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陵》 作者:容九   文案:   曾经越长陵是威震四海的战神,人心之所向。   被心上人设计,群雄围攻,死于滔滔瀑流之中。   再度睁开眼,光阴已逝十一载,天地大变,而她……居然变……美了?   奉劝诸君,莫要以貌取人,否则,会死的很惨——   “天下人都敬你、怕你还惦念着害你,你不恼、不痛也不恨么?”   “有什么好恨的,我乐意的很。”   【阅读提示】   1、非典型重生   2、能动手绝不动嘴一根筋道系女主vs每天都觉得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八面玲珑佛系男主   3、文风正中带歪,爽向、言情甜向、HE   【言情版文案】   “我是不是明天就要死啦。”   “嗯。”   “唉!可惜了,我尚未瞧够这方天地万物呢……诶,你快看过来。”   “看什么?”   “看你眼睛啊,有夏阳,冬雪,晴雨,草木,我看一眼,不就等于多活一年了?”   “看的出来你又欠揍了。”   “别,我都要死了,你还舍得打我?”   “我在一日,你活一日。”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乔装改扮 天作之合   主角:长陵、叶麒 ┃ 配角:符宴归、明月舟、周沁、符宴旸、方烛伊、明月霏 ┃ 其它:反一:付流景 ==================== 第一章: 长陵   细雪绵绵,云幕下的安陆山覆上一层皑皑莹色,方圆百里人迹罕至。   一队戎装铁骑浩浩荡荡的朝北而上,大抵是军律严明,或是天寒地冻的腾不出气力,除了马蹄踏雪声外,没人发出什么多余的声音。   紧跟在队末后有几个运粮的板车,虽说上了防滑的齿轮,在雪地里行进依旧有些困难。驾车的人不时挥动手中的长鞭,板车晃动得厉害,一个不留神,把原本躺在板车里不到十岁的男娃娃颠到了雪地里。板车上还坐着个老头儿,见了这状况哎哟一声,慌里慌张地跳下车抱起了那男娃,示意后头的车队暂且停一停。   那男娃娃猝不及防的扎到雪地里,整个人一哆嗦陡然惊醒,见老头儿一个劲的替自己拍落貂绒上的雪,有些茫然的问:“观伯,这是哪里……山匪呢?”   观伯:“公子莫怕,山匪都被杀光了,是这帮军爷救的我们。”   男娃娃闻言探出脑袋,望见前方乌泱泱的一片望不见头的骑兵,微微皱起了眉头,“那群山匪可不是普通的山匪……”   他话音方落,忽听人利落接道:“可我们也不是普通的军爷。”   男娃娃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身着宝蓝色长袍的青年策马而来,身后跟着十来个衣袂翩翩像是混迹江湖的游侠,与周遭那些身着铠甲的骑兵颇有些格格不入。男娃娃留意到那青年手中的佩剑,剑身的暗纹填满了翠玉,一看就知价值不菲,他问那青年道:“那山匪头是你杀的?”   那青年微微一怔,方才他在前头听说这男孩醒了,便想来关心一番,哪知这奶毛未褪的娃娃醒来竟然先询问动手杀山匪的人,倒是令他颇感意外,“不错,他确是死于我的剑下。”   男娃娃抬起极长浓密的睫毛,挺直了脊背,学着闯江湖的大人抱拳施了一礼,道:“王珣谢过沈盟主救命之恩。”   周遭的人本见这小崽子有板有眼的模样还乐呵着,乍听他这么一说皆是一凛,那青年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王珣只道:“山匪窝本是魔宗据点,诸位能从他的手中把我们救下,自然是当今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些大侠们个个以您为尊,加之您手中的这柄碧落剑,您若不是新任的武林盟主沈曜又会是谁。”   沈曜重新审视了一番王珣,他的眉眼轮廓未长开,已能瞧出精致漂亮的模样,脸上虽罩着一层病容,眼珠却是黑的发亮,透着一股子不符合这个年龄孩子的意味。   沈曜身后一个虬髯翁哈哈笑了起来,道:“你这娃娃眼神倒很不错,不知家在何处?”   一直默不作声的观伯正要开口,王珣抢一步答道:“家父王瑜庭。”   观伯稍稍一讶,众人已露出了然的神色,也不再追问他被擒获的理由,沈曜道:“原来是金陵王家的公子,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风范。”   金陵王家,能在这烽火乱世之中屹立不倒的富甲天下,也是许多人眼中的香饽饽。   虬髯翁与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嘿然道:“这可就难办了,沈盟主本想待你醒了派个兵送你回家,你既是王家的人,又是马虎不得的,偏生咱们还有要事在身……”他话还没说完,王珣就剧烈的咳了起来,咳的上气不接下气,观伯赶忙抚拍着他的背,沈曜皱了皱眉头,当即翻身下马,替他搭了把脉象,“是病的不轻,便是走回头路,这百里之内怕是也寻不着大夫……”他顿了一顿,“你可能骑马?”   王珣病怏怏的身子骨自然是拉不稳马缰绳的,好在有观伯帮衬着,二人共乘一骑,也算勉强跟得上大队的步伐。   沈曜告诉他,只要坚持到傍晚抵达北溟峰下的大营,会有军医替他诊治。观伯一听说北溟峰,面上流露出忐忑之色,“那北溟峰不正是与漠北鞑子交战之地……”   “那又如何?”   见王珣不以为意,虬髯翁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倒是对老子胃口!不瞒小兄弟,此次对军,就是加上咱们这两万应援军,统共也不过十万,可漠北鞑子却来了十八万众!要不是为了信守承诺,老子可不见得会踏上这九死一生之路。”   虬髯翁身旁一个道士装束的人出言指责道:“什么九死一生?孔不武,你若怕死,现在就走,莫要在这胡言乱语动摇军心。”   王珣心道:孔不武,飞鹰门掌门,想来这余下七人也都是武林中的尊者,听他们的口气,似乎并不是应沈曜之约才赶赴前线。   那道士捻须道:“在下深信只要有越家那二位坐镇,这一仗便已有了五成胜算。”   “你们说的是哪个越家?”王珣问。   孔不武道:“看你小子知道的东西不少,怎地,连江东越家都未听过?”   江东越氏,他怎么可能没有听过。   当今梁朝君主昏庸无能,漠北雁国虎视眈眈,短短数年内痛失中原大片国土。狼烟四起,各地群雄据地为王。这几方诸侯对峙之势,江南谢家、金陵王家与洛阳沈家本算是隔山观虎,真正能够与百年世家贺氏抗衡的,是近年才崭露头角的江东越氏。   江东越氏初始只是一支义军,那些关于他们如何以寡敌众扫荡雁军收复巴蜀的传说可谓是众说纷纭,但那一役后,统领越家军的那两位兄弟自是名扬天下了。   王珣自幼听过许多关于越氏兄弟的流传,那些来自民间的多半夸大其词,就他的认知而言,实在难以想象诸如越家长兄在空城中以一个障眼法吓走五万大军这种荒谬的情景。   孔不武听到这儿忍不住笑出声来,“盟主,这小兄弟说的可是越大公子在淮水的那一战?”   沈曜点头道:“那一仗确是赢得漂亮,但敌军未到两万人,淮水城也并非空城,是百姓感念长盛兄的功德,才传的如此玄乎。”   王珣继续说道:“我听闻越二公子今年也才十七岁,可居然有人说他单凭一人一剑血战两日两夜,令千余名漠北前锋军落荒而逃……”   “并非谣传,”沈曜道:“是事实。”   王珣像是被噎住了一样,“这……怎么可能?”   沈曜道:“当日父亲命我率军支援越兄,漠北前锋军伤亡惨状乃是我亲眼所见。”   “那,那武林大会上,他一人单挑十大鞑子法师……”   “也是真的。”孔不武抚掌道:“若非越二公子及时襄助,我中原武林必难逃此浩劫。”   王珣愣了良久,半晌方道:“天底下竟有血肉之躯能达到如此境地……”   “他师承天竺,所练的释摩真经已到第九层,”沈曜的目光越过远方的山峰,“越二公子天下第一的名讳,绝不是浪得虚名。”   “释摩真经?”   “是梵文,我们中原人对这武功还有一种叫法……”沈曜说到这里,话音顿了一顿,平淡无波的语气添了几分沉重,“英雄冢。”   王珣一悸,只听沈曜一字一句说道。   “但遇此功,就地为冢,天下英雄,莫不如是。”   “百年来唯一一个练成此功之人,便是他越二公子,越长陵。”   寒风飒飒,那空中飘扬的雪花,仿佛因着这句话夹着血腥味儿,弥漫着微微袭来。   一时间,无人再多言语。   越氏大营驻扎在临近北溟峰下的泰兴城,来往行人盘查严密,全城已实施了宵禁,守城的官兵一见沈曜手中的令牌,便即开启了城门。去往大营的路上可见不少乡间义士、市井豪杰帮助巡城,多半都是应越氏兄弟之召前来抗敌。   行路中,王珣远远的看着沈曜的背影,心绪飘忽不定,如今连沈家都前来向越氏投诚,此一战若大获全胜,越氏必更得民心,天下大趋是否也就更加明朗?   沈曜总归是号人物。   不提他武林盟主的身份,单就洛阳沈家在氏族中的地位本是不容小觑。   他一进军营中,还未赶得及打发驻守军去通报一声,就听到有人朗声道:“沈盟主!诸位掌门!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来人一身铠甲峥嵘,腰配长刀,偏透着满股子豁达随和之气,那些江湖人士纷纷跳下了马,沈曜率先向他走了过去,拱手道:“长盛兄!”   那人就是越家长兄越长盛。   王珣本以为以沈曜的气度算是人中龙凤,直到见了越长盛,方知天外有天,此人拥兵之众可谓一方霸主,但举止有度,不免让人产生亲近之意。   沈曜:“本当昨日就到,江北天寒,这两日起了风雪拖慢了行程,让你们久候了!”   “只要鞑子军一日未攻进这泰兴城,来的都不算晚!”越长盛笑道:“诸位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越某已差人打点好营帐住处,待用过晚膳再共议抗雁之策如何?”   众人纷纷颔首,越长盛正想让身边的亲兵为他们带路,刚转过头,眼眸瞥见王珣,蓦地大喝一声:“小心!”   王珣原本站在角落里偷偷瞄着越长盛,正困惑着他如何会注意到这边来,等回过头才看到身后一只受了惊的马向他疾奔而来,王珣猝不及防的闭上了眼,忽闻一声马嘶长鸣,有人堪堪勒住了缰绳,让马儿原地转了一圈方才稳住。   来人动作太快,快到在场所有人还没做出出手的反应,马儿已乖乖巧巧的静了下来。   “沈曜,我让你们带些兵马粮草来……”那人用手指轻轻替马儿顺着毛,含笑问:“你怎么把你儿子给带来了?”   沈曜的嘴角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越二公子,沈某尚未娶妻,哪来的儿子?这孩子是我们从潜龙寨救下来的,他是金陵王家王瑜庭的公子。”   越二公子……越长陵。   王珣缓缓睁开了眼。   那是他见到越长陵的第一面。   那时西天落日沉没,暮霭浓浓重重,那人一身赤红战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平心而论,越长陵肤色黝黯,眼皮微肿,半张脸上戴着银色面具,绝对与俊俏二字沾不上半点边的。   但王珣不知为何整个人都被晃的有些眩晕,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越长陵自然不会去留神一个孩童的千头万绪,倒是越长盛从沈曜那儿知晓了始因,当即叫来军医把王珣带去细细诊治,这年头树敌倒不如结缘,来头越大越要慎而重之才是。   如此,越长陵反倒觉得沈曜带来个麻烦,他那狂妄的性子本也懒得再多说什么,等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回头,看了沈曜一眼:“对了,有个人一直想要见你。”   越长盛瞪了越长陵一眼,沈曜不明就里,只快步跟上前去。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刚步入营帐内,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哀怨:“沈盟主,你可得救我啊……”   沈曜瞠目结舌的看着一个头戴毡巾,生的风流韵致的男子被五花大绑在一张太师椅上,“流、流景兄?”   那男子哭丧着脸,用看着救命稻草的眼神盯着沈曜:“是我是我。我被绑架到这儿来足足七日了,这七日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你来救我于水火之中……”他话说到一半瞥眼看到越长陵在把玩一柄长剑,咽了咽口水愣是没往下说。   沈曜道:“越二公子,大家也都是旧识了,不知流景兄是犯了什么事……”   越长陵收剑入鞘,理所当然道:“我大哥说‘付流景智谋无双有经纬之能,如他这般人才若能纳为己用必能有助大业’,所以,我就把他请来了。”   付流景用一种崩溃的表情看向越长陵,“你确定这是请?”   “若你不是总想着逃跑,我何必浪费一根绳子?”   “浪……”付流景咂了砸嘴,“我不愿留在军营中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这是我的意愿,沈盟主你说句公道话,他们这样和山匪强盗有什么分别?”   沈曜轻咳一声,婉转道:“其实……越公子大可晓之以理来打动流景兄,这样用强也未免……”   越长陵像是把这话给听进耳了,他看向付流景,面无表情地道:“付公子,国之大难,匹夫有责……”   付流景飞快答道:“对,匹夫有责,可我不是匹夫。”   越长陵慢悠悠道:“漠北军毁我疆土,我们岂可视若无睹,坐以待毙?”   “但我们也绝不能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越长陵端起茶盏:“人生自古谁无死……”   付流景眯着眼:“早死晚死差很多!”   “……”沈曜顿时觉得就这么把付流景绑着或许也是个省事的办法。   月凉如水,北溟峰下的夜更是冷峭凛冽。   小小的营帐自然御不了多少风寒,王珣裹着一层毛毯整个人缩在暖炉旁烤火,一边搓手一边问道:“你确定没有听错?那人当真是付流景?”   观伯用铁钳加了一块炭火,点了点头。   王珣微微蹙起了小眉头,“能把这样行踪不定的智囊给找来,看来越家是下了不少功夫。”   观伯道:“他们用了那样的方式,只怕付流景未必肯为他们出谋献策。”   “那也未必。”王珣压低了声音,“我听父亲说,付流景不仅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同时也是个心肠极软之人,他被绑在军中眼见敌军攻来,就是为了自保也会竭力相助,否则,越长盛早就阻止这看似荒诞之举了。”   此刻若是有旁人在场,定会惊疑这一番言论是出自一个九岁孩童之口,但观伯似乎习以为常,只道:“公子假称自己是王家的人,不怕有人识出端倪?”   “金陵王家的小公子自幼体弱多病,极少现于人前,与我的情况有七八分相似。再说,纵然沈曜起了疑心,他更不会轻易放走我们,否则,我们哪能顺理成章的进到这越家大营?”   观伯叹了口气,“公子此举未免太过冒险了……要是老爷还在,定不会……”   王珣抬了抬手,示意不必把话往下说,他缓缓踱到营帐门边,掀开帐帘,发觉外头的风雪已停,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说完这话又开始剧烈的咳了起来,观伯连忙替他披上毯子,碰到王珣冰凉如水的手,叹道:“公子的风寒症愈发重了,方才我在这军营附近发现有几眼汤泉……”见王珣皱起了眉头,他加重语气道:“得让身子熨暖和了,才能熬过这几日。”   这大营驻扎所在山头下能有眼温泉,本是个士兵们舒缓身心的好去处。   不过这些日子战事吃紧,漠北军随时有可能突袭,全军皆是枕戈待旦的状态,自然没人敢三更半夜的去溜号泡汤泉。   观伯一路把王珣抱到林口才把他放下,替他拢好了毛麾,示意自己会在外头盯梢,让他不可贪泡的太久。   月光柔和似絮,如一盏天灯悬在幕色中,让这雾气氤氲之地添了些光晕。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纯天然的硫磺气味,王珣一步步踏进浅浅的雪地里,一袭凉风拂来了暖意,他走到热气蒸腾的汤泉旁,蹲下身,用手探了探水温,泉水沸且清,令人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钻入池中驱一驱寒。   他正想褪去上衣,却在转眼间看见了散落在池子边的赤红色战袍以及半张银色面具。   未等王珣反应过来,只听“哗啦”一声响,有人倏然从池中站起了身。   明月下,一头墨色青丝微卷着披泻而落,那人半身浸没在泉雾缭绕中,整个体姿都呈现着柔韧妙曼的线条,虽然夜浓,依旧能看出那肌肤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   似是察觉到身后有动静,那人微微侧转过身来,带着慵懒与不可一世的神情,顾盼而来。   眼前的一切仿佛不像是真实的,只看到那人的颈中挂着一颗明珠,发出淡淡的幽光,衬得整个人容若朝华,而右眼边状若焰火般嫣红的胎记为之所摄,不可逼视。   一霎间,王珣惊得像一块石头,半痴半傻的戳在那儿。   他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会有这样荒唐的一件事。   越长陵,是一个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时隔n年,终于又手痒了。   掐指一算,二零一八大年初八是个良辰吉日。   开篇背景虽涉战事,但故事并不讲战事。   存稿足,放心入跳。 第二章: 同心(修年龄)   越长陵原本不叫长陵。   她出生的那日父亲越承风带着全家躲避仇家的追杀,临盆的母亲在孤山长亭中诞下了她,当越承风拎着阔刀赶回时,看到自己襁褓中的小女儿可人模样,不免喜不自禁,因她在长亭出世,故唤她长亭。   长亭生来粉雕玉琢,父母长兄都对她疼爱不已,可就在她六岁那年,不知是遭了何处的暗算,在自家院落前身中一掌,等长盛察觉时她已呕血不止,急得母亲几欲昏厥。   越承风眼见药石无灵,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求见天竺高僧,那高僧仙风道骨,只稍运功当即使长亭恢复血色。越承风大喜过望,那高僧却道长亭五脏俱损,除非能修成释摩真经尚有可能存活,只是他即将远离中土,怕是无法传授功法了。   越承风虽不忍骨肉分离,为了最后的生机,狠下心将长亭塞入高僧门下,恳请他收她为徒,不求再归故里,只求平安是福。高僧为其所感,应允会尽力授她真经,至于能否练成,一切只能听凭造化。   临别前高僧依门规改了她一个字号——陵,从阜从夌,意为攀越高山,越过此劫难,从此长亭即为长陵。   长陵一走便是十年,十年后中原格局已然大变,梁朝败落,诸方豪杰纷纷揭竿而起,越承风顺势而揽英才,越长盛更是青出于蓝,越家脱颖而出,成为江东一枝独秀。   所谓木秀于林,越家风头越盛,敌方越是忌惮。梁朝军为了灭掉越家,竟勾结漠北军联手,眼见越家军被逼入两峰夹道之中,敌我悬殊只待战死,谁想竟有一人从天而降,手持长剑,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生生逼退敌军,并斩下漠北元帅头颅,劣势终得扭转。   那人正是越承风阔别数年的亲生女儿,越长陵。   越家父兄怎么也不可置信当年那奄奄一息的小女儿竟然成为了这般惊世骇俗的高手,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长陵容貌不再如记忆那般秀美,甚至眼角还生出了焰红的印记。   长陵也说不清这是因幼时所受的伤所致,还是她练的释摩真经所得。她只记得自己年幼时每每身穿裙衣,免不得会叫人指指点点,后来索性换上男装,在眼边戴上个遮掩的面具,反倒叫人对她平生了几分敬畏。   能够与爱女久别重逢,越承风当然是欣喜若狂,哪还顾得上什么其他。更何况,长陵练就绝世神功,对越家而言自是如虎添翼,没多久,她随越家长兄共赴沙场,打出了一片赫赫威名。   后来,越承风偶染重疾而逝,长陵与长兄携手拿下中原半壁江山,天下间无人不晓这两兄弟的名号,却几乎鲜有人知长陵的女子之身。   近日连战漠北军,长陵也会偶感疲态,她料不到在她严下军令的情况下还有人敢夜闯汤池,等她察觉时正斟酌要否灭口,转过身却看见了王珣。   长陵眉头微微一拧。   她手一拂,池水瞬间激起层层叠浪,待浪花噼里啪啦的落回池面,她已裹好衣袍,回到岸边套上鞋袜。   王珣乱浆似的脑袋翻了一轮,他深知眼前所窥足以令他性命不保,要说点什么才有可能消弭对方的杀意,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做不到心如狂澜面色淡然,几番张口欲言,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长陵望着王珣稚气未脱的小脸蛋,有些愁苦的闭了闭眼。   很小的时候她就听娘亲说过,女子若是被人看光了身子,要么就杀了那人要么就嫁给那人。眼前这男孩毛都没长齐,她总不能冲到人家小弟弟跟前说:“喂,非礼勿视,你既然看到了就准备一下聘金娶我过门吧。”   但她更不可能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娃娃啊。   眼下正怄得慌,远方战鼓忽鸣,显然是有突发状况紧急召军。   长陵当即挽上发髻,戴好面具,想要赶回前方大营,见王珣还愣在原地,只道:“今夜所见,勿要告之第三者,包括你那位武功高强的忠仆。”   王珣一呆,尚未吃透她这话的意味,长陵又厉声问道:“听到没有?”   王珣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长陵嘴角一勾,随手揉了揉他的头顶,“早些回去,待我战后归来,你来营中找我。”   她抛下这句话后整个人一闪即逝,王珣觉得这轻功已快到凭空消失的境地,他云里雾里地摸了摸脑仁儿,若不是头发上湿漉漉的触感仍在,他几乎以为这只是一场幻觉。   待长陵赶回营帐,站岗的士兵已经换了一轮,军队聚集已毕,随时蓄势待发,她所料不差,果然是漠北军意欲趁之不备,夜半来袭。   军中几员大将已在帐内静候,长陵踩着点跨入帐中,长盛瞥了一眼她带着水汽的头发,问:“去哪了?”   “有点事。”长陵走到他身旁,“来了多少人?”   “约莫两万,这批人马自东而来,并非之前与我们对峙的前锋军,最快寅时就会抵达阳门关。”   长陵微微一怔,区区两万兵马铁定是攻不破城的,他们竟敢趁夜越境,就不知是何用意。长盛指了指身后的地图,“若他们是来和漠北前锋军会和,我们需得抢先一步,嘉谷关此处两面临山,只要我军在今夜丑时前赶至埋伏,定能将他们一举拿下。”   沈曜道:“不如让沈某率沈家军前去探路,纵使敌方有诈,越兄再着手应对如何?”   长盛摇了摇头:“沈盟主初来泰兴,于此处地势不熟,自然不可让沈家军犯这个险。”   这时有人匆匆踱入帐内,从桌案边拿起一杯茶水一口灌下,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扫了所有人一圈,“连敌人是谁都没弄清就开始排兵布阵的,我也算是服了你们了。”   这人妄自尊大,连越长盛都不放在眼里,自然是付流景无疑。   长盛不以为意,“不知先生此言何意,莫非那铁骑并非雁军?”   付流景道:“我方才一听就觉得……啧,这夜深露重百米外人影都瞧不清的,那报信的哨兵竟能在关隘处就远远估算出敌军人数,岂不匪夷所思?”   经他一提点,众人觉得不无道理,沈曜皱眉问:“那些哨兵说的是假话?”   付流景翻了一个白眼,“一个两个是敌方间谍或有可能,要是一批哨兵都叛变了那越大公子做人也失败了吧?我仔细问过了,虽说他们的的确确看到了来军身着漠北军甲,又虽说军甲黑乎乎的在暗夜中看不分明,但——”他刻意顿了一顿,拳头一锤桌面,“他们骑的都是白马。白马啊,且不提雁国崇尚黑色,一般人脑子没进水都不可能在夜间进军时集体骑着白马让人当靶,好吧,就当他们脑子进水了,那么多白马哪凑来的?”   帐中几名将军还在琢磨着,长盛已然听懂这弦外之音,“如此看来,他们并非雁国人,而是东夷人。唯有东夷羌族,因所信仰才全族饲养白马,但他们却又身着漠北军甲,想来已和雁国达成结盟,是为诱敌之军。”   所有人闻言为之一惊,沈曜脱口而出问:“是传言极其擅长用毒用蛊的羌族?他们怎么会和雁国勾结的?”   付流景抬起食指摇了两下,“怎么勾结不是当下要关注的重点,重点是,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长陵见付流景明明已然洞悉全局,在这档口还顾着卖弄,早就没法耐着性子听下去,她霍然握住付流景伸出的食指,笑吟吟道:“可以一句说完的话,别分两句。”   长陵的手劲不大,付流景却毫不怀疑下一刻自己的手指有可能会被弄折,他深吸一口气道:“所以我夜观星星发现没多久天公将降大雨,认为东夷军是故意引你们去嘉谷关埋伏,再利用那里自高而下的地势让你们的军马沾染上奇奇怪怪的毒物然后掉头就跑,你们还忌惮着漠北军自然不会追击,等你们一大拨人回来时再把奇奇怪怪的毒物传染给大家,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漠北军已经攻上来了,这在三十六计中就叫做借刀杀人……”   他话未说完,长陵已松开了手,这短短一番话令局势明朗起来。羌族人数虽少,却绝不容轻视,哪怕动用主力军队也要在他们抵达嘉谷关前一次尽灭,但凡中毒者绝不能让他们回到泰兴城——这一仗虽胜券在握,但对前往抗敌之军而言,却是凶险万分。   长陵正想主动请缨,长盛抢先截住了她的话头,“漠北大军随时攻来,你必须留守泰兴。”   “大哥才是越家军的主帅,岂可以身试险?”   长盛轻轻拍拍她的肩,盛满关怀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喙:“既然我是主帅,焉有不听帅令之理?”他长盛回身豪迈道了一声:“荆无畏,魏行云听令。”   两员大将躬身抱拳:“末将在。”   “点骑兵两万,弓箭手五千,随本帅前往嘉谷关!”   乌云遮月,远方的天雨雪同落,夹杂着苍凉的气味。   城墙之上,长陵遥望长盛率军长去。等他们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她仍然目视前方矗立的峰峦,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人突然戳了戳她的背,她转过头去,发现付流景裹着一层厚厚的袄子站在她身后,他咳了咳,“我觉得吧,越大公子的决定是对的,他这一去,我估摸着漠北军很快会有动作,如你这种战神不留下,整个泰兴都会乱的……”   “我知道。”   “与其在这看夜景了,不如想想怎么守城……”付流景说到一半,见长陵看着自己的眼神隐约透出一股柔和的意味,有些不习惯的哎呀一声,“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只求自保,绝不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得了,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付流景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精通机关遁甲之术,若真想要解开我那不入流的绳结,那是易如反掌。”长陵语意淡漠,嘴角带起微微笑意,“所以,多谢。”   付流景从未见过越长陵这样笑过,没有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反倒显的有些平常,只是半张面具怎么挡不住她明亮的眸子,他看的心头一滞,竟不由的有些结巴,“看,看来民间关于我的流言蜚语真的是十分的多呀……”说完又打了个喷嚏,匆匆转过身,脚下生风般的离开了城墙。   付流景虽然不是个很着边际的人,说的话确是八九不离十。   平旦时分,天蒙蒙亮起,漠北军就举兵而攻。前方乌泱泱一片骑兵呼啸而来,连那些平日里见惯厮杀搏斗的江湖人士也不免被这肃杀之气所震慑到,阵势不可谓不庞大。   长陵一手把玩着八十斤巨弩,一手捻起一支羽箭。   这阵仗她不是第一次见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此处地势得天独厚,她暗暗告诫自己,不仅要守住,更要趁此机会扒掉漠北鞑子一层皮。   她站在城头,挽弓如满月,下令道:“放!”   霎间,泰兴城的上空刮起一拨黑色箭羽,划破长空席卷而去。   漠北军突袭泰兴城,这一仗足足打了两日,于两方军力都有不少耗损。漠北大军有两员军中大将都死于长陵箭下,他们久攻不下,又得悉后方粮草骤然失火,不得不铩羽而归。   此一战大获全胜,全军皆是欢欣不已,长陵尚未解下战甲,就接到了越家军大挫羌族的喜讯,心中的石头刚轻了一半,报信的亲兵却丧着脸说:“元帅身中毒了。”   长盛遭羌族暗算中了毒针,等撑到泰兴城下,整个人轰然一倒,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军医束手无策,江湖中的几大尊者齐齐替他运功驱毒,皆是收效甚微。付流景捧着毒针说:“越大公子中的是离枯草叶的毒,毒性虽猛,但并非无药可解。”   长陵问:“何解?”   “以毒攻毒,离枯草就是药引。”付流景道:“我曾在北溟峰上的十字崖见过离枯草,只是北溟峰不仅奇寒无比,峰路更是崎岖险峻,便是极擅轻功也要花上一日才能登顶。”   “我若能赶在明日日出前带回离枯草,你有几成把握可以救活我大哥?”   “七成。”   见长陵提剑就走,付流景喂了一声把她叫住:“不是,你见过离枯草长什么样吗?”   付流景十分懊恼自己问了那句话。   若不是自己嘴太碎,越长陵也不会吭都不吭的把他拎去,之所以用“拎”字,是因为他口口声声嚷嚷着不会轻功,结果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被拽上马,一路飞跃北溟峰。   好在他素来心态好,当越长陵拉着他攀向雪虐风饕的高峰时,他还能安慰自己一句:习惯就好。   北溟峰的十字崖如斧劈刀削般陡峭,因近日大雪连绵,漫山树木都被覆盖,长陵不识草药,只能用剑柄掠开覆雪。付流景见着,连忙出声阻止:“这离枯草虽耐严寒,但要做药引,需得连须一齐采摘,你这么随手一挥,万一把草给弄折了,岂不是白耽误功夫了?”   长陵收起剑,看付流景小心翼翼的用手拨开草木上的雪,“你这样到了天黑都找不到。”   付流景不理会她,继续一株一株的去寻。   劲厉的风砭骨刮过,像是生生从肌肤上剜下肉来,连长陵都忍不住打起寒战,付流景更是冻僵的半天迈不开步来。他伫在崖边叉着腰,有些气馁的茫然四顾,突然望见断崖壁仞之下的灌木中,有几株状如花冠、茎叶呈紫的野草,大喜过望的喊道:“我找到了!就是那几颗紫色的,不过太险了,我们得想点办……”   他没来得及把法字说完,但见长陵身形一闪,刹那间就跳到断崖岩石之上,付流景一惊: “小心——”   长陵再一个旋身倒跃,起落之间捷如飞鹤,待轻飘飘的落回了崖顶,手里多了几株连茎须的离枯草。   她正想把草药递给付流景,感到右腕间传来针尖般的刺痛,一只极小的黑虫猝不及防的钻入了她肌肤之中。   长陵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付流景狠狠的挥落她手中的离枯草,捋开她的袖子端着她的手腕,“你就不能把话听全再跳崖吗!这种毒草往往是各种毒虫的栖息之处,采摘时要格外留神,若是被咬了……天,你这何止是被咬了!”   长陵感到那只虫子在自己的肌肤中蠕动,“这是?”   付流景揉着太阳穴,“此为同心蛊,嗜血如命,但凡钻入人体内即开始饮血,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它们就会膨裂释放毒液,必死无疑啊!”   长陵疑惑的盯着自己的手腕,却见付流景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糟了糟了,只剩半盏茶了……”   长陵眼眸微动,她左手拔剑出鞘,照着自己的右臂稍一比划,付流景猛抬头,“你干什么?”   长陵:“在蛊虫破裂前砍掉我的手臂。”   “你疯了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说砍就砍?”   “所以是……”长陵斟酌了一下用词,“留全尸更好?”   “……”付流景一脸闪到腰的表情。   时间所剩无几,长陵不再耽搁,朝自己的臂弯用力一挥,哪知付流景居然不怕死的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逼她堪堪收住了剑势,“你这是做什么?”   “废话,你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和我来北溟峰,回去的时候变成两截,要我怎么和越长盛交待?”付流景不由分说夺下长剑,迅速在越长陵手腕上擦破一个口子,鲜血当即喷涌而出,他探出自己的左腕,咬了咬牙,在锋利的剑刃上用力划过。   他握剑的动作十分流畅,俨然不似舞文弄墨的书生,明明是刺骨的寒,额前却沁出了薄薄的汗。   付流景拉着长陵的手腕,凑近端详,仿佛是在瞄准一个时机,倏然间将自己涌血的手凑上前去,当长陵感到自己腕中的虫子似在挪动,她下意识要缩手,却不知付流景哪来那么大的气力死死的将她扣住,恶狠狠道:“不许动!”   一阖眼的功夫,等那蛊虫顺着血流飞快的钻进付流景的腕内,他才松开长陵的手,整个人仰面瘫在地,“放心吧,你死不了了。”   长陵定定看着付流景,浓黑的双眸中带着一丝迷茫,“你……”   “我也死不了的,”付流景艰难坐起身,撕了一片自己的衣裳来止血,“这同心蛊虫原本是雌雄同体,两只虫身是连一块儿的,一旦钻入人体内,那只公的会让那只母的先吃,它无法辨别这血够不够喝,但这时候它如果闻到另外一种血,就会大胆的放开他娘子去吸食。”   付流景回过头去,见长陵的手仍在滴血,连忙拉她坐下,自怀中掏出一块方帕递过去,长陵怔怔接过,摁住自己的伤口,只听他继续说:“雌蛊发现雄蛊不见了,就不会继续饮血了,雄蛊回过头发现自己娘子不在了,也没心情了,不再暴饮暴食了。”   长陵听着他把这种异族可怖的蛊虫描绘的如此有趣,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付流景无奈道:“亏你还笑得出声,你可知这虫子为何名为同心蛊?”   长陵挑眉睨向他。   “因它们同气连枝,即使分开了,在一定的范围内仍然能够感知对方的存在,若感觉不到了,它们就会自暴自弃的释毒——”付流景浑身冻僵,呼出的每口气都化作白雾,“到那时,咱们得一命呜呼的。”   长陵浑身一震。   “要是所宿之人死了,蛊虫自是活不成的,最终另外一只不还得要殉情。所谓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不结同心人,当结同心魂。故此,世人才称之为同心蛊,寓意同生共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好多人都以为长陵是男生O(∩_∩)O哈哈~   其实我陵哥并不是那么一板一眼冷酷的人啦,看下去会发现她也是很有趣哒~ 第三章: 誓言   付流景的话让长陵的心中升起一阵慌乱,“你是说,今后我们两若有一人死了,另一人也活不成了?”   付流景崩溃的纠着自己的头发,“你说呢?”   饶是她素来从容,仍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境地,“‘一定范围’约莫多少?”   “我哪知?”付流景放下双手,“书上是说百丈以内的,但就算真有人中了这种蛊虫,定然是从此手拉手再也不放开了,谁敢拿自己的命去尝试两只虫究竟爱的有多深?”   长陵知他所言不虚,事实上,要是有人被这种虫子咬了,基本没人肯以自己的血诱出蛊虫。可付流景却这么做了,那个贪生怕死只图逍遥一世的人为了救自己这样做了,长陵忽然间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他。   付流景连连叹气,自顾自低喃道:“反正你常年征战,总归就是要战死沙场的,我不一样啊,我可是立志要踏遍大好河山看遍天下美人的,这敢情好,今后你上阵杀敌冲前锋,我得紧跟着你免得超出百丈我就死了;你去查探敌情飞檐走壁,我在屋檐下跟着你跑……”   “那你何必救我?”   付流景没料到她会如此发问,“啊?”   “你明知此蛊特性,方才在救我之时就应当思量清楚,现在后悔,又有何用?”   付流景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看你要自残……”   “我有没有右臂,与你何干?”长陵想不明白,“付公子,你眼中素来既无功名利禄,也未见得心系黎民百姓,何故要为了一条手臂,自断前程?”   付流景愣了又愣,挠了挠头,含糊地说:“呐……你我关系虽然普通,但毕竟也是几年的老相识了,尽管回回都是你硬把我抓去军营,但也算护我周全……我这个人吧,智慧虽有、相貌虽好、朋友虽多,但……”   “但?”   他一拍脑袋,“也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啊!若再多给我点时间权衡一下,我是决计不可能做这傻事的!”   付流景说完这句话,已做好了被招呼一拳的准备,但他转眸看向长陵,见她注视着自己,仿佛在认真的等着答案。她看去虽然霸道,眼眸却莹亮如雪,这种充斥着矛盾集于同一人之身,叫他心下莫名其妙的慌了起来,后头的话反倒有些侃不出了。   长陵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他不愿回答,正待起身,突然听他说:“好啦,就算是再多给一炷香,一日,我仍会选择这样救你的。”   长陵诧异回过头,他说:“刚刚骗你的,我这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哪有什么朋友,算来算去这些年肯陪我喝酒的人,也只有你了……所以……”   付流景墨色的碎发被风吹乱,少了几分书卷气,却添了一丝不羁,“所以啊,你有没有右臂,当然和我有关。”   不知为何,这番话犹如一股暖流润色无声的渗到她心里某一处,一时令她有些无所适从,付流景颇有些不自然的伸了个懒腰,多抵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换个话题道:“可惜啊,若你是个女子就好了。”   “为何?”   “你想啊,不论眼下战事如何,今后咱们总要娶妻生子的吧,但咱们这且不提上茅房沐浴那些了,他日你洞房花烛我还得守在隔壁,你说,这叫我们的娘子情何以堪?但你要是女人就不一样了,我把你娶过门,朝同食,夜同寝,真有一日你死了为你殉情那也心甘情愿。”   长陵闻言微微一笑,付流景看的莫名,“你又笑话我什么?”   “自古以来有多少知己兄弟肝胆相照,肯为一诺赴汤蹈火,同生共死也不见得非要是儿女情长,再说姻缘讲求情投意合,纵若我是女子,你若非当真倾心,岂能因一个蛊虫勉强?”   “说笑罢了,你这个人也忒认真了,”付流景道:“所以你是在暗示……我们可以结拜为兄弟?”   长陵施施然站起了身,“你若不愿,那便算了。”   “你哪只眼睛听到我说不愿意了?”   付流景当即跪直了身,抬指并拢,遥望远方重峦高耸入云,一字一句道:“皇天在上,我付流景与越长陵结为生死兄弟,今后福祸相依,患难相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神天鉴查,报应昭彰!”   长陵心中百转千回。   世人皆知付流景玩世不恭,生逢乱世却不会一招半式,能侥幸活下来实在是祖坟冒青烟。可要说他当真没有一点手腕,长陵无论如何是不会信的。她深知此人不可捉摸,她的面具遮的是脸上的胎记,而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所要隐藏的,又是什么呢。   她看不懂,看不透,但听他说要与自己同生共死。   她撩开长袍,跪地道:“今日我越长陵与付流景结为异性兄弟,死生相托,吉凶相救,天地为盟,实鉴此心,若违此义,天人共诛。”   残阳如血,漫山镶金如披蝉翼,两人誓言飘荡在十字崖的上空,却又不知,天地者,是梦是醒,是否真能感知。   漫天星斗,像无数银珠,散落在墨色玉盘之上。   待他们星行夜归,付流景赶熬出解药为越长盛服下,长陵守在兄长的榻边,不知几时睡去,等天色微亮,她惺忪睁开眼,发现越长盛靠坐在枕垫上,朝着自己微微而笑。   离枯草的毒解了,众人皆是如释负重。   长陵怕长盛担心,还未说出蛊虫之事,这几日付流景忙着照料病情,与长陵共进共出,也未有人觉出不妥。反是越长盛心细如发,觉得他们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待付流景熟睡,拉着长陵详问了一番,才得知事情原委,难免震惊不已。   唯有在长盛跟前,长陵才会褪下伪装,流露出些许俏皮之态,她吐了吐舌说:“付流景查过书了,倒也未有那么惊险,这蛊虫分开个一日两日的,也不会有大碍的。大哥不是赏识他么?能留下他为越家献策,何愁大业不成?”   “我不是说这个。”长盛叹了口气道:“两年前,付流景在茂竹林被高手所伤,是一位姑娘救了他,这一年多来,他为了寻那姑娘带着她的画像踏遍江南,此事谁人不晓?”   他见长陵神色黯然,问道:“事已至此,你何不告诉他助他死里逃生之人正是……”   “对他而言,救他性命的,是一位花容月貌的姑娘,”长陵摇了摇头,“不是我。”   “妹妹……”   长陵摘下自己的银色面具,眼角边的印记仿佛如焰火,“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那姑娘根本就易了容,揭开人皮是如此模样么?”   长盛握住她的肩,道:“长陵,你这样想,不止是看轻了你自己,更是看轻了他。”   见长陵垂眸不语,长盛歪着头揉了揉她的发,“是,我妹妹可是桀骜不驯的越长陵,怎么能够放下身段,去惦念那些小情小爱呢?”   长陵恼怒的格开长盛的手:“大哥。”   “别躲着。”长盛微微笑道:“世上憾事太多,能说之时就该及时的说,别等想说之时说不了了,再去后悔。”   长盛的一席话令长陵陷入了沉思,以至于她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月色如流水,透过窗泻进房里,将床帘点缀的斑驳陆离。   长陵睡不着,索性起了身,也不系发,披了个大氅出帐透透气。   她漫无目的走到河边,本想看看结的冰是否开始融化,远远就看到一个小小的的身影坐在一块大石边,正是她几日未见的王珣。   这个孩子……她差些把他给忘了。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王珣回过身,见长陵站在自己的身后,整个人徒然一惊,“你……怎么会在这?”   “是我先问你的。”长陵毫不客气的挨着他坐下,王珣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一挪,却不回答她,长陵不以为意,看他双手埋在绒绒的袖子里,耳朵冻得通红,“你那个忠仆呢?”   王珣仍然不答话,长陵眉头微皱,她在军中为将,为树立威信才故作孤傲,难得见到个孩子想逗弄一番,哪知这孩子如此老成,实在没劲。王珣沉默了片刻,问:“你为何不杀了我?”   长陵知道他指的是那日温泉之事,反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你不担心我泄密么?”   “你泄密了?”   “没。”   “那便是了,”她道:“我越长陵恩怨分明,你若走漏风声,我再杀你不迟,你若守秘,我何必枉杀无辜?”   王珣完全怔住,道:“既有威胁,自当防患于未然,一时仁慈,只会招来无穷后患。”   这下轮到长陵一头雾水了,“你是在劝我杀你?”   “你要杀,动手便是。”   长陵看这稚嫩的娃娃一脸,忍不住仰头大笑,王珣不明白她笑什么,刚转过头,刹那喉间一紧,脖子被长陵伸手箍住,他只觉得胸腔吸不到空气,周遭一切都变得模糊,整个人轻飘飘的被提起来,耳畔传来她的声音:“你以为我不敢么?”   感到她指尖力度愈勒愈紧,王珣下意识闭紧了双眼,隐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揪着什么,正当他准备用劲,颈上却忽然一轻,身子重重的摔落在地,握在手心的物什已被长陵抢了去。   长陵当然不想杀人,她方才见王珣坐在身侧,头顶上有飞虫也不去驱赶,心中起了疑心,又看他出言激怒自己,更怀疑他手中藏了暗器,哪知夺来一瞧,竟只是一枚打火石。   长陵脑中闪过一种念头,她掀开王珣层层衣裳,等看到他里衣乃至腰腹都裹满层层药包时,整个人蓦地呆住,“你混入越家大营,从一开始就是要和我同归于尽的。”   王珣坐起身,偏头咳个不停,好容易缓过气来,“既已事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一些不愿回忆的往事浮现长陵的脑海,她冷然问:“是谁派你来的?”   王珣道:“别以为我只是一个孩子,就能从我的嘴里撬开什么。”   长陵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他似乎十分厌恶被人当成一个孩子,她蹲下身,平视着他:“撬开什么?从你来越家营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是金陵王家的公子,你既非王家的,谢家的人可没这个胆量,那只能是贺家的人了。”   王珣霍然睁大了眼,但见长陵勾唇一笑,“真正的王珣鲜有人见,你知沈曜一行人会去剿灭山匪,借此接近,再不动声色的进入越家营,只需找准一个合适的机会,这炸药包足矣让三丈以内的人粉身碎骨——这个计划倒算是不错,可惜有一个漏洞。”   王珣脱口问,“什么漏洞?”   “我见过真正的金陵小公子王珣。”   王珣神色有些错愕,却听她道:“即便如此,你原本仍有三个机会可以杀我,第一,就是在你刚进越家营时,在沈曜说出你是王家小公子的那一刻,你若当机立断点燃引线,不仅是我,连我大哥也是逃不了;第二,就是在温泉池边,第三,正是我方才坐在你身边的那一刻……可你都错过了。”   王珣抬起了头,长陵站起了身,踱出几步,“第一个错过的理由,我猜是因为当日在场的人太多,你不愿伤及无辜,可第二次第三次……”她顿住,“是你迟迟下不了手。”   半晌,王珣扶着身旁的石块慢慢站直了身,“你是女人,我……不能对一个女人动手。”   长陵长这么大,相似的话对别人说了无数次,倒是头一回听人对她如此说,对方还是一个娃娃,果真是活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上。   “不错,我是女子,你下不了这个狠心,”她微微弯下腰,“可我不明白,你的家人又为何下得了这样的狠心,让你一个病弱的孩子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来达成他们的利益。”   “你是想借机挑拨,让我回去对付他们?”王珣冷冷一笑,“死了这条心吧,我自幼宿疾,活不过十岁,本就是将死之人,谈何牺牲?”   长陵眸光微微一闪。   贺家百年基业,家族分支盘根错节极为复杂,一时之间她也猜不到这孩子的真正身份。但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与魄力,贺家的主事人也不该让他来犯险,除非他们对他心存忌惮,并掌握了他的命门,才迫使这孩子赴向黄泉。   宿疾?若当真命不久矣,又有什么好值得顾忌的?   长陵伸指点住了他的穴道,扶着他盘膝而坐,王珣本能的想要躲开,却半分也动弹不了,看她摁住自己的脉门,还当是要对自己施以酷刑,然而一股柔和的暖意从脉门处传来,很快蔓延全身,身子不冷了,淤在胸口的气也顺畅了许多。   长陵松开他的手,稍一思付,似是有所决定,随即点住他周身几处大穴,右腕一旋,以掌心抵背,徐徐运送真气。不出半炷香,王珣的额鬓汗水密布,缕缕青烟自他头顶升起,他能感到自己四肢百骸里真气蓬勃,又过了好一会儿,长陵方才停住,出手解穴。   王珣蓦地睁开眼,喘了几口气,这些年他饱受病痛折磨,即使在梦中也摆脱不了的寒战,在这一瞬间仿佛消融无形,有太久太久没有尝试过这样舒适的呼吸,竟然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人有五脏六腑十二正经奇经八脉,所谓的天生宿疾,不外乎其所致。我方才探你脉息似有所滞,试着能否将其疏通,”长陵坐在岩石边,敲了敲膝盖,“哪想,你不仅手三阴经、手少阳经有碍,连任督二脉与阳维脉也都为淤气所阻,如此自然久病缠身。不过,我已打通了你的手三阴经,你的风寒症自能痊愈,不必担心因此丧命了。”   王珣怔怔的回身,张了张口,“你……”   “你想问,我如何能够打通你的筋脉?”   王珣垂眸:“我爹曾请过少林四大高僧为我运功熟络静脉,却始终未能……”   “他们不行不代表我不行。”长陵道:“自然,我能够疏通你的经络,也不代表就比少林僧高明多少,只不过,我并非为你运功,而是传功。”   王珣浑身一震,“你,你说什么?”   “你是先天宿疾,那淤滞之气始终在你体内,若要疏通,自然要需要一股新的真气,我所练的释摩真经内家心法,讲求的正是调节内息之道。”长陵道:“我传一成功力给你,你调养得当,再多活个十年八年的,当不是难事。”   王珣这下完全听傻了,他大抵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明明是个刺客,这个被刺之人怎么就忽然传功给自己了,更让他不敢想象的是,她居然告诉自己……他能够继续活下去。   十年八年,她说的如此轻巧,殊不知于他而言,那是做梦都不敢奢想的!   他低着头,浑身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太久的寒冷,都无人能够倾诉,无数个惊慌无助的夜晚,他都不敢入睡,他害怕一觉睡下,自己就再也看不到冉冉升起的太阳,保护不了他最为珍视的人——   如此度日,他仍要咬着牙逼迫自己成为一个冷静的成年人,看着自己的族人争权夺利,在生死一线挣得生机。   但那些伪装出来的强大在这一刻还是土崩瓦解了。   眼泪大滴大滴的夺眶而出,王珣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长陵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他固然有着同龄人远不及的才智与从容,可那些是经历了多少苦难才换来的,旁人岂能想象得出。   她心底涌起了丝丝酸楚。   世人皆知她天赋异禀,受天竺高僧亲授成就不世神功,又有谁知她自幼背井离乡,受尽病痛折磨,为了减轻哪怕一分苦楚才没日没夜的练功,为了回到中原她经历了多少非人的磨难,可她回来了,爹娘却已不在了……   长陵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摸了摸王珣的头发,“你这么一哭,倒把我先前准备说的狠话,都咽回肚子里去了。”   王珣这才缓过劲来,慌乱的用袖子擦了擦眼,“你要说什么?”   长陵收手道:“你如此聪明,我为何要救你,总能猜到吧?”   他嗫嚅半晌,方道:“你要我回到贺家,把那些图谋害你、会对越家不利之人,统统除掉……贺家内斗自顾不暇,而越家坐收渔翁之利,坐享其成。”   长陵点了点头,“你猜对了一半。”   王珣不解看向她。   她不紧不慢道:“我还要你夺下贺家兵马大权,成为贺家主事之人。”   凛冽的风擦过他的耳尖,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长陵:“我?我并非贺家的嫡子,既无权势也无亲信,连自己尚且无力保全……”   话说到一半,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了。贺家的至尊之位他从未觊觎,是因他阳寿有限……但……如若他能活下去,只要他能活下去,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长陵问:“你今年多大?”   他一怔,“过完年,便十岁了。”   “十岁……我那年打下巴蜀,是十五岁,”长陵伸出五个指头,“五年,我给你五年,你拿下贺家,与我越家结为盟友,共夺天下。”   王珣的心狠狠地一跳。   他抬眸,怔怔望着她,她是凌驾于天下英豪之上的战神,她对他说,要与他共夺天下。   她延长了他梦寐以求的生命,又让他许诺一个不曾想、不敢奢望的王权霸业。   如此的荒唐,却又如此真实。   一直以来,缭绕于他心间的雾悄无声息的散开,他道:“我孑然一身,只是一个孩子。”   她道:“纵是免冠徒跣,行深山巨谷,仍能以衾拥覆。”   “我若当真夺下大权,他日,你就不担心我与你为敌?”   “他日……你的寿命还掌握在我的手中,”长陵的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当然,你若得蒙其他高人相救,那也是你的造化,这天下向来是能者居之,你要相争,我自当奉陪。”   天上的星空投入长陵深渊似的眼,王珣迎上她的目光,过了良久,久到长陵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忽然道:“我答应你。”   “五年内,我必手掌贺家大权,双手为你奉上。”他沉声道:“不是献给越家,而是给你一人,越长陵。”   长陵一怔,“我并未有此意……”   王珣:“既然我的命还握在你手中,那么我所拥有的一切,又有什么是不能给你的?”   倘若他当真坐拥半壁江山,又岂有拱手相送之理?长陵听了,只当是这孩子突然捡回一命,一时下了豪言壮语,不与他较真,点了点头:“那自是甚好。”   王珣站起身,掌心悬立于空,道:“击掌为誓。”   长陵看他神情诚恳,伸出手去,与他轻轻击掌三下。   曙后星孤,东方欲晓。   她看时辰不早,便道:“你早些离开越家营吧,免得在我大哥跟前再露出马脚,到时我也帮不了你。”   他点了点头,“好。”   长陵不再多言,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下,回过头去看他,“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浅蓝色的天幕下,风吹动他的额发,那少年笑的温润如玉:“我叫贺瑜,瑾瑜之瑜。”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半场流景兄,半场瑜弟~   看大家日常猜男主……我想说的是才第三章 别急站队,咱就跟着陵哥走好么?   实在好奇的话,下章应该就能初见分晓了。   还是打滚求留言,求收藏,也谢谢给营养液的小伙伴。   -----------------------我是一章比一章肥的分割线---------------------------   题外话——这两天循环张杰的《如歌》,一边码字一边听,不知大家有木有听?   以谢字为主题,简直想唱起来送给大家。(#^.^#) 第四章: 绝尘   天色未亮,长陵一宿没阖眼,本打算回去补个眠,一挑开帐帘,就看到付流景冲到跟前来跺着脚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你怎么会在我这儿?”   付流景没好气道:“我半夜睡不着,本想来找你聊聊天,结果你居然人不见了,说好了不能离开百丈,你居然还问我出什么事?”   “不到两个时辰,还死不了。”长陵越过他坐到方桌前,自行斟了一杯水。   她并未将刚才的事告诉付流景,若让他得知越家营走着一个随时爆炸的炸药包,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付流景恨不得踹她一脚。   但他当然不敢,看到了人平安回来,他整个人放松的伸了个懒腰,直接横倒在长陵的榻上。   长陵微微皱了皱眉,“要睡回你的帐去睡。”   付流景没回应,长陵走到榻边想要叫醒他,却发现他已微微打起鼾来。   长陵摇头失笑,想来他当真是困得慌,这才一沾枕就入睡了。   她替他盖好了被褥,看他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被他含在嘴里,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见到付流景时,他也是这样毫无形象的趴在地上。   两年前她奉长盛之意前往江南铲除一个邪教,那教主季子凝是个女子,看去秀雅可人,实则残忍至极,不少忠义之士都惨死于她手中。长陵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她后,易容成她的模样,从而进一步捣毁邪教。   说来,当年在茂竹林她本来就打算动手杀了那几个长老,救下付流景纯属意外。付流景被邪教中人掳去后原本惊魂未定,结果一转眼就被长陵抢去随手一抛,脑袋一磕就晕了过去。   长陵无奈之下,只好把他捡回竹林木屋中歇养。   付流景醒转后看到救了自己的是个大美人,扬言要以身相许,长陵正想揭开人皮面具,听到他名字后才知他是长盛一心想要招揽之人,她心念电转,想再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没料想几日相处下来,她发觉与付流景在一起的时光十分惬意,他说话风趣处事毫无章法,永远都猜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她再不愿被他看到自己的真正面貌,傲慢如她,岂容见弃于人。   所以她不告而别,纵然后来再逢,她已是叱咤风云的越二公子,他自不会作何他想。   长陵将那短短的几日光景埋藏于深处,她从没过对付流景提起只言片语,直到身中同心蛊,长盛昨夜的那番话让她再度动摇。   看付流景瘪了瘪嘴,翻了个身继续睡,长陵情不自禁的扬起了嘴角。   王珣主仆二人悄无声息的离开大营,不知去向。沈曜他们虽然一度奇怪,却无心去追究,前方的哨兵传信来说,漠北军又有了新的动作。   “将军,漠北军全线收缩,十万大军动身前往蓟州关卡。”   沈曜不明所以,“蓟州?那不过是一个边城小镇,就算攻破仍有泷江阻隔,隔江所望乃是贺家,他们岂敢对阵贺家三十万兵马?”   “他们不敢。”长盛来回踱了几步,“漠北军此前折损不少粮草,再拖延下去只能无功而返,蓟州虽然只是一个临海小城,物资尚算丰富,他们若洗劫蓟州,与我们的对峙至少能再拖延一个月。”   长盛身侧的副将魏行云道:“一个月足矣让他们雁国再派援军,我们若是再调来巴蜀四郡的兵马,贺家定会趁虚而入。”   沈曜见付流景始终默不作声,出言问道:“流景兄如何看?”   付流景此前似乎一直在看着长陵发呆,听到沈曜问起,怔了一下,“啊?什么?”   “漠北军前去蓟州,何以要调派如此之众?此等时节分散兵力,对他们有何好处?”   “他们多抵是担心途中会遭伏击,毕竟那对峙泰兴的兵马占据良好地势,我们也不见得会冒险一战,不过……”   “不过什么?”   付流景脸颊绷了绷,没有回答,长陵却指着地图上的一处道:“谁说我们不能冒险?”   长盛看了长陵一眼,“你的意思,是要对那前往蓟州的雁军下手?”   “我们今夜从南门而出,绕过伏龙山的这条瀑布择捷径而行,在他们途经的泰谷交界之处自山侧突袭,”长陵不容置疑:“只需三万步兵,由我统帅,必将雁军悉数围剿。”   长盛稍稍思付,留下六万越家军与两万沈家军守城,泰兴城不至被攻破,但要歼灭前往蓟州的漠北骑兵,尽管危险,长陵亲率的赢面比他要大。   在场诸位皆以为可行,长陵见长盛也未有提出异议,正想下令厉兵秣马,哪知付流景一脸不悦,振袍离开了帐内。   众人不明就里,长陵视若无睹,径自在地形盘边上继续研究地势。   皓月当空,付流景坐在城墙边,一手持着酒壶,晚风轻轻拂动他的衣襟。   他坐了好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都会装作不经意的回过头,没看到想看的人,嘴角牵动了一下,自嘲的扭过头独自饮酒。   当长陵走到他身后时,他的酒壶早空了,她换上一身铠甲,腰间配着长剑,银色的面具在月华下显得英气逼人,“我走了,你留在泰兴等我回来。”   付流景不吭声,长陵欲要离去,却听他叫住了她:“长陵。”   “你今年多大了?”   长陵眉梢微微一动,“十七。”   付流景转过身,深深望着她,“你杀过多少人?”   “没数过。”   “所杀之人都是恶人么?”   长陵双臂抱在胸前,“都是我的敌人。”   “你不怕有人找你寻仇?”   长陵闻言一怔,付流景见了,笑了笑,吐息间带有一点酒气,“是了,你是中土第一高手,有谁能杀得了你。”长陵不答,付流景继续说道:“我从未杀过一个人,别说人,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我胆子很小,所以,害怕战争也厌倦战争……”   长陵看不懂他笑中的深意,更听不懂他这番狗屁不通的话,只当他是担心自己战死了会让他受到牵连,“我承诺你,两日内必平安归来,绝不会引发同心蛊毒。”   付流景低下头,长长吸了一口气,又迅速背过身去,“我知道,你去吧。”   长陵转身跨步离去,没有发现他手中的酒壶壶口被他捏碎,鲜血从手心滴落。   是夜,越家聚齐各步兵营悄悄出城启程至泰谷沟,一路未有半刻停留,在绕过伏龙山之后的那片险而又险的瀑布,长陵领兵由东向南,翌日日中,即抵达泰谷地带。   泰谷沟地势特殊属丘陵之地,有许多山岭与灌木可做伏击之用,算上时辰雁军最迟黄昏也要经过此地,副将魏行云不敢耽搁,按计划将兵马分伏于山道两侧,长陵则挑了处视野绝佳之地,藏身于树中,以便随时迎敌。   可他们这一等等到日落西山,别说漠北军的十万铁骑,方圆百里内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如此一来,莫说长陵,连魏行云他们都不免又惊又疑,泰谷沟是前往蓟州的必经之地,雁军不走此处,难不成改道去往别处?   长陵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兆,直到远方灰蓝的天幕中,隐隐蔓延起肆意的黑烟,她只觉得脑中“嗡”一声,身体竟似僵住一般,看着泰兴城方向升起赤红之光。   所有人见了,均是惊骇不已,魏行云惊道:“二公子,雁军竟然选在此时攻城,看来先前移军都只不过是为了分散我军的幌子。”   长陵强自按捺下来,“若只是幌子,我们派出的斥候应当会及时察觉,怕只怕是我们军中出了细作,有意与雁军勾结。”   魏行云一凛,“什么?!”   长陵的手慢慢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她对魏行云道:“魏将军,我先一步赶回泰兴,你速速带兵跟上,不论发生什么,都切忌冲动卷入混战,弟兄们的命可都握在你的手中。”   论年龄,魏行云比长陵大了二十有余,平日里难免会有看不惯她桀骜不驯之时,可眼下乍然听她这么一说,魏行云脸色刷地惨白,“二公子,你孤身回去,未免太过犯险……”   长陵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但一想到付流景在泰兴城内等她,只想若是回的迟了,怕也是活不成了。   “魏将军,先行一步。”她说完话,身形一闪,便即消失在夜幕之中。   东方黯红的天愈烧愈旺,冲天的黑烟愈来愈浓。   这一路上长陵一遍遍安慰自己城中尚有军士八万,那漠北军就算倾尽全部兵力,没有个三日断不可能破的了城的。   她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往泰兴城,但山路崎岖,饶是她轻功再好,等赶至伏龙山断崖处也足足费了一夜,一夜过去,从天黑到天明,当她眺望着泰兴城的那瞬间,仿佛看到了一幅用鲜血浸染的画。   黄沙卷起了烧焦的越家旗,漫漫沙石中,被新蹿起的火苗吞噬而去。   那是一片灰沉沉的死寂,城楼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护城河外尸横遍野,城内点点火把在各处闪烁,雁军的笑骂之声,城中百姓的哭喊之声此起彼伏,阴风怒嚎,似乎也在试图唤醒惨死的灵魂。   伏龙山的瀑布声响淹没了一切声音。   长陵一步步走下伏龙山,视野所及之处都堆积着越家士兵的尸体,空中盘旋着几只秃鹫,路早已殷红,血汇流成溪,涌入飞泻而下的瀑布中,滚滚河流也被染成一片赤色。   心底深处死死压抑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支撑不住了,长陵下意识的去翻寻还有没有存活者,这时一个背插羽箭之人突然站起了身,面目狰狞的举刀向她砍去。   长陵稍稍避开,回头看到那人面孔,正是飞鹰派掌门孔不武。他早已杀红了眼,见一击不成大声一吼,再次劈砍而来。   “孔不武,是我。”长陵截住了他的手。   孔不武听到她的声音,整个身子徒然一晃,他的眼睛似乎已看不清眼前的人影,双手一松,整个人无力的倒向地上,长陵忙蹲下身扶起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哥人在何处……”   “他们勾结雁人,杀了越大公子……二公子,你快走,沈曜他们……就要来杀你了……”孔不武的手慢慢垂下,那双慢慢变得空洞的眼,却终究没有闭上。   长陵僵了片刻,伸手替孔不武阖上了眼。   “本以为还需半日,没想到二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长陵循声抬眸,有一大队骑兵自远出来,当先领兵的正是沈曜,他的身侧依旧跟着那些江湖高手,却少了四五个与越家交好的,怕是和孔不武一样有死无生了。   长陵一言不发站起了身,沈家军个个都不敢离她太近,临近十丈的距离就停了下来,倒是有一半雁军靠得近些,很快把她前方的路围成铁桶一般。   此刻沈曜的脸上再无半分昔日的仁义之色,她看着那张笑的扭曲的面孔,手指勒着剑鞘摩挲,“好个武林盟主,好个沈家,竟连勾结外敌之事都做出来了。”   以援军抗雁为名,利用越长盛与他多年兄弟之谊,想来许久以前这一局就已布下了。   沈曜唾之以鼻:“你们用刀杀人,我们以谋杀人,都是杀人,何来贵贱?”   长陵冷笑一声,想到眼前这人就是大哥心中“重情重义之人”,心底蓦然涌起无限的悲凉,她盯着沈曜,一字一句问:“我大哥可是被你所杀?”   沈曜虽然也惧怕长陵,但他仗着离她尚远,身边有高手相护,只消她稍有动作,身后的士兵便会毫不留情的拉动弓弩,此刻是他立威之际,自不能有半分怯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越长陵,你现在,还能如何?”   沈曜抬眼望去,他刚看到长陵抬起头,眼神中升起一股杀气,下一刻起落有如日月不住空,转瞬飘转失了踪影。   沈曜倒抽一口凉气,乍见白光骤现,突然之间空中涌出一股浩然催城欲倒之势,一道人影宛若鬼魅幽魂般出现在沈曜的头顶之上,剑刃破空之声犹如鬼泣,这一招名为“渡魂”,渡魂一出,向来有死无生。   “哐当”一声震天之响,剑竟铮然而断,长陵倒跃落回地面,沈曜身边诸人这时才纷纷拔刀护住沈曜,目中流露出极度惊骇之色,更别提沈曜手中那根本来不及出鞘的碧落剑。长陵手中长剑已裂为三截,散在地上,却不是因为有人所挡,而是剑早就被人换过,剑质拙劣,当真气灌入时根本无法承受,这才自行迸裂。   长陵扔掉断剑,有剑无剑对她而言本无太大区别,她手腕一抬,正待翻掌,却忽觉心口气血翻涌,“噗”的一声,一口血雾喷出,剧痛刹那间传遍四肢八骸。   长陵瞳孔微微一缩,只感到周身开始麻痹,体内的真气沸腾欲散,她试图强行运功,五脏六腑当即痛不欲生,心头血再次呕出,血滴滴落地,夹着丝丝黯黑之色。   这不是受伤,而是中毒……   是同心蛊毒发!   沈曜刚刚险象环生,颇有些心有余悸,看长陵连连呕血动弹不得,这才壮起胆子,道:“你越是催用内力,毒性传的越快,还是省些力气吧!”   长陵摁住心口,勉强站稳:“你杀了付流景?”   沈曜闻言怔了一怔,随即大笑道:“看你将死,我行善一回,好让你知晓自己是怎么死的。”   沈曜与周围的人交换了下眼神,齐齐牵动马缰让出一条道来,但见有一人缓缓策马踱出,一身墨蓝色儒衫,容色沉稳,眉目如画,正是付流景。   长陵气蓦地一滞,一晃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   沈曜似乎十分满意这样的效果,“越长陵,你可知离枯草之毒是他所配,十字崖的蛊虫亦是他所置,只怕他从未告诉过你,同心蛊虫本可转移,他早将所宿之虫移入一只鹰体内……哈哈,你出征之夜,正是他亲手了结鹰命之时。”   长陵失神的看着付流景。   这猝不及防的一番话,仿似滚滚岩浆碾过,将先前所有的美好融得分裂崩离,而后化为一根细针扎入自己的胸腔,她居然有些喘不上气来,嗓子眼又冒出一股腥甜之味。   付流景的眼神流转着深沉复杂的意蕴,唯独没有笑意,长陵看着他,回想起他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突然之间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他。   “为什么?”   付流景沉默半晌,终道:“你可还记得袖罗教的季子凝?”   “我生平从未在意过什么女子,她是第一个,未杀过任何人,你是第一个。”   长陵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口中的季子凝究竟是谁。   难怪前日夜里付流景忽然问起自己:你不怕有人找你寻仇?   寻仇?原来他说的正是自己。   季子凝,哪来什么季子凝。   当日茂竹林时初相遇时,真正的季子凝早就让她灭了!   刹那间,长陵仰头笑起来,不知是觉得太过荒唐,还是笑那造化弄人。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沈曜身边的那群武林至尊,他们固然为除越长陵而来,但眼见这绝世风华的传奇落到了这等境地,心中居然半分欢喜之意也没有。   长陵却只是笑,而后突然摘下脸上的面具,飞一般的掷向付流景的颈部,付流景险而又险的纵身而跃,那面具堪堪划破了他的脸,直把他身后士兵的身子穿出一个洞来。   付流景飘然落回地面。   长陵看着他,他的脸没有流血,脸颊微微掀开一角人皮面具,却不揭开。他就那么施施然站着,离她仅有一丈距离,身后是涛涛流水不息。   原来他不仅不会武功是假的,连那张脸皮也是假的。   现下想来,结拜之时他敢对天起誓,说什么福祸相依报应昭彰,怕只怕那“付流景”三个字也只不过是一个谎言罢了。   长陵目中的哀意渐渐淡去,她年少时便身负绝学,横行天下,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过,如今骤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彻头彻尾的虚假之人,竟也不觉得十分悲伤,只蔑然看向他,语气一如平常:“付流景,有时报仇未必就要取人性命。”   她话音方落,一掌袭向付流景,付流景疾势避退三步,硬接一掌,感到那掌力绵软无力,知她已是到了强弩之末,自能轻易将她击溃,但却不知怎地下不了那个手。   同心蛊毒发至此,长陵内里的五脏六腑早已痛绞成一团,这掌一出,她听到自己经脉尽断之声,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眼下与付流景近在咫尺,两人同朝河流方向掠去,眼看就要一齐跌入水中,长陵突然嘴唇微微蠕动,用自己女子的声音对付流景道:“阿景,你说我们在茂竹木屋下所藏桑落酒,如今,可还在?”   这一声几不可闻的问语令付流景心中的那片宁静乍然爆裂,霎时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极其痛苦又极其不可置信的看着长陵——   长陵反手给了他一掌将他推向地面,回头朝付流景微微一笑,她笑意盎然,衬得眼边赤焰不可逼视,付流景只觉得那笑冰心沁骨,下一刻,她整个人坠入滚滚奔流之中,再无踪影。   付流景栽倒之后,呆呆的看着长陵消失的方向,不知为何,眼泪夺眶而出。   那人是千古难逢的传说。   即使在濒死之际,依然带着笑意,无人敢近。   坠落前她仰头看着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她忍不住可惜,这样的大好河山,再也看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时没哭,写完那天整个下午心都闷闷的,后来修文我也会习惯跳过。   可能因为我心疼陵哥。   关于“伪重生”的概念下一章揭晓。(顺便重申一次本文真不是姐弟恋,但男主肯定三观是正的……我在说什么》?) 第五章: 回天   长陵记不清,她在濒死那刻究竟感受了多久的窒息。   她曾见过淹死之人,在水中疯狂挣扎,胸腔亟不可待的想要呼上一口气,却求而不得,她庆幸自己疲惫无力,只待在一片漆黑中静静待死,但她等了又等,意识仍在一片黑暗与窒息中漂泊。   她不由纳闷了,难道人死了就是在无穷无尽的冰冷中沉浮?   又不知过了有多久,像是一日两日,又似千年万年,直到前方黑黝黝的世界里有了微弱的光影,她欣喜若狂的想要发足奔去——   长陵倏然睁开了眼!   入眼处,是团团簇簇嶙峋乱石,石上层层结冰,顶端水珠溅落,空荡回响。   这是一个巨大的冰窟,岩顶呈弧形,仿佛由天而盖,奇幻异常。   长陵躺在一块巨大的寒冰之上,她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寒冰触手彻骨,冻得她一阵哆嗦,只觉得心脏突地一下刺痛,砰砰直跳,堪堪拉回了她的三魂七魄。   她竟然没有死。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身着一袭白色裙装,衣裳绵软整洁,冰洞空寂,半点人迹也无。   长陵硬是撑着坐起身,发现洞内有一面石桌石椅,桌椅上并未积霜,想来不久前应有人清理过。她想要站起来,哪知刚直了身子,足下一软,整个人就跌到了寒冰之下。   长陵感觉到了不对劲——她浑身又冰又麻,双腿更是毫无知觉,别说走了,想要爬到洞口看一看外面的景致都是一桩难事。   洞外天光未盛,洞内光影绰绰,长陵支着双肘勉强挪出了几步,但觉岩洞的冰壁上有一道影子,却瞧不甚清。   她略略思付,伸手摸到颈边的夜明珠,自衣襟内掏了出来。   明珠幽光夺目,耀得冰洞晶莹剔透,凝神望去,眼前石壁上登时映出一个女子身影。   那女子看去约莫十六七岁,乌发蓬松垂地,一身白色烟罗软纱,衬得肤色白腻如脂,就是血色有些不足,除此外眉目如画,端着三分英气,明丽不可方物。   长陵呆呆的看着壁中之女子,慢慢的抬起手,但见那倒影亦抬起手,轻抚右眼边光洁柔润的肌肤。   这人自然就是长陵。   她不知自己的身上究竟经历了什么,能让常年肿胀的眼皮消了下来,原本赤红的印记更是不知所踪。   长陵五内一片凌乱,她仔细回忆了半晌,分明记得自己中了同心蛊毒,当绝无生机才是,却在睁眼之际置身于此,不知是何人,能有这等起死回骸之术救了自己。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你醒了!”   长陵闻声看去,但见一个荆衣布裙的老太婆站在洞口,手中拎着竹篮,一脸难以置信的靠近自己绕着转:“你真的醒了?”她蹲下身伸手搭上长陵的手腕,看着她就像看到个什么稀罕宝贝,“你活了,你竟然真的活了。”   长陵不知所以然,只觉得老太说话的口音很是奇怪,一把年纪了头上还编着好几条小辫子,看上去不太像中原人的装扮。那老太婆见她盯着自己一声不吭,掌心覆上长陵的额头,“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是傻了吧?你你你可还记得你是谁?”   长陵不习惯被人触碰,侧过头去,却是试探地道:“我是谁?”   老太婆一脸“大事不好”凑近,“难道……你不是越长陵?”   长陵警惕的锁起眉头,“你知道我?”   “啊,原来你没有傻,那就不是我婆婆我救错了人。”老太婆拍拍胸脯,“我就一直纳闷了,人都说越长陵是个男的,怎么会是你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可你当时那额前的赤焰印记又分明……”   “你……救的我?”   老太婆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废话,要不是婆婆我在雁回山下的冰河边把你捞起来,你早就成为一个冰块长长久久的沉眠于底了。”   雁回山?那不是雁国的名川吗?   长陵心中终于有些惊异了,她是在泰兴城落的水,怎么可能会让人在雁国搭救?   老太婆留意她的神色,看她依旧一言不发,伸手在长陵眼前挥了挥,“这就是雁回山的冰峰窟,你要不信,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呀。”   长陵淡漠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安,她勉力挪到洞口,朝外望去,却见远山近岭的天地是皆迷迷茫茫的苍翠,唯有雁回山巍然而立于云霄之上,幽幽山风入谷,骇人而阴冷。   山风在耳畔乍响,她还记得自己晕厥前是寒冬腊月,连泰兴城都是一片缟素雪色,何况是雁国极北之地。   “不可能,我明明是在梁国。”   老太婆挠了挠头,“你从那儿飘到这儿,那有什么可稀奇的。”   长陵:“……”   从伏龙山到雁回山,就算是坐船也得十天半个月的,她若这样一路漂洋过海,早就成为一具腐尸,哪还有机会好端端的坐在此处?   “再说了,梁朝都灭了多久了……如今哪还有什么梁朝?”老太婆一副脑壳转不过弯的样子,“喔,也是,你怎么可能会知道,你都死了十一年了……”   长陵心神一凛,“什么死了十一年?”   “婆婆我在河边捡到你的时候,你全身上下早已结霜,全无呼吸,活人何曾是那副模样?”   长陵心里无由来的一惊,不可思议的看着婆婆。   “死了就是死了,原也只是想将你好生安葬,谁曾想婆婆刚刨好了坑,拉你入土时居然听见了你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吓死婆婆了……哎,你要去哪儿?”   长陵自然是听不进这不羁的谬论,但她所处境地又实在太过匪夷所思,难免想要一探究竟——她不相信这是在雁国,只要离开此处再去找人来问,自能见分晓。   她双腿毫无知觉,无从行走,情急之下,一手借岩壁之力飞跃而起,径直飘向洞外断崖之处,那老太婆见了,哎呀一声,“你这才醒转,气息尚且难以自调,不可擅动内力啊!”   只是长陵已听不入耳了。   她举目眺望山崖之下,四面八方是十里矿地,百里农田。   炎炎烈日之下,耕田劳作之人密密麻麻的散在各处,个个身着雁服头留髡发,更有成群结队的士卒执鞭驱赶他们,烟瘴之气充斥在空气中令人几欲窒息,古人常谓修罗恐怕莫过于此。   长陵跌坐在地,无论如何都不能置信眼前所见,直到山风拂过衣袖,她低下头,发现掌心中的薄茧悄然无迹,而手臂之上那处同心蛊的伤已变为深深的印记,若不是数年光景流逝,如何能形成这样疤痕。   老太婆已跟至身旁,见她失神良久,道:“唉,我都说了你躺了十一年,骗你做什么?”   纵使荒唐至极,终不得不信。   十一年,那些锥心之痛还历历在目,可她一梦而醒,竟已过了十一年。   斗转星移,万物更替,世上怕已无人记得她,她又当何去何从?   无尽的悲凉从心底蔓延,长陵怔愣的看着远方云山,心口突地一阵剧痛,一口口鲜血自喉头涌了出来。   老太婆神色一慌,“糟了,走火入魔了这是。”   眼见长陵就要倒下,老太婆当即盘膝坐在她的背后,从衣袋中取出银针布囊,一手托住她的身子,一手拂袖而过,五指同时夹起九根银针,飞快的刺入长陵周身几处大穴之上。   老太婆的手法极快,短短一瞬的功夫已挪换了十几处穴位,但长陵只觉得浑身疼痛欲裂,仿佛一股又一股短促的内流随着银针注入自己体内,又与自己原先的内力相悖相斥,她无力挣开,额间细汗密布,待那痛感升到极致之处,她闷哼一声,倏然间痛楚如风吹云卷般散去,整个人虽疲软下来,却是轻松倍至。   “乖乖,婆婆我为那么多高手施过针,哪个不是疼的满地打滚?”老太婆收针入囊,啧啧称奇,“如你这样只吭了一声的,还真是见所未见呐。”   长陵隐约感到方才扎针的手法与脉路十分眼熟,她回身看着老太婆:“南华针法,你是青衫客楚天素的什么人?”   那老太婆腼腆一笑,“我就是楚天素。”   长陵更为惊异。   她幼年常听及师兄谈及师父的过去,说师父璇玑大师年少时也曾有过心爱的女子,两人同携一刀一剑,江湖人称他们为青衫客;后来不知是什么缘由,那女子抛他而去改嫁他人,而师父悲恸过后离开了中土,再之后大彻大悟剃光了头出了家,从此与青灯古佛长相伴。   那个女子,正是楚天素。   长陵看着眼前这个老婆婆,实在很难将她与师父口中天下最美的女子相提并论,但算起年岁倒是八九不离十,再说南华针法绝无仅有,她若不是楚天素又会是谁?   “前辈。”   楚天素连忙摆手,“哎别,叫我楚婆婆就好啦。”   “您方才说……救起我时全无呼吸,是怎么回事?还有,您……是如何认出我的?”   楚天素叹了一口气。   这世上稀奇古怪之事不胜枚举,要换作是旁人捞了个有心跳没呼吸的,非得当成邪魔外道或是被什么不干净附了体,没把长陵大卸八块那就算是仁义了。但楚天素不是寻常人,她不仅会武更会医,饶是受了惊吓还能爬回到长陵“尸身”旁琢磨个半天。   “你虽身中剧毒,浸在冰川中令血脉停滞不流,毒不攻心。按说你早该死了,但体内真气仍能周转,反使你心跳如活人般跃动,这内力又是霸道又是诡异,我一探便知,此乃释摩真气——你师父收了几个徒弟,唯有你天赋异禀练成此功,加之你当时的鬓间红印,我如何猜不出?”楚天素踱出几步,“当时也不知你这是活人还是死了,见你周身冰霜化尽,心跳立时弱下去了,这才费了千辛万苦把你背上了这冰洞之内,果不其然,你躺于此寒冰之上后,恢复了稍许生机。”   长陵听着惊奇,下意识提了两口气,这才后知后觉满腔冰寒之意。楚天素咳嗽了两声,道:“后来,我便用南华针法为你祛毒,只可惜啊,你仍是昏迷……喔不,是昏死不醒,我也是无计可施啊。你就这么不吃不喝跟块儿冰似的躺了十一年,说来也怪,近日我来看你觉得你有容貌愈发不同,红印没了,眼皮也不肿了,连那结在你身上的冰霜都融了不少……我本来还在想,你会不会活过来,没想到真就诈尸了!”   长陵:“……”   她越长陵又不是什么冬虫夏草,血肉之躯哪有说冰封就冰封说回魂就回魂的道理?   楚天素说了半天,多抵也觉得太过情理不通,遂懒散的摇了摇头,“唉,这世间万物的玄机又岂是我等凡人能轻易参得透的?能起死回生总归就是福分。”   常人若是经历这一番死死生生,不来个热泪盈眶也好歹感慨几句时不我待天道酬勤,可楚天素瞅着她的神情从冷淡变成茫然再转回冷然,暗暗佩服她小小年纪就已能如此超脱看破世情,殊不知她只是七情六欲上不了脸面,心中早已是百转千回不能言语。   长陵怔愣良久,忽然问:“梁既已灭,如今是谁治下?”   楚天素一呆,似乎不愿说出实话,她眼轱辘转了转,“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呆太久了,这可问倒婆婆了……我只听说梁亡之后裂土而分,现如今一个称东夏,一个称西夏,其实……换了谁当皇帝不都一样……”   她留心看了看长陵的神色,“咳,不过我也听说了,当年若不是雁军攻了你们越家,保不准现在当皇帝的就是你了……虽然你是个女子,不过天下人不知道嘛。”   长陵沉默半晌:“若只是雁军,还不足以把我们害到这般境地。”   楚天素奇道:“那是谁?”   长陵不愿回答,在楚天素眼里谁胜谁负都一样,纵然得知他们越家是受奸人所害,如今时过境迁,也不过是唏嘘一句罢了。她望着山下无数劳作的奴隶,却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雁回山,莫非此处就是……”   “墓王堡。”   这名字听着耳熟,长陵稍稍一想,忆起了墓王堡是为何地。   雁国墓王堡,乍一听够不吉利的像个墓葬林,实际上还真就是蛮荒瘴疬之地,专收千里流放之徒,传言被发配至此的犯人从未有人活着出去过,个个都被榨干最后一滴血后虐待至死。与其他流刑之地有所不同的是,即使雁国大赦天下,墓王堡也不在赦免其中,故而以墓字为名倒也贴切。   长陵这才重新审视了楚天素一圈,她一身荆衣破旧,双手十指新伤旧痕狼藉,应是常年干活所致。   楚天素顺着长陵的目光低下头看了看,浑然不介意的笑笑,“我在墓王堡就是个打杂的,和下边那些人比,日子过得算是舒坦了。”   长陵举目四眺。   如此说来,她是被瀑布一冲漂流到了雁国赫赫有名人间地府,倒还真是可喜可贺。   接下来数日,楚天素每日入夜都会拎着食盒乃至锅碗瓢盆什么的到冰洞中探长陵,直到破晓时分方才离开。诚如她所说,比起其他的流配者,她算是行动自由的了。但长陵不太明白,以楚天素的身手,为何不逃出墓王堡,而甘愿在堡内十多年受制于人。   “你以为逃出墓王堡是件易事?”楚天素取出几根针来,“再说我就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出去东躲西藏的,要去哪儿找活计干?”   相传南华针法不仅能祛毒疗伤,更能在顷刻之间杀人于无形,光凭这独门神技就够让多少江湖中人垂涎的了。   长陵暗自腹诽,直觉楚天素没说实话,不过人家不愿说,她也懒得刨根究底。   她大梦初醒,身体骨骼太过荏弱,根本控制不住体内强劲的内力,加之忧思过甚,往往在子时过后饱受内力反噬的折磨,楚天素唯恐她有什么闪失,方才夜夜来为她金针刺穴。没料到长陵看上两遍,就已将针法路数记下了大半,楚天素不恼她偷师,反是惊叹不已。   “我花了多久的功夫想要将这针法传给我的儿子和孙子,谁知他们都学的半桶子水,你才这么看了几回就能摸透这其中玄机……难怪连你师父都练不成的十重释摩经,倒让你这小丫头片子给学会了,果真是奇才,奇才……喂,要是他肯,我也收你为徒好不好?”   此前她虽知楚天素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但她清楚明白得很,人家出手相助,多抵还是看在她师父的情面上,她暗自记下这份恩情,想着来日竭力相还,但心中终把这婆婆当成陌路之人。   直到此刻,她问“我也收你为徒好不好”,长陵心头没由来的触动了一下。   难得的,长陵主动问说:“婆婆心中既放不下师父,当日又为何要另嫁他人?”   楚天素手中的针一顿,眼神轻飘飘的,“我和你师父……我们在一起打架的时候多过好的时候,他又是那么固执的人,吵多了哪有不疲累的,后来我一气之下答应嫁给别人,你师父他……他也没挽留过我,我就彻底死了心了。”   长陵没想到宽厚仁善的师父竟然曾经是这样的师父,一时也有些语塞,楚天素神色恍惚了一下,“只是……我当年若不离开他,眼下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了。”   十多年前,她的丈夫和儿子不知犯了什么事触了雁帝的逆鳞,举家被发配至墓王堡,在流放途中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只剩她与当时年仅八岁的孙子侥幸活了下来。   她原本伤心欲绝,也想过一死了之,但为了照顾年幼无依的孙子,还是咬着牙硬挺过来。   可没过两年,她的孙子还是熬不过堡中非人般的折磨,病死于寒风腊月中。   不久之后,她无意间救下了漂洋过海而来的长陵。   初时是怀着一颗善心,但当她察觉到长陵是那个人的徒弟,倏然之间,仿若被勾起了埋藏于深处的回忆。   “我一把年纪了,什么再续前缘那是无稽之谈……我也只是想着把你治好了去见他一面……”楚天素眼中生了一股缅怀之意,“五十多年了,能坐下来喝一杯酒,就挺好的。”   长陵道:“我师父从不饮酒。”   楚天素愣了愣,“也是,他都出家当和尚了,早该戒酒了。”   多少情愫,让岁月熬成了一锅念念不忘。   长陵不得而知。   楚天素离开之后,她独自屈膝靠坐在冰峰之上,影子长长映在地上,看向旭日东升。   醒转至今,还未曾静心想过以后的路。   茫茫人海,她连付流景真实面貌都不知,物已非,人已非,事事非,仇又该从何处报起?   眼下她远在千里之遥的墓王堡,别说逃脱,此刻究竟是回魂还是回光返照都未可知。   长陵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时不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你说你,没事儿抽什么风带我来这儿?你没听过这上头有那种不干净的东西!”   另一个男子沉声道:“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没瞧见那楚婆婆总是偷偷摸摸的在雁回山附近瞎转悠,哼,谁知道她是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是墓王堡的兵卒!   长陵心头一惊,她正扶身站起,那两个士兵就已绕过拐角,出现在她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嗯,没有错。   除了那颗心脏,我陵从肉体到灵魂仍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女。   所以这个故事不存在姐弟恋,假如就算真的是那个谁,人家现在也二十一岁了,大女主四岁呀,流景兄应该都快而立了吧。(不这不算剧透……   接下来,可能猜起“谁是当年那个谁”(开个玩笑这不是重点啦   至于为什么文案不填男主名,因为再次出场又会换呀。毕竟——八面玲珑的男主没有几个名字都说不过去。(*/ω\*) 第六章: 铁面   长陵下意识的纵身跃起,由于心中存了一丝紧张,气韵运了过了头,于是那两个士兵刚登上山就看到乌漆墨黑的天际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飞也似的飘上了天,随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穹顶之上,冰原枯树,阴风阵阵,分明是野鬼横渡之夜。   两个士兵瑟瑟发抖的望着对方绿着的脸,齐声叫道:“鬼啊——”   两人连滚带爬的逃离而去。   丛林之中,被唤作鬼的那位两手挂在树冠之上,手中力气支撑不住,猛地一松,整个人跌在地上,疼的她忍不住揉起了膝盖。   堂堂越二公子居然为了躲两个喽啰兵摔成个大马趴,此时要是有认识她的人在场,准要笑掉了大牙,不过转念一想,她现在生成这副娇滴滴的摸样,要真有人能认出来那才叫见了鬼了。   长陵搀着腰一瘸一拐的回到洞内。   她的内力的确寸缕未散,但体质一夜回到了幼年时,哦,可能还不如一个稚子。这就等同于捧着一把没有刀柄的剑,刀锋再利也无可施展,若是强行为之,无异于自掘坟墓。   长陵寻思着等走得利索些,得每日绕雁回山跑上几圈,听那两个士兵的口气,似乎雁回山有什么闹鬼之说,怪不得十多年来都无人发现楚天素冰屋藏娇。   只不过,这两日似乎让人察觉出马脚来,也不知对婆婆会否有所影响。   长陵所料不差。   接下来两日,楚天素都没有上山来找她,长陵虽然担忧,但墓王堡地广人杂,她连人住南住北都不知,贸然下山也于事无补。   这雁回山峰高耸入云,自然是找不到什么吃的,好在山腰以下丛林茂密,溪水潺潺,靠捞些小鱼水蛙什么的亦能果腹。   如此又过了两日,长陵的腿脚虽谈不上轻如飞燕,已是行动如常,她将雁回山上上下下都给摸个通透,对山中地势所能望及之处,也有了大致的分晓。   墓王堡服役种类以采矿挖煤为主,农耕采种为辅,分东南两区,西面靠着延绵的山脉,多抵是采伐树木等,东边则是牢房与士卒的住所,再远的,她就看不清了,只觉得方圆几时里似乎都是墓王堡的地界,而堡外更是荒芜蛮烟,全然不知距最近的村落有多远。   世人皆称此乃鬼刹罗修之所,长陵深以为然,别说那些士卒不把囚犯当人看,囚徒之间更是为了求生残忍至极,每日放饭时都有人为了抢粮而被活活打死,胆小的不争不抢没力气干活,终也逃不过被鞭笞至死的命运。   到了楚天素失踪的第五日,长陵在山脚流溪边捕鱼之时,恰见一路士兵带着七八个囚徒路过。她埋藏于树丛之中,朝缝望去,只见那几个囚徒个个头上都箍着黑色的铁头盔,只露着双眼与耳鼻,手脚均拷着极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而他们身后的士兵则在扬鞭驱赶,也不知要把这些人带往何处去。   长陵暗付:墓王堡防卫严密,何必要将人锁困至此?难不成他们是什么绝顶的高手?   突然,居于队伍末端的一个高个儿囚徒发了疯一般想要挣开铁链,士兵们一窝蜂涌上前试图将他制服,那铁面人飞跃而起,横扫镣铐,一甩击倒了数名士兵。   余下几名士兵大惊失色,眼见那铁面人气势汹汹的又要攻袭而来,几欲落荒而逃。正当此时,一枚短箭分毫无差的射向那铁面人背心,他中箭之后当即倒地抽搐不止,倏尔耳根发红,倏尔苍白如死,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长陵凝神一看,但见那射箭之人是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他远远的站在角落,一箭过后也不去收拾局面,就那么施施然站着,不知在这堡中是什么身份。   她深知不再久留,不动声色的回到冰洞中去。   入夜的荒原漫天星辰如锦。   长陵见楚天素仍不现身,终于按耐不住想要下山查探。正欲动身,忽见洞外站着一个黑衣人,未等长陵出手,那人当即解开黑布面罩,哑声道:“是我。”   是楚天素。   她一手捂着左肩,肩膀处中了一根羽箭,衣襟浸透了黑血;另一手握着竹篮,里头堆满了形形色色的草药,看去都是刚采摘的样子。   长陵一愣,忙上前去搀她,看楚天素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四肢微微抽搐抖动,长陵不由自主想到今早所见的铁面人,“您中毒了?要否用南华针法祛毒?”   楚天素摆了摆手,她扶着石壁靠坐在地上,阖上双眼颤抖着吸了几口气,倏然间双目一睁,从篮中抓出三种草药从左到右摆好,道:“帮婆婆熬解药,要快!”   解药?   是了,楚天素精通医理,她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能配制出解药那也并不稀奇。   长陵当即取药入罐,温水熬好了药,待楚天素服下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抽搐之症缓解不少。   不等长陵问起缘由,楚天素抢声先道:“长陵……婆婆有一事相求,这剩下的半罐解药,婆婆想托你送入地牢之中,为一个人服下。”   “地牢?”长陵倏地一惊,“什么人?”   楚天素艰难的抬起头,双目赤红:“一个戴着铁骷髅的囚徒……我的外孙。”   墓王堡到了宵禁后,所有的囚犯、奴隶都被押回牢中,通常这种时辰一般杂役也不敢走动,堡中有两队官兵举着火把分头巡逻,他们忙活整日难免懒散,走了一遍过场后就会坐下打个诨,能对付一夜算一夜。   长陵在下山前本已做好了闯五关斩六将的心理准备,没料到这些守兵如此松懈,加之堡内处处都有野草树丛得以遮掩,她放倒了一个士兵换上衣着就这样一路无阻的晃到了监门前,顺当的颇有些不可思议。   她忍不住想,这要换作是她军营里的人,二话不说统统拉出去挨五十军棍再论。   长陵埋在丛林中,照着月光再默记了一遍楚天素给的监牢构图。   事实上,她并不确定楚天素要救的人关押在哪间牢房。   楚天素只说她外孙突然成了墓王堡的铁面囚徒,中了三魂三魄散,若不及时服用解药会发疯致死。   来之前,楚天素欲言又止,她知晓突然要长陵混进地牢实在是强人所难,但她身受重伤实在是无计可施,这才恳请长陵为她犯险。   长陵倒是不以为意,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她听完后已有七分断定,今早所见到的那个铁面人正是楚天素口中的外孙。   墓王堡的囹圄有上千间,监.禁着各式各样的囚徒,大监门只有一扇铁栅栏。   大监门值夜的狱卒共有四个,每两个时辰换岗一次,等到丑时,新来当值有两个没睡够,交代了声一屁股坐在柱边就补眠去了。   另外两人也是睡眼惺忪,他们捂着嘴打哈还未站直,忽听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两人警惕的相视一眼,齐齐举着手中铁器朝丛中方向缓步而去。   待凑近一瞧,有两只老鼠跳蹿而出,两人方才舒了一口气,一人笑道:“最近真是被闹得草木皆兵了。”   “可不是,你说咱们这地牢如铁桶一般,还会有人敢来夜闯不成?”   二人一搭一唱,殊不知就那么一个往返的功夫,真有人悄无声息的溜进了他们口中坚如铁桶的大牢之中。   潜入敌营这种事长陵也不是第一次做,她还曾为了混入敌营,足足学了两个月的开锁功夫,可惜这回身边没个易容高手,否则也没必要如此犯险。   墓王堡的牢房共有两层,呈四个拐角八个甬道,每隔十步墙上都挂着油灯。上层关押的是普通的犯人,而作奸犯科杀人如麻的重型犯毋庸置疑押在最底层的地牢,也称虎穴——挖地数尺不见天日,除了送饭连狱卒都不愿久留。   诚如楚天素所言,她那外孙若都戴上铁骷髅,多半会被关在虎穴之中。   长陵拉低了头上的帽沿,不紧不慢的穿过甬道,她一身狱卒服饰,在微弱的光线下倒瞧不甚清,囚犯们多抵睡着了,即使有人见着也未起疑心。   长陵不紧不慢的朝往地牢而去。   才刚踏入,一股子潮湿血腥之味扑鼻而来,耗子、蟑螂、蜈蚣,在地上蹿来爬去。前方无灯也无烛,长长的一条道瞧不见底,宛若不得人气的地狱。   长陵将墙角上的火把握在手中,缓步踱往深处。   地牢中一片死寂,每个牢房只关押一个铁面人,他们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也不知究竟是睡去了还是真的死了。   长陵走得极慢,佯装是漫不经心的扫过每一间牢房。今日所见的那人固然个高,可这些人个个蜷躺着,还都戴着铁盔,实在难以辨出差别来。   所幸今早她注意到了一点,那人除了皮肤比一般铁面人都要白皙,手肘处露出了一部分刺青——一条龙兽。   这一特征,楚天素也有提及。   尽管她隐约觉得这图腾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念而过,她已走到了甬道最底里的两间牢房前。   其中一间是空的,地上还摆着一副镣铐和铁面盔,而正对面那间铁栅栏有一半的视线被土墙所挡,长陵再走进两步,探出火把一照——一个伤痕累累之人正背对着门躺在木板床上,右手手肘之上的刺青在昏暗的光线中忽隐忽现。   是他。   长陵收敛心神,飞快的掏出袖中铁丝,三下五除二的开了牢锁,推开牢门,缓缓踏入牢房之中。   他的呼吸声均匀,看样子依旧在沉睡之中。   长陵走到他的身侧,凑近一看,他周身已被鞭子抽打的体无完肤,几处伤口还渗着脓血,有不少小飞虫都在他伤口边飞旋打转,又是恶心又是恐怖。   长陵从袋中掏出装了解药的瓶子,正欲打开药盖,突然间感觉颈间一紧,胸腔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整个人重重的被推撞在石墙之上。   火把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长陵豁然睁大了眼,但见铁面之下的那双漆黑而锐利的眸子正死死盯着自己,那人用手肘箍住了她的脖子,力道越使越大,勒得她根本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昏迷!   长陵下意识出掌拍向他胸脯,但她身体未愈,别说击倒了,只怕连对手的一根手指头都扳不开。   千钧一发之际,长陵自袖中带出了一样物什,在他跟前一晃——铁面人一见之下身形骤然一顿,而后慢慢松开了双手。   那是一个草编草蟒,楚天素给她时说是她外孙一见自当会明白。   长陵没料此人一身伤势还能有这般身手,她咳了几声,好容易缓过气来,见铁面人用困惑的眼神审视着自己,她压低了声音道:“楚天素楚婆婆让我来救你。”   铁面人乍听楚天素三个字,身形稍稍一晃,只是那面具只露了一双眼一张口,长陵瞧不出他是何反应,看他不说话,以为他心中对自己尚有疑虑,正待解释,忽闻不远处传来几个急促的脚步声,有一个狱卒谄笑着道:“大人,您要找的人就在那道儿底的最后一间。”   长陵倏然抬头,什么人选在这时辰前来探监?   脚步声愈来愈近,约莫有三四个人朝这儿走来,长陵正犹豫着能否将来人一锅端了,此时铁面人飞快的踩灭地上的火把,又迅速的扣上铁牢的锁扣,将她推到墙的一角去——   来人已至牢门之前,铁面人本要到回板床边去,待瞥见牢前之人呆了一瞬,下一刻猛地扑向前去,但一门之隔阻了他的势头,他双手紧紧握住铁栏,两根栏杆刹那间被他掰出微微弯度,吓得狱卒连连倒退,仿佛担心他马上就会破门而出将他们统统撕碎。   铁面人如恶狼般凶悍的看着来人,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   长陵目光转动,她所站之地是一处死角,既看不到牢门,更看不到究竟来者是谁,她屏气凝神,只听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道:“不必担心,他也就剩这点能耐了。”   说话的人字正腔圆,不似这里的其他人那样聱牙戟口,她眉头微微一蹙,凭直觉感到此人的身份不容小觑。   长陵当然看不到,来人一身红袍锦衣,腰间系着一枚羊脂白玉,尊贵异常。他负手而立,看着铁面人探出的手离自己只有咫尺之距,丝毫不以为意,朝身旁的护卫以及狱卒别了别头,示意他们退下,“我有话要单独和他说。”   护卫犹豫一瞬,将手中油灯挂在墙敦之上,转身退下。来人见他们远去,这才重新上下打量着铁面人的满目疮痍,眼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三弟,几日不见,做阶下囚的滋味可还受用?”   铁面人颤着唇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人见了,佯作恍然的神情,抚掌笑道:“是了,我忘了你说不了话,平日里你总是那般能说会道,这儿忽然安静了,倒让二哥我不太习惯呐。”   长陵怔住。   二哥?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我来,是来看你最后一眼,你要走,总不该走得太过无声无息。”   铁面人几次用力的晃动监狱的牢门,眼里盛满了涛涛杀气,如果眼神可以化为实质,对面那人早已被捅个千疮百孔了。   那人负袖侧身,不再惺惺作态,冷笑道:“不必白费力气了,你戴着这个铁骷髅,就算你那些骁勇忠心的部将站在跟前都认不出来了……呵呵,如今所有人都在还都城寻找你的下落,任凭谁能想得到堂堂大雁的……怕是就连你自己都想不透究竟是哪一步出了疏漏才会沦落至此罢?”他这里停顿了一下,却略去了铁面人的名号,长陵心念一动,但听那人缓声道:“告诉你实话也无妨,此次与我合作之人乃东夏国贺瑾之,你得罪了谁不好偏要得罪他,唉,那就怪不得二哥顺水推舟,卖了这个人情给他——”   那人在牢门前来回踱了几步,“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反正你中了三魂三魄散,过了今夜你会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铁面人粗重的喘着气,凝聚的眸光逐渐的在涣散,铁盔面具已掩盖不住他浑身上下透着的那股绝望。   “念在你我兄弟一场,我会交代人为你留一条全尸,喔,当然,要是让这墓王堡堡主得知你的身份,那我就不敢保证他会不会鞭尸了……”   那人说完话仰头笑了起来,待转过身时脸上的笑意倏然消逝。   铁面人想要伸出手去抓他,他轻蔑的冷哼一声,错身踱离,走出几步,回头望了望身后无尽的黑暗,眼神莫名掠过一丝不忍,但最终没有转头,只道了一句:“三弟,黄泉路上,要恨就恨你自己太过妄自尊大,才会令所有人都与你为敌。”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出场。撒个花儿~ 第七章: 逃杀   长陵默不作声的在角落里听完了那些话,实在理不清这其中的错综复杂,只猜测这铁面人在雁国是号人物,不知是什么缘由被悄无声息的送上这儿来扣了铁骷髅,更把他弄哑了叫他无法求助于人。   那人已走了许久,他始终岿然不动的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由于光线黯淡,从长陵的角度看去,他的身影在微弱的光影中显得压抑至极。   长陵沉吟片刻,将手中瓷瓶递给那人:“三魂三魄散的解药。”   那人转过身来,抬眸直视自己,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瓷瓶,长陵道:“楚婆婆知你中毒,诱敌让自己身中同样的毒箭,依症状调制出解药的分量,你且放心,她服后已然无恙。”   铁面人意味不明的瞥了她一眼,嘴角突兀勾起一丝冷笑,浑然并没有接过的意思。但他没有阻住去路,反而坐回床板边,一副任君自由来去的架势。   长陵微微感到讶异,她能察觉到来自铁面人的敌意,但不像是针对她——他对楚婆婆心存芥蒂,这才连解药在手也无动于衷。   如长陵这种自矜自傲之人,哪有闲情去关心这祖孙俩的来龙去脉,更没有苦口婆心的耐心,她既觉此人连自己都不想活命,又何必多管闲事操那份心。   她将解药放在桌上,踱至牢门前,干净利落的开了锁,正想离开,忽听那铁面人闷哼一声,倒在木床上抽搐发颤。   长陵指尖在牢锁上顿了顿。   她犹豫了一瞬,旋即回身抓起解药,硬生生的灌入那人口中。   这一系列动作她做的是行云流水,等铁面人回过神来时,她已离开地牢,只落了那个草蟒编在地上。   铁面人弯腰捡起,捧在手心里许久许久,一双瞳仁幽暗深远,透不出一点亮。   回到山洞时天已破晓,楚天素见到长陵平安归来,心焦如焚地问,“如何了?”   “他已服下解药,只不过……”   “什么?”   长陵问:“他当真是您的外孙?”   楚天素被问懵了,“我,我骗你做什么?”   长陵夷犹片刻,便将在牢中所闻所见言简意赅的复述了一遍。   楚天素听完了之后脸色一片惨淡,整个人比外头的天还要阴沉,她颤颤悠悠走到洞口,看着云层重重叠叠,风雨欲来。   “我……害死了阿舟的母亲,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恨着我。”   楚天素垂下了头,枯槁的双手扯着衣袖,她开始述说一个长篇大论的过去。   长陵坐在一旁,听到最后,倒觉得这分明是三言两语说的清的——   楚天素曾育有一儿一女,约莫在两个娃七八岁的时候遇上了水灾,她为救儿子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大水刮跑。没料想多年后与女儿重逢了,女儿嫁给了雁国极有威望之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女儿不仅不记旧怨,还将父母兄长一齐接去共享荣华。   哪知没过上几年好日子,楚天素那当大夫的儿子闯祸治死了皇族贵人,于是连同她二人以及儿孙一家,都给发配到了雁回山墓王堡之中。   再后来,她听闻她的女儿也受到了牵连郁郁而终,只余她外孙孤苦伶仃一人。   这大抵就是一个本以为可以养儿防老没想到养儿送终的故事。   楚天素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和这外孙重聚了,但她万万没料到,上天居然给了她一次再相逢的机会。   真乃时也命也运也。   长陵听到最后,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原本,她觉得楚天素那外孙为了这些陈年纠葛拒喝解药,实在是婆婆妈妈,但想到他被人用卑鄙的手段丢到这儿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底对他产生又一丝同情。   楚天素闷声不吭的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转过身朝长陵一跪,颤声道:“凭我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救出我外孙,眼下婆婆只能求你相助了。”   长陵搀她起身,“我这条命都是婆婆救的,不至于用个求字。”   楚天素见她满口答应,面露喜色,但很快眸光又沉重了下去,“只是墓王堡机关重重,要逃出本就是难若登天,何况你如今身子骨未恢复,更不能动武……”   “我在牢里听那人说到您外孙有忠心部将,还说都城有不少人都在寻他,您这外孙在大雁国,究竟是什么身份?”   楚天素神色有些古怪,“他……我听说他是个将军。”   见她含糊其辞,长陵只当她是在堡中十多年消息闭塞,“他在雁国既然有一定的权势,就不能寻到一个可信之人帮忙把信带出,让外头的人得悉他在此处?”   楚天素脱口而出,“不行,万万不行,墓王堡堡主,对他恨之入骨。”   “为何?”   楚天素不答,只道:“现下就算是找,也是来不及的,中了三魂三魄散之人会发疯两日日后力竭而死,待过了明日,那个明……那个你在牢中见到的人自会叫他堡中的眼线去查实,若发觉阿舟还活着,他怎么还会心慈手软?”   那人原本就没有心慈手软。   只不过是碍于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才没有对楚天素的外孙立下杀手。   长陵有些好笑的叹了口气,“倘若如此,今夜是我们动手的唯一机会了。”   楚天素茫然无措的点点头,她似乎也意识到两个一老一弱要想要带着一个铁头脑袋闯出戒守森严的墓王堡,这种营救已不能算是棘手,简直是异想天开了。   但她怎么能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世间最后一个亲人也横死在墓王堡之中。   只可惜了长陵这孩子……若不是自己苦苦哀求,她又何至于大难不死后又自寻死路。   楚天素又是痛楚又是内疚的回转过头,正想和长陵说点什么,结果一转头,发觉长陵居然施施然的坐在石桌边上啃馒头,楚天素舌尖在嘴里打了几个回旋,睁大眼睛问:“你哪来的馒头?”   “回来的时候在厨房顺的。”长陵边吃边说:“还有两个,您饿了自己拿。”   楚天素:“……”   雁回崖,千丈冰霜成天阙。   长陵坐在极高之处的岩石之上,待欣赏完了旭日初升的景致后,回转过身,指着远方一处巍峨的山脉问道:“那是什么山?”   楚天素看去,“那是鹿鸣山。”   长陵指了指与鹿鸣山挨着边的山头,“这呢?”   “北玉山,这是墓王堡内除了雁回山外最高的山,你问这个做什么?”   “鹿鸣山与北玉山之间,有一处吊桥。”长陵指着两山相间之处隐约的一条黑线,“那应当是条桥吧?”   楚天素听懂了长陵的意思,“若两三根腐朽的铁索也算是桥的话,可要想通过那处离开墓王堡,是决计行不通的。”   “嗯?”   楚天素连连摇头,“军营点正设于北玉山之下,有数千军士把守,可以说是守卫最为森严之处,我们往那处赶不是自寻死路么?”   “我们劫了您的舟儿后,不管往哪出逃,都是在自寻死路。”   楚天素一噎,但见长陵跳下岩石,“我们绝无悄无声息离开的本事……不论破了哪处关卡,墓王堡都能轻而易举的追上,那鹿鸣山之外是延绵无尽的山脉与河流,于逃犯而言,正是绝佳的藏躲之处。”   长陵见她懵懵懂懂,又在图纸上涂涂画画了讲解了好一会儿逃亡步骤与路线,事实上楚天素对于这些全然没有概念,她听了半晌,却是突然问:“你有几成把握?”   长陵沉吟道:“一成。”   ---------------------------------------------------------------   夜幕降临。   虎穴深处,阴冷如墓。   一个黑衣人缓缓踱入地牢的最底间,但见床上血污点点,铁面人“阿舟”双目圆睁,一动不动的躺在木床上,黑衣人顿时一惊。   他死了?   黑衣人拿出钥匙开了锁,进牢去探他鼻息,哪料刚一凑近,铁面人十指突地一动,长链蓦地响起,猝然绕向黑衣人脖颈。   黑衣人反应奇快,旋身避开,只听刷的一声抽刀而出,朝铁面人面门直劈而去,铁面人闪得及时,一刀劈灭了桌上油灯,霎时牢房陷入一片黑暗。   那人冷笑一声:“是谁给你解了三魂三魄散之毒?”   理所当然的毫无回应。   “你以为你躲得掉?”黑衣人长刀纵地一挥,霍地带起破空呼啸,铁面人下意识想要闪避,但锁链拉到了极致,一时间竟脱不开身,眼见刀尖准确无误的刺向自己的喉口——   正当此时,忽感到一阵风掠过,又听见金属“嗤”的插入皮肉之声,铁面人只觉得黑衣人似乎在一刹那顿住了身形,而后应声倒地。   再一眨眼,桌上的油灯再度点燃,有一人站在桌旁,一张俊秀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中忽明忽灭。   那人自然就是长陵。   她没想到有人赶在她之前混进地牢,见那黑衣人提着刀走向虎穴的那一刻时,便猜到这人是那个“二哥”派来灭口的。   她不知此人武功深浅,没有悄无声息放倒对手的把握,只能先让他动手,再隔空动指熄灭了油灯,借着漆黑不见五指的缝隙,一个匕首戳穿了那黑衣人的心脏。   铁面一看到长陵整个人徒然一震,眼中满是掩饰不了的惊异。   此前他还当长陵是墓王堡的士兵,受人之托才来送药,但就这一晃眼,他看长陵就这样沉静的站在跟前,哪怕是穿着士兵服饰都掩饰不了那一身森然气势,他心中不免惊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男主.....木有逃出去怎么出现?   大概阿舟逃出去第一件事可能就是弄死男主吧(*/ω\*男主不是堡主) 第八章: 锋芒   长陵不知铁面人心中被自己震了三番,她见时间紧迫,蹲下身去的解开他的手脚镣铐,又来回在他身侧转了两圈,放弃了解开铁骷髅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从包袱里掏出一件黑色斗篷给他,道:“我知你并不信任我,你若还想出去,就跟着我,若是不想,就权作不见,我不可能拽着一个无心逃离的人离开墓王堡。”   长陵说完这番话立即扭头出了地牢,她故意不提楚天素,也不给阿舟须臾的思考时间,便是赌他求生的本能。果不其然,那人思虑了一瞬,罩上了黑色的长袍跟上前去,跟着长陵七拐八弯的很快就绕出了地牢来到了监牢大门前。   长陵在门后观察了片刻,等前方小道上巡逻的士兵一过,便飞快的开了监门蹿了出去,铁面人后脚紧随而上,才察觉监门站着三个岗哨的士兵,有一个坐在地上仿佛是睡着了。   他下意识握起拳,仔细发现那三个人虽然站着,身子都僵直的靠在墙上。他心下一松,跟着长陵踏入树林,听她轻道:“方才的巡兵未觉出异常,等巡逻到第二圈发现他们还是保持这个姿势,自然就会发现有人逃狱了。”   铁面人心中惊疑不定,不论是眼前这个年轻“少年”的身手还是沉着。墓王堡几处关卡的卫戍力度他十分清楚,单凭他二人之力逃生那是绝无半丝可能,他一言不发的跟着长陵,想看看她究竟还有什么后着和帮手。   然而事实证明他真的想太多了。   长陵沿途带着他东躲西藏上蹿下跳的到了雁回山脚下的冰河边,然后对着他说:“跳下去吧。”   铁面人:“……”   所以让他这么个头上顶着几斤铁骷髅的去跳湖是几个意思?   长陵把套在自己身上的军服铠甲一一褪去,只留了一件黑色劲装,她先潜下了水,不一会儿探出头来,从河边水草中拉出一排长长的木板条,木条与木条间系着麻绳,能令人轻松的搭把手浮在水面上,长陵眼神略略流转,“下来吧,这河可以通往外的。”   身后不远处的天空发出了一声震天锣鸣,有人高声道:“走犯——”   铁面人见自己也没得选了,当下不再迟疑,先是将岸边长陵的军服藏在树丛中,而后纵身跃入河中,双手攥住木板条不让自己沉下水,没想到,这木头浮力真能勉强把他托浮在水面上下,偶尔露个头吸一口气,就足以让他游出一阵距离了。   此时夜已深,湖下五指难分东南西北,铁面人不知该游往何处去,只能由着长陵拉着木条在前方带路。这河乍一眼看去就是一条小小的内河,一眼望到头,俨然没有蜿蜒向外的途径,但铁面人就这么黑灯瞎火的胡乱潜了一阵水,再冒出头时,一回首,居然发现整座雁回山已落在自己身后了。   “雁回山底下有一段溶洞,河水是通过那洞与这外边的江流接壤的,所以我说,”长陵道:“雁回山的河不是内河。”   铁面人回转过头,吃惊的望着长陵。   只怕整个墓王堡都无人知晓,雁回山底下竟然有路子能够通向外边。   至于长陵……她第一次从楚天素口中听到“我在雁回山下的冰河边把你捞起来”时便已然猜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她和楚天素说出这一想法时她问:“婆婆,您认为当年我是怎么从外边漂到墓王堡中的?”   楚天素顿时有种拿针自戳一百下的冲动。   三月初春,水下仍是一片冰凉。   两人水底下浸了大半个时辰,早已是凉到骨魄里去了,等飘上了岸的时候长陵全身麻的连滚带爬才着了地,缓了好半天才摇摇晃晃的坐起身来,递出手想要拉他一把。   铁面人正想拉住,而抬起头时,却是彻底的呆住了。   云缝中投下几缕朦胧的月光洒落而下,浸透的单衣紧紧的贴在她的身上,凹凸玲珑的身形一览无遗,发髻在水下就被冲开了,此时青丝轻软的披泻而下,脸上涂抹的黑泥早已褪得干净,皓肤如玉,双眸更犹一泓清水,说不出的明丽动人。   他的心脏突突直跳,脑海里更是乱成一锅粥。   他想不明白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更想不明白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流落到墓王堡,一忆起昨夜自己还在地牢里险些把人掐死,他顿觉得自己可以不用上岸了,实该这么天长地久的泡在湖中才好。   长陵看不出这人铁面下的万般纠结,见他动也不动,也就懒得理他,兀自站起了身踱步向前勘察地势。   “我们现在站在北玉山的背面,这山的前头的山路均有重兵把守,想要上顶除了攀上这断壁,别无他法。”长陵见铁面人翻身上了岸,用手指指了指北玉山与鹿鸣山之间的铁索桥,“过了这桥,才算是出了墓王堡地界。”   铁面人仰头看了看,心中不由暗暗佩服起长陵,多少人煞费苦心,不论是成群结队硬闯还是悄无声息的藏在箱子中,哪怕有人用上火.药,都从未有人逃出过墓王堡,这少女看去不过二八年华,是哪来的胆魄与见识能够寻出如此蹊径。   这时,树丛中忽地闪过一道黑影,铁面人微微一震,下意识挡在长陵身前。   “阿舟,是我啊。”一个年迈的身影自阴影处迈出,却不是楚天素又是谁?   铁面人浑身一僵,双拳紧紧握起。   诚然隔着面具看不穿他的神情,但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长陵有些庆幸这人发不了声来,否则他要是控制不住发出一声诸如“你来干什么”“你走”的咆哮,今夜筹谋也就功亏一篑了。   楚天素小心翼翼的走进她的外孙儿,想要抚上他身上的伤痕,偏生又不敢触碰,“你受苦了……阿舟,你可还认得姥姥?”   铁面人的喉结动了动,长陵搞不清他是被打动了还是在忍住不打老人,于是道:“婆婆,此地不宜久留。”   楚天素这才想起眼下危机四伏的境况,用袖子摁了摁眼眶,自怀中掏出金针锦囊,“我得先替阿舟解开哑穴。”   长陵奇道:“您怎么知道他是中了哑穴而不是被毒哑了?”   楚天素:“他若是坏了嗓子,看到我总是该骂上几句的,可这一声也不吭,不是被封了穴道又是什么?”   长陵:“……”   铁面人:“……”   言毕,也不等铁面人表个态,楚天素指尖一点封住他周身大穴,随即捻起几根银针,三下五除二的对着自个儿外孙身上狠狠扎下去。   南华针法的滋味长陵是尝过的,她心有余悸的在一旁围观了一会儿,等到楚天素针起针落施完了针,见这阿舟只不过是在最后闷哼了一声,眼睛眨也不眨,长陵不禁问道:“这就解完哑了穴了吗?”   楚天素也有些不确定,“你试试看,能出声么?”   铁面人缓缓站起了身,轻轻咳嗽了一声,微不可见的颔了首道:“嗯。”   “……”   这么惜字如金的,在这档口解不解穴的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长陵生怕这祖孙俩再墨迹下去,转身拉动断崖下的树藤:“有话都先憋着,等逃出去再说。”   他们都是懂武功的人。   哪怕一老一伤还有一个不能施展内力,攀藤越壁这事对他们来说还不算太过费劲,也就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已爬至山腰处。   前头的崖壁越来越陡,足下难寻支点,要登顶全得仰仗臂力,这种时候上了岁数的难免露出疲态。铁面人见状快攀几步翻上了顶,再奋力把楚天素拉上来,等他想要再拉长陵的时候,长陵手腕用力,一个倒跃,轻轻松松就落上了地。   长陵:“要不是担心你们手滑,我早上来了。”   铁面人顿时觉得脸上罩着个罩子倒也挺好。   断崖之上,冷风呼啸。   前方小路蜿蜒而上山顶,顶峰便是通往鹿鸣山的锁桥。   三人方迈出几步,长陵突觉不对,眼睛瞄向前方,“慢,有埋……”   “伏”字音未落,却听铁器之声大作,一群官兵从黑漆漆的树丛中哗啦啦的钻出,亮出寒光闪闪的箭弩,霎时将他们围堵个水泄不通。   有两个人自人群中踱了出来,一个是身着黑色铠甲的中年人,身边跟着的,正是在雁回山脚用弓.弩射伤阿舟的年轻人。   那中年人长剑在握,眼神眯了一下,楚天素将铁面人护在自己身后,不可置信看着他道:“苍云……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个叫苍云的嘴角挑起一丝残忍的笑,“楚婆婆,好手段……”他看了身旁那个年轻人一眼,“若非是陶风洞悉,让我等赶至此处,保不齐真就让你们逃出去了。”   陶风的面无表情道:“堡主过誉,陶风不敢居功,一切皆是贺公子神机妙算。”   原来此人便是传说中的墓王堡堡主。   长陵眉心微微一皱。   这话中的贺公子,与牢中那人提及的“贺瑾之”难道是同一人?就不知她们这临时起意的逃狱,那所谓的贺公子是如何“神机妙算”出的。   苍云扫了他们一圈,最终把目光落在铁面人身上,“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沦落到我墓王堡来,明月舟。”   铁面人默然片刻,开了口,“我也没有想到。”   这是长陵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见他说话,虽然嗓音略略沙哑,却是出乎意料的好听。   只是明月舟这个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我若早点知道,定煮着你的肉烹着你的汤喝。”苍云说着血腥的话,嘴角仍是笑着,“不过迟一点喝,也没有关系。”   明月舟闻言警惕的退后一步,一手背在身后,对着长陵打了一个“你们撤”的手势,长陵与楚天素微微一惊,明月舟看了陶风一眼,对苍云道:“当年的苍云好歹也是大雁名将,怎么,如今倒成了东夏国的狗了。”   苍云闻言一笑,“只要能杀了你,成为谁的狗又有什么关系?当年你杀了我儿子,我便对天起誓,此生你若不死我绝不罢休。”   明月舟:“令郎为一己私欲屠村,我还嫌他一人之命难抵百名无辜村民性命。”   苍云当即大怒,“明月舟,死在你刀下的亡魂也不少罢,你敢说他们个个都是大奸大恶之人?你也杀人,我儿子也杀人,都是杀人,何来贵贱!”   苍云此话一出,令长陵浑身一凛。   十一年前,伏龙山下,曾有一人对着尸横遍野的越家军,也是用这般语气对她说道:“你们用刀杀人,我们以谋杀人,都是杀人,何来贵贱?”   长陵怔怔看着苍云,眼前这面目狰狞之人与当年的沈曜居然莫名的重叠在了一起,不由自主捏起了拳头,那顾埋藏在心底的恨意难以自持的溢了出来。   这世上的好人总是良善的千变万化,但如这般无耻阴毒之人却是千篇一律的令人作呕。   明月舟见长陵与楚天素浑然没有离开之意,心中一急,向长陵投去迫切的眼神。   苍云见有异状,唯恐错失良机,终于不再废话,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开弓上弦,然后对着明月舟猖狂的笑了起来,“我本有心留这千娇百媚的小姑娘一命,看你对她着实紧张,那就送你们一块儿共赴黄泉吧!”   说罢长臂一挥,刹那间,千箭势如疾风,密密麻麻的飞射而来!   如此密集的弩、箭,任谁在场都躲避不过,何况他们匆匆夜逃,手中连半个可以抵挡的兵器也无。   正当此刻,正当此时,忽有一人凌空越起,犹如乍然卷起一道飓风,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挡在跟前。   仿佛山风为之停滞,星辰为之凝定,长陵袖拂万丈狂涛,展臂一扬,霎时间,千箭逆转而回!   作者有话要说:  来!看到这儿和我一起喊!   江湖我陵姐,—————!(后面五个字你们来接)   (皮埃斯:知道大家焦急男主出场,我也是。只是这个故事属性为武侠言情轻权谋,写的时候我很尽力写好非言情剧情了,盼读者们能有良好的阅读体验,能看到我的用心啦,当然当然,你们还是可以催的,只要不因男主还没有立刻蹦出来不开心就好咯~(#^.^#)比心) 第九章: 明月   谁都没能料想明明是射出去的箭怎么会在倏忽间堪堪调了头。   不及惊呼,无数个箭身带着劲风倏然扎入他们的躯体,当先一拨士兵纷纷倒地,其余的更是惊慌失措的连连倒退。   苍云连忙拔出长刀以抵挡,陶风亦旋身避开,两人都算是反应及时躲过一劫,但面上均流露着震惊之意。   这小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功夫!   未等缓过神来,苍云只觉得眼前一花,悬崖边的人都徒然失了踪影,陶风回过身去,指着前方的山林路口道:“堡主,他们往山上去了!”   苍云眼睛一眯,咬牙切齿:“追!”   山路狰狞,两边都是深丘险壑,一个不留神,都极有可能葬送于此。   方才危难之际,长陵顾不得许多,为截箭阵出了一掌“山呼海啸”,这是“释摩真经”的第四层,招式虽无出奇之处,但却能在顷刻间使劲气区域拓宽数倍,从而牵引挪移敌方之力,借力打力。   若是在以往,长陵必会毫不容情的对敌阵头领痛下杀手,擒王之后再主导局势。然而此时她擅用内力,只觉得内腑翻腾,眼见不宜逗留,她旋身点足,落回到明月舟身侧,一手托着一人拽着他们迅速往山峰处撤退,不给敌方一丝反应的空间。   自然,别说敌人,连自己人都被她劈天盖地的功夫给震呆了,明月舟看着前方领路的长陵,她的个子虽然比自己矮上几分,却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就像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一时之间他心情有些复杂。   楚天素看长陵额间布满密汗,心知大事不妙,抢在她跟前一步:“你这般使用内力,不快施针,怕是要遭到反噬……”   长陵:“来不及,他们赶上来了。”   楚天素骤然回头,见苍云与陶风已追至身后不远之处,这吊桥虽近在跟前,可若三人皆踏上桥梁,苍云他们只稍斩断铁链,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长陵看向明月舟:“你先过桥。”   楚天素微微一讶,明月舟却是摇了摇头,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让女人断后的道理。   “你轻功不如我们,若不先行一步,只会扯我们的后腿,”长陵平静看着他:“那个叫什么白云苍狗的,还不是我们的对手。”   明月舟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他才见识过她的身手,心知她所言不虚,咬了咬牙道:“好。”   他看了楚天素一眼,张口想要说什么,犹豫一瞬,只道:“你们小心,苍云老奸巨猾,留心着了他的道。”   言毕转身就攀向了铁索桥,他轻功不佳,但双手并用,仍能勉强渡桥。   楚天素见外孙儿已走,暗自舒了一口气,她见长陵已有些站立不稳,知她是在强撑着替明月舟争取时间。   这时苍云与陶风已赶至索桥之前,距她们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苍云见明月舟已攀出一段距离,但看长陵拦截在前,心有余悸不敢贸然动手,却道:“姑娘,我虽不知你是如何进的墓王堡,又与这二位有何瓜葛,但姑娘既非墓王堡囚犯,我等本无意为难,可若姑娘执意要劫走他们,就算侥幸逃了出去,今后上天入地的通缉,只怕就不安生了。”   苍云客客气气的说的这番话,是在试探长陵究竟知不知道明月舟的身份,哪想长陵一听,根本不介意他的话,道:“那又如何?”   苍云一怔,长陵道:“要是够胆量,就上前来战,要扯谈,就恕不奉陪了。”   “你——”苍云见这小姑娘傲慢无礼,凉飕飕的看了她一眼,“是你敬酒不吃吃罚……”   “酒”字音未落,一迈步间,长陵已抢先一步直劈苍云头顶心,苍云大惊,以刀相挡,“叮”的一声,刀锋嗡然而震,险些就要脱手而出,苍云诧异看去,只见她握在手中的兵器,居然是一根树枝。   长陵旋身倒跃至他身后,尖端精准无比的指向他心口,苍云如临大敌,忙错开身,眼见明月舟越攀越远,他心中焦急,踏前一步朝长陵挥刀而出。   这一刀带着极为凌厉的破空之声斩落而下,长陵微微侧开,刀锋贴着她喉部呼啸而过,但苍云还未及使出第二招,竟见那刀背处被树叉牢牢卡住,长陵轻蔑一笑,就着他收刀的势头转了一个弧度,那长刀就跟不听使唤似的迅捷地向苍云脖颈而去!   苍云面色剧变,不得不倒下腰去躲开自己的刀尖,长陵举起手中树枝,正待贯气而下,周身气血忽呈倒施逆行之态,她眼前一糊,看不清苍云所在,只好收敛心神,暂退两步之外,苍云见她似乎有恙,趁机攻伐而上,长陵手中无利器可挡,一时间只能听声急避,只守不攻,心神难免受扰。   适才苍云被长陵的浩大声势所惊骇,以为她有通天的本事,眨眼睛两人对了七八招,觉得这小姑娘身手虽是不凡,劲道却愈来愈弱,与方才判若两人,几个回合下来,对方明显就已落于下风。   苍云心下大喜,不再瞻前顾后,连人带刀扑向长陵空门。   原本长陵还想拼着最后一丝内劲除掉苍云,但没想到自己动了真气后身子会如此不堪一击,如不是她元气未复,想必苍云已被她手中枯枝穿胸而过。她好容易镇定下来,得以重新视物,但双手使不上力,除了天花乱坠的耍会儿功夫拖延时间,也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   苍云看明月舟已过到桥中央,又知自己一时三刻胜不了长陵,朝陶风大喝一声:“断桥——”   陶风闻言,立即朝往铁索桥边去,楚天素转身掠到陶风面前,手微微扬起,指尖夹着极细小的东西莹然生光,待陶风看清那是几枚银针时,针连着丝线朝他飞射而出,陶风险而又险的翻身避开,这“袖中丝”看上去只是针与线,但威势之猛,叫人防不胜防。   陶风眼见不敌,连忙退出几步,见另一番正打的如火如荼,忽然将手中弓、弩瞄准长陵,扳动机关,弩、箭势如疾风!   楚天素叫道:“小心!”   为避弩、箭,长陵心神一分,右肩却被苍云长刀划伤,手中的树枝亦被削断。苍云再度举刀,楚天素指尖针线一弹,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那南华银针生生拦住了刀风的去路,长陵趁隙抽身,落回到楚天素身侧,她胸口真气冲撞,再也忍不住,当下一口血吐了出来。   苍云见状,不禁哈哈大笑:“我还当是哪里的高手,原来不过尔尔!”   墓王堡跟在后边的士兵也已赶了上来,长陵冷眼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箭阵,心知今日难逃此劫,抬袖拭去嘴边血渍,左手负在身后,隐隐握拳聚拢体内残留内力,对楚天素道:“婆婆,您先过桥。”   她心中作何想,楚天素焉能不知?   这越长陵是打下半壁中原的第一名将,如今一梦醒来沦落于此,怎会不心心念念着出去报仇雪恨?   但她让自己先过桥,那是把绝无仅有生机让给自己了。   或许对长陵而言,楚天素救她一命,她还她一命,本就不容置喙,无可厚非。   楚天素心底却没由来的一软,她有些心疼这个看似刚强的小姑娘,明明还只是个小姑娘,却比普天之下许多大好男儿都懂得信义何贵。   只是世事无常,人心不古,她孤身一人,纵身怀绝世武功,又如何应对这世道的许许多多卑鄙无耻之徒?   楚天素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你能陪我祖孙俩走到这儿,婆婆心中已极是欢喜,这苍云害死我的孙儿,我留在墓王堡等的正是今日,你尚有血海深仇未报,岂可轻易豁出性命。”   长陵听出她话中的诀别之意,诧异转头,那苍云冷笑一声,横刀扑来:“今日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楚天素猝然横出一只手,引无数银针而出,漫天飞洒,横七竖八的钉在周遭树干之上,犹如织了一张巨网,横在两方之中,那丝线发着幽幽荧光,显是猝了剧毒,苍云脸色一变,倒退两步。   就着对方一刹那的犹疑,楚天素以银针刺入长陵脊背之中,封住她周身几处大穴,使她内力一时之间难再流转,心脉处气血得以存息。   长陵惊疑未定:“楚婆婆——”   楚天素看向远方的长空,悄声道:“可惜不能再看你师父一眼,他日你见到他,替我向他道一声好,那便够了。”   说完,长陵觉得胸腔间突然袭来一股劲力,她身子一轻,被凌空举起,楚天素揪紧长陵的衣襟,将她朝铁索桥上用力一甩!   长陵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被这股长虹之气带离苍穹之顶,她施展不了内力,情急之下只能拽住一根锁链,勉强吊在桥心中央。   明月舟本已快攀至终点,见索桥大肆晃动,回头时才发现了这凶险的一幕,心下大骇,连忙折返回去。   楚天素与苍云已斗的如火如荼,她的南华针法千变万化,苍云见难近她周身三尺之内,于是一声令下,命弓、弩手们齐齐放箭。箭雨袭来,银针也只能隔档一二,楚天素避无可避,只能勉强避开要害,仍有两支箭分别插在了她的肩膀与膝间。   明月舟刚把长陵拉回桥上,眼见楚天素身陷囫囵,想要攀回去救她,哪想身子才往前倾,就被长陵握住肩膀,不让他继续动作。   长陵脸色惨白:“回去就是送死。”   “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她死?”明月舟甩开她,长陵霍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带着沉甸甸的力度,“你死了,楚婆婆不会独活,你活下来,才能把账一一讨回。”   明月舟呼吸一窒。   崖边箭阵方停,苍云瞄准时机,纵身而起,欲要迫她离开桥头,刀风披面而过,斩断数茎发丝,楚天素只身硬扛,拼死也不让苍云等人再靠近桥梁一步。   明月舟目呲欲裂,双拳紧握,指甲嵌入掌心,浑身颤的厉害。   但下一瞬,他回转过身,发了狠一般冲向鹿鸣山,身后传来刀声箭声,他却不敢回首。   人生绝无仅有的一次,成为了一个逃兵。   对明月舟如是,于长陵而言又何尝不是?   从苍云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然注定,总有一个人要拼死守住桥头。   救命之恩,十余载悉心照料之情,带她祖孙二人离开墓王堡之诺,如今却是谁为自己挣得逃生之机?   一声痛彻入骨的悲鸣,令长陵忍不住回头看去,看到刀光如练,一闪之间,“啪”一声崖石上沥血三尺,如龙蜿蜒。   银针点点落在血泊之中,楚天素倒地,陶风正要越过她斩断索桥,右足却突然被她紧紧揪住。   苍云跨步而上,一刀砍在楚天素肩上,顿时血如泉涌,然而楚天素的手却没有松开之意,她抬起头死死的盯着他,张了张口说了几个字。   长陵看不清楚天素说了什么,但见苍云浑身一震,终不再迟疑,“噗”的一声,刀尖洞穿楚天素心口,细碎的血抛洒如蓬,溅满苍云全身!   明月舟蓦然回头,浑身不由自主的战栗起来:“姥姥!”   只叹,这声“姥姥”楚天素盼了一路、念了十余载,是再也听不到了。   天际间一道电闪白光如离弦之箭划破深沉的黑夜。   楚天素的鲜血自苍云的脸颊滴落,他踩过楚天素的尸身,拎起长刀,一刀又一刀的斩断一根根铁锁链条。   脚下的铁链桥晃得厉害,身后无数个箭尖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滴穿梭而过,长陵她踉踉跄跄的立起了身,牟足了劲拉着明月舟朝索桥末端奔去。当最后一根锁链都被苍云斩断之时,两人奋力朝前扑去,险而又险的,踏上对崖的岩路。   生死一线,挣得生机,而两人却无半点欣喜之意。   一下又一下闪电横跨天际,照亮了山对面那狰狞汹涌的一切,明月舟怔怔的看着,双拳握得咯咯作响。   长陵只望了一眼,“墓王堡内的兵马两个时辰之内便能包围此山。”   她平平说完,不再驻留。   狂风卷着骤雨噼噼啪啪的打在身上,打的生疼,明月舟跟在她身后走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为什么?”   长陵顿足。   明月舟:“你不是说苍云不是你的对手?”   他带着铁骷髅看不出神情,但双肩颓然而下,分明是掩饰不了的透骨酸心。   “这么说只是想骗你先上桥。”   “可你方才明明……”明月舟想起她以一人之力挥散箭阵的模样,“你的武功更好,却让我姥姥断后……你未必不能救她,可你却连试也没有试过!” 第十章: 解锁   不知为何,这话听入耳中,胸口真气沸腾翻滚,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是的,她没有竭尽全力,楚天素的那句“血海深仇未报”像是烙铁般烙住了她的脚步,生生的看着苍云丧心病狂的在她的面前杀人。   长陵睁着一双平静到令人心寒的眼,对上他的目光,却不愿更多解释,只道:“总要有一个人垫后,我又不是你姥姥,凭什么为你去死。”   “你——”明月舟悲恸未褪,还欲再言,没料想刚上前两步,就见长陵一口血雾喷了出来,双眼阖上,晕厥倒去。   明月舟一惊,连忙扶住她,才发觉她右臂上的刀痕正泊泊涌着鲜血,浑身更是冰冷如霜。   他先前不知她受了这样重的伤,这下顿时慌乱起来,眼下风如拔山雨决河,不及时止血,拖下去多半性命不保。   幸而明月舟也是个久经沙场的,他逆着风头勘出这山的地势,没一会儿便寻着了一个山洞,抱着长陵入洞躲雨。洞内漆黑一片,两人又都淋成落汤鸡,连一块能止血的布条都找不出。   明月舟只能用让长陵靠坐在自己胸膛之上,手指捏拢她的伤口减缓鲜血流速,用自己些许内力替她驱寒。   不过多时,东方的天泛起了冥冥的蓝,风雨渐停,反倒显出洞内寂静异常。隔着薄薄的衣料,明月舟能够感受到长陵原本狂乱的心跳在逐渐趋于平静,体温慢慢恢复少许,见到伤口的血已止住,悬挂的心才稍稍安下。   天光微微照进洞内,他低下头,将手从她伤处挪开,见她的眉微微蹙了一下,约莫是被他的动作带出了一阵疼来,明月舟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看这小姑娘就这样软软的躺在自己怀中,双唇干涸,呼吸不畅,想起昨夜对她说的那番话,心中悔之又悔。   自己究竟是哪来的脸能对一个拼死救出自己的弱女子出言责备的。   明月舟叹了口气。   反正他现下被一副铁面具给箍着,也确谈不上是有脸。   他小心翼翼把她放下,褪下自己的外裳给她盖好身,出洞为她找水。   鹿鸣山的溪流离洞不远,明月舟自己随意饮了两口,再用大片叶子裹盛好了水往回赶,怎知还未到山洞,就远远看到山道上有几个士兵拎着长\枪在丛林中扎来扎去,四处搜寻。   墓王堡的追兵居然已经追上来了?   他下意识想要躲开,但想到长陵还在洞中躺着,若被逮回去,那后果……可凭自己一己之力,别说救人,若贸然现身,如何逃得过这漫山士兵的围攻?   他正踟蹰,前方山洞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啼,成群雀鸟冲天而飞,仿佛是受了什么惊吓。   明月舟心中突地咯噔一声。   他顾不得什么死啊活啊的,趁着士兵不留神时飞蹿而过,朝往山洞方向跑去。山峦草木极高,风声呼啸,他动静虽不小,一时间倒无人察觉。   哪料,明月舟刚近身到洞前,就看到有两个士兵从洞口处踱步而出,其中一人笑道:“这小犊子骨头还真够硬的,伤成那样还和我们死扛。”   “哼,那又如何,”另一人舞了舞手中沾满血的长\枪,“还不是被老子给一枪弊了!”   明月舟脑子轰地一炸,耳畔嗡嗡作响,愣是没听明白这两人的话。   寒风吹的他一阵激灵,下一刻,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突然扑向前去夺过兵器,一枪戳穿一个士兵的喉咙!   士兵原本好好聊着天,扭头看到同伴惨死在跟前,吓得魂飞魄散,没来得及喊出声,那口气就咽在喉间,他傻傻的看着长\枪的尖端冒出自己的胸口,睁着乌溜滚圆的眼,就此倒地呜呼。   明月舟松开血淋漓的枪\柄,望着洞口蔓出来的血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一步步靠近山洞,仿似鼓起了天大的勇气,才敢往里头一瞥。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道:“你怎么回来了?”   明月舟回首,看到一个面无血色的少女就离他三步之远,却不是长陵是谁?   他再朝洞穴看去,但见一只狼狗倒在血泊中,这才恍然方才那般士兵所说的“小犊子”所指为何。   长陵歪着头,莫名瞅着明月舟。   她苏醒时见明月舟不在,以为他因无法带上自己先逃一步,等她得闻洞外搜山的动静,见来的是几个喽啰兵,自不放在眼里,出了洞,随意藏身树上,又用石子激怒一只野狗去吓唬人,想着墓王堡的兵都散了再寻隙离开。   没料到这个明月舟去而复返了。   他顶着个铁骷髅不好好躲起来,跑上山来捅死士兵是笃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   长陵看了一眼脚边士兵,“墓王堡本还不确定我们是否离开鹿鸣山,你贸然动手,待巡查的队长发现,他们很快就会集结所有兵力封山,到时是插翅难飞了。”   明月舟焉能不知此理?   他失神片刻,哑然道:“我……我总不能把姑娘一人给丢下。”   长陵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啊?”   “姑娘救命之恩,在下不敢忘。”   长陵呆了一呆:“呃……你现在不恨我抛下你姥姥不顾了?”   “我……”明月舟噎住,“先前误解姑娘,实是……”   “算了,没空废话。”长陵突然走近他几步,盯着那铁骷髅绕着他走了两圈,又示意明月舟低下头,明月舟不明所以,任凭长陵捧着那铁面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听她道:“连个锁眼都找不到,看来一时半会儿,这面具是解不开了。”   明月舟下意识挠了挠头,发现自己挠的是头盔,只好放下手,“墓王堡的铁骷髅乃神匠董志所铸,坚如铁盾,一旦戴上便再难打开,才以骷髅为名。”   长陵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那神匠在做这东西的时候,难道不怕自己不小心给套住了?这世上没什么解不开的锁,只不过危言耸听,唬人放弃生机罢了。”   这句轻描淡写将明月舟心中惊魂未定给压了个皮实,他越过长陵,目光扫了周遭山势一圈,道:“我戴着这东西怕是难逃此处防哨……”   他想了一想,蹲下身去,自士兵身上撕下一片衣裳,用手指沾着血写了几行字,这是雁国的文字,长陵自然认不得,但见他写完之后抖了抖布,等字风干后叠卷起来递给长陵,道:“出了鹿鸣山之后朝东走,也就两三日的脚程便能抵达岐州卫城,你找到城中司徒府的李胡……”   “李胡?”   明月舟突然被打断,疑惑道:“怎么?”   长陵眸光一闪。   她越家与雁国交战数次,敌方当时也有一个骁勇的将军名为李胡,就不知是否同一个人。   “没什么。”   “你把此物交给李胡,他看了之后,自会派人前来救我。”   长陵接过看了一眼,掀起眼皮道:“即便我出去了,两三日的功夫……你就算是刨个坑把自己埋了,那苍云都能把你给掘出来罢。”   明月舟轻轻咳了咳,“我自有办法可以拖延时间。”   他心中却想,若自己遭遇不幸,那是命数,能让这姑娘躲过此劫,也是不错。   长陵将布块收入囊中,连一句告别也没有,转身就走。   明月舟眼巴巴看着她走出几步,突然顿住,说道:“我本有心帮你这个忙,可惜周身大穴皆让你姥姥给封住了,别说轻功了,就是让我杀一只鸡都办不到。”   他怔住,看她回过身来,耸耸肩:“要出去,还得靠你自己想办法。”   长陵这话说的是半真半假。   她的穴脉虽被封住,但再过个小半日会自行解开,离开鹿鸣山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明月舟多半就挺不过去了。   她本已遵守承诺带他逃离墓王堡,后面的路着实没必要拿自己的安危去护全他,可念起楚天素最后竭力为他们杀出血路的一幕,难免有些于心不忍。   何况,如果他口中的那个李胡与当年雁军的李胡是同一人,想要查出当年沈曜勾结雁国的真相,明月舟能帮上一二也尚未可知。   明月舟不知长陵心中的这些小九九,听她语气,还当是要留下来与自己同生共死的意思,张口结舌了半天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正待再劝,余光不经意扫到长陵身后,一道黑影倏地窜出,一人持一刀猝然击向她心口!   一念之瞬,明月舟扑向前去,将长陵护在自己躯下,“铮”的一声,刀刃撞在他的头盔之上,生生剜去了铁骷髅的右耳——   好在他耳朵生的小些,耳骨虽伤,没有随这一刀一齐血肉横飞。   那人一击不成,还欲再袭,被明月舟反手一拳抡向喉咙,喀嚓一下喉裂之响,待长陵回头一看,那人已是脖子一歪,倒地身亡。   她微微惊诧。   明月舟在墓王堡又是毒又是伤的被折磨的体无完肤,连夜逃脱还能有这样气力,真是不容小觑。   他生怕倒地的士兵没死透,弯下腰补了一刀,抬头看她皱眉望着自己,“怎么了?”   长陵的话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要换作是懂点武功的,方才你的小命就交代在这了。”   “我只是……”   他停了一下,将“只是怕你受伤”这句话生生给咽回肚子里去。   长陵听到这里,倏地皱眉,“下回遇到这种事就别犯险了,我再不济,也不至败在这无名刀下。”   他愣是没敢吭声,这时不远处骤响一声哨鸣,一小拨士兵出现在土丘之上察觉到他们的行踪,明月舟暗叹一声不好,连忙拉着长陵逃离此地。   漫山的士兵开始集结搜寻,他们二人都是经验十足的老江湖,在躲避追兵的节奏上异常有默契,只是鹿鸣山不大,一旦被封锁下山要道增派兵马,被找出也只是时间问题。   头顶上又一阵脚步声匆忙踏过。   长陵与明月舟埋身于一块石壁缝隙之下,那石壁之上草木横生,乍一眼看去与平地无异,任谁也想不到下头有处空隙还能容人。   也仅仅只能容纳两个人。   两人面对面贴身而站,半点后退的空间也无,方才情形紧迫选了这处藏身,明月舟全副精力关注着外头的动向,等回过神来感到抵在自己胸前的柔软,他窘迫的连手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长陵听到他心扑通扑通跃的厉害,道:“怕什么,他们都走了。”   “……”他的怕点并不是这个好吗。   她无意中瞥了他一眼,忽地一怔,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脸——铁面具,惹得明月舟的心快要蹦出来,结结巴巴道:“怎、怎么?”   “别动。”   长陵撩起眼睫看了一眼明月舟受伤的右耳,忽尔一笑,伸指头敲了敲他面具断裂之处,“这里头有个小孔,应当就是铁骷髅的锁眼。”   明月舟发着懵,“什么?”   “我猜制造这面具的匠人是故意把耳处的铁器铸的薄一些,任谁也想不到要开锁还得先割去耳朵——你的运气倒是好。”   长陵自袖中掏出铁针,眼疾手快的伸进锁眼中轻轻一旋,只听咔嚓一声,锁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刚毅果决是长陵的骨血,无需言说,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一颗很柔软的心。   别人不懂,老付不懂,阿舟也不懂,唯一懂的长盛兄不在了。   对了,我在基友的强行试压下,改了文案,看见了么?   友情提示——距男主出现还有两章。 第十一章: 皇帝   本以为解锁无望的面具就这样突兀的给解了,明月舟几乎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直到长陵催着看他,他才后知后觉的扶着铁骷髅,慢慢将其从自己的脑仁上掀开。   昏暗的微光中,一缕微卷的额发垂下,那是一张轮廓深邃的面容,只是那双浓得化不开的眼透着一股温和,在北雁,这长相算是清隽的了。   长陵一讶。   她不是没见过样貌俊秀的人,昔日越长盛、付流景,哪个不是潇洒俊逸之辈?   只是原本一直把明月舟想象成是那种粗犷疏狂的北方汉子脸,出乎意料的是面具下藏着这样一副风姿独秀,免不得有些惊诧。   他看去才二十四五岁,长陵将睡了的十年岁月往自己身上一叠,像是招呼个小弟一样对他笑了笑,“你长得倒还挺好看。”   以往在军营招兵时长陵也常常这样措辞,诸如“哟,你生的真俊”“小子你看上去挺壮实”等等,从未有人觉得不妥,那时她是个男的,男人与男人之间调侃几句,除了断袖的没人会往歪处想。   但她此刻是个女子。   尤其在明月舟看来,还是一个又貌美又虚弱的妙龄女子。   这样的女子贴在自己的怀中仰头望着自己,朝他嫣然一笑更直白的夸耀他的样貌……简直把他砸出个灵神出窍。   明月舟不自然的别过头去,他心头绳兜了千百个圈,硬是没接下话来。这山缝之中光线昏暗,长陵也瞧不见他涨红的脸只看他呆站着不动,皱眉道:“面具都卸开了,你还愣着做什么?”   “啊?”   长陵一度觉得跟着个这么迟钝的队友多抵是求生无望了。   幸而墓王堡的兵比他们想象的要来的更缺心眼,他们闭着眼抓了个落单的小兵,点了穴扒了衣再套上铁骷髅将他往山里一放,惹得一大拨人追着喊打喊杀,也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逃之夭夭了。   两人不敢懈怠,出了鹿鸣山后继续一路奔往东去,待夜色降临时已越过两大高山,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域内,才坐下身来歇歇脚。   连日逃亡两人皆是滴水未进,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长陵就着草丛仰面躺下,她浑身每一寸都累的找不着知觉,明月舟见她是宁肯饿死也不愿动弹的架势,自己撑着残病之躯去找水,又顺手打了两只野兔,回来时发现长陵睡着了。   这荒郊野岭走兽横窜之地,她居然能睡得着?   明月舟忙找了些干草替她盖上,他一边烤着野兔一边偷瞄着长陵的睡颜,看着看着,嘴角莫名的牵动起来。   明明寒夜露重,满身疲倦,不知何故心暖若融。   长陵小憩片刻,闻到了肉的香味,睁开眼来便看到明月舟望着两只兔子抿嘴偷笑。   “你笑什么?”   明月舟扭过头见长陵醒了,猛地咳了咳,“……咳咳咳,要不要吃兔子?”   她毫不客气的接过其中一根,见肉未熟透,跟着一起烤,明月舟拿起身旁的破酒壶,“水。”   长陵是真渴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捡的?”   “嗯,就在溪边。”   “那估计离村镇不远了。”   长陵专心致志的盯着兔子看,时不时拿起尝一口,烫了手不慌不忙的吹一吹,这些小动作在明月舟看来极是灵动,“你不像流犯,何以会在墓王堡内出现?”   “不小心落了水,”长陵转着手中的棍条,“顺着水流飘进了墓王堡。”   明月舟惊讶的眨眨眼,“那你……家在何处?”   “没有家。”   明月舟见她不愿多说,话音一转,却是闷着声,“你……为什么要救我?”   长陵咬了一口兔子肉,嚼了嚼,觉得味道不错,“你姥姥救了我,她要我带你离开,我自无推拒之理,所以,你也不必惦着还我的人情。”   看她话中透着随时可以一拍两散的意味,明月舟颇有些不是滋味,“那在鹿鸣山时你为何不走?”   长陵似乎怔了一下,“那是因为……”   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在牢中听到了他与那人的对话,因她自己也死于阴谋之下,心中厌极了这些毫不光明磊落的段数。   长陵懒得回答他的问题,她偏头看了明月舟一眼,看到他左耳的耳垂上圈着个耳环,不禁笑了一下。   这下轮到明月舟莫名其妙了,“你笑什么?”   长陵用指尖一比,“你一个大男人戴耳饰,还不许人笑的?”   明月舟脸刷的一红,“此乃雁国的成人礼节,许多人都有的,你没听过?”   “我又不是雁人,”长陵嚼着肉:“不过你这耳环倒是挺好看的。”   明月舟被盯着不自在了,索性将耳环摘下,“要是喜欢,拿去就是。”   她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一声,“我连耳洞都没穿,拿着也无用。”   “此物既可做耳饰,也可以戴在手上做指环。”明月舟眼神飘了飘,把耳环塞入她掌心,“当是还你人情了,你收着吧。”   只是这一下简单的动作,他的手心里都沁出了一层细汗。   长陵垂睫端详,这小小的饰物上雕龙绘凤,龙眼上镶嵌着一颗红色的宝石,一看就是价值不菲,要是拿去当了,回中原的盘缠应该就够了。   她挑眉,把耳环往指上一套,蜷了蜷食指,见松紧恰恰好,连半句假意推诿之词也没说,道:“那就多谢了。”   说完继续津津有味的啃着兔子肉。   明月舟没想到她收的如此爽快,嘴边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旋即又抿了回去,“……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要否随我去雁都?”   长陵掰肉的动作顿了顿,“回中原。”   明月舟神色一凝,“苍云一日不除,我担心你会受到牵连,你可以先随我回去,待事情平定了之后再去中原不迟……”   “我不知你身份,但想来等你回到雁都,要除掉苍云应不是难事。”长陵道:“他自身难保,哪有闲功夫找我的茬?”   他本以为长陵诸事不问,便想先糊弄过去,没料被她一言道破,如此,饶是心中尚有许多疑问,但见识了她的机敏果决,也深知她不会多言。   若当真就此分道扬镳,这天下之大,今后何处再觅?   明月舟低头说道:“原还想着挽留,只可惜……我却是连姑娘的芳名都不知晓。”   长陵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本就是萍水相逢,逃亡路上搭个伙,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明月舟无奈笑了:“他日若再有缘相逢,总不至连名字也叫不出。”   “叫得出又如何?”长陵道:“你又如何知道下次再见,我们是敌是友?”   明月舟一怔,“姑娘几番救我性命,我岂会与姑娘为敌?”   长陵回过头去,嘴上没有的回应,却在心中默答:世上的事,哪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她仰头看着星空万里,缓缓开口:“我叫长陵,丘陵之陵。”   明月舟惊诧的望着她,半晌没有晃过神来。   “怎么?”   “哦……不是,只是……”明月舟卡了壳,“我在许多年前,也曾听过有人叫这个名字……”   长陵故作疑惑的扬扬眉。   “那人是个男子,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明月舟道:“我没有想到有人会与他重名。”   长长的眼睫垂下,遮挡住她的眼,“是什么人?”   “他是中原越家军的首将,是个连雁人听了都心惊胆战的传奇人物。”明月舟的眼神难掩尊崇之色,“他名扬天下时我才十岁,记得好几次雁军出征入攻中土,皆是斗志昂扬而去,败兴而归,那些将士无一不惧越长陵,无一不敬越长陵。”   “喔?你们既败了数次,怎么不恨反敬了?”   明月舟一笑,“我们大雁男儿对强者最为敬重,我兄长说过,那越长陵行事光明磊落,从不屑使用南人那些阴险手段,是战敌但绝非仇敌。我当时虽还年幼,立志有一日能在战场上与他一战……哪知没过两年他就死了,至今都无缘一见。”   火堆啪嗒响了一声,长陵的眸中亮了一坨火光,然后又黯淡了下来,嘴边牵起一丝嘲讽之意,“他既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又是怎么死的?”   明月舟摇了摇头道:“中原的人都说他是被我们雁军围攻而战死,可我们雁军的主力军都在那场战役后全军覆没了,侥幸回国的将士也都对那战忌讳莫深,他到底是如何死的,倒是不得而知了……”   “不得而知?”   她在众目睽睽而死,当着千军万马的面,怎么会有人“不得而知”?   明月舟神思犹在追忆那段“传奇”,未察觉到长陵变了的颜色,喟叹道:“若不是十一年前的那一战,如今中原天下保不齐就不姓沈了。”   长陵浑身一颤。   她心底蓦然升起了一股连想也不敢想的念头,她难以置信的凝着明月舟,“你说……当今中原的皇帝姓沈?”   明月舟蹙起了眉,奇道:“你……你不是中原人么,难道不知东夏的皇帝姓沈名曜?”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个剧场:   ——沈曜:身为搞垮主角的主谋,我大概是本文中最没有存在感的反派了。   ——老付:哦,那是因为大家都把账算在我身上了 = =。   ——小贺:大家约莫都觉得是我拿下了江山……完蛋了双手空空不知道拿什么和我陵妹交差。   ——长陵:谁叫我妹? 第十二章: 错认   一霎时,长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耳了。   “沈曜……是当年洛阳沈家的公子沈曜?”   “你连洛阳沈家都知道,那怎么会没听过……”   他没有往下说,心中隐隐猜测长陵是离开中原已久,是以消息闭塞,不知外头风云变幻。   明月舟道:“不错,当年四大家族逐鹿中原,不论兵力还是财力沈家都远不及贺越两家,但偏偏夺下了中土的半壁江山。”   长陵怔住,心口处宛如钻入密密麻麻的针眼,一跳一跳的跟着惊悸。   沈、曜。   怎么可能会是他?   沈家主事沈天南第一次带着自家公子前来拜访越家时,她甚至没有留意到他。   四大家族中,沈家唯一的优势是沈天南在江湖中至尊地位,他奉上半数兵权以供长盛驱使,又刺杀北雁太子为投名状,终取得了越家信任。   不过,即使两家结盟,长盛逐渐与沈曜交好,她也未觉得此人与其他贵家公子哥有何分别——谈吐守规守矩,武功不好不坏,连王家的公子都比他耀目。   后来沈天南有意让儿子担盟主之位,从而协助越家争天下。武林盟主没有世袭的传统,欲得其位必先拿下武林大会之头筹,长盛思虑之下,便派长陵前往相助。   长陵是不大情愿的,依她的意思,这位置还是自己去夺比较稳妥——只是她若担了盟主之位,怕就没人能为越家军冲锋陷阵了。   故而,越沈两家既为盟友,自无不帮之理。   为替沈曜打探对手虚实,长陵一人一剑,由南至北挑战武林十几大名门正派,除了少林、武当拒绝比试,短短半年,她以全胜记录结束了此趟旅程,江湖中人一传十十传百,她也从此打下了“英雄冢”之名。   她将克制各派的独门招式悉数教予沈曜,并在武林预赛上替沈曜扫去高手中的高手,终助沈曜一路闯五关斩六将杀入决赛。   谁知决赛之日魔教的人居然赶来踢场,她索性将计就计,与魔教之人打个天花乱坠,假装受伤退出,让沈曜捡了个便宜。   她本可以按照原来约好的故意输给沈曜,之所以临时变卦,为的是要天下人都知道,沈曜拿下盟主之位靠的是运气,而真正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是她越长陵。   纵然后来沈曜得以号令群雄,挣得一片大好名声,她也从未把他放在眼里。   在她看来,别说英雄,他连个枭雄都算不上。   直到泰兴一役惨遭背叛,长陵醒转后亦想过许多次,始终以为他是投靠了雁军,莫能真打出个什么名堂。   然而明月舟却告诉她,沈曜是当今东夏国的天子……   世上岂有如此荒唐之事?   “据闻是在越家两兄弟阵亡后,沈家军侥幸逃脱,并拿着越长盛的亲笔书信以复仇之名号令越家巴蜀四郡的兵马反扑泰兴,把我们雁军几乎全给剿了……后来,我大雁元气大伤,不再进犯,那越家军也就逐渐归入沈家麾下,此后,沈曜越战越勇,深得民心,再一路披荆斩棘灭了前梁余孽,没两年便拿下了汝南临漳之地,建都邺城,创国号为东夏。”   明月舟自顾自的说,没注意到长陵愈发苍白的面容,却听她深吸一口气,问:“东夏……这么说,还有一个西夏?西夏的皇帝又是谁呢?难道是贺家……”   说到贺家,明月舟嘴角一撇,摇头道:“据说当年贺家起了内讧,自顾不暇,等他们回过味来大局已定,迫于形势也只能投诚沈家了……至于那西夏的皇帝名叫元珏,说来还是前梁的皇储,不过也就是半个傀儡皇帝,真正手掌兵权的是大都督魏行云……”   “魏、行、云?”   “你也知道他?”明月舟道:“我听说……魏行云在叛了越家军之后就一路退兵向南,因缘际会下救下了元珏,拥为新君,招揽了不少前梁旧部为他所用,是以才有现在这南北对峙之势……”   他话音方落,忽听“噗”的一声,但见长陵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却是怒极之下的心头血。   明月舟连忙扶住她,见她额角冷汗涔涔,眼皮已不堪负重的垂下,急道:“你这是怎么了?”   长陵拽着胸口,觉得那处被什么东西狠狠的一撞。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助沈曜步步高升的自己,又看到了与付流景结拜的自己,还有泰谷沟她将越家前锋军交由魏行云手中独自离去……记忆中一帧一帧的画面如烟雾般飘散而过,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像跌入了万丈深渊,天地都陷进了黑暗。   明月舟手忙脚乱的探了探她的脉息,但觉那脉息荏弱,仿似随时会悄逝一般,他不通医理,不知其因,只能胡乱的给她输送真气。   他想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聊着天吃着肉,怎会聊着聊着就吐血了呢?   明月舟没法一气呵成的为她疗伤,每到力竭之时就稍许歇一会儿,这样输了大半夜的真气,直到长陵恢复些许气色,方才罢手。   饶是精疲力竭,他都不敢入眠片刻,等天畔朦朦的亮了起来,即抱起长陵赶路,唯恐再被墓王堡的追兵赶上。   只可惜,世上的事往往不尽如人意。   就在翻过了最后一座山,终要抵达卫城时,前方的道路突然出现一小队墓王堡的追兵,杀气腾腾的将他们围堵在中间。   明月舟静静的扫视了一圈,看向那领头之人,正是跟在苍云身侧的陶风。   陶风一身风尘仆仆,凝着明月舟一笑,“总算是赶在前头了。”   明月舟神色一冷,咬牙道:“看来陶先生是料准了我们会到这儿。”   陶风向前一步道:“你们既有逃出墓王堡的能力,自然也能平安的离开鹿鸣山,在下不过是守株待兔罢了。”   “不愧是……贺瑾之调、教出来的,可你却忘了一点,在你身后就是卫城……”   明月舟顿了顿,随即嘴角边扬起一丝诡异的笑意,“卫城,是本王的地界。”   陶风忽觉不对,霍然回首。   就在这时,一支玄铁长、枪犹如破竹横扫而过,陶风转身一避,没能避开,枪、头扎入他的肩头,直接把他钉在地上。   天空中传来一声又一声的破空之响,只见数十支铁、枪嗖嗖嗖的应声袭来,未及反应过来,周围一大半的士兵都被穿胸而过倒地身亡。   陶风猝然抬头,脸色大变:“玄铁营!”   路两侧的密林层层叠叠的涌出身披玄甲的士兵,当先的将军气势汹汹而来,踱至明月舟跟前抱拳道:“臣来迟,还请王爷恕罪!”   “李胡,你来的刚刚好。”明月舟淡淡点头,目光再次落到陶风身上,“本王还苦于证据不足,难以让父皇信服苍云叛敌之事,没想到,你倒直接带着人送上门来了。”   陶风踉踉跄跄站起身,突地双手握住铁、杆,硬生生的抽拔而出,李胡警觉的将明月舟护在身后,四周玄铁兵齐刷刷的提、枪而起。谁料陶风枪锋一转竟要自尽,旁人根本阻挠不及,就在枪、头倒勾向他的脖颈的一刹那,一把雪亮的旋风刀飞扫而至,堪堪割过陶风的右腕,带出一阵鲜血淋漓,陶风吃痛使不上劲,长、枪应声落地。   “勾魄刀……”陶风吐出一口血沫,却见那旋风刀在空中嗡的一声倒了个旋,落回到一人手中,那人身形较硕,脸颊反而消瘦的像是个书生模样,转眼飞掠到陶风身后,一掌将其劈晕,再不给他自裁的机会。   这番动作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偏生那人不紧不慢,从容至极,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力,他在明月舟眼前站定,单膝跪下道:“王爷。”   明月舟蹙起了眉,“天魄,你不守在公主身边,怎会跑到这儿来?”   不远处有人应道:“自然是因为我也来啦。”   那声音娇憨纯真,熟悉的令明月舟一愣,他偏转过头,遥遥地看着那红裳雍容,大摇大摆而来的少女。   她的髻发低垂,斜插着华贵的珠玉簪子,这身的行头出现在此处颇有些格格不入,但却生的灵动可人,只与明月舟对视一会儿,眼眸不知转动了多少次,等走得近了,抢声道:“三哥,若不是我察觉到墓王堡的异动叫来了李胡,现在倒在地上的可就是你啦。”   明月舟再想训人,听了这句话,也不好再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的妹妹开刀,当然事实也是,陶风的出现确是出乎他的意料,如不是他事先发现躲在暗处的李胡,怕也难以镇定应对。   看他沉吟不语,那少女得意笑了笑,瞧见明月舟怀里抱着一个女子,瞪大了眼珠子,哎呀一声,“三哥你出了趟门回来,不仅带了一身伤,还带回了个嫂子啊。”   明月舟的脸绿了一下,“明月霏,不得胡言。”   “谁胡言啦?你看你看,你都给她戴上鎏金戒啦,”明月霏自己的手指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戒指,她弯下腰指着长陵垂下的手,夸张的瞪大眼,“这不是定情了是什么?”   明月霏话音方落,周围的兵卒都忍不住投去目光,连一脸漠然的天魄都掀起了眼。明月舟不自然的咳了咳,不再理会明月霏,转头问李胡:“军医可在?”   李胡点头,想要伸出手替明月舟接过怀中人,明月舟视若无睹擦身而过,惹得明月霏在他们身后一阵贼笑。   “这位姑娘的经脉受过重创,虽是陈年旧疾并已逐渐愈合,但身子还是虚弱至极……”一个老军医坐在宽敞的车厢之中替长陵包扎好肩上的伤口,“她最近可曾动了武?”   明月舟还未从“陈年旧疾”之中晃过神来,“她不能动武?”   老军医摇了摇头,“断了足的人初愈时走动两步尚可,若是勉强跑起来,那……”   明月舟忆起长陵在北玉山崖头那惊世骇俗的一击,如今想来,凭她的武功造诣,岂会不知自身状况?   一直在车厢口的明月霏撩开帘子呀了一声,问:“那嫂子岂不是还没拜堂就要拜别了?”   老军医被这话噎了一下,“也不至如此,这位姑娘虽重伤至此,仍有真气护住心脉,若能静养数月,尽心调养,应当不成碍事。”   明月舟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好,你下去吧。”   老军医点了点头,又迟疑的看了他身上的遍体鳞伤,“王爷的伤……”   “先配药。”   老军医是有眼力劲的,听到这话自然识趣的走人,明月舟无视明月霏古怪的笑容,问道:“有没有带衣裳?”   明月霏翻了个白眼,钻入车厢内自矮柜中掏出一套男装,明月舟看了一眼,蹙起眉心,“这单衣太薄了,有没有更厚的?”   “我又不是出来郊游的,带那么多衣裳干什么。”   “那把你身上的这套给她换上,”明月舟看了自个儿妹妹一眼,“你穿这件单衣。”   明月霏倒吸一口凉气,伸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难道就不怕冷吗?”   “她是病人,你生龙活虎的,穿少一点也无妨。”   明月霏:“……”   我这还是你亲妹妹嘛!   玄铁营的士兵清完现场就启程折返回城。   墓王堡的人死伤大半,剩余的活口都被拷押随队而往,陶风伤势尤重,李胡命军医吊住他的命只待回去再审。   明月舟从李胡那儿询了一会儿话,等回来时已换上一身铠甲,他骑着马儿跟在车外行了一段路程,见明月霏拖拖拉拉,忍不住道:“怎么换这么久?”   “可以进来啦。”   明月舟从马背上直接跃到了车板之上,没料想,一进车厢内就给呆住了。   长陵未醒,但换上一身锦衣华服后衬得整个人格外的夺目明丽,尤其明月霏还为她编了垂肩的长辫,闭眼躺在那儿都觉得翩若惊鸿的,实非尘世中人。   明月霏换上男装,仍像小姑娘一般托着腮,“这么俊的姑娘,从哪儿淘来的?”见明月舟不接话,又凑近他道:“三哥,我们现在的情况可不能随随便便接纳来路不明的人啊,尤其是……漂亮的。”   “我能从墓王堡出来,是她救的我。”   “凭她一个人?那就更有问题了。”   明月舟抬头看向明月霏,“谁让你出来的,你不知现在整个东夏武林都在寻你?”   “此乃大雁地界,何况还有玄铁营随行。”明月霏轻慢道:“再说,半个中原武林都中毒,他们的掌门人还在我们手里,又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   明月舟沉着声:“你以为我是如何被掳去的墓王堡?”   “我还想问问你呢,明明约好了在醉仙阁商谈计策,结果我等了一晚上都没等着,隔了半个月,要不是我接到了你的飞鹰传书,怎么想得到你会被关在墓王堡里?”   “是二哥。”   她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什么?”   他言简意赅的将自己在墓王堡地牢中的所见述了一遍,明月霏越听越怒,到最后狠狠一敲桌:“二哥好本事,帮着外人里应外合,若不是天魄想法子带我出宫,只怕我还被蒙在鼓里。这回你看清明月晟的面目了吧,亏你还次次饶他,我早说过,他不能留。”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半点笑意也无,小小的年纪笑起来是天真烂漫,沉下脸时竟隐隐透着一股狠辣之色,“那些东夏人,敢在你头上动土,哼,还有心放那些草莽一条生路,这回,我要把那群老骨头全部剁碎了装在麻袋里,再给他们送回去!”   明月舟瞪了她一眼,“我们的意图不在于此,莫惹是生非,不过,明月晟既已联合外敌,怕是也已泄露那些掌门的扣押之地。”   “这些日子找不到你人,我觉得不安,就拿着你的调令把那群人从安定府转移了……放心吧,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得到我把人关在何处,就算是发现了,也决计无法闯入……”   明月舟思付须臾,突然抬起眼,只听明月霏悄声一笑,“大昭……”   刚说了两个字,明月舟示意她噤声,明月霏不以为然,“她这不还昏迷着嘛……就算听到了也没什么,那般秃驴吃的虽然素,武功也不是素的。”   “八妹,休得无礼。”   明月霏耸了耸肩,不再多嘴。   明月舟若有所思的看了长陵一眼,片刻后,拉着明月霏下车,两人策马前往队末去寻李胡不知商谈些什么。   他二人刚走片刻,一直躺着不动的长陵缓缓睁开了双眼。   实际上,从明月霏为她更换衣裳时,她就已恢复神识了。   只不过,明月霏趁着兄长不在,翻来覆去的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她闹不清这小姑娘的意图,故才把呼吸调匀假装昏迷。   等见这两兄妹人走远了,不疾不徐的坐起了身,自窗缝瞄了一眼,见马车正随同军队经过一个峡谷,心念转了又转。   第一次听到明月舟的名字觉得有些耳熟,没想到他是雁国的皇子。   她记得当年雁国的太子是皇长子明月筠,与长盛在战场上亦交手过几次,人皆道他有雄武之略,必继雁之大统。   明月明月,都是月字辈,她本该想到的,只是雁国明姓之人不少,再者十多年前明月舟还只是个孩子,她常年厮杀战场,本也对敌国皇家琐事不太关注。   长陵心道:“难怪楚婆婆半句也不提及他外孙的身份,倘若事先得知这明月舟是雁国的皇子,我多半就不会豁出去救人了。”   明月舟的那句“是战敌而非仇敌”或许不错,只不过,敌人终究是敌人,尤是犯她疆土者。   她回想着刚刚听到的对话,尚未吃透“半个中原武林都中毒”是怎么一回事,这时突听前方一阵急促的马鸣之声,有士兵高声道:“有埋伏!”   那嘶吼顿时化为惨叫声空谷回荡,刹那间,箭雨由天而降,玄铁骑顿时大乱,一边措手不及地抵挡,一边策马扬鞭想要冲出峡谷。   奈何那些箭就跟长了眼似的专射雁军下的坐骑,马儿受了伤再不受控制,四下东蹦西窜,顷刻间人仰马翻。   幸而这峡谷两处的草木不高,明月舟及时镇定下来,看出敌方虚张声势,人数并不多,于是下令玄铁营的骑兵就地取盾截袭,只需捱过第一波箭矢,便是反击之机。   没想到箭阵方停,两侧埋伏的黑衣人居然凌空跃下,抽出长剑,迎面而敌。   什么情况?   所有人为之大惊,设伏之人舍弃居高临下的地势之利,主动跳到陷阱之中,莫不是来自投罗网的?!   下一刻,他们看清了来袭者的身手,不是普通的士兵,个个都是武林中人——俱往明月舟方向攻袭而去!   本已杀到前方的李胡幡然醒悟,他回身叫道:“王爷小心——”   明月舟将明月霏护在身后,平静的看了天魄一眼。   天魄眼皮动没动一下,解下腰中回旋刀,直到来袭之人临近三尺之远刀方才出鞘,倏忽间化为数十个不同的幻影从容应对围杀,所过之处鲜血飞溅,独见滚雪刀光不见其人!   那些江湖剑客眼见难以攻破天魄防卫,又恐遭那上千士兵围堵,遂不再恋战,仿似约好一般旋身退回峡谷之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人来去匆匆,连明月霏都不由莫名了,“哪来的刺客,怎么不打完就跑了?”   明月舟环顾了四周一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对,冲李胡喝道:“马车呢!”   李胡一怔,方才情形危乱,他只顾着要护全明月舟与明月霏,倒一时将马车上的人抛诸脑后了,只听前方有士兵仓皇道:“王爷!那马车被贼人掳走了!”   明月舟浑身震了一震,明月霏错愕道:“这……怎么可能?”   长陵也觉得纳闷。   从她听到那声“有埋伏”后,马车就犹如失控一样没头没尾的向前冲去,车厢震的跌宕起伏,她不得不撩开窗帘,一探外头情形。   不料扫了一眼,就看到了一群蒙面黑衣人飞下,闯入兵阵之中。   “这剑阵……”   长陵隐隐觉得那些功法眼熟,不及思量,车轮一个踉跄,将整个人甩到车壁角落,她勉强稳住身子,发觉驾车之人竟已不见。   马儿发了疯的横冲直撞,正当她准备跃出马车时,忽然,一个白衣人凭空落在车辕之处,一只手牵住马缰放缓了马速,另一只手挑开了车帘。   “唐突佳人,实在抱歉。”   风掀开了蒙脸的面巾,露出了那青年玲珑剔透的面容,他却不以为意,弯起乌黑明亮的眼,满是笑意:“奈何迢迢而来不能空手归,也只好委屈公主您……随我们走一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登场音乐请去网易云音乐找“倩女幽魂——水之魂”)   小个剧场:   ——明月舟:站住!!谁也不能夺走我陵姐后援会会长的职务!   ——明月霏:喝喝,谁让你要把我的衣服给她穿,这下傻了吧?   ——明月舟:举全军之力!举全国之兵!一定要夺回我陵!还有,把那个白衣劫匪给我剐了!   ——(暂时还不能曝光名字的)男主:今日黄历说诸事不利不宜出门,看来并不准啊,一出手就逮到霏公主这条大鱼,可以说是开门红咯!   ——长陵:……(默默从马车里翻出一把刀来抵住男主的后背)   ——男主:喂等等我才刚出来啊不能这么快就……哔———————————— 第十三章: 鎏金   “呵。”长陵闻言没忍住嘲了一下。   她掌心一翻,欲要直接劈翻这个青年,不料劲力犹如泄了气般忽而消散,轻而易举的让对方挡了下来,她心中一凛:“迷香?”   回过头,这才瞧见刚刚射进车厢壁的箭尾熏着青烟,眼前模糊起来,长陵暗想:“能在须臾药人至此,药量恐怕下得不轻。”   青年眼见她着了道,轻笑道:“公主就暂且歇一歇罢。”   言罢不再分神,垂下帘帐,把精力都放在应付外头上去。   可惜长陵不是个能让人省心的,她拼着少许残余意识自内兜里摸出银针——楚天素留给她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她指尖捻针而起,精准而又迅速的朝往自己神庭穴刺入,待那股逝去的神识瞬间涌回来后,她又分别扎入少府、合谷、承山等穴,刺破指尖缓缓运功,将渗入药物的血水自体内逼了出来。   这一套动作乃是南华针法中基础功法,讲究一个“快”字,人刚中招时毒性往往还浮于表层,只要在第一时刻施展心法放缓流速,及时逼出毒素,自然不会为药性所控。   好容易驱净了体内迷药,劫车的青年已驾着马车远远的将雁军抛在后头。   长陵方才嫌呆在马车上太过危险,这会儿反倒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这位天外飞客看去不过二十出头,自他踏上了这辆车,前来围攻的士兵越来越多,偏生那些刀枪剑棒伤不到他分毫,他信手拈起马鞭,一扫撂一批,也就是眨眼的功夫,马车势不可挡碾踏而过,真让他拓出一条畅道出来。   他是笃定了雁军不敢轻举妄动,以免伤及马车上的人。   长陵本打算踹他下马车的。   就在她抬脚的那刻,她看到他手中的鞭子如长蛇吐信撩开飞箭,这招式眼熟,她年少时常见师叔耍起,一抖一缠甚为玄妙,平平无奇的马鞭宛如活物一般灵巧。   “无量鞭?”她心道:“莫非是同门?”   长陵师承菩提达摩一系,师父迦叶是那种恨不得天天不着家的游旅僧,她常年被牵着东奔西走,能碰上个师门中人实在太过稀罕——若这青年当真是她的小师弟,那跟着他能打探到师父的行踪也不一定。   她离别尘世十余载,难得揪住一点儿能衔上过往的尾巴,岂会轻易撒手?   一念至此,马车恰好越过峡谷,谷口山两侧轰隆作响,许多山石圆木滚落而下,将路端堵得死死的,上千玄铁骑兵生生被阻,只好干瞪着眼看着马车驶往远去。   长陵不以为意,她枕着头懒洋洋的靠回软垫上假寐,将事由前前后后捋了一捋。   从马车上听到的那段对话看来,明月舟与他那个叫明月霏的妹妹此前刚把东夏武林搅个血雨腥风,不仅让许多人中了毒,还把不少位尊权重的掌门人掳到了雁国关押起来。   不过,就在他们密谋下一步计策时却出了意外,雁国的二皇子明月晟与外人联手,把明月舟连夜送到了墓王堡中,企图不动声色的害死他——   这段时日明月霏秘密转移了那些掌门人,并调来玄铁营及时替明月舟解围,由此可想,这小公主年纪轻轻,却是心思缜密的聪明人,能令军将俯首听命,足见地位不凡。   所以……东夏武林才铤而走险的安排了这次的劫车?   说来这一劫倒是劫的漂亮,只可惜,他们错把她当成了明月霏。   长陵越琢磨越是无奈,但见帘帐飘起,她微微抬眸,瞄了一眼那专注赶车的青年。   这中原武林是怎么办事的?居然让一个没见过明月霏真容的人来劫明月霏?   她本有心提醒,只是说了也于事无补,要让这小青年乱了方寸连路都跑不利索,那才麻烦。等到了他们的据点,自会有人认出她不是明月霏,到时再稍解释便是。   外头的天黯淡下来,这山路东拐西弯绕得她头昏脑涨,反正一时无事可做,她索性安下心神,阖下双眼养精蓄锐。   没想到这一盹就睡到了天黑。   等被外边的一阵骚动惊醒时,马车已缓缓停下,她听到车外有人粗声粗气地道:“叶公子,人可在里面?把她给我们揪出来,老子倒要看看这个雁国妖女是不是生的三头六臂!”   但听那青年道:“她中了昏元散,一时半会儿应当还醒不来……”   他话还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马车中人掀开了帘帐,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们一眼。   “……”   那个自称“老子”的男人体型与声音同等彪悍,但看上去年龄不太大,想必阅历尚浅,见长陵突然出现在他的跟前,脸色蓦地一变,“叶公子……你不是说她中了昏元散嘛?”   “呃……这个……”这个叶公子尴尬的挠了挠头,“大概是中的不太深?”   说罢,又多瞄了她一眼,方才劫车时只看了个轮廓,这会儿才看清,分明是一身华服艳裳,眉目间却是清朗独绝,从未见过,又仿佛在哪里见过。   长陵无视他们,手一撑,从车板上一跃而下,环顾了一圈周遭——只见围绕着马车前后乌泱泱的站了一大群人,个个手持刀剑,衣袂翩飞,在这荒废的村落中尤其格格不入。   她心说:“一次来了这么多人,就不怕被雁军团灭吗?”   那些人乍看她从马车里蹦出来,均是吓了一跳,齐齐握紧了手中武器,再仔细瞧清她的容貌,更是惊而又惊,有人心底暗道:“传言雁国的小公主花容月貌,没想到竟生的这般秀美绝伦……果真是蛇蝎美人,蛇蝎心肠。”   这时,人群中有人上前一步,提剑对长陵道:“想不到吧明月霏,你也会有落到别人手中之日!”   长陵循声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约莫四十出头,头戴紫阳巾,俨然就是个道士模样,在这堆人中居然算得上是较为年长的了,他一说话,其他人都安静下来,情不自禁的朝那道士所拢,他见长陵置若罔闻,又道:“哼!不用看了,这回可没人能救得了你!”   四周火光通明,长陵淡淡的瞥了那道士一眼道:“道长怕是认错了人,我不是明月霏。”   不料那道士闻言冷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们还能着了你的道么?”   长陵蹙眉扫视着他们,“没有人见过明月霏的样子,你们就不怕弄错了人?”   在场众人如临大敌的看着她,丝毫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的意思,那道士目光沉沉看着她道:“明月霏,当日我掌门师叔将你擒住之时,你也是这么说的,后来你做了什么难道你就忘了吗!”   “啊,做了什么?”她也好奇那个小姑娘究竟做了什么。   长陵的不解之问落在这些人眼中像极了挑衅,那道士吹胡子瞪眼道:“你不仅对我掌门下了重毒,更毒害了当日所有的人,不错,今日在场的没人能认得出你,因为所有见过你的人,除了被你们掳走的,其他的都已经瞎了!”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终于有人按耐不住的朝她吼道:“妖女!快把解药交出来!快把我师父放出来!”   “对!她若不交,我们就把她的双眼挖出来!”   “那怎么够!还要划花她的脸,割她的肉!”   “对!”   叫骂之声此起彼伏,场面一时控制不住,忽然有人轻咳了一声,好言劝道:“大家稍安勿躁,激动解决不了问题,反正这公主……喔,是这位妖女一时半会儿也逃不掉,我们总能想出办法。”   说话的人声音宛耳,正是劫车的那个俊的十分突出的青年,他笑意盈盈伸出手摆了个消消气的姿势,又转头对长陵道:“公主,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这么把你请来是行事鲁莽了些,但你毕竟害了这八派弟子的师兄们双目失明,又抢走了他们的掌门,总该有个交待不是?”   与其他兴师问罪的人不同,他说起这话好商好量,端的是一脸的如沐春风,要不是处在这荒郊野岭,简直随时都能递上一杯茶来。   长陵颇有些奇怪的瞅了他一眼道:“不错,做了这等恶事,的确不能轻饶,可我不是明月霏,你们就算是把我大卸八块,那也无济于事。”   那青年闻言怔了一怔,他身旁那个彪炳汉子不耐烦道:“叶麒!你还跟她废什么话!贺公子请你来助我们捉拿明月霏,可不是让你来以礼相待的!”   那个叫叶麒的讪讪一笑,“余平兄,这叫先礼后兵,有些话总要问清楚点,若是真冤枉了好人,那就……”   余平怒道:“先什么礼!你瞧瞧她这身装扮,再看看手中的戒指,就算明月霏想找人当替身,又怎么可能会拿号令三军的鎏金戒开玩笑!”   鎏金戒?号令三军?   长陵纳闷的看了看手中的戒指,这不是明月舟的耳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个剧场:   ——明月霏:哈哈哈哈哥我都和你说了求婚戒指这种东西不能乱送的现在信了吗?   ——长陵:所以这玩意儿现在还当的出去么?   ——叶麒(摸下巴):唔……男三号一开场就下了这样的血本,我接下来要送什么才能秒杀?   ——明月舟:我X(哔——)!本王是男二号!二!   ——老付(王之蔑视):候补队员退下。   →→→→→→→→→→→→   文案上的麒总的名字终于填了,至于为什么不写另一个,一方面,他身份多,变更麻烦,另一方面,鱼鳞夫妇和麒麟夫妇……明显后者更有气质啊!(作者君不想承认她喜欢这个名字)   关于男主啰嗦几句:要写出沉稳笃定的对我来说比现在简单,但这次把这些痕迹都抹去了,不是藏得深,而是看不出来藏没藏。我个人喜欢他身上的分寸感,当然,人物一旦写出来解读权都在读者,见仁见智。 第十四章: 太虚   余平将手中的刀鞘冲地上一砸,冲长陵一喝:“妖女,别再整那些无聊的阴谋诡计了,识相的,就交出解药,告诉我们师父的关押之地,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长陵见他刀柄上篆着飞鹰铁标,问道:“你师父是谁?”   “是你的手下天魄重伤我师父,还敢问我师父……等等,难道他已经……”余平胡乱瞎想了一番,几乎要怒的拔刀而起,叶麒将他手中的刀摁回鞘中,“迟掌门功力深厚,不会那么轻易出事的。”   “迟掌门?”长陵:“你们说的,不会是迟子山吧?”   余平手中动作滞了一滞,“你……你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长陵怔了一怔。   居然真的是他。   十多年前长陵协助过飞鹰门铲除仇敌,当时掌门孔不武身边有个弟子是长陵的头号崇拜者,成日咋咋呼呼围着她打转,扰的她一度想走人,那人正是迟子山。   长陵一言难尽的摇摇头:“飞鹰派果然是没人了,连他都能当上掌门。”   她这话本是带着时过境迁的感慨之意,搁在余平眼中那就是侮辱师门,哪还有忍气吞声的道理?他刚要抽刀,身旁的叶麒眼疾手快的连柄带鞘整个夺去,余平顾不得去抢回来,直接抡起拳头朝往长陵脸上呼去。   长陵侧头躲开,倒退一步:“我不和你打。”   开什么玩笑?   孔不武勉强与她平辈,迟子山是孔不武的徒弟,算一算,这毛头小子和她之间可隔了两个辈分。   再说,当年孔不武为越家军而死,她就算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哪还能和一个徒孙辈的较真呢?   众人见她退避三舍,还当是她露了怯意,叶麒将余平拉开,悄声嘀咕了一句,“哎你,就是再恼,也不该对一个中了迷药的姑娘家动手。”   余平被他堵的脸红脖子粗,长陵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又觉得他憨直的与孔不武有些异曲工,“再说一次,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出现在马车上实属巧合,你们既然有劫车的本事,不如先派人去打探虚实再作决断。”   她说完这话,年轻弟子中有人生出迟疑之色,偏生那道长沉下脸去,哼了一声:“你想拖延时间,我们可没有功夫继续和你耗下去……”   长陵皱起眉头。   她看这道士像是领头的,本想好言相劝,哪知他如此油盐不进,恐怕就是把墓王堡的事据实说了,又要疑神疑鬼说她编造故事了。   但她毕竟尝过擅动内力的后果,眼下实在不宜再与人动武……以往她遇到说不通的问题素来打到对方求饶,这会儿子不能动粗,是难办了许多。   “你们既然认定了我的身份,我也无话可说,但这后果就概不负责了。”   若是因此错失了救人的良机,他日在中原相逢,可别把这帐算在她的头上。   众人看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情,皆面面相觑,这时一旁的叶麒忽然吱了声,他双手拢着袖子踱步道:“咳咳,我们也不是非要撕个鱼死网破的……你只需照着我们的要求写两封信,一封给令兄明月舟,一封给令尊雁王,至于如何把信送出去,那是我们的事。”   写信?   她又不识雁国文字,怎么写?   “信我不会写。”   叶麒眨了眨眼,似乎对长陵这种简单粗暴的拒绝方式深表意外。   那道士怒不可遏,刚要上前一步,却见叶麒抬了抬手,“徐道长。”   他只说了三个字,姓徐的道士就止住脚跟了,长陵扫了一圈那些弟子的满面愤慨,又瞥了一眼叶麒的适然之态,心中顿时有了几分计较,却见叶麒笑了笑问:“那你可以做什么?”   长陵道:“想救人,我可以指一条明路,但不想再和这些榆木脑袋继续掰扯,”她说到这儿眼神在徐道士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望向叶麒,“我和你单独一叙。”   所有人都怔住了——一个绝色美人在这种情况下忽然提出这种要求,莫不成是见叶麒对她有回护之意,意欲色、诱?   这下连叶麒都卡了嗓子,他还没出声,徐道人大怒:“叶公子,不必再多言了,她分明就是存心戏弄!不写信,可以!那就砍断她两根手指给明月舟送去,明日日落前若不把人给放出来,等着替他妹妹收尸吧!”   徐道人此话一出,人人都皆连声附和,长陵看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瞎搅合,早就嫌烦了,她的眼神漠然在他身上停了一下,“你敢!”   徐道人看她如此气焰嚣张,哪还能忍的下去,他手中剑鞘横出,光影一闪,当即就将剑尖往前送去。   这一招出手似是极快,但舞剑之人的手腕又似是转的极慢,仿佛一剑而出,剑身会自行偏离角度,叫人虚实难辨而无从应对。   长陵微微变了脸色,她点足倒飘,稳稳当当的落在了距徐道长三步开外的地方,“太虚剑……阳胥子是你什么人?”   本想要施援的叶麒脚步一顿,他身旁的余平不解道:“她不是中了昏元散么?怎么还能有这等身手?”   徐道长更是惊诧,方才他出剑,原本是想吓唬这不知轻重的小姑娘一下,没想到她能够轻松避开,心中顿起了戒备之意,“你敢直呼我掌门名讳!”   长陵心神晃了一晃。   十一年前泰兴城外,那几个追随在沈曜身侧的所谓江湖“尊者”,每一个人的丑恶嘴脸,她至今历历在目。   其中一个正是阳胥子。   长陵面色阴晴不定,“原来你也是太虚门的,那就难怪,当掌门的道貌岸然,下面的人又能好到哪儿去。”   “你——”徐道长一听,气的连多余的话都不说了,整个人临空而起,手中那柄御风而行的长剑白光乍现,笔直往她咽喉点去。   长陵负袖侧身,翩跹躲开这凶猛的势头,广袖拂地,握住了一样东西,立手间但见一道青影,竟是徐道长那剑的剑鞘。   众人见她出示剑鞘,都是面面相觑——这小姑娘是要用剑鞘比剑的意思吗?!   徐道人却是冷笑一声,第一剑便蕴足了内劲,这道剑光在空中分为三势,三势之后再化三招,刹那间,剑如花绽,带上泠泠闪芒扑面而袭。   众人眼前一花,但听嗤嗤几声,那青色剑鞘翻压而上,长陵横臂画圆,每一招每一式都分文不差的接了下来,收势之际竟还快上一步,生生的把他剑身死死压住。   在场人人脸色大变,余平难以置信的踏前一步,“她使的也是太虚剑?”   叶麒神情一肃,“像又不像,就仿佛是为破太虚剑而生的剑招……”   长陵所使的就是为破太虚而生的剑法。   当年她为助沈曜夺魁,事先挑战阳胥子,暗自记下了他的太虚剑。太虚八十一式第一招可变九式,第二招变十八式,以此类推,越往后越难攻。   她模仿太虚剑的招式创出了极为相似的剑法,不仅为了克敌,更是为了震住对手,趁对方在惑然之际慌了手脚——慌中易出破绽。   此刻应对徐道人,长陵不愿触动自己的内力,故而用上了这套剑法,果不其然,徐道人已开始心神大乱。   如果说他之前出剑还留有余地,经长陵这一挑衅,最后一点理智也荡然无存了。   他招招式式都蕴足了杀气,狠辣至极,划空时隐然发出嘶呼异响,谁知长陵丝毫没有回退之意,面对徐道人剑风之快自然应接,她的剑鞘有如秋风扫荡落叶,快而不厉,巧而不阴,有几回甚至越过长剑触到徐道人的胸口,都是及身而止,未有伤人之意。   在场众人都是自幼习武之人,比剑至此已是高下立见,长陵动了两圈心中不悦已消减大半,她是当世高手,自然不会对一个实力悬殊之辈咄咄逼人,于是将剑鞘一收,道:“我不和你打了。”   角落处的余平再次听到这话,瞬间明白她方才话意——她哪里怕他,根本是不屑和他打!   只是徐道人却没有这等觉悟。   他堂堂太虚门长老,当着这么多小辈的面让一个雁国小妖女耍的团团转,这事要传回去,他还有什么颜面在江湖立足?!   念及于此,徐道人鼓起平生之力,提剑朝长陵疾刺而去,长陵眼睛眨也不眨,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像是找准了一个角度徒然将剑鞘向后一送,但听“嗤”的一声,徐道人的剑身居然恰如其分的被合入了长陵手中的剑鞘之中!   不等徐道人反应过来,长陵手腕一抖,倏忽间,长剑脱离徐道人手中,剑身连着鞘翻转上空,继而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下远远的哐当落地。   余平瞠目结舌,“她她她……我我是不是看错了……”   叶麒若有所思的看着长陵的背影,沉吟道:“她非常的快。”   “什、什么快?”   方才的比剑她赢的还有一丝投机取巧的意味,那么这一下,是在不容置喙的宣誓——不论对方的剑有多快,变转了多少个方向,她都能提前看穿。   长陵施施然弹净衣袖上的灰尘,转向叶麒,道:“现在,可以单独一叙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写陵姐斗徐道人的时候我听的BGM:网易云音乐——血染香扇-桃花扇)   小个剧场:   ——长陵:唔……之前好像有读者担心我不用内力就没战斗力来着?是谁?站出来。   ——中原武林们:想不到这妖女的剑法如此高明……不行,绝对不能让叶公子和她独处……等等,叶公子,你去哪里?诶!叶公子!你别跑啊!我们的掌门师父还等着您来救啊………………   (开个玩笑啦~) 第十五章: 叶麒   如果说,在场诸位初时对长陵还有稍许藐视,在她与徐道人动过武之后,所有人旁枝末节的情绪都不约而同的化为了敌视。   亏得叶麒还能在一愣之后和颜悦色的朝她一笑,“可以。”   众人听他满口答应,均是一脸惊诧,连余平都忍不住替叶麒操起心来:这小妮子连徐道长都能轻而易举的击溃,要真给他们独处了,叶公子被生吞活剥了如何是好?   周围一片静谧,长陵一步步朝叶麒迈去,方近到他身侧,忽而眼前漆黑,足下一软,毫无预兆的往前倒去……稳稳当当的跌在叶麒的怀中。   叶麒:“……”   余平一呆:“她怎么了?”   叶麒轻轻的搭了一下她的脉,“她昏迷了。”   这就晕过去了?   本来还置身于一片紧绷的气氛中,人忽然晕了他们愣是没缓过神来,倒是徐道人食指朝长陵一指道:“把她拿下!”   一大班年轻弟子正准备冲上前来,叶麒已把长陵横抱而起,他的眉眼依旧弯弯的人畜无害,但太虚门的人却没有上前抢人的胆量,徐道人看向叶麒:“叶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叶麒道:“我既答应了明月霏,自然要等她醒来再和她好好谈一谈。”   “眼下雁军正四处搜捕,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与她再耗下去了,”徐道人上前一步,“叶公子,你是贺家派来的人我们理应要给几分薄面,但这妖女关乎到我八派安危,若是有半点差池……”   叶麒轻轻叹了口气,“她受了伤,不替她疗伤的话只怕是连醒都醒不来,这里还有其他人通识医理的么?”   徐道人怔了一怔,叶麒又环顾了一圈,“我们已经在在村外的树林布下了九曲连环阵,至少今夜是安全的,至于如何从明月霏身上找出线索,我有我的方法,贺公子派我来襄助各位,你们也当对我有些信任才是。”   他声音温润,语调沉稳,听入耳中给人一种没由来的信服感,徐道人张口欲言却蹦不出一个辩驳之词,叶麒笑了一笑,转身走了,余平左看看右看看,纠葛了一番还是跟了上去。   长陵也没想到她会昏过去。   事实上,从捎着明月舟一路逃亡墓王堡,再到卫城前被人莫名其妙劫走,这几日几夜她除了吃了一次兔肉和一些野果,几乎没咽过什么其他的食物了。   她是饿到体力不支才倒下的。   所以她一恢复意识,就忍不住睁开眼来张望周围有没有能果腹的东西。   结果就发觉自己双手被反剪在后,一个人躺在一张竹榻上,小小的石屋内别无二者。   她艰难的撑坐起身,脑袋虽一片昏昏沉沉,仍能察觉出这屋子的门外、窗边都有人侯着,多半是谨防她逃脱。   想到外头那一伙没头没脑的人,她兀自叹了口气。   早知道会落入这般田地,在马车上她就该一脚踹翻那个姓叶的,也不至于连个吃的也捞不着。   她试着解开束缚,扭头一看那臂上绳结的缠法,当下放弃了无畏的挣扎。所幸圈住她的人没有绑她双足,她盘膝而坐,静心凝神的运了一会儿子真气,才把四肢百骸的知觉给找了回来。   她寻思着要否知会看守的人把叶公子叫来,隐隐约约间听到有人在叹气,声音细不可闻,是从石屋的上头传来的。   她仰起头,望了一眼高高的房顶,才意识到是有人在屋瓦之上。   长陵想也没想,身子轻飘飘的纵上一跃,悄无声息的停在房梁之上,那木梁与石顶之间恰好能容一人之距,她耳畔贴近墙根,外头说的话就清清楚楚的传了进来。   “这个明月霏怎么就晕了呢……我分明没有看到徐道长伤到她……”   长陵认出这是那个余平的声音,只听另一人说:“她身上带着伤,不过这会儿只是累着了,歇一歇就好。”   这人说起话来总是事不关己的云淡风轻,不稍想自然就是叶麒了。   他前脚将长陵送回房中,徐道人就派了一群后生紧巴巴的跟来,前前后后将石屋外头围个水泄不通,仿佛生怕长陵醒了插翅而飞。   叶麒觉得好笑,也懒得多费唇舌,由着他们折腾,自个儿一甩袖子出门上了屋顶,舒舒服服的躺在瓦上观起星来。   他估摸着长陵这一昏迷好说也要一两个时辰,不如趁着空档将这一股脑的莫名其妙给摆上一摆,看看能不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却没能料到长陵醒的如此神速,更没想到余平的轻功差的连跳上屋顶都要折腾出那么大的动静,生生的将屋内头的凌空一跃声响给掩了下去。   余平瞪大了眼,“那你还和道长说她是受了重伤……”   叶麒无可奈何的揉了揉眉,“我是怕徐道长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一刀把这姑娘的手给剁了,到时我们就全玩完了……”   “可、不是叶公子你说的,只要擒住这个妖女,雁贼会自乱阵脚,我们才有可乘之机……”   “这一切的前提是明月舟还在墓王堡,但他已经回到雁军中……虽然我也没想到他怎么逃得出来,今日我们是当着他的面劫人,他不可能猜不出我们的来头,一旦有所防范,别说救人,只要在雁境关口设下防哨,想抓我们就如瓮中捉鳖。”   “那我们还这么干坐在这儿?得把这事儿告诉大家啊……”   余平正要站起身,叶麒伸手扯着他的衣角,“你安静点,先让我想想。”   说安静,余平当真就妥妥的坐回身去,他被叶麒的三言两语吓的焦躁不安,见这始作俑者双眸一闭,半天没放出一个什么来,心中慌的口不择言道:“唉,要是贺公子在就好了,定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叶麒闻言朝余平身上一扫,余平当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补漏了句:“呃……当然啦,叶公子是贺公子派来的人,我……我对你还是有点信心的。”   “……”   余平总算感受到什么叫嘴笨什么叫多说多错了。   叶麒倒是不太在意,继续看着星星发呆,余平看他都不接话,气氛尴尬的有些坐不住了,苦思冥想了半天,又憋出一句话来:“……我听说,我们东夏武林之所以会着了雁贼的道,是因为一柄失踪十年的扇子重现江湖了……不知可有其事?”   叶麒眉尖一挑,“嗯?”   “多的我也不知晓了,只是我师叔同我们提及,当日师父随太虚门还有其他六派掌门连夜赶赴边境,是为了救一个人,就是那半柄扇子的主人……只是那人的名号,我却未有听闻……好像……好像是姓付,叫什么……”   “流景。”   叶麒轻飘飘的开口道:“他叫付流景。”   长陵呼吸一滞。   隔着那堵厚厚的石墙,这三个字猝不及防的钻入耳缝,结结实实的在胸腔中炸了一声响。   有那么一会儿功夫,她听不到外头的声音,眼里心里都是那些七零八落的过往叠摞而来。等到她回神时那叶麒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余平倒吸一口气道:“难不成他也落入了雁人的手中?”   叶麒不咸不淡道:“也许吧,至少真出现了半柄扇子,正因如此,几位掌门才想着顺藤摸瓜找出付流景,谁曾想会中了雁人的暗算。”   余平张口结舌了半天,“那……为什么要救他,反正这个人已经销声匿迹十年了……”   叶麒双手枕着头,翘着二郎腿道:“这就不得而知了,既然他们都说他是什么乱世名侠,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没准你的师父们都受过他的恩惠……又或许……”   “或许”什么还没来得及说,突然听到屋内传来砰的一声响,惊得叶麒与余平面面相觑,赶忙跳下房顶奔入屋中看看是出了什么状况。   而后他们看到长陵坐在地上,身旁躺着一张被劈成两半的木椅子。   长陵瞥了一眼闻风而来的几个年轻人,平平地说:“没什么,我下床时不小心踢到椅子。”   “……”   屋中一干人等都瞪大了眼,余平忍了忍,总算把那句“你当我们都是瞎吗”成功的吞回肚中。   长陵已坐回了床榻之上,目光很自然的投向叶麒,叶麒先是一怔,随即转头对其他人道:“你们先出去。”   余平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说不大情愿,但还是顺了叶麒的意思乖乖离开石屋,给他二人腾出一个空间来。   门关上之后,屋内静默了那么一小会儿,叶麒是顺着木椅的方位抬头看了眼房梁,颇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你听到我们说的话了?”   长陵有些不悦的看着叶麒。   本来她还稳稳的坐在木梁上,要不是没头没脑的听到那句“力挽狂澜”什么的,也不至于整个人被惊的头重脚轻,一个不留神就给跌下来了。   付流景那种勾结外贼侵略自家疆土的人渣怎么就成了乱世名侠了!   难道说他与沈曜联手谋害越家军下毒杀人之事都无人知无人晓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个剧场:   ——叶麒:我觉得我岳母把我写的有点二。再不展露我的智谋无双,我怕读者就真不认我这个男一号了。   ——长陵:你岳母是谁?   ——叶麒:是你妈啊……哎哎!别打脑袋!下章要用来斗智斗勇的好伐?   →→→→→→→→→→→→   继活在别人口中的“贺公子”后,老付也成为了活在别人口中的传奇人物了。   老付表示要在人群中找出他没那么容易,毕竟男主角有四个名字,他怎么着也得凑两个以上吧。 第十六章: 识破   叶麒歪着头,看长陵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心中寻思:“难道她是摔疼了?好好的,她爬那么高做什么?”   长陵重重的吐了一口气,道:“先帮我松绑。”   叶麒迟疑了一下,干笑了一声说:“姑娘的武功不俗,我若是给你解开了,怕是……总之,你有什么话,不妨先说说看。”   他说话间人已走到长陵跟前,拉了另一把椅子坐下,端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长陵倒也不勉强,借着微末的灯光仔仔细细的将他打量了一番,问:“你从前见过明月霏么?”   叶麒摇摇头,“从前没有这个眼福。”   长陵凉凉看了他一眼,“关于明月霏……你知道的有多少?”   “也就是一些江湖传言啦,心狠手辣善于用谋用毒之类的,你听了怕是要不高兴的……”   “我说过了,”长陵打断他的话,“我不是明月霏。”   叶麒一脸不相信的表情,连连摆手,“你和我说这些真的没有用,我真的……”   “你难道不奇怪,为何我没有中昏元散?”   叶麒的手一顿,不等他回应,长陵道:“因为我会南华针法。”   他怔了怔,“青衫客的南华针?”   “不错,南华针能在第一时间之内驱除百毒,早在马车之内,我已经解开昏元散了。”长陵正色道:“换句话说,你忙着抵御雁军时,我就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直接把你踹下马车了。”   叶麒用一种惊异的眼神看着长陵。   “你认为,如果是明月霏,她会凭由你们将她劫走么?”   答案昭然若揭,除非明月霏疯了。   叶麒“腾”的一下站起了身,“等等,如果你真的不是明月霏,那你……是谁?”   长陵换了个坐姿,发现还是不太舒服,“你先松绑。”   叶麒这回没有推脱,他既知长陵并非明月霏,也不太好意思绑着一个小姑娘,何况人家身上还带着伤。   等麻绳抽开,长陵轻轻活动着发麻的胳膊,才答道:“我帮过明月舟一个小忙,他见我病着,就让我上马车歇息,你们也是不巧,早出现一会儿,他和他的妹妹倒还真在马车之中。”   长陵这番话虽说是答非所问,倒还算得上是大实话。   她不说自己帮了什么忙,是觉得说了人家也不信,信了更糟——看架势,明月舟之所以会被坑进墓王堡,正是他们口中那个敬若神明的贺公子的杰作,要是被知晓是她无意中把中原武林最大的敌人给放出来了,那麻烦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知叶麒又问:“不知姑娘和他是什么关系,又帮了他什么忙?”   “……”   这厮果然是个说话会抓重点的。   见含糊不过去,她又懒得扯谎,只道:“萍水相逢,在荒野之外他烤过一只兔子给我吃,后来他被人追杀,我顺手帮他清掉了几只虾兵蟹将。”   亲眼见识过徐道人是如何被碾压之后,叶麒约莫能想象她说的顺手多半真的是顺手而已。只是这乌龙闹到这地步也太过匪夷所思,叶麒没傻到会被这三言两语给忽悠过去,他的眼神瞥到长陵指尖的戒指上,问:“那这鎏金戒是从哪儿来的?”   “明月舟给我的。”   “他……给你的?”叶麒舌头打了个结,“送给你的?”   “嗯,原是戴在他耳朵上,后来见我笑话,他也觉得大男人戴着有失体面,就随手摘下了。”她觉得这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我想着拿去当了还能换点银子,也就收了。”   叶麒呆呆看着她,几番开口,愣是没蹦出一个字来,长陵没看明白他这反应是想表达个啥,索性脱下戒指,“如果你们想要,拿去就是。”   “你难道没有听过鎏金戒的传闻?明月舟既然把它交给了你,那就意味着……”   话还没说完,屋外有人“砰砰砰”敲着门,恭谨道:“叶公子,徐道长有事找你。”   叶麒怔了一怔。   “知道了。”他随意应了一声,正要跨出步,又回头看了长陵一眼,“你先在这儿等等,一会儿回来再说。”   “你放心,我也有话想问。”关于付流景的事,她没有问清楚前是不会急着跑的。   叶麒旋即踱到门外,几位年轻的弟子立马拥了上来,其中有人悄声说了句“我们的人已探到掌门被关押于何处了”,叶麒一听,当下沉着脸跨步而去,只留余平几个武功较好的蹲门前看守。   长陵听着他们远去的脚步声,眉头反而皱了起来,她看了看地上的绳子,又握了握掌心中的鎏金戒,思付片刻,忽然间神色舒展的翘起嘴角。   “老伎俩。”长陵自言自语道。   这一笑只有她自己知道笑点在哪,可搁别人眼中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尤其余平这会儿扒着窗缝偷窥,借着屋内忽明忽暗的烛光望去,顿时不寒而栗。   他情不自禁的握紧了刀柄,心中盘算着这姑奶奶要是杀出门来,他要怎么拦才能死的慢些?   这时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余平的肩膀,他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后脑勺沉沉痛了一下,就地摊倒,失去了知觉。   长陵的耳识本就异于常人,早在来人出现她就已觉察出动静,待她挪至门边轻轻一推,但见门外赫然站着一人,脚边横七竖八的躺着年轻的弟子。   那人正是叶麒。   她有些意外的眨眨眼:“你……”   “嘘。”叶麒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四下瞧了瞧,确认这周围的一圈人都被放倒之后,二话不说就拉起长陵的手腕。   长陵微微垂下目光,一反常态的没有挣开,由着叶麒拉着她走。   三更半夜,荒村之内虽处处皆有岗哨,但叶麒知悉哨位,自然能够轻车熟路的避开,没费多大的功夫,就带着长陵绕出那片严守之地,送至村口的石墩子处。   那石墩子旁边系着一匹马儿,叶麒指着前方的山林小道,“你一路往东而去,只要看到木桩再折转向南,很快就能穿过这片密林。”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这才发现自己还拽着人家姑娘的手,连忙松开,十分抱歉道:“在下唐突了。”   长陵掀起眼皮,疑问道:“你要放我走?”   “唉,不论如何,姑娘是我误抓的,总不能当作没这回事。”叶麒一脸惭愧的笑了笑,“不瞒姑娘说,我在这群人中也不是能说得上话的,就算能让人相信你并非明月霏,他们也决计不会放过你的……毕竟,你身上戴的戒指的的确确是非同小可。”   长陵低头看了看指尖的鎏金戒,不想也知,方才叶麒被唤去谈话,徐道人多半是说了什么狠话才惹得他火急火燎的要把人放走,分明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你就这么回去了,要如何收场?”   “我对他们还有点用,总不至于把我大卸八块吧。”叶麒拢了拢袖子,“只求姑娘若是回头遇上了明月舟,别把这里发生的事说出去就好。”   长陵神色闪烁了片刻,“那救人呢?”   “救人?”   “八大门派的掌门,你们也不救了?”   叶麒怔了怔,恍然道:“……多谢姑娘挂怀,此事我们已另有对策,就不便透露了……”   长陵还欲再言,叶麒先站不住了,他频频回头,生怕身后随时杀出一拨人来,于是牵着马缰绳胡乱的往长陵手中一塞,“快走吧,等人都来了,就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了。”   长陵皱了皱眉,“你……”   她还没说完,看叶麒连连挥手,赶苍蝇似的催促着,她心头固然还有不少疑问,但也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当下翻身上了马,双腿一夹马腹,径直策马驶向树林。   叶麒见她离开,这才舒了一口气,他一边叹息一边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刚往回走几步,听到本已远去的马蹄声又“啼哒啼哒”的飘了回来。   他侧过身,见渺渺夜色一拢红衣格外夺目,带出一阵御风飒飒而来。   叶麒看长陵去而复返,惊愕万分,不等她骑到自己跟头,他已飞身奔到马前,指着长陵的鼻子道:“你这姑娘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地,真以为是闹着玩么?”   长陵勒住马缰,跳下马,对上他的目光道:“这个位置,刚好。”   叶麒有些茫然的看着她:“什么?”   长陵的眼神越过方才他们所站之处,落在那石墩后几丈的一片村屋前,“左面朝西的那间屋子至少有三个人,右侧得有五个,刚才我们说的话他们能够听得清……但现在这个位置,他们听不到。”   她不疾不徐道:“我猜,方才发生的事,包括你掩护我离开,都是一个局,一个能够让你们顺藤摸瓜查出关押之地的局。”   话音方落,再挪回眼时,她看到了一双眸光凛凛,那人一瞬间前的那股子焦虑之态已荡然无存,如同变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全然不同带着冰凉之气的人。   长陵只是稍愣了一下,而后浅浅一笑,带着三分诚恳与认真。   “叶公子,我说过,我想和你单独的,谈一谈。”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个剧场:   ——余平:之、之前谁说本文女主只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来着?   ——容哥:哦,陵姐是相对于四肢来说,头脑简单,但是相对于其他人来说,头脑还是发达的。   ——叶麒:哈哈哈。   ——余平:叶公子,你笑什么?   ——叶麒:未来媳妇又聪明又能打,我开心啊不行?   ——余平:你媳妇一个人占了武力、颜值和智慧担当,你还顾着装傻,就不考虑一下你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么?   ——叶麒:我不需要地位,只要她喜欢我,就够了。   ——长陵:谁说的?   ——容哥:谁说的?   →→→→→→→→→→→→   都说麒总性格和小时候有差,其中定有内因,继续看可破~   还有不少童鞋觉得男主傻白甜不聪明,怎么可能?他可是让老付头疼了很多年的对手啊。   不过就算有本事,想要陵姐刮目相看却很难……陵姐从小到大见过最多的人就分为两种,一个是绝世高手(师父师兄师伯),一个是绝顶聪明的人啊(父亲兄长老付),还需有其他过人之处的。   (#^.^#)照例求评论,求收藏! 第十七章: 结伴   叶麒难得拎出来一点敌意就被长陵的这一笑给兜个没影没边了。   他不是个压不住场子的人,只是看这姑娘神情温和,话语间也没有要较劲的意思,就情不自禁的将搭上腰间鞭子的手给放了下来,“姑娘是如何瞧出端倪的?”   “在屋中,我听到有人说你们已探到关押之所……”长陵轻道:“他们本不应该如此不分场合的泄露动向,可你没有制止,反而在之后助我逃脱,分明是有意而为。”   叶麒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长陵似乎不太乐意被人用反问的语气探知自己,但她也只是蹙了一下眉头,道:“假若我是明月舟的人,在得知消息后自会赶至他身边提醒防备……你们就能根据戒中的追魂香找出明月舟的动向,从而探出真正的关押之地了。”   “可你怎么知晓我们在戒里放了追魂香的?”   她蜷了蜷手指,“如果这戒指当真非同小可,你们留下来做什么不好,怎么会凭着我带走它呢?”   叶麒听到这里,简直要拱手作个揖,想起身后不远处尚有几双眼睛盯着他们,又把手给放回袖中,“姑娘目光如炬,在下佩服,既然你已经洞悉真相,何必要去而复返?就不怕我大喝一声,把他们都招来把你困住?”   长陵道:“你若想喊人早就喊了,但……”   叶麒打断她:“行行,我知道姑娘是无辜的了,你要再这么说下去,后边的人还真没傻到家……这林子里还有我们的岗哨呢,奉劝还是先走为妙……”   长陵看他在被连连戳破之后还能惦记着自己的安危,目光闪过一丝和善之意,“我有三句话想要告诉叶公子,说完我即刻就走。”   “讲。”   “我在马车内亲耳听明月霏所说,八派掌门所关押之地是在大昭寺。”   叶麒正在左顾右盼,听到这句话猛地转向长陵,一脸不可思议,“啊?”   “我打算直接前往大昭寺一趟。”   “等等,”叶麒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是和明月舟萍水相逢毫无关系,去那干什么?”   “去查一个人。”长陵言简意赅的答了一下,“我之所以回头与你说这些,本意是不希望你们白耽误功夫错过了救人的良机,不论叶公子信或不信,我言尽于此。”   叶麒彻底傻眼了。   他只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让别人傻眼的份,何曾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一个小姑娘惊的横眉竖眼。   “欸那你……”   长陵已重新翻上了马,听见声音又转过头去,等着他把话给说完,叶麒愣了愣,“……一路小心。”   也不知长陵有没有把这话当做一回事,扭头一夹马腹,风一般的离开了。   留下叶麒一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旭日东起,朝着一片广阔的山林铺洒层层金光。   山林之外的小道通南向北,也就不到二十里的功夫,便上了直往卫城方向的大路。   这卫城地属雁国南境,算是个南北交界处,大路一面临河,有不少行商运货的忙着赶路,尽管地势偏僻,渐往前行,还是能看到那种搭着稻棚两面通风的栈馆,里外都坐着歇脚的人,生意十分红火。   接二连三的遇上倒霉事儿,早让长陵饿的连骑马的劲都不好使了,她刚出了林子就开始四处觅食,辗转了一段路总算闻到饭菜的香味,这会儿也不管自己身上有没有银子,利索的把马停在了小馆子门口,在店小二的招呼下大喇喇的步入店中。   店里的客人多是商旅或跑江湖的大老爷们,个个都是蓬头垢面,乍见一个锦衣明丽的姑娘跨进店,不少人都抬头多瞟了两眼,难免要被一番风姿独秀给惊着,这年头长成这副俏丽模样的居然敢一个人跑来这等纷杂之地,就不知是什么来头。   长陵肚子空的的有些发虚,根本没功夫去留心周围的人,她随便拣了个角落位置坐下,催着店小二先去下一碗面,等白气蒸腾的面端上了桌,手中的筷子早已久候多时,三下五除二的就将一大碗汤料十足的面一扫而空。   像这种穷乡僻壤的旮旯小店,食材肉质谈不上多么讲究,胜在那股子热腾腾的风味,一碗下肚仍觉得意犹未尽,长陵又加点了一份肉夹馍,反正注定是顿霸王餐了,多吃一点少吃一点没什么分别。   她这头吃的有滋有味,邻边一桌五大三粗的壮汉是看的赏心悦目,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观察了半天,确定这姑娘没有其他的同伴,胆也就肥了起来,冲她道:“姑娘一个人?”   长陵正喝着汤,闻言用余光瞥了那壮汉一眼,选择了忽略无视。   那壮汉见小姑娘不搭理他,当下起身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在边上,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姑娘不像是这儿的人,不知要去往何处?”   长陵头一次被人搭讪,没瞧明白对方的意图何在,那壮汉指了指自己的那桌人,“这卫城不大太平,你孤身一人上路,恐怕多有碍难,我兄弟几人打算前往雁都,若是同路,不介意送姑娘一程。”   说完他龇牙咧嘴的笑了笑,露出一口子嚯牙陋齿,看的长陵食欲大减,她垂下眼,强行忍住一筷子戳穿对方喉咙的冲动,平平道:“不必。”   那壮汉见她颔首顺目,伸出手拍了拍长陵的肩:“别客气,我们兄弟路子人脉都广,一准……啊啊啊……”   他话还未说完,右手腕被一双筷子倏地一夹,痛的汉龇牙咧嘴,几欲抽手却被卡着动弹不得。隔壁的那伙人见了刷刷抽斧而起,长陵筷子一松,那壮汉扶着手腕连连倒退两步,凶悍地道:“敢对大爷我动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吧!”   长陵平静的瞥了那人一眼,道:“你叫什么?”   要是搁十多年前,换作是个有眼力劲的,定会知晓这下一句接的是“我不杀无名鬼”。这壮汉自然没听明白这略带着杀气的话,还当她是怕了自己,遂道:“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巨斧帮的副帮主铁擎是也!哼,你要是乖乖的认错,本大爷或许还可以考虑饶你一命,否则……”   铁擎一把抽出身后的斧头,吓唬道:“老子就划破你的衣裳!”   长陵:“……”   这人长着一张作奸犯科的脸,不想竟是个守法的,倒让她拿捏不准下手的分寸了,她手中的筷子悬着,愣是没动。   这时,一只手臂长长的伸出,将长陵的筷尖往桌上压了一压,笑容可掬地对铁擎道:“铁副帮主日理万机,何必与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过不去?”   那男子眸如弯月,整个人俊的与这馆子里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不是叶麒是谁?   长陵见他凭空出现,吃了一惊,没来得及开口,只听铁擎先问道:“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杂碎!胆敢多管闲事!”   “在下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不足挂齿,只是身为她的兄长,要是由着她生事,回头家里人怪起来,我是难辞其咎。”叶麒拂起袖摆,露出腰间的一块铜制腰牌,那铁擎见了,脸色登时青了一青,额间隐隐渗出冷汗,“你……”   “你”什么,后边没往下说,铁擎面上虽还是怒意未消,手中的刀斧已放回了鞘中,那些跟班的见副帮主怂了,也个个从善如流的将兵器收回。   叶麒客气拱了拱手,“多谢副帮主手下留情。”   铁擎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饭馆,等那一群人都走远了,叶麒方才坐下身,不问自取的的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连连摇头道:“好险。”   长陵问:“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你的麻烦就大了。”叶麒这茶喝的急,差些烫了嘴,他咋了咋舌,压低声音道:“这些人本都是亡命之徒,被雁朝招安才成立了巨斧帮,别以为他们看着又蠢又没用,但人手足,势力范围可不小,你若是把他给杀了,铁定闹得满城风雨,还怎么无声无息的去大昭寺?”   长陵看了他身上的腰牌,“为何他见了你这块铜牌就肯罢休了?”   “这是五毒门的令牌,巨斧帮的人虽然猖狂,但不见得敢得罪五毒门的人。”   “五毒门?”   五毒门长陵倒是知悉的很清楚,当年泰兴一役东夷羌族曾与雁军联手诱军,一夜之间毒死了越家军近千匹战马,为首的正是五毒门的门主。   长陵:“你不是东夏来的……怎么会……”   “这令牌是我顺的。”叶麒好整以暇的喝着茶,“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借一借别人的威名也好唬住这里的地头蛇。”   “……”   这个叶公子每每说起话来都是虚无缥缈的让人摸不着边际,长陵也不跟他多费唇舌,只重复问了一次:“你怎么来了?”   “我……”他还没回答,店小二端着一笼子肉夹馍上来,叶麒客客气气的接了过来,示意长陵趁热先吃,见她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才继续道:“喔,我是来找你的,反正我们都要去一个地方,不如路上结个伴,也好有个照应嘛。”   “照应?”   昨夜那群人还喊打喊杀的要剁掉她的手指,今日是变了天还是反了水,这家伙居然不请自来要求同行?   “对。”叶麒一手抓了一块肉夹馍,另一手取出一袋满满的钱袋放到长陵跟前,“姑娘身无分文,我身无绝技,不如互相照应,我这银子归姑娘管,姑娘呢……只要能偶尔的像帮那谁一样帮我点小忙,在下自当感激不尽。”   这外头人多嘴杂之地,叶麒不好说出明月舟的名字,但长陵算是听明白了,这厮是打着顺水推舟的主意。   他多半在听闻大昭寺后将信将疑,却又担心是圈套不敢带着一大批人马杀过去,但实在不愿错失良机,于是索性自己先去探一探虚实——   没有比跟着自己更稳妥的方法了,是真是假,只稍紧跟着她到大昭寺,一切自有分晓。   长陵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她前脚踏进这饭馆,叶麒后脚就追了上来,可见须臾之际就已分析好了情势,他武功不高还敢孤身犯险,先前怎么没看出是个有胆色的。   “其他人呢?你就这么把他们给丢了?”   “我留了张字条,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了,”叶麒五口啃完一个肉膜,“他们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会有分寸的。”   那群迂腐顽固之辈能被一张留书能轻易收的了心的?   长陵才不信。   她不置可否的将钱袋收入囊中,换了双筷子把另一块肉膜夹起,道:“我功夫本就不算上乘,之前更受过内伤,帮你在这路上清几个小喽啰不难,真遇上了高手,叶公子还是自求多福吧。”   “那是自然。”叶麒看长陵爽快答应,一脸喜色外露,“不过话说回来,徐道长的剑法在同辈中人算是出挑的了,你单凭一个剑鞘就能把人耍的团团转,说不上乘实在自谦了……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不知师承何门何派?家住何处?”   长陵:“问题太多,只答一个。”   叶麒笑了笑:“姑娘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总算让陵姐吃上饭了吧!   麒总并没有把那么多心眼放在陵姐身上啦,他昨天是真心想放她走的,不要生他气好吗? 第十八章: 天魄   长陵没料到他问了最没用的一个问题,想到这公子年纪轻轻却对陈年旧事颇有见闻,不知是什么来头,到了嘴边的话又溜了回去,她道:“我老家在江东,许多年没回去了。”   叶麒笑容僵了一僵,“姑娘的回答果真是……妙。”   “你呢?”长陵试探问:“看你的鞭法不错,不知师承何门何派?”   她只问一个问题,叶麒想挑都没得挑,“说来惭愧,我学武学的迟,根基不扎实,有点名气的门派都不愿收我为徒,后来家中想了办法,带我去拜访那些退隐山林的老前辈,我呢也就是东拼西凑的学了点花把势,都是半桶水……这鞭子名为无量鞭,是一个老和尚教给我的,不过他嫌我没耍好,不肯让我叫他师父,我这也就不好提他的法号了。”   长陵以为他会唬弄过去,没想到答的如此认真,又故意道:“可是少林的高僧?”   “不是,是从西域来的,行踪不定的那种,唉,说来我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   迦古师叔的确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奇葩僧人,长陵一听便知他没有说谎,想到与师门相见无期,心下一黯,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意思了。   看她不接茬,叶麒脑袋一歪,“没别的问题了?咱们毕竟同路,能答的我必定知无不言。”   “没有。”她想问的问题可不是在这种地方能问得了的。   叶麒看长陵起身要走,正要探出头喊来店小二结账,却见她忽然回头问:“在树林时,你有没有想过,我若不是他们的人,也不回头,而是直接走了,那你放我岂不是无法追踪到线索?”   叶麒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你都和他们无关了,不是更应该把你放了?”   长陵倏地一愣,目光闪烁了片刻,转身道:“很好,上路吧。”   说完头也不回就踱出店,叶麒十分纳闷的挠了挠头,这姑娘什么毛病,说话只问不答,还能不能好好交流了?   长陵不是不愿意和他说话。   只是她在阎王爷前走过不止一个来回,早已见惯了为鬼为蜮的叵测人心,就是那些自诩高风亮节的正道之士,也有不少人在危难之际不择手段,美其名曰顾全大局,实则都是一样的趋利避害,更别谈什么道义不道义了。   这个叶公子如此聪明,岂会不知放她走远比留下她来的更加棘手?   这一副坦荡荡若不是装出来的,就这样去了大昭寺,怕是要有的进没得出了。   长陵身为一个“老一辈”的前浪,实在不忍看到稀缺的后浪被拍死在沙滩上。   只是救人……且不提那八派掌门到底有几个参与谋害过越家,就算是清一色的忠义之士,想从高手如云的大昭寺把人带走,现在的她也未必有这个能耐吧?   长陵琢磨了半天,还是决意莫理闲事,等到了大昭寺要是看到付流景也被关押其中,就将他杀了,如若不见其人,直接撤回中原去,绝不插手叶麒的事。   念及于此,她的神色稍稍一舒,一转头,发现叶麒正盯着她看,“看我做什么?”   叶麒愈发感到这姑娘当真是个奇女子。   两人并排骑着马儿走了这么久,这一路上有多少人频频向她投去惊艳的目光,她是怎么做到和没事人一样的继续赶路,都不会觉得不自在么?   “我知道姑娘身为绝世美女,必然日日受人瞻仰,早已习惯成自然……”叶麒轻声咳了咳,“但咱们要做的事非同小可,毕竟是要低调点好……”   瞎扯什么有的没的。   长陵一回神,发现周围的贩夫走卒都在明里暗里的偷瞧着她,这才恍然一身大红锦袍实在太惹眼,加上旁边跟着个白衣翩翩的叶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新娘跟着年轻汉子私奔了。   叶麒仍在念叨:“我只是担心这么走下去,还没出这条街,就已经被明月舟的人给发现了……要是运气不好遇上了天魂天魄,那我连负隅顽抗的力都给省了。”   “闭嘴。”长陵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附近有没有衣铺?”   这种通商往来频频之地,成衣铺自然是有的。   毕竟是在郊外,铺面不像大城里的那种亮堂,一踏入店中,长陵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她本没有挑三拣四的意思,但这雁朝女子的装束太过麻烦,件件衣摆都串着一溜金珠银珠,不是坦胸露乳就是裙摆过窄,放眼望去连一件像样点的衣裳都没瞧见。   叶麒栓完了马也挤入店内,才瞄了一眼,“你要真穿着这些跟一群清心寡欲的和尚干架,一甩手呼人一脸杂碎,那场面不要太好看。”   这时,店后的木门咿呀一响,一个穿着金灿灿衣裙的中年女人推门出现,见店里站着两个容色惊为天人的客人,眼前豁然一亮,“二位要买衣裳?”   长陵问:“有没有男装?”   “我们家只卖姑娘家的裙子,男子的衣裳是没有的。是公子要穿的?”   叶麒指了指长陵:“是她。”   女掌柜诧异的望了长陵一眼,“你一个闭月羞花的小姑娘,穿什么男裳?”   长陵被“闭月羞花”四个字恶心到了,当即看向叶麒:“换一家。”   那女掌柜走起路来身上叮铃铃的响,“方圆几里成衣铺子只有我这家了,姑娘要是这么走了,婚就逃不成咯。”   “……”还真有人把她当成逃跑新娘子的。   女掌柜直勾勾的盯着叶麒,“这位小哥,你把人家媳妇给拐跑了,好歹的也要置办件上的了台面的衣裳啊,我们家衣材用料都是一等一的好货,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呐。”   叶麒笑了笑,“老板娘果然会做生意,这样,您看着帮她挑一挑,也没别的要求,选一件最便宜、颜色最暗看上去最丑的就好了。”   “……”女掌柜看着叶麒的眼神瞬间从欣赏降为了鄙夷:“姑娘,您想清楚了真要逃这婚啊……”   长陵早已失了耐性,“有就拿,没有我们就走。”   “我去找找,你们等着。”女掌柜翻了个白眼,拉开小木门步入仓房之后,叶麒闲来无事的在成堆成堆的衣裙里翻来翻去,长陵问:“你刚才说的天魂天魄是什么人?”   叶麒一听,“你居然连天魂天魄都不知道?”   “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   “我以为像姑娘这种学武之人多多少少会有所耳闻……”叶麒惊讶极了,“他们是亲兄弟,都是明月舟的左右手,用的是旋风刀,一个叫勾魂刀,一个叫勾魄刀,虽说那刀看去也跟孪生似的,但二人使的刀法大不相同,一个快一个狠,双刀合璧时威力无穷,听闻就是雁国的第一高手也与他们难分伯仲。”   长陵稍稍愣了一下,“那分开呢?”   “记得劫车那次我们突袭的人么?”叶麒道:“当时明月舟身边只有天魄,才用了十招就逼退了我们三十多人搭下的剑阵,你说厉害不厉害?”   长陵指尖下意识的一抬,这是她每每听闻高手的反应——跃跃欲试,但她还拎得清自己的斤两,这破身体也就唬一唬徐道人这种废材,其他的还是拉倒。   短暂的静默后,女掌柜抱着一大坨乌漆墨黑的衣裳从仓房里挪出来,往桌上一丢,“都是卖不出去的,自己挑吧。”   这一批没有那么花团锦簇的,勉强是看的顺眼了,长陵拿了件灰蓝色的窄袖衣裙,正想入后仓换上,那女掌柜手臂一拦,“里头窄,不是能换衣裳的地儿。”   长陵眉头一皱,叶麒会意:“我先出去等,你们慢慢来。”   说罢跨步离开小店,出门前还善解人意的把门带上。   这小店的门面是在一条岔道里,整个巷子就这一户是开门做生意的,放眼望去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叶麒看了一会儿羊皮图纸,心道:看来今夜得睡荒郊野外了。   他从袖中摸出身上最后三枚铜币,正打算出去买两块烙饼路上垫垫肚子,一抬头,突然发现巷口远远站着一个身躯壮硕的男子,腰间系着一把弯刀。   那人走出逆光,露出一张消瘦而又冰酷的脸。   叶麒心中“咯噔”了一声。   是天魄。   天魄踱近几步停了下来,两人之间仍隔着三丈之距,叶麒却动也没动——勾魄刀五丈之内绝不失手,方才他顾着发愣,错过了绝佳的逃生之机,再想转身已是迟了。   天魄的眼神落到叶麒腰间,缓缓开口道:“我认得你的鞭子,那位姑娘人呢?”   叶麒寻思:没想到明月舟会对这姑娘如此看重,连贴身的心腹都干起跑腿找人的活了。   他拢拢袖子,“我放她走了。”   天魄眼睛微微一眯,“把人劫了,又把人放了,你当我是好糊弄的?”   “信不信由你。那姑娘既不是贵国公主,我们绑来无用,自然要放。阁下不妨想想,我们要是还扣着她,一早就带着人与三王爷谈判,岂会拖到现在?”   天魄脸颊绷了绷,也不知是否信了这话,他直直的看着叶麒:“很好。”   叶麒听到“好”字时,已下意识的退了一步,但天魄的刀更快,只闻“嗡”的一声破空之响,勾魄刀已脱手而出飘至跟前,叶麒仰身避开,还没来得及挺回腰杆,那刀犹心有灵犀般的在半空中一顿,抢先一步戳向他脊梁处。   叶麒手中没有可以抵挡的兵器,情急之下抛出一枚铜钱,准头奇佳的撞上勾魄刀,那刀力道极大,却因此稍稍偏离了方向,叶麒旋身一躲,等回到天魄手中时,他已蹦出五丈之外。   天魄不给对手丝毫喘息的机会,手中徒然一挥,刀锋带着霜意再度侵袭而上,叶麒几乎是在同一刹那甩鞭缠上了房梁上的斗拱,他借力纵身窜至屋顶,但刀光风驰电掣的转了几个方向,简直叫人躲无可躲。   眼看刀光幻化成一道白影霹来,叶麒就着屋顶一趴,刀面贴着他的身体飞过,就在刀身回旋的那一瞬间,他眼疾手快的一探——居然一把握住了刀柄!   天魄的瞳孔骤然一缩。   勾魄刀号称大雁第一圣刀,除了天魂天魄兄弟二人,常人不敢近刀三尺,而如今竟被叶麒徒手握住,如何不叫他心生撼意?   叶麒面上镇定无比,心中却捏了一把汗。   他深知若给天魄第三次出手的机会,自己定难逃此劫,于是用贴着两枚铜钱的手掌强行截下勾魄刀,好在上天瞧他命不该残,真给他赌对了一次。   天魄不是离了刀就束手无措的菜鸟,他不怒反笑,脸上顿时添了三分狰狞之色,“有点意思。”   说话间已掠至屋顶,蕴着浑浑功力的掌风当头劈来。敌我如此悬殊叶麒哪敢应敌,他长袖一扬,将勾魄刀用力一掷——练刀之人素来惜刀如命,天魄也不例外,他蓦然回身飞踏而出去夺飞刀。   叶麒正想趁机脱身,刚跳下房顶,突然听到“砰”的一声,一个身影破门飞出狠狠地摔在墙上,打了两个滚晕厥在地。他一晃眼看着脚边的一团花枝招展,轻轻的呃了一声,再一抬头,便见长陵施施然跨步而出。   她已换上一身窄袖襦裙,端的是腰若约素,却搓着下巴盯着地上的女掌柜道:“我警告过她不要逼我动手,她不听,我也没办法。”   “……”   察觉到叶麒的眼光,长陵眉梢一抬,正要开口,隔远远的就看到天魄足下御风般的落到他们跟前,手中弯刀杀气凛冽。   “原来姑娘已被策反了。”天魄淡淡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女掌柜,“倒叫王爷白担心一场。”   长陵没听懂“策反”是个什么意思,但她更衣时就已听到外头打斗的动静,这会儿看叶麒形容狼狈,又瞥见了天魄手中的回旋刀,心下登时有了计较,“你是天魂还是天魄?”   “天魄。”   长陵意味不明的喔了一声,“那你今日是来杀他还是来找我的?”   “三王爷吩咐属下将姑娘带回,若有阻碍,杀无赦。”   “我要是不跟你走呢?”   天魄看了她一眼,摩挲着刀柄道:“那也只能用强的了。”   要换作是过去,长陵多半来一句“你找死”就已经用拳头招呼上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她还不想为这种小喽啰耗损内力,所以也只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我和你走。”   天魄似乎对于长陵弃械投降之神速表示诧异,但他也就是默了那么一下,随即伸手往巷外一指,“马车已侯在外,姑娘请。”   长陵瞥了叶麒一眼,“你自己好自为之了。”   言罢大步向前,毫无停留之意,天魄正欲跟上,浑身突兀的一僵,他试着再往前跨出一步,不料足下一瘫,当即跪在地上。   长陵站定回身,“怎么了?”   天魄以刀撑地,勉力稳住身形,“我……”   “他中了我的昏元散,马上便会睡去啦。”一直低调杵在角落边的叶麒终于吱声了,他一句话出口,天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难以置信的抬头:“你……你什么时候……”   叶麒偏头笑了一下,大发善心的指了指天魄的刀。   天魄低下了头,这才发觉到勾魄刀柄上的白色粉末,心头突地一跳。   方才夺刀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这家伙逃命都来不及,哪里的腾出来的手下的药?   除非是更早……一开始就已算计好了接下来每一步?   念及于此,天魄浑身震了一震,心说:是了,他能拦下我的刀,足见身手与眼力都不俗,可一开始他故作穷途末路的诱我下手,莫非都是在做戏?   天魄心下骇然,望着叶麒的眼神犹如看见鬼魅,偏生叶麒和颜悦色的眯着眼,满面温良无害,叫一旁的长陵看的一头雾水。   叶麒见魄上下眼皮忙着干架,知道他将要与周公会面,于是蹲在他跟前,和和气气地笑道:“我们断不会趁机伤人,阁下请放心睡去吧……”   他用哄小孩语气说完话,隔着袖口将天魄手中的刀抢了过去,补了句:“……不过刀我得先借走,他日有缘,你与刀兄自会相会。”   天魄:“……”   叶麒擦干净刀柄上的粉末,将刀还入鞘中,起身对长陵道:“还不能让他们走漏风声,只能先绑在店的仓房里了。”   长陵转身,吐出两个字:“随你。”   叶麒稍稍一怔,他直觉长陵有些不大高兴,但一时没看出缘由,莫名的挠了挠头。   这时,就快招架不住睡神的天魄拼着最后一丝神识,气若游丝道:“长陵姑娘……”   叶麒蓦地回头。   天魄吃力的看着长陵:“王爷对你的安危极是挂怀……你切不可做出伤害他的事……否则……”   否则什么,没下文了,因为天魄已扑通倒地,仰着脖子睡了过去。   长陵懒得理会,正要往回走,忽听叶麒动了动嘴唇:“他叫你长陵……这是你的名字?”   这一句问话声音低沉,浑然不似那一贯春风拂面的做派,倒是把她听了一愣,她转头,见叶麒一脸严峻,眼睛里似乎燃起了股什么东西,“你叫长陵?”   作者有话要说:  解答个常见问题:   陵姐的容貌变化很大,眼角红色飞纹没了、肿胀的眼皮(单)也消下来(双)了,肤色变白n个度,五官更年轻更精致,故人认不出很正常。 第十九章: 入寺   怎么,莫不是咱们从前有过什么过节?   长陵不闪不避的迎上他的目光,道:“我叫长亭,你是听错了罢。”   叶麒怔怔的,看着长陵白瓷无暇的面容,眼眶里倏忽亮起的莹然又灭了下来,随即露出了一个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荒诞地笑容:“说的也是,她怎么可能还……哎,是我糊涂了。”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她是……”叶麒喉头动了动,变脸似的哈哈一笑,道:“是一个我未过门就逃了婚的丑媳妇,后来跟别人跑了,我这些年一听到她名字就容易冒火来着。”   “……”长陵顿时觉得自己也有些可笑,十多年前这家伙毛都没长齐罢,能有什么过节。   叶麒毕竟还算是有点良心。   他费了老大的劲把天魄与女掌柜绑成两颗粽子锁在仓房中,一回头,又生怕把人给活活饿死,于是买了几块烙饼摆在他们身旁,这才放下心来关店走人。   长陵道:“这女掌柜既然可以通风报信,此地显然是明月舟的暗桩,我们就算置之不理,很快也会有人察觉出不妥的,总归是饿不死人,何必折腾这些。”   “那万一这几天大家都很忙没人发现呢?唉,举手之劳能做就做吧。”   长陵呵呵,“你这个人倒会对敌人宽容,他日若死在天魄手下,再来后悔罢。”   叶麒转头看向她,他发觉两人骑了这大半天的马,长陵一路上都没给他摆什么好脸色看,于是问:“长亭姑娘,我是不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你了?”   “没有。”   “那你笑一个?”   长陵:“……”   “哎哎哎,此去大昭寺就是紧赶慢赶,最快也要三日,三日之后你走你的青云路,我过我的奈何桥,不知在临死之前可否有幸能够瞻仰姑娘一笑呢?”   长陵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咒自己死的,她不耐烦地道:“其实你的武功不算低,打不过总能逃得过,但若总喜欢用那些旁门左道制人,以后都别想再有长进。”   叶麒怔了一怔,这才恍然她是指用昏元散弄晕天魄之事,他移开视线,一反常态的没有回答长陵的话。   江湖中的高手最忌用毒用药用暗器,即使是面对强大的敌人,通常也是不屑用那些下三滥的招数的,否则人人都在刀剑上淬了毒,划破一个死一个,还有什么道义可言。   严格说来,昏元散不过是类似蒙汗药一类的东西,算不得是什么毒物,但长陵多年前深受同心蛊之害,难免会对这些深恶痛疾,这才忽略了叶麒是为求自保才不得出此下策。   没想到叶麒却被这句话给说住了,连笑都变得勉强起来:“嘿,我哪还有什么以后啊,倒不如下辈子投个好胎,再拜姑娘为师,练就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本事咯。”   长陵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个人也忒奇怪了,还不到绝境妄谈什么生死?”   叶麒一呆,半晌,低声笑了一下,“说的不错,不到绝境妄谈什么生死,何况有姑娘这样旷古烁今的大美人相伴,我更要好好珍惜当下才是。”   长陵看他胡说八道没个调性,再也懒得理会他,骤然扬鞭,飞也似的策马掠了出去。   许是万事开头难。   他们在撞上天魄这样的大彩后,接下来的路倒是顺风顺水,直穿了卫城一路往西,又连过大同、安定两大府州,第三日黄昏,远远便望见了日暮下的大昭寺佛塔。   大昭寺在大雁的位有些类似于中原的少林,与之不同的是大昭寺乃国寺,不仅威震江湖,更受雁朝调遣。   所以当时长陵一说叶麒基本就信了,大昭寺有四大长老、八大金刚与五十罗汉堂镇守,实在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哪怕是有通天的本事,也绝无可能把人从里头全须全尾的给救出来。   长陵道:“夜深了再看看如何进去,先找个地方歇一歇。”   叶麒意外的看了她一眼,“这会儿香火旺,正是混入寺中的大好良机,姑娘选择在闭寺之后进寺,难道是因为艺高人胆大?”   “因为饿了,吃不饱走不动。”   叶麒一噎,道:“等着,我给你烧只山鸡吃吃。”   他说烧鸡居然还真就拎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山鸡来。   本以为这公子哥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没想到他不仅抓鸡在行,连杀鸡也杀得行云流水。   长陵靠在树上小憩的一会儿功夫,他一个人从放鸡血拔鸡毛到挖内脏忙的不亦乐乎,末了匀了一层蜂蜜汁才拎上烤架,遗憾地摇着头道:“可惜在这荒郊野外找不到更多的调味,若是在鸡肚子里塞点姜蒜,那滋味一定妙不可言。”   长陵对于他随身带一瓶蜂蜜这种行为表示非常的费解,但看那鸡烤的油润发亮,亦是食指大动,叶麒十分受用的替她掰下一块带翅的腿骨肉:“你尝尝,是我的烤鸡好吃,还是明月舟的烤兔子好吃。”   “鸡本来就比兔子好吃。”长陵毫不客气的咬了一口,只觉得肉质酥烂醇美,“不知天魄若是知晓他的刀被你用来杀鸡,会作何反应。”   叶麒笑嘻嘻的将勾魄刀收回去,又将另外一大块鸡腿肉撕了下来递给她,“杀鸡总好过杀人,天魂天魄两兄弟不算是穷凶极恶的,除非是明月舟下令,通常情况下他们不杀人。”   “喔,看来你对明月舟身边的人倒是知悉颇多嘛……”长陵又咬了一口肉,“那怎么会连明月霏的容貌都辨识不出?”   “唉,这可说来话长……那个明八公主自幼流落民间,两年前雁帝才把她认领回家,刚找到人的时候长的是面目全非,别说我们了,就连雁宫中见过她真容的恐怕都挑不出几个……”   “面目全非?”长陵怎么记得她是个娇俏的小美人,“她流落到哪儿去了?”   “她是从五毒门里出来的,说来也是雁朝老皇帝的一段风流史,你一听肯定能懂,总之是无意间把雨露沾到五毒门副门主身上去了……”叶麒意味深长的挑了挑眉,“那种地方你也知道,门中上上下下无不沾毒,明月霏也不例外,好在她年纪尚轻,中毒不深,戒了两年毒,脸上的斑斑点点也都褪的差不多了,只是她惯以蒙面示人,出门在外仍会遮着脸,嗯……不排除是毒死在她手下的人不计其数,担心被人找上门寻仇吧。”   “比如你们?”   叶麒尴尬的笑了笑,“我们不就弄错了嘛。”   长陵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暗想,难怪那个小公主年纪轻轻的就有本事毒倒一片武林至尊,原来是从五毒门出来的,这种眨眼一哭流出的泪都能毒人的体质,确是叫人防不胜防。   不过,这样的话……岂非正是良机?   长陵看着被篝火照的闪烁的戒指道:“之前我听你们说过,鎏金戒能够号令三军,所指的并非是这戒指本身,而是持有戒指的人?”   “不错,号令三军是夸大了,但明月霏机敏聪慧,雁帝也对这位公主极为看重,确是给了她许多皇子都没有的权力,许多明月舟的部下也对她很是信服。”叶麒嚼了两下肉道。   长陵眼中划过一线清明,她瞥了一眼叶麒别在腰间的那柄勾魄刀,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脸上写着“料事如神”四个大字,“你是从天魄找上门的时候,就已经合计着要把他的刀给抢来吧。”   所以才兵行险招,所以用了昏元散。   叶麒“谦虚”的拱了拱油腻腻的手:“没有没有,都是巧合。”   长陵啃完最后一块肉,将骨头往火堆里一丢,站起身道:“既然都筹算好了,那就行动。”   大昭寺依山而建,沿山路蜿蜒而上方能抵达寺门。   他们二人上山时就快要到子时,恰是夜深人静沉浸梦香的好时辰。   长陵脸上蒙着一条白色丝帕,身后跟着的叶麒已换了一副装束——从天魄身上扒拉下来的那套雁军劲服。   他身量颀长,挺着胸膛板着一副臭脸,乍一眼看去,还真有点神似的意思。   如果不是每走几步就时不时撩开自己额前的刘海的话。   “我真搞不懂天魄,身为一个杀手,没事垂这么长的额发,图什么,不怒自威么?”叶麒嫌弃的捣腾自己的新发式,“都不觉得这样挡住视线走路很容易摔倒么?”   他边说着,还真给石阶给绊了一下。   长陵充耳不闻,放眼一看前方的大昭寺门,止住了脚步:“到了。”   叶麒瞬间敛去了一脸吊儿郎当,正色道:“你打算怎么进去?”   “走进去。”   长陵大步流星的步上前去,扣了扣门环,稍稍一等,隐隐约约听到里头有人小跑而来的脚步声。   叶麒自然也听到了,却见长陵假作不耐的用手掌使劲拍了几下门。   门咿呀一开,探出两个睡眼惺忪和尚的面孔,乍见门外端站的人均是一愣,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眼皮一个劲的往下垂,仍是好脾气地道:“本寺夜不待客,二位施主若要礼佛还请明早再来。”   长陵双手横抱在胸前,轻轻的“哼”了一声,“你们可瞧清楚了我是谁。”   话音方落,叶麒先是一呆,他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这几日他听惯了长陵清澈如水的嗓音,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声娇如银铃般的诘问是出自谁的口。   然而另一个和尚倒先反应过来了,他揉了揉眼定睛看了看长陵指间的鎏金戒,神情一震:“是……八公主……”   大和尚一脸受了惊吓,又偷瞄了叶麒腰间的佩刀,赶忙冲长陵抱拳道:“师父吩咐过了公主要来,只是小僧没想到会这么快……”他说着推了一下尚在懵懂的小和尚,“云真,还不快为公主带路……”   长陵有些不屑的一笑,毫不客气的跨入寺门,俨然是傲慢公主的姿态。   叶麒跟在她身后,一时还没晃过神来这跟块冰似的姑娘是怎么做到猝然转成另外一个骄纵蛮横的小姑娘还如此惟妙惟肖的。   要不是跟了她一路,他一准是要将她误认成明月霏。   他不知,当年长陵在潜入敌营前,曾在一个颇有名气的伶人下学过一些口技,按说她只听明月霏说过几句话,不算仿的惟妙惟肖,但唬弄这些和尚是绰绰有余了。   自然,她对明月霏一无所知,只能从“五毒门的小毒女”“备受雁王宠信”“手段狠辣的公主”等支离破碎的线条中勉强串个轮廓,但凡遇上个熟悉明月霏的,多半难以蒙混过关。   长陵与叶麒都是随时做好被拆穿准备的。   好在他俩屎运当头,任凭谁能想得到,会有冒牌货拿着货真价实的鎏金戒与勾魄刀去独闯高手如云的大昭寺呢?   叶麒正暗自庆幸,接下来只待这俩和尚领他们去厢房歇下后再找时机查探就好。   只要别出意外的话。   谁知,他刚默念完“意外”二字,就见那大和尚停下脚步对长陵道:“公主来了就好,小僧这就带二位去见三王爷。”   长陵一呆。   三王爷?他说的是明月舟么?   明月舟也在这大昭寺内?!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个剧场:   ——明月舟:哇咔咔咔终于又有我的戏份了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姓叶的,等老子抓了你,定要把你碎尸万段段段段段——   ——叶麒(摸下巴):唔……为什么男二号一直不出场男三号一直蹦跶?这不合理啊。   ——明月舟:谁说老子是男三号?!老子是男二!等杀了你就是男一了!   ——老付:谁说男二号不出场了?我不就……呃……   ——长陵(拔出带血的刀):哦,搞死了一个,大女主戏不需要男人……   ——明月舟(已走远):不好意思,走错剧组……你们继续,继续。   ——叶麒(跟上明月舟):我只是来客串的,戏演完了还要去别的剧组……诶,那个老舟,你等等我,今晚咱们吃鸡啊!   →→→→→→→→→→→→   哈哈,开个玩笑~喜欢小剧场的点个赞呗~ 第二十章: 深陷   长陵眉睫跳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细想这明月舟怎么就到了大昭寺,背在身后的手已不动声色的竖成掌刀,正预备着将跟前俩和尚直接抡晕,却见叶麒近上前一步,冷着语调对那大和尚道:“我们前两日才与王爷碰面,王爷另有要事,这才让公主先来,怎么,莫非王爷已经到了?”   长陵原本还有些发懵,被叶麒这句话一点,瞬间醒了脑——明月舟他们前几日才遭了袭,要真来了大昭寺,怎么着也得结伴而行,何况这位明八公主多少人惦记着要将她大卸八块,大昭寺怎么可能就让两个小和尚来接驾?   她轻笑一声:“三哥要真到了,那就带我去见吧。”   大和尚当即口气一松,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公主身份特殊,小僧不得已才打此诳语以证身份,实则三殿下未在寺中,还望公主海涵。”   长陵眉梢一挑,“你这大和尚倒很是机警,不知是哪位大师弟子?”   大和尚恭谨道:“小僧法号云慧,拜在圆海大师座下,这位是我的师弟……”   云慧伸手比了一下小和尚,小和尚连忙俯首道:“小僧云真。”   来之前长陵已从叶麒那儿询过大昭寺的基本状况。   圆字辈,应该是大昭寺四大长老之一。这个云慧和尚能知道明月霏的事,保不齐在寺中还管点事,要是朝他打探关于付流景的事,不知会否露出端倪?   “禅房已备好,二位里边请。”   云慧当先一步带起路来,长陵不紧不慢的跟上,见这一路上四下无人,料想寺内僧人多半都在寝歇,考虑到叶麒此行的目的,她难得没有妄动,只待到了客厢再兵分两路,各行其是。   一转眼发现叶麒正在拼命的挤眉弄眼朝自己使眼色,一手悄无声息的比向前方,另一只手指指着云慧云真,最后做了个砍人的动作,看的长陵是一头雾水。   怎么,难不成他要她现在就把这俩小和尚给办了?   谁知叶麒见她全无反应,居然莫名其妙的点了一下头,出声道:“公主,王爷不是让我们先去探一探那八大掌门的境况么?”   长陵倏地一愣,云慧慢下脚步回过头,问道:“公主想先去穹楼?”   此刻她要不是戴着面纱,多半要被云慧瞧出些什么,而始作俑者叶麒一脸“忠心耿耿”望着长陵,让他这么一坑,长陵只好配合瞎扯道:“也好。前日李将军遭暗算,恐怕只有沧海派掌门能解毒了。”   叶麒脸不改色心不跳道:“公主果然体恤下臣。”   长陵:“……”   这一届的中原看来是要不行了,怎会让一个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牵头。   -------------------------------------------------------------------   云慧口中的穹楼乃是佛寺南侧的洞窟,窟内镌有各色佛像,雕饰奇伟,若是白日里来看,或能为其所憾,但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仅凭着窟内几盏零星的灯烛,乍一瞧周围各种勇健狰狞的天王菩萨,难免有几分渗人。   叶麒觉得凉风从衣领子里飕飕灌入,情不自禁的揉了揉脖颈,但看长陵步履轻松,神色自若,又放下手来,佯装回一副冰冰冷冷的模样。   长陵倒不是故作镇定,她年幼时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这种依山开凿的石窟,洛阳的那个奉先寺,百来号深浅不一的洞窟,还不到十岁时就已经被她同师兄弟们霸占起来当玩耍的地盘了,走穹楼这种合而分、分而合的路径,实在是家常便饭。   只可惜,建寺人的初衷是为了泽被大地,普照众生,如今却被这些人用来关押人犯,真是何其讽刺。   长陵见云慧带着他们七拐八弯的兜了两回路,早已不耐烦的想撂倒这碍事的和尚,好在过了拐角,总算到了底层。   牢口前只站着一个看门的和尚,云慧同那人知会了一声后,对长陵恭谨道:“那来自中土的位施主,便是住在此处了。”   叶麒目光落往那一丈来高的铜栅栏牢门内,对云慧用的这“住”字服气的很,不等长陵开口,叶麒先道:“此地阴寒,公主不妨在外稍候,让属下先去探一探那几人的口风。”   长陵自然明白叶麒的心思,他虽说是乘着她的东风混入这穹楼,但里边究竟是不是陷阱都尚未可知,想来这家伙是打算就在这儿拆伙了。   言罢,也不管长陵同不同意,伸手示意云慧开路。   云慧不知这主仆二人是个什么相处模式,见长陵没吱声,就顺势开了锁领着叶麒往里走去,刚走进几步,忽然听长陵漫不经心地道:“那几个废物还是本公主抓来的,如今都已成了阶下囚,有什么好顾忌的。”   叶麒一呆,只见长陵踱入牢内,他下意识想要阻止,但云慧云真在侧,他又不好说些什么,待长陵经过他身侧时,见她一副得逞似的挑眉,叶麒才知什么叫一报还一报——谁叫他方才连商量都不打就把人家给拐来的。   自然,长陵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找付流景,而那八派掌门也是因为付流景才被骗到了此地,眼下这情形,她不找他们还能找谁。   至于救人,呵呵,要是瞧见了旧仇人,落井下石送上几刀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穹楼到底比墓王堡的地牢宽敞了,壁洞上打了几口天窗,能偶尔感觉到凉风掠过,叶麒虽然行的端直,但眼珠子咕噜乱转,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几人沿着过道一路往里,到了一个窄洞前,光线登时亮了起来——一眼就能望见里头躺着的几个灰头土脸的……铁人。   说是铁人,皆因这几人的脑袋上都罩着铁面具,包括面具在内,他们的手脚都被烙在墙上的铐链拴住,难怪这穹楼就一个看门的——除非他们削了自己的脑袋,否则是绝无出去的可能。   长陵乍一看觉得这铁面具颇为眼熟,迈近定睛一瞧,才断定这面具与墓王堡明月舟戴过的铁骷髅是同一个款式。   她情不自禁的好笑了一下,被云慧瞧入眼中,他道:“铁骷髅是按王爷的要求专门送来,这几位施主虽中软骨散,但仍是武功高强之辈,不得不防。”   长陵真诚道:“防的好。”   叶麒瞅着长陵这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差些又要将她误认为明月霏本人了。   里头有人听到洞口的声音,冲外吼道:“谁?!”   这一吼惊醒了洞内其他几个人,一个个戒备的翻起身来,长陵对云慧道:“看来你们大昭寺伙食不错,这中气十足的,会不会是软骨散下的不够重啊?”   里边的人一听这话,瞬间就炸开了锅,有人道:“是那小妖女!”   “明月霏!?”   “那个不知廉耻、卑鄙无耻的小妖女,居然还敢来这儿!”   “快放我们出去,否则,我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窄洞里顿时乱成一锅粥了,这群武林尊辈中了软骨散力不可施,此等情境下也只能同一般囚徒那样骂街叫娘,要换作是明月霏本人听了,多半已拔剑一人砍掉一根手指再说。   长陵挑了挑眉,对云慧云真道:“两位小师傅,麻烦在外头守着,本公主有话想私下与他们说。”   云慧轻咳了一声道:“公主若有需要,可随时召唤小僧。”   长陵点了一下头。   话毕,云慧云真当真退下,身影刚消失在拐角处,叶麒就迫不及待的步入窄洞内,里边的人除了相对老成持重的,有几人恨不得挣开铁链杀出洞去,而那股同归于尽的架势却在他们看清来人时倏忽消散,当先那骂的最狠的铁头人指着叶麒道:“你——”   叶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继续骂,人还没走远呢。”   这帮人当即会意,咒天骂地声不绝于耳,叶麒环顾了一圈窟内,因他们都戴着铁骷髅,一时之间难以辨别身份,叶麒环顾一圈,凭着身形认出了角落的一个人,“肖长老?”   那肖长老瞪着一双空茫茫的眼睛,听叶麒唤他,喉头嗬了两口气愣是没有发出声音,他旁边的一个身形颇巨的人哑着嗓子道:“公子,肖长老叫那小妖女给毒瞎毒哑了……”   叶麒一惊,正好此时,长陵跨入窟内,平平道:“那两个人小和尚走远了,不必喊了。”   话音一落,窟内几人都张大眼睛望着她——以及她手中的鎏金戒,气氛一瞬间凝滞起来,叶麒忙抢一步开口解释:“诸位掌门请放心,她不是明月霏。”   有人仍持有疑惑,“她不是明月霏怎么会有鎏金戒?”   “对啊,我瞅那两个小秃驴对她如此恭谨,不是明月霏还会是谁?”   “公子,你怎么会和这妖女凑到一块儿去了?”   “此事说来太复杂……”叶麒眼见众人不信,侧首看了长陵一眼道:“姑娘,能劳烦你能摘一下面纱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个剧场:   ——明月霏:没有错!这些讨人厌自诩名门掌门人的傻X都是本公主关起来的!铁骷髅也都是本姑娘给他们安上去的,怎么样!   ——长陵:干得漂亮。   ——明月霏:呃?女主姐姐,咱俩不是敌对立场么?你这样子的态度我很难办诶……   ——容哥:小公主,是这样的哈。上回小剧场陵姐不小心把本文的反派给砍死了,后来我和她商量过了,一个精彩的故事不能没有反派,所以我们希望由你来胜任这个光荣的角色……   ——明月霏:这样我当然是没有意见的……就是我有点担心,导演你这样随意给我加戏,本文的男性角色们,比如我哥会不会就更没有存在感了……   ——长陵(拎起刀):大女主戏不需要男人。   ——明月舟:……我就是跑龙套的。   ——老付(躺在血泊中):……   ——明月霏(看向容哥):可是导演,我想走感情线诶,要不然你就安排让我去抢陵姐的男人……   ——长陵(将叶麒塞给明月霏):拿去。   ——明月霏:…… 第二十一章: 穹楼   长陵闻言眉头一皱。   想到这群人中可能有不少老相识,哪怕长陵容貌已变,也不乐意叫人盯着瞎瞅,“不能。”   叶麒与她处了几日,知她说一不二的性子,索性扭回头道:“她是我找人假扮的,要真是明月霏,岂会由我进来见你们。”   那几派掌门觉得在理,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有人先道:“公子,就你一个人来么?”   叶麒嗯了一声,另一个人道:“你一个人怎么救的了我们?”   “对啊公子,此地危险,趁还未被人发觉,你还是先撤吧。”   窟内顿时又开始聒噪起来,长陵原本在一旁试着能不能辨出旧仇家,听他们一个个七嘴八舌的开始劝退,显然对这姓叶的都挺是关心,不免有些意外。   叶麒走到肖长老前蹲下,看他目不视物,忙递伸手握住,不忍道:“长老,是我连累了你。”   肖长老摇了摇头,他咿呀了两声想出声,叶麒问:“您是想说解药您已经知道了?”   肖长老忙不迭点头,他摊开叶麒的手心在上面一笔一划的写字,叶麒用心默记起来。身旁的那人见了哽咽道:“长老为了辨毒,故意落网诱那小妖女对他下手,没想到那妖女居然如此歹毒……嘿,是我没用,没能护好长老……”   “迟掌门,你也不必内疚,都是我们太过轻敌了啊,要是当日我一拳抡死那小妮子,也就没有这些破事了。”   迟掌门……原来这大块头就是飞鹰派的迟子山,看来那个跟他说话总是摩拳的多半就是神拳帮的路天阑了,长陵在一旁很是惊奇,谁能想到当年两个细皮嫩肉的傻小子居然已经生的如此魁梧,这十年功夫他们究竟得吃多少东西?   长陵走神的功夫,叶麒已重新站起身来,对几位掌门道:“没想到前辈们都被大雁的铁骷髅锁住,我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带诸位离开,不过诸位放心,待我出去之后会另想它法救你们出去的。”   迟子山道:“公子肯亲赴险地,我们已是感激万分,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快些走吧。”   “是啊,别逗留了,快走吧。”   除了一个不能说话的长老,还有两个由始至终都没怎么吭声的,其余几人都和赶苍蝇似的唯恐叶麒就待着不走了,叶麒正要转身,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我还有一个问题……”   “公子有话快说,有……”   路天阑的喉头一动,勉强是把“有屁快放”四个字给吞回去了。   叶麒道:“我听闻诸位掌门人是因为见了半柄折扇才专赴北境,不知可有其事?”   长陵听到叶麒提及折扇,神情一振。其中有一老者点头道:“不错。”   “那折扇可是青竹柄,扇面漆金,上面绘有松鹤图?”   众人一惊,那老者道:“公子如何得知?”   叶麒没有回答这句话,只道:“既然如此,在下就不与各位兜圈子了,诸位来到雁地的这段时日,可曾听闻过付流景的踪迹?”   几位掌门人相视对望了一眼,迟子山脱口道:“公子,那付流景他……”   “迟掌门。”那老者登时截住迟子山的话头,只对叶麒道:“此事恐怕不宜在此详谈,公子还是先行离开吧。”   长陵难得听到付流景的消息,怎么会让他们打住不说,她正想上前一步,忽听叶麒正色道:“此事对我而言事关重大,刻不容缓,诸位掌门有任何消息,还请据实相告。”   长陵怔了一下。   那老者迟疑了一下:“雁人行事诡秘,公子也知我们都是被诓骗来的,怎么可能探听的到实处。”   他说话的语气极淡,人虽然坐着,但隐隐有一种高高在上俯视人的气势,而这一群人听老者这样一说,也都三缄其口,看上去都有些怕他。叶麒见他们摆明了是不想耗费唇舌了,也不再勉强,他抱了抱拳,转过身示意长陵可以走了,走到洞口时,长陵半步未挪,兀自平静的环顾着窟内一票人。   叶麒有些莫名:“怎么……”   “了”字尚未出,只听“唰”一声,长陵直接把叶麒腰间的勾魄刀拔、出、来,下一刻指向洞内诸人,道:“我们今日能混进来实属侥幸,雁人今后只会加倍防范,绝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所以就算这位……”长陵睨了叶麒一眼,“公子,他出去之后,多半也救不了你们。”   叶麒闻言蓦然变色,“喂喂,别乱说。”   不等所有人给出反应,长陵又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瓷瓶:“这是软骨散的解药,我若能卸掉你们脑袋上的铁骷髅,诸位凭着自己的武功,难道还怕无法脱身么?”   众人一惊,也顾不得计较她哪来的解药了,迟子山脱口蹦出:“你真有办法解开我们头上的铁面具?”   路天阑连忙道:“迟掌门,别听她瞎说,这铁骷髅戴上便再难打开,她一个丫头片子,岂会有这本……”   话音未落,只见刀光倏忽一落,迟子山的铁骷髅右耳毫无预兆的跌在地上——原本就盯着长陵看的路天阑甚至没看清她是怎么出的刀。   迟子山嗷叫一声,一句“老子宰了你”还没脱口,长陵指着刀对路天阑道:“路天阑,你仔细瞧瞧迟子山的右耳。”   路天阑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按理说他们都是一派之长,岂容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姑娘直呼其名,但长陵使唤他们的语气太过自然,自然到连他们本人一时之间都没意识出这有什么不妥,路天阑一眼就看到了被劈开铁面右耳里的锁眼,惊道:“这、这是锁眼?”   所有人都愣住了,迟子山也傻了眼,长陵走上前去,从发梢里摸到一枚精致的发簪,一手按住迟子山的肩膀,“别动。”   这会儿,一直处于不可思议状态的叶麒看长陵突然往前,下意识想去拦着,但看路天阑和迟子山都没有爆发的意思,又回退到一边,他实在好奇,这姑娘究竟还能做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举措来。   只听咔嚓一声,铁骷髅的锁眼开了,长陵手法娴熟的摘下铁面具,信手丢在一边,对路天阑平平道:“现在信了?”   眼见为实,还能不信嘛?   路天阑当即态度大转,指着自己的铁骷髅:“快,来一刀,把这鬼东西给我拆了……”   “要拆可以,”长陵偏头道:“方才这位公子问的问题,答一个解一个,想走趁早,迟了就什么都没了。”   叶麒蹭鎏金戒混进来也是无奈之举,他对长陵的了解程度仅限于“艺高人美”“关键的时候总不给人说完整句话的机会”上,打从跟她一起进这穹楼开始,心就没踏实过,尤其这窟内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要真是一言不合闯出大乱,那可就什么都前功尽弃了。   没成想,这姑娘一刀劈开传说中金刚不坏的铁骷髅不说,居然还有胆量威胁这几个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实在令人击节称叹叹为观止。   叶麒心说:“我这第一次与陌路人搭伙就搭上了个宝贝,莫不是命不该绝?”   长陵没这么弯弯绕绕的心思,她之所以出手,一是急于探知有关于付流景的事,二来,她还真不信这八大门派之间能有多齐心,会连送上门的逃命机会也不要。   这些人自然是没有那么忠肝义胆,风雨同舟也只是因为坐在同一条船上,现在长陵在船底凿了个口子,立马就有人沉不住气了,坐在边角的一个人忙道:“我们是听说付公子被雁人抓了,本想赶来救人,不想中了雁人小妖女的圈套……”   “白三通!”那老者一声冷叱,话声不禁弱了下去,长陵一挥手,那白三通的铁骷髅的右耳应声落地,这一刀不偏不倚,堪称一绝,许多人都看清了,不敢相信这样游刃有余的刀速出自一个纤瘦翩翩的女流之手,又有一人抢声道:“我也是来了大昭寺才无意听这里的僧人提起,说付公子也被关在这儿……”   那老者不悦对叶麒道:“公子,我不想让你参与这些事是为了你好,你们还要胡闹到几时?”   叶麒见老者动怒,努力掩饰住笑意,一本正经的摆了摆手道:“阳门主,实不相瞒,这位姑娘并非我的下属,今日结伴而来纯属意外,我真管不住她啊……要不我试试?”   叶麒说罢上前拉住长陵,“那什么,不然……算了?”   长陵没心情陪他做戏,指着刀问路天阑:“你来说,人被关在哪儿了?”   路天阑犹豫了一下,咬牙道:“说是在大乘塔内……我们也不大确定……”   长陵闻言握刀的手一窒,而后慢慢垂下,路天阑见她突然收手,询问地望着她,“诶你,怎么就停下了?”   白色瓷瓶猝不及防地被抛到路天阑怀中,长陵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叶麒一呆,等回过神时勾魄刀已经还刀入鞘,他望去她头也不回的身影,隐隐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到她的周身散发着一股沉甸甸的杀气。   夜空星辰如织。   叶麒出了穹楼后,暗自偷瞄了长陵一路,这一路上,长陵的眼神都飘忽不定的,也不知是丢了魂还是入了魔。   等把他们送到了禅房,云慧云真离开后,叶麒迫不及待的奔入长陵屋中,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铁骷髅的锁眼是安在右耳的?”   长陵不理会叶麒,直接绕过他踱出禅房,叶麒紧随其后,饶有兴味问道:“那瓷瓶中装的当真的是软骨散的解药么?”   长陵穿过廊道走到院落,这院落空空旷旷的,半个人影也不见,只有一棵乔木以擎天之姿拔向天际,风吹得四周草木悉悉沙沙,唯有那树岿然不动。   她越不回答,叶麒越觉得蹊跷,但看她负手而立,仰头望树,月光下望去,竟然有几分说不出的萧索,明明还是个妙龄女子,却像孤身长久,历经沧桑。   他收起了那一脸不靠谱的嬉皮笑脸,问道:“当日你说你要去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付流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风云我辈出,一入江湖岁月催。   如我不能先绘出江湖日月,哪能写的好听风吹雪?   望莫催。 第二十二章: 大乘   长陵闻言脚步一顿。   叶麒本来只是随口一提,看到长陵攥紧的手心,“你当真认识付流景?”   长陵转过身,“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嗯,通常这种回答……就算是默认了。”   长陵漫不经心道:“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倒是你,不知付流景是你什么人,能让你甘冒这么大的风险独闯大昭寺?”   每次问长陵问题都会被四两拨千斤的给推回来,叶麒也开始有些习惯了,他拢着袖子走出两步,“姑娘别误会,我与付流景可没有什么关系,来这大昭寺实在是受人之托,只可惜……你也看到了,对着那一窟内的掌门人我是束手无策,若非是姑娘提点,别说助他们卸下铁骷髅,我到现在都还懵着呢……”   “我怎么觉得比起解救八大掌门,你对付流景更为上心呢?”   “我与那付流景并不相识,谈何上心?这付大侠在声名鹊起之时骤然失踪,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可谓众说纷纭,许多人都想从他身上打探出什么来,我也是这许多人中的一个,姑娘……不也是么?”   “不是。”   “喔?”叶麒意外了一下,“那你这是……”   “既然我们谁也不愿意回答对方的问题,也不必再此多费唇舌了……”长陵抬头看向叶麒,“那药罐里装的是醒脑提气的药,肖尹虽然眼瞎,但想必一闻就能闻出,能不能解软骨散我不知道,就算无用,阳胥子的太虚真气本就可以化解,否则,那群掌门也没有必要对他惟命是从……”   叶麒看长陵在沉默寡言与口若悬河之间转换自如,颇有些错愕,他尚没能想明白长陵为何会对那些掌门人如此熟悉,只听她道:“今夜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你若真是来救人,那是有的忙了,你管了我几顿饭,到这儿也算是一笔勾销了,之后的事我不会再干涉,你也不必再来找我。”   “我……”   饶是叶麒素来好逞口舌之争,对着这一番话却是怎么都接不住下句。   他遥遥望着,直到她身影隐没在黑暗中,突然间不知为何,有些五味杂陈。   从误打误撞将她掳去,到半哄半骗黏她而来,他对长陵说的话十句有七句是假,凭她的机敏怎么会瞧不出来?   但她像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似的,不仅没有拆穿自己的那一点伎俩,连拆伙还不忘提醒营救八派掌门之事……如此,反倒显得自己不太光明磊落了。   叶麒轻轻吁了口气,心里想着下次见面应该诚诚恳恳的赔个不是才对,念及于此又喃喃念叨了一句:“要还有命的话……”   他伸了一个懒腰,整了下系在腰间上的刀和长鞭,不紧不慢的朝前走去。   这头叶麒思绪兜了个百转千回,那厢长陵浑然未觉,已经在去往大乘塔的路上了。   说起来,她在窟洞内认出那老者就是阳胥子,不是没有动过杀心的,只不过是在听到付流景的消息后强行摁住了——事有轻重缓急,仇也分个先来后到,要是捅出乱子耽误了去寻付流景的下落,那就因小失大了。   她刻意叮嘱叶麒顾及八派掌门的死活,一来是嫌叶麒跟在身旁碍事,二来也是担心万一这厮与付流景同属一个阵营,到时动起手来反而麻烦。   固然,念着昔日旧谊,她也不希望迟子山和路天阑真就这么交代在雁人手中,至于其他人的账,只要她还活着,总有清算的那天。   乌云遮月。   长陵在黑灯瞎火中转悠了大半圈,总算探到大乘塔所在。   大乘塔位处寺院东面,四周围有一自而成的院落,她刚摸进时还担心院内有没有什么暗中看守之人,不过等瞧清大乘塔时,反而缓了一口气。   这高塔是覆钵形塔,说白了,像是个壮观而优美的大宝瓶,整个塔身高约十数丈,墙面打磨的滑不留手,只有最高处才是密檐方塔,换句话说,想进去,要么靠闯,要么插两根翅膀看看老天爷愿不愿意刮一阵风送你上天。   硬闯这个选项,长陵是不敢轻易尝试的,如果里面真的关押了要犯,少不得会蹲守几个看门的,以她现在动辄昏的身板,恐怕第一层关都混过不去。   于是,她选了第二种。   长陵蓦地飞身而起,这一跃便有两丈之高,待近到壁前,足尖一点,又借力飘然向上,原本平滑的塔身上就没有什么凹凸之处,可她犹如脚上生了风,不过须臾,一个翻身回旋,落到了方塔檐顶之上。   当年,她师父为了让她修习这“飞鹤在天”的功夫,什么捉鸟走缸跳荷叶滑雪路都玩遍了,上天是做不成,上个塔还不算什么难事。   长陵倒悬在梁顶上,用一根树枝挑开窗内的木闩,轻轻巧巧的钻入阁内,连一点关窗的声响也都让夜风盖过了。   她本是打好了见人直接撂倒的准备了,没想到一跳进去,人没撞见,险些撞到摞在窗边的一大叠书——此处竟是一层藏书所在。   楼阁内光线昏暗,瞧不甚清,长陵敏锐的环视了一圈,等确认书阁内没有其他活物,这才缓缓迈出步伐。这层书阁不大,藏书倒似不少,柜与柜之间仅容一人穿行,因没有灯火,也看不出架上摆放的都是些什么书,但依稀能闻到古朴的书墨味,多抵是经书之类,长陵顺手拂了几本,发觉面上没有灰尘,她略略疑惑了一下,往门的方向踱去。   长陵寻思着书阁应是从外头上了锁的,果不其然,试了两下没有推出去,她扒着门缝朝外一探,乌漆墨黑的啥也瞅不清,一时间犯了难。   她回过头,正想找个趁手的刃器把门撬开,可这书阁内也是一片昏天黑地,每走几步都要当心碰上柜子,更别说翻找东西了。   长陵囫囵兜了小半圈,摸到了个烛台,忽然想起叶麒给她的钱袋里似乎装着火折子,立马掏了出来。   火筒对半抽开,正准备吹燃,就在这时,一枚铜钱精准无误的砸上了她的手背。   长陵心头一震,本能地将手中的火折盖掷向来袭者的方向,下一刻,但听角落处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声——只见一个男子捧着自己的额头从阴影中蹦了出来,想嚎又不敢嚎出声的冲长陵低声道:“唉哟你这手下的,这玩意儿要不是纸糊的,我脑袋准得戳穿了。”   长陵:“……”   这家伙怎么也混进来了,重点是她在这儿来来回回这么久居然都没有察觉?   尽管在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神情,长陵还是掩去了心中惊诧,道:“叶公子还是真是神出鬼没啊。”   叶麒放下扶额的手,眯着眼瞅了瞅手掌心,确认没见血,方才回了一句:“咳,彼此彼此啊。”   长陵弯腰捡起脚边的铜板,想到这位叶公子藏头不露尾的故意来这么一出,不由咬牙冷笑:“看来叶公子来的更早,怎么,这算是惊喜还是惊吓?”   “姑娘别误解,我也才到,前脚都没站稳呢就看你从后窗那儿跐溜冒出来了,可不把我给吓的,自然要先躲起来看清楚状况啊,”走到长陵跟前,指着她手里的那根火折子,“还好我手快一步,要是让你把火给点了,今晚咱俩可都得交代在这儿了。”   长陵眉头一蹙,“什么意思?”   “这你还听不明白呀?”叶麒觉得不放心,从她手中拿回火折子把冒盖上,“整层书阁从书柜到地板,都上了薄薄的火油,这薄油干了之后瞧不出来,但要是沾到火星沫,一点就着,还有这烛台,喏,你看清楚,里头塞的可是火、药呢。”   叶麒说着拿下烛台伸手一递,长陵接过闻了闻,果然有些火、药味。长陵四下看了看,不解道:“既是火油,怎么没有油味?”   “这薄油掺了特制的轻脂,味道极淡,可以说是无色无味,你闻不出来也正常。”   长陵眉头一拧,“那你是怎么闻出的?”   “我?”   叶麒眼珠子轱辘一转,“我那个……哦,其实打小啊鼻子就有毛病,什么滋味也闻不出来,后来有一日病好了,突然就嗅得出味道了,那乐的嘞有事没事就爱闻东西,时间久了,嗅觉也就比平常人灵敏一些。”   “哦,所以鼻子的毛病挪脑袋上去了?”她信他才有鬼。   “咳咳,姑娘说笑了。”叶麒抬眼看向长陵,“不过,你怎么来了?”   “你方才,不还说过彼此彼此么。”   叶麒无奈一叹,“姑娘,这大乘塔乃是由大昭寺四大长老亲自镇守的,你的鎏金戒在这儿唬不住他们,趁还没暴露行迹,先离开吧,我虽不知你与付流景有什么恩怨,但你毕竟年轻,总还有其他机会的……”   长陵本心不在焉的四下观望,听到这样一番“持重老成”,总算没把“老子混江湖的时候你小子毛都没长齐”说出来,她偏头瞥向勾魄刀,这一回叶麒反应及时,两人同时握住刀鞘,叶麒喂了一声,“你又想做什么?”   “我敢来,就没有被人一劝而退的道理。”长陵道:“来都来了,总得先出这扇门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男角色们隐藏行为解个说:   舟:是个标准直男,陵姐不论如何nb,在他看来就是女生,所以他第一次看到陵姐发威有一丢丢失落,或者说是自惭形秽,出堡他就提出要把陵姐带回家,以保护为名,因为他潜意识觉得女生要用来保护的。   麒:属于不会太容易对一个人产生好感(某人在他少年记忆里留下太深烙印),陵姐大发神威他基本也没有被镇住,态度就一直keep在那种彬彬有礼、心存善意的范畴,但是陵姐可能会一点一点让他的好奇心叠加,攒到一定程度(也就再两三章吧)会褪下他的伪装。   流景兄:同样是伪装卦,前期不论如何不着调,全世界人都知道他的“经纬之才”,那就说明他压根没有伪过,但他愿意让着陵姐(把他抓走),这种“让”,是让陵姐曾经对他心动的理由,不过仔细一想,这种“让”本身就是小付的伪装,也是伪装届的翘楚。   所以没有什么,比发自内心的真诚和尊重,更能打动陵姐的。 第二十三章: 五僧   明明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语调,瞳仁中却夹杂着谨慎和沉稳,叶麒直视这目光炯炯,不由愣了愣。   这姑娘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不衬外貌年龄的违和点,偏偏这种格格不入并不会令人反感,反而会不自禁勾起对她的好奇心,以及……一点点没由来的信任感。   哪怕这世道人心隔肚皮,但还有那么一种人,你看一眼就知道不是坏人。   叶麒松了手,配合的挪后一小步,示意长陵请便。   只见她慢慢抽出刀来,将锋刃对上门缝往外一送,“喀嚓”一声极轻的裂响,锁头被勾魄刀削断,下一刻,木门骤然推开一道口子,勾魄刀刃探出,稳稳当当的截住了锁头与地板的亲密接触。   叶麒啧啧称叹道:“想不到姑娘竟是专业的开锁户。”   长陵无视他,将手中的刀和锁扔了回去,叶麒一把接过,关门的时候还不忘将断锁挂回去,见长陵径自的朝外踱去,连忙跟上。   这两人虽是话不投机,出了门反而默契起来,从藏书阁顺着阶梯一路往下,每到一个楼层分开探查,查无所获后又碰头继续向下,明明两人四条腿健步如飞,但整个过程谁都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   巡视了三层,不是摆书的就是放杂物的,长陵不由心中打鼓——这地方真的是用来关人的?若不是,好端端的这寺里的和尚何必在藏书阁内刷上火油,就不怕一个不留神,自己引火烧身了?   思付间,两人穿过走廊,光线徒然亮了些许,叶麒快她一步,在前头阶梯转角处停下,矮下身,慢慢探出脑袋。   下边是个挑高的殿宇,壁上烛光摇曳,殿中央供奉着一尊巨大的卢舍那佛,佛身漆的金光闪闪,乃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唯我独尊的神态。   佛像前摆着五个蒲团,蒲垫上,正有五个高僧盘膝而坐——那五人之中以一人为首,其他四人分坐在侧,一个接一个的以掌心抵背,闭目运气,不知在修炼什么功法。   “这是四象阵法……”长陵突然几不可闻道。   叶麒乍一听长陵的声音,吓了一跳,忙回过头瞪向她,长陵镇定地蹲下身,“他们正修炼到太虚之期,正是闭气凝神的时候,这一点耳语之音是听不到的。”   叶麒回过头,发现这几个高僧全然没有受到干扰,这才松了一口气,“你怎么看出他们炼到太虚期了?”   “四象元灵阵共有九重期,每一个时期都有不同的坐位还有修习之法,”长陵解释道:“太虚期是第七重,只有再渡过清灵期与大乘期,才能算是修炼完成。”   叶麒一时露出惊诧之色,“四象阵是和尚练的功法,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以前……”长陵卡壳了一下,“……见过。”   她硬生生的把“练”字掰成了“见”字。   好在叶麒没有继续追问,重新把注意落回那几位高僧身上,“照你这样说,我们现在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他们也不会察觉咯?”   “他们只是入境,又不是归天了。”   “也是……这可就难办咯。”叶麒伸手指向佛像侧面的楼道,“若这大乘塔真有重犯之处,我想……多半就是在那边地窖里吧。”   长陵放眼望去,隐约可见楼道阶梯是朝下,确像关人之处,她眸光一闪:“好办,一会儿我上去给坐最后的那和尚来一掌,他们受伤之后必要先调息方能自保,待那时你我再下去查探,如此,也更稳妥些。”   叶麒见长陵就要起身,一把将她拉回身,“他们要是经受你一掌,会如何?”   长陵轻描淡写道:“死不了,至多也就损失一半内力,再练个十几年不都回来了。”   叶麒:“……”   这几位老人家看上去没有八十岁也有七十了,等他们再造十几年内力,这辈子也都过的八九不离十了吧?   “不好不好,背后伤人……也忒不讲道义了,你且等一等,让我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长陵回头瞥了他一眼,“你的同伴被这些人下了药戴了铐半死不活的关在洞里,这档口你还顾得上什么江湖道义?”   “唉,讲道义如果还要揆时度势的,那还能叫道义嘛……”   这只是叶麒随口的一声嘀咕,却让长陵心口打了个突。   十七岁的越长陵以为只要足够强大,就可以不惧任何的明枪暗箭,那时的她比眼前这位公子哥还小了几岁,也曾以由义为荣,背义为辱——   长陵难得没有反驳,叶麒思忖片刻,问:“这个阵还要修多久?”   “不好说,快则几个时辰,慢的话十天半月也不是没有可能。”   “十半个月?”叶麒吃惊地眨眨眼,“就这么坐着,不吃不喝不睡,这是修炼还是修仙啊?”   “噢。”长陵见怪不怪道:“当然会休息,也会吃饭。”   叶麒轻轻哇了一声,“所以说他们想停就能停,停了之后还能继续?”   长陵递出一个“这么白痴的问题我拒绝回答”的眼神,叶麒浑然不觉,又道:“这阵法如此厉害,也不知这阵耍起来会是个什么情境……”   “咱们要是再这么干蹲着瞧,”长陵不咸不淡道:“兴许你很快就有机会‘大饱眼福’了。”   叶麒摆了摆手,“不至于,他们练的正起劲呢。”   话刚说完,就在这时,塔外有人火急火燎朝里头道:“方丈!大、大事不妙了!”   那五位高僧乍然听到外头的动静,各自皱起眉头,但都没有停下周身内功运转,坐在当中的高僧开了口:“出什么事了?”   外头的人慌乱道:“穹楼……穹楼的那几个东夏的掌门人……跑、跑了!”   方丈倏地睁开眼,其余人闻言都大惊失色,方丈双手掌心朝空旋了一小周圈,以收势之态双手合十,身后的几位高僧一个接着一个的收回双掌,方丈对外头的人道:“云慧!你进来说话。”   门外的人得到许可,这才推门而入,长陵定睛一看,正是领他们入寺的那个云慧和尚,他一进门就先跪地请罪,方丈站起身来急问:“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人都逃走了?”   “还、还没有……”云慧仓皇道:“静心师叔及时察觉,已通知师兄弟们前去拦行了……只不过,那几个掌门人武功高强,我们人虽多,恐怕……”   那坐在最末也是最矮的高僧忍不住道:“他们不都中了软骨散么?”   “我也不知道,今夜子时我还去穹楼看过,他们分明都被锁在铁骷髅里,不知是怎么逃了出来……”   另一个高僧不可置信:“你是说,铁骷髅都给解开了?”   云慧忙不迭点头。   方丈转头对身侧两位高僧道:“圆空师弟、圆觉师弟,你们先去看看,绝不能让那八派掌门离开本寺。”   叶麒望着圆空圆觉离去的身影,心下暗付:“原来这四人就是圆空、圆觉、圆湛还有圆贤,想不到今日我夜探大乘塔,不仅撞见了大昭寺的四大长老,连圆海方丈也凑齐了,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啊。”   这时,只听圆海问云慧道:“你说你去看过穹楼?”   云慧连忙答道:“回方丈的话,今夜八公主突然造访,说要去见一见那八派掌门……”   “慢着,”圆海打断云慧的话,“什么八公主?”   叶麒心虚的缩回脑袋,与长陵交换了一下眼神——不会真这么倒霉吧?   果真,圆海听完了云慧一番陈述,当即怒道:“你糊涂!公主金枝玉叶之身,出门怎么可能只带着一个天魄随行?何况王爷昨日刚派人传书,说不日便会亲自前来,既是如此,九公主何不与王爷同行?”   云慧傻了眼,“那……那他们……”   圆贤沉声道:“此二者应是顶冒公主之名前来救这八派掌门的……只不过,就算他们能解软骨散,又是如何破开铁骷髅的呢……那铁骷髅连我们都没有钥匙的啊。”   云慧已吓得不知所措,圆海又问:“那八派掌门逃脱时,身侧可跟着那两人?”   “没有啊……我、我没看到他们……”云慧颤道:“守门的两个师弟也都说没有人出入过的……”   圆湛看向圆海,“方丈,这般看来,他们还藏在寺内。”   圆海眸光一闪,往前走出一步:“这两人既能解开铁骷髅,绝不是泛泛之辈,不能让他们逃脱。”   长陵用“你果然是属乌鸦星”的眼神瞥了叶麒一眼。   叶麒:“……”   此时此刻,他们口中热议的那两个“不是泛泛之辈”正蹲在距离他们不到五丈的角落,默默无言的旁听,长陵琢磨着照这个趋势谈下去,离暴露行迹也就不远了,她心中还惦着要去地牢确认一眼,于是转头看向叶麒。   叶麒半蹲在地,一手支着颌,眼珠子咕噜乱转的不知在想什么。   长陵暗暗叹了一口气——她真是糊涂了,这节骨眼连她都想不出上好良策,怎么能够指望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后辈呢?   长陵正准备先撤离,看看能不能另辟蹊径,却被叶麒一把握住,他的眼底带起一丝笑意,冲她做了个无声的口型:“我有办法。” 第二十四章: 天魂(含入v通知)   月儿挣出密云的笼罩,悄然冒出一个小角,天际间是一片墨黑森然,远不见晨曦何至。   大昭寺内供奉的佛仍在沉睡,寺内的僧却闹腾了起来。   恰是三更。   大乘塔内,隐约能听到外头不远处两方人马打斗的动静,圆湛与圆贤两位长老早已按讷不住了,圆贤道:“方丈师兄!莫管那两个人是什么来头,派人去查就是,当务之急,那几个掌门若真恢复功力,我们还需及时助阵!”   “是啊,要是去晚了让他们逃脱,殿下必定怪罪……”   “那些人一时半会逃不出寺内,”圆海好似想到了什么,神色狐疑的扫了殿中一圈,“但是这次殿下真正的目的……”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整座大塔应声晃了三晃。   殿中几人徒然一激灵,紧接着闻到了空气中漂浮的那股火油味,圆湛与圆贤交换了一下眼神,错愕道:“莫非——”   圆海身形一闪,当即往阶梯奔去,圆湛圆贤和云慧也紧随其后,大昭寺的和尚脚下轻功了得,不过眨一眨眼,便消失在了殿堂之中——于是,成功的与纵火犯擦身而过。   殿中央那尊卢舍那佛的脑仁后,有两人一动不动的趴在上边,高耸的耳廓遮住了他们的身形,几乎要与佛像融为一体……不用猜便知是谁。   事实上,叶麒在说完“我有办法”之后就发足狂奔,长陵虽不明就里,但还是跟了上去,快到顶层阁楼时方见他慢下身来,从衣兜里掏出火折子。   长陵瞬间心领神会——这家伙是打算点燃顶楼的火油,趁机引开圆海等人。   这虽说算是个办法,可他们现下手中没有能够导火的引线,如若不能在爆炸后及时撤回去,不要说掩人耳目,反而还有可能被那几个和尚抓个现行。   叶麒压低声道:“我把火折子丢到书柜上,火烧到烛台会需要一点时间,到时我们返回去躲到佛像后,只要动作够快,应该不会被察觉。”   “这么黑,你有把握扔的准?”   说时迟,叶麒将系在身上的无量鞭一拔而出,长手一挥,鞭头如长蛇吐信般飞射而去,与此同时,火折子从他的左手弹出,恰如其分的穿过鞭子破开的窗柩,正正好落在屋内的书柜上。   火苗“噗”的一声窜起,叶麒长鞭迅捷一收,捎带长陵往阶梯下一跳,“走!”   于是,待整个书阁的火油都被点着了,火光蔓延出走廊时,他二人已借着烛台的爆破之声神不知鬼不觉的飞身跃起,搭上了佛祖的耳根。   任谁也想不到,那两个小毛贼居然敢堂而皇之的在大昭寺方丈的眼皮子底下妄为,藏身于每日顶礼参拜的佛祖身后。   叶麒整个人埋在巨大的耳缝后,双手指节撑的发白,他憋足了气强挺了片刻,生怕一个松懈摔了下去,那丢脸可就丢大发了——   跟着,他一扭头,发现长陵一只手没撑住,猝不及防的从佛头上跌下。   叶麒一惊,不假思索掠身而下,无量鞭环上长陵的腰,他猛地一收,将她一把拥入自己的怀中,两人在半空中旋了小半圈,稳稳当当的落了下去。   谁知长陵脚尖刚一触地,一口鲜血便呕了出来,叶麒没料到还有这种状况,一紧张,舌尖打了了磕,“你……你这是怎么了?”   长陵的胸腔被一股气压的生疼,视线倏忽间模糊了一下。   今夜她以轻功直闯大乘塔,本是擅自动用了内力,初时只觉得丹田之气紊乱,尚未来得及深想,直到方才再度施为,气血一时翻涌,直蹿的喉头出血。   好在只是用了些许轻功,没到真气逆流的境地,长陵深吸了一口气,轻飘飘道:“没什么,我偶尔紧张会吐点血,习惯就好。”   叶麒:“……”   她一抬袖,将嘴角的血抹了,大步往前:“别磨蹭,那几个和尚马上就来。”   这一提醒,叶麒也顾不上计较“紧张会吐血这种习惯是怎么养成的”,两人一先一后,径直往地窖方向奔去。   一跨入地道口,叶麒与长陵都不由一怔。尽管走道狭窄,但一眼看去,壁灯都是点着的,通道深不见底,不知下头是副什么光景。叶麒在腰间胡乱的摸了几下没摸着,好容易搭准刀柄,抽出勾魄刀往后一送,“我先下去,若看到人,我会救他上来,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你速速离开便是。”   长陵刚握住刀柄,叶麒二话不说,大步流星的朝下头奔去,一眨眼就蹿没影了。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勾魄刀,一时无言以对。以前她纵横江湖,危难之际从来都是她把兵器留给战友,何曾需要他人操心她的安危——但今时不同往日,她随便跳两下都能吐血,手中要是再没个兵器,别说对付外头的几个秃驴,就算真遇到付流景,也不一定能够杀的成。   所以她没有推辞这把勾魄刀。   但她分明听到他说要救付流景……长陵忽然清晰的意识到,她与叶麒的结伴同行之谊多抵也就到此为止了。   长陵眼神冷了几分,她摩挲着勾魄刀柄,一步一步迈入地窖之中。   地窖内尽是一股湿漉漉的潮气,不知哪来的微风,吹的烛光忽明忽灭。   长陵环顾了一圈,这地窖被铁栅栏隔为一间一间的地室,门上上了重锁,果然是个拘人之所——只是放眼望去,每个囚室都是空的,除了甬道的尽头。   她视线一扫,看到叶麒在为尽头的那间囚室解锁。   叶麒的开锁功夫并不利索,铁针掏入锁眼好几下都没弄开,他越是心急手抖的越厉害,这会儿倒有些记挂那把削铁如泥的勾魄刀了。   囚室内没有点灯,只有一桌一椅还有尚算得上是床的榻子,床上的人背身而卧,听到门外锁链“铛啷啷”的动静,惊坐而起,仿佛迟钝了一瞬,转过身来。   恰是此时,锁头被撬开,叶麒眉色一喜,迫不及待的推开铁门,与囚中人打了个照面。   叶麒歪了一下头,有些不大确定的分辨道:“付、付公子?”   “你是谁?”   沙哑的嗓音令长陵情不自禁的慢下了脚步,她想了一想,从衣兜里掏出丝帕蒙上脸,心脏控制不住的咚咚直跳。   与世长隔十一年,犹如数日之别。   于长陵而言,泰兴城的火未灭,越家军的血未干,付流景三个字更像是一根嵌入心头的刺,每每触及,总会牵起一阵不寒而栗。   有许多的事本就想不通,比如付流景为什么会失踪,比如中原的掌门人为什么会为了救他不远千里而至……然而,所有的未解之谜都在得知他行踪后被她放在一旁了。   她本来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直到听到这句“你是谁”。   下一刻,长陵顿足于牢门前,眼神越过叶麒落在了囚中人的身上。   那人一身衣着褴褛,头发蓬乱,两腮虬髯连鬓,显然关押在此有一段时日了,换作是旁人,被糟蹋成这副德行哪还能看得出本来的面貌。   何况是个在武林中消失了近乎十年的人。   但是付流景……   十五岁,在茂竹林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就忍不住想,真是个风姿奇秀的美男子。   那是一张不论被如何摧残,但凡见过,就难以忘怀的面容。   长陵深藏许久的腾腾杀气,没留神,一点一点的溢了出来。   这时,忽听叶麒道:“付公子,你可还记得十一年前在伏龙河遇到的那个人么?”   伏龙河?   长陵想起当年她被付流景一掌打入瀑布之下,那条河域,正是伏龙河。   “是你。”付流景审视了叶麒一眼,“想不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付公子,你既然未死,那她呢?可还活着?”   她?   长陵狐疑的看了叶麒一眼:哪个她?   付流景沉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再说。”   叶麒连忙点头,立马伸出手就要去解付流景脚上的镣铐。付流景道了句“多谢”,站起身时望见了站在门口的人,“她是谁?”   叶麒一回头,这才发觉长陵站在他身后,“你怎么来了?”   她没顾得上回答。   三步之遥,她望着眼前这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五官,双拳倏地握紧——那是如临劲敌的直觉。   长陵肩头一动,刹那间,但听叮的一声金铁交鸣,她手中的勾魄刀横空扫出,这一招“敲山震虎”本是无懈可击,但对方的刀气携着破风断月之劲席卷而来,长陵一时经受不住,连连倒退数步。   下一瞬,几乎是那人出刀的同时,另一只手发出一掌森然之气,结结实实的拍在叶麒胸口之上!   “噗嗤”一声,殷血喷溅,叶麒被这一掌击的狠狠的撞在墙上,而后重重跌在地上,鲜血一口又一口的涌出来,像根本止不住似的,染红了一片前襟。   长陵心中一沉,她看的分明,那一下正慑心脉,就算当下不死,估计也离死不远了。   她这才看清了那人手中的武器。   那是一柄长三尺,连鞘如新月之刀——勾魂刀。   勾魂刀、勾魄刀,双刀合璧时威力无穷,可媲大雁第一高手。   这人不是付流景。   而是天魄的亲哥哥,天魂。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个剧场:   ——长陵:不能用内力,也不知道我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叶麒:不、不是……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下的…… 第二十五章: 入陷   天魂往墙角走去,约莫是担心那一掌不够用来了结性命,还想再补一刀。   霎时,长陵身形如电,横刀拦在跟前,天魂神色一凛,一招“移形换位”能到这个地步,可谓是深藏不露了,天魂不敢大意,方才这个女子出刀之神速不亚于自己,她既然敢与自己直面相对,自有全身而退的本事。   天魂:“勾魄刀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长陵背手持刀,挡住了微微发颤的右手,步入囚室的这一晃令她气血倒流,她不动声色的调匀呼吸:“我从天魄手中拿来的。”   真人不说假话。长陵这句话是句不折不扣的大假话,天魂道:“不可能。”   他说不可能,却显然信了三分,长陵暗中留心他的神情,摆出一副前来作客的姿态:“你把面具揭下吧,我很好奇天魄的哥哥生的是什么模样。”   长陵没有刻意挑衅,像天魂天魄这样的高手中的高手,是不会畏惧强敌的,何况他眼前这所谓的“强敌”只是一张纸老虎,她很清楚,当下这一刻若真动起手来,自己恐怕连十招都走不过,她还需要一点时间积蓄内力,至少一炷香之内不能够再动武。   可是她如何拖延的了一炷香呢?   长陵用余光瞥了身后的叶麒一眼,他人还躺在地上,已经听不到呼吸声了,十之八九已经断气了。   她顿时有些后悔,早知就该当机立断的撤离,但前一刻叶麒毕竟还没断气,临阵脱逃的事她又做不出来,这下好了,人直接死了,倒把自己也给搭了进去。   天魂饶有兴味的看了她一眼,反手揭开□□,露出一张与天魄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长陵心下一诧,嘴角却故作淡然的勾了一下:“果然是孪生兄弟啊。”   叶麒这厮怎么从来没说过这两个是孪生兄弟?   “你是怎么识破我并非付流景的?”天魂盯着她蒙在脸上的面纱,“我以为我扮的没有破绽。”   “只要是扮的,就会有破绽。”   “什么破绽?”   “我见过付流景,他长得和你扮的不一样。”   长陵只说了半句真话,天魂乔装出来的付流景到了神似的地步,是以在看到他时她并没有怀疑,直到出手前一刻,她才忆起一件事。   付流景是易容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真容。   真正的付流景要是被关押在此数月,络腮胡子绝不会透过□□长出来的。   天魂没料到她会给出这种答案,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品这话的真假,突然间,弯刀铮的一声指向长陵的胸口,天魂的眼带识穿之味:“你若见过付流景,一开始就该出言提醒,否则这位贺公子岂会被我一掌击毙呢?”   “……”刚嘲笑完对方的破绽,自己也露出马脚了。   长陵下意识握紧勾魄刀,脑海里至少已过了十种招式,试想着有没有可能在不动用内力的前提下把天魂给宰了,但她从未见过天魂天魄的刀法,怕是连唬人的架势都演不出来,别无他法了,长陵低下头,露出了一个短促的笑意。   天魂迟疑了一下:“你笑什么!”   “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漏洞百出么?我若没有识破你,此刻已成了你的刀下亡魂了,但我若早就识穿,为什么不提醒这位……”   贺公子?   等等,天魂刚刚说他姓贺?!   不等长陵反应过来,忽听有人爽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明月舟身侧第一刀客,连这一点旁枝末节都能被你察觉,在下佩服,佩服!”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叶麒。   在天魂的瞠目结舌下,叶麒站起身来,姿态之轻松浑然不像是中过掌的,天魂悚然道:“你还活着?!”   长陵也呆住了——正中心脉都死不了?天魂那一掌是瞎打着玩么?!   天魂果然被伤到自尊心了,“你中了我的摧心掌,怎么会……”   叶麒跟没事人似的抖了抖衣袍,衣襟出露出一小截内衫——竟是一袭青铜色的薄甲。   长陵了然,天魂却没认出:“这是?”   “没见识。”叶麒往前走了一步,与长陵并肩而立,“此乃青铜甲,莫要说你那区区一掌,就是勾魂刀也不能损其分毫,相反……”他故意顿了一下,“你没发现自己已遭了反噬?”   天魂脸色突变,当即凝神运气,方才不说他还没留神,这会儿只觉得周身百骸的劲力疏散,越想使劲越使不上劲来,叶麒一笑:“不必费劲了,受了青铜甲的反噬,轻则元气大挫,重则内力全失,我要是你啊,就该就地疗伤,总比从此成个废人要强。”   天魂一听,手脚当即冰凉一片,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被吓的,但他毕竟身为大雁第一刺客,还不至于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他看着叶麒被血浸透的衣襟,“少在这儿危言耸听了,你们根本是发现自己中了圈套这才故布疑阵!贺公子,这一身的血可都出卖你了!”   叶麒从袖兜里掏出一块布帕,像擦饭后嘴一般拭去血渍,“第一,我这个人偶尔紧张会吐点血,这种细节天魂兄不必在意……”   长陵:“……”   “至于第二嘛……”   天魂哪有那么多耐心听他说“一二三四”,一环刀风斜劈向叶麒肩颈,只听刀风带起一阵呼啸灌耳而入,叶麒微微侧头让开,五指一张一转之间将刀柄一把握住,另一只手在刀面上伸指一弹,“嗡”的一声微响,勾魂刀剧烈震了一下,一股无形的威力仿佛透过刀柄蔓了过去,天魂只觉心如鼓擂,手中刀竟如千钧之重,几乎快要持握不住。   长陵眸光一闪。   这一招名唤“弹尘”,乃是迦古师叔独创功法,若能在敌方兵刃要处灌以真气,弹指一挥,便可使利刃瞬间增重数倍,以此令敌方脱手。曾几何时,她向师叔讨教过这一招,但迦古从未应允,想不到,竟让这小子给学了去。   “第二,我不姓贺,”无量鞭自袖中飞出,绕着天魂兜了一圈,叶麒飞快的拉紧鞭绳将他缚住,挑衅般的弯了弯眼,“贺公子早知你们王爷在此设伏,岂会自投罗网?我不过是个跑腿的,从你这儿来借软骨散的解药一用。”   说话间,叶麒手中已多了一个紫色琉璃瓶,正是过招时从天魂身上所得。   最后一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把天魂仅余的一丝势头也给压垮了,他试图挣开无量鞭的束缚,怎知越是使劲缠的越紧。   长陵皱起了眉头——天魂是当局者迷,而旁观的她瞧的分明。   叶麒的身手虽然尚可,方才那一拦不过是寻常招式,无论如何也称不上高明。是以,并不是他有多快多强,只是天魂慢下来了。   一等一的高手,哪怕是受了内伤或是遭到反噬,至多也是动有阻滞,真到了力所不逮的境地也不至于连自己动作慢半拍也浑然不觉。   十有八九,天魂是中了“声声慢”。   长陵不知叶麒是什么时候下的药,可能是在她与天魂斡旋之时,兴许更早,但在中了“声声慢”的情况下,叶麒的一指“弹尘”都不能令勾魂刀脱手,足见那一指之力是多么微弱。   长陵心里生出了一丝不降的预感:青铜甲当真能够抵御真气内力的侵袭?   叶麒将鞭尾扣在铁门上打了个死结,看长陵木讷站着,拉着她手肘往外走,长陵一黯,隔着厚厚的衣袖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的凉意。   天魂眼看人要走了,一急喘道:“贺公子苦心积虑寻了付流景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查探当年的真相!”   真相?什么意思?   只听天魂还在后边道:“只要……贺公子肯与我家王爷合作,便能知你想要知道的……”   他却像没有听到似的,脚步不停的往前踱去,每走一步皆如临大刑,快到楼道时,他终于憋不住,“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黑血出来。   长陵连忙扶住他,“你怎么样了?”   “还死……”叶麒又咳了一口血出来,“……不了。”   长陵刚要搭他的脉,手腕被叶麒一把握住,翻过来,将紫色琉璃瓶的药倒入她的掌心,低头闻了一下,“这是软骨散的解药,你……咳,快服下。”   长陵不明就里,见他抬眼看了一下壁上的烛灯,这才会意。地窖既是预设的陷阱,烛台里恐怕是下了药散的,天魂守株待兔,身上不可能不备防解药。   在中了致命之掌后,先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天魂中招,更在逃脱之际还不忘捎走解药,此人心智之缜密,不可谓不令人心惊。   长陵二话不说,将药丸纳入口中,但却不见他服药。   长陵眼神略带询意看向叶麒。   “我……我就不用浪费这解药了……”叶麒的声音低了下去,实在撑不住了,便靠着墙狼狈坐下,“你要是出去遇上几位掌门,可以给他们服下……”   楼道之上,隐隐能听到上头有人来回奔走的动静,叶麒将那一身滴血的外套脱了,又艰难的除下青铜甲,往前递去,长陵一怔,“你要把这个给我?”   “原本说好,只是路上照应……岂知姑娘陪我走到了最后……我无以为报,这薄甲要是拿出去当,能当不少金子……”叶麒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一下,“多少比这枚鎏金戒值钱。”   长陵见他拿不动了,伸手去接,却没有穿上,她还满腹疑虑,比如“你明知道这里是陷阱为什么还要来”,又或是“你到底要查什么真相”,但她都没有问,只道:“你就是那个把明月舟给弄到墓王堡的贺公子?”   叶麒本已是奄奄一息,闻言意外的掀起眼皮,“你怎么知道墓王堡……”   卡壳了一下,叶麒惊觉不对:“你该不会……就是带明月舟逃出去的人吧?”   “嗯。”长陵坦然点了一下头,“我说过,我帮过他一点小忙。”   如果不是大限将至,叶麒一定能大惊小怪的跳起身来,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能一拢乱发:“姑娘……你对‘小忙’这个词,一定是有什么误解……”   长陵没有接他的话茬,“他们叫你贺瑾之,瑾之……是你的名字?”   “是我的字。”叶麒疲惫闭了闭眼,“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是先想想怎么用鎏金戒逃……”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叶麒一愣。   他不明白这个漠视了她一路的姑娘,何以会在这种关口计较起他的名字来。   他抬眸看她,面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却遮不住那双极亮的眼。   他喉咙微微动了一下。   “我单名一个瑜字,瑾瑜的瑜。”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大家都迫不及待点下一章,但是……留言有红包呀!小天使们看完记得回来补朵儿花好么? 第二十六章: 齐聚   长陵在问出这个问题的前一瞬,并非没有想过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但当“瑜”字真从叶麒嘴里蹦出的时候,她还是情不自禁的惊诧了一番。   这个看上去嬉皮笑脸、油头滑面、说起话一会天南一会地北的家伙竟然是当年在军营里遇到的那个“王珣”?!记忆里他分明是一个不苟言笑、少年老成、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可怜孩子啊。   她将叶麒从头瞧到脚,又脚瞧到头,实在没有办法将二者混为一谈——除了都拖着一副将死不死的病弱残躯。   叶麒瞧她被震惊糊了一脸,不确定瞥了她一眼,“咱俩……没仇吧?”   长陵回过了神,“怎么,仇家多,心虚了?”   “我都这样了,哪还顾得上什么仇家不仇家的……我只是……”   他话音骤然如堵了气般,戛然而止。   长陵摁上了他的手腕,但觉脉息之阻滞与十一年前如出一辙,她心中终于了然,怪不得叶麒总说什么有去无回,原来真是垂危之躯,就算没有天魂的那一掌,怕也是熬不了几日了。   长陵踟蹰了一瞬。   当时她的初衷是想借他控制贺家,那才大大方方的渡了一成功力,事实上,她对救人也没有十足把握。谁曾想,转头自己在黄泉水里泡了十多年,而这小子倒有韧性,硬是活到了现在——如今她好不容易起死回生,要是就这样轻易由他驾鹤西游,岂不是血本无归?   叶麒只觉得体内最后一根弦快要崩断,隐约间听人道:“以丹田之气,呼以去风,经天突,上行颠顶,嘘以散气……”   习武之人,呼吸运功往往是本能,叶麒本已恍惚,闻言却是下意识依言照做,说来也奇,不过也就是一吐一纳的功夫,原本眩晕的神志恢复了几分清明,叶麒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她:“你……”   “这是我家独门疗伤功法,”长陵道:“你再试几轮,大概今日就不着急去死了。”   叶麒心里一跳,此情此景实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不等他反应过来,倏然间,但闻一声虎啸自上头传来,震的人一时心潮起伏,长陵当即盘膝而坐,一手回旋自调内息,另一只长指封住叶麒胸口几处要穴,亏得她反应极快,及时把紊乱气息压了下来。   虎啸声骤然中断,叶麒缓过劲来,却是忧色道:“这虎啸声,是蒋掌门的……”   龙腾虎啸,确是清玄门的神功,能以一声长啸打乱对手内息,从而出奇制胜,只不过这位蒋方曜多抵是体力不支,才扯了两嗓子就没了后劲,长陵纳闷了——都几更天了,这八大掌门路没跑成就算了,怎么还往大乘塔这边来了?   “我猜是寺内的和尚把几处大门都给守死了,从大乘塔再往北就是峭壁,他们是打算翻出去借山路逃离。”叶麒觉得自己身子轻松不少,一手扶着墙撑起身,“糟就糟在圆海方丈刚好也在……”   长陵也站了起来,看叶麒想要上阶梯,“你想去哪儿?”   “几位掌门只要恢复功力,兴许可以突出重围……”叶麒低头看着手中的琉璃瓶:“既然解药在手,我总该送上去吧。”   长陵本想说进地窖这么久都没派个人下来查探,说明行踪暂时还没暴露,正好八大掌门杀到这儿,他俩未必不能趁隙撤离……然而看叶麒这个架势,莫不是想自己往刀口上撞?   长陵费解了:贺家祖祖辈辈可都是野心勃勃的阴谋家,到底是如何教出这样一个喜好舍己为人不食人间险恶的二愣子?   塔外声势渐大,看样子是两方人马斗起武来了,叶麒吃力跨上阶梯,发现长陵跟在身后,不由又止步回头道:“姑娘,虽说……你帮了明月舟那么大的忙,他多半不会为难你,但你要是一直跟着,我怕难免连累你……”   长陵一扬眉,“放心,通常有人要去送死,我绝不拦着。”   叶麒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又隐隐有一丝失落之意,听外边斗声乍起,终不再磨蹭,直接掠身而上。   叶麒所料不错。   大乘塔外,八派掌门确是被拦截于此,大昭寺的罗汉堂共有五十个,当下少说也聚了快有三十人,连同八大金刚和四大长老,足足多了四翻的人。罗汉堂都是籍籍无名的小僧人,对着八大掌门也不讲什么江湖规矩,一人持一棍的围拥而上,人叠人棍叠棍的将八派掌门困的水泄不通。   但这些掌门毕竟不是吃素,饶是受制于软骨散,总不至于会被这些小罗汉轻易拿下,几位长老看小辈们拿捏不住,自己碍于自己的身份不便以多欺少,便用一个眼神示意八大金刚出马,一时间塔外乱成一团,好不热闹。   此刻塔里只有两个不知是看门还是看热闹的小和尚立在门边,叶麒在楼道口处顿了足,正犹豫如何把人放倒,但见两枚银针准确无误的刺向小和尚的穴道内,像是被冻僵似的,两人同时仰面倒地。   叶麒偏过头,只见长陵已把铜甲穿在身上,一脸坦然道:“顺便而已。”   这时,忽闻一声惨骂,却是路天阑的声音:“大昭寺真是了不得啊,出家人的戒律一个不守,干的尽是这些乘人之危、卑鄙无耻的勾当!”   “路掌门,你少抬举他们了!”又听迟子山接话道:“就这样还敢称作是出家人?当了雁廷的走狗,死了之后佛祖都不会收留他们吧?”   叶麒与长陵躲在门后往外瞧去,八派掌门的阵圈是以阳胥子与肖尹当中而立,余外六人分散开来应对罗汉堂的攻袭,每当有人力竭时,阳胥子与肖尹则会及时输送真气——如不是因为软骨散所限,这样的阵法恐怕打上个一天一夜都不好攻破。   长陵扭头看向叶麒,见他目光到处乱扫,似乎对于八派掌门身陷重围中并不怎么担心。   方才还一边吐血一边嚷着要救人,这会儿又在一旁袖手旁观。   真是个怪人。   八大金刚加入混战后,局势已呈岌岌可危之势,但见天龙派与沧海派的掌门先后中拳倒地,阵法生出了缺口,瞬间分崩离析,罗汉堂的小僧们围了上去,将其余六个掌门也都纷纷制住。   这几个掌门好不容易逃出穹楼那个鬼地方,转眼又被人海战拿下,心中哪能服气?阳胥子冷哼一声道:“堂堂雁国国寺,使的手段却比下三滥还不如!今日落到你们手中,要杀便杀,不必啰嗦!”   “不错!”蒋方曜道:“大不了我们辞去掌门之位,我八派自会有新任掌门,今后必世世辈辈,皆与你们大昭寺为敌!”   太虚门与清玄门的掌门既然都这么说了,其他几位自然也是不甘示弱,争先恐后的表达宁死不辱之意,但见圆海方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近日敝寺对诸位掌门有所怠慢,老衲深表歉意,待他日诸位离开,若想寻仇,不论是单枪匹马还是群起而攻之,大昭寺愿奉陪到底。”   长陵听这老方丈的话音不仅没有杀心,反而还有点放人的意思,心下窦生疑虑,几派掌门也都不觉蹙起眉,阳胥子道:“圆海,你抓我们在先,伤我们在后,眼下又露出买好示惠之态,要是以为控制了我们就能控制中原武林,那是痴心妄想!”   “阳掌门此言差矣,”圆海道:“诸位掌门是如何中伏,心中应当清楚的很,我寺众人并未参与其中,但大昭寺既为国寺,朝廷将诸位送来,自然无法相拒……”   “你他娘的放狗屁!”迟子山忍无可忍了,“我们要是真就这么跑了,老子还不信雁廷能问你们的罪?!一条条都是雁廷的狗,别跟在这儿装什么假慈悲!”   迟子山出言不逊,在场诸位僧人们皆面有愠色,四大长老就要上前去,圆海伸手阻了一下,不与迟子山较劲,但看向阳胥子,话锋一转道:“不知阳掌门可记得泰兴城一役?”   阳胥子微微变了颜色,“你说什么?”   “十一年前的泰兴城一役,我大雁二十万将士几乎全军覆没,我国陛下遣使团前去求和,其中随行两人乃我大昭寺长老,但皆是有去无回,”圆海淡淡道:“后来老衲赶至泰兴查看长老们的尸身,方知他们都是身中太虚剑,死在阳掌门的剑下……”   阳胥子道:“当年你们假意求和,欲伺机行刺我军主将,本座这才出手相护,怎么,方丈莫非是想替那两位长老报仇?”   圆海摇了摇头,“老衲若要报仇,十一年前便不会不了了之,所以旧事重提,是希望诸位掌门能够明白,既是各自为国效力,就未必能够顾的上江湖规矩,敝寺并无公报私怨之意,王爷也曾许诺两个月后会放各位离去,还望诸位掌门切莫为了一时意气,无故枉惜了性命。”   叶麒听到这儿,不由一嗤:这圆海方丈真是个厉害角色,他既不愿意忤逆雁廷,也不希望就此开罪中原武林,这才装出一副替人着想的模样,看阳掌门不吃这一套,便拿出十一年前的事出来堵他的嘴——想不到阳掌门真不接这个话茬,莫非当年的事与他有关?   长陵静静凝视着阳胥子与蒋方曜,眸色晦暗不明的闪了闪。   圆海看几派掌门已露偃旗息鼓之态,示意罗汉堂把他们押回去,还没交待完,迟子山突然道:“你说两个月后会放我们走,此话当真?”   圆海正要回答,却听有人亮出嗓子笑道:“自然不是真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蓝衫男子自夜色中徐徐踱出,长陵定睛一瞧,那人双手背在身后,神情冷冽倨傲,竟然是明月舟本人!   叶麒轻轻“咦”了一声,但见明月舟身后跟着几名雁军士兵,却不见那个娇憨可人的妹妹,轻声嘀咕了一句:“就他一个?”   长陵瞧他神色自若,不明所以:“你料到他会出现了?”   “没没,”叶麒压低声音否认道:“我只是奇怪那个明八公主怎么没来。”   长陵将背往墙上一靠,“你可别忘了,这些人都是栽在那丫头手里,她来了,八个人里边至少得有四个要与她鱼死网破,我要是明月舟,摁也得把她摁在家里。”   叶麒看她双手抱在胸前,姿容轻松,便觉得一时紧张的气氛都被她给捋顺不少,他淡淡一笑:“说的也是。”   在场两方人马都认出了来者,连圆海与四大长老都是满脸惊异,上前去施礼道:“见过王爷。”   明月舟环顾周遭一圈,忽略了几派掌门的沉沉怒意,“够热闹啊,看来本王来的真是时候……”   迟子山截断他的话:“明月舟,你说‘自然不是真的’,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放我们走?”   “本王可没有这么说过,但我也没有说过两个月后就会放人——”明月舟转眸看向圆海,“方丈,我说过么?”   圆海咳嗽了一声:“兴许是老衲记岔了……”   “那就怪了,方丈连十一年前的事都记得那么清楚,怎么本王的吩咐就忘得这样快呢?”明月舟往前迈了一步,“话又说回来,十一年前大昭寺内的长老死于太虚剑下,此事本王怎么不知情?”   他这一问,圆海愣了,连中原几派的掌门人都有些发懵:什么情况,起内讧了?   长陵听到这儿,心中不觉多了几分明晰:十一年前越家军遭叛后,原本与沈曜联手的雁军全军覆没,此后沈曜当了东夏的皇帝,这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阳胥子自是知情人,而圆海仿佛也察觉出什么,但却不愿让明月舟知悉。   圆海恭谨回答:“当年殿下年纪尚浅,不知情也实属正常,后两国已和谈,老衲也不愿因此事生了嫌隙……”见明月舟张口欲言,圆海又道:“殿下若然好奇,不妨等将诸位掌门送回去后再作详问,今夜有贼人混入寺内,不只解下了公主送来的铁骷髅,更闯入这大乘塔中,现下当务之急……”   圆海本意是想转移关注点,没想到明月舟听到这里,迫不及待打断问:“铁骷髅如何被解开的?”   圆海也不知详情,边上的云真答道:“是被人剜去了右耳,撬开锁眼的。”   明月舟心头狂跳,这世上会剜开铁耳开锁的人哪还有几个?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一抬头,望见大乘塔书阁里往外冒着浓烟,他心下咯噔一声,指着塔顶问:“这是怎么回事?”   “应是那小贼从塔外翻上阁顶,无意间触动了书阁的薄油机关……”   明月舟倏地一震,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已情不自禁往前迈出两步,只听云真温温吞吞续道:“……我们已把火给扑灭了,书阁上一条尸身也没有,人多半是跑了。”   “……”明月舟身形一个趔趄。   几派掌门听到人跑了,都暗自替叶麒捏了一把汗,明月舟将惊走的思绪渐渐收了回来,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出不对:“可有瞧清那小贼生的什么模样?”   塔门后,两个看热闹的“小贼”迅速收回了视线,只听圆海道:“那男的十之八九就是殿下想要找的人……当务之急,还是先派人去找,若是叫人逃了,要找回来恐怕并不容易……”   长陵听到此处,心知隔岸观火的舒坦事到此为止了,她估摸到这个份上叶麒应当不再惦记着送解药了,于是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轻道了一句:“走,我带你离开这儿。”   叶麒置若罔闻,岿然不动的望着前方。   明月舟负手而立,眸光仿佛就要穿透塔门的另一面,“本王早已派兵将寺外的山路都给封了,逃,肯定是逃不出去的……至于说找,也没有必要了……”   他顿了一下,笃定的望着前方:“人,只怕就在塔内。”   长陵一惊,这位呆头呆脑的小王爷几时变的如此聪明的?   这下别说捎上一个叶麒,想要全须全尾的离开,多半都难以实施。   她正犯着难,忽被叶麒一把握住,未等她反应过来,手心被塞入一枚环形翠玉,她抬眸,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瞳光,但听他道:“我这十年一直在寻一个杳无音信之人,想要把此玉交给她,以后怕是不行了……”   塔外的几位罗汉堂小僧正朝内一步步走来。   “本打算带着这枚玉一起埋入黄土的,方才我看姑娘穿上青铜甲很是合身,想着若配上翠玉,定能够相得益彰,”叶麒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玉就赠给你吧,要留要卖,听凭姑娘。”   长陵颇有点怔神——她这一路收东西收的眼睛也不眨,不知怎地,这枚翠玉却是无论如何也握不稳。   “你要找到人叫什么名字?今后我若遇上了,可帮你转交。”   叶麒的手本来已经搭上门把,听到她这一问,动作一滞。   他看了长陵一眼,仿佛一刹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笑了一笑又偏回头去。   大乘塔的大门被缓缓拉开,叶麒泰然自若的望向塔外众人,口中认认真真回答着长陵的问话:“她叫长陵,丘陵的陵。”   一霎间,长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一刻,叶麒迈步而出,眼神与明月舟凛然交接,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笑意:“三王爷,好久不见,你还是一如昔日,英武不凡呐。”   明月舟露出了一丝冷笑:“你的做派也是一如从前的胆大妄为,不知死活,贺侯爷。”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个剧场:   麒总回头的那一眼,想说什么呢?   ——叶麒:真奇怪啊。   ——长陵:?   ——叶麒:明明前方是死路,可就这样回过头看到你,心情就能好起来。   (记得回来留言) 第二十七章: 逢生   长陵怔怔的低着头,看着手心温润的翠玉,有些迟钝的眨了眨眼。   她本以为四海振荡,五洲之内,长陵二字至多不过是故人偶尔唏嘘的对象。   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人一直记着她。   可天下人不都以为她早已亡故,为何这叶麒会想着要去寻她?   长陵满心茫然,这里头不合情理的地方太多,她一时想不出来,索性撂在一旁,重新将目光放回塔外。   众人看叶麒大喇喇的从塔内漫步而出,着实大惊失色,八派掌门本来还指着他能逃出去搬救兵,这下希望破灭,个个绷着一张万念俱灰的面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塔门边上的小僧们听到“贺侯爷”三个字,举着长棍不敢上前,叶麒施施然止步与高阶之上,冲明月舟闲适一笑:“三王爷过誉了,要论胆大妄为不知死活,王爷可是从墓王堡逃出生天的古今第一人,在下岂敢与王爷相提并论?”   “你——”不提还好,一提惹的明月舟怒火中烧,想到在墓王堡受尽的种种屈辱皆出自于眼前之人的手笔,便实在无法心平静和下来:“本王平安无事的站在这儿,怕是令侯爷失望了吧。”   “王爷亲临,确是出乎意料,如果我是你,绝不会为了捉拿区区一个小侯爷跋山涉水的赶来……”   明月舟往前越了一步,扫了一眼叶麒空荡荡的身后,“侯爷过谦了,一个东麒侯可抵得过东夏兵马十万,走一趟能遇上侯爷你,可说是不虚此行了,你放心,今日你既自己送上门来,本王就绝不会与你客气。”   “我什么时候与王爷你客气过啊,方才我还在大乘塔地牢撞见你那随从天魂,我本来好心替他开锁,谁知他暗中偷袭还说是奉了王爷之命……”叶麒拢了拢衣袖,“诶,我自是不信的,但他这般污蔑于你,我哪能看的过眼?一顺手就把他当做自己的下属给处置了,这不,溅了我满袖的血,实在是惭愧,惭愧。”   他嘴上说着“惭愧”,眼里却是笑盈盈的没有半点“惭愧”的意思,明月舟的脸色登时塌了下来,连圆海、圆湛几人都不免惊骇异常。天魂是何等的身手,这位贺小侯爷能把他给杀了,难不成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四位长老不觉往明月舟身侧挪近,叶麒觑着他们的神色,心中升起几分狐假虎威的满足:原来这就是当“高手”的感觉……感觉还不赖。   长陵藏身于门后,看叶麒一个劲的虚张声势,简直是赶着给自己挖坑跳。   她瞥见到指间鎏金戒,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但又很快打消:明月舟在墓王堡的遭遇是她亲眼所见,何况他既称叶麒为侯爷,可见这混小子在东夏权势不弱,大雁可是连禁锢八派掌门这种不要脸的事都做得出来,又怎么可能会纵虎归山?   明月舟额间的青筋微微凸起。   说实话,叶麒这一番出风头的假话他是不大信的。   贺小侯爷在东夏赫赫名声从来不是用武功挣来的,假若他真的有如此身手,以他的性情早就敲锣打鼓满天下的宣扬了,哪里还会藏着掖着?   但明月舟到底在他手里栽过跟头,亦不敢轻举妄动,只道:“你当真杀了天魂?”   “三王爷要是不信,大可差人进去看看。”   明月舟看他不似作伪,心下不由沉了一分,圆海当即吩咐四五个罗汉堂的弟子入塔,叶麒瞧他们绕过自己直入大乘塔,笑了笑:“不多派些人手?就他们几个怕收拾不过来。”   他这话是讲给长陵听的。   长陵在小僧进塔之前就已掠身上了梁,几个罗汉堂弟子丝毫未觉,径直奔往地窖去,长陵听到叶麒的声音,想也不想的捻起银针瞄准一掷——五个小僧先后从地窖阶梯上滚了下去,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   明月舟全然不知叶麒在塔内另有“帮手”,看他那般有恃无恐的模样,冷笑道:“你以为你今日能走的出去?”   “能或不能,不试试怎么知道?”   说话间,但见叶麒猛一挥长臂,一根白色的东西突然砸向明月舟面门,圆空与圆觉早有警觉,齐齐出掌,隔空将那东西炸出了火花,未等众人晃过眼,叶麒纵身跃起,兔起鹘落,往罗汉堂阵方向掷出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物什,圆湛当即惊呼一声:“小心!”   罗汉堂的弟子们连忙就地散开,那玩意儿越空而过,稳稳当当落入阳胥子掌中——却是一个紫色的琉璃瓶子,叶麒脚刚着地,便喊道:“快给诸位掌门服下!”   阳胥子反应神速,听到最后一个“下”字,已将瓶内的药丸倒出了出来,待明月舟意识到不对时,几位掌门人都已仰头服下药丸。   这下别说明月舟,连四大长老都有人看不过眼了,圆湛道:“贺侯爷,王爷是看在你孤身一人这才礼让三分,你竟使暗器伤人?”   “第一,请看清楚这是你们塔内的烛台,”叶麒竖起食指指着地面上四分五裂的白色碎块,“大昭寺喜欢在蜡烛里边塞火、药是你们的兴致,谁也拦不住,但把烛台就说成是暗器,未免太欺负人了吧。至于说礼让,王爷为了我连如此宝塔都舍得烧着玩,这般礼遇在下可受之有愧……”   他说话间,罗汉堂弟子再度将他们重重围在圈内,叶麒的身后,八大掌门正暗自运气,解药见效甚快,瞬息,除了之前已恢复功力的阳胥子与肖尹外,其余几派掌门的煞白面色也稍稍恢复了些许血气。   场中局面再度形成对峙之势。   明月舟原本还担心这位小侯爷另有后手,但瞧他如此行事,反而镇定下来:“服下解药又能如何?此处四下皆是本王的兵马,别说你们闯不出去,就算打开门放你们走,单凭你们几人血肉之躯,莫非还敌得过千军万马么?”   “这年头谁家还没养过兵将什么的?”叶麒眉眼一弯,“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是孤身前来的吧?”   众人一惊:难不成这大昭寺还混入了贺家的其他什么人?   塔内的窥看热闹的那位默不作声的按了按眉心。   明月舟用余光扫了周遭一圈,“贺侯爷既然带着帮手,不妨把人一并叫出来,省的回头说本王以寡敌众,胜之不武。”   这么说,不过是想诱敌而出,叶麒焉能不知?   他望着明月舟道:“小王爷,同你说实话吧,我今夜本另有要事,得知这几位掌门被关押于此,自是不能袖手旁观,如今你来了正好,大家都是老相识,可否坐下来喝杯茶再好好谈谈条件呢?”   “条件?”   “放几位掌门离开,我留下。”   叶麒这话一出,几位掌门人俱是神色一惊,肖尹立马道:“公子,这万万使不得!”   “是啊公子,我们岂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路天阑与迟子山几人都争先恐后的反对,叶麒只当没有听见,只道:“王爷意下如何?”   明月舟似乎在琢磨这句话里还有什么别有玄机:“以你们现在的处境,还有什么资格与本王谈条件?”   “看来三王爷是不愿意谈和了……真是可惜啊可惜……”   叶麒一边喃喃“可惜”,一边来回踱步,就算是个傻子都该看的出来他是在拖延时间,明月舟终于认定这小侯爷一直都在故弄玄虚,于是对圆海道:“既然几位掌门已服下软骨散的解药,诸位大师便无需顾忌,待将他们拿下……”   “山下的军马可是沙州府的守军?”叶麒忽然打断他的话。   明月舟闻言身形一僵,只见叶麒微微一笑,笑的颇有深意:“大雁与东夏交兵在即,王爷身为总帅无故失踪,以使攻伐不得已暂止,虎符亦移交至晟王爷手中……虽说王爷的部将忠心不二,但没有虎符,如何能调派三军?”   明月舟冷冷道:“你又如何知道,父皇没有将兵权归还于本王?”   “从岐州到雁都,再从雁都到大昭寺,少说也得十日以上的马程,三王爷能出现在这儿,可见是没有回过雁都的,雁帝又怎么可能会不问缘由的将虎符传来传去呢?当日在岐州,三王爷可以调用玄铁营,但卫城乃是抵御我东夏铁骑的重城,此等关节,你不敢擅自削弱岐州的兵力,”叶麒抬眼,“王爷麾下四将,离大昭寺最近的便是沙州府的郡太守丁擎了。”   明月舟百思不得其解,这其中诸多内幕连他身侧的亲信都知之不祥,这贺侯爷是如何知晓的这般清楚的?   他尚未往深处细想,见叶麒的嘴角勾出了一丝冷意:“三王爷,沙州府外,我贺家的兵,已等候多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个剧场:   ——叶麒:不好意思小王爷,身为本文的智商担当,遇上我,是你的不幸。   ——明月舟:喝喝,你也就再嘚瑟个几分钟就要挂了吧。   谢谢大家进来观看~~   记得留评哦~明天还会更~ 第二十八章: 杀生   叶麒的话犹如一道惊雷,将明月舟死死钉在原地不知所措。   登时群相耸动,连长陵听了都不免惊诧。   如果不是叶麒说得颇有底气,她几乎都要认定这又是他胡编乱造的。   “不可能!”明月舟还是不愿相信,“沙洲府方圆百里,但凡稍有动作,我军斥候便会……”   他话音突然顿住,叶麒不知手中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根巴掌长的木竹管,他一眼认出这是行军时用的焰火讯,当机道:“拦住他!”   耳畔“嗤”一声闷响,一支焰火破空而出,钉在夜空中炸出一声巨响,火星稀疏四窜,还未消散殆尽,不远处的山隘上,竟然又有一个烟花凭空而绽!   紧接着,一朵毕一朵起,此起彼伏,像沿着一条线延绵向更远的地带——正是沙州府的方向。   在场众人大多都是江湖中人,尚且没有看出到这是什么状况,长陵一听声音就辨了出了这烟花传信之法——需事先布置几处暗哨,一旦收到焰火讯便接二连三的以烟花传出去,如此倏然一瞬,远在百里外的将领便能及时收到号令。   长陵看方才还打算慷慨就义的人神乎其技般的反将一军,心下实在大奇:倘若这位小侯爷当真有足够的能力得以攻伐雁城,为何还要只身犯险?   这时,只听叶麒的平静道:“我早说了,我若是你,绝不会为了捉拿区区一个小侯爷跋山涉水的赶来。三王爷,不知,你留了多少沙州府兵守城,能否抵御的了我贺家八万雄师?”   长陵徒然一个激灵。   是了……他是故意以自己为饵,将明月舟引到大昭寺的。   所以,他一路明目张胆毫不避讳,说什么也要与自己同行,所以在穹楼时他看到八派掌门为铁骷髅所困,也并不急着把他们解救出来。   因为只要明月舟率沙州府的兵前来大昭寺,目的就已达成。   长陵一时有些震撼。   她与叶麒相处了几日,虽然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算是聪明,但没料想他能聪明绝顶到了这个的地步,她一面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又觉得哪里不对——纵使一切都在叶麒的算计之内,在明月舟出现的时候直接放出焰火讯就好,何必还要跳出去说要谈什么条件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骤然听到外头路天阑的声音:“公子!”   她跳下梁顶凑到门边,但见叶麒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的倒退两步,却是被那圆空隔空一掌所袭。这一掌力道不大,但叶麒本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口气撑到现在,哪里禁得住什么风吹草动?   长陵看他一口血雾喷了出来,鲜红之色分外扎眼,顿然之间,只觉得手中的刀、身上的薄甲还有手中翠玉都沉甸甸的,压得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这家伙的命可是她救回来的,凭什么让这群面目模糊的乌合之众糟蹋了去。   几派掌门连忙拥上前去搀扶,迟子山等人更是怒不可遏:“他奶奶的,你们居然背后偷袭?!”   圆空看也颇感意外,转头对圆海道:“方丈师兄,他根本已到了强弩之末,还在那里装腔作势!他说的那些,多半不是真的。”   此时,自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号角声,在山谷隐约荡着回声。   这下,连身后的副将都不由慌了起来:“王爷,这是沙州府的警戒军号……”   明月舟虽然面色不改,心里却是焦灼一片——沙州府并非临界之地,是以囤兵本不算充足,他不知东夏军是如何悄无声息的越过阳岭关,但为了揭露二皇兄勾结外敌的罪证,这才临时从沙州调派了一万精兵赶来,本欲将贺瑜等人一网打尽,想不到反而落入圈套。   叶麒几乎每吸一口气胸腔就痛到极致,肖尹一掌抵向他背心为他渡送真气,他视线略清,重新睨向明月舟道:“……你若现下率兵回去,兴许……咳……还能赶得及……”   明月舟看他连站都站不稳,嘴角边竟还挂着笑,顿时恨的牙根痒痒:“今日就算本王撤兵,也绝不会让你们离开大昭寺!”   说话间,罗汉堂的弟子四面八方向他们攻袭而去,几派掌门在叶麒废话连篇中,已恢复了四五成功力,这下出手,哪是这些小和尚能轻易压制的住的?   罗汉堂的小僧人不顶用,八大金刚却不是吃素的,他们如蛇蟒盘旋而围合,时纵时横,此上彼落,车轮似的将几派掌门步步逼退,不给对手一丝喘息的余地,换作是平常的江湖人,纵是不被打死,也得累个精疲力竭的下场。   长陵看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   这大昭寺的八大金刚的下盘功夫比起少林寺的是差得多了,倒退回十年前的池子山与路天阑,保不准都能与他们打个平手。   她这般一想,但见路天阑骤发一拳,每一拳伴着一声暴喝,震的周遭的人耳膜涨疼,池子山从罗汉堂弟子手中夺下长棍,携以绕身,劈、刺、翦、挑,棍影如山,二人双攻其下,八大金刚的步法一乱,蟒蛇阵的劲头也就大大削弱。   圆空与圆觉眼见形势不利,再也顾不上什么高手的风度,二人身形疾起,欺近天龙派、沧海派及真武门掌门身侧,他们三个先前受了内伤,眼看两大长老一掌紧似一掌的劈来,只能勉强招架,但无还手之力。   圆湛圆贤看两位师兄都出了手,亦加入了战圈,瞬息之间,两方人马斗的激战不休,难舍难分。   叶麒的胸口剧烈浮动,隐隐觉得自己体内最后一根弦就要崩断了,肖尹不知他命在旦夕,竭尽全力的将周身真气传输给他,口中直道:“公子撑住,待陆将军他们赶来,必能救我等脱困……”   叶麒摇头一笑。   上天注定他命不久矣,能走到这一步,已是大于期望了。   他望着几丈之外的明月舟,见方才的几位军士都不在身侧,想必已撤军往沙州府赶去了,但明月舟仍固执的盯着战局不肯离开,俨然是一副不死不休的姿态。   叶麒忍不住想要嘲笑一句:瞧,要是刚才答应我的条件,这会儿不都什么事也没有了?   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发出什么声音了,也没有办法知会肖尹——大昭寺附近早就蛰伏了等待营救的人,要真打个鱼死网破,就得不偿失了。   圆海见那几个进大乘塔的弟子久久未归,原本就感觉不对,又看场中局势,一旦战线拉长,软骨散的药力完全褪去,八大掌门的战力只会有增无减。可这碍事的小王爷人还在这儿,他又抽不开身前去助阵,情急之下,他只道:“三殿下,容老衲先带你离开吧。”   明月舟哪能甘心?   这位贺侯爷屡破他的南征之计,更几度将他玩弄在鼓掌之中,就这么眼睁睁把他放了,恐怕就没有下一次了。   明月舟定了定神,一字一顿道:“方丈,你不必顾忌本王,眼前这些人如不肯就范,不捉活的也行。”   这话一出,便算是下了杀令了。   圆海微微一颤。   他身为佛门中人,心中有千万个不愿意杀生破戒。只是这等两国交兵之际,要是还去讲究什么江湖道义,待东夏的兵马杀入城中,他们又岂会手下留情?   念及于此,圆海不再矜持,他袈裟一抖,掠出了一道劲风,天龙、沧海派掌门但觉眼睛一花,肩头已分别中了一掌。阳胥子见状击退缠身诸人,斜飞侧移,竖指风为剑,太虚剑气挟着奔雷掣电之势刺向圆海背心,圆海回身,右掌一发,刹那间叶落花坠,砂飞石走。   高手比拼,往往只差毫厘,阳胥子以指力幻化剑气,固然非同小可,但他这些日子元气大耗,接了这掌“般若掌”,顿觉心头犹如压住千斤大石,足下寸步难移。   蒋方曜看阳胥子抵敌不住,当即挥出一掌“虎啸风生”,圆海左掌一台,居然是以一己之力,堪堪承住了这中原两大掌门的冲袭。   其余几个掌门没想到圆海如此内力浑厚,眼见阳、蒋二人支持不了太久,纷纷跃到他们身后,一人叠着一人,以手心抵背推送真气,不论是生是死,总之先恶斗到底再说。   叶麒掀起不堪负重的眼皮,看战况火炽,心下惶急:“不可……”   话未来得及说,忽听空气中挟着破空声响,几大掌门同时被一股力道激荡开来,重重摔落在地。   只见圆海身后,圆空、圆觉、圆湛、圆海四大长老分侧而站,正是四象元灵之阵。八派掌门要是与他们拆开来打,兴许还能对峙片刻,但要融拼内力,临时组的队哪是日夜修炼的对手?   中原武林阵营只剩下叶麒一个支棱站着。   他眼见八派掌门个个身负重伤,心中颇有愧意:我一个将死之人劳他们如此相护,真是太不值当了。   这时,圆海已朝叶麒掠来,探出鹰爪欲将他一把揪起,叶麒双手负在身后,浑无抵御之意,就在圆海距他不到一丈时,隐约听到“嗤嗤”之声,乍然一惊!   他不知叶麒身后藏着什么,但他行走江湖数十年,见过多少阵仗,岂能不知其中凶险?生死关头,圆海十指一挺,化爪力为掌,竟倾尽全力,施出一招罗汉金刚掌,正对叶麒天灵盖袭去!   突然之间,一道青影凌空而下,圆海尚没看清,但觉一股凝冰寒意掠面而来,挟着森然入骨的漩涡之势,一掌对上了他的掌心!   圆海气血翻涌,丹田内息直破气门,他心头一震,被这股蕴劲逼退几步,虽勉强站住,有种天地为倾的感觉。   此时天将破晓,乌云之中仍浮着碎星几许。   众人方始看清,那犹如鬼魅般拦在叶麒身前的,竟然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襦裙湛蓝,长发散在腰迹,左手持着一柄勾魄刀,出掌的右手缓缓放下。劲风掀开她的面纱一瞬,众人皆然呆住,只觉得如此绝世丽容,生平罕见,一时分不清是人还是妖精。   待面纱重新落下,但见那女子一双极亮的瞳仁睨向圆海诸人,温温吞吞道:“想死的,上前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个剧场:   ——长陵:谁敢动我的人,找死!   ——叶麒(一脸惊喜):我、我是不是听错了?我是谁的人?   ——明月舟(一脸受伤):上周我们还一起同生共死吃烤兔,今天你居然为了这人要与我为敌?   ——长陵:上次我就说过,下次见面,不一定是敌是友,是你自己忘了,别废话,动手。 第二十九章: 比试   长陵喊话令人上前,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先迈出这一步。   圆海的那一掌罗汉金刚掌何其凶猛,就在前一刻,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人一招一举化解于无形,而出手的竟然是一个姑娘!   一个逸态轻盈、姿容摄人的年轻姑娘!   顿然之间,夹着不可思议、如临大敌的眼神频频射来,长陵习以为常的眯了一下眼,轻描淡写道:“没人动手,我就把人带走了。”   说着,她目光往身后一落,见叶麒撑着一副摇摇欲坠的驱壳,问:“你还走得动么?”   叶麒低下头,发觉藏在袖中本该炸开的火石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他整个人愣愣的,没有晃过神来,“我……”   “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说话的人却是明月舟。   长陵回转过头,看明月舟拧着眉死死的盯着自己,不明所以问:“你什么?”   明月舟看她眼神淡淡,将“你被劫走后,我一路在寻你”这句话强行塞回肚中,他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勾魄刀与她身后的叶麒,语气倏忽冷了下来,“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长陵觑向明月舟:“我和谁在一起,与你有什么干系?”   说完,她瞧明月舟的脸色煞白了一下,念及人家好歹为自己烤过一只兔子,于是放缓了语气道:“反正,自不是冲着你来的。”   不补充倒还好,补上这画蛇添足的一句,明月舟的面色更是难看:“你为救八大掌门而来?”   长陵眼神连往八大掌门方向瞟都懒得瞟一眼,“怎么可能?”   “还是说,”明月舟抿着唇绷着脸凉凉的看着叶麒,“从一开始,你就是他的人?”   叶麒闻言一怔,尚没张口,就听长陵道:“我要是他的人,当日又岂会带你出堡?我要带他走,自有我的理由,你不必多问。”   明月舟怔了一下,低声道:“姑娘当知我不愿为难你,可你若知悉他的身份,应明白本王今日绝不能放他离开,你执意要带他走,我恐怕……”   “恐怕什么”他没往下挑明,众人却嗅了个分明。   眼前这般情形,瞎子都瞧得出明月舟对这位美若天仙的姑娘有庇护之意,可人家压根没把他们小王爷当根葱,果不其然,她听他这样说,点了点头道:“好,既然如此,废话不必多说,你们是打算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在场众人只觉得这姑娘姿态倨傲,能一掌屏退圆海方丈的,想必武功定极是高明,不过能耐再大,要说有本事杀出重围,又不大相信。   此时圆海方丈心神略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既非是贺侯之人,也与八派素无瓜葛,大昭寺自不能以多欺少,女施主若肯就此离去,老衲绝不为难……”   他话没说完,忽闻长陵一声低笑:“我瞧了一整夜,你们做的哪一件不是以多欺少之举?”   圆海轻咳一声:“女施主言重。今日之事,乃是雁夏两国之国事,若还谨遵江湖规矩……”   “十六年前南丘一役,”长陵望向众人道:“大雁武林与中原门派亦涉斗其中,两国七日七夜久战不休,故而定下约定,双方各派五对高手一较高下,五局下来,中原武林略逊一筹,彼时大雁高手个个已是精疲力竭,大雁大皇子明月齐也在现场,中原武林若想反悔,随时可劫下皇子以作要挟,可输了便是输了,中原武林二话不说撤兵离去,要是按照大师的说法,遇国事便可不讲信义,如今的南丘之地,怕已不是贵国的领土吧?”   众人皆是一凛,不知这姑娘年纪轻轻怎么会对十六年前的事如此清楚,尤其明月舟听到明月齐时,脸色倏忽一变。圆海道:“女施主所说的乃是有约在先,既是盟约自当遵行,但此刻东夏军兵临城下,皆是出自这位贺侯手笔,若就此纵他离开,岂非因小节而失大义?”   大昭寺僧众有人插口道:“就是!放他离开,不等于纵虎归山么?”   “我只说我要带他走,何时说过不让你们阻拦了?”长陵斜睨众人,“我再问一次,你们是打算一个个上,还是一起来?”   她这话一出,当真是狂妄至极,连阳胥子等人都不由面面相觑,心中暗暗猜测:不知这姑娘是什么来头,竟会有如此大的口气?   叶麒的眼神凝定在眼前这个女子的倩影上,方才须臾一瞬,他几乎用尽了毕生智慧去猜测她此举的动机,但听到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心下没由来的局促起来,“姑娘,我受了伤,本是将死之人,不值得你如此相救……”   “要救人的是我,值不值由我说的算,”长陵转头,看叶麒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不觉轻声道:“用我教你的心法运功,不会这么快咽气,瞧,太阳都出来了,这不又多活了一日?”   长陵挪开眼,示意他去看初升的太阳,叶麒只看到熹微印在一双明眸中,揉了金一般好看。   这时,四大长老已商量好了站出身来,圆空对长陵道:“施主独身一人,我大昭寺若是群起而攻之,未免欺人太甚,便先让我师兄弟四人与姑娘比试如何?”   原本高手对决,就算是那些虾兵蟹将想掺和也掺和不了,这话看去说的有礼有节,就差没说五大高僧一起上了,长陵微微一笑:“我若赢了你们呢?”   圆湛道:“若真有本事赢了我们,就让你与方丈师兄打,你连胜两次,放你与这位小侯爷离去便是。”   迟子山实在看不过眼,嘿然道:“这没脸没皮的,四个老道高僧打一个女流之辈也就罢了,居然还玩起车轮战,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   长陵不以为意,唇角一翘:“要是我在与你们四个打斗之时,方丈插手了呢?”   “若老衲中途干涉,那便算是老衲输。”答话的正是圆海。   “一言为定。”长陵点了一下头,看向明月舟,“明月舟,你没有意见吧?”   明月舟心底头实在纠结的很。   一方面,他不愿见到长陵赴险,但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又功亏一篑……尤其是看到她袒护叶麒的样子,心里总不是滋味,左右都把人给开罪了,要是这场比试她受了点伤,没准还能把她留下,大不了事后斟茶认错,任她打罚,求她原谅便是。   这么一想,明月舟也缓缓颔首道:“好,但既是比试,切不可危及性命。”   长陵缓缓举臂,众人看清她手中的青鞘弯刀,有人惊呼一声:“是勾魄刀!”   四大长老同时抢身而出,掌风自东南西北四侧突袭,以巽、乾、坤、艮四个方位困敌于阵眼——正是四象阵的“乾坤一刹”,长陵立身当中,瞄准时机,将勾魄刀一把抡出手,直往四人身上仰面掠去。四大长老侧身避开,那勾魄刀便如长了眼一般,凌空旋了两圈,竟是据着轮换的阵位,险而又险的贴着四大长老脖颈处划过。   这下,四大长老别说是近身伤人,躲都来不及,但见长陵一手接回勾魄刀,只停留一下再度掷出,瞬间乱了四象阵法。   众人悚然,谁不知弯刀盘旋、追魂摄魄乃是天魂天魄的绝技,这姑娘纵是手持神刀,又是从哪练就这一身操纵自如的刀功?   八派掌门之中也有几个是常年练刀的好手,眼见四大高僧被这回旋刀逼的无处遁形,无不震惊异常,蒋方曜“咦”了一声,阳胥子也觉不对,喃喃道:“那勾魄刀……”   圆海立时道:“圆空、圆觉、圆湛、圆贤,无需惊慌!这女施主乃是用银丝缠住刀柄从而控刀,只需斩断其线,则可不攻自破!”   此言一出,才有人瞧见半空中的刀与长陵间连着一条银色细丝,权因天光乍亮,才一时未曾察觉,圆湛当即自袖中抽出一柄短刀,眼疾手快的劈向丝线,没想到那银丝韧性极强,一劈之下居然未能断开。   圆贤一愕,落地站定,正欲划出第二刀,骤觉身后一股劲风,不及回头,但听“嗡”的一声耳鸣,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大昭僧众不觉惊呼出声,圆贤出手之际长陵还离他五步之远,怎么一个错眼,她就兜到了他的身后,将他一掌劈晕——这轻功之神速,委实令人发指!   迟子山惊叹道:“好身手啊!”   路天阑也不禁点头道:“要是没有觉出那银丝,再撑过百招,兴许这姑娘能赢……”   勾魄刀重新收回手中,原来早在她从大乘塔蹦出来之前,就用南华银丝缠好了勾魄刀,本想将这刀当作南华针使一使看,不料两下就被瞧出破绽来。   长陵见唬不住人,信手解开银丝,将握在左手的刀换到右手,平静的望着剩下三位长老:“我本是不打算见血的,可惜时间有限,耗不起了。”   什、什么意思?   在场众人连同明月舟在内,没人听懂这句词不达意意所何指。   叶麒眼神微微一闪,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一步。   长陵最后说到“耗不起了”时,徒然间身形拔起,三大长老早有防备,却是圆空在前,圆觉从旁,圆湛自上空出掌扑面而下,这三人使的都是达摩入传的擒拿功夫,招招皆拿人周身要穴,但凡中招一处,便可有性命之忧。   长陵看他们身形微动,后发先至,人影倏地一窜,抢得先机,一刀划破了圆空与圆觉的手腕经脉,他二人惨叫出声,重重跌落在地。   在场众人:“……”   方、方才谁说要过百招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 _ ─━?   这次卡的地方不消魂了吧。   男女主角不会一直这样拿反剧本的,诸位放心。 第三十章: 追问   长陵将勾魄刀扎入地砖之内,突然间纵身而上,一手格挡开圆空的龙擒手,在半空中摇身而起,腾出了比先前还高的位置,圆空根本来不及反应,但看长陵右臂一弯,用手肘就着他背心督俞穴狠狠扣了下去。   在这一刹那间,圆空身形僵直下坠,而那卡在地砖内的刀柄正直挺挺的对准自己的膻中穴,他心中登时万念俱寂,眼见就要毙在当场,突觉一股厚重的劲力托住了他的身躯,却是圆海终于按讷不住,及时出了手。   圆海心生骇意,在场余人又有哪个不为她震惊?   饶是明月舟亲眼见识过长陵出手,但在顷刻之间就瞧出四大长老的破绽,将他们一一治服,如此身手已经不能单单用“高手”二字去形容了。   叶麒却忽然想起初见那日她在荒村中与徐道人的那场比试。   同样是比试,当时的长陵是进退有序、十拿九稳,但眼前的长陵似乎全无章法,但又乱中带着陷阱——然后一招即中。   总觉得像是竭尽心思用一种最不费力的方式去对决一样。   长陵稳稳当当的落在地面:“哦,大师怎么插手了。”   圆海道:“姑娘出手狠辣,挑断我两位师弟的手筋不说,方才老衲若不出手,怕我圆空师弟此刻已然丧命。”   “比试之前只说不能杀人没说不能伤人的,至于这位圆空大师……”长陵无辜道:“我本就是怕下手太重,故而把刀放在一旁,你不出手,我也打算救人的……”   “你……”圆海简直被长陵堵的说不出话来,适才她一脸杀气的说什么“见血”“耗不起”的,现下看来,这姑娘十之八九是算计好了,才会定下“插手便算输”的规则。   但是,这比武场上风云骤变,区区一位年轻女子,怎能如此预知和笃定呢?   念及于此,圆海对长陵又有几分钦佩,合十道:“好,老衲愿赌服输。”   “方丈师兄……”   圆海抬手,示意圆空等人不必多劝,“既是早有约定,岂有背弃之理?不过,姑娘有言在先,你只能带贺侯离开。”   长陵道:“放心,就算是大师叫我把多余的人领走,我都没有那个闲功夫。”   八派掌门听到有人说他们“多余”,瞬间变了颜色,尽管他们原本也并不指望长陵能将他们救走,路天阑喝道:“老子还不稀罕嘞!”   长陵将勾魄刀从地砖里拔出,又转眸看向叶麒腰间,叶麒会意,将刀鞘取下递上前去,长陵还刀入鞘,掷给明月舟,“这刀我用的不惯,替我物归原主吧。”   明月舟接过勾魄刀,一时愣住。   长陵问道:“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吧?”   事已至此,他心知自己已无力阻止,方才看长陵与四大长老殊死搏斗,又无比庆幸她毫发未损,说来也奇,之前的满腔愤懑好似都随着这一架淡了稍许,他低头道:“也罢,当日贺瑜要置我于死地,是你救了我,也因此坏了他的计划,今日我要杀他,你又救了他,不管怎么说,这笔账,可算是扯平了。”   说完,他抬首看向叶麒,发现叶麒正望着自己淡笑不语,于是道:“贺小侯爷,下次见面,可不要再是这般狼狈相,省的人家说是本王欺负病弱之躯。”   叶麒笑盈盈的拱了拱手:“多谢小王爷关心,你回到雁都后也要多多提防身旁人,出门记得带保镖,不要太过信任自己的身手。”   明月舟扬起的唇角没稳住,打了个抽。   长陵实在看不下这两个小毛孩的无聊之举,冷冷瞥了明月舟一眼道:“我要是你,现在已经在赶回沙州府的路上了。”   明月舟一噎,长陵头也不甩的往前道:“还有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   叶麒忙跟上前去,没走出两步,长陵又停了下来,她将指尖鎏金戒解下,递给明月舟:“既然扯平,戒指还你。”   明月舟却不肯接,“本王送出去的东西,绝无收回来的道理。”   长陵皱了皱眉头,“你这戒指来头不小,若是给我随手一丢或是拿去当了,怕也是要给你们添麻烦的。”   “为什么要丢掉?”明月舟一听急了,“你不喜欢么?”   长陵:“我从来不戴首饰,留着也是无用。”   明月舟哑然。   这鎏金戒意义非凡,整个大雁不知有多少女子梦寐以求求而不得,眼前这个女子却只把它当成是一件碍手的首饰……明月舟莫名觉得有些委屈,他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长陵看他双手执拗的背在后头,觉得十分莫名其妙,于是直接将鎏金戒扔到他怀里,明月舟接住时才反应过来,又将戒指重新塞回长陵掌心,“要出雁境,有这鎏金戒行事也会方便些。”   长陵一怔,明月舟已不动声色的缩回了手,眼神不自然的飘到一旁,“不过,这戒指要是落入他人之手或有不便,就请……请姑娘暂且替我保管……”   他堂堂一个王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这一番别别扭扭的话,就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都得听出点什么来,偏生长陵在这方面迟钝的可以,想一想这鎏金戒确实有助于她离开雁城,于是点头道:“也行。”   明月舟闻言不禁眸色一亮,“那,待我处理好……手头的事,再亲自去中原找你拿回……”   “随便。”   长陵不再磨叽,径自跨步向前,寺中诸人都自觉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叶麒回头瞥见明月舟一脸的不可言说,不禁有些幸灾乐祸,他硬生生的将快要涌到喉边的甜腥吞了回去,加快步调与长陵比肩而行。   初升的旭日为远山近岭抹上了一层瑰色。   他们出了大昭寺便一路向南面走,下山的时候已经没有看到什么雁军,明月舟倒还守信,说退兵就退兵,说放人也没再找人使绊子。   只是带上一个“身残志坚”的叶麒,长陵的脚程根本快不起来,这荒郊野岭别说是匹马,连头驴子都没见着,奔了不到五里的路,她也有点虚脱,就着溪边坐下饮了几口水,见着溪里有鱼,转头问叶麒道:“这里有鱼,你会不会烤鱼?”   叶麒身为一个濒死之人,临死之前没能找个地方好好躺着也就罢了,好几次以为自己会这样撅过气去,这会儿终于能够躺尸在地,听到长陵说什么烤鱼,登时头晕目眩道:“姑娘……现在就是把一只烤好的鱼摆在我跟前,在下也是无福消受了……”   长陵蹲下身替他搭了一下脉,倏地收了手道:“啊,你是真的马上就要死了。”   叶麒听她说“要死了”的语气和前面的那句“这里有鱼”别无二致,感觉自己连苦笑的笑不出了:“我早说……救我很亏的……”   “我救你是有话问你。”   “猜着了。”叶麒喘了一口气,“一出寺,我不就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你早问,我早答完了,现在问,我随时答一半就与世长辞了……咳咳咳……”   长陵:“我担心他们发现兵临城下只是你耍的诡计,就走不成了。攻城是真,只是攻不了城吧?”   叶麒闻言诧异的掀起眼皮,“你怎么知道?”   事实上,越家军也想过攻打沙州府,中原的兵马要想避开雁军的斥候,可走云白山的险道埋伏于麓谷中,麓谷虽然能够掩人耳目,至多也只能藏身三万人,而三万兵马攻城是远远不够的。   是以,十二年前的付流景坚决反对过她用这个方法攻城。   想不到十二年后有人和她想到过一块儿去……还给他蒙混过关了。   叶麒见她不答话,不再追问,他能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飘忽,勉强笑了笑道:“都不重要了,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长陵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那枚环玉,问:“玉是从哪来的?你为何要把它交给……那个叫长陵的人?”   叶麒听到“长陵”两个字,眸色微微一沉。   “姑娘连十六年前的南丘一役都知道,不会没有听过越长陵的名号吧……我这枚玉,就是要交给她的。”   长陵眼神变了变,叶麒道:“十一年前泰兴一役,越家两兄弟为雁军所害,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巧的是当年我也在那儿附近,更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越长盛……”   “你救了越长盛?”长陵惊了,声音都颤抖起来,“你说、他没有死?”   叶麒神智迷离,没有留心长陵的失态,兀自道:“他身中剧毒,心脉俱裂,活不成了……但他告诉我,只要付流景活着……越长陵就很可能也活着……他……咳咳,他给了我半柄扇子和一枚玉佩,说这两样东西背后藏着一个秘密,只要交给付流景或能解开,只有解开……才有可能救的了越长陵……”   长陵听到此处,整个人剧烈的晃了一下。   原来大哥,直到临死之际,还惦记着要救自己,更深信不疑的把最重要的信物托付给那个人……那个与沈曜合谋害死他们越家的罪魁祸首。   “……我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总算找到了付流景,他还活着,她可能也活着……我心中……很是高兴……但我、我有些私心,想亲自把玉给越长陵,便只把那半柄折扇交给了付流景……可是,没曾想……”   话声忽然卡住,叶麒上气不接下气的开始喘着气,长陵焦急的握住他的手,颤声问:“什么?!”   “……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叶麒眨了眨不堪负重的眼皮,眼前是白茫茫的光,不知那是白云的色彩还是他幻觉,他能感受到一股热气源源不绝的涌入他的体内,他有些困惑,又有些迷茫,“从一开始见到姑娘,就对付流景的事十分着紧……我想你也许认识他……若见着他……能否……帮我把玉给他……”   叶麒声音越来越含糊了:“他没有玉佩……救……”   救不了她的。   长陵眼见他就要挺不住了,情急之下摘去面罩,脱口而出道:“不许闭眼!你睁大眼好好看看,我没有死……我就是越长陵!”   风刮的树丛哗哗作响,没有掩住长陵的声音。   叶麒阖上的睫毛颤了一下,然后,极缓的、极力的睁开。   作者有话要说:  ——几个常见问题解答——   1、更新时间:正常情况下晚上七点(周末提早),一周休息一天,有时候也不休息,比如这周。   2、关于老付:不要再问他为何不是男主了,不论这段“虐怨情仇”会不会“追悔莫及”,都跨越不了越家军的仇。他最大问题不是杀错人,而是不应该联合沈曜牵涉无辜,君子报仇,假手于人已不光彩,牵涉的无辜生命,这才是难以跨越的鸿沟。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不喜欢这个角色,我看小说、电视的时候,也痴迷顾惜朝、也心疼欧阳克、倾心叶孤城,不是男主也可以有血有肉不是么?   3、长陵武力值依旧,只是不能擅自动用内力,用了之后会有一个缓冲期才发作。有看过笑傲江湖的童鞋应该记得令狐冲整本书几乎都在受内伤,但是单靠独孤九剑依然能够挑战群雄,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个设定几乎在武侠小说里都通用。 第三十一章: 五毒   长陵整颗魂还没有从越长盛的临终嘱托抽离出来,就看到叶麒的眼睛一张一闭,又重新拢了回去。   她甚至没看清楚他的眼神。   呆了一瞬,她忙伸出手去探叶麒的脖颈,触到跳动时才稍稍缓了一下。   没有什么斟酌的时间了,此人断气在即,是生是死,全凭她一念之间。   换作是十一年前,她多半不会踟蹰,而今非昔比,大昭寺内她拦下圆海的那一掌后,丹田内力即如沸水般翻滚,是以,在与四大长老比斗之时她尽量不去动用内力,总算她架势十足没有露出破绽,这才侥幸逃脱。   以眼下叶麒境况,至少得传他一成功力才尚有希望助他脱险——长陵自己也没底,当日楚婆婆只说她不可擅用内息,没说过能不能渡送内力。   她五内一片混乱。   那半柄扇子还有玉环的事她闻所未闻,何以大哥认定这些东西能救她?贺瑜既是最后一个见到大哥和付流景的人,他若死了,这谜团恐怕就要石沉大海了。   她默默看着叶麒,心中暗道:“纵是不为着追查当年的事,这傻小子能为大哥一诺奔波十年,死到临头都还惦记着把玉转交给我,单凭着这一份恩德,我也当回报才是。”   念及于此,她将叶麒扶起,让他人侧靠在树下,她盘膝坐于他身后,便如十一年前在泰兴军营里那般,伸指点住他几处穴道,慷慨的以真气贯通他周身经脉。   长陵知道自己是在搏命。达摩心法虽然是天底下最为霸道的内功,但素有疗伤之效,不过须臾,便奇迹般的恢复了些许血气。   如此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接收的人勉强算是好了点,白送的那个脸色反倒难看了起来。   原本输送内力是个循环的过程,真气游走而出,得有新的及时补上,但凡中断或是分岔,随时冲破气门散功而亡。自然,控制真气于长陵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她唯独忘了一点,楚天素曾经说过,她之所以能够躺在冰洞之内一十一年不死,全仰仗体内真气周转使她心跳未止——她的身体气力,她的一呼一吸,皆拜她内息所赐。   换而言之,真气流逝就意味着生命的流逝。   初时长陵已开始察觉气力疏散,她微微一愣,登时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若当下撒手尚能自保,只是不能尽驱叶麒经络瘀气,前头一番功夫也都是白费。   她决心既下,就不再有丝毫犹豫,真气仿似溪水潺潺延着她的掌心流入叶麒体内,每多传出一分,自己气息也就虚弱了一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涔涔冷汗打湿了她整个背裳,渐渐地,连意识也开始混沌起来,长陵满脑子想着再撑一炷香就好,可愈是虚弱真气流的愈慢,一炷香后又是一炷香,也不知最终到底有没有打通叶麒的手少阳经。   反正她是连自己什么时候晕了过去也不知道。   两人就这么从日影偏西躺到了薄暮沉沉,眼见天色要黑,不时能听叫野禽嚎叫的声音。   荒野处处皆萧瑟,唯落晖零落,遍地生寒。   山坳之下,出现了五个身着羌族百褶裙的少女。她们手持苗刀,一手划开挡路的杂草,一面信步向前,每个人背上的箩筐内都堆着好几只色彩斑斓的幼蛇——一看就是剧毒无比。   走在当先的女子看去约莫二十四五岁,应是这几人中年龄最长的,看身后的人举止怠惰,冷冷道:“都别磨磨蹭蹭的,天黑之前赶不回去,门主怪罪起来,别再让我求情。”   “箐答师姐,这都走了多久的路了,我们压根没怎么歇过……”   “对啊,我腿都快没知觉了……就是想快也快不起来呀。”   那个叫箐答的不悦的皱了皱眉头:“你们还好意思说?门主叫你们出去找美人,你们一个没抓着就罢了,还差些落入那些东夏人之手……若不是我赶到,你们现在有命回去么?”   “师姐的救命之恩我们自当铭记的……唉,只是美人哪是那么好找的?”那个最小的少女道:“这周遭几条村镇之前早被丁师姐她们挑过了,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那年纪太小的也不合适啊……”   箐答冷哼一声,“自己没有本事,就休怪到别人头上……别倒时候门主挑不出满意的货色,先拿你们开刀!”   几位小姑娘一听,脸色登时煞白起来,小师妹连忙摸着自己的脸蛋道:“我……我长得这么丑,门主定然是看不上我的……”   “我也是我也是,论姿色我在门中纵不是排倒数第一,也是倒数第二,你们可得给我作证啊。”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姑娘指着不远处道:“师姐快看,那儿好像有人!”   箐答扭过头,隐隐看到前边树下好像真有什么人影。几人小心翼翼穿过草丛,但见有一男一女躺在溪边,正是长陵与叶麒。两位少女上前蹲下摸了他们脉息,道:“人都还活着。”   “哎呀!”小师妹忽然惊叫一声。   箐答:“怎么了?”   小师妹望着地上的人啧啧称奇:“这姑娘真美啊,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这位公子哥也生的好生俊俏,看这眉眼,就是姑娘家也不见得有这样长的睫毛。”   其余三人当即上前仔细瞧看,见这两人虽是形容狼狈,但容色之出众皆令人不可逼视,箐答不禁面露喜色:“还真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把这姑娘带回去,门主必定重重有赏。”   小师妹仍望着叶麒精致的面容,“这个公子哥……也可以带走么?”   箐答已让人背起长陵,看师妹们一脸春心萌动的模样,眉尖一挑,“要是喜欢,也带回去,只要门主没有意见,你们拿去用了便是。”   师妹们雀跃起来,就差没有拍手称快了,要不是叶麒这会儿人事不省,听到最后那句准得多吐几口血出来。   此时,整个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几个小姑娘架着叶麒和长陵往下山方向去,没走多远,听到后方不远传来人的呼喊声。   “叶公子——”   “叶少侠——你在哪儿?”   箐答几人听到呼声蓦然变色,小师妹不免慌了慌,“好像有人过来了,不会是在找这位公子哥吧?”   “恐怕是。”箐答嘱咐道:“走快些,别叫人发现到行迹。”   这野岭四处不是荒草就是枯枝,稍有声响都能叫人警觉,何况来人都是久经江湖的老手,很快便发现前边的人影,于是开口道:“喂,请留步——”   后边人叫留步,前面的一听反而发足狂奔,那些人察觉不妥,忙施轻功迅速跟上,口中嚷道:“几位姑娘不必害怕,我等寻人而来,你们可有见过一位年轻的公子……诶?”   说话的人顿了一下,似乎看到了什么,然后朝后边撂了一句:“前边的人好像扛着公子!”   箐答回头瞄了一眼,看那帮人成群结伴的,“他们要的是这个男的,我们把女的带走。”   小师妹不乐意了,“师姐,那可不……”   话未说完,后方已有剑气逼近,伴着厉声道:“快把人给我放下!”   姑娘们猝然后退,后方的人见她们都是有身手的,不再留情,很快拦住了她们的去路,箐答抽出苗刀,望着跟前比自己多出一倍的人手,故作诧异一惊:“你们是谁?”   这帮人恰是当日误把长陵当明月霏劫走的东夏武林人。   赶在最前头打头阵的那个小伙儿一脸愣劲,自是余平无疑。他们打从跟叶麒分开后就一路沿着信号尾随而来,先是依着安排的放出焰火讯,而后待雁军退兵便杀入大昭寺将掌门人齐齐救出。   原本一切水到渠成顺当的超乎预料,却唯独没有救出拟定计划的始作俑者。   余平心系叶麒安危,听闻是一位姑娘将他带走,也顾不得随时反扑的雁军,领着两拨年轻人兵分两路去寻叶麒——果不其然,还真给他撞见了。   眼前几个女子一脸懵然,余平也拿捏不准她们是敌是友,“在下飞鹰门余平,这位公子亦是我们的朋友……”他说着歪了一下头,确认箐答身后耷拉着脑袋的人是叶麒,“不知他为何会在几位姑娘手中……”   “喔,你们认识?”箐答恍然大悟,“我们也是偶然路过,看这位公子昏迷不醒,本想着带他回家医治……方才见阁下追来,还以为你们是害他的人呢。”   余平道:“原来是误会,多谢姑娘们出手相助……不知可否……”   箐答偏头对几位师妹道:“小蝶、翠之,将这位公子还给他们吧。”   小师妹虽不情愿,但还是依言照办,余平几人接过叶麒之后,忙蹲下身去查探他的伤势,见脉息平稳,方知是误会了好人,正要道谢,身后的一个师弟忽然指着后头一位姑娘背上的人道:“那姑娘……”   “她是我的师妹,受了点伤腿脚不便。”箐答朝几位施了一礼,“天色已晚,我们还要赶回门中,此处入了夜之后也不甚太平,诸位也早些离去吧。”   余平等人纷纷抱起了拳,目送箐答她们阔步而去,那余平的师弟却蹙起了眉道:“掌门人不是说叶公子是叫一位姑娘给救走的么?可这几个女的却说是偶然路过……”   他不提倒好,话一出来,在场几人倏然变了脸色,余平见人未走远,随即掠身而上,“诸位且慢——”   他“慢”字音还没发完整,突听嗖的一声,一个什么东西直溜溜朝他面门飞来,余平下意识挥剑一劈,那货跌成两截还在地上蠕动,听到身后有人撕声叫道:“蛇,是蛇啊!”   余平一个激灵,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竟不知从哪儿窜出五颜六色的蛇来,余平等人见了这些青口獠牙的毒蛇,吓得头皮发麻,边退边砍,有人慌乱间被蛇给咬了,立马疼的嗷嗷直叫。   此时要把人追回来是不能了,他们这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江湖后生,被诡异的蛇流逼的狼狈不堪,一时也想不出抽身的办法,余平一边担心扛叶麒师弟们把人给摔着,一边扯着嗓子道:“蛇怕火!想办法弄点火来!”   “火!是火!”   余平猛地回过头,一支羽箭携着火光冲来,堪堪贴着他的肩刺中一头扑袭的毒蛇,随之,一支又一支火箭划空而过——那些箭就跟长了眼一般,完美的避开所有人,将一排毒蛇齐齐抹了脖子,零星火苗浇在地上,瞬间燃起了一片枯木草丛。   众人尚未从死里逃生中晃过神来,浓烟滚滚中,一队人策着马儿出现在月影之下,余平定睛一看,那些人身着对襟布甲,头戴裘帽,正是东夏的兵服。   士兵们拉动马缰让出一条道来,但见一人驱马而出,一拢墨兰冠服,玄纹云袖,衬出一股子卓然之姿。   余平等人一眼认出了来者,齐齐上前行礼道:“符大人!”   “符大人,您怎么来了?”   那人翻身下马,稍作点头致礼,看叶麒被人负于肩头,忙踱步上前把他搀下,“侯爷怎么了?”   “侯爷?什么侯爷?”余平等人一脸莫名。   那男子伸手搭了一下叶麒的脉息,微微一怔,“你们难道不知他是贺瑜贺侯?”   “贺……贺侯爷?!”余平傻了眼,“叶公子分明说他是……贺侯的朋友啊,他怎么会是……”   “就是说,贺侯怎么会亲自和我们来到大雁……”   “罢了,他有意瞒着也怪不得诸位。”那男子声音温润,令人听来没由来产生一股舒适感,他觑着叶麒摇了摇头,示意身后的下属将他带上马车,又亲自为两个被蛇咬到的人处理伤口,“好在毒尚未入肺腑……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本是为救叶……贺侯来的,”余平道:“从大昭寺出来就遇到了那几个姑娘。”   “姑娘?”   余平点了点头,将先前发生的事简单的复述了一遍。   这男子听完,先环顾了满地烧焦的毒蛇一圈,拢着袖子踱出几步道:“如此看来,这几个女子是五毒门的人。”   “五、五毒门?”徒然间有些毛骨悚然。   谁不知道虏走八派掌门,毒瞎半个东夏武林的罪魁祸首明月霏正是从五毒门出来的。   不过一个小小的妖女就搅出了这么大幺蛾子,整个五毒门还不知得有多么可怖?   余平这才反应过来从那几个女人手中捡回一命实在是上天庇佑,想到这儿,他就差没有跪下感激涕零了,“若不是大人出现,我们今日就难以脱身了。”   “不必客气。诸位及时救下贺侯,这份恩义,朝廷自当铭记。”他礼貌的虚扶了一下,“这五毒门素来只掳劫女子,为何会对侯爷下手……”   “说起来,她们倒是劫走了一个女子。”   符大人闻言,惑然望向余平。   作者有话要说:  嗯~符大人是谁,你们都能猜到一二吧? 第三十二章: 南絮   长陵听到女人哭的声音,呜咽咽带着哽咽,此起彼伏,伴着水珠滴滴答答之声,颇有几分诡异。她游走于半昏半醒的边缘,仿佛自己的手脚被什么束缚住,整个背贴着湿漉漉的地板上,凉意砭人肌骨。   哭泣的声音更清晰了,意识到这一切不是梦境,她蓦地睁开眼,圆如罗盘的屋顶映入眼眸,一股豆蔻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长陵艰难的把自己撑坐起来,借着石墙上跃动的火把,将周围巡了一眼——这是一间石屋,颇为宽敞的石屋,没有窗户,铁门紧闭,看不出外面的景致。   石屋的中间砌了一个灶台,上头摆着个巨大的铁锅,柴木叫火烧的劈啪作响,不知在烹煮着什么,而环绕着石锅周围则是被铁链拴在墙边的女人们。   年轻、貌美而又神色恐惧的女人们。   长陵默数了一下,包括自己,共有六个人。   什么情况?   长陵人有些发虚,女人的哭声惹她心烦意乱,忍不住打断问:“这是何处?”   那些女人原本在哭,听到有人问话一个个诧异的转过头,其中一个身着粉藕色的小姑娘睁着泪汪汪的大眼道:“这里是五毒门……”   五毒门?   长陵眸光错愕一转,见周遭石壁雕花确有几分羌族风味,当下已信了三分。她身子下意识的往前一挺,镣铐勒得她手腕生疼,长陵迟钝的低下头,思绪仍是懵懵的:她不是在给叶麒传功么?怎么传着传着就传到五毒门来了?   “姐姐也是被抓来的吧……”小姑娘仍在抽泣,“你这么漂亮,也许下一个就是你了。”   长陵抬起头,重新打量了一圈——五个女子都是二八年华,最小的这个看去还不到十五岁,听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是被强行捉来的,如此说来,她极有可能是在昏迷后被人带到这儿的。   五毒门十年前就邪里邪气的令江湖人避之不及,这十一年后攒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少女,多抵又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盯着镣铐的锁眼,举起双手往头发上一摸,果然什么也没摸着,“方才你说下一个是我,这话什么意思?上一个人怎么了?”   “我……”那小姑娘想要解释,但又像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眼泪扑簌簌落下来,长陵确认自己身上的南华针也被没收了,颇为无奈道:“你哭什么?”   “上一个人是小丘的姐姐……”那小姑娘旁边青色棉袄的女子红着眼道:“已经被带走一整日了,听说是五毒门主相中了她的容貌,若是能用,便会拿去用……”   “用?怎么用?”长陵一愣,“啊,你想说的是享用吧?”   几个姑娘听长陵这么形容,瞬间面无人色,小姑娘摇了摇头,“不、不是……”   话还没说完,“哐当”一声,生了锈的铁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两个五毒门女弟子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拽进石屋中,那女人垂着脑袋,裸足拖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小丘抑制不住的战栗起来:“姐、姐姐……”   长陵将目光投了过去,倏地一呆,极为罕见的,她流露出一丝骇色。   那个女人脸上……不,应该说,已经看不到脸了——只有整张血肉模糊的面孔,像是糊了的肉酱一般,鲜血仍不断往外冒着,一滴一滴的溅在地上,不成人形。   呼吸屏住的一刹那,长陵明白了那个“用”字说的是什么了。   是生生的将一个人的面皮给剥下来。   “门主说,她的皮囊用的不怎么舒服,没有必要为她延续性命了。”   其中一个五毒门踱到那口铁锅旁,掀开锅盖,像是一个厨娘看锅内的水烧开了没有,“反正活不成了,不如煮熟了还能用来喂蛇吧?”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给震呆了,不等她们咀嚼这话的意思,但听水花溅起的声音,那女子整个人从头到脚直接被投进了煮沸的锅里。   -----------------------------   叶麒闻到了一股红烧肘子的香气。   这酱香里头掺着八角、香叶、茴香还有肉蔻味,纵是没放草果和丁香,也足以令人垂涎三尺了。   叶麒的第一反应是咽了咽口水,顿了一瞬,倏地的睁开了眼。   等等,他闻到什么了?   他从床上倏地惊坐而起,偏头望向距离他六尺方位圆桌面上,摆着一碟酱香猪肘、一盘炒茼蒿还有一大碗冒着白气的米饭。   从房间的陈设格局来看,这应该是回到了东夏境内,床角放着一个小巧的铜炉,腾腾热气烘的满被窝一片祥和。   久违的暖意钻入鼻腔,伴着诱人的饭菜香,一时让叶麒有些无所适从——他这不争气的鼻子,得有两三年都嗅不出个美丑来了吧?   莫非……这是老天爷赐给天底下所有回光返照之士独有的礼遇么?   叶麒喉头一动,几乎是下意识的翻下了床,还没奔到饭桌前,又被自己前一番干净利落动作给撼住了——这一身的气舒体畅、一股子的淳厚蕴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分明记得自己拖着一副遍体鳞伤之躯坐等大限将至啊。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余平端着一大碗鱼粥小心翼翼的踱进来,一眼瞅见了桌前的叶麒,整个人先是一愣,再是一喜,“贺、贺公子……你醒了?”   “余平?”叶麒整个人僵在那儿,听对方称自己贺公子,只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余平刚要回答,看到叶麒光着脚站在冰凉凉的地面,哎呀一声,忙上前将手中的热粥放下,将叶麒推回了床榻上,“我这盼星星盼月亮的,总算把您给盼醒了,怎么就下地了?”   “盼星星盼月亮?”叶麒一脸懵然,试探问道:“余平……我、我这昏迷几年了?”   余平闻言险些没给空气噎着,“啥?”   “我问……我昏迷多久了?”   见余平讷讷伸出食指与中指,叶麒眨了眨眼,“两年?”   “……两天。”   这下轮到叶麒被噎住了。   他素来神思敏捷,脑子转得比车轱辘都要快,眼下愣是慢了好几拍——连活神仙纪北阑都劝他早做打算,那病体残躯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就复原个七七八八?   “我们听公子的吩咐派人杀进去,师父说您被人带走了,我便带着迟光他们一路下山去找,总算没迟一步……”   余平在一旁絮絮叨叨,叶麒糨糊般的脑子滚过前一日里发生的种种,忽然间,一种模模糊糊的可能性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变得清晰,心开始重重跳了起来,他猛地打断问道:“那位姑娘人呢?”   “哪、哪位?”   “就是那个一开始被我们错认成明月霏的姑娘,”叶麒道:“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没看到人?”   “人……”余平为难的皱了皱眉头,“人好像被五毒门的人带走了。”   骤然吊起的心又猝不及防的沉了下去。   余平看他的表情,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将那夜遇到五毒门女弟子的始末说了一遍,叶麒听到最后,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行,只听余平道:“……后来符大人就命我们先将您送出雁境,以免大雁的军马追来就更不好收拾了。”   “所以,也是符宴归告诉你们我的身份的?”   余平听叶麒直呼符大人其名,不由怔了一下,点点头,“眼下攻沙州城的兵马也都开始回退了,明月舟经此一挫,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符大人嘱咐我们一定要将您平安带回建州与贺家军汇合,朝廷的援军也会很快赶赴来的。”   “这番话,想必也是他叫你说的吧。”   余平嗯了一声,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若不是符大人提醒,我都不知道你……您竟是贺公子本人……我之前还跟你动过手,实在是……”   叶麒不想听余平废话,套上鞋袜披上外套就要往外走,余平忙不迭跟上,吃惊道:“您这是要去哪?”   “去趟五毒门。”   “什、什么?!这万万使不得啊!那五毒门……”   “五毒门是什么地方我比你清楚,”叶麒见余平拦在跟前,无奈叹一口气:“人我是非救不可的,再挡路,我连你也揍。”   “不是,”余平忙解释道:“我想说,五毒门那边,符大人已经亲自率兵前往了,公子不必太过心急。”   叶麒诧异顿足,“他们去五毒门做什么?”   *****   山峡深处,前临羌水,背依崇岭,山脊之外湟水流域,朝北是雁,往南是夏。   这参狼村本该一块空灵的风水宝地。   打从五毒门据地为王,周遭村落的羌民也都跑的差不多了,还有些出去讨不着生计的只好战战兢兢的留下来效命,短短几年下来,整个参狼谷成了五毒门的一家之所。   照理说五毒门处于夏雁之缝,不论是东夏还是北雁,哪一方皆可领军将这块地一并吞了,但这十年来饶是两边斗个如火如荼,五毒门仍独善其身的过着世外桃源的日子。   就仿佛,有什么东西令人忌惮似的。   两个月前,五毒门门主南婴练功暴毙,其女南絮继任门主之位,据说论毒辣手腕,比之同是从五毒门出去的明月霏,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点,长陵倒是感同身受。   她初来乍到,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愣是看着一个大姑娘被投入大锅中活活煮死,纵是再见多识广,也难免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个叫小丘的姑娘哭了一夜厥过去了,余外四个也吓的花容失色,长陵问了好半天,就探出了这巢穴的大致所在,南絮的事还是她贴着墙根听看门的闲侃硬琢磨出来的。   锅里的水早就烧干了,整个囚室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长陵尽力的让自己再镇定一些,强迫自己想出一个可行的逃脱办法——然而想了一整夜,结论只有四个字。   没有办法。   她不知中了什么毒,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劲来,试着运了几次功都探不到半点内息,南华针也不在身上。   这一回不比在墓王堡,也不比在大昭寺,没有武功,没有可利用的人,没有足够筹谋的时间,最为糟糕的一点是……她不再是旁观的那个了。   “嘎吱”的推门声再度响起,几个姑娘战栗的抱作一团,外头的日光渗了进来,长陵微微睁开眼,看着两个五毒门女弟子走到自己跟前:“到你了,跟我们走吧。”   长陵是想自己走来着,奈何这毒太过霸道,压根连站都站不起来。两个女弟子习以为常的架她起来,拖拖拽拽行了一小段山路,到了一栋土堡前停了下来,示意守门的进去通报。   长陵举目望去,这种土堡四角规整,连瓦砾都是封闭式的,从正门进就得从正门出,偷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念及于此,长陵又暗暗叹了一口气,她不是怕死之人,生平头一次落到这种任人宰割的境地,实是很难习惯。这时,里头的人匆匆奔了出来,对那两个女弟子道:“都备好了,门主让你们把她送进去。”   长陵本以为南絮要折磨人,怎么着也得选个鬼刹阴森之地,最起码也是个炼丹房之类的地方,当她被拖进一个似模似样的厅堂时,还略微诧异了一下。   这厅内有八仙桌也有太师椅,乍一看像进了个官老爷的宅邸,她心中正打着鼓,不料下一刻,隔断之后风格突变,长陵瞅着一屋子桃色纱幔翩飞,眉头禁不住一抽。   好吧,就冲这装潢,别说这位新门主只有十六岁,便说她只有八岁,也并非不能信的。   突然,自重重纱幔之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娇笑之声。   长陵明显感觉到身旁两个女弟子身形一僵,她抬眸,但见一抹藕粉色的倩影飘然而来,端的是三分纤若七分袅娜——如能忽略那张脸的话。   来人的面上罩着一层青罗烟纱,额前覆着一层厚厚的刘海,虽看不出她的容貌,但露出的眼周皮如刀挫,没有一寸肌肤是完好的。   长陵瞬间明白,为什么这位新门主要剜去那些姑娘的皮囊。   因为南絮,没有皮囊。   作者有话要说:  谁说门主是男生的?^_^   写五毒门不是故意在给陵姐增加事故曲线值,看下去就知道为什么这么安排了~   别担心,五毒门篇超短的~ 第三十三章: 宴归   长陵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没有面皮之人。   “哎哟。”南絮走出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应当是笑着的,“如此标志的美人,是打哪儿寻来的?”   她的声音娇憨,气场不弱,跟在南絮身后的箐答忙答道:“是小师妹找到的。”   南絮挪眼望了一旁的小师妹一眼,“聘宁啊,这次你可是立了头功啊。”   聘宁眉色一喜,“聘宁不敢居功,当时这姑娘与一个公子哥晕在山上,那公子哥也是个俊逸出尘的,只可惜后来他们的同伙赶到,没将他也一起带来……”   长陵一听就明白了:看来叶麒这小子没跟着一起抓来,不过他来了顶多也就是被这些五毒门女子吃个豆腐睡个觉什么的,抽筋扒皮这样的倒霉事应当摊不到他身上。   “没带来也好……”南絮不以为意的走近几步,几乎是贪婪的抚上长陵的脸颊,“要是让那公子哥看到如此灵动的容颜被人剥开,岂不是要害人伤心欲绝?”   南絮的手戴着蚕丝手套,触感冰冷,长陵有些不适,冷冷瞟向南絮,这一眼露出几分戾气,南絮手头一滞,箐答见状道:“门主放心,属下已给她服了麻魂散。”   麻魂散……这药名听上去,比软骨散还要丧心病狂的样子。   南絮这才重新伸手,长陵瞥见南絮指间的鎏金戒,正是明月舟给自己的那枚。她下意识望向南絮的腰际,果不其然,那块环玉也一并给搜刮了去。   南絮就着长陵目光变转的方向,低头瞄了一眼佩在腰带上的玉,“看来你不怎么害怕呀,竟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些身外之物。”   长陵对上了她的眸,“五毒门果然很穷,堂堂门主居然连金银首饰都要拣别人的来用。”   南絮闻言重新审视了长陵一番,“我早该想到,身着青铜甲,手戴鎏金戒的人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货色,原来这位小姐姐不仅人长得美,胆色倒也不遑多让啊……也好,我方才就要问你了,这鎏金戒本是霏姐姐的东西,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中?”   她口中的“霏姐姐”指的自是明月霏。只是这明月霏已离开五毒门两年有余,也不知与南絮的关系是好是坏,搬她出来顶不顶用。   长陵判断不出,实话实说道:“戒指不是明月霏的,是明月舟给我的。”   南絮的眼角敛去了笑意,一时露出几分难以置信:“你说……这是舟哥哥给你的?”   又是姐姐,又是哥哥的,长陵估摸着他们关系不错,索性顺水推舟道:“你要是不信,不妨差人去问他。”   没准明月舟讲义气,知道她被逮到五毒门,还能派个人来捞她。   南絮死死的盯着长陵,仿佛想要从她的神情中判断这话中真假。然而半晌之后,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聘宁道:“你刚才说,发现这位小姐姐的时候,身旁躺着一个公子?”   聘宁点点头,“那公子哥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看装束不像大雁人,啊,是了,后来赶来救他的人是中原人。”   “对,”箐答补充道:“我听说东夏率军攻打沙州,想必那些人也是东夏的人。”   “二十出头……”南絮若有所思的踱出几步,眉梢一舒,看向长陵,“原来你是背叛了舟哥哥跟别人私奔了呀……那太好了,到时要是舟哥哥问起,兴许还会感激我呢。”   “……”   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南絮微笑道:“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长陵想了想,缓缓抬头道:“今日落入五毒门算我倒霉,不过你选了我,也算你运气不好,有什么话,到时阴曹地府里再说吧。”   行走江湖的人往往会在死到临头之际故意撂下狠话,要么是为了令人忌惮,再不济也能唬一唬凶徒,别让自己死的太过窝囊。   南絮虽然年纪轻,但手上沾染鲜血无数,类似这种无意义的恐吓也是司空见惯了。   不知为何,长陵这句平淡无奇的话,却令她心头没由来的一颤。   但也只是稍纵即逝。   南絮往后退了两步,望着长陵的眼珠子隐隐露出凶光:“姐姐,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呢……可惜时间不够,要不然,我还真想多和你说会儿话呢……既然不想说,那就不说,嬷嬷,出来罢。”   长陵尚没有听懂“时间不够”是怎么个意思,便见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端着一个托盘迈步而出,盘子上放着几把形状各异的刀剪钳针、两副杯盏以及一个不大不小的铜盆,铜盆里盛着不明的乳白色汤水。   箐答与聘宁一将杯盏里的粉末倒入,便听到盆内传出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长陵眉头一皱,这种见不得人的玩意猜都能猜着用来干嘛,但她中了毒,双臂和头都被死死固定住,眼下哪还挣扎的了半分。   南絮见长陵终于微微变色,似乎有些兴奋难耐,她伸手摘下面巾,现出了一张体无完肤的可怖面容。长陵不寒而栗了起来,尤其想到被那口大锅活活煮死的女人——就算她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被活蜕了人皮做成毡子这死法也太惨绝人寰了一些吧?   箐答将铜盆内捣过两轮的方帕拎出来,递给了南絮,南絮捏着湿漉漉的帕子,慢慢靠近长陵,“别怕,我动作很快,不会弄疼你的……”   一笑间,南絮的双手往前一伸,精准无误的将那块方帕贴上了长陵的脸。   这方帕带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长陵觉得自己的脸皮像是给什么揪住似的,心里顿时泛起一阵恶心,但只是刹那一刻——方帕倏然揭起,出乎意料的,没有脸皮被撕开的痛感。   她迟疑睁开眼,见那方帕不知怎地已凝结成一张人脸的形状,南絮盈盈踱到铜镜前,将人形戴上了自己的脸。   长陵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南絮在做什么。   下一瞬间,就听到咯咯切切的笑声绕梁飘荡了起来。   南絮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缓缓转过了身。   长陵看到了一张与自己无异的面孔正欣喜若狂的朝自己望来。   那笑容带着几分妖娆,安在长陵的容貌上莫名透着一种诡异,箐答聘宁几人又惊又叹:“门主,这副皮囊简直是为您量身定做的呀。”   “真的,门主,你看去好美好美啊。”   长陵:“……”   搞半天,就只是易了个容?   “当然不止是易容了。”南絮对着铜镜轻轻抚着自己的脸,“若不一试,岂能知晓你的皮能不能安在我的身上……我试了那么多人,你可是第一个能让我满意的人呢。”   “之前?”长陵冷冷道:“你为何要撕下那些姑娘的脸皮?”   “我费了那么多周折才把她们抓来,她们却害我空欢喜一场,”南絮轻轻嗟叹道:“我不开心,就撕了,有什么问题么?”   她语气天真无邪,甚至还有一丝委屈,仿佛在说“我不喜欢这幅画撕了有什么问题么”。   长陵一时无言以对。   对着一个失心疯还真没什么好说的。   “姐姐,都说红颜薄命,足见你本也是活不长的,如今我代你将这副姣容传下去,你该感到高兴才是啊……”   说话间,一直闷声不吭的老妇拉开幔帐,露出里头一张用来拴着铁链的楠木榻子。   南絮拾起托盘上的尖刀,笑嘻嘻道:“那么,开始吧?”   这时,一个女弟子匆匆奔入屋内,惊惶道:“门主,有个人硬闯入门中,说是要见门主。”   南絮一惊:“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   “那人自称是东夏人……”   “东夏人?”南絮狐疑的扫了长陵一眼,又怒道:“你们一群窝囊废,连一个人都拦不住么?”   “那人武功极好,姐妹们一时没人拦得住,而且……”那女弟子结结巴巴:“而且他说与门主是旧识,叫我们进来通报,说只要门主听到他的名字,自然会出去见人。”   南絮眉头一蹙,“他叫什么?”   “他说……他叫符宴归。”   *****   厅堂内站着一个男子。   一袭淡青色长袍,头发以玉簪半束而起,颇是一副清雅的装扮。   南絮跨出内厅,一看到那身修长的背影,整个人微不可察的一颤,“宴归哥哥?”   他转过身来,见南絮面上蒙着一层薄纱,不确定开口道:“南絮?”   “是我。”南絮望着跟前这个比记忆中还要优雅的男子,极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一些,“……你来作甚么?”   符宴归笑意温和:“五年未见了,不请我喝杯茶么?”   屋内,长陵被塞了一嘴布坨,拴在一根柱上,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南絮的厢闺美则美矣,美中不足的是隔断漏风,几十尺距离的说话声也能听着,这会儿别说是长陵,连看守的聘宁也八卦的竖起了耳朵。   长陵正在猜测这位单枪匹马杀入五毒门的人是何方神圣,只听那人道:“你长大了不少,那时候你才这么高……”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你、你坐吧……没看到有客人么,还不看茶?”   这后一句,自是对着下人说的。   南絮看符宴归轻轻抚了抚茶盖,没头没尾问:“你就不怕我在茶里下毒?”   符宴归放下茶盏,“你不会的。”   南絮听他这么说,虽然还端着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神色却柔和了不少,“听下人说你是硬闯进来的,我还当你是来找我的麻烦的……”   符宴归闻言一怔,歉然道:“若不是看门的不肯传话,我也不必如此……我此次来找你,本是荆老将军所托。”   南絮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你说谁?”   “是令尊。”符宴归:“他听闻你母亲过世的消息,甚是难过,对你也尤为挂怀,所以……”   “哐当”一声杯盏落地,长陵听到南絮怒极而发作的声音:“用不着他假惺惺!五年前,我娘带着我千辛万苦去金陵找他,可他呢?他让我们在府外苦等了足足一夜,连门都不曾开一下……这样的爹,我不要也罢!”   “南絮姑娘,当时的情形你并非不知,陛下严查鹿裕侯府毒杀之案,令堂亦牵涉其中,朝中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荆老将军,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他对你们毫不关怀,又怎会请求我亲自送你们回来……”   话止于此,长陵听懂了大半——五毒门卧虎藏龙,副门主勾搭上了雁王生了个明月霏,想不到正门主也在东夏种下了情丝,这荆将军多半位极人臣,难怪雁夏两国纷争数年,五毒门能置身事外。   南絮听符宴归提及相送之事,眼中的戾气又黯了下来,她望向符宴归:“宴归哥哥,五年前你送我们回来,途中诸多关怀照顾,南絮感念于心,但我爹抛弃我们母女在先,我娘为此郁结成疾多年,临死前都未能见他一面……你叫我如何能原谅他……”   她说到此处,泪珠含在眶中倔强的不肯落下,符宴归起身走到她跟前,伸出绢帕弯下腰替她拭泪,南絮惊而抬头,无意将面纱一蹭而落。   符宴归呆了一呆。   眼前人俏若三春之桃,真是美的不可言说。   但就是……那眉眼略略逊了点光彩。   南絮匆忙将面纱罩上,看符宴归盯着自己,还当是被识出了什么破绽:“你、你瞧着我做什么?”   “抱歉,”符宴归微微一笑道:“你就总蒙着面纱,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样子……”   “那你……觉得我好看么?”   “好看。”   南絮登时笑靥如花。她忽然觉得……那个她整整惦念五年的愿望未必是不能实现的。   符宴归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谦和道:“荆将军托我来带你回去,我与将军有约在先,是以守诺而来,南絮姑娘不愿离开,在下不该强求……”他说到此处,将一块铜牌递到她跟前,“但若他日你改变心意,可差人带着这令牌来金陵找我……”   南絮怔怔接过,只见那令牌面上刻着一个“符”字,符宴归抬袖为礼,“叨扰姑娘,在下先行……”   “宴归哥哥。”南絮急切抬起头,脱口问道:“你成婚了么?”   符宴归一怔,“什么?”   “你成婚了?”   “呃……尚未。”   刹那间,南絮眸色一亮,她忐忑不安的越过身,“我……我从前听我娘说过,她说……说荆家与符家有过婚约,不知,可还作数?”   南絮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心小鹿乱撞似的,双手都不知该如何安放,看符宴归没有吱声,又认为是自作多情,难堪的恨不得钻入地缝里。   就在她打算说自己是说笑时,他道:“你不回去,怎么作数?”   南絮难以置信的转过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你、你说什么?”   一个小姑娘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出了那样的话,符宴归又不是傻子,岂会听不出话中深意?他拢了拢袖子,望着南絮道:“我尚有要务,不可久留于此,你准备一下,明日我会来接你,待到金陵你若是不愿回荆府,可以先住在我家,想必荆将军也不会计较的。”   南絮的声音都颤了起来,“宴归哥哥……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是郎有情妾有意什么怨念都能放下。   长陵听了一整场的你侬我侬,基本上完全放弃了求助外面那个姓符的人的想法——只怕南絮说要埋人,他都能帮着挖坑。   她只是有些奇怪,五毒门的恶行天下皆知,这个符宴归还真敢娶五毒门主不成?   还没来得及细想,又听到外头传来符宴归的声音:“对了,我在来途中听说你门中有人劫走了一个姑娘,不知可有其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推荐一首徐嘉苇的天下~最开始,就是听这首歌,忽然产生了写武侠的念头~ 第三十四章: 相遇   长陵听到外头那人提到自己,不由一怔。   “咦?”南絮:“有这回事么?你听谁说的?”   “我的一个朋友,他与那姑娘本是一路,后来走散了,说人是被几个羌族女子带走……”   “这几日我只派几个丫头出去采过草药,没听过有人带回什么女子啊。”南絮道:“箐答,你和聘宁回来的时候,有见过人么?”   箐答:“回门主,我们没有看见什么姑娘啊。聘宁,你有见到么?”   聘宁手中的短刀卡在长陵的脖颈上,朝外道:“我也没有。”   “那估计是我朋友弄错了……”符宴归道:“好了,天色不早,我也要先回去打点一下。”   “我……我送你。”   “嗯。”   待到人走远了,聘宁才将刀放下:“这回,你是真的逃不掉了。”   夜幕降临,参狼村被淡淡的雾霭缭绕着,月影入江,江随壁转。   断崖之上,符宴归静静站在高处,眺望前方五毒门内的灯火影影绰绰,一个侍卫近前一步,询问道:“大人,今夜就动手么?”   “我们时间有限,若不能抢在大雁之前,于我东夏必成后患。”   近侍点了一下头,“那……余少侠提到的那个救过贺侯的女子……”   天上似乎也笼着一层说不出的阴霾,“怕是死了。”   近侍一愕,符宴归淡淡道:“这些荒唐事,该有人去做个了断。”   ********   壶盖掀开的时候,一只食指大的蛊虫从瓷瓶缝里迫不及待的钻了出来,赤红惹眼,像一只幼小的赤链蛇。   “它叫做七香噬魂,”南絮轻轻抚着蛊虫的触角,撑着下巴望着长陵,“你猜猜看那是什么意思?”   长陵双手双脚都被死死捆在木榻上,哪有心思玩什么字谜游戏,南絮看她不搭腔,低头一笑,“说的是这条小虫子若是钻入你的体肤,七炷香之内便能将你皮下之肉吞噬的一干二净,最后变成一条大蛇爬出来,哈哈,你说神奇不神奇?”   “……”   “唉,我养了它足足四年,本也是不舍得的,只是之前那些女孩子的皮囊割下来血淋漓的,洗不干净我也穿不着啊。过两日宴归哥哥就要带我走了,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要成功的……”南絮蹲下身伸指戳了戳长陵的心口,“姐姐,你不用担心,小七很乖的,她一钻进你的体内就会直往这儿去,只要一下,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到时小七把你啃光了之后,我会把你们一起埋在参狼山下,那里的风景很美,你一定会喜欢。”   说完这番话,南絮看长陵依然闭着眼,还当人已吓昏过去,正要站起身,忽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你觉得符宴归口中提到的那个朋友……会不会认出我来呢?”   南絮似乎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经这一提醒,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动了心思,但很快她反应过来,“你说的不错,是该打探一下那人身份……”   “金陵城中,认识我的可不止他一个。”长陵道:“你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身份,还是你真的以为只要顶着我的皮囊,就能得偿所愿了?”   南絮脸色霎的一白:“你……”   她没问完,就听身后的老妇人抢声开口道:“门主不必过忧,今日符公子没有认出,可见这位女子也并非什么达官显贵,若只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哪有机会见得将军府的小姐?”   “喔,既然南门主并不介怀,那就动手吧。   长陵摆出一副“请君随意”的姿态,她越是淡定,南絮越是不安,她蓦地想起之前那句“选了我,也算你运气不好”,心下反倒起了疑心:若非宴归哥哥临时出现,她已经是个死人了,连被我抽筋扒皮都不怕,又何需骗我?   南絮道:“姐姐,我宴归哥哥相中了你的相貌,现在换人是不可能了,不过……你告诉我你的身份,我答应让你舒舒服服的死去,好不好?”   “我便是说了,你又能如何?杀光我身边的人,就能高枕无忧?”   “你……”   “如果南门主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不妨给你写一份手书,写明我是受了你的恩惠,奈何伤势过重无力回天,为了报恩这才将皮囊主动献上,”长陵慢悠悠道:“只要这换皮之事是我心甘情愿的,让人发现又能如何?”   南絮听到这儿,但觉得这话句句在理,心下不由砰砰跳了起来,“什么条件?”   长陵眸光微微流转,“我死以后,还请南门主莫要动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南絮想了一下,“是那位公子哥?”   “怎么,做不到?”   南絮本以为长陵会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闻言却是抑制不住的窃喜,心中暗道:你死了之后,我要杀便杀,不杀便不杀,你还能化成厉鬼讨债不成?   “好,我答应你。你先说说看,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么……”长陵道:“待我写完了信就告诉你。”   长陵如愿以偿的从“砧板”上下到椅子上,见桌上已摆好了笔墨纸砚,伸手持笔,刚写了几个字就被南絮喊停了:“你这字这么曲曲扭扭的,谁认得出是你写的?”   “我中了麻魂散,连提笔都很是困难,”长陵盯着手道:“能恢复一点力气就好了……”   南絮看向老妇人,“那还不容易?孟姑……”   那老妇人迟疑道:“门主……谨防有诈……”   “你们五毒门这么多的人,怕对付不了一个手无寸铁的阶下之囚?”长陵挪了挪手中的镣铐,“既然不放心,那就这么写着吧。”   说罢,继续艰难的书写着歪瓜裂枣,南絮道:“箐答、聘宁,你们俩盯紧一点,孟姑,你去拿解药,一分的量,谅她也耍不出什么花招。”   箐答与聘宁原本就拎着刀站在身后,两把刀尖直指长陵背心,孟姑不放心,却不敢抗令,她从袖兜里掏出一罐瓷瓶,倒出一小粒药丸来,踌躇再三,总算递了过去。长陵一口咽下,须臾之间,但觉指尖生回了一点气力,不多不少,整好够用来提笔写字。   她重铺一张新纸,这次落笔稳了不少,南絮看那字迹周正,心下稍安:“纵使宴归哥哥察觉出不妥,我拿出这手书,他也不能怪我。”   长陵慢条斯理的书写着无中生有,只觉得每多画一笔,丹田内便能多挤出一丝真气,是以,但凡是一句能说清的,势必得啰嗦成三句。   孟姑不耐催促道:“你到底写完没?”   长陵正要答话,突然,静谧的山际突兀地炸出了一声响。   南絮等人一愕,“什么动静?”   箐答:“门主,像是炮仗的声音。”   “怎么会有炮仗呢?快、快出去看看。”   箐答刚奔出屋外,整个山头又晃了一下,惊得屋内墙角土木崩坏,尘沙零落。   南絮的脸色倏地难看起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聘宁尖叫一声,南絮转过目光,见孟姑的喉口上插着一根断了头的笔,鲜血正顺着杆滴滴答答的往外冒着。   捏笔的人,是长陵。   南絮瞳孔骤然一缩,几乎是与聘宁同时出招,长陵眉头一扬,借着镣铐一挡一推,刹那间刀光映目,聘宁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的刀像是失了控般,尖锐的利刃划过自己的下颚,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长陵静静站着,刀已赫然握在手中,点血未沾,聘宁的尸身扑倒在跟前,血蔓鞋底。   南絮双手空空,她没想明白满袖的暗器□□是如何被夺了去,方才错身一瞬,眼前这人身上杀人盈百、破血而出之气乃她生平前所未遇——南絮倒抽一口冷气,连退三步:“你、你究竟是谁?!”   “啊,名字。”   长陵目不转睛的盯着南絮,声音很是平静:“越长陵。”   “越长陵……”南絮隐约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脑海中不断搜罗着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高手榜,但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出在哪里听过,“你……来——”   来不及喊出声了,南絮瞪大着眼珠,怔怔看着心口被刀尖刺穿,突然仰天栽倒。栽倒之后,依旧不肯合上那满眼的惑然。   长陵眉头微微一皱。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冒出了尖。   她极少会对女子起杀心,这一下手,一次杀了三个。   那恢复不到一成的内力实在微乎其微,动手之前,长陵摸不清这三个人的武功程度,所以在动手之时,她只能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的使出释摩真经第九重功法,十一年前的江湖人称之为……英雄冢。   长陵没有想到,堂堂五毒门主会如此不堪一击,但转念一想,哪怕再来一次,她多半还是不会手软。   不为别的,就为那口生煮大活人的锅,也该把这祸害给一锅端了。   长陵用取下南絮的发簪解了镣铐,又从孟姑身上摸到了那瓶解药,正要打开,突闻走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扫了屋内一圈,飞快起身,将衣架上藕粉色披风往身上一罩,抢先一步跨至屋门前,迎面便见到箐答带着几个女弟子奔来。   箐答没有认出长陵,急道:“门主,大事不好,有一大伙官兵正往寨内袭来,看服饰,像是雁国的人……”   “雁军?”长陵掐尖了一下自己的嗓音,调整成南絮说话的腔调,“来了多少人?”   “至少、至少得有上千人……”   “也许更多……他们根本不留丝毫余地,有许多姐妹都死在他们刀下,门主,眼下怕是撑不了太久,不如……”   长陵点点头,“传令下去,所有人分头撤退,先保命再说。”   箐答看门主如此果决,反而一怔。   事实上,南絮不仅喜怒无常,行事往往全凭性情不计后果,遇上难处,从来都是让门中弟子当人肉盾牌勇往直前,什么时候把她们的命当命看了。不过当下情势紧迫,听到门主叫撤,她们高兴还来不及,也就没有细想,迫不及待的去传话了。   箐答看长陵倚门站着,这才想起屋内还躺着门主的“皮囊”,忙道:“对了,那姑娘……”   “我总觉得这些人是冲她来的,就让孟姑和聘宁带着人先走一步了,”长陵将双手拢在袖中,“走吧,再不走就迟了。”   说罢,也不给箐答说话的机会,径自跨步向前,箐答回头瞟了一眼,跟了上去。   屋内,那只名为“七香噬魂”的蛊虫在嗅到鲜血味后,一伸一缩的游到南絮身旁,灵巧的钻进了心口中。   出土堡的时候,长陵才明白所谓的“不留余地”是怎么个不留法。   纵眼望去,整个五毒门都陷于血光之中,门中弟子仓皇逃窜,袭兵来势汹涌,十步一尸,遍地腥红,俨然以踏平五毒门的劲头追着人砍的。   看来就算她不动手,五毒门也难逃一劫。   长陵想起那五个一齐被抓来的姑娘——这火光冲天的,即便不被砍死,也难保不会被烧死。   箐答见敌方人马愈来愈多,一面招架一面冲长陵喊道:“门主,你先行离开!”   长陵没想到南絮那样的人渣也会有如此忠仆,不由道:“你找个领头的,说愿说出我的去路,不必强撑。”   箐答一愣,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转头之际,人已不见。   羌水之畔,自山谷内传出的打斗声渐渐弱了下来,只余江流潺潺,暗潮涌动。   近侍携着一身血气走到跟前道:“大人,五毒门已平,有不少主动请降的现都暂时扣押住了,只是……门主南絮,不见踪影。”   符宴归伸手拨弄了一下篝火,“下山的路不都封死了?”   “有人见到有几个姑娘从西面逃了出去,都是村妇打扮,盘问过了,是被五毒门的人捉来的,这才未有阻拦……现在就不知,南絮是不是混在这些人中……”   符宴归轻轻摆了摆手,侍从抱拳而退。   他站起身来,左右闲来无事,就顺着江边信步而前。   羌水沿岸丛林密布,越往前走,蒿草越盛,今夜无风,连踏在草丛上的脚步声也尤为清晰。   符宴归仰头望着天幕,烟霾还浓得很,看不见星辰也看不清月。   忽然,不远处的一棵树微不可觉的晃了一下。   符宴归眼神一凝,迈至树下,稍稍仰头,什么也没看见。   一根树枝悄无声息的伸到他颈后。   来人气息细弱而又短促,符宴归拂身一转,轻而易举的握住了那根树枝。   本该将先发制人,但他却在抬头时愣住了。   入眼处,是一副绝色姿容。   虽然唇色惨白,但一双眸子仿似盛满了星辉,比晨时所见更为明亮。   不知是不谙世事,还是看透世事。   一怔之下,树枝穿过他手心抵住了喉口,那女孩缓缓开口:“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言情线肯定是1v1,不用担心陵姐会再次踩入温柔陷阱中。   ps:有时写作过程中笔者会把某种最佳的向往寄托在人物身上,比如,陵姐身负深仇,有复仇的决心,却鲜少有过什么怨气。也并非没有迷惘,但只要前方有路,手中有剑,就能继续往下走。   金鹏旧债,随时可清,但人不负我,我自不负人。 第三十五章: 互换   长陵本不想现身的。   事实上,去救几个姑娘也只是顺道的事,反正身上揣着解药,撬了锁后便捎着人一路往外闯,毕竟嘛那些东夏兵也不是奔着她们的,长陵用泥沙把自己捣惨了一番,真给浑水摸鱼的溜了出来。   姑娘们自然是感激涕零,一口一个大恩人顺便求着长陵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如果能把她们一个个平安送回家那就再好不过了。   长陵本就有些不大愿意,在询问之下发现五个人分别住在四个村庄后,彻底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趁着她们跪地磕求的时候一溜烟就跑了。   一来,她觉得五毒门自顾不暇,应该不至于再去顶风作案,二来,她是真的没劲儿了。   上顿饭还是与叶麒吃的那头烧鸡,而距离那夜已足有三天了,在这三天内,她的肚子里除了水和麻魂散之外,空空如也。   是以,她撑着一副随时可能饿昏的残躯能走一步算一步,好容易挪到一棵果树下,提起脚蹬着树干爬了上去——发现是棵山楂树。   顿时,长陵对“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八个字有了新的领悟。   最终,她还是饥不择食的下手了,尽管她也不知道这种以消食著称的果子究竟能不能果腹,然而,连一个完整果子都没啃完,就听到有人走来。   来者步履很快,稳而不沉,可能是个高手。   长陵心神一定,摘了一根树枝,方一跃下骤感头重脚轻,手中的“武器”也被这不速之客给一把夺住。   居然还真的是个高手。   长陵自认倒霉的一叹,发现对方既不躲闪也不反攻,朝着自己盯了那么一瞬。   一瞬之间,她将树枝往那人颈下一卡,摆足架势问:“你是谁?”   那人失神片刻,迟疑开口:“南……絮?”   长陵心里“咯噔一声”。   这耳熟的声音莫不是……那个叫符什么来着?   符宴归疑惑的望着长陵,“你……不认得我了?”   “……”   如果说上天让她死而复生是不幸中的万幸,那么自打重生后她运势绝对是滑破了底线——到了喝凉水都塞牙,穿道袍都撞鬼的地步了。   这位姓符的要是得知未婚妻被自己给砍死,会不会就地送她去黄泉与南絮作伴?   长陵有些懊恼:早知就不问他的身份了,也不知道现在再冒充南絮人家还信不信。   就在这时,来自辘辘饥肠响起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噜——”   丛林中一时鸦雀无声。   符宴归先是一怔,关切道:“你饿了?”   长陵:“……”   马的,要不是现在虚的连站都站不稳,她真的是做得出杀人灭口的事来。   熟悉的眩目感又涌了上来,长陵试图伸手扶住身旁的树,没摸着,足下一瘫,整个人就这么一头栽了下去。   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参狼山中的火光差不多都被扑灭了。   朝霞浮游中天,烟霾被风撕成碎屑,消散的无影无踪。   叶麒与余平骑了一夜的马,总算在天亮的时候赶到了五毒门。   山寨内到处都是厮斗后的狼藉,士兵们都在忙着清理搜罗,看到有外人进来,立马拥上前去盘问。叶麒本就心急如焚,被人拦下索性脸色一耷:“让符宴归出来见我!”   士兵们俱被这气焰震住,余平忙亮了一下手中的令牌道:“这位是贺侯爷,不知符大人人在何处?”   符宴归不到破晓的时候就先一步离开了,留了个善后的将军姓佟名青,一见到叶麒就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擦着汗赔笑道:“什么风把侯爷您给吹来了?”   叶麒心系长陵安危,也懒得和他废话,单刀直入道:“佟将军,本侯现在先不和你计较这攻寨的事,我只问你,你们进来这么久,可知五毒门把那些外头抓来的女子关在了何处?”   “知道知道,侯爷随我来。”   佟青把叶麒领到了一间囚室内,指着空落落的锁链:“都仔细盘问过了,最近一个月五毒门总共抓了十个姑娘,昨夜有六个人逃了出去……”   “逃出去了?怎么逃的?”   “是我们的人放走的,”佟青道:“攻寨之前,符大人就下过死令,绝不可伤及无辜,那些姑娘也都是可怜人,我们怎么会为难她们呢……”   “就这么把人放了?”余平也有些不信,“怎么知道她们不是五毒门的人假扮的?”   佟青当即把放人的士兵喊来问话,那士兵年纪尚轻,一看就是刚入伍不久的菜鸟,跪在地上磕磕巴巴道:“几个姑娘可怜兮兮的,而且……都生得很是好看,将军、将军说过,五毒门里的女弟子不是毁了容的就是长得磕碜的,只要是看到丑的就管砍,看到美的……就管放……”   讲到最后,声音不由自主的弱了下来,余平瞠目结舌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年头,丑都是死罪了么?”   佟青不自然的咳了一声,“余少侠误会了,五毒门内有多少门人,且都是些什么人,这些我们在攻寨之前都已经查清楚了,南絮昔日为了炼毒容貌尽毁,是以她对貌美的女子又嫉又恨,在她身边做事的,偶尔有一两个稍微标致的也都不在了,剩下的还真都是不怎么好看的,你们要是不信,我这就带你们去瞧瞧……”   叶麒心下稍安,“佟大人说有六个逃出去了,还有四个呢?”   “还有四个……说是都给喂蛇了……”   “喂蛇是什么意思?”   佟青指着囚室内那一口大锅,语气颇是不忍:“说是先给活活煮死,再剁成蛇粮……唉,真是作孽啊。”   叶麒的脸色刷的变了,一把揪住佟青的手肘:“南絮呢?”   土堡之中,四方院内,一只赤红色大蛇横尸而躺,该蛇长躯肥肿,体背上有几处撑爆的裂痕,浸在一滩黑青色的脓血中,稍走近些闻着味便不住作呕。   叶麒脚踩到庭门前,只是那么瞥了一眼,没有继续往里边走,余平立在门口,也有些头皮发麻:“这、这、这……”   “真是心狠手辣啊,听说南絮养着这蛊虫养了足有四年……”院内的士兵脸上都系着遮挡的方帕,佟青让人取了两块新的递给余平,余平顾不上去接,只指着门前的大蛇,“这是虫子?虫子能有这么大?”   “这蛊虫原本也才巴掌厚,愣是吃了人肉撑大的……”佟青说到此处,士兵们将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弟子押了上来,佟青立刻走到叶麒身旁,请示道:“侯爷,这个是捉到的人中位份最大的了,名叫箐答,一直都是侍在南絮身侧。”   佟青上前一步:“抬起头来,我们侯爷有话问你。”   箐答被迫摁跪在地,双眼布满了血丝,抬眼看到叶麒的时候不觉诧了一诧,叶麒敏锐道:“你认识我?”   “原来你是东夏的侯爷……”   她这么一说,余平也认出人来,“是她,是她把那位姑娘给带走的。”   叶麒:“人呢?”   “谁?”   叶麒沉着脸默不作声,箐答想了一想,“那位姑娘么?在屋子里啊,侯爷没看到?”   余平一愣,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屋里有人?”   “可能屋里是没剩什么了,”箐答又啊了一声,扭头朝院子睨了一下,“从我们家小七的肚子里能挖出来更多……侯爷不妨……”   话没说完,叶麒突兀打断道:“不可能!”   余平和佟青见他骤然一喝,吓了一跳,叶麒弯下腰拽起箐答的领口,一字一句道:“你说实话,我饶你不死。”   箐答见他一脸写满了紧张,反而一笑:“侯爷可知道门主为何要抓那些貌美的姑娘?门主自幼炼毒,体肤遭毒液所蚀,早已不成人形,老门主临死前留了个方子,只要门主服下后便可褪下旧皮换一副新皮,可这新皮要上哪儿去找呢?”她嘴角咧的更开了,“自然得扒下别人的皮……那姑娘的姿容艳色如此罕见,门主一见倾心,其她货色哪还入得了她的眼?”   叶麒道:“不、可、能。”   他不信。   她……可是一跃就能跃上大乘塔、一掌能击退圆海方丈、一瞬便可制伏四大长老的人,纵落到五毒门手中,岂会毫无招架之力任人宰割?   箐答的眼中泛出了一丝意味深长:“昨夜死了三个姑娘,门主最后用了谁的皮囊,侯爷进屋瞧瞧不就知道了?”   叶麒蓦地松开了手,他分明不信的,手心却不由自主沁出了冷汗,然后转过身,飞快的跨进屋中,仿佛再慢一点,就走不进似的。   佟青看他突然奔进去,用眼神询问了余平一下,余平只摇了摇头,忙跟了上去。   闺房里躺着三具被啃光的尸骨。   地板上鲜血湿漉漉滩的到处都是,床榻上,桌椅边,然后一路蜿蜒到院前,是大蛇爬过的痕迹。   叶麒顺着血痕一步步走到房内,每走一步,心往下多沉了一分。   檀木桌脚边挨着三具体尸,甚至都称不上是一个“体”了,七零八落的连一块肉都不剩,偏生皮囊还跟晒衣服似的挂在骨架上,在这满屋的飘纱逸飞下衬的得尤为诡异。   好像踩到了什么。他直直低头看着足下三尺之地,看见了一块翠色环玉。   他像是被定住一般动也不动,好半天,才蹲下身捡起了那翠玉,目光往前挪了几寸,跟前那具没有皮囊的手骨上,戴着一枚雕龙绘凤的戒指。   是鎏金戒。   叶麒喉头微微动了两下,将那枚戒指摘了下来。   他是个凡遇诸事,总习惯把最悲惨的结局事先在脑海里溜一圈,只要最终比预想的好一些,都能达观的笑说自己走大运的人。   但这一回,他一反常态的……总想把事情往更好一点的方向去靠拢。   也许,那家伙只是把戒指和玉佩给了别人呢?   叶麒翻着那覆在尸骨上的衣物,极力想找出这不是长陵的佐证,然而一手掀开,竟露出了青铜软甲。   他的脸色从来没有一刻像此时这么难看,余平看他沉甸甸背影,不知怎地,居然不敢走上前去。   这下,连佟青都察觉出不对了,“贺侯……没事吧?”   余平挠了挠头,他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状况,只好东瞧瞧西看看,瞥见桌上的纸砚,试着转移大家的注意力,“那个……桌上的纸好像有字……”   佟青也看到了,走上前去拾起信纸,喃喃念道:“本人愿将皮囊献于五毒门主南絮……”   第一行尚没读完,纸就让叶麒一把夺去,他扫了几眼后,转身就往外走。   箐答人还跪在院子里,见叶麒出来,哑着嗓子问:“这手书……是怎么回事?”   她瞥了那手书一眼,目光一凝,不咸不淡道:“那姑娘临死之前,提出了一个请求,说只要门主肯放过侯爷,她就愿意写这手书。”   叶麒瞳仁一颤,当下再也忍不住,“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余平与佟青大骇,忙上前搀扶,“公子!”   “侯爷这是怎么了?快快,来人!”   “那位姑娘真是用情至深啊,”箐答嫌叶麒的血还吐不够狠似的,又道:“侯爷,我这都实话实说了,您还能饶我一命么?”   佟青抢声一步,指着箐答的脑袋吼道:“来人!把她拖下去砍了!”   箐答故作失色,“你们怎么能出尔反尔呢!我可没有一句假话啊……”嚷了几句,被军士拎起倒拖了去,又尖锐的喊起了“饶命”,绕过拐角,才逐渐放弃了挣扎。   她仰着头,嘴角慢慢浮出得逞的笑意:“门主,仇早晚能报……我先来陪你……”   参狼山冠木遮天辟日。   叶麒盘膝坐在墓碑前,用锐刀在上头篆上“长婷之墓”四个字。   “忘了问你的名字怎么写,也不知有没有弄错。”他吹去字面上的石灰,“应该错不了,总不至于有人给自己的女儿取成一个亭子吧。”   他自顾自的点点头,又在石碑左下角刻上“叶麒谨立”四字。   人也埋好,碑也立完了,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索性就这么枯坐着。   叶麒撒了一把黄土,掰着手指算了算,从把她从马车劫走那日算起,过去九天了。   九天,居然只有九天?   “我本来还有许多话想要问你……没想到……”   没想到,求解终成无解。   不知怎的,脑子里莫名晃过最后一次与她的对话,她说了一句“不许闭眼,你睁大眼好好看”,然后,后面一句是什么?   想不起来了。   他终究对她一无所知。   叶麒又开始心慌气短了,他用长陵教给他的吐纳之法,一下一下的深深呼吸。   恍惚间,耳边又听到她轻轻的说:“用我教你的心法运功,不会这么快咽气,瞧,太阳都出来了,这不又多活了一日?”   叶麒睁开双眼,望着墓碑笑了笑道:“好像行不通了呢。”   若有用,岂会满腔郁结难纾。   这时余平走上前来,对他道:“公子,有南絮的消息了。”   叶麒站起身来,“捉到人了?”   “倒不是……”余平支吾了一下,“佟将军收到消息,符大人把人给救下了,说她是友人家遗失多年的女儿,此番已在回金陵的途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个剧场:   ——叶麒:原来不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注定躲不过这一场心劫。   ——长陵:写错别字的人没资格煽情。   ——叶麒:……   ——长陵:所以这是一个是个男的都想杀我报仇的故事?   ——明月舟:我、我不在其列。   →→→→→→→→→→→→   开个玩笑啦。   终于要开启东夏篇了~好戏这才刚刚开始,大家期待么? 第三十六章: 世道   “方圆百里的酒楼,就数咱们家的炮豚味儿最正,还有炙鹌子脯、荔枝白腰子、豆豉拌里脊,都是杠杠有名的。”店小二上了一壶热茶,恨不得将店里最贵的菜肴都念上一遍,“对了客官,今儿的鳝鱼特新鲜,从那陵江那儿捞来的,南炒鳝如何?做鱼羹也鲜……”   这酒楼名为“独味居”,在这镇上算得上是撑得起场子的地儿,楼面正对着熙来攘往的街道,不少当地的、赶路的、歇脚的客人,一轮换一轮,尤其到了正午,店小二累的几头跑,忙不过来的时候连帮厨都得亲自搭把手上菜。   二楼靠窗的位置是光线足,桌面也最大,是店内唯一的“雅座”,入了座的客人最少也得点足十两银子。这桌新来是一个青年和一位漂亮的姑娘,身旁跟着两个带刀侍从,小二只瞥了一眼,便知来头不小,丝毫不敢怠慢,拣了块干布将桌面又擦过一轮。   “那就都来一样吧,加两碗稻米饭。”那青年转头问那姑娘,“你还想吃什么?”   桌上摆着一碟干炒的茴香豆,那姑娘随手嚼了一颗便停不下来了,“饭两碗够么?我们有四个人。”   “他们路上吃过了。”青年冲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便自觉下了楼,那姑娘哦了一声,“就我们两……会不会点多了?”   “不会。”青年微微一笑,对小二道:“先这些吧,再来几块煎胡饼,菜上快些,我们还要赶路。”   店小二豁牙一笑,“好嘞客官稍候!”   姑娘三两下就把豆子一扫而空,感觉到临近的几桌时不时有人把目光投过来,一抬头,又纷纷收回了视线,姑娘舔去嘴角边的椒粉:“不过是吃了盘豆子,有什么好看的?”   “看的不是豆子,是人。”青年提起茶壶斟茶,“这家酒楼来的多是走江湖或是做生意的,像你这样好看的女子并不多见。”   她刚捧起茶杯,听到这话手一颠,差些烫着了嘴。   说话的人是符宴归,被说的人自然是长陵了。   符宴归说这话的腔调平平常常,全无半分恭维的意思,尽管如此,长陵还是感到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南絮”,听到爱慕者的称赞,怎么着也得露出个微笑才不至于露馅。   长陵实在笑不出来,索性放弃带入南絮这个角色——反正她扮演的是失去记忆的南絮,姓符的连失忆这种事都能信,其他的旁枝末节应该也不会过多计较才是。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犯了嘀咕。   那日她在参狼村饿晕以后,一睁眼便见符宴归坐在床边一勺一勺的给自己喂米汤喝,差点要怀疑对方给自己灌的是毒、药,没想到符宴归说的第一句话是:“南姑娘,是我……你……可还记得我?”   敢情闹了半天,这家伙还没发现自己不是南絮。   长陵缓过神来,睁着眼瞎说道:“你是谁?我……我是谁?”   如此,被符宴归带回东夏,可以说是顺水推舟了。   她自然不太想顶冒别人的身份,但从雁境去金陵,一路上得过多少个城池,她手中既没有通关文牒也没有银子,一走了之反倒麻烦。况且,这符宴归是朝廷的命官,南絮的爹在东夏也是个将军,借着这条捷径,保不准更有希望接近当年的那些“故人”。   毕竟沈曜,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了。   “你在想什么?”   长陵见符宴归拎起茶壶,才发现自己对着空空如也的杯子喝空气,于是随手放下,指着窗外头来来往往行人:“我在想,这一路走来,随处可见那种匆忙赶路的江湖人,好像为了什么事的样子……”   “这些人,多半是为了金陵的武艺比试去的。”   “武艺比试?”   小二端了几盘热菜上来,符宴归盛了一小碗汤推到长陵跟前,“你知道文举和武举么?”   长陵举勺,一口先暖了胃,“就是三年一次科举吧?文举选良才,武举择将才,可寻常的武生都是从行伍出生的官家子弟里挑选的,怎么现在连这种混迹江湖之士也能参加?”   符宴归指尖的筷子一顿,却也只是顿了那么一下,不慌不忙解释道:“当今陛下出生于江湖世家,既是以武立国,自然也希望广招天下武林英才,但凡出生清白,未曾有过案底,不论是官宦士族,还是江湖门派,就是寻常百姓,只要有意报效朝廷青年,不论男女,皆可参加。”   长陵微微诧异了一下,“谁都能参加……那金陵城岂不是要人满为患了?”   “武举的规矩与文举相似,都是从州县层层选拔上来的,这些赶赴金陵的,大多已都是武举人了……当然,有些名门贵派举荐的生徒到了金陵能直接入清城院修习,待到武举之日与其他人一并应试。”   “清城院……又是什么?”   符宴归烫好了一副干净的筷子将炮豚分块,“你既知文举,可听过国子学吧?”   “喔,知道一些。”   古来皇帝设立国子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其门生多为贵胄子弟,当然不乏普通中举的文士,而两者皆经明经入仕。   符宴归拿文举为例,说明这清城院如同武学中的国子学,也是由朝廷兴办的——无怪这么多武林人士跟赶集似的趋之若鹜,有升官发财的机会,谁不去谁傻。   长陵眉头微微一蹙。   纵是她从前不太关心政事,也知道“武官打天下,文官治天下”的道理,沈曜这皇帝没当几年,拓宽武举的限制不说,还建了一所武院,难道就不忌讳以武犯禁之说?   “陛下推行武举已有六年,现朝中不少武官都是从武进士里出来的,南姑娘久居苍狼山,不知东夏局势也属正常,方才……”符宴归稍稍一顿:“你说武举都是从行伍出生的官家子弟里挑选的,这些前朝旧事,你还能记得,我倒是有些意外。”   糟了。她一时又忘记维护“失忆的五毒门主”这个身份了。   长陵低头扒了两口饭,随口扯淡:“唔,许是以前听过,就搁在脑子里了……欸,这肉都要凉了,你怎么不吃?”   符宴归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微微一笑,“好,你也吃。”   长陵觉得这个符宴归挺奇特的。   按理说,这一路上他对她算得上是颇有关照,既不会过分嘘寒问暖令人不适,衣食住行也安排的甚是妥帖,吃饭的时候还会适当的挑点话题,短短几日相处下来,简直可以说是自带如沐春风的气质——   但却半点儿也让人捉摸不透。   虽然说叶麒和明月舟也都属于满肚子藏着秘密无数的典例,但不同的是,符宴归连“藏”字本身,都隐的无影无踪。   长陵默默把这种人划入“绝不能交心半句”的行列。   菜过五味,差不多也吃了个半饱了,这时,符宴归的侍从踱到身旁低语了几句,他稍一点头,对长陵道:“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说罢,十分贴心的把荷囊交给她,又留下另一个侍从,这才匆忙掠去。长陵把剩下的清了盘,胃撑的太过,于是打包了一整袋茴香豆,出了酒楼信步闲晃了起来。   打入夏境的这几日,走的多是山林野道,偶尔穿过边头小镇,还是那种没有人烟味的村郭,难得来到这种大城镇,听着耳边人声叽喳,摊贩吆喝,顿起了些欣悦之意——   阔别中原已有十一余载了,要是把那两年漠北打仗的日子也叠上,她都快有十三年没逛过这种闹腾的市肆了。记忆中上次路过此处还是穷乡僻壤,如今已是商贩成群,长陵一路沿街走过去,跟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似的,瞅哪哪都是新鲜玩意儿。   “快来看呀快来瞧,上好的金花绵胭脂……哎呀姑娘这么美,就是血气差了些,要不要来试试?”   长陵一见女摊主满嘴的春红妖豔,没走近就掉头,一转身,又听货郎们纷纷道:“上好的血玉,百年难得一遇啊,辟邪防小人保平安……”   “上好的白貂皮,终峡山的貂子那可是沾了仙气的……”   “上好的金钗……”   总之一条街卖的全是“上好”的货色,甭管有没有人信,能招呼一个算一个。   长陵踱到鞋摊子边,一眼扫去尽是那种玲珑织霞贴箔的鞋履,要么就是厚底的木屐,脚感肯定不好,另外一些相对简约的布靴都是给男子穿的,长陵拣了几双发现都太大了,不免犯了难——现在这双经历了严寒、浸过水、翻过山,鞋底早就烂的不像话了。   从前她的鞋都是越长盛找匠人订做的,想不到时隔十一年,在这偌大的集市,连一双称脚的都买不着。   侍从陪着逛了好几个鞋摊,看她都没有下手,不由问:“姑娘怎么尽选男人的鞋子?”   “因为女人的鞋丑。”   侍从莫名挠了挠头:这女人的鞋面都绣的跟画似的,哪儿丑了?   长陵悠悠哉哉的晃到街口,乍闻一阵喝彩之声,放眼看去,但见不远处人头攒动,围成一个大圈吵吵嚷嚷的,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她起了好奇之心,挨入人堆中往中间望去,前方一大块空地上摆着一个生了锈的水缸,边上放着十来个盛满水的木桶,缸后站着一人,长陵正疑惑着,就见那缸被人托了起来。   托缸之人抱着缸转了半圈,惹来一片叫好之声,那人放下大缸,亮出身来,居然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小个子少女。   少女身着一套粗袄子,裤子上打了红布补丁,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搭在肩上,额间的两撮刘海微微卷曲着,像海藻一样搭在两边。虽然衣着褴褛,眉目间透出几分清秀,看去十五六岁的年龄,尤是一脸稚气。   “就这么个小身板,能扛得起大缸?嘿,老子才不信!”   人群中有个彪形汉子窜入圈内,指着那大缸道:“这水缸定不是铁铸的!”   少女眉心一皱:“这确实是个铁缸,你要是不信,上来举一下便知。”   “好!我来试试,诸位可都看好喽!”那彪形汉子也不客气,捋起衣袖,走到缸前使劲一托,也将这大缸抬了起来。   他放下缸后扯着嗓门道:“果然不是铁缸,顶了天也就五六十斤,你这小丫头片子,既是出来卖艺,不动真格尽使这种小把戏,这不是唬人么!”   “你——”   看客们原也不大相信一个小姑娘能有这么大的能耐,闻言更是信以为真,眼见着就要一哄而散,那少女忽然大声道:“诸位要是不信,那就用水把缸都给填满了,这一桶桶的水,总不至于是作假的吧?”   如此规模的水缸,要真给灌足了,单就水的重量少说也得有一百来斤。众人听她这么一说,立时来了兴趣,那少女不由分说,拎起水桶便往缸里倒,片刻之后整个缸内盛满了清水,她走到彪形大汉跟前,将腰一叉道:“这大叔如此高大威猛,这缸子要真是瓷缸,您不会连挪也挪不动吧?”   那大汉眼看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实在是骑虎难下,只好重新走到缸边,两手连蹭了几下衣角,岔开马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卯足全身之劲——大缸果然连挪都不曾挪动半分。   大汉不信邪,猛地大喝一声,大缸倒也晃动了一下,然后就跟钉在地底似的石桩固若磐石,他撑的脸红脖子粗,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个四脚朝天。   旁观众人一看,轰然大笑起来。   那少女将辫子往后一甩,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她蹲下身,双手捧住缸体下端,但见那缸子随着她身体而缓缓上升,直至她完全立直,当即引来一片惊呼。正当大家以为她要放下时,那少女沉沉的“嘿”了一声,身子微摆,竟然堪堪将大缸举过了头顶!   这下,就连长陵也不免有些啧啧称奇。   铁缸的直径三尺有余,加上水,那分量必然更加沉重,这小姑娘如此娇小,居然能把缸就这么扛了起来,确是有些能耐。   众人不禁拍手称快,纷纷上前将铜板掷入托盘中,那汉子见砸不成场子,便在众人的嘘声中灰溜溜的遛了去。少女捧起沉甸甸的铁盘子,笑容可掬的道了一轮谢,长陵瞧她圆溜溜的杏仁眼弯成月,甚是讨人喜爱,便摸了两块碎银遥遥一抛,不偏不倚的落入盘中。   这银子块头不小,抵得上整盘子铜板了,少女眉色一喜,正要致谢,一抬头,已瞧不见前方人影。   长陵懒懒散散的行在街上,暗自感慨了一番“江山代有才人出”,想到身上尚有九成麻魂散未解,不免一叹——当日她将解药分给了那些姑娘,内息到现在还被禁锢着,连施了好几日南华针法都不顶用,而五毒门树倒猢狲散,都不知道要上哪儿去讨解药。   侍从见长陵慷慨的撒了银子,复又连连叹息,正奇怪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高呼道:“抢钱啦!”   长陵扭过头,却见一个小乞丐抱着铁托盘风风火火的穿过街道,身后跟着个少女,正是方才卖艺的那个。那少女奔的极快,一纵一扑就要揪住人,小乞儿足下一蹬,一个飞身跃起,人已落在屋顶之上。   少女气极,沿着屋檐下一路追着跑,跌跌撞撞的几度差些都要掀翻那些摊子。   一个地上跑,一个檐上飞,须臾之间就拉开了距离,小乞儿眼看着就要溜之大吉,没留神,脚下猝不及防的踩着什么东西,“扑通”一声从房顶上跌了下来。   那少女追上前来,看着铜板撒的一地都是,一把擒住乞儿,怒道:“你为什么抢我的钱?”   “哎哎哎,疼疼疼!”小乞儿当场栽了个屁股开花,这一摔摔断了尾椎骨,“这位姑奶奶,我都两日没吃过东西了,若不是饿坏了,哪敢抢你的钱?”   少女看他瘦如柴骨,神色一软,松开了手,“你想吃东西,好好说便是。”说着蹲下身,捡了那两枚碎银塞给小乞儿,“拿去吧,今后可别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了。”   那小乞儿有些不敢置信,千恩万谢的拜了两拜,忙扶着臀一瘸一拐的离开。少女蹲下身拣铜板,发现地上溜着几颗茴香豆,都是从屋顶上滚下的,正疑惑间,听到一个女子道:“那小贼能飞檐走壁,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一看就是诓你的。”   少女仰起头,只见跟前站着一个容貌极美的女子,左手握着一个纸包,里边躺着小半袋茴香豆。她瞬间反应过来,跳起身道:“姐姐,那豆子是你撒的?”   长陵一时间都有点不想搭理她。   方才她随手抄起一把茴香豆,本是有心帮这姑娘讨回那二两白银,谁知这姑娘傻到了家,连无赖地痞的话也信。长陵敷衍的点了一下头,正欲离开,那少女忙叫住她:“哎哎,你等一下。”   说着,弯下腰将铜板全给拣齐了,抓了两大把塞入腰间的布囊内,往长陵身上一递:“姐姐慷慨相助,我也不知怎么感谢你,这些你都拿去再买一包新豆子吧。”   长陵的目光在铁盘内所剩无几的铜板扫了一圈,“我都拿走了,你的缸不就白举了?”   少女巴眨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姐姐,那二两银子是你给的吧?”   长陵不答,正想将那布囊推了回去,一瞥眼,瞄到了布囊上绣着的一小串图样,是梵文的“璇”字。当年她的师父璇玑大师也会在自己的布袋行囊上缝上璇字,乍一看针线的走法,还真有几分相似。   “这布囊上绣的像是梵文,你不是中原人?”   少女摇了摇头,“我家就在临安,这布囊是个老先生给我的……姐姐看的懂上面的字?”   “看不懂。”当着侍从的面,长陵自不便多说,但瞧这姑娘空有一身蛮力,连轻功也不会,想必不是师父的徒弟,可这布囊万一真是师父所赠,从她身上打听出师父行踪也尚未可知。   长陵将铜板倒回铁盘内,余下两枚连同布囊一并塞入自己的衣兜中,“半袋豆子就值两文,多了我也不需要。”   少女看她收了钱,这才松了一口气,侍从远远看到街尾的一道身影,提醒道:“南姑娘,公子爷已经回来了。我们还要赶路金陵……”   “你们也去金陵?我也是诶……不过姐姐一看就是贵人,自不会和我同行的……”   长陵看她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满满的机灵样,“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我叫周沁。”   “周沁。”长陵低声重复了一次,点了一下头,“好,到了金陵,有缘自会相见,你就此留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大家喜欢看甜宠,不希望男女主发生什么误会虐心的矛盾。   现在只是写了一个用南絮的身份进金陵,大家仿佛就已经脑补了之后狗血桥段轮番上演……   如果我真的写到了什么男主角捅了女主一刀说你为什么要杀死我最爱的人之类的玩意儿你们再下结论也不迟啊!   至于为什么这么写,讲道理啊,陵姐是没有身份证的无业游民,人在国外,如果没有这次的“凑巧”,连通关文牒都没有,怎么快速的回金陵,怎么报仇啊?   大概见到沈曜之前都要再写上九九八十一难吧?o(╥﹏╥)o   还有就是,相信一下男女主角吧。   就像一开始阿舟说了一句话被骂个狗血淋头,事实证明他并没有那么遭人讨厌,就像大家抱怨长陵被囚于五毒门看的很憋屈,事实证明她爆南絮的一瞬间大快人心不是么。   容许剧情有起有伏,偶尔紧迫愁人,但是都会往好的方面去发展,对吧?   最后还是感谢大家的喜欢,今后要是再遇到质疑的点,还请更温柔一些好么??( ?` )比心   本章评论偶有红包掉落~谢谢观赏~周末愉快~ 第三十七章: 金陵   “公子这次心脉确实受了重挫,好在有人及时替你疏通了督脉,接下来得静心调养一段时日,不可大意……”   肖长老将叶麒心俞血上的银针缓缓抽出,又扎入了督俞血上,“可惜任脉未通,要不然老夫还能试试以任督二脉为契疏通阳维脉……”   叶麒打了个喷嚏。这三月的武陵山还残留着冬日的料峭,风一丝一丝的渗过门缝,时有时无的拂过他赤、裸、裸的膀子,饶是这床榻边摆了一排炭炉子,后背还是激出了鸡皮疙瘩:“还以为这回又捡回了一条命,听您老这话意,我还是活不久了?”   “公子这淤滞之症毕竟是先天宿疾……虽说你年少遇到了肯传功助你通脉的高人,可这股内劲实在霸道至极,这十一年来,纵使有人肯心甘情愿渡送功力,也无法与之融汇……”   肖尹将针一根根取下,哑着嗓子问:“这回为你运功疗伤之人究竟是谁?此人既可疏你督脉,说不定也有可能……”   “这就别想了。”叶麒匆匆套上了衣裳,一边系衣带一边下了床踱到桌边,拎起茶壶对嘴灌了几口热水,“您就照直说吧,我现在这么个情况,还能活多久?”   “往好处想,一年半载是没有妨碍了,若是在此期间能寻到此内功的修行之法,自可再往下多延数年……”肖尹也站起身来,“当然,这天下之大,也并非没有起死回骸的杏林圣手,假若公子有缘……”   “行了长老,您身为灵宝阁阁主,东夏第一圣手,车轱辘话年年说,听的人只会觉得更绝望好吧……”叶麒手心搓揉着手心,难得揉出了点温意,“一年半载已是赚大发了,我很知足。倒是您,眼睛怎么老眯着,是不是毒还没解清?”   “瞎了大半个月,见光还是有些不适应,过些日子就好了……终究是染过毒的,我上了岁数倒无妨,可惜了那些年轻的小辈,今后瞧远点的地方兴许就不如过去利索了……”肖尹低头叹了一口气,一抬眼,发觉叶麒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离自己三丈远的位置,朝自己竖起了食指和中指,“长老,这是几?”   肖尹:“……”   叶麒摊了摊手:“远的嘛瞧不清就瞧不清呗,关键是走到跟前的人得擦亮了眼认清楚,东夏武林这次连头搭尾的跳到坑里去,人没给一锅端了已经客气了……经了这事,以后八大门派谁还敢轻视灵宝阁,哼哼,您就不给药,让他们眯着眼闯江湖吧。”   肖尹摇头失笑:“这次你将八大掌门救出水火,又斩去明月舟攻境的源头,眼下不仅是江湖人,就是百姓都对贺家军敬重有加,等回到金陵,皇上的勋赏是少不了了……”   “勋赏?”叶麒一把推开房门,风卷着落梅,萧萧瑟瑟的拍打在衣裳上,“这次出门前,我还给陛下递了封遗书来着,也不知他看我这么全须全尾的回去,会不会有些惊喜呢?”   人都说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腥风战乱的年代,秦淮河畔都充斥那种霓裳一曲、水袖清扬的气质,何况是新朝盛年,光是穿过这一条十丈阔的建康街,几乎快被那一摞摞的千奇百怪闪花了眼。   这是指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长陵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年少没赶上好时候,所到之处不是孤村清苦,就是黄昏血染沙,南方富庶之地还真没怎么走动,倒是去过长安——就是当时尽顾着攻打皇宫了,一直没来得及去街上晃晃。   “金陵城的花哨玩意儿还真是不少……”马车的窗轩敞着,长陵支着腮靠在上边,目光正好落在前方的绣楼上,但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凭栏而站,楼下围着一大群男人,正跃跃欲试的仰着头,不知在瞅个啥劲,“那是做什么?”   符宴归本来在看书,闻言抬头瞥了一眼,“是福威镖局傅镖头的女儿,抛绣选婿。”   “哦,我知道,就是那种……”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那个红衣女子举起一个铜盆,用力甩出一枚红彤彤发着光的……火球来——刹那间,底下的男人纷纷飞身跃起,个个皆徒手去抢,窜的最高的青年刚一触着,就被火球灼的嗷嗷叫,忍了忍没忍下去,往后一掷,一拨人又争先恐后的夺了起来。   马车匆匆而过,绣楼下的傻大个们一边惨叫一边拼命,长陵食指一抬,“你刚说抛什么来着?”   “绣球。一般也就是带刺或开刃的刀球,烧成炭的确实少见,”符宴归见怪不怪的翻了一页书,“傅镖头择婿的门槛是高了些,两个月也扔过一次,可惜接着的那位公子双手废了。”   “……”   符宴归见长陵一脸的无言语对,不由一笑,“换作是你呢?”   “什么?”   “抛绣球,选什么球?”   “我不会抛。”   “喔?”   长陵没接茬,心中默默嘟囔一句:要是一个不小心把人全砸死了就不好收场了。   符宴归没等着后话,复又低头翻书:“你是不是奇怪那些人为何愿意去接那种绣球?”   长陵:“喔,是有些奇怪。”   “福威镖局乃是皇镖,若是能当上傅家的乘龙快婿,自是前景可观……”符宴归平平淡淡道:“从傅家小姐的角度来说,若是最后真有人能徒手接住火球的,不正说明了对方的内功和身法皆是上佳么?”   好像这种说法也不是完全扯淡。   就是长陵对于南人的印象还停留在风雅闲适、吟咏诗书之上,才一进城就看了这么一出,实在有些颠覆了以往的认知——街头巷尾处处可见逞勇好斗之辈,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皆混迹于这繁闹之中,短短十一年,世道彻头彻尾换了一身装扮,认不出了。   大抵只有她还停留在过去。   恍若隔世的念头一起,长陵顿时失了兴致,符宴归见她靠回软垫,不由一怔:“怎么了?”   “嫌吵。”长陵懒得解释。   “我还以为像你们这种小姑娘都喜欢逛这样闹腾的街市……”   “小姑娘”仨字生生惹长陵翻了一阵白眼,“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和我想的不大一样。”   “喔?不知姑娘想象中的金陵城是什么模样?”   “唔,像是诗文写的那样……”她还是个大佬爷们的时候就常常幻想能在秦淮河畔包一条花船,令最美的舞姬为自己献舞,“卷珠帘,醉卧温柔乡……”   符宴归抬眸看她,眼神有些困惑,然而也只是一瞬,长陵瞥来一眼,漫不经心道:“方才我就注意到了,你的马车一路上几乎都是畅通无阻的,好像所有人远远见着都会自觉的退避三舍……一直忘了问,你在东夏朝当的是什么官?”   朱漆大门上挂着黑底镶金的楠木匾额,抬头提字——丞相府。   长陵跨下马车,还未消化悬在顶上的那三个大字,就听守在门外的侍卫齐刷刷朝符宴归躬身行礼道:“恭迎老爷回府!”   长陵睨了一眼符宴归的华年之貌——这厮居然是个的丞相?   符宴归习以为常的抖了抖衣袍,正要步入府内,看长陵没跟上,奇道:“不进来?”   “你贵庚?”   “呃……”这话问的突兀,他怔住,“二十有八了。”   长陵又不自觉的将自己的岁数垒上那被尘封的十一年,心下腹诽:姓符的看过去顶多也就比叶麒那二货虚长两三岁,居然和我一般大了?   果然金陵的风水养人,养女人,连男人都养。   长陵这会儿全然忘了自己也生了一副“韶龄”面孔,双手背在身后老成持重的摇了摇头,径自迈步入府,留下符宴归直愣愣的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   讲道理,这丞相府的主人虽说长得年轻,但府宅的楼阁池院却一点儿也不含糊,佳木奇花,非逞艳斗色之可比。入了大院便是游廊曲折,长陵跟着符宴归穿行而过,见前方池沿边有几个粉雕玉琢的少女嬉戏调笑,轻轻咦了一声:“那些可都是你的妻妾?”   符宴归差些没被地上的石子绊倒:“……只是府内的丫鬟罢了。”   “喔,那你的妻妾呢?”   符宴归没有立即回答,长陵笑问:“你都这么老了,不会还没娶妻吧?”   “很老”的符宴归干咳一声,“我与姑娘有婚约在身,自然还未娶妻,不过……”   话没完,拐角的苇叶丛后蓦地窜出一人,长陵定睛看去,只见是个身着紫衣的翩翩少年,一边大大咧咧走来一边笑道:“嘿呀,大哥出了趟门,居然带回了个嫂子!”   这调侃听起来忒耳熟,上回隐约是明月舟的那个妖女妹妹说过,连腔调都不带换的,符宴归沉声斥道:“宴旸,不得妄语。”   他扭过头来对长陵道:“舍弟不懂事,让南姑娘见笑了。”   长陵表示理解。   这年头谁家还没养一两个倒霉的弟弟妹妹?   果不其然,这符宴旸一走上前来,便不着调张口道:“嫂……南姑娘,我听说你是五毒门的门主啊,五毒门是不是有许多神奇的诡术,可以改变人的样貌啊?”   长陵一怔,“嗯?”   “要不然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美的人?”符宴旸伸手一指道:“哇你这鼻子,该不会是用什么玩意给……”   “捏”字音未落,符宴旸的鼻梁就给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   “哎呀哥,我是你亲弟弟!你用得着下得了这么重的手嘛……”符宴旸悻悻捂着自己的鼻子后退两步,对长陵笑嘻嘻赔了一礼,“南姑娘赶路辛苦,纯逗个乐,别当真哈。”   是不是逗乐长陵不晓得,假若站在这儿的真是南絮本人,这小鬼头多抵是命不久矣了。   长陵看向符宴归:“你弟弟倒是挺有趣的。”   丞相府的别苑临池而立,看来最近府上没有什么客人,整座楼两层五客居,任长陵随便住。二楼的阁间最亮堂,一跨进去就闻到了股清新的檀木香,仔细打量,从墙壁、长椅、梳妆桌到铺着绒皮的地板,仿佛处处都写着“我很有品”四个大字。   长陵连袜子都懒得脱,整个人栽在柔软的床榻上,朝外头探着脑袋的丫鬟道:“我要睡觉,不需要伺候了。”   话毕,双眼一闭,竟当真就这么睡死过去。   这一觉从日上三竿睡到了日薄西山。   府邸内各处灯笼都亮了起来,灯光透过雕花窗桕映了进来,细细碎碎的撒在铺盖之上。长陵坐起身,打了个哈欠,顺带在伸懒腰的时候运一会儿子丹田真气。   好吧,释摩真气一如既往被麻魂散关的牢牢的,除了先前恢复的那一两成,其余的连一丝一毫都没走漏出来——   妥妥是遇到了克星了。   早知道就不急着跑路了,也不知道现在五毒门还有没有剩活口,上哪儿能搞到麻魂散的解药。   长陵兀自叹了一口气,正欲套上鞋子,一捞没捞着,低下头,她那双破鞋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云锦鞋。   就是她最怕的那种绣满花脚底板还厚厚搁着一层的那种高头鞋履。   长陵眼角不自觉跳了一下。   这时,侍在门外的丫鬟约莫是听到动静,叩了两下门踱了进来,笑道:“姑娘醒了?老爷出门前吩咐翠珠服侍姑娘更衣。”   丫鬟手中捧着一件叠好的衣裙,正要上前来,长陵伸长手臂示意她站住:“我的鞋呢?”   “鞋不就在榻边……喔,姑娘是说您来时穿的那双么?翠珠看鞋底下破了个洞,想必是穿不了了,就把它给丢了。”   “……”长陵按了按额心,翠珠看她变了脸色,弱弱问:“那鞋很要紧么?”   长陵见小姑娘满眼的战战兢兢,一时脾气都不知该怎么发,“……不要紧。”   翠珠松了口气,“姑娘,南苑的琼夫人听说您来府上,今夜特意设了小宴差人来请您,您想去么?若是不想,我就让膳房直接给姑娘备饭了。”   “琼夫人?”长陵敏锐的挑了一下眉睫:“是干什么的?”   琼夫人就是丞相的妾室,虽说是个姨娘,却是符宴归唯一纳的一位夫人,想来地位尊宠也当与正房无异。   难怪他白天支支吾吾的,想是怕南絮介怀,不知如何开口。   长陵拢着袖子信步走在廊道上,嘴角不由翘起:“就说了这么老了不可能不娶妻……”   小丫鬟跟在身后听她嘀嘀咕咕,迷惑道:“什么老?”   “没什么。”   长陵穿过一条羊肠小道,迎面就看到一处园子,石门牵藤引蔓,绕过墙内,墙中开了一隙,清泉自外湖顺竹而出,浇灌着院内的几株梨花树。   树下设有桌椅,桌上摆着几道蜜饯干果,南苑的丫鬟见来人了,忙踩着小碎步上前招呼,一面看茶一面说夫人马上就来。   长陵不是出于好奇才来见这琼夫人的。   虽说冒名顶替是时时做好了被拆穿的准备,越是临近金陵,她对于符宴归就越是疑虑窦生。   比如,他分明是与南絮约好翌日清晨再去接人,何以当夜会出现在参狼山下?村庄遭焚,他不可能毫不知情,却又为何在她醒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只简述了她“五毒门主”这个身份及两人的婚约,继而佯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带她回金陵。   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性……下令屠村的幕后主使多半就是符宴归本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的动机和之后的举措就太反常了。   他没有在长陵昏倒之后就把“南絮”给办了,足见他并没有非置人于死地的意思,可假若真的对自己的小娇妻一见钟情,哪舍得用炮仗轰寨?   一进金陵,他不急着把人送回荆家,却直接领回自己的府上安顿……   长陵在这一连串的匪夷所思之下品出了一点儿阴森森的味道。   她不是个马虎人。   正因想不明白,能不能走,该不该留,反倒需要三思了。   左右看不透,不妨先来观摩他的妾,万一是个嫉妒上了头的女人,说不准还能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来。   长陵正兀自构思着如何套话,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南姑娘久候了,怪我,为了这一笼灌汤包,耽误了时辰。”   话音还隔着两丈远,饭菜香就已飘近。   转过头,但见女子一袭烟裳委地,光看那分花拂柳的身姿,便能端想出几许妩媚来。   长陵刚站起身,待看清那副熟悉的面孔时,浑身一震,下意识动唇道:“碧琼……”   吕家碧琼,在群雄逐鹿中原的年代,曾是江东第一美人。   那时江湖中谁人不知,她是越二公子越长陵的女人。 第三十八章: 碧琼   通常说来,当一个女子被冠以“某某第一美人”名号的时候,说明这个美人不仅人美,并且足够高调以至于到了口口相传的地步。   吕家曾是江东富甲一方的商贾,祖祖辈辈做的都是皇家生意,如此家世,加之天赐的姣好容颜,吕碧琼尚在豆蔻年华,就有不少的乡绅氏族巴着上门想与其缔结姻亲。   吕父挑挑拣拣,最后敲定了庐江陈家的大公子——彼时皇帝的亲外甥,两家人喜气洋洋的签好了婚书,就数着日子等碧琼行好及笄礼风光出嫁。   然而好景不长,皇城突遭宫变,先是梁帝遇刺,皇族落荒而走,再是各方诸侯纷纷响应起义的旗帜,一夕之间,天地大乱。   梁朝亡了,身为皇亲的陈家自然成了杀鸡儆猴的头号对象,没多久,陈家就被叛军给削了,吕家不可避免受了牵连,偌大的家业转瞬就被一抢而空。   在那盗匪横行的年代,平头百姓家的弱女子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是享誉盛名的美人,纵是吕父带着他们母女二人东躲西藏,终究难逃噩运,一家三口在漂泊的途中撞上了麦桦山第一霸匪孙黑七的刀口上。   事实上,长陵那年上麦桦山,本是奉越长盛的命令前去劝匪从良的。   他们越家既然在江东扎下了根基,自然希望能护好这一方水土,如孙黑七这般颇有组织颇具规模土匪头领,先试着笼络,实在不行再一锅端——当然长陵上山前就摩拳擦掌做足了血洗匪寨的准备。   怎料想,刚晃到山寨门口,就见了一出土匪强抢美女的戏码。   吕父倒在了血泊中,吕母与吕碧琼在几个盗匪的撕扯下早已衣不蔽体,就在某个山匪失了耐性打算将吕碧琼“就地正法”时,突见一道光影窜过,那人的脖子登时豁开了一道口子,脑仁儿往后一歪,鲜血呲溜在半空中喷成了一股花儿。   在场的十多个山匪被飞来横血糊了一脸懵,孙黑七这个当头头先反应了过来,拔起长刀道:“什么人!给老子滚出来!”   长陵迟半拍才从草丛里踱了出来。   山匪们看到来人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脸上戴着银色的半面谱,未见携有兵器,只有右手握着一把绿色……树叶?   孙黑七看来者只有一人,立时端起了大当家的气势,怒喝道:“哪条道上的?敢上我们黑风寨来闹事?!”   “啊,这里就是黑风寨,那没错了。”长陵微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你们谁是孙黑七?”   孙黑七道:“老子就是黑风寨寨主!你是何人?”   “哦,在下姓越,”长陵敷衍的抱拳道:“奉家兄之命前来见贵寨孙黑七商谈一事……”   孙黑七正要说话,身旁一个豹头环眼的二寨主警惕凑近道:“大哥!这人瞅着邪乎,三弟莫名其妙的死在他手上,千万别废话,趁他的同伙没来,将他拿下……”   “那就是没得谈了?”长陵听到了这番耳语,“不谈也行,不知贵寨有多少人马,就你们这……十七个?”   那二寨主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凶牙,“咱们寨中还有六十八人,你刚刚杀了我兄弟,现在想跑,迟了!”   “那是有点多……”长陵眉头一蹙,忙走到树丛边又捞了一手树叶,“这下应是够了。”   众人还没听明白,这时忽见一个矮小的山匪颤声叫道:“三寨主、三寨主他是被一个树叶给割破的喉咙……”   这一语吓人,孙黑七回头一瞧,才见插在老三的喉口上的玩意儿果真是一枚树叶,二寨主不信邪,人傻胆肥的将刀一指:“一个个怂蛋!别信这种唬人的玩意儿!老子就还不信了,咱们这么多人,干不过这么细挑儿的货!都别给我上!”   “慢着!”孙黑七长手一挡,多往前走了一步,“敢问阁下全名。”   真是麻烦。   长陵不大情愿的放下了蠢蠢欲动的双手。   “在下江东越长陵。”   烈日下炎风阵阵,却令山匪的背脊间生出了一股飒飒寒意。   就在三个月前,孙黑七曾带着一帮兄弟下山意欲投靠叛军,走到半路才知叛军中十八个武艺高强的领兵头颅被排成排悬在城门前,其麾下数万兵马一夜之间归降于江东越家,而那个割头就跟切韭菜的人,名字就叫越长陵。   黑风寨这群山匪听得此事,吓的连夜快马加鞭藏回寨中,歇了整整一个冬天,最近听说越家在外讨伐鞑子,这才重新出来小范围的走动。   今儿个只是在自家门前宰肥羊,怎么会把这瘟神给招来了?!   这下没人敢吭一声,孙黑七连声调都弱了三节,“您,您方才说越大公子请您来和我商谈事情,不知是……是什么呀?”   “我哥听说你们黑风寨久据麦桦山,时来鱼肉乡里,横行霸道,近来愈发猖狂……”众人闻言热汗都冒出来了,又听长陵道:“所以他让我来走一趟,看看你们能否改恶从善,弃匪从军,将手中屠刀用在真正可用之处……”   她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实在是太墨迹了,于是省略了一连串临出门前兄长的谆谆叮嘱,直接收了尾:“总之,你们要是愿意归顺我们越家,那这事就了了,要是负隅顽抗……算了,就眼下这么个状况……”长陵瞟了一眼横尸的那个山匪惨状,“行吧,我看得出你们都是心志坚定的惯匪,说了都是白说……”   她往前一步,踩中树枝“噼啪”一响,震得孙黑七心肝胆颤,忙道:“等等等等,我们没说不愿意啊。”   “呃?”长陵眉头一皱,“你们愿意归顺?”   “愿……”孙黑七的“意”俩字还没来得及蹦出来,那个二寨主抢声道:“本来也不是不行,可是你一来,就为了那么个不相干的娘们杀了我们老三,现在说让归顺就归顺,岂不是显得我们黑风寨软弱可欺么?”   长陵满不在乎的活络了一下脖颈,“说的在理,好了,要上一起上,别……”   “谁、谁说不相干了?”孙黑七将二寨主搡到一旁,指着窝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吕碧琼道:“她、她不是您越二爷的女人么?我之前就有所耳闻,本想请吕家小姐到寨中作客,谁知……谁知老三这个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想要对她用强!那二爷您动手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众兄弟前一刻被傻了吧唧的二寨主惊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听了这话,就跟捞着救命稻草似的忙不迭的迎合了起来,“是!是!吕小姐是越二爷的女人!”“怎么能碰越二爷的女人呢?”“三寨主死不足惜啊!我们咋能介意呢?”   “……”   那头在争先恐后的嚷嚷,这头的长陵与初次见面的女子默默对视了一眼,才看清那副楚楚可怜的姣容,心下不由一叹。   也罢,既然这群盗匪把台阶都搭好了,那就顺着下吧。   “嗯,她是我的女人,现在,你们都是自愿归顺越家的么?”   吕碧琼母女也就这样顺道被长陵捎回江东越家。   越长盛听完整个过程,对长陵的表现赞不绝口,又让人好生安顿那母女二人。只是长陵身为一个女人,自然不可能真的讨个女人回家,没过几日,她抽了个空找吕碧琼坐下谈话,大意就是“当时就是随口说说不必当真,你们母女要是想走随时能走,要想留下暂居也无妨”。   谁知吕碧琼听完沉默了良久,突然跪身道:“那二当家徐义是杀害我爹的凶手,若二公子肯替我将他杀了,碧琼愿意终身侍奉二公子。”   长陵摇头道:“他们既已归顺,就是越家的兵,我没有斩杀自己兵卒的道理。”   “公子,我只要徐义的命而已,他无恶不作,现在也只是看着孙黑七的面才假意臣服,您杀了他,不是也除了后患么?”   “他若真有异心,或是再生是非,自有军法处置,但在此之前,我不可无中生有……”   “怎么会是无中生有!”吕碧琼一时激愤,一捶桌案,“我爹惨死在他刀下,您,您不是没有看到的……”   “那是他归顺之前做的事。”   吕碧琼看长陵不为所动,眼眶中慢慢氤氲出雾气,“越二公子,你可知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我爹为了救我和我娘,苦苦哀求,拼死抵抗,可那徐义还是对我爹下了狠手……您武功高强,手握重兵,杀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为何就不能替我报仇呢?”   “吕小姐,那是你的仇。”   吕碧琼一呆。   “如果你想报仇,自己去报,但是你不能因为我能办到就理所当然的要求我去办,”长陵平静道:“我没有替你报仇的责任。”   吕碧琼不甘心,“我也想亲手了结那狗贼的性命,可我武功不好,我、我不可能……”   “那是你的事,下毒也好,另寻他助也好,或者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勤加习武,十年之后若徐义还活着,再去报仇。”长陵缓缓站起了身,“在这个世道,每日都有人死,每日都有人背上血仇,你要是以为报仇是只靠三言两语就能假手于人的事,我无话可说。”   吕碧琼完全愣住了,连眼泪落下都不曾察觉。   第一次意识到,没有了父亲,她便如一叶浮萍归海,任风雨飘摇,再也不能指望去求寻另一个避风港了。   见长陵转身而去,吕碧琼突然跪下身来:“求二公子教我武功。”   “我从来不教人武功。”   “咚”“咚”沉沉叩地之声,长陵回头,见她紧紧咬着牙关,额间磕出了血痕,“求二公子教我武功!”   长陵眸光微微一凝。   她在吕碧琼的眼中看到了某种熟悉的韧意。   谁也不是生来坚若顽石,奈何世事不允许柔软。   “我即将随军北征,只教三日。”长陵道:“三个月后回来,再看你是不是习武的料子。”   之后,据说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吕大小姐就跟脱胎换骨似的,短短半年时间就能耍出一套流畅有力的梨花枪。   至于那黑风寨徐义,早在归顺之初就已因违抗军令被打了六十军棍,半身不遂的瘫在牢中,怪的是越公子专门嘱人留他一条命,那口气吊了大半年,最终死于一柄锐枪之下。   当时长陵看这丫头的本事勉强够用来生存了,就琢磨着开始赶人,怎知那吕碧琼就跟个黏土似的,赖着不肯离开,还说什么要为越家效力至死不渝。   不渝你奶奶个熊!早知这么麻烦,就不该听越长盛的,直接弄死那个徐义不就了事了?   那年的越长陵一定想不到,后来没顾得上撵走吕碧琼,自己倒是光荣的献身沙场了。   她更想不到,十一年后的吕碧琼给自己带了顶“绿帽子”,成了东夏朝丞相府的琼夫人。   ********   长陵的思绪在天外飘转了一大圈,直到碧琼轻轻唤了声:“南姑娘?”   回过神来,长陵望着这个气质婉约的少妇,原本一络络散在肩上的长发盘成华髻,笑起来眼角多了几条浅细的纹路,依旧美丽,却已不见当初纯然。   “想不到老爷已经将我的名字告诉姑娘了,”碧琼垂眸福了福身,“那碧琼也就不用介绍了,请姑娘入座吧。紫青,去温一壶桂花酒来。”   是了,她认得出碧琼,但碧琼却认不出她。   别说她容颜大改,就连自己的女儿之身也从来没有透露过半分。   这么些年了,究竟发生了什么,现下的碧琼又变了多少,她不得而知。   那就更没有相认的理由了。   长陵想到此处,不由淡淡一笑,“我是听下人说起的,想不到符大人的夫人如此貌美,真是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啊。”   “碧琼只不过是老爷的妾室,今后南姑娘才是值得老爷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夫人,以后南姑娘进了府,按规矩,我还得唤你一声姐姐呢。”碧琼说到这里体贴的一笑,“南姑娘,菜很容易凉,趁热吃,若是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小小的一方石桌,摆着各色精致的金陵菜肴,眼熟的只有一道红焖跳鱼,从前在江东营地,难得能吃到的河鲜就是这种小跳鱼,碧琼总会变着法子捣腾,馋的连越长盛都不舍得将人撵走。   长陵夹了一小瓣肉,仍是当年那个滋味,心里淌过一阵意兴阑珊,她想起来此的目的,开口问:“不知琼夫人是如何与符大人相识的?”   “我不知南姑娘有没有听过,”碧琼酌了一小口酒,“我曾经住在江东,家中变故,辗转之下被一个恩人收留,可惜世事无常,恩人逢难而去,我本欲终身不嫁,就那么守着恩人的家,谁曾想竟有人上门寻仇,是老爷救的我……后来,我就带着母亲来到了金陵,进了这相府中。”   “你母亲也在府上?”   “两年前就过世了,不过走的很安详。”碧琼说起这些,神情没有太多的伤感,“我听说南姑娘也是家中出了点事儿,荆将军才让老爷把你请回来的,对么?”   “嗯……是有那么点儿事……”让大炮给轰平来着。   长陵咀嚼着碧琼的前一番话,咬了一口灌汤包,漫不经心问:“你说是符大人救了你,那他过去也是江东的人咯?”   “老爷是金陵人,那年他随皇上去江东收兵,也是无意间才路过的……”   “那年?”长陵停下筷子,“你说的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皇上尚未登基……”   长陵眉头一皱,“你是说,十年前,符大人就跟着沈……跟着皇上了?”   “嗯。”   “他跟皇上多久了?”   “这个……”碧琼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没问过……”   长陵一时有些找不到头绪——沈曜身边什么时候有过符宴归这个人的?   碧琼奇怪的睨了长陵一眼:“南姑娘似想知道老爷过去的事,何不直接问老爷呢?”   长陵轻咳了一声,“他、他不主动说起,我也就不主动问咯。”   碧琼不觉莞尔:“姑娘真是小孩子心性。”   “……”小什么玩意儿?   这一顿饭的吃的很快,眼见黑云漫过,像是要下大雨,碧琼也就不再挽留。   回去的路上,长陵收拾了一番重遇故人的心情,一边漫步一边陷入沉思。   在苍狼山时,符宴归是凭一己之力独闯的五毒门,而且第一次在树丛中相遇也能看出来,他身手奇佳,到了足够收敛瞧不出虚实的地步;十多年前,沈曜是洛阳的氏族,彼时金陵最大的诸侯是王家,符宴归舍近求远追随沈曜莫不是因为武林盟主的尊荣?   话说回来,沈曜肯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交给符宴归,足见对此人颇为信。   可在长陵的印象当中,不论是沈家还是整个武林,从没有留心过有姓符的这号人啊……   除非,他当时不姓符。   那会是谁?   “当年和我一般年纪的人……”长陵将昔日各种颇具名头的人物从脑海里一字摆开,翻来覆去都没找到能对上号的。   她穿过廊桥,潺潺流水之声不经意钻入耳缝,忽然间,鬼使神差地一顿足,抬眼觑着前方一汪碧湖。   一股没由来的念头扑面袭来,将心中那湖静水流深炸出了轩然大波。   符……付。   一字之差,只差一竹。   她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呢?   符宴归就是付流景。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陵姐智商还是在中等偏上水平的。   就是人情世故方面相对迟钝,因为她从前根本不需要使用情商啊。 ̄へ ̄   还有,纠正一下叶麒(qi)的发音,是麒qi,不是麟lin!麒麟夫妇不是零零夫妇啊! 第三十九章: 是否   长陵被这个大胆的假设惊的耳畔嗡嗡作响,连夜空上隆隆雷鸣都入不了耳了。   符宴归何许人?他温润沉稳,处变不惊,万事周全;而付流景……从第一次在茂竹林见到他时,就是一个爽朗活跃,废话连篇,却又聪明绝顶之人。   她一时间难以将这两个南辕北辙的人重合起来。   但是,谁又能说她认识的那个付流景就真实了?   那张披着人/皮面具下的本来面孔,她从来就不曾见识过。   正如他不露痕迹的诱她中蛊,在北溟峰许下同生共死之诺一般……   等一等。   同心蛊?   仿似抓到了什么关键之处,她掀开自己的衣袖,右臂上的疤痕在微光的映照下发着莹紫光泽——同心蛊的蛊性奇特,留下的疤比寻常的更为奇葩,状如飞蝶,色呈淡紫,极之与众不同。   当日的付流景为了唬她入套,一度中了同心蛊,若符宴归就是他本人,左腕上三寸的位置,应当也会有相仿的疤痕才对。   狂跳的心稍稍缓和,周遭的景致也涌回眼前。   长陵抬眸。   雨溅碧湖咚咚入耳,风携着水雾,袅袅飘来。   符宴归回府时,夜已深,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马车径直进了后苑,他人一下车,管家就撑着伞迎上前来,三两步跨入屋檐下,符宴归一面弹去袖上沁珠,一面问:“今日府中一切可都还好?”   “都好,就是琼夫人听说南姑娘来府上作客,设了小宴邀请了南姑娘。”   符宴归一怔,“南姑娘去了?”   “去了。也就是聊了些寻常话,饭后南姑娘就回了别苑,没什么特别的事。”   符宴归有所思付的微微颔首,止步于卧房门前,“行,这里没什么事了。”   “老爷可需沐浴?”   “这都过了子时了……不必了,你们也都回去歇着吧。”   连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一回金陵又处理大半日的公务,符宴归确实是累着了,只简单的洗漱了一番便熄了油灯,伴着窗外的嘈嘈切切,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   又是一声轰雷,恰似电如刀光,将天花板上映了个清楚明晰——那悬梁之上趴着一个女子,正是长陵。   她今夜本只想借个由头瞧瞧他手腕上有没有疤痕,没打算鬼鬼祟祟,只是没想到这一候足足候了两个多时辰,人回来的时候已是深更了。   半夜不睡出现在一个大男人的寝屋内,这谎无论如何也圆不过去,长陵只好先一步跃窗而出,待听到屋内呼吸声渐匀后,又借着雷声掩护悄然而入。   原本不该去而复返,只是她太过心急,急着求证心中的那些捕风捉影是不是事实。   事关付流景,一刻也等不下去。   托这场大雨的福,这番动静并未惊醒符宴归,他闭目沉睡,没有看见梁上的人。   长陵轻飘飘的落下,走到了床边,蹲下。   符宴归侧卧在榻,身着一件薄衣,左臂长长的挂在床沿边,天时地利,任君采撷。   她捏起他的袖口,极为缓慢的往上撂……一寸,两寸,三寸。   没有。   别说一道疤,肌肤之平滑,连一个蚊虫叮咬的痕迹也没有。   长陵吃了一惊。   她来之前几乎有六分笃定此人就是付流景,甚至做好了一看到伤疤就把人脖子抹了的打算,结果啥都没瞅着,一时呆住。   但也仅是呆了那么一瞬,下一刻,耷拉在眼前的手腕骤然翻转,一把握住了她的后颈,长陵的反应算是快的了,五指反扣对方左臂,左掌拍向他的面门——还是慢了一步,她颈后风府 、风池两道大穴被蕴着真气的指尖一戳,躯体不受控制的一僵,连头带尾的被重重摁在冰凉的地板上。   眼前虚光一闪,符宴归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柄飞镖大小的锐刀,毫不留情的往前一刺,就在刃口离她喉口不到毫厘之际,他看清了来人,动作戛然而止:“南絮?”   “……嗯,是我。”   长陵脸色不大好看,此刻符宴归整个人倾压在上,一只手还托着她的后颈,吐息近在寸许,若不是自己双手使不出力气,真想狠狠的给他来几拳。   符宴归收了刀,愣愣地看着她:“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能不能先帮我解穴?”   “抱歉……”符宴归这才扶她坐起身,温热的指尖在她肩颈处轻轻一拂,“我以为是刺客潜入房中……”   “没事。”长陵揉了揉自己的脑仁儿,“是我自己没吭声,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是睡了……”符宴归看长陵一身湿漉漉的,额前的发丝还挂着水,忙拿起床边的外袍给她罩上,“被你身上的滴的水给弄醒了。”   长陵一怔,这下反应过来——方才她那么一出一进淋了点雨,掀袖子的时候也没留神,符宴归半梦半醒间被水珠子滴了一下,想着自家豪居岂会漏雨,这才一骨碌就窜起身来。   “你还没回答我,”符宴归也给自己披了件中衣,“大半夜的,怎么会到我这儿来?为何要……”他的眼神在半拢的窗门上瞟了一眼,十分给情面的把“爬窗”二字给省略了。   长陵轻咳了一声,将之前打的腹稿背了一遍:“我来……只是想看看你的手腕有多宽。”   “什么?”   “我想编个手绳给你。”长陵脸不红心不跳道:“我家乡有这样的传统,女子要在出嫁前亲手给未婚夫婿编一条手绳,寓意百年好合。”   符宴归一脸我信了你的邪。   “嗯?你这是不相信么?”长陵指着符宴归的左腕,“我进来之后,除了掀开你的袖子之外,什么也没做过啊。”   “南姑娘可以等白天再来问我……”符宴归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温文尔雅的风度,“如你这般深更半夜出现,若被我误伤那不……”   “不就没有惊喜了么?”   “……”   见长陵翻来覆去都端着这副“你爱信不信反正这就是真相”面孔,符宴归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如此……多谢南姑娘费心了。”   “不客气。”长陵伸手掩去小半个哈欠,“你继续歇着,我也回去睡了,两步路,不用送了。”   说完,也不去理会对方是何神情,就这么堂而皇之推门而出,等符宴归想到外边还下着雨的时候,跨出门槛,已不见了长陵的身影。   他原地呆了片刻,懵然的神情淡去,眼睛里逐渐浮出丝丝冷意。   “吩咐下去,”符宴归唤来管家,“盯紧别苑,若有动静,立即来禀。”   那厢丞相府被这一出折腾的如临大敌,这厢惹事的那个浑然没有东窗事发的危机感,她悠悠哉哉换了衣服枕着手躺在榻上,开始进行着入睡前的冥想。   长陵倒不是乐天的认为符宴归没有起疑,但只要这货不是付流景,就一切好说。   她回想了一番方才的情形,不免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内力微乎其微,遇上真正的高手,只有坐以待毙的份。   方才但凡符宴归起了杀心,自己已是性命不保了。   她身手向来逆天,敌我悬殊问题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纵是前段日子她不能轻易动用内息,在对敌之际都没真正畏惧过——最多豁出去,就没有她越长陵豁出去还打不死的人。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她想豁都豁不出去。   麻魂散一日不解,别说复仇,要想在这相府平安无事的混下去,都还得使个千谎百计。   念及于此,她莫名的感到一股焦躁。   要是在以前遇到这类的麻烦事,只稍让越长盛交代下去,一切自可迎刃而解,现在别说是信得过的人,在这金陵城中想找个熟人都……   长陵脑仁儿卡壳了一下,倏然间睁开了昏昏欲睡的双眼。   “对啊,我怎么把那家伙给忘了?”   叶麒,也就是贺瑜,他不正是东夏的小侯爷么?   在雁国时渡送了那么多真气给他,人应该还没死吧……如他那种鬼头鬼脑的人精,要是也在金陵城,没准能想到法子帮自己解了麻魂散也未可知呢?   长陵不是个纠结的性子。   既然想出了一条路,索性也不再瞎琢磨,掩上被褥养精蓄锐。翌日起了个大早,吃过饭便开始寻思着如何混出相府。   之所以用“混”字,是因为别苑又冒出了一个名叫绘云的侍奉丫鬟,光是那迈步的姿势,就能瞧出是个练家子——小丫头看着人畜无害,伺候起来也颇为妥帖,从清晨开始就跟个糯米糕似的黏着人,走到哪跟到哪,问起来,只说是管家叫来陪着姑娘熟悉相府。   长陵不用想也知道,经过昨夜的事,符宴归对她起了戒心,专程找人来盯着。   就在她思索着如何不动声色搞晕这个绘云时,忽闻前方传来剑刃破空之音,她朝前走去,一眼就瞥见了水榭内正在练剑的符宴旸。   少年身着浅青色劲装,手中钢剑在半空中扬起一条优雅的弧线,倒是好看。   长陵微微摇了摇头。   连最基本的弓步直刺都虚浮无力,看来这符家的二少爷根本就不是习武的料。   符宴旸舞了个漂亮的收尾姿势,一抬头,看长陵往这边瞧来,便笑嘻嘻的奔上前去,“南姑娘,你觉得我这剑如何?”   “剑还行。”长陵道:“只是,你哥平时不教你武功的么?”   符宴旸有些惊讶,“啊……为什么这么说?”   长陵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符宴旸这才反应过来,收剑入鞘喃喃道:“我天生力气小,赤手空拳的使不上什么劲儿,大哥的那套功夫我学不上,不过我在太虚门阳掌门那儿学过两年的剑,现在好很多了,至少拎得动这把剑了。”   “……”阳胥子教了两年就教出了这种水准,太虚门离灭门也不远了吧。   “唉,可惜我大哥不用剑,要是他能教我,我何至于那么东奔西跑去学艺了……”   长陵一怔,“他不会剑?”   “他会,我小的时候还见过他与沧海派的掌门比过剑法呢……”符宴旸道:“不过后来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就不用剑了……诶,南姐姐,你会使剑么?”   长陵含糊的唔了一声,“会一点。”   “你们五毒门名扬天下,剑法也必是不俗吧。”符宴旸眼睛一亮,“过些日子就是清城院的武试了,没准你教我两招新鲜的,还能给我蒙混过关呢。”   “你要参加武举?”   “不是不是,我就想进清城院见见世面……”符宴旸蹭了蹭鼻子,“我的那些玩伴都去了,他们肯定都能过关的,到时要是就我落了单……那我可得闷死了……”   长陵记得符宴归说过名门是可以通过举荐入院的,“你既是丞相家的公子,直接让你大哥把你打点一下不就得了?”   “咳,我大哥并不希望我进清城院的……”符宴旸的声音不由弱了下来,“而且我这个已经是士院生的入学比试了……”   “哦,你的意思是,你们士族进清城院也要考试?只不过会比普通的院生容易点……”   “……容易的不止一点点……”   “……”   长陵看他满面赧然,瞥了几步远的绘云一眼,不由心生一计,“要帮你也不难,不过我有个条件。”   “尽管说。”   丞相府地处城心,出了太平街便是八街九陌,车马如龙。   符家二公子要领府中客人出门,小丫鬟自然阻拦不得,只得保持一段距离的跟着,结果没晃两圈就给跟丢了,惊的绘云到处沿街的寻不着人。   “绘云盯人的本事可好了,过去我逃课,哥都是派她把我揪回去的。”符宴旸躲在一个巷角,看绘云远去的身影,“你才这么两三下就把她给甩了,真有能耐!”   “没什么。”她掩人耳目的本事可是从军营里练出来的,绘云这种级别,再多十个都能轻松甩开。   “好了,你带我出来,我不会食言,会帮你通过武试。”长陵回过头来,“不过我现在另有要事,办妥了再回来找你。”   她说完就要走,符宴旸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南姐姐,你要是就这么溜之大吉,我哥非得打断我的腿的……”   长陵看他摇晃着自己的胳膊,“我有什么好跑的?”   至少在没有摸清符宴归的底细前,她没有必要提前一走了之,引人注意,徒增麻烦。   “那你要出门,直接和我哥说就好了啊。”符宴旸死死抓着她的手,“你别看我看去单纯,其实我很聪明的,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你的心根本就不在我哥身上……”   长陵一怔,只听他道:“你堂堂五毒门主,又如此美若天仙,怎么看得上我哥呢?”   “……”他对五毒门的误解到底是有多深……   “我只是去找一个人。”   “找什么人要瞒着我哥?”符宴旸开始了天马行空的瞎想,“该不会是……姘头吧?”   长陵这会儿开始后悔了:我自己逃出来就好了,何必要捎上这么个碍事玩意儿?   “我找的人名字叫贺瑜,你听过吧?”   这下轮到符宴旸呆住了,“你要找贺小侯爷?”   “你也认识他?”   “认识是认识……”符宴旸“单纯”的眼神里竟然的泛出一股复杂的意味来,“不过我们的两家的关系还是比较暧昧的……”   “暧什么?”   “一言难尽……诶,你一定要找么?”符宴旸摆了摆手,“我哥要是知道了可能会不高兴的……”   “怎么?你大哥和贺瑜的关系不好?”   “说坏也不坏,说好……也……欸,你真要去找他啊?”   符宴旸看长陵扭头就走,忙屁颠颠的追上前去,“南姐姐,你初来乍到路想必不熟,刚好侯爷府离这儿也不太远,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带你去啊。”   “你不怕你大哥生气了?”   “哎呀,你不说我不说,他哪会知道?”   长陵目光犹豫的往他身上一落,这会儿她开始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兴许这蠢小子才是符宴归真正派来盯梢的人。   不过,去侯府也算不得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符宴归想知道就知道好了,最多到时与叶麒串好口供,只要南絮的身份不露馅就行。   “那,也行吧。”   符宴旸没想到长陵这么干脆的答应了,眉梢一喜,当即蹦蹦跳跳的带起路来。   侯府确实不远,二人也就步行了小半个时辰,站在人行如织的镇淮桥头上,一眼就望见了牛气轰轰的侯府大宅。   长陵稍稍一讶。   早知如侯府主人那般张扬的个性,他的府邸想必也低调不到哪里去,但看那高墙压顶,墙外种了一街长的樱花树,府门前的石狮更是气派之至,瞬间又觉得与那不着边际的叶麒归不到一块儿去。   符宴旸在来的路上就买了一方红纸,垫在墙上写着拜谒的帖子,长陵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不觉奇道:“你既是丞相府的人,见一个小侯爷,用得着写拜帖么?”   “我是丞相府的没错,但我脸上又没写着我是谁,你以为那些看门的来一个就通报一个啊?”符宴旸端端正正写上自己的名字,“那贺侯还不得累死。”   “喔?一个小侯爷而已,架子摆的这么足了?”   “而已?那可是贺瑾之啊,就连当今皇上都要敬他三分,咱们金陵城那么多王公贵族,还有敢把府邸建成这样……搞定,走吧。”   侯府的规矩果然不少,两人递上名帖站在外头吹了好一会儿的西北风,负责接待的管事官才姗姗来迟,一见着符宴旸,便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今日府内事务繁多,让符公子久等了……这位是?”   “她是荆家的小姐,”符宴旸替长陵答了,“我们来见侯爷可是有要事的,你通报过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叶麒(qi):我失踪的第n天,有人想我么?   读者:没有。 第四十章: 凌绝   管事官又躬身赔礼道:“实在抱歉,我家侯爷早前出了远门,尚未回京,二位若想拜访,不妨改日再来。”   “他不在,那你们怎么不早说啊……”符宴旸不乐意了,“害的我们等了大半天……”   长陵问:“他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么?”   管事官摇了摇头。   长陵有些不解:都过去这么久了,难不成是重伤未愈,回不来了?   人不在家,自然没有巴着不走的理由。   回途中,符宴旸看长陵一路闷声不吭,好奇道:“南姐姐,我瞧你对贺侯都是直呼其名,你们之前很熟么?”   长陵:“不熟。”   “那?”   “在五毒门的时候,他借走我一样东西,”长陵随口胡诌,“我是来向他讨还的。”   “原来是这样,”符宴旸一脸恍然大悟,又八卦道:“什么东西啊?”   长陵瞟了他一眼,没有继续圆谎的意思,圆润的将话题一转:“行了,侯府我去过了,还要我教你剑法么?”   “要要要,有没有那种速成的,最好就可以把人给唬住的那……”   “没有。”长陵适时截断他后头的话,“你先说说看,士院生的入试是怎么个比法?”   符宴旸想了想,一拍长陵肩膀:“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一看就晓得了。”   青溪之畔,楼阁亭榭自成一排,一座飞云画栋,幕帘高悬于户牖,上书:守得云开见月明。   正是开云楼。   这开云楼俯瞰一江烟水,门前翠柳系花,应是金陵城中饮酒作诗的好去处。   至少长陵在跨入酒楼前是这么想的。   怎料刚迈到门槛边上,没听着清歌舞曲,但闻里头传出“咚咚咚”的伐鼓之声。   “哎呀,赶上趟了。”符宴旸颇为兴奋,一颠儿一颠儿的往里奔,长陵也跟了进去,楼宇内人声嘈杂,菜香四溢,一眼抓住人眼球的却是搭在中心的楼台。   台下摆着一面堂鼓,酒保正卖力的用木槌击鼓,台上有两人正在过招。   “南姐姐,这里,这里有位子!”符宴旸选了个靠近高台的座儿,那桌上还坐着两个年轻男子,正专注的盯着台上的人。长陵看符宴旸一再招手,这才上前坐下,那两人见有人拼桌,似乎并不介怀,只是长陵容颜实让人难以忽略,不免多瞧了两眼,看大美人冷眼瞥来,又悻悻把目光挪回擂台。   此刻比武的也是两人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身劲服绣着金丝银边,颇是华贵。长陵瞄了两眼,瞧着一拳一脚稀疏平常,实在没什么看头:“这酒楼的人都是来围观打架的?”   前方有人挡住视线,符宴旸歪了一下脑袋,“可不是,你不觉得一边喝酒吃肉,一边看人比武特别得劲么?”   长陵:“……”   她举目望去,这家酒楼共有三层,以擂台为中心挑高至楼顶,如此,二三层的雅间客人也能够看到比试——底楼的看客龙蛇混杂,什么类型都有,但是楼上的多是年轻人,有男有女,其中一大部□□着统一的对襟长衫,浅浅蓝蓝十分清雅。   “他们就是清城院的院生,”符宴旸沿着长陵的目光,解释道:“是不是挺威风?”   哪儿威风了?   台上的人不知道耍了个什么招式,惹来一阵叫好,长陵神情漠然的瞥了符宴旸一眼,“所以你带我来这里是想……干什么?”   “是了,我都忘记同你介绍了,”符宴旸指着台上的人:“这开云楼的老板是清城院的副院士,说穿了,此地就是士院生消遣的地盘,若有闲暇想练手,随时可上擂台比武,当日获胜的人,可免去一餐饭食……看到那边的排牌子没?”   长陵顺他指尖一觑,见一堵高墙之上挂着一排巴掌大小的木牌,牌上写着各种名字,符宴旸道:“那上头是每个月在这里比武的士院生的排名榜。”   “都是士院生?”长陵问:“其他院生不能上去比么?”   同桌一位青年听到他们的谈话,笑了笑:“这儿光是一杯茶都要一两银子,上台比武一次也要花一两,那些江湖草莽哪舍得进来?”   符宴旸想起长陵“五毒门”的出身,冲她做了个口型:互相看不顺眼就对了。   长陵第一次听说比武还要塞钱的,不免有些开了眼界,“如不是清城院的院生,普通人能上去么?”   “平头百姓哪敢来和清城院的人比试?”另一个青年也忍不住插话,“要是真有身手好的,院士自会去招揽,很快也会成为清城院的人咯。”   “看来二位兄台对清城院很是向往啊,”符宴旸叫了壶茶,替长陵斟了一杯,“你们也是今年赴考的?”   “你们也是来这儿打探主考官虚实的吧,”那两个小哥见符宴旸一脸青葱,又看长陵十指纤细不沾阳春水的模样,不禁流露出几分轻蔑,其中一人道:“今年赴考士院生的可比往年多了一倍,我看,你们还是回炉多练练,过些年再来吧。”   符宴旸正要发作,长陵问道:“方才你提到打探虚实?莫非主考官也在场?”   那青年奇怪看了她一眼:“嘿呀,你是从外地来的吧,连王大公子都不认识?”   长陵眉头一皱,“王大公子?”   符宴旸指尖朝擂台之下的一主座上的人一比,“就是那个紫衣服的,现下是清城院院士门下第一大弟子,叫王珣,是这次士院生的主考,据说只要在他手上过十招,就算过关。”   王珣……莫不是当初叶麒假冒过的那个金陵王家的小子?   她曾见过幼年的王珣,这会儿仔细的瞅过去,认出了那双细长的双眼——在人堆里算是拔尖的了,“既是主考官,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同桌青年瞧大美人一问三不知,索性卖弄开来:“王大公子再是武艺超群,要在三日之中考核一百来号人,那也累够呛,他来这儿先瞧瞧这一届应考生的本事,到时出手也就有了分寸不是?嘿,瞧那小子——”   擂台上一人被一脚踢了下去,生生翻了好几个跟头,赢了的青年在众人的掌声中鞠了一礼,却没有下去的意思,看样子还等着下一个挑战者。   长陵斜眼瞧去:“对考生来说,提前在主考官跟前暴露又有什么好处?”   “最后的赢家可以对王珣提出宣战的要求,”符宴旸道:“王珣也会应战,并且到了考试当天会使用同样的招数,算是对优胜者行的便利吧。”   长陵这下听懂了这弯弯绕绕的套路——总之就是对肯定能过关的人提前泄露考题,这样到时大家都比较轻松,至于观摩的人则是想从中窥出一二,琢磨有没有蒙混过关的可能。   就比如符宴旸这样的。   怪不得清城院不安排士院生与普通院生一起考核,一拨持着剑就把自己当大侠富家子弟,要真对上江湖的野路子,还不得被揍个缺胳膊少腿的哭爹喊娘?   长陵兴致缺缺的叹了口气。   这些菜鸟看去半斤八两,也不知还要围观多久才能等到王珣出手,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亲自上台挑战的念头——小孩儿打架,大人凑上去像什么话。   倏忽间,一个鹅黄色的倩影飞身飘在了擂台之上,众人举目望去,竟是个姿色秀丽的姑娘,看去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眸中透着一股清冷之意,她手中握着一柄剑,朝台上青年伸出右掌,示意可以开始。   长陵轻轻“咦”了一声,暗付道:好标致的丫头。   只听隔壁桌有人窃窃私语道:“这不是方烛伊么?”   “哎呀还真是,方烛伊都来了,那还有什么好比的?”   正议论着,二人已动起手来,那叫方烛伊的丫头剑未出鞘,赤手劈掌,仅仅数招就将那青年打的无力招架,一脚将人踹下擂台。   霎时,整个大厅都喝起彩来,符宴旸更是看的两眼发直,“我家烛伊就是厉害……”   长陵:“认识?”   符宴旸不好意思挠挠头,小声道:“说起来……我们算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长陵不大信:“武功差距这么大?”   “……那、那不一样,”符宴旸一噎,“她们家是武学世家,我这不是没人教麽……”   这时,只听方烛伊出声道:“还有谁想上来?”   楼内一时安静了下来,没人吭声。   “既如此,就是我赢了。”方烛伊神色傲慢,转头对坐在台下的王珣抱了一拳,不疾不徐道:“王公子,不知我可否有幸与你会一会?”   王珣站起身来,四下一扫,确认没有其他的挑战者,踏足跃到了擂台之上,方烛伊看王珣双手空空,“你的兵器呢?”   “不需要。”王珣左手负在身后,言简意赅道:“动手吧。”   方烛伊得闻此言,并不羞恼,居然也将手中长剑往边上一丢,随即右掌一起,带出一股劲风朝王珣直袭而去。   她的身法很快,须臾便已欺近王珣周身,然而王珣脚步错动,一招一式分文不差的挡了下来,他并不着急反攻,反倒探起了方烛伊的深浅来。   两人都散发着“要打快打别哔哔”的干脆劲儿,长陵瞧着对胃口,不由认真的看他们拆了数招,心下已有了计较——这方烛伊确实有点能耐,花招层出不穷,下盘功夫也算扎实,不过可惜,还不是王珣的对手。   方烛伊跃至王珣身后,一掌抢向他背心,王珣左臂后挥,守中含攻,势头倏地一厉,一掌拍中方烛伊肩头,令她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台去。   整好过了二十招。   符宴旸看懵了:“换成我,连五招都过不了吧……”   长陵睨了他一眼,默默的将“他一招就能把你打趴”给摁回肚里,她一边端起茶杯,一边盘算着在符宴旸考核前把王珣揍残的可能性,忽听场内一阵惊呼,但见方烛伊凌空一跃,左劈掌刀,右握长拳,身形犹如猎豹,笔直的扑了上去!   王珣当即抬手格开,不料方烛伊双臂带拳犹如蛟龙一般,忽尔来,忽尔往,一时令人眼花缭乱——她瞧准时机,拳头毫不留情砸了上去,王珣手腕一麻,霎时被卸了防御,再抬头,方烛伊的第二轮攻势又排山倒海的击了过来。   场下诸人皆看傻了眼,“这、这是什么拳法?竟连王公子也招架不住……”   “一手张指为刀,一手握拳为石,这该不会是——”   握茶杯的指节微微一白,长陵眸光定住,瞳仁颤了一颤。   “我想起来了!”有人惊的站起身来,“这是十二年前,凌绝山上,战神越长陵所创的拳法……名唤凌绝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采访一下官二代武林新星:   ——王珣:大家好,我是王珣本人,不是某个不要脸的小侯爷假冒的那个。   ——方烛伊:大家好,我是金陵第一美人方烛伊,我的偶像是越二公子,如果我早生十年,一定嫁给他。   ——符宴旸:大家好,我叫符宴旸,我的偶像是我大哥和絮姐。   ——周沁:大家好,我叫周沁……我最崇拜的人是……   ——符宴旸:你谁啊?这里是士院生的地盘,你走开。   ——周沁:不、不好意思,走错了。   (年轻辈的cp怎么站?唔……是个问题。) 第四十一章: 追忆   话音方落,方烛伊裹挟着一股劲气拍了上去,王珣不再保留实力,二人就这么酣斗起来。   同桌的青年喃喃道:“早闻这凌绝拳失传多年,方家的小姐怎么会这套拳法……”   邻桌有人接话道:“嘿,我觉得,多半是荆无畏荆将军教的!”   “荆将军?”   “你们都不知道么?这荆无畏将军在十多年前可是越家军麾下的名将,泰兴一役,越家大公子临终前嘱托他率越家军扶持当今皇上,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封荆将军为开国军侯……”   “那与方家小姐什么关系?”   “荆将军是这方小姐的舅舅,你说越二公子将拳法传给荆将军,荆将军又教给了自己的外甥女,那有什么稀奇的?”   长陵听到此处,脸上的血色已如潮水般褪去,她死死的盯着擂台,看着方烛伊一拳一眼,的的确确与是她自创的凌绝拳有几分相似。   擂台上的两人已过近百招,方烛伊拳法虽奇,总算王珣功夫底子深厚,稳扎稳打,瞧出了她身法的破绽之处。   他胳膊一展,内力荡涌而出,逼得方烛伊连连倒退,堪堪退到了台下。   至此方毕,王珣抬袖为礼道:“承让。”   方烛伊面上并没有太多灰败之色,她整了整自己的衣袍,桀骜道:“不是凌绝拳输给了你,是我内力不如你。”   王珣没有与她斗嘴的意思,只淡淡一笑:“那是自然。”   这一番比试几度辗转,看客们皆觉得畅爽,还没来得及拍案叫绝,忽听到一声冷笑:“就这狗屁东西也好称是凌绝拳?”   众人一听哗然——何人如此口出狂言?!   正要替方小姐讨个公道,一望去,却见开腔的是个绝色美人,厅内倏地默了一瞬。   方大小姐已是美人中的翘楚了,但这女子一身气度,当真比画里走出来的还要清雅绝俗——一时之间,呼之欲出的脏话愣是给卡在了喉口。   方烛伊本来听到有人置疑凌绝拳已是不悦,看对方的样貌比自己还要出众,心下更是着恼,指着长陵道:“你说什么?”   “我说,”长陵缓缓站起身,“你练的若是真正的凌绝拳,就不会连一百招都斗不过去。”   她用了个“连”字,这下王珣也蹙起了眉——哪来的女子,说起话来口气如此嚣张。   符宴旸看方烛伊起了愠色,又见长陵也是一脸不爽,实在没摸清状况,正想开口劝阻,方烛伊当先踏出一步:“听姑娘的语气,你懂凌绝拳?”   长陵嘴唇几乎未动道:“不巧,比你懂一点。”   方烛伊“呵”了一声,“那正好,我们来比一比,谁真懂谁假懂,一试方知!”   她这声“知”字方落,徒然掠身而来,周围人隔着数丈,都能感受到那骤然凝聚之气,没来得及避让,长拳已近在跟前!   长陵直挺挺的立在原地,她一手背在身后,只是左掌心轻描淡写的凌空一挥——刹那间,众人只见方烛伊纵身一旋,似乎扑了个空,径直落在距长陵五步远的身后。   什么情况?没打着?还是给这女的躲过了?   围观者正懵着,长陵偏过头,神色晦暗不明地望着方烛伊。   方烛伊面色铁青,右手不受控制的打着哆嗦,心下一震:分明打到她了,她是如何出的招,我又是被什么力量给推到这儿的?   王珣也吃了一惊。   刚刚方烛伊挡住了视线,他没看清这女子出手,但可以肯定的是,由始至终她都没有挪动一步,甚至连身形都没有晃过——那是怎么错开凌绝拳的?   一定只是巧合。   方烛伊抿了抿唇,紧紧握起双拳,抱着全力以赴大打出手的架势再度冲了上去,长陵亦无罢手的意思,正当两人只离半尺之距,突然一人不怕死的窜到她们当中,口中直嚷道:“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凌绝拳停在那人鼻端前,他抓紧接着下半句:“……自家人千万别不认得自家人啊。”   “符宴旸,”方烛伊忍着满腔怒意,“不给我滚一边去,我连你一起打!”   “先别急,听我介绍一下……”符宴旸摊开掌心往长陵身上一比,“这位是你的表姐。”   “胡说八道什么?”   “你说谁?”   两位美人同时出了声,周围的人都大惑不解,符宴旸瞪了长陵一眼,“南姐姐,你怎么明知故问呢?方才那位兄台不都说了嘛,烛伊是荆将军的外甥女,你可不就是她的表姐么?”   长陵脑子迟钝的滞了一下,但听符宴旸对方烛伊道:“她就是荆无畏将军流落在外的女儿啊。”   倏然间,长陵瞪大了双眼。   泰兴一役,联合沈曜背叛越家的荆无畏,居然就是南絮的父亲?   方烛伊放下手,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长陵一番:“她真是舅舅的女儿?”   符宴旸:“货真价实,你要不信,可以去问我哥啊。”   “难怪你说你会凌绝拳,”方烛伊神色多了两分了然,“是我舅舅教你的吧。”   长陵蓦地一抬睫,眸光之冷冽,令方烛伊无端一紧。   凌绝拳虽然名声显赫,但自创拳来仅在对敌时用过一次,而那一战,荆无畏并不在场。   确切说来,她从未将这套拳法正式教给过什么人。   但是,唯独有一个例外。   *****   要说凌绝拳,自然要先提一嘴凌绝山。   凌绝山地处江东会稽,在那一带有不少名山峻岭,风光秀丽,而凌绝山除了名字霸气之外一无所长。   漫山的树春天不开花,夏日不结果,秋季秃的一毛不拔,到了天寒地坼的时节,在野地撒泡尿都能弧成一根冰条,别说什么赏景的人了,就连禽兽都难得一见。   是以,也成了越长陵闭门练武的好去处——她在凌绝山上还造了间木屋。   十二年前的付流景万万没有想到,他在腊月最冷之季能被越长陵抓到凌绝山上去……画小人。   没有错,是画小人——每个小人一种出拳姿势,总共要画四百八十个,全套拳法称之为凌绝拳。   付流景用裘皮将自己裹成粽子,只露出一双瑟瑟发抖的手,艰难的握着笔:“你、你要把你的拳法写成书可以找别人,为什么要找我……哈啾!”   坐在一旁磨剑的越长陵眼皮也不抬一下,“听我哥说你画工好,春宫图都会画,武功秘籍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我画工是好……”付流景又打了个喷嚏,“但我身体不好啊,你要逼我干活,也该选个稍微温暖一点的地方不是……哈啾!”   “啊,抱歉,我之前一直在练功,没发觉这里冷。”长陵的脸上浑然没有“抱歉”的意思,“这样吧,等你画完了,我带你下山去看大夫,钱我出,如何?”   “……”啪嗒一声,付流景手中的笔捏折了,“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能安之若素的接受了?我告诉你,我要是得了风寒,绝对不会……”   “饶”字没能成功的蹦出来,只见长陵挥剑一指,他的声音瞬间变了腔调:“开个玩笑,风寒而已,喝两杯红糖姜水就好了,这都画了一半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怕被废的付流景当然不敢半途而废,他在炸毛与顺毛两种状态下来回转换,终于完成了那一沓厚厚的手绘拳谱——顺道还一针一线的将纸稿缝成了书。   “你这个拳法也忒难画了,”付流景一边表功一边还不忘抱怨,“若不是我脑子好,换个人来画,鬼能看得出这拳怎么来怎么去的。”   长陵接过凌绝拳谱,“如此说来,这些拳法你都记住了?”   “废话,我看你演了三遍,画了足足三天,这都记不住,岂不是有负于我江湖第一才子之称了?”   “哦。”长陵将拳谱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微微点了点头,“那就行。”   话说完,随手将拳谱往炭盆里一丢,付流景惊了,也不顾烫不烫手就冲上去将书捞了起来,“你疯了?!我才画好,你就烧了?!”   “因为不需要了。”   “不需要?”付流景扯着嗓子吼道:“你不需要把我拐来画半天?图什么!”   “不图什么,这本来就是给你的。”   付流景一呆,“给我的?”   “之前你在尧山被叛军围着打,差点丢了性命,我说要教你几招防身,你又说你吃不了苦,”长陵道:“我左思右想,总算想出了这一套凌绝拳,一手为刀,一手为石,练着并不费劲,适合你,只要稍加练习,以后遇到那种虾兵蟹将,就不会连还手的余地也没有了。”   付流景张口结舌的盯着她,眼中尽是茫然:“你是说……这套凌绝拳,是为我创的?”   “我只是防范于未然。你要是死了,谁来当我们越家的军师呢?”长陵看付流景还捧着拳谱,“行了,把它烧了吧。”   “那、那可不行,”付流景一蹦三尺远,“我画的这么辛苦,说烧就烧太可惜了,而且、既然,你说是给我的,那我不给烧,就不给烧!”   “随便你。”长陵一摊手:“你看着点,别随便给别人,要是不小心一传十十传百,到时你会了也不好使了。”   她说完话,也就顾不上与他闲扯,转头时却听他道:“你就当真如此信任我?”   长陵回过身,奇怪的看着他,他的眼中泛起层层微波:“江湖上有那么多人都惦记着学你的武功,你就不担心我把你的拳法给卖了,或者……是教给其他什么人?”   “这我倒没想过,”长陵歪着头,问:“你会么?”   好像只是须臾一瞬,又仿佛过了良久,但听付流景沉声道:“我不会。”   她没有表情的脸上不觉流露出了一点笑意,“那不就行了?”   ******   那么久远的事本以为不会再去回忆了。   直到今日见方烛伊使出一套凌绝拳,直到符宴旸说她是荆无畏的外甥女。   长陵忽然有些迷惑。   当日在泰兴城前,付流景曾说,他杀她,是为了给那一开始就不曾存在的季子凝报仇。   故而她才会在坠落瀑泉前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她以为,至少那样会让他心生愧悔之意。   若他还活着,她必要血债血偿——为大哥,为越家军,还为北溟峰之上的结义之谊。   但她并未为此憎恨难平,因为一个男人为了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复仇,本就是天经地义。   哪怕是弄错了。   但是现下看来,也许弄错一切的人不是付流景,是她自己。   若当真心有情义,怎么可能会在她死后,还将凌绝拳授给荆无畏?   正如当年,他要报仇,直接在一壶酒里下毒就好了,何苦大费周章的用什么同心蛊呢?   越长陵啊越长陵,何必讶异,何必问因果?   当初自己蠢笨,于荒地种草,又如何能换来春生。   作者有话要说:  于荒地种草,又如何能换来春生。   写到这句的时候指尖顿住,忽然写不下去,所以这章在这戛然而止。   我大概要被流景兄气坏了。   →→→→→→→→→→→→→→   题外话:   别急,明天小侯爷就回来了。   不是我存心不让他回来,我对他的喜爱一点不少陵姐。   只是清城院本来就是金陵篇的一抹重彩,诸多人和事都是与陵姐和小侯爷息息相关。   一个环套一个扣才能凑成一个局。   我知道大家看不过瘾,但我码字速度真的……答应你们下周连更不休息了,好么?   (#^.^#)比心 第四十二章: 荆家   符宴旸见长陵呆立在原地,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弱弱问:“南姐姐?你……还好么?”   长陵回过神,看周遭各式各样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忽然间,倦意占据了五脏六腑,她径自转过身,甚至连一声应答都没有,就这么施施然离去。   “哎哎,南姐姐你这就走啊?”符宴旸和方烛伊打了个拜别的手势,“烛伊,我先走一步,下次有空我去找你玩。”   话毕,忙急匆匆的赶了上去,生怕人走远了就追不着了。   *****   夜抹去了最后一缕残阳,华灯初上,照耀着偌大的侯府灯火通明。   今夜是贺府三公子贺松翘首以待的日子,在两个月前,贺侯,也就是他的堂弟贺瑜在出门前当着东西二宅、贺家的一百二十多口人的面郑重宣布过——倘若两个月后他没有平安归来,贺家的掌事大权便由堂兄贺松接替。   这段日子,贺松计日以俟,眼巴巴的盯着那第一把交椅,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给他等到了,两个月统共六十一天,他可爱又可敬的堂弟诚如最初期望的那般杳无音信。   贺松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将府上的掌事官、诸位长老以及若干游手好闲的兄弟姊妹招到会事厅,准备在宣布噩耗后,依照家族规矩的接受贺府大印。   高椅之上的贺松,竭力将上扬的嘴角往下一拉,等人齐全了,连连叹声道:“诸位应都听说了,瑜弟为阻雁军入侵,只身犯险闯身入虎穴之中,虽平息了战祸,却再无法回家……”   厅内许多人听到这儿,已忍不住饱含热泪,更有年纪小一些的妹妹哭出声来,贺松站起身来,痛心疾首道:“瑜弟舍命不渝,义节千秋,实乃我贺家之荣耀,我贺家上下当以他为楷模,将此义铭记于心,如此方不负瑜弟之蹈仁!”   掌事官一抹鼻涕,高呼:“铭记侯爷,不负蹈仁!”   有人挑开了话头,悲壮的气氛霎时溢满厅堂,贺松眼见快要失控,往前一步,伸手压了压,等大家情绪稍稍平复,方道:“瑜弟临行前千般嘱咐,绝不能让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付之东流……”哽了哽,“我虽不才,但蒙瑜弟信任,必会竭尽全力,继续守护贺家……”   话一顿,贺家方印呈了上来,贺松朗声道:“诸位,我现在宣布,从此刻起,这贺家掌印正式由……”   “哎呀嘿!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人居然聚得这么齐?”   一个熟悉的笑音恰如其分的传入大厅,众人难以置信的扭过头,但见漆黑的夜色背景中现出一人,白色锦袍扎眼,加之明晃晃的金腰带配翠色环玉,却不是贺大侯爷又是谁?   “侯爷!是侯爷!”   “二堂兄!”   “公子爷回来了!”   瞬间,所有人所有声音都涌了上来,叶麒挨个搂都招呼不过来,忙跟泥鳅似的见缝钻出来,笑道:“想不到大家为了迎我归来居然如此热情,我真是太感动了……”   “侯哥!你没死真是太好了!”八岁的堂妹拥上前来,将鼻涕一坨一坨的往自己的衣裳上蹭,叶麒慈祥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妹,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猴哥……”   “知道了侯哥!”   叶麒哭笑不得,眼见一众人又要簇拥上来,忙冲掌事官递去了一个眼色,掌事官立即上前道:“好了好了,侯爷刚刚回府,想必已是鞍马劳倦,诸位不妨先行回去,让侯爷好生歇息。”   待人都散了,总算得以喘息,叶麒转身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这才发现贺松跟前站着,手中还捧着个方印,他呀了一声:“大哥,我这才回来,你就急着把印给我?”   贺松一脸抽搐的盯着他:“瑜弟……你不是说你得了绝症,药石无灵了么?我怎么瞧你精神气还挺足……”   “你看出来啦?”叶麒跳起身来,一拍贺松的肩,“我跟你说了你肯定不信,我此次出门本来中了一掌本来马上就要见阎王了,结果,突然天降高人给我运功疗伤,不仅伤愈,连我那老病根都给一并治好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贺松:“……”   掌事官听到这儿自然也是喜不自禁,“那可太好了,这段日子我们都提心吊胆,就怕侯爷出事,如今您平安归来,总算让大公子松了一口气了。是不是,大公子?”   贺松勉强牵动嘴角,笑的比哭还难看,“可不是,我就怕你不回来,要我来扛这贺家的担子,你也知道,我……”   “我明白,大哥你最喜欢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叶麒将方印从他手中抽走,“之前实在是情形特殊,为难大哥了。”   “……不为难。”   贺松的满腔愤懑大抵是憋不住了,连几句寒暄都不给就托辞离开,掌事官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转头问道:“侯爷,您既平安,何不托个口信让我们去接您呢?”   “七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次出门是去赴死的,没带什么保镖,”叶麒伸了个懒腰,“要让金陵收到风声,还不知这一路要碰上多少只拦路虎。”   “侯爷是担心大公子……”   “那倒不是,”叶麒随意摆了摆手,“大哥虽盼我死,那也是盼我自然病死或被别人杀死,让他亲自操刀,他能把自己活活内疚死。行了,才回家,不说这些,我想泡个暖乎乎的热水澡,撒花瓣的那种,给我备一下?”   侯爷说要洗花瓣浴,眨眼的功夫,一屋池的汤水都灌足了,叶麒眯着眼浸在腾腾热泉中,连日来疲惫顿消,不觉轻哼出小曲儿来。   七叔又命人拎来几桶热水,看自家侯爷颈上挂的小东西,奇道:“侯爷,你怎么把戒指给戴脖子上了?”   叶麒伸手把玩了一下,“这是鎏金戒。”   七叔震惊了,“鎏金戒……那、不是雁国的宝物么,怎么会落到侯爷手中?”   “说来话长,以后有空再告诉你。”叶麒漫不经心的闭上眼,看上去十分的“没空”,七叔自然没继续问下去,加过一轮汤泉后,他踟蹰了片刻正欲退下,只听叶麒道:“有事就说吧,我又没睡着。”   七叔道:“侯爷不在这期间,谢尚书、刘御史、还有清城院的高院士都登过门,也不是什么大事,您心中有数便是了。”   “好,知道了。”   “还有,今早符家的二公子也来过……”   “符宴旸?”   “嗯。”   “他找我?干什么?不怕被他哥揍?”   “符少爷没说,只递了份名帖,听说侯爷不在便走了……哦,对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很是貌美的姑娘,也是来见侯爷的。”   “貌美的姑娘?”叶麒打了个哈欠,“可有说叫什么名字?”   “说是荆家的小姐……”   “荆家……”叶麒本来有些困顿,闻言睁开眼,“哪个荆家?”   七叔被问懵了:“咱们金陵……除了荆无畏老将军之外,还有其他荆家么?”   叶麒扭过头去,“荆无畏有儿子我知道,他几时多了个女儿?”   七叔摇了摇头,“这……老奴就不清楚了……”   池岸边的托盘上摆好了温酒,叶麒随意端起抿了几口,道:“不是说递名帖了?拿来给我瞧瞧。”   七叔很快将拜帖拿来,叶麒接过后揉了揉朦胧的双眼,一眼就看到了帖上的符宴旸的名字,叶麒嗤笑一声:“字还是那么丑……”   眸光一转,他看到了紧跟在第二页的名字,徒然间,笑容消散的无影无踪。   荆南絮。   *****   丞相府。   回府后,长陵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握着酒壶坐在窗边,望院内花树一片迷雾。   她不是一个善于伤春悲秋的人,释摩真经承袭佛法,练到第四重的武僧便已能做到随方就圆,忍人之不能。   何况,她是这百年来练到第九层的唯一一人。   佛曰,大悲无泪,大笑无声。   所以,哪怕她亲眼所睹泰兴惨况,知兄长战死,亦不曾痛不欲生,怨愤不平。   她抬起了酒壶,发现壶中早就滴酒不剩,胸口的郁结似乎也随之散去。   长陵不由一笑。   万般悲伤入怀,不乱于心,不困于情,她总是很容易就能做到。   只是从不轻易释怀罢了。   造诸般恶业者,若不能忏,若不曾悔,那受难之人,如何释怀?   念及于此,她将酒壶随手一丢,跳下窗台,心中已有了决断。   既然南絮是荆无畏之女,那么利用现在的身份不正好能接近真相么?   反正荆无畏也好,沈曜也罢,那些旧仇人她早晚都要除掉的。   只不过,自入金陵起,符宴归从未说起过荆无畏,也未曾同她提过回荆府的事,她要如何挑开这个话头呢?   这时,屋外的绘云轻悄悄的敲了两下门,“南姑娘,可睡醒了?”   “何事?”   绘云推门而入,“老爷回来了,说有事要见姑娘。”   长陵绕过廊道,正要过穿堂,见符宴归从前方拐角处走了出来,官袍着身,多半是刚下朝回府,却不知是为什么忽然要见自己。   她走上前去,抢声道:“我听说你有事找我,巧了,我也有话要问你……”   “有什么话,稍后再说。”符宴归直接截住了话头,“我想先让你见一个人。”   长陵莫名皱了皱眉:“见谁?”   符宴归往边上让开一步,长陵偏过头,但见阴影处踱出一个中年人。   这人身着武官官袍,四方脸庞半是虬髯,身形倒是魁梧,只是满面沟壑没掩去岁月的痕迹,长陵觉得眼熟,尚没有来得及反应,但听那人抖着嗓子唤道:“絮儿……”   她心头突地一跳。   符宴归介绍道:“这位是荆老将军,也是你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号人头已送上门。哔——   (所以陵姐从来不哭不是无情,也不是太坚强,而是练的武功太反人性了) 第四十三章: 虎穴   长陵没有想到荆无畏会这般突如其来的出现。   若非眼前这人将越家军交到沈曜手中,单凭沈家,如何夺的下这半壁江山。   当年谁人不知大哥的左右将荆无畏与魏行云,多少年的出生入死,多少年的患难与共,到头来捅向背后这一刀的竟是昔日最信任的同袍。   长陵不由自主揪紧双拳,血渐渐渗出指缝。   不是内力遭到禁锢,一刹之际的杀气是藏不住的。   她反应及时,一对上荆无畏的目光就垂下了头,掩去满瞳子的怒意。   这一番动作落在旁人眼中,倒像是手足无措了。   符宴归对荆无畏淡笑道:“南姑娘此前受了点伤,暂时还记不得过去的事,不过将军不必过虑,大夫说没有大碍,兴许过一阵子就能想起来了。”   荆无畏的视线没有挪开,他伸出双手:“絮儿,你……可还记得为父?”   长陵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心中波动涌过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   真正的南絮在五年前与母亲来过金陵,但被荆无畏拒之门外,连面都不曾见过……可是现在荆无畏却问记不记得自己,这究竟是试探,还是在更早时南絮见过这个爹?   长陵抬起头,迟疑开口道:“你……真是我爹?”   荆无畏听她这么问,仿佛迂了口气,露出一个看不懂笑容:“我当然是你爹,絮儿,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能回到为父的身边。”   长陵困惑的蹙起眉。   南絮早年就因毒噬肤,他认不出来倒也罢了,但看女儿失忆竟还松了一口气,也未免太过反常了吧?   摸不清虚实,长陵索性将眼神往边上那人投去,符宴归见她一脸陌生,解释道:“荆将军此前一直在镇守西关,知你到了我府上,这才马不停蹄的赶来见你……也是刚刚回到的金陵城。”   “絮儿……”荆无畏小心翼翼看向长陵,“你,可愿随爹回去?”   长陵没料到这老家伙连个过渡都不给就直接要把女儿给带走,微微一愣,“现在?”   “将军,南姑娘毕竟也是刚到金陵不久,人生地不熟,需要一些适应的时间……”符宴归温煦道:“今夜夜深,将军不妨先回去让人稍作准备,过两日,在下会亲自送她去将军府。”   长陵又古怪瞥了符宴归一眼。   荆无畏见状,也不再勉强:“那,既是如此……”   “现在就走吧。”   符宴归怔住,荆无畏也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长陵:“你……你说真的?”   “我在这儿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长陵理所当然道:“反正都要回去,早两天晚两天有什么分别?”   符宴归的脸色并无什么变化,只是浓黑的眸光中透着一股迷离,长陵扭过头看他,“还是说符大人不希望我今晚就走?”   “怎么会。荆将军与南姑娘父女团聚,我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   符宴归到底没有挽留的立场,车轿侯在外头,长陵象征性的与他寒暄了两句,果真连包袱都没有收拾,就两手空空的跟着“爹”离开了相府。   她倒不是连一两日都等不及就要杀到荆家去,只不过就这姓符的举止来看,实是处处透着古怪。他一声招呼也没打就把荆无畏给领到跟前,显然是认定了她会因事发突然而拒绝——把她带回金陵的是他,拖着不让回去的也是他,如果说那时灭五毒门的罪魁祸首还是此人,他所图的究竟是什么呢?   长陵揣度不出,单凭直觉来说,这丞相府有太多的未解之谜,既然觉出不对,不如先溜之大吉,没准离远一些,反而更容易看出端倪。   “关于你过去的事……”马车内,沉默到半路的荆无畏忽然开口问道:“符相可有和你提过什么?”   “过去?”长陵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往真南絮身上靠拢一点,“他说我和我娘都是五毒门的,从前你不认我们,后来你听闻我娘死了,就托符大人来接我回来……”   “为父从前并不是不愿认你们,”荆无畏道:“只是当年你娘施毒毒害了鹿裕侯的公子,铸成了大错,陛下命人严查此案,我才不得不……”   “撇清关系?”   荆无畏一时被噎住,长陵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听符二少爷说过,五毒门在江湖中恶名昭彰,树敌不少,你把我接回来,就不怕惹上麻烦?”   “他们只道你是我走失多年的女儿,谁又会知晓你从何处来?”荆无畏轻轻拍了长陵的肩膀,“絮儿,过去……我对你和你娘亏欠良多,你且放心,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为父定会护你周全。”   这一脸的“慈父”姿态,着实令人反胃,她冷冷勾起嘴角:“可是符大人知道啊,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要是遇上什么五毒门的旧仇人……”   “五毒门之事你不必担心,为父自有计较,至于符相……”荆无畏呵呵笑了两声,“他与我们荆家本有婚约在身,你也是他亲自带回来的,他还能掘自家墙角不成?”   原来这就是他不遣自己的亲信,而要委托符宴归去五毒门的理由。   看来,蹊跷的不仅是符宴归,就连荆无畏的动机也是莫名其妙。   ——想不通这南絮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这两人如此煞费苦心?   *****   深夜的将军府也没什么可参观的,荆无畏差人将内宅北厢的房间拾掇了一番,便让长陵早些入卧歇息,有什么补缺的待天亮了再派人过来仔细打点。   话说完,前脚跟都没沾到檐下就离去,浑然不似一个盼儿归来久别重逢的父亲模样。   长陵同他坐了一路的马车,憋了一肚子的恶心,荆无畏人一走,她就掩上门,一拳打在墙上——墙柱裂了一个小缝。   果然内力遭封,撑船的度量都缩成了斗筲之器,长陵叹了口气,开始打量起这间居室。   比起丞相府,屋内的陈设布置显得无趣了许多,桌上摆的墙上挂的倒是一样不缺,就是一板一眼处处透着阴沉。她越过隔间,听窗外的乌鸦嗷嗷乱啼,想到接下来一段时日可能都要住在荆无畏的府上和他“父女相称”,心里徒然开起了一股无名火。   窗户被推开,长陵捻起两粒盆栽里的小石子,正要瞄向对面屋檐上的乌鸦,却见那只制造噪音的始作俑者咬着一根枝丫扑翅飞来,落在窗台之上。   长陵怔了一怔。   根枝丫上挂着几朵黛粉的花蕊儿,也不知这只寒鸦从哪儿叼来的树枝,献宝似的丢在长陵跟前,抖了两下毛,又扑腾扑腾的飞向无穷远的黑夜中。   她拾起花枝,看那小巧玲珑的樱花一簇一簇的挤上枝头,没由来地,想起贺侯府外招摇过市的樱花树,紧绷的眉心不自觉被抚平。   既来之,则安之。   这复仇的山峰是险峻了些,如她这种本该魂归黄土的人能这样顺当的住进仇人家中,已是老天爷递上蔓藤了,接下来,就是怎么爬上去的事了。   想通这点,淤气仿佛也顺畅了稍许,折腾了一夜,长陵合上窗,倒头就往床上躺去,闭眼没多久就入了梦。   *****   天际边挂着一绺黑云,好像一抹洇不开的墨汁。   将军府深入虎穴的那位安然入睡,贺侯府的小侯爷却因为一封拜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第二日到了晌午顶着两眼乌青黑的眼圈出现,吓的贺松差些没把医官给喊来。   “我没发病,只是失眠了……”叶麒一个呵欠打出了眼泪,“睡过回笼觉了,可能还是不够……”   “昨儿个还挺精神的,怎么这会儿看去就快嗝屁了?”贺松怎么瞅怎么不安,“我劝你最好还是叫个大夫来瞧瞧,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皇上以为是我干的,我上哪儿说理去?”   “您拉倒吧,皇上怀疑谁都怀疑不到你头上……”叶麒等壶里的茶泡浓了,倒入杯中捧着吹了两口,“不过大哥,这段时日,荆老将军家中寻回女儿的事,你知道么?”   “荆将军?”贺松在大厅边晃悠边摇头,“没了解过,我倒听说符宴归带了个女子回府,昨日符二少带那女的在开云楼露过面,这事都在清城院闹开了。”   叶麒一怔,“闹开……是什么意思?”   “具体的不清楚,说是和方家小姐起了口角……”贺松好像想到了什么,“喔,听说人长得特漂亮,能把方家小姐比下去的那种……我也颇是好奇,你说方烛伊在金陵也是响当当美人了,比她还美那得好看成什么样?”   说到这,七叔大步流星的步入厅中,止步在跟前道:“侯爷,查出来了,荆无畏昨夜回的金陵,连家都未归就直接奔往丞相府,没过多久就带走了一位姑娘。”   叶麒放下茶杯,站起了身问:“荆南絮?”   “对。”七叔道:“金陵城已经开始传出风声,说荆将军找回了流落在外多年的亲生女儿,今日一早荆无畏就进宫面了圣,皇上听闻此事,已令他暂留金陵与女儿共聚天伦,现在城中众说纷纭,有人说这女儿是多年前在战场上走失的,也有传言……是荆将军在外边和其他的女子所生,但不论如何,皇上没让他即刻回西关,便说明……”   “我明白了!”贺松一抚掌,“董太尉病重,皇上已有意重择太尉人选,这档口将荆无畏给留了下来,其中必有深意啊。”   七叔点了点头,看向叶麒:“侯爷,接下来该怎么办?”   贺松也顺着七叔的眼神探了过去,只见叶麒若有所思的踱到了门前,沉默了好半晌,突然道:“七叔,你再派人去查探一下,仔细瞧瞧那荆南絮究竟长得有多美。”   七叔:“……”   “……”贺松:“……这、这是重点么?”   叶麒回过身来,“大哥,你路子够野,看看有没有法子找人混进将军府去,如果能画一张荆南絮的肖像就再好不过了。”   “不是,我怎么听着有些糊涂……”贺松一脸费解,“你从前不是很鄙夷那种利用女人整手段的男人么?这次怎么了?出了趟门就脱胎换骨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别告诉我你连面都没见,单听人姑娘脸蛋好看就感兴趣了?”   叶麒一脸“我懒得与你解释”,独自倚在门边想了一会儿心事,又飘飘忽忽补眠去了。   贺松看他这般失魂落魄,倒是越想越奇,尚没来得及一展他的“野路子”,没过几日,荆府派人送来了一张请邀函——说是荆大将军重拾爱女,心情大好,特在府邸开办宴席,邀金陵权贵前来饮酒,顺道把女儿也介绍给大家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同框。后天肥章。祝周末愉快~ 第四十四章: 再遇   长陵颇为纳闷。   她混入荆府本是想循着荆无畏这条线顺藤摸瓜,一来摸清当年越家军遭叛的始末;二来查出所有参与者的现状,估算一下把这拨人团灭的可能性;三来将付流景与那半柄折扇的江湖传言给弄明白了……要是能混到宫里见沈曜一面那就再好不过。   可惜她在这将军府晃悠了数日,能摸索的地方不易摸索的都溜过一圈,就连荆无畏的书房里的秘柜都打开过了——除了一些赃款和结党营私的信笺,并没有更多可用之物。   就仿佛……斩断了所有与十一年前越家有关的痕迹。   长陵越琢磨越发肯定此乃做贼心虚的体现。   算起来,唯一与过往有点瓜葛的人,是荆无畏的夫人薛宁玉。   相较于荆无畏的诡谲叵测,薛宁玉倒像是个传统妇人,从前每逢征战,薛夫人就在乡间生养孩子,虽说长陵与她并无交集,但这位薛夫人总会在逢年过节带一筐筐的粽子饺子什么的走动,记忆中是个以夫为天的形象——至少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也印证了这一点。   夫君将外面和别人生的野丫头带回府中,薛宁玉不仅没有表露丝毫的不悦,还殷勤的打点起来,荆无畏说要给女儿办宴席,一句话,她就忙前忙后就差没把将军府给翻新了一轮;长陵隔天傍晚回屋发现不仅是衣橱换了,打开柜门里头全是精工裁剪的锦衣华服,新置的梳妆台上摆满了脂粉与首饰。   长陵觉得这位薛夫人要么修的是“忍”字道,要么就是真缺心眼,才能把这种外室之女当成亲闺女般嘘寒问暖——但她更倾向于前者,毕竟蛇鼠一窝,才能做这同洞中人。   只可惜荆家的独子荆灿还在西关军营,要是他能回府,就是多蹲蹲墙角,都不信听不到什么私房话来。   长陵无功无过的待了这么几日,既没查出什么眉目,也没有想象中的危机四伏,愣要说谁给她造成了什么困扰……大概就是符宴旸这阴魂不散的小子了。   自打开云楼和方烛伊对过那么一手,符宴旸似乎就认定了长陵是真人不露相、能挽救他于水火的绝世高手,短短五天就登了三次门,死乞白赖的黏着长陵要学本事。   “南姐姐,你明明答应过要助我过关的……”符宴旸坐庭院门槛上,一边啃栗子一边哭丧道:“现在离士院考核不到十日了,你倒是教我个一招半式啊……”   长陵看他吐了一地的栗子壳,顿时头疼不已——她不是不愿意教,但就这小子的基础,别说十日了,多给三个十日,怕都悬得很。   “那个王珣,确实有点真功夫……”长陵道:“哪怕教你个一招半式,你还是过不了关。”   符宴旸腾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栗渣子,“怎么会呢?你不是会那个什么凌绝拳么?那天烛伊眼看着也要败下阵来,就那么飕飕一掌一拳,就把王公子制的妥妥帖帖的……我要求不高,只要过十招就……”   “那日王珣是让着方烛伊的。”长陵打断符宴旸的话,“到了正式考核那天,方烛伊连三十招都招架不住。”   符宴旸呆住,“不、不会吧……”   “你要实在想过关,考核那日想办法把我带去,我找找有没有使绊子的机会。”   “那不用,不用。我哥知道得大义灭亲的……”   长陵看符宴旸变了的神色,眸光一转,“你之前说过你大哥不想让你进清城院,可有什么原因?”   “说起来很复杂的……”   “我有时间。”   符宴旸轻咳一声,“简单的说就是,我哥他对于清城院的是抱有质疑的……”   “质疑?”   “这个真的……你在金陵城多呆一阵子自然就能懂了,但最好别来问我……”符宴旸苦恼的挠挠头,“我的立场很尴尬好么?”   长陵不问了,“既如此,你又为何非要进清城院不可呢?”   “因为我喜欢啊。”符宴旸理所当然道:“再说我哥的想法也未必就是我的想法……”   这话一出口,长陵心念不由一动。   “算了算了,我知道是我学艺不精,强人所难了……”他摆了摆手,垂头丧气就要走人,长陵看他这一副心灰意冷的可怜模样,不由叹了一口气,开口叫住了他:“符宴旸。”   符宴旸转过头,长陵道:“过三天来一趟,我想办法让你过关。”   “真的?”   “只是你要答应我,我教你功夫的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大哥。”   “我说了不是找骂吗?”符宴旸想也不想满口答应,“绝对不说,死守秘密!”   符宴旸走后,长陵坐回石凳上,回忆着当日王珣擂台上的一招一式,要换作是她自己,在不动用内力的前提下,都没有把握在二十招内把他揍扁。   她指尖蘸了点茶水,在石桌上画着横竖撇捺,脑海里过了十种八种拳掌之法,可没有一种是速成的,剑法就更别提了,符宴旸连太虚剑最基础的八十一式都耍不溜,哪有本事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学会一套像样的。   长陵从早琢磨到了晚,又从夜半零星琢磨到晨曦初起,眼见期限过半,才勉强为符宴旸量身定做了一套看上去十足唬人的剑法——仍没有太多把握。   毕竟符宴旸是她见过习武人里资质最差的,而且这厮临时抱佛脚也抱的太迟了吧?   一想到事可能办不成,长陵心中好生不爽,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这家伙抓来突击魔鬼式训练的时候,薛宁玉带着一波下人大张旗鼓的来到了北厢。   长陵熬了一个通宵,面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薛宁玉一看到她就“唉哟”一声,“看这漂亮的小脸蛋,怎么才半日未见就苍白成这样?”说罢,冲身后的伺候丫鬟沉声斥道:“是不是你们照顾不周,叫小姐受累了?”   丫鬟一听,连忙跪下求饶,长陵站起身来看向薛宁玉:“夫人怎么来了?”   薛宁玉见她一身的朴素扮相,讶然道:“南絮,你怎么还没开始准备?”   长陵皱起眉,“准备什么?”   “今儿个是老爷为你办宴席的日子,你不会是忘了吧?”   长陵倒还真不是忘了。   她以为这种虚头巴脑的场合只是荆无畏巧立名目的笼络手段,根本没她什么事,最多就是象征性的晃一圈,没料想还需要她伴席在侧。   她自然不情愿。   但转念一想,能被邀请到将军府的多半都是金陵的权贵,指不定宴席之上还能见到昔日故人或是仇人也尚未可知呢?   薛宁玉眼看离开宴不到一个时辰,忙把长陵推入屋内,召来一群使唤丫鬟,正准备撸好袖管打算梳个朝云惊鸿髻,却听长陵推诿道:“我昨夜没睡好,落枕了,头上东西挂太多脖子撑不住。”   薛夫人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由着她垂发于后,只结了一个燕尾髻,饶是如此简单的装点,就已经够脱俗的了,再施上粉黛口脂,连一旁偷瞄的丫鬟都瞅得脸红。   本来薛夫人还想挑选玉镯珠链,抬头端看这番艳比花娇,也觉得没必要再画蛇添足了,她捻起一块轻烟罗纱,笑了笑道:“这宾客多是男子,你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还是戴上面纱比较合适。”   长陵:“……”   既然面纱都备好了还在脸上涂涂画画是为哪般?而且戴着这个赴宴……是尽让她坐着不让她动筷的意思?   长陵默念了一句“小不忍则乱大谋”,镇定的接过面纱,问:“几时开席?”   *****   此间家宴往往都是在晌午前开席的。   园中绿柳周垂,引蔓牵藤,沿池塘而坐,一面饮酒聊天,一面赏荷听曲,恰恰合了那些权贵的附庸风雅之意,人未到齐,已热了场子。   长陵坐于侧席之上,眼神时起时伏,盯了好半晌,一个熟人没见着不说,还要任凭宾客前来观瞻,真是烦的不行。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荆无畏端着杯盏来回走动,看上去言谈欢畅,实则不过敷衍寒暄,长陵眼瞅着没劲,正欲起身离席,突然听前院门的仆从高声喊道:“侯爷到——”   但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施施然步入园内,那人穿着一身雪白的直襟长袍,袖口镶绣金丝腾云祥纹,轩轩如逢新雪处霁,丰朗中又透着几分贵气。   席间各权贵一见来人,纷纷起身相迎,好不殷勤,他也只是客气浅笑,眼神中带着疏离之意,虽然人人上前奉承,却又不敢过于逾越。   长陵远远望着被围在人群中心的贵公子,微微怔住。   她虽然一直知道叶麒生的好看,但这金冠束发的形象与此前的不羁颇是不同,不仅多了几分庄重,气场之足简直判若两人——   一时间主场的重心似乎悄无声息的挪移了。   荆无畏见来了贵客,立马上前相迎,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将叶麒往长陵坐前引来。   “快来见过贺侯。”荆无畏比了长陵一下,“侯爷,这就是小女了。”   长陵缓缓站起身,轻纱遮不住她的风华,她没有施礼,而是对上了他的眼,淡淡开口道:“哦,见过贺侯爷。” 第四十五章: 误认   叶麒的瞳仁颤了一下,一时既没说话,也忘了将视线移开。   当日在参狼山,他听余平说起南絮被符宴归带走,心中本是盛着滔滔怒火,想着回到金陵定要将这个小妖女剁成肉碎,以偿“长亭”之命。   回了都城,方得知她是荆无畏之女,今日前来赴宴,本还带着侥幸之心——也许当日五毒门门主并有没有剥去她的皮,只是他弄错了。   直到此刻,他看着这一双波湛横眸,心脏嘣地快跳了一拍,有那么一个须臾,他几乎快要认定这个人就是“长亭”。   荆无畏见叶麒瞧的出神,还当他是被小女的外貌所慑,于是轻咳了一声:“侯爷?”   “金陵城中都说荆将军的女儿沉鱼落雁之姿,”叶麒开了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长陵只当他是认出了自己,为了配合做戏才不揭穿,心下暗暗舒了一口气:这小子倒反应的快,没有蠢到当场问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荆无畏正待回应,又听叶麒道:“荆小姐瞧着有几分眼熟,我们之前可曾在哪里见过?”   长陵:“……”   “侯爷说笑了,我这小女一直都流落在外,”荆无畏神色稍稍一变,“怎么可能有幸见过侯爷呢?”   “本侯前阵子还在游历北川,兴许和荆小姐打过照面也说不准呢?”   长陵不知这叶麒是中了邪还是失了忆,听话里处处带着刁难的意思,她眯了眯眼,道:“我从未见过侯爷,您见到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叶麒心下打了个突——另有其人这四个字总觉得听着不对劲。   突然席边宾客有人出声道:“符相来了!”   众人偏头望去,但见符宴归跨步而来,端的是一派从容,谁也不敢小觑,于是这边和侯爷打过招呼的,又不约而同拥向了丞相大人,符宴归只是春风和煦般的点了点头,便径直朝往叶麒方向走去。   长陵本来还待给叶麒多一点暗示,这下只能先把话咽回肚中,符宴归走上前来先行了颔首礼,随即对叶麒笑道:“贺侯,北境匆匆一别,符某就一直记挂着侯爷的身体,回京后未来得及登门拜访,如今看侯爷神采奕奕,我也就放心了。”   “符相客气了,在北境时我人事不省,谈不上一见自然也就谈不上一别了。”叶麒也谦和笑了起来,“不过,在我的印象中符相甚少参加这种聚会,不知荆将军家有什么稀罕宝贝,居然能让符相也来凑这个热闹?”   荆无畏闻言,呵呵道:“侯爷有所不知,符大人与小女本有婚约在身,此次能寻回小女,也全仗符大人出力了。”   符宴归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他看长陵端站在那儿,主动关切道:“这两日可还习惯?”   长陵没想到他会忽然找自己聊天,怔了一下,“还好。”   “那就好。”符宴归的语气像是和她认识了八百年似的,“我这几日公务繁忙,所以才没来找你,过两日,我再带你出去逛逛?”   长陵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哦,好。”   正常情况下,人家小两口聊私房话,识趣的也该自动回避,贺小侯爷看上去一点也不通人情世故,站着不走不说,还笑盈盈道:“真是郎才女貌,可喜可贺啊。我听说荆姑娘之前流落在外,符相是如何找到她的,又是何时与荆姑娘定亲的?”   长陵眉梢反射性的一挑,符宴归丝毫不介怀,道:“我那时救过侯爷之后与荆姑娘无意间重逢,亲事是多年前定下的,侯爷没听说也正常。”   长陵听出了弦外之音:救你这件事没讨你还个人情已经不错了,至于我要和谁定亲什么时候定的都是我的家事,关你屁事?   这话一出口,叶麒果然无法继续尬站在二人之间了,整好人都到齐,荆无畏邀众人入座,叶麒目光复杂的望了长陵一眼,便也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长陵更是莫名其妙了:这厮怕不是真来拆台的?   符宴归在长陵身旁就席,看她一脸的一言难尽,随口问道:“你认识贺侯?”   “不认识。”长陵立即敛回了眼神,“我方才听你提到北境,你在寻我的时候,就遇到过这个小侯爷了?”   “嗯。”符宴归点了一下头,“他有他要办的事,我们只是刚好碰上了,他受了伤,是我请大夫替他诊治的。”   长陵本想吃点什么,想起戴着面纱,又放下筷子,“可我怎么觉得他对你不太友善?”   “有么?”符宴归由始至终盯着长陵,忽然伸出手撩开面纱,长陵下意识想避,但见他一笑,“你不会真想饿一整顿饭吧?”   “……我自己来。”长陵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捻开面纱,随手塞了一块糯米糕,看符宴归眼神没挪开,“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那晚,你说有事要问……”符宴归身子微微一倾,凑近一些,“后来你就没有说下去,我一直好奇……你想问什么?”   长陵噎了一下。那日她得知南絮的父亲是谁,本是想问符宴归关于荆无畏的事,结果后来本尊出现,后头的话自也不需多说。就不知现在符宴归说起这个,有什么用意?   “我忘了。”长陵想了个最简单的搪塞借口,“多抵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吧。”   “原来如此。”   叶麒的余光瞥了过去,见对面那两人轻声低语,看上去很是熟稔,心下又沉了几分:若是她,没有理由与符宴归如此亲近。   念头一起,便再无法直视那副皮囊了,他低下头连饮五杯酒,奈何这宴上的酒不够烈,暖不了满腔凉意。   长陵看他一顿饭杯酒不停,着实纳闷,弱脉之人岂可豪饮?想到他这番动作是在消耗自己的内力,简直想把他拽到某个角落痛抽一顿——可惜符宴归始终坐在身旁,她脱不开身,到最后那小侯爷的居然提早离开,全程下来连一个暗示的机会也不给。   真是奇怪也哉。   若不是他佩的那枚环玉,她差些没把这位小侯爷与北雁遇到的那个叶公子当成两个人。   散宴之后,长陵将叶麒今日种种言行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疑虑尤甚,于是决定换一身衣服溜出府去,有什么误会见面再说。   没想到刚回到北厢,便在窗棂上看到一柄飞刀透木两分,刀柄上缠着布条,拆下一看,但见上头歪歪扭扭写着:门主,东城门莫愁湖古槐树下,亥时,我们都在。   落款处为“听风”二字。   “我们都在……”长陵微微蹙眉,心中暗付:莫不是五毒门的门徒来找南絮的?   前阵子还嘀咕着不知上哪儿去搞麻魂散的解药,这就送上门来了?   长陵将布条揉成团塞入兜内,待黄昏日落后,便寻隙悄摸摸的溜出了将军府。   原本她是想顺拐一趟贺府,但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南,距太远,她又没骑马,只能先去看看东城门那边的状况。   *****   莫愁湖边确实有棵百年槐树,槐花欲开,飒飒清风拂面,偶尔能闻到花香。   长陵耳根一动,看到树后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乍一眼看去有点面熟,仔细一回想,在五毒门被押去见南絮时,看门的似乎就是这位姑娘。   “参见门主。”那姑娘一见到长陵便跪下身,腔调带着哽咽,“听风以为……再也见不到门主了。”   长陵一愣,虽然取人皮囊之事五毒门人尽皆知,但这姑娘连问也不问,就笃定了自己就是南絮,未免也有些过于草率了吧?   “你起来说话,”长陵没去扶她,仿着南絮的慢条斯理的语速,“现下……门中是何情形?是箐答带你们逃出来的?”   听风站起身来,压低声音道:“箐答师姐还有聘宁师妹她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有晓旭、琴儿、念念死里逃生……我们逃出去之后就四处打探消息,听说您被东夏的人给带走了,心中实是担惊受怕,这才一路追到金陵来……”   一路追到金陵来?   且不提南絮究竟值得不值得这帮人如此忠心,五毒门树倒猢狲散,漏网之鱼不顾着逃命,还眼巴巴的跟到了金陵来,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眼下正值宵禁,我们担心人多惹来巡兵,她们都暂时避在城外破庙里,听风这就带您过去。”   听风说只有她一人,但是长陵分明察觉到这周围还有其他人的鼻息。   她不动声色的斜睨一瞄,没有人影,但能感受有人身在暗处——   武功甚高,叫人难以察觉,五毒门中不太可能有这样的高手。   如此说来,是来监视她的?   听风往前走了一段路,见长陵没跟上,回过头,“门主?”   长陵思虑一瞬,跟了上去。   ——索性将这个五毒门主扮演到底,她倒想看看,若是坐实了“南絮”这个身份,出来跳脚的会是什么人。   破庙离城郊不远,穿过野丛林一眼就能看到。   庙前小院落铺着一地枯叶,屋檐在月光下灰白黯淡,风拂去,尘土稀稀疏疏飘起,洒的门框上的蜘蛛网瑟瑟发抖。   长陵在门槛前停了一瞬,确认暗地跟踪的人也到了此处,便跟随听风跨进去——这座庙看上去荒废良久,殿内摆的那尊佛像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塑彩。   案台边上搭着一个篝火架子,火苗窜着砂锅底,锅里头熬着稀粥噗噗冒泡,旁边却没有人。   听风走到近处,轻轻喂了一声,“你们人呢?门主来了。”   话音方落,三个女子从佛像后窜出身来,看到长陵现身,都纷纷跪了下来。   “门主……”   “拜见门主……”   “参见门主……”   都是一身的风尘狼狈,长陵眸光微微一凝,回忆了一遍方才听过的名字:“念念,晓旭,琴儿……”   女孩们分别抬起了头,长陵暗自对上了号,平平道:“起来吧。”   这三个女子看去年纪尚轻,见门主到来,一脸的紧张多少没掩藏住,浑然不似与南絮有什么交好的样子,长陵心下已有了结论,却不急着拆穿,只道:“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你们千里迢迢来到金陵寻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几个女子闻言一惊,听风立即道:“门主此言何意?五毒门遭此劫难,我们不来找门主,又该上哪儿去?”   “是啊门主,我们的忠心天地可鉴。”   “只要您在,重建五毒门指日可待啊。”   “对、对啊。”   长陵微微一笑,仿着南絮的口气:“可我现在并不想重建五毒门啊。”   几人一呆,长陵道:“我跟了宴归哥哥回到金陵,若是再与旧日有太多瓜葛,岂不是叫他为难?”   “可是门主……”   “我明白你们的忠心,心中亦有几分感动,可惜了……你们死里逃生,本就不该来找我……”长陵说到此处故意加重了几分阴沉,几个女子一听顿时花容失色,吓得赶紧退后几步,一面求饶道:“门主饶命……门主饶命……”   长陵双手负在身后,“要命也行,你们告诉我是谁指派你们诱我来这儿的?”   听风道:“门主!绝无此事!我们是自愿……”   “我今日既然来了,自然留了后手,凭你们几个是拿不住我的。”长陵道:“若说实话,我保你们不死,不肯说,呵呵,别人可没有非要保住五毒门余孽的必要。”   几人闻言连忙交换了一下眼神,听风上前一步,低着头道:“是、是擒获我们的人……说……说要我们……试一试……”   “试?”长陵故作不解,“试什么?”   “试、试门主若是见到我们……会不会要我们的命……”那个叫念念的小姑娘唯唯诺诺开了口,“若是门主起了灭口之心,就说明……”   晓旭声若蚊绳:“……说明您是真正的门主。”   果然是他。   从察觉出有人跟踪,长陵第一反应的就是符宴归。   当日是他领兵攻打参狼山,后在山下撞见,他从未没有表露过一次怀疑。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匪夷所思了。   她前脚才到金陵没多久,这几个小丫头后脚就跟到了,要说没人相助她才不信。   更不要提她们是如何潜入荆府,如何知道她住在北厢。   最大的可能性——符宴归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是想借这机会试探自己真实的身份。   南絮性情歹毒,又如此痴恋情郎,要是让她撞上了自己的下属眼巴巴跟来,十之八九是要灭口的。   好在总算没有赌错。   长陵挑了挑眉毛,“笑话,我不是门主,还能是谁?”   “我们、我们也是这么说的……”听风干笑两声,“门主,您若是她人所扮,恐怕已遭了不测,我们就更应该替您报仇了,对吧?”   长陵“哦”了一声,“这么说,我还得来感激你们不成?”   “属、属下不敢。”   话至此处,外边的人应该都听个分明了,长陵瞥了她们一眼,“看在昔日你们忠心侍主的份上,我姑且饶你们一命,以后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   她没把话说完,几个姑娘已听的心有余悸,连连颔首称是。长陵冷笑一声,转身欲要离开,走出两步顿足,回过头问:“谁身上带着麻魂散?”   这问的没头没尾,不等听风出声,年龄最小的琴儿倒先脱口答道:“我,带了……”   “拿来。”长陵伸出手。   琴儿依言伸手入怀,掏出一红瓷小瓶,长陵皱了皱眉头,理所当然问:“解药呢?”   “啊?喔。”琴儿一呆,又恍过神来,傻愣愣递出一个白瓷瓶子,长陵接过之后,连瞧都懒得多瞧,径自朝门外走去,四个姑娘完全懵了,根本没有反应过来门主为何忽然索要麻魂散。   长陵本就打算让她们信服后再来这一手,心中姑且松了半口气,正待开瓶确认一下解药的气味,倏然之间,只听嗖的一声破空之响,一道影迹闪电般的缠住她的左腕,定睛一看,竟是一条灰色软鞭。   她下意识要握住鞭子,奈何右手攥着解药腾不出手,犹豫的一刹,鞭绳绷直,整个人竟被生生拽了出去——   长陵反应飞快,几乎在一瞬间就将解药塞入兜中,正要顺势出掌应对来者,抬眼一看,倏地停了手——那人一身长袍素白,在黑夜里尤其惹眼,却不是叶麒是谁?   鞭绳劲道一扯,将长陵揽至跟前,与此同时,尖锐的匕首不偏不倚的架上她的脖颈,但也只是轻轻靠着,未再进犯分毫。   他眸光深沉冰冷,与昔日里的逢人三分笑颜判若两人,“你是谁?”   长陵尚没吃透怎么出现在庙外的人会是他,听他这么一问,“你瞎吗”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一个错眼,但见院门后露出一道颀长的身影——居然是符宴归。   她眼角跳了一下。   所有线索一刹之际串成一线,长陵这后知后觉——跟踪的人是符宴归没错,但设局的人却是叶麒。   她不明白叶麒怎么会怀疑她是南絮,但符宴归确实是在趁机试探她是不是南絮。   长陵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这档口,她哪怕是使个眼色,符宴归都瞧的分明,若被拆穿,接下来该如何继续潜在荆家?   “为何不说话?”叶麒道:“你说说看,你究竟是谁?”   长陵抬睫,他漆黑的眼眸好像装着什么东西,却看不透。   “小侯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今日方在宴上见过,这会儿就认不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问答时间——   问:小侯爷为什么没有一眼认出?   答:因为陵姐没有回他一个确认的眼神。   问:陵姐为什么总要让误会扩大化?   答:因为陵姐的概念是都是熟人回头说清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这不是优点不要效仿)   问:作者你为什么要制造误会?   答:因为我想写一场陵姐痛扁小侯爷的戏。(瞎讲的,因为我希望女主感受到,有些人对待一些事情,没有查究清楚就可以随便妄下定论,有些人哪怕事实摆在眼前,都不会让狗血的悲剧发生,当然,其实我还是想让陵姐痛扁小侯爷一顿)   题外话:今天单曲循环程诗迦的许愿。 第四十六章: 对峙   叶麒的嘴唇在听到这话之后彻底退尽了血色。   长陵不知这简短的一句话于他而言字字如鞭,毫不留情的挥断他心中最后一丝奢望。   看他握着匕首迟迟不肯松手,她忍不住又道:“怎么,小侯爷三更半夜跟着我,莫不是来行凶杀人的……”   话没说完,长陵声音一止,她看到一股腾腾杀气扑头盖脸的袭来。   “你以为我不敢么。”   刃尖向前一挺,几滴鲜血从刃口处渗了出来,虽只是擦破了点皮,长陵还是吃了一惊——本以为打消叶麒的疑虑他就能罢手,哪想得到他对南絮居然会有杀机?   长陵蹙起了眉:“不知我几时得罪过侯爷?”   “南门主。”叶麒的神色晦暗不明:“你不会不记得你这副皮囊……从何处得来的吧?”   皮囊?   他是从何处得知换皮之事的?   难怪一见面就是这副拧巴兮兮的样子,原来他误以为南絮扒了自己的皮,又担心下错了手,这才如此费尽心思,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求证自己的身份。   长陵当然不会承认,“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好。”叶麒冷冷冰冰道:“到了阴曹地府,你再好好回想回想吧。”   “且慢!”长陵看他怒意滔天,毫不怀疑真会被抹了脖子,“你若就此杀了我,那……宴归哥哥,绝不会饶过你的!”   她故意强调“宴归哥哥”,就想诱符宴归出手,但这厮仍隐身在外,根本没有相助的意思,里边的四个姑娘也跟不存在似的,吭都不吭一声。   长陵一时犯了难——要是现在临时改口,都不知道叶麒肯不肯信。   “我既然站在了这儿,就没什么不敢做的。”叶麒道:“不过,你若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倒是可以让你死的痛快些。”   “问题?”长陵一怔。   这家伙一脸的机灵样,怎么也走起“动手前瞎废话”这条蠢路子了?   “你取她皮囊前,让她写过一封信,信上的内容是你逼她写的么?”   长陵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信?”   “那封手书,”叶麒克制般的吐出一口气,“说她自愿将皮囊赠予你……你,对她做了什么?”   长陵回味过来了,“我没对她做什么,是她自愿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   “既然不信,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叶麒明白自己不该拖泥带水,但他就是想要知道,如她那般意志坚定的女子,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写出那种手书来。   她是不是受过了非人的折磨,是不是被什么所要挟。   每每想到此处,他就犹同芒刺在背,各种惨无人道的画面不时漂过,完全没有悬崖勒马的意思。   长陵暗暗留心他握匕首的姿势,看这家伙的眼神满是扑朔迷离,正待瞧准时机脱身,却听叶麒道:“我没有分神,今日是非杀你不可的,你最好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让你也尝一次七香噬魂的滋味。”   “……”长陵叹了一口气,“我是荆家的小姐,你堂堂侯爷,若是为此惹上命案,划得来么?”   “划得来。”   “就为了那个女的?”   “不论是谁杀了她,我都会为她报仇。”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平,但却让长陵呆住,一时忘记把后头的话接上去。   叶麒看她是宁死也不肯多说的架势,终于不再废话,手腕正待用劲,看眼前人嘴角突然一翘,心底蓦然撞了一下,竟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就好像……看到她在笑似的。   “你、你笑什么。”小侯爷的凌人盛气被这笑容瞬间打回原形。   他不提,长陵都没发觉自己扬起了嘴角,也不知怎地,见他握着匕首的指节扣得发白,耍了几次狠都没有得手,她就忍不住好笑。   她自幼游走西域,因师父是得道高僧,鲜少遭人为难,于人情世理方面,更多懵懂于经文之上的“一切障碍即究竟觉,得念失念,无非解脱”的层面,后来回到中原,父亲教了她许多人心险恶、世态炎凉,纵然脑海中能够明白,心中却从来不屑认同。   直到遭叛之后。   自再次入世,她时常都会有一种不属于这方天地的疏离感,不论身处何地,不论遇到什么样的人,饶是同碧琼吃了一顿怀旧的饭,也只是短暂的缅怀过去,不曾表露真容。   但是叶麒不同。   他是第一个,哪怕过去十一年,依然没有忘过她,哪怕没有认出她,依旧会对她好的人。   长陵没有去细想这其中的缘由,只是念及与此,心情格外的好了起来,“你不是要杀我么?怎么还不动手?”   “你……”   不等他作出回应,长陵骤然挡住叶麒的匕首,左腕如泥鳅般溜出鞭绳,正当同时,院门外的青影飘逸而来,符宴归一把托住长陵的腰际,将她带出距叶麒五步开外之距,刚一站定,便神色担忧的看着她:“我来晚了,你没事吧?”   “……”   要不是这个姓符的还有一点利用价值,她真想和小侯爷联手一块儿把他碾了。   叶麒的眼神在符宴归那只搂人的手上扫了一眼,不爽之意更是莫名的猖起。   “没事。”长陵不动声色的挣开他的手,指着叶麒道:“这个小侯爷好生奇怪,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一见我就喊打喊杀,还说什么报仇……我也是今日才认识的他,和他哪来的仇怨?”   符宴归将她挡在身后,眼神不温不火瞟向前方:“不知荆小姐做了什么事,惹得侯爷如此着恼,非要亲自动手?”   “荆小姐是什么出身,从何而来,我想符相应比任何人都清楚。”叶麒见符宴归出现,并不意外,“如今清城院武试在即,城中处处都是武林同盟,她的身份一旦暴露,轮不到我出手,多的是人会上荆家的门为荆小姐喂刀子,符相您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符宴归笑了笑,“荆小姐只不过是荆将军流落在外的女儿,哪有什么其他的身份?侯爷怕是听到了什么不实的传闻,有些误解吧。”   “误解?符相打的真是一手好算盘。”叶麒闻言也低头笑了一下,指着庙内方向,“里面就有五毒门的余孽,今夜是我亲耳所闻她们唤荆小姐为门主,本侯若是开口,你认为大家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清者自清。”符宴归意味深长的看了长陵一眼,“她不是五毒门门主,不论侯爷如何言说,都不可能颠倒黑白。”   “好,好。有这句话,本侯也不必再有什么顾忌了。”叶麒把匕首一扔,“符相最好能时时保护你这位未婚妻子,不要让她到处乱跑,否则今后还会发生什么,可就说不好了。”   符宴归微微颔首:“多谢侯爷挂怀。”   叶麒撂下话,便施施然离去,长陵看他远去的背影,心下暗暗一叹:这下误会更甚,要相认恐怕还有点麻烦……要是下回叶麒要对她动手,别无他法,只好痛揍一顿以证清白。   她正胡乱思索,突觉脖下一疼,却是符宴归拿起一块棉帕轻轻压住了她的伤口,“别动,还在渗血。”   长陵偏过头,自己扶住手帕,说了句“多谢”,想到五毒门的那几个小丫头还在庙内,唯恐符宴归多事再问出一些什么来,便道:“这里不安全,我想回去了。”   符宴归温和的点了点头,“好,我送你。”   两人原本就是步行来的,回去自然也用走的,虽是三月初春,夜间仍有风声呼啸,符宴归见长陵衣着单薄,便褪下了外袍为她罩上。   “我不觉得冷。”长陵想推却,符宴归十分体贴的替她系上扣带,淡淡笑道:“可我觉得热。”   “……”   先是出手救人,恰到好处的说了一番子护短的话,继而亲自送她回去,还把自己的衣裳都给让了出来……这要是换作是普通的小姑娘,还不得被迷个七荤八素的了?   若不是她懂得听声辨位,恐怕真的会以为他对南絮情根深种呢。   符宴归见长陵看着自己,“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我只是奇怪……”长陵还是问出口了,“这么巧,你也出现在那儿?”   “不是巧,是我跟了你一路了。”   符宴归如此坦白,反而令长陵怔住了,“啊?”   “今晚我本来就是要去找你,没想到刚到了你家后门,就看到你从围墙里翻出来了……”符宴归道:“我想你既是偷溜出来,自是不愿意叫别人察觉,但毕竟夜深,近来金陵城也不怎么安宁,我放心不下,才一路尾随你而来……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   勉强……说得通……   但长陵不信。   “你都看见了,方才那小侯爷要杀我,你怎么不拦着?”   符宴归将双手拢在袖子里,不疾不徐道:“因为他不会杀你。”   “你就这么笃定?”   “你不在金陵,或许没有听闻,贺侯虽看去荒唐,但为人做事处处留三分余地,莫说是动手杀人,便是抓一个人,他都要思虑周全……”符宴归道:“除非他有十成把握确认你是五毒门主,否则,不会轻易下手的。”   她稍稍讶异了一下,仔细一想,当日在大昭寺情形那般危机,他都不肯轻易背后伤人,叶麒此人,确如符宴归所言,有那么一套古怪又古板的处世之风。   “既然如此,你一直躲着不就好了,何必又要强出头呢?”   “你遇上麻烦,我岂有不出手之理?只是,你明知贺侯对你心存敌意,只要你矢口否认自己是五毒门主,他自不会轻举妄动……我没有想到你不仅不打消他的疑虑,还主动承认了自己及的身份,如此,我就没有把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长陵默默撩了一下额发——是为了打消你的疑虑来着。   “我没想那么多……毕竟我也是荆家的人,若就这么死了,我爹能善罢甘休?”   符宴归闻言慢下了脚步,看向长陵:“荆将军会不会罢休,那是后话,也不在贺侯的考量范围之内,若是下次还遇到相似的事,记住先保命,其他的事姑且放一放。”   长陵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符宴归倒是认真说起教来,而且这话中话,总觉得别有深意。她没有继续讨论下去,瞄了符宴归一眼,“你就没有什么问题要问的?比如我为何会出现在破庙,还有小侯爷提到的……”   “不需要问。”   “嗯?”   “你之所以会去赴会,想必是恢复了一些记忆,五毒门徒找上门来,你既为门主,自无放任之理,至于贺侯提到的事……”符宴归翘起嘴角,“如果你愿意说,我早晚会知道,不愿意说,我又何必多问?”   长陵听着这一番措辞,瞬间对符宴归又有了新的认知——不仅不戳穿,连借口都替她想全了,他才是那个凡事留三分余地的人吧?   “……你可真聪明。”   “过誉。”   夜深如许。   这头两人一个抬头看天,一个低头看地,走在同一条路上,心思不知南辕北辙到何处。   那厢的小侯爷独自纵马奔驰,冷风劈头盖脸的刮乱了头发,直到回到侯府,脑子才慢慢冷却了下来。   他越琢磨越是不对。   何以南絮听到那句话后会笑呢?   正常的人在当下的第一反应不是应该辩解、慌张、想方设法的拖延时间么?   而且那笑容……一点也不像是挑衅,更不像是嘲讽。   叶麒揉了揉已经乱的不能看的头发,只觉得长陵的那一刹笑颜如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恨不得要拿个锤子把脑壳砸开,将那一幕挑出来丢的远远的才好。   “叶麒啊叶麒,色令智昏,你还是修行不够啊。”他一边反省般的叹息,一边顺着府内的廊道往内厅走去,走了几步才察觉出不对——都过了子时了,府里的灯笼怎么还没熄?   叶麒脚步缓了下来,看着前方大厅灯火通明,外头站着两个身型挺拔的侍从。   他微微眯了一下眼,随即,往前走了几步,在门前站定。   厅内有三人,贺松和七叔僵着身子站在一边,而正席上端坐一人。那人一身常服,正端着茶杯,抬起头时,目光正好与叶麒对上。   “贺瑜,都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野了?”他笑道:“朕可都等了你好半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明天解除封印,后天相认。 第四十七章: 孤鹤   叶麒有礼有节的一笑,当即跨入厅内就要撩开袍子,“不知皇上深夜驾临,臣有失远迎……”   “行了,又不是在宫里,你我君臣间何需这些礼数?”沈曜手势一抬,站起了身直接走到叶麒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倒比上次离开时精神了不少,亏得朕在金陵还总惦记着你的身体……”   “托皇上洪福,此次出门偶然得到一株百年玄参,配着肖长老的配方,几服药下去,确实有了一些好转。”   贺松记得上次他说的版本是“天降高人”,一转眼又变成了“百年玄参”,这欺君不打草稿,瞎话信手拈来,金陵城中除了贺小侯爷也没谁了。   “那就好,那就好。”沈曜露出一副心头大石终于放下的笑意,拍了拍叶麒的肩,“这次你率贺家军力阻雁军南下,又救回了八派掌门,解我东夏武林燃眉之危,实是立了大功,朕已让礼部去拟封赏的旨意了,只是迟迟不见你入宫……”   话至此顿了一顿,贺松和七叔听出了这里头的怪罪之意,惊得冷汗涔涔,叶麒不以为意,只笑道:“臣不是不想进宫,这不出门前留了遗书,累的皇上担惊受怕,结果好端端的回来了,一时心虚,还请皇上恕罪。”   不解释倒好,一解释简直没把贺松脸给吓绿了,沈曜倒似习以为常,哈哈笑了两声,“你啊,说话还是如此不着调,罢了,能平安归来,朕高兴得很,这次就不同你计较了……”   “多谢皇上抬爱。”叶麒规规矩矩的抬袖道:“皇上若要召见臣,直接差人来说一声就好,何以今夜突然造访……”   “本就是微服私访,偶然路过你家门前,临时起意进来看看,没等多久,不必紧张。”沈曜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往边上的座位走去,叶麒浑然没有紧张的样子,很自然的让七叔下去备一壶新茶上来,看贺松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便道:“我这次出门捎了不少有趣的东西,还想着带进宫里去,这可赶巧了,大哥,你快去拿来给皇上开开眼界。”   “哦,好。”   贺松一听,就如脚上抹了油般飞也似的溜了,叶麒看厅内的人差不多都被支走了,重新回转过头:“皇上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沈曜闻言一怔,随即指着叶麒低头一笑,“你啊,还真是没什么能瞒过你……朕确实想让你去办一件事。”   “何事?”   长陵一回府,关上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那两瓶麻魂散。   红色那瓶是毒、药,白色那瓶是解药。她依次倒出来细细端详,嗅了好一会儿,解药的气味倒是与五毒门时服用过的基本吻合。   她心没大到就这么给咽下,夜半三更,值夜的人都靠着栏住睡熟了,长陵来去如风,顺手把厨房外的看门狗擒回北厢,用红瓶药丸掺着肉渣给它服下,不过片刻的功夫,那只眼如铜铃的黑犬就蔫了下来,流着哈喇子想吠吠不出声,四条腿翘上天——就跟当日她们几人的症状差不多。   长陵也不心急,给大黑狗垫了个靠头的枕子,便自顾自的洗漱睡下。   翌日起早,看那只狗还好端端的活着,方给它塞了颗解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大黑犬就跟回春了似的站了起来,初时还有些难以置信的扭了两步,发现能动弹了,仰着头眼巴巴瞪了始作俑者一瞬,撒丫子就窜没影了。   长陵:“……”   基本上可以确定吃不死人就对了。   她终于不再迟疑,当即服下一颗解药,盘膝于榻试着运气——说来神奇,那股尘封已久的内力竟当真有了点复苏的意思,一点一滴宛如蝌蚪般在丹田中聚拢,片刻,真气如流水般周转起来。   长陵心下一喜,这才彻底相信那个叫琴儿小姑娘没有坑人,只是一颗解药才恢复一成功力,可见当日给她下药的人简直是抓一把往嘴里塞的节奏——   好在解药尚有十颗。   她掐指一算,一口气又咽下了八粒,再度运起内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猛觉真气汹涌澎湃袭来,仿若雀鸟回笼,顷刻间冲破了四肢百骸的窒淤之处,长陵双目阖上,双掌于胸前来回游走,将释摩真气一重一重的找了回来。   床帐锦帘在这股风起云涌下漂浮不定,隔间的珠帘亦被吹得叮铃作响,所幸天色尚早,这会儿子要是外头有人瞧见,多半得以为屋里出现了什么鬼怪才会刮起妖风。   然而长陵只练到一半,手势戛然而止。   不对劲。   真气在第四重时戛然而止,如同攀岩只到了半途就无法继续向前。   她所练的释摩真经已到第九层,但此刻回归内力不足五成。   长陵眉头微皱,莫非还是解药服的不够?   “那些混账丫头到底给我吃了多少麻魂散……”长陵黑着脸又吞了一颗,等了好一会儿,又试着重新汇聚了几次真气,结果还是一样。   太奇怪了。   她能感觉到剩余的内息仍被桎梏在深处,并非是消失了。   解药不假,药量应该也没有算错,那到底是哪出问题了?   此时天色已大亮,外头仆人们也开始走动起来,长陵茫然片刻无果,便将最后一颗药丸丢回瓶中——这下不敢随意挥霍,得空还得找个靠谱的名医来研究一下才是。   不管怎么说,有所恢复总好过先前跟个弱鸡似的处处受人掣肘,五成功力虽说敌不过宗师级的人物,吊打普通的高手是绰绰有余了,最少天魂天魄站到跟前,当不会再处于下风。   想到天魂天魄,脑中又难免蹦出叶麒,当日逃出大昭寺时他曾提到的那枚环玉,说是大哥要他转交给自己,还有那半柄折扇与付流景之间的关系,目前只有他最为清楚。   可惜现在这位小侯爷认准了自己就是南絮,想要澄清恐怕还得费点事。   长陵整顿饭都在思索着“如何与贺大侯爷”见上一面,侍奉的丫鬟瞧她心不在焉,一反常态连一块鸡腿都没啃完,便出声问道:“小姐,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喔,不是。”长陵放下筷子,“今日有人来府上找过我么?”   “没有啊,小姐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看来叶麒暂时没有上门“寻仇”的意思。   长陵囫囵吞枣的把汤喝完,擦了擦嘴正准备再“杀”去贺府一次,前脚还没迈出北厢,符宴旸这个小瘟神突然找上门来。   “南姐姐……目测你这个眼神……不会是忘了和我的约定了吧?”   长陵:“……”   她还真就忘了。   “只剩七天了啊!七天!”符宴旸急得在长陵身侧兜兜转转,“难道就真的要放弃了?”   “你先安静。”长陵叹了一口气,问:“金陵城可有适合练武的僻静之处,不易受人搅扰的那种?”   “僻静之处?”符宴旸眨了眨眼,“有啊!”   *****   竹生空野外,梢云耸百寻。   长陵没想到这金陵城中也会有这样的一方竹林之境,自山麓到山顶,一眼望去,仿佛全被竹海所淹没。   她仰起头,看着稀稀散散的日光照在苍劲的毛竹上,不知怎么地,想起了于付流景初遇的那个茂竹林。   也如这般,阵风拂过,竹浪此起彼伏,幽静而又深沉。   “前边就是皇家的园林啦,这边几座山头也都是达官贵胄的私人封地,普通的平头百姓是进不来的,平日里也很少会有人来……”符宴旸颇为得意的蹦跶道:“我们在这儿练武功最好不过啦。”   “哦?看来这座山是你家的咯?”   “那也谈不上……”符宴旸将两匹马儿一并拴在竹子上,“不过这漫山的竹林倒是我大哥找人种上去的……”   长陵眉梢一挑,“你大哥喜欢竹林?”   “不喜欢哪来的闲情逸致捣腾这么多竹子……他还在山上盖了一栋避暑的屋子呢……”符宴旸说着往山顶方向指了指,“就在那儿,不过我嫌爬山太累,不常去,就是想吃竹笋或者竹筒饭的时候会来走一趟……好了,南姐姐,我们现在就开始吧?你打算教我什么功夫呐?”   “你的剑呢?”   符宴旸忙拔剑出鞘,长陵随手摘了一根细长的竹条,淡淡瞥了他一眼:“看好了。”   话音方落,右手竹枝斜指而下,手腕一翻,竹尖破空而刺,嗤嗤作响,符宴旸睁大了眼,但见那根枝条随臂舞动,乍一看去花团锦簇,一招一式目不暇接,越往后越是飘逸变幻,只觉得舞剑之人神、韵风流不拘,极尽华彩。   长陵舞了五招剑就停了下来,看符宴旸一愣一愣的,问:“你看清了么?”   “这、这是什么剑法啊,”符宴旸惊叹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把剑使的这么好看的……就、就好像一只孤鹤腾飞,好不潇洒……”   “孤鹤腾飞?”长陵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一笑,“这名字不错,就叫孤鹤剑法吧。”   符宴旸一呆,“啊?敢情……这是你刚起的名儿啊?”   “别废话,我方才使的那五招,你记多少了?”   “呃……这个,我刚才还没看清楚……再看几次应该就……能看懂了……”符宴旸有些心虚的咽了咽口水,“不过,就五招剑法,能敌得过王公子么?”   “此五招讲究的既不是力道,也并非为出奇制胜……”长陵道:“而是为了让王珣懵掉。”   “啊?”   “在开云楼,方烛伊初使的几招平平无奇,但王珣见招拆招,并不急于破招,由此可见,他为人谨慎,在没有掂量出对手的分量之前不会轻易出手,”长陵道:“清城院士院生的要求是过十招,那么前五招他极有可能先留后手……他是清城院首徒,正宗门派的功夫想必都窥知一二,你在太虚门学的那些是唬不住他的,所以,只要你挥出这五招剑招,他应该一时之间难以辨别你的路数……”   “原来是这样!”符宴旸恍然大悟,“南姐姐,你也太厉害了吧……那我耍完这五招,他是不是会因为暂时瞧不出名堂,继续试我的招啊。”   “当然不会,你越是捉摸不定,他越不会手下留情。”   符宴旸张口结舌,“那、那不是更惨?我、我这还不如不学呢……”   “你要是不学,两招之内就会被他识破,学了之后,至少能过五招啊……”长陵随手挽起了一个优雅的剑花,“五招以后,你躲就好了,反正规则不是过十招么?”   符宴旸嘴角一抽,“那、那要是躲不过呢?”   “那就下届再战吧。”长陵破天荒说了这么多,口都说干了,“还学么?”   符宴旸当然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且不提能否过武试,这套孤鹤剑如此俊逸潇洒,学成之后单是拿去出风头都绰绰有余了。他自不知这剑法的高妙之处绝不仅限于“看着好看”,不过长陵也没闲功夫多费口舌,时间有限,能一天内将这几招花把式练熟了,就该阿弥陀佛了。   长陵觉得自己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   符宴旸果然是学武届的一朵奇葩,仅仅五招剑法,他居然学了足足五天——还是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不停歇的那种。   先前瞧他的太虚剑虚成那样,她还嘲笑过太虚门,如今看来,大概不是阳胥子的问题。   好说歹说,符宴旸还是勉强将五招剑招顺畅的溜一遍了,一想到接下来两日还得教他如何打乱原有的顺序将有形化为无形,长陵顿时脑仁酸疼,拨开水囊盖子一仰头,发现水都喝光了。   她让符宴旸一个人继续练着,自己去打水。   涧溪离着不远,山泉澄澈,入口清甜,长陵洗了一把脸总算舒爽多了,正琢磨着要不要捉一两只野鸟烤一烤,忽听一阵马蹄踏地之声,她眉头微微蹙起,走了几步攀上高坡,但见山谷底下有两人各乘一骑,隔着潺潺清溪停了下来。   长陵一眼认出了其中一人,是跟在荆无畏身侧的随从郭四。   另一个人……身上罩着灰色外袍,侧脸被厚厚的帽檐挡住了,瞧不清。   那两个人接头之后都没有下马,仿佛在密谋什么事,隔着一段距离,听不甚清。长陵身形一闪,借着丛蒿的虚掩纵一跃下,于山坳半壁贴住——这个位置恰好能听到谈话。   长陵凝神静气,那郭四的声音顺着风隐隐飘来:“堂主应当清楚,此事成败于我家将军而言的重要性,若是今日还不能将其除之,他日必定后患无穷。”   另一人淡淡一笑,“郭先生放心,这么多年来,我七杀堂手下从无失手……”   七杀堂?   长陵听到这儿不由一怔。   十多年前,七杀堂就被江湖人称之为“鬼蜮杀手”的组织,说是只要出得起价格,就没有失手的买卖——唯一一次失手大概就是失在她的手下。   当年也不知是谁花了一万两黄金让七杀堂刺杀越长盛,这种暗地里使坏的坯子倒是棘手的很,要不是那日她肠胃不适没碰食物,怕是也要中招。   后来她一怒之下召集武林同盟追杀七杀堂,才让那帮阴沟里的毒鼠消停过一阵,哪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玩意儿还在蹦跶?   “武试在即,城内高手如云,”郭四道:“此人此前毕竟有恩于八派掌门,这几日也忙于笼络前来金陵的各派宗师,稍有不慎,怕是连堂主你都难以保全……”   “看来将军对在下还是不够信任……”那七杀堂堂主呵呵两声,“烦请郭先生转告将军,这次我七杀堂派出去的杀手,就在那受邀的贵客之中,所以,绝不会发生当年那样的失误……毕竟这位小侯爷身边,可不见得有二公子那样的人物贴身保护……”   “那就好。太阳落山之前,务必得手。” 第四十八章: 独闯   “当年”这两个字蹦出之时,长陵已是一凛,再听到“二公子”之时,整个人都惊疑不定了起来。   若然这二公子指的是她,莫非当年雇七杀堂杀长盛的人,就是荆无畏?   长陵一个走神的功夫,那郭四与七杀堂堂主已分头离去,她手腕一压,飘回到山坡上,回想了一遍方才所听到的,徒然间抬起了头。   “有恩于八派掌门”、“小侯爷”,这话里话外提到的人可不就是叶麒么?   竹林之中,符宴旸顺顺溜溜的耍了一遍孤鹤五招,正暗自得意着,就见长陵朝往这儿奔来,炫耀的话还没出口,但听她问道:“贺侯爷最近在招待各门派来到金陵的宗师么?”   “啊?”符宴旸呆了一下,“嗯,是啊,你怎么知道?”   长陵仰头看了一下天色,离太阳落山不到半个时辰了。   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跟我去一趟贺府,我有要事要见他。”   “又、又来?”   “你有意见?”   “不是不是,”符宴旸忙摆手道:“我听说今晚贺府宴请武林贵客,除了我们东夏的各大掌门,还有几个西夏的大人物,皇上想借此笼络中原武林,才让贺侯来牵这个头……看所以我的意思是……像我这样的小喽啰,就是去敲门了,人家也没功夫理会啊……要不,过两日,再说?”   “所以你也进不去?”   符宴旸点点头,“这不废话嘛。”   “那你……”   “什么?”   她本来想问符宴归能不能帮忙,转念一想,这刺杀的幕后主使既是荆无畏,那么凭符家与荆家的联姻关系,没准符宴归都是一伙的。   纵然不是同伙,也不见得会去救人……何况天色渐沉,多耽搁一分,就多一分危险。   事已至此,长陵也不再同符宴旸废话,翻身上了马,飞也似的出了竹林。   黄昏的街市上,来往行人川流不息,乍见有人火急火燎的骑着快马,险些撞翻小摊小贩,难免遭来了一堆破口大骂。   “哪家的公子哥这么骑马!赶着见阎王嘛!”   长陵许久都没有体会过这种紧迫感。   且不提叶麒为了那枚环玉奔走多年、是最后一个见过兄长的人,更不说她在他身上曾经注入过的内力、许下的豪言壮语未曾回收,单是为了那一夜、那一句“不论是谁杀了她,我都会为她报仇”,她都不可能视若无睹。   她没有多想,也来不及多想,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谁敢打他主意我宰了谁!   长陵催马扬鞭,骏马驰如疾风,蹄间倏忽百丈。   晚霞绚烂,耀着侯门前的樱树灿如焰火。   侯府前的戒备比往日更是森严,马儿稍作停留,守门的侍卫便上前来驱赶,长陵直接下了马,道:“我是荆家的小姐,劳烦通报你们侯爷一声,我要见他。”   “姑娘可有宴请的函帖?”   长陵眉头一蹙,绕过那名侍卫,径直跨上了台阶,其他的几个侍卫见状也上前拦人,“姑娘,您若有函帖,我们自当请您进去,否则还是请回吧。”   “我已经道明我的身份,”长陵冷声道:“确有要事见贺侯,若他腾不出空,你们也可以先通报贵府的掌事前来,何必强行拒人于门外?”   “姑娘自是贵人,但我等职责所在,若无请函,谁也无权放你进去。”那侍从态度还不算坏:“今日府内贵客诸多,几位掌事也都在忙碌,若是姑娘实在着急,不妨待宴会结束之后再来,我等自会前去通报。”   等宴散后就为时已晚了。   长陵终于连最后一丝耐心也消耗殆尽,她淡淡睨了跟前的侍从一眼,“好,那你现在就进去通报掌事,若是掌事也说没空,我就离开。”   几个侍从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点头道:“好,就劳姑娘稍候了。”   话音方落,侍从扣了两下门环,对里边的人道:“开个门。”   门栓缓缓推动,长陵的眸光一转,就在漆红大门自内向外拉开的一刹那,身形便如星驰电走,呼一声蹿门而入——几个侍卫只觉得眼前朦胧一闪,再看那美貌女子已消失在眼前,这才后知后觉冲入府内,急吼吼道:“有人闯府——”   侯府的守备当然不至于这么废,守门的声音甫一腾出,府兵便如春风拂地般冒了出来,长陵刚穿到前院,四面八方的人已将她团团围住——目测有近百号人。   “何方贼人胆敢擅闯侯府!”   长陵目光一沉,光从他们足下身手来看,便知个个都是练家子,想要单靠施展轻功越过去,怕是行不通。   但若是硬闯……不就坐实了“贼人”这个身份了?   天光眼见着开始黯淡,也不知道七杀堂的人会不会已经打算下手了?   一想到这个姓贺的小子如此难见,又那么多人盯着要杀,长陵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将犹豫随手一抛,心道:行,就搅个天翻地覆,还不信那偷鸡摸狗的鼠辈还能得手!   她左手一翻,右掌一抬,做出了个干架的起把势:“告诉你们家侯爷,要么,出来迎我,要么,等着替你们收尸吧!”   “大胆狂徒!”带头的府兵闻言大怒,当即横剑劈来,尚没来得及着落,脊背就不知被什么巨力一撞,整个人腾空飞起,重重摔在地上,手中剑连同剑鞘一并不翼而飞。   众人压根没看清老大是被如何夺走的剑,但觉这方圆寸许之地间,暗潮席卷,连飘在半空中的花瓣都夹杂着一股火星儿之气。   长陵携着夺来的剑,眼神平静的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了某个方向——虽然微不可闻,但隐隐飘来笙歌的前方。   那领头的府兵腾地跃身而起,指着她怒道:“还不速速将她拿下!”   一声令下,大几十个府兵一拥而上,长陵目光微闪,蓄势待发,迅速收剑入鞘,迎头而上。   侯府的宴客厅乐声清响。   也不知道贺松打哪儿找来的乐坊舞姬,说什么柳腰轻,莺舌啭,整场下来尽看着她们裙摆打转,舞姬还没转晕,叶麒倒有些看晕了。   兴许是平日里习武太过枯燥,那几派掌门、长老倒还算观得起劲,加之美酒佳肴,看去还算有说有笑,气氛融洽,就是席间时不时有人交换眼神,不动声色地往主座那儿瞅去。   叶麒心不在焉的用筷子夹盘内豆子玩儿,这几日忙着接待贵客,眉眼间都蒙上了几分疲态,沈曜给他的这个差使倒是不难,但办起来甚为耗神,他正琢磨着要不要提前把话都说完了早点散席,突然间门外冲进一个侍卫,火急火燎道:“侯爷,不、不好了,有个女子说什么非要见侯爷一面,否则就要大开杀戒,这会儿正朝内院闯来!”   众人闻言均是一惊,叶麒莫名抬起头,“女子?”   *****   长陵从学武开始,打了十多年的架,以一敌众本是屡见不鲜,但几乎没遭到过像今日这么憋屈的局面。   这般府兵显然训练有素,攻防有秩,打趴一批又紧巴巴扑上一批,丝毫不留喘息的余地,重点是别见着她往死里刺,她一面躲避一面还要提防着不能戳人要害。   毕竟前来挑事的是她,要是真把这些尽忠职守的兵将弄死,未免显得自己太欺负人了——但是如此左支右绌,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突围,再耗下去正主都给耗死了那还了得?   长陵双足一点,纵身蹿起,将剑气连着剑身往头顶上的刀枪棍棒一送,当即震飞了又一轮扑袭。不等后方的人补上位,她顺势闯入人阵之中,未出鞘的剑被她当成了一个锤子,仿似带着泠泠刺骨的风,生生将人墙铸成的屏障撞出了一道缺口。   一瞬间,所有的井然有序乱了方寸,长陵身形便如俊鹘穿云一闪,冲向那裂开的夹缝中,府兵们只觉得那身形飘忽不定,但凡看到残影就拼了命的乱劈乱砍,却根本阻挡不了她破阵的速度和气韵。   转眼,她已掠至尽头,衣裳上不知何时被划破了几道口子,左肩多了一道血痕,伤口不深,但浸染在暮云纱袖上,格外醒目。   长陵丝毫不以为意,当是被挠了下痒痒,此时人阵已然崩离,身后那帮子鸡零狗碎更被远远甩开,前方赶来府兵哪里还截得住她?   走转间,近她三尺之内的人都被一击弹开,不敢当其锐。   天际边,火烧云来势汹汹地卷走回翔幕鸦。   叶麒赶到之时,看到自家名头响当当的府兵绕着一个女子打转,然而,被包围的人游刃有余,围攻的人反倒像是困斗之兽,任人摆布。   那女子手中的剑未曾出鞘,而挥洒之间,剑势凛冽生风,行云流水,饶是如此,依然能在关键时处顿然留手,她没有杀气,但足以令周遭所有不敌之人望而生畏。   叶麒只望了那么一眼,整个人都呆住了。   耳畔倏地静了,所有的物事都朦胧起来,唯见一抹浅蓝色清影挟着孤剑任意东西,身后,是灼灼烁目残阳如血;身前,是惊心动魄不自知。   “所有人停手!”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谁敢再动一下,格杀勿论!”   她听到动静,偏过头来,看到他站在前方阶梯高处,稍稍一怔,然后微微上扬了嘴角。   那笑意,不深不浅,纤尘不染。   叶麒的脑海仍在混沌之中,人已先一步奔到了她的跟前。   但却止步于三步之前。   他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喉头微动,“你……”   “哈,你还活着。”长陵松了一口气,眉眼自然而然的弯了起来,“果然命大啊。”   她的眼明亮澄澈,明明天还没有黑,他看到了满河的星。   这样一双眸,他怎么能够认不出来?   他怎么此刻才认出来。   叶麒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某种情绪像是凭空横生,又像是藏匿已久,狠狠的撞的他心跳欲竭,手足无措。   看他张口又不说话,长陵往前走了两步,伸出左指,嚣张的戳了一下他的脸颊。   “怎么,你该不会还……”   话没说完,长陵身形一倾,被眼前人一把拥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一生无法戒去的两大美景,一是如血的火烧云,二是披霞而来的你。   →→→→→→→→→→→→→→   十一年前的贺瑜对越长陵的感激之中未必有爱,但是十一年后的叶麒……emmmmmmmm……   ps:今日循环音乐是岳靖川的彻骨伤。 第四十九章: 相认   见到面前,长陵想过,要是姓贺的小侯爷还嘚吧嘚吧嚷着什么南絮北絮的,她就两指戳上那一双不开智的眼,看看他究竟是眼盲还是心盲。   结果没料到叶麒上来话都没说,就闷声不吭的伸出双臂用力的将她摁到怀中。   “……”   从小到大……不对,小时候的事情她也没印象了,总之打从记事起,她就几乎没有被人拥入怀中的体验——哪怕昔日的兄长以示关切,最多也只是轻轻的环臂拍肩一下而过,和清心寡欲的和尚呆久了,向来不习惯用这种方式表露心中所想。   是以,当叶麒如此情真意切、带着浓重的久别重逢力度搂住她的时候,她呆了眼。   这厮吃错什么药了?   偏偏叶麒恍若未觉,搂人的右膀毫不怜香惜玉的蹭上她左肩的剑伤,闷着嗓子低低道:“是你,真的是你。”   方才在刀枪剑雨中她没觉得哪疼,这会儿无端被勒出了一顿激灵,长陵静默须臾,只抬眸瞥了他一眼,便用自己的脑门对准他的鼻梁一磕——   随着叶公子的一声闷哼,热血夺鼻而出,原本绕在一旁悄咪咪看热闹的府兵这才反应了过来,重新刷刷亮起了兵器,“侯爷!”   叶麒抬起一只手示意所有人别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鼻子,长陵如愿以偿的挣开怀抱,语气里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不自在,“没轻没重。”   没大没小。   叶麒没听出话中的弦外之音,这会儿总算发现了长陵肩上的口子还淌着血,惊的连自己的鼻子也顾不得遮了,“你、你受伤了?”   不等长陵搭腔,他望向前方振袍怒道:“方才谁有份对这位姑娘动兵器的,站出来!”   所有呆立的府兵愣了一瞬,都默契的往后退了一步。   步调整齐的就跟事先打过商量似的。   “怪不着他们。主要是你家的门不太好进。”长陵无奈叹了一口气,“能别干站着么?我想包扎一下伤口,这血好像有点止不住。”   贺侯府的外观自是气派的不可言说,侯爷本尊的厢房更是将“穷奢极侈”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光是在卧居里挖个坑用来沐浴就足够令人匪夷所思了。   池里的水约莫是刚灌不久,走到边上能闻到了一点硫磺的气味,长陵原本还在腹诽,意识到这一池水都是温泉时,前一刻的碍眼转瞬即逝——曾经的越二公子是个无不良嗜好的好青年,既不嗜酒,也不近女色,唯一好的那一口就是泡温泉。   硫磺池子啊那可是疗伤圣物,要知道当年她的第七、八重释摩心经就是在泡汤泉的时候悟出来的——眼下要不是顾及这是在别人家中,她保准能直接跳进去。   唔……就算是别人家,谁说不能泡的?   长陵摸了摸下巴,心道:姓贺的欠我几条命,别说是泡一次温泉,就是要泡一百次……一千次,他还敢拒绝不成?   念及于此,长陵不再区分什么自己家别人家的,将那两只早就看不顺眼的高头绣花鞋蹬开,摘了袜子,撩开裤腿,就着池边坐下,脚掌一探入热泉之中,觉得热度适中好极了,索性试着以足代手,在水下运气真气来。   叶麒方才见长陵受伤流血,差点没亲自去药房配药,等想起来自己屋中就有一罐上好的伤药,就急吼吼的拉着她往卧居内走去,让她稍后片刻,自顾自的翻箱倒柜起来。   于是等他一手捧着药罐,一手捧着绢布踱出隔断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美人浴足图——美人双足时起时伏,足踝纤美匀称,轻轻拍了一下水面,带出一阵微荡,又覆入泉中。   一股无名热气蹭地涌了上来,叶麒心中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非礼勿视”,本能将眼神移开,一颗心砰砰乱跳。   长陵回头时,看他直愣愣的立在身后三步远的位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呆着干什么?”   她一吱声,叶麒才慢半拍的将药和绢布送上前来,脑仁儿歪到别处,道:“这个伤药是尹长老给我的配方,可能刚敷的时候有点刺痛,不过对外伤素有奇效……”   长陵瞧他光动口没有帮忙的意思,只好自己动手。之前风干的鲜血将衣物和肌肤黏在一起,她怕胡乱撕扯牵到伤口,便解了扣松开外裳,将整个左肩连着半条胳膊都露了出来——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这道伤口还挺长,居然延到了肩后斜方。   这就有点不太好包扎了。   “你弄的来么?这个药抹的时候不能太厚,否则不透气愈合的慢,太薄也不行,量少了药效不足……”   歪脖子侯爷仍在废话连篇,长陵越听越烦躁,“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看着人说。”   叶麒闻言下意识的正过头来,才瞄了那么一下,只觉得眼睛都快要被烫坏了,长陵将药罐往前一推,直接下了指令:“你来。”   “……这个……会不会不太方便?”   “不会。”   长陵眼中的叶麒与十一年前泰兴城内的那个毛头小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反正当年都给他看过了,现在露个肩膀后背什么的,有什么所谓。   叶麒顶着一张关公式红脸,整个过程,从清洗伤口到上药,他的眼神就只死死盯着伤口本伤,奈何余光根本不受控制,放任急剧心跳的抗议也绝不屈服。   她的肩头纤纤,锁骨轮廓平滑,没有多余的肌肉,不像是常年练武之人,但是线条却美的不像话——贺小侯爷打从出生开始就把人生志向定在“活命”二字上,对美色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抵抗之力,平日里一句“温泉水滑洗凝脂”都能诵出郎朗正气,偏生此时此刻,他从般若心经默念到了地藏经,最后脑海里蹦出了一句不负如来不负卿。   长陵一心沉浸在足底的热泉之中,单是用一双脚运气,都觉得通体舒畅,正思索着在硫磺池中有没有解毒可能性时,看叶麒的鼻子又冒出一股腥红,轻轻咦了一声,“你鼻血又溜出来了,是不是我砸的太狠了?”   “……”叶麒刚系好了结,闻言连忙一摸鼻端,心虚的用绢布挡了挡,“没事,堵一堵就好。你这个……我包好了,这两日伤口别沾水,一天换一次药就成。”   长陵将外裳套了回去,“多谢。”   “是我过意不去才是,我家的府兵太不懂事,一会儿我让他们统统都去领二十棍,你要是不解气,我也去领二十棍,总之,不能白让你受这个伤。”   “是我硬闯进来,他们也是尽忠职守,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方才若不是你压到了我的伤口,我也不会对你动手。”   “唐突、是我唐突了,姑娘莫怪。”叶麒道:“只是你……你为何要硬闯进来,其实只要差人通传一声,我自然会见你。”   “你家守门的人说要等宴散之后再传,我今日无意得知七杀堂的人混在宴中欲对你下杀手,我担心迟了一步你的小命不保,只好杀进来咯。”长陵说到这里,不由一笑,“还好,看你还活着,我这刀就不算白挨。”   叶麒讷讷望着她,“你是说,你闯门,是怕我被别人杀了?”   “嗯。”长陵理所当然点了一下头,“我解释的不够清楚么?”   叶麒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方才剧烈跳跃的分明慢了下来,可是心弦却不知被什么给触到了,仿佛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骤然被打开,再也刹不住了。   “你没想过……有可能会被我的府兵拦下、伤到,或者是……”他说到这里一阵后怕,没往下继续。   “没想过。”她要不是处处留手怎么可能会被区区府兵所制。   “前几日在破庙中为何要说自己是南絮?”   “当时符宴归藏在外边。”   “那又如何?”   “你之前不是挺聪明的么,怎么今天笨成这样?”长陵道:“我杀了南絮,而他是南絮的未婚夫婿,要是让他察觉出我的身份,能没有麻烦么?”   叶麒这才缓过神,等长陵简述了一番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他后知后觉开口道:“就算如此,当时那个情形,你也应该向我暗示才对……我还差些对你……”   长陵一笑,“你不还是下不了那么手么?”   叶麒一看到这笑容就顿时没脾气了。   “如此说来……你是为了顾忌符宴归才将错就错?”他问:“以你的身手大可不必如此,你想要走,谁又拦得住你?”   “说起这个……”长陵不着急解释混入荆府的原因,“上次我们从大昭寺出来,你昏迷之前我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叶麒一脸懵的眨了眨眼,“昏迷之前我们说话了?”   “……”难怪从刚才进门开始,他就没有问过,原来这厮根本没听到“我就是越长陵”这几个字。   “你和我说什么了?”   “我……”长陵犹豫了一下。   彼时她是见这小侯爷就要翘辫子了,生怕他要将越长盛的临终遗言一并带入黄泉下,才一时情急说了自己的身份,眼下却不见得立时就要袒露身份,关于环玉、还有折扇的事不妨先打听清楚再说也不迟。   “那个一会儿再谈。”长陵道:“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要先问一问你。”   “姑娘请问。”   “你那时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所以将环玉转赠于我,当时你说你多年之前曾经救过越长盛,那玉佩便是他给你的,除此以外还有半柄折扇,而你却将那扇子给了付流景,是也不是?”   他吃了一惊,“这些,都是我说的?”   “你还嘱托我,千万要将玉佩交给付流景,说是他能解开一个秘密。”   “这……也是我说的?”   “嗯。”   长陵看他一脸左右为难,“怎么,你不愿意说?”   “不是,我就是有些震惊。”叶麒叹了一口气,“这些秘密我本该烂在肚子里,真没想到我临死之前都告诉了姑娘……实在是有愧于越家长兄所托。”   听到这句话,长陵心中反而淌过一丝暖意,“你怕我说出去?”   叶麒定定看了她一眼,将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轻声道:“我若是对姑娘没有信任,岂敢将玉佩转交给你,当初看你去大昭寺寻付流景,我就觉得奇怪,如今听你这般道来,我要是再想不到点什么,就真是愚钝之至了……姑娘,你与越家,可是关系匪浅?”   长陵怔了一下没答,“现在,是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好,你问,我知无不言。”   “十一年前,你是在哪里,是在什么情形下,见到的越长盛?”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麒妹加把劲,把男主的剧本夺回来,早日重振夫纲。 第五十章: 扑朔   “北溟峰下望川道上,越家长兄遭人追杀,当时他背中一刀,腹中一枪,旁侧只有一个莫前辈贴身保护。”叶麒道:“我当年本是在回家的路上……”   长陵听到一个莫字,“你说的可是东剑莫道云?”   叶麒看她一点就通,微微一讶,“姑娘认识?”   莫道云,江湖四剑圣之首,自称无门无派一人一剑,与兄长也只是在江湖中偶然结识,喝了几杯酒便一时兴起跟去了泰兴,长陵对此人也不甚了解——连架都没有打过。   叶麒看她兀自出神,也没再多问,又道:“我曾受过越家的恩惠,眼见越家长兄有难,自无不帮之理,所幸我当时身边的忠仆武艺高强,与莫前辈携手将追杀之人一一除尽,便带越长盛入山洞疗伤,其实事后想起来,他身上的伤虽然凶险,若是有良医在侧也并非无药可解……”   “越长盛可有说起是谁伤了他?”   “有,”叶麒点了一下头,“他说背后伤他的是他的左副将魏行云,如今的西夏国大将军,前面刺他一枪之人是当时的飞鹰派掌门,孔不武。”   魏行云三个字尚没来得及令她咬牙切齿,长陵又听到了后半句,不由一愣,“孔不武?”   她是亲眼见到孔不武如何以死相互越家军,临死之际更是瞪红了眼提醒她快跑,怎么反倒成了暗中伤害兄长的罪魁祸首了?   “不可能。孔不武效忠越家,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这是越长盛亲口告诉我的。”   长陵迟疑了一下,“那他可还说了是谁背叛了越家军?”   “方才我不是说了?就是魏行云。”   “还有呢?”长陵呼吸急促了起来:“他就没有说,荆无畏……沈曜?”   叶麒乍一听长陵直呼沈曜其名,眼神一凝,长陵一把握住了他的肩膀,催问道:“他不知道……是沈曜背叛的越家?”   “怎、怎么会是沈……”叶麒被她这一反常态的举措搞懵了,“虽然说当今……未必是个好……但是他当年全力振兴越家军,诏令天下义士为越家复仇之事人尽皆知……你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长陵这回没有急于反驳。   她心中荒芜一片。   沈曜成了振兴越家的领袖英雄,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为可笑、荒诞之事?   “你,没事吧?”   长陵下垂的长睫轻轻颤了一下,“之后呢?”   “有人带兵追来,将山洞内外尽数封死,点燃枯枝想要将我们活活熏死,观伯……我的家仆发现洞内有一个能通向外河的小洞,恰好能容得一个孩童穿过,就让我独自逃离出去……”   叶麒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察觉到长陵的腰背微微一绷。   “大公子自知难逃此劫,承蒙他的信任,便将这环玉还有半柄折扇交给了我……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大哥……是活活被熏死的。   心里翻腾起来的许多记忆无处走转,长陵眸光一颤,终于落回了叶麒的身上:“所以,你逃走之后,甚至不曾求证过,究竟是谁害死了越长盛,就将他交给你的东西给了付流景?”   叶麒心里倏地一跳,他就算再懵也听出了这话中的责备之意。   “我那时……”   话没来得及出口,门外传来了“笃笃”两声扣门之声,七叔小心翼翼道:“侯爷,宴厅那边出事了,诸位掌门人都在等您过去。”   “哦。”叶麒含糊应了一声。   方才说话之间,仿佛哪一句迸出了零碎违和感,将他思绪搅和成一团,来不及捋顺,他先将手中的环玉塞到长陵手中,“我先去处理一下事情,一会儿回来继续说。”   他起身,走出两步,又不大放心回过头,看她静静的坐在那儿,才调头而去。   掌心里的环玉还带着一丝余温。   长陵一遍一遍回顾刚才叶麒说的每一句话——几乎每一句都太匪夷所思了。   以魏行云的身手,以大哥对他的信任,如果他要在大哥背后下毒手,一刀足以毙命。   但是大哥却说是魏行云和孔不武对他下的杀手。   魏行云有否叛变姑且不论,大哥看到的孔不武多半不是本人。   那么,打从一开始,就是大哥被蒙在鼓里。   而他不仅被蒙在鼓里——还被莫道云救了出去。   就算沈曜是个背后捅刀都捅不利索的菜鸟,付流景也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除非,他们是有意放大哥“离开”的。   一种即将被笼罩的窒息感升腾而来。   长陵哗啦一声离开了汤池,踱至窗边,任凭冷风迎面灌来,深深的吸了两口气。   当年的沈家空有威望,兵力不足,纵然是杀了兄长,越家军也不见得非要投诚于沈家——但如果是打着为越家二位公子平反的名号,光是江湖中痛恨雁北鞑子的义士,都会群起而从之,更何况是远在江东大本营的越家旧部呢?   明月舟曾经说过,“沈家军侥幸逃脱,并拿着越长盛的亲笔书信以复仇之名号令越家巴蜀四郡的兵马反扑泰兴,把我们雁军几乎全给剿了……”   亲笔书信。   长陵在这长长的一句话中一把揪住了关键词。   然后被自己的推测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哥至死都被蒙在鼓里只怕都是一个局。   是付流景连同沈曜布下的完美一局。   叶麒赶到宴客厅时,西夏天心派“掌门人”霍登仰面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动弹不得。   厅内东夏、西夏各站一拨,手中的兵器已经亮了出来,看上去随时都要大打出手。   天心派的风长老一看小侯爷回来,立马嚷道:“你们东夏人为损我西夏武林元气,居然连同侯府做出如此下三滥的事,今日我天心派就是豁出这条性命,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话音一落,风长老手中拂尘便往对桌挥去,在场众人下意识避开,却见那拂尘上的白丝倏忽之间脱柄而出,宛若梨花尖针,堪堪只往贺侯方向扑袭而去。   不等有人惊呼出声,拂尘丝儿噼里啪啦的打在小侯爷身上,然后软趴趴的落在地上。   叶麒站在原地没动,看风长老一脸的“这不可能”,随手捻起一根身上的白毛,晃了晃,“风长老,方才开宴前我不小心弄坏了你的拂尘,这才让管事的悄悄的给您换了个新的,大抵不如您原来的好使,对不住了啊。”   “风长老!”路天阑觉出不对,“方才你是打算对我们小侯爷下手么?”   风长老将空棍一掷,“是又如何?我们天心派此次前来,本是听闻贺侯驱走雁北鞑子,敬重他的忠义,这才来东夏以武会友,想不到……你们居然在饮食之中下毒……此等败类,实在是武林之耻,死不足惜!”   其余几个西夏的掌门人闻言,皆是面有愠色,叶麒上前一步道:“几位掌门你们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如果没有,不必听这位风长老危言耸听。”   风长老指着地上的霍登:“我掌门人喝了酒后就变成如此模样,这你要如何解释?”   在场的西夏掌门人倏然脸色一变。   “喔?”叶麒拢着袖子走上前去,“您刚才说,霍掌门喝了什么?”   “我说的是酒……”   “可是今日席上,本侯并未给诸位准备美酒,那酒壶中盛的是冰镇的雪梨汁,风长老没有喝出来么?”叶麒森然一笑,“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有喝呢?”   长陵从小侯爷的“闺房”出来时,稍微绕了点路才摸索到了通往宴厅的廊道。   厅内灯火通明,门外没见看守,大概都在忙着互相喂板子。   她窜上屋檐,听到里面传来路天阑大惊小怪的吼叫声:“他们不是天心派的?那是哪里的狗杂种?”   叶麒道:“天心派在来东夏的路上遇袭受伤,早已打道回府,三位长老看去身体康健,不知是七杀堂座下几佬,今日进了我东麒侯府,可有打算活着出去?”   这话音方落,顿时传出一阵打斗之声,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一副什么光景——长陵叹了口气,心道:“原来他早就识破了七杀堂的阴谋。”   她在屋中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叶麒回来,唯恐七杀堂又使出什么幺蛾子了,这才溜出来瞅一眼,眼见这小侯爷耍的正欢,也就没有下去凑份的意思,索性趴在梁上看热闹。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里头才消停了下来,叶麒不知对谁说道:“王掌门、沈掌门,早闻贵派弟子曾有人命丧于七杀堂之下,此次你们远道而来,这三个七杀堂的长老变算作是我东夏的见面礼,还请二位笑纳。”   “小侯爷……这……”   叶麒道:“此次宴会本就是我东夏陛下的意思,我们东夏武林是真心想与昆仑山、鹤武门交好,何况这七杀堂本也是出自西夏,交还给你们来处置自然更为合适。”   长陵闻言身形一僵。   陛下?什么意思?难不成今日之事都是叶麒帮沈曜笼络西夏武林的局?   果不其然,听得此言,昆仑山与鹤武门的两个掌门连连道谢,叶麒又可有可无的替朝廷说了几句恭维的话,长陵越听越不是滋味,脚下生了风,消失在了屋顶之上。   叶麒一心惦记着长陵,宴厅这边的事还没收拾完,他就火急火燎的往回赶。   三个廊道的距离,他从她在屋里会不会闷、会不会饿晕、想到了会不会跌入池中——唯独没想过她会不会跑这个可能性。   推开门后,七蹿八跳的心生生卡在半道上,叶麒呆呆站在门口片刻,唤来了七叔。   七叔忙的焦头烂额,当然没有什么闲功夫去管一个姑娘什么时候离开的,奈何小侯爷从来就不讲什么大局,确认人不在侯府之后,便要七叔亲自去一趟荆府。   “去荆府干什么?”   叶麒道:“荆姑娘今日闯门,此事多半会传到荆无畏的耳朵里,以他疑心之重定会对她生疑。你这就去解释,说之前我们门房的老陈头喝醉了酒开罪了荆小姐,她一怒之下才闯门进来要找人算账,此事你已查问清楚了。哦,你还得摆明态度,说这事虽然是我们府中的人欠理,但今夜宴请西夏武林事关重大,荆南絮险些搅扰了大事,本侯为此十分不悦。”   七叔听不大懂,“我到底是去解释呢……还是替侯爷您追责的呢?”   叶麒急得恨不得自己去,“自然是打着追责的幌子去解释清楚。”   七叔这下听懂了,脚底抹了油,一溜烟奔没影了。   侯府外的街巷灯火通明,入了夜,依旧是“宝马雕车香满路”,看不见阴暗处的泥泞。   长陵拉着马儿漫无目前行,看着人来人往,各色人等混迹其中,只觉得那些笑语盈盈与自己全然无关,和自己有关的那些仇人,都过得比想象中还要快意逍遥。   没有人在乎那一副肉体凡胎之中是不是藏污纳垢。   就连叶麒也一样。   长陵极少生人闷气,她一般生气的时候,别人很快就会跪地求饶,或是血溅当场。   以至于她现在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迁怒。   哪怕她知道叶麒是被长盛误导,哪怕她知道叶麒对越家一直都算尽心竭力。   但是一想到他和沈曜君臣相称、他居然还替沈曜办事,这口气就咽不下去。   长陵心知,要想报仇,至少……要想见到沈曜,贺小侯爷是一条绝佳捷径,但是现在……她对于“要是透露身份他会不会站在自己这边对付当今的陛下”都没了底。   这一步至关重要,她该如何迈,又该迈向谁?   长陵走了一整路都没能把那口气捋顺。   到荆府时夜更深了,她将马塞回马鹏,埋头走往北厢的路上,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是荆无畏。 第五十一章: 武试   “你今夜上哪儿了?”荆无畏开了口,看不出情绪的眼神落在她受伤的肩上,“怎么受伤了?”   长陵区分不出这话中是真的心存关怀还是审问。   晚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多半是瞒不过这只老狐狸。   “去了趟侯府。”   “做什么?”   总不能说是去阻挠你们暗杀贺侯的。   她低着头没吱声,正想搜肠刮肚编点说辞,就在这时,突然听荆无畏叹了一口气。   “也罢,贺侯已派人来知会过了。”   长陵微微一怔,只听他沉着脸道:“侯府的人惹了你,你大可和爹直说,我们将军府自然会为你讨回公道,但你擅闯进去险些扰了贺侯的大事,反倒显得你理亏。”   “……”   “侯爷海量,也不愿同你这小丫头片子计较,还专程派人来送了伤药……今后,切不可如此惹是生非了。”他上前一步,似乎想要看看她肩上的伤势,长陵下意识退了一小步,荆无畏也不意外,双手背回身后,“明日让你薛姨来看看,纵是皮外伤,也不可疏忽大意。”   长陵含糊点了一下头,往旁侧一站,摆出一副“你说完可以走了”的姿态,荆无畏正要迈出步伐,突然道:“你娘教你武功了?”   她愣了一下。   “我听闻今夜有不少侯府的府兵都不是你的对手……你的武功是哪里学来的?”   “……我不记得了。”长陵迟疑了一下,“侯府的人听说我姓荆,本来也都是让着我的。”   “会点武功也挺好。”荆无畏盯着她停留了片刻,“你想不想进清城院?”   长陵愣了一下。   “你一直呆在家中,闲来无事,才会出去惹事。”荆无畏道:“这金陵城之中的王公贵族不是在国子学就是在清城院,你出生草莽,读书少,国子学自是进不去的,清城院的莫院士是我的故交,我去知会一声,过两日入试,你走个过场,做个士院生绰绰有余。”   长陵本来想拒绝,听到“莫院士”三个字,眉梢敏感的一跳,“莫院士是谁?”   荆无畏瞥了她一眼,似乎觉得这话问的太过孤陋寡闻,“莫院士曾是中原四剑圣之首,江湖曾传‘莫道东南制胜,谁云西北无人’,说的就是莫院士。”   莫道云?   十一年前保护大哥的莫道云,没死在山洞中,居然还成了清城院的院士?   “莫院士的西风剑天下一绝,少有匹敌,你若是能拜入他的门下,自可有所获益。”荆无畏看长陵神情不大对,“怎么,你不愿意去?”   长陵今儿被各种品阶的惊雷连劈几下,想不到回了荆府还能来个收尾。   “去。”怎么不愿意?   她倒想一个个看看,当年的那些魑魅魍魉,如今都混成什么样的牛鬼蛇神。   三年一次的武生入试在金陵城可算是近来头等热闹的大事。   天还没亮,等在清城院试场外排队、抽试号的试子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乍一眼看去,形形色色什么品种的都有——有穿的像来打渔的、杀猪的、卖菜的,有人一身补丁手持木棍不知是不是丐帮的,更有甚者头戴方巾、身着儒衫,差些没给当成是隔壁国子学看热闹的学生被轰出去。   入院考核不比武举,说好听了是广招天下武林英才,说难听了就是还没过滤,这上百号以“不拘小节”为荣的“英雄好汉”齐聚一堂,光是南腔北调都令门边校对名册的老夫子手忙脚乱,嘶声力竭的吼了好几次“肃静”,依旧是雀喧鸠聚,越聒噪越得劲。   符宴旸踮起脚往前方瞄了几眼,回过头来:“东门这边都江湖院生,我要从那儿绕过去,南门才是士院生的考场。”   长陵“哦”了一声,径直往南边走去,符宴旸兴冲冲道:“还好还好,你说这要是让我和这些野生院生一起考试,我哪里过得了关啊?”   “呵,你能不能过士院生这关还两说呢。”   符宴旸一蹦一跳跟在长陵身后,似乎格外的兴奋,“我本来还没底,没想到南姐姐为了我居然亲自来观战,你说我这样要是都过不了,岂不是枉费了你的一番苦心?”   “错了。”   “啊?什么错了?”   这回他们找对了门槛,前方一拨锦衣劲服,井然有序的排着队,应该就是士院试子了。   长陵从怀中晃了晃自己的名帖,“观战只是顺便……我这次,是来考试的。”   符宴旸把两只眼珠瞪成了铜陵,“啊?!”   士院入试这边的气氛没隔壁那么拔刃张弩,说白了就是一群“走后门”富家公子,能来的多半家中都打点过了,除了少部分诸如符宴旸这样的菜鸟之外,大多都是一派闲散悠然之气,手中的雕花宝剑一个赛一个的华而不实,走到近处,还能听到有人议论起是出自哪家兵器铺第几代改良款云云。   长陵揉了揉眉心,觉得相较之下符宴旸也不是那么的不顺眼了。   “所以南姐姐是什么时候报的名?之前怎么都没听你说起呢?”   “昨天。”长陵排上了队末,“还有,以后不要叫我南姐姐了。”   “啊?你、你要和我恩断义绝了么?”   长陵翻了个白眼,没搭腔。   今早荆无畏将名帖给她的时候,慎重其事的嘱咐道:“虽说金陵这边并不知晓你的身份,但过去的名字总归是不能再用了……你自己可有想法?”   也好。反正她对“南絮”这两个字也不是恶心一天两天了。   南门边校对名册的是个笑容可掬的青年,轮到长陵上前时轻轻咦了一声,“是你。”   长陵投去了一个“我们认识么”的眼神。   “之前我在开云楼见过你,听闻你就是荆将军的女儿。”那青年接过长陵的名帖,看到上面的名字稍稍一怔,“长亭?”   巴巴跟在身后的符宴旸探出了个脑袋,“长亭?”   “嗯。以后叫亭姐。”后一句是对符宴旸说的。   长亭这个名字足够古早,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就是魏、荆二人也并未听闻,现在拿出来用,也算是归回最初了。   “这名儿倒挺特别。”那青年提起蝇头小楷,在木牌上端端正正写上荆长亭三个字,递给了上去,“好好考,下一个。”   “师兄早。”   那青年对好了名帖,温和笑了笑,“等考过了再喊我师兄,下一个。”   领完牌子,试子们在方才那青年的带领下到了试场之上,说是试场,也不过就是搭了个类似开云楼中的比武台子,台下稀稀拉拉摆着几张凳子,除了一个上了点年龄看上去不知睡没睡着的瘦老头儿外,其余几人都是身着清城院院服的院生。   长陵扫了一眼,看到王珣坐在当中,身旁两个女院生时不时凑上前去和他低语,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神情疏离,态度端正。   果然,任何一个门派的“大师兄”都是这种一表人才、招女孩子喜欢典型。   前一批先到的人已检查好了衣物,符宴旸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美的闪闪发光的方烛伊,挥着手臂直冲她打招呼。   奈何大美人正眼也不给一个,反将目光射到长陵身上,她走上前来,冷冷道:“想不到你也来了。也好,我倒要看看,你的凌绝拳究竟练到了什么地步,能不能让你度过今日这关。”   周围的考生听到“凌绝拳”都纷纷转过头来,长陵淡淡瞥了她一眼,“可我今天不打算用凌绝拳,恐怕要令王小姐失望了。”   大庭广众之下,方烛伊忍住了脾气,“我姓方。”   “哦,方小姐。”长陵指了指前方,“你该归队了。”   方烛伊:“……”   这时,两个院生将兵器架扛到了比试台边,方才登记名册的青年比了一下脚边的竹编篓筐,咳嗽了一声道:“诸位试子,在下墨川,是副院士座下次徒,今日你们若是有幸过关,以后可唤我二师兄。不过现在,请把你们携带进来的兵器、暗器、扇子以及配饰放到此处,以免考场之上拳脚无眼,折损了诸位的贵重物品……”   众人一听哗然了起来,那墨川又指了指兵器架,客客气气道:“然后,你们可在此选择自己惯用的兵器……”   架上的各色刀枪剑棒倒是齐全,一看和夜市上那种二两银子买一赠一的货色没啥区别,这些王公子弟登时就不乐意了,“那不行,我的宝剑可是我太爷爷就传下来了,别的我用不惯……”   “可不是,这种破铜烂铁劈柴我都嫌硌手……”   “这位师兄,能不能通融一下,为了今天的考试,我这刀都磨了足足一年了……”   这下,士院试子们也顾不得维持儒雅的风度,考场瞬间吵成了菜市场。   墨川抬了抬手,示意大家打住,“可有谁不愿意使用我们清城院提供的兵器?”   “我!”   “我不愿意!”   “我也不!”   符宴旸也想举手,被长陵一瞥,弱弱的缩了回去。   墨川环视了一圈,脸上的笑容慢慢消散,“不愿意的人取消入试资格,麻烦出门右转,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这位“二师兄”双眼细长,笑起来两眼眯成缝,看起来十分的和蔼好欺,可就这么沉下脸的瞬间,眼睛睁大,露出黑不见底的瞳仁,立时变得煞气腾腾,简直判若两人,站的离他稍近的几个公子哥吓得连连倒退,一时之间场内一片寂静。   “现在,还有谁不愿意使用本院兵器?”   须臾,竹篓里就塞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神兵利器。   待众人放下木牌后,墨川踏上比试台,振了振衣袍道:“本次参加士院生的试子共有五十三名,比试规则大家应该都很清楚,由本院派出主考于试台上一对一过招,过十招者,则算作录取。由于此次入试考生比往届多了三成,故而,本轮主考由在下与王师兄分而担之。”   他说到最后,众试子已经有种不祥的预感,墨川又道:“十三名女试子由王师兄应考,其余人等,皆由在下主考,半柱香后,考核开始,念到名字者,请直接上台。”   在场所有男试子的脸色都青成了黄花菜。   这些前来应试的试子,都是打着来和王大公子对招的准备,现在临时变了卦,之前做的功课岂不是等于都白做了?   符宴旸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拽住长陵的袖口,压低声音道:“南……亭姐姐,这这这可如何是好?这位墨师兄看起来比王师兄凶那么多,我练的孤鹤剑能不能对付得了他啊?”   “我现在也看不出此人的武功是什么路数,”长陵道:“你慌什么,先看几场再说,总不至于一开场就轮到你上吧。”   话音方落,台前负责抽号的人念道:“一号,楚鸿请登台,二号,符宴旸请准备。”   符宴旸:“……”   长陵:“……”   那个叫楚鸿的倒霉蛋选了一把长刀,还没上场就差些被阶梯绊了个趔趄,等站到台上,一看到墨川向前迈步,就下意识的往后一退,举着大刀轻轻颤抖,做出防御的起势。   墨川赤手抱拳,双眼微微一眯,“楚公子先请。”   楚鸿咽了咽口水。大概是秉着“破罐子破摔”“跌入茅坑不怕屎”的理念,但看他空吼一声,刀锋旋身而去,横里劈,竖里刺,一上来就是足够唬人的架势。   底下有人“呀”了一声,“看不出这楚公子还有两下……”   “子”字音没来得及发出,却见墨川猛地上前一步,左胳膊一抬将大刀格开,右指直点楚鸿握刀的手腕——下一刻,墨川一把握住楚鸿的手腕,毫不留情的将他抛出了场外。   楚公子如同一条咸鱼在空中遛成了半弧,几乎与大刀同时落地,落地的时候还能听到“咔嚓”的声音,他滚了几个跟头,一边嗷嗷直叫一边嚷道:“墨川,你敢打我,我要告我太爷爷去——哎哟——”   符宴旸吓得汗毛都炸了起来,“他他他……一一一招就……”   长陵静静的看着台上的墨川,单看相貌像是个随和无害的老好人,一旦动气武来就气息徒变,比起台下那位“点到即止”的王珣公子,此人身上的江湖气倒更为浓郁。   “符宴旸请登台,三号应昀请准备——”   符宴旸丧着一张“我已经蔫了”的脸,耷着肩就要走向比试台上“慷慨就义”。   “你等一下。”长陵上前叫住,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符宴旸一听,眼睛亮了亮,“这……可行么?”   “符宴旸——请上台——”   台前又一次催促,长陵挑了挑眉,示意符宴旸快去。   符宴旸深吸一口气,拔起剑,一步步踏到了台上。   墨川彬彬有礼的伸出手,“符公子,请先。” 第五十二章: 牵偶   符宴旸右手一翻,身形斜纵,一招灵动地剑招便向前袭去,墨川一看这华而不实的招数便生出两分轻蔑,右掌掀起,便向他腋下探去,带着速战速决的狠劲。   熟料符宴旸身子倏忽往下一挪,手中沛沛洋洋就上一刺,不仅堪堪避开了墨川的一击,剑身还险而又险的探到了对方的衣襟,不等墨川反应过来,符宴旸直身而起,第二招已抢步而出——   众人皆是一惊,这剑招乍一看去虚的像在唱戏,但在墨川扎实厚重的拳脚前居然打出了一种轻松之意,只看他身形东闪西移,上下交鸣,宛若飞鹤盘绕、忽起忽落,叫人一时摸不着北。   符宴旸顺势而发,一招“平沙落雁”引剑而出,墨川虽然从未见过这奇怪的剑招,却丝毫不避,他向前侧挪一步,左手一掌劈向符宴旸腰际,右手食指、中指叉开往前一伸,一把夹住了剑尾——符宴旸腰间中了一掌,连连倒退,险些没把持住剑。   三招。   这位二师兄果然没有善待武林后辈的意识,才第三招就开始下重手。   长陵这时已默不作声的绕到了侧后方,双手抱在胸前,左手比了个一,右手比了个四。   符宴旸余光一瞥,这回他的动作比之前慢了小半拍,宛如小溪流淌,锐气全无,然而墨川长拳挥来,剑锋悄然一转,忽浩荡如飞瀑,逼得墨川一退,愣是又混过了一招。   台下的人一诧,不仅是方烛伊,连一直兴致缺缺的王珣也不禁把身子往前一倾,似乎都对符宴旸这套剑法生出了一点兴趣。   符宴旸表面轻松无比,心中却在默数自己过了几招,一双眼睛既要盯着防止被揪住小辫子,还要分神去看长陵变幻的手势——   孤鹤剑法只有五招,每一招分为五个节点,他耍得虽溜,但具体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招数,却毫无概念。   “你上去之后,留心我的手势,左手为大招,右手为小节,不用刻意防御自己的周身要害,清城院断不敢拿你们的性命开玩笑。”   果不其然,这个墨川看去暴力蛮横,真要把喉口心脾这种关键部位摆到跟前,又强行止住,正是这一个又一个刹那,孤鹤剑法才能将他那一套迅猛的攻击缚在当中——此时台上的符宴旸如同一只狡诈的木偶,牵线者站在十数丈之处,冷静的操纵场上局势。   五招、六招……   墨川越打越窝火,好几次他找着机会想把符宴旸踹出局中,又被那套飘忽不定的剑招逼得不得不回护,他心里就纳了闷了——这浑小子不论是上身还是下盘都虚的一塌糊涂,所使的剑法也谈不上有多么高明,怎么自己会被逼到这个份上,浑身力道无处施展呢?   就仿佛……对招的人并不是眼前这个人,而是更为高深莫测的高手——不声不响的在看不到的地方画地为牢。   到了第七招的时候,墨川终于忍无可忍,发狠的程度从“不打残就好”上升到了“不打死就好,”长陵不由往前跨出一步,眼神紧紧盯着场上,双手飞快的变化指尖——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冷不丁地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摁住了她的肩头。   长陵心头一跳,一转头,看那人冲自己和善一笑,“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都在那儿呢。”   正是刚才那个看上去好像睡着的老头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到的身后,居然没听到脚步声。   “那边阴凉,我想在这儿晒晒太阳。”   只差三招,长陵顾不上会不会被察觉,她回过身瞄了一眼台上战局,正要再次出手,却被老头儿挡住了视线,嘿嘿笑了两声,“这位置站站无妨,一直站下去,怕是不妥吧。”   长陵斜睨了他一眼。   这话外之意是说: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两眼一抹黑随你们作弊,没门儿!   也就是这么两三句话的功夫,场上的符宴旸已经乱了阵脚,没了提示的孤鹤剑真成了一只难鸣的孤鹤,撞上墨川这头被逼出真火的野鹰,一个刹那就被逼到了绝处。   墨川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哪是他能招架的住的?眼看长陵帮不上忙,符宴旸只得改变策略,满台子的抱头鼠窜,溜之大吉——   所有人傻眼了,见过扮猪吃老虎的,没见过老虎变成猪的,前一刻还“大有看头”的符二少爷在众目睽睽之下耍起了无赖,就连冰山美人方烛伊也不觉开口道:“符宴旸,你在搞什么鬼!”   话音方落,长剑脱手向空中飞去,符宴旸被一脚踹下了比试台,滚出了一身尘土。   台旁拿笔记录的院生朗声道:“九招——”   符宴旸:“……”   就差一招。   身为“临时佛脚”的长陵略表遗憾的叹了一口气,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上天注定要谁白折腾,就绝不会网开一面,给了希望,纯粹逗着玩罢了。   可能经过方才那一轮跌宕起伏的比试,墨川不敢再小觑这一帮年轻的试子,接下来几场几乎卯足了劲儿,是以,本来以为只是来走过场的公子哥儿们个个都被揍的嗷嗷直叫,难得有一两个勉强过关的也都逃不过鼻青脸肿的狼狈下场。   老头儿大概也觉得有些太过,中场歇息的时候,他找来墨川隐晦提醒道:“咱们院内的士院生原本就人才凋零,身为主考,首要的任务便是为朝廷挑选可造之材,至于规则,不必时时苛守。”   墨川点点头,十分理解并明白道:“老师说得对,墨川一定竭尽全力,将那些滥竽充数的人统统踢出清城院。”   “……”   结果,经过点拨后的二师兄武力全开,成功的在士院生的比试台上演了一出精彩绝伦的个人武功秀。   负责登记考核结果的院生看着满页纸的红圈,不由咳嗽了几声:“男试子过关人数,共计六名——”   四十进六,可以说是非常惨烈了。   围观了一上午挨打姿势的女试子们都在暗暗庆幸自己的主考是王大公子。   谁曾想,等到墨川气喘吁吁的走下台时,看到王珣淡定的站起身,从兵器架上抽出了一根铁铸的长、枪。   墨川用袖子擦了一把热汗,不解道:“大师兄,你拿枪干嘛?”   王珣默默将视线往前一扫,理所当然道:“以防遇上有恃无恐的,不如携带武器,让她们知道自撞枪口的恕不负责。”   尚未来得及开口相劝的老头儿被这句话崴了一个踉跄。   如果说,上半场主考官不放水因而生生考成了受刑场,那么下半场带兵器的这位大师兄……简直可以说是把比试台当成了钓鱼台。   有正耍着前把式的,被一枪指喉;有罗袖挥起欲要一展凤武九天的,被一枪指喉;还有跟陀螺似的满场乱转那种姑娘,王珣多一个步骤——绊倒她,然后一枪指喉。   此刻的王主考与开云楼那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王公子简直判若两人。   眼瞅着一个个刚上台就下台的姑娘们,因淘汰而聚众批、斗的男试子总算安静了下来。   ……要说狠,贵院院生果然是论资排辈的。   王珣不带歇的连打十二场,除了以二十六招过关的方烛伊之外,其余十一个女试子没有一个能在他手上过上五招。   十二进一……比男试子的比试结果更为凄凉。   在场众人默默听着东区传来的比斗之声,不约而同的想:爹啊,也不知道我现在改报江湖院生的入试还来不来得及。   比到了这个份上,负责点名的都兴致缺缺,有气无力道:“荆……荆长亭,请上场。”   没人回应。   “荆长亭!”   众人不由左顾右盼——该不会是直接吓跑了吧?   符宴旸抑郁了大半天,听到喊声抬起头来,满场子溜了一眼,发现当事者居然靠在树边……睡着了。   “南、亭姐!快醒醒醒醒……”   长陵揉了揉眼,轻轻的“啊”了一声,“轮到我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能睡着呢?”   “喔,你输了之后,我去问了一下号,听说我排在最后一个,想来还要等上许久,就过来稍微躺一躺。”   “……”   长陵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起身往前走去,台边负责的人不耐烦的喊着:“谁是荆长亭?再不出来就……”   “我是。”   长陵漫不经心的抬了一下手,径直走上比试台,见王珣手中握着一柄枪,颇感意外的眨了眨眼。   王珣看她空着手,“你的武器呢?”   “我?”长陵仍是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我不用。就这么来吧。”   王珣对上了她的目光,无端愣住,却没有因此放下武器,反而将长、枪一抬,平平道:“那就开始吧。”   众人瞠目结舌,这位美人打哪儿来的?   胆子也忒肥了吧,居然敢徒手单挑拎枪的王大师兄?!   然而不待他们表达惊诧之意,更为惊人的一幕出现了——手持长、枪的王师兄居然抢先一步,直攻而上——也太太太不要脸了吧。   王珣使出第一枪的时候,长陵就已经有些意外——这枪法有虚有实、有速有锐、冰冷之中又带着三分黏意,印象里曾经风靡一时的天下第一枪好像就是这种套路……叫什么来着?   “喔?惊鸿枪。”   王珣看长陵一下道出枪名,“姑娘年纪轻轻,见识倒是广博……”   他挽出三个枪花,洒然刺来,看似不带杀气,飘忽之中迅疾精准,看得众人眼晕目眩,方烛伊徒然站直了,心中暗惊:方才他对我使的枪力,怕还不到此刻的五成,她有什么本事,值得他一开始就如临大敌?   一个恍惚间,忽听有人惊呼一声,“你看那姑娘!”   方烛伊抬眼一看,竟见长陵侧转了一个跨步,徒手握住了枪柄前端,借着惊鸿枪悬空而上,仿如一只蹿出海面的飞鱼,顺势翻飞,倒跃到了王珣的身后。然而王珣的长、枪并没有慢一步,“呼”一声已甩向长陵腰际,又落了一空,她足尖一点枪头,再次借力落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如此,又算过了一招。   王珣眉头一蹙,当日在开云楼虽然没有看清她的身手,但须臾之际就化解了凌绝拳,直觉告诉他这位女子绝不可小觑,所以他一出手就不曾留手。   可是……这位姑娘打从一上场就这样左闪右避,一次主动的进攻都没有是什么情况?她不会打算就这么靠“避”来完成一整局比试吧?   王珣没有猜错,在长陵看来,既然这场比试的规则是过十招,那么她只要躲过十招就好,何必还要动真格呢?   这位王大公子不论是武功的根基还是悟性,都可以说是同龄人中的上上层了,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武林的佼佼者,她又何必在这样一场无足轻重的比试中损了人年轻人的心志?   至于假输什么的……这惊鸿枪的威力不弱,真要给挨上一枪,那滋味想来也不太好受。   于是,这位自诩“上一辈”的高手就在“后辈”不依不饶的枪阵中有条不紊的上蹿下跳,数到第十一招的时候,自觉的飞身一跃,跳下了比试台。   所有人:“……”   负责登记的院生嘴角一抽,在簿上打了一挑,“……荆长亭,十招,过关。”   长陵回过头冲王珣一抱拳,“多谢师兄留手。”   台下的墨川望着冰山脸师兄难得多了点表情,不由摸了摸下巴,对身旁的老头儿道:“老师,这位师妹很是有趣啊。”   “女试子过关人数,共计两名——”   老头儿嫌弃的看了墨川一眼,统共加起来十个都不到,都不知道要怎么和院士交差了。   长陵一归位,试子们都情不自禁向她投来了注目礼,尤其是那群被淘汰的,都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研习一下跑路的本事。   符宴旸眼见方烛伊和亭姐都顺利过关,唯独自己落了单,难免落寞起来,“你说我运气怎么就这么背呢,哪怕多逃一招也好啊……”   长陵想了想,说了一句文不对题话安慰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没什么的。”   “……亭姐,我觉得您走错地儿了,隔壁的国子学比较适合您。”   这时,墨川起身招手,再度把人招聚在一起,宣布道:“由于本届士院生人数过低,副院士决定多招两个临时院生,只要在之后考核过关,即可正式录取。符宴旸、蔡吉,一会儿你们两个也留下,其余未通过者,请随我往这边走。”   符宴旸激动的差点没蹦起来,“我我我没有听错吧?我我我过关了?”   长陵朝前方瞟了一眼,这才一眨眼的功夫,副院士是如何得知士院比试的结果?   另一个叫蔡吉的捧着自己被打肿的脸,喜道:“糊(副)院士是哪个?我得好好谢谢他。”   淘汰的试子走远后,但见那老头儿蹒跚的踱上了台,轻咳一声道:“老夫姓舒,乃是清城院的副院士,士院生的文课武艺、起居饮食皆由老夫统管,今后你们可以换我舒院士、舒老师、舒先生但不要叫我师父,诸位放心,只要你们用心修习武学之道,老夫定当尽心授业,决不藏私,但若是有浑水摸鱼、来这凑合混日子的,老夫随时都会将你们逐出清城院,都听清楚了么?”   舒副院士气势凛然的说了一长串,下面的准院生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看不出来这老头儿是副院士……”   “我刚刚以为他是扫地的……”   “他一个人把所有东西都教了,这士院部靠谱不靠谱啊?”   舒老头儿正要发作,台下的王珣冷然怒斥一声:“副院士的问话,都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整齐一致的回答。   毫无威信的舒老头儿无奈的扶了扶额,“那现在……小王,你带一下,等东区那边结束后,准备与其他院生一齐参加入学之仪……”   “是,副院士。”   *****   士院生这边考核结束了,普通院生那头也到了收尾的阶段。   虽说人数多,但采取了两两进阶的小组分试模式,五个比试台上百来号人,最终挺入前三十强的便算是过关。   不过据闻由于战况过于惨烈,第三十名的那位试子受了内伤被紧急扛走,便破格留住了第三十一名作为替补院生,大抵是清城院收学生喜欢整数,如此一列十人站一排才能凑成一个周正的方块。   忙活了一整日,还能站稳的都是英雄好汉。   原本觉得无比倒霉的士院生们看着一个个头顶挂彩的普通院生,终于感受到自己的优待之处。   院生已经聚齐,除了新生之外,还有六七十个师兄师姐,王珣和墨川分站于两端。   大厅前方排着三个太师椅,想来应是给莫道云还有两个副院士所备。   长陵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在等莫道云出现。   当年的真相,谁是人,谁是鬼,她须得弄个明白。   正想着,有人高声喊道:“院士到——”   众人腰板一挺,只见两道身影从内堂大步而出,那个相对矮瘦的是舒老头儿,他换上了一身水墨长衫,总算有了几分前辈的模样,另一个身高八尺有余,高视睨步,虽说过了不惑之年,一股傲然之气天然流露,自是莫道云无疑。   长陵双拳下意识的握紧。   十一年前的莫道云只是一身灰袍邋遢的剑客,十一年后已是高高在上的清城院院士,虽然变了许多,但那一双精明而又深沉的眼没有什么两样。   王珣刚往前走了一步,用眼神请示了一下,莫道云伸手压了压,示意他等一等。   院生中的窃窃私语之声悄然又起,三个位置只坐了两人,不知这另外一个副院士是哪路高人,居然能让莫院士静候。   正犯着嘀咕,突然一声朗笑自身后传出:“抱歉,路上遇了点小麻烦,令二位院士久等了。”   听到声音,众人纷纷回过头去,但见一拢白影徐徐而至,腰系玉带,头上搭着一个闪瞎人的金色发冠,再配上那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眸……   长陵一看到来人,攒了满腔的“真相”“旧恨”等诸多情绪一下子就被打散,都没来得及翻出一个白眼,经过身边的某侯爷借着宽袍的虚掩伸指戳了她一下。   “……”   莫道云和舒老头儿已站起身来,同时一抱拳道:“侯爷。”   “不必客气,以后我们都是同僚,论起辈分,我还得以二位院士为长。”叶麒上前回了一礼,话语倒是谦逊,偏偏浑身上下那一股“来头很大”怎么都挡不住,唬得院生们屏气凝神,好奇的目光直勾勾的望上溜去。   莫道云道:“这位是东麒贺侯,从今日起……便是本院东院的院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分量够足了吧~   喜欢王大师兄还是墨二师兄?   反正我站我麒侯(因为他没人爱o(╥﹏╥)o)   ps:关于麒总的武力值,身为武侠小说的男主角,不要轻看他~ 第五十三章: 暗查   两天前。   也就是长陵不告而别的那夜,叶麒彻夜坐在汤池边,反复的琢磨她说过的几句话。   “孔不武效忠越家,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越长盛可有说起是谁伤了他?”   不止是荆无畏、沈曜……她甚至对越家长兄也直呼其名。   如果只是曾经受过越家恩惠,她应该想其他崇敬越家的忠义之士那般唤一句“越大公子”才是。   正如当日在大昭寺,她直称路天阑、迟子山的时候,连这两个素来暴脾气的掌门都没有意识出不妥来。   仿佛这种话从她口中说出,理所应当。   更令他在意的是她的语气——不容置喙的那句:他不知道……是沈曜背叛的越家?   “问的不是沈曜有没有背叛,”叶麒喃喃自语道:“而是越大公子知不知道。”   不像是单纯的怀疑,更像是……亲眼睹见了什么。   他望着粼粼的温泉水,倏忽间,脑子里划过一道影子,整个人扑腾一下站起身来。   不可能是她。   年龄不对,样貌也不对……还有……   如果是她,在知晓自己就是贺瑜时,何不坦诚直言?   他越是碎碎念着“不可能不可能”,心头某处根本不受控制的冒出一个疯狂的“可能”。   万一呢?   念头一起,叶麒哪里还坐得住?外袍也不披就往外冲去,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到她的跟前问个究竟。   等出了门被大风刮出了阵阵寒意,他才想起她扮演的角色——生生止了步伐。   不论她是谁,现在她都是荆无畏的女儿……这金陵城中,太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也许一个贸然的举措,都会对她造成不可估量的麻烦。   他不得不将一腔沸腾的鸡血压了下来,回到府中,让七叔派人盯着荆府,同时撒下贺家的密讯网,命令下去,围绕着所有泰兴一役的参与的幸存者,务必仔仔细细的暗访一遍。   只是当年最大的获益者沈曜……也就是当今东夏皇帝,却不是那么好查究的,叶麒左思右想,第二天天一亮,便决定往宫里走一趟。   说来,也不知这算不算是想要过河就遇上摆渡的,他八百年不进一次皇宫,一进宫居然就撞见荆无畏和莫道云的行贿现场——荆无畏送了莫道云一柄号称是神匠董志亲铸的名剑,悄然暗示莫院士为自己的女儿安插一个入试名额。   等人走后,矮身在假山后的小侯爷拍了拍衣袍上的青青碎草,直接踏入御书房,向沈曜讨来了个“东院”的挂名院士。   所谓挂名……指的是什么也不用他干,可以迟到早退甚至缺席,但是俸禄照领不误。   这种遭人嫉妒的官职,别人是想要要不到,叶麒一开口,皇帝迫不及待地下了旨,连咨询符相的那一步流程都给省略了。   沈曜终于不用日日提心吊胆贺小侯爷随时离开金陵这件事了。   长陵当然不知这其中七拐八弯的曲折。   她看到叶麒跟从天而降似的忽然出现在清城院,心中莫名不是个滋味。   ……他与沈曜的关系难道当真非同一般,到了君臣相拥相互的地步了?   他娘的,当年就不该传他那一成真气!   于是,好容易才消散的闷气又蹭蹭的冒了出来。   清城院的开学之仪,出面高谈阔论的人主要还是莫道云,大部分时间,舒老头儿都默然不语,贺小侯爷则是一脸的“我就是过来坐坐”的表情,以及利用余光不时偷瞄长陵。   奈何长陵由始至终都没有回他一个正眼。   叶麒心中实在奇怪:我是不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惹着她了?   “贺侯,您觉得如何?”正走着神,莫道云一句发问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没听到前一句话的贺院士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   莫道云点了点头,“好,那从即日起,东院生的骑射课、武艺课由贺院士接手,西院士院生依旧由舒院士统管,诸位不论是新生旧生,皆当尊师重道,不负清城院的栽培。”   “……”   说好的虚职呢?   “谨遵院士教诲!”   只是来浑水摸鱼的小侯爷在受了集体院生恭恭敬敬的一拜后,心头骤然发虚了起来。   散会之后,长陵头也不回直接出了大厅,叶麒刚想要追上,就硬被莫道云他们拉着去参观清城院,一时绊住脚脱不开身。   沉浸在喜悦中的符二少看到长陵飞也似的扭头离开,本能的跟了上去,稍微走到开阔地方的时候,问道:“亭姐,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见小侯爷么?怎么小侯爷来了,你又跑了呢?”   长陵堪堪顿住步伐,转头看向符宴旸:“贺侯之前和清城院是什么关系?”   符宴旸“呃”了一声,“没听说。”   “那他为何会到清城院里做院士?”   “我哪知道啊。”符宴旸眨了眨眼,“我都不知道亭姐你为什么要来。不过嘛……小侯爷这个人,不论他在做的事情多么的荒唐离谱,但是最后一定都能成事。”   长陵奇怪的看向符宴旸,“为什么这么说?”   “看在您是我师父的份上,我偷偷和你说……”符宴旸凑到长陵跟前,悄声道:“以前我大哥就是因为觉得小侯爷做事不着调,狠狠栽过一大跟头……”   还没说完,一个身影突然蹿到跟前,符宴旸生生截住了话头,一抬眼看到一个麻花辫少女兴奋指着长陵笑道:“姐姐!是你啊!”   长陵愣了一下,这不是之前卖艺举缸的那个……   “你是周……”   “周沁,我叫周沁。真没有想到,姐姐也来考清城院?欸?我今天在考场上怎么都没有看到你呢?”   “我们是士院生,”符宴旸替长陵回答了,“你是谁,你和我亭姐很熟么?”   “不熟不熟,我从前是江湖卖艺的,遇上小毛贼抢我的银子,是这个姐姐帮我讨要回来的。”   符宴旸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有些嫌弃:“怎么江湖卖艺的都能进得了我们清城院……”   周沁挠挠头,“我……笨得很,最初没有过关,后来走了狗屎运,我前一名的那人受了重伤,为了凑数才把我算进来的,所以我现在也只是个临时院生……”   同走狗屎运的临时院生:“……”   长陵见两人聊起天来,想径直绕过,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问:“你之前给我的那个布囊……”   “嗯?”   “你说是一个老先生给你的。你可记得,那个老先生什么模样?”   “一个出家的老僧人,什么模样……我也说不来,就是一个特别慈祥的老爷爷,笑起来脸上两边会有那种很可爱的小洞洞……”   是师父。   长陵心头一震,“你是在何时,在何处碰上他的?”   “就是我老家临安,半年之前的事。”   半年……如果只有半年的话,说不定师父还在中原。   长陵心中升起一丝希望,若是能找到师父,身上被禁锢的那另外半数内力或就有望解封,“你可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我……”周沁略略犹豫了一下,忙笑着摇摇头,“不太清楚……姐姐认识那老先生?”   “以前……受过他的恩惠。”看符宴旸伸长耳朵听,长陵没有多说,只道:“没什么,随口一问。”   周沁点点头,看他们走远了,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出了清城院,长陵在街头吃了个肉馅包简单对付了一下,天刚沉下,又折返回到院内。   开学这一夜,金陵城的士院生都各回各家,其他院生忙着在新分配的寝舍打滚,而院士及其他助教的当职之所——三清堂,一个个也开始散了值。   她在堂后的老柏树上等了半许,最后一人将大门落了锁,这才不紧不慢的混入堂内。   莫道云的那间不难找,长陵捧着盏小油灯一路朝最里头走去,门一推开,但见墙上挂着一幅提字:莫道东南制胜,谁云西北无人,长陵迅速跨入,安上门,在屋内晃悠了起来。   虽然做好了什么有用的都找不到的准备……当她搜罗了一大圈,真的什么都没有找到时,心中还是不免涌起一阵失望。   果然……想要求证一些真相,还得面对面,问本人才行。   正要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自走廊外头传进。   步伐快而沉稳,既不像个老头儿,也不像是年轻人。   长陵瞳孔倏地一收——是莫道云。   长陵将油灯一熄,立即踱到窗边,手搭上框刚推开一个缝,又停了下来。   她心里暗暗道:不正好是一个能够面对面良机么?   无需透露自己的身份。   当年的事……只要以越家故人之后的身份询问几句她所知道的细节,看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   若是真话,再详询不迟,若是鬼话……那不妨让他立地成鬼。   就在脚步声临近屋前之时,忽然间从窗外伸进了一只手,一把握住她的臂弯,带着厚厚的力度,将她一把拽出屋外。   那只手出现的时候,长陵几乎是下意识一掌往回劈去,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咳,长陵生生止住动作,一个愣神下,由着那人将自己拥入怀中跌在青青草坪上。   长陵望着身下的男人,朦胧的月色下,他冲自己扬起嘴角,绽出一个笑意。   这家伙怎么会……   看长陵就要张口,叶麒竖指在她唇边一落,“嘘——”   “谁在外头?”莫道云听到了动静,往窗边走来。   叶麒“咕噜”一个侧转,神出鬼没似的自窗前冒出了脑袋,惊得莫道云也差点没有一剑劈过去,待看清来者金光灿灿的发冠时,“贺、贺侯?”   “是我,莫院士。”叶麒倚在沿边,将窗下事物拦了个严严实实。   莫道云收剑入鞘,“怎么侯爷还没回去?”   “参观三清堂时遗落了点东西,就来找找看……”   “可是什么要紧之物?需要多派点人一起找么?”   叶麒晃了晃手,“不必不必,就是个小玩意儿,我找到了,刚好丢在这堆草丛里。”   某躺在草堆里的“小玩意儿”斜睨而上,小侯爷无端感到飒飒寒意。   “我也是想起还有份卷宗没阅,这才回过头……总该把事情都办完才安心。”莫道云点起了灯,“侯爷可要进来坐坐?”   “我晚膳还没吃呢,就不打扰院士了。”叶麒说完自觉的要关上窗,想了想,又重新把窗拉开,突然道:“莫院士。”   莫道云已经坐到桌案前,闻言抬起头,但见叶麒的目光平静铺来,“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想要问一问莫院士。”   “旧事?什么旧事?”   “十一年前,北溟峰下岩洞之中的旧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留评送红包~谢谢大家~ 第五十四章: 神医   长陵没想到叶麒居然主动提上这么一嘴。   可惜一墙之隔,她没能看到莫道云脸上一闪而逝的紧张之意,面对叶麒飘逸不定的目光,莫道云放下手上的卷宗道:“那件事,多年前侯爷不是问过了。”   “过去太久,有些旁枝末节记不清了,”叶麒换了个站姿,“这么多年了,我和莫院士也算是同朝共事,却鲜少有这样的机会‘私下’的聊一聊。”   “不知侯爷有什么疑问未解?”   “我当年从洞中逃出去后……尚未来得及为你们搬救兵,后来就听说了大公子的死讯,”叶麒顿了一下,道:“我知道,当时皇上及时赶到救了你们,可惜大公子最后还是不幸离去,只留下一封亲笔授书,而莫院士是大公子死前身边最后、也是唯一的幸存者……但你不知观伯是怎么死的……”   莫道云眼神闪着几分冷冽,“那时我被洞内烟雾熏倒,之后皇上和荆将军便将大公子和我解救而出,他们说你那家仆因吸入太多的烟瘴,救之不及,这些侯爷不都已经知晓了。”   “我知道,我只是不明白……我走的时候大公子身受重伤、莫院士也是浑身上下都是血口,观伯倒没有什么损碍,可最后你们都躲过了那一劫,他怎么会躲不过呢?”   莫道云道:“兴许是你那家仆上了年纪,经受不住呢?”   叶麒了点头,深以为然道:“他经受不住本也情有可原,莫院士与大公子都陷入昏迷,但是大公子却能比莫院士醒得更早、并且将亲笔手书与兵符托付给皇上,这些,本也是情理之中。可是我们好像都忽略了……谁能笃定情理之中便一定就是真相么?”   莫道云终于坐不住了,他起身走出阴影之处,走到距离窗边一步的位置停了下来,沉声道:“贺侯,十一年前你也在那山洞之中,大公子将身上最为重要之物都托付于你,此事……只有你知、我知,但我莫道云既答应了大公子要保守秘密,不论过去多久,必定恪守诺言,我若要存心与你为难,但凡透露给皇上,你此刻,还能有闲情逸致问我这些么?”   “这句话说得更是不错。”叶麒听得此言,“所以我也从未质疑过莫院士对越家的忠义。”   莫道云的脸上冒出一股薄薄的煞气,“既然如此,你为何突然要将这些旧事翻出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右手指节不经意的一抖,叶麒看在眼里,反倒是一怔,“我不过是随口聊一聊,莫院士为何如此紧张?”   “我没有。”莫道云将双手背在身后,“如今武试在即,武试之后便是武林大会,我只是希望……侯爷莫要此等时节平添是非,否则,西夏和大雁随时都有可能趁虚而入。”   叶麒没去接这话茬,忽尔一笑,“莫前辈,你变了很多。”   不等回过神,窗户已经被关上,只听小侯爷道:“明早还要早起,院士忙完早点回家。”   莫道云一愣,再度推窗时,窗外已空无一人。   南门出来右拐,有一条叫做乌子巷的,每到这个时辰就特别拥挤,各种小吃、柑橘野果、织锦缎子、淫词小书摊什么的,随处可见国子学或是清城院的学生在外头晃悠。   长陵人走在路面上,心却还飘在方才听到那些话中。   原来在她毒发之时,大哥还活着。   原本他……是可以活下来的。   沈曜果然……果然是用那样的手段,彻底骗取大哥信任之后,“临危受命”,将越家军彻底据为己用。   可是最后呢?最后大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叶麒跟在长陵身后默默的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憋不住先开口道:“你晚饭吃过了吗?”   长陵没吭声,叶麒快一步走到她身前,指着不远处一个烤肉摊道:“想不想吃串串?那家的烤酱味道不错。”   “贺瑜。”长陵冷冷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嘘,出门在外叫我叶麒,而且我比较喜欢这个名字,”叶麒没正经道:“我没跟着你,只是闲来无事举头望明月的时候不小心在树上看到一道倩丽的身影……”   淡没扯完,长陵一个快步绕开他,叶麒“哎呀”一声,忙不迭追上去道:“我真没跟你,就是感觉你可能会去三清堂,瞎猫碰上死耗子……哦我不是说你是死耗子,我是说……”   “为什么来清城院?”   “嗯?是不是觉得我无处不在啊。”   长陵突然脚步,转过身:“我要听实话。”   叶麒走得太急,差点没迎面撞上去,等看到长陵眸光清澈的望来,满肚子瞎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轻咳一声道:“因为……你在啊。”   长陵原地呆了片刻,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我只是前两日临时起意,你如何知道我会在?”   “真巧,我也是昨日临时的决定。”   “那你为什么要问莫道云那些问题?”   叶麒看长陵神色紧绷,不由道:“我觉得……你可能会想知道。”   他的嗓音温和,叫人听入耳中,饶是置身于这聒噪的街巷中,心神却不觉静了下来。   “你很关心……大公子的事,我在想,你来清城院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所以……”所以什么,叶麒没有继续往下说,他叹了一口气,“下次不可这么鲁莽了,莫道云可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长陵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某种想责怪又不敢责怪的关切之意。   她背回身去,这次走的慢了些,没有继续说话,叶麒微微错开,悄悄盯着她的身影,出了神。   记忆中的那个人很高很高,望她的时候需要仰着头,不论身边围着许许多多的英雄豪杰,依旧桀骜不羁,仿佛天地万物都不入她的眼。   可是眼前之人……好像没有那么高了,肩也不算宽,后颈白皙纤长,华灯下还能隐约看出一层薄薄的绒毛,虽然总是这样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但是看她这样一人徐徐而行,就忍不住想要上前并肩,不愿让她独自飘摇。   他这样想着,脚下已经快滑出一步,对着长陵一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   北斋药铺离清城院不远,就隔着三条街,穿过两个窄巷能看到门面。   与乌子巷的闹腾截然相反,这儿整条街十铺九关,北斋药铺的大木门前也挂了一个“东家远行,有缘再会”的木牌。   长陵看这街上冷清的连一只狗都不见,“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叶麒递去一个“反正不会坑你”的眼神,跨步踏到门前,“纪老头儿,是我。”   他十分有韵律的敲了几下门,不过片刻,里头门栓微微一动,掀出一个小缝,一只眼睛警惕的朝外瞟了一眼,但听一个老头儿的声音跟幽魂似的飘了出来,“叶麒,都说了多少次了,能走后门走后门,你这么嚷嚷,不怕给人听着?”   长陵一怔,这还是进金陵城第一次听到有人唤他“叶麒”而不是“贺侯”的,老人家“哼”了一声便兀自转身,叶麒忙将门开了比了个“请”的手势,长陵淡淡瞥了他一眼,跨入铺内。   这铺子和普通药铺并无分别,陈旧的老式药柜,每个抽屉都贴着药品,长长的案台上摆着各色药罐、捣药锤、铜称之类的物什,墙角砌了个小小的炤炉,罐盖正咕噜噜跳着,不知在熬什么药,墙后挂着一幅对联,“对症开方可除小病,起死回生请求神佛”,横批,“恕不赊账”。   整家店都充斥着一种随时倒闭的气质。   老人家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往桌案前一坐,看长陵背着手站在那儿东张西望,颇是不悦的用指节扣了扣桌板,“还看不看病了?坐啊。”   长陵不明所以,“看病?”   叶麒将板凳往外一拉,“我还没来得及介绍,这位是纪北阑纪先生。”   纪北阑,号称“找不着北神医”,闻名江湖长达数十年之久,却是萍踪无影,行医治病全靠缘分,反正过去长陵行走江湖那么久,从来只是闻其名,而未见其人。   长陵这才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老人家,一头鹤发,肩上搭着一件灰不溜秋的褂子,看去至少已过耄耄之年,但脸膛红润,神采奕奕,令人毫不怀疑他还能再活上个二三十年。   “纪先生平日里一般找不着,不过咱们运气好,最近纪大夫采药的时候不小心折了腿,所以这段时日跑不动了……”   叶麒正忙着给长陵解释,纪北阑怒瞪了他们一眼,“老子腿断了你很开心?”   “怎么会,我是看到先生高兴。”叶麒拉着长陵与自己一起坐下,“这位姑娘上个月中了五毒门的麻魂散,吃过解药了,不过只恢复了一些功力,您快帮忙看看。”   长陵诧异的望着叶麒,就算城中破庙那次他知道她拿到解药,但功力没有全部恢复之事她并没有提过,“你怎么知道我功力未复的?”   叶麒笑笑,“因为我无所不知啊。”   纪北阑将诊脉垫往前一推,“递手。”   不等长陵反应,叶麒扶着她的手腕递了上去,纪北阑原本一脸的兴致缺缺,触手之际双眼蓦地一睁,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瞪向长陵。   几乎也是在同一瞬间,长陵回过神来——连楚天素都能探出她身上真气的异常之处,更何况是天下第一神医纪北阑?   她连忙撤手,佯作若无其事移开视线,“我没事,功力总会慢慢恢复的。”   “有没有事得听大夫的,”叶麒看向纪北阑问道:“纪先生,您瞧她这……有办法么?”   纪北阑将双手拢回袖子里,慢吞吞起身道:“麻魂散与普通迷药不大相同,讲究的不是一时的麻痹,而是以封丹田之穴来封气,这就好比说同样是禁锢,可以用有形牢笼,也可以用无形的……这麻魂散,就是无形的那一种。”   长陵没听太懂,叶麒眨了眨眼道:“能不能说的再浅显易懂一点。”   “鱼离了水活不了,人在水中却呆不久,中了麻魂散就像是硬生生的把鱼带出了水,开始的时候失去力气,时间久了便难以为继……你别急,”纪北阑看叶麒变了脸色,补充道:“不过这位姑娘中毒之初便服了些许解药,些许真气游走,性命自是无碍,只是她的其余内力却因与麻魂散持之抗衡,时间一久,难免偏移了一些位置……”   长陵:“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你的大半内力自己游出了丹田之穴,却因麻魂散如影随形,你无从感知,”纪北阑拄着拐杖走到药炉边把火熄了,“而你所服用的解药只针对被禁封的丹田之穴,所以……”   叶麒眼神一亮,“是否解开了其他要穴的麻魂散,就能尽数恢复了?”   “话虽如此,但我方才探姑娘脉象,除了心脉淤结之外,其他大穴畅通无阻……”纪北阑又瘸回桌案前,“由此可见,余下的内力多被封锁于心脉之中,而心脉之穴最不易解,稍有差池,便是性命之患。”   “您绕来绕去,我都给您绕糊涂了,”叶麒道:“直说,可有法子解?”   “这解毒的办法,其实不难,而且还不止一种……”纪北阑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帕,递给长陵,认真看着她道:“哭一场。”   长陵一怔,叶麒也卡壳了,“哭、哭?”   “一场不够,哭两场,”纪北阑道:“两场不够哭三场,把你心中所有的不痛快、委屈、愤怒都哭出来,心脉通了,那些内力自然就能挣出牢笼了。”   叶麒闻言长舒了一口气,“这还不容易,不就是……”   “第二种方法呢?”   纪北阑似乎并不意外长陵直接跳过第一种,他目光深沉的与她对视了片刻,将手帕收了回去,重新坐下身,答非所问道:“姑娘家中可还有亲人在世?”   长陵眸光微微一黯,摇头道:“没有。”   “那……姑娘可有心上之人?”   这话问的太突然,突然的令长陵一懵,“什么?”   叶麒下意识斜睨过去,脸上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在意,但听长陵道:“没有。”   “姑娘可曾经有过心上人?”   “没有。”长陵道:“这和解毒有关?”   “心脉淤结本就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姑娘心防之固,又无处得以纾解,自然无药可解,”纪北阑往椅背上一靠,笑得有那么点“月老”的意思,“但若姑娘心中另有牵挂,心中有爱,久而久之,或可敞开心怀,不药而愈。” 第五十五章: 摊牌   长陵一脸平静的盯着纪北阑,越瞅越觉得他像个神棍。   她淡定的偏过头,问叶麒道:“你的病也是他治的?”   “啊?嗯。”   长陵恍然大悟,“怪不得总是一副随时要翘辫子的模样。”   叶麒:“……”   纪北阑听到有人质疑他的医术,立马吹胡子瞪眼道:“这贼小子要是肯听老夫的话,再活个十年八载又有何难?还不是……”   “嘿嘿,纪先生息怒,长亭姑娘就是同您开个玩笑,”叶麒笑嘻嘻打断他的话,“其实我觉得您说的这两种方法都不算难,只是第二种嘛需要缘分慢慢来,第一种……”   长陵:“我从来不哭。”   “从来?”叶麒有点叹为观止,“是从小到大的从来么?”   “从记事开始,我就没有哭过。”   “哇,姑娘的泪点真是、佩服,佩服……”叶麒拱了拱手,扭头问纪北阑,“有没有第三种?”   纪北阑换了个坐姿,半垂着眼皮,指着墙角边的药罐道:“街头二号铺的王铁匠家的老太太等着用药,我腿脚不便,能劳烦叶公子替我跑个腿么?”   叶麒“啧”了一声,“您这个支开人的方法真的是……”   看纪北阑不耐瞪来,叶麒无可奈何的起身,临出门前又嘱咐长陵道:“纪先生和你说什么,一会儿记得原封不动的和我说一遍……”   纪北阑撩了撩自己的胡须,“迟了,老太太可能就不行了,到时把命记你头上?”   叶麒隔着布捧着瓷罐,转瞬消失在药铺之中,等脚步声远了,长陵挑了挑眉,“纪大夫想和我说什么?”   纪北阑将身子往前一倾,一字一顿道:“释摩真气,同心蛊,真想不到……越二公子居然是一个女人。”   老旧的药铺中骤然掀起一股无形而又凛冽的气场。   “我这一生摸过的脉比走过的路都多,皮相可以骗人,脉象却作不成假,”纪北阑伸出枯瘦的右手,“二公子不必担心,老头儿要是想说,方才就说了,何必支开小侯爷。”   长陵本也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微微惑然,“看先生与小侯爷关系不俗,我既是他带来的,您为何还想瞒着他?”   “老夫给他看了十一年的病……这些年,他也算是为了自己的健康尽心竭力,我同他说他的病最忌多思多虑,需得多笑多敞怀,他便成日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乐子,愣生生的从一个寡言无聊的小少年生成了话痨,可这十一年来他的病情不仅没有起色,还每况愈下,二公子可知此为何故?”纪北阑呵呵一笑,“皆因二公子给他灌入体内的那一成释摩真气。”   长陵心里打了个突,“您是说我不是救他,而是害他?”   “不不不,十一年前若没有二公子那一成真气吊着,小侯爷早就魂归西去,你自是他的救命恩人,只不过……他体内游走的既是你的释摩真气,纵使后来找到了其他肯为他渡送内力之人,便也无法施为,他要想继续长长久久的活下去,便只可依靠二公子一人……”   长陵十分“大方”一挥手道:“既然传功可以续命,我每隔几年传他一两成,也并无不可……”   纪北阑瞅她这一副将自己内力当大白菜似的样子,吓得连连摇头:“二公子,中了同心蛊的人还能起死回生,凭得什么?正是凭仗着你这一身独行霸道的真气!尤其你现在还有一大半给那麻魂散罩着,别说是两三成,此刻哪怕再多捎他半成,嘿,那准得是你先翘辫子。”   长陵闻言眉心微微蹙起。   “照这么说来,他是无药可解了?”   “那倒也不尽然,”纪北阑叹了口气,“小侯爷这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他这奇经八脉的淤窒与你的心脉淤结倒是有些异曲同工,只是他体内内息寥寥无几……但若是他靠自己练出释摩真气,自可弥补自身的短缺……”   “那有何难?他要是愿意学,我教了他便是。”   “二公子以为小侯爷没有学过释摩心法?”纪北阑道:“说起来,他也算是你的同门了,八年以前他就已拜入迦古高僧的门下,释摩心法他早就烂熟于心……”   长陵惊了,“他总不能……连一重都没练成吧?”   “二公子乃百年来练至第九重的第一人,老夫且问一句,修习这释摩真气的第一要义为何?”   第一要义?   幼年时,迦叶师父于舍利佛塔之内对她道:“悟佛之言,定要行佛之行,欲修释摩心法需得放下,所谓的放下,就是去除你的分别之心,是非之心,得失之心,执着之心,方能有所成。”   长陵抬眸问:“叶麒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么?”   “这便是我不让他呆在这儿的原因了,”纪北阑摇头一笑,“二公子,小侯爷这些年心心念念的、放不下的人和事,不就是……二公子你么?”   长陵心头蓦然一跳,“你说什么?”   “他放不下二公子待他的恩,放不下与二公子的许诺之义,哪怕他早已看透生死,却始终看不透这红尘俗世……”纪北阑长叹一声道:“就此而言,倒是与你的病症截然相反啊。”   *****   街头王铁匠家的那个老太太委实是个麻烦人。   瞧叶麒是个生面孔,仿佛担心他半途在药里加料似的,堵上门问长问短,非要他站在一旁看自己喝药,叶麒秉着不和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家吵架的原则,耐着脾性看她一小口一小口的舀完药,这才撒腿奔回北斋药铺,还未踱到铺子门口,就看到长陵跨步而出。   大门“砰”地一声,纪北阑显然没有再和他们夜谈的意思,那个“东家远行”的小木牌都给震到地上。   叶麒走到近前,忍不住端详起长陵的神色,虽然是一如既往的没表情,但那一双眼波光粼粼,又好像是有话要说。   “额,纪老头儿可有说出第三种方法?”   “没有。”长陵看了他一眼,往前走去,叶麒跟在一旁,拢了拢袖道:“至少现在也不是无计可施嘛,我这就带你去金陵城最大的书斋,挑几本特别感人肺腑、虐的惨无人道的,说不准哪儿就戳到你哭点了呢?”   看长陵没反应,叶麒又道:“你要是不喜欢看书,我们就去看戏,我听说‘钗头班’的戏走的就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路子……要是你实在不喜欢用第一种,第二种也不是……”   长陵慢下脚步,“我的事,我自己会看着办。”   叶麒盯着她的瞳仁看了一眼,道:“纪大夫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时辰不早,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撂下话,长陵大步流星兀自前去,穿过街巷,走到了空无一人的桥坡之上,桥下河水潺潺流动。   她回过头,发现叶麒仍在身后,“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你这个人还真是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同路,怎么现在又不让我了?”   一个东,一个西,“我什么时候说过和你同路了?”   叶麒站在桥头,夜间薄雾衬的他格外柔和。   他伸出右手,张开五指道:“五年,你说,你给我五年时间,要我拿下贺家,与你结为盟友,共夺天下。”   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长陵呆了呆,心头狠狠一跳。   “我说,我孑然一身,只是一个孩子。”他放下手,朝自己徐徐而来,“你对我说,纵是免冠徒跣,行深山巨谷,仍能以衾拥覆。”   夜静的落针可辨,叶麒走到她的跟前,一手在前,一手在背,“我知道是你,越长陵。”   几不可闻,却又字字清晰入耳。   有那么一时半刻,时光像是倒流回十一年前,军帐之外,日出之前。   只是脑海里却想起纪北阑对她的叮嘱:“你生死未卜,小侯爷尚且肯为了你东奔西走,若知要找的人近在眼前,这执念,怕是一刻也放不下了……二公子,你若可使小侯爷抛下一切俗世,远足修习释摩心法,或许一年半载之后,他尚能有命归来,但让他掺入你的风波之中,以他的心性,便是大罗神仙也无法救治了。”   十一年前的真相方始揭开,仇敌近在咫尺,大仇未报,她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收手?   “我很遗憾,叶麒,”长陵抬头,“我不是越长陵。”   “你不是?”以为只差一个心领神会的点头了,没想到直接遭来了矢口否认,“就凭你对越家之事如此关心,还有那时在大昭寺外你传我真气,救我性命,你若不是她,我此刻哪能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呢?”   “我没有否认过我与越家的渊源,我也没必要否认我体内的释摩真气,但那是我年幼之时曾经受过越二公子救助所得,后来因缘际会,我自己也修出了一些真气,”长陵匆忙之中想了个相对说得过去的理由,“你不是问我纪大夫同我说什么了?方才他也以为我是越二公子,后来再多问几句,便又知道不是了。”   叶麒直眉楞眼的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原来如此,我本来还有点奇怪,要是越长陵还活着,怎么可能如此年轻貌美呢。”   虽是笑着,但举止间不无尴尬之意。   “既然误会解开了,就不必再如影随形了吧?”   说完,她抱了一拳便走,好像都懒得多看这唠唠叨叨的小侯爷一眼。   叶麒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越走越远,原本满是失落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儿微不可察的笑意。   “真的是你。”他扬起嘴角,喃喃道:“你回来了。”   他笑了一下之后,那笑意就跟止不住似的,溢出了一身神采飞扬。   “不过……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叶麒暗付道,“莫非她对我还有什么顾虑?”   他兀自出了会儿神,迈着四方小步悠悠哉哉的溜回到侯府,刚回到屋内,七叔后脚就紧巴巴的跟了进来,叶麒看他警惕而又慌张的模样,不觉一笑,“能让您老人家这么晚还不睡觉的事,必然不是小事。”   七叔安上门,踱到叶麒跟前,压低声音道:“当年越大公子去世之时,荆无畏身边有个名叫方锴的近侍也是在同一日死的,这件事,侯爷可还记得?”   叶麒点了一下头,“当时不是说那近侍是自己生了急病,他的死与大公子无关么?”   七叔掏出了一张揉的皱皱巴巴的纸,上面绘着一个人的画像:“我们的人……前几日在淮郡渔阳村中发现了此人,不过此人已经丧失心智,渔阳村的人说,他一直都在村中行乞,所有人都把他当成是一个疯子,哦,这是我们的人为他稍作清理之后所绘画像。”   叶麒只看了一眼,当即走到桌案边,一把拉开抽屉,翻出了一张旧的案卷,上面也是一张绘像——三角眼、蒜头鼻,虽然已过去多年,但这个人五官丑的太过特别,几乎一眼就能认出两张图的神似之处。   “人现在何处?”   “已经派人秘密送来,”七叔道:“金陵眼线多,不敢送入城中,我已经安排妥当,三日之后,待他们抵达晋陵外的溪镇,到时我们再出城不迟。”   “七叔的安排,我自然是放心的。”   “不过……”   “还有什么问题?”   “这方锴一直都是疯言疯语,颠三倒四,本不该当真,但有一句话说的很是古怪……”   “他说,‘不是公子、他不是公子’。”   叶麒双眸倏地一睁,颇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七叔。   作者有话要说:  纪神棍(医)说的解毒法,并不一定就能奏效,不是说喜欢一个人那一刻、或者是流泪的那一刻就能解毒,这就扯了,只是因为造成毒难以解的原因是心病,而纪神医猜出了陵姐的身份,理解她的郁结难舒,无法相劝,才用这样的说法来转移她的注意力——类似于许多抑郁症、心理疾病的患者,他们的医生会叮嘱他们的亲人多给他们关爱,让他们参见户外活动、集体活动,时间久了,会在某个时刻忽然就好了,至于节点是无法控制的。 第五十六章: 伍润   回到北厢,长陵拧了把热毛巾盖上脸,整个人平躺在榻上,耳边回响着莫道云说的话,加上之前从叶麒那儿得来的线索,脑海里逐渐将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拼成了一块雏形——虽然尚不完整,但至少有两点已然明晰。   荆无畏曾经试图勾结七杀堂欲要谋害大哥,足见他早就起了叛变之心;沈曜与荆无畏里应外合,利用雁人的刀制造了泰兴城一役的惨况,先纵后擒,彻底取得大哥信任之后将大哥害死,而后过河拆桥将雁军一网打尽——   想到那些被层层隐藏的、不为人知的血腥与残忍,她恨不得立即割了沈曜的脑袋,食其肉,饮其血——   可如今沈曜既为一国之君,成日里都蜗在皇宫之中,单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别说扳倒,就是进宫刺杀怕都不是一件易事。   原本还指望着叶麒的能帮点忙……但那个糟老头子却说什么来着?将他卷进来就等同于要了他的命?行,这个锅她不背成了吧。   憋屈出一头汗的长陵一把扯下毛巾,扑腾坐起身来。   真是见了鬼了,打从进金陵以来,一件称心的事也没有。都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都躺了十一年了,总不能再等上十年八载的,等到那姓沈自己翘辫子,然后自欺欺人的说一句“善恶终有报,世道转轮回”什么的就算了事吧。   想到这里,走不了“卧薪尝胆”复仇路的越二公子从床榻底下掏出一包衣服——夜行衣,两日前街上淘的,她随时都做好了一剑抹荆无畏的准备,只是为了查寻真相一直没来得及挑个日程——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时节。   往常这个时辰,荆无畏通常会在书房处理军务,两个随从朱一和郭四侯在门外,待到亥时才回到卧房去就寝。但是今夜书房空空如也,长陵在乌漆墨黑的屋顶上溜了一圈,才在瞧见了南厢的一通灯火,她将自己轻功施展到了极致,便如一片落叶拂在了屋顶之上,轻巧扒开半块瓷瓦——但见偏厅之中摆有一个大圆桌,摆满了珍馐美味,除了荆无畏之外,其余几人皆是一身江湖莽夫的装扮。   荆无畏举杯道:“诸位肯应允此请,实乃荆某之幸,在此敬各位一杯。”   众人纷纷回敬,其中一个看去也就三十出头、发际线奇高的男子道:“荆将军不必客气,这武林大会高手辈出,我们只能说是尽力而为,至于最后这盟主之位究竟花落谁家,这可就不敢保证了。”   荆无畏呵呵一笑道:“岑舵主过谦了,连洛阳刘一刀都败在了你的刀下,就论刀法,中原武林又有谁是你的对手?”   长陵一愣,十多年前,刘一刀便已是闻名河东,想不到败在了这样一个年轻人手中。   “还有巫马少谷主,童镖头,徐岛主,你们皆是武林的新起之秀,”荆无畏道:“犬子能有几位襄助,实是荣幸备至啊。”   另一个长得跟个娘娘腔似的小白脸嘿嘿一笑,拿腔拿调道:“我自幼就没有怎么出过谷,武林大会是个什么模样我也知悉不深,不过,既是奉了家父之命出了这趟门,就当是为令公子立柱架梁吧。”   这位姓巫马的说了话后,另外一个姓童的镖头也象征性的寒暄了几句,长陵听了一会儿倒是听出了端倪。   荆无畏有心让自己的儿子荆灿去夺取武林盟主之位,特意请来这么几个在江湖颇有威望的高手,想着借着他们把最有力的对手除去,从而为荆灿保驾护航——这套路,倒是和当年沈曜忽悠她的法子有点相似,就是不知这些人凭什么要听荆无畏的差遣,要真有两把刷子,自己拿下盟主之位不好么?   岑舵主道:“距武林大会尚有三个月之期,荆将军特意将我们提前聚来,想必是另有要事差遣吧?”   荆无畏闻言,仰头将酒一干,道:“不知诸位可曾听闻前一段时日,我东夏武林八派掌门受困于雁国之事?”   “此事便是在坊间也被那些平头百姓夸夸奇谈,都说贺小侯爷如何力挽狂澜,将雁国的小王爷耍的团团直转,”童镖头道:“听闻那八大门派都为贺侯马首是瞻,荆将军可是为此烦忧?”   “童镖头果然消息灵通,”荆无畏道:“贺家兵威之盛本就可与朝廷分庭抗礼,如今再加上这江湖的威望,确是令人心存顾虑……不过今日我请来各位,并非是为了此事。当日,八派掌门会同时中了雁人的诡计,你们可知此为何故?”   众人皆有点好奇的伸长脖子,但听荆无畏道:“八派掌门因为一柄失踪了十年的扇子才远赴北境,为的是救出那折扇的主人,付流景。”   长陵眸光微微一闪。   巫马哈了一声,缓缓道:“我听我父亲说过,十多年前,江湖之中有一名算无遗策的军师,便是这付流景,泰兴一役,越家军惨败,众人皆知是当今的皇帝力挽狂澜,却不知皇帝身边真正的推手乃是此人,只可惜他失踪多年,无人知晓他去了哪儿。”   岑舵主听的有些不解:“不过就是一个智囊,就算当时是有本事,这人都失踪了那么多年了,那些掌门人何必为了救这么一个人不知所踪的人特意前往?”   “岑舵主这问题问的恰到好处。江湖中人纵然是重信重义,八个救一个,此举也未免太过小题大做……”荆无畏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荆某不才,曾经与付流景共事过,此人立下大功之后又全身而退,着实令我多年困惑。直到前段时日,这半柄折扇突然出现,虽说是雁人设下的圈套,但能令几派掌门争先而赴,我便猜测这其中必定另有玄机……于是,我派诸方查探,才知道他们并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那半柄折扇。”   众人相视对望一眼,似乎都有些好奇,长陵也不由凝神听了起来。   荆无畏又饮了一口酒,突然转了个话题:“尔等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若论熟知武学之法,荆某可算是门外汉了,不知就诸位看来,这百年来,要说起‘武林第一人’,能想到谁?”   问武林中人谁是武林第一人,这个问题无疑于问一个孩童谁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一般人都会下意识想要为自家先祖争个光来着。   好在在座这几人脸还没大在这种场合自报家门,巫马先道:“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怕还是要问其他几位前辈。”   童镖头皱着眉头想了想,“这百年之内,江湖之中的赫赫有名的高手可谓层出不穷,可是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人,同一个时期都不见得都能对上手,这‘武林第一人’,怕是不能轻易断言吧……”   岑舵主想了想,道:“荆将军想说的可是越二公子越长陵?天下武功出少林,而少林承袭于天竺,那越二公子既是百年来练就释摩真经第九重的唯一一人,要说他是‘武林第一人’,倒是并无不可啊。”   被点名的这位越二公子此刻正趴在他们的头顶上,听得此言,不觉勾出了一丝不屑的笑。   “不是他。”酒桌之上,一直不曾出声的那个徐岛主忽然开口道:“这位越二公子惊才艳艳不假,但我看过关于他的载录,那几场决定性的比试中年龄最大的对手也没有超过五十岁的,单就十多年前,少林的慧光大师、昆仑衡玉道长,修为都远在越长陵之上……他若能再多活个三五十年,没准还能有一番作为,但单凭一个释摩真经,‘武林第一人’这名头还轮不上他。”   长陵多往下瞟了一眼,此人话语间虽然带着狂妄,但这一番论调确是实打实的在理。他手中握着一柄扇子,轻轻一摇道:“要我说,这百年以来,武林之中最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当属前梁元康年间,将高手榜前十名宗师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武林奇人,伍润。”   荆无畏原本大抵是想卖个关子,没想到居然真被猜着了,不觉惊叹道:“徐岛主年纪轻轻,没想到对于百年以前的人物也能如数家珍啊。”   “我那破岛上别的没有,最多的便是这些江湖轶事的残本,伍润的传奇虽说篇幅不长,我每每读起,都觉得甚是畅快。”那徐岛主道:“能跻身天下前十名的宗师,互相动起手来要决出个胜负,好说也得打个三天三夜吧?可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伍润,能在短短半日之内,就将当时的十大高手一一制伏,此人的武功造诣得可怕到什么地步?更让人为之震惊的是,他在打出那一战的时候,就已是鹤发童颜的老者了,有人问起他的年纪,他说自己已经活了一百四十多年……如此人物,若还算不上是武林第一人,怕是没有人能担得起这称号了。”   在座诸人听的啧啧称奇,巫马忍不住追问道:“那这伍润后来有没有开山建派,将他的武功传给后人?”   “那一战之后,他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有传言说他是神仙,来到凡间玩一玩,又回到天上。呵呵,不过我可不信天底下有什么鬼神。”徐岛主看向荆无畏,“荆将军,说了这么久,也不知我说的这故事与您方才提到的那半柄折扇,可有什么关系?”   荆无畏诧异的看了徐岛主一眼,沉声道:“话已至此,不瞒诸位,据荆某多番调查所知,那折扇最初的主人,便是徐岛主口中这位传奇的武林第一人,伍润。”   众人皆是一惊。   “这伍润身侧实则有两个徒弟,传说他临终之际将一柄折扇一分为二,分别传给那两个徒弟,但却要那两个徒弟起誓永远不能将扇子合二为一。”荆无畏站起身来,踱出两步道:“最初,那两名徒弟确实遵循,时日一长,却又时时禁不止诱惑,总想着去探知对方折扇的内容……后来,他们为了不违背师命,便决定分道扬镳,从此再也不见。”   听到这儿,童镖头不由插嘴道:“那伍润好生奇怪,既然将衣钵传给了徒弟,却又不让徒弟去碰,这、这不是成心折磨人么?”   巫马问:“如此说来,半柄折扇再次出现,莫非那付流景就是其中一个徒弟的后人?”   “非也,付流景手中的折扇是别人给的,”荆无畏轻咳了一声道:“不过,送出这半柄折扇之人,应当是伍润徒弟的后人。”   徐岛主不禁催问道:“是谁?”   “伍润其中一个徒弟,姓越。”荆无畏道:“此人,正是越长盛的祖父,越如钩。”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离真相更进一步。 第五十七章: 刺客   长陵下意识身形一绷。   越如钩,确实是她祖父的名字。   “泰兴一役后,越家二位公子先后亡故,这秘密原也当就此埋葬于黄土,谁知没过多久……”荆无畏压低声音道:“付流景单独见了那八派掌门,将半柄折扇呈了出来。”   在座几人听到这里,大气都没敢出。   “他与八派掌门之间达成了某个约定,从此便消失在了江湖之中。”荆无畏道:“前段时日,那八派掌门正是为了那个约定,才中了雁人的埋伏。”   话说到这,众人仍在云里雾里,巫马忍不住问:“可知他们约定了什么?”   “对外,八派掌门的解释是为了报恩,不过嘛……”荆无畏哼哼了两声,故意没有着急说下去,徐岛主转了两圈自己手中的扇柄,豁然道:“我明白了。这付流景手中只有半柄折扇,对他来说也是无用啊,可是他又不知另外半柄在何处,这才想到与八派掌门协作,利用他们的江湖人脉来探知其下落,但又为防有人心思不纯,索性将这八人栓在一条绳上,这样不论是谁找出了另外半柄,想要与付流景手上的交换,前提也得是八人一起出现,这样就能解释的通为什么区区半柄扇子,就能在短短时间之内,将八个名门正派的掌门笼到一块儿去了。”   此话一出,不仅其他几个投去了注目礼,连伏梁顶上的长陵都不免暗自叹服。   荆无畏不过是抛砖引玉,这姓徐的居然就能闻一知十,就是不知他猜的是不是八九不离十呢?   荆无畏点点头道:“关于这半柄折扇与付流景的用意,荆某苦苦揣摩了数月方猜出一些端倪,想不到徐岛主只是听了这么三言两语,甚至都不认识付流景此人,就能一语成谶,实在是令人佩服啊。可惜啊,那半柄折扇只是雁人所设的圈套,八派掌门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他说到这里,目光在诸身上扫了一眼,岑舵主立即会意,道:“将军今夜说了这么多关于伍润和折扇的事,该不会是想让我们也去寻找半柄折扇的下落吧?”   童镖头道:“这扇子的事若是真的,但凡是个江湖人都会心动,不过合八派之力苦寻十年都没能找到的东西,就凭我们几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巫马接道:“何况那付流景都不见影了,我们就算走了狗屎运找到了,没有他的那半柄,不还是白费功夫么?”   新一代的年轻人虽然也常常梦想能够哪天捡到一个武功秘籍从此一步飞天、称霸武林,但是要他们效仿前一辈浪费大好青春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玩意儿,众人心中均想:有那个闲功夫还不如多扎扎马步打打沙包。   荆无畏摆了摆手笑道:“童镖头误解了,若是大海捞针我自是不敢叨扰,今夜请来各位,实则已是有了新的线索。”   话音方落,荆无畏击了击掌,但见一名侍从端着托盘步入宴厅,那托盘之上摆着四柄折扇,刚好都只剩下一半,勾得几人大为惊奇,待逐一分到了手中,荆无畏笑道:“这便是当年八派掌门所见的折扇,虽然只是仿制,但不论是扇形、用料以及扇面上的题词作画,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屋梁太高,从上往下看去,根本看不清扇面上写了什么,但听巫马随口念了两句:“北阁闻钟罄,南邻松柏香……什么意思啊?”   “这应该只是后半节,只有找到前半截扇子,拼成一首完整的诗词,才有可能解出其意。”徐岛主眸光敏锐的一闪,道:“不过,既然荆将军说的是新线索……”   “荆某不才,年少时便追随越家得大公子器重,”荆无畏说这些话的腔调满是一片忠心耿耿,长陵忍着一阵恶心,继续听下去,“是以,二位公子过世以后,他们的身后之事也都是我一手操办,越家的故居旧物,亦妥善的保存了起来……这次得知了折扇之事后,我特意重翻旧物,居然发现……”   话未来得及说完,骤听厅外惊呼一声:“有刺客——”   长陵一惊,还当是被人发觉了行迹,就在下一刻,但听下头传来一阵隔空搏斗的动静,竟有一个黑衣人从屋檐下的横梁之上蹿身而出,退到了厅外方院之中。   没想到这深更半夜,来听墙角还不止她一个,长陵俯下身,正欲继续趴着瞧瞧热闹,怎料那名“同道中人”纵身一跃,竟堪堪飞往自己这个方向,这时,又听下头有人大声呼道:“还有一个,在屋顶上——”   长陵:“……”   那黑衣人看到屋顶上的“蒙面侠”也是一呆,这刚一碰头,檐下荆无畏又惊又怒道:“拦下他们!”   长陵瞪了那人一眼,正盘算着将这个没事牵连别人的蠢材踢下去,忽听那人说了句“小心”,一声“嗡”响自身后冒出,她纵身一跃而开,却是一根长戟径直穿过瓦顶,生生砸出了一大圈深坑来。   她站定环顾,但见四人分别立在屋顶的四个“翼角”之上,正是方才厅内的四位“客人”,童镖头左手中还握着一个长戟,当先开口道:“连我的戟也能躲得过,看来这刺客身手不错啊。”   巫马掩嘴一笑:“难得有人送上门来,不练练手岂不是辜负他们的一片好意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长陵情知这一架是避无可避了,心道:还得尽快逃出去,要是多呆一会儿叫荆无畏看出端倪,可就百口莫辩了。   这时,童镖头与巫马同时从东、南两边腾空扑来,她一把抽出腰后短剑,正要出手,一道黑影适时蹦到她跟前,“哐”一声将这道凶猛的攻势拦了下来,那黑衣人背对着她,低声道:“走。”   长陵看这黑衣人一再相互,略感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站在西位的岑舵主彷如隼鹰携刀飞下,长陵回头睨去,肩头一动,手中短剑自下而上轻描淡写的一抬,竟是一下挡住了岑舵主泰山压顶似的一刀,不等他露出震惊之意,眼前人如鬼魅一般凌空闪开,短剑自下而上轻轻一挑,直往自己手腕脉搏刮去。   岑舵主当即撤刀后仰,再直起身时,长陵已跃出数丈,足下如风驰电掣般一闪即逝。   “这、这人……”岑舵主横霸河东多年,第一次遇到一个一招就把自己掀退数步的对手,懵在了当场。   始终隔山观虎的那个徐岛主,看到了岑舵主被逼退的这一幕——眸中顿起兴奋之意,一个错身,便也消失在了檐顶之上。   岑舵主看童镖头与巫马拿不下那名黑衣男子,当即跳入了战圈,童镖头一边格挡一边嚷道:“岑飞,你怎么不去追那刺客?”   “徐来风亲自出手若还捉不到,我去又有何用?”岑峰盯着眼前的黑衣人,冷笑一声,“倒不如我们三人一块儿拿下一个,不就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了?”   长陵出了将军府来,一路施展轻功飞趋而行,想着将人甩开后找个地儿褪去夜行衣,再佯作下课的学生若无其事的回去。怎知身后那人越跟越紧,不论她如何加快脚步,将他抛后须臾,一个缓气,又穷追不舍的追了上来。   如此你来我往,长陵心知此人内力充沛,到最后吃亏的必然是自己。她当即刹步回身,短剑在手,丝丝杀气不胫而走,那人自屋顶跃下,止于五步之前。   月正清,这位“徐岛主”倒是身量颀长,宽衣长袍衬得他有几分清瘦,虽说和俊俏二字还挂不上边,也算是眉清目秀了,只是那双眼皮半耷拉着睨来,尽是慵懒困倦之意,仿佛给他一张床他就能随时仰头睡去。   “在下徐来风,东海岛岛主,”他慢吞吞的摇了摇扇子,“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长陵:“……”   这货不仅自报家门,还管一个蒙面黑衣人问名字,脑子可还好使?   看长陵没吭声,徐来风客客气气道:“阁下是高手,我自当以高手之礼相待,否则动手之后,有一人魂归对方之手,又不知对方姓名,岂非死的冤枉?”   长陵品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大概和她年轻时那句“我不杀无名鬼”差不多意思,只是谦逊了不少——她将嗓音压低成一个男声,回道:“死在我手下,便不算冤枉。”   徐来风轻轻“咦”了一声,下句话还没来得及从嘴里蹦出,就看到长陵凭空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他摇扇的手倏地一顿,只觉得身畔方寸之地,好似被一团轻风所围,对方身手之快,连一道实影都看不清。他将手中扇一合,眼珠子来回转了两次,就在第三次的时候,突然后手回护,扇柄生生抵住了短剑的凌厉一刺。   身后的长陵一呆,方才她这一招“风卷云残”乃是自创剑法中的最快一手,讲究的就是出手如风,最后一刺虽只使出了三成内息——但过去她用这招时也从未对人超过三成,从无失手。   徐来风倏然旋身,手中折扇“唰”地一开,骤地扫出一道飓风,犹如大江奔流、触山决堤,长陵倒跃而避,飘到了数丈之外,而她方才所站的身后——地面上的石板已碎成了长长一大片,掀土而出。   “我以高手之礼相待,阁下却还留了手……”徐来风嘴角噙起笑意,“会不会不大妥当。”   不过是短接一招,就能看出她有没有留手,看来此人的眼力比内力更为惊人。   别说是复生后,她横行江湖的那几年,如此段位的高手,都没有见过几个。   长陵眼睛微微一眯,心里浮出许久没有出现过的跃跃欲试,她长臂一甩,短剑“嗡”钉在了边铺的木门之上,沉声道:“那就姑且过上几招吧。”   徐来风一震,随即也将自己手中折扇丢到一边,大笑道:“爽快!”   瞬息间,空旷的窄街之上激起尘土无数,两道残影走转腾挪,分明无一人沾地,整条街的地面都在呼啸声中震颤不休,徐来风的掌风看似藏拙于巧,实则绵里藏针,处处设陷,而长陵……她整个人都像是带着一股刚烈之气,不论对方出何奇招,自成风雨之象。   徐来风遇上如此对手,当真是又惊又喜,只想着二人各逞绝学,斗个酣畅淋漓再说。哪知越往下打,不论自己如何攻袭,对方皆是举重若轻,难以撼动,而对方的攻势,竟如江海无常,端端无法阻拦。   然而长陵此时并没有他看过去那么举重若轻,她下的三次杀招,都被徐来风一一拆解,五成内力几乎快要使全——已有些疲意了,若再不能将这小子掰倒,怕是顷刻之间就要反客为主。   这节骨眼,再也顾不上遮掩什么了,她身形骤然一纵,如渡天河,盘旋于空迅疾绕转半圈,指尖倏忽间生出凛然剑气,将万物归藏其中,一指而下——   徐来风仰头之际,但觉一眼天地有如霜降,任你观音千手,也无处躲藏。   释摩功法第五重,名唤“渡魂”,渡魂出,则有死无生。   长陵落地,眼看着这个年轻人撞穿石柱,整堵墙面轰然倒塌,淹没了那具肉体凡胎。   狭窄的街巷恢复了死寂,落针可辨,长陵无悲无喜的转过身,正欲迈步离开。   突然间,听到“咔啦”一声,是碎石滚地的声音。   长陵回过头,但见那坍塌的砖墙之中,那人慢慢站起身,踉踉跄跄的走出几步,抬手一抹唇角边的鲜血,看着露齿一笑,“有意思,看来是我疏忽了,这一次,轮到我使出全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赶出了这章,想想还是发吧~大家也心急~   风哥是躺在电脑存稿另一个故事的男主,特征是打不死+武痴。   关于老付和折扇之间的可能性,大家是不是没有之前那么懵了? 第五十八章: 合作   这世上,能在“渡魂”下活命的人,长陵只见过两个。   一个是沈曜,因她那柄剑被人置换,一招未落便戛然而止;还有一个……便是眼前这位徐岛主了。   平心而论,换成她自己挨了刚才那么一击,至少得趴上个一天一夜才有苏醒的可能。   此人之耐打程度真是个中翘楚,要是能用来喂招,想来对增进自身武功大有裨益。   徐来风还不知眼前这名黑衣人正用一种看“沙包”的眼神打量自己,他刚往前踏出一步,忽听长陵道:“你武功很好,为何要替荆无畏办事。”   “我不为任何人办事,”徐来风往前走出两步,“只是在东海寂寞,才想来凑凑热闹,可惜你们这儿的武林大会规矩太多,非中原人无法参加,而荆将军恰好给了这个机会,那我,何乐而不为……”   话说完,右手微微一屈——是要动手的架势,长陵低头笑了一声:“中原武林那帮怂蛋,还不配当你的对手。”   “阁下这是在夸我?”   “除非我去。”长陵一字一顿道:“否则你在武林大会上,是找不到对手的。”   徐来风一怔,这话要换成是别人来说,必定会被当成是逃命的诡辩,但他才与此人对过手,听到此言却不意外,只道:“既得高视,何不现下就一较高下?”   “惭愧。”长陵一手负在背后,悄无声息的攒着内息,“我受了点伤,能使的内力实在有限,方才不过用了三成,现下便有些力不从心了。”   眼睛眨也不眨的将五成说成了三成,可以说初步迈入吹嘘界的大门了。   徐来风被“三成”撼住了一瞬,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阁下是想与我约战武林大会?”   长陵挑了挑眉梢,“徐岛主若想趁现在就将我铲除,那么,不妨动手试试。”   徐来风笑了一下,“这话锋一转的,现下若是不肯放过你,倒还显得是我乘人之危了。”说着,他放下手,做出了罢手的姿态。   “好。”徐来风道:“既要约战,还请阁下能以示真容,否则,到了武林大会,又岂知哪个是你?”   见他一口答应,长陵倒是有些意外,只是摘下面巾却是万万不能,“我既蒙面,当是不愿透露身份,到武林大会之日,自会暗示。”   “那我恐怕就不能如阁下的愿了……”听得此言,长陵体内积蓄已久的内力正要迸发,但见徐来风伸出一根指头道:“除非,你给我一句暗语,或是手势……”   长陵:“……”   话音未落,长陵耳根一动,一股仿若移山倒海之力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们身后,徐来风蓦地一甩袖子,汹涌一掌毫不犹豫的推了回去,两掌骤然交抵,他才看清这背后突袭之人竟然是刚才在屋顶上被三围一的另一个黑衣人。   也不知这人是如何脱的身,又是如何追至此处,单是这一对掌带出的黏糊劲,就跟一头能缠着人的章鱼爪似的,令他一时之间想撤手都撤不来。徐来风没来得及道一句“我和那位握手言和了”,就见那黑衣人将一柄匕首往前一掷道:“捅他!”   长陵接过匕首,愣了一愣,那黑衣人好像自己的身子也僵着,无法动手,只催促道:“我撑不了太久,快!”   徐来风被这节奏吓出了一脑门的热汗,“不带这么玩……”   “的”字未出口,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瘫倒在地。   长陵蹲下身,伸手从他怀中掏出那半柄折扇,黑衣人看她只是把徐来风敲晕了,问道:“不杀他?就不怕过后被他认出来?”   “我不喜欢背后捅人刀子。”长陵将那匕首抛还给那黑衣人,瞥了他一眼,“这么说来,你认出我了?”   那黑衣人走到边上那家铺门边,将那柄短剑拔了出来,平平开口道:“这剑是我弟的,而我弟根本不会用短剑。”   “……”短剑是她临出门前顺手捎上的,现在一看,才想起来是前几日符宴旸黏着她学武的时候带去的。   长陵定了定神,“是你?”   黑衣人扯下面罩,露出清隽的面庞来,“嗯,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符宴归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待听清是荆府追出来的人马,对长陵道:“要不要挪个地说话?”   符宴归右臂受了刀伤,伤口颇深,用衣带紧紧的扎了好几层仍在渗血,这城郊地处偏僻,就着湖边草地摸了一路也没看到什么能止血的草药,长陵走累了,靠着树边坐下道:“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去疗伤吧。”   “荆将军已派出宿卫全城搜人,现在要是回去,怕是还没回到府里就会被拦下,”符宴归在湖边就地一坐,“待天亮时还找不到人,他自会收队。”   “为什么?”   “我想,他应该会急着上朝,好看看有谁缺了席……”符宴归又撕了两条布带往胳膊上裹去,“天亮前,便会有人把朝服送来,我直接进宫便是。”   长陵静静的看着符宴归片刻,缓缓开口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看出来什么?”   “我不是荆南絮。”   在屋顶时,他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的佩剑,正常人的认知之中哪有父亲会伤害女儿的道理?而他第一反应是让她先走,可见他很清楚她是不能留下的。   “羌水初遇时,你晕倒了,那时我就看出来了。”符宴归淡淡道:“你脸上没有易容、也没有换皮的痕迹,怎么可能会是南絮。”   长陵:“你既然早就看出来了,为何始终没有说破?”   “最初只是好奇,一个能徒手杀死五毒门主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来路,我以为只要错认下去,你会找机会逃走,到时再派人暗中跟踪,答案自能揭晓……谁知你就这么随我来了金陵,不瞒姑娘,我一度还怀疑过你是为我而来的……只是没有想到,你转眼就去了荆府。”符宴归转眸看向长陵,“想来,你本就是冲着荆无畏而去的。”   长陵露出两分震惊的神色——不惊是不可能的,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哪知自己每步脚印都无声无息的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此人城府之深,确是令人不寒而栗。   “可你并没有揭穿我,还处处维护于我,今夜你甚至亲自夜探将军府。”越是如临大敌,长陵的脑子反倒清晰了起来,“你与荆无畏的关系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和睦吧。”   符宴归闻言,深深凝视着长陵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看错人?   长陵眉头微微一蹙,只听他道:“我们合作吧,除掉荆无畏。”   此时湖边雾气未散,银色的月斜洒而下,落在符宴归半张脸上,端有些高深莫测。长陵怔住了,问:“你贵为当朝丞相,深得皇帝的器重,武功也十分高强,你想对付荆无畏,何必找我?”   “荆将军手握东夏兵马大权,便是皇上也要时时看他的脸色行事,欲要将其铲除,又岂是得圣恩宠就能轻易做得到的?”符宴归道:“但是你不同,你是荆无畏的‘女儿’,而他现在又迫切的需要你这个‘女儿’助他成事,所以,你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需要我?”长陵没听明白,“为什么?”   符宴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反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是否愿意合作?”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敢信我?”   “敌人的敌人就可以是朋友,”符宴归道:“只要目的相同,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长陵眸光微微一闪。   眼力、胆识皆是过人且看上去足够坦白……确实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只可惜……   “我从不与人合作,”长陵站起身来,“符相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是为了查出那半柄折扇的下落接近的荆无畏,还是……”符宴归突然问:“你与他有仇,想要夺取他的性命?”   长陵看了他一眼,“什么理由,很重要么?”   “若是前者,凭你一己之力,是查不出来的。”符宴归也站起身来,“如果是后者……荆无畏敢把一个五毒门的女儿接回家中,若毫无防备之心,便不是他的作风。纵是姑娘武功不俗,可有想过他死之后荆家兵权由何人接手?荆灿此人之毒辣,比之荆无畏有过之而无不及,除非姑娘已经做好了得手之后立即逃亡东夏的准备,否则,我奉劝姑娘切莫鲁莽行事。”   “这话算是忠告?”   他微微一笑,“不,我只是不愿意失去一个绝佳的合作伙伴。”   长陵不以为意,“敢问符相一句,你又为何想要除掉荆无畏?”   “若姑娘愿意协作,我当然可以据实相告。”   长陵“哦”了一声,“那还是免了吧。”   她走出几步,听到符宴归在她身后道:“长亭姑娘可以慢慢考虑,我等你的消息。”   *****   荆府因为刚才那一出事故乱成了一锅粥,府内的丫鬟、侍从来回奔走,吓得不可开交。   是以,长陵从北厢后墙翻身而入,再装作是被惊醒出现在院落的样子,也没有引人怀疑,恰好薛宁玉来了一趟,看长陵一脸不知所以然,忙解释道:“府里进了贼人,已经逃出去了,你爹正派人前去追捕,你赶紧回屋去,天亮之前就不要随便出来了。”   长陵回到屋中,耐心地贴在门后等了一会儿,听到薛宁玉一行人脚步远去,这才栓上闩,回到床帐内掏出那半柄折扇仔细端详。   从扇面的撕痕来看,应是被对半撕开,扇钉微微弯曲,而扇骨未散,看上去像是有人从中一下拗成两截,确实仿的惟妙惟肖——扇面上提着两句诗词:北阁闻钟磬,南邻松柏香,拂晓落潭水,涧中白若纷。   长陵看了三遍,以她有限的文才造诣,实在没瞧出这诗除了讲山讲水,还有什么玄机。   越家的伍润的徒弟?她从小到大,别说没见过“祖师爷”的灵牌,就是听都未曾听闻……荆无畏该不会是为了忽悠那几个头脑简单的武二代,胡编乱造弄了个假折扇吧?   但是大哥将半柄折扇托付给叶麒又确有其事……   徐来风的那一段推断,倒是值得推敲——倘若当年付流景害她,只是为了报仇,那么他连同沈曜一起谋算大哥,极可能是为了得到那半柄折扇——只是大哥在临终之际非要叶麒将那折扇交给付流景,这又是何缘故?   长陵伸指掐了掐眉心,又开始细细琢磨起今夜所发生的事来。   符宴归提出所谓的“合作”,她自然没有放在心上,但如他所言,荆无畏身边高手如云,在没有周全的计策之前,确实不该轻举妄动。更何况……越家的旧物都给他藏起来了,关于伍润的传闻,还有他背后那些盘根错节,都与昔日的越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要是……她能把这些要物找出来,或许有些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   长陵掀开折扇,纠结的脑仁发疼,心想:要是叶麒在这儿就好了。   念头一起,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什么时候她竟会想着依赖那个不靠谱的病秧子了?   她默默念叨了一句“身娇肉贵的小侯爷碰不得”,摇了摇头,将半柄折扇藏好之后,趁天亮之前咪了一小觉。   三日之后,长陵骑着马收拾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就去了清城院——虽说金陵本地的贵公子可以选择回家,但要是愿意依旧会给安排休息的寝室。   为防再遇到昨夜那种境况,彻夜不归的时候,她还能找个托辞说是留宿院校,也省得荆无畏怀疑。   清城院提供给士院生的寝屋格外宽敞,屋内两头各摆着一桌一椅一床一柜,当中还十分贴心的搁着一道拉帘——万一和同屋舍友不对付,将帘子一拉就眼不见为净了。   长陵刚把衣物挂好,就听到身后有人道:“怎么是你?”   一扭头,见方大美人出现在门边,身后两个小厮扛着一大裹包袱怎么摆弄都挤进不了门,“小姐,这儿的门也太小了吧。”   方烛伊往回瞪了一眼,望向长陵道:“想不到你也会搬到这儿来住。”   “这样睡觉的时间就多了。”   方烛伊嘴角一抽,道:“舅舅是为了让你参加武试才进的清城院么?”   “他只是让我来打发时间的。”   “那你呢?你是为了打发时间来的么?”   “不是。”长陵说完这两个字将围帘一拉,“换衣服,方小姐请自便。”   “……”从小冷惯的大美人有一天遇到了比自己更冷的美人时,第一次体会到了硬把话咽回肚里是个什么感受。   清城院的武学课共有七门,文课之中分为兵法、武德两课,而武艺课则有基础武艺、兵器课、骑射课以及内功修习课,另外还有一门礼乐课——就是弹弹琴吹吹笛子什么的,至于为何要武生学乐,据说是舒老头儿新添加的,他成日看着这一帮子学生满脑子打打杀杀,便想着待到傍晚,就着夕阳西下时用优美的韵律陶冶一下他们的情操,削一削他们的戾气。   只可惜,开学的第一日,礼乐课的老师就旷课了——贺小侯爷一整日不见人影,舒老头儿满院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等贺府的随从赶来递请假函时,天差不多也黑了。   不通乐理的舒老头儿气的胡子都吹到了天上,只好拉来墨川表演了一段棒槌锤大鼓,震的新生们心潮汹涌,恨不得提起剑来再打三百回合。   没有人关心贺小侯爷去了哪儿,在大家看来,贺侯来清城院本来就是玩票的,出不出现都没所谓。   倒是长陵,她心神不宁的虚晃了一整日,听说叶麒告假,不由奇了怪了——这病秧子之前说过,来清城院是为了见她,现在影子都没有,总不会是听说自己不是长陵本人,就潇潇洒洒的甩手而去了吧?   长陵越想可能性越大,胳膊一垂,手中的筷子生生在饭桌上扎了个洞,惹得同桌几位正想抢肉的学生默默收回了筷子。   *****   与此同时,被某人“惦记”的病秧子正在几百里之外的溪镇,从一间农舍缓缓踱步而出,不知前一刻经历了什么,竟是连路都走不利索了,七叔忙快前一步将他扶住,“侯爷……”   叶麒走出两步,抬头看着乌云遮月,眸子里无端添了几分沉甸甸之色,“七叔,这次回去后,开始着手,看看如何让大哥、三弟三嫂还有小妹他们悄无声息的离开金陵,但是,不要让人起疑心……”   “可是……”   他抬了抬手,示意七叔打住话,“我心意已决,只是不希望有什么后顾之忧。”   七叔嘴角绷了一下,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劝,却叹了一口气,“这天下原本就是侯爷让出来的,侯爷……要做什么无可厚非,老奴誓死追随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来疯小哥武林大会见,坐等小侯爷归来~   依旧是会有红包随机砸落~~   有人问书群,在文案上有写~ 第五十九章: 墓地   大部分人挤破头也要进入清城院,为的是参加三年一次的武举。   不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各地州县,军职多是世荫承袭,或是行伍军人逐步升上去的,武举算是一条通往庄康大道的捷径。   与文举相似,中举的武试子可在放榜当日游金陵城,受百姓瞻仰,而后进宫赴宴,由皇帝亲自给他们封赏——据说,状元、榜眼、探花通常会直升到禁军或是皇宫宿卫之中,现今的禁军统领就是武举出生,其他举人也能分配到各地谋得一官半职。   另外,武举还有一个极大的诱惑,中举者若是愿意,可代表朝廷参加下半年的武林大会——但凡有人能在大会中大放异彩,朝廷另有封赏。   虽然说武林大会乃是群雄盛宴,未必要通过武举这一条路,但是要是踩着朝廷给的青云梯去,赢回来的就不止是“天下第几”的虚名,而是白花花的银子,要是一不小心有谁夺了盟主之位,回朝之后更是高官厚禄,扶摇而上了。   毕竟这年头走江湖的都穷,打家劫舍的土匪穷、行侠仗义的大侠穷,纵然是当上了武林盟主也没红利可收——可能还要因为经常救济一些快要垮掉的小门小派而变得更穷。   武举在即,清城院的学生们个个都跟灌了鸡血似的废寝忘食、闻鸡起舞,尤其是新生们,为争着给掌教、院士们留下优良的印象,深更半夜都能看到有人在院舍楼前舞刀弄剑,直到个别激进院生被墨二师兄抓去“体罚”了一顿,才稍稍消停下来。   长陵自然不在“勤学苦练”的行列当中。   她每日晚起早睡,上课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走神,课间时人影都不见,可以说是把自己的存在感拉低到了极致——但依旧有不少的院生被她的美色所吸引,每天她摸完鱼回到寝屋,都能在窗台边收到好几封“情诗”——一大半是给她的,另一小半是给方美人的。   “这些人还真够无聊的。”方烛伊将一摞信纸丢到篓里,“只知道混日子,把清城院当成什么地方了。”   她这话拐弯抹角是说给长陵听的,奈何长陵丝毫未觉,附和道:“确实无聊。”   方烛伊看长陵懒洋洋的赖在床上,斜睨了一眼,道:“之前在开云楼,你不是挺能耐的么,还说我的凌绝拳不正宗,到现在你一次手都没露,该不会,你不会凌绝拳吧?”   “嗯,我不会,之前只是随口骗你的。”   见她随口敷衍,方烛伊气急道:“你来清城院,究竟是来干嘛的?”   不愿意回答的问题,长陵通常选择沉默。   如果说,最初来应试是为了见一眼莫道云,探析当年的真相,那么留下来,便是为了更进一步。   若是中了武举能入宫当差,岂不是正好给了她割仇人脑袋的机会?至于武林大会……既然荆无畏一门心思的想要捧荆灿上位,她不借此机会踩上两脚都说不过去了。   武林盟主这个位置倒是有些玄乎,尤其是在和徐舵主交过手之后,她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何谓“后生可畏”,何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反正就本院院生而言,一个王珣加两个墨川,都远不是徐来风的对手。   除非她能再恢复几成内力,可一想到纪神棍说的解毒之法……   第一种是没谱了,练了释摩真经的人注定一生无泪,至于第二种……   长陵侧躺在榻上,一手支着头,扫了一眼篓子里的信纸,忽然道:“方小姐,你可有心上人?”   正在盘膝打坐的方烛伊闻言,差些运岔气,“什么?”   长陵道:“方小姐如此貌美,追求者甚多,不知可有心上之人啊?”   方烛伊闭着眼,“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关你什么事?”   没有的话只会直接说没有,长陵好奇坐起身来,“你说说看,什么是心动?”   “我不知道。”方烛伊一脸的不高兴,“你都已经和宴归哥定亲了,什么是心动,自己不知道么?”   “我若是知道,何必问你?”   方烛伊闻言,鬼使神差的睁开眼,“你……看到宴归哥的时候,有没有心跳加速、或者……特别紧张特别兴奋的感觉?”   长陵问:“这些便是对一个人心动的反应?”   “你就没有过?”   算起来……当年她对着付流景好像压根就没有过什么心跳加速、紧张兴奋的状态吧?   难不成是练了释摩真经的缘故?   方烛伊看长陵发着怔没有回答,不悦道:“我问你话呢……”   这时,不远处响起钟响,午休已毕,院生们纷纷推门而出,长陵起身道了句“回头再说吧”便匆匆溜了,留下方烛伊一人咬牙切齿的一锤床板——以后她问话再答就是傻子。   *****   清城院的武艺课,讲的多是最为基础的东西,虽不见什么花里胡哨的神招,至少在长陵看来,这位舒老头儿教的都是干货,尤其适合符宴旸这种根基不稳、还一天到晚指望能修得上乘武学的中二学生。   不过,纵然老师靠谱,这帮学生们却没有什么眼力,士院生们自视清高,江湖院生又自诩老道,偏偏贺院士旷课,没有自家院士管教的学生横的不行,一到比试环节就能掐起来——舒老头儿气的一个头两个大,一回到三清堂就去找莫道云理论,说什么都要再招一个新的东院院士,总不能一直被上头那位小侯爷占着茅坑不那啥。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院生们都在窃窃私语说贺侯要走人了,等传到长陵耳里,已是叶麒旷工的第五日。   他到底去了哪儿呢?   是去练功、治病了?还是又病发了?   除了报仇、万事不上心头的长陵,头一回被一个在她看来不那么要紧、爱去哪去哪的人牵出一阵焦躁,本来晚上要回府看看那几个高手走人没,却疲懒的一步也不想走,索性留了校——虽说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留校。   士院生寝楼入了夜后通常没剩几人,方烛伊都回自家加餐去了,长陵独霸一屋子倒也闲适,运了一会儿功,突然听到“笃笃”两声叩窗的声音,她下了榻一把推开,只见一道人影已经溜远了,窗台上摆着一封空白的信封,不知又是哪个蠢蛋给的。   长陵眉梢一抬,正要将信丢了,想了想,又随手拆开,见信纸上抬头写着方烛伊的名字,下面列了一首诗: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单看前几句,长陵还被这满眼的文不对题的逗乐,直扫到最后一行,她不由一怔,仔细品品,又发自肺腑觉得这人文采不错,来清城院真是屈才。   合上窗后,长陵将信放到方烛伊的桌上,看她小小的桌案上摆着一小罐一小罐的胭脂水粉、毛笔的挂绳上坠着一朵小小的玉雕灯笼、木牌上的“方烛伊”三个大字后还用蝇头小楷描了一朵小小红莲,满满都是少女的气息。   长陵向来不大会留心这些,但她忽然觉得,其实这些“可有可无”的小细节,恰恰说明了东西的主人无忧无虑、心思烂漫,才能将诸多平平无奇勾勒出令自己欢欣的样子来。   她没头没尾的想:如果大哥还活着,以他那婆婆妈妈的性子,想必也会给自己捣腾这一堆有的没的,然后成日跟在自己身后,说什么“女儿家吃穿用度当然得讲究些”“我妹妹好好打扮一番自是天下第一美女”这种令她直翻白眼的话。   想到这儿,长陵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然而笑意只停留了片刻,又沉了回去。   世间之事,没有如果。   窗又被人轻敲了两下,长陵徒然心乏,立刻上前去,“吱呀”一声拉开窗,训人的话还没出口,就对上了来人澄澈的目光。   搭在框上的手忘了放下,长陵看见他就这么出现在眼前,倏地愣了。   “我,我在你家门外等了半天,一直没看到你……”叶麒似乎也被突然开的窗吓了一跳,“没想到,你真的在这儿……就你一个人么?”   长陵心不在焉的点了一下头,控制住自己没问他这几日跑去哪儿,只道:“你怎么在这儿?”   “找你。”叶麒静静凝着她,难得没有打趣,“以后我只要出现在你的面前,就只有这个理由。”   这句话,平平无奇的,却好像长了手毫无征兆的在她心里悄然的捏了一下,长陵眼皮一垂,道:“找我有事?”   叶麒欲言又止,“……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嗯,我要睡了。”   她随口搪塞完便想关窗,叶麒出手如电别住窗门,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现在天色不早了,但是,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可以么?”   “去哪儿?”   叶麒一脸的真诚,“到之前还不能告诉你,但我保证不会坑你,我想……那地方你一定会很想去的。”   什么地方还不能说的?   长陵眉心一蹙,砰一声将窗门关上。   “……”叶麒的脸差点被这个闭窗羹拍飞,他有些手足无措的挠了挠头,又踱到门边,刚想敲门,门就心领神会的一开,门边的美人手中多了一柄剑,端是一番要上阵杀敌的架势,“天亮前能赶回来么?”   叶麒顿时眉开眼笑,“回来之前还能带你去吃阳春面配馄饨。”   马儿早就备在院外,两人一人一骑飞驰而行,到了城门前,叶麒一亮腰牌,城门守军便乖乖的开了门,一个屁也不敢放。   长陵不知叶麒要把她领到什么地方,但瞧他这番架势,倒像是早有准备。   山路多有崎岖,马儿到了山腰时再难登行,叶麒吹了个哨儿,很快便窜出一个前来接应的青年,交接了马儿后,又带着长陵飞快越阶蜿蜒而上。   这座山不算是奇峰,对习武之人来说,攀到顶也不过就是两炷香的功夫,山上阔叶林居多,待到密林深处,连山泉声也听不清了,只余风声徐徐低语,宛若哀鸣。   眼看像是被拐到什么深山老林,长陵终于憋不住问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叶麒足下一顿,眼神自然而然的望向前方,长陵一瞬间意识到了某种违和感,她没有再问,而是一步步往前踏去。   穿过最后一棵挡住视线的古树,她止步于数丈之距,看到北月之下,山石绣错之间,一座墓冢耸立其中,碑上正中刻字:越公长盛之墓。 第六十章: 掘坟   长陵一直都知道,大哥死了,越家只剩她一个人。   从雁国一路走来,从许多人的口中听到了关于越大公子、越二公子的传奇故事,她恍恍惚惚间开始习惯,习惯明明对她而言只是很近的事,却过了很久很久。   十一年这个数字,就好像是说书人口中一带而过的一句话,昨日之遥遥不可及,倒不如不思不念,只要一心一意往前走,尽力报仇就是。   可是这一刻,她猛地想起了一些琐碎的往事——大哥总喜欢在军帐中舞文弄墨,她嘲百无一用是书生,而大哥总说什么武征天下、文治天下的高谈阔论,她笑他“你有本事拿下天下再说”,大哥就会似模似样的说“实在拿不下的话,要是我妹妹能嫁个有本事的,以后我做国舅也乐得逍遥啊”,每每一调侃,准要挨长陵的揍。但是更多时候,长盛总是殚精竭虑的为兄弟筹、为百姓愁、视外敌如仇,他总有忙不完的事,而自己除了帮他上阵杀敌,冲锋陷阵,好像也帮不了更多了。   有一次她问大哥:你这一生何所求呢?长盛是怎么回答来着?喔,是了,他说……只求一个无愧于心。   忽然之间,长陵真真切切意识到,那些横刀跃马的战场、坚定不移的雄心、叱咤一时的传奇,都已经化作了一轮孤月,一抔黄土。   没有人会在意那些无从查证的真相,正如越家军永远无法重现,正如她站在这座墓碑前,生与死的距离有多远,山峦不知,夜风不知,只有她知道。   长陵的脚步非常沉重,近乎是吃力的迈到墓前,她已无暇顾及身旁的叶麒会作何感想,便想跪下身来。他突然间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堪堪稳住了她的身形。   她困惑不明,叶麒把她带到了这儿,却又阻她跪拜,这是何故?   “你看那儿,”叶麒指着数丈边上另一处坟冢,“那是越二公子的陵墓,你觉得,那棺木中躺着的,是真的越二公子么?”   长陵答不上来,她也没有领会叶麒这么问的用意。   “我知道不是,你也知道不是,但我今早还是派人撬开了越二公子的坟……”叶麒的声音轻缓,“棺木之中躺着的,是一具男人的尸骨,是沈曜为了欺瞒天下人,埋下的谎言。”   长陵整个人一震,哑声道:“你、是说……”   “你说过,你与越家……有渊源,”叶麒深吸一口气,“若是越大公子的尸骸摆在你的面前,你能认得出么?”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深意,一股没由来的颤意从腰脊窜上头皮,麻的她面色全无,想要开口,迟迟没有发出声来。   叶麒另一只手也握住她的臂弯,“什么都别想,只要回答我,能认得出么?”   不知是因为她的身子太凉,还是他的手热,一股暖意透过薄薄的单衣渗到体肤上,长陵回过神来,对上他瞳仁中的光亮:“能。”   “好。”   叶麒松开长陵的双臂,回身吹了一哨,不出片刻,便有几人穿过密林出现在眼前,手中都带着铲子、铁锹之类的工具,还有一人长陵认得,是贺府的那个名叫七叔的掌事官。   “七叔以前当过仵作,也盗过墓,”叶麒对长陵道:“他们都是我贺家信得过的老人。”   长陵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毕竟是专业盗过墓的,七叔自己举这个火把不动手,左支右使了一小阵,很快将岩石砌成的冢丘开出一道半人高的口子来——连土都没掀动多少。   底下是一个中空的墓穴,七叔钻进去片刻,出来时冲叶麒点了点头。   墓穴不深,穿过狭小的入口,一眼便能看到洞内的光景——石壁上诸多凹口内摆着各式各样的朱陶器、铜铸品,棺木埋在地底下只露出一个雕龙的棺盖,前后各摆着一只石兽,可以想象下葬时该做的仪式、该陪的陪葬品倒是做足了。   七叔和另外两人合力将棺木抬了出来,尘土扑朔飞扬,空气中弥漫着尘封已久的泥草味,叶麒对七叔道:“你们先出去,有需要我再叫你们。”   长陵走到棺木前,几度试图使劲,但也不知怎地,她那一身能撼天动地的力气在这时偏偏使不上分毫,她轻而急地换了两口气,一双手自她身后绕过,搭在她的手边,“我帮你。”   她不知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侯爷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能将沉若千钧的棺盖徐徐推开,刚推出几许时,长陵忽然偏过头去,“你来吧。”   叶麒侧了个身,轻声道:“好,我来。”   窸窸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待听到最后棺盖落地砰的一声,长陵心头不禁一抖,眼神怎么都不敢往棺里扫去。   “长亭,”叶麒道:“你转过身看一眼。”   这一句话好像凭空给她添了一点勇气,她缓缓挪过头,像是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目光落入棺柩,看到里面躺着一具骸骨。   长陵走上前去,慢慢弯下腰看着,从头颅看到了脚骨,搭在棺边的双手指节白得吓人。   “这人身上骨骼完好,生前应该没有受过重挫,我……”叶麒还没说完,看到长陵忽然将手伸入棺中,覆上那具尸骸,他身形一倾,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掌心在那尸骸手骨上方一寸停了下来。   长陵的眼前倏然模糊了一下。   很多年以前,长盛曾嘲笑过她:“你知道你装男人哪里最不像么?”   “喉结?”   “不是,是手。”长盛道:“你那双手细看根本就不像男子的手。”   “我手不小了,”她张开掌心,做出了一个挥掌的动作,“一掌够拍死一头牛了。”   长盛挑衅伸出自己的手,在长陵手前一比——长出她一个半指节,“小手妹?”   她“嗤”了一声,“大手鬼。”   一滴温热的水落在叶麒的手背上,他愣了,转过头,看到长陵通红的眼眶里突然掉下什么东西,滑过白皙的脸颊,留下一道曲折的线。   叶麒忽然想起了一句诗。   汝眸中无酒,吾视之即醉。   他看到她的瞳仁亮了起来,反握住自己的手,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他不是大哥,大哥的手比我长许多,这人的手和我差不多……”   在无尽的黑暗与深渊之中看到了希望,哪怕只是那么一星半点,又如何不令人百感交集?此时,长陵甚至忘了要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凝视着叶麒,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他的肯定。   叶麒郑重点了点头,“大公子在北溟峰山洞之时肋骨就断了,但这具尸骸却完好无损,足见他不是大公子,应该只是当年沈曜他们为了掩人耳目,找到的替身罢了。”   “为什么?”长陵的嘴唇白得吓人,“莫道云不是说,沈曜他们找到了大哥,如果大哥在他们手中,他们为什么要用别人的尸身……”   “因为大公子并不在他们手中。”叶麒一字一顿道:“他在十一年前就逃走了。”   长陵怔怔的望着叶麒。   “你说什么?”   “说来话长,”冢内尘土飞扬,叶麒被呛的咳了两声,“我们不如出去说吧。”   山峦高处,茫茫星河悬在眼前,触手可及。   晚风吹乱了长陵的发梢,她总算从一片凌乱中找回了一点理智,“你可是知道了什么?所以今夜才把我找来……”   叶麒点了点头,“你知道方锴么?”   长陵想了一下,“以前,我将一个山寨里的贼匪收入越家军中,有个人好像是叫方锴。”   “我得到消息,当年大公子离世时,那方锴也在同一日生急病死了,但是这段时间,刚好有人在淮郡发现了这个人,人是疯了,但是有一句话却反反复复,说的很是奇怪,他说,‘不是公子’。我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觉得兹事体大,所以赶去溪镇见了一下这个人,”叶麒似乎有些腿酸,找了个光滑的岩石坐下,“在见到这人之前,我让七叔将我装扮成大公子的模样,一进门……”   ****   那夜,叶麒刚迈入屋内,方锴一看到他,惊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大公子,你是大公子!你、你当真没死!”   叶麒神色一凛,道:“我怎么会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方锴热泪盈眶,跪到地上,膝行几步,“沈盟主说您死了,荆将军也说您死了,他们都说您死了……可我、我不相信,我偷偷、偷偷去看,那榻上的人虽然很像您,但您教过我功夫,我一看就知道不是您……我和我们老大说,说您没死,说他不是大公子,可是老大不信,还非要将我撵走……我说的是实话啊……”   叶麒蹲下身,沉声问道:“你离开军营后,去了哪儿?”   “我去了哪儿?”方锴双眼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直走一直走,走着走着又走回去了,我想找老大他们,我想说清楚,可是等我回去的时候,老大他们都死了……就躺在那野坡上……满地都死血……我一个个看,一个个的看,可是他们都死了……我看到前面还有人在杀人,我很害怕,我不敢动,我一动也不敢动……我只听到他们说……说……”   叶麒:“说什么?”   “一个人说,‘他本来就是垂死之人,如今带走他的人也中了万毒镖,定是活不成的,’另一个人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长陵听到这里,忍不住急问:“那方锴说的那个‘他’,是……”   “就是大公子。”叶麒重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跟前,“也许是在北溟山洞之时,又或许是他们把大公子带到了军营之后,有人救走了大公子,但是沈曜他们并不希望这件事被人知道,才匆匆找了个死尸扮成大公子以掩人耳目,却没有想到会被方锴识破。我想,当时方锴的同寨兄弟也察觉出了什么,故意说他是得了急病,好让方锴离开,但还是让沈曜觉出不对,所以才杀了他们灭口……”   她的瞳仁亮了起来,在无尽的黑暗与深渊之中看到了希望,哪怕只是那么一星半点,又如何不令人百感交集?   但很快,她的神色又落寞了下去,“可是,如果……”   “如果大公子还活着,为什么这些年从来没有出现,为什么可以眼看着越家军落入沈家之手?”叶麒只要看着长陵的眼睛,好像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是啊,也许大公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可是,那也只是也许,另外一个也许是他还活着,不是么?”   长陵心头一震,“另外一个也许?”   “是,就像你一样。”叶麒眼圈微微泛着红,但是嘴角微微扬起,“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可我就是不信,我一年找不到你,第二年继续找,三年找不到你,就再花五年的时间找,到我自己都以为自己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你不就出现了么?”   长陵眼波微微浮动,“你……就不怕只是虚度光阴,到头来什么也等不到么?”   “我多出来的光阴,不都是你给的么?”叶麒笑道:“长陵,你害怕失望么?”   长陵呼吸倏地一窒,没有回答。   “我怕过。但是,万一呢?”叶麒深深看着她,“万一大公子还活着,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只是暂时的无法出现在世人眼前,也许他也在等你,也许我们就能找到他呢?就算找到最后,也许还是徒劳无功,但是那又怎么样,最多接受最坏的结果,回到原点,只要不被绝望吞噬,又为何要因害怕失望而放弃希望呢?”   “接受最坏的结果?”   “对啊,反正你现在也是孑然一身,你只要好好保重你的身体,除此以外,你难道还害怕失去什么么?”   长陵垂眸,过了好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有。”   叶麒微微惑然,“是什么?”   “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会不会有很多有爱的评论呢?(#^.^#)依旧会有红包不定时砸人哦~ 第六十一章: 谋划   大半夜的,贺小侯爷先是把人家姑娘拉到坟地来观骸,又担心这冲击力太过迅猛,唯恐她一时激愤,不管三七二十一要去砍仇人,才在星空下说了好一番劝慰的话——   没有想到,反而被长陵的一句话,喔不对,是一个字,砸出了一个元神出窍。   他讷了好半天,要不是天太黑,多半是要被瞧出烫红的耳根,“你、你……说什么?”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纵是我再想隐瞒身份,你也不会再信,既然如此,我便把话挑明,”长陵坦然看向他,“我承认,我就是越长陵,我也承认,今夜你对我说的话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希望,我心中十分感激……”   她稍稍顿了一下,“虽说我救过你几次,我本不欠你什么,但我也不能因此心安理得接受你的牺牲,你明白么?”   前一刻以为被“告白”的小侯爷一脸懵的眨了眨眼,“什么牺牲?”   长陵看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好得很”四个大字,颇有些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你还能活多久?”   叶麒似乎没有想到她突然有此一问,小鹿乱撞的心不免缓了下来,“原来,你说的‘你’是这个意思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叶麒说不清是失落还是什么,只道:“其实,生生死死都是命数,我做的事也都是想自己乐意做的,谈不上什么牺牲……”   “别打岔,你说说看,你还能活多久,”长陵见他没有回答,又问:“一年?还是半年?”   这句简单的发问,不经意撞上了他心底柔软的地方,叶麒低头一笑,“那天纪老头儿和你说的就是这个么?”   长陵:“我想听实话。”   “我不知道。但不论多久,我答应你,在我死前,会尽力……”   “我不需要你为我尽力,不论我多么想要找到大哥,多么想要报仇……同样的,我也不希望你死。”说完,长陵又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补充道:“当年,我本来是想借你搅乱贺家,那一成真气对我而言,也不过就是举手之劳。”   叶麒愣住了,孤月的清辉映在她身上,看去好像都有些暖融融的,长陵看他顾着笑,不由蹙眉道:“你明明就拜了迦谷师叔为师,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修习释摩真经?如果金陵的事将你绊住脚,你就应该远离中原是非之地,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叶麒看她如此一本正经,也不好意思继续傻笑下去,只好道:“我一向都很惜命的,哪有开玩笑?没练成释摩真经,是我真的不合适。”   “我不信。”纪北阑可没有必要诓她。“你但凡清净六根,不至于一点儿也练不出。”   叶麒双手负背,身子微微一倾,觑着长陵的神色道:“你要想啊,你没出现之前我都没练成,现在你就算把我赶走,难道我就能醍醐灌顶,忽然领会神功要义了?”   长陵哑然,之前被纪神棍说的心焦,此番听叶麒这么一讲,又觉得不无道理。叶麒看她懵懵的模样,觉得由衷可爱异常,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了她的头顶,长陵不自在的退后一步,“我在和你说正事。”   他的手滞在半空,然后尴尬的收回来,大约是发现这话题怎么哄都哄不开了,他终于认真的对上她的目光,道:“如果,你能在接下来半年内做成三件事,也许,我就可以不用死了。”   长陵眉头一皱。   这个没脸没皮的小侯爷,她说一句感激,他还真蹬鼻子上脸,要她为他办事?   “第一件,尽快恢复你的功力,过武试,参加武林大会,夺得盟主之位。”   长陵一呆。   叶麒踱出两步,眉梢一挑,“第二件,我打算将姓荆的、还有那姓沈的统统捆起来,向天下人昭告他们曾经犯下的滔天大罪,然后任凭你来处置……但是在此之前,你想做什么危险的事,得和我商量,不能随便单独行动,非做不可的时候,得捎上我。”   “第三件,尽快解除与符宴归的婚约,越快越好……”   他话还没说完,长陵没忍住打断道:“这三件事和保你的命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说我六根未净么?这些事解决了,不就……诶,你就这么走了?”   看长陵转身就走,叶麒忙跟上前去,“这三件事有这么难么?”   “第一件,不需要你说,我也会去做,”长陵睨了他一眼,“第二件,我的仇我自己会报,不需要时时向你报备,第三件,本来就是假的事,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拐角处,叶麒快了长陵一步,挡在她跟前,“不一样,同样的事,有我没我,不一样。”   “叶麒,你是非要缠着我不可了?”   叶麒眼皮也不眨一下,“嗯,非缠不可。”   他这副死皮赖脸油盐不进的样子,换一个人站在当前,早就被长陵揍到祖宗不认了,可人家偏偏脆的跟团麻花似的,下手重了又要顾忌会不会直接把人打散掉——一根筋的越二公子真没辙了,只板着脸道了句:“爱跟着就跟着,别碍手碍脚就是。”   说完,直接绕开人,往前踱去,叶麒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道:“你放心吧,吾乃紫微星下凡,一身的仙气吊着呢,除非你点头,否则我绝不会偷偷跑去见阎王。”   他这话出口,长陵紧绷绷的嘴角非常轻微的松动了一下,仿佛满腹负荷真被后头这个满口妄言的小侯爷沾染了一点儿“仙气”,走起下山的路倒似有些飘逸了。   他们俩说话的空闲,七叔他们已经将坟冢原封不动的拼了回去,连墓碑旁的野花野草都重新铺好浇了水,完美的还原了之前的荒芜感。   原本七叔还想陪同他们一起,接收到小侯爷递来的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之后,七叔几人只好站在原地多喝了一会儿的西北风,才扛着铁锹下山回府去。   天刚蒙蒙亮,这会儿城门未开,两人奔走了一整夜都有些饥肠辘辘了。城外的乡野小店已经开了门,就是天色还早,没有客人,掌柜的一听到外头马儿的动静,就屁颠颠的奔了出去,看来的是一男一女漂亮的跟仙人似的,忙堆着笑脸迎上前道:“公子、小姐想吃点什么?”   “两碗阳春面,两碗馄饨,一份煎饼裹肉加一碟热锅豆腐,”叶麒看店内不透气,便就着外棚的座坐下,又问长陵,“你还想吃什么?”   “不用。”   “那就这样吧,喔对了,”叶麒对掌柜道:“再给我来一壶热水。”   出来做生意的没有眼不尖的,掌柜一看他们是贵人,自然不敢怠慢,等叶麒用热水烫好了筷子,热乎乎的面和煎饼就端了上来,热衷汤汤水水和肉的越二公子闻到香气,毫不客气的扒拉起来,第一口热汤下肚,顿觉彻夜疲惫扫空一大半。   叶麒端瞅着她吃饭的样子,觉得比自己吃还有滋有味,道:“我就说赶得及吃馄饨了吧。”   长陵见他光看不吃,不觉瞪了一眼过去,问道:“为什么要我夺盟主之位?”   叶麒咬了一口煎饼,说道:“你知道沈……为什么要开办清城院么?”   长陵摇了摇头。   她对此一直很费解来着。   叶麒压低声音道:“我打个比方,比如说这碗面是兵,那么这碗馄饨就是武林,煎饼果子是武林盟主。”   “……”什么跟什么。   叶麒道:“姓沈的手中没有多少面,他是靠煎饼才招来了一些馄饨,然后借着别人的面吃饱的肚子,但是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他又没有本事抢过来,所以,不得花点心思招更多的馄饨,以免哪一天,借面的不给借了,他不就打回原形了?”   长陵没听太懂,“你是说……东夏都建了这么多年了,沈曜还只是个光杆皇帝?”   “嘘,再小点声。”叶麒轻声道:“说光杆倒也过了,不过当年他能拿下这半壁主权,最大的依靠就是部分的越家军还有武林之中的义军,后来魏行云自立门户,创了西夏,若不是我们贺家支持,东夏的疆域说不定只有现在的一半呢。”   长陵面色一沉,“所以你们贺家为什么要帮他?”   “贺家当时内斗不断,我爹我叔伯都死在战场上,小一辈的后继无力,我当时又还小,”叶麒默默捧起碗吸了一口汤,“最后不是投靠东夏就是投靠西夏,我又受了大公子临终嘱托,以为他是向着沈家的……唉,这些旧事只能说是时运所致,不提也罢。”   长陵听到这里,顿时觉得胃口消减了大半,又问:“东夏立朝也有七八年了,那些朝中大臣难道也不听皇帝的差使?”   “听自然是听的,可是大多数的朝臣就像豆腐,还是不顶用啊。”叶麒用筷子夹了一块,将豆腐在自己碗里分为了三块,“现在说白了,东夏的兵力分为三块,这两块外军大权,贺家在北,荆家在南,遍布各边境,而驻屯皇城的中军、宿卫军、还有宫内的羽林卫,自然是沈曜的兵马,至于这几年各州府新征的督军,也多是没有打过战的新兵……”   叶麒没有继续往下说,长陵却已经听明白了。   简单的说,沈曜当年靠着越家军和贺家军上位,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既没本事把两家的兵马完全收服,自己的兵马又打不过荆、贺两家,所以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依仗他们——但另一方面,他继续利用自己的武林人脉,推行武举,创办了清城院,将天下学武之士尽揽于朝中,如此时日一久,等各军中塞遍了他手中培养的人,底气自然就足了。   这么一想,沈曜这个皇帝当的还是蛮窝囊的。   长陵想了想,又问:“你还没有说为什么要我去夺那个武林盟主?”   “这些年江湖一直都流传着一句话,‘中原有两个皇帝,但只有一个武林盟主’。”叶麒道:“天下群雄,除非是涉及两国战事,否则,但凡是武林正派人士,都不能不给盟主面子……换句话说,你若是当上了盟主,不要说是东夏,便是西夏的名门正派都得给你三分薄面,到那时,你想查什么,有人为你效劳,你想说什么,大家都会竖着耳朵听,不论他们听不听的进去,至少,你有这个说话的机会,不是么?”   十多年前的江湖,武林盟主给她的印象不过就是调解江湖恩怨的一个总管事,想不到到了现在,居然有了这么高的跨度,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长陵问:“当年,沈曜是武林盟主,那后来呢?”   叶麒笑了一下,“说起这个,他还是沈盟主的时候,为防下一届武林大会被老一辈的高手夺了位,于是立了个‘天命不可为’的规矩。”   “什么意思?”   “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意思是说,过了五十岁的人该服老了,也管不动武林诸多大小事务了,当武林盟的长老可以,盟主之位就该让给年轻人。那时武林上下因为他为越家‘报了仇’,说的话基本没有反对的,何况那些老一辈的高手也懒得去争,这规矩就这么立下了。”叶麒摇了摇头,“可惜到了下一届大会,他那武林盟主的位置,还是让人夺了去。”   “是谁?”   “是西夏的人,名叫霍影,魏行云派去的。”   “是他啊……”   “认识?”   长陵点了点头,“以前我教过他一招半式的武功。”   叶麒:“……”   “现在呢?”   “你先把这煎饼给吃了,凉了就不酥了。”叶麒将盘子一推,道:“这位霍盟主在位期间,中原武林的风向明显都偏向西夏,所以沈曜一登基,才火急火燎的开办了清城院,就是生怕人都跑光了。后来又过了三年,东夏这边总算有人争了一口气,莫道云夺下了盟主之位。”   长陵微微一惊,“现任的武林盟主是莫道云?”   叶麒“嗯哼”了一声,“不过很快就轮不着他了。”   “为什么?”   叶麒笑道:“因为上年纪了啊,哈哈。”   长陵可没有心情和他一起“哈哈”,若到了武林大会时她内力未解,其他人不论,单是那个姓徐的就打不过。可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然她当真能夺得武林盟主之位,将沈曜、荆无畏的滔天罪行公之于众,为兄长正名,便不至于难若登天了。   她愁眉不展喃喃道:“难怪……荆无畏费尽心思也要荆灿去争这个位子……”   叶麒闻言一怔:“你说什么?荆灿?”   正要回答,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抬头看去,却见有四人策马往小店这边而来。   长陵一眼看清来人,心头微微一震。   是徐来风他们四人。   作者有话要说:  ——来疯哥:嗨各位好,我又来客串了。   昨晚陵姐的那个“你”字撩倒了一群妹子,今天这样也不能算是推翻,只是陵姐骨子里原本就是对情义很看重,有时候她也并不会太刻意的区分友情、爱情,总之对她来说都重要(因为她其实在收获的情感方面蛮缺失的)。所以她会在意麒总,在意了之后坦诚说出来。总之,一切都会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去走~ 第六十二章: 香囊   徐来风一行人也不知要上哪儿去,早早就出了城,那姓童的镖头一口气叫了十几个包子,其他人也不坐下,就站在棚外等着,看样子似乎还打算继续赶路。   原本他们也没有留意到其他客人,不过……这大清早天都还没亮透,棚外就坐着那么一桌男女——想不瞟到都难,徐来风只扫了长陵的背影那么一眼,便好奇的走上前来。   长陵的余光一直在注意着他,听到脚步声临近的时候,手中的筷子不觉一紧——难道是发现了?   徐来风在桌旁站定,上上下下打量了桌上的菜色一番,指着碟中还剩下一小块的煎饼碎,问:“这饼里面裹着什么?”   叶麒友好答道:“炒肉末、韭菜、豆芽菜,沾大酱滋味更足。”   徐来风一听立即回头,“童远,再添几块煎饼,要加酱!”   童镖头喔了一声,又进去同掌柜加菜,徐来风回了叶麒一个礼貌的微笑后,多看了长陵一眼,赞叹道:“二位郎才女貌,正如煎饼沾大酱,绝配绝配。”   长陵:“……”   这人脑子没毛病吧?   叶麒欣然回道:“谬赞谬赞。”   拿好了包子和饼,这几人就匆匆策马离去。人刚走远,叶麒就问道:“你该不会蒙面杀荆无畏的时候和他对过手吧?”   光看她方才的神色,叶麒便能猜出他们交过手,长陵不由一诧,“你怎么知道?”   “能让你注意到的人,不就只分为交过手和教过武功这两种么?”叶麒施施然端勺喝了一口汤,“方才这位落步沉稳,一听就是高手,但你连头也没有偏一下,可见你认得,但他没认出你,说明你蒙面了;我听说荆家前几日有刺客闯入,一转身又没了影,想来是你的手笔吧?”   上次她还觉得徐来风有闻一知十的本事,这样对比一下,那还是小巫见大巫。   长陵将筷子一放,平平道:“这人叫徐来风。”   叶麒长长的“喔”了一声,“东海岛岛主。”   “怎么,名头很大?”   “不算大,只是听说这小岛主自幼是个武痴,他爹便舍了千金万两搜集了不少武学典籍,黑的白的来者不拒,至于说练到了什么程度,倒是没有耳闻。你觉得他武功如何?”   长陵斟酌了一下用词,“深不可测。”   “连你都这样说的话……”叶麒默默叹了一口气,问:“你刚才提到荆灿也有意夺盟主之位,这几个人总不成是荆无畏雇的枪手吧?”   长陵递去了一个“还有什么是你猜不到的么”的眼神,想了一下,“我这回听到了一些关于折扇的事……”   前方又有客人往这边过来,叶麒放下几枚铜板,起身道:“走,路上边走边说。”   关乎伍润的传说,叶麒也是第一次听闻,等听到“八派掌门之约”的时候,他立时恍然,“原来姓付的是想通过这样找另外半柄折扇啊……”   长陵不解,“但折扇之事,我大哥从来都没有和我提过,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内里的关系错综复杂,叶麒一人拉着两匹马,还要不时躲开一路上的来往车马,一时之间也看不透,只道:“这些容我回家好好捋一捋……”   大街之上,确实也不方便商谈这些事,长陵没再往下多说,待走了一会儿,她又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问说:“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叶麒悠悠哉哉道:“猜的啊。”   “那日,我明明告诉你我不是了……你就一点儿也没有怀疑么?”   看她一脸懵懂的样子,叶麒不觉一笑,“你就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不是二公子本尊,在听到我对你说的那番话后,正常的反应该是什么么?”   长陵干瞪着眼,“正常的反应?”   “你应该会问我,欸,你怎么知道她是女人呢?又或者,你会把我当成一个傻子说,你瞎吗,我是女人啊。”叶麒一边说,表情还特丰富的做了个“示范”,“结果你就这样,说,‘我很遗憾’,嗬,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   “再说,你那么关心当年的事,前些日子还巴着我问东问西的,结果我说了一大堆,你一点儿都不好奇就扭个身走人,这说明什么?嗯?”   行吧,在说谎和辨谎这一块,这位小侯爷可算是成了精了。   “不过,”叶麒笑了片刻,将话题切了回去,“我倒是一直没来得及问,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这么多年,你究竟去哪儿了?还有你的容貌……”   他话没问完,长陵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一根马缰绳,挑眉一笑道:“你不是料事如神么?猜猜看,猜对了有奖。”   叶麒:“……”   他意识到自己要是太嘚瑟,越二公子可能会因为嫉妒自己的才智而给自己使绊子。   看小侯爷被自己噎了一脸,长陵心情顿好,一个翻身上马,叶麒注视她的背影,嘴角边的笑意犹在,眼神不经意变得柔和起来,看她兀自往前策去,他忙道:“哎,你是要回清城院么?一起呗。”   回到清城院的时候,学生们也都起床开始晨练了。长陵不想惹人注意,过了院门口便与叶麒散开,可回寝楼要经过三清堂,又不得不和他走一条道,于是,在开满梨花的林荫大道上,她在前,他在后,两人保持着十步远的距离一先一后,漫步而往。   梨花飘曳,地上的雪白花瓣铺向前方,风拂来一鼻子的香气,长陵第一次觉得,其实这清城院的景致倒也还算雅致。   她正想着,忽见前方三清堂外有好几个院生围成一圈,不知在凑什么热闹,越几步过去,只听到一个女孩儿带着哭腔道:“这香囊是我的,不是偷的。”   长陵一怔,是周沁。   方烛伊站在人群前,手中握着一个金丝绣线的香囊,冷笑道:“我亲眼看到你鬼鬼祟祟从舒院士的桌上拿了跑出来的,现在胆敢狡辩?”   “我没有,这香囊就是我的。”   周沁伸手就要去夺,方烛伊一个侧步退开,道:“你想抢?毁灭证据么?”   “我、我不是……你怎么就不信呢?我都说了,这香囊是我一开始落在舒院士桌上,后来想起才去拿的,刚好就被你看到了,我真没有偷。”   “有这么巧的事?”方烛伊冷冷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等舒院士来了,问问他这香囊是不是他的,若不是,我再还给你。”   周沁一听给舒院士看,话都说不利索了,“不,这是我的东西,我不想给、给别人看。”   眼看着围上来的人越多,周沁一咬牙,一掌往前一挥,竟是要和方烛伊动手干架的节奏。方烛伊随手挡下,足下一扫,轻而易举的将周沁掀了个人仰马翻,惹来周围一阵嘲笑,有人奉承道:“就这乡下土妞,也配和我们方大小姐动手?”   “烛伊,”符宴旸从人后挤上前来,看周沁摔的一声尘土的可怜样,对方烛伊道:“说不准这东西真是她的呢?”   方烛伊将香囊在他跟前一晃,冷笑道:“你自己好好看看,这香囊上光是一根金丝绣线都抵得上她一身的破烂行头了,更别说这绣工这织锦的料子,哪是她这种人用得起的?她一大早就在三清堂外转悠,我当时还奇怪呢,院士们都不在,她要找谁?结果……哼,要不是我逮个正着……”   “你、你血口喷人!”周沁被激起了一腔怒意,她“扑腾”一下跳起身,“你再不还我,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方烛伊冷嘲一声,“你来啊。我不打的你这小偷满地找牙,我就不姓方!”   毕竟这小姑娘也算半个熟人,长陵终于看不下去,正要上前一步,肩膀被轻轻按住,见叶麒稍一摇头,示意她再多看看。   说时迟那时快,周沁一个提步,身形骤然翩转,像一只泥鳅似的蹿到方烛伊身侧,毫不费力的探出手一把夺住香囊。   长陵徒然站直了:萍踪步?   方烛伊没想到会被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丫头近了身,心中一惊,回肘一击周沁肩头麻穴,掌刀照着她的手腕一劈,周沁吃痛,香囊再次脱了手,眼见香囊飘向了半空,两人同时跃身而起,这时,比她们更快的一只手直接穿入她们中间,轻而易举的握住香囊——众人看清来人皆自觉的往后退,让出了更大的圈子来——多大点事儿,竟惊动了失踪多日的贺大院士?   叶麒轻飘飘的落回地面,淡笑道:“挺热闹的啊。”   甭管是不是挂名的,院士毕竟是院士,院生们齐齐躬身行礼道:“见过贺院士。”   “院士来的正好,”方烛伊上前一步,“这丫头偷了舒院士的香包还不肯承认……”   周沁连忙辩解:“我没有……”   “欸,不必多说,本院士已经听到了。”叶麒抬手打断她们,嗅了嗅香囊,“倒是挺香……方烛伊,你是亲眼看到她从舒院士的书桌上拿了这香囊,然后立刻就出手制止了,对么?”   “对,周沁一看到我就往外跑,若不是心虚,她跑什么?”   “喔,周沁是吧?”叶麒把头转向另一个方,“你说这香囊是你的,那你平日里把它放在身上什么地方?”   “我、我都放在这个兜里……”周沁腰上斜挂着一个灰不溜秋的小布兜,她不提,人家差点没把这当成衣裙上的补丁。   叶麒:“能把布兜给我瞧瞧?”   周沁不敢说不,连忙解了下来乖乖递上去,叶麒拿来后嗅了一下,淡淡一笑,随即伸到方烛伊跟前,“你闻闻看,是不是这香囊的味道?”   方烛伊迟疑接手,闻了一下,神情立马变了,她又不甘心的闻了闻香囊,终于将目光移回到周沁身上,她虽知自己冤枉了人家,但只觉得更为羞恼,“鬼鬼祟祟的,如何不叫人怀疑!”   叶麒轻轻摇了摇头,“冤枉了同窗倒还有理了?”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顿时噎了方烛伊个无言以对。   叶麒笑了笑,将布兜和香囊还给了周沁,“同窗之间,小小矛盾在所难免,有什么话是不能解释清楚的,非要动手?”   周沁羞愧的就差没把脑袋钻地底下了,“院士说得对,是我错了……”   “既然只是误会,大家还是回去准备上课吧。”   院士发了话,看热闹的院生们瞬间溜了,符宴旸看方烛伊一脸不悦,忙追了上去好言安慰,周沁同叶麒道了谢后,也匆匆离去,似乎不敢在三清堂多呆。   叶麒弹了弹衣角上的灰,回过身时,发现长陵早就不见了人影。   *****   周沁小心翼翼的将香囊塞回布兜中,想了想觉得不安心,又塞回了胸前衣兜里。   绕过拐角时,地面上一道黑影斜照而来,她抬头,看到前方站着一人,“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长陵不知怎么,看到她这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神色反而冷了下来。   “你的萍踪步可是之前你遇到的那个老僧人教你的?”   周沁一听,脸色忽地一白,“你、你怎么知道萍踪步的?”   长陵没有回答,而是上前一步问:“他既教了你武功,你应该知道他的去向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留言都会随即送红包~就不多重复啦。 第六十三章: 收徒   “姐姐,”周沁有些警惕的盯着长陵,退了两步,“我可以先问你和那老爷爷是什么关系么?”   长陵逼视着她片刻,道:“看来,你真的知道他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周沁连连摇头,“我只是,看你……一直问我那老爷爷的去向,我好奇罢了……”   这丫头谎撒的太明显,以至于长陵一时犯了难,都不知是该对她来软的,还是来硬的。   “那我先去上课了……”周沁看长陵走神的功夫,作势欲跑,长陵脚下一动,踏出了一套更快、更纯正的萍踪步,如凉风飘浮般掠至周沁跟前,周沁颇有些看傻了眼,“姐姐,你、你也会萍踪步?老先生也、也教过你武功么?”   长陵不愿意显露身份,但要闷太紧又怕撬不开这丫头的嘴,于是只好“小露”这么一手,然后桀骜挑眉道:“你现在能说实话了么?”   周沁好似没有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着长陵一番,“您的戒名是……从夌么?”   长陵心头一讶:虽然她不算正式剃度的佛家弟子,但是年幼时师父确实给她取了这么个佛家法讳,这小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说……那老先生也收你做徒弟了?”   周沁闻到“也”字,瞬间瞪大了眼睛,震惊道:“您、您真的是……是……”   问到这个份上,也没有隐瞒的意义了,长陵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是不是要我再打一套螳臂拳给你……”   “看”字没说完,只见周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原来姐姐您就是我的师父啊……”   长陵:“……”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周沁激动难耐,“那老爷爷,喔,就是师祖爷爷,他是教过我五天的武功,可他却不肯收为徒,他说他这一生只收过一个女徒弟,也是他的关门弟子,戒号从夌……后来,师祖爷爷见我求师心切,便道‘我那徒儿天资聪颖,奈何一世孤苦,不知所踪,以她的心性,想来身畔无伴,也无徒弟,也罢,我便为她做主,收你为徒,你且记住,从今往后你的师父便是从夌,不论他日有何机缘、有何造诣,切不可忘——’”   长陵听她磕磕绊绊的转述,耳边仿佛传来师父的喁喁细语,想着他老人家已期颐百年,还要为她这么个不肖徒弟挂心,不觉百感交集的一叹。   长陵颇为发愁的看着这个娇小纯真的小丫头,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连轻功都不会,除了力气大一点,武学根基几乎为零——恐怕连符二少那个废材都比她能打。   迦叶师父……还真是为她收了个“好徒弟”。   “你先起来说话,我有些话要问你。”   周沁老老实实起身,一路跟着长陵往开阔的湖岸边走去,只听长陵问:“你先说说看,你爹娘是谁,你是在什么情况下遇见我师父的?还有,他又为何要教你武功?”   这回她没有再隐瞒,飞快地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其实这小丫头也算命途多舛,家里原来是开匠铺的,五岁那年母亲就得了瘟疫死了,她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在匠铺里帮手,二人相依为命,本也能勉强支撑下去。奈何好景不长,半年前有山匪路过村庄,一路烧杀抢掠,她父亲为了救同村的几个孩童,不幸死于贼匪刀下。   “我那日刚砍完柴回来,看到村子里到处都是死人,一路哭着喊着找我爹爹,后来等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迟了……”周沁说到这里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可是那群山匪还没走,他们看到我想要抓我走,我本来是要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后来,忽然有一个人从天上飘下来,就那么一挥手,刮起了一道大风,把那二十多个山贼全都从马上吹下去,摔得头破血流,连站也站不起来。”   长陵回头看了她一眼,“是师父?”   周沁点了点头。   迦叶大师只是路过,原没打算逗留村中,但看周沁的爹是为救人而死,也为其英勇之气所惑。他见周沁孤苦无依,便留下教了她三天武功,但始终没有答应收她为徒,待到第三日,他本已与周沁道别,却在当夜又去而复返。   长陵问:“你是说……他又回来找你了?”   “是,我也很意外,师祖他就问我,想不想去清城院,想不想参加武举。”   清城院、武举,这五个字于周沁而言,是想也不敢想。   “他真这么说?”长陵眉头一蹙,以师父的心性来说,他应该不会在意这些才对。   “我当时也傻了眼,师祖却一点儿也不像在同我说笑,他又多教了我两天武功,可惜我天资愚钝,他老人家教给我连皮毛都没有学好。”周沁说到这里,从布兜里掏出香囊来,“然后,他让我带着这个到金陵,要我把它交给舒副院士,不过,师祖百般叮嘱,要在过了武试之后,想办法跟舒院士一起参加武林大会,待到了武林大会后,方能将这香囊给舒院士。”   “武林大会?”长陵接过香囊看了几眼,心道:师父何曾会关心起中原的武林大会了?   “他可有和你提起这香囊是做什么用的?”   周沁摇了摇头,“他把东西给我后,让我务必保管妥当,之后便匆匆离开了,也没有告诉我他去哪儿,不过……他倒是有同我提起……若是我能把舒院士带去武林大会,或许,还能有缘相见。”   长陵心道:如此说来,师父也会去武林大会?若是能把叶麒也捎去,有师父在,保不准他的经脉之症便有法子可解了。   “师父要你在武林大会时才能将香囊给舒院士,你今日又为何要去三清堂?”长陵问道:“你是打算提前给么?”   提到这个,周沁一脸羞愧的挠挠头,“我、我的功课一塌糊涂,兵器使不来,马也骑不好,更别说那些兵法了……墨二师兄昨日找我谈过话,说我要是一直跟不上,是不能参加今年的武试的……所以我,我才想……”   “既然师父强调要在武林大会之后给,就一定有其中的道理,”长陵将香囊往前一递,话音一转,“你且收好,待大会时,再交给舒院士。”   周沁没敢接:“我现在连武举都不一定能考上……怎么可能去的了武林大会?倒不如由您转交……”   长陵眉心一扬,将香囊直接丢到她怀中,“丧什么,你既拜入我门下,要是连区区武举都过不了,岂非是给我丢脸?”   周沁心里一跳,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讷讷道:“姐、姐姐你是认我这个徒弟了么?”   “叫我什么?”   周沁当即大喜,忙跪身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整个人笑起来就像只雀跃的燕子,就差没扑腾飞起来了,她想了想道:“不过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准备,我听人家说,正式拜师是要送拜师礼的……”   长陵一听这些虚头巴脑的礼数就摆了摆手,“不必了。”   “可……”   “别可是,我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起来。”她一开口,周沁立刻乖乖站起身,“离武举还有一个月,你没有基础,确实要勤加苦练,明晚开始饭后来找我,我有在自会监督你练功,文课方面你自己上课多用点心,至于骑射,你骑射课掌教是贺院士对不对?”   周沁傻愣愣点了点头。   长陵道:“那你和他说,以后课上对你做专门的指导,就说我说的。”   周沁张口结舌:“啊?”   这时不远处传来钟声,长陵挥了挥手,“上课去吧。”   “是,师父。”   “以后在清城院内,别叫师父。”   “是,师父。”   “……”   *****   “原来,那小丫头和迦叶大师还有这种渊源……”   趁着午休之际,长陵被叶麒拉到清城院附近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去,刚一入座,老板娘便端上一砂锅的炖鸡汤,笑晏晏招呼道:“才熬了一上午,可能肉还不够酥烂,但足够入味了。”   叶麒笑道:“够香了,再来两碟炒菜就好。”   他将两个鸡腿、鸡心都放入空碗里,盛好了汤往长陵跟前一推,道:“这汤里的料都是我让七叔他们捎来的,尤其是这千年的玄参,对活血化瘀素有奇效。”   长陵有些讶异,“你一早不是就去上课了,哪来的功夫折腾这些?”   “因为老板娘就是七婶啊。你别顾着瞅,先趁热喝。”   七婶端了两碗米饭上桌,对长陵笑道:“这还是小侯爷第一次领姑娘上门呢。”   长陵喝了口汤,只觉得汤汁滋味浓郁,“没想到侯府管家的妻子,居然会在清城院外自己开店。”   “我这店开了二十多年了,一两天不开门,在家中反倒闲得慌。”七婶笑了笑,又回到厨房里,长陵瞟了叶麒一眼问道:“这里应该不止是家小饭馆那么简单吧?”   “属你眼尖。”叶麒啃完了一块鸡翅,“七婶这儿有不少‘老主顾’,隔断时日就会带来一些江湖上的新消息,不过七婶的手艺是没话说,以后你想吃什么随时过来,账都算我的。”   被抓住胃的越二公子看小侯爷如此“阔绰”,更“阔绰”的一挥手道:“行,你再请我吃几顿饭,那给你的一成真气便抵消了。”   “你这算数不行,你的一成真气怎么说也得……抵五千,五万顿饭吧。”   长陵三下五除二把两个鸡腿一扫而空,睨了他一眼,“你还有命请得了五万顿饭?”   叶麒道:“要是我能请,你愿意吃么?”   “有什么不行的。”   “好,那可说定了!二公子一言既出,不能抵赖。”   长陵莫名其妙——被请客的人有什么好抵赖的?   叶麒低头掩饰了自己一脸古怪的笑意——五万顿饭,怕是得连续五十年一日三餐都泡在一起才吃得完吧。   长陵道:“都被你岔开话题了,我方才问你的话还没回答。”   叶麒轻咳一声,“喔,你是说周沁从你师父那儿拿到的香囊么?”   “你不觉得这里边有些古怪么?”   叶麒想了想,道:“这种情况下,那香囊多半是什么信物,又或是什么约定之类的东西,迦叶师伯也许需要舒院士在武林大会时履行什么,所以才让周沁转交……至于为什么不能提前给,我想,师伯是担心有什么变故吧。”   长陵不解:“变故?什么变故?”   “这就不好说了……说不准舒院士身边有眼线?又或者是不到时候,给了也没用……”叶麒拿筷子敲了敲砂锅,“就像这锅鸡汤,来早了,没熬到一定的时辰出不了锅,来迟了就凉了,现在来,正好。”   长陵问道:“这舒院士以前是做什么的?我从未听师父提起过。”   叶麒道:“舒院士曾经是茅山三侠之一,以前他们大多时候都在山上修道,很少下山,你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三侠?”   “对,老大叫洛周,老二叫曲云真,舒隽位行三,就是舒院士了。”叶麒道:“当年沈曜把舒院士招来清城院,可费了好一番功夫,他在江湖中名望虽不大,但是有不少得道的前辈都对茅山三侠十分尊敬,所以清城院,便是莫道云也要敬他几分。”   “那其他两个人呢?”   “洛大侠已经许多年都没有他的消息了,听闻舒院士也托人找了许久,始终杳无音信,至于曲二侠嘛……”叶麒道:“他无心仕途,也无心江湖纷争,就带着几个徒子徒孙诸方游走,有时救人,有时还能救一个村、一个镇,这一点,倒是和迦叶师伯有些相似。”   长陵听着这些奇人异事,怎么也无法将他们与师父的香囊联系到一块儿,叶麒看她糊了一脑门糨糊的表情,不由道:“你就别多想了,有什么疑问,到了武林大会你见到师伯时,自己问不就好了?”   “你也觉得师父会去参加武林大会?”   叶麒点了点头,“至少目前看来,应该会。”   长陵若有所思道:“这样看来,还真得费点心思帮周沁过武举才行。”   “怕什么?你连符宴旸那摊烂泥都能扶上墙,姓周那小丫头,可比他机灵多了。”   “会么?”   叶麒点头一笑,整好七婶又端上两盘肉丝炒笋干,两人将碟子一扫而空,慢悠悠的散步回到院内。   刚踏入院门没几步,就看到一个年轻的掌教慌里慌张的往前跑来,一看到叶麒,忙道:“贺院士,不好了,学生们吃过饭后,都中毒不起了!” 第六十四章: 来客   膳厅内外,院生们跟一滩被巨浪拍上沙岸的鱼群似的躺在地上嗷嗷直叫,院内的掌教们正手忙脚乱的为他们一一运功驱毒,中毒的学生太多,王珣墨川他们也来帮手,舒老头儿为手边的两个院生逼完了毒,看到叶麒出现,立即起身道:“侯爷,有三十多人吃过饭后突然如此,个个腹痛无力,浑身抽搐,是中毒之症。”   叶麒蹲下身,为一个倒在地上的院生把了把脉,蹙眉道:“可查出是哪道菜出了问题?”   墨川黏着一根发黑的银针走上前来,对舒老头儿和叶麒道:“院士,是鱼,我去过厨房了,有几只还没被煮的活鱼自己蹦出桶,跳了几下就死了,我想可能是有人先给鱼下了毒,那边有个没中毒的刚好今天没吃鱼。”   舒老头儿一听就怒了,“不是都让你们千万注意饮食,怎么办的事,居然把毒鱼给买回来?墨川,快去把厨子喊来,问清楚状况。”   “院士,不是厨子的问题,鱼是昨天就买的,昨日吃就没事,”墨川道:“何况那两个厨子也都倒了。”   舒老头儿眼神凛冽一扫,“莫非……是有人下毒?”   集体中毒,周沁与符宴旸也未能幸免,好巧不巧的还倒在一块儿,长陵一眼看到他们,随手从怀中掏出南华针,分别在他们背上几道要穴刺落,最后轻轻巧巧的划破他们的小拇指,毒血一冒出,两人总算从濒死的状态活了回来,泪汪汪的看着长陵齐声道:“师——”   长陵双手并刺,愣生生令他们把“父”字咽回去,等她抽了针,淡淡道:“都给我安分点。”   她替两个傻徒弟驱毒之后,又接二连三的为其他人施针,舒老头儿一回身,看到长陵顷刻之间就舒缓了七八个院生的毒性,啧啧称奇道:“南华针法?”   这时,墙角有个院生忽然指着长陵道:“院士都没辙,她一来就解了毒,这毒该不会就是她下的吧?”   这个逻辑颇是“感人”,长陵默默抬起眼,斜瞟了过去——那院生让这自带的冷气吓了一大跳,又嗷嗷叫道:“我爹和我说过,荆家的女儿本是五毒门的门主,这般看来,就、就是她……她是为了演一场救人的戏才下的毒,若不是我不舒服没吃鱼,定是要中招的……”   又有人附和道:“是了,她今天不在膳厅,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话一出,旁侧的院生们下意识的远离了长陵挪出几步,连带那几个被救的都不吱声了,长陵叹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却见叶麒踏出一步道:“今天中午,长亭一直与本侯在一起,难道你们也怀疑我是共谋不成?”   小侯爷发了话,谁敢辩驳,但有人既挑起了“五毒门”这三个字,众人望着长陵的眼神难免迟疑中带着几分警惕。   舒老头儿“嘿然”一声,“长亭方才是用针法逼毒,一个个没见识就别瞎起哄,老老实实的给我趴在原地!”   两位院士亲自出面替她说话,她倒也不需要再说什么。   只是闹了这么一出,“无偿祛毒”的兴致减了大半,刚好莫道云捎来了御医,长陵收了针,拍拍衣裙上的灰,摊手不管了。   御医的解毒方法却是老套了不少,把过脉之后稳扎稳打的开了个药方,说只要服过几帖之后痛感就能慢慢消除,腹泻几次后就能痊愈。   他说话的时候,周沁、符宴旸还有几个施过针的已经开始来回走动了,其他仍在水深火热之中的院生们追悔莫及的寻着长陵的身影——可惜已经没影了。   至于那个最初在墙角说“五毒门”的士院生……在众人的杀气中落荒而逃。   长陵还真不是小肚鸡肠,她只是尽量在削弱自己在莫道云跟前的存在感。   毕竟这厮叛入沈曜阵营,总是透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清城院的学生中了毒,接下来几日,课自然是上不成了,士院生的家眷们都闻风而至,一时间学院大门口排满了各色车轿,一批阵势大过一批,为了抢个先后一度造成了街面的堵塞,听闻有两个老太爷还在院门外撸起袖子对起手来。   方烛伊似乎压根没来,前一夜没阖过眼的长陵刚拉上帘子打算补过眠,就听到有人笃笃的敲响了门。   推开一看,发现来的是荆府的郭四。   “小姐,将军听闻了院内发生的事,特派我来接您回府。”   长陵双手抱在胸前,“告诉他我没中毒,不用操心。”   郭四道:“将军知道,但是没查出下毒之人是谁,他不放心让小姐吃清城院的饭,就算小姐明天还想来,今夜也好歹回去同说一声,否则小人怕是也无法交差。”   长陵瞄了郭四一眼,随即点头道:“行,你先回去交差,我同院士请过假后自会回去。”   郭四走后,长陵换了一身常服,去三清堂递假条的时候又遇上了叶麒。   “荆无畏让我回府,说是不放心。”长陵想起之前的“约法三章”,如实道:“我觉得不回去说不定要惹他怀疑,今晚就回去一趟。”   叶麒把长陵拉到一边没人的角落,来回琢磨了一番,道:“你都入学这么久了,之前也没人说起,今日突然有人提起五毒门,我总觉得事有蹊跷。而且那郭四,他说将军知道你没中毒,这就说明荆无畏在院内是有眼线的,你施针救人,说不定他也知道。”   “你的意思是……今天中毒之事与荆无畏有关?”长陵皱了皱眉头,“可是五毒门的事,他藏都来不及,暴露出来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不能确定和他有没有关系,但他突然着人喊你回府,恐怕不只是吃顿饭那么简单。”   长陵是踩着晚饭的饭点回的荆府。   天光黯淡,府内的家丁忙着点灯笼,看到小姐回来,都恭恭敬敬的哈腰问礼。   她本来是打算回一趟北厢的,走到半途遇上了薛宁玉,非要她吃过饭再去歇息,长陵懒得和这薛夫人掰扯,便由着她热络的把自己捎去正院的膳厅。   桌上的冷盘已经摆出了好几道,却不见荆无畏人,薛宁玉拉着长陵坐下道:“今日家中来了客人,你爹正忙着接待,很快就来。”   话音没落,长陵便听到脚步声往外厅内而来,她转眸望去,荆无畏当先而入,他看到长陵时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精光,随即道:“絮儿,你看看今日府上来了什么客人?”   一道桃色倩影徐徐步了进来,她双手背在身后,身量娇小,笑起来自有一股可人的媚惑之气。   是明月霏。   虽然上次在马车内长陵没有睁眼看过这小丫头的容貌,但她娇憨中带着一点儿狠劲的嗓音倒是独特,很容易辨认的出来。   明月霏轻盈的步至长陵跟前,笑道:“姐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既是在五毒门土生土长的“小妖女”,明月霏怕是根本不需要求证,一眼就能辨出真假。   这一声“姐姐”,她所叫的不是“南絮”,而是当日被劫走的“那个姐姐”。   难怪荆无畏急着要她回府,原来他终于发现这个“女儿”多抵是被人冒名顶替了。   长陵缓缓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道:“八公主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到我们东夏来做客?”   明月霏歪头一笑,“我一向都喜欢云游的,何况,自你走后,我三哥就神思不蜀的,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是于心不忍,就替他先来瞧瞧姐姐的近况,没想到啊……你做了荆将军的女儿,倒还真是可喜可贺啊。”   她话中有话,连荆无畏一听都不免肃起面色望来,长陵微微一笑,“舟哥哥对我向来关心,我在此就先谢过了。”   明月霏没有立马拆穿的意思,长陵便也不急着和他们翻脸,荆无畏一时之间似乎也有些瞧不清虚实,索性命丫鬟去端热菜,待四人都入座之后,他举杯道:“公主远道而来,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包涵。”   说罢,他先干为敬,明月霏也肆无忌惮的举杯回敬,一杯下肚之后,她又满上一杯,对长陵道:“这一杯,就让我来敬一敬‘门主’吧。”   “如今五毒门都没了,又哪来的门主呢?”长陵捻起酒杯,也痛痛快快的一饮而尽,“不过,如今金陵城处处皆是武林中人,公主孤身而来,万一叫人认出来,怕是会有麻烦。”   明月霏不以为意的一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现在这个样子,又有谁能认出我呢?”长陵道:“公主不同,当初那些被你毒瞎眼的人都已经好了,也许就在府外晃着呢,你千金之躯,若是因为我的缘故有什么差池,岂不是让我良心难安?”   明月霏见长陵到了这个份上还不肯撕下伪装,愣了愣,不由甜甜一笑,“姐姐,你可真有趣。”   荆无畏看她们二人你来我往,话中满是玄机,又流露出几分困惑之色,这时琳琅满目的菜色已经接二连三的摆了个遍,手一比道:“来来来,边吃边说。”   他这么说着,自己只是将菜夹到碗里,象征性的咬咬筷子,薛宁玉也依葫芦画瓢装样子,实际上根本不敢吃什么。   倒是长陵,该吃吃该喝喝,毫无半分避讳,,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与五毒门小妖女同桌共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她如此坦荡,整得连明月霏都不觉讶异了起来,心中暗暗道:这位姐姐倒还真是好胆色,难怪哥哥对她如此念念不忘。   “其实,荆将军、荆夫人,你们不必担心,我若是想要下毒,根本不需要在菜里下手脚,”明月霏大喇喇的咬了一口羊腿肉,“美食当前,还是不要辜负的好。”   薛宁玉闻言勉强赔笑道:“公主说笑了,我们对公主自是信任的……”说着也舀了一勺汤喝了一口。   “信任我?”明月霏掩唇一笑,“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你们中原人说信任我的……”   荆无畏闻言背脊悄然冒出一丝冷汗来——他一早听明月霏说自己的女儿是符宴归找人冒充来的,原本盛怒滔天,这才招女儿回来求证,却一时疏忽了这位小公主本身不也是一头不折不扣的毒蝎子……   他端起酒杯道:“公主与犬子是朋友,又与小女也有故交,荆某自然是信任公主的。”   长陵闻言一怔——犬子?难道这明月霏是荆灿招来的?   “我与令公子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若能与荆家结为友盟,于我大雁而言又何乐而不为?”明月霏娇憨道:“只是嘛……既是友盟,便不能有所欺瞒,否则就失了诚意对不对?”   荆无畏客客气气道:“那是自然。”   明月霏手腕一扭,捏着汤勺搅了搅碗,不紧不慢道:“那好,我听人说荆将军手中有越氏的遗物,不知可否拿来给我瞧一瞧呢?”   荆无畏闻言面色大惊:“公主从何处听得的消息?我手中,并无越氏遗物。”   明月霏天真无邪道:“我听令公子提的,你要是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他呀?”   “不可能!”   “我不仅听说将军有越氏遗物,我还听闻那遗物之中有与前朝伍润有关的线索……”明月霏巧笑嫣然,“当日令公子为了活命,恳求我手下留情,这才如实相告,怎么,你当爹的,也想走一遍儿子的旧路?”   薛宁玉一脸震惊的看着荆无畏,“老爷,她说的这是……”   荆无畏愤怒一拍桌案,站起身来道:“本将军说过,我手中,并没有什么越氏的遗物,若是公主再句句威迫,还恕我……”   话没说完,荆无畏神情一僵,他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腿下一软,坐回椅子上,难以置信的看着明月霏:“你……”   薛宁玉也发现了不妥之处,“老爷,我、我怎么动不了了……”   明月霏“啧啧”两声,“我方才都说过了,我若是要下毒,何需要在饮食里下手脚?”   与此同时,厅内的丫鬟、家丁也都倒了一大片。   荆无畏的脸抽搐了好几下,“朱一!郭四!来人!快来人!”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朱一和郭四早就倒在外边人事不省,以膳厅为中心方圆几许之地,荆府内的人如死寂一般接连倒下,甚至来不及吭声。   “这毒名为醉如微,”明月霏提醒他道:“荆将军,一炷香之后,你可能会发现自己眼睛也转不动了,话都说不了啦,然后一点儿一点儿慢慢死去,一个时辰之后,就算有解药也迟啦。”   荆无畏一脸惊恐的看向长陵,“絮儿……”   “嗬,”明月霏慢条斯理的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您难道还指望一个冒牌货解我五毒门的毒?”   作者有话要说:  劳动节三天都黏在家码字儿,腰酸背痛脑懵懵o(╥﹏╥)o。   明天我家瓜妹学校亲子活动,休息一天啦~   最后祝大家五月大吉~么么哒~   依旧随时撒红包儿哦~ 第六十五章: 斗毒   长陵靠坐在椅背上,双手垂在身旁,看上去没有什么精神气,完全指望不上的样子。   荆无畏越动用内力周身愈发麻痹,方知这小妖女能凭一己之力毒瞎半个东夏武林绝非浪得虚名,此刻后悔已是迟了,他吃力张口道:“越氏遗物……并不在府上……”   明月霏身子向前一倾,“那在哪儿?”   荆无畏冷哼一声,“我若是说了,你不给我解药怎么办?”   明月霏不由一嗤,“你觉得你现在还有选择的资格?”   荆无畏脸一沉,没立即搭腔,他发觉自己舌尖麻的发疼,“我死了,你便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   “你死了以后我还会去找荆公子,除非您不介意你们荆家绝后……”明月霏双手托腮,“那我也无所谓呀,反正越氏的遗物找不找得到,我也不少块肉……”   “你……”   荆无畏压根一咬,几番挣扎之下道:“好,我告诉你也无妨,越氏遗物正是藏在越氏故居之中……”   明月霏一怔,随即冷笑,“你以为你是在搪塞三岁的孩子么?”   “越氏故居并不止江东丹阳郡一家,睦州梅镇亦有越家的旧址,只不过知之者甚少,而且……”荆无畏森然道:“不瞒你说,若无荆某出面,公主怕是想找也找不到。”   明月霏不以为然,“喔?这又从何说起?”   荆无畏闭上双眼道:“你问的我已如实回答了,除非你替我们解毒,否则我绝不会再多说一个字。”   明月霏将鎏金戒在指尖转了一圈,心道:他若是诓我,我替他解了毒,岂不是令他有所防范?要是让他快一步拿走遗物,今夜的筹计可都算白费了。   这般一想,明月霏缓缓站起身来,笑道:“留你一条命也无妨,只是,今夜将军若然毒解,我在东夏怕是呆不久的,要不这样……我给你服另一种毒,名叫醉逍遥,只要一年之内服下解药,便会安然无恙,否则时间一到,你就会在醉梦之中爆体而亡,你看如何?”   不等荆无畏回答,她手指一弹,便将药丸硬弹入他口中,那药丸入口即化,根本来不及吐出来便融入喉中,荆无畏当即大骇,“妖女!”   “做最美的妖女,我乐意呀。”明月霏耸了耸肩,又不疾不徐的走到长陵身旁,笑道:“你这么美,我舍不得杀你,我给你也服一颗,待你乖乖的回雁国当了我的嫂子,我再把解药给你好不好?”   说着,她伸出手,掌心躺着一颗药丸,正要给长陵喂下,却忽然顿住手。   明月霏的五指连着腕臂不经意发着颤——她也动不了了?!   长陵嘴角一勾,站起身来,明月霏脸色倏地变了:“你、你没有中毒?”   长陵胡扯道:“我血液里流淌着千百种毒汁,区区醉如微哪能对我起的了作用呢?”   明月霏踉跄了一下,勉强站定,“你、你是什么时候对我下的毒的?”   “哎,你这话问的真是可笑,我们从小斗毒到大,你何曾赢过我了?”   “你、你根本不是……”明月霏试图挣扎往前,结果足下一瘫,摔到地上,长陵蹲下身去,从明月霏手中拿过那颗雪白的药丸,笑着问道:“解药呢?”   明月霏眯了眯眼,“你如果真的是她,根本就不需要……”   “啊,拿不出解药?”长陵眨了眨眼道:“那我也给你喂一颗,好不好?”   她越是模仿着明月霏的语气,明月霏越是气的脑门发麻,眼见着躲不开,她抢声道:“我兜里那个蓝瓶子的就是……”   她话刚说完,几个不同颜色的瓶子从自己的怀中当啷落下。   长陵笑问:“醉如微的解药又是哪个?”   明月霏不甘不愿道:“白色。”   “绿色这瓶……”   明月霏没好气道:“那是雪参丸,补药!”   长陵眉梢一挑,借着桌沿的死角,眼疾手快的将绿色和蓝色瓶内所装的药丸对了个调,然后将那蓝瓶与白瓶信手一抛,稳稳当当的落到了荆无畏的跟前。   她将绿瓶收入自己的兜里,眼睛仍盯着明月霏,嘴上却道:“爹,小公主说了,白色那瓶是醉如微的解药,蓝色的是醉逍遥。”   荆无畏艰难的伸出手抓住蓝色瓶子,亟不可待的掀盖。   明月霏心头一紧,登时反应过来了——这位姐姐根本没打算让荆无畏服下真的解药,她才是存心要置他于死地!   “你——”   长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顺势指了指屋檐之上,轻声问:“上边那个是天魂还是天魄?”   明月霏瞳孔不由得一缩:她早就知道屋顶上有人了!   这时,长陵站起身来,缓缓对荆无畏道:“这雁国小公主该如何处置?”   荆无畏经过三次努力总算成功吞下了解药,人仍是站不起身,但四肢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腕,阴恻恻道:“杀!”   “阿魄!”   明月霏终于下了令,骤听砰地一声巨响,荆无畏本能抬起头来,只见屋顶豁开了个大口,有人凭空落下,风也似的坠到小公主身旁,落地时掀起的那道风将桌椅掀了个四分五裂,他双足站立的地面竟微微有些塌陷。   长陵足下一蹬,在一丈之外站定,天魄将明月霏扶起身来,询道:“公主,你怎么样了?”   “无妨。”   天魄巡了厅内一圈,对上长陵的目光,“不把她带走?”   “阿魄,单凭你可带不走她。”她意味深长瞥了长陵一眼,“姐姐,今日这场是我们输了,下次有缘再会。”   明月霏说完,天魄带她拔地而起,两人转眼消失在大厅之内。   长陵看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道:“我去追她!”   言毕,佯作没听到荆无畏的阻挠之声,腾空跃上了屋顶,看着天魄与明月霏渐渐匿于夜色之中,却没有追上去。   长陵身形一飘,往另一个方向而去,掠出几步,于城墙之上站定。   墙下一人一骑已等候多时,叶麒伸出一臂,笑道:“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杀进去了。”   长陵微微一笑,纵身落坐于马上,道:“走吧。”   叶麒轻咳一声,“你得抓紧我,这匹马不太老实……”   话没说完,腰际猝不及防的被两只手臂环住,叶麒身形不自然僵住,连马缰绳都有些不会握了,“你、你坐好了?”   “废话,还不走?”   从荆府到贺府的路程不算近,一个东一个西,就是策马也得费上小半个时辰。   到了侯府前,往日多走一步都嫌累的贺小侯爷心中忍不住想:这么快就到了?这金陵城也忒小了吧。   七叔给他们开了后门后,长陵也不客气,熟门熟路的就往小侯爷的卧房而去,一推开门,闻到熟悉的硫磺泉水味,她眉梢一舒道:“你还挺上道。”   七叔知情识趣的关上门,只留自家侯爷与大美人两个在屋中,叶麒轻咳一声道:“上次看你浴足,我想你必是喜欢温泉,知道你要来,我就让人提前放了水。”   长陵鞋袜一丢,双脚踩入热泉之中,对叶麒道:“你有心了,今夜若不有你,想要过明月霏这一关,怕是没这么容易。”   *****   三个时辰之前,七婶店内,七叔拆开一条信鸽竹管,递给叶麒道:“有人看到明月霏进了荆府,清城院的毒,应该也是明月霏的手笔。”   长陵一愣,“明月霏不好好在雁国呆着,跑到金陵来凑什么热闹?”   “他若只是来金陵倒还好,可她去了荆府,”叶麒将纸条塞回竹管中,“怕是来找你的麻烦。”   “我的?”   “五毒门被剿,明月霏不可能没有耳闻,五毒门徒四散,以明月霏的心性,说不定会借机招归自己手上,如此,她自然会对南絮的生死起疑。”叶麒走出两步,“今日清城院学生中毒,如果你是南絮本人,别说不会出手相助,就算出手,也不该是用南华针法替她们解毒……明月霏单凭这一点,应该就断定你不是南絮。”   长陵点了点头,“而且她还见过我……”   叶麒:“对,她认出你了,所以才去了荆府……荆无畏这么着急要你回去,想必也是为了求证你究竟是不是南絮。”   七叔听到此处,忍不住蹙眉:“那这么说,长亭姑娘现在回去岂不是很危险?”   叶麒颇为忧虑的看了长陵一眼,沉声道:“确实危险,左右都要被拆穿,不如不回去,你放心,你留在贺府,就算是撕破脸,荆无畏不敢轻举妄动。”   言外之意是不赞成她回荆府了。   长陵略一思付,摇首道:“你若执意护我,不就更容易引起沈曜的怀疑,到时我又该以什么身份,参加武林大会呢?”   七叔道:“长亭姑娘不必担心,公子与诸多门派皆有往来,换一个身份参加武林大会并不是难事……”   “若是就这么离开金陵,岂不是查不出荆无畏将我大哥的遗物放在何处?”   七叔一时哑然,确实,她的身份一旦暴露,金陵城是绝呆不下去的。   叶麒不声不响的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听到长陵提到“遗物”二字,低垂的眸光微微一亮,“是了,越氏遗物,这或许是个好机会……”   长陵:“什么意思?”   叶麒站起身,道:“当日明月霏既然懂得利用半柄折扇请八派掌门入瓮,想必关于伍润的传闻,她应知一二,若是让她得知越氏遗物的事,她必会想方设法从荆无畏口中套出来。”   七叔微微点了点头,听懂了话外之意,“可是要如何让明月霏知道这一点呢?”   “写一封匿名的书信,通过我们在荆府的暗线转交给她,明月霏多疑狠辣,她宁可信其有,也对荆无畏试探下手……”叶麒看了长陵一眼,“何况,今夜的荆无畏一门心思都扑在辨认你的身份上,掉以轻心也是理所当然,明月霏如此机敏,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呢?”   七叔仍有些顾虑,“但若这位八公主也对长亭姑娘下毒……”   叶麒略一思量,问:“尹长老为我配制的万毒降,是不是还在府里?”   七叔恍然大悟,不觉一笑,“公子此招,确是高明。”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有人问起,   关于主线:   这篇文并不是以复仇为绝对主线——如郭靖虽然要杀完颜洪烈,但是显然射雕的主题也不是复仇、正如无忌的父母被六大门派逼死,整个故事也不是以复仇为主、正如萧峰一直在追寻杀害恩师养父母的凶手,但天龙八部也不是围绕着复仇为线索的故事……   不可否认长陵想要报仇、叶麒也会助她报仇,哪怕这也是一条要紧的线,但确实不是那种女版基督山伯爵,不是那种制定好坏人一二三,围绕着弄死一二三的故事,我最初就是想写个武侠群像、想写江湖情仇、想写长陵这么一个人物,到现在想法也没有改变。   关于复仇:   前期的长陵以一己之力对抗不了一个王朝,这一点她非常的清楚。很多事不是武功高强,靠剑能杀人。假设,一刀杀死荆无畏,荆手中的兵权会被沈曜收拢,他的帝位会坐的更稳;当然,长陵混入皇宫刺杀沈曜本质上来说也不是非常的难,杀了之后的结果呢?几方势力夺位、八王之乱再现,雁国、西夏国必然会趁机攻入东夏,造成的结果是天下重新进入乱世战祸,而贺家不会袖手旁观,奋力抵御,最后坐收渔翁之利的肯定是符。然后长陵再去杀符?杀光了人,她就开心么?她要是这么做,第一个对不起的就算自己的兄长,对不起越家军。   我一直觉得一个作者不应该去解释故事,今天我敲出上面这段文字之前,原本的作者有话说本来只有一句话:“写这个故事就是为爱发电,还请多支持和多包容。”   不过想了想,正如每个作者写一篇文都有写作预期,读者也一样会有一个阅读预期,也许说清楚对大家都好。 第六十六章: 问情   缠绕于长陵足边的温泉水突突的往上冒着泡,却是她在借水释出体内之毒。   万毒降并不是百毒不侵之物,只是在服下之后,不论中了什么样的毒皆会暂时被其收拢,不流入四肢百骸——只要在五个时辰之内用内力将毒逼出,便不会危及性命。   长陵双掌绕了个小周圈,浊水透过汗液蒸腾出体肤,整个人都似笼罩于雾气之中。   叶麒在一旁光看着仍放不下心,忍不住上前两步道:“你……有没有事?若是不行,我去叫纪大夫来……”   “站远点!”长陵勒令叶麒退后,“小心被我的毒气沾到。”   万毒降虽能御毒,但理论上也是以毒攻毒之物,服用之人若是内力深厚,以掌力将其释出稍许,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令中掌之人身中其毒而不自知。   是以,明月霏就是中了这一招——就在她以为自己放倒所有人时,桌下不经意刮过的那一道掌风,她又哪能处处提防?   论智计,八公主自是心思机敏、奇变百出,可惜对上了贺小侯爷,可算是小鬼见了佛——矮了一大截。   不过叶麒看着长陵如此艰难的释毒,又开始后悔自己出的这个馊主意——万一这万毒降过期了、药效不足怎么办?   “怪我,当想个更稳妥点的办法……”   长陵逼毒逼到一半停了下来,看叶麒紧张扒拉的瞅着自己,她道:“你躲到屏风后面去。”   叶麒:“为什么?”   “单靠手足释毒太慢了,若整个人都裸身浸在水下,全身运功施为,很快便能驱尽余毒。”长陵说罢,也不管叶麒同不同意,自顾自的开始解开外裳带子。   叶麒听到“裸身”二字脸已经红成一颗柿子,再看长陵连脱衣服都快到不是凡人的速度,连忙背过身去,“那那那我先出去,你好了叫我进来就……”   “你不能出去。”长陵褪得只剩下一个围胸,她毫无压力的钻入温泉水中,只觉得骨软筋酥,遍体舒畅,“我有可能运功运到一半就晕过去了,你留下来,若没有听到动静,记得及时把我捞出来,否则我就不是被毒死,而是被淹死了。”   听到这句话的小侯爷止步于门前,屏风挡住了他脸上掩不住的羞意,不知怎地,听她唤自己留下,他那颗蹿的七上八下的心仿佛渗了蜜,一丝一丝的甜到心坎里。   她是信任我的。   叶麒轻咳一声,勉为其难道:“喔,那也没办法了,我……我就留下了。”   长陵闭上双眸,双手宛若游龙在水下来回滑走,丝丝缕缕的毒气顺势而散,很快,她的脸上恢复了一片红晕,不过多时,万毒降已彻底驱逐而出。   只是越二公子才刚刚钻入这汤泉之中,哪舍得这么快就上岸,她来回游了两圈,听到屏风后的叶麒道:“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啊,现在么……”长陵突然起了玩闹之心,“这个万毒降真是奇怪,怎么就是驱不干净呢?”   叶麒闻言,又吓出了一头冷汗,“那一会儿……你要是晕过去了,记得知会我一声……”   长陵憋着笑,“我都晕过去了,如何知会你啊?”   叶麒的舌头吓的直打结,“那我……那我要是没听到动静,我就直接进去了啊,到时要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冒犯了你,你、你千万莫怪……”   “不该看的?”长陵又没忍住,笑了笑,“什么不该看?喔,我的身子?你怕什么,反正……你不早就看过了?”   “我什么时候……”   长陵挽出了一缕水花,“你的忘性还真大……”   叶麒听的满脸涨红,就差没鼻孔冒气了,“你是说小时候,那、那时候我还小嘛,不懂事,你该不会记仇记到现在吧?”   听巧舌如簧的小侯爷成了口吃,长陵终于忍不住,朗声笑出声来。   叶麒到笑声,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道:“我说……你是故意逗我的吧?”   长陵愉悦的划着水,“你不是料事如神、算无遗策?猜猜看啊?”   “我可真是服了你了,”叶麒挠了挠头,半是懊恼半是松口气的坐下身,“请不要随便开这种玩笑好不好,我会……”   “会什么?”   我会当真的。   叶麒没搭腔,长陵也没太在意,她泡舒坦了,心情也好了不少,只觉得这么和叶麒闲聊些有的没的倒也轻松自在,她道:“不过今夜的事,我还有一件没有想通……”   “是什么?”   “明月霏对我好像没有什么杀意,而且她口口声声说要带我走,还有那个天魄也是这个论调……你说,他们是不是对我的身份起疑了?”长陵奇怪道:“否则,这说不通啊……”   “这有什么说不通的,”叶麒一听,心中颇不是个滋味,“肯定是明月舟的意思……”   长陵更是费解,“他找我干什么?”   “找你当……”叶麒顿了一下,及时收住了后边的话,又觉得明月舟迟早还会找上门,于是换了个腔调道:“谁知道呢?也许是看上了你的盖世武功,想把你捞过去当王妃,让大雁如虎添翼呢?”   长陵吃惊的眨了眨眼,第一反应是瞎扯淡,一想到明月霏提到的“嫂子”,又觉得叶麒所言有几分道理,“那就难怪了……”   叶麒趁火添柴,“对吧?我之前就和你提过那个鎏金戒,就是雁人选妻的一个信物,所以我当时才觉得奇怪……”   长陵又道:“这样一想,当时他是见识了我的武功之后给了我那个戒指,可他又没有明说,我还以为他只是想谢我救了他的命……”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其实也没错。”某位得逞的小侯爷又道:“仔细想想,明月舟也算是一表人才,有权有势,你若是嫁给了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故意这么说,就是等着长陵能开口反驳。   果不其然,长陵一听便摇头道:“嫁人?我就算嫁人,又怎么可能嫁给雁人?”   叶麒闷笑道:“如此说来,你还真想过嫁人这件事啊?我还以为,越二公子只想过娶妻,不会嫁人呢。”   “我想过啊。”长陵的声音飘过来,“我以前想过嫁人的。”   叶麒闻言,脸上逐渐失去笑意,“以前?是……谁?能、能说的么?”   “不就是你么。”   这飘来的声音太过不真实了,叶麒以为自己又幻听了。   有了上一次“你”字的经验,他抚着自己的胸口,很快调整了过来,“你又在说笑了吧?”   “我没说笑,说的是真的。”长陵认真道:“十一年前,温泉水边,被你看到的那一次,我就在想,哎,真是可惜,这若不是个孩子,说什么也得让他把我娶了不成。”   叶麒心头突地一跳。   一跳之后扑通扑通跳的愈发猛烈。   他也不知自己是一时被泉雾糊了脑,还是失去了理智,就这么忍不住脱口问。   “我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我要是愿意娶、你还愿意嫁么?”   屋内静默了须臾。   叶麒等了又等,没有听到回应——他紧张地手心直冒汗,连呼吸都乱了方寸。   “你、你还在么?”   屏风对岸的人依旧没有回音。   叶麒心底“咯噔”一声,问:“你没晕过去吧?快、快应我一声。”   仍是没有动静。   他这下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大步跨出屏风,却不见了池中人。   叶麒皱了皱眉,又环顾了一圈卧居,都没有看到长陵的影子。   他惊的更甚——这大晚上的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   “长陵、长……”   叶麒正打算开窗看看,奔出几步,突然听到她道:“我在这儿。”   他循声回头,步子倏地顿住,看到长陵从内卧踱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直襟长袍,未束腰,长发披垂而下,许是刚泡过温泉的缘故,白皙的肌肤上透着粉红,唇色嫣如丹果,与平日里清华冰冷不同,简直是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长陵低着头挽起多出一大截的袖子,不由道:“我衣裳都湿透了,就进去找你的衣服穿。不过你的裤子太长了,我穿不了,平日也没觉得,你有这么高么?我现在这么穿,是不是很滑稽?”   她没说,叶麒还不敢多瞧,这么一提,他才发现她居然没有穿裤子,虽说上衣袍盖过了膝盖,仍露出了一截纤细的小腿,她光着腿走了两步,更显得那婀娜的身段,风情尽生。   叶麒呆呆的望着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汹涌的灌入心头,掀起了滔天巨浪。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完了。   长陵浑然未觉小侯爷的不妥,她半倾着脑袋拧着发梢上的水,“我觉得我这样出门……”   “那肯定是不行!绝对不行!”叶麒立即打断。   长陵听他如此言辞激烈,有些莫名其妙的抬起头,“我知道不行,只是要是换一套衣服回去,想必也会惹荆无畏怀疑,一会儿把我的衣服烤干了再换回去就好……欸,你怎么了?”   她看叶麒的鼻端有流下鲜血,忙上前去,拿袖子给他捂上,奇道:“你怎么又流血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可能是……吸了一点空气里的万毒降……”叶麒信口胡诌,“我没……”   长陵嫌他个儿太高,足尖一垫,胸口若有若无的蹭过他的身子。   叶麒:“……”   老天,我究竟犯了什么错,您要这样考验我。   长陵伸手堵了一会儿,看他没在滴血,这才放下手叹道:“我吞了万毒降都没事,你离我那么远,竟然还中了招……啧啧,年轻人就是不顶事儿啊……”   他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突然往前一倾,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一个旋身将她按在了身后的墙壁之上,压低声音,克制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知道的……”   长陵一愣,古井无波的眸光好像不经意间被丢入了一个石子,微微一澜。   他深深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方才问你的话,你都听到了,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  陵姐的漫漫感情路简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节奏。   都问陵姐何时开窍?   细水润泽无声。 第六十七章: 授业   长陵斜睨了一眼他捏着自己手腕的手,“嗯,听到了。”   “那你……是什么想法?”   叶麒说完了这句话,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长陵,期待着她开口,又害怕她开口。   他大抵能猜到以长陵超乎常人的思维,答话一定与他所期许的南辕北辙——也许她会说此一时彼一时,又或者,方才所言只是逗自己玩儿的,不必当真。   念及于此,叶麒松开了她,有些落寞而委屈的退后了一步,“抱歉,是我唐突了。”   长陵似乎有一些出神,她缓缓说道:“我那时候会那么想,是因为我娘亲。”   叶麒一怔,“你娘?”   “我小时候顽皮的很,洗完澡不穿好衣服就老急着出去玩儿,我娘总会揍我的屁股,说女儿家要是被男人看光了身子,要么就嫁给那个人,要么就杀了那个人。”长陵道:“可惜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而去,回到中原时,我娘已经不在了。”   离别时,小小的越长亭把母亲的泪水拓在眸子里,放在自己的心坎上,然而她翻山越岭,终于踏云而归时,青山依旧,绿水萦绕,母亲却已不在。   “从那以后,我就不太习惯与人亲近,便是我大哥,我也做好了……我们随时都会死在沙场上,来不及道别的准备。”长陵的语气平淡,但隐隐然又透着一种荒凉之意,“释摩真经被我练到第九重,大悲大喜于我而言都是难事,此症结可能谁也无法化解,我这辈子或许都无法去爱上什么人……所以,不是我愿意或是不愿意,而是我做不到……我娘说过,所谓姻缘,需得两情相悦,若不能悦,谈何嫁,谈何娶?”   说到此处,叶麒已从她的“做不到”中听出了话意——她无法爱人,既因此不必困于情,不必伤于心,也因此孤独落寞。   她不相信自己的心还有能被打开的一天。   “如果,我是说如果……”叶麒道:“你有一天,喜欢上我了,哪怕只有一点点,你愿意重新考虑一下你的选择么?”   长陵呆呆的看着叶麒。   她没有想到他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   “那还得看你能活多久了……”长陵想了想道:“你若是命不久矣,我喜欢上了一个垂死之人,岂非是自讨苦吃?”   叶麒闻言,眸中燃起一簇亮光,“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   长陵:“……”   我说什么了我?   耽误了太多的时间,长陵懒得再去和他掰扯这些一二三四,她将自己的衣物一一捡起,问:“哪里烤火合适?”   下人很快端了几盆烧炭来,衣服架在上边,很快便干了大半。   叶麒给长陵找了块毯子逼她盖在腿上,等了一会儿,七叔带回了荆府的消息:“府中大部分人都能够自由走动,看样子毒是解了,现在荆无畏已派出人马去搜捕明月霏的下落,哦,还有长亭姑娘的。”   叶麒看向七叔道:“荆无畏自己透露了越氏遗物的所在,若他所说的是真的,接下来几日多半会亲自赶赴梅镇以免被明月霏捷足先登……为了稳妥起见,我们还是得派出两拨人手,一拨盯着荆无畏,一拨盯着明月霏……我料想荆无畏临危所言不会有假,只是,他既说需要他亲自出面,这其中必定另有玄机。”   七叔点点头道:“若是荆无畏真的去了梅镇,这趟老奴亲自带人去跟,他若是将越氏遗物带了出来,倒更是便于我们行事。”   长陵迟疑问:“真的不需要我去?毕竟东西是真是假,只有我能辨认得出……”   “若是假的,必是陷阱,今夜你好不容易才过了这关,不可轻举妄动,若是真的,七叔一定会给你带回来的……在追踪和偷盗方面,七叔说自己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叶麒朝七叔眨了眨眼,“对吧?”   七叔低头笑了一下,“长亭姑娘放心,我即刻就传出飞鹰讯,不出一两日,江东那边的人便会得到消息,他们会先行行动,若真有什么线索,你们这儿再动身也不迟。”   长陵见识过这七叔的能力,没再多言,待七叔退下之后,叶麒替她取下衣物,抖了几下,看到一个绿色的小瓶咕噜滚落在地上,“这是……”   “明月霏给荆无畏服了‘醉逍遥’,这是解药,我掉了个包,荆无畏还不知道自己并没有将真正的解药服下……”长陵拿过绿色小瓶,“明月霏说,中了醉逍遥的人,不出一年,必死无疑。”   “兵不血刃,借刀杀人,”叶麒忍不住抚掌道:“佩服佩服。”   “就让他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不过是为了保险起见,才留了这一手。”长陵说罢,手一握,将解药连瓶带药捏了个粉碎,夜风一拂,将一片粉雾吹散个无影无踪。   *****   自从荆府闹了这么一出后,荆无畏就再也没有找过长陵的麻烦。   那夜她一回到府中,他和薛宁玉两人便先后到了北厢探望她,赔礼过后顺道找她确认了一下他们体内的毒可否清了个干净——长陵装个样子给他们把个脉,开了个叶麒给的排毒草药方子,此事算是揭过了。   说来也怪,之前她每次看到荆无畏,都恨不得立时将他碎尸万段,自从知道他时日无多之后,这份执念也就没再时时刻刻萦绕,应对行事时,也就从容了许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也就是见了这位假爹两面,第三日,荆无畏和朝廷告了假,匆匆离开了金陵。   这一番动作,还真被叶麒算了个正着。   七叔早已先行一步,在接下来几个荆无畏有可能会去的落脚点步好了眼线,贺府每隔半日便会飞回一两只传讯的信鸽,一有消息就马不停蹄的送到了七婶那儿,课间,长陵偶尔溜个号,便能知道最新的进展——顺便捎上七婶准备的卤鸭脖、炒茴香豆、蔗糖糕什么的回去继续摸鱼。   大多数时候,贺小侯爷都脱不开身——因前几日的旷工,士院生要补的课程太多,这两日几乎被排了个满程,好容易到了晚上,长陵则要为周沁“补课”。   清城院虽然不小,但是随处都有人,练武场、大树下、教室内外、连茅厕边的空地都有一批勤奋练功的茅厕君。   叶麒不愿被人看到长陵的身手,索性大手一挥——将乌子巷后的一家老宅买了下来。   于是,身为宅主的小侯爷提出了旁观的要求,周沁受宠若惊之余,又难免八卦之心蠢蠢欲动,一看到叶麒出现,忙绷直了腰板抱拳道:“学生见过院士。”   “踏进这扇门,你的师父就是长亭……”他把兵器架推到院外,“至于我,你也不必拘礼,都是自己人,你可以叫我……”   叶麒顿了一下,没想好。   “叫……”周沁低声问:“师娘?”   叶麒:“……”   “啊,不对,对不起我一时口误了……”周沁连忙鞠躬道歉,“该称师爹才对……”   不恼而暗喜的小侯爷摸了摸下巴,“没想到你这个小丫头倒还挺有眼力劲的嘛……其实你叫的也没错,就算现在叫不了,早晚也得这么叫的……”   长陵从内厅里走出来,看他们两人窃窃私语,“叫什么?”   叶麒面不改色回头道:“我在和小周说,以后私底下没必要那么拘谨,总是院士院士的,不就见外了嘛。”   周沁还未从小侯爷翻书似的变脸中回过神来,就见长陵抽出一把剑丢了过去,道:“别理他,爱叫什么叫什么,再这么磨蹭下去,还试不试武了。”   所谓试武,就是让周沁将几种常见的兵器都使上一轮——武举最关键的那一轮对决是要带兵器上阵的,可惜这小丫头此前只拿过镰刀和榔头,师父授的那五天功里,也就是教了了个萍踪步、螳臂拳还有一点最基础的上下盘练法,所以在用兵对阵方面,她可以说是一张白纸。   学武之人皆知,习武需得先练根基,如根基不扎实,再奥妙的武学到手,也如同花拳绣腿,根本没有应敌之力。   哪怕是符宴旸那种废材,最基本的站桩、腿功、腰功和臂功也都是练过的,基本功过后才能开始修习内功,与此同时再择选适合自己的外家路数。   长陵本以为周沁在武学根基上一穷二白,可能会很棘手,谁知叶麒却说:“我觉得小丫头的下盘功夫倒挺扎实,就是有些不得其法。”   “扎实?”长陵不信,“周沁,你使一套剑来给我看看。”   周沁点了点头,当即提剑而起,将课上学的那套清城院的基础剑演练了一遍。   不过是几招简单的剑招,周沁挥的不成体统也就罢了,好几次差些没把自己给扎到,长陵看的几度想喊停——生怕她一个失手把自己弄残了。   然而又走了几招,剑法依旧的烂,腿下却踏步成风,扣、盘、控、遛、外摆、内合,浑然不像个新手,倒像是练过十年八年苦功的。   “停!”长陵从栏杆上跳下,问:“你以前当真没有学过武?”   周沁愣愣摇了摇头,“没有啊……我们那儿穷乡僻壤的,没有什么人懂武功的……”   那就奇怪了。   “你应该这么问,”叶麒轻咳一声,看向周沁,“你在你们村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玩耍之外,其他的时间都干了些什么?”   “也没干啥,小的时候也就是帮我娘耕耕田,插插秧什么的,”周沁挠了挠头,“不过我家太穷,没有牛耕田,我从小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是力气大,我娘就让我来拉犁耕田,开始的时候确实累,不过拉上那么几年,我后来拉的可快了,比全村的牛都快多了呢。”   长陵:“……”   叶麒似乎觉得新奇,又道:“对了,你之前是不是说过你还在你爹匠铺里帮过忙?”   “那是十岁之后的事了,开始我就是替炉子送风,后来我爹又教我用小锤、大锤……唉,不过我太笨了,总是锤着锤着就把锤子给锤折了,后来我爹没办法,就给我铸了个铁锤,这么粗的柄子呢……”周沁两只手围着了一个圆,“那个锤子用的倒是称手,我锤了三年才断呢。”   这次连叶麒也有些哑口无言。   当了几年的人肉耕田牛,又拎了几年的棒槌……如此凶残的练法,她就跟吃饭睡觉一样习以为常,普通习武的年轻人,又怎么可能把基础功修到这个份上?   “再加上她学过的萍踪步,我觉得下盘功夫这一块,小丫头基本可以跳过了。”叶麒道:“至于说她不会内功……短短一两个月,也不可能学的成……”   “她力气大于常人数倍,倒也未必一定要使内力才能对敌,”长陵的眼神在兵器架上来回扫动,“只要选对一样兵器……”   “她不是从小就使锤子么?”叶麒指了下架上的乌铁锤,“试试呗?”   三十余斤重的铜锤,在周沁手中仿佛没有什么负压感,她不懂兵器锤的使用之法,便以锤为剑,试着劈、刺、涮、盖。破空之响煞煞逼人,初时看了一圈,还挺像那么回事。而锤子毕竟是锤子,重心在前,多耍了一会儿,好像就不是周沁使锤,而是锤子带着她跑——叶麒眼见她有些失控,下意识的跳到梁柱之后,连连道:“欸欸,差不多得了啊。”   周沁也想停下,只是方才她使力太狠,抡出去容易,却根本收不回来,她转了好几圈,整个人都快被转晕了,“我、我停不下来啊……”   长陵怕她强行收锤会受重挫,忙开口道:“站定,放手!”   早就吓的六神无主的周沁谨遵师命——站定、闭眼、放手。   失重的铜锤飞快悬空转了数圈,但听“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哗啦啦的声音——周沁后知后觉的睁开眼来,吓得差点没跪下来——院落的墙体被戳了个大坑,塌方了。   叶麒看的叹为观止道:“大吉大利,阿弥陀佛。”   这时,但听墙对面有人惊呼道:“什么情况,我才搬进来第一天,墙就塌了?!我天,这啥,棒槌?!”   三人不由一怔,都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那人从墙窟窿里探过半个身子来,一看到长陵,一脸的惊魂未定化为了惊喜:“师父,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第六十八章: 传技   “这宅子是我舅公家的老宅,空置很久了也没人住,和我同寝的那大兄弟打起呼噜那叫一个震耳欲聋啊,我都失眠好几天了……”符宴旸指了指两眼眶的乌青,“我就找我舅公要了钥匙,方才还在铺床呢,就被你们丢的棒槌吓尿了。”   长陵:“那你为何不回家?”   “我家那么远,骑快马都得半个时辰,要是每日把时间都这花在往往返返,哪还有办法练功啊?”符宴旸说着已经从墙对边跨过来了,“结果没想到……诶,你们这是干啥呢?”   “师父正教我功夫呢,是我太笨了,连兵器都握不住……”周沁鞠了个大躬,“我、我一定会把墙给你们砌补回去的……”   “教武功?你们私底下居然还搞特训?”符宴旸一把搂住长陵的手臂,“师父,你这就偏心了啊,我也是你的徒弟啊……你怎么忍心落下我呢?”   叶麒一把将他拉离长陵三步远,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小侯爷……我委屈还不行么?”符宴旸被叶麒拽的动不了身,“我都已经是这届士院生垫底的了,再不想想办法,就不能参加这届武举了……”   叶麒道:“你符二少想讨个功名有什么难的?何必和人家争抢这个位置呢?”   符宴旸倔强道:“我就是不想让我哥看扁!他老说我文不成武不就,还一直反对我学武,可我偏不,我这次就要让他知道,没有他,我照样可以做武举人!”   眼见这浑小子满口斗志昂扬的,长陵正要说话,却见叶麒飞快的甩来一个眼色,随即笑着拍了拍符宴旸的肩膀道:“我怎么知道你是真心想来学武的,还是你哥派来当眼睛的?”   长陵这才反应过来——她接下来要教给周沁的,多多少少会显露本门功夫,符宴旸纵然不识货,但他若是哪天在符宴归跟前使上个一招半式的,不就惹出怀疑了么?   只是……现在给他撞个正着,倒还真是有些难办。   这话中透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周沁听懵了,没敢吱声。   “我昭昭之心可鉴日月,对师父可是绝对的忠诚。”   符宴旸表完了忠心,发现长陵无动于衷,又求助似的将叶麒拉到一边,道:“小侯爷,您应该知道的,我和我哥不算一路人,我要是向着他,您这样天天追着我未来嫂子跑的行径,我早就告密了啊……”   叶麒脸色也变了,还没来得及发作,符宴旸又凑近道:“如果小侯爷帮我,我也帮你。”   “怎么帮?”   他轻悄悄道:“我帮你把他们这桩婚事搞砸。”   叶麒眉睫一跳,狐疑道:“你这种胳膊肘向外拐的行径……我敢随便信?”   “这不算胳膊肘向外拐,我只是旁观者清,”符宴旸道:“我大哥……若真的娶了亭姐,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且我瞧的出来,亭姐对我大哥半点儿也不上心,反倒是对小侯爷……”   “嗯?”   “总之……就是不一样。”符宴旸眼睛一飘,“除非,您帮我说服亭姐,让我和你们一起学武,那我就告诉你。”   叶麒:“……”   人精侯对上泼皮猴儿,不是拿他没辙,而是被戳中了软肋。   长陵看他们两搁在一边嘀嘀咕咕,颇是不耐烦道:“符宴旸,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周沁一个我都有些顾不上来了,再加你一个,怕是……”   话没说完,叶麒转身道:“其实我觉得符二一起加入也并无不可,这样小周也有个能对招的小伙伴,于他们增进实战经验更有益处。”   长陵睨了他们一眼:“你教么?”   “有何不可?”叶麒拍了拍符宴旸的肩,“符二,你跟着本院士混,说不准更有出息。”   符宴旸自不敢反对,能留下蹭点武功总归是赚的,长陵看他们都达成了共识,也就懒得多言,唯一一个始终云里雾里的周沁问:“那现在……是先修墙么?”   “不用不用,我觉得这样挺好,以后我来来去去也不用敲门,”符宴旸连连摆手,“你们继续,我帮你们把棒槌拿来哈。”   出了这么小插曲,用乌铁锤当武器自是行不通了。   周沁力气大、下手时轻重难以自衡,普通的刀剑弓、弩是不适用了,鞭法、箭法又不能在短期之内速成,至于枪、戟那一类……   “小周的力道如此逆天,我觉得带刃的兵器都不太适合她,但凡她‘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不是入武举,而是进刑部的问题了。”   周沁没听懂叶麒的这句调侃,奇问道:“为什么?”   符宴旸捧腹大笑,“你傻啊,你把人捅死还不得去刑部大牢么?”   “带刃的不行,”长陵忽然道:“棍子如何?”   兵器架上没有棍子,长陵从自己那院找出一扫帚来,摘了头,在手中转了圈花儿,对周沁道:“所谓棍法,常见的把持手法有阳把、阴把、对把、交叉把还有滑把。”   她一面说,一面演示,道:“天下棍杖之功,以少林大力棍、武当玄武棍、丐帮打狗棒法最是有名,三种棍杖之法各有其玄妙之处,后两者并不主张硬拼劲力,以巧力为主,只有少林大力棍,以铜缠木,若运用得当,则势大力沉,一般女子不易操持,但对你来说,当不费吹灰之力。”   长陵言罢,进步披身,一捣一劈,大开大阖,看的周沁与符宴旸转不过眼,又舍不得转开眼来。   其实少林棍法,长陵并不精通,倒是大哥的拿手好戏。   那时天地洪流奔腾,狼烟起,他兄妹二人执锐斩魂,任意纵横,雄关演兵卷飞沙。   虎帐谈兵,不灭敌寇……不归家。   最后一招落定,长陵自己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周沁和符宴旸不禁拍手叫好,她才将棍子掷给周沁,“自己试一次。”   长陵坐在走廊栏杆之上,眼睛盯着周沁磕磕绊绊的耍棍,心却飘到了不知何处。   叶麒在她身旁坐下,说道:“会等到的。”   长陵偏头看向他,“什么?”   “总有一日,”叶麒望着一只流萤飞向深不见底的夜空中,道:“等到浮云不再遮望眼,寒霜得以褪去,回头再看今夜,便知属于二公子的故事还没过半,因为,好景还长。”   “你这算是安慰?”   “不,”叶麒偏过头来,看着她,轻轻笑了一声,“是承诺。”   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那副把玩世不恭当成潇洒不羁的模样,可是这会儿,长陵突然有一种很莫名的感觉,仿佛他口中那些虚无缥缈的一日,真的能够等到。   哪怕天不怜孤寂,世道不许快意,寸许之地,有他在侧,那也无妨。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那儿,看着两个不靠谱的徒弟来回比划,嘴角心照不宣的微微扬起。   自打周沁开始使棍,武艺方面便渐入佳境,每隔一天就能学会一种新招式,并能将其与萍踪步融会贯通。   老怀甚慰的越二爷心情一好,带她去金陵最好的铁匠铺打了一根刚柔并济的棍子——棍分两截,为三层,底心藏着一柄薄而利的钢刀,中间裹着的是最坚硬的铁桦木,最外镶着一层薄薄的铜纹——平日里可作普通的棍杖使用,若真到了危机时候,将棍子中心一旋,便可拔刀而出,以作防身之用。   周沁乐坏了,符宴旸倒是不乐意了——他的二号师父小侯爷不仅没有为他打造一副邪魅狷狂的武器,还不让他用自己的宝剑。   而是给了他一柄软剑。   “你的问题在于没力气、站不稳、跑两下就累……总之,所有力气活都不适合你来干,和小周刚刚好相反。”叶麒道:“但好在你有两分灵气,轻功也凑合,可以试试软剑。”   符宴旸歪着头,看剑身软趴趴的耷拉下来,“这……行不行啊?我怎么觉得这玩意儿别说拿来砍人了,杀鸡都做不到吧……”   叶麒“啧啧”两声,“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符宴旸点了点头,“我听过,我听到绕指柔的时候以为这是一首情诗呢,不是么?”   “……”叶麒叹了一口气,让盘膝坐在一旁的周沁去摇一摇院子里的梨树,周沁依言照办,刚摇两下,百年老树就枝丫乱颤,树叶扑簌簌的落下,风起飞扬。   一道寒芒射过,叶麒长袖猝动,软剑霎时直如弦,飞身而起间,剑势灵动而洒脱,如同挥舞着一道长鞭,时而飘渺,时而凝练。   周沁看的啧啧称奇,问道:“软剑也可以有这样的威力么?”   “软剑柔软,虽不宜劈砍,却可以轻而易举的割筋断颈,是件极为厉害的杀器。”   长陵的目光随着叶麒的身形来回走转,“不过小侯爷的剑比普通的软剑稍钝,可屈可钢,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真的么?如何与众不同?”   他轻快敏捷的旋身一转,只一招,剑如水一般流泻而出,周遭所有的树叶都被割成两瓣,无一幸免。   叶麒在落地“十分自然”的撩了撩额发,朝长陵递去了一个“我是不是比你想象中更帅”的眼神。   长陵回答周沁:“……与众不同的傻。”   *****   随着武举一天天的临近,清城院的院生们也都不舍昼夜,周沁和符宴旸白天跟着大伙一块儿学习文课骑射,到了晚上随便扒两口饭就躲到小院子里对招去——恨不得不眠不休把师父们所教的都给融全了。   虽说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但背后帮助托底的人实在太过彪悍,第二轮复试两人都顺利的进入了。   再过十日,就是武举。   这夜,长陵坐在贺府的屋顶上,隐隐能见着不远处夜色下的皇宫高墙,心道:还有十日,我们的帐,也该开始清算了。   叶麒在屋檐下晃悠了一圈,没找到人,唤道:“陵,你人在哪儿?”   长陵眉头不觉一蹙——陵什么陵,这嘴欠的小侯爷是来讨打的吧?   “我在上边乘凉,什么事?”   “七叔回来了,”叶麒掠身而上,道:“他把东西带回来了,你快下去看看。”   长陵一时吃不准“东西”二字的寓意,“你是说……”   “对,就是越氏遗物。”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 第六十九章: 论世   “荆无畏到梅镇的时候,我是亲眼看着他进了越氏旧宅之中,鬼鬼祟祟的捧着这木盒走出来。我们本欲上手就抢,却让明月霏的人捷足先登,毒倒了一大片荆家的士兵,天魂亲自去追荆无畏,我们决定黄雀在后,便顺势让明月霏他们抢走木盒。”七叔手臂上缠着绢布,“后来,我们快明月霏一步埋伏在她们当夜入宿的客栈中,利用奇门遁甲障眼法将他们暂时克制住,才将这木盒子抢了回来。”   桌案上摆着一方木盒,约莫半臂宽,上边的黑漆有些斑驳了,盒缝隙之间还夹着灰,是有些年头了,悬着一把古朴的花旗锁,不知内里所乘何物。   叶麒拢着袖子瞥了一眼,问七叔:“里边装的是什么?”   七叔摇了摇头,“既是越氏之遗物,自然当由姑娘亲自来开。”   长陵随手从发髻上摘下一枚发簪,驾轻就熟开了锁,一开盒子,但见里头躺着一些书信、文卷之类的物件,并没有什么其他稀奇东西。   叶麒生怕这里头被明月霏捣过鬼,抢先一步拣一封拆开,确认没有什么古怪之处,才敢让长陵触碰,他又看了几封,道:“好像都是大公子写给别人的书信,大部分都在说军情,有一些是写给武林中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唔,也是为了安置江北流民之事……”   长陵将所有信扫了一遍,眸色漆黑深沉,“不是我大哥写的,虽然字迹很像,但他有个习惯,但凡是写信给年长之人,字间间距都会比常人书信稍宽,字体更朴茂工整,他说许多前辈上了岁数,难免看不了近物,这才格外注意,所以……这些书信,都是伪造的。”   七叔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带回来的居然是个仿冒品,难免又惊又窘,“可荆无畏当日为了护住此物,差些要与明月霏拼个鱼死网破,若只是伪造之物,又何必……”   “演戏要演全套,”叶麒将信封丢了回去,“荆无畏同明月霏说过了梅镇,若明月霏毫无所得,岂能善罢甘休?他吃过五毒门一次亏,自然不愿意多树一个敌人。何况他若不拼死相护,明月霏怎么相信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越氏遗物?”   七叔仍是不解:“就算如此,这木盒也当是很早以前就备好的,他伪造这些书信的目的又是什么?”   叶麒半靠在木椅的扶手上,“这些书信看去说的是当年北境战事,但是实际上却无形中体现了大公子当年与哪些人联络频繁,比如清玄门、天龙派还有昆仑山……其中不乏闪烁其词,暗有所指,若是有心之士看到这些,也许会去找这些掌门的麻烦……”   七叔瞬间明白了,“侯爷的意思是,借刀杀人?”   叶麒道:“你不觉得信上来往的江湖门派,都是荆无畏拉拢不到的那些人么?”   后头的话不必多问,荆无畏周旋于庙堂与江湖多年,想必也是树敌无数,为防有人上门找他麻烦,他留着这一手,明月霏不过是刚巧撞到他为精心的布置之下,他才将计就计,顺势而为。   长陵至始至终没有吭声。   她心中原本暗暗期待能搜罗到什么兄长的旧物——哪怕毫无用途,也可留作念想,想不到等了大半个月,等来的居然是一场见不得光的阴谋。   这一窝旮旯里的人,十一年前肮脏不堪,十一年后满肚子装的也尽是些污泥浊水。   她想到这儿,冲叶麒挥了挥手:“我有些倦了,先回去休息了……”   “等一等,我觉得这事还有点蹊跷。”   长陵脚步一顿,转过头去。   叶麒走到桌案旁,将木盒子挪到一边,从书柜上取了一卷羊皮地图铺陈而开,提笔沾墨,在地图上一边做标记,一边道:“如果只是为了误导明月霏,他派朱一和郭四去,效果应该也差不多,可他亲自前往,应当另有目的……我记得去梅镇的途中,荆无畏停留的路线是这样的,对么?”   他凭着前阵子收到的飞鸽传书,将几处地点一一标好,练成一条曲线,七叔凑来对了对,当即点头道:“不错。”   “但是回来的路,他却选了另一条。”叶麒换了一把笔,用朱丹色绘了另一条线,“你们看,他舍近求远,多走了条山路。”   长陵走上前,认真观摩着地图,一字一顿道:“燕灵山?”   七叔连连点头道:“是了,我们早一步回到金陵,正是因为他们绕了远路,并在这燕灵山一带滞留了两日,本来还以为他是要躲避明月霏,现在仔细想想,确实有些古怪。”   叶麒看向长陵,问:“你们越家可与燕灵山有过什么关系?”   长陵摇了摇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山的名字……”   “如今朝局不稳,朝中几名大将都在紧盯着太尉之职,荆无畏在这档口还能刻意跑上这一趟,此事于他而言必定十分要紧,”叶麒顿了一下,“而就目前的局势看来,他最关心的两件事,一件是巩固他的军力……还有一件,则是……”   长陵道:“武林大会。”   两人默契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叶麒道:“荆无畏能说出越家与伍润的渊源,手中必定掌握了什么关键之物……对了,你不是说过,当日你在屋顶上听到荆无畏同那几个人提到的新线索……”   长陵:“他说他得到了折扇之后,重翻旧物,发现了什么……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但是打断之后,他还会重新和那四人重新提及,”叶麒走出两步,“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城郊外不就遇到徐来风他们几个人么?”   “他们匆匆离开金陵,”经过这一番提点,长陵脑子明晰起来,“多半是受了荆无畏的差使……”   叶麒立即看向七叔,道:“七叔,有办法打探到徐来风、巫马夷、岑峰还有童远他们四个人是否在近日在燕灵山一带出现过?”   “这次回途,老奴特意派了几人暗中沿着荆无畏的路线回来,我这就传去飞书,让他们一路留心,三日之内,必有回应。”   半个时辰之后,说要“送几步”的小侯爷送着送着就把长陵送到了清城院外街。   前半段路都是叶麒在说话,东扯西扯一些有的没的,看长陵都没有什么反应,索性也就不多言了,好半晌,长陵突然开口道:“你觉得现在这个世道如何?”   叶麒没想到她有此一问,愣了一下,“什么?”   “中原一分为二,东夏、西夏,还有北雁……”长陵道:“这世道如何?”   叶麒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方才我看到那些伪造的信笺……虽然信不是我大哥所写,但那上面说的战事都是真的、百姓流离失所是真的、边境城池死伤千万也是真的……”   她说到此处,没有继续往下说,叶麒何其聪明,怎能听不出她弦外之音?   “现在这个世道,比那时确是好一些的,”他的声音不自觉的柔和了下来,“但也没有好多少,我们现在人在金陵,你还能看到繁华笙歌,稍远一些的,吴越之地、湘江、武陵几郡,依然有不少地方饿殍遍野,恶霸横行……这些所谓的清城院、武举、武林大会,看去昌盛无比,说到底,这些不过就是上位者的手段,江湖人被耍的团团直转而毫不自知,至于文人……有经纬之才的书生得不到启用,饱读诗书还要遭武人笑柄,百姓就更惨了,朝中赋税太过,许多男耕女织为了响应好武之风都跑去了舞枪弄棒,各地四处到处都是武馆,但那些武馆除了骗人财帛,何来的真材实料?”   叶麒顿住脚步,道:“我说的好一些,也只是因为现在没有那么多战祸……”   长陵其实不太懂这些,以前长盛老在她耳边唠叨什么“太平”之类的理想,她也多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没有细想。   可不知为何,今夜看到那一叠伪造的书信时,兄长说过的那些话,一瞬间都想起来了。   “你说过,如今的东夏是三足鼎立,就像那三块豆腐。”长陵看向叶麒,“荆家手上的那一块,也不过是原来越家的一部分……但我记得,越家兵力最鼎盛之时,贺家是能够与之分庭抗礼的。换句话说,如果贺家愿意一试,未必不能翻盘,你说过姓沈的登基之时,手中只有饼,没有面。”   叶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嗯。”   “但你没有这么做,就算是为了大哥曾经的承诺,你眼见现今这样的哀声哉道,依旧愿意辅佐这样的朝政,这不像你。”长陵道:“除非,你知道一旦有所动作,会酿成比现在更可怕的后果,比如……天下重新回到乱世纷战之中。”   “你不该想这么多的,”叶麒叹了一声,“原本天下如何,百姓如何,都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难道……你不想报仇了吗?”   “我想,我日日夜夜都想,但是,我也想知道……后果。”   叶麒定定地望着她,他以为会在她眼中看到退缩和犹豫,出乎意料的是,她依旧坚定如初。   “后果……谁也无法预料。”叶麒道:“在中原一统之前,所有的安宁,都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罢了。你担心的那些,不会因为你什么也不做而就此打住,而我……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时机,原本我以为我等不到了,可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因为有你。”   长陵一怔,以为他又要来一番腻腻歪歪的陈腔滥调,“我现在不是和你说这些……”   “我说有你,并非指的是那种空口白话,”叶麒正色道:“而是因为你的力量,比你想象的更大。”   长陵没听很懂,微微惑然的挑了挑眉梢。   “反正你现在也没打算荆轲刺秦,你怕什么?”叶麒看她懵懵的样子,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等到了武林大会之时,有些事自然会发生,到时你就会明白了。”   叶麒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通常自带喜感,随时都能上台唱一出天仙配,但有的时候,他的笑意会带着一层浅浅的深邃,将千头万绪都裹藏起来,只留下柔软,仿佛给人一种错觉,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个温润的谦谦君子。   长陵被他揉了三下头,一下挥开他的手,“你最近什么毛病,总喜欢摸人的头。”   叶麒“哎呀”一声,“你还敢说我,那时候天天揉我脑袋的又是谁?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服气?不服气你再长个啊,长得比我高我让你揉。”看她瞪来,他连连倒蹿几步,笑容回到了欠扁那一款,“我送美人到这儿就差不多了,早睡早起,明早再见。”   言罢,不等长陵一掌拍来,他一个蹿身,直溜出了个不见踪影。   长陵原本还有什么话想问,被他这样一闹,居然一下子就忘了。她伸了个懒腰,身形一飘,翻过清城院的高墙,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墙的拐角面,叶麒悄然背靠而立,等听到动静远去,他终于憋不住呕出了一口鲜血来。   血都溅在地上,他掏出一块方帕拭干净嘴角边的血渍,恢复了风雅公子的做派,就是夜风清凉,他出门急没穿够,这会儿冻的寒颤连连,考虑一下,想着还是去乌子巷那边添件衣裳比较稳妥。   这个时辰,附近所有的街巷都沉寂下来,他买下的那座宅院也是空空荡荡——武举在即,所有院生都不能外宿了。   被周沁砸出的那个坑还在,风刮过的时候都带着呼声,叶麒快步回屋罩了件披风,刚走出院子时,听到了一声脚步声。   这一步声,轻浮而内敛,绝不是符宴旸。   叶麒倏然抬起眼,目光落在半毁的墙后,漆黑一片中,脚步声再度响起,有一人迈步而出。   “小公爷,好久不见了。”   听到声音,叶麒警惕的神情上多了一分诧异,“是你?”   来人是个女人,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了,不是小姑娘的面容,但素净的脸蛋保养得当,又看不出具体的年岁,一身短打深蓝色布裳挡不住她的姿容,嘴角勾起时,倒是有种说不出的风情。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叶麒,淡淡笑道:“你比前两年又长高了。”   叶麒搭在腰际鞭柄上的手略略一松:“罗姨倒是年年都没变,不知吃的是哪家的不老药?可否介绍给我?”   “罗姨”似乎早就见惯了他这番不着调,笑道:“好呀,你来西夏,我天天炖给你喝。”   “那就不必了,男人要是长得太嫩,会娶不到媳妇的。”叶麒客气的摆了摆手,“按理说您远道而来,我该尽地主之谊,不过今晚太迟了,接下来几日我也很忙,如果您能多呆十天半个月的,我再请你吃饭。”   罗姨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过两日拜祭过姐姐,自会离开。”   叶麒听到“拜祭”二字,身形稍稍一僵,微笑着点了点头,“罗姨有心了。”   “你娘泉下若知你能活到现在……”罗姨道:“必定会后悔,当初没有让你随我们到长安,否则如今的天下……”   叶麒一扬眉:“人心隔着肚皮,咱自个儿都捉摸不透自个儿的想法,随意揣测别人,除了图个嘴快,又有什么劲呢?罗姨想说什么,还是别兜圈子了。”   “好,不兜圈子。”罗姨道:“陛下想见你。”   “不好意思,没空。”   “喔?忙什么?忙着与沈曜鱼死网破么?”   叶麒眸中闪过一道精光,“你们自己的事儿都应付不过来,还有闲心关心我的事?看来那老头儿真是撑不住了,怎么,魏行云打算篡位了?”   “你应当知道陛下的意思,”罗姨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眼睛微微一眯,“难道说,你是打算为贺家鞠躬尽瘁,让这天下改姓贺?”   “我都说了,不要随便揣测别人。罗姨,大家亲戚一场,我好言相劝,不要把心思浪费在我这儿,有时间,您可以回去养养身子,备个胎,再生一个,比什么都稳妥。”叶麒毫无兴致的打了个哈欠,拢了拢袖子,“好了,天这么冷,我也要回家烤个火取暖……”   “你不要忘了,你不姓贺,贺家永远都不会是你的家。”罗姨冷冷盯着他:“这一点,从你一出生就注定好了,你想躲,也躲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后续进展微卡,不敢轻易下笔。 第七十章: 文试   三日之后,七叔的人带回了消息——徐来风四人确实在燕灵山附近的村镇出现过,荆无畏也暗中和他们碰过面,谈过什么不知道,只知他们匆匆打了个照面之后,荆无畏就返回金陵,而徐来风他们多停留了两日之后改道向西,不知去往何处。   “如此说来,燕灵山与伍润折扇之谜或真有关联?”   离武举只剩七日,清城院戒严,所有院生都不可擅自离院。   长陵不想出入太频繁惹人注意,与叶麒会面的地点从七婶饭堂换到了院墙边的大树上,两人排排坐在粗壮的枝丫上,叶麒手中握着一块烤的热乎乎的番薯,认真剥着皮道:“应该是,就算与折扇无关,与荆无畏有关的事,与越家多半也脱不了干系,又或者……”   “或者什么?”   叶麒笑了笑,“反正你肯定是要去看看的了,到时不就知道了?”   长陵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肯定会去?”   “你写在脸上了啊。”叶麒小声说,“一切还得等武举之后再说,燕灵山又不长脚,跑不掉的。”   长陵也不差这三五天的,只是武举在即,她难免有些心神不宁,叶麒瞅了她片刻,道:“你是担心小周不能过关?还是担心你自己当不了武状元啊?”   “当状元做什么?不是说中了举就能参加武林大会了?”   “喔,那还是担心小周。”叶麒将番薯递给她,“我觉得她大问题没有,只要不要在一开始就抽到高手,要是实在运气不好,那也没辙……如果你师父真的会去凑武林大会这个热闹,你去了不也一样能见着他?”   “我师父万一认不出我,不现身呢?”   “那就随缘。迦叶大师那样的高人,难道你还担心没找到他会出事?”   长陵咬了一口番薯没吭声,心说:找不到师父,谁来替你续命?   此时此刻,小侯爷要是能听到她的心声,只怕能笑上天去。   可惜他什么也不知道,啃完了番薯钟声又响了,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碎屑,道:“荆无畏昨日就到金陵了,可能会来找你,有什么风吹草动托七婶告诉我,我这两日有点事可能抽不出身来,别太想我哦。”   他说到“哦”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往墙头上蹿去,长陵一掌没能把他从树上拍下去。   等人溜之大吉了,长陵才发现枝头挂着一个大大的囊兜,她解下拆开一看,但见里头躺着一双鞋——白绸底绣着银丝暗纹,极之简约,内附一张字条:花团锦簇的闺鞋不适合你,今后大侠的鞋由本侯来承包。   长陵换上之后,轻身跃下树,发现这鞋软硬适中,出乎意料的好穿,要是用来踢人,想必脚感更好。   回教室途中,她将那双嫌弃已久的“花团锦簇”丢了,步伐微不可觉的轻盈了起来。   *****   距离开考前一天,荆无畏果然亲自找上门来,带着他不知从何处搞到的“文试考题范围”,暗搓搓的把她拉到了一个角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严守秘密。   长陵心中略略有些佩服,姓荆的马不停蹄的东奔西走,回金陵也没两天,还能顾得上她,看来武林大会之上,他是当真心心念念自己这一对子女能够出人头地。   荆无畏一走,长陵转头就把周沁喊来,让她赶个通宵务必把上边的几种兵阵、武经背个滚瓜烂熟。   周沁不知这是泄题,只当是师父给她做的靠前最后突击训练,看符宴旸没来,不觉问:“不叫符二少一起么?”   “他不用。”长陵道:“以免他脑子进水多给方烛伊一份,连你一起完蛋。”   周沁恍然大悟:“原来二少和方小姐是一对啊,我之前都没有瞧出来。”   长陵看周沁捧着“兵法”扯到别人的配对上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道:“背你的书,明日文试过不了关,就等着被逐出师门吧。”   *****   一大清早,试场之外就堆满了各色试子,本届参加考试的试子共计二百四十名,其中二百名都是已经过三年时间各地会试层层选拔清城院的院生,剩下少部分则是从西夏特招来的考生。   武举考试的第一天是在内场考策论兵书。   这第一场考试,据说就把一波江湖派系的考生砸了个灵魂出窍。   出岔子的几人都是新的江湖院生,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根本来不及学会什么排兵布阵,偏偏州郡选拔的时候只要能打就行,等坐进考场,不是被试题的难度惊的两眼一抹黑,就是狗急跳墙。   开考没多久,就有人被抬出考场,还有几个试图作弊的被监考官逮个正着,直接押去刑部大牢。   行军布阵图这种考题,对身经百战的长陵来说,基本上就是送分题了,至于抽考的武经,没有一道在昨晚透的题当中,长陵心道:小侯爷说朝中大部分文官都偏向姓符的,果不其然,至少出考题的人就给荆无畏摆了这一道。   这下就不知周沁能不能顺利把这关给过了……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又发了好一会儿呆,终于听到考官喊“停笔”。   出了考场之后,太阳快要落山,长陵顺着人流走了出来,没走几步,就被周沁从身后一把捞住胳膊,满脸写满了抑制不住的激动道:“师父,昨晚我背书背了一个时辰就睡着了,早上醒来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没想到,今天考的武经策论刚好是我背过的,哈哈,你说神奇不神奇?”   长陵问道:“那雁行阵和蛇形阵,你也都画出来了么?”   周沁连连点头,“本来我最怕那些乱七八糟的阵法了,但是我可喜欢吃雁肉和蛇羹了,所以看书的时候,看着看着就饿了,饿着饿着就记得住了……你说出考题的大人,是不是也很喜欢雁子和蛇呀?”   长陵淡淡的瞥了周沁一眼:“周沁,你是不是属狗的?”   “师父怎么知道?”   半个时辰之后,苏品轩包厢内的叶麒在听完这一番际遇后,脱口就问:“小周,你是属狗的么?”   周沁惊诧道:“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   叶麒眨了眨眼,问:“们?”   “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周沁道:“好奇怪呀,我之前没说过的呀。”   小侯爷忙着向长陵递去了一个“我们果然心有灵犀”的眼神,符宴旸夹了一口菜,端详着周沁道:“要不然,你是怎么做到从头到脚都充斥着一种狗屎运的味道呢?”   周沁问:“二少考的如何?”   “还行吧,这些东西我们都是从小念到大的,金陵城不缺纸上谈兵的公子哥。”符宴旸连挑了几道菜,越嚼嘴里越没滋味,“师父,怎么一桌的素菜啊?”   叶麒道:“明日考骑射,我怕你们吃多了,胃里的东西都给颠出来。”   给他们补完了一顿五素一汤后,周沁和符宴旸先被打发回清城院歇息,长陵看的出来叶麒有话单独要和自己说,待人走了,开口问道:“可又发生什么事?”   叶麒笑了笑,“怎么,没事就不能单独把你留下了?”   几天没见,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长陵总觉得叶麒的脸似乎更白了,唇色殷红,说不上是面色不好,但总有一种怪怪的违和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我哪有什么不舒服……欸?”   长陵抢一步把住他的脉搏,他下意识想要缩手,却被她另一只手扣住臂膀不许他乱动——叶麒怔了一下,看她眉目微垂,神色凝重而又认真的默数着自己的脉息。   这样的侧脸,美的惊心动魄,当事人却浑然不觉。   长陵摸了一会儿脉,没摸出什么大毛病来,这才松开手,叶麒笑嘻嘻道:“我都说没事了吧?”   “那你到底有什么话想说?”   叶麒“哎呀”一声,“其实我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当然也不是特别紧要的……”   “说人话。”   “当年你们越家有两大名将,一个是荆无畏,如今所有人眼中的大英雄,”叶麒平平道:“而另一个是魏行云,当年所有人都说他叛变了,可是事实究竟如何,你可有想过?”   长陵眸光微微一闪,一听就明白了叶麒的意思。   “也许当年他没有参与沈曜的阴谋吧,但他扶持前梁皇储为帝,以大将军名义独揽西夏朝局这么多年,”长陵缓缓道:“连金陵的黄口小儿都知道他离登基也就一步之遥,恐怕,他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魏行云了吧。”   “你信不过他?”   长陵道:“我当年又何曾怀疑过荆无畏呢?”   叶麒若有所思的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为何忽然这么问?”   “我只是在想万一……”   “万一什么?”   叶麒顿了一下,“没什么。”   长陵打了个哈欠,“那我回去了,明天又要起大早,就不继续陪聊了。”   “得美人相伴至此,已是莫大的荣幸。”叶麒起身,彬彬有礼的施了一礼,“不知在下可否有幸送美人回去?”   “不必麻烦。”   叶麒喔了一声,“那在下就恕不远送了。”   没想到他真这么顺杆子往下滑,她不免愣了一下,叶麒哈哈一笑,“等一等,你方才那个表情,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失落啊?你其实还是希望我陪你回去的对不对?”   长陵翻了一个白眼,直接提剑走人,于是,因说错话的小侯爷跟着跑了一路,都没能挽回美人的“芳心”。   *****   翌日的骑射考试,一如所料的顺当,包括周沁与符宴旸两人也都发挥良好,没出现什么大纰漏。午时过后,所有环节结束,各试子回到院中坐等了小半日,至当日傍晚,考场外放出了红榜——两日内成绩总计前八十名者,可进入第三日武艺比拼。   周沁与符宴旸站在人群中,踮着脚尖将榜单从头看到了尾,终于在最后两个名额上看到了他二人的名字。   两人欢呼雀跃的奔向长陵,尚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长陵掀起眼皮道:“明日你们至少得连赢两场,都很有把握?”   两个吊车尾的傻徒弟登时噤了声。   晚饭过后,清城院的练武场上四处都是习武的院生,周沁耍了一会儿棍,看长陵由始至终都靠在树下乘凉,不由上前问道:“师父,怎么今天都没见到小侯爷?”   “他有事。”长陵道:“你也别练多了,留点体力给明天。”   周沁坐下身问道:“明天的规则究竟是什么样,为何你说要连赢两场……”   话没问完,墨川在前头击了两下掌,让在场的学生们看过去:“明日的比试,将以抽号的方式两两对决,一炷香之内决出胜负,若在限定时辰内都没人倒下,则由监考官由来评定输赢,胜者,则可参加下一轮抽号,都听清楚了么?”   众人齐声应是,周沁轻轻“啊”了一声,“如此说来,我们抽中什么对象,可直接影响到下一轮啊?”   “那可不?”符宴旸不知什么时候蹿到他们身后,挨着周沁坐下,“三年前的那场武举,所有院生里面,按理说最强的两人就是王大师兄和墨二师兄了,结果王师兄只拿了个第二十,墨二师兄连武进士都没够着……”   周沁不由奇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第二场就碰上了啊。”符宴旸道:“一炷香之内,据说他们都拼了全力,到最后,王大师兄险胜一筹,把墨二师兄给淘汰了……”   周沁不解,“那大师兄不就可以参加下一轮了么?”   “他是参加了,可是因为跟墨二师兄对决的时候斗的太狠了,他也受了内伤,所以第三场比试,没打几下他就自己晕了过去,输了呗。”符宴旸摊了个手,“生生让别人捡了个大便宜。”   周沁默默叹了口气,“就算如此,大师兄也是武进士了,他怎么今年又参加武举了?”   符宴旸也有些不解:“这个嘛……”   有人突然走到他们跟前,笑道:“因为他欠人一个状元。”   墨川本来在巡视院生练武,看这三人闲闲散散的蹲在角落,便走上前去,刚好听他们八卦到自己,便道:“王师兄这次可是奔着状元去的。”   符宴旸问:“欠人状元是什么意思?”   墨川看向长陵,温和的笑了笑,“长亭姑娘不知道么?”   长陵莫名其妙一怔,“知道什么?”   墨川道:“大师兄以前有个心上人,原本三年前就私定了终身,那姑娘家是官宦人家,看不上大师兄家里行商,想要将女儿许配给另外一个朝中的权臣之子……后来,大师兄几次登门求亲,终于打动了那家老爷,刚好那一年那个权臣之子也要应考武举,于是老爷就说,谁能考取状元,就将女儿许配给他。”   周沁听到此处,脸上已经露出难过的神色,因为最后王珣并没有夺取状元。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那权臣之子夺得了状元之位,娶到了那家小姐,然而没过一年,那家小姐却忽然去世了。”墨川的神色多了几分凝重,“说是暴病,但仵作却在那小姐身上发现了经常被毒打的伤口……此事,还一度闹到了朝上,不过没多久,那家小姐的父亲犯了事,被发配边关,这件事也就这么草草揭过了。”   符宴旸感慨的摇了摇头,“那两年我不在金陵,难怪都没有听说过。”   “那小姐真是可怜,大师兄也好可怜啊……”周沁眼中蓄着一点儿泪花,“大师兄今年重新参加武举,是因为他欠了那已故小姐的一个许诺么?”   “也许是吧。”   “那个权臣之子呢?他害死了大师兄的心上人,大师兄没找他算账?”符宴旸奇怪道:“这不像大师兄的做派啊……”   墨川意味深长的看了长陵一眼,“不是没找过,而是他离的太远了,身边又有许多人保护……”   这回周沁和符宴旸异口同声问道:“那人到底是谁?”   “他叫荆灿。”墨川道:“说起来,他还是长亭姑娘的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不论叶麒的身世是什么,本文属性是江湖,不会去走帝王将相路线。   还有,中原分为东夏、西夏;雁国不在中原,所以小叶和阿舟那边更没有关系哈别乱猜。   ****   红包依旧随机发放~ 第七十一章: 对决   第三日。   也是今科武举的重头戏,演武场外戒备森严,除了应选的试子之外,不许任何人闲杂人等入内旁观。   场内搭了甲乙丙丁四个方块的比武台用以较技,天还没大亮,监试考官们便早早的到了现场,帮忙督促兵器的准备、武场的布置等,到了卯时三刻,试子们排成两队入场,一一检验衣物等待抽号。   武场正前方高阶上方方正正排着几条长桌案,案几上所坐之人,除了主考官——兵部尚书王尹、清城院的院士、监考的荆无畏、以及代表皇上纯粹前来围观的符丞相。   与当时应考清城院的规矩相似,所有试子均不可携带自己的兵器,只能在考场所提供的兵器架上择选。   周沁原本已经做好了以枪替棍的打算了,没想到一进场,就看到四个比武台的兵器架上,都悬挂着标准的军用铁棍。   她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天呐,我还以为我这次肯定没棍可用了。”   长陵朝高阶席位上望了一眼,心道:难怪他昨晚不见人影,原来是去操办这事儿。   监考官点齐人数之后,试子们按照前两日成绩排名先后抽取号数——一号对应八十号,二号对应七十九号,依次类推,取到号的人到后方登记,等待对决名单。   本来这种后辈们的比武考试,长陵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反正只要中举就能参加武林大会,她也没有必要在这种场合出风头。   但是经过昨夜墨川那么一说,她难免有了点顾虑——万一在前两轮就抽到了王大公子,岂不是要将人逼死的节奏?   毕竟……她名义上还是荆灿的妹妹。   现在仔细回想,王大公子虽然对她似乎微有敌意,但在清城院内没找她的麻烦,可见是个恩怨分明的君子,如此后生,实在是不忍心摧残啊。   她兀自纠结了一会儿,监考官将对决名额牌挂在了公告板上,长陵在甲台看到了与自己:荆长亭,尔文,第三场。   还好。   只要不是王珣和周沁就好。   长陵暗暗舒了一口气,刚一扭头,看到符宴旸从人群中挤了过来,郁闷道:“亭姐,我在丙台,第一场就要上了,这次只能靠自己了。”   “对手是谁?”   “是蔡吉。”   长陵想了想,没想出来是哪个,“正常发挥就好。”   反正符二少过不了关也是情理之中,关键还是周沁那边……   正想着,周沁跟个游魂似的飘了过来,符宴旸瞅她一脸的“我要完”的表情,不由问道:“怎么这副丧气脸,你哪号台,对上谁了?”   “乙台,第二场,”周沁弱弱的开口道:“我对上方大小姐了,师父,这可怎么办呀?”   长陵一时间也没辙。   她能操控符宴旸在墨川手下过十招,不代表她能帮周沁打赢方烛伊,毕竟一炷香的时间够过上百招了,而方烛伊与周沁之间……中间至少差了三个符宴旸。   四方比试台的锣鼓均已敲响,符宴旸拍了拍周沁的肩道:“遇上烛伊是你的不幸,不过没事,我一会儿打完了过来看你,输也要输个体面哦。”   抛下话就十足欠踹的跑了。   “周沁,”长陵轻声道:“这只是你的第一战,今后在江湖上你也许还会遇上许多这样看上去实力悬殊的对手,这不代表你就一定会输,你在方烛伊跟前,也不是没有优势。”   周沁听的一愣一愣的,“什么优势?”   “你在她印象里是个废材,”长陵说:“这就是你的优势。”   今日的天格外晴朗,日头也格外的毒辣。   高阶上的主考官、院士们干巴巴的坐在那儿,受着炎炎烈日的炙烤,闷出了一头热汗。   叶麒的目光在几方比试台上溜溜转转了好一会儿,开口道:“这也太远了吧,只看得到人影,看不到人头,王大人,你看得到么?”   王尹轻咳了一声,“侯爷若是想过去瞧瞧,也是无妨的。”   “这可是王大人说的哦。”叶麒站起身来,“本来嘛,他们考一天,我们难道还坐一天不成?”   说完话,叶麒便大喇喇的往阶下而去,其余几人倒是不敢学小侯爷这样一开场就到处乱跑,心中盘算着要否多忍一两个时辰,就看到符相施施然起身道:“我也去看看。”   符宴旸第一场对决的是蔡吉,就是当初士院生中和他一样走了狗屎运临时用来凑数的那位仁兄。   同为菜鸟,但蔡吉好歹是凭自己的真本事在墨川拳下杀出了血路,符宴旸今日再无“高人”指导,自也不敢轻敌。   符宴归知道弟弟近来一直在刻苦学武,至于说练到了什么程度——反正是没有过什么期待,但当他走到比试台边,看到符宴旸手中的软剑轻柔曲折、飘忽未定,没两下功夫,竟绕过对方的钢剑划破了蔡吉的衣裳,胸处、腰处、膝处无一幸免,逼的人家毫无还手之力。   要不是这是他亲弟弟,几乎都要怀疑这货是符宴旸找枪手易容出来的。   叶麒端看了一会儿,估摸着符二这里八九不离十了,正打算换个站台,一回头,看到了符宴归,轻轻“咦”了一声,“符相也来凑热闹了?”   “能将无量鞭法融入软剑之中,恐怕也只有侯爷能想的出来,”符宴归淡淡一笑,“舍弟愚钝,有如此进益,还当多谢侯爷的用心教导。”   “小符不笨,只是遇上了个不想让他学武的大哥。”叶麒嘴角微微一牵,“一个人究竟是能文成,还是武就,全看自己,旁人是做不了主的,对吧?”   “侯爷所说极是。”   台上的小徒弟刚打了个胜仗,台下的小侯爷也打完嘴炮,目光扫了周围余下三个比试台一圈,正琢磨着先去哪边晃晃,突地一怔——因为长陵与周沁,同时上了甲、乙两边的比试台。   长陵本来以为场次不同,自己是看不成周沁比武了,没想到甲台这边前两场的试子都是实力悬殊之辈——没打几下就分出了胜负,是以轮到她上场时,乙台那厢的周沁也方才开始。   “正好。”长陵心想,“我也速战速决。”   叶麒犹豫了一瞬,想到长陵肯定能秒胜,抬脚就往乙台而去,符宴归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一眼看到了甲台上那道风姿绰约的倩影,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过去。   与长陵对决的尔文人如其名,长得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没穿清城院的院服,似乎是从西夏特招来的。   他看到自己的对手是个容色清丽的大美人,手中的刀都有些无处安放了,连忙抱歉道:“在、在下尔文,稍后若有失礼之处,烦请姑娘见谅。”   长陵分了点神关注乙场的动静,没注意这人说什么,敷衍的点了一下头,“嗯。”   监考官道:“开始!”   锣鼓一响,长陵从隔壁场上挪回视线,眼前这年轻人徒然拔刀,猛地一声清啸,人未落地,刀已至前。长陵稍一侧身避开,身后的旗柱瞬间被劈成了两截,围观试子们一惊——虽说比武场上难免刀剑无眼,但这考生一出手就是杀招,倒也未免太过了,而且方才他就那么晃一下连人带刀彪旋而出,究竟是哪路的刀法如此奇葩?   符宴归眸光微微一闪,心道:斩龙刀,江湖人称西夏第一刀法,此人虽未练至出神入化之境,在年轻的持刀者中,也算得上是翘楚了。   长陵以为从西夏来的多半是浑水摸鱼的货色,没想到这弱鸡还有两把刷子。原本这次武举她不想惹来关注,这样程度的对手,实该慢慢蘑菇上百招之后再讨巧的赢了他,为了个小角色亮了自己的剑,确有不值。   念及于此,她忙装作来不及拔剑的样子笨拙躲避,待尔文将她逼到了比试台边缘,她手中的剑居然在慌乱之中脱了手。   尔文见状,刀锋上的杀气顿时消弭,只等递出最后一刀令她认输,哪知刀未递出,眼前貌美如花的姑娘忽然一闪,不见了人影!   不等他回头,背心处倏地一麻,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前一栽,整个人居然就这么毫无征兆的被踹到了比武台下。   长陵稳稳当当地站定在比武台上,反应慢半拍的监考官这才道:“荆长亭胜。”   尔文意识到这姑娘使诈,气的指尖发抖指着她道:“你他娘的……”   长陵一个起跃落地,风一阵的掠过,留下他一人独自谩骂。   她没注意到人群后的符宴归,自然也没有发现,他正用一种微微失神的眼神端望着她。   乙台这儿的香已燃了半根,长陵一奔近,就听到人群中一片拍手叫好之声——方烛伊不知使了什么剑法,势头极之刚猛,周沁的铁棍在那一袭急舞之下被压制的手忙脚乱,无处躲藏。   长陵一眼看到叶麒,自然而然的靠上去,“打的如何了?”   叶麒看她来了,低声道:“方小姐这套霓裳剑练的极是精纯,基本没露过破绽,周丫头靠萍踪步撑到现在也是不易了……不过这种打法,就算熬到了一炷香结束,也会判定方小姐胜的。”   说话间,台上二人又你来我避了好几招,如叶麒所言,两人的武功差距是无法靠蛮力来弥补的,周沁的棍劲再大,打不到也都算白打,相反方烛伊始终保持着上风的节奏——虽然苦攻难下,也显得有些急躁了。   符宴旸在一旁也看的着急,“奇怪了,这臭丫头和我打的时候我都要给她打散了,怎么今日对上烛伊,力气全跑没了?”   叶麒道:“不是没力气,而是方小姐以形卸力,周丫头分不出虚实,这才被耍的团团转。”   不错,这样一直打下去,周沁就绝无获胜的可能。   除非……能把方烛伊的剑撞飞。   长陵目光微微一转——试子比武期间,台下所有观战者都不可出言提醒,她自然不能直接对周沁说话,但规则之中,却没有说过她不能和别人说话。   “符二,”长陵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符宴旸,“你一会儿紧跟着我,别跟丢了。”   符宴旸一听指令,立即会意点头,长陵目光始终盯着比试台,根据方烛伊的出招招式瞬间锁定了周沁下一步会躲避的方向,快她们一步挪了过去——然后就在周沁退到那个位置时,长陵扭头符宴旸道:“符二,你不是丙台的么,怎么还有功夫来这凑热闹?快看好你的软剑,下一场要是让别人选了去,你就没兵器可用了。”   她的声音不大,在窃窃私语的围观者中根本没人注意,但恰恰好钻入周沁耳中,便成了独有的暗示——打翻方烛伊的剑,让她没有兵器可用。   在此以前,周沁一心想着如何破方烛伊的剑招,越斗越挫败,无策抵御,长陵这句“及时雨”,几乎是醍醐灌顶之效,一瞬间,她的身形徒然跃起,扑棱棱往方烛伊面门一棍敲去。   这是不要命的打法,只要方烛伊顺利避开,就能轻而易举的把剑架在周沁的脖子上。   方烛伊还当周沁是打红了眼,嘴角一勾,亦侧倾而上,不料周沁的铁棍在中途倏然圈转,旋出了一个极为突兀的弧度,方烛伊脚还来不及沾地,避之不及,此刻是非硬接不可了,当下长剑对准铁棍斜挥——   “当啷”一声,方烛伊勉强握住剑柄,只觉得整个手臂疼的发麻,再扭头一看,钢铸的长剑竟然就这么被铁棍的暴力给砸弯了?!   周沁一招得手,不留任何空隙,铁棍迅疾无伦卷了过来,方烛伊甚至来不及回护,只觉得手心倏地一空,剑就这么脱手而出了!   方烛伊彻底呆住了,甚至忘了要往后纵跃,此时一炷香燃尽,铁棍恰到好处的停在了她的太阳穴旁,只听监考官高声道:“本场,周沁胜——”   这下,不仅是方烛伊僵在台上,连周沁都好半天没有晃过神来,直听到符宴旸高声笑道:“周沁!你什么狗屎运!这都能赢!”   周沁讷讷地盯着自己手中棍,“我、我真赢了?”   “那可不?”   周沁一脸欣喜的跳下比试台,激动难耐的拉住符宴旸的手道:“我怎么赢的?”   “我也没看清楚,反正你就是赢了。”   殿堂级的菜鸟赢了本应必输的比试,身为陪练的符宴旸只觉得自己至少也占了大半功劳,这会儿恨不得跟着周沁一起跳圈,连方烛伊冷着脸离开都没有发现。   长陵微微松了口气,转过身时,看小侯爷朝自己抛来一个“你真行”的眼色,她眨了眨眼,递回一个“算你识货”,惹得叶麒无言笑了起来。   多抵是开头就遇上了大招,后面一场他们仨都出乎意料的顺当。   所谓顺当,于周沁和符宴旸而言是遇到了略逊于他们的对手,经过一番恶斗险胜过关;于长陵而言,则是再次完美错过王珣,装模作样的斗了半柱香将人一掌掀到台下。   连胜两场之后,三人顺理成章的进入了武进士角逐赛。   能进入前二十名的试子自然都不是省油的灯,符宴旸一上阵没两下就被揍个屁滚尿流;周沁仿佛是在和方烛伊那一战逆袭后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竟又给她侥幸混赢了一仗,最后得了第十七名;而长陵纵观了一下榜单,选择在十进五的比试台上表演了一场“苦战”,让自己“力竭”摔了下去——无缘于王大公子决战武举之巅。   最终,王珣毫无悬念的夺得了榜首,如愿以偿的夺得了状元之衔。   只可惜,这状元迟到了三年,他希望看到的人永远也看不到了。   王珣的脸上无悲无喜,长陵淡淡的看着比试台上的他,忽然觉得,墨川也许说错了,他并不是欠人一个状元。   他和她一样,都是讨债人。   荆灿之于王珣,或许便如沈曜之于她。   而明日,她将见到沈曜。   作者有话要说:  武举里没有真正属于陵姐的对手。   想看陵姐和麒总男女携手双打,燕灵山和武林大会篇才是他们的舞台。 第七十二章: 朝见   演武场外,有一条城中湖,到了傍晚,落日将整面湖熔成了一块金璧,新月初生于寒鸦之上。   长陵躺在树下,凝着柳垂枝,听着不远处湖岸边有孩童们在嬉戏打闹。   叶麒拎着一壶水囊走来,在她身旁坐下,“喝不喝水?”   长陵接过水囊,咕嘟咕嘟灌了几口,“他们都回去了?”   “嗯,那二傻都累坏了吧,符二也都受伤了,估计各回各家去找大夫了。”叶麒看向长陵,“你有没有受伤?”   长陵白了他一眼,“我?怎么可能?”   “怎么没有,你这个袖子都……欸?”叶麒看她右手袖口裂了个大缝,一把握住,仔细端详一番,没有发现伤口,倒看到了一个伤疤——一个状若飞蝶的淡紫色伤疤。   “没事,就是今天遇到了个脑子进水的,一个劲的想割我的腕,不小心让他给划到了。”长陵坐起身,看叶麒怔怔的望着自己的伤疤,忙缩回手去。   叶麒收起顿在半空的指尖,“这个……是同心蛊的疤?”   “嗯。”   “你当时……是怎么中的蛊?”叶麒的声音非常轻缓,“能说的么?”   长陵一言不发的移开目光,没有回答。   叶麒说:“不说……也没有关系。”   “是采药的时候,蛊虫无意中钻进去的。”长陵突然开口道:“他割破了自己的手,以血诱出另外半只蛊虫,说不能让我断成两截下山。”   “他?”叶麒问:“是付流景?”   长陵微微点了一下头,“所以那天,我们在十字崖上结拜为兄弟,立誓同生共死。不过后来,沈曜告诉我,那蛊虫一开始就是他放的,我之所以毒发,也是拜他所赐。”   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神色也没有什么波澜,“他认为是我杀了季子凝,他想报仇。”   叶麒听说过季子凝的名字,但如此言简意赅,他一时间还没有理清人物关系,又听长陵道:“话虽如此,我始终没有想通,他为什么从没有问过我,就能够妄下杀手。”   “季子凝不是个魔教教头么?你杀她不是为民除害,付流景报什么仇?难道,他和季子凝私下里有一腿?”   长陵看他反射弧如此长,不免怔了怔,听到“有一腿”时,终于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脑门道:“那季子凝自然也是我扮的。”   叶麒扶额道:“你好好的扮成魔教妖女又把自己杀了?”   “……”   长陵突然觉得和这小侯爷述衷肠什么的,实在太不靠谱了。   她正欲起身,被叶麒一把拉入怀中,两人一起倒在草地上,他眼中浮起几分笑意:“逗你玩的,你怎么总生我的气。”   “是你自己不好好听我说。”   “我都听明白了,”叶麒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扮成了魔教妖女捣魔教,遇上了付流景,而他爱上了季子凝,却又不知此季非彼季,对不对?”   这是一道她一直以来不愿去揭的伤疤。   方才不知是怎么了,也许是离明日更近了,又或者是夕阳太远,叶麒温热的指尖触到她的伤疤时,莫名被激得一哆嗦,同心蛊的事,就这么没头没尾的提了起来。   不算郑重其事,也没有咬牙切齿,但也绝非释怀忘却。   然而,只是开了那么一个头,他就能轻轻松松的猜到了结尾。   她忍不住困惑起来:都是聪明人,这么容易就想到的事,为什么当年他没有想到?   叶麒见长陵半晌无语,以为自己玩笑开过了,忙松开了她,歉然道:“我只是看你有点严肃……怕你越想越深,所以……唉,是我说错话了……”   长陵对上了他的眸,不自觉道:“是你就好了。”   叶麒没听明白,“我什么?”   “如果,”长陵的语气中带着某种忌讳莫深的落寞,“当年在十字崖上,和我结拜为兄弟的人是你就好了。”   嘴上没个把门的小侯爷挑了挑眉毛,“谁要和你结拜兄弟?要结拜也要结拜……”   长陵问:“什么?”   叶麒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看了看地,随即道:“猜猜看,猜到了请你吃盐水鸭?”   长陵面无表情撑着他的肚子站起身,叶麒被压的“嚎”一嗓子,一把蹦跶起来,“你这手劲真是……被周丫头传染了吧?”   风拂来一阵柳絮,翩若烟云,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长陵刚想说话,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叶麒一怔,又看她接二连三的打了好几个喷嚏,“你、你冷么?”   长陵摆摆手,转身就走,“我一砰到这个……柳絮就……阿啾……会打……阿啾!”   叶麒忙淘了块帕子给她遮挡,看她根本停不下来的架势,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没想到你还有这弱点,那要和你打架,岂不是采一盆柳絮就能大获全胜了?”   “阿啾!”长陵懒得和他怼,一阵小跑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叶麒差点就要追不上,连连道:“欸,你慢一点,等等我……”   他俩跑的太急了,以至于一时没察觉到这一阵风的不寻常之处。   离方才他们所坐的地方,不到百丈之处,有个人至始至终都立于树后。   如此距离,虽听不到他们所言,却看的清他们一个喷嚏连连,一个畅笑不止。   符宴归的手中拎着一袋布囊,囊中装满了柳絮。   他静静的望着他们的身影远去,晚霞彻底黯淡而去,但他的眼圈倏地红了起来。   *****   文人科举放榜那日,皇帝会办鹿鸣宴宴请登科进士,并钦点三甲,以彰天子恩宠,武科的宴席名唤会武宴,因沈曜以武立国,这会武宴的排场据说比之鹿鸣宴更为气派,由兵部与礼部同时筹办,不仅是文武大臣、皇室贵胄,连江湖各大门派宗师都被邀请在列。   会武宴前,进士们由清城院院士莫道云带领下,由城西至城东,过秦淮河畔,环城至半,骑马游街示众。   进来金陵城中本就汇聚了各门各派的江湖人,如此盛况,当然不愿错过,而普通的平头百姓为了亲睹新科武进士的风采,天蒙蒙亮时,通往皇城的十几条街道都聚满了人,加之早已部署好的皇城军,简直有些难以负荷。   长陵策于马上,居于队伍之中,随着皇城军一路往前,看着九衢三市都被人海围个水泄不通,所过之处人欢马叫,但她心中无半分喜乐。   这一路众人,所瞧见的不过是外皮的风光,而这一队的武进士,是会成为弄权者的爪牙,还是真的能为保卫百姓出一份心力呢。   符宴旸与周沁自是乐不可支,分明是骑在队尾,脸上都挂着一副“我最威风”的笑意,时不时的与左邻右舍的百姓们挥手致意,足足挥了一个时辰都不嫌累。   时至正午,新科进士们策马而过宫门,在主考官王尹、莫道云、吏部侍郎的带领下,到了偏殿处均套上了一身深蓝色宫袍,随后,去往正殿。   长陵抬起头,望着正殿上“奉天殿”三个大字。   上一次她来这儿,还是当年随越家军来擒前朝叛贼,骑着黑马拎着□□在殿内晃了一圈,而后匆匆离去。那时的她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十多年以后的自己,会以这样的身份再次踏入这个殿宇。   宦官传叫之后,莫道云带着这二十个进士步入大殿,殿内左右两边分站文臣武将,而高坐于龙椅之上的,是沈曜。   长陵一步一步往前迈近,她平视着前方,将目光落在御前那人身上。   沈曜一身黑底金纹的冕服,头上的紫金冠悬珠抹额,鬓角的发秃了许多,四方脸庞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醒目的垂着,乍一眼看去,差点没有认出来。   十一年前的沈曜在江湖中也算是个相貌堂堂的公子哥,没想到现在居然成了这副模样。   这时礼官出了声,长陵才回过神来,跟着其他进士们行过拜礼,三呼万岁。   再次起身时,沈曜终于开口道:“朕今日甚是欣悦,诸位爱卿皆是文武双全,出类拔萃之才,方能踏入这奉天大殿,今后,只当恪守臣职,为朝廷尽心竭力,均是我东夏肱骨……”   说的无外乎都是一些夸赞、笼络以及恩威并施的话语,长陵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同样的声音,她只记得多年前沈曜第一次来见大哥,连腰杆都直不起来,拱着手直道:“我沈家今后必以越家马首是瞻,为百姓,为天下生民,谋求福祉。”   沈曜说着说着,莫名的觉得哪里不太自在,貌似正被某一道眼神冷冷的盯着。他顿了一下,一眼扫了一圈,见进士们个个俯首聆听,又觉得多抵是自己多心,于是轻了一下嗓子,继续把后头的话说完。   长陵收敛了自己的目光,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直到沈曜吩咐礼官为他们赐宴,她随着众人又出了奉天殿。   她仰头睨着天,袖中的拳头慢慢松了下去。   长陵回头看了一眼殿阁方向,眼中流露出一丝未经掩饰的冷意。   星曜之光,终是借来之晖,终有落尽之时。   *****   会武宴设于武英苑,由兵部与礼部同时筹办,不仅是文武大臣、皇室贵胄,连江湖各大门派宗师都被邀请在列。   夜幕将至,花灯夜放千树,宾客先后到场,丝竹之声已起。   百官按品阶位次坐一列,今科进士则坐于另外一列,离长陵距离颇远的贺小侯爷频频张望过去,发现不时有同考前去搭讪,恨不得掏出个□□,见一个射一个,见一双射一双。   贺小侯爷旁席的符相也不时瞧着那个位置,以至有人前来敬酒都失了神,不复往昔那般谈笑风生,左右逢源。   长陵自是颇为纳闷。   本来一个人好好的坐在位置上喝酒,这些人怎么就没完没了的来打招呼,之前在清城院里就没见他们如此热络过。   她自是不知,这些人之中有不少就是昔日在清城院偷偷给她窗缝塞过情书的,只是当时未得功名不敢造次,如今在这会武宴上,群雄同贺,自是不愿错过机会。   “哇,我师父真的是……太受欢迎了……”周沁看得啧啧称奇,“才坐下来一会儿,上去敬酒的人就没停过啊……”   符宴旸往嘴里塞了几颗花生,“那不是废话么,咱师父这美貌气质,要说是金陵城第一美人都毫不为过,你说咱们今天进宫这么久,也见过不少漂亮的宫娥了,你觉得她们和咱们师父有的比么?”   周沁连连摇头,“没得比。”   这时,沈曜在内官的簇拥下徐徐而至,远远看到进士席间这十座九空全往一个地儿挤去,不免有些诧异,他抬了抬手,示意内官不必提醒,跨步而上。   “众位爱卿都在凑什么热闹呀?”   皇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几个进士郎都吓的头皮一麻,瞬间哗啦啦跪了一地,其余席位上的宾客也跪身,齐呼“万岁万万岁”接驾。   长陵本就是跪坐在席位上,听到沈曜说话时,便顺势低下头去,与众人一起俯身而下。   沈曜盯着她,道:“你,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长陵迟疑了一下,带着几分谨慎慢慢抬起头。   作者有话要说:  偶尔虐个渣,生活更美妙。 第七十三章: 抢亲   入眼处,是一个绝色美人。   不施粉黛,依如朝霞映雪。   只是那双眼望来冰凉,不带一丝温度,沈曜看的心头一窒,竟觉得有些刺目。   再仔细多看了她一眼,又觉得那眸子深幽,仿佛方才那一刹的冷锐只是个错觉。   “你叫什么名字?”沈曜问。   长陵面无表情低下头,她光听他的声音都有些犯恶心,“荆长亭。”   旁边那个内官一跺脚,轻声提醒道:“你该说,回皇上的话……”   “无妨无妨,”沈曜摆了摆手,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勾着一股让人看了就不太舒服的笑,“今日在大殿上朕尚没有细看……你姓荆,难道你是……”   “皇上,”荆无畏上前两步,介绍道:“她是臣之前与皇上提过的,臣的小女。”   “喔,朕想起来了,苦寻多年的那一个……”沈曜说着往自己的席位上走去,坐下身,目光又在长陵方向流转了片刻,对荆无畏笑道:“大将军的女儿真是天人之姿啊,朕这后宫佳丽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令千金之万一……”   他话还没说完,叶麒已然微微变了颜色,符宴归的眸亦是不动声色的一转。   将新科进士与后宫相提并论,未免有些太过突兀了,在场众人不免都想:皇上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该不会是看上了这荆家的女儿吧?   毕竟看惯了深宫后宅的庸脂艳粉,乍一见这种清冷绝俗的,难免不会动点心思。   果不其然,沈曜又道:“不知令千金,可有婚配?”   荆无畏正欲答话,却有人突然起身,跨出席位道:“皇上,荆小姐虽未婚配,却有婚约在身……”   符宴归抬袖为礼,眼睛直视沈曜,道:“她的未婚夫婿,是臣。”   现场彻底静了下来,众人下意识屏气凝神,只觉得符相这话头带着对皇上宣誓主权的意味——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直言,不怕触怒龙颜?   沈曜的眼中泛过一瞬的不悦,但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他看到站出来的是符宴归,终究牵动嘴角,强自笑道:“朕原还想说为荆小姐指一门亲事,想不到与符相有了婚约,果然是郎才女貌,不知可定了婚期?”   荆无畏道:“这婚约本是多年前符老太爷还在世时定下的,臣本打算待武举之后,再同符相商谈婚期……”   “既然皇上关心,”符宴归侧过身深深看了一眼长陵,随即回转过身,对沈曜道:“今夜就在这会武宴上,臣恳请请皇上赐婚,为臣与荆小姐定下婚期,择日完婚。”   叶麒温润如玉的脸蓦地一沉。   长陵更是莫名——这会武宴不是宴请进士及第的么?怎么就被姓符的东拉西扯带到了定婚期的节奏了?   荆无畏神色复杂的看了符宴归一眼,虽然没有反驳也没有急着附和,只道:“老臣听凭皇上定夺。”   沈曜目光微微一转,落到长陵身上,他似乎有些费解,只觉得这女子除了美貌之外,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符相如此一反常态,非要借他的金口来敲定这门婚事的?   “既然二位卿家得此良缘,”沈曜道:“朕自然应当成人之美……”   叶麒腾地站起身来,因为动作太大、用力过猛,以至于跟前整个桌席都给他的腿蹭翻了,“哐当”一声——成功的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   沈曜眉头一蹙,“贺侯……你这是……”   叶麒跨过桌案,对沈曜鞠了一礼,道:“禀皇上,臣反对这门婚事。”   底下又是一片凝滞,朝臣们不敢吭声,新科进士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沈曜也愣住了,他本来也不愿被符宴归这么牵着鼻子走,看到贺瑜站出来言辞反对,不免一抬手,问道:“这本是荆符两家的婚事,既然符相与荆小姐两情相悦,不知贺侯因何反对?”   “皇上有所不知,荆小姐早年流落民间,并不知自己是荆家的女儿,早前臣有幸与荆小姐相遇相知,本已私下互许终身……”叶麒的瞎话张口就来,偏生所有人都竖直了耳朵,只听他煞有介事道:“臣答应过荆小姐,待为她找寻到家人之后正式下聘,没想到她竟是大将军的女儿……原本臣是想等科考后再同荆将军坦言,岂知符相倒先提了。”   长陵:“……”   这话一出口,符宴归那张脸有些温文尔雅不起来了,他道:“婚姻大事,媒妁之言,贺侯空口白话,就想毁掉符某这桩婚事,是否有些欺人太甚了?”   符宴旸:“……”   周沁原本看的紧张,见符宴旸忽然一副快要掉下下巴的模样,“干、干嘛?”   符宴旸悄声道:“我这还是第一次听我哥说别人欺他太甚……”   叶麒摇了摇头,对上了符宴归的目光,好整以暇道:“符相此言差矣,我与荆小姐两情相悦,本是认识在你之前,怎么能说是我毁掉符相的婚事呢?既然这婚姻大事,需得媒妁之言,本侯今日请皇上来为我与荆小姐做媒,有何不妥?”   符宴归自然知道叶麒上面的每句话都是瞎编乱造。   但他又无法拆穿,只冷笑一声:“贺侯想要娶荆将军的女儿,可曾问过荆将军一句?”   荆无畏一直旁观贺侯与符相互相拆台,越往下看越觉得蹊跷,虽说贺瑜那番话太过突兀,他也不能尽信,但单凭他的反应来看,确是心属的样子。何况贺家的军力确实一直都是他的心腹大患,若然能借此机会与贺家结亲,也未尝不可。   这小侯爷今日表现的如此有恃无恐,他掂量了一下,打了个太极道:“侯爷所言,老夫亦是第一次听闻……皇上,本是会武之宴,没必要为了臣的家事搅了这一场好好的筳席,此事,不如延后再说。”   叶麒大概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点头道:“也是,今日是臣等鲁莽了,还请皇上恕罪。”   这事儿头本就是沈曜惹起来的,他自己无意间惹了符相与贺侯两人的心上人,当然不至于再去降罪,听荆无畏这么说了,忙点头道:“如此也好。”   本以为这事就此揭过,叶麒都打算重新回到坐席上,符宴归突然道:“今日既是会武之宴,就让臣与贺侯比试一番,为陛下助兴如何?”   叶麒眉头无端一跳,不等他开口,符宴归抢声一步,指着身后数丈处的一个舞台,道:“这婚约在前也好,贺侯所谓的相遇相知在后也罢,不论哪一种,若是我们坚持己见,终是令皇上为难,亦是令荆将军为难。既然如此……”   他转头看向叶麒,淡淡一笑:“贺侯可愿在着会武宴上,当着皇上、天下群雄之面,以武定个输赢?”   长陵默默的扶额——小侯爷这下可算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论武功,就他那副来回见阎王爷的病体残躯怎么打得过姓符的?   没想到,她听叶麒道:“好啊。”   长陵蓦地扭过头去。   事实上,姓符的娶不娶自己,姓沈的定不定这门亲,她都不太关心,反正到了武林大会都要与这群人撕破脸皮,眼下这一时半刻又有什么可顾虑的。   她看叶麒为了这点破事在那头动嘴皮子,本来已经有点窝火了,结果听到他要动手,差点没顺手把手中酒杯往他脑壳上砸过去。   按理说,当朝丞相和一品军侯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如此不合时宜的话,当皇帝的该出言阻止才对。   但沈曜没有。   他神色莫测的看了他们片刻,转向荆无畏道:“他们毕竟都是冲着当你的女婿,荆将军意下如何?”   荆无畏看这无形包袱又被丢到自己怀中,心道:符相与贺侯向来面和心不和,今日此举,也算是把过节摆上了台面,既然如此,我隔山观虎斗,岂不是坐收渔翁之利?   念及于此,他道:“老臣没有异议。”   沈曜挑了挑眉,道:“二位卿家切磋两下,也算是应了今日会武宴的景,不过,点到即止就好,不必大动干戈,伤了同僚的和气。”   叶麒与符宴归齐声道:“臣遵旨。”   *****   舞台上的舞姬被礼官匆匆带了下去,丝竹之音也停了下来。   符宴归足下一蹬,身形一闪,当先跃到了台上。   叶麒今天身上穿的颇多,他将外袍解下,随手丢于座旁,这时听到在座众人一声惊呼。   但见舞台上,有一人翩然而落,站在符宴归的对面。   那女子一身蓝色烟罗轻衫,缥缈如仙,却不是长陵是谁。   叶麒心头突地一跳,当下掠身而过,还未跃上,长陵的手骤一抬,示意他别上来。   符宴归怔怔看着她。   方才那一霎,只觉得她带上来的一股清风,占据了自己心神,等他反应过来时,长陵对着御座前那人道:“皇上,符相与侯爷比试我不放心,谁知他们俩会不会互相给对方放水?”   荆无畏当即怒道:“你在做什么,快下来!”   长陵充耳不闻,只看着沈曜方向,“如果今日非要定下我的婚事,那就让我来选婿,如何?”   沈曜疑惑道:“你选婿,如何选?”   “按武举的比试规矩,一炷香之内,谁先下台,就算谁输。”长陵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入耳,“我分别与他们打一次,除非他们都赢了我,我才相信他们有真本事,若是一个都赢不了我,那我今日就不嫁了。”   荆无畏指着她道:“胡闹!会武宴上岂容你大胆放肆!给我下来!”   “荆将军切莫心急,”沈曜安抚了一下荆无畏,扭头对长陵道:“你一个小小的进士,绝不是丞相和贺侯的对手。”   长陵故作若有所思道:“如果皇上担心,就让他们让我一只手,那不就公平了?”   “让你一只手?”沈曜眉头微微一蹙,“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今夜,毕竟是会武之宴,不知众位卿家会否不愿看这出比试?”   他刚说完,进士中立即有人道:“回皇上的话,我们愿意看!”   说话的人是符宴旸,他说完之后用手肘捅了一下周沁,周沁忙弱弱跟道:“愿、愿意。”   这届进士们原本十个里有六个都对长陵颇有好感,本以为追求无望了,听到长陵说“赢不了不嫁”,自然乐意,何况连符相的弟弟都出声支持,说明这也是符相的意思,他们又岂有反对之理?   “愿意愿意。”   “会武宴切磋武艺,也不算跑题。”   “臣没有意见。”   至于其余的朝臣,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泼冷水。   “就这么来吧,”沈曜往椅背上一靠,对荆无畏一笑道:“大将军,今日会武宴,就当是替令千金比武招亲了。”   舞台之上,长陵爽快一比手,对符宴归道:“符大人,请。”   这个手势太过熟悉,仿佛倾倒了十一年的光阴,骤然出现在了咫尺之前。   姗姗来迟,却又惊心动魄。   长陵看他一副丢了魂似的模样,莫名一皱眉道:“符大人?”   袖中的双手隐藏了颤意,符宴归闭上双眼,及时掩去了一瞬间根本藏不住的欣悦之意。   她没有认出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上天……给了他一切重来的机会?   符宴归重新睁眼,声音有些沙哑,嘴角微微一勾:“好,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  爱你们~今天是不是也会有很多很多爱的留言呢? 第七十四章: 伯仲   叶麒看她是铁了心要打上这一架,便也不去阻止。虽说她内力不能尽用,但以双手敌人单拳,符宴归想从她这边讨得便宜也是不易。   他这么想着,登时便宽了心,此时,舞台上的二人已动起手来。   率先出手的是长陵。   昔日在符府,她夜探符宴归卧房时曾与他交过一次手,尽管全程不过三招,也足够瞧出此人武功之深不可测。她既已决意通过比武将这层黏糊的关系剔个干净,是以一开场便猱身而上,斜掌猛拳,招招直逼他要害之处,出手之凌厉,直如生死搏斗一般。   符宴归一手负于身后,只能单靠右手招架,他没想到长陵上手就是杀招,便也丝毫不敢怠慢,当即足下一踏,腾挪之际双腿如闪电般踢出,避开长陵攻势的同时,又出奇招,招招都瞧的人目不暇接。   座下有江湖宗师不由惊道:“此乃奇门老门主的‘步下乾坤’,不仅能够进退自如的避开敌手,更能出其不意攻敌不备,每一步下皆有乾坤,想不到贵国符相如此年轻,就能将此神功练得如此出神入化。”   周沁听到这话心头一惊:那不是比我们萍踪步更厉害?   长陵眸光微微一闪。   步下乾坤论的是先闪后攻,而萍踪步是讲究先攻后避,这两套腿法撞在一起,就要看施展功夫的谁更快一筹。   长陵踢、蹬、踩、绊之时,符宴归则闪、切、腾、跃,而当他一步三转之际,她又倒踏四步九环,总之就是以快打快,以更快敌更快。   两人腿上交换了十来招,手上也没闲着,霎时之间,舞台上的两道身影左回右旋,只听掌风呼啸,人却连影子都看糊了。   在场众人均是惊诧不已,有人小声道:“一个位列第十的进士就能有如此身手,那武状元还得了?”   王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舞台,心道:若换成是我,此番定是被压制着打了,但她……竟与符相旗鼓相当。   然而此刻长陵,却并不显得像外人所看到的那般游刃有余。   她自幼修习的释摩真经以内家心法见长,说穿了,就是凭着诡异的身法与浑厚的内力,一掌掀翻一大片,哪怕用剑,也多是以剑气杀人。   众目睽睽之下,她自是不能使用本门武功,一拳一掌皆是实打实的近身肉搏,这种斗法,考验的就是出的招式速度与力道。   若不是一度为了帮沈曜夺盟主,将中原各大门派挑战了一圈,她也不会去研究什么繁杂多变的武功招式,但即使如此,没有经过日日夜夜的勤修苦练,就算上手也快不到极致;至于力道……她的每一次出招都蕴着劲力,而符宴归的内功比她想象更加深厚,不仅分文不差的接下来,还能用更大的力道还击——   长陵暗骂了一句娘。   在寒冰洞里躺了十一年,肉没多长一块不说,原本的一身肌肉都掉了个光,眼下才对上了百来招,拳头、手臂甚至是脚骨都有些隐隐作痛了。   符宴归如何不知她的忌讳?   他一早就知道长陵不能使用最拿手的武功,而到目前为止,他也只用上了六成的功夫,她就已经吃不消了。   他欺身而近,手肘一振一压,一推一送,根本不给她取巧借力的机会。   这场比试,他势在必得。   叶麒站的离台近,听他们两每一次肘臂交接都撞出咯咯闷响,心不由提了起来。他深知长陵的身体状况不宜硬扛,但此时要是掷剑给她,怕又要被人说道不公。   他一抬眼,看到了插在舞台边上用作装饰的纤长的梅枝,当即提醒道:“梅枝!”   长陵余光一瞥,转了个大圈步,抢在符宴归之前一手摘下了那根梅枝,而后整个人彷如秋雁横江一扫,情势大有不同。   枝条虽轻,但握在长陵手中,有如剑刃锋芒毕露,他不敢徒手去接,只得避开,这一分神,手上的动作不得不化攻为守,纵然沉如磐石,但于长陵而言却是化被动为主动——她的左手依旧周旋于拳掌,右手枝条则有条不紊徐徐逼近。   众人方才看他们俩打的不分伯仲,顷刻间,这小姑娘居然只用了一根梅枝逆转了局势,无不惊骇,她使的剑招虽稀疏平常,但迅如奔雷,矫如灵蛇,夜色之下翩若惊鸿,当真又是养眼,又是痛快!   高手过招,输赢决于俄顷,若接二连三只避不攻,极易露出破绽。   符宴归的“步下乾坤”已被打乱了节奏,长陵瞧准时机,左手并拢五指斜劈,右手举枝翻腕,一招“孤鹤穿云”,望他面门刺去。   这一招玄妙而又陌生,正是长陵当日为符宴旸苦心研究专适用于擂台比武用的招式。   符宴归心神一震,忙仰面让开,终于还是慢了半拍,枝端在耳廓擦过,带出了一道醒目的血痕。   周沁一眼认出了这一招,“这不是……”   “是亭姐教我的孤鹤剑,”符宴旸惊奇道:“没想到给她用上,有这么大的威力。”   周沁默默的瞄了符宴旸一眼,心道:这符二少也真是个怪人,自己的哥哥被吊打成这样,他居然还能头头是道的分析起剑法?   长陵看见了血,反手收了梅枝,似笑非笑问:“还打么?”   适才交手之时,符宴归能感受到她的劲力与体力皆受了限,故而才留了手,眼下瞧她这般神态,心下莫名起了一丝低落之意:我处处让她,她却招招狠绝,以前……她何曾会这么对我?   转念一想,若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下的怕就不仅仅是狠手了。   符宴归收敛了心神,道:“香只燃到一半,为何不打?”   长陵俏眉一挑,“行,那继续。”   说罢,左掌一推,右手手腕灵巧一转,“燕鹤骨”、“云鹤纹”“驾鹤归”三招并发,忿然而冲去。   符宴归不再避让,而是直面而往,头一摆,梅枝险而又险的从他脖颈擦了过去,不等长陵回勾,他的右肘突地一摆,徒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这一招出手极快,长陵猝不及防,想要撤手时已经迟了——她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内力沿着他五指渗入她的太渊穴,只一瞬,那股力道便沿着穴道流向四肢百骸,刹那间,手足酸软,由头至尾浑身僵麻。   长陵心头一凛。   这就是那一夜,克制徐来风无法动弹的一招!   长陵只觉得膻中气海所凝聚的内力正在散开,逐渐往对方方向游走,她当即沉封自己的穴道,如此一来,虽说内力不会被吸走,但自己也无法施为。   这他娘的是什么邪门的功夫?!   本来场上两人快的让人眼花缭乱,打着打着突然就停住了,在场众人都看傻眼了——这又是个什么状况?   长陵动不了,看符宴归也没有动,想起那一夜他将匕首丢给自己,要她去刺徐来风,由此可见使出这招的人一时半会儿间也不能动手——   她一时懵了,符宴归总不能指望着这么静止到一炷香燃完,就能赢了这一仗吧?   不对!   若只是单纯吸附他人内息的邪功,内力无法融合,施功之人自己会先进入走火入魔的状态——但此刻,长陵能够感受到符宴归自身真气,自上而下逆经脉而流。   *****   她呆了呆,忽然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当时她基本已达到了“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的水准,听说百年前有人练就了“飞花摘叶皆可杀人”,于是沉迷于耍树叶玩儿。   那阵子付流景被她抓到军营里,成日百无聊赖晃来晃去,有次看她用一片树叶击下一只麻雀,顺口吐槽道:“你这样顶多也就能伤一伤小鸟和菜鸟,弄不死人还白瞎内力,不如老老实实挑一点有硬度的东西耍吧。”   长陵无视他,又挥出几片树叶,只能卡在离她稍近的树干上,远一些的便掉落下去,付流景幸灾乐祸一笑:“看吧,树叶柔软,就算你能够用真气贯通带动,距离也是很有限的,你总不能跟着叶子跑……”   长陵想了想,“离远了不行,若是能盘旋于我周身寸许,不就等同于披荆戴甲,威力无穷了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付流景略一思付,挠了挠头,“不过你们不都是砰一下一掌拍死一群人么?内力都是往外的,总不能往内吸吧?”   “说不定呢?”   那次闲聊之后,长陵一度试着练过倒流真气的功夫,只是人有奇经八脉,究竟要如何个倒法能畅通无阻,少说也得尝试个八百一千次也未必能成功,后来她疲于战事,这事也就暂且搁下了。   *****   符宴归的这一掌,令她乍然想起昔日的构想,须臾之间,她便明白了——姓符的刚好也是用的内力倒施之法,一方面能暂时的将她制伏,另一方面待他自己的真气积攒到一定程度,便能破功而出,将她击垮。   对付这种状况,只有用比他更浑厚的内力将他推开——但显而易见,现在她身上的内力略逊于符宴归。   那么……就只剩下另外一种办法。   长陵对上他的双目,身形站不住脚似的一歪。   符宴归发现她一直固守的真气突然泄了一毫出来,徐徐汇入自己周身遍骸,他看着她苍白的唇色,心道:她撑不下去了么?   叶麒本来看他们如此僵持不下,料到符宴归是使了什么古怪的内力,正犹豫着要不要想办法中断这场比试,却看到长陵的嘴角缓缓扬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叶麒心有灵犀般的顿住了脚步,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她在等待什么时机吗?   这时,符宴归终于将自身内力汇聚于足下,他奋力一扫,正待将长陵掀倒,可就在他脚背即将触到长陵脚踝时,她的足尖一错,恰到好处的对上了他那一踢——   两足猛力相抵,符宴归被这劲力震的倒退两步,她顺势后飘,身姿轻盈如飞凫,落在了舞台边上的竹枝上,犹如浮动于水波中。   符宴归心头一震——她是如何躲开的?!   长陵的表情依旧平静,但双眸透亮,比所有的花灯都要明亮。   她将梅枝抛开,展开双臂,一瞬间,那竹上的叶子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走,犹如唤醒了生命的蝴蝶一般一片一片附在她的衣裳上,臂膀、背脊、腿、足,下一刹那,她掠身跳下,衣襟生风而来,呼的一掌,迎面拍出。   符宴归斜肘接掌,还待再使出方才那一招,然而两掌相触之际,砰地一声,她竟将他轻轻松松的推开!   “怎么会……”符宴归瞳仁一缩,“难道……”   长陵桀骜地瞥了他一眼:“符大人,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就在方才情势急遽的顷刻间,长陵故意泄了一分自己的真气,感受了一遍他流动的经脉顺序,然后依葫芦画瓢,原封不动的搬了过来。   练过释摩真经的人,周身经脉会比普通的武林高手更为灵动,每一寸体肤都可以吸纳或释放真气,符宴归这套“倒行逆施”用在她身上,只会更加的变本加厉。   此刻长陵脚下所踏的依旧是萍踪步,手上使的仍然还是平平无奇的普通招式,但符宴归每接一掌下来都比先前吃力数倍——因为他不仅要防御拳掌之力,还要避开她身上那些锐如刀片的竹叶,他的绸缎裳不留神刮到,居然就撕拉一声划出了口子来。   但见她掌影舞动,舞台地上的花瓣也让她的力量激荡而起,落英缤纷,游走于二人之间,看在外人眼中那是赏心悦目,但飞落在符宴归脸上却宛如被碎石骤击,淋的生疼。   眼见她招招如疾风之刃,他终于避无可避,几乎是下意识的挥出了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将周围所有干扰自己的树叶花瓣一掌拂开——   长陵等的就是他这一掌,足尖一点,在半空中倒旋一身,悠然落在了他的身后。   正当此时,一炷香彻底燃尽。   在场的所有人尚没有从这淋漓尽致的酣斗中回过神来,忽听叶麒朗声笑了起来:“符大人,你输了!比试规则是只能用一只手,可你方才,却双手并用!”   符宴归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回转过身时,长陵冲他客气的抱了抱拳:“承让了。”   她说罢,眉眼朝台下的叶麒悄然一弯。   这一笑,当真如一泓清水,叫人挪不开眼。   只是对着的,却是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符大的武力值很高,但是再高也高不过陵姐逆天的天赋。^_^   有留心会发现,我写打戏几乎没有重过,每次场景、敌手、当事者状态都是跟剧情不断变化。   经常构想着十种八种打法,最后选择一个自己相对满意的才开始动笔。 第七十五章: 胜负   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长陵会在最后一刻赢了符宴归。   甚至没人明白,这小丫头不就是在竹枝上那么蹦了一下,最后劈下的那一掌也并非是什么出奇的招式,怎么就诱得符宴归使出另一只手,落到了败局呢?   纵然在座的人有不少武学好手,如“倒行逆施”那般内敛的内功,光凭黏在身上的几片树叶,断是看不出端倪的,是以方才台上那一番惊心动魄的对决,落在大多数人眼中,也不过是符相一时没有注意,才让长陵侥幸赢了去。   沈曜沉对荆无畏道:“将门虎女,果然令人大开眼界啊。”   “是符相不忍伤了小女,才招招相让的。”荆无畏嘴上虽这么说,眼中仍带着几分惑色看向舞台。   符宴归一垂眼,敛去眸中的失神之意,对长陵回了一礼道:“荆小姐好身手。”   说罢,他施施然踱下台,瞄了叶麒一眼,却没有走回自己的席位上,摆出了一副就近观战的姿态。   叶麒足下轻点,飘然落到舞台之上,笑眯眯的立了一拳道:“长亭姑娘,既然符相用了右手,那我就用左手领教一番你的武艺,若不慎下重了手,还请海涵。”   众人微微愕然,听这言外之意是胜券在握,难不成这小侯爷的武功竟比符相还高?   长陵听他又开始不要脸胡吹,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但她今日之所以跳上比试台,本意就是不愿看他动手伤身,如今她既已胜了符宴归,眼下这一场需得落败,否则,叶麒不还是得和姓符的打上一场?   只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放的水也不可太过,要装的逼真一点,恐怕开始还得动点真格。   “小侯爷,请了。”   话音未落,长陵向前踏出,左肘向前方一沉,右拳成钩,双手齐振而出,劈头盖脸的招呼上去。   这一招“鹞子入林”劲力快猛,用意独特,场中立时有人“咦”了一声:“这不是伏龙拳么?”   伏龙拳最初源于少林长拳,后经各家门派修缮演变,江湖中不少人都会练到。但此拳法甚为繁复,非少林弟子也练不到点上,学者虽多,会者却少。   长陵使出几招后,有眼力的人便能瞧出她颇是精通,心中不由暗暗佩服:本以为这荆小姐只是身手敏捷,想不到她的伏龙拳也使的如此流畅,她前一场不用来对付符相,难道就是为了给小侯爷来这突然一下?   叶麒眼见猛拳袭来,左手没去抵御,就这么站在原地任凭她打。长陵没想到他一上来就作死,忙中途撤力——但堪堪只撤去了一半,仍有一半击中了他的肩头与胸腔之上。   然而手方触到他的身子,便感到力道倏然挪移,她稍稍一惊,但见一股劲风自他左掌心而出,仿佛压根没有被打到似的。   长陵立刻反应了过来,“移花接木?”   移花接木是迦谷师叔独创的武功,当被人攻击时能在须臾间将力道通过手足散出,但导出多少力道取决于当事者的内功修为,换句话说,内力越深厚,所能接纳的功法越大——长陵曾亲眼所见师父连续三掌拍在迦谷师叔的胸口,而师叔却安然无恙。   这移花接木极难学成,迦谷师叔以前收的徒弟里没有一个学会的,这厮连这都学会了?   叶麒瞧她一脸惊诧的瞪着自己,迟迟不出下一招,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眼角一弯:“你该不会一上来就打算让我赢吧?”   长陵木然的瞥了他一眼,猛一脚踩上他的足背,叶麒“嗷”一声连往后蹦了三蹦,“你你你……”   呵呵。学会“移花接木”又怎么样?   他能把力从身上卸到脚上,难不成还能把脚上的力卸到头顶上去?   接下去几招,她不再留手,肆无忌惮的挥打而去。   叶麒不知这“移花接木”曾是某人觊觎已久而没学成的功法,看长陵一招快过一招,不由有些汗颜,他趁隙扛下一掌,轻声问:“喂,你来真的?”   长陵哼了一声,却不答他,手中长拳划了个半圈,斜斜向他鼻梁钻去。   叶麒与她拆了几招,心中顿时明晰起来:她保留了大部分内力,想必是怕用力过猛,那我的“移花接木”就不灵了,虽看去招招无情,实则招招留情。   他忍住没有大笑出声,但喜悦之意仍是抑制不住,于是长袖一挥,与她酣斗了起来。   这算是长陵第一次与叶麒交手。   在此以前,她一直觉得这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是个只会耍鞭子和嘴皮子的菜鸟。   但当他们真的对上手时,她才恍然发现,叶麒的武功路数非常的“灵”。   如同身经百战的高手随手一挥,但又似是在那么电光闪石的霎时就能料敌机先,总之不论她如何层出不穷的出招,他似乎都能用一种巧劲迅速化解,而一招一式,既似曾相识,又无迹可寻。   莫非这也是迦谷师叔教给他的武学?   两人斗至上百招,长陵的心态已从“要让着他”逐渐变为了“他真的什么招数都接么”,不自觉间,她又使出了一套武当的“二十四宿星宿掌”,每一掌出,都隐隐有风雷之声,而叶麒的身法空灵飘忽,恰恰好能圆滑拆解,仿佛再精妙的拳掌,到了他的袖下,都尽数落空。   唯一的缺憾是他只能拆招而不能化守为攻,就如同那“移花接木”一样。   长陵轻功一施,自高空坠下,双指为剑,刺出一指“飞鹤啄膺”,这正是孤鹤剑最后一招杀招——倘若这一指灌上了真气,不论被戳到脑袋上哪个位置,不死也残,即使及时避开,一样会被她疾旋而下的双足踢到。   这一招突兀无比,旁观群众都忍不住惊呼起来,就连符宴归也不觉迈出一步。   然而却见叶麒朝天一指,两人双手四指指尖竟在半空中抵住!   长陵这一指固然本身就不带内力,而身体本身的重力也被他“移花接木”到了另一只手上,她一个倒跃,落回地面,诧异的看着,叶麒将竖起的两指叉开,逗趣地同她晃了晃。   众人不知他二人由始至终都没有动用内力,但看那些招式比之前一场更凶险无比,打到现在依旧不分伯仲,足见贺小侯爷的武功比符相还要高明。   这时,眼见一炷香就要燃尽,长陵才想起“输”这个任务,正犹豫要不要强行挪到边上演一出“不幸失足”时,叶麒身形一闪,毫无征兆的跳蹿到舞台的一个角落去。   正疑惑着,听得“咔嚓咔嚓”几声地板的裂响,长陵几乎是下意识跃身而起,落到了地面上,但见轰然之间,整个舞台都塌陷下去,彻底散架了。   “怎么回事?”   “台怎么坍塌了?”   “诶,你们快看贺侯!”   众人举目望去,此时已经塌方的舞台上,尚有一根木桩稳稳的扎在地上,而叶麒负手立于其上,竟是屹立不倒,潇洒自得。   长陵一时有些错愕,等她多看了几眼脚边碎的四分五裂的木条,旋即反应了过来——这舞台本就是由几根木桩支撑而起的,方才与叶麒对招时,他一边与自己周旋,与此同时借力挪足而出,不动声色的震碎木桩。   难怪他躲避的方向时而东,时而西,竟是从根据不同的方位逐点击破,然后在最后一刻踩在那根完好无损的木桩之上——如此一来,按照比试规则,最后一刻仍在台上者,为胜。   当是如何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加之恰到好处的身手,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胜了这一场——以这样几乎匪夷所思、又出人意表的方式。   “了不得。”众人心中皆又是骇然又是钦佩,一时惊到望了喝彩。   叶麒站在桩上,看长陵的眼中射来一道“你下来,我保证不打死你”的眼神,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问:“那个……我这算赢了吗?”   长陵仰着头,看他在月光之下衣袂飘飞,忍了忍,总算没有把他一脚踢下来。   “嗯。”她皮笑肉不笑道:“你赢了。”   这时,场内才响起了拍手叫好之声,叶麒跳下桩,一把拉起长陵的手,走到沈曜跟前道:“请皇上主持公道,为我……和长亭姑娘,赐婚。”   长陵怔了一怔,不等她开口,叶麒悄然捏了一把她的手心,示意她别吭声。   戏唱到这儿,沈曜也没有强行反对的理由,他轻咳了一声,道:“既是有言在先,贺侯胜了这比试,娶得佳人而归亦是理所当然,朕就替二位卿家做主,定下婚约,荆将军,你可有异议?”   荆无畏道:“臣无异议,一切听凭皇上做主。”   沈曜呵呵点了两下头,见符宴归回到席位,这才想起他输了这比试,心情怕是不会高兴,忙问:“不知符相可有异议?”   “臣自无异议。”符宴归的面上毫无不悦之色,他彬彬有礼的对叶麒与长陵施了一礼,“恭喜二位有情人终成眷属。”   叶麒笑了笑,“还得多谢丞相成全。”   沈曜看他们没有继续掐起来,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指了指叶麒道:“不过贺卿啊,你将朕的台子都给踏平了,怎么也得给搭回去,否则今晚朕可不放你走哦。”   众人闻言,皆哄然陪着笑了起来。   *****   到底只是一句玩笑话,贺小侯没去搭舞台,沈曜也不敢不放他走。   “我之所以会要求沈曜赐婚,是因为如果我不这么要求,这件事就随时会有变动的可能性。”一个时辰以后,贺家马车内,叶麒给她剥好了橘子皮,递了上去,“你不了解符宴归这个人,如果他真的铁了心想娶你,什么地方都能做文章的。”   散席之后,荆无畏被沈曜找去私聊,送美人回家这个任务,义不容辞的被“贺未婚夫婿”给揽下了。   他见长陵一路没摆过好脸色,知道她还在恼自己的一番鲁莽,于是解释道:“你别觉得你不想嫁,大不了一跑了之,这件事没这么容易,一旦下了婚约,你跑到天涯海角,姓符的都能派人追到天涯海角,然后他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把你逮在他的身边,你懂么?”   长陵淡淡的睨了他一眼,“你把我说的像只兔子。”   “不,你肯定不是兔子,问题在于他是匹狼,”叶麒用手在自己眼睛上一翻,“白眼的那种。”   “他知道我不是南絮,之前向我提出合作我也拒绝了,”长陵道:“他没有非娶我不可的理由。”   叶麒啧啧两声,道:“他连沈曜的面子都不给非要抢你,要不是因为你,我都不知道他的武功这么高,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你不认啊。”   “那他图的到底是什么?”   “我哪知道?”叶麒回想了一下符宴归今晚看她的眼神,“也许……”   “也许什么?”   他凝视着长陵,不由得把自己的猜测收了回去,“没什么,总之你对他还是要保持高度戒备,不可松懈。”   长陵对符宴归这号人本身也没有多大的兴趣,想不出,索性也不再多想,听叶麒这么一说,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话说回来,你今晚使的是什么功夫?”   叶麒咬了一瓣橘子,“移花接木啊。”   “我说的不是移花接木,是你那几招掌法。”   “喔,那个,”叶麒恍然,“迦谷师父想的时候,说这叫‘无招胜有招’,后来我嫌名字长,就改为‘无心掌’。”   “无心掌?”   叶麒看越二公子主动询问起他武功来,内心瞬间膨胀起来,他清了清嗓子,道:“师父曾说,世上的掌招千变万化,不计其数,再是武学圣手,能涉猎百家,已是极为罕见。然而即使精通再多武学,终也不过是以巧破巧,以招破招。”   “这些我都知道……”长陵不想听他掉书袋,“我问的是无招胜有招的意思。”   叶麒嘴角弯了弯,“你挥我一掌试试?”   长陵迟疑的看了他一眼,唰一掌劈了过去,叶麒喊了个停,道:“你看,你这一下,我既可以用‘龙抄手’来破,也可以用‘劈挂’来截,对不对?但是如果我这样……”他用右手背反手一拍,轻轻挪了一点长陵手势的位置,“那么你接下来的下意识动作会是什么?”   “我会顺势劈下去。”   “而我,就会在你的手劈下来之前,先你一步,这样……”叶麒伸出左手,握住了长陵的手腕,“那你一定就会用左手来拍我的肩,可是我也算到了,在你劈来之前……”他右手臂弯一勾,卡住了长陵袭来的右手,身形骤然一压,将她按在了软塌之上,两腿紧紧扣住她的双膝,“如此一来,你就不能动弹了。”   长陵没留心这暧昧的姿势,仍回味起这三招简单至极的拆招,“也就是说,你先用最不起眼的招式,明面上是破招,实际上在出手的那一刻就算好了我接下来的三招,三招之后又猜三招,如此一来,你只需要随心所欲的见招拆招,直到我露出破绽,你再寻隙一击即中?”   “聪明,所谓无心掌,就是无心使招,却又无孔不入,”叶麒挑了挑眉,“你想学么?”   长陵略略一想,摇头道:“我打架全凭本能,这套‘无招胜有招’,若没有一颗七巧玲珑心,想学都未必能学成。”   叶麒卖弄差不多了,又谦虚了一下道:“若真遇上像你这样的旷古烁今的高手,那也没什么用,但凡你以力破道,一掌劈折我的手,我也没招可使咯。”   长陵真心实意评价道:“你的武学天赋极高,只是吃了内力不足的亏,若是你能修习得了内力,也许不出十年八载,这世上能打倒你的人,就屈指可数了。”   叶麒看她如此认真,反倒没正形一笑道:“我都要把你娶回家了,还修内力做什么?有人打我,你保护我啊。”   正打算“呸”他一脸,突然地,马车一下颠簸,叶麒整个人骤然一倾,没刹住,嘴飞快的擦过她的唇畔,一触即过。   他呼吸倏地一窒,傻眼了。   “对、对不起……我……”叶麒连忙松开她,爬起身来,一颗心狂跳不止,脸腾的红成一盏灯笼,“我不是有心的……”   长陵依然愣愣的躺在她上,一只手轻轻抚着唇。   她不知怎么的,方才那一刹的温润好像沿着唇遛滑而下,到了胸口处,暖融融的荡漾起涟漪,拂起一圈一圈的起起落落,扑扑通通。   这种感受从未有过,以至于她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叶麒看她一动不动,怕她一气之下再也不理自己,“你别生气,你要是实在生气,打、打我两下也行……”   长陵猛然坐起身来,她动作弧度太大,以至于小侯爷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她那双明澈如溪的眼,闪着略带好奇而又不可言喻的光。   下一刻,她微微侧头,以一种极缓的速度凑近,蜻蜓点水般轻轻吻上他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叮咚~   金陵篇快结束的时候,终于~emmmmm~   所以今天的留言会更多么? 第七十六章: 刮骨   叶麒只觉得长陵身上有一种极淡的香气传来,混着橘子的清甜,醺得他晕乎乎的,心跳快的难以自持,连呼吸都不会了。   他想他多抵是病入膏肓了产生了幻觉,但那柔软细腻的触感太过真实,真实到她的唇已经离开,但余温仍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捞回了些许神智,“你……”   你什么,叶麒没说完,手被她一把握住,轻轻放在她扑腾乱跳的胸前,听她新奇道:“你看,我的心跳的这么快,这是不是就是纪神棍说的心动?”   他呆呆的看着她深褐色的眸子,一瞬间觉得心尖上好像开了一朵花,尚没来得及张口,胸腔处突如其来地窒住,一股钻心的疼蔓过五脏六腑,叶麒忙推开长陵,别过头去,忍了忍,终是没有忍住,将那一口腥红张口喷出。   长陵大惊失色,看他身形一倾,下意识就接了过来,“你、你这是怎么了?”   叶麒没有回应,他吐完这一口血后人已失去了意识,长陵仓皇之下抓住了他的脉,一探之下心头一震——这脉象如此紊乱荏弱,与当日大昭寺外如出一辙。   怎么前一刻还好好的,这会儿马上就要死了呢?   长陵几乎想也没想,一手抵住他的背心,欲要为他渡送真气,想起纪北阑说过的话,忙掀开车帘,对车夫道:“你们家侯爷晕了,去北斋药铺!快!”   到药斋的时候,纪北阑正铺好床打算就寝。   他看到长陵扛着小侯爷衣襟沾腥而来,整个人都吓了一跳,忙让她帮着把人放平,出手如电的掏出银针。   长陵与车夫稍微交代几句,车夫便火急火燎的赶去贺府通知七叔,回到药铺里时,纪北阑已经施过一轮针。   叶麒一身冷汗浸透了衣裳,依旧人事不省,长陵看纪北阑一脸肃然,不禁问道:“他怎么样了?”   “还死不了。”纪北阑擦了一把自己额间的薄汗,“唉,小侯爷这几日的状态我一直控制的很好,他做过什么,怎么就忽然弄成这样子了?”   长陵回忆了一下,道:“今夜会武宴,他和我上台打了一炷香,动过武。”   “动武?”纪北阑眉头一皱,“你打伤他了?”   “没有,”长陵道:“全程下来,我们几乎连内力都没有用上多少。”   老神棍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胡须,又自顾自的端起茶壶灌了几口茶,“那按理说不至于啊……”   “哦,对了还有,”长陵想到了什么,“方才回来的路上,我亲了他一口。”   “噗——”一口好茶浪费了。   纪北阑咳了好几声缓了过来,他颤着指尖指着长陵:“你你你……你要我说你什么好,我不是没有和你说过叶麒的病症,你怎么就下得了这个狠……”   德高望重的神医总算把“嘴”字吞了回去。   长陵直眉楞眼道:“您之前只说过他放不下我的事,无法修习释摩真气,并没有说过我不能亲他的啊?”   纪北阑瞧小姑娘家一口一个“亲”字,实在是不忍直视,转念一想,人家以前是响当当的公子爷,这么说却也并无不妥,他挪了条椅子坐下身,道:“都到了这个份上,老夫再瞒也就没有意义了……二公子,你可听过刮骨针?”   “刮骨针?是什么?”   “就是用一种细如牛毛的尖针灌入人周身几大要骨之内,以刺激骨血的方式来疏通经脉,”纪北阑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这本是前朝廷狱用来折磨重犯的酷刑,几十根尖针刺穿骨骼要穴,此法倒是能瘀滞的病人短暂恢复生机,以前我也和小侯爷提过,不过他连针灸都怕疼,说宁可舒舒服服的早死也不愿意这样痛苦的多活几日……谁知前些日子,小侯爷找我,让我对他用刮骨针……”   长陵浑身一震,“你对他用了刮骨针?”   纪北阑残酷的点了点头,“刮骨针共计一百七十七针,普通的患者治疗,一日忍受三五针,一个疗程也需要一个多月,可小侯爷说他等不及了,非要我一天给他下十五针,哎,那痛楚比之凌迟也不遑多让了。不过此法却有一个妨碍,除了不可操劳过度之外,亦不可过度动心……否则心脏跳动愈烈,震动胸腔附近未愈的骨骼肌肉,便会……唉,便会变成这样了。”   这一番话,将长陵楔在了原地。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武举前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常常神出鬼没,要么不见人影,要么见了的时候,总是一副气血过旺又疲软无力的模样。原来那时,他就一直在暗暗接受刮骨针之疗,却始终没有和她透露过半分,每次见面,就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陪她一起给周沁指导武艺,课间给她捎带各种好吃的,还有心思给她带鞋穿。   “欸,二公子……你,你在听么?”   长陵深吸一口气,问:“那他,可还有救?”   纪北阑叹了又叹,长陵看他没答话,又道:“若实在难办,我可以用真气救他……”   “万万不可,”他连连摆手,“我之前就说过,渡气之法凶险万分,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乱用……”   长陵打断他的话:“纪先生,我的内力,似乎恢复了一些。”   纪北阑愣了一愣。   把过脉后,长陵看纪北阑难以置信地望了她片刻,忍不住问:“如何?”   “是恢复了一点儿……你说你、你们那个……之后,你突然就自觉心脉舒畅,所以你才……又试了一次那个?”   长陵纠正道:“对,就是肌肤之亲。”   纪北阑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骂骂咧咧道:“那不叫肌肤之亲!那只是亲了一口!”   长陵“哦”了一声,“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我的功力恢复了一点儿,那渡一点儿给他,岂非又能救他性命,于我也无性命之忧么?”   纪北阑不大高兴的瞪了她一眼,“有这么好办,老头儿还愁什么?且不提你恢复的那一点儿只是杯水车薪,眼下,就算你把你自己所有的功力都传给他,他也未必承受的住……”   “为什么?”   “他刚受过刮骨针,周身上下都极为虚弱,你的释摩真气又那么霸道,要是强行注入,他的经脉倒是能畅,五脏可就受不住了……”纪北阑唯恐长陵一个沉不住气把医馆给掀了,又道:“好在你送来及时,小侯爷并无大碍……我方才一叹再叹,担心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啊……”   长陵递出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纪北阑道:“之前他来找我施针,我还颇为欣慰,以为他终于配合我医治……只要他肯配合,我能多救一天是一天,但方才听你所述,我看他并无医治之心,反倒更像是……”   长陵一听就会意了,“拖延时间?”   “嗯。”纪北阑站起身来,踱出两步,“原本小侯爷这宿疾,也并不是独他一人,世上也曾有人患过此病,最终得以痊愈。”   长陵闻言眼睛一亮,然而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纪北阑又毫不留情道:“老夫这些年踏遍山河百川,亦翻阅过近上万份有关于经脉瘀滞的病史,纵观这百年以来,九成患此症结者都无力回天,有两例平安的活了下来。”顿了顿,“第一例,是服用了传言中的紫金还魂丹,多活了二十年。据说这还魂丹,不论是经脉受挫、还是深受内伤,就算是中了无解剧毒,亦有起死回生之效。”   “那您可知这丹药的炼制之法?”   “炼制不难,难的是找到药引。需得有以剧毒蛊虫所培育十年以上的离枯草,方能诱出天山之上的百年冰蛇,而这冰蛇的蛇胆即为药引。但别说百年冰蛇究竟有否存在于这个世上,就算有,用蛊虫培育的离枯草都难以找到,何况小侯爷最多也只能再撑上一两个月了,所以……”   一两个月,往返天山的时间都未必够,加上炼制丹药的时间,确实是不可能的事。   长陵:“您方才说,还有一例,是如何活下来的?”   “关于此人如何存活,并无详细载录,老夫只知此人初次寻医时,方才三十多岁……”纪北阑道:“但最后,却活到了一百五十多岁……”   长陵听到“一百五十多”,猛地一抬头,“莫非此人就是……伍润?”   *****   符宴旸踮着脚尖飘然路过自家的院落,一路东张西望,生怕脚步声吵醒不该吵到的人。   他自打开始考入清城院起,就极少沾家,会武宴后,符宴归命他早点回家,他感受到兄长语气不善,于是借着与同僚再豪饮一轮的名义,拖到了子时才回府。   他琢磨着兄长此刻应当已经睡下,他只需要熬到明日清晨,早早的去清城院,就能做到“我回了家只是没遇到大哥你我也没辙”,待得时日一长,该消的气消了,就能糊弄过去。   毕竟今日晚宴上,煽风点火支持让亭姐出手一打一的,就是他符二少啊。   想到这儿,符宴旸屏住呼吸,顺利的过了大哥的园子,悄咪咪溜进了自己的卧房内。   刚关上房门,气都没换一口,就看到黑黝黝的屋子内迈出来一人:“舍得回来了?”   符宴旸倒吸一口凉气,“大、大哥?”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回家了。”符宴归袖摆一挥,屋内几根烛台火光瞬间跃起,“坐。”   符宴旸咽了咽口水,坐在距离他较远的软塌上,“唔,大哥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弟弟考上了进士,做哥哥的来恭喜一下,不对么?”符宴归从身后拾起一个长逾三尺的盒子,走上前去,递给符宴旸道:“打开看看。”   符宴旸赶紧接过来,打开一看,匣子里装着一柄金光灿灿的宝剑,剑身乃是由玄铁而铸,透着薄薄的寒光,拔鞘而起,露出的剑锋当真是刃如寒霜。   符宴旸眉色一喜,“这、这就是东夏第一宝剑秋寒剑?”   “剑无第一,关键在于持剑的人剑术如何。”符宴归道:“这宝剑既然到了你手中,你当勤勉用功,不能辱没了此剑的名声。”   “多谢大哥!”符宴旸看大哥不仅没来大义灭亲,还赠了一柄上好的宝剑,自是爱不释手,“这剑可真是好啊,只可惜我最近都在练软剑……”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补充道:“不过我一定会加倍努力,争取早日能用得上它。”   符宴归闻言,面上并无什么不悦之色,只为淡淡笑道:“你拜了小侯爷为师之后,说话做事之风,倒与他愈发相似了。”   “哪有的事?我就是……拿人所长,补己所短嘛。”   “拿人所长,补己所短?”符宴归道:“你指的是把你的嫂子送给你师父这件事?”   符宴旸噎了一下。   “大哥,这话说的不对,你自己比试输了,关我什么事……”   符宴归倏然拍了一下桌案,吓得符宴旸手一抖,剑都丢到地上。   “宴旸,我当日让你跟着长亭,是让你为我打听消息的。”符宴归冷冷道:“可你从她那儿学来了孤鹤剑法,还有她夜闯贺府的事,何以一次也没有对我提及?”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望着符宴旸:“难道说,你拜了师父之后,就没有了哥哥?”   符宴旸眼中的纠结与歉疚一闪而逝,他缓缓握紧拳头,站起身道:“大哥自然永远都是我的大哥,但是……师父也永远都是我的师父。”   “你什么意思?”   “我一开始跟着亭姐,是因为我好奇,后来跟着她,是因为我佩服,对小侯爷也是一样,和大哥你无关。”符宴旸抬起头,“大哥对亭姐,若是真心实意,又何必需要我去接近?她的身份一开始就是你伪造的,你的目的,不就是利用她来搞垮荆家么?”   符宴归眼神微微一闪,“你一早就看出来她不是荆南絮了?”   “大哥,你也不想想,咱们符家,祖祖辈辈,什么时候出过笨人了?”符宴旸道:“所以,你想争取什么自己去争取,不要想利用我。”   符宴归盯着他片刻,好像重新认识了一番自己这个弟弟,“原来藏得最深的,是我这个弟弟啊。”   “大哥你又错了,我从来就没有藏过,只是你从来不曾问过罢了。”符宴旸将剑捡起来,摆放在桌上,“你不肯娶妻生子,又费尽心思让我学不成武功,不就是为了让皇上以为我们符家后继无人么?如今,你的目的就快达到了,又何必对亭姐揪着不放呢?”   “你以为你知道的很多?”符宴归面无表情道:“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我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自己学会本事,以后能保护自己喜欢的人,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符宴旸道:“至于你的事,我没有参与的兴趣。但是,今日你在会武宴上的所为,我真是愈发看不明白了。大哥,你什么时候对美人也有兴趣了?”   符宴归再迈近一步,看着能与自己平视的符宴旸,抿着的唇微微勾起,“好,你既然敢坦诚相告,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符宴归,王图霸业要,美人也要,并且,势在必得。” 第七十七章: 前路   叶麒清醒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屋内弥漫着草药的苦涩味,他吃力睁开眼,看到破破烂烂的天花板,才反应过来自己人才何处。   不对吧,他什么时候来北斋药铺了?   叶麒扭了个头,蓦地发现身侧躺着一人,鼻对鼻眼对眼,正睡得香甜,有那么一刻光景,他几乎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仔细一瞧,她并不是躺在床板上,而是用斜卧在长条板凳上,因紧紧的挨着床,差点误以为她与自己同榻而寝。   见她没有盖被子,叶麒小心翼翼的将自己身上的软毯给她盖上,靠近她时瞥见她的唇瓣,一刹那想起马车里的那一幕,本来平和的心境又乱了起来。   长陵听到动静,打着哈欠坐起身来,见叶麒坐在榻上,眉色一喜,“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还好。”叶麒定定望着她,“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你不记得了?”长陵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昨夜你突然吐血晕倒,我就把你带到纪神棍这儿来了,七叔他们都在外边等着,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他们都叫来。”   “欸你……”他还想说些什么,手一捞,没捞着,长陵就这么推门而出,转头就把纪北阑和七叔给喊进里屋来。   纪北阑给叶麒号过脉之后,吹鼻子瞪眼片刻,道:“你之前受了那么多罪,一晚上功夫,全都白受了。”   七叔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连刮骨针也没有效果了?”   叶麒偷觑着长陵的神色,看她的反应,怕是不该知道的也都知情了,他心下一堵,打了个哈哈道:“哪有什么意思,纪老头儿就喜欢说笑,我昨晚……也就是自己没留神,眼下就觉得舒坦多了。”   纪北阑深沉的叹了一口气,他一个鼎鼎大名的神医,病人再不听话,也医治了十多年了,到了束手无策的边缘,连冷嘲热讽的话都懒得说了。   七叔自是敏锐,见气氛如此凝重,不由问:“纪先生可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   “能说的,老夫之前都说过了,”纪北阑站起身来,收拾着桌上零零碎碎的银针药罐,“内力,你家小侯爷练不成;冰蛇蛇胆,找不着,难不成还指望天上掉下个神仙……”   长陵想到了什么,腾一下站起来,道:“纪先生,昨夜您说的冰蛇蛇胆需得以离枯草诱之,对不对?”   纪北阑道:“不是普通的离枯草,是以剧毒蛊虫培育的离枯草……”   长陵往前一步,“同心蛊虫算剧毒蛊虫么?”   叶麒听到“同心蛊”三个字,呆了一呆,纪北阑也愣住了,“同心蛊虫乃天下三大奇毒之一,自然是剧毒蛊虫了……可要培育十年以上……”   “十一年,应该够了吧?”   七叔惊了一惊,“长亭姑娘,你说清楚,此乃何意?”   长陵一把握住叶麒的胳膊,道:“当年我与付流景齐上北溟峰,为我大哥所采摘的草药正是离枯草。”   那时悬崖边至少有七八株状如花冠紫茎草药,她只采摘了两三株,而沈曜说过,十字崖的蛊虫是付流景亲手放上去的,可是,他们又如何笃定自己采摘的是哪一株呢?   长陵精神一振:“既然是陷阱,为了以策万全,付流景就一定会在每一株离枯草上都放置同心蛊虫。”   叶麒浑身震了震,又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但是过去了这么多年……”   长陵忙看向纪北阑,“纪先生,若是在十一年前,有人将同心蛊虫放置在冰山上的离枯草内,这算是您说的培育么?这期间,蛊虫会自己离开离枯草么?”   纪北阑虽听不懂什么陷阱、付流景的,只听长陵这么一提,当即道:“冰山之上的离枯草本就是剧毒之草,百年不谢,而同心蛊虫最喜剧毒之草,一旦沾上草药,就等同于扎于根茎之内,若真是经过了十一年期,那离枯草上早就遍布虫卵,生生不息,蛊虫又岂会离开?”   长陵问:“百年冰蛇曾经在哪里出现过?”   纪北阑一激动,差点没掀翻药罐:“单就民间的史载,除了天山之外,也有人在明永冰川上见过。”   “这两处山脉虽是一北一西,但距北溟峰都不算太远,”七叔跟上了他们的节奏,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话音,“若是今日启程去往北溟峰,拿到长亭姑娘所说的离枯草,再派两拨人分别赶至两川,一个月之内,未必没有希望带回冰蛇蛇胆。”   本以为能做的只剩料理后事了,突然之间,多了一丝绝处逢生的可能性,屋内几人的呼吸声都不免重了起来。   七叔根本等不及了,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往北溟峰,纪北阑也敲着拐棍说要一起去,叶麒啼笑皆非道:“纪先生,就您这身板,等到了北溟峰我早就翘辫子了……这事儿,就让七叔派人去张罗,您只需要说清如何辨认离枯草,还有如何引出冰蛇就好。”   纪北阑连连点头:“是了,那我就赶去我荆州炼丹房里,先把其余需要的药材准备妥当,到时若是七先生取得蛇胆,直接带去就好,如此也不至在途中耗费太多时辰。”   长陵道:“那我……”   “你也别去。”叶麒斩钉截铁打断她的话,“这件事,七叔自然会找更有经验的人去做。”   长陵看他紧张的,默默睨了他一眼,“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本来就没打算去。”   片刻的功夫,七叔已雷厉风行的离开药铺,纪北阑在药炉忙着熬制接下来一段时日需要用到的保命药丸,叶麒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与长陵在就近的粥铺吃了早饭。   一整顿饭下来,小侯爷一反常态地没怎么说话,长陵以为他是在为马车上的“肌肤之亲”介怀,想起纪北阑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再让他激动,于是轻咳了一声,道:“昨夜……只是个意外,你不必放在心上。”   叶麒轻轻“喔”了一声,没说什么。   长陵又多瞄了他几眼,总觉得他在听到“离枯草”之后,面色并无多大喜色,反而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心中不由有些奇怪,“你在担心什么?”   叶麒喝了几口粥,只觉得入口淡而无味,索性放下汤勺,道:“蛇胆的事,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也许那几株草药早就被人采摘走了,被大风刮跑了,或者……当初的蛊虫根本就没有株株都放……”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不知怎么继续往下接。   长陵这下听出味来,原来叶麒纠结了一早上,是怕她空欢喜一场。她伸出手,蜷指弹了弹他的额头,指尖毫不省力,疼的叶麒一个激灵,“哇你干嘛?”   她对上了他的目光,道:“是谁说过,就算到最后还是徒劳无功,最多也就是接受最坏的结果,何必因为害怕失望而放弃呢?”   叶麒呆了一呆,他望着她那双澄澈而又坚定的瞳眼,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实在没有必要如此放不开,旋即一本正经答道:“这么有哲理有智慧的话,是哪位高人说的?”   长陵嗤笑道:“是一个自以为将死,还指望瞒天过海的蠢材说的,结果那个人,说得比唱的好听,真轮到自己时又瞻前顾后,实在是无胆魄无见识。”   叶麒颇有些委屈地摸了摸自己发红的脑门,“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之所以不想你去北溟峰,是希望你能随我去燕灵山。”   这回轮到长陵怔住了。   叶麒道:“之前不就约过的,武举后一起去燕灵山看看么?”   长陵:“可是你现在的身体……”   她的话音突然顿住。   既然燕灵山与越氏遗物息息相关,那么此一去说不准真的能探到那半柄折扇之谜,若是能就此探出伍润的神功绝学……那叶麒的病……   长陵眉梢一挑,话头一转,“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你不怕姓沈的他们起疑心?”   叶麒微微一笑,“你可知,我为什么非要在会武宴上和符相去争个高下么?按照规矩,新科武进士需得接受朝廷所指派的官职,但若是以筹备婚事为由,就能顺理成章的离开金陵一段时日了。”   长陵没想到他考虑的这么远:“就算是筹备婚事,为何非要离开金陵?”   “我乃贺家主事之人,成婚得经过我太爷爷同意,可我太爷爷远在江陵封地,难不成还要他老人家亲自来金陵?”   长陵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过我们就这么去了燕灵山,你就不怕让荆无畏知道了,找我们的麻烦?”   “这个嘛……”叶麒歪着头,盯着长陵一笑,“自然有人帮我们分忧。”   长陵奇道:“谁?”   *****   五日之后,符宴归得到了荆无畏南境兵力有所变动的情报。   沈曜握着密折的手抖了半天,气的没将御书房的桌案给掀了,“朕早该知道,荆无畏狼子野心,早就坐不住了,只是没有想到他竟这么快就……”   “皇上稍安。”符宴归抬袖道:“荆灿只是调动了数万兵马,或许只是南境诸城军务上的需要,未必有谋反之心。”   “他要调兵,怎么不事先来同朕禀报?!”沈曜道:“如今南境并无战事,难道他还要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   符宴归欲言又止,沈曜问:“符相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臣在赣州、郴州、平州都已事先布下了防线,纵然荆将军真有异动,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抵挡,只不过……若是贺家与荆家联手,此事就难办了。”   沈曜眉头微微一皱,“贺瑜的为人朕很清楚,谋上作乱的事……他要做早就做了……”   符宴归垂下眼,“皇上不要忘了,前几日贺侯还为了荆家小姐与臣比武,倘若荆贺两家当真联姻,共谋江山之事,又有何不可?”   沈曜一惊,“那……依丞相之见,朕该如何是好?”   “臣需要一些时间来部署,不过在此以前,皇上要做两件事,第一件,武林大会之前,绝不能令荆无畏与贺瑜离开金陵,”符宴归一字一顿道:“第二件,下旨取消荆贺两家婚事。”   *****   宫中内官领着圣旨到荆府的时候,荆无畏十分意外地道:“小女已然随贺侯前去江陵拜会贺老,昨日便启程了,这、这突然要取消婚事,怕是……那,我这就亲自把他们追回来。”   内官忙道:“此事不敢劳烦荆将军亲自动身,皇上另有要务需要荆将军留在金陵,追回侯爷一事,皇上自会派人前往。”   符宴归连夜快马加鞭,一路朝江陵的路赶去,他跑死了两匹马,终于在三日后追上了贺府的车驾。   然而当他掀开车帘时,发现坐在车内的,并不是叶麒与长陵。   七叔恭恭敬敬对符宴归鞠了一礼道:“我家侯爷突然旧病复发,不得已改道去灵宝阁治病,荆小姐自是同往,丞相若是心急,可去灵宝阁看看,现在赶去,还能遇上他们也说不定。”   符宴归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而他居然连他们的下落,也无从得知。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外,有一男一女分骑一马儿,悠悠然奔腾于山水之间。   “我猜……荆无畏现在应该被沈曜堵在金陵城,出都出不来。”叶麒的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笑道:“而符宴归嘛……定是累了个半死,然后气了个半死。”   “我还是不明白,你是如何知道沈曜会直接下旨取消两家婚约?”   “因为荆无畏接受我这个‘女婿’,对沈氏江山而言,本就是一个危机。符宴归一定会阻挠此事,而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在荆家和贺家方面做文章。”叶麒道:“可一旦我们快一步离开金陵,他们就要为了防止‘荆贺结盟’,竭力阻止荆无畏出城咯。”   长陵恍然大悟,“难怪了,你在会武宴上,先是东扯西扯了那么多,原来是故意激怒符宴归,让他自己提出比武娶亲?”   “你终于反应过来啦!”叶麒嘚瑟道:“是不是突然觉得我足智多谋神机妙算英俊潇洒简直是天仙下凡……”   长陵看叶麒马鞭挥的乐不思蜀,忍不住嘲道:“吐血仙,你骑那么快,赶着投胎?”   叶麒突然把身子凑过去,“放心,纪老头儿给我的药丸我每天都有按时服用,你现在就算再来轻薄我,我也撑得住。”   说完,他快骑了一步,成功的躲开了长陵夺命横踹。   他道:“前面就是燕灵镇了,天黑之前,想必能喝一碗热汤了。”   夕阳下,两道身影快骑而向迂回的高山。   燕灵山,在眺望得到的前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想播放一首谭咏麟的活得潇洒哈哈。^_^   →→→→→→→→→→→→   今晚更这么迟,一方面是过渡章不好写,反复重写也不满意。还有一方面是我写作的时间越来越少,除了每隔一天要花半天时间陪女儿上早教,一周两次理疗。   这文最初存稿了近20w字,我当时觉得我应该可以做到日更,但没想到刚开文的那一个月,之前已完成的(剧本)工作临时要求朝代修改,所以开始我几乎没有时间码字,等到剧本都完成后,剩下的存稿量就太少了。目前来说我裸奔了一个多月,每天都处于特别焦虑的一种状态,特别担心卡文,又担心写不够好,构思的时间都很短,可我又不愿意每一章就写两三千字,那样阅读体验感确实不好。   我之前每周要求休息的一天,也没有在休息,都在码字,真的是速度跟不上。   说了这么多,主要就是想说,有可能接下来不能保持之前那么稳定的更新,当然不是说就这么敲定隔日更了,只要我当天能写完,依旧会当天更新,如果卡了,就第二天早点更新。   如果还愿意追,但又不确定时间(比如今晚这样),以后我每天晚上七点会准时在评论区告之大家晚上有没有更新、以及更新的时间;如果觉得不想追这种不能保证日更的文,可以先囤着;总之我想事先说清楚可能对大家都比较好。   当然我正常情况下,基本上一天半是可以出一章的。   谢谢一直追文至此的你们。   深度鞠躬。 第七十八章: 入镇   燕灵镇是燕灵山下不起眼的边城小镇,入了夜后,街上人烟稀少,绕了好几条街,才勉强找到一家名为“福泉酒肆”的小店投栈。   通常这种穷乡僻壤,生意多半萧条,没想到刚跨入店内,便见大厅十来张饭桌坐满了一半,单瞧他们的衣着装扮,吃相谈吐,显然是常年行走江湖的草莽。   店小二正忙的分身乏术,一看又来了两个客人,手中端着盘子,也不上前招呼,只嚷道:“里头有空位,两位客官请自便。”   长陵与叶麒出金陵的时候,就换上了一身灰布麻衫,一路风尘仆仆,早已被风刮得蓬头垢面。但他俩毕竟生得俊俏,再是灰头土脸依旧打眼,就这么从门外走到柜台的几步路,仍引来了不少注目——长陵手搭剑柄,一股冷冽的杀气不胫而走,不少有眼力劲的忙转回头,但余光仍在悄然关注他们。   叶麒不以为意,对老掌柜道:“两间上房。”   那老掌柜本来忙着算账,一抬眼到叶麒,显然是呆了一瞬,但很快掩去诧异之色,赔笑道:“不好意思,敝店的客房已被人定满,二位不妨去别家问问……”   “掌柜的不妨再想清楚,”叶麒丢了个银锭,翻了个面,亮出了底下的刻字,那掌柜一见,立马改口道:“这么一提,确实还有一间客房……来,二位客官随我上来。”   在座的人闻言,这才彻底收回目光,继续自顾自的喝酒吃肉。   老掌柜说着,领着他们上了阶梯,到了三楼,果然在廊道尽头还剩下一间颇是宽敞的客房,虽说陈设老旧,但也算桌椅床柜一应俱全,长陵刚放下包袱,那老掌柜突然就关上了房门,跪身对叶麒拜倒道:“戴乐见过公子爷。”   长陵微微一怔,叶麒上前道:“不必多礼,此地人多眼杂,谨防隔墙有耳。”   “公子爷放心,这隔壁的客房住的也是我们的人。”   戴乐起身踱到墙边窗前,伸手轻扣了几下窗柩,不到片刻,窗前晃过一道人影,却是有人闻得讯息,借着屋外阳台翻窗而入,他人刚蹿进,一看到叶麒,就当先跪身道:“陶风见过公子爷。”   “陶风”这名字有点儿耳熟,长陵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又觉得这轮廓似乎在哪里见过。   叶麒扶他站起身,这叫陶风这才抬起头看清了长陵的样貌,不由惊了一惊,道:“你……”   “怎么,”叶麒有些意外:“认识?”   陶风又打量了一次,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在墓王堡救明月舟逃出生天的高人,就是她啊。公子爷,她既是明月舟的人,您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喔,是你,你还活着?”长陵也想起来了,鹿鸣山吊桥之上,带苍云埋伏拦截他们,自称是贺公子的手下的那个善用弓弩的年轻人,貌似就是眼前这位。   “这可真是阴差阳错了,”叶麒扭头对长陵温言道:“陶风是我贺家江陵封地的总管,当时雁军要犯境,若不是有陶总管帮衬着,想把明月舟弄到墓王堡去,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不过我们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你也会在堡中,后来陶总管还差些死在天魄的刀下……”   “若不是公子爷令戴老前来搭救,陶风此刻怕仍在雁国大牢之中。”他说着又对叶麒鞠了一礼。   叶麒摆了摆手,“行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长亭姑娘,她如今与我们是一道的了,所以……”   “谁与你们是一道的?”长陵不悦的挑了挑眉毛,虽说两国交战他们此举无可厚非,但若不是陶风的阻挠,楚天素也不会死,这笔账,她可还清清楚楚的记在心上。   陶风光看自家侯爷对长陵说话的态度,心中暗付:这姑娘如此美若天仙,也难怪人见人爱,看来公子爷正追的紧俏,没准日后就是我们的女主人了。   念及于此,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陶风有眼无珠,不知姑娘是公子爷的人,墓王堡时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长陵不理会他,自顾自的在圆桌前坐下,“你说错了,我可不是你们家公子爷的人。”   叶麒见她话里话外,隐隐透着迁怒的意思,就着她身旁坐下,“说的没错,她不是我的人,但你们家公子爷我却是她的人……以后长亭姑娘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但凡有令,不可不从,都听明白了?”   “明白。”陶风与戴乐都是聪明人,自家公子爷要讨好佳人,又岂敢不全力配合?   “好啊。”长陵瞥了陶风一眼,“我要你在我面前自尽谢罪,你听不听?”   戴乐闻言一惊,陶风也只是微微怔了一下,当下毫不迟疑,拾起腰间皮筒里的短箭,飞快往自己心口刺去,箭尖破皮半寸之时,他手心一空,甚至没瞧清长陵是如何出的手,就看她手中玩转着自己的短箭,似笑非笑对叶麒道:“你们贺家的人,倒是个个对你忠心不二。”   叶麒撑着下巴,认认真真道:“什么我们贺家,以后我的不就都是你的了?”   这位贺小侯爷私底下“轻薄一下”就吐血昏迷,当着别人反倒没个正形,脸皮厚的能用来垫纸,长陵懒得与他耍嘴皮,只道:“不是说到了燕灵镇就有热汤喝么?”   片刻后,天字房的桌上摆齐了各式荤菜,厨子手艺平平,贵在山鸡野鸭肉质鲜美,长陵啃过两个腿后,心情舒坦了稍许,听叶麒与陶风谈了半天近况,终于插了一句:“所以,你们提前盘下这家酒肆,是为了方便监视这些江湖人?”   陶风点头道:“不错,其实这家酒肆原来的老板与戴老年龄相仿,且都是蜀地口音,戴老稍作乔装,厨子还用原来的厨子,所以这里的人也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妥。”   叶麒问:“我听七叔说你们当日跟踪荆无畏来的燕灵镇,具体是何情形?”   “起初,我们发现有四个江湖人在一家农舍与荆无畏接头,后来荆无畏一走,那四人就留了下来,没过两日就转到这家客栈来住,一住就是一个多月。”陶风道:“好在我们早有准备,戴老扮成掌柜,而我则每隔几日易容成不同的房客,来来往往的,每次就‘刚好’住在他们的隔壁,探听他们的动向。”   那四人,自是徐来风、巫马夷、童远以及岑峰。   叶麒又道:“他们四人现在也在客栈之内么?”   陶风摇头道:“这四人,死了两个,跑了一个,如今只剩那个姓徐的还留在燕灵镇。”   长陵与叶麒皆是一惊,齐声问:“怎么死的?”   陶风压低自己的语气道:“说起来,都是为了上燕灵山给闹的。”   燕灵山一向都是燕灵镇的“不可说”之地。   据说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就不断有村民因为上山或死或失踪的事件发生,有人说是山上有鬼,也有人说是恶灵诅咒,随着传言不断玄乎,镇上居民能迁就迁,剩下的也都离山远远的——总之只要不靠近那座山,倒也平安无事。   荆无畏路过那一夜,与那四人不知密谋了些什么,没过几日,就相约齐上燕灵山。他们上山当日清晨,陶风远远的埋在树丛外盯着,燕灵山的出入口只此一条,他不敢贸然进山,便在外头守了一整日,待得太阳落山,却见徐来风、巫马夷以及岑峰先后而出,巫马夷与岑峰一路骂骂咧咧,怪对方没有跟紧,若不是徐来风及时找到他们,恐怕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叶麒听到这里,插口问道:“那燕灵山之内,可是迷失森林之类的地方?”   陶风十分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公子爷果然料事如神。听他们口径,那山内高林如迷宫,雾障重重,进去了之后很容易迷失方向,那姓童的镖头就跟丢了,没同他们一起出来。”   童远丢了,徐来风几人以为他只是天黑一时迷路,总能绕出来,谁知翌日傍晚,有村民在村内的河边看到两截人的肢体——一截是臂连着胸,一截则是一只腿,徐来风等人一看,就知是童远。   长陵眉头一皱:“他被人分尸了?”   “分尸是不错,至于是不是被人分的,那就不好说了。”陶风说到此处,约莫也觉得有些凉飕飕的,捧着热茶杯喝了一口,继续道:“单从尸身断裂处来看,更像是被撕裂开后,被抛下山,顺着山溪流入河中,许多村民都说是鬼怪作祟。”   长陵与叶麒相视一眼,叶麒问:“都出了这种事,另外三个怎么还敢上山?”   陶风倏地一愣,“公子怎么知道他们又上山了?”   长陵道:“你不是说他们死了两个么?”   “那三人安葬了同伴之后就离开燕灵镇了,我本来还以为他们就此走了,谁知没过几日,山下河岸又出现了那种半残不全的尸身。”陶风道:“村民们捞尸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来那头颅是那个叫岑峰的人,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发现徐来风和巫马夷也在其中。”   徐来风和巫马夷是之后赶到的。   巫马夷看到岑峰的断尸后,吓的快尿了,失心疯般对徐来风道:“我早就说了,有古怪的是山不是路,就算绕路也都一样,可他就是不听,就是不听!徐来风,要找你自己找,我可不陪你玩命!将军若是问起,就说我退出了!”   巫马夷说完那番话就彻夜跑了,只剩下徐来风一人留下。   “看来他们本是想绕到山的另一面,打算另辟蹊径,谁知结果还是一样。”叶麒问:“陶总管,你可知山的另一面是什么光景?”   陶风递出一张手绘的羊皮地图,稍稍一比划,“另一面是燕江,江内设有水坝,燕江与燕灵山之间仍有一处森林,也是常年白雾缭绕,至于森林内是什么样的,就不得而知了。”   长陵:“那这客栈内这么多的江湖人,又是打哪里来的?”   陶风道:“前几日,有人出了重金,嘱咐戴老凡是来住店的,若是带着刻有‘无’字的银锭,方能让他们投栈,若是没有,就一律说店内满客。这些人相互之间都盯得紧,生怕混入外人,所以这两日我只能以真容示人,化名陶雨。”   叶麒对长陵道:“这个‘无’字,应当就是荆无畏的无。”   “这些人应是荆无畏新雇来的江湖草莽,其实没来两日,”陶风低声道:“武功谈不上高,多是混迹山林鬼蜮的匪贼。不过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对于自己究竟要找的是什么知悉不清,想来荆无畏并没有据实相告……因为燕灵山这一个月内发生的两起分尸事件,他们也不敢单独行动,这会儿聚在楼下大厅,是想和领头人商议清楚,明日再一齐上山。”   正想探听这领头人是谁,就听到楼下大厅传来戴乐的声音:“徐大爷,您算回来了,诸位可都等了您一整日了。”   长陵与叶麒悄然推门而出,躲在走廊高处的拐角处往下一看,徐来风一跨入厅内,座位上不少人都齐刷刷起身恭敬道:“徐岛主!”   徐来风一身墨蓝短打,领口围着一圈狐狸毛,手持折扇,腰间还挂着一把短剑。看众人朝他行江湖礼,也彬彬有礼回抱一拳,“诸位不必客气,听闻诸位是受邀于大将军而来,都是穿山走林的行家。”   众人听说这徐来风是大将军的亲信,但言语间如此客气,也未见得摆什么官架子,不免放松了下来,有人自吹自擂说是穿过天下十大迷失丛林,也有人自称是被森林里的野狼养大,对于如何收拾山林野兽经验十足,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很快就闹腾起来。   长陵对这徐来风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一夜,按理说此人不贪荣利,在亲眼目睹同行者二死一逃,还能坚持留下……足见这燕灵山中所藏之物,对他诱惑极大。   叶麒曾说他是武痴……难道说,这伍润的另外半柄折扇,当真在燕灵山中?   徐来风被他们这群七嘴八舌的吵的头疼,拍了拍桌子示意安静:“各位听着,这燕灵山我总共上过四次,前两次有同伴因走失而丧命,此事大家应有所耳闻。之后在下又单独上山,虽然始终没有成功穿过山腰处密林,但也算是平安回来。关于山中的地形,但凡是我走过之处,都绘在这张图纸之上,稍后会同大家详细说明一遍,明日诸位只要按照我说的来走,当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若是有人擅自离队,那么下场会是如何,在下也就不能保证了。”   说罢,他将一张半人高的羊皮地图悬挂在柜台墙壁上,众人纷纷上前端看,戴乐也故作好奇的偷瞄了几眼,却见那图纸之上的密林分布,有一小半都用朱丹色圈了起来,而没有圈的,应该是徐来风没走过的位置。   叶麒这个角度看不清图纸上画的什么,只听徐来风和他们讲解了片刻,扭头轻声道:“看来这山林颇大,徐来风是打算利用这些人一点一点的渗入,只要到时每个人都配合他做不同的记号,他就能寻出一条穿林的路径了。”   厅内除了戴乐外有十六个人,徐来风大致安排了每五人为一组,见多出来的那人是个较为矮瘦的男子,委婉道:“这位……少侠,这燕灵山地势复杂,说不定到时还会有什么机关陷阱,在下恐怕难以多加照拂,不如明日你就留在山下……”   他话没说完,那“少侠”冷哼一声,“徐岛主这就是看不起我了?我游三自知拳脚平平,但‘风过无痕’的轻功在江湖中说不上是第一第二,也摆的上第三,真要有什么异动,自然可以应付,用不着徐岛主操心!再说这次连弱质书生和女流之辈都能参与,凭什么要让我置身事外?”   徐来风听到“女流”时眉梢敏锐一跳,“什么女流?”   那游三指着楼上方向道:“今晚来了一男一女投栈,戴老板方才还送他们上楼去,怎么,难不成他们不是荆将军请来的人?”   看徐来风递来询问的眼神,戴乐忙道:“其实他们……”   下一刻,众人眼前一花,但见徐来风腾空掠起,一瞬间便飞出了数丈之高,中途甚至没有借过力,身法之快,连自诩“天下轻功第三”的游三都看傻眼了。   徐来风落在嘎吱陈旧的地板上,望着站在三楼走廊尽头的那两人,目光微微一凛。   “你们是当时金陵城外的那个……”   “煎饼配大酱,”叶麒往前迈出一步,对徐来风拱了拱手,笑道:“徐岛主,我们可真是有缘呐。”   作者有话要说:  老徐再次出场~ 第七十九章: 过山   徐来风自然不会相信什么“有缘”之说。   巫马夷落荒而逃之后,荆无畏确实派人前来告之,说会派出一些穿林高手前来相助,但这一对年轻男女,横看竖看也不像是混迹绿林的江湖人士,加之金陵茶铺的匆匆一瞥——   徐来风当即摇了摇手中的扇子道:“确实巧啊,不知二位是路过还是……”   “同厅中诸位英雄一样,”叶麒飞快接上他的话,“是为了助徐岛主一臂之力而来。”   “喔?”徐来风眼中带着狐疑之色,“既是如此,方才我与众位英雄商议之时,何以二位没有现身?而要鬼鬼祟祟的在此旁听……”   此时大厅里的人都高高地竖起耳朵,叶麒往下瞥了一眼,转眸一笑道:“徐岛主误会了,我们今夜刚到,一整日没有进食,方才一直在屋中填肚子,正欲下楼时就看岛主你跃身而上……当然,我们也有话不便示于旁人,若不嫌弃,可否与我们入屋内一叙?”   徐来风自恃武功高强,也不信凭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能使什么绊子,当下一点头,“行,二位先请。”   屋中木桌上一片杯盘狼藉,徐来风瞄了一眼,心道:他们若真是旁人派来探听消息的,悄悄藏在屋外便是,如此大张旗鼓的住进来,又不像是叵测之徒。   叶麒关上门后看他干站着,伸手示意他就坐,徐来风站在原地不动,问道:“既是荆将军请来的帮手,还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叶麒抱了一拳道:“鄙姓叶,单名一个麒字。”   徐来风淡淡一笑,“我之前似乎没有听过阁下的名号。”   叶麒呵呵一笑,“在下本就是无名小卒,本是奉命保护小姐的。”   徐来风没指望对方能吐露真名,闻言只点了一下头,“不知这位小姐……”   “她姓荆。”不等长陵开口,叶麒替她抢答了,“是大将军的女儿。”   徐来风闻言一皱眉,重新打量着长陵道:“荆小姐怎么会来此处?”   长陵从腰间摘下一枚铜制令牌——是临行前从荆无畏屋里顺的,她在徐来风眼前亮了亮,道:“我爹说了,你们这次进燕灵山,极有可能会得到那件至关要紧之物,万一有谁起了私吞之心,那他岂不都白忙活一场?”   这令牌之前徐来风在荆无畏那儿见过,上边还有刀的磕痕,自是作不了假,徐来风将信将疑道:“荆将军不是已在镇中安插了不少亲信,这燕灵山毕竟是个虎狼之地,他怎么舍得派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呢?”   “那些个虾兵蟹将又岂是徐岛主的对手?”长陵冷笑一声,坐下身道:“至于说危险,我荆南絮掌领五毒门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这燕灵山的妖邪之说,我还不放在眼里。”   徐来风最喜欢八卦江湖轶事,对于荆无畏与南絮之间的认亲关系也有所耳闻,听得此言,他叠起扇子对她施了一江湖礼,“先前不识是荆小姐,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扇子是徐来风的武器,他收了扇就代表暂时消除了对他们的敌意,长陵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依旧是一派目中无人之态:“毕竟事关重大,你谨慎一些倒也没错。”   徐来风倒不介怀,叶麒重新邀请他入座后,问:“我们听说童镖头与岑舵主是在燕灵山中遇难,徐岛主几次进山,可有探出这山中凶险之处?”   “这燕灵山气候奇特,一进到山中就四处都是重重迷障,燕灵镇的人称之为‘迷雾林’,加之地势奇特,有时上山的路是下坡,下山的路又像在走上坡,走不了多久就往往会失去方向,我们第一次进山也险些迷了路,若不是在下一路用奇门之术做了记号,怕也是难以出山。”徐来风顿了一顿,“但是要说有什么凶险,至少我进山的几次,未曾发现过有什么飞禽走兽的痕迹,所以关于童镖头与岑舵主的死因,在下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叶麒沉吟道:“看来还是要深入山中,方能一探究竟啊。”   徐来风听他话意,知他们确是打算跟着一起进山,这男的倒也罢了,女的生的如此容颜,要是被撕个几瓣岂不暴殄天物?   “虽然徐某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童镖头和岑舵主都是江湖中也算是赫赫有名了,却在一夜之间被生生撕裂……依在下拙见,要么这山内有什么可怖的机关陷阱,要么,就是藏着比猛虎野狮更为凶残的兽类,一旦着道,都是令人终生遗恨呐。”徐来风看向长陵,温言道:“荆小姐听在下一句劝,上山之事,交给徐某就好,若是当真拿到要物,我只看一眼,会依约归还。若是小姐实在信不过,让叶公子跟着我便好,你是千金之躯,何必以身犯险?”   长陵看他磨磨唧唧起来比叶麒还要麻烦,瞬间失去了耐心:“我爹既然派我过来,就算真出了什么意外,他也不会怪罪于你,我心意已决,徐岛主就不必再过问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徐来风也不是狗拿耗子之辈,他起身道:“既然如此,徐某过会儿会让人将燕灵山地图送来,以供荆小姐参详,明早我们打算辰时出发燕灵山,二位还当早些就寝,若是过了时辰,请恕徐某不能久侯。”   “多谢徐岛主如实相告,”看他起身,叶麒也站起身来相送,“关于小姐的身份,还请徐岛主能够保密。”   “那是自然。”   徐来风离开房后,叶麒道:“这姓徐的应当对山中情况也没有什么把握,他不让你上山,倒是一番好意。”   “他不让我上燕灵山是好意,”长陵坐到床榻上整理被褥,“那你千里迢迢把我带到这儿来,难道是不怀好意?”   叶麒挨着她身旁坐下,“其实,我听完陶风说的之后,就想同你说……”   “怎么,你也不想让我上山?”   “找东西固然重要,要真是把命给搭进去,那又不值当了。”叶麒的声音很轻,“现在徐来风也算积极,若真有所发现,我跟着他,你在山下,也算是万无一失了。”   长陵凝视着叶麒的眼睛,直瞅的他都有些不自在了,她忽然道:“叶公子,我就算听了你的,倘若你上山半天不下来,我还能站得住么?还是你觉得,等天色黑了,再让我独自一个人去找你,更安全?”   叶麒:“……”   长陵眉尖一挑,“你再废话我把你敲晕,明早自己上山。”   叶麒看她一拳挥来,忙一蹦三跳跳开,“行行行,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我去找徐兄要份地图。”   长陵懒得搭理他,自顾自的打洗脸水去。叶麒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张口欲言,却欲言又止,等长陵回身时,他已经不见了人影。   *****   大概是上山这件事既令人兴奋又恐惧,天还没亮,所有人都起早侯在厅内,个个刀剑□□恨不得插遍全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群打算洗劫村镇的山匪。徐来风看人凑齐了,重申了一遍上山要遵守的规矩,也不知那些大老粗听进去几分,待戴乐将馒头和水囊备妥,众人一拎包袱,便齐齐往燕灵山而去。   这燕灵山果然毫无美感,路径崎岖陡峭不说,抬头张望,满目乱石秃露,每走几步便要遇到挡路的巨石,石上还步着苔藓,非攀岩附葛不能前行。   饶是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懂武功的,爬过小半个时辰后也都有些气喘,行得数里,山路倏然平顺起来,两旁有峭壁笔立,中间留出一条狭窄的泥路,仅容两三人方能并肩而行。   徐来风回头道:“过了这条道后,就是迷雾林了,大家都紧跟着自己组的领队,每组领队都跟着我,千万不要跟丢了——万一真的有谁丢了,也切莫要自行寻找,记得第一时间告知于我,都听清楚了吗?”   众人稀稀疏疏的应了声是,那游三在一旁说着风凉话道:“大家都是自愿受请而来,徐岛主也不是他们的老妈子,何必如此费神。”   徐来风淡淡道:“游少侠误解了,徐某并不关心他们的生死,只是怕走到了那屏障之处,若是凑不齐人,到头来还是白忙活一场。”   游三奇道:“什么屏障之处?为什么要凑齐人?”   “这个……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叶麒走在徐来风身后,听这话中之意仿佛已经找到了什么突破口,但似乎需要人多才能解决,他心中虽然好奇,也没有多问——前方就是迷雾林了。   长陵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山雾,天地间都笼罩其中,视线都被雾气挡在三步之内,回过头时,只能听得到那些人的脚步声,人影都瞧不清楚。   徐来风背着一箩筐的木箭,每走一段距离,他都抽出一根插入土中,以箭头来区分方向,那游三忍不住道:“要引路用石子不就好了,这箭头要是给人踩着,还不得伤着?”   “这山中气候变幻反复无常,随时会起风下雨,普通的石子记号很容易被打乱,地上沙土泥泞,就算是用木箭,最多也只能维持一两日。”   自打进入这迷雾林之后,叶麒就总觉得哪里透着怪异,但怪在哪儿他又说不上来,“这雾不像是普通山中水汽所凝出来的,徐岛主,你之前走过几次,可有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徐来风道:“没有啊。”   叶麒又问:“那童镖头、岑舵主他们呢?”   “他们都是走着走着,就说要回去了,可我下山之后又没见到他们,想来是迷了路。”   这山中树木极高,越往里走,越有一种阴冷骇人的阴森感,游三几次蹿到树顶上去,都觉得自己身在云端,瞧不见远处光景,他之前还自恃轻功高强,迷了路可以飞到高处,这下不免有些瘆得慌,拉着徐来风的袖子问:“徐岛主,我们这都走了三个多时辰了,还要走多久啊?”   长陵与叶麒闻言都是一怔,徐来风也呆住了,“我们最多也才走半个时辰,哪有走三个时辰?”   “怎么没有三个时辰?”游三急了,“你瞧这日头当空,现在不是午时是什么时辰?”   徐来风仰头望了一眼雾蒙蒙的天,有些莫名问:“哪来的日头?你们看得到日头?”   “我都快连徐岛主的脸都瞧不清了,哪还能看得到日头?”叶麒见游三冷汗涔涔,手足发颤,飞快搭上他的脉,“咦,他好像中毒了……”   游三不知又看到了什么,一把挣开叶麒,“我、我不走了……我要下山、我要下山……”   说着就要回头往山下奔去,徐来风身形一闪,快他一步扣住他的肩,“你先冷静一点……我们……”   他的声音卡了一下,突然听到后头传来兵刃相接的声响,叶麒与长陵快过几步,穿过雾层,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十几人接二连三动起手来,有人口中嚷着“你早就想对老子图谋不轨了是不是”,也有人道“宝藏是我的,谁都别想和我抢”,更多的则是像游三那样喊着要回去,转瞬之间,有人被杀,有人溜之大吉,场面一时混乱到失控。   叶麒脸色一变,“看来都中毒了……”   眼见几个杀红眼的莽夫冲了过来,长陵十指横出,数十根银针洋洋洒洒而出,精准无比地刺入在场诸人的周身几处大穴之上。   那些人身形徒然顿住,她跃身而起,捻着手中针分别于他们小指头上一划,刹那间黑血滴落在地,长陵双手交握,那挥出的银针瞬间又拢回袖中,徐来风这才看清,那每一根针上还连着透明的丝线,如同绣花针一般。   他不由一惊:“南华针?”   徐来风一愣之下没看住游三,一眨眼腾空飞起,蹿入滚滚烟雾之中,长陵听声辨人,指尖一转,针尖倏忽而出,但听“啊”地一声,游三应声落地。   叶麒快步上前,依葫芦画瓢的划破他的小指,毒血一出,人就静了下来。   须臾,这几人都跟回魂似地茫然四顾,看周遭有同伴已惨遭杀害,都是一惊:“发、发生什么事了?”   “是中毒。”叶麒目光四下扫了一眼,“这山林的雾瘴有惑人心智之毒,诸位英雄怕是产生了什么幻觉吧?”   听他这么一说,有人立即道:“我方才看到你向我举刀的,我、我以为你要杀我……”   “混账!分明是你先拔剑,我的刀一直在我的背上,你看我现在都没拔下来!”   “雾瘴有毒,”徐来风喃喃道,“为何我之前都没有发现?还有你们俩,怎么也没有事?”   “这雾气之中虽然有毒,毒性却不太深,徐岛主内力深厚,心志坚定,想必才不受侵害。巫马先生还有岑舵主他们,功力自然也不浅,所以就像游少侠这般,只是记岔了时辰,心中恐惧这才惦记着要下山。”叶麒走出几步,“我家小姐自幼擅毒,这种区区小毒,对她自然没有妨碍,至于我没有中毒的理由,与徐岛主也是一样的。”   长陵看他后半句瞎扯的同时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叶麒没事,多半是因为近来服药服的勤,纪北阑的药中本来就有祛毒护心之功效,至于自己……或许是因为释摩真气,又或许是昔日中过同心蛊,才得以不受其扰。   徐来风觉得有理,眼看着原来那十六个人死了三个,逃了五个,还有八个之中有两人受了伤,于是上前道:“我先前不知山中瘴气有毒,险些害了诸位,实在抱歉。眼下既得知缘由,各位不妨用方巾浸湿蒙上脸,应该能抵挡一阵子。前方依旧迷雾重重,若是想就此下山,现在走还来得及。”   几人相互对望了几眼,那两个受伤的血都没止住,当先打了退堂鼓,还有两个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被这阵势吓得屁滚尿流,也忙不迭的抱拳告辞。   这时游三恍过劲来,他长陵出手之后,又觉得自己不妨抱一抱这神功盖世美人的大腿,于是笑道:“都走到这儿了,说不准就差几步,再多走走看吧。”   另外三人多半和游三怀着一样的心思,一边暗戳戳盯着长陵,一面对徐来风道:“徐岛主,我们跟着你就是了。”   叶麒看他们目光总瞟向长陵,心中不大痛快,笑嘻嘻地问:“还未请教三位壮士大名?”   “在下高轩。”   “在下高淼。”   “在下高魁。”   叶麒:“……三位是亲戚?”   “不,我们只是恰巧同姓罢了。”   徐来风可没有心思听他们聊姓甚名谁,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催促道:“我们抓紧赶路,务必要在天黑之前翻过此山。”   接下来的穿山过道,就顺当了许多,长陵一路留神倾听,都没有察觉到什么活物,七人又走了两个多时辰,徐来风看到前方一棵被凿得坑坑洼洼的老树干,突一抬手,“停下。”   游三“呀”了一声,“这树显然是人为砍的……莫非这荒山真的住了人?”   叶麒瞄了一眼,“痕迹尤新,是徐岛主做的记号吧。”   “嗯。”   徐来风走到树旁,树后一大片雾气汹涌而来,就像天幕上垂坠一大块厚厚地幕帘,生生拦截了前方的道路一般——   长陵留神倾听,没察觉到前方有什么活物,正待向前,叶麒一把握住她的手道:“此处雾气最重,自下而上涌出,下方极有可能是……”   “是什么”没说完,突听有人“哎哟”一声,却是那个叫高魁的脚下踏了个空,整个人就要跌入崖下,徐来风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臂力一使,将人带回了地面上。   “……断崖。”叶麒慢半拍才将后半句续完。   “这里确实是是断崖,不过,却是与寻常断崖略有不同。”   徐来风唰地打开扇面,运足内劲徒然一挥——扇子脱手而出,掀起了一股汹涌澎湃的飓风,随即兜了个圈,回到徐来风手中。   沉甸甸的云雾受了这一扇,顷刻间翻腾散去,露出了一道惊人光景。   峭壁前,是一根又一根高耸的石柱,梁柱之间相距数尺之长,有点像是习武之人都有练过的木桩,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斧凿——石下临着深渊,多看一眼都不免怵目惊心。   这重重石柱对面一端俨然也是断崖,云雾笼罩,望不见尽处,众人还待多看一眼,不过眨眼之际,浓雾涌了回来,重新遮住了一切。   “要到对面那座山,需得借此石柱而过,但此处亦山中浓雾之出处,单凭徐某一己之力,也仅仅只能驱开瞬息,”徐来风回过身一叹,“我本来是想借多人之力,同时发出内力,或可使雾气多散一会儿,可惜我们眼下只剩七人,这个方法恐怕是行不通了。   那三个姓高的一听,脸色立马变了,高淼道:“徐岛主,你既然早知我们人数不够过不去,为何还要领我们到这里来?”   高轩也附和道:“对啊,我还以为你们有办法,现在这天都快黑了,回去怕都是难事。”   游三看他们吵吵嚷嚷,嘿然一声:“都别吵了,徐岛主只说这个方法行不通,又没说没有其他法子?你们先听听他怎么说再吵成不成!”   “游少侠高估徐某了,我确实没有想到更好的法子……”徐来风微微一笑,“不过,我想不出来,不代表别人就无计可施了。你说,是不是啊,叶公子?”   他说着,转头看向叶麒,笑容可掬道:“啊不对,应该说是……贺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隔日更的字数一般都是攒两天的量啦。 第八十章: 隐村   叶麒正蹲在断崖边望下边的滚滚浓雾,听到徐来风点出一句“贺公子”的时候,他明显的怔了一下,却没有站起身来,而是回了个一脸懵:“啊?”   游三莫名道:“你不是说他姓叶么?怎么又改姓贺了?”   姓高的三人也奇怪的瞄了过来,长陵正盘算着从什么角度能出其不意地把徐来风踹下去,但见叶麒撑着膝盖直起身道:“唉,还是被认出来了……没错,在下就是传说中精通奇门秘术,鹤鸣山的鹤老的传人,徐公子真是好眼力。”   徐来风一脸“我就静静看你怎么胡诌”,叶麒走出两步,深深回望他一眼道:“消此迷雾的办法不是没有,但要过这阵法却不太容易……若是误入歧途,就是万劫不复之地啊……”   不知是哪个字戳到了徐来风,他一听,先是眸光一闪,继而点头道:“贺公子既有办法,何不说出来,让我们参详参详。”   其余几人一听什么“鹤鸣山传人”,目光中不无崇拜之意,长陵则是被这种套路惊到了,尚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徐来风为什么不继续戳穿,就听叶麒道:“这些雾气乃是山谷之下的沼气所凝,遇火遇热可散,只要我们能找到一柄巨大的火扇子,来回煽出飓风,相信可多驱逐片刻。”   高淼道:“这荒山野岭的,哪来什么火扇子啊?”   叶麒眉眼一弯,看向身后丛丛棕榈树,徐来风顺着他的目光掠了一眼,登时抚扇笑道:“有了,我们将树砍下,火灼树叶,再以树干为扇柄,不就是火扇子了么?”   众人这才会意,高轩刚好背着斧头,二话不说就去砍树,高魁与高轩最是壮硕,主动请缨当“持扇人”。   徐来风点燃树叶之后,高魁高轩两人同时抱着粗壮的树干,“嘿”了一声,“火扇子”带着沉甸甸之力当空一扫,霎时云浪掀出数丈,高耸如竹笋的石柱再度呈现在眼前,目光所触视野,比之方才更为广阔。   叶麒与徐来风几乎同时往前一步,望着前方景致,两人眸中各有异色,齐声道:“别停!”   高魁高轩二人闻言,继续奋力而扇,灼热的火气穿透湿润的空气,当跟前所有遮挡之雾都消散时,叶麒眉头一簇,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就在这时,高淼哈哈笑了一声,“诸位,老子先走一步啦!”   “不可——”叶麒出声之际,高淼已然腾空跃向石柱,石柱之上凹凸不平,但他身手尚算不错,勉强站稳之后,骤听隆一声,那根石柱毫无预兆往下一沉,以那根石柱为中心,周围一圈崖柱轰然崩裂,高淼惊叫一声,甚至没来得及踏出第二步,整个人就跟着坍塌的山石一起跌入深谷之中——   游三本来也想快走一步,被这渗人的一幕吓的腿都软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机关……”高魁脸色惨白道:“这、这么多山石都是机关陷阱不成?”   “此乃星宿机关,”徐来风的瞳孔一缩:“这每一根梁柱都是一圈星宿,看来……若不能寻得正确的解阵之法,下场则会和高淼一样。”   “二十八星宿阵?”长陵只望了一眼,颇是惊奇扭过头,“那不是……”   后面的话没继续说,叶麒同她点了一下头,附耳道:“确是我贺家的二十八星宿阵。”   高轩看的目瞪口呆,一时忘了继续“煽风点火”,眼见云雾又起,叶麒突然道:“高兄,请继续扇!”   徐来风看向叶麒,但见他的眼珠子飞快的转动,所有高高低低地星宿阵都汇入他的眼中,下一刻,叶麒蓦地抬头道:“我们现在所站的方位是朱雀,而对面的断崖则是玄武,过此阵的要领,乃是由南至东,由东至西,再西至北……”   游三完全没听懂,“什么东南西北的……鹤公子,你说的我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听不听得懂不重要,总之,只要按照顺序走,就不会有错。”叶麒指着距离自己所站位置的第三个石柱道:“第一个位置,是南方七宿的‘张’位。”   所有人都看到他所指的位置,却没有人敢先动一步,就连徐来风也颇是犹豫,叶麒嘴角一勾,试探道:“徐岛主,你是不敢信我,还是不敢当过阵的第一人?”   徐来风瞄了他一眼,心道:我和你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信你,谁知道你会不会想要借此弄死我,还想激将我当过阵的第一人……啊呸我信你个邪……   徐岛主的内心戏尚没有演完,突然一阵人影从他跟前蹿过,但见长陵如飞叶飘起,干脆利落的落在那个“张”位之上,叶麒一颗心差点没直接从嘴里吐出来,几乎同一时间,手中的长鞭甩了出去,绕在她的腕上,连声音都变了调子:“快回来!谁让你过去了?”   长陵面不改色的驻足于石柱之上,淡定道:“这不是没事么?”   重重石柱……不动如山。   前一刻,所有人还被这姑娘窒息的操作吓得虎躯一震,这会儿,空气中足足静默了两息,叶麒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刷一下收回软鞭,一副高人姿态的望向徐来风:“唔,果然不出我所料。”   徐来风:“……”   大哥,看你那丢了魂的样,怕不是蒙的吧。   长陵问:“少废话,下一个是什么?”   叶麒看长陵眼中毫无半分犹疑之色,俨然对自己是发自骨头里的信赖,他心头一跳,往前跨出一步,在长陵身后一指:“‘翼’位!就是往左数第……”   没说完第几根,长陵已翩然跃到那“翼”位之上,她这次连头也没回,直道:“不必解释,我看得懂星宿阵,你继续念就是了。”   叶麒这下才算是真正露出一点笑意,接下来,他一一朗声道:“‘轸’位、‘角’位、‘亢’位、‘房’位……”   每个字只停顿瞬息,长陵落脚也几乎只是一刹之时,这石柱因长年浸于潮湿雾瘴中,面上滑不溜秋,但于她而言却是行云流水,轻而易举,仿佛足下所踏不过是普通的走桩,徐来风看在眼中,心说:这位荆小姐的身手怎么有一种眼熟的感觉?   最后一个“虚”字音落定时,长陵已稳稳当当扎在对面断崖之上,朝叶麒道:“还愣着干嘛?”   眼见叶麒就要动身,游三忙一把揪住这根救命稻草,“等等等等,鹤公子,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位的我都记不住啊……”   “那你就挨着我后头走,”叶麒回头看了徐来风一眼,“徐岛主,这阵位可都记住了?”   徐来风虽看不懂这星宿阵,但他记忆奇佳,只听了一遍,便将这破阵之法牢牢刻在心上,他一点头道:“贺公子且先去吧,这里有我。”   “二位高兄,请再加把劲,用力扇两下。”叶麒话音方落,整个人身形徒然拔起,同长陵的“镇定自若”相比,他的身法更是“虚无缥缈”,只那么几下兔起鹘落,顷刻间就跳出了好几步,自诩天下第三的游三牟足劲才勉强跟上他的节奏,待安稳落地时,他悄然看着这两位俊俏男女,想着人家轻功造诣之高,又是钦佩又是惭愧,只盼着这次事后得回炉好好学艺才是。   高魁与高轩看人一下走了三个,生怕会被弃之不理,但欲过此阵,若没人“执扇”又是万万不能,眼见天□□沉,后路是回不去了,高轩急道:“徐岛主,你可不能就这么把我们丢下啊……”   徐来风道:“二位快把树放下,跟着我来,别担心,我会等你们。”   高魁与高轩闻言如获大赦,忙将炽热的树干往旁边一丢,徐来风一次连踏三步,给了他们两及时跟上的空间,待阵过半之时,浓雾又起,徐来风手中折扇一挥,拓出方寸大的路来,身后两人顺着前方人的后背一路紧追不舍,转眼间,断崖近在眼前。   长陵看徐来风没有先开溜一步,轻声道了句:“此人倒还算是颇讲义气。”   叶麒却是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那可未必哦。”   长陵有些不解的看了他一眼,这时徐来风已带着两人跃了过来,六人险而又险的过了这骇人的奇阵,心中自各有一番感受,徐来风深知方才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上前冲叶麒一抱拳道:“多亏贺公子相助,否则在下就是多来十次八次,怕也难以顺利过关。”   “耍嘴皮之劳,徐岛主不必客气。”叶麒好整以暇的挽了挽自己的袖子,看向雾蒙蒙的前路,“那咱们继续走起?”   多抵是经历前一番高难度天然机关阵法,之后下山的路反倒顺当了许多,既没有想象中的过五关闯六将,也不见半路杀出什么妖魔鬼怪——越往下行,山雾愈淡,游三他们都肆无忌惮的把脸上湿润的方巾给掀了。   六人又行数里,将至山脚之际,徐来风领路的脚步蓦地停下。   前方是一处野草丛生的草坡,其坡度之陡峭,几乎是垂直而下之势,而下方则是烟雾重重,不知再进去是何光景。   “我的天,还以为就到了,这不会又是一个坑吧?”高轩和高魁条件反射的左顾右盼,似乎在琢磨要不要再砍一棵树丢下试试。   叶麒耳根一动,隐约间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长陵也听到了,两人默契对视一眼,足下一点,身如微风般跃然而下,又同时旋身一把扒住草根,任凭余力带着他们一路滑下——叶麒生怕长陵磕着碰着,待快至坡底之际,他身形一翻将她一把搂在怀中,用自己的背去摩擦沙石草地,直到“咚”一声落地时,外裳差不多被磨出了一个窟窿。   长陵看这个病秧子在这种时候还逞起风度,气的差点没让他尝一顿“锅盖头”,叶麒忙挡住自己的脸道:“别打别打,我可是一片好意,你一个大姑娘家,难不成好意思让自己的衣裳破十个洞八个洞的,给人观瞻?”   长陵冷冷的收回手,“破几个洞有什么打紧,又不是裸奔?”   “什么叫那又如何,那可是非同小可,你身上的每一寸我都不许你给人看着……”叶麒说到这儿,看上头传来动静,忙附耳对她道:“当然啦,除了我。”   “啪!”叶公子的脑门毫无悬念的挨了一个掌掴。   这时,忽然从云雾后传来一个孩童的声音,“哎呀!这里有人,他们是谁?”   两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个四五岁的女童出现在眼前,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长陵和叶麒,神色诧异道:“阿豆哥,你快来看看,这儿有一个神仙姐姐和神仙哥哥。”   又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奔了过来,看到叶麒和长陵站起身来,一把拉住女童让她往自己身后站,对那女童道:“你傻啊,他们是人,哪里是神仙?”   “胡说。你瞧他们长得这么好看,”女童巴眨着眼道:“天底下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吗?”   阿豆哥又认真打量了他们一眼,“长得是好看,可是穿的太破了,神仙的衣服都是会飘的,他们肯定不是神仙……你们到底是谁?”   后一句是对长陵与叶麒说的。   叶麒正飘飘欲仙的享受着赞誉,没顾着回答,长陵正要开口,只听“哎哟”一声,但见高轩高魁二人圆润的滚了下来,徐来风和游三轻功好,倒不至于摔成“狗吃屎”,女童轻轻咦了一声,“这几个人就生的没有那么好看了……看来他们真的不是神仙。”   “生的没有那么好看”的徐来风也看到了这两个孩子,问道:“这儿怎么有两个小毛孩?”   “谁是毛孩!我叫阿豆!”阿豆哥一听徐来风出言不逊,立刻生出敌意来:“你们是谁?来我们村做什么?”   长陵与叶麒倒不意外,方才他们之所以敢一跃而下,就是听到了孩童的笑声才大胆一试,长陵正奇怪以姓徐的武功怎么会听不到,叶麒先对阿豆哥摆了个礼道:“在下姓叶,我们几人都是从燕灵山而来,不幸从高崖上边跌下来,误闯贵村……欸,豆兄,你说这里是一个村?”   阿豆哥瞧他笑的一脸喜庆,声音温润好听,稍稍放下了戒备之心,“你都知道我们的山叫燕灵山了,还不知我们燕灵村么?”   众人一呆——想不到这山外有个燕灵村,山内还隐着一个燕灵村。   “叶某才疏学浅,想不到这里别有洞天。”叶麒微笑道:“不知豆兄可否领我们去贵村转一转,增广见闻,顺便讨一口水喝呢?”   阿豆哥犹豫的瞥了叶麒身后的几人,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主意,叶麒道:“这些都是我的同伴,虽然生的不是那么好看,但是都不是坏人,我可以用我的脸像你们保证。”   徐来风:“……”   游三:“……”   二高:“……”   长陵默默瞟了一眼没脸没皮的小侯爷,没想到阿豆点了点头道:“行,那你们就跟着我们来吧。”   两个孩童手牵着手,一边唱着小曲儿,一边带着他们左拐右绕,沿着浅浅的小溪,穿过一片苍翠的密林,视野倏然开阔了起来。   晚霞之下,但见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庄园,稻野铺金叠翠,青山环绕之中,缕缕炊烟从农家屋顶上升起,梯田层层叠起,宛如丛林山塔,随处可见牛羊追逐,漫山遍野的果树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放眼望去,一片宁静和祥和,真如画中一般。   本以为会在一个荒野破村遇各路妖魔鬼怪的几人,眼瞅着这一片世外桃源,难免有些震惊。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里不仅村庄好看,连村民也十分淳朴热情。   得知有外人来访,不仅没有拎起棍子将他们棒轰出去,村长更让人宰鸡杀羊,盛情的款待了他们。   阿豆哥是村长的儿子,另一个女童是他的表妹,叫阿果妹,一整顿饭下来都围着长陵和叶麒打转,不时问他们山外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有许多仙子,长陵瞧她说起话来煞是可爱,冷冰冰的面上难得浮起一点笑意,道:“世上没有什么仙人,都是别人瞎蒙你的。”   叶麒差些没将饭喷出来,给长陵碗里塞了一根鸡腿,阻止她继续毁童梦想。   徐来风与村长坐在一块儿,聊了一顿饭的时间,大致探出了这村庄的情况——总的来说算是一个隐逸村,年轻的村民多是土生土长,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庄,但村长家中却又有不少古籍,由此见得这些人最初是从外头迁进来的,就是不知是何缘故,不让下一辈出山。   村长道:“这规矩是我们父辈就定下来的,这么多年了,但凡有人欲有心离开村庄,最终都躲不过被恶灵分尸的下场……哪怕是外人,也难逃此劫。”   游三吸溜喝完一整晚羊肉汤,闻言差点呛着了,“啥意思?你们还不让我们出去?”   “并非是我们不让,而是燕灵山的神灵不让,”村长神神叨叨觑了他们几人一眼,“诸位虽然是意外跌了进来,但有此缘分,便是神灵之意,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我们燕灵村的村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关于二十八星宿的阵图我会贴在微博上,看不懂的可以去瞄一眼,当然其实看不看得懂都不影响剧情。 第八十一章: 诡村   燕灵村的天淡薄如纱,大大小小的星子揉在深蓝色的幕色中,显得安详而又宁和。   在认准了天外来客既是缘定的新村民之后,村长热络为他们安排住所——将自己妹妹田婶家腾出空屋来,让六人先暂住下来,至于以后的住所……反正天长地久可以慢慢再盖。   这村落的屋舍都挺宽敞,两人住一间也毫不拮据,原本只有三间空房的田婶在得知长陵与叶麒并没成婚后,赶忙将阿果妹的屋子收拾出来,说什么也不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姑娘的家的名节最为要紧,就算分床也不妥当,”田婶抱着一床干净的被褥放在榻上,直道:“待找个良辰吉日,我让大哥为你们操办完婚事,就不必有这么多忌讳了。”   长陵:“……”   事实上她倒无所谓睡在哪儿,要不是叶麒总觉得这村子哪里不对劲,不愿和长陵分开,格外强调一句他们是定过婚的,田婶最初还把他们当成夫妻来看。   唠嗑了几句后,田婶发觉这姑娘美则美矣,性情却颇是冷淡,便不再继续闲扯,只是临走前郑重地嘱咐了一句:“咱们燕灵村其他都好说,就是入了夜家家户户都闭门紧锁,你千万记住,不论听到任何动静,天亮之前绝不可出这扇门,否则……会遭恶灵索命。”   田婶走后,挨个去敲其他几间屋门,将这句话原封不动的又说了三遍,方才带着阿果妹睡下。等到庭院归于宁静,长陵听到窗外传来笃笃轻叩声,拉开一看,果然是叶麒。   叶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因为窗户太小勉勉强强挤了进来,长陵打了个哈欠:“你怎么不走正门?”   “你门上系了个铃铛,”叶麒关好窗,“多半是用来防狼的……”   长陵:“防什么狼?这村子有狼?”   做狼心虚的某人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方才她有没有和你说夜不能出门的事儿……”   长陵“嗯”了一声,“她要不说,我本来还没打算出去,说了我倒有些好奇了,要不要出去转转?”   “先别妄动,世上虽无鬼神,难保不会有人装神弄鬼,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既然这村子有这种说法,今晚咱们先安分一点,等明天天亮了再探一探虚实。”叶麒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这里原本是阿果妹的房间,桌上摆的地上放的多是孩童的玩物,“不过,刚才吃饭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村长有点古怪……”   长陵在桌前坐下,倒了两杯水,道:“那个村长啊……应该是个练家子。”   “你也这么觉得?”叶麒翻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稀奇玩意儿,随手拿起了个拨浪鼓,坐下身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若只是普通的庄稼人,多多少少会有些驼背,他夹筷子的手腕非常活络,脊柱板直,走路是胯带着腿走,显然是盘过桩的……不止是他,其他的村民应该也懂一点武功。”   长陵略一思忖,“他们既然是老一辈带来此地隐居的,也许祖先就是习武之人,会武功倒也不算稀奇,只是我们的来历他也就是随口一问,高轩高魁身上还都带着兵器,他这么收容了下来,不怕我们是歹人?”   “何止是不怕,简直可以说是有恃无恐了……”叶麒啧了一声,“我方才路过高魁高轩的房间,已经在听他们合计找到宝物如何离开的事……我猜的不错吧,荆无畏果然是诓他们说这山中有宝藏。”   说到宝藏,长陵想起了什么,低声道:“早上在上山的时候,徐来风分明已经认出你了,但为什么他后来又不拆穿?”   叶麒道:“虽然我也不知是哪里露了破绽,但他当时只叫我‘贺公子’,却不唤我‘贺侯爷’,可见本没有要拆穿的意思……”   长陵眉头一蹙,“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不是多此一举,”叶麒道:“我们贺家军的二十八星宿阵也算是闻名天下,他知道只要我出手就能过阵,只是,倘若他当时不拆穿,兴许我会为了隐藏身份而佯作无可奈何,下山之后再找机会自己上来……所以他才出言暗示,一来是告诉我他已经看穿了我们的用意,下山对我们没有好处,二来,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示好吧……”   “示好?”长陵越听越糊涂了,“他既是荆无畏派来的人,为何要与我们示好?”   叶麒微微一笑,“我之前也想不明白,何以堂堂东海岛主愿意受荆无畏的驱策,这次和他接触下来,倒是有些理解了……与其说是荆无畏利用他,倒不如说是他利用荆无畏……此人既是武痴,对于武学之事自然上心,若当真有另外半柄折扇,他只需看一眼,便能知晓那首完整的诗了,其实所谓的伍润神功玄机,不就是藏在那首诗里么?”   见长陵眉头微微一蹙,叶麒又道:“所以荆无畏的立场,对他来说根本就不重要,与其与我们为敌,倒不如站在同一阵线,万一被我们捷足先登,他也只要提出条件借来一看,之后扬长而去,荆无畏也奈何不了他啊,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与我们作对?”   长陵这下真听明白了,她先是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又眉尖一挑,“你们只不过来回说了区区两句话,就能沟通出这么多玄机来?”   叶麒摇头晃脑道:“嘿嘿,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本来就不需要废话的。”   长陵斜睨他一眼,“哦,你的意思是我是笨人了?”   “怎么会?”叶麒连忙补充道:“我这种小伎俩充其量也就是耍个嘴上功夫,哪及得上女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令我甘拜下风,虽九死而无悔呢?”   他最后一句话本来只是调侃,但长陵听到了一个“死”字,心底头的沉了一下——这几日叶麒表现的太生龙活虎了,以至于她都快忘了他是将死之身。   能否找到冰蛇蛇胆尚是未知之数,但这燕灵村中又是否真有伍润的折扇?   叶麒看她神色莫名黯淡下去,不觉歪头道:“怎么,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没有。”   “那你垮这个脸做什么?”   “都说了没有了。”长陵颇为不耐瞄了他一眼,“你还不回你的屋去?”   叶麒闻言,做了个“风情万种”的表情冲她一笑,“怎么,你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啊?”   长陵有些奇怪的看着他。   以前他也总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几乎不曾拿这种事说笑,虽然他一直对自己很好,但似乎从来没有对自己表露心迹过——可近来,却愈发喜欢开这种“登徒浪子”的玩笑。   什么讨打说什么,语气里也不见太多情绪,纯粹为了惹人嫌。   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掩饰什么,淡化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长陵一时想不起来,看叶麒一脸笑眯眯的样子,没头没尾道道:“你今晚吃过药了么?”   叶麒一怔,“吃过了。怎么了?”   “哦,那我就不怕了。”   这回轮到叶麒懵了,“不怕什么?”   “不怕你图谋不轨啊。”长陵施施然站起身来,走到床榻边,“这村子的床比普通的床都宽敞,躺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既然你不放心这个村,那今晚何不同榻而眠?”   叶麒心口慢了一拍,“啊?”   “喔,不过你肯定是不敢的了,叶公子耍嘴皮子的功夫天下一绝,胆子却只有针尖那么小……”长陵回了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眼神,“所以说什么都不必当真。”   见长陵投来戏谑的目光,小侯爷久违的自尊心熊熊燃起,“谁说我不敢?”   言罢,叶麒大喇喇的走到床边,将鞋子一脱,就十分不要脸的翻身上了床,滚了一圈腾出了一个空位,拍了拍床板,挑衅道:“我躺下了,你怎么还不上来?”   长陵勾了勾嘴角,“我睡觉不喜欢穿太多衣服。”   说着,她将腰带一解,褪下外袍,只露出一身乳白色的贴身小衣,这种织锦内衫虽然把该遮的也都遮了,但薄如轻纱,女子莹润光洁的肌肤又若隐若现,弯下身的一瞬间还能看到隆裹的暗沟,简直是令人百爪挠心,恨不得……   叶麒没有想到她居然真的就这么肆无忌惮的躺在自己身旁,他下意识想要别过头去,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双眼根本不受控制沉溺于她的眸中,连呼吸都不免重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这种玩笑不能乱开?”   “开玩笑?”长陵眨了眨眼,“我从来不开玩笑……”   他突然将被子掀开,整个人压在她的身上,炙热的身体贴了上来,心与心只隔着薄薄的皮囊,这次不需要用手,都能感受到对方的跳动,他哑着嗓子道:“你的心跳的好快……”   长陵微微仰着头,望着那张距离自己只有不到一寸距离的俊色,在马车之上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我上次就问过你,这是不是心动……”   不等她把话说完,下一瞬,一股气息不容置疑地扑面而来,他吮上了她的唇畔。   与上一次那轻羽扫过的不同,这一吻带着几分掠夺之意,摩挲与辗转,柔韧中带着酥麻,长陵脑子微微空白,她忽觉有些慌乱,下意识想要推却,但双手抵在他胸膛上时,不知为何,又没有用上劲。   渐渐地,他的动作慢了下来,变得温柔而又腻人,一路顺着她的颈滑向右耳,手指从她的手心沿着手腕轻抚而上,突然间,摸到了那道沁冷的疤痕,他身形一僵,停了下来。   他摁在床上的指节扣的发白,徒然间清醒了过来——我在做什么?   她一身孤苦,所有珍视之人都相继离她而去,只因为她不知自己有情,方不知苦楚。而自己一个将死之人,又何故要拖累她,令她再尝一次丧心之痛?   叶麒扑腾离开了她的身子,几乎是有些狼狈的逃离了床榻,“抱歉,我、我一时昏头了……”   空气中弥漫着的一点尴尬而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长陵微微失神的坐起身,悸动犹在,滚热的气息犹在,但是脑子跟不上心跳的速度,她一时间也有些迷茫——我刚才是怎么了?不是只想逗一逗他么?   “谁、谁让你穿成这样躺在我旁边的……我好歹也是个正常的男人,你又长得这么逆天,谁看了能心如止水,坐怀不乱?”叶麒恢复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忙摆了摆手道:“你快把衣服套上,要不然,我可不能保证做更过分的事了……”   “你是说,你心跳那么快,是正常男人都会有的反应?”长陵认认真真问:“那我呢?我看到你,总会情不自禁的揪心,也是正常的么?”   叶麒看着她那映着光亮的清澈双眸,背过身去,终于还是咬咬牙,笑道:“那不是废话嘛,本侯爷如此英俊潇洒,对你也算是……不错,你之前都是女扮男装,没人对你、对你做过这些……突然有此亲昵之举,换成是谁不心砰砰跳的?不过这种心动……就是一时的,过一会儿不就恢复了,若要硬说这就是心动,那也、那也太牵强了吧。”   贺小侯爷自然没发现他这句瞎扯淡的话才叫牵强。   但是听入不谙情、事的长陵耳中,又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长陵想了想,道:“可是,你愿意为了我死……”   “那是因为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的,我们行走江湖的,义字当头,本就是理所应当。”叶麒深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回头笑了笑,“就像在大昭寺的时候,你肯跳出来为我接那一掌,又拼死独战四大高僧,难道那个时候你还喜欢我不成?”   长陵怔了一怔。   那个时候,她与他才认识几天,救他确是为了他十年苦寻之义。   长陵若有所思的蹙着眉,这回,脑子里是大概明白了,心中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叶麒看她苦思冥想,又补了一句:“何况纪老头都说了,你若是真的心动,武功就能全部恢复,你现在觉得自己内力回来了么?”   长陵试着运了一下丹田,真气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叶麒瞧她久不吭声,写满一脸“原来是这样”,于是忙唉声叹了几口气,“好啦,我承认我就是嘴上逞英雄,斗不过你越二公子,这就滚回我的房里去。欸,不过你可别睡的太沉,有什么情况记得喊人,我会第一时间过来找你……求保护的。”   长陵漠然看着小侯爷从窗子钻出去,过了须臾,她悄然掀开窗,望着对屋良久,莫名勾了勾嘴角。   有否心动,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这个人对她而言很重要,很重要。   直到对面的灯光暗下,她方才回榻就寝。   *****   这夜倒还算睡的踏实,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天蒙蒙亮的时候,大家都先后醒了,田婶蒸了一大笼肉包子,配上鸡蛋和南瓜粥,早餐吃的倒是有滋有味。   徐来风和游三看起来精神不错,多抵是登山累了忙于补觉,没有出去瞎晃悠,就是一顿饭下来,都迟迟不见高魁的人影,高轩一问三不知道:“我起的迟,醒来就没看到他了,他会不会是先出去溜达了?”   几人混进这村子本就是各怀鬼胎,早饭少一两个人也并不奇怪——想来是迫不及待挖宝去了,徐来风看田婶面有忧色,连忙打了个哈哈道:“我早上好像有听到动静,高兄应是想好好欣赏一下贵村的风景这才出的门,回头留俩馒头给他就是了。”   田婶听言,也不疑有他,见他们都吃饱喝足,笑道:“我们村子不大,走走兴许就碰到人了,过会儿我让阿果和阿豆带你们转转,今后都是同村村民,也该熟悉熟悉不是。”   叶麒自动忽略了“同村村民”几个字,笑道:“想不到阿果妹年纪轻轻,就能担当引路使者,在下佩服佩服啊。”   阿果妹被他逗的咯咯笑,“神仙哥哥,你说话真好玩儿。”   *****   这燕灵村确实不大,逛一圈都花不到一个时辰,基本上几步一户,家家都有自己的稻田牛羊,几处清溪汇聚成一条村中河,河内鱼虾清晰可见。虽说不见市集,但有不少村民在自家门前摆摊卖货,衣裳鞋履应有尽有,当然,所谓贩卖也是以物换物,毕竟村长不会制铜币——总的来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整个村庄像是一块嵌在山坳里的明珠,纯粹而惬意。   如果是真打算过着不问世事的日子,燕灵村倒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惜的是,在场几人都没有归园田居的心,他们越逛心情越是阴郁——这个村怎么看怎么不像能藏着什么宝物吧?   阿豆哥带他们转悠了一早上,觉得该介绍的都介绍差不多了,正要打道回府,高轩忍不住问:“你们这儿真的只有这些……田啊地啊的,就没有一些其他的地方了么?”   “还有就是周围的山了,不过山上也都没什么可看的。”阿豆哥皱了皱眉头,“你们还想看什么?”   徐来风道:“没什么,我们就是一个上午都不见高魁,有些奇怪,想着他会不会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阿豆哥挠了挠头,没想起来,阿果妹呀了一声,“那大块头叔叔会不会去寺庙里了?”   众人一听寺庙,皆是一震——这小破村子还有人去盖寺庙?   这村庄的寺庙倒还真不是用盖的,而是在山壁上凿开一个大洞,洞外古木环抱,花草簇拥,溪流自山上流下。   洞里石墙之上雕刻了一个几丈高的佛像,下边摆着一条长长的檀木案,香火炉烟倒是一应俱全,就是相对简陋了点,他们进来的时候,蒲团上刚好有两个村民正在礼拜上香,所祈之愿多抵就是平安康健之类。   那佛像手托宝瓶,神态庄严安详,比之与平常寺庙里的神像更是栩栩如生,最难得是这像是自石墙内嵌出来的,该是何等的鬼斧神工才能有此杰作。   叶麒举目四望,发现洞梁顶上还有一个铜铸大钟,钟旁架着一个竹梯子,想来这里的僧人每日敲钟都要爬到最高处。他莫名皱了皱眉,心想着这玩意儿就不能放低一点么,一个不小心摔下来非死即残啊。   游三东瞄西瞧,没看到一个僧人,奇怪道:“你们这里是有庙没有和尚么?”   阿豆哥翻了个白眼,“当然有,了贞住持可是我们村里最德高望重的高僧。”   他话音方落,就听到有人道:“阿弥陀佛。”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个灰色身影从佛像像后踱步而出,原来那后还另开了个小洞,高轩好奇走近看了一眼,却是个小小的房间,那老和尚缓步而出,一脸的慈眉善目道:“几位施主便是新来的村民吧?”   阿豆哥和阿果妹齐声笑道:“了贞大师好。”   了贞大师同两个孩童点头一笑,徐来风几人看住持出现,自然恭恭敬敬地躬身为礼,了贞双手合十回了一礼,“老衲听闻昨日天降异客,想不到今日就得以相见,几位身怀绝技,能来此地就居,实乃是燕灵村之福啊。”   众人见这老和尚一眼就瞧出他们几人是习武之人,心下不由暗暗钦佩,叶麒和善笑道:“我们还真的没有想到,这燕灵村中也能有如此别具一格的佛寺,不知贵寺的其他弟子人在何处?”   了贞大师微微一笑:“喔,本寺只有一个和尚,就是老衲。”   “……”   一个庙里就一个和尚,你不当住持还有谁当。   叶麒还待问什么,这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尖叫,“大师!不好了!恶灵、恶灵又出现了!”   众人闻言一凛,立即奔出洞外,但见离寺不远的溪边,有几人神色惊恐的站在一旁,盯着岸石上趴着的人瑟瑟发抖。   徐来风跑在最前,第一眼就看清了那是谁。   是高魁。   他双手耷在圆圆的石块之上,头扭曲成奇怪的姿势,嘴巴大张,口齿毕露,双眼布满了红血丝,七窍都流着暗红色的血。   谁都看的出来,人已经死了,这是一具死尸。   不对,是半具。   众人越过圆石,方始看清,高魁只有上半身黏在地上,下半身已然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说好了早上更,结果写的时间超出了预料。   这字数妥妥的双更了吧。(#^.^#)   -------------------------------   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写这种吻戏的,就打算稍稍的来一个小清新的……但是昨天发烧,边发烧边写,越写越热……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了……早上起来都没脸看第二遍……感觉自己不是在写金式武侠,画风变成了王晶式武侠了(捂脸)   因为这两天状态不好,没空闲去琢磨文笔,大家先看,回头我会修正一下。   好了不多说了,我去午休,下午打个针回来发个红包继续写。   最后,爱我或者爱长陵的给多多的留言好么? 第八十二章: 百鬼   新村民刚来村庄的第一天就死无全尸,很快引来了全村人的围观。   不出所料的,人人都说是恶灵作祟,吓得胆战心惊的同时,又顺道排队去寺庙祈福。   高魁的下半具尸身也在溪下游找到了,由于那画面太过惊悚,游三和高轩见了又去吐了一轮,长陵虽然不怕,但看着十分不舒服,也就不再多看了。   徐来风与叶麒联手将高魁重新组装了起来,两人蹲在地方琢磨了好一会儿,各自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听从村长的意见将人埋了。   田婶得知之后泪汪汪道:“这恶灵专门在夜晚出没,我就说了晚上不能出门,为什么偏偏不听呢……”   徐来风问:“这么说来,这恶灵之前也作祟过?”   田婶:“以前……”   村长咳了一声,替田婶答道:“这是我们村子传了二十多年的规矩了,曾经就有人因为夜间出行而惨遭残害,想不到……唉,这位高魁兄弟不听劝,我们也无可奈何。”   徐来风看村长不愿多说,也没有继续追问,等出了村里的议事厅,看叶麒与长陵他们从那溪流上的山下来,忙跟上前问:“有没有什么发现?”   “山上别说是野禽了,连一只狗都没有,”叶麒摇头一叹,“你那边呢?村长可有和你说什么?”   徐来风也摇了摇头,“他们一口咬定是恶灵所为,我能说什么?”   三人一边往田野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叶麒问:“之前童镖头和岑舵主的尸身,也是这样的么?”   徐来风挥了挥扇子道:“从撕裂的程度来说,差不多,区别在于童镖头他们都是被分成了好几瓣,高魁这种顶多只能算是腰斩,能拼回去埋了,也算是死有全尸了。”   长陵看徐来风用了个“拼”字,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徐来风,这人好歹也是你带来的,现在都被人撕成这样,还是积些口德吧。”   徐来风一脸歉然,“失言失言,我只是一时……等等,你说被人撕成这样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长陵道:“若是野兽,多多少少身上也该有爪牙的抓痕才是,如果是机关陷阱,怎么会一会儿四分五裂,一会儿一分为二?方才埋尸的时候,你们不也发现在高魁的断口处,有轻微的淤痕?我想,那多半是被人高高侧举而起,撕成两截的。”   这下是徐来风听呆了,“不会吧?什么人能有如此神力,可以将人撕碎?”   “那有什么稀罕的?以前……”   话没说完,叶麒赶紧截住她的话头,接道:“以前曾听闻世上有人能徒手撕马,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嘛。”   徐来风一摆手道:“徒手撕马的故事我听过,传闻越长陵为震慑敌军,当着千军万马面前将其将领的马撕成两截……不过,那也只是传奇话本,怎么可能是真的?”   叶麒:“……”   故事里的主人公默默瞥了徐来风一眼,没吭声,徐来风看他们两人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奇道:“怎么了?”   “咳,没什么,也都是猜测,未必就是真相,”叶麒把话题一转,“怎么不见游三和高轩?”   “他们都被高魁这一出吓坏了,”徐来风摇头苦笑一声,“这才傍晚,就急着躲回屋去,要不是我给拦着,保不准都打算这么直接跑了……”   “确实不可轻举妄动,”叶麒点头道:“虽然这个村子绝非久留之地,只不过我看村长的态度,丝毫不担心我们会溜走,话里话外又笃定我们插翅难飞,我都怀疑原路返回未必能出的去。”   徐来风深以为然道:“同感,要是真的那么容易出去,这一个村子上百多号人口,难道就从来不想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   他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一整路,什么实质有用的都没分析出来,待回到田婶家中,天也暗了下来。   多抵因为出了白天的事,田婶不再担心这些人会再四处乱跑了,晚饭过后,便哄着阿果妹睡下,待她屋中的油灯熄后,叶麒轻手轻脚敲开长陵的窗门,道:“她们睡下了。”   长陵从窗内翻出,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悄无声息的绕过田婶屋前,出了院门,一路往寺庙方向而去。   燕灵村上下,四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挨家挨户的灯火基本都暗了。   “此地的村民不仅夜不出门,连就寝的时辰都格外的早。”长陵道:“看来,他们真的很信那一套怨灵之说。”   叶麒一路走,一路凝神关注四周动静,“我想凶徒怎么都想不到咱们敢在案发当夜就溜出来行走吧……就不知道我们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见识一下那所谓的恶灵了。”   长陵不冷不淡斜睨道:“你确定撞上是好运?”   “不就是徒手撕人嘛,怕什么,我身边这位还徒手撕马呢。”叶麒吊儿郎当一笑,“到时看谁撕得过谁。”   “喔,那回,我指尖里夹了刀片,不算徒手。至于徒手撕人之说,也是我瞎编的吓唬徐来风的。”   “……”   长陵觑了一眼叶麒的脸色,不觉憋了个笑,“倒是你,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是那个了贞和尚做的?”   早上埋尸后,趁着徐来风与村长他们议事的档口,叶麒带长陵在寺外溜达了一小圈,得出了这个结论。   “高魁的指甲缝里夹杂着竹梗,我留心过佛像前的蒲垫,也缺了那么一个小口子,他的头发里藏着不少灰,虽然过了水,仍有一股轻烟味,是寺里的香炉里的灰,”叶麒顿了一顿,“这就说明他去过寺庙了,但是早上了贞住持见到我们的时候,却说是第一次见到我们,这就说明他撒谎了。”   本以为会是个棘手的凶案,谁知叶麒只看了几眼就破了出来,长陵不由惊奇道:“看不出来你一个成天混吃等死的小侯爷,居然还懂得断案。”   “这种程度勉强凑合,要是凶徒再细心一点,我也没辙了。”叶麒谦逊道:“虽说现在矛头都指向那个住持,但仍有许多地方解释不通,比如他为什么要就近抛尸,要是挖个坑把人埋了,我们只会当成是高魁自己跑了不是?”   叶麒都想不出来的事,长陵也懒得多费脑子,既然那个了贞有嫌疑,那不妨试探试探虚实——只是万一此人当真是什么绝世高手,那就难办了。   念及于此,她不觉问道:“你为什么不把徐来风一起叫来?”   “他啊,不需要叫,自己会来。”叶麒低声道:“今日查探尸身的时候,我发现的那几处地方他眼睛也都盯着了,可是埋尸之后,连提也没有提一句,又几番出言相询,看我们一问三不知,他也说自己毫无发现。这就说明……”   长陵:“什么?”   “说明他并不愿意捎上我们,想要自己去寺庙查证虚实,可我们此行又不是来当捕快的,这村子里有什么凶徒,关他什么事?而且,我们昨天刚来这个村子,东南西北都分不清,高魁怎么会知道这里有个寺庙?你就不奇怪为什么他会三更半夜跑去寺庙里么?”   长陵想了想,“莫非是徐来风叫他去的?”   叶麒投去“孺子可教”的眼神,道:“这位徐岛主聪明的很,一进这个村就和好几个村民聊起了家常,昨天吃饭的时候他还逛过村长的书房,村里有庙这件事他是想来知道的。但是他也颇是谨慎,尤其是在亲眼见过童镖头他们的惨状之后,是不会擅自行动的。所以,他会先找一个探路人……”   “他选了高魁。”长陵听明白了,“那既然他觉得危险,这次何以不捎上我们?”   “这个嘛……”叶麒偏头看了长陵一眼,“我和你说了贞可能就是凶徒的时候,你又为什么同意我们今夜过来查一查呢?你就不怕你我非那了贞敌手?”   长陵不假思索道:“我再弱也不至于连一个小破庙的住持都打不过吧……”   “你看,这就是你们这种高手的想法,”叶麒手指一点她的鼻尖,“之前他不知这寺庙里有几个和尚,今日一看只有一个,自然就放下心来了……退一万步说,万一那个了贞真是什么绝世高手,以徐来风的轻功,打不过还逃不过么?”   说到此处,洞庙已在前方不远之处,叶麒冲长陵做了个手势,指了指寺庙右侧的石坡,长陵当即会意,足尖一点,施展轻功飞去,借了棵茂林的枝叶,宛如一片落叶搭在了寺庙顶上——这是今日叶麒盯着那铜钟时发现的,石洞的弧顶钻了两个拳头大小的孔,钟上的锁链绕孔而过,方能稳稳高悬于上。   叶麒也飘然登上了寺顶,顶上有一块巨岩整好可以用来掩人耳目,两人趴在上边一人透过一个石孔往内瞧去,洞内烛火通明,不见了贞大师的身影,想来应已睡下。   长陵人凑到叶麒耳边,“你确定……徐来风会来?”   “应该会吧,”吐息太近,叶麒耳根一热,轻声答道:“只要他还觊觎伍润的神功……”   长陵心道:他为何就认准这尊庙了?   叶麒光看长陵的眼神,就知道她想问什么,又悄声道:“这村子一切起居古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独那一尊佛像巧夺天工,如果说我们遇到的那个星宿阵是这个村子的祖辈所设,佛像极有可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那么寺庙里,说不定……”   话还没说完,不远处出现两道黑影,果然是徐来风,身旁还跟着一个轻手轻脚的游三,再往后瞧,不见高轩的影子,仔细一想,那高轩轻功平平,块头又打,带来确也是累赘。   临近寺庙,游三看上去还是有些害怕,“徐岛主,我看我们还是白天再来吧……”   “白天来往的人多,你敢当着那么多村民的面随便动那尊佛像么?”徐来风压低了声音,“放心,但凡有风吹草动,你只管逃就是。”   寺庙无门,两人根本没有察觉到藏身于石岩后的人,徐来风当先踩步而入,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寺内也没有动静,今夜无风,烛台上的火光微微闪烁,不知怎地,那尊白日里看着慈目庄严的佛像,在暗夜的倒影中,衬得有些阴森。   佛像后的石室安的是木门,也许是为了透气,门只是微微阖上,徐来风悄然踱至门前,借着外头的微光往内一瞧——   不过是一桌一椅一柜一床,极为简单的居所,而了贞正静静躺在榻上安寝,浑然未觉。   徐来风回过头,冲游三做了个口型:“睡着了。”   游三这才松了一口气,徐来风回到佛像前,让游三去看门,自己则是绕过案台,仔细端看那尊佛像,不时用手指轻叩而上——实打实的石雕,不像内里中空的样子。   这尊佛打磨的滑不溜手,约莫三丈高,盘膝坐于莲上,双眸半开半合,一手竖起,另一只手则是捧着一个青色宽口宝瓶,宝瓶上则盖着一个盖子。   徐来风眸光一闪,轻身跃到佛像手臂之上,仔细端看那盖沿,有一道深深的缝隙。   他双手搭在盖上,试着往左旋转,用了劲没动,他想了想,又往右一转,居然轻而易举的就旋动了。   顶上两人见状,皆是微微一惊。   徐来风自己也给诧异到了,他一怔之下继续旋转,旋到第三圈的时候,突然间手一轻,盖子就这么被打开了。   刹那间,一道蓝色荧光猝不及防盛起,瞬间照亮了幽森的窟庙,这道光渗过钟顶上的洞孔,映入长陵眼眸,她不觉奇道:“那是什么?”   叶麒定睛细看,喃喃道:“看着像是夜光石。”   宝瓶中所盛确实是一枚用夜光石所雕刻的莲花,而且还是一株并蒂莲,花茎深深插在瓶身之中,徐来风下意识伸手去抽——没抽出来,好像是嵌在里头的。   正寻思着要不要硬□□,这时突然听到游三惊叫一声:“徐岛主,他——”   徐来风跃身而下,看到游三的胳膊被了贞一把握住,他立即上前相阻道:“了贞大师,我们只是……”   后头的话还没说完,徐来风声音忽然一滞,因为他看清了了贞的眼睛——冒着狰狞的绿光。   几乎只呆了那么一个瞬息,但听游三惨叫一声,鲜血溅起,他的胳膊竟然被了贞直接撕了下来。   这一下变起俄顷,长陵与叶麒都惊住了,游三疼的尖叫不止,眼前一黑,差点没有直接晕过去。   那了贞看将血肉模糊的手臂一扔,失了心智般往游三脑袋扑去,徐来风当即一掌拍向他的背心——这一掌几乎卯足了全劲,了贞被这一击震的身形一歪,游三的脑袋躲过一劫。   徐来风忙上前搀起游三,点了他肩膀几处大穴,游三恢复一点神识,刚睁开眼,就跟见了鬼似的往着徐来风后方,“他……”   “砰”一声,石板地被砸出了一个窟窿,穿透石板的是了贞的赤手空拳,徐来风托着游三站在距离了贞三步远的位置,心有余悸的看着地上长长的裂缝——他哪怕慢一拍,都要被砸成一个肉饼不可。   在经受了他那一掌之后,还能若无其事的出这么一拳——这他娘的究竟是什么鬼玩意儿?!   眼见了贞又扑了过来,徐来风拉着游三,飞也似的闪身而逃。   了贞静静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没有追上前去,突然间,他拔地而起,一蹿数丈之高,单脚站在了竹梯之上,这个角度,恰好与洞孔上的两道目光一撞。   叶麒瞳孔收成了一点——了贞发现了他们了。   下一刻,了贞一拳一拳、敲向铜钟,“咚”、“咚”、“咚”三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在小小的村庄来回游荡。   “不好,快走。”   叶麒与长陵纵身跃下,足下如生了风一般往村庄内奔去,了贞的轻功稍逊于他们,但也一直穷追不舍,长陵道:“你索性让我把他给载了。”   “千万别,这个了贞和尚看上去太不正常了,徐来风那一掌拍下力度可不轻啊,结果他就跟没事儿人似的……”叶麒脚步不停道:“还有那个钟那种砸法,换成别人早就骨裂了吧?和他消耗不妥,我们引他入村,多找几个帮手再……哎哟,不说了,他要追上来了!”   寺庙离村户不远,叶麒与长陵加快步伐,总算甩开了贞,正待继续奔走,突见前方草坡之上有两个身影站在田地里。   是徐来风和游三。   长陵心头一惊:他们怎么不走了?   “徐岛主!”叶麒嫌他们挡路似的,一手推了他们一下,“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   “跑”字音未落,徐来风一把拉住叶麒,脸上带着震惊无比之色望着前方,“你自己看……”   前方开阔的视野,方圆一里地外,上百号村民正往这个方向一步步走来,脚步声踏得地面微动,老少兼有,月光之下,他们个个面容呆滞,眼泛绿光,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   而走在最前面的村长手里拎着一颗头颅,是高轩。   作者有话要说:  仓促写,先更了。 第八十三章: 夜杀   一股凉意顺着后脊蹿了起来,叶麒呆住了——这什么情况,一整个村子的人居然都中邪了?!   游三这会儿吓的连断臂的疼都忽略了,上下牙齿直打着颤:“咱们……是不是死定了?”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长陵愕然了一瞬,冷声道:“等着被撕碎?”   叶麒与徐来风一个激灵,也不在这档口去理会燕灵村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恶灵村,此刻长陵已带路往回跑去,叶麒紧步追上,徐来风拉了游三一把道:“先跑再说!”   他们这一动作,后方的村民也大步流星的奔走而来,不是每个村民都会轻功,有人快有人慢,饶是如此,村长带着的那一拨彪悍的农夫还是跟上了节奏,徐来风回头瞄了一眼身后的光景,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这年头,怎么连僵尸都跑这么快了?”   “这哪是什么僵尸?”叶麒边跑居然还有空聊起天来,“白日里一个个都是大活人,就不知为何一听到那大和尚敲的钟声,都中了邪似的……”   徐来风骂了声娘,“你们刚才也在?那不出来搭把手?要是把那个秃驴给宰了,这些村民没准就不会出来瞎晃悠了……”   “别吵了!”长陵冷冷打断他们的话,“姓徐的,如你所愿,要联手,机会就在前面。”   徐来风一抬眼,看到前方夜幕下飞快奔来的了贞身影,心有余悸道:“他怪的很,我使出全力,但手就好似打在了一面铜墙上……”   铜墙……   长陵对徐来风道:“你攻上,我攻下,后面两个给我们闪开——”   说完这句话,长陵骤然抽出腰间短剑,掀起的剑风带出浓浓的、毫不迟疑的杀气,利索地在了贞冲来的一刹那,极为刁钻地往他腰际刺去。   “叮”一声,剑刃竟被硬生生弹开,长陵险而又险避开了贞一拳,她倒跃一步,持剑的手微微有些麻痹。与此同时,席卷而去的扇子被了贞一臂打了回来,徐来风勉强捞回了自己的武器,难以置信道:“变成了绿眼睛,当真就刀枪不入了?”   那了贞才不给他们思索的时间,听到徐来风说话,直往他身上扑去,徐来风不得不与他硬抗,一掌一拳接下都耗费了不少真气——还要谨防被对方的爪子揪住,以免直接被撕下来。   这时,村长带领的“后方大军”已经追了上来,游三自顾不暇拔腿就跑,徐来风生怕另外两个也溜了,边打边道:“我要是死了,这么多怪物,你们俩也应付不来……啊!”   了贞戳破扇骨,右手一把扣住了徐来风的左肩,正待连骨带皮的一并卸下,忽然间眼前一花,但见一条长鞭犹如飞蛇吐信般戳向自己的双眼,他本能朝后退了一步,下一刻,背脊处感受到一股森冷的气息,却是长陵一掌拍了上去!   “白痴!我都说他刀枪不入了,你怎么还……”徐来风话没说完,但见了贞被那一掌击中之后,整个人身形一僵,下一刻,剑尖自他胸前探出,了贞扑通倒地。   徐来风大惊,这丫头是怎么做到一掌一剑就把这怪物给弄死了?!   长陵拔剑而出,眼睛看都不看倒在地上的了贞,冷冽道:“这和尚练了金钟罩,破开便是,我不信这些村民个个刀枪不入,咱们要不要试试?”   徐来风本来还在惊异于天底下什么功夫能在须臾间破了金钟罩,一回头,看到包抄围来的“村长大军”,冷汗都下来了,叶麒听到“试试”,恨不得拿手头的鞭子去抽她,“大侠,这都什么节骨眼了,还有心思练手?”   这时,有几人当先如猎豹欺上前来,他本能的抖鞭而出,几乎抖出全身力道,噗嗤几声,鞭头在那些人手腕上深深划过,顿时,三人六手齐腕断在地,鲜血喷涌而出,叶麒与徐来风都怔住了,而这些人浑不知疼,依旧不知死活地扑上前来,这回徐来风一掌挥起,将这些人推出一丈多远,将身后的村民一同砸倒在地。   长陵嘴角一勾,“我就说吧,不可能个个刀枪不入,虽然……”她说到虽然的时候,又有一波村民凶悍无比的扑腾而上,“……他们的动作很快,力道也大于平常数倍,但每个人的攻击力取决于这个人本身的武功修为,也就是说……”   长陵的身子便如一个陀螺,剑如漩锋飞速而转,将新抢入战圈的人手筋脚筋挑断,那些人一个个跌在地上,站不起身来,依旧睁着绿眼珠子匍匐而前,长陵平稳地落回原地,与叶麒与徐来风分三面背对而立,无比残酷却又无比冷静道:“凭我们三人之力,灭村,不难。”   今夜这番变故前所未见,哪怕是叶麒与徐来风这种“聪明人”,在亲眼见识了贞的身手时,只会下意识的认定为这一个村子的人都是金刚不坏之身,一旦把事态往最凶险的方面去想,就会战意大减,产生恐慌,陷于困局而不自知,说到底仍是缺少战斗经验的缘故。   然而,在应对这种“寡不敌众肯定要死”的局面,没有人比长陵更加经历丰富,越是在紧要关头,她的本能越是敏锐——其实这帮人是中了邪也好,鬼上身也罢,都不重要,只要在他们动手时,一如对付普通的江湖高手那样仔细观摩招式、力道,照样能够找得到漏洞。   灭村不难,这句话倒过来的意思是,该不该灭村。   尽管不知道这些村民究竟经历了什么,会在夜晚变成这副鬼样子,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白日的他们耕田劳作、起居饮食,与往常人无异,更真诚的招待前来的异乡人。   他们根本就不知自己就是自己口中的“恶灵”,所以才会千叮咛万嘱咐“夜不能行”这一条村规——今夜若非是徐来风惊动了贞敲响那个铜钟,燕灵村的村民们此刻兴许仍在睡梦中安枕就寝。   长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实际上就已褪了杀意,是以她才处处留手,只是这里有上百多号失了心智的绿眼人,待同时朝自己发难,恐怕熬不到天亮他们仨都得被活活碾死。   “我也不想杀他们,但……”徐来风一掌风劈翻一群人,那些人跌倒后又重新站起身来,前仆后继地跟其他人一起冲来,“但要是一直这么捉襟掣肘的打,死的还是我们啊,要不,我们不打死他们,把他们手脚打断就好?”   “他们都是庄稼人,耕田为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都残了,”叶麒一鞭甩开一干人,左支右绌地勉力将那些人都挡在三步开外,“那和杀了他们有什么分别?”   徐来风看到不远处又有上百只绿色眼睛蜂拥而来,“妈的,你俩到底什么意思,给句准话!老子快撑不住了!”   “逃!”长陵与叶麒异口同声。   叶麒看了一眼沉沉夜空,对徐来风道:“徐岛主,南面山多,适合躲藏,小弟武功不济,还要麻烦你开个路了。”   徐来风望着南边密密麻麻更萤火虫似的绿眼睛,嘴角一抽:“小侯爷,你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   这是他第一次点出叶麒的身份,大概是真的被逼出了几分脾气,徐来风整个人倏地冲入人流之中,双掌于周身半空中画出了一个圈,有那么一时半刻,浑厚的内劲铸成了一堵墙,发疯的村民们竟近不了他这道圆内。   长陵与叶麒紧跟在他身后,一面应对着一批一批冲来的村民,一面心中暗自佩服——能将内力化成这种护己而不灼人的实质,这位徐岛主的修为果然比想象的更彪悍。   彪悍的徐岛主此时此刻强自提着一口气,这种功法极为消耗体力,顶不了太久,偏生这些村民的力气又比普通练武人多出几倍,才过一半,不知是哪个一脑门撞上来,徐来风一口气没憋住,堪堪破了功,他只觉得肩头一阵剧痛,竟是村长亲自出手,尖利的指甲刺入他的皮肉中,生生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来——   徐来风这下哪还顾得上保不保人性命,左掌想也不想的挥了出去,将村长一击数丈之远,他咬紧牙关道:“我右肩动不了了,开路之事,只能到这儿了。”   不用他说,长陵争先一步跃至当前,一手抓一人,把村民当成人肉盾牌,横着砸翻一干人等。她早发现这些人虽说失了心智,但自己人不伤自己人,这个方法倒是很好用,眼看着就快穿过人阵,突然间,一个瘦弱的孩子扑了上来。   是阿豆哥。   长陵犹豫了一刹,没有及时出手,反而被阿豆哥一把扒住——这要换作是其他任何一个大人,就是要撕人的节奏,但阿豆哥毕竟年幼,也不用力,而是张大嘴巴,猛一口咬到长陵的肩膀上!   小孩子的牙齿本就利得很,这一口下去近乎是要生吞活剥的架势,长陵拽着他的后领居然没给扒下来。本来还疲于断后的叶麒回头看到这一幕时,惊骇得瞳孔一缩,他长鞭绕过阿豆哥的脖子一拧,吸不到空气的孩子立刻松口,咚一声跌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待呼吸一畅,又扑腾翻身而起,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前冲。   越过重重阻碍,轮轻功,整个村的最高水准都逊色他们三人一大截,总算杀出了一条活路来。   他们丝毫不敢懈怠,稍微甩出了一小截距离之后,徐来风才略略停下喘了两口气,他右手这会儿已经疼的抽搐了,鲜血仍在往外淌,“也不知道这山上有没有草药,我这血要是不止,今晚可是够呛……欸,你的血怎么是黑色的?”   他指着长陵的肩,被阿豆哥咬到的伤口褐紫的血泊泊冒出,也不知这孩子的牙齿里带着什么毒。长陵左手指尖捻起几根银针,眼睛眨也不眨地就往肩头周遭几处大穴刺去,然而一种诡异的无力感沿着伤口蔓延全身,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叶麒一脸担心:“你怎么样?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一歇?”   后方的村民又不知疲惫的奔走而来,徐来风急忙推着他们走了几步,“歇什么歇,还要不要命啦!”   三人又走了二里路,前方出现了一道三岔口,长陵愈发使不上力了,她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有些头晕目眩,感觉到叶麒扶着她拼命问话,她能听到,却根本睁不开眼,答不出来。   徐来风眼见这姑娘中了毒昏死过去,心道:她不会醒来也变成绿眼睛怪人吧?   念及于此,他忙对叶麒道:“小侯爷,荆姑娘伤的这么重,你们还是先走一步,我替你们把人引开如何?”   叶麒背起长陵,道了句“多谢”,飞也似地奔向山去,哪知他们刚绕过拐角,徐来风就蹿到另外一条道上,根本没有帮他们引开的意思。   村民们不自觉的分流而上山。   叶麒的轻功不俗,但背一个手长脚长的大姑娘奔走于山野,速度难免会慢了下来——他这一慢,后头的人却追了上来。   这种时候,他不敢放下长陵,无量鞭不能尽数施展,仅仅只能驱人于三丈之外。   叶麒一边担心长陵的安危,一边竭力往山上奔走,几乎已经下了杀心,突然发现山腰前方,有一间茅草屋,深藏林中,而茅屋之中,有灯火微亮。   他心头一震:莫非这里也住着燕灵村民?那岂不是不能往前?   身后再度传来村民的脚步声,叶麒顾不上那么许多,直往前冲去,意欲绕开茅屋继续逃命,这时,但见一道身影倏然晃出,大喇喇地往门外一站:“谁来打搅老子清梦的?”   说来也怪,那些绿眼村民分明是丧失心智的样子,但一看到此人,犹如见了鬼般,吓得连连刹住脚步,随即发出杀猪般的叫声,转身就跑。   那人似乎觉得有些无趣,撇着嘴甩了甩手,喃喃自语道:“真没劲。”   回过头时,与惊魂未定地叶麒四目相对。   天太黑,看不出这人生的什么模样,只能隐约感觉到他一头杂毛乱垂,看上去就像一个山顶野人。   好在眼睛没绿。   叶麒尚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却见那人歪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迈过来。   “前、前辈,我等无意打搅,只是……”   那人突然开口道:“小叶子,是你么?”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写的,就凑合先看吧。明天会改~ 第八十四章: 万花   人都说狡兔三窟,叶麒的七八个称谓里,至少有三个是带个“小”字的。   然而这世上唤他“小侯爷”人多,知道“小公爷”的寥寥无几,能一口一个“小叶子”的只有一个人。   叶麒这会儿觉得眼前的“野人”身形有点眼熟了,但仍是有些不确定道:“师、师父?”   “哎哟,我就说了嘛,哪里来的小子生的这么俊,原来真是我徒弟。”   此人正是叶麒的师父、长陵的师叔,天竺的迦谷高僧。   叶麒又走近两步,从迦谷眯成缝的眉目中找回了一点过去的影子,难以置信道:“您怎么会在这儿?”   “哎呀,这个说来话长,倒是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与徒弟重逢的迦谷很是兴奋,一只手没停的戳着叶麒的脸,“还有啊,你背上这个小妞儿是哪来的?是不是我的徒媳妇儿啊?”   他乡遇故知,不对,应该说是鬼乡遇救星的叶麒简直又惊又喜道:“是了,她是您的徒媳妇,不过,她也是您的师侄啊。”   迦谷听懵了,“什么和什么啊,我认识她么?”   “师父,”叶麒坦言道:“她是长陵啊。”   “哪、哪个长陵?”迦谷下垂的眉毛动了一下,这才认真凑过去看长陵的脸,吓了一大跳,“不、不会是……”   “还能是哪个?”叶麒不由分说背着长陵钻入茅屋内,“师父,长陵被那帮村民咬着了,好像中了毒,您快帮忙瞧瞧。”   茅屋内杂乱不堪,叶麒手忙脚乱把长陵放在唯一的床榻上,忙给迦谷让出了个位置,迦谷坐下身号了一会儿脉,皱了皱眉,“没事儿啊。”   “不可能,方才我看那血还是紫黑色的……”叶麒话音戛然而止,他掀开长陵的肩伤一瞧,黑血已成鲜红。   迦谷端详了一眼伤口边上插的几根银针,“喔,你都给她扎了南华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一点小毒,早就清出来了。”   叶麒这才松一口气笑道:“那是她晕倒前给自己扎的,不是我。”   “我这师侄还是一如既往这么彪悍啊,”迦谷啧啧了两声,从一个矮柜里掏出一瓶巴掌大的瓷罐子,“这是化瘀止血的草药……”   叶麒接过去,为长陵上好了药,又盖好了被子,看迦谷坐在一旁用感慨万分地眼神望着长陵,俨然是有些入了神,“师父?”   “没事没事,我没想到她还活着,”迦谷的眼角泛着一点儿泪光,他抬袖擦了擦,“早知道她还没死,我每年就不给她烧纸了……”   叶麒:“……”   “师兄要是知道她还活着……也就不用每天为她诵经念佛了……”   叶麒听他提起迦叶,眉色一喜,“师父找到师伯人在何处了么?”   迦谷摇了摇头,“我要是能找得到他,怎么会落到这个鬼地方来……”   “喔对了师父,我找了你两年,还以为你回天竺去了,你怎么会在这燕灵村里?”   事实上,当年叶麒拜迦谷为师的初衷是为了修习释摩真经得以续命,然而这么多年下来,他几乎处于白学状态,追根究底是因为迦谷本人也没有修得此功——这两师徒在贪玩和不定心这方面可以说是默契的一脉相承。   迦谷在教了叶麒一堆杂七杂八于续命方面毫无用途的武功之后,发现这个机灵可爱的徒弟就要不久于人世,他心中不忍,于是说要去寻师兄前来帮忙,就这一一走失踪了两年。   “说起来都是意外,一年前,我听门中徒孙提及有人在这儿看到过师兄,于是就来看看,后来听燕灵山外边的村民说,这山里有吃人的怪物……你也知道你师父我,平日里没别的嗜好,最喜欢玩斩妖除魔的游戏嘛……所以就上山来晃一晃了,谁知这一晃就……”迦谷蹭了蹭鼻子,“就在这儿住下了。”   叶麒听的惊奇,“师父也破了那二十八星宿阵了么?”   “二十八星宿阵?”迦谷莫名道:“是什么?”   “就是……过山时的必经阵法……”叶麒费解道:“您没过阵,那又是如何进来的?”   迦谷手往身后一指,“为师是从燕江那一头进来的,星宿阵是没见着,就是那森林里机关重重的,费了好几日功夫……本来以为这山里住着什么杀人的魔头,呵,结果遇到了一个村的怪物,你都不知道,我刚到村子里的那一夜,就差没给他们生吞活剥了……”   这个过程经历相似,不必赘述,叶麒问:“然后呢?”   “出家人,慈悲为怀,看去也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又不好随便杀了,杀不了只能逃咯。”迦谷道:“后来一路逃到这山上来,我逃到一个墓地里,实在是被围的没有法子,我又担心被那些怪人接近,只好借人家墓碑挡一挡了……”   村民们看迦谷徒手将埋在地缝里的墓碑拔了出来,个个吓的目瞪口呆。   叶麒问:“师父的意思是说……他们被师父的神力吓着了?”   “起初我也以为是,后来我发现他们怕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墓碑。”迦谷说着,指了一下摆在窗台上的一块石碑,“就是那个……”   叶麒惊得椅子差点没稳住,“不是师父,你把人家的墓迁到屋里来了?”   “那不至于,我就是借个石碑,要不我怎么住的下来?”迦谷咳了一声,“自从把这个摆上去,就算三更半夜有时候碰上那般村民一齐变鬼,我也照样睡我的,他们不仅不敢来骚扰我,还得把我当成是他们的祖宗……”   叶麒仍是费解,“师父,你不杀他们离村就好了,何必还要住下来?”   “那不还是为了你?”迦谷没好气等了叶麒一眼,“当然啦,就算不是为了你的病,我也会留下来把那宝鉴琢磨清楚……还有啊,就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也得尽量看看有没有法子帮着这帮村民把毒给解了,也好过看着这一村子老小世世代代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   “什么我的病,什么宝鉴?”叶麒一头雾水,“还有……为什么看在我的份上?”   迦谷瞅着他的眼睛,“你方才不是说这帮村民招待过你们么?你该不会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吧?”   “他们姓什么和我有……”话音一顿,叶麒仿似想到了什么,踱出茅屋,绕到墓碑的正面去,看到月光之下,碑上刻字:贺彦贞之墓。   这名字乍一看有点亲近感,“我爷爷也是彦字辈……贺彦贞……”   迦谷也走到门前,叶麒忽然一抬头,“我小时候听我爹说过,前梁时期,我们贺家虽说是氏族,但祖上出过一代绝世高手,只是不愿与朝廷有牵扯,所以与族内联系颇少,后来退隐江湖也就销声匿迹了……难道说……”   “这位贺彦贞老前辈,就是你爷爷的兄长,六十多年前,江湖中有一门功夫名为‘笔走龙蛇’,就是你这位贺家老前辈的独门绝技。”迦谷笑了笑道:“与当年江东第一侠的‘铁画银钩’并称江湖儒侠两绝。”   “这么说来,这燕灵村……”叶麒反应过来了,“就是这位贺老太爷那一支的后辈?”   迦谷“嗯哼”了一声,“和你也算是亲戚了……”   叶麒这下是真的惊了,“难怪入山时的阵法,摆的是二十八星宿阵……可是,他们怎么会困在这山中,还有为什么到了夜晚,整个村子的人就像是中了邪一样……见人就撕呢?”   “你先别着急,进屋来,我给你瞧件东西。”   迦谷在茅屋地板下的暗格翻出了一本一指厚的手抄本,拍了拍封面上的灰,但见上边写着“贞之手记”四字,叶麒接过一瞧,“贺老太爷的的手札?师父……你哪来的?”   迦谷轻咳了一声,脚步不留痕迹的挪远了两步,“我和你说你不能生师父的气啊,这手札……是垫在贺老墓碑下的,欸,我不是故意的啊,就是那次我拔完那墓碑,不小心给带出来的,不过他老人家的尸骨肯定还是原封不动的埋在土里边,我可没碰,你放心。”   “……”要说他这位师父是出家人,无怪别人不信,他都快怀疑师父是不是早就还俗了。   叶麒迟疑了一下,没立即去翻——毕竟是老祖宗辈的手记,要是写了太多不愿让后辈知道的私事儿……   迦谷看出了他的犹豫,“你翻到背面瞧瞧。”   叶麒翻过一看,愣了,背面用蝇头小楷备注了几个字:愿有缘人能读之救我族人。   这下毫不迟疑,叶麒当即坐下身,认真翻看了起来,第一页便简要地提到了他们举家挪来燕灵山的缘由:余唯恐天下人之觊觎,江湖之仇杀,却违抗师命,擅自练功,不料遭到反噬……   “违抗师命?”读到此处叶麒顿了一下,又继续往下看:后遭暗算,身中尸蛊,祸及家人。而中蛊者夜不可见月,不可听声,否则便状如僵尸,见活物欲除之而后快,实乃人间之祸患。吾死不足惜,但不忍因此泯灭族人,遂不得不暂时隐居至此,以求寻得解毒之机。   这手记大概是贺彦贞在不同的时期研究不同驱毒法子的载录,显而易见的是,随着时光推移,他不仅没能为亲人解开此毒,反倒看着更多的亲人受此伤害,而且这种尸蛊还会一代传给下一代,毒性根深蒂固埋在血液里,非药石能够驱之,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放弃,索性在这燕灵山两头设下重重障碍,与世隔绝,并定下了“夜不能行”的恶灵传言。   叶麒又翻了几页,实在是越看越不忍直睹,“没想到我贺太爷过的如此艰难……他怎么就没有想过出去找人求救呢?”   “这种尸蛊一发作,功力都会比往常高处数倍,以贺老的修为,若是随便在外边走动,说不定睡一觉一不小心就屠一个村……”迦谷喟叹道:“他纵是有心求医,也不敢走远呐。”   “那他怎么不飞鸽传书出去……他要是求助我爷爷,说不定我们贺家也会为他寻访名医,前来救治呢?”   “他不是没找过,你自己往后看,他找过了,”迦谷摆了摆手,“不过没有回应罢了。”   叶麒看了几眼,“真的,为什么呢?”   “你爷爷那会儿正忙着与前梁皇帝斗兵,想来是没有收到信吧……原本贺老在江湖中广结良缘,也未必没有他人可求,只是,他似乎不愿让江湖人得知自己所在,”迦谷嫌叶麒看的太慢,剧透道:“最终无奈之下,他托人唤来一个了他信任的朋友。”   叶麒刚巧也看到这里,手指拂过纸上的名字,喃喃道:“神乐和尚?”   迦谷低声笑道:“这百年以来,要是说武功修为最高的和尚,你师父我暂时是排不上号的,但就算是我师兄与少林的空见大师也只能排的上前三名,不敢称第一,你知道为什么?”   叶麒听出了话外之意,“莫非……这神乐和尚比迦叶师伯的修为还要高?”   “唔,让我想想,这个要从何说起呢……”迦谷站起身来,走出两步道:“达摩师祖传扬禅宗,人称东土第一祖师,我等也都是承袭于他的佛法……众人皆知,达摩祖的武学典籍中,《释摩真经》流于天竺,《洗髓经》、《易筋经》则流于中土少林,而在他晚年结识了宝志禅师,两人甚为投契,直到宝志禅师入狱身故,达摩祖方才一苇渡江,面壁九年,最终传衣钵于慧可二祖。”   叶麒点了点头,“这些故事师父以前就同我说过……”   迦谷斜睨了他一眼,像个老小孩一眼哼了一声,“再让我说一遍会怎样?”   叶麒轻咳了一声,哄道:“您继续,继续。”   “慧可和尚座下有众多亲传弟子,都是僧字辈,但其中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徒弟,名为永音。”迦谷道:“据说,慧可和尚极为疼爱这个弟子,但却不传他少林的洗髓经、易筋经,而是给了他一卷《万花宝鉴》。”   “万花宝鉴?”叶麒若有所思道:“我好像有所耳闻,据说也是十分厉害的武学宝典……不过,我还真不知道这宝典是出自于少林……”   迦谷道:“其实此典籍乃是宝志禅师所创,这永音和尚师承少林不错,但同时也是宝志禅师的徒孙……所以,禅宗武学典籍中,万花宝鉴算得上是能与释摩真经齐名的了。只可惜,万花宝鉴虽然玄妙,却非普通的出家人轻易能修习得了的,是以,百年以来,永音和尚未能将此功发扬光大,最终得以失传……”   叶麒看迦谷故意停顿卖起了关子,配合道:“但是……”   “但是,数十年前,出现了一个神乐和尚,”迦谷道:“他得到了万花宝鉴的真传。”   叶麒轻声称奇,“想不到,我贺太爷居然认识神乐和尚这么厉害的人物……”   迦谷挑了挑眉,“是啊,贺老前辈不仅认识神乐和尚,最后,还把人请来活活害死了。”   叶麒“啊”了一声,低下头重新翻阅起那本手札,看到神乐和尚依约到燕灵山中,为村民们诊脉之后,对贺彦贞下了八字结论:万花宝鉴,可以解之。   这八个字非同小可,给当时绝望的贺彦贞以希望,但是神乐却说,若欲化毒,需得以阴阳二气,齐灌经脉,方能徐徐而驱之。   换句话说,单凭神乐一个人解不了全村人的毒,除非,另外还有一个人能练得此功,同时施为。可谁都知道万花宝鉴乃是禅宗之秘籍,神乐又怎么可能会将神功传给其他人呢?   然而,众人还是低估了神乐和尚的宽厚的胸襟,他临行将万花宝鉴的心法一字不漏的传给了贺彦贞,并答应在他大功修成之后会再度回到燕灵村,与他共救村民。   谁知天不遂人愿,就在神乐和尚离开的前一夜,燕灵村村民突然集体发病,群起而攻之,原本绝不是对手的贺彦贞因修了万花宝鉴,功力大增,神乐和尚终命丧于他手下。   贺彦贞醒来之后,得知自己杀死挚友,痛不欲生,决意以死谢罪,他在临死之前亲手铸建了神庙祭奠神乐,又将这一切写入这手札之中,希望后代之中能有人引以为戒,而后,横剑自刎。   叶麒看到最后,除了扼腕喟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仍是有些不解,“这本手札既是贺老太爷为后世子孙所写,又为何会埋在他的坟中?”   “我初时也大不明白,直到有一天才想通他的用意……”迦谷坐下身道:“这万花宝鉴本就不是普通之人所能修习,要是人人都知此典籍所在,争夺自不必多说,若是谁都随意修习一招半式,走火入魔的结果何其可怖?想必,他交待子嗣将这手札藏于墓碑之下,若是后世人中,有天资聪颖的习武之才,或是可信之人得入山中,可将此手札重新拿出,否则,便是埋于黄土中,也不能令其祸患于世。”   叶麒终于全部听明白了,“难怪太爷写的是‘愿有缘人能读之救我族人’……咦,师父,你方才提到为了我的病,把那宝鉴琢磨清楚……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什么剑,莫非你指的是……”   “嗯,”迦谷点了一下头,“我在看过这本手札之后,就找到了贺老留下的万花宝鉴……不过有些地方,贺老写的不甚明晰,为师还在琢磨呢,若是能找个人参详一下,悟出全部的精髓,你修得此功,那顽疾,可就有救了。”   话音未落,床榻上始终一动不动的某人掀开被褥,坐起身来:“师叔,那宝鉴现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迟了一丢丢,写的眼睛都花了。 第八十五章: 宝鉴   长陵这么毫无征兆的坐起身,着实将屋内的两师徒吓得虎躯一震。   迦谷张口结舌,“师侄,你几时醒的?”   “刚醒。”长陵艰难地活动了一下脖子,顺道起身观瞻了一下乱的和狗窝似的茅草屋,叶麒忙拉着她坐下,“你先别着急下床,现在人感觉怎么样?”   “挺好,我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   “你睡了一觉?”迦谷一愣道:“那我们方才说的话,你是从哪儿开始听的?”   长陵道:“从不用每年给我烧纸开始听的。”   迦谷:“……”   “我睡着时通常会分点神来听周围的动静,”长陵波澜不惊的瞥了他们一眼,“本来我是打算睡到天亮的,听到师叔提及万花宝鉴能救命,想一想,就先醒一下吧。”   迦谷淡定扭过头对叶麒道:“听到没有?以后千万不要在我师侄面前玩那种‘趁你睡着述衷肠’的把戏,她不会给你面子,随时会坐起来的。”   叶麒深以为然点点头,看长陵瞪来,绽出了一个笑容道:“衷肠有什么好诉的,二公子喜欢,我剖出来给你玩。”   长陵懒得理会他,直接望向迦谷,迦谷抬了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万花宝鉴的所在有些特别,晚上是看不到的,待天亮我再带你们去瞧瞧……不过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你是怎么活回来的?还有……你脸上的胎记又到哪儿去了?”   “这些事说来话长,等以后有空可以慢慢说……”   迦谷搬了条椅子坐到她跟前,“有空有空,夜正长,你可以从头到尾,娓娓道来。”   长陵:“……”   叶麒看她一副根本奈何不了迦谷的样子,不由握拳掩嘴一笑,“好了师父,长陵还有伤在身,你就别为难为人了……现在我倒是有一些事想不明白,比如,您在这个村住了这么久,村民们都不知道么?”   “知道啊。”   “那你掘了他们祖宗的坟,他们就这么无动于衷?”叶麒惊奇道:“就算晚上变成了绿眼睛,白日里个个都是正常的人,他们怎么会让你一直住在山里呢?”   迦谷欲言又止,“这个嘛……”   长陵挑了挑眉,替他道:“想来师叔到了白天的时候,又会把墓碑原封不动的埋回去。”   叶麒:“……”   迦谷嘿嘿一笑,“还是咱们小陵最懂我,我早都说了,你当年就应该拜到我的门下……”   不等他把后面的话扯完,长陵又问:“可是,那些村民既然眼睛变绿就丧失心智,又怎么会认得出墓碑来呢?”   “与其说是丧失心智,我倒觉得他们是变了另外一个自己,更为准确。”迦谷道:“其实那些绿眼睛也并非全无想法,你看啊,他们每一次聚众撕完了人,还能在天亮之前赶回自己的家里,就是担心被白天的那个自己发现了端倪……”   叶麒道:“师父的意思是,绿眼睛有自己的记忆?”   “应该是吧。”迦谷不大肯定道:“或者,他们有那么一丁点记忆,凭本能觉得我就是贺老本人……”   “那他们为何会忌惮贺老呢?”长陵问:“看到自己的祖宗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么?”   迦谷与叶麒动作一致地偏头,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叶麒咳了一声:“不是每个人都能长成你那种熊心豹子胆的……不过我猜,他们忌惮贺太爷的最大原因,兴许是因为他们知道,贺老太爷有灭他们的心思吧?”   迦谷叹了一口气,“这些都不得而知了……但是夜里变为鬼兽,控制不住的撕人为乐,一旦让他们出了这山林,那就是危害人间之祸。贺老太爷当年激愤之下横剑自刎,也非明智之举,他越是愧悔难当,就越应该练成神功,解救族人,方不负神乐和尚的牺牲啊。现如今留下的残本,纵是让我这种超凡脱俗的一代宗师来琢磨,始终仍有费解之处。”   长陵自动忽略了“一代宗师”那几个字,直接道:“嗯,我既然来了,自然会助师叔一臂之力。”   “你?”迦谷摆了摆手略带讥笑,“你武学天赋高是没错,不过嘛,就算能练的成释摩真经,但万花宝鉴你断然是练不成的……”   长陵桀骜道:“我还没见过什么武功我会练不成?”   “你不信?”迦谷兴致勃勃一笑,“好,等天亮了我带你们见识见识,到时你一瞧便知。”   白练从天而降,在朝霞的映照中宛如红色玉带,倒泄于峭壁之间。   这座山的山峰之处有一条七八丈高的瀑布,水落石上,珠玑四溅,汇成一条湖潭,又散成清溪一路蜿蜒而下。   迦谷带着两人到了这岸边,指着瀑帘道:“万花宝鉴,就在这儿。”   长陵听着瀑流哗哗作响:“莫非宝鉴被刻在这水帘后的山洞中?”   “水帘后有山洞不错,不过贺老并未将宝鉴刻在洞内,而是……”迦谷清了清嗓子,故意顿了顿,等着长陵追问,谁知叶麒自然而然接道:“而是刻在这瀑布后的峭壁之上。”   卖弄失败,迦谷立时吹胡子瞪眼道:“师父没吭声,谁准你插话了?”   叶麒随性地给迦谷赔了个笑,对长陵道:“贺老太爷的那本手札,提到一句‘万花藏飞流,溪涧岂能留’,意思就是说,他把心法刻在了这瀑壁上……我看的时候,也有些不大相信,想不到他居然真的这么做。”   长陵往前走出两步,仰头望着飞流直下,“这位贺老前辈倒真是煞费苦心。”   “煞费苦心?”   “他将心法刻在这岩壁之上,若后世子孙中有人想要修习,需得在这瀑流之中攀爬奔走百次千次,除了磋磨轻功之外,但凡意志薄弱之人,便会放弃,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算有资格修习这门功夫。”长陵嘴角微微一勾,“同时,他为防止外人侵入此山,盗走宝鉴,用这样的方式才能令人常住,如此,若是不能得到村民的认可,被驱逐燕灵村,也无法练成。”   迦谷哈哈了一声,“我这师侄就是聪慧,一通百通啊……”   “但那也只是相对于寻常人而言,对师叔来说,徒手摸一遍这峭壁上的心法,最多花不到三日吧?”长陵问:“何以师叔却在燕灵村中呆了这么久?”   “多谢大侄女看得起,这石壁上的文字我确实花了两日就大致通晓,甚至于第一重心法也只用了五日便得以领悟,”迦谷叹了一声,“说来惭愧,我仅仅止步于此,后面的功法我始终未能练成,若不能将完整的万花宝鉴融会贯通,便做不到同时掌握阴阳两气,那我救不了村民,又怎么好随意离山?”   长陵心头“咯噔”一声,暗忖道:若是以师叔的功力花一年都难以掌握,叶麒不就更学不会了?   她又问:“万花宝鉴一共有几重?”   “没有释摩真经九重那么多,只有三重,”迦谷故弄玄虚道:“不过这三重若都能练下来,与你那九重比也不遑多让了。嘿嘿,等师叔都练成了,连你恐怕也不是我的对手咯。”   长陵默默睨了他一眼,“那我可以把宝鉴抄给师父一份,既是达摩祖与宝志禅师的武学典籍,师父他老人家想必不会拒绝的。”   迦谷投去了一个“算你狠”的眼神,“不行不行,那我可不能让你旁观,要是叫你学了去,我可亏大了。”   叶麒看他们俩斗起气来没完没了,忍不住站在中间打岔道:“好了师父,您是得道高僧,怎么和我们小辈一般见识呢?何况你昨日还说长陵必然练不成万花宝鉴,既然练不成,叫她看一看又有何妨?”   迦谷这么一听,又觉得有理,叶麒插着腰望着瀑流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加上昨夜闹的那么一出,燕灵村的村民没准很快又会找上山来,师父,您该不会也打算考验我飞檐走壁的功夫吧?”   “你啊,就喜欢偷懒。”迦谷嫌弃的把他推到一边,“都瞪大眼睛看清楚了。”   迦谷说着踱近瀑流之下,双腿微屈,双臂于胸前划了一个半圆,于胸前顿然而止,倏呼一声,双手向外高高一推,犹如隔山翻云——   这一瞬,飞流直下的瀑布好似忽然慢了下来,四处飞溅的琼浆凭空而停滞,下一刻,乳白色的瀑布像是化作了一团浓烟,变成千朵万朵棉絮往上掀开!   长陵与叶麒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原本直冲而下的瀑布生出了一道缺口——便如一道水晶银帘被人从当中掀成两绺,露出了断壁上的刻字——万花宝鉴。   这景象何其惊心动魄,刻在石壁上的数百字心法,仿佛带着一种凛冽的气息,穿过蒙蒙水雾,呼啸而来,几乎连双目都要被刺痛。   那心法应是由长剑挥舞刻出,每一笔每一划都犹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粉壁数丈,落笔如云烟。   叶麒眸中深深一颤,心道:想不到贺太爷能将剑术与书法融合的如此玄妙,难怪他的独门功夫“笔走龙蛇”能在江湖中享誉盛名。   迦谷一挥手,将飞流直下的瀑布挥成两截,长陵尚未从这震撼中回过神来,再看壁上的文辞玄妙、寓意清奇的心法,更是啧啧称奇——无怪宝志禅师能与达摩师祖齐名,这万花宝鉴虽不如释摩真经古朴浑厚,但灵动之处似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然练成,说不定当真能解开叶麒的经脉顽疾,那样的话,他们也不必再费神去找什么虚无缥缈的伍润秘籍了。   念及于此,她先将心法默记在心,一路往下看去,看到一半忽然轻轻“咦”了声——但见这《万花宝鉴》后两重功法中,有些地方缺了好几个字,有些字则少了偏旁,最后两列索性整句都模糊了,只保留了最后一句“即可大成”。   无怪迦谷师叔只能练成第一重,这后面两重“残”成这样,怎么可能练的出来。   叶麒也大致扫了一轮,看到最后忍不住道:“这还真是奇怪了,贺老太爷既然希望有人能习得宝鉴救下村民,又为什么不留下一份完整的呢?”   迦谷听得此言,掌心回收,顷刻间悬泉瀑帘重新聚拢,倾泻而下。   “贺老留的时候应该是完成的,”迦谷错后一步,避开水花,“只是随着这瀑泉日复一日的奔流,有些凸起的岩石被磨平了……我想他应该也想不到,自己的子孙个个都是窝囊废,居然没有一个爬完这壁泉,所以在这燕灵村中,还是没能留下一本完本啊。”   长陵一挑眉,“师叔怎么知道燕灵村中没有完本呢?”   “我问过村长嘛……”看两个小辈同时投来疑问的神情,迦谷没有耐心摇摇手,“这些稍后再说,你们方才都看过了吧,记住了么?要不要再瞧一次?”   “不必了。”几乎是异口同声。   叶麒天生记忆超凡,区区几百字心法看一遍很容易可以记住,而长陵身为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武痴,在武学方面自然也能过目不忘,只是这心法太过离奇多变,以至于她虽然看在眼里,但心中仔细一想,又有千万个百思不得其解。   她一心惦记着这《万花宝鉴》可以救命,如今亲眼所见这残本,心中凉了大半道:“怪不得师叔研究了一年都没有参详透,那残缺几处皆是关键之处,如何调息、如何走转,稍有差池皆是性命之患……纵然一一试过,没有个三年五载,怕也是……”   叶麒看长陵眉心蹙起,难掩失望之色,正待劝慰,迦谷“唉”了一声,摇摇头道:“这《万花宝鉴》与普通的内功心法其实也有所不同,每一重功法之间各有关联,你们啊,真是自以为是,把自己都当成了举世无双的奇才了?这第一重要是能练成,于武学之道、于身心自会大有裨益,要是练不成,就算第二重第三重完好的摆在面前,那也是无用啊。”   看长陵还耷拉个脸,迦谷又唉了一声,把脸凑近道:“长陵啊,你觉得师叔方才那一招‘卷珠帘’比起你师父的‘挥斥方遒’,如何啊?”   长陵愣了一下,迦叶的内功虽然也练到了翻云覆雨的程度,但是要像迦谷方才那样轻轻松松就能揭开瀑布的程度……   “自然是师叔技高一筹了。”   “我就喜欢你心不甘情不愿又不得不说实话模样,”迦谷得意而又欠扁的笑了笑,“不瞒你们说,这招‘卷珠帘’就是万花宝鉴第一重的功夫。”   长陵与叶麒均吃了一惊——那一惊天动地的一招,居然靠的不是迦谷自己的修为?   迦谷就着一旁的一块大石坐下,自顾自的捶捶腿,“师侄果然还是没有看懂上边的心法吧,这下你可不能再不服我咯。怎么样,想不想学?”   叶麒眉色一喜,又怕长陵太倔不肯服软,想不到她毫无包袱地上前躬身一拜:“还望师叔不吝赐教。”   满足了虚荣心的迦谷开心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终于不再拿乔,他正色道:“这万花宝鉴别看只有三重功法,实则包涵了五行之说,五行包揽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之理,藏有木、火、土、金、水,若然当真能够融会贯通,在这一方天地里,便是由你们说的算。”   他这话说的玄乎,但听在两人耳中都是心头一抖,叶麒望向瀑布问道:“掌握了第一重功法,便能控制水流走向,所以师父轻轻松松就能挑开瀑帘,实则并没有用上多少内力?”   迦谷诧异的望了叶麒一眼,“不错,这第一重功法,讲究的就是一个‘水’字……”   一言方毕,他双袖一揽,身后清潭蹿起一股突泉,仿佛一只蛟蛇探出脑袋,钻潭而出,迦谷手势一个冲击,那只“水蛟蛇”飞向岸边的一棵松树,“砰”一声,树干应声而断。   “这水,可声势浩大、不可阻拦,亦随时飘忽不定,百转千回……”迦谷站起身来走出两步,解释道:“练此心法,既要讲究一个‘变’字,又要讲究一个‘定’,若不能同时拥有两种心性,就算是依照口诀一字一句的练下来,最终也是无法成事……”   长陵微微一惑,“什么变?什么定?”   “变的,是心思,定的,是心意。”迦谷道:“恰恰相反的是,修习释摩真经所需要的心境则是不变与无常,所以我才说,师侄你是练不成万花宝鉴的,就像少林寺大多数的弟子都无法修习一样,因为他们心中没有杂念,也无俗世欲望。敢问一句,若不能柔情似水,又如何能够操纵水呢?”   “……”这话听着像谬论,长陵头一回听说习武的人还要柔情似水的:“这么说来,这万花宝鉴倒更适合多情的人来练了?”   “无情,不可,多情,更不可,练此功法的人要七窍玲珑,心思活络,更要专情于此,不能被其他尘世所欲牵绊,”迦谷正色道:“换句话说,既当身心自在,又当深情不悔者,方能有所体悟。”   长陵听到这里,心神仿佛清明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望向叶麒。   “这万花宝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贺老的手札里也有提到……”迦谷一字一顿道:“温柔乡。”   叶麒喉咙微微一动,他怔怔回望着长陵,在她嘴角边看到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微不可察,却又美的惊心动魄。   温柔乡是英雄冢,也许,这就是天意。   作者有话要说:  久违的小剧场:   ——叶麒(难以置信捧着作者递去的万花宝鉴):确、确定谁给我的么?不是给我媳妇的么?   ——容哥:嗯。   ——叶麒(涕泪交加):三十八万字了,我第一次拿到了男主剧本……   ——长陵(漠然):你确定练“温柔乡”是拿男主剧本么? 第八十六章: 练功   迦谷说的这番话,至多也就是练武者的相对条件,当年迦叶也不指望一个黄毛丫头能修得释摩真经,哪想得到她能成为百年来练成九重功法的第一人呢?   反过来说,叶麒再符合什么心思巧变、专情不悔,究竟能不能行,没练出来都是夸夸其谈。   所谓武学之道,多为求索之道,多少名扬天下的神功失传,只因未能寻得继承的武者。   原本,石壁上的万花宝鉴字意深远,换作是寻常的武功卓绝之人纵然是得到,不仔细揣摩个一年半载,终也是难得其法。   但迦谷乃是天竺数一数二的武僧,于武艺上的天赋连迦叶也由衷叹服,再加上他一住燕灵村就是一整年,早就将这第一重心法拆解成一些浅显易懂的小招,让人一听就能知晓入门的诀窍。   饶是如此,光是第一招“流觞曲水”的吐息都要兜七八个来回,放不能尽放,收不能尽收,长陵练到一半就有些失了耐心——这万花宝鉴实在太过罗里吧嗦,有这么多闲功夫她还不如好好重练一番释摩真经,别到时候被带跑了连自家的本门功夫都耍不溜了。   她深谙武学之道,贵精不在多,便也不再强求。   那厢叶麒倒是一心一意盘膝于地,依照迦谷所说循序渐进地练,长陵看他左右手各有争锋,又周转自如,不由怔住了,迦谷觑着他的动作和神色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叶麒双手交叠,闭着眼迟疑道:“我按师父所说将气由任脉至膻中,现在膻中处好像犹如烈焰灼烧……”   “你将这股气分散至肩井穴、灵台、气海、命门……再游手于十指之中,一定要集中心神,”迦谷站起身来,有些紧张看着他,“然后将你跟前的水与你指尖气血融为一体……”   叶麒十指探前,尽力而试,一头热汗冒了出来,也不见水潭有任何动静,迦谷急着挠了挠脑袋道:“你别那么紧张,放松,你就试着感知,这些水就是你心中最珍视的事或者人什么的,它本来就在你的心里,不需要想着如何操纵……”   他垂目凝神,脑海中许许多多杂念都模糊了,莫名地,出现一帧帧画面——月色之下,温泉池中,她带着慵懒的神情,顾盼而来;大昭寺内,她自天而降,一掌抵上圆海的掌风,轻描淡写地说,“想死的,上前来”;还有贺府中,她踏着披荆斩棘而来,身后是如血的火烧云……   时间没有让她的样子模糊,反而成为他一生也无法戒去的美景——   叶麒双手一抬,但见一缕缕极细的水线自湖潭钻出,宛如一道道极为细小的突泉,晶莹剔透,在空中旋了一个漂亮的弧度,一触即逝。   长陵淡淡垂目一笑。   迦谷更是惊喜难耐:“你这才刚练,就能驭出水花,简直是不可思议啊。”   叶麒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也有些难以置信,他看向迦谷道:“可惜只有那么一下……”   “你知道就这一下,为师当时可练了整整一日!”迦谷蹲在他的身旁,碰了碰他的肩,“快快快,告诉师父,你方才在想些什么,怎么突然就开窍了呢?”   感受到长陵的目光,叶麒耳根一热,忍不住微微别开了视线,“我就是按照师父说的练,没想那么多啊……”   迦谷将信将疑道:“当真如此?”   “真的真的,”叶麒迅速转开话题,“师父,接下来还练么?”   “当然得练,就该趁有感觉的时候抓紧了。”迦谷正要教他第二招,突然肚子咕嘟一叫,“哎呀,我们还没吃过饭呢,饿着肚子怎么练功?”   说着扭头看向长陵,长陵自然而然伸了个懒腰,“这山上有吃的么?我给你们打点野味回来。”   “出家人岂可沾荤,”迦谷摆了摆手,“再说这山上除了麻雀和蛇,也没什么入的了嘴的……我都是下山借点玉米土豆什么的,那山下一大片良田,少一两个也不会有人察觉嘛。”   长陵:“……”   所以出家人就能偷东西了么?   叶麒站起身来,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你留在这儿好好练着,等我回来的时候,最好能把第二招也学成了。”   长陵撂下话,看也不多看他们一眼,便往山下而去。   等到她身影远去,迦谷有些感慨叹了一声:“我总觉得……这师侄的脾性倒是变了不少啊。”   叶麒轻轻“咦”了一声,“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脾性么?”   “以前?”迦谷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以前她只管她自己的功夫练的如何,别人练的如何,她从来不会过问的……徒弟,你们俩该不会……”   “不是师父想的那样,本就是徒儿一厢情愿,我原以为她是一个将七情六欲看的寡淡之人,后来才知她处处真诚,只是没有开窍罢了。”叶麒脸上露出一个没经掩饰的惆怅之意,“可是现在,我又不愿让她开这个窍,这样就算我死了,她也能心无旁骛的把路长长久久的走下去,我这样说,师父能明白么?”   “不明白。”迦谷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年纪轻轻,又不是半身不遂,全须全尾的一个人,怎么尽往死里想,不好好想想如何生呢?”   “我不是不想活,我每一天都在想如何活下去,但是万一……”叶麒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不能只顾着自己,不为她做打算。”   “拉倒吧你就,说的好像你已经得到了人家的欢心似的……”迦谷简直怒其不争的瞪着叶麒,“你都会说她处处真诚了,你还这么处处算计,别到时你活下来了,她呜呼哀哉了,结果到她临死前都不知这番心意,岂非活的冤枉?”   叶麒闻言脸色一变,“师父,你好端端的,咒她做什么?”   “你瞧你瞧,我只是这么一说,你也会不高兴吧?”迦谷拍了拍他的肩,“你身边这么多在乎你的人,每天听你说这一番将死不死的陈腔滥调,你可曾顾虑过别人的感受?”   叶麒一噎,迦谷又道:“何况江湖中人,祸从天来,本就是屡见不鲜,为师见过得道高僧,只是在丛林里睡了一觉,被一只毒虫咬了一口就归西了,也见过睥睨天下的魔教在以为即将称霸江湖时吃了长了黑斑的红薯皮,也一命呜呼了……人有命数不错,命数之中既有定数,又有变数,你我区区凡夫俗子,如何算计天意?”   看叶麒怔怔望来,迦谷将他往前一推:“好了好了,为师堂堂高僧,怎么和你说起这些来了?继续练功!”   长陵本来是打算取几根玉米摘几颗果子就速速回山的。   她借着稻谷的遮掩穿田而过,一来一回,几个农作之中的村民毫无察觉,正待错身而去,突然听到一人叹道:“昨夜的恶灵闹的可大了,听闻陈叔还有张头家的儿子都断了胳膊,村长都受了伤……”   另一人道:“唉,命能保住就不错了……”   “不过,我听说了贞住持胸前的伤并非恶灵所为,而是剑伤,”那人低声道:“现在他们都传是那几个外来客所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人……”   “可是那两个姓高的不都被恶灵分尸了么?”   “嘿,说不定正是因为如此,另外几人心生恨意,以为是我们村中人所为,这才肆意报复……只可惜了贞大师还昏迷不醒,现在村长他们正在为他渡气疗伤,他老人家若能醒转,说不定就能知晓真相了……”   长陵闻言心头一惊——了贞和尚还活着?   诚然昨夜她刺出的那一剑是避开了心脏要害,但胸腑之处也非同小可,那种局面之下他居然没有血流而亡……这位住持的身体根基倒真是厚实的很。   她略略犹豫了一番,将采摘来的食物放到瀑潭边上,看两师徒练的起劲,也不去搅扰,而是去了趟茅屋将迦谷配制的草药带上,折返回了山下。   不管怎么说,了贞住持总归无辜之人,若能弥补得回来,那自是甚好。   *****   村里只有一个村医,经过昨夜那一番混战,伤筋动骨的少说也有十来个人,哪怕有几个村民帮衬着照料,一屋子的伤患哀声哉道,那大夫也是手忙脚乱,忙的不可开交。   了贞则是在另一间屋中,包括村长在内,有几个懂得内力的长老分别为他渡送真气,长陵溜达到窗外的时候,里头刚刚结束。   只听村长道:“住持大师虽重,原本剑未穿心,只要好生调养,也未必不能痊愈……只是大师血中的毒素渗入心肺,方大夫也不懂驱毒之法……唉,眼下,我们也只能暂时以此为他吊住一口气……”   一个长老冷哼一声,“都是那几人惹出来的祸!要不是他们擅闯燕灵山,我们就算体内有毒,又怎么会遭此劫难……”   “老陈,”村长及时打住了他的话,“此间内因还是不要透露出去,若是引来恐慌,燕灵村才算是真的大难临头。”   另一个长老语气稍微温和一点,“那两个姓高的也都死了……死因,我们也都是心知肚明……此次众人受伤,除了了贞大师之外,大部分也都是皮外之伤,可以见得他们已是手下留了情了……”   “我们早有言在先,说了到了夜里不能出门,他们要不是有违此言,难道我们还能主动伤他们不成?”陈长老就差没有暴跳如雷了,“余下那三人也不知是生是死,要是让我看到他们,非抽了他们的筋,扒了他们的皮,为了贞大师报仇雪恨!”   那温和的长老又叹了一口气,“原本还想等他们也染上尸蛊,再告之他们真相,就像当年了贞大师那样……谁能想到,这才第二夜,就发生这样的事……”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长陵矮身听了片刻,大致明白了村里的状况——这几个长老的分明是知道尸蛊之事,然而他们没有解决之道,只能欺瞒下来……这了贞大师最初也是外来客,后来为了不让他离开村子,也让他中了尸毒,虽说初衷是不愿让外人知道燕灵村的存在,但此举又未免太过卑劣,难得了贞是个出家人,才不与他们计较,反而成了村子里的住持。   村长沉声道:“罢了,事情既已发生,多说无益。眼下,我们先安顿好村民,不可让他们再次受伤,至于那失踪的三个人,兴许躲在周围的某一座山中,待我们处理好手头之事,再派人去寻一寻,若他们肯从此安心留在村中,我们也不必过分为难。”   陈长老道:“那要是他们不肯呢?”   “不肯……”村长眸光阴森森一闪,“就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   这时,有人来敲屋门,说隔壁那一屋子伤患又有人出了状况,村长忙携几位长老夺门而出,长陵悄然闪进屋内,关好门窗,走到床榻边观摩了一番了贞的伤势。   前胸和后背的创口都有些溃烂,上边的药膏只是勉强止住了血,但是脓疮发乌,果然是中毒的迹象。   她将了贞一手扶起,另一手施以南华针刺血,不过须臾,毒血破疮而出,直待颜色变的鲜红,她正待拔针上药,还没来得及开罐,门“砰”一声被人从外踹开。   村长的目光阴沉地掠过她捏针的手,以为她是有心想要加害了贞,他立即抽出腰间刀鞘,冷冷道:“立刻放开住持,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   迦谷教了一早上功夫,该说的法门都说过了,接下来就要靠徒弟自己慢慢摸索。   实际上,叶麒的体悟之神速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且不提宝鉴中的真假虚实他能一点就通,等教过了四招后,这病秧子竟然还能举一反三,甚至比他当时掌握的还要快。   迦谷高兴的不得了,一直以来他和迦叶斗武功斗佛法,基本上是略逊一筹,后来斗徒弟的时候更是被完全的碾压,如今这最小的徒弟隐隐然有青出于蓝的架势,如何不让他雀跃非常?   一想到日后能在迦叶跟前显摆,迦谷就恨不得叶麒一夜之间就能练成第一重心法,于是,也不去顾这么多东西他嚼不嚼得烂,一股脑全给灌到他耳里去,并命他继续于瀑泉下苦练,天黑前不准休息。   不过,过了晌午,仍不见长陵回来,迦谷不敢让叶麒分心,便诓他长陵来过了,转头便已觅食的名义在山里兜起圈来。   他转来转去,将山翻了个遍都没瞧见人迹,这下才有些慌了:师侄总不会被那帮村民给逮住了吧?   念头一起,他火急火燎往茅屋方向蹦去,想着挑一件称手不伤人的兵器前去助阵,谁知刚一撞门而入,就看到有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口缚布条捆死在地上。   那人正是村长。   迦谷瞪大了双眼,看到长陵坐在破桌前,翘着二郎腿淡定的捧起碗喝了一口汤,道:“啊,师叔,你回来的正巧,我熬了一锅玉米萝卜汤,趁热喝。”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昨天写了一个版本,全删了,今天又写了一个新的,算是个过渡章。   因为昨天的版本和燕灵村之间的冲突啊撕斗啊比较剧烈,我看完一遍之后个人觉得有点拖进度了,所以重写了一下,希望能够在接下来两章更快,更好的进入主线剧情。   但是有的时候可能也不能章章都让自己满意,让大家满意,只能先更了,希望大家多多包容~ 第八十七章: 解困   迦谷的眼神在桌上冒着热气的锅与呜呜直叫的村长之间来回溜了小半圈,最后决定还是先坐下喝口汤再慢慢说。   “你怎么把他给……抓来了?”迦谷舀了一勺汤,被烫的咋舌,“他知道村长闹失踪有多麻烦么?”   “我好心替了贞驱毒,谁知他半途杀进来,要对我动手,我不想惊动其他人,只能先把他绑来了,”长陵瞥了一眼在地上挣扎的村长,“师叔不是说和村长认识么?我觉得这个误会,还是由您来澄清比较妥当。”   迦谷隐晦递去一个“这个局我也没法解”的眼色,长陵全作不见,迦谷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玉米,蹲在村长跟前替他解了口中布条,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村长骂道:“亏我当时还相信你是一个得道高僧,能救我们村于水火,才由着你在山中常住,想不到你们竟然是一丘之貉!你把他们都招进来,究竟意欲何为?!难道是打算毁了我们燕灵村,夺走宝鉴么?”   “不不,贫僧跟她不是一伙的,他们进来纯属巧合,贫僧全然不知情。”迦谷先将自己摘个干净,又和颜悦色道:“不过你放心,虽说他们胡闹了一番,但贫僧已经严厉的批评过他们了,燕灵村的秘密,绝对不会对外泄露半分……”   村长一脸不信,“好啊,那你们就把我放了。”   就冲村长这张杀气腾腾的面孔,迦谷也不敢轻易把人放跑了,他尴尬笑了笑,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合理将他留下的措辞,突听长陵道:“师叔,他们说那了贞和尚本是外人,身上的尸蛊就是他们下的,要是现在放走村长,他必然会想方设法故技重施,等我们也都成了绿眼睛怪人,自然就被他们拴在一条绳上了。”   “你胡说!”村长做贼心虚的吼了起来,“我们要是想对你们下毒,早在你们进村的第一天就下了,何必要等到……”   “那是因为你们还没找到这个机会,”长陵直接截口打断道:“我今天看过了贞大师的毒伤,他血中有毒,五脏六腑却没有毒,这就说明尸蛊是通过血方能种下的,换句话说,想要我们中毒,首先得让我们流血……我猜的对不对?”   村长面色一变,迦谷想起什么似的,也顾不上贫僧不贫僧的,恍然道:“怪不得我刚进村那会儿,你们让我去田里看稻子,有几个不长眼的老东西尽把镰刀往我身上挥,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你由着我师叔住在山里,只是忌惮我师叔武功高强,就算是穷尽你们全村之力,也无法将他打倒,后来又不小心让我师叔窥得万花宝鉴的真相,这才不得已妥协……”长陵微微一笑,“村长,你打心眼里就不相信会有人能治好你们的尸蛊吧?”   “你……”被戳到了痛处,村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憋红了脸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可真是不能放了……”迦谷看向长陵,“小叶子正连到紧要关头,若是让人搅扰,随时都可能前功尽弃啊。”   长陵一呆,“他已经练到这个程度了?”   迦谷轻轻点了点头,又为难道:“但我们这么困着村长……那帮村民,就算今日不找上门,明日也必然会来的……”   长陵略一思忖,对迦谷道:“师叔,既然阴阳二气可驱尸蛊,我们为何又一定要执着于万花宝鉴呢?”   迦谷一愣,“师侄的意思是……”   “神乐和尚说的是万花宝鉴可解,那是因为这门心法一旦练成,可同时拥有阴阳两气,即使如此,神乐和尚还是要求贺老前辈也练此功,那就说明单凭一个阴阳二气仍是不够,至少需要两股阴气和两股阳气方能驱之……”长陵站起身来,“我方才在为了贞大师驱毒之时,突发奇想,既然如此,只要师叔出两股阳气,我出两股阴气,同时注入中蛊人的体内,说不定同样奏效呢?”   迦谷皱着眉头想了想,“这原本是一条不错的思路,只是这些村民都不是内力深厚之辈,同时受四股至阴至阳之气,很容易经不住,爆体而亡啊……”   村长听他们讲起村中机密如数家珍,已经气的差点没有就地爆炸,听到“爆体而亡”四字,再也忍不住了:“你们窥得了万花宝鉴之后,想以此为由,灭我们燕灵村么!”   长陵无视他的存在,走到迦谷跟前道:“南华针法不仅能够及时驱毒,还能在短时间之内驱散外来入侵的真气,只要我们在运功之时,同时以金针守住神庭穴,再由曲池、足三里还有太白血散去,如此,既可使四股真气游走全身,又不会损害五脏六腑。”   迦谷眼角跳了一下,眯起眼来,小声道:“你有几成把握不会对他们造成损害?”   “啊,至少也有四成吧,”长陵想了想,改口道:“保守一点,三成?”   迦谷:“……”   幸好她没说只有一成。   实则迦谷不是没有想过另辟蹊径,只是此前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好随意拿人性命开玩笑,如今有个如此纯熟的释摩真气送上门来,或许正好是个良机。   只是……   迦谷仍有些碍难道:“咱们拿谁来试呢?”   长陵理所当然看向被捆住地上的那个“现成的”:“师叔是怕一个不够试,需要我再多捞几个来?那行,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别别,一个就够了。”迦谷擦了一把冷汗,双手合十碎碎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村长眼见性命不保,忙趁机挪到门前,欲要逃之夭夭,长陵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威胁道:“不要负隅顽抗了,听话一点儿,让我们试试能不能解毒,说不定燕灵村还能换得新生,否则……”   “哎呀,你别对人动手动脚的,咱们佛门中人,慈悲为怀……”迦谷说着走到村长跟前,温言道:“村长,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不会让你感受到太多的痛楚……”   话没说完,见村长一口朝他咬来,迦谷灵活躲开,出指如电封住了他周身大穴,对长陵道:“你看,好好沟通,人家自然能明白我们的一片苦心。”   长陵这下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她将村长搬到床榻之上,令他盘膝而坐,把木桌挪进,银针一字排开,正待与迦谷多对一遍施功的步骤,却见迦谷左手中指与食指抵入村长背心,吭都没吭一声就已经开始。   长陵有点傻了眼了,“师叔,你……”   “我先从大椎穴入第一股阳气,你从前方天突穴进第一股阴气,待我第二股阳气注入神道穴时,你以紫宫穴入第二道阴气,”迦谷说到这里,“别愣着了,快!”   这要是换成是旁人,准得先喊个停把顺序对清楚再说,但长陵刚好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角色,迦谷说到“快”字时,她的第一指也落了下去,不带一丝迟疑——恰是这份干净利落,竟与迦谷配合的天衣无缝,两人四手自上而下,以徐徐真气灌入村长周身大穴,于血液交汇相融,须臾之间,村长浑身遽然赤红,头顶隐隐冒着热气,好像一只正受炙烤的虾,想蜷又蜷不得——   迦谷看准时机,一声令下:“施针——”   南华针适时而出,准确无误刺穴而入,村长体内膨胀的气息瞬间找到了出口,夹杂着大量的热汗蒸腾,长陵见机划开他两手十指,隐隐能见一滴滴黑血往外渗出……迦谷看那血流的太慢,索性多在手腕上划了一道——瞬间,黑色毒血泊泊而涌,溅了一地。   长陵眉头一皱道:“他这样,会不会血流而亡?”   “尸蛊的毒血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蛊虫……”村长的眼睛死死盯着村长的手腕,突然间见到一只指甲盖大的蛊虫混着毒血一起流出来,落在了床榻之上,他眼疾手快的拿起桌上的茶杯盖上,对长陵道:“止血!”   此时村长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纯吓的,人已经昏了过来,长陵以金针封住了手腕穴位,用布条紧紧裹住,沉声道:“血止住了,现在就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彻底解毒了,要不然……师叔……你能不能先不要玩那只虫子?”   迦谷蹲在床板边,小心翼翼掀开杯子的一角,看那只绿色的蛊虫徐徐蠕动:“我只是好奇,什么蛊虫如此神奇,能让人在夜里变成一个力大无穷的兽人……咳,你问什么来着?”   长陵没好气挑眉:“我说,这样算解毒了么?”   “没有这尸虫控制大脑,想变绿眼人也变不成啊。”迦谷用杯底将虫子一碾,“不过他们长时间受尸蛊控制,血中难免还有残余毒素,只能慢慢驱除了,不渗入五脏六腑,应不会有性命之忧。”   长陵没想到这招如此灵验,立即起身道:“既然奏效,那我们何不抓紧时间,将那些村民的毒都给解了?”   迦谷一愣,“现在?”   “此次村长被我们霸王硬上弓,心中必定不悦,他清醒过后也未必相信自己的尸蛊已解,与其等他下山召集人马来与我们为难,倒不如先下手为强,”长陵道:“待我们多救一些人后,村中的人自然会信任我们,如此叶麒想要练功,便也不会有人上山阻挠了。”   “喔,原来你是为了小叶子啊……”迦谷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我们这样贸然下山,该如何和他们提起此事呢?”   “有什么好提的?”长陵一抬手,“山下有一屋子的伤患,我们一进去,快刀斩乱麻,把他们穴道都封了,直接解毒就是。”   越二公子胆子从来肥的很,想一出是一出,这要换作是叶麒在场,必会制定一个更周详的策略,奈何迦谷也是个特立独行的,经她这么一提,也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两人又重新将村长五花大绑,捂上被子,就这么下了山去。   迦谷本来以为多多少少会受点阻碍,一路上也脑补了不少突发状况,哪想这么一路到了山下,又混进那村医的家中,顺当的不可思议——那几个长老也都不在场,所以封住这一屋伤残患者的穴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两人依照治村长的法子,依葫芦画瓢,接二连三的将这些人体内的尸蛊驱了出来,本来就是以气过穴,并不需要耗费多少真气,到后来他们愈发纯熟,加之这些村民亲眼所见尸蛊从其他人的身体内爬出来,对他们的态度也大有改观,一口气救了十来个人,竟然比想象中更加轻松。   等长陵收了针,天还没黑,她心中记挂着叶麒,便也不再理会那满屋子的感恩戴德,火急火燎欲要打道回府——迦谷心情也十分不错,一路上还有闲情捞了几个红薯,说要加餐庆祝。   谁知两人刚走出一段路,便察觉到哪里不妥了。   这个时辰,大部分人应该都各回各家忙于烧菜,但他们驻足于田野中,放眼望去,家家户户都没有炊烟升起。   天色微微有些泛蓝,夕阳已落,隐约能看到又点点火光在山中游走。   长陵心头一震——那帮村民什么时候上的山?!   “他们、他们不是夜不出行么?”迦谷简直匪夷所思了,“怎么今日都反其道而行了?”   长陵没说话,脚下生风一般地往前飘去。   然而,还没赶到山脚,就听到山涧中传来一阵钟声。   “咚”、“咚”、“咚”。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我家小丫头一直不肯睡,所以码字时间延迟了。 第八十八章: 环玉   长陵心头重重“咯噔”了一声。   这些村民,天黑了倒也未必会“变身”,要是听到了钟声,那就可怖了。   别说叶麒一人躲不过绿眼怪的围攻,修炼上佳心法从来不是说停就停,想止就止的了的,倘若刚好练到至关紧要的地方,被强行截断——都不需要别人来撕,自己就先行一步找阎王爷报道去了。   这会儿她面色苍白,心头颇是懊恼——早知如此,就应该守在他身旁,就算有人上山找事,还能多两个人给他拦下。   山上又传来几声钟声,那声音此起彼伏,一下一下甚是扎心。迦谷一边施展轻功上山,一边道:“那古钟不是挂山庙里的么?谁把它挪到山上去的?”   长陵可没功夫去分析钟的问题,此时两人身形快如残影,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掠至山腰,迦谷看她心焦,才安慰了一句“说不定那些村民还没变呢”,一个晃眼,便看到几个绿眼睛村民虎视眈眈朝往他们方向冲来。   “当我没说。”迦谷与长陵猝然飞身跃起,堪堪避开了这一波冲袭,他俩方才所站之处身后是树丛,一棵棵大树都被那几人撞得轰然倾倒。   没有了墓碑的迦谷扮不成“燕灵村先祖”,被一视同仁的追着跑,与前一夜不同的是,今夜的绿眼怪被分散开来,凭他们的身手来并不费劲,只是万一瀑布本来还没什么动静,他们就这样贸然把人引上去,会不会弄巧成拙?   迦谷和长陵想到了一块儿,他犹豫着要不要兵分两路去把那“辟邪墓碑”扛上山,“师侄,我可不可以……”   话没说完,长陵忽然大喝了一声:“不可以!”   迦谷呆了一瞬,心道:她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   实则,长陵根本没听到迦谷向她问话,她这一路奔波,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叶麒被撕成七瓣八截的血腥场面,想到那样清风朗月的病秧子死的时候大肠小肠遍地乱流,她才忍不住高喝了一声“不可以”。   不可以。   如果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那她……她会……   会什么,长陵自己也说不上来,她不由得将轻功发挥到了极致,上一回这样一口气也不歇的没命的跑,好像还是往泰兴城救大哥的山路上。   “别、别那么担心,”迦谷看她如此惶急,差点没追上,“兴许他们没往山顶上去呢……”   奈何这位“乌鸦嘴”师叔说什么都反着来,半刻工夫,两人看到前方拥满了绿眼怪人,正头也不回的朝山上奔去。   而这条路通往瀑潭。   这一幕顷刻间将长陵的心凉了个彻底,差点没顾得上躲避冲到跟前的怪人,迦谷一掌挥倒一大片,用力的拍了一下她的肩:“打起精神,就算我徒弟死了,咱们还得替他收尸呢!”   长陵一个激灵,强行定下心神,借着周围的草木飞身蹿起,一路踩着村民的脑袋往水潭方向跃去——她这做法十分玩命,要是哪个绿眼怪手快一步握住她的脚踝,没准就能直接撕了下来。   迦谷在后头看的胆战心惊,一面以树叶为镖替她格开危险,一面大声喊道:“师侄!你飞的时候当心脚下!”   长陵根本不听他的,在半空中踏起了萍踪步,神鬼莫测的从人堆之上“滑”了过去,她如此身手,自然没人能截的住她,只是那些人中偶尔也会一两个眼疾手快的,险而又险的握住了她的脚掌——长陵足底用劲一踩,踢翻了一圈绿眼怪人,一只鞋也给拽没了。   她飘然跃到了高岩之上,迫不及待地往瀑布下望去,心中暗暗期待着他不在场。   然而他在。   只是呈现在眼前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围困与危机——那直泻而下的飞流飞溅成潮,像奔腾的野马席卷在两岸间,生生将失了心智的村民圈在水波之中,进不得,退不得,只能在原地疯狂打转。   高空落下的瀑布不断被撕碎,又不断地交融汇聚,那弥漫在空气中无数滴水珠既是武器,又像是水帘织成的“铁布衫”,将他严严实实的裹在湖潭帘洞之中,令谁也近身不了半分。   长陵一时愣怔在原地。   他……竟然一日之内,就练成了万花宝鉴第一重?   不知是前一刻惊吓过度,还是这一刻惊喜过度,长陵透过层层雾气,直接掠身而向前,跳进那带着威力的水帘内——叶麒本以为来的是绿眼怪,下意识要一掌拍去,待看清来人身姿,及时收了手,漩涡中倏然开了个口,长陵轻松跃到洞内,迈出两步到他跟前,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叶麒被她这一举措吓的头皮一麻,一时敛去笑容,气急道:“你跳进来知会我一声啊,要是误伤了怎么办?”   长陵嗤一声笑道:“不过就是一重温柔乡,还能伤的了九重英雄冢?”   纵然圆月当空,洞内光线晦暗,他看不清她的脸颊,却见她眼睛亮得很,他想生气也气不起来,“那就算是擦破皮,掉了一两根头发,我也……”   叶麒本来想说“心疼”二字,话在嘴里溜了一圈,生生变成了,“……得罪不起啊。”   长陵不知他内心那么多纠结的心思,她看他不仅保住了小命,还练成了奇功,自是欣喜不已,“不管怎么说,恭喜你了。”   就这一息功夫,叶麒一时忘了继续施功防御,迦谷眼见那些绿眼人又要冲破禁制,忙抡起一波大浪——有水的地方于迦谷师徒两人而言都是活机关,加之他内力更甚,力道更足,大半村民直接被一股一股大浪掀下山去,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我也是情急之下,突然悟出了一些关键之处,”叶麒听到长陵的夸赞,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太骄傲,“不过方才我听到山上有钟声,想必是有人有心诱他们上来的……我还担心是你们出了什么状况,现在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长陵这才有多余的心思去关心另外一个问题——他娘的到底是谁把这些人引到山上来的?想了一圈,她忽然抬眼道:“难道是村长?”   “村长?”叶麒更是莫名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陵言简意赅的将白天时和迦谷联手驱尸蛊、救村民的事说了一遍,“我们分明将村长给绑了起来,他是如何逃脱的呢?”   迦谷掠过湖潭,站在潭心岩石上和村民们耗了起来,饶是他内力丰沛,这么没完没了的“卷珠帘”手也会酸,他终于忍无可忍道:“你们两个没良心的,能不能先帮我把这些人给赶跑了再聊天啊,我今晚的晚饭还没吃好不好?”   两人相视一笑,齐身而出,叶麒以水助师父卷人,长陵连招呼也不打,当机立断撂下他们,直往山顶墓地而去,依葫芦画瓢地去搬贺彦贞的墓碑,却意外的撞见了蜷缩在墓地里的村长。   村长一看到长陵出现,如见救星一般躲到她身后,指着灌木丛一个虎视眈眈的绿眼睛道:“姑娘,快、快救我……”   长陵凝神看去,待看清那人面孔惊了一惊——了贞住持?   了贞大师双手举着水缸一般大的铜钟,龇牙咧嘴地看着他们,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我要为你们送终”的笑容。   “啊,我忘了给他驱蛊了。”长陵反应了过来,“我以为他伤势太重,必然动不了身,想不到他还能搬得了钟……这尸蛊真是厉害。”   如村长这般只做过绿眼人没见过绿眼人的,第一次见到这架势,早就吓的心惊胆颤,亏得他还知道墓碑辟邪的传说,不过了贞又不是贺家子孙,这一招对他自然无效。   眼见了贞抬着铜钟灵活的蹿了过来,长陵一把将村长推开,整个人崛地而起,在空中旋了半圈,一脚踩在钟鼎上踏了下去——这一脚“释摩千斤坠”,能在须臾之际将脚下物什的重量增加十倍之上,但听“轰”一声,铜钟重重坠地,半个钟身都陷入地底,牢牢将了贞罩在只剩四尺不到的空间内。   铜钟内的了贞似乎还想尽力挣扎一番,长陵又踩了一次“千斤坠”,这下铜钟只剩了个头——可以想象了贞此时应当是被夹在当中的,偶尔嘶吼几声,想钻出来却是不能了。   “先这样吧,明天天亮之后,找人把他挖出来。”在村长目瞪口呆之下,长陵拔墓碑而起,回过头道:“等我们把你可爱的村民都赶下山,再来问话,不想被撕的话就别乱跑哦。”   *****   可能是因为对自然风雨的畏惧,绿眼村民经过一波一波的“惊涛骇浪”冲刷的戾气已然大减,等到长陵揣着墓碑赶到的时候,剩下一半的人也就自然而然的扭头就跑了。   毕竟还是大活人,就算失去了心智,仍有畏惧之事。   叶麒与迦谷这才迎声而上,趁迦谷开口发牢骚之前,长陵先道:“村长还在山顶,今晚的事究竟是什么缘故,可能还得亲自问一问他。”   等他们三人攀上山顶的时候,村长仍在,得知绿眼村民都下了山,年近五旬的老村长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迦谷叹了一声:“我们要不要先回屋去,把汤热一热,一边吃一边聊?”   *****   长陵中午炖的那一锅汤还在,迦谷确认东西没馊,还真的生火热锅,顺便洒了一把盐。   叶麒与长陵在屋中听完了一遍村长陈述的原委,都有些懵然,长陵想了想还是没想通,又问了一次:“当真是游三替你解开绳子,要你把村民们都引到山上来的?”   村长点了点头,脸色难看到极点:“他说你们意欲夺取要物,然后将燕灵村毁于一旦,现在刚好你们三人分开,正是对付……叶公子的大好良机,他还让我把了贞也引来,还千般叮嘱一定要在夜里变成怪人才能杀了你们……所以我们才……”   “所以,你们才带上了那口钟?”叶麒忍不住冷嘲热讽道:“可你万万没有想到,我师父他们今日当真替村长您驱了蛊毒,所以就算钟声响起,其他人都变了,你还是不变。”   “我……确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人之腹了,可我怎么想得到,连先祖和神乐和尚都办不到的事,你们就……”村长哽咽了一下,“何况那姓游的本来就与你们一道而来,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一伙人……这才听信了他的话。”   “那徐来风呢?”叶麒问:“你有没有看到他?”   村长摇了摇头,“只有游三一人,他、他也没有提到徐公子,后来敲响钟声之前,他就先离开了,此番我也不知他藏在何处。”   长陵与叶麒交换了一下眼神——游三一直都是空有轻功的无脑形象,最多也就是徐来风的跟班,他们一度还以为他已经死了,想不到他还能筹谋起这样一场内斗来,这倒真是出乎意料。但如果他只是听从徐来风之命,为什么徐来风不亲自出面?或者索性由徐来风亲自出手去阻碍叶麒练功,难道不比呼唤一群绿眼人更为妥当?   叶麒突然想到了什么,道:“村长刚刚说的是要物……可是最初的时候,游三分明口口声声说的是宝物……”   长陵愣了一下,“要物和宝物,有区别?”   “如果他只是荆无畏忽悠来的帮手,按理说,他应该和高魁高轩一样,认为燕灵村中有宝藏之类,当人的脑海中想象的都是金银珠宝,自然而然会在这东西上加一个‘宝’字,”叶麒道:“但是游三说的是‘要物’,那就说明他知道这里并没有什么宝贝……”   村长听到此处,忍不住又竖起了警惕心:“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村子里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话至于此,叶麒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正式的做过自我介绍,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枚古朴的令牌,递给村长道:“其实,我姓贺,我爷爷叫贺彦忠,也是贵村先祖贺彦贞的同胞弟弟……说起来,若村长也姓贺,我们应该也是有点儿血缘关系的。”   村长接过令牌,细细端详牌上的贺字,以及背面篆刻的题词,指尖微微发颤道:“贺彦贞是我伯父……”   太爷爷的哥哥的侄子该怎么称呼……这个问题……一时让叶麒犯了难,他索性忽略过去,道:“贺老村长,不瞒您说,我们在来之前并不知道燕灵村与贺家的关系,只是无意中调查得知,这山中或有半柄扇子,这半柄扇子本是这位姑娘之物,我们才闻风而来,现在看来,也许是我们弄错了……”   村长听到“半柄扇子”,头倏地一抬,面色骤变,他死死盯着长陵,那眼神跟活见鬼似的,叶麒下意识挡在长陵身前,“村长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方才你说扇子乃是姑娘之物……”村长一字一顿道:“敢问姑娘可是姓越?”   长陵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村长没有回答,又问:“姑娘手中……可有一枚环玉?”   这下叶麒也呆住了,他一时吃不准村长想说什么,长陵点头道:“有。”   村长颤声问:“可否……可否给我瞧上一眼?”   长陵一直将环玉坠在脖子里,她也不怕村长抢走,便从衣襟里掏了出来,在村长眼前亮了一亮——那环玉光泽润泽,与普通的翠玉看去也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村长只看一眼,立刻辨认了出来,“是它!是它没错!”   叶麒隐隐猜到了什么,没急着问出口,却见村长站起身来,徐徐走出几步,望着窗外沉声道:“你们要找的,可是伍润流传下来的折扇?”   长陵吃了一惊,“你知道伍润折扇的事?”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村长从腰兜里也掏出了一枚和长陵手中一模一样的环玉,“祖师爷伍润,一生之中只收过两个徒弟,一个是伯父贺彦贞,还有一个是越如钩,姑娘……想必是越如钩的后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有人不记得英雄冢什么梗,英雄冢是释摩真经的别名,第一章 提过“但见此功,就地为冢,天下英雄,莫不如是”。   温柔乡和英雄冢谁厉害这个问题,相当于九阴真经和九阳真经谁厉害……谁练得厉害谁厉害呗,类似于数学家总结了那么多公式,学霸稍微瞄几眼就几乎满分,学渣补课也不及格一样啊。   所以目前来说还是陵姐完胜啦。   好啦。   喜欢的给我点留言鼓励哦~~ 第八十九章: 祖师   伍润的另一个徒弟就是贺彦贞,这一点倒是令人始料未及。   长陵下意识看向叶麒,叶麒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也是刚刚知道。   “越如钩是我祖父。”长陵直言不讳问道:“如此说来,伍润祖师的另外半柄折扇,就在村长手中?”   村长转过身来,神色意味不明的望着他们:“你们果然是为半柄折扇而来。”   长陵没有否认,虽然在入山之前他们没有想过天上能砸下个万花宝鉴,但叶麒短短一两个月内练到第三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若能解开伍润之谜,或许才能另得生机。   “我听说祖师爷临终之命,是绝不能将扇子合二为一,”长陵道:“只是我们确实另有隐情,不知若是我们解你村民尸蛊之后,能否借折扇来看一眼?”   叶麒没想到长陵如此单刀直入,刚要出声,没想到村长道:“这一点不必姑娘多说,当年贺伯将燕灵村托付给我时,曾说起,若然燕灵村未亡,总有一日会有人找入村中,可能姓贺,也可能姓越,只要他们能破解尸蛊之祸,便可将另外半柄折扇拿走。”   长陵闻言十分意外,他们这回来燕灵山纯属巧合,这位贺彦贞是如何未卜先知的?   又听村长道:“何况,祖师爷确实说过折扇不可合二为一,但却没说过‘绝不能’三个字。”   长陵一愣,一时没听懂这之间的逻辑关系,村长道:“若是如此,祖师爷什么遗愿也不给不就好了,又何必要将折扇流传下去?”   叶麒想了一想,奇道:“莫非这遗愿是一句反话?”   村长轻轻摇了摇头,他看向长陵道:“姑娘既说是越如钩的孙女,难道你祖父或是你的父亲没有告诉你遗愿的原话?”   别说原话,伍润是个啥她爹以前提都没和自己提过,那微乎其微的线索还是从荆老贼那儿听来的。   叶麒生怕长陵说漏了嘴,替她说道:“实不相瞒,那关于伍润祖师爷的事……这位越姑娘是在她兄长临危之际说的,可惜没有说完就不幸身亡了,故而全部的真相,我们并不知悉。”   “那就难怪了。”村长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此遗命本就只能一代传一个,但是真正的继承者往往难以事先知悉……”   这下,连叶麒都听懵了,“这又是什么缘故?”   “祖师爷的原话中提到,此折扇关乎他毕生心血的传承,然而仅凭当年的贺伯和越前辈的修为却远远不足,是以才让他们发毒誓,有生之年不可令折扇合二为一……”村长在屋中缓缓踱步,“但倘若后世子孙之中若有人能得缘修得至高上乘的功法,只要带着环玉找来,便可破例一试。”   长陵问:“试?试什么?”   刚好迦谷端着一锅汤进来,他在屋外听到了里边的对话,看长陵仍端着一脸的困惑,不由道:“村长不是说过贺彦贞与越如钩修为不足,不够格继承师门的衣钵,为此伍老还让他们起誓,这就说明当折扇合二为一时,他们很可能会禁不住诱惑去探寻其中的奥秘,造成灭顶之灾……这不代表后世子孙没有适合的人选,所以他才立下了这个规矩……只是,如何判定自己的徒子徒孙所修的是至高上乘的功法,这一点,连伍老也说不清楚,毕竟他早已仙逝,无法眼见为实……”   “刚好,贺老太爷他们受了尸蛊之祸,所以,以解开尸蛊为前提?”叶麒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贺老太爷怎么算到我们会……”   他说到这里忽然卡壳了一下。   他们之所以会查到这儿,是追查荆无畏的蛛丝马迹中得来的线索,而荆无畏会知道燕灵村……是因为他手中的越氏遗物。   也就是说,越氏遗物提到了燕灵村?   那么贺彦贞料到越家会有子孙找来,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他还提到姓贺的……莫非,当年他寄往贺家的书信,也提到了这件事?   叶麒问:“既然村长手握环玉……可是贺老太爷选定的继承人?那另外半柄折扇也是在你手中了?”   “伯父将那折扇放置于寺庙之内,究竟藏于何处,亦无人知晓。我虽为燕灵村村长,但在武学之上并无造诣,贺伯父也只是将此间来由告知于我,我由始至终都没有见到另外半柄折扇。”村长道:“他将环玉交给我时,也曾说过,若贺家有人能破二十八星宿阵的贺氏一族进入村中,能解尸蛊,便将此环玉交给他。”   他说到这里终于将环玉递到叶麒跟前,叶麒接过环玉,心头微微一震:贺太爷定是为了救自己的族人以伍润折扇相诱,只是他没有想到当时外面战乱不断,贺家人并没有收到传书……但是阴差阳错之下,这本属于贺家的环玉居然真的落到了他的手中。   当真是天意难料。   村长在屋中兜来兜去终于兜累了,“我想,贺伯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预料的人能同时造访……二位若是下定决心,待驱毒过后,我可领你们前去寺庙之中……只不过,纵然解开尸蛊,你们是否就是祖师爷所期盼的有缘之人,谁也无法保证。”   他把话撂在这儿,没有继续多说。   在场几人都不是笨人,村长说的再隐晦,他们也都明白拿到另外半柄折扇绝非易事,否则,村长怎么可能忍得住这么多年都不去窥视洞中玄机?   只不过,他们既然一步一步走到了这儿,岂有放手的道理?   *****   夜色迷离,此刻燕灵山外火把俨然,大街小巷都被官兵重重围堵住,福泉酒肆也未能幸免。   一人飞快踱入酒肆之中,一见到大厅内的中年男子,便跪身道:“属下见过将军。”   那跪身之人右臂空空荡荡,正是游三,而坐于高座之上的人是荆无畏。   “起来吧。”荆无畏把玩着指尖玉戒,头也不抬道:“你在书信中提到已找到伍润秘籍,此事是真是假?”   “此乃属下亲眼所见,”游三道:“村内石壁之上篆刻了秘籍,并且已有一位和尚练成此功。”   “喔?和尚?”   “属下也不知那人什么来头,只听小侯爷唤他师父。”游三道:“他们皆是武功高强之辈,属下也不敢离他们太近,只知道他们现下留在村中,正是为了修炼此功。”   “很好。”荆无畏点了点头,“这回,你立了大功。”   游三一听,面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喜色:“属下不敢居功,只是……至今不见徐岛主踪迹,我担心他已经遭到什么不测……”   荆无畏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此人做事不按章法,本来还担心紧要关头他会碍事,如此倒也好……”   游三看他如此轻描淡写,反倒有些不寒而栗,好在荆无畏没有在意他的神情,只道:“行了,你姑且退下吧,明日恐怕还有一场恶战,到时还需由你开路。”   “是,将军。”游三恭恭敬敬鞠了一礼,忙不迭的撒腿就跑。   *****   与此同时,在距离福泉酒肆不远的一间农舍院内,有人站在一棵枯木下,抬头望着镶在墨蓝天幕上的月牙。   那人一身儒袍,衣和发都与村庄有些格格不入的飘逸,看去眉目温润,然而目中精光比月色更为刺眼。身后一个随侍的亲兵道:“大人,如今这燕灵镇四处都是荆将军的人马,听闻还有不少同行的高手,我们要否增派人手,以防万一?”   “不必,荆无畏现下一门心思都在燕灵山中,”符宴归道:“他是留意不到我们的。”   那亲兵听大人这么说,自然不再多言,只道:“明日他们攻入燕灵山,荆无畏必会趁此机会除掉贺侯,我们到时是否要出手?”   符宴归依旧望着天色,好似没有听到这句问话,过了好半晌,他才悠悠然道:“我们此次是来做黄雀的,戏……看着就好,又何必自己入戏?”   这句话亲兵懂了,刚要称是,又听符宴归突然道:“不过,有个人,得把她从这出戏里,拉出来。”   *****   天光乍现之时,长陵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发现迦谷与村长仍靠在椅子上打瞌睡,叶麒却不见了人影。   听到门外有点动静,她走到门口,发现叶麒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刷子正在刷东西。   她奇道:“你大清早的,在干什么?”   “刷鞋。”叶麒提起一只洗的雪白雪白的鞋,正是昨夜她丢掉的那一只,“我早上在瀑潭边上捡到的,就是给那些人弄脏了,怕你没法穿,顺手洗一洗。”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不多补补觉,还有空惦记一只鞋?   “没有鞋穿怎么闯五关,斩六将?”叶麒头也不回道:“我本来是饿醒采果子吃的,果子就放桌上,你先填一填肚子,鞋子很快就好。”   长陵:“鞋子都湿了怎么穿?”   叶麒“嘿嘿”了一声,将刷子放在一边,右掌于鞋面上轻轻一旋——居然凭空抽出了鞋内的水珠,他站起身来,嘚瑟地将鞋一递:“这万花宝鉴果然好使,以后出门都不用带换洗的衣服了。”   长陵翻了一个白眼:“你也就这点能耐了。”   “光是这一点能耐,我都很满足了。”叶麒不以为意的伸了个懒腰,“你不知道,多少人踌躇满志,多少人心比天高,最后只剩踌躇,只觉得天地不容……”   “天无二日,人无二理。”长陵穿上鞋后冷冷道:“他们只是想多了。”   “对,想要的太多,才会不容于世。”叶麒轻笑了一声,“而我只要能保护的了身边的人,就心满意足了。”   “你保护你自己就好了。”长陵一脸无所谓,“我用不着你操心。”   叶麒闻言,逗趣的瞟了她一眼,“咦,我可没说……我的身边人是谁……啊啊啊,你别踩我……”   长陵一拂袖,若无其事的回到屋中,任凭小侯爷单脚跳了一盏茶,等她再次出来时,叶麒觑着她一脸不高兴的神色,汗颜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真的生气啦?”   长陵没理他,叶麒一瘸一拐的走到她跟前,“我就是看你昨晚睡得不太踏实,这才逗你乐一乐……”   “你怎么知道我昨晚睡不好?”长陵眉头一蹙,“我说梦话了?”   叶麒笑着摆了摆手道:“没有没有,你怎么会说梦话呢?”   长陵一脸不相信他的样子,“我到底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说了两个字……”叶麒憋着笑道:“‘救命’……”   长陵呆了一下。   叶麒轻咳了一声,“‘救命’这两个字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啊……我也实在很是好奇,你究竟梦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过渡章吧。   感情以及各方面进展在接下来两章up。 第九十章: 庙斗   长陵确实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太过曲折离奇,以至于如何来去她都印象模糊了,只记得她穿过一片刀山火海,看到横尸遍野的越家军,她漫无目的的翻开一具具尸身,辨认是不是自己的兄长。   直到她掀开一人,看清那人的面孔——竟然是叶麒,她彻底呆住了。   一瞬间,她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地,探见他尚有鼻息,便毫不犹豫的将他扶起,为他输送真气。   忽然间,身后有一个飘忽声音传来:“你若再为他传功,轻则武功尽失,重则暴毙而亡,从此再也不能报仇雪恨,你仍要选择救命么?”   她回过头,依稀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身影,好像是师父,又好像是纪神医……她分辨不清,也无心分辨,回头时望着昏迷的叶麒,坚定道:“嗯,要救命。”   救了他的命,纵是不幸死了,他也替为我报仇,但若他死了,世上便没有他了。   *****   长陵避开叶麒的视线,依旧是那一副面无表情:“呵,你也知道我不可能会说‘救命’?你还问这么可笑的问题?”   叶麒看她如此理直气壮,从善如流嘀咕了一句,“咦……难道真是我听岔了?”   这时茅屋门被推开,迦谷揉了揉眼问:“怎么都醒的这么早?聊什么呢?”   “在聊吃果子会不会不饱,”叶麒笑了笑道:“还有我们要不要去把住持大师挖出来?”   失踪大半日的村长和了贞大师重新出现,一个村子的人总算定下心来。   有村长亲自解释,村民们望着长陵仨的眼神很快就从敌视转为了感激,一盏茶后,长长的板桌上摆满了各色佳肴,迦谷如愿以偿的吃了一顿饱饭。   只是尸蛊之事,除了个别长老以及昨日被强行驱虫的病患外,大部分人并不知情,村长也不当场详述,只说村内之所以有恶灵来袭皆因他们身上有不祥之物,到时迦谷师徒能一一帮他们将其驱走。   这种荒唐到不能荒唐的话,换作是外头的人自不会轻信,而经过几十年洗脑的迷信村民自是深信不疑,望着迦谷师徒的神情瞬间视若神明。   待村长遣众人各回各家后,长陵与迦谷联手先将几位长老及了贞大师体内的尸蛊除尽,虽说过程很快,毕竟也消耗了不少真气,村长不至于要求他们一天之内就拯救一村人,知他们求扇心切,便答应先带他们去洞寺内探一探状况。   了贞大师在知悉事情的前因后果后自责不已,他虽伤的人都站不起来只能躺着,但知听说了长陵他们的来意后,便诚恳提醒道:“几位施主入寺后,不妨看一看佛像手中的宝瓶,或有所获。”   这一点,那夜徐来风夜探佛寺时,叶麒与长陵就在顶上窥见了不寻常之处,听了贞如此说,叶麒鞠了一礼道:“多谢住持坦言相告。”   几日内祸端频出,村民都在家中养着,今日的佛寺空无一人,正适合他们肆意捣腾。   叶麒一进到寺内,便跃上了佛身,如当夜徐来风那般旋开宝瓶盖子,露出了那朵用夜光石雕刻的并蒂莲。   夜光石的光辉在白日间不至太甚,只散着微微的淡蓝,长陵也掠身上前端看,伸手一扯,没扯动,疑道:“这花是不是和瓶子是连一起的?”   “这整个佛寺和佛像都是贺太爷秉承师命亲手所造,这其中必定含有伍润祖师的意愿,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叶麒若有所思的靠近盯着那一株莲花,“为什么是并蒂莲呢?”   “花开并蒂……”长陵也凑上前去,“这不是形容夫妻百年好合的意思?”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偏过头,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似有似无的扫过叶麒的脸颊,惹的他手一滑,差点没从佛身上边摔下来。   叶麒不自然的轻了轻嗓子,道:“这句话是形容夫妻没错……不过,伍润祖师应当不至于要自己的两个徒弟结为姻亲吧?村长,你可知道这莲花的用意么?”   村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情。   迦谷靠在门边,颇有些看不下去了,“嘿,真是死脑筋,茎秆一支,花开两朵,意味着同根、同心,人称‘花中君子’,既是君子,自然也可以指手足之谊了。”   村长点头道:“不错,我听我伯父说过,伍润祖师爷临终之时,最为希望的,是两个徒弟能够始终亲如兄弟,最为担心的,便是他们为了争夺秘籍而手足相残。”   听得此言,叶麒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方才总感觉这莲花虽美,好像缺了点什么,这会儿仔细一瞧,两朵莲心都中空一个环形缺口,好像等着什么人上去填平似的。   叶麒忽尔一笑:“我明白了!”   长陵莫名道:“你明白什么?”   叶麒将昨夜村长给自己的那枚环玉掏了出来,扯掉系在上面的红线,将玉轻轻靠拢了上去——那环玉恰如其分的与莲心拼在一起,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长陵惊诧不已,当即也解下了挂在脖子上的环玉,竟然也严丝合缝的套在了另一朵莲心之上。   叶麒与她相视对望一眼,两人同时握住莲茎一起往上一拔,只听“咔”一声清响,竟然轻而易举的摘了下来。   他们只觉得脚下隆隆震动,叶麒一把握住长陵跳了下来,下一刻,这尊佛像竟缓缓地挪动,佛像底下,露出一个石洞出来!   村长和迦谷都是一脸震惊,奔到石洞边上一看,那洞内有阶梯一路下延,居然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密道,不知通往何处。   叶麒望着手中的并蒂莲,幡然悟道:“原来如此。祖师爷既然将折扇传给了两位弟子,自是希望贺家与越家都能出一位能够继承他衣钵的弟子,但同时他又不希望他们为了据为己有而争夺残杀,所以,只有当两块环玉都凑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开启这道巧夺天工的机关。”   洞穴下隐隐传来一股尘封多年的气味,长陵往下探了一眼,“果然讲究缘分,要是我们在来之前燕灵村就已经灭村了,岂不是永远也无法开启这道门了?”   她说“灭村”,村长嘴角不经意抽了一下,叶麒用肩碰了长陵一下,笑着圆场道:“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燕灵村平安无事,我们才能获此机遇。”   长陵才不理会什么机遇不机遇的,想到密道之下很可能就藏着另外半柄折扇,她恨不得立刻就跳下去,“你还磨叽什么,洞都开了,不下去瞧瞧?”   这地道之下,不知是什么光景,迦谷颇是担心,也想一同前往,村长看他往前几步,忙一摆手拦住道:“抱歉了迦谷大师,虽说您也救了我们的村民,但祖宗遗命,这机关只能说贺家或越家传人可进,便是我,也不能进去的。”   迦谷不悦的“嘿”了一声,“还真是迂腐,难道你还担心我贪你们的宝贝不成?我是担心我的徒儿和师侄,要是下边有什么机关陷阱他们应付不来怎么办?”   “若当真如此,”村长道:“那便说明他们没有继承师祖衣钵的资格……大师从中干预,岂非也是违背师祖之意?”   迦谷捋了捋袖子,“呵……你这个人……”   “师父,算了,既然这是贺师伯设计的机关,应当不至于要致后人于死命。”叶麒将手中莲花递向迦谷,道:“何况,我们还需要有人能替我们守在洞外,以防外头又有什么突发之事……若是游三或徐来风去而复返,岂不是更危险?”   迦谷一听,觉得有理,便也不再僵下去,他接过莲花,嘱咐道:“一旦发觉哪里不对劲,先上来再说,又不是只限今天下去,回头我们一起合计合计都不算迟。”   “师父,你可真够唠叨的。”叶麒轻笑了一声,从寺内石壁上拿起两根火把,点燃之后递给长陵,长陵接过抢先一步跨入地道之中,不给他打头阵的机会,叶麒忙跟上前去,也唠叨了起来:“你走慢一点儿,看着路。”   *****   两人顺着阶梯一路往下,走到底时,前方豁然开出了一条一丈多高的石洞。   叶麒“啧啧”了两声,“这真的是贺老太爷一个人开凿的么?他得挖多久啊?”   长陵缓步往前迈去,“他连二十八星宿阵都能做的出来,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那倒也是。”叶麒叹了一声,“贺老太爷的奇门遁甲之术,当真是千古罕有,只可惜时运不济,英年早逝……”   “他死的时候也过了不惑之年了吧?”长陵头也不回道:“你要是不好好争口气,稀里糊涂的丢了小命,那才叫英年早逝。”   越往前走,道路越宽,叶麒与长陵并肩而行,走了片刻,叶麒忽然发现这地洞的石壁之上好像刻着什么,他将火把凑近一瞧,壁上的缝隙亮起了绿色的荧光,轻轻“咦”了一声,“这是……”   长陵也看见了,这壁上用刀斧刻着不少神似人形的小图,刻痕中嵌着类似夜光石的粉末,光一照便自己亮了起来。   这上头的一笔一划线条简单,但意味深远,顺着路往下看去,能瞧出这是武功招式——两面石壁上各有一套,看去截然不同,又似乎颇有相似之处。   “一刀一剑……”长陵凝视着壁上功法,脚步忽然顿住,“难道是……”   “铁画银钩。”   “笔走龙蛇。”   两人同时出声道。   原来这就是曾经并称江湖儒侠两绝的祖先绝技。   叶麒恍然道:“想来贺太爷也不愿自己的本门功夫就此失传,所以才会将刀谱与剑谱分刻石上。”   两人一左一右,一边看着石壁上的自家功夫,一边向前而行,虽说他二人见过了极为上乘的武功,相较之下,这刀剑谱法虽说巧妙并不至高卓绝,但这毕竟是祖辈传下来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独有的蕴意,仿佛亲眼见到曾经属于他们的江湖痕迹,长陵不由心道:祖父的刀当有逐鹿群雄的豪情,可惜他死的太早,不能亲自督导,这刀谱传到父亲手中时已黯然许多。   叶麒倒不似长陵那般想着前尘旧事,他只看了两下便重新留神起路来,先长陵一步走在前头,生怕不小心踩到什么机关,穿过甬道时,他发现视线徒然宽敞了,前方别有洞天——脚上的地开阔成一个七八丈宽的圆弧形,尽头的墙面上是被戳了几十个拳头大的小洞。   是机关么?   他顿住脚步,用长鞭缚住火把往前一掷,稳稳的落在墙角的铁窟上,再定睛一瞧,发现那一个个小洞内都放置着一个长条盒子,心中略略一算,共有二十八个。   哟呵,贺老太爷还真是和二十八这个数字杠上了。   “我想那小石洞中应该有一个盒子里,装的是半柄折扇,”听到长陵脚步声临近,叶麒道:“本来以为至少还要拐个七八弯才能找到,想不到设计的如此简单,反倒有些不安啊。”   他说完这句话,发现长陵没回应,一回头,看她脚下一个趔趄,火把脱手,整个人倾到他的身上。   “你怎么了?”叶麒吓了一跳,立即察觉到她的不对,“是中了什么暗器么?”   长陵勉强站定,飞快的掏出袖中针给自己戳了几针,待小指头渗出几滴血后,方才恢复了一点神识,缓了一口气道:“石壁上的字……好像有毒……”   叶麒搭上了她的脉,往回望去:“字有毒?就那么一看……怎么会中毒?”   “你说什么?”长陵好像没有听清他的话,“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叶麒吃了一惊,他俩站的这样近,就算他声音不大,怎么可能会听不清?他一惊之下立即反应过来了——这墙上的夜光粉并不算什么毒,是一种迷药,以前他在贺家也曾见过。   他伸手按了按长陵眉心,嘴凑近道她耳边道:“这是我们贺家的一种迷药,看几眼没有关系,但是看的多了,就会淡化五感感知,你现在是不是也看不太清东西了?”   长陵抬起眼,远一点的一片模糊,只能看到近处叶麒的脸,“嗯,看不清了。”   “不用担心,这种迷药不伤身体,只要过上一两个时辰就能慢慢恢复……”叶麒紧紧搂着她,“何况你还施了南华针,等上片刻应当就没事了。”   长陵整个人有一种脚不着地的虚浮感,视觉、听觉、嗅觉、还有触觉都弱的只剩下两三成,这感觉太过诡异,“你这位贺太爷还真是奇怪,为何要在墙上撒这种粉末?”   叶麒略一思忖,道:“我晓得了。他是怕进这洞中之人是旁的什么人,你想,但凡是并贺家或越家的后人,理应是见过墙上的武功的,那么看上几眼就不会多看了,但若是外人,自会认定为那是什么武功秘籍,死盯着看……如此一来,自然就中招了。”   长陵瞬间有些哭笑不得。   她自幼亲缘淡薄,心中实则最苛求亲情,乍一看到祖辈的身影,便一时挪不开眼了。   贺老太爷决计想不到,这位越家的后人认认真真端详墙上的武功,根本是抱着缅怀故人思念先祖之意,反而遭到了误伤——   她暗自运起了释摩真气,须臾后,觉得脚下的感知回来的些许,看叶麒还死死的搂着自己的肩,瞥了他一眼道:“松手吧。”   “不行,”小侯爷义正言辞拒绝道:“这前方说不定也有什么机关暗器,你现在腿脚不灵便,还是挨着我吧。”   长陵:“……”   去你的腿脚不灵便!   长陵一时挣不开他,内心演练了一段稍后花式揍的画面后,问道:“前面是什么东西?”   叶麒将所见复述了一遍,长陵一挑眉道:“那你还不去抽出来看看?”   “以我贺太爷的脾性,我担心抽错一个……就会冒出暗器来……”叶麒道:“你现在腿脚……哦不,我意思是,不妨再等一等,等你的感知都回来了再……”   话音未落,但听“嗖”一声,一只短箭不知从洞内什么地方射来,叶麒搂着长陵堪堪避开,方一落地,又听到两声“嗖嗖”飞来的破空之响——   长陵虽然后知后觉,但也能感觉到洞内有不少短箭在来回乱射,顷刻之间,包括甬道在内,下起了暴雨梨花式的箭雨。   叶麒抱着她东躲西蹿,口中直道:“真是太毒了,老太爷居然连这点时间都不给……”   长陵虽感知不灵,心中可不迟钝,当下立时明白了——从打开佛像到进入这洞中,在一定时间之内便会启动这道箭雨机关,除非抽出正确的那一盒折扇,否则箭雨只会越来越多,不会让身中迷药的人投机取巧。   “你把我带过去,我来抽盒子,你来挡箭。”长陵果断道:“我想如果抽到对的那一盒,这机关才能停下。”   叶麒也觉得除此以外别无他法,于是足尖一点,便带着她掠身而至石洞跟前——至少这个位置没有出现什么箭矢,他刚将她放下,便用长鞭挑开频频飞来的暗器,高声道:“抽!”   长陵信手一抽,下意识回头看去,不见短箭停息,叶麒的鞭法灵动如蛇,横空一扫,截下了一大片箭雨:“你别管我,抽就好!”   既是如此,时间不等人,长陵也不和他客气,旋即扭回头继续抽洞中之盒。   这石壁的洞孔排列下宽上高,最下三排的十几个盒子都给她抽完了,依旧不见箭矢停下,长陵尽力一跃,身形飘不起来——迷药尚未褪去,轻功施展不起来。   她咬了咬牙,索性踩着洞往上攀去,叶麒顾着拦截她身后的风雨,余光一扫,吓得简直想骂人:“你小心一点……别摔着!”   长陵直觉要找的那一盒应当在最高的位置,便一步连踩几下蹿了上去,在抽出木盒的一霎时间,淋漓箭雨终于停了下来。   她单手打开盒盖,见里边当真躺着半柄折扇,不由会心一笑,朝叶麒晃了晃,“拿到了。”   也不知是给吓的,还是给动的,叶麒一身汗流浃背,握着鞭子的手仍在微微打颤,他连连招手道:“你快下来……啊不对,慢一点下来。”   长陵将盒子盖上,一步一步往下踩,落地那一刻,但听一声裂响,叶麒脚下的地面轰然倒塌,他腾空一个倒跃,落在石壁边沿,但见方圆丈许之地的地面轰然倒塌,下边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长陵虽看不甚清,也能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停在石壁上没动,问叶麒道:“甬道那边的地也塌了么?”   叶麒正要回答,突地脸色一变,奋力掠身而上,一把将她的腰搂住,不等长陵反应过来,她整个人都被他往外一探!   “啪嗒”一声,但见好几个石洞中都蹿出一条条手臂粗的铁勾,双双扣住,将叶麒严严实实的挂在了壁上——而长陵则被他单手悬在半空中,躲过了这一劫。   方才他要是慢一步,不是她被那铁勾洞穿,就是轮到她被扣在这墙上了。   叶麒看动静稍停,这才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长陵颇有些瞠目结舌,“这、这机关又是什么名堂?”   “大概是考验兄弟之谊够不够深吧……”叶麒喘了两口气,“两个人进来,注定只能有一个能出去……”   长陵一惊:“你说什么?”   见她大惊失色,叶麒吐了吐舌头道:“逗你玩的,这铁勾是后来扣上的,又不是撬不开。”   长陵将信将疑的想去掰他腰上的铁勾,叶麒臂上一紧,“你别乱动,这要是能徒手掰开,就不是贺老太爷的手笔了。你听我说,甬道那边的地面没塌,我一会儿会把你抛过去,你出去之后,让师父带几个锤子铁锹进来,我自然就能出去了。”   长陵知道别无他法,但此情此景,她又实在不忍独自把他一人留下,谁知这洞内还会蹿出什么古怪要命的幺蛾子。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叶麒望着她的眼神,“莫非你是舍不得离开我的怀抱?”   长陵难得没反驳他这种调侃。   “虽然我也舍不得……不过再抱下去,我的手可就没劲儿了。”叶麒温言一笑道:“你又不轻。”   “好。”长陵望着他的眼:“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你现在不能骗我。”她道:“你不能死。”   “好。”叶麒想也不想,轻快答应道:“我答应你。”   长陵看他神色自若,不再迟疑:“行,你抛吧。”   叶麒正欲将手挪到她的腰际,不知发生了什么,眸光忽尔一颤。   他闭了闭眼,随即用力的搂了她一下,这一下与方才担心她掉下去不同,但是哪里不同,长陵又说不出来。   他的指节扣的发白,仿佛想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但那也只是一个刹那,下一瞬,叶麒双手握住她的腰,运足内力,用劲将她往洞口一抛。   悬空的一刹,她好像听到了他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听不清。   等落地时,她看到叶麒冲她招了招手,依旧是看不清表情。   她不敢多想,也不敢耽搁,飞一般的往洞外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准点45更新哒,但是写完很多不满意地方我现在修改,所以如果看到发文时间是十二点后不要误会我是十二点后才更新的!我今天没有过十二点!   -----------------------------------------   推荐一个萌妹的文:   《督主的宠妻之道》by:山有青木   文案:夏幼幼嫁人了,相公对她千宠万宠,就是不肯圆房,整天看着英俊守礼的相公,夏幼幼表示很心急,人生第一愿望也从嫁个老实人变成给相公生猴子。   然而一日执行任务时,她看到了穿宦官服的相公,才知道自己老公是个太监!就算是东厂老大,那也没办法生猴子啊!   这是一个小骗子遇到大骗子又栽到对方手里的故事~甜宠风~   假乖巧真可爱女主vs假温润真腹黑男主   ps:男主(假)宦官   电脑戳:《督主的宠妻之道》   爪机戳:《督主的宠妻之道》   喜欢的小天使可以收藏一下,作者超勤~ 第九十一章: 涛流   长陵在地洞里踉跄而奔,每一脚踩在地面上,都有一种游离般的颤动感。   她想这大概是迷药的作用,定了定心神,三步代两步的上了石阶,刚要翻出洞口,就和迎面而来迦谷撞了个结实。   “总算等到你们了!”迦谷本来也打算跳下来,看长陵冒出头,这才松了一口气,于是也不跟她废话,扭头就跑,长陵愣了一下,立刻跟着追上,“师叔!”   她叫人的时候迦谷已经奔到了佛寺门口,他莫名其妙回过头,跺脚道:“这时候了,还……小叶子呢?”   长陵隐约能听到“小叶子”三个字:“他被里边的铁勾暗器困住了,让我出来找个能撬的家伙下来,我得再下去看看,免得他那儿又出状况。”   说着就要扭头往下,迦谷在她身后喊了几句,见她不回,忙将她拉住怒喊道:“你是不是聋了!我和你说话你没听到?!”   这句听见了,长陵道:“我中了点迷药,现下听不清话,您大点声说。”   迦谷此时的脸上忽然泛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但也只是稍纵即逝,他一把拽着长陵往外走,边走边道:“出去再说!救人的事……我来想办法!”   长陵力气尚未复原,这时候哪里拗得过迦谷,迦谷的身形如一道飓风倏忽而出,一出寺门便拎着她往寺边上的小山狂飘而上,长陵怎么喊他他都不应。外头下着倾盆大雨,隐隐然间,她听到耳畔传来隆隆作响之声,下意识回扭过头,瞳孔骤然一缩——   但见身后的天平线上,一片江流如天兵天将,越过田野席卷而来!   整个村庄农舍都在这狂浪的洗劫下夷为平地,村民们急遽逃窜,终快不过水流,被一并卷走,看到这一幕的刹那,长陵的脑子空白一片,而下一刻,巨流已近在眼前,就像塌了的天似的从正后方铺天盖地倾泻覆来!   迦谷回身一掌,将马上要淹没在头顶上的水流掀开,他揪着长陵飞身一跃,便如鲤鱼跳龙门一般蹿上天际——   地洞晃地更剧烈了,叶麒听见洪流声越来越近,放下腰际上无谓挣开铁勾的手。   方才抱着她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动静,一霎时,他甚至庆幸她中了迷药,否则这么大的阵仗怎么瞒得过她。水声是从江那面而来,想来是有人动了坝,致使决堤成流,燕灵村的地势低洼,怕是难逃此劫。   只是现在,他已无心计较来者何人了。   从长陵开始跑的时候,叶麒就在脑海里算着她的脚速,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洞口,生怕她察觉到了什么去而复返。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远,他才松了一口气——只要遇到师父,师父一定能带她平安离开。   念头至此,洪流像脱缰的野马从洞口喷射而入。   叶麒将头贴在石墙上,双手抱在胸前,感受着她留下的最后一丝余温,喃喃道:“我也不想骗你啊。”   水漫过他的头顶,终于连最后一口空气也用完了。   他的神识开始涣散,心道,别生我的气,好么?   洞外依旧奔流呼啸,而属于他的天地归于沉寂。   *****   这是长陵生平头一回领教了什么叫“洪流猛兽”。   她站在石峰顶端,望着一个个浪头打来,整个村庄都被一片汪洋所覆没,树木、屋舍还有一具具人畜尸首面目狰狞地漂浮在水面上,她的眼神落在早已看不到的佛寺方向,脚步一迈,就要跳入水中。   迦谷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带着她死里逃生,眼看她要自寻死路,如何不去阻拦?他死死扣住她的肩头,指着尚被卷在漩涡之中的村庄怒吼道:“别说你现在还身中迷药,行动不便,就算是我现在跳下去也是死路一条,区区肉体凡胎,你还妄想与天灾抗衡么?”   长陵不假思索道:“我要救他,他还等着我回去救他……”   “你怎么还不明白?”迦谷将她的肩膀一把掰过来道:“他要你出来找什么撬的东西,那都是糊弄你的!他只是不想你陪着他一起死罢了!”   长陵一愣,整个人都宛如冻住了一般,呆立在原地。   她如此聪慧,岂能不知他的用意?在看到洪流来袭的那一刻,她就应该想到了那最后一个拥抱的深意——   那是诀别。   可她却连最后那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能听到。   长陵的眸光黯然下来,周遭一切呼啸的水声与山鸣都与她无关了。   迦谷看她好歹算是静了下来,这才慢慢松手,轻轻在她肩头拍了两下道:“你先别想太多,待这水势过了,我会想办法游进去看看,争取、争取……把他捞上来。”   “捞什么?”长陵木然望着迦谷,“尸首么?”   水已经漫过寺庙半盏茶功夫了,人又岂能在水下活过半盏茶?   他已经死了,也许就在前一刻,或是这一刻,但长陵很明白,没有下一刻了。   迦谷忍不住哽了一下,雨水冲刷着他的脸,看不出泪痕,往日只会嬉皮笑脸的师叔残忍的点了点头道:“对,尸首,早点捞上来总比泡的面目模糊来得好。”   长陵闻言,浑身忽然发抖起来,她嘴唇动了动,仿佛还想说什么,却不知怎么地,没有出声。   迦谷不忍多看她,眼见洪浪稍静了下来,不远处的浮木上似乎趴着一个大声哭泣的小女孩,迦谷足尖一点,掠过水面将那女孩一把抱住带回石峰顶上,将她一把推入长陵身旁道:“我得去救其他人,你能不能看着她?”   迦谷生怕一时被悲伤冲昏了脑袋做什么傻事出来,他深知这师侄天生的责任感能令她撑过这最艰难的时刻,便找来个小丫头塞给她,果不其然,长陵低头看到阿果妹,一片荒芜的眼中恢复了一丝理性,她勉强点了一下头,哑着嗓子道:“你去吧,我……没事。”   迦谷这才放下心,施展轻功,借着水面上的各种漂浮之物,去寻救其他的幸存村民。   阿果妹仍在娃娃大哭,长陵蹲下身摸了一下她的脑袋,道:“别哭了,不知还要困多久,再哭下去,你会没力气的,没有力气,就见不到你娘了。”   “我还见得到我娘么?”阿果妹一听,稍稍安静了下来。   长陵声音发紧道:“……见得到。”   只是不一定是活的。   她没有把后面那句往下说。   “好,那我不哭了。”小女孩自然听不出这话外之音,只是紧紧握住神仙姐姐的手指,她巴着大眼睛望着长陵,突然道:“可是姐姐,你怎么还在哭?”   长陵呆了一下,“我没有哭,这只是雨水。”   阿果妹伸出手指在她眼角轻轻触了一下,一滴滴泪珠顺着眼眶滚落在小小的指尖上,“你骗人,雨水怎么会是热的?你就是哭了,你的眼睛都红了。”   长陵后知后觉的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好似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心口撕裂了,那些欠了许多年,埋藏许久的情绪都控制不住地奔涌出来,怎么也停不下来,怎么也流不尽。   阿果妹好像被她吓坏了,“姐姐?你为什么哭呀?”   是啊,为什么会哭呢?   不是说练过释摩真经之人能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么?   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无坚不摧,即使泰兴城那一把大火将她的一切烧为灰烬,她依然可以从万丈冰缝里钻了出来,依然可以死灰复燃。   可是这一场洪流却好像湮灭了心中最后一丝光亮。   长陵突然清晰的意识到,以后的日子,她也许还可以重新站起来,去杀人,去报仇,手染鲜血,或是放下屠刀……但是,她再也不会发自肺腑的快乐了。   原来,比被喜欢的人背叛更痛苦的事,是心上的人再也不能活在这个世上。   长陵擦干了眼泪,回答阿果妹道:“因为天不容我,而我偏想逆天而行。”   这话听着没头没尾,阿果妹自然听不明白,她一心惦记着自己的亲人,见雨势渐弱,视野变宽,忙不迭的东张西望,突然看到了什么,睁着大眼呆呆道:“姐姐……那个是……是船么?”   船?这个地方怎么可能会有船?   长陵眯着眼抬头望去,只见细雨朦朦中,一艘形似海鸟的海船出现在视野内,那船身至少有十数丈之宽,船心头低尾高,乃是用作海战的海鹘战舰。   她愕然站起身来,看到那战舰之后另外还跟着好几只中等大小的帆船,船上都站着手持弓弩的士兵。   而当那首艘战舰愈发临近时,她见到甲板之上,站着十来个手持长剑的江湖人。   昔日的沧海派掌门霍真、真武门掌门平裳、丹霞门洛飞,甚至还有七杀堂堂主……诸多熟悉的面孔从她眼中一一晃过,那一年泰兴城外,围在沈曜身畔以长剑相指的那些老熟人,居然都凑到了一块儿。   依旧是熟悉的狰狞无耻,只是被围的人变了。   长陵望着站在船头前的荆无畏,以及站在他身后的游三时,脑子“嗡”一声炸开,原本糊成一团的思维变得清晰起来——   是他。   是他放的水闸先淹过森林和村庄,再乘船而入,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荆无畏本以为当船进到村里时,应当是什么活口也不剩了。   他一路开进来看到一些垂死挣扎的村民,让士兵们顺手杀了,谁知开到底,竟然看到一座小小的山坳上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毛都没有长齐的小丫头,还有一个,是自己的“女儿”。   船在距离石峰不到数丈的地方停了下来,荆无畏故作震惊的望着长陵道:“絮儿,你怎么会在这儿?快、快上来!那边危险!”   长陵的面色苍白如死,眼眶的湿红犹在,她将阿果妹护在身后,冷冷看着荆无畏,道:“原来是你。”   荆无畏看清她的狼狈之态,又见她身侧不见了叶麒,已经猜到了什么,抑制不住的狂喜就要溢出来,他前一刻还惺惺作态,这下连戏都不演了,丑陋的嘴角一扬,“不是爹,你以为是谁呢?若不是我故意留下了燕灵山的线索,假装同意你们的婚事……又怎么能把你们引到这儿来?若不是小侯爷亲自出马,又如何能破得了这二十八星宿阵呢?”   长陵狠狠攥紧已经握的鲜血淋漓的手,喃喃道:“越氏遗物中提到了燕灵村和贺家的二十八星宿阵,所以,你才想利用贺瑜进入这村庄?”   “喔?小侯爷连越氏遗物都和你交待了?”荆无畏颇是诧异的瞟了她一眼:“还是说,你一开始接近我,也是为了越氏遗物而来?”   长陵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只道:“你一直都知道我不是南絮……”   “你在清城院种种言行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比武擂台之上你甚至没有用过一次毒……”荆无畏深表遗憾的摇了摇头,道:“我本以为你是符相的人,想不到你最终居然选择投靠了小侯爷……甚至为了他肯同入燕灵山,这一点,倒是让我始料未及啊……”   长陵心中生出了一种万念俱灰的愤恨。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她这一生所有珍视的东西,都是被这样不堪的人给摧毁的。   “行了,念在当日明月霏对我施毒,你救过我的份上……我和你说这么多,已是仁至义尽……既然你对小侯爷如此情深义重,”荆无畏猖狂一笑,“不妨让‘爹’来,亲自送你一程,陪他共赴黄泉如何?”   他说到这里,船上诸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七杀堂堂主更笑道:“如此绝色美人就这么杀了岂不可惜?要是将军首肯,借本堂主来玩一玩……”   话没说完,众人脸上都浮现出猥琐的笑意,荆无畏接道:“那可难办了,我这位‘闺女’武功不弱,恐怕还得先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否则,怕是堂主你消受不起啊哈哈哈哈……”   躲在长陵身后的阿果妹早已吓得瑟瑟发抖,长陵褪尽血色的嘴唇却忽然动了动:“荆无畏,你说反了两件事。”   “第一件,明月霏给你下的醉逍遥解药被我掉了包,所以我没有救过你,”长陵一字一顿道:“不到一年之内,你必死无疑。”   荆无畏脸上的笑容一僵,不等他反应过来,长陵说了第二句话。   “等你出了燕灵村,一定会想去找解药,对吧?”长陵慢慢的往前走了两步,嘴角一弯,“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难得有这么多人陪你一起进来,黄泉之路想必不会寂寞,既然如此,就由我……送你们一程吧。” 第九十二章: 战神   一个看去弱不禁风随时都要被风卷走的小姑娘,说了这么句大言不惭的话,是没有人会真当一回事的。   众人一听不免露出了嘲讽之色,七杀堂堂主应如离对荆无畏道:“不过是强弩之末,故意这么一说唬一唬我们罢了……荆将军不必担心,就算当真中了什么□□,待将军将伍润刻在石壁上的秘籍练成之后,何惧毒不能解?”   “堂主所言甚是,大不了,我们替将军跑一跑腿,将雁国那小公主给揪来,任由将军您来处置便是。”真武门掌门平裳顺便献了个嘴上殷勤,指着长陵道:“眼下,就让平某代劳先将这丫头拿下!”   说罢,他自船上凌空跃下,一记软绵绵的掌风迎面飘来。这一掌虽看似柔和,实则深蕴浑厚内力,若是躲开,这一掌便会在顷刻间快上十倍不止,一招擒人,若是迎掌而上,掌力则会倾囊而出,正是真武门的拿手绝学擒杀掌。   长陵眉头皱也不皱,右手伸到阿果妹肩上一抓,下一瞬,平裳一掌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人凭空一闪,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内,他方一落地,当即警惕回头,不及听人示警,但觉脑仁剧烈一疼,竟是被人从后方用足尖踢中!   平裳当即觉得天旋地转,手脚使不上气力,忽尔身形被人一托,却是沧海派的霍真及时跳上前来将他一把搀住——方才众目睽睽之下,长陵拎着阿果妹一蹿一跳,速度之快,连船上的人也只能看到一道残影,平裳自问方才虽未使出全力,但也绝无分过心神,然而依旧被一下踢中要害,他心下惊悚至极,只听那站在五步之远外的女子淡淡道:“平裳,我从前就说过,使擒杀掌的时候注意自己的脑袋,过去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这话太过耳熟,平裳一听浑身剧震,颤着指尖指着眼前的女子道:“你……你是……”   是什么,他已经说不出口了,但见他脑壳后崩裂出了一道口子,好似一股漏了底的杯子,鲜血与脑浆同时喷了出来,霍真被溅的手一哆嗦,由着平裳整个人直愣愣栽倒下去,滚入洪流之中。   这变故令所有人为之一骇,听她语气与平掌门乃是旧相识,这姑娘看去不过十七八岁,多年以前她才几岁?怎敢如此口出狂言?!   但她一招之内击杀平裳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荆无畏心中升起一股古怪的恐慌——比那日惊艳四座的御前比武,强上太多了……   霍真曾是当日在大昭寺被困的八大掌门之一,方才第一眼尚没有认出来,此时近在眼前,才想起那个以一己之力力战五大高僧的蒙面女子,他不由握紧手中长刀道:“你、你是当日在大昭寺的那个……”   “霍掌门,这妖女诡奇的很,千万不要和她废话!”荆无畏心头一虚,对周围诸人道:“你们快去襄助霍掌门!”   这一句命令,竟然是要堂堂几位叱咤东夏武林的掌门人去合围一个黄毛丫头,这要是传扬出去,今后还如何在江湖中立足?   几位掌门人顿有不愿之色,他们心中断定平裳是一时疏忽大意,但荆无畏开了口,他们却也不得不听从,当下足下一蹬,丹霞门洛飞、铁剑门韦驼、铁岭门楚膺纷纷飘然而下,分立石峰山顶各端,将长陵与阿果妹团团围住,长陵斜了一眼,望着船上围在荆无畏身旁的一众七杀堂高手们,冷叱一声:“奉劝你们还是不要保留实力,就这么几个人,我打起来,也不过瘾啊。”   霍真方才不敢擅自出手,仗着人多势众,在场个个都是江湖中顶尖的高手,再无顾忌道:“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   话音方落,身形忽尔一闪,手中单刀运足内劲向长陵砍去,与此同时,洛飞、韦驼与楚膺三人也挥动自己手中的兵器——反正都不要脸了,索性来个彻底,一招解决了事!   电光闪石的一刹间,长陵一手迅速将木盒塞入自己后腰中,一手搂着阿果妹飞身避开,她自学成释摩真经以来,虽遇劲敌无数,从未落败,但同时应对这么多纵横江湖的一派之长,却是生平未遇,更别提她身边还带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拖油瓶!   她方才大放厥词,本是想激七杀堂的人一齐加入战团,如此,她只需要及时躲避,直到等待师叔归来即可联手对敌。   想不到堂主尹尊并不上当,如此一来,要是七杀堂随时趁虚而入,将一些卑鄙不入流的手段用在小丫头身上……   她刚这么一想,但见十几只肉眼难辨的牛毛小针直往阿果妹身上刺去,长陵旋身避开,但另外四人的刀枪剑棒又见缝插针从上下左右四个方向扑袭而来——   长陵本就悲恸交加,此时搏斗之际,瞧见这些纵横江湖的高手连基本为人的道义都不肯讲,不禁燃起了熊熊怒火,想到自从死而复生以来,回回与人交手都要思量如何取巧,心里不由道:我越长陵从小到大,何曾如此窝囊过!   思及于此,长陵不再顾念力复几成,相斗几何,将勃勃怒意涌至于臂,一掌劈空向前直袭而去!   蓦地一人“啊”地惨叫一声,身子坠在地上时整个人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俱裂,犹如从万丈深渊跌下一般摔成了一滩烂泥!   那人正是霍真,众人被这遭给撼的连连倒退——他们几乎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区区一招隔空掌怎么可能会把武功深厚的霍掌门打成这幅德行……这女子,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妖魔鬼怪!   这下不仅是荆无畏惊了,连长陵都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掌心,她感受到那股久违的强劲真气在体内源源不绝的来回周转,尘封已久的内力竟然在此时回归!   荆无畏眼角跳了一下,下意识退到七杀堂主身后,洛飞惨然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长陵转眸扫了周遭一圈,继而她弯下腰,将霍真的刀捡了起来,轻描淡写的刀尖点地,一股暴风雨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低沉地道:“十一年前,你们弄折了我的剑,欠我一战,今日,我借刀一用,不知诸位,可否准备好了?”   “十一年前”四字重如泰山压顶,石峰上一时鸦雀无声,只闻洪流滔滔。   “不可能……”荆无畏目呲欲裂地说道:“不可能!”   越长陵早就死了,死于泰兴城瀑流之下,怎么可能起死回生!   韦驼连手指的剑都握不稳了,“二、二公子……不、二公子怎么可能是个女人……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装神弄鬼!”   “韦驼。”长陵拉着阿果妹走向他的方向,长刀在地上慢慢拖拽,刀石相撞的声音尤为刺耳,“你曾说过十年之后你的铁剑将会成为天下第一剑,今日当修成正果了吧?不知可否让我讨教一二?”   韦驼浑身战栗如筛子,徒然间他大喝一声,犹如一头猛兽般横起铁刀,扑腾而往,他的速度与力量已经大到了肉眼难辨的地步,然而堪堪走出三步——也就是一个眨眼的瞬间,他浑身一僵,睁大了眼睛慢慢低下头,盯着自己被写了一个“米”字的膛子,嘴唇动了动,没来得及再多说一个字,倒了下去。   长陵将他一脚踹下石峰,待飘远去后,才移开遮挡阿果妹眼睛的手,转头瞄向余下人,一字一顿道:“怎么,还不相信我是谁么?”   最后这句话用的男子腔调,在场所有人顿时胆战心惊,连同船上七杀堂诸人,望着她的神情犹如魑魅魍魉——遽然之间,他们看到了十一年前那个戴着半面谱,神威凛凛的战神与这个女人重叠在了一起!   生死关头,众人再也顾不得其他,甲板上的高手们深知逃之晚矣,纷纷加入战团,他们虽然惊惧到了极点,但毕竟是一等一的高手,出手间并不慌乱,此上彼落,车轮似的拥了上来,阵仗不可谓不惊心动魄。   新仇旧恨,积淀已久而又不可抑制的伴随着深厚的内力倾吐而出,连天地都为之崩裂,山海为之翻腾,英雄冢重出江湖,又岂会有幸存的活口?   登时有人肋骨寸断,有人身首异处,有人肝碎肢断,一个接一个的倒于血泊之中!   倘若在方才,荆无畏尚存一丝惊疑之处,此番眼见一个个叱咤江湖的高手被这场恶斗逼迫的状若癫狂,终抵不过人头横飞的下场——   他信了。   天底下,除了越长陵以外,谁能无人可挡?   那些年,他随二公子南征北讨的那些年,只看得到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到如今,他才深深体悟到……与越长陵为敌,是一件多么可怖之事!   连濒死的惨叫之声都在减少了,荆无畏眼见情势不利,迅速躲了起来,命人撤船远去。   长陵杀了手中最后一个人——七杀堂堂主之后,但见那战舰已驶出一段距离,正犹豫要否掠水追上,忽见船身偏转了一个方向,船中暗格开出几道口子——三支炮口从里头伸了出来!   她心头暗叫一声不好,一手揽起阿果妹纵身跃起,但听“砰”“砰”“砰”三惊天之响,火石轰然炸起,石峰之上草木燃起大火,碎石飞溅,前一刻所站之处则被夷为平地。   长陵借着这股劲风扶摇直上,又带着阿果妹落在了一根浮木之上,本来杀死荆无畏就在顷刻,谁知对方亮出了火药这么犯规的武器,如何不令她火冒三丈?   又见三枚火炮自天投掷而来,长陵凌空旋身而避,尚未找到得已落脚之地,骤见一道滔天巨浪横空而起,宛如水中忽然升起一道巨帘,生生截断了火石的去路。   长陵倒跃在一颗卡在岩石上的歪脖子树上,目光朝前探去,但见前方石峰的火已熄灭,峰顶之上站着一个颀长身影。   她倏地愣住了。   此情此景,实在是做梦也不敢想,她眼前模糊了一下,一颗心砰砰乱跳,等到视线重新清晰过来,见到那人转过头来冲她笑道:“抱歉,让你一个人应付了这么久,我来的还不算太晚吧?”   长陵呆呆望着那个本来以为此生再也不可能相见的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一眨眼就把人给眨没了。   伏在长陵背上的阿果妹轻轻“啊”了一声,“是神仙哥哥啊……”   长陵浑身一震,问:“是他、你……也看到了?”   阿果妹奇怪道:“姐姐看不到么?”   此时甲板上的士兵们已经彻底吓尿了,一个是把人头当球踢的杀神,现在又来了一个把火石当球拍的魔鬼,这是天要亡他们的节奏啊!   士兵们不停地点燃火石投掷而出,叶麒本来还心急着要飞到长陵身旁,眼瞧着天空又飞来数枚火石,叶麒回过身将手一抬,水帘席卷成几条飞龙,张开嘴将火石咽了下去,沉入洪流之中。   “你们先在那儿别动,等我把这边处理完……”   他话音未落,身形忽然顿住,一双手猝不及防环上他的腰,自背后将他紧紧拥入,温热的鼻息近在颈后。   叶麒眸光深深一颤。   他听到她轻声道:“叶麒,我喜欢上你了,我确定。” 第九十三章: 解谜   气势如虹的水龙在空中挽成了一朵朵绚烂的冰花,洋洋洒洒的落入河中。   所谓物似主人心,叶麒的心被长陵那句突如其来的“我确定”颤了个心猿意马,此时别说是杀意,船上的士兵们要不是离的太远,都要为这一场精彩绝伦的水上杂耍拍案叫绝。   奈何他们看不清情状,当发现火石不顶用后,改弓、弩上阵,与几条小舟并成一排,待听一声令下,齐齐扣动手中弩、箭——   耳畔充斥着心脏的狂跳,叶麒勉强维系住心神,不待长臂挥起,比前一轮更为雄厚的幕帘凭空扬起,将漫天滂沱而来的飞箭震的没影没边。   “阿弥陀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迦谷踏着一只小舟翩翩飘来,一手悬空舞动,一手竖在胸前,“方才将村里的活口送到他们老祖宗的那座山上去,怎么一下来就打起仗来了?”   然而没人回答他的话。   叶麒尚没有从刚才那一刹那的生死告白回过神来,他呆呆的扭过头去,与长陵眼观鼻鼻观心的对视了须臾,“你……你方才说什么?”   “哥哥,你是不是耳背啊,神仙姐姐说她喜欢上你了,”被长陵一齐带到这儿来的阿果妹仰着头道:“你堂堂男子汉,怎么好意思叫人家再说一次呢?”   “我以为我是幻听……”叶麒深深盯着她,喉咙微微动了一下,“你、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对我说、说……”   长陵触到的他体温温热,彷徨无措的心思稍稍安宁下来,她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人,不知从何解释起前一刻的冲动,“我怕你只是灵魂出窍或是……回光返照,我说晚了,你就灰飞烟灭了。”   叶麒倏地一呆,却听阿果妹道:“哥哥,你不知道,方才神仙姐姐以为你死了,哭的可伤心呢。”   这话一出,她一时之间竟然产生了一点窘迫之意,忙道:“我是怕你万一真的死了,还不知我的心意,岂非死不瞑目?”   这下轮到叶麒担心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境了。   在此以前,他依稀能感觉到长陵对自己的些许好感,但却从来不敢妄想能得到真正属于她的爱恋,他一把攥住她两只手,身子往前一倾,要不是念在旁侧还有孩子在场,怕是要更近一点了,“你怎么知晓我会死不瞑目?你就不问我的心意如何?”   “有什么好问的?”长陵的声音有些哑,素来淡漠的神情居然有几分灵动,“你差点为了淹死在地洞里了,可见你现在对我是喜欢的要命了,我要是再无察觉,岂非迟钝至极?”   “你本来就迟钝的要命,我不是现在对你喜欢的要命,”叶麒微垂的眉睫掩不住眸中的光华,“我是从小到大,都喜欢你喜欢的要命。”   下一刻,他的指尖遮住阿果妹的眼睛,温热的气息抑制不住的凑上去,在她的唇畔一触即逝。这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亲吻,却仿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怦然。   长陵的脸微微发烫,略微尴尬咳了一声,没话找话道:“唔,这算是我们第三次‘肌肤之亲’了……”   叶麒被这句“肌肤之亲”惊的脚一崴,“喂,你、当着孩子的面可别污蔑我,这可不叫肌肤之亲……肌肤之亲至少得是……”   得是什么他没好意思往下说,长陵眉梢一扬,故作讶异道:“喔?你是笑话我什么也不懂么?那等下回有空,我再与你讨教一番便是。”   叶麒:“……讨、讨教?讨教什么?”   阿果妹“咦”了一声,“神仙哥哥,你的脸好像一颗大柿子哦。”   叶麒的脑海里正脑补着一些不该脑补的画面,长陵这会儿已经平复了情绪,一本正经问道:“自然是讨教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啊,那个……我本来以为我会被活活淹死……”   然而在水下的叶麒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窒息难耐。   水漫过山洞时,他挣扎了好半晌,发现自己似乎能在水下呆的比普通人更长,虽说鼻腔不能呼吸,体肤却还能给予一点儿力量。   但半盏茶后,那股奇异的力量也开始逐渐消失,他重新睁开眼,发现周围生成了许多气泡——原来当水浸过那二十多个戳成小洞的机关,便能生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泡,水泡之中便是自外头涌进洞内空气。   那都是本能的反应,叶麒试着将所有水泡凝结在前,聚成一个大泡沫——那泡沫足够令他摄到一丁点儿微弱的空气,一口气喘上来时,脑海好似忽然灵光了不少,他环顾周围的一片水,心道:我既练了万花宝鉴,水于我而言,不就是我的武器么?   “我就试着借水的力量拢在掌心,将困在瑶上的铁勾掰开,”叶麒对长陵笑道:“试了好几次,想不到,真的给我办到了!”   *****   “我说,你们怎么还有空聊起天来了!”迦谷一个人应付着没完没了的箭矢,急的窝火,“船都快跑远了,你们还追不追?”   被小侯爷的死里逃生惊喜昏头了,长陵这才回味过,叶麒冲她挤了挤眼,对迦谷道:“师父,阿果妹就交给你了。”   什么也不必多说,他与长陵两人齐齐纵身一踏,过水微澜,借着几处漂浮的木桩瓦梁,不过几下功夫便缀上了欲要逃之夭夭的船舰。   船上的护卫队再是训练有素,遇上神级的高手也就是酒囊饭袋的水准,何况这一回还来了俩,铁桶一般的防御瞬间就破出了个大窟窿,长陵粗暴的破船舱而入,舱内剩下算得上“高手”的人也就一个朱一一个郭四,还有一个断了臂的游三一见到人来就跪地求饶,哭诉着自己只是个跑腿的什么也不知情。   长陵连瞥都懒得瞥他,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荆无畏,问道:“荆无畏,你是打算让我亲自动手,还是自己来?”   过度的恐惧令荆无畏额间的青筋跳了跳,这声音化成灰他都记得,确是二公子本人无疑。他自知大限将至,摆了摆手示意朱一和郭四往撤下兵器,定定望着长陵,忽然没头没尾道:“当年泰兴城一役,我听他们说二公子身中剧毒,坠入瀑布,但我心中犹是不信,这些年二公子在我梦中已来寻仇不止一次了……果然,果然啊,除非二公子自己想死,否则天底下又有谁杀得了你。”   长陵不是来和他叙旧的,她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没有更近一步:“当年,你为何要背叛越家?我爹和大哥待你不薄。”   荆无畏见她进到这门中,之所以没有将他一刀了结,自是心中尚有疑问,听她这么一提,反倒有些愣住了,仿佛岁月早已将过去的他阻绝在漫长的黑暗里,连自己都有些彷徨:“事到如今,我答与不答,都是必死无疑,二公子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长陵知道他不可能一问而答,听到外头叶麒仍在替她摆平源源不断的虾兵蟹将,她索性将长刀垂下,道:“我有几个问题,你若如实回答,我可以答应今日放你一马。”   荆无畏难以置信的抬起头,“你……放我?”   “三日之内,我不会动你,三日之后,我照样会杀你,”长陵意味深长道:“你可以逃到我找不着的地方,也可以回去通知沈曜,甚至再寻高手庇护……只要你的回答能令我满意。”   荆无畏毫不怀疑长陵想杀就能杀死他的能力,但若能多挣得三天生机,哪怕渺茫,也聊胜于无……   他心思电转,当下咬牙道:“好,我且问二公子,当年……倘若越家夺得了江山,天下兵马大元帅之位,会是我荆无畏的,还是魏行云的?”   长陵眸光泛出了一丝了然的光——   魏、荆二人虽说是越家军的左膀右臂,但是论战功、论军略、甚至于论追随的年限……魏行云都高荆无畏一筹,假若越家当真据地为王,魏行云必尊于荆无畏之上。   “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你就敢投靠他人?”长陵道:“你又如何保证别人的就能信任你这样一个叛徒?”   “若是贺家或是当年的谢家,我自然不敢轻易投诚,但是沈家兵权自己不足,与他合作我就能占据主导之位,”荆无畏说话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凉飕飕的血腥味:“莫说是我,当年的付流景不也是因此选择的沈家?”   听到付流景的名字,长陵不自觉握紧刀柄,“所以你们联手,先是勾连雁国,再是嫁祸魏行云……为的是成全自己的野心?”   “乱世之中,有志之士皆可为之,人有欲望有野心何足为奇?越家难道就没有野心么?!”荆无畏睨视而来,“越老将军率我们兄弟众人杀出江东那一片天地之时,我确是诚心追随,盼望成就一番大事业……可惜,可惜老将军死的太早,大公子他……明明手握重军可先自立为王,却不听我的劝解,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边境百姓,一味的消耗自己的兵马去对抗大雁,他军略过人深的民心那又如何?如此妇人之仁,是注定得不到天下的……纵然我不背叛,最终越家也一样会被贺家、或是其他人所蚕食……那我那么多年闯下的基业,岂不毁于一旦?”   这时,船舱内地板“嘎吱”一声响,叶麒踏了进来,冷笑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那是越家的基业,不是你的,你用卑鄙无耻的手段据为己有,还要数落别人守不守得住,说你是畜生那都玷污了畜生……”   荆无畏见他出现,脸色一白,这意味着他带进村来的那些兵马都已经……他从未想过贺小侯爷也能有以一挡百的功夫,不由开口道:“还未恭喜贺侯练成了伍润神功,看来,东夏朝离江山易主的日子也不远了……”   叶麒嘴角露出了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荆将军垂死之身,套话就不必了,想要活命不如先想好如何回答二公子接下来的问题吧。”   “二公子还要问什么?”   长陵目光冷冽的在荆无畏身上一转,“当年,你们使计将我大哥带入军营后,是谁把他救走的?”   “你怎么知道……”荆无畏声音一滞,好半晌,方才反应回来,“原来你们都知道了……亏得皇上以为他瞒天过海……不错,当年,我与皇上布下迷局,引大公子入瓮,骗得他的手书之后本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让他病逝,谁知有人扮成军医混入军中,将大公子劫走……当时阳胥子、平裳等人刚好都在,便与那人搏斗了一番……”   那时沈曜做贼心虚,让大多的越家军都守在城外,军帐中的士兵并不多,而那个易容成军医的高手在中了七杀堂万毒镖之后,仍能以一己之力,在背着越长盛的情况下,竟然一力击败在场数名高手,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闯出军帐,风过无痕。   “万毒镖乃是急剧之毒,那人临走之前已经多次呕出黑血,一看便是活不过当夜。”荆无畏道:“可我们的人倾巢而出,偏生就是追不着,找不到,这么多年来,皇上也从未停止过暗访大公子踪迹,始终未果……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大公子若还活着,皇上的龙椅,是坐不到现在的。二公子,又何必多此一问?”   长陵连脸上隐约的一点冷笑都淡了——所有人都找不到,是不是就意味着……   “方才荆将军提到那军医是易容的,一力力挫几大高手,”叶麒突然道:“你们就由始至终没有怀疑过救走大公子的人会是二公子么?毕竟……当时二公子也是失踪,死不见尸,而且我们二公子也会易容,也是高手啊。”   长陵有些茫然的望了过来,与叶麒目光一碰,叶麒给了她一个稍作安心的笑意,歪着头看着荆无畏道:“荆将军,救走大公子的人究竟是谁,你心中应该也有几分猜测吧?”   “不愧是贺侯啊,见微知著。”荆无畏点了点头道:“那人武功虽高,但霸道凌厉不及于二公子,单观其身形看不出端倪,但他在关键之时曾使过一招‘茅山剑法’……”   长陵与叶麒均是一呆。   叶麒曾说过,茅山三侠,老大洛周,老二曲云真,位行三的舒隽是清城院的舒院士。   “关于救走大公子的人,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荆无畏道:“不知二公子要问的第三个问题,是否越家遗物的所在?”   “不,”长陵摇了摇头,“第三个问题,我想知道……付流景人在何处……或者换个问法,他……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回金陵。开启武林大会篇。   ps:十多万不一定是十一万也有可能是十九万字啊……我会尽量把前面每一个坑都填完的,不用担心。   再ps:这文前十五万字存稿期几乎是字字雕琢,现在文笔不如前实属正常,出版后我会仔仔细细重新修缮的,剧情方面的不足也有可能做不小的改动。 第九十四章: 黄雀   荆无畏突然闻得“付流景”的名字时显然愣了一下,等回味过来这一问的意图时,他摇了一下头道:“我不知道。”   刀尖在地板上一转,戳出了一个洞眼,长陵冷冷道:“喔?看来你是今日就不打算活了。”   “我若是想要骗过二公子,随口说一个人名,不也能躲过今日一劫么?”荆无畏目光从叶麒的身上不经意一扫,“凭二公子当年与付流景朝夕不离、抵足而眠的关系,他连你都瞒得过,又岂会让我洞悉真身?我看天底下除了皇上之外,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叶麒听到“抵足而眠”四个字时面上不大吃味的一紧,而长陵浑然未觉,她只想到那夜在屋檐上听到的谈话,言语间确实提过付流景失踪之谜,倘若荆无畏早知晓其身份,又何必等到最近,才去招揽一群江湖人去寻那些捕风捉影伍润折扇?   “好,既然你回答不出来,”长陵微微眯了一下眼,“那就休怪我……”   荆无畏忙一抬手,“等等!二公子不是说过只要如实回答,你就能饶我三日性命……我回答不出来的问题,难道也要强迫我么?”   长陵理所当然的点了一下头,“回答不出问题自然是你的问题,难道还是我的问题?”   荆无畏看她嘴角略微一勾,每次二公子杀人前都会露出这种标志性的笑意,不等他开口说话,刀锋已掠向他的喉口,突然间,刀尖一顿,叶麒一把搭住长陵的肩,却是对荆无畏道:“这么多年以来,荆将军早有反心,但沈曜始终不敢对你轻举妄动,想必你手中握有什么把柄吧?”   半只脚迈入棺材的荆无畏一头冷汗涔涔渗出,他方才本来就想说这句话,哪想越二爷的刀根本不给他招供的机会,此番听叶麒问起,飞快地道:“不、不错……皇、沈曜本就是借越家之名招揽天下义士占据东夏,这么多年以来,叛变始终是他的心结,当年我就是为了防他过河拆桥,将他与雁国勾结害死越家又毒害大雁皇长子的证据握在手中,只要皇上起了杀心,我的人便会将此公之于众……到时,别说东夏朝中军中会有人心生愤懑,西夏的魏行云与大雁的明月舟也不会轻饶于他……二公子,我手中握有的……恐怕就是你最想得到的东西吧?只要你……饶我一命,我愿意将此物献上,与二公子联手,扳倒沈曜。”   这个提议的确诱人,追根究底,沈曜才是越家之祸的始作俑者,恰恰也是这条复仇之路最大的阻碍,长陵面上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心中产生了动摇之意,却听叶麒笑道:“荆将军可真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啊,我们又如何确保把你放走之后,你能乖乖的把东西交出来,而不是和沈曜联手,将我们扳倒?”   荆无畏道:“贺侯若是信不过我,不妨先将我扣押下来,待二公子去了我所说之地,找到东西后再回来也不迟。”   “不行!”   “行!”   说“行”的是叶麒,他递给长陵一个“听我的”的眼神,转头对荆无畏道:“其实不必如此麻烦,你只需要告诉我们东西藏于何处,我们自然会放你离开。”   荆无畏冷冷道:“我又岂知说过之后……你们会不会又找其他借口杀我?”   “荆将军,我的二公子要是想杀人,她进你将军府的第一天你就已经死了,你要不是还有一丁点儿利用价值又岂会活到现在?”叶麒笑了一笑,“你是个聪明人,出了这燕灵山如何作为,是你的决断,你有把握弄死我们,不妨就大胆一试,但若是没有把握的话……只要说一句真话,我贺瑜可以担保,绝不会让越长陵动你一根毫毛。”   荆无畏此时是进退维谷,不答应也得答应,听得此言,他咬了咬牙道:“好,有小侯爷这句话,我就赌上一回。你们想要的东西,我都安放在滁阳安溪镇的一家‘钱’姓旧宅中,也包括当年从越家带出来的旧物,到时二公子一见便知真伪。”   别说到时了,长陵这会儿都有些分不出真伪,但一想安溪镇离此处不远,快马加鞭求证一趟也不算太难,她放下刀,对荆无畏道:“这艘船我们要了,带上你的人滚吧。”   荆无畏闻言暗暗吃了一惊,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二公子会把小侯爷的话听入耳中,竟然真肯放过自己,他仓促道了一声谢,便带着朱一他们匆匆溜了,一出船舱,看到周遭水面上处处都是自己带来兵马的浮尸,他脚下一抖,唯恐迟一步越二爷后悔了,忙哆嗦着翻上了一条小舟,狼狈至极的逃离燕灵村。   他人一走,长陵便将刀扔了,问道:“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么?”   叶麒围着船舱内溜了一小圈,发现了柜子上摆着一个笼子,里头关着只信鸽,“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长陵:“……”她刚才就应该一刀将荆无畏杀了。   “但我更倾向于……是真的。”叶麒从柜子里翻出笔墨纸砚,拉了把凳子坐下身开始写起字来,“安溪镇离燕灵村不过两三日马程,他要是想糊弄我们,说一个远点的不是更好?想来是你越二爷留在他心里的阴影确实太大,一时之间,他还不想把你惹毛了……”   长陵说:“你该不会是真的信他会助我们对付沈曜吧?”   “一旦我们将沈曜背叛越家之事公告天下,荆无畏又岂能独善其身?到时就算你不出手,天下处处都有出手之人。他出了燕灵村,不论在此以前说过什么,都会拼尽一切与我们殊死一搏,这一点毋庸置疑,只不过……”叶麒一笔一划描摹着字,“他手中掌握东夏重军,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若是能够借我们的手除掉沈曜,那又何乐而不为?”   长陵听他绕来绕去,就快把自己说糊涂了,“你舌头是弯的么?不能把话摊直了说?”   “荆无畏方才提过,他手中既握有沈曜背叛越家的证据,又有沈曜毒害大雁皇长子的证据,这显然是两样东西……换成我是荆无畏,鸡蛋是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我猜安溪镇那应该藏着沈曜与雁国勾结的书信之类,这些东西落到我们手中,自然会卯足劲用来对付沈曜,”叶麒道:“他能不能坐收渔翁之利是一回事,至少多了点喘息的机会,对不对?”   “可是,你就不担心他回了金陵,将我死而复生之事告之沈曜?”长陵心中犹有不安,“我回不去倒是无妨,只是你们贺家……”   “荆无畏,是不可能活着离开燕灵镇的。”叶麒意味深长道:“你不觉得今天的荆无畏,长得很像一只螳螂么?”   *****   本以为伍润折扇势在必得,结果领兵过百而入,归来时只剩三个半人,不可谓不窝囊。   长陵搏杀众高手的情形历历在目,荆无畏一想到二公子还活在世上就不禁牙根打颤,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他满脑子都是回去以后该如何招揽顶尖的高手,想到长陵将回金陵,又觉得还是先躲起来暗中筹划比较妥当。   小舟驶出森林时堤坝放出的水逐渐退了,荆无畏撸起裤腿,把荒废了许多年的脚上功夫都使上,风一阵的往燕灵镇冲去——他需得尽快回到大部队里再考虑下一步,天黑之前必须离开这儿。   然而等他赶到镇中,并未能如想象中等来那支他事先安排好的救命稻草。   落日的斜晖下,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步入他的视线,围堵而上的不是荆家的兵马,而是朝廷的铁甲军。   “符相……”荆无畏目光茫茫然望着前方,“你怎么也来到此处?”   “荆将军,你违抗圣意,擅自逃离金陵,又暗中调派边关大军意欲过燕灵镇直捣黄龙,谋反之心昭然若揭……”符宴归淡淡一笑,笑的很是温雅,“皇上特命我前来围剿,你的叛军已悉数招降……”   荆无畏倏地拔剑而起,阴沉沉道:“分明是你……你说传皇上圣谕令我暗中行事,擒下贺瑜……如今又改口……”   “圣谕在何处?荆将军不妨拿来瞧一瞧。”符宴归看他一脸吃瘪的样子,“我东夏空口无凭,就能调兵遣将了?”   荆无畏听到此处,先前发生的许多事都被串联成了一条线——原来符宴归这次的目的,不是贺瑜,而是他。   “你以为这么做,皇上就能如愿以偿将兵权尽揽于掌?”荆无畏提着剑往前走出几步,“我死之后,有些真相会有人替我宣扬天下,到时……”   他话没说完,但听“嗤”一声利刃破肉之声,一枚短箭扎入了他的胸腔之上。符宴归将弩收入袖中,淡淡道:“荆将军放坝淹城,意欲顽抗朝廷大军,终……死于乱箭之下。”   荆无畏一时觉得胸痛气短,血沿着伤口涌了出来,他还待说点什么垂死威胁的话,只见符宴归走上前来,凑到他跟前轻声道:“我知道,你死之后,荆灿手中的证据就会流传而出,到时皇上将受千夫所指……不过,荆将军,你又岂知那不正合我意?”   “你……你才是那个狼子野心,意欲谋反的乱臣贼子……”荆无畏发不出声来了,只能咬牙切齿地盯着眼前人道:“早知……早知二公子问起付流景时,我就应该……”   符宴归听到这句话时脸色晃过一丝惊慌,“你说什么了?”   荆无畏觑着他的神色,电光火石间露出了某种天崩地裂的神色,“莫不成真的是你……你竟就是……是……付……”   是什么,没来得及脱口,箭身被一把拔出,荆无畏身形一僵,栽倒在血泊之中。   顾不上衣袖沾染的血,符宴归快几步奔向前头,注意凝听周围的动静,确认没有人藏在暗处时方才舒了一口气。   朱一郭四游三看荆无畏已死,吓得当即磕头求饶,游三看符宴归全无反应,忽然想起了什么,邀功似的膝行向前道:“丞相,我、我知道一个惊天的大秘密,那一直潜藏在荆府,伪装成荆将军女儿的那位姑娘,就是当年越家的越二公子。”   符宴归慢慢回身,“此话当真?”   游三点头如捣蒜,朱一与郭四见状也连声附和,“皆是我等亲耳所闻,符相若是不信,他们尚在燕灵村内,只待……”   “噗嗤”三声,三个大好脖颈裂开缝来,没人看清符宴归是如何出的手,只见他慢慢回身,不咸不淡问:“可有人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身后一众士兵齐声跪地道:“属下什么也没听到!”   符宴归自然而然的看向陨落的夕阳,“很好。”   *****   长陵有些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荆无畏出去后,朝廷的兵马就会派人杀来?”   叶麒将已写好的信纸墨吹干,卷成条儿捆在信鸽脚上,“应该吧。否则解释不了他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的调兵赶到燕灵镇来……”   长陵一时无言以对。   江湖凶险、战局残酷,都比不上朝局的变幻莫测,但最可怖的始终是人心……   长陵沉默片刻,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写什么信?”   “通常船上的鸽子是留给人在至关重要时传递讯息的,荆无畏的鸽子……不是给荆家的亲信,就是给荆灿的。”叶麒将信鸽放飞道:“我在信上只写了几个字……”   “什么?”   叶麒一字一顿道:“‘害我者乃符宴归’。”   长陵“啊”了一声,“你何必要向荆灿示意?”   “说起这个……”叶麒此时已走出船舱外,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最关心的那个付流景……就是符宴归呢?”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因端午假期阿姨请假、父母度假,答应了女儿在大暑前周边小玩两天半,19~21请假三天。   21号下午能到家,如果赶得及晚上争取更新,因为也有更不了的可能性,所以先请了。   届时评论里会做通知。   感谢大家理解和支持~ 第九十五章: 扇谜   叶麒说完那句“你最关心”的前缀就后悔了。   他分明知道她被那人伤至入骨,哪怕“关心”那也是惦记着宰杀,自己跟那儿喝哪门子陈醋,实在小家子气。   长陵倒是一丁点儿都没听出这言外之酸,她“嗯”了一声,“我想过。”   叶麒意外回过头,“啊?”   “我初入金陵的时候,听说他是沈曜的左膀右臂,那时就起了疑心,”长陵道:“所以就半夜潜入他的卧房,掀开他的衣服……”   话没说完叶麒没忍住,亟不可待的截住她的话头:“你掀他衣服做什么?!”   “衣袖,付流景的手臂这儿也曾被同心蛊虫钻入过,当时还划开了一大口子,我想瞧瞧看有没有伤疤,不过很遗憾他手上连被一只蚊子叮咬的痕迹也没有……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   叶麒生硬的别过头去,“要确认有没有伤疤有的是办法,你一个女孩子家,半夜潜入男人的房间……始终还是……”   “那有什么的?”长陵浑然不觉道:“我以前也经常做这种事,有次为了杀一名雁国的大将,还躲柜子里听过一会儿的春宫现场,然后在关键的时候一刀……”   “好了,打住,”叶麒耳根红了,“跳过这个环节,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你说符宴归手上没有伤疤,所以你就认定他不是付流景了?”   长陵:“不然呢?我是那种无中生有的人么?”   “但你有没有想过,疤是可以除的?”叶麒指着自己的额头,“我小时候磕破过脑袋,大夫都说必定留疤,后来灵宝阁的肖长老给我配了良药,现在一点儿就瞧不出来了……”   长陵愣了一下:“普通伤口未必不能愈合,但同心蛊的疤……”   “哎,你自己说的,他把蛊虫挪移到一只鹰的身上,既然毒发的就只有你一个,付流景根本就没有中过啊,他想要清除自己身上属于付流景的印记,又有什么不可能……”叶麒说到这里声音弱下去了,他偏过头,看到长陵脚步一顿。   她的眸光仿似不堪负重的晃了一下,随即抬眼望着他:“真的……是他么?”   本来以为长陵在听完他的话后应该是拎刀砍人的架势,没想到她并没有彰显出什么杀气,甚至有一些想要推翻这个可能性的意思……   叶麒心中突然有点不太吃味,付流景是符宴归也好,不是符宴归也罢,说穿了那就是仇人的另一副面具,她怎么会忽然关心起符宴归来了?   殊不知,长陵心中的翻腾是来自与符宴归的几回“短兵相接”,姓符的能为了目的不择手段、随随便便对一个陌生的她无微不至、虚情假意,那姓付的自然也是同款——曾经她多多少少以为付流景待她尚有一两分友谊,若当真如此,当年她那一番所谓的“义气”和“真心”还不如拿去喂狗?   重点是,她还收了死仇的弟弟当徒弟……等一等?   “我教符二武功,也和他动过手,他应该能看得出我是谁,那早就应该将我杀了才对……”长陵道:“你是如何认定他就是付流景的?可有什么依据么?”   叶麒心想:正是符宴归对她那种反常的态度,才让他心生疑虑的……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符相从来不对女人上心,府里唯一一个侧房也只是摆设,江湖甚至传闻他是个断袖——而他却敢当着沈曜的面与他抢亲,要说是瞧中了长陵的美色,小侯爷第一个不信。   但他私心里不愿“提点”她这一点,何况就算说了以长陵的性子十之八九也是不信的。   叶麒无奈叹了一口气:“依据暂时没有,一方面,大概和你最初怀疑的理由不谋而合,还有一点就是……这十多年来,沈曜身旁只出现过这么两个‘足智多谋’的表率,但是付流景与符宴归却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我不能说十分笃定,但嫌疑最大确实是他……”   长陵感觉自己徘徊在“万一”的边缘,想了想道:“之前是我太过草率,看来我还得想法子确认才是……如果真是他,我……”   “你先别冲动,我之前没提这件事,就是怕你掉到坑里去。”叶麒道:“他要真有心隐瞒,是不会轻易露出马脚的,何况你大哥的那半柄折扇还在‘付流景’手中,他要真是符宴归,你就这么杀了他,我们这趟岂不是白来了?”   “怎么会白来?”长陵想也不想道:“你学成了万花宝鉴,要是能治好你的病,有没有另外半柄有什么所谓?”   叶麒心头一跳。   他助她寻伍润秘籍为的是能在自己死后,她能铺起一条更长的路——不论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长盛临终的嘱托,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一心只惦记着治病。   实则,别说万花宝鉴他只练成了第一重,便是三重都练成了,能否延缓自己的寿期,也未可知。   他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活一天算一天,爹娘早死,身边也没人指望过他“长命百岁”,哪怕纪神医、迦谷、七叔都为他奔波过,也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的姿态,他游戏人间,对所有人都是蜻蜓点水一般的和善,唯一的动心是花了十一年追寻一个缥缈而不切实际的影子——从前,只需要寻找就好,逢后,默默帮她就好。   叶麒心里一时说不出是哪种滋味,有生以来他从未有此刻心甜澎湃过,也从未如此时怕死过。   长陵没注意到他失了魂的模样,只是经他这么一提,想到了千辛万苦得到的那半柄折扇盒子,忙从腰间取了下来,递给叶麒道:“差些忘了正事,你看一看,这东西是真的假的?”   叶麒接过之后,拉开木盒——这盒子密不透风,居然还能防水,扇柄一滴水珠也不见。   他摊开扇面,却见这半柄折扇之上,写着一句诗。   “胡光万里道,群影向南去,乘舟聊可望,影照客者心。”长陵盯着念了一遍,没看太懂,“什么意思?”   叶麒蹙着眉头盯了片刻,“这是一首诗的上半句。另外半柄折扇写的是‘北阁闻钟罄,南邻松柏香,拂晓落潭水,涧中白若纷’……”   “我知道,我是问,这一整首写景的诗是什么意思?”   叶麒正要回答,这时船自然而然的漂流向前,但见前方山岩上聚了一些幸存的村民,包括阿果妹和阿豆在内都得救了,迦谷远远看到长陵就在挥手,喊道:“喂!你们都还好吧!”   *****   这次山洪来的突然,最终幸存的村民也不过二三十人,虽说荆无畏冲着伍润秘籍蓄谋已久,但若他们不进山中,也不一定会酿成如此灾祸。   长陵与迦谷合力解了剩余人身上的尸蛊,问起之后去向,众人商讨一番后,决意殓好亲人尸身后就离开燕灵村,到外边的天地看一看。   大难不死有没有后福不得而知,只要还有一口气,都要咬牙继续走下去,这不就是蝼蚁的一生么?   田婶终究还是死了,好在村长还活着,临别的那一夜,叶麒看到阿豆轻轻拍着阿果妹的肩,道:“你别怕,以后有我照顾你一辈子。”   他远远看着,露出了几分淡淡的笑意,一笑过后,又笑不出了。   世道之险恶,成人尚不能自保,谈何许诺一生?   等长陵终于帮最后一个人的尸虫逼了出来,闲着坐下来后,才坐到叶麒身旁去,悄然问道:“那首诗的意思你琢磨出来了么?”   叶麒轻声说道:“这首诗不难理解,我想大概是伍润祖师爷在悟出极乐神功之后,乘舟向南,将路途中所见的景致写成诗,有山有水、有树有雪,若是能找到诗中所在,应该就能寻到秘籍所在了。”   长陵瞠目道:“有山有水、有树有雪的地方……天底下哪里没有?就这样一首打油诗,他要我们找什么?找到天涯的尽头么?”   “自然不止是这一首诗了。关键在于扇面上隐藏的画……”叶麒将折扇展开,就着篝火的光一照,透过纸面能看到一副青色笔勾勒的线条,“这应该是一张地图,只是现在并不完整,如果能将另外半柄地图凑在一起,然后再根据这首诗,就能知晓大致的方位所在了……”   “所以……单凑够一首诗还不够,”长陵道:“还需要另外半柄,才能得到祖师爷流传给我们的秘籍?”   叶麒将折扇收起,放回盒中,点了点头道:“嗯。换句话说,除非付流景能主动现身,并且交出他手中的那半柄折扇,与我们共同寻找折扇之谜……否则,这折扇对我们而言,就只是一张废纸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迟几分钟了。明天醒来再修改。困了。晚安。 第九十六章: 姑姑   破晓时分,层层云朵后千丝万缕的金光透了出来,如一只手揭开帷幕,天地豁然舒朗。   燕灵村的村民遭逢此劫,亲人尸骨未寒,该拾掇的尸身还要埋,该操持的后事还要办,饶是被告知之后很可能还有人会闯入山中,村民们仍没随他们一并离开。   如叶麒所料,出山之时外头的士兵大多退走,留下来一些就是收拾残局的卫兵,绕开这些人可谓是易如反掌,不到午时,叶麒就带长陵与迦谷蹿出了燕灵镇,与陶风带来等待接应的贺家人马打了个照面。   直到长陵看到镇外的满山谷的黑甲军,才知贺小侯爷早有安排——倘若当时荆无畏真杀红了眼,只待看到山中有人放出焰火讯,这些贺家的兵马自会前去搭救。   这种根骨的甲军,只稍看那么一眼,就知晓个个都是以一挡十的精锐,连朝廷派来的“黄雀”都没能发现他们的存在,足见贺家兵的高明之处。   陶风言将符宴归诛杀荆无畏的过程详述了一番,又道:“荆将军死后,我们本以为符相会对公子不利,想不到他匆匆忙忙离开燕灵镇,不知去往何处。”   叶麒“唔”了一声,“荆无畏虽然死了,荆灿还活着,若不趁早收拢荆氏在外的兵马,难保边境不平……”   迦谷似乎对于这个徒弟的妖智见怪不怪,他在燕灵村困了大半年,心下自有惦念之事,见眼下大麻烦暂且告一段落了,便也不和叶麒客气,拿走一袋碎银和干粮就打算分道扬镳。   长陵诧异道:“师叔何不与我们同行?”   “我失踪了这么久,几个师弟一定都急坏了,得知会一声不是?”迦谷道:“你不是想你师父了么?说不准他们还打听到了师兄的踪迹,我去探一探情况,回头再和你们会和。”   长陵闻言头也不点,手忙一挥,“哦那您快走吧。”   迦谷:“……”   叶麒笑了一声,等迦谷走远了,奔上前道:“师父,三个月后的武林大会,千万要来。”   迦谷心领神会的拍了一下他的肩,小声道:“师侄的事我会放在心上,你自己也要撑住,师父也会再给你想想其他法子。”   长陵看他们站的远远的不知嘀咕什么,正要上前去,就见到迦谷挥了挥手扬长而去,叶麒兜回来活动了一下肩膀,对她道:“我们也别耽搁了,早点去滁阳,别被人捷足先登了。”   这短短一日功夫,一摞接一摞讯息接踵而至,先是荆无畏被符宴归杀了,再是符宴归很可能是付流景,千辛万苦得到的伍润折扇还等着凑成一对,叶麒没提,她都快想不起来所谓潜藏在安溪镇中的证据。   倘若此事当真,荆无畏身亡的消息一旦传扬出去,难保情势不会生变,错过了时机,想要对抗沈曜就少了胜算。只是在来之前纪北阑分明说过叶麒命不久矣,原本出山后他们应该马不停蹄地赶回去,确认那冰蛇蛇胆是否成功取得,只是现下荆无畏以叛乱的之名被铲除了,她这个“荆家之女”是否还能否重归金陵城。   长陵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先做哪个,再做哪个才算合适,叶麒看她一脸揪心的发着呆,不由莫名的戳了一下她的肩膀:“怎么了?”   “要不,你还是先回金陵去和七叔他们联络,安溪镇那边……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叶麒道:“顺路而已,我们去过安溪镇,再一起回金陵不是更好么?”   长陵沉吟片刻,道:“兵分两路,或许更省时间。”   “你是担心你的身份不明,回金陵会惹麻烦对吧?”叶麒淡淡一笑,“其实沈曜也未必会真的给荆无畏加谋反的罪名,一来,朝中军中明里暗里追随荆无畏甚多,就目前情势而言,他还没有清洗党阀的底气,二来,荆无畏手中握有沈曜的把柄,惹毛了荆氏对他没有好处……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将荆无畏的死归于意外,比如不小心给堤坝淹死了,如此一来,将荆氏的兵权收拢到手中,岂非更少些麻烦?”   这甩锅的套路听起来熟悉感十足,长陵仔细一回想——不就是当年沈曜对付越氏的那一招?   “只要你真实的身份没有被识破,说不准沈曜还会想利用你博得荆氏的好感……他越是善待荆无畏的女儿,不就说明这事儿与他无关么?”叶麒说着,示意不远处的陶风去牵马,“不过,此事也不能毫无顾虑,我会让陶风先往回赶,探听一下金陵城的局势……我们走慢一些,相对也就更从容一些。”   长陵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但走的太慢,我担心你就忽然……”   叶麒一呆,听懂了她的意思,他愣了片刻,伸出手给她顺了顺毛,长陵一抬手挡住他,嘀咕道:“都走到这份上了,对自己好歹也上点心吧……小毛孩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小毛孩”三个字狠狠的戳到了叶小侯爷的死穴,他用眼角夹了她一下,另一只手也杠上了她的脑袋,嘴上毫不示弱道:“小爷我大你四岁,你一个看过去还不到十八岁的姑娘何必佯装深沉?”   这大概是叶麒如此明目张胆的回她的嘴,长陵一时不太习惯,随即掌心狠狠往他手腕一砸,“姐姐我行走江湖的时候,你还不知窝在哪儿喝奶呢。”   叶麒灵活的一躲,又嫌活腻似的轻轻揪了一下她的耳垂,“呵呵,你睡着的那十一年既没长肉也没长见识,我从身体到心灵都蹿得比你高多了,我没让你喊我叶大哥,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   长陵:“……”   是谁给了这货熊心豹子胆,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和她斗嘴皮官司?万花宝鉴么?   片刻后,牵马而来的陶风看到自家侯爷被绝世美人追着打,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去劝架。   *****   行了大半日马程,总算赶在天黑之前拐进了入镇的街市。   约莫是没有恶灵山的诅咒,这安溪镇虽离燕灵镇不远,整个小镇烟火气倒算浓郁,入了夜后虽不似金陵城那般灯火通明,依旧能见路上车来人往,一些颇有风情的酒楼茶肆也没闲着,叶麒与长陵朴素乔装,投了家闹区里的客栈,也没引起什么人注意。   趁着填饱肚子之际稍作打听,很快便知悉了几家“钱”姓宅院的所在,在这样的小镇中来回兜一圈找一处旧宅并不费什么功夫,一个时辰之后,两人摸索到了一个闹中取静的偏宅前,抬头仰望着宅门落着灰的匾额漆着两个大字:钱府。   这宅邸以前应该是本地乡绅的住所,单看院落的陈设,地儿不大但品味不俗,廊道边拱桥上石刻“袅袅寂无寐”字样,颇有离居萧索之意。   两人不紧不慢地跨过杂草丛生的石子路,警惕着周围有否人迹,长陵看外墙上随处铺满幽幽青苔,潮得实在不像有人在住,不免低声道:“你觉得是这儿么?”   “不好说。”叶麒停在了厅门前,随手在门框边摸了一手灰,“按理说藏东西的地方就算不住人,也该定期让人前来打扫一番,以免生了霉,但这儿……”   话没说完,长陵大步流星跨入其内,叶麒“哎”了一声没叫住她,惶急跟了进去拉了她一把,“我还没排除这里有没有设陷呢……”   对于长陵这种三更半夜擅闯私宅的惯犯,耳聪目明的水准已经达到了最高级别,这样的旧宅有没有猫腻稍作一晃就知晓了,鉴于昔日在大昭寺顶阁差点没给炸死的经历,她倒没有鲁莽点火,先问叶麒道:“你不是狗鼻子么?这里有没有洒什么火油之类的玩意儿?”   叶麒触了几处地板、墙面,道:“没有。”   “噌”一声,长陵揭开火折子,一下照亮了内厅,就在此时,一团乌漆墨黑的影子突然从侧门边蹿了进来。   叶麒离门近,想也不想挡在长陵面前,手中的长鞭不知何时已经挥了出去,定睛一看,却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双手及腰被鞭绳缠成一坨,试着使力挣断,只是这鞭绳是由千丝万缕金蝉线所编,哪能轻易脱得了身?叶麒手一拉,将鞭绳收紧道:“你是何人?”   那女人漆黑的眼珠朝他这转来,突然“嘿嘿嘿”笑了几声,身躯一扭一摆,居然跟练了缩骨功似的从勒紧的绳索中钻了出来,叶麒心头一惊,不等收绳,那女人一把揪住绳头。   这堪比几头牛的力道,饶是叶麒事先稳住了下盘,还是给她拽了过去,他一个倒跃躲过了那女人的飞来横踢,见对方亮出了功夫,小侯爷也不废话,足尖借着房梁一点,反手甩鞭将一阵波澜撩了过去。   长陵把着火,站在一旁观战,她心道叶麒如今学成万花宝鉴,应该三两下就能把对方打趴。只是她都忘了,他的神功只在第一重的阶段,没有水的加持仍是那个内力亏空的小侯爷,这女人似乎也懂得使鞭子,揪着不撒手还能躲过无量鞭的几重攻袭,叶麒索性一弃长鞭,一掌无心掌劈了上去,那女人“哎哟”一声,左手从身后倏地掏出一把短刀,照着叶麒的肩头就是一削。   这突如其来的一刀乱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却令长陵生生止住了本欲弹出的南华针——等等……祖父的家传绝学,铁画银钩?   叶麒的身形如游鱼一滑,堪堪避开一刀,他反手一肘,分明叩到了她的背心,又似陷了下去,没打到实处,那女人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长刀潇潇洒洒地在空中挥出了一招“蚕头燕尾”,人没跨步,刀锋已冲至叶麒面门。   他仰身斜避,足背一踢,抵住了她的刀柄之上,见长刀就要沉向胸口,忙道:“你还要瞧多久?我可支撑不住啦。”   这话自是对长陵说的,下一刻,长陵瞬闪而向前,眨眼的功夫就近到他们跟前,以掌为刀,以一招“神采飞扬”拍向了那女人的手腕方位。   这一招不论是时刻还是空隙拿捏的分毫不差,持刀的人若不撤力必定腕骨不保,那女人“咦”了一声,当即收刀退步,这才将目光落到了长陵身上:“你是谁?你从哪里学来的越家刀法?”   果然是越家的“铁画银钩”。   在燕灵村地洞之内,叶麒只瞄过两眼,是以没有立时认出,动手时看长陵似乎在观摩招式,蓦地灵光一闪忆起一些轮廓,此刻听到“越家刀法”,方知自己没有猜错。   长陵这会儿打量起眼前这个女人,一头黑发掺着几撮白,脸只有巴掌大,面色苍白如鬼,但是微微下垂的单眼皮秀气,如果不是因为上了点岁数颧骨凸出,想必年轻时也是个别致的美人。   “问你话,你哑巴了?”那女人看长陵不答,“你刚才那一招,是从何处学来的?”   长陵眸光微微闪烁,“铁画银钩,提笔书帖,提刀破剑,学刀需得先练笔,我连字也写不好,哪能学刀呢?”   那女人浑身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小时候我想学刀,我姑姑不让,还总逼着我练字,说什么不能书尽百家名帖,是不能学刀的……不过我到现在也没有把字写好,‘铁画银钩’,自然也不敢去练。”   那女人听到这里,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你是……亭儿?你、你没死?”   “姑姑。”长陵声音稍哽,“你也没死。”   *****   越如钩有一子一女,越青衣是姐姐,因越如钩夫妇早死,越承风自小就是长姐拉扯大的。   长陵的童年记忆中,除了贤惠的母亲和温和的兄长外,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霸道蛮横的姑姑。那时候的小长亭还只是个粉雕玉琢、连蚂蚁都不舍得踩的小娃娃,被其他孩子欺负了都只是泪汪汪可怜模样,越青衣帮她出气后会拉着她耍大刀给她看,然后逼她学四书五经,说什么以后越家刀就传给她了。   其实越青衣并不是个练刀的好苗子,铁画银钩传到她手中已难返儒侠之盛,长陵四岁时,越青衣挚爱的丈夫战死沙场,越承风担心姐姐想不开,便借由“妻女无人照料”为由,让越青衣来带长陵,她每日在院子里耍刀,看着侄子侄女活泼可爱,成日围着自己打转,渐渐地,总算走出了丧夫之痛。   然而好景不长,长亭六岁的那年,两人正在院落以树枝为刀耍着玩,却突然被一个横空飞来的黑衣人所袭,两人各自身中一掌,等她醒来时,侄女已奄奄一息,最终被越承风远送天竺,生死未卜。   越青衣自认为是自己没能保护好长亭,自责不已,后来,长亭的母亲因忧思女儿成疾过世,没过多久,越青衣突然不告而别,杳无音信,越承风派去许多人去寻都没寻到。   直到长亭变为长陵再回中原,打听起这个姑姑时,得来的都是父兄沉重的嗟叹。   “爹一直以为姑姑也遭人所害,我没有想到您还活着。”   本以为世上再无亲人,如今却忽然与至亲的姑姑重逢,如何不心潮涌动?   叶麒体贴的接过火折子,点燃了厅内的烛火后,让她俩好好叙旧,自己则绕到后厅别的房间巡上一巡。   光线亮堂了之后,越青衣捧着长陵的脸蛋,眼泪止不住的流:“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可爱……姑姑,姑姑就老了……你肯定要嫌弃了……”   长陵眼窝一热,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娘了,以后姑姑就是我娘,天下哪有嫌弃自己娘亲的道理?”   越青衣强自镇定下来,“我听说你十多年前就死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你活着就好,你活着……姑姑这些年的苦就不算白捱了……”   “这些年,姑姑去了哪儿?”长陵奇道:“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油灯跃了跃,越青衣阴阳不定的脸上划过一丝恨意,“我并非不告而别……只是有一日,无意间寻到了那个对你痛下杀手的凶徒,我悄悄尾随而上,并在夜深人静之时给了他一刀……可惜老天无眼,那一刀没能杀了他,反而让他的随从给困住了,后来他醒来后也认出了我,倒是没杀我,就把我关了起来,一关就是十八年……”   长陵心头突地一跳,一个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八年,更何况是一个女人——她一时五味杂陈,抑制不住的愤怒溢了出来,“那人是谁?姑姑你告诉我,我这就去杀了他。”   “那人……也死了十多年了……”越青衣握着长陵的手,“你我这么多年没见,咱先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你快和姑姑说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   叶麒将整栋宅院都搜了一圈,发现几处锁过要物的柜子都空了,他蹲下身看着被撬开的锁——锁痕是新的,屋内被搬动的家具也有灰尘被擦过的迹象。   他暗自捶了一拳墙头,返回外厅,听到长陵问越青衣:“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姑姑呢?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也是最近才寻到机会逃出来的……”听到叶麒的脚步声,越青衣抹了一把眼睛,没继续往下煽情,“对了,你还没介绍这位少侠是……”   不用长陵开口,叶麒主动上前,抱拳道:“晚辈姓叶名麒,见过姑姑。”   越青衣“嗯”了一声,用一种审视“女婿”的眼神瞄了他一眼,“长得还行,不过我看你的武功似乎不如我们亭儿啊。”   叶麒惭愧的笑了笑,长陵想起正事,问道:“怎么样,找到了么?”   “都被搬空了。”叶麒摇了摇头,“应该就是最近。”   长陵眉头微微一蹙,越青衣问:“什么搬空?”   “我们得到消息,这里可能藏有沈曜勾结雁国的凭据,不过看样子是来迟一步。”叶麒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越前辈,敢问您是何时到的此处,又为何会在此出现呢?”   “我……有人告诉我,关我这么多年的仇人会在此地出现……”越青衣道:“我也是刚到两日,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人来这里搜过东西……”   “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把东西都带走了,这幕后的人应当离我们不远……”叶麒慢慢踱出两步,回头道:“现在还当先和七叔他们联系,再派贺家的眼线探查一下消息,此地不宜久留……不如……”   “贺家?”越青衣突然沉下脸,“什么贺家?”   长陵怕越青衣不肯和他们走,忙解释道:“姑姑,其实这位叶公子本名贺瑜,乃是贺家的主事之人,眼下情势不稳,随时都有人会找上门来,不如您也随我们先离开?”   “贺……瑜?”   越青衣凉飕飕念完这两个字,突然间,一掌朝叶麒当胸拍去!   作者有话要说:  在陵姐麒妹身上,不会发生传统的狗血后续——来自一个曾经写了某一章被群殴而得了后遗症的作者的温馨提示。o(╥﹏╥)o 第九十七章: 分道   越青衣这一下可谓快准狠,最要命的是叶麒距她仅有一臂之距,比一眨眼还要快的一刹,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然而长陵的动作更快。   在那掌心还没完全落到胸口时,出于本能的握住了越青衣的手腕——饶是如此,凌厉的掌风依旧带着一股玉石俱摧的劲袭入他的心口,叶麒“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连连退了两步方才站稳,——这要不是长陵拦了这一下,他此番应已心脉俱裂了。   他颇有些难以置信望着越青衣道:“越姑姑,你这是……”   “谁是你姑姑?”越青衣一身煞气腾腾,抽刀而出,欲要冲上去直取他的小命,长陵揽袖一扣,将她的兵器夺下,挡在当中道:“姑姑,他是我的朋友,你为何要杀他?”   “朋友?”越青衣几番被长陵拦住,气得指着叶麒颤声道:“你……你交朋友怎么尽挑这些害人的货色?”   长陵一呆,叶麒也怔住了,“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何时害过人了?”   越青衣阴沉沉道:“你不是问我对我们下过毒手、关我十八年的人是谁么?就是他爹贺康文!”   长陵身形一震,对上了叶麒惊异的目光,他不知前情,只听这几句,难以置信道:“你说我爹……对长陵施过掌?”   “她当年不过是六岁稚子,那背心一掌令她脏腑俱损,呕血不止……”越青衣道:“我后来才知,贺康文……是为了要逼我弟弟拿出什么半柄扇子来,以救他先天不足的儿子,他先是几番上门游说,乔装刺客下此狠手,再假惺惺的请名医来照看亭儿,表面上说什么共渡难关,实际上是想诱我弟弟拿出那半柄扇子!只是他没有想到,我弟弟宁可将亭儿送至天竺,也不愿违背祖师爷遗命……”   叶麒眼眸倏地一颤,他一只手扶着椅子,听到越青衣残忍道:“对,那个贺康文先天不足的儿子,就是你。若非你爹对亭儿落的那一掌,她就不用小小年纪被迫被送出中原,尝尽与亲人分离之苦!”她说完这句话,又死死盯着长陵道:“若非那一掌,原本我们一家会其乐融融,如天下间所有平凡幸福的家庭一样,你娘也不会忧思成疾早早离开人世……亭儿,你现在还要阻我杀他么?”   长陵的脸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但握住越青衣的手却没有因此松开,“若姑姑所言属实,贺康文确实是我们越家的仇人,他若还活在世上,我必定亲手血刃,但是……他既然已死了十多年,又何必非要追着叶……追着贺瑜不放呢?”   越青衣被当世第一高手扣住,自是寸步难行,她的手上青筋暴跳道:“子偿父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况……他既是贺家的主事,贺康文死后,我还是被贺家囚禁这么多年,这个仇,我不找他报,又当找谁?”   长陵心头微微沉了下去。   越青衣不至于连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都不知情……她也没有必要冤枉叶麒。   “我姑姑说的话,是真的么?”   叶麒仿佛反应滞后了,方才那一瞬间,他试图在越青衣的话里找出什么破绽,以证清白,但那一瞬间之后他想起来了——贺家封地的囚牢中关押着不少罪犯,确实有一个女刺客,一刀险些刺到父亲要害,后来那道伤还成了父亲的顽疾,不知因何缘故父亲没有杀她,而是命人把她看押起来,起居饮食甚至给了优待。   后来直到父亲临死前,还嘱咐太爷爷不能杀她,但也不能放她走。   叶麒喉头微微动了两下,问道:“敢问越前辈……可是从江陵封地而来?”   越青衣冷笑一声,“你肯承认了?”   叶麒情切望向长陵,往前踱出一步,长陵冷冽道:“你站着别动!如此说来,并不是我姑姑冤枉你了?”   他顿住脚步,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点了一下头,“只是我从来都不知道,那人是你姑姑……也就是越前辈,我曾经也想去囚室中看一看,但我太爷爷不肯,说那些囚牢里关押的多是与贺家有仇之人,唯恐……会有什么意外……”   小侯爷这一身是嘴的功夫好像在这一刻失了灵,说到一半就难以为继,他想要解释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解释,就像这件事本身,他感觉这是锅从天来,但又委实脱不了干系。   乱世之秋,各方诸侯为挣得利益杀伐决断,谁也不是黑白分明的善茬,他能在贺家做这么多年顺遂心意的主事人,都是前人铺好了路,姓贺的哪能摘得干净?   他甚至没有立场求得长陵的谅解——他们重逢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长陵因为看到亲人,流露出属于烟火气的欣悦之意。   这位姑姑,必是她极为尊重而亲近的亲人,换作是他,就能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么?   越青衣看长陵还不肯撒手,“亭儿,你怎生如此糊涂?”   长陵低声道:“姑姑,他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我不可能由着你去杀他,何况……你也杀不了他。”   越青衣道:“难道你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情,就能枉顾越家的仇怨了?”   “枉顾做不到,但是恩将仇报的事,我也做不到。”长陵闭了闭眼,硬是将百结愁肠压了回去,极轻道了一句:“你走吧。”   这最后三个字,字字如鞭,是对叶麒说的。   他闻言,心头沉甸甸地一颤,她若是怒极而斥,甚至要出手揍他,事情倒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越是如此云淡风轻,越说明她心中恩怨分明——既要分明,然是两清。   叶麒的嘴唇已褪尽了血色,他强自镇定下来:“长陵,此事确是因我而起,就算、就算你恼我,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眼下安溪镇并不太平,你若是……”   他还待晓之以情理,长陵不留情面打断他的话:“小侯爷还打算让我和姑姑接受贺家的恩惠么?”   接着,不待他说话,她一抬手堵住他,却不看他的眼睛:“今日我放你走,前仇旧事不再追究,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碰面了。”   叶麒狠狠地一震,看她一副再也不想多看自己一眼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心口的疼痛更甚了,长陵看他一动不动,又怒叱一声:“还不走?要我轰你么?”   知她言出必行,叶麒不再多费唇舌,他不愿她继续留在钱宅,只能自己先行离去。   “好,我走。”   他刚掉头走出几步,长陵的余光却微微瞄了过去,看他脚步虚浮,心知他终究是受了伤的,正在这时,叶麒忽然回过头,长陵不留痕迹的收回视线,假作不见。   “客栈我不回去了,包袱和马匹都留在那里。”   长陵没再吭声,等到叶麒走远之后,方才松开手,越青衣原本心中恨极,此时见长陵神色黯然,又隐隐有些不忍,“你对他倒是用情至深。”   *****   出了钱宅,子时已过,街头巷尾冷清幽寂,连月牙都被乌云藏了尾。   叶麒扶着墙走出两条街,也不知是夜里的风凉,还是那一掌当真伤到了心脾要害,风一刮顿时觉得身上每一寸体肤都寒到了极处,手不由自主拢了拢衣服,恨不得蜷成一团。   他素来遇事沉着冷静,天塌下来都能好整以暇地望着天想想塌方的缘故,再不慌不忙去填补——然而此时,他只觉得自己心口裂出了好几条缝隙,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萦绕他的三魂七魄……   能补天又如何?哪怕他有天大的本事都不可能掩盖父辈的仇怨与过错。   叶麒想着方才那一幕幕,心道:她待我还是极好的,她要我走,自是怕我被越姑姑所伤,我走,自是怕她为难,可是我爹伤她、关押越前辈的事是真……她又岂能毫不介怀呢?   有那么一瞬间的光景,他升起了一点儿悲凉的念头,只觉得老天大概真的不太容他,才会让他一出生就让他犯下了个弥天大错。   没由来的,脑海里莫名想起那一句:“纵是免冠徒跣,行深山巨谷,仍能以衾拥覆。”   叶麒脚步一顿,指尖下意识跳了一跳。   越长陵是什么人?   她是能为一个一心想要杀她的小刺客渡送真气的人,她是敢向处于敌对的他提出合作的人,她是能不以为意的说出“天下向来是能者居之,你要相争,我自当奉陪”的人。   这样的二公子,又岂会轻易因怨而弃,岂会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与他分道扬镳?   叶麒回忆着那句“桥归桥,路归路,”眸光不觉亮了起来,心道:是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她要报仇,还要参加武林大会,我们怎么可能会碰不了面?她说不碰面,实则是个反话……桥……她必是邀我在桥间等她。   念及于此,被抽走的力量仿似又拢回来了些,他不由加快脚步,往方才来时经过的桥头而去,迫不及待的想要与她相见。   许是伤怀之意稍减,思考能力重新涌回空荡荡的脑中,叶麒这才多出一分心神想起今夜的种种“突如其来”。   越青衣说有人告之她仇人将现身于此,那就说明有人知道他会出现在钱府——她已在钱府呆了两日,而他与长陵从燕灵村出来几乎马不停蹄……   叶麒眸中晃过一丝寒意——此人早知荆无畏会将此地告之于他们,算准他们早晚会来安溪镇中,是以纵走越青衣并诱她藏身至此……想利用她出其不意杀了自己?   不,能算到这一步的人,应该知道他与长陵的武功底细,利用越青衣杀人,倒不如派更高明的刺客埋伏……   那么,如果用意不是杀人,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离间。或许……离间之后,还会有更周全的计策……   前方拐角处一道人影缓步而来,来者是个高手,却没有继续隐藏下去的意思了。   叶麒已经猜到了,所以在这时见到此人,也并不太过意外,他站直了身子,冷冷道:“果然是你。”   那人止步于五步之外,温文尔雅地施了一礼道:“小侯爷,恭候多时。”   叶麒警惕的微微转眸,感受到周围一圈刀光缓缓临近:“我早该想到……你不攻入燕灵山,必是另有所图。”   “我们本是同一类人,自作聪明,以为可以将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以为自己都是‘黄泉’。”那人淡淡一笑:“只是谁也不会算无遗策,有时你赢,有时我赢,这才有趣,不是么?”   “说的不错,胜败本乃兵家常事……”叶麒伤势不轻,每呼吸一次都觉得胸腔之处有如利刃划过,只是他的脸上没有表露出什么痛意,“只是你应该清楚,今日我若死在这儿,你就永远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   “贺侯,你错了,你知道你这一次败在何处了么?”他施施然拢了拢自己的长袖,笑了一声道:“人之所欲所求,总不会一成不变,而你不知道如今的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   回到客栈之后,长陵直等越青衣熟睡下去,方才不动声色地起了身,溜了出来。   她看得出越青衣几日不眠不休,浑身上下都蕴满了疲惫之意,待那一口高悬的气松下去,自然而然会陷入深度睡眠当中。   长陵不确定叶麒能否听懂她的话外暗示,毕竟她表现的十分决绝——但若不装像一点,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姑姑呢?   其实,说不介怀是不可能的……毕竟贺康文确实是酿成她亲情缘薄的始作俑者。   但要将这么久之前的仇怨安到叶麒身上……哪怕她与小侯爷素不相识,都未必会将这笔债迁怒到他的身上,更别提他们这一路走来,历经生死险阻,扶持相伴,若她还不知他是何为人,不知自己该作何为,那才真是狭隘可笑。   只是,纵然她能够拎得清,放得下,姑姑的十八年的暗无天日,却不是旁人轻描淡写的一句“仇人已逝,恩怨当过”得以释怀的了的。   更何况姑姑是为了她……才去找贺康文报仇,那个节骨眼上,她不能不管不顾,贸贸然要求姑姑接受仇人之子与自己为伴。   想起叶麒被打的那一掌实在心头难安,长陵忍不住一夹马腹,马儿在寂静的街道上风驰电掣而过,就差没有插翅飞起。   安溪镇只有一座桥,待她赶到桥头时,穿梭在薄云间的月牙儿又探出尖来,倒影在河面漾着难圆的缺口,寒风将树叶吹得满地皆是。   长陵飞快翻身下马,在桥上奔了个来回,别说一个人影,连一只阿猫阿狗都不见。   她心头打了个突——莫非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就这么信以为真的走了?   头一回,对小侯爷的智商产生了怀疑。   即便如此……以他的伤势,又能走到哪儿去?   总不能是走到半途晕过去了吧。   长陵正待重新上马,沿途一路找找,突然间听到一个脚步声从桥头的另一端迈来。   她心头一喜,忙回转过身去,道:“你怎么现在才……”   话音戛然而止,来人身量颀长,却不是叶麒的身影。   长陵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盯着一步步走来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顺着脊梁蔓延开来,“怎么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符宴归温和望过来,面上露出一丝和善的笑意:“我?我来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从一开始就说过……符和麒的智商是相当的,要不然两个人也不会斗了十几年也不分伯仲……只是有时候小侯爷会赢,是因为符有些信息得不到,所以算不到,同理小侯爷也是一样,总有些事情他是不知道的,所以,请不要意外。 第九十八章: 试探   本该出现的人没有出现,不该出现的人却出现了。   长陵戒备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她还没有傻到以为这只是个巧合。   “你知道我会来这儿?”她道:“叶……贺瑜呢?”   符宴归有礼有节地停在她三步跟前,道:“贺侯身受重伤,性命垂危,我已命人快马加鞭送他回金陵去治病,他昏迷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所以我才来此等候。”   “不可能。”长陵斩钉截铁道:“他受伤不假,但不至垂危,他今夜无法与我赴约,只怕与符大人脱不了干系吧。”   符宴归不理会她的出言不逊,他淡淡一笑:“长亭姑娘若是不信,不妨随我一同回金陵城,到时你见了贺侯,再亲自问起,不就能见分晓了么?”   他越是大方坦荡,长陵越觉得他居心叵测,只是这姓符的今夜若不现身,她只会认为叶麒是自己跑路,也不至于怀疑到他身上去……倘若叶麒真落到他手中,他又何必专程来走这一趟暴露自己呢?   莫非他另有所图?   想起叶麒的推测,长陵心头狂跳一下——如果真是付流景,是他已然认出了自己,欲要故技重施,先假作以礼相待,再出其不意,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除之而后快?   念头一起,杀气已经不可抑制地渗了出来——是也好,不是也罢,总归不是什么好货色,既然留他在世上也是阻碍,倒不如就地正法,新仇旧怨一并了结,以免后患无穷。   长陵尚没流露出手的意思,符宴归忽然轻咳了一声,道:“姑娘还是早点决定,我若是不能早点赶回金陵,贺侯只怕就性命堪忧了。”   刚蕴至丹田的功力稍稍一缓,长陵面色微微一变:“符相此话何意?”   “侯爷方才血流不止,我只能暂时以寒冰指封住他周身大穴,以此止血保命,只是这寒冰指非普通功法所能拆解,”符宴归目光不躲不闪道:“何况,送侯爷回金陵的是朝廷的人,皇上对贺侯也是关心备至,待小侯爷入城以后,自是直奔皇宫由太医诊治,所以,只有我赶回去,小侯爷方能得救啊。”   这话长陵听懂了,意思是:你敢动我,我让贺瑜一起陪葬。   难怪有恃无恐,难怪直言不讳。   “符相……”长陵强行压下满腔怒意,“这算是威胁还是恐吓?”   符宴归连连摇头道:“姑娘误解了,符某句句肺腑之言。”   “好一个肺腑之言。”若目光有实质,此刻符宴归只怕已经活生生被她戳出个七刀八孔,长陵不愿配合他继续做戏,冷冷道:“我与符相不过萍水相逢,陌路之交,此前你曾提议与我联手除掉荆无畏,接近我倒也不足为奇,如今荆无畏已除,不知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你如此费心,深更半夜也要亲自在此等候?”   “不瞒姑娘,我来此等候,确是另有所求。”符宴归安之若素拢了拢袖子道:“我有两件事想肯请姑娘帮忙,只要你愿意相帮,我许诺姑娘,待回金陵后,必定全力救侯爷性命。”   长陵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第一件事,我希望姑娘能继续以荆无畏女儿的身份在金陵走动,如今荆无畏虽倒,荆灿仍逍遥法外,其党羽仍未根除,除此以外,东夏江湖之中亦有不少人只听命于荆家,稍有差池,恐怕会有不少人会去投靠西夏,但此前荆无畏已当众承认过姑娘的身份,只要你肯出面,自然能够打消众人的疑虑。”   长陵面色不变,心中却暗暗惊奇叶麒此前的料事如神。   看她没有出言相拒,符宴归从善如流地走出两步,走到她的跟前道:“第二件事,你若进了金陵,皇上必会将你赐给我,到时还请长亭姑娘在御前答应,嫁给我。”   长陵愣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不怒反笑道:“我看符大人是疯了,才会连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打从一开始,长亭姑娘随我进金陵,我就同皇上有言在先,你并非姓荆,而是带回来用以对付荆无畏的一枚棋子,当日小侯爷御前求亲,我也同皇上解释过那是我让你去迷惑小侯爷。但你武艺高强,有目共睹,不瞒你说,为防走漏风声,皇上早有将你铲除之心,我此次离金陵之前,已同皇上讲明你我本是两情相悦之人,既是两情相悦,那自然也是同路中人。”符宴归抬头望着夜空零星几颗星子,“我相信姑娘来去自如,只要你愿意,天下间没有人能找得到你,但是姑娘当日随我离开五毒门,应该不止是想铲除荆无畏一个人吧?”   他回过身来,淡淡一笑:“你若还想进金陵城,或者说……你若还想要小侯爷活命,不妨答应我演这一出戏,你我各取所需,我可以保证此事不会假戏真做,待到武林大会之后,姑娘想要与小侯爷双宿双栖也好,远走高飞也罢,在下绝不阻拦。”   大概是觉得太过荒诞,长陵闻言,反而出奇的平静,她放下牵着马缰绳的手道:“符大人这番话,我听来听去,怎么就没有听出这么做对你的好处是什么?”   “除了在皇上面前圆谎之外,这么做也有我的用意,还是那句话,只有姑娘同意与我合作,我才能如实相告。”符宴归意味深长笑道:“对姑娘而言,我只是陌路的对头,但姑娘在我心中自有一番分量,于公于私,我都不愿见姑娘从此止步于金陵城,处处逼仄受限,难以施为。”   “多谢符大人一番‘心意’,我还是那句话,我从不与人合作。”长陵牵着马转身离开,“你好言相劝也罢,威逼利诱也罢,都是徒劳。”   符宴归没想到她拒绝的如此干脆,不由追上前去,“你从不与人合作,那又为何与贺侯走的如此近?”   “你错了,我与贺瑜那不叫合作,是他肯为我所用,我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长陵顿住脚步,“符相也可以么?”   “我也可以”四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理智阻止了符宴归的这番冲动,他目光微微闪烁道:“贺侯既然如此一片真情,长亭姑娘难道就甘愿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如果这一刻长陵能回头看,也许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来,但她没有,只是微微翘起嘴角道:“他若知道我为了救他和你订婚,被你牵着鼻子走,大概现在就会自己去抹脖子……他不愿意做的事,我又何必一厢情愿的去做那种自以为是为他好的事呢?”   符宴归微微一震。   “人自有命数,像叶麒这样病恹恹的一个公子哥能活到现在,当有他的本事和生存之道,未必是符相一人就能决定拯救他或是摧毁他。”长陵神色淡淡,“就算他最后因此死了,那只能说明他气数已尽,反正他一向将生死看得极淡,也不会因此痛苦悔恨……只不过……”   她说到“只不过”时,继续往前走去,“到时,这笔债我可就要把它算到符相身上了。”   *****   抛下这句兵不血刃地威胁后,长陵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策骑而去。   实则她并没有表面上看去的那般云淡风轻,她之所以没有一掌把符宴归震个心裂俱废,便是顾忌到叶麒的安危。   只不过这一夜异变徒生,尚有太多未知之数,所有原委都是符宴归的一面之词,他可以料到她会在桥头出现,那么钱宅所发生的事,他又岂会毫不知情?   如此费尽心思、软硬兼施也要她随他进金陵,肯定是为了别的什么,所图未果,应不会轻而易举的放弃——那么短期之内,他当保住叶麒的性命才对。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单就符宴归匪夷所思的言行来看,似乎不像是要除掉她的架势,思至此处,长陵不由对于他是不是付流景再次产生了动摇——若是姓付的,眼见她死而复生,该躲得远远地再派人干掉自己才对,哪里会主动上门提出订婚?他就不怕自己碾死他么?   如果不是为了杀她,那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回到客栈之后,长陵猛然间想起了别在腰后之物,她关上房门,将那半柄折扇从盒中取出,心下豁然开朗——是了,他也曾听过荆府的墙角,知道伍润折扇的事……他们前脚才从燕灵村出来,他后脚就跟到了安溪镇,多半是为此而来。   十之八九,他是在叶麒身上没有找着,这才眼巴巴的追了来。   长陵坐到方桌前,将折扇对月而展,忍不住想:这东西以后只怕觊觎的人会更多,我若随身带着,难保不会落入他人之手,若是能够记下再烧了,那才叫万无一失。   只是,想法倒是轻松,她看了几遍扇面上错综复杂的勾勒图形,依旧无法全部记在脑海中,不由又摇了摇头,暗忖道:这法子不行,即便现在勉强记住,过个几日要是忘了旁枝末节,怕是要坏了大事。   她微微仰起头,东瞧西望片刻,望见头顶上横竖两根房梁,心念一动,当即旋身而起,搭在梁上,选了个难以看清的死角,掏出匕首在侧边上挖了个窄洞,恰容得了半根折扇。   待将折扇藏在其中,她又将事先抠下的木块头儿严丝合缝地摁了上去——这房梁都是没有上过黑漆的纯木色,除非贴在近处,否则根本难以察觉此处玄机。   待将多余的碎屑处理妥当之后,她才重新沉下心来琢磨接下来的路。   首先得想法子将叶麒之事通知贺家的人,比如陶风,之前是为了不引人耳目才没有把他们带在身边,此刻他们应当离安溪镇并不远,只要取得联系,再与他们商议对策,大不了换个身份易个容进金陵城,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姑姑这边……要如何安抚?   一想到越青衣,长陵更觉得这件事办起来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起身往隔壁那屋走去。   她缓缓推门而入,待看越青衣呼吸均匀,仍在床榻之上熟睡,心下稍安,她轻手轻脚踱至床边坐下,静静望着姑姑的睡颜,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她既不可能就这么半路把姑姑丢了,但要是让姑姑跟在身边,又如何去联络陶风他们呢?   长陵心乱如麻,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就在她微微出神之时,听到窗外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幽远的洞箫,声音不大,却是凄清深沉,如人呜咽。   她心下微奇,只觉得这小小的村镇之中,哪来这种半夜三更附庸风雅的闲人搅人清梦?   正待推开窗,见越青衣突然从床上惊坐而起,长陵看她一脸错愕,忙跨至跟前问道:“姑姑,怎么……”   “了”字尚未出口,就感到一股冰凉的东西嗖地刺来,她这一生遇到过多少暗杀的阵仗,快人一步的闪避早已成了本能,待她飘身倒跃,方始看清越青衣不知何时已然抽刀而出,带着凛凛寒光,人影往前扑来。   长陵呆愣一瞬,极为灵巧地躲过了这一刀,随后她双手一并,扣住了越青衣握刀的手腕,道:“姑姑,冷静一点,是我!”   此刻的越青衣瞳仁一片黯淡,分明是丧失心智的模样,哪里冷静的下来?她尖叫一声,再度使力将刀一别,怒喊道:“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越青衣虽然看去疯了,但力大无穷,刀法更是行云流水,长陵第一次正式领教姑姑的武功,招招间都有一种浓重的压迫感,就如一只尘封已久的困兽突然跳出牢笼,根本按讷不住铺天盖地的杀机。   面对这种乱砍乱削的打法,长陵无法留手,但又不敢轻易下重手,只能以躲为上。   顷刻之间,“铁画银钩”就将屋内桌椅柜床毁于一旦,长陵几次欲要施南华针,又因光线过于昏暗看不清穴位难以下手。   就在她踹开门,意欲将姑姑引到外头光线足的地方时,却见越青衣忽然定住脚步,整个人呆滞了一刹那,将那长刀往自己脖颈上一横!   长陵心头不由一骇,身形忽地一闪,蹿回屋内,双指以迅猛之力倏地夹住刀锋,另一掌想也不想的往姑姑肩头一拍——   越青衣闷哼一声,整个人被这股力道撞回到床榻上。   指尖被利刃划出一个小口,长陵正待上前观望姑姑的伤势,身形忽地一僵单膝不受控制地往地上一跪——   她目光微垂,勉强撑直了身子,看着月光从门外照进,躺在地上的刀锋隐隐透着一丝幽蓝的光。   这刀上猝了毒?!   感受到伤口处一道寒意好似疯长的蔓藤地往全身蔓延,长陵当即运功相抵,然而这股寒噤根本不受约束,不依不饶地攀附至她的四肢百骸,仿佛只在须臾之际,就将她冻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12点前应该还会有第二更。   不过第二更就更一个小章哦。   谢谢大家滴支持~   对了,微博上有在做转发抽奖的活动,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转转哦。比心~ 第九十九章: 不解(二更)   雪峰之上严寒异常,滴水成冰。   风呼呼刮过,肆无忌惮的拂过脸上,犹如刀割。   长陵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一时间颇为迷茫,只觉得记忆跟断了片似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视线一晃一晃的向前,她低下头,发现自己被人背在身上,一步一步往山峰上爬去,只能看得到他的肩膀,却看不清他的模样。   他是谁?   长陵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某种莫名其妙地无力感将她捆住,就好像这个摇摇欲坠的天与地都不是真实的。   而是梦境。   透骨的寒意早已让十指弯曲僵硬,从骨髓到心都禁不住的瑟瑟发抖,一切感受都太过真实,以至于她又开始怀疑这并不是梦,而是她经历过的。   背着她的男人似乎受了重伤,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停下来喘两口气,而后继续攀往冰雪未融的山道上。   “长陵……”   那人忽然唤了一声,分明是听到了,但是又听不甚清。   长陵伏在他的肩上,几度探过身去都看不到他的面容,她咬了咬牙,使劲全力从他背上滑了下来——   蓦然间,天与雪旋转着交织在她眼中,错落的苍穹与寒意都飘摇而去。   *****   长陵艰难地睁开眼,入眼处是洁白的帘帐,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映照在上面,晃得有些刺眼。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手脚还有冻感,但不是毫无知觉,她勉强让自己撑坐起来,掀开床帘,看着周遭居室。   不是安溪镇的客栈,但是从装潢摆设上看,依旧是一间客栈。   长陵呆怔了好半晌,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昏倒前的那一幕。   姑姑莫名其妙地发了疯,她被刀划伤,中了毒。   她低下头,看自己食指上缠绕着纱布,里头还敷着草药。   长陵盘膝而坐,稍作运功,真气流转须臾,逐渐找回了一些暖意,武功似乎没有受限,只是总有一种寒意萦绕在侧,驱之不尽。   谁救了我?是姑姑么?   门外有脚步声临近,她穿上鞋子,扶着床栏站起身来,刚往前走了两步,门“咿呀”一声就给人推开。   目光接触到那一袭青衣时,长陵的心微微一沉,是符宴归。   符宴归手中拎着一方食盒,看到长陵站在床边,先是一怔,随即匆忙将食盒放在桌上,往前走了两步道:“你身上的寒□□未消,不能轻易走动……”   长陵往后一退,脚底冻得一疼,勉强扶住椅背方才立稳,脑海里各种可能性纷至沓来,最后定格在符宴归身上,她的指节扣得发白:“这是哪里?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符宴归见她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离我远点”,于是自觉退后,安抚道:“这儿是延陵镇的客栈,你中了寒□□后,已昏迷了两日。”看她仍是一脸戒备与彷徨,他又补充道:“那夜你离开后,我仍想再多劝你几句,就跟到了你的客栈,后来就听到了打斗声,等我进到屋内时,你已然昏厥过去……我见你中了寒冰之毒,便擅自做主将你带入军中,让军医为你诊治。”   延陵镇?那离金陵已不远了。   长陵警惕的看着符宴归,一时摸不清他的套路,只道:“我姑姑呢?”   “姑姑?”符宴归怔了一怔,随即了然道:“原来她是你的姑姑……我到之后,她便跑了出去,我当时看你倒在地上,以为你受了重伤,便没顾得上去拦她……她既然是你姑姑,那就真是奇了,为何要对你动手,还在刀上猝了毒?”   长陵没有搭腔,越青衣发疯的理由确是古怪,刀上的毒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她既然已人事不省了两日,符宴归要对她下手早就下了,倒也没有必要等到现在。   她看了他一眼,道:“多谢符相出手相救,我既醒了,可以放我离开了吧?”   “寒冰之毒一日在身,姑娘就寸步难行,纵然是我想放你走,你又能走多远呢?”符宴归打开食盒,将里头的热菜一一摆好,最后盛了一碗热粥放在离长陵较近的位置上,“我真是不明白,一日之后就可抵达金陵,你又何必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粥上撒着香葱和肉碎,淡淡冒着热气,几碟热腾腾地炖罐亦是色香味俱全,既不动声色地刺激着两日没有进食的味蕾,又不动声色地让人觉得唯有将这些东西都吞入腹中,才能缓解这一身寒意。   长陵眸光微微闪烁了片刻,随即上了桌,毫不介怀地拾起碗筷,夹起饭菜来。   符宴归有些诧异,他本来以为做好了长陵会掀桌走人,“你就不怕我在饭菜里下毒?”   “已经中了毒,又有什么好下的?”长陵将瓷罐里的木鱼炖排骨一口气喝个精光,方觉得身子暖和了不少,“符大人,明人不说暗话,这次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你之前提过的第一件事,我做了也无妨,至于第二件事,我是不可能答应你的,就算是假的,也不可能,但是,如果你非要在沈……在皇帝面前说我是你的未婚妻子,只要他没有走到我的面前问我,我想要反驳他也听不到啊。”   符宴归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缓和之意,他怔了怔,居然有些高兴:“你说的是真的?你愿意跟我一起回金陵?”   长陵眉梢微微一挑,“既然明日就能回到金陵,我也确实没有拼死抵抗的必要……”   “不、长亭姑娘又误解了……你若非要走,我又岂会伤你?”符宴归又忍不住笑了一笑,莫名有些结巴道:“我本来、本来以为,你醒来之后会很是恼怒……我以为你不愿意见到我……”   “我确实不愿意见到你,但你救了我,我也无话可说。”长陵一边舀粥一边漫不经心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但前提是你得保证小侯爷能够平安无事,否则,你只会后悔把我带回金陵城。”   符宴归闻言满口答应:“那是自然。”   “另外,我还有一个条件,”长陵道:“符大人人脉广博,如果你可以派人找到我姑姑,我自当另有酬谢。”   “好,符某必定尽力而为。”   说到此处,长陵没再继续往下聊,符宴归看她一次性能和自己说这么多话,已是心满意足,看她吃过饭后又面露困倦之色,命人在屋内换了新的炭炉后,便自觉的离开房间,让她好生静养,翌日再出发金陵。   直待符宴归走远之后,长陵才放下那一脸的平和,攥在袖中的手已掐出了淤红。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轻易就会祭出真诚的二公子了,这样的巧合,这样的戏码,不论安排的多么天衣无缝——她都不会再信了。   从见到符宴归的那一刻,长陵就几乎已经断定在刀刃上涂毒的人是他,而吹奏洞箫令姑姑发疯的人也是他。   照此看来,甚至将姑姑引到钱宅的人,也是符宴归。   他在桥上提出两点所谓的合作之请,是要她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要妥协。   为的就是要自己心甘情愿地陪同他一起回金陵。   姓符的既然可以步步为营算计到这一步,那么自然也能算到她要逃离的心意。   长陵自认为自己不是钩心斗角的料,当下也只能假作中计,随他进都城后再走一步看一步——   但是,唯一令她费解的是,他为什么非要自己跟着他呢?   日头已落,圆月微缺。   长陵临窗而立,一把推开,但见窗外灌木丛内一片荆棘丛生,荆棘花与夜色之下粲然而绽。   她仿佛看到了什么,一刹那间,瞳孔骤然一缩! 第一百章: 符二   记忆中,有人曾越过重重荆棘,不顾那尖锐小刺在身上划出一道道可怖的血痕,非要翻过那一片望不见尽头的山岭。   那岭上的荆棘与普通的荆棘不同,每一株都泛着黑青,划破衣裳翻出的皮肉都冒出暗红的血,从胸到腰至脚踝,无一幸免,唯有身后的那一块儿,被他双臂挡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背在身上的人安然无恙,连一根狗尾巴草都不曾拂过。   长陵倏地闭紧双眼,好半天,才从那混沌的记忆力抽身而出。   又是那个梦,只是不再是雪地,变为了荆棘林。   仍看不清背负她的人是谁,但不知为何,这一幕仿佛给她脑子添了一块铅,怪得很,又沉得很。   她望着这后林许久,觉得大概是受了这劳什子寒冰之毒的影响才频频看到幻想,便不再多想,关上窗后回到榻上,运以释摩真气,配合南华针法,将寒毒一点一滴逼出体外。   诚如符宴归所言,寒冰之并非什么顽毒,最大的特点是能在顷刻间将人冻住,让人难以施为,经她一夜调息,已驱个六七成,想来再多给她一两日,自可不药而愈。   天一亮,符宴归便亲自来敲问候门,看门开时,他目中微微一亮:“你还在?”   长陵:“为什么我会不在?”   符宴归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车驾都给你备好了,早点就在车上吃,如何?”   “随便。”长陵迈开步伐,让自己的脚步显得虚浮一点,走了几步停下来道:“不过,你不介意让我一个人独占一个马车吧?”   符宴归愣了一下,随即道:“好,我骑马,你坐车。”   长陵:“多谢照顾。”   *****   从延陵至金陵,若是快马加鞭,那就半日的马程,只是符宴归考虑到马车颠簸,这才命大部队放慢步伐,饶是如此,待看到金陵城门时,日头尚未落山。   带兵回都的第一要事自然是进宫面圣,长陵本以为姓符的会把自己一块儿捎上——毕竟他说过要在沈曜跟前圆谎,出乎意料的是他由头至尾都没有提过这一茬,仅仅是将她送到符府,就匆匆的赶入宫中,甚至没有多派看管的人手,反倒令长陵大为意外。   符宴归应该十分清楚,凭她的武功要甩开那点眼线可谓易如反掌,他费了那么大的劲把她揽在身畔,就不担心自己过河拆桥,直接溜去贺府报道?   长陵看他走远之后,正犹豫着要否将想法付诸行动,突然听到后园处有人叫了一声“师父”,欢天喜地的奔了过来。   是符宴旸。   他着一身湛青色的官袍,本也算俊秀有范了,但搁长陵眼里就是个偷穿大人服饰的少年,毫无当官的风度。他在长陵跟前刹住步伐,拉着她的手道:“师父,会武宴后你去哪儿了?这么久不见,我还以为你和小侯爷私奔了呢。”   是了,上回见面还是在会武宴上,时隔半月,再见到这个小徒弟,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既是符宴归的弟弟,老跟一块糖人似的黏着她,说不是代他哥监视她的都没有说服力。   但不知何故,也许是这一笑满嘴是牙的傻样,又或是自己手把手将他变废为材,对着符宴旸确实难生什么敌意,她淡淡一笑:“嗯,是私奔了,不过被你哥抓回来了。”   原本笑的一脸的“久别重逢”被这句话尬得不知怎么接下句,他下意识看着长陵身后一小队侍从,嫌弃一摆手道:“你们这么跟着做什么?看犯人啊?”   其中一个侍从头儿抱拳道:“二少爷,相爷吩咐我们要将荆姑娘平安的带回别苑……”   “我师父来我家玩儿,当然得由我来带路,要你们这么多人围着,我看着心烦。”符宴旸“哼”了一声,不由分说带着长陵往别苑方向而去,那几人相互看了一眼,保持几步远的距离跟着。   “师父,你猜我现在当了什么官?”符宴旸道:“你肯定猜不着,我现在可是散骑常侍……就是皇上的随从侍卫,隶属中书省,反正就是在宫里晃来晃去的那种……”   长陵听到“宫里”二字耳根一动,“你既在宫里当差,怎么跑出来的?”   “我们这是轮流的差事,哪能成日都在宫里啊?”符宴旸叹了一口气道:“不过好几天也只能出来这么一趟,可不如小沁她们舒坦咯……”   长陵眉梢不觉一挑,“周沁被安排到哪儿去了?”   “她还想参加武林大会,自然是清城院,和墨二师兄他们一样做助教咯……师父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她都郁闷死啦,饭量都变少了,要是知道你回来,一准会跑来抱着你转圈。”   两人就这么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绕过拐角时,符宴旸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戳了长陵一下,食指与中指做了个“溜之大吉”的动作,递去了一个请示的眼神,长陵愣了一愣,随即摇了摇头,道:“我想去别苑休息片刻,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   既然随时都能离开符府,倒也确实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何况要见贺府的人,带着符二少总归是不方便的。   他既然做了沈曜的随从,很快会再入宫去,关于叶麒受伤一事不妨先探一探他的口风。   “你说小侯爷受伤了?”将那一拨侍从赶远后,符宴旸关上屋门,“我不知道啊,我傍晚时才出的宫,没有听说这事儿啊。”   “这是你大哥亲口对我说的。”长陵在屋内踱了一圈,确信这栋临池的楼阁没有藏着其他什么人,方才坐下身道:“他说贺侯伤势不轻,需得由宫中太医来诊治,而且还中了你哥的寒冰指,也得由他亲手去解。”   “不会吧?虽然我哥是像做这种事的人……”符宴旸脱口而出道:“但他做了不太可能会承认啊……”   长陵:“……”果然是知兄莫若弟。   “如果我大哥说的是真的,那小侯爷现在多半被皇上软禁了,这可是大事,哪能让我们这些新入宫的人知道呢?”符宴旸略略一分析,“你别着急,小侯爷真在宫里的话,太医院那儿可不会闲着,我晚上就找个由头进宫瞧一瞧,有什么消息立刻出来告诉你。”   他如此热络,长陵有些摸不准了,“符二,你……究竟站哪边的?”   符宴旸连忙坐她旁席,表忠心道:“那还用问,我当然站师父你这边。”   长陵伸手摸了摸茶壶底儿,发现是温水,不由倒了两杯水,“他是你亲哥么?”   符宴旸看师父犹在怀疑,不由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师父也许不大信我,这很正常,毕竟我哥这么丧心病狂棒打鸳鸯,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我哥可不是一路人,唉,打从一开始就觉得你们不合适。”   “喔?为什么这么说?”   “唔,你自己没有发现么?你和我哥站在一起的时候,眼睛从不看他,”符宴旸认真道:“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长陵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了一怔道:“即便如此,那也是我们的事,你大哥想要做什么,你身为弟弟的又何必与你哥唱反调呢?”   “我哪能和他唱反调啊,我为他好,他又怎么会知晓?”符宴旸叹了一口气,“我不怕告诉你,咱们府里的碧夫人就是个摆设,我大哥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原本另有其人。”   长陵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另有其人?”   “虽然我也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那人早就不在这世上了。”符宴旸道:“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从师父出现,我大哥脑子就不正常了。”   “啊?”   “师父,你记不记得你刚来金陵的时候,我曾经和你说过,有很多关于我大哥的事我不方便提,但是你日后就会知道了?”符宴旸看向长陵,毫不掩饰的嘴角一勾,“现在,我大哥所欲为何,你应该心里有数了吧?”   长陵没回答,她很清楚,符宴归觊觎的是东夏朝的天下。   “他这十年以来只有那一个心愿而已,为此他不成婚不生子,不惜让我活成一个世人眼里的纨绔子弟……但我一点儿也不怪他,有野心、有手腕、有抱负、并且有隐忍不发的能力,这样的人,也很帅气啊。”符宴旸眸中泛起了一丝深不见底的意味,“虽然我嘴上不说,但我一直以他为傲,并且……也希望他能成功。”   长陵一惊——这般口径从符二嘴里吐出,她愣是有些陌生。   符宴归说到这句的时候,头一偏道:“但是陵姐你来金陵后,我大哥……我真的是愈发看不明白了……竟然连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都不明白,他变得幼稚了,特别特别幼稚,我这么说,你能听得懂么?”   长陵还真没听懂——尤其是听一个她认为很幼稚的人在评价一个阴森森的阴谋家。   她摇了摇头,觉得和符二少掰扯实在是浪费时间,不由摇了摇头,饮了一口水,符宴旸挠了挠头道:“这你还不明白吗?师父,我大哥喜欢上你了。”   “噗!”差点被呛着。   这下长陵几乎十分断定这小徒弟是脑补的太多,“你说你和你大哥不是一伙的,我本来还有些信,现在是真不信了。”   “我大哥那人,他很少想要什么,但是一旦想要了,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符宴旸的目光透彻地望着她,“所以师父,你一定不要觉得他只是在利用你,你一旦这么想了,做的每一件事就会被他带入误区……到时再后悔,就为时已晚了。”   长陵愣了一愣,符宴旸说到此处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好了我就不废话了,这就进宫去。”   他刚走出几步,长陵忽然叫住他:“符宴旸。”   符宴旸回转过身,“嗯?”   “你方才说……你希望你大哥能够成事,又说与我和小侯爷才是同道中人。”长陵道:“那么,你的所求,又是什么呢?”   “我?我只是想要身边的人都高兴而已。”符宴旸嘴角绽出了一个通透的笑意,“我大哥的权利,小侯爷的自由自在,还有……师父的仇。”   长陵倏地站起身来,冰冷的目光射了过去,“你知道我……要报什么仇?”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像师父这样的人,若不是心中有仇,怎么可能会留在金陵城这样的地方?”符宴旸嘴角绽出了一个与世无争的笑意,“不过,我猜师父的仇人应该不是我大哥才对,否则你进金陵城的头几天,我大哥应该就人头不保了,对吧?”   他耸了耸肩,直待跨出门后许久,长陵都有些没有晃过神来。   想不到,符府的二少爷,竟是个能把世事看得如此通透之人。   只是,人心无常,世道又何曾通透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符二的原型,是北齐高洋。(嘘~) 第一零一章: 为营   陈太医战战兢兢地替床榻上的叶麒诊过脉后,站起身来,对坐在椅子上的沈曜躬身道:“禀皇上,贺侯心脉受损之处虽然不轻,好在有符相以寒冰之气助缓,没有让内里的伤口继续破裂蔓延,眼下已无性命之忧,只需再调养半个月,应能渐渐愈合……只不过……”   沈曜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贺侯的经脉瘀滞的宿疾……却非普通药石所能医治,加之此次心脉之损的诱导,恐怕……最多也只有两三个月的性命了……”   沈曜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符宴归,又重新望向太医:“你确定?可是去年此时,你也说过贺侯活不过半年……”   陈太医抹了一把汗道:“皇上,老臣所说的只是以普通的医法而言,至于贺侯另有机缘,得真气以平经络,那自是天赐的福分了……”   沈曜眉梢一挑,“如此说来,他若是再有人能输以真气,又可延续性命了?”   陈太医皱着眉头“唔”了一声:“原来或还可行,贺侯如今体内处处渗有寒冰之气,非一段时日不能尽消,此间若是贸然再输其他真气,几种截然不同的真气相冲,极易爆体而亡啊。”   符宴归闻言,一抬袖对沈曜道:“臣不知贺侯病情如此凶险,当时情急之下,唯恐侯爷心脉的伤势,才用寒冰指封住他的穴道……”   “符相一片好心,朕自然信得过。”沈曜摆了摆手,起身走到床榻边,看着叶麒的病容微微摇了摇头,“究竟是谁对贺侯下此重手?”   符宴归答道:“臣到安溪镇时,贺侯就已然受伤昏迷,究竟受何人所伤,尚不知悉……”   “荆长亭呢?”沈曜问:“你不是也把她带回来了么?”   “荆小姐也受了伤,如今行动不便,正在臣府上歇养。臣已确认过,贺侯受伤之际,她并未在侧,故而不知具体情形。”符宴归意有所指道:“接下来,荆府的后事也需要等她来处理……皇上想要召她进宫么?”   沈曜略微思忖片刻,沉吟道:“先让她做完她该做的事吧……陈太医,不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贺侯醒来,他对自己身体最为知悉,他若能醒来,或许另有他法。”   陈太医忙俯身道:“臣遵旨。”   *****   符宴旸矮身于一道宫墙后,看沈曜与符宴归一先一后跨出一道偏僻的宫阙门,身后跟着几个太医院的人。整座行宫前后左右都有看守的近侍,好几个都是从江湖中招揽而来一等一的高手,这些人训练有素地结成了防御队伍,犹如一张大网,将这小小的偏宫围成一个瓮。   “怪不得突然给我放了假……看来侯爷师父是被关在里头了……”   符宴旸耐心地贴着墙角等了一会儿,待见沈曜走远后,脚步一滑,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陈太医与两个年轻的弟子踱向太医署,刚一拐弯,便见到前方路口站着个中常侍的侍从,陈太医揉揉眼,看清来人:“符二少?”   符宴旸笑容可掬的走上前去,“当值的时辰,陈太医还是唤我符常侍比较好。”   陈太医道:“不知符二……符常侍此时来太医署,可是来瞧病的?”   “我来,除了受我哥的差使还能为啥?”符宴旸套近乎似的走上前去,将陈太医拉到一旁,悄声问道:“我哥想听一句真话,小侯爷的病……究竟如何了?”   *****   子时方过,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旁有几个随行的侍卫。   有人缓步走到马车前,沉声道:“符相?”   符宴归挑开车帘,深不见底的眸微微一闪,“如何了?”   “如符相所料,二少爷确实找到太医署来。”答话的正是陈太医,“老臣也遵照符相所说,告之二公子贺侯的心脉之伤无碍,只是危于宿疾,除非有大罗神仙下凡施以真气,恐难活过这个月……”   符宴归略略点了点头,陈太医略微局促看了他一眼,问道:“我看二少爷贺侯颇为关切,不知符相为何……”   看符相瞟来一个冰冷的眼神,陈太医当即噤声,符宴归将车帘放了下去,“陈太医只需全心全意为贺侯治病,以外的事,还是少打探为妙。”   *****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贺府门外,身着夜行衣的长陵纵身一掠,翻墙而入,极为灵巧的拂过府内守卫队,直奔后院卧厢……也就是府内掌事官他们平日所居。   没想到晃了一圈,不仅是小侯爷的屋内没人,连七叔他们也不见人影。   她心中掐算了一下时日,心道:是了,七叔和纪神医他们北溟峰找离枯草了,这来回路程都不止半个月,更不用提引冰蛇出洞也需耐心静候。   远水救不了近火,她稍作回忆,想到叶麒曾说过贺府的第二大主事人是他的大堂兄贺松,心念一转,决意去找一下此人,看看有没有可能帮得上忙。   她早前虽然来过几趟贺府,但每次最多就是去叶麒的屋子里泡个汤泉、或是在他书房听他们筹谋部署,其他几院逛都没有逛过。   找贺松倒也费了一番折腾。   这个时辰,府中众人都在梦乡之中,贺松也不例外,他正搂着娇妻于榻上酣睡,忽听“叮”一声响,但见一柄匕首咔嚓插入床板上,吓得连滚带爬,嗷嗷直叫“有刺客”。   蹲在对面屋檐下的长陵嘴角一抽,眼睁睁看着贺二主事将府内一应守卫都唤来了——她不得不暂时脱身出府,毕竟她和叶麒这位胆小如鼠的堂兄还没有正式打过照面,万一他脑子不好真把她当刺客来问候,那场面可就精彩了。   离开贺府后,长陵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贺松能不能看到系在匕首上的字条,想到方才他那副怂样,又觉得就算他看到了大概也没有本事把叶麒从宫里救出来。   “既然是姓符的挖的坑,”她心想:“还是得从他身上下手。”   回到符府后,长陵悄无声息地翻进别苑,换下夜行衣,打算趁符宴归尚未回来时再仔仔细细夜探一次丞相府。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轻轻叩了两声,“师父,睡了吗?”   长陵闻言立刻开门,往外看了一眼,确认只有符宴旸一人,将他放入屋中,关门问道:“见到小侯爷了么?”   符宴旸一头奔波的热汗未消,摆了摆手,“他被软禁在弘化宫的那儿的偏宫里,守备森严,我进不去。”   “弘化宫?”   “就是个冷宫,不过那冷宫也没什么后妃,即便如此,那也是在后宫的地盘,外臣是不能随意入内的……”符宴旸歇了一口气,双手叉腰道:“我去的时候,刚好撞见皇上还有我哥他们出来,还跟着太医,我就灵机一动,去悄悄找那太医打探……那个陈太医是太医署的老大,医术高明,以前经常来给我看病,和我们家关系很熟……”   长陵耐着性子听他说了一溜找不着重点的话,当即伸手打断道:“然后呢?”   “他说小侯爷受了心脉之伤,这倒还不致命,最多就是会昏多醒少,慢慢调养总能好转……现在的问题还是他的筋脉宿疾,这老毛病太医署的医官没辙,江湖上的神医也没辙。”符宴旸说完话紧张地看着长陵,“喔对了,陈太医说了,除非有大罗神仙下凡给小侯爷施真气,或者是服用仙丹,不然……可能这个月都撑不过去了……”   长陵心头一凛——当日姑姑施的那一掌确是伤了心脉,此言应当不虚。   本以为万花宝鉴多多少少能对叶麒的病有所缓解,想不到……他的境况到了这样危机的边缘了。   符宴旸看她神情都黯淡下去了,弱弱道:“师父……你,你也别太难过了,小侯爷的病……我们心里都有数,如今这……也不算意外。”   长陵心念电转到了九霄云外,没认真听他的慰藉之词,只道:“他既然病的这么重,沈……皇帝为什么要把他软禁起来,不放他回贺府去?”   “这个嘛……我也说不上来,也许皇上存着就近好观望的心思?”符宴旸道:“其实我大哥,好像没有加害小侯爷的意思,我不是说他没有这个心啦,我是觉得,他可能也觉得没有必要了吧……”   长陵心道:他倒不需要亲自动手,把叶麒摁在宫里,拖都能拖死他。   怪不得他能表现出一副慷慨襄助的架势,说什么武林大会之后任凭他们双宿双栖——照这个架势,不用等到那时,小侯爷就自己上西天了。   长陵来回踱了两步,问:“你有办法把我混到宫里去么?”   符宴旸“啊”了一声,“皇宫哪是那么好混的……我又不会易容术,要不然,把你变成我,说不准就混进去了……不过,就算你进去了,要混到弘化宫里去,也不容易啊……”   长陵问:“若是我能自己混进宫,之后,你能扮成刺客,帮我引开弘化宫的守卫么?”   符宴旸一脸惊悚的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一个负责抓刺客的常侍,要我……扮刺客?”   长陵面无表情睨了他一眼,“愿意还是不愿意?”   符宴旸被这略带杀气的眼神煞到,咽了咽口水:“愿意。”   *****   进皇宫不是一件难事。   尤其是当下符宴归有求于她——她还得扮成一个孝女回到荆府操办后事,将荆氏一应资源如他们所愿来分配,中间的环节只要故意不予配合,就有得让符丞相头疼了。   回到荆府办丧事的第三天,在频频惹出骚乱之后,符宴归终于不得不将长陵单独请到一间房去,问:“符某已解开小侯爷周身穴道,让太医竭力救治,姑娘怎么还……”   长陵理所当然道:“话都是符相说的,小侯爷究竟是死是活,我没有眼见为实,怎么确信你没有骗我呢?”   “现在就算是我想要单独见小侯爷一面,都得经由皇上的首肯,”符宴归道:“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这个局面是符相造成的,我可管不了那么多。”长陵笃定道:“只要见不到小侯爷,我就当做他是死了,刚好今日荆氏一族上门议事,我就搅个天翻地覆,告诉他们荆无畏真正的死因。”   符宴归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应承道:“好,此事我会安排,不过到时你也许只能远远看他,不能单独见他,这个条件,你能否接受?”   “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天使们的投喂,这两天忙着给娃入幼儿园准备资料什么的,没有那么多时间码字,字数不够多还请见谅。 第一零二章: 剑痕   长陵本来以为符宴归权势滔天,进宫见个病患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想不到他还真走了个过场,往沈曜那儿报备了一下——沈曜自然而然将她传召入殿。   大抵是会武宴那会儿见过一回,这次觐见并没有之前那么大的情绪波澜,她不动声色的行过君臣之礼,看沈曜对符宴归那副既要依仗又透着防备的态度,不由自主想起了叶麒之前关于馄饨、面还有煎饼果子的比喻,忽然觉得这看似居于高位却时刻如履薄冰的皇帝倒也有两分可怜相。   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   但愿在她亲手血刃沈曜之前,他还能悠着点,别那么快自取灭亡。   符宴归说过了来意,沈曜点了点头道:“原来当日长亭姑娘与贺瑜走散了,难怪没有见到伤他的凶徒……”   长陵倒有些意外,她看沈曜言辞间颇有对叶麒关怀之意,仿佛不怎么希望他死。   转念一想,登时又想通了——这大半个朝廷都在符宴归的掌控之下,叶麒若是死了,沈曜不就连个平衡掣肘的人都没了?   正想着,但听沈曜问她:“当日贺瑜离开金陵城,前去燕灵镇,究竟所欲为何,你跟在他身畔,应当知悉一二吧?”   长陵早猜到他会问这一出,答道:“他听闻燕灵山中藏有武功秘籍,或可根治他的筋脉淤结之症,所以特意赶去……”   沈曜问:“喔?那你们可找到了那秘籍?”   长陵道:“找到了,那秘籍名为‘万花宝鉴’。”   沈曜闻言身子往前一倾,“朕似乎听过这名字,好像是……是什么和尚传下的功法?”   符宴归帮长陵答道:“回皇上,此典籍乃宝志禅师所创,与释摩真经齐名。”   长陵没想到符宴归知道,心头微微一震,沈曜听到“与释摩真经齐名”时整个人也撼了一下,忙问:“那宝鉴现在何处?贺侯可练成了?”   “宝鉴刻在燕灵山瀑崖之后,贺侯花了几日时间记了下来,只是宝鉴中的功法寓意深远,难以捉摸,原本贺侯是打算回金陵后再请高人来钻研,谁知路上遇到了意外……”   长陵故意真假掺半的说,为的就是要沈曜觊觎这万花宝鉴,悬崖上刻的那些村长应该在临走前毁了,等沈曜的人去了之后看不到全本,当然会竭尽全力救叶麒的命。   果不其然,沈曜的脸上已经浮现了按讷不住的意味,他问:“听符相说,你懂针法,或可唤醒贺瑜,此言当真?”   长陵点头道:“臣在江湖时因缘际会学过南华针法,可以试试,但不能保证能否奏效。”   “好。”沈曜一抬手,“朕,让你一试。”   *****   弘化宫确实守备森严,光从正门到后园的那一段距离,沿途的守卫简直就差没排成一条长龙,不带断层的,那用来软禁小侯爷的一栋楼,上下层都堆着人,长陵这一路走的规规矩矩,脑内已演练过了一次刀光血影,只待去而复返时,下手更为干净利落。   可能是担心贺小侯爷醒来把秘籍透露给其他人,沈曜这会儿居然亲自跟来,约莫是怕小侯爷被人一针戳死,还捎带了太医署的人,符宴归也随侍在侧,更多的时候,他暗中留心着长陵一举一动,仿佛唯恐她做出什么团灭之举来。   然而长陵此时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失仪之举。   从她跨入卧寝那一刻,看到静静躺在床榻上的熟悉的身影,连日来高悬彷徨的心逐渐飘了下来。   终于见到了,五步之遥,看到他双手交叠在胸腹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哪怕是身处这囫囵天地,仍有一分安心。   纵然是她单枪匹马而来,只要他还活着,就不是孤军奋战。   长陵眸光微微一凝,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陈太医为他诊过脉,微微摇头后,沈曜道:“长亭姑娘打算如何施针?可需太医们配合?”   “不必。”床边的几案上已经摆好了各类银针,长陵慢步上前,于床边坐下,先是轻轻托起他的手搭向他的颈脉,感受到那荏弱不堪的脉息后,左手顺势捻起银针,朝他眉冲穴施了第一针,随即第二针也淡定的落下。   事实上,南华针法只能驱毒,并无驱淤治病之效,她所施的仅仅就是最基础的排毒针法,纯粹是来装装样子,并不真的打算靠这一出来救他于水火。   就在她将针施到他手中穴道时,一个刹那,叶麒的小拇指似乎若有若无划过她的手心。   这动作弧度非常小,小到床边盯梢的沈曜等人都没有察觉,长陵手下没有停顿,心头却是一颤,她故意佯装测算他的脉息,将他另一只手换了个位置,下一刻,掌心处又被轻轻一挠——依旧是小指。   长陵怔怔望向叶麒,他依旧一动不动,连睫毛都不曾晃动过。   她知道,方才那两下绝不是错觉,而是他的暗示!   按捺住心头的狂喜,她维系着脸上的古井无波,直待将一套针都施完,两人都没有露出端倪来。   沈曜歪着脖子,看他还是那一副垂死待宰的模样,不由皱起眉头:“贺侯看去,怎么好像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长陵将针放回几案上,站起身来,对沈曜稍加抬袖为礼,“皇上,看来是臣托大了,贺侯的伤势过甚,臣也无能为力。”   “你……”沈曜手指一指,看符宴归盯着,又垂放而下,“罢了罢了,你也是一片好心。”   确认过叶麒醒不过来,沈曜便一撂袖子,道:“既然无能为力,就不必在此多留了,都且散了吧……陈太医,贺侯的病,还是由你主治。”   “遵旨。”   临出门时,长陵用余光悄然瞄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出了弘化宫,日落的霞光已倾斜宫宇,沈曜与一行侍卫队浩浩荡荡扬长而去。   符宴归亲自送长陵往宫门方向而去,他拢着袖子陪她一路向前走,看她一路不言不语,先开口道:“你看到他了,应该知道我没有骗你吧。”   “嗯。”   “只是他的宿疾……”   “我知道,和你无关。”   “我还是会尽力为贺侯想想办法……”   “这种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就不必说了。”长陵顿足,看向符宴归,“符相尚有政务要处理,我自己回去便好了。”   说罢,也不理会符宴归的神色,脚下如生了风一般快走几步,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长陵人是往宫门去的,却在半途中拐了个弯,闪身进了一条偏道,却没有看到本该等在这儿的符二。   她微微一讶。   原本说好了待她出来在此等候,天黑以后他乔装刺客引开一部分弘化宫的守卫,她再趁虚而入为叶麒疗伤。   不过就在方才见过叶麒一面后,她临时改变了计划。   除了那两下指尖触掌心的暗示,实则在她起身挡住沈曜他们视线的那一刻,叶麒的唇畔稍稍动了那么一下。   他无声对她说:回去等我。   回去,是告诉她此地危险,不要做任何事;等我,是望她信任他,能够自己走出宫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与叶麒之间已是无需多言,三言两语,可知彼心。   她本来是想和符二知会一声,怕他尚不知情回头别一个人往火坑里跳,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自己放她鸽子。   长陵心道:莫不成是这小子临阵退缩了?   也好,省得她要编个取消行动的理由。   长陵“无事一身轻”的出宫回相府去,殊不知她前脚刚走,符宴旸后脚就翻了个墙,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   他身上背着包袱,里头装着夜行衣,方才来的路上不小心被常侍长拦下,费劲了脑子才糊弄过去,这一耽搁就与长陵失之交臂。   符宴旸等了又等,迟迟不见师父出现,心里头不由焦躁起来:难道我师父已经露出什么马脚来,被逮住了?   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不可能,就凭我师父那身手,要逮住她还不得闹得翻天覆地的,哪能这么平静?   符二来回踱了好几圈,忽然想到什么,“呀”了一声,“会不会是我大哥察觉到不对,自己亲自盯梢,师父才脱不了身的?”   *****   长陵自是不知自己那个不着边际的小徒弟正满皇宫的瞎转悠,她回到符府之后,装成游园赏景的样子四处走动,想着趁符宴归没回来之前,再认认真真筛一次这座丞相府。   前两日一门心思都扑在营救小侯爷身上,这会儿暂时喘息的档口,正适合用来查一查姓符的底细。   从第一次在五毒门外,再到入金陵……乃至此后种种看似巧合的相遇,这位符相总是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   藏?   如果说,现在她所见到的是他想要给她看到的样子,那么在他藏匿之前,应当还有另一副光景才对。   想到这,长陵整好止步于符宴归的书房外,她正想推开房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来老爷的书房?”   长陵回过身,见吕碧琼微微一讶:“南……荆姑娘?”   看着眼前这个有好一段时日没见的丞相侧室,长陵心头忽地一跳——对了,吕碧琼十年前就被符宴归带入府内,她怎么就没有想过借用一下她的眼睛呢?   “碧夫人,好久不见了,这两日还没来得及过去问候你。”   吕碧琼显然也是消息灵通的,她很快调整了一下神色,“荆将军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姑娘……还当节哀。”   长陵不置可否的点了一下头,“对了,我刚从宫里回来,符宴归让我到他书房里帮忙取一份卷宗,不知碧夫人可否一起帮忙找找?”   碧琼听她直呼其名已是有些惊诧,再听她说到卷宗,心中却是有些难以言喻的低落,“老爷向来不肯我动他的卷宗的……想不到,他对姑娘如此信任……”   “这卷宗本是和荆家有关的,碧夫人不必多想。”长陵一边说,一边推开房门,迈入屋中,吕碧琼紧步跟上,看长陵自然而然的踱至书桌前,随手翻看卷宗扉页,又随手放下,看上去真的像是在翻找卷宗的样子。   吕碧琼心头疑虑犹在,但又觉得这位荆姑娘要是真的有什么企图,大可趁没人的时候溜进来,如此大张旗鼓,倒也不像是在说谎。她站在书桌旁,只盯着长陵,自己却没有动手,看长陵翻来覆去地,忍不住问道:“老爷可有说她想找的卷宗是什么样的?”   书架上摆着一摞摞的卷宗,封皮不是蓝色就是墨绿色,长陵稍微瞄了一眼,瞎扯道:“只说是绿色封皮,第一页就写着荆……写着我爹的名字,咦,怎么就没有呢?”   吕碧琼忍不住也帮忙上手翻阅,长陵看她上钩,不留痕迹的放慢手中动作,眼神飞快地巡了一圈书房——以前住在符府时她也悄悄来过,但那时只是深更半夜在柜子抽屉里翻找东西,并没有认真观察过房内的陈设布置。   桌、椅、柜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漆光暗沉,应当是用了有些年头了。   墙面微微泛着黄,连椅子上的白貂皮都起了点球——这符相倒是个念旧的,这间书房至少几年内都没有翻新过的痕迹。   长陵最终把目光落在了书桌边上的一幅字画上——一幅纸绢卷轴的史箴图,画风细致入微,笔法如春蚕吐丝,便是连长陵这种不懂书画之人都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吕碧琼见她找卷宗找到一半,突然走神去看画,有些奇怪道:“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幅画的气质和符宴归不太搭,”长陵淡淡道:“我以为当丞相的人,屋里挂的当是那些气吞山河的水墨画……”   吕碧琼微微一笑,“这幅画乃是前两年皇上赠的,讲的是汉臣保护元帝的故事,其实老爷一向不喜欢在房里挂字画,不过既然是皇上所赐,总不能把画藏起来吧。”   长陵“喔”了一声,终于找到了违和之处——这面墙下,既无柜无椅,也不见任何摆设,反倒是衬这这画有些突兀。   她问:“这以前不挂画,就这么空着么?”   吕碧琼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以前,这里挂着一把剑。”   剑?   长陵微微蹙眉:若她记得没错,符宴旸分明说过,符宴归从不用剑,一个不碰剑的人,为何会在房里挂一把剑呢?   “什么样的剑?”   吕碧琼眸中泛过一丝难以言说,她方才本是随口一说,眼下看长陵特意问起,又不知从何形容,只闪烁其词道:“就是……一柄普通的剑,碧琼也不知那剑叫什么名字。”   长陵更是莫名其妙:她只是问剑的样子,又没有问剑的名字。   她放下手中的卷宗,走到画下,心道:若是挂了许多年,剑所在的位置应当会比墙面更白。   思及于此,伸手将史箴图挪开。   此时,呈现在眼前的,是曾经悬挂其上,岁月印在墙上的剑痕。   剑长三尺,剑宽三寸,剑柄平直,剑尾微垂而曲。   长陵的瞳仁中就像划过了一道尘封多年的剑光,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她手一松,史箴图跌在地上,不等吕碧琼开口,人已经奔出书房。   *****   马儿往符家的竹林山而去。   就是那时教符宴旸孤鹤剑的竹林。   脑海里回想起符二说过的几句话:“不过这漫山的竹林倒是我大哥找人种上去的……”   “你大哥喜欢竹林?”   “不喜欢哪来的闲情逸致捣腾这么多竹子……他还在山上盖了一栋避暑的屋子呢……”   皓月当空,夜色阑珊,竹林处处都有蟋蟀鸣叫。   长陵一路奔往山峰,却在看到栋避暑的屋子时慢下了脚步。   那是一间木屋,屋外石桌上摆着一个棋枰,几把竹凳乖巧的绕在桌旁。   再平凡不过的乡间小屋,平凡到……昔日与凌绝山上,越二公子用作练武修行所盖的那一间别无二致。   好一会儿,长陵才迈向前,轻轻推开屋门。   屋内的布置极为简洁,桌椅榻都由竹子搭成,一呼吸间都是竹子的清香。   长陵不小心撞歪了摆在八仙桌角的小炉子,低下头时,但见桌上除了笔墨纸砚外,还摆着一个软枕。   曾经,有一个人因为抱怨画拳谱手酸肩疼,另一个人亲手缝了垫手的软枕。   长陵心悸之剧,已听不清屋外的风声呼啸,屋内漆黑一片,但她好像根本不需要光也能前行,她止步于窗边竹柜前,拉开柜子的第一个抽屉。   抽屉里是一把长剑,剑鞘通体幽黑,月光过窗映照,透着微微的蓝。   剑柄微微回扣,生铁的光泽昭示着岁月的流逝,以及来自曾经所向披靡的过往。   暮陵剑。   暮字,既代表暮色无形,又代表墓之将至。   那本是越二公子,越长陵的剑。 第一零三章: 追忆   一个时辰以前。   符宴旸揣着个包袱在弘化宫附近东溜西晃,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生怕长陵孤勇闯宫,关键之时自己起不到“引开追兵”的用途,无奈之下只好蹲点守着,望能及时止损。   区区一个新入宫的散骑常侍,在不该出现的时辰频频“路过”,初时人家还念着他是符相的弟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连巡宫的羽林军都给招惹来了。   羽林巡军皆是沈曜的心腹,也不听符二少的巧言令色,说什么都要去搜他的包袱——那包袱里装着两套夜行衣,真被搜出来就有嘴说不清了,符宴旸眼看要亡,撒腿就跑。   符二少武功练的一般,逃跑的功夫倒学了个九成九,一眨眼的功夫就蹿没了影,好容易甩开羽林军,气都没喘匀,身后突然有人伸出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不等符宴旸头皮吓的炸开,就听到那人先道:“是我。”   符宴旸难以置信转过头,“大、大哥?”   符宴归似乎有些无奈,将他手中包袱一把夺过翻开,看见里头黑色的衣服,“我要是不来,你们是不是还打算扮成刺客夜闯弘化宫?”   “我……”被识穿了,符宴旸自知在自家兄长面前解释无效,索性道:“我都没找着我师父呢……哪敢一个人闯进去?”   符宴归愣了一愣,“长亭没来找你?”   “没……”符宴旸答完,倏地抬起头,“大哥你会在这儿出现,是早就知道我们搭伙了?”   符宴归没顾着回答这一问,他眉头一蹙,忍不住暗付道:她不想救他了么?   不,她进宫的目的昭然若揭,临时变卦必有缘由。   符宴归忽然想到了什么,眸光一凛,立即就要转身而去,符宴旸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哥,这羽林卫可都等着逮我呢,你你你可不能这么跑了啊。”   “你去太医院,找陈太医,让他帮你把这包袱里的东西换成艾草,羽林卫那儿自然无话可说。”符宴归随□□待一声,迫不及待的走出几步,又想到了什么,回头道:“对了,还有一事,事关重大,你务必要办。”   *****   符宴归赶回丞相府的时候,吕碧琼坐立难安地在书房内来回踱步,长陵掀开那幅画后突然暴走,这事实在蹊跷地令人心慌,正犹豫着要否派人去追踪她的下落,外头的小厮道了一声“老爷回府了”。   吕碧琼几乎是冲出屋门的,书桌与书柜的卷宗被翻成一团乱,符宴归自然知道自己这个侧室是没有这胆子的,不等她开口解释,他先道:“荆姑娘可进过书房?”   “是啊,她说是老爷让她来找荆家的卷宗……”吕碧琼忙道:“我不放心,所以跟进来看一看……没想到……”   “她动了这幅画?”符宴归直接截断她的话头,眼神瞄向墙壁上微微有些倾斜的史箴图。   吕碧琼有些无措的点了点头,“她一看到画后的剑痕,就疯了似的跑了出去,我根本就追不上她……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话没说完,吕碧琼注意到符宴归的脸色骤然一变,她跟随他多年,看到的从来是他清风徐月般的从容,甚少见他流露出这般神色,符宴归喉头一动,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一天总该来的。”   “老爷此言……何意?”   符宴归面上隐约的一点惧意淡了,他看也没看吕碧琼一眼,飞快的出门上马,策出相府。   *****   竹林中,木屋内,长陵缓缓捧起那一柄离开她十一年有余的暮陵剑,想起神匠董志铸出这柄剑时,本取名“鸿雁”,但越长盛却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说:我恨鸿雁轻,难渡天下人。   后来,这柄剑随她披荆斩棘,与她经历了数不清的刀光剑雨,多少昔日令人闻风丧胆之人最终都死在了暮陵剑下。   却没有想到在不知何时,剑被人偷偷换去,以至于那睥睨天下的二公子终究挥不去那本可当场斩杀仇敌的一剑。   长陵以为,付流景早该将这柄剑丢了,万万没有想到他能把它存留至今,甚至一度挂在自己的书房壁上。   她荒唐的笑了一下,眸中是抑制不住的冷冽——一个人的心究竟会冰冷成什么样,才能如此毫无芥蒂地直视自己犯下种种罪过,并若无其事地一天又一天的活在这个世上?   木门在夜风中摇曳,咿呀咿呀之声不绝于耳,就在这时,声音戛然而止,一个脚步声停在门前。   长陵先是一愣,回过头,看到符宴归站在门边,看他将目光从她身上落在了她的剑上。   月光幽森,照着他半边侧脸阴阳不定,长陵隔空与他对视了一眼,霎时间,只觉得世事何其讽刺,如果那一年茂竹林初遇时见到的是这副面容,她早该一刀将他了结。   “符宴归,啊,不,”长陵哂笑一声,轻飘飘道:“应该说是付流景才对,怪我眼拙,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符宴归一手撑在门边,没有跨入,他再也不是那番波澜不惊的自若,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几度欲要开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长陵往前走了两步,道:“真不愧是我的‘知己’,知道我想杀人,就自己送人头来了。”   “嚓”的一声,伴随着嗜血的响,剑与鞘彼此错开,露出尘封已久的寒芒——久别重逢,剑与主人却毫无生疏之感,于漆黑的夜屋中神龙摆尾般的一转,剑尖直指眼前之人,哪怕犹距三尺,剑气好似寒霜,令人望而生畏。   符宴归没有一点儿防御或逃跑的意思,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眸色深沉:“你要杀我,我逃到哪里是逃?”   长陵看他丝毫不愕的样子,微微有些惊讶:“你早就认出我了?”   “武林大会时,我看到的身法。”符宴归道:“那时,我才起了疑心。”   长陵道:“你既早有察觉,何不下手?”   符宴归慢慢低下了头,轻声道:“长陵,你到现在还认为我想杀你么?”   长陵心中最后一丝冷静都消弭了。   她道:“喔?你的意思是,你在我身上下同心蛊,是下着玩儿的?”   “你若告诉过我你就是季子凝,哪怕一次暗示……我又怎么会伤你分毫?”符宴归沉沉一叹,抬眸,直视她,“我瞒你至深,你又何尝坦诚相对?”   “坦诚相待”四个字好似荒诞的卷成了风,刮向她久而未痛的魂魄。   竟不知他死到临头,还妄图遮掩曾经的不堪。   “原来你爱我至此,肯为报仇不惜一切,”长陵语气平静道:“那你杀了我之后,怎么又不报仇了?杀死付流景心上人的人就是付流景,那你……怎么不杀他?”   “谁说他没有?”符宴归身子往前一倾,居然不顾那剑尖又近颈一尺,“你到现在……到现在都没有想起来吗?十一年前,你跌入瀑布之中,是谁,陪你一起跳下去的?”   长陵心头一凛,“你说什么?”   符宴归深深地看着长陵的眼睛,说道:“那瀑布将我们冲到河岸边,我……我背着你走了一日一夜,穿过荆棘岭,攀上安陆山……这些事,你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吗?”   这一句话猝不及防地钻入她的耳中,汇成一股记忆的河流,汹涌地撞击着她的心口。   那些被她抛到九霄云外,那些以为从未发生过的事,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   十一年前。她落入瀑流中,在令人窒息的天地中沉寂了许久,突然睁开眼,望见了一片黯淡的天色。   她发现自己躺在伏龙河的岸边,但她五脏六腑乃至每一寸肌肤都痛不欲生,甚至没有撑坐而起的气力。   她勉力偏过头,看到付流景气也一身湿透,气喘吁吁地跪在岸边,看上去像是刚从河流中爬上来的。   分明记得自己将他一掌推回岸上,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看长陵望来,付流景欣喜若狂的爬到她身侧,“你醒了?”   她冰冷道:“付流景……你究竟还想干什……”   话没说完,一口毒血呕出,付流景大惊失色,连忙将她扶坐而起,盘膝于她身后,以寒冰指封她周身穴道,又将徐徐内力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一股股寒意如雪虐风饕般透过背心蔓延周身,刺骨奇寒令她不由打起了冷颤,付流景抖着唇道:“同心蛊毒一旦毒发极为迅猛,但若能以寒冰之意冻结周身血脉,就能暂时止、止住毒性……只要不伤及心脉,事后再驱毒,便不会致命……”   他一边解释,一边恨不得将全身的寒冰之气都输给她,然而却遭到了长陵体内的释摩真气的抵触——付流景忍了忍,没忍住,“哇”一口喷出血来。   习武之人皆知,两种截然不同的真气,若是弱的一方强行加诸于强的一方,输真气者轻则经脉尽断、武功全失,重则走火入魔、命丧当场。   付流景为她渡气的每一分,每一瞬,都意味着以命换命……甚至以命换不了命。   长陵恨他至极,此刻受他施恩更是厌恶不已,她咬牙道:“姓付的,不必假惺惺了,你若是为救我而死,我必不会谢你半分,你若不死,我必杀你。”   “好。越长陵,一言为定。”付流景忍住战栗道:“我救了你之后,你来杀我,但你若现在不受我的真气,我就……咳,我就当做是你舍不得我死……你不愿报仇。”   她双眼一睁,竟无可辩驳,抵御之气瞬间弱了不少,付流景双掌用劲,但听一声崩响,左手手筋绷断,他再吐出一口血,红着眼眶继续为她输送真气。   直至暮色降临方终。   付流景擅长医术,他知道寒冰真气仅仅只能维系她不到两日的封穴状态,除非在这两日内能将她置身于极为冰寒之地,否则,一切努力将付诸东流。   他望着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安陆山,山上初雪凝冰,必有雪洞,只是通往那座山先要穿过眼前这一片荆棘岭。   缓过气后,他一句也不问背她起身,往荆棘林而去,长陵方从昏迷中醒转,看到那带着毒刺的荆棘,心头一跳:“你做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碰到它们的。”   他一手绕到身后揽住她的腰,那断了筋脉的另一只手勉强抬起,拂过眼前所有碍事的荆棘,就这样一步步向前而去,任凭荆棘刺划过他身上每一寸体肤,也没有停留半步。   直待天亮,他们方才穿过荆棘岭,踩上平地时,长陵看到他所站的地面,鲜血一滴一滴沿着那具体无完肤落下。   他继续背着她往安陆山而去,实在走不动了,就会停下来,为她找水喝。   长陵没有抗拒的能力,更多的时候,她的心凄凉一片,一言不发。   付流景为她烤好了鱼,看她不肯吃,便道:“你若吃了这只鱼,我便让人去救越长盛。”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道:“我大哥没死?”   “在没有得到他的亲笔书鉴前,沈曜是不会杀他的……”付流景道:“我也并非不留任何后手。”   长陵不知他所言真假,但哪怕有一丝可能性,她都不愿放弃救长盛的希望。   她吃下那只鱼后,便见付流景用一只竹哨唤来一只飞鹰,撕下一块布裳来写上血书,让鹰托信而去。   天一亮,他又背她往雪山而去,同心蛊毒和寒□□时而侵蚀着她的身体,长陵时昏时醒,但每一次醒来看到的都是他背着自己往山上爬,回过头时,沿途是一片血红的脚印。   “为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问他,“你知道的,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心软。”   付流景道:“我救你,就是我想救而已。”   她道:“就像你想杀我一样么?”   付流景脚步一顿,他望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道:“我知道无法弥补,但我不能什么也不做。”   即使听到这样的话,长陵想要杀他的心依旧不减分毫,她只是忽然有些迷茫,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付流景一心想带着她到安陆山的冰洞里,可是江湖第一智囊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那一日艳阳高照,等他们抵达山峰时,冰洞里的冰雪已经化了。   他绝望的看着光秃秃的岩洞,强自镇定下来,道:“没关系,我可以再翻一座山。”   然而他刚走出两步,却支撑不住的跪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耗光了所有力气。   长陵看着他浑身战栗,用双拳死死捶地,眼泪禁不住地流着,哭得像一个被人抢了糖的孩子。   无所不能的付流景,终于也有无可奈何之事。   那贴在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也脱落了大半,长陵伸出手,揭了下来。   她终于看到了他的真正面貌。   “付流景,你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般深情。”长陵淡淡道:“你要报仇太容易了,不需要用到什么同心蛊,也不需要偷换我的剑,你只是……想要我们越家亡而已。”   付流景浑身一颤,他以为她一路没说,就不会想到。   长陵道:“我不知道你为何选择了沈家,但既然做了就要认,不要被自己感动,也不要怪造化弄人。”   “好,越长陵,你听好了,我本名叫符宴归,我一开始以付流景的名义闯荡江湖,接近越家,为的就是击溃越家,我不是追随沈曜,而是利用沈曜,因为几大诸侯之中,只有他最弱,只有他最蠢,”他一字一顿道:“只有他才能让我们符家登上王图霸业。”   体中的冰冷之意逐渐消退,长陵忍住没有倒,听他跪在自己的跟前,红着眼道:“但我符宴归对天发誓,倘若我知道越……”他哽咽了一下,继续道:“越二公子就是季子凝,我愿意放弃我的野心、我的抱负,我愿意追随越家,愿意追随你,一生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在洗白符,只是在还原一些旧事。只是……也许曾经的符也有过真心。 第一零四章: 杀剑   安陆山上,付流景的那一番剖白并没能令长陵动容。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又何其漫长,一个昨日才屠尽越家的刽子手,究竟该怀揣着何样的心情,才能涕泪交流的说出‘一生无悔’这重如泰山的四字诺言。   他所犯下的过错,既不可用人之常情去谅解,亦不能用世事无常去淡忘。   佛说,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谁说报仇未必就要取人性命?谁说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大的折磨?   这种话,都是因为杀不死、下不了手的人,用来骗人慰己的谎言。   感受到生命最后的微薄力量正在流失,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道:“你说……你若知真相,愿意追随我,你现在知道了,而我即将赴往黄泉,这条路,你追么?”   付流景浑身一颤,他怔怔抬起头,迷茫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好,我随你去。”   他强提一口气将她抱起,走到悬崖边上,足下云雾缭绕,望不见底。   付流景望着她道:“若有来世……你还会恨我么?”   “你此生做了孽,来世,谁知会轮回成什么?”长陵道:“我不会再记得你了,不记得,怎么恨?”   果然没有如愿以偿听到他想要听的,付流景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笑,“长陵,你真是心狠,二十年后,我变成狗,变成鸟,哪怕是变成一只虫,我也会去找你。”   说完话,他纵身一跃,与她共同跌落山崖。   直到他当真与她共死的那一刻,长陵忽然觉得这笔生死债大概就到此为止了。   殊不知,多年后当她再度睁眼时却将这两日所经历的都忘了个干净,以至后来重逢符宴归,她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   这小小的竹屋中,已盛不下这倾盖而来的回忆。   符宴归看长陵以剑支地,闭着眼捧着头,过了须臾方问:“你……想起来了?”   长陵缓缓抬起头,望着眼前人,神色不动:“你为什么没有死?”   大概是被她问的第一句话震住了,好一会儿,符宴归哑声道:“掉下去后,我被一棵崖中树所截,醒来时……已被人救了上来……”   “喔?”长陵冷冷看着他,“那你怎么不再跳一次?”   符宴归看着她,此时的长陵比之十八年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但那眼神却与当年如出一辙,好像不论经历多少事,不论过去多少光阴,都不曾动摇半分。   可当年的他却动摇了。   荆棘岭的毒刺令他痛苦不堪的褪去了一层皮,他瘫在江湖名医陈列书所特质的榻炉上熏了足足半个月,身体如炙如灼,心却冷静了下来。   等他能够下地,能够自绝于世时,他早已没了当初那一腔陪她赴死的热血了。   他对自己说,既然是上天要他活,那就好好的活,心爱的女子离他而去,其他的,一样都不允许自己再失去了。   符宴归想到此处,眼神不再闪躲,直视长陵道:“我想知道,是不是就算你想起了我当初做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心意,哪怕只有一分一毫,都没有么?”   不等长陵开口,他又道:“我若真是铁石心肠,或是贪生怕死,我早就杀了你了……或者,在我认出你之后,我就会把这间茅屋烧掉,把所有关于付流景的一切都毁掉,让你永远都认不出我来……可我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道:“我拿我的命来搏一局,搏你能看到我的真心。”   长陵握剑的手微微一滞,听到这句话,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儿松动之意,符宴归伸出手掌拍了拍自己的心,“好,如果是我不论做多少事你都执意报这个仇,那你往这里刺……如果你连一丝情念也不顾……”   话未说完,但听“嗤”一声利刃穿破皮肉之响,暮陵剑精准无误地透过他食指与拇指之间穿胸而过,正是心脏正中的位置——在两寸的位置上停了下来。   鲜血一滴滴渗过外裳流淌而出,一下一下剧如擂鼓的心跳顺着剑锋传递到剑柄,符宴归难以置信低下头,他能感受到那剑尖离心只剩一毫之距,只听她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的真心……从来没有。可惜,有件事你可能是忘了……我乔装过几日‘季子凝’不错,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越长陵。”   她一字一句道:“越长陵为付流景挡过多少刀与剑,为付流景苦思冥想了一本拳谱,他们一起喝过多少酒,一起经历过多少生死之战……越家老二,待你不薄,你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他,或者……你为什么从来没有相信过他?难道三年的兄弟之情、生死之谊,比不过三日的春光浪漫,镜花水月?”   符宴归一凛,长陵嘴角微微一弯,这笑意中既有讥诮,更是浓浓的悲哀:“你说了这么多过去,没有一次提及那些死去的越家军,那些被雁军杀害的泰兴城百姓……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你对误杀‘季子凝’的悔恨……”   长陵道:“付流景,你的心,可还有情,你的血,可还有义?”   符宴归的目光空落落地从暮陵剑上回到她的身上,脑海中蓦然闪过许许多多与越二公子相处的画面,那些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不敢深思的每一幕。   屋外隐有雷鸣,长陵眉睫不动,不知怎么,她的呼吸微微有些颤意,语气却淡薄地像一道风:“你可还记得,在十字崖上,你曾立过的誓言?”   他的身形极轻的颤抖了一下,“记得。我说,‘皇天在上,我付流景与越长陵结为生死兄弟,今后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神天鉴查,报应昭彰。   那一日,是越二公子生平第一次,与天诺,与地诺,誓将此生以酬知己。   “你记得就好。”长陵一字一顿道:“付流景,天不报你,我来报。”   下一刻,锋利的剑破膛三寸而过,伴着“滴答”“滴答”两声血溅地面,屋外下起了倾盆大雨。   符宴归抓着剑刃的那只手逐渐松开,想伸出手去触摸她,却只差一毫,碰不着。那双俊儒无双的眼黯然了下去,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然而涌出口的除了淋漓鲜血再无其他。   这一个刹间,长陵看到他的嘴一开一合,在问:你爱过我吗?   下一瞬间,剑锋迅速抽离,他终于还是阖上那一双不甘,一屈一软,栽倒在血泊之中。   长陵没再看他,她左手握着鞘,右手持着剑,跨出木屋,走向徐徐而来的风雨中。   莫名地,她想起在茂竹林初遇之时,她假装成季子凝偶然救了他,秉持着一个魔教妖女杀人如麻的形象,他一醒来,就将他揪到海崖边,吓唬着要把他丢入海里。   然而他居然不慌不忙地解下腰间的牛皮壶,喝了一口酒道:“死前酒一壶,足以醉浮华……”   诗没念完,酒壶被她一脚踹入海中,他心有余悸望着崖下海,轻咳了一声,道:“……尽倾江海里,馈饮天下人。”   长陵刚走出几步,忽然看到冒着风雨赶来吕碧琼的身影,她看到倒在门前的符宴归惊叫了一声,忙冲上前跪在他身旁,看她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整个人难以置信地一震。   吕碧琼喘了两下,抽出腰间的刀,疯了一般往长陵扑去,只一招,就被一剑挑开。   长陵用剑指着她的鼻子,用越二公子的声音,道了一句:“吕碧琼,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的刀还是毫无精进。”   吕碧琼双目圆睁,暴雨洗尽剑锋上的血,露出了暮陵剑本来的光芒,她开始发起抖来:“二……二公子?”   长陵冷漠的收剑入鞘,不再多看她与木屋一眼,孤冷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雨幕中。   *****   这一场无端风雨,好似无穷无尽,无止无休。   长陵出了竹林,在望不清路的黑夜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她终于如愿以偿一剑报了仇,心中既无快意,也无悔意,唯有一丝孤意涌上心野。   从今以后,任凭岁月漫长,人来人往,再不会与此人有相见之期。   这时,宽敞的街道上隐隐传来士兵们急促的脚步声,有官兵高声喝道:“符相遭人刺杀!刺客尚未出城!快!分头搜!”   听到几拨士兵来势汹汹离她越来越近,长陵的手按在剑柄上,退身于窄巷之中。   今日此举过后,符府是回不去了,然而复仇之路却尚未渡尽。   金陵城不能呆了,她又该何去何从?   士兵们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她缓缓抽鞘而出,就在她意欲杀出重围时,忽然有个脚落地之声自她身后响起。   长陵几乎是下意识的沉肘一挥,忽然听到那人飞快说了一声:“是我。”   她回过身,一身蓑衣挡不住他眸中的光亮。   叶麒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轻轻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迟了三分钟。   写的我太纠结了没注意时间。 第一零五章: 归来   屋外骤雨不停,狂风吹得窗“叭叭”直响,雨水沿着屋檐哗啦啦流下来,丝丝缕缕缠绵不绝。   叶麒坐在外卧上的炉边,等了片刻,看一道倩影自屋内徐徐踱出,立时拾起一块宽厚的方巾罩在她头发上,替她擦干发上雨珠,道:“快到炉子边上烤烤火,淋了这么久雨,要是湿气入体,就算不生病,以后上了年纪,还是有妨碍的。”   长陵被他拉倒炭炉边排排坐下,看自己身上的织锦蓝衫甚是合身,道:“你的寝屋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女人的服饰了?”   “自然是为你备的了,上一回你在我这儿泡过汤泉之后,我就觉得肯定还有下次。”叶麒一手仍在替她擦拭头发,叹气道:“总不能老让你穿我的衣裳吧。”   “那有什么不行?你不是说过了,你连命都是我的,还……”她分明只想说句俏皮话,可是自安溪镇一别,心潮几经起伏,尤其是今夜承受了太多难以承受之重,连乍然重逢,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她伸手搓了搓微酸的鼻头,“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拿的。”   从方才带她回府,到此刻相对而坐,她都是脸颊苍白,强行支撑的模样,一句“想哭就哭吧”几欲脱口而出,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他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笑道:“当然能,不过谁让你比我矮呢?你总不想衣尾拽地的走吧?”   熟悉的调闹,熟悉的不正经,熟悉的安心。   长陵听了一笑,看他气色尚可,又伸手搭住他的手腕,只觉得这脉息比之白日在弘化宫时恢复了不少劲力,心头不由奇怪,忍不住问:“当日在安溪镇,到底发生什么事?”   叶麒被她冰冷的手刺的一激灵,反手将她的手拢到自己掌心里取暖,道:“在安溪镇时,我出了钱宅没多久,半途中遇到了符宴归……”   那夜,符宴归所带的一帮高手朝叶麒逐渐逼近,只是堵住了他逃生的去路,并没有真正痛下杀手,继而,符宴归以一招出其不意的寒冰掌袭入他背心,再以寒冰指封住他周身大穴,将他带回皇城。   叶麒对长陵道:“寒冰真气以冻人魂魄闻名,他又封住了我的穴道,太医署的陈列书又是他的人,如无意外,我恐怕得在床上躺上一段时日,不需要久,熬到我自己宿疾病发,也最多就是一两个月的事。”   这一点长陵也不是没有想到,她只是有些不明白符宴归此举的用意。   叶麒看她递来一个疑惑的眼神,道:“你是不是想问,既然他早想杀我,为何不直接下手,用这样的方式,就不怕留下什么隐患?”   长陵点了一下头。   “荆无畏才死,虽然对外宣称是意外,但荆氏一族自是不肯轻信的,倘若我也死了,贺氏和荆氏自然而然会把矛头全部指向他,在稳固荆家兵权之前,他是不会让自己处在那样的险地当中的……”叶麒道:“所以他得利用你回到金陵,所以哪怕是他悄悄将我埋了,你也不会配合他,相反,只要稍作一查,就会怀疑到他的头上,他不就又多了你这么个敌人了?”   长陵微微收紧了手指——符宴归一心弄权算计,他能做出这些事她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他如此步步为营,筹谋十余年,却心甘情愿的死在她的剑下……这又是为什么?   叶麒看炉火冒出星沫儿,忙拾起铁棍挪炭,没留心到她的神情,又道:“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我穴道虽被封锁,仍能暗中运转体内真气,想要对抗体内的寒冰之气,说来倒真是巧了,万花宝鉴第一重可御水,第二重则是御冰……那瀑流上残缺的几处字眼中,若是套上寒冰二字,便可迎刃而解……”   长陵原本还有些走神,听到后两句直接掀开披在发上的方巾,“迎刃而解是什么意思?你练成第二重功法了?”   叶麒偏过头,露出两分藏不住的小得意,“要不然,你说我怎么醒的?”   他虽然被困在弘化宫中昏迷不醒,实则仍是有意识的,寒冰真气阴魂不散地封住他每一寸体肤,越想对抗就越是逼仄,后来他索性放弃了,昏昏沉沉中仿佛回到了燕灵村瀑布之下,抬头看着那崖壁上的龙飞凤舞,仿佛看到那几个残缺不齐的文字的原貌,一个醍醐灌顶浇灌全身,被封住的真气不紧不慢地开始流动。   水可成冰,冰可为水,他能控住水,为何不能控制冰呢?   如果迦谷知道,他在燕灵村琢磨大半年都没成果的第二重功法,就这么被这小徒弟练成了——还是在睡梦中,不知会不会气到昏厥。   连日来身心上的高度紧绷,终于在这一刻得到稍许的缓解,长陵眉心上的褶皱一舒,“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叶麒耸了耸肩道:“我不是逃出来的,我是醒来之后光明正大走出来的。”   “沈曜的人没有拦你?”   “沈曜现下的处境可算是严峻了,最初,他指望着能收回荆无畏的兵权,却给符宴归反将了一军,那几名平日里忠心耿耿的军机大臣都倒戈成了符党之人,如今就连上朝时也是一门同气,有恃无恐。本来符宴归和荆无畏两人握军权一个握政权,他还能玩那种平衡掣肘的权术,现在反倒是得看符丞相的脸色了……我醒来后直接将弘化宫里那几个符宴归的人都给端了,沈曜闻风而来,自是喜不自禁,对他而言我能活,意味着符宴归还不能轻举妄动,毕竟贺家的兵也不是吃素的。”   叶麒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随手端起边上的一杯水,饮了几口,又道:“沈曜本还打算留我详议对策,不过我答应了你要来找你的,不想你等太久,就先出来了……”   大概是担心小侯爷再被人杀一次,沈曜派出了羽林卫亲送他出宫,叶麒也不耽搁,直往符府而去,谁知就在半途中遇到了长陵,他让羽林卫屏退追兵后,便捎着她回来了。   “喔对了,说了这么多,我都没来得及问你。”叶麒问:“你做什么了,把皇城的卫兵都给招惹出来了?”   这屋子太过温暖,温暖到一时将今夜的冰寒都隔绝在外,这么一提,她像是后知后觉想起来似的,过了半晌,低声道:“我杀了人。”   叶麒一愣,“杀了谁?”   “符宴归。”   她念完这三个字后,缓缓站起身来,又深吸一口气,看着摆在前方桌案上的暮陵剑,“我发现了……他藏在山上的剑,这本是我的剑。”   叶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这柄剑,小的时候他虽然见过越二公子,但大多时满心想着怎么刺杀,对暮陵剑印象不深,这一提才立刻会意,不由起身拿起那柄剑,复又放下,沉声道:“当年……就是他换了你的剑?他……是付流景?”   长陵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太平静了,浑然没有大仇得报的欣喜,甚至没有一点儿想要感慨释怀的意思。   可是叶麒知道,她那一身干脆利落的皮囊下,藏着的心,和寻常人无异。   她只是太过明是非,并以此为信念而活,以至于有任何她认知下不该发展的情绪都能被她生生捂回去,当作从来不曾有过一样。   叶麒忽然间觉得心头涌上一种说不出的心疼,他回过身,将她二话不说搂在怀中,声音发紧道:“杀了就杀了,就算你现在觉得难过,那也是情理之中。”   长陵呼吸一滞,不知是被戳中了心结,还是这一搂搂的太用劲了,她怔然道:“可是他是害死我们越家的罪魁祸首,我杀了他,本该开心才对。”   “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他毕竟是你曾经最信任最依赖的朋友,不论他后来做过什么,对你而言,总有一些回忆是不能被完全抹灭的……你为这冤冤相报而难过,为生死命运百感交集,本就是人之常情……”叶麒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哪怕不是人之常情,那也无妨,人活一世不易,只要不伤及无辜之人,有什么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随心所欲?”   “对,难过就难过好了,不要去想为什么难过,也完全不必为此自责——你只是做了一件你总会去做,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应当的事,”叶麒将她肩掰正,冲她挤眼一笑道:“反正等你明天一觉睡醒,看到如此英俊潇洒幽默风趣的人陪伴在侧,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长陵本来还有些黯然伤怀,被他后一句话惊住了,哑然片刻道:“我怎么觉得你每多练成一重万花宝鉴,脸皮就厚多了一层呢?”   “脸皮不厚哪能俘获越二爷的芳心呢?”   他说着,双手捧起长陵的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上,道:“长陵,以后你有什么想法都要和我说,不要总是把话闷在心里,好么?”   长陵只觉得掌心触碰到那砰砰的心跳,好像顺着手臂传到了她的心上,两颗心跃着相似频率,她嘴角不自觉扬起,故意道:“好啊,我现在就想知道……我姑姑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前一刻还信誓旦旦“随心所欲”的小侯爷听到这句话立马怂了,他不自然的松开她的手,踱出几步道:“我……我还没来得及查清此事,如若你姑姑所言不虚,我就负荆请罪,求得原谅为止。如果实在还是不行……那我到时……到时再告诉你另一个秘密。”   长陵眉梢一挑,“喔?你还藏着秘密?是什么?从实招来。”   叶麒刚要说话,就在这时,门外有脚步声急匆匆而来,却是一个贺府的侍从道:“侯爷,宫中派了赵廷尉来传话,说是皇上有要事召您进宫。”   “本侯才刚回来,觉都没睡,哪有劲儿进宫。”叶麒有些不耐,“替我回了,说明天再入。”   “属下回绝过了,可那赵廷尉非不肯走,说是出了这等大事……若侯爷不进宫说个清楚明白,恐怕皇上那儿交代不过去……”   “什么大事?”   那侍从急切道:“赵廷尉说侯爷前脚出皇宫,符丞相就遭了刺,如今重伤不醒,危在旦夕……皇上为此震怒不已,唯恐明日早朝朝中有乱,还望侯爷能及时进宫。” 第一零六章: 谈判   雨停了,天还未亮。   丞相府内,一片七慌八乱,惊魂不定,丫鬟们端着染遍鲜血的衣裳从屋内惶急而出,不时能听到里头传来陈太医的低吼:“血又溢出来了!快!再换药!”   寝屋内,符宴归一脸死白瘫在床上,从头到脚全无半丝活气,陈太医与太医院的人都忙不迭的围在床边,不间歇地给他胸前的血窟窿上换药止血——两个时辰过去,血时止时流,几位太医依旧紧巴巴盯着,哪敢有片刻松懈。   符宴旸眼见向来能扛天震地的兄长此刻奄奄一息的倒在那儿,心下自是又惊又痛,惊得是大哥身手了得,居然能有人行刺的成功,痛的是那一剑穿心而过,可谓一丝余地也不留。   陈太医见他跟在边上一直打转,忍不住道:“二少爷稍安勿躁,丞相先天心脏右偏两寸有余,这一剑刚好擦错而过,加之老夫及时赶到,为他服下了护心丸,只要止血得当,当能熬过今夜……”   “熬过今夜?”符宴旸听得此言,心下更凉,“今夜过后呢?”   “能熬得过今夜,那这条命就算保住一半了,过后……过后的事过后再说。”   陈太医也不多解释,撸起袖子捻针止血去了,符宴旸知道自己留着碍事,自觉扶着墙踱到门边,脑子还有一些晕乎乎的,缓了半天没缓过神。   他分明记得,傍晚于皇宫时,大哥让他去找陈太医,邀请他来府上一叙,并记得带上救命止血的灵药。   符宴旸心道:如此看来,当时大哥就有所预感了,否则陈太医从来药箱不离身,又何必专门强调救命止血?可是……既然大哥早有防备,怎么还会中这一剑?   他看门外的吕碧琼靠在柱边,一张哭红的眼不时望着天,整个人神情呆滞,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从赶到竹林木屋时,她就是这一副天崩地陷的神色,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流泪。   符宴旸走上前去,轻声道:“碧嫂……”   吕碧琼一个激灵,像是一颗魂都被抽离了大半,怔怔转过头来,“老、老爷醒了吗?”   “没有。”符宴旸道:“如果嫂嫂现在稍稍平复了一点儿,我有几个问题想要……”   “我不知道,我……我什么也没看到……”吕碧琼想也不想背过身去:“我到的时候,老爷已经、已经遇刺……”   周围有几个小厮匆匆走过,符宴旸眸光一凛,站到她的跟前,压低声音道:“嫂嫂,宫里来的人都竖着耳朵呢,你越激动,就越惹人怀疑……天一亮,刑部就会派人来问话,难道到时你也要这么说?如果别人问你,为什么深更半夜会去竹林山,你要如何回答?”   吕碧琼闻言,强行定了定神,“你……你想问什么?”   “碧嫂的剑掉在木屋外,可见你见到刺客并且动武了,但你却还好端端的活着……”符宴旸的声音非常轻,“这就说明了,你和刺客有旧交情,哪怕自己的夫君被害,你也要守口如瓶的交情……”   符二少的目光分明平和,却几乎要将她钉在柱上,“我知道你不会说,我也问不到什么,我只是想知道……我大哥,和我师父……也有旧交情么?”   吕碧琼听得此言,整个人如堕冰窖地一抖。   符宴旸看她如此反应,心中的骇意比她只多不少——真的是师父?   *****   此时的皇宫正殿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叶麒昨夜是由羽林卫亲自送回的府邸,时间节点一对便可力证清白——何况在大家心中,贺小侯爷成日溜着个残病之躯,也实在不太可能杀得了符相。   至于刺客是谁派出来的,朝臣们纵是各有腹诽,也不敢摆到明面上去说,毕竟当务之急不是捉拿真凶,而是短短几日东夏朝两大中流砥柱都先后陨落,这消息恐怕很快就能抵达左邻右舍的西夏和大雁了。   万一这两位邻居串通一气,岂非是东夏朝气数将近?   众人殿上争相谏言,有人说应集结兵力于南境,有人说北境才是破关要害,说起来倒是头头是道,单就东夏四分五裂的军权的局势来看,别说严防死守,到时那些本来就藏有异心摇摆不定的不要在关键时叛国投敌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叶麒心脉未愈加之一夜没睡,整个早朝都拢着袖子一声不吭,如今这位小侯爷可算是朝中最有分量的人物了,不少中立的官员看他板着脸不说话,便也不敢轻易妄言。   他被沈曜连夜拽着上朝,一方面是为了让朝臣们看清贺家的立场,另一方面也算是拉拢叶麒的一种方式——但凡有贺家替他撑过这最艰难的一段路,待荆氏兵权彻底归拢,他就再也不必做个看人脸色的皇帝了。   到那时……   沈曜默默瞟了一眼累的直打哈欠的贺瑜,心中暗想:就算有心也无命与朕相争。   早朝后,沈曜借商谈符相事宜把他留在御书房,顺道让太医院的人再来给他把脉,在太医们连连摇头后方才暗暗舒了一口气,假惺惺的表达了关切之意后,才放叶麒出宫。   谁知,人还没出宫门,一路上就“偶遇”了好几个来套近乎的同僚,俨然已把他当成本朝三足鼎立的最终胜利者,今后必将叱咤庙堂,不日即可改朝换代。   一脸短命相的小侯爷进一趟皇宫,恨不得将心眼掰成七八瓣,才能让自己在各种角色上无缝衔接——如今想来,东夏朝数年以来能与西夏分庭抗礼,确实与符宴归独揽朝政息息相关,如今姓符的才倒了一日,宫里就已经慌成这样,恐怕接下来,麻烦只会多不会少。   叶麒正要跨上马车,见前方刑部侍郎正步履匆匆的往宫内赶去,他心念电闪,迎面而上,那刑部侍郎见了是他,当即一抬袖道:“见过小侯爷。”   “王大人可是为了符相遇刺一案面禀皇上?不知符相伤势如何,刺客可有眉目了?”   刑部王侍郎叹了一口气道:“当时在场的碧夫人说自己没有看到刺客,刺客之事,刑部还在尽力彻查……符大人的伤势,唉,太医院的人就没踏出过符府,我看情势不容乐观啊……不过我就是不太明白,寻常练武之人,若是要徒手反抗挣扎,下意识的动作不是应该握住剑么?可是符相的右手剑痕却是伤在虎口,说明剑是顺着他的手刺过胸腔的,他这伤的……就有些古怪了……”他顿住,将手在心口处拍了拍,做了个示范道:“在遇刺前一刻还能拍着自己的胸,刺客的关系理应与符相很是相熟,然后在出其不意的情形下突然袭击……”   叶麒眸光不留痕迹地一闪,王侍郎也觉得自己说多了,忙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匆匆抱拳告辞,叶麒看他远去的身影,喃喃道:“心脏偏移……剑穿虎口……莫非……”   *****   自听说符宴归只是重伤并未身死后,长陵连觉也顾不上补,心绪不宁地在屋内来回走动。   她分明记得那一剑是正刺心口,当绝无半分生机才对,此刻却说他重伤未愈,莫非是沈曜另有阴谋,故意诓叶麒入宫?   她对朝局只知大致格局,具体如何明争暗斗始终不得要领,只凭直觉认定符宴归一死,沈曜就会将矛头挪到贺家,如今叶麒已被召进宫大半日,如何不叫她心急如焚?   “早知我该先给他渡送真气,若是沈曜要将他关起来,要想混进宫去,怕是不易了。”   她越这般胡乱猜测,越是一刻也等不下去,反正小侯爷已经和贺家上下打过招呼,她可以来去自如,好说歹说,先去确认一下符宴归的死活再说。   长陵不想引人注意,便不带剑,只想快去快回,谁知刚走到贺府大门前,便看到一人虎视眈眈立于门外,用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盯住自己。   “师父,我有话想与你单独一叙,”符宴旸的嘴唇几乎不动,“不知您可否有空?”   长陵光看他的眼神,便猜出他为何而来,平心而论,这小徒弟待她一向真诚,若易地而处,她也决计无法善了。思及于此,她稍稍点了一下头道:“是你进来还是我出去?”   符宴旸当然不想进贺府,但也没把长陵往自家府上带,而是在街头的酒楼内包了间厢房,点了两三碟小菜,竟然摆出了一副谈判的架势。   本以为他会上来就喊打喊杀,这阵仗倒是让长陵有些拿捏不准了,但见符宴旸替长陵倒好了一杯茶,又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道:“师父心中必定奇怪,我哥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怎么还能如此平静的坐在这儿?”   “想说什么就直说,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我知道,我大哥此次遇刺,是师父的手笔……别说是金陵城,纵观整个东夏武林,能将我大哥一招制伏的人,应该还不存在……”符宴旸压低声音道:“除了师父以外。”   长陵并不否认,只道:“所以呢?你想报仇?”   “报仇?我大哥既然还活着,报什么仇?”符宴旸道:“师父误会了,我今日来找师父,是希望师父能救我大哥一命。”   长陵心头一颤:他当真还活着……   “我大哥先天心脏偏移,虽侥幸未死,此刻也是命在旦夕,太医用了许多药,都始终不能让他的伤口停止溃烂……”符宴旸顿了一下,道:“这源于他身上曾经受过的荆棘岭之毒。”   听到此处,她手指不由自主一蜷,只听符宴旸道:“当年我大哥为此毒受尽煎熬,褪了几层皮,本以为毒素完全驱尽,然而这次受伤方知此毒仍附着于他的肌理深处,只是这些年不曾受过皮外伤,所以才没有察觉。陈太医说了,灵宝阁肖尹长老所配置的止溃伤药最是灵验……据我所知,小侯爷和肖长老关系匪浅,我想贺府内,一定能找出此药来。”   长陵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认定杀你大哥的人是我,我又怎么可能会去帮你救他?”   “我今日既然请师父来此一叙,自然是有备而来的。”符宴旸露出了一个颇是勉强的笑,“我带了三个理由来。”   “三个理由?”   “第一个理由,我知道你的身份了。”他低着头转动着手中的杯子,“失踪的暮陵剑、大哥的甘愿受死,还有,惊世骇俗的武功……我只说要进宫让皇上彻查亭姐的身份,碧嫂就和盘托出了,我想,以后若是不能唤你师父了,我该唤你一声陵姐吧?”   长陵眼神不动地望着他,“喔,第一个理由,是威胁?”   “算是吧。”符宴旸直言不讳道:“我知道师父的身份时,也很是震惊,虽然我对你们过去的恩怨知道的不甚清楚,但我至少想通了两件事,第一,你要参加武林大会的理由;第二,你下一个想要对付的目标……一旦你的身份提前暴露,第一件事你自然是做不了了,第二件事的主动性也就变为了被动……”   长陵不以为然的挑了挑眉,“你们符家,倒是一脉相承的聪明啊……不过,你认为这样的威胁对我有用?”   “不,以小侯爷人脉和势力,以师父的心气和能力,我的威胁最多就是给你们添点麻烦……所以,我还有第二个理由,”符宴旸放下杯盏道:“如果师父能答应我这一请求,我愿许诺师父,在你和小侯爷接下来的计划中,除了我哥的性命之外,我会竭力支持。”   “你的支持?”   “我知道我这个人一向不大靠谱,其他的事也许帮不上忙,但师父想要办的事,或许我也并非一无是处……您不妨仔细想想,我大哥此次就算勉强捡回一命,不在床上躺个三五个月是好不成的,符府大小事务,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肩上,”符宴旸坦然道:“如今荆家已经没了,支持符家的人只要不给你们添乱,不就是一种帮助了么?师父难道就希望看到小侯爷拿整个贺家的身家性命为赌注,为了你与所有人为敌么?”   听到“贺家身家性命”时,长陵目光微微一变——她对叶麒在朝中的筹谋与布局一向极少过问,问了叶麒也甚少详说,但符宴旸不同,他是符家二少爷,对于金陵城的局势应当再清楚不过,是真是假,也并非无可查证,他没有危言耸听的必要。   “就算你说的是真心话,倘若你大哥醒来,你又如何能够决定他的意志?”长陵没有被他的话带跑,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此次受我一剑,醒来之后必定会对我们痛下狠手,我救他,岂非是给自己找了更大的麻烦?”   “我方才说过了,大哥就算保住命,也得在床上躺上好一段时日,能不能醒来,几时醒来,都不好说……退一步来说,他就算醒了,也不会阻止你们的……有人能替他去对付……”符宴旸指了指天,“他高兴都来不及,何必提早暴露自己?”   长陵“呵”了一声,“那我,岂不是为他人做嫁?”   符宴旸好似全然不意外她的反应,他点了点头道:“如果前面说的两点都不足以令你心动,那我只能搬出第三个理由来了……师父,你想救小侯爷的命么?”   长陵后背微微一绷,“救命?”   “我不知道小侯爷有没有告诉师父,我也是听陈太医说的……当日,我大哥除了以寒冰指封住了小侯爷的穴道之外,还注入了一股寒冰真气在他的体内,于经脉处游走,而这寒冰真气在两三个月之内,是无法从体内驱除的,若是在此期间有人在他体内注入其他真气,不仅救不了他的性命,反而还会让两股真气相克相冲,以使他难以承受,爆体而亡。”符宴旸道:“师父是武林绝世高手,您应该很清楚,以小侯爷现在的身体状况,未必支撑得了两三个月寿期吧?”   寒冰掌之事倒是她第一次听说,她心头一震,想起自己本想混入宫中为叶麒渡送真气,越想越是心惊后怕,“你大哥此举……莫非本想借我的手,亲自断了贺瑜的生机?”   “我也不知道……但我没有为他辩驳的立场,真相如何,师父可以自行回去问小侯爷。”符宴旸目光微微一躲,“也许从我大哥的角度来说,他并不希望你知道这些,但我不一样,我早说过,从一开始就不认同他对你的心思,现在也只想救他的命,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听到此处,长陵反倒是对这位小徒弟忽然升起了一点儿钦佩之意——大哥遭人所害,他第一反应并不是愤怒、不是嘶声力竭的来这儿讨个“为什么”,而是冷静地带着赌注来谈判,并且每一点直切要害——比起符宴归的偏执,符宴旸的通透显得更为冰冷,仿佛所有一切对结果无益之事,都不能轻易使他动摇。   长陵沉吟道:“如你所言,即使我愿意救你大哥,小侯爷的寒冰真气难道就会消失么?”   “小侯爷的寒冰真气我是无能为力了,”符宴旸挪回眼,定定看着她,“但是我大哥手中握有的那半柄折扇,我愿意拿出来,以作交换。” 第一零七章: 夺药   叶麒回到贺府时,长陵正在他的屋中翻箱倒柜,贺家虽有统一的药房,但专为小侯爷配制珍稀药品多是由他自己保管——第一次闯府她受了伤,叶麒就是在里屋翻出一罐肖尹长老配制的草药,那药确有奇效,敷上没几日便结痂生了新皮,到现在半点痕迹也瞧不见。   她溜达了一圈,拉开榻后半人高的柜子抽屉,果然看到一堆瓶瓶罐罐,上边都贴着“伤”“痛”“愈”“救”等单字来区分药种。   长陵瞧了半天实在没瞧出哪一罐才是符宴旸想要的止溃伤药,正发着愁,听到外头“咿呀”一声推门之响,一听脚步声就是叶麒。   贺小侯从病榻上苏醒就没个歇停,此时是鞋也不脱就躺上床睡一觉的心都有了,但他心中仍系着长陵,一进门便道:“陵,你在么?”   “在这儿。”   长陵直接踱出外屋,看叶麒顶着两眼乌青的黑眼圈,眼皮都困厚了一层,不由上前接过他解下的外裳,让他往床上靠一靠,给他倒了杯水,试了一口水温,递到床边问:“你吃过饭了么?”   叶麒被她这一连串的温柔体贴之举击的有些懵,他接过水杯,怔怔答道:“还没。”   “哦,那我帮你去厨房说一声。”   “不用。”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我回府的时候,管事官见着了,自然会安排,一会儿就会把饭菜送来的,你也没吃吧?陪我吧。”   长陵“嗯”了一声,“七叔什么时候回来?灵蛇蛇胆可有消息了?”   叶麒摇了摇头,“还没。”   “怎么会没消息呢?”长陵奇怪道:“他和纪神医也离开有一段时日了,总不能一点儿消息也不往回带吧?”   “近来来回金陵城的信鸽朝廷派专人拦截,此事隐秘,七叔本就不敢轻易使用信鸽,就算有什么消息,那也是让人亲自送回来……十字崖距离金陵城路途遥远,没那么快有消息也实属正常。”叶麒看她眉头紧蹙,伸出一只手指揉着她的眉心,“我已经让陶风沿途追踪贺家分哨的风声了,半个月之内必有消息,你别担心。”   半个月?   长陵一颗心都沉了下去——现在的每一时每一刻对他而言都是用来救命的,她可不敢再把时间浪费在虚无缥缈的等待上。   “沈曜召你进宫问话,可是将符宴归的事怪到你身上了?”   叶麒大抵是真的有点困了,他半靠在软塌上,整个人都有些慵懒的闭上眼,道:“起初有这个意思,不过时间线对不上,他也无话可说……而且比起符宴归的死活,他现在更担心的是他自己的死活……”   长陵一愣,“什么意思?符宴归死了,他心心念念的集权不就顺理成章了?”   “要真那么容易,他一早就把符宴归给杀了,何必等到今日?”叶麒的语气很慢,“姓符的在朝中的势力可谓树大根深,从他任吏部尚书开始,朝中有过半的重臣都是他提拔重用的,沈曜以武治国的这些年,符宴归一方面不予反对,另一方面暗中给予了被冷落的文士许多厚待,如今整个东夏朝不论是儒生还是武士,都对他推崇备至,再加上此次对荆氏兵权的掌控……我只能说,只要他一日不死,至少明面上,沈曜怕都不敢轻举妄动。”   长陵轻声问:“那他若是死了呢?”   “民间的动乱是在所难免的,我也并非没有料过这一日……如今至少北境有贺家军在,明月舟想要破城不易,但是南境……”叶麒说到这里,重新睁开眼,“其实中原一分为二,东夏与西夏苦战数年,受难的永远是边境的百姓,归统是迟早的事,既然如此,让魏行云结束沈曜的王朝,也不失为一个良策吧……”   长陵心头剧震,从未想过,叶麒一直暗中筹谋,竟是打着这样的算盘——但仔细深思,因果循环,当年沈曜嫁祸魏行云骗得了半壁江山,这或许也是最好的结局。   “原本我是想要借武林大会之势,将沈曜当年所为公之于众,如此一来,东夏朝的越家旧部、还有昔日为越家而追随沈家的义军首领,自然会倒戈魏行云,相应的对战也会大大减少,流的血会更少……”叶麒道:“如今生此变故,或许也是天意……我知道你不是没有机会手刃沈曜,你只是担心会祸及更多人……你放心,不论西夏有何举动,我都会尽力将危害降到最低……”   他话没说完,长陵忽然问:“如果符宴归侥幸活下来呢?”   叶麒愣了一下,浑然没有想到她有此一问,“对东夏朝的臣民而言,跟随一个掌领朝政多年的权相会比跟随未知的魏行云更为安稳妥当……何况,付流景的存在本就只是一个传说,他消失了十多年,大家早把他给忘了,何况他经此一事,必有防备,想要揪出他的把柄,怕是难啊……”   难怪昔日的他要戴上“付流景”这一面具行走江湖,却是在一开始,就将这最后的一步都料算到了。   看长陵神色怔忡,叶麒安慰般的拍了拍她的手道:“所以说万事有利有弊,你这一剑虽然让中原的局势更为吃紧,但也超出了符宴归的意料……”   长陵没听明白,“超出意料?”   “我本来就觉得符宴归心脏偏移之事委实匪夷所思,今日又听负责此案的王侍郎提及符宴归手上的伤……”叶麒身子往前一倾,问道:“当夜你刺他那一剑前,他说了什么话?”   长陵道:“也没说什么,他和我说,若我不顾念他待我的情义,就活活刺死他得了,我那时也没多想,听他那么说,便想着成全他便是。”   叶麒伸手做了个示范,也捂在自己心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可是放在这个位置了?”   长陵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那便是了,你瞧……”叶麒用另一个手指指着搭在心口的指缝间的地方,“你久经沙场,若要杀人,不是抹脖子,就是刺心口,他先以言语相激,让你将注意力放在他胸前,而他手掌所挡住的位置,刚好是他心脏真正的所在,虎口露出来的地方,则是寻常人的心尖之处,如此一来,剑自他指缝刺过,不就恰好能避开心脏要害么?”   长陵猛地抬起头,回想起那夜种种情形,瞬间醍醐灌顶——他是故意挨的这一剑,却并不打算死在她的剑下,这一剑没能杀得了他,与其说是她的失策,倒不如说是符宴归早就将这失策也筹算在其内了!   百般滋味杂陈,长陵一时没想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猜,他是想借此一剑,化解你要杀他的决心吧。”叶麒意味深长道:“如果我今日不和你说这些,以你的性格,杀过这一次之后,纵然知道他侥幸未死,十之八九是不会再乘人之危刺刺出第二剑的,对不对?”   江湖中人恩怨分明,纵要报仇杀人,也讲究一个光明磊落,符宴归经此一伤,恐怕数年之内都会有病患在身,她又岂会对一个曾经甘愿死在自己剑下之人穷追不舍?   长陵眼中划过荒谬的冷意——他这一生,还是从头到尾,无时不刻都在算计人心。   “所谓算计,也是赌博的一部分,既是赌徒,又岂会招招都赢?”叶麒颇是感慨的一叹,“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体肤之中尚附着了陈年旧毒,如今伤势无法愈合,恐怕是挺不过今夜了。”   长陵眉睫不动声色地颤了一下——若符宴归死,伍润折扇岂非永远无法得到?   看叶麒又一脸疲惫的打了个哈欠,瘫回床上,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日暮西山的气息,她心中决意已下,悄无声息地将手背在身后,用指甲将手心抠出一条血缝,随即道:“对了,之前我闯你家受伤时,你是不是给我敷过肖长老配制的止溃伤药?”   叶麒:“嗯,那可是上等的灵药,怎么了?”   “我受了点伤,方才想找来着,没找着……”   话没说完,叶麒整个人扑腾一声坐起来,“你受伤了?伤哪儿?怎么现在才说?”   “这儿。”长陵伸出掌心,“逛园子的时候没留神,不小心给树枝划伤了……”   叶麒蓦地从床上跳下,拉开抽屉,拣出一罐巴掌大的深蓝色药罐,又剪了一条棉布带,往长陵跟前一坐,一边为她拭血敷药一边唠叨道:“你还真是不让人省心,逛个花园都能……”   话音未落,他手下动作一停,“不对啊,我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你这血怎么像是刚冒出来似的……”   扯了谎的二公子有些心虚的想要缩回手,叶麒一把捞住她的胳膊,看到她拇指指缝的血迹,“你为何要自伤?”   长陵心知瞒他不过,下意识瞄向放在床边的那罐药,叶麒顺着她的眼神一探,立时反应过来,两人同时伸出手握住那罐药,猜到她这异常之举的理由,叶麒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这药……你是替他拿的?”叶麒难以置信道:“你想救他?” 第一零八章: 生气   生性平和的小侯爷正酝酿着将某种惊怒的心绪压一压,让两人冷静下来好好谈一谈,谁知越二公子为了夺药罐一指封住了他的穴道,这哪还能忍得,一股恼火噌地蹿上了头。   “你脑子……”怒火中烧的叶麒对着长陵还是下不了狠口,他勉强将“被水淹了”四个字咽了回去,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长陵不由分说以内劲试探他的脉息——感受到一股凛然寒气后,她松手道:“符宴旸答应我,以折扇为交换,让我到你这儿来找药。”   “符二的话你也能信?”叶麒道:“他们姓符的是一家子,为了救他哥的命他什么办法想不出来啊……要是……”   长陵打断他:“要是他糊弄我,最多我再给他哥补上一剑,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叶麒一噎,没跟上她变换话题的思路,“万一事情不一定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可有时候想太多,时机就错过了,”长陵飞快道:“我速去速回,有什么,回来再说。”   话毕,也不理会叶麒的嗷嗷直叫,她将药罐囊入一个布兜里,转瞬就跑个没影了。   长陵领略过叶麒的三寸之舌,他要是知道自己此举是为了救他性命,十之八九会将自己的万花宝鉴吹捧的上天入地,以此打消她的顾虑——然而时至今日,纵然他能在几番凶险中为她力挽狂澜,对于自己的病情哪次不是背地里隐瞒或是故作轻松无畏?   不是她愿不愿意相信小侯爷,而是她赌不起那个万一。   *****   将伤药带去时,暮色已至,符府内一片风声鹤唳,长陵不想引人注意,直接翻进后门,符宴旸显然在原地打了许久的转,就在他心灰意冷不抱希望时,听到身后有人道:“你哥死了吗?”   符宴旸回头看到师父时,整双眼都亮了,他几乎是冲上去的,“药……拿到了?”   长陵敲了敲系在腰际上的囊兜,“扇子呢?”   符宴旸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半柄折扇,“师父,瞧一瞧,是不是您要的扇子 ?”   长陵愣了一愣,她虽然不惮以恶意揣度人心,但原以为符二少必会要求她先给药,等确定能救活符宴归才交出扇子。不料符宴旸全然没有怀疑她的心思,竟也不怕她抢扇走人,就这么把要交换的东西递了上来。   她接过折扇,摊开一看,但见那扇纸陈旧,扇上提诗、字迹、画风都与她在燕灵村寻到的那半柄如出一辙,最重要的是——抬扇透过残阳看去,能看到那用青色笔勾勒的线条。   长陵合上扇面,她没有想过自己能如此轻易的得到这半柄扇子,一时没有什么真实感,“这……你是从哪儿找来的?”   “这扇子,一直都带在我大哥身上。”符宴旸道:“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一定得藏在自己身上。”   她更是诧异,不及细细思量,符宴旸搓了搓双手,“那……”   长陵连兜带罐丢到符宴旸怀里,“药应该没拿错,但我不能保证能不能救得了你大哥的命。”   “多谢了。”符宴旸赶着救人,拿到药就火急火燎的跑了,长陵在原地又摊开了一次折扇,确认无误之后,也不关心符宴归能不能活,就此离去。   方才那会儿在贺府生怕叶麒捣乱,不想让他跟着,此时却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到他跟前,让他辨认一下这折扇的真伪。   此时天色刚沉,头顶上的苍穹尚泛着蓝色的光,能听到外头大街上行走的摊贩吆喝声,她拉着马儿穿出巷子,刚想翻身上马,忽然脚步一顿——   前方街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快背过身去,就在距离她十数步开外。   街头巷尾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照耀在他雪白华裳上,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埋入光晕中。   不知他是何时解开了穴,又不知是何时来的。   长陵这一生,见过许多英姿潇洒的身影,但好像没有哪个人,让她觉得比眼前这道白影更好看的。   实则,叶麒一开始就悄悄跟着来了,万花宝鉴最是擅长挪移穴位,长陵那一下点的甚轻,她前脚跨出府,他后头就把穴给解开了。   鬼知道什么伤药换扇的是不是又是符宴归的阴谋诡计,叶麒揣着一肚子气和担心跟了她一路,直待确认她平安无事走出符府时,悬着的心才算落着地,眼看她牵马出来,忙提步撤身,想要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来过。   却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将要奔出街头时,鬼使神差慢下了脚步。   以她的性子,等回去以后保准会轻描淡写地略过下午那一出,说不定连他生气这事儿都察觉不到。   但他总不好再冲她发脾气——既不敢,也不舍得。   叶麒小心翼翼望向巷口,看她瞧来时,心里无端一阵乱跳,匆匆转过身,缓缓前行。   不管了,等她主动跑上来,主动拍一下自己的肩,自己再顺杆儿下好了。   叶麒故作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心算着长陵大步流星过来应该离自己近了,然而走了半条街都没能等到那脑补的“一拍肩”,他莫名纳闷了——总不能是没看到吧?   他转过街角时,斜着脑袋往后瞄了一眼,看她牵着马就在身后,仍隔着十步远,只跟着自己,却没有上来搭话的意思。叶麒飞快的转回头去,心里不免些许失落,想着她跟了一条街都没上来,多半不想依着自己的性子,等着自己去哄她。   华灯初上,一道倩丽的蓝衫牵着一匹小红马,静静走在前方那名白衣男子身后,顺着他的步伐时快时慢。   这一路熙熙攘攘,有坐轿的,有骑行的,有驾车送货的,也有招揽生意的摊贩。   然而街上行人,川流不息,她眼中只有一人。   长陵以为叶麒是有心躲着自己,她当他不愿意被她瞧见,那就索性就这么跟着就好了。   她向来我行我素,只在自己的天地里任心所欲,不知从何时起,每当她累了、倦了,回过头时,都能看到他。   此时,她也想成为这种存在。   当他停下脚步,回头,就能看到的存在。   长陵思绪飘到天外,回过神时,叶麒不知哪一刻止住了脚步,她没留神多走了几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少了一半。正当她犹豫要否停一停时,却见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面上并无意外的神色,板着脸不吭声,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长陵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了,这才迈步至前,奇道:“你怎么停下了?”   小侯爷颇有些不大吃味,“我要是不停下,是不是我走多久,你就隔着那么远跟多久?”   长陵理所当然道:“不然呢?”   “你就……”叶麒看着她澄澈的眸子,声音当即就低了下来,“你就不知道哄我么……”   “哄你?”她莫名道:“哄你什么?”   本来叶麒没走几步,就已经开始觉得此举实在是幼稚不堪,后悔自己没有在一开始就上前和她说话,只是开了这个头,反倒不知该怎么停下了,两人这样大街小巷的走了大半天,越走离贺府越远,想到这大冷天的他要一个姑娘家饿着肚子陪自己喝西北风,实在不是个事儿,于是只好自己搬了个台阶——等她,谁知她上来就是一句“你怎么停下了”,简直要他掘地三尺的节奏。   “你、你都没发觉我生气了么?”   “啊?”长陵这下是真的懵了,“你生什么气?”   “你说呢?你想要换扇子,明明可以和我商量,但不能为了骗药,就自己割破自己的手,点我的穴,还有……不听我把话说完,就这么跑了,害我担惊受怕。”幼稚的小侯爷索性破罐子破摔,将自己脸上最后一层脸皮都抛掉了,“方才我走了这么久,一直在等你……等你搭理我来着,结果你还偏不理我。”   长陵听到此处,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叶麒的“气点”,她忍不住低头一笑,叶麒看她笑了,更窘道:“你还笑?”   她抿了抿唇,让自己笑意看上去淡一些,“我以为你想躲着我,才没上前找你的。”   叶麒:“……”   “那你现在还生气么?”   实际上已经不气的小侯爷倔道:“……嗯。”   “我不和你商量,是因为时间不等人,如果符宴归死了,符二万一一气之下将扇子毁了,怎么办?”长陵道:“扇子要是找不到,灵蛇蛇胆也等不来,以后,你上哪儿去等我,我要上哪儿去找你?”   叶麒倏地一愣,“我要上哪儿去找你”这句话,宛如蔓藤悄无声息的缠上了他的心口,勒得他不知所措了起来——最初,他一心帮她寻找折扇,本是为了她能成为这世上更为强大的存在,这样即使他不在了,也不会有人伤的了她;却不知她苦寻伍润秘籍,是为了救他。   长陵从来没有提过伍润也曾得过经脉淤滞之症,只因她知道,若他知悉真相,必不舍她为他以身犯险,除非她表现出来的都是为了自己,那么他自然会毫无保留的与她共进退。   但此时此刻,折扇俱已得手,她终于不再需要顾忌,不想再对他有所隐瞒。   “纪神医说过,伍润前辈曾经也患过此症,但是他却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多岁,”长陵道:“我猜他留下的典籍之中一定有能对抗此症之法,所以……”   “所以你才和我去燕灵山?”叶麒喉咙一紧,“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我现在不是和你说么……”长陵抬起头注视着他,“那你还气么?”   “我……”她分明是在轻柔讨好的和自己说话,可听者心里越听越堵,不仅没有觉得欣慰,更觉得难过了,“我怎么能不气?”   叶麒背过身去,有那么须臾光景,他真想分出一个身来,狠狠揍自己一顿。然而只是闭了闭眼,转眸望着她道:“你以前不会如此,你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率性而为,可是现在……你总要顾忌我……我……我本来是想帮你的,我本来就应该要帮你的,但现在反而要你为了我连……连自己的仇人也救……你让我如何不气?”   长陵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握紧的拳头上,“你错了,叶麒,你都想错了。”   叶麒怔了一下,听她道:“我随心所欲,肆无忌惮,是因为我不畏惧死,没有想过要如何好好的活着……但是洒脱不拘是不居,是无家可回,了无牵挂是了无,是无可牵挂,我并不轻易痛苦,也不曾有过欢喜……”   他的手不自觉松了,她十指相扣地握住他的手心,望着周围的人来人往,“你看他们,父与子,夫与妻,手足,姐妹,谁又能毫无羁绊的活在世上?谁又能说,这些羁绊于他们而言是束缚、是包袱?你觉得我是么……”   叶麒脱口而出道:“你当然不是……”   “当然,我不是,你也不是。”长陵摇了摇他的手臂,“那你现在还气么?”   叶麒被她这一番偷换概念地话绕的无话可说,他整颗西藏的震动都颤在了眸光中,七巧玲珑心都给她堵的只剩一窍——被她那双摄人心魄的眼勾了去。   长陵看她呆愣了半晌,还当是自己没有哄好,下一瞬,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他一下,然后分离毫末,问:“这样,还气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微博收到了一个读者送的麒陵夫妇手绘图,画面里陵姐亲着小侯爷太有爱了,就忍不住写了这一章了。(づ ̄3 ̄)づ╭❤~ 第一零九章: 填扇   叶麒的母亲说,他一出生就是个爱笑的孩子,每次被哭唧唧的灌完了苦涩的草药后,只要给一颗糖又能笑逐颜开。   但他偏又是个十足十的病秧子,风不能吹,雨不能淋,母亲是个偏房,极受父亲宠爱,贺府夫人自然是看不惯他们母子的,虽说不敢明着刁难但也和善不到哪儿去,贺家的小孩儿没有一个人肯和他玩儿,看到他的时候都围着他笑他是“二竖子”,唱着童谣笑他是阎王爷寄在家里的小孩。   他只能每日躲在屋中与书和药为伴,或是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看着花鸟池鱼,久而久之,话越来越少,笑容也越来越少,久战而归的父亲回家时,看到记忆中顽强明媚的小娃娃成了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儿,不可谓不心酸难耐,为了逗他,特叫人他捎去了一些闲书话本,只盼着他能开心些。   叶麒还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清晨,院外堆满了雪。他津津有味地读完了一本聊斋异闻,偶然间看到那书的末页夹着一张手写的词,其中有一句“一片笙箫,盈盈仙子下瑶池,一香芳泽,洗尽纤尘意无穷”,他没看太懂,忍不住念了一遍问母亲“为什么一香芳泽就能洗尽纤尘了”?   正在缝衣裳的母亲惊地差点没给针扎破了手指,又无法对着六岁的孩子讲述这“艳词”的真正内涵,于是扯淡道:“这诗是说……若有一天,有一个天外仙子肯轻轻的亲你一下,你就……不会再生病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好。”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记着这句诗,盼着有一日能得到仙子的吻,后来他长大了几岁,也知道这只是一个穷酸书生写的妄词,便不再时时放在心上。   直到他在泰兴城的汤泉池水看到仙子站起身,直到十一年之后,她轻轻地吻上他的唇,她眼中带着嬉戏,而他,心潮波澜随她。   这时,有几个顽皮打闹的孩童从桥上奔跑下来,本来大概是想来看摊贩的金鱼,结果瞧见了这一幕,有个男娃儿“哎哟”一声,捂住眼睛道:“羞人羞人!那边有个姐姐居然主动去亲那个哥哥呢!”   行人们原本匆匆来往,闻言难免扭头看过去——这下长陵倒有些窘迫了,下意识想要转过身,却被叶麒一把拉住手腕,整个人被圈进一个有力的怀抱中。   长陵顿觉耳根一热,“这么多人看着你还……”   下一刻,身畔几缸摊子池里的水倏然蹿了起来,犹如趵突泉一般,将一条条锦鲤蹿上了天,形成一道瀑帘挡住了众人的视线——摊贩们惊叫出声,顿足的路人更是惊诧不已将视线挪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奇观之上。   一霎间,他俯身探了下来,深邃的眸中泛起了光亮,“仙子既开了头,岂可说停就停?”   仙什么玩意儿?   她张开口,未及出的声被淹没在这一记柔情悸动中,鼻息暖暖得拂在脸上,痒在心头,唇畔吮磨间,两人都有些迷迷瞪瞪的,直到水声哗啦啦落回缸中,方才分开。   几滴沁凉的水珠溅在身上,浇不去灼灼之意,哄人不成反被调戏的“仙子”看不惯他一脸得逞的笑意,狠狠踩了他一脚,拉着小红马头也不回的闪了人。   这一回,回家的路上,轮到小侯爷巴着她问,“你害羞了么?”   “没有。”   “那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长陵不答。   “所以你一定是害羞了……”   “都说了没有,别得寸进尺。”   得尺进丈的小侯爷飘忽所以地跨入自家大门,感叹道:“早知我就一直说我没消气,如此一来你说不准就能一直……”   话没说完,长陵将他一把咚在院墙上,淡而轻声道:“我急着回来,是因为有人跟踪我们,你都没发现么?”   “发现了。”叶麒也压低了声音,“猜都不用猜,肯定是沈曜派来监视我们的。”   “那你还……”   叶麒不管不顾地捧起她的脸,将她的嘴唇揉噘成一团,趁机亲了一口:“进屋说。”   “……”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主动的那一下是怎么回事。   *****   一进屋,长陵就看到桌上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叶麒看她面露讶色,拉着她坐下道:“我出门前就让他们备着了,就想你回来的时候不用等。”   长陵也不客气,灌了几口热汤,道:“如果说那些是沈曜的人,那我送药救符宴归的事,他不就知道了?”   “知道了也没什么,反正咱们不管做什么,眼下他都不敢轻易动我,等他等到时机,也绝不会手下留情。”叶麒舀了一勺卤肉汁给她浇在米饭上,“尝尝看,拌一拌,超好吃的。”   长陵觉得他言之有理,便也不再纠结,被这酱香味诱得食指大开,正要开动,忽然想起怀中折扇,忙掏出来递给他道:“差些忘了正事,你快看看,这柄是真是假?”   叶麒接过摊开,认真翻转了两次,点头道:“是真的……当年越大公子将折扇交给我时,我一路逃出去不留神滚下过山坡,将这扇头处磕出了一道缺口……就是这个……”   长陵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还担心符二诓我……”   “等一等。”叶麒展开扇面,对着烛火盯着看了片刻,“这上面的青笔线图好像少了两块儿……”   他指尖指向扇面底下,在衔接之处确实少了那么两块勾线,好像一张地图上空了两个拇指大小的洞似的……   “该不会是符宴归……”长陵摔筷入案,急着就要起身,“他又想使什么阴谋诡计?”   叶麒扇了两下扇子,又探鼻闻了闻那两处空白之处,“这上边醋酸味还浓着,老狐狸现下病危应该不是他的锅,我陪你去趟丞相府,问一问符二便知。”   *****   “这扇子啊,我当时从我哥身上找着的时候看到上头沾了点鲜血,就用醋酸粉泡盐水,拿棉球一点儿一点儿的擦干净了……”符宴旸忙活了一整日,总算把兄长从鬼门关拉回来了,还没来得及坐下歇口气,又被两位师父找上门来,挠着头问:“怎、怎么了?”   长陵听到此言,一颗本来已经安定的心又沉了下去,符宴旸看她那张脸冰得像是随时能锤死人的模样,下意识就靠往叶麒身侧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啊?”   “没什么。”叶麒早就猜到了几分,走这一趟也只是为了证实,“你大哥伤势如何了?”   符宴旸如临大敌地盯着长陵,轻声问:“你们是要……再杀一次?”   叶麒拍了拍符二的肩,“要杀何必经过你?我听说你的三个提议了,如若你大哥活了下来,除了这半柄扇子外,前两条也不能不作数啊,对不?”   符宴旸从他话里听出了松动之意,嘴上耍起了花枪道:“那是那是,我救了我哥之后就卖身给二位师父了,从今往后有何差遣,在所不辞。”   “好。”叶麒拢了拢袖子道:“你把扇子给了我们,你哥醒来之后想必是饶不过你的,不过亲兄弟也出不了人命,你记得把嘴缝好,用醋酸粉去血这件事,就当做没有发生过,明白?”   符宴旸点头如捣蒜,“遵命。”   叶麒说完,觑了一眼长陵阴沉沉的面色,生怕久留出了破绽,同符二少打了个招呼后告辞离府。   两人共乘一骑,然而长陵一路无言。   回到贺府,也再无了胃口,她向来隐惯了自己的七情六欲,此刻端坐于门边,望着院落,竟是露出了几分颓意。   世事荒谬如斯。   如果她当时不冲动刺出那一剑,扇子是不是就不会沾染血迹,就不会有那两处缺失了?   如果她能再冷静一点,装作没有察觉到符宴归的身份,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苦果了?   “如果符宴归没有受伤,以他为人之谨慎,我们是不可能轻易拿得到这柄扇子的。”叶麒用那半柄破扇子给她扇了扇风,“所以,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我看不出来哪里好。”长陵木然垂眸:“他就是要我们去求他,现在他是世上唯一知道这扇子里的图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符宴归。   “谁说的?”叶麒将扇面对准圆月一定,“你忘了本侯乃紫微星下凡,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么?”   长陵怔了一怔。   *****   宽敞厚实的檀木书桌前,一张宣纸平铺展开。   软毫沾墨,于纸上来回游走,笔走龙蛇间一点一线来回交织,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幅与扇面上别无二致的勾勒图跃然纸上,就连缺失的那两块白也如出一辙。   这样白纸黑墨的看整张图就更为直观了,长陵仔细盯着瞧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道:“真的是地图……”   “缺的这两处也未必就是关键之处,不过这么看还看不甚清,”叶麒沉吟道:“如果能将另外半幅画完整的拼在一起,也许就更加一目了然了。”   长陵倏地抬起头,“是了,我都忘记同你说了,那半柄我藏在安溪镇客栈的房梁上了,我这就赶去拿。”   她方站起身来,就被叶麒一下兜住肩,让她继续与自己排排坐着,“没必要多此一举,另外半柄的图样都在这儿呢。”   他说着,绕过她肩头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你都记下来了?”长陵这下真的有些惊了,“燕灵村的时候,你不是就看那么两眼么?都过了这么久,你还记得?”   “老天爷那么使劲的苦我体肤,要是再不给我点好记性,岂不是太欺负人了?”   叶麒扬唇一笑,重新执笔,袖中犹如生了风一般一挥而就,转眼就将另外半柄折扇上的青线图勾画完整。   这是一张没有任何标注的地图,乍一眼看去,和许多地方的地势图都有相似之处。   长陵有些懵,“这……你瞧得出,这是在哪儿么?”   叶麒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有点儿眼熟……”   看她带着点欣喜望来,他将后半句说完,“……不过说不上来。”   长陵:“……”   叶麒又兀自琢磨了一会儿,道:“我爹以前掏过一本手札,里头有载录了不少名川地势地图,你等一会儿,我去找找。”   他奔去书房攀上爬下了好一会儿,终于翻出了那本古朴的手札图册,那图册比之普通的书籍宽两倍,倒更像是账本。长陵看那书厚得跟块砖头似的,不免有些瞠目,叶麒撸起袖子,做好了挑灯夜读的架势:“我慢慢找,你先歇一觉吧。”   “还是我陪你一起……”   “别别,我看得快,你未必跟得上。”叶麒说着瞄了几眼,已经翻了一页,长陵心知他所言不假,既然自己帮不上忙,索性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也不打扰。   跳跃的灯烛之下,他的手指飞快在复杂的图上划过,眉眼里尽是专注与认真,仿佛这一刻他已置身于图册里各式各样的天地中,连蜡烛将要烧尽都没有察觉。   长陵为他点了两根新蜡烛,她趴在桌沿边端详着他的侧颜,不由的有些出神——鼻梁的弧度,嘴唇的弧度,还有下巴的弧度,都好看的恰到好处。   第一次发现,他不笑的时候,少了一点儿风流佻达,却又多了几分闲雅韵致。   长陵不知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   等醒来的时候,肩背上盖着绒皮毯子,脸颊上搁着一块薄薄的软垫——不知他怎么给自己垫上的。   天微蒙蒙地亮了,桌前仍传来书翻页的声音,长陵抬起头,见那手札已经翻到了最末。   叶麒仍全神贯注盯着书页,没留神到长陵已醒,直到最后一页毕,他伸了个懒腰,发现长陵正望着自己。   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眼神里情不自禁地抛来了询问之意。   如何?找到了么?   叶麒双眼熬出了红血丝,“缺的那两块白,倒还真是地势的关键之处……所以没有办法分辨出来具体的位置所在……”   长陵眼神一黯,但见他嘴角绽出了笑意:“但是,没有办法找到,却不是没有办法推算。”   本来不报什么希望,听到这句话时长陵整个人先是一呆,突然站起身,双手一拍桌,震地笔架都抖了三抖:“你说话能不能一次说清楚?”   叶麒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随即揉了揉鼻子道:“和扇面上相似的地形图,有三处。”   “三处?”   “嗯,一处在东海,一处在中原,”叶麒道:“另一处,则是在大雁。”   作者有话要说:  阿舟:感受到我要出来的氛围了么?   来风:还有我……   --------------------------------   试试看能不能把那张萌萌的图贴上来。 第一一零章: 算心   叶麒将那一沓厚厚的手札拆了线,单独拎出三张地势图,对着伍润扇面所绘一比较,果然均有七八成相似,而这三份地图的不同之处,恰恰是在那两处被漂白的地儿。   “也就是说,这三个地方,皆有可能是伍润前辈所示之处?”长陵奇怪道:“即使如此,这地势图的范围这么大,又该如何寻找呢?”   叶麒指着扇面上的提诗,沉吟道:“‘胡关万里道,群影向南去,乘舟聊可望,影照客者心’……这诗与画都是伍润祖师爷亲手所绘,那情境自然也是他的身临其境。当先抵达此地,学着诗中所写那般,先从胡关山道启程,再途径江流湖海之处,乘舟南下,若能见到后半首诗所提的松柏、潭水……也许,就八九不离十了。”   这个论调,小侯爷原先提过一次,当时长陵就觉得循着山啊水啊的寻秘籍太不靠谱,如今虽说缩短了范围,但这三处地儿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依旧给人一种茫茫天地大海捞针的感觉。   长陵神色一时有些茫然,走了一会儿神,看叶麒站起身来略略弯腰瞧着自己,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长陵莫名道:“你笑什么,现在是笑的出来的时候?”   叶麒凑近她的脸,“我一想到接下来的日子有你陪我走南闯北,游历大好名川江流,那日子快活的就跟神仙似的,怎么笑不出来?”   “但这找法,不花个一年半载是找不着的……”   “世间之大,我相信续命之法远不止我们知道的那些,”叶麒淡淡笑道:“我会想尽所有办法去找,直到找到为止。”   长陵一颗心微妙的跳快几拍,她不由疑惑道:“你之前都是一副随时准备后事的模样,怎么今日一反常态了?”   “其实,当你告诉我‘谁又能毫无羁绊的活在世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心里做下了决定……”叶麒深深望着她的眼,带着笑意道:“你以救活复仇之路最大的阻碍为赌注,也要救我的命,我又怎么能令你赌输呢?”   看他恢复了勃勃的求生欲,长陵竟从心底生出了几分欢喜,也不去管去东海还是西海的要多久日程了,“好,我们即刻收拾一下,准备启程,我就不信,我们跋山涉水,将地图上所有的地方都走一遍,还会一无所获。”   叶麒一把拉住她,哭笑不得道:“就算走,也不能说走就走啊,武林大会在即,就这么错过了,可就真的要前功尽弃了。”   长陵闻言居然挑起了眉梢,“错过又如何?君子报仇,本就十年不晚,我既然躺了十年,也不在乎多等上一两年……何况,符宴归既然活了下来,我们一走,沈曜也就离死期不远了,不是么?”   叶麒一愣,“你不想亲手……杀了沈曜么?”   “亲手杀他,和亲自救你,孰轻孰重,我岂能不分?”   这句话不假思索,毫无迟疑,却令叶麒的目光一凝——她视复仇胜过自己的性命,而她又视他的命重过仇恨。   “你忘了我们贺家的消息网了么?这三处地点,我先传书派人先去打探,飞鹰传书会比你快马加鞭快上数倍,而且,可以同时进行。而我们,继续呆在金陵等七叔的消息,待参加过武林大会之后,说不定就有了现成的线索,能够直接赶赴呢?”   长陵略一思量,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只道:“但伍润秘籍,江湖中有不少人都有所耳闻,你能保证派出去的人是绝对安全的么?若是他们泄露稍许风声……”   叶麒道:“这不难办,我自幼宿疾,为了治病劳烦了不少贺家的人力物力,这次也只说是为我寻找可以疗伤的冰湖潭水,自不会有人起疑。”   见长陵仍有迟疑之色,他又道:“何况,去武林大会也未必就毫无斩获,你难道忘了周沁么?”   “周沁?她和这事……”长陵忽然反应了过来,“你是说……师父?”   “迦叶师父给周沁的那个锦囊到时必定会发挥作用,我总觉得……迦叶大师也会出现在武林大会上……”叶麒道:“而且你不记得了么?我和我师父也约好了到时见的。”   近来诸事繁多,堆得长陵脑子转不过弯来,都差点忘了当时她帮周沁,就是为了见师父一面,到时有他和迦谷在,说不定能解决叶麒寒冰真气的禁制呢?   “还是你思虑周全。”长陵一点头:“那就听你的。”   叶麒闻言,摸了一下她的脑袋:“这可是你第一次夸我‘思虑周全’啊,我莫不是听岔了吧?”   他话没说完,长陵一手戳向他的爪子,“你倒是长了不少能耐啊!”   叶麒一边逃窜一边大笑:“没能耐能让越二公子听我的?”   片刻之后,自寝屋中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以及贺小侯爷久违的爽朗笑声。   路过的贺松见不少下人们暗地里都在窃窃私语,提及小侯爷与荆家小姐不可说的二三事。他越听越是离谱,不由喝退众人,望着前方连连摇首感慨道:“色令智昏啊色令智昏,贺家的重担果然还是得由我来扛。”   *****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叶麒还真将一出“色令智昏”的形象进行到底,不仅毫不避讳,更不顾群臣议论,硬要与“荆长亭”订婚,给长陵名正言顺来往贺府的理由——反正长陵也不是真正的荆家小姐,类似荆家刚办了丧事怎么能办喜事全无避讳,荆氏族长找上门讨伐她索性逃个没影,一切都凭叶麒去打发。   长陵不擅长与这些庙堂宗室虚与委蛇,叶麒索性也不让她去应对,就连沈曜的传召也能给他打太极似的推拒回去,将一应的糟心琐事都摆平的服服帖帖。大多时候,长陵都在闭关练功——一方面为了在武林大会之前,能将十重功法尽量练回到巅峰之际,另一方面,她也希望能在此间有新的体悟,或能对治叶麒的病有所裨益。   然而释摩真经讲究的就是一个静字,她越是心有牵挂,往往越是有所阻滞,每每此时,她也不强求自己,索性出门换个心情,寻一寻他法——比如确认一下符宴归今日有没有醒来。   说来,灵宝阁的灵药虽说保住了符宴归的命,但符相的伤势实在太重,听闻十几日来多是昏昏沉沉的,偶尔醒来也难以开口说话,没眨几下眼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个说法来自于符宴旸,原本长陵还不大相信,直到某一日她偷闯丞相府,暗中监视了大半日,确认符宴归没有趁人不在时悄悄醒来,才勉强相信他是真的伤重不愈。   她并未因此感到高兴,事实上,她瞒着叶麒追踪符宴归的病情,本是存着无论是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待他都要他填出折扇空白所绘——奈何人连醒都不醒,这一步就走不成了。   她几番辗转,也并非毫无斩获,至少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她发现了另外一件事——符宴旸的能力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不仅是符府的上下事务,就连符家对接朝廷诸事,也都让他处理的周到圆滑,羽林卫甚至以看到刺客闯入为名,想要试图栽赃点什么,最终也被符宴旸悄然化解,沈曜未能如愿削弱符家势力。   *****   “符二的表现确实出人意表,毕竟过去所有人都把他当成草包。”   月色下,叶麒与长陵并排躺在屋顶上,听闻之后,似乎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诧异之色,只道:“不过小符要是没点能耐,怎么会把扇子搞成现在这样。”   “什么意思?”   “扇面沾了血不奇怪,奇怪的是大哥重病垂危,他还有心思搞扇面醋酸粉去血迹……”叶麒翘了个二郎腿,“想也知道,他分明是故意的呗。”   长陵倏地坐起身:“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想啊,要是我们直接拿到了完整的折扇,想要寻到伍润秘籍不是轻而易举的么?那么到时,符宴归也就没有价值了,就算我们不动手,沈曜也可以动手啊。”叶麒偏头道:“但若他给了七成藏三分,情况就不同了……就好比你这样三天两头的去他家串门,要是刚好看到有人要杀符宴归,你说你会不会‘顺手’去救人呢?”   “噗”一声,长陵手中的酒壶应声而碎,叶麒看她捏爆瓷壶,吓的一坐而起拉起她的手,看她没给割破,方才舒了一口气:“你小心点儿,有事没事就自残,我柜子里剩下的灵药可不多了。”   长陵冷冷道:“早知这小子怀着这种心思,我砍他哥的时候,就应该顺便给他也来一下。”   “他心思不坏,否则,就不会只弄两个坑了……”叶麒道:“只是我们的立场不同,他不想他大哥死,而你……不想我死罢了。”   长陵嗤之以鼻,“他到底还是信不过我们,我们到底……还是收了个白眼狼徒弟。”   “不能这么说。”叶麒握着她的手道:“他哥这至关凶险的一剑毕竟是你刺的,符宴归昔日对越家所做之事他也十分清楚,哪怕有师徒的情分,我们也不能要求他全无保留的信任我们……毕竟在这个世道,有太多的飞来横祸都源于信任。”   长陵浑然没有听进去,“但我平生最恨被人算计,也最恨这身不由己的腔调。”   “可是,我也会算计人啊。”   长陵道:“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叶麒笑道:“我对别人做的缺德事也不少,你不知道罢了。”   “反正就是不一样。”长陵执拗道:“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这句“不一样”足够暖心,叶麒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暖融融的意味,他在长陵掌心画了个圈,“其实,我当日收符二为徒,也是有所图的。”   长陵不以为然道:“你图他什么?”   叶麒微微抬眸,望着薄云飘过弯月,嘴角弯起一个弧度道:“这个嘛……待到武林大会时,你就会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太迟更了。   遇到了特别糟心的事,在外头奔波了一天,最后还是无果,只能当是破财消灾了。   本来这章想写一章肥章,因为一直进不了状态,只能停在这里了,就当做是过渡章吧。   ----------------------------   推荐我基友新坑:   蓝艾草新坑:为了生存放弃节操尊严苦苦挣扎的苦逼姨太太,痛苦流涕向少帅表忠心:“你就是我的命!”   手机戳:   电脑戳:《抱紧少帅粗大腿》 第一一一章: 灯会   “庙会花灯?”   烈日炎炎,清城院外绿荫下,刚练过功一头热汗的周沁收刀入鞘,一脸懵的看着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儿的符宴旸,“你这么大热天让我特意溜出来,就是问我这个?”   符宴旸嘀咕道:“你只是从门里边走到门外边,要说特意,我才是远道而来的那个好不好……”   周沁热的有些受不了了,一边挽袖子一边道:“你哥不是伤得很重么,你怎么还有闲心去逛什么花灯节……”   “大哥病情已经稳定了,太医都说他需要的是时间慢慢调养,我这些日子每天都忙的焦头烂额的,难得出来玩一玩也不行么?”   你符二少想玩难道还得问我不成?周沁没心思和他多说,一摆手道:“我知道了,我会帮你问一问方小姐的,不过她要不要去,我就不能保证了……”   “谁说我要约烛伊啦!我约的是你啦。”   周沁愣了一下,“啊?”   符宴旸咳了一声,眼睛望向天,“好说歹说,我也是你师兄,我们几个人好久都没有聚了……以前师父们多照顾我们,难得我们有出息了,也该好好请他们吃一顿饭不是?”   周沁点了点头:“也对。我前几日还去找师父来着,就是她和小侯爷似乎都很忙,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空……”   符宴旸抢声道:“他们那边,我会去问问,有空没空,咱俩先把时间地点给定了,如何?”   周沁一听能和长陵一齐去玩,倒也觉得不错,满口答应下来,“就是明夜了吧?那我得去和墨川师兄说一声,以免排我当值还要找人来顶。”   说罢和符宴旸一摆手,头也不回的溜回去,符宴旸将探出的手缩了回去,叹了一口气道:“我的魅力真有这么差劲么……约个女子都要假借另一个女子的名头……实在是……”   他摇了摇头,兀自上马策离,驶出几条街,在贺府前停驻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找上门去,心中只道:反正我也约不出来,到时说没见着他们不就好了?   自以为敲了一轮好算盘的符二少离开后就兀自回了符府,翌日傍晚,提前安顿好了府内防卫等事务,换上一身亮亮堂堂的衣裳,天没黑就等在庙会门口,看着人来人往不少情侣接踵而过,嘴角不由抿起笑意,喃喃道:“那傻丫头成日就顾着练棍,我要是不约,哪会知道过什么乞巧节……”   正想着,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符二少——”   符宴旸一转头,喜色尚没来得及飞上眉梢,待看清来者,笑容不禁僵在脸上——只见前方街头有三人漫步而来,除周沁之外,另外两人自然是他“可亲可近”的两位师父。   一个端着一张千年不变的清心寡欲脸,睨来时总觉得带着两分杀气,另一个更像是约会顺道来看戏的,最郁闷的是叶麒这么走来,一身芝兰玉树的气质瞬间将他碾了下去——倒衬得自己庸俗了不少。   符二少默默想:光遗传脑袋有什么用,我也想要一张穿素袍也显俊的脸蛋啊……哎,不对,就算比脑袋,我和侯爷小师父也没得比。   周沁没察觉到双方之间气氛的不妥,待走到跟前,她兴致冲冲道:“我今天提早出来了,就顺道拐去贺府,谁知师父他们真的在家,就一起过来啦……你说巧不巧!”   “巧……真是巧的好……”符宴旸勉强整顿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递去了一个心虚的笑意,“两位师父怎么也有闲情逸致来逛花灯?”   叶麒一步迈上前去,一把捞住了他的胳膊,“听闻徒弟有破费之心,当师父的怎么会不领这个情呢?”   长陵当然不是来“领情”的。   她本就想找符宴旸算折扇的账,刚好听周沁说符宴旸邀约看灯,就顺水推舟的来了——自然,以她感情之粗线条,并没能感觉到符宴旸浑身上下的不自在源自何处,看他一脸心虚样,更笃定了叶麒之前的猜测。   周沁活蹦乱跳的挽着长陵东看西瞧,街上各式各样的花灯都把她看花了眼,有个灯摊最为别致,每一盏花灯里的光都犹如繁星点点,周沁啧啧称奇拾起来道:“这灯……怎么是绿色的呀?”   摊贩老板笑容可掬扯道:“此乃仙人之灯,凡是买了这灯的青年男女,必然会幸福一生。”   “你喜欢么?”符宴旸道:“你喜欢的话……”   长陵眉梢一挑,淡淡道:“不就是在灯里放了流萤么?等明日天一亮,这仙人之灯就是一笼死虫子,寓意可真是吉利啊。”   摊贩老板:“……”   周沁讪讪放下灯笼,符宴旸收回了掏钱的手,叶麒哈哈笑了两声,“都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吧,小符请客,自然要去最贵的……就河上那家吧。”   然而一整顿饭下来,长陵仍未能摆出一个好脸色来。   周沁再是迟钝,也能隐隐察觉到一点儿不对,为了不冷场,她只好主动找了个话题:“符二少,之前刺杀符相的凶手,不知可有了眉目?”   符宴旸正在往嘴里塞饭,闻言差点给噎着了,灌了两口茶方道:“没有没有。”   “这刺客真是心狠手辣,竟然一剑穿胸,若不是丞相心长偏了,可能就难逃一劫了……”周沁哎了一声,“不过这世上真有人心长得和人不一样啊,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呢……”   “心狠手辣”的那位凶手冷冷一笑,“有些人外表看去像个常人,但天生心生诡异,寻常人又如何能瞧得出来……”   周沁依然没听出什么,又问符宴旸:“符二少,那你的心是不是也生偏了?”   “没有没有。”符宴旸连连摆手,“我这颗心生的端正无比,一点儿没歪……”   “那可未必,有时候长偏了自己恍然未知,”长陵一筷子夹起一根猪肠,道:“若不剖开心肠,哪能见得分晓?”   符宴旸听到“剖开心肠”时不由咽了咽口水,“师父说笑了,我用手摸都知道我良心身在何处,何至于用个剖字?怪、怪吓人的。”   “我们说的不是心脏么?”周沁莫名道:“怎么又变成良心了?”   “呃,那个,怎么等了这么半天菜都没上呢……”叶麒终于发话了,“小沁啊,你去厨房催一催后边的菜,咱们得早点吃完去看花灯呢。”   周沁哦了一声,绕走廊而出,符宴旸瞧她人走远了,才转回过头问长陵道:“师父,我是不是又惹着你们什么了?”   长陵看他仍在装蒜,更是恼火,“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符宴旸哎呀一声,“我一点儿也不清楚啊,还望师父明示。”   叶麒笑了笑,“别紧张,你身上可带着折扇?”   “折扇?折扇不是给你们了吗?”   “我说的是普通的扇子……你今日这种打扮,不配一副扇子那像话么……”   符宴旸回过神来,从腰间掏出一柄扇子双手递了过去,叶麒接过后,随手拿起一杯茶杯,不由分说就往扇头上一倒——符二少嘴角一抽,一句“这扇子很贵”勉强咽了回去,但见叶麒放下杯子,将扇面唰地一掀,瞬间被这金光灿灿的扇子晃着了眼。   叶麒轻咳一声,指着扇面上被浸湿的位置道:“你瞧,你大哥将扇子放在身上,就算沾到了血,在扇面合上的前提下,血是不会那么乖巧只沾到某两处——”   符宴旸一惊,站起身来接道:“而是会像现在这样一丝一缕自上而下……”   长陵瞪着他的脸磨了磨牙,“符二,别惺惺作态了……”   “真不是我,我一打开就看到那扇面上的血污了……”   长陵冷笑道:“若不是你,那两个血印怕也是你大哥自己盖上的……”   “那就更不可能了,那扇面上的血是鲜血,我大哥那时候胸口都给您戳成一大窟窿了,哪还有劲儿开个扇子盖俩戳啊……”   长陵正待发作,叶麒望着那柄扇子忽然一抬手,“等一下!”   符宴旸与长陵同时转头看向他。   “我们好像都疏忽了一件事……”叶麒看着手中逐渐发皱的折扇,“那晚,是下着大雨,对吧?符相在山上中剑后,可淋过雨了?”   “我刺后他是倒在雨泊中的。”   “我到时他都成落汤血鸡了。”   两师徒异口同声。   说完,三个人好像都反应过来不对了,叶麒指了指手中皱巴巴的金扇子道:“可那日符二给我们的扇子,是平整、没有淋过雨的扇子。”   符宴旸急声道:“但我确实是从我大哥的怀里找到的……你们一定要信我……我……”   叶麒道:“你大哥这几日偶尔醒来时,可有问过你折扇的事?”   “没有,我不敢提,也没见过他问过……我想他可能是……猜到了。”   “不对。”叶麒摇了摇头,“他如此珍视这柄扇子,若是到了随身携带的地步,绝不会闭口不问……除非,他并没有将扇子带着身上。”   长陵:“那怎么……”   叶麒凛然道:“这扇子,是在符相遇刺之后,有人放到他身上的。”   *****   乞巧佳节,金陵城的酒楼皆是高朋满座,一个厨子恨不得长出十双八双手来差使。   周沁等在外边,瞧那些伙计忙的身形来回穿梭,实在没有截住他们的能力,于是决定自给自足,一人捧着三碟一汤摇摇晃晃上了楼梯,偏巧狭窄的走廊都给一大拨新来的酒鬼占了道,她等不及,索性调了个头,从廊道另一侧过去,打算先从窗户把菜递进去。   这家酒楼坐落于城内河边,外侧一面临河,一面临街,贵宾客厢的窗户都是靠走廊的,周沁绕了好大一圈,快到窗前隐约听到里头符宴旸的声音:“我哥受伤之后我们就把他送回府去了,当时身边除了太医,就是我和碧嫂了,总不能是碧嫂放的吧……”   叶麒:“你们途中可有遇到什么人过?”   “途中……”   周沁这会儿来,没听明白他们在聊什么,她一心盯着手中汤碗,生怕撒了,一个晃眼间从那汤的倒影上看到一双眼睛——周沁猛一抬头,看到一个蒙面悬身挂在头顶上的横梁上。   “谁躲在那!”她大喝一声,但见那道黑影倏地悬身,就要翻上了屋顶,她下意识将手中盘碟一掷,汤汤水水当即撒得那人一腿!   周沁当即借着扶栏一踩,跟着跃上了屋顶,一抬头,竟然看到屋顶上有两个人!   这两人一个身着常服,只是脸上蒙着面,另一人则是一身标准的夜行衣短打——看起来甚至都不像是一伙的!   “你们是什么……”   “人”字尚未来得及出口,那黑衣人双手一抛,十几枚长得像是七星镖的暗器使来,周沁没带兵器,只能旋身闪避,然而这暗器诡异得很,刚躲过去竟又打了个旋兜回来,对着她的后背刺去!   一阵飓风袭来,将游走在周沁周身的七星镖刮飞,但见长陵飘然踏来,身旁的叶麒摇了摇手中皱巴巴的金扇子,笑道:“两位……怕不是同道中人吧?”   那两个蒙面的看上去也不认识,但见长陵叶麒他们发觉行迹,倒是极为默契的一个扭头就跑——分往两头跑。   长陵与叶麒说一不二,分头去追。   符宴旸绕着周沁转了一圈,看她没受伤,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周沁也要去追,符宴旸一把将她拉住,“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这两个人一看就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了的。”   周沁奇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符宴旸望着转瞬就消失在眼前的人迹,“你想啊,他们躲在屋顶上,以咱们两位师父的功力都没有察觉出来,可见这二位屏气吐息的功夫到了什么阶段?”   *****   符二所言不错,这两人的轻功都是高手中的翘楚,以叶麒学成万花宝鉴第二重功法的腿力,卯足全劲也只能勉强追上。那身着常服的蒙面人一路飞檐走壁,约莫被追的也有些烦了,正要拔剑而出,却听叶麒道:“不必动手了,我都认出你了。”   那人手上动作一滞,回转过身,叶麒道:“你应该也只是在同一家酒楼用饭,整好瞧见我们四个凑在一起,才想来探听一二吧?”   “小侯爷好眼力,不过……”那人开口道:“好心提醒你一句,比起我,在屋顶上的那位才更为危险……”   话至此,他纵身跃下,消失于夜色之中,叶麒犹豫一瞬,没有继续追,而是原途折返而回,谁知刚蹿出胡同,就被前方一道阴影挡住。   叶麒眸光一凛,“你们……”   *****   长陵飞快的穿梭于人潮涌动地花灯街上。   那黑衣人轻功稍逊于她,也不硬拼,居然直接跳入人堆里头,意欲浑水摸鱼逃之夭夭。   然而他的变幻速度再快,也快不过长陵的眼——来这儿参加庙会的多是眷侣,就算不打扮的花枝招展,也都是五彩各异,而一个穿夜行衣的人挤在人堆里,反倒难以藏匿无踪。   黑衣人走转腾挪,长陵更是呼啸而过,长拳一挥,两人于拥挤的空间里动起招来!   那人出手格挡,几招便瞧出了浑厚的功力,此处人来人往,长陵不敢轻易使出那些排山倒海的内功,以免误伤旁人,当下只能将拳掌落于实处,近身搏斗了起来!   然而这人竟一招一招的招架了下来——就好似十分熟悉她的出招习惯,虽快不过她,但也丝毫不逊于她。   长陵手中动作不停,心中诧异越来越盛,只觉得这人隐隐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她起了抓人之心,杀招变为了捕招,不料她刚握住他的肩——他身形一缩,竟顺势将一身黑衣褪下——长陵抓了一手夜行衣,抬头一看,但见一道蓝影倏忽掠去。   金陵城的男子,上至王孙贵胄,下至平头百姓,皆喜欢穿蓝衣,这回要是跟丢了眼,那就是鱼入大海,有本事捞都没本事辨了。   她一边追,目光直勾勾瞅着距逾五步的那抹蓝,将周围所有障碍都虚化掉,试着辨认此人与众不同之处,却在一个错眼间,瞧见了他别在腰间的长命锁,她心头一跳,尚没来得及出手去夺,突然间听到不远处有人惊叫了一声:“那边好像死了人!是个白衣公子!”   长陵听到“白衣”二字,心底头重重一跳,这一慌神,紧紧盯着的人也给跟丢了!   下一霎时,黑暗中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响指,整条街的烛灯都接二连三的应声而灭,原本白光如昼,这一刻,竟堕入了暗无天日的漆黑中!   这场景太过匪夷所思,今夜分明无风,那花灯中的烛火怎么可能同时被熄灭!   人群之中有人惊叫是鬼怪作祟,有人抱头逃窜,推推搡搡间,更多的惨叫声响起,想也知道是有人跌倒,踩踏蔓延开来——纵然有个别人高声令所有人止步,也无人听得入耳。   此时此刻,长陵又何尝不心急如焚?但若平息不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恐慌,她在这乌漆墨黑中也无法分辨方才的那句“白衣公子”是虚是实,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回过头时,看到身后不远处唯一的一团光亮——正是晚上初来庙会时见到的那个萤火虫灯摊。   她旋身而起,径直跃至那灯摊旁,将那桌板一脚踹裂,拎着木架子连同绕在上头所有的花灯一跃而起,三步两步,借路上行人的肩膀飞蹿而过,扎扎实实落在了十字街口的高台之上。   那高台本就搭着几个巨大的皮鼓,原有几个舞女站在上头跳舞,这熄了一街的灯,人都不知跑去哪儿了,长陵顺手捡起地上的绸带,系上一盏花灯,随即手中倏地一甩,灯随长绸越过数十丈远,卡在了一棵古树树杈之上。继而,她将架子上的花灯皆串过绸带,不过片刻功夫,搭出了一条极简的灯串——虽然光线黯淡,但勉强能看得见路了。   有了灯,街上的行人们都稍稍清醒下来,正神游间,骤然听到“咚”一声振聋发聩地鼓响——却是长陵足下一踏,故意发出的声响。   长陵道:“方才说死了人的是哪个!给我站出来!”   街道内一时鸦雀无声,无人应答。   长陵的眼神扫了一圈周遭景物,然而灯光太弱,所能见物极为有限,她深吸一口气,道:“姓叶的!我要你立刻、现在、马上出现在我的面前,否则……”   “否则怎么样?”一声清越的笑声自身后响起,长陵回首,看到那白色身影立于另一个皮鼓之上,“否则你就嫁给我么?” 第一一二章: 夜访   人都说失而复得与虚惊一场是人世间最美好的词儿,然而当长陵看着小侯爷大庭广众之下说起了“趁火打劫”的话,一时没忍住拎起个鼓槌就往前甩去。   本以为他会如往常那般嬉皮笑脸的一闪而避,想不到叶麒直接跃到她的跟前,也不怕挨揍。长陵生怕真把他砸出毛病来,险而又险一收手:“你找死啊?”   叶麒居然也不顾此时周围那么多外人,一反常态的将她抱了个满怀,轻轻在她耳畔低语:“我不会死,我都没有陪够你,怎么舍得死。”   一刻钟后,就在长陵看到久违的七叔以及那几个同往北溟峰的贺家管事元老时,已是意外之至,门一合上,几位年过六旬的老者纷纷跪下身,重重行磕头大礼。   “你们这是……”   看他们如此,心中已涌起了某种难以言喻地直觉,但听七叔颤声道:“十字崖上确实有长亭姑娘所言的离枯草,有两株离枯草上都爬满了同心蛊虫卵……”   长陵浑身一震,又一个老者激动难耐道:“我们取下离枯草后,便分头行事,我送一株至天山冰山,七爷则直往明永冰川上去,起初,我们也不知哪里才有传说中的灵蛇出没,等了半个多月也没有动静……”   “你们快起来,”长陵迫不及待打断道:“过程回头再说,就说找没找到吧。”   几人闻言起身,七叔哽了一下道:“找到了……天山冰山没有,但是明永山那儿确实有一只灵蛇叫我们引了出来……”   屋内的油灯晃个厉害,长陵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好似迟钝了,这喜讯突然而至,根本没有什么真实感,她有些茫然站在原地,问道:“那冰蛇呢?”   “那冰蛇犹如一只巨蟒,我们花了几日时间方才能生擒,又将其装在铁铸的寒冰箱中,连日送至纪老先生荆州的药房,如今,纪老先生已在秘密配制丹药,半月内应可制成。”七叔以袖拭泪,“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所以老朽不敢提前传信,直至今日抵达金陵方才相告,这段日子令公子与姑娘担忧了。”   叶麒躬身一鞠,道:“几位叔伯为我奔波至斯,当是我谢过深恩才是。”   七叔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的命都是公子给的,只要能换得公子的生机,不论做什么理所应当。”   “是啊侯爷,这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何况,这次能找到灵蛇,还得多亏长亭姑娘告知我们离枯草所在……”另一位老者感激万分看向长陵道:“姑娘,您救了我们侯爷的命,从今往后,我们的命既是侯爷的,也是您的。”   长陵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偏过头去,看到叶麒眼眶中有薄薄的湿润,依旧是笑着望来,直至这一刻,方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七叔他们退下之后,叶麒开怀的展开双臂,笑道:“要不要抱着转几圈来庆祝?”   长陵并未如想象那般配合的扑入他的怀中。   她低着头,长长的眉睫掩住了眸中的情绪,抿着唇,下巴却在微微耸动。   叶麒一怔,忍不住伸出手,“长陵……”   长陵倏地握住他的肩,令他背过身去,不让他看自己。   长久以来,她一直在“不可能”之中寻求“可能”——不可能落的泪落了,恢复的功力却不能渡给他;得到了万花宝鉴,偏偏只练到第二重;千辛万苦寻的折扇凑齐了,依旧缥缈难寻……好像每一次都离“希望”只差一步,偏偏就差那么一步。   一次次的空欢喜早已将她那颗大起大落的心境修的水平浪静,她总能在一片绝境中抓住一丝希望继续往下走,那是她的本能。直至此刻方知,她并非无惧无畏,也并非只存着一颗“尽人事、知天命”之心,她也会怕,怕天不眷顾,怕拼尽所有仍旧于事无补。   不,甚至不能说是怕,而是她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未来——想象过他能活到未来。   叶麒静静站着,任凭她双手握住自己的臂膀,头抵在自己颈后,徐徐吐息。   过了不知多久,长陵缓缓松开手,他转过身来,看她抬起头,脸颊白净无暇,若不是鼻尖还留有稍许的红,根本想不到她方才有过任何的情绪波澜。长陵轻咳一声,道:“不要以为找到蛇胆就万无一失了,荆州丹药房那边人手派够了么?”   叶麒捋平她额前柔软的碎发,“七叔办事,素来稳妥。”   “那可难料。”长陵仍旧不放心,“我看,你明日还是直接启程,快马加鞭去纪神医那儿候着,紫金还魂丹进到你肚子之前,谁又知道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现在人在金陵,走到哪儿都有监视的人,若是突然兴师动众的往荆州跑,岂非提前透露了风声?”叶麒道:“再过十来日便是武林大会,梁州离荆州不过两三日的马程,待我们到了梁州之后,纪神医那边自然会派可靠的人把药送来,如此不至惹人注目,也不耽误正事。”   长陵知他思虑周全甚于自己,便不再多言,她见叶麒盯着自己悄然而笑,憋了憋,也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你笑什么?”   叶麒:“你又在笑什么?”   长陵走到窗边,道:“一直以来,我恨极了符宴归的手段,恨他将同心蛊虫放入离枯草中,可如今这□□反倒成了救你命的解药……”   “那我宁可没有这颗紫金丸,宁可……你当年不中那同心蛊毒。”叶麒从背后环绕住她的腰,“不过,等我服下紫金丸、等你大仇得报之后,我可得当面‘感谢’符相一番,谢他用几只蛊虫救了我的命……谢他,把你推到了我的身边。”   “嗬,你以为吃了紫金丸就无后顾之忧了?也就是延你的命罢了……”长陵眉梢一挑,反手将他推开,“伍润前辈的秘籍还是要找,我可不想二十年之后再改嫁……”   她最后三个字说的极轻,叶麒好像听到了,又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不管。”叶麒将她掰过身来,“你再说一遍,你不想二十年之后怎么样?”   长陵哪会顺着他的话说,她错身躲开,闷着笑道:“等找到伍润的秘籍,我就告诉你。”   叶麒端着一脸“行我根本奈何不了你”的样子,摇了摇头,道:“今夜闹了这么一出,我们身怀伍润折扇之事,怕是要不久传于江湖了……对了,你去追的那个黑衣人,是什么人,你和他动过手了么?”   “动过几招,此人内力深不可测,由始至终都蒙着面,我也辨不出是什么人。”长陵认真回想了一下,“他能在一瞬之间就将大半条街的烛火都给熄灭了,说明他的武功是能控制火的……”   叶麒诧异道:“火?人的内力怎么可能控制了的火呢?”   “你自己都能控制水,别人为什么控制不了火呢?”长陵正色道:“不过最奇怪的不止是熄灯,而是我与他动的那几招……好像每一招都能被他提前识破……”   叶麒神色警惕一肃,“可是过去认识的人?”   “也许是,但就算是在过去,能在我身手过上那么多招数的人,也并不多见。”长陵道:“我一时之间,还无法将此人与任何一个故人联系起来……何况,就算是故人,他要识穿我武功的前提也得是认出我,我的面貌与性别与过去皆有天壤之别,他又是怎么认出的呢?”   “先别考虑的太复杂。”叶麒抬手打断了她混乱的思路,“你仔细想想,他身上可还有什么特别的特征?”   “有个长命锁。”长陵突然抬头道:“对,他腰间系着一把长命锁。”   “长命锁……不都是挂在脖子里么?怎么会别在腰间?”   长陵摇了摇头,叶麒又问:“那你过去熟悉的人中,可有什么人会随身佩戴长命锁的?”   “那就多了……”长陵沉吟道:“江东那一代,很兴挂长命锁保平安这一套,以前魏行云、荆无畏他们上阵杀敌的时候都会随身带着,我大哥也……”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倏地一顿,与叶麒目光一碰,连连摇头道:“不可能是我大哥,他、他就算还活着……若是认出了我,怎么不与我相认呢?不是他。”   叶麒微微一颔首,道:“既然线索不明,无端猜测也是枉然,要验证此人的身份,或者,我们不妨问问另外一个人。”   “谁?”   叶麒拢了拢袖子,缓缓道:“今日趴在屋梁上偷听我们说话,另外那位‘蒙面侠’。”   *****   夜幕低垂,乌云掩过天上零星几颗星子,城街四处都是黑咕隆咚地一片,但有不少高门府邸前的灯笼依旧亮着。   长陵翻身下了马,抬头看着高悬的“莫府”二字,心存犹疑道:“你确定我们就这么来了,他会搭理我们?”   叶麒微微一笑,径直走上阶梯,用力拍了几下门,直待惹来了看门的,拎着一盏油灯骂骂咧咧:“三更半夜的,谁来扰事?”   门方一启,叶麒探进手去,晃了一下金灿灿的令牌道:“清城院副院士贺瑜,有要事要见莫院士一面,劳烦通报一下。”   那守门的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看清来人后啊了一声,“贺……是贺侯?”   *****   长陵没有想到莫道云会真的肯现身相见——毕竟她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为什么堂堂清城院院士会趴在房梁外偷听他们谈天。   大厅空旷,莫道云就这么披了件外袍坐下身,也不叫人看茶,直接屏退了府内的下人,问道:“不知侯爷深夜造访,有何要事相商?”   叶麒双手抱在胸前,一边四处观望,一边道:“我为何而来,院士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莫道云睨了长陵一眼,看她面无表情坐在一旁,毫不避讳自己的目光。他重新看向叶麒,道:“还请侯爷明示。”   “您这就难为我了,难道非要我把您‘偷窥’我们吃饭谈天之事说出来才满意么?”看莫道云要张口否认,叶麒瞥了他足踝一眼,笑道:“莫院士,我今夜追你的时候,看你右脚似有不便,应是被周沁那小丫头丢的那碗汤烫伤了吧?我现在要是验伤,您该不会推脱是巧合吧?”   莫道云面上板着那一副城府极深的色厉内荏,没有应答。   “就算您要推脱,那也无妨,反正我们今夜找上门,也不是为了追究这个来的,”叶麒平平道:“我只是想要问一问,今日在房顶上的那个黑衣人,不知院士可否认识?”   莫道云闻言拢了拢袖子,随即站起身来,“侯爷所言,在下实在听不明白。既然侯爷并无要事,那就恕我不能奉陪了……”   “那就再换个问题吧。”叶麒神色不变道:“符相遇刺那日,不知您将那半柄折扇放入他怀中,究竟意欲何为呢?”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随机掉落,多留言哦~~~么么哒! 第一一三章: 引蛇   厅内的火烛剧烈地跳了一下,莫道云的脸上泛起了阴阳不定的涟漪。   他语气淡淡道:“侯爷所言,在下可真是愈发听不明白了……”   “我问过符二少,遇刺那夜,他们心焦如焚地送符相下山,幸好遇上了路过的院士,并坐您的马车回的相府,才能及时得到救治……”叶麒道:“当时在符相身边的人,符二少、碧夫人还有太医,他们皆被雨水淋湿,符相怀中的半柄折扇不是他们放的,不是他们……不就只有院士您了?”   “呵,莫某不过是刚巧路过,从未见过你说的什么折扇……”莫道云道:“侯爷若要查些什么,恐怕是找错了人。”   叶麒闻言轻笑一声,“真是奇怪,莫院士听到‘半柄折扇’之事,竟然丝毫也不好奇么?”   莫道云身形一滞,但听叶麒道:“毕竟,越大公子将那半柄折扇交给我时,您也在场,就算这次的事与您无关,听到符相怀中出现半柄折扇,问也不多问一句,会不会有点儿……不打自招了呢?”   “怎么?”莫道云冷笑一声,“何时漠不关心,也能成为侯爷异想天开的理由了?”   叶麒看他是打定主意也要否认到底,自顾自笑道:“符相的怀中有半柄我苦寻多年的扇子,此人将扇子放入符相那儿,需得有两个前提,第一个,他知道我需要这半柄折扇,第二个,他知道这扇子原本属于符相……”   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副折扇,唰地打开,扇面中间有细线纸片糊合的痕迹,“否则,是达不到他的目的的。”   莫道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了过去,“目的?”   叶麒微微摇了摇扇,“让扇子合二为一是他的目的,但若一合即成,我必定会亲自而往,那人便无法知道折扇所指之处,可要是线索不明,我自然会分派几波人去寻找……此人只要在贺家的暗网中有一两个眼线,就能知道折扇背后的秘密了……而且,还不会被怀疑。”   他收扇起身,定定看着莫道云:“十一年前在北溟峰岩洞中,只有你我二人活了下来,换而言之,知道我手中有折扇的,并且知道我要将折扇交给付流景的,就只有莫院士您了。”   长陵的拳头不动声色地一握,极力克制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然而莫道云听到此处,倒有些克制不住了,“就算我知道,那又如何?”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符宴归自己就精通医术,他若知晓自己的体肤中若是残有荆棘之毒,又怎么会令自己陷入那样的险境中呢?”叶麒缓缓踱出几步,不慌不忙道:“除此以外还有更奇怪的一点——符宴旸久居金陵,对江湖诸事知悉不甚,他怎么知道肖长老配置的灵药能救他大哥的命呢?除非……有人告诉他。”   莫道云的脸色变了。   “今夜来访前,我问过符二,他说,当日你送他们回府,临走前提了一句肖长老的灵药有去腐驱毒之奇效,让他可去问问金陵城中谁有留存。但是那个时候,连太医都没有看出符相伤口中的毒,您又为何要提这一嘴呢?”叶麒“啧”了一声,“唉,符相那般谨慎之人,若知道自己身上的荆棘毒并非是多年前留存的,而是有人蓄意下的,怕是得气个够呛吧。”   莫道云的眸光几经变化,终于不再故作掩饰:“小侯爷今夜前来,是来威胁在下的?”   “不,我是来与院士讨个联手。”叶麒摇头一笑,“莫院士应该很清楚,我寻扇是为了求生,如今时日无多,若然院士可将那半柄折扇的空缺相告,我可与院士共享成果,他日,我获新生,院士修得天下至尊武功,岂非双赢之局?”   这个提议足够具有诱惑力,然而莫道云却没有什么动容之色,只道:“侯爷怎么不问那折扇如何落入我的手中?”   “已经发生过的旧事,追究有什么意义?”叶麒道:“莫院士只要说愿否合作?”   莫道云睨了他一眼,也走出两步:“我凭什么信你?若真如你所言,我在贺家布下了暗线,那么我此刻已经掌握了那几处大致方位,待侯爷寿终之后,我花上数年时间慢慢寻找,总能找到,不是么?”   叶麒低沉一笑,“莫院士不会真的以为伍润折扇只是某个地点吧?若没有另外半首诗,没有当年大公子给予的环玉,就算给你揭开了扇谜,也是无济于事。”   莫道云:“我说出之后,以侯爷的本事想要将我铲除,我又如何逃脱的了?”   “信不过我?那无妨,我们一块儿同往,以院士的武功修为,难道还怕遭我的暗算?”   莫道云眯眼看着叶麒,试图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来,“若是莫某没有记错,当年越大公子将折扇交给侯爷,为的是救越二爷的性命,这些年,贺侯在江湖中走动,也是为了寻找越家公子的踪迹……你肯为了救几派掌门赴雁险地,足见你并不看重自己的死活,如今又说寻扇是为了救自己的命,恕我难免心生怀疑……贺侯,你真正要救的,是谁?”   这一问可谓突兀至极,长陵心道:这莫道云难不成识破我的身份?否则,何故忽然提起这个?   叶麒愣了一下,随即突然放声笑了起来,笑出了几分“荒谬”的味道:“莫院士,谁告诉你我不看重自己的死活了?我贺瑜自幼宿疾缠身,若不是想方设法的要活,现在怎么可能站在这里?大公子将折扇交给我,确是为了救越二公子不错,不过越二公子都失踪了这么多年了,要活早就活了,怎么可能还等得到我来救?”   近在眼前的越二爷:“……”   莫道云问:“若是二公子还活着呢?”   长陵心头一跳,不由自主挺直了背,叶麒眸光微微一闪,淡淡道:“原来这就是莫院士所担心啊。你且放心,在这个问题上,我与莫院士心思是一致的,当年的真相我们都捂了这么久,又怎么会容许昔日焰草死灰复燃呢?”   “哦?侯爷这话的意思,莫不成已经知道了什么?”   叶麒微微偏过头,嘴角不动声色的一勾,“不知院士所指为何?是当年大公子被茅山大侠洛周所救,还是当年二公子被符相所救?”   长陵闻言,难以置信望着叶麒——什么叫大哥被洛周所救?   莫道云的脸色比长陵变得更为精彩,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会知道……”   话音倏然止住,但已经来不及了,叶麒出言试探之后,掩饰住心头震动,不留痕迹回头道:“我还知道你早就被皇上拴在一条绳上了,你们造了那两座空坟掩人耳目,暗地里却仍时时刻刻担心他们会回来……莫院士啊莫院士,我就老实同你说了吧,我从一开始接近越家就是为了折扇而去的,什么救二公子,什么临终重托,那都是诓大公子的,十一年前我出了北溟峰,就依照他所透露的线索找到了二公子,然后……杀了他。”   叶麒笑的很是狰狞,若不是长陵知道幕后种种,单看他演一出都能入戏,莫道云就更是震惊了,“你、你杀了二公子?”   单凭这一问,叶麒判断出了第一点——莫道云并没有认出长陵。   “你不信?”   叶麒从怀中掏出那两枚环玉——越长盛当初转交环玉与折扇,莫道云都看在眼里,他知道折扇与玉都是解密的关键,但恐怕并不清楚贺家也有一枚环玉的故事。   “这一枚环玉是大公子给我的,另一枚则是二公子的,”叶麒扯的很是逼真,“只有当两样东西合二为一,我才能在燕灵山中找到另外半柄折扇,你觉得,如果二公子还活着,怎么会容许这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落入他人之手?”   莫道云上前两步,想要细看那环玉,却被叶麒收了起来。   第二点——果然莫道云只知他从燕灵山中得到了另外半柄折扇,却不知这环玉与折扇之间的关系。   叶麒将这歼人的扮相扮到了底,“不知现在,院士可信得过本侯了么?”   莫道云牙关一突,竟然也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来,“那大公子呢?”   “我承认,我寻了这么多年,始终都未能找到大公子藏在何处,不过……”叶麒假装没有看到莫道云身上变幻的气息,负手而立道:“这次折扇之事,我故意透露了风声,鱼儿已经上了钩,只要多给我几日时间,我有把握,能让我们此行不再有‘后顾之忧’。”   “好,好,好。”莫道云听到这里,连说了三个“好”字,“侯爷既然如此坦诚,在下……盛情难却。”   他说到“却”字时,人走到案旁,缓缓拾起桌上长剑,虽然背对着他们,但是杀意已经抑制不住的淌了出来,“不过,小侯爷恐怕弄错了一件事……我,与你,不是一路人。”   下一刻,厅内银光乍闪,那长剑徒然出鞘,毫无预兆地冲着叶麒的方向横颈刺去!   这一剑犹如巨鹰疾飞,虎啸而落,叶麒顺手拿起边上的椅子一挡,只听“哐”一声,木屑四溅,小侯爷仓皇蹦出几丈远,他分明是早有提防,偏生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狼狈之极之态,“莫道云!你疯了吗?!”   “贺瑜,你以为世上所有人都会和你们蛇鼠一窝,为了权势、为了苟且偷生而背信弃义么?!”莫道云目光死死注视着叶麒,恨地一双眼都通红了起来,“大公子那般清风朗月般的人物,落到了今日的境地……是上天无眼!一直以为贺侯与我一般,忍辱负重只为当初一诺……是我无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几段没写完,大概12点10分再更新一次完整版。 第一一四章: 推演   莫道云约莫顿了那么一个霎间,死死盯着叶麒道:“你杀了二公子,居然还找了个女人扮成她?!”   叶麒:“……”   莫院士凛冽杀气更盛,他再度挥手,剑身转了一个极为刁钻的弧度,却是二话不说,寒刃直劈向麒、陵二人。   长陵反手推开叶麒,身形灵巧转悠了一圈,避开这一突袭,趁着莫道云蓄力之际,以手指指尖、指节连连戳他胸腹几处要穴。   莫道云气息不由一窒,但觉一股排山倒海的酸麻传遍全身,长陵这一番动作可谓冒险至极,若对方只是个寻常的武者倒也罢,但凡是擅调内息高手,只需移形换穴,便可顺势斩击——可莫道云却像是整个人被制伏一般定在原地,等回过神时,长陵已跃至他身后三步之远。   莫道云怔了半晌,慢慢回头望着长陵,讷讷道:“你怎么会……”   长陵微微一笑,“莫先生,我这一套小无相指,不知可有长进?”   十三年前,当越长盛将莫道云引荐给长陵时,长陵也不过初回中原,尚未崭露头角,莫道云闲聊之时敷衍说了句“假以时日二公子能有所成”,长陵一听不可一世的笑了,回说“什么假以时日,我现在就能在三招之内胜了莫前辈”。   这一句话在那时所有人看来,可谓无礼至极,越长盛当场让她道歉,谁知长陵出言挑衅,问莫道云肯不肯比试,当时的莫道云已是享誉盛名的剑圣之首,自是不将年纪轻轻的越二公子放在眼里,于是答应切磋。尽管那时长陵练成了释摩九重功法,但三招之内胜中原第一剑,她也知绝无可能,所以,真上了校场,她一出手就使出了那一套小无相指。   小无相指,以奇快、奇诡的指法著称,一旦被一指相中,轻则浑身酥麻,重则如烈焰焦灼而亡,长陵的身法快的超乎想象,她在须臾之间近身敌腹,莫道云自是不及抵抗,但与此同时,要害也就暴露于敌前,如若莫道云拼尽全力一剑刺下,两人则会同归于尽。   莫道云贵为武林中的前辈,当然不会对长陵下此毒手,一指无相指就此制伏了闻名天下的剑圣,令所有人瞠目。莫道云心中虽然气恼,但又不由对这越二公子肃然起敬——武功高强者本就天外有天,但识得变通,用脑子打架的顶级高手,却是少之又少。   *****   对莫道云这样的故人而言,没有什么比一招绝无仅有的武功更有说服力的了。   他呆呆望着眼前这位绝美的女子,内心深处不知已掀起了何种的轩然大波,千言万语到了口中,只吐出了几个字:“你、你当真是……二公子?”   “如果你还不信的话……”长陵改用昔日男子的声音道:“我可以再与你过上几招。”   “哐当”一声,长剑应声落地,莫道云脑中一时嗡嗡作响,万般滋味,一时化为热流,喉头微哽。   越长陵为什么是女人?   又为何会如此年轻、何以改头换面、突如其来的出现在此处?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越家二公子回来了。   终于能坐下好好叙一叙旧了,叶麒对莫道云施以一礼,歉然道:“我不能确定莫院士究竟心向何处,方才演了那么一出戏试探,还望院士见谅。”   “事关二公子性命安危,侯爷此举无可厚非。”莫道云请他们重新入座,本以为早已魂归黄土的二公子,此番安然近在跟前,他实在是百感交集,千头万绪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终究还是由长陵开了这个口,“我大哥是否还活着?”   莫道云眸光泛过一点诧异,“贺侯方才不是提及大公子被洛周所救之事么?怎么……”   “说来惭愧,那只是我瞎蒙的。”叶麒开口解释道:“荆无畏临死之前,我们从他嘴里撬出了一些陈年旧事,不过也只是听闻有人救走大公子,以及那人使了茅山剑法,恰闻茅山大侠洛周整好也绝迹江湖十余年载,我才推断救大公子离去的人是他。”   这一点,长陵也曾有过疑虑,她不由看向叶麒:“你既有此猜测,怎么从未与我提及?”   “茅山派门徒众多,会茅山剑法的也不一定就是洛周,舒院士或者茅二侠曲云真也有这个嫌疑,他们是敌是友,究竟是救走大公子还是害了大公子,此事皆无定论。”叶麒道:“我不敢妄言让你无谓担心,原想将事情查清再与你商谈……”   话没说完,莫道云插言道:“确是洛周。”   长陵与叶麒齐齐转头看向他。   “十一年前我在北溟峰洞内昏死过去,恢复意识时已在营帐之内,但我身受重伤未能彻底醒转,只能以而辨声聆听周围的动静,那时,我听营帐外有人说大公子难以救治,药石无灵……”   听闻越长盛垂危,莫道云惊骇异常,拼着全身的内力终于令自己睁开眼——当他勉勉强强出帐,往主帐方向而去时,刚好遇到了天降高手,以一己之力带走大公子的那一幕。   当然,那时的他还不知那黑衣人是来救人的,沈曜嘶声力竭喊着“捉拿雁国刺客,救大公子”,莫道云一度信以为真。   “但我认出了他的剑……”莫道云眸光深邃的看着前方,“中原人都说我是四大剑圣之首,却无人知道我曾输在了洛周的剑下……茅山派中,曲云真的剑法灵巧多变,舒隽的剑绵里藏针,而洛周则是包罗万象,荆无畏只能认得出是茅山剑,但我知道,他就是洛周。   洛周劫走越长盛,场面自是一片混乱,莫道云心中惊疑不定,他深知洛周的人品绝不会为虎作伥,但看大公子重伤之际还被劫走实在深感荒谬——那时他心中对沈曜起了疑心尚未起疑,即使有心一探究竟,奈何重伤在身,无力追上洛周,只能暂时回营,静观其变。   然而静观没几日,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沈曜公布了越长盛的兵符与遗书、将越家两位公子的死讯公之于天下、不到半个月之内雁军反遭突袭——大局已定。   莫道云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什么,但他不敢轻下定论,尤其他根本没有与沈曜对峙的资本。   “我只能暂时投诚,此后沈曜与荆无畏赶去江东收拢越家兵马,我借重伤之名先回故乡,后去过茅山,也去过所有洛周可能去过的地方,但始终没有他与大公子的消息,”莫道云道:“我不知如何是好,就想起了二公子。”   长陵听到此处莫名一怔,“我?”   “大公子临终之前,要贺侯带半柄扇子去寻付流景救你……我心想,我既找不到大公子,不妨先去寻一寻付流景或是那个孩童……哦,便是贺侯,若是找到了他们,或者就能寻到二公子您了。”莫道云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翻遍了江东旧地,始终毫无所获……又过了一月余,我在去金陵的途中,偶然间遇到了付流景。”   长陵闻言一惊,“是付流景?不是符宴归?”   “是付流景,我那时还不知他就是如今的符相。”   以这个时间推算,当时符宴归应该伤势方愈,他又易容成付流景出来走动,是为何故?   “我急忙上前相询,问他有否收到折扇,有否见过二公子。他见到我也十分意外,只说是遭雁军追击之后与你走散,他又详询了北溟峰岩洞之内的事后,告诉我他会去寻解救二公子之法,让我先回到沈曜身边等候消息……”莫道云叹了一口气,“我当时想他是大公子临终嘱咐之人,自然信以为真,依言照办。”   长陵不由转头,瞥了叶麒一眼:“你也是那个时候,将折扇给了他?”   叶麒无奈点了点头,“观伯死了,我徒步翻山越岭,回到贺家,再让七叔带我重回北溟峰,也是在那时遇见的付流景……我原也以为,他留在那儿是在找什么人,也许是找你,也许是找大公子……如今想来,若要找人,他应多派人手才对,可他孤身一人,应是等人才对。”   长陵下意识皱眉,恍然道:“他不是找我,而是在等你,确切点说他是在等折扇,他从莫前辈那儿听说了我大哥临终的嘱托,所以他才回到北溟峰去……可是我大哥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他,为什么认定他能解开折扇之谜?”   她就着这个往细处思量,忽然间仿佛抓住了某种念头,叶麒先说了出来——   “大公子既执掌折扇,应该知晓另外半柄折扇存于谁手才对,如果说付流景在无意之间知晓了伍润折扇传说的秘密,扮成我贺大伯的子嗣徒孙,那么大公子在得知你与他中了蛊后,将越家的折扇主动赠予,就不足为奇了。”   长陵心中震颤不已,胃里一震翻腾,差点没呕出来。   叶麒却轻叹一声道:“一箭三雕,真是厉害。”   莫道云不知同心蛊之事,奇道:“什么一箭三雕?”   长陵闭上了眼,往昔之事犹如走马灯花——一直以来困她最深的疑之虑,终于有了答案。   要取越长陵的性命,根本不需要如此迂回的用同心蛊,同心蛊只是一个楔子,一箭三雕的楔子。   第一箭,是为取越家两兄弟对他的信任——没有什么比命系同弦更让人信任他的忠诚。   第二箭,是为掩饰越家兄弟之死的真相——若非中蛊,越长陵不会提前赶回泰兴城,魏行云一支落了单,自然不知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第三箭,取的是越家的折扇——正如叶麒所说,越长盛听闻长陵危难受伤,又知自己命不久矣,心中盼着付流景拿到折扇之后可救妹妹性命,这才有了北溟岩洞之嘱托。   叶麒看长陵的脸色愈发难看,不愿她再深想这些肮脏的算计,他看向莫道云,换了个问题道:“话说回来,莫院士是怎么知道符相就是付流景的?还有那折扇……您又是如何从他手中夺了来的?”   “说来也是惭愧,我与他共事多年,从未发现任何端倪,就在数月之前,八派掌门中雁人圈套被伏,贺侯前去救援之时,皇上也命我与符相同去北境协助,谨防雁军趁机袭境,那时符相费了不少人力去查谣言根源,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付流景失踪多年,何以他笃定是谣言而不是确有其事?”莫道云道:“他擅自调兵前去五毒门,我更觉不对,暗中跟踪,竟发现他独闯五毒门,五毒门教众使出浑身解数攻其要害,他却安然无恙,实在令人震惊……一个五毒门的明月霏就能令我东夏武林掌门人深受其毒,符相再是武功高强,又怎么可能毫发无损的出来?除非……”   叶麒道:“除非他懂毒,方知如何避害,而当年的付流景也是个擅毒的高手。”   “我有此猜测后,就一直留心他的动向,又通过一些微小的细节,方才确定。”莫道云道:“至于折扇……我知他身份后暗中潜入符府,偶然听符宴旸与他争吵……”   “吵架?吵的什么?”   “符相耳力好,我不敢离太近,只听到符宴旸怒极之时说了句‘我这就把你那破扇子丢了一了百了’,我猜测他们说的扇子就是大公子之物,符相应是贴身携带。第二日,他听闻你们离开金陵侯,专程追赶而去,我看他出门慌忙,正是良机,便带上一班信得过的门徒乔装成高手半途去劫他,将他身上的折扇抢了来。符相寡不敌众,见无力夺回,便也没有勉强,我离开之时听他说了句话,这才将目标挪至贺侯身上。”   叶麒道:“他是不是说,就算你得到了这半柄折扇也是无用,另外半柄只有我才能找得到?”   莫道云点了点头,“差不多。”   长陵看叶麒一脸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道:“又是他算计的圈套,对么?”   叶麒道:“他不可能算的到莫院士会去突袭他。只能说,他在中招的那一刻,应该是认出了莫院士,并且迅速想出了一个挽救局势之法——他想利用莫院士的手,来获取我们手里的折扇图。”   长陵一惊,起身道:“先别说了,你这就让七叔他们暂停寻找,以免让符宴归捷足……”   “恐怕是来不及了。”叶麒苦笑道:“如果我是他,此刻手中应该已经有一份完整的图纸了。”   长陵愣住了,“他最多和莫院士一样,知道那三处地点,怎么可能会有扇图呢?”   “安溪镇,你姑姑突然发疯,你受伤昏迷,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叶麒沉声道:“就算是掘地三尺,他也一定会把东西翻出来的。”   “可是,燕灵山的那半柄折扇你不是已经派人从安溪镇取回来了么?”长陵迟疑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他找到之后,将扇面的东西记下,又放了回去?”   叶麒摩挲手中的折扇,道:“如此,才不会引起我们的怀疑,不是么?”   *****   夜深人静,符府供奉的祖宗牌位前,符宴归跪坐在香炉前,将一张手绘折扇图纸摊开,上头的青笔勾勒、诗文一应俱全。   黑暗中,符宴归眸中慢慢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蕴意。   *****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长陵以九匹马都拉不回的架势奔往符府,叶麒好容易才追上她,生怕她一个冲动就把符府掀了个底朝天,忙道:“你别急,方才在莫院士前我不便说的太多,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长陵是真的急了,“他揭开伍润折扇之谜,要是早我们一步,我们这么久以来所有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么?”   “那又如何?”叶麒拉紧她的手,“你忘了村长说过,什么样的情况下,祖师爷才能将衣钵继承给后世徒孙么?”   长陵顿住步伐,眸光一凛。   当初村长的原话是:倘若后世子孙之中若有人能得缘修得至高上乘的功法,只要带着环玉找来,便可破例一试。   叶麒一字一顿道:“换句话说,若修不成至高上乘的功法,不仅继承不了衣钵,极有可能适得其反,这就是祖师爷要我大伯和越前辈发誓不可合扇的理由了。但是,我们到现在为止,都不能确定所谓‘至高上乘’究竟是什么标准,对不对?”   长陵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叶麒摊开扇子,嘴角徐徐勾起一丝笑意道:“此物是天赐良机,还是灭顶之灾,焉能一言以蔽之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算是过渡吧,下章正式开始武林大会篇。 第一一五章: 际会   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本是江湖人的饕餮盛宴,只是,到了这两届,不知怎地逐渐演变成了当权者的夺权揽势的战场,要说武林诸人乐见其成,那是不可能的。   且不提沿袭百年的武林世家、名门正派多抵不愿当官宦家的走狗,那些浪迹江湖的贩夫走卒从来浪惯了,也分不到朝廷给的甜羹,反倒更不愿受到管束——   一方面,双方朝廷各自在武林大会中夹塞自己的人马,另一方面,江湖人士也都暗地中拉帮结派,想攒出股韧劲儿反将一军,就算不成,但凡能趁此机会崭露头角,也好过窝窝囊囊地瞧那些官派武林的脸色来的痛快。   不论出于何种目的,这武林盛会如期举行,距八月初十还剩好几日,龙门山地界已是稠人广众,越来越多的门派接踵赶至逍遥谷,好在逍遥派早有筹备,宾客们虽陆陆续续,但从谷外负责接待至谷内分派住宿、饮食等,都安排的井然有序、妥妥当当。   实则,武林大会的地点已经不是第一次放在逍遥谷了,一来,是豫州地处东夏西夏交界之处,利于两方人士来往,二来,逍遥派素来中立,不涉两国任何党派之交,就是在武林中,也是以“逍遥自得”为名,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地盘足够大,哪怕来个千人混战都不会轻易闹出什么动荡影响到平头老百姓的生活。   这一次,长陵是随着舒老院士所带领的队伍来的,莫道云身为武林盟主,就算即将卸任,依旧是同盟会的重要一员,是以提前了好几日便来与武林盟十佬商议大会细节。   不过,既然是东夏朝廷派来的人马,逍遥派自然不敢懈怠,他们专程派了首徒鹿牙子前来引路——这鹿牙子看去不过三十出头,一身道袍飘逸,颇有点松形鹤骨之态。   大抵是见前来的清城院生们与自己年龄相仿,遂起了亲近之意,没走几步便主动与墨川、王珣等人攀谈起来,周沁等新一届的武生们跟在后头,目光流连于山清水秀的谷内风光,不时看到来来往往的江湖侠客,皆是刀剑在身,举目凛然,不由叫人望而生畏。   “二师兄说逍遥派是中原武林最大的门派,我本来还不明白呢,不都说丐帮才是第一大帮么,”周沁走了半天,悄然凑近符宴旸感慨道:“今日这么来一遭,我才知道这个‘大’字是什么意思了,都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吧,还没走到住所……这逍遥谷,能容几千人吧?”   符宴旸身为朝廷的官员,尽管不能参赛,但仍能代符宴归的身份前来观会,这一路上与旧日院生们同往,尤其还能与周沁朝夕相对,一颗心仿佛雀跃回在清城院无忧无虑的日子,“何止几千,就算是上万也没有问题,我听说逍遥谷这次请了一百多个厨子,什么风味的都有,我们这次可以大饱口福了。”   周沁“呀”了一声,“这么多人,怎么住呀?”   符宴旸挠了挠头,“这个就不晓得了……挤一挤总能住吧?”   周沁闻言忙上前挽起长陵的手道:“我要和师……我要和亭姐住一间。”   符宴旸见状,从善如流地搭上叶麒的肩道:“那我就和小侯爷住一间好了。”   “我身为清城院的副院士,自然有单间住。”叶麒瞥了符宴旸一眼,“至于你,沾了你哥的光,应当也不需要与人同住。”   符宴旸遗憾的“啊”了一声,“那岂不是很孤独、很寂寞又很危险?”   周沁奇怪道:“为什么危险?”   符宴旸竖起掌,小声嘀咕:“这次大会,众多英雄济济一堂,就为挣得个闻名天下的头衔,难保不会有人私底下搞些小动作……像我这种看上去就是一盏特别省油的灯,谁都有可能来把我吹灭了不是?”   始终闷声不吭的方烛伊闻言,忍不住冷嘲道:“没有竞争能力的人谁有功夫多看一眼?”   方烛伊虽然未能中武举,但方家是武林世家,仍有名额举荐自己的女儿参见武林大会,她是清城院院生,与大家同往也无人说三道四——何况在众人眼中,方大美人当日落选实属倒霉,如今能重新归队,自是如虎添翼,至少在颜值上,东夏阵营有两个绝世美人,就足够惹人瞻瞩了。   符宴旸从小被方烛伊奚落惯了,听她当面拆台也不在意,倒是逍遥派的鹿牙子听言,插话道:“符公子多虑了,此次武林大会,我逍遥派特在百花林搭建了两百多间木屋,以迎江湖群豪,稍有动静,周围都有人能听得清,不会发生公子担心的安全隐患。”   说着,便领着众人到了他口中的百花林——但见前方碧绿的草地如毯铺过,群花齐绽,一间间木屋自斜坡一路而上,到处都是各色的江湖人士,这场面一眼看去,倒是非常热闹,分外壮观。   众人都看傻了眼,尤其是头一回参加武林大会的后生,不由紧张的连腰板都绷直了。   长陵倒不是被这阵势唬住,只是在她印象当中,武林大会就是学武之人斗殴的场地,约个点打几架就差不多了,这逍遥派既然只是一个中立的承办方,这次突然下如此血本,实在难以不让人质疑他们的初衷。   叶麒瞧出了她眼神中的惑然之色,不觉低头在她耳边道:“这些屋子的花销,至少得上千两,逍遥派一向清减,这回想必背后另有资助之人。”   这样两层一栋的木屋,约莫可以分隔个七八个小间,住上十几二十人,刚好够的上一栋一派。下方的多是一些杂门小帮,单看穿着长相,便知是哪种流派,这些人大多只是会点三脚猫功夫,挤到逍遥谷来也是抱着蹭吃蹭喝蹭热闹的心态,但秉着“英雄不问出处”、“总有高手在民间”的精神,武林盟并不拒绝他们前来参加。   这一群皮糙肉厚的江湖草根,眼看走来的“权贵”,不觉露出几分轻蔑之态——在他们眼中这些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娇小姐都是走后门来的,不可能有什么真本领,能住在这山头的高处,无非是倚仗朝廷的东风,一想到属于他们的江湖还要被这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插上一脚、压上一头,谁心里能平衡得了?   于是,好几次都被围观的吹着口哨调戏的武生们,难免有人气红了脸,有人不知所措。长陵在这方面浑然未觉,只是方才一路往上,隐隐约约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感,但又实在说不上来,等到了山腰,门派的级别逐渐递增,糙汉子人数少了,儒雅之士倒是多了起来。   鹿牙子带他们到了高处的住所,不仅屋子大了,甚至还圈出了个别致的院落,东夏武生这一行十八人,就算是两两一间都能空出好几个单间来,屋内被褥蚊帐一应俱全,鹿牙子将他们安置妥当之后,方离开再去接人。   周沁如愿以偿地和长陵住到了一间屋子,她推开窗,看这栋楼的对面有一栋一模一样的楼宇,见还空着,不由奇道:“那边是谁住的?”   长陵放下包袱和用布条裹着的长剑,“这逍遥派将中原武林分得如此细致,我们住在东面,那西面的自然是西夏朝廷的人了。”   周沁咦了一声,“东夏西夏本来就水火不容,逍遥派还把我们安排成了邻居,就不怕出什么乱子么?”   “怕乱子的人是不会主动揽活的,逍遥派自有他们的用意。真要动手,大会上有的是机会,越是住在对门,往往越会避嫌。”长陵的目光在对面楼停留了片刻,对周沁道:“对了,你的香囊可给舒院士了?”   周沁摇摇头,将香囊从布兜里拿出来,“迦叶大师说了,要到武林大会那一天给他,不能早,也不能晚。”   长陵蹙起眉头,觉得这要求实在古怪,师父给周沁的香囊她也拆开过,里头就放着几种香料,也不见有什么提示,“行吧,那你好好收着,大会那天一起床就给。还有,你有空多出门走动走动,万一我师父找上你了,你记得告诉他我也在这儿。”   周沁连连点头,又有些迟疑道:“不过,这里龙蛇混杂,我到处乱跑,安不安全啊?要不……师父你陪我?”   长陵刚要说话,门外有人笃笃扣门,却是叶麒找上门来,“长亭,能陪我出去一趟么?”   “好。”长陵应了一声,将剑背在身上,转头对周沁道:“你要是不敢走,捎上符二,若是看到师父,再把他敲晕了便是。”   周沁:“……”   *****   长陵跟着叶麒下了楼,走出一段路,方问道:“这才刚到,要去哪儿?”   叶麒低声道:“莫前辈派人过来,让我们过去一趟,好像是上次与你交手的那个人,也出现在了此处。”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先是娃感冒再是先生感冒然后我也感冒,所以状态受损,更新有所延误,抱歉久等~   50w字了,大概离正文结束也就五六万吧,武林大会篇是这个故事的尾声篇章,写起来会谨慎一点,所以有点卡,很多细节希望能想清楚再落笔,谢谢理解。   如果觉得追文辛苦,可以攒到完结再来。感谢支持~ 第一一六章: 新规   武林盟的住处与办事之所皆在山巅古院中,这几日来来往往宾客甚多,贺小侯爷带个清城院弟子去见盟主也并不引人注意。   莫道云看人来了,让两个弟子在外头守着,门一关上,就要起身,叶麒刚抬手想说句“不必多礼”,谁知莫院士兼盟主踱到了长陵跟前鞠了一礼,道:“二公子。”   “还是叫我长亭吧。”长陵道:“听闻之前灯会上的黑衣人出现了,不知可有其事?”   莫道云微微一颔首,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裹的长命缕,递给长陵道:“昨夜我与少林的少林慧光大师正在屋中笔谈议事,感到外头有人偷听,便一路追了出去,他轻功极高,我仓促之间,只夺下了这把银锁……”   锦帕掀开时,长陵的瞳孔一颤——这把长命缕式有海棠小花,刻有“长命百岁”四个字,尾巴坠着三个小铃铛,还有两处断勾,想必原本共有五个铃铛。   *****   她六岁离家那年,伤的气息奄奄,临别之际,十二岁的越长盛从怀中解下自己的长命缕给她挂上,道:“别哭,这次分别,是为了以后我们一家人能够更好的在一起,这锁你带在身上,不管去到哪儿,都当做是哥哥陪在你身边……”   他叫她别哭,自己的眼泪却含着打转,小长亭不想大哥难过,摸了摸长命缕,故意道:“哥,这锁头暗沉沉的,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得给我更漂亮的坠子挂……”   越长盛一笑,“好,我答应你,等你回来,我送你世上最漂亮的坠子。”   多年以后,长陵与长盛久别重逢,沙场下来她将拎着银锁道:“这锁真的不禁戴啊,我这才走几年,不知什么时候铃铛都掉了两个。”   越长盛双眸红通通的,拉着她入到账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打开——里头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项链挂坠,有珍珠、有翠玉、有贝壳还有夜明珠,也不知这堂堂越家大将军南征北战,从哪里搜罗来这些女孩子家的饰品。   “我喜欢这个,”她选了那盈盈发光的夜明珠,又将长命缕给长盛戴上,道:“以后,物归原主了。”   *****   叶麒看长陵握着长命缕的手微微的抖,不由问道:“是大公子的东西么?”   长陵闭了闭眼,点了点头。   莫道云有些难以置信,“难道那人……真是大公子?可是,他若是回来了,为何不与我们相认?”   长陵也不知道理由,她一直期许着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这把长命缕猝不及防从天而降,早让她的心搅乱成一锅粥了,“是不是大哥……没有认出我……”   “也许是,也许不是,”叶麒轻轻握住她的手,“就算这锁是大公子之物,也有可能是别人持在身上……”   长陵问:“别人,会是谁?”   叶麒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现在也想不到,只是觉得这其中有点蹊跷,我们不宜先入为主,如此,反而会影响判断。”   莫道云表示赞同,道:“不过,即便不是大公子本人,此人身上配戴着这银锁,很有可能也是当年的故人,说不定找到他,就能知道大公子的下落了……”   “对,”叶麒看着长陵道:“倘若他当真是大公子,此来逍遥谷,必不会始终藏于暗处,我们静静等待,他应该还会再现身的……”   他声音温和,饶是她内心方寸大乱,也不由得静了下来。   长陵把长命缕戴了起来,塞入衣裳里,对叶麒道:“我明白。”   莫道云道:“对了,此次大会,若二公子下要一举夺下盟主之位,恐怕还有些困难。”   长陵一怔,叶麒问:“为什么这么说?是来了什么难对付的高手么?”   “高手倒是其次,主要是比武的规则有所变更,原本是不论大派小派,都能推举一到数名就武之选,只要能凭自己的本事站到最后,就能得到承认。”莫道云踱出几步,“但一来近两年江湖中出现了一些功夫路数极为诡异狠辣,十佬担心有人会夹杂其中前来参会,正统武生一时失手落败那也不是没有可能,二来,新盟主若单凭武功而无威信,难以服众自然无法统率武林……所以,前两日武林盟会便决议,此次盟主之选,一派或数派只能选一个人为首,四人为辅,一次对决分为五场,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五局三胜,”叶麒自然而然接话道:“至少要赢三场,才能进入下一轮对决。”   莫道云点了一下头,“不错。”   “那有何难?”长陵道:“若对手个个强劲,大不了我上去三场,一锅端了……”   莫道云眉头皱起,“这就是麻烦的地方了。武林盟的意思是,除了武功上陈之外,盟主还应当有带领众人一起得胜的本事和眼力,所以为了防止这种一人独尊的情况,赛制规定每个人最多只能打两场,就算二公子场场都赢,东夏武生至少得有人陪着每轮都赢一场,为首的才算得胜。”   长陵“哈”了一声,“这么兜圈子的比武方式,莫不是少林和武当提出的吧?”   莫道云无奈笑了笑,“二公子说对了。除此以外,昆仑的衡玉道长,太虚门的阳胥子还有前盟主霍真也都赞成此举,就算我想要反对,也无力阻止啊。”   “个人都有个人的心思,少林和武当虽然不参与比武,但他们身为武林的两尊泰山北斗,自然不愿让横空出世的新人加入武林盟,昆仑派这一辈能参赛的弟子虽无顶级的高手,但也算是个个出众,如此比法对他们来说胜算更大,”叶麒拢了拢袖子坐下身,“这玩法恐怕他们是早有预谋,莫院士来了逍遥谷才知道,怕就是给东夏武生使的绊子了。”   “使绊子?”长陵一时没反应过来,“少林和武当的用意倒还好解释,但是太虚门也赞成,这就有些蹊跷了吧,难道阳胥子对自己的门徒如此自信,有场场必胜的把握?”   “他没有,但是莫院士方才不是说了吗,一派或数派可能选一个人为首,换而言之,可几派合为一组比试,对吧?”   叶麒说着看向莫道云,莫道云点头道:“今日收到的名单中,清玄门、沧海派、真武门还有天龙派都愿意以太虚门为首,也就是……阳胥子可以择选各派最优秀的弟子参赛,若最终能得胜,盟主之位,还是由他的首徒来做。”   “八派给阳胥子凑到到了五个,他还真有点本事。待消息传出去,其他门派必然也会争相效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们这儿有个‘王者’在,”叶麒伸手比了一下长陵,“莫院士,清城院那么多院生,总不能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吧?要是我们二公子不来趟这趟水,你原本打算让谁出头?”   莫道云抬袖轻咳了一声,道:“墨川,还有王珣,都是这一届的翘楚,不过他们尚算年轻,我原本也没有指望他们能赢到最后……”   叶麒扶额,“沈曜还真放心让你带队……”   莫道云沉吟道:“其实二公子只是想要让真相公之于众,此事可由我来代劳,我尚且还是武林盟主,且也是当年的证人,只要在大会上当众揭穿当年的真相,并明示二公子的身份,应当会有不少人相信……”   “但会有更多人怀疑。”叶麒直接截断他的话,“莫前辈,你这些年站什么阵营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忽然倒戈,说要替越家平反,谁会轻信?”   “可是二公子是真的,”莫道云道:“就算他们认不出人,也必然认得出武功来……”   “认出来了,也不代表能得到认可。”叶麒声音极轻道:“且不提这些人当中有许多朝廷派的人,就算当年是支持越家的,谁又会无条件的为‘死了’这么多年的人卖命呢?”   “不必多言了,我来带。”长陵利落一抬手,道:“我带他们打。”   莫道云诧异地看向长陵,“可是……”   “没什么可是,该怎么比就怎么比。”长陵眉梢一挑,肆无忌惮的一笑,“这规则立的如此有趣,我若不配合演一出,如何让所有人都输的心服口服?”   莫道云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相劝,叶麒瞧他几度欲言又止,不由也笑了,“莫院士,她既决定的事,我看我们也不必多说,你还不如先想想如何说服舒老头儿同意长陵为首选才是正事。”   *****   舒隽在得知大会的新规矩后也面露些许忧色,自己的徒弟有几斤几两他门清,这种赛制对这一批年轻武生来说实在不利,听得莫道云举荐了长陵,老头儿出乎意料的表示赞成:“这批武生之中,小川和小王虽然最有资历,但他们的武学路数太过正统,其他诸派恐怕早就查过底了,倒是那个长亭……她与小川他们动手时总是保留实力,武功路数倒也稀罕得很,她来当这个头,说不定还有点儿出奇制胜的可能。”   莫道云意外的卡壳了,一肚子劝解之言都咽回了肚子,只道:“舒院士也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就不知那群孩子会不会心生别扭……尤其是王珣,他才是这次的武状元……”   舒老头儿哈哈一笑,“他的你的徒弟,你还不了解他么?若不懂得顾全大局,又怎堪配当清城院的首徒呢?”   有清城院三大院士作保,长陵这个首座算是坐稳了。   王珣和墨川本无夺盟主之心,师父的安排自然听从,并无提出异议。至于下边其他的武生,听周沁的话意是颇有微词,尤其是方烛伊几人,对长陵肯定是不服气的。   周沁气不过道:“院士们都决定的事,大师兄二师兄他们也没意见,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质疑的。”   长陵不以为意,“随他们说就是了。”   “你不知道,他们私底下说的有多难听……”   “噢,说什么了?”   周沁弱弱瞟了一眼树荫下乘凉的小侯爷,道:“他们说,院士他们之所以选师父您,是因为您用美色迷惑了小侯爷,才拿到这个位置的……”   叶麒一听倏地坐起身,指着周沁问:“这话谁说的?”   “这话说的没错啊,”长陵半点儿不气,理所当然道:“若不是有你,莫院士也不会留心到我啊。”   被她这么一说,叶麒竟然无法反驳,“那也不能说是美色……”   “那是什么?”长陵抬头看向他,“难道你喜欢我,是臣服于我的武功么?”   叶麒:“……”   周沁:“……”   (本章未完,还有一段3号中午更新)   作者有话要说:  困了,扛不住,晚安先~ 第一一七章: 西夏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3号更了两次,讲的是明月舟出场,app用户如若没有看到,可重启刷新看看,以免看漏了接不上本章。如还看不到,可用wap或电脑登陆。   自大昭寺一别,明月舟几次三番派过人去中原寻长陵的下落,奈何手下的办事不力,几拨人马都无功而返。   没多久,八妹从金陵回来,说了一通她的近况,什么“被她坑了一把”“拽她来当嫂子也不肯”“和贺小侯走的很近”云云,他听完之后,那句“和贺小侯走得很近”萦绕在耳,久久缭绕不散。   然而他在大雁又疲于皇位之斗,实在脱不开身杀去东夏,又无法将她从脑海中完全挪开,急得连优柔寡断的病症都治好了,一番雷霆手腕下来,成功的将二皇兄打压下去,夺下了太子之位。   此来中原,他们乔装易容混进这龙门山自是有所图谋,但他一国太子亲自而往,也可谓是深入虎穴,一个不小心被这些恨极了他的中原人生擒活剥那也不是没有可能——不得不说,这一趟冒险,他是存了一点儿“兴许能见着她”的小心思来的。   没有想到,前一刻,躲在角落里远远望她一眼的心境尚未平复,一转头,她就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他的跟前,问他记不记得她。   明月舟呆了呆,差点没把“你怎么这么问,我就是来找你才在这儿”给蹦出口来,好在余下不多的理智将中间的几个字摁回肚里,他讷讷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方才感觉到有人在看我们,还当是之前遇到过的刺客,这才跟了来,”长陵直言道:“我一听他们叫你‘三王爷’就认出来了……这两位是天魂和天魄吧?”   天魂天魄都与她交过手,也知道这位大美人在自家主子心中的分量,闻言自然而然退后一步,将空间让给明月舟。长陵当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但见明月舟同手同脚的往前走了两步,问道:“你之前遇到过刺客?是什么人?是不是因为你跟在贺瑜身边,处境才危险的?”   长陵没想到他开口就关心起她的境况,不由一愣,随即笑道:“不是。不过,你们扮成这样混进来,想必也不是为了游览逍遥谷风光的吧?”   他刚要说话,隐约听到后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天魂提醒道:“王爷,有人来了。”   明月舟忙对长陵道:“明日此时,我们再约在此处细谈,先走一步。”   话毕,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天魂天魄带着他闪身而去,待周沁与符宴旸他们赶来时,人已然远去。   叶麒看着销匿的几道黑影,狠狠瞪了两小徒弟一眼,“叫你们别跟来,脚步声这么大,把人给吓跑了不是。”   周沁问道:“那几个人是谁呀?我看师父一路追来,还以为是什么坏人呢。”   长陵笑了笑,没搭这话腔,见来的只有他们仨,不由问道:“徐来风没跟来么?”   “他说他饿了要先去吃饭,回头再叙。”叶麒见她递来一个“咱俩私聊”眼色,心领神会的一摆手:“行了,我们也早点回去,眼下这逍遥谷,不适宜在太阳落山之后走动。”   *****   夜幕降临后,整个百花林都静了下来,除了逍遥派的弟子例行巡查,大部分人都窝在自个儿的屋里休养生息,自觉遵守着“大事当前保平安”江湖守则,整个逍遥谷都透着一股穷崖绝谷、山雨欲来的意味。   “那人是明月舟?”叶麒刚安好屋门,听长陵略略说了一番傍晚之事,“他怎么来了?”   “不晓得。”长陵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们就来了,他约我明日原地相见,我到时再问吧。”   叶麒一脸不是滋味的坐下身,一把抢走她手中的杯子,饮了一口水,小声嘀咕道:“我真是命苦,怎么走到哪儿都断不了你的烂桃花……”   长陵斜睨他一眼,“你说什么?”   叶麒咳了一声,“我是说这个雁国小王爷,隐藏身份故弄玄虚不说,一上来就单独约你私……自会面,实在居心叵测,不得不防啊。”   长陵重新拾起一个杯子,又斟了一回,道:“啊,这种事你还少做?”   “我和他能一样么?”叶麒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再去添水发现壶空了,将茶壶一放,低声强调道:“我可是你的未婚夫。”   长陵好整以暇道:“哦,那只是用来糊弄沈曜的,与你订婚的是荆小姐,我又不姓荆。”   叶麒端不住了,“不是,你分明说过等我们找到祖师爷的秘籍就……”   “秘籍呢?”   “……”   长陵看他当真了,总算没憋住笑,“我没说不带你去,到时他说什么,你自己听着便是,省得我二次传话还要被你颠倒黑白,混淆用意。”   一听此言,瞬间缓和脸色的小侯爷以拳掩唇咳了咳,“胡说,我是这种人么?我对你自然信任,只是这位三王爷他就……”   看长陵瞥了过来,叶麒见好就收,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他堂堂一个大雁掌军的皇子,会出现在逍遥谷,原因必不简单,十之八九是想伺机使绊子。”   长陵眉头微微一蹙,“这一点我也想了,可他能做什么呢?就他那副扮相,说不定打到一半就会被人拆穿,总不能自己赢了擂台,来当这中原武林的盟主吧?”   “通常大雁掺和中原的武林大会来,无非是想趁着群豪聚集来个一网成擒,大挫我方锐气,不过这是豫州地界,他的兵马山高水远,就算是有这个心怕也没有这个能力……”叶麒沉吟片刻,“我倒认为,他在逍遥谷,应是另有内应,此行或有其他目的。”   长陵一听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中原武林有人勾结大雁?”   叶麒微微颔首,“否则,他们哪能轻易蒙混进来,还大张旗鼓的以云燕镖局的身份参加武林大会?”   长陵颇感棘手的皱了皱眉头——师父人都没找着,先是带着长命缕的黑衣人出没,再是武林大会忽然变更了赛制,徐岛主凭空天降不说,这位雁国太子又跟着踩点来了,他们能把事情搞得再复杂一点么?   “那现在怎么办?”长陵低声问道:“需要把他们赶出去么?”   “暂时不需要。我倒觉得明月舟的出现,对我们而言,是利大于弊……”叶麒想了想,倏然抬眸道:“要拆穿他们,只是撕下胡子的事儿,但对他来说,想继续呆下去,就得确保不能让人察觉……从你发现他的那一刻起,他的把柄就已经落在你的手中了,不是么?”   *****   次日傍晚时分,长陵依约到了小树林内,刚坐下等了一小会儿,便见明月舟现身,天魂天魄止步于五步之外。他左顾右盼,见没有其他人,不觉有些诧异道:“就你一个人?”   长陵淡淡道:“你不是约我单独见么?”   明月舟赧然挠头道:“我以为你会将此事告诉贺瑜……”   “我告诉他了。”看明月舟面上一沉,长陵不置可否地一笑,“但我们没有抖出你身份的意思,毕竟在大昭寺的时候,还欠你一份人情,现在将你推出去让你陷入困境,也非朋友所为……”   明月舟愣了愣,“朋友?你……当我是朋友么?”   长陵奇怪看了他一眼,“难道你当我是敌人?”   “不,当然不是。”明月舟连连摇头,“我若视你为敌,当日也不会将鎏金戒赠……托你保管……”   “说到这个,我还想说一声抱歉,当时我出大昭寺后受伤昏迷,醒来以后就被五毒门主所擒,后来她将我身上的物件都拿了去,包括你的鎏金戒,我逃走时太过匆忙,也没能夺回来,所以无法还给你了。”   明月舟倒不介怀,只问:“难怪八妹说你会扮成南絮,原来你被她抓走过……不知她有没有对你下毒?我妹妹也是出自五毒门,若是你有中毒不妨直言,她可以解的。”   长陵闻言,心头倒是浮出了一点儿暖意,“我没什么事,不过你我毕竟立场有别,你是大雁当权的王爷,总不能是为了凑热闹才到逍遥谷来的吧?”   “来逍遥谷,确实是有我的理由,但我可以保证,我不会伤害到你……”明月舟略略低下头,“要是我说我只是来查一些事,并无侵犯中原武林的意图,你肯信么?”   长陵见他语气真挚,点头道:“我信。”   明月舟抬起头,眸色一亮,“当真?”   “我也不瞒你,今日来这儿见你,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长陵附耳同他说了几句话,随即问道:“不知三王爷可愿考虑这个提议?”   *****   八月初九,武林大会正式召开的前一日,凡是江湖上叫得上名号的门派几乎都已经到齐了。自古盛事皆有仪,武林盟十佬在这一日将众人集结到了比武场中,一来让诸位英雄正式打个照面,二来安排一下对决的抽签,好让大家为第一轮比武做点准备。   这比武场设在山下琼湖之畔,正是逍遥谷风光最盛之处,而在湖水中搭建了五个长宽数丈的比武台,悬浮其上,台上锦旗招摇,于岸边一目了然,颇具阵势。   岸边座位分为五个方阵,每个方阵所对一个比武台,届时以中签为序号而坐,各派首座也可临近观摩赛事。   不过这会儿尚未分列,众人以名门大派在前,小喽啰自觉在后,两国的朝廷派自是当仁不让坐在最正前的座位——门派再多,也都让这一东一西明晃晃地分隔成了两大阵营。   舒老头儿办事赶早不赶晚,许多人尚未到齐就已经让武生们就位完毕,倒是西夏阵营空座大半,连武林盟的长老们都齐全了,都迟迟不见人影。   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周沁低声对符宴旸嘀咕道:“这西夏的门派架子可真大,让所有人都等着,也不怕被人诟病。”   符宴旸看她热的慌,挥开扇子共享着同一股清风,“反正都看对方不顺眼,迟点来说不定能多晒倒几个对头,对他们也是有益无害啊……欸,来了。”   这时,从斜后方走来一队人马,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但见几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步于当前,跟在身后的武者也都是胸脯横阔,威风凛凛。   长陵转过眸,一眼便看见了那头戴玉冠,一身玄纹的青年男子。   “他啊,就是魏少玄。”符宴旸低声对周沁几人解释道:“是魏行云的儿子,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就已手握十万军马,率西夏八府重兵。”   叶麒倒不怎么关切西夏的人,他看长陵微微变色,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长陵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没事,只是忽然有些感慨罢了。”   曾经,魏少玄只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总是惹是生非被魏行云变着法揍,知道自家老爹要听越氏兄弟的话,就时常会捎来一些干果玉米来讨好长陵,有时长陵心情好,也会教他个一招半式,想不到,一晃眼的功夫,连他长成了这样独当一面的将军了。   “那他后面的那个人是谁?”周沁手指指向另一个华服青年,问:“生的好生俊俏啊。”   符宴旸一听“俊俏”二字,立即不服:“那人应该是慕容山庄的少庄主慕容飞,而且并没有生的多俊啊,只是衣服穿的花里胡哨一点,要比俊,他哪比得过我……”眼见着周围的听众要砸来鄙夷之色,符二少连忙改口道:“……们的小侯爷呢?”   叶麒闻言,十分受用拍了拍符宴旸的肩膀道:“慕容飞毕竟号称是西夏第一美男子,我们低调一点儿,别在这皮相上做那无谓之争。”   慕容飞身后跟着一个娇媚动人的少女,一身粉色的烟罗裙在那一堆男人堆里格外瞩目,周沁刚要开口详询,单听身后的方烛伊道:“那她就是慕容飞的妹妹,慕容笙吧。”   她说着,刚巧慕容笙也望了过来,美人看美人总有点星火碰撞的味道,但慕容笙只看了一眼,便轻松无比的弯起了嘴角——论姿色,方烛伊虽然标致,却远不如她来的娇艳。   慕容笙悄然对身旁的青年嘀咕了一句,“都说江南盛产美人,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话没说完,她忽然卡了音节,因为坐在东夏首席、一直背对着他们的那个女子转过身来,露出了那一副清雅绝俗的姿容。   慕容笙的眼里泛出了一点儿不是滋味,“她……是谁?”   魏少玄、慕容飞几人正要落座,听得这一问都自然而然望了过去,但见东夏首席之位竟然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绝色丽人,比画中的仙子还要美丽,一时都怔住了。 第一一八章: 抽签   长陵看那些人一致看向这里,觉得有些莫名,奇怪道:“他们看什么?”   叶麒看自家的准媳妇儿走到哪儿都是焦点,愁苦心和虚荣心交织得十分复杂,只好半真半假解释道:“多抵是瞧你眼生,却占着首座之席,感到奇怪罢了。”   “能不奇怪么?”方烛伊看他们入座后,冷嘲一声,“他们那儿位份最高的是魏少玄,坐首席的却是慕容飞,可见人家是知道顾全大局的,我们这儿就……”   “方小姐请慎言。”墨川看周围的武生被带起了一点不平之意,当即道:“既是院士们的决定,自然有其道理,如今敌手近在旁侧,何故说这些无谓的话长他人志气?”   墨川在这届武生中威望极高,他开了口众人自然无话可说,王珣始终正襟危坐,西夏的人他只扫上那么两眼,便不再多看,一派“谁来都不关我事”的模样,叶麒发觉他的余光更多的时候落在后头,偏又没个定处。   莫道云看人都齐全了,终于站起身来。他这一起身,四面八方的喧嚣自然而然地弱了下来,待湖畔归于一片宁静,他朗声道:“诸位久等了,这一次武林大会,可谓是天下豪杰济济一堂,除了百年名门之外,尚有不少新锐门派也加入我中原武林盟,譬如东海岛……还有西蜀九华派,近年来都闻名江湖,能借此招揽更多英雄为中原的江湖谋福,实乃我等之幸!”   他起了这个头,众人自是给足了面子,一时间,恭维之声轮番上阵,连舒老头儿都象征性附和了几句,这种环节本就是人情世故必经场面,莫道云习以为常的还了一礼,继续道:“江湖人皆知,天下英雄武林大会三年一度,除了重新择选新任武林盟主之外,江湖高手榜也将经历新一轮的变更,诸位远道而来,自当为此尽力一搏。”   后边有人问道:“莫盟主,以往大会都是以武定胜负,今年却多出了几人斗武的规则,如我等这般游侠散客,纵有一身武艺,又如何能够施为呢?”   莫道云早打了腹稿,平淡一笑道:“盟主之位非比寻常,除了过人的武功和胆识之外还当有统领武林之能,试问,独来独往之人又如何能令群雄臣服?不过,只要有游侠意欲大展拳脚,可两人为一组参与,连胜两场者可进入下一轮再战,如此,虽不能参选盟主之位,但只要有真功夫、真本事的,武林盟自会将其姓名记录在高手榜内,并发英雄帖布告天下,当不会让诸位白来这一趟。”   此话一出,众人自然再无非议之理,莫道云又将比武的细则详述了一番,省略了一番冗长的致辞,终于宣布让各派首位上前抽签。   抽法也就是老规矩了,几个木箱内各自摆放着五种颜色的字条,整好一一对应五个比武台,纸条内的序号则是对决的顺序,一对二,三对四,非常公正。   陆陆续续的,不少人径直步向抽签台,长陵坐在前头,一副懒得和他们人挤人的样子,舒隽看她迟迟不上去,催促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再不上去,好位置都让别人拣了去。”   长陵道:“都是闭眼瞎摸的,哪有好坏之分?”   看舒老头儿就要暴起,长陵终于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往台上而去,抽过签的人正在东探西望的寻觅自己的对手,刚好一回头看到长陵步来,不禁都呆住了。   事实上,今儿个舒隽来得早,加之长陵始终低着头坐着,大部分人只知东夏朝廷的首座是个女子,并没有看清是什么模样,只猜测多半是东夏皇帝从哪里找来的高手。   没有想到的是,这女子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姑娘家,更生得如此姿形脱俗——分明一身浅蓝素朴,乌发上也只是别了个再普通不过的银簪,但只是这样走来,身后密密麻麻的人群仿佛都在一瞬间模糊成了背景墙,只映得她一人灿烂生光。   这一走近,当日同在大昭寺的迟子山路天阑等人立时认出她来,迟子山道:“这姑娘莫不是那时从天而降的那个……”   武林盟席位上的几人也都有些意外,阳胥子眉头一皱,却没有表露出什么,只问莫道云道:“这位是?”   莫道云含糊道:“噢,她是荆将军的女儿,也是此次武举举子。”   长陵没太留神那些无关紧要的异样目光,她上台前看明月舟取了黄色签,徐来风取了绿色签,便盯准台上那两个已被抽出许多黄色和绿色的箱子——如此避开的概率就大了。   她踱至桌案前,正要伸手抽签,忽然一柄折扇扣住了她的手腕,有人轻笑一声:“姑娘且慢。”   拦下她的扇柄填金,与其主人一般耀目,正是那个“西夏第一美男”慕容飞。   慕容山庄乃是百年武林世家,又是前梁的王族偏支,名声大的很,长陵以前就有所耳闻,不过那时正逢乱世,中原义士纷纷讨伐梁廷,许是为了保全自己,这慕容氏就躲了起来,空有其名,不见其影。后来魏行云救前梁皇子西逃,占据辽州重地,慕容家不知怎么地摇身一变,和西夏又勾搭成伙,复出江湖。   长陵瞥了一眼这“不可共患难”慕容氏子孙,却见他淡淡一笑道:“姑娘瞧着眼生,不知师出何家,年芳几何,何以能坐上东夏武生首座之位?”   这一问正好问出了众人的心声,连武林盟座上的几佬都看了过来,叶麒本想起身帮长陵解围,不想她一怔之后直接开口道:“你是谁啊,我们东夏武生的首座是谁关你什么事?”   慕容飞在这一众人中本就颇有威信,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被当面反问身份倒是生平第一次,要换作是个粗鄙男子,他还能嘲一句“有眼无珠”,可对着这秀美至极的女子,怼人的话自是说不出口的,只好抱拳道:“在下慕容飞,乃是慕容山庄的少庄主。我对姑娘并无恶意,只是看姑娘年纪……也只有十七八吧……”看长陵眉头一轩,他咳了一声,“最多加上一两岁,也实在太过年轻了,在场其他门派的首座,就算是最年轻的也都有二十七八了,对于姑娘的资历,我想不仅是我,其他人也有疑虑吧……”   其他人当然有疑虑,但莫道云毕竟还是武林盟主,东夏的朝廷爱派谁来他们本也不好轻易质疑,此刻慕容飞起了这个头,不少人跟着附和了起来。   “是啊,这姑娘如此年轻,哪有资格坐首席呢?”   “难不成是东夏没人了?”   “我听说清城院的王公子和墨公子都是颇有实力的少年英雄,不知这姑娘是什么身份,能让这么多人为她抬轿?”   窃窃私语的非议声愈多,西夏席位上有人更起身道:“就是就是!这是天下武林大会,选的是中原第一高手,又不是在挑中原第一美人,我看这位姑娘是来错地方了吧!”   东夏的武生虽然也不服气,可长陵毕竟是自家阵营的,此时看这么多人合起伙来欺负她,当然也不会高兴,周沁一拍扶手道:“嗬,若是长得好看就没资格竞选,那慕容少庄主也应该去参选中原第一美男子,来武林大会做什么?”   符宴旸极为配合的补了一句:“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人家慕容公子早有西夏第一美男的称号,选美想必是选过了的。”   东夏的武生当即哈哈大笑起来,西夏那头看他们指桑骂槐,顿时也恼了,“你说什么?我们少庄主武艺卓绝,人所皆知,岂是一个无名丫头能比的?”   现场一时乱了起来,连明月舟都不免担忧的望了过来。   长陵看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越来越多,也不着急抽这个签,她先收回了手,对慕容飞道:“如果慕容公子是打算重新制定一下武林大会的年龄下限,也得等此次得胜之后,以盟主之位修改规则,现在这比武尚未开始,慕容公子就急着把我踢出赛局,难道是拳怕少壮,还是担心乱拳打死老师傅?”   慕容飞说她“小”,她便变相讽刺他“老”,慕容飞心里打了个突,面上不动声色一笑,“姑娘言重了,若只是在拳脚上一争高下,如其他游侠那般,在下自然不会追根究底,但方才莫盟主也说过,‘盟主之位非比寻常,除了过人的武功和胆识之外还当有统领武林之能’,姑娘若不能让我们知道你的师承,如何令在场其他首座承认呢?”   符宴旸闻言,低声道:“这少庄主好生厉害,知道再闹下去莫院士必会出来解围,居然抢先一步拿院士说过的话来堵人。”   叶麒眸光微微一闪,没说话。   长陵不以为忤,平平道:“就算我说我是清城院的院生,莫盟主和舒老院士都教过我们习武之道,想必慕容公子也会质疑为何这位置不是王师兄或墨师兄来坐,对不对?”   慕容飞不置可否笑了笑,“在下并无此意。”   他说并无此意,却分明是这个意思,长陵知道这慕容飞此举多半有挫东夏威风的意思,倘若她不予领会,所有人必然不服气,闲言碎语多了极有可能影响清城院其他武生的发挥,即使临时换人,人家又会认定这王珣墨川也是平平无奇之辈,才会轻易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抢了位置。   周沁哼了一声,“和他废什么话,要是不服气,打一架便知高低了。”   叶麒微微摇了摇头,“现在不是对决的时机。”   周沁:“为什么?”   符宴旸轻声道:“人家慕容飞疑的是资历,若是拿武功压人,岂非坐实了没有资历一说?”   长陵斜睨环顾了周围一圈,目光最终落回慕容飞身上,“慕容公子怀疑我的资历,敢问一句,江湖人的资历,何以定论?”   慕容飞道:“自然以对决成败的次数、对手,或是功绩定论。”   长陵道:“那不知慕容公子有哪些不凡之战果可以说出来让众位英雄听一听呢?”   “不敢说是战果。“慕容飞嘴角一勾,“在下不才,这两年,除了率领庄内师弟捣毁了祸害江夏的阎罗教、破获过点苍派灭门之案外,也只是胜过真武门的掌门平裳、雁国的第一剑木连,并无其他成绩,但要是再往前细述,怕说多了耽误大家的时间。”   他口头谦虚,话里提的桩桩件件都是令人瞠目的硕果,长陵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这样么?”   慕容飞一愣,但听她道:“我这一年……也就是在贺侯救八派掌门时,唬退大昭寺的掌门和四大高僧,啊,此事亦是阳掌门迟掌门亲眼所见;在雁国时我也就和天魂天魄动过手,不过也是为了助我中原武林义士,算不上是正正经经的决斗,和慕容公子比自是比不得了。不如这样,在场这么多首座大家都来分享一下这一两年为武林做的贡献,如慕容公子所言,若是资历不足,确实应该重新掂量,否则岂能服众?”   这时,连台下的天魂不由悄悄问天魄道:“你被她打败过?”   方才,叶麒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默默的笑了——他救八派掌门之事名扬江湖,一来,她借此事做文章,比慕容飞说的的那些高明了不知多少;二来,摆出一副虚张声势的姿态,其余的首座只会认为她不足为惧,反而怨慕容飞无事生非——毕竟真要论资历,这里多的是自扫门前雪的门派,哪有那么多摆得上台面的丰功伟绩来显摆?   果不其然,台上的人看阳胥子、迟子山没有开口否认,便知她所言不虚,尽管内心不相信这姑娘有多么武功高强,也不愿让这个话题继续越演越烈了,有人立即道:“姑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功劳,难怪得东夏朝廷看重……慕容公子,我看既然十佬都没有意见,我们又何必深究呢?有没有真本事,能否服众,明日不就能见分晓了么?”   慕容飞脸色微微一白,看风向一变,意味深长道:“姑娘厉害,在下佩服。”   长陵听得此言,懒得再废话,这时大家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该下台下台,该抽签抽签,她亦重新伸出手取签,见取出来的是一个红色签条,不由暗暗舒了一口气。   第一轮能避开明月舟和徐来风,可算是大大利好。   此时慕容飞也在另一个箱子内取出一签,亦是红色,他摊开字条,见上头写了个“肆”字,不由四处望了一圈,问道:“不知是谁抽到了红条的‘叁’?”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长陵展开字条,先是一怔,随即抬头看向慕容飞,淡淡一笑。   “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个巨长的工作电话耽搁了,抱歉,迟到,我跪罚! 第一一九章: 博弈   “惨了惨了,第一轮就对上了慕容飞他们,咱手气还能再差点么?”   日暮时分,东夏的武生们都愁眉不展地挤在小木楼的厅堂内,围坐成圈,听莫道云和舒隽一一讲解西夏的几员“大将”,越听越是丧气,连周沁都听呆了眼问:“那位花里胡哨的慕容公子,当真有如此厉害?那和大师兄二师兄比呢?”   墨川闻言蛤了一声,“我要是能和他相提并论,早就自立门户了,还当你二师兄做什么。”   看舒老头儿瞪来,墨川忙补充了一句,“开个玩笑,老师继续。”   舒老头儿道:“不只是慕容飞,慕容笙也不容小觑。此次西夏阵营当中除了慕容飞外,屈不扬也是个出类拔萃的高手,据说他的刀法比他的师父鹤九有过之而无不及,与慕容飞既是挚友也是武学上的对手,早些年他们交手时屈不扬屡败屡战,最近一两年已有追平之势。”   周沁问道:“屈不扬是哪个?”   符宴旸笑了笑道:“就是那个说亭姐应该去选中原第一美人,你和他一来一往骂的忒起劲的那人。”   “就那个脸死白死白的桃花眼?”   方烛伊眉梢一挑,“这么说来,西夏那最难对付的,除了慕容家的人之外,就是屈不扬?”   “还有魏少玄,他既是魏行云的长子,在战场上能徒手以一挡百,只是他武功究竟如何,没有亲眼所见,也不能轻易下定论。”莫道云从门外走了进来,抬手示意大家不必多礼,“与西夏朝廷的人对决,最大的难题是我们对他们知悉不深,他们会派谁上场,我们又该如何令谁应对,此当商榷一二……”   王珣见莫道云的眼神扫到自己身上,抬袖道:“但凡院士需要,不论对手是谁,我必当竭尽全力。”   方烛伊看长陵一言不发坐在一旁,道:“荆长亭,你既是首座,就不发表什么看法么?”   长陵正在犹豫要不要直接把那慕容飞打残,好让他无法参加两场比试,突然听人叫到自己,愣了一下,“看法?”   方烛伊瞧她走了神,更是恼了,符宴旸趁她发作之前,适实笑道:“咱们亭姐的对手自然是慕容飞了,现在的问题是其他的几场要怎么安排才有利于我们……听闻贺侯时常与西夏人打交道,不知可有高见?”   叶麒离大门坐的近,原本眼神正在看院外树边系的马匹,听得此言,转过头来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讲赛马的?”   *****   翌日清晨。   “天下武林大会”的旗帜被吹的鼓风猎猎,湖岸边各方阵营就位完毕之后,莫道云便宣布大会开始。   东夏与西夏所在的赤色台居于当中,除了自己的比武台,正好也能看得到周边两处状况——诚然此时此刻,两方朝廷派都没有闲余的心思关心别人,鸣锣敲响之际,几方武台纷纷开局,一时间拳掌交加、兵刃铿锵齐齐作响,确是盛况空前。   红色台这厢对局的是丹霞门、点苍派与昆仑门的争斗,说来,这也是初赛颇具看点的两支队伍。   各方派出第一场上台之人都是事先写在纸条上,由裁决的武林盟弟子公布名单——而下一轮赢方可以根据对方上场的比武者决定自己的比武之选。   “如此一来,猜测对方的顺序,不也成了一种博弈了?”符宴旸啧啧了两声,“这武林大会比的不是身手么,什么时候如此烧脑了?”   正聊着,但见两方上场的人居然都是首座,周沁呀了一声,“这才开始,就放大招了?”   叶麒淡淡一笑,“毕竟开局的胜负直接影响后面的士气,而且首座都有两次机会,若是第一场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下次自然会选择避开。”   台上的人已过了数十招,却是旗鼓相当之势,众人皆看得入神,长陵瞄到百招,道:“这一局昆仑门会赢。”   她声音很小,只有叶麒听到,他倒是没看明白,不由奇怪道:“为什么?这丹霞门的尘封,明显游刃有余啊。”   长陵解释道:“此人轻功出神入化,内力略逊于昆仑门首徒,如果场地够大,或许还能耗一耗,但就那方寸之地,能施展的始终有限,三百招出手的速度会下降,极易露出颓势。”   她话音落下没多久,尘封的剑招果然出了破绽,昆仑门那首徒势头愈强,很快便将人逼到了绝处,叶麒一面心头感慨,一面佩服无比的看向长陵,竟看她眼神早已挪了地盘,围观起隔壁台的太虚门了。   叶麒嘴角一抽,凑了过去道:“你该不会现在就开始在脑子里演练和他们的比试了?”   长陵低声道:“太虚门、清玄门、沧海派……阳胥子凑得这一支确实不俗,我们这儿第一场都没斗完,他们已经连赢三场了,剩下那两个没出战的真武门和天龙派,也都是经验老道之辈,不论如何排序,我们的胜算都很低。”   这时,前方传来昆仑门弟子的欢呼之声,结局果然如长陵所料,叶麒回头瞟了一眼台上,轻声道:“其实就算是下一局,我们也未必会对的上他们。”   长陵沉吟道:“但以他们的实力而言,杀入最后的四强几乎没有悬念,就算下一局遇不到,最后总能遇到,最好在此以前,能有人替我们把他们解决了。”   叶麒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除了徐来风和明月……和云燕镖局之外,你还看上了哪个打手,不妨直说。”   长陵眸光淡淡睨向右侧,看着慕容飞的背影道:“西夏。”   叶麒一惊,“你都没有看过他们出手,怎么知道他们的实力?”   “方才丹霞门和昆仑门在比武之时,我就留神他们的反应了。”红色比武台第二场比武已经开始,场下闹哄哄一片,长陵道:“比到一半的时候,慕容飞就开始观察太虚门的比武,而屈不扬则留意到了云燕镖局,这已足够说明他们的眼界和实力了,我不能说他们一定能胜太虚门,但是,至少可能性不小。”   叶麒听到此处已经听懂了,“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想和他们打个平局。如此一来,入第二日比试的门派就会由双成了单数,多出来的那一支只能以抽签的方式直接晋级,”长陵道:“只要我们拿到了这个特签,明日的比试就不需要参加了。”   叶麒伸手摸了摸额头,“平局已经是史无前例之事了……你还想拿特签?”   长陵:“你就说,有辙么?”   看她毫不怀疑的望着自己,叶麒反倒是笑了,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道:“姑且一试吧,只是你得答应我,若无十全的把握,或是风向不对,还是以赢为主,你也说他们那群人有眼界有实力,不能轻敌啊。”   长陵回敬他一个弹指落额,笑道:“行,听你的。”   *****   昆仑门夺了个开门红之后,之后越战越勇,毫无悬念的赢了丹霞门。   叶麒亲手写了首轮的上场名单,与西夏派同时呈递,武林盟的裁正之人先后摊开两方纸条,念道:“西夏,屈不扬;东夏,周沁。”   周沁的名字一出,慕容飞他们反倒先愣住了,眼神巴巴瞅过来,似乎想要看一看究竟是何方神圣。东夏这厢虽说早知贺侯有此一招,也没有想到第一场选了个最弱的武生打头阵,这下,就连周沁都傻了眼,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没写错吧,真是我?”   叶麒点头道:“是你,昨日就已经定下了,怕你事先知道睡不好,就没告诉你。”   此时,屈不扬纵身一跃,掠过湖面落到了比武台上,周沁握棍子的手心渗出了汗,“不是,他……他不是很强的么,我、我该怎么打啊?”   “该怎么打就怎么打,”长陵一拍她的肩道:“你就把他当成是给你喂招的人,多走一招算一招。”   舒老头儿看她杵着不动,哎呀一声,“没人指望你赢,有什么好怕的,上去吧!”   周沁的轻功还没练到掠水漂移的程度,只能老老实实的踩着水桩而过,屈不扬见走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眉头蹙成了川字,“你、你是来……和我比武的?”   “呃,对,我是。”周沁紧张的手一滑,长棍哐当一声丢在地上,她连忙弯腰捡起,重新抱拳道:“在下周沁,还请屈少侠多多指教。”   慕容笙睁大了眼睛,“哥,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飞眸光微微一闪,登时会意,“田忌赛马?”   符宴旸紧张得自己的汗都快要冒出来了,他破是费解问叶麒道:“小侯爷,就算你要让我们的下等马对他们的上等马,咱也没必要派小沁上去吧?   叶麒看他的唾沫星子都要喷到自己脸上,忙掀开折扇挡住道:“别误会,让周沁上场可不是我的意思。”   看符宴旸瞪来,长陵别过眼,没搭腔。   “是我的意思。”舒老头儿将符宴旸摁回了凳子上,“别啰嗦,老实呆着,看就知道了。”   *****   屈不扬望着五步跟前这个细胳膊细腿的矮个子少女,一时之间连刀都不好意思拔了,看周沁原地站着不动,不由道:“愣着做什么?出手啊。”   周沁啊了一声,“我在等屈少侠先出手……”   “笑话!老子都快长你一轮了,怎么可能先……”   “出手”二字尚没有说完,铁铸的棍头倏地一扫——这一下可谓猝不及防,屈不扬已是反应极为迅速,横臂竖刀一拦,但听砰一声,棍身撞向刀鞘上,下一刻,屈不扬但觉腕间一麻,长刀被一股难以置信的巨力横扫脱手而出。   在场所有观战的人都惊呼起来,慕容飞和慕容笙瞬间站起身,难以置信看向比武台,浑然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屈不扬飞身而起,想要捞住自己的刀,终究慢了一步,眼睁睁看自己的武器坠入湖底。   他怔怔转过身,呆呆看着周沁,“你……”   周沁没想到自己能够一击即中,也有些震惊——上场之前,长陵只和她交待了一句话:第一招把你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别留余地。   符宴旸又惊又喜,“天呐,她怎么办到的?”   舒老头儿捻起胡须笑了笑,“沁丫头的力气大于常人数倍,但是外人是断然看不出来的,屈不扬看她身形娇小,很容易先入为主把她当成是灵巧那一卦,出刀抵挡自然不会用全力,哪能想得到她使的是蛮力呢?不过,她这第一招招法倒是精妙,不知可有什么名堂?”   舒老头儿问这话的时候,头自然而然偏向长陵,长陵眼中浮现两分笑意,“这一招,叫撞北山。”   舒隽原本笑眯眯的表情倏然一肃,“你说什么?”   不撞南山不回头,撞完南山撞北山。   那是越长陵在苍穹一战时的成名招法——以力拔山河之力,一枪扫爆敌军主将的头颅。   她望着台上空着手,只能躲避周沁铁棍的屈不扬,平平道:“还有,周沁不是下等马,至少这一局,她是中等马,以后,她还会成为上等马。”   因为,她是越长陵的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觉得西夏队是龙套啊,他们很重要的。 第一二零章: 斗武   本次比武的规则,遗失兵器的武者旁人不可插手相助,屈不扬两手空空,又不敢用血肉之躯生扛,攻不得只好闪避——好在周沁的轻功比他想象来的逊色,他飘来移去尚算从容。   旁人看来,周沁的棍法虽有巧劲,但还不算出类拔萃,屈不扬作为西夏的绝顶高手怎么会一味逃窜而不出击,实在匪夷所思。   众人自不知周沁一打一翦都使出了打铁的蛮劲,真要被碰到了绝然得落个骨折的下场,屈不扬可不想第一场比试就受伤,便选择了硬耗,毕竟这小姑娘再能,也不可能没完没了的这么拖延下去。   符宴旸没看出这一层,只觉得屈不扬跳来蹿去实在没有什么高手风范,“难道没了刀的刀者武力值会下降这么多?”   “这屈不扬深谙躲棍之道,”长陵眸光微微一闪,“他是在等周沁破绽。”   果然如她所料,周沁招招卖力,招招落空,终于露出了些许疲态,不留神间棍圈慢了下来,屈不扬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身形一掠,向生门而闪,与此同时双手一握一抬,竟然生生握住了棍棒的另一端!   符宴旸倏地站起身来,“这都行!?”   屈不扬嘴角一提——棍一旦被夺了去,哪还有她撒野的份儿?   他下盘一定,运足内劲一拽,然而……没拽动。   但见周沁咬紧牙关,一股阴冷真气透棍而来,她卯足劲死死扣住自己的长棍,屈不扬心头一震,一夺不得竟横腿一扫,直攻而去。   周沁瞬间乱了方寸,好几次险些被绊倒,饶是如此,她依旧不肯撒手,俨然是要将手焊在棒上的节奏。   屈不扬哪里会给她脱身的机会,他顺势向前,逼得她节节后退,眼看就要临近比武台边沿,不松手就要被推下去,松了手将兵器拱手让人照样必输无疑。   东夏武生们眼看着他们一人持着棍的一端止在边沿僵持不下,紧张地冷汗都下来了,长陵忽然站起身,高声道了一句:“换刀!”   “换刀”是几个意思,旁人自是不能会意,但见周沁手中的长棍喀地一旋,下一刹那,棍头的那半截顷刻间分离而出,原本的拉拽之力在这一刻反噬到屈不扬身上,“哗啦”一声,西夏名刀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握着棍壳跌入湖水之中。   所有观战人:“……”   这看去弱不禁风的小丫头竟然就这般胜了第一局必输之局!   此时此刻,众人看着周沁手中握着的棍蜕成了一柄寒芒四射的钢刀,一时间都有些无言以对,就连符宴旸都忘了欢呼,而是讷讷问长陵道:“师、师父……你当时给小沁打造这根武器的时候,不会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吧?”   长陵道:“噢,这个,纯属巧合。”   西夏武者们看自己第一轮的王牌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输了,哪能服气,慕容笙是气得面红耳赤道:“怎么可以这样……她、她这是使诈!”   “阿笙,坐下。”魏少玄开口道:“比武的规则中除了暗器不能使用之外,对其他武器并无限制,既然输了,就该服输。”   屈不扬从湖水中翻身而上,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半截铁棍,继而目光落回到周沁身上。   周沁有些心虚,站着离他三步远,“呃,我知道你可能不服气,不过……这一局结果已定,你就算不服,也该把我的兵器还给我。”   屈不扬不仅没有露出什么愠色,反而将那半截铁棍递上前去,道:“我是输了,输在以貌取人,输在轻敌之上。”   周沁愣愣接过,“咔嚓”一声收刀入鞘,待两人回到岸边,忽听屈不扬叫住她道:“姑娘叫周沁对吧?以后有机会,希望还能和姑娘切磋一二。”   话毕,屈不扬已转身回到西夏阵营之中,不等她回过神来,符宴旸奔上前来一把握住她的肩,直笑道:“你这一记闷棍敲得好,咱们今天赢定了,中午给你加个大鸡腿!”   方烛伊冷嘲道:“后边还有四场,你怎么知道赢定了?”   原因自然不好明说,符宴旸赔了个笑,拉着周沁回座位去,悄悄扭头问长陵道:“亭姐,下一轮你就上么?”   长陵略略苦恼瞥了周沁一眼,道:“本来只想让小沁占他们一个高手名额,没想到真的赢了……我们若是再赢一局,慕容飞必会提前上场,怎么办?”   “怎么办”三个字是问叶麒的,他笑了笑道:“想输还不容易?”   符宴旸和周沁都听懵了,“输?什么意思?”   *****   西夏首轮失手,下一轮本当更为慎重,不想第二场居然也派上了一名面生的年轻人,姓谭名九,个子不高不矮,长得不帅也不丑,是个看多少眼都会转头就忘的路人型。   东夏这儿本就打算输这一局,叶麒索性选了个资质居中的武生上场去,怎知锣鼓刚刚敲响,那东夏武生就被直接撩到湖里去了——大部分人甚至都没看清楚谭九是怎么出的手。   众人统统傻了眼,这东夏的武生一看也是武学根基扎实之辈,谭九究竟使了什么功夫居然能一招就把人给拍飞了?   舒老头儿有些瞠目道:“此人的武功分明胜于屈不扬,但我们此前却从未听闻……”   “还好小沁赢了,”叶麒啧啧两声:“谁能想得到他们也养黑马?”   长陵看西夏派卧虎藏龙,心中反倒一松——有实力的队伍才有利用的价值,她偏头道:“下一轮需要我上么?”   “不急,就算你上去了,慕容飞只会先在下边观察你的深浅。”叶麒身子往前一倾,拍了拍王珣的肩道:“王公子,劳驾你上去一趟了,记住,一定要固守你的优良传统,最好速战速决哦。”   王珣眉头一蹙,没听懂,也懒得多问,他信手拾起长枪,足下一点,飘上了比武台。   “优良传统?”符宴旸奇怪道:“大师兄身上有什么传统啊?”   一道倩影踏水而飞,翩翩落在比武台上,叶麒挑眉一笑道:“不解风情的传统啊。”   *****   上场的是慕容笙。   她持着一柄通体碧翠的宝剑,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剑鞘,望着王珣风情万种笑道:“久闻王大公子乃是清城院首徒,不仅武功高强更是俊朗不凡,今日得缘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王珣端着那一张清心寡欲的面孔,礼貌性的点了一下头,待锣一响,二话不说就横枪一扫,并没有因为对方姑娘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就避开面门。   慕容笙脸微微变了颜色,剑鞘一出,从容不迫的拦了下来,她手中带着的铃铛叮铃作响,十分悦耳,身法轻盈,宛如一只踏着云的妖魅在王珣周身徘徊,远远瞧去不像比武,倒更似一对郎情妾意相互喂招。   符宴旸全神贯注盯着比武台,“怪不得小侯爷说什么不解风情,原来你早料到他们会派慕容笙上去了……”   周沁嘀咕了一句,“其实若论不解风情,二师兄也是个中翘楚啊。”   墨川耳尖的转过头来,但看周沁将头一别,指着前方道:“这慕容小姐舞得倒是美,就是不知实力如何?”   长陵多瞄了几眼,只觉得这慕容笙剑招虽然精妙,但使在她的手上终究是差了那么几分狠劲,想必是这大小姐身骄肉贵,平日里练武终究少了点磋磨,她直言道:“资质不错,就是欠揍。”   叶麒笑了笑,“我听闻慕容小姐近来练成了庄主夫人的音魅之功,此功法意在以音律搅扰对手的心神,尤其是对青年男子最为奏效……我猜她手中的铃铛链子必然内有玄机,不过这件事鲜有人知……”   长陵问:“鲜有人知你怎么知?”   叶麒眼珠子骨碌一转,立即将大伙儿的注意力挪回战台上,“快瞧!”   比武台上的的王珣仿佛丝毫不受其扰,枪身雷厉风行地过腰一转,枪尖汹涌袭出,根本不给慕容笙喘息的余地——   “哐当”一声,长剑应声落地,王珣以枪直指慕容笙喉口,胜负已是一目了然。   慕容笙睁着水灵灵的大眼,嘴唇几乎不动道:“不可能,你怎么会一点儿也不受影响?”   听到裁决之人举了胜旗,王珣这才收枪,一句多余的废话也不给,就这么跃下比武台。   “这就是我没让墨公子走这一局的理由了,”叶麒眯着眼望向淡然而来的王珣,“墨川公子只是公正,并非无情无爱之人,但王公子……”   心中早有挚爱,挚爱故去后早已断情绝爱,区区一个音魅之功,如何能动摇一个心中有恨的决绝之人呢?   墨川听懂了小侯爷的弦外之音:“打到这一步,想必那慕容飞必须上场了,我看小侯爷应该还没有让长亭姑娘上去的意思吧?”   叶麒颔首一笑,“墨公子深知我意啊。”   眼见慕容飞已站起身来,墨川也举起剑,回头道:“我没有赢慕容飞的把握,看侯爷如此平衡战局,应当也是不愿我赢的,我就权且上去探一探路了……不知长亭可有什么要求?”   “没有要求,不论慕容飞这一局怎么打,用的是什么招数,下一局他一定不会故技重施,与其被他误导,二师兄心不如无旁骛的玩一玩,”长陵道:“最重要的是保存实力,避免受伤,不想玩了直接跳下台都可以。”   墨川心领神会的将剑往肩上一扛,十分配合道:“明白了。”   比武台上的锣鼓再度敲响,长陵坐久了有些腿僵,想到最后一局将要轮到自己,便扭了扭脖子让自己稍作活络,一个错眼间,仿佛在人群中看到一副熟悉的侧脸。   长陵心头一跳,看到那人的背影已钻入后方,眼见就要隐匿在人堆之中。   叶麒见长陵忽然站起身来,来不及开口相问,便看她脚下一滑,离席而去,不知要去追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写小说不像写剧本可以频繁转换不同人物视觉,人一多就特别不好衔接把控,我写的有点发懵,不求其他了,能看懂就好。 第一二一章: 迷离   长陵隐约间好似看到了兄长。   越长盛的鼻梁很挺,微有驼峰,配上深深的眼窝,在人群中素来极具辨识度,她只看了那么一个晃眼,便不假思索的跟了上去,那人步伐原本不快,感觉到有人跟上,足下一提,往比武会场的相反方向匆匆而去。   长陵正要追上,徒然间手被人用力握住,却是叶麒及时拦下了她,“你看到谁了?”   “好像是我哥……”长陵有些慌了,伸手一指,“就是那人,但我不确定……”   “谨防调虎离山,”叶麒眼睛盯着就要远去灰衣人,“人我去追,你回去,马上就要轮到你了。”   话毕,叶麒提步拔起,转瞬就消失在眼前。   长陵虽放不下心,但她知道越是事态急峻,叶麒的判断往往精准,听到岸边传来各色喝彩,她忍住跟着一起去追的念头,一咬牙转身回到席上去。   *****   此人轻功不俗,比叶麒似乎稍稍逊色,几下功夫,小侯爷将一大截距离拉到了一小截,想到有可能是越长盛,他当即开口道:“阁下请留步!”   分明听到了,那人却根本没有留步的意思,反而加快步伐,头也不回地往巷口奔去,叶麒心中起了疑心,但他既答应了要把人追上,当下也不迟疑,跟着拐了进去。   这庄子乃是逍遥派弟子起居饮食之所,后巷七拐八弯的能通往各个方向,这个时间不需要干活的人都去看热闹了,叶麒听声辨位,总算没把人跟丢——在最后一条死胡同里把人截了下来。   “阁下现在要是一跃而上,兴许就要吃上这一条鞭子了。”叶麒自腰际抽出无量鞭,“既然也是来参加大会的英雄,何必藏头露尾,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我不认识你,”那人从秀兜里掏出一块布帕罩上自己的面容,随即转过身来,“不知你为何穷追不舍,奉劝你不必多管闲事。”   叶麒听此人声音低沉沙哑,显然是有意隐藏原本的嗓音,遮住了口鼻只露出的眉眼,竟然当真与越长盛有点神似,然时隔十余年,就算是长陵在此恐怕都不敢妄下定论。   “阁下与在下一位故人有些相似,”叶麒谦谦有礼道:“说不定多年前曾经见过,只是一时没有认出来。”   “哼。”   那人冷哼一声,突然之间反手一推,居然直接将旁侧的石墙“哗啦”推倒,露出一大圈窟窿来——石墙的另一面刚好是灶厨之所,墙一倒,里头“吭哧吭哧”锅铲相交之声就飘了出来,那人不由分说钻入房中,叶麒则紧随其后,刚跨入就看到了摆满柴火的柴房。   柴房内无人,走出去就是厨厅,三五十个灶台排成好几排,厨子们正风风火火的剁肉炒菜,加之来来往往打下手的小厮,根本没人留神是否有外人闯入。   叶麒的目光在不同人身上周转,这里的伙夫几乎都着灰色衣衫,乍一眼看去都一个样——他见厨厅的大门是闭着的,直觉那人仍在厅内,但见周围厨子不时颠锅下的火光高起,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莫名地,他想起那日花灯会后长陵说过的一句话:他能在一瞬之间就将大半条街的烛火都给熄灭了,说明他的武功是能控制火的。   火?   叶麒意识到了什么,顿住步伐,下一刻,身旁几个厨子同时发出一声惊悚的吼叫,回过头时,但见几股热滚滚的烈火分别从四面八方直往自己身上扑来!   那真是连躲避的功夫都没有,几乎是同一刹那,厨厅内几缸水腾空飞旋而出,势如潜龙出海,一把吞灭了周身的第一道烈焰,叶麒与那人同展双臂,厨房的上空之上水火交错,炸出一道道火树银花。   一时间,厨房乱成了一锅粥,尖叫四起,厨子们避之不及,争先恐后往门外逃去,叶麒眼见那人也要趁乱跳出窗外,正待去追,又一道火光扑哧而来,他抬掌欲抵,发现水缸的水都用光了,只好借墙一个倒跃,人如离弦之箭往后闪开。   一面墙的窗都燃了起来,叶麒只好走门,等奔出去时,早已不见了那人踪影。   叶麒静静望着周遭的一片骚乱,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怵目惊心的一霎那,他当即原路返回,在柴房的那堵墙前蹲下身,看碎在地面上的石砖,心头已有了计较。   如果是用内力震碎,砖块之间的裂缝当不会如此齐整,那人应是事先就在这儿动过手脚,为的就是引人进厨房。   若非是他刚好懂得万花宝鉴,又恰好厅内备了几缸水,怕早已被活活烧死了。   想到这陷阱很可能是为长陵所设,叶麒心有余悸地握紧拳,忽地喉口一甜,呕出一口鲜血来。   一股凉意沿着背脊蹿了上来,他低头看着自己麻痹的手脚,这一刻竟是连站的力气都没有。   方才为抵御火攻,乍然之间消耗了不少内力,不曾想这身子居然连这一下都难以承受。   是大限将至了么?   叶麒服了一颗护心丸下去,等了片刻气匀平了,才扶着墙站起身,恰好这时有人从厨厅步入柴房,正是当日领他们进谷的逍遥派鹿牙子,看他衣襟染了鲜血,惊道:“贺侯爷,您怎么受伤了?”   “不碍事。”叶麒抬袖将唇边血渍拭去,“我刚才追踪一个形迹可疑之人至此,见他撞破此墙,又与他搏斗一番,不留神急火攻心,已经没事了……对了,鹿兄何以在此?”   “我听说内厨混入了不速之客,被搅得一团糟,这便赶来瞧瞧是什么情形……”鹿牙子问:“侯爷可有看到那人是谁?”   叶麒摇了摇头,“此人武功高强,用意不善,鹿兄还当好好查查,加强一些谷内的巡防。”   “好,我这就调派一些人过来。”鹿牙子忙点了点头,又道:“对了,我过来的时候,看到慕容公子已经赢了贵院墨公子,你们东夏的首席上了台……”   话没说完,叶麒将沾了血的外袍脱下,二话不说拔腿走人,留下鹿牙子一人看着被丢在地上的血衣,一脸懵然的挠了挠头。   *****   以前曾听闻,慕容家的剑万中无一,当世名剑之外除武当太极剑外,无有与之匹敌。   这是长陵第一次见识到慕容山庄的“名不虚传”,墨川的剑术根基算是精纯了,但在和慕容飞的对决中,从头到尾都没有失误过,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占过上风。   长陵的剑走的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霸道路子,骨子里对于这种“天衣无缝”派总有一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有功夫耍那么多花枪倒不如一锤锤死你来的更直接。   但她在台下观望了那么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一个颇为棘手的难题——在不能施展释摩功法的前提下,要把控主场的难度很高,若意欲打平,对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见叶麒迟迟不归,已生了担忧之意,但见墨川败下阵后,慕容飞依旧站在台上,目光从容的望了过来,露出了“恭候多时”的笑意。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回头望了一眼茫茫人海,将自己的布裹的剑丢给周沁,信手拾起符宴旸的剑道:“借我一用。”   话毕,只见她人影一闪,轻飘飘地掠至比武台中央。   众人皆吃了一惊,她这一下直接从席位落到台上,中间不曾借过力,一步到位,轻功可谓是出神入化了,慕容飞看着她手中的剑眸光一闪,“姑娘手持的可是秋寒剑?”   这柄正是当日符宴归赠予符宴旸的东夏第一宝剑,而慕容飞手里的则是与齐名的碧水剑,若说经历了前四场比试后,他对长陵从不屑到生了一点儿兴趣来,在看到秋寒剑的这一刻已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一较高下了。   长陵七分神都在“叶麒怎么还不回来”上边,听到慕容飞发问下意识张口,却没顾得上回答,这时锣声一亮,她刷地拔剑而出,长剑不由分说的挺上前去。   慕容飞:“……”   前一刻还摆出一副要说话的模样,下一刻动手,够奸诈的啊!   但见银光熠熠,剑影斜飞,碧水剑如雨打浮萍,急如闪电,秋水剑却忽左忽右,气断势连,犹如书写一副草书笔意不尽,时而汹涌刚猛,时而悠扬绵长,慕容飞从未见过这种剑招,一时间看痴了眼,只顾着守而忘了攻。   这一番剑招实在精彩之至,场中诸人纷纷呆住了。   武林盟十佬被先后红色台的场面吸引过来,昆仑的衡玉道长看了片刻,忽道:“这……这不是‘铁画银钩’么?”   武当派的掌门人一捻胡须,“也颇似当年贺佬的‘笔走龙蛇’……”   长陵使的正是在燕灵山洞内见到的刀剑谱,“铁画银钩”本是刀谱,她以剑代刀于狠劲之上施展有限,是以又添入了一点儿贺家的“笔走龙蛇”,为的就是要慕容飞措手不及,顺便借此机会,让家传武学重出江湖。   从未有人见过越长陵使过“铁画银钩”,因此不会有人猜出她的身份,就算有人怀疑,她也可以说此招乃是贺家传出来的,谁都知道她是贺侯的未婚妻子,如此也算说得通。   饶是这开头惊艳了全场,但长陵知道等所有的招式用过一轮之后,慕容剑法便能出招破解,她之所以借以先人之剑,正是为了迷惑慕容飞——让他以为这就是自己最强的实力。   徐来风赢了自个儿那局,迫不及待地赶来参观,看长陵以剑代刀,起初觉得饶有兴味,可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下一刻,他的肩让人一搭,却听小侯爷气喘吁吁道:“打的如何了?”   徐来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在这儿?”   叶麒没空和他废话,“我问你什么情况了?”   “我觉得她好像动作慢了,但她自己却没有发现,不知这姓慕容的搞了什么鬼……欸?”徐来风话没说完,叶麒一个阔步快速奔上前去。   长陵原本只觉得是慕容飞的剑愈发的快了,但她因惦念叶麒安危,兀自留了一丝心神在场下,直待余光瞥见那道白色身影往自己奔来,才舒了一口气,而这口气之后,她又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叶麒奔跑的脚步动作比正常人跑步的动作慢了——这绝不是跑步的人慢了,而是看到的人迟钝了。   长陵眸光一凛,但见碧水剑化作了一剑长虹洒了过来,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周身方圆两丈之内已被剑光所笼,无论如何都避无可避了! 第一二二章: 择签   就在慕容飞以为自己志在必得之际,忽然间一股浩瀚炙热的气流裹挟而来,将自己的剑意刮得偏离了方向,就连人都被带着往后倒退,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定。   慕容飞一脸震惊的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她由始至终都没有出手,只是维持着提剑的姿势站在原地。   可方才她抬眼的那一刹,竟让他体会到了一种生平从未感受到过的压迫感,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周身体肤被激荡出了微微的麻。   慕容飞的脸色瞬间惨白了几分,“你……”   他自是不知,释摩真气素有散走火驱魔瘴之效,便是受了重伤运气一夜都可治愈大半,遑论其他蒙蔽心智的雕虫小技——长陵虽不知慕容飞做了什么让她的感知力下降,但危机一刹,真气流转全凭本能,要不是她及时拢回了大半内力,慕容飞只怕早就被弹下比武台了。   众人只看到慕容飞一剑刺出骤然收回,不知台上已走过了一遭惊心动魄,均露出了迷惘之色,倒是武林盟中有几佬瞧出了一点儿端倪,昆仑派掌门不觉蹙眉道:“她……可是以内力噬开了剑袭?”   阳胥子乍然想起大昭寺内一掌逼退圆海方丈的那一幕,心头一凛:便换作是我,也绝无可能身不动纯以真气化慕容剑气……这女子究竟是谁?   此时长陵神识恢复了清明,她的眸子转向碧水剑上,从上台开始,慕容飞的剑在一抖一放时都颇具韵律,就连与她的剑相触时都极为巧妙,就好像是……慕容笙的铃铛手链一般。   原本以长陵内力之精纯浑厚,区区音域惑术自然对她起不了作用,想来是因她关切叶麒分了心神,才不觉中了他的套。她淡淡道:“慕容山庄的剑果然不同凡响,对招之际不忘迷惑人的心智,险些令我走火入魔了,希望没有吓到慕容公子。”   慕容飞一怔——莫非那一下是因走火入魔所致?可是……   长陵根本不给他思虑的时间,剑随臂动,犹如白蛇吐信,嘶嘶破空,慕容飞当即横剑抵挡,她这回凌厉强韧之气少了,使的不再是“铁画银钩”,多了点灵动飘逸,倒更像是女子舞的剑了,符宴旸只瞧一眼便认出了:“是孤鹤剑法!”   墨川望了符宴旸一眼,“原来当初你入试时用的剑法,叫孤鹤剑啊。”   孤鹤剑旨在“乱花渐欲迷人眼”,当初长陵编这套剑法时正是因为符二气力不足,以此来糊弄过关,但这种程度的剑招在慕容剑法下却显得荏弱了,纵然也是繁复多变,却决计不能批亢捣虚,就连王珣都忍不住沉吟道:“她是怎么了?用不上劲么?”   慕容飞焉能毫无察觉?   他本来还不大信那走火入魔之说,看长陵出剑频繁用以巧力,心中登时有了计较——定是方才那一下乱了她的真气,此番她拖延时间,必然是趁机恢复,这姑娘一招一式反套套路的很,不能以常理度之,看来不能再任凭她缠斗下去了。   念及于此,慕容飞手下剑招更快更狠,同时内力倾剑身而出,众人只见长剑如芒,忍不住抚掌惊叹道:“这才是慕容剑法啊!”   碧水剑一招去,穆穆如高山耸峙,瞬间破了孤鹤剑法,长陵不得不急忙撤剑,往后跃身而避,直被逼到了比试台边沿——慕容飞哪肯错失良机,趁机飞刺而出,不出所料见她横剑自救,他嘴角扬起,一剑用力劈下,右足往前一伸,攻她下盘,正是要将她直接踹下去!   长陵前遇剑力,后背悬空未继,身子往后一倒,顷刻间就要跌入湖中,正当此时,她左手一探,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握住了慕容飞握剑的右腕,随即一使劲,将他一齐拽下比试台!   慕容飞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手,下意识挥剑而脱身,哪知一股极为诡异的内劲透过她的指钻入体内,仿似一把锋利的刀片瞬间割过了自己的奇经八脉,痛的他登时丧失了力气,但听“哗啦”一声,两人同时重重坠入湖中。   这一番变故令所有人都惊呆了,东夏西夏两方阵营的武生都不觉惊呼起身,就连隔壁比武台正在搏杀的武者都扭过头去,而不远处观战的徐来风则是“咦”了一声,“故意的?”   叶麒都情不自禁地踱至岸边,眼睛盯着湖面上叠叠波澜,目光凛凛。   沉浸在湖水之下的两人,缓缓上飘。   慕容飞被她这般使诈拖下水,原本是怒意多过骇然,但睁眼之际却看她手持宝剑,衣炔于幽蓝浮水飘摇,脸上露出一点儿微不可察的笑意。   这一晃眼,所有比武初始一系列反常之举串成一线,慕容飞浑身一震。   她是算到了这一步的!   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是要和自己一同跌下这比武台!   两人一前一后翻身回到台上,长陵捡鞘收刃,听到裁决之人高呼一声“平局”时方舒了一口气,正要回到岸边,忽听身后的慕容飞道:“为什么?”   长陵奇怪的转过头,“什么?”   慕容飞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到的程度,“姑娘为何相让?”   长陵微微一怔,她以为自己打的足够惊险,没想到还是被他看了出来,她本可随口敷衍一句“没有的事”蒙混过关,但见慕容飞由头至尾竭尽所能,确有几次惊艳之处,心下对他不由起了武者之间的敬意。   她淡淡一笑,轻声回道:“因为我需要平局。”   慕容飞一呆,“为什么?”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难道非要输了才高兴么?   长陵挑了挑眉,觉得这人问题太多十分麻烦,她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周遭的比武台,道:“虎狼之争不该在第一局就下定论,毕竟还有这么多猴子没有解决,不是么?”   这话说的似是而非,不及反应长陵已掠身回到岸上,慕容飞若有所思的细嚼了一遍这番话,等领会到了话外之音,眸光深邃的一颤。   *****   众人尚未从“这东夏美人怎么就把慕容公子拉下水了”,一转头看到长陵身法轻盈地落地,纱绸劲裳紧紧地贴在身上,当真是出水芙蓉,丰容盛鬋,多看一眼都难免叫人面红耳赤,又觉得慕容飞被这般美色扰了心智才失了手,实在也是情理之中。   贺小侯爷自然不愿叫别人占了这“眼下便宜”,可他怕她担心方才已将外袍褪去了,一时急了便大步流星的阔步上前,迎面将她揽在自己怀中。   长陵看他众目睽睽之下举止如此唐突,不由一怔,“你这是做什么?”   “你也太不注意了吧,没发现那么多双眼都盯着你么?”叶麒在她耳畔不是滋味道:“你是我的,只有我才能看。”   “说什么?”长陵果然没听懂他说什么,伸手就要推开他,“你脑子进水了?”   “别动!”叶麒叱了一声,维持着搂抱的姿势,将头一扭冲符宴旸道:“符二,脱衣服!”   符宴旸“啊”了一声,迫于小侯爷的威严不甘不愿的褪下看上去十分金贵的华服,殷勤递了上去,叶麒接过之后替长陵罩上,这才松了一口气,符宴旸看自己的袍子湿了一大片,十分心疼嘀咕:“我这料子碰不得水的……”   周沁奇怪道:“碰不得水,怎么洗?”   “穿到脏为止就不穿了,我这才是第一次穿呢……”   周沁用一种“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瞪了那外袍一眼,刚好这时两位裁决弟子与武林盟商讨完毕,分别走向两夏阵营,其中一名武林盟弟子对长陵他们微笑道:“恭喜贵派,因这一场比试两胜两负一平局,几位长老认为两方都有资格进入下一轮比试,只是目前为止只有这一场平局,若是接下来其他几台的比试无人平局,便等同多出了一派,到时还请两派首座以抽签的形式决定谁入下一局,谁,可免下一局。”   长陵没想到自己的想法真的能一语成谶,不由诧异的眨了眨眼,等裁决一走,慕容飞那边也望了过来,长陵低声问叶麒道:“有没有可能在签上做手脚?”   叶麒一门心思想先离开,只道:“这些事你就不必操心了……舒院士,我带长亭回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再回来。”   *****   与西夏的比试暂告一段落,长陵自然将重点挪回到之前所见的人影之上,刚一迈出会场,她就亟不可待问道:“你追上他了么?他是……是大哥么?”   叶麒摇了摇头:“追是追上了,但我没看到他的容貌……”   长陵眉头微微一蹙,“什么意思?”   叶麒言简意赅地将方才发生的述了一遍,只掠过了吐血的细节,长陵听到厨厅那一段时心头一紧,掀开他的衣袖问:“那你可有伤着?”   “我没事。”叶麒看外袍滑溜了肩,给她重新拢上,“欸,你听着就好了,别给我乱动。”   长陵这会儿没空计较小侯爷的“出言不逊”,回想了一番他所言的场景,满怀雀跃的心不觉凉了大半,“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应该不是兄长,纵然兄长认不出我来,也决然不会对人妄下毒手……”   叶麒本来还担心她感情用事,不好轻易断了她的念想,听得此言才算是真正安下心来,深以为然道:“那厨厅外的墙十之八九是事先就动了手脚的,他初时也许是想诱你去追,后来看是我,也顺水推舟了……我估摸着莫院士见到的也是此人。”   长陵越想越是心惊,“大哥的长命缕在他身上,就说明他和大哥有过什么接触……他若是救大哥之人,当不会对我们下这样的毒手才对……难道……”   “你先别瞎想,没准人家是无意间捡来的呢?我倒觉得他那样蒙着脸,就是怕被我瞧出端倪,如果大公子尚活在人世,此人必定没有见过最近的大公子,要不然但凡会易容的人,何不做的惟妙惟肖,何必那般遮遮掩掩呢?”叶麒替她捋了捋湿发,感慨道:“不管怎么说,有线索好过毫无头绪,有了头绪只要顺藤摸瓜,总能得到答案的,但是……切忌莽撞,否则顺藤摸瓜就成了顺腾入坑了,知道了么?”   “也是。”长陵觉得这话倒也不错,不由点了点头,看叶麒一脸“孺子可教”看着自己,白了他一眼道:“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和我说话愈发的张狂了?”   “那一定是错觉。”叶麒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一笑,“我哪敢呢?”   两人走到东夏院木屋前,叶麒看她入屋后道:“我也去换一身,顺便煮杯热茶。”   长陵这才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对了,你的衣服呢?”   “呃,被那火烫破了点口子,我就丢了。”叶麒打了个马虎眼,推她去换衣裳,“行了行了,快点儿啊,别误了时辰,要是好签给慕容飞抽走,你那冤枉架就白打了。”   *****   这第一日五台四十八场比试下来,打平局的仅此一家,通常旗鼓相当的都是要斗个你死我活,实力悬殊的更不会犯这等低级错误。   毕竟不是谁都能把堂堂天下武林大会当练手的地盘随心所欲控制局面。   长陵与叶麒坐等到最后终是等到了抽签。   为公平起见,武林盟的裁决装了十根黑漆木签放在竹筒内,这十根签中只有一根签尾画了红漆,两方首座分别抽取,抽到红签的则直接跳过翌日比试。   “我让莫前辈的人动过手脚了,那十根签表面上看去都没有红漆,实则每一根都沾了红漆,只是用黑涂漆覆上了……”上台之前,叶麒悄悄附耳对长陵道:“你抽两根之后,稍微在签尾用力一抹,红漆就露出来了。”   莫道云把两边的人马喊上前去,将规则复述了一遍,看慕容飞有些走神,不觉问道:“慕容公子可听清了?”   慕容飞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莫道云道:“好,不知二位谁先来?”   长陵见慕容飞一言不发,索性道:“我先。”   说罢,直接伸手抽了一根,没有;慕容飞也取了一根,自然也是普通黑签。   长陵准备再抽,突然见慕容飞伸手一拦,“等一等!”   所有人为之一怔,但见他转身走下了台,同台下的魏少玄耳语了几句,不知在说些什么。   长陵看向叶麒,用眼神询道——他们该不会是看出什么破绽了吧?   叶麒抿了抿唇没吭声,只见魏少玄的眸光往长陵身上一落,旋即对慕容飞稍一点头。   慕容飞重新步上台,对莫道云作了一揖道:“莫盟主,这个签,我们不抽了。”   莫道云此时心中也犯了嘀咕,面上依旧是那副平静之态:“慕容公子是为何意?”   慕容飞看向长陵道:“我们打算参与明日的大会,这根红签,就让给这位长亭姑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可追的剧接二连三,感谢还不忘追文的大家。(*  ̄3)(e ̄ *)) 第一二三章: 紫金   本以为这慕容飞察觉到什么意欲拆穿,不想张口竟提出了将机会拱手相让,着实令长陵吃了一惊。   正犹疑着,但听莫道云道:“既然慕容公子有此意愿,那便就此决定了,稍后还请慕容公子与其他入围者抽下一轮比试号。”   话毕,将竹筒往旁一递,约莫是担心西夏的人反悔,匆匆转身远去。   待其余人都散了去,长陵还是没忍住问慕容飞道:“不知慕容公子为何相让?”   “机会本就是姑娘的,何有相让之说?”说罢,慕容飞稍一抱拳,便行离去。   长陵跟着叶麒走了一段回途,不由问道:“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何忽然罢手?”   叶麒笑吟吟道:“理由……慕容飞不是已经说了么?”   长陵仍是费解,“但毕竟事关盟主之位,他们西夏若无图谋之心,何必前来?就算慕容飞讲江湖道义,魏少玄又怎么会同意呢?”   “这么说吧,区区抽签这等小事,何苦劳烦盟主亲自监督?方才莫前辈出现的时候,我看魏少玄就已露出几分了然之态,他和慕容飞应该早料到那黑签被动了手脚,抽与不抽,结果都是一样……”   长陵问:“他们既然看出来了,为何不当众拆穿?”   “拆穿了之后呢?”叶麒微微抬起头看着天,“莫前辈势必会叱责手下的人一番,然后取消抽签的规则,加试一轮……你想啊,慕容飞已经打过两场了,而你还能再打一次,他们找谁与你比试呢?所以啊,既然拆穿的结果是连明日的比试都参加不了,何不故作大度,如此,也算是还了你的手下留情,不是么?”   长陵前一刻还被慕容飞的“道义”所诧,这一听又觉得两方人马好似又不动声色地斗了一轮,见叶麒笑的一脸泰然,斜睨道:“怪不得你一直不慌不忙的,这结果该不会也是你早就料算到的吧?”   “不至于,不至于。”叶麒摆了摆手,忽然想起了一事,“对了,小沁的那个香囊给舒老头儿了没有?”   这会儿人都等候在琼湖边听下一轮比试的名单公布,东夏的武生们也多留着看热闹,舒老头儿和莫道云等人在一旁商谈着什么,周沁等了又等,好容易等他们说完事,舒老头儿竟又回到了原座,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没有离开的意思。   符宴旸见周沁一直巴望着舒隽,不由凑到她身旁问:“你怎么一直守着老头儿不放啊?”   周沁吓了一跳,“哪、哪有?”   看符二一脸“你骗不了我的”瞅来,周沁心虚的缩了缩脖子道:“我有东西想私底下给舒院士……但是,他身边始终有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很急么?”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今日要给的,但是今晚他肯定又要和莫院士他们谈事情了,我就怕又找不着人……”   符宴旸摸了摸下巴,“这有何难?一会儿我躲起来,你去和他说我不小心摔伤了,在……随便,反正你想让他去哪儿我就摔在哪儿了,然后你就把东西给他,不就好了?”   周沁低低“啊”了一声,“这也行?”   “怎么不行了?这世上那么多办不成的事,都是给怂出来的。”符宴旸一拍她的肩,“行了,我先藏起来,就不给你壮胆了啊。”   符二少的招虽损,但周沁如愿以偿的把舒副院士骗到旮旯角落去,将香囊递给了舒隽,舒隽刚接过香囊,双目一睁,难以置信道:“这香囊……你从何处得来?”   *****   叶麒与长陵回头溜了一圈,没见着周沁和舒隽的人影,不免有些奇怪,正想再四处晃晃看能否找揪人,然而刚踱到半途,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   那两人原本也在东张西望,见到叶麒满面激动难耐的抢步而上,颤声道:“公子,我们总算找到您了!”   正是七叔和陶风。   长陵看到他们时心跳禁不住的加快了,不等叶麒开口,她飞快地问道:“可是纪神医的药房……出了什么纰漏?”   七叔红着一双眼,嘴角一撇,挤出了一脸的褶子,不知是哭还是笑,“不,不是……”   长陵看他半天说不出一个屁来,急道:“那是出什么事了?”   “哎呀都不是,”陶风等不住了,笑道:“紫金丹炼成了,我们快马加鞭,正是为了送药而来。”   本是个预料之中的好消息,可乍一听,两人居然都愣住了。   不知是否因为霉运缠身,以至于这好运突如其来,全无招架之力。   长陵转头去看叶麒,见他喉咙微动,好半晌才出声道:“药呢?”   *****   回到房中,陶风合上门在外把风,七叔从怀兜里掏出一个布囊,颤颤巍巍摆在桌上打开,将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取出,小心翼翼捧给叶麒。   叶麒伸指挑开锁扣,见里头躺着一枚褐色的药丸,闻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久违的真实感重归入体,他拾起药丸问:“就、就这么吃么?”   “不然你还想拌蜂蜜么?”长陵已经倒好了水,看他磨磨唧唧简直想替他塞入嘴中,却忽听七叔道:“只是,纪神医另有交待,说此紫金还魂药丸乃是治公子瘀滞之症,服药之后,公子周身血脉、穴位皆会气随药流,流速也会快过平常几倍,此时需得静坐同时运功相辅,不可中断,不可随意走动,更不可受外界搅扰,否则不仅救不了命,随时都有可能走火入魔,或气血爆裂,当场毙命。”   长陵问:“那纪神医可有说运功的周期需要多久么?”   “快则一两日,慢则三五日,纪神医也不能笃定,他只是建议公子最好能先离开逍遥谷,他也正往豫州方向赶来,今夜应能抵达龙门山,如果服药运功时他也能陪伴在侧,纵然有什么穴位逆转的意外,他也可以及时救治……”七叔看向叶麒道:“公子,我们这就出谷和纪老碰面……”   长陵深以为然点头道:“行,反正我们明日也不需要比试,今夜出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叶麒“笃”一声将药盒盖上,道:“不急,两日之后武林大会结束时,再服药不迟。”   七叔一惊,“公子,这……”   “不行。”长陵一口回绝,“这逍遥谷处处都是居心叵测之徒,别说两日,多呆一夜说不准就要有什么变故了……这性命攸关之事,不容耽搁,更不容有失,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   “并非是我不惜命,只是这一次武林大会等了这么久,若就此一走了之,前一番所为恐怕都要功亏一篑……”   长陵根本不听他啰嗦,直接对七叔道:“别和他废话,我这就把他敲晕,我们一起带他出去……”   “就算我们现在想走,也必然是走不了的。”   长陵呆住了,“为什么?”   “本来我怕你分心,才没有把话说全……”叶麒垂眸道:“我今日追完那人时,发现了几个要点,一是他十分熟悉逍遥谷的地形,二是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动手,除了早布了陷阱之外还有逃脱的自信……你仔细想想看,这次参加武林大会之人不计其数,我一声吆喝都随时有可能跳出来一群帮手,他就不怕自投罗网么?”   “你的意思是……他是逍遥谷的人?”   叶麒点了点头,“就算不是,也必然和逍遥谷牵连甚深,所以当日的厨厅外一个逍遥谷的弟子也没有,他简直逃的不费吹灰之力。”   长陵眉梢一动。   “且不提他易容成大公子的模样确是有几分相似,他是在被你盯上之后掉头离开的,那时候我根本没有留心到他,这就说明他最初的目标是你。”叶麒沉声道:“你目前根本算不上是盟主炙手可热的人选,他为何要除掉你呢?”   这个问题,长陵没有考虑过,或者说,她也没来得及去想。   “这有两种可能,一,你是他的什么仇家,他是来找你报仇的,但是他若真的认出了你,就未必敢单枪匹马的引你上钩……”叶麒皱起眉头道:“还有第二种可能,他是在试探你与大公子是否是故交,若非今日被我截胡,我想他应该还会与你说上几句,然后再请君入瓮,不过,你今日在台上使出了越家的刀法,他应该已经得到他的答案了。”   长陵沉吟道:“就算知道我与大哥有关,那又如何?逍遥谷中与大哥有关的人,何止是我?”   “在灯会时,你与他过过招,他就好像事先都洞悉了你的招式一一破解了?”叶麒道:“我猜测,第一招你随手而出,他随手而应,情急之下出了同一套招式,当下只是偶然,但事后,他就会怀疑,他就会知道你与越长陵有所关联。”   长陵回想起当夜所出招数,确是全凭心情的下意识动作,但仔细回想,那是她最擅长的擒拿之法,曾经在军营里也时常会授给身侧部将。   叶麒:“知道二公子是女人的人寥寥无几,所以他应该想不到你的身份,但你和我在一起,那又不同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寻二公子的下落……从你的年龄来看,说你是越二公子的亲人、徒弟或是当时越家军的同袍,也都说得过去……”   “纵使如此,他为什么要杀我?”   “对,这就是重点了。在什么情况下,宁可冒着被揭穿的风险,也要杀一个与越家有紧密关联的后人呢?”叶麒顿了顿,神色深沉道:“这只能说明……他接下来筹谋之事,和你、和我的存在都是相悖的。”   长陵一怔。   “换而言之,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中,哪怕出去了,结果也一样。”叶麒道:“别忘了,整个龙门山,都是逍遥谷的地界。” 第一二四章: 九连   叶麒把话说到这里,就连前事不知的七叔都反应过来了,他登时变了脸色:“公子的意思是,我们若是就此离开,逍遥谷反而会派人对我们暗自下手?”   “显而易见,”叶麒平静道:“对他们而言,突然离去必定有诈,他们岂会轻易放过。”   七叔冷哼一声,“区区一个逍遥谷,贺家还怕他们不成?只要公子首肯,我这就放出焰火讯……”   叶麒一抬手,示意他打住:“现在的龙门山可不止逍遥派一人盯着,西夏、大雁、沈曜还有符相几方人都在虎视眈眈,我们的人一旦提早渗入,无异于打草惊蛇,到时别说是服药运功了,光是应付他们,都要伤筋动骨,切记,不可鲁莽行事。”   长陵听他说“提早”二字,便知以他之谨慎,外头自然是会安排自己人的,她道:“那就乔装易容混出去,只要出了龙门山地界,他们就无法轻易动你。”   “眼下这个节骨眼,谷内人人只进不出,不论扮成什么人,只待负责监视我们的人一会儿没看到我们,自会生出疑心……”叶麒耐心对长陵解释道:“在逍遥谷内,尚有莫院士、武林盟在,他们还不能太过肆无忌惮,一旦出去,其他事抛开不说,把自己置身于最危险的境地,确非明智之举。”   长陵一心记挂他那垂死之躯,如今良药近在眼前,他却道出那几条不服下的理由,偏生他字字在理,又反驳不得,不由瞪大眼怒视他道:“我当日就说你该先去和纪北阑会合,现在好了,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叶麒一噎,苦笑道:“本以为药到手中服下就好,哪知还有这么多讲究。”   他正要将药盒收起,长陵先一步抢过,将自己脖子上的长命锁摘下,伸手剥开,却见内里中空,恰好能容得下拇指大小的空间。   她用锦帕包好药丸,塞入银锁内,扣紧之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链子,才给他戴上,道:“随身带个盒子搞不好什么时候就丢了,藏锁里安全一点。”   叶麒微微有些发怔,这锁头从莫道云那儿拿到的那一夜,她拿了个绢布擦拭了老半天,从未见过她如此宝贝一件身外之物,如今不假思索便给了他,此间情义,早已是不可言喻了。   七叔道:“既然公子决定留下,我和陶风也留下,公子此番切不可拒绝了。”   “好。”叶麒道:“刚好这逍遥派的底尚未摸清,交给七叔来查,我也放心。”   药的事暂时说完,七叔又同叶麒说起了一些贺家的家务事,长陵无意去听,便让他们主仆呆着,自个儿先回去看看周沁回没回屋。等她离了屋,叶麒方问道:“可是朝廷的兵马已经有所动作了?”   七叔颔首道:“从梁州到丰州乐平郡已有兵力整合之迹象,而从徐州至阳州一代更是牵起了防线,尤其是原荆氏兵马的几大统军,短短数个月之内已不着痕迹的清洗了一番,现下我们盯着他们,他们同样监视着贺家的兵,一旦豫州这儿生起事端,两方人马少不了要正面对敌,虽说我们的兵力不逊于符相,但他们后方军源源不绝,越是拖延对我们越是不利,但若是撤……再往西,可触及西夏地界了,我担心……”   叶麒若有所思踱出几步,道:“这一点无需担心,我自有后手,安排贺家军本是为了防止沈曜对武林同道赶尽杀绝,但符宴归是个聪明人,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轻易动手……现在关键还是要关注符宴归……他人可已到了豫州?”   七叔摇了摇头,道:“ 说来也怪,符相始终卧病在榻,连金陵城都不曾出去过。”   “不可能。”叶麒斩钉截铁道:“如果他一直没有离开过符府,只能说明,符府内的符相,已经不是他本人了。”   “公子的意思是,他是为了掩人耳目?”七叔悚然一惊,“那他,又会在何处?”   *****   江水破壁穿山,两岸峻岭绵亘,雾霭中,隐约可见一条小舟不疾不徐缓缓前行,夕阳将天与水都染成了红色,连撑船的船夫都要与这岭外山水融为一色。   小舟越过奇峰,江水分奔而流,船夫眯着眼望向前方,待看清几处徒起的岩石洞,“啊”了一声,道:“是了是了,大人,那便是您要找的水潭了!”   船身微微一晃,有人走出船篷,正是符宴归。   不远处,可见两面对峙的峭壁间嵌着深潭,宛如龙门欲阖,他看准了方向,示意船家继续划水,却见水潭涌动间,零星几瓣白朵儿顺水而来。   “拂晓落潭水,涧中白若纷……”他喃喃念了两句,眸光微微一颤,“是这儿了。”   *****   长陵回屋等过稍许,见其他武生陆陆续续都回到院内,独独不见周沁身影,自是坐不住了。她正欲去寻人,刚拉开门便见周沁跌跌撞撞地赶进来,后头还跟着个符宴旸,不等开口详询,周沁先道:“师父,舒、舒院士他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周沁缓了一口气道:“我给了他香囊,他拆开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忙忙的走了。师父你不是嘱咐我要跟着舒院士么,那我就跟着了,可我的轻功不好,跟到九连池谷边就跟丢了……”   长陵眉头一蹙,“九连池谷?”   符宴旸帮着解说道:“逍遥谷内最高的山是九连山,山下的池谷叫九连池。”   长陵又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也和周沁同去?”   “亭姐别误会,”符宴旸道:“我只是刚好见小沁往那偏僻的林子里跑,放不下心才跟上去的。”   周沁点头道:“是啊师父,要不是符二少跟着我,我都未必有命回来。”   长陵一呆,“何意?”   “我在九连池边没见着人,就想着上山看看……”   周沁沿山路向上,一路上半个人未见,待至山腰,远远瞧有两个人影从山上下来,正要上前相询,却被人一把捂住了嘴退到丛林中,一回头看去,正是尾随而来的符宴旸。   她还当他是恶作剧,没来得及发作,就听有人道:“那老头儿就这么没了,他的学生不知会否起疑?”   另一人呵了一声,“疑谁都疑不到我们头上,师兄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听到此处,长陵心下已经生气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们看清他们的面容了么?”   两个徒弟动作一致的摇了摇头,符宴旸道:“我们离得远,本来也不敢多看,而且他们都披着黑色的外袍,帽沿挡住了大半张脸,什么也看不着。不过,单听声音,应该都是上了年纪的,至少年过五旬了。”   周沁急的哭腔都快出来了,“师父,他们说的是不是舒院士啊,如果是……是不是舒院士已经……”   “不好说,只能先去九连池看一看了。”   *****   考虑到事态的发展太过莫名,长陵拉上了叶麒和七叔,五人趁太阳尚未落山前赶到九连山上,叶麒听了一路,也未能理清头绪,只道:“那些人既然是从山下来的,我们沿途上山顶去,瞧瞧有没有什么线索。”   这个时辰,天色完全黑了,众人持着火把四处转悠,别说是人,就是飞禽走兽都没见着影,七叔地毯式搜寻了一圈,对叶麒道:“公子,这山顶边的丛林,未有动过土的痕迹。”   周沁困惑道:“为何要瞧土?”   叶麒一言难尽地叹了一口气,符宴旸道:“那些人提到‘就这么没了’,如果真的有谁落在他们手上,可能已经被毁尸灭迹了……现在这山头的土没有被人翻过,至少说明没人被埋。只是……这山上也没有其他的藏身之所……”   叶麒走到山峰前,见长陵蹲在崖边往下望,问道:“你怀疑……”   没说完,她好似忽然看到了什么,探下身一捞,叶麒忙搀住她的胳膊,“怎么了?”   长陵直起身来,将手中一块碎布递过去,“是舒院士的儒袍……他跳下去了。”   符宴旸听到话音立马步上前来,看到那碎布一时都哑口无言。周沁热泪立马涌了出来,“是谁,谁那么狠心,对院士下了这样的毒手……”   “以舒院士的武功,能将他一朝逼退到悬崖下的,至少也得是武林盟十佬那样的高手。”长陵喃喃道:“我现在想不明白的是,他到底在香囊里看到了什么,为何会到这九连山上来?还有香囊,周沁只是临时给的,对舒院士动手的人,难道只是凑巧也在山上?”   这几个疑问确是扑朔迷离,叶麒心中只是隐隐有了点轮廓,他望向幽幽的夜色,前方陡峭的山石与这九连山对峙,绕成弧状,幽谷好似被这些山脉缚成圈,虽然看不见下边的光景,但能想象到这种低谷地势,下头极有可能积水成渊。   叶麒转过身,问周沁道:“你说你是在九连池跟丢的,池塘在哪儿?”   *****   池塘就在九连山的旁侧,不过十数丈的长度的小塘,岸边叠着不少鹅卵石,水塘清浅,一眼便能见到底。   叶麒接过七叔的火把,顺着水流的方向偏头望去,却见水流淙淙,水源乃是山缝渗来的,推算过去,这山缝的另一头内应当也有内湖。   长陵见他瞅了半天,低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叶麒正要答话,就在这时,忽见一道黑影在池塘对岸一晃而过,他警惕道:“谁?”   蒿草里的人闻言,直剌剌站起身来,“小叶子,是你么?”   长陵本来打算出手了,听见这个声音,不由一怔,叶麒也呆住了,试探问:“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多线并拢真的快把我大脑烧干了。t t 第一二五章: 真相   狭路相逢,未必就是敌人。   迦谷和尚凭地冒起,话音要是慢半拍,小池塘立马能上演一场群殴戏码。   迦谷一跃而来,同叶麒异口同声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之后,又异口同声答道“我来找人”。   意识到自己是外人的符二少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告了辞,谁知刚迈出步伐,长陵却叫住了他:“逍遥谷不太平,你一个人落了单,谁知会不会出事……师叔,他俩都是我徒弟,自己人。”   符宴旸心底涌起了难以置信的暖意,尚没来得及剖白一番心迹,就被长陵一抬手截住了,她问迦谷道:“师叔来找何人?”   迦谷很少这般神色深沉,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长陵道:“这是你师父失踪之前留给我的书信,若非是我这次回了一趟天竺寺,都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唉,三言两语说不清,你自己看吧。”   借着火光,长陵展开信,信上一摞都是梵文,叶麒也瞧不明白,只是见长陵愈往下看脸色愈发苍白,到最后连握信的手指都在颤抖。   “信上说什么了?”   长陵将信折上,“回去再说。”   夜深人静,大部分武生为了养精蓄锐都早早安寝。叶麒带长陵和迦谷到自己的房中,让七叔在门外守着,陶风则蹲在屋顶把风,以防有人爬墙窥听。   长陵将信重新端详了一遍,沉声道:“看来师父现在……极有可能被困在逍遥派中。”   迦谷端起茶杯灌了几口凉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才快马加鞭连夜赶到逍遥谷来,不过这儿到了晚上就关门了,我只能翻墙进来,谁知就碰上你们了……”   叶麒越听越懵,忙打断道:“停停停,你们能不能先给我翻译一下,这信上究竟写什么?”   “一年前,师父游历中原,偶然救起被人追杀的茅山二侠曲云真,曲二侠知师父也会去武林大会,便连夜绣了一个香囊,托师父转交给清城院的茅三侠舒隽,交待不可提前给予。”长陵深深吸了一口气,“师父奇怪他为何不亲自去送,曲二侠却未明言,只说要赶着去救一位恩人。曲二侠侠名远播,师父自当允诺,两人自此分开。谁知,没过几日,师父途经龙门山礼佛时,竟远远看到一人从九连山峰顶一跃而下,那人正是曲云真。”   叶麒一呆。   “师父大惊失色,以他数日前之所见,难以想象曲二侠是会自寻短见之人。师父记起曲二侠提过救人,心中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后经询问方知……”   “九连山下应是一水湖,纵然跳下去,也不会致命?”叶麒接道。   长陵惊诧看向叶麒,“你怎知道?”   “我今日站在山上时,也生出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九连山与周遭山脉焊连成谷,这万丈陡峰一旦跳下,想要出来就难如登天了……”叶麒微微皱起眉,“……然后呢?”   迦谷看长陵兀自出神,帮忙接道:“然后师兄请教了龙门佛寺的住持,得知逍遥派开山立派之时,创教掌门曾命奇匠开凿过一个窟洞,山门一开可通向此闭谷,谷内幽静,极适合练功,一度成为那掌门人的闭关之所,谁知逍遥谷起了内讧,有不轨之徒借机关掉山门,将那掌门活活饿死在里头,后来逍遥谷新任掌门人上位时,便下了死令,除了历代掌门之外没人知道开启山门之法……再然后我师兄就写了这封信……”   叶麒道:“就这么一页纸,师伯写了这么多?”   “哎呀,有些是我补上的,你还听不听了?”看叶麒乖乖噤声,迦谷道:“我师兄与逍遥派的现任掌门有过一些旧交,想着能否请他开启上门,信上交待了,假若他始终没有音讯,说明他是被逍遥派的人困住了,他会想办法与其周旋,等我去救他,差不多就这样了,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叶麒看向长陵,“如此说来,那香囊的刺绣,多半就是茅山诸侠之间的暗语,其中应该也提到了此事,所以舒院士只看了一眼,就直接去了九连山,他跳下去,多半也是为了救人?”   迦谷“啊”了一声,“舒老三也跳下去了?他难道就不知道在外头帮忙想法子把石门开了,这么跳下去做什么,陪着一起玩完儿么?”   叶麒沉吟道:“也许,他原本并不想跳,只是被那几个黑衣人逼了下去……又或者,是到了不得不跳的地步……”   长陵一言不发了许久,忽然抬头望着叶麒,问:“你觉得他们要……救的人,是谁?”   她的瞳仁泛起了某种希冀的光,浓密的睫毛却在微微的颤,她觑着自己的神色,甚至没发现自己握着的信纸被手心沁出的汗浸透了一截。   世情变幻千回百转,最怕不过黄粱一梦。   没有把握的定论,叶麒甚少说出口,可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她,连“兴许、可能”这样的前缀都不忍放。   “你是武学高手,如此显而易见的事,还猜不出么?”叶麒坐在她的跟前,托着下巴,眼角一弯,“曲二侠与舒院士出自同门,所修的心法当同属一支,他们一先一后跳到一个瓮谷中去,除了以内力救人,还能怎么救?”   “也许……”长陵呼吸微微滞住,“他们救的是别的什么人……”   “曲云真能义无反顾一跃而下,必是通过某种方式得知了逍遥谷内的境况,茅山三侠在立派之前共行江湖二十年,彼此之间有能够沟通的方式不足为奇,但他们三个应该不至于把暗语搞得门徒皆知吧?”叶麒轻声而又肯定道:“我推测,往外传递消息的人,应就是洛周洛大侠,而洛周救的……”   “万一,”长陵不等他说完,抢声道:“他们要救的就是洛周呢?”   “没有人会称自家师兄为恩人的,就像……”叶麒看了迦谷一眼,“就像我师父哪怕救咱们一百次一千次,我们也不会唤他作恩人啊。恩人,即有恩于自己的外人,既是外人,又怎么可能会是洛周呢?”   就这俄顷的光景,内心早已翻腾成波,她倏然站起身,与此同时,叶麒握住她的肩把她摁回椅子上,“你该不会也想跳崖以证真假吧?”   迦谷从凳子上跳起来,“千万别啊,万一下头的湖浅了干了,摔了个粉身碎骨怎么办?”   “我没这么鲁莽,”长陵道:“我要先去查证师父是否被困于逍遥谷,以及关在何处,待见了师父之后,九连山下的秘密,自有分晓。”   叶麒干咳一声,慢慢松开手,“你还记得在大昭寺的时候,为引我上钩,重犯囚室安排在何处?”   “大乘塔?”   “能关的住迦叶大师的地方,必得有高手坐镇,逍遥派内的高手以逍遥派掌门薛夫子为尊,但是他贵为武林盟十佬,自然不可能亲自看守,除此以外便是逍遥两老无尘子和无忧子,以及逍遥三徒鹿牙子、言星子和游鸿子,”叶麒道:“不过我们俩都是熟面孔,很容易识破,查证一事,还是交给师父和七叔来办。”   *****   以七叔办事之稳妥,加之迦谷来去无踪的帮衬,天还没亮,便探出了最可疑的所在。   “此次逍遥谷开办武林大会,由南区至北区基本未见阻碍,只有东面的长生殿设了限,一整夜都有弟子轮流值守,”七叔道:“我借参拜神灵之故上前问话,他们警惕万分,并且声称长生殿非外人可进,迦谷大师趁其不备溜入殿顶,可见得殿后设有厢房,但其中一间虽然上了锁,此刻迦谷大师还守在附近,待到用早膳时辰,若然有人送饭食入内,便基本可以确认有人被囚于长生殿。”   叶麒微微点了点头,“迦叶大师是得道高僧,逍遥谷不论出于什么目的,只要不杀人,便也没有亏待人的必要……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悄无声息的潜进去,不被察觉的将人救出来……”   长陵问:“负责看守的高手,是那两个老头,还是另外三个徒弟?”   七叔眉头微微一蹙,“这个,恐怕还得等迦谷大师回来才知晓。”   迦谷回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众人都在伙堂用食,他翻进叶麒的屋内,一边拾了个馒头一边道:“看守的人是两个老头儿,应当就是那无尘子和无忧子了……他们俩分住两侧,天亮了一个去殿里带一群小徒弟敲木鱼,另一个则在院中或打坐或练功,光看那架势,武功应该不错,没动过手,也不好说。”   “这可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阵势……就算我们弄倒了守院的人,人来人往的很容易就会被发现……不好办啊。”叶麒在屋内踱了两步,“对了,今日大会,逍遥派是在第几场?”   长陵道:“昨夜我问过周沁,在第三场,对手是云燕镖局的人。”   叶麒一诧,“明月舟?”   长陵点了点头,“明月舟身边最得力的只有天魂和天魄,但是他们不能当众使用弯刀,赢面不大。”   叶麒脚步一顿,笑道:“那就有办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章,符宴归那一段写的是,他找到了伍润折扇之谜的所在了,有这么隐晦都看不懂么t t   看完今天这章,不知道解锁程度有没有达到百分之七十?^^ 第一二六章: 迦叶   按说,东夏武生不用参与第二日的大会比试,养精蓄锐顺道观摩高手角逐,算是优待了。   可开场之后,大家伙却根本无心看热闹——因为舒院士丢了。   王珣和墨川带人分头将逍遥谷溜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人,唯一没搜过的长生殿,又是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逍遥派的弟子坚称没见过舒老院士,东夏的武生们也不敢在别人地盘造次,他们兜回考场,将此事与莫道云禀明之后,武林盟也甚是震惊。   然而武林大会却不会因此暂歇,莫道云唯恐舒隽的失踪另有玄机,便令东夏武生留在原地,命武林盟的弟子继续寻人。   这时,其中一个比武台又出了点小事端——云燕镖局也有人失踪了。   是明月舟。   首座失踪,比试自然无法进行,天魂天魄急得连屠城的心都有了,偏偏还要强行忍耐。岸边堆满了人,前来观瞻助威的逍遥派弟子也是闹不清状况,忽然听到有人说:“云燕镖局的那个总镖头么?我早上好似看到他和一个逍遥派的老道长在一起。”   说话的是别派的无名小卒,但已足以引起两方人马的口舌之争,吵着吵着不知又听谁说了一句“我昨天也看到东夏的那位院士和逍遥派的长老一同出现在九连山那儿”,东夏武生一听也涌了进来,场面乱的一时难以收拾。   最后在少林方丈的建议下,逍遥派掌门不得不让弟子去把门中几位称得上是“长老”的人都请来当场对峙,就连长生殿的长老也不能例外。   与此同时,九连山上,被“捆”成粽子的明月舟正怒目而视眼前的贺小侯爷,“贺瑜,这里已无旁人,你还放不放人了?”   叶麒笑眯眯道:“过会儿武林盟的人就会找来了,你要是不被捆着,不好自圆其说啊。”   明月舟冷哼一声道:“你们故意引我至此,是想要借此对付逍遥派吧,就不怕我拆穿是你所为?”   叶麒叼着狗尾巴草,无所谓道:“那我就拆穿你是雁国的小王爷,谁怕谁?”   明月舟一脸的一言难尽,总算忍了下来,半晌问道:“你我本是死敌,就不好奇我为何会在此出现?”   “你若想犯境,岂会深入虎穴?”叶麒瞟了他一眼,唇角微微一勾,“你来这儿,可是为了查事的?”   *****   长生殿外的长陵等人早已等候多时,待见无尘子、无忧子二位长老出了殿后,她与迦谷身形轻飘飘一闪,便即闪入院内,留七叔在外把风。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的逍遥派弟子都在琼湖边上,留下看守的几个小道士远不是长陵和迦谷的对手,听到动静连回头都来不及,就一个个都被放倒在院中。   长陵一眼看到了上锁的那间禅房。   门锁只是普通的圆铜锁,对长陵这种资深的开锁专业户而言,轻轻巧巧便撬了开。   长陵飞快推门而入,这间房屋外置偏厅,陈设简朴,往内踱去,除了能闻到淡淡的燃香,隐隐还听到一声一声木鱼叩击之音。   她不是没有中过类似的圈套,从入门开始便憋住气,直待将厚厚的隔帘挑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小小的屋室,一床一桌一椅还有放在柜上一尊小小的佛像,以及盘膝坐在蒲团前一个老僧人的背影。   那僧人听到动静,停下敲击手中的木鱼,缓缓开口道:“施主来寻何人?”   长陵没来得及调匀呼吸,闻言心口忽地一滞。   这语气不温不火,仿似万事不上心头,又如万物了然于心,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人。   长陵呆立在原地,扶住门框,指节扣得发白,想要开口却发不出声。   下一刻,那老僧人转过身来,露出了那一副熟悉的慈眉善目。   他一身袈裟已旧的发白,脖子上挂着的佛珠还是雕着木莲的那一串,老人家看到绝美的女子红着眼眶望来,眉头微微一蹙,又道:“女施主可是寻错了人?”   她自十五岁离开师门,重返中原,至今,已有十四年未曾见过师父。   她还记得,出师的那一日,师父送她至关口,检查了一遍骆驼上的水粮,又耐心的嘱咐了一应事宜。   他唠叨到最后,不知怎地她忽然就不肯走了,师父知她心思,便低低诵了声佛号,淡笑道:“你本是红尘中人,自当回红尘中去,天下虽大,但有佛缘,你我师徒终会再相见。”   长陵缓缓踱步而前,跪在迦叶和尚跟前,叩头道:“师父。”   微微拨动的佛珠一顿,迦叶倏地怔住了,眼中泛过一霎那的迷茫,继而,迷茫化为了一丝不可置信——老和尚的吐息都开始重了起来,他伸出手,指尖微微的颤:“陵儿?”   长陵慢慢直起身子,伸手擦干了眼泪,点头道:“徒儿回来了。”   本以为是死别无期,如今乍然重逢,迦叶既不去追溯诸般前因,也没问她是如何起死回生,他只看了她那么一眼,问道:“你能哭了?”   此等危险境地,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合时宜,但长陵却听出了这一片关怀之意——她自修得释摩心法之后,便不能如常人一般或喜或悲,那时她的师门兄长皆羡慕不已,唯独师父忧心忡忡,常道:“既未斩断尘缘,又岂可断绝七情六欲?”   长陵的鼻头又酸了,在师父面前,好似一瞬间回到了年少,“嗯,能哭了,也能笑了。”   迦叶欣慰之至,百感交集都幻作看似淡然的笑意:“好,好得很。”   这时,在外头点完了穴的迦谷蹦入屋内,看这一师一徒相对而跪,先道:“师兄,你果然在这儿!”又“哎哟”一声,“师侄,你还杵着干什么?先把你师父救出去,有什么话慢慢说!”   长陵正要起身,却见迦叶一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我中了逍遥谷的十八银针,奇经八脉受封,若是就此起身,针必攻心……”   迦谷一惊,“那可怎么是好?”   迦叶道:“你将内力汇在指尖,点这十八根银针要穴所在,再以重阳内力徐徐拔之,自可取出银针。”   迦谷听师兄如此说来,知他已有把握,便即坐在他身后,依迦叶所言照做。   长陵也想帮忙,但被迦叶拦住了:“取针一人便可。为师虽不知你们如何进来,想必逍遥派之人很快便会回过神来,这十八根银针就算取出,也需一日之内方能起身……”   话至于此,迦谷已拔出一根银针,迦叶眉头微微一蹙,继续道:“你且坐着,时间不多,为师有要事,需告之于你。”   长陵点头道:“师父请说。”   *****   武林盟派出的人在九连山顶找到“晕厥”的明月舟时,叶麒自然已不在现场。   他担心长陵和师父那儿会生出意外,便提前一步赶了过去,走到半途就见到无尘子和无忧子步履匆匆,朝长生殿而去。   叶麒没想到逍遥派这么快就识破这调虎离山之计,于是紧随其后,在长生殿外,看到院前聚了一大波弟子,又隐约听有人道:“好在我们回来的及时,人还在,就是袭击师弟的人跑了。”   无尘子道:“有没有看到何人?”   “没有瞧清。”   无忧子道:“还不派人去搜!”   叶麒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悄然离开,待见着了七叔,得知长陵他们已经平安回到屋中,才算是完全踏下心来。   “不过,他们并没有救出迦叶大师,”七叔道:“还有,长亭姑娘出来之后便一言不发,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公子还是去看看吧。”   叶麒二话不说就往木屋赶去,一推开门,见长陵背坐在窗边,孤影落寞,他心头“咯噔”一声,已生出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测。   “这次没有救出来没关系,”叶麒安上门,缓缓踱至她的身后,“我会想办法,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长陵没有反应。   叶麒再往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搭在她的肩上,又不知如何垂落。   “长陵,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在。我……”   我什么,话没说完,却见她突然回转过身来,展臂抱住了他。   叶麒身形一僵,下意识反手将她搂紧,她什么都没说,他的心倒先揪成了一团。   他知道,她其实和所有有血有肉的人一样,无论多么理智,无论事先做过多少心理准备,当事实摆在面前时,内心的痛绝不会少一分。   就在叶麒意欲好生安抚她的心绪时,却听长陵道:“还活着。”   叶麒一呆,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却见长陵抬起头来,眸间蓄过泪,眉眼却弯如新月,极轻而又极沉道:“我大哥,他还活着,就在逍遥谷中,就在九连山下。”   作者有话要说:  我点了更新然后填错时间了o(╥﹏╥)o躺上床才发现,过点了抱歉…… 第一二七章: 为营   事实上,从一年前迦叶大师听曲云真要去救恩人时,便已生出了一点疑心。   “师父同我说,他在收我为徒之前与我爹本有过几面之缘,那时中原战乱纷繁,他曾目睹过茅山派遭匪围攻,是我爹的兵马出力营救,才保住了他们全派性命。”长陵对叶麒道:“茅山三侠本想报恩投诚越家军,但我爹看他们乃是修道中人,未必能融入军旅生活,便劝他们重归山林,三侠十分感激,临行之前许诺过会还恩越家。”   叶麒从未听过这段往事,不觉道:“我本来还奇怪,以越大公子的年龄,怎么会成了茅山三侠的恩人,原来这因是越老前辈种下的……不过这事,连你师父都知道,你怎么不知道?难道你大哥没有和你提过?”   长陵略略一思忖:“我爹救过的人本就不计其数,谁没事会掰着手指炫耀自己救过哪些人给孩子听的?你会么?”   叶麒理所当然:“会啊。”   长陵:“……”   见一个大白眼凌空飘来,叶麒别过头咳了一声,“当然,首先我得有个孩子……”   小侯爷说完这句话十分机警的避开越二公子的一脚,见地板被踩出一道凹痕来,他心有余悸地把话题转回去,问道:“所以,师伯是推测出曲云真跳崖可能与越家有关,才进的逍遥谷?”   长陵点了点头。   迦叶大师乃是得道高僧,全中原武林无人不知曾经的战神越长陵乃是他的高徒,他登门造访,薛夫子自是盛情相待,随即,迦叶提出了开启石门之请。   初时,薛夫子只是颇为惊诧,问其缘由,迦叶不愿撒谎,但也存了戒心,便知七道三,说自己看到有人无意失足,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迦叶大师广施善缘,救过许多陌路之人,薛夫子也不疑有他,当即满口应承。   第二日,薛夫子如约带他去往石门所在,不想却中了陷阱。   原本这类洞穴陷阱并不能困住迦叶,但薛夫子早在昨日饭食之中下了药,迦叶未料遗世而独立地名门正派竟然如此阴毒,这才失了防范。   叶麒听到此处,不由问道:“薛掌门为何要困住师伯?”   长陵的语气冰冷如雪,“为了释摩真经。”   饶是薛夫子觊觎释摩真经已久,原本也不敢轻易动手,刚好迦叶提及了石门,便想到了谷内的机关密道,才有此筹谋。他本以为迦叶大师乃是一方游僧,只要他耐下心来威逼利诱,总能令他吐出只言片语,哪想迦叶由始至终一言不发,连银针噬心之痛也不能令他皱皱眉头。   薛夫子一气之下,打算将迦叶一杀了之,不料迦叶开了口:“今日老衲身死,因果循环,他日我徒儿自会查明真相。”   薛夫子仰头长笑,“你徒儿远在西域天竺,如何查?”   迦叶笑道:“谁说我中原就没有徒弟了?”   薛夫子听出了这话中意,更是猖狂,“越长陵早就死了十年了,还有越长盛……你恐怕都不知道吧?他……是死在我逍遥谷里的!”   叶麒闻言一惊,随即了然,“师伯是故意诱他开口的,对吧?”   长陵微微颔首,接着道:“当年茅山大侠洛周救下我大哥,一路往南而逃,到了龙门地界,逍遥谷得知消息便主动收留,并竭力为大哥诊治……原本他是真心相救,想借此当越家的功臣,然而没过几日,沈曜的人随后而至,要搜查逍遥谷,薛夫子恐被发觉,便打开石门让洛周带我大哥藏身于九连山下……”   她说到这儿,呼吸微微一颤,继续道:“沈曜的眼线一直追踪大哥的踪迹至此,自然猜出了一二,苦搜无果之后,给了薛夫子两条路,一条,是荣华富贵名利双收,另一条则是以叛党屠之。那时,薛夫子得闻魏行云远遁,深知我大哥大势已去,便告诉了沈曜大哥所在。”   薛夫子带沈曜至石洞门前,意欲开启之际,却让沈曜制止了。   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其他什么缘由,那一刻,沈曜竟然连看越长盛一眼的勇气也无,他于洞前伫立良久,终究退缩,只令薛夫子永远不要再开启石门,将里面的人活活饿死便好。   叶麒狠狠一震,“那……”   他愣了一瞬,立即摇头道:“不对,时隔十年,曲二侠还能赶至逍遥谷,义无反顾跳崖而下,定然是后来才得到的消息,而往外传递消息的人只可能是谷内的洛周……而且,舒院士也是在看过香囊之后去的九连山,若非是得到暗示,他也不会不管不顾的一跃而下。”   长陵呼吸急促了起来,“连你也这么说,我大哥一定还活着,对么?”   叶麒看她一脸的不确定和紧张,不觉叹了一声,“早知如此,我就该准备点体面的衣裳来……”   好端端地忽然提到衣裳,长陵愣了,“衣裳?”   叶麒轻声一笑,“第一次见大舅哥,总得留下个好印象吧?”   长陵没心情听他说笑,瞪了他一眼后道:“只是若要救人,还是得开启石门,只是这石门除了薛夫子以外无人能开,而且现在大会尚未结束,若是让人得知大哥的行迹,恐怕反而遭来祸端,不如我们等大会结束之后,再想办法逼迫薛夫子……”   叶麒拢着袖子踱出两步,道:“此法怕是不行。”   “为什么?”   “今日明月舟告诉了我一件事,”叶麒道:“他来参加中原武林大会,乃是有人传书于他,告诉他,若要查出十一年前雁军被灭、雁国大皇子明月齐被害真相,来了便知。”   长陵一怔,“十一年前……雁军不是被沈曜……”   “不错,十一年前雁军被沈家军反咬一口,全军覆灭,就连大皇子明月齐也命丧北境,最蹊跷的是,沈曜分明与雁军勾结过,雁廷却对此一无所知,那只能说明,当时雁国另有勾连之人,细想过去,明月晟的嫌疑最大。”叶麒道:“如今明月舟与明月晟正斗个如火如荼,对明月舟而言,查明真相既能为他皇长兄讨回公道,还能彻底击溃明月晟的势力……”   长陵:“难怪他甘冒被认出的风险,也要潜入逍遥谷。但这事……又与救我大哥何干?”   “你有否想过,给明月舟传递消息的人,可能和乔装成大公子、想要诱杀你的是同一人?”叶麒看向她道:“此人潜藏在参加武林大会的人中,引明月舟前来,十之八九是想借当年之事引雁太子震怒,掀起血雨腥风……到那时,沈曜和符宴归又岂会无动于衷?”   长陵一惊:“你的意思是……大会一旦结束,沈曜的人,就会杀来?”   叶麒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变了的天,淡淡道:“也许,已经在路上了。”   “那我大哥……”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叶麒的指尖轻轻在窗边一叩,“必须在大会结束之前,打开石门,救出大公子,然后在朝廷的兵马赶来之前,于贺家军接应之下撤离。”   长陵眉头紧紧蹙起,“做得到么?”   叶麒的脑内飞快地晃过几种可行性,良久方道:“做得到。只是,需要一个帮手。”   “谁?”   “徐来风。”   *****   经过早上的一场失踪风波,大会暂停了数个时辰,等找到了云燕镖头之后,经武林盟调解之下,比武方才继续。   莫道云从叶麒那儿得知了舒老头儿失踪真相,便寻了个借口安抚东夏武生。   而明月则舟以受伤为由退出,逍遥派自然晋级,其后经一层层的淘汰之下,当先杀出四强重围的便是以太虚门为首的东夏武林派,逍遥派亦脱颖而出,继而慕容飞的西夏朝廷派也勉强过关;最后一台的比试,则是东海的徐来风与昆仑首徒的对决。   长陵没想到东海除了徐来风以外,另外还出了一名高手全程无败绩,跟着徐来风过五关斩六将,每一次都以胜三局赢了对手。   “东海藏武林典籍无数,若是没有一个旗鼓相当人可以练手,徐来风又岂会有这般造诣?”叶麒望着台上出招离奇的徐来风,“最惊人的还是徐来风,他每一场都斗两局,这已是他的第六场,此番看上去却全无疲态……照这么个打法,昆仑派败给东海都尚未可知……”   “他确实是体力骇人,”长陵道:“不过这个昆仑首徒,亦是绝顶高手,徐来风也未必……”   话音未落,徐来风身子往前一探,于半空中扭了个极不寻常的手势,却见一股水流忽从湖面蹿起,就好似凭空伸出了一只手,将那昆仑首徒从台上拽了下去!   长陵一震。   “这是……”   叶麒的眸光微微一闪,望着台上那人,沉声道:“原来,这就是这位徐岛主当日在燕灵山失踪的原因。”   是万花宝鉴。 第一二八章: 笼络   若要说此次武林大会最大的黑马,当属东海徐来风无疑。   最初,武林盟本是存着多招点儿无足轻重的小门小派来造势的心,才把东海临时拉入伙,哪想得到直接引进了一个重大威胁对象。   要真让一个东海的无名小卒夺得盟主之位,岂非成了中原武林的大笑话?   是夜,武林盟几佬紧急开会商议对策,临时出台了一项新规则——第三日参加的几个门派若是有意并可达成共识,可组成一派,自然结盟的同时仍以一方为首尊,臣服的一方也就等同于放弃了盟主之争。   这对于一些靠后的门派而言,倒不失为崭露头角的良机。   如此一来,东西夏的两方朝廷党便可和本国门派联起手来,一旦东海遭到孤立,淘汰掉徐来风也就轻而易举了。   此消息一出,大部分人自无异议,尤其是太虚门知东夏武生群龙无首,更假惺惺的前来慰问一番,并对莫道云表达了自己愿与东夏共同进退的心意。   谁料,莫道云婉拒了与阳胥子合作的提议。   “当时阳掌门的脸你是没有看到,嘴角抽的连胡须都在抖……”周沁忍不住笑道:“走的时候还话里有话的叫我们自求多福……呵呵,他才自求多福呢!”   “就是。”符宴旸附和道:“我们有亭姐在,哪需要他们再来掺和一脚?”   入了夜,天降蒙蒙细雨,两个觅完食的小徒弟远远见琼湖亭心的叶麒和长陵,便一路小跑前去避雨,顺道滔滔不绝八卦了起来。   长陵却无心听他俩闲扯,甚至已无心去想如何打赢明日的比试,叶麒将温好的酒斟了一杯,递到她跟前:“别担心,他会来的。”   等了又等,终于见到徐来风的身影出现,长陵与叶麒对视一眼,当即让周沁和符宴旸先回到木屋去,这种时候两个徒弟往往懂事,二话不问乖巧闪人。   徐来风撕斗了一整日骨头都快散架了,本来人都已经爬上了榻准备安寝,被武林盟的弟子告之各派首座聚于琼湖商议要事,这才不情不愿赶来。   结果一来只看到亭内的长陵和叶麒,意识到上当,还没来得及溜之大吉,长陵已飘身而上,一把拽住他的臂弯,叶麒拦住了他的去路,笑了笑道:“来都来了,徐岛主何不入亭小坐?”   此时雨势见涨,徐来风看长陵冷若冰霜的瞟来,总觉得她下一刻就能把自己的胳膊卸下来,于是笑了一笑道:“也好,也好。”   三人于亭心围坐,徐来风见桌上摆酒,也不客气,自给自足地斟了一杯,抿了一小口道:“好酒,好酒。不知二位请我来此,所为何事?”   叶麒正斟酌着用词,想要客套两句,谁知长陵毫无过渡,单刀直入道:“你怎么也会万花宝鉴?”   “万花什么鉴?”徐来风装作一脸困惑道:“姑娘所言何以,恕在下没听懂。”   “哦?没听懂?”长陵眉梢一挑,指了一下他的杯盏,“那恐怕我们也不能交出解药了。”   徐来风愣了一下,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大口,“你们下毒了?!”   叶麒也惊讶地眨了眨眼。   “嗯。”长陵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道:“若不是为了将你除之而后快,我们何必如此鬼鬼祟祟把你约到此处?不过你放心,此药并不致命,只会让你的内力慢慢流失,今后只要你勤学苦练,十年八载之后,还会恢复如初的。”   徐来风一听十年八载,也顾不上去分辨真假,只好老实道:“你们都知道了,何必明知故问?万花宝鉴,自然是在燕灵山的时候跟着小侯爷一起学来的。”   叶麒一脸奇特地盯着徐来风,“跟我一起?”   “唉,我就照直说了吧。那时全村闹鬼,我抛下你们确实有些不道义,后来天亮了我就找你们了,然后巧了不是?就赶上了老和尚掀水帘洞那一出,啧啧,真是惊天动地憾鬼神啊。你说,我不顾性命之忧带着一群酒囊饭袋闯入燕灵山去,为的不就是伍润神功么?我看石壁之上的刻的字就知这万花宝鉴乃便是我要找之物,那自然就……”徐来风瞧着二位眼神不对,轻咳一声道:“……默默的记下了。”   长陵与叶麒闻言,心里同时想:原来这家伙把万花宝鉴当成了伍润秘籍。   徐来风幽幽道:“我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随便进个深山就有师父手把手的教功夫了,只能远远听着,还要谨防被你们发现……后来我听完他教你第一重的要义之后,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试试,就只好先出山去咯。”   这番话倒算是解了先前的疑惑,如徐来风的这样的武痴,得了便宜就跑是当仁不让,要是被察觉到自己在暗处偷师,指不定还要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呃,你们别这么瞧我……那个万花宝鉴是刻在石壁上的,又不是你们家传的……”徐来风心虚的咽了咽口水,“好了,我都老实交待了,总能给解药了吧?”   叶麒笑了笑,“这酒水我们方才都用过,徐岛主不必介怀,其实我们请你来此,并不是为了追究万花宝鉴之事……而是另有要事相商。”   徐来风叹了口气,直接道:“不行。”   长陵道:“你问都不问?”   “我一个外来客能有什么利用价值劳二位如此兴师动众啊?”徐来风知道无毒后,手痒似的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如果是为了把我拉入贵派战队,那就大可不必了,我徐来风向来独来独往,来中原武林比武也就是为了寻求对手,若是与你们为伍得罪了西夏,日后可不益于我继续探奇访胜,这买卖不划算,抱歉了啊。”   “徐岛主来去自由,处事通透,若非心甘情愿,我们自然也无意刁难……”叶麒十分理解的望了他一眼,“只可惜我原先还想以万花宝鉴第二重要义来做交换,不过徐岛主武功高强,多一重不多,少一重不少,多半是不会感兴趣的。”   徐来风立即放下酒杯:“你练成第二重了?”   叶麒点头道:“只是无意中寻得窍门罢了。”   “休要蒙我。”徐来风盯着他的眼睛,“我当时听的一清二楚,你那位高人师父苦研了大半年都毫无成果,小侯爷也并非什么武学奇才,怎么可能……”   “能”字音刚落,但见亭外方圆数丈的雨水凭空停在了半空中,叶麒长袖一放,雨水又哗啦啦的落了回去,施施然道:“第一重功法,控制的了雨水么?”   徐来风:“……”   叶麒:“只是个提议,我们也并非强人所难之辈。”   徐来风的脸纠结成了一团,“只是这样的话,首座之位怕是轮不到我们东海了吧……”   长陵问道:“莫非徐岛主也有意争夺盟主之位?”   “盟主之位我是没兴趣的,只是……唉,不瞒二位,我来逍遥谷本是为了寻一个人,上半年我在金陵城曾与此人交手,并为其身手所惊艳,实在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那种对手啊,所以,我特与他邀约武林大会。”徐来风认认真真道:“我这两日几乎场场亲力亲为,便是担心错过此人,可惜到目前为止我都未能与他交上手,我猜测他应在明日的对手之中……”   叶麒奇道:“猜测?难道徐岛主不知他是何人?”   “不知道,不过,他的绝招和身法我记得,只要与他对上手,我定能认出。”徐来风道:“我相信此人应当就是几派首座之一,但我们东海若是与你们东夏结盟,首座自是轮不到我来坐了,如此一来,岂非要错过他?”   叶麒为他这种匪夷所思的逻辑叹服了,“徐兄都不知他的身份,怎么能确定他会参与明日的比试呢?没准此人压根就没来,那你岂不是乌龟壳上找毛,白费劲了?”   “不会。我自与他一战之后已是心照不宣,他也亲口应承会给我暗示。”徐来风拍了拍自己的胸,义正言辞道:“所谓高山流水遇知音,我相信他也将此约铭记在心,只待明日与我一较高下。”   “……”早已将这一约忘到九霄云外的越二公子一时哑然。   她觉得这会儿要是告诉他那位“知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以徐岛主那好胜的性子,是绝无与她合作抗敌的可能了。   叶麒不知徐来风心心念念的人正是自己的宝贝未婚妻子,正打算帮他想想法子,这时忽见两人慌里慌张地奔来,正是刚刚没赶走多久的两个小徒弟,周沁气没喘匀便道:“师父,小侯爷,有人在九连山下看到舒院士……”   叶麒立即站起身来,“舒院士?谁看到的?”   “是、是……”   “我们也是回去之后听说的,具体的不清楚……”符宴旸道:“只知道,起初莫院士让大家都留在木屋,他去看看,可是他去了之后就没有动静了,现在其他人都慌了,都跟着去了,可是舒院士不是掉下悬崖了么,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就和小沁先来告诉你们……”   长陵与叶麒交换了一下眼神——舒隽既然掉下山崖,那出现的自然不是他本人。   叶麒想到了那个来去无踪的人,“难道是他?”   长陵眸光一闪,当即往九连山方向而去,周沁和符宴旸二话不说跟上,叶麒却回头看了徐来风一眼,一把拉住他道:“徐岛主,劳烦你也和我们同去吧。”   徐来风不太情愿缩回手道:“这是你们东夏的家务事,我掺和不太好吧……”   “今夜你只要同我们走这一趟,就算明日你不与我们联手,我也将第二重心法的窍门如实相告。”叶麒道:“走不走,徐岛主自己定吧。”   言罢,他转身就走,不再多劝。   徐来风心道:他只说让我走一趟,又没让我出手相助,看看热闹倒也不亏。   念及于此,徐来风点足一跃,飞快追了上去。   *****   九连山下,风雨交加,一群东夏的武生们高呼着莫院士和舒院士的名字,寻其踪影,天色漆黑一片,他们只能打着伞看顾着油灯,五步之外视物困难。   王珣和墨川当先而行,正犹豫是上山继续寻还是先打道回府,忽然间感到足下大地微颤,两人齐齐举灯抬头,待听到轰鸣声愈演愈烈,难以置信地望了对方一眼。   长陵他们快要赶到九连山下时,听到前方传来轰隆隆地声响,不觉心头一颤,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到那群东夏武生们正惊慌失措地往回路奔来。   定睛望去,但见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泻而下的沙泥成流!   符宴旸一把拉住周沁,甚至连“快跑”两个字都来不及说,就见到那一股泥流将东夏武生们尽数湮没! 第一二九章: 中计   长陵何等身手迅捷,在泥流冲来之前左手右手分别搭上两位徒弟的肩往后一纵,勉强稳在一棵高树之上。   她本想顺势跃下山去,然而这泥流却并未如想象那般继续蔓延而下,彷如一股浪潮拍过之后便偃旗息鼓,再无动静。   他们这才跳了下去,趟着泥水匆匆往前,有些离的近的武生自己从泥里钻出半个身子来,一个劲的呛咳个不停,见有人前来,更抓着救命稻草似地舞着双臂,直指后方:“师兄他们都还在前头,快、快把他们挖出来!”   长陵一手一个拔出了好几个深陷泥足的同门,手一触及泥地,心中便已瞧个分明——普通的塌山或是泥石流,不说是源源不绝也绝无一波就止的可能,何况这泥水以沙土居多,倒更像是人为而非天灾。   死里逃生的武生们同周沁符宴旸一同扒土救人,然而越是往前泥坑越深,更不要提这荒山下的一片漆黑,敏锐如长陵也只能听声辨位,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时,叶麒带着徐来风赶上来,瞅着一片狼藉现场皆是目瞪口呆,不及相问,小侯爷先一步反应过来,当即扭过头对徐来风道:“趁水未流尽,快!”   言罢,他飞身而起,落下之际以掌心盖地,顷刻间,三丈之内,泥土飞溅而起,数名武生瞬间露出脑袋,大口大口的咳喘不止。   “气发丹田,意守劳宫,上行重楼,虚化以避……”叶麒飞快地开口,其他人不知他在念叨什么,徐来风一听,便知是万花宝鉴第二重心诀。   “……摄神为子,驭心为魂——”最后一个字方才落下,徐来风双掌泛起紫气,犹如千斤坠齐齐落地,积淀已久的深厚内功宛如巨龙过沙,倾土而出,刹那间,炸得十数丈连人带土,泥流翻滚。   这下子,别说是被掩的人,就是土里的花花草草,蛇虫鼠蚁都跟着飞上了天。   此时雨渐渐停下,得救的人缓过劲来,虽都心有余悸,但总算没有人被活埋至死,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王珣与墨川不顾一身泥泞,齐齐上前对徐来风致谢,徐来风兀自惊诧于自己方才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下,毫不介怀地摆了摆手道:“无需客气,举手之劳。”   叶麒心道:原来内力深厚之人练成的万花宝鉴,会有如此骇人的力量。   只是山中无缘无故滚泥流,他看眼下处境不安全,刚打算让王珣和墨川先带着众人回去,便听长陵道:“前头好像有人,我去看一看……徐岛主,劳烦你看顾一下小侯爷。”   “回来!”叶麒正要追上,但他方才一时情急,内息耗费过甚,这一踏步竟差些跌了个踉跄,徐来风眼疾手快捞住他,奇怪道:“小侯爷?”   “别管我……”叶麒指着长陵身影消失的方向,“你快去把她给我追回来……”   徐来风为难道:“你们两个,她让我看着你,你又让我看着她,我该听谁的?”   叶麒咬牙道:“谁教的你武功,你听谁的!”   *****   半山腰上的那道黑影倏忽而过,长陵足下运劲加速,很快便越过了泥塘。   她自然知晓今夜这猝不及防地“天灾”,十之八九就是为东夏所设的圈套,但要想在适当的时间将泥水沙土顷刻放出,山上必有执行之人。   从稳妥角度计,她不该如此冒失追来,但转念一想,若非是逍遥派默许,仅凭一己之力谁能在九连山布下这种陷阱——只要今夜逮住这祸首,说不定就能为凭,令逍遥派掌门露出真面目,从而救出大哥。   念及于此,她凌空一跃,稳稳地落到了山腰实地。   密布乌云渐散,露出了一点儿天光,就在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拳□□加的动静,她循音而去,方跨进丛林,便看到了一个灰袍人一掌将莫道云拍落在地。   “莫院士!”长陵凌空一跃,一把别开了那拍向莫道云头顶上的一掌,她手心蹿出真气浑厚至极,灰衣人的手腕竟然一麻,当即旋身往后一退。   长陵目光犀利地瞟去,但见那人身量清瘦,披风连罩着头,面上横着一块灰布,只露出一双森然的眼,右眼角有一个小小的疤痕。   她冷静望着眼前人,背对着地上的莫道云,“莫院士,可有大碍?”   “我……无、无妨……”莫道云呕出了一口鲜血,“只是迦叶大师他……”   师父?   这一提,长陵才发现几步之远处一位老僧人躺在血泊之中,定睛望去,正是迦叶大师。   她此番已无暇顾及迦叶和莫道云怎么会出现在此处,但看那灰袍人右手微抬,青筋毕露,冷冷问道:“这位老和尚可是败在你的手上?”   那灰袍人的声音沙哑:“是。”   她眼睛微微一眯。   下一刻,两人同时发力,一道弧线越空而过,直往迦叶身上飞射去,“叮”一声,长陵的短刀犹如长眼般将那暗器弹开,只这一眨眼的功夫,她与那灰袍人再对上一掌,这一掌浩如云海,毫不留手,那灰袍人偷袭迦叶不成反被震出,跌到五步之外。   “怎么可能……”   那人似乎为女子彪悍的武力值所撼,长陵趁着敌手慌神的功夫,蹲下身去查看迦叶的伤势,见袈裟前襟鲜血淋漓已觉不妙,再搭上他微不可察的颈脉,心头更是一跳。   灰袍人如临大敌的直起身来,急凝掌风,两袖随内力鼓荡,脚下用力一踏,竟带着怒潮狂涌之势迎面而来!   长陵挡在迦叶跟前,干脆利落地将这重重杀招一一拦下,那灰袍人只觉得这姑娘年纪轻轻,功夫之深已堪称大家,心下骇然间,将生平功力聚为一处当头拍去——长陵眸光一闪,倏地接过这一掌,瞬间,一股极为强大的气流激地地面的石子都嗡嗡作响。   就连撑不起身的莫道云也被这一下噬地呕出了鲜血,晕厥过去。   “折枝手……听闻能在对掌的顷刻将敌手的骨骼寸寸折断,”长陵感觉到灰袍人的内力犹如实质缠入手臂,神色居然分毫不动,“薛夫子,您贵为逍遥派掌门,从哪儿学来的魔教的功夫?”   那灰袍人眼角跳了一下,他不知是何处被瞧出了破绽,只觉得这女子处变不惊,好似浑然不将折枝手当做一回事,不待他继续发力,忽然间只觉得自己整条胳膊绞痛无比,他双目圆睁,竟然就这般眼睁睁看着长陵将自己的内力反推了回来,想要缩回手已是来不及了!   但听“咔啦咔啦”两声骨节断裂之响,长陵嘴角一勾,“啊,够脆够响。”   她身形微微一侧,欲要伸手去摘他的面罩,正在这时,一股劈山撼海般的气息从她身后闪现,重重击向她的背心!   “噗嗤”一声,鲜血自口中喷出,长陵转过头去,但见出手的人正是前一刻还躺在地上的“师父”。   那“迦叶”得手,下意识轻笑一声,却是年轻人的声音。   她眼中泛过一阵短暂的迷茫,等脑海里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时,身体对外界的感知力已经开始逐渐流失,隐约间,仿佛听到有谁喊了一句“长亭姑娘”,这两人身形一闪便消失无踪,等她跪倒在地上时,再呕出一口血来,她瞥见这暗色的血迹,心下微微一沉——这一掌偷袭不仅正中心脉,更渗了剧毒!   徐来风没想到自己只是犹豫了这么片刻,就晚来了这么一步,他尚没来得及相问,便见她直挺挺地倒下了地。   *****   九连山闹完了天灾闹人祸,一夜之间惊动了整个逍遥谷了。   武林盟的弟子将前来关切的、看热闹的人阻隔在外,屋内,少林与武当两位掌门分坐莫道云两端为他运功疗伤。好一会儿,两位宗师大汉淋漓的放下手,示意弟子扶莫盟主躺回床上,慧光大师对几位等在武林盟元老道:“莫盟主身上多处经脉、骨骼断裂,应是中了折枝手……”   众人一听“折枝手”皆是一震,阳胥子道:“折枝手不是昔日魔教教头季子凝的功夫么?”   慧光沉重道:“不错。”   “可是魔教十多年前不就被捣灭了么?”有人奇怪道:“难道,他们又死灰复燃了……”   “未必没有这个可能,不过现在都言之过早。唉,我们现在只能暂时以内力护住莫盟主的心脉,内伤尚且可以慢慢调理,只是这骨头节节断裂之伤……”慧光大师问灵宝阁肖尹道:“不知肖长老可有治疗之良策?”   肖长老道:“我灵宝阁确有续骨的灵药,只可惜这次出来没有随身带着,我已令徒弟回阁中去取,眼下只能先用传统的木板固定之法,稍后我再去配制外敷的药草……断骨之处一年半载总能长好的,只是若还想再动武,恐怕……”   众人皆叹息不已,薛夫子也在其中跟着长吁短叹,他双手自然的垂在身侧,根本没人察觉到有什么不妥。   武当掌门想到了什么:“那位东夏清城院的姑娘,是否也中了这折枝手?”   *****   屋内,周沁默默的抹着眼泪,符宴旸轻轻拍着她的肩,神色忧虑的看着榻边。   叶麒紧紧握住长陵的手,脸色比昏迷不醒的人更为惨白。   “她中的是火毒掌,我虽已助她驱尽大部分毒素,但毕竟是正中心脉,若不是她内功根基深厚,换作旁人早就一命呜呼了。”迦谷连连叹息摇头,问屋内怔神的徐来风道:“这位……”   “晚辈徐来风。”   迦谷问:“徐公子,你可有看清是谁动手伤的我师侄?”   徐来风摇了摇头,“一个是蒙面的灰袍人,另一个似乎身着袈裟……我赶去的时候,看那穿袈裟的人从背后偷袭,便立即冲了上去,因担忧长亭姑娘的伤势,便没有追上去。”   “袈裟?”叶麒哑声问:“什么样的袈裟?”   “太暗了,看不清,但反正不是少林寺的和尚……”徐来风重重一叹,“都是我不好,我要是早到一步,长亭姑娘也不会……那她,还有没有救啊?”   迦谷道:“暂时死不了,就是什么时候能醒,不好说了。”   这时,门外传来七叔的声音:“公子,好像是武林盟的人往这儿来了……”   叶麒头也不回,只道:“符二,现在除了灵宝阁的肖长老外,你师父不便让外人再进来探望,你知道该如何说了吧?”   符宴旸点了点头,对周沁道:“你好好照顾师父。”   说罢,转身出门,徐来风看门开了,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叶麒慢慢转眸,看向他道:“莫盟主也受了重挫,今夜的事,徐岛主既是目击之人,武林盟想必是要来询问一番,你只需要如实说便好,若是问说长亭的伤势……就说心脉正中了火毒掌,其他你也不知情……”   徐来风心领神会,“明白,放心,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等人走了,叶麒极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将忍了许久的那一口血吐了出来,迦谷和周沁都慌了,但看他一抬手,喘息了两口道:“我没事,没事……小沁,你帮着长亭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师父,我们俩在外头等等……”   迦谷看他心神俱伤,分明已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游走,却还是勉力支撑着,实在叫人心疼。他扶着叶麒往外走,摸到他的脉息时浑身一震:“你……”   “我没事。”他重复着这句话。   正要推门而出,忽听周沁轻轻“啊”了一声,叶麒心头突地一跳,忙转过身,“怎么了?”   “师父胸口这几个小小的红点是什么?”   叶麒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立马冲到床边,确如周沁所言,长陵胸口正中处,有几个细小而又鲜红的血点,血珠鲜红,微微还泛着银光。   迦谷不好凑太近,只瞟了那么一眼,惊道:“我师侄还中了毒针?”   “不是,不是毒针,是南华针。”叶麒眸光一亮,“是她给自己施的南华针。”   周沁难以置信道:“自己扎的?亭姐一路昏迷到现在,哪有机会给自己施针?而且还是这膻中要穴……”   “她应该是在中掌前或中掌的那一刻用的针,”几根针皆留了一小截在外,一拔即出,叶麒试着伸手去拔,迦谷抚掌道:“是了!封住了心脉要穴,纵是中掌,掌力也可在顷刻之间被化解!难怪我方才为她驱毒,发现她中毒不深,原来她一早就将毒给解了!”   饶是如此,叶麒的眼依旧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针一一取了出来,仍是不见人醒,他隐隐担心是自己猜错了,“怕是她低估了火毒掌的威力,又或是情急之下南华针施错了穴位……”   恰好此时,门外再度传来七叔的声音:“公子,灵宝阁肖长老求见。”   来的正好。   叶麒正待站起身来,手背忽然被人轻轻握住。   他心一抖,回头时,看到榻上美人缓缓睁开长睫,冲他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的小剧场^ ^   作者:陵姐是充了钱了。   南华针:明白。   (陵姐十六岁的时候就把折枝手季子凝打爆头了,这种山寨版的根本不放在眼里好么?) 第一三零章: 奇兵   饶是逍遥谷出了这样的“突发事件”,武林大会却不能因此暂止。   尤其是在莫道云受到意思魔教的重挫、并昏迷不止的情况下,中原武林更需要一个可靠的牵头人才能平息恐慌。   经武林盟一番调查,各门派首座在事发时都在自个儿屋内,至少能确认凶徒不在其列,故而几佬决定武林大会照旧。   尽管东夏派的首座人事不省,前一日还差些惨遭团灭,一夜惊魂未定,但王珣与墨川坚持继续参赛,武林盟自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原本杀到第三日的门派所剩无几,能斗到最后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大家心知肚明,东夏这一派多抵上来就要被淘汰。   基于入围的门派数字为单数,照旧以抽签的方式决定谁可直接晋级。然而不知是否因为昨日太过倒霉,王珣板着一张脸上台,随手一捞就捞到了空签,于是,东夏派再一次被这个香饽饽砸中,惊煞旁人了——这大概是史无前例靠抽签进入中原四强的队伍了。   “西夏派对逍遥派,太虚门对东海岛,你们下注谁赢?”   比武进行到这个份上,留下来的江湖豪杰不是为了站队,就是为了小赌一把看看热闹。   “西夏派将昆仑门给收拢成了一支,私以为逍遥派玄乎……至于太虚门和东海嘛,就难说了,你不知道,东海的那个徐来风邪门的很,听说昨夜东夏的那些武生们之所以能得救,他出了力。”有人窃窃私语:“反正不管谁赢,东夏的朝廷此次如此损兵折将,是断无可能咯。”   周沁一路走去,听到的尽是这种丧气的闲言碎语,脸色愈发难看,符宴旸看她如此,递去了一个劝慰的眼神,道:“别理他们,他们是嫉妒我们一路抽到免死金牌直接跃级,说的都是酸话罢了……”   “我才不管他们说什么,只是一想到这两日发生的事,先是舒院士失踪,再是亭姐和莫院士重伤……”周沁咬牙道:“师父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下毒手之人还不知藏在哪一处,如何让人不气的牙痒痒?”   符宴旸刚要说话,感觉到一道目光自暗地里瞟来,一转头却又什么也没发觉,他眸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若有所思,拍拍她肩道:“别多想了,所谓尽人事……”   “听天命对吧?”周沁白了他一眼,“我不喜欢这句话。”   “唔,那就尽人事,不计天命,”符宴旸一把勾过她的脖子,在她耳畔低声道:“其实有时候呢,天命即在人事之中,嗯?”   这种囫囵话周沁自是无从领会,但接下来的比试确是让人始料未及,譬如西夏的慕容飞竟然一上场就输给了逍遥派的鹿牙子。   谁都知道逍遥派不涉江湖事多年,也未曾听闻这一辈出过什么绝顶高手,纵是闯入了决赛,众人心中也多归功于是平均水准以及运势的问题,哪能想得到那个这位专门负责接送来宾的逍遥派大弟子竟然上来就赢——难不成是慕容少庄主一时轻敌了?   然而慕容飞并未轻敌。   第二场依旧是这二位首座对决,这次慕容飞也算是倾尽了全力,就连比试台都差些被他的慕容剑给砍成两截,但最终还是输给了鹿牙子的神来一招——甚至连少林武当二位掌门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就见慕容飞被打跌下了台,着实令人看傻了眼。   这鹿牙子分明毫无存在感,之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厮如此厉害?   慕容飞栽了跟头,西夏只能把宝押在了屈不扬身上,可不知是衰神缠上了西夏派,还是战神给逍遥派开了光,逍遥派老二言星子以超乎其技的速度绕懵了屈大侠,最终一拳重击结束了比试。   连败三局,可以说是败的毫无颜面了,更何况还败在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弟子手中,慕容飞等人自是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   倒是魏少玄由始至终都没有太大的波动,也不让慕容飞他们离去,输了比试居然还能镇定自若地坐在原地喝茶,倒让不少看笑话的吃瓜群众扫了兴致,将注意力挪到了第二轮对决上。   太虚门对战东海,尤其是阳胥子为了这一场煞费苦心的整合了一番自己的队伍,照理说也该是一番龙争虎斗。   但作为本届武林大会的一匹黑马,徐岛主,果不负“兴风作浪”之名,一跳上台就出了招大招——他唤起了一波惊涛拍岸,直接把对手冲刷到了湖里,整个过程不到半柱□□夫。   整个琼湖湖畔陷入了须臾的死寂,旋即惊叹之声炸开了,这唤水的功法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要不是看他有影子,说他是鬼怪河神之类都会有人信。   果不其然,阳胥子惊地不顾身份站起身来,冷然道:“鬼魅妖法,究竟从何而来?”   徐来风听他话意,颇有点带节奏要令众人群攻的意思,他也不理会场外的那些噪音,只对少林掌门道:“慧光大师,其他人没有眼力劲不懂这是什么功夫,您应该不会如此愚昧无知吧?”   慧光大师眉梢深锁,好似想到了什么:“莫非……这是宝志禅师的《万花宝鉴》?”   得闻此四字,看客席上一片哗然——在场的武林人士多多少少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十多年前释摩真经现身中土之时,更有人曾言,达摩武学神功,除洗髓经、易筋经外,以释摩真经与万花宝鉴为上。   只是这两门神功早已成了传说,却乍闻其名,何不使人难以置信?但既是慧光大师亲口所言,又如何能叫人不信?   徐来风倒没有太多韬光养晦的意思,他昨夜意外得来了第二重心决,正是技痒难耐之时,看武林盟没有赶他下台的意思,便即一负手道:“讨论完了,何时来第二局?”   徐来风本就是一朵内力深厚、体力惊人、花招百出的奇葩,如今又添了个唤水的本事,纵然对手能扛得住风浪,哗啦一来,哗啦一去,视线和听觉都受了阻滞,哪还有和徐岛主拼拳脚的余地?   这要不是每派首座上限两场,他就这么直接走上武林盟主之位,众人怕都无可辩驳。   按理说,东海统共就来了两人,与徐来风同行的那位武功纵然高强,但还不至于像他岛主那般逆天,只需赢了此人,东海也就无人可上了。   阳胥子以眼神稍作暗示,第三场开局,东海便中了暗手。   太虚门不惮以暗器伤人,自是阳胥子打好的如意算盘——这类比牛毛粉雾还要细致的无形暗器迎面撒来,除中招者本人之外,外人看不出端倪,待时辰一过,无迹可寻自然最好,万一露了马脚,他派出的也是他派子弟,到时再将其逐出阵营,他也可推脱责任。   然则,阳胥子算错了一件事。   能和徐来风混在一块儿的人,哪会是省油的灯?   他虽遭暗算,余威犹在,不知是因为被激怒还是死心眼,竟然在不使用内力的境况下用起了蛮力——他一把抱住对手,对着那人的肩头就此狠狠咬了下去!   众人大惊失色——见过近身肉搏的没见过用咬的,这位东海人士莫不是属狗的?   周沁吓得用手掌挡住了自己的眼,符宴旸看了一会儿,用手肘戳了她一下道:“别怕,你瞧。”   她抬眼一看,台上太虚门的人已然晕过去了,东海那位屹立不倒的撑了好一会儿,方才身形一疲,跪坐在地。   周沁瞠目:“就、就那么咬一下……人就倒了?”   符宴旸不禁感慨道:“东海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啊……”   他们自然不知,太虚门对东海用了毒,毒黏在口鼻之处,最多让人意识涣散,若是沾了血,就是直接药倒的结果——徐来风的这位朋友在中招的第一时间,领会了对手的险恶用心,是以反将一军,用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赢了第三局。   *****   经过这两台比试之后,众位群豪们已等不及想看逍遥派和东海一战雌雄,直到武林盟再度让人上台抽签,大家伙才想起来还有一支东夏派的存在。   王珣抽到了贰,鹿牙子抽到了壹,如此一来,接下来一轮当是东夏与逍遥派之争。   然至此刻,仍不见东夏派首座的身影。   失去两位院士的扶持,连排兵布阵的贺侯也不在其列,只能由王珣与墨川挑大梁。   但结果……一如所料。   逍遥派甚至没让鹿牙子上场,一个言星子,就令清城院的二师兄输的一败涂地。   当墨川的剑被言星子一刀斩断,场外众人都发出了惊呼声,周沁紧紧揪着符宴旸的胳膊,吓得话都说不溜了:“二师兄的剑可是玄铁剑啊,怎么会就那么一下就……”   王珣冷然看着台上,心道,逍遥派一定有哪里不对。   墨川败阵下台之后,就连握剑的虎口都裂了一个大口子,与王珣擦身而过之际,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大师兄多加小心。   第二场,鹿牙子依旧没有上场,跃上台的是一个看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道号游鸿子,据说是逍遥派的小师弟。   用资历最小的徒弟对阵东夏派的大师兄,薛夫子此举可以说是极尽蔑视了。   王珣并没有被激怒,饶是这位游鸿子看去十分稚嫩,他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当逍遥剑与王家枪对上的那一刻,心中的疑窦一瞬间都清明了。   单从招式看,与平时认知中的逍遥剑并无二致,但是出手的速度和力道比往昔强上十倍不止。   所以墨川的剑会被斩断,他的枪头每每与对方的兵刃相撞时都岌岌可危。   一旦兵器被毁,近身肉搏的下场只会更惨——王珣一个巧身躲避,便见这游鸿子一拳将比武台砸出了一个深坑。   比黑猩猩还可怖的力气,比飞鹰还敏捷的速度,除非能够得知他们有此神力的理由,否则输了事小,能全须全尾的下台都是难事。   王珣心下忽然恍过一种念头——难道莫院士的骨骼碎裂,与此有关?   念及于此,他见对手欲要对自己痛下狠手之际,自个儿倒跃下了比武台,放弃了比试。   席间又是一番哗然,有人嘲笑道:“都说清城院乃是东夏第一武学圣地,想不到他们的首徒连逍遥派的一个末徒都敌不过,真是徒有虚名呐!”   “哐”一声,裁决再度宣布了结果,眼见第三场开局,鹿牙子上了战台,琼湖边上一阵欢呼叫好之声,东夏武生们都绝望的闭上了眼。   武林盟弟子再度敲响锣鼓,见东夏阵营迟迟没有人上台,不觉高声道:“第三场,东夏派谁上场?”   王珣与墨川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心知肚明,不论派谁去,输都是必然的。   就在这时,忽见一道身影飘然而上,待落至鹿牙子跟前时,所有人皆大吃一惊。   周沁讷讷道:“他……他上去做什么?”   鹿牙子愣了一愣,随即对眼前人礼貌一笑道:“徐岛主,本派与东夏派的比试尚未结束,你们东海若是想要比试,不妨稍待片刻。”   “我既然站在了这儿,怎么会连贵派与谁比试都分不清呢?”徐来风微微一笑,转身对周围众人朗声道:“诸位,我在此宣布一下,从这一刻开始,东海岛徐来风自愿加入东夏清城院,我将以清城院院生的身份与逍遥派继续比试。”   徐岛主回转过身,彬彬有礼地对鹿牙子一伸手道:“鹿兄,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的小剧场——   小侯爷:这一章我和我老婆不在,麻烦给徐来风充点钱。   作者:明白。   (通知:因为幼儿园新生开学,大概未来几天都要陪娃上课上全天,码字时间捉襟见肘,所以更新效率会不稳定,希望大家谅解tt追的太卡的话我建议大家过一两周回来看看~)   ps:上一章的红包和这一章的,明天我有空发,今晚太迟了先去睡了~~ 第一三一章: 翻天   薛夫子听徐来风这番措辞,却是仰头笑了起来:“徐岛主,这天下武林大会乃是层层选拔而上,规则与评定皆非一人能易之,未经武林盟许可,纵然是你想加入东夏,亦不可作数。”   “谁说我未经过武林盟许可了?”徐来风自袖中抽出一卷文书,抛向武林盟席桌案之上,慧光大师等人拿来一看,“这是……”   “昨夜武林盟分明下达了新的指令,说今日几位门派但凡是有意者可组成一派,我得闻之后便主动去寻莫盟主,这是莫道云莫盟主亲笔举荐信,上头还有武林盟的印章。”徐来风淡淡道:“此事也经过了清城院贺院士的首肯,我以为你们知道呢。”   慧光大师微微一颔首,道:“多抵是因为莫盟主遭袭,才未来得及将此事告之。”   薛夫子脸色一白,尚没有想出反驳的措辞,但听鹿牙子道:“徐岛主既然已加入了东夏,何故抽签之时不言明,还以东海的身份与太虚门比试?”   徐来风道:“抽签之时……东夏不是抽了个空签么?我以为武林盟是担心余下三组凑不成对,才让我东海上去顶一顶的,无非就是多比几场,我并不介意。”   鹿牙子冷笑一声,“如若这般算法,你们方才与太虚门的比试,岂非也不能作数了?”   徐来风耸耸肩道:“不作数就不作数喽。”   鹿牙子一呆。   他拉太虚门出来,本想借故让徐来风知难而退,哪知这位竟是个不怕麻烦的主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满口答应下来,如此一来,阳胥子自然第一个表决了赞成之意:“不错,徐来风既入了清城院,方才与鄙派的比试就不能作数。”   徐来风无可顾忌的耸耸肩,心底暗叹一声:这位小侯爷,倒真是料事如神。   今早天未亮,叶麒将那封莫道云的信交给他时他还犯了嘀咕,只觉得先比试再变卦这条路十分玄乎,不由奇道:“既然要找我当帮手,直接结盟便是,何必如此迂回?”   “若在一开始叫人得知东夏与东海结盟,他们自会联起手来对付我们,一旦太虚门或西夏遭东海淘汰之后,形势就大不相同了。”叶麒道:“尤其太虚门,反而会挺身而出与逍遥派争锋相对,这才是我想要的结果。”   *****   薛夫子力阻不能,鹿牙子亦坦然应战。   两匹黑马横空出世,这场比试可算是将本届武林大会的氛围推到了最高点。   孰人更胜一筹,不打不见分晓。   “万花宝鉴么?”鹿牙子看徐来风一副有恃无恐,嘴角微微一勾,“不知徐岛主练到第几重了?”   徐来风怔了一下——这厮是如何知晓万花宝鉴有几重功法的事?   乌云遮天蔽日。   鹿牙子横刀过颈,骤然一跃,率先出手。   这一闪身,四下惊呼而起——因为鹿牙子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身手之快,如同引申一般,甚至连残影的挪移方向都难以辨请。   徐来风轻轻“咦”了一声,上一次他遇到轻功如此奇速的是金陵那夜的刺客,莫非……就是他?   念头一起,他那柄折骨扇一展,掀起一道飓风,分毫不差地撞向台上一角。   只听“嗡”的一声响,却是这柄扇子撞到了鹿牙子的刀刃,力道之骇,几乎就要拿捏不住。鹿牙子见他轻而易举地就看穿了自己的身形,刀锋真气勃然大盛,“哗”一下,竟令那折返而回扇面燃烧了起来。   徐来风看到扇子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着了,情急缩手而退,一疏神间,刀光凄厉如鬼,忽闪而来,徐来风当即侧首避开,一顿之际,待两人再次站定,徐来风身上的外袍已豁然划出了几道血口。   众人更是大惊——这大概是姓徐的比试一来的第一次受伤了吧!   徐来风看对方占据上风,而自己已丢了兵器,不惧反笑,伴着一声湖水轻啸之声,他飞身而起,连人带着水龙,一记重拳势不可挡,直往鹿牙子身上呼去!   这一下震天撼地,比的不再是招式,而是内力之精纯深厚,鹿牙子一时愣在原地,等他回过神来时拳掌已突入他腹上,但闻一声古怪的钝响,鹿牙子腰间衣裳碎了一截,露出金铜色的皮肤,徐来风一呆——这他娘的……老子打的是肉还是铁板?   下一刻,鹿牙子一把反握住徐来风的手腕,这时,仿佛自空气中蹿出一股无形的灼灼之意,将周遭的水汽瞬间蒸散了,徐来风这次真的惊住了,甚至忘了自己身在武场,开口问道:“你这也是……万花宝鉴?”   鹿牙子抬眸一笑:“徐岛主好眼力。”   修武之人修到最后,往往一个气韵就能领会到武学来源——方才那须臾一刻,徐来风分明感受到了与万花宝鉴极为相似的气场,这才脱口而出,不料对方居然直接承认,徐来风这才恍过神来:“可你御的不是水,而是火……”   鹿牙子趁机倒退两步,方才那一拳虽未破他体肤,实则差些令人百骸欲散,他飞快地调整腰带遮住了自己裸露的皮肤,嘴唇不动道:“万花宝鉴既包含五行,谁说只可御水?”   徐来风这时才想起来,当日在燕灵山时,贺侯的师父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迦谷自个儿研究心法时人水边,便从御水入手,不想逍遥谷内出了个用火的角,如何不使徐来风心奇难耐?他没忍住,又道:“你是从何学得的万花宝鉴……”   鹿牙子正待回答,突然间胸前一阵剧痛,竟是徐来风又出手了!   “……”   这厮能不能稍微按套路走一次,话没问完就忽然开打是几个意思!?   这一回徐来风的攻势如同飞流疾奔,忽尔用掌,忽尔使拳,拳掌之中是他浑然天成的内息,与此同时,台上荡起的湖水恍若飞龙盘旋,每每被化解了又再度扑袭而上,待他将鹿牙子逼退到比武台边沿时,骤然长啸一声,瞬间炸开了千波万浪将整个武台都湮没殆尽。   刹那间,不仅是鹿牙子,离台近的围观者都被这一声吼的头脑空白,不少人忙挡住耳朵,待高起的水帘刷刷落下时,众人竟亲眼目睹那比武巨台往右偏移了几丈有余!   而鹿牙子却立在原本的□□武台边的锦旗长杆之上。   周沁讷讷道:“我,我是看错了么?”   “你没看错,”符宴旸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眼,“东海这位为了把鹿牙子赶下台,把整个比武台都给挪位了……”   徐来风口角带血,这一啸荡得他自己胸腔沸腾,但他见几丈外的鹿牙子朝自己投来要杀人的目光时,反而松了一口气,笑着一抹嘴角道:“方才我要说的话后半句是,‘与我无关’。”   鹿牙子飘然落回比武台,听到裁决判徐来风赢了,仅仅是冷笑一声:“你若不加入东夏派,或许还能以首座之名再对决一次,但现下,就算你赢了,也没有再出手的机会了。”   徐来风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你并非我要寻的人,打一次就够了。”   鹿牙子一怔,没听懂这话是为何意。   裁决宣布第四场开始准备,鹿牙子留在台上,显然是要继续对决,徐来风却没有立即下台,而是转过身面对武林盟的坐席方向道:“诸位武林盟的前辈、长老,在下认为逍遥派的这位鹿少侠有些古怪,比试不宜继续进行。”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薛夫子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胆敢口出狂言!”   徐来风根本不理会薛夫子,手一比鹿牙子,高声道:“鹿兄他肤如金铜之身,刀枪不入,若是我没有看错,这应该是金钟罩护体神功,除了少林十八铜人之外,当世无人练成,敢问鹿兄,你贵为逍遥派弟子,是从何处学得的少林功夫?”   慧光大师闻言一震,立即看向鹿牙子问:“可有此事?”   鹿牙子瞟了徐来风一眼,道:“我练的确实是金钟罩。”   “还有先前两场,逍遥派的言星子、游鸿子,他们的武功路数分明平平,力量却大的惊人,我有理由怀疑他们也练了什么邪门的功法,或者是吃什么邪门的药物……”徐来风道:“不如先停下来查证一番,以免斗到最后,让真正有资格当盟主的人落了选啊。”   他这番话可谓是空口无凭,脏水随意乱倒,别说其他人听入耳中最多进三分,就是慧光大师他们也都不由的蹙起了眉。反而薛夫子被气的吹胡子瞪眼,激动地差点没掀了桌案冲上台去,阳胥子当即出手制止,道:“薛掌门勿要动怒,若是没有的事,任凭他人如何言说,自是动摇不了结果……徐来风,你可知蓄意诽谤乃是武林大忌,若无证据,休得胡言!”   阳胥子明面上帮薛夫子解围,实则是在暗示说不可空口无凭,徐来风从善如流一笑道:“不错不错,我也只是怀疑罢了,这才提出暂停比试,若最终是我错怪了好人,大不了改日我东海送几坛好酒来逍遥派以作赔罪,你说好不好啊薛掌门?”   “荒谬至极!”薛夫子道:“谁不知我逍遥派不过问江湖诸事,向来闭门自修,此次承蒙武林盟之请,盖屋立台,邀请天下英雄前来参加武林大会,本是有意成全,为中原武林择选一位新任的领头之人,若今日任凭他人诋毁并中止比试,岂非有损我逍遥派之清誉?”   “薛掌门,既然你们逍遥派素来不爱过问江湖事,我看你们也不大适合当武林盟主。”徐来风道:“谁不知武林盟主需得人脉广博、日夜操劳,可能随时还要面临各种陷阱,就如莫盟主……对,也是他说的,‘盟主之位非比寻常,除了过人的武功和胆识之外还当有统领武林之能’,反正打到现在,剩下三派的武功也都不分伯仲,既然如此,逍遥派何不主动退出,将这位置让给更有威望的……唔,比如太虚门或是东夏派呢?”   薛夫子怒目而视:“徐来风,你——”   徐来风说到这里,发现台下的围观群雄们都有些松动之意——事实上,逍遥派不理世事多年,与大多数人都无甚交情,在场众人之中或多或少皆有站队、皆有倾向,其中确是以东夏朝廷、西夏朝廷以及太虚门、昆仑门居多,一直到昨日为止,许多人还在忌惮这位东海的天外来客插手中原的盟主位置,而至此刻,徐来风的三言两语,好似一股微风,看似无稽,实则已不觉煽动了大半人的心。   不等武林盟的长老发话,徐来风当即一挥手道:“要不这样,同意太虚门当武林盟主的举左手,同意东夏的举右手,我先来,我同意东夏当盟主!”   “我也同意!”符宴旸第一时间领会了徐来风的用意,高呼配合道:“东夏!东夏!”   瞬间,东夏武生们纷纷举手呐喊,声音蔓延开来,惹得太虚门阵营也坐不住了,一大片的人直呼“太虚”,一时间,场下你来我往,就跟两军对垒时比谁的阵仗更大似的,又哄又吵,好不热闹。   瞬间,东夏武生们纷纷举手呐喊,附和的声音蔓延开来,惹得太虚门阵营也坐不住了,一大片的人直呼“太虚”,一时间,场下你来我往,就跟两军对垒时比谁的阵仗更大,再加上旁观的起哄的,人人吹唇唱吼,好不热闹。   薛夫子扯了几轮嗓子,都没能令这一波得以止息。   鹿牙子的目光冷冽地环顾一圈,忽一挥刀,将“天下武林大会”的旗帜一挥而下。   他往前走出,道:“徐岛主几次三番故意搅局,鹿某实在不知你是受了谁的指使,但……今日徐岛主提出的两派候选,不论是东夏还是太虚,都无胜任武林盟主的资格。”   此言一出,满场喧闹就跟关上了闸口似的,倏地止住了。   这下,别说是东夏武生们,阳胥子的面色当先冷了下来:“鹿贤侄此话何意?”   “前朝君主昏庸无能,这数十年来,世道动荡,中原武林更是衰败不堪……直待十多年前,有人横空出世,御外寇入侵中土,灭奸邪捣魔教,更救黎民于水火,中原武林方才得到了转机,有了今日之盛。”鹿牙子道:“诸位在场的英雄豪杰们,多是闯荡多年的老江湖,晚辈敢问,可知我指的是何人?”   他话音方落,立时有人接道:“鹿少侠所说的可是十多年前的江东越家越长盛越大公子?”   阳胥子听到“越长盛”时面色一僵,又有人附和道:“除了越大公子还有谁?十五年前越家以一支奇兵救了受困的中原十派,武林盟亦是由此之后建成,我师父、我师伯他们至今都时时念着他的恩德呢。”   “还有越二公子!以一人之力力战雁军雄狮,挑战八大门派全胜而归,真是百年都出不了一个这样的高手啊。唉,倘若这两位公子还活着,自是一呼百应,人人愿意追随啊。”   “越长盛”三个字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天南地北的人你一言我一嘴,仿佛都在这一刻都放下了门派之见,对曾经光耀过的传奇心驰神往。   殊不知,这人海之中有一身披墨蓝长袍的女子,静静伫立其中,听着周遭诸多英杰,犹记昔日年华,眸光似星海烁动。   本以为江山已改,半生恩义已绝,不想昔日为知遇披忠胆,总有人不曾忘怀。   她的指尖微微的颤,这时,一只宽厚的手攥着她的手,冲她一笑。   鹿牙子也没想到只是稍作一提就达到了这种效果,眼见众人心绪激荡,便上前一步,趁热打铁道:“不错,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正是越长盛、越长陵二位公子为中原纾难之举,方能有今日之太平盛世……谁不知当今东夏的皇帝陛下,西夏的护国大将军,皆是昔日越家军之人,然则,又有谁知这东夏的帝位,又是踩着多少尸身、以何种名义、用何样见不得人的手段得来的!”   话未说完,与太虚门交好的几派掌门也变了颜色,阳胥子再也忍耐不住,一跃飞上了比武台,以剑怒指着鹿牙子道:“鹿牙子,你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此等谋逆之言!”   说话间,已然挥剑而去,鹿牙子长刀一挡,将剑气划散而开,倒退数步,“我的话尚未说完,阳掌门这就提剑而来,莫非是心虚了?”   “你……”阳胥子又要再出手,徐来风抬手一拦,站在二人中间,“阳掌门,鹿兄所言确是惊人,但既然薛掌门也并无阻拦之意,想必这也并非是鹿兄一时兴起之言,不论是好是歹,何妨听他说完?”   阳胥子瞪着他:“徐来风,你究竟是帮谁的?”   徐来风笑笑不说话,心中却道:我只是照着某个人的意思做,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天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时飞鹰门的迟子山忍不住问道:“鹿牙子,你说‘见不得人的手段’是什么意思?说清楚!”   鹿牙子眼神一眯,继续道:“十一年前,越家两位公子于泰兴城一役阵亡,同月,当今的皇帝陛下也就是当年的沈盟主就以越家大公子临危受命为由掌管越家军,以复仇、扫外邦为名招揽天下英杰横扫雁军,沈盟主亦是凭着此一役名声大振,最终得以占据半壁中原……然则,诸位难道就从来不曾想过,越家两位公子从来战无不胜,怎会在一夜之间为雁军所杀,既然雁军如此神勇,又何以几日之内又被人轻而易举地歼灭?就连雁国的大皇子也因此折了命……这其中就没有一点儿可疑之处么?”   其实鹿牙子所说的亦是不少人种在心中多年的疑虑,只是世易时移,不敢深想,此番乍然听他说起,众人心头都不由自主地一震——难道……这件事当真另有隐情?   鹿牙子望向西夏阵营的魏少玄,道:“魏少将军,这些年东夏的皇帝陛下直指当年是魏将军背叛的越家,但真相究竟如何,别人不知,难不成你魏家也不知么?”   “家父从未背叛过越家,这一点我们早已多次言明,只是有人为了无所不用其极,知情者亦闭目塞听……”魏少玄站起身来,冷然道:“鹿牙子,你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言,只要你所言不虚,纵是东夏容不得你们,我西夏的大门随时为逍遥谷敞开。”   “好!”鹿牙子等的就是这句话,他高声道:“十一年前的真相便是……如今东夏的皇帝陛下沈曜当年勾结雁国残害越家,再掩人耳目,以越长盛信物为凭将越家大军收揽麾下,一路追杀魏行云之部,后为防雁国走漏风声,又与雁国二皇子明月晟联手将驻扎在南境的雁军围剿灭口……呵呵,确是一举得权、一石二鸟的好计谋啊。”   听到这句话,明月舟浑身一震,不觉往前急踱数步。   “而当年沧海派前掌门霍真、真武门前掌门平裳、丹霞门前掌门洛飞,以太虚门阳掌门为首……”鹿牙子食指一指阳胥子,“追随沈盟主助纣为虐,残害忠良,从此平步青云,跻身为武林中的一流门派……敢问,如此的太虚门,东夏朝廷,可有资格引领群雄,做当今武林的盟主?”   阳胥子心跳如擂鼓,他委实没有想到这个看去年纪轻轻的逍遥派弟子,竟然就这般将他们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捅了出来——倘若坐实了这等罪名,别说他太虚门还能否在江湖中立足,就连今日能不能全须全尾地离开逍遥派,都是未知之数。   “信口雌黄!鹿牙子,十一年前我等纵横江湖之时,你恐怕还在泥里打滚吧!如果你以为就凭你这三言两语,凭空臆测,就能让天下英雄信服,夺得这盟主之位,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若无凭证……”鹿牙子缓缓道:“我怎么会、怎么敢站在这儿呢?”   阳胥子一呆。   鹿牙子偏过头,对薛夫子道:“掌门人,事已至此,还请您将证据呈给武林盟的长老一阅,好让天下人知道……我方才所言,究竟是凭空臆测还是确有其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更,今天来个大肥章~   虽然又是陵姐(几乎)没出现的一章,但这章的种种承载着小侯爷的步步为营,不知道大家get到了没有。   没有也没事,下一章就都揭晓了。   来个有奖问答:有人猜出鹿牙子的真实身份是谁么?   提示:还记得麒陵曾经去找却没有找到的证据,本来是在谁的手中么?   (第一个猜中的给个大红包~(#^.^#)) 第一三二章: 霍乱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薛夫子往底下递去了一个眼神,很快,有两个逍遥派弟子各捧着一个匣子步上武林盟席位,匣盒开启,但见里头都躺着各式各样地信笺、文书。   “尔等皆是武林盟的尊长,与各派掌门人皆常有书信往来,烦请你们辨一辨,这文书上的字迹、印鉴,是否无误?”   薛夫子说着,让弟子将匣盒递至几佬跟前,慧光大师与武当派灵墟道长当先拆信来看,只扫了几眼,面色俱惊。   鹿牙子见底下众人面露惑色,干脆上前一步解释道:“那盒内的文书信笺,乃是十一年前曾参与迫害越家的诸派掌门人亲笔手书,上头有私印为凭,当年种种原委手书上皆有供述,诸位若有不信者可上前览阅,在下今日所言是真是伪,一瞧便知。”   慧光大师与灵墟道长飞快地看了一轮,两人相视对望了一眼,眸中难掩震撼之意,离武林盟席位稍近的飞鹰门、神拳帮等几派掌门争先而上,迫不及待地去围观那些文书,均是越看越惊,越惊越怒,路天阑一眼认出了几封手书的字迹,“这、这确是霍真的字……还有平掌门早年私印的缺口与这上头的一模一样……”   迟子山已然气的满面通红,他怒视台上的人道:“原来当年孔掌门并非战死沙场……而是遭你们这一群虎狼之辈所叛……”   阳胥子自恃自己未曾写过什么手书,他冷冷望了鹿牙子一眼,高声道:“笑话!果真如鹿牙子所言,当年有人胆敢背叛越家,事后写出这种供状,岂非是自寻死路?我看……这所谓的手书根本就是你们逍遥派伪造出来的!前段时日沧海派、真武门、丹霞门的前任掌门无故身亡,本以为是意外,现下看来,根本是有人为夺私印有意而为之!”   他这一说,不少人也觉得有理,尤其是沧海派、真武门的人纷纷站起身来,辩驳道:“字迹可以模仿,私印可以盗取,单凭几封文书就把临危受命说成是蓄意叛变,那就是放屁!”   丹霞门的现掌门怒意冲冲道:“何况你们逍遥派淡薄江湖多年,又从何处得来这手书?”   面对声声质问,鹿牙子丝毫不以为忤,他看向薛夫子,道:“师父,他们不信,您何不将真相如实道出?”   薛夫子眼中泛过一丝纠结,看鹿牙子语气坚决,于是一掠拂尘,道:“十一年前,沧海派、真武门、丹霞门的前掌门人特登门逍遥谷,说当年的沈盟主有意将他们几派铲除……老夫几经相询下,只知他们为沈家做过一些事,事后沈家意欲毁约,他们唯恐性命不保,便各自写了一份手书,铸于铜石之内,说若有一日他们遭遇不测,还请我将手书公之于众……但这十年来几派掌门平平安安,老夫只将铜石封存,不知手书内容;直到一个月前,我听闻几派掌门暴毙于燕灵山,方记起了此事,于是才开启铜石……”   说着让弟子从匣盒底部拿出两块分离的铜石,补充道:“吾徒鹿牙子家中祖辈铸剑,是以在开铜石之事上出了力,亦窥见了手书中的内容,他年幼时受过越家恩惠,极力请求老夫将此间真相大白于天下……”   阳胥子听到这里,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他暗想:没料到霍真平裳这些人明面上以自己为尊,私底下竟然背着自己做此等事,他们定是认准我会告之皇上,这才到死都瞒了下来。   慧光大师沉吟道:“原来如此,只是老衲尚有一问,当年这三派掌门为何要将手书交付逍遥谷?难道……”   大师微微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言明,只听灵墟道长接道:“不怕逍遥谷以此为胁?”   这话转换一下意思约莫就是——他们仨找你不找我们是为哪般?   薛夫子摸了摸胡子,云淡风轻一笑:“当年武林诸派大多听命于沈家,少林与武当虽说得上是独善其身,但也因越家的关系与朝廷交好,何况,倘若换成是两位大师得知真相,未必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布此书吧……”   慧光大师与灵墟道长沉默了。   确实,少林与武当门徒广博,并有不少俗家弟子在朝在野各司其职,若是公开手书,难免殃及池鱼……何况中原局势既定,就算是为百姓安定所计,多半也会将此事隐藏下来。   “我逍遥派向来与世无争,加之老夫年少时与几位掌门有过过命之交,应承此事本也是顺理成章……”薛夫子踱出一步,“自然,若是此次武林大会太虚门与东夏无缘盟主之位,老夫也不愿平添此事端,然则东夏国势日益见衰,中原武林式微,纵是逍遥派无心争权夺利,更不愿见到奸邪之辈统领武林……”   此话有理有据还夹杂着真情实感,实在叫人难以寻出破绽,周沁小声对符宴旸说道:“本以为逍遥派不是什么好人,想不到他们也有如此赤子之心……”   符宴旸嘴角一抽,低声道:“他这么说你就信了?你看这次的武林大会,从布置场地到一系列奇奇怪怪的规则,和逍遥派都脱不了干系……要不是早有图谋,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周沁“啊”了一声,“难道这些事都是他们胡编乱造的?”   符宴旸从他哥那儿知道的虽然不多,只是越家蒙难始作俑者是谁,他私心里也有数,“那倒不至于,我只是奇怪……”   “什么?”   符宴旸话音一止,心说:逍遥派此举,不仅是给武林的天捅了一个大窟窿,只怕整个中原都要动荡一番了……大哥眼线遍布四海,没有理由毫无察觉,但若有所察觉,怎会毫无作为?   薛夫子道完这一席条理分明的话,琼湖边的武林人士已有骚动之状,尤其是昔日受过越家恩惠之人,拳眼早已握得咯咯作响,若不是对这手书的真伪尚存一丝疑虑,只怕早有人要冲去找太虚门或是东夏派的晦气了。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敌意,阳胥子抢声道:“薛夫子,你不仅伪造了这些所谓的手书,还编造了如此荒谬的故事,究竟意欲何为!”   只要一口咬定手书是假的,加之他这些年打下的武林根基,他不信所有人都会相信逍遥派。   “阳掌门,其实除了手书之外,还有一份证据能够证明我师父所言非虚……”鹿牙子自怀中又掏出了一封信笺,道:“这一封,是十一年前大雁二皇子明月晟写给沈家的书信……这上边的印鉴总不能也是我们能偷得到的吧……”   阳胥子心里蹿起凉意,但见鹿牙子当台展信,信上爬着满满一页的雁国文字,最底下还有一道暗红色的戳印。   他不知道这又是从何冒出来的物什,但他深知逍遥派这次准备充足,若由着事态如此发展下去,就当真百口莫辩了!   念头一起,阳胥子剑尖一转,朝鹿牙子疾刺而去,口中直道:“好!我倒要看看,这信是真是假!”   太虚剑杀气既动,非同小可,鹿牙子毕竟小阳胥子两轮,迎面而来这一剑避无可避,只能强行招架,短短数招刀剑交加,被逼的连连倒退。   徐来风是带着任务来的,本该出手制止,但看鹿牙子似有故意退让之意,又不觉收了手,正是这时,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徐来风一扭头,只见有两柄弯刀呼啸而来,直往阳胥子身上扑去,阳胥子仰身一避,却听“嗤”一声刀破皮肉之响,但见那弯刀竟然堪堪剜断了那只意欲夺信的手!   阳胥子“嗷”一声惨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掌落在地上,腕间鲜血飞溅,青色的断骨暴露在外,着实惨不忍睹。徐来风一抬头,见两柄弯刀分别回到主人的手中,有三人掠过水面,稳稳落在台上。   徐来风方始看清,这三人正是那云燕镖局之人,只是云燕镖局是断使不出如此神乎其技的旋风刀的,不待他细想,人群中有人惊恐道:“勾魂刀!勾魄刀!他们是雁国的天魂天魄!”   勾魂勾魄,双刀合璧之时威力无穷,曾经一个天魂只用十招就将东夏武林三十多人的剑阵瓦解,但凡看过一眼便不会忘记。   阳胥子浑身战栗起来,见天魂天魄让出位置,“镖头”跨步而出,“你……你是……”   “数月不见,阳掌门竟连本王也认不出了么?”   阳胥子双目圆睁:“是你!明月舟!”   一股难以言喻的紧迫感在全场升腾起来,中原与大雁势如水火,如今这位大雁太子就这么于众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莫非雁军马就要攻来了?   明月舟自然现身无异于将自己推入险境,但他更不能由着信被损毁,情急之下只能令天魂天魄出手,出手就意味着身份的暴露,也就没有继续遮掩的必要了。   他转过身去,瞟了鹿牙子手中的信一眼,道:“阳掌门既然不信你的话,鹿少侠,可否将此信借给本王一阅?”   鹿牙子侧头望了望,道:“三王爷来的倒是巧,整好我们中原人也不识大雁文字,劳烦仔细一辨,看看这上头的字迹印鉴是否来自大雁二皇子。”   言罢,将手书递去,明月舟接过看了片刻,脸上阴霾尽显:“竟然……二哥为了除掉大哥,竟然不惜与中原人联手……”   他喉头一动,嘴角牵出了一丝冷笑,高声道:“不错,泰兴一役真相与鹿少侠所言如出一辙,沈曜先与大雁里应外合除掉越家主力军,之后我大雁前锋军于回途之中遭沈家军所伏,我皇长兄明月齐亦当场阵亡!实则,这一切皆是我大雁二皇子与沈曜联手所致,此信亦是明月晟亲笔所书!”   这一声“亲笔所书”,如同一锤定音,终于将最后一丝疑虑也敲散了。   阳胥子目眦欲裂,连连后退道:“不!是逍遥派……逍遥派为了栽赃、为了嫁祸……与雁人串通一气……别信他的,别听他们的……本座乃是……”   “是什么”没能说完,一截短箭倏地穿透了他的胸肺,阳胥子瞳孔骤然一缩,来不及看清是谁下的手,“哗”一声摔下台,鲜血瞬间染红了一大片湖域。   这下不止是徐来风,就连鹿牙子也呆住了。   琼湖边人潮激涌而起,太虚门的弟子们见不少人怒视而来,纷纷拔剑而起,副门主徐道人这会儿也顾不上去追究掌门之死,一个劲地解释道:“过去诸事皆是门主一人所为,我等毫不知情……”   神拳帮、飞鹰门的人冷笑道:“一丘之貉!到了这个份上还想撇清关系么!”   “不错!太虚门、沧海派、真武门都有份害死越大公子!”又一个声音从角落里蹿了出来,“我等皆受越家深恩,此仇不报,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   “还有那些东夏朝廷派来的鹰犬,今日若不将他们铲除,后患无穷!”   王珣墨川见势头不对,让武生们齐齐往武林盟方向挪移,又见有人指着台上的明月舟嘶吼一声道:“罪魁祸首应该是雁军!是他们雁人害死的越家军,弟兄们,今日我们就将这雁国的太子一并拿下,以告慰越家二位公子的在天之灵!”   这其中,不乏真心愤怒的、或本有私怨欲要借题发挥的、以及打算浑水摸鱼捞大功的……但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为越家正名、匡扶大义”已成了他们同气连枝的理由。   此时的会场好似一口即将炸开的锅,随时要掀起一场油火飞溅的动乱。   这时,明月舟抽刀而出,朝天一举,天际同时炸出了十几朵白日焰火——四面八方涌出了一拨人将比武台团团围住,这些本是不知打哪儿来的野鸡门派,谁也没有放在眼里,不想顷刻间蜂拥聚拢,竟规模不小,想要越过他们对明月舟动手,一时半会儿倒也困难。   符宴旸对周沁附耳道:“我就说,山底下住的那些人看着哪儿不对劲,原来他们都是来暗中保护明月舟的雁人……”   慧光大师道:“三王爷,此乃我中原武林大会,你让诸多下属混入其中,有何图谋!”   明月舟十分镇定地对慧光施了一礼:“大师切莫误会,在下前来只是为了查明长兄之死的真相,至于安插的这些人权作庇护,只要你们中原武林不对我动手,他们自当安分守己,绝不会叨扰大会……但若有人行差踏错,本王的铁骑不日将会踏进豫州,绝不姑息!”   他话音刚落,四面钢丝巨网骤然自湖面升起,将比武台团团拦住,于上空扣成一方圆弧,天魂天魄下意识以弯刀劈砍,谁知砍了数下,钢丝刀枪不入,好好一个比武台瞬间困成成了囚笼。   接二连三的变故实在令人不知所从,鹿牙子将刀锋往明月舟方向一指,朗声道:“诸位英雄既然来到我逍遥谷,不论发生什么,逍遥派若不能护各位周全,岂非罪孽深重?今日我鹿牙子纵是与大雁太子同归于尽,也绝不会让雁人若我宾客分毫……趁雁军未到,诸位还请速速离去!”   这一席舍生取义,不说别人,就连武林盟的长老们都流露出钦佩之色,逍遥派众弟子适时齐声道:“我等愿同大师兄同生共死!”   魏少玄终于不再继续看热闹,他上前几步道:“鹿少侠诸般慷慨义举,如若我等就此一走了之,今后有何颜面再混迹于江湖?各位但请放心,不论大雁有否派兵前来,我西夏驻扎在边境的大军绝不会坐视鞑子犯我中土子民!”   有西夏大将军亲自给大家喂了这颗定心丸,除了些许已然落荒而逃的蛇鼠之辈,大部分人还是留了下来。这时,不知是谁先开口道:“要不是这雁贼搅局,鹿少侠已然是我们的武林盟主了……明月舟,今日你若敢伤我中原盟主,我们决不罢休!”   明月舟闻言倏地一怔,天魂正待动手,忽听鹿牙子几不可闻道:“三王爷以身犯险,为的就是将这封手书带回大雁,好名正言顺的铲除二皇子党派……在下本也无意为难,只要王爷不动手,我可保王爷平安离开豫州,如何?”   明月舟冷笑一声:“原来,本王不经意间竟成了鹿少侠的棋子。”   鹿牙子淡淡道:“各取所需,在下既然敢走出这一步,便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三王爷金贵之躯,难道当真要为了一时意气折在此处?”   明月舟将信笺折起收入怀中,“好,本王应承你便是……不过……不知这位徐少侠……”   徐来风假装没听懂他俩话中的千谋万虑,忙摆了摆手道:“放心,既然你们都谈妥了,我再插一脚不是自找苦吃么?”   他们三方喃喃低语之际,场外众人已众志成城,高呼要与雁贼抗争到底,口号叫着叫着,不知怎么就从“为越家报仇”变为了“誓死保护盟主”。   鹿牙子看众人的激情被调动的差不多了,他往前一步,伸手一压,岸边的呼声第一次如此迅速的淡了下来,他抱了抱拳,道:“诸位稍安勿躁!虽说十一年前越家蒙难,罪在雁军进犯,但罪魁祸首本是当今的东夏皇帝,如今,大雁太子既已答应退兵,还请诸位暂时放下两国之旧怨,当务之急,我等当先保全自己,才能再谈为民除害!”   “盟主说的不错!若今日我等在此与雁军开战,最终不还是让那东夏皇帝坐收渔翁之利?”   “我等愿听盟主指令行事!”   “盟主!盟主!”   鹿牙子长叹一声道:“蒙诸位英雄厚爱,鹿某不才,自知资历尚浅,只是此番形势严峻,为免于一场浩劫,我就暂代盟主之位,若有不服从者今日只管提出,只待此事过后,我再依大会规则与其一较高下……”   徒然间,一声长笑之音破空传响,生生将话打断,只见一个身披墨蓝长袍的人腾空而来,自后飞向岸前,中途未曾借过一次力,却能一掠百里,飘忽得不可思议。   “我不服。”那是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语气嚣张道:“哪怕暂代,也不允许。”   她的足尖缓缓落在钢丝囚顶,湖面上的风吹走了她的外袍,露出了她本来的面貌。   一袭蓝衫,出尘脱俗,顾盼而来,当真是美到了极致。   “那、那不是东夏派首座么……”   正是长陵。   众人不知她是如何飘到了台上去,只是见她乍然现身,料是要趁机对鹿牙子发难,迟子山心直口快,当即喝道:“鹿少侠本就是一拳一脚赢得了比试,今日在场的再无人比他更有资格担当盟主之位的了!”   “咚”一声沉重地回响,但见寒芒当空一晃,一柄带鞘长剑撞向笼顶中心,霎时间,牢不可破的钢丝网崩裂坍塌,瓦解成碎片坠入湖中。   长陵缓缓降在台上,望着鹿牙子那一脸的错愕,唇角微微一勾:“迟子山,你说错了两点。”   “第一,他不是鹿牙子……”   话音未落,鹿牙子大喝一声,将毕生所有修为倾于刀间,一记“劈天盖日”以惊世绝伦之势滚滚湮灭而去——但长陵的剑更快,光华流转间,只见“叮”一声响,那黑黝黝的长刀半空飞起,同鹿牙子一道摔出了一丈之外。   “第二,既然我回来了……”暮陵剑的剑尖只微微朝下,仿佛整个湖面漾起了一种黄泉碧落之气,“……盟主之位,我说谁有资格,谁,才有资格。”   鹿牙子惊骇未定之间,看见长陵左手握着一片人皮面具,他慌乱之下忙挡住自己的脸,却未能遮住场下五花八门极尽精彩的神情。   “鹿少侠,不知我说的可对……”长陵俯看着他,微微一笑,“哦,不对,我应该叫一声荆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看在我两天写了将近6000字的份上,别怪罪我迟更新好么? 第一三三章: 神算   前一日,深夜,屋中仅余两人。   叶麒在听长陵道出施金针的来龙去脉后,按捺住挠人的冲动,“你早知人家要背后偷袭你还硬扛?”   “是你说的,将计就计才能反将一军,”长陵运了个小周天之气,总算扫平了一身的酸麻感,“南华金针本就有抑毒护心之奇效,那时我已听到徐来风的脚步声,索性就装个死,安了他们的心呗。”   “该听的不听,这种时候你倒会‘学以致用’……”叶麒十分头疼的揉了揉自己的眉梢,“话又说回来,那种情形,你怎么知道躺在地上的迦叶师伯是别人假扮的呢?”   “师父不可能输。”长陵理所当然道:“就算是十个薛夫子加起来都打不过我师父,所以躺在地上的那人不是师父。”   叶麒:“……”   这理由听起来直白又嚣张、狂妄又颇有道理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那人的火毒掌打到我背上时,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长陵问:“之前你在膳房与他交手时,差些被他御的火烧死了对吧……”   叶麒纠正道:“是我胜他一筹,他落荒而逃。”   “一个御水,一个御火,有力量的是水火本身,借力打力……”长陵回想了一轮那一掌的内力走向,突然道:“我觉得他练的也是万花宝鉴。”   叶麒诧异地望着她,“不会吧?”   “可能性很大。”对于长陵这种武学嗅觉异常敏锐的人而言,分辨内功比分辨人心容易的多,“你和他对手的时候,没有察觉到么?”   经她这么一提,叶麒回顾了当日两人种种招数:“你不说我还真没多想……他的起手式和万花宝鉴确是异曲同工……”   长陵也觉得匪夷所思,“万花宝鉴乃是我们从燕灵村所获,此人又是从何练得的?”   叶麒站起身来,缓缓迈开步伐,脑海中划过诸多支离破碎的线索,踱至窗前时,他倏地抬起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原来是他。”   “谁?”   “荆无畏之子。”叶麒回过身道:“荆灿。”   这名字倒是唐突地令人意外。   “徐来风都能暗中背下万花宝鉴,荆无畏得到又有何出奇?”叶麒一边想,一边分析道:“以他老奸巨猾,若是得到了宝鉴,第一时间自然是要送到荆灿手中……”   长陵听懂了话意,“便算是荆无畏派人将宝鉴送入荆灿之手,以他的资质,如何在这么短时日之内,领悟其中要义?”   “在你眼里谁不是资质平平?”叶麒睨了她一眼,“这荆灿素来喜欢与邪魔外道为伍,拜过不少落难的‘魔头’为师,三年前的武他能赢了王珣,也不能说是全凭手段……此次朝廷打压荆家,据说符宴归杀过去的时候,也是一众疑似魔教的教徒掩护他逃走的……”   “折枝手,火毒掌,难怪从前军营里那一套搏斗术他也懂……我哥的长命锁,十之八九也是当年他们趁机偷走的,反倒用来装神弄鬼……”   叶麒暗叹道:“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他们敢直接去动莫院士……”   “看来他极擅易容之术,不知扮成了谁,混入逍遥谷中又有什么目的……”   叶麒倒了一杯水,瞧着有些烫,复又放下,“荆无畏一直野心勃勃想着自己登基为帝,荆灿自然也把自己当成半个太子爷来看,眼见大事将成,却被沈曜来了个釜底抽薪,他又如何能够甘心?”   “你意思是……他有心报复?”   叶麒笑了一下,“还记不记得我当时放飞了一封飞鸽传书?”   长陵当然记得:“你十分缺德的写了句‘害我者乃符宴归’,我以为他会私底下去对付姓符的。”   “符丞相可不是能被使绊子的人……荆家一夜之间被压垮,符宴归可算是断了所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对荆灿而言,最大的筹码莫过于那些关于沈家龌龊勾当的证据——若想择良机公之于众,既动摇沈家的政权,又能将众怒纳为己用,最合适的地点就是这中原武林大会了,但前提是他得寻一个有足够能力的靠山,毕竟荆家也是十一年前叛变者之一,荆灿是绝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   长陵:“所以他选择了逍遥派?”   叶麒微微一颔首,将放温了的水递去:“如此看来,逍遥派筹办武林大会并非偶然,明月舟多半也是他们招来的,唔,这是要将事情闹到最大的前奏啊……”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看她一脸谨而慎之地模样,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皱起来的眉心:“说了这么多,以为你听明白了呢……本来我们还东奔西走的找证据,如今有人不辞劳苦为我们代劳,高兴还来不及呢。明日……看戏便是,等到他以为胜券在握时,你只需要做两件事。”   “哪两件?”   叶麒露出了一点笑意,竖起食指:“一,上台,当众揭穿他的面具。”   *****   荆灿脸色青白若紫,他死死盯着她手中刃如秋霜的剑,嘴唇颤了一下,“你是谁?”   长陵一怔——原来他并没有猜出自己的身份。   “以前你做斥候的时候不是总说自己眼神很好么?”长陵嘴角微微扬起,“我是谁,还看不出来么?”   他当斥候早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她以为拿着故去之人的剑,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就能吓唬他自爆身份么?   “她是东夏朝廷派来与我们算账的鹰犬!”荆灿捡起落在地上的长刀,也顾不上自己真容毕露,直指着长陵道:“众弟子听令!速速将她拿下!”   他这声“拿”字方落,沿岸同时四面八方飘来数道身影,这些人均是之前上过比试台的逍遥派弟子,随便一个都是身手奇佳能碾压昆仑、太虚的高手,此番这般齐齐上阵,顿时给人一种乌压压的紧迫感。   徐来风和天魂天魄都下意识握紧了拳,就在下一刻,整个天地间都无端裹赖一股肃杀之意,不等那半空中的人落地,森然剑气已化成无数道光影,仿佛从每一个方向肆虐来袭,根本避无可避,然而长陵只不过是划出了一剑,一剑之威,足以震碎人的心魄!   伴随着连连惨叫,逍遥派弟子们宛如风吹落叶或昏或死坠入湖中,当高溅而起的水花重新垂下,长陵收剑入鞘,漫天的剑气倏然消散,但压迫感却沉甸甸的蔓延开来。   偌大的湖畔一时万籁俱寂。   好似唇舌都被这一幕震撼得干结住了。   释摩真经第九重功法,百年来独一人练成。   当时短短数年,英雄冢现身于江湖,受之者无人生还,见之者则终身而惧。   而在越长陵“死后”十年间,纵有武林新生之辈听闻“但遇此功,就地为冢”之言,也多笑之夸大其词,当成传奇逸闻——可今日但凡在场的,不论是见过、没见过或是闻所未闻的,均感到了一阵如履薄冰之意。   唯独叶麒,虽然这是他头一次看到她使出英雄冢,亦是头一次见她如此锋芒毕露,仿佛万丈光芒皆汇聚于她一身。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之中传出一丝微不可察地颤音:“暮陵剑……释摩神功……她、她是……”   越二公子,越长陵。   “不可能……你不可能是他……”荆灿一身道袍被震得褴褛不堪,他半撑着身子,满嘴是血对着她吼道:“越长陵早就死了……何况你是女人……你不可能是他!”   长陵淡淡的瞟着他一眼,“荆公子,你既帮我揭示了越家的遭遇到的一切,临终还不忘强调一下我的身份,着实是辛苦了……只是……”   她说到“只是”的时候,音调微微一降,“只是你爹荆无畏当年背后捅我大哥一刀,与沈曜联手之后又把罪名扣到了魏行云的身上,对他麾下越家军穷追不舍……我曾为越家主将,是万万不能不替昔日旧部讨回这个公道的。”   此音一出,不仅是武林盟上的几个元老,迟子山、路天阑、蒋方曜等人皆是目瞪口呆——这、这分明就是越二公子的声音!   哪怕时隔十一年,哪怕在记忆里早已模糊难辨,这声音乍然响起时,昔日故交哪怕只有一面之缘,有人汗毛竖起,有人心头剧跳,更多人则是张口结舌杵在那儿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   徐来风都彻底傻眼了,满脑子都飘过“我居然和越长陵打过架”“我的武功已经练到了如此境地”“越二公子视我为劲敌”之类不着边际的字句;明月舟则是呆若木鸡状,一时还没能将这被她拴在心上的女子和少年时听的睡前故事主人公混作一谈。   荆灿目眦欲裂地望着她。   上个月初他听闻符宴归遇刺,便混入金陵城中,本是想见一见那位素未谋面的“妹妹”。谁知在跟踪时无意间听到了他们提及折扇,便意识到她是贺瑜阵营的人。他行迹败露,被这位女子一路穷追不舍,动手之际两人都使出了昔日越家军营练过的搏斗拳掌。之后他深入查究,从燕灵村村民口中撬出她配有越家信物,便判断她与越家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甚至一度猜测越长盛会不会有着不为人知的妹妹。   当然,事实上他也没有猜错……只是,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越长陵是个女子。   若他早知她就是越长陵,别说是拍一掌,就是捅个十刀八刀的他也毫不怀疑二公子就地复生的能力。   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好,好,难怪短短半年,我们荆家十年经营都化为乌有,原来是你回来了。”荆灿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望着周遭的一切,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但是你以为他们就会屈服于你么?不,哪怕他们嘴里一个个喊着要为越家复仇,但你真的活了,他们又该害怕了……对,所有人都怕你,怕你的武功,怕你的狂妄自大,更怕你活着……所以当年,才会有那么多人处心积虑的要你们亡!哈哈哈哈,你不信么?你自己问一问,魏少玄……”他说着,目光突然落在魏少玄身上,“你们魏家不是一直奉越家为尊么?如今越长陵回来了……你们是不是该把整个西夏拱手奉上啊?”   魏少玄眸光一颤,没有说话。   叶麒知他意欲动摇人心,当即道:“荆公子,你方才已演过一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好戏了,怎么,眼见戏唱不下去,又要换一出‘怀璧其罪’了?”   荆灿还待再“妖言惑众”那么几句,哪知下一刻喉咙一卡,竟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竟被封了哑穴!   “徐来风,可否帮个忙,把他给我拎到岸边去。”   长陵整理了一下袖口,似乎连踹荆灿一脚的劲都懒得出,徐来风听到她点了自己的名,与有荣焉的笑了起来,“好说好说,小忙而已,回头再聊。”   说罢,手一扣住荆灿的肩膀,便朝岸边掠去。   不等荆灿回过神来,整个人就被徐来风毫不留情的往地上一摔,但听长陵道:“王珣,他就交给你来处置了。”   王珣微微一震。   从荆灿的真容被揭开时,他就已经恨不得杀上台去,但紧接着是更为惊天骇地的变故,漠不关心如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如果她当真是越长陵,荆灿理所应当死在她的手下。   但是没有想到,她竟将这个机会让给了自己。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王珣顺手举起长枪,毫不犹豫地步上前去,一枪戳入荆灿的心脏。   等到他亲眼看着荆灿气绝身亡时,他一手按住另一只微微颤抖的拳,朝台上那人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多谢……越二公子。”   长陵只是微微一颔首,重新正视前方,第一眼便对上了叶麒的笑意。   昨夜,他说她只需做两件事,第一件上台算是完成了,至于第二件……则是说……   “诸位,今日是武林大会,既是选盟主,比试自然是不能中断……”长陵将剑往胸前一抱,眉梢微微一挑,“不知可还有哪位英雄想上来与越某一较高下?”   作者有话要说:  唔,如果是陵姐是武功食物链的顶端,小侯爷大概是智商食物链的顶端吧。   不知你们今天想为谁打call? 第一三四章: 赌局   这档口谁会赶着上前送人头?   只是世人有谁不知,越二公子是个铁铮铮的男儿好汉,如今一个端丽冠绝的年轻女子却口口声声称自己就是越长陵,又该如何让人信服?   可是……若要真说不信,方才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招英雄冢又是谁使的?   这时,只见薛夫子脸上戾气一闪,怒道:“一个小女子,谁借你的胆子让你冒充越二公子?”   长陵看他一脸恶人先告状又不敢靠近的窝囊样,不屑一顾的笑了笑,转眸望向他身侧边上的几人,不疾不徐道:“迟子山,当年在飞鹰门时你说只要我帮你指点几招,以后但凡遇上对我不敬者,你第一个上去找他的麻烦,不知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不等迟子山大惊,她又看向路天阑:“路天阑,你以前总嫌自己脸白拳头弱会娶不着媳妇,如今当了神拳帮的掌门,不知可已成婚了?”   “二公子……”还是那熟悉的语气和配方,迟子山与路天阑相视一望,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不可置信,“真的是二公子……”   “蒋掌门,”长陵又转头看向蒋方曜,“上回我在大昭寺听你的‘龙腾虎啸’似有些沙哑,是不是当年在衡山伤到嗓子之后,没有遵循医嘱把酒戒了?”   蒋方曜深深吸了一口气,喉头一动,抱拳对长陵鞠了一躬,随即直起身道:“劳二公子挂心,只是蒋某这贪杯的陋习,恐怕这辈子都戒不掉了……”   长陵又念叨了几个人的名字,最初,是想针对每个人说些只有二公子知道的事以消他们心中的顾虑,只是说着说着,心绪却飘到了往昔,才恍然那些嫌烦嫌闹的日子,不知不觉埋在时光中,酵成了一壶糯香好酒。   言语来回间,那几位老相识已是激动难耐,其座下弟子们光看自家掌门人的反应亦都信了几分,只是死去多年的越二公子重新归来成了越二姑娘,对更多人来说仍在是匪夷所思,有人一脸懵地嘀咕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这要是真的,越公子究竟是从前女扮男装,还是现下男扮女装……”   “昔日越某沙场带兵,为威慑敌军故常年佩戴面具以隐藏女儿身,此事鲜有人知……不过少林的慧光大师与家父亦是故交,我是男是女,他是知情的。”长陵看向慧光大师,“大师乃是出家之人,自是不会打诳语的。”   她幼年伤重时,父亲也曾赶赴少林求过慧光,说来,当年迦叶大师刚好在少林寺礼佛,后来长陵能得救,慧光也有从旁相劝之请。   “不错,越家第二子是女子之身,此事老衲可以作证。只是……”慧光犹疑道:“姑娘看去太过年轻,虽然你的武功与释摩神功极为肖似,但越二公子毕竟身份特殊,单凭你的剑,老衲尚不敢断言你就是二公子本人。”   长陵自知慧光大师处事谨慎,亦是唯恐再有人借她的名义兴风作浪,倒也不怪他。薛夫子听慧光大师如此说法,忙附和道:“慧光大师说的不错,倘若越长陵仍活在世上,至少也该有二十七八岁了,你怎么可能是越长陵?老夫虽不知你是谁派来的,又从何处听来几派掌门与越家的旧事,但你今日先是搅乱大会,又祸害我众多逍遥派弟子,如今又想凭几句不三不四的问候欺世盗名,莫不是当天下英雄都是瞎子!”   “欺世盗名的只怕另有其人吧。”忽见两道人影疾飞而来,蹿在当前的迦谷于半空中高难度地倒了个旋,嘴里还不忘挖苦道:“你们逍遥派的首徒如何成了荆无畏的儿子,薛掌门尚未给个说法,怎么看正主来了,反而兴师问罪起来了?”   薛夫子浑身一震,他倒不是被迦谷的话唬住了,而是当那两道人影落下地时,一眼看到了本不该出现的迦叶,脸色顿然一阵红一阵白。   此时局面乱的无以复加,大部分人处于“怎么总是有人从天而降”的迷茫状态,慧光大师认出来人,着实一惊,忙踱步上前,双手合十道:“迦叶大师安好。”   迦叶竖掌还了一礼,淡笑道:“多年未见,慧光大师真是一如当年。”   “一年前,贫僧收到书信,得知大师欲来中原,敝寺上下一直恭候驾临,却迟迟未见身影,以为是有要事耽搁。”年过七旬的老和尚望着迦叶的眼中居然露出了崇拜的亮光,“不知大师是何时到的逍遥谷?”   “老衲年前便已到了这逍遥谷中。”迦叶意味深长地望向薛夫子,“只是有人不愿放老衲离去,才不能赴少林之约。”   慧光大师一愣,“此言何意?”   “去年仲冬,老衲途径逍遥谷作客,怎知薛掌门欲从我身上讨要释摩真经,故而强行留人,以十八根银针封我奇经八脉,软禁于长生殿内。”迦叶这话一出,周围人的脸霎时白成了一大片,“好在有我徒弟及时出手,解了我身上的禁制,此刻方能站在此处……”   慧光大师与灵墟道长异口同声问:“徒弟?”   迦叶转向长陵方向,淡淡一笑:“老衲在中原也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长陵,你还没有告诉大家你的身份么?”   这样一句话,足以证明长陵的身份了——迦叶大师是名扬天下的高僧,就连德高望重的慧光大师见了他都是敬重无比,他亲口承认的,哪还有人再敢置喙半个字?   “说了,只是有人见我生的太年轻,说我欺世盗名,可是释摩真经的奥妙旁人又岂会得知呢?”长陵故意望着薛夫子道:“薛掌门,话都没有说清楚,您又急着退到哪儿去呢?”   原来从迦叶出现之际,薛夫子已然露出退却之意——不论长陵的身份是真是假,逍遥派禁锢迦叶是确有其事,既然百口莫辩,难道还留在原地等着被声讨被擒获不成?   薛夫子趁着两位和尚来回寒暄之际缩退出武林盟席位方阵,忽听长陵指名,身形已经飞了出去,落到了岸边逍遥弟子汇集阵营,他向迦谷投去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眼神:“难怪你给我的经书似是而非,给出的讲解又语焉不详,原来是为了拖延至今……”   “阿弥陀佛。”迦叶淡淡道:“并非老衲给的经书似是而非,只是放不下名利欲望,焉能领悟心法要义?薛掌门,你害了自己倒也就罢,实不该为了在武林大会拔得头筹就祸害你逍遥门弟子……服用禁物,表面上能使他们的眼力、手力和身法都强过平日十数倍,然则此物在体内积累愈甚,便会侵蚀意志,时日一久便人不成人怪不成怪,此乃大罪孽啊。”   此话一出,薛夫子身后的弟子们脸色登时变了,游鸿子当即问:“师父,他说的可是真的?”   “一派胡言!他被囚于长生殿那么久连门都没有出过,你们能信他的话?”薛夫子面目狰狞地指着迦叶道:“老夫不知道荆灿是何时扮成鹿牙子混入逍遥谷,迦叶大师此刻出现公然造谣挑拨,怕是想要仗着自己的江湖威望公报私仇罢!”   迦谷大笑一声,“嗬!我还以为薛掌门只是对别人歹毒,原来连自己的弟子都不放过!老子前段时日刚从燕灵山出来,那村子里住着的全是中你们这种毒的村民,这毒本是五毒门中之毒,不知那个姓荆的从哪儿找来的改良版,但那玩意儿邪门得很,奉劝你们还是早点坦白,否则就为了这么个不靠谱的师父遗恨终身,很值当么?”   薛夫子急得拂尘一挥,“你住口!”   迦谷避开了这卷来的一阵勃勃真气,“看!不打自招了吧?”   *****   看到此处,叶麒嘴角微微一勾。   昨夜他与长陵详谈过后,便让迦谷去给迦叶带话,让他明日在长陵公布身份之后再现身说法——倘若提前,群雄就不会有被欺瞒的愤怒,既然要给薛夫子挖坑跳,当然越深越好。   迦谷如实传完话之后,又带了迦叶的话回来——迦叶表示薛夫子不知从荆灿那儿得来的什么诡异药物,总之整个逍遥谷上下三百多名弟子都武力倍增,谨防撕破脸皮之时逍遥派破罐子破摔,一切行事小心为上。   叶麒听过之后,不忧反喜,脑中略略一计,便说了一番话,让迦谷到时见机行事指着薛夫子唾骂便是。迦谷啧啧称奇,道:“小叶子,你怎么知道荆灿给他们下的药和我们当时在燕灵山遇上的那些村民中的蛊毒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啊。”叶麒理所当然道:“是有这个可能性罢了,反正无论你怎么说,薛夫子都会矢口否认的,而且明天那种场合谁还有闲心追根究底药的来源?反正肯定对身体有损,到时候你越是说的煞有其事,逍遥派的弟子就会深信不疑……一旦他们起了内讧,薛掌门不论事先安排多少退路,也是孤掌难鸣了。”   *****   薛夫子目眦欲裂地望着迦谷,本以为这个秘密只有他和荆灿知晓,哪想这个怪和尚竟然当面戳穿一切,这要他在众多徒弟面前如何自圆其说?   迦谷光看他表情,便知自己的神算子徒弟又算准了一次,正暗自叹服了一声,便听薛夫子一个劲对身后的徒弟狂言辩解:“老夫以性命起誓,对你们所施之物乃是练功之用,绝非他们口中所谓的毒物,何况那东西为师亦有服用,为师会还能自害不成?”   游鸿子等人自然不愿意在这时候与自家的师父翻脸,但心中仍是起疑,言星子:“或许师父是为那荆灿所蒙蔽而不自知呢?”   这话一说,既是承认服用禁药,又是证实了逍遥派与荆灿勾结之心,众人一片愤然。   薛夫子根本顾不上四面八方传来的辱骂之声,他只道:“为师怎么可能会被那区区小子所蒙蔽?好,你们若都不信,为师今日便以死自证清白!”   话音未落,不等徒弟们阻拦,他已冲向湖边,一手抽出一柄长剑往脖颈上一横,下一刻鲜血飞溅,薛夫子连人带剑坠入湖中,引得逍遥派弟子们一片鬼哭狼嚎。   “师父!”   众人目瞪口呆,本来已经提刀打算杀来的英雄都停下了脚步。   今日这武林大会,各种异变突生令人目不暇接,简直永远猜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样的反转。   长陵不屑地瞟了过去,看薛夫子随水波飘了一段距离,平平道:“薛夫子狼子野心,害人不止,更令莫掌门手足尽断,这么死了怪便宜他的……不知可有人替我把他捞回来,就算他变成尸体,也得把他的骨头碎成十截八截,那才公平!”   不及接收逍遥派弟子们的怒目而视,话音未落,但见湖面上倏然掀起一道水波,却是那已经死去的薛夫子突然间“诈尸还魂”,以奇迅之速向前方游去,如同一只踩了弹簧的锦鲤,嗖嗖几声便已蹿出了数十丈距离。   游鸿子大喝道:“师父没死!师父逃了!”   叶麒朝长陵使了个眼色,长陵微微一颔首,对游鸿子、言星子他们道:“你们的师父乍死逃生,说明他作恶心虚。念在你们亦不知情,罪不致死,身上的毒本有可解之法,只是薛夫子究竟下了多少药量,这才是解毒关键……如若你们能及时封锁各个出谷要道,捉住薛夫子,便能重获生机。”   越二公子亲口所言,那还能有假?   逍遥派弟子们就跟捞着最后一个保命符般望了过去,游鸿子、言星子用眼神商量了一下,游鸿子当先撂袍跪下道:“我等愿意听从盟主之令,捉拿师……薛夫子归来!”   言星子率众弟子们齐声跪下道:“我等愿意听从盟主之令!”   在众人眼中,从确实得知那台上力挽狂澜的女子当真是昔日叱咤江湖的越二公子时,就再无人敢去质疑长陵的盟主之位了。   此时逍遥派几百名弟子一辞同轨,已是振奋人心,迟子山、路天阑等人更是高举刀剑,令门下弟子跟着呐喊齐呼“盟主归来”,一时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呼天喊地阵营,场面犹如江翻海沸,震撼十足。   *****   薛夫子游了大半天,就差没断气在湖底,好容易熬到天黑下来,才穿过湖底下的一条密道。   当初荆灿找上门来,他本来打算将其驱之,随后荆灿便拿出了逍遥派曾经参与害死越大公子的证据,薛夫子这才不得不答应合作。   这一笔买卖成果纵然诱人,但赌上的是他的一切,他实在不能不防这最后一手。   亥时已过,逍遥派弟子和武林盟已经将琼湖周围搜了几轮,正是防御最松懈的时候。   薛夫子再次从水面上探出脑袋时,人已到了九连池谷之中。   他身上背着一大袋早早备好的干粮,在池中跨出几步,伸手越过池谷缝隙,接二连三触了几道肉眼难见的开关,下一刻,但听一声山石崩裂之响,嵌岩剧震,宛如神工鬼斧应声劈下,山门就此大开。   薛夫子身形如电,飞快穿过水帘,到了另一头时,又迫不及待地关上山门。   直待岩壁阖上,这才长舒一口气。   好在这开启机关的方法唯他一人所知,此番就算外头的人已然察觉,也断然进不到内里来了。   然而,就在他转头之际,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影立于月光之下。   薛夫子双目圆睁,这一刻,心跳几欲骤停。   叶麒看他吓的面无人色,用手肘碰了一下身旁的长陵:“我就说,别跑那么快,你看他,万一就这么给吓死了怎么办?”   长陵嘴角微微一抽,道:“呵呵,这主意是谁出的?”   自然是小侯爷。   昨夜商议之时,长陵听到了最后,只问出了一个问题:“明日台上我若是太过咄咄逼人,万一把薛夫子逼死了,如何开启石谷机关救我大哥?”   “这就是我要赌的最后一步了。必须先策反逍遥派的弟子,再不留痕迹的将他逼走,最后还要让他知晓所有出路都被封死了,他无路可退,就只剩一条路可以走。”叶麒流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那条路,是他的退路,刚好,是我们要寻的路。”   *****   此时的薛夫子浑身战栗地连站也站不稳了,他不会傻到在越二公子面前负隅顽抗。   “你、你们要做什么……”   她回过身,望着前方幽幽深谷,“薛掌门误解了,你区区一条烂命,不值得我们等到现在。”   她来,是为了见一个久别的亲人。   越家大公子,越长盛。 第一三五章: 长盛   寒星闪烁着点点光晕,月如钩,幕如毯。   夜色中的裂谷,荒芜湿冷,岩壁上到处都是青苔,滑不溜秋的通向天际,这种山形构造,除非插根翅膀,否则就算有通天的本事都绝无爬上去的可能。   薛夫子被长陵用金针封住了三十六道穴位之后,又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一脸通感受了一回“世道转轮回”,大概是担心他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叶麒又用了布条蒙上了他的眼睛,拿青蔓将他人树合一的裹了起来,方始将他撂下继续前行。   清溪沿流而上,一路趟去,水至膝时石岸渐阔,再往前就是深不见底的镜湖了。   岸边一侧有条小路直往洞口,约莫七八尺高,洞前遍地野蒿,看去渺无人迹,偶尔一阵风呼出来,宛如鬼哭狼嚎一般阴森。   长陵不自觉慢下脚步,在距离门口三步远前停下了脚步。   从得知当年大哥被困于此处,她心就一直悬在云端,甚至做好了功败垂成跳崖一探究竟的准备。   没想到叶麒如此神通广大,一串连环计下竟让薛夫子乖乖开启机关,一切都顺当的不可思议。   真进到谷中,她却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她恐这山洞之内一无所有,一开始就是曲云真会错了意,她惧唯一的兄长早已不在人世……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牵住了她,手掌心贴合,她抬起眼帘,看到那目光闪烁着星河。   “有我。”   叶麒只说了这两个字,但这两个字的背后,有多么强有力的信念和支撑,他不必说,她懂。   有那么一瞬间,长陵突然觉得只要有这只手与她十指紧扣,就算等在前头的是下一个沧桑的轮回,至少她不再孤寂了。   *****   山间水汽丰沛,带来的火折子怎么都吹不燃,好在长陵的夜明珠还随身佩戴着,她取下来拎手上,能顶一时之用。   洞内阴风嗖嗖,就连长陵都要偶尔被吹个小寒噤,借着微弱的光能看到洞壁上一些天然的钟乳石,路径时宽时窄,脚下稍不留神很容易被苔藓打滑。   走得越深,越能体会到峡洞之中的别有洞天——一条道四通八达,洞中有洞,路后还可能是死路,曲径通幽七拐八折,倒更像是误入了一处迷宫。   这黑魆魆地盘,瞅哪哪都是一片化不开的浓稠,别说是走出去,就是半路上放几个老鼠夹都不是没有踩上脚的可能性。   叶麒正犹豫要否等天亮了之后继续探路,长陵忽地一个激灵,拽着他就往前闷头行去。   看她微微侧耳,像是听到了什么,但他却什么也没听着,“有动静?”   “是气息。”   长陵闭着眼边走边感受,叶麒不敢去干扰她,只能帮着让她避开各处怪石嶙峋,说来也奇,绕过了最复杂的一洞窟,路子重新开始顺了起来,就连空气都不似方才那般潮湿阴冷,仿佛是越过了某个分水岭,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倏地就淡了下来。   就在叶麒稍感松懈之际,忽觉前方点点光晕一晃,也就是一个眨眼的瞬间,长陵一把将他推开,与此同时暮陵剑一抬一削,“叮当”数声响,几枚钢钉被扫出个“天女散花”,牢牢钉在墙上。   叶麒当即大呼道:“别乱来指不定是自己人……”   “人”字尚未出口,出鞘的剑“嚓”一声收了回去,那颗夜明珠不知何时被长陵绕在剑头上直挺挺的往前一戳——恰如其分地卡在来人的喉口,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舒院士?”   三个人都惊住了,舒老头儿看清来人,瞪大双眼:“贺侯?你们怎么……怎么在这儿?”   舒隽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戒备,双掌仍架在半空没有撤回的意思。叶麒一听就明了了他的顾虑,飞快地道:“舒院士,其实周沁给您的那枚香囊是长亭的师父所托,我们此前也一直在跟踪这件事……”   “长亭的师父?!”舒隽不可置信盯着长陵,“把话说清楚,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是天竺的迦叶法师,我是他座下第二十九个徒弟,法名……长陵。”长陵一字一顿道:“舒院士,我是来找我兄长的。”   舒隽会信就见鬼了,但站在跟前的是货真价实的越二公子,不论是多么匪夷所思的状况,总能逐条逐条解答他的追根溯源。   但长陵的心里记挂着长盛,只不过片刻话来话回的功夫,她就问了几次“我大哥在哪儿”,舒隽打量着她眼中的心焦与忐忑,终于彻底放下戒备——一个冒牌货是不会在没有澄清状况前三番五次的打断自证的对话的。   长陵站不住了,“舒院士,您若是不信,待见到我大哥之后,他自会告之你真假……”   舒隽轻轻摇了摇头,“若是有的问,老夫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话让人心头“咯噔”一跳,长陵腰脊一绷:“没得问?难道前日您跳下来,不是为了我大哥,还是说他已经……”   但闻轻轻一声叹息,“……随我来吧,是何情形,去了便知。”   舒隽领他们走到一间石室前,石室前安了一扇简易的木门,一看就有些年头了,长陵只望了一眼便心头一喜——叶麒和师父的推测没有错,这里真是住过人的。   门轻轻被推开,烧炭取暖的味道扑面而来,石室内的木桌边原本坐着两个人,听到动静齐刷刷地站起身,看到长陵和叶麒都下意识的拎起了兵器,又见舒隽走在最前,稍年轻的那人当即问道:“他们是谁?”   舒隽当先而入,手掌心一比道:“别慌,是自己人,她是越二公子。”   “越二公子还在人世?”   “二公子是女人?”   舒隽简意赅的将方才所听复述了一遍,长陵却根本无心再去做任何的唇舌之辩了。   她步入屋内,越过三人的遮挡,朝着那露出的矮榻一角缓步而去,直到看清那静静躺在床上的人。   长陵呼吸一滞。   那是一个男子,身上盖着的是茅草和棉球编的被子,衣裳破旧的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披散着,嘴角和下颚生着短短的胡子碴儿,饶是如此,依旧是眉目温润,俊美无俦。   有人曾说,越家大公子,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心中有凌云之志气。   她艰难地挪动着自己,明明只有几步之距,她好像费了好大的劲才走到床边,拳头握紧又松开,几次想要去试探他的鼻息,却根本没有勇气。   叶麒站在她身后,静静望着她,直待看她慢慢搭上了他的手。   一刹那,她整个人僵了一下,肩头簌簌发起了抖来。   手心还是热的。   长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长盛,这是一个……哪怕梦中都不敢梦见过的场景,她搭着兄长的手腕,感受到脉息一跳一跳的在指尖上跃动,那股韵律好似能穿透生与死,将人凭空带回旧日的光阴中。   她跪在床前,巨大的欣喜、激动、委屈还有诸般的难以言喻,都化成了一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留下。   叶麒微微垂目,看着她俯身在床前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声声不再压抑的抽泣、一滴滴晶莹落在床板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骤然找回亲人,肆无忌惮的哭了起来。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十一年前在军寨里,自己行刺不成反被救回一条命,那时他也是这样失了控的泪流不尽。   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看到了不曾奢求的希望。   但长陵毕竟不是孩子,她虽然看到了活着的兄长,但也摸出了长盛脉息的不对劲。   她尽力稳下了自己的千头万绪,重新回过身时,泪痕已经擦干了,只是眼皮还有些发肿,她看向桌旁那两名中年男子,正色问道:“二位便是洛周洛大侠,和曲云真曲二侠吧?”   茅山三侠本就是亲如兄弟的生死之交,既然舒老头儿可以因为一个香囊毫不犹豫的跳下山崖,那他说的话,洛大侠和曲二侠自然也没有找茬之理。   尤其是曲云真出洞确认了一下吊在树上的薛夫子后,对叶麒的所道的始末也就信了。   “当年我与大公子入谷之后,本以为只是暂时躲避,起初薛夫子确也是尽心为我们驱毒疗伤,沈曜来时他就将我们藏起来,谁知那山门再无开启,我们便明白了逍遥派的意图了。”洛周回忆起往事,道:“大公子五脏六腑俱受重损,我虽略通医理,只是这山谷之内无可用之药材,我唯有渡以真气为大公子疗伤。”   彼时越长盛自知命不久矣,说什么也不愿洛周白白耗费内力,但洛周本就是来还恩的,从闯入军营救他出来时就已是视死如归,但凡他还能多留大公子一刻,他也不会轻言放弃。   “大概是老天也于心不忍吧……我为大公子连渡三日真气,他至少不再频繁呕血了,我见到了生机,自是喜不自禁……这山谷之中虽无粮食,但湖中有鱼足矣果腹,我便决定先暂住下来,待大公子痊愈之后令想逃生之法。”洛周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体内余毒仍在,渡气时亦将毒注入了大公子体内……自此以后,但凡大公子两日不受真气,呼吸脉息便会急剧骤弱,我又岂敢停歇?”   不论洛周原本的内力多么的雄厚,但这种救人模式毕竟不可能长久,越长盛实在不忍洛周就此丧命,便就此跃入湖中意欲了断于世。   洛周是在救人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湖底断裂的石碑——石碑上刻着的是一套疗伤运气心法,这心法谈不上多么上乘,无非是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恢复一些自己消耗的元气,但对洛周而言,这就好似一根救命稻草,让他重新相信天意。   从那日起,他一日为长盛渡送真气,一日练功恢复真气,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度过了谷中年月。   然而时光荏苒,纵是情义深重,终究抵不过这供不应求的续命方式,一直到一年前,洛周的内力终于所剩无几——而早已昏迷数年的长盛,生命也已走向再难挽回的边缘。   作者有话要说:  断在这里实在不是我要断的地方,但是太晚了,脑子有点混沌,明天再写吧~晚安 第一三六章: 许诺   不知是上苍垂怜,还是地府不敢收越大公子这清风朗月般的人物,曲云真便是在这等节骨眼路过了龙门山,或许是因为感慨三位兄弟分道扬镳,那一夜他盘坐于山间,以箫寄托思念。   洛周一听就知是何人所奏,近乎欣喜若狂,又生怕二弟离开,情急之下砍下竹枝,戳数孔竖以为笛——这临时制作的竹笛实在音不成调,调不成曲,但曲云真听出了大哥的笛声。   箫笛于夜中对话。   曲云真处事老练,他知大哥困于山下必与龙门山或是逍遥谷拖不了干系,不敢打草惊蛇,而是投下了饲料,放几只信鸽追逐入谷。   洛周便以血书详述了当年经过、以及大公子垂危之事,将此信寄出了山谷。   曲云真又惊又喜。   原来不止大哥还活着,大公子也还活着。   茅山三侠之中,他曲二侠虽然最为圆滑世故,但在情义二字上,却是同属一脉。   他听闻逍遥谷恶迹后,曾雇佣高手想要攻克而入,不想其中出了叛者,反遭追杀。   直到迦叶救下他,他深知越大公子时日无多,尤其是受了洛周十年真气,能继续救他的也只有茅山真气。   曲云真再不犹豫,绣好了香囊纵身跳入山谷。   “原来那位大师便是天竺的迦叶法师,早知他便是二公子的师父,我就不必如此迂回了。”曲云真道:“我本来也考虑过直接写信给老三,只是素闻清城院人多口杂,若是让不轨之人得悉大公子尚在人间,恐遭来祸患……原本只是想让老三另想它法,趁武林大会看看能否有法子迫薛夫子开启石门,未曾料到……”   说到这里,舒隽赧然咳了一声,“我本想先去九连池谷边探探路,没想到被逍遥派那几个糟老头给盯上了,尚没弄明白他们为何要痛下杀手,眼见不敌只好先跳崖再说……”   曲云真一拍舒隽的肩,“万幸老三跳下来了,昨夜大公子情形凶险,我们合二人之力,方暂时度过一劫……”   他们说到此处,但见长陵忽然撩袍跪身对他们施了一个大礼,三人连忙伸手欲拦,她郑重其事顿首道:“兄长能够活到今日,全仗三位前辈义薄云天,长陵感念在心,他日但有所求,必当义无反顾在所不辞。”   “二公子何出此言?大公子乃当世豪杰,江湖中谁人不敬之仰之?那些年他为天下苍生如此尽心竭力,若是我们明明能救却无动于衷,岂非愧对茅山派欠越家之深恩?”   洛周一说,曲云真和舒隽也连连附和,硬生生把长陵给拖起来,舒隽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哭笑不得道:“早知你就是越二公子,您就该把那香囊早些送到我手中,没准我们早就能助大公子脱困了。”   长陵问道:“我探大哥的脉息,他的脏腑的旧伤应该早就痊愈了,为何仍要时时辅以真气才能保住性命?”   这会儿,叶麒也替长盛把过了一次脉,他看了洛周一眼,“怕是当年洛大侠所中之毒所致吧?”   “嗯,虽不知是为何毒,但毒发之时周身内火虚旺,遍体血管如同爆涨,若不能及时以真气化解内热,必爆体而亡。”洛周颇是自愧道:“十一年前我只顾着吊住大公子一口气,不想反将此毒根重在他体中,这些年我也用过不少方法,始终无法将毒性驱逐……”   叶麒缓声道:“洛大侠无须自责,我听当年情形,若不施行真气大公子也难以活命。”   曲云真道:“只是近来,我察觉到大公子所能消受的极为有限,我们所渡之真气,十分入体至少散了五分,昨夜可能连三分也不到,照此下去,怕是……”   不言而喻,身体一旦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便是神仙渡气亦是无用。   舒隽忽然想起什么,“不知二公子的南华金针可否解毒?”   长陵焉能没有想到?   虽说南华金针只能解短期之毒,若欲化解久附体内的顽毒,唯有当日与迦谷携手在燕灵村救助村民的法子。   “金针驱毒需得佐以阴阳二气,”长陵沉声道:“大哥体内早已充斥着茅山派的真气,若是这种时候强行再注入阴阳两道真气,恐怕亦是凶险重重……”   叶麒当即道:“将真气驱逐就好了。”   所有人为之一怔,但听他道:“只要在驱尽真气之时注入阴阳二气,不就能够化解血液中的毒素了么?”   驱气之说,洛周三人皆是闻所未闻,叶麒却是深有体会。   他少年受释摩真气重获新生,此后游历大江南北,只可惜终究没寻到练得释摩真气之人,纪北阑曾言,除非他能将释摩真气驱之体外,与此同时有另一股能续命之气注入体中,此为一条挣命之机——然则,释摩真气可散天下诸多真气,却无任何功法能散释摩真气。   说起来,他与他这位“准”大舅子,倒还真是境遇相似——同样的受命于真气,又随时可能丧命于真气。   长陵好像看出了端倪,立即否决道:“不行。”   叶麒一呆,见她走到面前,问:“你莫不是想让我驱散大哥体内的真气,然后由你来渡送阴阳二气?”   叶麒看她满面慌张之色,啼笑皆非道:“你傻啊,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么?就我那点儿微末道行,哪够给咱大哥用的?等师父和师伯来了之后再施为,由师伯驱气,你与我师父再渡气施以金针,这一环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平日里,长陵遇事尚算冷静自持,今日就跟糊了一团浆糊似的,愣是转不过弯来,听叶麒这一席话,才后知后觉地一点头:“是了,我竟把师父师叔给漏了……只是,眼下外头人多混杂,若是贸然开启山门,会不会……”   “谁说只有山门这条路了?”叶麒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望着长陵,“曲二侠和舒老头儿怎么下来的,你忘了么?”   见长陵眼中泛起了恍然大悟的亮,叶麒无限感慨地拍了拍她的肩道:“唉,还好有我在,要是单单指望你啊,咱们大哥可就得在这荒山孤独终老咯……”   长陵瞅他那一副嘚瑟劲儿,毫不留情面送了个大白眼,“谁大哥?”   听得只言片语,仍在状况之外的茅山三侠好容易才打断了小侯爷单方面的“打情骂俏”,舒老头儿问道:“侯爷可有法子通知两位高僧下来?”   叶麒正要回答,听到舒老头儿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一叫,忍不住嘴角一牵,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题:“三位劳心劳力了一整日,应该还没进过食吧?”   *****   星子目不转睛地俯瞰着大地,萤火虫则对它们俏皮的眨着眼。   篝火被风拂得张牙舞爪,将几只红鲫鱼烤的半焦半白,鲜味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只是嗅一嗅,就瞬间来了精神。   “想必这会儿师父他们已经守在九连山上了,等天一亮,熄了这火,他们看到烟雾信号自然就下来了。”叶麒见长陵伸手要去拿烤鱼,忙一打手,“别急,都没熟呢……”   长陵死要面子地睨了他一眼,“我是怕我大哥,还有洛大侠他们饿着……”   “烤物可不适合咱哥吃。”叶麒一转身,掀开身旁的炉火小锅,将去了鳞的鱼轻轻放入沸水之中,又倒了半袋从薛夫子那儿顺来的米,“久卧之人,肠胃吸收不好,得把这鱼粥煮得再稀烂一些才好。”   长陵看他煮粥的档口还不忘翻烤鱼,烤鱼的时候还不忘强调“咱哥”这两个字,心底对这位小侯爷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我早就想问了,你一个侯爷,平日里身边那么多人伺候着,打哪儿学来这些手艺的?”   叶麒笑了笑,“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我自幼聪明绝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家里就有不少叔父、堂伯什么的对我十分嫉妒,我的饮食里总是防不胜防要被加点‘料’,尤其是……我娘走了之后,我连连生了好几场‘急病’,只能由七叔七婶下厨,可惜嫌他们手艺好,做什么都没滋味,于是只好自给自足咯。”   长陵奇怪道:“七叔我是不知道,七婶不是开馆子的么,怎么会手艺不好?”   “是啊,我也是试了几次之后才发现……原来不是他们手艺不好,是我自己的嗅觉和味觉受损,比寻常人淡的太多了,”叶麒说起这段话时神色轻松,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所以啊,我就更要自己学着做饭了,这样我就可以给菜里多撒几把盐,好歹还能尝出一点味来。”   他说“尝出味”,长陵心中反倒不是滋味,她蓦然想起什么,又问:“不对啊,在大昭寺大乘塔顶的时候,你不是说你闻到了火油味么?如果你嗅不出味道,又是如何发现藏书阁的火油呢?”   “我不是用鼻子闻的,是用脑子闻的。那藏书阁的蜡烛都是全新的,想过去就知道有猫腻,和老舟做了那么多年的对手,他会的那些伎俩列出来最多三页纸,翻不出花来……”叶麒转向她:“不过你不必担心,从出大昭寺你救我那次之后,我的味觉就恢复不少了,以后在厨艺方面还能更进一层楼,你会一直这么有口福的。”   不知怎地,“以后”二字仿似暖流淌过心间,长陵眼中泛起一丝奇特的亮,“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可乘的。”   叶麒手上动作一顿,看她美不胜收地望来,抿了抿嘴角,没抿住笑意,“你可别得意忘形,就现在外头那乱成一锅粥的局面,你惹出来的麻烦,还不得由我来收场啊?”   长陵忍俊不禁,顺着他的话头道:“说的也是,愿意奉我为盟主的人固然有,但心中不服的只怕更多,你跟着我,有的是苦日子吃了。”   “什么叫我跟着你……我怎么觉得咱俩的对话好像越说越反了……”叶麒将烤好的鱼晾在一旁空架子上,拣了一只卖相最好的给她递去,“哎,吹一吹再吃……”   看长陵接过之后,真的乖乖的吹起鱼来,叶麒又是一笑,“我也一直有个问题蛮好奇的……”   “嗯?”   “天下人都敬你、怕你还惦念着害你,你不恼、不痛也不恨么?”   长陵不以为意一笑道:“有什么好恨的,我乐意的很。”   小侯爷一头雾水,“乐意?”   “嗯。”长陵理所当然地吹了吹鱼,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遇见你呢?”   叶麒尚没来得及感动,又嚼出一丝不对味,“不对啊,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   长陵“哦”了一声,“你忘了吗?如果你不是惦记着要害我,绑着一身□□想炸死我,我们又怎么会相遇呢?”   叶麒:“……”   这发愣的档口,篝火“啪嗒”跳了一下,将叶麒的脸熏的更黑了,看巧舌如簧的小侯爷吃了瘪的模样,越二公子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叶麒夸张的“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她,自个儿走到湖边去洗脸,冷月如霜,湖水浇得脸一片冰凉,但不知何故,叶麒望着湖面波光粼粼,听着身后的笑声,整颗心都热了起来。   这时,忽听长陵“咝”了一声,转头看长陵咋舌烫着了嘴,连忙奔上前去细看:“你这糊涂蛋,都叫你吹凉了再动口,怎么这么不听话呢?烫哪儿了?疼么?”   不等他看清,忽然间软软的唇凑上前来,却在将近要触碰到的位置停了下来。   她凝视着他,好似极为认真又好似调闹地点点头道:“疼啊,嘴唇也疼,舌尖也疼,怎么办呢?”   又来了。   她总是这般令人措手不及,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挠得他心痒痒。   叶麒低头看着她,看着她的眼中盛满的星光闪烁,简直惊心动魄,再也忍不住,轻吻了下去。   云月缠绕,星辰缱绻,天地本不为任何人停转。   但这一刻,好像万物都静止了那么须臾,只为看一眼这人间的深情不悔。   不知过了多久,他恋恋不舍的分开,深深凝着她:“等把大哥治好,出了谷之后,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你就这么着急赶着要当盟主夫人呐?”   “着急。”叶麒道:“可着急了。”   长陵的嘴角融起了暖暖的笑意,“好。”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有停下脚步,让小两口温存一下了。^^   看到现在,不知道有没有让大家心中也暖一暖呢?   快收尾了,有个小小的愿望,如果还觉得麒麟夫妇没有让大家失望的话,能不能把他们也介绍给朋友啊微博啊之类的?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喜欢武侠,知道这篇文。   当然,能看到现在的,真的都是万分万分的感激你们。这只是一个不情之请啦。   总之,千言万语不言中,希望结尾能给大家一个圆满一点的回馈了。 第一三七章: 漏洞   东方拂晓。   青烟袅袅,有如一簇簇火绒笔直升起,比晨间的雾更为浓郁。   这个时辰,长陵正靠坐在床边小憩,茅山三侠也或趴或躺在桌上凳边浅浅入眠,乍然洞外传来一声湖水溅跃的暴响,四人皆是一个激灵。   洛周抬起头,与曲云真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动静是……”   长陵看叶麒人已不在屋内,持剑起身道:“劳烦你们帮忙照看我兄长,我出去看看。”   她一出洞,没走几步远,便在岸边见着了迦叶和迦谷。   “师叔?师父!”长陵只呆了一瞬,忙阔步向前。   昨夜叶麒说的时候她还心中存疑,没想到两位师长还真的天亮就往下跳,迦谷这会儿正忙着以掌力帮迦叶“烘干”一身水渍,看长陵走来,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师侄儿,你人在就好,方才我看岸上没人,心里头还嘀咕着你们上哪儿去了……”   长陵奇怪顾盼一圈:“你们没看到叶麒么?”   迦谷摇了摇头,迦叶亦道:“我们虽未见到叶贤侄,但看到了从谷底传来的青烟,应当是叶贤侄所放……”   看不远处已然熄灭的篝火堆,长陵正打算就近找找,骤闻“啊啊——”长叫之声彻响半空,一抬头,但见两团人影从天而降,急速下坠。   下一刻,自湖心刮起一道飓风,将那两人稍稍往上一托,随即“哗啦啦”两下,一男一女先后堕入湖底,好半天才探出脑袋来。   是周沁和符二少。   长陵看这两只落汤鸡一前一后爬上岸,形容狼狈,实在不知从何训起,迦谷“哎哟”一声道:“你们这两个小鬼头,都说了别跟着跳,刚才要不是我师兄反应的快,就凭你们这道行还不得给这湖水拍出个脑门儿开花啊……”   周沁一身湿漉漉地踱上前来,对迦叶躬身鞠礼道:“徒孙实在是担心师父安危,谢师祖爷出手相助。”   符宴旸下意识跟着周沁叫道:“多谢师……呃,多谢迦叶大师相救。”   长陵睨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你既然叫我师父,尊称一声师祖倒也不算叫错。”   符宴旸闻言大喜,忙长揖道:“多谢师祖爷相救。”   迦叶淡淡一笑。   “行了,你们两个到师叔公这儿来,给你们驱驱水,在这儿染了风寒可没人会照料你们……”迦谷撂开袖子,转腕一运气,没几下功夫便将周沁符宴旸身上的水渍抽了个七八分去,这时突然听到有人从树丛中钻出身来,讶然道:“我说呢怎么先后哐哐哐哐落了那么多次水声,敢情你们也跟着凑热闹来了?”   长陵看叶麒这会儿才出现,衣襟口湿了一大片,“你上哪儿去了?”   “我去勘察了一下这山谷的地形,想确认看看是不是真的只有那一条出路,结果发现还真是……就顺便去投喂了一下薛掌门——怕他饿死我们就出不去了。”叶麒抱着一只甚是肥硕的草鱼,“结果刚走到这儿就被水溅了一身,小沁小符你俩能把这只草鱼族的长老都给逼上岸来,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   “我就说有小侯爷在,能出什么事?小沁是非是不听,说什么也要跳,就她那力大如牛,我哪拽的过她啊。”符宴旸十分无奈啧啧两声,“不过,先是薛掌门不见踪影,如今新任盟主也失了踪影,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去啊?”   长陵暂时不打算让符二和周沁知道长盛之事,她给叶麒递了个“交给你了”的眼神,兀自带着迦叶迦谷先行离去。   见两个小徒弟想要跟上,叶麒眼疾手快地将手中的草鱼丢给周沁,“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掺和,会不会煮鱼?”   周沁眨了眨眼,“这鱼如此大,可能得先去鳞掏腹,切成薄片来煮熟的快一点……”   “心动如不行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去吧。”叶麒摆了摆手,将小姑娘打发去干活,见符宴旸欲言又止,直接道:“想说什么直说。”   符宴旸低头道:“我知道,你们对我有点顾虑也在所难免,但我发誓,这和我大哥无关……这么高的山,谁看着心里不犯怵啊,就算知道下边有湖,那也不是万无一失的……”   叶麒听到这里,目光扫了一眼湖边认真杀鱼的周沁,轻笑了一声,“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一点你师父我也是感同身受啊……”   符宴旸脸一红,“也并不完全是担心她,说实话,这次武林大会闹出如此大的争端,以我大哥的心性,哪会坐视不理?万一过两天,又或者更快,他来了谁知道又要发生什么变故?但不管怎么说,我姓符,只要我在你们身边,符家的人不敢拿我怎么样……”   叶麒微微笑道:“你有这个心,想必你陵姐知道了,也会甚感欣慰的。”   “当日向陵姐索药之时,我就说过了,只要我哥能活,在你们接下来的计划中,我都会竭力支持。”符宴旸道:“我大哥的手段……总是让人防不胜防,小侯爷你又总是有太多顾虑,所以我想说,实在麻烦的时候,没准我还能给你们当个人质来使使……呃,师父,您耳朵……”   符宴旸说话的时候,一不留神看到了叶麒耳孔处的血痂,叶麒伸手一拦,“没事,天热上火。”   “……哦。”   “行了,”叶麒拍了拍符宴旸的肩,“反正需要用到你的时候,我绝不手软。”   “啊?”   “口误,为师的意思是,绝不客气。”   *****   *****   迦叶大师仔仔细细为长盛号过脉、检查过身体后,沉思良久道:“大公子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命在朝夕。”   长陵呆住了,三侠俱是一震,洛周道:“大师要否再看看?这些年大公子一直如此,真气之法确是能固住他的性命,怎会忽然油尽灯枯了呢?”   “不是忽然,而是日积月累。”迦叶叹了一口气,“敢问洛侠士,大公子有多久未曾苏醒过了?”   洛周磕巴了,“大概……大概有三四年了……”   “一个人若是在这么长的岁月都没有意识,怕是毒气早已入脑,只因尚未攻心,方不致命。”迦叶转向长陵道:“你们提到的驱气驱毒之法,确是最后能够一搏的,而且最好尽早,不能够继续拖延下去了……”   长陵心慌意乱:“师父……”   “运气驱毒之际,需得净心纯意,方能功法自然。”迦叶深深看着长陵道:“生死有命,你还能再见越大公子一眼,是洛侠士、曲侠士、舒院士舍命所换,不论成败皆是天意,你心中若不能对这一切恩德心怀感念,便救命无望,纵是万事做尽,亦可能救命无望。此间道理,你可能知晓?”   迦叶这番话可谓是戳了一屋子人的心窝子。但长陵自幼听惯了佛家偈语,这些早就流在她血液里的话语既寒了她的一腔热血,但又镇住了六神无主的心。   长陵重新抬起头,眼神坚定道:“知晓。”   背靠在石门外的叶麒听得此言,望着长陵,轻轻地吁了口气。   *****   迦叶既说病势危急,众人不敢懈怠,稍作商议,便定在午饭后进行。   以迦叶为主心骨,先驱除固存的茅山真气,可同时施金针驱毒,待长盛体内的真气所剩无几时渡送阴阳二气——但是全过程需得保证不受其扰,稳妥起见,屋内只留下最熟悉长盛状况的洛大侠,曲二侠与舒老头儿守在门外,洞外让周沁和符宴旸看着,被封住穴道的薛夫子直接挂在洞口的大树上即可。   以上这番是叶麒的提议,然而提议者本人却拒绝了长陵陪同的要求,给自己安排了厨子的活,拾过柴在湖边架起了锅,说必须保证大舅子醒来时吃的第一口饭是又热又香的。   长陵拗不过他,时间紧迫也就不和他多掰扯,嘱咐了几句便匆匆回到石室内备好热水、金针、金疮药等相关物什,与迦叶、迦谷开始施为。   长盛被搀坐而起,待宽去上衣,迦叶盘腿坐于他身后,先以指力护住他周身大穴,旋即双掌抵住他的背心,一股浑厚绵长的劲力随气韵而推入,自任督二脉开始游走。   所谓驱功之法乃是将人体内拥有的内力逐步散去——与多年前魔教中出现过化功的邪法不同之处是,驱内力时需得以等量的真气徐徐渗入躯体,此法不伤精元,可在关键之时救走火入魔之徒。   换而言之,要化解长盛多少内力,就要消耗迦叶多少内力。   这十年来,洛周为了维系长盛的寿期,可谓毫无保留的拼尽了内功,虽说散去的大半,留存下来的亦不算少。好在迦叶大师内力深不可测,半个时辰悄然而过,也未见露出疲态,睁眼之际忽道:“探鼻息一百呼,待翳风穴有跃动感,说明气血无滞,可由此开始施针。”   长陵立时去探长盛鼻端,摸到了跃动感后,火速取过金针,刺入他头顶大穴之上。   *****   天色尚早。   叶麒躺在草地上,嘴上衔着一根狗尾巴草,目不转睛地看着天。   严格来说,他看的是九连山和龙门山的方向。   从迦谷迦叶到周沁符二接连跳下,这条“跳崖”路未必没有遭到泄露的可能。   若是有不轨之徒发现端倪,多半会先派人先行,于是这湖边也是一道需要看守的“门”。   为免长陵分心,他没有将这重顾虑如实相告——若然她得知此事,必会让其他人来充当这第一前线的守卫。   但是现在这谷中,洛大侠与曲二侠内力所剩无几,让舒老头儿来看最后一道门相对稳妥,周沁和符二的江湖经验尚浅,随时都有被来者套路的机会。   所以,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既因此处有湖,可在发现异状之际,第一时间施以万花宝鉴,也因他是贺瑜。   在这场对弈中,他最提防、而至今尚未现身之人,最大的目标或许就是自己。   念及于此,叶麒又剧烈的咳了起来,这次他早有准备,一口血呕出时动作准确的吐到了身旁的草坑里——早上没留神弄到衣襟上,生怕长陵察觉他还躲去清洗干净才好现身。   “哎。”叶麒着实愁苦的掀开袖子,给自己号了号脉,仰头看着天际。   “希望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家都好好的别跳下来送死。”他自顾自的嘟囔一句,复又重新躺下,心道:如此,我也不至催动内力,杀身成仁了。   正在这时,整个地面毫无前兆地打起颤来。   几颗沙石蹿在脸上打的生疼,激得他一跃而起,徒然变色。   叶麒面上血色潮水般褪去,难以置信地望着另外一个方向——这个动静莫不成是……   *****   符宴旸周沁两人离得近些,听到巨响时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眼睁睁地看到眼前高耸入云的断崖逐渐裂开,犹如一道天门开启。   周沁看傻了,“这、这是什么……”   符宴旸只愣了一瞬,立刻捅她一个肘子,“快、快去通知小侯爷……有人开启山门机关,要闯进来了……”   周沁虽然吓的魂不附体,仍是听了话转头就跑,没跑出几步看到小侯爷出现,来不及开口就听叶麒道:“你这就回到石室内将此事告诉舒院士,快!”   符宴旸回过身,见小侯爷赶来,忙上前指着上门方向惊惶道:“师父,你不是说天底下只有薛掌门一人能开启这石门么……可是薛掌门人在我们手中,怎么会……”   他话没说完,地面已停止了震动——山门彻底开启。   叶麒的眼神不复往日的平和,他目光如锥,紧紧盯着山门口处方向,眸中竟显得有几分阴冷之意。   “是我算错了,我算错了一个人。”他们听到了淌水而来的脚步声,单听这稀稀拉拉的阵仗,人绝不在少数,“十一年前,还有一个人也在逍遥谷。”   “沈曜。”   话音方落,仿佛是为了证实叶麒此言不虚,一队身着铠甲之士凭空出现在眼前,腰间佩刀,手持弓弩,步伐训练有素有如蜂出巢般拥了进来。 第一三八章: 生死   符宴旸万万想不到,竟然在逍遥谷内以这样的方式遇上了自己的“同僚”。   羽林卫,只听命于皇帝的皇城禁军——这时候出现,难不成皇上本尊也赶趟来了?   不论沈曜来没来,他都不可能“身先士卒”打头阵,符宴旸认出了带头的都尉,当即道:“黄大人,怎么如此巧,你们也赶到此地……”   来者根本不给他套近乎的机会,那姓黄的都尉一摆手,道:“皇上有命,谷内皆是谋逆党羽,但有所见,格杀勿论!”   话音方毕,前排的羽林军排好队形架起弓、弩,二话不说扳动扳机,飞箭如过天流星般迎面而来!   这时,响若雷奔之声徒然惊起,忽见溪流从地直蹿上天,无数水珠凝成串,如同一群水蛇咆哮着猛扑而上,瞬间将箭雨冲散而开!   符宴旸难以置信地回首——叶麒双手空空,骤然一挥,仿似握着一根巨大而又无形的水鞭,从整条玉带高掀而起,奔腾卷向羽林卫,波如游龙涌过苍穹。   *****   一刻钟之前,长陵正在用南华金针为长盛清除余毒,待见小指的滴血从黯淡变为鲜红,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忽然间感觉到一阵天摇地动,迦谷忍不住睁大了眼:“外头那是什么动静?”   迦叶丝毫不为所动,他收手回袖,闭目道:“集中心神,为大公子传功续气!”   长陵亦知此乃关键之际,不论外头发生何事都不可中断,她眼疾手快取下金针,与迦谷一左一右两侧推掌,将一阴一阳两股真气源源不绝地注入长盛体中。   周沁赶到石门之前,舒老头儿快一步奔上前去,他和曲云真听到这么大的动静心中已猜到了几分,看周沁一脸见了鬼的神色,忙将她拉出几步问:“是不是有人开了山门?”   “是……我看到一队军士进来了,好像是羽林卫……”周沁上气不接下气道:“对,是羽林卫,现在小侯爷和符二少在外头挡着,我也不知他们能否把他们拦下……”   曲云真不知外头事,只不可置信道:“羽林卫不是皇城的禁军么?怎会来到逍遥谷?”   周沁懵道:“我也不知道啊……”   她不知道,舒隽在金陵这么多年,对朝政局势自也是心中清明:“从金陵到豫州,至少也要提前十日,看来皇上本就有意对武林大会下手……”   曲云真浑身一震,道:“什么意思?他知道大公子在这儿了?”   “知不知道不好说,但……”舒隽抬眼望着前方道:“等人杀进来之后,就会知道了。”   *****   又一个水浪将一拨来人劈了个人仰马翻。   听谷外四处荡着各路兵刃交加之响,可想而知羽林卫早将整个逍遥谷都团团围住了。   此刻局势之危,已非一时之智计能够挽回。   要保住越长盛的性命,只有一个办法。   死守山门。   拥入山谷的羽林卫过了半百,符宴旸以剑克敌,勉强还能自保,但看叶麒无休无止地甩出水浪,他忍不住问道:“师父,咱们这样硬扛还要扛多久?”   叶麒的目光看向天际的斜阳。   迦叶说过,如果一切顺利,天黑之前能够结束。   “看到太阳了么?”叶麒道:“打到我们看不到为止。”   符宴旸一惊,“打到死的意思?”   “不。”叶麒长袖飘起,反手扇出一道掌风,将刚刚越过他们的十来个军士扫飞,纷纷落入水中,溅得漫谷珠飞玉散。   他一字一顿带着凉薄的杀气道:“就算要死,也要等太阳落山之后再死。”   那一刹间,符宴旸被小侯爷气场全开的模样震得心头一颤。   不仅是他,被死死卡在山门前的军士们也都骨寒毛耸。   谁都知道贺家的小侯爷是个朝不保夕的病秧子,这些年来遍访多少名医都坦言道他活不了几年,若久不见上朝就连皇帝都要派人询问一下贺侯是不是已经归天了。如若传言不虚……那眼前这位气势崔嵬、且狂且战而又屹立不倒的人又是哪个?   涌入山谷内的士兵已死伤近半,剩下的多多少少露出了退怯之意。   为首的黄都尉亦是高手,他虽知自己绝非贺侯的敌手,但看方才那御水神功一浪弱过一浪,以及侯爷那张血色全无的面容,便猜出了对方的功力定然难以持久。   他往前踏出一步,举刀吼道:“杀!”   那是叶麒生平第一次以纯粹的武力对抗杀伐,以性命为注去赌一场前途未卜的胜负。   很多年前,当他还只是个孩童时,曾听闻“千军万马壁红袍,暮陵长虹啸穹苍”,便心驰神往着若是上天能给他一副健康的体魄,他必定上阵杀敌,踏鼓声,驰骋八百里。   直到那年泰兴城外尸骨堆积成山,一骑绝尘终不返,他才深知浮生不堪诉,刀剑从来无情,向来残忍,人命素来如草芥。   后来,他惜命如斯,为“太平”二字尽极所能,为那些前仆后继踏上不归路者多挣一分生机,为延续曾经为他续命者的信念。   如今,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上天当真待他不薄。   芸芸众生,他心为她而忧,时光如梭,她披霞而归来,几经沧桑,今日夕阳尤美。   所余的气力再无力催动万花心法,叶麒请出了无量鞭,白衣染成了一片腥红,早已分不清是谁的血,周沁也悍然无畏地加入了战圈,三人不约而同分立三点,就这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生生拦住了来势汹汹的羽林卫。   落日垂在山门间,将一切笼罩成朦胧的瑰色。   叶麒他愈发承受不住骨髓散出来的疼,他的身体反应都开始迟缓起来,一个错眼间,还是没避开暗器,肩头结结实实扎了一箭。   “师父!”“小侯爷!”   符宴旸与周沁齐声叫唤,争先恐后往他方向拼杀过去。   他只稍稍后退一步,就这么端站水中央,遥望天边,周遭的人与景仿佛都开始模糊起来,唯有那太阳斜衔处,如梦似幻,分外的柔和、恬静。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叶麒将体内最后的内息丝丝缕缕聚拢于丹田,周身一片雾气燕腾,他知道自己已到了极限,既然如此,何不倾尽全力最后一搏,纵然不能彻底击溃,至少也让沈曜知道,天黑之前,就凭这一群酒囊饭袋,是绝无可能闯进来的!   然而,不待他使出绝命杀招,忽然一阵凌厉劲风自他身畔穿过,将刚聚拢冲来的一大波士兵统统横扫开来,风过无痕的身影盘旋在上半空不过一瞬,就将周遭所有站着的羽林军撂瘫在地。   长陵落到他的身畔,想也不想握住他的手心,一股暖融融的气流传入他的四肢百骸。叶麒原本肺腑气血翻腾,好像满腹血腥气随时都能喷出嗓子眼,但只是这么轻轻一握,本来已经糊成一团的视线瞬间恢复了几分清明。   “我大哥没事了。”她凝了他一眼,收了手,跨出一步挡在他的面前,“答应我,你也得给我好好活着。”   叶麒端视着她的后侧脸,从耳廓到脸颊还有睫毛上翘的弧度,都好看的赏心悦目。   “好。”他答应了。   长陵别过头,眼圈微红,“只要可以不死,不许食言。”   “好。”他真心的点了点头。   长陵望着前方又涌来新的羽林卫,头也不回道:“符二,小沁,带小侯爷回去疗伤。”   叶麒并未推诿,只伸手将肩上的箭身折断,随手丢在一旁,随即转身,毫无顾忌的将战场交给她。   战神所站的领地,岂有被攻破之理?   此时的斜阳收敛了最后的璀璨,静静地垂下头去,最后一抹红霞成了暗云。   叶麒在两个小徒弟的搀扶下,直到石洞门前,实在难以为继,足下一软,瘫坐在地上。   “怎么办,小侯爷好像伤得很重……得快些让师祖们疗伤啊……”   他们俩就算再眼拙,也看得出此刻的小侯爷已到了强弩之末。叶麒一只手撑在地面上,堪堪不让自己的脑袋也栽下去,他努力抬头看到仍悬在树上昏厥的薛夫子,喘息了几口气,道:“你们把薛掌门放下来,抽出他身上的银针……”   这下连符宴旸都慌了,“师父,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顾得上他啊……”   “朝廷的军队现在仍在外对抗逍遥谷的武林之士,所以杀入谷内的人马尚有限,过不了多久,他们久攻不下自然会倾囊而出,长陵再是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无休无止地与成千上万的人马对抗到底……”叶麒的声音非常轻,因为稍稍重一点都会刺痛胸腔,“但是能开启山门者必是有限,前锋一死,我们抢一步关门,纵是他们再调人来,也能挣取片刻喘息之机。”   符宴旸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只有薛夫子能关上门。   “我知道了。”他一剑砍断吊绳,去抽薛夫子身上的银针,“小沁,这里交给我,你快带小侯爷……”   “公子!”   忽闻一声惊呼,三人转过头去,看到七叔从湖边方向一身湿漉漉地狂奔而来。   叶麒愣了一下,但见七叔身后出现一大群人影——都是同样落汤鸡造型的贺家军的高手。   七叔扑到跟前,“公子,恕我来迟,朝廷的军队一来,我便让陶风先就近调人过来,刚跳下崖就……”   “别废话。”叶麒虚弱抬指,对着山门方向,“长陵在那儿抵御羽林卫,速去救援……”   七叔下令道:“听到没有!速往九连山方向救援!”   上百号黑衣高手听令而去,叶麒揪紧的心这才稍稍一缓,不待他开口,就见七叔泪如雨下道:“公子,您、您这一身的血……”   他闭上眼,“都是皮外伤,还死不了。”   方才静坐须臾,他已悄然运了一个小周天的真气,总算把那只迈向棺材的脚给暂时拽了回来。但七叔只搭了一下他的脉息,骤然失态道:“公子,不能再耽搁了,必须服药运功……”   “别急,我还能再撑片刻,”叶麒重新睁开眼,好像攒回了一点儿力气,他借着七叔的胳膊重新站起身来,“小沁,你留在这儿帮小符,和薛夫子也不必多商量,他拒绝一次砍掉一只手指便是。”喘了两口气,他转向七叔,“七叔,你陪我进去,我师父我师伯他们都在里面,若无他们襄助,一切也都是白搭。”   *****   从石洞门口走向石室的路上,他飞快地将今日种种的突如其来都思量了一番,脑海里已经捋出了一条全身而退的方法,迫不及待的将所想告之于七叔。   七叔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好,好,都听公子的。”   他看七叔那一副操碎心的样子,情不自禁牵了牵嘴角。   其实内力几乎已经消耗殆尽,哪怕现在服下紫金丹,很可能也熬不过去了。   也许用不了几个时辰,也许下一刻就会告别人世。   他本不该在这种危难关头再去为难师父和师伯为自己耗费心力。   但他答应了长陵。   既然答应了,就不该食言。   然而他们刚踱到石室门前时,却听到里头传出洛周的哭声:“大公子——”   叶麒心头一抖,顾不上剧痛,快走几步入屋内,但见茅山三侠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迦谷茫然无措坐在榻上,看迦叶为长盛运功却没有出手相助。   “怎么回事?”叶麒几乎是冲到床边,“不是说已经救下来了么……”   “本来是好了,阴阳真气入体,本来都要醒了,所以长陵才出去襄助你们……”迦谷喃喃道:“可不知越公子浑身真气为何忽然倒行逆施,吐血不止,已没了气息……”   叶麒伸手去探长盛呼吸,浑身忍不住打了个战栗,又看迦叶一言不发地为长盛施送真气,他再鼓起勇气去触长盛的颈脉,立即道:“不对,还有心跳,我大舅子的心还在跳……”   迦谷闻言一惊,也伸手去摸长盛的心脏,“是还在跳,那怎么会……”   “大公子静卧十年之久,奇经八脉有多处淤滞,纵然将阴阳二气成功送入他的体中,能让他恢复短暂生机,但他自身无法调节,气血闭塞,亦是枉然。”迦叶说到此处已然收手,他满头满脸冷汗涔涔,可想从驱气到渡气已是竭尽所能,“老衲已试过了诸多方法,确实无法疏通,大公子今日只怕是过不了……”   叶麒打断了迦叶的话,问:“现在是不是只要解决筋脉的淤窒之症,大公子就能得救?”   迦叶一怔,似乎没有想过他会有此一问:“那是自然……只是这千古奇症,加之大公子昏迷不醒,老衲一时之间也无法……”   不等听完话,叶麒从脖子里抽出一条长命锁,飞快的拆开锁头,将包裹成团的小小绢帕掏出。   七叔一眼看出他意欲何为,当即按住叶麒右手手腕道:“公子,不可——”   叶麒左手飞快地从绢帕中取出药丸,眼睛眨也不眨,就这么塞入长盛口中。   “公子!”七叔太过痛心,顾不得是否妥当,挤上前去托住长盛的下巴试图让药丸掉出来——然则紫金丸入口即化,已悉数滑入喉中,哪还能再吐出来?   “七叔,退后。”叶麒将七叔往后推了推,转头向屋内茫然众人,道:“这丹药是……是我贺家家传的护心丸,素有起死回生之效,我也不知能否救大公子的命……师伯,您再看看,他好转了没有?”   迦叶再度施功,不过须臾,但见长盛面上竟恢复了稍许血色,迦叶眼睛一亮,“此药确实有效……这次真气游走,几处淤脉皆有驱散的迹象……”   叶麒眉宇微微一舒,茅山三侠也都面露难以置信的喜色,只有迦谷茫然地望了浑身浴血的小徒儿一眼,“小叶子,你是不是……”   “师父,此药服下之后,大公子的血脉、穴位皆会气随药流,需得静坐运功相辅,但他现在不能自己运功,还需继续为他提提气。”叶麒看迦谷死死盯着自己,摆手催促道:“别愣着啊,你瞧师伯都累成什么样了,你要是不帮忙,大公子可真多要气血爆裂而亡了。”   迦谷看着自己这位小徒弟,想他一生浪迹天涯只为寻得一线生机,不由悲从中来。   突然之间,他很想再为叶麒做点什么,哪怕为他包扎一些仍在淌血的伤口,但这一刻他知道自己该做的是什么。   迦谷重新盘膝坐下,双手齐发,一心一意为长盛运功疗伤。   眼见长盛鼻端的碎发再一次被呼吸吹拂而动,叶麒的嘴角终于恢复那一缕如往常般从容笑意,他默默的将长命锁扣了回去,本想摘下还给长盛,犹豫了一下,还是视若珍宝地收放回了衣领里。   走出石室时,他看了一眼早已老泪纵横的七叔,淡淡笑道:“有什么好哭的,我只是做了一件该做的事……我很高兴,真的。”   七叔哪里停的下来,他哭的连胡子都在抖搐,叶麒看他如此难过,走近一步,轻轻拥了一下,“对不起,七叔,我知道你们为了这颗药丸付出了多少,请原谅我的擅作主张。”   “老夫岂敢责怪公子?”七叔连忙摇头道:“只是,只是……”   “我知道。”叶麒淡淡道:“不必说,我都知道。”   这一世,何其有幸,能有这么多人为自的一线生机不辞劳苦而奔走?   “但是,真的不要再哭了,我本来还在庆幸……庆幸她不在这儿。”叶麒缓缓道:“您要是再这么哭下去,她会发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段刚好云音乐放到陈楚生—简单而炽热的难忘。   其实有人猜到这颗药丸的归属了,可能会觉得狗血,但我一开始写这颗药丸的时候,就是为了给长盛的。   小侯爷不是没有想自救的,他在最后一刻也极力渴望用紫金丸救活自己,他不希望长陵难过,他想更长长久久的陪伴她。   可是,在危难突发的情况下,他不假思索的将药丸给了长盛。   这件事不存在二选一,不需要犹豫,甚至不需要去追究对错。   所以希望大家也别责怪小侯爷。 第一三九章: 夺魂   符宴旸自觉自己是下了狠手了。   薛夫子十指就剩那么给他们两人剁的不剩一半了,然而别说关山门,薛掌门连屁股都不曾挪动,就这么盘坐在地,痛的一脸抽搐仍誓死不屈。   叶麒扶墙出洞时看到这血淋漓的场景,沉甸甸的心绪都不觉飘了一下——方才他确实提到了砍手指,但那就是一种威逼的辅佐手段,对练武之人而言真砍残了谁还要配合,反正活不成了拉大伙儿一块儿下地狱最好不过。   周沁本就焦急得要命,见到叶麒出来,立刻起身道:“薛掌门说什么也不肯说出关山门的机关,小侯爷,怎生是好啊?”   薛夫子遍体被冷汗浸了个半透,看向叶麒的时候,眼角的肌肉停不住的跳:“不必白费心机了……若真助你们关了山门,老夫还有活路么?”   这时,一位贺家高手匆忙奔上前来道:“侯爷,山门那儿的羽林卫是退了不少,但又来了其他高手,使的都是环首刀,像是龙骧军的人……”   此时的天光幽蓝昏暗。   叶麒几人赶去的时候,长陵正与新一波的人斗个如火如荼,贺家的高手一个能挡十个羽林卫,但面对魁梧而又突击经验丰富的龙骧军明显吃力了起来——就连长陵,纵然暮陵剑依旧以锐不可当,但越来越多的军士层层涌入,总有落网之鱼突围闯入,这道“门”已呈松动之局面。   周沁见状,二话不说提着武器前去截人,符宴旸钳着薛夫子不敢上前,只能干瞪着眼瞎着急。七叔横刀挡在叶麒身畔,总算把一腔悲思转换回当下的危局中:“公子,这龙骧军不是凉州的兵马么?怎么会来豫州?”   叶麒眸光微寒:“我本来还奇怪,沈曜纵然要对武林大会下手,何以会派羽林卫前来,难道他就不怕皇城宿卫力荏弱,给别人可乘之机么?”   七叔道:“公子,我忘了说了,这次应皇帝是御驾亲征来到的豫州……”   符宴旸闻言扭头惊道:“御驾亲征?不应该啊……纵是豫州暴动,这也远不到御驾亲征的境况……”   说到此处,叶麒忽然道:“除非是有人设计……”   七叔一刀挑开几支飞来的□□,符宴旸啊了一声,“设计皇上?”   “皇上必定是提前知道逍遥谷将会有谋逆之举,但无法得悉具体情形,只能事先派兵蛰伏,有了确切动向才能露出屠刀。”叶麒的脑子飞快地转着,语气也不觉急促起来,“但是,能让他亲赴险境,不可能仅是为了除叛这么简单……连凉王的龙骧军也能‘远道而来’,看来,咱们这位皇帝是打算借此增固自己的军权……”   七叔挡箭挡的颇有些手忙脚乱,一时忽略了站在旁侧的符宴旸:“可是凉王不是已经与符相勾结在一起了么……”   符宴旸浑身一震。   “不错,凉王和符相是一路人,但是沈曜却并不知情……难怪,难怪逍遥谷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大哥却没有一点儿动静,”叶麒的目光沉了下来,转向符宴旸,“不,不是不动,只怕是这些祸端都出自他的手笔。”   符宴旸惊得一时有些词穷,“不可能,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此次大会的戏是一出接着一出的变,就连那个雁国王爷也是从天而降的,这些……哪是能靠算计出来的?”   叶麒徐徐道:“如果,符相从一开始就知道,荆灿乔装成鹿牙子之事呢?”   荆无畏一死,符宴归前去边境收拢荆家兵马,偏偏却令荆灿逃之夭夭。   再往细想,当日燕灵镇寻找证据之时,安排越青衣在钱府等待的人也是符宴归,既然如此,那本当在他手中的雁国证据,何以会落入荆灿手中?   由此可见,他是故意将证物“流回”到荆灿手中的。   因为那是一个饵。   只有放走这个饵,再不经意间让这只饵游到逍遥谷内,才能放长线,钓大鱼。   这一切部署堪称天衣无缝。   “原来如此……”叶麒喃喃道:“原来这才是他的野心……”   符宴旸没听懂,“如果我大哥真的想做什么,怎么会由着皇上借今日之事,收拢兵权?”   “兵权?谁的兵,谁的权?”叶麒撑着七叔的手,让自己保持站着的姿态,“符相的确神通广大,居然能让沈曜做出如此自寻死路之事……”   符宴旸愣住了,“什么自寻死路?师父,您说清楚,我大哥他究竟想做什么?”   “符二,你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么?”叶麒闭着眼喘了几口气,“这次武林大会有上千名绝世高手,光凭羽林卫是绝无可能围剿成功的……”   “可不是还有龙骧……”符宴旸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龙骧军是你大哥的,”叶麒蓦然转过身,望着远山山峰,“等时机一到,龙骧军甚至都不需要做任何事,他们只要‘护主不周’,沈曜……就完了。”   *****   龙门佛寺外,一支精兵严阵以待立于门外。   滚水往杯中一倒,新叶齐崭崭地舒展而开,一缕白雾从杯口袅袅升起。   顿时,禅室之内,灯烛跳跃,茶香清雅。   符宴归将一杯茶推到佛寺住持跟前,笑道:“墨江云针,最适合浅酌慢品。”   住持并无与他浅酌的意思,只冷冷道:“不知施主打算禁锢我龙门寺到何时?”   “符某不过是来一览山中风光,叨扰两日自会离开。”符宴归自顾自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住持且放心,只要在符某离去之前,贵寺中人不轻举妄动,可保全寺无虞。”   住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个侍从疾步步入禅室,抱拳道:“禀丞相,羽林卫仍在围捕逍遥谷,只是各派武林中人抵死相抗,三千羽林卫伤亡近半,现在龙骧军也出兵了,若是能撑到明日天亮,想必最近州府的府军会赶得及增援……凉王遣人请问丞相,何时动手?”   符宴归轻轻拨动茶盖,问:“宴旸他们还在谷内么?”   侍从道:“我们进去的时候,没有看到二公子。不过,听闻在羽林卫攻入之前,皇上便已经差人将清城院的武生们带出去了,我想二公子应当和他们在一处吧。”   “皇上那边呢?”   “还在西岭的富云山庄,庄外尚有三千龙骧军和三百中常侍的人。”   符宴归饮了几口茶,放下:“派个龙骧军的副将去山庄送消息,就说……逍遥谷内的情势虽已基本控制住,但仍有一些西夏派的高手突围成功,欲出豫州地界,请皇上增派兵马,将这些狂徒一举擒获。”   侍从听懂了,道:“是!”   *****   富云山庄内。   沈曜听到消息,徒然从椅子上拔起,瞪大双眼问道:“西夏的人逃了?逃的是什么人?”   龙骧军副将跪在地上道:“魏少玄,还有慕容飞他们都逃了!皇上,趁他们尚未离开豫州,必须及时把他们拦下,否则一旦回到西夏,就……”   沈曜眼神中晃过一丝犹豫,随即咬牙道:“好,再拨两千人马前去追捕,若不能将人带来,提头来见!”   “臣遵旨!”   *****   从白日到夜晚,整个逍遥谷都陷入了生死搏斗之境。   山门之外,羽林卫与龙骧军强强联手,依旧久攻难下。   洛周留守石室,曲云真与舒隽也加入战圈,一圈圈攻来的军士被杀退之后,很快又锲而不舍地一拥而上。   山门脚下,踩的已经不是溪流,而是层层叠伏的尸身。   连续几个时辰毫不停歇的厮杀,别说是其他人,就连长陵都开始神识飘忽起来——若换作是以前,这样级别的兵阵再斗个三天三夜也是稀疏平常,但她自复生以来体力早大不如前,就更别提为救长盛所流失的源源真气了。   叶麒情不自禁地想要上前,然而刚往前一倾,奇经八脉钻心的疼生生让他止步。   尽管在所有人看来,越二公子周身三丈内,是阎罗王的修罗场,但他很清楚,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这么无休无止的打下去,何况,纵是长陵撑了九连山,等着她的还有另一座道“五指山”。   想到这里,叶麒心中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微微弯下腰吐出一口血,双手撑住膝盖,堪堪稳住自己的身形。   他心中莫名的升起一丝畏惧之意。   本以为今夜只要这一劫,他事先铺好的后路足够助她顺利渡过难关,可符宴归显然已在龙门地界——这将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如果他还能空出一两日寿期,他有十足把握能与之一搏,但现在……他大限将至,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他几乎可以预见到接下来发生的种种——沈曜遭算计自顾不暇,或败或亡;符宴归力挽狂澜,收拾残局……再然后闯进来,在贺家军赶到之前所有人都会落入他的手中。   包括长陵和长盛。   是,他不会伤害她,但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她,得到她的人……得到她的心。   符宴归的手段总是层出不穷,他本就有超乎常人的耐心和毅力,他能设计出无数种闻所未闻的花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再加上他对长陵近乎魔怔的执念和追悔莫及……   纵然他求而不得,也绝不可能放手。   叶麒抬额,望着长陵在夜风中挥剑激战,哪怕人已到了强弩之末,眼神和剑意却丝毫不见疲软。   这就是强者之道么?   不是天生的无坚不摧,而是不论处于何种境地,但凡尚存一丝希望,哪怕孤注一掷,也要笔直向前,绝不迟疑。   他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可以这样深入骨髓。   喜欢到……只是这样看了一眼,即将陷入死寂的血肉之躯都能在一霎间“复苏”起来,宛如回光返照一般,从头到脚都活络了起来。   叶麒缓缓站直了,只一顿,便往湖水方向而去,七叔和符宴旸看他突然健步如飞,都吓了一跳,七叔忙跟上前去,“公子……”   “唤飞鹰,”叶麒利落道:“我要带封信给陶风。”   七叔立即吹哨,盘旋在上空中的飞鹰很快落在肩头,他按照叶麒所念写完了字条,神色仍是有些迟疑:“明月舟既是雁国人,此番动乱自己逃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来搭理我们的死活呢?”   叶麒从衣兜里掏出一枚戒指,正是当日长陵落在五毒门的鎏金戒。   “让陶风把戒指给明月舟,他会来的。”   *****   星月不懂杀戮与博弈,静默凝视夜色悠长。   贺家的高手所剩无几,龙骧军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退去,剩下的羽林卫精疲力竭,就在他们不知是该战还是该退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训练有素的脚步声。   这动静长陵和舒隽等人也听到了,他们握紧手中的兵器,不动声色的调匀呼吸,静待新一轮的厮杀。   外头的人是杀进来的,始料未及的是,他们的目标是羽林卫。   长陵心中惊疑不定——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了,来者会是什么人?   答案很快浮出水面,一柄环首刀倏地一晃而过,顷刻间将十来个意欲落荒而逃的羽林卫脑袋搬家。   明月舟闯入山谷时,众人皆是吃了一惊。   怎么来的会是雁国太子?   长陵也呆住了,不等她开口相询,明月舟视而不见般穿过她身畔,径自出手将薛夫子从符宴旸手中夺了下来,倒退几步,低声对薛夫子道:“薛掌门,当日你们助本王进谷便说好了要保证我们全身而退,如今逍遥谷外遭围,贵派长老说您知晓其他逃生之道,托本王救您出去。”   凭空多了根救命稻草,薛夫子如何不捞?   他浑身早已疼的难以思考,迫不及待道:“本座自然知晓出谷的密道,只要王爷救我出去……”   “好,希望薛掌门不要食言。”明月舟带着薛夫子在天魂天魄的掩护下退至山门前,临走前犹不放心道:“若是让他们出去,我们的行迹也就败露了……”   薛夫子连连点头,但他双手已废,只能凑向明月舟耳边极轻道:“右门水下,有卵石呈北斗天枢阵,移石为天权阵,此乃开合之法。”   明月舟点了点头,突然间扯高嗓门,复述了一遍道:“右门水下,有卵石呈北斗天枢阵,移石为天权阵!”   “你……”薛夫子怒瞪明月舟,骂人的话还没说完,勾魂刀一刀在他颈上划过。   这时,明月舟的上百号人马俱已入谷,七叔眼明手快掠至山门前,拨动水下石阵,轰隆一声,山门缓缓阖上。   长陵盯着山门怔了半晌,等她反应过来时,第一反应是扭过头去寻叶麒的身影。   一眼就找到了。   叶麒也在看她,目光交汇时,周遭所有的背景都被湮没了。   看到他还活生生的站在那儿,眼眶一热,连暮陵剑都险些握不住了。   长陵踉踉跄跄的往前,不知怎么地,方才仿佛还能杀敌千百的力气,这一刻如同被抽空了一般,连走几步都尤为吃力。   她一心念着那颗紫金丹,她知道他不能再等了,但这家伙总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顾虑,所以这次说什么也要亲手给他塞嘴里去。   可惜十步之遥,只行到一半,眼前的天地猝不及防地旋转了起来。   长陵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可是身体根本就不听使唤,她极力看了他一眼,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看到她栽下去的时候,叶麒想要上前扶人,然而身子前倾时足下一软,他跌入浅水中,就这么看着她落入了明月舟的怀中。   明月舟一把将长陵横抱而起,三步并作两步送到岸上,神情焦灼道:“她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舒隽与曲云真上前为她把脉,舒隽道:“二公子内力损耗过大,心力交瘁才会昏厥,还好不妨性命,歇一夜应能醒转。”   明月舟这才松了一口气,见叶麒在七叔搀扶下走来,蹙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在这儿,还有那些羽林卫,不都是东夏人么,为何要对你们赶尽杀绝?”   叶麒示意七叔松手,他抬袖为揖,认认真真地鞠了一礼道:“贺瑜在此先谢过三王爷相救之恩,若非三王爷及时赶来,这山门今日就关不住了。”   明月舟瞥了他一眼,“别,这损招是你出的,本王可不敢冒领……不过要不是本王来,你也确实收不了场,等长陵姑娘醒来了,别和本王抢功劳。”   叶麒淡淡一笑,“好。”   明月舟看他如此拘谨,反倒有些不自在了,“行了,小侯爷你算无遗策,不论外头多乱,之后自能应对,想来贺家的兵马已在来途了吧?”   叶麒道:“若无意外,明日天亮后应当能到。”   “那就好。今夜本王赶来,并非是为了你,侯爷也不必言谢。”明月舟低头望了长陵一眼,有些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你不必得意,经此一事,只怕东夏你们也待不下去了……纵是她声望再高,也抵不过你们中原的人心叵测啊,到时要是你护不了她周全,本王可能随时会将她接走……”   叶麒道:“如此也好,那就请王爷带长陵走吧。”   明月舟觉得自己幻听了,“你说什么?”   “贺某即将离谷,”叶麒缓缓道:“请王爷到此,便是想在救兵抵达之前,请你庇护长陵周全。” 第一四零章: 别曲   “咚——”。   午夜的山钟回响格外厚重,仿佛带着几分唏嘘,沉重的叹这一夜纷争扰攘。   符宴归负手立在山巅之上,看前方富云山庄的上空被火光映的猩红,温润的眉眼泛着意味不明的光。   侍从匆匆踱至身后,道:“如符相所料,那般武林人士得知皇上所在之后,便冲出逍遥谷直往富云山庄,庄内已经连放出五道求救焰讯,龙骧军撤离大半,剩下的中常侍和羽林卫应当是抵挡不了多久了……”   “那就让他们再抵挡一阵子吧……”符宴归微微抬起下巴,“等到实在挡不住的时候,我们再派援军‘意思一下’便是。”   侍从不敢轻易揣测,只道:“若是皇上得幸逃脱,那……”   “皇上怎么可能逃脱的了呢?”符宴归的语气平静地好像只是在聊天气,“记住,皇上是死在西夏人手中的。”   侍从不自觉打了个寒噤,随即道:“那,那些武林人……”   “皇上遭此大难,我们身为人臣,岂能姑息纵容?”符宴归道:“参与袭击山庄的人,自是不能留的……但其他的武林人士,还是要先尽力救之,再以安抚为主,毕竟……我们没有必要与天下的武林人为敌。”   “属下明白。”侍从抱拳,正欲离去,突然另一个副将慌慌张张赶来,跪身道:“丞相,有人看到二公子出现在九连山的山谷之内……”   符宴归倏然转身,“九连山谷?”   “听闻那山谷一度被羽林卫开启了山门,皇上专门派了一支精发誓要擒获薛夫子等叛逆之徒,可是羽林卫龙骧军他们攻了一整日,几乎有去无归。”   符宴归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能令羽林卫和龙骧军都栽跟头的,只有可能是她……   “谷内还有什么人?”   “听闻有贺府的高手,还有荆……就是那个自称是越二公子的女子,哦,我们的人还看到了舒院士。”   舒隽?   符宴归眉头蹙起,“之前不是说逍遥谷的长老将他逼得跳崖了么?”   “属下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他们笃定看到的就是舒院士,还有一个人像极了曲云真,总之他们都在其中……现下山门已关,我们也不能确定还有什么人困在当中。”   符宴归反应神速的回望着对山的谷底方向,一刹之间,往事忽尔闪过,脑海中各种乱七八糟的光影交叠在一起。   曲云真……舒隽。   符宴归喃喃道:“茅山……三侠?”   *****   重新回到石室时,迦叶和迦叶正收掌调息,长盛虽说未醒,面上气血已恢复不少,洛周将他扶回榻上平卧,见叶麒步入室内,恭谨颔首为礼,避退离开石室。   迦谷看他来了,忙去搭他脉息,一搭之下张口欲言,又不知该说什么。   “大公子的情况如何?”叶麒问:“可好转了么?”   “托侯爷福,大公子已然度过险关,当下还需静养,等人清醒才算得救。”迦叶迈步上前,亦想替他摸脉,叶麒不觉痕迹地抽开手,笑了笑,“无事就好,师父与师伯想必耗力颇重,也当及时调息。”   迦叶瞥了一眼他的面无人色,低低诵了一声佛号,问:“侯爷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打算即刻离谷。”   迦谷一惊,“离谷?就你现在这……怎么离谷?”   “自然不止我一个,除了我家的高手之外,我还想请曲二侠和舒院士同行……”叶麒道:“只是现在大公子不宜动,长陵也还没醒,我恐天亮之后还会有一场恶战,到时还请师父与师伯多多照料了……哦,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些金疮药还有软骨散,姑且先收着。”   迦谷看他一股脑将兜里的几个瓶瓶罐罐都放到桌上,心底着实难受,“要这些做什么,你……”   叶麒硬塞了一罐给他,“反正我也都用不上了,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迦谷听到“用不上”三个字,哑然片刻道:“你就不能等她醒来再走么?”   *****   谷中水汽丰沛,明月舟在石洞内升了道篝火,又扒下几个手下身上的毡裘铺在地上,好让长陵躺的舒服一点。   洞外偷瞄的天魂看自家的王爷跟个大傻子似的蹲在地上裹‘枕头’,实在匪夷所思,悄悄凑到天魄耳边问:“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王爷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过……”   天魄倒是见怪不怪,“救命之恩、天人之姿现在又加了个传奇身世,也不怪王爷惦记……”   天魂听着觉得有理,忧心道:“可这越公……姑娘不是贺侯的未婚妻子么?若是王爷想要横刀夺爱,我们是不是……”   “王爷没发话,我们还是不要妄自揣测。”天魄轻声道:“何况贺侯不是说要走么,我看他那样子,这一走,是回不来了了……”   “你们说谁回不来了?”身后忽然蹦出一个颇为不悦的声音,天魂天魄同时回头,同时吓了一个大跳——这女子姿容俏丽,却不是长陵是谁?   “你、你不是……”天魂又回头往洞内看去——不对,长陵本尊分明还躺在里边啊!   天魄脑袋来回转了几遍,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长陵”,才发现了一点儿不同之处——个子矮了一头,眼睛圆了一点儿,冷冽的气质不见踪影,几丝蓬卷的秀发垂在肩上,居然有几分俏皮的感觉。   “小沁,你别和他们鬼扯,反正不管小侯爷到哪儿去,咱们陵姐也看不上他们王爷。”   又一个白衣公子翩翩而来,端着一张“叶麒”的面貌,但扮演者自爆声音,天魂天魄倒是一下子就听出是何人,天魂奇道:“你们为何要易容成贺侯和越姑娘的样子?”   符宴旸“唰”地摊开扇子装模作样的摇了摇,“你猜?”   天魂看这小子笑得一脸轻浮,忍住了拔刀的冲动,天魄问道:“难道是调虎离山?”   符宴旸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毛,周沁用手肘戳了他一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们一眼就认出来了,你说咱们是不是瞧着不太像啊?”   “我觉得挺像的啊。”符宴旸帮她理了理乱发,“回头你在鞋里多垫几层,出去的时候一晃而过,谁能认得出来?”   周沁颇是为难的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再垫我就成了踩高跷的了,哪还有办法和人动手啊……”   话未说完,一柄幽蓝的宝剑猝不及防送了上来,周沁下意识接过,发现是暮陵剑时吃了一惊,抬头看正主侯爷出现在眼前,望见自己脸蛋时也吃了一惊,“七叔果然宝刀未老,这样乍一看去,有七八分肖似了……”   “这是暮陵剑……”周沁握在手中,只觉得沉甸甸的,“我的剑术不好,我怕……”   “你是你师父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对自己多点信心。”叶麒温柔的笑了笑,将自己系在腰间的无量鞭解下,递给符宴旸道:“你也是我唯一的徒弟,无量鞭交给你,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说完,他也没什么多余的交代,摆了摆手就要扭头,符宴旸往前一步道:“师父,你放心,我们会一直陪你在一起,就算……之后有什么意外,只要我还是他符宴归的弟弟,就一定不会让你担心的事发生。”   叶麒心领神会的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的时候,看到明月舟靠站在洞口,双手抱在胸前道:“你可还有话需要我们转告么?”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叶麒嘴角扬起的弧度不变,却一点儿不觉得他在笑。   他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   可是真的坐在她身旁时,他却只想静静凝视着她,小心翼翼捧着她的手心,将这份温度牢牢刻在心头。   “明日你醒来看我不在,想必会生我的气。”叶麒本来只想说一句,但这样喃喃低语的瞬间太过美好,美好到他想把时间再稍稍拉长一点,“不过,是我没有守诺,你生气也是应该。”   如果……上天肯多给他一日就好了。   一日时光,可朝歌作诗,看她绾青丝,舞长剑。   一日时光,可共饮一壶,陪她共乘骑,裳红霞。   一朝一夕一日换一生,足矣。   叶麒生怕自己再留恋下去就走不成了,他俯下身在长陵的额间轻轻的吻了一下,随即放开手,头也不回的走出山洞。   *****   符宴归亲率精兵赶到逍遥谷时,有两个浑身带血的副将惊慌失措地策马来报:“大人!我们刚刚从富云山庄处打听到九连山谷的机关开启之法,可是就在方才九连山门突然大开,里面的人硬杀了出来,我等人手不足,抵挡不力,他们已然抢了马匹离谷,往东而去!”   “硬闯出来?”符宴归有些吃惊:“走了多久?可看清都有谁了?”   其中一个副将回忆了一下答道:“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除了贺家的高手之外,贺侯是在的,越长陵也在,还有舒隽、曲云真,还有一个……”   另有人抢答道:“还有一个人昏迷着,伏在曲云真身上,瞧不见脸。”   符宴归心头一凛,“是什么衣着,什么身形?”   “一头乱发、一身破袍子,个头应该不矮,但是天太黑,我们也瞧不真切。”   符宴归身旁的侍从道:“丞相,他们既往东走,看来是想从水路逃脱,难道贺家也在龙门江中安插了水军?”   符宴归掉转马头,下令道:“传令,调派所有余兵随本相往东追捕,只可生擒,不可伤人,还有,龙门江水域三道防线务必守住,所有渔船、商船包括花船,皆需拦下仔细盘查!”   富云山庄的火尚未扑灭,城中大半的龙骧军收到焰火讯,由四面八方聚少成多,催命似的往东边的龙门江方向而去。   这些训练有素的精兵最擅长的是地毯式的搜捕,几个带着伤还要策马的人,想要顺利的逃离豫州,可能性本就不大。   但符宴归心中没底。   因为那两个人……一个是长陵,另一个是贺瑜,这两人在一起本来就能将太多的不可能变为可能。   他苦心经营这么久,等到今日,忍到今日,不仅仅是为了取沈曜而代之。   如若就这么让她离开,一切的努力不都枉费了么?   符宴归疯了一般扬鞭,直待行至坡顶,听到前方平原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放眼望去,十几个江湖装扮的人被龙骧军团团困在当中,面对车轮似的围攻,以一剑一鞭当先而对。   总算拦住了。   符宴归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但又不敢轻易近上前去。   他需要时间仔细想想,如何让叶麒“意外身亡”,如何安排一场“舍身相救”才能不露痕迹。   符宴归转过身,一霎间,一股不大对劲的感觉穿梭而过。   无量鞭少了点灵活气尚可以理解,但是暮陵剑却太过生涩了。   越长陵可是面临千军万马,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之人,那手持暮陵剑的女子,纵是看去模样相似,却还是差了点什么。   符宴归策马上前,一声“停手”让所有的龙骧军撤开数步,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他的目光从舒隽、曲云真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定在“叶麒”和“长陵”身上。   不是他们。   符宴归何其智谋无双,怎么可能会错认这两个人?   远方天际微光乍现,他知道自己又中了贺瑜的计。   他逼得自己调派所有军队离开逍遥谷,贺家军就会更为顺畅无阻的攻入龙门山地界。   还好发现的早,现在回赶也许还来得及。   符宴归对身旁副将使了个眼色,正待离开,忽然听那“叶麒”道:“大哥,你连我也要杀么?”   符宴旸将脸上的□□撕了下来,眼眶中含着满是失望的泪,“我当日就不该救你!”   符宴归难以置信的愣了须臾,随即自嘲的笑了笑,“好,好得很,我的亲弟弟……为了对付我,连为别人当替身的事都做出来了……”   “大哥,收手吧。”符宴旸红着眼,“陵姐已经答应我,不会再对你下杀手,你现在收手,一切就不算为时过晚。”   “你没资格替我做决定!”符宴归怒了,他跳下马,冲到符宴旸跟前一把拽起了他的衣领,“我不需要她对我心慈手软,我也不会对她放手,没人能阻止我,你也不能。”   “你以为你现在回去就能追的回陵姐么?”符宴旸也不反抗,由着他哥这么揪着,冷笑道:“你和小侯爷的较量,什么时候赢过?”   这话中有话,着实令符宴归心中打了个突,这时,一个士官疾驰而来,对符宴归道:“禀大人,龙门江心发现一只小舟,舟上有两人,看身段,船夫像极了小侯爷!”   符宴归闻言倏地放开手,符宴旸欲要追上前去,被他一把推开,下令道:“看住这里所有人,谁要离开半步,格杀勿论!”   “大哥!”符宴旸被一根根□□横架而住,嘴上仍不死心吼道:“你听我一劝,放过他们,放过他们吧!”   *****   天将破晓。   淡蓝的天依稀泛着几颗残星,半弯的月倒映在一望无际的江面上,一只轻舟路过,将水中月划开,碎成银光晶莹闪烁。   叶麒划着桨,听着船头带起潺潺之声,看着远山近峰,觉得自己应该还能赶得及再看一次日出,忍不住哼了两句小调。   水天相接的地方,慢慢地弯起了一个弧。   他探直了脑袋,突然看到青色云带那一出出现了一排浩浩荡荡的黑影。   是一支船队,当前那艘甲板上站着一人,只是远远看了那么一眼,便认出了是谁。   叶麒没想到符宴旸为了追人,竟如此大动干戈,忍不住笑了笑。   他觉得自己反正也划不动了,索性将奖扔了,由着小舟就这么随波漂流。   符宴归却没有和他一起赏江景的心思,船快速的前行者,在距离小舟数丈方外才停了下来,符宴归微微弯下腰,看不清船篷内的光景。   “符相要找谁?”叶麒眼角微微一眯,伸手入蓬中,“请”出了一个稻草人,替它摘下了斗笠道:“噢!可是找这位稻草君么?”   符宴归的脸色倏忽一沉。   “看样子不是。”叶麒轻笑一声,也不起身,就这么靠在船沿边,“‘你以为你现在回去就能追的回陵姐么’这句话,是我教小符说的……可惜了,如果你在当时立即赶回去,也许还能得偿所愿,现在……”   他信手拾起边上的一只酒壶,邀请似的摇了摇问:“有没有兴趣和我喝一杯?”   符宴归身形不动,只道:“小侯爷还真是怡然自得,你以为你落入我的手中,她会无动于衷?”   “看来符相是不想和我吃酒了。”叶麒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饮了一口,“嗯,这龙门江船夫的酒,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啊。”   符宴归懒得与他废话,偏头对身旁侍从道:“把小侯爷带回去。”   叶麒不紧不慢道:“如果符相想要带一具尸体回去,来看她会有什么反应,那你不妨试试。”   符宴归这才发现他面青唇白,整个人已是在生死边缘徘徊颓态了。   “你以为这样就算是赢了么?贺瑜,活到最后的人,才能称为胜者。”   叶麒盯着符宴归,眸中泛过一丝困惑之色,随即撑着船篷站起身,道:“符宴归,往常这个时候你已经对我出手了,今日怎么废话连篇这么多句,也不敢近到我跟前来?”   符宴归呼吸一滞。   叶麒瞄了一眼他身后的诸多侍从,“你方才还打算让别人来抓我,难道……你自己动不了手?”   符宴归道:“你已是强弩之末,何需我亲自动手?”   “看来,你真的找到了伍润神功所在了。”叶麒轻轻摇头叹息道:“找到也就罢了,怎么能够如此心急呢?”   符宴归冷冷道:“我就算是受伤,也好过你人之将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妨和你说句真话。”叶麒道:“燕灵村的村长和我说过,当初伍润师祖不肯令门下弟子修炼此神功,但总有人不听话偷偷修炼,后来……那些人都死了,无人生还……”   “是你。”符宴归终于意识到了,“你早知今日,当初才……”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叶麒耸了耸肩,“符相,你看我活不成了也来陪我,真够意思的,这份恩义,我自会铭记在心的。”   “我不会就这么死的。”心口忽然绞痛起来,符宴归伸手按住,没忍住,喷出一口血雾,随即喘息了几口笑道:“我至少还有三年的时间,三年之内,我必能寻到解救之法……但是你,死期已到。”   言罢,他一抬手,身后的侍从纷纷举弓而起,箭头指向小舟。   叶麒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也不去和他在“能活几年”上掰扯,他似乎有些累了,沉沉叹了口气道:“符宴归,从你亲手斩断了你和长陵之间生死承诺开始,就注定是一条不归路了,你……又何必把来路当成归途,让自己行至末路呢?”   “如果没有你,”符宴归不甘心道:“我本可以挽回一切的。”   叶麒露出了荒唐的笑容,眼神却极是冷峻:“你真的爱她么?”   “我爱她。”符宴归语气笃定道:“甚过一切。”   “如果你爱她,你就该认命,不论多么悔不当初,你终究是犯下了她一生都不可能赦免你的罪孽,”叶麒道:“爱而不得,就该是你这一生应该承担的报果。”   符宴归浑身狠狠地一震,不甘心道:“我符宴归从不认命!”   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叶麒开始感到眼皮乏重,当他听到张弓的弦声时,手不自禁伸入怀中,掏出那只长命锁,听锁下铃铛叮铃作响。   东方的水平线上,透出万道耀目的红光,箭雨洒来时,他回过头,看到了绚丽的朝霞。 第一四一章: 对垒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古树柔柔的绕在身上,暖融融的,让人不自觉想要徜徉其中。   长陵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一瓣花漂浮落下,落在眉心上,宛如一记轻吻。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悄然滑过,她微微失神了一刹,惊坐而起,下意识想要去寻一个身影。   明月舟原本靠壁小憩,听到衣料摩擦的声响警惕睁开眼,发现长陵已然站起身来,“你醒了?”   “其他人呢?”   明月舟愣了一下,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我也是刚醒……”   听到石室方向传来脚步声,长陵阔步而去,一跨入室内,见到师父他们都围在床榻边,问:“大哥如何了?”   “师侄,你终于醒啦?”迦谷给她让出了位置,“昨夜运了大半夜的功,你兄长情况基本稳下来了,只是要醒来可能还需要一些时日……”   长陵闻言,自是喜不自禁,当即跪下身道:“多谢师父与师叔相救之恩,徒儿……”   “欸欸欸,别说出家人本就慈悲为怀,你也是咱们自家的徒弟,这些虚礼就不必了。”迦谷扶她起身,长陵道:“师父与师叔耗费了这么多真气,不知……”   迦叶看她眼中关切,淡淡道:“佛门中人习武本就是为了普渡众生,运功施功亦是修行,能救人一命,区区一点内力何足挂齿?只是,昨日越大公子经脉瘀滞,气血倒流,确是凶险万分,虽得贺侯护心丸渡过一劫,但对身体亦有损耗,待大公子醒来之后亦要悉心调理……”   长陵听到“护心丸”三字,心头骤然一沉,“什么护心丸?”   迦叶不知紫金丹来历,如实道:“贺侯说贺家祖传护心丸,素有起死回生之效……”   话还没说完,看她身形一晃,迦叶也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长陵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她艰难地问道:“那护心丸……是装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一把长命锁内?”   迦叶道:“不错,你是如何得知的?”   长陵呆立在原地,整个人有些无措的茫然。   她看迦谷眼神闪躲,问道:“师叔,叶麒人呢?”   “他……他那个……”   “他”了半天愣是没有所以然,长陵径直冲出门去,一路边走边怒道:“叶麒!你出来!”   然而,当她奔到洞口时,环顾四周众人,有天魂天魄、有洛周、有雁国的高手们……唯独没有叶麒。   明月舟奔上前来,“长陵姑娘……”   “他在哪儿?”她望向明月舟,“贺瑜,人在哪里?”   明月舟愣住了。   在他印象里,长陵似乎总是那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态,何曾会如此惊慌失措?   “昨夜你昏倒之后没多久,他就带一帮人出谷去了……”   “出谷?”长陵茫然道:“他去哪儿?”   明月舟正待回答,忽听有人道:“公子是出城搬救兵去了。”   长陵看七叔踱来,难以置信问:“搬救兵?”   “我们得知符相有叛变之心,豫州局势混乱,几方兵马绞结,敌我难辨。公子担心大公子行藏败露,便带着符二公子他们提前出谷,与陶风他们先行会和,再想办法引开符相,让贺家兵马顺利进城……”七叔道:“此番救兵应当很快就来,还请长陵姑娘稍候片刻……”   长陵上前一步,问:“你知道他把紫金丹给我大哥服下了么?”   七叔眸光一颤,“嗯。”   长陵指着山门,指尖抑制不住的抖,“你知道他随时都有可能……还由着他亲自出谷搬救兵?”   七叔低着头道:“正因如此,才需提前出谷……如此,方能先让纪神医为公子稳住病情……”   长陵猛然回首,“是不是,纪北阑手里还有紫金丸?”   “……纪神医医术高明,兴许另有他法……”   七叔含糊其辞,不敢多看长陵,此番她心乱如麻亦不曾察觉到不妥,只是心中仍感不安,“可是他伤重如斯,若是落入了符宴归手中……”   就在这时,地面再度发出隆隆轰鸣之响,所有人戒备十足的持起武器,立时转换成战备状态——直待山门完全开启,看到出现在洞口处的第一个人是陶风。   “是自己人!”七叔唯恐大雁的人率先出手,掠步上前,“陶风,兵马可都顺利进城了?”   “还能撑一会儿,但不宜久留,”陶风看到他们都在,道:“趁现在符相的兵马不足,我们速速出谷离城,务必要在天黑之前赶至长平郡。”   长陵问:“你们家小侯爷也在长平郡么?”   “侯爷?”陶风有些被问住,“侯爷没有和……”   “你们在一起么”几个字尚未蹦出,七叔抢声道:“侯爷自然得先接纪神医一块儿前往长平郡,陶风,之前你们碰面时侯爷没有提及么?”   陶风看七叔给自己使的眼色,慢半拍的点了一下头,“啊,对,侯爷……让我先来接应……”   这两人都是深得叶麒信任的心腹,他们同声一辞,长陵自不疑有他,考虑到此地危险,当下不再迟疑,与师父他们知会一声,迅速带上长盛一同离谷。   陶风准备充足,除了贺家铁骑之外,连战车也等候在逍遥谷外——迦叶与迦谷套上军士外袍,洛周也给长盛换了一身军装,四人同乘于战车之上,乍一眼看去,根本难以察觉到这支军队还混入了什么“其他人”。   陶风虽说只带了不到三千兵马闯入城中,但这些均是贺家最精锐的铁骑,再加有“战神”的加持,破同等兵马的龙骧军的防御,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出城之后,大军马不停蹄地向西,一路上除了稍许虾兵蟹将的伏击,基本上畅通无阻。   最初,长陵一心惦记着要见到叶麒,只当这些是贺家军事先清野,没有放在心上,然而跑了几个时辰之后,她总觉得心下空落落的,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   七叔见她眯着眼环顾四周军士,不觉问道:“二公子,怎么了?”   长陵的眼神最终落在了自己的手上,“我的剑呢?”   七叔一愣,“兴许是落在山谷内了……”   “昨夜我昏迷前剑还在手中,没有理由醒来之后就不见了。”   那些年她征战沙场向来剑不离身,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下,才会觉得哪里怪怪的。只是这一年多不再有携带兵器的习惯,情势危机之下才没能第一时间察觉,但这一刻,脑子里的画面宛如倒退一般匆匆划过,从陶风出现、师父提到的紫金药丸、叶麒死守山门以及……最后定格在晕厥前看到他的那个眼神。   长陵勒住马缰绳,指节扣得发白,“就算他要离开,带上符二是为了引开符宴归,也没有必要连小沁也带上……七叔,你和我说实话,他们真的会在长安郡等我们吗?”   七叔想要回答,但他才一张口,眼圈先情不自禁地红了,这个上了年纪的忠仆,不论多么费心竭力的去遵守自家公子的嘱托,但是心却骗不了人。   长陵只看了一眼,便看懂了,“他去哪儿了?”   明月舟看他们马速都慢下来了,于是策骑上前问道:“怎么都停下了?”   “好,明月舟,你来告诉我。”长陵看向他,“他,去哪儿了?”   明月舟瞟了一眼神情为难的七叔,又见长陵眼中执拗,“嘿”了一声,道:“我早说没必要瞒着,他们非是不听,不错,昨夜说是符丞相要带兵破谷,贺瑜索性让人将那两个年轻人易容成你们的模样,而他扮成你兄长,声势浩大地冲出谷去引开东夏的兵马,但是却是要引至龙门江去,若非如此,我们这一路哪会如此顺当?”   长陵愣住了,其实这话在她问出口时,心中就已然有了答案,可是当她亲耳听到明月舟所言,好似唯一一点儿微乎其微的期盼也一并戳破了。   但她只是愣了那么一瞬,浑然天成的精神力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七叔看她调转马头,忙道:“长陵姑娘!公子知你若得悉实情,必会不顾一切折返回去,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但听七叔一字一顿道:“‘你大哥还需要你,所有人都需要你,在他们平安之前,你都会守在身边的,对不对’?”   对不对?   这是叶麒惯有的语气,带着三分询问,三分玩味,还有三分笃定。   长陵望向身后的战车,看着长盛仍在昏迷当中,还有师父、师叔、洛大侠……是的,她无法抛下任何一个人,这条路已经走到了这儿,她早已不是那个孑然一身,可以任意妄为的越长陵了。   一霎时,她只觉得整个胸腔的空气好像都要被抽空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然而,不待她继续跟随大军向前,一名斥候亟不可待从后方策马而来,道:“陶将军,情况不对劲,有两队兵马分别从燕兴和龙门江域出现,正马不停蹄的往这儿赶来……”   陶风道:“是符相的兵马。”   明月舟有些震惊:“想不到他竟不惜调动戍守燕兴关的军队也要来追击我们……”   陶风皱眉道:“七爷,我们现在需得立刻加快马程……诶,二公子,你做什么?”   长陵顺手拔起陶风腰间的刀,冷淡道:“这一带可不止一个燕兴关,符宴归既然如此大动干戈,只怕岭南地界所有能调的兵马都正往这儿来,前方地势一片低洼,继续走,恐怕要平台给他们当靶子射。”   明月舟和陶风齐齐往前看去,他们都是沙场老手,只一听便知长陵所言有理。   陶风道:“这下麻烦了……我们兵力有限,若遭夹攻,他们的兵马只会越来越多……”   长陵冷笑一声,“擒贼先擒王,刚好,我也好久没有会一会这位丞相大人了。” 第一四二章: 诀书   符宴归的部将们私心里觉得丞相多半是疯了。   在这档口,两国边境要塞,一下子调派所有的防御兵马,若是一朝失手,西夏的铁骑随时都有可能攻城掠地的杀来。   然而符宴归顾不了那么多人的劝阻,他一心想着只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将她拦下,再让将士们各归各位,哪怕是为了她冒险一次,也值得一赌。   他本以为至少要追到天黑,所以当看到她率贺家军迎来时,呆了半晌,直到身旁有人提醒方才回过神来,策上前去。   十一年前的付流景,那个永远都被越长陵牵着鼻子跑的荏弱书生,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两军对垒的形式相见。   两人的马儿在距离十丈远的距离停了下来,长陵微微眯着眼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阵仗,道:“你的兵倒是带的够多,只是我没想到,你敢离我这么近。”   符宴归不以为意的再策上前几步,“我本就是来找你的,再近一些又有何妨?”   “找我?”长陵姑且让刀在手中多停片刻,“符相叛变功成,这时候来此,怕是担心我们日后坏了你的‘大业’,特来‘剿匪’的吧?”   “我做这些,本就是为了你。”符宴归深深望着她,道:“当年沈曜背叛越家,今日他已身死龙门山,也算为你越家报了大仇,如今你的身世已昭告天下,若你愿意留下,我答应你不会动贺家一兵一卒,只要你愿意,我拥有的这一切都可以与你分享。”   长陵本是想听他撂完狠话就动手的,没想到他一张口居然说起了这些不合时宜、不着边际的话,反倒荒谬的无言以对。   “我知道你现在还无法接受我,我可以等,一年、两年,哪怕十年……一百年我都可以等下去,只要你愿意留下,我可以做任何事……”说到此处,符宴归情不自禁再往前一步道:“我愿意把所有欠你的,都还给你……”   “我没有空陪你在这儿谈这些无稽之言,我只问你一句,”长陵直接打断他的话,“贺瑜在哪儿?”   他一番情真意切,怎料她全然无动于衷,只一心一意的挂念着另一个人。符宴归心底一沉,那双饱含深情的双眼不觉冷了:“他自然在我手中,如果你想见他,随我走,我自会让你们相见。”   长陵不为所动地看了他一眼:“我奉劝你一句,现在把他交出来,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你以为我若是死了,他还能活?”符宴归轻轻摇了摇头,“长陵,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以为拥有至高无上的武功便能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是,你是可以对我动手,我身后的这些高手也都不是你的对手,那又如何?我早就下了军令,我或擒或杀,他们都会视若无睹,你最擅长的那一套‘擒贼先擒王’,在我这儿,一点儿用也没有。”   长陵眉头微微一蹙。   “你知道为什么吗?”符宴归笑了笑道:“因为我只要你留在我的身边,若不能实现这个心愿,就算是唾手可得的江山我也可以弃之如敝履,区区性命……那就更不足挂齿了!”   话音方落,但见马背上的人纵身一跃,长刀疾飞向前,符宴归看刀光袭赖,不闪不避闭上双眼,直待刀尖在他喉咙口停了下来。   长陵的脸上终于不再是那副古井无波,下一刻,她身形一翻,拽着符宴归下马落到自己阵营领地前,果不其然,符宴归身后诸多高手、将士虽说大惊失色,但终究没有上前。   “我说过了。”符宴归慢慢睁开眼凝视着她,“没有用。”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留下。”   长陵分不清他是真的疯了还是只是料定了她不会轻易杀他。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枭雄,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会忽然变成了一个偏执狂?   长陵将刀从他颈边放下,往后退了一步道:“看来贺瑜不在你手中,既然没得谈,就直接动手吧。”   看长陵就要转身,符宴归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叮铃一声响,是那把长命锁。   长陵眼神一颤,伸手去拿,符宴归亦未阻止,只是看她握着那把锁半天没有吭声,才道:“长陵,只因为不愿意随我走,就可以不顾他的死活么?”   终于,她缓缓开口道:“你把他葬在哪儿了?”   符宴归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话未问完,但听“啪”的一记清响,长陵一掌拍向符宴归心口,他整个人徒然飞起,跌在地上,连连呕出数口鲜血方才稳下来。   身后的侍从上前来扶,符宴归手一抬,示意他们退到一边,这一掌挨得极重,他一手支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言下之意,便作默认。   长陵眉宇间微现痛楚之色,她指着锁背面上的凹痕,“这是箭痕……”   符宴归微微一怔——他当时只想随便找个物件证明叶麒在他手中,乃至于摘下这把锁时没有发现上头的痕迹。   “倘若他还活着,你带他来比带这锁有用的多……”长陵的声音沙哑,“看样子你没有发现上面的箭痕,那就说明他中了不止一箭……”   符宴归还想分辨几句,但他刚刚张口,就看到她垂眼之际,眼睫之中有闪闪发光之物落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   哪怕是当年不顾一切地赶去救他,却亲耳听到沈曜说起同心蛊毒的真相……她也未曾留过一滴眼泪。   越长陵对所有人都是一般的心坚如石,可是如今她竟然为了他流泪了。   符宴归一手按在心口,嫉妒犹如蛊虫一点一点啃咬着他的骨骼,钻入血肉,弥漫到心上,但更多的是害怕,怕她因此更恨自己,他不能再承担她更多的恨了,“我本无心杀他,是他一心求死……就算我不动手,他也一样难逃死劫!”   长陵眼睫缓缓抬起。   不知是她的眼神还是太过冷冽,有那么一瞬间,符宴归好像被蛰了一下。   “你能承认,那就最好不过,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可说了。”   他看到那滚滚的杀气,终于彻底意识到,不论自己如何言说,都不可能再留住她了。   “好,”符宴归目光骤变,回退两步,翻身上马,目光却落在战车之上,道:“如果越二公子想要带着大公子,还有这么多……有义之士与我同归于尽,黄泉路上,符宴归自不寂寞。”   看长陵脸色一变,符宴归唇角掠勾,“你是不是觉得很惊讶,是不是想不明白我怎么知道越长盛未死的?”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因为当年是我传飞鹰书给茅山三侠让他们去救人的……你不相信你可以去问洛大侠……”   洛周眼中流露诧色,“原来当年的飞鹰书是……”   符宴归紧紧盯着长陵,脸上浮着一种伤重的病态嫣红,但他浑然未觉,急喘道:“我一直在尽力补救,从错杀你的那一刻之后,我竭尽所能的去纠正了,但你还是无动于衷,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肯回到我身边?难道你真的要逼我,逼我用你的大哥的命让你就范?”   长陵默不作声将长命锁戴上,回身上马,道:“没有人可以逼我就范。”   “你们不过只有三千兵马,我这里远不止三万,之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大军赶到,你真的以为你能赢么?”符宴归道:“你身后的这些不是你亲自带出来的将领,以一敌十,以一敌百这样的传说,你还能再演绎一次么?”   不等长陵开口,不远的身后骤然传来一个高亢宏亮的声音:“谁说不行!?”   众人纷纷循声回首,伴随着冲锋的号角,一片铁骑黑压压出现在视野中,漫漫如遍野松林,隆隆若沉雷,踏着山河震颤而来——策骑在最前方的将领正是西夏魏少玄!   魏少玄带着一队军士当先而骑,在长陵跟前跳下了马,单膝跪下抱拳,朗声道:“西夏三军总督魏少玄奉家父魏行云之命,特派越家军前来,随二公子并肩作战,接大公子回营!”   长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军?”   魏少玄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坚定道:“越家军!”   骤然之间,牛角号声威震天,放眼望去,那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旌旗上的,赫然正是“越”字。   魏少玄站起身来,从腰间解下一枚兵符,呈递上前,声音带着一点颤音道:“家父说,泰谷沟一别已有十一年前之久,这枚兵符他也保管了十一年,今日……物归原主!”   长陵几乎是下意识的接过兵符,兵符刻着一个“越”字。   这枚兵符,当年是她亲手交予魏行云的。   魏少玄再度拜倒,高声道:“恭迎二公子回营!”   “恭迎二公子回营!”   魏少玄身后,一干兵将齐齐跪身拜倒,长陵跳下马,回首望着他们,这眼前的每个人都太过熟悉,每个人都是曾经跟过她一刀一枪拼杀过天下的兄弟!   “二公子……你回来了……”   “二公子……您还记得我么?我是小张啊,啊,不过我已经不小了,您还是那么年轻……”   这些同袍,光看他们身上的铠甲便知道……他们早已不是昔日的小小兵卒,很多人已经身居高位,但在这一瞬,他们聚在当前,跪拜自己的将军,一如当年。   长陵终于难以抑制地眼眶一热。   她亦撩袍跪倒,回拜众越家旧将,这一幕落在所有人眼中,皆是不能置信。   谁都知道魏行云坐拥百万雄狮,在西夏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纵然是从越家麾下出来的,如今也已是时过境迁,为何一听闻越二公子复生,便让亲子亲率大军,心甘情愿地将兵权归还?   明月舟不明白,七叔不明白,符宴归更是不明白。   但是越家军明白。   这天地之间,哪怕世人诸多凉薄,终有人不忘恩义,不折风骨,不愿让自己的热血就此冷却于漫漫岁月。   长陵站起身来,拭去眼角热泪,道:“上马!”   所有旧将闻言,纷纷听令上马,魏少玄策骑在她身侧,望着前方符宴归道:“符相,东夏西夏已有多年未战,不知今日是否要领略一二,以一敌十,以一敌百这样的传说,我们二公子是否还能再演绎一次?”   符宴归惊愕的神情逐渐淡下,取而代之的是极为讽刺的笑,“想不到……我终究还是不能把你带回去……”   长陵道:“你走吧。”   符宴归一愣,“你不杀我?”   魏少玄想要劝阻,“二公子……”   长陵微微一抬手,冷静地看着他道:“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符宴归咬了咬牙,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半晌,终于一声令下,高呼退兵。   望着东夏大军渐行渐远,魏少玄不免急道:“二公子,放他走,无异于纵虎归山啊……”   “他时日无多,我杀与不杀,有什么分别?”长陵道:“只是他若今日死了,东夏必陷入无尽战乱,无辜受难的终究是百姓,而少玄你……带来的兵马,并不足以攻城略地吧?”   魏少玄徒然一惊——他没想到长陵光是用听,便知这浩大声势有虚。   长陵回首看着身后这支王者之师,虽看去像是临时凑齐的,但又仿佛是早有筹谋,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却不能当着明月舟他们的面相问,只问了魏少玄一句:“你爹派你们前来救援,回去以后,打算如何同西夏皇帝交代?”   魏少玄稍稍靠近长陵,低声道:“二公子无需担心,其实这一切,都是贺侯与家父早有约定,之后的安排……”   “贺侯?”长陵没忍住打断他的话,“你是说,贺瑜么?”   “贺侯没有和二公子提及么?”魏少玄看长陵如此惊诧,“其实贺侯他的身份……”   魏少玄话没说完,看几步外的明月舟不声不响的凑近,不得不把话戛然而止,“其中关节,还待二公子回到西夏再详叙吧。”   这时,忽见前方飞来一骑,马背上有两个人,正冲这儿大声道:“师父——”   正是符宴旸和周沁。   长陵一夹马腹上前,不待相问,便见周沁一抹眼泪,哭道:“师父,小侯爷他……”   *****   江烟浩渺,夕阳洒在水面上,无数个柔和的光晕漂浮当中。   长陵站在龙门江的对岸,极目远眺,看江水金波滚滚,如银河奔流向东。   符宴旸说,他们亲眼见到叶麒是万箭穿心,然则符宴归将长命锁取下之后,并没有把他带回岸上。   如此想来,现在他应该正沉眠于这条水域里,只是不知游走到了何处。   她情不自禁攥住了挂在心尖的长命锁,听江水一浪接一浪拍在岩上,五指越握越紧。   突然,但听“咔嚓”一声,长命锁分开,一块揉成一团的锦帕轻柔地飘落。   清风拂过,一瞥眼间,她看到锦帕上有字。   长陵心头一震,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锦帕,哆嗦着手展开锦帕。   锦帕浸过水,字也有些模糊了,但仍能辨得出书写人一撇一捺提顿起伏,字字周正。   信上曰:   你我此生,劫难千千,非山水万物宽厚以待。   然思之奇,昔年魂断,竟别后亦再邂逅红尘。   人存几载?卿之于我,一眼十年。   相逢至今,足有一年,足过百载。   世事难料,命不由己,诚不我欺。   此去无期,含恨无用,恕我不辞而别。   若得幸安在,千山万水终不能阻你我重遇。   若阴阳殊途,愿卿不拘于一人一心一天地。   我心牵绊于此,便写于此,笔迹潦草,还望莫怪。   盼卿一世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长陵为什么不杀符宴归,除了她告诉魏少玄的那些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是她内心里隐隐还有一丝奢求,万一符宴归说的是真的——万一叶麒真的还在他手中。只是她没有想到,符沁就此赶来道出了经过。她也没有想到叶麒早就留了一封诀别书给她。   -------------------------   哦,对了,关于这封诀别书,因为我是提前一天写的,写完后有拜托一个cv大大布兰德帮我录一个,刚好刚才收到demo,就发在喜马拉雅上面,手机里有下载喜马拉雅app的可以直接搜索:“长陵 诀别书” 关键词。 第一四三章: 西夏   别去金陵时尤是立秋,不想未到长安,初雪已至,沿途处处可见霜色染枝丫。饶是如此,上官道后逐渐车马粼粼,虽比不得东夏来的柳绿桃红,但人物繁阜,包罗万象,光是看随处搭起的酒肆茶摊,路人捧碗闲谈自得其乐之态,便能嗅出这一二繁盛。   自龙门山兵变后,长陵答应同魏少玄所率的越家军一同去西夏,明月舟眼见拐人无望,只能口头上邀请了几句“有空来做客”,待过了分水岭后不得不分道扬镳。   此次符相叛变,东夏基本上是要江山易主的前奏,若是贺家的主事敢于趁乱来个“拨乱反正”,或可与其一争。然则贺瑜已故,贺松更没有这种魄力,如此贺家的地位尤其尴尬——尴尬归尴尬,祖辈们打下的基业也不是说捣就能捣的,偌大的荆楚封地,东南重镇,纵是自立为王,单凭现在朝廷那些七零八凑的兵马,也绝非三五七年能动得了的。   原本贺家和符党闹掰,为长久计应当还是要找个靠山来的稳妥,所以这一路上魏少玄几番热络言辞,是存了招揽之意,但七叔和陶风皆不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待送了长陵离开豫州后,就直接领着贺家兵马回江陵郡同贺老太爷复命。   这种事,长陵不去掺和,魏少玄也不至胆儿肥的敢唤二公子去说项,何况从离开龙门江后,这路上除了问候越大公子外,几乎也没怎么见她说过话。   按理说,长盛脉象顺畅,气血充盈,腑脏无病变之兆,恢复得算好,却始终未醒。   这就不免让人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当初迦叶提过人一旦长久的陷入昏迷中,于脑损伤极大,纵是治好了躯体,若是始终无法恢复意识,便如活死人一般。   但这只是揣测,如何确诊、可否救治还需得由懂行的大夫来,七叔临别前答应过会派人去寻纪北阑,魏少玄也表示长安也有冠绝天下的名医,事已至此,长陵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且走且看。   她短短时日,先得群雄拥护、再是沈曜不战自亡、寻到兄长之后魏少玄亲率越家军前来以示投诚,这局势变化于她而言本是柳暗花明,她却觉得前路前所未有的迷茫。   以前年少时,她只觉得中原辽阔无垠,待成就兄长的霸业,定要好好游历,看尽天下奇人异事,吃足风味美酒佳肴;后来她到了金陵城,看着那些身居高位的仇人呼风唤雨、猖狂无道,便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扳倒他们,无所畏惧也无所谓后路。   但现在,好像五湖四海皆可任她行,可又不知该往何处而行。   *****   去西夏这一路上,同行者除了迦叶、迦谷外,还有个比糖人还黏的周沁。符二不在,这小徒弟大抵是担心师父痛失挚爱容易想不开,总是变着法的跟着她转,最初几日,长陵基本在神游太虚,倒也不觉得什么,近来愈发能感到她的聒噪,只是吃一顿饭的功夫就问了三次要不要关窗,长陵终于不堪忍受道:“小沁,你要是觉得冷,可以自己关,无需问我。”   周沁巴眨着眼有些发愣,“师父,这句可是你这一路上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   看长陵脸色不对,忙比划了一下窗外,“主要是你都没发觉外头那么多眼睛盯着……”   长陵略感疑惑,走到窗边往外一瞥,骤听一阵齐声惊呼,但见对楼走廊、隔壁间阳台、以及楼下街摊都堵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来看传闻中死而复生的战神越二公子的。   “天呐,那就是越二公子么?”   “听说越二公子本是个美人,我呸,这哪里是美人,简直就是个仙女!”   “难怪时隔这么久,天下群雄还对她念念不忘……”   “哎,我听说这次东夏兵乱,贺家的侯爷就是为了……”   长陵直接关窗,背对着饭桌道:“再遇到这种事,直接关窗。”   闲人爱嚼舌根,无关喜恶,待魏少玄把这些无聊散客遣走之后,一行人马继续前行,夜幕降临时方入长安城。   长安的夜依旧是灯火通明,市列珠玑,周沁趴在马车窗边,一双眼根本看不过来,而长陵却根本无心去看。   若只是为了给长盛治病,江陵郡也非不可,她之所以舍近求远,除了想要亲口向魏行云致谢之外,尤是为了那句魏少玄透露过的身世。   他说,叶麒是西夏当朝皇帝元珏的亲生儿子。   *****   长安入夜分外冰冷。   但将军府却无甚寒意,几人刚踏入院子,都能感觉到卧厢内拂来的暖风。   这一进院落五间房,留给长盛的正房另有耳房,迦叶和迦谷担心府中外人照料不周,分住两侧;长陵与周沁则在对屋,院落不大,都无需推开门窗,对门境况一听便知。   比起这一分不言而喻的妥帖,早已等候在屋内的几名太医更让长陵感到惊诧,虽然他们诊过脉后差点没因各自不同的意见打起来,好在达成一致的一点是对长盛的苏醒都抱有希望——倘若一个人当真没有自我意志,是很难恢复到这个地步的。   太医们前脚离开,魏行云后脚匆匆赶回府邸。   他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身躯凛凛,走路带风,虽说两鬓间的白发暴露了他的年纪,但看他几句举手投足凛然生威,显然是独当一面惯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耿直的副将模样了。   但眼神还是不太好。   长陵就站在门边,没来得及说话,他就直接忽略掠过,径自往屋内踱去,一见到榻上的长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起来。   她在看着魏行云微微发颤的背影,才后知后觉地看到了他的苍老。   其余众人自觉屏退离开,魏行云自顾自地跪在床边,喃喃低语追忆起诸多旧事来。   他不知长陵在他身后,也不知长盛能否听到,有些话埋藏在心里太久,还能有机会得以倾吐,也算是一件幸事。   长陵静静听着,一瞬间像是被拉回了枕戈待旦的岁月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好一会儿,等到魏行云发现这屋中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时,才收敛起身,问说:“姑娘也是随大公子同行的吧?不知二公子人在何处?”   长陵忍不住牵起了嘴角,一笑之下反倒有些酸涩:“魏将军,我就知道你认不出来。”   魏行云一听,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半晌,才道:“二公子?”   其实那些死而复生的奇事,除了叶麒和迦叶他们之外,长陵没对其他人提过。但面对魏行云,她也不愿多加隐瞒,没有想到他听到一半,就不能自己地跪下身道:“二公子,是我愚钝,只道你们是遭雁人所害,不想这背后竟……早知沈曜如此歹毒阴险,当日我便是拼死也要他为那些逝去的将士们陪葬……”   长陵扶他起身,“魏将军,你能率我越家一支逃出生天,又能另择新主为半壁中原遮风挡雨,此间功德,已是无上。”   “二公子岂可如此说?”魏行云当即道:“我当年蒙冤受辱,实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借前梁之名稳固军力与沈曜抗衡,但十年来,我心向何处,志在何处,二公子既见军旗与兵符,如何还能不知其中真意?”   “魏将军……”   “不错,我一日是越家的将军,这一生就都是越家的将军。”   长陵看他如此语气笃定,不由一怔,“可是……”   “若二公子想问的是西夏的君主,我与他的关系,你应当也有所耳闻,”魏行云道:“元珏昏庸无能,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施行酷政、赋税苛刻,置百姓生死不顾,我看他不顺眼良久,如今你和大公子平安归来,既是上天有意,行云敢不顺天而为?”   长陵没料到他上来就说的如此直白,一时语塞,魏行云见她似有顾忌,又道:“还是你担心此举会引发西夏动乱?其实元珏手中并无实权,纵是江山易主,也无需大动干戈,何况我听闻二公子已被拥为新任盟主,待天下人得知大公子归来,众望所归本也是顺应民心……”   长陵打断道:“魏将军能有这份心,长陵已感念在心……只是现在,我大哥尚且昏迷,能否醒来尚且两说……”   魏行云道:“大公子吉人天相,如何会醒不过来?”   长陵看魏行云神色激动,不愿在这会儿与他再来口舌之争,她眸光微微一转,换了个话题道:“此事还得看我大哥意愿……我倒有另外一个问题,听少玄说,此次你们赶来相救,是与贺瑜有言在先,而西夏皇帝没有阻挠,是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   魏行云点了一下头道:“不错,贺侯本不姓贺,他是元珏亲生儿子,本名元辞。”   元辞?   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长陵的神经不知不觉地紧绷起来。   “说起来,若非是前年太子薨逝,皇帝三番五次派人秘密前去东夏,我也想不到那位鼎鼎有名的贺侯居然是他的儿子……”   长陵低声道:“既然元珏是前梁宗室的皇子,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沦落到贺家去?”   “我只知贺侯的母亲叶沛本是出自武林世家的绝色女子,二十多年前梁宫遭变,元珏为求自保,先假意让叶沛与叛军周旋,又不惜将她与腹中孩子一并抛下,直到叶沛为贺康文所救,成了他的妾室。”魏行云说到此处,微微摇了摇头,“其实前朝的宫闱之事,我也知之不祥,但十年前我扶元珏为帝,彼时正逢贺家内乱,贺康文死后,叶沛遭贺家苛待而病故,他那时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只字不提,足见他不仅懦弱无能,更是凉薄寡义……”   看长陵静静站在原地听着,魏行云长叹一声:“反倒是贺侯,倒真是一号人物,自幼体弱多病,不受贺家待见,却能在贺家临危时妙计连出助贺家度过危难,得贺老太爷赏识,拿下了主事之位……”   原来这就是他的身世。   原来他让她唤他叶麒,只因他知道自己不姓贺,更不姓元。   长陵问:“他与你们有言在先的事……是什么?”   魏行云略感意外地看向长陵:“这半年来,贺侯找了几波人变着法的试探过我,我以为二公子知道……”   “试探?试探什么?”   魏行云淡淡一笑:“试探我对越家是否忠诚。”   后边的话不必说,长陵能够猜到。   “贺家信任贺侯、依赖贺侯,皆因贺侯之能,他知自己若是身死,贺家能为二公子所做的就实在有限了。”魏行云道:“所以,他曾派过亲信前来,问我能否助他一臂之力……”   怪不得他曾经问过她是否信任魏行云,原来早从那时起,他就开始为她铺垫后路了。   长陵眼眶有些酸涩,她闭了闭眼道:“所以少玄亲临武林大会,却还能及时带兵前来,是因为你们的大军早就等候在外了……”   魏行云面起愧色,“其实若按原定计划,我们该提前半日就到,但我始终对贺侯心存顾虑,毕竟他也没有告诉我们二公子人在何处,会以何种面貌重出江湖……我还一度怀疑是罗后撺掇成功,导致贺侯想借此故与元珏联手,将我除之……”   长陵重新睁开眼,“罗后是谁?”   “罗后是如今西夏的皇后,叶沛的亲妹妹,贺侯的亲姨娘。”   长陵被这西夏皇室复杂的人物关系搅得一时有些发懵。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   翌日清晨,宫中特来传旨,元珏要亲自见越二公子越长陵一面。   念在他与叶麒的血缘关系,长陵接旨入宫,只是她没有想到昨夜提到的叶罗也在场。   罗后比想象中年轻,也比想象中貌美,与满头华发的元珏坐在一处,简直是老夫少妻的标配。   从见长陵步入殿宇时,这一帝一后的脸上都难掩被惊艳之色,只是长陵始终眉目淡淡,他们才先后回过神来,元珏请她起身入座,叶罗则是盯着她半晌,意味深长道:“越姑娘如此姿容,也无怪辞儿对你痴心一片。”   长陵眉头不是很舒畅的一皱,若是叶麒在,听到有人这么唤他,多半也高兴不起来。   实际在来前,她心中已然猜到元珏可能会说些什么,这位西夏皇帝既不甘傀儡,又同意魏行云派兵救她,当初应是存了拉拢之心,只是原本回长安的人应该是叶麒,却想不到儿子死了,这二公子竟把传说中的越长盛给带来了,如何不让人忌惮。   长陵对动摇他的权位不感兴趣,但他毕竟是叶麒的生父,若元珏想要追究亲子之死,她确实无话可说。然而想不到的是,元珏稍作客套之后就单刀直入,提议联手。   “越姑娘不会以为魏行云接你们回来当真是为了越家吧?”元珏眯起眼的时候一脸的褶子,“当年他能以匡扶前梁基业为由对朕称臣,今日就能故技重施借重振越家之名拉朕下马……你不妨细想,这偌大的锦绣山河本已唾手可得,焉有拱手相让之理?”   叶罗看长陵木着脸,又道:“皇上本是打算等辞儿回来,就将太子之位传给他,却没有想到他会遭此不测……越姑娘身份特别,又是辞儿的心上人,如今,除了越家旧部外,贺家上下对越姑娘也十分尊敬,以如今东夏的情势,若然姑娘肯替皇上言词一二,贺家老太爷多半也不会推拒……自然,我们并非要与魏将军作对,实则越大公子有经纬之才,若愿入朝为官,他日封侯拜相自不在话下……”   他俩一唱一和,后头又说了一大堆话,长陵是半句也听不入耳了。   忽然之间,她有些明白叶麒为什么从没和她提过自己有这样一个“爹”。   亲子不幸身亡,他半句未曾关怀,他又何曾把叶麒看作是自己的孩子。   长陵悲凉地望向前方,只觉得和他们虚与委蛇都是浪费时间,于是她起身道:“皇上的提议容我慢慢考虑,我大哥还等我回去照顾,恕我先告退了。”   *****   是夜,长陵在梦中梦到了叶麒。   她极少做梦,他死后这还是第一次在梦中相见,梦里一片雾霭,看他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眼前,不知怎么地,第一句话就问:“你叫叶麒,为什么小时候问你的名字,你告诉我你叫贺瑜。”   他轻轻拢了拢她鬓边的乱发,“我怕你找不到我。”   她想要握住他的手,但伸手时却捞了个空,她清醒地望着眼前这个“虚无”的梦中人,不由悲从中来:“我现在就找不到你。”   他笑了笑,望着周围的雾气滂沱:“有时候看不到人影,不代表不在,我若知道你在来路,必会等你来赴约。”   她于梦中尽情哭泣,他为她拭泪,这一次,触感却真实的令人颤栗。   *****   长陵惊地倏地睁开眼,看到骨节分明的手指近在眼前,为自己拂去眼角的泪珠。   她怔怔地直起身来,但见床榻上的人放下手,望向自己微微一笑:“梦里被谁欺负了?告诉大哥,大哥为你做主。”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的留言红包一会儿睡觉起来发,这章也有。 对了,下章大结局哦~~~ -------------- 最初的设定还有一卷西夏篇,列了几页的细纲,很多关于西夏朝政的内斗、魏行云以及越家的一些隐藏剧情,写到这里觉得没有必要赘叙,就不写了。 如果要问对越家是忠心的么?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他真的有忠到愿意把所有的一切都让给越家长兄么,元珏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这部分就留白吧。 反正都是长陵没兴趣知道的事。 144、第一四四章:乱局(修) 长盛醒了, 虽是深夜, 对于整个将军府来说却是个不眠夜。 太医们赶到时, 迦叶已为长盛运过一个小周天的真气,几个老头儿看昨日还在躺尸的活死人这就坐起身了,无不目瞪口呆, 待他们轮番为大公子把过脉象, 确定不是回光返照后,魏行云激动的难以自持, 要不是看在屋内还有旁人在, 怕早就扑到床边哭一番了。 这样一番折腾,对环境尚存莫名的长盛,不知其然都该知其所以然了。 因是初醒, 太医叮嘱不能过于耗神,魏行云就算满肚子衷肠也不敢挑这时候诉, 但他又实在想要多留片刻,侍奉长盛服过药后,听大公子亲口对自己说道“魏将军, 你变老了”时,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将军终于没忍住, 潸然泪下。 等到众人先后离开, 屋内只剩下一兄一妹时, 两人同时望着对方片刻,笑出声来。 长盛看妹妹站在柱子边,冲她招招手道:“过来, 这么久没见,是不是瘦了,让大哥好好瞧瞧。” 长陵在他身旁坐下,她还没有太多真实感,看长盛的目光一挪也不挪,开口道:“我何止是瘦了?明明变了这么多,你怎么就一眼认出来了?” “谁说你变了?”长盛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你这小鼻子小脸,生得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一句话,仿佛一瞬间将匆匆流逝的年华都给拉了回来,看妹妹又被自己惹哭了,长盛心疼的伸手接住眼泪,柔声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像小时候那样爱哭鼻子,不怕有损你战神的威严么?” 长陵破涕为笑,长盛展臂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像是给一只小鸟顺毛般:“别哭,大哥这不是回来了么。” 久别重逢非昨日,不忍言,“回来”二字,已抵过千言万语。 不知过了多久,长陵把眼擦干,鼻端还微微泛着红,却是笑道:“你一定有许多话想要问我,我要从哪儿开始说起?” 本以为长盛会问她是如何起死回生,想不到他问的第一句话,却是:“叶麒是谁?” 她倏地怔住,只听他道:“我听你在梦里一直唤着他的名字,便想着……等你醒来我势必要问个清楚,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敢惹我妹妹掉眼泪?” 长陵略略失了神:“也是,若不是他胆大妄为,我与大哥恐怕就无缘相见了。” 若非从头说起,长陵一直不曾发觉,不论是贺康文对她施的那一掌,还是那个把自己裹成□□包小男孩信誓旦旦的许诺半壁江山,亦或是从天而降笑说“唐突佳人”却劫错了人,她这一生命运辗转起伏,或悲或喜,竟在最初就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长陵本不擅言辞,纵然娓娓道来,大多时候也只是说事不说人,但她时不时来一句“这个病秧子”、“明明很弱还忒要强”、“总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字里行间已是流露了太多太多,长盛静静听着,眉头时蹙时舒,心绪几度跌宕,不等长陵讲到后头,就忍不住问:“那他人在何处?” 长陵眸光一黯,“他死了。” “为什么?灵蛇蛇胆不是已经找到了么?” 长陵恐长盛内疚,暂时不想让他知道此中真相,便含糊道:“他……没能服下药丸。” 武林大会所发生的一切与找到长盛息息相关,除了这段之外长陵慢慢详叙,只是忆起龙门江时,那滔滔江浪声如近在耳畔,她闭上眼,后头的话倒是说不下去了。 “妹妹能与此人结缘,是天赐的福分。”长盛眸光怅然,感喟道:“只可惜,我却无缘与他一见。” 夜太深,长陵不愿惹长盛随同沉湎悲伤中,勉强收拾了心绪,转了几个话题,便扶着长盛躺回去好好休息。 不论如何,长盛能平安醒来,对她而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尽管未必能如了所有人的愿。 不说西夏宫内如坐针毡的元珏和一干保皇老臣子,就连大将军阵营中都有几拨人马各怀鬼胎——毕竟有不少跟着魏行云是奔着拥戴新君去的,要是大将军愿意扶持旧住,那所有人的预期不也都跟着落空了? 一时间,风言风语从宫内渗出宫外,到了民间再被嘴大漏风之辈添油加醋了一番,谣言犹如大风刮遍西夏,等到了东夏,最离谱的一种说法已经变成了“魏行云不日即将宣布天下新主”,许多尚在观望的老派氏族一听,连夜收拾好了包袱拖家带口直接去投奔西夏。 毕竟东夏这儿皇帝刚死,年仅十三岁的小太子一边筹备登基仪式一边随时做好登天的准备——丞相符宴归忙碌于肃清逆党、夺军权,顺便以整顿吏治为由将各重镇州府来了个大换血,这桩桩件件就差没把“本相要夺位”写在头上,如何不叫众人惶恐不安。 话又说回来,东西夏干戈在即,皆由武林大会而起,龙门山动乱之后各派大门紧闭,私底下则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自是当日力挺越二公子一干人等,至于站错队如逍遥谷、太虚门这些门派不得不追随符党以求荫庇。 然而就在盟主继任大典仪式召开的前半个月,武林盟发出书函告之各大门派,说越二公子自愿将盟主之位让给大会比试的第二名——东海岛主徐来风,凡有不服者可上书武林盟发起挑战或集体请愿再补开一届。 这风云骤变,生生让一大波人傻了眼——难不成这二公子是要辅佐大公子登基,无暇分身,把这大包袱甩给了旁人? “登登登,登什么基?”徐来风怒极道:“我看她是甩包袱才是真。” 这一夜,新任盟主徐来风因不堪武林盟事务繁多喊着要“退位让贤”,他现在东海归不得——据说外头排着要与他比武的长龙;躲也无处可躲——之前在大会上他出的风头太过,连街边的小叫花子都认得出他来,不论他逃到哪儿,最终的下场都是被武林盟的人“请”回去主持大局。 “徐盟主稍安勿躁,”武当派灵墟道长温言相劝道:“近来武林诸多纷争,需得有人出面解决,当初二公子提议让徐盟主暂代盟主之位,徐盟主亦是欣然应允,是以盟主拜令已然昭告天下,如今岂可说变卦就变卦?” 徐来风用指节敲桌强调道:“她和我说的是暂代,在你们这儿住一阵子能有很多高手前来切磋,到时她也会来和我过招。” 另一个长老抚了抚胡须道:“确是暂代啊,三年之后,徐盟主要是不愿继续留任,武林盟也决计不会强求。” 言下之意是,你现在要想走,呵呵,没门。 “三年……我这才三个月,别说是练功了,每天连觉都睡不够。”徐来风坚决抗议道:“行,不换人是吧,从现在开始我就不说话,不出面,你们打算这么供着我这尊随时会逃的盟主,那就请自便,要是一不小心惹出什么大乱子,可别把账算在我头上。”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少林的慧光大师发话道:“盟主若无为武林造福之心,我们便是勉强也没有意义……只是原本依照惯例,新盟主可得武林盟十佬其中一派的武学典籍……” 听到“武学典籍”眼睛就亮了的徐岛主故作不以为然地咳了一声,“你们门下弟子青黄不接的,我才不信你们会给我什么有用的东西……” “于他人而言是无用,不过于盟主而言就未必了,”慧光大师缓步踱到他身边,意味深长道:“不知万花宝鉴第三重心法残本,可有兴趣一阅?” ***** 远在长安的越二公子当然听不到某人在私底下将她骂个狗血淋头。 当夜长盛醒转,没过几日迦叶和迦谷便即辞行,周沁倒是多留了一段时日,没扛住符宴旸几封废话连篇的书信,扭捏了两天决定回东夏瞅瞅,得空再来找长陵玩儿。 这段时日长陵一直陪着长盛做一些康复性的练习,从手到脚,从坐到站,虽说大多时间仍以轮椅代步,但这对于躺了多年的人来说已然是大有突破了,纪北阑也远赴而来为长盛施过针,断言不日便能起来行走与常人无异,只是要想再修好外家武学,怕是不能了。 长盛并没有介怀。 “时至今日,能和妹妹这般闲庭坐谈已是万幸,我还能再奢求什么?”将军府内湖亭心里,长盛为长陵斟了一杯茶,“只盼能早些康复,好早些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长陵听出了长盛的去意,揶揄道:“魏将军若是听你这么说,怕是不会高兴……这可是送上门的皇位,大哥当真毫不心动?” 长盛瞪了她一眼,轻轻摇头道:“自己打下的江山,才算是货真价实,魏将军固然有几分真心,但我若真坐上了那个位子,这难得的赤诚之心才要生生断送在龙椅之上。” 这三言两语,包涵了太多层的含义,纵然长盛与世隔绝了这么多年,毕竟曾为一方霸主,焉能看不透如今的多事之秋? 长陵端起茶盏,将原本的劝慰之词一并咽回肚中。 曾经,越长盛有着何等的雄心抱负,她还一度担心兄长禁不住诱惑,如今看来是自己多虑了——于百姓有需时仗三尺剑,立不世功,而今时过境迁,亦能坦然面对属于自己的时代早已过去,或归隐田园,或四海为家,也都担得起洒脱二字。 长陵还待说点什么,忽然间感到身后有人,出手极快的拾起桌上的瓜子碟往后一掷,但见这把瓜子被一股逆吹的风弹得漫天飞扬,一个身影倏然落在两兄妹跟前。 是徐来风。 长陵忽略了来者满脸的怨气,淡淡道:“喔,我还当是哪位高手走路没声音,原来是徐盟主,你不在武林盟辛勤劳作,到长安来作甚么了?” 徐来风听到“盟主”二字牙疼似的一皱眉,“二公子还真有闲情逸致啊,要不是为了替你救场,我至于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嘛?” “徐盟主说笑了,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求而不得……” “行了行了,真有这么好二公子怎么不当?”徐来风大步流星走上前,看到轮椅上坐着的越长盛,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几分难以抑制地崇拜和八卦交加之意,鞠了一礼道:“这位想必就是大公子吧?在下徐来风,乃是东海岛主……” “久仰,听舍妹提过你是近年来唯一能她匹敌的高手,想不到徐岛主竟如此年轻,”越长盛点了一下头,“方才见徐岛主轻而易举就化解了舍妹一袭,真是后生可畏。” 徐来风听得此言,瞬间将心里头的不畅快忘了个大半,他摆了摆手道:“其实我都来不及反应,就是修习了比较敏感的功法,都是下意识、下意识的……二公子当真说过我可以与她匹敌?” 看徐来风如此沾沾自喜,长盛十分体贴地将原话里“匹敌一二”后两个字省略,道:“那是当然,否则,她也不会将如此重担交付给徐岛主。” 徐来风稍作一怔,“喔,这是何意?” 长陵也没听懂,看向长盛。 长盛道:“舍妹知徐岛主醉心武学,若能有当代宗师能够亲自点拨,必定有所大成。徐岛主久居东海或许知之不祥,盟主之位特殊,可以接触到历代盟主所留下的奇门功法,亦可受武林盟德高望重的前辈指正点拨,有时可能是只言片语,就能受益终身……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想要夺得此位?” “竟有此等事……”徐来风将信将疑的看向长陵,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就这么被套路了,“我还以为是二公子怕麻烦,才骗我去的呢……” 确实是因为怕麻烦而忽悠徐来风的某人“嗯”了一声,“徐盟主能明白我的苦心那是再好不过。” 实则,长盛所言虽然避重就轻,但也算属实,只是大部分人争夺盟主位为的是利用职权便宜行事,徐武痴既无意于此,就没有比“习武的好地方”更吸引他的了。 徐来风来此本是打算归还这烫手山芋,这会儿叫长盛一说,琢磨着再当一阵子看看状况,要是名不副实他再跑也不晚。 只是近来他被人赶鸭子上架实在憋屈,道:“若要说切磋武艺,如果二公子愿意,我更倾向于能和你打几架,那般老头子吧看着也不像会和我过招的样子……唉,就不提过招了,少林的慧光为了糊弄我继续当下去,还诓说要给我那个……就是神乐和尚亲手写的万花宝鉴第三重心法残本,我开始还真信了……” 听到“万花宝鉴”,长陵举杯的手下意识一顿,“怎么?” “他是给我一页破破烂烂的纸,上面写满了天竺文,又告诉我说他也看不懂……我起初想出家人不打诳语,乐了好半天。后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总算找了个会天竺文字的老先生叫他帮我译一译,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徐来风无比痛心疾首道:“那老先生只看了一眼,第一句就问我,‘公子,你找死么’?” 作者有话要说:  应广大群众要求,我在这章把西夏的局势写的清楚一点点,所以这章不是大结局,下章(应该)才是。 本来这章应该多写一点,但是我晚上也发烧了,只能坚持到这儿,希望睡一觉明天能好转。 ps:关于大哥……我最初觉得他醒来应该就直接说要走,特别云淡风轻视权势如浮云的那种人,但是后来转念一想,云淡风轻的人能打得下江山么?他应该也是个很智慧、曾经也有过雄心的人才对,所以才有了这章的一些呈现。 145、第一四五章:终篇 “什么意思?”长陵喉咙下意识地一紧, “你说清楚。” 徐来风见她突然正色, 愣了一愣, 随即道:“唉,那纸上所写,先是叫人散内力, 再让人绝任督二脉, 那可不就是找死么。” “纸呢?”长陵问:“你可随身带着了?” “本来我一气之下要把那玩意儿扔了的,后来一想, 万一那老先生瞧错了呢。”徐来风慢悠悠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破纸来, “我记得二公子你以前也呆过天竺……” 话没说完,长陵一把抢过纸展开来看,只看了几行, 眸光就难以抑制地颤了起来,长盛始终关注着她的神色, 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万花宝鉴第三重精要,先散内力,余留稍许于心脉, 绝任督二脉气,气由脊发, 从阴维脉至阳维脉, 收于椎骨, 气从心至,将断而未断……”长陵念到这里手心里冒出一层细汗,徐来风“啊”了一声, “那老头儿果然眼拙,字都看不全,然后呢?” “没有了。”她将纸放下,长盛接过去端看片刻,“这应该只是残卷,前后都已经毁了。” 徐来风道:“这没头没尾的,要真的散完内力绝经脉,不还是找死吗?二公子,要不咱俩一起参详参详,看看后头的……哎!你去哪儿?” 见长陵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长盛笑笑对徐来风斟了茶:“近来小妹心情不好,还望徐盟主多多包涵,对了,关于万花宝鉴,在下有一些问题想要相询。” ***** 长陵将自己关在屋内,直到天黑,长盛才推开门,旋着轮椅进去看她。 她靠在窗台边,望着外头的花树,听到动静,这才转过头去,“大哥。” 长盛瞥了一眼桌上没有动过的饭菜,“可还在想那心法所说?” 长陵点了一下头,“我在想……他自幼经脉瘀滞,难以久寿,而当日他内力耗损过重,到了生死攸关之际,若不及时服下紫金丸当是凶多吉少……但现在看来,他练到了万花宝鉴第二重,原本或可有一线生机……是我误了他……” 长盛近上前去,略作思忖道:“有此机缘,或许,他还活着也尚未可知啊。” “不可能。”长陵迫不及待否定道:“那日,是小沁他们在岸边亲眼所见,符宴归的人马对他用了箭,他不可能活得下来……” “有时候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真相。”长盛温言道:“且不提岸离江心的距离能不能看到全部,若是有人对你百箭齐发,难不成就能要走你的性命?你在武学之上的见解远胜于大哥,应该知道,武功练到极上乘之境,举手投足,已不滞于物,你往徐岛主身上掷瓜子时,他根本来不及察觉,不也出于本能的避开了?” “不可能……”长陵连连摇头道:“符宴归亲口承认叶麒死了,而且他还取下了长命锁,叶麒若侥幸未死,符宴归焉能没有察觉?” 长盛看着她道:“要说不可能,天底下还有比你我兄妹二人能存活至今更为匪夷所思之事么?” 长陵闭上双眼,道:“大哥,你不要再说了。” 实则长盛所言她在心里远不止想过一次,然而这所谓的“希望”有多么的渺茫,渺茫到从心底滋生出恐慌的蔓藤,将她那一副一身是胆的躯壳勒得喘不过气来。 “这次醒来,我发现你变了许多,变得会为他人着想,也变得瞻前顾后。”长盛问:“他为了你做了这么多,难道你连为他多承担一次空欢喜的勇气也没有?” 长陵心口重重地一跳。 她忽然想起,那时叶麒带着她去掘墓,也曾经问过她一个类似的问题。 长陵,你害怕失望么?我怕过。但是,万一呢? 长盛道:“至于这儿,你不必担心,如何与魏将军解释,如何全身而退,大哥自有打算。” ***** 长盛离屋关上门后,发现徐来风站在庭院边,投来了一个颇为费解的眼神。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徐来风推着轮椅送长盛到湖边走走,“大公子难道不希望二公子能够放下过去?给了她不切实际的虚妄,就不担心她再一次受伤?” “放不下心结,如何能放得下过去?”长盛淡淡道:“与其让她长久深陷痛苦与自责,不如放她出去走走,纵是走到了天涯海角也一无所获,她尽了全力,心中也会好受些。” 徐来风微微颔首。 “况且,若当真有一线生机,何不一试?” 长盛发现徐来风盯着自己瞧,不觉问:“怎么了?” 徐来风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时隔了这么久,总还是有人对大公子念念不忘了。” ***** 来长安时,梅花未开,离去之时,已逢落花粘袖久留香。 冬雪初融,马蹄踏过处转瞬无痕,等魏行云发现人不在时,二公子早不知奔到何处去。 长陵直往龙门江而去。 她想过,叶麒在水下憋的时长远胜于常人,他要是坠江后掩人耳目,也并非绝无可能。只是他身患重疾,若然侥幸逃生,多半也逃不了多远,既是如此,不如沿着江岸附近的村落寻一寻,倒也不算无迹可寻。 虽然这样的揣测太过不着边际,但足够让长陵满腔的万念俱灰复燃了。 然而真当她抵达龙门江,挨家挨户将附近所有村民家的门槛都踏过一遍时,才切身的体会到“万一”这个词的真谛——万一万一,唯一的希望后是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失望。 苍天何其残忍,不顾万物微不足道的祈求,冷眼旁观沧海一粟,蜉蝣天地。 但总有人不撞南墙不回头。 从豫州到金陵,长陵本想找罪魁祸首探一个究竟,只是符宴归恰好不在都城,她就一路往南,到江陵郡贺家去打听近况。 贺家现在的主事人是贺松,起初他以为长陵前来约莫是为了劝说归顺西夏,心中总归是不大痛快,没想到她上来就问有否叶麒的消息,着实让他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他的死讯了……”贺松觑着她的神情,道:“难道七叔他们没有告诉你?” 心凉已是习以为常,长陵听得此言,起身道:“是我叨扰了,多谢贺公子招待,我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贺松望着长陵的身影,不知怎地,莫名想起她本该是要成为堂弟媳的,不由道:“越姑娘,他的衣冠冢我们立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长陵顿足,偏头道:“不必了,躺在里面的又不是他。” 她一人一骑扬长而去,出了江陵,一时间只觉得天大缥缈不知何处去,不知何所归。 “越姑娘!”她听到后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望去,是七叔策马追来,“且等一等!” 待七叔近上跟前,自怀中抽出一卷羊皮轴,“公子曾经有过吩咐,不论他日发生什么事,都要将此图交到越姑娘手中。” 长陵接过卷轴,拆开绑绳一展,发现这居然是一张完整的伍润秘籍图。 “这三个地方,我们皆已派人探寻过,东海之滨与雁北之地皆无所获,唯有中原西南部红石滩燕子沟一代,有极似之处。”七叔道:“只是那里冰川延绵,人迹罕至,若越姑娘要去,还当一路留心。” 长陵的手凝固在半空,诸般情绪缠绕于胸,需要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的声音稳下来,“他都走了这么久,想不到你们还记得。” 七叔淡淡一笑,眼神中不无悲伤,“既是公子未完成的心愿,能为他多做一件也是好的。”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不动声色地烙进了她的脑海里。 长陵踏上了前往燕子沟的路,这次不再是为了寻他,而是为了走一程本该是他们俩一起走的路。 当初相约结伴而行,如今孤身一人,恍然自己在不自觉中已经习惯了被陪伴,所以当一切恢复如初,才知人情冷暖,大千世界,何其空荡。 就在长陵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走下去时,意外的遇到了一个人。 是失踪已久,多番探寻却杳无踪迹的姑姑,越青衣。 这巴蜀偏僻村镇,来往的外人本就不多,越青衣一身短打劲装,很容易在人群中辨认出来。长陵在街头看到人时,正要上去打招呼,未来得及开口,就看到姑姑举止谨慎的退到一个巷子后,眼神紧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一栋客栈。 看样子是在跟踪什么人不愿被察觉。 长陵暂缓脚步,顺着越青衣的目光望过去,但见一辆马车在一小队护卫的簇拥下徐徐停下,有人下了马车之后直接上楼,只是碍于视线遮挡,看不清那人容貌。 不过,光看越青衣流露出的腾腾杀气,就能猜到姑姑想要做什么了。 等那帮人都进了客栈,长陵阔步上前,一把按住越青衣的肩膀:“姑姑。” 越青衣回头看到长陵,又惊又喜,“亭儿!” 两人别后重逢,自有许多话想问,燕子镇多是草棚茶肆,就着街边空座坐下,各来一碗热汤,倒也图了个热乎。 长陵道:“原来姑姑当日是被符宴归的人所擒,又被软禁了这么久……但你后来既然逃了出来,为何不来找我呢?” “哼,那姓符的如此奸滑,竟然对我下毒,还想要利用我的手来对付你……”越青衣咬牙切齿道:“若是不能亲手将他除掉,他日岂不是又要害了你们?” “所以……这数月以来,你一直在寻找时机,就是想要刺杀他?” “他在金陵城耳目众多,皇宫守备森严,我迟迟无法下手,但近来他暗自出行,带的人不多,我跟踪至此,发现他一路遍访名医,多半是得了什么其难之症。”越青衣道:“他这两日慢下行程,想来病势不轻,这不正是我动手的良机么?” 长陵眸光微微一闪,“姑姑,这一趟还是让我去吧。” 越青衣:“那怎么行……” “你身上蛊虫未除,焉知他见了你之后会不会又驱动你身上的蛊毒呢?”长陵沉声道:“我来吧,这对我来说,也就是一去一回的事。” ***** 蜀中入夜格外湿冷。 符宴归半躺在铺着兽皮的竹榻上,屋中烧着炭还不够,怀中还抱着个铜制的暖手炉。他手里持着一卷书,正全神贯注翻看着,甚至没有留心阳台外的动静。 直到 “嘎吱”一声,有人一脚踩中腐破的地板,符宴归循声抬头,看到一个……梦中都求而不得见的人,腾一下站了起来:“长陵?” “是我。”跟上次见面比起来,符宴归似乎又清瘦了不少,长陵没见过他如此畏寒荏弱的模样,不觉一愣,“你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符宴归失神了好一会儿,答道:“没什么,我听闻蜀中有能治我病的良药,这才不远千里……倒是你,怎么也会到这儿来?来找我的?” “今夜,我倒确实是来找你的。”长陵道:“当日我姑姑突然发疯,我知道是你搞的鬼,如今事情过去了,若是你肯拿出解药,我也不再追究,若是不拿,就不要怪我乘人之危,对一个病患下杀手了。” 符宴归眸光微黯,嘴角微微勾起,“你多虑了,越前辈身上的蛊毒本就不能持久,过了这么久,早就不复存在,更无解药之需。” “你以为我会信你?” 符宴归道:“若不信,不妨带她去求医,若发现我所言有虚,再来找我,我倒是乐意多见你一回。” 长陵凉凉地盯着他片刻,话也不说一句直接转身,符宴归见她这就要走了,下意识探出手仿佛说点什么,突然见长陵停下脚步,问:“我还有个问题……你确定他当时真的死了吗?” 符宴归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 “当然。” 长陵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发紧,“那他的尸身呢?” “扔到江里去了。” “你就这么恨他?连个安葬之地也不肯给?” 符宴归道:“谈不上恨。只是万箭穿心的尸身并不好看,若是叫你瞧见,怕你伤心。” 下一刻,有寒光一闪而过,暮陵剑尖指向了他。 长陵道:“你以为我杀过你一次,就杀不了第二次么?” 符宴归道:“如果你下得了手,早就动手了。” 长陵冷笑一声,“好,既然是你找死,我成全你,也不算违背对你弟弟的承诺……” “不要!”突然一个身影从门外扑了进来,没留神掀翻了边上的案几,“求二公子手下留情……” 长陵没想到吕碧琼也在这儿,只见她跪在他们身旁,哭道:“二公子,其实老爷身患不治之症,已是时日无多了,而且他……” “闭嘴!”符宴归直接截住了她的话头,深深凝视着长陵道:“我不需要你可怜,你不是恨我入骨么?那就动手吧。这次你就对准这儿,不会再有差错了。”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喉口。 长陵的视线从吕碧琼身上转开之际,一瞥眼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书册,她目光稍稍一凝,等回望向符宴归时,却是放下了手:“你想死在我手里,我又怎么能如你的愿呢?符宴归,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无瓜葛,你自己好自为之。” 言罢,她飞身而出,转瞬消失在夜色中,来无影去无踪,就好像从未来过。 吕碧琼爬起身来,看符宴归摇摇欲坠,忙上前搀扶,“老爷……” 符宴归将她推开,“你不该拦她……” 吕碧琼泪如雨下,“你为什么不告诉二公子……” “告诉她什么?”符宴归缓缓踱到窗台边,望着早已看不到她身影的夜色,“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贺瑜临终前和我说过的话……他说爱而不得,就是我这一生要承担的报果……我当时还不信……可是没有想到……” 他轻笑了一声,眼中溢出水光,“可我不甘心,真的,我不甘心……我便想着,当年是我错杀了她一次,才酿成了今日的果,如果也能让她错杀我一次,会不会以后她想起我,可以不再那般恨之入骨呢?不曾想,连这小小的心愿,都求而不得……” 吕碧琼心疼看着他,“你这又是何苦?” “何苦?”符宴归踱回到椅子边,将地上那本书册拾起,泪落在纸上,模糊了纸上的“凌绝”二字,“我这一生算尽人心,唯独算漏了三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贺瑜,还有一个……是我自己。” ***** 冰川之谷,虽冬去而不见春色,沿途冰河未化,无需泛舟,人可以直接在冰面上前行。 前几日,长陵告诉姑姑长盛在长安腿脚不便,非常需要亲人的照顾,越青衣一听当仁不让往西夏赶去。 而她,则来到燕子沟。 红石滩蔓延数十里,路上的石子锈红如毯,谷中白雪覆柏树,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红白相间,当真是美得浑然天成。 行至半途,远远听到北山方向传来了钟声,长陵回想起扇面上的那首诗——北阁闻钟罄,南邻松柏香,看来这里正是百年前伍润祖师曾走过的地方。 天色尚早,她牵着马儿,顺着这破壁劈山的冰路一路往前,穿过了几道弯弯曲曲的岩石冰洞,终于见到了诗中所指之地。 拂晓落潭水,涧中白若纷。 只是潭水成冰,花树凋零,眼前这一番景致倒是与诗中所绘的万花漂谷截然不同。 长陵缓步迈入冰潭边的山洞中,一抬眼,便瞧见了岩顶上密密麻麻的石刻。 乍一看去,石刻龙飞凤舞如字符,但偏生辨不出是何字何符,可再多望几眼,又仿佛见那字符活灵活现,宛如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跨越百年,将极为深邃的绝学慷慨道述,毫无保留的呈现在眼前。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伍润秘籍。 当年伍润不知因何机缘乘舟经过此地,但看壁上仗剑疏狂,可想他当年应是忽有所悟,这才随性而发,意到深处,奥妙无穷。 长陵于武学上极有天赋,但自练成释摩第九重功法之后,亦是停滞不前,久未精进。此时多瞧了几眼,顿觉武学之博大精深,如浩瀚星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只是如她这般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看一遍便都心如擂鼓,难以自持,若换作是普通的高手,多半稍作一修就会走火入魔——可是如此绝学近在眼前,如何不叫人心动? 怪不得伍润不许自己的徒弟修此武功,但他终不忍自己心血付之东流,才有了后来的折扇与遗命。 从山洞的另一头走出时,黄昏已至。 万里无云的天涂上了一层金黄,格外瑰丽。 长陵微微仰起头,忽然想问天一句,是不是古来悟道者,都注定孑然一身? 念及于此,又不觉哑然失笑,天道为何,她何曾悟过? 她正要牵马而去,低下头时,不经意间发现足下湖蓝的冰潭下,有一道模糊的人影。 长陵难以置信地蹲下身,哆嗦着手将冰面上的雾抹开,看到一袭白衫,隔着层厚厚的冰,漂浮在水下,若隐若现。 等到意识到那是什么时,长陵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闭着眼喘了好一会儿,她再也忍耐不住,一抬掌,卯足全劲一拍,将偌大的冰面震碎了一大窟窿。 一双手不顾蚀骨之寒胡乱往下探去,她一把抓住,却捞起了一水的白衣,还有几只小鱼悄无声息的从袖口中溜走,“啪嗒”几下,跃回潭水中。 正当此时,伴随着荒草的窸窸窣窣之响,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谁在那儿?我可刚搭好了‘捕鱼网’,别吓了……” 来人的话音在看到长陵背影时戛然而止。 长陵慢慢转过身,但见薄雾轻烟中,一个清隽修长的身影逆光而现,以木枝为拐,立五丈之地,痴痴怔怔地望来。 人都说,春来秋往,岁月枯荣,年年复复,谁都无力改变。 但若无人跋山涉水,何得彼岸花开? 不知过了多久,叶麒的三魂七魄总算回归元神,长睫湿润的朝她眨了一眨,接着前头没说完的话,笑道:“鱼儿都给吓跑了,仙子今晚打算吃什么呢?” (全文完) 。 (其实还有一个篇尾彩蛋,太迟了,明天更)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结束在这里,我觉得刚刚好,想看后续、想看发糖(比如小侯爷过大舅关之类),番外见啦。 我目前想写的番外有麒麟篇、沁旸篇还有单独的付符篇,如果大家还有什么想知道、想看的可以留言,我会斟酌考虑。 ---------------------作为后记的聊一聊----------------------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写完《长陵》的真实感。 记得第一次想到要写这个故事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刚生完娃,脑海里有那么一个模糊的影子,仗剑江湖,惟我独尊,想一想就让人心驰神往。但是因为太多事情的耽搁,直到一年前才开始正式落笔,虽然早就写过了大纲,但是从第一版大纲到现在都不知道变动多少次了,越到后面越像是人物带着我走,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章会发生什么,或者写完之后看一遍都要恍一阵神出不了戏。我太爱太爱太爱《长陵》了,爱到前20w字存稿写了五个月一遍遍的改,爱到后面为了赶更新发现写不满意对着电脑暴风雨哭泣,爱到更新的2018年每天写到半夜两三点然后现在对安眠药都产生了免疫力= =。所以……真的,特别特别的感谢能追更到现在的所有读者,有了你们,一切努力就都有了意义。 当然,我知道以我这种更新速度,可能很大一部分人下篇文就不会再追了,所以我在这儿提前和你们先说一声“感谢”,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见”。 好啦,还有一些话就留在番外说吧,爱你们~~ 晚安~ 本书由(哟哟嗨起来)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