台子。   天刚微微亮,清丽便闯入内室,叫醒了沈姌,“姑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沈姌睁开眼睛。   出事了,出大事了。   这几个字,从去年听到现在,眼下已有了一种冷水泼到底,冻僵了的感觉。   “说吧。”沈姌道。   “那何家娘子,找上门来了。”清丽道。   沈姌挑眉,“何婉如?”   “是。”清丽重重点头,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清丽,有话直说便是。”何婉手里若是没点筹码,又怎会半路跑回来?   “她有了身孕……”说这话时,清丽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自家主子一直想给姑爷生个孩子,可是四年过去,偏偏就是没有任何动静。   沈姌硬着头皮看过大夫,也舍下过脸求过送子观音,可最后只得了李棣一句话,缘分未到。   谁能想到,今日的她会如此庆幸,他们缘分未到。   清丽在一边红了眼眶。   沈姌揉了揉她的头,“傻了?这有什么好哭的?何婉如这孩子来的刚刚好,走,我们去看看。”   沈姌走进禄安堂。   文氏、何夫人、何婉如、李棣,四个人脸上四种表情。   李棣愣在远处,两只微微颤抖。   何婉如知道李棣的夫人是个美人,却不知道,能美成这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眼泪噼里啪啦地落。   何夫人拍大腿哭,呜呜的,听着就十分痛苦。   这时,文氏起身,清了清嗓子道:“沈氏你来的正好,我有话对你说,既然如儿有了身孕,她便是我李家正经的儿媳,不能走了。”   说罢,文氏拉住何婉如的手,“如儿,你留下来,让该走的人走!”   “母亲!”李棣怒道。   何婉如哭的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沈姌能够想象,李棣胆敢说不要她,她现在便能冲向柱子,一头撞死。   何夫人看了眼李棣,也跟着哭,“我们如儿命苦,没这个命入李家族谱。”   瞧瞧,族谱,这就是摆明了看不上妾的位置。   李棣的脸色由白转青,真是所有人都在逼他。   文氏知道立即和离不现实,她也不能将自己的儿子往死路逼,便退一步道:“你不愿和离,那便给如儿抬成平妻吧。”   沈姌知道,只要她现在上前一步,摆出主母的姿态,让这四个人谁也下不来台,何婉如的平妻之位就成了。   但她如今有了别的成算。   沈姌看向李棣,硬给自己逼出两滴泪,低声道:“这就是你说的,低头?”   说完便转身离开。   “姌姌。”李棣喊了一声。   整个李府乱成一片。 第62章   一段沉默过后,李棣皱起眉,对何夫人道:“岳母,我欠如儿的名分,日后定会补偿。”   啧。   要不怎么说男人绝情呢?这才短短几日,他竟又变了主意。   给不了何婉如正妻的名分,这便是结果。   文氏气得手都在哆嗦,“如儿才是你的发妻啊!你怎么能……”   “母亲!京城有多少只眼睛盯着我?我有得选吗?一旦被御史弹劾,惹了不该惹的人,这安生日子谁也不用过了。”   何夫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她不知道李棣在外面有多难,她只知道妻妾有别,如儿一旦成了妾室,那以后就是要低人一等。   何夫人长呼了一口气,“如儿,跟阿娘走吧,这里容不下你。”   何婉如的泪水浸湿了整张帕子。   可相比沈姌的眼泪,何婉如的眼泪就显得没那么值钱了,毕竟她整日都在以泪洗面,就算李棣对她确实有几分情意,也耐不住如此消磨。   何婉如看出了李棣眼里的不耐,心里有些慌。   她知道他向来喜欢自己的乖顺,毕竟李棣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听话,我便对你好些。”   何婉如逐渐停了啜泣声,退一步道:“这孩子,您还要吗?”   四目相对,李棣的目光缓缓向下,落在她的肚子上,心软了软,“如儿,你好好养身子,把孩子生下来,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我不会亏待你,也不会亏待他。”   “好,我都听您的。”何婉拉住了他的手。   “如儿!”何夫人咬牙切齿道。   何婉如冲母亲摇了摇头。   何夫人一脸很铁不成钢,指着何婉如的脸,喊道:“你分明是他明媒正娶过来的,现在却甘愿做小?”   李棣的脸色越来越暗,说实话,他并不喜欢一家子都在责备他的感觉。   半晌,他转身离去,来到了沈姌这儿。   沈姌抱膝而坐,头埋在双膝之间,乍一看去,她好似还是那个为他掏心掏肺的李家夫人。   这不禁让他的心跟着一暖。   话说李棣为何会碰了何婉如,还让她怀了孩子呢?   论出身,何婉如不过是个商家女,即便尽力伪装,可身上仍是有一股散不去小家子气。再论样貌、何婉如虽然算得上清秀,但与沈姌这样的妩媚逼人的美人相比,差的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李棣之所以能把何婉如接回长安,说白了,就是他已经演够了卑微的沈家女婿。   这些年,他明明都已经做了长安的官,得了圣人赏识,可在沈姌面前,却好像还是那个出身不显的寒门之子。对比之下,何婉如就不一样了,李棣同她一处时,且不说身子是否愉悦,内心的确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沈家倒后,他眼见沈姌崩溃,眼见她怒气冲天,他在威胁她的同时,也在隐隐期盼着,她能像此刻这样。   可怜一点,软弱一点,求求他,哭一哭,兴许他也会心软一些。   毕竟他对沈姌,也不是不喜欢。   李棣走过去,将手放在她的背脊上,柔声道:“姌姌。”   沈姌抬起头,红着眼睛,哽咽道:“你和她,竟然连孩子都有了?”   李棣的心紧紧的,哑声道:“姌姌,我们也会有孩子,那会是我的嫡子。”   沈姌攥着手心,忍了忍,借机道:“怪不得我出个门,你都要派人盯着我,你是不是怕我找她麻烦?”   不得不说,很多事通过“争风吃醋”的口吻说出来,其目的,就不再那么明显了。   说完,沈姌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明明一家子都在哭,可唯有沈姌的眼泪烫着了李棣的心口。   他揽住沈姌的肩膀。   沈姌一把推开他,“李棣,你拿阿耶的事威胁我,我还能去哪!你的事,我还能同谁说!你竟还防着我!”   李棣头回看到她这样,心一慌,立马道:“好、好,我不会再派人跟着你了,行吗?”   默了须臾,李棣又道:“把怡兰堂收拾出来给她住,行不行?”这个她,指的就是何婉如。   也不知为何,李棣在沈姌面前,就是有些叫不出何婉如的名字。   沈姌不语。   “她有了身孕,我没法再让她走,不过你放心,我没考虑过平妻之事,我与她已经和离,再入府,也不会高过你。”   沈姌看着他深情款款的眼睛,突然为何家女感到悲哀。   走趟鬼门关,就为了替这样的人生下孩子,真的值得吗?   “我有一个条件。”沈姌道。   “你说。”李棣又是一脸防备。   “从此刻起,何氏不许踏入我院子半步。”   李棣松了一口气,“这是自然。”   傍晚时分,李棣离去,沈姌算了算日子,差不多又该去大理寺狱了。   ——   翌日,天还未亮,李棣就匆匆出了门,工部进来修建城门,他作为工部侍郎,并没有太多精力可以放在内宅上。   沈姌拉着清丽的手,“我们现在去大理寺狱。”   清丽点了点头,“奴婢这就去叫人备马。”   外面下了一夜的雨。   沈姌跨出门,正要撑伞,雨便停了,浓浓的乌云被风吹散,阴霾不在,露出了蓝莹莹的天来。   马车轱辘缓缓转动,横穿几条街巷,来到了大理寺狱。   在向狱丞报了姓名之后,她跟着狱使来到了同上次一模一样的地方。   “这间牢房的钥匙只有一把,在我们周大人那儿,还请李夫人等会儿。”狱使道。   沈姌细眉微蹙,有些不解。既然太子都已经替父亲争夺了探视权,那为何狱使手里还没有钥匙?   半晌后,一道笔挺英武的身影,出现在了沈姌面前。   周述安随口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眼下已是夏季,我来给父亲送些鞋袜。”说完,沈姌便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进牢房的东西皆需要经狱使的手,这是规矩。   周述安低头扫了一眼,沉声道:“不用查了,直接拿进去吧。”   一旁的狱使听到这般语气,立马心领神会,躬身退了下去。   沈姌的目光一滞。   她什么时候,同这位周大人,有了免查的交情?   周述安避开了她的目光,拿出钥匙。   此刻的沈姌刚好站在门前,周述安开锁,手臂恰好贴上了她的腰。   二人相触,沈姌立马退后一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可周述安的眼里,什么都看不到,冷冷清清,好像方才那个动作再正常不过,只是她站的位置离门锁太近罢了。   一切都是她多想了。   沈姌走进去,与云阳侯说了好半天话,期间,她时不时便用眼睛瞥向外面。   狱使走了,也没人提醒她究竟到没到一刻钟。   “阿耶,我进来有一刻钟吗?”   云阳侯在牢里闲来无事,随手做了个简单的更漏,他看了一眼,缓缓道:“应是到了。”   “姌姌,你先回去吧,阿耶在这无事,你莫要跟着操心,别让周大人难做。”   说起来,云阳侯自己都没想到,他一朝入狱,除了起初还挨过几个不轻不重的板子,之后便再无一人为难他。   外面那位周大人,偶会还会同自己探讨几个工部的问题。   再然后,竟还有人在禁止探视期间送了大夫进来。   他一直以为是太子在保他。直到前几日见过太子,他才知道,这一切皆非太子所为……   沈姌点点头,“那阿耶保重,女儿下个月再过来。”   “好。”   沈姌走出去,关门,轻声道:“多谢大人关照。”阿耶在牢里的近况,她已听说了一二。   大理寺狱的光线不足,四周都是银灯,白色的光,不免有些荒凉。   他侧头看她,看了良久,才轻声道:“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沈姌愕然,“难道还没到一刻钟?”   男人滚动的喉结之上,是消瘦的下颔,和戏谑的嘴角。   “李夫人太守规矩,倒是让我白替你守门了。”   沈姌眼皮一跳。   她不想探究他眼含的深意,行过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理寺。   ——   “沈甄,你要是累了,就睡会儿。”   沈甄坐在马车里,咬唇盯着那个赶路都不忘翻案卷的男人。   太阳升起,穿上官服,他眉眼冷隽,薄唇微抿,矜贵又自持,早已不复昨日的模样。   一声声的“甄甄”,眼下也换回了沈甄……   沈甄揉了揉自己可怜的、磨破了皮的膝盖,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小姑娘的眼神阴沉沉射过来,陆宴总不能再装没看见,他翻阅的动作一顿,偏头看她。   “都学会瞪人了?”陆宴嘴角噙了一丝笑意,揽过她的腰,低声道:“谁教你的?”   显然,沈甄已不像之前那么怕他了。   她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极轻、极柔、极短促的一声。   陆宴拎起她的手,啄了啄她的手背,“那一会儿下马车,我背你。”   沈甄哪里会让他背?   她将手抽回来,闭上眼睛,彻底不理他了。   日落时分,他们到了东市满颐楼的后门。   马车停稳,陆宴率先下来,随后背朝沈甄。   这是真要背她的意思……   也是,以陆宴的性子,但凡他开口的,的确不曾失言过。   沈甄拍了他一下背,颤声道:“大人这是作甚?这是长安,不是扬州。”   如果这时候,有谁看到镇国公世子背着一个女子下了马车,还不知道要惹出怎样的祸事来……   沈甄戴上帷帽,自己扶着沿角,下了马车。   此刻的沈甄,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如此不安。   他们进了二楼的一间包厢。这里是陆宴名下的酒楼,倒还算安全。   陆宴点的都是她爱吃的,他坐到她身边,捏了捏她的耳朵,“你多吃点。”   陆宴总觉得,他家小姑娘太瘦了。   沈甄用完了手里的奶羹,打开支摘窗,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   夏日的风甚是和煦,四周树叶扑簌簌地颤抖,晚风拂起了她鬓角的碎发。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好大的动静。   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有人大喊,“长平侯回京了!”   “那是长平侯?竟生的如此英俊?”   “当然!那可是咱们大晋的少年将军,你可知他一刀便砍下了敌国将军的头颅?”   “不愧是苏家的儿郎,有护国公当年的风采。”护国公的称号,是老长平侯战死沙场后成元帝对他的追封。   长平侯。   沈甄一愣,想起了长姐同自己说的话,立马起身朝外望去。   梦境与眼前交叠,陆宴好似又看到了沈甄依偎在那人怀里的背影。   他心脏骤跌,钝痛,就连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男人起身,“啪”地一声将窗子阖上。   沈甄一愣,美眸瞪圆。   旋即,陆宴便将沈甄抵在了包厢的墙壁上,深深浅浅地吻了起来。   沈甄,你别看外面。   一眼都别看,   —— 第63章 修罗场   陆宴用的力气不小,沈甄被他牢牢桎梏着,根本逃不开,四周皆被身上的檀香味所包围。   即便是阖上了门窗,外面的喧哗声、叫卖声、鞭炮声、敲锣打鼓声,仍是不绝于耳。   男人喉结滚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力气,须臾,他松开了她的手,一把环住了她的腰。   此刻的沈甄,就像是一条绷紧的弦,稍一拨弄,便会发出“唔唔”的挣扎声。   不过很快,这侵略性十足的吻,就变成了轻轻柔柔的啄。   陆宴抵着沈甄的唇,哑着嗓子道:“甄甄,把眼睛闭上。”   沈甄哪敢闭眼睛,闭了眼,那不就是同意他随意索取了么?她下意识地夹紧了自己的双腿,用拳头抵着陆宴的胸膛,“大人,我不行,这是东市,我真的不行。”   小姑娘最后那个尾音,比山间的回响,还要更颤一些。   陆宴低头看了看杵在自己胸膛的拳头,十分牵强地勾了勾嘴角。   沈甄。   你就那么想见他?   苏珩才刚入京,就坐不住了?   陆宴用双指正过沈甄的下巴,微抬,看着她隐隐发肿的、晶莹剔透的唇,手指亦是在隐隐颤抖。   所以说,再成熟、再运筹帷幄的男人,也有遇到铁板的时候,就像现在。   他倏然发现,外面的那个劳什子武夫,很有可能就是上辈子给他种了一片青青草原的那位。   哪怕他极力说服着自己,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   也仍是无法忘掉,梦中沈甄依偎在那人怀里的样子……   这世上,根本没有哪个男人能做到心平气地面对这一幕。   陆宴深吸了一口气,敛了目光,怕自己弄伤她,骤然松了手。   “走吧,我送你回去。”   此刻,男人的双眼,已辨不出喜怒。   沈甄感觉他有些奇怪,就算自己拒绝了他,他总不止于红眼睛吧……   他们下楼的时候,长平侯的一众车马已经变成了东市尽头的一个点。   陆宴扶着她上了马车。   回澄苑的方向,和长平侯府的方向是截然相反的,半晌后,沈甄终是没忍住,抬手掀开马车的帷幔,朝后看了一眼。   陆宴微不可查地冷哼一声,随后干脆闭上了眼睛,眉头都没皱一下。   就是手上捻动白玉扳指的动作有点狠罢了。   将沈甄送回澄苑后,陆宴想了想,道:“明日有早朝,今晚我回国公府了。”   话音一落,陆宴咳嗽了两声。   沈甄知道他公务繁忙,也不敢耽误他的时间,只是柔声开口道:“放才听到大人咳嗽……莫不是受了风寒?”   “我没事。”陆宴淡淡道。   沈甄拽住他的衣袖,“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大人……要记得吃药。”   陆宴一顿,回身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知道了。”   走出澄苑,上了马车,他不禁嗤笑。   是,他确实该吃药了。   ——   翌日早朝之后,整个长安城乃至后宫里都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长平侯打了胜仗,皇帝自然龙心大悦,不仅赏赐了无数金银珠宝,还封了苏珩的母亲,也就是护国公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   安华殿。   六皇子捏着手上的折扇,咬牙道:“母后,那苏珩实在可笑!方才父皇问他要何赏赐,他竟敢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要父皇替他寻沈甄和沈泓的踪迹!他这是何意思?刚回来就要站在太子那边?”   “慌什么?”许皇后喝了一口血燕,缓缓道:“苏家与沈家本就有过命的交情,从他打了胜仗的那一刻,你就该知道,沈家救命的稻草回来了。”   许家世代文官,六皇子这些年结交的对象大多也都是文臣之后,这也就是为什么,许皇后一眼盯上了镇国公府。   反观太子,本就有兵部支持,如今长平侯若是站了东宫,那可真是如虎添翼。   六皇子有些坐不住了,他低声吼道:“母后就不怕沈家再有一日起来吗?当年他们看不明白的,到如今,怕是都想通了。”   六皇子用手腕摁着眉骨,后悔道:“当初云阳侯入狱,儿子就该将沈甄和沈泓带走的。”   话音一落,许皇后立马将勺子磕在了碗盏边沿上,“烨儿,你沉住气,该是你的,跑不了。”   六皇子还欲再言,但一看许皇后的脸色已然不好,便闭上了嘴巴。   六皇子走后,许皇后眯了眯眼睛。   苏珩想用一身军功护着沈家,也要看他护不护的住。   今日的长安,早与当年不一样了。   她不可能再让沈家活过来了。   其实早在多年前,许皇后便知道,留沈文祁在太子身边,绝对是后患无穷。   且不说沈文祁本就是有大才,是个实干派,就说他那三个好女儿,真是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许家嫡女的婚事,皆是许皇后点过头的,一桩上好的亲事能带来多少利益,她再是清楚不过……   那一年,许皇后正在给许家二姑娘议亲,   与此同时,沈姌与兵部尚书之子的婚事、沈谣与宣平侯世子的婚事,也都在暗暗行进中,而沈家那位尚未及笄三姑娘,不出意外,将来不是嫁给苏家,就是嫁给鲁家。   兵部,宣平侯,长平侯,这样的姻亲要是成了,东宫一系便如同拥有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墙。   她贵为皇后,都无法为许家的女儿挑选这样的婚事,他们沈家凭什么?   当时的她,只能想个法子,搅和了这一切。   许皇后捏了捏眉心,回想起了庆元十二年的某个晚上。   六皇子的幕僚王广拿着几个人的户籍摆在了许皇后眼前。   许皇后一一筛过,不停摇头,哪个都不满意,半晌过后,独独拿起了李棣的那一张。   一个狼性十足的寒门之子,可比那些小官庶子强多了,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天大的把柄在她手上。   贿赂官吏,篡改户籍,这人竟然胆大包天地隐去了自己娶过妻的事。   许皇后勾了勾唇,对王广道:“带他来见我。”   翌日晚上,李棣扮成小太监,进了安华殿。   许皇后笑着给李棣出了一道选择题。   要么滚出京城,要么为她所用。   李棣握紧拳头,低声道:“皇后娘娘要我做甚?”   许皇后笑道:“本宫要你娶云阳侯长女为正妻。”   这么多年过去了,许皇后仍记得李棣那个不慌不忙的模样。   “鄙人永记皇后娘娘提拔之恩。”   沈姌之后,便是沈谣,回鹘二皇子想来和亲,许皇后一早就从枕头风里听到了消息。   沈家女貌美,是福也是祸。   她只是稍稍提了两句,那位皇子便上了心,剩下的一切,便顺理成章。   沈谣被封了公主又能如何?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女子一旦走了和亲这条路,也许一辈子,到死那天,都无法踏入大晋半步了……   她与沈家,只能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想到这,许皇后的右眼皮连跳了几下。   她唯独算错了一件事,那便是苏珩会活着回来。   ——   下朝之后,陆宴被成元帝留下。   他随着内侍穿过长廊,来到了听政殿门口。   内侍躬身,小声道:“陆大人,陛下此刻正与长平侯议事,还请您稍等。”   陆宴的眉梢跳了一下,随后淡淡道:“谢公公告知。   半晌过后,殿门打开,苏珩从里面缓缓走出来。   褪去铠甲,换上一身官服,倒是重现了几分他从前谦谦君子的模样。   熹微的日光透过乌云的罅隙缓缓散开,定格在他的眼尾处。   曾经面如冠玉的少年,眼里已是多了太多戾气。   他走下石阶,缓缓抬眸,与一人四目交汇……   苏珩虽然同陆家这位世子无甚来往,但多年以前,却也在白鹿书院同读过一年书。   既然同朝为官,自然要打个照面,苏珩一顿,向陆宴做了一个礼。   陆宴回礼。   擦身而过时,微风渐起,草木隐隐而动,苏珩倏然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特殊的、久违的、熟悉的味道。   他蓦地停下了脚步,再次对望,眸中的寒意好似结了一层冰。 第64章   苏珩的目光由上至下,最终定格在陆宴腰间的香囊上。   “陆大人的香囊瞧着倒是特别,不知是在哪间铺子买的?”苏珩凛着嗓子道。   “家妹送的。”陆宴低头看了一眼,面不改色道:“苏将军还有事吗?”   二人的气氛变得越发紧张,夏日的风还在吹,只是不再和煦,呼呼的声音,越来越烈,落在耳畔,就像是沙场上的号角的一般。   苏珩冷着眼梢,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无事,只是觉得巧罢了,苏某要找的人,用的竟是和陆大人一模一样的香。”   “是么。”陆宴道。   这时,一个內侍弯腰跑过来道:“陆大人快进去吧,圣人还等着呢。”   二人就此作别。   陆宴从宫中出来后,脸色铁青,足足嗤笑了两声,才弯腰上了马车。   回想苏珩今日的举动,真是让他的心口真是窝了一口血。   近来他与沈甄日日同榻而眠,身上难免会沾上一些她的异香,因为今日上朝,他特意在身上挂个檀香味的香包用来遮掩,如此平淡无奇的味道,真是当不起苏珩的那句特别……   杨宗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对,立马道:“主子,时候不早了,咱们可是往那边去?”那边,指的就是澄苑。   “不了。”   杨宗又道:“那是回国公府?”   陆宴揉了揉眉心,半晌才道:“去宣平侯府。”   宣平侯府的侍卫,无一不认识镇国公府的马车,张管家一见是陆宴,立马招呼人开了大门。   张管家一边将陆宴往里面引,一边回头吩咐婢女赶紧备茶,等会儿快点送到书房去。   行至书房,张管家躬身道:“陆大人里面请。”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黄花梨木的桌案,左边放的是黄卷,层层叠叠,堆的老高,右边则是文房四宝,笔尖上的墨汁尚未干涸,斜放于笔架之上。   随钰手上端着一摞案牍,从书架后绕过来,看着陆宴道:“我听说近来京兆府忙得很,你今日怎么有功夫过来?”   陆宴淡淡道:“京兆府有哪日清闲?我只是路过你府上,想找你下盘棋。”   随钰一脸无奈。无奈于陆宴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懒得找,宣平侯府距离镇国公府不过是一条街的距离,要说路过,他怕是天天都要路过。   随钰放下了手中的案牍,道:“成,恰好我这也差不多了,下一盘吧。”   二人围着棋桌坐下,外面的婢女端着新沏的茶走了进来,放下后,抬起手臂,恭恭敬敬地斟了两杯茶,随后退下。   随钰拿起,抿了一口,落下一白子。   二人无言对弈了半个时辰,随钰见陆宴眉头紧皱,随口道:“你可是有心事?”   陆宴用拇指搓了搓手上的黑子,又道:“你那上百坛的好酒,喝完了吗?”   随钰先是一愣,随后便懂了陆宴话中的意思,原来,他今日是来讨酒喝的。   随钰起身,将手里的棋子掷回棋篓,然后道:“酒在外面老地方放着,走吧。”   他们绕过假山石畔,行至主殿的水榭中。   宣平侯府的水榭建的别致,四面有窗,左右连着回廊,横于池中央,推开窗牖,便可垂钓,环顾四周,还有绕成圈的灌木丛。   确实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入座后,随钰拿出了一套精美的酒具,和两坛好酒。   他替陆宴斟了一杯,笑道:“这算是我的珍藏了,多了没有,就这两坛,你尝尝吧。”   陆宴接过,一饮而尽。   他看着仅剩的两坛酒,不由回想起了从前,就沈谣刚被圣人赐婚那会儿,宣平侯府的酒,摞起来定比长安的城墙高。   “没想到,你这儿还有缺酒的时候。”陆宴道。   “自打我成婚后,便再没喝过了。”随钰笑着举起一杯,比量了一下道:“就是陪你,我也只能喝这些。”   随钰不喝酒,不是他的夫人不让他喝,而是他不敢,酒后吐真言,若是他念了别人的名字,对谁都不公平。   陆宴了然地点了点头。   今日也不知怎的,他看向随钰的目光里,莫名多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意思。   陆宴闷头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偶尔停下,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一坛酒见底,随钰指了指头顶,随意道:“陆时砚,再不说,天就要黑了……”   陆宴眉头微蹙,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与沈甄的事,实在不知该从何开口。   “啧。”随钰笑了一下,率先开口道:“要我说,三妹妹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号,果真不是虚的。”   陆宴一顿,唇角向下一撇,“楚旬告诉你的?”   随钰点点头,若无其事道:“你方才喝的茶,便是他在这个月初从扬州寄过来的,同书信一起。这是我没想到,你竟会把沈泓送扬州去。”   陆宴冷嗤一声,“他楚子业的嘴,真是比老鸨的嘴还碎。”   随钰挑了挑眉,又给他开了一坛酒,一脸促狭道:“三妹妹的脾气够好了,陆时砚,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坐在我这儿为她喝过酒的,可不止你一个。”   “别欺负她。”   陆宴想都不想就回道:“你叫谁三妹妹呢?”   随钰不紧不慢道:“两年前,苏珩,也就是刚入京的长平侯,也在我这儿讨过一坛酒喝,巧了,还就坐在和你同一个位置上。”   陆宴眸光一凛。   随钰全当没看见,继续道:“三年前,三妹妹刚及笄,满京想去云阳侯府提亲的人可谓是数不胜数,可偏偏那阵子大晋周边不太平,没过多久,长平侯便接到了要领兵驻守边疆的圣旨。苏珩一直犹豫要不要提前去沈家提亲,他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下了,其原因,无非是两个,一来是舍不得三妹妹跟着他去边疆受苦,二来是三妹妹那年还小,等两年议嫁,也使得。”   三妹妹,三妹妹……   陆宴的脸瞬间就黑了。   “欸,你跟我黑什么脸,沈甄小时候还跟我爬过树呢,是她先叫的我钰哥哥。”   陆宴又饮了一杯。   “就你这脾气,应是没少欺负她吧……”随钰皱眉看他。   说实在的,这个月初,就在收到楚旬书信的那一刻,随钰真是眼前一黑,惊地把手上的杯盏都扔地上了……   他实在不敢相信,陆宴和沈甄,竟会变成那种关系。   沈家刚出事的时候,随钰不是没想过替沈家还钱,可宣平侯夫人为确保他不再同沈家有任何牵连,不仅烧了他的名画,砸了瓷器,更是把他名下的地契、银钱都拿走了。   甚至,还上演了以死相逼的戏码。   很长一段时间,宣平侯府的东院和西院都没有任何来往。   无奈之下,他只能跟沈姌通气,替沈甄和沈泓在户部伪造了一份足够以假乱真的户籍。   谁知道,自那之后,沈甄和沈泓便失踪了。   他猜过无数人,太子、鲁思、兵部的孙大人……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沈甄竟然一直都在京城,且是被陆宴藏了起来。   得知这个消息时,他虽然松了一口气,也捏了一把汗。   陆宴同他一起长大,那是个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沈家与陆家无甚情分,沈甄不论是何原因落他手上,起初,定是没少掉眼泪的。   当日晚上,随钰坐在水榭中,看着回鹘的方向,思考了良久。   这才明白,为何陆宴暗地里,总像是在帮太子的忙。   思绪回拢,随钰看了看眼前喝闷酒的男人,再次笑道:“说真的陆时砚,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人家青梅竹马回来了,你慌不慌?”   “随钰,你故意的吧!”   陆宴“哐”地一声,将杯盏砸在桌案上,勾着嘴角道:“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当年我不过说了你两句,你至于记到现在?”   “陆宴,你拍拍良心再说话,不过两句?你那是两句?”   随钰钟情于沈家二姑娘,满京无人不知,沈谣离京之后,随钰整个人的魂都像是被抽走了一般,身边的好友,都在好言相劝,劝不动的,也都表示沉痛和理解……   独独陆宴,顶着一双看透世俗,薄凉又不近人情的双眸,居高临下道:“随钰,至于么?”   “沈瑶是给你下蛊了,还是给你下迷魂汤了?”   陆宴沉默以对,抬手摁了摁眼眶。   沈家的事,他以前压根就没注意过。   青梅竹马,提亲……   半晌之后,陆宴看了看手中空空的杯盏,忽然觉得尝到了喝酒的坏处。 第65章   月色沉沉,水榭外的池塘泛出了银色的清辉,晚风拂过,周围的的灌木丛沙沙作响。   陆宴用拇指捻着杯盏的边沿,侧目,低头,看着水中摆尾的鲤鱼怔怔出神。   随钰又同他说了许多,大抵都是与沈甄有关。   准确来说,是与他不认识的那个沈甄有关。   比如,她不仅会爬树,还会投壶;再比如,她有次在赏花宴上喝多了果子酒,出了糗,云阳侯府夫人气急,正准备罚她,太子还替她求过情。   他从不知道,她竟还有那般顽皮的时候……   她在自己面前,向来乖顺。   辰时三刻,主院的一个婢女,举着金丝楠木的描漆盘子走了过来,“世子爷,夫人说夜里凉,让我给您送件衣服。”   随钰神色一顿,接过,柔声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夫人,叫她今夜不必等我,她风寒刚好,早些歇息。”   “是。”婢女躬身道。   陆宴晃了晃空荡荡的杯盏,起了身子,“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随钰送陆宴至门口,关大门前,突然对杨宗道:“杨侍卫,我院里的酒有些醉人,回去记得给你主子弄点醪糟汁饮下。”   杨宗道:“多谢世子提醒。”   须臾,陆宴低声道:“我有人照顾。”   “成,时砚,若是你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随钰笑意未减,但语气里却又一丝认真。   出了宣平侯府,风一吹,陆宴才明白,为何随钰说这个酒醉人。   他的酒量不错,旁的酒饮两坛,吹个风便能醒个大半,他院里的酒,倒是让他体会到了一回头重脚轻的滋味儿。   待马车轱辘到澄苑之时,陆宴看沈甄,都似乎看到了双影。   沈甄不知道今夜他会过来,见他步伐不稳,连忙起身扶住了他,她的鼻尖紧了紧,闻到了一股酒味。   “大人,这是喝酒了?”沈甄仰头看他。   陆宴单手扣住了她的臀,勾着唇角,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甄正准备扶着他坐下,哪知他竟用另外一只手,抬起她的腿,迫使她盘在了他的腰上。   他醉的瞳孔有些散,却拼命盯着她的眼睛看。   陆宴生了一双桃花眼,当他深情望着你的时候,当真会给人一种浪子回头,非你不可的错觉。   沈甄避开他炽热的目光,偏过头去。   可她一动,身上的味道不由沁入他的鼻尖,香馥撩人。   男人覆在她臀上的手紧了紧,眸光越来越暗,随后几不可闻道:“这么香,难怪招蜂引蝶。”   沈甄没听清,忙低声道:“大人说什么?”   下一瞬,陆宴便咬住了她的唇,有些重,有些狠,或者说醉酒的人,根本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   沈甄吃痛,用手推他,然而他的胸膛,就似铜墙铁壁一般,丝毫不为所动,转眼的功夫,就被他摁在了榻上。   他的动作虽重,但目光却柔成了一滩水。   甄甄、甄甄。   他一声声地唤她,醉沉沉的语气中带了点祈求的意思。   这便是狡诈的男人,即便醉酒了也不忘掠夺小姑娘的同情心,橙色的烛火在风中摇曳,他眼看着,她抵触的目光软了下来……   “吹灯。”沈甄拽着他的衣襟道。   陆宴咬了咬牙,猝然抽身,吹熄了烛火。   清丽的月光,洒了一室。   陆宴跪立在她身前,握住她的脚踝,高高抬起。   诚然,这是个极易发力的姿势。   沈甄知道自己承受不住,不由吞咽了一下,低声喃喃道:“不行。”   话音甫落,一股火热便抵住了桃花源的门缝,“我轻些。”   好在这人信守承诺,便是手上的青筋凸起,也未曾肆意。情到深处,随着沈甄细碎的声响,陆宴攥住了她的手心,与之十指相扣,终了都未分开。   半晌过后,他环住她的腰,将高挺的鼻梁嵌入她的颈窝,呼吸间,还有尚未散去的酒气。   就在这时,外面出现了一阵脚步声。   棠月道:“这么晚了?杨侍卫是有何事?”   杨宗同棠月道:“世子爷今日喝了不少酒,记得把这解酒的药汁交给夫人。”   夫人。   这话一出,闭眼休息的沈甄蓦地睁开了眼睛。   其实,自打在扬州之行,杨宗和棠月私下里经常这样叫沈甄,陆宴听见过两回,也不曾纠正,这一来二去,杨宗早就叫顺口了。   然而沈甄却是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   一窗之隔,每一个字,都一清二楚。   沈甄的脸上尽是尴尬之色。   陆宴偏头看她,“听见了?”   沈甄一双漂亮的眼睛动了动,随后低声道:“大人放心,我没听见。”   她的表情,她的语气,让他始料未及。   陆宴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沉,笑意不在。板起的脸的那一刻,柔情四散而逃,只剩下她最熟悉的冷漠和疏离。   沈甄以为,这人是对杨侍卫的失言生气了。   思及杨侍卫向来对她不错……她咬了咬唇,用食指去戳他蹙着的眉心,替杨宗说了一句好话,“杨侍卫只是一时失言,大人别罚他。”   陆宴回头看她。   遥远的一幕倏然跃于眼前。   他曾问过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吗?”   她答,“是大人的外室。”   思及此,陆宴沉默。   她能如此想,他无甚好意外的。   随钰说的没错,他确实,没少欺负她。   男人长叹了一口气。   郑重其事地看着她道:“沈甄,他又没说错,我罚他作甚?”   ——   李棣从工部下值,一个小厮跑过来,悄声道:“大人,平阳侯今日,见了太子。”   李棣脚步一顿,严肃道:“是在外面,还是在东宫?”   “是东宫。”   李棣默了半晌。   若是在外面见的,那尚且还能说叙叙旧事,若是在东宫,那平阳侯便是明确站到太子那一队了。   李棣弯下身子进了马车,小厮道:“大人,回府吗?”   “不,先去东市。”   ——   掌灯时分,李棣拎着一个食盒回了府。   一名婢女跑过来道:“姨娘,大人回来了,手里拿着食盒,想必是给您买的。”   何婉如嘴角漾些笑意出来,一手撑着腰,一手捂着肚子,慢慢地往门口走。   可她刚看见着人,就见李棣冲主院走去了。   何婉如看了看自己的小腹,深呼了一口气,眼眶湿润。   其实,李棣有些喜欢沈姌,何婉如何尝不知?   可那个男人给她画了一张大饼,总是能在她濒临崩溃之时,好好安抚她。   没人知道,在李棣同沈姌还恩爱的那段日子里,她何婉如,李棣明媒正娶的妻子曾独身来过一次长安。   长安的繁华让她眼花缭乱,街上人挤人,她站在人群中央,有些无法喘息。   正当她准备返回时,她站在角落里,看到了李棣笑意盈盈地对着马车伸手,紧接着,下来了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   从那一刻起,她便一直在盼沈家倒台,所以沈家真正倒台的那一刻,她几乎是喜极而泣。 第66章   “夫人……这怎么办?”婢女低着头道。   何婉如攥紧双拳。   不得不说,像何婉如这样的女人,是永远不会把自己的不幸归结于男人身上的,在她眼里,她之所以会经历这一切,皆是因为沈姌。   半晌之后,她忽然将左手覆在小腹上,慢慢下蹲,一脸痛苦道:“去和郎君说,就说我肚子疼。”   ——   说起来,李棣近来明显能感觉到,沈姌对他的态度,比之前好了许多。   进了门,他将食盒放到桌案上,对沈姌道:“方才下值,去了一趟东市,给你买了些酥饼。”   沈姌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上的针线。   李棣坐到她身边,拿起她绣制的帕子,道:“姌姌,我还是喜欢你绣的衣裳。”   即便沈姌现在对李棣另有谋划,但每每听到他提起从前,心还是忍不住一抽,忍不住厌恶。   “李大人什么意思?”沈姌长得妩媚,说话时抬起眼梢,配上淡淡的语气,总是别样的勾人。   李棣上前握住她的手,想吻她,沈姌一躲,李棣楞在原地。   “姌姌,日子想过下去,你是不是也得拿出些诚意?”李棣哑声道。   “你有话,便直说。”沈姌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是我李棣明媒正娶的夫人,姌姌,我需要一个嫡子。”说罢,他用力禁锢住沈姌的双手。   “何婉如给你生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嫡子。”沈姌忍不住讽刺道。   “你是妻,她是妾,这怎么能一样?”说罢,李棣便抬手去解沈姌的衣襟,力气之大,颇有硬来的意思。   沈姌推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若想要嫡子,也可以把她生的孩子,记到我名下。”   “可我想要你同我的孩子。”   李棣正要欺身压上来,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大人,不好,出事了。”   “进来。”李棣眉头一皱,“出何事了?”   “大人,何姨娘,何姨娘肚子疼……”说完,这个小婢女弱弱地抬头看了李棣一眼。   若是寻常人家的男人,一听给自己怀着孩子的女人不舒服了,再忙都要抽身去看一眼,并不会多想。   然而李棣的心思太深了。   何婉如此刻想的是什么,为何会肚子疼,他一清二楚。   他皱起眉,淡淡道:“她肚子疼,不找大夫,找我?我难道会看病不成?”   小婢女别他驳地连连打磕,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奴婢,奴婢这就去给我姨娘请大夫。”   “快去。”李棣道。   恰好这会儿功夫,给了沈姌喘息的机会。   同李棣这样的人说话,真假参半,才是最好的。   沈姌抬手拢住了耳旁的碎发,缓缓道:“我知道你为何突然想要孩子。四年你都不急,急在这一时,无非是因为长平侯回来了,你怕太子势大。”   李棣一笑,“继续。”   “在你眼里,只要我不同你和离,太子就不会动李家,你不过,还是想利用我罢了……”说完这句话,沈姌再次红了眼眶,这样的目光,便是李棣自己,都不会相信,沈姌对他毫无感情。   可美人的眼泪,到底是具有欺骗性的。   尤其像沈姌这种,心如死灰的美人。   李棣看着沈姌,心一揪,“姌姌,你别这么想我。我还是那句话,你我四年恩爱,不全是假的。”   沈姌将头上的珠钗摘下,乌黑的青丝散落,“别逼我了,我不是你,没有心,李棣,你给我点时间吧。”   李棣点了点头,“你说,多久?”   沈姌捏了捏手上的珠子,淡淡道:“等何婉如把孩子生下来吧……”   ——   沈姌给李棣哄走了之后,她坐在榻上,看着自己的淤青的手腕,想了许久。   她虽然断了与李家同归于尽的心思,却不代表,她还能同李棣做夫妻。   让她给他生孩子,这绝无可能。   沈姌径直走到桌案旁,一连喝了好几杯水,旋即,对清丽道:“明天,我们再去一趟东市的药肆。”   清丽迟疑道:“姑娘难道还是想……?”   “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   高舂始起,沈姌坐上马车,来到了东市。   药肆的大夫认识她,一见她来,忙客气道:“夫人来了?不知夫人那药集编撰好了吗?”   沈姌笑道:“还差几味药。”   “还差哪些?”大夫道。   沈姌笑着拿出了一张单子,照着念了几味,“就这些。”   大夫称重,收钱,包好,交给了沈姌,“那药集若是编撰好了,还请夫人记得拿给老夫瞧上一眼。”   “一定。”   沈姌转身出去,同上次那般,分别去了三家药肆才将需要的药方配齐。   然而她还从未最后一家药肆出来,就听开外雷声响起,轰隆一声,暴雨如注,砸在地上,氤氲出一片雾气。   “咱们出门的时候还晴着,怎么这么一会儿功夫就下起雨来了?”清丽叹了口气,“姑娘,咱们没有伞。”   “这样大的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咱们等等再出去,无妨的。”沈姌将怀中的药材紧了紧。   沈姌瞧着外面密布的乌云,也不知怎的,她就是莫名地不安,心跳加速。   就像是要迎来什么怀消息一般。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下次出门,一定要选个黄道吉日。”   话音甫落,刚好有一辆马车在她面前停下,有个男人手执一把油伞,缓缓走过来。   沈姌的瞳孔一缩。   手上的药材“哗啦”一声,尽数掉在了地上。   周述安,怎么又是他?   到底是长安城太小,还是她太倒霉?   她只来过药肆两次,便遇上他两次……简直是邪了门。   沈姌不禁腹诽:怎么每当轮到她打李棣的主意,他都一定会出现!他周述安难道是李棣的保命符不成?   沈姌忙弯腰去捡,巴不得,这人赶紧从自己身边走过去。   哪知周述安面无表情的蹲下,一把抢过了沈姌手中的药材,随后站起了身子。   “周大人!”沈姌美眸瞪圆。   而周述安就跟没听到一般,一一查看,数完,眉梢微微提了一下。   还行,她还是有进步。   毒药,迷魂药,绝子药,李棣的下半辈子,算是有保障了。   周述安对她四目相视。   他的眼窝深邃,骨相生的凌厉又清隽,素白的肤色,高凸的喉结,显得他格外深沉。   沈姌的心惴惴不安,生怕他一个不痛快,就又给自己送京兆府去。   “周大人。”她伸出手,“您能把药材给我吗?”   很明显的,这声周大人,要比上一声,气弱许多。   周述安的眼睛向下一瞥,目光定住,她手腕上的青紫,太明显了。   再结合她眼下买的药,不难猜出,昨日或者前日,发生了什么。   周述安把要药放回到她手上。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他弄的?”   三个字。   沈姌的睫毛都忍不住跟着颤,她纤细的手指用力地勾着一株药材。   用极轻的声音道:“与周大人无关。”   沈姌不是不谙世事的沈甄。   一个同沈家毫无旧情的男人,一个位高权重的三品大员,本就不该,对她有任何特别之处。   周述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沈姌,旋即,又暗示性地看了一眼沈姌手上的药材。   “多谢周大人。”沈姌郑重其事道。   “李夫人,这是第二次。”说完,周述安与她擦身而过。   沈姌冒着大雨走出药肆,闭上眼睛,长呼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了马车旁。   ——   京兆府。   午后,陆宴正与鲁参军探讨一个屠夫杀人未遂的案子应该怎样判案,就见孙旭面容惊慌地走了进来。   “陆大人、陆大人!”孙旭躬身,双手杵着膝盖,气喘吁吁道。   “孙大人这是怎么了?”陆宴道。   孙旭拽着陆宴道:“陆大人同我来,我有话对您说。”   陆宴没动,皱眉道:“有什么话,不能在这说?”   孙旭给了他一个眼神,摇了摇头,随后用手挡住嘴,低声道:“这事关您的私事,你在外面养着的那位,昨晚出事了。”   陆宴脸色骤变,“不可能。”昨晚沈甄睡得好好的,如何能出事?   再说了,孙旭根本不可能知道澄苑的事。   孙旭看着他道:“怎么不可能?!陆大人,您要是不同我出去说,那我可就在这儿说了……”   陆宴舔了下嘴角,同孙旭出了门,皱眉道:“怎么回事?”   孙旭一脸为难,“昨夜,滕王去了平康坊,喝多了,非要云枝姑娘陪,老鸨不同意,说了云枝姑娘只伺候您一个……可滕王爷那人,陆大人想必比我清楚,喝上了头,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陆宴心落下,长吁一口气,“然后呢?”   “他不仅打死了平康坊的一位歌姬,还在云枝姑娘脸上……划了一刀。”   陆宴淡淡道:“知道了,我去一趟。” 第67章 (捉虫)   陆宴带上几个衙隶,去了一趟平康坊。   一进门,老鸨就冲陆宴走了过来,“大人,你可总算是来了。”   陆宴皱眉,“本官听闻,昨日滕王打死了一位歌姬,在哪?”   老鸨连咳两声道:“诶呦陆大人,那是个误会,是个天大的误会!昨夜的事,都是眉娘不懂事,不想伺候人,同我说就罢了,竟一声不吭地从三楼的厢房里跳了下去,与滕王爷是丁点关系都没有。”   说罢,她又回头对着一个小厮怒斥道:“去给我查查,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竟传出这样荒唐的话来。”   陆宴提了提嘴角。   烟花流向里的老鸨一向是见钱眼开,突然变了嘴脸,想必是因为滕王府的人已经打点过了。   “那还用验尸吗?”   老鸨连忙摇头,“眉娘一生也没个体面,临走了,就不验了吧……”   说到底,陆宴并不是那种追根究底之人。   他办案,向来只看状纸。依晋朝律法,无人递状纸,那衙门便也无权过问。   老鸨笑着朝二楼一指,“大人,云枝昨晚受了点委屈,一直在等您来……不然您去看看?”   四周的目光,多聚在他身上。   陆宴“嗯”了一声,随即上楼,行至挂着“春夕”牌子的厢房前,缓缓推开了门。   云枝哭得梨花带雨。   能当上头牌的女子,一定是极美的,杏眼桃腮,前凸后翘,一搭眼,就是令男人挪不开的眼的那种。   只是眼下,左边的脸上多出一道三寸长的刀疤。   “大人。”云枝回头,转眼就向陆宴扑了过来,嗓音带着一丝沙哑,一听便是极委屈的声音。   陆宴进来的时候门没关,外面的人不少,陆宴也没办法一把将她推开。   毕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云枝的恩客。   “去把门关上。”陆宴对杨宗道。   “是。”   门一关,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陆宴推开她的手,低头看她,“你有事?”   云枝拭泪道:“昨日,滕王硬要云儿陪他,云儿不从,他便在我脸上划了一刀,大人可知,云儿为何不从。”   陆宴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话。   云枝向来是摸不透、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   他出重金包下了她,却从来没碰过她的身子,从去年至今,只偶尔来此喝过几次茶,连话都极少同她说,可谓是来去匆匆,无影无踪。   他对自己唯一的要求是,这间厢房,和她的身上,不许用任何香料。   可即便是这样,云枝仍是认为,他待自己是有些特别的,毕竟她打听过,镇国公世子,连通房都不曾有一个。   眼下她为了替他守身而容貌受损,自然要争一争男人的怜惜,她不求能进国公府,但求能真正伺候他一回。   毕竟男女之间的一些情分,靠弹琵琶是弹不出的……   以陆宴的身份和皮囊,的确有资本让楚管里的姑娘死心塌地跟着他,更何况,光是不多情,出手大方这两点,就已是替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云枝怯生生地望着他,“大人?”   陆宴目光幽深,平缓道:“你若是想跟滕王,同我说一声便是。”   “大人怎会如此想?”云枝眼中含水,“云儿对大人的情谊,大人看不出吗?”   “你我之间,钱货两讫,何来情谊?”男人的声音不急不缓,眼里半点波澜都瞧不见。   云枝握了握拳头,似有不甘心,翕唇轻语;“大人还想听云儿抚琴吗?若是厌了、烦了,那大可……”   她这半吊子的威胁话还没说完,陆宴便从她身边走了过去,随手打开一扇窗,淡淡道:“你过来。”   云枝走过去,站在他边上。   其实,她很想一把环住他的腰,但这男人的双眸,比他出口的话还薄凉,她不敢。   “看看。”陆宴顺手指了下外面。   此处乃是长安平康坊,外面皆是粉墙黛瓦,靡靡的琵琶声,接连不断,热情好客的姑娘,数都数不过完。   云枝的身子颤颤,他虽然未明说,但她却懂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警告自己,犯不着别威胁他,不是她,还有别人。   云枝眼里的泪一收,忽然明白,纵然她有一身的狐媚本事,也架不住这个男人,生性薄情……   ——   陆宴准备离开时,已近黄昏,走到门口,忽闻一楼的包厢里传出道惊呼声。   “您是说,葛天师下月便要来长安了?”   葛天师?   陆宴脚步一顿,侧目,从门缝中看到了一位身着蓝色直裰的男子,他脚踩一杌子,信誓旦旦道:“是!”   “那葛天师真有祝兄说的那么神?不仅能知天下事,还能医百病?”有一人问道。   蓝衣男子撇嘴,不屑道:“医百病算什么,葛天师的能耐大了去了,我再同你们说一件秘事好了。”   秘密。   这世上传的最快的,便是秘密。   众人点头附和之后,蓝衣男子道:“葛天师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但他的真实年纪,却并未看上去那么建大,有人猜测,他已有百岁……”   听了这话,屋内的一个老头哆嗦着手道:“你个小儿莫要口出狂言,这世上,难不成还真有长生不老之术?”   蓝衣男子摇头道:“起初,我也同您想的一样,根本不信这世上有甚长生不老之术,可直到我见到了那幅画……”   “什么画?”   蓝衣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幅画,缓缓展开——画中有一位道士,正站在那长六十三丈的宝树塔前摆阵。   “这画中人便是葛天师,最神的是,若是你见到他本人,就会知道,他与画中的模样,一般无二,半点都没变。”   “这有何新奇的?我随便找一位画师照着画,也能画的一模一样。”有人质疑道。   蓝衣男子一笑,用手敲了敲画卷的底部,道:“瞧见这时间了没,元佘二十七年。”   这时候,有人抬手算了算时间,忽然惊呼道:“这是四十多年前的画?!”   “正是。”蓝衣男子道。   老头疯狂摇头,继续反驳道:“什么四十年前的画!老夫今儿就告诉你,这绝无可能!说不定,这画中的字迹,就是你伪造的!”   “这幅画,确实是我临摹的。”   这话一出,周围不禁发出了“戚戚”之声。   旋即,那蓝衣男子拍了拍桌子,逐字逐句道:“这幅画的真迹,悬于庐州宝树塔的顶层,你们不信,大可前去一看,我临摹此画,不过想用来珍藏罢了。去年我回泸州看望友人,听闻四十年前,庐州有一场地动,本该伤亡惨重,就因葛天师额心有天眼,提前摆卦算出了日子,才让庐州的百姓逃过一劫!”   话音甫落,有一人喃喃道:“地动这事,我好似听祖母提起过……我们家便是从庐州搬到长安来的……”   众人唏嘘不已。   那个不停反驳蓝衣男子的老头,也顿时没了声音。   陆宴向来对这样的鬼神之说不屑一顾,在他看来,什么长生不老,什么开天眼,知天下事,不过都是故弄玄虚罢了。   其目的,多是骗财。   可这葛天师这三个字,却让他的心猛地一紧……   ——   眼下已是夏日,屋内的温度像是摆了十几个火盆,俨然变成了个大蒸笼。   沈甄怕热,一天恨不得沐浴三次才好,傍晚时分,她从浴桶中跨出来,从帨巾简单地擦了擦身子。   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鹅黄色襦裙,步态轻盈如柳丝般地回到了内室。   她的头发尚未绞干,那双白嫩如葇荑一般地小手,就攥住了一把蒲扇。   扇了扇,还是热。   不得不说,十七岁的沈甄,确实要比十六岁的沈甄,更娇媚一些。   锁骨若隐若现,惹眼的山峦已是怎么遮都遮不住了……   沐浴之后,她支颐而卧,白生生的玉足露在外面,有一搭无一搭地摇着手腕,闭眼享受着蒲扇带来的凉意。   未几,忽然有些口渴,她赤足下地,走到桌边,喝了一口凉茶。   棠月忍不住提醒道:“姑娘,世子爷不让你喝凉的……”   沈甄的嘴边扬起梨涡,朝她比了“嘘”的手势,“我就喝一杯,酌量。”   说完,她还加了一句,“而且,都这个时候了,大人今晚应该不回来了。”小姑娘的言外之意便是:你不说,我不说,他上哪里知道?   棠月正欲再劝,就听门口出现了一阵脚步声。   沈甄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立马将手里的凉茶一饮而尽,随后,若无其事道,“大人。”   陆宴站在门口,双臂交叠,由上至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停在了她光溜溜的玉足上,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   见此,棠月十分有眼色地移到墙边,沿着墙面,悄悄地退了下去。   沈甄用手把着桌案的边沿,眨了眨漂亮的眼睛。   莫慌,桌上的凉茶喝完了。   陆宴走进来,也不说话,抬手,双指捏着她的下巴,便向下按。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脚。   紧接着,陆宴将食指放到了杯沿上,蹭了一下,后又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口。   嗯,凉的。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沈甄却感觉,肩上忽然多了两个大石头。   少顷,男人扳过她的身子,照着她的臀就来了一巴掌,沉声道:“你有时候是真的欠收拾。”   这一巴掌,显然和夜里调情时的拍打不甚相同,有些重,啪的一声,惩罚的意味很浓。   沈甄回头拽着他的袖口道:“大人,这是夏天……”   “怎么,你的肚子就冬日里疼,夏天不疼?”陆宴蹙眉,冷声道:“暑天忌凉,刚好驱寒,你要我说几次?还是你觉得我很闲,天天有功夫盯着你?”   “就这么不长记性?”   小姑娘被他说的小脸一红。   见他又要开口,沈甄忙上前一步,将白生生的双脚落在他的鞋面上,顺势环住了他的腰。   陆宴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身子一僵,顿时有些失语。   也许,有些人天生就会撒娇。   这属于天赋。   他盯着她的小脑袋瓜,半晌,低低嗤了一声。   他将她放回榻上,捏着她微凉的脚心,黯声道:“还有下回吗?”   “没了。”沈甄摇头道。   然而这么快的承诺,向来都是不走心的。   “越来越能耐了啊,都学会敷衍我了?”陆宴垂眸看着她道。   沈甄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下巴,小声道:“哪儿敢……”   陆宴对上她璀璨的瞳孔,喉结微动。   灯火明亮,微风沉醉,男人的大掌蓦地扣住她的颈部,倾身吻住她的额心,寸寸下移,点过她的鼻梁,吮住她的唇。 第68章   净房里氤氲的白色水雾渐渐升起,陆宴向后仰,靠在桶璧上,旋即,一股难以抵挡的困倦骤然袭来,令他不由自主地阖了双眸。   整个人像是睡了过去……   ==============   元庆十七年,六月初。   不得不说,人对诡秘之事有种与生俱来的好奇心。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长安城中,可谓是传遍了葛天师的事迹,忽然间,茶寮、酒楼、平康坊、东西市的铺子,到处都能听见“葛天师”三个字。   甚至,就连妇孺们都在议论此事。   以至于葛天师进京的那天,长安城热闹的堪比上元节,众人纷纷翘首以盼,盼望着可以一睹葛天师的真容。   葛天师的容貌确实不凡,身着灰蓝色的道袍,头戴纯阳巾,仙风道气,轩轩霞举。   然而他刚走一半,就被一道圣旨拦住,接进宫中。   三司夜以继日地调查着此人的身份,陆宴为此,还特意跑了一趟庐州,问起葛天师的年纪,庐州的百姓只道,葛天师此人要么已得永生,要么便是天神转世,是来守护大晋的。   诚然,成元帝是个十分多疑的君主,即便坊间将葛天师传的神乎其神,在他看来,这位葛天师,并不会有多少真本事。   更何况,天神转世这种说法,本就不招皇帝待见。   成元帝给他出的第一个难题,便是叫他测国运,测的还是庆元十七年的国运。   为何要他测一年呢?   原因无他,这一年内的国运,可不能胡编乱造,毕竟,一年近在眼前,他所测之事若是没有发生,成元帝便会立即下旨定他的罪。   葛天师早已被民间捧到云端上,此事,他只能应下。   这个时候,京中大多数人,还都在等着看这位葛天师的笑话。   六月初五,天气甚好。   成元帝携从京中四品以上官员,轻骑简从,清早启程,从春明门而出,一路快马加鞭,当晚便到了暮山脚下的青云观。   这青云观,还是由先帝修建的。   成元帝携百官观葛天师测国运,说白了,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要葛天师的命。   成元帝派人速速布好阵,还未等说一句开始,就见京兆府的郑大人捂着胸口直愣愣地倒了下去,面容青紫,呼吸困难,额间的青筋暴起,好似下一瞬就要没了命一般。   众人立马招呼起了太医,就在这时,葛天师气定神闲地走了过去,对着郑京兆胸口压了上百下,并对着他的嘴吹了几口气。   百官哪里见得了这样的场景,他们纷纷举起袖子遮住半张脸,露出了鄙夷和同情的目光。   成元帝皱眉看着殿中央,捏了捏指尖,须臾之后,郑京兆便睁开了眼睛。   谁也想不到,葛天师这样的一个举动,竟然在后来,被传成了渡一口仙气,便可续命。   成元帝将陆宴叫了过去,低声道:“三郎,郑京兆有被下毒的痕迹吗?”   陆宴摇头,“回陛下,并无。”   “好,你先回去吧。”   一阵骚动之后,葛天师摆了卦,也不知是否是巧合,他在盘腿而坐之时,天色竟然越来越沉,有一副要下暴雨的架势。   葛天师闭上了眼睛,嘴里一直嘟囔个不停,半个时辰之后,蓦地睁开了眼睛,跪在了地上,朝天拜了拜。   随后一脸凝重。   皇帝挑了下眉,缓缓开口道:“不知天师看出什么来了?”   “贫道不敢言。”   成元帝睨了他一眼,“你但说无妨。”   葛天师,摇了摇头,道:“庆元十七年,晋国将有四场大劫。”   百官交头接耳,有人摇头嗤笑,还有人碎碎道:“装神弄鬼。”   旋即,葛天师起了身子,浑身一抖,双手举高,逐字逐句道:“庆元十七年六月,长安城会爆发一场瘟疫。”   “七月,黄河沿岸会发生一场水灾,这次洪灾不比以往,一旦发生,会维持数年。”   “然到了九月,蜀地还有一场地动。”   “至于,最后一场劫难,贫道不敢言……”   话音甫落,满殿哗然。   右相拍案而起,“你不过是肉眼凡胎,岂能窥得上天的变化!是何人派你来圣人面前胡言乱语,可是他国细作!”   葛天师一笑,“右相稍安勿燥,还容贫道解释一二。今日已是六月初三,距贫道所观的那场瘟疫,也就不过一个月的功夫……若是并无发生,贫道会得怎样的下场,贫道又岂会不知?   随即,葛天师对着成元帝行一大礼,“贫道此番入京,可谓是一心为了大晋,今日,亦是冒死以谏。”   成元帝眼睛一眯,六月,一个月的功夫,他不是等不起。   他到底是留了葛天师的性命。   那日之后,成元帝派金吾卫驻守东西市各大药肆、医馆,但凡遇到有发热起疹子的百姓一律压下。此举一出,百官皆在数着日子等六月过去。   六月的长安,最常问的一句话,便是六月还余几日?   到了六月二十九日的时候,就连成元帝也开始嘲笑自己,竟会失了心智,信了那天师的鬼话,并秘密传令刑部,明日捉拿葛天师,直接压入刑部大牢,以死刑处置。   可就是在六月三十日的时候,长安东市数家医馆,一夜之间就出现了几十个发热出疹子的病人,等再过一日,形势便止不住了。   六月底,长安人心惶惶,几乎所有人,都信了那位葛天师的话。   葛天师说天灾降临,天灾便真的来了。   瘟疫来了,洪水还会远吗?   瘟疫一旦爆发,便会持续数月,太医署,工部,吏部、京兆府等各个部门,无人安生。这一遭未完,大晋紧接着便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洪灾,成元帝只好下令,将葛天师从刑部大牢中请出来。   最终,治理这治水之任,在葛天师的提议下,成元帝交给了李棣。   事情平息之后,大晋上下,无人再敢说葛天师一句不是。   成元帝还是忍不住见了葛天师一面,他弯下腰,与葛天师对视,喃喃道:朕有话问天师。   “为陛下分忧,是贫道的本分。”   “那第四场劫难,究竟是何?”   葛天师笑答:“是陛下的气数。”   “可有解?”   “自然有解。”   在这个世上,谁都有心魔。   成元帝的心魔是宫中一个比一个贪婪的儿子,是一日照一日增多的白发。   成元帝当过皇子,当过东宫储君,等他真真正正地坐到龙椅上那一刻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至高无上的权利啊,在拥有的那一刻,便再也无法舍弃了。   陆宴眼看着平日里心思深不可测的帝王,日减消瘦,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便形同枯槁,日日咳血。他先是罢朝,身着一身红衣在屋里躲星,后又派人将国库的钱尽数提出,大兴土木,在北山一侧,建起了圣坛。   至高无上的权利谁不爱呢?   谁都爱。   可在成元帝眼里,他争来争去,集中皇权也好,征战四方也罢,到头来,还是要走上拱手让位的路。   而他的这几个儿子,又谁会在清明时分,真心实意地为了烧一炷香?   没有的。   人一辈子究竟想要什么,史书也许不全,但这心里头,脑子里头,一定是清楚的。   等百官反应过来的时候,成元帝已经有些疯癫了,修道,炼体,续命,已然超过了他前半生对权利的追逐。   不过这种说法也不够准确,应该说,在成元帝眼里,若是修得了长生不老之术,那他曾渴望的那些,便也会如同他的寿命一般,永世长存。   成元帝于九月蜀地地动之后,彻底罢朝,并将太子之位交于六皇子,孑然一身入了北宫的长青观。   于九月底闭关,谁也不见。   期间,许皇后素衣跪在道观之前,日日哭着求皇帝出来。   陆宴随长公主去过几次,也是一样吃了闭门羹。   许皇后红着眼,拉着长公主的手道:“靖安,陛下向来疼你,你进去劝劝吧,本宫觉得这事不对,陛下这不是修道,这分明是耗命,那臭道士,根本不叫陛下睡觉!竟让陛下对着一只鹰熬,说是把鹰熬死了,才能永生。”   “靖安,这长生不老之术,你信吗!你信吗!”许皇后泪如雨下,“靖安,我与你向来交心,我是烨儿的生母没错,希望他能坐东宫之位也没错,可我与陛下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也是真的!我是不信那道士真有让人长生不老的本事!”   靖安长公主道:“娘娘也如此想?”   许皇后拉着靖安的手,点了点头。 第69章 (勿跳)   (接上一章梦境)   成元帝修道,彻底放权,百官是敢怒不敢言,毕竟葛天师的本事,众人皆是见识过的。   朝中虽有太子监国,但政治倾轧,如江水一般不眠不休,各方势力,可谓是打了一场没有刀枪的战争。   在此期间,太子在朝中安插了不少人。   就像李棣,年纪轻轻,便接任了苏州刺史一职。   虽然任辞职也算是调离了京都,但苏州乃是上州,上州刺史,品级正三品,手握实权,足矣看出太子对他的重用。   李棣升官之后,还未动身,便将屋里头一位姨娘抬成了平妻,并诞下一子。世人健忘,这还尚未入冬,就已将上一任工部尚书忘干净了。   沈文祁是谁,李棣的夫人又是谁,显然都不重要了。   十月的长安,下了一场好大的雪,雪落在地上,变成了冰,凉了太多人的心。   十月初七,郑京兆因身体状况不佳辞官,准备告老还乡,太子将京兆府尹的位置,交到了陆宴手上,并借机提拔了陆家其余两房的子孙。   镇国公府心知肚明,太子此举,便是拉拢陆家的诚意。   一连忙了小半个月,陆宴抽空去了一趟澄苑。   书房内摇曳不熄的烛火,映在两个人身上,他低头誊写呈文,她站在一旁研磨。   陆宴边写边道:“若是累了你就去歇息,不必等我。”说完,抬头看了沈甄一眼。   这一抬头,陆宴才发现,她每隔一会儿,便要揉下腰,整个小脸煞白,额间还有些汗。   “怎么了?哪不舒服?”陆宴道。   话音坠地,沈甄放在腰间的手立马撤了回来,摇头道:“大人,我没事。”   陆宴撂下手中的狼毫,眉心一皱,低声道:“过来让我看看。”   沈甄咬了咬唇,知道他一向话不说两次,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男人将掌心覆在她的腰上,忽然想到她曾挨的六个板子,缓声道:“是不是近来天气凉了,你的腰伤又犯了?”沈甄的身子骨不硬实,自从挨过那六个板子,就落了伤。天气一变,便会隐隐作痛。   沈甄摆手,实话道:“不是的,大人,我只是小日来了……”   陆宴深神情一顿,回想起医书中的记载,———“经水不利,少腹满疼。”   不过,他还是头回知道,她也有经水不利的症状。   “疼怎么不说?”陆宴抬眼看着她,眉宇之间似有不悦。   女子来月事,小腹痛、腰疼虽然都是正常的,但她有腰伤,确实不能累着。   沈甄咬了咬唇,顿了好半天,才道:“下次我一定说,行吗?”   陆宴捏了下眉心,无耐地叹了一口气,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罐药,道:“你转过身子,我给你上点药。”   沈甄脸颊微红,十分乖顺地转过去,解开襦裙,提起中衣,露出半截纤细的、白的晃人的腰肢。   男人给她上药,垂眸看着眼前不堪一握的腰肢,不由想起了京兆府审犯人用的板子……他喉结微动,低声道:“当初衙隶对你动手,是我授意,你可怨我?”   沈甄摇了摇头,道:“是我犯法在先,大人只是依法办事。”   “而且,您对我手下留情……这些我都知道。”   陆宴眸色幽深,替她整理了衣裳,“好了,你回去歇着吧,我这儿还有案卷要看。”   “我知道了。”   沈甄点了点头,出了书房。   直到子时三刻,陆宴才回了内室,见一盏烛火尚未熄灭,不禁提了提唇角。   陆宴躺到里侧,轻声道:“还没睡?”   沈甄攥住被褥的一角,小声道:“嗯。”   “在等我?”男人的语气柔和,眼角尽是笑意。   沈甄一愣,旋即,将小手放到了他的掌心。她副样子,等同于在说:我在等您回来。   陆宴轻笑,一把握住,“好了,睡吧。”   待她阖眼,陆宴侧头睨了她许久。   回想初见她时,她也不过十六岁,纯的似一张白纸,撒谎不会,心机不深,往那儿一站,倔楞楞的。   转眼一年过去,她也终是习得了低头讨好人的本事。   说实在的,陆宴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待她,根本算不得好,他一边要求她乖顺听话,一边又在肆意享受着她的美貌及身子。   娶她,他确实从没想过。   以至于他究竟是何时动了那不该有的念想,他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是在很久之前,也许是在从扬州回来后,也许是在她说想见苏珩一面的时候……   那日她提起苏珩,他听后怒极,冷着嗓子让她拎清自己身份。   拎清身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与她都懂。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小姑娘的眼眶,立马就红了。   其实,他说完便后悔了。   只是手心里的张皇失措,和心尖的颤抖无人知晓罢了。   他也是那时才看清,他是真舍不得伤她,更舍不得让她永远见不得光地跟着自己。   陆宴苦笑,他是时候,为舍不得三个字,付出点代价了。   ——   翌日傍晚,京兆府,签押房。   陆宴收起手中的案卷,正预备散值,就见杨宗和付七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人,李夫人那边出事了……”   “怎么回事?”陆宴抬眼道。   “李夫人在前往苏州的路上,失手将李刺史杀了。”   陆宴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沈姌此番离京,陆宴曾私下派人护她周全,本是打算,倘若她不想去苏州,便趁行水路之时将她带走。   付七低声道:“当时在走官道,李刺使及李夫人同乘一辆马车,事发突然,我们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甚,只听几声尖叫,马车的缦帘上便沾了血……这才反应过不对来……”   “沈姌人在哪!”谋杀三品官员,判个绞刑都是轻的。   “李夫人无事,只是昏过去了,只是……”付七犹犹豫豫半天,似是还有话要说的样子。   “说!”   “主子,属下本想冲上去顶罪的,但没想到,大理寺的周大人,先了我们一步。”   陆宴眉宇微蹙,沉声道:“你说的是周述安?”   付七点头,“是,当时四周都是人,除了李家二奶奶和老夫人,还有不少李府的奴仆,周大人不知从何处冲出来,当众认了罪,并击昏了李夫人。”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缓缓道:“周大人被谁带走了?”   “刑部的人。”   陆宴深吸一口气道:“走,现在去一趟刑部。”   到了刑部大狱,陆宴出示腰牌,顺利地见到了周述安。   周述安坐在矮几上,见到陆宴,像同故有打招呼一般,“来了?”   不得不说,这个而立之年的男人,不论他身着官服,还是身着囚服,只要当他挺直背脊,依旧是英姿勃勃的样子。   陆宴走过去,替他卸了锁,直接开口道:“我会想办法,调你进京兆府狱。”   “陆大人不必做这些。”周述安抬眸,“我想拜托陆大人的,另有一事。”   陆宴与他对视,久久未语。   “等沈姌醒来,替我送她离开长安吧。”周述安面不改色道。   “那你呢?”陆宴道。   “我自有筹码和太子换,保命不难,其余的,便不劳陆大人费心了。”   他们二人,一位是京兆府尹,一位是大理寺卿,对大晋的朝堂,对大晋的律法,都再是了解不过,多余的话,真是不必说。   大牢里狭窄潮湿,墙壁上的银灯,时不时发出“呲呲”的声响。   “会后悔吗?”   其实这话,陆宴也不知,他是在问周述安,还是在问他自己。   周述安低头笑了一下,缓缓道:“谁知道呢?”   “她醒来若是要来见你呢?”   闻言,周述安笑道:“她那个脾气,不但不会谢我,反而还会怨我。”   “所以,算了。” 第70章 (勿跳)   (接上一章梦境。)   十月的长安,轻寒萦绕,萧瑟横生。   有多少人高升,便多有多少人遭贬,可不论太子这边怎么折腾,成元帝依旧是闭关修炼,甚至还将几位后宫的嫔妃,接入了道观。   行的都是亏身子的事。   虽然眼下朝堂上的波诡云谲,看上去与根基深厚的镇国公府无甚关系,但陆宴心里清楚,陆家手里握着的兵权,足以叫那位未来的新君忌惮……   只是他没想到,他的隐忧,竟会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十月二十七日,雪花落地成霜。   大清早,成元帝身边的樊公公,笑着给镇国公府送了一道圣旨。   镇国公不在,靖安长公主及陆宴,身着冠服,站在香案前,准备接旨。   近来北境不安生,长公主原以为圣人是准备让陆钧带兵出征,却没想到,这道圣旨,居然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樊公公笑眯眯道:“恭喜长公主了,世子爷与许七娘的婚事是圣人让葛天师亲自算的,乃是天作之合的卦象。”   话音甫落,陆宴沉着一张脸接过圣旨,就连谢恩的话,说的都似淬了冰一般。   夜露深重,长公主满脸疲态,食指抵额,重重地揉着太阳穴。   一旁的嬷嬷低声道:“世子爷来了。”   靖安长公主长吁一口气,低声道:“叫他进来。”   虽说长公主对许七娘的印象还算得上佳,但被旁人插手自己儿子的婚事,心里到底也存了几分不满。   可心里再不满,圣旨也已经下了,金口玉言,任谁改不了。   陆宴走进来,薄唇微抿,直接坐下。   长公主见他这个表情,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这么晚了,你可有事?”   陆宴端起眼前的茶壶,高高抬起,将茶水缓缓注入杯中,递给长公主,道:“这门亲事,劳烦母亲帮我拖至年末吧,母亲装病就成。”   “你什么意思?”长公主蹙眉道。   “阿娘,儿子有想娶的人。”   此言彷如平地一声雷。   长公主握着茶盏的手一滞,半晌之后,惴惴不安道:“是谁?”   陆宴攥了攥手上的扳指,道:“沈文祁之女,沈家三娘,沈甄。”   茶盏“噹”地一声落下,在地面转了一个圈,水溅了一地。   “你说谁?你再说一次?”   陆宴似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一字一句道:“儿子说的够清楚了,母亲若是还想听,那我便再说一次。沈家三娘,沈甄。”   “你给我出去!今日的话,我全当没听见。”长公主眼里的怒气,一清二楚。   长公主哆嗦着手指,迅速地回忆着陆宴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   沈家沈三……   怪不得啊,怪不得他这个素来清心寡欲儿子,会突然不顾名声在平康坊养了一位歌姬。   拿头牌花妓当挡箭牌,亏他想的出来?   长公主起身道:“还不出去?”   陆宴弯腰将茶盏拾起。   长公主声线变低,却带了一种不得反抗的威严,“陆时砚,为了个女子,你连阿娘都骗?”   陆宴道:“辜负了母亲的信任,是儿子的错。”   “你是要我亲自去找她吗?”长公主红着眼眶,嗤笑一声,“沈家女真是好本事啊,前有宣平侯世子为沈谣醉生梦死,后有大理寺卿为了沈姌搭上大好前程,可是陆宴,我没想到,还有一个你!”   陆宴起身,撩袍,直直地跪道长公主面前,哑声道:“她天真不谙世事,与我一处,皆是我强迫于她。”   他缓了缓,又道:“阿娘见过她,也曾赞过她一句灵透。若不是家道中落,门庭凋敝,她也不会委身于我。儿子的性子您知道,若非我自己愿意,谁也算计不了我。”   这话一出,长公主不由得后腿了一步。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情,她这个做母亲的最是清楚,不说薄情寡义,但也生了一副铁石心肠,能让他护到这个份上……   只怕是真动了心。   长公主倒吸一口气,颤声道:“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如今大晋局势,你看不出吗?”   陆宴哂笑,他为官数年,如何看不出来?   有些事看着好似迷雾重重,但若想知其真相,只要看谁得利最大便是。那葛天师有本事不假,毕竟他所料之事,皆一一发生。   然而真正值得人深思的是:凭什么葛天师一入京,得利都是许家人?   到了如今,葛天师与许皇后的关系,很多人都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至于众人为何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肯陪着许皇后演戏,原因只有一个,宫里的皇子死的死、残的残,大皇子病逝,三皇子犯下重罪,七皇子得了天花,九皇子才五岁……   若无造反的心思,除了当今太子,大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当储君的皇子。   “阿娘”陆宴道:“儿子清楚。”   他在做甚,他再是清楚不过。   可他能怎么办?   若他真娶了许七娘,只怕他这辈子,都无法再直视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他如何能开口说出那句,沈甄,我要娶妻了……   半晌过去,长公主道:“你可还知你的身份?镇国公府的世子,背后是整个陆家,二房三房的前程皆攥在你手上,你走错了,他们怎么办?”   陆宴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儿子会想办法让圣人亲自收回成命,绝不会连累陆家。”   长公主眼眶通红,哽咽道:“这几个月来,我几乎每日都要去长青观求见圣人,可长青观门前有重兵把守,我根本进不去,圣人连我都不见,你如何能见?”   “年底,万邦来朝,圣人必会出观。”陆宴又道:“儿子知道,阿娘也不喜受许后摆布。”   靖安长公主“嗬”了一声,随后道:“你已经算计好了是吗?连我都算计好了是吗!好,既然这样,那我问你,若是你之所愿,成不了呢?”   “若真如此,儿子认了……”   若他用尽手段,仍是无法娶她过门,那么就当是,他陆宴,欠了她的。   长公主凝视自己唯一的儿子,过了良久,才道:“我生了头疾,你明日给我找个大夫。”   “儿子谢过阿娘。”陆宴道。   长公主手指着大门,怒斥他:“出去!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翌日一早,陆宴上值。   孙旭看见他,抬手作礼,“陆大人,恭喜了。”   陆宴神色晦暗,只能咬牙点了点头。   杨宗低声道:“主子,圣人赐婚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满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沈姑娘那边……属下该如何说?”眼下,便是杨宗都无法将夫人二字唤出口了。   陆宴抬头,生平头一次,生了愧,噬心的愧。   他虽然待她算不得好,可也不曾骗过她。   他喉结微动,哑着嗓子道:“瞒着,不许叫她知晓。”   =================   “大人,大人!”   “大人,您醒醒啊!”   沈甄的声音由远渐近,陆宴突然生了一股令人想吐的天旋地转之感。   倏然睁开眼。   大口喘气。   这才发现,他仍坐在浴桶之中,浴桶中的水早已变得冰冷,他打了个寒颤,彻底转醒。   前世的记忆如走马灯般的灌进脑海中。   六月,葛天师入京,圣人进观修道……   十月,沈姌失手杀人,周述安锒铛入狱……   而他,则在十月二十七的时候,被赐婚了……   有谁会相信,六月里风平浪静的长安,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要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侧头看了一眼沈甄,又瞧了一眼外面,道:“现在,是几月几日?”   “五月二十七。”沈甄摸了摸他的额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禁眨了眨,“大人,您也没烧啊?”   陆宴肃着一张脸,从浴桶里蓦地站起身子,水花喷溅,沈甄往后退了一步。   她背过身子,反手将帨巾递给他,“您先擦擦身子,莫要受了风寒。”   陆宴接过,片刻之后,他走过来,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头,“我还有事,先出去书房一趟。”   沈甄见他披件衣裳,赤着脚,湿着头发就要往出走,一把就拉住他的手,“大人。”   “还有事?”陆宴道。   “您头发还湿着,再忙,不能把头发绞干了再走吗?”沈甄嘴上说的话绵中带着柔,可手上却是用了劲,“鞋,您也没穿。”   男人脚步一顿,看着她,释然一笑。   沈甄替他绞干了头发。   陆宴手里提着盏灯,看着她道:“同我一起去书房?”   “一起?”沈甄诧异地看着他,“大人不是有要事吗?这不合规矩吧……”   陆宴睨了她一眼,讥笑道:“你知晓的事还少了?走吧,去替我研墨。”   没人知道,陆大人也是好不容易,才把本来要说的那句“你同我什么时候合过规矩?”咽了下去。   二人行至书房,沈甄站在一旁,垂目替他研墨,细白的手腕不停转动。   陆宴抬眸愣住。   一时间,梦中的那一幕,和眼前的一幕,好似交叠在了一起。   他突然感到庆幸。   还好。   还好梦中那些事,都还未发生,而她的性子,瞧着,也比梦中,要活泼些……   他拿起一支狼毫蘸了蘸墨汁,缓缓下笔。   【庆元十七年六月,长安城会爆发一场瘟疫。   七月,黄河沿岸会发水灾。   九月,蜀地还有一场地动。】   停笔后,陆宴将信纸放到沈甄眼前,“你看看。”   沈甄的眼睛本来就大,这一瞪,就更大更圆了。   她硬着头皮,好言相劝:“大人……您怎么能写的这个?造谣生事,亦是触犯晋律的……”   陆宴忍俊不禁,提眉道:“这算造谣生事?”   沈甄点了点头。   陆宴神色微暗,是啊,这样匪夷所思的预言,根本无人会信,可恰恰是因为无人相信,以至于真的一一发生后,满朝都不敢再说葛天师一个不字。   “去把杨宗叫进来。”陆宴看她道。   沈甄迟疑了一下,随后点头,转身出门。   纵使杨宗从小就跟着陆宴,并一直把他的话奉为圭臬,看到眼前荒谬的言论,也不免惊了一下。   他下意识道:“主子是要捉拿这造谣生事之人?”   “不是。”   “那主子这是……?”   “先给我找个可靠的老道士,找不到真的,就找个假的。”陆宴用食指点了点桌案,然后又道:“再把上面的话背下来,确保六月初四的晚上,可以传遍长安。”   他记得很清楚,六月初五,葛天师就要前往青云观“做法”了。   他倒是想看看,若是这些话连长安城的小儿都知晓了,他还能如何迷惑圣人。   夜里熄灯后,沈甄惴惴不安,她凑到那男人身边,小声道:“大人为何要写那样的话?”   陆宴实话道,“方才我做了一场梦,那些都是在梦中出现的。”   “就这样?”   “是啊,就这样。”   沈甄嘴角微抽。   伸手又去摸他的额头,“我还是觉得,大人您不该洗那个凉水澡。”   “沈甄,如果我说,我梦见的这些,皆会发生,你信不信我?”陆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   他的嗓音低沉,带着一丝蛊惑,明知不可能,沈甄还是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信。”   陆宴又道:“我还梦见,你心有所属,离开我,又嫁了别人。”   “这不可能。”   话音坠地,小姑娘脸,在黑漆漆的夜里,染了一片绯红。   男人含笑看了她一眼,“嗯,记住你说的话。” 第71章   正值盛夏,远远近近的蝉鸣起伏在耳畔,陆宴时梦时醒,朦胧间睁开眼睛,见某个贪凉的半个身子都贴在墙上,忍耐半刻,终是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人揽住自己怀中。   夏日的衣衫薄,薄到她一贴上来,那人冷冷的眼角就变了模样。   男人烙铁般的温度,让沈甄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从炉香绕至房梁,攥住了手心。   陆宴扳过她的下颔,鼻尖抵着鼻尖,轻啄了她一下。   四目相对,沈甄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下巴。   陆宴不蓄须,一向刮的干净利落,可刮的再勤快,年纪也摆在这,二十有四的男人,醒来的时候,多少会冒出些细细的胡茬,   沈甄自己没有,便喜欢摸他的。以前这人太冷,触手生凉,她不太敢,现在倒是不怕了。   男人轻笑,“你玩够没?”   沈甄眼里落了星星点点的笑意,道了句没。   细细白白的指腹仍游走在他的脸上。   须臾,陆宴反手将她摁在身下,用下巴去摩擦她的白生生的脖颈,至绯红,至滚烫,至她笑着出声讨饶,他才放开了她。   盥洗过后,二人一同用膳。   桌上摆着一钵黄澄澄的南瓜粥,一钵碧莹莹的蔬菜粥,一碟均匀铺开的白切鸡,旁边还放着一小盘酱料,一盘醋拌鸡丝、一盘芋煨菜心,还有几张冒着热气的糖饼。   沈甄拿着瓷勺缓缓地搅着碗里的南瓜粥。还有莲子、红枣、山药、枸杞,随着她的动作,散着淡淡的香甜,实在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粥。   半晌过后,陆宴放下木箸,拿起备好的帨巾,擦了擦手,道:“房嬷嬷的手艺,你可还用的惯?”   沈甄点了点头。   心道他明明比她自己还挑剔,他选来的人,自然是极好。   “嗯。”陆宴站起身子,捏了下她的脸,道:“等我回来,晚点带你去个地方。”   沈甄蓦地抬头,站起身,看着他道:“去哪?”   陆宴道:“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   五月二十八,京兆府。   刚一入衙门,陆宴同孙旭二人,便收到一封匿名的举报信——有人将崇仁坊的一家邸舍改造成了聚众赌博的场所。   大晋朝表面繁华,国库却亏空的厉害。成元帝去年调高了税收,并下令全长安禁赌,谁胆敢违令,擅自经营赌场,一旦发现,必严惩不贷。   最少,也是五年徒刑。   崇仁坊的邸舍乃是外商来京时最先住下的地儿,这儿的地理位置绝佳,西面是皇城、东面是东市,南面又是平康坊,可谓是全长安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孙旭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帽,道:“赌场的事非同小可,陆大人同我一起去如何?咱们分头行动,前后围堵,省的那些贼溜溜的小厮背人通报。”   陆宴掷了手中的狼毫,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行至崇仁坊,曹公参军带着衙隶,立马将邸舍围了个水泄不通,陆宴和孙旭分别从前后门进入,将一室赌徒逮了个正着。   “啊!”一阵嚎叫。   陆宴循声望去,只见屋中央有两个大汉,正摁着一个哭爹喊娘的男人,男人的手指头只剩下了四根,对着一位坐在高处的女人不停磕头。   这时,衙隶冲进来,将屋内的物证一一装箱搬走。   众人官府的来了,立马乱作一团。   孙旭指挥着衙隶,将屋内一众人等全部带走。   朝廷之所以禁赌,一来是因为赌乃暴利,本不该由百姓经营,二来是因为赌场隔三差五就要闹出事端来,什么倾家荡产、以命赔命的事,这黑黢黢的屋里,就从未停止过。   只是陆宴和孙旭,谁也没想到,这家赌场的主人竟是肃宁伯的夫人——沈岚。   陆宴皱眉算了一下。   眼前这位,应算是……沈甄的姑母?   沈岚知道,眼下人证物证具在,根本容不得她狡辩,所以回到京兆府,不论陆宴如何审问,她都只有一句话,“大人用刑前,可否让我见见我家伯爷?”   陆宴冲门外冷声道:“肃宁伯呢?请来了吗?”   “已经到门口了。”   这厢正说着,肃宁伯走了进来,对着沈岚,恨铁不成钢地举了举手,又无奈放下,道:“我早就不让你做些事……你怎么还敢背着我!哎!”   沈岚冷着笑意,忽然觉得啊,她的报应来得太快了些。   沈家出事时,她放弃了沈家,所以当她出事时,也不会有人来保她。   陆宴看着这对儿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薄唇抿了抿,他猜,很快,肃宁伯便要同他开口,来要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一、二、三……   肃宁伯转过身子,回头对着陆宴客气道:“陆大人,我与内子,有两句话想单独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陆宴起身出门,“伯爷客气了。”   肃宁伯一笑,立马道:“算我欠世子一个人情。”   只是肃宁伯与沈岚做梦都想不到,他们所在的这间牢房,乃是京兆府的“西双子房”。所谓西双子房,便是说这间牢房的西侧,还有一间密室,且与这屋内陈设想同。   说白了,就是为监听而设。   这是京兆府的秘密,除了郑京兆及两位少尹,其余人一概不知。   陆宴走进密室,坐下。不一会儿,便听沈岚开了口,“伯爷您这过河拆桥的手段,未免太低劣了些!钱入了你的袋子,罪我来扛,好让你给小跨院那些贱蹄子扶正吗?”   肃宁伯皱眉道:“都到这个时候了,夫人也得想想鹏哥儿才是,他是我的嫡子,我若是丢了爵位,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沈岚眼含泪光道:“肃宁伯府这样的门庭,想找个人顶罪,难吗?”   “顶罪?”肃宁伯搬开杌子坐下,“你当那么容易?这京兆府是什么地方?这儿是地方县衙吗?”   “你我夫妻多年,有话我便直说了。”   沈岚幽幽道:“当初沈家欠债,是伯爷做的,对吗?”   肃宁伯一愣,“你说什么?”   “云阳侯府出事前,你曾与兄长喝酒谈天,直至天明,沈家的大印,便是你在那时候拿的吧。”沈岚笑道:“你伪造了借款单据,交给了金氏钱引铺,对吗?”   肃宁伯道:“你这妇人,简直不可理喻!”   “我曾以为你只是想搭上滕王,却没想到,你身后还有许家。”   “你说的这些,我一句也听不懂。”   “别装了。”沈岚站起身子,眼角泛泪笑道:“去年,十月初九,沈家还债的前一天,你与许家的大公子许威、滕王在金楼喝酒,我就在隔壁听你们说话,一清二楚。”   肃宁伯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你敢!”   “你们三个人,竟在一起笑着商议,要如何一同享用我侄女的身子!你是她的姑父啊!你还是人吗?”   话音甫落,陆宴的身子一僵。   “别在这给我胡说八道!”肃宁伯道。   “我胡说八道?若不是沈甄跑了,她早就落到你们手里了!既能拿她威胁云阳侯,又能供你们随意玩乐,这八千贯倒是值的很!”   “沈岚,方才的话你若再敢出去乱说,爷保你活不到明日晚上。”肃宁伯抬手抡了她一巴掌,低声道:“清醒点,我不只鹏哥儿一个儿子,你好好认罪,这样出来的时候,还能有儿子尽孝。”   肃宁伯转身离去。   沈岚双手捂面,呜咽出声。   半晌过后,陆宴走进来,坐下,直接道:“本官劝你,莫要信他的话。”陆宴趁机往她面前的茶水里下了点药。   沈岚瞳孔微缩,上上下下来回打量,“这四周皆是实砖,大人怎会……”她威胁肃宁伯,只是为了他救自己,她不是要真的搞垮谢家。   陆宴无视了她的惊慌,开口便是诛心,“俗话说,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等夫人出去?谢鹏还不知有没有命活到那天。”   他缓了缓,又道:“当然了,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夫人站到谢鹏面前,他也认不得了。”   沈岚放于膝上的手暗暗用力。   陆宴诛心的功夫向来厉害,他从谢家的爵位,说到谢鹏的人命,最终惹得沈岚的目光彻底怔住。   “大人想知道什么?”   “沈文祁的官印放哪了?”陆宴道。   沈岚沉默,“没有官印,早就没了。”   陆宴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案,一副要跟她耗到底的架势。   沈岚喝了茶水,一个时辰后,她的神情开始变得迷离。   “沈文祁的官印放在何处?”陆宴又道。   沈岚张了张嘴,低声道:“埋在了骊山别庄的酒窖里……”   陆宴提笔记录之后,又道:“去年十月初九,滕王、肃宁伯急许家的大公子,他们在金楼都说了什么?”   沈岚的目光渐渐变得涣散,好似在回想着那一幕,旋即,低声重复起了那几个男人的对话……   话里话外,都是三个男人如何玩弄女人的快活事。   陆宴听着这些脏到不能再脏的字眼,薄唇紧抿,整个人都像是坠入了深海之中……令他窒息。   说着说着,沈岚的头“哐当”一声磕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陆宴回到签押房,脸沉地像阴使一般,孙旭见了,不禁抬眸道:“陆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有不妥?”   “孙大人。”陆宴喉结滚动,一字一句道:“看好谢家夫人,不许任何人进去探视,我猜,也许有人会要她的命。”   孙旭眸色凝重,“有这么严重?”   “是。”   陆宴坐下,重新执笔,写了一份呈文出来,折叠好,放入怀中。   傍晚散值,杨宗备好马车,陆宴弯腰进去,低声道:“沈泓何时能入京?”   “他们眼下就在京城外的驿站,最快,明日早上便能入京。”   “那就明早,拖不得了。”陆宴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道:“把这张纸送到东宫去,顺便告诉太子殿下,他让我寻的人,明日便可进京了。”   杨宗躬身应是。   ——   今夜的温度比往常要热一些,夜风回旋低迷,树叶扑簌簌作响,鸟儿扑棱着翅膀四散而逃。   沈甄坐在凉亭里,垂眸托腮,心里正琢磨着陆宴早上说的话。   他今夜要带她去哪呢?   今日棠月和墨月和也神神秘秘的……实在是有些诡异。   天色渐暗,陆宴穿庭过院,步伐急促,行至她身边,道:“你的帷帽呢?”   “在这儿。”沈甄从一旁的圆凳上拿过帷帽。   陆宴点点头,随后对着棠月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棠月点头,“回世子爷,已经妥了。”   沈甄蹙眉看着二人。   陆宴回身揉了下她的细软的发丝,“先走,到地方我在跟你说。”   马车颠簸急行,发出辚辚的声响,横穿朱雀大街,一路向南,驶入保宁坊,停在一处未挂匾额的宅子面前。   沈甄一路上惴惴不安,眼见这空荡荡、没有半个人的宅子,忽然感觉又一股寒意,从指尖涌到心间。   穿过悬廊,陆宴带她进屋,燃了灯,低声道:“坐。”   沈甄环顾四周,屋外虽然有些荒凉,可这屋内的一切陈设,床榻、屏风、妆奁、案几,香炉等,显然是刚被人整理过不久的……   思及棠月今日的举动。   小姑娘的背脊僵直,隐隐渗出些冷汗,她好似,猜到了他半夜带她来此的目的。他是要放她走吗?   陆宴看着她清澈透亮的眉眼,不由去想,倘若他没替她还那八千贯,让她被滕王掠去,那她还能活吗?   男人倒吸一口气,思绪纷乱,喉间尽是苦涩。   烛火摇曳,四目相对,沈甄看着他难以启齿的样子,越发确定了心中所想。   “大人有话,直说便是。”沈甄柔声道。   “我派人将你弟弟从扬州接回来了,还有你嬷嬷和婢女。”   泓儿。   话音甫落,沈甄的心头悬着数月的一块巨石,好像“哐”地一声便砸了下来,巨石沉入海底,她再也不用怕别人发现自己成了权贵外室。   她应该安心,应该知足,不是吗?   沈甄看着坐在黄花梨木的屏风前男人,倏然觉得他熟悉又陌生。   陆宴拿出的桃木匣子,放到她手上,道:“这里面有这间宅子的地契、西市的两间商铺、此外还有一箱金鱼,你自己住这儿,还带着弟弟,我不放心,记得多买两个婢女回来。”   沈甄未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手指渐渐握紧。   “你喜欢吃房嬷嬷做的菜,那便将她留在你这儿。”陆宴柔声道,“若是有难处,随时用那只鸽子给我传话,嗯?”   陆宴指了指放在矮榻上的信鸽。   忽有一阵夜风袭来,室内的窗纱肆意飘飞。   他的声音在她耳畔来回翻滚,渐渐变成了蜂鸣声,她听不下去了。   陆宴蹙着眉,深吸一口气,正思考着接下来的话该如何启齿时,心口顿时一痛。   沈甄垂眸,哑着嗓子道:“我不要你的钱,亦不要你的鸽子。” 第72章   “我不要你的钱,亦不要你的鸽子。”   沈甄含着哭腔道:“我不要,我都不要。”只要她能出门,肯定可以养得起沈泓。   陆宴一愣,蹙起了眉。   沈甄将手上的匣字推还给他,隔了好半晌,才让呼吸变得平稳,“大人明日还要上值,早些离开吧。”   四周阒然,忽明忽暗的烛火投在他的脸上。男人轻笑了一声。   沈甄抬眸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笑。   清瘦的轮廓,疏离的双眸,略略上翘的嘴角。   他还是这幅薄凉的样子,一丝一毫都没变。   也不知怎么,沈甄的耳畔突然响起了,他念过为数不多的——“甄甄”二字。   声声入耳,让人眼前跟着模糊,豆大的泪珠子蓄在眼眶中,一个没忍住,便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   “既让我快点走,你又为什么哭?嗯?”男人哑声道。   “我舍不得棠月和墨月,她们两个对我很好。”沈甄哽着嗓子道。   “是么?那清溪离开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哭?”   沈甄被他一噎,心口生生发疼。   怨他绝情,怨他最后都不肯哄哄自己……   未几,陆宴抬起手,用拇指覆上她的眼底。   他每拭一下,她的眼泪便落一滴,每落一滴,他的心口便疼一下。   真是要了命了。   沈甄暗自深呼吸,躲开了他的触碰,随后用力捏了捏指尖,对自己说:沈甄,摆脱了那样见不得人的身份,不该哭的,真是不该哭的……   况且泓儿明日就要回来了,安嬷嬷和清溪也回来了,以后她想见姐姐便能见了……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沈甄。”陆宴沉声打断了小姑娘的自我催眠,“等等我,也不必太久。”   “等什么?”   沈甄抬头看他,眉宇轻蹙。   便是她自己都没发现,她蹙眉的样子,已是像极了对面的男人。   陆宴拉过她的手,不急不缓道:“三姑娘不妨猜猜?”   沈甄抽回手,脱口而出道:“我没有大人的精明,猜不出。”   陆宴品了品她口中的精明二字,下意识挑了挑眉,知道她这是对自己存了怨气。   外面忽地下起了雨,房檐之上,噼啪作响,微风拂过,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我若想养个外室,大可将你一直放在澄苑,何必要大费周章送你来此?”陆宴倾身凑近她,“沈甄,你是真傻,还是给我装傻?”   他的话音一落,沈甄的脑中“嗡”地一响。   在他灼热的审视下,小姑娘十根脚趾暗暗蜷缩在一处。   “我想接你回陆家。”男人掌住她的后脑勺,侧头去亲她,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复又退开,一字一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一个都不会少。”   沈甄怔住,失语一般地看着他。   “大人。”她的声音极轻,“这怎么可能呢?”   她是罪臣之女,他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地位之悬殊,显而易见。镇国公,靖安长公主,绝对不会允许她做陆家的宗妇。   她心知肚明,高门嫁娶,最重不过是四个字——门当户对。   看着他的眼睛,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好像比上一刻,还要难过……   沈甄睫毛低垂,隐隐发颤。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你担心的那些,都不会发生的。”陆宴轻声道。   若不是深思熟虑过,他也不会轻易许下承诺。   大概每一个傻透的姑娘都会如此,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忍不住发酸……   陆宴看着她再次红透的眼睛,心口又跟着泛疼,他不禁自嘲一笑。   她简直是自己的克星。   一哭起来,真当是治他治的死死的,丁点办法都没有。   “三姑娘又哭什么?不乐意嫁?”陆宴咬牙道。   沈甄双手却环住他的腰,小脸埋在他胸口,蹭了蹭,细细软软的发丝,抵在他的下颔处。   几不可闻地嗡嗡了两个字,愿意。   陆宴漆黑的双眸划过一丝笑意,又道:“本官本以为,沈三姑娘多少会矜持些,没成想,你就这么想嫁……”   陆宴还没说完,沈甄照着他的腰就狠掐了一把。   陆宴笑着把话咽下去,转移了话头:“我不在,记得照顾好自己,不许吃凉的。东宫那边若是问起你这段时间去了哪,你就说是扬州,将楚旬的名字报上去。”   “我知道了。”   陆宴想了想,又咬着她的耳朵道:“你实在想我,还可以去京兆府门前击鼓。”   听了这话,沈甄的耳朵“刷”地一下就红了。   “谁想你?”沈甄反驳道。   陆宴轻笑,随手捏了捏她不堪一握的细腰,将匣子放回到她手上,“我走了,这个拿好了。”   沈甄仍是推还给他,“大人,这些我真的不要。”   “为何?”   “我能养活自己和沈泓。”沈甄拿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大人不记得了吗?我在西市,还有一家香粉铺子。”   陆宴一怔。   是啊,她确实能养活自己。   他们初见那日,她便是坐在香粉铺子里拨弄算盘。   她人虽天真了点,但算数却是极好,账册记的也清楚,就像去扬州的时候,也帮了不少忙……   “合着我都白折腾了,你什么都不要?”陆宴掂着手上的匣子,眸色稍暗。   “要。”沈甄勾了勾他的手心,“你的鸽子留下。”   外面宵禁的鼓声响起,鼓声锤耳,好似催促着人赶紧离去,陆宴摸了下她的脸,缓缓起身。   他行至门口,刚撑起伞,沈甄就拽住了他的袖口。   四目相对,她低声道:“大人,慢走。”   男人低低地“嗯”了一声。   ——   不得不说,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比如沈甄这个认床的毛病,一换地方,她就不习惯,天几乎都快亮了,才阖上眼睛。   堪堪睡了半个时辰,就坐起了身子。   日头高升,云层静移,郁郁葱葱的树影洒落在地上,忽闻一阵辚辚之声,有辆马车停在保宁坊的一处宅子前。   沈甄趿鞋下地,急匆匆去开门。   当自己所念所想之人,皆出现在眼前时,她忽然有种走在云端的感觉。   沈甄吸了吸鼻子。   清溪热泪盈眶地喊了一声,“姑娘!”   “三姐姐!你先低头看我。”沈泓在下面拽着她的裙摆。   沈甄低头看他,无奈地笑道:“好,看你,看你。”   沈泓太久没见亲人了,一见到沈甄,就开始喋喋不休,恨不得把他们在扬州每天的事迹都讲一遍,沈甄听得发困,不一会儿就打了呵欠。   “泓儿。”沈甄揉了揉眼睛,“你平时也这么和楚先生说话吗?”   沈泓摇了摇头,“先生不许我说太多话,说对嗓子不好。”   沈甄没憋住,轻笑出声,摸了摸自己的弟弟的脑袋,“你留些力气,等大姐姐来,你去讲给大姐姐听好不好?”   沈泓点了点头,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趁着小孩子睡午觉的功夫,沈甄同清溪去了一趟西市,开了百香阁的大门,取了十几贯银钱,和两个珠钗。   虽然沈甄已经离京数月,但她这张脸,到底是不容易被人遗忘的。   她梳着乐游髻,身着一袭鹅黄色的容纱曳地裙,脚踏一双软底珍珠绣鞋,头上斜着一支蕾花妆白玉簪,容貌昳丽,身段也更胜从前,就几步路,也好似带着华彩,溢着流光。   这惹眼的模样,一出现在众人眼前,立刻掀起了波澜。   沈甄走进一家当铺,将珠钗放进铜盘中道,“掌柜的,我有东西要当。”   “就这两支珠钗?”   “是。”   “这支一贯,这支三贯。”   沈甄接过,“多谢掌柜。”   西市孟家当铺旁边,是一家首饰铺子,外面站着好几个贵女,许家的许意清,王家的王蕤,孙家的孙宓都在,还有几个,沈甄便不大认识了。   王蕤道:“欸,那是不是沈甄吗?她怎么回来了?”   孙宓道:“我听说她被一个年逾五十的商户老爷买去,做了第七房小妾,那老爷十分疼她!   “受宠的话,按说不该缺钱啊,怎么会来当东西?”   王蕤捂嘴笑,“你们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五十岁?那岂不是能做她阿耶了?天爷,你快别说了,说这样的污秽话,也不怕回家挨骂!”   “我记得,沈甄曾经对你们也是极好的。”许意清缓缓道,“她也许只是另有难处,你们就少说两句吧。”   孙宓小声道:“清清,我们也只是说实话罢了,你也不想想,她阿耶让咱们大晋死伤多少人……”   许意清睨着孙宓,冷笑一声。   心道:若不是沈家一朝没落给你爹让了位置,工部尚书的位置还能由你孙家人来当?   孙宓的父亲,便是现任的工部尚书,孙正荃。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谣言,更不缺对落魄美人的谣言。沈甄清楚,她们口中的第七房小妾,兴许都算是能入耳的……   许意清朝着沈甄的方向走去,孙宓在后面道:“清清,你快回来,你干嘛去!”   “三姑娘。”许意清站到沈甄面前,“三姑娘什么时候回的京城?”   “就在今日。”沈甄笑道。   许意清道:“她们胡说话,我代她们跟你赔个不是。”   “不必,你是你,她们是她们。”沈甄一顿,“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三姑娘若是有难处,可以同我说。”   沈甄回头道:“多谢七姑娘好意,我心领了。”   离开当铺那条街,清溪气得手腕颤抖,“姑娘方才为何不让奴婢去解释?那孙宓简直欺人太甚,全然忘了以前是怎么眼巴巴在侯府门口等着姑娘的,现在竟这般诋毁姑娘名声……”   沈甄笑道:“她们爱说甚便说甚,嘴长在他们身上,我们如何管得了?她们便是当面不说,背后也一样还会说,你去解释了也是无用。”   清溪愣住,低声道:“姑娘好似变了些。”在清溪眼里,她家三姑娘是个很较真的人,一是一,二是二,是非好坏,泾渭分明。   沈甄低头看了看脚下,忽然觉得,长安还是那个长安,但她,确实变了些。   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经历了家族的倾覆之祸,经历了给人做外室的屈辱挣扎,又经历了在扬州时的尔虞我诈、被下毒、被追杀……   回头再看小姑娘家的这些个心思,又怎会轻易生出难过气愤的感觉?   沈甄头一次,连骂许意清一句虚伪都懒得骂了。   能让她难过的人,已是屈指可数。   傍晚之前,沈甄雇了几个工匠,在宅院门前挂了个匾额——沈宅。   沈甄抬手摸了摸,嘴角挂上了笑意。 第73章   元庆十七年,五月三十。   房檐下的风铃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夕阳西下,浓浓流云纷至沓来,将静谧的沈宅覆盖。   稀疏的雨点坠在地上,沙沙作响,不一会儿的功夫的功夫便大雨如注。   忽闻一阵敲门声,清溪放下手中的竹扫帚,皱了下眉,心道:这太子殿下上午刚送了两个女婢过来,这会儿又是谁……   须臾,清溪走进春锦堂,掀开幔帐道:“姑娘,有人来找了。”   “是谁?”沈甄正弯腰给她的白鸽喂食。   “是孙家小姐和王家小姐。”清溪撇嘴继续道:“东宫的人早上才来过,她们下午便来了,这一个个,果然都是千里眼、顺风耳。”   沈甄一笑,心里清楚,她们如此殷勤,不过是想来看看她过成了什么样子罢了。   又或是想看看,她的宅子里有没有男人。   沈甄伸手拍了拍鸽子头,长叹了一口气,“让她们进来吧。”   孙宓和王蕤一进屋内,眼神便四处打量个不停。   王蕤道:“三妹妹,你回长安了,怎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   “昨日我刚回京,还没来得及说,便遇上你们了。”说罢,沈甄抬手给两个斟了茶,“两位姐姐喝茶吧。”   王蕤尴尬地笑了一声,然后道:“昨儿也是巧了,清清说珠月阁新上了些钗子,约我们去瞧瞧,没想到竟遇上了你。”   “确实很巧。”   王蕤又道:“哎,去年你家出事的时候,我恰好生了风寒,阿娘不许我出门,三妹妹不会怪我吧。”   “自然不会。”沈甄看着她的眼睛道。   王蕤端起眼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若无其事道:“欸,对了,那八千贯,不知是谁给三妹妹还上的?”   沈甄指尖暗暗用力,淡淡道:“是阿耶曾经的学生。”   “是吗?”王蕤笑着拉过她的手,“那这段日子,三妹妹受了不少苦吧。”   “承人照顾,倒也还好。”   就在这时,孙宓率先递过来一个帖子,“沈甄,下个月许四娘要在曲江办赏花宴,你既然回来了,便一起来吧。”   “我就不去了。”沈甄推回道:“我与各位姐姐不同,每日还需照看铺面,这份好意,只能心领了。”   孙宓是个沉不住气的,立马道:“清清念着往日情分,央求她四姐姐邀你同游,你竟看都不看便要回绝?”   王蕤推了下她的臂肘,打圆场道:“三妹妹有所不知,清清如此做,是特意为了你。”   “近来京城传出的那些话,想必三妹妹也有所耳闻了。咱们女子的名声大过天,三妹妹何不趁此机会澄清一番?也免得叫人误会才是。”   说罢,王蕤又给孙宓使了眼神,孙宓皱着眉头道:“沈甄,你若是差银子,就说出来,大不了我回家取,给你些。”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没什么想要解释的,多谢各位姐姐的好意。”沈甄将请帖推了回去。   孙宓一急,又道:“沈甄!你可真是不知好歹!”   沈甄不接话。   王蕤看沈甄这幅油盐不进的架势,知道再劝下去也是无用,便道:“三妹妹,这帖子我们就放这儿了,你先别忙着拒绝,再好好想想,毕竟这流言蜚语,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王蕤将孙宓从沈宅里拉了出来。   孙宓一甩手中的蒲扇,“她沈甄有什么好跟咱们摆谱的,也不看看她在外面是什么名声,我们亲自给她送帖子,已是给足了她面子,换做是别人,谁还愿意同她在一处?”   自打沈甄回京的消息的传出来,京中流言就像是烈火沾了油,火势蔓延之快,根本无法熄灭。   有人说沈甄给人当了妾室,有人说她去扬州做了瘦马,还有人说,她给人做了外室。   今日能回京,是被太子殿下所救。   王蕤将声音低了低;“外面传的,会不会有假?”   “嘁。”孙宓道:“你怎么也跟清清一样,还替她说上话了?我听阿娘说,云阳侯府被抄家之时,沈家的旁支为了避嫌,可是分文未拿!沈甄的亲叔伯都不肯出手相助,上哪能冒出来一个,不计回报还肯给她还八千贯的大善人!依我看,她八成是给人当了外室。”   “你别忘了,她那张脸,以前就没少惹出事来。”   “这倒是有几分道理。”王蕤低声道,“不过她也是命好,还能得太子殿下照拂。”   孙宓笑了一下,“也就仅仅是照拂罢了。”   墙外的声音渐行渐远,清溪盯着桌上的帖子,缓缓开口道:“姑娘,您去吗?”   “不去。”沈甄摇了摇头,“我虽猜不出她们这是唱的哪一出,但有一点,许家女绝对没有这个好心帮我正名声。”   许意清虽然永远都是那副舍己为人、大义凛然的模样,但实际上,她贯是会利用别人做事。   就如比昨日,她刚一进京,就十分巧地遇见了她们。   巧合吗?她不这样认为。   京城这些有名的贵女里,嘴巴最大的便数王蕤,与她结怨最深的当属孙宓……她怎么就那么倒霉,刚出门,就都撞见了?   她只怕是消息传的还不够快吧……   沈甄自知自己的心机不如许七娘深,便想着:既斗不过,那还不如敬而远之,少给自己惹点麻烦也是好的。   至于名声,她眼前闪过那人的脸,不由攥了攥手心……她也确实给人做了外室不假。   用过晚膳,大雨骤停,沈宅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沈甄蹙眉道:“这又是谁!”   “奴婢出去瞧瞧,要还是那几个人,奴婢就说姑娘歇下了。”   沈甄点了点头。   半晌过后,清溪返回,话还未说完,沈甄蓦地放下手中的绣帕,疾步走了出去。   而不远处的垂花门外,也有一人正朝她阔步走来。   那人鬓若刀裁,眸如寒冰,狠厉的眼角中忽然泛起一抹柔和,四目相对,他开口唤她。   “三妹妹。”苏珩一顿,“是我来晚了。”   沈甄愣住。   傍晚的风带着几分清冷,空气入喉,都带着几分苦涩的味道,“世子?”   苏珩一笑,“全长安,也只有你还唤我世子。”   沈甄这才发现自己叫错了,立马改口道,“侯爷。”   “你怎么叫都成。”   二人在凉亭中坐下,沈甄偏头看他。   年少时的苏珩颀长清瘦,芝兰玉树、现在却如山崖间的松柏一般,孤寒参天,笔直而立。   一别近三年,沈甄既觉得他陌生,又觉得他熟悉。相顾无言之后,二人同时开了口。   苏珩道:“这段时间,受委屈了吗?”   沈甄道:“护国公的事,我听说了,侯爷节哀。”   清溪端来茶水,放到桌案上,随后缓缓退下。   沈蓝色的上空,被红霞所染,愈来愈沉,苏珩看着眼前的亮如星莹的双眸,久久缓不过神来。   一晃,她都这么大了。   苏珩眸光稍暗,笑着同她说起了漠北。说起漠北的漫天风雪天有多冷,说起漠北的烈日艳阳天又多炙,说起沈甄送给他的猫,都已经生出了第五代子孙。   沈甄小时候养过两只猫,但因着对毛发过敏,云阳夫人强行要她把猫儿送走,小姑娘哭得泪眼婆娑,苏珩只好给她想了个法子。   他来替她养着。   沈甄眼前一亮,“侯爷给它们也带回来了?”   “想着回来见你,便都带回来了。”苏珩点头,“现下那些个猫崽子,霸占了我一个院子。”   两人到底是青梅竹马,一提起从前的事,关系立马亲近了许多,苏珩习惯性地给她斟茶,提起茶壶,缓缓倾斜。   哪怕他极力控制,也掩饰不住他整个手臂都在颤抖。   “你的手……怎么了”沈甄看着他道。   苏珩看了他一眼,随口道:“伤了。”   “怎么弄的?”   “被人挑断了筋脉。”   沈甄捂住嘴,低声道:“那你还能……”拿起剑吗?   将军的手臂意味着什么,谁会不清楚?   “不是还有左手?”苏珩笑道。   天色愈发暗了,一道微弱的阴影映在了他身上,时间倒转,不由沈甄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忍不住鼻尖一酸,潸然泪下。   苏珩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怎么,你嫌弃我?”   沈甄连忙摇头。   苏珩拿出一张帕子,替她擦了眼底,“哭什么,我左手还能打马球。”   “真的?”沈甄接过帕子,自己擦了擦。   苏珩的手一空,随即道:“自然是真的,不信你去打听下?”   沈甄知道,他这在安慰自己。   默了半晌,苏珩一脸正色地看着她,“日后,长平侯府便是你的靠山,记住了吗?”   你受过的那些委屈,我绝不会让你再受一次。   ……   ——   京兆府。   陆大人忙碌一日,上午去太医院调出了大晋开国以来瘟疫的记录,整整一下午,都没看完眼前的卷宗。   食指抵额,揉了半响。   孙旭在一旁疑惑不已,他和陆大人共事多年,还未见过他主动查案,便道:“陆大人为何要看这瘟疫的记录?”   陆宴随口道:“就只是看看。”   孙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外头天气不错,道:“一会儿散值,陆大人要不要一同去酒楼喝点?鲁参军和郑大人都去。”   陆宴抬眸道:“你们去吧,我这还有卷宗尚未看完,就恕不奉陪了。”   孙旭给他比了个佩服的手势,笑道:“陆大人不愧是长安城的父母官。”   傍晚时分,衙内的人也都走的差不多了,陆宴落笔之时,倏然感觉心口一痛,这种疼法,真真是再熟悉不过。   不及片刻,他便坐不住了,瞧着外面暗下来的天色,不禁冷嗤一句,果然不让人省心。   上了马车后,陆宴低声道:“今日从保宁坊那边,绕一圈再回府。”   “属下明白。”杨宗道。   马车转动,一路向南,缓缓驶入保宁坊,然在沈宅门前停下的那一刻,便是连杨宗都不敢说话了。   这沈宅门前,居然……赫然横着另外一辆马车。   “怎么回事?”   陆宴掀起马车的幔帐,抬眼一望,眸色一沉,心跳都好似跟着滞了片刻。   心口的愤怒瞬间盖过了疼痛。   这是长平侯府的马车。   沉默片刻后,陆宴忽然勾起嘴角,眸中含着一股渗人的笑意,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沈甄,可以啊,才分开几天,就知道为别人哭了啊。   杨宗咽了咽唾沫,低声道:“主子,咱……”   “回府。”   陆宴放下了幔帐。 第74章   暮色沉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戛然而止。   “主子,到了。”杨宗低声道。   斜靠在车沿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旋即,若无其事地下了马车,进来镇国公府的大门。   天色已暗,陆宴早早入了净室,热气缭绕间,男人的额边青筋凸起,眼底尽是愠怒与挫败,幽静中混杂着他一声比一声重的呼吸声。   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了随钰说的那句话——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人家青梅竹马回来了,你慌不慌?   他忽然嗤笑一声,自己劳心劳力想着让她父亲重回朝堂,可她呢?   对着另外一个男人掉眼泪?   怎么着,久别重逢喜不自胜吗?   熄灯后,男人在暗暗磨牙,说到底,就是惯的她。   翌日一早,薄雾散去,日头升起。   陆宴用过早膳,停箸,起身,低声对着杨宗道:“来信了吗?”   杨宗咽了口唾沫,捏了把汗道:“属下尚未收到。”天知道,杨宗这两日看天看得脖子都木了,可就是,一只白鸽都瞧不见。   闻言,陆宴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成,甚好。   陆宴拿起乌纱,向外阔步走去,杨宗对着那个阴沉无比的背影,用手撸了一把脸。   近来的日子,想必是不太好过……   ——   元庆十七年,六月初一,长安西市。   沈甄一早便敞开了百香阁的大门。   夏日是香粉脂粉之类的物件卖的最好的时候,因时间紧迫,沈甄只调了三十余瓶香粉,便开了张。   清溪一边摆弄着陈设,一边道:“姑娘,左边一侧的柜子都还空着,可是要把库房里的存货拿来摆?”   沈甄摇了摇头,“不了,库房里的那些香粉时间有些久了,味道也不及原先浓厚,这儿我打算养些花卉来卖。”   “花卉?”   “是啊,在扬州时我就发现,时下花卉大热,利润极高,一株木兰花稍稍理个模样出来就可以卖到三千钱,我算了下,若是在长安城卖牡丹,兴许能卖到五千钱。”   清溪笑道:“没想到,姑娘还有经商之才。”   沈甄托腮,叹了口气。   若不是因为去年那八千贯,她差点被逼到签了卖身契,如今的她,也不会天天琢磨赚钱。   说起来,自打沈甄拒绝了那场“鸿门宴”,便一直惴惴不安,右眼皮,都跟着跳两天了。   她抬手摁了摁眼眶。   清溪道:“姑娘,你眼睛怎么了?”   “右眼皮一直跳,总觉得,有坏事要找上门来。”   清溪立马道:“姑娘,说出口的话向来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可不能乱说!”   然而清溪的话还没掉地上,沈甄就见孙宓带着两个婆子、两个婢女提裙走了进来,她环顾四周,随意道:“早听闻你这儿的物件儿精巧,我便特意来瞧瞧。”   沈甄起身,轻声道:“不知阿宓喜欢哪个?”云阳侯府没出事之前,沈甄总是极为客套地唤她孙二姑娘,可孙宓偏觉得不够亲近,非逼着沈甄唤她阿宓。   孙宓的父亲从前不过是正五品的谏议大夫,与沈甄这侯门嫡女的出身相比,显然是差了一截,所以沈甄唤她越亲近,那些个贵女越不好给孙宓脸色看。   可不到一载的功夫,孙宓成了正三品工部尚书之女,沈甄却成了罪臣之女,身份调换,再听这声阿宓,就不免有些扎耳朵了……   孙宓提唇一笑,以为沈甄是故意和她套近乎,便从柜中多拿了一些香粉胭脂,“我难得出来一趟,这些我都要了,你算算一共多少。”   沈甄低头,象征性地拨弄了下算盘,道:“十贯。”   孙宓眼神一凛,“十贯?沈甄,我好心来照顾你的生意,你这是抢钱呢?”   “阿宓你眼光独到,手里拿的那些,恰好是我这儿用料最考究的香,自然……就是要比其他的贵些。”沈甄说话的语气,可谓是万分真诚。   孙宓深吸了一口,道了一句好,随后对着一旁的嬷嬷,咬牙道:“把钱给她。”   那婆子瞪着眼睛,扔给了沈甄十贯钱。   孙宓气哄哄地走了,清溪却“噗呲”一笑,“姑娘厉害,竟然将东西转眼翻了好几番,卖了给了孙二姑娘。”   沈甄怔在原地没动,一脸凝重,过了好半天才道:“孙家这位二姑娘不是刚进京,亦不是第一次上街,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她心里一清二楚,不到两贯的香料,我故意卖她十贯,整整十贯,谁都知道价高了,那她为什么还要买?”   听了这话,清溪醍醐灌顶,忙道:“难不成,她有非买不可的理由?”   沈甄点了点头,缓缓道:“我虽猜不出其中的缘由,但我知道,以孙宓的性子,今日她来此,绝不会是为了给我送银子。”   这下,清溪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默了半晌,沈甄缓声道:“咱们先把柜里的香粉一一记录下来,从现在开始,但凡有人来采买百香阁的香粉,都让她们试用一下,签了字再走。”   “姑娘的意思是,孙家二姑娘是要在香粉里动手脚?”   “这只是我乱猜的……”   她只是突然想起,曾经有个人,突然带着一群衙隶和三个大夫,冲进了她的百香阁,非说她这儿香有问题……   ——   许府。   许家四姑娘许涟漪,此时正和许意清喝茶下棋。   有个婢女躬身来道:“回四姑娘,七姑娘,探子回来说,孙家二姑娘方才去了一趟西市的百香阁。”   许涟漪晃了晃茶杯,道:“这傻姑娘做的是不是太明显了些?真要是惹出祸端,可不好收场,清儿,你怎么不提点一二?”   “孙宓可不傻。”许意清笑道。   “此话怎讲?”   许意清道:“京兆府少尹孙旭,那是她二哥。”   “这我倒是给忘了,不过我怎么记得,他们两家走的并不近。”许涟漪道。   “再不近,那也都姓孙,老祖宗的几分薄面,还是要给的。”   许涟漪道:“那若是东宫那边护着呢?”   “人证物证具在,怎么护?东宫那边一旦护了,不就相当于给沈家出头么?沈家的案子可是圣人为了平息民愤亲口敲定的,东宫想翻案,那不等于驳了圣人的意?”许意清顿了顿,又道:“沈家的事咱们不愿意沾,由孙家来做正好,反正满京上下,谁都知道孙尚书无能,比不得当年的云阳侯。”   随着年岁渐长,许意清越发清楚,这女儿家之间的心思啊,不论是嫉妒、是讨厌、是欣赏、还是赞佩,一旦放在家族大义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是敌是友,皆是顺势而为。   就像孙宓,所有人都以为孙宓傻,只知道乱出头,其实不然,亦或者说,这世上就没有几个傻子,若是孙家能如许家这样根深繁茂,她也不用被人当棋子推来推去。   许涟漪捏了捏许意清的鼻子,“怪不得皇后娘娘总说你通透!”   许意清揉了揉鼻子,“四姐姐要明年就要嫁给魏王了,我这分明是为了你。”   “你可真是讨打!”   ——   一连几日过去,沈甄的百香阁,可谓是半点声响都没有。   这让她一度以为,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多了。   可就在六月初四的早上,沈甄刚修剪了一盆牡丹,就见孙宓扯着一个满脸脓疮的婢女,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沈甄,枉我那么信任你,长安城那么多家香粉铺子的生意不做,单单就来做你的,你竟拿这样下作的手段来坑害我!”   话音一落,清溪与沈甄四目相对。   沈甄走上前,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孙宓红着眼睛道:“怎么回事?你还有脸问?前两日,我在你这买了胭脂香粉,随后赏了我贴身婢女一个,可你看看她!她的脸还能要吗?”   “我替他请了大夫,大夫却说,药性太烈,根本治不好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沈甄,我是念着往日的情谊才来照顾你的生意,却没想到你居然如此恶毒!”   沈甄捏了下清溪的手心,“我有一事不解,还请孙二姑娘给我解惑。”   “你说!”孙宓道。   “我毁了你的脸,于我到底有甚好处?此后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生意还做不做了?既然此事于我而言,有害无利,那我为何要做?”   “这只是你一开始就想好的说辞!”孙宓流眼泪道,“是,我承认,曾与你闹过许多不愉快,可你有怨言,大可对我直说,断不用这样手段来害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孙宓对一旁的婢女,道:“去京兆府!给我报官!”   “人证物证具在,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抵赖!”孙宓道。   沈甄再怎么佯装镇定,可这心里头,到底还是慌的,然而就在孙宓说要去京兆府报官的一刹那,她这心,忽然就落回了原处,就似一潭平静的湖水。   半个时辰后,外面传来一阵声响,沈甄和孙宓一同向外看。   来的人是孙旭。   沈甄在给宋家女画画像那日,曾见过他一次。   孙宓上前一步道:“二哥。”   孙旭皱眉,严肃道:“二姑娘,我办案呢。”   孙宓一见孙旭没有要偏袒她的意思,故意哭了起来,泫然欲泣的模样,显然比方才要走心一些。   说明状况后,孙宓指着一旁婢女的脸,哽咽道:“大人,阿宓那日若是没将买来的脂粉送给自己的婢女,今日!阿宓便会是这个样子!老祖宗若是知晓,不知会多心疼。”   孙旭的太阳穴跳了跳,当初两家分家,就是不想卷进二叔家的这些事里,现在倒是好,便是他们躲着走,还是要受这档子威胁。   孙旭皱眉道:“可有物证?”   “有!”孙宓使了个眼神,她身边的婆子立马拿出些瓶瓶罐罐。   “大人,这都是咱们姑娘在这百香阁采买的。”   孙旭又道:“可有人证?”   孙宓环顾四周,道:“孙大人,这不都是?”   “你自己的婢女婆子也能算?”孙旭道。   孙宓眼神一冷,忙将外面的人招呼进来,道:“这位是隔壁首饰铺子的掌柜,我买东西那日,她也在。”   “你信口胡说!这是恶意栽赃!”清溪在一旁道。   “是不是栽赃,难不成由你说了算?   人证物证具在,确实不好办。   孙旭抬手揉了揉眉心,道:“既然人证物证具在,那便请沈三姑娘随本官走一趟吧。”   闻言,清溪伸手就要去拉抽屉,准备将他们备好的物证拿出来,谁知沈甄一把摁住了她的手。   柔声道:“好,我跟大人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孙旭:现在的人,都主动要求进局子?   沈甄:配合官府办案,是每个长安百姓应尽的义务。 第75章   沈甄被孙旭带回了京兆府。   沈甄一进刑房,就看到了一旁的立好的丈、夹棍、拶子等刑具,背脊不由冒出一丝丝冷汗。   这时,一个面黄肌瘦的小衙隶附孙旭耳边轻声道:“大人,这物证被孙大夫看过了,确实有毒,有一味还是腐皮的剧毒,那咱们是严加拷打?”   “你就是刚从县里调上来的那个?”孙旭道。   “大人好记性,正是属下。”   “这话本官只同你说一次,你记好了。”孙旭皱眉道:“京兆府不是地方县衙,不兴屈打成招这一招,即便是施刑,也是要在严审细问、核实人证物证之后。”   “当然,惯犯不包含在内,听清楚了吗?”   “欸,欸,属下听清楚了。”衙隶头上冒着虚汗,连连点头。   孙旭看了一眼沈甄,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位就先关着吧,一会儿由郑大人或是陆大人来审。”告状的是孙家人,他可不想被扣上徇私枉法的帽子,这样的烫手山芋,还是尽早推出去为好。   孙旭拿着一纸状文回了签押房,进一门便问:“郑大人在否?”   鲁参军道:“听说明日圣人要请天师测国运,护送人员要从咱们京兆府出调,便把郑大人叫进宫了。”   孙旭点了点头,走到陆宴边上道:“孙家人递了状文,我不方便出审,陆大人可否替我出面?”   陆宴抬头,蹙起了眉。   这回真不是他不愿帮忙,而是他倏然发现,他前两日从太医院调出来的卷宗,竟缺了一卷,他待会儿还得再去一趟,便道:“午后我得去一趟太医署,这案子可着急?”   “急倒是不急,只是明日圣人召集百官一同去长青观,你我皆在其列,今日若是耽搁了,人怕是要押上两天。”旁人倒也就罢了,孙旭只怕这沈家三姑娘生的惹人,又是罪臣之女,被扣押过夜,会被公廨里的衙隶戏弄。   毕竟,这偌大的京兆府,也不是一汪清泉。   陆宴这边正犹豫着,就听鲁参军颔首看着状文,喃喃道:“怎么又是百香阁?这家铺面,我记得陆大人派人查过一次,难不成……真有问题?”   百香阁……   话音坠地,陆大人眼神一暗,他捏了捏手心,淡淡道:“鲁参军可否将状纸给我看一眼?”   “给、在这儿。”鲁参军双手递了过去。   陆宴低头一看,缓缓起身,沉声道:“人证物证都有?”   “都有。”孙旭有手指了下外面,“孙家连讼师都找好了,长安名状,宋景文。”   “事牵连至孙家,你也不便出门,这案子我就替你接了。”陆宴对孙旭道。   孙旭感激一笑,“那就多谢陆大人了。”   陆宴转身出了签押房,步履匆匆。   ——   自打孙旭离开后,沈甄一直被关在刑房,抱膝坐在地上,四周沾着血迹的刑具,不免让这屋子都变得阴森起来,心头惴惴不安时,刑房的门开了……   “大人在此,还不速速起身!”衙隶在一旁呵斥道。   光是看到那个熟悉的衣角,沈甄便知道来者何人,她轻咳一声,起了身子。   小衙隶极有颜色地将桌上茶水倒满,后又用袖子蹭了蹭一旁的杌子,随后撤到了一旁。   “你先出去,不许让任何人进来。”陆宴道。   “属下明白。”小衙隶同情地看了一眼沈甄。   孙大人起码还知道怜香惜玉,落在这位陆大人手上,怕是无甚好果子吃。   刑房的门缓缓阖上,陆宴坐下,看着沈甄,凛着嗓子道:“三姑娘真有本事,这才几日,就闹上衙门来了?”   “你可知孙家替孙宓连讼师都找好了?”   沈甄听着他冷淡的语气,心里多少是有点委屈。   她还以为,他是极想见她的……   沈甄顿住了上前的脚步,垂眸看了会儿自己的裙摆。   陆宴手执折扇,轻敲了桌案,沉声道:“本官问你话呢。”这般上位者的冷漠语气,好像让时间一下回到了去年十月。   沈甄双拳攥紧,一颗心凉了大半,抬起头时,眼眶都红了。   陆宴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忍了再忍,还是脱口而出,“你跟我红什么眼睛?”   其实他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是真的想她,也想见她,可等真见着了,又免不得想起了她和长平侯那些断不去的情分。   不过话已出口,自然更改不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挺着。挺到她自己走过来。   沈甄知道他向来不喜自己哭,可红了的眼睛,怎能说好就好?她索性转过身,不再与他对视。   心尖发酸,小姑娘悄无声息地掉了两颗金豆子。明明是他说的,若是想他,就来京兆府找他……   身后的男人捂了捂心口,薄唇微抿,眼中的寒意渐渐退去,心生无奈。   刚想开口唤她,沈甄就转过身来。   “我将可以自证的证据都留在清溪那儿了,大人派人去取一下便是。”沈甄垂头,淡淡道:“是我不好,给你惹麻烦了。”   听她如此说,陆宴还有何不明白的,她不是惹了麻烦,她只是来找他的。   男人后悔没安慰她,亦后悔方才严厉的语气,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腿,道:“过来。”   沈甄一动没动。   俨然将他的话,全当成了耳旁风。   陆宴抬手摸了下自己高挺的鼻梁,喉结一滚,语气尽量放缓,“甄甄,你过来。”   沈甄还是没反应。   无奈之下,陆宴起身,走到她身边,捉住她的手,低头与他四目相对。   须臾之后,将人拉进自己怀中。   男人的心一紧,用手去拭怀中人的泪,所触之物皆为滚烫,就似要把他融化一般……   这时,沈甄抬起手,用力去推他的胸膛。   显然是生了他的气。   陆宴垂眸打量着她。方才他刚进来的时候,她的双眸还泛着潋滟的光,就似湖水中倒映着的星辰一般,这会儿,竟是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了。   陆宴低头亲她,轻轻地去啄她眼皮,讨好之意,不能再明显了。   “我也是关心则乱。”陆宴轻声道,“并未有意。”   诚然,这话便是他自己听着,都有些发虚。   不过除了这个原因,沈甄也想不出其他来,毕竟前两天,他们还不是今日这个样子。   小姑娘不论如何也猜不到,自己和苏珩叙旧那日,这人就在沈宅门外,双眸厉的如同鬼火一般。   陆宴见她目光稍缓,立马接着道:“跟我说说,你都留什么证了?”   这便是男人狡诈的地方,他知道,以沈甄的性子,只要谈及正事,她定会好好配合。   这不,他话一出口,沈甄便一五一十地将那日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你还得再说一次。”陆宴又道:“过来。”   陆宴拉着她回到桌案旁,坐下,轻轻揽住她的腰,将人摁在自己腿上。他提笔蘸了蘸墨,低声道“你说,我写。”   一时间,屋里哪还有半点审讯的气氛。   沈甄红着脖子,再度开口,说到一半,陆宴停笔,将一旁的茶盏放到她嘴边,“喝点水再说。”   沈甄接过,被逼着抿了一口,外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孙旭推开门的一瞬,沈甄从他的腿上立马弹起,垂首站在一旁,无比尴尬地闭了闭眼睛。   “陆大人。”孙旭道。   陆宴若无其事回头,平缓道:“孙大人可有事?”   “郑大人已从宫中回来了,我想着陆大人若是忙,可以将这案子给郑大人送去。”说罢,孙旭看了一眼身边的姑娘。   她双手攥拳,耳朵红着,嘴唇都白了。   他闭眼想也知道,陆大人定是没少出言讽刺。   孙旭顿了顿,又道:“陆大人以为如何?”   陆宴轻咳一声,道:“不必了,这里我来处理就行。”   “那成。”   孙旭点了点头,临走前,给陆宴递了个“何至于此”的眼神。 第76章   刑房的门“哐”地一声关上了。   陆宴理所当然地去牵沈甄的手,可沈姑娘的脚却好似被千万颗钉子定住了一般,怎么拽都拽不动。   他低声道:“过来。”   沈甄规规矩矩站在一旁,摇了摇头,抗拒之意十分明显。   然而女子的力量终究大不过男子,陆宴用力一拽,沈甄瞬间回到了他的腿上。   男人再度执起了笔。   沈甄不安地回头望,“大人,不会再有人进来吧。”   陆宴抬手用笔杆戳了下她的脸,似笑非笑道:“三姑娘反应如此迅速,跳的还远,怕什么?”   沈甄听出了他话中的揶揄,那双如水洗葡萄般的双瞳,狠狠地瞪了他一看。   美人发怒,就似娇嗔一般。   陆宴提唇轻笑,抬手蘸了蘸墨,写完,撂下笔,道:“孙家连讼师都请好了,看样子是想把事闹大,你将证据留好,不必提前呈上来。”   “大人为何这样说?”沈甄道。   “提前呈证,只会让对方所有准备,届时好反咬你一口,说你这是做贼心虚。”陆宴道。   沈甄着急地看着他道:“大人,此事根本不合常理,我若真想害她,岂会在傻到在自己的店铺里行事?”   陆宴看着她道:“你以为孙家为何要重金请讼师来写状纸?孙家请的那位,名叫宋景文,乃是长安名状,专门用颠倒黑白、播弄是非的本事赚钱,短短两年,在这皇城脚下,都已买下两间宅子。”   这世道就是这样可笑,唯利是图的人大发其财,腰缠万贯。反观那些一身正气,为百姓申冤的讼师,个个穷的叮当响不说,还要承受败讼挨板子的风险。   听他提起讼师,沈甄低声道:“大人可是见着状纸了?”   陆宴侧头看她,“嗯”了一声。   “状纸上写的什么?”   陆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道:“三姑娘,这是要我徇私吗?”   男人放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   沈甄一边推他的手,一边回头望,生怕那位孙大人下一瞬出现在她身后。   陆宴双指扳过她的小脸,轻啄了她的唇。   瞧不见她,素着也就素着了,一旦瞧见了,却也免不了生出些旖旎的念想。   男人的眸光愈暗,身上的暗火愈烈,他低头看着怀里纤细雪白的脖颈,不受控地低头吮了上去。   这样背朝他的姿势,令沈甄惴惴不安。   呼吸越来越重,男人察觉到她想起身,桎梏在她月要间的手不由用了力。   沈甄今日身着一袭百花曳地裙,料子是云织锦缎,光滑细腻,薄如轻纱。他的手从月要际两侧缓缓向上,穿过腋下,握住,狠狠向上一拢。   垂眸于此,方知何为欲壑难填。   隔着衣衫,他用双指轻轻划过那惑人的沟壑,来来回回,似是体会着在罅隙中求生的快感,旋即将脸埋入她肩膀,低声喃喃道:“我晚上送你回去,好不好?”   沈甄如坐针毡,一把拽住自己的衣领。   见她不愿,陆宴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松了手。   好半天过去,陆宴才开了口,“讼师以你们之前见过两次为由,在状文上写,是你亲自邀请孙宓去的百香阁。”   “简直是信口开河,明明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   沈甄先是震惊,随后恍然大悟。   两次见面,孙宓身边有无数闺中密友,而自己身边只有清溪,若是王蕤肯出堂替孙宓作伪证,那她便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陆宴紧紧蹙着眉,用手重重地拍了她的臀,哑声道:“沈甄,你没感觉到么,先起来。”   沈甄会意,红着脸从他腿上下来,站在一旁,轻声道:“大人,那些证据,我是不是白留了?”   “自然不是。”陆宴沉重一张脸,道:“那些证据,会是审理此案的关键。”   沈甄见他眼底尽是疲态,垂眸半晌不语。   她忽然觉得,或许,她就应该一直在沈宅闭门不出,不该给他惹麻烦。   陆宴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平淡道:“这些麻烦,不是躲能躲掉的,早晚都会来,你想做甚便做甚,不必担心。”   沈甄怔怔地看着他。   在她还未热泪盈眶之前,陆宴赶紧拿起桌上的呈文,“我先出去下,等会儿回来。”   “好。”沈甄点头。   陆宴刚要推门,复又回头道:“我脸上,有没有你的口脂。”   天,还真有……   沈甄赶忙走上去,从怀里拿出一张帕子,踮脚给他擦了擦。   “好了,干净了。”   作为回报,陆宴也替她扥了扥衣襟。   陆宴大步向签押房走去,推开门,孙大人和郑大人皆在,孙旭率先道:“陆大人审完了?”   陆宴点了点头,将呈文和状纸一同交给郑京兆,淡淡道:“还请大人过目。”   郑京兆一边看,一边道:“陆大人是不准备羁押沈家女?”   说实在的,此案有疑点尚未解开,又不沾人命,沈甄确实不该被衙门羁押,但原告乃是工部尚书之女孙宓,她的身份,由不免让人心生顾忌。   陆宴双手作辑,道:“沈家女家住保宁坊,一应明细均已记录在册,人也可随时传唤,属下以为,并无羁押的必要。”   郑京兆看了一眼目光赤诚的陆家世子爷,又看了一眼以避嫌为由拒绝审理此案的孙家二公子,不禁长叹一口气。   现任工部尚书之女要告前任工部尚书之女,这案子要是公开审理,倒是热闹了。   这事,他也不想管。   郑京兆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吧,放人。”   陆宴接过呈文及状纸。   京兆府后院空无一人,近来多雨,青石板路的缝隙中冒出了翠绿色的青苔,细密密、绿茸茸,远远一看,倒像初春时节才有的景象。   陆宴随意找了个石墩子坐下,唤来了杨宗。   陆宴拿出了一封信,缓缓道:“嘱咐各处暗桩,于今晚子时前,务必要将那几句话宣扬出去,再将这封信,送到周大人府上。”   杨宗接过信件,低声道:“属下这就去办。”   “此外,我叫你找的道士,人现在在何处?”   “在南门的赤地坛。”   陆宴点头,“记住,此事万不可耽搁。”   ——   天色渐渐晦暗,霎时一阵风吹过,将满园的绿叶红花撩的簌簌作响,这是显然是又要变天了。   陆宴揉了揉眉心,轻咳两声,起身向刑房走去,拿出钥匙,开了门,轻声道:“可以走了。”   “我这便能走了?”   “不然呢?”陆宴低头看了她一看,“我还能给你关狱里头过夜不成?”   离开刑房,两人沉着面容,一前一后地走着,隔着少说得有六尺的距离。   沈甄走出京兆府大门,清溪正在外面等着,她提裙下阶,看瞧要上马车了。   陆宴倏然看到了不远处,手握缰绳、乘马而来的长平侯,眸光一暗,唤了一声三姑娘。   沈甄顿住,回头看他,眸中多了一丝慌乱。   京兆府位于光德坊,眼下四周都是人,也不知道他要作甚。   陆宴径直走到她身边,沉着嗓子,一字一句道:“我送你回去。”   沈甄的脸刷地一下就变了色,她低声提醒道:“大人,这是京兆府门口……”   陆宴勾唇,阴测测道:“怎么?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沈甄美眸瞪圆,实在疑惑这人到底是怎么了。   男人冷嗤一声,抬手唤来了几个衙隶,厉声道:“同我去沈宅再搜一次。”   说罢,不由分说地给她拎上了车。   蹬上马车,降下帷帐,沈甄道:“你我同乘一驾马车,若是叫旁人瞧见……”   陆宴直接打断道:“瞧见便瞧见了。”   紧接着,她的嘴就被陆宴给堵住了。这下,她是一丁点口脂都没有了。   马车一路向南,绕过西宁寺,又左弯右拐地进入了保宁坊,陆宴带着衙隶进了沈宅,沈甄颔首跟在他身后。   这么多人进府,安嬷嬷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牵着沈泓的手,疾步走到了沈甄旁边,颤巍巍道:“甄儿,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的嬷嬷。”沈甄趴在安嬷嬷耳边道:“这些都是京兆府的人,他们一会儿便走了。”   沈甄的闺房是陆宴亲自搜的,他掀开帐纱,走到白鸽身边,无声道了一句:原来你还活着呢?   陆宴离开后,沈甄被放出来的消息,就似一阵风,传到了孙府。   “你说什么?京兆府就这么把人给放了?”孙宓拍案而起。   婢女躬身道:“奴婢那小厮说,姑娘这桩案子,好像并不由二公子负责。”   “二哥现在是连这点情分都不讲了?”孙宓双拳紧握,“我这就去找祖母。”   “姑娘别去!”   “怎么了?”   “二公子方才遣人来和老夫人解释过了,说是为了避嫌……”   避嫌?说得好听,不过就是不想管罢了,他孙旭在京兆府任职多年,想插手这么一件小事,还用得着亲自出面?   便是京兆府府尹大人也是要卖孙家两分薄面吧。   孙宓跌坐在榻上,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是谁将人放走的?”   “是陆少尹。”婢女低声继续道:“不过姑娘别担心,陆少尹虽将沈姑娘放了回去,却也派人搜查了沈宅,想来,是按规矩放的人。”   “姑娘?她现在的身份,还好意思称姑娘吗?”孙宓厉声道。   “是奴婢失言。”   不过听了这话,孙宓的心才稍稍安了些,沈家和陆家丁点儿往来都没有,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断没有帮她的道理。   ——   散值前,孙旭去送案卷,路过刑房,刚好和端着桤木盘子的小衙隶擦身而过。   “站住。”孙旭道。   小衙隶躬身道:“不知大人有何事?”   孙旭的目光,落在了桤木盘里的杯盏上。   白瓷的茶盏上,印着桃红色的口脂……   他拿过,高高举起,对着银灯反复地看,残留的口脂愈发清晰,好似连嘴唇的形状都勾勒出来了。   孙旭眉目复杂,道:“这刑房,今日除了陆大人来审讯过,还有谁来过?”   小衙隶道:“没、没了。”   没了吗?   孙旭的嘴边提了丝笑意。   他陆宴几时这么好说话了,审讯时,还能允许犯人喝茶?   孙旭将杯盏往回桤木盘中,低声道:“这茶盏交给我,你去吧。”   小衙隶,双手奉上,缓缓退下。   送完卷宗,孙旭回了签押房,手腕一转,不生不响地将杯盏放到了陆大人面前。   然而陆宴面不改色,全当没看见。   散值时分,孙旭对着陆宴的背影,喃喃道:奇怪,太奇怪了。   曹功参军在一旁接话,“孙大人,什么奇怪?”   “没什么。” 第77章 (捉虫)   六月初五,风光无限,天气甚好。   成元帝大清早携京中百官启程,一路马快加鞭,来到了青云观。   陆宴坐在马上,对着暮山远眺,绿油油的山草无穷无尽,偶有一两只白兔穿梭在杨柳之间,一切生意盎然,与他梦境中的一切,一般无二。   山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众人纷纷下马。   青云观的大门一关,周围陷入了一片寂静,帝王一声令下,几个內侍帮着布阵,葛天师用左手捋着胡须,缓缓走到大殿中央。   就在这时,郑京兆捂住了胸口,直愣愣地栽倒下去,呼吸一声比一声弱,整张脸被憋的青紫,似是要停止呼吸……四周霎时慌成一片。   陆宴眸光一滞。   这两日郑京兆的饮食他都派人注意过,并无异样,若还在此时发病,只能说明,郑大人确实有心疾。   陆宴将目光移到葛天师身上。   果不其然,葛天师推开面前的一个內侍,径直走到郑京兆面前蹲下,对着郑大人的胸口便开始摁压,随即又是贴唇吹气,半晌后,郑京兆缓缓睁开了眼。   四周官员,皆是目瞪口呆。   喧哗过后,葛天师瞧了一眼更漏,随即盘腿而坐,闭上眼睛,嘴里默默念着些什么。   陆宴不耐地用食指敲了敲桌案。   要开始了。   半晌过后,成元帝道:“不知天师看出什么来了?”   “贫道不敢言。”   成元帝道:“你但说无妨。”   葛天师皱眉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庆元十七年,晋国将有四场大劫。”周围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嗤笑、有人质疑、有人倒吸了一口寒气。   陆宴抬头,与周述安四目相对,随后环顾四周,看到了六皇子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些他前世不曾注意到的,现在看来倒是愈发清晰了。   天色渐渐,山雨欲来,葛天师起了身子,抖了抖道袍,双手举高,逐字逐句道:“庆元十七年六月,长安城会爆发一场瘟疫。”   声音又拔了一个高度,喊道:“七月!黄河沿岸会发生一场水灾,这次洪灾不比以往,一旦发生,会维持数年。”   “然到了九月……”   葛天师话还没说完,洪御史拍案而起,大声嗤笑,“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说,九月蜀地还有还一场地动!”   此话一出,葛天师的眼睛明显闪过一次慌张,神神叨叨的步伐都不由来了一个踉跄,“你、你如何知晓!”   成元帝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沉下面容,凛声道:“洪御史,你怎么还测上国运了?”   洪御史出列,躬身道:“回禀陛下,微臣一介文臣,自是不敢置喙国运之事,但此人!臣敢断定,他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江湖骗子罢了!”   成元帝的抖了抖眉梢,道:“此话怎样?”   “微臣昨日于卯时归家,一进门,家中小儿嘴里便嘟囔着这位葛天师方才所测的‘国运’,臣大惊,家中幼子不过七岁,哪能说出这样不成体统的话来,便立马派人去查,想堵住这流言,可流言就如瘟疫,一传十,十传百,根本防不住,眼下长安城内,想必是都知晓了。”   百官交头接耳,连连点头,附议,似是有许多人都听闻了此事。   成元帝大力拍打桌案,怒道:“那为何不早说!”   “此事蹊跷,且尚未查明,微臣本想在调查之后,于明日早朝禀于陛下……”   成元帝缓缓道:“朕问你,这流言最初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洪御史道:“臣只知道,南门的赤地坛新来了一位姓朱的道士,流言便是从此传出来的……其余的,还尚未调查清楚。”   闻言,葛天师连连后退,嘴里喃喃道:“这不可能,这绝无可能。”   “陛下!”葛天师颤声道:“贫道方才所言,皆是上天的意思,句句属实!”   “够了!”成元帝对着周述安道:“此人妖言惑众、故弄玄虚,即刻将他关入大理寺狱,施以绞刑!”   一听“绞刑”二字,葛天师“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陛下饶命!陛下!贫道绝无半句虚言,陛下不信频道之言,大可等上一等,若是六月京城并无瘟疫蔓延,陛下便是将贫道凌迟处死,贫道也绝无二话。”   洪御史笑道:“即便是京中真来了天灾,那也是赤地坛中的朱道士测出来的,于你有何干!”   周述安给身边的楚一使了个眼色。   楚上前一步,将葛天师摁倒在地,葛天师拼命挣扎,楚一只好用了力气。   大殿之上,传来了一道骨头错位的渗人声响,葛天师不断哀嚎。   六皇子的脸色铁青,握紧了双拳,   父皇本就多疑,横生了这事,葛天师根本无法再取得帝王信任,可偏偏母后说过,此人是他能否登上大宝的关键。   无奈之下,六皇子只好给李棣传了纸条。   李棣从內侍手里接过,用袖摆挡住,缓缓展开,他深吸一口气,起身上前,“启禀陛下,微臣以为,此人身上疑点重重,还应细细盘问一番才是,毕竟……他方才还施以法术,救了郑大人一命。”   这下,众人又将目光转移道郑京兆身上。   郑京兆祖祖辈辈都是京城人,又是成元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为官多年,清廉正派,断不会与这些歪门邪道之人相互勾结。   “就是!”葛天师睚眦目裂,咬牙道:“你们若是不信,那敢不敢把那朱天师叫来贫道对质!”   陆宴目光一暗。此人,决不能给他再开口说话的机会。   反复思忖后,陆宴也起身出列,盯着葛天师的眼睛道:“我只问一句,那些预言,可是你今日摆阵所测出来的?”他特意将今日二字咬的重了些。   葛天师抖着下唇都:“自然。”   “确定?”   “贫道确定!”葛天师吞咽了一下,道:“方才的预言,皆是仙人贴着我耳边说的!”   陆宴点了点头,随后对成元帝道:“启禀陛下,倘若这些预言皆会成真,臣以为,那位赤地坛朱道士的道行显然要比这位高深些,毕竟这预言,也得分个先来后到。”   洪御史不屑道:“依臣看,他就是个无耻之徒,将旁人的预言拿过来据为己有!”   葛天师一急,连忙反驳道:“你才是无耻之徒!什么朱道士!什么赤地坛!全是胡扯!这些预言我早在年初之时便测出来了!”   陆宴面目肃然,道:“我再三问你,那些预言是否为你今日所测,你是如何作答的?”   葛天师话中的矛盾,在场之人皆能听出来。   成元帝眼睛微眯,一时间恨透了这些魑魅魍魉,对着周述安道:“还等什么,给朕压下去!”   李棣握拳,还欲再言,却感觉有人轻点了他的肩膀。   他知道,六皇子这是叫他不必再插手了。   蠢成这样,被人几句话就下了套,确实没有再扶持的必要了。   ——   今日之事很快传进了宫中,许皇后对着六皇子大发雷霆,摔了一地的茶碗,颤着手指道:“你为何,为何不保下葛运!”   六皇子起身道:“母后怕是梦魇了!今日那情形,儿子怎么保!青云观内,众人群起而攻之,左一句,右一句,除了洪御史是东宫的人,其余皆是陛下信臣!儿子再多说一个字!就等于告诉世人,这葛天师是儿子找来的!”   许皇后双手揉着太阳穴,低声喃喃,“可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六皇子一笑,“我瞧着,母后八成是被这人给骗了!”   “你知道什么!”许皇后道:“阿娘的探子自去年遇见他,便发现此人神的厉害,不但医术高超,能测天下事、甚至还能制‘地雷’,烨儿,那‘地雷’威力甚大,一经燃爆,可至上百人重伤,还有……”   “够了!”六皇子坐到许皇后身边,“儿子知道,母后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母后,他若真是有这得天下的本事,为何要来帮我!”   许皇后道:“葛运若是进不了宫,那你便要无休止地同东宫对峙下去,你父皇……”   六皇子低声道:“母亲耐心等待便是,等瘟疫出现,何愁扳不倒东宫?你我皆知,这瘟疫……”本就不是天灾。   ——   彼时天色已暗,皓月当空,周围灰蒙蒙的云,好似荒烟,瞧着不免有些凄楚。   陆宴回府后,坐在榻上,燃了灯,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78章   且说郑京兆心疾突发后便告了假,孙旭又以“避嫌”为由拒审百香阁恶意伤人一案,此案便落到了陆宴手里。   升堂审讯的日子,定在六月初七。   此案要在初七公开审理的消息一出,惊动了不少长安百姓,为了听审,天还未亮,众人便已拥至衙前。   毕竟,现任工部尚书之女告前任工部尚书之女,这样的案子,可比街上卖的画本子有意思多了。   陆宴在签押房中拿起杯盏,抿了口水,淡淡道:“人都到了吗?”   杨宗低声道:“小夫、沈姑娘和楚先生及证人已到,孙家二姑娘还在来的路上。”   “文知录、王书吏和司法参军都到了吗?”   “已在候着了。”   陆宴低低“嗯”了一声,随后拿起桌上的乌纱,去了堂内。   ——   孙宓这边已经动身,马车向光德坊行驶。   她的心,没由来地跟着辚辚之声,一沉再沉,伸手挑起幔帐,看向外面刺目的阳光,喃喃道:“蕤蕤,今日这案子,沈甄翻不了身吧。”   王蕤道:“阿宓你多虑了,宋先生可是日日与衙门打交道,油滑的很,你将他都请来了,还有甚怕的?再说,不是还有我给你作证吗?”   孙宓牵起王蕤的手,“你放心,我定会叫我爹找机会提拔你三哥的。”   王蕤尴尬地笑了一下,“阿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我帮你,与我三哥无甚关系。”   半晌过后,孙宓的目光移到不远处,“京兆府”三个字,赫然在目。   “姑娘,到了。”   马车停稳后,婢女将孙宓搀扶下来。   宋景文见她面色发白,不由低声安慰道:“鄙人替人声辩多年,还从未败过,再说,咱这人证物证皆在的,二姑娘根本不必忧心。”   孙宓深吸一口气,道:“你若是能在今日给她定罪,你的酬金,你再翻一倍给你。”   宋景文作辑,“那鄙人先谢过二姑娘了。”   他们越过堵在门前的百姓,进了京兆府。   肃然的堂威声从两侧传来,孙宓与沈甄一个站左,一个站右,身边分别站着各自的讼师。   孙宓看着沈甄身边的讼师气宇轩昂,容貌不凡,一时间不由皱紧了眉头。   宋景文低声道:“二姑娘放心,沈家请的那位讼师,鄙人见都没见过,想必只是个无名之辈。”   孙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依晋朝晋朝律法,开堂之前,皆要禀明身份。   宋景文上前一步道:“鄙人宋景文。”说罢,他看了一眼右侧。   沈甄身边的男子上前一步道:“鄙人楚旬。”   话音一落,有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   “楚旬?没听过啊。”   “楚旬、楚旬,这名字实在是有些熟悉,瞧我这记性,话道嘴边,就是说不上来!”   “莫不是扬州楚氏?”l   听到这,宋景文不禁皱了眉头,扬州楚氏?不可能吧……   不过他一想到沈甄罪眷的身份,终是放下心来,扬州那位大家,怎可能替一个罪臣之女来辩护?   想必并不是同一个人。   陆宴喊了一声呈证物,差役便将那些瓶瓶罐罐端了上来。   孙宓红着眼睛道:“大人,我与沈家妹妹也曾是极要好的,万没想到她会因那件旧事,而恨我至此!”   语毕,孙宓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陆宴照例问询道:“那件旧事,是何事?”   孙宓咬了咬唇,故意道:“去年十月,沈家获罪被抄家,后又欠下巨债,沈家妹妹曾上门找过我,希望我能施以援手,可我一未出阁的女子,上哪能拿出八千贯来,且当时还受了风寒,就并未见她,哪知,她竟说我们孙家踩着沈家肩膀上位。”   缓了缓又道:“我真是想不到,她会如此记恨我!”   孙宓说此话的目的,就是要用身份的调换,突出她们二人之间的矛盾,好让大家在第一时间认定,沈甄对她,含怨、含恨、含妒。   而这,就是沈甄下毒的动机。   沈甄听了这话,不禁瞪大了眼睛,这下她算是领教了厚颜无耻的最高境界,去年十月,别说去过孙府,侯府出事后,她根本未与孙宓说过任何一句话!   这下,周遭的百姓仿佛在刹那间恢复了记忆,接连出口大骂沈家,市井的糙话,本就难听,沈甄一忍再忍,终究还是红了眼睛。   父亲明明是含冤入狱,她却一句也不能辩解。   陆宴心口顿时一紧,不由蹙眉看向沈甄。   见她眼眶通红,惊堂木“啪”地一拍,还未喊一声肃静,聒噪声便戛然而止。   男人那双严肃又薄凉的眼睛落在孙宓身上,“去年十月?十月的哪一天?你可有沈甄曾去找过你的证据?”   孙宓一顿,小声道:“时间久远……”   陆宴直接打断道:“无凭无据之事,你也敢放到公堂之上来讲?”   宋景文冲孙宓摇了摇头。   孙宓闭了嘴。   “杨大夫,验物证。”陆宴道。   杨大夫验过物证后,当场说明了毒性,宋景文在一旁呼喊道:“用胭脂水粉毁人容貌,这是何等恶毒的心思!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陆宴冷嗤道:“宋先生,今儿这案子,是你判,还是本宫判?”   宋景文脸一红,忙躬身道:“鄙人不敢。”   见此,门外的孙旭同鲁参军悄悄道:“咱们陆大人现在审案子,火气都这么大了?”   鲁参军摇了摇头,“陆大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别不是同那位宋先生有过节吧……”   孙旭扬起下巴,摇头道:“得了,我还是走吧,这一会儿要真的行了刑,你说我拦不不拦?”   鲁参军看了看他,“孙大人真能置身事外?”   “求情这种事,有一回就有二回。你待会儿同陆大人说一声,就说我也犯了心疾,需要回家静养,先走了。”   这案子的始末孙旭不好说,但凭借多年断案的经验,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他无奈地谈了一口气,心道:此事若能给孙家长个教训,也是好的。   半晌过后,开始请人证。   王蕤缓缓走上来,一一说明后,陆宴开口道:“作伪证乃是坐赃罪,按照晋律,轻则五十个板子,重则一年徒刑,你可知晓?”   这些王蕤早有准备,毫不犹豫就点了头。   陆宴叫人当场审讯王蕤。   官府辨别口供真伪,一般都要用采用五听之法。所谓五听,便是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司法参军会通过观其出言、察其颜色,观其气息。观其聆听,观其眸子视来判断,这口供是否能用。   然而这些套路,宋景文可谓是一清二楚,所以,王蕤十分顺畅地就通过了审讯。   司法参军回头道:“暂无伪证之嫌。”   孙宓暗暗松了一口气。   此案虽是诬告,但眼下人证物证具在,还通过了勘验,再加上宋景文颠倒黑白的本事,她已是胜利在望。   与此同时,宋景文看楚旬的表情,也不由多了一丝不屑。   陆宴用食指叩了叩桌案,对沈甄轻声道:“你可认罪?”   沈甄抬眼道:“回禀大人,我不曾做过这些事,孙姑娘方才说的,并非事实。”   后面有不少百姓低声嗤笑,还有人骂沈甄是恶妇。   就在这时,楚旬对宋景文道:“楚某有几个问题想问,烦请宋先生说的仔细些。”   宋景文道:“楚先生直言便是。”   “沈姑娘家中尚有一位生着病,等着要钱看病的弟弟,为何会为了毁孙二姑娘的脸,砸了自己经营甚久,口碑上佳的招牌?恕我直言,此事根本不合乎常理。”   “常理?”   “兴许沈姑娘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呢?”宋景文笑道:“楚先生看看那放在眼前的物证!那日若不是孙姑娘命好,今日毁容的便是她了!这是常理吗?”   楚旬翘了下嘴角,“说到命好,楚某就更不解了,百香阁也算得上京城数一数二的香粉铺子,胭脂水粉,琳琅满目,既然命好,孙姑娘怎么就能一眼选中这带毒的水粉呢?”   宋景文眼睛一眯,反驳道:“一派胡言!这水粉,明明是沈姑娘亲手交到孙姑娘手上的!”   楚旬轻笑,“宋先生可知,我朝向来严惩代书诬告他人之行为,若是虚告,依诬告反坐论处,若是受雇人收了百贯以上的钱财,不禁要以坐赃论处,还有加二等处罚。”   宋景文冷笑,“楚先生还是担心自己吧。”   紧接着,楚旬也叫了两个证人来,这两个女子,都是出现在百香阁的客人。   她们也通过了当堂审讯。   且口径一致———是孙宓亲自选了水粉,沈甄并未碰过瓶身。   宋景文到底是老油条,见他们想以此脱罪,不慌不忙地又叫上来一个人。   这位贾姓女子,上来就跪下,捂着红肿腐烂的脸道:“大人,两日之前,奴也去过一次百香阁,奴在平康坊做婢女,身份低微,水粉昂贵,奴买不起,一时鬼迷心窍,便偷拿了一个,谁知用了没两次,就毁了容。”   “还请大人看在奴自首相告的份上,从轻处罚。”   “两日之前?你的意思是说,她的百香阁里还有毒粉?”   “是,大人大可派人去查。”   沈甄低头看着又一个被毁容的女子,心里不免有些唏嘘,孙宓为了害她,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西市与京兆府离得甚近,陆宴派出去的衙隶,很快就返回来了。   他们带回了两箱的香粉,一经查验,其中一箱,确实有剧毒。   沈甄这才恍然明白,为何那人会同她说,百香阁的账本不要提前拿出来,因为一旦提前拿出来,眼前这位假人证,也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了。   沈甄缓缓道:“不知大人可否让我看一眼这箱子里的瓶子?”   陆宴点了点头,派人将一堆矮口瓶给递给了沈甄。   沈甄接过,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轻声道:“大人,这位姑娘手上拿的,和这箱子里的,根本不是百香阁的水粉。”   “你还想抵赖不成?”贾姓女子道。   沈甄拿出一个账本,翻到三日前,一字一句道:“百香阁每一瓶水粉,在瓶底都有个印记,与账本上一一对应,每卖出去一个,便划掉一个,并签上客人的名字,这些账本上均有记录,这些还请大人过目。”   宋景文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一句不好。   忍不住上前道:“依大晋律法,证物是要在之前一天便呈报官府,沈姑娘现在拿出来,谁知道是不是连夜制做的假账!”   陆宴低声嗤道:“是否为假账,本官自有决断,岂容你在此放肆?”   宋景文一噎,若那账本是真的,衙门只要挨家挨户去勘察,立马就会将其认定为铁证。   毕竟物证,一向比人证要重要。   下一瞬,陆宴便低头拿起笔,誊写了一份名单,命衙隶立即挨家挨户去传唤。   一个时辰后,衙隶带着几位京中贵女进了京兆府,逐个问询后,皆证实了沈甄所言非虚。   孙宓一慌,对宋景文怒道道:“你快说话!等什么呢!”   宋景文对大晋律法十分熟悉,在这样的铁证面前,府尹会怎么判,他心中已猜出了个大概。   他一旦被判诬告罪,今日能不能离开京兆府还两说。   须臾,陆宴阖上账本,直接定案:“今日之案,铁证如山,实乃诬告,是本官派人行刑,还是你们自己交代。”   孙宓双手微微颤抖,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宋先生,我乃是尚书之女,不该说的,你若敢说,我保证你绝走不出京城半步。”   宋景文面露难色,这些年他捞的钱已然够多了,此时他身边的若不是当今工部尚书之女,他定会想办法替自己减刑,此后远离京城。   可正如她所说……孙家确实有让自己出不了京城的本事。   孙宓一言不发,强行逼着自己镇定下来,晋朝律法对世家大族本就宽待,此案即便是真的判了她诬告,她再扯出一个人顶罪便是,或者交些金银布匹……   万不用低头认罪。   陆宴见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嘴死,便道:“既如此,便上夹棍吧。”   衙隶刚走过来,孙宓便道:“我乃是工部尚书之女,你们谁敢碰我!”   见衙隶不动。又回头对着外面道:“快去叫我阿娘来!”   今日审案的要是别人,兴许还真的会留有余地,可偏偏是陆宴,他可没什么不敢的。   便是工部尚书来了,又能怎样?他能对陛下的亲外甥发火吗?   况且京兆府依法判案,本就无错。   陆宴冷声道了一句动手。   京兆府的差役将宋景文的双腿拖出,撕下鞋袜,套上麻绳,连个反应的机会都不给,就将绳收紧,“咯”一声响,鲜血直流,宋景文登时大叫一声。   沈甄哪里见过这个场面,不由闭上了眼睛。   反复收绳两次后,孙宓和王蕤这边也用了刑,板子一声声落下,才第三下,两个姑娘就吓得直接晕过去。   没过一会儿,孙家夫人和王家夫人便接连赶到了京兆府,她们不仅将此事硬说成了奸人挑唆,带人顶了罪,还呈交了不少银钱。   陆宴当然不会过度为难两家,十个板子都没打完,就放了人。   在世家大族眼里,钱财远没有脸面重要。京兆府少尹在公堂之上对孙家、王家嫡出的女儿动了刑,不论轻重,这便是根本没给脸面。   ——   许四娘听闻此事,不禁冷冷发笑,“我还以为孙宓是个聪明的,没想到将此事办理的如同笑料一般!公堂之上哭爹喊娘,多新鲜啊!丢死个人!”   许意清道:“四姐姐不必生气,左右此事,许家丁点都未沾。”   许四娘道:“你知道沈甄那日的讼师是何人吗?”   “这倒是不曾知晓”。   “是扬州楚氏,楚旬。我可听闻,楚旬和陆家那位的关系匪浅。”   “有这样的事?”   “既然皇后娘娘有意让你做陆家的宗妇,陆宴的事,你还是多打听打听比较好。” 第79章   傍晚时分,浓浓流云与落日的余晖相互交错,长安街车水马龙,四周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眼下是最热闹的时候。   陆宴与随钰、楚旬二人相约于东市的盈月楼小聚,三个大男人一齐进了小二楼的包厢,没有风月歌姬作陪,只能自己给自己斟酒。   酒过三巡,随钰笑道:“子业打算何时回扬州?”   “那便看咱陆大人何时允在下走了。”   楚旬端起杯盏饮了一口,推开支摘窗,看着外面道:“我说二位,在这地方吃酒属实是无趣,仰头瞧不见明月,低头看不见碧波,连点曲儿都听不着,你们去扬州时,我好歹还在画舫上设的宴。”   随钰耸肩,道:“别看我,这地方又不是我定的。”   陆宴脸色一沉,“你要是觉得不满意,换地方便是。”   “陆大人从前身边虽没有红粉知己,不沾荤,但眼福也是能享受的,也不至于素成这样……”楚旬忽然降了降声音,“你怎么就被她管的这样死?”   话音一落,陆宴倏地往后一靠,嘴角微挑,“她管我?”   男人用拇指划过杯盏的边缘,淡淡道:“我借他两个胆子,你看她敢不敢?”   这厢正说着,随钰瞥了一眼窗外,眼见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下来一位姑娘。   他不由一惊,“三妹妹怎么也来这儿了?”   未几便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骚动,有好几个包厢都掀起了帐纱。   轻轻的脚步声入耳,三人不约而同的随声望去,只见沈甄穿着一袭樱粉色牡丹暗银纹容纱裙,手拿一柄牡丹薄纱菱扇,缓缓走来。   容纱轻盈,走路时掀起的微风足以让裙摆飘起,昔日里的长安第一美人虽然已经“过气”,但那张脸勾人的功力却是一分未减。   世人评价美人大多要看三点,皮相,骨相,身段。   年轻的男子贯是喜爱皮相的,好似只要这皮相能激起他们的怜香惜玉之情,那美人儿就成了他们吟诗作赋时的灵感来源,可随着男人的臂膀渐渐宽厚,尝过了月色惑人的磨人滋味,便会知晓,有时这女子的身段,比前两者,似乎还要更令人迷人些。   就如十七岁的沈甄。   拔高的身量,不堪一握的腰,和衣衫遮都遮不住的玲珑,叫人一瞧,就忍不住泛起一股燥热,一股罪恶。   周围响起了细碎的声响:“听说了吧,前两日孙宓就因为陷害她,在京兆府被人打了板子。”   “这事,三个时辰之内就传遍了长安,谁会不知?孙家这回,可真是颜面尽失。”   “瞧瞧沈三那双眼睛,水灵灵的,跟小麋鹿似的,怎可能有那么恶毒的心思?受那么大委屈,咱把她叫过来如何?”   这便是京中纨绔子弟对落魄贵女的态度,只要瞧得上眼,根本无所谓唐不唐突。   “醒醒酒吧,人家有长平侯护着。”   随钰听到有些人的出言不逊,便起身笑着开口唤她,“三妹妹。”   一见是宣平侯世子,方才失礼的那几个人立马没了声响。   沈甄转身,随即柔声道:“世子、楚先生。”两个人都打了招呼,独独落下了一个人。   陆宴眉梢微挑,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哪知眼神交错间,沈甄十分自然地避过他的视线。   生怕别人看出端倪。   随钰有些担心她,便道:“三妹妹出门就带了这一个婢女?”   “还有两个会功夫的,在楼下等我。”沈甄道。   这时楚旬又道:“近来暑热,沈泓的病如何了?”   “已是好些了,多谢楚先生在扬州时的细心照顾。”   楚旬点了点头,“三姑娘不必客气,回扬州前,我会去看看他。”   陆宴瞧着她跟这两个人一来二去,双眸霎时涌进了几分不满。   “看不见我?”陆宴冷声道。   听见他的声音,沈甄身子一僵,心都跟着突突了两下,毕竟随钰于她来说,简直是半个兄长。   在兄长面前,她岂敢同他搭话?   沈甄哀怨地看着陆宴,小声道:“见过陆大人。”   陆宴嗤笑一声,“同我说说,你这是见谁来了?”   听到他的语气,沈甄便是个傻子也明白过来,不论是随钰还是楚旬,应该是都是“知情人”。   思及此,小姑娘便知道装不熟也无用了,只好老实道:“我是去找大姐姐。”   陆宴眸色稍缓,向下一瞥,看到了她手上有一块红,便捏着她的手指,拎起来道:“这又是怎么弄的?”   “只是不小心烫着了。”沈甄被他的动作弄得头皮麻了,立马甩开了他的手,只想赶紧走。   “你上药了吗?”   “大人,我先走了,大姐姐还在等我。”说完,也不等陆宴答,转身便离开了。   陆宴蹙着的眉尚未展开,就听楚旬道:“你这一跟头,栽的果然不轻。”   随钰又道:“她平时都喊你大人?如此生分?”   陆宴被噎的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   镇国公府。   六月十一,暑气渐旺。   日头缓缓升起,微风吹散了朦胧的薄雾,院子里弥漫着沁人心脾茉莉香。   陆宴给老太太请过安,正准备回肃宁堂,就被管家拦住,“世子爷,长公主叫您过去一趟。”   陆宴点了头,随即换了方向,信步进了长公主的书房。   长公主见他来了,沉吟良久道:“来了?”   “不知阿娘有何事?”   “京兆府的内务,我这做娘的本不该过问,可前两天我去英国公府上喝茶,那王家大夫人和孙家大夫人连连向我道歉,我问过才知道,他们两家的嫡女,竟都挨了你的板子。”长公主皱眉道。   她这儿子做事,虽谈不上圆滑,但行事风格,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孙家办的事虽然该罚,可依他们的身份,自家嫡女当堂受刑,着实又过了些。   “母亲可是嫌我罚的重了?”   靖安长公主喝了口水,颔首道:“我只是觉着,这不太像是你会做的事。”   陆宴坐下,拿起桌面的杏仁,剥了几个,递给了靖安长公主,“儿子只是觉得孙家女行事过于张狂,竟当堂拿孙尚书的身份要挟差役,若不小惩大诫,只怕会坏了风气。”   长公主点头,半晌,又若无其事道:“可我还听闻,沈三姑娘的讼师乃是楚家楚旬,这人,可是你给找的?”   陆宴低声“嗯”了一下。   靖安长公主目光突变,刚要开口,陆宴又道:“母亲方才说什么?”   “我是问你,楚旬,是不是你替沈家三姑娘找来的?”   陆宴有些懒散地往后靠了靠,笑道:“是随钰。”   “沈甄于随钰来说,也算是半个妹妹,这事轮不到我来办,母亲实属多虑。”   “真不是你?”   陆宴点了点头。   陆宴走后,长公主靠在榻上小憩,秋菊在一旁缓缓给她扇着扇子,忽然坐起身子,道了一声不对。   他说的话不对,语气不对,表情也不对,称呼也不对。   秋菊道:“是什么不对?”   长公主严肃道:“方才我问宴哥儿,沈三的讼师是否是他找来的,他怎么答的?”   秋菊犹豫了一下,道:“世子说,楚先生是由宣平侯世子找来的。”   “上一句呢?”   “上一句?”秋菊道:“上一句世子爷好似是应了一声。”   长公主一把抢过扇子,朝胸口猛扇了一下,喃喃道,“可从没听过他和沈家女还有交情啊……”   长公主越想越心惊。   凭什么他天天孙家女、孟家女的称呼别人,到了沈家女那儿,就变成了沈甄?   “会不会是世子爷的无心之言?”   “无心?”长公主起身,盯着桌上那几个他剥好的杏仁,好半天才道,“只怕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陆宴:我说一,我媳妇不敢说二。   沈甄:三、四、五、六、七   陆宴…… 第80章   近来这些日子,李府显然要比之前更热闹了几分。   自打葛天师入了大理寺狱,六皇子那边的动作便渐渐多了起来。比如,他转眼就给李棣塞了一位娇妾进来。   似是怕李棣不走心,送进来的那位妱姨娘,眉目间起码与沈姌有三分相似。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真是不假。   何婉如现在的状况不能伺候男人,只能用自己肚子里的金疙瘩去争宠,就这不到十天的日子,又是害喜、又是见红,就没消停过。   而那位妱姨娘呢,不仅有六皇子当靠山,还生的万般妖娆,是男人夜里最抗拒不得的狐媚子脸,炎炎烈日下,她身上的衣衫薄如蝉翼,衣领低的直见沟壑,跑起来喊句郎君,都让人恨不得捂住眼睛。   那不顾廉耻也要勾人男人的意图,可谓是丝毫都不曾遮掩。   且说妱姨娘给沈姌敬茶那天,李棣虽端坐在旁不曾多看一眼,可沈姌太了解李棣了,六皇子送到他嘴边的肉,他可没有不吃的道理。   果然,当日夜里,任凭何婉如那边是哭是闹,李棣都无动于衷,一夜连叫三次水,倒是真给何婉如气病了。   清丽低声道,“姑娘,何姨娘这回好似是真病了,太夫人那边与姑爷都吵起来了。”   “能不吵吗?何婉如肚子里的,可是文氏日日念着的金孙。”   说起来,何婉如能气成这样,与沈姌也脱不了关系。女人看女人,一搭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沈姌看见妱姨娘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李府的后院,再不能清净了。   沈姌特意将澜宁苑收拾出来给妱姨娘住,澜宁苑清雅幽静,树荫蓊蓊郁郁,离李棣的书房亦是不远。   只是李府占地狭窄,离书房近的同时,与何婉如的院落也只有一墙之隔。   就妱姨娘那如银铃一般的嗓子,那日晚上她究竟唤了多久,想必再没有人比何婉如听得真切了。   傍晚时分,文氏气冲冲地跑到了沈姌的院落里,一把推开了守在门口的小丫头,怒道:“这都是你故意的吧,沈氏,你知不知道,你险些害婉如没了孩子?!”   “我不知母亲在说什么。”   文氏冷冷一笑,“让那狐媚子住在婉如旁边,天天就差脸贴着脸,亏你想得出来!”   沈姌直视她,“母亲怕是误会了,咱们李府空着的院落除了澜宁苑,便只有最北侧的秋宜苑,秋宜苑久未修葺,鞠为茂草,让妱姨娘住在那种地方,我也怕落下亏待妾室的恶名。”   “好你个伶牙俐齿的!日日顶撞我,不知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婆母!好、好,我今儿就教教你,如何做我李家的大妇!”说罢,文氏便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掸子。   文氏走到沈姌面前,刚扬起手,清丽就横在了沈姌面前,“太夫人,您不能动我家姑娘!”   “让开!你算个什么东西!”   沈姌眸光一暗,冷声道:“清丽你让开便是,我倒想看看,婆母今日究竟能不能下得去手。”   文氏虽然气急,但也知道一旦动手了,李棣定会怪罪于她。原本只是想吓唬沈姌一下,但被沈姌这么一激,一个没忍住,当真抽了下去。   文氏干过农活,手上劲大,没个深浅,胡乱挥舞几下后,沈姌的脖子上和手臂上都出现了青紫。   “母亲在做什么!”李棣突然出现在门口,大声吼道。   文氏一愣,手上的掸子“嗒”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儿啊,母亲是气急了才……”   李棣板着一张脸,深呼了一口气道:“儿子同母亲有话要讲。”说罢,转身离去。   文氏攥了攥拳头,跟了上去。   时间缓缓流逝,蜡烛越燃越低,李棣差不多是亥时回了沈姌房里,手上拿着一瓶药,低声道:“姌姌,你过来,我给你上药。”   沈姌眼眶通红,低声道:“不必了。”   “今日让你受委屈了。”李棣长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不躲?”   沈姌抬眼道:“母亲方才那副样子你也看到了,我如何躲得了?我是冤!何婉如的肚子出了事,母亲竟将罪责赖在我头上!李大人评评理,我手上连银子都没有,那秋宜苑修葺的费用,我从哪里出!”   李棣陷入一段长久的沉默。   他看着沈姌的眼睛,衡量许久,也不知是因为六皇子在朝堂上屡屡受挫,还是因为对沈姌这幅样子心生怜惜,他竟鬼使神差道:“明日,明日我便把你的嫁妆送来,好不好?”   他握住了沈姌的手,似从前一般柔声道:“你若是还气,我给你打两下。”   沈姌一把甩开,“李大人这些温柔小意,对妱姨娘说去吧。”   李棣眼里落了些笑意,“她是六殿下送来的人,我总要应付,怎可与你相提并论?姌姌,我今夜便在这儿陪你。”   沈姌忍着胃部翻滚的不适感,用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你少骗我。”   沈姌起身去净房前,在屋里悄悄点了香。   回来之时,李棣已经昏死在床上了。   她坐在床沿,看着他的脸,指尖都在颤抖。   沈姌用香极为小心,李棣翌日起床时,并无不适之感,睁眼之后,他见沈姌还睡着,便用手摸了一下她脖子上的紫痕。   李棣如约将沈姌的嫁妆于翌日午时送了过来。   清丽在一旁直直地跪下,道:“姑娘,不然我们逃吧。奴婢跟您走,奴婢伺候姑娘一辈子。”   “别说傻话。”沈姌拉她起来,笑道:“来替我更衣,再把我脖子上的痕迹遮一遮,一会儿还得去大理寺,别让人看出来。”   “可是和三姑娘一起?”   “不了,今日我有话要单独对父亲说,这些事,我不想让她知道。”   ——   由于沈姌每月都会来大理寺狱,牢中的差役有不少都认识她了。   沈姌穿过两条窄道,来到了关押沈文祁的牢房前,一如既往,她需要在此等周述安拿钥匙过来。   一阵脚步声走近,周述安径直走到她身边,用左手握住了锁,随即便听到门锁哗啦啦的声响。   周述安拔出钥匙,看了沈姌一眼。   牢房内虽然没有日光,但四周凹槽里放着的银灯烛火,足以将这里照的灯火通明。   男人锐利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过沈姌的颈部,手上的动作倏而一滞,蹙起了眉。   四目交汇时,沈姌侧身低头,“多谢周大人。”   周述安屏退了狱卒及狱丞,一个人坐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声响。   见好半天没有声音,周述安便猜到,沈姌今日是给沈文祁写了信件,果不然,里头响起了纸张的折叠声。   沈文祁颤声道:“姌姌,那你以后要怎么办?你要怎么办!”   沈姌道:“女子这一辈子,本不该只有嫁人生子这一条路,虞安公主都可以进道观,女儿为何不行?”   道观二字一出口,周述安眸色倏然凝住,失神良久。   道观?   是要做道姑吗?   半个时辰后,沈姌缓缓走出来,颔首对周述安道:“今日多耽搁了一会儿,还望大人见谅。”   “无妨。”   周述安回身上锁,须臾,他喉咙微动,忽然开口,“本官有话,想对李夫人说。”   “可是与家父有关?”沈姌回身道。   周述安沉着嗓子道:“你随我来便知。”   沈姌看着他那双晦暗的双眸,心里隐隐发慌,说实话,她并不想去,可这儿是大理寺,他有话想对自己说,自己根本无法拒绝。   寥寥寂静中,沈姌随他走到了一处从未见过的地方,防备道:“敢问周大人,这是哪?”   “大理寺放机密案卷的地方。”说罢,周述安开了门,“进吧。”   “为何带我来此?”   周述安只是看着她,并未作答。   “周大人有什么话,不能在外面说?”   周述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这是防着我?”   话说到这份上,沈姌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周述安回手便将门阖上,“噹”地一声,四周立即陷入一片黑漆。   “周大人,您不燃灯吗?”沈姌始终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   脚步声橐橐,周述安手持一盏油灯缓缓走近她。   行至她身后,燃了灯,将手里的银灯稍稍倾斜,光影尽数洒在那纤细的脖子上。   用脂粉遮盖的紫痕,霎时清晰可见。   沈姌心脏骤跌,实在受不得耳侧这股属于陌生男人的气息……   她屏住呼吸,向左移了一步,美眸瞪圆,“周大人。”   周述安将油灯放于桌案之上,薄唇溢出三个字,“谁弄的?   作者有话要说:推你们一首歌,好好听,loving strangers。   虽然英文歌,但是看这对儿莫名很有感觉。 第81章   “谁弄的?”   默了半晌,沈姌提起眼梢去看他,轻声道:“这与大人有何干系?”   “他打你?”   “大人若无其他事,那我便先回府了。”说实在的,沈姌是真不想与他讨论这个问题。   然而刚欲转身,就被周述安叫住。   “这有几份文卷,李夫人看过再走,也是不迟。”   说罢,周述安向左挪了一步,随后从身后的架几上抽出了三份文卷,置于案上。   沈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过去过放翻开了第一卷。   从八品左拾遗到正八品监察御史。   正五品太子中允到正四品太子少詹事。   正四品工部侍郎到正三品工部尚书。   沈姌眉心一皱。   这不是……   定睛一看,右下角注着三个字——沈文祁。   这上头不仅记录着阿耶的仕途历程,就连哪年哪月哪日做过什么,与谁交好,与谁有怨,都记载的一清二楚。   沈姌心里一沉,忙将一旁的文卷打开,其余两份,一张是鲁思的,一张的李棣的。   目光一滞。   周述安伸出修长又指节分明的手,蜷起食指,轻敲了一下鲁思辞官的时间,又敲了李棣中进士的时间。   “这是第三次。”是我救你的,第三次。   沈姌抬眸的一瞬,将所有惊愕的神情迅速掩于妩媚的眼眸下,朱唇轻启:“大人为何给我看这些?”   男人清冷漆黑的瞳孔中,忽然漾起了温润的笑意,“是要我一字一句说给你听?”   闻言,沈姌故作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柔声道,“我是真没明白大人的意思。”其实沈姌也清楚,她这无非存有侥幸之心罢了。   周述安轻笑了一声,再度绕至她身后,拿起油灯,呼地一下熄灭。   周围再度陷入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沈姌的心在周述安看不到的地方轻轻颤栗。   在科举中谋私,一旦败露,其后果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须臾,轻重分明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倘若我是李棣,我大概会以鲁思荣归故里的清闲日子、你父亲的命、沈泓和沈甄的人生相要挟,要你安安分分地做李家夫人。”   沈姌屏住呼吸,一言未发,纤细手指狠狠地抠住桌沿。   周述安缓了片刻,继续沉声道:“倘若我是你,若想和离,大抵也只能用自己的命去抵换他的命,又或者说,是换所有人的安生。”   话音甫落,沈姌便是想装傻都难了。前因后果,他什么都知晓了。   她眸光一凝:“大人揆理度情的本事,真是叫我望尘莫及。”   漆黑的环境会让人的感官无限放大,就比如现在,她明确能感觉到男人的薄唇近在她的脸颊。   帝王信臣,手握重权的大理寺卿,他若有意告发沈家,根本不必费这些口舌,况且,沈姌看的出,他并非今日才知此事。   想到这,沈姌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大人想要什么,不妨直接说。”   周述安喉结滚动,沉声道:“你。”   直接又短促的一个字,令沈姌的嘴角立马挂上一丝自嘲的笑意。   果真如此。   原来,像这样瞧着伟岸挺拔、刚正不阿的男人,竟也能坏到了骨子里,她明明已嫁为人妇,如何能让他起了这样禁忌的心思?   沈姌双手握紧,看着他道:“我是朝廷命官的正房夫人。”   “我知道。”   这一瞬间,沈姌忽然感觉被人扼住了喉咙,她快要窒息,却又无法挣脱,“这算什么?威胁吗?”   周述安听着她几不可闻的哭腔,双手微微颤抖,走到这一步,他当真是不想给她机会求自己。   心一横,一把将人拽入怀中,“沈姌。”   “答应我三件事,我便护你沈家安宁。”   她身子一怔,“什么?”   “第一,不得入道观。”   沈姌睁大了双眸。   “第二,不许让他再碰你。”   沈姌又道:“那第三呢?”   “是你的想的那件事,可我亦不会强着你来。”   沈姌不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她知道男人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他话中指的是什么……   然而令她不解的是,这三件事,于他能有多少好处?   在沈姌看来,周述安找上她,无疑是图个刺激,图她正房夫人的身份。   可风月里这点事,根本不值得他徇私来帮自己……   周述安并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弯腰便吻了下去。   唇齿相贴那一刻他便知道,这辈子,自己再也回不了头了。   动作稍大,撞到了一旁的架几,数份案卷劈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他钳着她。   黑暗之中,难以自持的喘息此起彼伏。   周述安向下低头时,沈姌突然伸出食指,抵住他的喉结,喊了一句停。   周述安顿住。   黑暗之中,她瞧不真切他的模样,只能看见一道冷硬的轮廓,这人,居然生了这样一幅极其正经的骨头。   沈姌单臂护着胸前,“周大人衣冠楚楚,清风高节,到头来不过是……”   “无耻之徒吗?周述安提了下嘴角,“我认下了。”   ……   从大理寺出来,沈姌上了马车,低声道:“清丽,给我些水。”   清丽点点头,递过去一个水壶。沈姌接过,一连喝了好几口。   “姑娘您慢点喝啊,可别呛着。”   沈姌靠在软垫上,不由心跳加快,倘若她方才没喊停,他们也许真的会走到了那一步……   她掀开幔帐,眼见外面天气突变。   大雨声簌簌,清凉的空气缓缓入鼻,沈姌呆呆地看着雨滴砸在青石板陆上,久久缓不过神来。   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回到李府之时,已是傍晚,李棣在屋内坐着等她。   “去哪了?”李棣淡淡道。   沈姌若无其事道:“去东市逛了逛。”   李棣点了点头,道,“今日大夫来过,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保不住了。”   沈姌侧眸:“怎么回事?”   李棣揉了揉太阳穴,“说是思虑过度。”   “那您多去陪陪她便是。”沈姌装了一次好人,“这两日,就别去妱姨娘那儿了。”   李棣看着她无所谓的样子,双眸一眯,“你何时这么贤惠了?”   沈姌坐到妆奁之前,侧头摘下耳珰,“我能如何?把她们两个都撵出去吗?”   李棣走到她身后,看着她脖子上的紫痕,用手覆上去,慢慢摩挲,“好似比昨日颜色更深了些。”   沈姌呼吸一窒,好半天才压住快要迸到嗓子眼的心脏道:“不然你叫母亲下次轻些?”   “不会有下一次。”李棣捏了一下她的耳垂,“姌姌,我们要个孩子。”   沈姌手上的耳珰,直直地坠落在地。   ——   转眼到了六月二十,陆宴照例又跑了一趟太医署。   院正摇头道:“陆大人,我们已听您吩咐的,派人定时到各家药肆去检查。可如您所见,发热的是有,不过都是寻常伤风,至于瘟疫,真真是没见着。”   陆宴垂眸,眉目冷峻,一脸凝重。   近来太医署的这些人,对陆宴的态度真可谓是敢怒而不感言,在他们看来,没必要为了一个天师而如此大费周折。   谁都知道,这瘟疫传播起来是极快的,可眼看这都六月二十了,一个病患都没见到,显然是被那道士给骗了。   陆宴蹙眉道:“避瘟的药包,还是提前准备吧。”   太医连连摇摇头,“我说陆大人,您知道现在京城的药材有多贵吗?就那雄黄,花椒,降香,檀香,桑根,艾,真要备齐,那得多少银子?”   “还有您上次提过的焚烧香薰之法,乳香,南苍术,北细辛等物更是难求,您去看看太医署的库存,哪有您要的那些?”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知道为难太医署也是无用,便道:“我会去找陛下解决此事。”   陆宴走后,太医连连摇头,“这陆大人怎么就非得认定长安会有瘟疫呢?”   院正眯了眯眼睛,冷嗤道:“我看他是魔障了,不用管。” 第82章   元庆十七年,六月二十三日。   清晨的阳光铺满长安六街,随着晨鼓响动,东西两市也跟着热闹起来,文人墨客、世家子弟络绎不绝。六月百花盛开,踏青游玩的、赏花作诗的比比皆是,这不,马车正一辆接着一辆地往城郊走。   陆宴的马车途径西市,驶入光德坊,停在京兆府门前。   孙旭手里端着几张各州县发来的文书,行至陆宴身边,道:“陆大人,这是你要的个州县药肆记录,一样,并无瘟疫的前兆。”   陆宴接过,眉宇微蹙。   他记得,梦境也是如此。六月三十日前的长安一片祥和,根本没有天灾降临之兆。可在那之后,瘟疫来势之凶,全然超乎了官府及百姓的想象,户籍骤减,数以万计的人死在这样瘟疫之下,昔日里熙熙攘攘的东西市空无一人,皇城脚下多少府邸都挂上的白纱了……   “陆大人,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孙旭低声道。   “孙大人直说便是。”   “陆大人对瘟疫之事如此重视,可是因为月初之时那两位道士所测的国运?”孙旭一顿,继续道:“可昨日太医署来的人还说,咱们京兆府过于紧张了。”   陆宴抬首直接道,“前些日子,我从太医署调取了卷宗,看了咱们大晋朝历代的瘟疫记录,大疫大概有十五次,均算下来,是每六年一次,孙大人可记得上回爆发瘟疫是何时?”   孙旭皱眉算了算,“好似还真就是六年前,可是陆大人,这种事乃是天灾……也并非绝对。”   “虽并非绝对,却也不可轻视。”陆宴抬手抿了一口茶,继续道:“庆元十一年那场瘟疫爆发于元州城,文卷上注着,一人染病,便可染一户,一户感染,则致一城沦陷。六年前,驿站还没有现在多,朝廷得到消息后,虽然立马开仓济粮,派去了不少的兵和大夫,但却在往返路上误了足足一个月。到头来呢?地方巡抚哭着来报,长江一带,遍地尸骨,无人掩埋,杭、越地区封城半年,最后活下来的人不到二成,而这,还只是瘟疫爆发期间,”   孙旭的面容逐渐变得严肃。   “大疫之后,人口骤减,百姓失去耕种能力,只能靠着朝廷的济粮度日。那时候边境不安生,正好赶上突厥来犯,我军实力并非孱弱,为何右相和吏部尚书要一边率百官劝圣人停战,一边派使团联合回鹘,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伤了元气,打不起了。”   “孙大人,元州城的人口不过是长安的两成,长安一旦出事,会比之前更为严重,京兆府难辞其咎。”   孙旭抬手撸了一把脸,深呼了一口气,道:“陆大人就别吓唬我了,您说的我身上已经有些发热了。”说罢,他还摸了摸额头。   陆宴起身,用极低的声音道:“太医署的人,并不可信。”   话音一落,孙旭的目光骤变,“陆大人的意思是……”这话,就不由引人深思了,   “孙大人派人将太医署查过的地方,再查一次吧。”   孙旭点头道:“我知道了。”   ——   午膳过后,陆宴阖上文卷,去了一趟东宫。   行至门前,他躬身对门前的內侍道:“京兆府少尹陆宴,有事求见太子殿下。”   “大人稍等,奴才这就给您通报。”   “起开。”一个面目慈祥的公公笑着迎上来,掐着细嗓子道:“太子殿下说过,陆大人来访,无需走那些繁琐的礼节,老奴给您引路便是。”   “多谢公公。”   “陆大人怎么这时候来东宫?”太子笑着道,气色明显比前几个月好了许多。   “禀太子殿下,我今日前来,是有要务在身。”   太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是因为京城近来传的瘟疫,所以来找白先生?”   陆宴点头道是。   “正好,我也有话对你说。”说罢,太子拿出了一张大晋朝的舆图,用笔蘸了蘸墨水,将洛阳圈了起来,递给了陆宴。   陆宴看过后,抬头与太子四目相视,瞬间多了一种猜想。   由于梦中的瘟疫是在长安附近爆发的,所以他下意识便认定染病的百姓定会出现在长安附近,可近来他层层排查,并无不妥,若是突然爆发,也无甚可能。   除非,开始并不在长安,而是有人将这股瘟疫,带到了长安来。   “殿下可是听说了什么消息?”陆宴道。   “两日前我去了一趟大理寺狱,见了沈文祁,同他说起了疫病。”太子一顿,又道:“洛阳这个地方,是他指给我的。”   陆宴一听沈文祁三个字,下意识地提了下眉梢。   太子继续道:“打从三年前,圣人便一直想扩建洛阳,并在那儿修筑宫殿,那时候你应该已经回京都了,此事可还记得?”   “我记得,云阳侯当时力排众议,反对此事。”   太子听着他对沈文祁的称谓,不由真心一笑:“那你可还记得缘由?”   陆宴点了点头,“若想修筑宫殿,必会大量砍伐林木,穷极土木之工,云阳侯以洛阳所处黄河一带,乱砍乱伐会使黄河大小灾情更为严重为由,反对了此事。”   “没错,当时圣人因为他的言辞,分外不悦。”想想也是,人家皇帝想给自己建造宫殿,不支持也就罢了,居然还说此举会因来灾祸,谁能乐意听?   不过成元帝也是个明君,更知沈文祁天生就是那个性子,所以也并未迁怒于他。   默了半晌,陆宴低声道:“可去年城西渠坍塌,云阳侯府被抄家,工部尚书换给了孙家来做……”   剩下的话,陆宴未说,可太子和他都十分清楚。   那位孙尚书是真没什么本事,要非说本事,阿谀奉承倒是能算一个,自打去年他上任,洛阳城的扩建便开始了……   先是砍伐了大量林木,后又搜集了五岭以北的奇珍异石、嘉木异草、珍禽奇兽,以充园林。工程甚是浩大豪奢,令人叹为观止。   太子又道:“沈文祁提醒我说,历代瘟疫,半数以上,皆是在黄河流域发生,若逢水灾,则会一发不可收拾,长安的地上水经他手改良过一次,已能做到分流分支,但洛阳却没有,瘟疫若是发生在洛阳,走井水,即刻变能传染一城。”   “殿下可曾派人去洛阳了?”   “不止是洛阳,苏杭一带我也派了人过去,不过就是快马加鞭,等消息从驿站传回来,也需要四日。”   陆宴的眼前忽然再次闪过梦中的画面,上百个间府邸悬起了层层白纱,朝堂之上,官吏不足一半……   攥紧了拳头。   只有他知道,若是同前世一样,再过七日,长安城便守不住了,根本没有时间了。   若是真有从地方传进来的疫病,那必须即刻封锁长安。   ——   安华殿内,许皇后卧在榻上,举起手,轻声道:“之遥呢,叫她过来给我染个指甲,昨儿圣人瞧了一眼,说没有上回的好看,快给我换回来。”   六皇子大步跨进殿内,朝宫女和内侍挥了挥手道:“本王与母后有话要说,都去外面守着。”   宫女和內侍连忙躬身退下。   许皇后见他眉宇中皆是郁色,便道:“你这是怎么了?”   “母后可知陆宴方才去哪了吗?”   “你同母后卖什么关子,直说。”许皇后捏了一个葡萄放入口中。   “他去了东宫。”六皇子咬牙道:“儿子听人说,还是太子身边的公公亲自出来迎的,什么时候,他和东宫的关系这么好了?姑姑那边是不是也择一方栖身了?”   “靖安不会插手这些事的。”许皇后擦了擦手,又道:“陆宴在京兆府任职,是陛下的人,与各处接触,本就在所难免,既是大大方方从东宫走进去,便只是公务罢了。这些都不重要,烨儿,洛阳来的人,还有几日能进城?”   “最多三日。”   “来了多少人?”   “那边本想多送些,但有些咳嗽症状明显的,便筛掉了,再除去死在半路上的,也就是百人。”   “足够了。”许皇后笑着拿出一张名单,“找个牙婆,将送进来的这些人,卖进各府便是。”   六皇子低声道:“京兆府调了兵力驻扎在城门口,查的颇严,此事,母后准备经谁的手办?”   许皇后犹豫了片刻,缓缓道:“孙家吧。”   六皇子低头看了看名单,疑惑道:“母亲,这里头怎么还有我门下的人?”   “不然呢?若发病的都是平日与你不睦的官吏,陛下会怎么想?”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和甄甄明日见吧,我需要快点推一推剧情。   本章参考论文:   《唐五代瘟疫与社会研究》   《黄河中游古代瘟疫与环境变化关系》 第83章   虽说东宫已派人赶去了洛阳,但在消息没传回来前,陆宴也不能就这样干等着。   六月二十四一早,陆宴便将京兆府现有的兵力分别调去了长安东西南北十二道城门,亲自下令,持有出入城文书的,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皆要一一彻查,没有文书的,直接压回京兆府狱。   午后,日头正烈。   杨宗将手中的信件递给陆宴,轻声道:“主子,从昨日起出入长安的人突然变多了,着实不好盘查,属下方才汇集了各处传来的消息,可疑之人甚多,但都不是我们要找的。”   “早上进城的那几个戏班子,白道年那儿怎么说?”陆宴道。   “并无疫病。”杨宗皱眉道:“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善茬,一听没病立马翻脸,说咱们京兆府无故羁押百姓,要去刑部讨个说法。”   “叫他们去告,不必拦着。”陆宴冷嗤一声道:“他们闹得越凶,就越是有问题,一会儿你回衙门,将一半人放走,留下另一半慢慢审,出什么事我担着。”说实在的,眼下还有什么能比疫病更重要呢?   杨宗立马会意,“属下明白。”   两日之后,城门口的人越来越多,由于排查严格,许多昨日就在排队的,到了今日都还未进城,百姓怨声不断,争执声也不断。   一个身着红裳的妇人,扭着腰肢,摇着真丝绡麋竹扇,嗲声道:“我说官爷哟!奴是打扬州来的,我们容家调教的姑娘个个身世清白,还没跟过人呢,可任官爷搜查,只是长安有贵客等得急,官爷能否行行好,叫我们先进去?”   官兵被这妇人的语调撩的面红耳赤,轻咳两声才道:“退后,一个个来。”   红裳妇人悻悻退下,一个婆子笑着走过来道:“官爷,我们姑娘可是永安伯府大夫人的的外甥女。”说罢,就将手中的两个金叶子递了过来。   官兵下意识朝陆宴这往了一眼,不幸对视,立马回头摆手道:“行贿乃是重罪!嬷嬷慎言!”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太太躬身走来,“我这老婆子年逾花甲,身子又不好,在这等了两天,夜里的风吹的我头疾都犯喽,我老婆子是来京城求医的,可眼下的却更严重喽。”   有人跟着起哄,“这正午的太阳,都要给我们烤化喽!”   就在这时,孙旭驾马前来,低声道:“陆大人,北门那里突然有外商闹事,少说也得有五千人,且不说衙门轻易不会同外商动手,就是真动起手来,可调用的兵力也是……”   陆宴用中指揉了揉眉心,摘了自己一块玉佩,对杨宗道:“派人回镇国公府借兵,各城门之间距离甚远,要骑兵。”   孙旭心里一安,不禁默默道:果然还是陆大人办事牢靠。   郑京兆告病在家,陆宴俨然成了代理府尹,排查疫病这事,已是彻底落到了他的肩上。消停不过几个时辰,鲁参军快马来报,“大人,西门那边出现了许多流民,皆带着棍棒,他们以无辜百姓为质,非要闯进来。”   “多少人?”   “属下粗略估计了下,得有二百多人,至于有没有后手,就不知道了。”鲁参军皱眉道:“大人,咱们放行吗?”   “飞鸽传书上报给宫里,由圣人定夺。”陆宴一顿,低声道:“叫咱们的人先守着。”   东西南北十二道门,这两天就跟唱大戏一般,没一处消停的,杀人的、放火的、抢劫的真可谓是齐活了,偏偏就是一个带病的都没有,几番动静下来,守城的士兵明显被转移了注意力。   六月二十五日,寅初。城门口突然多了一辆花轿,侍从无数不说,身后还有七十余担的嫁妆。   陆宴唤来一个士兵,低声道:“那是什么人?”   官兵颔首道:“回禀大人,花轿里坐的是荆州来的富商之女,姓于。前来迎亲的是薛家长子,名为薛录。大人,这嫁娶之事,确实得求个良辰吉时,咱们是否行个方便?”   陆宴道:“排查过了?”   官兵点头,“自然是排查过了,箱子装得都是些金银首饰、茶叶布匹,无甚特别的。”   “我问的是人,那十余辆马车装的,总不可能也都是金银首饰吧。”   官兵挠了挠头,道:“那些都是荆州于家陪嫁过来的婆子跟婢女,属下看过了,皆是奴籍。”   “多少人?”   “共九十三人。”   “里面可有人生疮,亦或是咳嗽?”   “生疮的并无瞧见,至于咳嗽……他们这是娶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声这么大,哪还听得见咳嗽声呀?”士兵说到这,见陆大人变了脸色,立马魂飞魄散,大声道:“属下失职,这去命他们停下。”   “不必了。”   陆宴同杨宗对视了一眼。   荆州富商,抬花轿进城。   杨宗都不禁笑出了声,这算什么,“撞计”了吗?   杨宗低声道:“属下去将人扣下?”   陆宴摇头:“若真是他们带着疫病就糟了,眼下四周都是人,他们一旦发现失手,必会四处窜逃,反而会更难办。咱们放行。叫人跟着,等他们落脚再动手。”   “是。”   到了未时三刻,白道年送来了许多避瘟的药方,陆宴准备将其制成药包,一种悬于门前,一种用来焚烧,以免有漏网之鱼进京,将疫病染给他人。   “辛苦白先生了。”   白道年临走之前,诚恳道:“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么熬,陆大人该好好休息了。”   杨宗附和道:“主子,您这都几天没合眼了,确实该歇息了。”杨宗跟着陆宴数年,从未见自家主子如此疲惫过。   前日还算好的,至少回了镇国公府,昨日到现在,衙门可城门两头跑,沐浴都省了。   陆宴点头道:“我知晓了,这就回府。”   陆宴弯腰进了马车,杨宗见他小憩,便擅作主张地驾马向保宁坊驶去,到沈宅时,已是傍晚。   杨宗颔首认错,腰板却挺的笔直,满脸写着——主子你想骂就骂,反正都到地方了。   陆宴捏了下太阳穴,罢了。   数日未见,他也确实惦记她了,趁着路上人烟稀少,他翻墙而入。   陆宴避过了那两个东宫送来的婢女,伸手推开了内室的门,掀开帘子之后,才发现屋内没人,她身边的婢女也不在。   都酉时了,怎么还没回来?   陆宴瞥了一眼鸽笼子,随手拔了他一根毛,鸽子瞬间上蹿下跳。   院子里幽静,并无什么动静,半晌过后,正院里传来了两道女声。   “太子殿下吩咐过,只要沈姑娘出了门,咱们必须要跟着,免得再发生上回那事,这都酉时六刻了,沈姑娘还没回来,我这心里有点不安。”   “接她走的那是长平侯,太子门下,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万一姑娘要如厕之类的,长平侯也不能跟着……”   “那不是还有清溪姐姐吗?再说了,满京上下,谁敢跟那位侯爷抢人?”   闻言,屋内的男人眉头紧皱,几次想走,到底是留了下来。   ——   天暗了,月色稍显,树影淡淡。   直到戌时,沈甄才回了沈宅,一路上与清溪笑着聊天。   清溪道:“奴婢真没想到,侯爷能帮把姑娘的猫养到现在,还生了这么多只幼崽。”   “那毛绒绒的奶猫儿着实可爱,捏着她的小爪,我心都快化了,哎,我若是对它们身上的毛不那么敏感就好了,还能管珩哥哥要两只过来玩。”   沈甄没有兄长,前些年心思稚嫩,在随钰再三忽悠下,一口认下了钰哥哥。苏珩知道后,妒意横生,为她那一声哥哥,抓猫逗狗,一个没少干。   当年再怎么亲近已是当年之事,阔别多年,那种无法言喻的客气,始终横在两人中间。不然沈甄也不会总避开他。   直到方才,苏珩熟练地给沈甄系上了口巾,又递了一只不足两个月的猫给她,沈甄忽然想起了数年之前。   他也是这样。   “甄儿,回府可别说是我来带你来看猫的,不然你阿娘定会给我眼色看。”   “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便把猫给你。”   “口巾戴好了,免得你咳嗽,过来,我给你系。”   时过境迁,再一个四目相视,年少时的情谊,忽然化作了天地间的一股绯色。   苏珩再次拎着一只猫逗她,“甄儿,是不是该唤我一声哥哥?”   “不成,旁人听见该怎么办?”   苏珩道:“可眼下没有旁人。”   沈甄看着他额间的刀疤,眸色一顿,长长的睫毛瞬间压下。   小时候怎么叫都成,可眼下什么都变了。他们既非亲生兄妹,哥哥这样的称呼,显然不该轻易唤出口。   须臾,沈甄弯了弯眼睛道:“唤侯爷不行吗?少年将军,长平侯爷,哪个好听?”   苏珩的右臂微微颤抖,抬手拍了怕她的头,哑声道:“只想当你的兄长,也不行吗?”   话中的意思,谁能不明白呢?   谁不明白,便是在装傻了。   于是便有了珩哥哥一说。   沈甄正要推门进屋,就被告知房嬷嬷留了甜食给她,去过西侧间,又去陪沈泓说了一会儿话,回到正院,已近亥时。   沈甄提裙跨进内室,掀开帘子,一眼便瞧见了坐在榻上的男人。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对清溪道:“去帮我守着外面,不许叫任何人进来。”   陆宴蹙起眉,压下了眼底的酸涩,哑声道:“过来。”   沈甄径直走到他面前,唤了一声大人。 第84章   “大人。”她又唤了一声。   陆宴半点外人的自觉也无,随手拍了拍床榻,道:“坐下。”   与他平视,沈甄这才发现,他眼底发青,平日里那双倨傲清冷的双眸尽是疲色,人也瘦了许多。   就连嗓子都是哑的。   沈甄知道他忙,却不是他忙成了这样。   沈甄伸出手,用拇指划过他的眼底,“大人,你这是几天没睡了?”   陆宴拽过她的小手,捏了捏她的指腹,笑道:“去哪了?”   “一早便去了百香阁。”沈甄看着他,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   “之后呢?”   “去西市的玉笙楼买了些红豆糕。”   陆宴嘴角倏然勾起一丝笑意。   瞧瞧,这才多久,她竟也学会了避重就轻的本事。也不同你撒谎,就只是这样轻飘飘地揭过了。   陆宴向后靠了靠,盯着她的眉眼,淡淡道:“红豆糕好吃吗?”   沈甄点了点头,又道:“大人怎么这时候过来?”   陆宴也不知身体太累,还是心太累,顷刻间,便是连试探的心思都歇下了。   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眸色渐深,嗓音暗哑:“就来看看你。”   一时间,沈甄也说不上来哪里怪,只是觉得这人今日的语气,比以往还要凉一些。   “照顾好自己,我先走了。”陆宴起了身子。   沈甄拽住他的手,小声道:“这么快就走了吗?”   陆宴回头看她。   沈甄看着他下颌上的胡茬,不由红了眼睛,“能不能再待一会儿?”   “怎么,想我?”陆宴薄唇微动,眼里并无笑意。   沈甄点头,攥着他的手没松开。   “沈甄,我很忙,即便不吃不喝,都还有摞成山的事等着我做!我在这足足等了你近两个时辰……”   陆宴的话还没说完,沈甄起身,一把抱住了他的窄腰。   她咬了咬唇,踮脚去亲他,男人不低头配合,只亲到了喉结。   男人喉结上下滑动,低头看她,深吸了一口气。   心脏一跌再跌,仿佛过了许久,他掰开了小姑娘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走了。”   然而刚向前一步,眼前猛然一阵白,整个身子有了往下栽倒的架势。   沈甄察觉出不对,连忙扶住了他,喊了一声大人。   窗牖吹进微风,外面花草簌动,虫鸣依稀,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陆宴便睁开了眼睛。   他反应了一下,知道自己这是躺在她的床上,随即环顾四周,正巧沈甄端着粥走了进来,“怎么这般快就醒了?”   “扶我起来。”   沈甄伸手扶他,往他背后放了个软垫,随后拿起粥,用勺子舀了两下。吹了吹,放到了他嘴边。   陆宴接过,三下两下就吃完了,将碗盏放到描漆盘上。   “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不用了。”   “今夜你就宿在这,哪都别去了,我照顾你。”沈甄不由分说将他摁在榻上。   陆宴不言语,任由沈甄拿着两块帨巾替他擦了脸,眼见沈甄从木匣子里拿出了一把剃刀。   陆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这是要做甚?”   “大人从不蓄须,我自然是准备帮你修理下鬓角。”   “剃刀哪来的?”   “我管杨侍卫要的。”   陆宴蹙眉看着她道:“你会吗?”   “穿针引线我都会,修个鬓角有何不会?”   陆宴松了手。   见他阖了眼睛,沈甄整个人便凑了过去。   她的手劲儿格外轻,指腹软的如同棉絮一般,虽不熟练,却也仔细,刮完后,她亲了亲他的下巴,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你今日会突然来找这儿。”   陆宴睁眼,冷声道:“原来竟是我的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今日实在是事出有因。”沈甄攥了攥拳,到底还是开了口,“我在玉笙楼买红豆糕的时候,遇见了许家的大公子。”   提到许家大公子,陆宴眉宇微蹙。   蓦地想起了他审讯沈岚时得到的证词,许大公子、滕王、肃宁伯曾经对她生过龌龊心思。   “大人,许家的大公子……”她想说的话,对陆宴终究是有些难以启齿,忍不住放低了音量,“他看我的眼神,很怪……”   说到这,陆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碰你了?”   沈甄双颊泛红,轻轻摇头,“我走到哪里都带着苗丽和苗绮,不会发生这种事。”苗丽、苗绮是太子送给沈甄,这两个女子不说是什么江湖高手,但护沈甄周全,亦是绰绰有余。   “怎么回事?”   沈甄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今日的事。   许家大公子当众拿出请帖,以许家老太太惦念沈甄已久为由,“邀”沈甄去一趟许府。   沈甄找一个理由,许大公子变拆一个理由,话里话外,都是强迫人的架势。   苗丽、苗绮毕竟是东宫的人,见沈甄不愿,甚至拔了腰侧的弯刀,双方争执不下时,长平侯带走了沈甄。   顺便去看了一群猫。   陆宴的脸色越发地暗了。   沈甄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拽了拽他的衣袖。   陆宴没做声,半晌,他抬眼看着沈甄道:“把净室的人打发了,我想沐浴。”   沈甄点头照做,放好了水后回来唤他,却见他坐在榻上斜歪着身子,又阖了眼睛。   怎么看,怎么可怜。   沈甄本想让他躺下算了,谁知一碰他,他就醒了。   陆宴道:“水放好了?”   沈甄点头。   对陆宴这种重度洁癖来说,沐浴显然是要大过睡觉和吃饭的。   半个时辰后,陆宴回了屋内,沈甄分了被子给他。   熄了烛火,又是一阵静默,少顷,陆宴的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她翻身的动静。   自打她离开澄苑,他们还是头一次躺在了一处。   这张榻几不宽,他的随意动两下,碰到的不是她的腰,便是她的臀。   肌肤相触,男人的劣根瞬间发烫,灼的他瞬间卸下疲惫,多了一股亢奋。   嗓子比方才还要干哑。   他翻身就将她压到了身底下,捏起她的下巴,覆上了她的唇,细细密密的轻啄,转眼就变成了耳鬓厮磨。   男人的呼吸渐渐加重,手劲儿更重,捏的沈甄不由轻声讨饶,唤了一声又一声的大人。   他咬着她的耳朵,哑声道:“你是我的属下么?唤我大人?”   小珍珠在他手里变了样子,沈甄咬唇道:“世子、世子爷。”   “这般生分吗?”陆宴语气不善,不愉充斥在每个字眼里。   陆宴将她的膝盖摁在了肩膀上,低声道:“你的性子跟身子一样软,管谁都能唤哥哥?”   沈甄脑中轰隆一声,美眸瞪圆,恍然大悟。   可惜晚了。   晨光熹微,天色尚未大亮,陆宴便起了身子,沈甄头依在他的肩膀上。   陆宴趿鞋下地,从妆奁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拾了点药,放于中指。   划过缝隙时,想起了她昨日的低声细语,众多称呼里,他最喜欢她唤自己的小字,抑或是那声三郎。   沈甄醒了。   “要走了?”   他低低的嗯。   ——   陆宴到了衙门,京兆府内死气沉沉,孙旭站在桌案旁久久不语。   “昨日进长安的那些人,可有异处?”   须臾,孙旭点了点头,回身低声道:“所有人身上,都有疫病。”   “他们落脚后,最先接触的是谁?”   “一个牙婆。”说罢,孙旭递过来一张名单,上面的是京城各个官员府邸准备采买女婢的人数,多是太子门下。”   话音一落,签押房内仍是鸦雀无声。   陆宴狐疑地看了眼鲁参军,和其他几位参军。   他对京兆府这些同僚,多少还是了解的,听了这种事,他们不说掀桌子,也是要厉声呵斥的。   眼下这般安静,必是有问题。   陆宴沉沉开口,“牙婆是谁的人?”   孙旭转过身道:“孙尚书府,老管家的内人。” 第85章   孙尚书府。   孙家的夫人如往常一般,端起煲好的汤,走到西南角的书房。   孙正荃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信件怔怔出神,门发出的“吱呀”一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你都几日没回屋里睡了?这工部尚书是要拿命来做吗?”孙夫人伸手戳了下他的肩膀。   “舒儿。”孙正荃拉起她的手。   孙夫人瞧着他乌青的眼底,鬓角的凌乱的白发一滞,她已记不清,他有多少年,没这样开口唤过自己。   到底夫妻多年,她的心没由来地跟着一沉。   “辛苦你了。”孙正荃抬眼看她,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堆在一处,尽显苍老。   “为何要这样看我?”   孙正荃看了她良久,眼眶变得微红,半晌,他沉声道:“你先出去吧。”   孙夫人的手微微颤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无事,只是一会儿有人来找我。”孙正荃道。   “这么晚了谁会来找你?”   孙正荃挥挥手,“工部里的人,”   孙夫人狐疑地点了点头,缓缓道:“那你早些休息。”   外面天色阴沉,四周阒然无声,一声惊雷劈下,响起了淅沥沥的雨声,雨滴击打在檐角的力度不断加重,转瞬暴雨如注。   孙正荃坐在桌案之前,看着自己的乌纱帽怔怔出神。   倏然,他的身后,响起了鞋底鞋底摩擦窗框的声音。   此时听到这样的声响,按理说,他该恐惧的,可也不知为何,那颗摇摆了一辈子的心,会突然变得平静,就像是深夜里的湖面,无风亦无澜。   孙正荃抬首瞧见了一个人,身着黑衣,蒙着面巾。   这位是楼公公,许皇后身边最为得力的人之一。   “孙大人。”楼公公颔首道。   “楼公公深夜出现在此,意欲何为啊?”   楼公公并未多言,而是将一封信递给了他,“孙大人看看便知。”   孙正荃接过,缓缓打开,看着看着,好似突然从信中看到了许皇后狡诈的双眸。   她每走一步棋,都定要留一个后手,这样的手腕,令人不寒而栗。   京兆府押人的消息才传出来不过一日……这场利用瘟疫铲除异己的勾当,就被她变成了——突厥重金收买洛阳刺史,将染了疫病的百姓送入长安,意图扰乱大晋朝纲。   孙正荃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当许皇后决定借他手行事之时,想必已经算到这一步了。   那九十个染了疫病的人,皆是孙家派人接过来的。   那牙婆,亦是在他身边数十年的老管家的内人。   而这些,与六殿下、与许皇后皆是毫无关系。   孙正荃“啪”地一声将信件拍在桌案上。“娘娘是何意思,过河拆桥吗?”   楼公公道:“娘娘要奴才转告大人,大人受人蒙蔽,犯的罪是渎职,并非谋判,依晋朝律法,不连坐,不绞刑,只流放二千里罢了。”   “罢了?流放二千里罢了?”孙正荃的嘴角尽是讥讽。   流放之刑虽不同于死刑,可说到底,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到二千里外?   楼公公道:“娘娘还说,若是孙大人心里有怨,不妨想想妻儿。”   孙正荃蓦地起身,将手边的汤碗通通挥到了地上,怒道:“她这是要把在沈文祁身上做的事,再对我做一次?”   “孙大人慎言。”楼公公轻笑一声道:“沈家到底是含了冤,您这个不算。”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富贵险中求,这条路,也是您自己选的。   孙正荃跌坐在椅上,翕唇好半晌,才道:“她还说什么了?”   “娘娘承诺您,若六殿下以后成了事,日后必厚待孙家人。”楼公公说完要说的话,悄声退下,回了皇城。   安华殿,许皇后瞧着一旁缭绕的烟雾,用左手拨弄着茶盏,轻声道:“话都传到了?”   “回娘娘,老奴一字不差地传到了。”   许皇后闭眼闻了闻茶香,道:“那便成了,孙正荃心怀妻儿,他知道该怎么做。”   六皇子在一旁握拳道:“儿子早同您说了这计策使不得,此番孙家愿意顶罪也就罢了,母后可曾想过,他若是不愿呢?他若是反咬一口呢?岂不是引火烧身吗?”   见许皇后未语,六皇子又继续道:“一场瘟疫下去,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为此丢了性命,我终是……”   还没说完,许皇后抬手便给他一巴掌。   “人命?兵不血刃,你能坐上那个位置吗?去年与高句丽那一场败战,护国公命丧沙场,我大晋死了十万儿郎,这就不是人命了?”   “你萧家人从前朝文帝手里夺取江山时,屠了满城的人,这就不是人命了?你父皇年事已高,若一朝生变,真叫太子坐上那个位置,再想夺回来便难了,即便你强夺回来,也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名不正,言不顺,懂吗?”   “是狼在哪都吃肉,吃羊在哪都吃草,晔儿,别让母后觉得你并不堪大任。”   六皇子深吸一口气,“母后息怒。”   许皇后将一个折子扔在他胸口上,“去听政殿,向圣人自请去扬州治疫。”   “母后,孙家与许家关系密切,出了这档子事,父皇会不会疑上咱们?”   “那九十多人里,有半数以上都是突厥人,里勾外连的证据摆在这,疑了又能如何?争储争出了瘟疫,这样的笑料,你父皇会让天下百姓知晓吗?”   “儿子明白了。”   半晌过后,许皇后又道:“还不走,留在这作甚?”   “儿子还有一事不解,还望母亲告知。”六皇子道。   “你说。”   “孙尚书对母后、对儿子,可谓是忠心耿耿,这样危险的事,母亲为何不叫李棣去做?”   “李棣一个寒门之子,能有什么根基?”许皇后一顿,道:“况且,李棣是狼啊,此事若是经了他的手,哪怕你以李家上下所有人的命相威胁,也是无用的。”   六皇子默了半晌,颔首道:“母亲早些休息,儿子这便回去了。”   许皇后“嗯”了一声,随后甩了袖子,对公公道:“好好安置孙家人,别亏待了他们。”   ——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乳白色的浓雾渐渐升起,将整个长安笼上一股郁色,霎时一阵风吹来,雾气飞散,飘远,消失于尚书府的上空……   小太监宣读完圣旨,周述安带领七十多位亲兵抄了孙尚书府。   亲兵冲进书房,回头厉声道:“周大人!罪臣孙正荃自尽了,案上只留了一封认罪书。”   孙宓闻言,双瞳瞪大,冲进书失声尖叫,一声声的阿耶,如泣如诉。   孙夫人昏倒在地。   一时之间,孙府的女眷抱头窜逃。   周述安站在尚书府门前,低声道:“尸体完整吗?”   楚一道:“完整。”   “交给仵作验尸,看看有无他杀痕迹,若是有必要,剖尸亦可。”   “你敢!你不许碰我阿耶!他没有罪!他是被陷害的!”孙宓红着眼睛对周述安嘶吼。   “带走。”   微风吹过他英俊清朗的面庞,他的表情和他锋锐的轮廓一样,看着眼前人们脸上写满的凄凉、惶恐,半丝同情都没有。   大理寺狱里的哭喊声,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有人含冤入狱,有人咎由自取,他甚至记不清,这是他抄的第几位官员的府邸。   孙宓绕至周述安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小女求求您,不要给我阿耶剖尸。”   孙宓见人将孙正荃的尸体已经裹上,崩溃大哭,扑过去道:“求求你,求求你了,让我再看一眼。”   周述安回身之时,忽然想起,去年九月,他也是这样,手执一道圣旨,带着亲兵抄了云阳侯府……   他眼瞧着沈姌一路追到大理寺,翻身下马,躬身求他,要见云阳侯最后一面。   他未应,她也崩溃跪下,眼里明明蓄满泪水,却不曾落下。   他第一次见她,她从马车上下来,一身贵气,明媚摄人,他坐在她身边,她也瞧不见他。   他第二次见他,她正盯着贡院榜单上李棣的名字瞧,他站在她身后,回头时踩了他一脚。   他第三次见她,他身居高位,她已为人妻,四目相对时,却仍被那绝望神情,轻易地敲碎了孤傲的脊梁。   寒风肆意,鹅毛般的大雪叠落在她肩上,他将油伞倾斜,罩在了她的身上,同她说,“李夫人,你回吧。”   回吧。   我听闻你的郎君爱你疼你,想必日后,不会叫你受委屈。   思及此,周述安轻笑,此生唯一一次大意,便是算错了旁人能予你安好…… 第86章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到了七月。   由于京兆府及时捉拿了身携疫病之人,这场瘟疫总算是没有殃及长安。与此同时,京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郑京兆的心疾再次发作,在得知无法根治,只能静心修养后,便趁着陆宴这次立功,提出了辞官。   陆宴于七月初八,坐上了京兆府尹的位置。   二十四岁,手握重权,官居三品。   年轻的令人羡慕。   而洛阳那边,刺史姚峥与突厥勾结证据确凿,抄家连坐,姚氏一族满门颅悬城门,府里金银财宝,尽数运回了京都。   六皇子自请去洛阳治疫,此举虽振奋了民心,但在治疫途中,六皇子自己却不幸染了瘟疫,随行的大夫提着脑袋,夜以继日地保下了他的命。圣人听闻此事,虽未将他召回,却也将太医署的院正送去了洛阳。   许皇后在安华殿内,长吁了一口气……   自工部尚书一职悬出来那一刻,李府的妱姨娘似乎更得宠了,何婉如落胎那日,哭得撕心裂肺,大骂妱姨娘是个不入流的狐媚子,文氏心疼自己的孙子在一旁帮腔。   李棣见文氏伤心落泪,也不好再添油加火,只好允诺何婉如,会再给她一个孩子,并叫她不要与妱姨娘置气。   李棣之所以宠爱妱姨娘,原因有三。一自然是因为妱姨娘那狐媚功夫深,着实令男人着迷,二呢?那妱姨娘是许后的人,从澜宁苑传出去密信何止一两封,李棣宠爱她,亲近她,无异于在向许后表忠。   至于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想要工部尚书的位置。   雅院幽静,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入室内,沈姌掀开床榻的幔帐,趿鞋下地。清丽伺候她盥洗,“姑娘脸色有些苍白,可要用些胭脂?”   沈姌摇头。   就在这时,一个名唤橘叶的女婢匆匆跑来。   沈姌从妆奁旁的铜镜中看到了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平静道:“说吧。”那两间院子,日日跟唱戏一般。   橘叶深吸一口气,道:“昨日何姨娘病了,一夜高烧,方才郎君去看望,可那妱姨娘突然嚷着要吃红豆酥……”   清丽道:“说下去。”   橘叶低眉道:“郎君驾马去东市了。”   清丽目光一滞,立马回身去看自家姑娘。原因无他,这些事,以前李棣没少给沈姌做。   回想云阳侯府还没出事的时候,别说是去东市买什么红豆酥,便是沈姌比往日多眨下眼睛,李棣都得捧起她的脸,好好检查一番。   记得有一年冬日,沈姌染了风寒。沈姌不想过了病气给他,便早早派人告知他不必过来了,哪知李棣非要亲自照顾她,喂药擦身皆是亲力亲为,沈姌越让他走,他越是耍混。   于是翌日一早,李棣开始打喷嚏咳嗽,沈姌却渐渐好了起来。   沈姌问他是否难受。   他说,值了。   不得不说,李棣那人,好似生来便会哄女人,相貌虽算不上俊美无双,但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神、让人误以为他情根深种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利剑,轻而易举就能攻破女人的心防。   清丽一脸担心,喃喃道:“姑娘……”   沈姌捏着耳垂,对镜戴起耳珰,低声笑道:“无妨。”是李棣教会她,原来,直达眼底的笑意,也会骗人。   没有人值得她再去相信。   ——   沈姌下午去了一趟西市。   推开百香阁的大门,走进去,恰好见到沈甄躬身打理花卉。   沈姌上前一步,将两张地契放到了沈甄面前。   沈甄拿过,惊讶的看了沈姌一眼,“大姐姐,这不是……”   “嗯,我的嫁妆拿回来了,上次听你说想在东市那边开个茶叶铺子,我瞧着,这两间铺子位置不错。”   沈甄接过,看了一眼道:“这位置确实是极好。”   沈姌瞧着她隐隐若现的梨涡道:“给你的,拿着吧。”   沈甄虽不愿收陆宴的钱,但对沈姌给的铺子却是丝毫不抗拒。以至于陆宴在听到此事后,拽着沈甄的耳朵质问她:“合着就拿我当外人,是吧?”   沈姌坐下,自行倒了一杯水,问道:“还忙得过来?”   沈甄道:“我手上的银钱攒的差不多了,便想着把沈家以前的鲁管家找回来,叫他帮着打理。”   沈姌点了点头,“这是极好,毕竟不能事事亲为。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我说。”   暮鼓响起,沈姌回府,她刚一跨进门,只见两个婢女掉头就跑,一个跑的快些,另一个被她直接摁住。   “抬起头来,说说,为何见我就跑?”   婢女缓缓抬头,与沈姌对视后,直接跪下,“夫人恕罪,夫人罚奴婢吧。”   连罪都没定就请罚,这拖延时间的意图未眠太明显了些。   沈姌从她身边走过,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掀起帘子,走进内室,摆了摆手,香炉烟雾缭绕,有些呛鼻。   沈姌坐到榻上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异处,却在低头的一瞬间,整个人呼吸一窒。   捂住嘴,干呕了一声。   “姑娘这是怎么了?”清丽紧张道。   沈姌的手心都在颤抖,她指着床榻道:“将这些被褥都给换掉,立刻。”   清丽循声望去。   发现玉枕旁不仅多出了好多发丝,被褥的边际上,还有胭脂留下的痕迹。   清丽叫来院子里的其他人,怒道:“方才有谁来过?”   屋内跪了一地的人接连摇头,要么说自己内急,要么说去太夫人房里伺候了,所有人都找好了理由。   “这院子谁是主子?”清丽道。   “好了。”沈姌看向他们,捂着胸口道:“你们都下去吧。”   发丝、胭脂、满室的香味,无一不在说明,妱姨娘与李棣方才在沈姌的房里,行了那事……也许李棣只为刺激,并不想让打沈姌的脸面,但妱姨娘打的什么主意,沈姌却是猜得到的。   世人皆贪,李棣想要那伸手可触的尚书之位,她妱姨娘也一样,也不想安安分分你地当个妾室。   这是挑衅到主母眼皮子底下来了。   亥时一过,李棣出现在沈姌院子门口,刚准备进来,就被清丽拦在了外头。   “为何拦我?”李棣皱眉道。   清丽躬身道:“姑娘脾胃不和,屋内尚有秽物,郎君莫进了。”   心虚使然,李棣脚步顿住。   “可是请大夫了?”   “姑娘说不必请,过了今夜就好了。”   李棣半眯着眼睛看着清丽,“你来李府多久了?”   清丽道:“已是四年有余。”   “四年有余,你还叫她姑娘?”李棣淡淡道:“她让的?”   “奴婢口误,以后不会再犯。”   “若是再叫我听见姑娘二字,你便不必在李府伺候了,记住了吗?”   “奴婢牢记在心。”   沈姌端坐在妆奁前,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的脸怔怔出神,她的喉咙起哽咽着一股气息,呼不出,亦咽不下去。   清丽道:“姑娘若是忍够了,奴婢愿意豁出命来……”   “清丽,我没事的。”   “奴婢明日便将这床榻拆了,重新换一张!”   “不必了。”沈姌缓缓道,“就这样睡吧。”   火烛熄灭,一室黑暗,月光直直洒下,落在了廊前的石阶之上,素缟色的光影,压抑又灰暗。   沈姌平躺于榻上,缓缓阖上了双眼。   其实,她该谢谢那位妱姨娘。   谢谢将这根压死她的稻草,掷向她,予了她铤而走险的勇气。   又是一个清晨,沈姌梳洗打扮,点了胭脂后,对清丽道:“叫人备车,我要去趟大理寺。”   沈姌无比的清楚,那男人要的是什么,若把李府比作狼窝,那大理寺便是虎穴。   倘若坠入虎穴已成必然,她不希望自己变成他衔在口中的猎物,任他撕咬,却又毫无还手之力。   清丽扶着她从马车上下来。   她身着一袭素白色的水光纱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的海棠层层叠叠,就像是阳光洒在水面泛起的微波,琥珀色的交领齐胸上襦露出了她纤细雪白的脖颈,胭脂色的耳珰,随着倩影轻轻摇晃。   沈家女容貌出众,满长安皆知。   可即便是这样,周述安仍是被她眼角的风情与妩媚晃了眼。   一时间,昏暗的牢狱仿佛涌进了天光……   周述安垂眸起身,抿着薄唇替她开了牢狱的门,擦身而出时,沈姌轻声对他说了一声多谢。   半个时辰后,她从牢房出来,周围再无一人。   她以前还不懂,为何父亲牢间的钥匙一定要放在大理寺卿身上,不懂为何她一来,四周的狱卒便会悄声离开。   现在倒是明白过来了。   周述安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沈姌与他并肩而行,脚步忽然顿住,抬眸定格在男人刚毅正经的面庞上,朱唇轻启:“周述安,字容暻,苏州嘉兴人?”   听她唤自己的名字,周述安嘴角带了一丝笑意,眼神变得坚定又清明。   “查我?”   男人声线低沉,且字正腔圆。 第87章   “查我?”周述安道。   四目交汇,沈姌那双妩媚撩人的双眸发挥出了绝对的优势,只轻挑了眉梢,男人的眸色便深了几分。   沈姌蹙眉怨声道:“我花了两百贯去买周大人的消息,却只买到了八个字,字容暻,苏州嘉兴人。”   “着实是贵了些。”周述安声音不高不低。   沈姌点头表示认同,“许是那探子也觉得良心不安,走的时候,送了我一幅苏州的山水画,画底有一首诗,写的倒是极好。”   周述安望着她道:“写的什么?”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周述安看着她小嘴一张一翕,念着苏州的风光,下颌的线条逐渐绷紧。   沈姌顿了顿,柔声道:“周大人的故里,是这般样子吗?”   男人轻笑出声。   下一瞬,沈姌的腰肢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桎梏住,呼吸也被夺了去。   四年夫妻,李棣的吻向来都是温柔又带着些许讨好的,可周述安的不是,这种炙热的、危险的、窒息般的厮磨,令她心脏骤跌,喉咙发紧。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掌在她的腰上,轻轻颤抖。沈姌猜,这大概是男人对猎物掠夺的天性,和本能的亢奋。   只是不知道,她是第几个。   手眼通天的大理寺卿,不知道握着多少人的把柄,他若是想玩这些名堂,谁又能知道呢?   他们的身后是一堵墙。   从周述安的角度看,沈姌腿长,身子偏高,只要箍着她的腰肢微微上提,有些事,便能做了。他已是而立之年,不会连二十出头的沈姌都瞧不明白,他无比清楚,今日只要他肯要,她不会拒绝。   思及此,一股火霎时从喉头烧到腿间,坚硬滚烫,他的妄念,他的不可得,此刻就在他的怀中。   在他的一念之间。   周述安的嘴角勾起一丝与本能斗争的笑意,骤然松手,直起了身子。   “说吧,你想让我做甚?”   沈姌望着他,轻轻呼吸,胸脯高低起伏。   缓了好半晌,她从袖口拿出了两张纸,低声道:“这是、开凿通济渠的账册的一部分,我誊写的。”这里面,一张是吏部拨出来的银两,一张是李棣中饱私囊的证据。   这些虽算不得铁证,但顺着查下去,定会发现些什么。   周述安再次倾身,低声对她道:“别喘,我没听清,重说一次。”   这样交颈的暧昧姿势,显然是含着逗弄的。   沈姌咬着牙,顺着他的意思,一字一句地又说了一遍。   男人“嗯”了一声,随后将纸张收入怀中,道:“这回听清了。”   周述安抬手将她一缕碎发别至耳后,道:“你答应我的事,难做吗?”   她一共答应他三件事,不入道观、不让李棣碰自己、还有一个是同他的私情。   这一跟三都在他心里如明镜一般,他想问的,无非是第二件。   “侥幸躲过。”   她的言外之意是:既是侥幸,那谁也保证不了有无下回。   他们一前一后跨出大理寺狱,刺目的阳光洒在二人身上,她转身离开时,周述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他若是欺负你……”   沈姌回头看他,抽回了手,低声道:“周大人一身二任是不是太辛苦了些,旁人的家事也要干涉?”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男女之间所有情绪的表达,都是在一次次的试探中形成的,他退一步,她便进一步。   他看着她金灿灿的裙摆,双眼半眯。   故意的,是吧。   ——   京兆府。   陆宴接任京兆府尹一职,那少尹的位置便理所当然地空了出来。京兆府不属六部,有圣人直接管辖,自然是谁都能安插进人来。   太子识相,知道像京兆府、大理寺这样的机构动不得,早早就避开了举荐贤才一事,许家试图伸手,终究还是退了回去。   正是苦恼之时,户部侍郎随钰向陆宴举荐了一个人——孟惟。   孟惟是前任大司农孟浩易的幺子,年仅十九,素有少年天才的称号,三年前凭着祖上门荫被封了个八品县丞。听闻他能力卓越。不但能验尸,懂医术,跑得快,还能默背晋律。   按说有此等天资,早该在京中崭露头角,奈何孟家门庭不复往昔,他的三哥哥一个赛一个窝囊,便受了不少打压。   当然了,孟惟受打压,也不是不能理解,一旁的知县为判案翻阅律法急的头上冒汗,孟惟却能立马背诵原文,搁谁谁能舒坦?   孟惟的一身本领恰恰衬托出了旁人的无能。   抬举他,那就不是就把自己的肩膀往他脚下伸吗?   陆宴听闻有这么号人物,立马点了头。   进宫面圣后,孟惟就被调任至京兆府。只是孟惟年纪尚小,又未参加过科举,不能服众,自然不能直接封为正四品,所以这京兆府少尹的后头,就多了暂代二字。   可即便是暂代,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陆宴坐在签押房内,低头看着卷宗,孙祖请咳一声,“陆大人,孟惟到了。”   陆宴抬颔,道:“叫他进来。”   孟惟生的十分干净,额头偏高,眸光青涩,步伐轻盈,作辑的姿势分毫不差,搭眼便知,这是个浑身长满规矩的少年郎。   “过来些。”陆宴道。   孟惟走过去,低声道:“孟惟见过陆大人!”   抬头之时,孟惟眸光闪动。说起来,这位少年郎对陆京兆的敬仰,真可谓是涛涛江水一般,连绵不绝。   在孟惟看来,长安若无陆大人,这元庆十七年的七月哪里还会有风和日丽,瘟疫一旦蔓延,恐怕只剩哀鸿遍野。   陆宴看着他道:“我听闻你会验尸?还懂医术?”   孟惟道:“属下只是略懂,算不得精通。”   陆宴点头,“京兆府事务繁多,无法给你太多时间适应,今日仵作告假,后院现摆着两具尸体,你可愿去看看?”   “回禀大人!此乃属下分内之事!”   孟惟回想他在地方县衙之时,知县命他验尸刨坟,可从未问过他一句愿不愿。   反而是文书案卷,他连碰的机会都没有。   孙旭在一旁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跟着衙隶过去。”   孟惟刚转身,陆宴又道:“等会儿。”   “大人有何吩咐?”   陆宴用狼毫点了点案卷,“这一摞是你的,有什么地方不懂,可以问孙大人,抑或是问司录参军。”   孟惟看着那一摞文书。   里面有案卷、有状纸,一瞬间,鼻尖一酸,差点儿没哭出来,他满腔的热血霎时变得滚烫,他终于,来到了他心之所向的地方。   陆宴眉宇微蹙,有些看不过去,便朝他摆了摆手,“去吧。”   孟惟手捧案卷,大声道:“陆大人、孙大人的提携之恩,孟惟此生不忘。”   孙大人连连点头,“小孟大人你言重了,提携你的不是我,而是咱们陆京兆。既然你入了京兆府,日后便要如同家人一般相处,不必这样拘谨。”   见此景、闻此言,孟惟若不是男儿,定要弹泪于此。   孟惟走后,陆宴向后靠了靠,眉宇舒展,那双向来世故的双瞳不禁涌入了一丝笑意。   这个孟惟,他甚是满意,这都快和沈甄一样好糊弄了。   能不满意吗?   孟惟年轻有为,一身抱负,干多少脏活累活,一声苦都不会喊,对着陆宴、孙旭等人看都看吐的了案卷满眼尽是感激。   好似眼前的这些案卷,乃是上级满满的信任,是为大晋朝献出的一份力量。   诚然,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衙门里多了这样一位下属,陆大人至少能多歇息两盏茶的时间。   孙旭抿唇笑道:“陆大人是不是太狠了些?那些案卷,再加两具尸体,依这位小孟大人的性子,今日还能睡着觉吗?”   陆宴反唇相讥,“孙大人方才不还说要同家人一般相处吗?怎么不去帮把手?”   孙旭摸了一下鼻子道:“我这也是试探一下他的能力,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陆宴给了他一个“我也一样”的眼神,旋即,拿出了不足方才一半的案卷递给了孙旭,“这都是地方县衙处理不了。”   孙旭可不是孟惟那愣头青,京兆府一日要处理多少案件,他心里可谓是一清二楚。   他手里的这些,加上孟惟手里的那些……   陆大人这是……把剩下的都给了他!   须臾,鲁参军外出回了衙门,恰好赶上陆宴急匆匆离去,不由摇头感叹:“孙大人,陆大人难道就不能歇歇?”   孙旭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唇角,大力地拍了鲁参军的后背,道:“看好了,咱陆京兆那是下值了。”   鲁参军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陆大人总算知道歇息歇息了。”   闻言,孙旭顿时无语凝噎。   摇头,再摇头…… 第88章   陆宴之所以急匆匆的下了值,原因无他,两天前,某只白鸽终于得以挣脱牢笼,在长安城中展翅飞翔了一回。   落到了陆大人手里。   沈姌送了沈甄两家地段极好的铺面。   这铺面原是租给东瀛人经商的,眼下却被沈甄收回,改成了茶叶铺子。   大晋嗜茶成俗,茶叶的利润又十分可观,这导致许多走南闯北的商人都转行做了茶商。长安西市的开远门,就是茶商最大集聚地。   从浮梁、婺源、祁门、德兴、江陵而来的茶商都在此处有铺面。   皇城脚下,勋贵当道。这赚钱的营生,就像是一块不好啃的骨头,沈甄虽找来了对茶道颇为了解鲁生来当掌柜,却耐不住有人不想让她赚这钱。   原本东市只有两家茶铺,但就在沈氏的招牌挂起来后,一夜之间,茶铺林立,茶商扎堆。许多牛鬼蛇神纷纷主动上门打交道。   沈甄信不过这些人,只好给陆宴送了信,拜托他给自己找两家靠谱的茶庄。   陆宴读过信后,用拇指摩挲了鸽子好一会儿。   沈甄一娇养大的女儿家为何突然一门心思想赚钱,他心里十分清楚。说到底,无非是因为去年受了太多委屈。家道中落,打秋风又无门,最后被八千贯逼的直接给他做了外室……   外室。   陆宴在心里默读了两遍。   说实在的,起初他还真就是把她当外室养的。一边享受着她的身子,一边想着,等他的心疾不再犯了,腻了、也够了,就将她送回到扬州去。   他甚至真为她准备了一笔不菲的封口费。   想在回想,他自己的都不免勾了嘴角,确实是无耻了些。   成,她想作甚便作甚。正好陆家在西市也有茶铺,他直接将自家的渠道分给她便是。   他坐上马车,缓缓向西市驶去。   时间回转至两个时辰前——   天气闷沉,乌云密布,沈甄摆弄着手里的牡丹花,身后的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围起来,谁也不许放进来。”   沈甄回头,见到来人,脸色煞白。   许家的大公子,许威。   他又来作甚!   苗丽和苗绮一见是他,立马拦在了沈甄面前。   许威用左手比了个“停”的姿势,然后道:“我今儿只是来与你们姑娘叙旧的。”   “我与许公子并无交情。”沈甄直接道。   许威瞧着她那张脸,轻轻一笑,“三姑娘叫你的人都出去吧。”   说罢,他扬了扬手里的匣子道:“这是以前云阳侯府的旧物,我想,里面的东西,你并不会想叫旁人看见。”   沈甄眼光微变,谁知道里面是否有诈?   许威似是读出了她的心中所想,便道:“许某只是想把这匣子交给三姑娘,顺便说两句话,长安西市,光天化日之下,三姑娘怕什么呢?”   云阳侯府的旧物……沈甄反复思忖后,让苗丽、苗绮守在了门口。   门一阖上,这屋子里,就只剩他们二人。   许威走到她身边,将手里的匣字放到案几上,幽幽道:“云阳侯府被抄家后,曾有手脚不干净的偷偷潜入,拿了些东西出来卖,这是我花重金买回来的,三姑娘瞧瞧吧。”   沈甄接过,低头去看手里的匣子。   屋内香味四溢,美人长发及腰,手指纤细白皙,如葇荑一般,秀美的侧脸,纤细的腰肢,巍峨的曲线,勾的男人的喉结上下滑动。   他假意叹气,实则是对着她吹了口气,几缕发丝飘动,露出一段白的分外诱人的脖颈……   许威的身体瞬间充血。   许家大公子,与他不相熟的人大概都会被他这幅斯文儒雅的皮囊骗了,只有肃宁伯滕王之流,才知道他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夜里玩的有多脏。   许威表面上只纳过一个良家妾,背地里却是烟花柳巷的常客,陪过他女子,鲜少敢再去陪第二回。   他有过的女人越多,玩过的花样越丰富,就越是忘不了沈甄这张叫人怜外生怜的脸,似水雾一般,这样的姑娘哭起来求饶,怎是平康坊那些妓子可比的?   纯到极致,就是另一种蛊惑,令人着魔。   这样的姑娘,就该压下身下随意挞伐。   自打长平侯回京,他本已歇了这个心思,可他家七娘却在无意中提起,长平侯身上背着孝期,两年之内,沈甄都嫁不了他。   这一句话,一撮死灰瞬间复燃。   她沈甄既然自己有了营生,不缺钱花,那他便给她些其他的……   沈甄屏息打开了匣子,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后,双手一滞。   匣子“噹”地掉在了地上。   一件桃粉色的肚兜、她亲手缝制的肚兜,也跟着飘落在地上。   许威“啧”了一声,躬身去捡,随后握在手中,放到了鼻尖处,“一年了,还香着。”   沈甄瞬间红了眼,一把抢过,“你别碰!”   “我别碰?那谁能碰?”许威前进了一步,“我听闻是楚旬救了你,告诉我,他碰过你吗?”   沈甄不想再同他说一个字,准备喊人,许威却捂住了她的嘴,“我许威,正式纳你为妾,好不好?”在许威眼里,就沈甄现在的身份,罪臣之女,当他许家正经的妾室,已算是高抬了她。   沈甄一把将他推开,就在这时,百香阁的门也跟着开了。   而进来的人,却叫两人大吃一惊。   竟然是……   靖安长公主!   “沈甄见过长公主。”沈甄躬身道。   许威一愣,也连忙道:“臣见过长公主。”   靖安长公主抬眼瞧了二人慌乱的眼神,又低头瞥了眼地上的肚兜,一双桃花眼眯了起来。   她好不容易闲下来出门上个街,刚进西市没几步,就见沈家的铺子外面围住了一群人。   好奇让她走了进来,却未曾想瞧见了这样的一幕。   这许家人,近来真是让她开了眼。   “许家大公子也来香粉铺子买东西?”   许威笑道:“臣只是来给家妹选些脂粉。”   “是么?那可是选完了?”长公主勾起唇角道。   许威尴尬地轻咳了几声,上前一步,拿了几个瓶瓶罐罐,随后将钱放到了案几上。   见长公主没想走,许威就知道今儿的事算办不成了,便找个由子转身离去。   心道:改日找机会去沈府见她便是。   许威灰溜溜走后,靖安长公主一招手,又叫人将门关上了。   “这铺子是你的?”   “是。”   靖安长公主找了个圆凳坐下,食指轻敲了两下桌案,道:“过来。”   话音一落,沈甄那颗忽上忽下的心,又被人揪了一下。   他们说话的语气,简直如出一辙。   沈甄走到她身边,深呼了一口气,道:“多谢长公主方才出手相助。”   靖安长公主抬眸看她,勾了勾唇角。还成,是个拎的清的。   环顾四周,靖安长公主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肚兜上,轻声道:“那是你的吗?”   肚兜。   沈甄握紧了双拳。   她清楚,眼下直接否认是最好的,她身上的衣裳整洁,没有任何暧昧过的痕迹,堂堂长公主不会费心去查她的事。   若是反之,她便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女儿家的小衣落在外男手里,就是没有私情,那名声呢?   可她看着与那人极像的双眸,终究是点了头。   “是我的。”沈甄又忙解释道:“可这都是以前放在侯府的……”   靖安长公主直接打断了她,“你不必向我解释,今日的事,我全当是没见过。”   她若只是靖安长公主,这一刻,沈甄不知会有多感激她。   可她,还是他的母亲啊。   沈甄的心,瞬间起了一层霜。   并再一次意识到,一旦失去了侯府嫡女的光环,她与他之间仿佛隔着天堑。   “多谢长公主。”沈甄低声道。   小姑娘掩饰的很好,可若是仔细听,仔细品,不难听出,其中那丝隐隐的哽咽。   靖安长公主看了沈甄许久,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起身离开时,摸下了她的后脑勺,轻声道:“好了。”   陆宴抵达西市的时候,抬眼便瞧见一群人围在百香阁门外。   “主子,那是长公主的马车。”杨宗道。   陆宴眸色一暗,低声道:“我看见了。”   “主子,咱们可是要进去?”杨宗也算是在镇国公府长大的,长公主那个脾气,跟自家的主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的。   小夫人在里头……   “不了。”陆宴揉了揉心口,“咱们走吧。”   半晌后,长公主抬脚从百香阁出来,下意识地朝右边一望,果然看到了杨宗的背影。   她提了下嘴角。   ……   沈甄坐在圆凳上怔怔出神,眼眶微红,也不出声,清溪同她说了好多话,她都跟没听见一般。   直到夜里,她的榻边儿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沈甄吓得坐了起来。   乌黑柔顺的长发披在她的肩膀上,一张小脸,还没有男人的巴掌大,漂亮的眼睛里布满了惊慌。   陆宴斜斜在依在床边,随手捻了她一缕头发,“瞧你这出息。” 第89章   沈甄愣愣地看着榻边的男人。   月光将她的小脸照的惨白。   继家道中落、为人外室后,沈甄再一次地体会都了来自身份地位被人压制的无力感、落差感。   就比如,她曾以侯府三小姐的身份见过长公主许多次,但却是第一次,不敢直视长公主的眼睛。   再比如,她也曾在狩猎宴、赏春宴上见过许威,那时候的许威,彬彬有礼,最多不过是唤她一声三姑娘……   陆宴找人打听了今日的事,大致猜的出,她为何会露出现在这幅表情。   男人的手指在她的发丝上随意绕了两圈,淡淡道:“许威同你说什么了?”   黑暗中,小姑娘跪坐在男人身边,颔首道:“他要纳我为妾。”   陆宴玩弄发丝的手一滞,松开,转而去搂她的腰,“还有呢?”   沈甄低声交代了经过,随后将匣子递给了他,嗫嚅道:“这个……也被长公主瞧见了。”   陆宴将那桃粉色的肚兜握在手中,摩挲了下边缘,眸色晦暗不明。   沉默片刻后,将小姑娘的身子拉到身边,柔声道:“害怕了?”   沈甄摇了摇头,说了一句陆宴都没想过她会说的话。   “大人对我的好,沈甄此生都会记得,可若是长公主不喜我,还请您莫要为了我,去忤逆家里的意思。”   说罢,沈甄仰头亲了亲他的下颔。   当许威用施舍的目光说出的那句“我许威,正是纳你为妾,好不好?”,沈甄便感觉有一盆冷水,当头淋下,生生将她泼醒。   许家这样的门庭尚且如此,更何况镇国公府,想嫁他,和能嫁他,终究是两回事。   陆宴低头看她,嘴角的弧度携着几分嘲弄,“三姑娘这么懂事吗?”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愉,沈甄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一阵沉默后,陆宴捏起她的下巴,眸色里渗着寒意,沈甄被吓的一缩,但却动不了。   男人的手显然用了劲儿。   “家里的意思?说起来,母亲给我相看了不少姑娘,孟家女、王家女、对,许家也有意同镇国公府联姻,不然你给选一个,我明日去提亲?”   “还是你觉得护国公夫人喜欢你?嫁给苏珩更好?”护国公夫人,也就是苏珩的母亲。   听他如此说,沈甄眼里的泪水忽然就收不住了,豆大的珠子,吧嗒吧嗒地落在了男人的手上。   陆宴忍着心口的疼痛看着她,也知道自己说的过了。   他只是在刚刚那一瞬,蓦地想起了自己梦中临死前的样子……想起了,她另嫁他人的事。   隔了好半晌,他才低声道:“沈甄,你怎么同我闹都行,但方才的话,再不准说。”   “记住了吗?”   沈甄垂眸不看他,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低低呜咽了一声,又迅速咽回去。   被她这么一哭,再冷的心都要软了。   陆宴长吁一口气,终究是伸手将人提到自己腿上。   沈甄一动不动地被他抱在怀中,头靠着他肩膀上,男人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许威是个什么德行,母亲心里有数,别想那么多,嗯?”   “我们三姑娘的性子这般好,谁会不喜欢你?”   “别哭了。”他吻了下沈甄的发顶,“睡吧,我在这陪你。”   沈甄睡下后,陆宴走出沈宅,脸色立马沉了下来,他薄唇微抿,朝杨宗吩咐了几句。   撂下马车的幔帐,杨宗双目瞪圆,在心里默默替许家的大公子点了一支蜡烛。   陆宴为官数载,早已收敛了当年的脾气,可收敛也只是收敛,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哪是那么容易变的?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从来,就不是个良善之人。   不说锱铢必较,也是有仇必报。   动了他放在心里的人,许威算是翻船了。   隔日晚上,许大公子正眯着眼睛,晃晃悠悠地从酒楼出来准备回府,就被人捂住口鼻,架上了马车。   抵达曲江附近,几个莽汉将许威拽下来,扔到了地上,几根棍棒好不留情地挥在了他的身上,脸、手、腿,没放过任何地方。   许家的大公子哪里受过这样的毒打,一边疼的嗷嗷叫,一边威胁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阿耶是谁吗!知道我姑姑是谁吗?”   “我阿耶是左相大人!姑姑乃是当朝皇后娘娘,你们敢动许家的人,是不要命了吗!”   “是不是长平侯叫你们来的!说啊!”   “妈的,有种你们就打死我!打不死我!明天你们谁都别想活!”   话音一落,他的腹部又遭到了重击。一个时辰之后,嚣张的气焰果然消失,变成了低低地祈求。   “钱……我可以给你们钱……多少都行。”   可不论许威怎么祈求,这些壮汉就似听不见一般,直到夜色褪去,他们才收手。   许家人见到许威之时,许威真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许夫人拍案而起,“是哪个混账东西敢动了我许家的人!居然还明目张胆送上门来!好生猖狂!”   许七娘看着自家哥哥被打成这样,不由惊呼一声。   须臾,院子里跑进来一位小厮,许夫人颤声道:“查出来了吗?”   小厮躬身道:“夫人恕罪,眼下仍是毫无头绪。奴才去问了昨日同大公子喝酒的那几位,他们皆说,什么都没看到……”   许夫人深吸一口气,道:“孟大夫,威儿状况的如何了?何时能醒过来?”   孟大夫摇了摇头,“头部遭了重击,再加上失血过多,能保住命,已是大幸,至于何时能醒过来,这不好说……”   许四娘红着眼睛道:“阿娘,这歹徒嚣张至此,背后必有靠山。此事依我瞧,光靠许家是查不出来的,咱们不能耽搁,还是报官吧!”   许夫人点了点头。   “小七,我们现在去刑部给哥哥讨公道,走!”   “慢着!”许夫人顿了顿,低声道:“别去刑部,刑部眼下都是太子的人,他们又怎会尽心替许家办事?你们去京兆府!找陆宴。”   许四娘、许意清颔首应是,随后直奔光德坊而去,下了马车,两位姑娘提裙跑了两步,拿起木槌便击了鸣冤鼓。   陆宴坐在上头,若无其事道:“你们二人击鼓,究竟所谓何事?”   许意清拢了下头发,未语先流泪,哽咽道:“我家哥哥昨日被人拖至曲江附近,遭了袭击,到现在还未醒过来,还请陆大人速速捉拿这恶徒!”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低声道:“还请许姑娘将起因和经过细细说一遍。”   许意清声泪俱下,将许威被带走的时间、伤势、以及是如何发现的,从头到尾交代了一通,最后道:“那歹徒甚为嚣张,竟将我家哥哥扔在了许府大门口!”   陆宴提了提眉梢。   许家大公子遭袭并不是小事,许意清本以为陆宴会立即下令全城追捕犯人,哪知他竟起身对孙旭道:“本官手里还有要事,许家的案子就交给孙大人吧。”   闻言,许四娘怒道:“我兄长在长安遭人袭击,眼下性命危在旦夕,这难道就不是要事?”   陆宴冷冷一笑,并未解释缘由,直言讽刺,“许四姑娘以为京兆府是给你许家人设的吗?”   许四娘、许七娘的脸,皆是红到了脖颈。   孙旭走过来,笑道:“还请许姑娘,把昨日发生的经过,重新说一遍。”   万般无奈下,许意清只好耐着性子将方才讲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通。   诚然,孙旭是京兆府里脾气最好的一位,可偏偏今日来的是许家人。许家对孙家的做的事,即便没有波及到孙旭身上,也足够叫孙旭对许家人深恶痛绝。   孙旭已经是衙门里的老油条了,光是问询,就足足就耽搁了一个时辰,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在哪被打的?”   “怎会被打呢?”   “这许大公子身边没有其他人吗?”   “在哪的喝得酒?”   “喝了多少?”   “同谁一起喝的?”   “二位姑娘可有证人?”   “许大公子眼下伤势如何?”   “……”   越问越多,越问越细,偏偏你还说不出他的不是。   许意清察觉到不对,拉着许四娘便走。   许四娘道:“小七你走的这么快作甚,咱们好不容易才将事情说清楚。”   许意清道:“阿姐瞧不出来吗?那位孙大人,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帮咱们查案!他是孙家人!”   许四娘恍然大悟,握了握拳,道:“我记得大理寺少卿与你二哥有同窗之谊,走,刑部去不得,我们再去一趟大理寺。”   然而到了大理寺,他们只见到了大理寺卿周述安。   周述安看着许家这两位贵女,用食指敲了敲桌案,慢慢道:“此事不归我们大理寺管,二位还是去京兆府吧。”   许四娘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道:“我们能否见一见慕少卿?”   周述安笑了一下,直接道:“二位还是回吧。”   说白了,就是,不管。   傍晚时分,许四娘、许意清回了许家。   许意清委屈道:“那大理寺和京兆府,根本就没把我们许家放在眼里!”   许夫人蹙眉道:“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许家与虽与孙家人生了嫌隙,可与陆宴和周述安总是没有过节的!这、这怎么会……”   左相抬手扬了桌案之上的杯盏,神色沉沉,一字一句道:“我明日便进宫请圣人做主。”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许家大公子被人袭击,在衙门四处碰壁的事,还没到明早,就已传的人尽皆知。   暮色沉沉,微风吹打着柳枝飒飒作响,大片的乌云从天空的尽头漫过,带来一场暴雨。   陆宴刚回府,就被长公主叫进了书房。   陆宴背负双手静立于门前,嘴角含笑,不紧不慢道:“母亲找我何事?”   靖安长公主冷嗤一声,看着他道:“你如今做事,是半分都不遮掩了?” 第90章   “你现在做事,是半分都不遮掩了?”   支摘窗边的缦纱半垂,忽有一阵风吹来,系于两侧的缀子跟着高高扬起。   陆宴走过去,随手托起一个白釉刻花缠枝莲纹梅瓶细细端详,默了半晌,才道:“儿子堂堂正正,何来遮掩一说。”   “好。”   靖安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好一个堂堂正正。既如此,我也有几句话想问你。”   陆宴从善如流,笑道:“定知无不言。”   靖安长公主知晓他那与人周旋的本事,便直接道:“你与沈家女,究竟是何时的事!”   沈家女。   这话一出,就连靖安长公主贴身的嬷嬷都不由惊了一下。刘嬷嬷目光一颤,又迅速低下了头,小声对一旁的婢女道:“去,盯着点外头。”   陆宴眼里的笑意不减,但这笑意里,又蕴着十足的认真,“年初,在扬州楚府。”   靖安长公主眯起眼睛审视着自己的儿子。   今年年初,他的确还在扬州没回来,据她的消息,沈家那丫头,那时也刚好在扬州……   时间,倒是对的上。   “所以,你这是承认了?”   陆宴点头,“儿子先前答应过母亲在年底把婚事定下来,总得信守承诺,她十七,刚好。”   这话里的意思不能再明显了,他这不是要纳妾,这分明是要娶妻。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靖安长公主蹙眉道:“你可知道你在说甚?”   “儿子知道。”   陆宴侧头看了眼窗外,淅沥沥的雨水沙沙作响。   前世他与母亲的这番对话,发生在十月,也就是三个月后。   梦中的十月,轻寒萦绕,长安早已不是眼下这个样子。   陛下痴迷长生不老之术,闭关修道,六皇子入主东宫把持朝政,许后忌惮镇国公府的兵权,到底是将许七娘赐给了他。   那时候,大半个朝堂都已成了许家的心腹,忠臣入狱,奸佞当道……   思及此,陆宴不急不缓道:“云阳侯本就是晋朝栋梁,去年城西渠坍塌,无非是遭人陷害,含冤入狱,若不是参与党争……”   靖安长公主直接打断了他,“你还知道是参与了党争!含冤入狱?结党营私本就是重罪!何来的冤!”   陆宴勾了下唇角,一言未发。   “三郎,你是要为了一个女子,置镇国公府于不顾吗?”   “不是为她。”陆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晋朝的储君由谁来做,我无权干涉,亦不会干涉,可唯独魏王不行!许家豺狐之心,众人昭昭,阿娘想想六月的那场瘟疫,那疫病若在长安蔓延开来,我镇国公府当真还能独善其身吗!”   靖安长公主目光一滞,四周的雨声倏然放大数倍。   那场瘟疫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心如明镜。   洛阳的疫病尚且称得上是天灾,可将得了疫病的人带入京城来,便是人祸了……   长公主将手里的蒲扇“啪”地一声扔到了桌上,冷声道:“你同我喊什么?”   陆宴眸色一缓,抬手给长公主倒了盏茶,十分贴心地用手背试了下温度,侧头道:“阿娘胃不好,喝不得凉茶,还请嬷嬷换壶热的来。”   刘嬷嬷忙点头道:“欸,欸,老奴这就去。”   半晌过后,刘嬷嬷端着茶盏返回原处,只见这母子二人仍是相顾无言,屋内好似飘进一大片乌云……   陆宴起身,又给长公主斟了一盏茶。   随后以拳抵唇,咳了两声,又咳了两声。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前阵子他奔波劳苦的模样,不禁深吸一口气,暗暗骂道:债啊,都是债啊。   “那我再问你,你可曾欺负了人家?”   陆宴面不改色道:“儿子不是那种孟浪之徒。”   长公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后郑重其事道:“若你心意已决,我也不想逼你,可你刚刚升迁,朝中有的是人盯着你。眼下这档口,总要谨言慎行才是。”   “儿子自有分寸。”   长公主拿起桌上的扇子就扔到了他的肩膀上,“出去!现在就出去。”   “多谢母亲成全。”陆宴低声道。   陆宴推开门,杨宗将手里的伞递过去,暴雨停歇,院子里锦簇的花团挂着水珠,散着沁人的芬芳,   今生,一切都不同了。   杨宗欲言又止地看了陆宴一眼。   “直说。”陆宴道。   “主子这么快就同长公主交代了,小夫人那儿……会不会有麻烦?”   “不会。”陆宴笑道:“母亲若真是不喜她,何必要去替她解围?”   他早就承认了,不是吗?   ——   陆宴走后,长公主用食指抵着太阳穴,缓缓揉了起来。   刘嬷嬷在一旁劝道:“世子爷肯主动来跟您交代是好事,说明这孰轻孰重,他心里清明着。之前长公主不是还怕世子被外面的狐媚子迷惑了心智吗,如今看来,实在是多虑了。”   长公主“嘁”了一声,“他那些鬼话有一句能信吗?嬷嬷想想他从扬州回来都干了些甚!照他说的,年初就钟情于沈家那丫头,那他三月回来为何还要夜不归宿,整日留在那平康坊?”   “起初我就觉得怪,就三郎那等眼睛长在头顶的人,我给他选的良家妾他都看不上眼,怎么就能突然看上风月里的歌姬了。”长公主气得翻了个白眼,“还并非孟浪之徒……我看他简直就是寡廉鲜耻、放浪形骸!叫斯文扫地!”   刘嬷嬷试探道:“长公主可是觉得沈家那位使了什么狐媚手段?”   “要真是狐媚子,打发了便是了。”提起沈甄,长公主又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沈甄那孩子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别说是狐媚手段,那性子,怕是连慌都撒不圆。”   长公主抬眸看了一眼房梁,回想起来云阳侯夫人离世的那一年。那时她才多大,小小的身子裹着素缟色的麻服,哽咽着嗓子道了一句多谢长公主……   长公主算了算陆宴开始夜不归宿的时间,又算了算沈家出事的时间,忽然感觉有一股血在往头上涌。   过了片刻,刘嬷嬷又道:“世子爷对许家大公子下手着实是狠了些,老奴听人说,许家大公子就算是醒来了,也怕是不能有子嗣了。”   长公主想起许威,不禁冷嗤道:“他可是一点都不冤。”   刘嬷嬷抽了抽嘴角,“此事许家不会善罢甘休,若是真查到世子爷头上来,该当如何?”   “若是连这点事他都做不干净,那京兆府尹也别做了。”   听这语气,刘嬷嬷笑道:“这么说,长公主是同意了?”   “不同意又能如何?”长公主眸光微闪,“方才该试探的话也都试探了,他什么脾气我这做娘的最是清楚。”   长公主起身,轻笑了一声。   能叫他护到这份上,想必早就将人放在心里了   ——   每年夏季,一到汛期,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的便会接踵而来,而元庆十七的年的这一场洪灾,显然应了葛天师摇头晃脑说的那句,一发不可收拾。   不只是黄河,汴渠、东北方向的永济渠,都一一受难。   黄河决口,河道南摆,连着几日早朝,工部同其他部门吵翻了天,治河的决策提出一个,否决一个,因着沈文祁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想担责任。   人人秉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治水之策也就迟迟定不下来。   黄河流域受灾的百姓越来越多,水灾遍及豫东、鲁西南等地,接连死了八千人不说,还冲毁了会河,漕运受堵,情况越来越危急。   百姓纷纷指责朝廷不作为。   可眼下工部那些人有几分能耐,成元帝心里也清楚,他们眼下提出来的那些决案,若真是实施了,无异于往河里白送银子。   成元帝深呼一口气,招了招手,唤来盛公公道:“去刑部大大牢,把那个葛天师,还是什么天师给朕找来!”   盛公公掐着嗓子道:“回禀陛下,是朱天师,葛天师已经被斩首了。”   “那就把这朱天师给朕找来!”   盛公公传消息出去,不到两个时辰,刑部尚书便压着朱天师来到了听政殿。   成元帝瞥了朱天师一眼,道:“你既然连国运都测得出,那朕问你,那这场洪灾该如何治理?”   朱天师直直地跪下,心道:这哪是贫道测的,这分明是那位陆大人测的啊!   显然,他并不敢把这些话宣之于口。   “你但说无妨,朕不治你的罪。”   朱天师额头点地,按照陆大人先前嘱咐的,诚恳道:“贫道能力有限,虽能瞧破一丝天机,但对治理水患,却是一无所知。”   成元帝的眼刀子直接戳到了他脸上。   朱天师立马又哆嗦道:“但是贫道瞧过了,大晋人才济济,这场水患定能安然度过。”   成元帝低低地“嗬”了一声。   人才济济。   今日早朝,大殿之上站满了人,个个穿着华服,头顶乌纱,却无一人肯亲去黄河治理水患。   成元帝拍案怒道:“好一个人才济济,你倒是给我说出一个人来!”   朱天师额间冒出了虚虚的汗,低声道:“贫道不知其名,只算得出……是个有罪之人。”   成元帝眼神半眯,沉思良久。 第91章   傍晚时分,清风飒飒,一场大雨过后,空气凉爽宜人,红霞洒在京兆府大门的石阶上。   陆宴带着孟惟走近签押房,眉头一挑,道:“鲁大人这是怎么了?”   鲁参军如梦初醒般地“欸”了一声,随后将手腕从眼前移开,露出一对儿乌眼青。   这样的痕迹,显然是让人给打了。   “叫陆大人见笑了。”鲁参军抬手揉了揉眼底。   孟惟疑惑道:“我记得鲁大人早上的时候还好好的……可是方才出去遇上刁民了?”   “到底怎么回事?”陆宴道。   孙旭见鲁大人久久张不开嘴,便起身替他说明了“乌眼青”的来由。   鲁参军近来心事重重,孙旭问过才知,原来是家中的小妾有孕了。有了子嗣,本是好事,可愁就愁在,妾室的肚子大在了正房前头。   鲁参军的正妻本就与那妾室不对付,眼下更是水火不容。鲁夫人撂下一句“你看着办”,便回了娘家,这般举动,便等同于逼着鲁参军做个选择了。   鲁参军和妾室眼对眼静坐了一夜,那碗落胎药,终究是没舍得给。   数日过去,宋家见鲁参军还不去接人,也来了脾气。这不,鲁夫人的弟弟在今儿中午亲自找上衙门来了,鲁参军出去后,小舅哥上来便是左右两勾拳。   鲁参军没躲,生生受下,于是就有了这又大又圆的乌眼青。   听完孙旭之言,陆宴对鲁参军道:“令阃一走,你便去哄,她心里既知道你放不下她,脾气自然会越来越大。”   鲁参军抬眼道:“可这事到底是我理亏,是我伤了宋家的脸面。”   陆宴无奈道:“你乃是朝廷命官,家事闹到衙门口来,他们可曾在乎过你的脸面?”   陆宴说的这些,鲁参军又岂会不懂。   可他有错在先,实在是半分脾气都不敢发。   这时,孟惟低声道:“若是陆大人遇上这事,该当如何?”   陆宴放下中的案卷,淡淡道:“晾着便是。”在他看来,女子的毛病大多都是惯出来的,晾着,冷静冷静,能省不少精力。   孙旭摸了摸鼻尖不语,他还是头一回听见有这么劝人的……   孙旭尴尬一笑,走到鲁参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手挡唇,低声道:“陆大人自己都没成家,这就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可别听他的,自己的夫人,该哄还得哄,令阃的性子虽说直爽了些,可也没有坏心,无非是想让你服个软。”   鲁参军无比感动地看了孙旭一眼,“多谢孙大人。”   陆宴抽下嘴角。   都被打成乌眼青了还能叫直爽?   这人啊,归根结底,就是只能听进去自己想听的话。   半晌过后,孟惟将誊写的卷宗交到孙旭手上,道:“孙大看这样成吗?”   孙旭低声道了句成,旋即,望了一眼门外。   微风瑟瑟,树影摇曳,是个好日子。   孙旭回过头道:“我听闻西市的鱼沛楼开张了,几位大人可有兴致走一趟?说起来,咱们还未同小孟大人一起吃过饭。”   鲁大人眼下最是不想回府,连忙点了头。   孟惟眼巴巴地回头瞧陆宴。   陆宴:“……”只好跟着点了头。   ——   京兆府离西市极近,四人转眼便到了地方。   鱼沛楼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这招牌菜皆与鱼类相关。许是因为今儿刚开张,门口又写着赠饭粥,所以客人也就格外多了一些。   跑堂的手里拿着粗麻布,躬身极快地擦着桌子,一抬头,见到了四件官袍,脸上立马堆起了笑意,“二楼厢房客满了,四位官爷坐这儿可行?”   来都来了,还能走不成?   陆宴点了招牌的鲤鱼、鲫鱼各一条,玛瑙肉、虾油豆腐,四碗素面,又要了两壶常州兰陵酒。   跑堂的热情笑道:“今儿开张,店里的厨娘还特意做了平日里尝不着的青团。这青团以青草为汁,以豆沙、芝麻、玫瑰为馅,再用糯米粉做成团子,色如碧玉,香甜可口,官爷可要尝尝?”   鲁参军摇了摇头,这点心显然都是给姑娘家吃的,他听着就没有胃口。   孙旭和孟惟也都跟着摇头。   谁知这时,陆宴竟破天地来了一句,“包一份给我。”   孙旭不禁提眉腹诽:嘴这么毒的人,居然喜欢吃甜食?   西市人多嘴杂,他们又没坐厢房,身着官服又丰神俊朗的郎君自然是惹眼的,周围的小娘子,眼神不停地往一楼的窗牖飘。   吃的差不多了,酒也送上来了。   孙旭见孟惟瞧鲁大人的眼睛尽是同情,不由打趣道:“小孟大人可定亲了?”   “并无。”孟惟直起腰板道:“我只想像陆大人这般,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为我大晋效力!”   陆宴手持杯盏,正准备浅浅饮上一口,不由勾起了唇角。   孙旭忍俊不禁,“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大的觉悟?”   孟惟饮一口酒,壮了胆子,一字一句道:“不瞒各位大人,先前我在县衙,常听百姓在私下抱怨衙门,不是说十个衙门九个脏,就是说州官不如县官,县官不如差官……那时我便发誓,若我有升迁之日,定不负头上的乌纱。”   陆宴向后靠了靠,随意把玩着杯盏。   眸中的疏离透彻,显然是久居高位才沉淀出的模样。   这样的人,嘴角噙着一抹笑,真是说不出的迷人。   孟惟瞧了一眼陆宴,眼中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见状,孙旭不由扶额,这小孟大人可真是把城府深密的陆大人送上神坛了……   就在这时,门口进来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绯红的幔帐旁,站着一位叫人移不开眼的美人儿。   她侧头与旁人说笑的样子,真真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跑堂地立马又颠过去,热情招呼道:“四位姑娘想用点什么,里头请。”   苗丽、苗绮二人连忙摆手拒绝,“姑娘,我们在外面候着就好。”   沈甄拉过二人的手,“就当是陪我还不成?”   “可是……”   “别可是了。”   最终,沈甄和清溪生拉硬拽,终于是给苗丽、苗绮摁在了杌子上。   沈甄起初还没发现陆宴就在她左侧的不远处,可他的声音到底是太过熟悉,沈甄耳朵一动,很快,两人便对上了视线。   四目交汇的一瞬,小姑娘耳根都红了,立马别开了视线。   陆宴向来不动声色,问也问不出个名堂,但沈甄就不一样了,就单单这一个反应,孙旭便瞧出了端倪。   再一联想沈姑娘被捕那日,杯盏上的胭脂……孙旭不由扬了扬头,大胆猜测。   啧。   难不成,陆大人看上人家了?   孙旭抬手饮了一口酒,故意道:“与平康坊的小堂垂帘,茵褥帷幌相比,在这饮酒,着实是无趣了些,陆大人觉得呢?”   一提平康坊,陆宴眸色一凛。   孟惟诧异地看了一眼在自己心中如谪仙一般的陆大人。   孙旭眼里涌进了半分痞气,缓缓道:“小孟大人还不知道吧,陆大人的红颜知己,可是平康坊南曲里最有才情的姑娘,美人才子,风月佳话。”这显然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语气。   话音甫落,沈甄的小耳朵一动,陆宴将手中的杯盏“噹”地一声砸在了案上。   一旁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鲁参军,垂眸喃喃道:“陆大人这份风流肆意,谁不羡慕?”   说罢,鲁参军仰头又喝了一杯,拍了拍胸口道:“便是连云枝姑娘那样才貌双全的女子都对大人服服帖帖,陆大人在风月里的手腕,着实令我佩服!”   陆宴喉结微动,沉声道:“他喝多了,劳烦孙大人给他送回去。”   孙旭笑容灿灿,起身将鲁参军架起来往外头走,随后对着孟惟道:“过来搭把手。”   “欸,来了。”   陆宴走在这三人后头,从沈甄身边经过时,将方才包好的青团放到了她的桌角。   沈甄埋头吃鱼。   临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果然,只能瞧见她后脑勺上的白玉簪子……   陆宴出来后,不禁揉了下眉心。   向来心细如发的孟惟好心提醒道:“陆大人那包青团好似落在里面了。”   孙旭看着陆大人蹙起的眉头,也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他先前说的那句——晾着便是。   他的耳朵一向好使,若是没听错,他方才分明是付了两份酒钱。   ——   灯光隐隐,夜里月明。   李棣身着玄色长裾,坐在六皇子对面。   六皇子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皱眉道:“前方消息来报,豫东那边的灾情又严重了,眼下工部尚书之位悬着,你作为工部侍郎,总不能无所作为吧。”   李棣双手握拳,“殿下息怒,并未是臣不想作为,而是臣上次的提议被吏部的人给否了,说是工程太大,国库里一时抽不出那么多银子。”   六皇子咬牙切齿道:“你可知道太子近来日日在往哪儿跑?”   “还望殿下明示。”   “是大理寺狱!”六皇子深吸了一口气,“大理寺狱中有谁,你心里应该有数。你的本事,能同他沈文祁比吗!此番太子若是给他弄出来,别怪本王没提醒你,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李棣低头道:“可沈文祁的罪是出自陛下金口玉言……翻案谈何容易!”   六皇子起身怒斥道:“根本就不需要翻案!沈文祁若是能平息民愤,造福我大晋百姓,圣人可还揪着城西渠的事不放?一句戴罪立功!就能将此事揭过!他若重回朝堂,工部哪儿还有你的位置!”   “李棣,明日早朝,你亲自向圣人请命去治理水患,半分都拖不得!” 第92章   人静时,李棣离开了魏王府。   六皇子闭目静坐,忽然有个小厮敲了敲门,“进。”   小厮低声道:“奴才刚才去了一趟许家,许大公子,情况不妙。”   “如何不妙?”   小厮欲言又止。   “快说!”六皇子怒道。   “许大公子的命根子也被砸了……”小厮紧着鼻子道,“日后,怕是难有子嗣了。”   “岂有此理!”六皇子腾地一下起了身子,“备车,我要入宫。”   安华殿中青烟袅袅,许后坐在桃漆木的四方椅上,一边揉太阳穴,一边道:“来了?”   六皇子道:“母后,许威的事怎么样了?父皇如何说?”   “能怎么样?”许皇后缓缓睁开眼:“你舅舅昨日去见了陛下,陛下却将这案子交给了刑部,瞧着吧,这事到最后,只能是送个替死鬼来。”   六皇子怒道:“许威膝下无子,日后也不必想了……此事若是没个说法,许家以后如何在京中立足?”   “那你可知许威遭袭之前去见了谁?”   “儿子听闻,是沈家三姑娘。”   许皇后眉梢一立,“你听得不全,他不止见到了沈三,还见到了长公主。”   六皇子愕然。   通过靖安长公主再去想陆宴的态度,六皇子不禁疑惑道:“母亲的意思是……此事并非长平侯,而是陆家所为?可没道理啊,儿子在京安插了这么多眼线,从没听过沈家和陆家有甚交情!即便中间有个随钰,可姑姑不该出面啊。”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不过往坏了想,此事若真是陆家做的,你舅舅那儿就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下了,算了,这事等威儿醒了再说吧。”许皇后揉了揉左肩,道:“东宫那边近来不安分,明日的事,你可跟李棣交代清楚了?”   “母后放心,明日早朝,他便会自请去豫东。”六皇子咬牙道:“丢了一个刑部,这工部绝不可能再丢了。”   六皇子咳嗽了两声。   许皇后道:“行了,你刚从洛阳回来不久,早些回去歇了吧。”   水患愈演愈烈,圣人要选一人担任河防使一职。许家这边召集幕僚挑灯长谈,太子那边也没闲着,显然,都在为明日早朝做准备。   今夜长安的夜色如海上明月初升,拖拽着波涛万顷。   西市的喧闹,随着暮鼓的镗镗之声,戛然而止。   陆宴弯腰进了马车,杨宗正准备问要不要去小夫人那儿,只听陆宴道:“去周府。”   今夜的陆大人,在未来老丈人和未来夫人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未来老丈人。   ——   元庆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卯时一刻。   皎洁明星高,苍茫远天曙。槐雾暗不开,城鸦鸣稍去。   夕雾未收,宫墙垂柳。从五品以上官员步行于宣政殿外,站成两排,成元帝身着常服从寝殿里走来,內侍高呼一声起朝。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若御炉香。左右史官夹香案分立殿下,百官开始奏事。   洪御史手执快报开始宣读灾情近况,每念一句,官员的心就跟着揪一下,暗道一声毁了。   这次黄河发生的大决口,不止让豫东、冀南遭了难,现如今连鲁西北都有大片的土地被淹没,再这么下去,别说国家财政扛不住了,便是明年的收成也不用指望了。   洪御史阖上了折子。   不及半晌,中书令及左仆射文樟便带头指责工部的不作为。   左相许柏林携同僚反唇相讥,大意便是——别光骂工部,你有啥能耐,你来。   你来啊!   一群老狐狸眼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很快,太子门下的御史大夫洪承,兵部尚书郑永与六皇子一脉就开始了你来我往的挖苦和讽刺。   表面言笑晏晏,实则句句都往心窝子里扎。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日早朝,又成了太子与魏王之间的博弈。   不相干人等皆缩起了脖子,低头看地,默默算着下朝的时辰。   成元帝脸色铁青,掂着手里的奏折“啪”地一声拍到了桌案之上。“我晋朝百姓在外受苦受难,朕忧心忡忡,数夜未眠,你们这些肱股之臣、国之栋梁,除了说这些昏昧之言,还能作甚!”   皇帝一怒,寒冬腊月,众人打了个寒颤,殿内雅雀无声。   就在这时,李棣上前一步道,“臣,愿前往豫东治水。”   成元帝眉毛一挑,“哦?李侍郎有何计策?”   “臣以为,治水还应以修建堤防为要务。”   一听又是修堤防,成元帝的脸色不免平淡了些。   人人都跟他说修建堤防,吏部拨给堤防的银子还少了?成效呢?修了塌,塌了再修,与无底洞无异。   成元帝不置可否,冷眼看着群臣。   太子殿下上前一步道:“儿臣有一物想交与陛下。”   成元帝淡淡道:“何物?”   太子道:“儿臣前两日曾去过一趟大理寺狱,见到了罪臣沈文祁。沈文祁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无颜面圣,便托儿臣将这两本书呈给陛下,一本为河防全览、一本为两河管见。”   洪御史搭腔,“河防全览……两河管见……这两本书,臣倒是未曾听过。”   太子答道:“这两本书皆是罪臣沈文祁在狱中编撰,本宫也不曾读过。”   罪臣二字,太子咬的极重。   话音甫落,六皇子和左相许柏林目光不由一紧。   成元帝接过,低头翻阅。   看看殿内这些只知道说些狂悖之言的废物,再看看手里的两本书,若说心里毫不动容,那定然是假的。   这上面的字字句句,说是毕生心血也不为过。   赤诚之心跃然纸上,惹得皇帝拇指轻颤。   陆宴抬眼便知,太子此举,是送到皇帝心里头去了。   若说豫东的民愤是一把火,那沈文祁这两本书和他找来的那位“天师”,就是将火烧的更旺的干柴。   眼下时机刚好,陆宴向右走了一步,沉声道:“臣记得,元庆十四年,黄河白茅堤也出过一次决口,沈文祁以挽流之策治水效果甚好,此番黄河流域接连受难,唯这白茅堤相安无事。眼下民愤难抑,人心惶惶,臣提议,不如让沈文祁暂任河防使一职前去治理水患。”   掷地有声,心中哗然。   不得不说,与六皇子和太子门下那些人相比,陆宴的话显然重了许多。原因无他,京兆尹直属陛下管辖,是实打实的皇权派,根本不存在站队一说。   李棣和许柏林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陆家会提沈文祁出头,这个根本不在他们的预料之内!   许柏林使了个眼神。   六皇子门下的太常丞立马道:“沈文祁虽有功,可也要想想他因何入狱啊?那城西渠坍塌,死了多少百姓!他到底是有罪之身!臣以为,不可!”   太常丞这话一落,风向显然又变了些。   双方争执不下时,成元帝用拇指摩挲了两下扳指,沉沉道:“众爱卿以为呢?”   户部侍郎随钰率先向右一步道:“臣以为,沈文祁虽是有罪之身,可他也是大晋百姓。身为大晋百姓,若有治水之才,朝廷有难,理应效力。”   有罪之身这四个字一出,许柏林心里一沉。   沈文祁的罪是圣人金口玉言定下的,想翻案,那就等同于去拔老虎须子!可若是戴罪立功,就容易多了啊……   随钰的话一出口,百官不由变得脸色。   今儿是咋了   这一个两个的,难不成……真是要把沈文祁从大理寺狱中弄出来不成?   众人观望之际,京兆少尹孙旭向右一步,不急不缓道:“随侍郎所言入情入理,臣附议。”   孟惟紧跟上去,道:“臣也附议。”   眼瞧着,镇国公府的陆庭及陆烨,也纷纷出列,齐声道:“臣,附议。”   长平侯向左一步道:“臣也附议。”   有了带头的,跟风的便多了。   那些与镇国公、宣平侯府交好的世家子弟纷纷出列。   李棣握紧了拳头,云淡风轻的脸色,渐渐皲裂。   左相右眼皮狂跳不止,正要开口,只见大理寺卿周述安也向右一步,凛声道:“臣也附议。”   周述安在京中虽无世家大族的根基,可他在寒门子弟间的名望无人能及。   他一开口,不仅大理寺的众官员一起跟着出声附和,更是带领朝中一些清流,也跟着开口喊起了附议二字。   沈文祁入狱的原因,谁心里都有一把尺。   见此,太子眼眶不由一红。   沈文祁做过太子中允、亦做过太子詹事,辅佐病弱的他整整七年。去年十月他护不住他,护不住沈家一家,他已是心怀愧疚,今日,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太子抬眸,坚定道:“儿臣附议。”   太子开了口,洪御史、兵部尚书、刑部尚书、刑部侍郎等太子门生也站了队。   大势所趋之下,有些看不惯许家的小官也纷纷折腰。   附议二字,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宣政殿内……   成元帝看了看手中的两本书,深呼一口气,似下了什么决定一般道:“宣沈文祁进殿。”   周述安给慕少卿使了个眼神,“回大理寺狱,快。”慕少卿点头。   半个时辰后,宣政殿的大门缓缓打开,沈文祁在百官的注视下缓缓走来。   回想一下沈家女的容貌,便能猜出沈文祁当年惹了多少长安小娘子倾心,说是貌比潘安不为过。   灰色的囚服破旧不堪,十个月的牢狱之刑,令他双鬓全白,曾经意气风发的双眼也变得疲惫又浑浊。   昔日的风采,早已不在。   可唯独那一身风骨没变。   他走进大殿之中的模样,十年如一日。   忠肝义胆,未曾改变。   他跪与大殿中央,挺直了背脊,缓缓道:“罪臣沈文祁拜见陛下。”   成元帝眸光微凛,用手指点了点膝盖,半晌才道:“起来吧。”   “谢陛下。”   “眼下豫东、鲁西、冀南苏北等地洪水横流,南北漕运彻底瘫痪,你有何看法?”说罢,成元帝将手里的快报和折子递给了内侍,“拿给他看。”   成元帝的话说到无比自然,好似沈文祁还是往日的云阳侯一般。   大致的情况太子已然详细说过,但沈文祁仍是仔细又看了一遍。   四周的呼吸声都好似凝固了。   须臾,沈文祁抬头道:“回禀陛下,若想治水,还是要以堤防为先务,不过或疏、或蓄、或泄却要因地制宜,依罪臣拙见,这水患如此严峻,还有一重要问题。”   沈文祁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道:“再怎么修建堤防,也是治标不治本,因为其根本,不在堤防,而在沙。只有阻止泥沙下行,才是治河之本。”   “心中已有了决策?”   “是。”沈文祁道。   成元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灾情紧急,朕命你为河防使,明日启程,早些归来。”   “臣领旨。”   瞧瞧这话,河防使,并没有代理二字。   李棣不停地吞咽地唾沫。   太常丞又道:“陛下!去年城西渠决口,漕运受堵,庄稼被淹,若是再有一次……”   “够了!”成元帝打断了他的话,不紧不慢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成的事不必再劝,过去的事也勿在追究。   “陛下!”许柏林也道。   “陛下这与礼不合。”礼部侍郎道。   成元帝用手指头戳了戳那两本书,咬牙道:“你给朕写出个河防全览,朕把这河防使给你做!”   礼部侍郎颔首道:“陛下息怒。”   一声散朝,群臣恍然大悟,沈家,砧板上的那条将死之鱼。   活过来了。 第93章 (微修)   散朝之后,成元帝将沈文祁、长平侯以及吏部尚书单独叫去了听政殿,估摸是要商议此番公干要带多少兵马和钱粮。   百官看着沈文祁的背影,不禁唏嘘万分。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   瞧——   礼部侍郎姚文君一边下石阶,一边道:“为官十四载,从没见过这阵仗,谁能想到,这总治河防使的人选居然落在了沈文祁身上,”   大晋的总治河防使一职,在京中权利虽然不大,却也是实打实的正四品官员。   兵部侍郎韩愈耸了耸肩膀,低声道:“今儿真真算是涨见识了。”   一听这话,礼部侍郎掰起手指头在那数,“太子殿下,御史台洪承,京兆尹陆宴,大理寺卿周述安,兵部尚书郑永,刑部尚书姚斌,户部侍郎随钰,京兆少尹孙旭,代理少尹孟、孟惟,还有陆烨陆庭……哦对对,险些忘了,还有长平小侯爷,让我想想还有谁……”   “别想了,那么多人,你查的完吗?便是你我,不也站出去了吗?”   “周述安话音儿一落,我身前身后右移了大半,我总不能一个人在那儿杵着吧。”姚文君深吸了一口气,“这什么章程啊,他沈文祁在狱里修炼了什么功夫不成?”   韩愈朝李棣和六皇子的方向瞥了一眼,淡淡道:“我只知道,今夜注定是有人难眠了。”   ……   许皇后听完小太监的耳语,那张高傲冷静的娇颜到底是撑不住了,左手抠着四方椅的边沿,深吸了两口气。   半晌过后,六皇子跨进了安华殿。   他双手背后,来回踱步,忽然气笑了一声,道:“母后是没看见太子的表情,真真是得意啊,今日之后,只怕大半个朝堂都要倒向东宫了……”   “收手吧,别争了。”许皇后抿了一口茶水道。   六皇子一愣。   “到年底前。”许皇后抬眼道:“顺势而为,避其锋芒,再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母后这是何意?”   许皇后起身在六皇子身边耳语了一番,六皇子双眸瞪圆,大喊一声:“母后!这若是败了……”   许皇后道:“烨儿,从葛天师被问斩,孟家被抄家开始,你已失去了天时地利,今日你又失了人心,就已经败了。诸国来朝之日,是你最后一个机会。”   ——   黄昏时分,乌云散去,赤红色的光辉映在房檐之上。车轮轧轧声戛然而止,沈文祁在苏珩的陪同下,缓缓下了马车。   眼瞧着他的两个女儿和幺子就在自己面前。   只一眼,整个人仿佛定住了一般,耳鸣盖过了飒飒的风声。   沈姌和沈甄唤了一声阿耶。   沈泓提着小腿就跑了过去,拉住了沈文祁的手。   “阿耶,泓儿想你。”   沈文祁低头看着自己的幺子,苦涩堵喉间,仿佛无法言语。   一年了,连他都长高了。   沈文祁低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嗯……阿耶回来了。”   沈姌走过去,道:“快进府吧。”   为了去身上的晦气,沈甄将火盆摆到了沈文祁跟前儿,跨过去后,便进了内院。   起初沈甄还不懂陆宴为何一定要置个三进三出的大院子给她,直到今日,她才明白了其中用意。   房嬷嬷做了十道菜,一家人时隔一年,总算是坐下来能好好吃个饭了。   沈甄拿起木箸,侧头看了一眼父亲,消瘦的下颔,发白的鬓角,看着看着,倏然红了眼角。   沈甄轻声道:“阿耶为何不许我去大理寺狱?”   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子,沈文祁一清二楚,他柔声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去那种地方作甚?”   见她还欲再说,沈文祁忙道:“好了,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先吃饭。”   沈甄咬了咬唇,手执木箸,将鱼腹肉都夹到了父亲碗里,不一会儿,就摞起了小山尖。   沈文祁瞧着面前的碗,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   他在弱冠之年便得了先帝提拔,此后仕途不断升迁,可谓是平步青霄,直至锒铛入狱,看着手上厚重的枷锁,他才明白,为何齐家二字要放在治国前面……   他曾以为,这样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沈文祁凝视着一旁的儿女,深邃双眸泛起了万分复杂的情绪,木箸滞于虎口,半晌未动。   用过晚膳,沈文祁回屋同儿女说些话,谈话间,沈姌忽然打了个喷嚏,手腕轻抬,一圈淡淡的淤青,依稀可见。   沈文祁眸色一暗,起身哑声道:“姌姌,你同我过来。”   月儿高悬,银色的光影洒在了小院子里,晚风拂过,只剩墙角蛐蛐的叫声高高低低。   沈文祁双眸掩面,俄顷,低声道:“姌姌,你同阿耶说句实话,李棣他……”   沈姌拽过一个矮杌子,坐下,柔声细语道:“他只是不肯和离罢了,并没对我怎么样。”   沈文祁无声地看着她,静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大女儿,突然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是我的错,当初我就不该让你嫁他。”   “当初嫁到李家,是女儿自己点了头的,阿耶何必这样说?”   沈文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恃才自傲,以为只要云阳侯府屹立不到,李棣便是有狼子野心,也会对她好一辈子,如今想想,真是越发可笑。   一阵沉默后,沈姌话锋一转,道:“此番去豫东,阿耶打算去多久?”   沈文祁一顿,道:“陛下给了我不少人手,长平侯也会同我一起过去,三万兵力,若是快的话,两个月,足矣。”   沈姌点头:“那阿耶路上保重,沈家来日方长。”   豫东灾情严重,成元帝命沈文祁尽快出发,翌日天刚一亮,沈文祁便收拾好了行囊,沈甄见自己的父亲翻身上马,不由再度红了眼睛。   谡统领道:“沈大人,咱们该出发了。”   沈文祁点头,“好。”   沈甄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一把捉住了缰绳,踮脚道:“阿耶路上保重,务必平安归来。”   沈文祁笑了一下,揉了下她的头,轻声道:“知道了。”   看着小女儿这双清澈透亮的双眼,他想:沈家失去的,靠我这双手,再拼一次便是。   等我回来,再不会叫你们受任何委屈。   他夹紧马腹,扬长而去。   沈甄看着自己年近半百的父亲渐渐远去,憋了一早的眼泪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   安嬷嬷将她抱在怀里道:“别哭了,长平侯与大人一同前去,定会平安归来。”   沈甄这边哭得泣不成声,另一边,陆宴的脸色可以用惨白来形容。   眼前发昏,心口突突地跟着跳。   他心里清楚的很,沈文祁这会儿应该是出发了。   陆宴的脸色差到是个人就瞧得出来,孙旭忽然停笔,抬头道:“陆大人这是这是怎的了?身子不舒服?”   陆宴咬牙切齿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凭借以往的经验,他估计小姑娘哭上一个时辰,怎么也都好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事,沈甄这眼泪也跟发了豫东的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整整一天,他都没消停。   熬到散值,耐心耗尽,陆宴拍案而起。   “陆大人这么急,这是去哪?”孟惟问道。   陆宴握紧双拳,“旧疾犯了,去找大夫。”说罢,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衙署。   孟惟摘下乌纱,低声对孙旭道:“陆大人有旧疾?多久了?可是严重?”   孙旭平摊双手,“小孟大人你别看我,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一路兜兜转转,陆宴抵达保宁坊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十分老练地翻墙而入,推开了女儿家闺房,随着门发出的“吱呀”一声,心口的疼痛骤然消失。   沈甄蜷在床头,闭着眼,一幅睡着了的样子。   陆宴双臂交叠于胸前,垂眸睨着她,倏而嗤笑一声。   他坐下来,低声道:“睡了?”   回答他的,是沈甄均匀的呼吸声。   男人勾起唇角,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耳垂,见她没动,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她雪白脖颈,摩挲起了她的锁骨,“既睡着了,你抖什么?” 第94章 (微修)   “既是睡了,你抖什么?”陆宴道。   沈甄暗暗咬紧了腮边的肉,闭眼不看他。   晚风拂动,月色撩人。   陆宴看着她背后的蝴蝶骨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开合,他伸出手,两根手指顺着她的背脊一路向下。   指尖轻轻扫过,也不用力,却让人忍不住颤栗。   男人的目光溢满了笑意。   乌黑柔顺的长发、纤细雪白的脖颈、不堪一握的腰身,还有她这一碰就诚实的要命的样子。   全部,全部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三姑娘这是生气了?”陆宴勾起嘴角,斜睨着她的后脑勺。   沈甄心里一酸。   生气吗?   她哪有资格同他生气。   那日在酒楼听完孙大人的话,她承认,她半个晚上都没睡着。美人才子,风月佳话这八个字,就在她的脑中不停地绕啊绕。甚者连他抱着一个姑娘的画面都想出来了。   说实话,她本是同他赌了气的,可一转眼,竟得知了他在朝堂上举荐父亲去豫东治水的消息……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眼下她便是有再多的气,也只能生生吞下。   立秋才过不久,天还不算凉。沈甄身上只穿了一件缎面的素白色中衣。缎面的料子最大特点便是柔软光滑,解开衣带,轻轻一拉,便从薄肩上坠落。   里面是一件樱粉色的肚兜。   从陆宴的角度去看,领口那隐隐可见的山峦,在夜色的映衬下就像是鲜嫩多汁的蜜果,叫人一望,就忍不住口舌生津。   他本来只是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可是男人么,一旦来了感觉,就跟老房子着火一般。   她有多软,他便有多石更。   陆宴倾身覆在了她身后,去吻她的后颈,哑声道:“真不理我?嗯?”   沈甄一躲,他顺势攥住了她的小珍珠,捻了两下,小姑娘立马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啄了下她的唇,“这算是醒了?”   “平康坊的曲儿,好听吗?”沈甄用水光盈盈的眼睛瞪着他。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谣言止于智者。”男人轻笑。   沈甄推了推他作恶的手,想要离他远点,可这床榻也就是六尺长,四尺宽,就这么大个地方,他又贴的紧,根本是无处可逃。   “传闻之事,恒多失实。”陆宴咬着她的耳朵道,“不可信也。”   沈甄轻哼了一声。极轻的一声。   眼高于顶的陆宴对女子的小性子向来最是不耐,便是陆蘅和陆妗,也不敢同他耍脾气。   独独到了沈甄这儿,他才品出了几分乐趣。尤其是,将她压在身下的时候。   这人一旦有了目的,语气都不免放柔了些,他捏了捏她的腰,“平康坊的云枝姑娘,确实是我在外面养着的。”   这话一出,沈甄抬眸对上了他深邃的瞳孔,见他大方承认,三姑娘无比冷静地来了一句,“何时的事?”   这一点,沈甄和天下女人一样。   在沈甄看来,陆宴的这些风流韵事,若是发生于她搬到沈宅之前,那她无甚资格去管,毕竟自己只是他的外室,轮不到她恃宠而骄。   可若是在这之后,那便是再好的性子,也无法忍受这种事。   一边说要娶她,一边风流肆意,拿她当傻子不成?   面对她的反应,陆宴不禁挑了挑眉梢,他还以为,她的泪珠子唰地一下就能砸下来。   “去年十月。”陆宴清咳一声道。   沈甄美眸瞪圆。   去年十月,那不就是她给他做外室的时候吗?   难不成……同她有关系?   陆宴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用拇指捏了捏她的耳垂,“沈甄,你别不知好歹,本官洁身自好的清名,就毁你这儿了。”   清名。   洁身自好。   沈甄品了一下这六个字,不禁蹙起眉头,撇了嘴角。   一种不适感萦绕在心间……   他要真是洁身自好,又怎会对自己做那种事……   不得不说,沈甄这想法真是一点都没错,有些人看着不同流俗,好似对凡尘中的欢愉不屑一顾,实则呢?   不过没遇到入眼的人罢了。   就像陆宴自己同靖安长公主说的一样,出淤泥而不染的是白莲,不是他。   栽到沈甄身上,他也不曾想过。   要是没栽跟头,这段外室情,也就是一桩不被人知的韵事。   陆宴透过她的眼睛,读出了她的心中所想,低头就咬了她一口,颇有一股恼羞成怒的意思。   男人一把翻过她的身子。   沈甄哼唧了一声,咬唇道:“大人明日不上值吗?”   “来得及。”他跪立她身后,用手压着她的腰,低声道:“是想趴着,还是坐起来?”   话音甫落,沈甄的小脸一寸寸地红了起来,他话里的意思,她竟是都听明白了……   见她不答,他一本正经道:“还是趴着吧,你最是不爱用力。”   中衣褪尽,陆宴将月匈膛贴到了她的背上,手掌一路向下,置于罅隙,耐心十足地上下挑拨。   指尖滑腻,陆宴贴着她的耳畔道:“这么快?”   沈甄干脆闭上了眼睛。   好一个洁身自好。   当一股火热渐渐逼近的时候,沈甄的心怦怦地跳,怦怦地跳……   突然喊了一声不行,翻身而起。   陆宴一愣,将人抱住,“怎么了?”   沈甄一脸凝重,严肃又带着一丝愧疚,低声道:“我的香囊没有了,不行。”她知道,没有避孕的香囊,他定然不会碰自己。   陆宴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禁去揉眉心,“怎么不早说?”   小姑娘满脸无辜。   陆宴趿鞋下地,站在床边吹了会儿凉风,半晌过后,又挪到桌案边上,喝了一壶凉茶。   沈甄本以为他会走的,谁知这人当真刚烈,不仅不走,还搂着她睡了一个晚上。   男人亲了一下她的额心,阖上了双眸。   天还没亮,沈甄就被蚊子的嗡嗡声弄醒了,秋天的蚊子最是要命,好似不把人的血吸干就不罢休一般。   沈甄推开了他的手臂,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燃了灯,追着蚊子的行踪开始拍手。   不足片刻,朦胧的双眼就变得清澈透亮,彻底被气醒了。   陆宴睨着眼看她,“作甚呢?”   “有蚊子。”   “你这不是有蚊帐吗?”   “可能是提前潜伏进来的。”   陆宴听着她的措辞不禁一笑,道:“那你打着了么?”   “没有。”   陆宴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行了,你躺下,我来吧。”   不过这蚊子好似欺软怕硬,陆宴一坐起来,它便没了声音。   过了许久,沈甄才见他伸出手,轻拍了一下。   “打着了?”   陆宴点头,随后摊开手掌给她看,沈甄一见有血,小脸立马垮了。   可是她浑身上下瞧了一通,明明哪儿都没有,直到天亮,她穿鞋下地,一股不大好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呜呜!脚底都肿了!   陆宴睡眼惺忪时看了她一眼,她跺了下脚。   他穿好衣裳,扣上腰封时,她又跺一下脚。   男人眉梢轻挑,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这蚊子倒是会找地方啊。   随即轻笑出声。   他径直走到她的妆奁边上,轻声道:“沈甄,长痛不如短痛,找根针给你挑了吧。”   就在陆宴拉抽屉的一瞬,沈甄的呼吸都停了。   一个素白色的香囊,赫然出现在男人眼前。对,就是常在沈甄枕边放着的那个。   陆宴放到手心里,掂了掂,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沈甄的心咚咚打鼓。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姑娘,醒了吗?”   陆宴上前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下去,好半天都没让她喘气。   临走之前,男人的用拇指抚摸了一下她的眼皮,幽幽道:“原来你这双眼睛,也会骗人啊。”   ——   沈甄住在保宁坊,京兆府在光德坊,两地相距甚远,陆宴不得不提前出门,才能按时上值。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穿过洛阳街,一路向北,停到了衙署门前。   一下马车,便瞧见了孙旭。   孙旭像模像样地作辑,道:“陆大人早。”   二人刚跨进门,就看到鲁参军双手抱头,眉头紧皱,眼眶低下又青了些。   孙旭一脸关切,“鲁大人的伤势怎么瞧着又严重了?难不成令阃的弟弟又去找您了?”   鲁参军道:“我也不知道该去宋家说甚,便想着让她冷静些也好,就……”冷静些,也就是晾着的另一种说法。   陆宴背影一僵。   孙旭仰面扶额,半晌没说话来。   深吸一口气,拍了拍鲁参军的肩膀。   那意思好似在说:陆大人的话,能信吗?   作者有话要说:鲁参军:他告诉我女人不能哄,然后自己就去哄了?   孙旭:啧。 第95章 (微修)   八月,眼瞧着就要中秋。   却说沈甄从罪臣之女变成了四品官员的女儿后,那些曾经闭门不见的亲朋好友们,仿佛一夜之间失了忆,开始逐一找上门来。   比如,她昔日里的那些手帕交,亲自登门邀请她一起踏青、参加赏花宴,赏菊宴,蹴鞠赛等等……   再比如,去年十月里,对她冷言相待的二婶三婶也好似换了魂,熟络地唤起了甄儿,甄儿。   这些事看着荒诞可笑,实则都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低个头若是能给自己换来好处,那真是世上最划算的买卖。   之所以能舍得下这个脸面,重新走动关系,无非是因为他们清楚,沈文祁一旦重回朝堂,这个总治河防使,不过就是个开端罢了。   与此同时,沈甄东市的茶坊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可谓是事事顺意,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说是上赶着送银子都不为过。   世人的脸色变得可谓是比说书的都快。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令人头疼的事。便是沈甄这个人,再次被勋贵子弟盯上了。   这不过这次,无人再提“妾”这个字。   ——   京兆府,签押房内。   杨宗默默递过去两个信封,低声道:“主子,这都是在沈家门口截下的。”   陆宴眉宇微蹙,面无表情地抽出了信纸,由上至下读过后,蓦地冷嗤一声。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卿卿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远,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行啊,沈甄。   两天,四封情书。   丝毫没辱没了你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号。   陆宴“啪”地一下将信砸在桌上,凛着嗓子道:“都烧了。”   傍晚下值,陆宴回了镇国公府。   秋风微凉,树叶簌簌作响,偶尔飘落下一两片叶子,漾起一丝萧瑟的寒意,枝干笔直地立在天地之间,高耸入云。   老管家躬身将陆宴引到了明瑞堂。   近来镇国公府多了两位客人,陆老太太特意在明瑞堂设了筵席,陆家三房齐聚一堂。   甫一进门,陆老太太身边的老夫人就笑道:“多年未见,三郎似乎比从前还要清隽些。”   紧接着,一位身材高挑,眉眼颇为高傲的姑娘起身道了一声表哥。   对视后马上避过了他的视线,语气淡然。   陆宴点头上前问了安。   率先开口的这位是秦老夫人,也就是陆老太太的堂妹,二人情分颇深,从前时常走动。直到前些年秦家迁至河南,来往才跟着少了些。   而秦老夫人旁边这位纤细高挑的姑娘,便是今河南府尹的幺女,六姑娘秦洛。   依着辈分,秦洛确实要喊陆家这几位儿郎一声表哥。   陆老太太把这刚满十六岁的女儿家请到府上来是何意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说穿了,就是有意让两家结个亲。   镇国公府一共有三房,二房的陆烨已经娶妻生子,自然不在考虑范围内,所以大房的陆宴和三房的陆庭,才是这场秦家此行的目的。   散席之后,陆宴、陆庭和陆烨接连走出明瑞堂,月影浮动,三个男人在凉亭里静坐,少酌了两杯。   陆烨摇了摇手上的杯盏,一饮而尽,笑道:“瞧老太太这意思,镇国公府这是要办喜事了。”   陆庭对陆宴道:“那先恭喜三弟了。”   陆宴提了提唇,笑道:“要恭喜,也是我恭喜你。”   陆宴虽算不上御女无数,也算得上是阅女无数,方才那位秦家表妹看他的眼神,他瞧的十分清楚,七分的抗拒,二分的不愿,还有一分,暂且算是尊重吧。   总之,倾慕之意,是半分都没有。   陆庭“嘶”了一声,表示不服,随手敲了下桌子道:“不然打个赌?”   陆宴饮了口酒道:“赌注呢?”   “你容我想想……”   这厢正说着,杨宗缓缓走来,低声道:“主子,老夫人和长公主叫您去一趟嘉安堂。”   闻言,陆庭“噗”地一声笑出来,道:“早知道我就该赌大些,将你书房里那些藏着不给见的宝贝都弄到手里来。”   陆宴笑的十分自信,“一个你都带不走。”   陆宴走近嘉安堂,掀帘进屋。   陆老太太端坐在榻上,靖安长公主坐在一旁的圆凳上,香几上青白釉双耳三足香炉冒着袅袅青烟。   见他来了,老太太招了招手,“快过来。”   陆老太太看着自己最为疼爱的孙子,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席上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现在是丁点不剩了。   几番想开口,可话到了嘴边,到头来还是咽了下去。   “祖母要同我说甚?”   陆老太太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坐下。”   少顷,先夸赞了一句,“以你的年纪,能做到今日这个位置,祖母这心里,以你为傲。”   陆宴苦笑。   得。   这样的开场白,一听便是有接下来。   果不其然,陆老太太紧接着又继续道:“可祖宗还有句老话,男子应先成家,再立业。秦洛那孩子你也见了,是极富才情的一位姑娘,模样也没得挑,我本有意让他嫁你为妻,可方才问过才知道,人家属意的是庭哥儿。”   陆宴一笑,“这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没错,可你就不想问问是为何?”   陆宴蹙眉道:“这有甚好问的,穿衣戴帽,各有所好。”   靖安长公主在一旁瞪了他一眼。   “秦家是介意你常年流连于花街柳巷,风流韵事传的满长安都是!”说到这,陆老太太就气不打一处来,深吸一口气道:“可你以前、以前可不是这样!”   陆老太太知道她这孙子挑剔,她曾经一度以为陆宴是要娶个仙子回来才肯罢休,谁知年纪一长,男人的这点劣根突然就拔地而起了。   居然在外头养上歌姬了……   “宴哥儿,祖母知道,朝堂波诡云谲,京兆尹时常又要办些得罪人的事,你身上胆子重,也需要放松,可那平康坊啊,终究不是什么好听的好地方,史官多加一笔,败的是你自己的名声!”   陆宴揉了揉眉心,听着这些话,心里头不由想起了整日“招蜂引蝶”的那人。   为了保她的名声,他的名声可真是全毁。   不仅全毁,还容不得他辩驳。   他还是头回尝到了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滋味。   靖安长公主双臂交叠于胸前,一句好话都不肯替他说,见他双拳紧握,她眉梢微挑。   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活该”二字。   “你可听进去了?”陆老夫人语重心长道。   陆宴喉结上下滑动,点了点头。   见他如此,陆老太太从胸口拿出一个帕子,捂住嘴,轻咳了起来。   作为陆家子孙,他清楚的很,这是要打温情牌了。   “咳咳。”陆老太太仰头抚了抚胸口,随后又颤巍巍地拿出了个药瓶,抖了两下,长公主递了杯水过去。   陆宴低头转起了自己的白玉扳指。   还没等陆老太太开口,陆宴忽然抬头道:“孙儿不孝,事事劳祖母费心,既如此,两个月后,我便把婚事定下来。”   一听这话,陆老太太险些没被水呛到。   “什么两个月?”   正所谓一不做二不休,都说到这儿了,陆宴索性直接道:“我有了想娶的人。”   陆老太太瞪了瞪眼睛,不可置信道,“是哪家的姑娘?”   “总治河防使家的三姑娘。”   陆老太太挺直背,用指腹敲了敲太阳穴,用力想,使劲想,总治河防使……总治河防使是哪位?   “靖安,这位总治河防使你可熟悉?”   靖安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不止我熟悉,老太太您也熟悉,总治河防使的三姑娘,就是以前云阳侯府的三姑娘,沈甄。沈文祁前两日任了河防使一职,眼下被派到豫东治水去了,等他回来,估计要两个月。”   陆老太太活了一辈子,什么没见过,一听靖安长公主这语气,立马听出了些门道。   “此事……你知晓?”   靖安长公主与陆宴四目交汇,到底是点了头。   出了嘉安堂,母子二人一同穿过悬廊,朝肃宁堂的方向走去,月儿高悬,树枝冗长的阴影已经伸展到脚下。   “母亲近来若是得空,进宫一趟如何?”陆宴突然道。   他想娶沈甄,别人不用在乎,可陛下那儿,他瞒不住,也不能瞒。   靖安长公主脚步一顿,看着那双一向薄凉的眼眸,轻声道:“我已经见过陛下了。” 第96章 (微修)   延福坊,李府。   静月悬天,各院燃起了灯火,风过屋檐,漫着橙光的灯笼轻轻摇晃,忽明忽暗,叫人一望,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清丽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姑娘,姑爷回府了,眼下正在书房与人议事。”   自打沈文祁任了总治河防使一职前往豫东,李棣也因为万年县的水利工程多日没回府。今晚他得了空,定会来找沈姌兴师问罪。   清丽来来回回踱步,捂着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心脏道:“姑娘,咱们用不用找些人手在门口守着?”   “不必了。”沈姌喝了抿了一口茶,“这是李府,院子里都是他的人,一会儿见机行事便是。”   清丽点了点头,“知道了。”   少顷,沈姌从抽屉里拿出小半袋捣碎的药粉,缓缓撒入水壶中。   她坐在妆奁前,往自己的眼底和唇上蹭了一层薄薄的脂粉,平白生出了几分憔悴。   李棣大步流星地进了沈姌的院子。   “我进自己夫人的院子,用得着你通报?起开!”脚步声偏重,每一步都踩到了清丽的心尖上。   她就怕,李棣会和沈姌动手。   门发出了“吱嘎”一声。   沈姌坐在榻上,凝望着他。   李棣身上的月白色衣袍高贵奢华,腰间佩戴的玉佩也是稀世之宝,全身上下,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   衣领微敞,脖颈微红,一看就是饮了酒。   李棣走到沈姌面前,捏起她的下巴,抬了抬,“是不是很得意?”   “你喝多了。”沈姌起身,行至一旁的桌边,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岳父出狱,大半个朝堂都倒向他,你是不是很得意?”李棣扣住她的手腕,反向抬起,“回答我!”   沈姌蹙眉道,“你弄疼我了。”   “我说你怎么总往大理寺跑。”他低声笑了笑,“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岳父在大理寺狱中编撰了两本惊世的著作,你不可能不清楚!想等着看我笑话?嗯?”   一边说,手上的力量一边加重。   沈姌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内心的厌恶。   眼下同他翻脸,没有任何意义。   “我是李家的夫人,笑话你,于我何好处?”沈姌回头看他,豆大的泪珠子从眼角唰地一下便落了下来。   见她落泪,四年的习惯使然,李棣不由一愣。   他以为,依沈姌的脾气,定然会如他们刚撕破脸时一般,冷冷地告诉他,他输了,他错了,他活该,他咎由自取。   然,为何没有?   沈姌看见他眼里的动容,趁他手上失了力,忙挣开了他的桎梏。   抬手擦拭眼泪,颤着嗓子问他,“你是我的郎君,可你除了欺负我,你还会什么?”   莹莹泪光,尽是委屈,是他没见过的委屈。   李棣整个人怔在原处。   郎君,他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两个字了?   他心底一沉,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沈姌,你别跟我耍心眼,别忘了岳父与鲁思的勾当,你若是敢算计我,咱们谁都别想好过,你……”   李棣还没说完话,沈姌抬手便将妆奁前的镜子挥到了地上,“这些,你以为,我会忘了吗?”   沈姌上前一步,攥住李棣的衣襟,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沈甄还没嫁人!你知不知道,沈泓还没长大!”   “你手里既然攥着能同沈家鱼死网破的把柄,我如何还能算计你!”   李棣呼吸紊乱。   “李棣,就是许家会算计你,我都不会。”沈姌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我认命了,你懂吗?”   李棣半眯起眼睛,打量了她好半晌,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一饮而尽。   沈姌继续道:“你曾经与我说,沈家的路不止一条,今日我将这话原方不动还给你,东宫有条路让你走,你走不走?”   话音甫落,李棣胸口钝痛,他面色苍白,似喘不过气起一般……身子跟着一晃。   “李棣,你怎么了?”沈姌紧张道。   “你到底怎么了?”   李棣看了一眼茶水杯,断断续续道:“是、是不是你……给我……”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   沈姌没听他继续说,而是转身朝门口喊道:“来人!快来人!赶紧叫个大夫来!”   清丽跑进来,见状,握嘴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快去找个大夫来!别在这愣着!”   “欸,欸,奴婢这就去!”清丽立马就跑开了。   沈姌跨出门,又对着院内的婢女道:“今晚院里的动静莫要往外头传,都在这儿守好了,谁要是把老夫人气病了,我便找个牙婆将她打发了。”   “是。”几个婢女躬身道。   安顿好李棣这,沈姌立即朝书房的方向走去,见到了李棣贴身的侍卫——董铭。   沈姌蹙起眉头,冷声道:“郎君突然犯了心疾,现在性命危在旦夕,我问你,他去哪喝的酒?”   侍卫沉声道:“夫人恕罪,主子的事,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沈姌轻笑,道:“郎君今晚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叫你拿命赔!”   过了好半晌,董铭才磕磕绊绊道:“西、西市的百戏楼。”   “百戏楼?你即刻出发,去白戏楼查他今晚喝过什么,吃过什么!接触过什么人!一个都不许落下,快去!”   “夫人意思是……”   “我与他夫妻五载,从没见过他犯心疾,我怕他是被人下了毒。”   “这不可能!”董铭道。   “董铭,我知你忠心护主,可若是他今晚醒不过来呢?你护谁?”   侍卫回首看了看书房的方向,犹豫再三,躬身领命。   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沈姌避过他人,悄声推开了书房的门,手执一盏灯,从左到右仔细察看架几。   终于,再次看见了那本账册……   半个时辰后,沈姌吹熄了灯,将誊写的纸张放入袖口。   回到世安苑时,孙大夫正在给李棣诊脉。   李棣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沈姌快步走近,关切道:“大夫,他这是怎么回事?”   孙大夫摇头道:“老夫方才给大人服了丹参,大人便醒了过来,凭老夫的经验,这倒像是因为饮酒而突发的心疾。”   “突发的心疾?”沈姌道:“可他以前从没有过……敢问大夫,这病以后还会犯?”   孙大夫捋了下胡须,道:“大人正直壮年,只要好好修养,不会有太大问题,就是日后饮酒要注意些。”   李棣点了点头。   孙大夫走后,李棣看了沈姌许久,道:“你方才去哪了?”   “书房,我去见了董铭。”   李棣皱眉,哑声道:“你去那儿作甚。”   沈姌直接道:“你无缘无故昏过去,我自然要找他打听你今日都去作甚了。”   “董铭人呢?”   “起初我以为有人给你下了药,便叫他去百戏楼了。”   李棣沉默半晌,也不知是在想甚,屋内烛光摇曳,就像是摇摆不定的人心。   “为什么救我?”他忽然道。   沈姌轻声道:“我怕你出事,然后许家栽赃给我,说我谋杀亲夫。”   李棣自嘲一笑,“是许家会做的事。”   “姌姌。”   “我知你想与我和离,可就算是和离了,你能再嫁吗?即便大晋民风比之前朝开放许多,女子二嫁也多是低嫁。你向来骄傲,倒不如歇了这个心思,同我好好过吧。”   沈姌嗤笑一声。   李棣再一次扣住她的手腕,“你给我生个孩子,我想办法将妱姨娘送走,那些事,日后我不会再提。”   沈姌轻声道:“你先休息吧。”   李棣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不是一夕就能说清楚的,再加上身子不适,很快就阖上了眼睛。   黑暗中,沈姌看着他的眉眼,指尖隐隐泛白。   好好过?   李棣。   若不是你,父亲不会锒铛入狱。   若不是你,沈甄也不会沦落都去给人做外室。   你伤了我也就罢了,可你不该毁了沈家。   倘若今日坐上储君之位的人是六皇子,你可会还有丝毫的不忍之心?   只怕,我沈家满门,再无一丝安生。   你我之间,怎可能是一句好好过就能算了的。   ……   一夜相安无事,翌日的太阳照常升起。   沈姌戴好耳珰起身,对清丽柔声道:“叫人备车。”   李棣在身后道:“你要去哪?”   “去东市置办些茶叶、书画。”沈姌回头解释道:“眼瞧着到八月十月五了,各家皆要迎来送往,这些东西都要提前置办。”   李棣颔首“嗯”了一声。   沈姌出门上了马车,低声对清丽道:“茶水处理干净了吗?”依照李棣的心思,今日她一走,他便会彻查李府。   “姑娘放心,昨日就处理干净了,绝不会露出破绽。”   “好。”   马车在东市一家酥饼铺子前停下,清丽扶着沈姌下了马车。   沈姌连走几家铺面,很快,清丽的手上便挂满了大包小裹。傍晚时分,甩掉了身后的尾巴,她来到了一家书肆。   跨进门,对着掌柜道:“景容先生的话本还有吗?”   掌柜目光一顿,“夫人二楼请吧。”   她提裙上楼,一直向左走,停下,抬起手,叩了叩门。   “进。”   哪怕隔着一扇门,沈姌也能猜得到说话人的样子。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一定是漾起了半分温润,半分戏弄的笑意。   沈姌反手阖上门,柔声道:“路上耽搁了,还请周大人见谅。”   周述安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看她。   “无妨。”   男人的嘴角含着清浅的笑意。   沈姌走到他身边,将一盒酥饼放到桌案之上,轻声细语道:“给你买的。” 第97章   沈姌走到他身边,将一盒酥饼放到桌案之上,轻声细语道:“给你买的。”   周述安坐在黄梨木镂空太师椅上,向后靠了靠。   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只见沈姌将额间的碎发拢至耳后,随意道:“东市柳家铺子的酥饼颇有名气,我等了许久才买到。”   语气算不上娇嗔,也算不上恭敬。   就似花儿含苞待放的样子,一切都刚刚好。   周述安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一本正经地回道:“那辛苦你了。”   “没有周大人辛苦。”沈姌弯了弯眼睛,从袖口中抽出一张纸,放到他手上,悄声道:“我拿到了。”   缓缓展开,周述安看着里面的内容,眸色一沉。   果然,李棣还真是没少给那位六殿下“进贡”。   饶是沈姌在来之前做足了心里准备,可正站到了他面前,心里仍是会忐忑不安……   忐忑不安的原因有二,其一是便是因为许家。   许家原是徐州的名门望族,雄兵虎踞一方,群雄逐鹿时,许家家主义无反顾地跟着先帝爷打天下,算得上是开国功臣。国号一改,许氏一族迁至长安。   自古帝王对军权最为忌惮,老将军拎的清,入京不久便放了权,做起有名无实的骠骑大将军,并命几个儿子弃武从文。当今左相,便是亡故的骠骑大将军的嫡长子。   曾经的许家,比之现在要更为昌盛,阖家的势力与威望仅次于皇室。   却说十几年前,那时成元帝还是韬光养晦的东宫太子,他早在封王之时便有了正妻,有了嫡长子。故此,众人皆认定,太子妃既已定下,许家绝不会将嫡长女送进东宫,偏偏就在这时,许后顶着众人非议,成了太子侧妃。   贵妃二字压了她十几年,直至先皇后去世,许后才得了那个位置……   许家日渐衰落是真的,狼子野心是真的,可许家的从龙之功也是真的,许后十几年的圣宠更是真的,这样的门庭,绝非是一两件错事可以撼动的。   她怕他不愿得罪许家。   怕他不愿得罪魏王。   至于其二,则是因为她根本看不透他。   一个寒门之子能在卧虎藏龙的京都坐到今日这个位置,绝非常人可比。   在沈姌看来,周述安此人的城府极深,行事更是毫无章程可言。堂堂大理寺卿若是想寻欢作乐,办法何其多!且不说花街柳巷里的姑娘前赴后继,就是他真有喜欢他人之妻的癖好,也自有人会将家里的妾室双手奉人。   可他偏偏盯上了自己。   与他一处时,就像是置身于久不见光的密室,漆黑、寂静,危险又安全。   他明明将别有所图四个字写在了脸上,却一声不吭地在那日早朝上站了队。   思及此,沈姌轻声道:“那日早朝,多谢大人替父亲说话。”   周述安抬眸看她,勾了下嘴角。   那样子仿佛在说:一句话就了事了?   沈姌屏住呼吸,朝他走了一小步。   周述安一手拇指摩挲着手里的竹纸,另一个手,十分自然地搭在了沈姌的腰上。   纤细的腰肢不堪一握,周述安用双指丈量一番,抬头看她,“瘦了?”   沈姌“嗯”了一声,咬唇道:“常常食不下咽。”   “这些我会派人去查的,”周述安将竹纸放入怀中,随即手掌用了一把力,将人带到自己腿上。   薄唇在她耳畔开合,“你不必担心,好好吃饭。”   话音一落,沈姌伸出食指勾住了男人的腰封。   这样大胆又放肆的动作,让那暗紫色官袍下的身躯瞬间僵硬。   男人的轮廓深邃如刀削,就连喉结都比旁人生的锋利些。   “沈姌。”他的嗓音暗哑,喉结不停下滑。   腰封“噹”地一声落地,沈姌倾身贴上了他的喉结。男人眸色骤然变深,精壮的胸膛跟着绷紧。   似铜墙铁壁一般。   “告诉我,我该怎么报答你,嗯?”她的唇温热湿润,吐气如兰,乌黑柔顺的发丝撩的他胯部一颤。   沈姌用手去揉他的耳廓。   崩了。   彻底崩了,他真捱不住她这般。   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沈姌“嘶”了一声,喊了一句疼。   周述安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青紫,他清楚,这又是她的丈夫弄出来的。   他倒吸了一口气,随即托住她的下颔,堵住了她的唇。   隔着两层布料的身子越来越热,滚滚热流从小腹划过。   轻纱落地,月白色的衣带被秋风吹到了墙角,眼前巍峨的风光,打碎了他的运筹帷幄,也打碎了他的清高冷肃。   男人布满薄茧的掌心沿着她的肩膀蜿蜒至腰部,经过背脊时,酥酥麻麻,沈姌有了小幅度的轻颤。   这是多么令人愉悦的反应。   这场极尽缠绵的厮磨,有人狂妄肆意,有人故意纵容。   他吻着她,却不敢留下任何痕迹。   她回应着他,却也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周述安挣扎半分,终是阖上了眼。   他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迷不知返。   沈姌坐在他身上,自然能感受那炙热的隆起,坚石更且危险,沈姌面颊绯红,与他对视。   朱唇轻启,低声道:“不会有人进来吧。”   “不会。”   “轻些,不许弄疼我。”她的声音就像是夺魂的音律,让人恨不得咬碎了眼前娇艳欲滴的唇瓣。   “沈姌。”他嗓音发狠,手上青筋凸起,喉间似火烧过一般。   沈姌伸手覆在他刚毅的下颔,用指腹轻轻摩擦。   周述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看了一眼沈姌那副你进来,我愿舍身以报的眼神,整个太阳穴胀痛。   心脏撞击着胸膛咚咚作响。   再进一步,他便得救了,可若再进一步,他们之间便没救了。   男人拳头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一咬牙,撂下了她的黛色襦裙。   “你给我下来。”   然而娇软的臀部一动未动。   “下来。”   沈姌一怔,随后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美眸含泪地望着他道:“周大人……为何不要?”   周述安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无比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沈姌,别引诱我。   也别拿这双眼睛,迷惑我。   我周述安贪婪,想要的,皆是你不愿给的。   可你越是不给,我越是想要。   ——   沈姌走出书肆,东市的外面喧闹声依旧,她的衣衫完好无损,在地上打过滚的丝带也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干干净净,工工整整。   染了情欲的潮红从脖颈渐渐褪去,艳丽的眼角再无一丝妖娆。   她面无表情地上了马车。   清丽在里面等着她。   四目相汇,清丽大滴的泪水从脸上滑落,嗫嚅道:“姑娘……”   沈姌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抚,撩起幔帐对车夫大声喊了一句回府。   默了半晌,清丽从腰侧拿出了一个水囊。   沈姌接过,掂了掂,略有些自嘲地勾了下嘴角。   这里面装的不是水,是她提前让清丽备下的避子汤,她怕那人为求刺激,连香囊都不许她用。   “不必了,倒了吧。”沈姌低声道。   清丽忙道:“姑娘万万不可,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清丽还没说完,沈姌便打断了她的话,“他没碰我。”   话音儿一落,清丽的表情从痛苦,瞬间变成了狂喜,“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自打沈姌让她备下这一碗避子汤,她已是多个晚上都没睡踏实过,只要一想到自家姑娘默默承受了那般多,心里就跟着难受。   真真是前有狼后有虎,不得安生。   沈姌给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笑着点了点头。   回延福坊这一路,马车内格外寂静,秋风瑟瑟,吹的她眼底发凉。   沈姌用食指挑起幔帐,看向窗外。   天上不掉馅饼,这世上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好z   她回想着与周述安的种种,心里越发不安。   这种滋味,就像买了东西不给钱一样。   且方才她试过了,他并非寡欲,也并非有疾。   那是为何呢?   时间一晃,到了八月十四。 第98章   沈甄收到了一张请帖。   八月十五中秋节前夕,许后突然将本该在曲江芙蓉苑办的赏菊宴,改成了一场马球赛。   赏菊宴也就罢了,毕竟许后每年都会在中秋这天邀内命妇共游曲江,可忽然换成了马球赛,就不由引人深思了……   福安长公主有一爱女,尚未出嫁,也就是康宁郡主。   上月初,福安长公主正与许家商议康宁和许威的亲事。可谁料许威突然被人打残,命根子居然没了。这命根子没了与命没了并未多大差异,转眼间,两家结亲的事算是告吹了。   这场马球赛,无非就是变相地给康宁郡主相看郡马罢了。   楹窗被一阵风吹开,沈甄手里的请帖腾空飞起,随后打了个圈,飘落在地。   此次盛宴,六品以上官员的家眷均在受邀之列,而沈文祁,刚被任命为正四品的总治河防使。   故此,沈甄也在其列。   清溪皱眉道:“赏菊宴也好,马球赛也罢,姑娘都不能去!许大公子出了那档子事,许后对您定是怀恨在心,若是再加上康宁郡主,和福安长公主,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秋风托起了一室的缦纱,顿生萧瑟。   沈甄皱起了眉头。   清溪说的话,她何尝不清楚。   许威夜里遭人袭击的案子虽然结了,那个伤人的“醉鬼”也被处以绞刑,可全长安,谁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   找一个半疯的醉鬼出来顶罪,许威这打算是白挨了。   坊间流传底最广的一句话便是:许家大公子看上了沈家三姑娘,求不得,便动了手,惹了苏小将军大怒。   沈甄这时候出现在许家人眼前,与送上门让人为难无异。   “不然……姑娘装病吧。”清溪道。   沈甄微微摇头,低声道:“许后何其精明,装病定然是不行了,清溪,去给我买两只蟹子来吧。”   闻言,清溪瞠目。   她知道,沈甄对蟹子过敏。   可即便是这样,沈甄依旧是没将这场马球赛躲过去,原因无他,许后听闻沈甄病了,竟然派太医亲自跑了一趟沈宅。   美其名曰:沈大人在外劳苦功高,照顾沈甄,是她的分内之事。   不得不说,这太医署的医术还真是因人而异,太子的病治了几年都治不好,倒是沈甄这没有个把月好不了的疹子,三天之内便恢复了原样。   沈甄看了看自己白皙光滑的手臂,不由苦笑了一下。   既然躲不过,便只能迎头而上了。   翌日一早,清溪站在沈甄身后,对着铜镜替沈甄整理发饰,“姑娘觉得这支金镶玉的钗子如何?样式不复杂,瞧着也精致。”   沈甄摇了摇头,道:“要那支最普通的。”   近来大晋接连受灾,且不说洛阳的那场瘟疫,就说此次黄河决堤。数以千计的房屋被河水冲毁,良田的毁损程度到了明年也无法耕种,百姓流离失所,哭喊无门,朝廷只能开仓赈粮,再派军队前往难地建一些临时的茅屋以避风寒。   沈文祁带走的钱粮和三万兵马,已是叫国库大伤元气。   这时候穿金戴银,势必会被人指指点点。   “还是姑娘想的周到。”清溪道。   沈甄往袖子里别了一根银针,抬脚蹬上了马车。   ——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八月十五的曲江畔,美的就像是从天上坠下来的一卷画。   话说晋朝律法比之前朝,着实轻松不少。就比如这休沐的天数。   每逢春季、冬至、清明则休沐七日,中秋、夏至则休沐三日,元宵节、中元节、端午节、重阳节等重大节日则还要再休沐一日。   这不——   江畔河草地上的凉亭早早就坐满了人,平日里辛苦上值的官吏也换上了常服。   男子这边,有人早早便开始曲水流觞,吟诗作赋;也有人身着胡服,头戴幞头,翻身上马。   而年轻的女眷这边,多是三俩成群嬉笑打趣。   时不时用蒲扇遮掩面庞,去瞧台下英俊威武的郎君。   王蕤捏了个葡萄放入口中,不经意地嘟囔道:“这回的宴会,时令的果子怎会这般少?”   许意清皱眉道:“别瞎说。”   “清清,我这怎么是瞎说?!”王蕤低声道:“往年案几上的葡萄吃都吃不完,你瞧瞧今日。”   许意清敛眸小声道:“你可要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眼下赶上洪灾,宫中的用度皆在缩减,皇后娘娘带头连金钗都弃了,你能有葡萄吃就不错了!居然还敢挑?”   王蕤捂住了嘴。   这边正说着,不远处又走来几位身姿曼妙的美人儿。   唯有一人,白的晃眼。   沈甄身着一袭青绿色的缎面碧霞罗衣,手执一柄牡丹薄纱菱扇,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垂至脚踝的襦裙,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翩翩起舞。   那不着华物的秀发,在日光的照映下,如明珠一般耀目。   真真是应了那句,望而远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绕过几个凉亭,沈甄还是听到了周遭传来的非议声。当然,这次还多了猜测,以及夹杂着叹息的感慨。   右边女眷的席位传来窃窃私语:“哎,风水轮流转这话真是没错,一个罪臣之女,转眼竟又成了朝中四品大员的女儿,谁能想到呢?”   “你说,许大公子被打一事,究竟与她有无干系?”   “我听闻……是长平侯动的手。”   一女子压低了声音道:“那就是个祸水,你们还记得她与孙宓的事吗?”   “可是闹到京兆府那次?”   “正是那次,我听闻……那日在京兆府,沈甄请的讼师是扬州楚氏的大公子,楚旬。”   话音一落,有人幽幽地插嘴道:“扬州楚氏是怎样的人家谁不知晓,没点特殊的情分,谁会插手呢?”   女眷这边的语气压得有多低,男子那边的兴致便有多高昂。   十六岁的沈甄靠着一张至纯则欲的小脸,和不堪一握的腰身就能就让人一边怜惜一边兴奋。   更遑论这个更加丰盈却还未出阁的她。   在男人眼里,沈家三娘就像是秋日里刚刚熟透的果实,正等着男人去采撷。   一见马背上的男子纷纷被沈甄吸引了目光,白家心直口快的二娘子不由冷哼一声,“方才沈姌来了,那些个成了家的跟着看,这回沈甄来了,又有人坐不住了。”   说实在的,也不怪沈家女的人缘差。   长安的勋贵子弟的虽然多,可出色的,长得好的,无外乎就是那么几个人。   长平侯苏珩,宣平侯世子随钰,还有兵书尚书之子孙论,许家大公子许威,扬州楚氏楚旬……   在长安的小娘子看来,这些男人,有一个算一个。   皆是受了皮囊蛊惑的俗人也!   竟然一个接着一个地折了腰!   实在没骨气!   若不是沈姌低嫁,沈谣去和亲,只怕某些喜爱攀比的背地里都要将帕子揉碎了。   “姑娘,奴婢瞧着,李夫人在最右边。”苗丽道。   沈甄点了点头。   此次宴会一人只能带一个婢女,由于清溪不会功夫,沈甄便带了苗丽出来。   然而她还没走到最右边,就被一个宫女拦住了脚步。   “可是河防使家的小娘子?”   沈甄脚步一顿,“是。”   “请随奴婢来,皇后娘娘正等这您呢。”   沈甄深吸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许后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沈甄行至芙蓉园一排凉亭的中间,躬身给各宫娘娘请了安,又给两位长公主请了安,最后,还给康宁郡主问了安。   她听到了一句轻哼。   “你的病,可是好些了?”许皇后道。   诚然,许家人都是一等一的演技派,就像许后此刻关心起人来样子,叫人看不出一丝许威。   举手投足间,哪怕是眼角的笑意,都透露着对小辈的疼爱。   “承蒙娘娘惦记,已是好些了。”沈甄道。   许皇后面带微笑,点了点头,柔声道:“你父在外为大晋奔波劳碌,本宫自当是惦记你的,你身子好了,本宫这心里头也安。”   许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随后又道:“说起来,本宫也有一年没见着你了,听闻你去扬州小住了些时日,没想到,竟是出落的比往昔更加标致了。”   “皇后娘娘过赞。”沈甄颔首道。   许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快,到这儿来,陪本宫看场马球再去玩。”   沈甄笑着应是。   咬牙走了过去。   她跽坐于许后身边,可她刚坐在没一会儿,后侧的孟昭容脸色蓦地就变了。   孟昭容,便是近来圣眷正浓的孟家女,孟素兮。   她瞳孔微震,侧头看向沈甄。   沈家女身上这股的香气,她是怎么都忘不了的!   孟素兮握紧拳头,低声道:“三娘的香囊,可否接我一观?” 第99章 (微修)   “三娘的香囊,可否借我一观?”   孟昭容不辍眼地看着沈甄,语气很淡,却让沈甄莫名背脊发凉。   “这是自然。”   沈甄连忙将腰间的香囊摘下,双手递给孟素兮。   孟素兮将香囊放在鼻尖下轻嗅。   她善于调香,素有闻香识材的本事,独独在镇国公府小住时,在那男人身上闻到的香气她怎么都调不出来。   那是一股极其特殊的清香。   她用了几十种香料配制,最终也只调出了一个类似的,总感觉差点什么,如今沈家这位三姑娘坐在自己边上,那隔了许久的熟悉感可谓是扑面而来……   “这香,可是你自己调的?”孟素兮道。   “是。”   孟素兮点了点头,“这手艺真是极好。”   “娘娘过赞。”沈甄颔首附和道:“若是娘娘瞧得上,臣女回府便调个一样的,回头给娘娘送来。”   孟素兮露出了甚为惊喜的表情,笑道:“那便有劳你了。”   “承蒙娘娘喜欢。”   许皇后眼睛半眯,捏着茶盖,不紧不慢地去拨茶叶末,抬手慢慢饮了一口。   眼下对面正热闹着,有投壶的、有蹴鞠的、有捶丸的、有在马上比骑射的……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锣打鼓声——   两队人马接连入场了。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迎风飘扬的旌旗上,马球赛这是要开始了。   许皇后朝宫女招了招手,低声道:“去把小七给本宫找来。”   宫女低声应是。   片刻过后,许七娘便携王蕤来到了许后身边。   王蕤低声感叹,“果然还是中间的位置看的清楚。”   许皇后弯起眼睛笑道:“你这孩子。”   看着不远处的青年才俊驾马挥臂奔跑,康宁郡主不由低声道:“长平侯不在,这赛事都没悬念了,一会儿定然又会是三哥那队拔得头筹。”   康宁郡主口中的三哥,便是陆宴。   许皇后的目光似有似无地在靖安长公主身上打转,见她并没有多看沈甄,微蹙的眉头不由缓缓展开。   福安长公主由衷感叹道:“咱们陆三郎真是文武双全。风姿如仪,神采内朗,也不知阿姐是怎样教出来的。”   靖安长公主瞧了一眼台下那个道貌岸然的臭小子,不由暗暗扯了下嘴角,道:“你可别夸他。”   福安长公主捂揶揄道:“不就是没成亲么?难不成……你这亲娘还真恼上了?”   “说起来三郎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议亲了。”许皇后揉了揉手腕,叹气道:“不过这亲事,也得讲究缘分二字,长公主也莫急。”   靖安长公主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急。”   就在这时,孟昭容又起了个话头:“臣妾记得,七娘也尚未定亲吧。”   许意清双颊微红,连忙低下了头。   这看似不经意的你一句我一句,里面其实大有学问,刚提起陆宴的亲事,紧接着又提起许意清的,这份暗示,在场的人皆能听明白。   少顷,许皇后见靖安长公主没搭腔,便道:“七娘还小,虽然本宫也知道女大不中留的道理,但仍是想让她等到十七再嫁。”   “娘娘,七娘愿一直留在娘娘身边。”许意清立马道。   许皇后笑了笑。   提到年岁,福安长公主看向沈甄,缓缓道:“若我没记错,三娘也有十七了吧。”   “回长公主,臣女刚好十七。”   “可议了人家?”   “尚未。”   “瞧我,怎该问你一个女娃娃这样的话!”福安长公主目光远眺,勾起唇角道:“真是花儿一样的年纪。”   康宁撇嘴,轻声嘟囔:“招蜂引蝶的花吧。”   靖安长公主眉头一蹙。   福安长公主捏了她的脸一下,“胡说什么你!”   “阿娘,康宁哪里是如说,若不是她,许哥哥怎会……”   “住口!”福安长公主面色一凛。   旁的也就罢了,可许威的事是圣人亲自定夺下来的,在结案的那一刻,便已容不得他人置喙。   康宁郡主见自己的母亲是真恼了,也不敢再多言,瞪了一眼沈甄,回头继续看马球赛。   晋朝的马球赛采用的是“计筹式”,一球算一筹,两队人马,哪个队先夺得二十筹,就算哪个队赢。   一匹匹骏马在眼前飞过,球杆相撞,彩漆描图的马球在空中飞舞。   “进了!”   “又进了!”   “随钰!你行不行!不行你换我来!”   不一会儿,陆宴的马撞了随钰的马,反手一击,夺了第二十筹。   一时间,鼓乐声、马蹄声、欢呼声几乎要都要穿破了人的耳朵。   随钰坠马,起身之时一边拍打衣襟,一边怒骂道:“陆时砚你半分情面都不给我留!”   陆宴轻笑,也不知随钰又说了甚,惹得陆三郎回头对着女眷看了一眼。   那双惑人的桃花眼沾了笑意,没了往日疏离的清冷,立即添了几分风流之意。   何为真正的风流呢?   闭眼上,且听周围那狂狼的心跳声便是。   沈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心里起码冷嗤三声。   一场马球赛终了,许皇后将沈甄和许意清安置在隔壁的凉亭里,紧接着又与其他的内命妇说气话来。   孟素兮闻了闻指尖的余香,再三纠结后,还是倾身在许后身边耳语了一番。   许后目光一滞,下意识地看了长公主一眼,轻声道:“天有些凉了,孟昭容同我去竹蔓阁里头添件衣衫吧。”   闻言,靖安长公主若无其事地继续品茶,在许后离开后,给身边的嬷嬷使了眼神。   走进竹蔓阁后,孟素兮低声将去年十月的事又说了一遍。   许皇后的目光不怒自威,她冷声道:“此事你可确定?”   “臣妾不敢确定。”孟素兮咬了咬唇,道:“臣妾听闻沈氏女在西市还有间香粉铺子,她调香的水平高于臣妾,也有可能是臣妾多虑了。”   “但有一点,臣妾可以确认。”   “说。”   “方才沈氏女的香包里,并无特殊的香料,可那股香气在她身上却依稀还能闻得见。”   “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她身上自有的香气?”   “臣妾不敢确实。”   许皇后用右手捏了捏左手的食指尖,深吸了一口气。   说不震惊,这是不可能的。   陆宴,沈甄。   因着镇国公府与云阳侯府昔日并无往来,她真真是没将两人往那处想,即便想了,也是在脑中一闪而过。   但不得不说,眼下若是将两人放在一处重新思考,很多事突然便能说得通了。   比如,陆宴为何会在那日早朝上替沈文祁说话;比如,孙宓为何会在京兆府挨了板子;比如,楚旬为何会成了沈甄的讼师;比如长公主那日为何会出现在西市的百香阁;比如许威被夜袭;京兆府为何不审理此事……   再比如,去年十月,她明明没有收到沈家女出城的消息,可沈甄偏偏就是不见了踪影……   若是他护着,那就不足为奇了。   长平侯手里的兵马以足够叫人忌惮,不论此事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假,沈甄和陆宴,绝不可沾半点关系!   今日时机刚好,不必再拖。   滕王侧妃,倒也不算辱没了她。   “她身上的香到底是怎么回事,已是无关紧要。”许皇后用食指揉了下太阳穴,对孟素兮轻声低语了几句,随后道:“今日你若将此事办成,本宫日后绝不会亏待你。”   又是一顿,“亦不会亏待你肚子里的孩子。”   孟素兮瞳孔微颤,躬身道:“臣妾永记皇后娘娘的照拂。”   “起来吧,你身怀龙嗣,不必多礼。”   孟素兮走后,许后身边的嬷嬷道:“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同本宫之间,没有不当讲的话。”   “娘娘别怪老奴多嘴,这孟昭容的母家和镇国公府还有那样的一层关系在,将这么重要的事交予她,老奴着实是不放心。”   许后轻笑,“母家再是强盛,只要入了这宫门,便会有身不由己之处,她有了子嗣,知道该怎么选。”许家不强大吗?回想她还是贵妃时,不也一样被先皇后压着吗?   “娘娘的意思,是要护着她了?”   “若她能成事,多护一个半大的娃娃又能如何?宫里年幼的皇子还少了?”许后轻咳了一声,“派个人,同滕王爷说一声。”   “是老奴目光浅薄了。”   “走吧,我还得同靖安长公主多喝几杯茶才是。”   暮色苍茫,曲江周围的丛林树影婆娑,歌姬在新架的舞台上面翻转着雪白的手腕。   鼓点渐快,百转千回时,漫天的香粉抛撒在了歌姬身上。   闪着白光,似雾似烟,如梦境一般。   孟素兮走到沈甄面前,笑道:“我有两个制香的问题想请教三娘,三娘可愿同我散散步去?”   沈甄起身道:“请教不敢当,能同娘娘探讨一二,是臣女荣幸。”   孟素兮点了点头,对她身边的苗丽道:“你留在这儿就行了。”   苗丽握紧拳头,正要言语,就被孟素兮生生打断,“有我的人跟着,大可不必担心。”   “娘娘,奴婢是封太子之命贴身保护三姑娘……”   “你什么意思!”孟素兮将手移到了小腹上,厉声道:“你是说本宫要害她吗?”   “奴婢不敢!”   康宁郡主在一旁冷声道:“啧,居然搬出太子哥哥来……”   这架势,沈甄还有甚不懂的?   “三娘的脸色有点白,是我唤个太医过来给你瞧瞧?”   都说境遇变了人也就变了,着实没错。   此刻孟素兮眼里属于上位者的凌厉,哪里是一年前的孟家女能拥有的。   四目相对后,沈甄回头冲苗丽眨了眨眼睛,恭敬道:“多谢娘娘惦记,臣女无碍。”   孟素兮这才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拉起沈甄的手。   密林幽暗深邃,就连小路都已被藏匿,孟素兮揉了揉腰,轻声道:“那边太黑了,我们走这边。”   又走了一会儿,沈甄脚步一顿。   这位孟昭容嘴里的这边,竟然是江边?   江边!   沈甄的脑中有闪过轰隆一声,指尖轻颤。   许家这是要把在阿姐身上做的事,放到她身上,再做一次?   孟昭容见她停下,缓缓道:“怎的了?”   “娘娘,臣女该回了。”   “该回哪里?”孟昭容低声一笑,抬手挥退了下人,“你们去那边看着。”   只剩她们二人之时,孟素兮在沈甄耳旁道:“陆宴很疼你?”   沈甄心里一沉,表面疑惑道:“娘娘这话,是何意思?”   “别装了,你身上的香,我曾在陆三郎身上闻见过,他怎么染上这气味的,你应该清楚。”说罢,孟素兮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我原还好奇,那样高傲的男子怎会忽然入了平康坊,今儿见了你,才算解惑。”   “臣女不明白。”   沈甄贯是这样的,只要不把证据拍她脸上,她哪怕心里打鼓,嘴上也绝对不会认的。   “真不明白吗?”   沈甄点头,“臣女与陆大人并无往来。”   孟素兮眼睛一眯。   诚然,她方才那番话里也有诈她的意思,眼下见她目光澄澈,孟素兮的心里也不由开始打鼓。   难不成当真没有干系?   不过。   有没有干系都无所谓了……   孟素兮一把钳住了沈甄的手腕,将她往河边拉,沈甄抬手便挥开了她的手。   孟素兮怒目而视:“你好大的胆子,嗯?”   “自己走过来,快。”   沈甄一字一句道:“恕难从命。”   孟素兮在许后的压迫下,学的最快的招数,便是威胁。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不然这样,我给你两条路,你自己选。”   “娘娘请说。”   孟素兮抬眸道:“我站在这,你跳下去,或者是,你站在这,我跳下去。”   话音甫落,沈甄美眸瞪圆。   这些人都疯了不成?   她肚子里的,可是皇家子嗣!   “我与娘娘无仇无怨,娘娘何至于以性命相逼?”沈甄一脸认真道:“我与陆宴,当真毫无瓜葛。”   沈甄说完这句话,怎么都没想到,打自己脸的,竟然是他本人。   陆宴从远处快步走来,提唇讥讽道:“娘娘好手段啊。”   孟素兮看了一眼令自己万般难堪过的男人。   笑着反问沈甄,“这便是你说的毫无瓜葛?”   沈甄深吸了一口气。   干脆不再说话。   孟素兮一步步退到河畔,厉声道:“来人!来人!”   陆宴冷嗤一声。   他看了看在密林处伺机而动的滕王,又看了看孟素兮那双与许后越来越像的眼睛,忽然对这些事厌倦到了极点。   耐心耗的一干二净。   夕阳西沉,他低声对沈甄道:“会凫水吗?”   沈甄摇头,“不会。”   “听我的,深吸一口气。”   沈甄眨了眨眼,照他说的做。   下一瞬,陆宴一把揽住了她的腰,直接跳了下去。 第100章 (微修)   落日的余晖,映在江面上,秋风拂过,漾起一片波光粼粼。   只听接连“噗通”两声——   幽静怡然的景色好似发出了碎裂声。   捂着肚子的孟素兮忽然瞠目,张了张嘴,好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他竟然自己拉着人跳下去了?   怎、怎能这般行事!   沈甄刚一入水面,便感觉彻骨的冰凉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听不见、看不到,只能凭着本能,死死地憋着一口气。   不会凫水的姑娘,胡乱地挥舞着小手,当江水没过发顶,恐惧油然而生。   紧接着,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掌就揽住她的腰肢,向上一提。   压力骤然离去,沈甄的月匈脯起起伏伏,一边咳嗽,一边呼吸。   岸边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开始喊:“有人落水了!”   还有一道尖锐的女声:“不许喊!”   未几,又传来更高地一声:“来人啊!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饶是陆宴水性还算不错,可抱着一个人前行,也并非易事,尤其这人还死死地勾着他的脖子不放手。   “啧,你轻点。”陆宴仰了仰头,蹙着眉道。   然而小姑娘根本不听,连眼睛都不睁一下。   见状,陆宴只能游地再快一些。   触及地面之时,他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两个人无一处不在滴水,模样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陆宴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眸中忽然划过一簇火。   他总算明白,这世上为何会有碰了落水的姑娘要负责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沈甄身上的衣衫湿了个透,其巍峨壮观,当真是不可近观。   话说旁人遇上这种事,即便不是真君子起码也该装装君子,要么赶紧将人放下,要么手握双拳,尽量不要碰人家的身子。   偏偏陆宴连装都懒的装一下,两只手大大方方地托着姑娘的身子。   风一吹,沈甄打了个颤。   “冷了?”陆宴低头问她。   沈甄缓缓睁开眼睛,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眼睛进了水,隐隐发涩,她抬手要揉,陆宴连忙制止了她,“别揉,越揉越痒。”   沈甄的手僵在半空中。   “呛到了没?”   “已是好些了……咳咳……”   见状,陆宴抵着她背脊的手,轻轻拍了怕。   说这话时,周围已经出现了不少人,见到这一幕,不论男女,皆是舌桥不下,夸张点说,往嘴里塞个鸡蛋进去都绰绰有余。   察觉到周围的目光,沈甄身子一僵,攥着他衣襟的小手骤然松开。   湿漉漉的眼睛蒙上一层慌乱,她低声道:“大人放我下来吧,有人来了……”   闻言,陆宴的嘴角忽然勾起,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你这幅样子,我怎么放?”   沈甄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襦裙。   认命般地倒吸了一口气。   她的名声……   陆宴好似听到了她的心中所想,开口便是扎心:“三姑娘那所剩无几的名声,不要也罢了。”   说起来,“所剩无几”这四个字倒也算恰当。   原因无他,就沈甄“回京”这两个来月的功夫,前有苏珩、后有许威,眼下连楚旬都传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某官老爷的外室,扬州富商的第十几房小妾。   韵事传的满天飞,话本子都不敢那么写。   沈甄被他嘲弄的目光刺地小脸似火烧一般,小手暗暗推了他一把。   “推我?方才是谁抱着我不撒手的?”男人提眉看着她道。   沈甄那双漂亮的眼睛骤然大了一圈。   少顷,陆宴见到了杨宗的身影,便定住脚步,将人放了下来。   杨宗递过一个暗紫色的大氅,陆宴接过,顺手披在了她身上。   这动作一出,周围的议论声不由更大了一些。   “沈家女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个都喜欢往水里栽?”   “架不住真有人下去救啊。”   “救人的那是镇国公世子?”   “那就怪不得了。”   “她不是和长平侯……”   陆宴看了一眼沈甄红透的小耳朵,侧头对杨宗道:“我先带她去紫云楼的暖阁,你去长公主那儿要两个侍女来。”   杨宗躬身道:“是。”   江畔这边乱作一团,看台那头倒是还热闹着。   盛筵觥筹交错,四周灯火通明,丝竹弦管,腾腾如沸,女眷们手执团扇,身着轻纨,念着郎君新做的诗词,笑啼杂之。   缓鬓倾髻,软媚着人。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急急忙忙走到许皇后面前,颤声道:“启禀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许皇后将手中果子放下,蹙眉道:“怎么慌慌张张的,有什么事慢慢说。”   “娘娘,沈家三娘方才在江畔落水了!”   许皇后双眸瞪大,不可置信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会忽然落水了?人可救上来了?”   “奴婢听闻,人已经无事了。”   “那便好,人没事便好。”许皇后抚了抚胸口,随后站起了身子,道:“中秋宴出了这样的事,本宫难辞其咎,你们几个,随我去看看那孩子,玥岚,你再去叫个太医来,眼下天气凉了,落了水,理应得找太医瞧上一眼。”   就在这时,靖安长公主忽然道:“谁救上来的?”   宫女低头,唇瓣咬地几乎没了血色。   许皇后微微一怔,忙道:“还愣着干甚,快说呀。”   宫女双拳紧握,心一横,直接道:“是陆京兆,陆大人。”   “你说谁?”许皇后手指微颤,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些。   宫女硬着头皮又道:“是陆京兆,陆大人。”   闻言,许意清手里的茶盏“噹”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康宁郡主揉了揉耳朵道:“三哥?三哥怎会下水救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宁郡主能说出这样的话,也无甚好意外的。镇国公世子二十有四尚未成亲,像落水丢帕子这样老套的招数不知遇上过多少次。   可每一次,他都与瞎了聋了无异。   康宁郡主仍是不敢相信,“你是听错了吧。”   小宫女摇了摇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哆哆嗦嗦地把外面传来的经过重新说了一遍。   大致意思就是:孟昭容同沈三娘正在江畔散着步,可不料脚底下的石头太滑,沈三娘竟是一个不小心栽了下去,不过万幸的是,京兆尹陆大人恰巧经过,一个猛子扎到水中,将人救了上来。   算是有惊无险。   只可惜,亭子里这些女眷的面容,可是半分喜色都没有。   王蕤喃喃自语道:“不是吧……这、不可能吧。”   许意清脸色煞白。   就连一向泰然自若的许后,都已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靖安长公主用手敲了敲桌面,冷声道:“他们人在哪?”   “紫云楼的暖阁内。”   长公主点了点头,随后起了身子,“人既然是三郎救下的,那我便同皇后娘娘一起去吧。”   许皇后一愣,迅速敛去眸中的惊愕,点了点头,“也好。”   长公主又回头叫了两个自己的贴身婢女。   长公主前往紫云楼暖阁的路上,恰好撞见了杨宗,杨宗低声重述了方才的经过。   杨宗的声音不大,许皇后却听地格外清晰。   步履匆匆,行至暖阁外,靖安长公主一眼便瞧见了浑身湿透的陆宴,四目交汇时,不由剜了他一眼。   他明明有那么多法子可以选,却偏偏选个……   她真算是开了眼了。   许皇后一见陆宴还在门口杵着,心不由凉了大半,她柔声道:“三郎怎么还站在这儿?”   陆宴面不改色道:“沈三娘尚未出阁,出了这样的事,臣,不敢贸然离开。”   靖安长公主嘴角一抽,着实是听不下去了。   许皇后指尖暗暗用力,陆宴这样的态度,她便是想装傻都难了。   “这儿有本宫和长公主在,你就不必担心了,快去换件衣裳,秋风凉,又沾了水,莫要染了风寒。”   “臣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许皇后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靖安长公主推开了门。   沈甄坐在榻上,小脸生白白的,嘴唇半点血色也无,身上还披着男人的大氅。   沈甄连忙起身,“臣女见过皇后娘娘,见过长公主。”   “你快坐下。”许皇后招呼着外面的侍女,“去拿两件干净的衣裳过来,快去。”   靖安长公主走到她身边,道:“春谣,叫人煮碗姜汤端过来。”   ……   陆宴换过衣裳,回到席上,随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这么急?”   陆宴同他对视,“无奈之举。” 第101章   京兆尹陆宴救了落水的沈家三娘,一夜之间,闹得长安城人尽皆知。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镇国公府会是怎么个反应。   若是沈文祁没出狱,以沈甄罪眷的身份,进了国公府八成只能当个妾。可眼下,四品大员的女儿,即便是名声不佳,也是万不会给人做小的。   就这个事,有不少人还在私底下下了赌注。   有人赌长公主看不上沈甄的身份,此事只会不了了之;也有人赌陆宴这是看上了沈家女那张脸,正如英雄难过美人关。   八月十六,卯时三刻,晨光破云而出,保宁坊周围便出现了不少伸脖张望的男女老少。   原因无他。   那个二十有四迟迟尚未娶妻的镇国公世子,此时就站在保宁坊沈府的大门之前。   朱门敞开,陆宴叫人将两箱除寒的药材搬了进去,照规矩,东西进去,他的人则留在了门外,一番寒暄之后,转身离开。   有人摇头感叹,陆宴此举,不过是镇国公府用来安抚人心的手段,做做样子罢了。   然而也没想到,那个矜贵清高、眼高于顶的骄子一旦做起样子来,简直叫人瞠目结舌。就好像人一旦突破了自己的底线,周身上下就自然而然地带了一股“爱谁谁”的样子。   第二日一早,陆宴又再度出现在了沈府门口,这回,他又带了个太医来。   与此同时,沈府内院,沈姌正端着碗一口一口地给沈甄喂药。   小姑娘身子骨弱,秋天落了水,到底还是大病了一场,昨儿烧了整整一个晚上。   闻太医号过脉后,对沈姌道:“李夫人不必担心,三姑娘刚落水就被陆大人救上来了,落不下什么病根,就是这风寒之症,确实严重了些,我开两个方子,按时服下便好。”   “我知晓了,多谢闻太医。”   闻太医眼睛一眯,笑道:“应该的,应该的,长公主的令牌昨日儿就放到太医署了。”   沈甄捂着胸口又咳了两声。   沈姌一愣,也笑了一下,“多谢闻太医告知此事。”   “夫人客气了。”   闻太医走后,沈姌看着沈甄苍白的小脸,不由长叹了一口气,若不是沈甄老老实实交代了事情经过,她怎么也想不到,沈甄竟然是陆宴亲手推下水的。   这样的事,她真是闻所未闻。   “阿姐,我还要水。”小姑娘身上捂着被子,小脸惨白,嘴唇连点血色都瞧不见,就这幅样子,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疼。   沈姌舀了一勺水,放到她嘴边上,“还想吃什么,告诉阿姐,阿姐待会儿就去给你买。”   沈甄用水润了润嗓子,忽然抱住了沈姌的腰。   沈姌端着杯盏的手连忙抬起,蹙眉道:“沈甄,都洒了!”   “阿姐会和离吗?”沈甄轻声问道。   这话一出,沈姌的身子一僵。这是沈甄第三次同她提起这个事。   沈姌看着她的发顶,轻声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姐夫待我很好……”   沈甄坐直,眼眶一红,哑声道:“阿姐膝下无子,他却接连纳了两个妾室……”   沈姌被她说的一怔,随后蹙眉道:“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沈甄咬唇。   “我知道陆宴疼你,以他的身份做到这份上已是不易。”沈姌一顿,看着她的眼睛道:“可你若是真的嫁给他,嫁到了镇国公府去,方才那样的话,日后再不许说。”   “祖母在世时,是怎么教你的?”   沈姌出嫁前夕,老太太将自己三个孙女叫到了屋内,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   若日后嫁为人妇,务必要记得,   不得善妒。   不得为难庶子。   不得同院子里的妾室争风吃醋。   那些小家子气的事儿,我们云阳侯府的姑娘做不得,要勤劳贤惠,要通情达理。   相夫教子,妻贤夫自良。   大道理,一向都是这样冠冕堂皇。   记得老太太训完话,沈谣走出来还笑着撞了下沈姌的胳膊,“咱家老太太就喜欢说这些大道理,李棣要是真敢给你委屈受,我敢保证,老太太第一个不放过他。”   想在回想,不由感叹那笑容何其天真,好似再说,云阳侯的女儿,怎么会受那等委屈呢?   可紧接着,沈瑶被封公主,远嫁回鹘和亲。   一世一双人,谁不想呢?这世上有哪个女人真心实意地愿意与人平分自己的丈夫?   时至今日,沈姌这才算明白,为何一向护着家人不讲道理的祖母会说那样的一番话。   因为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谁也而不敢保证钟鸣鼎食的日子没有过完的那一天。   她比谁都希望沈甄能过的顺意,却也比谁都清楚,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   赌男人的心永不会变,这真是这世上,最傻,最不值的事。只不过这些话,她并不会对沈甄说。   沈姌揉了揉沈甄的长发,“甄儿,若真有一天我选择同他和离,也不会是因为他纳了妾。”   “阿姐是不是还有其他事瞒着我?”沈甄道。   “没有。”沈姌给她盖了被子,“你刚喝了药,睡会儿吧。”   ——   先是药材,又是太医,陆宴的举动是何意思,便是傻子也看明白了。   安华殿。   许皇后看了眼自己的嫂子,也就是许家大夫人邹氏。又看了看眼眶通红的许意清,心里可谓是极其不是滋味。   “镇国公府那边的意思,我也算是瞧清楚了,我还听闻,那闻太医,是靖安长公主请去的。”邹氏咬牙道:“只怕沈文祁前脚进京,陆家后脚就去提亲了。”   许皇后闭目揉着太阳穴,“沈三娘能攀上陆家,本宫亦是没想到。”   “沈三娘若是嫁进了陆家,对魏王殿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说的这些,本宫又何尝不知?”许皇后揉了下眉心。   正所谓你厌恶一个人时那人也一定厌恶你,这话放到沈甄和许意清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沈甄有多看不上许意清,许意清便有多看不上沈甄。   许意情自大知道了陆宴对沈甄的心思,心里是越发难受了。   她攥了攥拳头道:“沈甄若是嫁到镇国公府去,那兄长的伤,是不是就算白受了?”   “住嘴!”邹氏眼眶一红,缓了缓才道:“清清,你先出去,阿娘还有话对娘娘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听不得。”   许意清走后,许皇后率先开了口,“我给大郎找的大夫,怎么说的?眼下如何了?”   “威儿自打知道伤了那种地方,人就跟疯了一般,府里的瓷器都让他给砸了,院子里的姨娘险些没让他给活活掐死。”   邹氏哽咽道:“直到娘娘找的大夫进了府,他情绪才渐渐稳定,那大夫给他用了不少刺激的药,前两日还定了木板。”   “如何了?”   “没感觉,丁点感觉都没有。”邹氏泪水滑落,拍着胸口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连个嫡孙都还没抱上!”   用了那么多刺激的药都没有感觉,邹氏也清楚,多半是废了。   许皇后深吸一口气,“世上神医那么多,本宫总会给大郎再寻来一个,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他的人先稳住,伤了身子,难不成还不活了?”   邹氏连忙点头,“娘娘说的是。”   邹氏走后,许皇后虽然没发脾气,可她看人的目光犹如腊月里的冰棱,叫人望而生寒。宫女太监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安华殿乌云密布,京兆府却是晴空万里。   中秋休沐三日,刚一上值,外面就听到了敲锣打鼓声,县衙递上了案子摞起来足有半尺高。   陆宴低头翻着案卷,隐隐感觉周围的人都在盯着他看。   陆宴将案卷往桌上一放,蹙眉道:“怎么回事?这么看我作甚?”   目光一对。   鲁参军拿起桌上的案卷,跨门而出。   孟惟见事不妙,也底下了头,慌慌张张道:“我得将手里这几个案子得给周大人送去。”   只有孙旭提着嘴角,走到陆宴身边,低声道:“恭喜陆大人。”   陆宴侧头,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眼。   孙旭笑意更浓,“属下有一事想问。”   “孙大人直言便是。”陆宴道。   “沈家三娘,会画人像吗?”   孙旭清楚地记得,去年十月,陆宴带来一位女画师,那女画师全程带着帷帽,并瞧不见真容。   可由于她画工极佳,声音好听,腰也细,孙旭便一直记到了现在。记忆里两个身影渐渐重合,即便陆宴不说,孙旭也有了答案。   陆宴眉宇微蹙,故作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第102章 (微修)   元庆十七年,九月十四。   葛天师曾预言的蜀地地动,到底还是发生了,不过好在地动时是午后,家家户户都在吃饭,伤亡估计是历年里最轻的一次。   身为户部侍郎的随钰便是此次的赈灾大使。   随钰要离京,楚旬要返回扬州,三个好友免不得要小聚一番。   这回是楚旬定的地方——平康坊南曲的红袖楼。   红袖楼已算得上是平康坊里最雅致的地儿,一入门儿,便是连陈设也与旁的地方不一样。   入了大院,只见地面整洁,堂宇宽净,两侧菊花盛开,偶有怪石嶙峋。   红袖楼共有三层,一层是观赏歌舞筵席的地方,中层是装载书画,吟诗作赋的地方。至于上层,便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厢房,花楼里藏娇的地方。   一般达官显贵,多是在此处喝酒听曲。   一年四季,不论家国出了多大的事,平康坊周围,永远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秋日的残霞冷削而黯淡,眼下天色还未全黑,檐角便燃起烛火。   陆宴、随钰和楚旬甫一进院,外头淅沥沥的雨蓦地一下变大了,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光是深吸一口气,好似就能猜到明日的风该是何等的寒。   陆宴低头甩了下沾上雨滴的袖口,蹙眉道:“眼下灾祸连连,有几个官吏还敢大大方方来此?”   楚旬笑道:“小钰哥马上要去蜀地给朝廷办事,替他践行还不成?”   随钰摇头,白了他一眼。   三人皆知,楚旬来此,就是为了见他的新相好,这红袖楼的第一才女骊娘。   老鸨掀开厢房的幔帐,陆宴和随钰便看到了一位周身散着书卷气的女子,模样不说倾城,起码也是平康坊里少有姿色。   骊娘放下手里的琵琶,柔声喊了一声,“旬郎。”   随后又道:“骊娘见过陆京兆,见过随侍郎。”   三个男人身份可谓是一个比一个尊贵,像这样的高门子弟,就连身边的侍女模样都是周正的,更遑论见过的美人。   所以他们也就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并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楚旬的品味,不管走到大江南北,都是一成不变。   独爱深陷淤泥的白莲。   骊娘半跪着给三人侍酒,随钰举杯道:“此番我是奉命去蜀地赈灾,没想到你也要赶这时候离京。”   “楚家许多事离不得我,有人找上门来,我也不能留祖母一个人在那应付。”   陆宴道:“可是你那堂弟?”   楚旬拜了拜手,“罢了,不提他。”   陆宴道:“何时启程?”   楚旬道:“明日。”   都说平康坊里的姑娘最是知情知趣,这话着实没错,骊娘听着自己的恩客要走了,也只是在倒酒时顿了一下,并未言语。   只当,这人是在同自己告别。   就在这时,楚旬忽然拿出两本字帖,递给了陆宴,道:“这是沈泓管我要的字帖,我来不及给他了,便由你交给他吧。”   提起沈泓,沈家人。随钰和楚旬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骊娘在身边,有些话到底是不方便说,楚旬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腰,低声道:“去弹首曲子给我听?”   骊娘乖顺地起了身子,道了一句好。   楚旬看着陆宴道:“陆时砚,这儿没外人,你说句实在话,你有事没事便去沈府门前转一圈,故意的吧,”   沈家女姝色惊人,一向是长安郎君眼里的白月光,沈姌、沈谣都已嫁人,自然不会有人再惦记,故此,沈甄就变成了香饽饽中的顶级香饽饽。   可就因为陆宴这霸道行径,沈甄人气直线下降不说,就连东西市店铺的生意都变差了。   闻言,陆宴抬起杯盏,抿了一口,面不改色道:“她生了病,我去看看,哪里不妥?”   楚旬道:“人家小娘子都注重清誉。”   陆宴提唇回道:“那我的清誉呢?”   忽有一阵风吹来,随钰朝窗外望去,只见郁郁葱葱的树叶边缘描上一圈恰到好处的黄,远远看去,像是嵌了层碎金一般。   随钰轻笑一声。   得。   咱们陆大人果然是道貌凛然、仪形磊落。   世人砸临别之时,总是会无意识地谈起曾经,这不,楚旬揉了揉额角,率先说起了弱冠时他们出来吃酒时说的话。   弱冠之年的郎君,纵然满眼都是对仕途的抱负,可到底是血气方刚,偶饮酒时,免不了要议论几声,未来会娶哪家的娘子。   随钰便不必说了,长安谁不知道,宣平侯世子整颗心都搭在了沈家二姑娘身上。沈瑶过个生辰,随钰又是亲手刻玉,又是提笔写诗。   再不然就是将自己拾掇的人模狗样地往云阳侯府门前一站,找尽所有能找的理由,就为了见沈谣一面。   借口蠢得陆宴和楚旬谁都看不下去。   每回都是等到云阳侯脸都黑了,他才知道收敛。   再说楚旬,扬州楚氏,那也是百年的世家大族,其身份尊贵自是不必说。   楚旬十九那年看上了一个扬州瘦马,是个落魄的官家小姐,正想着破除万难也要把人娶回家,却被自己的堂兄捷足先登,纳了那女子为妾。   至此之后,便染上了一身烟火气。   二十岁的少年郎,要么动过情,要么动过欲,独独陆宴这人,对这些事一向嗤之以鼻,满眼都是他头上的乌纱。   一次随钰皱眉问他,“陆宴,你早晚都是要成亲的,难不成你真要闭眼睛娶啊?”   他怎么答的?   “长安水深,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我不求门第多高,清白的书香门第上佳。”   门当户对的姻亲,也就是两姓之好,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若是找了麻烦的娘子,少不得要管一堆麻烦事。   所以陆宴择偶的第一条,便是——要省事,最好不要给他添麻烦。   随钰又问他,“那性子呢?”   陆宴答:“贤良孝顺、品行高洁,有容人之量,最好有手腕可以镇住后宅,立住事。”   随钰一脸不可置信道:“你挑来挑去,竟然喜欢这样的性子?”   陆宴道:“陆家的宗妇,自然要有些胆量,有些心机。”   能说出这话的男人,就是典型的心在外,而不在内室了。   最后楚旬实在受不了他这些言辞,拍桌子问他,“那样貌呢?”   陆宴堂堂正正道:“自然不能差。”   从现在回头看,陆家三郎的娶妻标准,怕是只有最后一条,算是守住了。   至于前两条……   看看他这一年来都做了些甚便知道了,为了娶沈三娘过门,还有他不算计的人吗?   随钰都替他脸疼。   夜露深重,酒过三巡,陆宴对随钰道:“大概何时回来?”   随钰忽然沉默,饮了一口酒,“年底吧。”   年底,万国来朝,提及此,无异于提起了沈谣。   陆宴的玩笑随便开,因为不出意外,沈文祁回京,长公主便要上门提亲了。可随钰的玩笑,如今却是一丝一毫都开不得。   他已娶妻,心里却有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人。   楚旬敲了敲桌角,低声道:“待会儿暮鼓该敲了,还是赶在宵禁前回了吧,来日方长。”   从红袖楼出来后,陆宴弯腰上了马车。晚风拂过,醉意上头,眼前莫名浮现了那哀怨的眼神。   明知近来保宁坊那边眼线众多,他还是没管住自己的脚,去了一趟沈府。   戌时三刻,他熟练地避开众人,进了沈甄的内院。   她屋内里灯火明亮,俨然还未睡下,他推开门的时,清溪正端着药,站在榻边。   沈甄倚着软枕头,闻声望去,立马坐直了身子。   低声惊呼,“大人?”   清溪手足无措地站在榻边,只好跟着颔首道:“奴婢见过陆京兆。”   陆宴从容不迫地走过来,接过清溪手中的药汤,不紧不慢道:“你先出去,我来吧。”   这久居高位的人说起话来一向气势逼人,以至于清溪把药递过去的时候,都未察觉这反客为主的无耻行径有多不妥当!   直到出门吹了吹凉风,才恍然大悟。   有人夜闯香闺,该出去的,怎么会是她呢?   陆宴坐到她身边,舀了一勺药汁,递道她唇边,“三姑娘这都病了快一个月了,怎的还没好?” 第103章 (微修)   “三姑娘这都病了快一个月了,怎的还没好?”陆宴道。   “已是好些了。”沈甄不习惯他喂,抑或者说,她本能地抗拒这个人伺候她。   她从他手中夺过药碗,急急地一饮而尽。   陆宴皱眉道:“你慢点。”   旋即,无比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杯盏,放置一旁。   翻墙进来的男人身上淋了点雨,雨水顺着额角蜿蜒而下,淌过高挺的眉骨,狼狈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俊朗。   沈甄拿过一旁的帨巾,抬手替他擦了擦。   她贯是这样乖。   沾了酒气的男人,总是与平时不大一样的,陆宴捉住了她的小手,随意捏揉,嗓音低沉:“想我了吗?”   沈甄与他几乎是同时开了口,“外头暮鼓声起了,大人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   闻言,陆宴挑眉,温热的手掌伸进她的衣襟,抵着背脊,一边抚摸着她的轻轻开合的蝴蝶骨,一边道:“撵我走?你翅膀硬了?”   沈甄被他的动作弄得身子一僵。   男人的手忽然从背后转到前面,隔着肚兜,捏了一下小珍珠,“想没想。”   “想归想,但……”   “别说但是。”他的手放在腰封上,只听“嗒”地一声,沈甄又手忙脚乱地“嗒”地一声给扣上了。   沈甄用两只小手压着他的手,轻声道:“不行。”   陆宴瞧她这动作,不禁莞尔,低头咬了一下她的软唇,笑道:“我怎么你了,你就不行?”   沈甄一板一眼道:“大人这是明知故问。”   陆宴又咬了她一口,哑声道:“你说出来。”   沈甄知道这人坏心眼甚多,就比如现在,想拒绝他,他一定要逼你说出个所以然来。   “近日沈府附近人很多,大人若是留宿在这儿,明早离开时不小心叫人瞧见怎么办?”沈甄道。   “三姑娘的意思是,旁人瞧不见就行?”   沈甄透过他含笑的眉眼,仿佛猜到了这人心里是怎么腹诽她的,她咬咬唇道:“不行,怎么都不行。”   话音一落,陆宴伸手揽过她的身子,掌心拖着她的臀向上抬,顺着他的力道,沈甄不由半跪在他身上。   她的膝盖抵着他的腿。   再一用力,小姑娘便贴到了他的月匈膛上,两只小胳膊条件反射般地勾住了他的脖颈。   二人的心跳就像是落在房檐的雨滴,密密匝匝。   陆宴带着酒气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你也就是嘴上说不行。”   沈甄鼻尖一动,“你喝了多少酒?”   “不多。”   男人闭上眼,掐着她的腰,由浅入深地亲她,一路向下,很快,她整个人便软在他的掌心中。   两人到底朝夕相处过,陆宴早就将她的身子、她的性子摸了个透,他太知道怎样的触碰能叫她放弃挣扎。   不得不说,醉意微醺,所有的感觉都会变的强烈些,热的、燥的、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而指尖的湿糯,便是令他向往的绿洲。   腰封“噹”地一声坠在地上,陆宴用鼻尖抵着她的鼻尖,沉着嗓子道:“甄甄,你坐上来,好不好?”   四目相对,沈甄的眼神,像极了……走近死胡同里的小鹿。   沈甄害怕这么下去肯定要闹的阖府皆知,只好咬着牙推开他,捂住胸口,轻咳了两声。   见他没反应,她提起一张帕子,捂住唇角,继续咳。   且是一声比一声大。   她想着,自己生病了,他怎么都能忍一忍……   陆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年长她整整七岁,怎会连真咳假咳都听不出?   上回是藏香囊,这回是假咳嗽。   其原因,他猜得出。   得。   她到底不是自己的外室了,既然不愿,也不必勉强。   陆宴抬手揉了揉眉心,哂笑道:“行了,别咳了,一会儿真给嗓子咳破了。”   被他直接揭穿,沈甄自然演不下去了。   她放下帕子,手臂垂到身侧,低头盯着自己的玉枕,缄默不语。   计谋得逞,你说她该得意吧,却也得意不起来,毕竟,这空气中都弥漫着尴尬二字。   陆宴抬手敲了她的后脑勺,淡淡道:“我头疼。”   沈甄回神,想起他刚喝过酒,立马趿鞋下地,递给他一杯水。   陆宴颔首缀了一口,捏了下太阳穴。   “大人是不是酒喝多了,不太舒服?”   陆宴转动了下杯盏,似笑非笑道:“嗯,三姑娘收留我一晚?”   收留。   瞧瞧这用词,沈甄能说出半个不字都见鬼了。   沈甄犹豫了一下道:“那……我去再拿一床被褥吧,你等等。”   回头铺好床,她捏了一下男人的手心,烛火一暗,两人一同躺下。   四周幽暗,阒然无声,再加上身边陌生又熟悉的呼吸声,沈甄突然觉得此刻万分熟悉,像极了许久之前。   他们就这样,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深夜。   时间逐渐流逝,有些回忆却变得越发清晰。   听他呼吸愈发粗重,沈甄将纤细的小手覆在了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打转,“很疼吗?”   陆宴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揉了两下,发现姿势太累,便支起身子,凑了过去。   领口偏低,沟壑动人。   小娘子身上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那刚消了几分的旖旎,又瞬间燃起。陆宴眉心皱起,抿着薄唇,带了点微不可查的恼怒。   放跑了的猎物自己又送到嘴边来,吃是不吃?   酒精作祟,他翻身将她压到身底下,唇齿相交时,男人手掌都跟着轻颤,他确实,很想要她……   陆宴捏着她的下颌问,“你的香囊呢?”   沈甄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   她蜷着脚趾,深吸了一口气,伸出食指,指向妆奁处,“第二个格子。”   自幼困囿在礼数中的娘子,身子再受不得逗弄,可也是知道矜持二字怎么写,沈甄抗拒不了他,除了女儿家的那点爱慕,大抵还是跟那段外室情有关。   也可以说,是跟这男人的坏脾气有关。   过了那么久大气都不敢喘,天天试探他喜怒的日子,想要突然在他面前端起名门贵女的架势,这着实是有些难。   回想她刚住进沁园的日子,稍一不如他意,他要么出言讥讽,要么就是挑着眉梢冷冷地看着她,直到她自己认错为止。   即便陆宴眼下对她再好,她偶尔,还是会怕他发脾气。   陆宴刚要起身,沈甄忽然环住了他的腰,唤了一声,“三郎。”   陆宴怔住,回头去她的眼睛。   “嗯”了一声。   “你轻些,别让别人听见成不成?”她的眼睛,澄澈透亮,比她乖顺的语气还要怜人。   一句话,偃旗息鼓。   陆大人晦暗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清明。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忍不住自嘲一笑,“你睡吧。”   正是应了楚旬那句话,万物相克,谁也逃不过。   沈甄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看看房梁,一会儿又看看楹窗。   陆宴知道她睡觉毛病多,不止认床,还认气味,他有一阵子没同她过夜,这显然是又不习惯了。   他语气不善,“怎么,我在这妨碍你睡觉了?”这显然,还带着生理上的不愉。   沈甄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你又折腾什么呢?”陆宴看着她道。   沈甄侧过身子,看着他道:“大人困不困?”   陆宴抽了下嘴角,“你说便是,客套就免了。”   有件事沈甄惦记许久了,见他愿意和自己聊天,便将身子往他那儿挪了挪,“我听闻,到了年底,邻国大多都会来朝贡?”   听了朝贡二字,陆宴的太阳穴霎时闪过一丝疼痛,未几,他点了点头,“是。”   “那回鹘会回来吗?”   这话一出,陆宴瞬间知道她这是惦记谁了。   “想你二姐了?”   沈甄点头。   “各国使臣进京之前,名单会送到京兆府,下个月末我拿给你看。”说完这话,陆宴倏然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困倦,他半眯着眼看她,“三姑娘,我现在能睡了?”   要说沈甄喜欢这人,也不是没有原因,就像现在,位高权重的男人偶尔说起情话来,确实有一股令人心醉的魅力。   而这样的魅力,再加上无可挑剔的皮囊,的确是女儿家情窦初开时的一场劫难。   皎月高悬,窗牖被披上了溶溶月色。   沈甄枕着他的手臂,缓缓入睡……   陆宴阖眼后,忽然感觉头痛欲裂,心口也跟着泛疼,一段又一段的记忆开始涌进他的脑海中。   眼前出现了一片浓浓的黑雾…… 第104章 (微修)   陆宴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片的黑色的大雾……   元庆十七年,十一月十四。   佛晓时分,清晨的浓雾徐徐地朝四周弥漫而去,灰蒙蒙的天和灰蒙蒙的城墙渐渐融为一体。   雪花缓缓飘落,落地成霜。   以往车水马龙的东西市早就失了热闹,八街九陌,人影稀疏,被灾祸肆虐过的长安,已是千疮百孔。   天子求道,入观后彻底放权,许家势大,满朝上下皆以太子为尊。   一场瘟疫,两个月,朝廷彻底换血,   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老臣门皆学会了收敛锋芒,低头做人。枉他们自以为老谋深算,精于世故,到头来却被一个后宫妇人逼的道尽途殚。   若想面圣,唯一的机会便是年末万国来朝之时。   至少,成元帝还是大晋的天子。是天子,便要亲自接见并宴请朝贡的使臣及蕃主。   不过他们心里也清楚,即便是见到了皇帝,也是无力回天。   晋朝沿袭历代朝贡体制,设有专门借贷朝贡使臣、蕃主的机构——鸿胪寺及礼部。他们负责接待、宴请、迎劳、以及表彰仪式的拟定。   而使臣的人身安全,依旧是交给京兆府负责。   朝贡使臣的名单,于十一月初送到了陆宴手里。   陆宴颔首看着名单,眉头紧蹙,杨宗在一旁躬身道:“主子,荣安县主的册封仪式就在明日。”   荣安县主,也就是许皇后的亲侄女,许意清。   陆宴向后靠了靠,食指抵着眉心揉了揉,沉声道:“葛天师的事,查的如何了?”   “属下查了他的来路,发现此人高深莫测,并无不妥之处,想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只是有一点,他在一年多之前,就与许后的身边的內侍有了来往。”   一年前,许家的线放的可够长的。   陆宴清楚,倘若葛运没点真本事,许后不会重用他,他也无法将一国之君迷惑至此,他用食指轻敲着桌案,“洛阳那场瘟疫呢?”   杨宗握了握拳道:“主子真要继续查下去?”   “说。”   杨宗交递上来一张名单,低声道:“同主子料的几乎一样,瘟疫蔓延至长安,确实是人为导致,与孙家脱不开干系。”   陆宴的嘴角噙起一丝笑意,与孙家脱不开干系,那便是许家故意为之。   “这名单还有谁见着了?”   “只有咱们的一个暗桩,不过他人已经……”剩下的话,杨宗不说,陆宴也清楚。   “好生安置他的家人吧。”   陆宴看向窗外。   也不知从何时起,长安的白昼都变得如此忧悒了。   “主子,长公主还让我给您带句话。”   陆宴提眉,示意他说。   “长公主说,您眼下毕竟和荣安县主定了婚期,有些事,还是要注意些。”   陆宴将朝贡使臣的名单放入怀中,淡淡道:“我有分寸。”   北风凛冽。   陆宴身着玄色大氅,提着一盏灯,踏雪而行。   他推开澄苑的门,瞧着不远处橙色光晕,心里莫名一紧。   他和许七娘的婚事满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他也不知道,还能瞒着她多久。   沈甄见他过来,上前一步,十分熟练地替他宽衣,她鼻子向来灵敏,刚刚靠近他,便知道他饮酒。   她默默行至一边,倒了杯温水,放到陆宴手里,“大人喝点水,省得胃不舒服。”   陆宴饮了几口,随后放下水杯,看着眼前这张白生生地小脸,忍不住低头吻她。   见他有了那样的意思,沈甄抱住他的腰仰头回应。   烛火摇曳不熄,呼吸越发急促。   楹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情到深处时,他扣着她的小手要她唤一声自己的名字,娇音破碎,一句时砚,让他额间青筋暴起,闷声崩溃。   呼吸渐匀,陆宴斜斜地靠在床沿,伸手去抚她的脸,巴掌大的小脸,让他一分力都不敢用。   她住进澄苑的日子,算了算,已有一年了。   外面春夏秋天四季轮换,仿佛都与她无关。   “你自己住在这儿,可是会觉得枯燥乏味?”陆宴提她理了下鬓角。   “也会。”沈甄抬眸看他,“可我知道大人是为了护着我。”她清楚,只要出了这里,她护不住自己。   陆宴勾下嘴角,并未说话。   她贯是这样懂事。   此时此刻的他想的很简单,只要圣人收回成命,明年年初,他便自请外放,带她离京。   扬州也好,苏州也罢。   他的手掌伸到被褥里,拍了拍她的腿,低声道:“可还能起来。”   沈甄小脸微红,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头有些疼,你去将案几上那张名单拿过来。”   沈甄披了件衣裳,手执一盏油灯,行至案几旁,看到了他说的名单。   “大人说的是这张?”   陆宴点头,“打开看看吧,这是年末各国使臣来访的名录。”   沈甄打开,从右往左阅览。   昭武九姓:康国、安国、曹国、米国、石国、何国、火寻国、史国、戊地国。   阿姆河南的吐火罗国、即噘达、帆延。   东边的日本、高丽、新罗、百济。   西边的尼婆罗国,东北的契丹、奚、室韦。   北方的沙陀、薛延陀……   回鹘!   沈甄目光一闪,然而,回鹘的那位二皇子,并没有携家眷前来。   须臾,沈甄垂眸低声道:“多谢大人。”   陆宴捏了捏她的手心,“知道你放心不下永和公主,我便差人去回鹘给你带了点消息回来。”   沈甄同他对望。   有些讨好地与他十指相扣。   男人的脸上显了点笑意,直言:“回鹘二皇子待永和公主极好,说是独宠也不为过,此番没带她来,想必是因为沈家。”   话音甫落,沈甄恍然大悟。   是啊。   永和公主为了两国友好远嫁回鹘和亲,若她一回来,发现沈家覆灭,父亲入狱,兄弟姐妹均不知所踪,那该是何等的心碎……   沈甄眼眶微红,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只要二姐姐过的好,那便成了。”   陆宴抬手揉了揉她的发丝,以作安抚。   ——   年关将至,各国使团接连抵京,成元帝到底是现了身。   元庆十七年,晋朝灾祸不断,但前来朝贡的人数却是历年来最多的一词,想也知道,很多附属国此番前来的目的并不单一。   鸿胪寺为了保全皇室脸面,皆将国宴上用的银箸通通换成了金箸。   元旦那日,诸国在大明宫含元殿朝见。   陆宴作为朝中三品大臣,需在陪同帝侧。   晚宴开始时,人还未走到殿内,丝竹之声,便已充斥着整个皇宫内院。   雄伟威严的宫门犹如九重天门,迤逦打开,各国使节穿着华丽的服装,手持琳琅满目贡品站在大殿之外。   成元帝坐在超出,整个人形同枯槁,眼睛却格外发亮。   “喧人进殿!”成元帝道。   话音一落,使臣相继以中原之之礼折腰,齐呼“万寿无疆。”   随后各方一一献礼,狮子、羚羊,琥珀香药,良马、豹子,宝装玉、酒池瓶,方便拿便端着,不方便拿的均写在了礼单上。   万国来朝,敬他为天子,面对这样的一幕,谁会毫不动容?   成元帝动容,太子也一样的动容。   太子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皇位,头皮都不由掀起一阵酥麻。   曾经他遥不及的,如今已是唾手可得。   殿中央华灯璀璨,亮如白昼,珍馐美馔,佳丽如云。   声乐启奏,六十六名伶人绕柱蹁跹,舞行一半,又有鹂嗓念起了祝词,轮流转换。   陆宴隐隐不安,低声对杨宗道:“圣人亲卫的面孔怎么如此生?”   杨宗道:“圣人自己的亲卫为了护住龙气,都留在道观了。”   靖安长公主继续道:“国宴之后,还有家宴,你想的话,放到家宴再说。”   “儿子知道。”   靖安长公主将杯盏端至嘴边,轻声道:“使臣进皇宫前,鸿胪寺的人可都搜过身了?”   陆宴摇头,“说是搜过了,可鸿胪寺的主事,是许康林。”   许康林,许相的亲弟弟。   就在这时,许后侧头道:“长公主的头疾可是好些了?一连病了几个月,本宫甚是忧心。”   成元帝看向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眯了眯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靖安,朕在观内,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若是身子不舒服,就、就同朕讲,朕找太医给你治。”   靖安长公主看着自己的兄长如今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心头不禁隐隐发颤,“老毛病了,劳陛下和娘娘费心了。”   成元帝皱眉,哑声道:“老毛病就……”   这厢成元帝的话还未说完,殿内的纵横交错的幔帐忽然起了火,顺着风,火势瞬间蔓延开来……   许后捂着胸口惊呼,“还愣着作甚!”   有人喊:“大殿走水了!快拿水来!”   “再那些沙土。”   成元帝颤微微地起了身子,那六十六名伶人中的一个,忽然跃至桌上,以臂为弓,从胸口掏出几支短箭。   朝成元帝的方向“咄咄”地射了过来。   许后吓得跌坐在地,陆宴一把推开长公主,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一支,大喊了一声,“护驾!”   可人的反应,到底是没有箭快。   陆宴当在了成元帝身前。   几支箭从耳边穿过,几支箭直朝他的胸口刺来……   片刻之后,一股血涌上了喉间,成了一股火辣的腥甜,他的身子渐渐倾斜,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多了点点血迹。   靖安长公主瞳孔微缩,胸口似有重石坠下,耳鸣声响起时,她嘶吼了一声,“宴儿!”   纵情作乐的一场夜宴,忽然鸡飞狗跳,像一场十分荒诞的闹剧。   陆宴阖眼之前,看了一眼渐渐模糊的雕梁画栋。   他轻轻地勾了一下唇角。   为大晋百姓。   为臣子本分。   为救驾之功。 第105章 (微修)   (接前世回忆)   宫女太监奋力扑着火,镇国公带兵护驾,成元帝趔趄一步,盯着陆宴胸口的短箭粗喘。   靖安长公主双眼通红,颤着手掌,声嘶力竭道,“唤太医!”   闻言,成元帝也跟着厉声道:“给朕唤太医过来!”   数名太医疾步赶来,陆宴被抬到了离含元殿最近的长西阁。   屋内烛火摇曳,人心惶惶,靖安长公主颤着嗓子道:“可有性命之危?”   闻太医汗如雨下,“回禀长公主,这箭矢虽穿透了胸口,但好在避开了要害,臣愿尽力一试。”   “只要能让三郎醒过来,朕重重有赏。”   过了好半晌,   闻太医回首将箭矢扔进来铜盆里,发出了“噹、噹”两声。旋即,低声对另一位太医道:“把止血的粉递给我。”   许皇后心有不甘地盯着那斜斜放置的箭矢,忽然想起了葛天师同她说的话……   “娘娘,那香丸虽能迷惑心神,却要不了人命。且陛下从不许泓大人离身,贫道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泓大人身边亮刀子。此次劝泓大人留在观内守护龙气,已算是冒了大险,再这么下去,还能瞒多久?倘若圣人反应过来,这世上并无长生不老之术,一切都是娘娘谋划的,那娘娘该当如何?太子该当如何?”   “眼下贫道虽能讨的几分信任,可帝王生性多疑,只要事关兵符、兵权圣人绝不容我置喙半句。”   兵权,这是许后的心结所在。   毕竟,若无兵权,太子永远都是太子。   “娘娘做的事,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许皇后暗暗摩挲着虎口,若有所思。   陆宴醒来的那天,距万国来朝之时,已过去了足足大半个月的时间,月初的弯月变了样子,白玉盘似的圆月高悬于夜空。   半个月过去,靖安长公主隐隐有了崩溃之势,她在屋内反复踱步,蹙眉问太医:“若无性命之危,为何这么久都没醒过来?他久未进食,再这么下去……”剩下的话,长公主不敢说。   院正硬着头皮道:“长公主息怒,臣日日都给陆大人喂了米汤,想来还能撑一阵子……”   就在这时,陆宴缓缓睁开眼,朦胧间昼夜难眠。只瞧见屋内站满了人,母亲,成元帝、许后、太医皆在。   许皇后眸色一亮,惊呼道:“呀,三郎这是醒了!”   靖安长公主快步走到榻边坐下,见他神色飘忽不定,柔声道:“你可能瞧见我是谁?”   “阿娘。”陆宴捂住胸口,咳了一声,望向楹窗,低声道:“今日什么日子?”   长公主道:“已是正月十六了。”   陆宴眉宇微蹙,捂着胸口起身。   居然过了整整十六天?   靖安长公主摁着他的肩膀道:“你先躺下。”   陆宴哑着嗓子道:“陛下。”   “三郎,你胸口的伤尚未全愈,礼就免了。”成元帝道。   陆宴起身下地,直愣愣地跪在地上,长吸了一口气道:“臣,有一事相求。”   成元帝伸手去扶他,低声道:“快起来,快起来!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朕都应你。”   且不说成元帝本就喜欢自己这个外甥,就光是这救驾之功,成元帝也无法驳了他的请求。   许皇后看着眼前的一幕,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臣与荣安县主无缘,恳请陛下,收回那道圣旨。”   话音甫落,四周空气凝结。   成元帝僵在原处。   他没想到,陆宴醒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以救驾之功,退一纸婚书。   许皇后的脸色立马便沉了下来。陆宴此举,无疑是当众打许家的脸。   成元帝看了一眼靖安长公主,“靖安,此事你如何想?”   长公主身子微晃,扶额哽咽道:“还请陛下准了此事吧,凑成一对怨偶,反倒是不美。”   成元帝点了点头,“朕答应你便是。”   陆宴颔首,“多谢舅舅。”   成元帝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在宫中好好养伤,别让舅舅担心。”   陆宴的身子需要静养,众人退下后,杨宗翻墙而入。   杨宗压力了声音道:“主子,出事了……”   陆宴看着杨宗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一沉,已是猜到大概,他昏迷的这段时间,许后定然不会闲着。   他轻咳了一声,低声道:“直说。”   “那日夜宴之后,诸国来犯,长平侯自请出战,解了燃眉之急,圣人龙心大悦,许了他一个承诺。”   陆宴眸色一凛。   “长平侯求陛下赐婚,陛下允了。”杨宗心一横,直接道:“紧接着,沈大人出狱了。”   陆宴面不改色道:“何时的事?”   “七日之前。”   “出城了吗?”   “刚出城不久。”   闻言,陆宴翻身而起,道:“你的马给我。”   “您身上还有伤,万万不可!”   “给我!”   此时已近亥时,长安城中的暮鼓发出了镗镗之声,陆宴出宫后翻身上马,夹紧马腹,直奔城外而去。   他身上有京兆尹的腰牌,城门口的守卫自然无人敢拦他。   一路快马加鞭,夜行数里路,长安的城门迅速倒退,他终是拦住了长平侯一路向北行的车马。   他高拉缰绳下马。   几乎是在同时,沈甄也弯腰下了马车。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大人的伤,可好些了?”沈甄率先打破了这份宁静。   呼啸的风吹散了她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陆宴凝视着她澄澈透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问,你答。”   四周的风刮地更加厉害,沈甄额间的碎发瞬间凌乱,“好。”   “许夫人可是去过澄苑了?”   沈甄握拳,“去过了。”   陆宴道:“可是受委屈了?”   沈甄道:“算不得委屈。”   “她可是用沈大人的性命威胁你了?”周述安铛锒入狱,如今的大理寺卿乃是许后的心腹,她若是想拿捏沈文祁的性命,可谓是易如反掌。   沈甄心知这些都瞒不过他,便直接道:“是。”   陆宴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许夫人找过她,那他和许七娘的婚事,她也定然也知道了。   “沈甄,圣人收回了成命。我与许七娘的婚事,就此作罢。”陆宴喉结滑动,道:“之前我并非有意瞒你。”   沈甄蓦地抬起了头。   “跟我回去吧。”那悬在天上的月,将他的身影拽的清瘦又疲惫。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四周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她倏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他,好似在这个地方,去年十月,也是一地银霜,他身着暗紫色的官服出现在她面前,捉她回了京兆府。   还打了她六个板子。   往事似走马灯一般地在眼前闪过,他身上凛冽的木檀香犹在鼻间。   她看着陆宴幽邃骄矜的眉眼,五脏六腑都跟着隐隐发颤,她努力地平复着,压抑着,唇瓣不自觉地翕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耳畔猛然回荡起了沈曼同自己说的话。   沈曼,镇国公府的二奶奶,也就是陆宴的二嫂。   在他消失的这半个月里,许夫人很快就顺藤摸瓜查到了澄苑,紧接着,沈曼又找上门开。与许夫人的嚣张不同,沈曼对她毫无敌意。   开口第一句话,亦是十分客气,“三妹妹可还记得我?”   “三郎身中两箭,但眼下已无性命之忧,他很快便会醒过来,你不必担忧。”   “我知你与三郎情分颇深……”沈曼一顿,继续道:“云阳侯府虽已不再,可你也曾是高门贵女,理应知道,儿女私情,终究大不过肩上的担子。”   “你若想与他一处,无疑就是叫陆家同许家撕破脸,眼下许后暗中把持朝政,东宫独揽大权,你当真不为他想想吗?”   “退一万步,倘若他真的把你接进国公府,你又当如何面对他的祖母,他的父母兄长。”   “长公主一夜之间险些白了头,老太太得知他中箭的消息昏过去两次。”   “三妹妹,你我虽不是同枝,却也都是沈家女,今日我对你说的话字字出自肺腑,还望你能仔细想想。”   “陆宴的性子你应当比我清楚,沈甄,你若在京中,他定然不会另娶他人。”   沈曼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镇国公府这四个字,快要压得她无法喘息……许意清说些甚她不必在乎,可沈曼的话,她却无法漠然置之……   “沈甄,同我回去,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陆宴沙哑的嗓音打乱了她的思绪。   沈甄深吸了一口,平静道:“大人,我听闻漠北的天很蓝,云很低,触手可及,我,想去看看。”   只一瞬间,他便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在这之前,他曾问过她,是否怨他将她留在京中,将她困于那一方天地之中。   记得她说:我知道大人这是护着我。   陆宴目光晦暗不明,下意识地捏住了手上的扳指,千言万语哽在喉咙,过了好半晌,他才低声问:“你想好了?”   沈甄低头,“嗯。”   陆宴看着不远处的马车,揉了下胸口道:“你心里可有他?”   沈甄低头道:“侯爷待我极好。”   “我没问他待你如何,沈甄,你看着我再说一次,你心里有没有他。”   沈甄抬眸道:“有。”   陆宴从鼻尖轻逸出一丝笑,“那三姑娘与我这一年来算甚?露水情分吗?”   “同大人在一处,起初并非我本意。”   这是一句实话,陆宴心知肚明。   “婚期何时?”陆宴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两年后。”护国公战死沙场,长平侯身上还有两年的孝期。   陆宴随意点了一下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届时若能再见,我该唤你什么?长平侯夫人?”   沈甄看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指尖不由陷入肉中,她压下即将翻滚而出的泪水,一字一句道:“大人于我有恩,沈甄知晓,没齿难忘,若有来生……”   “沈甄,你知我从不信来生。”陆宴冷冷打断了她,翻身上马,“漠北之路,山长地远,你多保重。”   (前世未完) 第106章 (捉虫)   陆宴忽然离宫,镇国公府檐角的灯火彻夜未熄,靖安长公主坐在榻边整整一夜,终于在翌日一早,瞧见了陆宴的身影。   靖安长公主一把推开了肃宁堂的大门。   眼见他胸口有大片的血迹渗出,不禁红着眼眶道:“你疯魔了是不是?是不是!”   抬眸对视间,陆宴笑道:“阿娘,最后一次。”   靖安长公主看着冷清灰暗的瞳孔,不禁呼吸一窒,那快要溢出嘴边的话,通通咽下。   昨夜他去了哪,又见了谁,显然,都已经不重要了……能平安回来就好。   一段沉默后,陆宴站直了身子,从黄花梨夔龙纹书案上拿出了两张密信,递给了靖安长公主,“阿娘仔细看看。”   长公主从右向左默读,眉头越来越紧。   这上面皆是许家近两年在暗中做的勾当,有些事虽无确切证据,但靖安长公主大致也猜得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捏着信件的手指渐渐收紧。   陆宴继而开口道:“十殿下虽小,但自小天资过人,又有徐太傅这样一位仁师老师在身侧教导,想来日后定可堪重任。”   十殿下,那是端妃的儿子。   靖安长公主眸色一凛,“你可知你在说甚?”   “我知道党争乃是天家忌讳,但陛下无心朝政,许家以不仁御众,豺狐之心昭昭,若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陆宴看着长公主手里的密信道,继续道:“则国家危矣。”   “三郎,可你身后是整个国公府……”   长公主话还没说完,只见陆庭、陆烨手提着不少名贵药材出现在肃宁堂的门口。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陆庭笑道:“三郎,阿兄第一个支持你。”   陆烨也跟着笑道:“合该如此。”   三日字后,靖安长公主携公主亲卫闹到道观,不仅砸了那个劳什子九天回炉,更是对葛天师破口大骂。   成元帝厉声道:“靖安,朕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靖安长公主声嘶力竭道:“那日若无三郎替陛下挡了那箭矢,陛下拿什么长生不老?拿这些糊弄人的香珠子吗!”   成元帝呼吸急促,显然是怒极,他指着靖安长公主脸道:“你给朕回你的国公府去!”   靖安长公主眼角的泪水夺眶而出,“若阿兄今日不同我回去,这世上,从此再无靖安。”   观内的小道被这般阵仗吓得退避三舍。   僵持不下之时,鸿升拔出了腰侧的剑,手起刀落,砍下了葛天师的头颅,成元帝尚未反应过来,鸿升双腿一弯,跪在地上。   “臣自知罪无可恕,只望陛下念一份旧情,放过臣府中的养子。”   说罢,长剑入腹,鸿升以死谢罪。   成元帝肩膀塌陷,双鬓斑白,浑浊的目光里有愤怒,有惊诧,还有一丝说不出的颓唐。   他身子一晃,靖安长公主扶住他,“陛下,回宫吧。”   只是当成元帝重新穿上龙袍、坐在龙椅上时,才恍然惊觉,大晋,早已不是他手中的大晋。   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便是两年。   陆家与许家水火不容,许家虽然势大,可也架不住镇国公府、宣平侯府、陆氏宗亲,扬州楚氏以及端妃背后的徐家带头在朝上与东宫作对,这两年的时间里,陆宴亲手折了许家不少人。   手段之狠厉,令人咋舌,二十六的陆宴,早不是当初那个云淡风轻的陆家世子爷。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许后的日子,也并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好过。   楚旬和随钰邀他去红袖楼小酌,马车行进平康坊已是傍晚,他踏着悬廊中摇曳的不熄的火影,风尘仆仆地赶来。   他的衣袖缀满了雪花,又是一年冬季,又是一年萧瑟。   掀开厢房的幔帐,楚旬揶揄道:“楚某人想私底下想见陆大人一面,是越来越难了。”   陆宴如今官拜尚书,来往交际,早已不能随心所欲,所以楚旬这话,倒也是没错。   随钰在一旁笑道,“认了吧,你就是被他忽悠来京城的。”   楚旬被陆宴“情真意切”的信弄得心尖泛酸,别了西湖的画舫,别了扬州的美景,马不停蹄地赶来京城,结果一朝失足,成了头顶乌纱按时上值的刑部侍郎。   红袖楼的骊娘跽坐在旁,伸手揉了下楚旬的眉头,柔声细语道:“看呐,瞧把楚大人给委屈的。”   楚旬搂着她的腰,嘴角带了一股子痞,“你也坑我,是不是?”   骊娘笑道:“骊娘不敢。”   吃了点小菜,骊娘端上来一坛好酒,随即对陆宴恭恭敬敬道:“这桃花酿是红袖楼的招牌,陆大人一个人喝,是不是有些虚度良宵?”   骊娘这话是何意,陆宴再是清楚不过,男人向后靠了靠,深邃的眉眼带了一股风流,“如何不算虚度?”   骊娘同楚旬对了个眼神,起身推开了门。   红澄澄的灯笼纵横交错,婉转动听的娇音萦绕耳畔。   一位姑娘缓缓走了进来,她姿容清丽,明眸善睐,四目相对,陆宴那双愈发世故疏离的眼神,到底还是恍了一下神。   他这才明白,今儿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   眼前的女子,与那人,足足有六分像。   须臾,那女子坐下时,男人的眼神再无波澜,他问她,“叫什么?”   小姑娘有些怯懦,攥了攥拳,低声道:“回禀大人,奴名唤珍儿。”   陆宴嘴角噙上一丝笑意,“哪个甄?”   珍儿道:“珍珠的珍。”   陆宴又道:“多大了?”   珍儿双颊瞬间红透,“十六。”   陆宴把玩这手中的杯盏,随后立住,挪到她面前道:“倒酒吧。”   珍儿尚未出阁,还没伺候过人,眼睛里的那股青涩,做不得假,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位高权重,却不知他如此温柔俊朗。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她身上的一丝颤栗如春风袭来,在心间打了个圈,又转瞬即逝。   随钰和楚旬握着杯盏的手皆是一僵,仿佛在说,他陆时砚,不该是这个反应。   世人以为他眼里只有权势,以为他儒雅的皮囊下是日益澎湃的野心。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二十有六不娶妻、不纳妾,不是放不下那人是甚?   回想沈甄离京后,初春时分,也不知从哪个酒楼传出了一个消息——别看昔日里的长安第一美人,沈家女沈甄与长平侯有了婚约,其实她啊,还给陆京兆做过外室。   罪眷之女,天之骄子。   一夜之间,沸沸扬扬。   随钰以为,以陆宴的脾气,不论明里还是暗地,定会给那人一个教训,未曾想,他只是轻飘飘地揭过了。   随钰同他道:“陆宴,此事若是你不便出手,我来。”   陆宴回道:“何须理会?反正流言蜚语大多都是这样,你越是在乎,传的便越是久远。”   随钰道:“那你不在乎吗?”   陆宴蹙眉笑了一下,“她既然决定去做苏家妇,我为何还要在乎?”   随钰看着他无可奈何的眼神不由一顿,他的疑心,死在了陆宴风淡云轻的语气里,“随佑安,我这人,没你那么长情。”   随钰又道:“那你与白家的婚事,怎么又……”   陆宴直接道:“待我进中枢秉政,自然会成婚。”   随钰有那么一瞬间,十分钦佩陆宴。   钦佩他从未沉浸于任何风月之中,又或者说,他沦陷过,但他生性薄凉,放下的模样竟是那般容易。   可谎言就是谎言,总有大白的一天。如今两年过去,他陆宴手上的权利绝非昔日可比,到头来呢?他仍是这个样子。   一幅,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随钰这才恍然大悟,他的性子,本就是难露心声。   随钰回神,看着珍儿,故意道:“陆大人觉不觉得,她像极了一个人。”   陆宴凝眸,饮了一口酒,沉声道:“是么,好像是。”   楚旬长呼了一口气,一脸认真道:“你抬起头来。”   珍儿在一旁垂着眼眸,谨慎作礼,听了这话,她才缓缓抬起头来……   楚旬点了点头,直接道破,“别说,她与沈甄,确实有几分像。”   沈甄。   说起来,陆宴不知有多久,没有开口说这两个字了。   楚旬看着外面如柳絮般的雪花,幽幽道:“时间真快,一晃两年,长平侯身上的孝期,好似也该过去了。”   随钰随声附和,“若我没记错,已是过去小半年了。”   楚旬又道:“届时你是不是要去漠北喝顿喜酒?”   随钰点头,“若那是京中无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陆宴的唇角冷却,弧度忽然转平,将手中的杯盏“噹”地一声掷到地上。   珍儿一个浑身激灵,被男人身上的戾气下了一跳,倒酒的手臂一僵。   潺潺的水流声戛然而止。   她连忙掏出两张帕子,手忙脚乱地去擦拭陆宴被酒水溅湿的衣角。   “大人。”珍儿抬眸唤了一声。   陆宴一把推开她,起身看着随钰一字一句道,“走了。”   “陆宴!”楚旬喊了一句。   陆宴头也没回。   随钰临窗而坐,看着陆宴萧瑟的背影,道了一句,“果然,同你料的一样。”   楚旬低头饮了一口酒,缓缓道:“两年,我从没听他喊过沈三娘的名字,一次也无,便是我有意提起,他也是面露无奈,很快就转了话锋,那怎可能是放下的模样。”   随钰点了点头,道:“今日这仇,他定要记在你我二人身上了。”   楚旬道:“随他去吧,总比憋在心里头强。”   陆宴走出平康坊,如鹅毛般的大雪,一片一片地落在他肩膀上。   杨宗将一柄伞置于他头上,陆宴弯腰上了马车。   车轮踩着皑皑白雪,缓缓转动。   陆宴忽然喊了一句停。   车轮骤暗停住,发出了碾压积雪时“吱”地一声。   沉默良久后,陆宴颤着胸腔呼了一口气,“去澄苑。”   杨宗眨了眨眼,连忙道:“属下明白。”诚然,杨宗也有许久没听过“去澄苑”这三个字了。   陆宴踩着清冷的月光,推开了澄苑的大门,这里一切如旧,谁也不知道,澜月阁的灯,每天都这样燃着。   听见动静,棠月和墨月楞在当场,手里的扫帚“啪”地一下坠在地上,陷入厚厚的雪堆中。   “世子爷?”棠月低声道。   陆宴低低地“嗯”了一声。   墨月搓了搓手,小声道:“世子爷可是要备水。”   陆宴摆了摆手,说了一句不必,棠月和墨月对视了一眼,一齐躬身退下。   整整两年,他从未踏进过这个地方。原因无他,这里的一砖一瓦,皆有她的影子。   陆宴信步走进内室,心脏疯狂跳动之后,眼底又涌上了层层叠叠的失望。   一张黄花梨木的架子床、一张剔红短榻、一个铁梨四屉厨,一张夔龙纹方桌,两个红漆木镂空样式的圆凳……除了这些死物之外,还有三两株她爱的山茶花。   纵然他再三嘱咐,这屋内不得变样子,嗯,也确实没变样子。   可没了那人,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他行至屋中央,看向铁梨四屉橱,随手拉开一个抽屉,瞧见了一幅画。   他一愣。   缓缓展开,瞧见了右下角注的日子,有些尘封于心底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滚滚而来。   元庆十七年,十月二十五。   这是他的生辰。   那日傍晚,夕阳刚好。   他只身来到澄苑,本以为能从她这收到份生辰礼,什么都好,哪怕是片叶子都成,却不想她根本不记得此事,她性子乖巧柔顺,见他面露不满,立马拽起了他的袖子,用几分讨好的语气道:“我给大人画幅画可行?”   他板着脸点了下头。   他知道沈甄的画工极佳,画出来的人像跟真的一般。看着她认真落笔的样子,坐在她对面的他,不免有些期待,她会给自己画成什么样子。   哪成想,这纯良无害的小人肚子里也有坏水。   她竟画了自己方才恼怒时的样子,蹙着的眉头,抿着的薄唇……眼里的不悦画的一清二楚。   他怒极反笑,便掐着她腰的问,“沈甄,我在你眼里就这幅样子?”   小姑娘在他怀中回身,抱着他的腰一脸狡黠,“大人说句公道话,像是不像?”   往事不可追,锥心刻骨。   她用漫长而又短暂的三百多个日夜,攥住了他的心,随后一笔一划地刻下了属于她的名字。   试问,他能何如?   她离开了长安,同长平侯去了她口中,天很蓝,云很低的漠北,他每每在心里恨她的那份决绝,耳畔都会想起从前他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沈甄,你不是不愿意吗?”   “你当我非你不可?”   “你这挑食的毛病不知道改改?”   “你这么矜贵吗?”   “嗯,上次是你弟弟,这次是你父亲,你觉得,本官是你什么人?”   “以后若是无事,别叫棠月往我这递消息。”   “长平侯,你见他作甚?”他气得咬牙,“你拎的清自己的身份吗?”   每一回,她都不敢顶嘴,每一回,他说完便后悔。   只是三年前的他不知道,自己会为了一个人疯魔至此,不敢思,不敢念,他怕愈陷愈深,怕回忆里,还残留的她的余温……   陆宴抬手轻轻抚着案几上的山茶花,一瓣一瓣,那个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男人,倏然自嘲一笑。   这株你留下的山茶花,在你离开的第二个冬,悄然绽放,沈甄,我陆宴承认,我确实舍不得,你嫁别人。   他坐回榻上,随意摆弄了一下玉枕头,忽然看着了一封信,一封没拆封的信。   他瞳孔一震,将信攥在手中,想打开,却又放回原处。   就她那点心思,她会说什么,能说什么,他会不清楚吗?   感谢他救过她。   感谢他帮了她的弟弟、父亲……   最后再加一句,若有来生?   男人苦笑了一下。   可他从不信来生。   陆宴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信,放到了怀中。   算了。   见字如面,又是摧心肝的疼。   长久无声,陆宴忽然觉得这屋内,若是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实在过于冷清。   一股寒风透过窗牖飘进来,幔帐摇摆,他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她站在自己面前,朱唇黛眉,顾盼神飞。   “大人。”她轻声道。   陆宴想,醉意微醺便是这点好。   他拍了拍身侧,笑道:“坐。”   陆宴将手放在她的腰上,隔着七百多个长夜,隔着数万里路,再一次,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喉咙苦涩,隔了好半晌,才道:“漠北严寒,可还习惯?”   怀里的人没答。   他无法抑制地哽咽道:“同他一处,欢喜吗?”   “他会不会介意,你陪了我那么久?”   “他的母亲,会不会给你立规矩,嗯?”   沈甄不再动,也未回应他。   二十六栽,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在这漫无尽头的长夜,到底忍不住红了眼睛。   他亲了亲她的耳垂,低声下气道:“没护住你,我后悔了。”   更后悔,从未对你说上一句,想娶你为妻。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不知怎的,坐在他身旁的姑娘忽然泪流满面。   他手足无措地去用指尖轻轻替她擦拭。   抬起的手臂近乎僵硬,“别哭啊。”   漠北离我那般远,若你真哭了,我都不能知晓。   旋即,眼前的沈甄骤然化成了一缕烟,消失不见,陆宴蹙起眉头,捂着胸口,大声喊了一声,“沈甄!”   “沈甄!”   浓浓的黑雾在眼前消失,陆宴猛地睁开眼睛,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   环顾四周,这不是国公府,亦不是澄苑……这是哪?   还没等他缓过神,沈甄抬手便捂住了他的嘴,给他摁回到了榻上。   屋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姑娘?”是苗丽的声音。   “嗯。”沈甄开口道,“怎、怎么啦?”   “姑娘,奴婢方才听到声响,可方便进去瞧瞧。”苗丽道。   沈甄的心肝噗通噗通地跟着跳,她清了清嗓子,“不、不用进来了!方才不过是我梦魇了。”   苗丽皱眉,“奴婢还是进去看看比较妥当……”   沈甄大声道:“真不用进来!”   就在这时,清溪敛了衣襟,疾步走过了过来,里面有什么动静,她怎么会不知道!   清溪打哈哈道:“苗姐姐,咱走吧,姑娘打小就有说梦话这个毛病。”   苗丽犹豫了一下,可见里面的外面的人统一了口径,只好点了点头。   待脚步声离开后,沈甄美眸瞪圆,一边怒视着陆宴,一边压低声音道:“大人半夜叫我名字作甚!你是生怕旁人不知你在这儿?”   沈甄在上,陆宴在下,男人这回,一点没反抗。   沈甄低头看他,忽然皱眉,抬起了小手,磕磕绊绊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第107章 (捉虫)   沈甄低头看他,用指尖去抚摸他的眼底,磕磕绊绊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四目相对,男人的眼眶湿润,哽着嗓子低声自语:“沈甄啊……”   沈甄嗯了一声。   她从没见他这样过,一次也无。   陆宴侧头看向窗外,月匈膛微微起伏,道:“眼下,什么时候了?”   沈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更漏,道:“子时四刻。”   陆宴回过头看她,“何年何月?”   沈甄心里隐隐不安,“庆元十七年,九月十四、不,应是九月十五了。”   陆宴怕她再次化成一缕烟,将手放在了她的月要上,“这是哪?”   沈甄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放在纤腰上的手紧了紧,“先回答我。”   “永宁坊,沈府。”   话音一落,男人似听到了甚有意思的事一般,勾起了唇角,那双总是凛着的眸子,忽然笑的格外好看。   他将手掌放在沈甄的脖子上,轻轻往回一拽,吻住了她。   他的心脏,方才快要冷却的心脏,忽然变的强而有力。   小姑娘那慌张又顺从的目光,是无声的引诱。   陆宴将她攥的愈来愈紧,这分明就是不让人喘息的架势。   沈甄用手轻轻推他,又推他,可这人呼吸滚烫,身躯如铜墙铁壁,手臂就似火钳。   沈甄呜咽了一声。   这柔的不能再柔的娇音,惹他喉结上下滑动。   试问,一匹饿了两辈子的狼,好不容易咬住了猎物,嘴边都沾上了令人澎湃的血腥,会因为猎物的扑腾而放手吗?   显然不会,绝对不会。   陆宴缓了缓目光,翻了个身,回到了上面。   沈甄还未开口,只见男人与她十指相扣,来来回回地摩挲着她的指缝,咬住她的耳朵,用沙哑而又温柔的声音道:“三姑娘救救我?”   他的目光灼热,她的手心也跟着灼热。   仿佛再说:到极限了,沈甄,我忍到极限了,你懂吗?   沈甄骤然松手,小口喘息。   陆宴轻啄了她的唇,带着讨好,带着蛊惑,“是要我求你才行吗?”   沈甄的耳畔嗡嗡作响。   陆宴又啄了一下那温热的嘴角,“嗯?”   沈甄深吸了一口气,将小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小声道:“你小点声。”   见她此举,男人得逞的笑意蔓延在眼底,“你小点声就好。”   沈甄往上窜了窜身子,咬了一口他的下颔,“把香囊拿过来……”   香囊。   诚然,这一瞬间,陆宴在心底里有些抗拒这两个字。   他掀开她的小衣,用指腹带过这她娇嫩平坦的肚皮,这么细,一定没有鼓起来好看。他想。   沈甄看着他的动作和虔诚的眼神隐隐发毛,求生欲使然,她抓准时机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儿一样,挣脱了他的桎梏。   小姑娘衣裳都来不及披,趿鞋下地,走到了妆奁旁,手忙脚乱地拉开了第二个抽屉。   月光透过窗牖落在了她那双白生生,纤细又笔直的月退上,男人的目光由下往上,定格在纤月要之下……   陆宴看的失神。   她每动一下,都好似在勾着他的快要压不住的心跳……   陆宴本能地起身,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嗅了一下她脖子上的香。   沈甄身子一僵,握住了眼前的香囊。   男人握住她的肩膀,将她身子的一转。   伸手去捞她的月退,随后放到了自己身上。   下一瞬,小姑娘的背脊就贴在了冰凉的墙上。   “大人。”沈甄小声惊呼,受不住他的横冲直幢。   一声大人,记忆和现实再度重合。   这辈子,上辈子,她用这样的声音,唤过他多少次?   纤弱娇楚的姑娘贴着墙腾在半空,男人将她的膝盖缓缓打开。   她仰头不忍直视,他低头血液沸腾。   那不堪一击的猩红在他眼前悄然绽放。   他自恃沉稳,早习得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独独在她面前,他发现,自己偶尔仍是会被欲望牵着鼻子走。   “大人,我们回去吧。”沈甄无比眷恋地看着架子床。   回答她的,是男人狂热而窒息的吻。   长夜漫漫,呼吸错乱,沈甄在他怀里高高低低。   情到深处时,陆宴低声喃喃,“你究竟哪里好?”让我这样为你着迷?   沈甄咬着唇,白皙的指尖抠着他的肩膀,哀怨地看着他道:“什么?”   陆宴不答,却忍不住暗暗用了力,沈甄握紧了香囊,脚尖蜷起,片刻之后,身子一松,素白色的香囊掉在了地上……   旖旎褪去,沈甄有气无力地伏在他身上,见她这幅样子,陆宴不禁被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弄的轻笑——这辈子值了。   陆宴抚摸了一下她腿上的滑腻,低声道:“抱你去净室,这样你也睡不好。”   沈甄嗓子没了力气,只能暗暗腹诽他狡诈,行事前、行事中、行事后,根本就是三副模样。   小姑娘懊恼地蹬了一下腿,胡乱地搓了搓自己的脸。   天快亮了。   吃饱餍足的男人耐心极佳,为顾及她那不算厚但也绝对不薄的脸皮,他走进净室的动作格外轻。   “肿了。”陆宴忽然来了这么一声。   沈甄受不了他的目光,更听不了如此直接又不含蓄的话,不禁拍了拍水面,表示不满。   陆宴不禁莞尔。   沈甄看着他迷人又恶劣的笑容一滞,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   半晌过后,两个人回屋。   不远处守门的清溪不断摇头。   在清溪看来,自家姑娘同那样位高权重的男人在一处,定然是吃亏的,尤其是在见着了陆宴堂堂正正的夜闯香闺模样后,更是不由替姑娘捏了一把汗。   子时过后,她将苗丽安抚好,又回到了主院的廊下,本想轻咳两声提醒一下里头,提醒那男人沈府不比那澄苑,多少,也该收敛一些。   结果她一提气,刚准备咳嗽,一声娇音便入了耳畔——“三郎,你慢些。”   “这样如何?”男人低声道。   清溪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她想了再想,默默走了。   翌日一早,日头挂上树梢,外面虫鸟齐鸣。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沈甄缓缓睁开眼,本还迷糊着,却被眼前结实的月匈膛吓的立即回魂。   “你怎么还没走?”沈甄道。   “休沐。”陆宴回搂一下她的肩膀,一幅腰继续睡的架势。   外面敲门声继续,清溪低声道:“姑娘,大姑娘的马车朝咱们这儿来了。”   这话一出,沈甄瞬间慌了,推了推他,“大人,大人,陆大人。”   陆宴不慌不忙地睁开了眼睛,坐起,揉了揉眉心。   沈甄环住了男人的腰,讨好地啄了一下他宽厚的肩膀,又撒娇式地摇了摇。   好像在说,你快点走,快点走吧。   陆宴回头,眯起眼睛看她,忍了忍,十分屈辱地将地上的衣裳捡起,一声不吭地翻墙走了。   半晌过后,沈姌的声音由远变近,推开了沈甄的门。   “甄儿,你可好些了?”刚说完话,沈姌蹙眉,摆了摆手,“你病还没好利索,这屋里就别用这么多熏香了。”   沈甄恹恹地回了一句,“阿姐,我知道了。”   沈姌坐到床榻边儿,看着沈甄缩在被子里小脸偏红,不禁将手背放到她的额上,“可是发烧了?”   沈甄摇头,声如蚊蝇,“许是昨日夜里窗子没关严吧,不碍事。”   沈姌点了点头,“我一早去东市买了你爱吃的栗子糕,快起来吧。”   沈甄抬起手,也揉了揉眉心,“阿姐,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说罢,又将自己裹成一团,虚弱地哼唧,“有点冷呀……”   沈姌提了提眉梢,越看她越觉得不对。   她伸手去抓她的被子,沈甄死命一拽,“阿姐,我真冷。”   沈姌也不跟她客气,直接一掀,沈甄脖子上骇人的红印映入眼帘。   沈姌定睛看着她,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她。   沈甄见事不妙,一把搂住沈姌的腰,“阿姐,我错了。”   沈姌捏了捏她红肿的耳朵,低声问:“他经常过来?”   沈甄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绝对没有。”有没有,一次当百次,沈姌总归是不会信她了。   “真没有。”   沈姌深吸一口气,明知道现在不该同她说这个,可到底是没忍住。   “甄儿,把耳朵凑过来。”   沈甄乖乖地凑过去。   “阿姐知道他对你好,可好归好,但在这种事上,他总归是个男人。”沈姌顿了顿,低声耳语了一番……   沈甄小脸越来越红,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出,她的阿姐能同她说这些。   “这、这。”沈甄道。   “都记住了吗?”   沈甄点头。   沈姌打了一下她的后脑勺,“下来吃栗子糕。”   ——   身姿挺拔的男人灰溜溜地进了马车,杨宗都不免同情起了自己的主子。   “回国公府。”陆宴道。   杨宗低声道:“主子,豫东那边传来消息,涝灾已算是控制住了。”   陆宴提眉,“这么快?”   杨宗点了点头,将自己一早收到的密函递给陆宴,“沈大人这回是立了大功了。”   陆宴低头拆开,眸中见了点笑意。   真是,一切,刚好。   “改道,我们进宫面圣。”   他能收到消息,圣人那儿自然也能。   眼下成元帝正在孟素兮所在的淑兰殿。   孟素兮泪眼汪汪地看着皇帝,看着自己活下去的指望。   圣人想着她的年纪,又看了看她日渐隆起的肚子,到底软了心,便朝外面道:“孟昭容病好了,外面的人撤了吧。”   孟素兮热泪刷地下夺眶而出,扑进成元帝怀里,柔声道:“臣妾仗着自己年纪小,屡屡犯错,叫陛下失望了,这回,兮儿真知错了。”   这话说的倒是熨帖。   就在这时,盛公公躬身走了进来,“陛下,陆京兆求见。”   成元帝皱着的眉头松了松,“三郎?可是同靖安长公主一道来的?”   盛公公摇了摇头,“奴才只瞧见陆京兆一人。”   成元帝点了点头,下意识地以为陆宴那儿可能是有什么大事,便推开了孟素兮,随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子。   “最后一次。”   皇帝走后,孟素兮长呼了一口气。   婢女安慰道:“娘娘,咱们一会儿还要不要去安华殿?”   “去什么去!”孟素兮道:“以后皇后那边我们少去!你同安华殿的丫头也不要再来往了。”   婢女垂头,“娘娘怎么突然……”   孟素兮道:“我之前真是疯了才会为了皇后得罪镇国公府!你没瞧见上回靖安长公主怎么敲打我的?那显然就是给沈三娘做主呢,我当初要是知道长公主的心思,根本就不会做那事。沈家三娘落水病了一个月,我也在这宫里病了一个月!我这大着肚子陛下都没留情面,若没有这个肚子,我还能有什么依仗!靠着皇后吗!” 第108章 (捉虫)   成元帝很快就到了听政殿,步履匆匆,袍角上的金线海水暗纹随风涌动,看到陆宴站在殿外,道:“这么急着见朕,可是有事?”   陆宴跟着成元帝的脚步进了听政殿,躬身道:“臣是来给陛下报喜的。”   “何喜之有啊?”成元帝撩袍坐下,盛公公十分有眼色的上前侍茶,又取了酌量的盐,掂了掂,倒入杯盏中。   成元帝抿了一口茶,示意盛公公再倒一杯,随后又道:“今日这儿无外人,你坐下说。”   “多谢陛下。”陆宴坐过去,随后将自己袖中的密函呈交给成元帝。   成元帝打开,提起眉梢,轻笑一声,这密函里的内容,他一早便收到了。   不得不说,沈文祁这回确实是立了大功,且是会名留青史的大功。   据前方来报,此番涝灾,远比京中最初得到的消息要严重的多。河堤决口宽足有五百步,中流深约四丈,波涛汹涌,势不可挡,豫东官员面面相窥无语时,沈文祁大胆提议,将决口上方穿一直河,以代替原来蜿蜒曲折的河道,这样一来,就大大降低了堵口的难度。   随后他又立即命人修建了刺水堤和石船斜堤,由四十艘船装满石头块构成,将其沉于河口,直接将河水倒向对面,于半个月前,干脆利落里堵上了河道。   坚固河堤后,又提出了“以水攻沙”之策,为加强攻沙强度,三万兵力夜以继日地修建了两堤间挡水的格堤,效果甚佳。   这场令民心惶惶的水灾,总算是结束了。   至于那些需要未雨绸缪的工程,待来年开春再动工即可。   豫东的官员可谓是热泪盈眶。   别说豫东的官员了,看了这消息,便是成元帝自己都不免感叹,幸亏去年命人抄云阳侯府时,下达了不许任何人探视沈文祁的命令。否则,就他那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能不能挺到今日。   诚然,凭这些政绩,和那两本可流传百世的著作,就注定了沈文祁是个功大于过的臣子,所以他曾犯下的一些事,在成元帝心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了。   成元帝抖了抖手中的密函,一脸严肃地看着陆宴,“陆京兆近来是不是太闲了?不好好管你的京都事务,到管起豫东的事了?”   陆宴以拳抵唇,轻声道:“舅舅。”   话音一落,成元帝紧绷的嘴角不免一抽。   却说陆宴小时候和他甚是亲近,舅舅、舅舅的可是没少叫,可自打走了科举入仕,整个人便死守着君臣之礼,从不逾越半分。   今日这一声舅舅,啧,可真真是久违了。   成元帝侧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讽刺道:“朕还以为今儿日头打西出呢。”   陆宴起身走到成元帝身侧,躬身作礼道:“臣今日前来,是想请陛下赐婚。”   成元帝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案,明知故问道:“不知是何人入了你陆三郎的眼?”   陆宴一本正经地回:“沈三娘那日在中秋宴落水,是臣救上来的,这女子清誉受损,臣难辞其咎。”   闻言,成元帝眯起眼睛,瞥起嘴,下颔都叠了层肉出来,“说人话。”   “臣想娶她。”   须臾,成元帝不疾不徐道:“朕命你为京兆尹,予你重权,你却以此来徇私枉法,朕瞧你这胆子真是愈发大了。”一字一句,都是属于帝王的威严。   若是换一个人,只怕是汗都留下来了。   陆宴心知肚明成元帝指的哪件事,铁头继续道:“臣自知有罪。”   成元帝用掌心拍了拍桌子,“知罪?你脸上可有半点知罪的样子,朕怎么都想到,你为官数载,从不出任何差错,竟会为了一个小娘子,把许家的嫡长孙打成了残废!”   陆宴颔首,顿了顿,又道:“幸而有陛下肯护着臣。”   瞧瞧这话是人说的吗?简直是在扎帝王的心窝子!这无异于在跟皇帝说,我能徇私枉法,多亏了您。   外面的阳光打在了陆宴的铁头上,锃光发亮,刺的成元帝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许威出事的隔日,许相站在殿外要给自己的儿子讨个说法,哽咽之声,闻者心伤,靖安长公主却拖着他不让他走。   一会儿说要下棋,两会儿又说身子不舒坦。   那时他便知道,许皇后所虑无错呀,沈家那三个女儿,真是一个比着一个厉害。   成元帝长吁一口气,郑重其事道:“朕问你,那日早朝上,你带头替沈文祁说话,可存了私心?”皇帝拿起了杯盏,又饮了一口。   这话一出,一旁的盛公公都不由缩了缩头。   陆宴挺直了背脊,堂堂正正道:“臣绝无私心。”   成元帝一笑,“半点也无?”   陆宴又道:“家事国事,绝不可混为一谈。”   成元帝从鼻尖里哼出了“嗯”的一声,随意点了点头。   诚然,成元帝问的这话,本就是有意为难,怎么答都是错。   承认有私心。纵然帝王念他一句还算心诚,也不免觉得扎耳朵,这话今日听暂且是这样,谁知改日回想起来,又是否会变了意思?   可反之,若是郑重其辞地说自己绝无二心,听起来又不免觉得虚伪。   可陆宴何其高明,又怎会上成元帝的套!他话说的虽过于漂亮,但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又何尝不是在哄皇帝开心?   成元帝低声对盛公公道:“替朕研墨。”   盛公公刚一弓腰,陆宴便上前一步,“臣来吧。”   成元帝抬眼睨了他一眼,蘸了蘸墨,缓缓下笔,半晌过后,将两卷圣旨一同扔给了盛公公,“待沈文祁回京,送去沈府吧。”   盛公公道:“奴才定会将事情办妥。”   陆宴低声道:“多谢舅舅。”   陆宴离开后,常伴君侧的盛公公都不禁腹诽:论起圣恩,大理寺那位周大人若排第二,那镇国公府这位世子爷毫无疑问便是第一了。   ——   九月二十九的傍晚,沈文祁回了京。然而他一进沈府大门,沈姌、沈甄还有一旁的沈泓便红了眼睛。   果然,天下没有白掉下来的功勋。   沈文的左臂被砸伤了。由于病情一拖再拖,所以情况并不乐观,想恢复如初,已然是不可能了。只能庆幸他伤的是左臂,而不是同苏珩那样伤了右臂。   文臣若是不能拿起笔,还走什么仕途?   而且沈姌细细一问才知,当日若无苏珩以身挡着,沈文祁伤的便不止是一条手臂了。   提及苏珩,屋内静的闻针可落。   沈文祁看了看自己小女儿,叹了一口气,上次他走的急,许多事来不及问她。   来不及问她这三进三出的院子是哪来的;来不及问她,没人帮她,她又怎能在东西市轻而易举建立那么多营生,更来不及问她,有没有人给她受委屈。   “甄儿,阿耶问你……”   然,沈文祁还没说完,沈姌便打断道:“外面天都黑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想问什么,明儿再说吧。”   此刻的沈甄,眼里只有沈文祁的胳膊,眼下她脑袋里正思考着怎么才能把白家的神医请来给父亲治病。   “甄儿。”沈姌拽了拽屁股似定住了一样的沈甄,“你跟阿姐过来。”   沈文祁看了沈姌一眼,知道她们姐妹是有话说,只好点了点头,对沈甄道:“好,那就明日再说。”   沈姌拖着沈甄回屋,两人四目相视,一齐开口道:   沈姌道:“明日阿耶想问你甚,你可知道?”   沈甄道:“阿姐,我明日想去请白姑娘来替阿耶看病。”   沈姌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眶,道:“你放心好了,太子那边自然会派名医过来的。”   闻言,沈甄送了一口气。   沈姌道:“你和陆宴的事,想好怎么说了?”   沈甄捏了捏手指肚,小声道:“定是不能实话实说。”就她给陆宴做过外室这个事,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对父亲开口的。   “你想好怎么说了就行,反而依我瞧着,镇国公府那边,也快上门提亲了,阿耶便是心有疑问,可一旦定了亲,他也不好再说甚。”沈姌揉了揉她的头发,暗示道:“甄儿,长平侯那边,阿姐会亲自上门感谢。”   沈甄一愣,转瞬就明白了阿姐的意思——既是无缘,就别牵扯的更深了。   “我明白的。”   沈姌点头。   沈甄睡前还在心里想着说辞,谁料翌日一早,清溪便给她拽了起来,“姑娘起来吧,大内的盛公公,携敕旨到了。”   沈甄美眸瞪圆,翻身坐起,拾掇好自己后,急匆匆地去了正院。   盛公公掐嗓子宣读完,将手里的手里的敕旨和册书交到了沈文祁手里,“恭喜沈尚书了。”   沈文祁立下大功,直接从总治河防使,一跃回到了自己一年前的位置,正三品工部尚书,不偏不倚,恰如一座山,压李棣头上。   “陛下还说了,沈尚书既受了重伤,这几日就不必上朝了,在家多歇息一阵子便是。”   “多谢陛下。”沈文祁道。   沈文祁刚要起身,盛公公又细声喊了一句,“慢着,咱这还有一道敕旨没念呢。”   沈文祁眉头骤然蹙起,他为官数载,手里的这道旨意在他意料之中,可再有一道敕旨……他便猜不出了。   盛公公轻咳了一声,不急不缓道:“沈家三娘听旨。”   沈甄躬身做礼节,“臣女在。”   兹闻工部尚书沈文祁之女沈甄,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淑慎性成,有安正之美,朕与靖安长公主闻之甚悦。镇国公府世子陆宴年二十有四,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以配。值沈三娘沈甄待字闺中,与陆三郎陆宴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人之美,将汝许给陆宴为正妻,择吉日完婚。   谁说秋风微凉,分明比盛夏还暖。 第109章   皇帝赐婚,虽可免去“看亲”这一步,但三书六礼,却是得按部就班一个一个来。   所谓六礼,便是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镇国公府那儿行事迅速,隔日就找了京都最有名气的媒人登了门。   若是寻常人家提亲,尚可为难两分,可这是圣人赐婚,眼下这一切,无非是走个章程。   媒人手持大雁敲门,进了尚书府,问过名后,便将生辰八字写在了庚帖上。媒人此举,这是为了回去算算这两个孩子八字有无相冲相克的地方。   旁的都是个过场,只有这八字,是长公主亲自找人合算的。   沈甄,丙戌年,四月二十六,庚午。   陆宴,己卯年,十月二十五,辛巳。   老道抬头对长公主笑道:“殿下放心便是,这两个八字是乃大吉,上等婚配也。”   长公主的眼睛一弯,“当真?”   老道点头,“贫道怎敢糊弄殿下。”   合过八字后,依照规矩,镇国公府还需在同族中择两个身带官位的儿郎作为“函使”向沈家送通婚书及彩礼。   这两个人,自然是陆宴的两位兄长——陆庭和陆烨。   镇国公府声势浩大,陆庭和陆烨拖着长队,一早就杀到了永宁坊,惹得街坊百姓,纷纷伸头探望。   经此,纳征也算是过了。   沈文祁看着自己面前的大小不一的、系着彩线的楠木箱子,以及那道升迁的圣旨,忽然想到了盛公公传敕旨时说的那句话——“沈尚书既受了重伤,这几日就不必上朝了,在家多歇息一阵子便是。”   现在细品,叫他在府上多歇息几日,不就是为了给他外甥开大门吗?   沈文祁这一口气堵在心里,是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几日来,唯一一个让沈文祁感到宽心的,便是靖安长公主亲自来了一趟尚书府。   靖安长公主是皇家人,其身份尊贵,自是不必多言,她不来,沈家不能挑理,但来了,便是给足了沈家面子。   且谈话间,沈文祁看得出,长公主对沈甄,也算是有几分喜欢的。   沈文祁揉了揉眉心:“安嬷嬷,你把甄儿给我叫来。”   安嬷嬷应声,专门出门。   半晌过后,沈甄推开门,行至屋内,低声道:“阿耶。”   沈文祁拍了拍眼前的圆凳,“过来,坐下。”   沈甄老老实实地坐过去,双手放在膝上。   沈文祁看着她这幅模样,不禁长吸了一口气。   怎么就是镇国公府呢?   怎么就是陆宴呢?   沈文祁与陆宴虽说年纪上差了不少,但也算是同朝为官多年,所以沈文祁对自己那位未来女婿,其实算不得陌生。   确切的交集,共有两回。   头回,是因为公事。   工部一向耗资耗力最多,遂每逢一个大工程,圣人都会配一位四品以上官员承监修之责。其中包括,宰相、太府监、将作监、京兆尹、京兆少尹等等。   元庆十四年春,圣人命沈文祁修建皇家陵墓,陆宴那一年还是少府少监,圣人刚好命他监修,两人也算共事了几个月。   在当时的沈文祁看来,镇国公府这位世子虽说性子淡漠了些,但也算是才貌双全,做起事来亦是认真负责。   起码不像许柏林,什么都不懂,指指点点倒是一把好手。   至此,沈文祁对他的印象,还算得上一个“佳”字。   说到这,那就不得不说起第二回了。 第二回,也就是庆元十四年秋,沈甄及笄的时候。   淳南伯独子唐律去云阳侯府提亲被拒,心有不甘,便趁月色正浓时偷偷潜入了沈府,想将生米煮成熟饭,逼沈家嫁女,沈文祁一怒之下,差点没将唐律活活打死。   唐、沈两家撕破脸皮对薄公堂,去的便是京兆府。   这桩案子,也是陆宴任京兆少尹的第一桩案子。   按说两家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这事又涉及到女儿家的清白,衙署在判案时怎么都该顾及些沈家的颜面,然而陆少尹呢?   开堂审理不说,竟还派人请沈甄去当堂对质。   沈文祁哪会让沈甄去跟唐律对质,无奈之下,只好提前与郑京兆见了一面。   过了两日,沈文祁和宣平侯出门喝酒,偶然听到了郑京兆与陆宴的对话。   郑京兆道:“我说陆大人,你怎么能派人去侯府请人呢?那云阳侯府的嫡女险些失了清白,纵使侯爷下手重了些,多多少少也得讲点情面吧。”   郑京兆自己也有待字闺中的女儿,自然是理解的沈文祁的愤怒。   陆宴面不改色道:“可按律法,淳南伯世子这是作恶未遂,但云阳侯那儿可是把人给打的险些丢了命,依属下看,谁都不无辜。”   郑京兆拍了拍胸口。   孙旭在一旁道:“照陆大人您这么说,这事儿,人家沈三娘还有错了?”   陆宴淡淡道:“就事论事,她无辜,唐家也有错。但云阳侯明知她那张脸招人,却不叫人护好,居然让人闯进了女郎的闺阁,这亦是沈家的疏漏。幸亏淳南伯世子这回是重伤,若他因此丧命呢?世人的言辞可会放过她沈三娘……”   “得得得、得得得。”郑京兆拜了拜手,冲孙旭道:“回头你把唐家的状纸接过来便是,两家都是京中要面子的人家,压下来、压下来最好。”   就陆宴那几句噎人的话,沈文祁便是现在想起来,都不免觉得堵心。   那种脾气秉性,与他家这个,真能把日子过的和和美美吗?   他深表怀疑。   思及此,沈文祁又叹了一口气。   沈甄眨了眨眼,“阿耶,你都连叹好几口气了……你到底要跟女儿说什么……”   沈文祁语重心长道:“你跟阿耶说实话,他可有欺负你?”   沈甄摇头,“真没有。”   沈文祁看着她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到底是说不下去了。   罢了。   事已至此,一个想嫁,一个想娶,他难道还能阻了不成?   “你要嫁人了,阿耶给你请了个嬷嬷,张嬷嬷曾伺候过先皇后,她教你规矩,得用心学。”   沈甄点头,“女儿明白。”   沈文祁也跟着点了点头,“好了,你回去吧。”   沈甄起身道:“那阿耶也早些休息,别忘了吃药。”   沈文祁看着她的背影,鼻尖都跟着酸了。   他忽然想起了沈姌、沈谣出嫁的前夕……   ——   十月十日的早朝上,成元帝提出了扩建京城,重新修缮九门一事。九门,即长安城城东、城西、城南九座门。   这些都是工部的分内之事,且年年要做,也无甚好意外的。   众人关心的是——谁来任这个监修。   毕竟,沈尚书可是多了一位新女婿。   太府监那边儿得了太子的眼神,连忙做了个顺水人情,以近来事多为由,将这事推到了京兆尹身上。   果不其然,成元帝点了头。   下朝后,陆宴大步一迈,走到了沈文祁身边,“沈大人留步。”   沈文祁脚步一顿,回头看他,“陆京兆可是有事?”   “此番修缮城门,京兆府定会竭力配合工部,沈大人若是有事,同在下说便是。”   啧,看看这语气。   要知道,京兆尹和工部尚书,可是平级。   “陆京兆做事一向严谨,秉公办即可。”沈文祁看着他道。   陆宴回道:“沈大人所言极是。”   沈文祁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陆宴品了品沈文祁话里的话,还是头一次感觉这脚底下,阴风阵阵。   须臾,随钰飘到他身后,拍了他一下,“吃瘪了?”   陆宴闭目未语。   随钰道:“谁叫你非得找圣人赐婚,你要是正常提亲,沈大人何至于给你脸色?”   陆宴道:“不是这件事。”   随钰道:“那还有哪件?难不成三妹妹傻到都交代了?”   “哪个是你三妹妹?”   “你娶进门了才是你的夫人。”   陆宴低声道:“你可还记得唐家那个事?唐律。”   这话一出,随钰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想起来了。”   陆宴抬手捏了一下突突跳的太阳穴。   随钰笑道:“今日我倒是信了那句话。”   陆宴不接话。   随钰自顾自道:“因果循环,缘,甚妙。”   陆宴横了他一眼。   随钰收了嘴角的笑意,继续道:“要我说,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毕竟你和三妹妹连庚帖都交换了,来日方长!再说,沈大人并不是那种会为难人的。”   闻言,陆宴提眉看他。   随钰道:“你这么看我作甚。”   陆宴一脸真挚道:“你当年,怎么过了沈大人那一关的?”   随钰俊脸刹那间就黑了个透。   这话,可真是扎心。   随钰咬牙切实道:“我就该站在远处,冷眼看你的笑话!”   说话间,陆宴的目光忽然转了方向。   眼前是李棣的背影。   随钰眼中闪过一丝怒火,直接道:“也不知沈姌为何迟迟不和离,就李棣那样的人,哪里配得上她?”   陆宴眸色一凛,忽然对随钰道:“你何时赶回蜀地?”   “朝廷加派的银两到手了,明日就得启程。”   陆宴道:“走之前,帮我抽调一份户部的文卷吧。”   随钰道:“哪份?”   “李棣进京之前的,还能查到吗?”   随钰摇头,“你当我没查过吗?干干净净,估计是许家人做的,靠文卷,已是什么都查不到了。”   陆宴这边正思考着,只听随钰又道:“可即便不能将李棣之前做过的事呈交刑部,我朝就是以夫妻不和为由,也是能和离的,我总觉得,沈姌还有事瞒着。” 第110章   次日,陆家和沈家两家走到了“请期”这一步,沈文祁开口的是六月,可镇国公府那边,显然是不想等,最后两头折中,定成了三月。   三月十七,宜嫁娶。   经此,六礼算是过了五礼,只等到日子接新妇过门便是了。   这消息一出,京中不知有多少人家,生了再要一个女儿的心思,就连成元帝,都不禁拍了拍孟素兮的肚子,道:“给朕生个公主,也是不错。”   一时间,沈家的风头,比之当年云阳侯府的鼎盛时期,也是毫不逊色。京中的交际大多都是虚伪又真诚,只要你有权有皇恩,便是冷着一张脸,也自有人眼巴巴地贴上来。   别说是沈甄,便是早就淡出长安命妇圈的沈姌,都收到了成摞的请帖,雅聚、赏花、品香、乐舞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这些人简直是……”清丽看着手里的请帖,长呼了一口气道:“奴婢将这些都给您收起来吧。”   “就搁那儿吧。”沈姌轻笑一声,“阿耶重回朝堂,甄儿要嫁到陆家,有些迎来送往,是无论如何都推不掉的。”   清丽低头应是,“还是姑娘想的周到。”   沈姌将手里的药材装好,低声问道:“马备好了吗?”   清丽道:“在外面候着呢。”   车轮辚辚,幔帐摇晃,沈姌的车马停到了偌大府邸跟前,高高的匾额上写个四个大字——长平侯府。   沈姌下了马车,缓步走到府邸门前,低声道:“我是工部侍郎李棣的夫人,有事要见你们侯爷,劳烦通报一声。”   门口的小厮颔首道:“夫人稍等。”   半晌过后,苏珩面带笑意远远走来,纵然他脸上的线条越来越硬朗,但在沈姌看来,此刻的他,还是那个整日护在沈甄后头的少年郎。   “你怎么来了?”   沈姌提了提手上的黄梨木盒子,柔声道:“给你送点药材,有些是治骨伤的,有些是祛疤的。”   一句话,表明来意。   她是来探病的。   豫东的那场事故,将苏珩整个后背都被砸的血肉模糊,若没有他,沈文祁不会只废了左臂。   这样的恩情,沈甄不便来,沈姌却不能装傻。   闻言,苏珩神色一冷,直接道:“所以,李夫人今日是特意来道谢的?”   李夫人,这是心里有火啊。   沈姌冲他一笑,“谢?谁要跟你客气?苏将军戎马半生,不过是被几块石头砸了,会有多大的事?”   苏珩听出了话中的揶揄之意,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进来再说。”   沈姌缓步跟在他身边,幽幽道:“侯爷如今真是好大的脾气,我方才若是说的不如你意,你是不是还要将我拒之门外?”   苏珩立马讨饶:“你借我十个胆子,我就敢。”   二人在主院的凉亭里坐下,苏珩替沈姌倒了一杯热茶,“趁热喝。”   沈姌笑着接过。   半晌后,她看了看院落里的猫儿,感叹道:“甄儿同我说,你替她养的猫,都生了第五代子孙了?”   提起沈甄,苏珩的眼神骤然定住。   好半晌什么都说不出。   很多事,他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了。   他年少时就喜欢的姑娘,如今就要嫁人了,压抑了数日的情绪,被沈姌这么一提,似乎有了瓦解之势。   他颤着右手,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道:“听闻她与陆宴的婚事定在了明天春天,她十八,刚好。”   沈姌见他如此,心里如何能做到不为所动?又或者说,苏珩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再是清楚不过。   沈甄及笄的那一年,圣人命苏家镇守边关,其实以沈、苏两家的关系,他大可上门将亲事定下,尽快完婚。   可苏珩当时怎么说的?   她还小,边疆不适合她。   她还是留在长安吧。   苏珩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沈姌多年都忘不了,她一直以为,苏珩会是她的三妹夫。   其实苏珩也时常恍惚,倘若他当年去沈家提亲了,带沈甄离开长安,她过的会不会比眼下更好。   可人生便是这样,“倘若”二字一出口,便已是错过。   苏珩轻声道:“你说,镇国公府日后会不会给她委屈受?”   “委屈了她也得自己担着!”   苏珩一愣。   “路都是自己选的,没人逼她,便是选错了,也就是错了。”沈姌看向苏珩,“你可别学那些话本子里的男人一样苦苦等着她,她招人烦的时候你是没看见。”   苏珩眸中闪过了一丝无奈,笑道:“谁要等她?”   沈姌点头,“合该如此。”   苏珩看着她道:“沈姌。”   沈姌回:“作甚?”   苏珩一脸认真道:“你不和离,可是有苦衷?若是有,你同我说,我不会叫李棣好过。”   沈姌藏于桌下的手瞬间握紧,但面上只弯了弯眼睛,“哪来的苦衷?”   苏珩道:“他是不是威胁你了?我……”   沈姌直接打断了他:“苏珩,这是京城。长安不比边疆,我若是想和离,只会按长安的规矩来。”   言外之意,你们任何人,不得插手。   ——   傍晚,秋风刮着光秃秃的枝干簌簌作响。   沈姌颔首下马车,恰好遇上了散值归来的李棣。   李棣身上染了几分酒意,一看到自己那国色天香的夫人,立马上前一步,牵住了她的手,“巧了。”   沈姌一把甩开,面部改色道:“李大人,还没进府呢。”   李棣勾了勾唇,硬是牵着她跨进大门。随后又故意将她拦腰抱起,走进了内院,其间,沈姌一言不发,连挣扎的意思都没有。   进了屋,李棣将她放到榻上,与她对视:“近来,高兴吗?”   沈姌眉眼低垂,“李大人此番何意?”   李棣亲了下她的脸颊,沈姌立马站了起来。   “沈姌,你回回拒绝我,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和离的心思,你是不是从来没放下过?”   沈姌暗暗捏了捏手心,不停对自己道:沈姌,没几日了,距离周述安说的日子,没几日了。   李棣笑着道,“岳父重回朝堂,我受尽同僚挤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活该?”   沈姌看着她道:“我早与夫君说过,你的路不止一条。”   一声夫君,李棣眼前又忍不住恍惚。   她伸手握住沈姌的下颔,一脸认真道:“你们沈家女,都是狐狸精转世么?”   沈姌压下心中的怒火,与他对视,“夫君说的这话,不知是褒是贬?”   沈姌暗暗去碰腰间的香囊。   李棣环住了她的腰,“姌姌,我还是那句话,给我生个嫡子,一切都会如从前一样。”   沈姌眸中的掩饰不住的不情愿,扎的李棣眼睛疼。   李棣倏然嗤笑一声,“姌姌,你别逼我,真的给我逼上绝路,沈家也没有好果子吃。我的日子若是过不下去,那元庆十六年沈家所经历的一切,便要再重来一次了。”   话音一落,沈姌胸腔里的那颗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声音大的仿佛两个人都听得见。   “革职、抄家,沈家三代人不许走科举之路。”李棣在她耳畔道:“你那妹妹,沈甄,她还能嫁到国公府吗?镇国公府世代清廉,靖安长公主可会让她一个罪臣之女做陆家的宗妇?”   字字句句,皆是在诛心。   她最怕的,无疑就是这些。   李棣这个人,于沈姌而言,就像是每日夜里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剑,不知何时便会落下来,令她惶惶不可终日。   沈姌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李棣拍着她的背脊道:“姌姌,我本不想同你说这些,我发誓,我真的不想,可你太固执了,你知道吗,你太固执了。”   “我只要一个嫡子,你给我,我便永远不会再同你提方才的事。”   嫡子,嫡子。   沈姌每次只要听到他说起孩子,心就止不住地跟着颤,是真的颤,似要窒息一般。   沈姌抬头,用方才摸过香囊的指尖,去摸李棣的脸,他的眉骨,鼻梁,和人中。   “好。”沈姌看着他,轻声道,“你要说话算话。”   李棣点头,“姌姌,我连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李嵘,如何?”   沈姌笑,“若是女孩子呢?”   “你说便是。”   说罢,李棣便起了熄灯的意思。   沈姌拉住他的手,低声道:“今日怕是不行,我小日子还在。”   李棣皱眉,“真的?”   沈姌点头,柔声道:“还有四天。”   四天。   那没什么不能等的。   李棣说好,就四天。   很快他便昏睡过去了。   ——   而另一边,大理寺卿周述安夜会刑部大人姚斌。   姚斌给了周述安到了一杯酒,“周大人这次帮我刑部的大忙,姚某记下了。”   周述安道:“姚大人和我也算同朝为官多年,互相帮个忙,实在不必如此客套。”   互相,这便是话里的玄机。   谁头上的乌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姚斌自然听懂了这个话外音。   “我拿周大人当知己,周大人若是有事,直说便是。”   周述安幽邃不见底的瞳孔,忽然见了笑意,直接道:“是有一桩案子。”   姚斌眉毛微挑,“哦?不知是哪桩案子值得周大人如此费心”   “是三日后的一桩的案子。”   姚斌坐起了身子,疑惑道:“三日后?”   “是。”周述安一字一句道:“工部侍郎李棣和离的案子。”   按律法,晋朝正七品以上官员和离,皆要要将和离书送到刑部备案,若有其他纠纷,也是在刑部处理。   姚斌惊诧地瞪了瞪眼睛,皱眉道:“此事可当真?”   周述安道:“自然当真。”   姚斌道:“周大人希望我如何做?”   周述安提起酒杯,抿了一口,“我希望姚大人能当堂判和离。”   姚斌是太子的人,李棣是六皇子的人,而沈家,显然也是站在太子那边的,若是能判和离,这个忙,姚斌自然是愿意的,可姚斌心里也清楚,此事,绝不会有这么容易。   说句实在话,眼下这个形式,李棣那人,怎可能没有后手?   姚斌严肃道:“若是判了和离,周大人可想过牵扯出来的其他事?”   周述安道:“其余的,姚大人移交大理寺即可。” 第111章   “其余的,移交大理寺即可。”   这话一出,姚斌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开口试探:“李侍郎,可是得罪过周大人?”   周述安轻笑了一声,“谈不上得罪,不过……确实有点过节。”   姚斌面上点了点头,可这心里头,却是不信的。   尚未成家的权臣,貌若天仙的人妻,这里面,可绝不是“有点过节”那样简单。   京城的官场犹如没有刀枪的战场,姚斌见过无端构陷、也见过打压排挤,独独是没见过“帮”人和离的?   不过有句话说的好,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周述安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姚斌并不在乎,只要能把李棣扳倒,将许家插在工部的这一枚棋便成废棋,那于东宫来说,便是好事。   酒过三旬,姚斌的脸颊已是涌起了红晕,他借着酒劲道:“周大人何不来太子门下效力?”   周述安神色未变,但声音却低了几分:“水满则溢,我与姚大人的交情,还不够吗?”   姚斌一顿,不禁大笑起来。   晨光尚未拨开云雾,周述安从侧门走出姚府,弯腰上了马车。   男人抬手捏了捏喉结,低声对楚一道:“叫她明日来见我。”   ——   晨光熹微,沈姌替李棣更衣上值,李棣低头看着眼见灼若芙蕖的小脸,认真道:“姌姌,我很想回到四年前。”   沈姌抬头看他,目光拿捏的刚好。   “我们回不去四年前,李大人还是往后看吧。”   李棣“嗯”了一声,随后又笑了一下。   李棣走后,沈姌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圆凳上,食指抵住太阳穴,缓缓揉了起来,昨夜李棣宿在她身边,她彻夜未眠。   就在这时,清丽掀开竹帘走了进来,低声道:“姑娘定的那几本书,到了。”   沈姌抬眸,“这么快?”   清丽点了点头。   沈姌深吸了一口气,道:“快,叫人备马,现在就去。”   清丽看着沈姌苍白没有血色的小脸,低声道:“姑娘的脸色看上去实在有些疲惫,需不需要奴婢用脂粉帮您遮一遮。”   沈姌抬手摁了一下眼底,“很难看吗?”   清丽连忙摇头,“姑娘怎可能难看?”   沈姌回头看了一眼铜镜,勾了勾嘴角道:“不必遮了,我觉得刚刚好。”   车夫拉紧缰绳,马车慢慢停在了路边,沈姌再度来到了东市的这家书肆。   她提裙跨进门,刚一抬头,还未言语,掌柜便躬身道:“夫人定的书到了,二楼取便可。”   沈姌点头,“多谢掌柜。”   沈姌独自上了二楼,一直向左走,然后停下,抬起手,叩了叩门。   “进来。”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沈姌跨进门,回头阖上门。   周述安站在东南角的犀木屏风旁,微弱的阳光透过窗牖洒在他身上,颀长的身影仿若一座巍峨的青山。   “周大人。”她走到他身边柔声道。   周述安侧过身,垂眸看她。   只见她今日不似平常,黛眉似蹙非蹙,双眸似喜非喜,眼底微红,低喘吁吁。   这弱柳扶风之姿,不由让人横生爱怜之意。   “这是病了?”周述安问她。   “是受了些风。”沈姌看着他道。   秋风拂面,沈姌的领角随风轻颤。   周述安眼瞧一缕青丝落在了额角,他的眉头跟着一蹙,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替她别至耳后,“吃药了吗?”   沈姌咬住下唇,轻声道:“吃过了。”   周述安抬手阖紧窗户,掌心抵着她的背,将她带到了桌案边上。   “明日,你将这张状送到刑部便是。”周述安坐下道。   沈姌缓缓打开,这是一封和离的状纸。   “我找了李棣老家的人来京城,他能出堂给你作证李家与何家的姻亲。”周述安道。   “大人如何找到的?”   找人作证,沈姌不是没托人问过,但那些人见李棣官做的大,心生惧怕,再加之与她非亲非故,用银子根本收买不了。   沈姌怕惊动李棣再闹出事端,只能作罢。   周述安看出了她眼中的迟疑,笑道:“信不过我?”   沈姌对他对视,“怎会?我只是怕他们,会反咬一口。”   “不会的。”周述安站的端正笔直,拍了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慰,随后拿出了另一张状纸道:“等姚斌亲口判了和离,你便可以将这张状纸呈上去了,证据都在这。”   男人用食指点了点案几。   周述安虽然没明说,但这样熟络的语气,便是等于告诉沈姌,刑部尚书姚斌,与他有私。   满京无人不知他周述安是帝王心腹,为官高洁无私,凡是送进大理寺的银子皆会分文不差地扔回来,犹如一块千斤重的铁板,谁也踢不动。   可眼下,沈姌听他提起姚斌,又看着眼前的两封状纸,及一摞证据,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喜欢一来一往的交易,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去承他的好。   她迫切地希望周述安能从她身上得到回馈。什么都好。   沈姌压下心里翻滚的思绪,拿起了桌上账册。这些都是李棣贪污受贿的直接证据,但从这些证据看,李棣所为,显然与六皇子和许家没关系。   “许家的势力根深蒂固,眼下动不得,你若动了,他们定会保下李棣。”周述安道。   周述安改动这些账册,无疑就是在逼许家放弃李棣,李棣的身后若是没了许家,便如同剔姓逐出家门的纨绔子弟,再无还手之力。   沈姌低声道:“我明白的。”   说罢,沈姌的身子轻晃了一下,周述安立马接住了她,沈姌整个人陷入他的怀中。   “我扶你下去吧。”周述安看的出来,这并非投怀送抱,她今日的疲惫,不是装出来的。   沈姌按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动。”   周述安整个人定住。   “昨夜。”沈姌环住了他的脖颈,向下拉,与他四目相对,“我一夜未眠。”   周述安喉结不断下滑,哑声道:“为何?”   沈姌不答,但身子却靠在了他宽厚的月匈膛上,“我想睡会儿,行吗?”   周述安心脏骤跌,他根本想不到,她竟会这样靠着他,阖上了眼。   男人僵着手臂,眼见日头从一个窗户跳到另一个窗户。   他凝视着她的睫毛,也不知过了多久,拍了拍她的腰,“沈姌,申时了。”   沈姌缓缓睁开眼,对视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连忙起身:“是我失礼了,还望周大人不要怪罪。”   周述安云淡风轻道:“无妨。”   门阖上,沈姌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周述安按着自己的手臂,有些崩溃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道行,他真的是快要招架不住了。   ——   另一边,沈姌蹬上了马车。   清丽低声道:“姑娘,话本子到手了?”   沈姌点了点头,“嗯。”   清丽又道:“今日……怎么会这么久?”   “有些其他事,耽搁了。”沈姌侧头撩起幔帐,目光定格在书肆的二楼的窗牖,不由暗暗攥紧了拳头。   醒着不行,睡着不行,到底怎么能行?   沈姌赶在李棣散值前回了李府,急匆匆地进了内院。   只见李棣的母亲,沈姌的婆母文氏双臂交叠于胸前,站在门口,开口便是一句冷嘲热讽,“谁家的大夫人,整日往外头跑?”   沈姌开口道:“四品大员的夫人,哪个不忙?我倒也想图个清闲,不如这样,我将中馈全还给何家妹妹,日后迎来送往,都由她来?”   文氏嘴角下撇,冷声道:“我们李家娶了你过门,真是家门不幸。”   文氏话音一落,沈姌忽然觉得,好似上天都在帮她,她正愁找不到理由离开,眼下倒好了,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清丽。”   清丽躬身道:“奴婢在。”   “收拾东西回沈府。”沈姌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家门不幸,这样的大的罪名,我沈姌担不起。”   文氏一听这话,步子一迈,横在了沈姌面前,直接道:“棣儿是不是把嫁妆交给你了?”   沈姌十分恭敬地看她一眼,“原来,您还知道那是我的嫁妆。”   文氏夺沈姌的嫁妆给何家送钱,贴补家用,这些事,沈姌一清二楚。真要论起来,文氏讨不道好。   清丽跑进去,只拿了一个匣字出来,这一府的身外之物,沈姌皆可以不要。   “姑娘,收拾好了。”   文氏见她真要走,忙同身边的婢女道:“傻站着干甚!给我拦住她!”   “沈姌,你变脸变的够快的,你父亲刚回朝堂,这事若是叫外人知道该怎么想?你出去打听打听,有你这么跟婆母说话的吗?”文氏道。   沈姌自嘲一笑。   婆母?   她可曾有一日真的把自己当过李家的儿媳?可曾真的念过她的好?   沈姌低声道:“您今日不放我走,我明日便去京兆府报官。”   纵然文氏是个内宅妇人,也知道京兆府什么地方,更知道京兆尹和沈家是什么关系。   文氏立起手指头,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几个“你”字。   沈姌对李棣身边贴身婢女道:“郎君问起来,照实说。”   说完,沈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李府的大门。 第112章   傍晚,李棣刚散值回府,贴身的婢女便将今日的事同他说了一通。   李棣扶额道:“我去阿娘那儿看看。”   李棣进了文氏的院子,文氏做贼心虚道:“你这什么表情,来兴师问罪吗?”   “阿娘。”李棣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就非得和沈姌过不去?我都跟您说过了,岳父出狱,眼下是我最难的时候,阿娘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   文氏偏头叹了一口气,“我就是看不上她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沈家出事的时候,是谁保她不受外人欺凌?我告诉你李棣,我们李家不欠她什么!”   说到这,文氏抽了抽鼻子,“反倒是如儿,因为救我跛了脚,又因为你的前程成了妾,好不容易怀了孩子,又因院子里这些腌臜事……你可曾为她想过!”   李棣没办法与文氏细说他的所作所为,只能半威胁道:“那阿娘可知儿子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儿子今日跟您道句心里话,这内宅若是再闹出事端,咱们一家子怕是都要离开长安了。”   文氏一听这话,立马吊起了眼梢:“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叫离开长安?难不成是你岳父为难你了?”   李棣道:“朝廷勘察官员年年都要看考绩,这内宅之事也是其中一项,旁的我也不与阿娘细说了,儿子只求您一件事。”   文氏撇嘴道:“你先说。”   李棣道:“日后,您万不可再同她说家门不幸这种话了。”   文氏脸一红,嘴上仍是不饶人:“我就知道有人朝你学舌了,不过你知道了也没甚。难不成我这做婆母的还得供着她不成?她是有多矜贵,说句话都说不得了?”   李棣拍了拍自己的脸道:“说得,怎么说不得?不过是我得用这张脸接她回来罢了!”   一听这话,文氏更是不乐意,“还要你亲自去接?她好大的排场!”   李棣长吁了一口气,一掌拍在桌案上,“随便您吧。”   见他发火,文氏气焰瞬间弱了一半,低声喃喃道:“发这么大脾气作甚……”   沈姌不在,李棣夜里去了何婉如那儿,他赤身躺在榻上,揉了揉她的肩膀,“如此委屈你,心里头,可怪我?”   何婉如道:“妾本就该以夫为天,妾不委屈。”   “睡吧。”李棣轻笑,将手臂从她身上拿开。   翌日一早,李棣正准备去沈家把人接回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大人,糟了!”   李棣蹙眉道:“出什么事?”   “夫人、夫人她告您骗婚,将状纸递到刑部去了!”   “你说什么?”李棣道。   “大人,刑部的差役,正在外头等您呢!”   就在这时,李棣脑中忽然出现了她柔柔的声音——“今日怕是不行,我小日子还在。”   “还有四天。”   李棣眸色一凛,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小厮道:“大人,眼下该如何办?”   李棣沉思良久,低声道:“去刑部。”   半时辰后,马车停到了刑部门前儿,李棣扶着文氏下马,回头对何婉如道:“我方才教你的那些,可都记清楚了?”   何婉如道:“郎君放心。”   李棣道:“成,你先在马车里等一会儿。”   李棣被人引入堂内,一进门便看到了沈家人,他的岳父,沈姌,沈甄都在。   刑部尚书姚斌坐在高堂之上,逐字逐句道:“既然都到了,便开堂吧。”   李棣上前拉住沈姌的手臂,讨好地笑了一下,“姌姌,昨日母亲说的不过是气话,你先消消气,咱们有话回家说。”   沈姌甩开了他的手臂,“李侍郎有什么话,在这说便是。”   见这一幕,文氏不由眯起了眼睛,如不是方才李棣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在堂上与沈姌争吵,她恨不得告沈姌一个不敬婆母的罪行。   姚斌拿着手里的状纸,对堂中央的两个人道:“沈氏,这状纸里写的可都是真的?”   沈姌道:“千真万确。”   李棣看着姚斌手上的状纸,侧过身,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同沈姌道:“蓄谋多久了?沈姌,你这是要同我撕破脸吗?”   沈姌的压着怦怦地跳的心脏,也低声道:“状纸我都呈上去了,李大人以为呢?”   倏然,李棣提高了些音量,柔声道:“姌姌,你若是不喜欢那妱姨娘,我送走便是,你我夫妻多年,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何至于此?”   文氏见缝插针,“沈氏,棣儿他官居四品,照律法便是可纳三妾,这……难不成还对不住你了?”   女子犯妒,亦是罪名。   沈姌提了提唇角,她与文氏朝夕相处四年,自然知道她说不出这样的话,显然,李棣来的这一路,已是想好了对策。   沈姌无视了这对儿做戏的母子,对姚斌作礼道:“启禀大人,我与他成婚之时,并不知他已有一妻,依我朝律法,有妻更娶,本不成妻,沈姌今日前来,便是请求离异。”   话音甫落,周围人倒吸一口冷气。   有妻更娶,这李大人是疯了吗?官做够了?   堂外交头接耳,数只白鸽齐飞。   姚尚书敲了敲安几道:“苦主所言,李大人可认?”   李棣尴尬地挠了挠眉心,笑道:“并无此事,不过是个误会罢了。”   李棣看着沈姌叹了一口气,“姌姌,我知你有心结,既如此,我便叫她亲自来同你解释。”   李棣又道:“大人可否容我解释一番?”   姚尚书给了他一个请便的手势。   李棣与一旁的差役低语几句,半晌过后,何婉如跛着脚,缓缓走了进来。   姚尚书道:“来者何人?”   何婉如低声道:“奴乃是李大人府上的妾室,何氏。”   何婉如走到沈姌身边,瞬间声泪俱下,“夫人究竟要奴如何说才肯信呢?奴与大人相识的虽早,可并不似夫人想的那样,”   何婉如生的老实本分,再加上她腿脚不便,一进门,就引得人不由自主生了几分同情。   “六年前,奴为救太夫人伤了脚,大人瞧我可怜,怕我日后不好嫁,才将我纳为妾室。”说着,何婉如的眼泪真的从眼眶地滚了出来,“夫人如此做,是容不下我吗?若是容不下,夫人直说便是。”   沈姌看着何婉如的眼睛,不由真的同情起她来。   她李棣一处四年,自然知道他哄人的本事,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能让恨自己恨的牙根痒痒的何家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来承认自己是个妾室。   姚尚书不想让何婉如继续说话,便对沈姌道:“沈氏,对此你可有话说?”   沈姌道:“我想请一人证上来。”   这话一出,李棣眉心一皱。   紧接着,李棣的眼珠子就瞪了起来……   面前这个身着灰蓝色粗麻杉的男子,他再是熟悉不过,这是何婉如的三叔。   何婉如和文氏都跟着吓了一跳。   男子躬身道:“启禀大人,在下乃是何氏的三叔。”   姚尚书立马挺直了腰,似来了兴致一般的问道:“你可认识这位李大人?”   “自然认得。”男子看了李棣一眼,“六年前,他上我何家来提过亲,我长兄去世之前,将自己的独女嫁给了他。”   说罢,蓝衣男子对何婉如道:“你还知道自己姓何吗?给人做妾?呵。”   李棣眸色幽深,死死地盯着这位三叔。   这人生的一派正气,实际呢?李棣每年往他身上不知道要砸多少银钱,养歌姬,去地下赌坊,就没有他不做的事。   李棣轻笑道:“我敬你一句三叔,你便这样陷害我?”   平心而论,李棣还没到方寸大乱的程度。   毕竟,户籍、文卷、婚书皆被他毁了,纵然他说的是真的,可空口无凭,终是无用功。   姚尚书对男子道:“污蔑朝廷命官是要进牢狱的,本宫问你,你手上可有证据?”   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单子,呈给了姚斌,“通婚书早已不见了踪影,我眼下能找到的,只有这张提亲的礼单,尚书大人对一下字迹便知在下是否污蔑了他。”   一直沉默不发一言的沈文祁忽然起身,递了一本工部的文卷上去,“这本文卷,是李大人编撰的。”   姚斌双手接过,随后同刑部侍郎校对了字迹,须臾过后,姚斌直接道:“证据确凿。”   一听这话,李棣瞬间慌了神,“大人!天下能人异士繁多,想模仿个字迹,可谓是轻而易举,区区一张礼单,如何能定案……”   “够了。”姚尚书道:“按晋律,若是欺妄而娶,当堂可判和离。”   说罢,姚尚书直接在沈姌递的状纸上摁了官印,道:“沈氏,从即刻起,你与李家再无干系。”   “慢着!”李棣看着他的动作大惊失色!   姚尚书手上的动作未停,继续道:“至于李大人,有妻复娶要受笞刑四十九,还有……”   文氏还没听完,一听笞刑二字,直接捂住眼睛昏了过去。   李棣扶住文氏,怒视着姚斌,厉声道:“姚大人听信她一面之词,对的起您头上的公正二字吗?”   随后他又看着沈姌,阴恻恻道:“我早与你说过,我若是不好过,谁都别好过。”   未几,他又看了一眼沈文祁,又道:“好,既如此,我也有一事要告!”   姚斌正了正头上的乌纱,笑道:“李大人当我刑部是什么地方?连张状纸都没开口便想告状?你方才信口胡言,本宫未当堂定你的罪,已算是尽了同僚之谊,你若是不服,大可以去大理寺申请重审!看看我是否冤枉了你!”   李棣气得脸色涨红,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他恶狠狠地看了沈姌一眼,“沈姌,我给你最后的一个机会,你要是不要?”   沈姌捂住脸,转过身,不再看他,身后议论纷纷。   沈甄拉住长姐的手上前一步道:“李大人爱去哪告去哪告,请便。”   李棣嗤笑一声,转身出了刑部。   他将文氏扶上马车后,直奔大理寺而去,随后又吩咐自己的手下去给许后递个消息。   刑部不可信,京兆府去不得,唯有这儿,还能还他“清白。”   李棣手持一纸状文,走进大理寺,在差役的引领下,见到了周述安。   见到了等候许久的人,周述安放下了手中的狼毫,向后一靠,好整以暇地对他道:“李大人来我这大理寺,所谓何事?”   李棣将手里的状纸递上去,道:“我想请周大人重审此案。”   周述安捏着他的状文,并未打开,低声道:“是何案子?”   “沈家女沈姌先是残害我子嗣,后又做假证构陷于我,还请大人明断。”   周述安对他对视良久,倏然,笑着道了一句,好。 第113章   李棣靠在四方椅上,满脸颓唐,嗤笑一声道:“坊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从没想过,夜夜与我同榻而眠的妻子,竟会有如此蛇蝎心肠。”   夜夜同榻而眠。   周述安放于桌上的手,若有若无地敲了两下。   就在这时,楚一敲开了签押房的大门,“启禀大人,刑部递了个案卷过来。”   “李大人稍等。”周述安起身出去,反手阖上了门。   楚一道:“李棣藏赃的地方找到了,在南边的开明坊。”   周述安单手接过案卷,看了看,道:“刑部拿赃了吗?”   楚一道:“尚未。”   周述安:“那你现在带人过去,记得要快。”   楚一道:“属下明白。”   一个多时辰之后,楚一带着部分赃物回了大理寺,拿出一个单子道:“光是地底下藏着的银钱,就有五十万贯,有些前朝名画、金银珠宝,差役门还在搬。”   周述安点了点头道:“那些不急,先把这消息放给魏王府。”   说罢,周述安拿着沈姌的状纸,和账册又进了签押房。   “李大人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些?”   李棣看着周述安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瞳孔,心里不由生出一丝不安来,他起身道:“周大人这话是何意?”   周述安将手里的赃物单子扔给了他,“开明坊的南怡苑,是李大人名下的,对吧。”   李棣到底也在官场摸爬了数年,不会连这些东西都看不明白,他抖了抖眼前的单子,厉声道:“污蔑!”   周述安不紧不慢地给他倒了一杯茶,低声道:“你我同属寒门、同年科考、同年入仕,我与李大人说句心里话,这是铁证,谁也帮不了你。”   李棣跌坐回凳上,下唇微微颤抖。   贪污意味着什么?   晋律规定,官吏贪污受贿,一经发现,终身不齿,永不叙用。   轻则杖八十、免官,重则抄家、削封邑……   此刻李棣眼前闪过了许多人,许后、六皇子、滕王、沈文祁、沈姌……他知道,这些人,谁也不会主动来救他……   他只能自救。   李棣忽然道:“周大人,我想见沈尚书一面。”   周述安同他对视,直接道:“本官以为,沈家人不会见你。”   李棣摇了摇头,胸有成竹道:“周大人把我的话传出去便是了,他们会来见我的。”   周述安将手里的状纸和账册一一递给他,动作依旧温和,“这是告李大人贪污的状纸,这是呈上来的物证,李大人且好好看看吧。”   李棣抓起状纸,手腕颤动。   这状纸的下方,写的居然是沈姌二字。告自己贪污的竟然是她?   难不成今日之事都是她策划好的?先与他离之,再用这账册……   账册。   思及此,李棣忽然想到了那日他在府中昏迷时沈姌的所作所为!   他恍然大悟。   原来药是她下的。   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进书房!   原来,她早就开始算计他了!   李棣的大掌拍在桌案上,怒道:“毒妇!”   此时的李棣,早已不复平日里谦逊有礼的模样。   周述安看的出来,李棣离彻底崩溃,不过是还有一步之遥,他适时添了一把火道:“本官要进宫面圣,李大人可还有要说的?”   进宫面圣,这四个字,就像是一道雷劈在了李棣身上。   眼下蜀地有难,朝廷的银两根本不够用,在这个节骨眼出了事,李棣完全猜得到成元帝会是个什么反应。   这一瞬间,他好似又回到了六年前。   六年之前,他什么都没有,无官无爵,一穷二白。那时的他,因为进京之时没个体面的行头被那些世家子弟接二连三嘲笑。   他不甘,与人生了争执,紧接着,许后便找上了他……   李棣看着单子上赫然写着的五十万贯,不由想笑,这些钱虽然埋于他的别苑,却没有一分,是他能动的。   这都是许家的。   明明都是许家做的,可这账册上却无许家任何一人的名字。   这便是百年世家吗?   何其可笑。   李棣又去看了一眼状纸,终于笑出了声,枉他还真想同她好好过,要一个孩子。没成想,她竟是想要自己死。   思忖间,他又看到了沈文祁厌恶的眼神,他沉声问自己:李棣,你有什么资格,娶我的女儿?   默了半晌,李棣看向周述安,“周大人可否给我张纸,我还有一纸状书要写。”   周述安颔首,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通通递给了他。   倘若这场大祸注定跑不掉了,那他总得找一个人来陪他。   若能把沈家拉下马,许后兴许会对他的母亲照拂一二?   李棣低头写完了状纸,随后交给了周述安,“周大人一看便知。”   周述安拿去,故作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连起码的证据都没有,本官以为,你所言非实。”   李棣道:“我有证据。”   周述安道:“何处?”   李棣道:“我故意在当年的考卷上留了个印记,右上角有三滴墨,墨汁下刻着我的名字,透过阳光便能瞧见。”晋朝自打有了糊名制度,便严禁在考卷上留下印记,一经发现,立即作废。   周述安不动声色道:“你说的这些,还有其他人知晓吗?”   李棣道:“并无。”   周述安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李棣抬眸,“周大人这话是何意思?”   周述安拿过燃了一盏油灯,将李棣刚刚写好的文卷,置于摇曳不熄的烛火上。   一张状纸,瞬间化为灰烬。   李棣双目瞪圆:“周大人这是作甚!”   周述安再不看他一眼,起身对外面道:“来人,押罪臣李棣,进大理寺狱。”   等李棣再见周述安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圣人亲自下旨夺了他工部侍郎一职,并抄没李府。   昏暗的大牢中,李棣坐在角落里,他的腿上有隐隐血迹,这是受过杖刑留下的。   李棣看到门外的周述安,幽幽道:“我还以为周大人多么清高,原来,竟是东宫的人。”   周述安信步走进去,字正腔圆道:“大理寺不投靠任何人。”   李棣怒道:“那你这是为何?”   周述安抬手挥退了差役,同他对视半晌,道:“你不该那么对她。”   你不该那么对她。   李棣脑海中轰隆一声。   周述安虽没明说,可为官五载的直觉,准确无误地让他猜到了这男人嘴里的她,是谁。   又或者说,还能有谁。   李棣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手臂上哗地窜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你为何要这样做?为何?”   他的声音有些凄惨,却又有些冷静。而这份冷静,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偏生周述安知道,怎样的话才能叫李棣彻底崩溃。   “不为何。”周述安勾起了嘴角道:“只是我,看上你夫人了。”   李棣疯了一样地冲了过来,却被脚上的镣铐绊倒在地。   ——   五日后,沈姌如约站到了书肆面前,她抬头凝视着匾额,半晌过后,将自己的嘴角往上提了提。   她心里清楚,这儿还有一笔债未还。   她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敲了敲门,得了他一句“进”。   沈姌将食盒摆到他面前,柔声细语道:“是我熬的汤。”   周述安坐在雕花镂空的四方椅子上抬头看她,“辛苦你。”   沈姌笑道:“你不快喝便凉了。”   周述安抬手掀开了盖子,白花花的的热气冒了出来。   沈姌夺过他手中的勺子,舀了一勺,放到他嘴边,四目相对后,喂了他一口,见他喉结一动,沈姌便将手中的勺子“噹”地一声,掷回碗中。   她倾身倒在他怀里,带着一股令人心猿意马的香。   周述安察觉不对,低头看她,眸中闪过了一簇火,他压低声音道:“你汤里放了什么?”   沈姌亲了亲他的喉结,“我以为,你会喜欢。”   周述安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真是全无防备,真真是全无防备。   “沈姌,解药给我。”他的手掌用力地掐着她的腰。   可那女人,却环住了他的背脊。   “我说药!”周述安皱眉,声音低沉,难隐暴戾。   沈姌咬住了他的耳朵,声音惑人,“周大人,药在这儿。”   沈姌知道他很快就能察觉不对劲,所以这剂量,也就放的多了些。   身下的这股火,不是假的。   周述安没动,他靠在她身上问她,“沈姌,你若非自愿,就别来折磨我。”   沈姌笑意未减,去亲他的唇角,“周大人要我怎样做才肯信?”   得了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周述安心里的那一根弦终究是断了……   他的眉眼,忽然变得放肆而又灼热。   二人将华服褪下,沈姌被他摁在了桌上。   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啊,若说他骨相生的比面相诱人,那这壮硕的背脊、坚石更的胸膛便可以说比骨相更加诱人。   他将手抵在她的脖颈,侧头去亲她,一路向下,埋首于她身体的每一处,轻啄,又吸吮,沈姌与他十指相扣,问出了藏于心底的那句话:“科举那事……”   他打断她,“再无此事。”   随着一股本能的,极快地律动,沈姌的身体不停收缩,不停轻颤,情到深处时,她嗔道:“你弄疼我了。”   周述安骤然停下,杵在案上的双臂,青筋暴起,再不敢前进一分。   这世上,哪儿还有运筹帷幄的大理寺卿。   “好了。”她用手蹭蹭他的手背。   至此,黄河决堤,地动山摇,他知道,他彻底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下了一场大雨,寒凉的秋风透过窗牖,惹得沈姌打了个颤,周述安疼惜地替她理了理鬓发,又替她披上衣裳,道:“沈姌,来我身边吧,从今往后,我照顾你。”   沈姌仰头看他,眸中的光似熄灭了一般。   “周大人要怎么照顾我?”沈姌问他。   “我娶你。”周述安心脏怦怦地跳,他的手掌不安地摩挲着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沈姌,做我周家的夫人。”   “我……若是不愿呢?”   周述安呼吸一窒,心脏不由自主地跟着抽了一下,“为何?”   沈姌轻声道:“以我如今的身份,实在配不得大人。”   周述安眸中掺杂一股怒气,道:“我会尽快去沈府提亲。”   闻言,沈姌眼眶转红,继续用那双迷惑人心的眼睛望着他:“我以为,你同他,不一样的。”   周述安咬牙盯着她看。   “求求你。”沈姌亲了亲他宽厚的肩膀。“周大人若是想要我,我自会来此。”   窗外簌簌的雨声就像是泼在男人头上的冷水,周述安凝视着自己的掌心,空握了一下,哑声道:“你走吧。”   走吧。   沈姌走后,周述安坐在原处一动未动,他掌心抵额,到底是,输了啊。   明知她今日皆是故意而为。   明知只要拿那张试卷相要挟,她便会点头做他周家妇。   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是一败涂地。 第114章   时间倥偬而过,这一晃便到了十月中旬,   秋风瑟瑟,树影寥寥。   沈甄刚用过早膳,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阵嘈杂的动静,沈甄披了件斗篷行至门外,便看到父亲带着十多个分别手持刀具、木、斧子、墨汁、绳子的梓人(工匠),朝西厢走来。   沈文祁对着一个方脸的梓人道:“将此处的台基打的高些,二尺为佳。”   梓人道:“记下了。”   沈文祁点了点头,又道:“东北边那间空着的院子我准备将其改成祠堂,一会儿你带人把高深方圆长短量出来。”   方脸的梓人挠了挠鬓角,一脸歉意道:“今儿出来的急,兄弟几个只带了墨汁和绳子,忘带尺子了。”   沈文祁道:“无妨,尺子我书房里有,一会儿给你拿过来。”   梓人“欸”了两声,又道:“那大人可还有其他要求?”   沈文祁沉默半晌,他环顾四周,目光终究还是落在了北边的墙上,这是离沈甄住的北雅苑最近的一道墙。   确实有些低矮。   陆宴昔日的那句莲语,再度钻进了沈文祁的耳朵。   沈文祁顿了顿,对梓人道:“这院子里的墙,用夯土重新砌高吧。”   他倒要看看,自己亲自监工垒砌的墙,还有谁能翻进来。   听到父亲要重新砌墙,沈姌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就笑了出来。   这墙为谁砌的,她闭上眼睛都猜的出来。   掌管长安治安的京兆尹,竟也有被当成贼防着的一天……   沈甄的小脸红了彻底,心虚地拿胳膊推了一下沈姌,“阿姐笑甚。”   沈姌促狭地看了沈甄一眼,“你说呢?”   沈甄无言以对,转身回了院子。   半个时辰后,张姑姑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沈甄生母病逝,沈文祁没有另娶,家中没有主母,沈文祁只好从宫中请一位姑姑,来教沈甄妇人规矩。   沈甄起身道:“张姑姑。”   张姑姑笑道:“昨日的十色笺,可是做好了?”   沈甄道:“已是做好了。”说罢,沈甄将十色笺递到了张姑姑手上。   张姑姑看着手里的不论是颜色,还是花纹都称得上是极品的花笺,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手当真是极巧。”   她虽是奉太子之命前来教规矩的,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起了眼前这位娘子。   因着这份喜欢,张姑姑教起人来,也是格外上心。   文玩之艺、茶露酒香之艺、信笺信函之艺、女红之艺、乐舞之艺,说是倾囊相授都不为过。   张姑姑看着沈甄道:“我明日便要回宫了,今日来此,是有些话要嘱咐你。”   沈甄认真道:“姑姑您说。”   张姑姑先从袖口里拿出一张单子,“娘子先看看这个。”   沈甄接过,缓缓打开,随即不由瞪圆了眼睛,“这、这里面写的可都是陆家的事……”   张姑姑笑道:“今日要与你说的,便是陆家。”   高门大户结亲,里面的门道多了去了,只会那些与内命妇们打交道的青闺巧艺怎么能行?   陆宴是镇国公府世子,又是当今靖安长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小娘子嫁给他,那便是陆家的宗妇。   二眼一摸黑进陆府,自然是不成。   张姑姑缓缓道:“镇国公府眼下共有三房,掌家的是大房,也就是你为来未来的公婆,镇国公和靖安长公主。再看这,陆家的二老爷陆贺,娶的是尚书右丞的女儿,再旁边是三老爷陆璨,他娶的是晋朝最大的布匹商温家的娘子,哦对,宫里的孟昭容,便是温氏的外甥女。”   “平辈里,陆宴有两个兄长,是陆庭以及陆烨,还有两个妹妹,陆妗和陆蘅……”   张姑姑说了好久,沈甄的表情从震惊,慢慢转化为钦佩,最后耳旁出现了嗡嗡之声。   说完了陆家的概况,张姑姑又拿出了一个画册子交给了沈甄,“娘子再看看这个。”   沈甄未作他想,打开一瞧,脸一寸寸地红了上去。   这里面画的竟然全是……男女之事。   沈甄这双澄澈透亮的眼睛,天生带了一股欺骗性,这面红耳赤的模样,落在张姑姑眼里,便是女儿家未经人事的模样。   张姑姑教过的娘子不少,知道眼下他们正是害羞的时候,便自顾自道:“娘子莫要害羞,这些呀,早晚都是要懂的,不懂便要问,我同娘子说句实在话,陆家世子要是个知道疼人的还好,如若是反之,娘子嫁过去,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诚然,这个苦头,陆宴已经是让沈三娘子吃过一次了。   张姑姑瞧了瞧沈甄这碰就红的细皮嫩肉,不由叹了一口气,“娘子且记着,嫁过去头一晚,可千万不能由着他来,若是疼了,别忍着,一定要说出来,这档子事,真要忍起来,再想开口便难了。”   沈甄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记住了。”   张姑姑随后又低声道:“世子明年二十有五,膝下无子,娘子嫁过去最要紧的便是子嗣,每回行事后,腿和腰记得抬高些,这样容易受孕。”   沈甄知道子嗣重要,听到这儿,她抬起头,硬着头皮认真问道:“姑姑,要抬多久……”   张姑姑一笑,“正要和娘子说,娘子便问了,一刻,一刻钟就好,挺不住,便可叫郎君帮着些。”   沈甄的小手骤然攥成拳。   说完了同房、那便得开始说天下女子都觉得刺耳的话了。   张姑姑柔声道:“待娘子有了身子,便不可近身伺候郎君了,这时候,娘子若是瞧世子身边有哪个好的,应该主动提出纳妾的事才好,纳不纳是他的事,提出来,娘子便算是得了贤名。”   张姑姑继续道:“世子虽无正经妾室,但兴许身边会有常年侍奉其左右的丫头,娘子进门后,便可观察一番,要是有得宠的,娘子不必等有孕,早些给她提成姨娘才好。”   听到这,沈甄先是一愣,又木讷地点了点头。   张姑姑同她对视后,就知道她没懂里面的门道,便又解释道:“虽说女子不得善妒,要有容人之量,可真入了深宅,多少还是得有两个手腕,你给‘她们’提了名分,便也相当于是给‘她们’拘了起来,要知道,姨娘不比婢女,一旦单独立院,便不可随时侍奉在郎君左右了,娘子可懂了?”   沈甄长呼了一口气,“多谢姑姑,我定会牢记在心。”   张姑姑一生都在同女子打交道,宫里的、宫外的,什么样儿的没见过,阅人无数,怎会看不出沈甄是何心性,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句不当讲的话,“娘子看郎君,是不能光看皮囊的,要知道多少人过了一辈子也是知面不知心,在家里瞧着正经的,说不住外头还有个外室藏着,陆家门庭虽正,可娘子也得留个心眼。”   张姑姑这话就不免有些扎心了。   陆宴身边有没有小丫头沈甄不知道,也没问过,但是养外室这个事,沈甄知道,他是做的出来的。   张姑姑走后,沈甄整个人趴在了床上,沈姌进屋,瞧见她眼中喜忧参半,便猜道了张姑姑今儿给她讲了甚。   出阁前呐,都有这么一遭。   沈姌拍了拍她的头,“怎么着,不想嫁了?”   沈甄绝望闭目,诚恳道:“嫁人事好多,光是想想,都好累。”   她要侍奉公婆,要和处理妯娌之间的关系,要照顾小姑。   且那人还是需要承袭爵位的世子,日后,她还要掌管中馈,给他生了孩子,还得生个儿子出来,生出来了,还得给他纳妾……纳了妾,妾室再生了庶子庶女,也得归她管……   小娘子仿佛在脑海中过完了凄凄惨惨的一生。   思及此,沈甄若有所思道:“事到如今,我总算是明白二姐那句话了。”   “哪句?”   “羡慕沈泓。”羡慕沈泓可以娶媳妇,不用嫁出去。   沈姌忍不住笑她,“你前两天安慰我那个劲头哪去了?我早都跟你说了,在家做姑娘才是最舒服的。”这话,着实是沈姌的心里话。她嫁给李棣,乃是低下,可就算是门第相差悬殊,那四年里,她每日早上也都是要去侍奉文氏的。   沈姌怜惜地摸了摸沈甄软软的头发,心道:愿你嫁给他,不会受我受过的委屈。   沈甄在榻上蹬了下腿,随后一动不动,就像是一条认命的咸鱼。   沈姌拍了一下她圆鼓鼓的臀,笑道:“甄儿,要不要跟阿姐上街去?”   沈甄翻身坐起,“要。”   ——   继沈三娘“看破人生”后,陆三郎终于踢到了人生第一块铁板。   陆宴蹙眉看着手中的案卷,时不时便要揉一下眉心。   近来工部扩建城门,京兆府在旁监修,沈尚书虽说从未为难过他,但他看的出来,他的岳父,对他颇有意见。   就在这时,杨宗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递上一张单子,道:“大人,鸿胪寺方才将万国来朝的名单呈上来了。”   陆宴接过,极快地浏览了一遍,找到回鹘,停下。   果然,眼前的一切,同他梦境中的,到底是不一样了。   永和公主,赫然在列。   “走。”陆宴起身。   杨宗皱眉道:“主子要去哪?”   陆宴道:“去给沈大人递消息。”   ——   陆宴乘马往保宁坊赶,哪知一到沈府,就听到了不绝于耳的斧凿之声,目光一转,就看见十几个梓人用夯土在砌墙。   他身子一顿,握紧了手里的名单。   这秋末的风,是真的凉。   杨宗在一旁低声道:“属下过去敲门?”   陆宴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文祁在在书房执笔画着祠堂的工图,小厮敲了敲门。   “进来。”   小厮躬身道:“大人,京兆尹在外候见。”   沈文祁笔尖一顿,“谁?”   “京兆尹。”   沈文祁放下笔,“赶紧叫人进来。”   陆宴被引进了书房,他躬身作礼,岳父二字在舌尖转了一圈,道:“沈大人。”   沈文祁看了他一眼,“这儿又不是在朝上,坐下说。”   陆宴喉结一动,“晚辈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同沈大人说。”   沈文祁笑了一下道:“三郎有话直说便是。”   一句三郎,陆宴的头皮又是一麻。   他连忙将手里的名单递了过去,“这是鸿胪寺刚送到晚辈这儿来的,今年年底,永和公主回朝。”   话音坠地,斧凿声骤停。   沈文连忙拿起眼前的名单,目光定在左下角,久久缓不过神。   再抬眼时,看陆宴的目光,都不禁变得柔和了…… 第115章   长安一连下了两场大雪,地上结霜,天气骤寒,但陆宴和沈文祁的这段翁婿情,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了温。   在沈文祁看来,陆宴虽不是他打心里满意的女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镇国公府的陆三郎,不论是出身,还是才貌,确实都是京中翘楚,前阵子之所以刻意疏远,说白了不过是为人父的私心。   人生路漫漫,谁也不知陆宴的眼下这份炙热,经过时间的打磨,未来还能剩下几分。   沈文祁只希望,多年后的陆宴回想起此刻,还能记得沈甄是他用心求娶回来的便好。毕竟,男人最是了解的男人,唯有费尽心思的得到的,才知道珍惜。   只要陆宴能疼她些,他亦是别无他求。   而沈文祁想的这些,陆宴自然也是懂的,别说沈文祁只是给了他两个下马威,便是他有意为难,他也会受着。毕竟啊,就他对人家女儿做的那些事,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有数。   自那之后,陆宴便是偶尔登门,礼数也是十分郑重,除了谈公事,也是就陪沈文祁下盘棋,从未踏入过内院一步,也未再翻过沈府的高墙。   当然,眼下,想翻也是翻不过去的。   陆宴捏着指腹算日子,自赐婚之后,几乎就没怎么见过她。   他本想趁自己生辰带沈甄出去一天,但一想到年底的万国来朝,再想许家,就连这点心思都没有了。   陆宴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鸿胪寺那边儿有动静吗?”   杨宗低声道:“许大人那边监管的严,咱们的人安插不进去。”   陆宴眉宇微蹙,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晋朝大典,祭祀、经筵、奏请,宾客、进春、传制、郊庙、吉凶仪礼之事,以及外史朝觐,诸国朝贡,皆由鸿胪寺掌管。   眼下的京城,与梦境中的京城全然不同,他若想知道许后眼下的什么主意,必须要在鸿胪寺安插个人手。   可偏偏鸿胪寺的主事,是许相的弟弟,许康林。   默了半晌,陆宴道:“只能从那位邱少卿下手了。”   这位邱少卿,名为邱少青。此人虽是满朝皆知的魏王一派,但他有个弱点,还是男子最常年、又最易误事的弱点——只要瞧见美人便移不动步。   据说邱家夫人生了一副男人像,下颔有须,嗓音还粗,单手便可将邱少青举起,邱少青只要一看见她,心就止不住哆嗦。可邱夫人是鲁国公的小女儿,所以,纵然邱少青心里百般厌恶,但面上仍是一口夫人,一口心肝地叫着,还生了一个孩子。   男人在家曲意逢迎,那外面的花花事自然是少不了,邱少青在外挑“知己”要求直接了当,皮肤要白、腰要细、臀要翘,嗓子眼越细越好。只要跟邱夫人截然相反就成。   陆宴用食指敲了敲桌子,道:“找两个腰细的胡姬送到澄苑去,切记不许她们进澜月阁,明日请邱大人来澄苑一坐。”   杨宗道:“属下明白,今晚便去。”   陆宴道:“你即刻就去,”   杨宗顿了顿,看了陆宴一眼。   陆宴蹙眉道:“想说甚?”   杨宗道:“主子,您也算是定了亲了,眼下是白日,这时候把胡姬往您别苑接,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不大好吧。”   陆宴横了他一眼,堂堂正正道:“无妨。”   杨宗嘴角一抽,道:“那属下这就去。”   眼瞧着杨宗要走到门口了,陆宴突然道:“你还是晚上去吧。”   杨宗背对他撇嘴,恭敬道:“是。”   ——   时间一晃,到了十月二十五,沈甄清楚的记得,今日是陆宴的生辰。既是生辰,总是要送一份生辰礼的。   可送什么,便是难到沈甄了。   论贵重吧,那人什么没见过?论心意吧,两人住在一处的时候,便是小衣,她都给他做过。   沈甄思考了大半个月,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到了最后只好上街去挑一样。   沈甄从布匹铺子一直瞧到了书肆,摇头叹息间,她还是决定中规中矩,送块玉佩为佳。   西市的玉器铺子琳琅满目,沈甄挑了好半晌,才挑中一块羊脂白玉的玉佩,她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掌柜在一旁惊呼,“娘子好眼光,这可是我的镇店之宝。”   沈甄看了掌柜一眼。   掌柜瞧她年纪不大,目光也澄澈,便继续吹捧,“我们卖玉,也是替玉寻个有缘人,前些日子也有娘子相中了这块玉,我连价都没告诉她。”   沈甄心里默默道:亏她小时候还觉得自己眼光天下第一好,去哪都能摸着镇店之宝,直到自己做过营生才知道,这些恭维之词,一句信不得。   沈甄直接道:“多少钱?”   掌柜心还挺诚,便道:“一百零一贯,百里挑一,娘子信我,绝对值得。”   沈甄摸了摸自己的荷包,伸出小手付了钱。她这个身份,是再也不能同人砍价了。   掌柜笑成一朵花,“娘子真有福气。”   清溪在一旁道:“马备好了,姑娘准备何时过去?”   沈甄瞧了瞧天色,道:“再等等吧。”   眼下是冬季,又无甚宴会,她想光明正大见陆宴并不容易,小姑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东西放澄苑最好,也算是她的心意,反正棠月和墨月自会告诉他的。   冬至将至,才傍晚,天就渐渐转成深蓝色。   马车缓缓朝城北行去,兜转好几圈,才在一处深巷停下来。沈甄弯腰下了马车,回头对清溪道:“你在这等我,我放下东西就来。”   清溪道:“姑娘当心些。”   沈甄没走正门,是从小门进的。这间院子她住了大半年,处处熟悉,闭上眼都不会走错。   她走过逶迤弯曲的小路,来到了北侧的竹苑,刚踏上池塘的小桥就隐隐察觉出不对来,这里,怎会有丝竹之声?   依稀间,还有女人的轻笑。   她迟疑了一下,顿住了脚步,身后传来了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沈姑娘?”   沈甄回头,低声道:“棠月?”   棠月快走了几步,笑道:“姑娘怎会来此?”棠月听闻沈姑娘和世子爷定亲那日,在院子里捂嘴跺脚,甚至留下了两行泪。   沈甄捏了捏袖口,道:“今日是他生辰,我是要去澜月阁放个东西。”   棠月笑道:“巧了,世子爷也说一会儿过来。”   闻言,沈甄疑惑道:“他来此作甚?”   就在这时,竹苑里跑出来两个胡姬,五官生的妖娆媚人,颇有异域风情,明明都已是深秋,两个姑娘还露着腰,细、非常细的腰。   她知道,他好细腰。   沈甄美眸瞪圆,耳畔忽然想起了张姑姑的话,“娘子看郎君,是不能光看皮囊的,要知道多少人过了一辈子也是知面不知心,在家里瞧着一本正经,说不准外头还有个外室藏着……”   真叫姑姑说中了?   陆大人他,竟然又置了外室,可……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啊?   若是不她今日贸然前来,兴许要一直被蒙在鼓里。   沈甄咬了咬嘴唇,也是,他那样的人,若是想瞒她,她又怎会知晓呢?   小姑娘脑袋里乱成一片。   眼前的路骤然分成两半。   是装傻走回去,还是留下来等他过来?   小心脏怦怦地跟着跳,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选,指尖跟着轻颤。   棠月看着不远处的两位胡姬,忽然意识到了甚,连忙道:“夫人你可别误会,这二位是世子爷昨日差人送来的。”   沈甄看了她一眼。   昨日、今日、前几日,有什么区别吗?   犹豫之时,澄苑的正门停下了马车,鸿胪寺的邱大人,和京兆府的陆大人。   到了。 第116章   脚步声由远及近,沈甄向后退了两步,整个人退到了梧桐树后面,只见两个胡姬连忙迎了上去,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大人。”   陆宴低低地“嗯”了一声。   果然,邱少青一见陆宴身边这两个胡姬,眼前顿时一亮,双眼不受控地瞥向寒风中的蛮腰。   就在这时,胡姬踮起脚,陆宴倾身配合,也不知是说了甚,反正隔得老远的沈甄是没听见,但两个男人却一齐露了笑意。   陆宴那双眼笑起来一向勾人,晃的沈甄眼睛疼。   邱少青幽幽道:“陆大人这艳福真真是不浅。”   陆宴淡淡道:“陆某备了好酒给邱大人。”   邱少青大笑,“邱某之幸。”   佳人美酒,不由让人想入非非。   树梢上明明还挂着积雪,棠月的汗却都要下来了,“姑娘,世子爷这是公事,绝不是……”棠月当着沈甄的面,还是无法将养外室这三个字说出口。   “我知道的。”沈甄顿了顿,转移了话锋道:“澜月阁可有人住?”   棠月摇头道:“没有,世子爷不许别人碰澜月阁。”   沈甄点了点头,道:“你去侧门同我的婢女说一声,就说我这有点事,叫她多等我一会儿。”   棠月道:“奴婢这就去。”   棠月走后,沈甄抄近路去了澜月阁,推开内室的门,熟悉感铺面而来。   黄花梨木的架子床、剔红短榻、铁梨四屉橱、夔龙纹方桌,红漆木镂空圆凳。   这里,什么都没变,还是之前的样子。   沈甄走过去坐下,缓缓地拿出了袖中的玉佩,这是给他的生辰礼。   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忽然高高扬起,想砸在地上,但终是轻轻放下……   红了眼眶。   她整个人,和这动作一样。   只愤怒了那么一下,便迅速冷静下来。   不得不说,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沈甄若是在沈府得知他的风韵事,兴许她还真能发次脾气,可眼下是在澄苑,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似乎都在提醒她,元庆十六的她,曾道尽途穷,若无那人,便不会有今日的沈家。   旋即,小姑娘自己默默劝了自己两句。   “圣人赐婚,这辈子,你都是他的夫人了。”   “女子不得善妒,他身居高位,来往交际无数,在别苑养一两个歌姬招待同僚,亦有可能为了是公事。”   “夫妻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要……”   可劝两句之后,她转念又想到了方才他对那两个胡姬含笑的眼睛,不禁咬牙切齿道:“可恶、负心汉、浪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拿出张帕子擦了擦眼角,将玉佩放到了枕边,起了身子。   与此同时,另一边,主院。   陆宴和邱少青坐于榻上,胡姬分别跪在二人身边倒酒,陆宴身边的胡姬柔声道:“奴给二位大人跳支舞吧。”   陆宴侧头,淡淡大:“去吧。”   胡姬颔首,立马起身,对邱少青身边的胡姬道:“妹妹给我打个鼓。”   鼓声一起,胡姬将纤纤玉手举高,一边要摇晃着腰肢,一边往下蹲,看着邱少青眼睛都热了。   须臾,邱少青幽幽道:“陆大人府上的歌姬,真是‘才貌双全’。”   陆宴笑道:“哪儿的话,鸿胪寺掌大大小小的宴会无数,邱少青见过的伶人胡姬,该是比我多多了。”   陆宴犹记得,他中的箭,就是鸿胪寺送来助兴的六十六名伶人中的一个射的。   话音一落,邱少青道:“得,陆大人您还真别说,最近鸿胪寺来了六十六名伶人,舞姿确实不错,但论起姿容,不及陆大人府上的十之一二。”   陆宴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酒,道:“六十六名?可是为了年底万国来朝?”   邱少青眼神闪躲,下意识摸了摸嘴唇,随意道:“还不知选不选得上她们。”   见他有意避开此事,陆宴也并未继续追问。   胡姬舞毕,转身回了邱少青身边,胡姬与邱少青贴的极近,双锋简直快要夹住男人的手臂,细细的嗓音格外动听,“奴来喂大人酒如何?”   邱少青看了一眼陆宴,见他眸色如常,并未有一丝不满,邱少青也就不客气了,手放在胡姬的腰上,摸了一把。   陆宴正抬起酒杯准备饮伤上一口,心口便开始隐隐作痛,他抬手揉了揉,哪知疼的更重了。   这熟悉的疼法,不禁让他蹙起了眉头。   不是在沈府好好的?   怎么了又?   主院院外,棠月来回踌躇,杨侍卫嘱咐过今日不得去主院打扰,可眼下这状况,她怎么着都得过去说一声才是。   棠月颔首走过去。在雪地上踩出一串脚印,小声道:“杨侍卫。”   杨宗拽过她,低声道:“不是叫你们别来此处打扰吗?”   棠月摇了摇头,极小声道:“实在是不得不来。”   杨宗道:“到底怎么了?”   棠月皱眉道:“方才夫人过来了……”   夫人,还有谁能称为夫人。   杨宗面露惊慌,道:“夫人、夫人今日来这儿了?”   “好似是为了大人送生成礼。”棠月捏了捏手心,皱眉道:“杨侍卫,夫人刚刚看到了两位胡姬了。”   杨宗听懂了棠月话中的意思,顿觉不妙,忙道:“我这就进去通报。”   说罢,杨宗转身,快走几步叩了叩门,“主子,国公府来人,长公主有急事找您。”   陆宴目光一顿。   他知道,若非要紧事,杨宗不会在此刻开口。   陆宴对邱少青一笑,“邱大人随意,陆某得先出去下。”   邱少青心神都被胡姬勾搭跑了,忙笑道:“国公府的事,自然是要紧。”   陆宴走出去,阖上门,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对杨宗道:“怎么回事?”   杨宗低声耳语了一番。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须臾,对杨宗道:“看着里面。”   男人大步流星地朝澜月阁走去。   然,推开门时,内室已是空空如也,陆宴上前,看到了枕边的玉佩,他攥紧,随后朝侧门追了过去。   人背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他想。   陆宴到底是拦住了那辆缓缓行进的马车,他一把掀开幔帐,与沈甄四目相对,低声道:“跟我回去,我有话对你说。”   “改日吧。”她不能跟他发脾气,难道还不能摆个脸色了?   可陆宴怎可能让她这么走了,还改日,就沈家的那个墙,改日也见不到。   四周飘起了尴尬的风,清溪十分有眼色地下了马车。   沈甄看着他道:“大人,暮鼓要敲了,我再不回去便宵禁了。”   陆宴知道今非昔比,自己不能随意把她扣下,便弯腰进了马车,坐到了沈甄身边。   在他追出来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前世她离开长安的那一幕。   他握了下拳,伸手揽住了小姑娘的腰,沈甄没躲,却低声道:“陆大人,我真得走了。”   瞧这称呼,加了个姓,生分多了。   陆宴置若罔闻,拿着手里的玉佩低声道:“这是给我的?”   沈甄冷冷道:“嗯,今日是你的生辰。”   陆宴立马将自己身上的玉佩摘下,换成了她送自己的,这样的动作,讨好的意味十足。要知道,他毫不犹豫摘下来的那块,可是御赐。   说实在的,这人的性子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沈甄不是,陆宴亦不是。你让他抱着沈甄说,“心肝我错了”、“我满心都是卿卿,万容不下旁人”、“苍天可知我心意”这样的肉麻话,估计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说不出。   他摸了摸小姑娘纤细的腰身,沈甄越推他,他抱的越紧,暗暗折腾了好半晌,男人鼻尖的呼吸磨得沈甄耳朵的都开始发痒,才道:“夫人误会了。” 第117章   “夫人误会了。”   陆大人这话说的柔,还是对着沈甄的眼睛说的。   小姑娘眸中的一丝寒意被“夫人”二字震的立马收回半分,她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小声道:“眼下还不是。”   四目相对,男人提了下嘴角,好像在说,很快就是了。   沈甄立即发现自己被他带跑了,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陆宴伸手摩挲着小姑娘的腰线,上上下下,“你看见什么了,同我说,我解释给你听。”   听他如此说,沈甄立马想到了那胡姬踮脚靠近他的耳,他配合着俯下身的模样。   眼角的笑,是掩饰不住的浪荡!   沈甄扒拉开了他的爪子,看着他道:“陆大人是不是也这样碰过那两个胡姬?”胡姬的腰那样细,他定然是喜欢的。   陆宴向后一靠,不急不缓道:“那两个,只是公事。”   “既是公事,那陆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吧,莫要误了正……”事还没说出来,陆宴就以唇堵住了她的小嘴。   轻轻的啄,慢慢的咬,捻弄下,终是撬开了她的牙关,碰着了她舌。   呼吸间,沈甄凝眸睇来,单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握紧,问出了藏在心里的那句话,“陆三郎在外面,到底养了多少个……姑娘?”外室、胡姬、平方康坊的头牌,到底还有多少?   陆宴低声在他耳畔道:“只养过你一个。”   沈甄显然不信,不过这种话,他既是不想说,自然也逼问不出,便道:“我们既已定了亲,这些事,陆大人还是藏深些吧,别叫旁人知道,就像以前那样,行不行?”   藏深些,别叫旁人知道,别叫我阿耶阿姐知道,更别叫我知道。   小姑娘这句“就像以前一样”,真是让陆宴醍醐灌顶,他原还不理解,自己明明对她这样好,为何她在男女之事上从不信他,现在倒是让他找到郁结所在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和她的开端不美。   细想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甭管外面看他陆三郎多么洁身自好,可这男人坏透的一面,沈甄却是都见过。   他是怎么逼她当外室的,又是怎么教她伺候人的,谁能比沈甄这个当事者知道的清楚?   陆宴默了半晌,拉住了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里面那位,是鸿胪寺少卿邱少青,掌管各国使臣的来京朝贡之事,年底永和公主回来,便是由他接待。”   提到年底,沈甄不由得一愣,“大人是说万国来朝?”   陆宴点头,又道:“是。”   他没法将梦中的事直接告诉沈甄,只好换了个方式说,“近来京兆府得了封密信,鸿胪寺新来的一批伶人可能会混进了敌国细作,我今日邀他来此,便是想知道那些伶人如今在何处。”   陆宴顿了顿,又道:“可那邱少青是个贪色的,尤爱身段纤细的女子,想与他结交,只能如此。”   说完,陆宴又将杨宗交给他的卖身契递给了沈甄,“那两个胡姬也是前几日,杨宗出去挑的。”   一套让人找不出漏洞的说辞,一份强而有力的物证。   娇靥绯红。   陆宴看着她,抬手去捏她的耳垂,一下轻,一下重:“还想问甚,一次都说出来。”   沈甄深吸了一口气,几不可闻道:“没了。”   陆宴垂眸看她。   又是一年十月。   十六七岁的姑娘,正是女儿家一生中最美、最纯的时候,瞳孔有潋滟,身段有春光,随手一碰,都是我见犹怜。   陆宴捏了捏她的脸。用了点劲儿,   沈甄拍了两下他的膝盖,喊疼。   陆宴没放手,而是继续道:“我对你,起初是算不得好,可当初,也没有理由对你好。”这话说的真是够直白了。   无异于是在说:我心里没有你,又不爱你,所以对你做那些事,也无甚愧疚。   寒风涌进,素白色的幔帐微微卷起,沈甄的心,不由跟着一紧,她既不想听他说下去,又想听他说下去。   “三姑娘貌美,我却不是个怜香惜玉的。”陆宴捏在了她脸上的手一松,换成了摩挲,“此刻回头去想,确实让你受了许多委屈。”   沈甄对上他认真的双眸,捏了捏泛白的指尖,道:“陆大人不欠我的,一直以来都是我欠您的。那些算不得委屈,我知道。”   陆宴勾了勾嘴角,轻笑了一声。   他的小夫人,确实招人疼,生起气来,无非是在大人面前,加一个陆字。   男人用拇指去擦她的眼底,道:“我曾以为,自己会有一位门当户对的正妻,会有两个貌美合心意的妾室,会多生几个孩子。”   沈甄呼吸一窒。   只听陆宴又道:“我不热衷于那些鬼祟之事,也不信纸能包住火,更不存侥幸之心,所以,我若娶妻,定不会养外室来折辱我的妻子。”   外室、折辱、妻子。   男子看待问题的角度与女子的角度终究是不同的,沈甄品了品他话中的意思,颤声反问道:“陆大人若是先有了外室,再娶妻呢?”   陆宴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他说的模糊,沈甄却听的明白。   如果他今日娶的是旁人,那么自己,想必早早就被他送走了,又或者被他送给谁?一时间,她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沈甄掀开帘子去唤清溪,推了一把陆宴,“多谢陆大人今日以诚相告,不是有要事吗?您还是快回去吧。”   陆宴将帘子放下,示意清溪不许近来,又道:“还没说完呢。”   既是知道了她心里的刺长在哪,今日便定要拔出来。   沈甄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我不想听了。”   陆宴将她的两只小手从耳朵上挪开,牢牢攥住,又一字一句道:“你得听。”   小姑娘被他逼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陆宴忍着疼,轻笑了一声,“你自己都想不到,你是怎么治我的。”就你这一滴又一滴的金豆子,我哪敢,再让你伤心。   男人呼吸在她的耳朵上摩擦。   沈甄又挣扎了一下,哽咽道:“你起来,别攥着我,我要回家。”   她最后悔的,便是今日来给他送生辰礼。   可小姑娘的力气,实在是不够看的,陆大人用一只手,便能制住她。   陆宴将沈甄抵在马车的角落里,深深呼吸,须臾,又低叹一声,才在她耳畔道:“我只说一次,你听清楚。”   沈甄放弃挣扎,纤长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浸湿,眼前跟着模糊不清。   “若是没有你,我大抵会像方才说的那样过日子。”   “可人生没有如果。”   沈甄心里又是不争气的一颤,她在想,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吗?   陆宴问她:“我没骗过你吧?”   沈甄想了想他方才的那些话,不由点头,“算是。”   陆宴揉了揉她的头发,想了一下自己清苦的上辈子,认命道:“沈甄,我不会再有别人。” 第118章   “沈甄,我不会再有别人。”   四周的风声骤然变大,幔帐高抬,溶溶月色倾泄在了小姑娘的脸上。   那双澄澄亮的眼睛,彻底怔住。   对视之际,催人离去的暮鼓敲响了。   陆宴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还有公事,你早点回。”   说罢,男人弯腰下了马车。   待人离去,沈甄恍然大悟般地回了神,清溪正掀开帘子准备上来,沈甄便“蹬蹬蹬”地跑了下去。   “等等。”   沈甄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叫住那个即将推门而入的男人。   陆宴不紧不慢地转身,细密的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昏暗的天色下,衬得他挺拔清隽,男人凝视着距她数步之遥的小姑娘,不由自主地提了下嘴角。   沈甄疾步向他走过去,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   “大人。”沈甄低声道。   听着她的称呼,陆宴下意识提了下眉梢。   好似在说,瞧,陆字去掉了。   “你方才说的,再说一次。”沈甄抬头看他。   两人身高差距大,坐的时候还堪堪能对视,然而站着的时候便只能这样仰视了。   陆宴垂眸看她,低声道:“我同你说过,那些话,我只说一次。”   “好不好?”沈甄的眼睛,如水洗葡萄一般。   陆宴继续看她,薄唇微抿,半点顺着她的意思都没有。   沈甄又牵住他的手,挠了挠他的手心,“就一次。”   陆宴又道:“唤我什么?”   沈甄咬了咬唇,想着她身后还有清溪,便跟他对嘴型。   陆宴丝毫不买账,“三姑娘当我顺风耳?”   沈甄只能低声唤了一声三郎。   陆宴低头看着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姑娘,那笔挺的身姿,到底折了下去,他的唇角贴在了她的耳边,沉着嗓子又说了一次。   沈甄攥着他的手,越收越紧。   “再不走,你便走不了了。”陆宴反手扣住她。   沈甄立马抽回手,道:“这、这就走。”   良久后,沈甄回了沈府,匆匆进屋之前,被沈姌一把逮住,“去哪了?”   沈甄没吭声。   沈姌道:“去见陆三郎了?”   沈甄瞬间抬头,“阿姐能不能小点声?”   然,这一对视,沈姌才发觉不对劲,怎么出去一趟,眼眶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痕呢?   沈姌道:“哭过?”   沈甄道:“没。”   沈姌拉着她进屋,坐在榻上道:“他惹你哭了?”   沈甄犹豫了一下,道:“只是生了些误会,阿姐,已经没事了。”   沈姌与她对视半晌,见她不肯明说,也就没逼她,只握住了她手,低声道:“若是有事,记得和阿姐说。”   沈甄点了点头,“知道了。”   半晌过后,沈姌走出门,叫住了清溪,“清溪,你可知她今日怎么回事?”   清溪皱眉道:“姑娘她,今日好似和世子吵架了。”   沈姌眉心一蹙,“吵架?”   清溪道:“起初只听见姑娘哭了……奴婢站的远,听不算真切,也不知世子后来又说了甚,就,又好了。”   沈姌撇下嘴,道:“好了,我知道了。”   还能说甚?   沈姌想也知道,不论两个人因何闹了别扭,以陆三郎的城府,怎可能哄不好一个姑娘?心眼如马蜂窝一样多的陆大人,断不会似平常男人那样被人牵着走。   诚然,沈姌说陆宴心眼多,可真是一点都没冤枉他。   细品一下他对沈甄说的那些话便知道了,这里头,哪能一点诡计都没有呢?   ——   十一月初,安华殿。   许后手里拿着幕僚递上的信件,冷冷一哼,随后甩在案几上,“烨儿,这是你的意思?”   “母后也说过,万国来朝,是我们最后一个机会。”六皇子道。   许后提起杯盏饮了一口,“继续。”   “眼下东宫的位置越做越稳,陛下又重用他,还有镇国公府,和沈文祁,再这么下去,儿子真是再无登……”   还没等六皇子说完,许皇后捏起信件甩在了他身上,低声道:“你明知道东宫眼下势头正好,还想要刺杀圣人?”   六皇子面露惊慌道:“母后慎言,隔墙有耳。”   许皇后道:“怕什么?你我在这安华殿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死罪。”   六皇子攥了攥拳头,道:“那母后是何意思?”   许皇后往茶里又加了点盐,道:“你想过刺杀失败该如何吗?在你眼里,长平侯的军功、陆三郎以及姚斌等人官位,哪个是天上的掉下的?”   六皇子道:“都走到了这一步,儿子没有退路。”   许皇后拍案而起,“那许家呢?烨儿,你不要退路,许家百年世家,有上百人在为晋朝为官,你懂什么叫罪诛九族吗?”   六皇子咬牙道:“那母亲为何要叫我将那伶人送到鸿胪寺去?”   许皇后眼皮一挑:“杀太子。”   六皇子笑道:“母后曾说过话,母后自己还记得吗?一个太子倒下,还有无数个太子站起来,难道我真要一个个去斗吗?”   “审时度势,懂吗?”许皇后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对付太子,不论成败,母后都能把这事掩盖过去。”   六皇子道:“太子死了,母后要如何掩盖?”   许皇后看着六皇子道:“这几年许家的所作所为,圣人并非一概不知,我问你,你父皇为何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六皇子道:“圣人想要渔翁之利。”   许后点头,“不错,还有呢?”   六皇子又道:“许家有当年的从龙之功。”   许后又点头,“还有呢?”   六皇子厌倦了许后语气,干脆直接道:“母后不妨直说。”   许后摇了摇头,道:“那是你因为你没有动陛下的人。”   许后站起身子,缓缓在屋子里踱步,抚着自己堪堪隆起的腹部,“你明明有杀陛下的刀,却只要了太子的命,这便足够了,烨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若不得势,便要学着徐徐图之,莫要断了自己的后路。”   六皇子深吸一口气,道:“是儿子愚钝,一时冲动了。”   许后疲惫地看了六皇子一眼,道:“你下去吧,阿娘要歇息了。”   六皇子看了一眼许后的肚子,道:“母后注意身子。”   许后摆了摆手。   六皇子从安华殿出来后,幕僚低声道:“殿下可是要听娘娘的安排?”   六皇子脚步一顿,阴恻恻地看了一眼幕僚,“不,多杀一个便是。”   幕僚慌张道:“殿下慎重,方才娘娘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闻言,六皇子不由笑了一声,“好一个三十年河东,孤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可以耗着?宋先生之前说的没错,不论是谁承了大位,她都是太后。”   幕僚道:“殿下可是决定了?”   六皇子点头,“自打母后有了身孕,行事便优柔寡断起来,与之前判若两人,她下不了的决心,孤替她下。”   六皇子甩了一下袖子,上了轿子。 第119章   转眼到了十二月末,诸国陆续进京,陆有西域各国、西南诸蛮,海陆又有南海各国、东方又有高句丽、日本等国,眼下,整个长安都热闹起来了。   二十五日,未时三刻,只见一辆马车停在了沈府的大门前,一位梳着流辫盘髻,身着紧腰胡装,足蹬小皮靴的女子弯腰下了马车。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这便是沈家二女,沈谣。   一旁的婢女给她披上了大氅。   沈谣抬眸看了看一旁骑在马上的男人,道:“多谢大人特意送我回来。”   这位大人,便是负责诸国使臣安全的京兆尹,陆大人。   陆宴翻身下马,“殿下不必客气,此乃臣分内之事。”   由于陆家与沈家昔日并无往来,故而沈瑶对镇国公府这位世子也就算不得熟悉,只因某个人跟他是挚友,所以见过几次,隐约记得……他性情有些倨傲冷漠。   今日看来,好似不大一样?   回京这一路,沈谣虽然得知母家出了变故,云阳侯府已经不在,却也不知保宁坊的沈府该如何走,毕竟,她离开长安的那一年,才不过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   沈谣正思忖着该去哪找个领路的,陆宴便走到了自己的身边,问道:“殿下是回典客署,还是回沈府?”   她答:“我要回沈府。”   陆宴道:“那臣送殿下回去。”   沈谣犹豫道:“诸国来朝,京兆府正是忙的时候,若陆大人事忙,不必顾虑我,我找个车夫来就好了。”   陆宴直接道:“殿下一起吧,臣也是顺路。”   盛情难却,沈谣只好点了头。   此时,沈谣还不知,他嘴上说的这句顺路,究竟是何意思。   沈谣回身敲门,陆宴却迟迟不走,惹得她狐疑地蹙了一下眉。   半晌过后,府门缓缓打开,沈姌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沈谣以为,四年过去,那些难熬的日子都熬过了,自己早该是脱胎换骨,然而在与至亲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泪水瞬间翻滚下来。   只有长安,才是她的家。   沈谣整个人扑了过去,过了好半晌,才哽咽着道了一句,阿姐。   沈姌也跟着流泪,喊了一声“谣谣。”   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真好。   就在这时,沈甄从不远处提裙跑来,她虽然有心里准备二姐会回来,然而真到了面对面时,心还是会止不住发酸。   眼泪,自然是吧嗒吧嗒地跟着落。   沈谣侧头看着沈甄哭得可怜,不由破涕而笑:“甄儿,过来,叫二姐看看。”   沈甄走过去,与沈谣拥抱。   “你都长高了呀。”沈谣摸了摸她的头,“大姑娘了。”   这下,沈甄的泪珠子算是停不下了。   然而站在沈家大门的外那个男人,脸色显然是黑到底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忽然轻咳一声,开口道:“沈甄。”   话音一落,沈谣第一个回了头。   这是……怎么回事?他喊沈甄作甚?   沈甄这才发现,旁边还站个人呢,她上前一步,红着眼睛道:“大人何事?”   陆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拿出两张字画来,“楚旬有事进京,给沈泓送了两张字画来。”   沈甄接过,吸了吸鼻子道:“大人替我谢谢楚先生吧。”   陆宴点了点头,随手替她抹了一下眼底,低声道:“你眼睛都红了,轻点哭。”   沈甄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   这模样、这语气,真是要多乖有多乖。   看见着一幕,沈谣的杏眸瞪大了一倍,跟活见鬼了一样,她转过头,低声道:“阿姐,这……怎么回事?”言外之意就是,他俩,怎么搞到一去的????   这光天化日之下的,就摸脸?!   难道大晋朝,近来,民风更开放了?   沈姌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那终究还是要说的。晚上吃过饭,沈家三位姑娘,安抚好了泣不成声的沈尚书,又撵走了絮絮叨叨的沈泓。   终于一起坐到了床榻上,像很多年前一样。   事情的开始,自然是要从沈姌开始说,还未说完,沈谣便忍不住道:“李棣那人竟敢那么对你?!多亏是和离了。”   三人坐在一起,不禁一同叹了一口气。   沈谣对沈姌道:“那……阿姐是不准备再嫁了?”   沈姌笑道:“不了,现在,是我最轻松的时候。”   沈谣握住沈姌的手,安慰道:“能随着自个儿的心意来,便是最好的。”   沈姌道:“是啊。”   沈谣忽然眯起眼睛,去看蜷在床角里的沈甄道:“到你了,说吧,你和陆家三郎怎么回事?”   沈甄鬓角的头发微微立起,不安道:“不该是二姐吗?为何这就问到我了?”   沈谣看着沈姌道:“不然阿姐直接告诉我吧,他俩两个,我是真的好奇。”   沈姌直接道:“去年侯府出事……”   还没说完,沈甄“噌”地一下就捂住了沈姌的嘴,“我来说,二姐,我和陆大人是圣人赐婚。”   沈谣叹了口气,揉了揉沈甄的脑袋:“罢了,你不想说,我便不逼你了……你小时候怎么粘我的,想必是都忘了。”   沈甄咬了咬唇。   明知二姐是故意的,也实在听不得她这个语气,只要拉住她的手道:“我说便是。”   沈谣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染了笑意。   沈甄说话的音量,大抵也就只能用嗡嗡来形容,有些实在不美的,皆是略过,只说了大概。   然而就是这个大概,已经让沈谣的心,凉了一半。   若把李棣那人比成火坑,起码沈姌这算是跳出来了,那陆宴这算什么,不管沈甄再怎么美化他,这说来说去,终究是外室情。   可沈谣能说甚?   经历的多,便知道,这一个人对一个人好,从来就没有应该应分的。   沈谣无比认真地看着沈甄道:“现在呢?你可是心甘情愿嫁给他?”   沈甄点头,“是。”   沈谣道:“那便好了,他能为你做到这个份上,想必也是心里真的有你,不过……”   沈甄抬头,“不过什么?”   沈谣一笑,将沈甄的小耳朵拽过来,嘀咕了好一会儿,沈甄双眸瞪圆,“二姐!你这……”   沈姌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甄儿,跟你二姐学着点吧。”   室内烛火闪烁,轻纱摇曳,沈姌看着沈谣身上的胡装,开口道:“谣谣,乌利对你可好?”   乌利,便是回鹘保义可汗的第二个儿子,可是最骁勇善战、最风流的一个。   沈谣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好,他待我,已算是极好了。”   沈甄问道:“阿姐,你也不懂回鹘文,和二王子怎么怎么说话,难道一直都要有通译在侧吗?”   听了这话,沈谣不由想起乌利那有些笨拙的样子,忍不住低声笑道:“他为了我,学了不少汉话,不过也吃了不少苦头。”沈谣一开始不愿与他亲近,乌利拿这个白皙娇嫩的中原公主没法子,只好另想个了办法——他让沈谣来教他汉话,   可沈家二女一向不安套路来,乌利想同她浓情蜜意,增进感情,沈谣却偏偏教了他一堆错的,后来被通译当场指出,乌利也只是气地咬了咬她的耳朵,没忍心罚她。   过了半晌,沈姌道:“听闻乌利有很多姬妾,你同她们可还相处的来?”   沈谣摇头,“起初,她们敬我为晋朝公主,倒是还算的上恭敬,可到了后来,乌利独宠我一个,一个月也未必去旁人帐里一次,这便相处不来了。”   沈姌了然地点了点头,这点,倒是同我朝的后宫、后宅有了相似之处。   沈姌反手捏了捏她的手指,发现她的指腹上,有很多处茧子,惊讶道:“你练箭了?”   “是。阿姐,我现在的骑射功夫好着,乌利亲手教的。”沈谣看着沈甄道:“改日我教教你?”   沈甄尴尬地笑了一下,“那二姐怕是要费心了。”骑马什么的,向来没有天分。   月影稀疏,沈谣讲了半个晚上的回鹘风土民情。   讲部落的男人是何等的豪放,讲部落的姑娘是何等的热情。   讲天高云长,讲美酒佳肴……独独不讲,她受过的种种委屈。   ——   丑时已过,烛火熄灭,沈谣躺在榻上释然地笑了一下。   此生能回家,能再踏上这片故土,她已是万分知足。   贪念皆枉然,她得向前看,一直向前看,毕竟,永远不能回头。 第120章   沈谣缓缓阖上眼,回想起了十五岁那年,与乌利大婚的那一晚。   部落的婚俗与长安截然不同,他们男人娶妻,篝火饮酒、载歌载舞,就像是一场隆重的晚宴。   月光洒遍辽阔的土地,她被送入王帐。   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哭不吉利,她不敢哭,可她的耳畔,全是那个人,同她说的话。   “自然是非你不娶。”   “我有什么不敢发誓的,你听着!我随佑安今后若是欺负你,就便叫我一生孤……”随钰说这话时,沈谣捂住了他的嘴。   “谣谣,再过几日,我便要上门提亲了。”   随钰,再过几日呢?   就在这时,乌利推门而入。   他头戴尖顶帽,組缨系颔,身着暗红色锦袍,腰束躞蹀带,脚踏六合靴,缓缓向她走来。   他身后有四个随从,皆是头戴平顶扇形便帽,发辫后垂,着大褶衣,腰间别着三把小刀。最后面,还跟着一位颔首的通译。   乌利挥退了随从,留下通译,坐到了沈谣身边。   乌利的母亲是汗妃罗佳娜,亦是保义可汗最喜爱的女人,女人得宠除了身份尊贵,便是因为容貌过人,汗妃显然是两者都占。   故而,乌利也比旁的王子英俊,深目高眉,身躯伟岸。坐在她身边的沈谣,就像是大树底下的含苞待放的一株花儿。   乌利看着眼前这个女郎,看着眼前纤弱的好似风一吹便能飞走的女郎,那颗常年嗜血的心,不由放柔了几分,他抬起手,去摸她的脸,见她轻颤,他笑得十分开怀。   旋即,沈谣被他一把抱在怀里,那双粗粝的大掌在她的背上轻妩,衣衫半解时,通译还站在一旁。   语言不通,可这男女之事,也不需要语言,厮磨之后,乌利按住沈谣的头,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之上。   那时候的沈谣怎会知道他是何意,直到那人将骇物一点点靠近她的……她吓得失声尖叫,一把捉住那名女通译的手,问:他这是要作甚?   乌利蹙了蹙眉头,似不解一般地看着通译,随后又笑着低声说了几句。   通译满脸通红,硬着头皮将这话传达给了沈谣。   殿下,王子问您,愿不愿意这样伺候他。   她当然不愿意。   大婚当晚,她就反抗了乌利,用尽全力挣脱了他的桎梏。可她又怕触怒了这个回鹘二王子,冷静之后,又捂面啜泣道:“我不会,我不敢,我害怕,我不喜欢身边站着别人。”   乌利念她从中原来,又怜她年纪小,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怕。”   乌利见她颤的厉害,便将通译也赶了出去,夤夜之时,两个人,黑漆漆的,乌利以最温柔的方式,要了她的身子。   事后,男人又咬了咬她的耳朵,好似在气,他说的话,她都听不懂。   草原上的女子虽然热情奔放,身子灵动,可要论起这张脸,自然不能同五官精致,情态柔美的沈谣比。因为稀少,所以格外珍贵。   更何况,乌利对她,本就是一见钟情。   那晚过后,乌利对她愈发爱护,不但给她另开了灶台,还重用了她从中原带过来的厨娘,时常陪她用膳,并且,还为她学了汉话。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沈谣大概会一直这样活下去,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她也离不开她的丈夫乌利。   平静的日子过来大概有一年之久,一日上午,乌利突然冲进帐子,将沈谣整个人从榻上拽下来,睥睨着她,冷声道:“随钰是谁?”   沈谣倒吸一口冷气,握紧双拳,不敢轻易作答。   乌利又继续道:“你帕子上绣着的佑安,是他的字吗?你爱慕他?”   沈谣强迫自己镇定。   那张帕子是她唯一的念想,可一早就藏起来,从未拿出来过,他能知道这么多,定然是听说了甚。   她此刻反驳,是欺骗。可承认……她要如何在自己丈夫面前,承认心里有别的男子?   以乌利这样桀骜不驯的男人,他会放过自己吗?   显然不会。   乌利单手拎起她的衣襟,神情冷漠,沈谣眼见那粗粝的掌心,就快要扼住她的喉咙。   沈谣没见过这个男人发怒,吓得眼眶瞬间就红了。   对视良久,乌利放下她,走出了营帐。她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   乌利走后,她便开始查到底是谁把话传出去的,她身边的婢女告诉她,那名女通译,今早去了乌利的营帐。   沈谣跌坐在榻上大口呼吸,幡然醒悟。   那名通译,是她好友许三娘给她寻来的。得知她要远嫁,许三娘第一时间把通译送到了侯府来。   记得许三娘道:“谣谣,鸿胪寺的通译大多是男子,跟在你身边多有不便,我便做主给你寻了名女通译,一路平安。”   当时她听了这句话,不知有多感激。   她和随钰的事,许三娘一清二楚。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选在乌利对她最好的时候,捅了这一刀,这显然,都是提前策划好的。   经此,乌利很久都没有来看过她,一次都没有。没了乌利的疼爱,最先变脸的便是乌利的姬妾们,有个叫莱曼的,竟在一场狩猎宴上,拉弓,用利箭抵主了她的额心。   她在笑,其他的其他的姬妾也在笑。   沈谣听不懂,可她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她们在笑一个假公主,失了丈夫的宠爱,便什么都没有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们用眼神问她,大晋的公主殿下,你要不要滚回中原去?   锋利的铁抵在额心,沈谣心底惴惴,但眼神并未闪躲。   她猜,她这幅倔强的样子,在那个被姬妾环绕男人的眼里,一定分外可笑。   最后,是汗妃替她解了围。   不论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到底是和亲的公主,她的命,得在。   那天晚上,乌利多喝了许多酒,信步走入了她的营帐,有些粗暴地捏住了她的下颔,用一口地道的官话问她,“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三心二意。”   “我每日陪你用膳。”   “为你学了汉话。”   “为你冷落了旁人。”   “永和,你呢?”   他借着酒意留下这么几句话,不等她答,便转身离开了。   沈谣无法用言语去形容那一夜带给她的成长,在最难的环境下,没有去想那些虚无缥缈情爱,更没有去想他的姬妾们带给她的羞辱。   她拉开幔帐去看回鹘的月亮,反复思忖着乌利的话。   一遍又一遍……   她顿然醒悟。   像乌利这样的男人啊,他只会记得自己付出过甚,至于她为他做过多少,他并不记得。   他的愤怒,来自于他的付出并没有换来回馈,而他的不甘心,也在这儿。   沈谣若是追出去,学着他那些姬妾俯下身子讨好他、取悦他,也许,她很快就会被下一个女子取代。她猜。   于是,一连几日过去,沈谣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乌利给了她一个台阶,她仍是没有迈下去。   可这是人家的地盘,摆架子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在此期间,沈谣只做了一件事——学回鹘文。   她再不会让自己陷入那等尴尬的境地,下一次,莱曼也好、藤蔓也罢,一个个的,休想在她面前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乌利耳朵里。   入了夜,乌利抵着她问,“知道错了?”   沈谣在赌啊,如豁出去一般,在乌利耳边道:“你看上我,便开口管陛下要了我,在此之前可曾问过我心里有无旁人?我离开故土,离开了我的家人随你来此,我何错之有?”   乌利目光愤怒,死死地掐着她的腰,恼她不服管教,嘴上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沈谣继续道:“你冷落我,纵容你的姬妾们羞辱我,可是……可是乌利,我回不去长安了,再也回不去了,我只想好好当你的妻子。”   “那都是以前的事……我到底有何错?”   乌利面容紧绷,撞击的力度越来越轻,男人的心在闭眼闷哼的那一刻彻底软化。他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一字一句道:“以后没人能欺负你。”   这个草原男人有个极大的优点,他说到做到。   接下来的三年,乌利教她打猎、教她骑马,她会的一切,都是乌利教给她的,沈谣任性,央着他亲手教,乌利愿意哄她,便顺了她的意。   除了那张风吹不红的面颊,她越来越像一个生于草原、长于草原的女子。   乌利倾注给她的感情越来越多,他不再唤她永和,他唤她谣谣。   谣谣。   谣谣。   四年,一千多个日夜,沈谣都要忘了,在那场遥不可及的梦里,也有一个人,这样唤过她。   翌日清晨,沈谣在沈府醒来,她看着沈甄掀起沈泓而捂上耳朵,看着阿姐嘴角带笑,回头喊她,“谣谣,我给你买了栗子糕,快过来。”   沈谣应了一声,翻身下地。   她不贪心,能回来一次,足矣。   四日之后,元庆十九年,正月初一。   乌利来接她入宫,参加国宴。   她看着巍峨的宫门,笑了一下。   许后,许三娘,过的都还好吗?   ——   鸿胪寺的人带着各方使臣入宫,寒风凛冽,陆宴在门外巡查,   雄伟的宫门似九重天门一样迤逦打开,各国使节身着华服,手持琳琅满目的贡品侯在大殿之外。   殿外的一切与他梦中的一般无二。   只是殿内变了。   殿中央华灯璀璨,亮如白昼,珍馐美馔,佳丽如云。   坐在许后身边的成元帝目光清明,威仪昭昭。   太子坐于旁侧。   门口的太监高呼道:“诸使臣进殿——” 第121章   “诸使臣进殿——”   话音甫落,使臣接二连三地走进大明宫。   何国使臣将手覆在心口作礼,呈上了他们富有盛名的香料以及果蔬。   高丽使臣带着数十名高丽美人及两千颗紫白水晶对天子鞠躬。   成元帝一一赐物。   旋即,昭武九姓使臣将礼单递给通译,通译一字一句道:“康国献金桃、银桃、狮子、豹、玛瑙瓶、鸵鸟卵;安国献豹、马;米国献拓臂舞筵;史国献葡萄美酒……”   殿内正在献礼,大明宫外金吾卫严阵以待,陆宴对杨宗道:“排查火种了吗?”   杨宗躬身道:“暂无人携带。”   陆宴又道:“箭矢呢?”   杨宗道:“箭矢实在不好排查,鸿胪寺那边不配合,虽是搜过身了,可使臣手里拿着的贡品里有无暗器,便不好说了。”   陆宴偏头道:“邱少青那儿怎么说?”   杨宗摇头道:“邱大人以性命担保,那六十六名伶人里并无敌国细作。”   闻言,陆宴半眯起眼,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庆元十八年元旦的每一个瞬间都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即便他心知今日的情形与前生截然不同,但也绝不敢掉以轻心。   就眼下朝堂这个形势,以许后的智谋,宁愿韬光养晦、徐徐图之,也断然不会刺杀成元帝的……怕就怕,六皇子身边的那些个幕僚狗急跳墙、孤注一掷。   陆宴道:“太子那边嘱咐一声。”   杨宗看着自家世子紧蹙着的眉心道:“太子身边潜伏了不少高手、殿内外还有金吾卫和鸿大人,城外还有长平侯镇守,主子不必太过忧心。”   杨宗又低声道:“咱们的人也都入宫了。”   陆宴凛声道:“且看着吧。”   半晌过后,六十六名伶人进殿,丝竹之声悦耳动听,镗镗鼓声慷概激昂,伶人绕柱蹁跹,缓缓念起了祝词。   上一世,这些伶人还未跳完舞,殿内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而这一世,至舞毕,也没有任何异动。   旋即,又一批乐师入场。   他们手持琵琶、箜篌等乐器坐于大殿中央,一边舞动手指,一边闭眼摇晃。   宫宴起,成元帝给各方使臣赐座,数十名宫女手持金樽,自殿内两侧走过,扬起手腕,笑意盈盈地将美酒递到使臣面前。   礼乐声稍弱,成元帝起身道:“诸位不远千里而来,朕心甚慰,今夜……”   成元帝还未说完,丽国王子倏然起身,将金樽摔在殿中央,从发间拔出一柄小刀便向成元帝冲过去。   见此,鸿升两个翻身就将此人制住,许皇后眉心微蹙,看了六皇子一眼。   鸿升将他的手桎梏于身后,怒道:“行刺天子,你可知是何罪!”   众人窃窃私语,嘴角禁不住发笑,就丽国那样的国力,也配在晋朝面前亮出爪牙吗?   丽国王子道:“我既做了,就无甚好怕的!你们晋朝无耻,贪得无厌!何曾给予过我们真正的恩惠?”   他环顾着晋朝的各方重臣咬牙切齿继续道:“你们一个个,就是吸血的蛭虫,不将丽国子民的血吸干,便绝不肯罢休!丽国忠于你们,朝贡逐年递增,进贡的美人供你们长安的权贵任意驱使!吾妹入宫,至死都没有过尊严!”   “没有尊严,被人践踏尊严,老天简直瞎了眼。”   丽国王子说的是官话,他话音一落,诸位通译开始在使臣耳边低声   成元帝气的胸口上下起伏,许皇后的眉越蹙越深,死死地盯着六皇子,微微摇头。   御史抬起手,冷嗤道:“还不快给他的嘴堵上!”   “狗皇帝,你送到我们丽国来学者,瞧着衣冠楚楚,却在满口胡言。他告诉我的子民生来卑贱,若无天可汗在上,便如蝼蚁一般无法苟存于世,应奉你为神明!你当真不羞愧吗?!你就该去……”   丽国王子还未说完,鸿升便拔了腰侧的剑,陆宴起身道:“留活口!”   大明宫内,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六皇子用指尖点了点案几,几个宫女忽然将宽袖一扬,亮出了几把暗器。   陆宴本还不明这丽国王子为何突然不要命了,眼下却瞬间懂了,他不过是想将鸿升从圣人身边调走罢了。   谁料,暗器竟朝太子发出了“咄咄”的声响,暗器速度飞快,数箭齐发,陆宴厉声道:“杨宗,保护太子。”   许皇后假意慌乱,伸手护住肚子去拉成元帝。   就在这时,殿内有无数人被利箭穿喉,鸿升身中数箭,渗人的血迹,从他的官服里快速地涌了出来,如房檐之上的雨滴一般,一滴一滴地留在地上。   腥咸的血味在空中弥漫。   这场纵情声色的夜宴,在刹那间,再度鸡飞狗跳。   紧接着,金吾卫推开门闯了进来,只见又有人跳出来,手持暗器,对准了大殿之上的帝王。   众人屏息凝神之际,太监掐着嗓子打呼,“护驾!快来护驾!”   金吾卫砍下宫女头颅之时,利箭离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帝王射去——   许皇后瞳孔一缩,忽然挺着肚子挡在了成元面前。   她失望的、绝望地看了六皇子萧烨一眼。   闭上了眼睛。   她得要救许家。   然,成元帝身前突然出现了三名武士,他们身着铠甲,腰间别着京兆府的令牌,以身顶住了这些箭矢。   成元帝大惊失色,跌坐在龙椅之上。   从丽国王子开口的刹那,到这一刻,不过是弹指的功夫。   陆宴坐在靖安长公主身侧,极为短暂地同许后对视了一眼。   好似在说——   这救驾之功,我不会给你。   须臾,靖安长公主失神地看着陆宴,低声喃喃道:“三郎,方才,我眼前划过了你中箭的样子。”   陆宴喉结一动,笑道:“阿娘想多了,儿子身上还有软甲,中不了箭。”   靖安长公主抚了抚胸口,道:“是我出现幻觉了吗。”   成元帝缓缓回神,握了握拳。   他看了那个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的丽国王子一眼,又看了手臂中了一箭的太子一眼,最后,又看了正襟危坐,垂目持礼的六皇子一眼。   这宫里,从来就没有巧合。   即便还未经过鞫谳,成元帝的心里也都有数。   成元帝起身,沉声,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交由京兆府主审,大理寺协助,立案,严查。”   陆宴及周述安起身,异口同声道:“臣领旨。”   许皇后捂着腹,痛却不敢出声,成元帝回头看她,“皇后腹痛?”   许皇后低声道:“臣妾只是受了惊吓,无碍。”   成元帝低低地嗤笑一声,“你肚子里既是有朕的子嗣,还是小心些为好,来人,皇后受惊,即刻送她回安华殿,仔细伺候。”   许皇后道:“陛下!”   成元帝不再看她,低声轻语:“朕欠许家的,应也是还完了。”   ——   七日之后,早朝上,陆宴将刺杀一案定为他国细作所为。   众人纷纷揣度帝王心声,京兆府和大理寺如此判,原因有二。   一来是知道成元帝好名声,他不想让史官在万国来朝这样的盛世中记上亲儿子宫变这一笔,二来,便是想以此为由,南下征战,以此扩大晋朝势力。   于是,大殿之上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出声。   与此同时,陆宴再度呈了折子。   经过鞫谳,又抖出了魏王结党营私,皇后干政、贪污卖官,陷害忠良等事。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重罪。虽无株连,但成元帝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德不配位”四个字砸在了许后身上,夺去了许后及六皇子的封号。   许氏一族,闻言皆是如丧考妣。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王家、宋家、邱家等,那些平日里与许家走的近的世家,皆开始同许家撇清关系。   云阳侯府于庆元十六年在朝堂上所经历的一切,如时间倒转一般,在许家头上重来一次。   唯一不同的,便是许家的根基太深。   许家百年基业,这成百上千个乌纱帽里,有同流合污之辈,自然也有清明廉洁之辈,谁也不能将其一杆子打死。   御史参了鸿胪寺卿许康林一本,许康林以渎职之罪入狱,翌日,许柏林自请革去宰相一职,算保全了阖府上下的性命。   ——   许氏夺取皇后封号之后,从安华殿移至上阳宫,身边只留了庄嬷嬷一个。   庄嬷嬷低声道:“娘娘刚没了孩子,别光脚下地了,若是凉着,是要落了病根儿的。”   许氏素面朝天,淡淡道:“本就保不住,本就活不久,无妨了。”   庄嬷嬷眼眶一红,默默流泪,“陛下怎能丝毫不念旧情,那日,娘娘明明挡在了陛下身前,若那箭矢射过来……”   许氏笑了一下,道:“活着,皆虚情假意,只有死了,才能见真心。”   庄嬷嬷低头,“那娘娘日后该怎么办?后宫那些人,免不了要来落井下石。”   许氏推了开窗,晨雾洒进来,她看着枝丫上的厚厚的积雪,轻声道:“入了这里,早晚都有那一天,端妃会给我个体面的。”   庄嬷嬷皱眉,“端妃?”   许氏低声道:“岁末,我曾去过一趟端妃宫里,揉了揉十皇子的头,告诉她,我兴许有份大礼要送给她。”   庄嬷嬷道:“娘娘是留了一手?”   许氏摇头,“算不得,只是有一天我心里头不安,就想着留个随手的人情。”   庄嬷嬷道:“是何?”   许氏低声道:“元旦那日射在太子手臂上的箭矢,有毒,这事至今无人知晓,待三年之后,本宫赌他们,解不了。”   庄嬷嬷瞳孔骤然放大。   而另一边———— 第122章   而另一边——   马车转动,一路向西。   陆宴夜至东宫,外殿内侍替他开门了,恭敬道:“陆大人里面请。”   走进长熙院,侍女躬身站与两侧,陆宴躬身道:“臣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坐在榻上失笑,“陆大人永远礼数周全,快坐。”   陆宴凝视着太子手边上缠好的白色的纱布,轻声道:“殿下的伤可还好?”   太子点了点头,“都是些皮外伤,无碍。”   陆宴斟酌了好半晌,才开口道:“殿下,恕臣直言,这也许并非是皮外伤。”   太子一愣。他心知陆宴不会随意开口说这话,便又道:“此话怎讲?”   陆宴蹙眉道:“白大夫此刻可在东宫?”   太子放于膝上的手随意拍了一下,道:“眼下各家都还过节呢,孤想着这都是小伤,便没召他,只召了太医署的人走了一趟。”   陆宴问道:“太医署的人怎么说?”   太子道:“皮外伤。”   陆宴想到了最初的那个梦境。   百道年对杨宗道:“世子爷当年受的并非只有箭伤,真正致命的,是那箭上的毒!我在西域生活多年,认得那是西域皇室才有一种名为‘爻’的蛊毒,爻毒入体时,不会有任何异常,可待三年之后,会瞬间吸干人的骨血,夺人性命。”   “即便这世上有解药,那也来不及了,三年的时间,爻毒早已沁入体内的每一步……”   思及此,陆宴眸色一凛,郑重其事道:“殿下现在召他入宫吧,臣是怀疑,那箭上有毒。”   太子身边的內侍蓦地抬了头。   半个时辰之后,白道年缓缓走了进来。   他摸着那个箭矢了好一会儿,先放于水中浸泡,又用火烧了一遍,半晌过后,箭头表面浮起了黄色的汁液。   白道年眸色一沉,后又拆了太子身上的纱布,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陆宴,“陆大人说中了,这箭矢上的确有毒,若在下猜的没错,应该是西域的‘爻’毒。”   话音甫落,太子身边的两个内侍“咚”地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太子的脸色却是难得的平静,淡淡道:“这毒可能解?”   白道年点头,“多亏陆大人发现的早,在下尚能配一幅药剔除毒性,若是等到毒发,那便真是没法子了,可……”   见他欲言又止,太子道:“不必有所忌讳,直言便是。”   白道年本就不会说那些囫囵话,低声开口道:“这爻毒毒性强,哪怕是解了,身体也定然会照旁人弱一些,恐会影响寿数……”   “孤知晓了。”太子道。   白道年的那句话意味着甚,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听明白。   太子身边的内侍对白道年哽咽道:“当真没有别的法子吗?殿下别苑里珍贵的药材无数,只要能对太子殿下……”   “万万不可!用药讲究‘补勿过偏,补勿滥用’,便是再珍贵的药材,也不可多用。”   內侍着急道:“可这……”   “好了。”太子道:“孤的身子,孤自己清楚,一切都听白大夫的便是。”   在太子看来,若非陆宴将这位神医从扬州带回来,他也许都活不到今朝,所有的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至于其他,强求不得。   只要他一日是大晋的太子,便要尽一日太子责任。   须臾,太子回头看着陆宴道:“孤又欠下你一个人情。”   陆宴道:“殿下言重了。”   太子嘴角起了起,并未同他继续客套。   只是在心里道:若孤还有机会,这份情,孤会还的。   ——   一连两场大雪,便到了正月十五。   每逢上元节,各家都会做这么几道特别的菜,如肉糜,丝笼,食糕等等。   乌利一早便来到了沈府,至中午,众人一起用膳。   沈姌、沈甄、沈泓坐在沈文祁左侧,乌利和沈谣则坐在沈文祁右侧。   回鹘嫁娶不讲究三书六礼,沈谣被封公主又是在宫中出嫁,故而乌利见自己老丈人的次数,可谓是屈指可数,都不用多,屈两根手指头就够了。   乌利面对沈家这一家子,多少有些不自然,用膳时的那股别别扭扭的文雅劲儿看的沈谣在一旁忍不住发笑。   沈谣将面前的食糕推到了他面前,“这是洛阳的特产,你尝尝?”   乌利不挑食,拿起来就吃了一块,谁料一进嘴,就尝到了一股酸不酸、甜不甜,还有点发馊的味儿,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还有点黏嘴。   乌利强忍着咽下去,低声问沈谣,“你爱吃这个?”   沈谣撂下木箸,侧头看着乌利,笑道:“不好吃吗?”   乌利深邃的眼神布满了疑惑和不解,勉强道:“你若是喜欢,不如多买些回去?”   沈谣皓齿微露,小声道:“不用了,我从来不吃。”   到底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乌利看着她促狭的目光,立即明白自己是又被她捉弄了。   见此,沈文祁都不禁摇了摇头。   他这二女儿,还是那个样子。   用过膳,沈泓在一旁拽着乌利袖口嚷嚷道:“二姐夫,晚上有灯节,你会去吗?”   乌利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看着沈泓对自己亲近,不由弯下身子道:“陛下邀我入宫,我不能陪你们去了。”   说罢,乌利将一把短弓递给了沈谣,“御赐之物,可随身携带。”   沈谣接过,笑道:“今夜京兆府与金吾卫一同徼巡六街,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乌利道:“今晚人多且杂,你拿着吧。”   回到长安后,沈谣将胡服换成了长裙,她低头看了看裙摆,又掂了掂不太相配的短弓道:“成吧。”   就在这时,沈泓又扯着沈谣道:“二姐姐很快就会离开长安吗?”   话音甫落,沈谣的肩膀一僵,不由回头去看乌利,归期虽然未定,但她大致也猜得到,到了月末怎么都该走了。   乌利看着她渐渐暗淡的眼神,笑了一下道:“谣谣,过了三月再走吧。”   沈谣呼吸一紧,随后背过了身子。   乌利转身离开,沈姌推了一下她的手臂。良久,沈谣一把抱住了沈甄,红着眼眶道:“姐姐能送你出嫁了。”   ——   天渐渐沉了下来,今夜上元节灯会,长安各个坊门皆开,彻夜欢闹,到明而终。   三姐妹更衣梳妆后,拉着身着厚袄的沈泓,阔步出了沈府,倏然一阵寒风吹来,沈姌侧头对沈甄道:“你穿的是不是太少了些?”   沈甄举了举手炉,“一点都不冷。”   沈姌看了一眼沈甄,心里断定,什么不冷,不过就是为了爱美,于是回头对苗绮道:“拿两个大氅搁马车里吧。”   两辆马车缓缓停下,四人下了马车后,不由一起朝天上看去,纵使他们已看过无数次灯会,可仍会对眼前的景象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安福门外灯轮高二十二丈,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燃灯八万盏,簇之如花树。   灯烛华丽,百戏陈设,全长安,少女妇人千余人,皆在灯下游走。   旌旗交错,宫女千数,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在斜晖交映下,倒影成鲜。   一个卖灯具的商贩,低声道:“三位姑娘可要做平安灯?”   做平安灯是晋朝上元节的习俗,互赠以表祝福。三姐妹看着沈泓已经挪不动步子了,只好道:“和灯具如何卖?”   商贩指着龙膏、驼头、芳芭、兰膏道:“这些皆是五贯。”   又指着,百枝、九光、蜿脂这些道:“这些不卖,靠对诗可得。”   对诗,这可难不倒沈家女和那个矮矮的书呆子。   沈姌道:“那您先说?”   老伯道:“满目缤纷满目佳。”   沈泓挥了会胖手,“我知道!我知道!霓虹闪烁映天华。”   老伯抬起下巴往下瞧,这才发现下面还有一个人,便笑道:“那小公子再接一个,上元灯火迷人醉。”   沈泓又道:“我知道!璀璨今宵夜似花。”   沈谣摸了摸他的头,“啧,可以啊泓儿,我走的那一年,你可是连话都还说不清楚呢。”   沈甄扶额,低声道:“二姐,他现在是话太多,太多,太多了……”   “三姐姐别这样说。”沈泓有些委屈地看着沈甄,随后又拿小胖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老伯笑道:“这两个灯具,是小公子的了。”   沈姌又低头挑了几个,在一旁默默付了钱。   见沈甄今日如此投入,又不由笑道:“甄儿,你这灯是给谁做的?”   沈甄小脸微红,张了张嘴,一个“陆”字都没好意思说出口。   过了半晌,沈谣突然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眸色一僵。   沈姌道:“怎么了?”   沈谣沉声道:“阿姐,那是许三娘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参考资料《朝野佥载》 第123章   (许三娘不是许后。)   许三娘在抬眸的一瞬间与沈谣对视——   她停下脚步,脸色渐渐发白,忽然想到了甚,拉起许意清的手调走就走。   沈谣的眸色越来越沉。   纵使上元节没碰上,她也会去找她,如此撞上来,甚好。   许三娘脚步匆匆,用手臂推着缓步赏灯的人,沈谣从身后拿过了那把短弓,众目睽睽之下上箭,拉弓,左眼微闭,指尖一弹。   “咄”地一声——   箭矢穿过三娘的发丝,“噔”地一声定在了波斯庙门前的木桩上。   许意清双眸瞪圆,“三姐,怎么回事!”   不只是许意清,沈甄也是吓得不行,她低声道:“二姐,你在作甚。”   沈谣对苗绮和苗丽道:“看着泓儿。”   许三娘还欲再走,沈谣当街呵斥道:“站住!”   沈姌和沈甄跟着沈谣走到了许三娘面前。   许三娘颤着指尖道:“沈谣。”   沈谣笑着看她,“我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甭管真公主还是假公主,总之,永和公主的封号是圣人亲封的。   许三娘见周围人多,握了握拳,故作镇定道:“殿下当街持剑,这是丝毫不将官府放在眼里?”   窃窃私语声入耳,许三娘又看了沈甄一眼,缓缓道:“差些忘了,今日是京兆府掌徼巡六街之职,难怪。”   这就是变着法地暗示众人去想沈甄和陆宴关系。   沈谣一字一句道:“许意宁,我阿姐当年坠入曲江,是你派人推的?”   许三娘下意识否认道:“这与我有何干系。”   沈谣又道:“那亲自送到侯府去的那名女通译呢?”   许三娘眼神回避,道:“我不知道殿下在说甚。”   沈谣嗤笑一声,再度拉弓,将冰冷的箭直接抵在了许三娘的额心。就像是许多年前,草原上,莱曼抵住了她额心那般。   许三娘的心怦怦直跳,但却认定沈谣不敢动手,便扬起脖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永和公主想要我的命,大可拿去。”   沈谣淡淡道:“我要你的命作甚?”   许三娘瞳孔微颤,“那为何还要如此?就为了羞辱我吗?”   坚硬的箭矢紧紧地抵着女郎的皮肉,沈谣笑道:“许三娘,我给你个选择吧。”   许三娘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此刻的沈谣和四年前的沈谣截然不同。   她根本不知她在想什么。   沈谣不紧不慢道:“今夜乃是上元,城门、坊门皆开,我给你一夜的时间跑,离开长安。”   许三娘嘴唇隐隐颤抖,又道:“不然呢?”   沈谣道:“你跑不掉,我便带你回草原,献给回鹘的男人。”   一听是草原,沈三娘瞬间有些崩不住了,有些绝望道:“谣谣,我也是无辜的,我没得选,这笔账你不该算在我头上。”   “无辜?”沈谣突然声嘶力竭道:“那你告诉我,我们沈家谁不无辜?”   沈谣看看着许三娘的眼睛轻笑,轻声道:“我会带你们去草原看看的,我总得让你们知道,许家都过甚,至于你活不活的下来,我们各凭本事。”   许意清也跟着红了眼眶道:“公主给的这叫哪门子的选择!这分明将我们往绝路上逼。”   沈谣看了看意清,缓缓道:“我记得你今年刚满十六,甚好。”   沈甄走投无路时,就跟你一样大。   世人皆说沈家三姑娘幸运,竟能得了镇国公世子爷的青睐,可又有谁知道,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侯府嫡女,被一个陌生男人收做外室,住在那一方天地里逢迎时,又是怎样的无助。   她难道不害怕吗?   她难道不绝望吗?   沈谣手臂回抬,收了箭矢,对她们二人道:“来,开始跑吧。”   许三娘和许意清久久未动。   “如果不跑,我便当做你们是同意随我去北方了。”   眼神交汇,沈谣严肃又认真的眼睛激发了许意清的恐惧,她拉着许三娘,转身便朝许府的方向跑去。   回到摊位,沈谣蓦地一下红了眼睛,身上好似被抽走了一股劲儿。   当她用箭矢抵主许三娘额心的时候,她有快意吗?   有。   可快意惜转瞬即逝,而更多地,是从四肢百骸涌上来的无力感。   元庆十六年的那场倾覆之祸,让沈家每个人都喘不上气。   沈文祁日夜愧疚,自责自己参与党争,祸及了家人。   可他有错吗?   他做过太子中允,又做过太子詹事,这样的背景,即便他不想参与党争,他撇得清吗?   沈姌亦在自责,自责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可十七岁的沈姌,又怎能猜得出许后在背后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   便是连沈甄都在自责。   自责于她除了割舍掉属于她的尊严,竟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十六岁的沈甄是在家道中落后才明白,琴棋书画,救不了沈家,礼义廉耻,连幺弟的性命都保不住。   然,大仇得报,执念已去。   可她们曾失去的呢?   一切恢复安静后,围观的人潮四散,空中白鹭转花,华龙吐水,长街再度恢复了热闹。   几个人似什么都发生一般,   沈泓看着一直不动手的沈谣道:“二姐姐不给二姐夫做一个平安灯吗?”   闻言,沈谣木讷地点了点头,“好,那便做一个。”   半晌过后,沈姌看着沈甄手里快要成型的花灯道:“你做好了便送过去吧。”   沈甄看了眼沈谣,挽住她的手臂道:“我想在这陪二姐。”   沈谣哼笑一声,“少来,你少给我扣帽子,赶紧去,早点回,苗丽,苗绮,你们随她过去。”   沈甄磨磨蹭蹭不走,沈姌又道:“行了快去吧,你有话回府再说。”   不得不说,陆宴今晚着实是惨了些,上元节百官休沐,独独京兆府和金吾卫忙得不可开交。”   全长安一共一百零九坊,今日四面开门,通宵达旦,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小事也就罢了,左、右街使与左、右巡使上前调节即可。   可难就难在,有时候惹事的都是王孙公主、权贵豪强,若无毫无背景,便是带着身边的衙隶也不敢出声管。   这也就是圣人为何不愿将陆宴调离京兆府的原因。   沈甄一走,沈谣一边缠灯,一边低声道:“阿姐,再过两个月,她便嫁人了。”   “是啊。”晚风拂过,沈姌笑着抬头,只见几个男人从对面的方向走来……   沈姌嘴角一敛,有些慌张地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沈谣。   沈谣不明所以,正要回头去看,沈姌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谣谣。”   直觉使然,沈谣身子一僵,无助地唤了一声,“阿姐……”   她隐约猜到,那个人,也许就站在她身后。   沈谣屏住呼吸。   紧接着,背后传来一道男声,“随大人?”   “我说小钰哥,这花灯就这样好看吗?”   “嘿,你都出神了,瞧什么呢?” 第124章   华灯璀璨,微风拂过,随佑安目光怔住,垂于两侧的手臂不停颤抖,心脏狂跳不止……   他曾在他无边无际的梦里,黯淡无光的夜色里见到过无数次这个背影。   可唯有这次是真的。   他在心里念了一声谣谣。   眼眶微红。   他喉结滑动,又念了一声……   初烁空谷,漫若朝炬,随着那一声“小钰哥”,二人心里绷着的一根弦“叮”地一声就断了,尘封的记忆,就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旋转如飞。   元庆十二年。   那一年沈谣刚刚及笄,沈家女,百家求。一日,沈谣无意间听到宣平侯爷与阿耶打趣道:“二姑娘及笄了,不知配我家那个混小子如何?”   沈文祁一脸认真道:“佑安的心思?”   宣平侯爷道:“佑安跟我这武夫不一样,满心满眼都是明年的春闱,心里头没装娶妻这档子事。可总我想着男子应先成家再立业,沈兄,你我做个亲家如何?”   门外的沈谣撇了下嘴,转身便走。   不是他的意思,自然是不成。   夜里侯夫人坐在榻上跟她咬耳朵,“谣谣,宣平侯世子随钰、洛阳瞿家的长孙瞿子阳,对,就是去年来过咱府上那个,你更喜欢那个?”   沈谣懒懒散散地把下颔搭在母亲的肩膀上,眨了眨眼道:“我要是选了瞿子阳,是不是要嫁到洛阳去?”   侯夫人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不过瞿家与咱们家也算是知根知底,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沈谣提了下嘴角,“可我不想离开长安,我不想远嫁。”   侯夫人叹了口气,“那……随家的那个,你觉得如何?我瞧着你和他倒是亲近。”   沈谣笑盈盈道:“我哪里和她亲近了?阿娘,女儿才十四啊,你怎么总惦记我的婚事呢?难不成明年你就要让我嫁人吗?再等等不成吗?有句话说得好,好饭不怕晚。”   “你瞧瞧你一个女儿家说的这叫什么话!”侯夫人嘟囔道:“行吧,再等等,也不急。”   于是乎,侯夫人这句“再等等,也不急”,就从沈文祁的口中,飘到了宣平侯那儿,最后进了随钰的耳朵。   长安贵女皆不着急出嫁,毕竟谁也不想十四五岁就跑到人家相夫教子,可定亲这种事……却是没人拖着的……   云阳侯这样的门第不可能让女儿盲嫁,“再等等”,显然是不合心意了。   随钰凝神良久,手里的《缀术》是怎么都看不进去了,眼前都是沈谣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他气的摔了手里的狼毫。   正值迎春佳节。   又是一年上元。   宣平侯世子雇了不少壮士才撞散了沈谣的侍女,他将沈谣拉到了一间佛寺廊下,咬牙切齿道:“二姑娘不妨给我句痛快话。”   沈谣道:“世子是何意?”   随钰看着她眼睛道:“沈谣!”   沈谣闭眼眼睛佯装肚子疼,推了推他道:“我肚子疼,世子让让。”   随钰没让,低声道:“装病装摔,你最是拿手。”   随钰这话,可不是无中生有。   记得一次秋猎,四周无人,沈谣在围猎场摔倒,脚踝受伤,是随钰背着她走了出去。   还有一次,是去年春游踏青。她又一次摔倒,他只好再把身子躬下去,哪知她在他背上,竟拽着他的耳朵问,“谁摔倒了小钰哥都背着?”   随钰一张俊脸微微涨红,抵在腿上的手握成拳,半分不敢动,沉声道:“二姑娘故意的吧。”   不是故意的,你为何见我一次,就摔一次。   思及往事,随钰握了握拳,看着她的眼睛道:“放榜之后,我正式上门提亲,你可愿意?”   沈谣心里美的堪比外面绚丽的灯火,但面上仍是不显,只抬脚往前迈步子,道:“我该走了。”   随钰胸膛起起伏伏,他想到了那句“再等等”,不由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回道自己怀里。   谦逊有礼的隋公子,眼里是撩人的欲火。   他低头便吻了上去。   沈谣失神,眼睛越睁越大。   随钰死死地钳着她,而她只是像猫一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分开,随钰低声笑道:“二姑娘是不是吃糖了?”   沈谣红着脸,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踮起脚,在他耳边道:“愿小钰哥蟾宫折桂。”   随钰曾说,他的人生有两个遗憾。   一是金榜题名时,二是洞房花烛夜。   云阳侯入狱,宣平侯府也跟着消沉了好一阵子,许家立即向宣平侯府抛出了橄榄枝,哪怕他根本无心娶妻,也挡不住许家想和随家联姻的心思。   僵持不下时,他老师的女儿对他道:“世子的心事我都清楚,我亦有不想嫁的人,不如……”   随钰终究是点了头。   他坐在红帐中,坐在新娘旁,耳畔闪过了沈谣和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小钰哥把从前说过的话忘了吧,答应我,今后,再别念着我。”   你要娶妻生子,你要幸福美满。   随钰也想问,要怎么才能不再念着她。   他以为时间是良药,他能与自己的夫人举案齐眉过一生。   今日方知,又错了……   思绪回拢,随钰身边人又重复了一句:“小钰哥,你瞧什么呢?   沈谣的肩膀僵住。   沈姌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谣谣,你和乌利成婚四年,为何一直未有子嗣?”   沈谣一愣,慌乱的目光渐渐回拢,道:“北方天寒,我曾伤过身子,便一直在用香。”   沈姌问她,“乌利知道吗?”   沈谣点头,“他知道,是他叫我这样做的。”   沈姌捏了捏她的手心,“谣谣,阿姐看得出,他待你很好。”   沈谣的肩膀瞬间松了下来,那人待她好,她知晓。   沈谣那颗疯狂跳动的心随着沈姌的几句话,渐渐平复下来,她开口道:“阿姐,他过的如何?”这句话,从她入京起,便是想问而又不敢问。   她最怕的,便是随钰还念着她。   沈姌看着沈谣的眼睛道:“他娶了自己老师的女儿,先任户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   闻言,沈谣红着眼睛,释然地笑了一下。   她回头去看——   只见那个男人一动未动,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似在等她一般。   双目交汇后,二人一齐去看上元的花灯。   祝你,平安喜乐。   一眼足矣。   ——   另一边,沈甄向长安城最高的戏台上走去,她远远便看见了陆宴的背影。   晋朝在长安的坊角、城门等处设了武候铺,各辖有数量不等的军士,分别是大城门百人,小城门二十人,大铺三十人,小铺十人。平日宵禁时,街使率骑士四处巡行,并且有武士暗探分布各处。一旦发生治安事件,则由武候铺负责抓捕,大事则由街使负责上奏。(1)   今日上元节,京兆府和金吾卫派了成倍的人力维护长安治安,结果可倒好,该出事的真是一个都不落下。   眼瞧着陆宴手里攥着街使呈报的文卷发火,“我早说了今夜严防走水,排查火种,你竟能让安善坊起那么大的火!”   差役低头道:“大人恕罪,这是安善坊有人蓄意纵火,大人,真不是属下失职……”   陆宴眸色一沉,凛着道:“你是否失职暂且不论,安善坊那边火势未减,你却还在这儿站着,是等着我去灭火吗?”   听着陆大人渗人的语气,差役心里一哆嗦,立马滚走。   不足片刻,孟惟这边又来报,“陆大人,滕王当街调戏了王家的姑娘,酒劲儿上来了,金吾卫那边劝了也不听,这怎么办?”   断案验尸,撰写呈文,孟惟能轻松应付,可同长安一等一的权贵打交道,他确实是没了主意。   陆宴长呼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将自己的腰牌扔给他,“那就请进京兆府给他醒醒酒。”   孟惟迟疑道:“滕王身份到底是不同于旁人,大人这么做,若是明天闹起来……”   陆宴冷声道:“明日我去见圣人便是,滕王当街调戏女郎一年多少次,闹出过人命多少次,他真当京兆府、御史台和刑部都是虚设吗?”   孟惟颔首,“属下明白了。”   沈甄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他,苗丽道:“娘子为何不过去?”   沈甄低声道:“再等等,眼下他正忙着。”   可上元节的陆京兆,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片刻之后,杨宗又来了,“主子,清宁群主当街为难起了白家的姑娘,打了人家几个耳光,白家人来报官了。”   他嗤笑一声道:“这事不管,随她们去。”   杨宗又道:“可白家的大公子,就在京兆府门前呢。”   陆宴看着头上的眼花缭乱的花灯,耐心尽失。   上元节,哪美了?一个个都出来在大街上走?   眼下,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虽然今生于前世已是大相径庭,但自己前世有一点做的真对——进中枢秉政。   京兆尹,他定要把这个烫手山芋交出去。   杨宗刚要开口,陆宴抬手道:“别说了,让我静静。”   杨宗还是开口了,“世子爷,夫人在你身后呢……”   闻言,陆宴回头去看,只见沈甄上着素白色的短袄,下着青色的曳地长裙,手里拿着一盏平安灯,站在不远处,鼻尖都冻红了。   一看便知道,等了有好一会儿了。   陆宴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摘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语气冷硬,“怎么穿这么少?”   沈甄把灯塞到他手里,“陆大人辛苦。” 第125章   陆宴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平安灯,鲤鱼的样式。   沈甄弯了弯眼睛,小声道:“这不是买的。”   陆宴提了提眉,看着她道:“你做的?”   小姑娘点头,“好看吗?”   沈甄身后的婢女躬身退下。   陆宴目光下移,看着她红红的指尖,伸手牵住,顺着她道:“嗯,好看。”   当街被他这么握住,沈甄心虚地向后去看。   陆宴蜷起食指敲了一下她的额心,“都忙着赏灯,没人看你。”   没人看吗?   自然不是。   巡街的差役看着刚刚还怒不可遏的陆大人,转眼就变了脸色,伸脖子目瞪口呆。   方才还在跟陆宴拼命挥手帕的平康坊美人儿,撇撇嘴,在心里骂了一句,假清高。   杨宗在自家主子身后感叹,还是夫人道行高。   沈甄颔首看了看拖地的玄色大氅,对陆宴道:“大人,这太长了,我好像穿不了。”   说罢,作势就要脱下来。   陆宴睨着她道:“三姑娘是想再病一场?”   一提这个“再”字,沈甄不禁想到了去年秋天。   去年秋天,他们一同坠入曲江,当时觉得没什么,可回了府,她就开始发烧、咳嗽、流鼻涕,每天早上起来,口干舌燥,说出第一个字,整个喉咙都发疼。   折腾了她将近一个月。   思及此,小姑娘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垂下了手。   好不容易见着了自个儿想见的人,陆宴自然不想马上放她走,便指了一家酒楼道:“陪我吃点东西?”   沈甄诧异道:“大人还未用膳吗?”   “没来得及。”这四个字,不免有些可怜了,听的沈甄都不免蹙起眉。   今日上元家,各酒肆的生意家家好的不得了,跑堂的正了正头上的幞头,咧嘴笑道:“陆大人里面请便是。”京兆尹倒是没人不认识。   沈甄被他拉进厢房,陆宴以极快的速度点完了菜。   厢房的帘子落下,陆宴伸手揽过她,随后“轻车熟路”地挑起了她的短袄、她的小衣,整个掌心都贴在了小姑娘的白嫩嫩的腰上,两人刚从外面进屋,他手凉的厉害,沈甄下意识地“嘶”一声。   他的唇抵在她的耳畔,“凉吗?”   沈甄点头,刚要开口,就传来了杨宗的声音,“主子,不好了。”   陆宴将手抽回,掀开帘子,“怎么了?”   “命案。”杨宗郑重道:“胡人闹事闹到佛寺去了,死了不少人。”   陆宴立即起身道:“我带人过去,你送她回去。”   沈甄是披着陆大人玄色大氅回去的,见此,沈谣、沈姌立投去了揶揄的目光。   沈甄却默默叹了一口气。   自己在家里选了半天衣裳,一个素白的短袄,她拿着六条群里比来比去,结果呢?那人一见到自己,他便给自己搭上了黑压压的大氅。   沈甄拢了拢衣裳,心道:罢了,不得风寒也成。   其实这也不能怪陆大人不解风情,毕竟男人和女人眼里的风情,向来都有偏差。   沈甄迎风站在外面,陆宴自然会关心她冷不冷,但若是在榻上,他眼里怕是一块布料都容不下。   她们准备回府,沈姌正准备上马车,苗丽突然道:“娘子,这马车上何时多了一盏灯?”   沈姌狐疑地看了一眼,缓缓走了过去。   花灯一转,上面写着两个字——平安。   沈姌目光一怔,渐渐出神……   这个笔锋,她再是清楚不过。   告李家的状文,就是他亲手写的。   “娘子?”苗丽又道。   沈姌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额头,道:“许是谁落在这儿的吧。”   苗丽瞧着这花灯精致,便又道:“那不然……就挂在这儿?”   默了半晌,沈姌轻声道:“你送到旁边的道观去吧。”   苗丽伸手摘下,颔首道:“奴婢这就去。”   哪知苗丽刚一转身,沈姌又开口叫住了她,“罢了,你给我吧。”   沈姌看着手里的花灯,不由想到了她和他见的最后一面,说起来,那日也算是她不择手段。   其实只要那人想要自己,只要他开口,她终究还是要去见他的。   可他并没有。   她感谢他没有。   沈姌低头笑了一下。   一句平安罢了,她也不该做的那样刻意。   ——   三月初七,天降绵绵细雨,这日是沈夫人的忌日。   回想去年,那时沈文祁还在牢狱中,沈甄连香火钱都是讨好陆宴得来的,再看今日,那个黄墙灰瓦,庄严肃穆的大慈恩寺,再次闭寺为沈家而开。   沈文祁随圆沉法师进殿诵经。   沈姌、沈谣、沈甄和沈泓随知客僧进了大慈恩寺的主殿。   他们对着“华严三圣”鞠躬,随后跪立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沈姌默默道:阿娘,女儿都过的很好,你不必再担心。   你最担心的那个小女儿,还有八天,就要出嫁了,嫁的是镇国公府的世子,人生的隽秀,同甄儿站在一处,甚是般配。   沈谣默默道:阿娘,我虽是远嫁,却能把自己好好照顾好,你不必担心。哦,对。咱家的小丫头的要出嫁了,我能亲眼看她嫁人,便是此生无憾了。   沈甄默默道:阿娘,女儿要嫁人了,陆家的三郎,单子一个宴。   女儿会牢记母亲和祖母嘱咐过的那些话,日后定克己复礼,学着相夫教子。就是阿耶……他不肯娶妻,女儿瞧他鬓角白了,阿娘若是心疼他,可否去他梦里看看?   沈泓像模像样地闭上了眼睛,默默道:阿娘,我是那个小的,泓儿。   三姐姐给我找了老师,楚先生自去年起教我练字,习千字文,再过几个月,我便要开始读《谷粮春秋》了,楚先生还说,叫我早点参加科举,他说儿子若能早日金榜题名,可以给姐姐撑腰。   一个时辰过后,沈文祁进殿唤他们。   四人起了身子,檐下的风铃随风响动,沈家的路,又重新开始了。   平平的淡淡的日子,有时过的飞快,再一转眼,便是三月十六。   亥时三刻,沈姌和沈谣推开了沈甄的门,笑道:“睡不着了?”   沈甄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嗯”了一声。   沈姌揉了揉她的头发,道:“都这样的。”   沈谣看着榻边的“陆家名单”笑道:“怎么,这是打算一晚上都背下来?”   沈甄叹了一口气,“陆家有三房,人那么多,万一叫错呢?”   沈谣“噗”地笑了一声,“这种事,想的越多越易错,到时候你家郎君定会在耳边偷偷告诉你的,别想那么多。”   沈甄点了点,“那我不看了。”   沈谣坐在她旁边,坏心地捏了捏她的脸,“甄甄,看这些都没用,阿姐教你的那些,你记住了没啊?”   闻言,沈甄小脸一红,道:“阿姐说的那些,能行吗?”   沈姌也跟着笑,“你别都听她的,陆三郎和草原上的男人不一样,想必会体贴些的。”   沈谣不置可否,只低声道:“阿姐,总有一点是一样的。”   沈甄道:“是何?”   沈谣侧头去看沈甄那双一尘不染的眼睛,突然变得有些认真,“甄儿,你便是做了他的妻子,也不要整颗心都扑在他身上,一年两年还好,日子久了,周而复始,都会变的。甄儿,记得找些自己喜欢的事做。”   沈姌在背后掐了沈谣一把。   她们都知道这是实话。   男女之间,激情褪去,新鲜劲儿一过,怎么可能还会一成不变?   沈姌还是李家妇的时,常常要出去走动,听的最多的,要么是这家的郎君纳了个新人,是个招人恨的狐媚子,这么就是妾室的孩子又怎么碍眼了。   女子从情窦初开,到痴心一片,再到面目全非,有时不过是一夜的事。   哪个女子没有在后宅里掩面痛哭过?   然,哭过呢?   只要不触及律法,不伤两家的和气,日子大多都是会过下去的。   纵使沈姌看清楚了这一切,心里再不会信那些蜜语甜言,可她就是不想用自己的人生去干涉沈甄的人生。   沈谣被沈姌用力一捏,不禁捂住手臂,发出了“嘶”地一声。   “疼、疼……这肯定要紫的。”沈谣哀怨地看了沈姌一眼,“阿姐,你现在不给她提提醒,难不成等着陆家人跟她说吗?”   沈姌反驳道:“我瞧着阿耶和阿娘倒是挺好的。”   云阳侯身居高位,风流倜傥,无妻无妾,当年的云阳侯夫人,不知让京中多少妇人眼睛都红了。   便是沈家的二房婶婶也不例外。   侯夫人一连生两个女儿,生下沈甄时,二夫人便去老太太那儿暗示,阴阳怪气道:“这子嗣的事,向来是最重要的,毕竟大房还有爵位要承袭不是?”   说白了,就是想让沈文祁也纳个妾。   连纳妾的备选人,二夫人都给选好了,是她血缘十八弯的表妹。   沈文祁知道后,他这个一向对家人宽容的大哥,劈头盖脸骂了二郎一顿,并叫他看好了自己的媳妇。   立场非常坚定,能在一个屋檐下就在一个屋檐下,不能,就分家。   纵然老太太在世,也可以分院子。   默了半晌,沈谣点了点头,格外开心地笑了一下,“确实不能一概而论。”   沈姌拍了拍沈甄的肩膀,“不过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回家,阿姐永远都在。”   直至天亮,沈甄终于抵不住困意,阖上了眼睛。   然而再一睁眼—— 第126章 大结局上   三月十七了,今日便是“六礼”中的最后一礼——迎亲。   依晋朝婚俗,郎君是在黄昏时分接娘子过门的,而眼下,已是未时。   再一睁眼,沈姌在她耳边道:“甄儿,该起了,陆三郎要来接你了。”昨夜三人都没睡,今早沈姌和沈谣硬着头皮起来,硬是没舍得叫沈甄。   毕竟,新娘子累起来,那可是一天一夜的事。   沈甄被沈谣从榻上拉起来,开始对镜梳妆,清溪躬身给新娘子扑着脂粉,只听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刺耳的笑声。   沈甄道:“是二婶婶他们来了?”   沈姌手执木梳给沈甄梳头,撇嘴道:“不只你二婶婶,你三婶婶一家子也来了,还有些你叫不上名字的也都到了。”   总之,元庆十六年那个冬天,给沈甄吃过闭门羹的人,今日都到了。   沈甄嫁进陆家,那便是未来的镇国公夫人,就算以前闹过再大的不愉快,今日也定要前来贺个喜。   这厢屋里正忙着,只听外面倏然起了妇人欢呼声,和傧相的吆喝声。   沈甄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来了。   陆宴在门外抛完了大雁,便念起了催妆诗,嗓音沉稳有力,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撩人。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   【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带画人。】   一首催妆诗对探花郎来说,自然是不够。姑嫂继续起哄,陆宴便又做了一首。   用词之油腻,听的沈甄这张娇靥都泛起了红晕,她哪里听过那人这么夸她。   嬉闹声不断,有人扯嗓子喊,“不够!再来一首!”   于是,男人又做了一首,可众人还是不给看新娘子。   这对于一向疾言遽色的陆大人来说,着实是一种折磨,但今日,他是一点脸色都不敢给。   那双幽邃清冷的双眸里,尽是讨好之意。   沈谣看着沈甄笑道:“今日你就该欺负他一回,也不许心软,记住没?”   沈甄点头,“记住了。”   沈谣又道:“大声点,你虚什么!”   沈甄挺了挺背,提了音量,“记住了!”   门外继续闹腾,陆三郎肚子里墨水足,催妆诗一首接着一首。   就是越念越油腻,这也是个事,最后惹的嫁女儿心情不佳的沈大人都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冲几个姑嫂摆了摆手。   放人进去吧。   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沈姌亲手替她穿上了婚服,将蒲扇递给她时,终是红了眼眶。   从今以后啊,你的福与祸,便是交付与他了。   沈谣替她盖了盖头,不免哽咽道:“甄儿,阿姐等你回门呐。”   闻言,沈甄的眼眶瞬间便湿了。   沈甄被清溪搀着出了沈府,几步路,频频回头望,这一刻的酸,是没出嫁的女郎永远不会懂的。   被夺爵革职都不曾不红过眼睛的沈大人,倏然背过了身子,死死地咬着下唇。   沈甄被扶上了幰车,眼泪汪汪。   骑在马上绕三周的陆三郎,抬手揉了揉心口,苦笑了一下,便是大婚这样喜气的日子,他也逃不过。   进了陆家的门,陆宴牵着她到青庐拜堂。   红烛轻摇,夫妻对拜,随后进入肃宁堂,也就是陆宴的院子,二人净手坐于案,共结镜纽。   傧相先是端上来一盘“同牢饭”,沈甄和陆宴各吃了三口,随后陆家旁支的一位童子双手送上了合卺酒。   喝完了合卺酒,便是礼成的最后一步。   喜娘手持一把剪刀走到新人身侧,各剪发一缕,用丝线结扎,置于绯色的锦囊中,象征为结发夫妻。   陆宴拿下了她遮在面上的扇子。   这时候,陆家的几个小辈,陆妗、陆蘅都冲了进来,陆蘅喃喃道:“瞧见没,沈三比以前更好看了。”   陆宴一个眼刀子飞过去。   陆蘅立马改口,“三嫂真美。”   顿了顿又道:“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陆妗在一旁笑她是个马屁精。   陆蘅这是把心知口快的,这屋里还有多少人在心里腹诽呢?   他陆三郎,哪里是冷心冷欲之人,这不,要娶妻,便娶了全长安颜色最盛的。   陆烨身边的沈曼低声道:“老太太这下算是能放心了。”   闹过新房,总是得给人家新婚夫妇说两句话的时间,众人一走,门一关,陆宴侧头去看沈甄。   他没说话,但目光好似穿过了两世。   终于,叫你做了陆家妇。   这一刻,沈甄也在看他。   她从未见过他身着绯色,今日见了才知,绯色放到他身上竟是这般好看。   陆宴轻声问她,“饿不饿?”   “不饿的。”沈甄顿了一下又道:“大人呢?”   陆宴提唇笑道:“唤我什么?”   红烛轻摇,四目交汇,美人眼波流转,朱唇微张,好半晌,她才道:“郎君。”   话音甫落,男人眼里盛的春风得意,掩都掩不住了。   如此娇音,怎能不叫人心神荡漾?   这时候,外面的人又开始催,“郎君快出来招呼宾客——”   陆宴没动,哑声道:“再唤一声。”   沈甄道:“郎君快去。”   男人面不改色,手却不再老实,他隔着衣裳准确无误地捏住了她的小珍珠。   一阵酥麻淌过全身,沈甄下意识去看他的手。   细白干净的指腹,在她的注视下半分不肯收敛,揉一下捏一下,一下比一下用力。   外面的又开始催促,陆宴松开她,咬着她的耳朵道:“等我。”   陆宴转身去了前厅。   镇国公府世子娶妻,场面自然壮观,恨不得召集了全长安的达官显贵,便是连太子都来送了份贺礼。   京兆府的同僚们纷纷起立,孙旭笑着道:“恭喜陆大人,抱得美人归。”   身着婚服的男人笑的意气风发,真诚道:“多谢。”   孟惟恭恭敬敬道了一幅对联。   得知陆宴娶妻,前任京兆尹郑中廉都特意赶回了京,功曹参军、司陆参军、司户安军等人依次送上了祝福。   再一转身,便是刑部尚书姚斌,和大理寺卿周述安,姚斌道:“恭喜陆大人。”   刑部侍郎不胜酒力,打了个嗝,道:“沈家女貌美,陆大人好福气。”   沈家女啊,谁不想娶?   听了这话,陆宴意味深长地看了周述安一眼。   那意思好似再说,沈家还有一女,你努力吧。   陆宴手握假酒,连敬三圈,到楚旬和随钰这儿直接被摁下,楚旬低声道:“来吧陆时砚,赶快把你杯中水倒了,换点真的。”   杨宗在一旁皱了皱眉,感觉不妙。   随钰对杨宗道:“杨侍卫的阴阳壶也不用拿了,我们备好了。”   这架势,便是要灌酒了。   一连喝了数杯,陆宴不由捂住了胸口,随钰道:“别演,不信。”   楚旬笑道:“花烛夜你甭想了。”   陆宴将杯盏往桌上一放,“可我夫人还在屋里等着。”   瞧瞧这话,气不气人!   楚旬舔了下嘴角道:“就凭你这句话,更别想了。”   从黄昏到黑夜,管弦乐声,片刻不曾停歇。   ——   沈甄这边,一切安好。   陆宴给她准备的婢女是棠月和墨月,这下,连尴尬都免去了。   棠月回头看了一眼,道:“也不知郎君何时能回来。”   清溪暗示道:“随世子他们今儿都来了……不如夫人先沐浴吧。”   沈甄点头,“备水吧。”   一个时辰过后,沈甄再次回到了榻上,按说她面对陆宴,她早就不该紧张了,可换了个陌生的环境,还是忍不住攥住了衣角。   她看了看枕边,今夜,连香囊都不能用了。   这厢沈甄正想着陆宴,外面就想起了问安声,男人的脚步声橐橐,直奔她的心上来。 第127章 大结局下   内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清溪等人躬身道:“郎君。”   陆宴轻点了一下头,婢女们默默退下。   男人身着赤红九重金丝宝相花纹镶边的锦袍,头戴联珠纹金冠,腰间束白玉带,烛光摇曳见,陆宴的脸颊因醉酒而平添了一股绯色,神色颇为疲惫,可轻眯起眼去看新娘样子,却又分外的迷人。   陆三郎这张脸,真是没得挑。   他伸手将沈甄一把拽起来,低头,热气喷洒在她耳畔道:“夫人替我更衣。”   沈甄被他灼灼的语气撩的脸红,白净纤细的小手,熟练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嗒”地一声,替他解开了腰封。这些动作,都是他亲手教的。   沈甄十分自然地抬头问他,“你这是喝了多少?”   陆宴不答,嘴角只挂着笑,哪怕他在外头已喝过了一碗解酒汤,可仍是抵不住这令人心醉的花烛夜。   沈甄继续给他更衣,褪到一半,男人似铁烙一般的手臂钳住了她的身子,须臾,鸟衔花草纹的红色肚兜落在地上,视线下移,是光洁似玉一般的脚踝。   两人驾轻就熟地滚到了榻上。   陆宴翻过她的身子,去吻她的背脊,沈甄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惹得陆宴一口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处处惹人怜。   沈甄趴在榻上,低声唤了一句大人。   醉意微醺的男人手劲多少有些失控,手掌顺着背脊下滑,啪地一声打在了小姑娘惑人的弧度上。   也不重,但就是说不出的让人心跳。   “唤我什么?”   求生欲使然,沈甄立马改口,“郎君。”   他低头去看,伸手去探。   妍丽娇嫩的花蕊受不住捣碾,遽迫着绽放,陆宴喉结下滑,目光晦暗,低声唤她,“甄甄。”   这男人用这样的语气唤她名字,就跟问她准备好了没,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然,就在这时,小姑娘却突然转过身子。   四目相对,陆宴道:“怎么了?”   许是要说话的实在有些羞耻,沈甄有些做作地拢一下鬓角的发丝,“郎君,你过来些。”   不得不说,沈甄这娇娇软软的嗓子唤起郎君来,确实酥人,陆宴从善如流,倾身上前。   沈甄拉他手臂,柔声“郎君再过来些。”   沈甄终于捞到了这人的耳朵,她握拳开口道:“我想躺着。”   陆大人一愣。   上面、下面、站着、趴着,跪立着、腾空着,她一向是听自己的,这还是头一回,她主动开了口。   陆宴去咬她的唇,低声道:“你喜欢躺着?”   沈甄道:“徐姑姑同我说,那样容易受孕。”她确实喜欢躺着,但她不好意思说,好在有这么一块遮羞布。   闻言,陆大人低头去看她白嫩嫩的肚皮,不由伸手摩挲了一下,想象着它会一点点鼓起来,确实令人向往。   旋即,男人便握着她的玉足,抬了上去……   沈甄以为他们今夜做的这是正经事,正经事,一次就好。   可“久旱逢甘露”的男人,怎会轻易收起贪心?夤夜之时,里面的动静仍是未停,守夜的棠月和清溪面红耳赤。   不知过了多久,沈甄的睫毛上挂起了泪珠子,陆宴低头亲了亲,“我轻点,你别哭。”   无助的小姑娘,抬着两条发麻的小腿儿,耳畔闪过了大姐和二姐的话   沈甄心念着明日的敬茶,倏然豁出一般地勾住了他的脖子,柔声道:“郎君,胀。”   陆宴背脊一僵,哑声道:“什么?”   沈甄泫然欲泣地望着他,“胀。”   男人蹙起了眉,心跳加速,哪知沈甄突然闭上眼,抱着他的脖子摇着他道:“郎君你疼疼我啊……”   话音甫落,陆宴投降,他深吸了一口气,猝然离去。   沈甄怕露馅,干脆闭上眼在他怀里蹭了两下。   陆宴低声道:“还疼?”   沈甄拉住他的手,“好些了。”   “我抱你去净房。”说罢,他就将人提了起来。   从内室到净室,不过短短数步,沈甄忽然想起了在澄苑,两人真正意义度过的头一晚。   那天夜里,他松开她的腰后,便独自去了净室,返回时,眸色沉的吓人,似多大不满意一般,躺下后,他再没碰过自己。   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   记得那一天,她很是难过。   难过她曾以为定会拥有的,都成了泡影,一无洞房,二无花烛,三无郎君……   如今,他便是她的郎君了。   思绪回拢。   两人从净室回来,沈甄的目光落在了摇曳不熄的花烛上,她抬头啄了一下男人的下颔。   陆宴低头亲她额心,替她盖上被褥,拥她入怀。   ——   翌日。   晨光刚洒进来,沈甄便睁开了眼睛,“新妇”二字压在头上,她急急去拍陆宴。   陆宴揉了下眉心,“怎么了?”   沈甄眸色有些紧张,低声道:“今日要拜见舅姑。”   “不急,还早。”陆宴缓缓睁开了眼睛。   沈甄起身梳妆,一边摆弄着自己凌乱的发丝,一边道:“我们得先到才行……”   陆宴知道她一向守规矩,便直接坐起了身子,沈甄唤了清溪来给自己上妆,随后飞快地拾掇好了自己。   陆宴看着她利落的动作,不由轻笑了一声。   合着昨日,她真是折腾自己呢。   陆宴单手扶着她的腰,准备带着她去给长公主敬茶作礼,一路上,小姑娘不停地嘱咐他,一会儿要是人多,记得提点她。   陆宴笑着说好。   三月十八,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陆老太太看着陆宴体贴新妇的样子,眼睛都笑弯了,赶在沈甄进屋前,她拍了拍靖安长公主的手,低声揶揄道:“没成想,三郎那个驴脾气,居然是个疼媳妇的。”   靖安长公主跟着笑了一下,心里却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娶进门的要是都不知道疼,那他可真是没救了。   新人提裙进了门。   沈三娘的容貌自是不必说,屋里的人大多也都见过她,哪怕是有没见过的,也知道沈家女在长安响当当的名号。   沈甄的美清丽柔和,目光湛湛,流波若泠泠清泉一般澄澈,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与陆宴那张颇为风流的脸站在一处,叫人忍不住叹句佳偶天成,难以言喻的般配。   陆宴上前率先开口道:“给祖母问安。”   沈甄作礼,跟着唤了一声祖母。   陆老太太笑着应了一声。   转头到了镇国公和靖安长公主这儿,改口唤了阿娘、阿耶,沈甄回身将清溪手里的托盘接过,递给了靖安长公主。   托盘上有枣子、栗子和用姜桂腌制的肉干等。这是早生子、早立家的意思。   镇国公和长公主回敬了沈甄一杯酒。   给舅姑行过礼,沈甄又随着陆宴去给其他两房的长辈行礼,陆宴唤一声,她跟着唤一声。   最后又去镇国公府上的祠堂给祖辈上了香。   沈甄一走,女眷们瞬间炸锅,陆蘅拿手肘推了推陆妗,低声道:“三嫂脖子根的印,你瞧见没?”天知道,沈甄足足扑了两层的脂粉。   陆妗脸一红,也忍不住开口道:“我以为三哥不是那种……”重欲的。   陆蘅感叹,“啧,别说,沈三确实好看,怪不得孙宓以前喜欢诋毁她,还说她给谁当了外室……”   还没感叹完,温氏一巴掌就拍到了陆蘅的头上,“你还是不是个姑娘家?”   陆蘅哀嚎,“阿娘,你怎么总打我?”   温氏道:“方才那话,你怎么不在你三哥面前说呢?”   陆蘅理所当然道:“我也不傻。”   听了这话,温氏气不打一处来,“今日我非好好收拾收拾你……”   陆蘅见事不好,立马告饶:“阿娘,我的意思是,三嫂冤枉。”   温氏逮住了她的胳膊,“不许嚼舌根!”   回到肃宁堂时,已是晌午,沈甄长呼了一口气,回到铜镜前,去拉扯自己的衣襟,随后回头哀怨地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翻书的男人,“她们定是瞧见了。”   陆宴抬头,故作不解道:“瞧见什么了?”   傻姑娘走过去,指着自己的脖子根给他看。   陆宴指腹覆上去,沿着红痕,抚了一下,再抬头时,神色重了几分。   沈甄嗅到了危险,指尖拢住衣领,向后退了一步,陆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紧不慢道:“沈甄,自己过来。”   沈甄脚跟定住了一样。   陆宴拍了拍榻边儿,笑着看她。   新婚燕尔,春光旖旎,那个冷清了数载的肃宁堂,从此多了一抹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