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 作者:李寂v5   文案:   被卖给薛家做小媳妇的那年,阿梨十五岁。   柳眉杏眼,娇弱温柔,整张脸还没有少年的一个巴掌大。   那时的薛延不学好,诨名赫赫,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横行于市,把整个镇上弄得鸡飞狗跳。   阿梨瘦弱,但勤勤恳恳,总算是支起了一个家。   她想着,薛延品性并不坏,何况少年夫妻老来伴,浪子回头金不换,不该甩手不管。   别人骂她傻,阿梨只弯眼笑着,从不说话。   后来,阿梨因病失聪,薛延疯了一样抱着她求医问药,但散尽家财而未果。知道再无治愈可能的那天,他捧着她的脸哭了一个晚上。   那夜大雨滂沱,冲垮了半片房梁。   而在这之后,薛延用一双手,撑起了阿梨的整片天。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甜文 市井生活 小门小户   主角:薛延,阿梨 ┃ 配角:幸福一家人 ┃ 其它:1v1,SC,古言种田 第1章 章一   阿梨没想到,在陇县这样的北地荒原,她竟能值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若放在扬州城,不过是两餐好宴,几匹锦缎,但在这里却足以支撑一大家子吃好喝好地过上一整年。   她确实有几分好姿色,也会抚两下琴,唱几段曲儿,却是不值得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妇人花如此高价买下的。在和冯氏走回家里去的路上,阿梨战战兢兢,生怕从哪出偏僻角落冲出一个人,把她转手再卖一次。   好在一直平安无事。   大燕国横跨南北,陇县位于最北,临着一座绵延千里的大行山,隶属宁北知府管辖,是宁北最偏最穷的县。这里百姓缺食少穿,据说每冬都要冻死或饿死一些人。   阿梨长在富庶江南,没见过这样的地方,甚至没听过。   年节刚过,苏浙一带已经开春,柳条绿的一片片,但陇县还是无际的雪景,白皑皑的覆在路边枯树之上,挡住那丝凋零破败气。鞭炮的红纸随风飞的漫山遍野,脏的倒是很喜庆。   阿梨走的低眉顺眼,将脚步声放到最轻,不敢四下打量。   冯氏是个面善的老人,背有些佝偻,身子却硬朗。冰天雪地里,风吹得人头晕脑胀,她把手搓热了放在脸上暖了暖,关切问道,“冷不冷?”   路上就她们两个人,阿梨知道,这话是对着她说的。   她很想答不,在这样情况下,麻烦能少一分是一分,但实在太冷,她整个人都在风中颤,嗓子眼僵到说不出话。   等不到回应,冯氏偏头看她,阿梨脚步顿了下,怯怯回望。   她想到了什么,急急福身行了一礼,唤了句,“老夫人。”   冯氏忽的笑出声,皱纹聚在脸上,显得面色更和蔼不少,“你瞧着我像是老夫人?”   她说,“咱家里没什么老夫人,你叫我阿嬷就好。”   阿梨羞着,低软应了句,“阿嬷。”   她恭顺站在雪里,脖颈垂下个娇柔弧度,就算脸颊被冻的通红,也掩不住肤色白嫩,妍秀眉眼。乱发被竹簪束起,身上是件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夹袄,气质却还是在的,温雅懂礼,瞧着便就觉得乖顺,是读过书的姑娘。   “真是好孩子。”看她模样身段,冯氏心里涌出丝欢喜,她爱怜拉着阿梨的手,温声道,“再走几步路便就到家了,阿嬷给你找几件干净衣裳,再洗个澡去睡一觉,你在车上颠簸了那许久,肯定是累坏了的。”   她抚摸着阿梨瘦弱指骨,又道,“怎么纤弱成这样子,阿嬷给你炖碗鸡蛋吃罢,热热的,也好取暖。”   阿梨受宠若惊,慌慌道,“阿嬷,时辰还早,不急着睡的,我也不吃鸡蛋,我帮你干活。”   冯氏说,“瞧你的手就不像是做过太多活儿的,若是我想找个帮我洗衣做饭的,何必花了五十两买下你,去找个粗使丫头多划算。再说,算上你我家里也只有三张嘴,哪里来的那些活,用不上你做那些的。”   阿梨愣怔,她微启唇,好久才喃喃道,“……那您买我做什么呢?”   大路已经走到尽头,前面是乡下小路,坑洼泥泞,有着被驴车碾过的车辙。冯氏怕阿梨摔着,攥着她腕子小心避开结冰的地方,声音轻轻缓缓的,“我家里,还有个少爷。”   “他叫薛延。”   从路口走到家门前,不过三四百步,冯氏粗略说了下家里情况,阿梨认真听着,总算听懂。   其实也简单,不过是钟鸣鼎食之家遭逢巨变,不幸沦落至此而已。   燕朝现已是强弩之末,国君昏庸,西边连年战火,不时有城池被攻破,原本有万贯家财之人一朝流离失所,这样的事不算罕见。阿梨本以为,薛家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冯氏叹气道,“树倒猢狲散,这道理你是懂得的,薛家本泱泱大族,但分崩离析后,气数也就尽散了。我本是大房家的奴才,做过老爷的乳母,自小瞧着少爷长大,后来老爷出狱后病死,夫人悬梁自尽,家奴纷逃,少爷也无人照顾,我不忍瞧他一直那样放任自由下去,便就带他回了我的陇县老家。”   听她这样说,阿梨心中猛然一动,隐隐意识到冯氏买下她的目的。   “薛延性野,混且烈,自小便就如此,而在出了那档子事后,便就更管不住了。他本不想和我回来,是我跪下来求他,他才肯的。但我到底是老了,薛延铁了心不想学好,我劝不动他,也拦不住,他今年才十七,我却六十了,我只怕若哪一天我撑不住了,这世上就只剩他一个人,他会走上歪路。”   冯氏抬手擦擦眼角的泪,缓了好一会,又道,“我知道他本性不坏的,以前虽也顽劣,交一群不学无术的朋友,上街喝酒,与人打架,却也没做出过多出格的事。后来老爷病重喝不进药,是他跪下来亲自用口含住哺进去的,夫人自尽后,他在灵堂前跪了三天三夜……我一直都觉得他是个挺好的孩子,只是差一点时间,若是以后走上正途,便就不会再让人操那许多心了。”   阿梨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咬咬唇,从衣裳内层掏出一块洗的干干净净的帕子递过去,轻言道,“阿嬷,莫哭了,天这么冷,怕冻坏了眼睛。”   冯氏驻足,轻轻搂着她贴到自己怀里,道,“好在,阿嬷见着了你。”   阿梨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可是,阿嬷,我又能做什么呢。”   “男子先成家后立业,他一个人散漫惯了,若有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家在旁守着他,或许就能收心些。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况且他也到了该结亲的年纪,薛家只剩下他,就算他再混,也不能让这一脉断了香火。陇县偏荒,这里连男人都大多白丁,何况姑娘家,再加上民风剽悍,找不到几个和我心意的,前几天听说从外面送来了些年轻姑娘,我去相了相……自家孩子自家疼,别人看不上薛延,我却当成宝贝,总之就是没遇见让我看中的。”   冯氏笑了,又说了次,“还好,阿嬷见着了你。”   阿梨僵着,手指在身侧攥紧衣摆。在从南至北的一路上,她想过许多次她可能的结局,或是被卖至大户人家做丫鬟,或者入青楼为娼妓。她甚至在里衣贴肤一侧缝了支银簪,想着若是后者,便就死了算了。但没想到,会有人买她入农家,做媳妇儿。   这不是坏事情,她是走了运。   冯氏摸摸阿梨的头发,语调温柔,“他是混性子,以后还要委屈你多担待些了。不过你别忧心,若是他欺负你了,阿嬷是站在你身边的,不会偏了理。咱们都是可怜人,能聚在一起也是缘分,齐齐整整的,挺好的一家子,阿嬷以后拿你做亲孙女儿待,好不好?”   这话说的真诚恳切,引人动容。阿梨仰着头,喉咙涩涩,风吹得眼睑通红。   她抿唇,抬起手臂用袖口抹了把眼下,用力点了点头,“好呢,阿嬷。”   --   薛家的位置很偏,于路的尽头,掩映在一片白果树之后。虽冬季里叶子落光,看起来有些颓靡,但也不难想到入夏之后这里该是何等的郁郁葱葱。   旁边两三户邻家,皆是茅屋土墙,看起来低低矮矮。院子的木门未关,几只鸡鸭闲适地溜出来,在道中央踱步,阿梨被一只黑黄毛的鸭子拦住路,她没和这样的禽畜离得如此近过,现看着那双滴溜溜的黑眼睛,愣着走不动步。   冯氏推开门,回头见她呆在那里,倒是笑了。她挥两下手赶走那只呆毛儿,拉着阿梨进屋子。   院子不大,只有紧挨的两间屋和一个厢房,厨房挤在厢房旁边,破破小小,窗户也漏了,被用几根木头随意地钉上去。两间正屋的门口都用棉被挡住,用来隔风,屋里一方窄炕,除了桌椅和一处箱柜外,便就没有旁的值钱东西了。   为省柴火,冯氏出门的时候没有烧火,炕是冷的,屋里没比外面暖和多少。   她端了一盏短短蜡烛过来,点燃后在桌上放好,火苗跳跃,只照亮周围一点的地方。冯氏看见阿梨傻傻站在一边,嗔怪拉着她到炕上坐下,又拿了床被子围在她肩上,道,“今日极冷,你就在这里暖一会,我去给你烧桶水洗个澡,解解乏。至于其他的倒是不急,烧火做饭这些,阿嬷以后会慢慢教你。”   阿梨低头看着那副藏蓝色的被子,虽然旧了些,但是干净整洁,她虚虚地盖在身上,怕衣裳上的尘土弄脏了被面,又含怯笑了下,道了句谢谢。   阿梨笑起的时候,唇下有两个深深梨涡,看起来秀气又灵动。   冯氏欢喜,又伸手捏捏她的耳垂,抚慰几句后才出去。   没过一会,传来苞谷叶被烧着后的烟味儿,炕也慢慢热起来。阿梨盯着墙角处一盆蔫头耷脑的君子兰,不言不语地看了半晌,心里想的却是——   她就这么来了,薛延会乐意吗? 第2章 章二   在陇县乡下,洗澡只用清水,顶多再掺杂些淘米水,香胰子这种在扬州随处可见的东西,这里是没有的。冯氏怜爱阿梨,翻箱倒柜找出了半罐子澡豆,连同巾子一起递给她。   热水腾腾,又冷又乏之后,泡一会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酥了。阿梨把身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洗了两遍长发,不敢多待,匆匆忙忙站起来。   冯氏闻声进来,递给阿梨一套亵衣和一件绀青色小袄,面料顺滑,约有八成新。   她帮着阿梨整了整衣襟,笑道,“这本是我几年前的衣裳,离京的时候一并带回来了,只是手中常有粗活,也没穿过几次。拿给你前还怕穿着显老气,现在瞧着,竟很不错。”   阿梨生的白皙且纤细,恬静站在那里,即便袄子臃肿了些,也是俏丽的。她回一个笑,轻柔柔说,“阿嬷,衣裳好看的。”   冯氏拍拍她的手,眼角皱纹因欢喜而堆起,道,“家里条件差些,让你受苦了。等再暖和些后,阿嬷去拾柳条编些篮子卖,攒钱给你买件好看点的衫裙。”她拉着阿梨转了圈,又说,“我们阿梨这么漂亮,要好好打扮了才不辜负。”   阿梨笑得羞涩,手往下拉住冯氏的手腕,乖顺道,“阿嬷手冷了,我帮你捂捂罢。”   --   午饭时,冯氏真的去捡了两个鸡蛋,给阿梨做了碗鸡蛋羹,上面碧油油葱花点缀,香嫩滑腻,闻着就觉得馋人。阿梨不敢吃独食,即便冯氏推拒,也又去拿了个碗,把蛋羹舀出去大半给她。两人相邻而坐,间或说几句话,言笑晏晏的,即便只是红薯粥也吃的很高兴。   待用完最后一口,阿梨放下筷子,正准备起身去刷碗,外面却忽然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声叫喊,“人呢?人都死哪里去了?赶紧给老娘出来!”   阿梨被吓了一跳,无措往窗外看看,又看向冯氏。   冯氏锁着眉头,面上带一些无奈,却很平静,显然是经历多了这样事的样子,道,“那是隔壁家生子的娘,许是薛延又和人家打起来了,要来评理的。”   她整了整衣摆站起来,说,“我出去看看。”   阿梨不敢耽搁,也赶紧跟上去。   两人掀开门帘时,王氏已经等不及,拽着生子的胳膊进了院里。几只鸡正在雪里刨食吃,被她看见,怒气冲冲给踹走,又叉腰站在院中央,指着冯氏骂道,“看看你家薛四干的好事!”   薛家族里,薛延排他这一辈的老四,在这样小山村,冯氏总不好一声一声少爷的叫着,便也就随了老爷夫人叫他四儿。   冯氏本就是薛延父亲的乳母,原本在薛府地位也极高,且性子又平和稳重,薛延一直将她当作长辈看待,恭敬有礼。到了陇县,邻里街坊都以为薛延是冯氏的孙儿,薛延知晓,但也未曾把这事单独拎出来澄清,冯氏便也就只一笑而过,不多做解释。   阿梨站在冯氏的身后,瞧向站在王氏身边的生子。是个挺高壮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很黑,身材结实有力,就是眼神有些躲闪。   他右侧小臂被木板夹着吊在脖子上,眼下一整块乌青,嘴角还渗着血,一副被揍的很惨的样子。   生子似乎不愿意王氏在这里撒泼,扯着她袖子往后拽,嘴里道,“娘,咱们走吧,和一个老太婆闹又有什么意思……”   王氏眼睛一瞪,恨恨道,“要走你走!我就不信了,这天大地大就没有王法,整个陇县任由她家薛四撒野?不就骂他两句,说打人就打人?要是哪天不小心踩他一脚,是不是要拿着刀砍了我们全家!”   生子皱眉,张口还想再劝,王氏却往旁边撤了一步,不顾地上雪深没过脚背,坐下就开始嚎,“我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被人家领着一群人追着打了多少顿都还不敢吭声!这次是坏了胳膊,下次怕是就要断了腿瞎了眼了!”   她抹一把泪,愤愤抬头看向冯氏,“你教出来的孙子,闯了祸就得你来赔!我家生子胳膊肘被扭歪了,以后若是治不好落了残疾,你还得养他一辈子!”   冯氏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看她耍疯,现在见她稳定下来了,才缓缓开口,“地上凉,你先起来,咱们进屋说。”   “没那个必要!”王氏冷笑一声,“我儿这次扭了胳膊肘,伤筋动骨一百天,马上开春了,没了他谁去犁地?这根本就不只是药钱的事儿。要么你就出一个劳力来给我们垦地,要么就赔我们秋收后一半的收成,要不然,咱们就衙门见!”   这明摆着就是讹人。   阿梨心凉一瞬,偏头望了冯氏一眼,见她面色依旧平静,只又重复了句,“你起来说。”   闻言,生子赶紧借坡下驴道,“起来吧,娘。”说罢就歪了身子去拉。   王氏许也是觉得冷了,顺势拍拍雪站起来,扬颔哼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短暂的沉寂过后,冯氏开口,“你刚才说薛延打你家生子,是因为生子骂他。”   她说得慢慢,“我看着薛延长大,他脾气我了解,如果只是拌嘴,他是不会动手的,更不会带着一帮人去欺负一个人。你想要我赔,也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生子骂了他什么。”   王氏眯眼,“骂什么能值得他把我儿子打成这样?就算骂爹骂娘了,也不至于下这么重手啊,这是要往死里打,要出人命!”   冯氏不再看她耍疯,转头对上生子的眼,道,“你告诉我,你骂了他什么。”   生子肩膀颤一下,拉着王氏就想往外走,“娘,大夫本来也说了我这没什么大毛病,没必要闹得这么大,咱们回家吧……”   王氏狠狠跺脚看他一眼,本还想训骂几句,但这次拦住生子的却是冯氏。   她往前走了一步站在生子面前,坚持道,“你和薛延说了什么?”   王氏扯了生子袖子一下,不满道,“你便就告诉她,怕什么,娘在这,看谁还敢动你!”这话说的挑衅,斜眉飞眼,气势汹汹。   生子抿唇,过了好半天才小声说,“我说他没爹养没娘教,每天跟着个老太婆混日子,一辈子没出息……”   他还没说完,冯氏的脸立时就冷了下来,生子唇一颤,讪讪闭上,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阿梨站在冯氏背后,看她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攥成了拳,知道这话肯定是戳了她的心。薛延几乎就是她的命根子,这样被人折辱,她心里定是难受的。   那边王氏还在叫嚣,阿梨忙跑上去到冯氏身侧,伸手握住她的,小声安抚道,“阿嬷莫气……”   阿梨这一出声,王氏才意识到院子里还有这么个人。她歪头看过来,对上阿梨面颊的一瞬瞳仁一缩,上下打量两遍,再没移开眼,嘴里冲着冯氏问道,“这是你什么人?”   冯氏已然动怒,伸手把阿梨扯到背后,没有说话。   王氏一挑眉,忽带上几分喜色道,“难不成是你哪个远房家的侄女儿?”   冯氏冷声道,“是又如何?”   王氏喜色更浓,甚至还往前踏了一步,话音里亲切许多,“其实我刚才说的,也都是玩笑话,大家邻里乡亲,有什么忙都得互相帮一把,比兄弟姐妹还要亲近。两个孩子都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磕磕绊绊在所难免,扭一下胳膊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笑着伸手,想要摸摸阿梨脸蛋,“我瞧你家姑娘模样俊的很,我们生子也还没相亲事,又街坊离得近,不如……”   阿梨往后躲了一步,避开她的手,王氏眼皮一跳,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冯氏啐了口,“你做梦!”   王氏脸皮一凉,撂了脸子刚想骂,忽见冯氏提着扫院子的扫帚朝她过来,喝道,“你给我出去!”   冯氏待人宽厚,从来都温和有礼,没发过这样的大的火儿。那扫帚足有一人高,一臂宽,用坚硬篾子做成,划到手臂上就是一道口子,饶是王氏再剽悍,也被欺的连连闪躲,搞得一身脏污。   到了最后退到门边,她狼狈抹一把头上脏雪,又抬手指着冯氏鼻子吼道,“你老太婆给脸不要脸,我和你说,这事算不了,咱们没完!”   说罢,她又转脸看向阿梨,气哼哼道,“那姑娘怕也不是你的什么侄女儿吧,听说城里来了牙婆子,你这怕是就从那儿买来,给你家薛四做媳妇的吧!也对,你家要钱没钱要地没地,薛四除了张唬人的好看脸也屁都没有,还混的厉害,哪家好女儿肯嫁给你?要是不买一个,这辈子都要打光棍!”   生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时回头张望,生怕薛延突然出现,他几乎哀求着拉着王氏往外走,“娘,你便就少说两句吧。”   “你给我滚蛋!”王氏一甩肩把生子弄开,连喘两下粗气,道,“你今日竟敢如此欺辱我,我王连翠没受过这样的气,你且给我等着,我不搞的你家鸡飞狗跳,我随了你冯婆子的姓!”   说罢,王氏冲生子吼一声,“还不滚回家是等着伺候她养老?”随即转身疾走。   看着王氏离开背影,生子面如土色,忙转回身冲着冯氏和阿梨弯腰赔了几句不是,才又跟上去。   小院里终于又恢复安静。阿梨小跑到冯氏身边,取了她手里扫帚倚在墙角,又扶住她胳膊,低低道,“阿嬷,咱们进屋子里去罢,你莫要和那个不讲道理的妇人置气了,不值当的。”   冯氏抿唇,又叹气道,“我哪里还气的过来。”   屋里已经暖起来,阿梨将冯氏安置在炕沿,又去给端了杯温水。冯氏慢慢喝下,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拉着阿梨坐在她身边,轻轻说,“以往的时候,王氏也来过好几次,说是薛延欺负他,我也赔过几次银子,但那时伤的没有现在狠,就是磕破点皮儿,这次生子是真的把薛延给逼急了。”她揉了揉鼻梁,摇头道,“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阿梨不知该怎么劝,她嘴拙,只能握着冯氏的手,无声安慰。   “罢了罢了,与王氏那种人论短长,哪里有个尽头,过了就忘了罢。只是今日之事莫要让薛延知晓,要不然,他许是真的会去砸了人家的家。”冯氏站起来,冲阿梨道,“累了吧,你先睡会儿,待吃晚饭了,我再叫你。”   阿梨摇头,小跑过去到桌边,“我不累的,我帮您收拾碗筷。”   冯氏总算笑起来,“真是个好孩子。”   阿梨弯唇,手上做着活,却忽然想起来什么,歪头问,“阿嬷,那咱们真的要赔他银子吗?”   “先动手的总是理亏一方,若是生子没说过那话,这错我就痛痛快快地认了。但现在……由着那妇人去闹,一文钱也别想从我这拿走。” 冯氏声音淡淡,“嘴贱的毛病,总要治一治的。”   听她这样说,阿梨“哎”了一声,笑着将碗筷抱到厨房。   阿梨不知道,就在这个下午,村里传遍了关于她的流言蜚语。说她狐媚,仗色勾人,引着冯氏买了她给薛延做媳妇,还将她疼的如珠如宝。还说薛延除了模样好之外碌碌无能,能娶了这么个姑娘也算是福气,现在许是正躲在哪个角落里乐得开了花。   冬日里天黑的快,酉时刚过便就没了亮光,外头一片灰蒙蒙。鸡鸭已经被赶进架子里合上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从远处传来两三声狗吠。   屋门被踹开时,阿梨正听了冯氏的吩咐,蹲在她屋里的火炉边温酒。 第3章 章三   酒是去年九月份时,冯氏亲手采了桂花酿的。馥郁浓香,夹杂着山葡萄的味道,稍微热一下,浓浓甜甜的便就在整个屋子都蔓开了。   身后巨响,阿梨被吓了一跳,匆匆站起来,正对上薛延的不善目光。   大冷的天,他也只穿一件薄黑外衫,身形修长高大,隐在烛火阴影之下。薛延的眼睛长且窄,内双,眼皮上一道浅浅褶皱,鼻梁山根极高而挺,唇紧抿起的时候,瞧着分外疏离不好亲近。   但他的长相确实是极好看的,带丝痞气,好似混不正经,却又让人讨厌不起来。   能在这个时间闯门而入的,除了薛延不做他想,阿梨认的出来。她唇微张,想开口与薛延说句话,却被他盯的遍体生寒。   那视线凌厉而极富侵略,即便站在他面前的人什么也没做错,也会下意识心虚。   阿梨的手里还握着酒瓶的肚子,温热,但挡不住顺着脊背爬上来的那丝冷意,她艰涩咽了口唾沫,终是壮着胆冲着薛延福了福身,轻声道,“你便就先歇着吧,我去厨房找阿嬷来。”   “站住。”   凉凉淡淡两个字,连点感情都不含在里头,偏又气势慑人。   阿梨只来得及走两步,便就不敢再动。她背对着薛延驻足,视线落在门口棉帘上,暗中期待着冯氏能忽然推门进来,解了她的围。   后面,薛延已经缓步走过来,停在她身边。他身上一股天然松香,混杂着雪水寒气,那味道钻进鼻端,比浓茶还要提神三分。阿梨屏住呼吸,指尖攥紧,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好。   薛延微俯身,与她脸颊拉近,低声问,“你是谁?”   阿梨垂眸,温言道,“我叫阿梨。”   “你为什么在我家中?”   这问题平平淡淡,但却格外让人羞于启齿,阿梨齿尖上下磨了磨,好半晌才慢慢说出口,“是,阿嬷将我买回家的。今日上午。”   “哦……”薛延恍然大悟样子,挺直腰,从上往下睨着她,带一脸似笑非笑表情,许久没有其他动作。阿梨以为他是接受了这件事,正准备悄悄退出去寻冯氏,但脚尖还未来得及动,就觉得手上蓦的一轻。酒瓶被他夺走,黑影在下一瞬滑过眼前,随即是清脆炸响,伴随着薛延冷冰冰的一声吼,“滚!”   瓷瓶碎的彻底,破片飞来划破她裙摆,手背上也濡湿一片热意。   他的爆发来的太突然,阿梨怔怔站在那里,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薛延眼睛微眯,几近于咬牙切齿地于她说,“还不走,是等着我请你出去吗?”   阿梨慌慌往后退两步,手抚住心口,听那里跳若擂鼓,她不敢多留惹得薛延怒胜,刚转了身要掀帘子出去,就见冯氏含着泪进来,带丝愤然和无奈喊了句,“薛延!”   --   阿梨坐在灶台旁边的小凳子,伸手安静地烤着火。冯氏和薛延在那间屋子里已经快小半个时辰,最开始时能听见冯氏的哭声和薛延恼怒的拒绝,后来便就平静下来了。   阿梨沉默地想着,时隔三月,她又沦落到这样的局面了,任凭人家一句话决定去与留。   锅里的玉米糊儿快要烧干,她往里舀了半碗水,拿着勺子一圈圈毫无目的地搅拌。   手背上还残留着那股辛辣酒气,阿梨轻轻嗅着,先是想起“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后又觉得这句诗实在是不适合现在的她,应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待那屋的门终于再开了时,阿梨的手已经快要冻僵了,她站起来,看冯氏脸上泪痕未干,却有轻松笑意,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也总算落了地。   她知道,她至少能留下来了。   冯氏声音有些哑,问道,“饭还热着?”   阿梨轻柔应着,“阿嬷放心,我一直瞧着火呢,咸菜也切好放在一边了。若是现在吃饭,我这就去把粥盛出来。”   冯氏笑了,“那便就现在吃罢。”   不算多稠的玉米粥,配上清冽爽口的芥菜丝,简简单单,倒是很下饭。桌子很小,薛延离阿梨只有一臂的距离,近到能听到他咬断芥丝的声音,好在他神色淡淡,虽然连半丝笑意也无,也没做出些别的出格举动。   阿梨小口抿粥,偶尔和冯氏搭两句话,一餐饭过的很快。   阿梨想,她总算是有了个家,不需再四处辗转流落,受人欺凌了。   薛家只有两间房,冯氏的屋子更小一些,炕窄窄只容下一床被褥,阿梨只得去薛延的屋子,而她也合该是与薛延住同一间的。临睡前,冯氏帮着阿梨将床褥铺好,嘱咐说,“阿嬷并不急着要你做什么,莫要勉强了自己,你便就好好休息就成了,其余的往后再说。”   阿梨虚虚坐在炕沿上,仰脸瞧着冯氏温柔的眼睛,轻声应着,“好呢,阿嬷,您也早些睡罢。”   冯氏走后没多久,棉帘再次被掀开,薛延端着个铜盆进来,放在角落的架子上。阿梨一直坐在炕边,衣裳也还是和白日里穿的一样,一件没脱,见薛延挽了袖子要洗脸,她下了地,去旁边取了方巾子想要递给他,薛延斜眼瞧见,顿了下,没接。   阿梨会意,将巾子搭在一边,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她天性本就柔静羞怯,薛延过于强势,而她的身份又实在尴尬,阿梨立在桌边,看着薛延自顾自地擦脸洗脚,又脱了外衣扔在一边,掀被子钻进去躺好了,从始至终连个眼尾都吝于给她。   阿梨叹气,走过去将薛延甩成一团的衣裳平整好叠起来,再吹熄了灯。   屋里没了光,窗外的月亮倒是出来了,但隔着厚厚窗纸,也落不尽几分清晖进来。   阿梨摸着黑走到炕边,坐了好一会,才也脱了外衫躺进去。   隔了这许久,她本以为薛延已经睡了,但伸手抚被子的时候,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我同意留下你,是因为阿嬷,她与我哭,我不舍看着她哭,才不得不顺了她。”   阿梨动作顿住,睁眼听着。   “我并不想碰你,也不想娶你,你可听懂得?”   阿梨闭上眼,说不清心里五味杂陈到底是何感受,只低低回了句,“知晓了,快睡罢。”   --   一路颠簸,本已乏累至极,现在终于安稳,阿梨本觉得她能睡很好,但却几乎一夜未眠。天边隐约灰白时她才朦胧睡沉了会,但听见冯氏开门的声音便又惊醒。   她拢着衣裳坐起来,发了半晌呆。旁边薛延侧身躺着,睡相不算多好,亵衣领口被滚开,露了半个膀子。许是自幼养尊处优缘故,他比一般男子的肤色白上不止一点,骨架轮廓分明,从肩胛处沿着锁骨成一道硬朗的线。   阿梨怕他着凉,弯身到炕尾处拿了他昨晚脱下的衣裳,抖两抖后盖住他肩膀,而后穿鞋下地。   冯氏正在厨房生火,现在不过初春时节,风寒料峭,厨房门虚掩着,阿梨推门进来轻声唤了句,“阿嬷,我帮着你做早饭罢。”   “成啊。”冯氏挺高兴地笑笑,往身后指了指,说,“先洗把脸再说,锅里的水还烧着,等温一些再用,你去把屋里的铜盆拿出来,我看着点火。”   阿梨答应一声,小跑着出去做。   农户人家最不缺的就是柴匹,陇县旁边临着座小山,上面郁郁葱葱种着满坡的松树,砍下一棵便就能用上好几日。冯氏把柴填的满,水没多时就咕嘟嘟冒起泡,阿梨勤快,没等冯氏开口便就舀了两瓢出来,再兑些旁边桶里的井水调温了,笑盈盈道,“阿嬷您先洗。”   冯氏本就只是看上阿梨的娴雅知事,想着就算娇贵点也没事,现在看她孝顺有眼色,便就更喜欢了。阿梨见着冯氏面上欢喜,心中也觉得轻快许多,挽了袖子道,“阿嬷,早上吃些什么?我以往在家里也是会厨中事的,您便歇着,我来做罢。”   冯氏原本是薛府的老奶娘,地位比一般的丫鬟仆妇要高许多,几乎没有下过厨房。后来薛家落魄,她将薛延接回陇县后,才开始慢慢学着烧饭烧菜,但手艺也只是差强人意。薛延自小嘴就刁,虽然没有和她抱怨过什么,但是用饭时便就能看出来,他食量比以往要小上许多。   冯氏左右瞧了一圈,叹气道,“以往的每日早上,都是吃馍的,薛延不爱吃那个,我本想换个样式做做,又不知该做什么好。”   阿梨蹲下身在角落篮子里挑了两根玉米出来,略想了想,轻声道,“那便就吃丸子罢?” 第4章 章四   玉米丸子,这菜做法并不复杂。   玉米两根相互搓一搓,将掉下的玉米粒放入锅里,慢火煮至八分熟,再将苞谷面加水调成糊状,捞出已经软熟的玉米粒放进去,继续按着一个方向搅匀,直到面糊变得粘稠。用小勺子舀出一匙,在手心和勺子中来回颠倒两下使丸子成形,再扔进七分滚的水里便就成了。   阿梨手巧,做东西又细致又快,三十几个丸子一炷香就做完了。陇县的玉米不是甜口,做出的东西太淡了不好吃,阿梨又怕薛延不喜吃甜食,便就做成咸口,另放了捣碎的葱姜进馅子里,加了多些的盐。   简简单单一份汤,明明连油都没放,可锅盖掀开后,扑鼻的一阵香。   玉米味道偏醇厚,混杂着加了葱后提出来的鲜味,实在是勾人。   冯氏站在一边瞧着,眼都亮了,阿梨拿出个小碗来给她盛出三颗,带着暖融融的汤水,弯着眼睛递过去,道,“阿嬷,您尝尝怎样。”   冯氏抿了口,笑道,“极好,我许久没喝过这样的汤了。”   阿梨有些羞怯,“我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以往在家中时,用的是甜粒子,且我爹爹爱喝茶,汤里还要放些嫩芽尖。闻起来甜里带些苦,不似这个盐味重些。”她没闲着,边侧脸与冯氏说着话,边又刷了锅煮红薯粥。   冯氏不舍她独自忙碌,也放了碗去帮着切酸黄瓜。   陇县人爱吃腌食,无论地里产的是什么,秋日收成了后都要腌一些,一是因着这样好存放不占地方,二就是确实好吃,配着粥食吃极为下饭。酸黄瓜,萝卜条,芥菜丝,腌菹菜,甚至还有酸蒜,各有各的风味。   冯氏端了个盘子来,把切好的黄瓜摆在一边,闲聊道,“以往老爷还在的时候,也喜喝茶,偏爱苏浙那片儿的,说是那边日头好,连茶叶都格外嫩些。”   阿梨浅浅笑道,“我家以前便就做茶商,娘亲炒茶炒的极好,人家都说我们的茶比别人家的更香。”她垂眸,眼盯着锅里红薯鼓起了个圆圆的泡,笑也渐渐敛起,“只是从爹爹跑商出事后,便就没人再这么说了。”   冯氏动作顿住,她看着阿梨纤细背影,道,“我一眼见你,就知你定是自小就被藏于闺阁中的姑娘,连说话都要比人家柔上三分。瞧那双手,便就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儿的。”   阿梨低声道,“爹爹在时,确实是这样的。”   冯氏不忍瞧她落寞样子,擦了手过去环住她肩膀,轻轻道,“会好起来的。”   阿梨抬手抹了下眼睛,转身伏进冯氏怀里,有些哭意,“阿嬷,女儿就真的轻贱吗。”她背在颤,声音也越来越哑,“为什么舅母会觉得我比不上一百石米面,家中是有钱粮的,但她就是要把我卖掉。”   冯氏心疼,不住拍着她肩背,安抚道,“不与你的事,是她不识珠宝,才觉得你不好。”   阿梨低低道,“我没有白吃她的饭的。娘亲故去之前,将家中所剩的钱粮都赠给了我舅舅,托他照顾我与弟弟,我也会帮她洗衣做活,可是舅母就是不喜我,她常对我说,‘若是有日你不在了,那该有多好’。因为弟弟读书聪颖,会考功名,以后能入仕能荫及她,我不能。”   阿梨纤瘦,个子比冯氏还要低一些,下颔埋进她肩窝处,泪水转瞬濡湿大片衣料,“最开始到舅家时,舅母待我还是好的,但有日她领着媒婆来,说要我做县丞大人的三姨太,我哭着不愿,以死相逼,弟弟也帮着我,她没辙,只好作罢。但以后,便就再也没待我亲切了。”   冯氏抚着她的发,缓慢轻柔的力道。被这样珍视对待,阿梨哭意更胜。   爹娘在三年前双双故去,只剩她与弟弟相依为命,弟弟比她还小三岁,只是个孩子,需人照拂,阿梨本也只是个被娇养长大的姑娘,后来种种坎坷委屈,她咬牙受了,但夜半无人时还是会觉得极为难过。人情冷暖,假心真意,只有在落难后才能得知。   冯氏的怀抱温暖而来之不易,阿梨指尖攥的发白,蜷在她怀里低泣,“阿嬷……”   冯氏温声哄着,“阿嬷在。”她说,“以后再不会让阿梨受这样的委屈了。”   --   薛延出门的时候,阿梨早就平复好心情,就剩眼角微红。   刚才失态,阿梨极为不好意思,冯氏知她面皮儿薄,也不逗弄,给她抓了把菜籽,要她无事时挑一挑,打发时间。阿梨自然是乐意的,屋里昏暗,她便就搬了个小凳子到屋外去,将布片摊平放在腿上,一粒一粒细致地捡。   身后传来木门吱呀声,阿梨回头过去,正碰上薛延扫眼看过来。经昨晚之事,再面对他时,阿梨心中总觉得带着些怵意,她咬咬唇,轻声问了句,“我刚做了丸子汤,你要不要喝些?”   薛延拧眉,晃了晃脖子,抬手将衣领整好,而后理都没理便就迈步往外走。   阿梨张口,本想再说一句什么,又怕多嘴了讨得他嫌弃,堪堪闭上。冯氏听见动静,从屋里探出头来,扬声道,“四儿,你做什么去?”   薛延侧脸道,“去书院。”   他手上空空,连个书袋都没有,但这话却说的理直气壮,毫不惧场。   冯氏也习惯他这样,知道多说无用,便也不再念叨什么,只劝道,“不差这一时的,好歹吃几口饭再走,你胃脘常来就不好,早上再不吃些垫肚子,怕待会要难受。”她掀了帘子走出去,想要拉着薛延道厨房,“今日早膳不是我做的,阿梨手巧,那丸子汤香的紧,你试试?”   薛延神色颇有些不耐,挣开冯氏的手道,“阿嬷,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冯氏“哎”了一声,却没唤住他,眼睁睁看着薛延走远。   阿梨停下手中活计,仰了脸问,“阿嬷,这下要怎么办?”   冯氏摆摆手道,“不管他了,咱们吃着。”   阿梨点头应下,把腿上东西收好放在一旁,跟着到厨房桌边坐下。她拾起筷子,先是给冯氏夹了颗黄瓜,而后再自己咬一口。嘴里味道酸爽脆快,阿梨喝口粥,忽又想起什么,忧心道,“阿嬷,我只怕他嫌我,以后若是我做的东西,他都不会吃。”   冯氏抬眼道,“怎会,他哪里有那个好本事。”含口丸子,她又开口,“薛延性子就是那样,硬硬冷冷的讨人嫌,但你别看他总好耍横,却是不肯亏了他的口舌的。他自小嘴就比旁人要馋上三分,且又执又拗像只蛮牛,那时候京里有家老字号的泡椒凤爪,做的好,薛延便就常常去买,少吃一日都不肯。后来那家掌柜不知犯了什么事,被逐出京城了,到直沽寨去卖,在府邸附近就买不到了,薛延知晓后,骑着马带着侍从跑了几十里路去买了半斤凤爪,回家后天都黑了。”   想到这,冯氏又笑起来,“老爷一介文人,那时也气的要发疯,拿着藤条抽了他一顿,但薛延不长记性,等伤好了又去。老爷将藤条抽断了三根,最后见实在拦不住他,便也就只能由着他了。”冯氏冲着阿梨挑了挑眉峰,道,“你且看着,晚上再给他做一顿,以后的早上,薛延必定会老老实实地来。”   阿梨也跟着乐出声,道,“若是真如此,那就极好了。”   下午时候,阿梨和冯氏细细打探了薛延的口味,知他竟毫不忌口,苦辣酸甜均爱,只要好吃便行。书院申时过些便就放课了,但薛延在外逗留,总要待到酉时才回来,阿梨怕饭冷了会不好吃,和冯氏商量着做倭瓜杂粮窝头。   冯氏自然是没意见的,还利落地洗了手去给她打下手。   北地的农家在冬季里食材极为有限,大多是菘菜倭瓜或红薯,这些耐寒耐放,存于地窖里能吃上一个冬天,但饱是管了,味道却是难捱,同样东西吃上三四个月,最后近乎味同嚼蜡。好在阿梨于吃食方面心思玲珑,即使只有几样菜果,也能烧出各种巧妙花样来。   倭瓜放锅里大火蒸熟,直到筷子戳了软烂为止,再放入苞谷面和成面团,加些起子,放到炕头去热上两刻钟。面团加了起子后会鼓胀,大约能至原来的二倍大小,技巧熟练的会发的更大些,面团鼓的越厉害,做出的窝头就越软绵香嫩。   发面是至关重要的步骤,其余的便就简单了,把面团揪成小剂子,揉成圆球,再用拇指往上面按出一个洞,放入笼屉里慢慢蒸熟就是了。这些都是冯氏教给阿梨的,她在这方面极为聪颖,一遍即通,两人搭配着干活,手脚麻利,很快便就蒸了满锅。   冯氏说,若是有钱些的人家,吃窝头要掺上些麦子面,配着肉糜吃,极为香口,但陇县偏荒穷僻,寻常人家只有过年时候才吃上几顿肉,自是吃不起肉糜的,便就用菹菜和菘菜做配。这两样自是不能少的,除此外,阿梨又从酱缸里挑了两条酸黄瓜,切了半颗红萝卜,涝干后与那些一同翻炒。   农家用油多为菜籽油,且大多节省,好在菹菜出汁,阿梨又先加了些辣椒爆香,即便没用什么油水,炒出来的味道也是酸酸辣辣的,馋人的很。   杂菜半盏茶后便就出锅,鲜红碧绿,卖相上佳,配上热腾腾米黄色窝头,看一眼便就让人食指大动。   冯氏笑的眼尾纹路都要聚在一起,招呼着阿梨将菜端到屋里去。厨房太小,两人用饭都嫌挤,只能到冯氏屋里去,炕桌支起来占了大半的地方,冯氏把被褥收进柜子里去,与阿梨面对面坐着,挑了一筷子菜进口里,笑道,“可真是香。”   屋里炕烧得热,阿梨把外面袄子脱了,只剩里头薄薄夹衫也不觉得冷。长发用一根簪子简单束起,软哒哒垂在肩侧,颊边漏了一缕下来,黑发映衬下,更显得她肤色水嫩,如雪光莹莹。阿梨捧着杯子小口抿茶,问道,“阿嬷,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呐?”   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薛延,直呼其名显得不尊,但随着冯氏唤四儿又没到那样亲切,便就只好“他、他”这样的叫着。好在冯氏立时便就缓应过来阿梨说的是谁,回头看了看窗外天色道,“应是快了。”   冯氏果真是最为了解薛延的,话音落了没多久,院里木门便就开启。脚步声传来,听声音辨别,应是先到厨房去转了圈,又到鸡舍去转了圈,最后才立到冯氏屋子的窗前。   阿梨侧耳,只听到薛延慢慢吞吞地问了句,“阿嬷,是什么东西这样香啊。” 第5章 章五   收拾碗筷的时候,冯氏与阿梨道,“薛延许久都未曾吃什么东西吃得这样多了。”   而阿梨也隐约察觉到,薛延对她的态度比昨日要和缓许多。   农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了省些灯油钱,大多在天黑下后便就睡了,外面日头已经落山,灰蒙蒙的,夜风吹来比白日还要冷上几分。   锅里的热水还剩下大半,阿梨舀了些出来给自己擦洗干净,将剩下的掺了凉水端到屋子里去。她用肩膀顶开棉帘,冻的凉凉的面颊贴上屋里温暖热气后,不由得“嘶”的舒了一口气。薛延正换衣裳,一手还扯在领子上,见她这样进来,问了句,“这是什么?”   阿梨答道,“厨房剩些热水,我见你昨日用井水洗脸,怕伤着身子,便给你弄些温的来。”   薛延没想到她是为着自己,怔一瞬,才又继续把外衣脱下来搭到一边,垂眼说了句,“用不着那么麻烦。”   这话语气并不生硬,阿梨知他没拒绝,笑了下道,“这方面总要精细些的,省的以后烙下病根。”她去拿了条巾子来,放到盆边,“洗了脸后再烫烫脚,睡得舒服些。”   薛延瞧她一眼,见她总是眉眼弯弯样子,到了舌尖上的那句“我用不着”又咽下去。他捏了捏鼻梁,剩下的动作倒是很配合。   在侧身路过阿梨身边的时候,薛延想起什么,极为快速地低头瞄向她唇下,果不其然见着一对浅甜梨涡。他把袖子撸到肘弯,低声说了句,“怪不着要叫阿梨。”   屋里暖意萦绕,没点烛灯,只有外面残余光亮,阿梨把被褥铺好,脱了鞋子爬上去,坐在炕头等薛延上来。水声哗哗,阿梨将头枕在壁上,歪头看着薛延的方向,他站在窗前,身量高瘦,肩膀宽阔,正弯腰擦脸,成一个清晰的黑色剪影。   阿梨扯了被子盖在膝上,沉默好久,忽然叫了句,“薛延。”   听见叫他名字,薛延明显顿了瞬,没应声,但直起身回头看。   阿梨抓着被面,指甲轻轻刮擦着上面粗糙纹路,道,“明晚吃素烧茄子,成吗?”   薛延转身,似是撞到了放着铜盆的架子,嘭的一声,他伸手扶住,点头“嗯”了下。   “那……”阿梨期冀看他一眼,试探问道,“你能不能早些回来?”   --   往后连着许多日,薛延都比以往早回来了半个时辰,冯氏高兴得不行,连着喂鸡喂鸭时都要多放半捧糠面。阿梨也已经适应这样农家日子,每日里与冯氏一起择菜绣花,偶尔去集市一趟,卖掉攒下的鸡蛋和绣品,虽忙累些,倒也惬意。   期间王氏也来过几次,但冯氏态度坚决,她再蛮横也只是自讨没趣,均是悻悻而走,又撂下狠话说下次再来。好在薛延白日不在家中,二人倒是从未碰面过。   冯氏叮嘱了阿梨不要告诉他此事,叹息道,“若是让薛延听见王氏说的那些腌臜话,不知要闹出怎样的动静来。”   阿梨见识过薛延的脾气,自然小心翼翼,从不说漏嘴。   转眼便到了惊蛰,自前日晚上开始便就春雷滚滚,早上又下起小雨,吃罢早饭,家中就剩阿梨一人。   冯氏受人所托到别人家中去帮着裁衣裳,她女工做的极好,细致又漂亮。与成衣店比也不逊色几分,要价却要低上许多,村中有谁家办喜宴想做新衣裳了,总是第一就想到她。缝一件衣衫不过两三天,却能赚几十文钱,冯氏也乐意着做。   惊蛰过后便就是春种,家里没有耕地,但后院倒是有一方小菜地,若是勤快着多种些,能抵上大半的吃食。外面雨下得愈发大,阿梨给鸡鸭弄了食喂饱了,便就缩到炕头,往腿上盖了方被子,用小石杵捣破芫荽的种子壳儿。   芫荽是调味菜,味香性温,还能开胃醒脾,就是种起来麻烦些,要先破种,再用水泡十个时辰才能出芽出得快。   阿梨做的认真,连薛延什么时候冒着雨冲回来的都不知道,只等他湿着衣裳推门进来,才讶然呼了句,“薛延?”她把东西放到一边,穿了鞋子下去给他找干爽衣裳,“你现在不是该在书院吗,怎么回来了?”   薛延拨了拨浸湿的头发,转身去捞毛巾擦干,凉凉道,“先生风湿犯了,上不得课。”   这话三分真七分假,阿梨知道不能信,但也没办法,只能无奈笑了下。她把衣裳递给薛延,温声道,“我给你烧些热水洗个澡吧,省得受寒。”   薛延拧眉道,“不用。”他三两下将湿衫扯下来甩到一边,用巾子胡乱揉了揉头发,又说,“你别弄些没用的了,去搞些饭来。”   阿梨“啊”了一声,问道,“刚吃过一个多时辰,你饿了?”   薛延吸了一口气,眼看着又要发飙,阿梨匆匆往后退一步,道,“饿就饿罢,我去给你弄些吃的。”她手抓着门框,略想了想,又道,“厨房里还剩些早上的高粱米,我给你炒一下吃罢。”   薛延仰头,鼻梁上未干的水珠顺着颧骨滑下,又沿着颈子蜿蜒擦过喉结,落入半掩的衣领里。他嗯了声,“随便。”   阿梨应着,转身退出去,回头关门时,薛延刚将亵衣脱下,露出坚实臂膀。阿梨不知她是不是眼花看错,她见到那两扇蝶骨中间,分明一道淤紫的新伤。   薛延是因为与人打架才会忽然回来的,阿梨脑中第一闪过的就是这个猜测。   她想进去问一问薛延,但手指挨着把手,顿了顿,又放下来。反正薛延是不会与她说实话的,若是这样大喇喇去问,免不了又要惹怒他,阿梨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蹙着眉叹息一声,转头走向厨房。   酱油炒饭极为简单,想着薛延爱吃辣子,阿梨又往里放了几颗干辣椒。油先预热,后加葱花爆香,饭倒进去后翻炒几下,再加入酱油,没多长时间便就涌出香味。   阿梨拿了个盘子来,用铲子将炒饭盛出来,又舀了瓢水到锅里,等着待会刷锅,但手拿着盖子刚想扣在锅上,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声叫喊,“人呢?给老娘出来!”   王氏的声音。   阿梨手腕僵住,再想起旁边屋里的薛延,心里咯噔一下,只喃喃了句,“完了。”   离薛延回来不过一会的时间,外面的雨只剩下淅淅沥沥,几近停了。   王氏穿一身灰褐短打,鞋上泞泞的都是泥,她今个来是瞅准了冯氏早上出门,专程过来的,阿梨一向温柔样子,又身量娇小,比不得冯氏有力气,王氏欺软怕硬,腰一叉,堵在门口卯足了劲儿就开始骂,“我就问你家一句,这银子你们是赔还是不赔了!怎么着,是欺负我家生子好欺负,想要讹人了?我跟你说,我王连翠在,你想赖账,这事没门儿!”   阿梨抿唇放下水瓢,推门道,“我阿嬷今日不在家,我哪里有钱给你,婶子你快走吧。”   王氏冷笑一声,“怎么就没钱了,你不就是拿钱换来的?若是真的拿不出现银来,用你来我家做活抵债,我也是允准的。再说,薛延那种不学无术的混吝子,娶个媳妇又有什么用,他就是个烂泥里长出来的歪脖子树,就算娶了天仙,生下来的还是歪脖子树!”   阿梨素来脾气好,但这次也被气着了,她学不会王氏豁了脸皮掐腰撒泼那一套,只是凉着脸手指着门外道,“我这容不得你,你出去。”   王氏“呵”了一声,道,“本来以为你是个懂事儿的,没想到和那老婆子如出一辙。怎么的了,我站你家门外头,踩着你家一寸土了?你让我出去,凭什么出去?”   她把鞋尖在地上碾了碾,侧头呸了一口,道,“别以为你公婆死了阿婆老了我就能放了你,薛四不是还胳膊腿儿一条不缺吗,你们家还饿不死,饿不死就给我还钱!”   阿梨心跳得厉害,她往前一步,刚想再说点什么,忽听见身后门被狠狠拍在墙上的声音。   薛延沉着一张脸走出来,左手里攥着一把铜板,右手里提着一根棍子。他直直行至王氏身前,手一扬将钱币尽数摔在她脸上,眯眼道,“要不要数一数,看给你买棺材够不够?”   薛延显然怒极,握着棍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里寒意森森。阿梨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就想上前一步拦住薛延,怕他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却还是晚了一步。   几乎就在最后一枚铜板落地的那一瞬,薛延猛地将棒子砸出去,那角度刁钻,正中王氏肩头。阿梨觉得,她似乎都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第6章 章六   王氏被这力道掀的往后仰倒在地,原本气势也不见了,只顾捂着肩头哀哀叫疼。薛延手搭在颈后,晃着脖子往前走了两步,右手手腕转动,眼看着还要再挥一棍子下去。阿梨终于缓过神来,上前一把抓住薛延的小臂,哭声道,“薛延,你别这样。”   薛延微侧脸,冷声道,“起开。”   阿梨攥得愈紧,又道,“你莫要冲动,你仔细想想,若是你真的将她打死打残了,咱家岂不是要塌了。钱两倒是小事,若是报了官,你这辈子便就完了,为了这么个人,不值当的。”   薛延语气更重,几为从牙缝里挤出来,“我要你起开。”   阿梨见止不住他,心下一冷,干脆斜身挡在他身前,“薛延,你别意气用事,先等等,待阿嬷回家再说。”   她急得狠了,虽未哭,但眼下却红了,看起来似比以往还要羸弱些,动作却执拗。   “你若再拦在我面前……”薛延咬紧牙,道,“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阿梨木然站着,没有言语。薛延唇线紧绷,一身剑拔弩张气势,让人生畏。   过好半晌,薛延气极反笑,扬手将手中棒子往地上一扔,指着阿梨鼻子道,“成,我算你有骨气。”他“呵”了一声,甩手往屋里去走,阿梨本拽着他袖子,被这力道冲撞,躲闪不及跌倒在地,手心立时一阵撕疼,她垂眼看,是被地上碎石划破,已经渗了血。   王氏勉强站起身,疼的一头一脸的汗,但却是一句骂也不敢说了。她看了眼阿梨,又扫了眼薛延屋子,身子颤一下,踉踉跄跄赶紧转身跑走,走了三步后,又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不敢停留。   阿梨慢慢站起来,甩甩伤了的手,又将上面泥沙吹掉,才回去找薛延。   薛延出来时只穿着里衣,现在已经套上干净外衫,正到处找鞋子换。阿梨沉默看了他一会,到墙角打开柜子,把底层的新靴子拿出来,又翻出双袜子,递给他。   薛延接过的时候顿了一瞬,他看见了阿梨手心处的伤。她天生白皙,哪里都盈着水儿一样的嫩,现在破皮流血,看着触目惊心。他抿抿唇,把东西放在炕上,手掌撑着炕沿坐下,头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阿梨低声问,“你是怪我?”   薛延指尖收紧,骨节的地方白了一瞬,倏又松开,没说话。   阿梨说,“我知道你受委屈了,王氏过分,你打她几下也是合该的,但总要想想后果。若是她真的伤重,咽不下这口气,去官府告咱们该怎么办,赔她些银子是小事,若是因这个押了你,岂不是要了阿嬷的命。”   薛延仍旧那样坐着,眉心中皱出深深沟壑。阿梨喉头发苦,她偏头擦了下眼角的湿,缓了缓,又笑道,“反正都过去了,王氏该是怕了你了,以后也不会再来,挺好的。我将饭做好了,现在应该正温着,你要不要吃?”   薛延终于开口,嗓音发哑,道,“不吃了。”   他捞了鞋袜过来,迅速穿好,而后直直绕开站在门口的阿梨,冲出门外。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天雾蒙蒙的,薛延走的快,一会就掩在了雨幕里。阿梨看着他背影,眼里酸的不行,但到最后也没哭出来,她吸了吸鼻子,也走出去,用手挡在额前,小跑到厨房。炒饭不能放,凉了就不好吃了,总不能白白扔了。   但阿梨觉得,今日的盐似乎放多了,格外难以下咽。   --   街边随处可见的小酒馆,连桌子都是破破烂烂,老板娘手里抓着个油烂烂的抹布,装模作样地到处擦。光线昏暗,充斥着各种食物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但绝激不起谁的食欲。   薛延趴在桌子上,面前两坛酒和一个掉了漆的碗,喉里一阵阵翻涌着醉后的恶心,神智却清明得惊人。他四处瞧着这处小屋子,脏污随处可见,旁边的客人翘着一只脚往地上吐痰,笑得满脸油腻,薛延心中一阵厌恶,别开眼。   他不知道他是厌恶这个脏透了的酒馆,厌恶那个邋遢的男人,还是厌恶现在的自己。   曾经在京中鼎鼎大名的四少薛延,如今却沦落到在这个四面漏风的地方喝酒,多讽刺。   极为粗糙的高粱酒,里头不知兑了多少水,但还是冲不淡那污浊的黄,入口苦涩,苦的他心肝脾肺都揉成了一团。   眼前似蒙了层纱,若隐若现浮出阿梨带泪的脸,她哭腔说,“薛延,你别这样”。   薛延知道,阿梨没做错什么,自己那样朝她发火没道理。但是王氏在院子里说的那些话句句刺心,他当时觉得自己握着棍子的手都在颤,若不是阿梨拦着,当场将那妇人打死都有可能。他知自己不受人待见,在冯氏眼里他千好万好,但换作别人,他就是那个“早该死的薛四”。   他确实是早该死的。   王氏也没说错什么,他本就是一滩墙角的烂泥,恰巧投了个好胎罢了。但即便生的再矜贵,即便镶了金,那也就是滩烂泥。家业倾覆之后,父亲与祖父双双病死,大伯前来吊唁,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爹娘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东西,若是你有哪怕一分半点本事,薛家也不会倒得这样回天无力。”   薛延回想了下他的前十几年,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他似乎一直都是以累赘的身份出现的,从前是薛家的累赘,现在是冯氏的累赘。所以当初离京时,冯氏苦苦哀求,但他一直不愿,连他自己都开始厌恶的灵魂,又指望着谁来喜欢。   当初薛家辉煌,他为幺子,家中负累不要他来撑,所有荣华由他来享,薛延从小都是恣意的。呼朋引伴,纵马当歌,不管是谁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道一句“薛四爷”。后来他才知道,那些不过酒肉朋友,当你站得高远时候,来捧着的是他们,当你跌落云端的时候,第一个来踩两脚的,还是他们。   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自此而知。   当一切尘埃落定,薛延环顾四周,仍旧伴着他的,只剩一个阿嬷。   不过现在,似乎又多了个小姑娘。   薛延伏在桌上,额抵着臂弯,混沌地想着,他这十七年来,到底都在做什么啊。   --   直到冯氏回家时,薛延仍旧不见踪影。   酉时过半,天已经全黑了,阿梨没点灯,只套了件袄子在身上,坐在门槛上看天。冯氏推开木门进来,看她这样,讶然问道,“阿梨,做什么呢?怎么在这里待着,着凉了可怎么办。”   阿梨被吓了一跳,赶紧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低眉瞬间藏好眼中情绪,笑道,“等您呢,阿嬷。”   冯氏嗔怪,“下次可不许这样,我又走不丢,无需等我。”   阿梨弯唇,过去搀她手臂,轻声问,“阿嬷今日的活儿做的可还顺利?”   “蛮好,不算复杂的样式,估摸着明日再做一上午,便就成了。”冯氏思忖着,“我看那家的料子极漂亮,杏色的,若是你穿定然好看,等这次做出来的银子存下来,过几日再编些柳篮去卖,攒一攒也够买半匹布给你做衫裙了。”   阿梨道,“那颜色不禁脏,况我也没甚么用着新衣裳的地方,不若省下来买些肉吃,那多好。”   冯氏拍她手背一下,似是责怪,“说什么傻话,你水灵灵年纪,总要做件合适衣裳的,就算很少穿,只是看着心里也高兴。要不然以后想起来,这便就成了件遗憾事了。”   阿梨拉着她手腕撒娇似的晃了晃,没再说别的。   饭还在锅里热着,冯氏没回来,阿梨便就一直没吃,锅里水汽腾腾,掀开盖子时候,里头馍馍已经有些发软。阿梨把上面那层染着水的皮儿撕下来放自己碗里,干爽的给冯氏。   冯氏去洗了手,走回来路上左右张望瞧瞧,纳闷问道,“薛延呢?”   阿梨“啊”了声,低声说,“在屋里睡着呢。”她不想冯氏累了一日还为这个操心乏累,编了个谎,阿梨以往总是乖顺的,现在嘴里说着假话,耳根却有些红,她抬手挡住灼烫的耳朵,又道,“他早上出去忘记打伞,许是淋了雨风寒了。”   冯氏蹙眉,但也没怀疑,只夹了一筷萝卜进口里,道,“现在忽冷忽热,实在是好惹病,有给他煮些姜汤喝吗?”   阿梨点头,“有的,已喝下睡了。”   冯氏仔细端详她半晌,末了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她额,忧心道,“我瞧你也有些受凉,刚不该在门口坐那许久的,待会阿嬷再煮些,你也一并喝点。”   见冯氏并没看破,阿梨的心蓦的松下来,她指尖摩挲着筷柄,抬眼笑笑,“好呢,阿嬷。”   冯氏满意点头,“吃完便就去洗洗睡吧,厨房活儿不要你做,你养好身子才是要紧。”   白日下雨,到晚上黑云也没有散,月光被挡的严严实实,阿梨抱着被子坐在炕上,整个世界都是黑的。冯氏早就去睡了,她估摸着时间,现在亥时许是都已经过了,但薛延一直没回来。   到了这时候,灶里留下的余柴已快要烧没,炕上也渐渐失了暖意。阿梨沉默地等着,实在无聊的时候便就在心里数着数,从一开始,还差三个数到一万的时候,终于听见外面木门的响动。   困意瞬间消失,阿梨用手抹一把脸,扯了件袄子披肩上便就冲出去。   她没穿袜子,底下也只有亵裤,夜里寒风顺着脚踝和小腿钻上去,始一掀开门帘阿梨便就打了个哆嗦。薛延手扶着矮墙,一手捂着肚腹,腰弯成一张弓,连眉也极为难受地拧起。   阿梨瞧见,急忙过去扶,他身上浓重酒气,阿梨吸了一口,只觉得整个喉咙都要烧灼起来。她个子只抵到薛延肩膀上方一点,力量差的悬殊,薛延又醉的不省人事,一个劲往她身侧倒,阿梨手还疼着,哪里扶得稳他,稍不留神,两个人便就一起冲着右侧栽下去。   薛延还算是没醉死,落地的一瞬下意识抱住了阿梨,手掌稳稳撑在她后脑上。他半眯着眼,躺在冰凉地上像是在床上一样舒适自然,呼吸绵长。   阿梨又冷又惊,伏在他胸前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正准备起身去拉他,忽听见薛延唤了她一声,“阿梨。”   他问,“你怎么还没睡啊。” 第7章 章七   阿梨最后都忘记她是怎么才把薛延弄进屋子的,只是最后两人都湿的透透。她把薛延的外衫扯下来放一边,再将人靠在炕沿上,抹了把汗去点灯。   烛火微亮,阿梨端着灯盏缓步走到炕边,这才发现薛延脸色不对,醉酒之人大多脸色酡红,他却白得像张纸,额边冷汗涔涔。   阿梨慌了神,忙把手中东西放在一旁桌案上,蹲下拍拍他的脸,轻声唤,“薛延,薛延?”   对面人不肯理她,阿梨咬唇,手往上移想要扒他的眼皮儿,下一瞬便被攥住手腕。薛延的声儿都是虚的,但凶劲儿还在,道,“你想要戳瞎我?”   阿梨茫然一瞬,反应过来后不知该说什么好,但又想着,他还有力气说话便就好。她起身抬着薛延上身,把他换成个更舒服的姿势,问,“你是有哪里觉得难受?”   薛延抬手挡住眼睛,低声说,“喝醉了的人有几个好受的……”   阿梨垂手站在一边,对他这幅模样实在是觉得无话可说。他身强体壮正得意的时候冲你凶,现在狼狈的只能倒在一边了,还是能闭着眼与你凶,这人似是生下来就不肯好好说句话的。   薛延没精力理阿梨如何作想,他胃里似是藏了几百根绵针,翻江倒海刺的人生不如死,他本能蜷身缩起来,用拳抵住腹部,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薛延是硬气的,就算再怎么疼,也就是哼上一声,半个字不肯与人说。   阿梨察觉到他不对劲,俯身拨开他湿发,问,“胃脘痛?”   薛延停顿瞬,往后滚了圈躲开她,低闷道,“不痛。”   阿梨觉得无奈,叹息道,“现就有我能照顾你些,你再和我硬着有什么用,认句疼又不毁你英明。”   这话似是戳他软肋,薛延好半晌都没说话。   阿梨心中有了数,也不再为难他了。她上前替薛延脱了鞋袜,又盖一层被子,温声道,“空腹饮酒伤身的,现在还是吃些东西的好,要不明早更要头痛难受。你先睡会,我去厨房给你煮些粥来,也能暖胃。”   薛延仍旧没回应,阿梨以为他是睡着了,便就起身去换衣裳。深夜里寂静的很,只有窸窸窣窣声音,阿梨把鞋子穿好,端着烛台往外走,行至门口时忽听身后人开了尊口。   声音低低哑哑的,道“能不能煮个蛋?”   薛延已经翻身回来,脸冲着阿梨方向,不知是不是因为醉酒,面庞比往日要柔和许多,在烛光映衬下,一双瞳仁黑的发亮,又重复了遍,“我想吃鸡蛋了。”   莫名的,阿梨竟觉得这样薛延有些逗人的可爱之处,似是街边讨要吃食的小猫小狗。   她颔首,轻柔应道,“知晓了,你便就安心睡罢。”   --   一碗蛋羹,薛延三两口便就喝完,也不知他是长了几排牙,阿梨紧拦着都没能让他慢一点。好在薛延酒品并不太糟,吃足了便就乖顺许多,阿梨柔声哄几句,他就听话睡了,期间给他擦手擦脚,都没半点抗拒。   伺候烂醉之人不是什么轻巧事,足折腾到天蒙蒙亮,阿梨才得着空挨枕头睡上一会,但没一个时辰,外头鸡叫,她又转醒。冯氏已经收拾好起来,在厨房烧饭,她对昨晚之事没丝毫察觉,见着阿梨进来,仍笑着问了句,“睡得怎样,觉得好些了吗?”   阿梨帮着往灶里添柴火,点头笑着。   冯氏见她气色并没好多少,又担忧问多了几句,却也没太多心,只嘱咐着她今日好好休息,也别要薛延上书院去了,又要两人中午再煮晚姜汤喝,便就吃了饭急匆匆出门去给人家做活。   阿梨把剩下粥饭放到锅里温着,再把篱笆打开,放鸡鸭出来到院里走动。日头已经露全了头,暖融融光让整个小院多了不少生气,满地鸡鸭吱吱呀呀叫着,阿梨给搅了食喂,再擦擦灶台,便就找不出别的活儿做了。   她没有回笼觉的习惯,现在就算再躺回去也睡不着,便就取了针线笸箩出来,坐小凳子上缝帕子,等着以后做多了拿去铺子卖,也能补贴些家用。   一朵缠枝莲刚绣了四片花瓣,门口便就传来了隔壁赵大娘声音,阿梨抬头看了眼,忙放下手里活计,赶过去拉开门道,“婶子今日怎有空过来?”   赵大娘与冯氏算是交好,也是个和善亲近的人,拍拍阿梨手笑道,“怎,没事婶子就不得过来了?”她随着阿梨走进去,晃晃手里东西道,“前些时候做了豆瓣酱,今早上一看腌好了,味儿香着很,便就盛了些,给你们送来尝尝鲜。”   阿梨“呀”一声,接过来掀了盖子闻闻,道,“果真好香。”她抱着罐子笑,“谢谢婶子惦记。”   赵大娘摆摆手,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看着阿梨将瓦罐放进橱柜里,问道,“你家阿嬷去哪里了?”   阿梨回头说,“阿嬷去给村东陈家的姑娘做衣裳去了,走了好一会了。”   赵大娘在心里琢磨了下,问,“是那个要抬去县里付主簿家做妾室的陈姑娘?”   阿梨擦擦手回头,与她面对着坐好,道,“我也不甚清楚,许是吧。”   赵大娘撇唇道,“那付主簿今年五十七了,都能做她祖父,还要嫁过去,莫不是想钱想疯了。”   阿梨弯唇笑笑,没答话。她本就不善言辞,谈论这种家长里短之事,更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便就安静听着赵大娘一人叨念着。   “咱陇县是个小县城,本就偏僻穷困,也不知那主簿是有什么好手段,做那清水之官,还能捞得盆满钵满,秋收前娶了第十房妾室,新盖了三进院子,现下不过小半年,又要娶十一房了。”赵大娘眉锁着,“摊上这么个官爷,也是百姓的霉事,且他膝下八子,个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尤其是那个付六……”   说及此,她猛然顿一下,抬头看着阿梨问,“薛延昨日可有什么异样?”   阿梨心里缩一下,她含着下唇,没答这话,只问,“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也不知真假,我也是听人家传言的,说是昨个上午见着薛延和付六在万利坊门口打了一架,听说动刀动棒,似是见了血。”赵大娘捶了捶膝盖,道,“既然他没什么别的反常,许就是以讹传讹了。”   阿梨面上强笑,捻了针随手在帕子上穿插几下掩住心中慌乱,状似随意问,“婶子,这付六是怎样人,以往常与薛延混在一起?”   “他俩,再加一个侯才良,带一群虾兵蟹将,说难听点,简直就是陇县里谈之色变的人物。”赵大娘似是对此多有不满,抿唇道,“薛延倒还好些,没见他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那付六,讹人财物,抢人姑娘,什么遭天谴的勾当没干过,但仗着他有个做官的爹,欺负的又都是平头百姓,这些事便也就压下去了,他仍旧有滋有味活着,不知收敛。”   阿梨沉默听着,捏着针尾的指尖已然发白。   “还有那侯才良,念过两日书,装的像是个好人似的,看着人模人样,大了付六五岁,却是那父子俩的好膀臂,现在县里府衙做个下手,权利却大得很。付六恶事做尽,但若是遇见什么大事,倒是都听这侯才良的,但这人也确实有几分好手段,官腔打的极好,做的事也够恶心,那书怕是读进狗肚子里了,这才产出他那么堆臭狗屎。”   赵大娘说得痛快,待讲完了才瞧见阿梨变样脸色,拍了下腿道,“你瞧我,光顾着骂,是吓着你了?”   阿梨摇摇头,“没有。”   赵大娘叹气道,“你若是有空,便好好去劝劝薛延,让他莫要再与那些人混在一起了,得不着什么好的。”她起身拍拍衣角褶皱,“也待了好晌了,家里孙儿还等着我,我便就先走了。”   阿梨把帕子放回笸箩,也站起来道,“婶子,我送送你。”   赵大娘挥手,“几步路而已,送个甚么,你回去做活去罢。”   送走赵大娘,阿梨又坐回矮凳上,但看着那幅帕子许久,一针都没有心情落下去。她心里罕见烦乱,如充斥一团乱麻,憋得胸闷,过了好半晌,阿梨终是放下针线,起身到屋里去。   而掀开门帘,却见着薛延正慢慢吞吞坐起来,眼睛只睁开窄窄一条缝,张望着不知在找什么。   阿梨不知他醒了多久,刚才和赵大娘的对话他又听见多少。   她舌尖微动,只到底是没能说出别的话,改口问道,“醒了?阿嬷去给人家做衣裳了,刚才隔壁赵大娘过来,给咱们送了小半斤的豆瓣酱。”   阿梨回头望了望天色,道,“已经巳时了,不若起来罢,就算是头痛,也好歹吃餐饭再睡。”   薛延拧眉,含糊不清不知答了句什么,呆坐一会,扯了被子又躺下去。   阿梨呆愣立在一旁,弯身看看他面色,像是真睡了,刚才那一坐只是晃了神。她又站了会,心中思绪万千,但终是没有再吵他,只又掖了掖被子,转身出去了。   她关门声音很轻,咔哒一声,薛延半梦半醒,翻了个身。   在他的意识里,昨夜过得糊里糊涂,脑中画面支离破碎,勉强拼凑起来,大约就是他在外面吃酒吃到人家打烊,飘飘忽忽走回来,肚腹里难受得想随便找棵树大吐一场。正快要坚持不住时候,却见着了只披了一件袄子跑出来的阿梨,当时薛延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到家了?”   再然后,他便就没什么印象了,脑中一片云雾状团起来的画面,仅剩的记忆就是阿梨温柔的触碰,还有她袖口那段似有若无的香。那味道甜而淡,催人入眠,安人心脾。   刚才他本是醒了的,头痛欲裂,本想下去倒杯水喝,但又闻见她身上香气,便就安心睡了。   这一觉不知过了多久。   再睁眼,太阳已经幽幽爬到最顶空,薛延双眼放空一瞬,似是不敢信自己竟在被里赖到现在。他抓两把头发彻底清醒过来,又伸手去捞了衣裳裤子穿好,跳到地上第一句就是唤阿梨名字,但喊了两声,没有应答。薛延纳闷推开门,却正和欲要进屋的侯才良撞了个满怀。   他定住,抬眼望去,小小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是以往和他鬼混的那些地痞流氓。   而阿梨担忧站在厨房门口,手抓着门沿,望着他的眼里满是不安。   侯才良是个清瘦样子,为装出副正经模样,还拿了把桃花折扇。他扇两下,又拢起来,拿着扇柄冲着薛延肩膀点了点,笑道,“四儿,一日不见,怎么看起来憔悴许多啊。”他顿了顿,又道,“可是昨日和付六儿打了架,伤筋动骨了?那事我已听说,是六子做的不对,这不,我就过来与你俩主持公道了。”   侯才良往后退一步,展臂冲着门口道,“酒宴都定好了,咱们桌上再讲别的,可好?” 第8章 章八   薛延这一走,又是许久也没回来。   冯氏在快晚饭时候进家门,喜色满溢,还带回了一小油纸包的糖球,兴冲冲塞到阿梨口里一颗,笑道,“没成想那陈家姑娘竟那样大方,足给了一钱银子,我刚才去了趟县里转转,买些零嘴儿来,也给你解解馋。”   芝麻糖球,甜里带香,几乎入口即化,软糯的不行,阿梨眉眼弯弯,从包里再捏出一颗,喂给冯氏。冯氏笑着吃下,而后往屋里方向看看,问,“薛延又不在家?”   闻言,阿梨身子一僵,缓缓摇了摇头。   冯氏看她神色,一瞬就明白过来,沉声道,“又和那些人出去鬼混了?”   阿梨没说话。她心里隐约觉得,薛延这次出去,并不是和以往一样的原因,侯才良邀约时,他眼里分明是闪过一丝抗拒和厌恶的,她甚至觉得,若不是迫不得已,薛延不会去。   冯氏叹口气,张张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摆摆手道,“罢了,吃饭吧。”   这一餐饭食不知味,二人都没动几口,草草收拾了,便就各自回了屋子。今日天气晴好,夜幕已至,天边竟还闪着几颗星星。陇县已经有几分春意了,夜风也融融起来,阿梨翻来覆去躺在炕上,竟觉热得很,索性披件外袄起身,到窗边坐着。   院里静悄悄的,她把窗子打开,风迎面扑在脸上,立时便就清爽许多。   薛延回来时候,阿梨正撑着颊靠着窗框,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薛延又是醉醺醺样子,只比昨日好了一点,他本是往着炕边去的,刚要往后躺下,就瞧见那边阿梨影子。   她比最初来时丰润了些,下巴没那么尖了,带些肉儿更觉好看,月白亵衣外罩一件烟青小袄,长发柔顺铺在背上,月光衬映下,不施粉黛也白皙的惊人。   自幼生在京城勋贵世家,薛延什么样子的美人没见过,但阿梨与那些都不同,她五官也没多惊艳,可画在一张脸上,就是舒服得让人移不开眼。轻轻柔柔的样子,连发丝里都溢着恬淡的女儿香。   薛延呆立了半晌,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祟,脑里嗡嗡作响。他鬼使神差走过去,驻足又瞧她一会,最后竟掐着阿梨的腰将她抱起来,放到炕上,还不忘扯角被子盖给她。那一身熏人酒气让阿梨惊醒,睁眼时薛延正从炕角往上爬,袜子脱一只剩一只,腰带扯得足有二尺长,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她坐起身,轻声唤了句,“薛延?”   那边扑通一下仰倒,鼻里“昂”了一声。   听着声音阿梨便就知道,这人又醉鬼模样回家了,她抹把困倦眼睛,掀了被子便要下地,道,“我给你做些粥去。”   薛延眼疾手快扯住她袖子,道,“别弄,我吃过了,不饿。”   阿梨回身,看他神情没昨晚那样难受,心放下些,又探身过去,用手摸摸他胃脘位置,问,“痛不痛?”   一问一答,薛延乖的像个孩子,他说,“不痛。”   阿梨笑了,给他掖了被角,又说,“我早给你煮了些蜂蜜水,你喝点罢,祛祛胃里酒气。”   薛延这次终于松了手,在炕上躺了会,等阿梨端着杯子回来,又坐起来,乖乖饮下。   “好了。”阿梨倾身帮着他解了外衣叠放在一边,又脱下袜子,柔声道,“睡罢。”   薛延迷迷瞪瞪的,恍惚间觉得阿梨说话像是唱歌一样,他架不住困意,不知不觉睡过去。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他听见阿梨似是和他说,“以后别再这样晚回家了,也少喝些酒罢。”   他答,“好。”   --   第二日早,一家人终于齐整坐在桌边,一起吃了餐饭。   再见到薛延,他又是副清醒正常样子,冯氏显得十分欢喜。思及薛延昨日没好好吃什么东西,又有胃病,阿梨煮了稀粥,又将赵大娘送的豆瓣酱挖些出来炒了,配着腌花生一起吃。虽然简简单单,但极为下饭,薛延饿得很了,一连吃了两碗多。   院里鸡鸭吵闹,厨房饭菜飘香,倒是难得有些家常气氛。   冯氏免不了又啰嗦许多,但她不好对薛延直说什么,只旁敲侧击,好在薛延今日脾气极好,间或点头应一声,半点脸子都没撂。冯氏便就更高兴,连知晓昨日薛延与侯才良出去的阴霾都散了不少,脸上一直挂着笑。   吃罢饭,薛延收拾了东西去书院,阿梨擦擦手,出门去送。二人一前一后离了半步距离,走得安静,眼瞧着要到门口,薛延忽然停住,阿梨反应不及,差些撞在他背上,被薛延抓着胳膊扶稳。他身量高,阿梨瞧他,要仰着头看。   薛延手仍在她臂上,捏了捏,皱眉道,“太瘦了。”   以前和薛延亲近,是他醉时,今日第一次离神志清醒的他这样近,阿梨两手交叠放在腹前,唇张着说不出话。她微扬着脸儿,颊边跃上一丝红,羞怯怯小女儿情态。   薛延眉峰轻挑,抬手捏她下巴一下,又道,“以后多吃些。”   这动作亲昵异常,阿梨呆住,而薛延完全出自下意识,话出口后,也愣了。两人面对面吹了半晌风,最后还是薛延先缓过神,他若无其事捏了捏鼻梁,甩了书袋到肩上,说,“走了。”   阿梨“啊”了一声,看他推门出去,也跟着往前走了两步,轻声问,“那你今晚要回来吃饭吗?”   “回啊,不回家我去哪儿。”薛延侧身,手指冲着院里点了点道,“进去吧。”   阿梨笑起来,手指抓了抓裙摆,连连点头。   见她妍俏样子,薛延勾起一边唇角,直直往前走,也不再回头。   见他背影隐在转巷处,再也不见了,阿梨终于转身。她小心绕开脚底围着她转的鸡鸭,轻快往屋里走,可再抬头时,竟对上冯氏笑意盈盈的眼。她就抱着个笸箩站在厨房门口,也不知看了多久。   阿梨怔住,她脚步一顿,刚落下去的那抹霞色渐渐又浮上来。   冯氏倒是没提别的,只说,“我刚才随手翻了翻,竟瞧见墙角竖着好大一袋子南瓜子,趁着今日天头好,咱娘俩给它晒晒,过三日就能炒了吃了。”   阿梨自是应着。她先到厢房里拿了张席子到院里铺好,又赶了鸡鸭都进篱笆里,便挽着袖子帮冯氏一起将南瓜子洒在上头。   南瓜有瘪子,要一边洒一边挑,冯氏带着阿梨坐在席子边,闲聊着做活儿,倒也不觉得多累。   瘪子都扔在旁边一堆,等着待会收起来喂鸡。冯氏弓着身,拨拨翻翻看里头有没有漏掉的好子儿,忽然想起什么,问阿梨道,“我以前有没有与你说薛延他家中原来是做什么的?”   阿梨手里还捏着颗南瓜子,摇摇头道,“没有。”   冯氏说,“薛家以往是做官的。”她拍拍手,站起来道,“你等等。”   阿梨瞧着她迈过席子,掀了帘子到屋里去,没过一会又出来,只手上多了两本书,递给她。阿梨接过来,本不明所以,却在看见那书名字时顿住。   《资法通史》、《前朝集要》。   她虽为女子,多读些诗经楚辞之类,但这两本,她还是知道的。出自前丞相薛之寅之手,集前朝史料于大成,是部难得佳作,为赶考学子所追捧,她弟弟也曾多次与她提及这部书。只是后来薛之寅因遭人诬陷叛国通敌被斩首,这书也就成了□□,虽说后来也算是平反,但书禁未解,薛家的所受的苦难也无人顾及,原为泱泱大族,最后枝叶尽散,死病过半。   国君昏庸,为顾及面子,往后时日对此事只字不提,遑论慰问,可怜薛家一代清贵世家,便就此消散了。   冯氏似是想起往事,也有些感伤,过许久才道,“著了这两本书的人,是薛延的亲祖父,名唤薛之寅。”   这消息让人震惊,阿梨眼也不眨地看着冯氏,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以往只道薛延矜贵,性子骄横些,却没想到他竟出自如此勋贵世家,又在少年时经历如此波折。阿梨忽然觉得,薛延对读书之事的厌恶,许就是缘于此。   冯氏说,“薛延自小便就是我看着长大的,说句不敬的话,我一直都是将他当亲孙儿待的,自家孩子,怎么瞧怎么好,我对他也一向纵容,但只逼过他两件事,一是送他入书院,二是留下你。”她叹气道,“阿梨,我是真的怕薛延走上歧路。”   阿梨抱着书,心中隐隐察觉到冯氏为何在此时与她挑明这番话。   冯氏拉过她的手,说,“我与薛延虽身份上悬殊,但大事上,他能听进我的话,且我瞧着今日,他对你并非无意。你是好孩子,我一直都看在眼里的,我本还怕着你觉得日子苦,会不愿留下,但现在瞧着,我是多虑了的,我们阿梨是顶好顶好的姑娘。”   阿梨咬着唇,轻轻唤了声,“阿嬷,”她抬手,用指腹抹去冯氏眼角的泪,道,“日子好好的,您哭甚么。”   冯氏说,“梨儿,你不知道,现在这样日子,对我们娘俩来说,来得到底有多难。”   阿梨环住她的肩,温声道,“浪子回头金不换,薛延本就不是坏人,咱们信他定能学好的。”   冯氏含着泪笑,她垂眼在袖里摸了摸,不知怎么就变出只镯子来,探身戴到阿梨手上,道,“这是薛家夫人临走前托于我的,是传家宝,世代传于儿媳,今日我便就做主,将它予了你了。只是要委屈你,婚事要再耽搁些时日了。”   阿梨伸指摸了摸那镯子,触感温润,油翠欲滴,是难得好玉。   冯氏抚了抚她脸蛋,道,“少来夫妻老来伴,你们以后,便就一起好好过日子罢。” 第9章 章九   下午的时候,冯氏带着阿梨一道去了城西的小河边,那里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柳树林。已是二月底,草长莺飞时节,河里水也开化了,不时有条黑色鱼儿张着嘴跃出来,溅了阿梨满裙的水。   冯氏笑着看她忙不迭掸裙子的样子,道,“等天头再暖和些,便就来这里捞两条鱼,回家里炖了吃。这河里鲫鱼最鲜,肉嫩的入口即化,配着白萝卜最好,又补身。”   阿梨抬脸道,“豆腐也好吃。”   冯氏笑得更开。   春日刚抽芽的柳条极为柔软,上面还只有嫩嫩的芽尖,枝条上覆一层茸茸的皮,远看养眼新绿。从树下走过,鼻端底下都盈满了泥巴和草叶的味儿,冯氏在阿梨前面,手里拿着劈刀,教她要如何去砍,“刀尖要亘在枝上最邻近树干的地方,手腕往下顿一下,劈开一道小缝儿,再将刀嵌进去,左右晃晃,那条间隙就变大了,这时候便就可以用手去扯,也不会费多大力。”   阿梨力气比冯氏小了许多,这事说着简单,但真做起来,没砍下几枝便就乏累了。冯氏知她比旁人体弱了些,又看见她鼻尖上涔涔的汗,便笑着摆摆手道,“你莫要做了,到一边歇着去,做的慢不说,还要妨我的路。”   阿梨有些不好意思,握拽着一条柳枝道,“阿嬷,我还能再坚持多一会的。”   冯氏推着她肩膀往前送了送,道,“我这用不着你,你便背着你的小篓到那边去坐着,咱们还能早回家些。”   见她这样说,阿梨也不再拗着,乖顺抱起地上的竹篓走到一边去,眼盯着冯氏方向,看若是柳条积的多了,就颠颠跑去拾起来,规规整整在篓里列好。   阿梨坐的地方是一棵百年榕树,树根遒劲蜿蜒着突出地面,虽只是初发嫩芽,但仰头看枝茎繁密,也能挡住大片日光。   她端正坐着,精神头本还是饱满的,但微风徐徐,实在催人发困,没多会便就往后靠着打起盹,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冯氏已经做完活儿,正抱着一丛枝条往她这边走。阿梨“呀”一声,知自己贪睡误了事,撑着地便就想起身,刚站起来,却听“扑通”一下,有什么东西从她怀里落到了地上。   阿梨低头,见那里竟伏着只巴掌大的黄毛兔子,一双茶褐色眼睛半睁不睁,懒懒瞧着她,天不怕地不怕样子。   阿梨恍然觉得,这兔子长得分外像薛延。   冯氏没几步走过来,瞧着阿梨脚底的东西惊呼一声,道,“这是哪儿来的?”   阿梨摇头,将那一团儿抱起来,“我也不知晓,许是趁我睡着时偷跑进我怀里的。”   冯氏也伸手揉揉它脑袋,说,“倒是缘分,家里就你一女孩子,陪我待着也孤寂,便就留着养吧。正开春了,地里苣荬菜多的是,咱家也不差这一张嘴。”   阿梨欣喜点头,道,“谢谢阿嬷。”   冯氏问,“那你给它取个甚么名字?”   阿梨踌躇好半晌,最后小心翼翼问,“叫阿黄好不好?”   冯氏笑了,“这名儿像是给狗取的,但也不妨事,便就叫阿黄吧,倒也好记。”   阿梨喜色更胜一分,她把阿黄放在地上,又摆好了小篓里的柳枝,轻快背在背上,阿黄倒是安然,懒肥肥的,也不怕生,跑都不跑半步。冯氏啧啧道,“这甚么兔子,没见过这样的。”   阿梨抱了阿黄到臂弯里,不时掐掐耳朵和屁股,一路上都弯着唇。   --   薛延回家时候,阿梨正坐在灶台边上看着火,手里拿着个旧漏了的篮子,往里添茅草叶给阿黄做窝。   懒兔子和一群鸡鸭卧在一块,相处倒是和谐的很,它还小,冯氏说也就刚满月,院里有只红顶黑毛公鸡,膘肥体壮足有一尺半长,两者趴在同一处,阿黄瞧着还没人家的屁股大。   薛延叉着腿在旁边看了好半天,还以为那公鸡下了个长毛的蛋。   阿梨察觉到外头动静,歪身唤了句,“怎的不进来,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洗洗手,就要吃饭了。”   薛延拧着眉头过来,看着她手里铺得软绵绵的篮子,问,“这什么东西?”   “窝。”阿梨说,“你刚进门时,没瞧着有只兔子?”   “兔子?”薛延重复一遍,又转身折了回去看,他左右瞧瞧,最后拿着烧火棍捅了那公鸡一下,阿黄这才终于露了面。他颠着棍子又戳戳阿黄屁股,倒是乐了,回头看向阿梨,问,“你要养这个?”   阿梨靠着厨房门站着,道,“不成?”   “成啊。”薛延挑起一边眉梢,“这兔子瞧着不错,若是再长大些,会好吃。”   阿梨怔了一瞬,问,“什么好吃?”   薛延说,“肉啊,要不还能什么。”   他说得神色自然,把棍子提回厨房,又掀了锅盖看看里头煮着的倭瓜,再扣上时才看见阿梨欲言又止模样。她脸色涨的绯红,眼里水亮亮,好久憋出一句,“不能吃。”   “为什么?”薛延一脸认真道,“能吃的,你许是未吃过,兔子肉又瘦又嫩,还补身子。红烧或者烤了吃最好,清蒸也不是不可以,但若是料放的不对,会有腥味。”   阿梨现在也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好了,她怕若是和薛延说“我是想养着这兔子陪我的”,薛延会立时就答一句,“不若我们今晚就把它吃了罢,满月时候最嫩。”   薛延今日看似心情不错,洗了手后坐在旁边凳子上,胳膊肘拄着膝盖,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阿梨聊天。他说,“你不吃这个,莫不是听了什么传言?说吃了兔子肉,以后会成豁豁嘴。”   阿梨手指攥着裙摆,没说话。   薛延道,“那都是屁话,当不得真的,我从小至大吃了得有几十只了,现在不还好好的。”   阿梨终于忍不住,说了句,“咱就不能好好养着吗?”   薛延正忙着剥花生往嘴里塞,听她这话,手一抖将壳塞进了嘴里,咔吧一声嚼个稀烂。   “养着?”   在薛延的印象里,母鸡用来下蛋,公鸡用来孵崽儿,剩下猪羊牛及兔子,都是用来吃的。为了扳正他这个观念,冯氏与他叨念了好久,终是勉强让薛延松口。   可看着他冷眉冷眼盯着阿黄瞧的样子,阿梨只觉得心惊肉跳。   现在这个时节,晚上还是有些冷,阿黄才巴掌大,在外头难免冻病,阿梨便就将那个窝给搬进屋里,放在炕脚的位置,又往篮子里放了几根下午回来时顺路采的苣荬菜。薛延盘腿在一旁坐着,看她小心翼翼伺候的样子,撇唇道,“你这用心劲儿,好似在养孩子。”   阿梨低声说,“可不就是个孩子。”   薛延一噎,拨了拨头发摆手道,“随便你去。”   阿梨也不再与他多说,又摸摸阿黄柔软肚子,等揉够了,才下去吹了灯。   夜晚静悄悄的,就连翻身时衣料与被面摩擦的声音都分外清晰。阿梨睁眼瞧着房顶,她是困的,但是脑子却异常清晰,怎么也睡不着,折腾好久,最后侧了身冲着薛延方向,轻声问了句,“睡了吗?”   薛延手臂搭在额上,过好半天才回话,“睡了。”   阿梨笑起来。   她声音轻轻的,伴随着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气,一股一股流水儿似的蹿进薛延心里,搅得他心神不宁。他便也睡不着了,索性撑了身子坐起来,恨恨吼了句,“阮梨初。”   许久没人这样喊她名字,阿梨怔了瞬才缓过神,低低答了声,“嗯。”   薛延说,“你若是再不睡,便就抱着那只蠢兔子一同出去罢!”   阿梨便就噤声。可再过一会,见他没别的反应了,忍不住又开始碎念起来,“我今日和阿嬷去了河西柳树林,砍下好些柳枝,又回家编了好几个柳篮,漂亮极了。我琢磨着,再过几日便就能攒够二十只,那时候也到了三月三,县里有场热闹集市,我们去卖。”   薛延鼻里嗯了声,也不知是不是对此事的回应。阿梨没纠结这个,她觉得眼睛有些涩,抬手揉了揉,想起什么,又唤了句,“薛延?”   那边不给回应,但气息紊乱,阿梨知道他还醒着。   “陇县哪里最热闹,人最多,你知晓吗?”   薛延烦躁翻了个身,粗声道,“灯市街口。”他翘起一只脚,又说,“你若是有事,能不能一次说完,别啰里啰嗦半天,你不睡我还要睡。”   阿梨“哦”了声,说,“灯市街口,你以往常去吗?”   “废话。”薛延拧着眉扯开被子,大喇喇躺着把大半个身子晾在外面,道,“要不然我怎么知道那里热闹的。”   阿梨问,“是和侯才良那些人一起的?”   那边呼吸滞了一瞬,久未回答,后终于传来声低吼,“睡觉!”   阿梨知道她刚才许是说错话惹得薛延不悦了。她把被子拉到下颔,闭上眼,也不再言语。   她本就不是多话的人,这晚却总是忍不住拉着薛延扯这扯那,阿梨觉得,这许是因为冯氏给她的那只镯子,有了那镯子,她便就下意识觉着自己合该是薛延的亲人了,也或许,是因为冯氏的那句“少来夫妻老来伴”,让她对她与薛延两人之间更多了几分期待。阿梨苦惯了,所以面对着这些好似触手可及的温暖,总是禁不住汲取些,再汲取些,与薛延亲近些,再亲近些。   但她也知道,在薛延的心里,她或许什么也不是。   这一晚,她梦见远在扬州的弟弟了。   --   三月三那天,天气极为晴好,冯氏从箱底里翻出两个大草帽,自己戴一个,给阿梨一个。阿梨想着那晚薛延说的话,与冯氏早早便就去了,寻了个街口临着榕树的位置,把摊子摆好。   灯市街果真是极为繁华的,今日集市,路上人熙熙攘攘,大多是来采买种子和锄头的,也有不少妇人带着孩子来买风筝。阿梨随身带了包南瓜子,与冯氏边卖边吃着,倒也不觉得无聊,若有客人来了,她便也分些过去,笑着回个礼。   不知是不是因为南瓜子炒得太香,篮子卖得比想象中快了许多,午时刚过,便就只剩下两三个了。冯氏数了数到手的银钱,足有五十几文,她眼角纹路都笑出来,拉了阿梨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拨了十五个铜板给她,道,“去买些小米面来,家里还剩些干枣,咱们回家做了枣糕吃,也解解馋。”   阿梨抹把鼻尖上汗,问,“买多少呢?”   冯氏道,“小米面一斤三文钱,买上两斤便就够了,剩下的与你自己留着花,女孩家总要买些零碎东西的,以后每赚些钱,阿嬷都给你些,你攒着,喜欢什么便就买,不用知会于我。”   阿梨受宠若惊捧着那些还带着温热气的铜板,笑着道,“谢谢阿嬷。”   粮店就在下个巷口拐角的位置,离这里不远,但正好被一户商铺挡住,看不见。阿梨不想让冯氏等太久,搓了些面儿挑挑看看,选好了,便就拿着布袋开始称。屋里阴凉,客人也少,只有两三伙计靠在一起调笑打闹着,倒也算是清净。   阿梨动作快,正拿着葫芦瓢舀最后一勺,身后忽凑上个油头粉面男子,油腻腻唤了句,“哟,小娘子?” 第10章 章十   这声音上像是染了一层菜籽油,听得人寒毛直竖,整个人都觉得别扭起来。阿梨被吓了一跳,旋即转身过去,正对上付六一双笑得弯弯的眼睛。   平心而论,他长得倒也不算多丑,但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眼里神采色眯眯,连眼角的纹路都透着不正经。   薛延给人的感觉也不像什么好人,但是他模样清爽,冷淡桀骜样子,人家看了许是会觉得怕,却不会觉得这人能强抢民女,做腌臜事。   付六显然是喝多了,又叫了句,“小娘子。”他咂咂嘴,说,“你长得可真俊儿呀,比我爹家新娶的十一姨太太还要水灵,今年有十五吗?嫁人了吗,我娶你做我的小夫人好不好?”   阿梨早绕开他到另一侧,指尖攥着那方葫芦瓢,盯着他看。   付六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梨抿唇不答,旁边伙计见情势不对,也赶过来劝,被付六一把推开。他把腰带一扯,脚往凳子上一踩,异常神傲指着自己鼻子道,“我爹,是县里的主簿老爷,我,是他儿子!”   阿梨被他吐出的酒气熏得头晕目眩,捂着鼻子往后退了步,付六仍在那里不依不饶,鞋尖又在凳子上碾了碾,叫道,“我,有钱!”   伙计也快被他弄晕了,一人扯着付六一边胳膊往外拽,道,“付小老爷,咱们出去罢,你家弟兄还在外头等你,你喝醉了,快回家醒醒酒,莫要在外头吹风受了凉。”   付六不耐地吼着挣开他们,又整了整衣领,重新挂上笑面着阿梨,黏腻腻喊了句,“小娘子?”   阿梨哪里遇见过这样的人,心都凉了大半,她本就是个文弱女子,对着这样混不讲理的地痞流氓,又没有人护着她,打不得骂不过,是一分胜算也没有的。   而付六上面有个呼风唤雨的爹,伙计也不敢真的拿他怎么样,留了一个在铺里看着,另一个撒丫子奔到对面街酒楼去找人过来。   屋里头,阿梨始终和付六保持着一步之遥,随着他满屋子转悠,听他五湖四海地闲扯。   好在人来的快,没多一会就进了门,阿梨寻着救星一般偏头,但瞧见那人的脸,却愣住。她记着这人,上次侯才良来家里找薛延,他便就混在其中,阿梨忽的又想起刚才付六说他爹是主簿老爷,心里虽然已经搅成了疙瘩,但略一思忖,也明白了过来。   她这是撞见了灾星了。   阿梨身形模样都太标致,来的那个小弟只搭上一眼,便也认出来。他肩一抖,赶紧上前拽着付六的腕子往外走,“六哥,六哥,咱快走吧,这小娘子咱们惹不得。”   付六眼神迷离,问,“为什么?”   那人跺了下脚,贴着他耳朵根说,“这是薛延前段时间新买的小媳妇啊!”   不说还好,一提薛延,付六便就整个炸了,他眼一瞪,揪着那小弟的脖领子便就吼,“薛延?薛延怎么了?老子他娘的天王老子都不怕,怕那个穷酸鬼?你放的什么东南西北屁!”   小弟讪笑着赔礼,“六哥,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付六咬牙切齿,“我与薛延,不共戴天!”   小弟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被付六用了劲儿给甩到一边去,踉跄着摔在地上。付六挽了袖子,这次直接便就朝着阿梨走过去,嘴里骂骂咧咧的,连样子都不愿装了,一路上横踢竖踹,米面袋子倒了一排。伙计敢怒不敢言,整个铺子都乌烟瘴气,充斥着面味和酒味。   阿梨眼看着付六走到自己面前,哼了一声,道,“小娘子,你最好识相些,你若是跟了我,吃香喝辣什么没有,但你若是不识好歹……看见我这指头了吗?我就是随便捏捏,你也能……”   付六话还剩半截缠在舌尖上没说完,阿梨忽然猛地一扬手,泼了他一脸的面粉。一瞬间,付六只觉得眼前白花花的,像是下了雪,他骂了句“操”,手抹一把眼睛,刚想发作,又被飞来的葫芦瓢砸中了鼻梁。   阿梨一身狼狈,心跳如擂鼓,连手脚都是凉的。她也顾不得再称面了,提着裙摆就跑出了门,剩伙计和小弟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隔了老远,阿梨还能听见付六在骂,“追啊!愣着干什么,带人给我追啊!”   过一会,又变成撕心裂肺的,“薛延,老子饶不了你!”   阿梨跑到拐角处,这里日头足,人又熙熙攘攘的,让她安心不少。她手抚在心口上缓着气儿,探头看了眼,冯氏正在卖最后一个篮子,笑眯眯给人找钱。她现在这副样子是万万见不得冯氏的,阿梨拿了帕子出来擦了擦脸,又将头发上沾着的面粉扑掉,寻了户铺子借了水洗手,等脸上又能重新挂上笑了,这才过去找。   冯氏瞧见她身影,打量一会,嗔怪道,“怎的这么晚才回来,裙子也皱了,面也没有,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阿梨短促“啊”了一声,拢拢头发,仰脸道,“我刚去的不巧,店里伙计惹着了街上的地痞,那些人找茬呢,我躲闪不及,弄脏了衣裳。”   “什么地痞?”冯氏听这话吓坏了,忙上前将她从上至下摸了一遍问,“伤着了没?”   见她这样,阿梨更不敢讲实情,只摇头道,“我没事的,阿嬷,只是没买着面了。”   冯氏说,“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面不面的,快些回家洗个热水澡,阿嬷再给你做些好吃的缓一缓,可别吓着了。”   阿梨求之不得,她上前拉住冯氏的腕子,又回头看了眼,见没人追上来,这才终于放下了心。   --   阿梨心里惦念着她的兔子,回去路上又拉着冯氏到河边转了圈,采了好些的苜宿草,等到进了家门时候,约莫着未时刚过。冯氏要她去房里歇着,但阿梨哪有什么困意,便趁着天头还暖和着,抱着阿黄在院里晒太阳。   今日家里没什么活计,冯氏也得清闲,去厢房里搬出了两把古旧的木摇椅到房檐下,与阿梨一人一把,仰倒着闲聊。这椅子实在是旧得不行了,坐上去时候吱吱呀呀的,扑面一股子木屑味,但晃晃悠悠的,倒是舒服的很。   阿梨并着双腿斜坐着,阿黄缩在她臂弯里,一双长耳朵正好抵着她下颔,痒痒绒绒的。   薛延回家时候,阿梨正半眯着眼听冯氏讲老辈的故事,她声音温温和和的,自带着岁月沉淀气息,听得阿梨半梦半醒,连薛延什么时候站到她面前都不知道。   冯氏笑着看他们一眼,起身拍拍衣上褶皱,说,“阿梨今日受了些惊,让她歇着,你别扰她。”   薛延问,“什么惊?”   冯氏说,“见着人打架了。”   薛延顿了下,“灯市街?”   冯氏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转身道,“我做饭去,咱家还差些小米面,你今日回来得早,若是得空便去买些罢,做点枣糕吃,也能馋馋嘴儿。”   薛延紧闭着唇躺进那椅子上,两腿大叉着,眼里冷冰冰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冯氏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有些后悔与薛延说这些,但话已出口,是怎么也收不回来了,她叹口气,掀了帘子进屋去取了两个鸡蛋。   灯市街是付六和侯才良的地盘,没有人敢在那里打架,而侯才良一向营给人一副儒雅稳重样子,笑面虎一般,是不会动手的。阿梨撞见的,只会是付六,那人脑子里像是缺了根弦儿,与薛延向来相看两相厌,当初薛延与侯才良一起混的时候,两人之间明争暗斗不少,前端时间甚至动上了刀棒,而后薛延便疏远了那群人,与付六之间也再没什么交集。   但薛延心里知道,付六肯定还是恨着他的,恨到牙痒痒。   阿梨还在旁边睡着,怀里阿黄含着她指尖轻咬慢啃,薛延眼尾扫过去,指头戳戳它腮帮子,阿黄便就歪了脖子,转而去咬他。   日头已经西斜,院里金灿灿镀上一层余晖,薛延把指头抽出来,另一只手随便擦了擦,接着把阿梨唤醒,“回屋睡去,一会天都黑了。”   阿梨坐直身,还有些懵,薛延整整腰带站起来,道,“睡傻了?”   阿梨把含进嘴角的发丝拨出去,讶然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薛延瞟她一眼,没回答,抬脚往外走。   阿梨抬眼看看天色,唤了句,“又干什么去?”   薛延说,“买面。”   阿梨鼓鼓嘴,“噢”了声,也不再问,她把阿黄放到地上拍拍它小屁股,转身去帮冯氏烧火。   外头,薛延推了门出去,没走两步,前面忽然冲过来个身影,正是白日时拉着付六的那个小弟。薛延以往对他颇有些照顾,两人关系还算是不错,现天都快黑了,见他这么急三火四跑过来,薛延险些没认出来,拧眉问,“顺子?”   那人撑着膝盖喘粗气,答了声,“哎!四哥,是我。”   薛延拧着眉,“你这是干什么?”   顺子额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汗,道,“四哥,你把嫂子看好点,别让她出门,付六今天气坏了,我怕他脑子转筋,做出的别的事儿来,咱们看不住!” 第11章 章十一   薛延回来时候披星戴月,阿梨正忙着烧最后一道菜,麻婆豆腐。用的是陇县特产的小红辣椒,已挂在门口晒了一个冬日,吃起来不及川蜀一带的鲜辣,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阿梨听了冯氏的话,往里舀了几勺豆瓣酱炒熟,又加了些家酿的黄酒,锅铲稍一拨,便就满屋子都是那股子馋的人嚼舌头的辣气。老人家说辣味最下饭,倒是没有说错。   她听见门口响动,边将切好的豆腐块用手抹进去,边侧脸唤了声,“回来了?”   薛延带着一身凉气进门,把手里东西放到墙角,“嗯”了一声。   阿梨听出他话音里的不对劲,忙转身看向他,蹙眉问,“怎了,出什么事了?”   薛延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闻言,顿了顿,才说,“能有什么事。”   这话似是在答复她之前的话,但阿梨总觉得薛延带了丝疑问语气在里,像是在问她“你今日遇见了什么事?”她身子还侧了一半,眼睛定定对着薛延的,半晌没动弹。   不知过多久,鼻端底下传来丝隐约的焦糊味,阿梨发觉,忙回身翻了几下锅底,而等她再去寻薛延的时候,却发现他已掀了帘子出去了。   豆腐已经烧好,红油鲜亮,嫩而不碎,卖相极佳。阿梨慢慢将菜盛到盘子里,脑中旋绕着的却一直是刚才薛延的那双眼,墨色沉沉,里头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为了等薛延回来,今日饭时比以往稍晚了两刻钟,外头天光没了,冯氏便就点上了盏小灯,晕黄摇曳的,倒也能将小屋子照亮。阿梨与冯氏坐在靠窗位置,薛延盘腿坐在炕沿,他吃相早没了以往贵公子时的雅致,大喇喇支起一条腿,膝盖上搭着手肘,另一手握着筷子,头微微埋下,额上浸满汗。   阿梨拿着勺子舀给他一勺酱汁在饭上,轻声道,“你慢些,别伤着胃。”   薛延咬着筷尖,瞥她一眼,略颔了下首,没说话。   冯氏坐他对面,把他神情中隐含的焦躁尽收眼底,踌躇许久,还是问了句,“四儿,你有心事?”   薛延终于肯抬头,他跳到地上去倒了杯冷茶,仰脖饮尽,道,“没有。”   茶凉后带着苦腥气,与嘴里辣味混合在一起,让薛延呲了呲牙,他抹了把嘴角水渍,又说,“阿嬷,明日晚饭不要等我了,我晚些回来。”   以往时候,薛延总是如此,夜不归宿也不罕见,冯氏早已习惯,也不去过问。但今日她总觉得事有蹊跷,心中惴惴不安,不免多嘴问了句,“去做什么?”   薛延神色如常,淡淡道,“先生说明日讲周礼,许是会留堂。”   这理由糙得很,但薛延已又坐至桌边,将碗里豆腐捣了捣,往嘴里扒饭,一副明显不愿多谈的样子。   阿梨与冯氏对视一眼,见她缓缓摇了摇头,指尖不由握紧了筷子,却也噤声不再多问。   --   第二日早上下了场小雨,天头比昨日凉了些,阿梨从柜里翻出柄纸伞,好说歹说要薛延带去了。她站在门口,看着薛延撑着伞走到了拐角,但转身下一瞬就收了伞提在手里,叹了口气。   他似乎一直是这样,强硬,有时甚至带些蛮横,性子直且野,认准了便就一意孤行。   午时过后,黑云总算散了,阳光虽然微弱了些,但也比没有要好得多。前些日子冯氏带着阿梨在后院垦了片地出来,种了几陇葱苗,不过几日功夫,倒是长高了许多,推开后院的栅栏门,没走几步就能闻见一股子葱的辛味儿。   阿黄不知是长了什么鼻子,最喜欢那地方,晃着肥胖身子,一个没看住就要往那里钻,阿梨慌慌张张找了几次,到后来便就见怪不怪,随着它自己去耍了。   下午时候做好了活儿,闲着没事,冯氏便又惦记起枣糕来。阿梨以前和娘亲学着做过两次,只是那时候用的是义乌的南蜜枣,做出的叫金丝枣糕,味甜而略带些酸。现在家里只有晾干的大红枣,工序略有些差别,成品倒是相似,只红枣做的枣味儿更浓些,口感不如蜜枣的细腻。   阿梨在厨房忙活着给枣儿去核切碎,冯氏去寻了个大瓷碗,打了几个鸡蛋进去,又放了红糖和白糖进里搅匀。这步骤看着简单,做起来却颇费精力,阿梨瞧着冯氏有倦色,便就笑着接过来,要她到一旁歇着,自己接着做。先将蛋液打出沫儿,到沫儿细碎了,再往里舀半勺油,放些面粉和小米粉,继续搅匀,再放到锅里去蒸,不到半个时辰便就可以出锅。   阿梨本担心久不做会手生,但看着热腾腾的枣糕卖相却极好,红玉一般,暄软诱人。   冯氏切了块下来,笑吟吟喂了阿梨一半,入口即化触感,剩浓郁枣香气含在舌尖。她边收拾脏了的碗筷边笑道,“我们家阿梨是什么巧姑娘呐,怎么什么都会。”   阿梨吮了下指尖,弯眼不语。   折腾一下午,外头已经日影西斜,她去将院里四处闲逛的鸡鸭赶进舍里,看了看天色,忽的想起昨日薛延说晚上不回家吃饭了。   阿梨犹疑了下,还是回身和冯氏商量道,“阿嬷,我去给薛延送些东西吃罢?”   陇县只是个小县城,又偏又穷,连书院也只有一个,在小甜水巷的街尾,分外好找。   这条路的名字起得甜情蜜意,实际上却像是条散尽了的闹市街,脏水泼了满地,烂瓜烂蒜烂白菜,夹杂着一股子刺鼻的鱼腥味,阿梨一手抱着食盒,另一手提着裙摆,走得小心翼翼。   路口位置有一群小孩子在跳格子,穿的脏脏破破的,淌着鼻涕,却也欢实。   阿梨抬头看了眼,书院的牌匾近在眼前,歪斜着落满尘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上面据说是前朝大儒题的字,“横山书院”,旁边挂着一副小联——   其修远兮;   上下求索。   “兮”字的“丂”掉了,成了“其修远八”。   阿梨怔怔看了半晌,她不知道薛延坐在这里念书的时候,是作何想的。他本也是天之骄子。   这地方根本不像是个书院。   傍晚凉风吹过,不知谁家做了鱼,整个巷子里都萦绕着那股土腥气,阿梨终于缓过神来,伸手敲了敲书院的大门,意料之中没有回应。她抿抿唇,抬步走进去,却讶然发现里头一片漆黑,连半点灯火都没有。哪里有什么先生在讲周礼,薛延果真在骗她。   阿梨四下打量一圈,心中愈来愈沉,转身就想要去找他,但茫然打量四周,又不知该去向何处。   那群跳格子的小孩已经散了,约莫是要回家吃晚饭,一个稍大些的正将地上石子都捡起来放到一个瓦罐里,又塞到一边的石缝里藏好。   他抬头,见阿梨无措站在那,眨眨眼,出声问了句,“姊姊,你在找什么呢呀?”   阿梨张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描述,最后只能模模糊糊地问,“小弟弟,你瞧见有个哥哥去哪里了吗?差不多这样高的。”她抬手,在自己头顶上方比了个位置,又说,“长得很好看,比大多哥哥要白一些,不怎么爱笑,穿着绀青袍子,系着黑色腰带。”   阿梨是没抱什么希望的,书院来来往往这样多人,小孩子哪里记得住薛延的样子,但心里着急,又忍不住去问,万一他就知道呢?   小孩子努着嘴想了会,忽然道,“哥哥是姓薛吗?”   阿梨心猛的一跳,微弯下身,不断点头,“是的,你瞧见他去哪里了吗?”   小孩笑起来,冲着西边指了指,说,“我瞧见的,那个哥哥往那边去了,书院还未放课时候,他便就走了,只是眼里凶凶的,不很高兴的样子。”   阿梨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咬了下唇。那是灯市街。   她打开食盒从里拿出一小块枣糕递过去,轻声道,“谢谢你了,小弟弟。”   小孩子很高兴接过来,咬了口,又笑嘻嘻说了句,“姊姊你真漂亮,做东西也好吃。”便就蹦跳着跑了。   天已经快黑了,月光惨淡,风簌簌地吹动裙摆,阿梨觉得冷意顺着袖口往里攀。她握紧了食盒的把手,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去寻。   现在回顾起来,薛延昨日的神情太过反常,阿梨悔极了没有阻拦他,她真的怕薛延会闯下祸事。   现在酉时未过,陇县大多地方已经沉寂,但灯市街仍旧是副喧嚣样子。旁边酒楼林立,偶有赌坊掺杂其中,小二肩上搭着白抹布在门口迎客,笑语盈盈,店铺里头不时传来男人们拍桌子的大笑,嘈杂中混杂着酒气,令人作呕。   阿梨垂头快步从一个袒胸露腹站在街上抠着牙的男人身边走过,抬头扫了眼,灯市街并不长,她已经快要走到头了,仍没见到薛延的影子。她是不敢进店去寻的,阿梨拢紧了领口,不无绝望地想着,若是真的找不到,待会要怎么与冯氏说这件事。   但在路过最后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巷子时,阿梨却恍然间听见薛延的声音。   他压低了嗓子,凉意森森道,“我就是要搞死你啊。” 第12章 章十二   那个小巷子的尾端是一家酒楼的后门,紧紧关着,旁边堆满木箱子那样的杂物,檐上悬着一盏大红灯笼。但即便灯笼再喜气洋洋,也照不亮付六一脸的惨白,阿梨觉得,看他那副惊惧样子,似乎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但无若换成是谁,被人抵在墙角,脖颈间横着一把亮闪银刀,许是都会如他一般的。   薛延背身对着巷口,只瞧得见劲瘦腰型,他不知把外袍甩到了哪里,仅穿着一件白色里衣,微弓着背,与付六状似轻言慢语地说着话。夜风把每一字句都送到阿梨耳边,周遭依旧喧嚣吵闹,但那句话却听得甚为清晰。   “以往有什么恩怨,打打杀杀,那是你我间的事,但你冲我家里人来算怎么?我今日将话撂在这里,你若敢动她们一下,我便就敢剐了你,若不信,你便就来惹我试试!”   付六仰头看着薛延,手捏着刀柄位置,生怕利刃伤了自己,话音都在颤,“我……我和你讲,薛四你可不要得意,你知道,你知道我爹爹是谁吗?”   薛延凑近了他的脸,恶狠狠道,“你爹爹是我!”   付六整个人都软了,汗涔涔靠在墙边,眼神躲闪,下巴往下滴着水儿,“我爹爹是主簿,你若是伤了我,你全家都要进大牢的,谁也不会好过!”   薛延一笑,“反正都要蹲牢的,我总不要亏着自己,那我就先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炖了你的骨,再烧了你家房子给我陪葬好不好?”他手捏着付六的下巴摇了摇,“等以后到了地底下,咱们哥俩还有个伴儿,算不得寂寞。”   闻言,付六真的哭出声了,他身子往下滑,抱着薛延的腿道,“四哥,我错了……”   薛延冷声问,“错哪里了?”   付六说,“我不该逼着你去赌坊,你不去还要出言羞辱,我也不该当街仗着人多势众与你打架,更不该逮着空欺负你家小媳妇,还说要拿你家人泄愤……”   他抽抽噎噎的,说的声泪俱下,“四哥,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薛延眯眼,刀尖抵着付六喉咙,本还想再说什么,眼光一瞥,却瞧见站在巷口的阿梨。她抱着臂,瑟瑟站在风中,脸颊都红了,见他目光瞧过来,犹豫一瞬,而后便小跑着到了他身边,在离付六还有三步的地方站定。   阿梨看着昨日还趾高气扬对她出言调笑的男人现在哀戚戚跪着,仍有些缓不过神。   薛延眼中意外之色明显,“你怎么在这?”   阿梨支吾了一下,而后提了提手中食盒,说,“我怕你漏了饭会胃痛,便就去书院找你。”但找不见,便又顺着灯市街来寻,找了许久,才见你在这里与人打架……   后面的那些,她没说。   薛延定定看了她半晌,那眼里情绪复杂,让人读不通透,过不知多久,他终于收了手里刀子,重新入鞘插.入腰间,冲阿梨说了句,“走吧。”   阿梨垂着眼,低声道了句“好”。   巷子又成了原本那样,嘈杂之中带一抹阴静,一直狸花猫从墙头跃下,嗷一声消失不见,阿梨走在薛延身边,见他呼吸平稳,与旁时无异的样子,恍然竟觉得刚才像是做了场梦。   只他腰间悬着的那柄刀还在,随着他步子一晃一晃的,要人眼花。   阿梨用指尖碰了下那刀鞘,金器触感冰凉,凛凛夜风中更让人遍体生寒。她攥紧拳,脚步慢了些,欲言又止后还是开口,轻轻唤了声,“薛延。”   那边低低回应,“嗯。”   阿梨说,“你这柄刀,是,哪里寻来的。”   薛延顿了瞬,而后偏头看她,“刀?”   阿梨胆子大了些,指着他腰间道,“刀,就这把。”   薛延用两指将那东西捏起,微晃了晃,忽然笑了。他轻松将拴着柄的带子解开,在手里颠了颠,然后扔到阿梨手中,“假的。”   阿梨惊呼接住,没听懂他的话,问,“什么假的?”   “刀,假的。”薛延停住脚,拿过刀抽出来,指节弹了弹,响声沉闷,远不如铁器清脆,“木头做的,我昨晚上随便磨了磨,再往上淋了点水,伤人是伤不了的,但配着那刀柄刀鞘一起,吓唬付六那样的怂包蛋倒是没什么事。他吓傻了,只怕我疯起来会要他的命,哪里还会去怀疑我是不是在骗他。”   薛延眉梢挑起,面向阿梨道,“也吓着你了?”   阿梨微张着唇,柳眉弯弯样子,眼里聚着水儿,波光流转,旁边灯笼映衬下像是泓涓涓清泉。   薛延瞧她一会,渐渐敛了笑,转而偏头看向别处,只步子放慢了些,刻意在等她。   从这里到家里,若走得快些,不过一炷香时间,中间路过一条狭窄胡同,两侧是废弃无人住的茅草房。灯市街的吵闹早被抛在身后,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薛延抬手捏了捏额角,出声问,“冷不冷?”   阿梨点头,她搓了搓手臂,道,“咱们快些回家罢,我总觉这里阴森森的。”   薛延有些想笑,他张口刚想说句什么,忽听见身后传来声轻响,似是铁器相撞。他目光盯住虚空中某一点,瞳仁猛地一缩,伸手抓住阿梨小臂,道,“快走。”   阿梨懵着,她被薛延拖着往前疾行,喘息渐重,快要跟不上,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察觉到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却还是慢了一步。   离胡同口只剩一丈远时,出口被三个黑影堵住。身后的脚步声也不再加以掩饰,零落纷杂的,薛延将阿梨护在臂后回头看,黑压压十几人,手里提着刀棍,有的上面嵌了铁环,动起来哗啦作响。   阿梨脑子里嗡的一声,她攥着薛延臂上布料,觉得自己连指尖都是冰凉的。   薛延心中已有了猜想,他往旁边唾了口,道,“谁让你们来的?”   星光黯淡,夜风鼓动衣角,过一会,人群中蓦的传来声轻笑,“我啊。”   “四儿,你怎么这样呢?六子做事却是不磊落,但你趁着月黑风高把他堵在胡同里拿刀挟着,便就磊落了?”那群拿着棍棒的小混混听着声音,自觉让出一条路,留给侯才良慢慢踱出来,他穿一身藏青衣袍,袖口还绣了几道金线,他说,“四儿,你这可不地道啊。”   薛延抬眼瞟他,眼带嘲讽,“是付六找你带人来的?还真是够硬气。”   “硬气不硬气又有什么关系,谁笑到最后才最好,不是吗?”侯才良站到薛延面前,身子微侧,看向被他挡在身后的阿梨,拱手行了一礼,道,“那日见的匆忙,还未与小娘子好生攀谈两句,昨日付六多有冒犯,我侯某人在此给你赔罪了。若今日得空,不如驾临寒舍闲聊几句?也算是鄙人之幸事。”   他言笑晏晏的,见阿梨无动于衷样子,笑意敛下去一瞬,转又提起来,冲着身后挥挥手,“去备车驾来。”说完,便就伸了手要去拽阿梨的胳膊。   薛延面色铁青,飞起一脚踹向来人腰腹,咬牙道,“老子倒要看看谁敢上前一步!”   侯才良弯着唇角,淡淡道,“得手者赏白银三两。”   话音刚落,周遭喽啰便就一片喧哗声,个个蠢蠢欲动。   薛延将阿梨环在臂弯里护好,眼对着侯才良的,怒极反笑,“你们这些无赖便就只敢挑妇孺下手?”   侯才良神色转冷,问,“你说什么?”   薛延道,“怎么,做了无赖还不许人说?当了婊.子又想立牌坊,你怎就这样不要脸。”   侯才良自诩文人才子,最恨有人讲他不光彩,薛延几句话字字戳他痛处,他脸沉着,半晌没说话,最后倒是冷笑出声,“噢,让我想想,清高矜傲的薛公子是如何与我们这些混账无赖搅在一起的。”   “是两年前你初来陇县,大半夜赖在人家酒馆里吃酒耍疯还没银钱结账,我去给你解了围?”他用扇子一拍手,转向四周笑道,“这能是真事吗?咱们薛四爷也有喝酒不给钱,赖着让人家打的时候?”   阿梨看见,薛延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攥的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在颤。她看得心惊肉跳,忙伸手握住他腕子,安抚道,“薛延,你别听他的,咱们不吵,咱们回家。”   侯才良“哎”了声,展臂挡住二人身前,“怎么就不听我的了,我说的可字字属实,没一点胡编乱造。小娘子,你可别忘了,你身旁这位薛四爷,和我们这些地痞混子,可是同一个出身,又有什么高低贵贱的。我是滩烂泥,他就是朵花儿?”   薛延声音低低道,“你放屁!”   他话音刚落,旁边就立刻有小喽啰站出来,推他肩膀一下,呵斥着,“怎么说话的!”   侯才良眯起眼,往后摆了摆手,那人低眉顺眼退下去,空气里安静一瞬,忽听他轻笑,“我便就放了,你又怎着?”   他说,“薛延,我给了你面子了,是你自己不要,但看往日兄弟一场,我便就再给你两条路,第一,你便就给六子赔礼道歉,咱们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一别两宽,第二,咱们便就打一场,我倒要看看是你薛四的骨头硬,还是我侯才良的棍子硬!” 第13章 章十三   阿梨贴着薛延身侧,能听见他指节被捏紧后咔嚓作响的声音。她背抵着薛延前胸,隔着薄薄布料能触到他体温,热的发烫,阿梨喃喃着唤了句,“薛延……”   旁边有一挑头的拿着铁棍磕了磕身后土墙,土块混着杂草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厉声道,“别他娘的还在这废话,兄弟们上!”   瞬间,如一颗石子投入了蜂巢,十几人呜呜泱泱着涌上来,阿梨闭紧眼,手攥着薛延胳膊不敢松开。那些不过因钱财酒欲而聚在一起的乌合之众,嘴上说的痛快,实际却也没几分把式,薛延虽生于文人世家,但自幼好动爱武,薛之寅给他请过不少武门悍将教习,若动真格的,陇县这种小地方,没人会是他的对手。   薛延赤手空拳,将阿梨挡在背后,两头的人扑上来,他往后踩着墙纵身一跳,肘弯击中前面人的颧骨,左脚踹中后者的胸膛,那两人哀嚎着倒下去,又惹摔了三个。剩下的人见车轮战讨不到好处,也顾不得所谓江湖道义,一同冲上来,薛延夺了一人手中铁棍,左右开弓击倒了四个,他手腕转动,轻松便能挽出个花儿,棍子在他手里似是有了生命,来来往往不过几个喘息的功夫,地上便就倒了一片,还有□□人拎着武器站着,面面相觑不敢往前。   侯才良气急败坏地踹了站在最尾的那个人一脚,吼道,“上啊!”   像是一群被迫赶上架子的鸡鸭,大多数人脚步挪动,焦躁不安,却不敢真的做什么,直至最先挑头的那个又喊了句,“兄弟们上,干的好的跟着侯爷到衙门当差去!”   下一瞬,那群人就又像被打了鸡血一样,嘶喊着往上扑。一时间,狭窄巷子里只听得到棍棒相撞的声音,尘土飞扬,漫着似有若无的淡淡腥味。   薛延穿一袭白衣,冷淡月华下,浑身的生人勿进气息,阿梨瞧见他眼底泛着血色,是杀红了眼。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他身边又带个负累,渐渐也就落了下风,寡不敌众。最后时候,薛延被逼到墙角,原先那些倒下的也都爬起来,哼哼呀呀到他面前耍威风,道,“怎么了,刚还不是哄得很,再来打啊?”   阿梨背抵着墙,身前横着薛延的胳膊,被圈在一方小小天地里,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刚才发生的一切于她来说都太过陌生、措手不及,她像只受惊兔子,只为了不给薛延再添麻烦而强作镇定。   那些人笑够了,棍棒便就雨点样落下来,薛延旋身转向阿梨,将后背留出去,皮肉被击打时响声沉闷,他手撑在阿梨身侧,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阿梨瞧见他从额下滴落的汗,低哭着唤他名字,她觉得害怕,但更恐慌薛延真的出事,徒劳无功地伸手环住他脊背,想要遮挡,被薛延攥着腕子捏回来,呵道,“你给老子老实一点!”   阿梨再忍不住泪,扑簌簌落下,哑声道,“薛延……”   薛延闭紧眼,额上亘着突起青筋,半晌才低声说,“打的是我,你哭什么。”   阿梨捂着唇摇头,哭着喊,“别打了,别打了!”   薛延闷哼一声,贴近阿梨面颊,咬牙道,“闭嘴。”   薛延总是这样,倔如蛮牛,永不服输,阿梨现在甚至不知道是该夸赞他好男儿铮铮铁骨,还是该气他不通变数,不知能屈能伸。   她长发本盘成个髻,用一根竹簪束在脑后,现在散了大半,发丝零落着粘在颊边,簪子滑落出去好长一截,摇摇欲坠,薛延盯着那杜鹃花样式的簪尾许久,眼中情绪莫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侯才良终于拍了拍手,道,“好了好了,别动粗嘛,看把我们薛四爷欺负成什么样子了。”那些喽啰笑起来,推推嚷嚷嬉笑着退后,将位置留给侯才良,他负手过去,指节敲了敲薛延肩骨,笑着说,“你也别愣着了,赔个不是,便就放你走。”   薛延舌尖滑过上颚,忽也眯眼笑了,他比侯才良高了一截,微往前倾身对着他的眼,一字一句说,“我赔你个娘好不好?”   侯才良笑意渐敛,好半晌才哼出一口气,“薛延啊薛延,都到如今地步了,你怎么还如此不识好歹,若你非要吃罚酒,那我也就不得不罚了。”   薛延声音淡淡的,“你罚什么?”   侯才良捏着扇骨的手指已经泛白,他勉强勾着唇,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薛延低低笑,“侯才良,老子日你祖宗啊。”   话音落,侯才良彻底暴怒,他怒喝一声,扔了扇子就要朝薛延提拳打过来,薛延微侧身闪躲,手忽然往上抽出阿梨发上竹簪,握在手心里直直朝着侯才良面颊刺去。一切电光火石之间,那群小喽啰还根本未反应过来,薛延就已经按着侯才良的脖子将他顶在墙壁上,那柄尖利竹簪擦着他皮肉而过,钉进夯实土墙中。   烟尘四起,串串血珠顺着侯才良下巴淌下去,他微张着嘴,喉结滚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薛延小臂横在他颈下,使力逼着他仰起头,道,“还要我给你赔不是吗,就算老子赔了,你这条贱命受得起吗?”   喉管被人抵着的滋味不好受,尤其当对方是个连命都可以不要的疯子,侯才良看着薛延的眼睛,真的有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他喘着粗气道,“四儿,这次,是哥几个喝多酒办错了事,看在往日情分,你放哥条路。”   “可以啊。”薛延笑,“但你得让你的那些狗离我远点,最好这辈子都别再碰上我,要不然,别怪我杀人放火,手不留情!”   侯才良攥着拳道,“你放心。”   薛延侧过脸,扫视了圈那些不久前还张牙舞爪的虾兵蟹将,说,“滚。”   喽啰们全傻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侯才良察觉到抵着喉咙的力道又打了几分,哑着嗓子吼,“都滚啊!”   脚步声纷响,不知谁丢了棍子在路中央,黑黢黢像条夜里匍匐的蛇。不过几个喘息的功夫,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巷子便就又安静下来,只剩三人,薛延捏了捏指骨,咔嚓作响的声音在寂静夜里分外清晰,他慢慢松开钳制着侯才良的手,冲着阿梨道,“回家。”   食盒的盖子在打斗中被甩出去好远,阿梨跑过去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抱在怀里。里头枣糕已经七零八落,她瞟了眼,忽觉得心肝像是被手拧了一样的疼,不是因为粮食被糟蹋,而是因为薛延。   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轮廓分明的脸,仍是那副懒散随意样子,但阿梨看着他,却觉得分外无力。   她用手背抹了下眼角,追到他身边,“来了。”   薛延垂眸扫她,瞧见她眼尾红晕时愣了下,他抿唇,拇指蹭了下阿梨眼下,却是什么也没说。   回家的那段路上,薛延一直攥着阿梨的腕子,阿梨觉得,她的骨头都要碎了。   --   到家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最当空,冯氏点了盏小灯在屋里做针线,翘首盼着等他们回来。阿梨在路边折了条杨枝,重新绾了发,又到河边洗了脸,薛延将她护的很好,除了衫裙略有些褶皱,根本瞧不出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替薛延遮挡着要他进了屋子,然后才去了冯氏屋里。   再见着她,冯氏显然松了口气,她从炕上下来,忙着去给阿梨倒了杯温茶,说,“你俩可是太不懂事,这么晚才肯回家,是不是要急死阿嬷才好?”   阿梨双手捧着杯子,抿了口,道,“我们去城西小河摸鱼了。”   这是回来路上便就想好的说辞,冯氏年纪大了,本就爱操心,这样事情能瞒着便就瞒着些。阿梨在心中叹一口气,对着冯氏,她扯过的慌比以往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闻言,冯氏大惊失色,“摸鱼?摸甚么鱼?”   阿梨垂着颈子,“薛延说现在时节鲫鱼鲜嫩,他放课时候天刚黑,我们便就去了。”   冯氏气的拍了拍桌子,又在屋里转了两圈,才道,“这大晚上的,去摸什么鱼?又不是五六岁小孩子了,怎的做事这么不过脑。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溺了水,你可要我怎么活!”   阿梨咬着唇,轻声道,“阿嬷,我们知错了,下次再不会了。”   她平日里总是乖顺的,冯氏心中也知晓,这事不会是阿梨的主意,现在见她泪盈于睫样子,心中就算再多埋怨责问,到了舌尖上也说不出来了。她张张嘴,最后还是长舒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回来便就好,只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阿梨连连点头,“再不敢了。”   冯氏拍拍她肩背,忽而想起什么,又问,“薛延呢?”   阿梨抹了下鼻尖,把心中那番背熟了的说辞讲出来,“他回来时候跌了跤,磕着了,我刚把他扶回去睡下了。阿嬷您别急,擦些药酒就好了,不碍事的。”   冯氏蹙眉,扯了件袄子说,“我去看看他。”   阿梨忙拦下,“阿嬷,您先歇着吧,他睡了,也别吵他。”   冯氏顿住脚,又长叹了口气,道,“唉!不省心,不省心啊!”   阿梨摩挲着杯沿,觉得眼里涩涩,强忍着才没有当着冯氏的面哭出来。   冯氏不是死性子的人,阿梨那样说,她便也就作罢,径直去炕头的小匣子里翻出了一个布包,又包裹塞进阿梨怀里,说,“里头跌打酒和金创粉全都有,拿回去给他擦擦,再好好养着,不出几天就能好了。你也累了,别再折腾了,快回去歇着罢。”   阿梨低低道,“阿嬷,您也早些睡罢,明早我来做饭。”   冯氏摆摆手,“去吧。”   包裹里瓶瓶罐罐,磕在一起叮当作响,阿梨抱着那堆东西掀了棉帘走到了院里,瞧见薛延已经点着了房里的灯。她仰头瞧了瞧天上的月亮,半遮半掩藏在云后,散着盈盈的光。   屋里,薛延脱了上衣,正赤着膊坐在凳子上,手指插进发间,头埋得低低,不知在想什么。 第14章 章十四   阿梨悄声进屋,把布包放在桌子上,里头东西都拿出来,冲着薛延轻声道,“去炕上躺着,我给你把伤口擦擦罢,总能好的快些。”   薛延抓了把头发,一声不吭地走到炕沿,脱了靴子扔到一边,趴下去。   阿梨去洗了手,擦干后坐在他身边,本已做好准备。知道他身上伤肯定轻不了,但一眼看过去,还是不由吸了口气。他当时是用背抵着那些棍子的,现在整个背后几乎不剩什么好地方,全布满了一条一条的血檩,有的地方红肿破皮,往外渗着血珠,有的已经成了紫绀色,肿的老高,看起来狰狞可怖。   她握着药酒在手里,眼皮直颤,竟不知该从何下手。   她不知道薛延是怎么忍下来的,一路上,竟连句疼都没吭。   屋里安静,只有烛芯偶尔炸出的噼啪声,薛延等了半晌没见阿梨动作,回头看了眼,哑着嗓子问,“你等什么呢?”   阿梨终于缓过神,她把手掌搓热,又倒了些药酒在手心里,覆上他的背,低声道,“若是疼,你忍忍。”   薛延没说话。   最开始触到他皮肤时,指尖上的酒像是烧灼起来,烫的阿梨心都是疼的,辛辣酒液触到破损肌理,阿梨能清楚感觉到薛延在颤。他闭着眼急促吸了口气,喝道,“快点!”   阿梨别开眼顿了会,再回头时手下便就快了许多,先抹一层药酒,使力把肩胛骨上肿了的地方揉开些,再洒上金创粉。到了后来,也不知是不是疼的过了劲儿,薛延像是睡着了一样,阿梨唤了他几声,见没有回应,到炕尾扯了条被子来,盖在他腿上。   再坐回去的时候,薛延忽然开口,问,“阿嬷有没有说什么?”   阿梨手下一顿,“还没睡?”药已经上的差不多,她以前没做过这些,也不知有没有哪里出了岔子,塞了塞子后又蹲到一边盯着伤口看了会有无异样,温声答道,“阿嬷信了咱们的话,也没问些别的什么,她本想来看看,但我说你睡了,便也就作罢了。”   薛延将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嗯”了声。   阿梨站起来,手上还沾着红色粉末,她垂着眼抹了抹手,又说,“阿嬷很担心你。”   薛延呼吸滞一瞬,蓦的坐起来,眼睛盯着阿梨的。他头发有些乱,两手撑在身侧,微含着胸,双唇干燥失了血色,和那会与侯才良面对时的狠厉样子判若两人。   阿梨甚至觉得,这样的薛延罕见脆弱,让她不知该怎样去面对。   她扭了头,逃避一样移开视线,把手上东西弄干净,又回身去拿食盒,用筷子挑弄了下里面枣糕道,“这个不能吃了,沾了土,怕是要坏肚子。你饿不饿,我去厨房给你弄些东西,若不然明早起来又要胃疼。”   薛延说,“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阿梨怔住,过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薛延站起来,赤着脚走到她身边,说,“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瞧不起我。”   他身量太高,阿梨要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她错愕,“为什么这么问?”   薛延沉默半晌,才又开口,“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   阿梨不知所措,她手往后撑着桌沿,不解盯着薛延眼睛,问,“薛延,你这是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吹了风,薛延嗓子哑的彻底,他背着光,神情看不真切,阿梨不知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分明在薛延的声音里听到了极淡极淡的哭意,和快要满溢的痛苦。   “我是不是寡廉鲜耻,不学无术,只知道胡吃海喝外出鬼混?我就是个废物,是不是?”   他步步追问,阿梨往后退,腰背磕在坚硬桌沿上,疼的泪涌出来,她摇头,“没有。”阿梨抬手捂住眼睛,心中酸痛的拧成一团,她哭着道,“薛延,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薛延红着眼,与她低吼,“对,我就是这样的,我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别寄希望于我,我这辈子也成不了大器!”   蜡烛忽然闪了一下,屋里那一瞬极为明亮,像是空气被点燃了,躁得人心中慌慌。   “薛延!”阿梨狠狠推他一把,手拿下来瞬间,泪已经挂了满脸,她说,“你别这样看低你自己行不行?你出身名门,读过那么多书,见过那么多世面,就算现在虎落平阳,也不该如丧家之犬般,曾经鲜衣怒马看尽长安花,可如今呢?就算你不心疼自己,你有没有想过阿嬷?她已经年纪大了,你若是再不回头,她便就等不起了!薛延,你不该是这样的……”   “说够了没有?”薛延攥住她手臂,一字一句道,“我就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祖父位极宰相,我父亲做礼部侍郎,两个博学大儒教导了我一辈子,我也不过平庸无奇,直到他们死,连个秀才也没考上。我在京里呼风唤雨,交了一群又一群的酒肉朋友,每日当街纵马,酒撒黄河,我就是这么不知所谓,纨绔子弟,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你若是想在这里便就留着,我也懒得瞧你,若是看不上我,门在那里,你自己滚便就是了!”   灯影朦胧,阿梨身子颤了颤,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连头发丝都是冷的。   薛延站在那里,像一只囚笼的困兽,身上竖满了尖刺,口不择言,语出伤人,他拳头在身侧攥紧,阿梨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她哪里都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不知废了多少功夫才问出一句,“薛延,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一室沉默。   又过一会,阿梨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转身掀了帘子出去了,什么也没再多说。   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薛延绝望地蹲下,他手捂着脸,有一点点的湿意从指缝里蔓延出来。其实从把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他便就觉得后悔,他真的觉得悔了,不知是为了以前,还是为了现在。   不该是这样的。   --   阿梨这夜没有回房睡,她不敢惊扰冯氏,只在厨房的小桌边蜷了一晚。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半梦半醒时候偏头看了眼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而再睁眼时,袖子还是濡湿的。她揉了揉肿起的眼睛,直起身时,肩上滑落了一件衣裳,肩宽袖大,是薛延的。   他曾经来过。   阿梨怔怔盯着那件落在尘土里的外衣良久,最后沉默地捡起来,拍了土,搭在椅背上,着手做饭。灶火通红,燃起来后驱散了一室的冷意,阿梨拢了拢衣襟,在心里想着今早要吃些什么好。   就算再难,日子也总是要认真过的。   冯氏昨晚睡的也不好,罕见待卯时过了后才醒,她扫了扫院子,又把鸡鸭都放出来,才进厨房。阿梨勉强弯起唇,笑着冲她打个招呼,“阿嬷,早上蒸了馍和白菜汤,我瞧见有枸杞,也放了些进去,补补气血。”   她抬头只在一瞬间,但冯氏还是瞧见她憔悴面色,讶然走过来抬起她下巴端详,“阿梨,怎么哭成这样,是昨个薛延欺负你了?”她又惊又怒,摩挲着阿梨面颊一会,转身就要冲出去,“我要去问问他,这究竟是想怎样了!”   阿梨忙起身扯住冯氏袖子,“阿嬷,你别去,别去。”   她着急,眼里又染几分泪,眼睑本就红着,看起来脆弱得像是摸一下就要碎了,冯氏心疼的不行,搂着阿梨的肩把她贴进怀里,道,“好梨儿,别哭了,阿嬷在这里呢,阿嬷护着你。”   阿梨摇摇头,“我没事。”她将额抵在冯氏肩头,声音轻轻的,“薛延情绪不对,若现在与他说太多,适得其反,再给他些时间罢,总要等他平复了的。”   冯氏道,“可不能总要你白白受着委屈!”   “不委屈的。”阿梨笑着,“若是以后日子能越来越好,现在怎样都不委屈的。”   冯氏抚着她头发,叹气道,“瞧你眼儿肿的,阿嬷去给你找两个鸡蛋来煮了吧,好歹敷一敷。”   阿梨乖顺点头,说,“菜快要烧好了,再过一会便就叫他起来吃饭罢。”   说完,她又掀了旁边水缸盖子瞧了瞧,道,“水也没了,阿嬷您看着点火,我去打些来。”   冯氏正在捡鸡蛋,闻言忙回头道,“放那放那,你先歇着,待会我去。”   阿梨笑着道,“哪儿那么娇气,没事的。”   她拎着桶出去,但刚迈过门槛便就觉到旁边气息不对,侧过头,正对上薛延的眼。他怀里抱着阿黄,就穿了昨天那件皱巴巴的里衣,春寒料峭,但连件外套都没披,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看起来搞笑又狼狈。   阿黄不爱在他怀里待着,蹬着腿要往下蹿,薛延死死抱着它的屁股不撒手,唇紧抿着,看着阿梨的眼神里带着些许紧张,“我……”   阿梨实在不知现在要如何与他相处,只别过眼,轻声打断他的话,道,“让一让。” 第15章 章十五   他便就真的让开了,往侧挪了一步,见阿梨走过去,又紧紧跟在后头。   阿黄得着空狠命一蹬腿,从薛延怀里箭一样蹿下去,它年纪尚幼,爪子却尖利,薛延只觉得腕子上一阵凉意,低头一看竟是三条血痕。他胡乱抹一把,也没管,只顾随着阿梨脚步去后院。   薛延风光了十几年,从来都是人家屁颠颠跟在他身后哄着捧着,从没一次像现在这样,赖皮赖脸随着别人走的,何况那人还是个连说话都不会重声的姑娘。   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模样丢脸的很,他向来爱面子,可如今在阿梨面前,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后院比前院稍大一些,但却拥挤得很,被冯氏垦出了一陇一陇的菜地,院墙旁边还支起了丝瓜架子。晨光暖融融的,地里那些新生的菜苗才刚刚冒了个尖儿,上面露水盈盈的晕着光。   水井在葱地旁边,阿梨小心翼翼从边缘走过去,提着裙摆当心踩着葱叶,但薛延哪里长了那样的玲珑心,他粗枝大叶惯了,来了这许久,后院加一起都没进过几次,稍不留神就将那嫩葱青踩得稀巴烂。阿梨听着声音,回头来看,薛延正用脚尖去碾那滩碎叶,察觉到阿梨视线,这才讪讪住了脚,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似是想缓解尴尬,问了句,“这什么啊?”   “小葱。”阿梨神色平静,“你没有吃过吗?”   薛延滞住,知道自己又做错事了。他僵硬动了动脖子,蹲了身子想要去把折了的葱给扶起来,阿梨觉得额角胀痛,忙开口道,“你别碰它了。”   薛延便又停住动作,他茫然抬头,从阿梨视角来看,竟无辜的像个孩子。   她抿着唇,不再看他,转身将水桶拴了绳子放到井里,在心里胡思乱想着,怎么就像个孩子了,哪里才有他这样磨人的孩子,简直要人的命。   这水井已经很老了,据说是燕朝刚开国的时候,住这里的一个秀才打的井,最简单的轱辘样式,粗麻绳一圈圈缠在了木轱辘上,要摇着连杆才能将水提上来。薛延这次学的聪明许多,他先站在一旁看阿梨动作,等觉着自己学会了,才又开口道,“我来弄罢。”   阿梨额上沁了汗,她用袖子抹一把,低声道,“你回屋去吧,若是真无事,便去帮阿嬷劈柴。”   薛延说,“柴我一会来劈,先给你打水。”   这话根本不像是从薛延嘴里说出来的,阿梨偏头看他,见他不似随口胡说模样,才犹疑着松开手。薛延很快握住要往下落的木杆,使力往上摇,他肩背上有伤,这样动作,扯的心肺都跟着疼,他甚至能明显察觉到,刚凝上的痂已经被崩开了。   但薛延向来能忍,无论内里难受成怎样,神情上是半点显露不出来的。   阿梨站在一边,瞧见他背后的衣裳被风吹得一鼓一鼓,锁骨从衣领里露出来,轮廓分明成一道漂亮的线。她偏了眼看向身后菜苗儿,默不作声。   水桶提上来一半有余,薛延踌躇着,才终于敢开口,“今晚,你便就回来睡罢?”   阿梨没说话,薛延瞟她一眼,掩饰性轻咳一声,又问了遍,“今晚……”   阿梨瞧着他,“你冷不冷?”   薛延眼睛一亮,但唇动了动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她道,“待会进屋子多穿些罢,若是在书院冻病了,阿嬷会担心。”   “你……”薛延手扶着木杆,半晌没从自己的自作多情里缓过劲儿来,“我今日不去书院。”   阿梨垂了眸子,“随你。”   她声音还是那样轻轻柔柔的,连半点斥责意味在内都没有,却连个眼神都不愿给他了。薛延忽然就觉得满心满肺的委屈,但他也知道自己做错事在先,只能把喉头酸水咽进肚子里,什么也不敢说。心里五味杂陈混作一团,涨得胸口憋闷,比背上的伤要磨人得多。   水提上来,阿梨拢一下耳后发丝,留下轻飘飘一句,“待会过来吃饭。”而后拎着桶把儿便就走了。   看着她纤弱背影,薛延叉着腰,站在田埂上原地转了一圈,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横写着的两个大字——窝囊。   如果再添两个字,那就是,活该。   这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冯氏一直沉着脸,一个字都没和薛延说,只给阿梨盛了碗汤,又嘱咐道,“鸡蛋煮好了放在锅里,待会你趁着热敷一敷眼睛,然后便就吃了罢,不要留着。你这些日子累的狠了,趁着今日好好歇歇,家里脏衣裳我收拾出来了,待会随着你赵大娘一同到河边去浣一浣,午时再回来。”   阿梨自是应着。一餐饭很快吃完,赵大娘来得也准点,与阿梨说了几句话后,便就同冯氏一起抱着篮子去了城西小河。而薛延果真没去书院,只坐在门口台阶上,手里拿着个不知从哪里采来的长条藤蔓,一招一摇地甩着玩。   阿梨洗好碗筷后便就进了屋子,未理会他,薛延盯着她背影,唇崩成一道线,几度欲要开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阿黄是只丑兔子,丑的甚至不像只兔子,一身土黄色卷毛,阿梨每日都要给它擦洗,但看起来还是脏的像是刚才泥堆里爬出来,眼睛更是小的可怜,藏在蓬松毛发里,几乎看不见。这幅形象,乍一眼看过去,像是哪里蹿出来的土狗,半点没有别人家兔儿那样软娇可爱。   薛延双腿叉开,手肘拄在膝盖上,拿着那条藤蔓逗阿黄取乐。   阿黄懒性子,实在不愿理他,被扰得不胜其烦了才会挪一挪屁股。但薛延不识趣,偏要耍弄,最后逼急了阿黄,它弹跳起来,冲着薛延恶狠狠地呲牙。薛延沉着张脸,上面一点笑意没有,只手腕晃动着,把那条藤蔓鞭子在地上甩得啪啪作响。   阿黄恼极了,它在地上滚了圈,最后竟然猛地蹿起身朝着屋里冲进去。   薛延这才有了表情,拧眉唤了句,“哎,你干什么去?”他站起来,又说,“你别去找她成不成?”   阿梨正拿着块碎布头出来,想要去冯氏的笸箩里翻翻有没有同色的线好缝荷包,刚走到门口就被阿黄撞个满怀。她蹙着眉将阿黄抱起来,抬眼便就看着了呆呆站在不远处的薛延。   他双手负在背后,还捏着那柄小鞭子,先是有一瞬错愕,转而就变成若无其事。   阿黄蹲在阿梨怀里,撅着屁股瞪薛延,薛延别开眼,抬手捏了捏鼻梁。   阿梨抚一把兔子柔软的毛,轻声问,“你把它怎么了?”   薛延说,“没怎么啊。”漫不经心语气,眼神瞟着天外。   他腕子转动,悄无声息将长长藤蔓都缠在手上,面上风淡云轻。阿梨看了他一会,忽然抬步往他身后走去,探身欲要查看,薛延急了,慌忙转了个圈,他扭得太厉害,肩胛本就肿着,这一下冷不丁疼的抽了口气。阿梨见他面有痛色,便也停住脚,不再追看。   她就静静地站在那,目光平和,因着昨夜事情,面色比以往更白了些,唇上颜色极为浅淡,穿一身素色衫裙,腰肢纤瘦,颊边垂一缕发。阿梨以往总是笑着的,唇下两个浅浅梨涡,但今日没笑了,强忍着倦怠样子,惹得人心疼。   薛延忽的就想起他昨日对着阿梨说的那些混账话,他脑子里嗡一声响,脱口而出就想说些什么,“我……”   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纷乱脚步,随后是赵大娘猛拍了几下门,扬声唤道,“阿梨,薛四儿,你家阿嬷落水了,快去瞧瞧!” 第16章 章十六   去河边要经一条林荫下的石子路,阿梨跑的磕磕绊绊,几次差点摔下去。赵大娘在一旁解释着,“你们也不要太忧心,没出什么大事,人已经上岸了,只是冻的不轻,我一人将她弄不回来,这才来寻你们的。”   阿梨抹一把汗,着急问,“大娘,我阿嬷好好的,怎么就落水了?”   “我也不清楚。”赵大娘拧着眉,长叹着气,“她今早来时便就心不在焉,捶衣时还好几次砸着了手,我以为她昨晚休息不好,便也没多在意。后见河边长了片莴苣菜,我寻思着去采两丛回家做午饭吃,但没走两步,就听见身后她掉进了河里。”   已行到河边,赵大娘捶两下腿,“唉,怪我,怪我!”   薛延身高腿长,走的比她们快的多,阿梨拦着赵大娘安抚的时候,他已经背上了冯氏往家里走。日头炫目,刺的人两眼发花,阿梨顾不得那许多,忙忙转身跟上去,冯氏衣裳都湿着,她垫着脚抹了把她沾水的脸,又脱了自己外衫披到她肩上。   薛延走得飞快,偏头冲着阿梨道,“别傻着了,快去县里汇药堂请个大夫来。”   阿梨脚踩在棉花上一样,听着薛延说话才反应过来,急忙点了点头,又转身往回跑。赵大娘急的直跺脚,也跟着忙活道,“那我先回去,把炕烧着?”   薛延把冯氏往背上又提了提,道,“谢谢大娘了。”   赵大娘摆摆手,赶紧往薛家跑,“唉,没事没事。”   城西小河离薛家并不远,若放在平时,走的快些的话,一盏茶能跑上两个来回,但现在不同,薛延背着冯氏,伤口本就肿着,这样被河水一蛰,针扎骨头一样的痛。他闭着眼喘一口气,不再耽搁,干脆大步跑着回去,到家时候,竟与赵大娘相差不远。   冯氏还有些意识,赵大娘帮着她换了身清爽衣裳,又给熬了碗姜汤喂下去,便就睡了。薛延怕冯氏冷,便去箱柜里把收起来的炭盆翻出来,他懒散惯了,家里东西的位置一概不知,一个炭盆而已,竟然翻翻找找了好半晌,又折腾许久,才喂了碳点着火。   看着炕上阖着眼的冯氏,薛延双手抹了把脸,喉头像是堵了一大团棉絮一样的难受。   阿梨回来很快,身后跟着个年过半百的老大夫,先是简单问问情况,再扒了眼睛看看瞳仁,而后便搭了冯氏腕子给她诊脉。   薛延木着脸立在一边,衣裳湿哒哒黏着背后伤口,隐约有红色血痕溢出。   屋里桌椅被碰歪,一片乱糟糟。   赵大娘靠在角落的椅子里蒙着脸哭,她许是觉得惊怕又自责,刚才忙忙叨叨没缓过味儿来,现在才想起后怕,一直碎念着自己不该。旁边站着几个亲近些的邻里,或是吵着问大夫如何了,或是拍着赵大娘肩背出言安抚,屋里点了火盆,用的不是多金贵的碳,有青青雾气缭绕。   阿梨扶着门框看着这一切,恍然觉得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里头气氛压抑沉闷,让人透不过气。她感到自己累极了,胸前起起伏伏,心跳如擂鼓,而脑子里晕晕沉沉的,耳边一阵阵嗡鸣声,连眼前景象都变得朦胧。   也不知这一阵心悸持续了多久。   似乎有人用手堵住了她双耳,有一瞬间,阿梨察觉到身糟竟极致的安静。   她忽然觉得害怕。   薛延余光一直瞥着她,瞧见阿梨面白如纸,心中蓦的一紧,急匆匆朝她走过去,唤,“阿梨,阿梨?”他微蹲下身,两手捧着她脸,拇指搓她眼下位置,问,“你怎了?”   他手心干燥而热,指尖有浅浅粗糙纹路,是阿梨未曾接触过的感觉,她软软靠在墙壁上,更觉迷茫。薛延连声音都变了调,他一把将阿梨抱起,扣着她腰将她放在炕上,又扯了被子围上肩背,说,“觉着冷?”   简单三个字,阿梨却好半晌才听清他在说什么,那声音像是来自于九天之外,缥缈的让她听不真切。阿梨哽咽,开口唤,“薛延?”   薛延深深呼了一口气,俯身用额抵着她的,低低道,“嗯,我在呢。”   阿梨转了转僵直的脖子,看向四周,屋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焦灼担忧的,是她熟悉的面孔。墙角有盆君子兰,叶子被擦拭的光光亮亮,长出一颗小小花苞,阿黄不知何时进来的,蹲在花盆旁边瞧着她看,脑袋仰起个小小弧度,阿梨眨眨眼,忽的哭出来。   她说,“薛延,我刚才觉得,我好像快要死了。”   “怎么会。”薛延坐在她身边,用指头拭去她眼角大颗滑落的泪,声音柔到不像他,“你一直都在这,你好好的,阿嬷也好好的,全都没事了。”   都没事了。   阿梨微张着唇,缓过神后第一时间便就转头去寻冯氏。她看起来比刚回家时候要好很多,呼吸绵长,安稳地睡着了。   大夫正把针收起来,道,“城西河浅,算不得溺水,只呛了两口而已,现春深了,也算不得彻骨的冷,就染了风寒罢了,我开两副药,你们拿着去县里铺子抓一抓,不出半个月便就能好的利索。只你阿嬷年纪大了,这段日子可要好好养着,别做什么重活,若不然出什么岔子,我可没得办法。”   薛延手扣着阿梨后脑,一下一下地轻抚,不忘冲大夫颔首道,“谢谢了。”   “谢什么,医者该做的。”老大夫看了两眼阿梨,又道,“小姑娘气色好像不太好,我也给你开两副吧,总是调养调养的好,若不然以后亏损更多,便就难办了。”   阿梨开口,还未说什么,就被薛延打断,“那就麻烦大夫了。”   折腾了大半个下午,这事总算是落了定。赵大娘又陪着待了会,见冯氏没别的意外,便也就走了。薛延拿着方子去抓药,临走前威逼利诱要阿梨躺着歇了半晌,她心里繁复塞着许多事,虽已疲累至极,但真的挨着了枕头,反倒睡不着了,晕晕乎乎待到了申时过一刻,实在觉得难受,又披着衣裳坐起来。   外头天还未黑,日头热气散了多半,只剩下淡淡的暖,院里鸡鸭都乖顺,没一只胡乱跑,俱都老老实实在篱笆一隅趴着。   阿黄仍卧在花盆旁边,君子兰的大叶子垂下来,遮住它的半张脸,阿梨笑起来,冲它招招手,唤了句过来,阿黄便就腾的直起腰,三两步蹿上去。它身子小小的,跳的却很高,阿梨稍一伸手,便就牢牢接住了。   怀里软绵绵一小团,阿梨贴贴它面颊,觉得心里酥酥软软,一日阴霾也散了大半。   阿梨动作利索,不多时便就做好了晚饭,玉米粥和鸡蛋饼,还有一小碟淋了麻油的芥菜丝。冯氏也醒了,她身子本就比常人强健些,经这样大事后,气色竟还很不错,仍有力气靠在炕角里絮絮地与阿梨聊天,惦念着她落在了河边的那篮子衣裳。   阿梨勾着唇笑,“赵大娘给咱们拿回来了,您就好好养着,旁的事用不着操心的。”   “对,对。”冯氏恍然,也跟着笑,“你瞧我这脑子,早上出去时候带着气儿,也不知是跟了谁去做什么了,全都忘了。”说完,她又想起什么,敛了笑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阿梨低头抚了抚裙摆褶皱,道,“薛延背您回来的。”   冯氏眼里闪过丝复杂,最后沉沉叹了口气,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阿梨想起那时她仓皇无措,薛延抱着她柔声安抚的样子,也觉得心中搅搅乱成一团。院外传来木门被拉动的声音,随后是踢踏脚步,是薛延回来了。   阿梨便也不再思量那事,她欠身把靠在一边的小炕桌拉过来支起,道,“阿嬷,我去端菜,咱们吃饭罢。”   --   这夜,院里安静得格外早。   冯氏吃好了饭便就睡了,阿梨本想与她同睡守夜,但冯氏心疼小辈为她操劳乏累,且自己身子也无大碍,非要赶阿梨回来。阿梨拗不过,便给她掖了被子,见她睡着了,就吹了灯回了自己屋子。薛延正给自己上药,他歪着头朝后,动作笨拙地抬高一只胳膊,往背后洒金创粉。   阿梨关上门,瞧见地上洒了大半的红色粉末,抿抿唇,上前接过那瓶药。   她指了指旁边被褥,轻声道,“趴上去吧。”   薛延喉结动了动,听话地走过去。   他背后旧伤未平,又沾了水,看起来比昨日还要吓人,一大片的红肿,有的地方甚至化了脓。阿梨看了看,没敢往上撒药,只道,“还是明日去找大夫看看吧,别耽搁了。”   薛延声音闷闷的,“没事,你便就随便上罢,这样伤我以往也受过,也只弄了点药,最后也好了。”   阿梨淡淡笑了下,说,“你果真是从小就如此的。”   她挽了袖子到肘弯,一手捏着瓶子,另一手拍着小臂,让药粉匀匀洒出来。屋里充斥满了金创粉的铁锈味道,薛延额头抵着手背,却偏偏能捕捉到其中间杂的一丝香。浅浅柔柔的,像是以前他院前种的栀子花,他狠狠嗅一口,突然唤,“阿梨。”   他说,“昨夜的事,我,是我的不好。”   第一次说这样的话,薛延觉得舌尖都捋不直,不知该如何继续,顿了好久,才又说,“你,别怪我太久。”再给我个机会。   后半句,他憋在心里,没敢说。   不知过多久,阿梨终于开口。她把瓶子塞好,放到一边架子上,声音轻轻的,“我不记恨你的,过去了便就过去了,别放在心上,以后日子还长着。但你别再说那样气话了,我听着了,会很难过。”   她头微垂着,脖颈修长,脸颊粘着一缕发丝,平静温和地坐在那里,把烛火都映得温柔。   薛延回头看着她,恍然觉得她似是融合了俗世对女子的所有期许,端庄,秀美,脆弱,却坚强。   他便就连说话也不敢重声了,低低道了句,“好。” 第17章 章十七   半月时间一晃便就过去,冯氏也早就好得差不多,又能下地干活了,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那天老大夫给阿梨开了药,大多是党参、黄芪、白术、云苓之类,听着都是诗歌雅意的名字,烩成一锅时候却苦得要人的命,阿梨只喝了一副,便就再喝不下去了。薛延去汇药堂问了问,大夫只说这是十全大补之物,对女儿家养气血要好,若是不想喝也没甚么关系,吃食上精细些,也是可以的。   阿梨求之不得,便拦着薛延没再让他去买第二副。薛延本不愿,但瞧她再没那日脸色惨白样子,又是真的被苦的眼泪都出来了,便也就作罢。   春分将至,日头总算热烈起来,地里原本蔫哒哒菜苗也拔高,看着一片大好景象。阿黄憨傻傻,每日里除了吃便就是睡,竟长胖的有来时一倍多,阿梨要两手捧着才能圈住它了。   薛延还是看它不顺眼,阿黄也不喜他,阿梨不在时候,一人一畜便就相看两相厌,连眼角都吝得赏与对方。   春分前一日,冯氏带着阿梨去了趟集市,买了一匹杏色花布,又买了半斤的猪肉。她脸上一直带着笑,与阿梨说,“立春时候你还未来家里,那时薛延整日不着急,我心里难受,也懒得操心那些杂碎事,连次春饼都没有打。现在好了,我病也好利索了,薛延也有了些好样子,咱们便就趁着春分这日好好吃一顿,打些春饼烧点春菜,算是个庆祝。”   阿梨听说过这吃食,但没真尝试过,也很高兴,油饼由着冯氏来擀,她便做和菜。江南立春大多吃春卷,用面皮儿卷着各色蔬菜肉丝包好,放到锅里去煎,吃起来酥脆。北地吃的是春饼,先蒸出薄饼来,再另炒出几盘和菜,夹着菜到饼里卷着吃,更有面香和菜香气。   夏日还未到,大多新菜没有长成,菜做的倒也简单,一盘酱肉丝,一盘自家发出来的豆芽菜,再加一小碟韭黄炒鸡蛋。在陇县的饭桌上,葱丝是必不可少的,可以直接放到饼里卷着吃,或者用豆皮儿卷葱蘸着酱吃,都是极好的下饭物。   阿梨掐着点儿烧菜,等薛延回来时候,最后一盘韭黄刚刚出锅。外头天色还亮着,不冷不热,正是好时候,阿梨招呼着薛延把菜盘端到屋里去,又去拿炉上温着的桂花酒。   上一次家中温酒是阿梨刚来那晚,薛延那时火气大,二话不说就夺来摔了,现在倒是好鼻子好脸了。脱了外套后盘腿坐在炕上,一双眼这个盘子瞟瞟那个盘子看看,腰板挺得端直。   阿黄蹲在他一边啃自己爪子,面前摆着小半颗白萝卜,安静乖顺。吃饭是在薛延屋子,炕本就没多大,一侧还放了个兔篮子,更显得拥挤狭小。阿梨和冯氏在厨房等着薄饼出锅,两人说说笑笑好久也不进屋,薛延坐在那里等得腿痛烦躁,忽而扫了阿黄一眼,手一抬直接将人家萝卜扔到了地上去。   阿黄愣一瞬,缓过神来便“嗖”的一下跳下去追,薛延瞅准时机将腿伸直,等阿黄叼着萝卜回来时候,已经没它容身之所了。   它觉得生气,但又没别的办法,冲着薛延呲牙。   薛延大喇喇靠在身后炕柜上,翘一条腿看窗外夕阳,小口酌酒,留阿黄一个后脑勺。   阿梨端着饼进来时候,兔子自己缩在墙角,委屈的已快要哭了。   她把盘子放在桌上,看看阿黄,又看看薛延,问,“你又把它给怎么了?”   薛延说,“没怎么啊。”   这语气似曾相识,每次薛延做了错事,她去询问的时候,他都会这副吊儿郎当表情,与她答,“我没怎么啊。”   阿梨抿唇,实在忍不住说他一句,“这么大的人,为什么总与一只兔儿过不去。”   薛延嘴硬道,“我没有。”   阿梨把筷子放到桌上,也懒得理他这副模样,又问,“洗过手了吗?”   薛延木着脸回,“洗过了。”   阿梨叹气,拿了一双筷子塞他手里,“吃罢吃罢。”   薛延捏着筷子,在桌上乱比划一通,倒也没真吃,等着冯氏也来了,一家人面对面坐在一起,这才动筷。豆芽是用粉丝炒的,阿梨没有吝啬油,上面亮亮裹了一层酱汁,与葱丝配在一起吃极为爽口,卷在饼中一口咬下去,会有油香的汁液溢出来,混着淡淡陈醋的酸味。   薛延最爱吃这个,阿梨瞧见,便与冯氏商量着过几日再发一些豆子,多弄些豆芽。这种菜式在北地极为常见,做起来便宜又方便,在新菜短缺时候是种不错的调剂菜品。   冯氏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又叮嘱她几句快些将衣裳赶出来,过段日子入夏了好穿。阿梨笑着应下,又起了新的话题闲聊几句,大多家长里短,零零碎碎,薛延敞了领子坐在一边,只顾埋头吃饼,半句嘴都没插过。   这顿饭吃的久,等桌上菜盘都空了时,已经月上柳梢头。冯氏端了蜡烛来,晕黄灯火照的墙壁暖融融,她打个哈欠,冲着二人摆摆手道,“我这困得不行,就先回屋睡了,你们也早些,别贪了黑,明日起来头痛。”   阿梨扯了件衣裳披在肩上,也跳下去道,“阿嬷我送你。”   冯氏嗔她一眼道,“几步路,送甚么送,你便就好生到炕上去待着罢。”   阿梨弯个笑,坐回炕沿上,两腿晃了晃,“那阿嬷您慢点。”   听着渐远的脚步声,阿梨终于回头,却见薛延正将个杯子往她这边推。她原本拿了两个酒杯过来,一个给冯氏留着的,她没喝,还是干净的,现在被薛延斟了一半的酒,农家桂花酒,看着没那么清亮,反而有些浊黄色,香气倒是扑鼻。   阿梨眨眨眼,问,“你做什么?”   薛延袖子往上撸,布料在肘弯上堆叠起自然的褶皱,冲她挑眉,“来碰一个。”   阿梨往后躲了下,“我不会喝酒。”   薛延缓缓道,“谁生下来就会的,不都是要学。”他嗓子压的低,声音沉沉带些挑逗意味儿,又说,“你运气好,有个好师傅,我教你。”   阿梨抿抿唇,将腿缩回炕上去,背倚着被跺,垂眼道,“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学那个做甚么。”   薛延“嘶”一声,“说什么呢。”他把杯子放下,起来挪到阿梨身边,与她肩挨着肩,哄劝,“别那么小心眼儿,乖,来喝一点。”   阿梨不解看着他,“这和小心眼有什么关系?”   薛延被她弄得没脾气,伸长手够了只干净筷子来,又蘸了点酒喂到阿梨嘴边,道,“舔一下。”   阿梨紧抿着唇,摇摇头,薛延碰碰她唇珠位置,低低笑,“就一下,来试试。”   他这样说,阿梨终于让步,她半信半疑张了口,用舌尖飞快碰一下筷尖,辛辣酒气一瞬间冲上喉头,阿梨眯起眼,里头已经溢出泪。   她实在尝不出烈酒有什么迷人之处。   薛延倒是很讲信用,把筷子扔到一边,给她倒了碗水,问,“怎么样?”   阿梨擦一把眼睛,捧着碗吸溜着很快见了底,她说,“苦。”   薛延似是很欢愉,他笑起来,手搭在脑后,脖颈扬起个弧度,忽而转身摸一把阿梨头发,道,“傻样儿。”   这动作亲昵过头,阿梨红了脸,别扭着推开他手,下地去收拾碗筷。薛延逗够了她,转为懒散坐着,肩膀往下垮塌,怎么看都是个痞样子。他手指点了点桌面,道,“留个下酒菜。”   阿梨蹙眉,“不许再喝了。”   薛延逗她,“又没吃你兔子。”   阿梨嗔怪睨他一眼,蹲了身子将阿黄抱进它小窝里,便想要端着脏了的碗筷往外走。薛延忽的叫住她,道,“等等。”   阿梨手里攥着把筷子,问,“做什么?”   薛延直起腰,手伸进衣襟里摸了半晌,“我有东西给你。”   终于摸到,他松口气,又卖起关子,“你闭眼。”   阿梨听话阖眸,小声催促,“你快些,我还要洗碗。”   薛延说,“我这事可比洗碗重要多了。”他拿着簪子比划来比划去,最后还是不知道往哪里簪,干脆直接塞进阿梨手里,丧气道,“算了,你自己看吧。”   手里物件滑滑凉凉,阿梨睁开眼瞧瞧,而后讶然看向薛延,惊喜道,“送我的?”   “你那根不是让我给损了,现总是戴着对儿筷子不好看,姑娘家总是要漂漂亮亮才好。我在街上看见有人卖,想起你,就给你挑了只。”薛延说,“你戴上瞧瞧。”   那是柄翠色竹簪,没多名贵,胜在做工精巧,簪头处两只含着翅的蝶儿落在牡丹蕊上,欲飞不飞,栩栩如生。阿梨摩挲两下,而后小心翼翼簪进发间,手虚虚搭在鬓侧,问,“怎么样?”   她有些紧张样子,两片红唇抿在一块,耳垂莹白白。   窗户开了条小缝儿,隐隐约约能瞧见繁星之中有弯上弦月,薛延侧身坐着,微微歪着脖子看她,神情认真道,“我觉得还挺好看。”   阿梨抬手摸了摸,笑出对甜梨涡。   那一瞬,薛延恍然觉得,她眼里似盛满了月光。 第18章 章十八   昨夜喝了些小酒,这一觉薛延比往日睡的要更沉些,醒来时候太阳已经冒全了头。迷迷糊糊睁开眼时,阿黄正报复似的拿屁股蹭他的脸,它身子毛绒绒圆滚滚,薛延最开始没反应过来,只随手抓了把,拎着它颈子将人家按在自己胸前,胡乱撸两下。   阿黄不悦,呲着牙不轻不重咬了他胸口一下,薛延吃痛,这才完全清醒。   他扯着领口坐起来,怒目沉沉将身侧枕头甩地下去,喝道,“滚!”   阿黄耍够了,也不理他,扭着腰屁颠颠跳远了。   看它欢快背影,薛延在炕上站起来,带着一肚子气儿换衣裳,心中不无纳闷地想着,阿梨性子那么好,怎么就养出了这种王八蛋一样的蠢兔子?   等他终于洗了脸出了门,已是辰时过半了。阿梨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里,背对着门口鼓捣地上的一摊柳条儿,听见响声后回头看了眼,轻声责备道,“怎么赖床那样晚。”   薛延打着哈欠系腰带,冲她告状,“你的兔子刚刚咬我了。”   阿梨把手上柳枝交叉着叠好,手腕轻巧转动,利落打了个好看的结儿,闻言,无奈道,“知晓了,我替它与你赔个不是。”说完,她又指了指厨房位置,“粥给你温着,你趁热喝了去,菜在碗橱里,若是凉透了你便叫我,我给你重新炒一下。”   薛延点头应着,前脚刚踏进门,又想起来什么,回身问了句,“阿嬷呢?”   阿梨说,“一早就到赵大娘家去了,说要搭伙做一坛红方豆腐乳。”   薛延把粥盛出来,端着碗坐到门口台阶处,笑了下,“那个鲜,冬日配粥吃最好。”   阿梨看他一眼,低头时微弯了唇,小声嘟囔了句,“就知道吃。”   一碗粥很快喝完,今日春分,书院放课,薛延也不急着出门,无事可做,便就绕到阿梨身边看她忙活。阿梨做活又细又快,一早上功夫,篮子已快要做好一对,薛延蹲着拨弄了下,说,“弄得还蛮好看。”   阿梨抿唇笑,道,“我教你,学不学?”   “学那个。”薛延一撇嘴,眼神扫过那一堆横七竖八的枝条,大多数叶子已经在采下来时候就除掉了,看着光秃秃的,又在水里浸过,极为坚韧。他摸摸鼻梁,问,“这样篮子,都谁来买?”   阿梨奇怪看他一眼,道,“大多是卖给农家的,编得密实的可以在耕地时候用来盛土,纹理松些的能做菜篮子。这种柳篮儿,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备上几个。”   薛延沉吟道,“卖给农家,能卖几个钱?”   阿梨把刚弄好的篮子摞起来摆到一边,答,“三文钱。”   “……”薛延说,“太少了。”   阿梨笑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农家本来手里银钱就紧些,卖贵了谁会买?这都已经算是高价了,待冬日时候农闲,家家户户都要做篮子补贴家用,那时候说不定只要两文钱一个了。”   薛延意味深长看她,“所以咱们不能卖给农户,要卖给有钱人。”   阿梨愣怔,“啊”了一声,道,“你什么意思?”   薛延拽着她腕子要她起来,“你别管什么意思,按我说的做就成。”   阿梨急慌慌将袖子扯下来,又拍了拍沾土的裙摆,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薛延回,“采花儿。”   而后,他们便就提着那两个刚编好的篮子,沿着城西小河走了一路,采了满篮子的花。冯氏回家时候,薛延正嗑着瓜子在一旁指导阿梨编花篮,这种篮子比阿梨以往弄的要小上许多,一看便就华而不实,里头掺杂着长长花枝,不时有娇艳艳花朵从壁上探出头。   好看倒是很好看的,样式又新,阿梨拄着腮想,就是有谁会买呢?   冯氏赶走了围着她脚边转的鸭子,转身合上门,也站到阿梨身边,问,“你俩这是干什么呢?”   阿梨抬着脸温温笑,说,“陪薛延一起瞎忙活。”   这话听得薛延一块瓜子皮差点卡在嗓子眼,他拍拍手上残渣,伸手拧阿梨鼻尖一下,凶道,“等着爷卖了钱再收拾你。”   阿梨抹一把鼻子,和冯氏一起笑。小院里阳光灿烂,墙角支起了葡萄架,阿黄趴在阴影下,呆呆看着他们,背上染一层斑斑点点的橘光。   --   时令鲜花禁不住时间,第二日一早薛延便就带着阿梨去街上卖。只是阿梨没想到,他口中的有钱人,竟然是宴春楼的韦掌柜。   陇县地小,但也有三大酒楼,宴春、福香、全聚名。三者不相上下,谁也分不出个好中差来,但宴春楼占地最大,足有三层楼,位于灯市街口,是个人来人往的好地方。   阿梨仰头看那块鎏金牌匾,不由紧张,她咬咬唇,问身侧薛延,“真要进去?”   “来都来了,不进去站这做什么。”薛延忽而冲着她勾勾手指,附耳道,“这家店我以往来过,进门后东侧有个酒水柜子,上面摆两盘盐花生盐瓜子,那是不要钱的。你若是饿了,便就抓两把,若是有人看不惯来追咱们,你便先跑,我殿后护着你。”   阿梨被他逗笑,嗔了句,“不正经。”   薛延勾一边唇角,胳膊虚虚搭在阿梨颈后,带着她往前走,道,“你别怕,大不了就是不成事罢了。咱们大大方方往外走,人家不知情的都还以为咱吃饱了要回家,丢脸又能丢哪里去,是不是?”   阿梨弯着眼道,“以往没看出你这么能说会道。”   薛延垂眸,轻笑了声,手指微勾搔了搔她下巴。   正是大清早,店刚开门不久,里头没几个食客,就几个杂役拿着扫把抹布忙来忙去,小二肩上搭一条白手巾,懒洋洋靠在楼梯口抠指甲。   门口传来响动,小二一抬眼,瞧见拎着鼓囊囊一个大包裹的薛延愣了一下,转而又扬起笑脸,哒哒哒跑下去,甩一下手上巾子道,“哟,薛四爷,许久不见,您近来可好?”   他一偏头,又看见俏生生站在薛延身侧的阿梨,眼一转,又道,“薛四奶奶,什么风儿把您也给吹来了?”   这一声薛四奶奶叫的阿梨浑身说不出的别扭,只觉得这小二热情是蛮热情的,就是言语间太过油腻,假得很。小二浑不自知,仍自顾自招呼着,引着薛延往桌边走,道,“您二位要来点什么?溜腰花怎么样,猪是一个时辰前我眼见着现杀的,那腰花新鲜着,炒出来肯定香!”   薛延倒是神色平静,拉着阿梨坐下,手往桌面上敲了敲,道,“我找你家掌柜的。”   小二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重复问,“掌柜的?我们韦掌柜?”   薛延扬着下巴问,“那你还有几个掌柜的?”   小二神色为难,“这日头才升了几分啊,我们掌柜的还睡着,没起呢。”他咂咂嘴,又问,“能冒昧问一句,您找我们韦掌柜,有什么事?”   薛延慢悠悠斟了杯茶水,推到阿梨那边,答,“不能。”   阿梨看着小二的脸色,忽青忽白,好像立时就想将他们给撵出去。   好在薛延平日里积威够深,到了最后,小二还是妥协,弯腰说了句“您稍等”,而后便就上楼去敲门了。阿梨端正坐在一边,看着薛延怡然自得在那里嘬茶水,觉得脑子里有些晕乎乎。   这做什么呢这是?   韦掌柜一刻钟后下来,上下打量薛延一遍,在桌边坐下,问,“听说你找我?”   他约莫四十出头样子,头发整齐一丝不苟,穿一身深色带福字大褂,布料里一看就掺了丝,油亮亮泛着光。唇上两撇八字胡,眼角是笑出来的褶皱,瞧着就是个精明买卖人的样子。   薛延说,“我与你聊聊。”   韦掌柜本以为只是有闲人找事,不欲理会的,但见薛延一脸风淡云轻运筹帷幄样子,商人的本质让他不由得多上了几分心思,怕错过什么机遇。   韦掌柜倒是个好脾气,掀了袍子坐在薛延一边椅子里,吩咐小二又上了壶茉莉花,二人便就聊开来。   天南地北大事小情,薛延平日里不爱说话,但他自幼富贵,见识宽广,一张嘴便就能扯出许多,阿梨在一旁安静听着,见韦掌柜从起初时候爱答不理到后来眼中有赞赏之意,默默舔了舔唇。   她以前是真的没看出,薛延这么会忽悠。   茶过两盏,二人也渐入佳境,相谈甚欢,薛延指尖弹了弹杯壁,忽而话锋一转,问道,“韦掌柜,你这宴春楼为何叫宴春楼?”   韦掌柜哈哈笑着道,“长恨歌中有一句‘玉楼宴罢醉和春’,我瞧着好,便就拿来用了。”   薛延“噢”了声,又问,“这‘宴’是有了,‘春’呢?”   韦掌柜沉吟道,“你什么意思?”   薛延转身指了指楼梯口立着的大瓷瓶,前朝隆德年间的,上好的青花工艺,约一人高,看着便就厚重且贵气。他问,“您觉着这瓶子好看吗?”   韦掌柜顿了顿,“我觉得好看啊。”   薛延摆手,“不好看。”喝口茶,他又说,“太死板,无趣味。”   韦掌柜脸上笑意已经快要挂不住了,“大家不都这样摆?”   “问题就在这。”薛延道,“大家怎样做,你便就怎样做,所以即便宴春楼占地儿最广地段最好,也只是三大酒楼之一,坐不到龙首位置。没有特色,就注定平庸无奇。”   一番话阿梨听得心惊肉跳,她眼见着韦掌柜脸色由晴转阴,就要怒喝一声拍案而起了。 第19章 章十九   薛延一扬手,将旁边包裹上的一层盖布掀起来,露出里头各式各样的柳篮柳瓶柳碟儿。阿梨手巧,薛延描绘个大致模样,她想一想,就能做出来,弄出的瓶儿和真花瓶像得很,大肚囊、细长颈口,只是少了几分瓷实气,多了点俏皮生机。   薛延问,“您看这个怎么样?”   韦掌柜强忍着气,摸摸看看,点头道,“不错。”他拾起一个放在手上摆弄,比划了下,那碟子不过他巴掌大,他偏头问,“这做什么的?”   薛延说,“插花啊。”   韦掌柜被气笑了,两撇胡子一颤一颤的,道,“这就是你说的特色?”他站起身,摆摆手说,“走罢走罢,一晃中午了,待会客人多,你就别耽误我做生意了,看在刚才相谈甚欢份儿上,这酒钱我免了你的。”   “哎,别走啊。”薛延伸手拦住他,眉梢挑起,说,“这样式的柳编,别人家店里有吗?没有,岂不就是特色。”   韦掌柜负着手没言语,薛延便又道,“你敢做他人所不做,为他人所不为,这样才能被客人记住。开店做生意,若想要杀出一条血路来,无非新奇、让人眼亮、惹人喜欢这三点,您数数,您这宴春楼,占了几样儿?”   阿梨眨着眼,看薛延竟抬手拍了拍韦掌柜的肩,又重复了遍他那会说的话,“所以说,宴春楼没能脱颖而出,那是有原因的。韦掌柜,这份风头,您是出还是不出?”   韦掌柜看他一会,竟笑起来,“小子,你为了唬我买你的柳篮,倒是下了不少功夫。”   折腾许久,现已巳时过了,快到午膳时分,人也多起来,熙熙攘攘吵得很。薛延往后靠在桌沿上,指尖在桌面上跳来跳去,道,“您买不了吃亏的,这篮儿又不止用来插花做摆设,上面盖层油纸,拿来做餐盘岂不也是好看的?再者说,您遣个人往门口一站,手里提些篮儿用来揽客,谁进来吃了过一钱银子便就送一个,那得有多少女人小孩儿被你引过来。”   韦掌柜唇勾起,垂眼思量半晌,已是有些心动样子,薛延歪头看着他,饶有兴味。   过了会,他问,“你这多少钱?”   薛延一乐,两指合起捏了个手势,“十文一个。”   阿梨吸了口气,她本还觉得这买卖能成,现在又觉得韦掌柜怕是要翻脸。这篮儿谁不会编,寻个稍微有些巧心思的妇人来,琢磨段时日许是能做的更好些,十文一个买几根柳枝,实在是狮子大开口。   韦掌柜也笑了,他微探身,道,“小子,你这是讹我?”   “您误会了,”薛延懒懒倚着桌,眼尾眯出几道纹,“我这是帮您啊。十文钱,买这么个生财有道的好主意,赚的可是你宴春楼。”   韦掌柜掸了掸自己袍角,招手唤了账房来,又冲着薛延道,“你这脑子和嘴皮儿,不做买卖实在是可惜了。”他伸手点了下薛延肩膀,笑着说,“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以往你在我店里吃饭,我只道你混球一个,不知所谓,没成想脑里竟有这多货物。若你以后踏了商道,说不定我还要甘拜下风,仰你恩泽。”   薛延端了杯茶敬过去,“以后事谁可知晓,但承韦掌柜吉言。”   阿梨端坐在位子上,看着韦掌柜和薛延推杯换盏笑来笑去,最后离开时她摸了摸薛延肚子,觉得里头已经咕噜噜装满了水。只钱袋也是叮叮当的,韦掌柜豪爽阔气,一连买了一百个,光三成定金就已有了三钱银子。捧着那个荷包,阿梨看着薛延的眼神都变了。   她像只偷了腥儿的猫,想笑又想掩着,含羞带怯的,步伐却是轻快,裙摆在脚边挽出一朵朵的花儿。薛延低头瞥她神情,眼里笑意一闪而过,指尖捏一捏她耳垂道,“傻样儿。”   阿梨说,“咱们去买些肉罢,我给你做红酥肉吃。”   “昨日吃肉了,今个换换味道。”薛延拉着阿梨腕子,带她原地转了个圈儿,“去那边街口,那里有个老大爷卖的鱼贼鲜,咱买回家去做糖醋鱼。”   阿梨仰头冲他笑,“都听你的。”   她说“都听你的”,软软柔柔声调,猫尾巴一样搔了下他心尖,薛延身子蓦的酥了一下,他恍然觉得,这份感觉比刚才同韦掌柜谈下了生意更让人觉得快慰。   攥着阿梨腕子的手更紧了点,薛延低低道,“待会去买鱼,我见那边有卖糖葫芦的,你爱不爱吃?”   阿梨乖顺说,“爱吃。”   薛延笑,“我给你买。”   野山楂又大又酸,红通通像是过年时候家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上面裹着亮亮一层糖浆,浓稠的结成硬硬的壳儿,嵌着饱满的白芝麻,离了老远便就能闻着那股子酸甜味了。   薛延挑了根最大的,从小贩那里要了油纸抱住底下的木棍,轻轻放进阿梨手心。阿梨伸了舌小心翼翼舔一下,满足得眼儿都眯起,薛延揉揉她的发,拉着她手指往对街走。   只是刚走两步,却被一穿青色长袍男子拦住。那男子阿梨不认识,却晓得他身边跟着的人,是付六。   看着身前那只手,薛延脚步一顿,目光缓缓上移对上那人的脸,心中忽的似被拧一下。   他以往在京城横行霸道,早有人看他不顺眼,只未想到,他仇人在京城满大街,如今沦落到北地荒城,竟还能碰得到。   付六显然被薛延吓怕了,他咽不下那口气,但也不敢再招惹,见那男子一副要挑衅样子,忙慌慌拉着他袖子往后拽,道,“胡爷,走罢,兄弟们都等着喝酒呢,别再在大街上乱转悠了。再耽搁下去,菜就都凉了。”   付六一向嚣张跋扈,这样低三下气时候实在少有,阿梨咬着一半的糖山楂,目光不由瞟向他口中的那个“胡爷”。   年纪与薛延相仿,长得也不算差,神情里三分惊喜七分轻蔑,明明比薛延矮上三指有余,却有股居上临下的意味。胡安和嘴角忍不住挑起一丝笑,转瞬又被压下去,成一副淡然样子,冲着薛延拱了一礼,道,“薛四少,京城一别,许久不见啊。”   阿梨讶然偏头看向薛延,他们认识?   薛延唇线绷着,不咸不淡看回去,凉凉道,“胡公子,别来无恙。”   付六也惊了,视线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问,“胡爷,你们这是……故交?”   胡安和笑着说,“哪里算得上是故交,薛四少哪里看得起我一小小光禄寺少卿之子,何况后来还被免了官。不过几面之缘而已,难为薛四少还记得。”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样子,又道,“瞧我,光顾着叙旧,竟忘了礼数。”   胡安和微微弯了弯身,似笑非笑道,“不知薛老丞相近来可好啊?”   他这话一出,阿梨心中咯噔一声,忙拽住薛延胳膊。她本以为真是个来叙旧的老友,现终于分辨出,此人来者不善。   付六一脸茫然,问,“薛老丞相,什么丞相?”   胡安和说,“薛之寅,你不晓得?”   付六是真的迷迷糊糊,下意识道了句,“薛之寅不是因叛国罪斩首了,虽然这是个冤案,但最后不了了之也没别的动静,薛家不是就此垮了吗?”   胡安和拉着长音,一脸悲痛道,“啊,原来如此,我竟不曾知晓。”   这二人一唱一和如同说戏,而胡安和虽面上做着样子,眼神却毫不掩饰,内里似淬了毒钉。阿梨咬着唇,死死拉着薛延胳膊,生怕他冲动做出傻事。   薛延面上倒是风淡云轻,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够了,才淡淡道,“承蒙胡公子惦念,薛某不胜感激。”   这样忍气吞声,不像他,胡安和一时间觉得诧异,半晌才冷笑一声,“人家说再坚硬的石头也是会磨平棱角的,我原本不信,现在看来此话是不假。当年仗势欺人如薛四少,如今也学会说客套话学会作假样子了。当年你在鹤云楼出言讥讽于我时的嚣张快意呢,尽数忘了?”   薛延还是那句轻飘飘的,“承蒙挂念。”   胡安和忽然觉得无趣得很。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红色信笺,上面金漆拓字,看着豪奢贵气,扬手扔进薛延怀中,道,“朝廷关怀,我父亲又能踏入仕途,做了陇县的县令。四月初三乔迁之喜,可请薛四少千万要赏个面子过来,我父亲见着你,定会高兴的。”   薛延两指捏着那信封,上下扇了扇,撩着眼皮看他,没言语。   他以往就是这样,目中无人样子,做什么都是懒懒散散,似是世间万物没什么能入了他的眼。胡安和恨他,不止因为两人曾经矛盾与羞辱,更是恨他这副桀骜姿态。原本薛延高高在上,他伏低做小便也就认了,可如今薛延沦落到比他还不如,仍是这样瞧不起人的样子,胡安和只觉心头无名火起,堵着嗓子眼一股地憋闷。   他咬着牙轻轻道,“薛延,咱们走着瞧。”而后也不等什么回应,连付六都没等,脚步匆匆便就离开了。付六忙着往上追,不忘回头看眼薛延神色,见他垂眸不语样子,心中暗自畅快。   总算有人替他出一口气。   阿梨虚虚扶着他胳膊,想说些什么,但也不敢出声打扰。日头渐热,糖葫芦上的浆都要化了,拉成黏黏的一条丝,薛延瞧见,抬手接过来把那半颗咬下去,问,“怎么不吃了?”   看他与平常无异的样子,阿梨松了口气,但转瞬又觉得心中酸涩。   原来意气用事、稍不如意便就发火的薛延让她觉得气,但现在终于学会默默承受的薛延又让她心疼。阿梨知他心里定是不好受的,她咬一口山楂,也不去提那件不快事,转而拉着薛延往西边巷口走,道,“买鱼去,咱家糖也少了,待会也要去添一点。还得买二两黄酒,糖醋鱼不加黄酒味道不够鲜。”   她偏头,“我刚说什么,你都记得了?”   薛延“啧”一声,“小管家婆,你刚啰里啰嗦说许多,我都没听清。”   阿梨嗔他一眼,别扭着不肯说话了。   薛延手搭在她肩上,无声在笑。   以往日子,他最怕遇见熟人,怕人瞧见他现在潦倒样子,怕人家耻笑,更怕同情。但现在真的经历了,反而觉得无所谓了,不过就那样而已。   他以前欠胡安和的,他今日羞辱回来,便也就算扯平了。往后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又有什么关系。   路过一家打铁铺,熔炉架在门口,炭火烧的通红,薛延扬手将胡安和刚给他的请柬扔进去,只听见微不可闻的“嘶啦”一声。薛延瞟一眼,蓦然觉得那纸上密密麻麻小字就像他以前过往,潇洒恣意过,也走歪做错过,如今便一同随着纸张化为灰烬了。 第20章 章二十   回家路上,薛延叮嘱过阿梨不要将那会发生之事告诉冯氏,阿梨自是应着。路上耽搁一会,到家里时已经申时过半,冯氏坐在院里纳鞋底,见着他们拎着条河鱼回来,高兴迎上去,打量一下,不可置信道,“真成了?”   阿梨点头,冲她指了指鱼,笑着说,“阿嬷,今晚做好吃的。”   鲤鱼去鳞去腮,清洗干净,用薄刃刀斜着在身侧切开口子,揉上米酒,再洒层盐和胡椒粉,内外涂抹均匀,在边上放久些好入味,最后用面糊糊裹上,便就能下锅煎炸了。   阿梨的娘当年最拿手的菜便就是糖醋鱼,她做的不仅味道鲜嫩,还极为漂亮,鱼肉在被切开的地方外翻,煎的金黄酥脆,像是开了花。阿梨把这手艺学了十成十,外酥里嫩,还在锅里的时候便就引得人垂涎三尺,最后大火收汁勾芡,粘稠酱汁厚厚铺了一层,混着鱼鲜和淡淡酸甜味,上面用碧绿葱花做点缀,精致的不像食物。   吃鱼要配米饭,薛延一连吃了三碗,最后整盘的鱼只剩下骨头和底下的一层汁。   收拾好碗筷,冯氏没走,拉着阿梨在炕头坐下,又去柜里翻出了个小布包,把里头银钱都叮叮当当倒出来,两人一起数。家里本就不富裕,买下阿梨后几乎被掏空,但这段日子零零碎碎做着活儿,算上做衣裳和卖绣品、辫柳篮的,还有宴春楼欠的尾款,合一起竟有七八吊钱。   钱虽不多,但是个好盼头。原本日子哀气沉沉如一潭死水,现在终是拨云见日,得了曙光。   劳累一整日,阿梨已经倦极了,但是瞧着那些银钱,她心中欢喜,还有精神头与冯氏一起商讨着以后该做些什么。家中无地,没了主要的生计来源,补贴家用的零碎活计便就不能断了。   绣活费眼,做多了以后难免会落下毛病,冯氏是不愿阿梨多做这个的,柳编虽眼下卖给宴春楼卖得好,却难以这样卖出第二次。若三文一个,也实在劳神得很,攒不得什么银子。   思来想去,冯氏说,“总要有个稳定营生的,不能这里敲一下那里碰一下,虽能勉强过活,到底是不安稳。”   阿梨问,“怎样才算安稳营生,开个铺子?”   冯氏笑了,“傻梨儿,咱们现在这些钱,哪里盘的下店面。”   阿梨不好意思摸摸耳朵,略思索下,又说,“开不成店,支个摊子总成,待以后银子多了,再去盘店。”   薛延一直靠着柜子,半阖眼听她们说话,闻言,终于将眼睛掀开条缝,道,“这倒是不错,我以往也见过有人在路口支早点铺子,卖些馄饨窝头之类,生意倒还很好。”   阿梨捧着腮,又说,“可若是卖馄饨,便就不能挑了摊子四处走了。”   薛延被逗笑,探身过去掐掐她下巴,戏问,“走,你要走哪里去?”   阿梨犹疑着道,“我小时见过货郎挑担子卖粽叶糖,手里提着个拨浪鼓,到哪个巷口便就摇一摇,就有许多小孩子跑出来买了。”   薛延觉得她细声细气说话样子实在讨人喜欢,忍不住又逗她两句,“若是卖馄饨可怎么办,总不能我背着锅,你提着面,让阿嬷拿小拨浪鼓,咱们浩浩荡荡摇着走过去,见着谁想吃了就当街搭个摊子给他做?”   阿梨被他说得羞赧,垂眼推他肩膀一下,而后便咬着唇不言语了。   冯氏嗔怪看薛延一眼,道,“瞧你,总没个正经样子。”   薛延眯着眼揉了阿梨长发两把,轻笑说,“哄她闹着玩的。”   说说笑笑一晚上,第二日时候,冯氏还真的上了心操持起这件事。   她去找村东口木匠买了几根粗木杆,又翻翻找找将压在箱底的旧油布给寻了出来,这两样在一块拾掇拾掇,便就能搭出个简易棚子了。赵大娘家中男人原本是个厨子,给人准备红白事的饭食的,现在不做了,但家里还有几口大锅与架子闲搁着,冯氏把那套家伙事儿买回来,又腾出几张空桌椅,这买卖便就能开张了。   陇县里的早点铺子不算少,菜包浆子什么都有,生意也都平平淡淡,阿梨和冯氏到街上转了两天,最后还是觉得不能这样随着众卖。江浙一带早上爱吃生煎包、汤圆、头汤面和豆腐花儿,阿梨与薛延商量一下,决定试一试,店名也很快定下,极为顺口好记的“薛家生煎包”。   薛延挺高兴,还去柴堆里挑挑拣拣选了块标正的木头,龙飞凤舞题了个匾。   从准备到开张,前后共用了三日时间,摊子就在永安街的窄巷路口,旁边倚着一棵百年悠久的老榕树。匾上盖了块红布,早上太阳升了后一扯,这小店便就算正式开业了。   现在春夏交接之际,天头不冷不热,吃碗面条身心舒畅。苏式头汤面的浇头形形色色,生煎包的馅子也种类繁多,阿梨会做,同样的食材,加上不一样的调味、用不一样的火,成品便就是不同的风味,各有各的好。   冯氏本就是想寻个稍安稳些的营生,糊口度日,不曾想生意竟一日比一日要有起色。若赶上集市人多些,一日竟能赚到半吊钱。   日子好像过的越来越风生水起了。   但阿梨却隐隐觉着自己身子似是越来越差,夜里有时甚至会整宿整宿的失眠。   转眼到了四月中,前一夜下大雨,后院樱桃花风吹雨打折了大半,早上起来后一片残骸,阿梨也受了凉。她本就体弱,这段日子操劳过了度,现一病,便就全显出来了。   下巴瘦的尖尖的,胳膊细的好似用力碰下就能断,冯氏心疼她,连收了几日摊子陪她在家里养着,总算恢复一些。   薛延这段日子一直安分的不行,有时从书院回来还会给她带些小玩意,糖球糖馓子之类,甚至还有一只花哨的纸风车。他拿病了的阿梨当小孩儿哄,说话声音也轻了几个度,阿梨难得闲下来,每日陪着冯氏养养花看看字,恍然觉得像是回到了以往在家中的悠闲日子。   这样好好将养着,没过几日,阿梨身子便就好的差不多,只偶尔耳痛的毛病还留着。有时冯氏或薛延与她说话,她怎么努力也听不清,像是耳上罩了一只碗,声音嗡嗡被阻隔在外头。这病症她小时也有过几次,不多,爹爹领着她走访过许多医馆,只说是气血虚了,要补一补,便就没旁的了,由此阿梨也没多在意,只当是养养就能好的小病痛。   谷雨已过,眼瞧着就要立夏,日头愈发足起来,晒得全身暖融融。   阿梨穿着杏色衫裙坐在门口台阶上,仰着脸看天上的云。   冯氏在院里搭了根麻绳,把家里的被子都拿出来晒。清一色的暗青底面,上面一朵朵的大红色牡丹,瞧着喜庆得很,只是年头稍久,里头棉花有些僵了。   冯氏用手拍着被面,激起一层层绒绒的絮,飞的漫天漫地。   阿梨笑着捂鼻往后躲,冯氏也被她动作逗乐,温声道,“你在家里憋了这么多天,趁着天气好,也该出去走动走动,看看天看看树,心里畅快了,病也就好的快了。”   阿梨小幅度扇了扇手掌,道,“阿嬷,我现在好着,明日便就去出摊罢。”   “这倒不急。”冯氏说,“新来的县令明日贺喜,要摆三日的流水宴,今个第一天。老百姓都忙着去吃那不要钱的,咱们的生意好不了。”   新来的县令要贺喜。   安逸了这些日子,阿梨都要忘了那日街上碰见的胡安和与那封被薛延烧了的请帖,现听冯氏一说,便就想起了。她蹙蹙眉,问,“做官的也能搞这个事吗?”   冯氏转了身子,又扯扯被角,道,“律法上没写这条,只说官员不许贪污受贿,倒是没管让不让宴席。再说,咱这穷山辟水的小地方,天高皇帝远,就算他有什么猫腻在里,朝廷也伸不了这么长的手,还不是随着他们自己乱弄。”   阿梨“唔”了一声,没说话。   过一会,冯氏弄完了被子,转身去墙角拿扫帚要扫地,阿梨站起来去接,“阿嬷,我来做罢。”   “松开。”冯氏躲了下,摆摆手往外赶她,“别总在我身前晃来晃去的,到外面透透气,别走远便就成。”她伸手点点阿梨的额,“你可不能这样,总待在家里可不行,抱着阿黄出去踏踏青,也能散散病气。”   说完,她干脆撂了扫帚在一边,“我回屋换身衣裳,待会陪你一起走走。” 第21章 章二十一   现在巳时刚过,日头还没升至最当空,陇县没别的好逛地方,两人便径直去了城西小河边,一路过去,果真柳绿花红。阿梨没抱阿黄,它太重,不老实,又笨笨傻傻的,若是看不住跳到哪里去,寻都寻不回来。   冯氏在臂弯里挎了个小篮子,带着阿梨往树林深处走,说那里有许多野长的果树。   以前阿梨来折柳枝时都是沿着河岸走,没往林间去过,这路还是冯氏小时发现的,一晃几十年过去,物是人非,住在陇县的人换了一茬,山水却还是原来的样子。   沿着羊肠小径走了两刻钟,果林便就瞧得见了,大多是南果梨,黄澄澄的一小颗,上面覆着红晕,像是姑娘家抹了胭脂的脸儿。一大片的梨树林,绿叶间缀了黄果,看着赏心悦目,怡人得很。   这样果子阿梨以往从没见过,瞧着新奇。冯氏拧下一颗,用袖子擦了擦递给她,问,“是不是渴了?这梨子水灵灵的,极甜极软,连皮儿都是嫩的,你尝尝。”   阿梨咬一口,果真如此,她觉着欢喜,笑得眯起眼。   冯氏捏捏她耳垂,笑说,“我以往年轻做姑娘的时候,也最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我带着我家弟弟来采果子,他会爬树,便就骑在树梢上往地上扔,我一个个捡,最后到小河边去洗净了,两人能吃掉小半筐。”   说及此,冯氏也有些黯然,叹了口气,又道,“讲这些做什么,都过了几十年了,我都找不见他了。”   阿梨沉默地听着,忆起从前,恍然觉得口里的梨儿也失了滋味。   冯氏拍了拍她肩背,忽的想起什么,问,“阿梨,我记得你讲过,你也有个弟弟?”   阿梨点头,抿出个笑,“有的,只比我小两岁,名叫言初,读书灵得很,也很乖巧,听我的话。”她舔舔唇,顿了顿,又说,“我离家时候,他便就和我一般高了,男孩子长得很快的,半年过去,也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冯氏问,“你舅母对他好吗?”   “许是吧,我弟念书好,舅母爱财,总盼着他考个功名衣锦还乡,又怕他不认亲,对他自是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我离家时候,舅母有孕了,不知是儿还是女。”阿梨盯着地上一点斑驳的日光,轻轻道,“若是个男孩儿,言初在她心里许是就没那么重要了。”   冯氏坐到她身边,轻柔道,“咱们好好赚钱,若是以后有机会了,便就将言初也接过来。”   阿梨没想到冯氏会这么说,她愣一瞬,眼眶渐湿。   冯氏“哟”了声,道,“怎么就哭了。”   阿梨嗓子哑哑的,唤,“阿嬷……”   冯氏擦擦她眼睛,又揽过她的肩,笑道,“阿梨这么好,弟弟一定也不会差,好孩子都不该受苦的,阿嬷心疼。”   --   下山是在半个时辰后,梨子大多长在树的上部,垂下来的枝条很少,两人摘了半晌,最后也只攒了半篮子。冯氏惦记着赵大娘,分了一半给她送过去,由阿梨带着剩下的往回走。   篮子就一个,冯氏将披衫脱下来,系了袖口做成个袋子,把梨子全塞里面,交阿梨捧着。这么抱着果子走了一路,阿梨闻闻自己胳膊,竟染上了浓浓的果香。   终于到家,她推开门往院里扫了眼,惊讶瞧见薛延竟也在。   他敞着外衫,露出里头白色里衣,叉着腿坐在台阶上,正捏着块萝卜干喂兔子。阿黄已经长的很大,壮的像只小母鸡,只是眼睛却一点没见长,还是来时的小豆子那么大,被毛遮着,像是没有一样。   它没什么高尚品质,有奶便是娘,也不管以前薛延怎么欺负它的了,立着后腿吃的乖巧。   薛延长得白,眉眼也好看,现在像模像样地坐在那,招人眼得很。阿梨站在旁边看了他好一会,最后笑出声。薛延被唬了一跳,转过来见着是她,沉着脸招招手道,“过来。”   阿梨眉眼弯弯挨着他坐下,问,“你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   “先生病了。”薛延拈去她肩膀上的树叶,开始数落她,“回来便就招呼一声,像个木头一样杵在一边算怎么回事,想要吓唬谁?我一回家,你也不在,阿嬷也不在,我还以为家里遭了贼。你说,你跑哪里去了,弄得身上脏兮兮的,还有怀里,这什么?”   阿梨摸摸怀里的梨,又听薛延劈头盖脸的训斥,忽然就不想给他吃了,低声道,“总是这样凶巴巴的。”   薛延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阿梨鼓鼓嘴,道,“我和阿嬷去摘梨了。”   “摘梨?”薛延上下打量她,笑了,“你这小个子,够得着树桠吗?”   阿梨坐在那,被噎的半晌说不出话。薛延动手把她手里衣服拿来拆开,挑了只个儿大的梨出来,随便擦擦便就咬了一口,呲下牙,道,“还挺香。”   他歪头,看向默不作声的阿梨,低笑着拨了拨她颊边碎发,又站起身,叼着那个吃了一半的梨,扯了阿梨也站起来,二话不说往外走。   阿梨“呀”了一声,问,“干嘛去?”   薛延说,“带你爬树。”   ……阿梨本以为薛延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是真的会爬树。   她拎了个小篮子扬着下巴等在树下,看薛延蹲在树桠上,一个接一个往下扔。他手里有准头,不偏不倚地进到篮子里,阿梨连捡都不用。野果子长的茂实,没过几棵树,便就摘了快满筐,薛延拽着树杈还想往上爬,阿梨忙在后头唤,“够了够了,不要了。”   “那我再给你弄点别的。”薛延跳下来,叉着腰四处看了一圈,像是在菜市场里挑菜,指着另一棵问,“想吃李子吗?”   这么一通忙下来,阿梨看着那个满的快要装不下的小篮子,不知该哭还是笑。   她说,“这可怎么拿回家呐。”   薛延热的一身汗,他把外衣扯下来扔进阿梨怀里,随手提起篮子,道,“有爷们儿在,用不着你。”   他话音里一股京腔,逗笑了阿梨。   正是落日时分,路过小河边,那里景色美得不行,阿梨累坏了,忍不住想要歇歇脚,便扯着薛延袖子与他一起坐在岸边。夕阳金灿灿铺满了水面,傍晚凉风吹过来,一股一股的,混着青草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薛延往后躺下,一条腿支起来,扯了根狗尾巴草到嘴里含着,晃晃悠悠哼着曲儿。   碧云天,青山绿,一切都漂亮的像是幅画儿。   阿梨望着对岸重山,碎碎地与薛延说着闲话,他偶尔“嗯”一声,算是回应。   两人就这么在这里坐了不知多长时间,许是很久,久到阿梨有一瞬的恍惚,耳边叽喳鸟叫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最后连风声都不见了。她像是处于一个无人知的世界里,明明身下就是坚硬的土地,却觉得身子软的好似踩在云端。   直到有人在碰她脸颊,阿梨茫然眨眨眼,对上薛延的脸,终于缓过神来,她刚刚好像又犯了病。   阿梨忽的想起来,这段日子她听不见的时间,似乎比以往要频繁的多。   薛延蹲在她身边,指头掐着她下巴打量她脸色,轻声问,“叫你半晌也不肯应,唇都失了血色了,怎么回事?”   “薛延,我刚才突然听不见了。”阿梨低低道,“我现在觉得很晕。”   听她这样说,薛延心猛地沉了一下,手伸到她背后将她拦腰抱起来,道,“我带你去找大夫。”   阿梨忙拦着,“唉,不行,咱们已经大半日没归家了,再不回去阿嬷要着急的。”   薛延不同意,他心里乱糟糟的,抓着阿梨衣裳的指尖都泛了白,语气稍重,“你若是出什么事,阿嬷岂不是更要急。”   阿梨声音轻轻的,“可是已经这样晚了,医馆要关门了。”   薛延冷冷说,“那就踹开。”   阿梨被逗笑,搡他一下,“你能不能文雅些。”她摸摸额角,觉得刚才那股晕眩已经过去,便想要从他怀里跳下来,薛延拦住不让,“你老实点。”   他顿了顿,又道,“那便就明日去。”   阿梨说,“可明日要出摊的。”   薛延真的有点生气了,眼色都带些厉,“再与我废话?!”   阿梨摩挲着衣角,说,“还是缓缓罢,若是明日回来的早,便就去,回来晚便就算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以前也不是没瞧过,均是没什么用,不碍事的。”   薛延沉默看了她良久,最后也只能妥协,道,“那你明日可要早些回来。”   阿梨笑着颔首,“好呢。”   第二日艳阳高照,又是个好天气。   薛延一直惦记着阿梨的病,上了两堂课后便就逃了,先转去李记买了小半斤蜜枣,而后便就匆忙回了家。现已午时过了,天色不算多早,阿梨是不会骗他的,她说会早点回来就定会早点回来,但薛延推了门,屋子里却冷冷清清的。   他四下瞧了一圈,进门时那股热血骤然冷却,他抹了把脸,把纸包放到桌子上。门外鸡鸭被圈在篱笆里,拥挤着骚动,薛延听着那嘈杂叫声,心里没来头地觉着惴惴不安。   他坐下来等了会,实在觉得蹊跷,便就要出去找。   但手摸上院门的同时,就见到巷口阿梨的影子。   她一身狼狈,裙摆上脏污点点,像被人欺负过的样子,抹着眼睛在哭。   薛延脑子里懵一瞬,缓过神来赶忙跑过去抱住她,急急问,“阿梨,你怎么了?”   阿梨仰着头看他,眼皮又红又肿,委屈哭着,“胡安和今个儿带人来砸了我们的摊子了。” 第22章 章二十二   从家里到永安街一共二里地,薛延带着阿梨一路小跑,竟只用了半刻钟,等到了路口时候,他手撑着膝盖喘粗气,只觉得太阳穴嗡嗡胀痛。   那群人早已经走了,本来围在路边看热闹的人群也散的差不多,剩几个心肠好的陪着冯氏一起收拾烂摊子。   笼屉被掀翻了,里头白胖胖包子沾了土,锅碗瓢盆也碎了一地,冯氏正佝偻着腰去捡其中一个菜包,她撕掉染了污垢的外皮儿,往桌子上摆。   看着这一切,薛延的手指被攥得发白,眼里通红,是用仅剩的三分理智克制着那股想要杀人的冲动。   阿梨追上来,手握住他胳膊,道,“薛延,你别乱来,咱们回家再说。”   她头发乱了,泪被抹去,但是痕迹还在。薛延偏了脖子看着她,低声问,“胡安和干的?”   阿梨点头,她已经平复许多,勉强想要撑起一个笑,但嘴角却弯不起来。薛延心疼的要死,他喉结动动,忽而一把将她搂过来,唇贴在她耳侧,好半晌才说了句,“是我不好。”   冯氏听见这边动静,直起腰看过来。阿梨鼻头酸酸的,轻轻将手覆在薛延背上,温温安抚,“这不怪你。”   她声音里压着极低的哭意,但还是又重复了遍,“薛延,你别太自责,真的不怪你。”   薛延唇抿着,牙咬得死紧,眼睛望向身后房檐,那上面有一窝燕子,小燕呢喃,叫声脆快,露了毛茸茸两只头往外看。薛延嗓子发干,垂在身侧的拳上已经青筋毕露,最后还是道,“先回家。”   若放在以前,有人敢这样与他叫嚣欺辱,薛延能豁了命杀回去,但现在不行。他不怕事情闹大,也不怕牢狱之灾,他只担忧若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家里的两个女人要怎么活。   十七年来第一次,薛延这样忍气吞声。   冯氏已经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里头许多已经不能用了,好在桌椅没坏,铁锅也还完好,她把所有东西用麻绳绑成一捆,与阿梨问,“这个也背回去吧?”   原本是不用的,只需用篷布盖好,放到角落里便就行。但是今日来了那帮人,冯氏担忧晚上没人在的时候,这些东西会遭殃。   阿梨说好。   薛延走过去,低低问了句冯氏有没有受伤,她摇头,薛延便就一言不发将东西都背在背上,径直往家走。   临街店铺有许多目睹了全程的人探头出来看。本还以为薛延暴脾气,盼着他能大发雷霆甚或是直接提着刀砍回去,现在见他只是沉默忍下这一切,不由觉得索然无味,将手里的花生壳往地上一扑,道了句散了散了,随后就退回了屋子。   阿梨甚至听见有人讽笑了声,说,“怂成这样。”   她没理,小跑过去到薛延身边。   桌椅铁锅都捆在一起,算不得轻巧,阿梨欲要帮着薛延分担些,被他避过,只说让照顾好阿嬷。   这一路都安静得不行,阿梨强作着镇定,她怕把这种不好的情绪传给冯氏,连滴泪都不敢再掉。摊子已经够烂了,冯氏年纪大了,又受了这样的无辜惊吓,若是她再不合时宜说些什么,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   但薛延知道她在慌,因为从始至终,阿梨的手指一直攥着他衣角,像个孩子。   这种依赖感更让薛延觉得心头酸涩,他把背后所有重量都放在一边肩膀,空出一只手去握着她的,用拇指在她手背上抚了抚。   察觉到他手上温热,阿梨忽然鼻头一酸,所有委屈一起涌上来,比当时见着那些小混混提着棍子乱砸乱砍更甚。   她带着哭腔唤了句,“薛延——”   “我在。”薛延垂眸看她,轻声道,“乖,待会哭。”不能让阿嬷看见。   阿梨捂着半边脸,拼命点头,说“好。”   晚上谁都没心情吃饭,阿梨热了一屉包子,哄着冯氏吃了两个,又去给她铺床睡觉。冯氏累坏了,她靠在枕头上,手拉着阿梨的,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外头还剩一点天光,柔柔洒在被面上,还有冯氏的眼睛里。阿梨读的懂她的心思,冯氏是想说,出了今天这样的事儿,以后的生意可要怎么办。   阿梨弯眼笑一下,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都是活的,有手有脚,怎么会走到绝境。”   冯氏深深叹了口气,道,“作孽啊。”   阿梨垂着颈子,睫毛颤巍巍,她说,“阿嬷,也有好事的,您瞧,薛延和以往都不一样了。”   “也对。”想起这个,冯氏弯了弯唇,“以后日子,走一步看一步罢,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总不会有闯不过去的难关。”   再说几句话,冯氏便就困了,阿梨扶着她躺下,又掖了被角,这才转身出去。   薛延已经把灯点上了,晕黄的一盏,不算多明亮,他脱了靴子盘腿坐在炕上,手指插进发间,不知在想什么。阿梨悄声走进去,刚想出声,就见薛延有感应似的抬了头。他就那么静静坐在那,隐在阴影里,肩膀宽阔,比起最初见到他时,更像个男人的样子了。   相对无言良久,最后是薛延打破平静,他朝阿梨伸了手,轻轻说了句,“阿梨,过来抱抱。”   他话音落下,阿梨的泪便就决了堤,所有的难过似都有了发泄的出口,她抹着眼睛走过去,被薛延揽进怀里,趴在他肩头哭的天昏地暗。阿梨真的被吓坏了,身子一直在发抖,薛延一遍遍抚着她的背,不厌其烦道,“别怕,别怕,没事了。”   不知过多久,阿梨终于平复,她摸了把薛延的衣裳,已是湿的透透了。   薛延抬起她脸,用拇指一点点把泪痕都抹掉,阿梨眼皮儿肿肿的,像个红核桃。薛延艰涩咽了口唾沫,心里难受得似是被手在拧,他俯身吻了吻她眼睛,又环着她背,两人额头相抵。   “阿梨,”薛延低声唤她名字,问,“你将今日之事全都说与我听,好不好?”   阿梨点点头,嗓子都哑了,“那些人来时,不到午时,我想着昨日与你的约定,本要收了摊子回家的……”   贺喜第一日,胡安和邀了侯才良、付六还有几个其他的人,到宴春楼去喝酒。他本也出身不错,少时风流,但结交都是权贵之子,对于侯才良这种地痞乡绅,他是不屑的。但胡魁文是个官场上的老油子,知道在陇县付主簿一家独大,而侯才良带着付六那些人独成一方势力,在街上几乎是横行,他只是个外来人,虽有着县令名头,却还是要受这些约束的,权利没有施展开的余地。   在这样情况下,胡安和就成了他打出去的一张兄弟牌,为的就是和那些人搞好关系。   胡安和读过许多书,也算明些事理,知道父亲用意,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能违背,肚子里憋着一股气。又想到那日遇见薛延,大家都是落到了鸡窝的凤凰,但是薛延看起来还是比他要如鱼得水的多,身边还有个柔婉好看的姑娘,胡安和越想越憋屈,闷酒醉人,他没喝几杯,脑子就冲了。   宴席散了,他带着两个人晃晃悠悠往回走,正巧碰见要回家的阿梨和冯氏。他认出来阿梨,脑子一转筋,就推开了扶着他的那几个人,跑过来搭讪说闲话,阿梨自然是不会理的,冯氏见着情况不对,也过来打圆场护着阿梨,胡安和嗓门大,又耍酒疯,吵吵嚷嚷好半天,忽然听见混乱之中有个人叫了句,“把场子给砸了!”   胡安和醉得像是个大头鬼,被推来搡去地脑袋都要炸了,闻言下意识就接了句,“砸了!”   他只带了两个人,那两人本都是付六那边的,见识过薛延的蛮横,听见这吩咐,面面相觑不敢动。胡安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转身就想走,但他这人爱面子,又不肯灰溜溜离开,嘴里依旧撂着狠话,说,“你等我带人过来。”   没过多一会,那三人走了,看热闹的人也就散了。冯氏抹了把汗,道是虚惊一场,赶忙催着阿梨快些收拾东西,哪成想刚弄完一半,又打另一头气势汹汹冲过来一群人,二话不说就动了手。   再然后,便就是摊子被砸,阿梨哭着回家去寻薛延。   这事看起来明明朗朗,但薛延细细琢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味儿。他问,“最先说要砸场子的人,是谁?”   阿梨回想一下,摇摇头,“不知道。”她咬着下唇,又说,“好似是人群里谁说的,场面太乱,我瞧不真切。”   她看起来太憔悴,薛延心疼,也不舍得再问,只拢了拢她额发,道,“你先睡罢。”   他抱着阿梨到一边坐好,自己起身铺了被子,又将阿黄从窝里拎着耳朵提出来,塞她怀里,“抱着它睡。”   阿梨呆呆仰着头,道,“你要出门?”   薛延下颔绷着,“如果这口气不出,咱们以后都要受人欺负。”   阿梨慌一瞬,急急道,“薛延,你别乱来,胡安和的爹爹是县令,咱们斗不过的。”   薛延回身捏捏她耳垂,罕见温柔,“你放心,我有分寸。”   他把阿梨安顿好,又吹了灯,提了件衣裳便就出了门。阿梨坐起来,看着他从窗下走过,脚步声渐行渐远,而后就听不见了。   她觉得额角钝痛,耳边嗡鸣一阵胜过一阵,阿梨捂住耳朵,将身子慢慢往下滑进被子里,祈祷着薛延能快些回来。 第23章 章二十三   陇县府衙坐北朝南,门口两座威武石狮,正对着一条宽阔街道,而内里分为前院后院,前院是公堂,供人击鼓鸣冤、查司审案,后院是住人的地方,几排青砖房,老旧的像是百年前建的,但与周遭破乱乱的茅顶屋相比,还是有几分的气势在。   前院后院只有一角门相连,平日里都锁着,所谓公私分明,后院另有个偏门,家眷与下人进出都由那个偏门走。   这后院也算是宽敞,还种了几排花,看着像模像样,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院内不设茅房。这是以前的县官留下的规矩,说怕茅房坏了衙内的风水,惹得老百姓不太平,于是就将茅房给挪到了偏门之外。   由此,住在府里的人要是想宽衣方便,都要出了后门,到街上去,十分麻烦。   今夜无月,风倒是大,吹得衣衫鼓起,哗哗作响,路上一个行人也无。薛延蹲在后院的墙头,面无表情地摆弄一棵狗尾巴草,胡魁文只有一妻一妾,相邻而住,两个院子紧紧挨着,现在看来却是不同光景。一户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另一户则死死掩着门,一丝光亮也无,薛延勾起一边唇角,讽刺笑了下。   今夜,他其实大可不必露面的,但是有些细节太过蹊跷,必须要找胡安和问个清楚。   过了约莫两刻钟,位于另一院角的门终于打开,胡安和披一件外衣,提着裤子走出来。他睡得过了头,酒虽醒了,但头痛欲裂,走得一步三摇,好不容易挤过了偏门进了茅房,舒舒服服地小解完,正系着腰带呢,却感觉身后一阵凉风。   他猛地回头,对上张似笑非笑的脸,薛延手里提着一个长条状东西,一下一下地在手心里轻拍,眼神瘆人。   胡安和先尖尖嚎了一嗓子,而后半张着嘴,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呆呆问,“你都知道了?”   薛延慢慢将棍子架到他脖子上,勾了勾手指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换的地方在衙门后院的一条窄巷子里,安静的只有野猫在叫。胡安和只穿着一件单衣,冷的打颤,他前后望望,四下无人,又转向薛延问,“你想做什么?”   薛延道,“我想做你啊。”   “你!”胡安和倒吸一口气,忽而睁大眼道,“我早就知你这人睚眦必报,却没想到竟睚眦必报到这种程度!”   薛延眯眼,欺身上前,“你辱我阿嬷,动我女人,我不卸了你的贼手,都对不起我薛延混出来的名声!”   胡安和晕晕乎乎的,抬手挡了他,急急道,“你要打我可以,但你得把话说清楚,谁动你女人了?你不要红口白牙乱说一气,血口喷人!”   薛延盯着他眼睛,缓缓问,“永安街口,你午时没去过?”   “去过。”胡安和懊恼偏过头,“但你说的那样事,我没做过!”他气急败坏与薛延吼,“我再怎么也是个读书人,我确实恨不得一根指头掐死你,但我也要脸面的,那种冲着妇孺去的损事,我做不出来。”   胡安和没干过舞刀弄棒那样的事,几句话下来憋得脸红脖子粗,但还有力气扭动挣扎。   薛延用一只手制住他,又问,“不是你吩咐的?”   胡安和道,“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转头便就拦下了,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   薛延手下力道又重几分,冷冷道,“她一女儿家,你吓唬她作甚。”   胡安和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最后把脖子一梗,道,“你爱怎就怎罢,反正我没做过的事,我不承认!”   薛延把手放下,腕子转动,将棍转出了个花,他抱臂立在一旁,看着胡安和紧闭双目、垂死挣扎。   过好一会,他呵笑一声,道,“没看出,你倒还有骨气。”   胡安和把眼睛掀开一条缝,见他没打算有别的动作,心里松了一口气,踌躇一下,问,“那些人不会真的做了什么吧?”   薛延没说话。   “你放心,这事我定会查清楚的,我和你确实不对付,但咱们什么都要摆在明面上来,不要搞这些下三滥。”胡安和拍一拍脑袋,皱眉道,“我中午时候和侯才良喝多了,经了那事之后回家便就睡了,现在才醒,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我会给你个交代的。”   薛延下巴微扬,盯着他瞧了会,似是信了他的话,往后倒退几步,转身拂袖而去。   胡安和看着他背影,直到他拐了个弯消失在巷口,才总算把提着的那颗心给放下来。他是真的迷迷糊糊,抱着臂哆嗦着往家走,一路想着薛延说的那些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瞧着再穿一个胡同就要到家门口,胡安和抖抖肩膀,正准备一鼓作气跑回去,忽听见哗哗风响和细碎脚步声。   他茫然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麻袋从天而降,正正好好把他扣在里头。眼前猛地一黑,胡安和还懵着,棍子便就雨点一样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在他腰上背上,他想跑,但是被麻袋束着,连动一下都费劲。   胡安和趴在地上,脑子一转就猜到是谁所为,他怒火攻心,一边蜷腿缩起身子一边骂,“薛延你王八蛋!你搞阴招,你老阴狗!我没动你女人,那事和我没关系。你把我放开,放开?!”   但他连一丝回应都没得着。   打了约莫三十几下,薛延见胡安和连叫都没力气了,终于停手。他没多逗留,提着棍子便就立即离开了这个地方,脚步飞快,等胡安和鼻青脸肿从袋子里爬出来,薛延已经连个影子都不见了。   胡安和气得发抖,狠狠抬腿踹了旁边矮墙一脚,又“妈呀”一声,疼得抱着脚原地打转。   刚才与胡安和对话,薛延已隐隐意识到这事是侯才良背后所为,但是胡安和绝不无辜。这顿打,他挨得不亏。   路过一处荒草丛,薛延将手里东西随手一扔,转身回了家。   --   等到家时候,已是亥时过了,院里静悄悄的,但屋里灯竟还亮着。   薛延去厨房打水洗了手和脸,这才进屋去。阿梨披了件外衣,正安静坐在桌边剥瓜子仁,她微垂着眸,剥得仔细,旁边小碟子里已经积了一个小山包。薛延到她身后去,轻轻唤了声阿梨,她没应。   他觉得奇怪,但是也没细想,只伸手环住她肩背。   阿梨终于意识到他已回来,欣喜笑了下,随后拉着他手坐下,将那个小碟子推到他面前,问,“你饿不饿?我瞧你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我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怕做饭冷掉,就剥些这个,给你垫垫肚子。”她拍掉手上碎屑,说完便就站起来,“我去给你炒个菜罢。”   薛延忙拦住她,说“不用”。   阿梨似是有一瞬的迷茫,薛延便又重复了遍,“我不饿”,她才听懂。   薛延问,“怎么还不睡,都这样晚了,你吃不消的。”   阿梨手攥着衣摆,浅笑着说,“我刚睡了一觉的,但前一会又醒了,想着你还没回来,便就睡不着了。”   薛延牵着她坐下,抬手摸摸她的额,“你觉着身子好些了吗?”   阿梨点点头,用手去握着他的,稍稍用力,笑着道,“你瞧,我是不是比昨日有力气多了。”薛延说是,阿梨又眨眨眼,问,“薛延,你今日与我说话,声音怎么那般小?”   薛延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他心底隐隐不安,问,“阿梨,我说什么,你听得见吗?”   阿梨说,“我听得见的,就是觉得声音有些小。”   那一瞬,薛延只觉得心头如插冰锥,他并没有刻意压低说话,但是阿梨听不清。他捧起阿梨的脸,细细打量着,见她除了脸色稍苍白些,一切于旁日无异,那股心惊肉跳才稍稍得以缓解。   他揉了揉阿梨眼下位置,低声道,“后日我带你去宁安,陇县到底太小,没什么有资质的大夫,咱们去大点的地方,不能再拖了。”   阿梨乖顺应着,说好。   她这段日子瘦了太多,以前养出来的肉儿都掉没了,更显得脸小,薛延抬手比了比,还没他巴掌大。他忽然觉得心里苦的发慌,探身将阿梨揽进怀里,直到鼻端都萦着她身上淡淡的香,这才觉得真实。   阿梨咬着唇,问他,“你晚上出去,是做什么了?”   薛延说,“我揍了胡安和一顿。”   阿梨“呀”一声,“那明日不会有人来抓你吧?”   薛延道,“会,但没关系,应付得过来。”   他阖着眼,手抚了抚阿梨长发,道,“你别管这些,睡罢。”   在一起这样久,二人从来都是同床分褥而睡,今日是第一次真正的同塌而眠。白日经历太多,阿梨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枕在薛延臂上,由他轻缓拍着背,不知不觉倒是入了梦。   梦很美。   官兵来家里是在第二天早上,一切都如薛延所预料的那般,胡魁文贪财虚荣又圆滑,不是个多清廉的官,但也没有坏到黑心黑肺,断案还是秉公守法的。一方面许是因着他那点可怜的道德约束,另一方面就是,他不能给付主簿留下这样的把柄,若以后被人纠出来说他徇私枉法,对仕途不利。   一通讯问下来,惊堂木拍得啪啪响,但薛延咬死了他昨夜见了胡安和后就回了家,其余事与他无关。人证物证都没有,这案子没法断,胡安和又只是皮肉伤,除了疼点之外能吃又能喝,他连扣押薛延的理由都没有。到了最后,胡魁文只能以寻衅滋事之名关了他半天,晚上时候就给放了回去。   薛延心情倒是不错,他在狱里蹭了顿白菜汤和窝窝头,天没黑就出了衙门,把外套往肩上一甩,擦着嘴往家走。   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心里盘算着,侯才良这根刺以后要怎么对付,阿梨现在是不是正坐在门口小凳子上等他回家。眼看着拐个弯就能见着家门口的篱笆墙了,薛延忽然瞧见冯氏匆匆忙忙奔出来的身影。   他瞳仁猛地一缩,拦住冯氏问,“阿嬷,出什么事了?”   冯氏急的声音都变了调,“快去请大夫来,阿梨烧起来了!” 第24章 章二十四   薛延挟着风冲进屋里的时候, 阿梨正捧着碗靠在枕头上喝粥。她长发被简单束起, 垂在肩侧,苍白脸颊上映着晕晕烛光,但还是衬不出半丝血色。   从昨晚到现在, 阿梨几乎滴米未进, 连捏着勺子的力气都快没了,冯氏给她煮了粥, 熬得烂烂糯糯的, 哄劝着说了好半晌,阿梨才肯喝。她是真的没胃口, 喉咙里胀胀似塞了团棉花,连米中都能闻出腥味。   一碗白米粥,阿梨喝得小心翼翼,但只吃了三口, 还是吐了。   瓷碗被掀翻,里头东西洒了一地, 阿梨用手捂着腹,腰背弯的快要垂到地面,低低地咳嗽。   薛延愣在门口,直到冯氏惊呼一声去拍她的背,才反应过来, 疾奔过去。他将阿梨搂在怀里,察觉到手心滚烫温度,觉得自己的唇都是僵的。   伸手抹掉她嘴角的粥渍, 薛延的指尖在颤,哑声问,“阿梨,你怎么这样了啊?”   明明才一日时间都未到。   她昨晚还温温笑着给他剥瓜子,怎么现在却苍白的像是一碰就要碎了。   阿梨半阖着眼,手拢进袖子里,像只猫儿一样往他怀里钻,声音小的像是蚊蚋,“薛延,我冷。”   “乖,咱们去找大夫。”听见她的声音,薛延终于从那股心惊胆战中镇定下来,他单手揽着阿梨的肩,探身将搭在椅背上的衣裳扯过来,往她身上套。   刚穿了一半,薛延皱眉,转身问冯氏,“阿嬷,有厚点的衣裳没?”   冯氏忙忙点头,跑过去箱子里翻,她动作又急又快,上层的衣裳根本来不及好好规整摆在一边,俱都扔在地上,好不容易找出件冬日穿的袄子,给薛延递过去。阿梨一直温顺伏在他肩头,连呼吸都是轻轻的。   “别睡。”薛延搓搓她的脸,边利落地给她穿衣裳,边低低哄着,“阿梨乖,咱们到了医馆再睡,你这样会着凉。”   棉衣再厚,刚穿上时候内里也是凉的,阿梨打了个哆嗦,她微微睁开眼,双手握住薛延的,带着微微哭意,“薛延,我还是冷。”   她这样哭,薛延的心都要碎了。   他蹲下来,用指尖抹去阿梨眼下的泪,轻轻道,“别哭。”   阿梨红着眼睛看他,唇干裂出了些血,她舔了一下,润不起来。很疼,但她也没再哭了。   薛延闭一下眼,咬着牙才能将心头那股酸疼扛过去,转身背向她道,“趴上来。”   阿梨将胳膊搭上去,但她累极了,抱不紧,薛延攥着她的手腕和脚腕,斟酌着力道怕她疼,站起来那一刻,薛延有些懵。阿梨比他想象中还要轻得多。   冯氏从另一个屋子跑进来,手里拿着个钱袋子,塞到薛延怀里,道,“这是咱家里全部的钱了,你先拿着,若是不够的话,我再去你赵大娘家借一些。”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摸摸阿梨脸蛋,说,“快去罢,别等医馆关了门,我留在家里再煮些粥,待会给你们送过去,不吃饭怎么能行。”   薛延点头,说好。   偏头时,薛延忽然瞧见蹲在墙角的阿黄,它仰着脑袋,头一回完整地露出了两只眼,像对儿黑曜石,一眨不眨盯着他们在的方向。薛延的脚步顿了一下。   踏出家门的时候,天已经近乎全黑了,两边树影黑峻峻,小路蜿蜒着向前,好似通向天边的月亮。   已是下旬,明月缺了个口儿,弯弯挂着,染出一点点冰冷清晖。   薛延捏了捏阿梨的指肚,低声道,“别睡。”   她身子像裹了火一样烫,指头却冰冰凉凉的,薛延唤了好几声,她才终于有了回应。   阿梨问,“薛延,我是不是太重了,你累不累?”   薛延抿着唇,勉强笑了下,说,“你轻着呢,我能背着你绕着山坡跑一圈都不腿酸,你信不信?”   阿梨将脸埋在他肩窝里,没有回应。   薛延以为她太难受,不想说话,又怕这样背着会让她胃脘更不舒服,干脆停下来换了个姿势,改为抱着。两人脸颊相贴,薛延将她的手臂缠在自己颈上,手搂着她的腰。   即便穿的那样厚了,阿梨摸起来却还是单单薄薄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得走。   薛延掐掐她下巴,与她说,“你这样可不行的,等病好了后得连着给你吃上半个月的肉,得养的圆一点。”   阿梨睁着眼睛看他,虚弱弯出个笑,却还是一声不吭。   薛延没来由地觉着一阵心慌。   一阵风吹过来,她颊边碎发被撩起,薛延空出一只手将那缕发拨到阿梨耳后,她瑟缩一下,小声说,“痒。”   薛延将她搂得更紧些,心里松了口气,暗暗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夜路寂静而冷清,偶有鸟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恍恍惚惚的,薛延似是觉得这世上就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阿梨缩在他怀里,小口倒着气儿,碎碎与薛延说话,她声音很小,薛延要仔细分辨才听得清。   她说,“我还没给你做过桂花小圆子吃呢。”   薛延道,“等你病好了再做,你做多少我便就吃多少。”   阿梨吸吸鼻子,“可是要等到桂花开,那要九月份,现在还不到五月,还有好久啊。”   薛延嗓子哑哑,“不久,时间快得很,一晃就到了。”   阿梨似是没听见,又重复了遍,“真的还有好久。”   薛延摸摸她脸颊,柔声道,“没几个月的,荷花谢了,桂花就要开了,到时候咱们不仅包小圆子,还要去采花酿酒。我带你去城西小河钓鲤鱼吃,我还记着你那日做的糖醋鱼,特别香。”   阿梨的声音极轻极轻,被风一吹便就散了,“可是薛延,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得到了……”   薛延问,“你说什么?”   阿梨闭上眼,将脸埋进自己的臂间,泪不知不觉化开,她哭得无声无息。   薛延没有再问。   那时候,薛延还在在心里祈祷着这只是些小病小痛,养过了就好了。   他不知道,阿梨的世界已经成了一片空茫,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   到了汇药堂,那里难得还灯火通明,伙计正抱着扫帚慢条斯理地扫地,整个屋子里充斥着浓郁的药味。那不是什么好味道,闻起来苦而沉,平常人许是会觉得能静心安神,但若是生了病的人闻着,心都要提起来。   门口坐着的是上次给冯氏看病的姜大夫,他似是刚忙完,还在吃着饭,听见响动声后稍抬了下头,问,“什么病?”他还记得阿梨,没等薛延说话便就放了筷子站起来,问,“哟,这是怎么了?”   薛延急急道,“发了热,烧得狠了,大夫您快些给瞧一瞧。”   姜大夫挽了挽袖子,指着一旁诊台,“到那里去。”   那是方狭小空间,旁边挡着一丛种在花盆里的翠竹,架子上摆满烛台,倒是明亮。阿梨被薛延扶着坐好,她捂唇咳了两声,而后将腕子搭在脉枕上,由着大夫去摆弄。   安静的时光极为难捱,她心中又闷又乱,目光找不到焦点,过了好久,才终于落到自己膝盖布料上。那上面不知怎的染了团脏污,浊浊的一大团,与淡淡青色相衬显得格格不入,阿梨用手指去抚,擦不掉。   无用功,但她还是忍不住去做,轻轻地、一遍遍去抚。   阿梨察觉到姜大夫在她的腕上换了几个位置,停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最后离开了。   她头晕晕沉沉,却又觉得自己轻飘飘,想说句话,但嗓子干的像是口涸了的水井,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薛延问,“大夫,怎么样?”   姜大夫抬手摸摸阿梨的额,摇头道,“不是太好。”他皱着眉,又问,“小姑娘,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痛?”   薛延将视线转向阿梨的脸,但她就只是垂着眸子坐在那里,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薛延觉得全身的血都一点点冷下去,他试探着唤了句,“阿梨?”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薛延艰涩咽了口唾沫,将身子矮下去,又连着唤了几声她的名字。可任凭他说的再大声,阿梨都只是像尊瓷娃娃一样,安静而脆弱。   薛延眼底渐红,他扶住阿梨的肩膀,声音哑的不成样子,“阿梨,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阿梨茫然地抬起头,她不知所以,但看见薛延眼角有泪,吃力地抬手为他擦了一下。   薛延攥住她腕子,将她的手掌贴向自己面颊,几近绝望,“阿梨,你和我说句话啊。”   姜大夫叹气着摇摇头,拦了他的动作,问,“她识的字吗?”   薛延头都未偏,只顾盯着阿梨瞧,哑声回答,“识得。”   姜大夫颔首,握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三个字,“可听物?”,后递到阿梨手里。   明明在心中已经知道结果,但薛延还是忍不住心中存一丝侥幸,直至他看见阿梨捏着纸,缓缓地摇头。   那一瞬,薛延觉得天都塌了。   烛火把房子照得明亮,墙角的药柜黑漆漆的,有个小药童正攀着梯子往上爬,嘴里念叨着“当归一钱,熟地二钱,黄芪……噢,也是一钱……”   他呆呆站在那,眼前一切都变得虚幻,只剩一个阿梨。她仰着脸,神情平静而温和,没哭也没闹,手搭在膝盖上,指头纤细,白的恍若透明。   薛延喉咙胀痛,觉得不真实。   明明昨晚他还说要带着她去宁安的,早上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但现在,怎么什么都变了呢?   这样的无能为力让他觉得心拧成一团,快要搅成了汁。   他不知道自己在流泪,直到阿梨攥住他的手指,低低道,“薛延,你不要哭。”   薛延下意识开口唤她的名字,但又想起她听不见了,心都缩起来。   他上前把她抱在怀里,只几个喘息而已,阿梨却察觉到脖颈一片湿热。   她被烫的颤了下,咬咬唇,又说,“薛延你别哭,说不定明日一早就好了呢,没什么事的,我也不疼。以往不也有这样的时候?只是这次时间稍长了些罢了,没关系的,”   她太懂事,所以更要人心疼。   薛延用手扣着她后脑,心尖的位置一缩一缩地痛,喃喃唤了句,“阿梨……”   饶是见惯生死,这样场景也还是太让人觉得心酸。姜大夫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医术实在有限,治不了这样的病,先开副方子把烧退了吧,至于耳病,你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薛延抱着阿梨,一刻也不敢松手,生怕她忽的就不见了,他僵硬地点点头,道,“麻烦大夫了。”说完,他又着急接了句,“药选贵些的,我们不差钱的,有用就好。”   姜大夫拍拍他的肩,蔼声道,“那边有铺软塌,带着小姑娘去歇歇罢,喝了药再走。”   薛延说好。他珍护倍至地将阿梨抱起来,连走太快都不敢,怕风惊扰了她。   路过一丛吊兰,细细的长条叶子,被擦的光亮亮,柔软地垂下来,中间似有若无地隐者一朵嫩白的小花。那花长得极小,颤颤巍巍悬着,像是稍微被风一吹就会凋萎下来。   阿梨抬手去碰了下,柔的像是在抚摸丝缎。她眨了眨眼,歪着头枕在薛延肩上,轻声道,“我想睡了。”   薛延将她放在榻上,又扯过毯子盖住她身子,坐到一边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我守着你。”   阿梨笑了,说,“那我便就安心了。”   薛延笑不出,他忽然觉得命运太残忍。   当年薛家破败,他接连失去祖父,失去爹娘,失去一切,那时他成日里醉生梦死,认定了上天可笑。但是他毕竟走偏做错过,面对这一切的时候,薛延还能给自己找个由头,说这是老天看不下去给他个警醒,要他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可是阿梨又做错了什么呢?她那样好,为什么还是要经历这些。   薛延掩面,他哭不出泪,但心在滴血。他都已经想要往正路走了,他甚至还想过,如果下些功夫在书本上,说不定能考个功名,实在不行便就去做生意,他走南闯北见过那么多世面,总能将买卖做起来的。而等以后有了积蓄,便就买个宅子住,养家糊口这样的事还是要男人来做,他有信心给阿嬷和阿梨一个看得到光的未来。   他都计划的好好的了,可还没来得及与阿梨说,她便就再也听不到了。   薛延不敢去想,她那么瘦弱的一个女孩子,得要多大的勇气,才能面对这样一个无声的世界。   阿梨睡着了。   她微微侧着头,呼吸平稳绵长,肌肤如瓷,柔婉的像是副画儿。   有人抬了一扇小屏风过来,挡在榻前,山水画,磅礴大气,入目尽是苍茫。屏风只有半人高,只能挡住小半的光,薛延牵着阿梨的手,头往后靠在墙壁上,脑中混混沌沌想着事,不知不觉竟然睡着。   他做了个梦,很短,是阿梨来家的那个晚上。   她穿着阿嬷的旧袄子,小脸莹白白,蹲在地上温酒,满屋子都是桂花的香气。他闯进去,将阿梨吓了一跳,她惴惴不安像只兔子,捧着酒瓶与他说,“你便就先歇着吧,我去厨房找阿嬷来。”吴侬软语,唇角浅浅梨涡。   薛延像是游离在这世界之外,他站在一边,看着梦中的那个自己抢了阿梨手中的瓷瓶,狠狠掷在墙上,骂她“滚”。   薛延想要阻止,但是一切都不受他控制,这个梦如同记忆的回放,让他清楚地看见自己以前有多糟糕、有多坏。   他看着阿梨手抚着心口,被他骂的慢慢红了眼眶……   薛延悔的像是要死了一样。   薛延想,如果还能回到最开始的那一天,他打死也不会在阿梨还听得见的时候,对她说那么多难听的话。   这个梦一点也不好。   再醒过来的时候,薛延盯着壁上的那点烛火,好半晌没有缓过神来。恍惚中,他好似还处在家中的那方暖炕上,喝酒喝得头晕眼花,阿梨站在一边,很轻柔地哄他喝蜂蜜水,她脾气总是很好,无论他多过分,也不会凶。   薛延第一次这样恨自己。他甚至自虐般地开始想,如果当初他不那么混,阿梨没有那样劳累辛苦,是不是也不会病成这样?   如果现在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是他,那就好了。   旁边地上有个药童用来挑药材的小马扎,薛延把它搬过来,他坐上去,高度正好,恰面对着阿梨的脸。薛延端着茶杯,用指头蘸着温水,轻柔地往她干裂的唇上涂,他做的很小心,似是穷尽了毕生的温柔。   屏风后自成一方天地,屋内安静,只有药童抓药时候的窸窸窣窣,和烛火偶尔炸开的声音。这样的环境中,脚步声响起的极为突兀,里间慌慌张张跑出来个年轻大夫,唤道,“师傅,师傅,那胡公子淌了鼻血了!”   姜大夫正往嘴里扒最后一口冷饭,闻言,急忙忙站起来,问,“好好的,怎么就流血了,可是哪里出了内伤?”   年轻大夫说,“不是,就只皮肉伤而已,但是他吃多了参片。”   姜大夫皱眉,掸掸袍子往内屋走,问,“吃了多少?”   那大夫掰着手指算了算,道,“四片半罢。”   “胡闹!”姜大夫气得胡子要翘起来,“你也不怕给他吃晕过去!”   年轻大夫唉声叹气,“不是我要给他吃的,胡公子他来抢的。”   胡公子。薛延微微偏头,看向二人走去的方向,神情莫名。   阿梨嘤咛一声,似是觉得冷了,往毯子底下又缩了缩。薛延忙转回头,将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脸。   阿梨蹙着的眉渐渐松开,又沉沉睡去。   里间的吵闹声还在继续,大多是胡安和在据理力争。   他道,“吃几片参又怎了,我又不是不给钱。这东西对身子好,我昨日损了元气,是该好好补补的。”   姜大夫无可奈何地劝,“凡事总要有个度,人参再好,吃多了也是毒,何况你是皮肉伤,抹几天药便也就好了,没什么大碍的。若是你觉得身子虚,我便再给你开几味补气血的药,你喝那个便成。”   胡安和拧着眉,“人参不补气血吗?”   姜大夫有些生气,“我说过,凡事有个度。”   胡安和是个惜命人,平时好说话,一遇见关乎他性命的事便开始胡搅蛮缠,又道,“我多补些,把以后几年的份儿给带出来,岂不是一劳永逸?”   年轻大夫左右看看,想要打个圆场,胡安和又“嘶”的一声,问,“姜大夫,您快来帮我瞧瞧,我这鼻血怎么就止不住了?失了这么多血,我得再吃多少参片才能补得回来。”   姜大夫一甩袖子出了门,恨铁不成钢道,“你便就吃罢,吃罢,我也懒得管你!”   而后便又是胡安和一阵手忙脚乱的噼里啪啦,年轻大夫追着他按迎香穴,急急说,“胡公子,你先躺下,别到处转了,我跟不上!”   过了约莫半刻钟,胡安和终于捂着鼻子走出来。他现在浑身火烧火燎,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身边一个小厮扶着,本是想直接回家的,但眼角一瞥,就见着了坐在一边的薛延。   他先是不敢相信,但仔细打量过后,眼睛猛地一亮,迈了步子就走过去,唤了声,“薛延?”   薛延只顾盯着阿梨的眉眼瞧,理都没理胡安和。   胡安和一生气,鼻血又窜出来点,他拿手指着薛延鼻子,怒道,“你昨日为何打我?”   薛延不耐烦低斥,“小声点!”   “我爹都不曾打过我,你倒好,还套了个麻袋。”胡安和气冲冲坐下,又说,“我都与你说过,那事不是我做的,你偏偏不听,怎样,牢饭好吃吗?你这次是运气好,若有下次,我非逮着你扒了你的皮。”   他仰着头摸了把鼻孔,见没了血迹,有些高兴,说,“我找人查过了,那事是侯才良做的,我定饶不得他。”   他转头,“也饶不得你!”   胡安和狠话撂完,本已做好准备与薛延大打出手,但他却一句话没有。   他一愣,问,“薛四少,你不会已是忍辱负重到这样了吧?”   “胡安和。”薛延忽然低低叫了声他名字。   胡安和下意识答了句,“唉,我在。”话音落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多掉面子,他脸一沉,又想扳一局回来。   但不待他出声,薛延又道,“趁着我现在不想动手,你最好有多远滚多远。”他终于抬头,眼里一片猩红,目光沉得可怕,“别等老子跟你玩命儿。”   胡安和咽了口唾沫,这才注意安静躺在榻上的阿梨,她身上盖着薛延的外衫,袖子长长垂到地面,更显得纤柔脆弱。他眨眨眼,问,“阿梨病了?”   薛延冷眼看过去,哑着嗓子道,“阿梨是你能叫的?”   胡安和被他这一瞪,浑身燥热都散了不少,他唇动动,问,“那……小娘子?”   他觉得薛延看他的眼神像是能撕了他的嘴。   一时尴尬。   旁边小厮上前一步,问胡安和要不要现在回府,胡安和思索一会,摆了摆手,道,“等等再说。”他坐在一边冷凳子上,闻着从炉火间传来的股股药香,一时间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非要待在这。   若说是为了羞辱薛延,他还真是不敢再张那个口了,但若是不为了这个,他怎么就舍不得走了?   不知过多久,药童端着煎好的药过来放在一旁小几上,道了句,“薛公子,药好了,要趁热喝的。”薛延应了声。   那药的味道涩得很,胡安和皱皱鼻子,问,“这药闻起来怎么那么怪?”   药童说,“加了灵磁石和朱砂,对耳朵好。”   什么耳朵?胡安和一时没缓过味来。他想再问一遍,但那药童已经走了。薛延轻轻拍了拍阿梨的手将她唤醒,又扶她半坐起来,用勺子将药一口口喂给她。   阿梨温顺饮下,没喝几口,瞧见对面的胡安和,愣怔一瞬。   胡安和呆呆地摆了摆手,与她打了个招呼,转而想起什么,又急急说,“阿梨,那日我真的没要砸你的摊子,那是个误会,误会还是要说开的好。”   阿梨只看他嘴皮子动来动去,她没理,又垂下头去喝药。   过好一会,胡安和眉毛扭成一个结儿,恨恨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都什么狗脾气。”   那边,药童又转身折回来,与薛延道,“我师傅刚要我转达您,宁安有个回春堂,到那里瞧瞧,说不准有办法。”   薛延摸摸阿梨的发,低声说,“谢过。”   药童叹了口气,站在一边看了阿梨一会,嘟囔着,“这么好看的姐姐,真可惜……”   胡安和云里雾里搞不清楚,但也没人理他。他觉得恼火,又想起刚才自己这一通热脸贴冷屁股,更为生气,招手就要带着小厮走,哪成想急火火刚出了门就撞上一个人。   他往后退了步,刚想要骂人,却认出那是冯氏,堪堪闭了嘴。   冯氏也还记得他,眼睛瞪大一瞬。   胡安和头都胀了一圈,他按着鼻梁,又解释一遍,“大娘,那日你家的摊子……”不是我让人砸的。   冯氏哪有心思听他啰嗦,没等胡安和说完便就绕开了他,忙忙去找阿梨。她手里提着食盒,问了句“阿梨好些了吗”,就要将粥盛出来。   米粥白糯糯,上面一层粘稠粥油,冯氏絮絮念着说,“我还煮了三个蛋,就算不想吃粥,也总要吃个蛋,要不然亏了的身子怎么补回来?”   薛延看着冯氏被食盒勒出红痕的手,眼里酸涩,一时不知该怎么与她解释。   可该说还是得说,总是瞒不过去的。   阿梨听不见声音,但看着冯氏一点点敛起的笑容,渐红的眼眶,也知道薛延在说什么。她喉头发苦,但又受不得这样压抑气氛蔓延,往前探身拉住冯氏的手,温温道,“阿嬷你不要急,我觉着好多了。”   顿一顿,阿梨又笑道,“阿嬷,我想吃你炖的粥了。”   冯氏的眼泪接连顺着颊边往下淌,她上前抱住阿梨的肩,哭着道,“我这么好的闺女儿,怎么就这么苦命呢?”冯氏闭紧眼,一遍遍重复着,“凭什么啊,凭什么要这样啊!”   薛延站在一边,拳头垂在身侧,紧了又松,最后轻轻拍了拍冯氏的背,说,“阿嬷,你别哭,你哭着,阿梨就更难受了。”   冯氏慢慢抬头,缓了好一会,她抹了把泪,低声说,“不哭了,哭又有什么用。日子总要过,咱们就算倾家荡产也得治。”   薛延长长呼出一口气,上前抱住两人的肩。   胡安和傻呆呆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愣着说不出话。他忽然也觉得鼻子酸了。   冯氏揉揉阿梨的脸,也挤出个笑,说,“阿梨乖,没事的,只要咱们家还在,哪里有什么度不过去的坎儿。”她知道阿梨听不见,但还是忍不住又重复一遍,“咱们心在一起,没什么过不去的,你好好的,谁都不会抛下你的。”   薛延抿唇,心疼的像是钝刀割肉。他终于知道什么是一个家,什么是担当,却是用这种几近惨烈的方式。   薛延说,“阿嬷,我今晚带着阿梨去宁安。”   冯氏说好,过一会,她又抬头问,“这个点儿了,哪里去找车?”   薛延眉头皱了皱,还未开口,就听旁边传来句软软趴趴的声音,“要不然,去我家里弄一辆马车吧。”   薛延回头,见是胡安和在说话,有些意外。   胡安和撇撇唇,道,“你可别误会,咱们一码归一码,我还是恨你,你五年前骂过我一场,昨天又打了我一顿,这仇咱们一辈子完不了。但我和阿梨无仇无怨,这事我见着了,总不能放手不管,那多缺德。”   他嘟囔着,“我爹好歹也是这的父母官……”   薛延沉沉看着他,好半晌没说话,最后忽而上前一步。胡安和下意识往后躲开,却被拍了拍肩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薛延,听他极为郑重地朝他道了句谢。   胡安和忽然觉得晕乎乎的。   而待他再缓过神来,已经带着小厮行往回家备马车的路上了。风吹的胡安和脑门一阵冰凉,他打了自己一巴掌,低低地骂自己贱皮骨,当初一时受薛延的气,现在一辈子都翻不回身来了。   窝囊!   两个时辰后,一辆马车驶上陇县官道,劈开夜色向南而去。 第25章 章二十五   到了宁安是在第四日早上, 天刚蒙蒙亮。驾车的马年纪大了, 受不了这样的长途跋涉,几乎刚到城门口便就两腿一软跪了下去。车厢猛烈晃动两下,阿梨被吓了一跳, 但被薛延抱在怀里, 倒是没什么大碍。   晨露未散,天还有些凉, 薛延将阿梨的衣领整好, 牵着她下车。   车夫皱着眉打量那匹气喘吁吁的马,摇头道, “这马许是完了,不歇上几日再走不动的。薛公子,接下来路程我怕是送不了您二位了,您们多保重吧。”   薛延早已预料到, 他神色平静,道了句, “麻烦了,帮我与胡公子说一声,待我回去,必登门致谢。”   车夫应了声,薛延瞧瞧天色, 也不再逗留,牵着阿梨往城里走。   这几天接连奔波,白日赶路, 只晚上时候才得以找个客栈稍作休息,薛延担忧阿梨,一眼都不敢离开,吃饭只是匆匆扒几口,洗澡更是抽不出空来。他平素也是干干净净的,现在却衣裳褶皱,满脸胡茬,落魄的不像他。   城门已开,进城路上拥挤着挑了担子赶早集的农户,有的提着自家种的菜,有的是做好的包子馒头,甚有的提了两只活鸡。一路上嘈杂喧嚷,乌烟瘴气。   薛延本想背着阿梨走,被她摇头拒绝,他无奈,只能将阿梨圈在怀里,用衣裳围住她,慢慢往前挪。   中间路过一家馄饨铺子,薛延买了碗,阿梨胃口仍是不好,戳了几个便就吃不下,薛延哄着她多喝半碗汤,而后几下把剩下的馄饨扒进嘴里。吃过饭,又坐了会给阿梨歇脚,才招手要店家结账。   整顿饭里,他一直拧着眉,只有在面对阿梨的时候才会稍松一些。以往时候薛延也不多爱笑,但却没有像今天这样过,从眼神里就可以读出他的焦躁不安。   阿梨见他面色不好,咬咬唇,轻声问,“薛延,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闻言,薛延愣一下,他意识到自己紧绷的情绪影响到阿梨,刻意放松下来,展了展肩膀,又咧出个笑,拉过她的手在手心上写,“你瞧我不是挺好?”   从阿梨生病开始,他们便就一直都是这样交流的,最开始时有些困难,后来便就好许多。   这么一笔一划地写,虽然慢了些,却会让人觉得心安。好似时间也慢了下来,在等着他们。   阿梨读出薛延的意思,鼓鼓嘴,也笑了。   看着她眉眼弯弯样子,薛延忽然觉得放松许多,他揽过阿梨的肩,用手指轻轻捏了捏,道,“走罢。”   他知道阿梨听不见,但还是忍不住与她说话。许是因为他心中还侥幸存着一些期冀,阿梨只是一时的失聪,说不准下一瞬就又会听得见,会高高兴兴拉着他的手说,“薛延,我们回家。”   薛延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刻的话,他愿意用十年寿命来换。   回春堂就在前面拐角,晨光熹微,伙计正踮了脚卸掉挡着窗户的板子。屋檐下木匾漆字,流转着点点的光。   薛延看着那扇门,忽然却步。   阿梨有些累了,歪头靠在他臂上,问,“怎么了?”   薛延压下心中繁乱的思绪,捏捏她指肚,两人一起走进去。   医馆才开张,还没打扫,阳光下烟尘跳跃。一个白头发的老大夫正坐在诊台边慢悠悠喝茶,见有人来,慢条斯理撩了下眼皮,问,“怎么了?”   薛延扶着阿梨小心翼翼地坐下,说话很客气,“她前几天发过烧,耳朵听不见了,听有人说回春堂擅医这个,来瞧瞧。”   老大夫上下打量薛延一番,见他衣衫不整、不修边幅样子,眼神顿了下。他把茶杯撂到一边,问,语气漫不经心,“这你什么人?”   薛延手扶在阿梨肩上,垂眼看着她,低声道,“我家娘子。”   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却觉得分外熟稔自然,好像本就该是如此的。   大夫“噢”了声,没再多说什么,探手把脉。薛延盯着他神情,见他眉越锁越紧,心也跟着一点点揪起来,过了好半晌,大夫终于把手松开,往椅背上一靠,道,“治不了,别治了。”   薛延呼吸一滞,他喉结动动,近乎哀求,“大夫,您再给看看罢,我们不怕花钱的,多少银子都行,只要我妻子能好起来。”   他没求过谁,再难的时候都能咬着牙撑下来,这是第一次。   大夫笑了下,眼神瞥过他衣摆,那里不知怎么被刮破了个口子,露出里头脏的看不出颜色的里衣,淡淡道,“治,你治得起吗。”   他语气里带着些轻蔑,薛延没心思去注意,他只听见了大夫话音里的希望,眼睛亮一瞬,猛地点头,“大夫,多少钱我们都治。”   老大夫指节扣了扣桌面,缓声道,“年轻人,劝你一句,别做傻事。你看你这破烂的一身,值得了几文钱,你知道若是想治这病,一副药多少钱吗?”他眯着眼,伸手掐出个数,“五两做底,上不封顶。至于吃多久,我可不敢保证,吃上几十副也治不好,那也说不定。”   薛延仍旧点头,道,“大夫,我们治。”   老大夫终于正了正脸色,问,“你有多少钱?”   薛延摸了摸怀里,掏出冯氏临走前给他的钱袋,他数了数,道,“十二两。”   老大夫一撇唇,真的笑出声,道,“笑话。”他端起杯子啜了口茶,挥手赶人,“我这不是朝廷的救济所,没有钱治什么治,赶紧走罢,别耽误我医馆的生意。”   他眼中嘲讽太过,薛延也慢慢冷下来,道,“你别管钱的事,你就告诉我,你有几分把握。”   大夫也稍正了脸色,“年轻人,我看你年纪小,与你讲道理,你别以为钱这东西不重要,它可重要得很。你娘子这病,就算你寻访天下名医,也难得治好,若非要争那一成两成的可能,也得用药泡着,用钱吊着。你啊,还是赶紧算了罢,回家吧。”   阿梨的病就是横在薛延心中的一根刺,谁也碰不得的禁区,这大夫言辞太过,薛延已渐燃起怒火,他双手撑着桌面,挡住阿梨视线,咬着牙又问了遍,“你到底治不治?”   大夫气结,眼睛一瞪,怒道,“你若不信我,我也没办法,随你去好了。只到时候人财两空,莫要说我不曾提醒!只是我是不会卖给你的,我是医者,不是和尚,不做施舍之事,你哪来的回哪去罢,别扰了我做生意!”   薛延红着眼,攥在身侧的拳上有凸起青筋。从阿梨出事到现在,他一直极力维持冷静,因为阿梨所能依仗的只有他,若是连他也垮了,阿梨便就真的是无依无靠了。但这大夫所言实在字字戳他的心,薛延只觉浑身冰冷,却有一股热血冲上喉头,阿梨察觉到他面色不对,伸手去抓他小臂,那硬邦邦触感,让她以为自己似在摸一块铁。   老大夫有些不耐烦了,摆摆手道,“你还有别的病人要看吗?没有就赶紧让一让,时间紧的很,先给能治得好的人。”   他抖了抖袖子,偏了头喊“下一个”,但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就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大力将他掀翻在地,随后便就是一阵巨响。桌面歪倒在地上,笔墨摔的到处都是,薛延眼里赤红,指头指着他鼻子,一字一句咬牙道,“行医者,最好给自己积几分口德。”   老大夫手撑着地,堪堪爬起来,他脸上溅几点墨汁,圆着眼本想骂出口,但见着薛延面色,到了唇边的话堪堪咽下。他甩了甩袖子道,“疯了疯了”,随后又冲着旁边站着的几个药童吼,“还愣着做什么?把人给我撵出去!”   阿梨被眼前景象吓到,她无措拉着薛延,眼眶里盈了一汪水,低低问,“薛延,这是怎么了啊?”   薛延痛苦闭紧眼,又唯恐她受惊,忙将阿梨搂紧怀里,拍着背道,“无事,无事。”   阿梨听不见,但感受到他的安抚,也慢慢镇静下来,她抱着薛延的背,轻声说,“大夫是不是说治不好了呐?”   “没有。”薛延脱口而出,他抿了抿唇,半蹲下来,对上阿梨的眼,用口型对她慢慢说,“咱们倾家荡产也要治。”   阿梨不再说话,她眨眨眼,将泪憋回去,点了点头。   整个医馆都安静着,所有眼睛都在盯着他们看,老大夫错愕,似是不敢相信面前轻言慢语的人刚刚掀翻了他的桌子。   薛延不再逗留,他握着阿梨的手站起身,牵着她慢慢往外走。   阿梨的耳朵,所剩无几的银两,眼前一切都是茫茫。   但薛延不服命。 第26章 章二十六   从四月底到七月初, 两个半月的时间, 薛延带着阿梨从宁安一路南下,辗转了数不清的城县,奔波了几千里路。他离家时候只有十二两银子, 却足足支撑了这么久, 在这之前,阿梨从未想过, 娇生贵养如薛延, 也能放下脸面去做那些所谓粗鄙之人才做的事。   他给人搬过木梁,捶过铁, 烧过炭,从原来白瓷一样肌肤到麦色,也就只是几日暴晒的事情。   在日子最难过的那段时间,手里只有几文钱, 薛延每日给阿梨买好餐点后,剩下的钱只够吃半个馒头。他不敢在阿梨面前吃, 只能躲出去狼吞虎咽啃完,再笑着回去,若是实在饿了,便就拼命喝水,有时候半夜胃痛, 他不舍得惊扰阿梨,便就借着起夜的借口到外头蹲着,咬着牙忍过去。   薛延第一次知道, 有时候,执念可以让人无所顾忌。   他只想让阿梨再听到,哪怕只有一点点声音也好,他没有办法忍受阿梨生活在那样的孤苦和绝望中,而为了这个目标,他付出任何代价都觉得值得。   只是事与愿违,他牵着阿梨从宁安走到开封,每路过家稍有名气的医馆都要进去瞧看,但所有大夫都是束手无策。薛延没觉得灰心,他又开始到处去淘土方子,然而俱是无功而返。   有一次他听人家说,用桑葚叶与蚯蚓一起煎炸,再混着观音土一起服用,能恢复折损的听力。若是以前,薛延定会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病急乱投医,他便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不敢让阿梨吃,便就自己试药,结果连着吐了两天,他们投宿的那户农家知道他做的事,恨铁不成钢地骂他疯了。   薛延觉得,他可能确实是疯了。   但他不后悔。   后来,有人与他说,少梁有位姓马的神医,专治耳病,他祖父还曾医好过大长公主耳鸣顽疾。马神医青出于蓝,在当地享有盛名,说不准能医好阿梨的耳朵。   这样道听途说来的神医,薛延已经去求拜了三四位,俱是绣花枕头,空有虚名。但听到这消息后,他几乎毫不思索,还是决定要去少梁。   万一便就是真的呢?   薛延连一丝一毫的希望都舍不得放弃。   他们从开封出发,走水路,三日后抵达黄河渡口。   少梁不是个多大的地方,薛延在船上便就打探出了那家马氏医馆的消息。马神医,还真是有这么个人物,但他是个游医,大多时候不在医馆坐堂,而喜欢到处去给人家看诊,十天半月才会回来一趟,若遇上些什么意外,半年回来一次也不无可能。   不巧,马神医真的不在少梁。   但药童说,马神医已经离开了快一个月了,若是顺利,明后两天许是就会回来。   薛延说他要等。   虽然这时候他手里只剩下五十文钱了。   傍晚时候,薛延领着阿梨来江边。   这段日子来,阿梨笑的越来越少了,薛延知道她心里也是难受的,他想尽办法要哄她高兴,阿梨很乖顺,他做什么都会配合,但薛延还是能看出,她并没觉得有多欢喜,就算勉强笑起来,也是涩的。   薛延舍不得她这样。   他们肩并着肩坐着,很安静。   忽而,一艘渡船从夕阳下驶过来,似是踏着满江的金色,船头立着个戴斗笠的老人,桨摇得不缓不慢。阿梨眼也不眨地看着那个方向,宽阔江面上,一轮巨日半截隐入水中,木船缓缓劈开波澜,一切都是那样宁静,阿梨恍然觉得,岁月像是凝滞在了这一刻。   薛延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手指搅着她垂下来的发丝,轻柔地摩挲,阿梨偏头,见他也正望着江面。这段日子太苦,薛延瘦了许多,侧脸轮廓更为明显,鼻梁高耸,如同山峰的剪影,他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梨眼睫颤了颤,歪了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薛延察觉到肩上重量,转过脸,低笑揉揉她耳垂,自然地搂过。   暖风轻柔地在吹。   那艘渡船已经靠岸,上面人拥挤着往下走,脚步匆匆,都急着回家吃饭,有个老嬷等在边上,手里提着个油纸包,像在等人。没多会,从船上下来对年轻夫妻,穿着朴素,手挽手正对着脸说话。老嬷唤了声,那小夫妻听见,忙偏过头去看,见是阿娘,急急跑过去。老嬷把油纸包塞给媳妇儿,笑得皱纹堆叠,几人又亲热说了几句话,而后便并肩往路的另一端走去。   阿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他们拐了个弯,再看不见了。她舍不得移开视线,心中酸涩,忽然就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阿嬷,不知道她现在正做什么,晚饭有没有熟,阿黄还好不好。   思家的情绪一旦酝酿起便就再难收住,阿梨闭上眼,脑中所想的全是过往,家中的篱笆院,那些鸡鸭,傍晚时烟囱里卷出来的炊烟味儿。   她还能忆得起冯氏的声音,浓重的北地口音,含着笑意唤她阿梨。   那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陌生了。她忽然觉得无力。   又过一会,天已凉了。薛延拉着阿梨站起来,对她比了个吃饭的手势,低声问,“饿不饿?我带你去吃点好吃的。”   阿梨攥着薛延的手腕,摇摇头。   薛延瞬时便就紧张起来,用口型对她说,“哪里不舒服?”说完,便就握着她手腕,想带她去找大夫。   薛延是真的被吓怕了,乃至于草木皆兵。   阿梨拦住他,她动动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口,“薛延,我们回家吧。”   薛延顿住,因为她的话,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就像是长久以来的信念被打破,他眼里流露出一瞬的迷茫。   过了好一会,薛延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拉过阿梨的手,在掌心上慢慢写,“为什么?”   “薛延,因为我觉得,听不听得见,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阿梨抿了下唇,冲他笑,“你看,我还有手啊,该做的事情我还是能做,能洗衣能做饭,我的眼睛也看得到,我只是耳朵不太好而已,你可以写给我看,或者比划几下,我都能猜的出来的。”   薛延盯着她的眼睛看,他看见阿梨的眼眶慢慢变红,却仍是在笑。   她说,“真的,薛延,其实这个病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的,我能承受得住。只是生活有些不方便了而已,但你和阿嬷都在我身边,这些不方便又能怎么样呢,没有关系的。我们回家吧,薛延。”   阿梨眨眨眼,不让泪水溢出来,声音里隐着极淡极淡的哭意,“我们都已经离开两个月了,我们去了那么多地方,吃了那么多药,可是都没有用,不如算了吧。其实,治不好也没事的,我已经习惯这样的世界了,似乎也没那么糟,真的没事的,薛延……”   阿梨还是忍不住,捂着脸哭出来,“阿嬷一定很想我们,我也好想她,咱们回家吧……”   薛延喉头哽住,他想要将阿梨抱进怀里,却觉得手脚都僵住,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阿梨的眼泪就像是刀子,每一滴都在剜他的心头肉,他嘴张了又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一只长嘴水鸟掠过水面,啄破了仅剩的一点夕阳的影子。   阿梨看着他,轻声道,“薛延,咱们没有多少钱了,对不对?”   薛延干涩地咽了口唾沫,他搂过阿梨的肩,将脸埋进她的肩窝,过了好一会,他又抬起,拉过阿梨的手,在她掌心写,“再给我一天时间,好不好?” 第27章 章二十七   少梁不是个多大的地方, 与陇县相比也相差无几, 但临近黄河,百姓日子总是更富裕些的。   夜幕已至,酒肆茶馆灯火通明, 街上人也不少, 路口有摆了摊子卖花生糖的,香气扑鼻, 像是好大一块乳白色的圆月亮, 老板坐在小马扎上面,手里拿着个小锤子, 有人来买,便就敲一块下来。   薛延带着阿梨走过那个摊子,他下意识停顿了下,偏头看过去, 阿梨察觉,扯着他袖子往前走, 轻声道,“我们不买那个,饿了,寻个地方吃些饭去。”   薛延攥着她的手紧了紧,复又松开, 低低“嗯”了声。   两人身上并没许多钱,寻的馆子也不是那些红红火火宾客盈门的,只隐在个偏僻的小巷子里, 门口挂着个灰暗的红灯笼,幽幽照亮门前的一小片地方。木门破旧,风一吹便就吱呀地响两声,桌面像是多少年没擦过了,光亮亮如浮了一层油。薛延将阿梨安顿好,而后转头问老板娘,“有抹布吗?”   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体态有些臃肿,正嗑瓜子,闻言挺不耐烦地回了句,“你要那个做什么?”   薛延又问了遍,“有抹布吗?”   老板娘眯了下眼,噗的一声吐掉嘴里的皮儿,“等着。”又过一会,她慢吞吞从厨房走出来,扔了个抹布到他们桌上,没比桌面好多少,也是油腻腻的,带些不知哪里来的污渍。   薛延看了眼,没用,只脱了外衣下来,用袖子沾了茶水,将阿梨面前的桌子仔仔细细抹了一遍。   老板娘咧着嘴笑了声,“还挺疼媳妇儿。”她扭头拿了菜牌过来放在薛延面前,态度温和不少,问,“两位来点什么?”   小店没什么繁复的菜式,就粥饭咸菜,以及些家常小炒,最好的菜是碟酱牛肉,二十文。薛延的眼神落在那上面好久,最后还是离开,落到菜牌的末尾,问,“为什么都是炒红苋,一个三文,一个五文?”   那边答,“贵的有肉啊。”   薛延看了眼阿梨,她正托着腮摆弄眼前的那个茶壶,薛延眼神柔了瞬,道,“那就要五文的罢,再来三个馒头,一碗白菜汤。”   “您二位稍等。”老板娘收了菜牌,又扬着嗓子冲厨房里喊了句什么,便扭着腰走了。   小店里就他们俩客人,菜很快上齐。   薛延拿着筷子在那份炒红苋里挑来挑去,眉头越锁越紧,阿梨瞧着奇怪,问他,“你做什么呢?”   薛延用手指蘸了点水在桌上和她写,“我找肉。”   阿梨笑了,“这么便宜的菜,哪里有肉。”   薛延不听,还是翻翻找找,最后真的挑出了两筷子细肉丝。他有些高兴,小心翼翼地夹起来放在阿梨碗里,用眼神示意她快吃。阿梨笑得更欢喜,乖顺吃掉一根,又夹了另一根给薛延,被他摇头拒绝,他在桌上给她写,“好吃吗?”   没几分油水的菜,炒得干巴巴,尝在嘴里能有什么味道,但阿梨是真的觉得很香口。不是因为已经许久没吃到肉,她只是觉得,有这样的薛延陪在她身边,无论吃什么都会很满足。   阿梨弯着眼点头,她凑近薛延耳边,悄悄和他讲,“等咱们回家后,我也给你做。”   薛延便就笑,掐掐她脸颊,又给盛了碗汤,道,“快吃罢,别等凉了。”   屋里灯光昏暗,他们坐在角落位置,旁边就是个高大的酒架,上面摆了一排的坛子,挡住门口吹来的风。一顿饭快近尾声,忽而,门口传来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混着男人聚在一起的笑,打破了屋内的平静。   阿梨听不见,仍旧埋头喝着汤,薛延警惕心起,抬头瞧过去,只见门口拥挤着进来四五个男人,都是约莫二十出头,邋遢样子,衣衫又脏又旧。   那些人没注意到墙角的薛延和阿梨,径直找了个桌子,大喇喇坐下。本就狭小的店面,又多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便就连呼吸也觉着压抑了。薛延眼神冷下来,将阿梨又往身后挡了挡。   老板娘从厨房掀了帘子出来,见着这么多一瞧就是流氓混子的人,也吓了一跳,好半晌才磕磕绊绊问了句,“您几位,要吃点什么啊?”   有个高且瘦的站起来,看样子应是个头儿,他扯了扯前襟,说,“你们这店里什么最贵?”   老板娘眨眨眼,“五香酱牛肉。”   那人“哦”了声,大手一挥,“来上三斤!”他看了那酒架子一眼,又道,“最烈的烧刀子有没有?”   见有大生意,老板娘哪还顾得上这群人是好是坏,眉开眼笑答,“客官放心,酒水管够。”   那人咧嘴笑了,“来上三坛子!”老板娘哎了声,赶紧把酒摆上,而后乐颠颠往厨房跑,去吩咐上菜。   听见这阔绰口气,旁边兄弟都讶然,七嘴八舌地起哄说,“五哥这是发财了啊。”   那个叫五哥的坐下来,翘着脚嘿嘿一笑,“现在还没,但是再过两个时辰,便就发了。”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俱是怀疑之色,陈老五挑眉,从怀里掏出一把不知道什么东西,道,“瞧好了!”   薛延往后靠在椅背上,也跟着瞧过去。   那男人将手里东西一扬,而后噼里啪啦五个色子都落在桌上,翻滚旋转,俱都稳稳停在了六点朝上位置。   五气朝元。一片哗然。   薛延舔了下唇,换了个姿势,继续盯着那人。   哄笑喝彩之后,有道懦懦的声音响起,问,“五哥,你不是又要去永利坊吧?”   话音刚落,气氛霎时便就冷下来,过许久,有个人戳了下刚才说话人的胳膊,道,“怎么说话呢。”   那人唇动动,满面纠结之色,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道,“五哥,因为赌这个事,嫂子都带着孩子走了,家都没了,多让人难受啊。咱好不容易干苦力又攒了几个钱,你可别再去碰这个了,万一再……”   再什么,他没敢往下说。   一阵风吹过来,桌上的空酒杯摇晃几下,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的稀烂。   有人出来打圆场,道,“挺高兴日子,说那个干什么,别提了别提了,吃饭。”说罢,又朝着厨房喊,“老板娘,菜呢?”   陈老五青着一张脸喝酒,任由那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打哈哈,气氛尴尬。酒过三杯,他猛地站起来踹了脚凳子道,“老子为什么去赌?老子是不他娘的想干苦力!媳妇没了,有钱还能再娶一个,有钱干什么不行,有钱我还怕什么?就是因为穷,我才受了这一辈子的窝囊气!”   他咬咬牙,狠厉道,“你们瞧着,今晚,看谁能赢得过我。”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陈老五狰狞面色,没人再敢说话。   原来那个窝窝囊囊出声的男人咽了口唾沫,哆嗦着手去拿过一颗色子,往上一抛。那色子落在桌面上,跳跃着弹了两下,最后稳稳落在六点的位置。他不信邪,又扔了几次,俱都是一样的结果。   于是所有人便就都明白了,这色子里灌了铅。   怪不得那男人这样笃定。   一时无话。   阿梨已经喝完最后一口汤,拿着帕子擦嘴,她察觉到那边怪异的气氛,抬眼看过去,只见到一群男人僵直的背影。她偏了脸,小声问薛延,“发生什么事了吗?”   薛延摇头,拢了拢她衣襟,拉着阿梨站起来,道,“走吧。”   他一路侧着身,外衣敞开,把阿梨搂在怀里,脚步匆匆。那群人气氛僵滞,根本没注意到这边,随意扫了眼便就没理会了。   踏出门口,夜里凉风混杂着河水里的土腥味吹了一脸,薛延定下的客栈就在相邻的那个巷子,几步路而已,并不远。在拐去另一个方向时,薛延回头看了眼,记住了陈老五的脸。   奔波许久,阿梨早觉着累了,洗过澡后终于觉得身上松快些,坐到床沿上用帕子绞头发。她穿一件月白色亵衣,料子已经有些旧了,但干净整洁,歪着头做的认真。   烛火微微闪动,她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无需其他动作,便就让人觉得时光静好。   薛延倚在凳子里想事情,忽而抬眼对上她眸子,阿梨冲他浅浅弯唇笑了下,薛延心头一跳,便就再找不回原来思绪了。他掐着腰站起来,又站在原地看了会,忍不住走过来接过她手上帕子,道,“我帮你。”   他一站过来,大半的光都被挡住了,阿梨扬起下巴,只看得到他胸口敞开的衣襟。   “你轻些。”阿梨顺从将帕子递过去,温温地笑,“可不要弄痛我。”   薛延咧嘴,说,“怎么会。”   薛延动作很轻柔,耐心细致地,一点点地绞。阿梨的头发长且软,薛延指尖碰到,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摸一只绒绒的猫儿,她没用什么特别的东西沐浴,也没擦香,但就是存着股淡淡的香味,轻轻柔柔的,却又无法忽略,闻着便就觉得舒服。一如她带给人的感觉。   薛延垂眼,看着阿梨扇动的长睫,忍不住弯腰下去,轻轻啄了口她眼角位置。   阿梨惊讶,后又羞涩笑起来,颊边晕一抹红。   她鼓鼓嘴,嗔怪道,“你做什么呀?”说完,又从薛延手里拿了帕子,“不给你弄了。”   薛延低笑,他蹲下来揽住阿梨的肩,和她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阿梨咬着唇,温顺坐在那里,任由他抱着。   过了会,薛延拉过她的手,与她写,“我出去一会,你先睡罢。”   阿梨看着他,疑惑问,“这样晚了,你要做什么去?”   薛延写,“路过见着家当铺,招临时账房。”   两人来时是一起的,走过的路也都一样,阿梨没见着哪里有当铺。但她也只当是自己看漏了眼,半点没对薛延多心,笑出对梨涡,说,“你还会算账呐。”   薛延挑眉,那表情带些得意,像是说“我算得可好着。”   阿梨点头答应,下意识拉着他腕子摇了摇,说,“那你可要早些回来。”   薛延捏捏她耳垂,道,“你放心。”   两刻钟过后,薛延安顿好阿梨,又终于找到了他想要来的地方。夜色已深,但那扇门后仍旧人声鼎沸,叫嚷喧闹,他抬头看向那块歪斜而陈旧的木匾,上面写着   ——永利坊。 第28章 章二十八   薛延皱皱眉, 拳头在身侧紧了紧, 最后还是踏进去。   赌坊里光线昏暗,所有东西都像是蒙了层尘,看着污浊不堪。账台歪歪斜斜摆在墙角位置, 上面蹲着硕大一只金蟾蜍, 眼睛是用祖母绿缀着的,脚下拥着簇簇铜板, 但看起来半分贵气没有, 反而显得庸俗不堪。   几个伙计和账房靠在一起,一边聊一边吃盐水花生, 花生壳子扔了满地都是。有人看见薛延,眼里闪过丝错愕,歪了头和旁边人又说了几句话,才出来招呼, 说,“公子面生啊?”   薛延“嗯”了声, 道,“我是外地人,晚上无趣,来寻个乐子。”   伙计打量他一番,笑了, 他拍掉手上的碎渣,又道,“公子想玩点什么?”   薛延假装犹疑一下, 问,“你这里都能玩什么?”   伙计往后靠在账台上,手指有一些没一下地戳着蟾蜍大张的嘴,懒洋洋答,“能玩的可多了,樗蒲,牌九,麻将,色子,你会玩哪个?”   薛延又问,“哪个赢钱多些?”他说着话,身子微微侧了些,视线搜寻那边正玩的热火朝天的人群,但快速扫了遍,却没见着哪里有陈老五。薛延眯了眯眼,心里一紧。   伙计有些不耐烦,又觉得好笑,说,“看你本事咯,一夜成穷光蛋的不少,一夜暴富的也不是没有。”他舔了舔唇,问薛延,“你带了多少钱来?”   薛延答,“五十文。”   伙计真的噗嗤一声笑出来,回头和另几人又重复了遍,“听着没?五十文。”赌场里的人认生,本还对薛延心存忌惮,但现在看着他这一身穷酸气,还一脑子美梦,也就都放松了警惕,只摆摆手道,“五十文你怕什么,随便玩去呗,一楼牌九麻将,二楼色子樗蒲,小赌场庄家自定,其余自己找地方。”说完,他也懒得理,转身走了。   薛延低声道了句谢,而后垂着脑袋往楼梯口走。木质楼梯斑驳破旧,踩上去吱呀呀的响,还没到拐角都听见楼上扯着嗓子叫大小的声音,薛延掀了眼皮往上瞟,隐约能听见那几个伙计互相推搡笑着说,“现在这年头,什么猫猫狗狗都想来赌场碰运气,想一夜暴富,你倒是有那个富贵命吗?”   他没管,只顾着往楼上走,想找找陈老五在不在,但刚踏上拐角,便就听到身后一声带些尖利的召唤,“哟,这不五哥吗?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停下手中东西,扭着脖子往门口看。薛延眼神微动,也看过去。   陈老五还穿着那身青白布衫,领口大敞,叉着腰,刚才招呼薛延的那个伙计又走上去,拱拱手道,“五爷。”   这声爷叫的听不出几分尊敬,反倒带着七分嘲讽,三分幸灾乐祸。   陈老五哼笑一声,道,“怎么着,我回来了,你挺不高兴?”   伙计笑道,“哪啊,五爷,您可是我们永利坊的贵客。”他那个“贵”字咬得极重,又说,“没有您,我们得少赚几十两银子啊,就是没想到,陈员外都被您给气死了,您还敢来玩。”   闻言,陈老五面色稍变,但想到什么,随即又咧嘴笑开,低低威胁道,“那你们今个便就瞧好吧。”   哄堂大笑声中,陈老五一甩衣摆,轻车熟路地往楼上奔。薛延侧身让路,两人擦肩而过时,那股浓重的酒骚气熏得薛延拧了拧眉,他摸了把鼻子,紧跟上去。   陈老五一局色子输得家破人亡,整个少梁都知晓,现在见他又回来,俱都讶然。陈老五不管那些,他现在兴奋得心尖鼓胀,眼里都冒着红光,径直找了张刚散场的桌子,喊道,“赌色子,大的赢,谁来?”   下一瞬,有个穿着长袍丝褂、少爷模样的人站出来,道,“我来!”   此话一出,赌徒们纷纷响应,没过几个喘息功夫,桌上便就堆满了筹码,但无一例外,俱是赌陈老五输。   薛延装成一副迷茫样子,空着手站在桌边,有人用胳膊肘戳他,说,“等什么,押注啊!”   薛延问,“什么意思?”   “这你都不懂,干什么来?”那人一副看傻子的模样,又道,“你觉得谁会赢,你就押谁,这样等结局了,所有筹码由赌对的一方分,你押的注越多,到时若是赢了,赚的便就越多。懂没懂?”   薛延点头,示意自己懂了,他从袖里摸了半晌,最后摸出一文钱来,扔到了赌陈老五赢的那堆里。   大家便就又笑起来。   陈老五瞥了薛延一眼,他没见恼怒,也跟着笑,而后神色自若地摇色开盅,三个五点。对面的贵公子姓赵,也跟着摇色开盅,两五一六。陈老五输了。   他歪着头往地上啐了口,骂道,“娘的。”   赵公子哈哈一乐,带些鄙夷地说,“五爷的手气和自信真是一如既往。”   陈老五面色扭曲,喝道,“再来!”   谁都以为他恼羞成怒,但陈老五眼里分明一闪而逝的笑,除了薛延,没人注意到。   第二局、第三局,还是他输。赌徒们便谁也不玩了,都来看热闹,赌这样的局其实赚不了多少钱,一群人分的也就是陈老五扔出的几钱筹码,但大家就是为了拿他取乐子。一时间,一楼的人也噔噔噔地往上跑,二楼挤得肩挨着肩,都想看看陈老五是怎么输的把裤子都脱了,光着回家。   因为他上次来的时候,就输成了这幅模样。   大伙说说笑笑的,光线昏暗,没人注意到陈老五用袖子一挡,悄悄将色子给掉了个包。   薛延眉梢挑了挑,心中暗道,演的还真好。   有人喊,“五爷,再开啊!”   陈老五一脸焦躁不安,嘭的一声将凳子踹开,吼道,“再来!”   赵公子抚掌一笑,“是条汉子。”说完,他吩咐身后小厮,“拿一百两过来,给大家添添喜气。”赵公子说这话的时候,半点没想过自己会输,好似前几局的连赢涨了他的士气,他都忘记了这是场赌局,而是当作小孩子在过家家。扔这么大的筹码,也只是为了显摆自己阔绰,让人家觉得他有钱有胆,敢拼敢赢。   至于输掉带来的后果,他都没去想。   一百两,话音落地,一片哗然。赌徒们都兴奋起来,争先恐后地往桌上扔银子,他们现在都红了眼,也不是为了赌钱了,反倒像是被热烈的气氛趋势着,大家一起玩一场游戏。转眼间,赵公子那边的筹码已经堆的像座小山,数一数,竟有小二百两。   陈老五自然是赌自己赢,他摸遍了全身,最后在鞋底里抠出最后一钱银子,孤零零放在自己面前。   赵公子一双笑眼,问,“还有没有要押注的?”   薛延便就扬声道,“有。”他抿抿唇,紧张兮兮将自己仅剩的三十文放到陈老五那一边。   所有人都笑起来,只有陈老五嘴角僵直,他眼睑抽动,好半晌才低低问,“小老弟,你可想清楚了?”   旁边有人搡他肩膀一下,讥讽道,“这小兄弟可场场都押的你,被人这样相信着,你可得该高兴才是。”   陈老五扯着嘴角一笑,难看的要死,看着薛延的眼神像是要撕了人。   薛延看见,他摇色子时,胳膊都是僵直的。   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色子在盅里噼里啪啦乱转的声音,赵公子本一派气定神闲,直到色盅揭开后。   三花聚顶。但这是陈老五的。   他掀开自己,两六一个五。赵公子脑子里嗡的一声,充斥着两个字——完了。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傻了眼。陈老五终于露出个笑模样,他早有预料,但还是装的像是这是笔意外之财一样,快要喜极而泣。这回眼里充血的换成赵公子了,他气的身子前后摇晃,差点就要仰倒下去。   场面一片混乱。   薛延默默地等着伙计将属于他的那份筹码给他收起来,然后不等陈老五反应过来,转身便走。   三十文,转眼间就变成了五十两,一千多番赢率,多亏了陈老五的悉心谋划。他够聪明,先把自己输得干干净净,再一举赢个大的,让人都以为他这是时来运转,背到底了以后走了个狗屎运。   可怜的是被蒙在鼓里的赵公子,被人玩弄的像个傻子。   薛延步子大,几步下了楼,裹着阵风般冲出了门口。身后发生什么事他已经不关心了,只听见有人喊“赵公子晕了,快去喊大夫来!”薛延头也没回,拐了个弯,隐进夜色之中。   第二日一早,阿梨悠悠醒来时候,薛延正坐在床边,拿着块花生糖冲她挤着眼睛笑。 第29章 章二十九   花生糖是用油纸包着的, 约有巴掌大, 乳黄色,上面黏着许多的花生碎,味道浓而香。阿梨眨眨眼, 还缓不过神来。   薛延拉着她腕子要她坐起来, 而后掰了块糖塞进她嘴里,问, “甜不甜?”   这糖筋道得很, 看起来硬脆脆的,嚼在口里却发黏, 阿梨咯吱咯吱咬得费劲,不忘冲他点头,很欢喜地道,“甜的。”   薛延便就更高兴, 他把剩下的也塞到阿梨手里,捏捏她脸颊, 转身去给她拿衣裳。阿梨跪坐在床上,用手指蘸着花生仁往嘴里送,想起什么,又问,“你昨晚几时回来的?我睡得太熟, 都没察觉到。”   薛延回头,用手势比了个三。   阿梨看得懂,说, “三更天呐。”薛延笑着点头,将衣裳递给她,自己避开到屏风后。阿梨很快穿好,穿鞋下了地,铜盆里温水已经调匀了,她净面擦脸,然后坐到镜前绾发。客栈太破,镜子中间破了长长的一条缝,影子重重叠叠,晃得人头晕眼花,阿梨梳头梳着费劲,薛延便就过去帮她。   他把镜子拆下来,用手捂住裂缝下面的一半,举着给阿梨看,那动作颇为滑稽,逗笑了她。   薛延也不恼,安静等着她簪好发,过去掐掐她鼻尖,低声道,“我为了你好,你却笑我,怎么这样坏。”   阿梨双手捂着他手腕,仰着脸笑的眼睛都弯起来,自从病后,她指尖总是冰冰凉凉的,再暖的手也捂不热。薛延被冷的心尖一缩,捏着她手指送到自己口中,吮了一下,那上面还带着花生糖里淡淡的奶味儿,触感柔软,他忍不住用齿尖轻轻去磨。   阿梨觉得痒,肩膀颤一下,说,“你做什么呀。”   薛延没说话,他眼睛盯着阿梨的神情,用舌尖去舔她指肚,两腮凹陷。阿梨深吸一口气,一时间也忘了反抗,只觉得手指被他口中濡湿所包裹,热的发烫,她眼神里带些迷茫,唇微张,连耳根都变得粉红。   一股邪火顺着脊背往上蹿,薛延呼吸渐沉,他微阖着眼贴近阿梨面颊,终于肯松开她手指,却转而吻上她唇角,那个小梨涡的位置。阿梨心跳若擂鼓,她慌乱紧张,但因为面前是薛延,不觉得抗拒,只无措地抱住他肩背,被动承受。薛延把她圈在怀里,手掐着腰肢位置,搂得紧紧。   他背抵在坚硬墙面上,却唤不回理智,唇顺着阿梨的脸颊一寸一寸地吻,最后又回到原地。薛延伸出舌重重地舔了下那个小涡,阿梨受惊,低低唤了声,那声音又娇又软,薛延理智全失,一偏头,攥住她的唇。   这个吻极为漫长,薛延就是个初尝禁果的毛头小子,得了滋味便就愈发兴奋,横冲直撞。阿梨哪里受得了这样,她含着泪靠在薛延怀里,呼吸早就乱了,像只提线木偶一样,任着他搓圆捏扁。   等薛延终于舍得离开,日头已经升起许高,灿灿白光透过窗纸映在地上,一片大亮。   阿梨鼻尖抵着他胸前,小口小口地倒着气,睫毛颤悠悠。薛延盯了她好一会,倏忽笑了。   他手按着阿梨后脑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旋,声音极轻地说了句,“终是我的了。”   等两人再次收拾妥当出门,已是半个时辰之后,薛延一路紧紧攥着阿梨的手,她红着脸由他牵。以往也是这样的,但经了早上的事,这其间变化微妙,阿梨仰头看着薛延侧脸,总觉得他似是比原来更要好看了一些。   他们先去了马氏医馆,药童蹲在门口切党参,见是薛延来,不需他开口便就领会,道,“我师傅还没回来。”   薛延拧眉,问,“那明日会回来?”   药童摇摇头,“许是不会,这几日要下大雨,他怕是被雨拦住,便就拐了弯去别的地方了,要过很久才回来。”   薛延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大晴天下什么雨。”   药童指了指地面,“蚂蚁搬家,还搬得很凶,天气好不了。”薛延低头看,还果真是。   他舔了舔唇,面露焦躁。   阿梨从两人的口型中也大致读出了他们在说什么,她抿抿唇,去拉薛延的袖子,轻声道,“没关系的,咱们先走罢。”薛延眼神在医馆里扫来扫去,恨不得马神医从土里噗的一声蹦出来,明知道没希望,但脚黏在地上还是不愿意走。   阿梨拿他没办法,她叹了口气,忽然又想起什么,与他说,“你昨晚不是说寻了个当铺做账房,哪里的当铺,我怎么没瞧见过,你带我去看看?”阿梨其实并没多想去看那个当铺,她只是怕薛延真的要耗在这里等,便随意寻了个借口拉他离开,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薛延心猛的一跳,看向她的眼神都带了些紧张。   阿梨见他没回应,又问了遍,“当铺在哪条街?”   药童听得云里雾里,党参都不切了,仰着脑袋喃喃道,“少梁哪里有当铺,最近的也在二十里外的云梁。”   薛延眯着眼瞪过去,药童被吓了一跳,堪堪闭上了嘴。   一阵凉风吹来,阿梨颤了下,薛延揉揉她手背,又看了看天色,与她写道,“许是真的会下雨了,咱们回去罢。”   阿梨说好。   薛延带着她走了与永利坊相距很远的另一条街,为的就是避开那些熟面孔,阿梨不认路,也没觉得走得比昨日远。这是条大路,街上熙熙攘攘的,不少摆摊子的小贩,薛延带了些碎银子,他不愿委屈了阿梨,见着些什么新奇的都想给她买,但又怕花费太多惹阿梨生疑,每样只买一点点。   但饶是如此,没过多久,手上也攒了许多的油纸包。   阿梨惊讶问他,“你怎么一夜之间赚来这样多钱?”   薛延心里早有盘算,与她写道,“掌柜的见我帐算的实在好,把半年前的缺损都查出来了,一高兴就多给了二钱。”他捏了块酥油饼喂给阿梨,止住她接下来的问,阿梨半信半疑,但见他不愿多谈的样子,也就不提这事了。   大路就要走到尽头,旁边岔出一条小巷子,眼看着再过一个街口就能到客栈了,薛延却耳尖地听见了那条巷子里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嘈杂的呵斥,“别跑!”   那声音略有些熟悉,薛延偏头去看,瞳仁猛地一缩。   陈老五连滚带爬地在前面跑,身上一条一条的血痕,脸都破了相,身后追着一群永利坊的打手,赵公子也带着家丁混在其中。一群人约莫有三十个,手上都拿着家伙事,面目狰狞地追在陈老五身后。   陈老五筋疲力尽,刚踏出巷口便就绊倒在地,伏在地面喘粗气,赵公子呲牙咧嘴追过来,一脚踹上他心口,恨恨骂道,“出老千?谁他娘的给你的狗胆,骗钱骗到你爹爹头上了!你个王八蛋。”   陈老五缩起腿,动弹的力气都没有,赵公子又磨磨唧唧骂了几句,而后冲着身后一挥手,喝道,“都上来给我打!”   话音落,那些人便就一窝蜂地涌上来,棍棒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赌坊来追打欠钱或者出千的人,这事不罕见,两方没一个好东西,老百姓也不觉得心疼谁,都当笑话看,热热闹闹围成一圈。   薛延从看见陈老五的那一刻便就起了警心,拉着阿梨一路快走,想要避开。但赌坊的伙计眼尖的像是黄蜂尾针,眼一瞟就觉出他背影熟悉,三两人眼神一对,转瞬冲出去拦,呵斥着,“站住!”   阿梨被吓坏了,紧紧攥着薛延的胳膊,指尖都泛起白。薛延不理会身后的叫嚷,只作听不见,仍旧走的飞快,却还是被其中一人抄近道拦住,薛延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旋身将阿梨挡在后面,扬颔问,“这位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薛延问的冷静,一双眸子冷冷沉沉,好似真的不解其中事。   那伙计穿一身黑衣,眉间一道斜飞的疤,打量薛延一遍,冷声道,“瞧你面善啊。”他说着话,后面那两人也跟上来,将薛延和阿梨团团围住。   薛延敞开外衫,把阿梨藏进外衣里护着,对那人答道,“我却未曾见过你。”   伙计拧眉,“那你跑什么?”   薛延反问,“被三个拿着棍子的黑衣人追,换做你,你不跑?”   那人一滞,缓应过来讽刺勾唇一笑,“嘴皮子还挺溜。”他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昨日和陈老五一起赢了那五十两的人是你吧?那陈老五今日出千被抓,按规矩要剁掉一只手,赢来的银子也要一分不差还回去。”伙计用手指点了点薛延肩头,道,“我不管你是不是同谋,但,你也得还。”   薛延仍旧咬死了不松口,道,“什么陈老五,我没听说过,赌钱的事我也没做过,我不认识你,还什么五十两。”他微眯起眼,又道,“你瞧我这身打扮,像是有五十两银子的人吗?”   他从开始到现在都未见慌乱,甚至没有除了不解和愤怒外的表情,那三个伙计回想了下他昨日表现出的穷酸和呆气,面面相觑,也不敢确定了。   天阴了,已经开始下雨,风也渐渐大起来,鼓着气往领口里钻,打头的那个伙计有些不甘心,他抹了把额上落着的雨点,上前一步,刚想再质问些什么,就听身后传来阵疾呼,“官兵来了,快走!”   薛延面不改色,只是把阿梨搂得更紧。   那伙计回头看了眼,见人群如受惊的鸟兽般四散,低骂了句娘的,又冲薛延说了句,“算你走运。”而后便就转身隐进巷子里,溜了。   一切终于平息。   阿梨心惊肉跳,她听不见,看着眼前一切只觉得云里雾里,心里像缠了团乱麻,堵得喘不过气。那伙计的唇形她读懂了几个,心中也暗暗有了些不好猜想,可看着薛延面色,又否定。   雨越下越大,薛延将外衫脱下来遮在阿梨头顶,带着她一路跑回去。   等在踏进了客栈的门,薛延已经被淋得透了,阿梨还好,只裙摆有些湿。薛延知她现在心里定然许多疑问,但他又不知如何开口解释,便蹲下身抚了抚她脸颊,与她写道,“我去要些热水。”   阿梨坐在桌边,手上捧着杯温吞的茶,低声说好。   薛延出去,老旧木门摩擦着地面,声响刺耳。阿梨喝了口茶,苦的心头发慌,她站起身,茫然四处看了看,最后走至床前,翻出了枕下的包裹。   沉甸甸的,很重……阿梨的心便也随着一起沉了下去。   没过多久,薛延又回来,他手里拿着条巾子,边擦着湿发边用肩撞开门,扬声道,“我买了份粥……”嘴角的笑在看见阿梨捧着那个包裹的时候渐渐敛下,薛延慢慢合上门,站定在离她三步远的位置。   他第一次不敢看阿梨的眼睛,嗓子干的说不出话,只顾愣愣站在那,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刚才被永利坊的伙计堵在巷口,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周旋,但现在面对着阿梨,他身上所有对外的尖刺全都收起来了,剩下的就只有怕。薛延害怕阿梨会对他失望,害怕阿梨会对他说,“薛延,我真是看错你了。”   那会比死了还让他觉得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阿梨终于缓缓开口,问,“薛延,你是不是去赌了?”   薛延不知该如何作答。   阿梨手指搅着自己衣角,哑声道,“薛延,你不要骗我。”   她声音破碎的不成样子,薛延的心便也跟着碎了,他想上前抱一抱阿梨,却又怯懦。   薛延喉结滚动,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他以往也做错过事,但错了就错了,他错得理直气壮,唯这一次,连头都抬不起来。   阿梨的眼睛红的像是兔儿,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强忍着才没有落下。   她说,“薛延,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因为我而学坏。”   薛延拳头在身侧握紧,鼻头泛酸,他咬着牙根忍住,肩膀都在发颤。外头雨声淅沥,裹着风拍打在窗户上,呜呜呀呀地叫,薛延抬起一只手抹了把脸,重重吐出一口气。   阿梨把他的动作都收在眼里,心疼的揪在一起,她不知该说什么,也觉得没什么好说。当初付六那样强迫他去赌坊,薛延豁出去与他决裂都没踏进去一步,而如今却自己走进去了,其中因果,阿梨心中清清楚楚。   薛延不是自甘堕落,但凡还有别的一点可能,他不会走这一步,但是真的无路可走。   阿梨咬着唇,不知不觉便就泪流满面,薛延看着她的脸,喉头苦的发慌。   阿梨说,“薛延,你来抱抱我吧。”   薛延如蒙大赦,他狂奔过去,抖着手将她搂进怀里,他下巴枕在阿梨肩窝,眼睛干涩,流不出泪。   阿梨说,“我们回家吧。”   薛延隔了好久才回应,他答,好。 第30章 章三十   这一日还真如那个小药童所说, 狂风骤雨, 一直到晚上都不曾停歇。   明日一早便就要赶路,这一晚两人吃过饭便就歇下,阿梨蜷在薛延怀里, 呼吸清浅, 睡得很香。客栈简陋,只有一层, 窗户也不严实, 冷风顺着缝儿往屋里钻,胳膊露在外面, 能察觉到簌簌地凉意。薛延用被子把阿梨裹好,怕她冷,又拿了件衣裳来盖在她身上,这才放下心。   外头风雨凄凄, 一点光亮都没有,屋里也是黑峻峻的, 薛延坐起来将背靠在床头,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了无睡意。不知过多久,阿梨恍惚着醒过来,被他吓了一跳, 她也揉着眼睛坐起来,问,“怎么还不睡?”   薛延将掉落的衣裳捡起来围在她肩上, 拉过她的手写,“睡不着。”   阿梨抿唇,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的病,心中涩涩的,开口劝,“躺下歇歇罢,明日便就回家了,现在太冷,你这样干坐着,怕是要着凉。”   薛延点头,他用齿磨了磨下唇,扶着她躺好,又写道,“我去解个手,马上就回来。”   阿梨乖顺由着薛延摆布,脸颊贴在枕上,冲他眨眼道,“那你快些。”   薛延弯了下唇。他将阿梨的被角掖好,起身下地,又扯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衫套上,开门出去。那件外衫是白日穿过的,还没全干,带着雨水的腥气,薛延也没管,任由它黏在身上,湿腻腻触感。   门外是条逼仄的走廊,两侧都是房间,蜂巢一样紧紧挨着。今日暴雨,渡口上停滞的商船不计其数,不少人找不到住处,客栈被塞得满满当当,就连拐角的走廊都铺了被子睡着人。   破旧的木屋并没多隔音,鼾声与些靡靡之音从门缝里往外钻,鼻端充斥着腐烂木头的气味,有几只小虫绕着闭紧的窗户飞来飞去,嗡嗡地似是在寻找出路,但屡屡无功而返。   一切都更让薛延觉得烦躁。   他并没有去找恭房,而是往后院走,那里只被一条打着补丁的蓝色布帘遮挡,风雨将帘子吹得来回晃动,地面湿了一大片。三更半夜,自是没有人会来这里,薛延在门口停了一会,迈步出去。   他心里像是堵了一团火,燥热的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冷雨兜头浇下,总算让他觉得冷静一些。   薛延仰着头,眼睛紧紧闭起,脸上尽是濡湿,而脑中闪闪烁烁全是阿梨的脸。   薛延燥郁得发慌,他想喊,想叫,拳在身侧握的死紧,最后还是颓然松开。在最无力的年纪遇见了最想呵护一生的人,他不知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薛延双手插进发里,缓缓蹲下,背在倾盆大雨里弯成一张弓。   阿梨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回来。她睡睡醒醒好多次,但每次伸手去摸身边,得到的都只是一滩冰凉。   外面开始打起了闪和雷,一道刺眼白光叫嚣着撕裂夜空,屋内在一刹那间亮的如同白昼。   阿梨坐起身,呆呆地望着门口,过了好一会,她将床上的衣裳捡起来披好,出去寻。   客栈不大,但是走廊弯曲回绕,现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唯有偶尔劈下来的闪电带来瞬间的光。阿梨害怕,她拢紧衣领,牙齿都在打颤,但她更怕薛延会做出什么傻事。他今天一整日的情绪都不对,笑的勉强,阿梨很后悔,刚刚薛延说要出去的时候,她该随着一起的。   薛延从来没有起夜的习惯,偏偏在今日。   阿梨搓热了手,捂了捂冰凉的脸颊,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路过一个拐角,她没顾着脚下,绊在一个人的脚上,那人惊醒,骂骂咧咧地“操”了声,转眼看见面前站了个娇柔柔的小姑娘,眼一闪,又笑起来。阿梨听不见他那些动静,她抚着砰砰跳的心口,一刻未停留地往前跑。   身后男人站起来望了望,本想去追,但又想到这破地方到处都是人,悻悻作罢,跌回去继续睡。   阿梨顺着走廊一路往前,到最后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了哪里,她微侧了身,瞧见前面有扇蓝灰色的布帘,挡住了一片空茫的院子。阿梨壮壮胆子,走过去瞧了眼,认出了这是客栈的后院,里头东西摆的东倒西歪,一口破水缸漏了底,雨水灌进去,又从破口里流出来,涓涓似条小溪。而蹲在小溪边的是个男人,头埋的低低,不知在干什么。   阿梨吸了口气,匆匆退出来,她忽然觉得自己莽撞,担忧薛延已经回去了,找不见她正着急,抬了步子便想要回去。   但就在一瞬间,阿梨脑中又闪过刚才那个人的衣角,靛青色,与昨日薛延穿的件一样。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但踌躇一会,忍不住又返回去。   这次,阿梨定睛去看,这才发现那身影实在太过熟悉,让她想骗自己都不能。   风雨吹在她身上,顺着领口钻进去,阿梨喉咙干涩的说不出话,她慢慢走过去,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唤了句,“薛延?”   薛延没听见,阿梨微启唇,可泪比话更早出来一分,她偏过脸擦了把泪,蹲下来又换了遍,“薛延?”   阿梨哭腔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薛延终于有些反应,他将脸从臂弯里缓缓抬起,眼神带着迷离,似是不可置信。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借着那光亮,阿梨瞧清楚了薛延眼底的血红,他蹲在这里哭了不知多久,眼皮肿胀,像是个孩子。   阿梨双手捂着脸,哽咽出声,最后一把将他抱住。两人紧密贴合,远远望去,好似对儿交颈鸳鸯。   薛延的手脚已经冻僵了,他抬臂想要搂住阿梨,但五指动了动,不听使唤。他艰难咽了口唾沫,用手腕去抹阿梨的泪,哑声问,“你怎么来了?”   阿梨捶着他肩膀哭道,“薛延你是不是疯了,大半夜跑到这里做什么,你要看见我哭死才觉得高兴吗?”   薛延随她捶打,伸手想要挡住她头顶的雨,但是徒劳无力。阿梨的长发被雨水黏在脸颊上,一双眸子清澈黑亮,只嘴唇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一片惨白,看起来凄惨又委屈。   薛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撑着墙站起来,拉着阿梨往回走,喃喃道,“先回去,回去再说,你别冻病了。”   再回到屋里时,已经快要卯时了,若放在以往,天已经有些蒙蒙的亮,今日却还是如深夜一般的死寂。现在这时间,连热水都找不到,薛延怕阿梨冷,哄着她将湿了外衫都脱掉,裹着被子坐着,他也打了赤膊,将阿梨的脚贴在自己肚皮上给她暖。   阿梨还在哭,很安静的,无声地落泪。   薛延舍不得,胳膊伸过去搂住她,被阿梨伸手抓了几下,她低低地吼,“你离我远些。”   薛延苦笑,但却没听她的,只用了更大的力,将她禁锢在怀里。阿梨身子冰凉凉的,薛延却烫的像火,肌肤刚刚接触的时候,两人俱都是打了个哆嗦,阿梨抽噎着,被薛延强硬地捧着脸,想挣扎,可动弹不得。   薛延用拇指抚掉她的泪,低低道,“别哭了。”   阿梨听不见,她眨着眼,泪珠从长睫上坠落,砸在薛延手背上,明明只是温热的一小滴,却像把刀子,将他割得体无完肤。薛延最不愿看见阿梨哭,但他没用,总是一次次地惹得她哭。   这滋味太让人难受。   阿梨盯着薛延的脸颊,她没办法想象这个平日里看起来顶天立地,总是懒懒散散好似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少年,是怎么在这样大的风雨里,独自一人哭了那样久。阿梨甚至不敢去想他撕心裂肺的样子。   男儿有泪不轻弹,薛延那么爱面子的人,也只有在这样嘈杂的黑暗中,才敢肆无忌惮地哭一场。   阿梨知道,在她生病之后,肩上担子最重的人其实是薛延。他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什么都想要自己去扛,他甚至都忘了,他其实也就是个血肉之躯的平凡人,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   世间种种纠结坎坷,总有一些是任由谁都无能为力的。   这个道理,薛延也懂得,但是他仍旧不舍得放弃。因为阿梨于他而言,实在太过重要。   不知过多久,薛延见阿梨终于平复,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他揉了揉她脸颊,带着她躺下,轻声道,“睡罢。”   被子只有一床,两人又都脱的没剩什么衣裳,薛延不敢离她太近,他头偏向另一侧,强迫自己不去嗅飘散在空气中的那缕暗香,但小臂肌肉紧绷,谁都能看出他忍得辛苦。   同床共枕那么些日子,身边还是自己喜欢到命都可以豁出去的姑娘,若说对阿梨没有非分之想,薛延自己都不信。但最初在家中时,他没察觉到那份情愫是爱,后来阿梨生病,他碰一下都怕她碎了,每日眼都不敢阖地看顾她,也没心思想那么多。而至于现在,薛延怕的是阿梨委屈。   她不是明媒正娶而来,姑娘家心思纤细敏感,薛延怕阿梨会误会他于她的态度不够庄重。他便就一直等着,想待到回家之后,他去县衙请了婚书回来,让阿梨有名有份后,再圆房。   两人之间隔了约一臂距离,薛延半边身子露在外面,气息粗重。   阿梨睁眼瞧着他,过了好半晌,忽而坐起来,被角滑落,露出半个白腻肩头。   薛延听见动静,回过头来,见着这一幕,一口气梗在嗓子眼。他觉得口干舌燥,心口扑通通直跳,忙伸手去扯阿梨的胳膊,想要她再躺回去,口中念道,“做什么呢,怎么还不睡?”   阿梨没动。   她聪慧,自是能猜的到薛延的心思。她想着,薛延已经承担了太多的委屈和压力,若是在与她的事上还要隐忍,那她便就真的是太坏了。   薛延歪着头不解看她,又过好一会,正准备坐起来扶她躺下,阿梨却探了身子凑过来,轻轻吻上他眼皮。   薛延下意识闭眼,但脑子里却像烟花一样炸开,连手脚都是麻的。   这样大胆妄为,不像她,但那温柔触感实在磨人。薛延眼底充血,一股燥意顺着脊背攀爬入脑,他清楚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他绝管不住自己。   阿梨没有离开,她就在离他脸颊两寸的位置,轻轻地唤,“薛延。”   薛延喉结滚动,慢慢睁开眼。阿梨纤瘦,锁骨精致,长发从肩一侧柔滑垂下,发梢堆积在薛延胸前。她有些紧张样子,一双唇终于有了些血色,淡淡桃粉,睫毛轻颤。   被她这样注视着,薛延低吼一声,再忍不住,一把圈住她的背,将她按在胸前。   阿梨乖顺伏着,没有反抗。   血气方刚少年郎,怎么禁得住这种诱惑,薛延呼吸粗浊,几近粗暴地撕下她胸口亵衣。阿梨颤了下,闭上眼。   最后关头,薛延拼进全力才残存一丝理智,他额上青筋暴起,捧着她的手,缓缓写,“阿梨?”   阿梨听不见,但却能想象出薛延若是从口中说出这两个字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应该会是低柔的,微微嘶哑的嗓音。她还知道,若是此时她退缩,薛延定不会勉强。   阿梨将脸颊贴在他□□的肩上,轻轻点了点头。   薛延的动作很轻柔。   都是第一次,懵懂试探,不得要领。阿梨觉得疼,却又不敢叫,咬着被角,竭力忍耐。   薛延心疼,他双臂撑起将阿梨压在身下,用唇去吮她眼角的泪。   情到浓时,薛延喘着粗气抱紧她,汗顺着下巴滑落,滴入她胸前。他肩背肌肉贲张,腰是劲瘦的一条,阿梨环住薛延背后,感受到他的颤抖。   薛延闭紧眼,低低唤她的名字,一遍遍地唤着。   最后,他终于长舒一口气,俯身吻住她,不带情.色的,温柔的触碰。   阿梨睁开眼,这才发现,天原已亮了。   再回到陇县,是在十日之后。 第31章 章三十一   现在已经七月, 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与少梁相比,陇县要凉快得多,但街上还是能见着些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 蹦蹦跳跳地跑。到家已经是日落时分,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大多数人家都在做晚饭, 天晴无风, 炊烟便就成一条笔直的线,袅袅地飘散到空中。   走在巷子里, 两边是斑驳的土墙,鼻端闻着的是苞米杆被烧着后的呛人烟味。   一切都太熟悉。   薛延牵着阿梨的手,带她绕过前面的一方小水洼,许是前不久这里也下过雨, 水洼的周遭有些泥泞,上面许多细小的蚊虫在飞。许是近乡情怯, 阿梨看着近在咫尺的院门,原本的兴奋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胆怯。   她有些怕冯氏会失望。   阿梨站住,她手指揪着衣摆,无措地望向薛延, 不敢再往前走。   薛延垂眼,笑着摸摸她脸颊,问, “怎么了,你不是很想阿嬷吗?”   他们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写字,只要薛延慢慢说,阿梨能从他的唇形中分辨出他的话。她点头,又说,“但是……”   薛延点了下她嘴唇,道,“有什么好但是的,阿嬷见到你一定也会很高兴,待会到了家,你可别傻呆呆的,记得喊人。”   阿梨眨眨眼,又道,“但是……”   薛延“啧”一声,弹了她脑门一下,“不许但是。”他将包裹塞进阿梨怀里,自己绕到她背后,将双手搭在她肩上,挤着阿梨往前走。路边有小孩子看见他们这样奇怪的姿势,簇拥在一起哈哈笑起来,薛延心情愉悦,手指伸到前头勾了勾阿梨下巴,逗得她也笑起来。   薛家的门口有一块一步宽的空地,冯氏撒了些月季种子,本没抱希望它们能活,现在看来长势倒是极好。一团团的大红色,娇艳欲滴样子,富贵且喜庆。院门半敞着,鸡鸭在院里漫无目的地踱步。   现在是好时节,满地的草籽,阿梨看着那些肥哒哒的母鸡,觉得它们似是比她走时要胖上许多。   冯氏蹲在厨房门口,正洗韭菜,阿黄乖顺地蹲在它脚边,脑袋一点一点地啃萝卜。阿梨站在篱笆墙的外头,无言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心底又酸又胀,他们只走了两个月,但她却觉得好像离家了一两年。冯氏看起来比那时要老了些,鬓边的白发好似更多了,连腰背的弧度都更弯了些。   阿梨想,他们不在的这段日子,阿嬷一定很寂寞。   她丝毫没察觉到有人进来,仍旧自顾自地搓着韭菜根上的泥,边碎碎地和阿黄说着话。   冯氏说,“兔儿啊,你说,两个孩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这都这么长时间了,我天天觉都睡不好,就惦念着他们,怕他们出什么事。”   她叹了口气,又道,“薛延脾气坏,做事又冲动,我就怕他到时候管不住自己的性子,会闯祸。也不知道阿梨的病好些没有,薛延待她好不好,银子够不够花。肯定是不够的,那么点钱,做盘缠都难,若是早知道,我便就去找人借一些了,都说穷家富路,两个孩子还那么年轻,没经过事,没有钱可怎么行。”   阿黄萝卜也不啃了,仰着脑袋听冯氏说,冯氏掐掐它耳朵,总算露出些笑模样。她把韭菜捞出来,甩了甩上面的水,转身要往厨房走。阿梨红着眼呆在原地,直到被薛延恨铁不成钢地捏了下脸颊才缓过神来,低低唤了句,“阿嬷。”   冯氏定住,她蹙着眉,左右看了看,觉着自己好似是幻听,没做理会,又往前迈了步。   阿梨扬声,又唤了句,“阿嬷。”她瘪着唇,强忍着没有哭出来,说,“阿嬷,我们回来啦。”   冯氏僵硬地回头,见到夕阳下他们身影的一瞬,手一松,韭菜全都洒在地上。阿黄被韭菜盖了一脑袋,它茫然甩了甩头,顺着冯氏的视线看过去,忽而发出了短促的“吱”的一声,冲着阿梨的方向奔过去。它现在胖成一个球,蹦的还不如小时候高,纵身一跃后直接撞到了薛延的膝盖,又弹回去摔在地上。   薛延将它抱起来,疼溺地摸了摸脑袋,阿黄终于平静下来,哧哧地喘着粗气。   阿梨抹了把眼睛,朝冯氏跑过去,扑进她怀里,冯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轻声问,“我们阿梨真回来了?”   阿梨听不见,但能察觉到她胸腔震动,她抬起头看着冯氏的眼睛,哭着道,“阿嬷,我好想你。”   冯氏也湿了眼睛,她手抚着阿梨后脑,重复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薛延也走过来,冲着冯氏笑,“阿嬷,你怎么都不问问我?”   冯氏把阿梨搂在臂弯里,打量薛延两眼,说,“怎么黑成这样?”薛延一滞,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冯氏也笑起来,又道,“我们家薛四儿怎么样都是好看的,黑了也很好看。”   薛延终于满意了些。   冯氏拉着阿梨的手不肯松,地上的韭菜都没心思捡起来,扯着她往屋里走,嘴里说着,“让阿嬷好好看看。”   天已经快黑了,薛延将阿黄夹在臂弯里,空出一只手去找蜡烛。屋里的摆设一点没变,他无需思考就从最底层的架子上拿到了烛台和火石,这样熟悉亲切的感觉,像是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薛延舔了舔唇,将烛芯点燃。晕黄灯火摇曳着将屋子照亮,阿梨和冯氏面对面坐在炕沿上,红着眼睛笑,冯氏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踌躇了好一会,才小心问出口,“阿梨的耳朵……还听得见吗?”   阿梨的笑慢慢敛下去,但她怕冯氏伤心,又弯起唇,摇了摇头。   冯氏心里一酸,眼眶又泛红,阿梨摇摇她的手腕,笑道,“但是没关系的,阿嬷,我能看得懂你说话。你看,我和正常人不是也没什么区别吗?”   冯氏本觉得难受得不行,但看着阿梨笑起来的样子,心里的那股涩涩也渐渐淡去。她最怕的就是阿梨难过,但现在既然阿梨能用一种好的心态去面对,冯氏便也就有了勇气。   她爱怜地将她落在颊边的碎发拢到耳后,轻声说,“等咱们以后有钱了,咱们再去找更好的大夫治。”   阿梨点头,弯着眼睛说“好”。   冯氏本是想自己随便炒盘韭菜就着窝头吃的,但薛延和阿梨回来,她心中欢喜,又去割了些韭菜,做了顿韭菜鸡蛋馅饺子。时隔许久,一家人终能再次聚在炕头吃顿饭,韭菜味道重,掀开盖子后很快就飘了满屋子,薛延拿了个杵子坐在一旁捣蒜,阿梨不爱吃蒜,只蘸些醋就能小口吃的很香。   席间不免谈及出门在外之事,冯氏一直担忧他们盘缠不够,得知薛延还带回来了四十余两银子,惊讶地嘴都合不拢。薛延没与她扯谎,实话实说了在永利坊的事,冯氏听完后一阵后怕,千叮咛万嘱咐着要他以后绝不可再去那种地方。薛延诚恳应下,冯氏知他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又念叨了几句,此事便也就作罢。   不管怎样,他们能顺利平安地回家来了,还有了许多余钱,这是好事情。   冯氏夹了个饺子,问,“那你想要拿这钱做些什么?”   薛延答,“准备盘个店面,做点正经营生。”   冯氏点头同意,又道,“做些什么?”   薛延咬了口蒜瓣,说,“还没想好,我再四处转转,琢磨琢磨。”   冯氏笑,“你有打算便就好,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们都信得过你,怎样都会支持。”   闻言,薛延偏头看向阿梨,刚刚他们说话阿梨一直有在看,现见薛延看向她,转瞬便就明白他的意思,鼓着腮点头。她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很认真地和薛延说,“阿嬷说得对。”   薛延笑起来,揉了把她头发。   冯氏体谅他们舟车劳顿,吃过饭后也没拉着他们多说什么,催着两人洗澡睡觉。他们不在的这段日子,冯氏常常过来打扫,床褥也是经常拿出去晒,阿梨坐上去,褥子还是软软的,一股子清香气。阿黄也被她洗了一通,擦干毛发后蓬松的更像是一个球,懒洋洋趴在被子上,任由阿梨用手指给它梳毛。   薛延光着膀子出来,靠在一边柱子上,边擦头发边乐不可支地看着她们,最后提着阿黄的脖子将它扔在炕尾的篮子里,自己躺在阿梨身边。阿梨面上带着笑,双手并拢放在枕侧,一对梨涡浅浅甜甜,薛延食髓知味,一到晚上就忍不住对她动手动脚,腆着脸凑过去亲她。   阿梨伸手推开他,低低道,“你能不能离我稍微远些。”   薛延挑眉问,“为什么?”他将自己胳膊伸过去,死皮赖脸凑在阿梨鼻下,懒声道,“你闻闻,我是香的。”   阿梨鼓着嘴,扭头道,“我不闻。”   薛延便就又凑到她面前,说,“真是香的,不信你来亲亲我。”他逗弄阿梨上了瘾,一手轻轻蒙住她眼睛,然后将吻落在她的颊边,鼻尖,眼下,顺序乱的不成章法。阿梨想要躲,但是又不知道他下一次会亲她哪里,痒的直笑。   闹了好一会,薛延终于肯停手,他心疼阿梨乏累,也没做别的事,只是让她枕在自己臂弯,说了句“睡罢。”而后便吹熄了灯。   这一觉睡得极好,阿梨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身边的枕席也已经凉了。   她匆匆起身下地,穿衣洗漱,冯氏听见屋里的声响后推门进来,问,“怎么没再睡会?”   阿梨笑道,“睡饱啦。”她探头看看院外,没见着薛延影子,疑惑问,‘阿嬷,薛延哪儿去了?’   冯氏说,“去找县令家那位胡公子了。” 第32章 章三十二   两月前阿梨病时, 胡安和出手相救, 这个恩薛延一直记在心里,到家后便就筹算着要去登门拜访。为了显示诚意,他还特意翻箱底寻出了件半新的宝蓝色褂子, 缎面的, 衣摆和袖口处还绣了茂茂葱葱的两簇竹,整件衣裳都散着股风流倜傥的味儿。   薛延穿上后对着镜子来回转悠了半天, 竟没认出那是自己。   现在生活与那时相比天差地别, 不止心性磨炼,连气质都有了变化。衣裳是好衣裳, 但适合的是当初年少肆意鲜衣怒马的薛延,而不是如今已有了男子稳重气的他。   薛延摸着那柔滑的衣料,怎么都觉得不舒服,可家里又没有别的像样衣裳, 也只能这么去。   上回半夜里去拿麻袋套过胡安和一顿,这一次薛延走的轻车熟路, 府衙是办案的地方,自然不能做会客之所,他去的是胡家的后门。路过永安街的时候,他记起胡安和喜欢写字画画,拐到一家店里买了套文房四宝。   到了门口的时候, 不过辰时。   想当初胡家在京城也算得上是有脸有面,胡魁文曾任过光禄寺少卿一职,不大不小是个正五品。胡安和幼时也是个人才, 读书读得好,十三岁就考中了秀才,他是胡家独子,又一派斯文俊秀样子,性子和善,出口成章,在京城贵女圈子里还算是个抢手货。人家都说胡安和以后定能成器,说不准能做个大官儿,比他爹还能强上许多。   胡安和十四岁那年,户部江主事家的小女儿看上了他,两家父母一相看,觉得两个孩子挺搭对儿,一拍板就定了亲。   在薛延的印象里,他隐约觉得,那似乎是胡安和的人生巅峰。   然而好景不长。胡魁文这个人本来就是个爱财的性子,亲家又掌管着国家税收,若是没有盼头的时候,胡魁文还能安安分分,但现在这钱都送到鼻子底下了,他要是不收,那就不是胡魁文了。这么一来二去的,胡魁文和江主事就一拍两合,犯了几次原则错误。   但不巧遇上老皇帝宾天,新帝登基,新皇上任三把火,重查贪污漏税,胡魁文就倒霉的成了那只被祭天的羊。不过还好,他胆子没多大,涉及钱财不过几百两而已,还用不上砍头抄家。   若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朝臣之间互相求个情,再把亏了的银子补一补,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胡魁文这个人实在太吝啬,朝堂里没多少人喜欢他,连个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皇帝动怒,直接将他贬了官,发配到了不知道哪个地方。江主事就不一样了,他嘴甜,又舍得送礼,最后胡家被赶出京城,而他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但是江主事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他没有再雪上加霜地与胡家退亲,胡安和乘着马车离京的时候,江家的小女儿江玉蓉还来送了几里路,泪洒长街,成了段佳话。   薛延对胡安和不算多了解,这些小道消息,都是和一群纨绔公子哥酒足饭饱后闲聊时得知的。   他当时望着长安街上靡靡夜景,笑着道了句“有趣”。   可没想到,胡家落魄离京后不过两个月,薛家便就也塌了。   现在,薛延站在府衙后院的门口,看着那灰扑扑的大门,恍然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这句词以往听起时觉得矫情,待真的懂了,又实在太戳心。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角,抬手敲门。   没过多会,门吱呀开启,夹缝里探出个脑袋,满脸的不耐烦,问,“你找谁?”   薛延客客气气的,“我找胡公子。”   闻言,那小厮挺直了腰,他打量了薛延一番,又盯了会他那件在晨曦下流着光的袍子,恭恭敬敬把门敞得大开,道,“请您到门厅稍坐片刻,我去通报。”   薛延颔首。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衣摆上的那丛修竹,暗暗感叹了句,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小厮回来的很快,这次就更有礼了,弯腰伸手说了个“请”字,又道,“我给您带路。”   其实也没几步路。   这后院一眼就能从南墙瞧到北墙,小的很,绕过一堵镂空的石墙便就到了胡安和的院子,薛延抬头一看,四方匾额上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字——雅清居。倒是很符合他那个做作的性格。   胡安和正在背书,见下人带着薛延进门,手指动了动,示意旁边的丫鬟去给倒了杯茶。   薛延掀袍落座,扫了眼他在读的书,《公羊传》。   胡安和很矜持地捧着书,眼角都未扫他一眼,态度很高傲。   茶很快端上来,普洱而已,但这不是胡安和故意苛待,胡家现在的状况,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薛延抿了口,率先开口,道,“那日胡兄出手相助,薛某心怀感激,昨夜刚至家门,今早便就来拜访。”顿了顿,他又说,“记起胡兄爱文墨,特买文房四宝相赠,略表谢意,以往你我间多有不快,还望胡兄不要记恨。”   胡安和终于肯抬头,先是假惺惺地摆摆手,道,“薛兄客气了,乡里乡亲,互相关照是应该的。再说了,还要送甚么礼,我们读书人不讲这些的,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薛延弯唇笑道,“胡兄心胸宽广,实在令人佩服。”   胡安和就是个迂腐的酸秀才,这你来我往的官场话他说不来,薛延说佩服他,胡安和的嘴开开合合半晌也没接出下一句。风从窗户吹进来,他桌上书页飘了飘,丫鬟过来给用镇纸压上,胡安和脑筋一转,这才想起接下来该说什么,问,“阿梨的病有没有好些啊?”   薛延道,“多谢胡兄关怀,内人身子渐好,只听力仍损。”   “还是听不见啊……”胡安和眼中惋惜,说,“你可要好好待阿梨。”   薛延被他那酸溜溜的语气膈应了下,他拧了拧眉,但记挂着胡安和的恩,没说别的,只“嗯”了声。   胡安和有些不好意思地喝了口茶,吞吞吐吐说,“其实,我还挺羡慕你们的。”   薛延问,“羡慕什么?”   “就,郎才妾意,金童玉女,举案齐眉什么的。”胡安和怅然若失,“我第一眼见到你们时候,就觉得你们很般配。”   闻言,薛延不禁笑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胡安和也跟着他笑,有些骄傲道,“不过以后就不必羡慕了。”   薛延挑挑眉,“哦?”   胡安和竭力压制着自己的眉飞色舞,低声道,“我下月就要成亲了。”   薛延手指敲着桌面,回忆了下,问,“与江主事家的小女儿?”   胡安和纠正,“是江知府。”他道,“江主事前几天升迁了,做了河东知府,河东是好地方啊,地大物博,人口也极多,江知府前途无量。玉蓉几日前还与我通信,说待嫁过来后,如我明年能中举,可到河东去她爹爹手下做官。”   薛延眯了眯眼,总觉得他这话里有哪处不对劲。   但胡安和情绪高昂,接连喝了两口茶水,仍旧笑得喜不自胜,与薛延道,“你说,这是不是我做好事太多,有了好报?你看你,你以往多混蛋啊,指着鼻子骂我,我呢,我不计前嫌,还能在这客客气气与你说话,我是不是有点善良?”他点点头,重复道,“我太善良了,你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我一顿,但我还帮了你那么大忙。”   胡安和笑盈盈的,“老天对我还算很不错。自我离京起,玉蓉就没联系过我,我本以为这亲事算是黄了,但谁想到,上个月竟收到了江知府的信,与我父亲叙旧,还定了婚期。下月初三,吉星高照,好日子。”   薛延也笑起来,与他拱手道,“恭喜。待你成亲时,我定厚礼相送。”   胡安和奇怪看了他一眼,说,“娶妻之人就是不一样,连笑都多起来了。”话落,他又摆摆手,“送礼便就不用了,你也没几个闲钱,还是留着给阿梨治病罢。”   薛延正色道,“还是要送的。”   “随你。”胡安和往后靠在椅背上,问,“回来后有什么打算吗?”   薛延说,“预备盘个店面,做些小买卖,胡兄可有兴趣?”   胡安和大手一摆,鼻里哼出口气,“不可能!”他捏着笔在薛延面前晃了晃,说,“看见了吗?笔!我可是读书人,就算要赚钱,也是得走仕途,士农工商,做生意这种事,我是不会碰的。”他语气加重,吐出个字,“俗!”   薛延单手撑着下巴,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他。   胡安和道,“你本也是个读书人,生在大儒之家,怎么也沦落到那种需要沾染铜臭气的地步了呢,你就不觉得羞愧吗?”   薛延搓了搓手指,缓缓说,“不觉得啊。”   “……”胡安和瞪眼看着他,默。   七聊八扯之后,再踏出府衙的门已是正午。盛夏里太阳火辣辣,薛延用手挡在前额,漫无目的地绕着街走,他没回家,就在街上随便买了个馒头啃。陇县一共也没几条街,灯市街、永安街、小甜水巷,还有条富宁路,薛延整个下午都在外头绕来绕去,寻查是否有待租赁的店铺,以及各个路口的客流量。   待他终于心里有了数,打道回家时,天已近黑了。月亮挂在树梢,透过蓬蓬树影,隐约可见。   家里的鸡鸭已经赶进了篱笆里,院子安安静静的,只有厨房亮着灯,阿梨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怀里塞着胖墩墩的阿黄,正耐心地剥花生。她脚边已经堆积了一片的花生壳,旁边的袋子里也装满了仁儿。   在外奔波一日,身子已乏累极,却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一扫而空。薛延把外衫脱下来搭在肩上,晃了晃酸疼的脖子,往阿梨身边走。   冯氏在里头做饭,葱花炸锅后香气扑鼻,薛延站在离阿梨一步远的位置,看她吸了吸鼻子,抿出个笑。   他起了坏心,绕到阿梨背后去,趁着她弯腰去抓新花生的时候,忽的用手蒙住她眼睛。   阿梨惊叫,忙抓住他手腕拉下来,回头对上薛延含笑的眼。他眼型细长,又是内双,面无表情的时候瞧着冷冰冰,笑起来后又让人觉得分外暖,阿梨拍了拍他手背,小声说,“幼稚鬼。”   薛延从身后抱住她,用脸颊去蹭她耳根,道,“我没有。”   阿梨察觉到他胸腔震动,歪头问,“你说什么?”   薛延便就乖乖蹲到她身前去,张了张嘴,道,“你给我颗花生我就告诉你。”   阿梨按开一个花生壳,把粒儿剥出来扔到旁边袋子里,说,“都是生的,不好吃,况且待会做菜还要用,哪里有空余的给你吃。”   薛延“啧”了声,道,“你这不一袋子呢。”   阿梨瞟他一眼,小声说,“就不给你。”   薛延眯起眼,凉凉问,“为什么不给我?”   阿梨笑起来,她坐得端端正正的,很认真地与薛延说,“你知道吗,刚才你问我讨食吃的样子,像条小狗。”   薛延哽了一下,回过味来不怀好意地看着她,“我像狗?”他把肩上搭着的衣裳扔到一边去,直起腰将阿梨抱在怀里,一手钳制住她的腕子,用牙齿去磨她的耳垂,低低道,“胆子渐长啊。”   阿梨听不见他说什么,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耳朵眼儿吹进来,痒得很,她闭着眼往后躲,又被薛延按在墙上,欺负得更狠。   “花生,花生!”阿梨泪都笑出来,冲他说,“薛延你别闹,花生都洒了。”   薛延不听,反而变本加厉。阿黄早就被挤到地上,在花生壳里滚了一圈后,傻呆呆坐起来,不明所以看着他们。   过了好一会,冯氏终于听见外头响动,她拎着水瓢出来,问,“干什么呢?”   薛延把脸红的透透的阿梨挡在身后,笑着答,“我们闹着玩儿,没事。”   冯氏警告地看他一眼,道,“你下手别没轻没重的,马上吃饭,洗手去。”   薛延说好。   待冯氏又转身进了厨房,薛延才敢把身后的阿梨露出来,她口里含着几缕碎发,不轻不重搡了他一下,提着裙摆跑远了。薛延晃了晃身子,弯唇。   晚饭吃葱花鸡蛋饼,还有一碗丝瓜汤,清淡香口。   饭吃到一半,薛延忽然开口道,“我今日去看了看房子。”   冯氏喝了口汤,问,“什么房子?”   “店面。”薛延正色道,“我想一想,咱们还是像原来那样,卖些早点。陇县的早点铺子许多,但都平平无奇,靠的都是老顾客撑起来,但若是想在其中杀出条路来,说难也不难。”   他说的太快,阿梨没看懂,茫然地眨眨眼。   薛延便就慢下来,与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将薛氏生煎包重新开起来罢。” 第33章 章三十三   阿梨明白过来, 露出欣喜神色, 她放下筷子,很高兴点了点头,道, “这样很好, 我一直盼着咱们能一起开一个小店,忙忙碌碌的, 既能一家人在一起, 又能赚些小钱。春日那会儿我和阿嬷在路口摆摊,生意便就不错, 若是能盘一个店面下来,想必会更好。”   薛延捏捏她指肚,说,“就是这个道理。”   冯氏也笑起来, “刚巧家里也有钱租店了,不必再如那时般风吹雨淋, 甚好。”她偏头看向薛延,问,“怎么样,有合适的店面吗?”   薛延点头,他盘腿坐着, 胳膊肘拄在叉开的两膝上,“在富宁路边上,那家的张掌柜嫌做生意不赚钱, 要兑了店面回家去种棉花,位置也还不错,就是有些小。”薛延抬头扫了眼屋子,比划着,“约莫和阿嬷住的这个屋子差不许多。”   冯氏这间屋子确实不大,东西是四步远,南北六步,若是住人倒也还不算太拥挤,开店就显得有些周转不开了。   毕竟要安置炊具,还要放桌凳,这样小的地方,连个酒柜都没处摆。   阿梨有些苦恼,“这样小的店面,那个掌柜原来是做什么的呐。”   薛延答,“卖猪肉的。”   怪不得铺子那样小。   若放在以前,屠户是不会穷了的,百姓手里不富裕,但一个月总要吃上一两顿肉,且酒楼饭馆也不能只卖素菜,杀猪卖肉是个好活计,利润颇丰。但如今大燕西部有周国虎视眈眈,两国连年交战,税收繁重,苦的是百姓,加上北地这两年一直干旱,农户收成不好,手头就更紧,渐渐连肉都吃不起了。   屠户卖肉赚不到钱,农户也没人愿意养猪,陆续就都收了摊子,另寻营生去了。   冯氏唏嘘,感叹一会,又问,“这店是要卖出去?多少钱?”   薛延比划了下,“三十五两,连着房契地契,还有店里的那个青花瓷大水缸。那水缸据说是前朝官窑烧的,至少值五两银子。”   阿梨眨眨眼,问,“咱能不要那个水缸吗?”   薛延笑起来,双手搓搓她脸颊,“不能。”   阿梨叹气,“行吧。”她用勺子搅一搅汤,有些提不起笑来,托腮道,“可是……那样小的店,能开饭馆吗?”   “怎么不能。”薛延眯着眼笑,“大家以往对饭馆的印象太死板,认为就是人到一个会做菜的地方去吃饭,但是却忘了,他们也可以去买了饭,带走去吃。为什么早点铺子能开得起来,因着有许多人早上来不及煮菜做菜,却又急着去上工,只能到卖现成东西的地方去吃,那对他们来说,拿走岂不是更方便?”   冯氏和阿梨对看一眼,似懂非懂。   薛延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店面小,咱们可以换一种方式去经营,不需要一直按着原本的老路去走。”   阿梨略微思忖,问,“那咱们不摆桌椅了?”   薛延勾勾她下巴,慢慢说,“桌椅还是要摆的,但可以放在门外,做成茶棚的样子,给有需要的人去用。至于屋里,咱们便就不弄这些东西了,能显着宽敞不少。”   说完,他把盘子挪开,空出一块桌面来,用手指蘸着茶水在上面画了个图,道,“你们看,这个店面是坐北朝南,咱们把门口封起来,只留一个角门,其余做成对街的柜台样式,现做现卖。若是生煎、包子这种,便就用油纸包着带走,若是汤面这样带着水儿的,可以自己带着坛子来,或是咱们往外租。”   这段话太长,阿梨只看懂了三四分,模模糊糊明白个意思,薛延见她茫然样子,干脆取了纸笔来,全都写给她看。   阿梨和冯氏对着那张纸钻研了半晌,均觉得新奇得很,最后俱是同意。   阿梨忽然想起来许久前薛延忽悠宴春楼的韦掌柜买柳篮的事,不由笑出来,弯着眼道,“你脑子里怎么总有这么多花乱乱的主意。”   薛延眉梢微挑,“白圭曾言,经商之道,智勇仁强。”他凑近阿梨面颊,用背挡着冯氏,轻轻啄了口,“我这是智。”   薛延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打定主意后就不拖泥带水,他回家时候身上仅剩四十五两,买下店面用三十五两,加上其余杂七杂八,最后等店开起来,家里只剩下四两六钱的银子。许是因为心里有支柱,大把的银子花出去,阿梨竟也没觉得有多心疼,她下意识便就觉得薛延能行,所以全然信任,毫无疑虑。   一家人忙忙活活,早出晚归,但心聚在一起,倒也没觉得多累。   张掌柜家原来是个猪肉摊子,即便已经搬空了,也晾了几日,但不知是不是心里抵触,阿梨总觉得屋里充斥着油腻腻的味道,连壁板都泛着油光。做食材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要干净,她受不得脏,便与冯氏细致地将屋里擦了三四遍,角落都不放过,最后又让薛延去集市里买了两盆茉莉花来,才觉得好起来。   原来摆摊子用的炊具不够了,薛延又去归置了些,碗碟筷子用的也都是新的,锃亮的一套青花瓷。正是盛夏,城西小河边开了一小片荷花,阿梨和薛延去采了两支回来,养在房东留下的那个大水缸里,也算是道好看的风景。   这么一通收拾下来,屋里便就利索了,整洁养眼,与旁的早点铺子一比,反差巨大。   几月前那个“薛家生煎包”的牌匾还没扔,薛延从柴堆里找出来,擦一擦,再打个蜡,又给挂上去。   第二日朝阳升起时候,在店门口放了一挂小鞭,便就算正式开业了。   如薛延所料,生意极为不错。   最初时候,人们对这样新颖的铺子有些不敢尝试,总觉得与传统相悖,心存疑虑,薛延瞧出这点,便花了几十文钱去临阵拉来了一群无业游民,让他们用给的钱去店里买东西,为那些不敢来的食客做个榜样。薛延是个很有天赋的商人,一肚子的弯弯绕绕,总能想出些别人想不到的点子,他还手抄了不少的小纸条,挨个给来买东西的客人发,说若是能请来新客人买早点,两人都能得到一成的返利。   效果竟惊人的好。   薛延在外跑商,阿梨只管在店里做饭。她不是个糊弄了事的人,什么都要做到最细最好,百姓买早点吃不起什么好东西,就连生煎包子也大多是菜馅的,卖的便宜,一文两个。阿梨心性纯,她没觉得这样薄利的东西有多不合算,用的菜也都是好的,不似别的店里掺杂烂叶弄假,加上手又巧,做出的东西自然比别人家的味道要好上许多。   这样一来二去,没过半月功夫,整个陇县便就都知道在富宁路新开张了一家早点铺子,干净、好吃还便宜,薛家生煎包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好。   薄利多销,遇上集市的时候,一日能赚到七八钱。   日子渐渐好起来,薛延每日除了跑生意就是到处偷偷寻治耳疾的偏方,他忙得脚不沾地,也都忘记了在陇县府衙里还有个满肚子酸水的胡安和。   但胡安和还记得他。开张后不久,胡安和还带着小厮来过一趟,挺捧场地买了两碗面,他听薛延说起阿梨能读懂唇形,很兴致勃勃地和阿梨聊了半晌。但是阿梨能读懂的只有薛延,还要他慢慢地讲,胡安和嘴皮子快的像是炮仗开花,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阿梨只能眨着眼看他,一句也接不上。   胡安和以为阿梨还记恨他,伤心悲愤,连面都没吃,甩了袖子走了。   晚上时候阿梨与薛延说起这件事,薛延坐在炕沿上,一边洗脚一边嗑瓜子,听阿梨讲完,乐得瓜子洒了满盆。他摆摆手道,“下次他来,不要理会,等我回来再说。”   阿梨点点头,说好。   再次见到胡安和,是在八月初二,阿梨记得这个日子,因为薛延说过,胡安和这天要大婚。她连礼都备好了,两只长命锁,意思是祝愿胡安和和江姑娘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但这日早上,阿梨坐在铺子里等了许久,直到日头都升到半空了,也没见到哪里来了迎亲的车队,或是有谁沿街撒喜糖。她正纳闷,想等薛延回家后问一问是不是记错了日子,就见街对面胡安和两腮酡红,摇摇晃晃地过来,模样像是喝醉了酒,身上穿的也不是大红喜袍,反而脏脏破破,沾了不少的污秽物。   过街的时候,他脚步不稳,差点撞上个挑柿子卖的老头。老头不太高兴,板着脸斥责了他两句,胡安和恼羞成怒,抓了人家两个柿子就往地上摔,摔个稀烂还踩了两脚,然后就踉踉跄跄往阿梨这边跑。   冯氏去临街买面,薛延刚刚出去还没回来,店里就剩阿梨一个人,她眼睁睁看着胡安和挂着两行清泪跑到她面前,擦擦鼻涕咽口唾沫,问了她一句什么。   阿梨看懂了,胡安和问,“能赊个包子吗?” 第34章 章三十四   阿梨还记得那晚在汇药堂见到胡安和, 他财大气粗地吃参片, 吃得两鼻流血还不愿停,现在怎么潦倒成了这个样子,买个包子还要赊账?阿梨奇怪地看着胡安和, 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本想再多问一句,胡安和却等不及了。   他从门缝里挤进来, 掀开笼屉就抓了个包子, 包子上面还冒着热气,胡安和觉得烫, 两只手把那个包子颠来倒去,嘴里呼呼吹着风,但仍旧不舍得松手。阿梨呆呆看了他一会,在胡安和忍不住呲牙去咬的时候回过神, 她唤了句,“你等等”, 而后忙扯了张油纸给他,又伸手招呼他到桌边坐下,转身去拿了副碗筷,给盛了碗清汤。   胡安和感动得两眼泪汪汪,口齿不清地说, “阿梨,你真好哇。”   他嘴里塞得满登登,阿梨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便就没接话,只端正坐到了离胡安和三步远的地方,与他说,“你且等等,薛延就要回来了,你若有事便就与他说罢。”   阿梨听不见,她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大声,怕吵到别人,所以出声时候都是轻轻的。胡安和听着她温言慢语,再对比了下家中娘亲倒在床上哭天喊地的样子,忽而觉得世界的清净了,他一激动,眶中的泪又多了点,把阿梨看得心头发慌,她茫然眨眨眼,问,“你还要吃吗?”   胡安和猛点头,他三两口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塞到嘴里,含糊说,“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我还能再吃一笼屉。”说完,他也等不得阿梨给他盛了,挥挥手要阿梨躲远点,胡安和一撸袖子,真的端了一屉包子到桌边。他眼睛尖,一下子就看见醋坛子在哪儿,给自己又倒了半碗醋,两脚踩在椅橕上,吃得旁若无人。   阿梨抹了把鼻尖,隔了老远,似乎还能闻着胡安和身上的酒味儿。   薛延回来的时候,胡安和正抱着肚子靠在椅背上打嗝,阿梨一直盯着路口,见着他身影后便忙不迭跑过去。薛延伸手拦住她腰,挑眉笑,“这才多一会,这么想我?”   阿梨摇摇头,踮脚小声和他说,“那个胡公子来了。”   薛延眯眼,问,“胡安和?”   阿梨点头,紧紧攥着他胳膊,又道,“他喝醉了,整个人都有些疯癫颠,还说要赊包子。”   薛延“啊”了声,眼中也有些迷惑,“赊?不至于罢。”他用拇指抹掉阿梨额上的汗,道,“别慌,我去看看。”   店面很小,又摆了个大水缸和方桌子,剩余地方只容得下几个人走动。胡安和挺高的一大男人,四仰八叉倒在椅子上摸肚皮,他两腿一伸,好像把整个屋子都挤得满满。薛延推门进来,先是端详了他一会,而后毫不留情抬腿踹了他膝盖一脚,低声喝道,“你这是死了?”   胡安和吃饱了,困得迷迷瞪瞪,被这一踹,恍然惊醒。他坐起来,先是揉揉眼睛,这才看见站在面前的薛延,他神色显得有些激动,先是哆哆嗦嗦叫了声“四哥”,而后嘴一瘪,就要哭。   薛延偏头骂了声“娘的”,而后抓了块抹布扔在他脸上,黑着脸道,“鼻涕先擦擦。”   胡安和脑子里混沌一片,但还挺听话,攥着那方红抹布擦了把脸,眼圈红红看着薛延说,“四哥,我这心里,好苦啊!”   “……”薛延和阿梨对视一眼,眼神复杂。   没过多久,冯氏也提着面回来,她看着胡安和那副鬼样子,也被吓了一跳。冯氏心善,还低声劝慰了几句,阿梨给胡安和兑了杯温蜂蜜水,四人围成一圈坐在桌边,听着胡安和哭诉。   哩哩啰啰一大通,总结起来倒很简练——胡安和被骗婚了。   他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还有那个危难之中不离不弃、信守诺言的老丈人,都是骗子。   胡安和觉得自己非常的难过。   “江之道就是个老贱人!”胡安和拍了下桌子,骂的咬牙切齿,“一大把年纪了学人家赌博,屡赌屡输,还不长记性,不过一个月时间,赔的牙都掉光了!最后胆子又大起来,学人家挪用税款,一千多两啊,输得那叫一个……个老贱人!”   他痛饮一杯茶,又道,“我说他怎么想着要与我家结亲了,原是想要拿我的聘礼去补亏空!光是这样也就算了,你知道那个江老贼给他女儿的嫁妆是什么吗?是他娘的欠条啊!”   胡安和痛心疾首,“一千两的欠条啊!”   薛延总算听懂,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问,“你家里竟还有一千两?”   “原来是有的。”胡安和抬手抹了把脸,“但现在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薛延略思忖,又道,“可若是按律,这是江家骗婚,那欠款你不必还,将嫁妆送回去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胡安和颓丧往后一靠,“但是那江老狗他带着全家老小都跑了,我到现在连玉蓉的面儿都没见着。江之道说两家路途遥远,嫁妆要先行送过来,我爹说好,结果还真送过来了,十四口红木箱子,看着光鲜亮丽好得很,打开一看全是土,土上摆着的是欠条。我也是纳了闷,千里迢迢送几箱子土过来,他不嫌沉吗?”   薛延“啧”了声,道,“不愧是当朝五品大员,这心机还真是深得很。”   “还有更深的。”胡安和说,“他还说玉蓉初一时候能到陇县,初二就要大婚,他不能让自己家女儿无名无分地嫁,但时间又来不及,所以要先把婚书请下来。我爹心也慌,他一九品官,玉蓉是下嫁,他害怕夜长梦多,连连答应,结果……这个江老狗啊!”   薛延抬手捏了捏鼻梁,看着胡安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比划,“我现在真是走到了人生低谷,我左手欠条,右手婚书,江老贼把我们的住处给了那些要债的打手,大喜的日子是一波又一波的人来要钱,我爹把仆人全都遣散了,又卖了我娘和二姨娘的首饰,连后院里的两头猪都给换了钱。就一夜之间,我就从官家子成了穷光蛋,还是个已婚的。”   胡安和越想越心酸,伏在桌面上痛哭出声,“我这命怎么那么苦啊。”   薛延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胡安和抽抽噎噎好半晌,终于又坐起来,“我家现在把能卖的都卖了,最后终是凑齐了那份钱,得了个安生。但是,我爹本来是给我买了两处院子做聘礼的,现在补不齐剩下的钱,房东不肯通融,还要告我们违约,将房子要回去。”   薛延说,“你爹不是县令,怎么还有人敢在陇县欺负你们?”   胡安和道,“房东是付六他二舅舅!”   他用手背擦了把眼角,咕哝着,“我来时路过城西小河,要不是怕水冷,我都想跳下去了。”说完,胡安和冲着薛延抖了抖裤脚,道,“你瞧,我裤子都湿了,要是再不巧那么一点,你这辈子就都见不着我了。”   冯氏“哎哟”一声,忙忙道,“好孩子,你可别想不开,活着多好啊,活着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家里就剩你一个孩子,若是你再出个三长两短,让胡县令活不活了。”   胡安和低低道,“我爹自身难保,我家里快要连饭都吃不起了,大燕国建国以来,就没见过他这么穷的官。”   薛延对外一向铁石心肠,但现在也开始觉得,胡安和实在是太可怜,前些日子见他还意气风发,说自己要娶亲了。而现在,人财两空,连口包子都吃不起。他沉吟了会,偏头问,“你还缺多少钱?”   胡安和眼巴巴,道,“三十两。”   三十两,若放在以前,就是胡安和一顿饭,现在为了这点银子,他砸锅卖铁也凑不齐,连房子都要赔进去了。   但这三十两对如今的薛延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他也拿不出来。   胡安和看着薛延冷凝的神色,心渐渐凉下去,鼻子一酸,又要哭出来,他说,“我爹现在后悔死了,当初他因为太吝啬,朝臣不喜欢他,出事之后连个求情的都没有,我爹痛定思痛,来了陇县后大笔撒银子,为的就是广结善缘……他现在恨不得到当初吃流水席的那些人家里去要钱,若是当初他不那么大手大脚,如今也不会难成这样。”   胡安和掩面,“这钱怎么就花不对呢。”   阿梨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就见他从头到尾都含着泪,她察觉到气氛沉闷,咬咬唇,给胡安和递过去一张帕子。   胡安和瘪瘪嘴,说了声谢谢。   阿梨看懂,小声回了句,“不客气的。”   胡安和听着她温柔和善的声音,眼一酸,刚憋回去的泪又要流出来。   阿梨被吓了一跳。   薛延看不下眼,抬腿踹了胡安和一脚,低声骂,“挺大个老爷们,遇着事就知道哭,哭有个屁用。”   胡安和说,“我也不想哭,但是怎么办,人家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这都要掉沟里去了,路呢?”   薛延两手插进发里,烦闷地屈起手指,瞥了他一眼。   过了好半晌,胡安和站起来,拍拍衣角,叹气道,“我知道我这人不太讨人喜欢,我也说不出好听的话,学不会拍马屁,一肚子迂腐还挺爱装蒜。我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也没什么能说话的人,从那事过去后,我就和侯才良翻了脸,他现在见着我,牙一呲像是恨不得要吃了我。我心里难受,家里太憋闷,想出来躲躲,但绕着街走了一圈,发现能说几句话的,也就只剩下你了。”   胡安和声音低低的,“给你们添麻烦了,抱歉,我就先走了。”   冯氏也站起来,看着他颓丧的背影,唤了声,但手抬起来,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转向薛延,眼中焦灼,问,“这可怎么办啊。”   阿梨不明所以,贴靠在冯氏的臂上,也望着胡安和走去的方向。   薛延咬咬牙,喊了声“胡安和”,他说,“你回来,咱们再想想办法。” 第35章 章三十五   当初从少梁回家, 薛延带回来四十五两银子, 开店后剩下四两有余,再加上这些日子赚的,约莫有十两出头, 胡安和那边生拼硬凑也能再攒出十两来, 加一起二十两,还剩十两银子。   两个曾经在京城也能横着走的少爷, 现在为了这区区十两银子愁得锁紧了眉。   阿梨也知道了事情经过, 她低头想了想,说, “要不然我和阿嬷多做些绣活罢,攒一攒,过些日子也就够了。”   “这可不行。”胡安和急急否掉,“一条帕子能卖几文钱, 绣活还费眼睛,可不能这样, 若是你们再出个什么事,我岂不是真的要愧疚而死,投河自尽了。”   薛延瞟了他一眼,凉凉道,“总算说了句人话。”   胡安和两手扽进袖子里, 缩脖短胛样子果真像个穷秀才。他看着薛延的眼睛,毫不怀疑若是刚才他点头同意了,薛延会直接拎着后脖领将他给扔到街上去。   冯氏拍拍阿梨的手背, 思索会,道,“咱们家里还有些鸡鸭,若是卖掉了,也能换个二两银子。”   薛延皱眉,“那还有八两怎么办。”   胡安和嘴唇张张,说,“要不,我去给人家写字?一封信算十文钱……”   薛延点头,“你写个八百封也就够了,最好别用笔墨,直接咬破手指头写血书。”   胡安和眨眨眼,把后半截话吞进去,不敢再说了。   屋里气氛沉闷,偶尔能听见街上传来的叫卖声,蝉鸣聒噪,盛夏湿热,胡安和心烦意乱,没一会就沁出了一脑门的汗,他左右张望了下,瞧见桌子旁边养了一缸的荷花。   胡安和咽了口唾沫,探身过去,直接鞠了一捧手就往脸上抹,终于凉快下来,他长舒一口气。   阿梨瞧见他动作,心头猛地一动,唤了句,“唉!”   胡安和动作僵住,他梗着脖子,战战兢兢问,“怎么了?”顿了顿,他神情又变得惊恐,“这水有毒?”   薛延“嘶”了声,偏头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阿梨没听见胡安和在说什么,她双手合十,指尖抵在唇上,面露欢喜,欢快道,“原来的张掌柜是不是说过,咱们这水缸是前朝官窑烧的,青花瓷,还挺值钱?”   闻言,薛延和胡安和对视一眼,也都兴奋起来。   薛延一把将阿梨搂紧怀里,低头啄了下她脸颊,低声说,“我家阿梨怎么这么聪明。”   胡安和立即接到,“是啊是啊,怎么这么聪……”他一转头,看见薛延与阿梨亲昵无间样子,忽而就想起他那个给他留了一屁股债而后远走高飞的青梅竹马,喉头一噎,最后一个字到底没吐出来。   薛延没时间留给他伤春悲秋,抬手扯着他胳膊肘就往外拽,道,“走,去找当铺的佟掌柜问个价。”   往前走了两步,薛延又停脚,回头看向踉踉跄跄的胡安和,问,“你知道你是谁吗?”   胡安和茫然到,“我是胡安和啊。”   薛延恨铁不成钢点点他肩膀,道,“还有没有别的身份?”   胡安和一愣,随后有些骄傲,“我是胡秀才!”   薛延眯眼,也不打算让他自己领悟了,直截了当道,“你是胡县令的儿子!你家现在是倒了,但是别人不知道,在县里百姓眼中,你还是那个县令的儿子,能卖几分薄面。商不与官斗,你到时候摆出几分架势来,佟掌柜忌惮你父亲,怎么也能让出两分利,懂了吗?”   胡安和恍然大悟,再看向薛延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了,他讶然说,“薛延,你好圆滑啊!”   薛延懒得理他,拎着后脖领将人扯走。   还好胡安和没真的酸腐到大难临头还要高风亮节,临进店门前,薛延千叮咛万嘱咐,还和他换了下衣裳,给擦了把脸。胡安和本来蔫头耷脑的,但一穿上薛延的衣裳,不知道哪来的灵气,一瞬间就昂首阔步了,气势十足。   薛延赞赏看了他一眼,又问了遍,“你是谁?”   胡安和朗声道,“我是胡县令的儿子!”   薛延满意点头,给他掀了帘子,“进去吧。”   佟掌柜是个势利眼,眼见着胡安和逆着光进来,“哎哟”一声,赶忙迎过去,拱着手道,“胡公子!”他笑得皱纹堆叠,问,“这是哪儿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有何贵干?”   胡安和大方一笑,道,“佟掌柜,我来你这当铺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来当东西啊。”   佟掌柜连声道,“是是是,您二位先坐。”而后转头招呼伙计,“快给胡公子和薛公子看茶。”   茶很快上来,雨前龙井,香气扑鼻,比胡安和家里的老普洱不知好了多少。   佟掌柜笑意盈盈,“不知二位是想要当什么?”   薛延使了个眼色,胡安和看见,神色转变的更为淡然,道,“这位薛公子是我的朋友,他前几日开了个店,我为贺喜送去了个青花瓷水缸,前朝官窑烧的,拿来养些荷花用。但前些日子我去宁安游玩,又见着了个更大更好的水缸,便就想买下来,再送给他。但那店太小,放不下这两个缸,便就来佟掌柜的铺子,卖掉一个。”   他这罗里吧嗦说了一大通,看似有些唠叨,但却极为有目的,就是为了给佟掌柜留下个财大气粗、见识广泛、不好惹的印象。胡安和看了佟掌柜一眼,又道,“若不是嫌那东西太大,赏人又不合适,我也懒得麻麻烦烦地到当铺来卖,几个钱而已,还不够我这一通折腾,您说是不是?”   佟掌柜恭恭敬敬的,“是是是。”   胡安和微微一笑,“那您说,前朝的官窑青花瓷水缸,约莫两人合抱那么粗,估值多少钱?”   佟掌柜有些为难,“这个,没见着实物,可不好说啊。官窑烧的东西,花瓶值钱,水缸这种粗杂物,反倒贬价,约莫也就五六两银子罢。”   五六两银子,和当初薛延买下店面时候,张掌柜说的一般无二,佟掌柜倒是没作假。   薛延手指摩挲着下巴,冲着胡安和挑挑眉,后者领会到意思,哈哈一笑,起身道,“果真如我所料,如此廉价,这种小物件,也是劳烦佟掌柜还要费心了,想必您也看不上眼。我前几日与父亲交谈,聊及您,说是佟家的当铺一月光是税额就要交五两银子……”他话说一半,扬颔轻轻“嗯?”了声。   那气势与薛延学来的,虽不说十成像,但精髓也演出了七八分,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样子。   佟掌柜面色一白,以为胡安和是代父亲来要税款的,心中惶然,心思一转,赶忙道,“哎哟,难为胡县令记挂了,我最近家里出了些小事,没空查账,这税款就漏了交,让胡县令费心,真是罪过罪过。您回去与胡县令说声,要他千万别动怒,这银子我明日就亲自送到衙门去,与他谢罪!”   胡安和心中一喜,他就是听薛延命令行事,想要吓唬他一下,没想到这佟掌柜真的做了亏心事。他这心里一有底气,做出的气势就更足了,摆摆手道,“佟掌柜心中有数就好,至于旁的,我就不好多说了。”   胡安和淡淡瞥了旁边弯腰弓背的佟掌柜一眼,起身理了理袖口道,“那我便就先走了,待会差人将瓷缸抬过来,给您瞧瞧。”   佟掌柜“哟呵”了一声,抹了把头上的汗道,“这小事哪能劳您费心,我遣个伙计去就成了,您给带个路就行。”他回身招手,喊了个伙计过来,低声吩咐,“到了就搬回来,样式年代都不用细瞧,有缺口咱也认了,”说着,又塞了二十两银子到伙计手心,“拿了货就给钱,记得说点漂亮话,听见没有!”   伙计腰背挺得笔直,“晓得了!”   薛延离得近,将佟掌柜的吩咐听得清清楚楚,他眉梢微动,又很快掩下,垂眼抿了口茶,而后跟着起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店里少了个荷花坛,薛延手里多了二十两银子。   看着那白花花的银锭子,胡安和高兴地眉毛都要翘起来。他背着手在店里转了一圈,说,“我真是纳闷了,你是神算子吗,也没见你耍签啊,你是怎么知道佟掌柜漏税的?”   薛延说,“我不知道,我瞎猜的。”   “瞎猜!”胡安和惊讶道,“你竟敢瞎猜?”   薛延背靠在椅子上,翘着脚看他,手指敲了敲桌面问,“为什么不敢,就算我猜错了,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果吗?”   胡安和想了想,还真没有。就算佟掌柜没漏税,他也不会说别的,顶多打个哈哈过去,再表个为国为民的决心,真的对他们没什么影响。   薛延眼睛一眯,用手指点点他,“胡安和啊胡安和,你脑子都读书读傻了,一天天就知道看书写字,脑子里装的都浆糊一样,关键时刻屁用没有。”   胡安和咽了口唾沫,想反驳,但半天找不到话说。他左右瞧瞧,看见了坐在门口缝衣裳的阿梨,喉头动动,硬着头皮说,“我怎么就没有用了,我刚才不还帮阿梨卖了两个包子。阿梨会卖包子,我也会卖,这么一说,我和阿梨就差不许多了。”   薛延被气笑,他说,“阿梨是我媳妇儿,我养着她,你是吗?”   胡安和蔫下去,他嘴里咕哝咕哝,开口又想说点什么,被薛延一脚给踹得咽了回去。   薛延说,“赶紧拿着钱滚,趁着今个下午把你那点破事都弄得利索了,明天早点过来干活。”   胡安和被踹得往前一跳,回过头后想骂人,但又敢怒不敢言,只能捂着屁股跑了。   咋咋呼呼的胡安和一走,小店里就安静下来,阿梨把手里的衣裳放下,偏过头去看他。她穿一身杏色的裙子,发上插着他送的那支翠色竹簪,眉眼弯弯像幅画。冯氏不在店里,街上又没几个人,薛延手指勾了勾掌心,止不住心底的那股痒,凑过去抱住她,挨着脸颊亲了亲。   阿梨笑着给他整了整衣领,小声说,“你饿不饿?晌午都没吃饭,我给你做些东西去。”   薛延握着她腕子,用牙齿轻轻咬她的指尖,摇摇头。   他看着阿梨素白的手,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想了半天终于回过味儿来,问,“怎么不戴个镯子,阿嬷不是将娘的传家玉镯交你了,没见你戴过。”   阿梨说,“我收起来了,给藏得好好的,不敢戴。那镯子那么贵重,我又常做活,万一弄碎了就糟了。”   薛延心疼,他蹲在阿梨脚边,捏捏她指肚,认真道,“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买一箱子的首饰,让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换着戴都不重样,不喜欢就扔,扔了就换新的,换更好的。”   阿梨笑的弯了眼,搡了他肩膀一下,说,“你怎么这么不节俭。”   薛延道,“我节俭,我一年穿一件衣裳就够,你不用省。”   “耍贫嘴。”阿梨扶着他肩膀站起来,“你胃脘不好,别饿着,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不用。”薛延拉住她胳膊,“咱今个早点回家,我给你们做饭,就算庆祝。”   阿梨转过身,饶有兴味问,“庆祝什么?”   薛延掐着她下巴晃了晃,“庆祝咱们做善事,为了胡安和那个王八蛋,重新变成了穷光蛋。”   阿梨被他逗笑,薛延也笑,他把阿梨搂在怀里,逗小孩般晃晃悠悠带着她满屋子走,阳光灿烂,肉眼看得见在空中飘散的细小尘土。对面有只花白的猫,懒洋洋躺在路上晒太阳,有人扔给它个鱼脑袋,它挪了下屁股,懒得吃。   薛延忽然觉得,如果有某个人陪在你身边的话,穷也可以很快乐。 第36章 章三十六   晚上的时候, 薛延带着阿梨提早了半个时辰收摊子, 到菜市场转了一圈。   菜场不是什么干净地方,又吵又闹,乱糟糟, 满地都是烂菜叶子和脏水, 正是盛夏,角落里的苍蝇飞来飞去, 散发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味儿。算起来, 这还是薛延第一次踏足这里,刚拐角巷子口的时候, 脸都有些绿。   阿梨笑着扯了下他袖子,道,“你这又是何苦,算了算了, 咱们回家罢。”   薛延捏了捏鼻梁,拦住她脚步, “来都来了,买条鱼再走。”   阿梨踮脚往里头看了看,正是要做饭的点儿,每个摊子前头都央央挤了许多的人,七嘴八舌还着价。她鼓鼓嘴, 偏头问,“真要去?”   薛延抿抿唇,答, “去!”   阿梨看着他那视死如归的表情,笑起来,她勾住薛延小指,小声说,“那你跟着我,不要乱走,也不许乱买东西。”   薛延点头,“都听你的。”   烈日炎炎,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滋味属实不好受,薛延人高马大,周围大多是拎着篮子的妇人,他把阿梨圈在怀里,好似鹤立鸡群。菜场是在处巷子里,窄窄过道本就容不得几人并肩而行,两侧摊贩又占去大半地方,只剩一条狭长的空地,熙熙攘攘,要人侧着走。半柱□□夫,薛延连个鱼尾巴都没看见,还被人踩了好几次脚。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低低地骂,“这巷子挤成这样,官府就不管管,盖个棚子或者换条街不都行,家里都不吃饭买菜的吗。”   阿梨只看见薛延嘴皮子动来动去,她茫然眨眨眼,“在说什么?”   “没事。”薛延用手掌在她颊边扇了扇风,道,“我明日要找个机会骂胡安和一顿,要他爹不做实事。”   阿梨无奈叹气,“你别总欺负他呀。”   薛延眉一挑,刚想说点什么,忽而望见前面有个鱼摊子,他神色一喜,忘了刚才的话,拉着阿梨往那边走,“有鱼!”   他声音不小,神情还有些激动,旁边的大娘听见了,还以为地上有银子,俱都低头去瞧,薛延趁着这个空档带着阿梨挤过去,到地后晃了下身子才站稳。   卖鱼的大爷看着他们的样子,嘿的笑了一下,道,“最后一条了,小伙子运气不错。”   硕大的一个木盆摆在地面上,边缘还藏着黑漆漆的垢,一条鲤鱼半死不活卧在盆底,半晌吐不出一个泡泡。薛延没买过菜,但他也不傻,一眼就能看出鱼的不新鲜,他蹲下身拨弄了下腮,抬头问,“大爷,它是不是要死了?”   大爷说,“你要是把它买回去做成菜,可不就要死了。”   薛延喉头一梗,想起那会胡安和与他说的话,低低道,“大爷,你还挺圆滑。”   阿梨抬手遮了下刺目阳光,也蹲下去,伸手摸了下,她蹙蹙眉,悄声与薛延道,“别买了,走吧。”   薛延偏头,用口型问,“为什么?”   阿梨说,“这鱼鳞都脱了,背上发暗,眼里浑浊,腮也不够红了,做出来定不会好吃,咱们回家罢。”   大爷听见阿梨的话,弓腰坐在小凳上,还附和了句,“小姑娘懂行,说得蛮对。”   薛延被气笑,他舔舔唇道,“不新鲜你还卖?大爷,你也收拾收拾早点回家吧,别干坐着了。”   那边一乐,“你走吧,我再等等。”   薛延扶着阿梨站起身,手搭在她肩上本想要走,听见这话,歪头问了句,“等什么?”   大爷说,“我再等一个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不就能卖出去了。”   薛延气的翻了个白眼,他也懒得理,环着阿梨的肩走出巷子。一踏上主街,甩开了身后那股子咸腥的臭味,薛延只觉得整个人都畅快许多,他把袖子挽起来,两边看看,领着阿梨走上了与回家相反的那条路。   阿梨不解道,“咱们做什么去?”   薛延面向她,一字一句说,“去城西小河,咱们逮鱼去。”   阿梨觉得好笑,随着他小跑,无奈道,“好端端的,今日怎么偏和条鱼较上了劲。”   陇县太小,两人走到河边也只用了两刻钟,现已是日暮时分,夕阳金灿灿洒在河面上,浣衣裳的妇人们也都陆陆续续抱着笸箩往家走。   薛延牵着阿梨继续往下游去,到了一处弯道才停住。这里的河面更窄一些,两边是排老柳树,枝条茂密,绿葱葱垂到了河面上,水清而浅,水底石块覆满青苔,不时有肥翩翩的鱼摇晃游过。   日头已经不那样晒,不时有轻柔的风吹过来,林间的风更静,混杂着青草气,让人觉着爽利。   薛延把外衣脱下来盖在石头上,又掐着阿梨的腰抱她坐上去,自己去寻做鱼叉的树枝。   盎然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两人,阿梨拖着腮望着天上游移的云朵,恍然觉得这里像是个世外桃源。   薛延从小养尊处优,没做过这样上山掏鸟下河摸鱼的事,但玩闹似乎是男人的天赋,他只瞧过别人做过一次鱼叉,现在自己鼓弄鼓弄,不出一炷香,竟也磨出了一个。一段不粗细的硬木头,端头劈出个十字花,削尖了四头,再弄两个短木枝横成十字,便就像模像样了。   阿梨乖顺坐在石头上,笑眼看薛延脱了鞋袜,淌下河里忙活。   叉鱼似乎比做叉要难得多,眼看着暮色西沉,风都渐凉了,也没见他捞条鱼上来。阿梨不急,就安静在那里等,反倒薛延有些烦躁,他赤着膊,裤脚挽到了膝盖上,手里掂着那柄鱼叉皱眉看着水面发呆。   又过好一会,阿梨忍不住笑出声,她冲薛延招招手,“别闹了,回家吧。”   她这话伤了薛延那点苦撑的自尊,薛延眯了眯眼,扬颔冲她道,“你是不是不信我。”   阿梨“啊”了声,有些无辜,“没有的。”   薛延抱着臂看她,“你就是不信我。”   阿梨笑起来,她坐得端端正正,很认真地重复了遍,“真的没有。”   薛延抬手抹了把后脖颈,没说话。   阿梨抬眼看了看天色,在心里斟酌着语句,好半晌才道,“薛延,你很厉害,你看你都会做鱼叉,真是太好了!但是天已经快黑了,再不回家阿嬷就要着急了,我们明天再来罢,先回去吃晚饭,我给你做土豆鸡蛋饼,好不好?”   她一副哄小孩的样子,语气又轻又柔,生怕伤了他的心。   但她这样,薛延反而更觉得自己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衅。他站在原地,半截小腿还浸在水里,停也不是,走也不是,阿梨眼巴巴地等着他动作,薛延牙齿磨了磨下唇,最后说了句,“你把眼睛闭上。”   阿梨不明所以,她手指捏了捏裙摆,还是温顺阖上眼。   她听不见耳边的动静,又等了许久不见薛延过来,有些慌,下意识地侧过头去寻,“薛延?”   下一瞬,一抹冰凉凉的触感贴在脸上,滑腻带着水渍,阿梨颤了下,猛地睁开眼,对上薛延坏笑的脸。他手指湿漉漉的,捧着她的脸颊捏捏掐掐,状似凶狠与她道,“以后不许那样与我说话。”   阿梨委屈,问,“哪样?”   薛延一滞,回想了下,也说不出来。他眉头拧拧,也不去想了,转而与阿梨耍无赖,将手从她领口探进去,威胁说,“反正就是不许。”他指尖上还有水珠,湿凉的与肌肤相贴,极痒,阿梨低呼一声,扭身想要躲,被薛延钳制住。   他不依不饶,手指顺着阿梨脊背滑下去,又绕到胸前,揩了一把。   阿梨躲不开,又抵不住,没一会就被他欺负得眼里雾蒙蒙。   薛延低低笑起来,用脸颊去贴她的,爱怜蹭了蹭。   阿梨小口喘着气,手指捏着他胳膊,轻轻地用指甲抓了下,不痛不痒,反而惹得薛延笑的更开。   他垂眼,看着阿梨的脸,她比刚回家时又要好上许多,不似原先病容,唇色也红润起来,睫上染水,清新秀美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薛延支起一条腿跪在石头上,两指抬起她下颔,忍不住俯身去吻。   他的吻轻轻的,更似种温柔的触碰。阿梨眨眼,睫毛滑过薛延眼睑,他弯唇,忽而将她抱起来,腿缠在自己腰上,再偏过头,一点点吮去阿梨脸颊上的水渍。   薛延上身赤着,阿梨将手搭在他肩上,觉得手心上温度烫的惊人,肌理坚实,贲张似蕴藏着勃勃力量。   夕阳晚照,林间只余鸟叫蝉鸣,灿烂金光透过云层斜照下来,水面波澜荡漾。   景色太好,薛延抱着阿梨轻柔亲吻,恍惚觉得世间似是只有他们二人。   他忽而又想起了,三月前在黄河古渡口,也是这样的景象。但那时前路茫茫,周遭一切都充斥着绝望,现在终于好起来。家还在,便就有依靠,有退路。   过不知多久,薛延终于舍得放开她的唇,阿梨枕在薛延肩窝里,闭着眼平复呼吸。   薛延单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拨开她吃进嘴里的头发,眼睛微眯,无声在笑。   阿梨察觉到他胸腔震动,抬起头问,“笑什么呐。”   薛延低声说,“我们阿梨怎么这样好看呀。”   阿梨看懂,她羞涩咬咬唇,也跟着笑了。   --   回家时候已经酉时过半,冯氏在门口张望,面露急色,直到见着巷口两人的影子,眉头才松下来。   薛延最后还真的叉上来两条鲫鱼,用草绳穿起来勾在食指上,随着他步子晃悠悠。   阿梨走在他稍后一点,为了能方便看薛延的唇形,与他说话。两人衣裳都皱巴巴的,薛延的还在往下滴着水,这副狼狈又悠然自得的样子看的冯氏莫名其妙。她紧走两步去将鱼接过来,问薛延,“你们这是做什么去了?”   薛延答,“去捉鱼。”   “胡闹。”冯氏嗔怪瞪了他一眼,道,“你自己疯也就算了,还要带上阿梨,她身子虚,你再将她给冻着。”   薛延攥着阿梨的腕子,将她挡在自己身后,笑着说,“哪儿能啊。”   阿梨从薛延身后探出半张脸,红彤彤似染了霞,对着冯氏弯眼笑了下。冯氏被逗乐,挥挥手道,“快去换身衣裳,待会要吃饭,我们阿黄都饿着了。”   薛延低头一看,傻兔子正蹲在墙角看夕阳,不知道刚才吃了什么,肚子圆滚滚像个球,他撇下嘴,“胖成这样,还吃什么吃。”说完,也不理身后冯氏的吸气声,牵着阿梨钻进屋里。   晚饭到底没用薛延上手,他手粗心也粗,刮个鱼鳞也能弄得满地都是,阿梨嫌他妨事,要他回屋去等着。   薛延没动,搬了个凳子坐在灶台旁边,看着她忙活。冯氏瞧他们亲昵样子,知趣地退出去,取了半坛酒到屋里去热。   阿梨动作快,一道鲫鱼豆腐汤,不到半个时辰便就做好,鱼皮微微金黄,汤汁奶白,香气扑鼻。   薛延饿坏了,他中午就没吃东西,很快扒光一碗饭后,又盛了碗。   冯氏看着他埋头吃得香,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胡安和,她叹了口气,道,“小胡那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薛延撩了眼皮看她,“唔”了声,说,“是挺可怜的。”   冯氏摇摇头,又道,“也不知他晚上吃没吃上饭。”   薛延筷子停住,心里隐约有股不好的预感,问,“阿嬷,你什么意思?”   冯氏看了看桌上快要见底的汤碗,冲薛延道,“锅里不是还剩半条鱼?要不给小胡留着罢,你也快吃饱了。”   “……”薛延默了会,“其实我还能再吃些。”   冯氏忙着收桌面,没听见那句话,拿着收好的碗筷转身出了门。   第二日,薛延冷着脸靠在椅背上,眼睛紧盯着门口,危险像只豹子。   但胡安和直到日上三竿也没来。 第37章 章三十七   晌午饭的点儿过了后, 客人少了许多, 冯氏一人忙活便就够了,阿梨得闲,抱着胖兔子坐在屋里头看书。   薛延依旧盯着门外头, 脸色越来越差, 那眼睛一眯,像要吃人。   阿梨看不下去, 拿了蒲扇给他扇两下, 笑道,“你都这么坐一上午了, 累不累呐?”   薛延掰了掰手指,骨节咔嚓作响,冷冷道,“不累, 我心里爽快得很。”   阿梨哪里看不出薛延的心思,他这是被胡安和给气着了。薛延本来就是个唯我独尊的傲气性子, 眼里容不得什么人,为胡安和忙前忙后擦屁股已经是极为难得了,但胡安和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放他鸽子。   薛延翘起右腿搭在左膝上,在心里琢磨着待会若胡安和来了,他该怎么办。   手里正好拿着一方折扇, 薛延捏着扇柄在两指间领空挽了个花,又一挥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挑了挑眉。   阿梨觉着好笑, 抿唇拍了下他肩膀,低声道了句“别胡闹”,便又坐回去读书,不管他了。   胡安和在半个时辰后登门,冯氏在门口坐着看店,第一个瞧见他,被那副风儿一吹就要飘远了的样子吓了一跳。她慌忙忙站起来,行到胡安和身边搭了把手,急急问,“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胡安和换了身新衣裳,松叶色,但绿油油一片更衬得人脸色苍白,他吃力摆摆手道,“大娘,我没事,我就是有点难受。”   冯氏蹙眉,试探问,“要债的又上门,难为你们了?”   胡安和摇头,他从窄小的门缝里挤过去,视线落在似笑非笑的薛延身上,有些尴尬。   阿梨去搬了把椅子来,要他歇一歇。   胡安和道了句谢,手撑着桌面刚想坐下去,忽听见旁边一声低低的咳嗽,他眼一瞥,又讪讪把屁股抬了起来,靠在一边的墙上,道,“我就不坐了,不太方便,还是站着好受些。”   薛延问,“你哪里不方便?”   冯氏也跟着问了句,“可是病了?”   阿梨听不见,但也好奇瞧着他,眼睛亮亮的。胡安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但他又不好意思直说,扭扭捏捏吭哧了半晌,最后被薛延踹了脚,才吞吐道,“我昨晚上吃坏肚子了,从晚上到上午拉了六个时辰,刚才喝了药,才觉着好点,便就立刻来了……”   他背一挺,底气又足了些,冲着薛延说,“我们读书人不说谎话,所谓仁义礼智信,诚信很要紧,我今日迟来,实在是情况太特殊,不得已。”   薛延本来窝了一肚子火,但看见他那副倔强撑着脸面的样子,倒是笑起来,问,“你吃什么了?”   胡安和说,“鱼。”   冯氏讶然,“鱼肉怎么能吃成这个样子,你同食了相冲的菜,还是吃饭时对着风口,吃了风?”   胡安和双手攥拳落在身侧,神情有些悲愤,“都没有,是那个卖鱼的老头骗我!”   他咬牙捂着肚子,将昨日下午在菜市口所经历过的事细细给讲了一遍。   胡安和说,“我没买过菜,但我也不笨,我瞧出那鱼半死不活,看着像是不新鲜,就问那个大爷,是不是死鱼。”   说及此,胡安和狠狠锤了两下桌子道,“他和我说,你买回家,把它给吃了,不就是死鱼了?”   薛延问,“然后你就买了?”   胡安和苦着脸,“它便宜啊,两文钱一条,足有两斤重,回去做成菜,够一大家子的晚饭了。”   薛延看了他半晌,最后笑出声,低低道了句,“自作自受。”   胡安和小声为自己辩解,“这不怪我,咱们同病相怜,你该懂我难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随我爹从京中落到这样鸟不拉屎地方,已经够苦了,而如今又遇那样棘手之事,连口白面馒头都成了奢侈物,好不容易见着个便宜东西,能不心动吗?”   冯氏不解道,“但就算只是死鱼,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子,你是不是还吃坏了别的东西?”   胡安和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娘亲是湘江人,爱吃辣子。”   麻辣臭鱼,怪不得。   冯氏好气又好笑,不知该说什么好。   胡安和却乐起来,他说,“我睡觉时候便就觉着肚子难受,但心里高兴,没把那当回事,还喝了两杯冷酒。”   薛延“哟”了声,笑问,“什么好事?”   胡安和冲着他挤了挤眼,从袖子里扯出两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放到桌上摊平,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薛延看了眼,一张房契,一张地契。   他心头猛地一动,眼睛也随着亮起来,偏头问,“这怎么回事?”   胡安和说,“我娘疼我,江家门面太大,我娘为给我充场面,卖了自己的嫁妆在永安街买了个铺子,最大最好的那一家,前几日才成交。后来亲事黄了,我娘烦闷,以泪洗面,就忘了知会我这事,直到我昨天去给她送鱼汤,她才告诉我的。”   胡安和咧嘴拍了薛延肩膀一下,动作太大,抻到了小腹,疼的“嘶”了一声,但脸上笑容仍在。   他眉飞色舞道,“老薛,咱有钱啦!” 第38章 章三十八   胡安和半日没吃饭, 拉肚子又快要虚脱, 阿梨念他昨晚吃了辣,特意给他煮了碗解火的白菜汤,配着热包子吃。   白菜汤若是煮的好了, 味儿是甜滋滋的, 阿梨还往里加了点肉末儿,更加香口。包子皮也暄软得很, 咬下去甚至觉得弹牙, 小笼包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精致玲珑, 味道上佳。   胡安和本来以为他吃不下,但是馋虫容不得他指挥,锅盖掀开后,他闻着那股味儿就坐不住了, 肚子也不难受了,几口一个吃得没完没了。   薛延急着去看店面, 但胡安和就坐在那吃,听着他唤就点个头,一点要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眼看着都要申时了,薛延看着他磨磨唧唧的那样子,实在觉着烦, 想出个招数要整治他。   他拿了个算盘在手里,冷脸站在一边,胡安和咬一口他就加五文钱, 等到满了一百文后,弹指敲了敲他碗边道,“还钱。”   胡安和以为自己听错了,头也不抬道,“还钱?还什么钱,没钱。”   薛延捏着他耳朵要他抬起脸,算盘快要贴到他脸上,冷声道,“瞧见了吗,你现在吃掉了一钱的包子,加上昨日的二钱,总共已是欠了我二十两零三钱银子了,若再算上我帮你忙前忙后的跑腿费,一共二十一两。”   胡安和被他这一通流氓理论惊得愣住,半口包子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赶忙喝了口汤才缓过气儿。他伸脖子瞧了眼那算盘珠子,慌慌道,“你等会儿!你家这什么包子卖那么贵?”   薛延说,“你吃的那个是猪肉芹菜。”   胡安和瞪着眼睛,“吃金子长大的猪?”   “你管它吃什么长大的。”薛延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拿着算盘磕磕他的肩,狭长眼睛一眯,道,“店是我开的,爱怎么卖怎么卖,怎么着,你还吃不吃了?”   胡安和一脸悲痛,“薛延,我以为患难见真情,但你时至如今竟还和我谈钱这种东西。”   薛延不为所动,淡淡道,“谈钱怎么了,亲兄弟明算账,就算你叫薛安和,也得把钱给我结清楚了。”   薛延以往雷厉风行,又对他心狠手辣,胡安和听着那一顿胡扯,竟然信以为真。   他跳起来,你你你的指着薛延你了半晌,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薛延一肚子坏水,又对胡安和没有半分怜悯之心,就抱着臂在那看他着急。   阿梨正缝衣裳,她听不见外面声音,也就没理会那两人的争论,直到看着地上胡安和影子晃来晃去,才抬起头。胡安和歪头对上她眼睛,像看着了救星一样扑过去蹲在阿梨脚边,呜里哇啦说了一大通薛延的不好,什么无商不奸、趁人之危、黑心黑肺,但阿梨眨眼看着他,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她等胡安和说够了,咬断线头,疑惑问了句,“发生什么了?”   闻言,胡安和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脸红脖子粗,回身手指着薛延道,“他他他——”   阿梨笑起来,“那你便就听他的嘛,薛延说的对。”   胡安和忽然觉着这日子实在是难过极了。   薛延没心思再看他折腾,见胡安和也不想再吃了,拽着他袖子就往外走,“别磨蹭,看房子去。”   胡安和踉踉跄跄跟上,他不忘那二十一两银子,一路还在和薛延争辩,被照着屁股踹了脚才终于老实下来。   等终于到了地儿,胡安和也想明白过来薛延是在诓他,回忆起那会自己的呆蠢模样,胡安和羞愤欲死,拿钥匙开门的时候都没有好脸色。薛延觉着有趣,含笑瞟他一眼,被胡安和红着脸躲开。   这店面原本是一家客栈,若算上阁楼在内,足有三层,闲置了三个多月,房梁上结了薄薄一层蛛网,地面也落满了灰。薛延挥了挥眼前的土,楼上楼下打量了圈,道,“够大的。”   确实是够大的,光楼下就足有包子铺的八个那么大,桌椅板凳都被原主给搬走卖了,屋里空荡荡,更显宽敞。   楼梯是涂了红漆的,摸上去圆润光滑,看着还很喜庆,薛延摸了把,而后垂眼吹了吹手指上的土,冲胡安和道,“你娘真是够疼你的,这样大的店面,买下来怎么也要四五百两。”   “我娘就我这一个孩子,不疼我疼谁。”胡安和靠在窗户边上,低声说,“但我也真是没想到,我娘能舍得买下这样的铺子。她怕我爹知道了会阻止,偷偷把嫁妆都卖了,就是怕江家那姑娘嫁过来后会压我一头,我在她面前说不上话。我娘甚至都没想过,若是万一以后再有什么变故,这就是她唯一能安身立命的钱了。”   薛延说,“那你就更得争气些,不让她失望。”   胡安和微微侧脸看着他,半晌才道,“薛延,这真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   薛延问,“我怎么就不能了?”   胡安和反问,“薛延,你知道我在陇县最初见你的时候,为什么那么恨你吗?”   薛延懒洋洋用手肘拄着楼梯,扭了扭脖子道,“不记得,我得罪的人那么多,数都数不清了。”   “但我一直没忘。我爹再怎么说也是个五品大员,我在京里虽说算不得横着走,但也是没被人那样欺辱过的,我爹都舍不得骂我,你是第一个。”胡安和抬眼,努力从薛延迷茫的神情中寻找一丝愧疚,道,“你我十岁那年,鹤云楼诗会,整个国子监的学生都在,先生出了道考题,说随心写首咏鹅的诗,我最先答出,写好便就去交卷……”   薛延“啊”了声,胡安和眼皮一跳,说,“你想起来了?”   薛延摇头,他舔舔唇,问,“我写出来了吗?”   胡安和咬牙切齿,“你次次考试国子监倒一,考了七八次连个秀才都考不上,你写出来,你写出来个屁!”   两人隔了老远,但薛延还是觉得被他唾沫星子给喷了一脸,他歪头躲了下,又抹把脸,才道,“你继续说。”   胡安和卷了卷袖子,掐着腰与薛延道,“你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小肚鸡肠呢?你做不出诗便就做不出,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斤两,你盯着我做什么?你可好,轻飘飘两句话,你知道我丢了多大人吗?”   薛延一脸不可置信,“我抄你卷子了?”话落,他又摇头否认,“不可能,我就算是被先生罚要倒立着拿头走路,我都不会抄。”   胡安和往地上呸了一口,“谁说你抄了,你比抄更可耻,更过分!”   薛延往后闪避了下,又跳了两层台阶,问,“那我到底怎么了?”   胡安和说,“我去交卷子,不小心碰着了你的胳膊,你没拿住,笔就掉到了地上,弄脏了你的白袍子。我立时便就与你道歉,我还将笔捡起来,用自己的方帕擦了擦,交还于你,说待会你可将脏衣裳脱下来,我拿家里去给你洗。我这态度够好了吧?但你不接!你还骂我!”   薛延抬手摸了摸鼻尖,没敢反驳。当时年少气盛,一身的混劲,这样事他是真的做得出来,说不定还没少做过。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道,“当年事过去那许久,咱们便就不提了,我现在给你赔个不是……”   胡安和打断他的话,问,“你就不好奇你说了什么?”   薛延看着胡安和的眼睛,总觉得那里燃烧着熊熊怒火,他迟疑了下,缓慢点了点头。   胡安和冷笑,他一挺腰,学着当年薛延的样子,摆手冲着四周道,“大家都停一停笔,听我给大家作首诗!”   “一二三四五六七,两只小鹅五只鸡。东西南北四颗蛋,胡安和是大笨蛋。”   薛延吃惊睁大眼,“我小时竟这样过吗?”   胡安和又往地上啐了口,“难不成是我白日做梦,在梦里诽谤你?薛延你真是,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你简直就是读书人里的耻辱,国子监的败类。”   薛延又往后移了两层台阶,他看着胡安和愤愤的样子,再想到以往自己的胡作非为,也觉得分外愧疚。   他想了想,道,“那时是我对不起你,伤了你心,但我总不能再重生回那年,把那首诗给收回去。不若这样,我现在补偿你,你说罢,你想要我做什么?”   胡安和斜睨着他,“你能做什么?”   薛延一滞,张嘴刚想说点什么,胡安和便就又接话,“我要求也不高,在我成家之前,你得供着我的饭。”   “成家之前。”薛延拧眉,“那是不是太久,半年如何?”   胡安和不同意,伸一根手指头,“一年。”   薛延摇头,比了个手势,“八个月。”   胡安和眉一挑,道,“成交!”   他搓搓手,很是欢喜道,“今日可真是吉日,双喜临门,说不准十天半日后,咱们便就能换个新铺子了。”   薛延环视四周,最后面向他,“若我是你,便就不会那样高兴。”   胡安和问,“为什么?”   薛延平静道,“店面是有了,可去哪里找钱装修呢?” 第39章 章三十九   薛延带着胡安和坐在台阶上, 将店面装修该用的银子粗略估了个价。   胡安和为人处世上像个愣头青, 但脑子是真的灵,不光读圣贤书读得好,算账也精得很。他不用算盘, 一串的数, 只在心里快速过一遍,便就能给出最后的价钱。   薛延掰着手指头报着价, “二十套桌椅, 每套就算四钱银子。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米面柴油,算它五两银子。这么大的屋子总不能空荡荡的, 那多丑,弄一个架子摆花瓶,就算选最劣质的,算它一两银子, 花瓶买五个,一个二百文。开店不能没有酒吧?算它三十坛子, 每坛……”   啰里啰嗦说了一大通,薛延偏头问,“多少钱?”   胡安和傻呆呆的,“二十四两六钱零七十文。”   薛延“啊”了声,“这都是选的最差的了, 还这么贵?”他拍拍胡安和的肩,叹气道,“再继续算。”   “马桶算是五十文一个, 就买十个罢,还有……”   “哎哎哎!”胡安和伸手打断,梗着脖子问,“马桶,还十个?”他眼神惊疑不定,“你要用来盛菜吗?”   薛延恨铁不成钢看着他,“刚才算的是一楼大堂要用的钱,二楼是客栈,买橱柜买床榻不也要钱。”   胡安和面色纠结犹豫,好半晌才说,“咱现在穷得很,野心就先别那么大,客栈就先不开了,把包子铺的店面阔一下就成,不用二楼。”   薛延打了个响指,点点头,“成。”   胡安和松了口气,“那行,二十五两银子,我算算咱们需要攒多久。唔,若生意好的时候,咱们一天纯利能赚七钱,假设每天的生意都很好……”   薛延伸出食指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还没说完。”   胡安和有些绝望,他抱着脑袋,“你个老贼还想说什么啊。”   薛延说,“这么大的店,你请不请跑堂?”   胡安和猛地一抬头,当即摆手,“用不着!我脸皮厚得很,这个堂我能跑。”   薛延笑了,又问,“那你请不请杂役?”   胡安和喉头梗了下,迟疑道,“用不着吧?我擦桌子你扫地,苦点累点,将就着也能干?”   薛延眯眼看了看他,哼笑道,“你还挺有自信。”他用指节敲了敲栏杆,挑眉再问,“那你请不请厨子?”   胡安和嘴巴张了张,他看着薛延的眼睛,觉得如果他现在说“不用,有阿梨和阿嬷就行”的话,薛延能一口吃了他。   胡安和挺清秀的一个书生样子,现在耷拉着嘴,脸拉长了像是一条大丝瓜,“那咱们什么时候能攒够扩店的银子啊。”   薛延掸了掸衣摆站起来,“事在人为,总有机遇等在前头,就看你抓不抓得住。”   他语气凉凉淡淡的,好像运筹帷幄,胡安和闻言眼睛一亮,仰着头问,“那咱们现在干什么去!”   薛延说,“回家吃饭。”   “……”胡安和半口气差点没上来。   日头已经快要落山,两人溜溜达达回家,像披了层金光。街上摊子都散得差不多了,剩些没卖完菜的小贩仍旧坐在街头,等着有人买剩下的半颗白萝卜。   眼看着就要到店门口,薛延瞟见街头有个老太太卖糖馓子,他摸了摸兜里还剩两文钱,转身往那边走。   糖馓子油亮亮甜腻腻的,嚼起来又脆又甜,女儿家爱拿这个做零嘴儿。胡安和没吃过,但看着那个油纸包,觉着馋,偷偷伸了手去拿,被薛延瞪了一眼,没动,又扇了一巴掌,才讪讪收回去。   他撇撇嘴角,嘀咕着说,“臭脾气,不知道阿梨看上你哪里。”   薛延听见,回身一胳膊肘击在他肚子上,“关你屁事。”   胡安和不肯屈服,“你说你,又穷又凶,书还都读进了狗肚子,除了脑子活一点,长得好看点,没别的优点。”   薛延侧身面向他,似笑非笑表情,缓缓道,“骂也不给你,滚!”   店面的门口有个老嬷卖青菜,剩了些烂菜叶子,她拿不回去,便就都给了阿梨喂兔子。阿梨把菜叶扫成一堆,坐在门口看阿黄吃,冯氏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她身边,剥着瓜子仁看街上的热闹。   现在正是好时候,风不急不燥的,阳光温暖不刺眼,巷口拐角处,有一群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嬉笑打闹,声音隔了老远也能听见。   胡安和一路上磨磨唧唧,薛延刚开始还能耐心应付两句,后来便就眼角都懒得给,负手走的飞快。回家后养了这么久,薛延也白了不少,他长得俊,冷着一张脸,走路衣摆都带风。阿梨一眼就认出来,站起来冲他笑着招招手,薛延弯唇,又快走几步,一把揽过她的腰,低头与她额头相抵一瞬。   阿梨轻轻笑,问,“看见店了,怎么样?”   “挺好。”薛延从怀里把纸包掏出来,塞进她手心,“给你买了点零嘴,晚饭后和阿嬷吃。”   阿梨很欢快地点头,她掀开油纸看了看里头的糖馓子,笑得更高兴。胡安和终于追上来,他叉着腰站在门口,刚想和薛延说点什么,就看见这一幕,愣一瞬,而后哎哟一声捂着脸面过去。   他心里羡慕得直抽抽,但脸上又不好表现出来,扭曲着嘴角坐在原来阿梨的位置上,干瞪眼看阿黄发呆。   冯氏觉得有趣,她从旁边笸箩里抓了把瓜子给胡安和,“吃罢。”   “唉!”冯氏慈眉善目,胡安和对上她的眼,感动得一塌糊涂,双手将东西捧过来,“谢谢阿嬷。”   昨日冯氏收拾厨房杂物,从橱柜的底层翻出了半袋子陈年的大米。这米约莫放了半年多,原本早打算拿出来晒晒的,但那日薛延和阿梨突然回来,冯氏激动着就给忘了,紧接着忙忙碌碌两个月,这米已经有些返潮,怕是不能吃了。   昨晚上吃饭时候,冯氏还在和阿梨说心疼这糟践了的米,阿梨抓了把看看,觉着若是泡一泡磨出浆子来,说不准能做肠粉。   她与冯氏一说,冯氏没多想便就同意了,她不是个磨蹭的人,今日一早便就拿去打豆浆的店里去,给了些钱求人家帮着给磨一下。   人家店里也忙着很,腾不出空来,说可能会晚。阿梨不着急,她和冯氏商量着在店里吃,反正食材齐全,也省的提着几十斤的浆子跑来跑去。冯氏自然没意见,两人等着薛延回来后有人看店子了,便就忙着去做前期的准备。   薛延蹲在一边给阿梨添火,胡安和啥也不会干,抱着阿黄在一边看热闹。   先加少许油将葱花与蒜末爆香,而后倒些生抽和冰糖稍煮一段时间,再将本就备好的花椒、八角、香叶、生姜片和香荽倒入,加水,小火炖煮一盏茶时间。阿梨用长柄杓搅了搅,而后盖上盖子,到一边去和冯氏剁粉馅。   酱料味道咸香,还有丝极淡的甜味,说不出的馋人好闻。   胡安和猛嗅了两口,惊奇道,“小梨花,你怎么什么好吃的都会做啊?”   小梨花。薛延本来挺温和地站在一边,但听着这三个字后就冷了脸,他转身屈膝撞向胡安和后腰,动作一气呵成到胡安和反应不得,便就听薛延附在他耳边低低地骂,“你长一张狗嘴啊你,嗯?敢乱叫?再胡说八道牙给你揍掉!”   胡安和回身捂着腰,眼泪汪汪快哭出来,他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但屡屡被薛延狠手伤害。   薛延一脸凶神恶煞,胡安和不敢造次,点头道,“不乱说了。”   阿梨忙着拌馅子,没管他们两个做什么,等将肉剁碎拌上盐后才偏头看了眼,疑惑道,“你们在做什么?”   “没什么呀。”胡安和强颜欢笑,“阿梨,你怎么什么都会做啊?”   阿梨弯了唇,她盛了些水刷锅用,温声说,“我爹爹生前是茶商,他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千奇百怪的东西,每次遇到好吃的,他都会去问人家学该怎么做,然后回家教给我娘,我娘再教给我。这道菜是我爹去广东泷州时候见到的,他说吃起来感觉很奇妙,润润滑滑,便就学下来了。只是泷州那里会放虾子,味道更鲜,咱们这里没有虾子,也没有那么多酱料,味道许是会差些。”   润润滑滑,胡安和听着这四个字,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薛延懒得瞧他,又嫌他妨着阿梨做活了,拽着他到门口去,不让胡安和在店里转。   临走前,他不忘掰一块糖馓子到阿梨嘴里,又将剩余的收好放柜里藏起来,生怕有人馋嘴会偷。   胡安和孤苦伶仃站在大街上,他气不过,揪着阿黄的尾巴,重重哼了声。   酉时过一刻的时候,米浆被送回来。   剩下步骤便就简单许多,先将粉皮铺好,肉馅码上去,粉皮小心卷起来,再开火蒸便就成,阿梨做活利索,一锅长长的卷粉很快就蒸熟。用刀子整齐切好,再淋上刚才煮好的酱汁,便就热腾腾可以吃了。   天已经擦黑,薛延将碗筷都摆到门口的桌上,点一盏灯摆在桌面上,四个人围坐了一圈。   做好的肠粉晶莹剔透,弹牙但不粘牙,酱汁咸香,果真是又润又滑。   胡安和一肚子馋虫,坐在那里吃得没完没了,等其余人都下桌,他还是舍不得离开。薛延帮着阿梨和冯氏收拾碗筷,留着他自己一人在那热火朝天。   等还剩最后三段的时候,胡安和终于有些撑,他抹抹嘴巴,正琢磨着要不要厚脸皮地带回家给他娘也尝尝,就看见对面走过来个人。   那人寻着味过来,是来买宵夜的,盯着盘里东西看了看,问,“这什么?”   胡安和说,“肠粉。”   那人问,“多少钱?”   胡安和哪里知道多少钱,他看了看粉里的猪肉馅,觉得肯定贱不了,就随口说,“三文一段。”   那人问,“能试吃吗?”   胡安和把自己碗里剩下那一半夹给他,说,“行。”   客人脾气好,也没嫌弃,挺配合地吃完,而后道,“味道好!剩下的我都要了。”   胡安和眨眨眼,在心里惊奇,这钱赚的这么容易吗? 第40章 章四十   薛延在屋里洗筷子, 碗碟碰撞声音太大, 胡安和吵嚷半天他也没听见,直到胡安和抓了一把钱冲到他面前。   薛延弓腰坐在矮凳上,有些不耐烦道, “让让, 挡光了。”   “什么光不光的,事情那么多。”胡安和面色红润有光泽, 狠狠拍了他肩膀一下, 大声道,“看我手里, 老薛,我们就要发财啦!”   薛延抬头,瞧见他手里那一捧铜板,眉梢一跳, 终于直起腰来,问, “哪儿来的?”   胡安和便就勾唇一笑,而后蹲下来,兴致勃勃将刚才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又设想了下以后若是这么卖,多长时间能攒到给永安街的那个店面装修的钱。   薛延抖抖手上的水, 安静地听他瞎掰,面色从刚开始的略有喜色变为镇定。   胡安和看他那副样子,慢慢也消停下来, 欢实不下去了,他咂咂嘴,问,“你不高兴?”   “我高兴。”薛延用尾指勾了勾眉梢,胳膊肘拄在膝盖上,与胡安和平视,“但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胡安和正了脸色,“你问。”   薛延说,“你爹是县令,你也该对陇县如何了如指掌罢。你说说,咱们这个县,有多少人。”   胡安和以前翻过胡魁文案头摆着的户籍,他是个过目不忘的聪明人,略微思索便就回忆起来,“到上月十三号,陇县城内一共是三千七百人,六百九十户,算上周边闲散村落,约有六千人左右,一千一百户。”   薛延点点头,又道,“那每户人家一年赚多少银子?”   在这样的偏僻县城,五十两便就足够祖孙三代好吃好喝地过上一整年舒服日子,而对于普通农户家,一年三十两算是不错的,还得是青壮年多的家里。若赶上收成不好,天灾人祸,说不准连这个数都要困难。   胡安和手指摩挲着下唇,不说话了。   薛延看着他似懂非懂脸色,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能花十文钱来吃碗肠粉的冤大头,会有几个?”   胡安和也回过味儿来,他想起刚才那人的模样衣着,确实不像是个普通村户,况且他大晚上还有钱来买宵夜,不会差那几个钱儿。但对于大部分的陇县百姓来说,这个价位实在是高了的。   胡安和有些失望,他拧拧眉,咕哝着说,“那我不是白做梦了。”   “也不全是。”薛延站起来,把洗好的碗筷都摆到橱架上,回头道,“三文一个卖的贵,你便宜些不就成了,走薄利多销的路子,要稳妥许多。”   他眯起眼笑,冲着胡安和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第二日的时候,胡安和从自家后院翻出来一块大木板,再工工整整写下“薛家肠粉”四个字,打孔后用绳子栓起来,挂在了店门口。他字写得好看,一笔一划颇有风骨,还扯了长条红布给简单装裱了下,格外引人注目。   阿梨抱着兔子看了会那块牌子,有些担忧,她蹙蹙眉,偏头问薛延,“咱们这样成吗?北地的百姓都不知道肠粉是什么,咱们又卖得贵,真的会有人来买吗?”   薛延垂眼问,“我是谁?”   阿梨鼓鼓嘴,笑着搡了他一下,“在说正经事,你不要闹。”   薛延攥住她腕子,轻轻咬了下她指尖,“怎么就不正经了,我是谁?”   阿梨仰着脸,乖乖巧巧答,“你是薛延呐。”   薛延不满意,伸手去掐她下巴,低低道,“昨晚怎么教你的?”   阿梨歪着头躲,被钳制住,再次搂进怀里,她觉着痒,忍不住笑出声。   薛延哼笑着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阿梨脸颊染了红,长睫扇动,最后还是轻轻唤了句,“相公。”   她声音温温柔柔的,带些羞涩和依赖,薛延听在耳里,只觉得一瞬间便就通身舒畅了。以往见着别的夫妻,妻子喊相公,薛延不觉着有什么,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如老师与爹娘一样普通。但如今听着阿梨唤,他便就知道了这两个字的分量,这二字不是说起来那样简单的,更代表着责任与依靠。   薛延微蹲下身与阿梨平视,眼神含笑,慢慢说,“你相公厉害着,你便就只管收钱就好,再过几日,我带你去裁新衣裳。”   阿梨咬着唇,欢快答了句,“好。”   看着她一对梨涡,薛延便就觉着,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有了价值。   一上午的时间,肠粉卖得并不多好,原因简单,一是因着知道这个的不多,大多数人对店的了解仍旧是生煎和头汤面好吃,但却并不知道薛家生煎铺也开始卖肠粉;二是因着大多数人对新鲜的事物都存着天然的抵触心态,尤其是对这种闻所未闻的东西,许多人连试吃都不愿。   客人一个个来了又走,这样局面,阿梨早就料到,但因着早上薛延的话,她倒是不觉着慌乱。   她下意识便就相信,薛延会有办法的,她只要好好看店子不给他添麻烦便就好,其余事情,有薛延去解决。   快到午时,一切也终于迎来转机。   阿黄太胖,又懒又馋还贪睡,它黏人,阿梨便就将它抱在腿上,悠悠地哄着它睡觉,当胡魁文带着一众下属差役站在店门口的时候,她被吓了一跳。   一群大男人,大多都上了年纪,面容严肃,腰间有的还配着刀,黑压压挡住了大片阳光,好似来者不善。   中间的胡魁文穿着青色官服,上面绣着七品鸂鶒,乌纱帽也还没摘,看起来颇为慑人。   冯氏忙忙站起来,“官爷……你们这是,来店里吃饭?”   胡魁文道,“听说你们这里有肠粉?我本是广东人,想念这口味,就带着同僚来品尝一番。”   冯氏不认识他,但识得那身官服,猜出这是胡安和的爹,心中隐隐有些推断。   她没多问什么,只笑着道,“哎!却是有这菜,您们先稍等,我们这就做,是在这吃还是带走?”   胡魁文中气十足,回身指了指门口遮阳棚子下的桌椅道,“就在那罢!”   冯氏连声应着好,她转身,用唇形和手势与阿梨解释了番,见她懂了,便就忙着去给那些官爷倒茶。   阿梨把阿黄放到旁边的窝里,起身去做菜,她眼神扫过门口端正坐着的一片官员,心中惊疑不定。知县老爷带着一众下属来外头吃饭的,这事实在是太少见,虽然这都不是什么大官,但平头百姓还是觉得惶恐,本吃着饭的也都抱着碗躲远了,滴溜着眼睛往那边看。   付六的爹付主簿也在其中,他似是对胡魁文的举动有所不满,有些不冷不热道,“大人还真是节俭得很,大中午的带着我们跑来这里吃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衙门破了产。”   胡魁文朗声大笑,拍了拍付主簿的肩膀,“我是昨日听我儿提起,说这店的味道实在是不错,现又推出了新菜式,便就带着大家都来尝尝。我以前在老家也吃过这肠粉,价钱算不得便宜,这店里卖两文一段,实在是实惠得很啊!咱们虽是做官之人,但到底还是为百姓做事,要与民同乐,切不可端架子啊!”   他这一席话说得声音不算小,圆滑又漂亮,周边的百姓一个个都听得清楚,传来窃窃私语之声。付主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青着一张脸坐在那,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句,“大人说得极是。”   十二份肠粉很快做好,冯氏还送了一壶茉莉花茶,笑脸道了声“慢用”。   阿梨洗了手坐屋里歇着,透过门口看着那群人,直到大家纷纷点头赞叹好吃,她才松了口气。   薛延回来时候,胡魁文已经吃完,付了钱后正准备带着人离开。付主簿满面郁色,带着自己的同党走在前头,胡魁文看见薛延,步子稍顿,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了句,“你小子,是块好料子。”   薛延微微欠了身,谦敬道,“大人过奖。”   胡魁文笑了,又说了句,“以后便就要安和跟着你了,若再有什么要我出面的,知会一声便可。”   薛延也笑着拱拱手道,“多谢大人。”   胡魁文拿手点了点他,温和道,“你是不是还记恨那次我派人羁押你,还关了你大半日的事情?”   那次胡安和喝多了到摊子上闹事,给了侯才良寻衅砸摊子的机会,薛延生气,去府衙逮了胡安和,套着麻袋揍了他一顿,后来被胡魁文遣捕快给带到了衙门,投进了大牢里,这事薛延没忘。胡安和总骂他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但薛延还没小心眼到那地步,他明事理,知道胡魁文那事做的没错,听见这话,便就笑笑说,“大人多心了。”   胡魁文摆摆手,“唉,不要总是大人大人的,你帮我胡家那样大忙,我还要谢谢你,如此称呼实在生分,私下里唤声伯父便好。”   薛延便就应和着道,“伯父。”   胡魁文爽朗笑着,又拍拍他肩膀,留下句“若有机会,可到我家用顿饭”,而后便领人回了府衙。   阿梨把他们二人交谈都看在眼里,她惊讶又好奇,跑过去拽着薛延的袖子将他拉进店里,小声问,“刚刚那个穿着青色官服的,是谁呐?”   薛延也学着她的样子,偷偷摸摸地答,“胡安和的爹。”   阿梨“呀”了声,“这是怎么回事?”   薛延说,“我让胡安和把那些官儿给找来的。”   他腰靠在桌沿上,反手撑着桌面,笑得有些奸诈,“这样一来,全陇县便就都知道了咱们这个店,而在百姓眼里,能让县令带着同僚来吃的东西,味道必然不错。一顿饭就能解决的事情,也省得我忙前忙后去造势了。”   正如胡安和昨晚听到他这个主意后所评价的,“刚劲老辣,心机深沉。”   阿梨低低惊呼,她眨眨眼,欢欣地拽着他手指道,“薛延,你怎么这么聪明!” 第41章 章四十一   薛延算计得分毫不错, 本来惨淡淡的生意, 到下午时候便就好了起来,而到了第二日,店里的利润几乎就翻了倍。吸引第一波人来, 靠的是技巧, 而要留住这些客人,凭借的就得是口碑。   肠粉确实新奇又好吃, 阿梨不投机取巧, 给的料足,买得多还会送些小零食, 有时是碟盐渍花生,有时是酸萝卜条。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薛家肠粉店的名气就大了起来,没过半个月, 连外县人都打听到,跑了几十里路过来, 就为了吃一碗肠粉。   若赶上集市时候生意好,店里一天的纯利甚至能达到一两左右。   但钱赚得越多就越忙碌,天不亮就要起来,天全黑才能回家,一日里脚不沾地, 连口水都要急急忙忙地喝,阿梨身子本来就稍差些,这样半个月下来, 脸色又有些白。   薛延舍不得她这样累,去寻了个伙计,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说话时候有点磕磕巴巴的,但是勤快肯干,脑子也挺灵。   总算来了个打不过他的,胡安和仗势欺人,一脸坏笑地叫人家小结巴,小结巴脾气好,也不恼,还恭恭敬敬唤他胡二掌柜的。这一声二掌柜的把胡安和乐得开了花,天天早上给他带两块花生糖,没事还教他念念三字经。   肠粉的酱汁仍是由阿梨调,而剩下的都交给小结巴去做。肠粉最重要的就是酱汁,汁儿做的不好,粉儿再嫩也失了味道,这样的话,也不怕伙计会偷师。   工钱一个月给五钱银子,在别的店里算是极多的了,薛延倒觉着这钱花得值,因着阿梨总算能轻松些,又能像往常一样,没事的时候看看书,绣绣花,抱着阿黄到门口去晒太阳。   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转眼就到了九月中旬,白露时节,少了几分夏日的焦躁,更添了些秋日的爽利静谧,是一年中最宜人的时候。用过晚饭后,若搬一张凉椅到院里,扇把蒲扇,吃些瓜果,实在是享受。   十五那天的月亮极好,大若银盘,润润的亮。   阿梨和冯氏煮了一锅五香毛豆,又温了酒,薛延邀请胡安和来家中吃饭。   胡安和过来蹭饭已是很久了,但从店中开始卖肠粉开始,便就一直都是在店里吃晚饭,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薛家。一路走回去的时候,胡安和还有点激动,一直搓着手心,眼里亮晶晶的。   薛延骂他没出息,说他那副样子,就像是一只饿了三天的哈巴狗看见了肉骨头,口水都要滴在地上。   胡安和抹抹嘴巴,挺不好意思地问,“真的有流出来吗?”   薛延被气笑了。   薛家的院子不大,门口一丛冯氏养的月季花,墙角围着篱笆墙,里头是鸡舍,隔着堵门的石板,能听见鸡舍里若有若无的咕咕声。葡萄藤架子在另一角,一人半高,半个屋子那样大,叶子绿的油亮亮,看着便觉得清爽。   胡安和是本是贵家少爷,后来父亲被贬官,但因着家底仍在,他的衣食住行也没受太多委屈,这样的农家院子,他以往从没见过。现在走进来,他这瞧瞧那碰碰,看哪里都觉得新奇。   薛延也不管他,去仓房里提了张桌子出来,摆到院中央,毛豆煮了满满一大盆,还是温热的,放在一旁的井水里镇着。阿梨端了盘早冰过的葡萄来,笑盈盈递给胡安和吃。   葡萄是自家结的,不算多大,但圆润饱满,水灵灵,胡安和迫不及待尝了个,甜得眯起眼。   薛延去厨房拎了坛酒,给自己斟一碗,给胡安和斟一碗,低笑说,“看你面子有多大,一共就结了三串葡萄,给你拿上来了一多半。”   “那是那是。”胡安和应承着,他咽下口里东西,拍着胸脯道,“小梨花的好,我都记在心里的。”   薛延眼一眯,抬手就要揍他,胡安和弯着腰躲,滑稽姿态反倒把薛延逗笑。   他用脚勾了凳子坐下,拍了拍桌子道,“喝酒。”   漫天星辰,晶亮亮映在碗中,嗅一口,淳淳的香气,胡安和捧着碗,小心翼翼嘬了口,赞叹道,“好喝。”   薛延说,“自家酿的,年份不长,但是味道不错。今年的桂花酿才埋到树下,等明年再邀你来尝。”   胡安和眼睛一亮,试探着说,“说好了?你可别骗我。”   薛延靠在椅背上,眯着眼哼哼,“我骗你个大头鬼。”   厨房里灯火明亮,油入锅中发出刺啦一声,袅袅白气腾起来,带着葱花和姜蒜的香。阿梨主厨,冯氏切菜,两人动作利索,饭菜很快就上齐。   都是家常菜,简简单单,却极有烟火气。   一大瓷碗的小鸡炖蘑菇,一盘小葱拌豆腐,素烧茄子,还有道骨酥鱼。   胡安和看着一桌的丰盛菜式,又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白菜汤,小声嘀咕了句,“有钱真好。”   薛延听见,斜他一眼,“吃也堵不住你的嘴。”   骨酥鱼是用砂锅焖出来的,鱼形仍旧完整,但内里的骨头已经酥香软烂,连刺都不用剔。薛延用勺子舀了粘稠的酱汁,给冯氏和阿梨浇在白饭上面,酱汁缓缓渗到米粒之间,油润醇香,连饭都带着鲜味。   胡安和看着眼馋,也学着浇了层,埋头吃得额上浸满汗。   过了小半个时辰,盘里的菜饭都见了底,薛延把筷子撂在一边,慢悠悠地抿着酒。胡安和意犹未尽,叼着根鸡骨头来回啃,渣子都嚼出来了也舍不得放下。阿梨瞧见,有些不忍,轻声道,“若是不够的话,厨房里还有些包好的小圆子,随时都可以煮。”   胡安和像条饿狗似的猛点头,“行啊!”   薛延“嘶”了声,抬腿踹了他一脚,“行什么行,你再吃积了食。”   胡安和说,“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我还怕吃撑?”   薛延冷笑,“我怕你把我吃穷。”说完,他也不等胡安和辩解,整了整阿梨袖子,拍拍她背道,“天头凉了,去和阿嬷回屋罢,别鼓捣绣活,做些别的,若是困了就睡,碗我来洗。”   阿梨笑着道,“我不困。”   薛延掐掐她耳垂,“那就去玩,给他煮什么圆子,饿死了他反倒省心,每天吃那么多。”   阿梨又笑,而后拉拉他手腕,低声嘱咐,“别喝太多酒。”   薛延颔首,他目光追着阿梨背影,直到她进了屋子才移开,垂眼剥了几颗毛豆塞进嘴里,又喝了口酒。   胡安和酸溜溜道,“哟,你这生活还真是美满得很,美酒伴旁,娇妻在侧,过几年再来几个小毛孩子扒着你大腿喊爹,岂不是要美上了天。”   薛延斜倚在凳子里,翘着二郎腿,往地上吐了口皮儿,凉凉道,“羡慕?羡慕也去娶一个。”   “你别瞧不起我。”胡安和背一挺,挑眉道,“我前几日去寻了个瞎眼的算命先生,给我算了一卦,那先生说我一个月内命犯桃花。”   薛延被酒辣的呲了呲牙,似笑非笑看着胡安和,“恭喜啊。”   “同喜同喜。”胡安和美滋滋,往前探身,悄声和薛延道,“我昨晚上做梦还在想,以后娶媳妇要找个什么样子的,我觉得吧,要尽量往阿梨那样靠。身材要尽量纤细,不要太高,能让我一把就搂住的,脾性要好,要温柔,冷了给我添衣,饿了给我做菜,要爱笑一点,听我的话。最好还能和我一起写诗作画,再养只猫,夏天去湖心泛舟,冬日炉边暖酒……”   胡安和许是独身太久了,一开始幻想就停不下来,薛延耐心听了会,最后忍不住笑出声,他食指曲起抵在下颔,低低道,“还真是应了那句话。”   胡安和问,“什么?”   薛延说,“梦里什么都有。”   胡安和气结,他手一拍桌子,碗里的酒晃悠悠洒了一半,自己干瞪眼了半晌,一句话没憋出来。   薛延正色,“江之道那件事,你准备怎么办?”   ?   “现在能怎么办,他留了那么烂一个摊子给我,自己跑不知哪里快活去了,我如今无权无势,怎么找得到他。”胡安和闭着眼吞了一大口酒,眼里都泛了层水雾,他抿抿唇,两指相搓冲着薛延比了个手势,晕晕乎乎道,“再过一年就是乡试,等我杀出一条血路中了举,看我怎么捏死他。”   薛延赞同拍了拍他的肩,“不错,像个男人。”   胡安和面色酡红,嘿嘿一乐后打了个嗝,他扇扇脸前的酒气,趴在桌上看着薛延,晃了晃脑袋道,“先不说这个,说点高兴的。咱们这段日子来,共攒了二十三两银子了,这一天天过的,和发财似的……唔,我的意思是,永安街的那个店面,咱们不出四个月,就能有钱从里到外给整修一遍,改成——薛家客栈!”   说完,胡安和又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对啊,为什么叫薛家客栈,明明是我的房子。”   薛延一乐,“那你说怎么办?”   胡安和一脸疲惫,“我能怎么办?胡家客栈土得不行,薛胡客栈又难听得要死,做人怎么这么难。”   薛延夹了筷子蘑菇到嘴里,咯吱咯吱嚼,没搭理他。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胡安和不胜酒力,从椅子上滑下去睡着了。屋里的灯也调暗了,阿梨许也是睡了,薛延展展臂站起来,把卧在一边昏昏欲睡的阿黄抱到屋里去,拍拍屁股上的土,放到炕尾的篮子里摆好,然后才去扶胡安和。   他拍了拍胡安和的脸,问,“怎么样,能不能回家?”   “行!”胡安和张牙舞爪地站起来,说话时候舌头都打卷,“我能行。”   薛延酒量好,又听着阿梨的话不敢喝太多,现在神志清醒,没事人一样。他看着胡安和的鸭子步,拧了拧眉道,“算了算了,我去厨房给你打个地铺,你凑合睡一晚罢。”   胡安和傻笑着回头,“谢谢啊。”   薛延嫌弃摆了摆手,去抱了床被褥到厨房,扔在地上,“你自己铺。”   胡安和靠在墙角,头快垂到肚皮上,薛延骂骂咧咧地转回身,老妈子一样给他展平,又扯着领子将他扔到被里。   胡安和半梦半醒翻了个身,又忽然坐起来,月光清亮,薛延看着地上倏地挺起来的那个黑影,额上青筋猛地一跳,回头就想抽他。胡安和扭着腰躲了下,嘴里嘀嘀咕咕道,“我说我怎么睡不着,原是因为有个事忘记和你说。”   薛延不耐烦地问,“你还要做什么?”   胡安和说,“我要砍树,你明天去给我弄一个锯子来。”   薛延手心痒痒,极力忍着没动手,他咬着牙问,“你要砍什么树?”   胡安和道,“店门口的那棵树,那树都枯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连片叶子都不长,干巴巴的很难看。而且算命先生说了,枯树挡财气。”   薛延拿手指着他,冷脸威胁,“你赶紧给我睡觉。”   胡安和慢吞吞扯了被子躺下去,“好罢。”   明明前半夜还是月朗星明的,过了子时却开始下起雨,风呼啸怒号,有些渗人。 第42章 章四十二   阿梨卯时刚过便就醒过来, 屋里头不似以往那样以有了亮光, 反而黑漆漆的,与夜里几无差别。她听不见外头的声音,但能嗅到空气中淡淡的湿腥气, 觉着许是下雨了。   薛延昨夜喝了酒, 睡得沉,一条胳膊环在阿梨颈下, 头埋在她肩窝里, 微微打着鼾。   阿梨有些担忧,她看见窗子被风吹得左右晃动, 怕外头风雨过大,想要起身去看看。薛延察觉到她动作,皱着眉将她往怀里揽得更紧一点,哑声道, “做什么去?”   阿梨拍拍他手臂,轻声说, “我去看看有没有下雨。”   薛延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另一只手腕搭在额上,嘟囔着,“下就下,有什么关系。”   阿梨听不着他说话, 以为他移开是同意了,便就坐起来,伸手去拿叠在炕尾的外衣披上。刚说了两句话, 薛延清醒不少,他惺忪掀开眼皮,瞧见阿梨动作,打个哈欠坐起来,从后头抱住她腰,下巴枕在阿梨发旋上,像个黏人的孩子。   阿梨无奈,反手摸摸他乱糟糟头发,温声道,“你松开我,先睡着,我待会就回来。”   薛延拉过她的手,在手心上写,“起夜?我陪你去。”   阿梨摇头,笑说,“都卯时啦,该起身了。”她每日都是这个时候起,到了时间便就自然会醒,没出过错。   薛延有些意外,他透过窗纸看外头黢黑天色,本以为是夜里下了暴雨,现在看来,这雨许是下了一夜,而风还没有平静下来的意思。他抬手捏捏眉心,扶着阿梨肩膀让她躺下,自己则跳到地上去,摸黑寻了盏烛灯。   蜡烛燃起,屋里终于有些光亮,阿梨侧卧着,把被子拉到下巴处,视线追着薛延走,看他搓搓胳膊,撂下门锁,飞快推门出去看了一眼。外头天气比想象中要恶劣得多,劲风挟着雨,几乎一瞬就把薛延给打得湿透,他急忙把门合上,抖了抖沾了雨水的里衣,干脆脱下来扔到一边,低声骂了句,“什么狗玩意儿。”   他赤着上身,扯了块帕子随便擦了擦,而后捏着耳朵往炕边跑,阿梨被逗笑,伸手将被子掀开一角,方便薛延钻进来。被窝里暖呼呼的热气,薛延把阿梨搂在怀里,双腿夹着她的脚,缓了会才舒了口气。   白露过后便就是秋分,一场秋雨一场寒,但没想到今年的寒意来得这样快。前半夜还能吃冰葡萄,现在穿着单衣都觉着冷了。   薛延面着阿梨,和她打商量,“要不咱今个歇一日,不去店里了?”   阿梨微仰着头看他,还没说话,就听见外头一阵急匆匆脚步,然后是猛烈的拍门声。胡安和哆哆嗦嗦站在外面,声音都带着颤抖,“薛延,薛延,厨房门底下漏水了,我被子都给淹了,你给我开个门,我进去暖暖!”   薛延气得不行,他坐起身,对外头吼了句,“等会!”再帮着阿梨把衣裳穿好,才扯了外套去接胡安和。   阿梨跪坐在炕上把被褥叠好,摆在炕柜上,只留条薄毯子盖着腿脚。随着门开,一阵疾风卷进来,阿梨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薛延听见,抬腿踹了胡安和一脚,低低骂,“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来,你的事情还真是多得很。”   胡安和委屈巴巴的搓着胳膊,“我也不想啊,谁知道忽然下这么大的雨。”   薛延去箱子里翻了件厚点的外套给阿梨,刚披在她肩上,又听见胡安和在身后像只小绵羊一样在叫,“薛延,薛延,我衣裳都湿透了,你去给我拿件干爽的罢!”   薛延翘着一条腿坐到炕沿上,耷拉着眼皮不理他,胡安和换了个姿势蹲着,又重复叫了几遍。   阿梨看懂,笑着推推薛延后腰,温声道,“你便去给他拿件,要不然就冻病了。”   薛延站起来,手指恶狠狠点点胡安和的位置,认命地去劳碌。   胡安和看出来,有些事求阿梨比求薛延要有用得多,况且阿梨性子和气好说话,不似薛延凶巴巴。   他抹了把鼻子,冲着阿梨慢慢道,“小梨花,咱们今个不开店了,成不?这样大风雨,还是在家里睡觉来得好。”   阿梨颔首笑,“也好,反正也没什么客人回来,不如歇一天。”胡安和眼睛一亮,嘴一张刚想乐,就听见阿梨又道,“但是还是要去一趟的,顺子不知道今日不开店,他性子朴实,肯定会去,不能让他一直在那里等着。”她撑着炕沿起身下地,“我去弄些吃的,你们也给他带一份,平日里都是在店里吃早饭,若是不给他带,顺子节俭,定是会饿这半日的。”   顺子是小结巴的大名,他自幼丧父,母亲又哭瞎了眼,好不容易把他给拉扯大,母子二人的日子一直过得贫苦。因着说话磕绊这个毛病,街坊邻里一直都唤他小结巴,都不知道他本名竟还挺文雅好听,叫倪顺。当初店里招人时阿梨问过次,而后便记在了心里。   薛延把找出来的外衣扔给胡安和,又去拿了把伞,护着阿梨去厨房。   早饭简单好做,热几个馒头,切些咸菜,再煮锅清汤便好。冯氏年纪大了,腰腿有毛病,到阴雨天时候会疼,起得稍晚些,阿梨让薛延把饭菜送到冯氏屋里去,再拨出一份放食盒里,才上桌吃饭。   阿梨给薛延盛了碗汤,想起什么,嘱咐道,“风太大,打伞没什么用的,仓房里挂着两件蓑衣,待会我去找出来,你们穿那个。伞也带着,到时候给顺子用。”   薛延点头应着好,阿梨笑起来,拉拉他衣角,凑过头去轻声说,“记得把我的镯子也带回来,昨晚回来太急,我给忘在柜子里了。”   昨日是市集,冯氏抽了空带着阿梨去逛街,姑娘家总是爱漂亮的,阿梨没什么别的首饰,冯氏便就要她将那个镯子戴上了。阿梨鼓鼓嘴,和薛延小声道,“我以后可不敢再戴那镯子了,一路走着可怕有人偷,一直捂着护着,心惊胆战,还怕它碎掉。阿嬷带着我选了个新的,往后就戴那个,掉了也不会特别心疼。”   薛延乐起来,掐掐她耳垂道,“放心吧,忘不了,定把你的宝贝镯子给捧回来。”   胡安和耳朵灵得很,他看着人家夫妻恩爱,心里又酸又嫉妒,恨恨咬了口馒头,嘀咕着说,“有伤风化。”   薛延睨他一眼,懒得理。   快到店门口时候,辰时过半,风雨没有半点变小的趋势,反而愈刮愈大,胡安和身量不低,但读书人文文弱弱的,远不及薛延结实,要在后头扯着他衣摆才没被吹跑。若放在以往,这时辰已经天光大亮,现在仍旧漆黑如夜,街上没有几家开门的商户,门口的酒旗招牌俱都随着风在空中飘,发出刺啦啦的声音。   胡安和忽然就想起了西游记里陀螺庄的蟒蛇精,那个妖怪就经常变成一股黑风到村中抓人,景象就与现在一般无二。   他有些害怕,戳戳薛延后背,小心翼翼问,“你说现在,有没有鬼?”   薛延回身冷冷道,“有你个大头鬼。”   胡安和噤声。   薛延手里提着盏昏暗的灯笼,里头火光摇摇曳曳,他走到店门口,转身看了圈,一眼就瞧见缩在房檐底下的小结巴。相比于其他十三岁的少年,他身材更显瘦小些,挤在门柱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靠着柱子的那点宽度遮挡风雨。现在天头凉了,手指在外头多呆一会都会冷得有些僵硬,小结巴只穿着件薄衣裳,大半都被打湿。   薛延皱皱眉,走过去拍拍他脸颊,轻声道,“起来,别在这儿睡,会冻病。”   小结巴懵懵地醒过来,看见是薛延,倏地笑起来,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水,脆快道,“没,没事的。”   因着口齿不清,他怕说多了会招人烦,总是尽可能地少说话。   胡安和已经把门打开,薛延拍了拍小结巴的背道,“进屋去罢,你阿梨姐姐给你带了早饭。”   小结巴有双很漂亮的眼睛,总是黑亮湿漉,像只小鹿,听见这话,他更高兴,笑着说,“谢,谢谢阿梨姐姐。”   胡安和嘿的一乐,回头点了下他脑门,“这次的话说得还挺利索。”   小结巴笑眯眯的,用力点点头,他看着桌上的食盒,舔舔唇,仰脸与薛延道,“哥哥,我,我能不能不在这里吃?我,我想给带回家,我娘还,还没吃饭。”   薛延正把碗筷拿出来的手顿了下,他偏头看了小结巴一眼,又将东西都放回去,“成,只是菜不是很多,怕你们不够,待会把火生起来,你再做点什么回家给你娘罢。”   小结巴摇头,“不用麻烦,够,够的。”   薛延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心酸,许是经历坎坷太多,自己把苦难都走了一遭,再看到还努力在泥泞里挣扎的人,不自觉就会怜悯同情,想要多帮一点。   薛延说,“去做点吧,把今日的份都带出来,也省得你们再烧火了,天头不好,回家后便就别出门。”   薛延不像胡安和,一天天捧哏逗乐地笑哈哈,他对着阿梨温柔和气,百依百顺,待旁人就没了什么表情,看着便就不好相处,小结巴甚至有些怕他。现在听他这样说,小结巴心中欢喜,也就不再推拒了,兴奋地道,“谢,谢谢哥哥!”   薛延眼中温和不少,回身冲着胡安和道,“你去把火生起来,让他烤烤火,衣裳都湿了,这样下去要生病。风太大,伞也没什么用,我去看看有没有卖蓑衣的,一会儿就回来。”   胡安和说,“请好吧您嘞。”   薛延数了数钱看够不够,抬步往外走,快要踏出门口时候,他想起什么,又冲着胡安和说,“别忘了把镯子找出来,就在柜子里,临走前交给我。”   胡安和正蹲着往灶里塞柴火,头也不抬道,“知道了知道了。”   薛延笑了下,披着蓑衣走进雨中,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小结巴往手心哈了口气搓热,等着手指不僵了,就过去帮着胡安和生火。胡安和手脚笨拙,折腾了半晌也只燃起几缕黑烟,小结巴只随便一弄,火苗便就腾的一下烧起来了。   他看着胡安和惊讶赞叹的眼神,不好意思笑笑,“要先引火的,用玉米杆和玉米叶先将火引着了,再烧些干玉米棒,这样火大起来,遇着柴火就不会灭。”   胡安和点头道,“不错,不错。”   小结巴眨眨眼,他把手伸到一边去烤,边偏头问胡安和,“刚才哥哥说的镯子是什么?”   胡安和说,“那是你阿梨姐姐的婆婆留下来的传家镯子,很贵重的,以后等你有钱了,娶媳妇了,也给媳妇买一个,传下去。”   小结巴不太懂,他重复了遍,“传,传家镯子?”   胡安和往灶里塞了根木柴,点头道,“对,戴上这个镯子就说明得到了祖宗的认可,要一辈子长长久久地恩爱下去。”   小结巴笑起来,“阿梨姐姐和哥哥一定会长长久久的。”   胡安和看着小结巴亮闪闪的眼睛,忽然就想起了阿梨曾经说的话。   她说,当初留下小结巴,就是看中了他朴实善良,且又孝顺。有的人很聪明,又会说好话儿,但心思不纯,口蜜腹剑,没办法深交。小结巴懂得知恩图报,虽然嘴拙了点,笑起来还傻傻的,但他知道别人对他好,也会尽力去回报,哪怕他没有钱,能给的只是几个自家晒的柿子饼。人行于世,德行最重要。   阿梨心疼他的难处,也喜欢他的温厚,拿小结巴做弟弟,对他极好。   小结巴感恩,努力做活,也对阿梨极好。   胡安和咂咂嘴,舌尖上还残存着早上吃的蛋花汤的香味,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有时竟感性像个女人。   风比来时更大了些,这个店有些老旧,窗框不严实,风顺着缝隙往里钻,好似小孩子的尖叫。   胡安和紧了紧领口,站起来道,“做饭吧。”   小结巴也直起腰,他在灶上扫视了圈,忽然想起什么,拽拽胡安和袖子,“二掌柜的,咱,咱家没盐了。”   他这一提醒,胡安和也记起来,店里的盐罐子确实空了。本来想早点来去盐店买的,现在这天头,也不知道那里开不开门,就算店开着,来回跑一趟,也要花上小半个时辰。   胡安和踮脚看了看对面,张家的粮铺亮着灯,他心中一喜,冲小结巴道,“我去借点盐回来,你在这等我。”   小结巴点头,说好。   一脚踏出门口,胡安和视线转过街口的那颗老枯树上,心中猛地一跳,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风雨太冷,不给他时间深思,胡安和埋着头小跑进对面店里,急声喊道,“张大娘,咱家有盐吗?借点!”   小结巴在火前抱肩蹲着,他回头看了看架子,一个方正干净的木匣子被摆在角落处,他想了想,觉着那可能就是阿梨要拿回去的镯子。小结巴本来想去拿下来的,但又觉着自己该避嫌,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动作。   风雨仍持续着,门窗作响,小结巴把下巴枕在手臂上,倾耳听着外头声音。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狂风之中掺杂着丝轻微的咔嚓咔嚓的声音,本来很小,后来就愈来愈大,还有什么沉重地坠在地上的声音,啪嗒一声,摔得四散。小结巴咽了口唾沫,抬眼望向门口,蓦的瞪大眼。   他惊恐地看见,街角处那颗树被风吹得拦腰斩断,正冲着房子的方向缓慢倾倒。   一瞬间,小结巴只觉得手脚冰凉,他脑中嗡的一声,拔腿就想跑,却觉得腿脚宛若千钧重。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砸下来,小结巴终于恢复了些力气,拼命跑到了门口,可就在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他想起了胡安和那会与他说的“长长久久”,小结巴的脚步顿了瞬,转头往屋里跑。他到架子处抓了那个木匣子,又冲出去。   他从来没有跑得那样快过。   可终究是晚了一步。 第43章 章四十三   听见巨响的那一瞬, 胡安和的心像是被什么猛地砸了一下, 张大娘拿了个小碗装了些盐,正递给他,但胡安和来不及接, 掉头就往外跑。碗掉落在地上, 一声脆响后碎成两半,白花花的盐粒子洒得到处都是, 张大娘“哎”了声, 探身唤他,“你做什么去?”胡安和头也不回。   张大娘有些生气, 急忙忙追出去喊他,但当她透过门口瞧见对面景象后,便就止了声。   路口处那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轰然倒下,砸中了对面的三间房, 薛家的店离树最近,扛住了大半的力道, 几乎垮了一多半。房子的横梁倾塌下来,遍地都是碎掉的木头,还有打破的碗碟物件,一片狼藉。   那棵刺柏树约莫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枯了也有二十多年, 却一直没有倒下,若遇上雨水充沛的时节,甚至还能长出几片嫩叶子, 半活过来。只是这三年来一直都是这样死气沉沉样子,没见再有新生。   那树立得笔直,歪都不歪,当地人也就没有将它当回事,谁都不知道这树的内里已经烂了,只待一场大风。   张大娘脑中嗡的一声,反应过来后忙回屋大喊,“老爷子!树倒了,有人压在底下,快去帮着扶啊!”   胡安和没穿蓑衣,也没打伞,就那么顶着风雨跪在地上扒,他不知道小结巴在哪里,但是不敢停下,细皮嫩肉一双手,没几下就出了血。入目断壁残垣,胡安和想不明白,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成这样了呢。   他抹了把眼泪,哭腔说,“薛延,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张大爷本还睡着,穿一身白花花里衣,被叫醒后,随便披了件袄子就冲出来。到底年纪大,经事多,他比胡安和镇静许多,先打量房子一周,瞧见了掉在一边的那个木匣子,他捡起来问,“这是什么,从屋里滚出来的?”   胡安和认出那是阿梨的镯子,他急促吸了口气,指着张大爷面前那处大声道,“人就在那里,快挖!”   一老一少,力气都没多大,木梁粗重,搬得费力,但卯足了力气,也有些成效。小结巴还醒着,当面前的遮挡被除去后,风迎面吹过来,他打了个哆嗦,试探喊,“二,二掌柜的?”   听见他声音,胡安和眼泪都要流下来,他弯腰抓住小结巴的手,哑声道,“听哥的,你别睡,再撑一撑,很快就能出来了。”   小结巴轻轻笑,“我没事。”他喘了口气,“就是,就是有点冷。”   胡安和眼底泛酸,他咬了咬牙,冲着身边的张大爷道,“再挖!”   风似乎小了不少,两人手已经要冻僵,但动作不缓,房子是木质的,木头垮塌下来将小结巴压在底下,但好在有两根相互叉在一起,正好形成一个拱桥形,成了保护,小结巴安安好好的,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胡安和神色一喜,干劲更足,他把上面杂物都清除,拉着小结巴的胳膊就想把他拽出来,但没拽动。   “二掌柜的……”小结巴伏在臂上哭,“我的腿好像被压住了。”   胡安和一怔,他用手背抹了把脸上雨水,借着张大娘打的灯笼往那边看。一根粗大的横梁整个塌下来,小结巴的上身还能动,但右腿却死死卡在里头,他强作镇静,但声音还是有些颤,“疼,或许,或许是断了。”   张大娘拍着大腿,“这可怎么办哟,造孽哟!”   胡安和脑子里不清不楚的,一阵阵懵,他站起来,无助地四处张望,正瞧见从远处疾奔过来的一个身影。   胡安和喉头一梗,跳起来挥手道,“薛延,这里,快来!”他喊的大声,嗓子都破了音,“快来!”   薛延把手上东西扔在地上,疯了一样往这边跑,他隔得老远就听见树断的那声闷响,忽然就想起昨晚胡安和喝醉后的那些胡话,他心里堵了团棉花似的,心神不宁,连找钱都没拿,急慌慌往回返。   但是他没想到,事情会糟成这个样子。   等终于到了地方,薛延大口喘着气,额上青筋直蹦,他一路顶着风雨回来,后背衣裳湿透,能看见肌肉贲起的轮廓。没有时间给他平复,薛延扫视一眼情况,简短命令胡安和去抱着横梁尾部的那一端,自己将袖子挽到肘弯,他眼底赤红,小臂筋络尽显,生生靠着一股蛮力将横梁抬起甩出去。那力道之大,胡安和没站稳,往后跌倒。   薛延手拄在膝盖上,阖着眼喘气,冷雨从额角滑下,丝丝流入领口,他打了个哆嗦。   胡安和爬起来,去拾了几根扁平的木片回来,与薛延道,“他腿伤了,别乱动,先拿这个绑一绑。”   薛延利落扯了自己腰带下来,将木片与小结巴的右腿固定牢靠。   骨肉相连,怎么能不疼,小结巴掐着自己胳膊,拼尽全力才没哭出声。薛延抿紧唇,揉了把他头发,而后蹲身将他背在背上。小结巴下巴枕在薛延后颈,本昏昏沉沉,但想起什么,又猛地抬起头。   他咽了口唾沫,和站在旁边的胡安和比划,“镯,镯子。”   张大爷反应过来,忙将放在一边的匣子拾起递过去,问,“可是这个?”   小结巴松了口气,他点点头,又道,“给,给哥哥。”   张大爷将匣子递给薛延,薛延咬着后牙,转瞬便就明白过来这其中缘由,眼里一痛。   那匣子冰冷,他却只觉得烫手,心中沉甸甸,宛若千钧。   薛延不敢再耽搁,冲张大娘夫妇道了声谢,而后便就背着小结巴跑向医馆。整条街上都见不着什么人,风阴森森的,医馆的门口挂着两盏灯笼,其中一盏的灯已经灭了,另一盏只摇晃着照亮门口一小片的地方。   门关的死紧,里头一丝光亮也无。   薛延把背后的小结巴往上提了提,怕风雨侵袭会让他发起烧来,不敢在这里等,偏头冲胡安和道,“去你家。”   胡安和先一步回家通告胡魁文,等薛延到时,一切都准备妥当。胡家的仆人那时都遣散,还没来得及再找新人,胡夫人是个好人,领着二姨娘忙前忙后,烧热水洗帕子,把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换了床新被子。   薛延把小结巴安置在上面,关切几句后便就急着出去找大夫,胡安和拿了衣裳来,帮着小结巴换了身。   胡魁文一直站在门外,见薛延出来,忙问了句,“可无大碍?”   “不知道。”薛延摇头,“我去汇药堂请姜大夫来。”   “去罢。”胡魁文叹气道,“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   薛延道谢,抬脚刚准备走,想起什么,又回头唤了声,“伯父。”   胡魁文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薛延道,“您可否派个人去与我家妻子和阿嬷知会一声,我很晚没回去,怕她忧心。”   胡魁文当即答应,“你放心,我马上便就差个捕快去。”   薛延问,“能否穿便服?我担心她们见着官差会怕。”   胡魁文愣了瞬,说好。薛延再次拱手道谢,而后披了件蓑衣,隐入雨幕中。   汇药堂的门依旧关的紧紧的,薛延没有耐心等待,他捶了几次不见回应后,干脆一脚踹开。小药童从梦中惊醒,光着脚冲出来,见着立在门口面色沉沉的薛延后,半晌没缓过神。   他舔舔唇,“我家大夫不在,还没开门,你晚点再来罢。”   薛延往前一步,低低问,“大夫在哪儿?”   小药童被吓着,战战兢兢答,“家,家里啊。我就是个值夜的,不管别的事……”   话没说完,薛延便就伸手扶住了他肩膀,眯眼威胁,“带我去他家。”   薛延凶起来的时候像匹狼,眼角眉梢都是煞气,小药童还以为他要抢钱,快要哭出声。但理智还在,他挣扎几下,哽咽着说,“不行,这不合规矩……”   “狗屁的规矩!人命重要还是规矩重要?”薛延冲他低吼,但看着小药童迷茫的眼神,也不再和他废话,提着后脖领将他给拎到了床榻边,凉声道,“我给你半盏茶时间,要是你动作慢,我就把你光着屁股带走,到时可不要怪我。”   有时候,强势比讲道理要奏效得多。   姜大夫本在吃早饭,见薛延急匆匆进来,医者本能让他心中一凛,立即便就放了筷子,提了药箱出门。一路上,薛延将经过简要与姜大夫讲清,他攥了攥拳头,低声道,“我们不差银子,烦请您一定要尽力将他治好,那孩子才十三岁,我不能让这个意外影响他一辈子。”   姜大夫动容,他点了点头,道了句好。   到了胡家时候,小结巴已经睡着,他在梦里还疼着,脸色惨白,额上全是汗。胡安和守在他身边,手上拿一方干帕子,不时给擦一擦,好让他舒服点。听见门口响动,胡安和猛地回头,“大夫!”他跑过去,又不敢大声吵着小结巴,拉着姜大夫的手不放,“您可一定要救救他,成不?”   姜大夫说,“我是医者,怎会见死不救,定然尽力而为,你放心。”   胡安和含泪点头,但还是扯着人家衣袖不放开,薛延看不下去,拽着他出门,“先出去,别吵着大夫诊脉。”   风雨已经小了不少,但天气还是冷,廊前的地面都是湿的,房檐底下一窝乳燕,噘着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脑袋瓜探出来,几个毛绒绒的小黑球,倒成了这样阴雨天里难得的生机。   薛延把外套扯下来,拧了拧水,攥在手心里,他奔波一早上,心里燥郁像是燃了一团火,面色冷凝得吓人。   胡安和在原地转来转去,如一头绕着磨的驴,薛延被搅得心烦意乱,冲着他吼,“你能不能停下?”   胡安和委屈,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手指抓着头发,好半晌才又抬起头,冲薛延道,“你说,为什么咱们就这么倒霉?上辈子是杀了多少人,现在才遇到这样的事,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眼看着再过半年就要换大房子了……”   看他这样,薛延心里也不好受,他咬了咬下唇,劝道,“也总有好的一面的。”   胡安和问,“是什么?”   薛延说,“房子只塌了一半,灶台里的火被水缸里流出来的水浇灭了,顺子也还活着。”   胡安和咧嘴想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薛延垂着眼,轻声道,“不是有那么两句话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胡安和张张嘴,本还想说什么,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阿梨的声音,“薛延!”   薛延立即回头,见到阿梨冲他跑过来,他眼睛一亮,下意识张臂接住,将她搂在怀里,“你怎么来了?”   阿梨说,“我担心你们,在家里也待不好,就来看看。”她攥着薛延的手指,温声道,“你别急,顺子是好孩子,他不会有事的,咱们也不会有事的,都会好起来,你千万别急。”   阿梨的指尖天生带着凉意,薛延将她的手焐在掌心里,滑凉触感让他莫名心定。   他长舒了口气,笑着亲亲阿梨的额角,温和说,“我知道。”   雨水从房檐滴落,缀成一幕叮当作响的雨帘,薛延双手环抱着阿梨,让她背靠在自己胸前,两人安静地看着面前景色。墙角处一树黄色桂花,芬芳远远传过来,混着湿润泥土气,沁人心脾。   阿梨吸了吸鼻子,问,“是不是好香?”   薛延笑,他握着阿梨的手放至唇边,轻轻吻了吻。   阿梨将头靠在薛延肩头,疲惫地阖上眼,在心中祈祷着顺子可以平安无事。   在这样氛围中,那串由远及近响起的脚步声显得分外突兀。   一个捕快走过来,拱手道,“胡公子,薛公子,宴春楼的韦掌柜来拜访。” 第44章 章四十四   会见是在胡家的花厅, 一张方桌, 几把凳子,胡安和与薛延坐一侧,韦掌柜坐另一侧。   胡安和是个讲面子的人, 这段日子好不容易攒了些钱, 买了二两上好的大红袍,自己都没舍得喝, 现在韦掌柜来拜访, 他为了脸面,咬咬牙全都贡献出来了。   茶香氤氲, 混着雨水味儿,馨香得很。   薛延端起抿了口,还没尝出味儿来,就听旁边胡安和低低冲他道, “您老可慢点,别呛着了嗓子!”   薛延扫他一眼, 没理会。若放在以往,他还能有心情与韦掌柜你来我往应酬一番,但今日薛延一点都不想和人在这里叽叽歪歪,他把茶杯放下,开门见山道, “不知韦掌柜雨天前往,所为何事?”   韦掌柜长相富态,笑起来像尊弥勒佛, 很亲切。他温和道,“我听说薛掌柜的店里出了些事,咱们二人也算是故交,你也曾帮过我一些,我都记在心里,一直感念。天灾人祸是最无奈之事,我听闻后心中记挂,便就前来看看,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你便开口,只要韦某所能做,绝不推辞。”   薛延淡笑,他看着韦掌柜那张与人为善的佛爷脸,在心里想着,还真是不愧对他的名字,韦利来。这嘴就像是吃了两斤猪油,油腻腻一水儿的好话,明明当初是你来我往的生意事,到了他嘴里就成了薛延对他的好,描述得还挺无私。你我二人是故交,那当初我最穷困潦倒之时,怎没见你看往日情面出手帮一把呢?   尽管心中弯绕许多,薛延表面不显,还真挚道了句“多谢。”   韦掌柜笑得更慈善,他微微倾身,关切问了句,“听说那树倒了后,还伤了人,可无大碍?”   薛延道,“大夫正诊治。”   这一句话,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明摆了就是不想继续和你聊下去,韦掌柜袖子里的手捏了捏,觉着他要是再藏着掖着,说不准薛延下一句就要是逐客令了。   外头雨小了不少,天也不再雾蒙蒙,看着清晰许多,一只喜鹊在门前地上蹦来蹦去,啾啾地叫。   韦掌柜咬咬牙,把心里头那些不舍给压下去,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子。薛延本懒懒靠在椅背上,但瞟见那盒子的材质,慢慢直起了腰。上等的红木嵌着小金锁,锁上头镶了两颗圆翡翠,看着便就极为名贵。   薛延舌尖舔过下唇,弯出抹笑,“您这是何意?”   韦掌柜拿了钥匙把锁打开,里头竟是一根人参,黄褐色皮,体态玲珑好看,身腿分明,须子长且韧。薛延不懂药材,但他识货,那棵参打眼一瞧便就知道价格不菲,至少六十年往上,二百两算是低估。   韦掌柜笑了下,把盒子往薛延与胡安和那边推,“家中正好有颗百年山参,我自己也用不上,听闻那孩子伤得不轻,便就献出去,若是能有些用处,也算是对得起这名贵之物了。”   胡安和讶然盯着那棵人参,嘴开开合合说不出话。   他当初在汇药堂拿着参片作姜糖吃,但那参不过就十几二十年,顶多十两八两银子。百年人参极为难得,就算在京城那样富贵圈子里也不是说得就能得着的,若落在民间,都能做普通人家的传家宝了。   胡安和在人情世故上颇为呆笨,但也能看出来,韦掌柜此次前来,绝不是想舍了银子行善事,他和薛延对视一眼,没人去接那个盒子。   薛延眼里情绪莫名,他指节敲了敲桌子,笑道,“韦掌柜,咱们就不拐弯抹角了,您便就直说罢,您到底想做什么?”   韦掌柜也笑,漂亮的小胡子颤了颤,“与聪明人做事就是爽快,那好,我也不藏藏掖掖了。”他抖了抖袖子,沉声道,“我想买下肠粉的那个菜方。”   这个来由,算是意料之中。毕竟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什么需要韦掌柜如此低声下去来求的东西了。   薛延神色不变,低声道,“生意人做事讲究利益,将菜谱卖给你,我们能有什么好处?”   韦掌柜说,“第一,那人参归你,百年人参能续命,你们该知晓。第二,我可以与你保证,在陇县,我宴春楼不会在肠粉上抢你的生意。第三,我知你们现在急用钱,我也不做那趁火打劫之事,价钱随你们开。”   这三条保证,每一条都极有分量。聪明人说话会戳心,往你的痛点痒点戳,寥寥几句就让你溃不成军。   胡安和心尖猛地一跳,他视线落在那条山参上,看看韦掌柜,再瞧瞧薛延,指甲快要掐进手心里。   薛延沉默一会,忽又抬头,望向韦掌柜,“你要开分店?”   韦掌柜挑挑眉梢,赞赏道,“不错。”他说,“我知这菜是你的招牌,我现在问你买菜谱,就好比虎口夺食,要把你碗里的肉扯去一块,你定会迟疑。大家都是爽利人,我便把其中利害关系挑明,这是件双赢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你得了参和银子,我得了菜谱,往后还不犯利益冲突,实在是件美事。”   薛延面上带笑,但没有回答。   韦掌柜站起身,“兹事体大,我也不急。若是你们觉得可行,便就来宴春楼找我,随时恭候。”他看了看天色,笑着道,“正巧雨小了,我也不再耽误你二位时间了,先行告退。路近的很,无需送。”   话音落,他又冲胡安和道,“还劳烦胡公子代韦某向胡大人问声好。”   胡安和笑着应是,起身送走韦掌柜,薛延没动,他仍倚在椅子里,手指摩挲下唇,琢磨着刚才韦掌柜说的那些话。   他所言没错,若将方子卖出去,确实是件于双方都有利的事,而问题就在于,谁得着的利益更大。   薛家的店面小,陇县也小,而就算这样,肠粉一日带来的纯利也足有七八钱银子。若韦掌柜得了方子,他定不会如薛家卖得这样便宜,加上食客更多,所带来利润不计其数,且极为长久。   这绝不是一棵山参或是几百两银子能比得上的。   韦掌柜是个精明的商人,他吃的是眼前亏,谋的是往后路,全都算得明明白白。   那个木盒子被留在桌上,韦掌柜是料准了薛延会答应,胸有成竹。   薛延伸手点了点那颗小金锁,而后“啪”的一声将盖子合上,眼里神色莫名。   大家都是买卖人,若是论算计,倒不一定是谁比得过谁。   桌上那杯大红袍已经半凉,薛延端起一饮而尽,将那盒子揣在了袖中,转身回了小结巴休息的屋子。   小结巴已经醒了,精神头也还好,黑眼珠仍旧水灵灵的,有力气与阿梨笑。   阿梨坐在床头位置,拨拨他的湿发,轻声问,“疼不疼?”   小结巴摇摇头,眼睛弯起来。他张张嘴,本想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但又怕阿梨看懂了后心里难受,会哭,便就又咽回去。他眨眨眼,用手指去拽阿梨的衣摆,磕磕绊绊说,“阿梨姐姐,你放心,我年纪小,生病后很快就会好,到时候我还能和你一起卖包子。到冬日里,咱们还能一起溜冰堆雪人。”   他怕阿梨不懂,极力控制着,将每个字都吐得清楚圆润,一句话说完,累得脑门都是汗。   阿梨鼻子酸,用帕子擦擦他额头,温声说,“姐姐等着呢,等你好起来,给你涨工钱。”   小结巴是个小财迷,听着这个便就乐,欢欢喜喜答,“好!”   薛延听见他们交谈声,见两个人都还好,心里石头总算放下一半。姜大夫刚开完药方,正交给同来的小药童,嘱咐着药该怎么抓,怎么煎,薛延安静等着,待姜大夫交待完,急急拦住他问,“大夫,顺子那腿,还能好吗?”   姜大夫道,“那就要看你想怎么治了。”   他沉吟一瞬,抬头道,“那孩子比旁人身子骨要差些,许是吃得不好,十三岁年纪,同龄孩子要比他高半个头,这样体质,什么病都要好得慢些的,要仔细地养。骨头断了,接上不难,但若是想以后走路顺顺当当的,一点不跛,就要多费些银子和功夫了。”   薛延立即便就道,“钱不是问题,孩子还小,绝对不能留残废,您便就治,别的不要担心,我来解决。”   姜大夫有些诧异,随后笑道,“对伙计这样尽心的掌柜,真是难得。”   薛延神色稍显温和,低声说,“顺子是好孩子,我妻子将他看作弟弟,一直很上心。况且人心肉长,顺子出事还是为了我们,怎么能甩手不管。”还有后半句,薛延没说出——   当年他到处惹是生非,像个混账,阿梨也是那样包容他的。   在最痛苦的时候没有被抛弃,是件幸运且幸福的事。   姜大夫动容,他拍拍薛延的肩,沉声道,“医者仁心,我定会尽力。”   午时已经过了,胡安和买了两只猪腿回来,阿梨下厨做了坛子小酥肉,又将骨头给炖了汤,给胡魁文和胡夫人也送去了一份。小结巴早上就没吃饭,现在饿得不行,连着吃了一碗半。   席间,他悄悄拉薛延的袖子,与他道,“哥哥,你能不能回家与我娘说一声,就说我这里事忙,要过半个月才回去。我怕她见不到我,会担心。”   薛延答应,说好。   饭后两刻钟,药终于熬好,阿梨喂着他喝下,药方里有安神成分,小结巴累极,没多会就睡着。   阿梨不放心小结巴自己留在胡家,也留下来照顾,正好还剩一间客房,胡安和给打扫干净,好让他们两个住进去。薛延趁着天气还好,去了小结巴家中一趟,还顺手买了许多菜,够吃三四天。   小结巴的娘眼睛不好,但性格纯朴,一直与薛延道谢,小心翼翼说,“我家儿说话不利索,给你们添麻烦了。”   薛延看着她那双黯淡的眼睛,觉得心里像是被拧了一把,极为不是滋味儿。   小结巴家住在陇县往东十二里的瓦窑村,就算步子快些,来回也要近一个时辰。等薛延再回到胡家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晚饭也已经用完。阿梨坐在小厨房的灶边守着一锅沸水,案板上是已经切好的面和菜,薛延在屋里找不见她,第一反应就是到厨房来,果真见着她纤细背影。   薛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走过去抱住阿梨的腰,撒娇一样将下巴在她颈窝里蹭了蹭。   阿梨痒得直笑,她握住薛延腕子,鼓鼓嘴说,“你怎么这样幼稚。”   薛延不听,仍旧抱着她不放手,阿梨笑得更开,用食指抠抠他手心,小声说,“你松开,我给你开小灶,做臊子面。” 第45章 章四十五   臊子面讲究配色, 既要好吃, 也得好看。岐山臊子面的配菜大多是鸡蛋、蒜苗、胡萝卜和白豆腐,但薛延是京城人,阿梨怕他吃不惯西北风味, 稍作了调整。   豇豆切丁, 蒜苗切段,再加上白萝卜和小倭瓜, 颜色青翠漂亮, 看着赏心悦目,倭瓜口感软糯, 豇豆则脆快,二者相辅相成,也是很搭配。肉臊便就直接用了中午时候剩下的酥肉,先用油滚煎一遍, 因着本来就烂酥,只稍过油即可, 这样的肉臊外焦里嫩,轻咬可出汁水,味道极香。   奔波一下午,薛延饿得不行,阿梨让他到旁边等, 他不愿,就站在那里眼巴巴盯着。   阿梨觉着好笑,用筷子夹了块炸好的酥肉, 吹了两下,喂给他。薛延也不嫌烫,张口便就含进去,被烫得舌尖乱转也不舍得吐出来,最后囫囵咽下去,虽然没嚼几下,但香味却留在唇齿间,回味无穷。   薛延舔舔唇,伸手揽住阿梨的肩,讨好用脸颊蹭了蹭她,那意思很明显,还想再要一块。   阿梨拍掉他的手,毫不留情道,“不给了。”灶台前地方窄小,薛延高高大大挤在那里,阿梨连转身都困难,她无奈地用铲子敲了敲锅沿,把薛延想说的话堵回去,“你要是真的想早点吃饭的话,就不要围着我,要么去洗碗,要么去烧火。就算是什么都不会做也没关系的,到凳子上去等,不要缠着我就好。”   薛延张张嘴,他看着阿梨被热气烤得有些泛红的脸颊,觉着委屈,但又不好意思说,最后还是往后退了步,蹲身往灶里添了把柴火。   没了薛延在身边碍手碍脚,阿梨的动作快了许多,将切好的菜丁和干辣椒用手抹进锅里,翻炒几下,再添热水,大火焖煮到滚汤。因着豇豆难熟,汤沸起来后,还要再多焖一小会,才能断火,加入盐和白糖。   因着放了些辣椒进里,臊子的味道极香,颜色也染了层红,看着火辣辣,在这样阴雨天里更觉得开胃的很。   阿梨把盖子盖上,让臊子在里头继续焖煮入味,转身去捞面条。臊子面的特点就是面条细长,薄厚均匀,吃起来筋道,又滑嫩爽口。面条早就切好放在一边,只要洒进锅里待熟,再捞出来即可。   墙壁上点了盏小灯,橘黄一点光晕,把阿梨的面色照得更温暖几分。外头还吹着冷风,但在厨房里忙活这样久,阿梨的鼻尖都渗出了汗,她用手背擦了下,回头冲着薛延笑,“香不香?”   薛延蹲在一边,乖巧像只小动物,努力点点头,道,“特别香。”   阿梨笑得更开心,伸出一根指头冲他小声说,“我知道你喜欢吃辣,但是你胃不好,这个月只能吃这一次,以后就得吃炖小白菜了。”   薛延“啊”了声,抓着她手指捏了捏,又放到齿间轻咬,问,“能不能通融一下?”   阿梨眼睛弯弯的,摇头道,“不能。”   平日里,阿梨怎么都是好说话的,就是在吃食方面,她将薛延牢得死死的,一点情面也不讲。   面条很快烧开,阿梨也不再和薛延多说,她拿了个大瓷碗,转身去捞。臊子面冷热均可,阿梨偏爱用冷水过一遍,这样的面条更加筋道爽利,而且臊子油偏大,烧得滚烫,到时往面上一浇,温度便就正好,既不冷胃,也不烫口。   鸡蛋没有搅碎进臊子里,而是单独和面煮在一起,形状不散,蛋黄从蛋白里露出一半,暖黄色,被浇过汁后就成了油亮亮的红。   阿梨晚上在等薛延,也没吃饭,厨房的门被关得严实,灶前暖融融的,她干脆又搬了个小凳子过来,和薛延一人一把,直接在这里吃了,也省去了搬来搬去的麻烦。   两人头碰头挨在一起,倒是很有家常的烟火气。   碗边热乎乎,摸起来舒服极了,阿梨吃相秀气,慢条斯理,薛延却早就把当初学的那套规矩忘个精光,喝汤喝得痛快,被辣的一边呲牙一边咬面条。他吃面很有一套自己的方式,用筷子将面条都缠起来,卷成一坨,吹一吹,然后从筷尖开始往嘴里撸,自顾自吃得满足。   阿梨看了他一会,忽的笑起来,说,“你这吃法和我弟弟真像。”   同床共枕那样久,枕边人什么样子没见过,不需要藏藏掖掖装样子,薛延夹了块肉到嘴里,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腆着脸问了句,“真的?”   阿梨点头,托着腮笑,“他说这样吃起来比较舒服,但是卷不好,把汤汁溅的到处都是,我娘便就告诉他不许再这样,我弟弟每次都应着,但从来不改。”   薛延眯眯眼,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弟和我还挺像。”   阿梨努努唇,“才不是呢,言初乖得很,只有这一件事上拗性子,在别的方面都很懂事。”   薛延用嘴叼着筷子,伸手擦了把阿梨额上的汗,又在面里搅了两下才道,“等咱以后有钱了,就回一趟扬州,将小舅子接回家里来,你再做一顿臊子面,我们俩对着卷。”   阿梨笑出声,用肘弯搡了搡薛延,“你怎么这么贫。”   “没贫。”薛延正色看着她,“我说真的。”   阿梨弯唇,“那我就等着,等你赚许多钱,成一个大财主。”   薛延乐了,说,“是不是得像韦掌柜那样,穿丝绸衣裳,戴着高帽,弄两撇小胡子,天天背着手走路,把肚子挺出来?”   阿梨很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要了。”   薛延问,“为什么?”   阿梨把碗放在腿上,伸手在薛延唇上比划了两下,嘟囔着,“你要是有那样胡子,得多丑啊。”   薛延吸了口气,攥住她腕子,“说什么呢!”   阿梨笑着躲,嘴里道,“不说了,再不说了。”   薛延也没真恼,吓唬两声,再捏了她下巴一把便就作罢,他敲敲阿梨的碗沿,问,“不吃了?”   阿梨点头,“饱了。”   说说笑笑两刻钟,面都凉得差不多,薛延把她的碗接过来,往自己碗里一倒,也不磨蹭,随便扒两口就进了肚子。   再刷锅洗碗,等一切都收拾好了之后,已经是戌时过了。偌大院里静悄悄的,连个亮灯的屋子都没有,阿梨先去了趟小结巴的屋子,看他睡得安稳,这才放心掖了掖被子,回到自己屋中。   床铺已经铺好,洗脚水热腾腾放在地上,薛延光着膀子躺在被子里,拿了本胡安和的书翻翻看看。阿梨拆了发,洗漱脱衣后也上了床,薛延把被子捂得暖和,她本不觉着困,但一贴上他身子,眼皮便就有些黏。   薛延把书放到枕边,单手搂着阿梨脖颈,吹熄了灯床边小几上的灯。   一室黑暗,薛延拍拍阿梨的背,要她睡觉。   阿梨往被子里缩了缩,眼睛合上,本想快些入眠,但忽然想起什么,又清醒过来。白日里事情太多,她心都牵挂在小结巴的身上,一时间都忘记了韦掌柜曾经来过,现在想起来,便有些好奇。   阿梨碰了碰薛延的腰,小声问,“宴春楼的掌柜找你,是做什么?”   薛延把她的手拽过来放在自己肚子上,慢悠悠写,“买菜谱。”   阿梨瞬间便就反应过来,“肠粉?”   薛延拍拍她手背,意思是答对了。   阿梨“唔”了声,问,“那咱们要卖吗?”   薛延又拍拍她手腕,意思是否认,不卖。   阿梨咬着唇,在心里算着家里还剩下的钱,过了好半晌,低低道,“可是薛延,咱们的二十多两银子,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店暂时也开不了,没有进项,这可怎么办?”   薛延手掐住她腰肢往上提了提,让两人脸对着脸,探身亲了亲她眉心,与她写,“我是谁?”   这问题,肠粉刚开始卖的时候薛延也问过,阿梨的心立时便就安下,她笑起来,甜甜唤了句“相公。”   这一声唤得娇娇软软,薛延听在耳里,只觉得顺着脊背往上窜了一股邪火,把阿梨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与她鼻尖相抵。这样位置,薛延一偏头就能攥住她的唇。   呼吸交融,热气迎面扑在脸上,阿梨睁着眼,在模糊中看着薛延,她听不见,但也感受得到,他心跳愈来愈快,握着她腰的手心也越来越烫。那火热透过薄薄布料穿透过来,让阿梨打了个哆嗦。   阿梨肌肤偏凉,在这样时刻,就更让人舍不得放手,薛延一手贴着阿梨脊背将她按在胸前,另一只则从亵衣底下往上探。他呼吸声越来越重,最后一翻身将阿梨整个压在身下,埋头吻住她锁骨位置,深深一吸。   阿梨亵衣被卷直胸前,肌肤裸露处与薛延紧密相贴,即便早不是第一次,但阿梨还是觉得羞涩,推了推他胸前,小声道,“你别闹,明日还要早起。”   薛延将头埋进阿梨颈窝,手指在她胸前写,“就一次。”   阿梨张张唇,还想说话,但薛延再不给她机会,一手扶着她后背抬起,将亵衣完全扯下,唇覆上去。   ……   第二日到宴春楼寻韦掌柜时,薛延神清气爽,走路都能带起一阵风。 第46章 章四十六   韦掌柜正站在账台前头算账, 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他没想到薛延来得这样早,被伙计唤了几声才看向门口,愣了一瞬, 随后便堆起笑脸, 迎出去道,“哟, 真是贵客, 有失远迎,还望莫怪。”   薛延掸了掸衣角, 颔首道,“您客气。”   韦掌柜哈哈一笑,随后比了个“请”的手势,“薛掌柜, 咱们楼上说话。”   上一次薛延带着阿梨来宴春楼卖柳篮,差点被伙计给撵出去, 这次倒是待遇尊贵。韦掌柜吩咐人开了个位置最好的单间,坐北朝南,采光极好,晨光从窗子外照进来,楠木地面都泛着光。   龙井是新泡的, 扑面浓浓茶香,韦掌柜一手托着袖子,亲手给薛延斟了一杯, 笑问,“昨个一夜,薛掌柜考虑如何?”   薛延淡笑着道谢,而后道,“考虑好了。”   闻言,韦掌柜喜上眉梢,“薛掌柜果真是少年才俊,办事利落爽快!”他抿了口茶,豪爽道,“你便就开个价,只要不过分,我韦某人绝不还口。”   “您误会了。”薛延顿了顿,“我不卖。”   听他那凉淡语气,韦掌柜一口浓茶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他干瞪着眼,好不容易把嘴里东西咽下去,面有怒色道,“你这是耍我?”   “不敢。”薛延换了个坐姿,肘弯拄在桌面上,两手十指交叉抵着下唇,“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换一种交易方式。”   韦掌柜怒意仍在,他冷哼一声,连笑都懒得了,盯着薛延道,“你说说看。”   薛延说,“我不把菜谱卖给你,但我们可以供货,肠粉最重要的就是酱料,粉皮谁都能做,但酱是精髓所在。我们把酱汁做好,提供给你们宴春楼,要求是从中分二成利。”   二成利不是个小数目,十文中可分得二文,一两银子就是分得二钱,一百两银子便就能赚得二十两。   薛延把目光放得长远,盯的是宴春楼未来的收入,想要从中分一杯羹。   韦掌柜“腾”的一下站起来,被气笑,“果真是长了个好脑子,竟还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我真是小看了你。”他眯着眼,倾身与薛延对视,轻声道,“年轻人,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贪心不足蛇吞象。”   薛延将身子放松下来,往后靠在椅背上,点了点头,“但我还听过一句,叫无商不奸。”   他含笑道,“商人无利不起早,算计着赚钱,没什么好可耻的,韦掌柜不也如此?”   “薛延,你最好明白一点。”韦掌柜负手站着,面色不善,似是下一瞬就要挥手赶人,“这菜谱不只是你一个人有,若是我真的豁出去银子要买,并非得不到。咱们便就把话挑明了,我决心花大价钱从你这里淘方子,不过是看中了速度,我在临县的酒楼就要开业,想要快些上新菜,仅此而已。而如果你刻意抬高价,我也大可以拒绝,赔本买卖,我不做!”   薛延问,“怎么就是赔本买卖了?”   韦掌柜冷笑,“怎么,都现在了,还想把我当傻子哄?你想从我店里渔二分利,我看似还赚了八分,但主动权在你手里,我就是个被你摆布的傀儡,万一哪日你不想做了,卷家跑了,我到哪里去喊冤。再者,你真觉得,这菜方能值那个价钱?”   薛延笑了,“韦掌柜今日脾气可真是大。”他伸手将窗子打开,雨后晨风吹进来,杯中茶水微微荡起波纹,“您吹着风,消消气,听我说。”   顿了顿,薛延又道,“肠粉产于广东罗定,与陇县中间隔着两条大江,几千里路。就算你一路快马,也要三个月才到,来回就是半年,这代价就不大?退一步再说,你要从我这里买方子,假使我真的卖给你了,你就能做出那个味道来吗?”   韦掌柜眼中神色不定,沉声问,“你什么意思?”   薛延说,“举个简单例子,红烧狮子头的菜谱满大街都是,但是京城腾云阁的味道,没有一个人能模仿得出。”   “呵。”韦掌柜似笑非笑看着薛延,微微颔首,饶有兴味道,“你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你能将此事说出什么花来。”   “咱们讲道理,有理有据才能服人。”薛延手指敲了敲桌子,又道,“再退一步说,就算你家厨子天资聪颖,悟性过人,真的将菜做出来了,那你就不怕被人偷师?陇县三大酒楼,宴春楼,全聚名与福香楼,全聚名的掌柜原本就是福香楼的厨子,这不是什么秘密。而把大价钱淘来的菜谱交给个厨子,你就真的没什么忧心?”   韦掌柜舔了舔下唇,问,“但腾云阁开业至今二十年,里头厨子仍旧老老实实不闹幺蛾子,你怎么解释。”   薛延轻笑,“腾云阁的幕后掌柜是恭亲王,你是谁。”   韦掌柜喉头一梗,半晌没说出话。   薛延抿口茶水,又道,“其实若你细思,若我将酱料供给你,你所承担的成本也少了许多,工序也更简单。我分走二成利,你省了八分麻烦,这并不亏。至于你所担心的我会卷铺盖走人,这个咱们可以立个契约,到官府去备案。如此一来,你我二人都有保障。”   话落,薛延笑眼看向怔在一边的韦掌柜,轻声问,“您觉得如何?”   他坐于阳光下,食指勾着一杯茶,自信从容,虽穿粗布麻衣,但一身贵气逼人,十几岁年纪,谈笑中眼里锋芒尽显,一席话条理分明,字字戳着要点,让韦掌柜都自愧不如。   静默许久过后,韦掌柜忽而笑了,他缓缓道,“你可还记得半年前,你带着一堆柳篮来找我卖,年少不知事,靠着一双嘴皮子和一身胆气,我当时就想,这未来会是个人物。你临走时,我曾与你说,‘若你以后踏了商道,说不定我还要甘拜下风,仰你恩泽’,如今看来,倒是真的未断错。”   薛延弯眼,他生得白净,一双眼狭长有神,笑起来如同画卷里走出来般,低低道,“借您吉言。”   “这不是小事,我不可能现在就给你结论。”韦掌柜抬眼看着他,“你给我两日考虑,后日一早,我与你答复。”   “好!”薛延起身,拱手道,“那,薛某静候佳音。”   在宴春楼与韦掌柜周旋许久,待薛延再回到胡家时,已是饭点。   小结巴早就醒了,姜大夫给开的方子里有镇痛的药,腿上疼痛缓解许多,他也有力气坐起来,听胡安和在一边讲三字经。   排骨粥早就做好,在锅里温着,阿梨得闲,拿了纸笔到桌子上,画被子上该绣的花样。   秋日已来,再过几场雨就入了冬,北地冬日不比江南,没有厚重棉衣和被子是待不住的,这种东西还是早做得好,省得到时候再着急。   小结巴不识字,读得费劲,好在胡安和是个有耐心的,他用手指点着那些字,一个个的慢慢教。小结巴很认真,磕磕绊绊跟着读,没两遍竟然会背了。   学生有成果,先生也与有荣焉,胡安和高兴得嘿嘿直乐,摸摸小结巴的脑袋,赞叹说,“你看看,你真是块学习的好料子,不像那个薛延。你不知道,他当初背这个三字经,把国子监的先生都背得头秃了三个,先生看着他就烦,一个个都绕道走。哎哟薛延简直就像颗老鼠屎,我都不想提。”   小结巴咬咬唇,小声道,“哥哥挺好的,二掌柜你不要乱说。”   “我怎么乱说了,仁义礼智信,我们读书人都不说谎的。”胡安和拧拧眉,“不信你去问问你阿梨姐姐,薛延他是不是在这方面特别蠢,真的,让他读书就像逼着猪吃耗子肉一样难,我不是故意泼他脏水,这都是事实。”   小结巴悄悄掐了下胡安和的大腿,拼命摇头使眼色。   胡安和怎么可能看得懂,他伸手摸摸小结巴的额头,关切问,“你是哪里难受?”   小结巴没说话,门口却传来了薛延阴森森的回答,“他挺好的,但你似乎不太好。”   胡安和面色一白,差点蹦起来,回头结结巴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薛延微笑着答,“在你说我是老鼠屎的前一句。”   胡安和回想了下,问,“把先生背秃了头?”   ……这顿午饭胡安和吃得食不知味,薛延把他拎出去堵在墙角一顿打,胡安和头晕眼花,再闻着粥里的肉味差点吐出来。   前因后果太丢人,两人没一个敢和阿梨说,俱当作无事发生。饭桌上,阿梨看着胡安和食不下咽样子,犹疑着问,“是不好吃吗?”   胡安和摇头,强笑着道,“好吃。”   “你脸色不太好。”阿梨有些担忧,“下午姜大夫还会来,给你也诊诊脉罢,吃过饭你便去歇一会,缓缓神。”   胡安和看了薛延一眼,心尖一跳,猛地摇头,“不了不了,我下午不在家里,我出去转转。”再和薛延同处一室,他怕是要疯。   阿梨也没多问,笑笑没说话。   胡安和啃了啃筷子尖,又道,“天天在家里呆着,我也挺愧疚的,倒不如出去给人写信,多少能赚些钱。”   薛延瞟了他一眼,“嗯”了声,“你这个想法挺好,要不然光吃饭不做事,不就成了老鼠屎了,你说对不对?”   胡安和手里捏着筷子,尴尬地哈哈了两声,快速将碗里粥扒进嘴里,夹着尾巴溜了。   午时过后,太阳最足,虽然没多热,但刺眼白光还是照得人头晕眼花。胡安和选了个僻静地方支摊子,一颗老柳树挡了大半的光,倒是很舒适,只是这个路口实在太偏僻,他等了一下午也没走过几个人,一单生意都没做上。   胡安和安慰自己道,本来就是为了躲薛延,其实能不能赚钱也无所谓,安全最重要。   这么一想,心里果真舒服了许多。   眼看着已到酉时,日头都要落山了,傍晚凉风吹过来,胡安和搓了搓小臂,准备就要收了摊子回家。但刚把纸折起来,对面巷子里却聘聘婷婷走出来个女子,一身束腰长裙,打扮得很是贵气,口脂鲜艳欲滴,长得明艳好看,但一眼瞧过去就知道不是什么善茬。   她眼皮儿一瞭,盯住了弯腰装包的胡安和。   胡安和后背一凛,打了个哆嗦,他心里发毛,那感觉和今日中午说薛延坏话被逮个正着如出一辙。   女子走过来,上下打量胡安和一番,皱了皱眉,好似有些不满意,“你真会写信?” 第47章 章四十七   胡安和慢吞吞直起腰, “嗯”了声。   韦翠娘眉梢一挑, 有些认命地说了句“那行吧”,而后就从袖里掏出一个钱袋子,“啪”的一下给扔到了书桌上。胡安和低头盯着那个珊瑚色丝绸面料、绣着百蝶穿花纹样的钱袋子, 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有钱真好”。   他伸出手轻轻捏了捏, 里头饱满触感让他心头一跳,胡安和咽了口唾沫, 问, “这怎么也得三两银子吧?”   “三两六钱。”韦翠娘有些不高兴,蹙眉冷声道, “你先别惦记着我的钱,把信写好了才是正经事,要不然,你一文也得不着。”   胡安和“哦”了声, 木呆呆坐下,把叠进包里的纸又给掏出来, 铺在桌面上展平。   他在心里头念叨着,这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能这么大呢?   阿梨性子温柔小意,说话轻言细语,眼里总带着笑,让人看了就心里头舒畅。面前这位, 不说别的,脑袋上叉着的那个金簪子就能把人眼睛给闪瞎,一张脸面无表情, 话音里冷嘲热讽,扑面而来的全是冰碴子。   胡安和觉着冷,他拢了拢衣领,又往手心里哈了口气,问,“姑娘,您这是要写什么啊?”   韦翠娘坐在他对面,看着胡安和那行云流水的一套酸秀才动作,抿了抿唇,在心里默默给他打了个标签——一个迂腐的读书人。   她半垂着眼皮儿,凉凉道,“我要写和离书。”   胡安和的笔掉在桌上,白纸上晕出了好大一块墨渍,韦翠娘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怕他接下来问东问西,干脆把事情经过全都言简意赅给讲了一遍。   冷美人话不多,寥寥几语,但胡安和连蒙带猜,倒也听懂了。   她是新嫁娘,夫家姓刘,住在宁安。她家里算是个富商,爹爹有钱但是没学识,一直很羡慕那些出口成章的儒士,再三思量后,给独女择了个读书人的夫婿,十天前欢欢喜喜给嫁了过去,希望女儿女婿能好好过日子。   但是没人想到,冷美人刚拜完堂进了洞房,婆婆便就告诉她,“你夫君今夜不能宿在这了,因着他堂哥半个月前去了,新媳妇还没进门,按着族里规矩,今日就一并成亲了,你夫君要兼祧两房。”   兼祧两房,这意思就是,两房的继承人都是他,他得凭着一己之力,把两房的香火都传下去,开枝散叶,发扬光大。   所以说,冷美人刚一进门,上头就多了个姐姐,名义上叫着嫂子,却要和她共侍一夫。   婆婆盯准了她远嫁,家中亲人都不在身边,自己柔弱女子带着两个丫鬟,随便怎么欺负都还不了手,出言很是不逊。话里话外都告诉她,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你就乖乖吃了这个闷亏罢!   讲到这里,胡安和手指攥着袖子,看着韦翠娘的眼神有些同情。毕竟同病相怜,不免惺惺相惜。   韦翠娘半眯着眼,问,“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胡安和尴尬笑了笑,道,“没事,你继续说。”   韦翠娘懒得理他,理了理袖子,继续道,“我能咽下这口气吗?不可能!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但有时候道理讲不通,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我砸了他的家,闹了他和新嫂子的洞房,然后收拾了行李,带着两个丫鬟就骑马回了家。”   胡安和眼里的悲悯渐渐散去,转成了惊恐,“你一女儿家,怎么砸的?”   韦翠娘道,“我小时候体弱,我爹请了个师傅教我习武,后来身子才渐渐好起来。”   胡安和喉头有些涩,“你习的什么武,能这么大能耐?”   “无非刀枪棍棒一类,但我使的不太好,愧对师门。”韦翠娘忽而笑了,“可也没什么关系,我力气比较大,一掌下去能拍断两块青石板。”   胡安和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接她这单生意,早知如此,就该好好在家里待着。   薛延脾气再爆,好歹有阿梨在旁看着,不能对他下太大狠手,现在看着对面这个冷美人,胡安和心中不无绝望地想着,怕是就算他死在这里,也没人来给他收尸了。   韦翠娘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胡安和深吸一口气,眼神左右乱瞟,却是不敢再落在韦翠娘身上。   看他终于老实了,韦翠娘稍显满意,才又道,“我这次回来是借着三日回门的名义,但却是不会再回去了,只寄一封和离书给他们,从此一别两宽,江湖不见。只是怕我爹会不允,所以先斩后奏,你可懂?”   胡安和仍旧懵懵的,仰着脸“啊”了声。   韦翠娘看着他那个半晌缓不过神来的表情,“嘶”了口气,猛地一拍桌子道,“你到底能不能写?不写我换人了。”   胡安和说,“我,我以前也没写过这东西,我不太会。”他舔舔唇,问,“这种书信,该是自己写更方便,你怎么找别人代笔?”   韦翠娘被气笑了,她问,“你是蠢吗?我若是认得字,还用得着和你在这里叽叽歪歪?”   胡安和眨眨眼,也意识到自己瞎说话,踩了人家的禁区,他想道歉,但韦翠娘眼神刀子一样,杀得胡安和无所遁形,他两张唇又开又合好半晌,最后小羊一样咩出了句,“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也不必太难过……”   韦翠娘伸手就扯了一张纸,揉成一团后狠狠掷在了胡安和脸上,骂道,“滚!”   胡安和一脸茫然,好一会没反应过来这次又是哪里说错了。   但那一个“滚”字简直像是圣旨,胡安和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手忙脚乱收拾东西。韦翠娘坐在一边看着,气的胸口疼,她在心底里咬牙切齿地骂,“书呆子,穷书生,又酸又笨……”   胡安和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只顾着把笔墨纸砚都往包里塞,但卷纸的时候动作太大,不小心将韦翠娘放在桌上的那个钱袋子给甩到了地上。   银子与地面相撞,嘭的一声闷响,韦翠娘以为他挑衅,冷哼一声站了起来。胡安和听在耳里,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左思右想,还是没敢直接拎着东西走人,他看了看韦翠娘不善面色,壮了壮胆子,弯腰去给她捡。   钱袋子落的位置不大好,就在韦翠娘脚尖前三寸地方,胡安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再出什么错。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忽然一阵大风吹过来,胡安和弯着身子重心不稳,冲着前头就栽了过去,他急急想要撑着地面稳住,但好巧不巧,摸到了韦翠娘的脚。   红底绣鞋,上头缠枝莲纹栩栩如生,胡安和眼一闭,心里想着,这哪是缠枝莲啊,这缠的是他的命啊。   果不其然,韦翠娘大怒,她往后退了一步,而后狠狠一脚就踩上去,胡安和痛的惊叫,他抽出手站起来,又一头撞在了韦翠娘的胸上。韦翠娘气得胸脯直跳,反手就是一巴掌,指甲没收,刀刃一样划过了胡安和的下巴和脖颈。   劲儿大的女人果真惹不起,胡安和瞬间就肿了半边脸,他摸了把脖子上,指头上红艳艳都是血。   韦翠娘往地上“呸”了口,咬牙切齿看着他,“登徒子,别让我再看见你!”   一路上,胡安和是含着泪回去的。   他这副样子,也不敢回胡家,径直去了薛家,想着在厨房再凑合一晚算了。   小结巴身子已经稳定,阿梨也终于能放下心,她给小结巴做了晚饭后,便就和薛延一起回了家。几日不见,冯氏担忧得很,但看着他们都还挺好,又高兴起来,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饭,又说了会子话,都回屋歇下了。   胡安和可怜巴巴地敲大门时,阿梨正和薛延一起给兔子洗澡。   外头天冷,但是屋里烧着炕,倒是很暖和,穿一件薄衫便就行。阿梨打了盆热水来,和薛延一起按着阿黄到盆里,把那一身长毛给里里外外搓了遍,又赶紧用布巾给擦干,塞到被窝里。   阿黄长了一身懒肉,平日里不爱动,一洗澡就欢实起来,蹦蹦跳跳想要脱离掌控。薛延按着它两条后腿,废了挺大力气,但还是给溅了一身的水,他把湿衣裳脱下来,冲着阿梨抱怨,“以后再不给它弄这个了,脏死算了。”   “那可不行。”阿梨笑着指了指桌上茶壶,“没茶水了,厨房里还有热水,你去泡壶茶来,然后咱们就能睡了。”   薛延应了声,披了件外衣,拎着茶壶往外走,视线扫过大门口的时候,被唬了一跳。   他顺手从墙角捞了根棍子在手里,眯着眼走过去,低喝了声,“谁?”   胡安和唉声叹气,“是我啊。”   薛延认出他的声音,松了口气,他把棍子扔到一边,过去开门,不满道,“大晚上来我家干什么?还不敲门,站在那里装死吗。你就庆幸着是我看见了你,要是吓着了阿梨,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我看见阿嬷屋里灯灭了,不敢喊。”门开一条缝儿,胡安和委委屈屈地挤进来,哭道,“薛延,我被人打了。” 第48章 章四十八   胡安和的模样实在太过凄惨, 薛延到底没再忍心骂他, 拽着袖子给拉进了屋。   进门前,薛延低低威胁,“把你那张脸挡的严实点, 别吓着阿梨。”   胡安和抽抽噎噎地说好, 薛延满意点头,指了指厨房门口, “你先在这等一下, 我去沏壶茶,待会一起进去。”   “行。”胡安和眼神闪躲, 小声问,“但能给我做点饭吃吗?我饿。”   薛延吸了口气,骂了句“麻烦精”,转头就进了厨房, 没搭理他。胡安和肚子咕咕咕的叫,但是他又不敢再去招惹薛延了, 只能靠着墙角默默忍着,想着待会去求阿梨。   热水早烧好,沏壶清茶也没多费事,薛延很快就拎着壶出来,两人一起进屋子。   外头冷风嗖嗖, 里头热意融融,不大的地方,满满当当摆了许多家用之物, 但是井井有条,不显杂乱。墙角处悬了一盆绿葱葱的银边吊兰,蓬勃繁茂,水灵灵的好看。   胡安和暗地里吧嗒两下嘴,心里想着,你看看人家,人家那才叫家。   阿梨肩上披了件外衣,正跪坐在炕头逗兔子,她听不见声音,但瞧见了地面上影子由远及近,便就知道是薛延回来了。阿黄困得直点头,阿梨揉揉它屁股,将它抱到炕尾的小篮子里,欢欢喜喜回头想和薛延说话,却对上了胡安和那张被猫抓过一样的脸。   阿梨眨眨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胡安和努力地用袖摆挡着脖子,但还是露出一小半,脸色还带着惊恐过后的苍白,加上姿势滑稽,犹如唱戏的小生。   阿梨起身下地,走近去打量了他一圈,轻声问,“怎么弄成这样,是有谁欺负你了吗?”   阿梨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再吓着他,胡安和眼圈一红,心中委屈更盛,张嘴就想要诉苦。薛延给他倒了杯水,又拉着阿梨坐到一边,听胡安和连说带比划地将整件事都讲了一遍。   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讲的那是一个如泣如诉,简直让人身临其境。   薛延在心里想着,当初不该说胡安和嘴笨人傻的,就凭他这口才,若是到天桥底下说书的话,以后绝对是个人物。   说到最后,胡安和用手背拭了拭眼角,“亏我当时还同情她,一片真心喂了狗,那就是个女魔头。”   阿梨咬着唇和薛延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她柔声安慰了胡安和几句,看他还是抽抽搭搭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就起身去柜里拿了些伤药递给薛延,嘱咐着,“你给他擦擦罢,伤虽小,总不要留了疤。”   薛延点头,说好。   胡安和一感动,眼眶又有些泛红。   阿梨被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你别哭了,别哭了。”她转身去拿了件厚袄子穿上,温声道,“我去给你弄些吃的吧,晚饭没吃饿不饿?”   胡安和双手捧着杯子,肩胛缩着像只小狗,拼命点头,“我饿。”   阿梨笑了。   薛延端了盏蜡烛要送她过去,阿梨摇头拒绝,小声道,“你还是陪陪他吧,多劝劝。晚上包的饺子还剩了点,我去给煮了,很快就能好。”   薛延看了眼伏在桌上的胡安和,头疼地按了按额角,他把阿梨的领口拢好,道,“随便弄弄就行,你别冻着,他又不挑食,不用太精细。”说完,又拎着阿黄的耳朵把它弄出来,拍拍屁股道,“别睡了,去陪姐姐。”   阿梨笑嗔,“你吵它做什么,待会闹起来,晚上又不爱睡了。”   薛延说,“我就是看不惯它那懒洋洋的样子。”   阿梨搡他一下,不再多说,带着阿黄出了门。   胡安和目睹一切,觉得自己那颗本来就千疮百孔的心好像伤得更重了些,他又回想了下傍晚遇见的那个泼辣疯女人,“嘶”了一声,觉得脖子好像更疼了。   薛延揉了揉腕子走过去,骨节咔吧咔吧地响,胡安和从打击中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看着他,“你……你想做什么?”   薛延低骂了句,按着他的头让他趴在桌上,一把将肩头的衣裳扯下来,冷冷道,“上药!”   整个过程惊心动魄,鬼哭狼嚎。   本来挺简单一件事,但做完后,薛延的头都要炸了,胡安和抱着一边肩膀瘫在椅子里,一个劲地问,“我会毁容吗?会变丑吗?”薛延实在懒得搭理他,脱了鞋子上了炕,被子往上拉到耳朵,装作听不见。   这磨磨唧唧直到阿梨端着饺子回屋才停止。   猪肉三鲜馅蒸饺,馅里还掺了一点花雕酒,皮儿嫩而薄,透过皮能瞧见里头饱满的馅子,颤巍巍地立在盘子里,旁边是调好的油蒜碟。   胡安和眼巴巴盯着那个盘子,没心思叫疼了。   阿梨把筷子带给他,笑道,“你吃吧。看你这样子也回不去家了,我把被子找出来,你再去厨房凑合着住一夜罢。”   胡安和泪眼汪汪,诚挚道,“小梨花,你实在是太好了。苟富贵,勿相忘,等我以后有钱了,我肯定会对你好的,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薛延再忍不住,他腾的一声从被里坐起来,咬牙切齿地骂,“你放的什么五花屁,真当我死了?”   胡安和一脸茫然,“我怎么了……”   薛延眯着眼看他,“我家阿梨爱吃什么,关你屁事,用得着你在那巴巴地献殷勤?”   说完,薛延也激不起自己那点残存的怜悯心了,趿拉着鞋下地,一手端起盘子,一手拽住胡安和的后衣领,三两下就将他给踹出去,而后将饺子塞回到胡安和怀里,摔门上锁一气呵成。   阿梨根本没看懂刚才他俩你来我往在说些什么,呆呆地抱着阿黄站在原地,薛延低头亲亲她脸颊,柔声说,“咱们睡觉去。”   阿梨弯出个笑,柔柔答了句好。   薛延看着她躺好了,又给掖了掖被子,才偏头吹熄了灯。   胡安和站在门外,眼盯着骤然黑暗的窗口,心里凉飕飕像间四面漏风的破屋子。   --   接下来两日,阿梨一得空就要往小结巴那里跑,带上一盅排骨汤,她手艺好,换着花样做,让人吃不腻。   习过武的女人果真不好惹,胡安和脖子上那四道抓痕一直没落疤,显眼得很,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出门,天天赖在薛家蹭吃蹭喝。阿梨脾气好,冯氏疼小辈,两人都不嫌他烦,薛延却气得个半死,总寻着机会要撵他出门。   好在胡安和反应迟钝,脸皮又厚,仍旧舒舒服服地待着,半点没受影响。   转眼第二日晚上,正是换季时节,冯氏腰腿总疼着,吃过晚饭后就关灯歇下了。晚上天凉,薛延怕阿梨体弱惹上病,也早早催着她回了房,又支使着胡安和把碗筷都刷好,跟着进了屋。   阿梨靠在枕头上,正绣被面儿,冯氏亲手选的正红色,入目喜气洋洋,明明九月底,看着却像是就要过年。老人家就爱这种吉利又热烈的颜色,阿梨也顺着她,不忤逆。   花样早画好,绣球牡丹,大朵大朵簇在一起,开得正盛,阿梨把被面放在腿上,一针针绣得仔细。   薛延洗脸洗脚,什么都弄好了之后终于上床,舒服的长叹了一口气。   他一双长腿不好好放,非要往阿梨脚底下钻,上身歪扭着躺成一只虾,见阿梨终于肯看他了,挤了挤眼。   白日里凶巴巴一副不好说话样子,可到了夜深人静时候,就黏腻的像个孩子。   阿梨无奈拍了拍他手背,道,“你往外头挪一点,不要总是欺我。”   薛延不肯,抓着她手腕不肯松,不高兴道,“大晚上不要弄这些,费眼睛,白天再说。”   阿梨说,“总得先把头开好,我今晚绣出第一朵来,弄个样式,以后就好弄了。”   薛延还是不同意,他坐起来,把阿梨手里的针抢过来插到针板上,按着她的肩道,“你想一想,你都多久没和我好好说过话了。”   阿梨的头发在肩侧绑成一根麻花辫,眉眼弯弯,不施粉黛,却更显得清丽精致。   她眨眨眼,不解问,“我不是每天都在和你讲话?”   薛延说,“不是让我吃饭就是叫我洗脚,哪里像是夫妻间的样子。”   阿梨笑了,她摸摸绣了一半的牡丹,小声说了句,“幼稚。”   薛延也没说错,这两日他一直忙着联系木匠修缮店面,很晚才回家,两人确实好些个时辰没亲昵了。   阿梨对胡安和说的话,都比对他说的多。   薛延觉着委屈,他把被面扯过来扔到一边,又看了阿梨一会,赌气躺下了。   他动静弄得挺大,阿黄都惊醒,从篮子里露出一颗头,疑惑望着那边方向。   阿梨叹气,拍了拍薛延的肩膀,“那咱们聊聊天罢。”   薛延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好似漫不经心道,“行吧。”   看着他那副样子,阿梨哑然,但又不能不给他面子,只得默默忍着。   她本也没想好要和薛延说什么,歪着头想半天,问,“韦掌柜当初是说三日后给咱们答复吗,那岂不就是明日?”   薛延“嗯”了声,然后盯着阿梨眼睛,见她闭口不言了,惊讶道,“没了?”   “没了呀。”阿梨搞不清他在想什么,咬着唇道,“我问了你一个问题,要是想聊天,下一个不是该你问了吗?”   薛延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最后一拍枕头道,“不说了,睡觉!”   阿梨如蒙大赦,赶紧吹了灯,躺下睡觉。   薛延辗转反侧许久才睡着,在心里后悔着自己怎么如此别扭,实在有失体面。   到最后,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将胡安和给赶出去。   第二日晏春楼的伙计来时,薛延正坐在炕上穿衣裳。 第49章 章四十九   木质门窗几乎不隔声, 大门一响, 他就得听得清楚。   冯氏在厨房做饭,阿黄跑到后院去啃菜园里的菜,胡安和受命去看着, 院子里就剩一个阿梨。   她今个癸水第一日, 身子有些不适,冯氏不让她干活, 只要她到一边歇着。   伙计瞧见在房檐下看书的阿梨, 喊了声,“姑娘, 我是宴春楼的伙计,来寻薛公子和胡公子,我们韦掌柜有事相商,方便开个门吗?”   家里就阿梨一个姑娘, 薛延立马就反应过来他唤的是阿梨,怕阿梨吓着, 他腰带都来不及系,急匆匆地跑出了门。   伙计站在门口,看着衣衫不整的薛延,一时错愕。   薛延回头拍拍阿梨的肩让她进屋子,这才去给他开门, 但没让进,只倚着门框问,“什么事?”   伙计垂着脑袋, 目不斜视,“我们掌柜的说,今个第三日,这生意成与不成都该撂个话,但是他还有些疑虑,希望您能配合着解决一番。”   薛延捏了捏鼻梁,心里有些预感,皱眉问,“什么疑虑?”   伙计恭恭敬敬答,“韦掌柜说,您所提出的方法确实有效,但有一点,酱料在途中运送时会不会损了味道,使得最后做出的肠粉不够鲜。所以,我们掌柜的想请您去一趟宴春楼,当场试验一次。”   这番话和薛延意料之中的一样,他气得哼笑一声,但又不能和一个小伙计讲什么,只能颔首道,“成。”   伙计一笑,“那我就先回去了,宴春楼里等着您们。”   薛延目送着他出去,而后嘭的一声甩上了门。   早饭是冯氏做的玉米疙瘩汤,漂亮的黄色,入口软烂,极为养胃。   饭桌上,薛延将刚才伙计说的话与胡安和都讲了一遍,而后阴着脸道,“韦利来那个老滑头,他一撅撅那两撇小胡子我就知道他要做什么。这么慢吞吞地让我们等答复,现在又搞这种幺蛾子,无非是想要磨光我们的耐性,然后在咱们急躁的时候趁机压价。”   胡安和“啊”了声,呆呆道,“那这个糟老头子可真是坏得很。”   他搓了搓手,又问,“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薛延冷冷道,“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看最后谁能赢得过谁。”   胡安和瞧着薛延不善面色,心里有点发怵,他搅了搅碗里的面疙瘩,忽然道,“你也别着急,谅他也不敢对咱们做多过分的事。”说到这,胡安和底气足了些,伸手拍了拍薛延的肩,“我爹可是胡县令!”   被他这样大力一拍,薛延手猛地一抖,勺子里的东西洒了出来,溅到了手背上。   阿梨看看两人,虽不知胡安和喋喋地说了什么,也乐得弯了唇。   薛延抹了把手上黏糊糊的面汤,低声骂了句蠢瓜,但这样一闹,心里那股郁气竟散了不少。   到了宴春楼的时候,辰时刚过,迎他们的还是那个伙计,韦掌柜故作神秘躲起来,不肯露面。   伙计笑盈盈地弯身指了个方向,“油盐酱醋都给您们准备好了,劳驾移步厨房。”   薛延点了点头,牵着阿梨走过去,瞧着两人背影,胡安和觉着自己实在多余,但又无处可去,也颠颠跟上去。   宴春楼是个大酒楼,厨房就分大小两个,大厨房做热菜,小厨房做凉菜。韦掌柜还算是个讲究人,将小厨房清了场,单独留给他们。薛延谨记着冯氏嘱咐,说女儿家这段日子不能沾凉水,要落毛病,他不敢让阿梨操劳,洗菜切菜活计都自己包了,阿梨在旁指点,薛延动作笨拙,但也凑合着像是那么一回事。   胡安和站在一边,瞧着两人忙前忙后,自己手脚都没地放。他本也想帮忙,可切个萝卜都哆哆嗦嗦怕割着手,薛延嫌弃得要死,三两下给他撵了出去。   胡安和看着紧闭的门,摸摸鼻子,又摸摸兜里仅剩了几文钱,转身往大堂里走,准备点壶最便宜的茉莉花。   但屁股刚挨着板凳,他就瞧见了从门口走来的那个他这辈子都不想见着的人。   侯才良。   侯才良还是那副青年才俊、风流倜傥的样子,一把折扇一身白袍,看着人模人样的。身旁跟着个模样明艳的女人,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白脸红唇,大冷天的穿一身纱裙,肩上却又披了个羊毛小披肩,走起路来扭臀摆腰,摇曳生姿。   她一手挽着侯才良胳膊,轻声细语娇滴滴地说着话,两人低头窃语,瞧着很恩爱。   这女人胡安和知道,侯才良几月前抬进家门的三姨娘,姓石,是当地有名的美人。   侯才良二十四岁的老男人,废了好多银钱才娶了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妾,自然是宠得如珠如宝,要啥给啥。   胡安和低头用手挡住脸,假装看不见,他想起了前几日见着的那个女子,再对比了下眼前的石姨娘,心里暗暗腹诽,都是有钱的姑娘,又都爱浓妆艳抹的打扮,但这气质怎么差的那么大呢。   一个像妖精,一个像猴子。   但侯才良还那么喜欢那个猴子,果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可即便胡安和尽力地埋着头去躲了,还是被侯才良一眼给揪出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冷笑一声,拽着石姨娘的腕子往胡安和那边走,而后毫不客气地坐下,敲了敲桌子道,“哟,这不是胡公子吗,怎么在这儿?”   石姨娘一颗七巧玲珑心,见着侯才良发难,赶紧附和着道,“胡公子,久仰久仰。”   胡安和万般不情愿地把挡脸的手放下,哈哈一声,又故作深沉道,“好巧啊,侯兄。”   他那副样子都是跟薛延学的,相处久了,精髓掌握了几分,倒也像模像样。侯才良瞧见他那模样就生气,冷哼一声道,“是好巧啊,胡兄贵人事忙,能见你一面可万分不易。这段日子我虽人不在陇县,却是还能听见您的大名,听说你与薛四一起开了个店,生意还挺不错?侯某人在此道声恭喜!”   他拱了拱手,嘴上说着好听话,眼里却满满都是不屑。   石姨娘跟个八哥儿似的,眼角一瞥侯才良脸色,也跟着假笑附和,“恭喜恭喜!”   胡安和在心里骂,我恭喜你个王八蛋!   他知道自己嘴皮子笨,要是真吵起来绝对赢不过侯才良,也不再和他磨磨唧唧,直接站起身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要是有机会,咱们以后再聊。”   侯才良紧跟着也站起来,回头笑问,“胡兄这是又要去店子里吗,还真是兢兢业业,侯某佩服。”   胡安和脚步不停,侯才良不依不饶,又道,“但我更佩服的是胡公子的勇气,都是士农工商,商为下。你身为县令之子,放着好好的仕途不走,偏要去做生意,这份勇气,常人哪里可得。”   石姨娘捂唇呵呵一笑,“老爷此言差矣,也不知是勇气,还是傻气。”   胡安和倒吸一口气,抬手指着侯才良道,“姓侯的,我劝你善良!”   侯才良挑眉,也不接那茬,自顾自道,“侯某前些日子前往永定县帮差,鄙人不才,深得永定县令赏识,说不定不日就要升迁,到时还望胡公子不计前嫌,来喝杯贺喜酒。”   石姨娘娇娇道,“老爷忧国忧民,应当此大任。”   胡安和听他俩在那里一唱一和好似双簧戏,脑门上青筋直蹦,甩了袖子就往后院走,一句话没留。   石姨娘探着脑袋往那边瞧了瞧,问,“老爷,他那是干什么去了?”   “管他做什么去。”侯才良面色不虞,眯眼道,“他与我之间的梁子早就结下,好不容易逮着他落单,绝对不能轻易放过。我不好亲自出手,待会你去后院找找他,讥讽几句,也算是不白来这一趟。”   石姨娘应了声,一双柔荑攀上侯才良胳膊,“老爷您放心,妾身您还信不过吗。”   侯才良勾唇一乐,揽着她腰道,“就喜欢你这又漂亮又聪明的劲儿。”   石姨娘娇羞笑笑,两人勾肩搭背地上了楼梯。   胡安和被气了个半死,一脑门子汗地冲到了厨房。   阿梨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正拿菜叶子逗笼子里的小兔子。酱料已经弄好,按着韦掌柜的意思,要在旁边晾一晾,毕竟若是运输在路上,也肯定是要凉的,到时候再回锅炒一下,看看会不会影响口感。厨房里没她的事,薛延让她到外头歇一歇,他取了些红糖,在里头煮点红糖水给她喝。   阿梨瞧着了胡安和的影子,回头想和他打了个招呼,却被那一脸的怒气给惊着。   她讶然问,“你这是,又怎么了?”   胡安和说,“我好苦啊。”   他见着阿梨就像是见着了亲人,满腹委屈地往地上一蹲,噼里啪啦就开始吐苦水。阿梨就见胡安和的嘴皮子张张合合,看了半晌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唯一读懂了一句话,“等我明年中了举,瞧我不捏死他个侯贱人。”   胡安和说完了,仰着脸等着她的安慰。   阿梨想了想,很认真道,“你这么聪明,好好读书一定可以中举的。”   一句话,捧得胡安和身心畅快,笑着说,“我们小梨花的嘴就是甜,怪不得薛延喜欢你喜欢的像是自己的眼珠子。”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叹了口气,又指了指厨房问,“薛延在里头?”   阿梨手里捏着菜叶,点点头。   胡安和高高兴兴推门进去,吼了声,“薛延,刚才又有人欺负我!”   阿梨茫然地看着他反手把门合上,动静大的门口挂着的辣椒都颤了两颤,她揉揉眼睛,觉得胡安和今天真是奇奇怪怪的。以前和他说话时候,怕她听不懂,总是轻言慢语,今天说话却快得像是匹奔跑的小马驹。   她转过身去喂兔子,边在心里想着,刚才胡安和说的侯贱人是谁,还是她听错了?   石姨娘找过来的时候,阿梨正想站起身去厨房找薛延,告诉他一声,红糖水再烧就要焦了。 第50章 章五十   因着韦掌柜的吩咐, 小厨房这边空荡荡的, 没有伙计来。石姨娘第一次来宴春楼,也不认识路,瞎摸乱撞到了这里, 瞧见有个人影在, 就想来问问。   阿梨背对着,头发简单绾了个髻, 斜斜插一支桃木簪, 瞧着极为朴素。因着还要碰油烟,她也没穿什么好衣裳, 一身淡青色粗布长裙,是冯氏亲手裁剪的。   冯氏原本在薛家做了几十年的下人,毕竟高门大户,里头绣娘的手法比绣楼的都要好, 她学来了不少,做出的衣裳样式新颖漂亮, 针脚细密,把阿梨的身形恰到好处勾勒出来,腰身不盈一握,纤细好看。   石姨娘自从进了侯家的门以后,就一直竭力补身子, 想早日生个子嗣稳住地位,这么横吃了几个月,手臂上都长了许多肉, 但肚子却还是没动静。她本来脾气就不好,刁蛮善妒,尤其不待见比自己样貌和身材出挑的姑娘,以往仗着自己有个横行霸道的哥哥,现在仗着有个有权有势的夫君,石姨娘就没收敛过她那个霸道的性子。   刚乱转半天憋了一肚子气,又逮着了看着就挺好欺负的阿梨,石姨娘纤纤细指一抬,竖着眼睛喊了句,“哎!那小丫鬟!”   阿梨听不见,也没理,她低头拍了拍裙摆上的褶皱,抬步就要往厨房的方向走。   石姨娘倒吸了一口气,觉着自己遭了挑衅,忙着往前跑了两步扯住阿梨的袖子,“没长耳朵啊你,叫你呢,故意的?”   她妆容精致,一双薄唇抹了极浓的胭脂,瞧着便就是不好惹的样子,有些刻薄,有些凶。   阿梨被她拽得懵了一下,回头才知道进来了这么个人,她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石姨娘抓着她的那只手。   薛延早就嘱咐过她,出门在外的时候,如果他不在身边,有任何陌生人与她说话,都不要理,赶紧走。但以往日子,阿梨身边几乎就没离开过人,冯氏、薛延、小结巴和胡安和,总有一个陪在她身侧,像现在这样的情况,阿梨还是第一次遇见。   石姨娘见她不说话,火气更大,眯着眼道,“与你说话呢!”   阿梨被她凶巴巴样子吓了一跳,她眨眨眼,不知该和石姨娘说什么,也不想和她说话,便就客气笑了下,而后拨开臂上的手,转身就要走。   阿梨生得温婉清秀,白皙精致,一对梨涡甜甜的讨人喜欢,她一笑,眼睛弯弯的,嚣张跋扈如石姨娘也被晃了一下眼。但缓过神来,心里怒气就更胜了一分,石姨娘冷哼一声,低低骂了句,“小狐媚子。”   阿梨听不见,但她不傻,瞧出了石姨娘来者不善,往后退了步,小跑着要去找薛延。   石姨娘手疾眼快,再次抓着了阿梨胳膊,她指甲上染了蔻丹,又尖又利,红艳艳的,阿梨垂眸看了一眼,想甩开,但没甩动。石姨娘没忘记侯才良的吩咐,她眉梢一挑,语气尖利,“喂,有没有见着位姓胡的公子?我那会瞧见他往这边去了,但找一圈没见着,你给我带个路。”   阿梨警惕看着她,抿唇道,“你松开我。”   石姨娘眼睛一瞪,“我不松开又怎么样?宴春楼还真不愧是这方圆一百里内最大的酒楼,连个小杂役的性子都这么冲,等我待会去找我家老爷,发卖了你!”   石姨娘本性就是如此泼辣蛮横,肚中又没有几分墨水,威胁人的时候也简单粗暴。   阿梨就没见过她这样不讲理的人。   石姨娘手下力道又大了点,极为不满地冲着阿梨道,“怎么着,不会说话?”   阿梨被她弄疼,也着急了,往下猛地一甩手,掉头就往厨房跑,唤了声,“薛延!”   听着这名字,石姨娘心头一动,下意识也往前跟了步,但后脚跟还没落地,肩膀就被人给按住了。她回头,对上韦翠娘面无表情的脸,冷美人的语气和她的眼睛一样冷,一字一句道,“到我的地盘上撒野,谁给你的胆子?”   石姨娘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她努力挣开,往后退了步,厉声问,“你是谁?”   韦翠娘抱臂站着,一身妃色长裙趁得唇色更艳,扬颔道,“这话该我问你。厨房重地,闲人勿进,你颠颠地跑进来,还敢出言不逊,我现在没拿着棍子将你打出去,是因为看你是个女人,别在那里不知轻重。”   石姨娘气得胸口起起伏伏,你你你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都走的是明艳的路子,但真品赝品,一看便知。   韦翠娘身量高挑,气势慑人,一双眼里像是藏了刀子,石姨娘底气不足,心里发虚,刚才那股子泼皮劲也耍不出来了。她拳头在身侧攥了又攥,眼看着韦翠娘就要不耐烦,挥手要赶人了,才吼了声,“你别放肆,我家老爷若是知道了,要押你进大牢!”   韦翠娘饶有兴味看着她,“你家老爷是谁?”   石姨娘咬牙道,“我家老爷姓侯。”   韦翠娘“噢”了声,道,“侯才良侯大人,有所耳闻。”   石姨娘有些得意,“知道怕了?”   韦翠娘没回答,她手拖着下巴,上下打量了石姨娘一圈,忽而笑了,“我认出你了,两月前侯大人新娶的三姨太。”   石姨娘嘴角微弯,“算你有眼力。”   韦翠娘哼笑一声,缓缓道,“不就是个妾。”   这话戳到石姨娘痛脚,她眼睛一红,怒上心头,不管不顾就抬了手想要打人。韦翠娘比她高了小半个头,轻松制住她,石姨娘左手的腕子被死死攥着,她又惊又怒,却又挣脱不得,情急之下用指甲去抓。   韦翠娘“嘶”了声,手背上清晰几道血痕,她眼神幽暗,瞧着石姨娘还想故技重施,也动了气,甩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了她脸上。   清脆一声响,在整个院子里荡悠悠,石姨娘整个傻在那里。   薛延抱着阿梨站在门口兴致勃勃看热闹,见这场景,下意识捂住了阿梨的眼睛,低声说,“咱别看。”   阿梨被吓着,往后贴着薛延更紧,双手抓着他小臂,小声说,“薛延,咱早点回家吧……”   胡安和手里还拿着半截黄瓜,他干涩咽了口唾沫,整个人都有些惊恐,“娘啊。”他摸了摸脖子上还没掉的血痂,颤声道,“这女人怎么见谁都打……”   那边,韦翠娘垂眸揉了揉自己的手心,呵斥,“滚!”   石姨娘捂着半边脸,跺着脚骂,“你,你给我等着!我要是弄不死你,我就不姓石!”说完,她又擦了把眼泪,急匆匆地跑了,去找侯才良告状。   直到她身影消失,韦翠娘才偏了头看向厨房方向,冷声问,“看热闹还要看多久?”   胡安和被她这一偏头给吓得够呛,偷摸摸往薛延身后躲,薛延拧着眉问,“你跑什么?”   胡安和小声说,“和离书,这女人就是那个和离书!”   薛延了然,他点点头,“那是该躲一躲的。”顿了顿,薛延看着抬步往这边走的韦翠娘,“可惜躲不过了。”   胡安和就没哪次像现在一样反应的这样快过,薛延话音刚一落,他就明白过了这什么意思,跳起来就想跑,被韦翠娘拎着腰带给拽回来。阿梨惊呼一声,往薛延怀里躲,今个发生的事都太离奇,她现在晕乎乎的,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薛延安慰地亲亲阿梨额头,带她到兔子笼前面的小凳子上坐好,阿梨一直看着厨房门口,见韦翠娘正扯着胡安和的前衣领,咄咄逼人不知说些什么,赶紧推推薛延的背,着急道,“你快去,他打不过的。”   薛延也看过去,有些想乐,他竭力克制住上扬嘴角,走过去拉架。   胡安和被吓了个半死,不用韦翠娘说话,就已经将他为什么到了厨房禁地,为什么拿了她一根黄瓜,为什么刚才看着她和石姨娘对峙但是缩在一边没有出声都交代了个干净。   他贴在薛延身边,将刚才买茶没花出去的几文钱从兜里翻出来,塞到韦翠娘手里,鼓鼓嘴道,“黄瓜钱。”   韦翠娘掂着那几枚还带着热气的铜板,笑了下,没说话。   气氛一时尴尬。   薛延背着手站在那,视线四处乱瞟,就是不出声,韦翠娘抱臂盯着胡安和,也不出声,但她又不走。   胡安和舔舔唇,尴尬笑笑,和她套近乎,“那什么,刚才,你很厉害啊。”   韦翠娘唇角微弯,皮笑肉不笑,“还行。”   胡安和说,“你很有勇气啊,那是侯才良最喜欢的小妾,你说打就给打了。”   韦翠娘冷笑道,“谁让她先碰我,不打回去,还要将她供起来不成。再者说,侯才良又能怎么样,从他傍上付主簿至今,在我宴春楼白吃白喝,大肆请客,欠了不知几百两银子,我爹爹敬他到底是个官,处处忍让,我却没有那好脾气。若是哪天逼急了我,我就去衙门告,衙门不管,我就去宁远知府那里告,我弄不死他!”   她噼里啪啦一长串,薛延只抓着了一个重点,“我宴春楼”。   他抬眼,迟疑一瞬,问,“姑娘贵姓?”   韦翠娘下巴一抬,“我姓韦。”   胡安和终于回过神来,“哟”了声,惊讶道,“难不成是韦掌柜的千金?”他咂咂嘴,又赞叹说,“你好厉害啊。”   薛延恨铁不成钢地反肘击中他肚子,低声骂,“闭嘴。”   胡安和吃痛噤声,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韦翠娘,在心里暗自琢磨着,韦掌柜看着憨憨胖胖一老头,怎么生出个这么张扬霸道的闺女?   韦翠娘扫了他一眼,也不再理,只看着薛延道,“受我父亲嘱托,与薛公子谈谈价钱。” 第51章 章五十一   说是谈谈, 倒不如说是通知。   韦翠娘和韦掌柜不一样, 她爹城府深,爱算计,但是面上还是和你笑呵呵的, 说话时候也会你来我往, 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韦翠娘不弄那一套, 开门见山就来了句, “我要压你的价。”   这话一出,薛延也有些错愕, 他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却没想到韦翠娘连个哈哈都懒得打,直白得过分。   胡安和弱弱地问了句,“那你想要压到多少?”   韦翠娘说, “我也不是黑心人,不会太害你们, 咱们明码标价,我让你一成五分的利,成便就你好我好,不成我也不强求,如何?”   胡安和看了薛延一眼, 重复了遍,“如何?”   薛延似笑非笑看回去,“你说呢?”   五分的利, 看着不值一提,但若真的算起来,那绝对不是个小数目,何况来日方长。   韦翠娘是容长脸,还生了两弯吊梢眉,不苟言笑样子,瞧着气场慑人。薛延往后靠在椅背上,两只手指在扶手上跳来跳去,半晌没说话,也不看她,一副风淡云轻神情,好似事不关己。   他对这女人没什么好感,也向来不愿与女人打交道,干脆退后一步,将外场事都交于胡安和。   胡安和深感压力,他本就对韦翠娘打怵,又不会讲外场话,憋了半天才憋出句,“韦姑娘,你就再考虑考虑?看在咱们往日交情份上……”   他话还没说完,便就被对面韦翠娘打断,凉凉几个字,“你谁啊?”   胡安和半句话梗在喉头,吐出不出来,咽不下去。   薛延瞭他一眼,没说话。比起韦掌柜,韦翠娘这样不讲套路的人更难对付,她只坚持自己的看法,根本不听你说什么,就算你把这事讲出花儿来,她也一脸漠然,连个眼角都不赏你。   薛延深知在这里与韦翠娘耗下去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说不定还会惹得她厌烦,也不愿再浪费时间,起身拱手道,“天色不早,薛某便先行告退,至于成与不成,明日给韦姑娘答复。”   韦翠娘嘴角一弯,抬手道,“薛公子慢走。”   薛延牵着阿梨离开,胡安和也慢吞吞站起来,他看了韦翠娘一眼,本还想张嘴说说话,但冷美人连看都没看他,转了个身,也走了。   晚饭是在薛家吃,简单的米饭和肉末茄子,为了给胡安和压惊,阿梨还温了一壶酒,准备了些下酒的卤鸭掌。   酒醇菜香,胡安和却没什么心情,一顿饭吃得愁眉苦脸。   他酒量一般,喝了几杯后就有些晕,脸颊红红趴在桌子上问薛延,“韦姑娘那事怎么办,她比她爹还难缠,那咱们就这么算了?”   “怎么可能。”薛延眼睛微眯,抬起腕子给自己斟了杯,“打蛇打七寸,对付那种女人就得对症下药。”   胡安和云里雾里,问,“什么意思?”   薛延说,“她现在最棘手的事是什么,心结是什么,你给她解开,不就把人给讨好了。”   胡安和眨眨眼,恍然反应过来,挺直背,“你是让我给她写和离书?”   薛延欣慰点点头,“不错。”   胡安和搓搓手,又道,“可就算我为她写了,她就能让步吗?”   “管它能不能,先做了再说。”薛延仰脖饮尽了杯中酒,偏头问,“那东西你会写吗?”   闻言,胡安和有些得意,挑了挑眉道,“你别看我平时说话办事有点不靠谱,不是因着我笨,那是因为我不擅长,其实吧,我这人脑子灵得很。我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时候得了童生,十岁就考中了秀才,不是我吹嘘,这天底下,就没有我写不出来的文章,算不明白的帐。”   冯氏本来静静吃着饭,头都没抬,但听着胡安和那面不改色的一通自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梨咬着筷尖,也无声地乐。   薛延喝得有点多,一双眼又黑又亮,他看着阿梨欢快样子,心里高兴,捏捏她耳垂,低声道,“咱吃饭,不理他。”   胡安和叼着半个鸭掌,有些不乐意,敲敲桌子道,“怎么着,瞧不起我是不是?待会儿,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薛延弯唇,侧脸贴着阿梨面颊蹭蹭,笑着说,“啧,你看他那个傻样儿……”   一顿饭很快吃完,阿梨将碗筷都撤下去,又将笔墨纸砚给摆好,等着胡安和落笔摇五岳。她没在屋里陪着,把茶水备好后便就跟着冯氏到了她屋里,剥剥瓜子说些话儿。   胡安和是个讲究人,到厨房里将手仔细洗了好几遍才进屋,薛延难得耐心,搬了把凳子到桌边,安静看着。   十岁就考中秀才的人果真是了不起,落笔都不用深思,没多一会功夫便就洋洋洒洒写了几大页的纸。薛延拿起看了看,句句指责控诉,如泣如诉,简直感人肺腑,活脱脱就是一个深闺怨妇。   他没扫几眼,“嘶”了声将纸放下,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胡安和说,“墨干了吗,你就碰。”他撇撇嘴,把写好的纸落成一摞在一边放好,“不许动。”   薛延玩味看了他一眼,在心里想着,拿起笔之后,胡安和的气质都变了,竟敢用这样语气与他说话。   胡安和不知道薛延在想什么,他按笔在砚台里蘸了一饱墨,忽而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韦姑娘也挺可怜的。你看她现在威风凛凛样子,但到底是受了情伤的,新婚夜与夫家闹翻,几百里路独自赶回来,说起来多凄惨啊。而且就算这婚和离成了,她也难再嫁了,这么一想,她当初与我那样张牙舞爪,倒也可以原谅。”   薛延捻了捻手指,垂眼说,“你还是先担忧下你自己吧,咸吃萝卜淡操心。”   胡安和拧眉看他一眼,“韦姑娘招你惹你了,你怎么对她怨气那么大。”说完,他也不等薛延回答,自顾自又叹了口气,道,“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我和江翠蓉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儿八经请的婚书,我倒是想和人家说我到现在连新娘子面都没见上,可有谁信呢。律令规定,和离与休妻都要女方签字画押,若是女方不肯,就要将书信呈交官府,两年后婚约方可解除。”   胡安和本来就是个磨磨唧唧的人,喝了些酒后,更加能叨叨,再看着韦翠娘那方和离书,他也有些触景生情,“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好端端的婚事,就这样成了闹剧,多让人难受呢……”胡安和说了半天,但一句等不着薛延的回应,连句训斥的“闭嘴”都没有,他有些纳闷,转头去找他,“你怎么不说话?”   薛延半晌没抬头,胡安和有些慌乱,走过去拍拍他肩膀,“老薛,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薛延又缓缓重复了遍,忽而抬手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低骂了句什么,将胡安和吓得一蹦。胡安和惊疑不定,手在薛延眼前晃了晃,“老薛,你说什么呢?”   “没你事。”薛延舔舔唇,不耐烦道,“写完没有,写完赶紧滚!”   胡安和被他的喜怒无常给唬住,他也不敢多待,撂下笔就溜了,临出门前不忘回头道,“明日给韦姑娘送过去,别忘了!”他站在门口,看着薛延十指插进发里,一副郁郁模样,也不知他将刚才那话听进去多少。胡安和管不了那么多了,去跟冯氏与阿梨打了个招呼,小跑着回了家。   屋里暖意融融,充斥着墨香和酒味,薛延闭着眼,满脑子都是胡安和的那句“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他这才想起来,在一起快要一年,风雨相伴,但他却连个像样的亲礼都没给阿梨。   薛延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总想着要将所有最好的都捧给她,但到头来,却让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   薛延不知道阿梨有没有在背后偷偷想过这件事,她在意不在意,反正他是在意得快要死了。   阿梨病前,他每日不问家事,游手好闲,甚至没和她好好说过多少话。阿梨病后,他又忙着东奔西走,少了该给她关怀,现在想想,他甚至连阿梨的父母姓甚名谁都不清楚,遑论去坟前拜问,承诺。   薛延想,若是以后他有了女儿,女儿被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就这样拐走了,还无名无分那么久,他就算是死了,也得提着刀从坟里爬起来,砍到那个狗女婿的门前。   阿梨推门进来的时候,薛延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块僵硬的石头。   她觉着奇怪,轻轻唤了句“薛延”,但他没理。阿梨蹙眉,悄声过去蹲在他面前,手指覆上他额头,担忧问,“酒喝多了头疼?”   薛延摇头,手攥着她的腕子放到唇下,轻柔吻了下。   阿梨放下心,笑着嗔怪道,“好端端的,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也不嫌冷。”她拈着薛延的衣裳嗅了嗅,叹气说,“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味道那么大。厨房里还有热水,我待会给你打些来,你洗洗再睡,要不然等明日一早,怕是都要臭了。”   薛延还是摇头,但脑袋垂着,不肯看她。   阿梨咬着唇,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拍拍他的手背,轻声问,“薛延,你怎么了呐?”   过了好一会,薛延终于肯抬脸,不知是不是因着醉酒,眼底有些红,阿梨被吓了一跳,忙去摸他的眼角,“你哭了?”   薛延说,“阿梨,我还没娶你呢。”   他怕阿梨看不懂,执拗地又重复了遍,“我还没娶你呢。你陪我吃了那么多苦,可我连个像样的亲礼都没给你……”   阿梨哭笑不得,搓搓他脸颊,“你就因着这个事,难受成这样?”   薛延有些不好意思,别开眼,嘟囔着,“这不是小事。”   阿梨笑着抱抱他的肩,安慰说,“没关系的,咱们好好将日子过好,这才最重要。”   “不行。”薛延神色认真,“只有一次,你这辈子就只有一次的亲礼,怎么可能没关系。”   汾酒后劲大,薛延脑子里晕乎乎的,脸颊又热又烫,下意识往阿梨的手上蹭。阿梨温柔撩开他垂在脸侧的发,揉揉他眼角,笑着道,“你对我好,我知道的。”   薛延急急说,“那不一样。”他脸微微抬起,注视着阿梨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还要喜欢你一辈子的,这一辈子的开头,不可以连个仪式都没有,不可以草率。我得正儿八经地将你娶进家,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薛家的媳妇,是我薛延的妻子。”   不知怎么,看着他这个样子,阿梨鼻尖竟有些酸,她亲亲薛延的眼睛,温声说,“好。”   薛延阖着眼,搂着她的腰将她圈进怀里,在她手心里写,“咱们明日去请婚书,好不好?”   阿梨歪歪头,“可是明天要去给韦姑娘送信呢。”   薛延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事,点头道,“对。”他往后退了点,与阿梨平视,又说,“这俩事不能撞在一起,晦气。”   他把“晦气”那两个字吐得极重,阿梨眼睛弯起来。   薛延想了想,“明日我请阿嬷去找人给咱们占个吉日,然后再去请婚书。”   阿梨点头,说好。   薛延又道,“亲礼先不急,要办咱们就办最好的,等酒楼开业了,咱们自己办。”   阿梨眉眼弯弯,“嗯,不让外人赚钱。”   薛延终于满足,搂她更紧,痴痴笑得像个孩子。   第二日一早,薛延携着阿梨去宴春楼寻韦翠娘。伙计早就认识他了,“哟”了声,热切地迎上去,恭敬问,“薛公子是来找韦掌柜?”   薛延道,“不,我们找韦姑娘。”   伙计稍显错愕,但也没说什么,热情一笑,摆手说,“您二位这边先坐,我这就去给您通传一声。”   而他话音刚落,楼上忽然传来一道极重的摔门声,薛延望上去,看见韦翠娘红着眼圈跑下来,木质楼梯踩得噔噔响。   韦掌柜很快又开门出来,他气急了,也不管还有许多客人在场,厉声吼道,“你这不肖女,你怕是要气死我!”   韦翠娘理都不理,一阵风似的刮出门,转了个弯,消失不见了。 第52章 章五十二   宴春楼的旁边是一条死胡同, 尽头被一堵矮墙封着, 堆满了杂物。韦翠娘没看路,直到发现已经无路可走了,才堪堪停下来, 她闭着眼靠在墙壁上, 恶狠狠抹了把自己的眼角,粗粗喘了口气。   她早年丧母, 一直与父亲生活, 在小时候,韦掌柜还没有宴春楼, 是个穷光蛋,父女俩相依为命,白手起家,直到韦翠娘十岁那年, 生活才逐渐有了起色。韦掌柜爱女如命,对外精明算计, 却什么好东西都要留给韦翠娘。韦翠娘脾气一向不好,但韦掌柜对着她总笑呵呵似个弥勒佛,百依百顺,今天是第一次,他们吵起来, 这样不可开交。   当时被气迷了眼,韦翠娘不管不顾就冲出来,现在冷静些, 也觉着后悔,可碍于面子,是怎么也拉不下脸回去了。   阳光斜斜洒下来,韦翠娘一身百蝶穿花裙,流光溢彩,脸色却是说不出的难看。   阿梨和薛延站在街口,看着这样不同于以往的韦翠娘,都觉着诧异。   过了好一会,阿梨偏头,轻声与薛延说,“咱们去看看她罢?”   薛延抿抿唇,说好。   身后脚步声响起,寂静巷子里尤为引人注意,韦翠娘听见,警惕性回头,喝了句,“什么人?”   阿梨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薛延在身后握住她的肩,安抚捏了捏,阿梨眨眨眼,这才缓过神,低柔唤了句,“韦姑娘。”   韦翠娘记得她,虽只有一面之缘,印象却是深刻。陇县在北地,民俗影响,姑娘也大多是大气热烈的,再加上小地方偏僻,都是穷苦农户,大多数人家也没什么女儿要娇养的说法,女孩子八九岁就能下地插秧了,像阿梨这样瞧着就剔透温婉的姑娘,极为少见。   她就往那里一站,眉眼弯弯样子,看着毫无攻击力,让人凶不起来。   韦翠娘点点头,应了句“嗯”,虽只有一个字,态度却温和不少。   她若无其事轻咳一声,转向薛延,问,“找我做什么,考虑好了?”   薛延最烦她这种冷冷淡淡的样子,好像谁欠了她多少钱一样,皱皱眉,也没什么好气,说,“没有。”   韦翠娘细眉一挑,有些不满,“那你来干什么?”   阿梨在薛延身前,看不清他表情,也看不懂韦翠娘在说什么,有些迷惑。薛延实在懒得搭理韦翠娘,他往下攥住阿梨的手,在她指肚轻轻按了按,示意说正事。   阿梨会意,忙在怀里掏出个方方正正的信封,双手递过去。   她怕韦翠娘不好意思,恼羞成怒,没多说别的,只客气笑了下。   韦翠娘没读过多少书,但也没笨到真的大字不识一个,看着第一页上那遒劲有力三个字,连蒙带猜,也看明白了。她愣一瞬,捏着信封的指尖有点泛白,问,“那个书呆子给我的?”   这句话阿梨看懂了,她弯弯眼,补充道,“他叫胡安和。”   韦翠娘垂眸,动作顿了会,将那个信封揣进袖里,说了声“谢谢。”她抬眼,对上薛延面无表情的脸,舌头一转,又说,“等我给你钱。”   薛延偏了眼不看她,没说话。   阿梨不明所以,她安静站着,看对面韦翠娘在身上乱摸一气,神色越来越尴尬,终于也回过味儿来,猜出她在干什么,忙道了句,“没关系的,不要钱的。”   韦翠娘松了口气,直起腰拨了拨头发道,“今个出来急,没带钱,下次给你。”   阿梨笑着,“真的不用。”她看着韦翠娘额上细碎的汗,想了想,从袖里掏出个崭新帕子递过去。   韦翠娘本不想接,但她这次出来实在太急,不只没带钱,连个手绢都没带,兜里比脸都干净,再加上阿梨笑起来实在太乖,她想不出什么话来拒绝,迟疑着,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捏着柔软布料,韦翠娘在心里暗搓搓想,长成这样,不当人贩子真是太屈才了,那简直一骗一个准。   韦翠娘知道自己现在模样肯定狼狈,她心高气傲,拉不下面子,就想着赶紧找个地方洗把脸,省的在人面前出丑。她拿着帕子假装拭拭汗,开口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至于生意的事,等你们想好了再给我答复,我不急。”   薛延巴不得她下逐客令,一听这话,赶紧牵着阿梨往外走,连装模作样的寒暄都省了。   他开始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让胡安和来,与这样女人打交道,他浑身的不舒服,再多来几次,能折寿三年。   阿梨不知道薛延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只觉得奇怪,刚才在宴春楼,韦翠娘和韦掌柜闹出那样大动静,依她的性子,定不会马上就回去的。而她身上又没带钱,说要先回去,又能去哪里呢?   走了两步,阿梨扯扯薛延袖子,让他停下,自己回头去看。   果不其然,韦翠娘在那条胡同里转了两圈,而后踏出来,拿手挡着眼前阳光,东西瞧瞧,有些茫然。   阿梨咬咬唇,与薛延说,“要不,咱们去请韦姑娘到家里做客罢?”   薛延倒吸一口气,但拒绝的话还没出口,韦翠娘便就和有心灵感应似的往这边看了过来。   阿梨冲她挥了挥手,笑道,“韦姑娘,若是无事的话,便来我家歇歇?”   薛延“嘶”了声,在心里默念,快拒绝,快拒绝,你不是很不近人情吗,快拒绝……   下一瞬,冷美人轻飘飘答了句,“好啊。”   一路上,薛延的脸都是黑的。到家时候,冯氏正在蒸板栗糕,甜滋滋的味道从院门口就能闻得到,阿黄蹲在厨房门前,两条后腿竖起来,看得眼巴巴。板栗九月成熟,现在正新鲜着,做出的糕点黄澄澄的,香糯软烂,瞧着馋人。   模具直接用了月饼的模子,毕竟家常吃,也不讲究太多,做出来巴掌大的一块,上面整齐四个字——“花好月圆”。   冯氏听见门口鸡鸭叫,便就知道是他们回来了,将热腾腾的栗子糕端出来,切成四块,扬声道,“薛延,快带阿梨进来吃东西,还热着。”   韦翠娘早上时候只顾着和韦掌柜吵架,饭都没吃,现在闻着那味道,再矜持的人也觉着馋。   薛延瞥她一眼,没理,只拉着阿梨的手,唤了句,“阿嬷,家里来客人了。”   闻声,冯氏急急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出来看,“谁来了?”   韦翠娘一身金贵裙子,头上花钗步摇满缀,瞧着就知道家境殷实,冯氏有些诧异,但到底见过些世面,也不失礼,笑着招呼道,“快请这位姑娘到屋里坐,我去沏茶。”   韦翠娘挺客气,说了句谢谢阿嬷。   冯氏温和应了声,又招手让薛延过来,将装好盘的栗子糕配上小碟的蜂蜜端进去。   小屋不大,炕一直烧着,再加上日头暖呼呼透过窗子照进来,里头亮堂又舒服。茶水很快沏好,冯氏以为这是阿梨的好友,也不打扰她们说话,寒暄两句后便就抱着张牙舞爪要往桌子上扑的阿黄退了出去。   薛延没那个眼力见,他抽了本书出来,歪斜着身子往角落炕上一靠,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就没打算走。   阿梨怕韦翠娘不好意思,贴心夹了块栗子糕给她,笑道,“尝尝我家阿嬷的手艺。”   韦翠娘顺水推舟接过来,也冲阿梨笑了下。她今日不施粉黛,没了以往的张扬样子,看着和善不少,像个邻家姐姐。   阿梨心里也高兴。抛开别的什么都不谈,她是真的喜欢韦翠娘,这种做事果决洒脱、敢爱敢恨的女子,想让人讨厌都难,阿梨生来就是个温柔和气的性子,但她很欣赏这样的韦翠娘,招待也就更加细致。   韦翠娘本来心头堵着一团阴霾,但和阿梨相处一会,竟是快忘了那些不快之事。   其实她们也没说什么话,大多时候就是在吃,阿梨给她斟茶,一双手素素白白,轻言慢语。   韦翠娘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男人们总说,“溺死温柔乡”。   温柔乡是真的能溺死人的,还让人死得心甘情愿。   直到韦翠娘茶足饭饱后抬起头,看着薛延还是那副大爷的样子靠在炕上,连动都没动。   她舔舔唇,问了句,“薛公子,你怎么还没走?”   薛延头也不抬,舔舔手指,刷拉翻了一页书,淡淡道,“走,我走哪去?这我家,我为什么要走。”   韦翠娘今天的脾气难得的好,耐着性子道,“姑娘家说说话,你一个男人在这里,不太好吧?”   薛延终于舍得看了她一眼,歪了歪脖子道,“若是个别的姑娘,我就出去,把地方腾出来给你们了。”   韦翠娘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我就这意思啊。”薛延说,“你脾气那么躁,我媳妇儿娇娇弱弱的,哪经得起你吓唬,我能不看着点吗。”   韦翠娘冷哼一声,抱着臂看他,“按你说的,我脑袋控住不住四肢,一个不高兴就要随手打人?”   薛延弯起个假笑,没说话。   韦翠娘拍案而起,“你是将我当成夜叉了?”   薛延将书卷起来拍了拍手心,冷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关我事。”   韦翠娘快要被他给气死。   韦翠娘觉得薛延不讲理、耍无赖,她懒得搭理这样的人,便就去找阿梨。面对阿梨,韦翠娘声音柔下来不止一点,轻轻扯扯她袖子道,“咱们俩说话,他一大男人掺和什么,让他出去,成不成?”   刚才他俩你一言我一语,阿梨也大概看懂了是什么意思,有些想笑,她偏头看向薛延,无奈道,“你便就出去罢。”   薛延还是不乐意,书却放下了,拧着眉道,“我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扰你们说话。”   阿梨哄着他,温声说,“你别闹了,若是没事做,就去看看顺子,我今日许是去不了了,你去和他说说话。”   薛延满脸的不高兴,慢吞吞地起来,往外走。   韦翠娘得意挑眉一笑。   薛延冷眼扫了她一眼,到柜里拿了一副纸笔出来,摔她面前桌上,道,“我家阿梨耳朵不好,你和她说话得慢一点,要不然她看不懂。要是实在不行,你就写给她看……”   说到一半,薛延忽然想起来,“啊……你不会写字。”   韦翠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冲他吼,“出去!”   薛延“呵”了声,又抚了抚阿梨的头发,转身嘭的一下带上了门。 第53章 章五十三   直到薛延的脚步声消失了, 韦翠娘才终于捺下窜到嗓子眼的怒火, 她仰头饮尽一杯茶,偏头悄悄说了句“呸”。   阿梨笑盈盈看着她,解释道, “薛延平时不这样的, 我待会和他好好说说,你不要气。”   阿梨今日难得带了耳坠子, 小小一颗翠玉, 不算名贵,但精致好看, 衬的她更加俏丽灵动,一张小脸莹白白。   韦翠娘晃了下神,这才反应过来薛延的话,她心忽的抽了下, 轻声问,“阿梨, 你耳朵怎么了?”   阿梨仍旧笑着,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黯淡,“我听不见。”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没关系, 你慢慢和我说,我大多数时候能看得懂的。”   韦翠娘怔愣,她意识到阿梨的耳朵有问题, 却没想到这么严重。她手指捏了捏袖子,缓声道,“我竟没瞧出来。”   阿梨说,“是呢,我也常和薛延说,看我适应得多好,人家都不知道我患了这样病。”   她言笑晏晏,没什么伤心表情,但韦翠娘只觉得心酸,她抿抿唇,上前拉了拉阿梨的手,默不作声。   阿梨也捏了捏她的手指,温声道,“不要总说我的事情了,韦姑娘,你是怎么了?若是方便的话就和我讲讲,说不定我还能帮到你。”   韦翠娘说,“不要总是姑娘姑娘那样叫,生分,你唤我翠娘。”   阿梨顺从应了句,“翠娘。”   韦翠娘笑了下,捏了捏她脸颊,小声道,“真乖。”   缓了缓,她道,“我爹知道了我新婚夜和刘家闹翻跑回来的事情了,我们吵了一场,我气不过,就摔门出来了。”   阿梨咬咬唇,“韦掌柜不愿你和离?”   “那倒没有。”韦翠娘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敲打着桌面,“他生气我不经他允许,自己跑回来。宁安离这里要四五天的路程,我那两个丫鬟又都是不懂武的,还要我照顾。我爹说我不懂事,不顾自己安危,一时气盛,若是个男儿也就罢了,姑娘家这样做,实在是太危险,还说我这是要了他的老命。”   阿梨讶然,“韦掌柜说的也不错,你们是怎么才吵起来的?”   “怪我。”韦翠娘细眉微蹙,“我顶撞了他,说我明明不愿嫁,是他看中了刘家书香门第,非要将我嫁过去的,如今出了这样事,怎么能怪我。我爹自责又恼火,差点动手,我也压不下心里的火,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就不可收拾了。”   说到这,韦翠娘叹了口气,“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动这样大的气,以往也拌过嘴,但过一会吃顿饭也就好了,这一次,我都不知该怎么收场。”   阿梨轻轻说,“韦掌柜也是为了你好。”   韦翠娘点头,“我知道。其实,出了门我就后悔了,但是……”   阿梨说,“说到底也还是小事,你便就回去与韦掌柜说一说,解开了便就好了,他不会怪你。”   韦翠娘当即摇头,“不行。我爹看着面善,但其实内里倔得很,这次的事,若是我不与他道歉说软话,他也绝不会与我服软的。”她揉了揉额角,有些烦躁,“我拉不下那个脸。”   阿梨笑,“那你便就给韦掌柜送些东西,最好是他喜欢的,你亲手做的,心意到了,不用明说也成。”   “这个成。”韦翠娘有一瞬的喜色,转而又拧眉,“但我也不会做什么啊。”   她是真的不会,一般姑娘家小时学的那些,韦翠娘几乎都没碰过。她母亲早逝,自幼由父亲拉扯大,以前是和韦家穷,韦掌柜就带着她到处挑着担子卖东西,韦翠娘八九岁时候就能伶牙俐齿与大人吵架,加上还学过武,吵不过动起手来,她也不会落太大下风。   后来韦掌柜开了宴春楼,日子终于好起来,韦翠娘便就忙着照看生意,更加没了时间去学那些厨艺女工之物。   现在想想,她除了跑生意和算账,还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阿梨略微思忖,去炕边小柜里拿了针线笸箩出来,说,“要不就绣个帕子罢,纹样简单些,也不难。”   韦翠娘摆摆手,面色为难,“我不会。”   阿梨笑着,“我教你。”   韦翠娘看她一眼,眼里有了些喜色,她在笸箩里挑挑拣拣,然后从针板上拔了根针下来,捏着道,“行!”   阿梨说,“你稍等等,我去找阿嬷要些好看的碎布来。”   韦翠娘笑眯眯地说好,又拉了拉阿梨的手,悄声道,“好阿梨,姐姐明日请你吃好吃的。”   韦掌柜经商之人,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就爱和文人交朋友,自己爱好也雅致,尤其喜欢竹子,韦翠娘想着要投其所好,便也打算绣竹子。阿梨是个好老师,她耐心足,温柔细致,一点点给韦翠娘讲解针法,做错了也不生气,韦翠娘也认真地想学,但这种东西说着容易做着难,她尝试几次,都歪歪扭扭弄得一团糟。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她手腕酸疼,终于弄出个看着像模像样的帕子。   屋里光线暗,韦翠娘拎着布料衣角离远了看,好像还挺好看,她甩甩手,有些高兴,“就这个罢!”   本就不是什么耐得住性子的人,今日老老实实在这里坐了一小天已是极限,再待下去,怕是要和针线同归于尽。   阿梨去点了盏蜡烛端回来,照亮了那块绀蓝色的帕子,韦翠娘再一定睛,“嘶”了声,“怎么又歪了。”   她不敢相信,再仔细瞧瞧,虽比以前强了不少,但还是歪的,竹子弯的像条蛇。   韦翠娘颓丧靠在椅背上,将手里帕子揉成一团,掷在了地上,低声道,“果真不是这块料。”   阿梨蹲下身将布料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灰尘,对着光瞧瞧,偏头看她,“怎么不高兴了,这不是挺好的。”   韦翠娘小心翼翼问,“真的?”   阿梨正色道,“真的很好了。”她坐下来穿了根针,用了颜色稍浅一些的青线,飞快给竹子添了几片叶子,阿梨动作快,没过多一会,便就成了形。她咬断线头,将帕子拿给韦翠娘看,笑道,“你瞧,是不是又好了很多?”   韦翠娘神色一喜,“唉?好像真的没那么弯了。”   阿梨眉眼弯弯,“丑不丑其实没关系的,韦掌柜不会在意这样,只要是你用心做的,他便就会很高兴了。”   韦翠娘眼睛亮晶晶的,点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忽然踢踢踏踏传来一阵脚步,门随后被推开,薛延进屋,正瞧见端坐着的韦翠娘,他眉梢猛地一蹦,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没走?”   韦翠娘咬牙切齿,“关你屁事。”   薛延嗤笑一声,绕过她将阿梨拉到身边,从袖中拿出一张卷纸递给她,笑眼道,“顺子给你的。”   阿梨惊喜,她展开看,竟是工工整整抄的一段洛神赋,虽然字有些丑,笔画也不太对,但看得出是真正用了心的。   她拉着薛延袖子,欢喜问,“顺子怎么认这么多字了?”   薛延说,“他一个字都不认识,是对着书一笔一笔描下来的,给胡安和看的时候,他惊讶得不行。”   韦翠娘记得胡安和这个名字,也来了兴趣,探过头去看。   薛延烦死这女人了,找着任何机会都想挤兑她,他把手一缩,凉凉道,“看什么看,你认识吗?”   韦翠娘被气得翻了个白眼,她挽了挽袖子,指着薛延道,“你给我等着!”   薛延不理会,揽着阿梨的腰往外走,歪头亲亲她眼睛,笑着道,“咱们吃饭去。”   晚饭是阿梨做的,韦翠娘是第一次来家里,不能怠慢,她烧了道四喜丸子,又做了蒜香排骨和甜玉米粒儿。   饭桌上,韦翠娘连连赞叹,“阿梨的手怎么这么巧,这手艺比宴春楼的厨子要强太多,若是开个酒楼,定要把别家都比下去。”   阿梨给她舀了勺玉米粒,笑道,“正有这个打算呢,只是钱还不够,要再攒攒。”   韦翠娘“唔”了声,“钱啊。”   这个话题到底是有些敏感,阿梨没再多说,笑了笑,说起另一件事,冯氏也不时插两句嘴,一顿饭,三个女人相谈甚欢。薛延早早下桌,抱着阿黄回屋子里,一个人啃着昨天剩下的两个卤鸭掌。   吃过饭,酉时已经过了,天黑得透透,冯氏有些不放心,想要送她回去,被韦翠娘拒绝,她说,“阿嬷你就放心罢,在陇县,我还真不怕有谁敢对我有非分之想,或者想要抢我的钱。”   冯氏乐起来,拍拍她的肩道,“路上小心。”   韦翠娘应了声,她转身,戳戳阿梨的脸,说,“太瘦了,得多吃点。”   外头光线昏暗,阿梨也没看清她说什么,懵懂眨眨眼。   韦翠娘笑,忍不住又说了句,“真的好乖。”白瞎嫁给薛延了。   冯氏在场,后半句只能憋在心里。   夜风带着凉,吹得韦翠娘一身红裙飘飘荡荡,她抹了把鬓边的头发,与冯氏挥挥手道,“阿嬷,我先走了,你们回去吧,我明日再来。”   冯氏应着,往前几步将她送走,等韦翠娘身影在月光下消失不见,她才又想起来,“明日再来”是什么意思?   第二日天气晴好,难得暖和,早饭煮了粥,煎了个鸡蛋饼,还有赵大娘前段时间送来的半坛子红腐乳。   胡安和勤快得像只小蜜蜂,起了个大早过来蹭饭。   他两臂交叉放在肚子前,右手揣进左袖里,左手揣进右袖里,舍不得拿出来,就用肩膀撞门,“阿嬷,薛延?是我,小胡啊。”他吸吸鼻子,“小胡还没吃饭呢,开开门呐!”   过一会,冯氏拿着筷子走出来,笑道,“来得还挺准。”   胡安和嘿嘿一乐,“能不准吗,掐着饭点来的。”   冯氏拉开门,轻轻拍了下他后脑勺,道,“碗筷自己取。”   胡安和扬声应和,“好勒。”他搓搓耳朵,小跑着往厨房去,但没走两步,又听见冯氏道,“翠娘?怎么来得这样早。”   胡安和下意识回头,对上了韦翠娘妆容精致的一张脸,愣在当场。   她没看见哆哆嗦嗦站在院里的胡安和,只是笑着朝冯氏扬了扬手里的两张银票,“阿嬷,我来和你们谈谈以后酒楼的事。” 第54章 章五十四   厨房的门已经换上了厚棉帘, 换上前阿梨给洗的干干净净, 上面还绣了好几簇玉兰花,挡住外头的严寒。灶里的火还烧着,屋里暖洋洋,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 亮堂堂的。   蛋饼加了葱花,咸滋滋极为下饭, 薛延唏哩呼噜喝完一碗粥, 眼巴巴看着阿梨,唤了句, “媳妇儿。”   阿梨笑起来,接过他手里瓷碗,去给他盛粥。薛延餍足,伸了筷子去蘸腐乳上的酱汁, 赵大娘爱吃芝麻,红腐乳上也洒了一层白花花的芝麻粒儿, 冲淡了咸味,不配饭吃起来也很香。   阿梨盛好粥,正捧着碗小心翼翼往回走,门帘刷拉一声被掀开,胡安和逃命一样冲进来, 气喘吁吁道,“那女人怎么知道你家在哪里,还找来了?!”   阿梨被忽然出现的胡安和吓了一跳, 手一抖,碗里的粥洒出来小半,黏在手背上。薛延急忙接过碗,又扯了块抹布给她擦,路过胡安和的时候,不忘狠狠踹一脚,“你有病?”   胡安和瘫在凳子上,委屈道,“我没病。”他抹了把鼻子上的汗,又说,“你快出去看看吧,那女人就在院门口,在和阿嬷说话,你都不知道她今天的口脂化的有多夸张……”   胡安和想了想,打了个比方,“就像吃了个死孩子。”   薛延眼角一抽,抹布直接扔过去甩在他脸上,冷脸道,“能不能好好说话。”   胡安和辩解,“我没骗你,真的,特别红……”   他话还没说完,韦翠娘便掀了帘子进来,她也不说话,就抱臂在那站着,沉着一张脸看他。   胡安和打了个哆嗦。他不知道刚才的话韦翠娘听见了多少,也不敢随意开口,只能尴尬笑着,哈哈一声,状似愧疚道,“韦姑娘来啦,什么时候来的呢,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啊,这么远的路,真是难为你了。”   薛延带着阿梨坐好,夹了块鸡蛋到嘴里,翘着腿看戏。   韦翠娘眯了眯眼,往前一步,问,“胡公子,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胡安和立即道,“哪能呢?怎么可能呢?我是那么记仇的人吗?你那日挠了我,我养了三四天才痊愈,但我一点都不怪你。我是读书人,读书人都很讲道理的,《论语》中就有那么一条: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   话说一半,韦翠娘蓦的喝了声,“闭嘴!”   阿梨茫然看着那边,见胡安和刚才还志得意满的,被韦翠娘骂了句后立时就成了棵萎蔫的狗尾巴草,软哒哒地趴下去了。他伏在桌面上,看着脸色愈来愈差的韦翠娘,简直心惊胆战。   而一臂之远的地方,薛延低着头吃饭,不时给阿梨夹些菜,一点要管他的意思都没有。胡安和几番使眼色而未果,又累又饿,心力交瘁。   气氛沉闷,胡安和急于破冰,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说了句,“那什么,韦姑娘,今日的裙子很好看啊。”   韦翠娘唇微弯,皮笑肉不笑,淡淡问了句,“能闭嘴吗?”   “……”胡安和说,“能。”   阿梨看了半晌,还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见着胡安和一副“我就快要死了”的样子,有些不忍,出来打圆场道,“翠娘吃早饭了吗?不若坐下吃些。”   胡安和感激涕零,他赶紧起身将位置让出去,弯着腰道,“韦姑娘坐。”   说完,又急慌慌跑去橱柜里拿了两幅碗筷,端正摆到她面前。   韦翠娘颔首道了句,“多谢。”   胡安和哈哈一笑,他也不敢再和韦翠娘多说什么了,干脆闭嘴。冯氏已经吃完饭,正在外头喂鸡鸭,屋里就他们四人。一张圆桌,阿梨和薛延并肩挨着,胡安和左右看了看,抱着碗挤到他俩中间,小声说,“让一让。”   薛延拧着眉问,“你做什么?”   胡安和拽着他袖子,低声祈求着,“哥,我求求你,求求你了行不行?和那女人坐一起吃饭,我当场就得去世,以后谁给你算账,谁教你儿子读书啊。”   薛延考虑了下,给他挪了个位置。   胡安和两眼泪汪汪道,“谢谢哥。”   本来三个人的早饭,忽的多出来两个,阿梨怕不够,又去熬了一小锅疙瘩汤。抛开最开始的小插曲不说,一顿饭宾主尽欢。   饭后,薛延到屋里换了件衣裳,又叫了胡安和,抬脚就想往外走。   韦翠娘正蹲着帮阿梨洗碗,见着他俩动作,急急站起来,“干什么去?”   胡安和被薛延推出来,轻咳一声道,“修缮店面。”   韦翠娘在抹布上擦了擦手,走出去道,“先别去了,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们说这件事。”   薛延在胡安和腰上拧了一把,他疼的呲一下牙,问,“说,说什么啊?”   韦翠娘也不多废话,直接从袖子里掏出银票,在胡安和面前抖了一下,“你们不是缺钱吗,我有啊。”   银票就是银票,自带一种迷之诱惑力,薛延看过去,愣了瞬,眯了眯眼。   胡安和眼都直了,好不容易才缓回神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韦翠娘抱着臂道,“你们不是想开酒楼缺钱吗,我可以借你们啊。”   薛延手指抵着下唇,上下打量她,“你就不怕我们冲了宴春楼的生意?”   “若是宴春楼未开分店之前,定是怕的,陇县本就这么小,再来个戗行的,还要不要人活。”韦翠娘道,“但现在不同,我爹去年在永定县盘了半条街的地皮,准备开个大酒楼,永定约有两个陇县那么大,到时候这边的生意自是难以顾及,本想着招个有头脑的凑合管着,现在看来,还不若直接搭伙与你一起干。”   这理由充分,让人信服。薛延挑眉,但心中仍旧存疑,问道,“你怎么会突然那么好心?”   “自然不会只是想要积德行善。借钱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韦翠娘勾唇一笑,“第一,酒楼三年内的利润分我三成,这二百两银子可以不用还。”   薛延舔了舔唇,在心里算了下这笔账,平心而论,韦翠娘的要求并不过分,甚至还承担了很大风险。酒楼开起来,生意是好是坏,有没有天灾人祸,谁都不好说,三成利润,她的本都不一定能要得回来。   韦翠娘看出他的顾虑,开口道,“商人无利不起早,我这么做自然是有我的打算,最后是亏是赚,由我自己承担。再者,我信我的眼光和直觉,你不必管我如何作想,只说答应或不答应。”   薛延颔首,顿了顿,又问,“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韦翠娘下颔一扬,眼眸瞥过胡安和,冷哼道,“求我!”   薛延暗自咂咂嘴,心道,这女人还真是记仇,说了句她的坏话,兜了一大圈也要报复回来。胡安和根本没意识到这是针对他,还在一边眼巴巴等薛延的回复,下一瞬就被拐了一胳膊肘,薛延皱着眉挨近他耳边,低声道,“去啊。”   胡安和怔住,看看薛延,又看看一边的韦翠娘,咬咬牙,一下子冲上去,“韦姐姐,我求求你……”   阿梨和冯氏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院中央那一幕,都捂着唇笑出声。   韦翠娘嫌弃地往后躲了下,摆摆手道,“去拿纸笔吧。”   胡安和问,“拿纸笔做什么?”   薛延踹了他一脚,“写契约啊,快去!”   葡萄架下面有一张石桌,阿梨干脆将笔墨都摆到那里,外头有风,纸张要用镇纸压,阿梨在屋里找不到,扬声喊薛延进去帮忙。冯氏今日和赵大娘约好了去赶集,没待多会就走了,院里就只剩下韦翠娘和胡安和两个人。   韦翠娘不识字,但爱看人写字,安静好一会,忽而说了句,“你还挺有文采。”   “何止是挺有文采。”胡安和嘟囔道,“若不是我家道中落,说不准现在早就中了举,做了官了。”   韦翠娘笑了,“你若是做官,那么大一颗现成的软柿子,岂不是要被人给欺负死。”   胡安和正巧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又黑又亮,顾盼生辉,他心尖一抖,笔头刷拉一下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墨痕。   韦翠娘探头去看,问,“你这画的是什么意思?”   胡安和磕磕绊绊道,“写,写错了,我再换张纸。”   韦翠娘心情愉悦,也没讽刺他些什么,蛮大气道,“没事,我今个儿不急,你慢慢写。”   胡安和喉头动动,忽然觉得,她虽然凶了些,但长得是真的挺漂亮。   韦翠娘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趁着他换纸墨的时候,去逮了阿黄到怀里抱着。兔子越长越胖,阿梨抱着都费劲,韦翠娘力气大,倒不觉得有什么,还空出一只手去挠挠它下巴。   胡安和觉得,他得没话找点话儿,憋了半晌,他问了句,“阿黄重吗?”   韦翠娘掂了掂,说,“有点。”   胡安和嘿嘿一乐,拿羊毫笔的屁股戳了戳阿黄,有些骄傲说,“这个月都是我喂的它呢。”   韦翠娘诧异,“你还会做菜?”   胡安和连忙摆手,“一只兔子,不用做菜,萝卜菜叶子扔到盆里就行。它馋得很,连鸡屁股都能啃两口。”   韦翠娘挑眉,点点头道,“那和你还挺像。”   胡安和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啊”了声,半晌反应过来,“我不吃鸡屁股啊……”   韦翠娘瞥他一眼,低声骂了句,“呆瓜。”   胡安和这次听懂了,骂他呢,但是他却恼不起来。   阳光灿烂,他看着韦翠娘的脸,第一次真正知道书上的那个词儿是什么意思——艳若桃李。   薛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决定的事立刻就得做起来,酒楼的布局他早在心里想了几百遍,就差钱,而现在有了资金,一切便就都好办了。   酒楼的名字极为简单——梨花酒家。   胡安和亲自题的字,做的匾,红底金字,高高悬在二楼。   酒楼的后院有一大片空地,薛延请了花匠,种了两排梨树,又搭了个凉亭,供客人茶余饭后能看花赏景。   竣工的前几天,薛延带着阿梨去看院子,指着还都是干巴巴的细杆的梨树道,“等明年四月,就能开花了,到时候一片雪白,多好看,整条街都能闻见香。”   已是十月底,陇县已经冷下来,呼气时能见着白花花的雾。阿梨勾着薛延的胳膊,围巾往上拉到鼻尖,闷闷地笑,“千树梨花百壶酒,等到时候咱们酿酒喝。”   薛延把凉冰冰的手指伸进她颈下,恶狠狠道,“不行,这花谁也不许动。”   阿梨鼓鼓嘴,问,“为什么?”   薛延笑,亲了她额头一口,而后微微蹲下与她平视,低低道,“种给我家阿梨的,谁也不许动。”   十二月二日,大吉,梨花酒家开业。   接的第一单生意,是大掌柜薛延的成亲礼。 第55章 章五十五   酒楼修缮精致, 因着喜事原因, 更是张灯结彩,每张窗子上都贴了喜字,入目一片喜庆的大红色。   阿梨没有娘家, 便就从酒楼出嫁, 头一日晚上便就住了过来,韦翠娘和小结巴都作娘家人陪着她。小结巴腿脚已经近好了, 虽还不能跑跳, 走路倒是稳当当的,阿梨成亲, 他却比阿梨更兴奋,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觉。   入了夜后,冯氏忙完家中布置事宜,也赶了过来, 与阿梨同住。   吉时选定在未时一刻,午后太阳最亮的时辰, 今日天气晴好,但昨夜下了小雪,房檐上一片绒绒的雪花,现热化成了水儿,滴滴答答顺着檐角往下淌。阿梨没有长辈在世, 梳头开脸这样的事情便就由冯氏亲手做,上妆则有韦翠娘来。   阿梨平素都是不施脂粉的,看着轻柔寡淡, 今日上了红妆,则成了另一幅样子。   肤若凝脂,云髻峨峨,唇上一点朱砂,明眸皓齿,娇艳欲滴。   嫁衣是阿梨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红底金线,衣摆处是福禄鸳鸯,双袖上为凤鸾牡丹,一身喜气洋洋,更显千娇百媚。她安静坐在床铺上,有些紧张,手指不住搅着袖子,看看冯氏,又看看韦翠娘,轻声问,“好看吗?”   小结巴端着妆奁,还没等其余两人说话,便急急开口道,“好看,特别好看。”   他眼里亮晶晶的,拼命点头道,“我就没见过姐姐这么好看的新娘子。”   阿梨笑起来,唇下一对梨涡,甜蜜蜜。   冯氏看得移不开眼,不住拍手说着好,虽笑着,眼里却含着泪。她不敢让阿梨看见,怕她多心,忙背过身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心中叹道,“总算到了这么一天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两个孩子能走到今天,实在太不容易。   昨天临出门前,薛延和胡安和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聊天,虽早已有夫妻之名,但真正迎来这一天,还是觉得激动难耐。东扯西说聊了许多,最后时候,胡安和问薛延,“你现在什么心情?”   薛延想了许久,最后道,“我就觉得,这一辈子值了,很值,没白活。”   冯氏想,能看到他们这样一路走过来,风雨同舟、安慰依靠,就算以后日子里没有大富大贵,只是朴实平淡的,她也觉得很高兴。   夫妻间最好的样子,他们有。   迎亲车轿准时而来,韦翠娘一直扒着窗户盯着街道,等瞧见大红花绸的花轿从街口缓缓行至时候,忙转身吩咐,“快去堵门!”   为了方便,韦翠娘还带了两个丫鬟来,加上小结巴一共三个人,闻言赶紧跑到门边,用肩用背死死抵着,任凭门外人用再大力气也难以撞开。   冯氏笑盈盈站在一边看着,嘱咐道,“你们当心些。”   阿梨的床铺正对着门,稍稍移开挡面的罗扇,她也能瞧见门口的动静。   越过了一盏茶时间,薛延带着胡安和和几个平素交好的兄弟上了楼,廊里围着一圈来捧场的宾客,吵吵嚷嚷,极为热闹。薛延手里捧着一只木刻的大雁为贽礼,他忍不住笑意,轻咳两声,抬手敲了敲门。   韦翠娘懒洋洋地站在门口,扬声问了句,“谁呀?做什么的?”   旁边人笑着起哄,胡安和也笑,乐颠颠像是吃了三斤蜜。   薛延高声答,“娶新娘子的。”   韦翠娘眉梢一挑,赶紧小声道,“快,把门开条缝儿!”   小结巴领命行事,真的就只开了道窄窄间隙,露了只眼睛出去。胡安和瞧见,撸了撸袖子,指着他道,“个小白眼狼,平日里哥哥也待你不薄,怎么现在就一点面子不给了。”   韦翠娘在屋里吼,“别和他废话,塞红封进来。”   这是陇县婚俗,称为拦门,故意拦着不让新郎进,敲一次门就要送一次红封,往复三次才肯开门。一是为了留住女家的财气,二是为了拖延送新嫁娘出门的时间,显出娘家对新娘子的重视,督促新郎对她好。   胡安和不是真的生气,就是笑着逗小结巴玩,现听韦翠娘这么说了,也不敢往后拖了,赶紧从门缝里塞了个红封进去。   小结巴接过来,递给韦翠娘,又嘭的一声关紧门。   阿梨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看着屋里的人都在乐,也跟着笑,眉眼弯弯。   外头,胡安和差点被撞了鼻子,但他又不敢对韦翠娘造次,委屈巴巴捂着鼻头往后退了步。   薛延便就再敲门,扬声唤,“娶新娘子的。”   如此三次,韦翠娘才终是满意,大手一挥,放迎亲的人进来。   阿梨瞧见门口处乍泄的光,捏着扇柄的手心微微出了汗。   燕国习俗,女子出嫁之时以扇遮脸,为了遮羞,也多了些神秘的美。   客房虽不用作喜房,但被褥枕套都换成了大红色,阿梨娇小身形端坐于床上,广袖下露出半截皓腕,一团橘红色绣金线纨扇挡住多半的脸,耳垂上坠着流苏状纯金坠子,流光溢彩,微微摇晃。   看不见脸,但仍足以使人目不转睛。   薛延抱着木雁立在门口,一时竟呆住,心口跳若擂鼓,一瞬间,眼前一切都成了虚幻,就只剩下阿梨。   韦翠娘捂着唇笑,眉飞色舞道,“傻在这做什么,不接新娘子了?”   胡安和也着急,踩了他一脚,低声道,“别误了吉时!”   薛延这才回过神来,将手中大雁奉给冯氏,完成奠雁之礼。   迎亲时候献雁为贽礼的习俗,古已有之。大雁为候鸟,南北迁徙有定时,且终生只有一个配偶,若一只亡,另一只也永远不再择偶。雁南往北来顺乎阴阳,配偶固定合乎义礼,婚姻以雁为礼,象征一对新人阴阳和顺,也象征着对婚姻的忠贞专一。   小结巴充作小舅子一职,为薛延端来早备好的熟鸡蛋煮糖水,薛延一口喝尽汤水,急匆匆去背阿梨。   因着今日婚事之故,韦翠娘穿了身淡黄色衫裙,比起以往明艳样子,看起来平柔许多。   她站在宾客之中,瞧着薛延小心翼翼在阿梨脚前蹲下的样子,不由笑出声,偏头与胡安和道,“以往看他嚣张样子,以为天不怕地不怕,是个狠人物,今日不过结个亲,你瞧将他慌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这哪儿是娶亲,倒像是背一尊价值连城的玉娃娃。”   不知从何时开始,胡安和一与她说话就紧张,本就不是伶牙俐齿的人,说话简直和小结巴有了一拼。   他舔舔唇道,“喜,喜欢嘛,当然宝贝了。”   韦翠娘撩了下鬓边的发,瞧他一眼,刚想笑问句“你脸怎么那么红?”,那边便就吵起来,要出门上轿了。   回去的时候要走与来时不一样的路,寓意着“不走回头路”。   陇县不大,绕一圈也就一个时辰,喜轿由四人抬,路面平坦,倒也稳稳当当。成亲是大事情,若是街上见着花轿了,人们都会跑出来围看,小孩子嘴巴甜,若是碰见了新郎官,还能说几句好话要几颗糖果吃。锣鼓喧天,吹吹打打,大人小孩穿着厚厚袄子站在街边,笑着看队伍驶过,热闹非凡。   阿梨拿下遮脸的扇子,从窗牖偷偷往外看,正瞧见小结巴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塞花生糖。   他脸冻的有点红,穿着喜庆,似是察觉到阿梨视线,回头望了眼,咧嘴笑了下,露出白白的牙齿。   阿梨靠回轿子里,不知想到什么,也笑起来。   她闭起眼,双手合十,指尖抵在下唇位置,在心里默默道,“爹,娘,弟弟,阿梨真的嫁人啦。”   两刻钟后,花轿停在家门口。   薛延骑马缓缓而行,胡安和与韦翠娘催快马早至半刻,一见着轿子在巷口露面,赶紧点燃了早挂在门口的爆竹。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烟尘四起,邻里街坊都围在一边,笑盈盈地说着吉利话。   薛延下马,侯在一边,眯眼看着那簇燃着的爆竹,面上的笑根本收不住。   小结巴捂着耳朵,用肩膀蹭蹭他的,大声唤,“哥,哥!”   薛延听见,侧耳过去,“嗯?”   小结巴大笑,将早准备好的一套说辞一股脑说出来,昨晚练习好多遍,这次竟一点没断,“希望你和阿梨姐姐能早生贵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比翼双飞,恩爱百年,花好月圆!”   “哪儿学来的这一套。”薛延高兴,狠狠揉揉他头发,道,“明年工钱翻倍。”   意外之喜,小结巴眼睛刷的一亮,“谢谢哥!”   爆竹燃尽,火盆被摆到轿前一丈处,薛延弯身对着轿门一揖,冯氏替男方长辈之职,轻轻拉开轿门。阿梨整好裙摆,由韦翠娘搀着下地,又迈过火盆,请来的喜娘适时撒出五谷,寓意趋避邪灵,又递来宝瓶,给阿梨抱着。   薛延陪伴在侧,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看她姗姗而行。   吉时正至,喜娘高唱,行交拜礼。礼毕,入洞房。   现在未时将过,离天黑还有约莫一个时辰,薛延需得回去操持宴席。阿梨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口,他仍旧回头望着,被胡安和推了下,才缓回神,往门口走。他没心思逗留,挨桌敬了一圈酒后便就忙不及地往家走,将剩下事情都交给胡安和。   胡安和那个酒量,两杯便醉三杯就倒,但又不能不管,只能一边在心里骂薛延重色轻友,一边笑脸相迎地应酬,一晚上过得苦不堪言。韦翠娘赶到的时候,他正抱着痰盂吐得肝胆都要出来,醉意朦胧,见着谁要教谁背论语。   ……薛延却一夜活色生香。   洞房之礼,先行撒帐,即将红枣花生栗子等喜果撒向床铺,寓意早生贵子、百年好合。撒帐过后行结发礼,喝合卺酒,而后喜娘退出,将长夜交给夫妻二人。   阿梨仍旧持扇遮着脸,薛延早先在宴席上喝了些酒,虽未醉,但也面泛酡色,他手攥在身侧,黏黏腻腻都是汗。   却扇之礼,本该吟诗作对,但阿梨听不见,这步骤倒可以略过去。   薛延指尖温热,轻柔触在她腕上,阿梨体凉,被烫得一颤。   薛延喉结滚动,盯着团扇上的娇艳牡丹,在心里构想着那之后该是何等容颜,他深吸一口气,手下微微用力,终于使得阿梨缓缓放下了手。   罗扇轻启,红妆乍现,阿梨一双眸子里像是盛了潋滟水色,含羞望过来。   那一瞬,薛延只觉得,心都酥了。   他闭了闭眼,身子往前探,将阿梨整个环在怀里,额头抵住她的肩窝。   她身上有着淡淡的甜香气,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极为轻柔,却足够撩人。   不知过多久,阿梨身子都要僵了,薛延却还是没有动作,她咬咬唇,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唤了句,“薛延?”   他似是没听见,阿梨便就又拍了次,“薛……”   还剩半个字含在唇齿间,阿梨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薛延压在了床褥之上。他双臂撑在阿梨腰腹两侧,头低垂,两人目光相对,呼吸交融。阿梨呆呆盯着他,薛延的喘息愈来愈重,过好久,俯身下来,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最开始极为轻柔,而后便就渐渐放肆,重吸重吮,几近啃咬。   阿梨双眼渐渐迷蒙,连他是何时将衣物除去的都不知道,喜烛仍燃着,一室通明,二人却已赤诚相见。   阿梨一身肌肤雪白,长发扑散在身后,躺在大红色喜床之上,对比极为强烈。   她用手臂挡着脸,眼神躲闪,不敢与薛延对视。   薛延压在她身上,眼底微红,小臂坚硬如石,用手搂着她的腰,缓缓沉下身。   阿梨闷哼一声,抱紧薛延的脖颈,咬着下唇。   烛影摇曳,阿梨还有印象的最后一幕是薛延在放纵过后微微仰起脸的样子,他眼中漆黑似笼了团雾,下巴上的汗滴落下来,汇入她的胸前。   他嘴唇微动,与她说,“阿梨,我们生个孩子罢。” 第56章 章五十六   转眼就要过年, 大街小巷都挂起来红灯笼, 商铺门口贴着春联,雪花银白铺在房顶上,年味扑面而来。   酒楼的修缮以及物件摆设无一不精致, 大堂还用雕花的屏风将桌椅隔开, 弄成一个个的雅座,客人即使不定包间, 也能不受外人打扰, 加上菜肴可口,物美价廉, 口碑逐渐传开,来这里吃饭的人也越来越多。   生意愈发的好,阿梨也成了真正的老板娘,每日只做几道招牌菜, 其余时候便就歇着。生活富足起来了,阿梨也胖了些, 穿上冯氏缝的橘色袄子,脸蛋白皙像个瓷娃娃。   这日天头晴好,吃过午饭后阿梨没有回家,留在店里收拾阿黄早上闯下的烂摊子。二楼的走廊尽头是个小房间,地方不大, 只够放一张木榻,不能做客房,薛延与胡安和商量一下, 干脆留作休息之处,在屋中央摆了个火炉取暖,等酒楼里无事时候,也有个能歇歇的去处。   今个是月底清账的日子,胡安和带着账房忙了一上午,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小屋里便就只有薛延和阿梨两人。   火炉比起一般家里用的那种炉子要小一些,烧煤和碳,有一根长长的铁皮管子伸到窗外,将烟排出去。外头阳光灿烂,屋里被照得极为亮堂,加上火炉取暖,连外衣都不用披,只着一件薄衫便就够了。   阿梨将袖子挽到肘弯,对着满地的棉线愁眉苦脸,她蹲下身想要将线头挑出来,却发现已经缠成死结,根本找不到。   阿黄一脸无辜地蹲在墙角,丝毫没觉得它乱抓乱咬,把一笸箩的棉线都弄乱是件不该做事。   薛延提着它前腿,凶神恶煞问,“错没错?知没知道错?”   阿黄脖子一梗,两条细腿儿受不住愈发肥硕的身躯,愈发颤颤,一张饼脸上遮满了长毛,眼睛都找不见。   薛延越看它那副蠢样就越生气,食指和拇指捻在一起,哈了口气,重重弹了它一个脑瓜崩儿。   阿黄发出一声言语无法形容的怪叫,两腿一弹撞了薛延膝盖一下,身子一拐就跳到了榻上。那上面还有一条薄被,它扭扭屁股,刺溜一下钻了进去,与沉重身形完全不符的灵活。   薛延被气得不轻,拾起一个落在脚边的被它甩得光秃秃的针线板就扔了过去,骂了句,“小王八蛋。”   阿梨无奈看了他一眼,捶捶腿站起来,“就别和它置气了,快过来帮忙收拾。也还算它聪明,带着针的线团一个没碰,要不然现在不知道得成什么样子。”   薛延眯着眼骂,“小王八蛋还长脑子了。”   “幼稚不幼稚。”阿梨轻笑了下,将地上的棉线都抱到榻上,拍拍阿黄让它往墙角靠一点,又招呼薛延过来,“我把线解开,你来帮我缠一下。”   薛延一脸茫然,“怎么缠?”   阿梨说,“你把手伸出来就行,将腕子借我,剩下的我弄。”   薛延不情不愿地上去,趁机还揍了阿黄一巴掌,阿梨搡他一下,笑道,“做什么。”   薛延说,“它犯这么大错你都不惩戒它?慈母多败儿!”   阿梨瞥他一眼,将棉线的一端解开,在他两个手腕上缠了两圈,又去解下一截,语气不急不缓,“子不教,父之过。”   薛延眼睛猛地一瞪,“怪我?”   阿梨没听见,依旧垂着头专注手里事情,没搭理他。薛延舔舔唇,不敢对阿梨怎么样,转头去凶偷偷伸了个脑袋出来的阿黄,低低道,“小王八蛋,你看我今晚上不给你收拾得脱一层皮!”   阿黄实在是太能糟践东西,阿梨解了小半个时辰,才弄完一半。   薛延盘腿坐在她对面,刚开始还有精力看着她慢慢缠,等到后来,被屋里热气熏得昏昏欲睡,等再醒过神的时候,半条腿都麻了。他试着动了动,倒吸了口气,阿梨察觉,抬脸问,“怎么了?”   薛延有气无力,“还要弄多久?”   阿梨笑着道,“后面就快了,我再快些,约莫只要一炷香。”   薛延痛苦地翻了个白眼,他现在右腿膝盖一下就像是被万根绵针在扎,疼得动都动不了,嘟囔道,“早知道还不如直接扔掉。”   阿梨嗔怪,“勤俭才能持家,还没攒多少钱呢,不要耍少爷脾气。”   薛延连连认错,老实下来。   屋里实在闷热,薛延心烦意乱,没多会就捂出一脑门的汗,又过段时间,实在忍不住,拍拍阿梨手背,试探着问,“要不我来弄吧?”   阿梨早知道他坐不住了,现见他马上就要打滚的样子,也不再为难他,想了想,“好罢。”   她把已经缠好的线在尾端剪断,绑好放在一边,指着还剩下的一小团棉线道,“你把这些理好就行了,用不了多少功夫的,我去给你取两个冻梨去去火。”   薛延高兴起来,他踢开盖在腿上的被子,舒舒服服换了个姿势,手放在阿黄的胖屁股上,重重捏了一把,不忘嘱咐道,“挑个儿大的!”   阿梨拿了件外衣披在肩上,笑着道,“晓得啦。”   眼看着阿梨走出去,薛延伸个懒腰,好似活过来,先跳到地上去将窗户开了个小缝,吹吹风,心情舒畅,但回头看着了那团线,又拧起眉。   让他耐下性子去解一团乱线,比杀了他还难受,薛延不想做,但又怕阿梨回来会说他,满屋乱转地找办法。   绕了两圈之后,瞧见了放在旁边桌上的一把剪刀。   薛延拿起来,咔嚓咔嚓比划两下,咧嘴乐了。   冻梨是北地在冬日时候能吃的少数几种水果之一,除此外还有冻柿子、冻苹果和冻海棠。约莫到了十月底,天头就冷下来,滴水能成冰,人们拿个铁盆出来,将梨和柿子之类都放进去,在外头放上一夜,便就能结冰了。   若是什么时候想吃了,就拿到屋里去,浇些凉水让冰缓开。   这样做出的冻梨看着又丑又黑,汁液却很饱满,且入口脆快,有时还能咬到小粒的冰碴子,在温暖的室内捂着棉被吃,清凉解热,最好不过。   去取梨的时候碰着小结巴,阿梨和他说了两句话,耽误些时间,等再回屋时候,已经过了两刻钟。本以为薛延已经将什么都弄得妥妥当当了,但进了门阿梨才知道,果真不该将这种细致的活儿交给男人。   薛延一脸无辜的坐在榻上,右手还拿着剪子,面前却是满地的碎线头,模样和当时犯错的阿黄如出一辙。   阿梨把盘子放到一边桌上,怔怔问,“你怎么弄的?”   薛延说,“我也不知道,我解不开那些结,就用剪子剪开,但没想到几剪子下去,线就全碎了。”   阿梨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她茫然站在原地,实在是想不出薛延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薛延抱着阿黄缩在墙角,小心翼翼问,“媳妇儿,你没生气吧?”   阿梨“啊”了声,摇摇头,“不气。”   薛延咽了口唾沫,赶紧把榻上的乱七八糟收拾好,迎阿梨过来坐,轻轻摇摇她腕子,“真没生气?”   阿梨笑了,“这样小事,哪里犯得着动火。”   薛延松了口气,伸手抱住她肩,过了会儿,又去亲她的脸。阿梨被弄得痒,推开他肩膀道,“不是热?别黏着我,去吃你的东西。”   薛延笑,又啄她鼻尖两下,伸手去捉了个冻梨。   阿梨怕凉,不吃这种东西,扯了被子到一边去看书。   屋里又变得静悄悄,正午阳光下有细微尘土在跳动,一室静好。薛延吃完一个,意犹未尽,又去抓另一个,还没咬上一口,门口就传来敲门声。薛延拿帕子擦了擦手,扬声应了句,“进。”   伙计探了个脑袋进来,笑眯眯道,“薛掌柜,胡二掌柜叫您,说账清好了,要谈谈进煤炭的事。”   煤炭在北地的冬日是不可缺少之物,厨房烧火一般用干柴,但客房里只能用煤炭,冷日子从十月份一直到次年三月,煤炭是一笔不少的出项,一定要选个可靠且合算的货源。   薛延颔首,将没吃的梨扔回盘子里,道,“就来。”   伙计应了声,又冲着阿梨笑了笑,退出去。   薛延把衣裳穿好,偏头和阿梨解释了遍他要去做什么,待她点头示意懂了后,揉揉她头发,温声道,“你先睡一会,我不久就回来,咱们今日早点回家。”   阿梨也有些困了,弯弯眼睛,说好。   见薛延走出门,阿黄终于放下心,伸了个懒腰,蹭到阿梨怀里,呲着牙撒了个娇。阿梨捏着它耳朵小声批评了它一顿,见它好似虚心认错了,才放下手。窗子开了好一会,外头风冷,阿梨下地去关窗,手刚碰到窗棱,却瞧见远处街头走来浩浩荡荡一群人,为首的那个一身褐色大氅,看着分外眼熟。   她想不起来那是谁,也没管,合上窗子后抱起脚步的阿黄,到榻上小眠。   薛延正在账台处于胡安和挨个比对卖炭商铺的价格,刚算完一半,面前忽的多出个黑影。   薛延抬头,对上侯才良笑意盈盈的眼睛,“薛公子,好久不见啊。” 第57章 章五十七   说起来, 这还是半年多以来, 薛延第一次见到他。   虽然久未谋面,两人先前结下的梁子却是一点也没少,再看着侯才良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薛延还是恨得牙痒痒。   但大庭广众之下, 还是得装模作样地寒暄。   午后正值生意的高峰期,客人来来往往, 空气中满是酒菜香气, 薛延把笔放下,撩着眼皮冲侯才良挤了个笑, “可不是吗,侯大人别来无恙啊。”他瞧了瞧侯才良身后站着的黑压压十几号人,掰了掰手指,“怎么着, 这大队人马,是来寻仇?”   “薛掌柜真是幽默。”侯才良哈哈一笑, 颔首道,“托您的福,刚刚升了官,以后就不在陇县任职了,去永定县做了主簿。但亲朋兄弟都在这里, 又听说你这梨花酒家是陇县现在最火的酒楼,便就在这摆一桌宴,贺乔迁之喜, 也给你薛延捧个场。”   薛延“噢”了声,明白过味儿来,他这是来显摆的。   到手的生意,不做白不做,薛延记仇,睚眦必报,却也不会高尚地推拒仇人送上门的银子。   他拨了拨算盘,似笑非笑道,“您这是几位啊?”   侯才良负着手,眼神往身侧一扫,旁边站着的一个穿着丁香色外袍的男子立时领会,回头数了遍,道,“姐夫,一共十三位。”   姐夫,这两个字出口,薛延下意识看过去,上下将那男子打量一番。丁香色的衣裳不少见,但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穿,就太奇怪了,尤其那人还一副尖嘴猴腮样子,眼底青黑,看着就知是沉迷酒色太过。   胡安和拿着笔在白纸上无所事事地画来画去,不经意似的瞟了那人一眼,低声与薛延嚼舌头,“侯才良的小舅子,长得好媚俗啊……”   薛延轻飘飘看他一眼,胡安和便就不说话了,讪讪低下头。   薛延招呼了个伙计过来,吩咐道,“去二楼将最大的那个隔间开了,迎这几位官爷过去。”   侯才良微笑着,挺有礼貌地点了点头,“多谢。”   “不急着谢。”薛延一乐,伸手敲了敲台面,“先付定金,二钱。”   侯才良一滞,嘴角抽了抽,但也没多说什么,低声唤了句,“友荣。”   丁香色的媚俗小舅子恭敬应了声,而后从袖里掏出个钱袋子,挑了两粒碎银扔过来,不阴不阳道,“多给一钱的赏银,收好咯。”   胡安和噗嗤一声笑出来,歪头和薛延道,“不仅媚俗,还太监的浑然天成。”   小舅子似乎知道胡安和在骂他,扭脖子瞪了他一眼,又哼了声,跟在侯才良身后屁颠屁颠上了楼。   薛延在心里回想着侯才良的小舅子那个锥子一样的尖下巴,还有那小鸡爪似的兰花指,打了个哆嗦。   他舔舔唇,碰了下胡安和的肩膀,问,“那人谁啊?”   胡安和呲牙笑了下,嘚瑟道,“侯才良新娶的那个石姨娘家的哥。”   薛延对那日在宴春楼后院遇见的石姨娘仍有印象,“唔”了声,“怪不得那么像。”   胡安和算账时候脑子是真的快,又过不到半刻钟,他便就把陇县方圆五十里所有的卖炭商铺提供的价格都给算了遍,又估计了酒楼需要的炭量,比对了各个商户的质量与口碑,最后告诉薛延,“李家铺的炭最合算,咱们买一千斤,应该是三两八钱,但是你和他再讲一讲价,三两六钱能拿到手。”   薛延看了看被他涂的乱七八糟的纸,实在没看出有什么名堂,他在这方面是极为信得过胡安和的,也没多问,当即便就道,“那我现在带个人过去,若顺利的话,约莫晚饭时候就能回来。”   胡安和嘿嘿一乐,“路过灯市街口的时候,到张老头儿那给我买俩烤地瓜。”   薛延卷起纸照他后脑敲了下,取了四两银子到手里,转身去找小结巴。   小结巴的腿已经完全好了,一点原来担心的后遗症都没留下,许是这段日子骨头汤吃太多,他比几个月前长高了不少,也白净了许多,本就浓眉大眼,这样一来,更加好看了几分。   薛延答应要给他长工钱,果真没食言,他提拔小结巴做了领班,一个月的工钱足有一两,小结巴自己争气,每日跟着胡安和读绕口令,一个月下来,说话不顺的毛病竟是改了不少。他心思细腻,爱笑,嘴又甜,加上年纪小,说几句好话就能哄得客人很开心,薛延便就更喜欢他。   午后客人多,小结巴正忙着整理菜单,然后给后厨送过去,他本不认字,但努力记了两晚,看懂那些菜名倒是不成问题的。薛延过去拍了拍他肩膀,嘱咐道,“我待会去一趟李家铺,你阿梨姐姐在楼上睡觉,看着些,别让人扰着她,尤其是那个侯才良,还有他那个尖嘴猴腮的小舅子。”   小结巴仰脸露个笑,“哥,你放心罢。”   薛延挑眉,“好好干,回来给你带烤红薯吃。”   小结巴咽了口唾沫,“要甜瓤儿的,最好软一点,皮儿烧焦了带点糖。”   薛延“啧”了声,“真麻烦。”话落,他摆了摆手,“走了。”   阿梨本没有午间小休的习惯,这次是因着上午累着,有些困了,但没过半个时辰就醒过来。   屋里火炉仍旧暖洋洋的,未时快过,日头也没了午时那样烈,瞧着极为温和,将小榻也晒得温暖,最适合睡觉的环境。阿梨惺忪睁开眼,还是觉得有些倦,继续闭着眼养神。阿黄缩在她臂弯里,蓬松的毛发温温热热,触感柔软,阿梨揉了一把,弯出个笑,胖兔子往上蹭了蹭,用湿润的鼻尖碰了下她的脸颊。   阿梨把它的脑袋按回臂弯里,小声道,“别闹。”   闻言,阿黄老实下来,它背了个身,眼睛望向门外位置,伸了个懒腰。   外头走廊声音嘈杂,不时有人走过,各式各样菜肴的香气透着门缝儿传过来。阿黄是只馋兔子,最爱闻那个味道,鼻头耸动,一双小眼睛眨也不眨。   又过了会,有个伙计端着一个砂锅从楼下上来,口中扬声唤着,“天字间,萝卜焖牛肉!”   牛肉被炖得酥烂,掺杂着白萝卜特有的香气,从坛子顶端的小孔处一股一股地往外钻,阿黄闻见,霎时便就来了精神,嗖的一下蹲起身。阿梨察觉到,闭眼抚了抚它背上的毛,低低问,“怎么了?”   阿黄的长耳朵晃了晃,安静下来,没了别的动静。阿梨放下心,将手从它的背上移开,搭在额上,挡住对面照来的阳光,继续小憩。阿黄回头望了眼,见阿梨安静睡了,转身就跳下了地。   门是合着的,阿黄用头拱了两下没出去,它有些着急,往后退了几步,而后猛地一向前一蹿,靠着一股蛮力生生撞开了。   到了走廊里,萝卜的香气仍在,阿黄的鼻尖缩了缩,几乎一瞬间就辨别出了方向,紧接着如一道白光似的朝着伙计冲过去,绕到他面前,又在三步远的地方堪堪停下。   伙计“嗷”的一声叫出来,端着坛子的手晃了两晃,好不容易稳住没将菜洒出去。   他认识阿黄,长得这么丑的兔子,见了一面后,想忘记都难。知道这是阿梨的爱宠,伙计也不敢踹它一脚泄愤,瞪着眼骂了两声,绕开它继续往包间走。   阿黄不依不饶,继续挡路,伙计生气了,冲着它吼,“再不老实我就禀告薛掌柜,将你做成红烧兔肉!”   阿黄打了个哆嗦,终于停住脚步,往旁边挪了挪,伙计呸了它一口,“馋鬼,什么毛病。”   天字间就在右侧,阿黄蹲在门口,老老实实像个绒球,伙计一边提防着它,一边抬手准备敲门,手还没碰着门板,门便就吱呀一声打开了。石友荣醉眼朦胧地从里头出来,抹了把吃得圆鼓鼓的肚皮,不满呵斥,“一惊一乍的,什么事!要是惊吓了里头的各位官爷,拧了你的脑袋!”   伙计被骂,连连赔不是,又举了举手上的砂锅,笑脸道,“来送菜的。”   石友荣一挥手,打了个饱嗝儿,“进去吧!”往前走了两步,他想起什么,又回头道,“等等,茅房怎么走?”   伙计恭敬回答,“下了楼后往西拐,出了门后往右走两丈远就是。”   石友荣“嗯”了声,舌头舔舔牙缝,也没急着去,回屋去拿了根竹签剔牙,又挑了块肉吃,才又出去上茅房。   伙计已经噔噔噔下了楼,菜也摆到屋里了,连门都合上了,但阿黄蹲在那里,还是舍不得走。   它挪了挪屁股,想换个位置再闻闻味,石友荣哼着小曲儿往外走,也没注意看脚下,一不小心就踢上了它的身子。阿黄体胖,不比一般兔子,重得很,石友荣喝醉了脚底发飘,绊住它之后往前一个踉跄,脑门嘭的一声磕在了对面的墙上,疼得眼冒金星。   他低骂了句,回头去找罪魁祸首,阿黄抖抖身子,知道自己犯错,抬腿就想跑。   石友荣按了按脑袋,见肿了个包,气的不清,拎着拳头在后头追。   阿黄拼命往前蹿,最开始原地绕了两圈,见甩不掉,便就往房里跑。   阿梨刚醒,她到处找不着兔子,又瞧见了开了缝儿的门,着急地追出去,阿黄看着她站在门口,难得聪明了回,怕石友荣骚扰她,又掉头朝楼下去。但往前蹦了几步,恍然发觉石友荣不追它了。   瞧见水灵灵的阿梨站在那,石友荣眼都直了,哪儿还有心思去追一只蠢兔子。他搓搓手,笑眯眯往前踏了步,放柔了语气问,“小姑娘是哪里来的呀?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害不害怕?”   石友荣面相便就不似好人,阿梨心中警惕,身子往后抵在门框上,也不和他废话了,大声唤薛延的名字。   石友荣惊讶了瞬,不可置信道,“你就是薛延新娶的新娘子?”他咂咂嘴,边说边往前踏了步,“真漂亮啊。”   阿梨咬着唇,见薛延迟迟未来,知道他是出门还没回来,便改了口,唤顺子的名字。   石友荣醉得两眼一抹花,什么都忘了,只色心不改,嘿嘿一笑,“小娘子……”   话还没说完,他身后忽的闪过一个黑影,随后是重重一声闷响,石友荣两眼一翻,往前跌趴在了地上。   阿梨惊呼,往旁迈了步,抬眼就瞧见手里拿着烧火棍,正弯身喘粗气的小结巴。   倪顺在阿梨门口守了小半个时辰,一直都好好的,却没想到去解了个手的功夫就出了这么大事。将石友荣撂翻在地后,他也有点懵,把棍子往地上一甩,转身就跑,“我去找胡二掌柜来。”   跑了两步,他又想起身后的阿梨,不放心她自己一人在这,过去拽了她的腕子一起下了楼。 第58章 章五十八   薛延回来的时候, 胡安和已经将那群人给撵走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和韦翠娘待久了,那股子泼辣气胡安和多多少少也学到了一点,再加上七八个伙计在身后给他撑腰, 胡安和这一架吵得是硬气着狠。   侯才良是个没理也能辩八分的人, 阿梨被欺负了胡安和本来心里就不舒服,他还在那咄咄逼人, 要酒楼陪他小舅子的药钱。胡安和心里憋着一股火儿, 吵还吵不过,便就直接吩咐小结巴带几个弟兄拎着棍子把人全给打了出去。   现在再想起侯才良临走时候气得铁青的面色, 胡安和只觉得身心畅快,   薛延带着一身外头的冷寒气,沉着脸听他和小结巴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事情经过给讲了一遍,眼里神色愈发莫名。阿梨坐在他身边, 看他垂眸不语样子,心里咯噔一声, 知道薛延定是给气急了。   她拢了拢袖口,偏头看向无辜蹲在一旁的兔子,心里知道,它这一顿打准是逃不掉了。   阿黄动动耳朵,根本不知自己已经大难临头, 看着身旁伙计抱着捧烂菜叶子准备扔掉,它眼睛一亮,抬腿就想跟过去, 但还没蹦起来,便就被薛延拎着后脖领给甩到了桌面上。   阿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黑眸沉沉的薛延,打了个哆嗦。   胡安和今个也要被它给气死,但到底是阿梨的兔子,他打不得骂不得,好不容易等薛延回来,有人能教训它了,胡安和心里高兴,巴不得拿藤条抽它一顿,便就在旁边凉凉地吹风,“阿黄啊,它可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竟还敢自己偷溜到处乱跑了,这不是恃宠而骄吗?今个就敢为了萝卜追出去,明个还指不准能闯下些什么祸。”   阿梨看着胡安和嘴唇开开合合,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下意识便就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她看了看仍旧面无表情的薛延,又瞧瞧茫然无措的兔子,颓丧地靠回椅背上。   胡安和见薛延没反应,有些不甘心,添油加醋又道了句,“眼看就要过年了……”   阿梨这次看懂了,她心中一凉,急急道,“打归打,你们可不要吃了它!”   薛延终于有动作,他往前一步,轻轻拍了拍阿黄的脸颊,笑了下,“一身的肥油,腻得发慌,吃它做什么。”阿梨轻舒口气,心刚放下,又见薛延说,“它不是馋吗?那就馋死算了。”   直到晚饭做好,阿梨才明白过来,薛延说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晚上吃的是砂锅萝卜焖牛肉,阿梨的手艺要比酒楼的厨师更好一些,做出的味道甚至比白日的那道菜更香。薛延没闲着,趁着阿梨和冯氏做饭的功夫,带着胡安和叮叮当当做了个木头笼子出来,而后不由分说地将阿黄给塞了进去。   阿黄自小被阿梨捡回家,当成宝贝一样宠到大,从来都是自由的,这还是第一次被关起来。它又惊又慌,眼睛都瞪得溜圆,在笼子里乱冲乱撞折腾了一气,但从头至尾薛延就只在一边冷眼看着,一点心慈手软的迹象都没有。阿黄渐渐也意识过来这是在罚它,它挪挪屁股,总算老实下来,乖乖蹲在一边。   但这还没算完。   过了会,薛延又拿了四个小碗,每个里头都盛了点菜,围着笼子摆了一圈。   汤还是热腾腾的,冒着白花花的雾气,牛肉和萝卜特有的香气充斥了整个屋子。阿黄绝望地趴在地上,最开始的时候还被踩了尾巴一样叫了几声,后来便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球儿似的缩起来,安静得好像死了一样。   阿梨把碗筷摆好,回头看看它,觉着心疼,但又不敢求情。一是知道它太放肆,不好好教训一顿以后定还要惹祸事,二是了解薛延的脾气,就算这次薛延因着她而放过阿黄了,若有下一次,新仇旧恨攒在一起,这兔子怕是真的要成桌上的菜了。   胡安和则幸灾乐祸地舀了汤汁拌饭,躲着阿梨偷偷地骂,“蠢兔子,活该!”   一餐饭很快结束,阿梨实在不忍心看兔子可怜巴巴的样子,拿着针线去冯氏屋里,和她一起做活儿聊天。   薛延和胡安和对面坐着,拿起酒杯碰了下,又说起白日的事情。   薛延胃不好,胡安和酒量差,阿梨怕他俩再弄出什么累赘来,不敢多弄,只温了小半瓶,一人两口杯的量,既不会醉人,还能在冬日里暖身子,最合适。   胡安和砸吧砸吧嘴,与薛延道,“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薛延挑了口肉到嘴里,眯着眼道,“我本没想那么快收拾他的,是他非要找死。”   一想到阿梨白日时候被石友荣吓到的样子,薛延就觉着一股火窜上喉头,燥得想要杀人。   胡安和问,“那咱们怎么办?”   侯才良这个人卑鄙又下作,但好歹也是个做官的人,主簿不是什么高官,但他身后有付禄远,还有一众街头混混。地头蛇最不好惹,何况他们现在还没有足够的银子撑腰,很难与侯才良相抗衡。   薛延抿了口酒,撩了眼皮看着胡安和,缓缓道,“费无极设计灭郄宛的故事,听过没?”   胡安和愣了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点点头,“听过。”   此事出自《吕氏春秋》,讲的是春秋末年时候,楚国佞臣费无极因妒忌而害死深受百姓爱戴的左尹郄宛的故事,这其中,费无极用了一出极为漂亮的反间计。   他先去寻令尹子常,告诉他,郄宛想请他喝酒转了头,他又去找郄宛,与他说,“令尹想到你家来喝酒。”郄宛出身低贱,听说令尹要来,自然惶恐,问费无极道,“我该拿什么招待令尹呢?”   费无忌说:“令尹喜欢铠甲兵器,到时候你将这些摆在门口,令尹自然会驻足观赏,到时候你再趁机进献给他。”   而等到摆宴那一天,郄宛果真听了费无忌的话,将铠甲武器都摆在了门口,费无忌却转头对令尹说了另一番话,言辞恳切,一派真挚惶恐,“令尹啊,我差点就害了您,郄宛他想杀您,铠甲兵器都已经藏在门口了!”   令尹大惊,忙派人去察看,见果真是这样,大怒,没多久就派兵进攻了郄宛,杀死了他。   胡安和凭着自己过人的记忆力,将《吕氏春秋》的原文给背了一遍,但末了还是没想明白,茫然看向薛延,“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薛延嫌弃看着他,撇唇道,“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就知道背背背,不会思考,读了又有什么用。”   胡安和最恨自己的读书人身份被质疑,被薛延一通鄙夷给气的不轻,但又实在想知道薛延到底在想什么,豁下脸皮道,“成成成,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那您能不能好好给我讲讲,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延挑眉,问,“怎么才能把侯才良弄垮?”说我,他也不等胡安和回答,自顾自道,“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和付禄远之间出现隔阂。一个小小主簿能耍出什么威风来,何况他现在还是在几十里外的永定,若没了付禄远,他就是个屁!再者,到时候说不准根本不需要我们动手,他们俩窝里咬,就够咱们看热闹的了。”   胡安和呆呆点点头,又问,“怎么才能让他们有隔阂?”   薛延反问,“令尹子常为什么要杀郄宛?”   胡安和摇摇头,薛延勾着唇笑,拿筷子敲了敲碗边,继续道,“第一,这二人之间,本就有猜疑,郄宛虽出身低贱,但深受百姓爱戴,费无极忌惮他,子常也忌惮。第二,这二人之间,没有及时交流,所以才给了费无极这个机会,让他能钻空子。第三,费无极逮着了这个机会,把子常和郄宛之间的猜疑给落实了,子常恼怒后怕,最后才下了杀手。”   胡安和听完,终于聪明一把,回过神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了。”他两手比划着,眉飞色舞,“现如今,侯才良在永定做主簿,付禄远在陇县做主簿,两县距离七十里,交通不便。而为什么侯才良会跑去永定,就是因为陇县有付禄远压着他,他做不大,所以才走。付禄远他又不是个傻子,对其中缘由心中肯定清清楚楚,只是碍于利益裙带关系,不便挑明,但凭着他那个小人性子,定是早就对侯才良不满于心的……”   薛延赞叹道,“不错。”   胡安和眼睛亮亮,舔唇问,“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等机会。”薛延展了展臂,冷哼一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弄就往死里弄,不要拖拖拉拉不成样子。”   胡安和眉开眼笑,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也忘了刚才薛延拐着弯骂他的事了,高高兴兴地继续吃饭。   又过三日,到了小年。   薛延和胡安和商量着与他换一日的班,空出一天时间来,带着阿梨满大街溜达买年货。今时不同往日,兜里有钱了,买东西都比以往要爽快许多,薛延没有那个为了几文钱斤斤计较要讲价的习惯,况且大过年的,谁都不容易,他也乐得利落些,皆大欢喜。   阿梨跟在他身边,也没管薛延的大手大脚,笑盈盈的,随他开心。   冯氏临走前将要买的东西都列了个单子,照着买就成了,大多是吃的,鸡鸭鱼肉,还有做粘豆包要用的黄米面。东西零零散散的,每样都不多,但提在手里却是慢慢一大把。薛延将轻巧的物件留给阿梨,剩下的自己一手提了,另一手紧紧拽着她的,生怕集市人流密集,弄丢了她。   昨夜下了鹅毛大雪,今个天放晴了,雪却还没化,踩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响,阿梨穿着厚袄子,系着围巾,捂得严严实实只剩双黑眼睛露在外头。集市嘈杂,叫卖声不绝于耳,阿梨听不见,但还是能从人们喜气洋洋的脸上瞧出热闹来,欢喜地左看右望。   薛延牵着她的手,十指相握,牢牢抓着,笑着看她兴奋样子。   前头有个路边摊子,一个年轻男子坐在旁边,他穿一身鼠灰色大棉袄,两手交叉塞进袖里,两颊冻得通红,笑着招呼过往路人看看他的东西。阿梨好奇,拉着薛延过去看,走近了,却被他卖的东西吓了一跳。   一张白色麻布铺在地上,上头摆了大大小小十几颗鲜红欲滴的石头,形状千奇百怪,最漂亮的一颗竟是颗鸡心形。   男子热情地介绍着,“姑娘,你随便挑,我这都是从南边运过来的上好的鸡血石,要不是我家掌柜的和小姨子跑了拖欠我工钱,家中母亲又病重急需银子,我才舍不得拿着这些宝贝便宜卖。这些大的只要三两银子,小的一两就卖,原价可都是几十两的上好鸡血石!”   说到动情处,他还耷下眼皮,硬生生挤出了两滴泪,“杀千刀的掌柜的,我祝他和小姨子不得好死白发人送黑发人!”   薛延笑眯眯蹲在一边看他演戏,又挑了几颗石头看了看,扔回去道,“得了吧,还真以为挖出几块红色的石头就叫鸡血石了,欺负我们乡下人没见识?”   那男子脸色一白,随后急急辩解道,“你可别瞎说,我这都是从大理运过来的,质量上乘,以前都上奉给皇家做贡品的!”   薛延“唔”了声,“编,你接着编。”   “……”那男子恼羞成怒,一甩袖子道,“你到底买不买,不买赶紧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薛延歪头看看阿梨,问,“想要?”   姑娘家总是对这种精致漂亮的物件毫无抵抗,阿梨伸手摸了摸,咬唇冲薛延点点头。   小贩挺高兴,搓搓手,“那你们要买几块?”   薛延懒洋洋道,“一块得呗,又不是馒头,不能吃。”他挑挑拣拣,选了最好看的那块,问,“三文卖不卖?”   “……”小贩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你杀了我吧。”   “我杀你干什么。”薛延皱眉,“太少了?那七文?”   事到如今,小贩也不求能卖什么几两的高价了,他咬咬牙,比了个数,“二十文!”   薛延缓缓道,“就一块破石头……”   那人喉咙一噎,缓了缓道“十文钱,不能再少了!”   阿梨眨眨眼,期待看向薛延。   薛延乐了,从兜里摸出十个铜板扔过去,“成交!”   阿梨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更高兴了些,薛延掐掐她脸颊,笑着道,“等明个去找个绳串起来,给你戴着玩儿,你若是喜欢,等咱有钱了,买一匣子真鸡血石,打一套头面。”   阿梨眼睛弯弯,笑着点头。   薛延低头亲她一口,又去买了半斤的芝麻糖球,这才打道回家。途中路过永安街,薛延本打算去酒楼里给小结巴和胡安和也送几个糖球吃,却没想到刚到门口,便就见着了个伙计慌慌忙忙冲出来。   伙计见着薛延,犹如找着了主心骨,赶忙跑过来,急急道,“掌柜的,大事不好了!”   薛延拧眉,望了望门内,“怎么了?”   伙计道,“有人来闹事,非说包子里掺了老鼠屎!” 第59章 章五十九   薛延没想到, 那个说吃到屎了的人竟然是石友荣。   他进去的时候, 石友荣已经快闹到了大门口,胡安和在旁边焦头烂额地劝,他不听, 反而气势汹汹地骂回去, 又拿着个被咬了一口的包子到处与人看,嘴里念叨着, “还说是什么大酒楼, 我呸,还不如要饭花子吃的东西来得干净。大家都来瞧一瞧, 这包子里竟然吃出了老鼠屎!我要告他们,我定要告倒了他们!”   他动静闹得极大,又踢腿又跺脚,就差在地上滚两圈, 把周围的客人扰得不行,大家也都不吃饭了, 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边看热闹。   胡安和正不知道怎么办,一歪头就瞧着了站在门口的薛延,眼睛一亮,急忙忙跑过去,两眼泪汪汪道, “老薛,你可算是来了!”   薛延抿抿唇,盯着人群中间的石友荣, 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胡安和叹了口气,“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了,两刻钟前,店里忽然就涌进来了七八个年轻男子,都面生得很,不是本地人。我也没多想,正常招呼着,还给开了个隔间,但那些人吵吵嚷嚷半晌,最后只点了一屉白菜馅包子。行,包子就包子吧,客人来了就得招待,但谁成想,包子刚送进去没多会,石友荣就进去了,然后便就拿着包子出来,非说吃了屎!”   薛延眉心拢起,偏头问,“会不会真的是咱们的厨房出了岔子?”   胡安和当即否认,“不可能。厨房每日都要打扫,干净得很,连蟑螂都没见过一只,怎么可能有老鼠。”他回身指了指站在楼梯上的几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小声道,“那都是他的同伙,我估计是来找茬的。”   前段日子小结巴拿着烧火棍把他给揍晕了,石友荣咽不下这口气,带人来找茬,这似乎很有可能。   胡安和揉了揉额角,苦着脸道,“这可怎么办啊?”   开店的最怕遇见这种事,若是解决得不好,这段日子来千辛万苦积累起来的声誉,怕是都要付之东流了。   薛延沉声道,“你别急,我来处理。”   说完,他捏了捏阿梨的指肚,低头与她道,“底下太乱,你去楼上,若我不唤你,你便不许出来,好不好?”   阿梨紧张咬着唇,她心里太多疑问,但还是点了点头,轻声答,“好。”   薛延揉揉她头发,说,“去罢。”   阿梨嘱咐道,“你要小心些。”   薛延应下,又用眼神示意胡安和跟上去,直到见阿梨拐了弯不见了,才放下心。他将食指与拇指拈在一起搓了搓,那上面还沾着糖球上的芝麻粒,硬硬的有些硌手,薛延低头看了眼,眼里神色不明。   他不觉得石友荣有那个胆子自己跑出来闹事,这其中定有蹊跷。   似是有所感应,薛延抬头,正瞧见侯才良手持一把折扇从一处隔间中走出来,到栏杆处停下。他将扇面刷地一打开,而后微微颔首冲着他笑了下。那笑容与其说是有礼,不如说是挑衅。   薛延立刻便就懂了,他捏紧了手指间的三粒芝麻,眼神冷下来,只短短一念之间,心中便已有了打算。   石友荣也瞧见了侯才良出来,他脊背一凛,撒泼更有底气,竟直直朝着薛延冲过去,竖目道,“你还敢回来!我与你讲,咱们今个这事情,不可能轻易作罢,要么你赔我十两银子,再与我赔礼道歉,要么,咱们就衙门见!”   薛延抬起脸,沉默一瞬,忽而笑了,问,“你敢发誓吗?”   这话没头没尾,让人摸不着头脑,石友荣错愕,他眯了眯眼,“什么誓?”   薛延笑呵呵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若是你耍花招讹我,你就头顶流脓脚底生疮,横死街头没人收尸。”   “……”石友荣被他的一套说辞给唬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喝道,“你放屁!”   薛延笑意敛起,冷眼盯着他,“你也别怪我多心,酒楼里最怕遇见的就是那种泼皮无赖,进门之前不知从哪里抹一手老鼠屎,掰几根蟑螂腿,再随便点了几个便宜菜式,将东西往菜里一放,就开始赖皮赖脸地讹人。”   说到这,薛延又笑了,摆摆手道,“你可别误会,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石公子好歹也是大名鼎鼎的侯大人家的小舅子,怎么能那样不知羞耻,使这种下三滥的贱招儿呢。”   石友荣快要被薛延气死,他手掐着腰,在原地转了圈,又抬脸问,“薛掌柜,客人在你的店里吃出了脏东西,这就是你的态度?”   周围聚着的人越来越多,侯才良将折扇收起攥在手心,换了个姿势,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门口处。   薛延说话客客气气的,“这样吧,石公子,你一直说我这包子不干净,还拿着包子到处乱转给人看,但到头来也没谁看清楚那老鼠屎到底长什么样子,兹事体大,影响声誉,我也不能信你的一面之词,对不对?你把包子拿给我看看,若你说的是真的,我便就按着你说的数目赔偿,并且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你赔不是。”   石友荣警惕看着他,迟疑道,“说话算数?”   薛延负手道,“这么多双眼睛瞧着,这么多耳朵听着,还担心我骗你?”   石友荣神色松动几分,又多了些原来的傲气,勾勾手指道,“那你便就过来看罢。”   离得太远,周遭又充斥着窃窃私语之声,侯才良根本听不见石友荣在说什么,直到瞧见薛延走进包子,又抬手碰了下,他才意识过来,眼睛瞬间瞪圆,低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与薛延曾经朝夕相处过近两年,见识过他的那颗七巧玲珑心,见石友荣让薛延接近了包子,心中便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旁边人没听清侯才良在说什么,小声唤了句,“大人?”   侯才良咬紧牙关,喝了句,“闭嘴!”而后便就拢了大氅,急匆匆地下楼,往门口去。   然而他刚到人群边上,还没来得及挤进去,便就听着了薛延懒洋洋的声音,“石公子,你这眼神可是不太好啊,明明是几粒黑芝麻,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老鼠屎了?”   侯才良心尖一跳,也不管体面不体面了,拨开前面挡路的客人,冲到一脸茫然的石友荣面前将包子拿起来仔细查看……老鼠屎果真变成了黑芝麻。   他抿抿唇,猛地转脸看向薛延,沉声道,“你掉包!”   薛延蛮不高兴地“唉”了声,皱眉道,“众目睽睽之下,你可不要胡说,红口白牙,你是说得舒服了,却毁了我的声誉。”他看着侯才良,皮笑肉不笑道,“侯大人怎么也是一县主簿,可千万不要失了身份,学那些市井无赖,刁蛮成性。”   侯才良是什么出身,陇县百姓心中都清清楚楚,薛延话音一落,竟有几处私笑声传来。小结巴站在人群中,适时地喊了一嗓子,“散了吧散了吧,侯大人的官怎么升上去的,大家都知道,别再让人家难堪了!”   此话一出,笑声便就不加掩饰,更大了。   侯才良拳头在身侧攥紧,极力镇定下来,才没有当场失控。   石友荣往地上呸了口,脖子上的青筋因为恼怒一鼓一鼓,厉声道,“薛延!若不是掉包,你敢发毒誓吗!”   “若是誓言可证清白,说一说倒也无妨。”薛延颔首道,“我薛延在此立誓,若是这位石公子在我店里吃出了老鼠屎,这屎是我店里的老鼠弄在锅里的,我却掉包成了芝麻粒,那我不得好死。若是有人想要害我,那不得好死的就是他。”   “……”石友荣眼睛都气红了,但又无处反驳,一时失语。   “满意了?”顿了顿,薛延的面色蓦的冷下来,“这事却不算完。”   他声音低低,话里像是结了冰碴子,“拿着几颗芝麻粒,在我的地界里大吵大嚷,出言不逊,这算是怎么回事?”   侯才良嘴角勾了勾,笑得极为难看,“薛掌柜,误会。”   薛延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凉凉道,“这些解释,去与衙门说去吧。”   侯才良神色一凛,问,“你什么意思?”   薛延不理,只唤了声,“顺子!”   小结巴立时走出来,站到他身边,薛延拿手指点了点快要晕过去的石友荣,还有站在楼梯上的那几个看热闹的小混混,冷声吩咐,“这些人寻衅滋事,带到衙门去,交由胡县令处理。”   侯才良被气笑,点点头,“行,薛延,你有种。”   小结巴办事迅速,把所有伙计都叫上,抄着家伙,没多会功夫就把那几个小混混按在了地上,又拿绳子给绑了手。薛延看着那些人都被制服,再没还手之力了,才终于转头看向侯才良,颇为愉悦道,“承让。”   短短一炷香时间,事情便就解决了,客人见无热闹可看,便也散去。薛延吩咐账房将今日的酒水钱都免去,算作压惊之费,客人高兴,皆大欢喜。   下午时候,胡安和回去衙门一趟,打探情况,这才知道那些混混都是永定的地痞,而这一事从头到尾都是计策。胡魁文秉公执法,以寻衅滋事罪和诈欺未遂罪,将当时与石友荣同在一个隔间里的人全都打了三十大板,又因石友荣当时索赔的十两实在巨大,将他投到狱里,处关押半月之罚,令罚银三两。   而侯才良因事起之时没有参与其中,胡魁文没法治他的罪,侯才良也不在陇县多呆,以公务在身为由,当天便就返回了永定,预计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   与薛延说起这事之时,胡安和仍旧一肚子气,恨恨道,“绝对不能放过他!”   薛延沉默许久,倏尔笑了,轻快道,“机会来了。” 第60章 章六十   胡安和云里雾里, 不知道薛延说的是什么机会, 直到他出去一趟,又回来,手里拿着一块小小的红色石头。   胡安和疑惑问, “你这是什么?”   薛延笑着, 将东西扔给他看,挑眉道, “你猜。”   胡安和挺直腰, 对着蜡烛的火光仔细瞧了半晌,神色忽而转为欣喜, 但没多一会,嘴角又撇下去,偏头看着薛延道,“你这是什么破玩意儿, 哪个山里捡来的?”   薛延说,“我买的。”   胡安和瞪着眼睛道, “你疯了,一块破石头,你还要买?”   薛延不回答,只是问,“这石头漂亮吗?”   “……”胡安和说, “挺漂亮。”   薛延笑起来,手指摩挲着下唇,轻声道, “若是说它是鸡血石,有多少人会信?”   胡安和想了想,捏了个手势,“九成。”   鸡血石是宝贝,大多人都听说过,却没见过,只道其外观鲜艳美丽,质地温润剔透,色如鸡血。况且这块石头仿制得极像,它原本只是块带些红色的普通石头,但经辰砂涂抹,又用蜡覆盖,不懂行的人看上去,便就真的以为是质量上乘的鸡血石了。   胡安和见多识广,但也险些被忽悠了去,更不提那些本就没见过多少世面的普通老百姓。   薛延笑着颔首,“那就成了。”   胡安和惊疑不定,“成什么?”   薛延眯着眼笑,狡诈像只狐狸,“我明日便就派人去寻付禄远,说这颗石头是侯才良丢的,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胡安和迟疑一瞬,恍然明白过来,接道,“所以付禄远就会起疑心,更为猜忌,但侯才良一时半会又回不来,解释不得,所以二人嫌隙更重?”   薛延缓声道,“不止如此,他还定会觉得愤怒羞恼,觉得侯才良暗中贪他钱财,背叛了他。付禄远本就是个阴险隐忍的性子,心眼又小的像针尖那么大,他不会当面与侯才良对质,只会越来越气,越看越怀疑,最后两人反目成仇,窝里斗,咱们就只需看热闹了。”   胡安和咂咂嘴,又问,“可是,付禄远会信吗?”   薛延弯唇道,“当然会,他已经对侯才良起疑心了,但是正好缺乏个佐证,你看他明面上与侯才良还你好我好的,其实内心里已经摇摆不定,犹如大厦摇摇欲坠,再添一根羽毛上去便就能倾倒。咱们把这个台阶递上去,就算看起来离谱疯狂,付禄远也会说服自己相信的。”   胡安和也明白过这意思来,眼睛锃亮,夸赞道,“薛延,你好毒啊!”   薛延端起茶杯,仰头饮尽一杯凉茶,冷冷道,“我这人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但只对着同样磊落的人,对待侯才良那种小人,就得下三滥回去。人家常说以德报怨,却忘了下一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胡安和兴奋搓着手,小声问,“那我呢,我还能做什么?”   薛延道,“你把账面改了,弄个亏空出来,再找个机会与付禄远透露,就说有人私挪公款。”   胡安和拍着胸脯道,“没问题!”   第二日,薛延亲自选了个伶牙俐齿的伙计,派他去寻付主簿。   这日正值付禄远休沐,不当值,伙计去的时候巳时刚过,他正穿着一身便服坐在院里,带着一肚子闷气喝茶。昨个儿侯才良冲动误事,堂堂官员,差使自己的小舅子勾结外县地痞,到本地酒楼里闹事、报私仇,简直像个笑话。   丑事传千里,不过一夜的功夫,几乎整个陇县就都知道了。付禄远向来爱面子,骤然丢脸如此,他气得牙根痒痒,但又不能当着外人面表现出来,还得强撑着笑,四五十岁的半老头,脑子充血差点厥过去。   所以当下人来通禀,说有人来寻侯才良的时候,付禄远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让他滚!”   直到又听说来人手里握着一颗极为精致奢贵的鸡血石,他才犹疑了瞬,答道,“放他进来罢。”   付家的院子极为华丽,毕竟其中养着十一房小妾,地方不大是不够用的,装潢也奢侈,甚至还有座小假山,比胡魁文的府邸要好上太多。伙计进来后东瞧瞧细看看,最后终于见着了肃着一张长脸的付禄远,他扬起笑脸,谄媚地给鞠了个躬,唤一声,“付大人,您老人家看着身子可真是硬朗,近日可好啊?”   这都是薛延事先叮嘱过的,要他装出副小人献媚样子,简单来说就是察言观色拍马屁。   付禄远没什么心思与他废话,开门见山问,“你说的什么鸡血石?”   伙计嘿嘿一笑,手心展开,将东西给他看,小声道,“大人,这是昨日侯大人在我们酒楼里吃饭时候落下的,小人知道这是名贵物件,少说也值几百两,不敢私吞,特来归还。”   付禄远神色一惊,不可置信问,“几百两?什么石头竟能值几百两,又不是翡翠玛瑙。”   伙计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啊。小人家中原先是做玉石生意的,后来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外出给人做活寻生计。这鸡血石可是御赐贡品,您看着成色,鲜红欲滴,形状也好,正儿八经的鸡心形,这都在地里生出了灵气了!”说完,他咂咂嘴,叹道,“这样难得一见的宝物,也不知侯大人是花了多少银子才寻来的。”   若是付禄远还清醒,自然能从这一番话中找出许多漏洞,但他现在早被气迷了眼了,听着这话,耳边嗡嗡作响,在心里头大骂侯才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暗道,“我早知他与我离心离德,却不曾想竟白眼狼至此!这样多银子,也不知有多少是从本该归于我的款项中污出去的,若不是今日凑巧事迹败露,还不知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伙计悄悄观察他神色,见付禄远眼底充血,鼻孔渐大,便就知道他信了。   伙计大喜,但不敢流于表面,耐着性子按照薛延早教给他的路子演下去,挤出几丝媚笑,伸手道,“付大人,这宝石我捡来还给您,可是没有告诉过其他人的,连我家掌柜都不知,我待您忠心至此,您看……”说罢,他搓了搓手指,又低笑几声。   付禄远哪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这是要赏银的。即便他现在咬牙切齿恨不得让侯才良死,脸上也不敢表现出来,还得咽下这口气,笑着叫人拿银子过来,赏下去。伙计立了大功,付禄远不好意思几钱银子打发,出手便就是五两。   伙计“唉哟”一声,小心翼翼接过揣兜里,临走前不忘再拍一圈马屁,笑道,“我就知道,付大人最为阔绰,要么怎么能受人尊敬至斯呢。侯主簿也是靠您才发的家,就算他现在也是个主簿了,和您平起平坐,但到底还是得听您差遣,仰您恩泽,万万不敢忤逆的。”   薛延长了一张巧嘴,最是能言善道,他若是真想捧你,马屁都能拍出彩虹色,但要是想戳你心了,那就是抓你痛处,狠打狠扎,让你还手之力都没有。   听完伙计这些话,付禄远就像是生吞了一窝苍蝇,脸憋成了酱绿色,脑门都要冒青烟。   伙计高高兴兴地和他道别,揣着那五两银子回了酒楼。   薛延听完过程,心情大好,不但没要那五两银子,还另给了三日的探亲假,皆大欢喜。   正值年节,家里店里事务繁杂,薛延每日忙得团团转,也没再去管那件事,他心里有数,便就顺其自然。   转眼就到了三十。   阿梨和冯氏从小年那日就开始拾掇,家中被褥衣物全都洗晾了一遍,院子也规整好,到处干干净净,焕然一新。   这是一家人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自然是要重视起来的,春联灯笼都挂得整齐,窗子上还贴了各式各样的窗花,一派喜气洋洋。   酒楼从二十九的下午便就打烊,一直到正月初五过了才继续营业。但即便不用去酒楼,薛延还是没能歇着,一大早就被冯氏喊起来,要他扫房梁,扫完房梁又被赶出去买烟花,薛延摸摸鼻子,顺从地去了。   早午两顿饭并在一起,早早吃完了,便就开始准备年夜饭,还有守岁时候要包饺子的馅儿。   阿梨还惦记着小结巴母子,怕他们过不好年,便将食材另留出了一份,让薛延给送去。   冬日天黑得早,几乎夜色刚至,爆竹声便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小孩子又怕又兴奋,捂着耳朵大声尖叫,远处的狗都被吵得狂吠起来。年夜饭前要放爆竹,这是陇县传统,寓意驱邪避害,来年团圆幸福。   阿梨听不见,薛延特意选了彩色焰火,点燃后带着白白的尾巴窜上天,而后在漆黑夜幕上炸成一朵漂亮的花。   不止有他们一家买了烟花,没过多一会,整个黑夜都被点亮了,五颜六色,漂亮非常。院门口的小巷子里,几个小孩子拿着焰火棒跑来跑去,嘻嘻哈哈闹成一片。薛延把阿梨圈在外衣里头,环着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直到耳朵都冻得发红了,才舍得进屋。   冯氏已经将一桌子的菜都摆好了,看他们俩哆哆嗦嗦地跑进来,不由嗔怪道,“都成了亲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孩子脾性,在外头站那么久,也不嫌冷。”   薛延拿手捂着阿梨耳朵给她取暖,咧嘴笑道,“过年嘛,外头热闹,就想看看。”   冯氏拉着阿梨到自己怀里,搓搓她通红的脸颊,有些心疼,“你自己疯就算了,带上我们阿梨做什么,她又不像你那样皮实,万一冻病了可怎么办。”   薛延不敢说话,老老实实在一边坐着,直到冯氏出去了,才敢对着阿梨抱怨,“是不是老人年纪大了,都会变得啰嗦?”   阿梨坐在炕沿上,两只腿晃晃悠悠地,歪头道,“我要和阿嬷告状,你背后说她啰嗦。”   薛延瞪着眼睛威胁,“不许!”   阿梨鼓鼓嘴,小声道,“就许!”   薛延“嘶”了声,挽了袖子过去挠她痒痒,嘴里念叨着,“胆儿肥了,还敢告我黑状,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梨怕痒,一个劲儿往后躲,但被薛延钳制住,动弹不得,眼里都笑出了泪。   阿黄乖乖巧巧趴在一边,耷拉着耳朵看他们闹,打了个小哈欠。   又过一会,冯氏取了温好的酒回来,年夜饭总算开始。   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荤素俱有,色香俱全,冯氏笑盈盈道,“今个高兴,便就都喝一杯。”   阿梨猫儿一样靠在薛延肩膀上,眼睛亮亮的,答好。   而酒才刚斟上,杯子举起来,还没喝上一口呢,外头便就传来一阵急匆匆脚步声,随后是胡安和急切的声音,“薛延,薛延!”他裹着大氅掀了帘子钻进来,对上一桌子菜,还有薛延似笑非笑的眼,愣了下,不好意思道,“啊……吃着呢啊?”   冯氏回头过去,欣喜道,“哟,小胡怎么不在家里过年,跑这来了?”她往里挪了个位置,招呼着,“快坐下吃些。”   胡安和神色尴尬,小声辩解道,“我这次不是掐着饭点来的,真不是!”   阿梨和冯氏对视一眼,俱都笑起来。   胡安和见没人相信他,有些丧气垂下脑袋,也不说话了。   薛延放下杯子,问,“你刚才急急忙忙的,是出什么事儿了?”   闻言,胡安和这才想起来此行目的是什么,他眉梢一扬,欣喜道,“刚才年夜饭,付禄远和侯才良他俩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儿打起来了!” 第61章 章六十一   屋里太热, 胡安和把外衣脱下来搭到椅背上, 又蹭到炕沿坐好,绘声绘色将当时经过给讲了一遍。   “今个早上时候,侯才良从永定回来, 带着两斤西湖龙井去给付禄远拜年, 正巧还有个捕头也在,将整个过程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捕头说, 最开始, 这两人之间还没怎么,仍旧和和气气的, 相谈甚欢的样子,但中午吃饭,大家一起喝了点酒,付禄远就憋不住了, 阴阳怪气地说了侯才良几句,指桑骂槐的, 反正挺难听。侯才良也听出来了,但他又不敢说什么,只能忍着,他心里憋着气,就一杯一杯喝酒, 付禄远瞧见,‘哟’了一声,又骂, ‘侯大人不是家缠万贯嘛,怎么还到我这蹭吃蹭喝,难为我这家酿米酒还能入了您的眼!’”   胡安和表情生动,一嗔一怒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薛延饶有兴味地听着,往嘴里夹了块锅包肉。   胡安和一拍大腿,继续道,“侯才良也喝多了,听着这话,就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了,磕磕绊绊顶了一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了。据那个捕头说,付禄远当时就拍案而起,怒不可遏,手指着侯才良鼻子噼里啪啦骂了一大通,脸都憋红了,大概就是说他忘恩负义,没脸没皮,贪赃枉法,迟早要死全家的。”   薛延乐了,剥了颗盐水花生喂到阿梨嘴里,笑道,“贪赃枉法,他怎么好意思说出来的。”   胡安和眉飞色舞道,“侯才良和你想的一样!他许是被气糊涂了,也没管还有外人在场,也推了凳子站起来,回骂付禄远,说他阴险狡诈,污人名声,不知羞耻的事他做的多了,要死全家也是付禄远先死。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针锋相对,把对方先前那点腌臜事都给抖了出来,谁也不让谁,然后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桌上菜泼了一地,把付夫人都给吓哭了。那个捕头上去拦,被侯才良反手一巴掌扇肿了脸。”   薛延兴致勃勃,问,“然后呢?”   胡安和喝了口汤,憋笑道,“然后侯才良打红了眼,拿着酒坛子就把付禄远给开了瓢,付禄远一大把年纪了,又急又气,一个没撑住就抽抽过去了,摔在地上不省人事。姜大夫过去看,说是中风偏瘫,以后能不能说话都是个问题。付夫人捂着心口哎哟哎哟叫唤了半天,最后命家丁将侯才良给绑了,报了官,侯才良现在还一身血的在牢里蹲着吃馒头呢。”   薛延笑得不能自已,低声道,“狗咬狗,一嘴毛。”   胡安和“啧”了声,伸手拿了个盛满酒的杯子,叹道,“这年过的,真是舒爽!”   薛延本还笑着,看着他动作就拉下脸,一把将酒杯抢过来,不满道,“这我们阿梨的,你要是想喝就自己去厨房取。”   胡安和眼睛一瞪,拍着桌子骂,“薛延啊薛延,抠死你算了!”   薛延凉凉道,“这和抠有什么关系。”   胡安和噎了一下,又道,“我是客人,哪有要客人亲自动手的道理!”   薛延垂着眼睛给阿梨剥鱼,看也不看他,“客人,谁求着你来的吗?”   “……”胡安和翻了个白眼,到了最后还是自己去取了碗筷,吃了小半锅的饭,吃饱喝足,临走时又打包了两个红烧蹄膀。   薛延看着他晃晃悠悠的嘚瑟样子,差点一脚踹过去,阿梨笑着拉住他,“大过年的,别动粗,咱又不差那点吃的。”   胡安和摸着肚子打了个嗝,很高兴道,“你看看我们小梨花,多体贴,多可爱,薛延你不要总是那样粗鲁。”   薛延被他气得脑子疼,随手抓了本书丢过去,砸到胡安和脚边。胡安和捡起来看看,瞧着里头内容不错,干脆连书也塞进怀里,一并带走了。   阿梨和冯氏看得直笑,薛延揉着额角,恨恨地骂,“这狗东西!”   年夜饭吃过后时间还早,外头爆竹声一响接着一响,热闹得很,薛延带着阿梨出去逛。夜里风凉,冯氏把压箱底的厚棉靴给找出来,非要阿梨穿上,黑黢黢的面料,瞧着肥大臃肿,像条小船。靴子是纯棉做的,还没被穿过,踩上去毛茸茸软乎乎,鞋底也厚,阿梨本来只到薛延肩膀处,穿上后快至他下巴。   薛延看着有趣,捏捏她耳垂,笑道,“你跳一下。”   阿梨眨眨眼,真的跳了一下,鞋子落地后嘭的一声,地动山摇。冯氏站在她身后,被吓了一跳,缓过神后不由笑出声。   薛延也笑,伸手掐着她腰往上提,嘴里道,“我来抱抱重不重。”   阿梨仰着脸看他,胳膊环在薛延颈上,小声说,“不重。”   薛延“唔”了声,“可是我都抱不起来你了。”   阿梨低头看,见他的手松松垮垮放在她腰上,根本没使劲的样子,瞪着眼睛道,“不是的,你都没用力。”   薛延问,“用力什么?”   阿梨被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道,“你都没用力抱我。”   薛延一脸狡黠,低头快速啄吻下她的眼皮儿,随后一把将她横着抱起,不顾阿梨惊叫,用肩膀抵开门帘走出去,笑着道,“这可是你求我的,到时候胳膊酸了,可别怪我不放你下来。”   阿梨这才反应过来薛延是在诓她,她磨磨牙齿,轻轻咬了下薛延的下巴。   薛延“嘶”了声,使力将她又往上颠了颠,引得阿梨惊呼,然后小跑着出了院门。   冯氏靠在门口看着他们背影,不放心地叮嘱,“你们慢点!”   天上月亮只有小小的一线,光芒微弱,院里的雪被红灯笼映得喜庆,上面布满凌乱的脚印,冯氏摇头道,“这两个孩子……”说完,笑着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子。   薛延带着阿梨去了城西的小河边,小河早就被冻住,上面雪花皑皑,入目尽是银白,一架小石桥连通两岸,这才能分得清哪是地面,哪是河水。   上游处的雪被来玩耍的小孩子给踩实了,不再是蓬松的样子,踩上去像是冰一样,用上巧劲能一下溜出好远。薛延从小长在北方,小时候总是背着大人出去玩,这方面是把好手。他牵着阿梨的手,非要带着她试一试,阿梨害怕,不敢玩,蹲在地上不肯动。   薛延吓唬她,在她手心写,“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阿梨脸埋在膝盖间,闷闷道,“随便你,我又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薛延嘿了声,又写,“那我就吃了你的蠢兔子。”   阿梨终于抬脸,眼睛睁的圆溜溜的,小声说,“我要告诉阿嬷,你说她絮絮念。”   薛延气结,看着她莹润脸庞,忍不住抓了点雪抹上去。阿梨被冰得一颤,抬起手背将脸上雪粒抹去,又瞧见薛延一脸得逞坏笑,咬咬唇,趁他不注意推了他一把。薛延正得意着,没注意脚下,被阿梨一推,失了平衡一下摔在地上,仰脸躺着,半晌没缓过味来。   他不敢相信,一直温温柔柔很听话的阿梨竟然暗中害他。   阿梨蹭到薛延身边去,小声嘀咕了句,“让你欺负我!”随后也不管他了,拍拍衣摆站起来,转身就往下游走。   薛延咽了口唾沫,鲤鱼打挺坐起来,又揉揉沾满雪花的头发,腆着脸追上去,从身后抱住她,“媳妇儿你等等我呀。”   阿梨听不见他说什么,但仍旧是笑了,双手握着他的,轻轻呵了口热气,又搓一搓。   薛延眯着眼笑,脸颊与她相贴,亲昵蹭着。   这么黏在一起走了一会,阿梨嫌他重,快走几步将他给甩开了,薛延无辜跟在后面,盯着她的背影。这里还没人来过,雪仍旧是新的,蓬松绵软,踩上去咯吱作响,成一个深深的脚印。薛延起了玩心,低头去踩阿梨脚印,这样一来,两人走过,脚印就只有一排。   阿梨在前面等了很久,一直不见他追上来,好奇地回头看,正对上薛延偷偷瞟来的视线。   阿梨愣了瞬,倏忽笑了,薛延摸摸鼻子,也跟着笑。   雪色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二人,薛延看着阿梨弯起的眼睛,恍然觉得,风似乎都变得温柔了。   正月初五之前不开张,除夕夜里又几乎一夜未睡,第二日早上时候,薛延眼睛都睁不开,缩在被里窝着。他不愿意起,也不让阿梨起,拽着人家手腕不松开,逼着阿梨和他一起懒。   冯氏也不管他们,她和赵大娘约好了要去集市逛,一大早就出了门,家里就只剩下他们俩。   直到日上三竿,薛延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坐起来揉了揉肚子。   阿梨侧卧着看他,问,“我给你做点吃的?”   薛延说,“我想吃煎饺。”   阿梨笑着,也坐起来穿衣裳,点头道,“行。”   薛延舔舔嘴唇,看着她道,“咱们吃完饭也上街去罢。”   阿梨歪头,“咱家还缺什么东西没买吗?”   “不缺。”薛延正色道,“但我想再给你买个红色的小石头。” 第62章 章六十二   到底是大年初一, 昨个守了一晚的岁, 大多数人都累得不行,现在仍在家里补眠,街上行人不多, 商户的门也紧紧闭着, 只有大红灯笼悬在门口,随着风晃来晃去。   小孩子精神头总是很足, 三三两两溜出来, 在街上疯跑疯闹,或者穿着新鞋子兴高采烈地跳皮筋。   薛延和阿梨绕着街走了一圈也没见着那日卖鸡血石的小贩, 干脆也不找了,到街角买了两个烤红薯,缩到房檐底下剥着吃。风裹挟着雪花吹得冷,阿梨戴着厚厚围巾, 但脸颊还是被冻得发红,她坐在台阶上, 两手捧着红薯,小心翼翼地剥皮儿。   蜂蜜烤红薯,撕掉焦软的皮后,会有橙黄色的糖浆缓缓溜下来,闻着便就觉得甜滋滋。   阿梨嗅了嗅, 一脸满足,撅着唇咬了一小口。   薛延在一旁看得直乐,也不吃了, 就托着下巴盯着她瞧。   阿梨专心致志地撕皮儿,也不知道手里的东西正被人觊觎着,指尖上黏黏腻腻的沾了糖汁,她轻轻吮一下,甜的眯起眼。眼瞧着最后一点就要被剥好,整个焦黄的红薯露出来,就可以吃了,阿梨往上吹了口气,正准备咬,旁边忽的多出一只讨人嫌的大手,一把将油纸包抢过去,不由分说就吞了一半。   阿梨愣怔地看着空空的手心,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偏头去看薛延。   他捧着剩余的一小点红薯,正准备吃,嘴唇边上还留着一点残渍,眼睛亮亮的,像只贪吃的黄鼠狼。   阿梨瞬间就炸了毛,伸手去抢,“你快还我!”   薛延留出一只手把她圈在臂弯底下,另一只手忙活着,三塞两塞把最后一点也给吞了。阿梨眼睁睁看着他把东西吃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没给她剩,气的眼圈都红了,她抿抿唇,狠狠搡了薛延一把,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薛延意犹未尽地舔舔唇,捧着自己还没动的那个红薯,刚想转头去哄她,就瞧见阿梨委屈的样子。她穿着一身胭脂色的袄子,半张脸都藏在围巾下,抱着膝盖扭头不理人,薛延看着她耳朵上一晃一晃的耳坠子,有点慌神,赶紧站起来绕到她面前蹲下,试探唤了声,“阿梨?”   阿梨瞥他一眼,没应声。   她一向都是好脾气,再怎么样都是和和气气的,从来没有这样闷着头不说话的时候,薛延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闯祸了。   他伸手扯扯阿梨的袖子,好不容易哄得她抬头,赶紧道,“阿梨,我错了。”   阿梨声音闷闷的,半晌憋出一句,“我好不容易剥出来的……”   没等她说完,薛延马上举手保证,“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抢你东西吃了。”   阿梨仍旧不太高兴,努努唇道,“那我的烤红薯怎么办?”   薛延把自己剩下的那个拿出来,塞到她怀里,“还有呢,吃这个。”说完,薛延又急急忙忙拿回来,“我给你剥。”   闻言,阿梨总算有些笑模样,薛延心底大石落地,松了口气。   现在未时刚至,太阳挂在正当空,半遮半掩躲在云层后头,光亮并不刺眼。阿梨无事做,左右瞧瞧,本漫无目的,却忽然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稍挺直了些腰,仔细去瞧,终于确定,赶紧推了推薛延道,“那个人来了。”   “什么人?”薛延把剥好的瓤喂进她嘴里,转头去看,眉梢猛地一跳,“嘿,还真是他。”   阿梨问,“咱们过去瞧瞧?”   薛延应了声,站起身拉着阿梨的手往那边走。   从大理倒卖鸡血石的小贩又来了,但这次却没卖鸡血石,卖的是玉梳子。   他吆喝起来是真的有一套,街上本来没几个人,被他那么一喊,竟然全都聚过去了,密密麻麻围成一大圈。薛延到的晚了,前排已经没地方,他把阿梨圈在怀里,站在一旁的台阶上看。   小贩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字正腔圆,虽然离得远了点,但阿梨连蒙带猜还是能看清楚他在说什么。   “走过路过瞧一瞧看一看,正宗的蓝田玉梳,来自秦岭北麓,若不是玉矿上个月塌了,压死好多人,掌柜的带着伙计都跑路了,没人给我们结工钱了,这样便宜的玉梳可是买不到的!三两银子一把,您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只要三两银子,上好的蓝田玉梳就能带回家,媳妇开心,闺女高兴,老娘也夸你会当家!”   薛延“啧”了声,嘀咕道,“这人在那胡说八道点什么呢。”   人群中,有人认出他来,扬声问道,“你不是前段时间卖鸡血石的那个吗?”   小贩笑容满面,面不改色回到,“那是我弟弟,他住大理,我住蓝田,前段时间天灾人祸,我们兄弟就都往北逃难来了!”说完,他又强调,“您放心,我们摆地摊的也讲诚信,人之初性本善,骗人的买卖咱不干,玉都是好玉,梳子也都是好梳子,不信您自个摸摸瞧瞧,入手冰凉滑腻,都是上品啊!”   小地方的老百姓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也辨别不出真假,且大多都没读过多少书,存着点贪小便宜的心思,被他三句两句给说得心动,有人便问,“三两是不是太贵了?我们一个月也就赚三钱银子,你能不能给便宜点。”   小贩摆摆手道,“十年八年用不坏,还能传给下一代,玉质能做传家宝,家家户户少不了,三两银子您不亏,除了我这儿没地找。”   周围人都被他那张口就来的打油诗给唬得一愣一愣的,但也都信以为真。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语着,都在讨论这把三两的玉梳子被当做传家宝的可能性。   正当此时,有个人大声喊了句,“三两银子买一块好玉,这钱花得值,不买的才是傻子!我买两对!”   两对,那就是四个,十二两啊,所有人面面相觑。   小贩眉开眼笑,大喝了声,“好!这位公子有眼光,有胆识!馄饨馅饼饺子好吃,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看在这份缘分上,我将零头给你抹去,就算你十两银子!”   此话一出,原本观望着的人也都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往上递钱。有的出门没带那么多银子,赶紧往家跑去取钱,生怕错过了这等美事。不到两刻钟功夫,小贩就已经卖出去了十几把梳子,原本过得紧巴巴连件新衣裳都不舍得买的老百姓,被这么一忽悠,将家底都掏出来了,就为了买这个传家宝。   薛延抱着阿梨站在一边,险些被一个急匆匆往家跑的妇人给撞到,他往后退了步,望着堆满笑容的小贩,磨了磨下唇。他本想阻止,但阿梨在身边,他不敢离开,也没法确定这里到底有多少小贩的人,只能忍下。   又过一会,人群全都散去,小贩面前的摊子也几乎空了,薛延刚想走过去,就瞧见个男人鬼鬼祟祟地从拐角出来,冲小贩伸了伸手。薛延认出来,这是最开始那个带头喊了一嗓子要买梳子的人。   小贩取了些碎银子出来交到他手心,又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道,“王兄,今日可多亏了你。”   那人也笑,掂了掂手里的银子道,“客气什么,若是下次还有这样好事,可别忘了兄弟我。”   两人相视一笑,拱手一揖,互相道了别。   看到这,阿梨也终于明白过来,这就是个局,这个买梳子的男人是个线人,俗称就是个托儿。   短短半柱香内,又来了五六个人,俱都是拿了银子就走,全都是小贩请来的托儿。   小贩赚得盆满钵满,正准备收拾东西要走了,眼前忽然挡下一片阴影,他抬眼,瞧见薛延的脸,愣了瞬,随后有些不耐烦道,“怎么又是你。”   他见识过薛延的眼力,连装都懒得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薛延没说话,拿了他的梳子到手里瞧了瞧,撩了眼皮看他。   小贩有些心虚,但仍旧挺直了腰板,问,“蓝田玉,有问题吗?”   薛延将梳子扔回到地上,冷声道,“拿着边角余料卖给人家,还要人做传家宝,你倒是真的说的出口,也不怕被官府抓起来,将你充军。”   小贩笑起来,问,“为什么抓我,我骗人了吗?”   没等薛延说话,他又道,“我说这不是边角料了吗,我只说这是蓝田玉。对,我是说这是上品了,但边角料也分三六九等,这是上等的边角料,不行吗?那些人看不出来,还要怪我?我卖东西不赚钱,我是个大善人吗。”   薛延被气笑,看着他道,“赚着黑心钱,说着黑心话,晚上睡得踏实吗。”   小贩拱了拱手,“承蒙挂念,我盖着蚕丝鸭绒被,踏实得很。”   薛延看着他的脸,忽然道,“你不是一个人吧?”   没头没尾一句话,小贩听见,却猛地僵了下,扯扯嘴角问,“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薛延含笑看着他,“你背后,给你供货的那些,不是一个人吧?” 第63章 章六十三   和小贩说完那句后, 薛延也没等回答, 便就牵着阿梨回家了。   他本就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这事他也管不了,第二日与胡安和说了声, 要他回去提醒胡魁文多加探查, 便就没再多想了。这种骗局自古有之,以往在京城也出现过, 不过当时的人倒卖的是前朝大家的假造字画, 是个专门从事这个行当的团伙,其中有人负责字画模仿, 有人负责印章仿制,还有人扮演前朝文人的重孙玄孙,诱人上钩。   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令人咂舌。   年节一晃而过,转眼便就过了破五, 街上商铺也都再次开张,爆竹的红纸仍旧满街都是,年味却散了很多。胡魁文听说此事后颇为重视,与邻近的几个县城都通了气,但那个卖假货骗人的小贩没再出现过, 也没见还有其余人做这样的买卖。   正月十四的时候,韦翠娘派人来酒楼寻阿梨,邀请她和冯氏到永定小聚。   韦家是大商户, 人脉关系错综复杂,对普通人来说,过年就是图个乐呵喜庆,但对于韦掌柜这样的精明商人,过年则成了走动关系的好时机。从除夕夜前几天开始,韦翠娘便就跟着韦掌柜到处周旋送礼,请人吃饭,半个月下来,脸都笑僵了,现在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便就想念起阿梨,念着要和她一起说说话,逛逛街。   永定是个大县,比陇县要热闹许多,上元节那日晚上有灯会,据说还有舞龙舞狮,搭了戏班子唱戏。   阿梨自然是欣然应允的,薛延不放心她和冯氏单独出行,便也陪着一同去了。胡安和知道此事也坐不住了,赖皮赖脸非要跟着一起,但他自己又不好意思,还生拉硬拽扯上了小结巴。   这下好了,本来是闺中密友之间的小聚,被两个男人一瞎弄,成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韦翠娘见着的时候,表情无奈至极,话都说不出来了。   韦家在永定的住处是个二进二出的大宅子,地界算不得多大,但只有父女两个主人住,显得极为宽敞。阿梨到的时候还不到午时,韦翠娘却已经将吃食都准备好了,都是些精致的小点心,桂花糕、棠梨酥、拔丝芋头,还有一小壶温好了的甜梅酒。都是好吃的。   若这是在薛家,胡安和早就伸手了,但今个却矜持得过分,就坐在一边凳子上,老老实实的,眼都不乱瞟。   冯氏觉着奇怪,蹙蹙眉,轻声问了句,“小胡这是生病了?”   韦翠娘本拉着阿梨的手说悄悄话,听着这话,下意识偏头看过去。   从进门开始就没人搭理过他,胡安和本来蔫哒哒的,被韦翠娘眼神这一扫,又活过来,中气十足道,“阿嬷,我没事,我特别好。”   冯氏还是有些不放心,仔细看了看他脸色,又道,“刚刚在马车上不还兴高采烈的,怎么现在却不说话了?”   胡安和有些尴尬,拳头抵着下唇,声音闷闷的,“我没有。”   小结巴本就和韦翠娘不太熟,还被她凶过一次,这次来的不情不愿,早就对胡安和心生怨念,小声嘀咕着,“怎么没有,二掌柜的一路上嘴巴就没停过,叭叭叭可会讲了,高兴的和个什么似的。不是还特意去凤德轩买了个簪子吗,宝贝得碰都不让人碰,藏哪里去了?”   说完,小结巴手还到他胸前摸了摸,“二掌柜你不会给弄丢了吧?”   “丢什么丢!”胡安和恼羞成怒,一巴掌把他的手拍下来,“我教你说话不打结,不是让你现在到处与我作对的。”   小结巴委屈看着他,眼睛眨了眨,闭嘴了。   薛延乐得在一旁看戏,抱着个笸箩嗑瓜子,也没有要出声说句话的意思。   韦翠娘一直盯着胡安和瞧,胡安和本来还神态自若的,但被这样看着,脸越来越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阿梨吃了一小块桂花糕,本来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但现在瞧着胡安和那副羞答答的样子,也愣了瞬,关切问道,“你病了吗,要不要歇一歇?”   屋里所有人都在看他,候在一边的两个丫鬟窃窃私语,不时瞟他一眼,还偷偷笑一下。胡安和咽了口唾沫,觉得若是他现在不认下这个病,今日怕就是没法收场了,思及此,他舔舔唇,“嗯”了声,“我是有些冷,好像有些烧起来了。”   韦翠娘忽而笑了,指着他的衣裳道,“湿了那么一大片,不冷才奇怪。”   胡安和茫然一瞬,低头瞧了瞧,脸色一白。   临出门前他还特意选了件颜色漂亮的袍子,月白色,极显文人气质,但现在不知怎么就沾了好大一片水渍,从手肘到袖口,还在往下滴着水,打得膝盖也湿了。鼻端散发着股淡淡的梅子酸甜,胡安和往桌上一看,原来是他碰倒了杯子。   这种梅子酒味道淡,也不上头,韦翠娘都是当作茶水喝,用的是半个巴掌高的大茶杯。   刚才他一直紧张兮兮的,想着该怎么和人家搭话,也没注意这个,现在瞧见,胡安和羞愤欲死,恨不得夺门而出。   薛延若无其事窝在椅子里嗑瓜子,见胡安和眼刀扫过来,无辜耸了耸肩膀,“不是我没提醒你,我真的没看见。”   韦翠娘倒是很给面子,也没说什么别的,只吩咐让人去买件新的送过来,便就转了别的话头,冲着阿梨和冯氏道,“永定的东边有座小山,山坡上长满了茶梅花,粉艳艳的,长在雪地里漂亮极了,还香得很,趁着时间还早,咱们去看看罢。”   阿梨笑着答好,薛延也表示没意见,轮到胡安和,他嘴巴张了张,刚想说话,便就听韦翠娘道,“你受了寒,便就在这歇歇吧,我去差人给你备一间房,等我们回来,晚上再一起去看灯会。”   胡安和喉头一梗,心里着急,忙解释道,“我……”没病。   话还没说完,又被韦翠娘打断,她牵着阿梨的手站起来,又挽上冯氏的胳膊,笑眯眯道,“马车就在外头,那咱们走罢。”   胡安和看着她背影,总觉得她是故意的,心里凉飕飕。   薛延是过来人,怎么会看不出他的春心萌动,他摇头拍了拍胡安和的肩膀道,“下次别扯谎了,丢脸就丢脸些,千万别骗人。”   胡安和说,“我……”   小结巴捧着一把咸瓜子,屁颠屁颠跟在薛延后头出去,临跨出门槛时,回头与胡安和又说了句,“大掌柜的说的对,二掌柜您多听听。”   胡安和自己一个人站在韦翠娘的卧房里,想死的心都有了。   没过一会,韦翠娘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恭恭敬敬走过来,递上一件新衣裳,笑着道,“胡公子,您换上罢。”   胡安和伸手接过来,面如死灰,小丫鬟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出去,“胡公子您这边请。”   胡安和又累又难过,换了衣裳后便就躺下了,午饭都没吃,一觉睡到了快天黑。   连中间时候阿梨回来都不知道。   不过一上午的功夫,永定却全城戒严了,街上到处都是巡视的官兵,城门派人把守着,只许进不许出。据说是因为那个卖假货的团伙又出现了,但这次卖的不是假石头假玉,卖的是假茶,还差点出了人命。   起因很简单,今个天气好,街上又热闹,永定有个员外家的老夫人闲来无事,便就带着下人到街上逛逛,正碰上了卖茶的那伙人。上好的大红袍,卖三钱银子一斤,这么便宜的东西,还被夸得天花乱坠,老夫人是从穷苦日子里熬过来的,对钱财分外珍惜,听他这么说,便就动了心。   她检查了下表面的那层茶叶,见果然都是条索紧结,叶片红绿相间,闻着还有股馥郁的兰花香气,都是好茶。   老夫人信以为真,直接买了三十斤的分量,高高兴兴地回了家,还以为占了多大的便宜,马上便就沏了一壶。   结果上吐下泻,差点晕厥过去。   员外听说此事后大为震惊,当即便就报了官,永定县令先前听胡魁文提及过此事,也重视起来,没敢耽搁,下令戒严,又画了卖茶叶之人的画像,挨户搜查。   动静闹得虽然挺大,但老百姓倒是没多恐慌,骗子到底不比杀人犯,只会让人恨,不会让人怕。街上仍旧熙熙攘攘的,晚上的灯会也没受影响,照常张灯结彩。   胡安和昨个一夜没睡,韦翠娘走后他心力交瘁,睡得昏天黑地,小结巴和薛延叫了他三次都没醒过来。   等到了最后,韦翠娘也没了那个耐心,干脆将他自己留在家里,其余五个人欢欢喜喜上了街。   胡安和独自在黑暗中醒过来,听闻此事后,觉得天都要塌了。   灯会是中元节自古以来的习俗,各式花灯挂满了整条街,月亮圆盘似的挂在天边,亮亮堂堂,伴随欢声笑语,极为喜庆。阿梨和韦翠娘在前头走,薛延与阿嬷跟在后头,小结巴拿着串糖葫芦,边舔边走,落在最后。   街上人本就多,小结巴本来还能跟上他们,但后来被人撞了下,快要到嘴里的山楂掉在了地上,他低了下头,再抬眼的时候,阿梨他们便就不见了。小结巴心里一紧,糖葫芦也顾不上吃了,在人群里三挤两挤想要跟上,眼看着都瞧见薛延的背影了,忽然打南边来了一队官兵,手里拿着兵器,凶神恶煞地过来。   小结巴一愣,还没缓过神来,就被打头的那个提着衣裳给拎到了路旁边。   官兵一来,本就拥挤的人群更乱了,小结巴踮着脚尖四处张望,却再也找不着阿梨了。   他嘴一瘪,舌头上还剩下的半个糖葫芦都有些发苦。   旁边的两个妇人在聊天,一个问,“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多当差的,是哪里出了什么事儿了?”   另一个答,“听说啊,是赵员外在装茶叶的袋子里找着了一张纸条,上头写着那些骗子的落脚地,官兵接着信儿之后,急忙忙要去抓人呢。”   前一个不解问,“这怎么回事,骗子中间还出叛徒了?”   “谁知道呢,不过到底是好事……唉那边来了个卖糍粑的,去瞧瞧。”   小结巴脚尖蹭着地,看着那两个妇人相携着走远,恨恨咬了口山楂,被酸的眼睛都眯起来。他叹了口气,打算不逛等会了,直接回去,但脚才刚抬起,远处又狂奔而来个人影,嘭的一声撞在他手腕上,小结巴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手里的糖葫芦就飞了出去,大头朝下戳在了雪地里。   小结巴干瞪着眼,转头去找罪魁祸首,“我……”   但等真的看见人了,后半句就憋在了嗓子眼。   那是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少年,大冷天一件单衣,补丁摞着补丁,看起来狼狈不堪,却挡不住一张好看的脸。少年长相极为秀气,鼻子却高耸,一双眼又黑又亮,唇抿着,没什么表情。   小结巴一肚子的火骤然就熄了,一点都生不起来气,说话又有些磕绊了,“你……”   少年看了看他身后几个提着棍棒找来的男人,急促吸了口气,忽然抓住小结巴的手腕,急急道,“你能帮帮我吗?” 第64章 章六十四   直到已经拉着那个少年夺命狂奔了两条街, 小结巴还是没有弄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追他。闹市就那么半里长, 出了街口后便就是条漆黑的小路,两边的墙壁只到腰那么高,上面覆着厚厚的雪, 两人携着风跑过, 雪花扑簌簌掉在地上,卷起一阵白烟。   身后的三个男人穷追不舍, 一边追一边骂, 不知是什么深仇大恨。   小结巴的腿本就有伤,虽然养了几个月已经好的差不多, 但这么跑了一刻钟,还是吃不消,本来的断骨处隐隐作痛,他不敢慢下来, 抹了把脸上的汗,有些绝望地偏头问, “你是偷了他们的钱吗?”   旁边的少年显然也有些吃不消,本来白皙的脸颊也有些泛红,咬牙死撑着,道,“没有。”   小结巴干嚎一声, “那他们为什么追你!”   少年已经气喘吁吁,说话也断断续续的,道, “咱们先逃,等安全了,我再告诉你。”   身后脚步越来越近,小结巴回头看了眼,有个瘦高个的男人已经快要追上来,只差三步远,他手上的棍子往前,差点戳上他的腰。小结巴尖叫一声,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扯着少年的胳膊猛地往前蹿了几丈远。   前面就是小路的拐角,旁边堆着一跺高高的秸秆,是周边人家攒起来,用来烧火的。小结巴心里默念着对不住对不住,等待跑过去后将少年往前一推,自己回身堆着柴跺猛踹两脚,将秸秆踹散了挡在路中间。   秸秆只有手指粗细,但密密麻麻几百根,噼里啪啦倒下来,本来就窄窄的小路被封死,后面那几个男人骂骂咧咧地停下,追不过来了。   行云流水一套动作后,小结巴没敢耽搁,又继续往前跑,两步之后察觉不对,他回头,见少年正呆呆愣在原地,小结巴心尖猛跳,吼了句,“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少年额上满是汗,本就破烂的衣裳皱巴巴黏在身上,落魄的像是刚从乞丐堆里爬出来的。但那身气质又实在太招眼,小结巴不会像胡安和那样说那些酸话,描述不出来,在心里苦思冥想半晌,也只想出了“通透”二字。   腹有诗书气自华,有些人就像是珍珠,再怎么往上抹泥沙,也挡不住一身光华。   这感觉就像是他第一次见着阿梨,那时的薛家还不像现在这样宽裕有钱,阿梨只穿着普通的裙子,不施粉黛,安安静静坐在那。但只消一眼,便就能让人知道,那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定是读过许多书的,从容且平和。   就像现在面前的那个少年,即使满面脏污,一双眼看着你,也让人觉得清爽。   小结巴忽然就吼不出来了,他嗫嚅两声,轻轻问,“你怎么不跑了啊?”   少年指了指身后的路,说,“前面是个死胡同。”   小结巴回头,仔细分辨,这才瞧出来,月光朦胧下,那果真是堵高耸的墙。   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憋出句,“这可怎么办!”   一边是死胡同,一边是堵上的路,路的那边还有三个提着棍子的男人虎视眈眈,正想尽办法要过来,而且快要成功了。情况危急,但少年仍旧沉静,他左右瞧了瞧,忽然往前走了几步,指着墙边的一个大洞道,“从这钻过去。”   一个狗洞。   ……逃命要紧。   小结巴也不顾什么面子不面子了,率先爬过去,少年紧跟其后,几乎就在两人在墙的那边站起身的一瞬间,那几个男人终于将挡路的秸秆拨开,为首的那个往四处看了圈,往地上啐道,“娘的,让那两个小子跑了。”   有人问,“大哥,咱们怎么办?”   那人答,“找!小兔崽子耍心眼,弄的咱们功亏一篑,不打断他的腿,难泄我心头之恨!”   这句话骂得咬牙切齿,后槽牙都咯吱咯吱响,小结巴和少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继续拔腿狂奔。   好在没多一会便就到了安全的地方,集市还没散,身后的人也没追上来,小结巴终于松了口气,他摸摸衣兜,将最后的一文钱拿出来,买了根糖葫芦。他咽了咽口水,将上面最大的一颗山楂递给少年,说,“你吃吧。”   红通通山楂包裹着透亮的糖衣,瞧着极为漂亮,少年弯眼笑了笑,又看了看小结巴诚挚的脸,探头咬掉,含糊说了句,“谢谢。”   小结巴嘿嘿一乐,也吃了粒,而后歪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我叫阮言初。”   小结巴眨眨眼,叹道,“你名字真好听。”   少年垂着眸子,好一会才说,“我姐姐名字更好听。”   小结巴问,“你姐姐叫什么?”   少年正色,“阮梨初。”   他长睫扇动,似是陷入某种回忆,慢慢道,“我姐姐生在阳春三月,梨花初绽,爹爹便为她取名叫梨初。我下生时候,姐姐正牙牙学语,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弟弟,我娘亲说,他们姐弟感情真是好,便为我取名言初。”   小结巴喃喃道,“有个姐姐可真好。”   少年点头,想起什么,连眼里都带上光彩,“我姐姐待我极好,她大我两岁而已,却什么好的都要留给我,她性子温柔,总是轻言慢语的,无论我犯什么错她都不会责怪我……”说到这,他眼神又暗下去,好半晌才轻声道,“可是我没保护好她,我将她弄丢了。”   他话音里难过太多,小结巴抿抿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将剩下了糖葫芦递过去,“都给你吃。”他强调,“甜的,吃了就会高兴起来了,不信你试试看。”   少年接过,笑了下,说好。   小结巴恍然觉得,他眼睛弯起来的弧度,像极了阿梨。   阮梨初。阿梨。   小结巴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拽起少年的袖子就跳起来,急匆匆道,“我带你回去。”   阮言初被扯得懵了下,问,“去哪里?”   小结巴说,“找姐姐。”   阮言初根本没往那个方面想,扬州离这里几千里,有多小的几率才能在这里重逢。他累坏了,不知道小结巴会带他去哪里,但毕竟刚才经历过生死,虽然还是半个陌生人,却也有了信任,便就随着他走。   但在七扭八拐绕了好多巷子后,小结巴慢慢停下了脚步。   阮言初问,“怎么了?”   “……”小结巴满脸绝望,“我迷路了。”   等他们终于再次回到韦府,已经子时过了,薛延快要急疯,也快要气疯,他带着胡安和与几个韦府的下人,几乎将永定整个找了一遍,但还是一无所获。   顶着寒风进屋子,薛延沉着脸坐到桌边,猛地灌了杯冷茶进肚,眯着眼骂,“若等他回来,我定要打断他的腿!”   阿梨眼圈泛红,抱着薛延的肩膀哽咽道,“若是真的丢了,那可怎么办啊。”   冯氏心疼,在一旁劝着,“顺子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走丢,最多也就是找不着回来的路了,再等一会就能回家来了。”   薛延伸手将阿梨圈进怀里,拍拍她的背,温声哄着,“你别急,我马上再带人出去找。”   阿梨哭着道,“薛延,我就只剩这么一个弟弟了……”   薛延叹气,轻轻吻了吻她额头,保证道,“你放心,我定会将他寻回来的。”   阿梨双臂环着薛延的脖子,眼泪一滴滴顺着他的衣领滑进去,哭音道,“我已经失去我的亲弟弟了,不能再失去一个了,薛延,我好怕……”   薛延用拇指抹掉阿梨眼下的泪,与她额头相抵一会,又抬脸道,“你先睡好不好?我现在就去找,等明早,你一定能见到他。”他亲一亲阿梨的指尖,轻声说,“我保证,你相信我,嗯?”   阿梨迟疑一瞬,最后还是点头说好。   韦翠娘早就将厢房收拾出来,薛延劝冯氏也去睡,而后带着阿梨回去,看着她脱了外衣后缩进被子里躺好,又为她掖了掖被子,正准备转身出去时候,忽听见胡安和在外面唤,“倪顺,你还敢回来!” 第65章 章六十五   听着这声吼, 薛延瞳仁一缩, 转身就跑出去,临出门前,他顺手在门口拎了把扫帚, 等着把小结巴打个皮开肉绽。阿梨茫然躺在床上, 愣了瞬,而后恍然明白过来, 急匆匆披上衣裳, 也跟出去。   外头,胡安和正提着小结巴的耳朵将他往屋里拽, 冯氏在一旁拦着,韦翠娘眯着眼叫好,韦掌柜还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提着个灯笼, 冻的哆哆嗦嗦地讲情,“孩子回来就好了, 别打了,大半夜的,赶紧睡吧。”   胡安和难得执拗,恨恨道,“才多大, 就知道夜不归宿了,要是不好好管教,以后怕不是能插着翅膀飞上天!”   韦翠娘附和道, “就是,我这就去叫薛延过来,非得揍你一顿不可。”她一甩袖子往厢房走,路过小结巴的时候不忘狠狠戳一下他脑门,将小结巴戳了个后仰,“你知不知道阿梨姐姐急成什么样子了,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你还气她,等着屁股开花吧你!”   小结巴一张脸拉成苦瓜,他是想到了现在回来后果可能会不太好,却没想到竟然这么不堪设想,薛延向来沉着一张脸,小结巴本就怕他,现在笑眯眯好说话的胡安和也不帮他了。   没见过几面的韦掌柜倒是很慈祥,可是他说话也没用啊,韦翠娘一瞪眼睛,他就熄了声。   小结巴一张脸惨白惨白的,转过头拽着冯氏的袖子不撒手,委屈道,“阿嬷,阿嬷,你可得救救我。”   冯氏叹气,摸摸他的脑袋,没说话。   小结巴心都要死了。   院子里一团乱,几个下人和丫鬟也在场,子夜的寒风裹着几粒新雪,吹得人打了个冷颤。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个随着小结巴一起来的少年,在听见“阿梨”的名字时,便就僵在了原地。   阮言初手指在身侧攥紧,艰涩地咽了口唾沫,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无比地渴盼着能再见到阿梨,却又害怕这再是一场空欢喜。有时候,充满了希望后的失望,比从没有过希望要更让人难过。他是真的怕了。   直到阿梨的身影真的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她头发还有些乱着,被一根红色的发绳松散系起,垂在背后,素白里衣外披着件淡黄色的袄子,屋里头烛台亮着,暖融融的光透过窗纸倾泻在地面,阿梨倚着门,周身像是笼着层淡淡的光晕。   阮言初呆呆望过去,觉得自己像是掉入了某个神秘的梦境,血液逆流,似乎连头发稍都是冷的。   他视线凝集在阿梨的身上,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如果这是个梦,那就永远都不要醒过来好了。   六个月的漂泊无依,担惊受怕,他是真的受够了。   鞋底似是黏在了地面上,阮言初想要动,想要跑过去,碰碰阿梨的手,但双腿宛若千钧,让人动弹不得。   血浓于水,姐弟之间似是天生便就心有灵犀,踏出门的一瞬间,阿梨便就觉得心尖猛地一跳。她顿住脚步,视线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扫了一遍,然后停在某个点。   月亮被黑云挡住,原本清透的天空看起来又变得黑沉压抑,院子里没什么光亮,只有韦掌柜手里颤颤巍巍就快要熄了的灯笼,还有从四面屋子里透出来的灯光。   在小结巴的身后似乎站着个人,个子更高一点,身形清瘦,有着少年的单薄,看不清脸。   但阿梨心中就是有一种猜想,不知源头,却极为坚定。   那个少年,她定是认识的,见过的。   有个想法在心底疯狂滋生,她觉得不可置信,却又控制不住去想。   薛延察觉到阿梨的不对劲,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手指紧紧握着门边的位置,脸颊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秋瞳剪水,眨也不眨,他被吓了一跳,原本冲天怒火也冷了下去,急匆匆返回去打量她神色,矮身问,“阿梨,你是不是病了?觉着冷吗?”   阿梨唇张了张,轻声唤,“薛延……”   薛延应了声,双手捧着她脸,拇指擦过她眼下位置,“嗯,我在呢。”   阿梨急促地喘息了下,眼睛盯着不远处方向,看着那个少年缓缓走出来,越来越近。她用手捂住唇,心口不受控制地狂跳,泪滚烫地滑过手背,扑秫秫落在地上。   她哭得太突然,薛延快要被吓傻,忙忙用袖口给她擦,“阿梨,你到底怎么了啊?”   还没等到阿梨的回答,身后便就传来一声轻轻的唤,“姐。”   最开始时,这声音极轻,几乎一出口便就散在风雪里,下一声便就重起来,如同低泣,“姐!”   薛延转身,只瞧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快得像阵风,一瞬间就飞到了阿梨的身前。   与同龄人相比,少年的个子已经不低,甚至比阿梨还要高些,他微微弓着背,将阿梨死死搂在怀里,又哭又笑,重复着唤,“姐……”   他说,“我终于又见着你了,我好想你啊,姐。”   阿梨听不见,但是她知道,这个抱着她的少年一定就是她的弟弟,那种感觉不会变,甚至连他流下的泪的温度都是没变的。很久之前,弟弟背不出文章被父亲骂,他委屈地抱着她哭,和现在是一样的姿势。   只是那时候,他还只到阿梨的下巴处,现在却已经长得这样高了。   薛延直起腰,静静地看着他们抱在一起,恍然也明白过来,看向站在院子底下的小结巴。   小结巴正拽着胡安和的手臂,踮着脚往这边看,对上薛延的视线,他咧嘴笑了下,挤挤眼,又小跑着过来道,“哥,我做正事去了,你不要揍我。”   薛延拍拍他脑袋,“嗯”了声,“不打你,还给你涨工钱。”   小结巴有些苦恼,“还涨啊?我月钱都比大厨高了,不要涨了,我怕遭人妒忌。”   薛延笑了,问,“那你想要什么?”   小结巴有些羞涩,扭扭捏捏拽着衣角,小声道,“哥,你和阿梨姐姐说说,虽然言初回来了,但也不要忘记我……”   薛延笑得更开,搡他肩膀一下,“吃的那点子飞醋。”   韦翠娘遣了几个丫鬟去烧了两大锅水,又拿来胰子布巾等物,让两个少年都洗了个澡。折腾一晚上,谁都没吃好东西,阿梨亲自下厨煮了锅鸡蛋面,又做了点肉臊子,所有人围在一起吃了顿。韦掌柜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但闻着了香味便就走不动步了,非得吃完了才又回去睡。   人家一家姐弟团聚,正高兴着,韦翠娘识趣,也不多打扰,将地方留给他们,自己回去睡了。胡安和对弟弟的身世极为感兴趣,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韦翠娘说了几遍他也没听懂,最后便就扯着耳朵给拽出去了。   出门的一路上,胡安和哎哎呀呀叫着疼,口中唤着,“轻点,轻点。”   “活该。”韦翠娘啐了他一口,“要你屁话那么多。”   胡安和嘀嘀咕咕,“……好姑娘都不骂人的。”   话没说完,韦翠娘的手下力道又重了三分,胡安和连忙改口,“哎哎哎轻点,我错了,你骂不骂人都是好姑娘,天仙下凡,这还不成吗……”   两人打打闹闹走远,屋子里终于又安静下来。 第66章 章六十六   阮言初简明扼要将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都讲了一遍。   半年前, 舅母生产, 果真是个儿子。原来的时候她对阮言初不错,是因为他读书好,她盼着阮言初以后能中个举人, 光耀门楣, 让她也跟着享福。但自从小儿子出生之后,舅母的心便就变了。   阮家毕竟是外姓人, 这是个外甥, 不是侄儿,到底隔了一层纸, 不够亲近。况且自从她将阿梨发卖掉以后,阮言初便就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从来都是冷着一张脸,连个笑模样都没露出来过。孩子没出生的时候她还能忍着, 但知道自己有了儿子,能传宗接代了后, 舅母便就一天都忍不下去了。   阮言初书读得好,而且瞧着轻轻松松,好像没费多大精力,舅母便就想当然地以为,她的儿子也会这样聪明, 以后会更加有出息。儿子是亲儿子,外甥是别家的外甥,这样两相对比, 这个不冷不热的外甥似乎也就没什么用了。   阮家舅舅是个没主见的,软弱可欺,舅母又泼又混,再加上枕边风一吹,舅舅便也松了口。   阮言初看着是个和气的样子,但骨子硬的很,没等舅母发话,他便就主动离了家。舅母性狠,既然撕破脸,便就原形毕露,一文钱都不肯让他带走,阮言初什么也没说,只带走了母亲留下的一对耳坠子。   耳坠子是桃花木做的,不值钱,舅母冷哼一声,转身进屋去了。   阮言初不知道阿梨在哪里,只听说了当初的牙婆子是往北走的,便也一腔孤勇向北去了。他身无分文,给人做过工,写过字,除了讨饭,什么苦累都吃了,好不容易到了宁远,最后还是落入了坏人手中。   后来的事便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最开始时候咬死了牙不肯松口,但那群人手段了得,威逼利诱,又一顿毒打之后,阮言初半躺在地上,想着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不如将计就计,便就顺从了。   卖茶叶是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他偷偷扯了半张纸,用炭笔写下这里的位置,又掺了些发霉的茶叶,终于使得东窗事发,这些骗子阵脚大乱,阮言初也得以趁机逃出来。   后来遇到了小结巴,而后就到了这里,见着了阿梨。   辛酸苦辣半年多,但到了嘴里,便就只剩下轻描淡写几段话。   阿梨伏在薛延怀里,手里捏着刚刚阮言初递给她的那对坠子,泣不成声。   阮言初知道了她听不见,又见她哭成这个样子,心里疼得像是针在扎,他抿抿唇,有许多话想要与阿梨说,但到了最后,只汇成一句轻轻的,“姐,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阿梨哽咽看着他,拼命点头道,“好。”   永定的官兵效率很高,那几个骗子到底还是被抓住了,城门的戒严解除,他们没再多留,吃了早饭后便就驾车回了陇县。   到家时候已经第二天中午,薛延将胡安和撵回酒楼去,自己则带着两个少年将厢房重新拾掇了一番,里头乱七八糟的杂物都运出去,又新起了张炕。   厢房不大,但收拾一番后也显得宽敞明亮了,阿梨和冯氏到街上买了几件新衣裳,还有些脸盆面巾等杂物,规规整整摆到墙角,瞧着极有生活气息。   炕是新砌的,一时半会还没法住人,薛延便就让阮言初与他挤一挤,阿梨去和冯氏住,凑合着过几天。   连着累了两日,一家子都累坏了,早早睡下。   双喜临门,第二天的时候,胡安和又从衙门带来了个好消息。   侯才良以往的贪污受贿之事败露,被押解进京,虽罪不至死,但后半辈子怕是见不着牢外的太阳了。   付禄远已经半瘫在床上,哪里也去不了了,朝廷念他是几十年的老官员,虽铸成大错,但也没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大恶事,便网开一面,只除了官职,再收了他几乎全部的钱财的房子,免了牢狱之灾。   付禄远一共十一房小妾,平日里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住起来都挤得发慌,现在房子没了,几十口人住在一处小偏房里,大夫人倒是还能单独住一间,剩下十个妾室便就期期艾艾地住了个大通铺。   炕就那么长,又冷又硬,女人们半夜里连翻身都难,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再加上付家已经家财散尽,几个儿子也都没什么本事,翻身再无可能。付禄远糟老头子一个,嘴歪眼斜连句话都说不利索,女人们大多还年轻漂亮着,怎么肯受这样的委屈,寻了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卷了剩下的所有珠宝首饰,偷偷跑了。   短短几日之间,原本在陇县名噪一时的付家便就彻底塌了。   剩下八个败家得各有千秋的儿子,一个成日里只会哭天抹泪的老妇人,还有个半死不活的付禄远。   百姓在茶余饭后又有了谈资。   胡安和往地上呸了口,恶狠狠道,“人在做天在看,因果轮回自有报应。”   薛延没他那么义愤填膺,翘着脚窝在凳子里头懒洋洋地翻翻账本,又掀了眼皮看了看旁边缝衣裳的阿梨。   那意思很明显,“要不要做点好吃的庆祝一下?”   阿梨察觉到他的视线,咬断线头,弯唇笑了,“晚上吃四色丸子汤,再烙些南瓜糯米饼,好不好?”   薛延心满意足,颔首道,“好。”   话音落,屋子便就静下来,夫妻这么久,一颦一笑都能猜出对方的意思,默契早就已经融入骨子里了,许多事情无需多言。阿梨换了根颜色的线,继续缝衣裳,薛延也垂下头,慢条斯理地看账本。   只有阿黄像是个大爷一样靠在墙角,露出长着细白绒毛的胖肚子,盯着不发一言的胡安和瞧。   过了半晌,薛延也发现他的不对劲了,平日里唠唠叨叨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弱不禁风连桶水都拎不起来但瞧着有吃的能蹦到房梁上去的胡安和,竟然沉默了这么久。   薛延舔了舔手指,赏过去一个眼角,问,“你怎么了?”   胡安和见终于有肯搭理他了,心中委屈更胜,“薛延,我吃不到丸子了。”   薛延挑眉,“为什么?”   胡安和说,“我得去一趟永定,我买了的簪子还没送给她呢,我今晚得送过去。昨天好不容易和她搭上几句话,就她那个性子,若是我今天再不去露个脸,巩固一下,怕是再吃一顿饭就把我给忘了。”   薛延讶异,上下打量着他,半是赞叹半是欣慰,“行啊你,出息了啊。”   胡安和苦着张脸,“我心里没谱得很,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要是她打我,也有个人能帮帮我啊。”   薛延拒绝得干脆利落,“我不去。”   胡安和眼里泪汪汪,“为什么呢薛延,我们不是好朋友了吗?”   薛延刷的翻了页账本,看也不看他,凉凉道,“我们是过吗?”   阿梨只顾着专心缝衣裳,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在抬头去找剪子的时候才瞧见胡安和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她眨眨眼,又偏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薛延,笑笑没说话。   但不管胡安和是不是去鼓起勇气追求真爱了,丸子是一定要做的。   阿梨到底贴心,另外给留出了两份,一份给小结巴的娘亲,一份给远在永定的胡安和。   四色丸子顾名思义,有四个颜色,但不是用各色蔬菜搅汁拌馅儿染出来的色,而是用了四种不同的肉糜。鱼肉最白,像是奶色,羊肉次之,微微泛黄,鸡肉为金黄色,灿烂像颗小太阳,猪肉为暗红,颜色最深。   四种丸子做出来后,一半清煮,一半油炸,这样一来,便就成了八种风味。   丸子好吃,肉糜难剁,好在家里有三个男人,用不着阿梨上手。最大的那个最懒,就知道站在一边看,还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小结巴和阮言初一人守着一个案板,拿着菜刀拼命剁剁剁。   冯氏和阿梨也没闲着,忙着和待会做南瓜饼要用的面,糯米面粘稠,揉面团时要在手上抹一层干面粉,这样才不沾手。阿梨系着件深青色的围裙,笑着和冯氏说话聊天,家长里短地乱扯,时间过得倒是很快,没一会便就和好。   阿黄一直在灶台底下烤火,它倒是聪明,离得不远不近,省的一身长毛被烧焦。   小厨房就那么大的地方,三个人都有些周转不开,何况现在五个人加上只四仰八叉的胖兔子,阿梨洗了手,招呼薛延将阿黄抱出去,好宽敞些。   薛延手里抓了把没炒过的花生,眯着眼睛往嘴里塞,听着吩咐后嗯嗯啊啊应了句,但又不愿意动,歪着身子往灶台上一靠,戳了戳小结巴,“去把那只兔子扔出去。”   小结巴本来是个挺羞怯的性子,一双眼小鹿一样黑亮亮,一天到晚不说几句话,但自从和胡安和混在一起后,胆子却愈来愈大,话也多起来,嘴一张叭叭叭能说上半时辰。但薛延积威已久,小结巴还是不敢和他大声说话,闻言,小声嘀咕了句,“不是让你去吗。”   薛延拿花生弹他脑门儿,“怎么着,还说不听了。”   小结巴捂着脑袋往地上一蹲,耍赖道,“阿嬷阿嬷,哥哥打人了,您快来管管啊!”   薛延“嘿”了声,笑骂了句,“小兔崽子长脾气了。”   阿梨无奈地看着他们,摇摇头。   两人吵吵闹闹折腾了半天,本来一眨眼就能做完的事,但你推我我推你,阿梨的南瓜都煮熟了,阿黄还是若无其事地趴在原地,半点没受打扰。到了最后,是阮言初去将它抱回屋子的。   弟弟也是个温和性子,安安静静的,像阿梨一样,不争不抢,只顾本分做着自己的事,若不是长了张好看过分的脸,还真是很容易就被人忘掉了。   薛延长相也好看,但他一双狭长凤眼,薄唇剑眉,不怒自威气势,就算笑着也让人觉得没多友善。阮言初则从内到外都散发着股浓浓的书卷气,高鼻子白皮肤,瞧着冷冷清清的,却很有亲和力。他不过十四岁,还担不起儒雅这样的词,但只消一眼便就能看出来,这是个腹有经纶的、很温柔的少年。   爱屋及乌,薛延喜欢阿梨,看着弟弟也是怎么瞧怎么顺眼,他在心里暗暗想着,若是他和阿梨以后也有一双儿女,那该有多好。   五个人十只手,几道菜而已,忙忙碌碌的,没多会就做完了。   丸子的馅子是阿梨调的,形状则是三个男人胡乱捏的,瞧着一个个都是干净精明的样子,做起菜来却一个比一个笨。阿梨和冯氏耐心细致地教了好多遍,但还是没什么成果,明明用手一捏,勺子一舀就成出来的好看形状,到了他们手里就成了千姿百态。   小结巴做的满头是汗,到了最后,一失手还拍扁了几个,他眼一瞪,傻傻愣在原地。   冯氏瞧见,赶紧安慰,“没事没事,肉饼也能吃。”   薛延不给面子,把他拍扁的那个单独拎了出来,瞟着小结巴道,“你自己做的,自己吃。”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晚饭终于做好。   四色丸子汤,糯米南瓜饼,白米粥,还有赵大娘腌了送来的咸鸭蛋,刀子烧红后将鸭蛋从中间切开,切口平整光滑,还会流下黄澄澄的油儿。这是一家人团聚之后,一起吃的第一顿正式的饭菜,冯氏热了酒,一人给斟上一杯,热热闹闹的像是过年了一样。   阿梨一直笑盈盈的,阮言初见她笑,情不自禁也跟着笑。   姐弟俩长得像,相邻坐着,冯氏看在眼里,心中乐开了花。   一顿晚饭快到尾声,阿梨饭量小,早就吃饱,薛延给盛了碗汤,哄着劝着要她再喝些,小结巴抱着南瓜饼啃得很高兴,弟弟慢条斯理吃着饭,眼睛却不由自主往阿梨那边瞟,偷偷在笑。   屋里安静着,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就更显得胡安和冲进来的声音如万马奔腾。   他气喘吁吁掀开帘子,靠在门沿上,没头没尾吼了句,“薛延,怎么办!要来山贼了!” 第67章 章六十七   薛延手一顿, 诧异看向他, 问道,“你不是去给那个谁送簪子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胡安和一本正经纠正道, “什么那个谁, 人家有名有姓,叫韦翠娘。”说完, 他又拧起眉, 往前走了步道,“你们都不信我吗?真的要有山贼来了。”   薛延敷衍地“唔”了声, 没再看他,继续低头吃饭。   冯氏笑着朝胡安和招招手,“来就来了,编那些瞎话做什么, 就算你不说有山贼来,还能将你赶出去不许你吃饭还是怎么, 去拿副碗筷,过来坐下罢。”   闻言,阮言初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了个位置。   胡安和没像以往那样,乐颠颠去盛饭, 而是仍旧面色沉沉地重复了句,“薛延,真的要有山贼来了。”   薛延正偏头和阿梨小声说话, 也没听见他在那嘀咕什么,胡安和一着急,噼里啪啦跑过去,按着薛延的肩膀一阵猛晃,“薛延!你能不能听我说句话!”   阿梨嘴里含着半颗丸子,被他吓了一跳,掉到了腿上。   薛延一阵头晕恶心,一把甩掉胡安和的手,眯着眼睛吼道,“你若是不能把这事说出个花来,明早就让你爹过来给你收尸吧!”   冯氏哭笑不得,拿了干净帕子来给阿梨擦了衣裳,收拾好了,一家人一起听胡安和在那里叭叭叭。   胡安和站在地上,见所有人注意力都转向他了,终于满意,他舔舔唇,小声道,“今个,我不是去永定嘛,我爹知晓了,便就让我去给王县令捎个东西,毕竟私下里的礼物,不方便官差往来送,我就去了。结果,我刚进衙门,就听见几个捕快聚在一块说小话,我悄悄听,竟然听见他们说!”   他一番话说得极具感情,面容生动,阿梨贴在薛延肩膀上看戏,她虽然不太知道胡安和巴拉巴拉说什么,但也能受到他情绪的感染。最后半截话最为慷慨激昂,脸都憋红了,但重点还没说出来,便就戛然而止。   小结巴紧张兮兮咬着筷子,被他这么一吓,牙差点硌掉,疼得眼泪都出来。   阮言初依旧保持着最初的那个姿势,安安静静坐着,手放在膝上,目光沉静。   胡安和往他那凑了点,问,“阿言,你想继续听吗?”   阮言初回头看了看阿梨的表情,抿抿唇,“……我想听吧。”   胡安和心满意足,又喝了半杯水,才继续道,“我听他们说,那几个骗子被抓起来后,要送到京里去审,估摸着是活不成了。但还有几个骗子头儿流落在外头,没被抓,那些头儿花钱雇了二百里外大行山上的山匪,说要劫狱!二百里而已,现在已经两天过去了,估摸着,今晚就能到了。”   薛延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见胡安和最后一脸高深莫测样子,不可置信道,“几个捕快的闲言碎语,就把你给吓成这样?还劫狱,你怎么不说他雇了祝融来,要火烧宁北十三县呢。”   胡安和瞪着眼睛道,“你不要这样与我嬉皮笑脸,此事千真万确,永定衙门已经布好兵力,严防死守了,就是怕那些山贼今晚偷袭。陇县与永定这样近,不得不防啊,县衙里有值守的捕快,我倒是不太担心,所以着急地来找你们了!”   此话一出,屋里瞬间便就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但没一个人相信。   阿梨伏在薛延肩膀上,笑得无声,胡安和心痛盯着她道,“小梨花,难道连你也不肯信我了?”   阿梨见他真的一副极为难过的样子,也不敢再说什么伤他的心,她想了想,轻声问,“那你准备怎么做呢?”   胡安和说,“咱们人多力量大,若是聚在一起,也不怕那些山贼会拿我们怎么样!要不然,今个晚上,我们就都睡在一起罢!”   薛延凉凉问,“哪来的那么大地方,要睡六个人。”   胡安和原地转了圈,“咱们可以打地铺啊。”   “……”小结巴忍不住了,“二掌柜,你认真的?”   胡安和又急又气,一脑门都是汗,指着自己鼻子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一天里费劲跑了七八十里路,大晚上不回家不吃饭,就是为了耍你们玩?我怎么就那么不可信,我做过什么坑蒙拐骗不靠谱的事情吗?”   其实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胡安和虽然没办过什么大事,却也本本分分没捅过娄子,还是个读书人,心算得像是小算盘,出口就能成诗。但是,怎么就给人的感觉那么不靠谱呢?   阿梨没再说话,薛延扯了被子盖在她腿上,又将人往怀里搂了搂,没肯定也没否定。   最后还是冯氏拍了板,她叹气道,“那就按你说的做吧。”要不然也不知道还得折腾到什么时候。   后半句她藏在心里,没敢说。   胡安和终于高兴起来,上前环了冯氏肩膀一下,小狗一样撒娇,“还是阿嬷对我好。”   薛延拿手捂住的阿梨的眼睛,不让她看这一幕。   折腾了两刻钟,把家里所有的被褥都翻了出来,这才完成这一大业。阿梨坐在炕上,看着底下四个男人干的热火朝天,各色被子五彩斑斓铺了一地,胡安和虚得很,半趴在地上累得喘气,阮言初最细心,默默地将所有被角都抚平,最后还给胡安和盖了张被子。   北地的被面极有特色,大多是暗红底色,上面绽着大朵大朵的牡丹,瞧着富贵喜庆。屋子本就不大,现在这么一弄,寒冬腊月,却像是进了春,百花齐放一样。阿梨笑得不行,歪身靠在墙壁上,泪都要出来。   薛延气得直骂,“胡安和,你给爷听着,今天晚上要是山贼没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胡安和将眼皮掀开一条缝,气若游丝地反问,“我死你活,有区别吗……”   薛延两手掐着腰,胸前的衣襟因为热而扯开,露出大片肌理,他冷笑一声,指着胡安和道,“再敢顶嘴,撕了你!”   胡安和屁股一扭,嘟囔着道,“泼妇……”   薛延差点背过气去。眼看着就要打起来,冯氏适时地提着茶壶进来,薛延扭头看见,不敢再放肆,提起的拳头落下来,转身往阿梨身边去了。   冯氏站在门口半晌找不着落脚点,不由笑道,“你们这,弄得还挺好,就是我怎么进去呢。”   “阿嬷,你穿袜子进来就成,鞋子放一边。”小结巴站起来,笑着解释,边屁颠颠跑过去接了茶壶往炕上拿。阮言初去扶着冯氏的胳膊,让她方便脱去鞋子,又与她一起往屋里走。   棉被暄软,踩上去跟棉花似的,冯氏哎哟了声,慢慢坐下来,笑着道,“我活了这半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呢,算是长见识了。”她摸了摸被子上的大朵牡丹,又道,“只是被面脏了,不太好洗。”   薛延盘腿坐在炕上,和阿梨头挨着头嗑瓜子,冷声道,“让那个姓胡的去洗。”   胡安和抱着枕头缩成一团,都没力气和薛延吵了,犹自唉声叹气。   折折腾腾,子时一晃便就过了,桌上的蜡烛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烛火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灭了。薛延托着腮靠在墙壁上,无聊望着窗外守夜,月亮很亮,清冷的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屋里算不上伸手不见五指,阿梨没睡熟,头枕在他腿上,闭着眼睛打着小哈欠。   薛延笑,玩心起来,拿手指去戳她的脸颊,阿梨鼓鼓嘴,双手拽住他的腕子,往自己脖子上贴,嘴里念叨着,“你手好冷啊,我给你暖暖罢。”   薛延手指微勾,坏心地挠她痒痒,阿梨小幅度地躲,实在躲不过去,又往薛延身边蹭,小声道,“好困了,你不要闹我……”   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睡意,尾音拖得又绵又长。薛延听在耳里,心都酥了一半,赶紧把被子给她掖好,哄小孩一样拍着她的背,阿梨真的倦了,没多会就睡熟,薛延爱怜抚了抚她脸颊,轻轻亲了下她的手背。   冯氏独自睡在炕上,小结巴则和弟弟一起挤在角落,阿黄今个晚上精神抖擞,在两人身上爬来爬去,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小结巴的脸上。小结巴半梦半醒地唤,“阿言,阿言,嘴里有毛。”   阮言初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了若无其事的阿黄,叹了口气,将它搂过来环在怀里,继续躺下睡了。   至于前半夜还信誓旦旦说要和薛延一起守夜的胡安和,现在翘着屁股睡得正香,不时打个呼噜,咂咂嘴,梦里还在背论语,念念有词道,“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薛延恨恨地骂,“王八蛋,我言你个鬼!”   第二天早上,第一缕阳光金灿灿照到屋子里的时候,胡安和姗姗醒来。   冯氏已经出去做饭了,阿梨正坐在炕上纳鞋底,地上的被褥都收起来了,小结巴和弟弟都不见踪影,就剩下他,犹如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万幸的是,薛延也不知去了哪里。   鞋底不好纳,极硬,阿梨废了好大劲才把长针从中间穿过去,抬眼就瞧见胡安和呆呆坐在地上。   她探身往门口看了看,见薛延没回来,赶紧小声冲着胡安和道,“快跑!”   胡安和虎躯一震,这才反应过来他闯了多大的一个烂摊子,他急急忙忙抓了把头发,又和阿梨道了声别,扯了外衣胡乱穿上就往外蹿。   薛延拿着根煮好的玉米从厨房里出来,刚踏出门就瞧见胡安和风一样往外跑,还回头道,“早饭不用等我了,晚饭也不用了,这几天我都不来了!”   “你还敢来?”薛延咬牙切齿地骂,“再来我就毒死你!”   但等到了酒楼,听着了客人们的闲言碎语,薛延却隐隐察觉,胡安和或许不是在危言耸听。   只是要来的不是山匪,而是成千上万的难民。 第68章 章六十八   中午的时候, 酒楼里来了一批从贺兰山来的远行商客, 风尘仆仆,带着大包小裹,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这样的商客在现在并不少, 大多都是往返于中原与西北牧区之间, 倒卖丝绸、茶与肉质之物,来回一趟, 若无意外, 少说也能赚个三五百两银子,可以说从事这样行当的商人都是家底颇丰。   但这次的几个却落魄得很。   几个人拿着菜牌子瞧瞧看看好半晌, 为要不要点一道酱切牛肉愁的脸都红了,最后还是没舍得点,只要了几盘素菜。其中一个唉声叹气道,“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家里本就没什么钱了,听人家说跑商赚钱, 我跟亲戚朋友借了几百两才走了这一趟,这可好,别说钱了,命都差点搭进去。这两手空空的,我怎么好意思回去见我的妻儿!”   另一人说, “你便就庆幸着吧,多少人死在那了,你好歹好活着。留得青山在, 不愁没柴烧,世道艰辛,凑合着过吧。”   他们就坐在账台旁边的那个雅间,隔着一株绿油油的君子兰,薛延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立时便就起了戒心。   做生意的要点之一就是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按着那些商人的语气,薛延在心里琢磨着,定是贺兰山那边出了什么事了。再联想到胡安和昨日说的那些话,薛延舔了舔唇,越想越觉得不对。   就算胡安和说山匪要来是子虚乌有之事,但既然永定的县令肯做防卫,那就定不是空穴来风。   无论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他总得去打听打听,好让心里有些谱。   薛延拨了拨算盘珠子,抬眼瞧见伙计端着菜盘子要去送菜,招手拦下,低声道,“你去忙别的吧,我来送。”   伙计应了声,抹布往肩上一甩,转身走了。   薛延挽了挽袖子,再扬起副笑脸,端起菜盘子走进去,招呼道,“您几位的醋溜菘菜,脆皮煎豆腐。”   里头的客人还在抱怨着时事不顺,靠着门口的那个冲薛延道了声谢,将菜接过来,顺嘴说道,“要是等仗真的打过来,咱们不知道是不是连这口豆腐都吃不上咯。”   薛延眼神一闪,状似不经意问道,“打仗,什么仗?”   其中一个瘦高个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色大氅,咬了口白菜道,“西边的周国连年进犯,咱们的将士越来越不顶用,眼瞧着边线就要被攻破咯。”   薛延“嘶”了口气,往一边坐下来,小声道,“这可不能乱说。”   似是有了发泄渠道,瘦高个一脸愤恨,摔了筷子道,“我瞎说?我三个妾室都被那帮子蛮兵给抢去了,房子也烧了,东西也夺了,我辛苦经营十几年,全他娘的白干了。”   靠门口的那个被吓了一跳,赶紧将门关上,回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皱眉道,“吼什么,你不想活了?”   那人一脸木然,“凭着燕国的兵力,若是周军真的闯过了贺兰山,那咱们就是一个死。都现在这时候 ,我还管他皇帝老儿高不高兴,我痛快了便就成!”   这几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通,薛延也差不多弄明白了些。   周国位于西部,大多靠放牧为生,族人体格健壮高大,被中原人称为蛮夷。早年时候,燕朝开国皇帝一鼓作气统一了中原,将外族人都赶去了贺兰山西侧,从此两国界限分明,西北是荒漠戈壁,风沙漫天,往东则是一马平川,万亩良田。二者相安无事近百年,偶有互通往来,百姓安居乐业。   但近十年来,燕朝却走起了下坡路,到了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加上新帝昏庸,偏爱酒色,国力更是一日不如一日,蛮夷进犯时有发生。还好大多只是掠过边境,抢夺财物,倒不会真的举兵东下。   燕国也曾多次派将出征,意图收服,但两方势均力敌,最后也多以和解作罢。   现在看来,周国似乎是已经野心勃勃了。   那几人说到畅快处,也忘了薛延还在场,只顾畅所欲言,直到有个人终于反应过来,用眼神示意着,有外人在。   雅间里渐渐安静下来。   薛延笑道,“诸位不必如此担忧,我又不会去官府告什么状,你们说你们的便是。我也只是听你们说起贺兰山之事,有些好奇,便来打探打探,毕竟若真的打起仗来,苦的还是百姓,早些知道,也能早点准备着收拾细软,能逃出去。”   其余几人仍旧面面相觑,不敢多言,只瘦高个破罐子破摔似的道,“那你便早些准备吧,西边的难民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先行一步,他们也快要到了。贺兰山的驻军死伤大半,守是肯定守不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打过来。你看现在这地方好似热热闹闹的,但不出三月,便就是那帮蛮夷的天下了!”   薛延问,“什么难民?”   那人道,“贺兰山往西的那几个县都被蛮兵给烧了,里头百姓死了大半,剩下逃出来的,都往东跑了。”   薛延吩咐伙计又免费给他们送了份酱切牛肉,道别离开。   往后院走的一路上,薛延面色沉沉,在心中琢磨着以后的打算。从昆仑山往东至京城,陇县与永定一带是必经之路,若那几人所言为真,这地方定是不能再待下去了。若要走,也只能南下,渡过黄河后便就会安全许多。   但此事实在是来的太猝不及防,薛延在潜意识还在认为,这或许就是个玩笑话。   他们能在陇县立稳脚跟,慢慢将生意做大,已是经历了太多波折了,若是此时说要一切推翻重来,确实像个玩笑。   年后便就开了春,天气暖和了许多,但风还是像刀子一样,刮得人面颊生疼。薛延抬手揉了揉眼眶,掀了帘子走进后院,去寻阿梨,她坐在个小凳子上,正拿着烂菜叶喂那只红顶的大鹅。   鹅本来是养在家里的,半年前还是毛茸茸的一小只,但长得越来越快,没多久就成了院里的一霸。鸡鸭被它欺负,好多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就连阿黄也被它叼了一屁股,甩出去老远。家里容不下它,便就只能带到店里来。   这鹅虽然生性凶猛,却和阿梨关系极好,许是从小喂到大的关系,在阿梨的面前,它总是温顺的,一双眼黑溜溜像两个玻璃球。阿梨也喜欢它,不舍得杀了吃,干脆便就那么养着,也挺有趣。   薛延走到她身后,抱着臂看她喂鹅。   大白鹅壮得很,站在离阿梨一步远的地方,阿梨往前递一片菜叶,它就探着颈子去啄一片,翅膀分开往后张起,瞧着怪吓人。阿梨不害怕,还能拍拍它脑袋,摸摸毛。   小结巴给这只鹅起名叫红红,因为它脑袋上那个圆球比一般的鹅要红得多。   但这只公鹅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薛延本来心里像是堵了块石头,但在一旁待了会,也不知是什么关系,心情竟慢慢变好了。一直都是这样的,他只管在外头打拼,阿梨在家里安稳地待着,她不用忧心钱财之事,薛延也没有后顾之忧,无论白日里再忙累,只要回家能和她说几句话,吃些热饭,便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那只鹅吃得肚皮圆滚滚,但是还是不愿意走,两腿一缩趴在阿梨脚边,伸头去啄她裙摆上的细草叶儿。   薛延看着好笑,也不知怎么想的,张嘴便唤了句,“红红!”   大鹅脑袋一歪,本还老老实实的,听着这话,腾的一下就站起来了,嘎的一声叫得石破天惊。薛延被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跳了步躲在阿梨后头,他手臂圈着阿梨肩膀,和那只鹅大眼瞪小眼。   大白鹅不肯服输,脑袋一会左偏一会右偏,就等着寻个空档好偷袭。人家总说鹅是禽届最聪明最霸气的一种,果真是不错的,那眼神如针一样,一股子恃强凌弱的气势。   薛延蹲下身,下巴抵在阿梨肩窝,挑衅道,“吃过铁锅炖大鹅吗?”   他也不知道大白鹅有没有听懂,但它确实是更加生气了,往上跳了一步,扑棱棱就要飞过来。阿梨无奈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扔到远处,摆摆手道,“不要闹了。”   白鹅安静下来,扭了屁股去追菜叶,薛延也转到阿梨面前,一脸无辜说,“没闹。”   阿梨也懒得和他争,抬手搓搓他脸颊,笑着道,“外头冷,回去罢。”   薛延将她扶起来,两人牵手上了楼。   阮言初正在教小结巴写字,他比胡安和还要有耐心,讲解的细致到位。桌上整齐摆着两摞的纸,用过的也被展平铺好放在一边,瞧着干干净净,小结巴正襟危坐,捏着笔写自己的名字。   薛延带着阿梨推门进来,看着这场景,笑着冲阿梨道,“咱家小舅子怎么干净的像是个小姑娘。”   阿梨搡他一下,“你自己乱扔东西,还不许我弟弟整齐了。”   小结巴抽空抬了脸,小声抱怨,“阿言写字前非要我剪指甲,还嫌我剪的不好看。”   阮言初手指按着书,脸有些红,解释道,“你指甲那么长,剥桔子多不干净。”   小结巴努努唇,“但我也没拉肚子过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就你讲究多。”   薛延拉着阿梨靠在榻上,笑盈盈瞧他们拌嘴。   阮言初张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外头忽然传来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伴随着胡安和标志性的叫嚷,“薛延,薛延,不好了!”   薛延脸黑下来,眯着眼道,“他还敢回来!” 第69章 章六十九   胡安和一把推开门, 半倚在门边喘粗气, 那神情与昨日晚上几乎一模一样。   屋里全都盯着他,薛延抱臂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问, “你听过狼来的故事吗?”   胡安和面色一讪, 随后道,“我今日说的是真的。”他正色, 问, “薛延,我有一个好消息, 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薛延掰了掰手指,点头道,“坏的。”   胡安和说, “我今个又去了趟永定,但翠娘还是不在, 昨个她就不在,韦掌柜说她去石泉县收账了,但没想到今个还没回来。翠娘不在,我就和韦掌柜聊了聊,他喜欢读书人嘛, 你知道的,我本想与他施展下自己的才华,但是你知道他竟与我说什么?”   阮言初仍旧和小结巴埋头读书, 薛延一副爱答不理样子,只有阿梨饶有兴味,问,“说什么?”   想到这里,胡安和仍旧有些愤愤不平,咬重了音道,“他说现在治安太差,山贼横行,最近他的酒楼里还来了好几个穿着破破烂烂打西边来的逃荒人,他怕有人来打砸抢烧,所以准备给翠娘比武招亲!”   阿梨懵懵懂懂地“啊”了声,不知该说什么了。   薛延也被这话吓了一跳,但瞧着胡安和说完后仍旧满面喜色的样子,狐疑问,“那你说的那个好消息是什么?”   胡安和美滋滋道,“我一听就急了,也不管别的了,当场就提了亲。”   “……”小结巴一脸震惊,问,“韦掌柜同意了?”   胡安和说,“我怎么也是一表人才,腹有诗书,前途无量,为什么要拒绝我,且我又是真心的,那一番言辞恳切,听者动容。”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小结巴手一顿,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胡安和是什么时候就喜欢上了韦翠娘的,又是怎么就下定决心以身相许了,明明前几日时候人家还对他爱答不理的,这转眼就要喜结连理了。   安静好半晌,薛延忽然凉凉道,“你别忘了,你还是个有婚约的人,这事若是被韦翠娘知道了,一层皮都不够她扒的,我救不了你。”   胡安和本兴奋的神情瞬间皲裂,他皱皱眉,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自顾自言语道,“总会有办法的。”   薛延没再说话,他往后靠在墙壁上,垂着眸玩阿梨的手指。她手指细长,肤色白皙,左手上套着枚翠玉戒指,瞧着极为养眼,薛延揉揉她掌心,又捏捏她指肚,爱不释手。   阿梨却因着刚才胡安和的话而高兴起来,虽然这只是韦掌柜一面的答应,韦翠娘同不同意还另说,且有一大堆的烂摊子,但她还是觉得胡安和能有今日这样的勇气实在难得。她往侧贴在薛延的耳朵边,小声与他说着小话,明明八字才一撇的事,她却也已经连酒席时候吃什么菜都开始操心上了。   薛延拽着她的手腕,笑眯眯地听着,眼睛微阖。   直到胡安和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又叫了下,薛延被吓了一跳,他猛地睁开眼,跳到地上就想把胡安和给丢出去。   胡安和瞪着眼睛道,“薛延,你先别碰我,我忘了和你说,我还有个更坏的消息。”他没敢再绕弯子惹薛延生气,直截了当道,“我爹刚接到朝廷下发的信函,要求陇县准备三千精兵,以防周军进攻。”   他重重道,“要打仗了。”   如果说,那会听见那几个商客说的时候,薛延还有些怀疑,那这次,便就是真的信了。   小结巴和阮言初也停了笔,诧异望向这边。小结巴张张嘴,本想说什么,被阮言初拦下,他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安静听着。”   胡安和说,“三千精兵,简直就是个玩笑。整个陇县才几千人,算上老幼病残,妇孺儿童,也堪堪万人而已,去哪里找那些青壮年,还要是精兵,誓与城池共存亡。衙门里一些花拳绣腿的捕快,连个刀都使不利索,说实在的,还不如一群狼狗有战斗力。”   薛延问,“那你爹打算怎么办?”   说到这,胡安和好似有些羞于启齿,磨蹭半晌才道,“我爹说他收拾收拾,准备逃了。”   薛延愣了瞬,而后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若说做官一事,胡魁文秉公执法,虽然早年也犯过糊涂做过错事,但自从来陇县以来,他一直是尽心尽力为百姓做好事的,算是个好官。他有些贪财,有时候胆小怕事,却忠于朝廷,若是敌军来袭,自家有兵有马的情况下,就算实力悬殊,他也能鼓起勇气殊死一战。可如今,并不是实力悬殊了,只是送死而已。   胡安和叹口气道,“其实他也不想这样,但要不然能怎么办?咱们打也打不过,斗争实在是无谓之事。百姓日子过得也苦,早就没什么保家卫国的心思了,而对大多数底层百姓来说,有奶就是娘,管你这个娘姓什么。苛捐重税,咱们这样荒寂的地方,大家活着已经够难了,怎么能再让人白白送死。没必要的牺牲便就不做了,县衙中还剩些古籍文物,都带走,也算是尽了份心。”   小结巴呆呆坐在凳子上,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喃喃问,“二掌柜的,你不是开玩笑吧?”   胡安和瞪他一眼,“性命攸关之事,还能骗你不成。周军能征善战,而朝廷无能,连员大将都挑不出来,新皇昏庸,原本的好官清官都因为他蒙受了不白之冤……”说到这,他下意识扫了薛延一眼,见他眼神淡淡没什么表情,赶紧转了话头,继续道,“反正早晚都要走的,最晚三月,早的话,半月内就得走了。”   薛延的祖父就是死于诬陷,被人说通敌叛国,斩首示众。薛之寅清正廉洁一辈子,却于晚年遭此横祸,薛家泱泱大族,顷刻之间分崩离析,后有谏臣为薛之寅平反,但皇帝为顾全自己体面,充耳不闻。   若说对朝廷没有恨,薛延自己都不信。他对胡魁文所做决定并无意见,虽然这做法确实极为懦夫,但好歹也保全了一方百姓,而从另一方面讲,朝廷其实也早已失了民心,无论胡魁文做什么决定,结果几乎都是注定的。   又是许久的寂静,阮言初忽而道,“那咱们这些房产和生意怎么办?”   胡安和皱皱眉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钱没了还能再赚,保全青山要紧。”   话是这样说,但还是心疼的,白手起家做到现在这样地步,其中经历多少辛酸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就这样轻易放弃,从头再来,实在太过让人不舍。   胡安和下意识看向薛延,他正靠在桌子边啃手指,双眉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   胡安和惊呼一声,回头去招呼阿梨道,“小梨花,你家相公竟然也会像小孩子一样啃指甲哎!”   薛延觉得,他竟然和这样的胡安和朝夕相处了近一年,还没有对他动过粗,这样的脾气真的是非常好了。   薛延原本以为,从贺兰山的战争打响,到周军东征经过陇县,其中会有一段时间能让他们做充足的准备,但是情况似乎比预想的要糟糕许多。   几乎是从第三日开始,永定和陇县一带便就有许多的难民前来,其间有时还掺杂着些逃兵,一个个灰头土脸,一身血污,那些人真的是饿了好几天,见着吃的就抢,吓哭了好多小孩子。   朝廷溃败的战报每隔几天便就传来一次,贺兰山的防线已经被破开,周军东下,快过了中原边界,离宁远也不过五百里之远了。百姓惊慌,许多正准备着收拾东西要往南逃了,酒楼生意惨淡,薛延便干脆关了张,原本热闹的街道没了几家营业的商铺,明明敌军还没到,但整个小县却已经破败凋零了。   日子总还是要过的,阿梨和冯氏早就开始准备衣裳被褥之类,预备路上用。胡魁文将自己全部积蓄都取出来,分给那些极为贫困的家庭,虽然总的也没几个钱,但好歹也是分心意,多少能起一点作用。薛延本打算将阮言初和小结巴都送去读书的,但现在出了这种事情,计划不得不耽搁下来。   整家人都忙忙碌碌的,只有阿黄仍旧无忧无虑,只知道趴在房檐底下晒太阳。   整个二月,若说真的有什么好事,只有三件。   第一是胡魁文亲自去韦家提亲,韦翠娘并未拒绝。   第二是,今年的春天格外暖,酒楼后院的梨花提前开了,入目皆是雪白,芳香氤氲,整条街都是那股甜滋滋的味儿。弟弟给阿梨画了张小像,她抱着兔子坐在梨花树下,戴着银亮亮的簪子,笑得比花还甜一些。   还有一件匪夷所思,薛延斥全家之力买下来永定县赵员外家的所有粮食,赵员外本来为这些拿不走卖不出的粮食愁的病恹恹的,见薛延想买,立刻又高兴起来,卖的价钱比市面上要便宜五倍还多。薛延只花了不到不到一百两,却买下了几乎占了整个地窖的粮食。   其余百姓闻风而动,都来找薛延卖粮食,好凑路上的盘缠,薛延来者不拒,不过几日功夫,他积攒下来的粮食就要比陇县最大的粮店还要多了。   胡安和对此极为不解,薛延也懒得与他解释,只留下句,“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经商之道。”便就走了。   直到临上路之前,胡安和还是没想明白,薛延说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马车一共有两辆,韦翠娘和胡安和算是定了亲,韦掌柜自然要跟着薛延一起走。韦家家大业大,马车也都是最好的,宝蓝色的顶棚,上面还坠着小铃铛,精致漂亮,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用薛延的话说,那就是明摆着要给别人抢的。   薛延从家里翻出两匹带着补丁的破布,直接给马车换了个顶棚,木头上也抹些煤灰,刻点划痕,把韦掌柜心疼的直跺脚,但最后看起来的确低调了许多。   内里是没动的,大且宽敞,四周围着三条长凳,上面的软垫用的都是鸭绒,坐上去又软又暖。一张小方桌钉在车里,再颠簸也不会移位置,上面茶具一应俱全,座位底下还有着锅碗瓢盆和小碳炉,以及一箱子书。   出发之前,韦翠娘还有些担心,一直问阿梨和冯氏,“这条件会不会太差,怕你们体弱受不了,会吃苦。”   冯氏笑道,“哪里会,就算是丞相夫人出门子,也不会再比这个好多少了。”   这话说的有些夸张,但韦家的马车是真的好,就算不及丞相夫人的规格,侧夫人是足够了。   韦翠娘亲昵挽着阿梨胳膊,小声道,“我屯了好多话本子,到时候路上无聊,你给我念,成不成?”   阿梨逗她,“怎么不要胡安和给你念?”   韦翠娘满面嫌弃道,“他就是个书呆子,哪里读的懂那些风花雪月之事,就只知道与我讲论语,讲那个什么羊的传?”   阿梨问,“公羊传?”   “对!”韦翠娘撇撇唇道,“烦死他了。”   阿梨笑着,“那么嫌他,那你还要嫁给他。”   说及此,韦翠娘明显顿了下,她有些局促拨了拨头发,看向一边,“不说这个,没意思,聊点别的。”   阿梨偏头看她的侧脸,惊讶发现,韦翠娘的耳根竟然有些泛红。难得害羞。   阿梨好奇,但是又不好再问,只得憋在心里,随着她的意思再讲些别的。   出发的路线早已定好,陇县位于宽广平原,但地势较高,往南走需要越过一座山,经过厢溪,再过黄河到添原。京城位于黄河之北,一般来说,凭借周军的实力,他们会直接往东围剿京城,都城被灭,则这个国家消亡,黄河以南不会被战事波及。若是周军失利,也只会西行返回,不可能渡河,所以添原应是安全的。   作为一县之长,胡魁文离开的时候心里还是难过的,眼圈都有些泛红。   那时候,周军已经距离陇县不过百里,百姓大多已经逃散了,陇县几乎成了座空城,韦掌柜与他是同龄人,虽一个是官,一个是商,但阅历相近,说话也投机些,还善良地劝了劝。两人既是亲家,又共同经历生死,在逃亡路上奔波,没多久就成了甚好的朋友。   胡夫人是个大家闺秀,说话温温弱弱的,但却很有主见,胡魁文的二姨太太也不是个坏人,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笑,只会在角落里端端正正坐好,极为容易被人遗忘。小结巴的娘也跟着大家伙一起,她眼睛不太好,但却很勤快,许是觉着自己太过拖累,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掂量着不给大家添麻烦。   三个同龄的女人坐一辆马车,胡魁文和韦掌柜也坐在其中,气氛有些微妙。   另一辆则欢声笑语,冯氏慈爱,她一生没嫁过人,也没有子女,对待晚辈都像自己的亲孙儿一样疼爱,几个年轻人挤在一起,每天都说说笑笑的。   马车一路顺利离开宁远,往南快要行至厢溪,这里已经接近河北地界,虽还是北方,但已比陇县暖和太多,已是阳春三月,鸟语花香。   撩开厚厚的窗帘,能瞧见外头树杈上开着的花儿,大朵大朵,明艳艳的讨人喜欢。   ?   薛延和胡安和原本都是贵家少爷,会骑马撒欢,却是从来都没做过赶车这样的活。最开始时候手生,总是弄得车轮都颠起来,人仰马翻,差点撞到阿梨的头。薛延又心疼又自责,细细琢磨着经验,没过多长时间便就能平平稳稳地驾车了。   最开始的时候,一路平安。   春日天气晴好,阿梨托着腮坐在桌边,由着韦翠娘给她编辫子。韦翠娘明艳精致,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了打扮,就算在这样情景下,胭脂水粉仍旧带的一应俱全,挨着样的给阿梨擦,还将自己头上的玛瑙簪子插在了阿梨发间。   小结巴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偷偷拿着桌上的墨黛给阮言初描眉,被躲掉,他不甘心,又低着脑袋给自己描,   韦翠娘瞧见,啪地将他的手打下去,把东西抢回来,顺带瞪了他一眼。   小结巴有些委屈,嘀咕道,“好小气呀。”   韦翠娘又瞪他,撸了袖子道,“姑娘家的东西,岂是你这种毛头小子能碰的?”   小结巴梗着脖子,小声回,“碰一下又不会坏!”他看着韦翠娘一副护食的不好惹样子,识趣地转战,拽着阿梨的袖子道,“姐姐,你看她欺负我,你帮帮我呀。”   朝夕相处这样久,小结巴也对韦翠娘的性格有些了解,知道她外冷心热,瞧着吹胡子瞪眼,但是却不会真的生气,大多时候脾气还是很好的,只要不踩她的底线。只有对着胡安和的时候,韦翠娘才会真的想要揍人,她管自己那种心情叫作恨铁不成钢。   阿梨一手摸着自己的头耳坠子,笑得眉眼弯弯,揉揉小结巴的头发道,“不要闹,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小结巴见阿梨不肯帮他,又转向阮言初,谄媚地叫了声,“小哥哥。”   阮言初比小结巴要大上一岁,由于性格原因,更沉稳些,也很好脾气,用手沾了点茶水,到小结巴眉上抹了把,淡淡道,“听阿梨姐姐的话,不要淘气。”   韦翠娘挑眉,见所有人都向着她,有些得意。   小结巴鼓鼓嘴,趴到桌子上不说话了。   冯氏只在一边瞧着他们,也不表态,总是笑盈盈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眼瞧着天要黑了,马车终于停下。薛延打开车门招呼大家都下来,准备生火做饭,大半日未见,他想念阿梨得紧,将冯氏搀扶下来后,车里就剩下阿梨一个人,薛延快速凑上去亲了她脸颊一口,又掐着她的腰将人抱下来,动作花哨,还要在空中打了个旋儿。   阿梨轻笑,紧紧勾着薛延胳膊,小声说着悄悄话。   她高兴道,“翠娘刚给我画的妆,你瞧着好看吗?”   薛延捧着她的脸左右端详,最后啵的又亲了她的眼皮一口,夸赞道,“我家媳妇真是美死了,怎么就越来越漂亮呢,螓首蛾眉,明眸皓齿,仙女下凡似的。等以后安稳下来,我也去学,日日给你画眉。”   阿梨便就更欢喜,脸上的笑都敛不住,和薛延一起手拉着手去采果子和野菜。   那边,胡安和已经将火给生起来,正在和韦翠娘到处拾干柴火。他袖子挽到肘间,弯着腰满额都是汗,虽然动作笨了点,但却是很体贴,把所有柴火都抱在自己怀里,不让韦翠娘受累。   韦翠娘颇为满意,她理了理衣袖,忽而叫住胡安和,状似不经意问,“你瞧着我比起早上,可有什么变化?”   胡安和认真端详了她一会,又认真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没有。”   韦翠娘抿了抿唇,往前探了步,重声道,“你再仔细看看!”   胡安和眼睛都眯起来,又看了好半晌,迷茫神色渐渐清明,忽而拍手笑了下。   韦翠娘唇角微勾,问,“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胡安和满面欣喜,自信道,“你是为了考验我的意志,其实你根本什么都没变,但就是这样问,来看我到底会不会坚持自己的想法。还好我聪颖,及时识破你的诡计,所谓兵不厌诈!”   “……”韦翠娘差点被他气死,她往旁呸了口,上前揪住胡安和的耳朵,恨恨骂道,“你是猪吗?是猪吗?我擦了口脂化了妆,你是瞎子吗?还我的诡计,呵,你可真的是可聪明了呢,是不是还很骄傲?”   胡安和捂着耳朵哀哀叫疼,又趁着微弱的夕阳瞧了她好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好像是哎……”   韦翠娘强挨着将火给咽下去,但胡安和不知趣,紧接着又道了句,“咱们现在这逃难的,你却弄得像是郊游一样……”   韦翠娘瞬时便就炸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给我滚!”   胡安和抱着一捆干树枝,满面委屈,“我怎么了?”   “你挺好的。”韦翠娘冷哼一声,“是我,是我瞎,才能看上你。”   说完,她也不等胡安和反应了,转身便就去找阿梨。停车的地方选得很好,旁边就是一条潺潺的小溪,薛延正蹲在溪边,采了片宽大叶子放在地上,给阿梨洗果子。山里的野苹果个头小小,又红又酸,汁水又浓,很解渴,阿梨有些乏了,坐在薛延的衣摆上,头靠着他的肩,昏昏沉沉打着瞌睡。   薛延半边身子不敢动,就那么让她倚着,低头搓着果皮上的泥污,认真细致。   韦翠娘站在一边看着他们黏腻恩爱的样子,心里愈发酸涩,觉得自己怎么就一时冲动答应了那个呆头鹅呢。做生意又做不明白,读书读得是好,但又不似人家那样有才情,没一点风流倜傥的才子样子,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虽说卯足了劲想要对她好,但又总是找不到要点,还弄巧成拙惹她生气。   细细算来,胡安和这个人,他除了不花心,老实本分,脾气好之外,一无是处!   韦翠娘越想越觉得憋屈,她往前走两步,挥手将薛延赶走,而后坐到阿梨身边,轻轻扳过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薛延有些不乐意,但又知道赶不走她,只能将地方让出来,临走前还不忘警告韦翠娘道,“阿梨这几天身体不好,你不要总是和她絮絮念,让她多睡会。还有,你手上不要没轻没重的,不许伤了她。”   韦翠娘不耐烦地挥手,“赶紧走吧你。”   阿梨也清醒过来,偏头看向韦翠娘,笑着打了个小哈欠,问,“怎么了,这么不高兴。”   韦翠娘看着她的脸,正色问,“你说,我现在退婚,还来得及吗?” 第70章 第七十章   阿梨本来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但看着韦翠娘连丝笑意都没有, 心里咯噔一声,轻声问,“你们到底怎么了, 吵架了?”   韦翠娘一手揽着她肩膀, 另一手搭在膝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跳动, 看着阿梨道, “没有,他怎么敢和我吵架, 怂的像只小耗子一样。”   阿梨被她的形容逗笑,温声道,“那便就好了,你脾气不好, 他让着你,多好。夫妻间不就是这样的, 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取长补短,互相包容。”   韦翠娘蹙了蹙眉,半晌道,“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阿梨思索一会, 还是没想到她是什么意思,好奇问,“怎么不一样了?”   韦翠娘也不知该怎么说, 又沉默好长时间,反问道,“你和薛延,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阿梨回忆着以前,低低笑起来,“就,阴差阳错,机缘巧合。他最初时候可不待见我,凶得很,总想着要将我撵出去,和现在可不一样。那时候薛延还没有现在这么沉稳,暴躁的像一只鹅,遇到点芝麻大的事就发脾气,还总挽袖子去和人家打架,他胃不好,又爱喝酒,回来就吐得到处都是,还得我熬夜去给他收拾……”   韦翠娘讶然,“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原来竟然这样子过。”   阿梨疑惑道,“薛延来了陇县两年,你们不曾见过面吗?”   韦翠娘说,“我只管账本上的事情,酒楼的经营不怎么插手,也不常去。只听我爹提起过几次,说他和侯才良那群人混在一起,是个小混混。还有就是那次他去找我爹卖柳篮,我爹与我说,那个薛四从良了,改邪归正了,反正当时我是不信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没想到,这样的事是真的存在的。”   阿梨纠正她,一脸认真道,“他本就不是坏人,只是年少时不小心走错了路,好在没酿成什么错事。”   韦翠娘饶有兴味道,“怎么就变好了呢,你看他那个死倔的性子,总不会是三言两语就劝好了。”   虽已过去许久,但再想到当初刚刚生病时候那段日子,阿梨还是觉得难受,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是走投无路,也知道什么叫绝处逢生。   被舅母发卖时,她心中还能有些盼头,想着要是被卖给个心善人家,以后许也不会吃太多苦,至少衣食无忧。但那时在少梁,她除了薛延什么都没有,两个还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手里只剩十几文钱,离家近千里路,在一切都陌生的地方,他们就只有彼此,是有多不容易才能坚持下来。   阿梨还记得,临走时候那个瓢泼大雨的夜晚,薛延独自一人在雨中哭。   好在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虽然现在暂时遇到坎坷,但阿梨相信,他们定是能面对的。   韦翠娘还在等她的答案,阿梨捧着脸想了好久,还是不知该与她怎么描述,到了最后,也只憋出一句,“有时候,人可以一夜之间就长大的。”   韦翠娘似懂非懂,她看了会水底游来游去的鱼,喃喃道,“老人家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许也就是你们这样的吧。”   阿梨正色道,“你们也定会好好的。”   韦翠娘轻轻呼出口气,忽而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他的提亲吗?明明和小儿戏似的,但我还是答应了。”   阿梨摇头。   韦翠娘说,“在你们成亲的那天,他喝多了,本来就呆,醉了后更像只呆头鹅,我本不想照顾他的,又酸又臭,烦人的很。但是他拉着我袖子,非要给我背论语,背完了论语,又给我背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我没读过多少书,那是我会念的唯一一首诗,他翻来覆去对我念了好多遍,最后醉糊涂了,一头倒在我怀里……他笨死了,牙齿磕在我手背上,疼得我差点掐死他……但是我竟然觉得,胡安和这个书呆子,好像也挺可爱的,我甚至还想到,如果能这么过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阿梨眼也不眨地看着她,有些茫然。   韦翠娘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你没听懂,其实我也没懂,可能是你和薛延看起来实在太让人羡慕,我就有些冲动。但现在想想,一见钟情这种东西,真的不太可信,太快了,什么都很仓促,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顿了顿,又重复了遍,“你和薛延就很好,相互扶持,细水长流,你都不知我有多羡慕。”   阿梨张张嘴,本想再与她说些什么,劝一劝,小结巴却拉着弟弟一起冲过来,两人面上都是喜色,兴冲冲道,“姐,哥哥捉了三只山鸡,咱们今晚能吃肉了!肉!”   阿梨回去的时候,薛延正蹲在地上拔鸡尾巴上的长毛。山鸡和家鸡区别很大,山鸡长得更鲜艳漂亮,肌肉更结实,善于奔走,还能低飞,有些活泼,有些凶。   这次能抓着三只,实在是巧合,薛延带着两个少年去挖野菜,碰巧瞧见三只鸡卧在一个窝里,一雄二雌,也不知在做什么,但警惕性极低。   他们在林间已经穿行了两日,没见着什么人烟,只吃些野菜粥,口中寡淡得很。薛延看准时机,悄声走过去,而后脱了衣裳,直接连窝一起给盖住。阮言初和小结巴也跟上去,将外衣都覆在窝上,这么里外三层地裹着,山鸡动都动不得,薛延一使力,直接连窝给端了回来。   与阿梨说起这事的时候,薛延洋洋得意,拿着鸡尾巴上的长翎在阿梨发上比划,嘴里还念叨着要给她做成簪子。   阿梨哭笑不得,捏着他的腕子扯下来,指着溪边道,“你去弄些芦苇来,该做饭了。”   薛延蛮高兴,问,“做什么好吃的?”   阿梨说,“叫花鸡。”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篝火燃得旺盛,所有人围成一圈,脸都被映得红通通的,年纪大的坐在一边,没事聊几句闲话。年纪小的坐在另一边,都眼巴巴瞧着阿梨做菜。   叫花鸡原产地常熟,隶属扬州,阿梨小的时候,家中常做,这是那时用的是家鸡,不如野鸡肉质鲜美。   这道菜做起来极为简单,不需给鸡放血,也不用拔毛,只在屁股后面开一个小口,将内脏尽数掏出,再将调料之类都塞进去,而后裹上柴草和泥巴,放入挖好的地坑中,再在上面升起一团火,待鸡烧熟后便就成了。   路过上一个县的时候,韦翠娘买了两坛子的野蜂蜜,现在用来做菜最好,在熟了后的鸡肉上抹一层黄澄澄的蜂蜜,再放到火上稍微烤一烤,让蜂蜜的甜香渗入到鸡肉之中。这样做出的叫花鸡不仅色泽明亮、板酥肉嫩,吃起来更是会流出汁水,回味无穷。   肉再好吃,一顿饭只吃肉也会腻,阿梨另起了一口锅,煮了些荞麦野菜粥,味道清淡,荤素均衡。   山林夜间好风景,朗月当空,微风习习,胡安和是个讲究人,还给大家表演了番泡茶绝技,不是什么绝顶好茶,但茶好不好也不重要,最为关键的是心境。吃罢饭后,一群人手里都捏着个精致的小茶杯,里头是还冒着热气的茶,说说笑笑,没多会便就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了。   帐篷早就搭好,一共三顶,薛延没办法和阿梨一起睡,心里别别扭扭不是滋味,拉着她到别的地方说话。阿梨这些日子总是犯困,吃过晚饭后眼睛都睁不开,一路打着小哈欠,薛延心疼,又不舍得黏着她不放了,往树林深处走了没多会,又将她给背回来。   碗筷那些早被小结巴和弟弟收拾好,胡安和拾来的干柴火都堆在火边三步处,隔段时间就来添一把,省得火灭。   夜晚漫长,这座山虽然低矮偏僻,但还是可能有狼,或者是过路的旅人,并不十分安全,几个男人便就商量着轮流守夜,韦掌柜和胡魁文本也想参与,但到底年纪大了,实在支撑不住,被胡安和给劝回去了。   韦掌柜性子执拗,还有点要强,坚持着不想走,韦翠娘问,“若是真的有坏人来,你能抵得过人家一拳吗?”   韦掌柜支吾半晌,最后还是认命地进了帐篷。   帐篷有些小,但很结实,地面处还用麻布铺了一层,又盖了被褥,既隔了潮湿,也挡了蚊虫,睡起来并不难受。冯氏和小结巴的娘早就和衣睡下了,阿梨和薛延道别后进来的时候,韦翠娘正低头坐着,不知想些什么。   帐篷里头没什么光亮,黑漆漆的,阿梨小心走进来,陪她坐了会,最后实在支撑不住,劝了句,“别想那些了,快睡吧。”除了这个,阿梨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感情之事冷暖自知,外人也说不上什么话,况且韦翠娘与胡安和之间实在是有些仓促,这个坎儿,两人总是要度过去的。   韦翠娘点了点头,她看着阿梨躺下,又给她掖了掖被子,也合眼歇息了。   薛延守前两个时辰,平安无事,到了丑时换成胡安和。   这时候已经有些冷了,风寒露重,草叶子都是湿的,胡安和守了半个时辰,冻的实在受不了,拢着衣襟,去远处解了个手。回来时候,却恍然发现篝火前多出了两个人。   他一瞬间便就寒毛直竖,先不敢声张,只提了棍子慢慢走过去,想探查探查情况,但离近了,却愣住。   那两人一老一小,都是副逃荒难民的样子,衣衫破旧,正在火堆旁边扒着鸡骨头吃。   胡安和惊讶并不只是因为深夜在山林之中遇见了逃荒人,而是因为,这两个人他认识。   不仅认识,还熟得很,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江翠蓉似是察觉到身后刀子一样的目光,慢慢回过头去,在对上胡安和眼睛的那一瞬,她肩膀一颤,而后哭着唤了句,“相公!” 第71章 章七十一   听到那句相公的时候, 胡安和整个人都是懵的, 江之道也懵了,他手里还攥着半截啃剩下的鸡爪子,胡子灰突突沾着泥污, 一直垂到了快胸口, 让人半点和原来高高在上的五品官员联系不起来。   若是平日里走在街上,瞧见这样的老头儿, 胡安和定会动了恻隐之心, 说不定还会少吃一顿饭给扔上几钱银子,但现在瞧着江之道, 他只想一棍子挥上去,打爆他的头。   江翠蓉见胡安和不理会她,泪眼汪汪地又唤了句,“相公。”   胡安和终于缓过神来, 极为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谁是你相公?”   好端端的贵家小姐, 因着父亲的嗜赌成性,一朝之间落魄到家财散尽,江翠蓉这段日子过的苦不堪言。   他们一路逃亡,本以为跨过昆仑山边界,脱离了燕朝掌控, 便就能踏实了,但周朝又忽然出兵,将边界上的几个村子烧杀一空, 她的娘亲和姐妹都死于那里,兄长们也都四散奔逃,江翠蓉只得跟着江之道又一路往南。既要躲避朝廷的通缉,又要躲避周兵的进犯,两人不得不穿行于密林高山之间,靠着野果野草为生,几次差点被野兽捕杀。   江翠蓉已经快要崩溃了。   再次见到胡安和,她觉得意外,却更觉得庆幸,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哪里还顾得上胡家已经快要恨他们入骨了。   江翠蓉甚至还天真的想着,那些事都是江之道做的,赌钱的是他,骗婚的也是他,她只是个女儿家,对这些毫无办法,胡安和又一向温善和气,两人青梅竹马,就算是怪罪于她,也不至于要置她于死地的。   所以当她瞧见胡安和推拒的动作时候,第一反应是求情,跪下认错,哭着道,“安和,知错了,我不该骗你。但现在,你要帮帮我的,你一定要帮帮我的,若是连你也赶我走了,我会死的。我们是夫妻啊,有婚书的,我现在回来了,咱们好好过日子……”   她话没说完,胡安和便就冷脸往后退了步,恨恨道,“谁与你是夫妻了。”   江翠蓉满面泪痕地抬头,哭诉道,“安和,我们是夫妻啊,三媒六聘,我们全都有,以往十几年青梅竹马,我陪你长大的,当初你们离开京城,我十里相送……你都不记得了吗?”   这一番声泪俱下,恶心的胡安和差点把昨夜吃的叫花鸡吐在她脸上。   江翠蓉是大家闺秀,且不论人品如何,琴棋书画是样样精通的,相貌也是顶好,即便这一年来受尽磋磨,哭起来仍旧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但在胡安和眼里,她那张脸与青面獠牙的女鬼、血盆大口的野兽相比,毫无区别,都是令人作呕的东西。   江翠蓉被眼前希望迷了眼睛,江之道却没有,他看着那几顶帐篷,知道胡安和这边定是人多势众的,且胡安和肯定是想要将他扒皮抽筋、除之后快,留在这半点好处也捞不着,他缓过神来,急忙忙来扯江翠蓉的袖子,低吼道,“快走,求他做什么,求他杀了你吗?”   江翠蓉不愿,但江之道到底力气大些,硬生生将她给拖在地上,就要拉走,胡安和面色一变,想起那桩莫名其妙但还无处解除的婚事,上前拦到江之道面前,拽着他领口道,“你不能走!”   江之道胡子颤了颤,一把就想推开他,被胡安和按着小指头往后一扭,只听见咔吧一声,骨头竟然被掰折了。   这招是从薛延那学来的,当初他不知怎么惹得薛延生气,就是被这招教训,瞬间被制服,动弹不得。只是那时闹着玩,薛延并没使多大力,这次胡安和气糊涂了,手下没准头,硬生生给江之道的手指头撅断了。   寂静山林里,沉寂一瞬,而后便就是足以惊走满林飞鸟的惨叫,和江翠蓉惊惧的哭声。   薛延第一个醒过来,外套都没来得及穿,蹬上鞋子就跑出来。他以往见过江之道,现见到这一幕,虽觉得不可置信,但还是明白过来,眯了眯眼。   江之道剧痛难忍,不忘逃跑,扯着江翠蓉道,“快跑!”   胡安和不知道哪来的大力神功,甩手将棍子扔过去,正中江之道尾椎骨,他一个踉跄,跌在地上。薛延两步窜过去,把他的衣裳扒下来,利落将他和江翠蓉捆在一起。   他本就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也没什么尊老爱幼的心,系的是猪蹄扣,两个人趴在地上,那副惨兮兮的样子,还真的像是两头待宰的猪。   胡安和往地上呸了口,骂道,“个老帮菜。”   这么几个喘息的功夫,本熟睡着的众人也都醒了,全都惊恐地披着衣裳出来看,除了胡魁文和胡夫人,其余都是满面的莫名其妙。韦翠娘瞧着胡安和的脸色,敏感觉出这事不对,攥着袖口的手指紧了紧。   阿梨听不见,薛延怕她被吓着,赶紧到帐篷里去找她。冯氏正帮她找衣裳,阿梨呆呆跪坐在被子上,探着身子往外看,瞧见薛延进来,忙拉住他的手问,“出什么事了?”   薛延安抚亲亲她额头,又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不要慌。”   阿梨平静下来,将衣裳穿好,跟着薛延出去。   外头,江翠蓉迫不及待地将所有事都讲出来,她边哭着边道歉,跪在地上把头磕的砰砰响,冲着胡魁文夫妇道,“伯父,伯母,翠蓉是被逼无奈的,翠蓉知道错了,你们原谅我吧,求求你们了……”   胡魁文强捺着心里那口气,不想在众多小辈面前失了分寸,转头不去看,但面色已经气得通红。胡夫人攥着袖子擦泪,眼眶红红的,不知是气还是委屈,哭了出来。   胡安和也觉得心里憋着一股火,但除了愤怒,他现在更多的是担心和害怕,他转头去拉韦翠娘的手,被躲开。韦翠娘面色沉沉,一字一句问,“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胡安和头皮一阵阵发麻,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是。”说完,他又急急开口,“翠娘,你能听我说说话吗。”   他都不敢用解释这个词,这事确实没什么好解释的,他拖泥带水,又畏手畏脚,解决不了婚书那件事,却不敢坦白,还去提亲,说白了就是欺骗。   胡安和一肚子的苦水,连舌尖都泛着苦味,但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这件事就是他错,说再多的理由与苦衷也是他错,胡安和悔的肠子都青了,他怕韦翠娘怀疑他的真诚,骂他懦弱,可现在别无他法,胡安和只能在心里祈祷着,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韦翠娘往日总是明艳艳的脸,现在再炉火的映衬下还是惨白,她缓缓道,“你竟然骗我。”   胡安和手足无措,最后咬着牙道,“翠娘,我知道你现在生气,你打我几下吧,你怎么的都成,你别离开我就行。我知道我这事做的太不好,我也不敢打着喜欢你珍惜你的幌子再劝你原谅,但我真的喜欢你,我……”   所有人都瞧着他,胡安和也不顾里子面子了,说得语无伦次,嘴唇都是颤的。   韦翠娘冷冷打断,问道,“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   胡安和说,“只要你能消消气,怎么的都好。”   韦翠娘抿了抿唇,拳头在身侧紧了又松,最后还是抬起来,猛地甩了胡安和一巴掌。   那声音啪的一声,极为清脆,韦翠娘用了全力,胡安和被打得头歪过去,嘴角都在渗血。   阿梨被吓得急急喘了口气,握住了薛延的手,薛延将她搂进怀里,舒缓地摸着她的背,低头道,“别怕。”   胡夫人瞧见儿子被打,哭的更凶了些,别过头去,不敢多说。那边被绑着的江翠蓉却炸了,她瞪着眼睛道,“你打他?你凭什么打他?”   韦翠娘冷哼一声,慢慢朝她走过去,蹲下道,“管你什么事?”   江翠蓉被她看的寒毛直竖,但她知道,只是她能在胡家人面前露脸的最后机会,她咽了口唾沫,下决心般梗着脖子道,“我是她妻子!你是谁?若是抬你进门,你就是个妾,不抬,你就是外室,是上不得台面,一辈子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胡安和脑门上青筋直蹦,吼了声“闭嘴”,而后就想要冲上去,被薛延一把拉下。   韦翠娘回头看了眼,眼里意味不明,而后又瞧向江翠蓉,连句废话都没有,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   江翠蓉被扇懵了,“你打我?”   韦翠娘唇角微勾,抬手又是一巴掌,挑眉道,“打你就是打你,还要焚香净手选日子吗?”   说完,她站起身,直直走向帐篷,只在路过胡安和的时候稍微顿了下脚步,凉声问,“知道该怎么做吗?”   胡安和说,“我知道。”   韦翠娘没看他,抬步走向帐篷,撩了帘子进去。看着她的背影,阿梨心中松了口气,暗暗道,还能冷静就好,这样至少不会分开,还有希望,剩下的就要看胡安和的表现了,若是他还是那么不争气,也不怪翠娘不要他。   夜风寒冷,薛延将阿梨送进帐篷,其余几个女人也陆陆续续都回去,将地方留出来。韦掌柜暴跳如雷,拽着胡魁文的衣领子要他给说法,两人拉拉扯扯,往树林深处走了。   江之道瑟缩着趴在地上,江翠蓉脸肿的老高,呜呜地在哭。   阮言初早将笔墨准备好,交给胡安和起草了一份休书,拿去给江翠蓉签字。她自然是不愿的,被解开了腕子后,哆嗦着将手藏在袖子里,说,“我不会写字。”   胡安和不想和她说废话,连句冷嘲热讽都懒得,小结巴适时递了把刀过来,他将江翠蓉的手上割了个口子,死死按着让她画了押。   尘埃落定后,江翠蓉哭的快要晕过去,江之道却松了口气,他动了动被绑在身后的手,小声问,“我们能走了吧?”   身后,薛延冷哼一声,问,“走?走哪去?”   他手里提着四根烧火棍,扔出去给每个人一根,四个男人凶神恶煞将他堵在篝火旁边,像是群饿狼。   打老弱病残确实很跌份,但是管他那么多,对待坏人,报复得爽才最重要。 第72章 章七十二   第二日傍晚, 一行人终于到了开封, 到了开封,便就到了黄河北岸,度过黄河就能到达对面的新乡。   这里已经远离京城, 受战争波及并不大, 走在路上,能瞧见铠甲加身、长剑在手的巡逻士兵, 但街道仍旧称得上热闹, 人流涌动。   江之道虽然罪大恶极,但未经官府判决, 还是不能随随便便杀掉,倒不是怕以后事发,波及自身,只是没必要去脏那个手。为了这样一个人, 给自己的一辈子都蒙上污点、落下阴影,实在太不值得。   薛延与胡安和商量后, 将江氏父女捆在马车上带走,而后直接交给了开封府。   通缉犯时隔一年终于落网,江之道即刻便被收押入狱,江翠蓉也已经疯疯癫癫,只知道撕扯衣服, 又哭又叫,差役本不想抓她,见此场景, 怕她祸害当地百姓,也给关了起来。   事已至此,以后对江之道如何判决处置,胡安和也不再关心了,他现在一心只想哄好韦翠娘,但人家根本不管他的殷切示好,连个眼角都懒得赏,视而不见。   热脸去贴冷屁股,还得尴尬陪着笑,怪可怜的,然而胡安和自知罪孽深重,依旧小心侍候着,甘之如饴。   离开开封府后,薛延驾着车绕着最繁华的街道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处名为“怡家”的客栈门前,准备投宿。   接连奔波许多天,终于能不住帐篷,到床上好好睡一觉了,众人都有些兴奋,准备吃了饭就去歇息,但等坐在桌边,瞧见了菜谱上的价格后,都直了眼。   小结巴在阮言初与胡安和的悉心教导下已经能认识不少字,他咽了口唾沫,指着写着“小米粥”三个字的菜牌问伙计,“你们这里,一碗粥,竟敢卖三文钱?”   伙计笑得让人如沐春风,搓搓手,解释道,“这不赶上战乱吗,北方沦陷,道路被阻断,那边的粮食也运不过来了,现在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这里去年收成还不好,米粮紧缺,自然是贵些的。但咱家已是良心价了,你出去打听一下,别家的,别说小米粥了,就是一碗白米粥都敢卖三文。”   他笑得是挺和善,说的话却让人高兴不起来。前些日子路过厢溪的时候,已经察觉到物价上涨,当时只道是战乱后的自然现象,却没想到竟然可以涨得翻上六番。   按菜牌上的价格,他们这一大家子人若是想吃顿饱饭,就算只点便宜的菜,也要近半两银子。   但饭还是要吃的,财大气粗的韦掌柜做东,点了满满一桌子菜,付账的时候,小结巴觉得心都在滴血。   他和阮言初对视一眼,嘀咕道,“要是回家就好了,咱们有那么多粮食,吃半碗倒半碗,也够吃上七八年的。”   这话确实没夸张,临离开的时候,薛延几乎是举全家之力,将整个陇县的存粮都买了下来。那时候百姓被战争吓得六神无主,一心只想把粮食都卖掉换盘缠,价格低得离谱,若是按三文一碗粥的价钱卖,那简直就是要发财了。   阮言初看了眼正歪头和阿梨说悄悄话,笑得眼角都显出鱼尾纹的薛延,恍然明白了他当时与胡安和所说的那句“人弃我取,人取我与”是什么意思。   人家不要这东西了,你低价收回来,待市面上没这东西了,大家又都想要了,再卖给他们。   这话出自《史记·货殖列传》,为商祖白圭所言。当初见到时候,他只是一闪而过,没多思考,现在领会了,才知道此言有多精妙。乐观时变,出奇制胜,实为商人所营之道。   对待薛延的经商才华,阮言初又生出了几分敬佩。   小结巴托着脸颊眼巴巴等着上菜,见阮言初直勾勾盯着薛延那边瞧,以为他宠姐病又犯了,狡黠一乐,上前推了他一把。阮言初回过神来,无奈看他一眼,低声问,“又怎么了?”   小结巴一脸无辜,“我给你捏捏肩。”   “……”阮言初把袖子里的花生糖塞到他手心里一颗,没说话。   吃过饭后,已经酉时过了,外头行人渐少,客栈里本来也只有他们一桌客人,伙计打着哈欠,也不抱着夜间会有人投宿的心了,关上门,又搬了两张桌子堵住,回去睡觉了。   白日在车上睡了许久,阿梨现在难得精神,洗了澡后便坐在床上,抱着阿黄搔痒痒。   自从那日被薛延狠狠教训了一通,阿黄总算长了记性,也不敢乱跑惹祸了,每天悄无声息地趴在专门给它打的笼子里,叫都不敢叫。阿梨无奈又心疼,但在马车上和野外也不敢放它出来,怕它死性不改到处乱跑,只能这么委屈着。   现好不容易到了客栈,赶紧给放出来,洗个澡,喂点好吃的,再摸摸抱抱。   又过一会,薛延也从屏风后头出来,现在阳春三月,他也不觉得冷,趿拉一双鞋,半个脚后跟露在外头,只在腰间围一块布巾,边走边擦水。   阿黄对他的畏惧仍在,一瞧见薛延露面,赶紧撅着屁股往被子里钻,阿梨笑着看它一会,又转头挥手招呼薛延过来,温声道,“坐这边,我给你擦擦头发。”   薛延抹了把眼皮上的水,又拎了个小板凳放到床边坐好,听话地把背留给阿梨。   风吹日晒大半个月,薛延又黑了不少,但却健壮许多,他肘弯拄在膝上,上臂处两块明晃晃鼓起来的腱子肉。阿梨轻柔地把他的头发绞干,又擦擦他下巴处往地上滴的水,伸手指头去戳薛延胳膊上的肉。   薛延本来没觉得她是故意的,但阿梨又揉又捏,过好一会,薛延终于反应过来,抓住她的腕子回头,正对上阿梨笑意盈盈的眼睛。他眯了眯眼,掐她的耳垂,低声问,“干什么呢?”   阿梨问,“薛延,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一天我们有孩子了,该叫什么名字?”   薛延的心尖猛地一跳,下意识就去摸她肚子,眼神狂喜,“有孩子了?”   阿梨哭笑不得地拽开他的手,“说什么呢,咱们一直都在一起,我连大夫都没瞧过,怎么就有孩子了。”   薛延正色道,“孩子有没有,和大夫有什么关系,母子连心,有孕的时候,是会有感应的。”   阿梨鼓鼓嘴,问他,“你都哪听来的这些歪理邪说。”   薛延眼睛一直盯着她瞧,又攥着她的手背去蹭自己的脸,轻声道,“我自己猜的。”   阿梨笑了,小声骂他,“幼稚。”   薛延不管,仍旧不依不饶问,“梨崽,咱是不是有孩子了?”   阿梨说,“我不知道呀,我只是中午时候做了个梦,梦见有个小男孩拽着我的裙子转圈圈,我瞧不太清他的脸,但看那眉眼,好像你,很英气!”   薛延一脸骄傲道,“那肯定,我家儿子。”   阿梨拿巴掌盖住他那张得意的脸,笑道,“你烦死了,影儿都没有的事呢,我是梦见,又不是真的有了。”   薛延挤到她身边坐下,亲亲眼睛,又亲亲脸,一口咬定了,“梦里的那个肯定是我儿子。”   男人有的时候就是像小孩,管他在外面时候看起来有多强大,到了家里,吃饱喝足后,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像是失了脑子一样,别别扭扭,又倔强如牛。   阿梨习惯了他的那副样子,也不争辩别的了,无奈道,“好好好,就算是你家儿子吧,那叫什么名字呢,你有没有想过?”   薛延说,“怎么可能没想过,婚礼那天我就想好了,孙子叫什么我都想好了。”   阿梨饶有兴趣问,“叫什么?”   薛延说,“若是男孩,就叫薛闻,若是女孩,便就叫宝瑜,小字阿聆。”   阿梨只听懂了宝瑜,她想了想,问,“是宝玉的那个宝瑜吗?”   薛延挑眉答是,又低头亲了亲她手心,柔声道,“我家女儿,就是我掌心的宝玉。”   阿梨痒得直笑,又问,“那薛闻和阿聆呢,是哪个闻,哪个聆?”   薛延答,“‘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的闻,‘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的聆。”   闻和聆,都是听见的意思。   阿梨明白过来,一时怔在那里,只顾呆呆地盯着薛延看。   薛延双手捧着她的脸,低声道,“阿梨,等战事结束了,咱们有钱了,我一定要带你去寻最好的大夫,就算是走遍五湖四海,也一定要让你再听得见。”   阿梨眼眶有些湿,她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本以为,薛延也接受了的,但他没有。   薛延用拇指抚了抚她眼下,又道,“咱们明个去瞧瞧大夫吧,你这几日都睡不好,咱们总该去开副药,补补气血。我刚说的孩子的事,你别太在意,别有压力,有没有都没关系的,咱们不急于这一时,我和你开玩笑呢,若是没有怀孕,你也不要失望,日子还长着,总会有的,你就是我的宝瑜,嗯?”   阿梨闷闷地“嗯”了声,薛延明明也没说什么别的话,但她就是觉得鼻子酸,想哭。   阿黄从被窝里偷偷探出个脑袋,眯缝小眼滴溜溜地瞧着他们,阿梨仰头,轻轻亲了亲他的下巴,喃喃地唤,“薛延……” 第73章 章七十三   第二日的天气不好, 早上起来便就灰蒙蒙的, 等吃过早饭,更是下起了雨。薛延到店家那里借了把大黑伞,又问了开封最大的医馆的方位, 领着阿梨去寻大夫。   阿梨本就听不见, 失去了与外界沟通最主要的渠道之一,她一直都有些缺乏安全感, 只能靠眼睛看, 而现在雨大雾浓,她连看也看不清了, 更觉得心里空落落,一路紧紧攥着薛延的手,不敢松开。   路边行人稀少,许多商铺关着门, 只有门口的灯笼挂着,里头的灯也灭了, 剩一个空壳左右摇晃,瞧着有些瘆人。   转过一个街口,面前是条开阔的路,失去了房屋的遮挡,风更大了些, 薛延摸了摸阿梨冰凉的指尖,停下来,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 拢紧领口,才继续往前。   又走了半柱香时间,前头“逢生堂”的招牌只有几丈之遥,薛延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走错路。   逢生堂是开封最大的医馆,连门脸都能显出那股子气魄来,门前两尊口含铜球的石狮子,匾额上挂着鲜红绸缎,长长两缕从两边垂下来,喜庆万分。这不像是个治病救人的医馆样子,像个新婚的员外府,扑面而来的财大气粗之感。   站在门口,薛延皱了皱眉,心里下意识生出几丝抗拒。但方圆二十里内就这么一家能叫得上名号的医馆,他们也无别处可去,薛延驻足一会,还是决定进去。   外头风雨交加,光线阴暗,里头倒是亮亮堂堂的,几个伙计正在洒水扫地,忙得热火朝天。门槛很高,薛延叮嘱阿梨小心,扶着她跨过去,自己也准备进屋时,一个小药童正拿着药包出去,两人擦肩而过,薛延胳膊被撞了下。   他本没在意,而下一瞬就听见外头传来道慢悠悠的声音,苍老沙哑,问,“你碰了人家,都不赔礼的吗?”   小药童停了脚,薛延一愣,也回头看。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窝在屋檐底下,手里拿着个破碗,正在接雨水喝,他那一身衣裳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了,斑驳破旧,连头发都黏成一缕缕,整个人隐藏在一片黑暗中。若不是他出声,还真是没人能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人。   小药童似是认识他,满脸的不耐烦,恶狠狠问,“老家伙,你怎么还不走?”   老头脾气倒是很好,客客气气道,“早上我进去躲雨,你们不让,赶我出来,那便就罢了。现在我就坐在房檐底下,也不碍着你们的事了,还要赶我走?”   小药童一双眉要竖起来,往地上呸了一口,冲着他道,“以房子为界,周围三尺都是逢生堂的地盘,你个老叫花子挡着我们的生意,你说赶不赶你走?我现在要去送药,没空理你,你最好老实地滚远点,要不然等我回来,要你好看!”   若说刚才瞧见医馆张灯挂红的样子,薛延是抵触,现在看着药童的这幅嘴脸,便就是厌恶。   连个药童都敢这么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没半点慈悲之心,那这个医馆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那边,老头已经喝完了水,擦擦嘴巴,冲着转身要离开的小药童道,“我真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们这个医馆是怎么做到这么大名气的,大夫的资质一般就算了,连药材也得用糟粕,除了店面看起来奢华些,可有别的好?”   药童猛地转头,眼里已有怒火,吼道,“你说什么呢?什么糟粕,再血口喷人,我便就放狗咬你了!”   薛延伸手护住阿梨,将她往后藏了藏,冷眼站在一边,继续瞧着那二人的热闹。商人天生敏锐,薛延看着那个白胡子老头,觉着这人定不一般。   老头气定神闲,伸了两根指头指着药童手上的药包,悠悠道,“你这个病人是患了伤风罢,药方里最重要的两味药材是枇杷叶和折耳根,但是枇杷叶炮制之前就是烂的,折耳根是不合时节的,都是不地道的东西,有名无实,和烂菜叶子没什么区别。原本一副药就能治好的病,被你们这烂药材一折腾,耽误下去,怕是能要了命。”   小药童的脸一阵青一阵红,最后指着老头的鼻子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看过我的药了吗,便就敢如此胡说,简直不可理喻。怪不得一把年纪了还要流落街头,是早年时候瞎话说多,遭了天谴罢!”   老头脸色猛地一沉,站起身道,“要遭天谴的是你们!医者仁心,你救的是人的命,不是什么猫猫狗狗!什么行业都能以次充好,但是医馆不可以,你随便哪一味方子开错了,要毁的是一个人的家,你知不知道!小小年纪便就狼心狗肺至此,以后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祸事来,劝你早日积德行善,回归正途,莫等以后进了大牢才知悔过!”   小药童胸脯起起伏伏,“你你你”了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猛地将药包往地上一摔,愤愤道,“糟老头,你给我等着!”   说罢,他旋身疾跑进屋内,不多时便就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快要满溢的脏水,不分三七二十一,扬手便就朝着老头招呼过去,里头还有不少药渣子,糊了老头一脸。小药童跺了跺脚,往他脸上又狠狠呸了口,转身回去了。   薛延就站在三步远之外,看了整个过程,阿梨靠在他背后,呆呆地眨眼。   老头倒是没什么别的反应了,抖抖衣摆又坐下来,抹了把脸,又将沾着药渣的指尖放到鼻端嗅了嗅,缓声道,“马蹄大黄,桃仁,红花,赤芍……咦?这是堕胎药啊?”   外头昏暗,老头的胡子又太长,挡住了嘴唇,阿梨根本分辨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人有些神神叨叨,却不像是个坏人。他眼神清明透彻,这是再怎么脏破的外表都挡不住的。   薛延站在原地思索了会,低头与阿梨道,“咱们先不看大夫了,回客栈去,待雨停了,再换一家。”   他不知道那个老头到底是神通广大还是装疯卖傻,但是无论如何,他是不敢让阿梨承受万分之一的风险的。这样的医馆,不去也罢。   阿梨颔首答好,但眼神却一直盯着门口的老头,她踌躇了会,轻声道,“要不,咱们给留点钱罢?现在时景不好,怕是也没哪家愿意施舍饭了,咱总不能见死不救。不知底细的人带回去太危险,留些钱还是可以的,也算是做善事了。”   薛延自然不会逆了她的心意,他从袖里掏出钱袋子,数了数里头还剩八钱银子,干脆尽数扔给那个老头了。   老头诧异睁开眼,打开瞧了瞧,指着自己鼻子问,“给我的?”   薛延难得耐心,“嗯”了声,道,“自己拿去买些吃的吧,再寻个破庙去睡,别在这里看人眼色了。现在粮食贵,你可别吃太好的,要省着些花。”   老头眉开眼笑,连连答好,还夸赞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旁边的姑娘瞧着面相也好,都要大富大贵的。”   薛延乐了,别人说他怎样他都不在意,但谁要是夸阿梨了,薛延就高兴,弯唇道,“你还是个全才呢,会闻药材,还会算命。”   老头说,“我是个大夫,医术好得很,人家都叫我神医,你信不信?”   薛延半真半假道,“信啊。”外头天冷,阿梨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薛延不再耽搁,挥挥手和老头道了别,而后便撑伞回了家。   去时要小半个时辰,回来熟门熟路,只需两刻钟。客栈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为了省灯油,没点几盏灯,显得有些屋内昏黄,胡安和正趴在桌子上拉着阮言初研究话本,元稹的《崔莺莺传》。   这些日子,无论他怎么赔礼道歉,殷切讨好,韦翠娘就是不搭理他,胡安和闷闷不乐,但仍旧积极寻求着解决的方法,靠着自己弄不赢,就想从书本中汲取知识。   他对这方面没什么涉猎,又不好意思自己看这种女儿家的杂书,非要拉着阮言初一起。   两人一起看了小半本,胡安和本来兴致勃勃,后来便就越来越郁闷,低低道,“我就纳了闷了,张生那么不要脸的一个男人,除了有点才华,又是个小白脸,其余还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莺莺就偏偏能看上他。我也会读书,我也长得白,翠娘怎么就不正眼看我呢?”   阮言初轻声道,“韦姑娘又不是崔莺莺,她们一点都不像。”顿了顿,他又道,“若不然,你去看看《北宋志传》?那里的穆桂英和韦姑娘有些神似。”   “……”胡安和说,“可我也不是杨宗保啊。”   薛延大步从门口进来,收起伞放在一边,又抬手抹了把发上的雨水,冲着胡安和道,“你可别糟践杨宗保了,赶紧去找小二要两碗姜汤,再要桶热水来。”   胡安和从书里抬起头,惊讶瞧着他们,诧异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大夫说什么了吗?”   薛延拉了椅子让阿梨坐下,又检查了遍她哪里有没有淋湿,见一切安好,才有空搭理胡安和,“还没去。”   ……那你们一早上折腾着去做什么了?胡安和腹诽,但嘴上不敢问,赶紧去后院寻小二。   见他终于走了,阮言初赶紧将那本书给合上,推到一边去。   薛延喝了口茶,四处看了圈,没瞧见小结巴的身影,问了句,“顺子呢?”   还没等阮言初回答,小结巴就噔噔噔地从门外跑进来,一脸惊讶道,“哥哥,外头来了个叫花子唉。”   薛延愣了瞬,急忙出去看,那老头果真坐在房檐底下,正乐呵呵地数着钱。 第74章 章七十四   外头雨越下越大, 颇有倾盆之势, 老头本来就脏兮兮的裤子已经要黏在腿上了,薛延到底于心不忍,摆摆手道, “你进来罢。”   老头挺懂礼貌, 还知道在门槛上蹭了蹭粘着泥的脚,弄干净了, 才踏进来。   胡安和很快拿着餐盘回来, 他现在的眼力见儿与日俱增,逐渐脱离了原本傻里傻气的书呆子模样, 薛延说要两碗姜汤,他知道阿梨肯定饿了,没要姜汤,而是要了两碗生姜鸡蛋羹, 连着米粥一起端上来。   老头坐在凳子上,一脸兴奋, 问,“给我的?”   薛延无奈,“行,你爱吃就吃吧。”   胡安和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蛋羹被个不认识的脏老头捧走,一脸茫然问, “这谁啊?”   小结巴和阮言初也看过来,都有些震惊。   薛延不是什么善良的人,也没有什么慈悲心肠, 不做坏事就是他的底线了,平日里遇上乞丐都要绕路走,这次却把就要进嘴的食物给让出去了,胡安和喃喃问,“薛延,这是你干爹吗?”   薛延眼睛一瞪,抬脚就踹过去,骂道,“闭嘴!”   阿梨看懂他的话,咬着汤匙,弯眼笑出声。   老头也乐,小胡子一颤一颤的,“我姓马,不认识这个小兄弟,他有善心,带我回来的。”   有善心这三个字把胡安和彻底逗乐了,他说,“薛延要是有善心,母猪都会上树。”   薛延眯眼,一把拽住胡安和的衣领,将他给拖了出去。   阮言初去夹了两盘子小菜,摆到桌面上,又坐到阿梨身边,安静地看书。   小结巴撅着屁股趴在一边,唠唠叨叨地和老头说话,两人一问一答,倒也很有趣。他问,“马爷爷,我看你好像很有才学的样子,怎么会沦落成这样呢?你的家在哪里呢?”   老头很和气,事无巨细地回答,“我没什么才学,就是个赤脚医生,我们祖孙三代都是赤脚医生,游走四方给人看病的,除了药典也看不懂什么书。我家在少梁住,前段日子我出来游医,碰着了山贼,他们抢了我的钱和药箱子,我没办法,就只能流落在这了。本想着讨讨饭还能回去,谁想到遇着了战乱,没人给饭吃了,便就回不去了。”   小结巴努努嘴,问,“你是大夫,山贼怎么连大夫都要抢?”   老头说,“现在的人啊,有的被钱迷了心,就不管善恶了。但无论如何,还是邪不压正的,那些人早晚会有报应,天道轮回,咱们还是得多做好事。”   阮言初抬头看着他,笑着道,“爷爷不像个大夫,更像个道士。”   老头“唔”了声,把最后一口粥拨到嘴里,含糊道,“我弟弟是个道士,虽不会那些茅山术,却有一身好武功。”   一听到“武功”二字,小结巴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急切地搭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阿梨慢悠悠吃完了饭,仍旧兴致高昂。阮言初本没管他们,只顾着给阿梨倒茶水,再要带她回房休息,两人都走到了台阶上,他忽然听见身后小结巴问,“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哈哈笑着道,“我姓马,名伯襄,人家都唤我马神医,我脸皮厚,就笑纳了。”   阮言初脚步一顿,手里拎着的茶壶倾斜,热水连带着茶沫儿一股脑地烫在他的手上。阿梨瞧见,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将壶扔掉,捧着他的手吹气,急急问,“阿言,你刚才怎么了?”   那水是新烧的,烫得很,几个喘息的功夫,阮言初的手背就已经通红一片,鼓起了几个大大小小的水泡,瞧着骇人。阿梨心疼得要落泪,冲他道,“阿言,你在这等一会,姐去厨房给你取些酱来,咱们敷一敷。”话落,她便就拎着裙摆往楼下跑,却被阮言初拉住。   阿梨回头,见着弟弟泛红的眼眶,心尖一颤,慌慌问,“阿言,你到底怎么了?你可不要吓姐姐,姐姐不禁吓的。”   阮言初哽咽着道,“姐,你的耳疾有治了……”   薛延拉着胡安和出去,不是为了揍他,而是绕着街道转悠了一圈,想找个靠谱些的医馆。一是因着阿梨最近身子不好,他担心,二是因为,开封这样大,东京梦华,八朝古都,说不定就有名医在世,能医好阿梨的耳朵呢。   他出去时候拿了张纸,又捡了个炭笔,遇着个像样的医馆就记下位置,一个下午走下来,纸已经写满了。   胡安和累得像头刚犁完地的牛,到了最后,几乎是趴在薛延的背上被他给拖回来的。大堂里只剩下小结巴一个人,他两手搅在一起,兴奋地满地转圈,胡安和瞧见他,气息奄奄地唤,“顺儿,去给哥叫桌子菜来,再不吃点东西的话,我就要被万恶的薛延给磋磨死了……”   小结巴哪有心思管他的死活,一把将胡安和扒拉开,而后拽着薛延的袖子就往楼上跑,嘴里语无伦次道,“哥,你知道吗,那个老头,他竟然是个,天呢,我都不知道该和你怎么说!”   胡安和愣愣地看着前面两人的背影,委屈撇了下嘴,也颠颠地跟上去。   房间里,所有人都在,个个都面带喜色,阮言初靠在梁柱边,手背上的伤刺红一片,瞧着都有些怕人,但他似是感觉不到似的,一双眼睛黑的发亮,直直盯着坐在床上的阿梨瞧,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   薛延急匆匆推门进来,本还提心吊胆,但瞧着这场面,觉着有些迷惘。   他喉咙发涩,也不知为什么,心跳忽然就快了起来,稍缓了缓,薛延偏头问阮言初,“这是怎么回事?”   “姐夫。”阮言初低低唤了声,嗓音发哑,但隐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攥着拳道,“姐夫,你要做爹爹了。”   薛延脑子嗡的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遍,“什么?”   韦翠娘忍不住,嫌弃地蹙蹙眉,又挑高了音量到他耳边吼了遍,“说你要做爹了!”   薛延彻底懵了,他“噢”了声,然后便就没反应了,只呆呆站在那,面无表情像尊石像。大家本来都等着看他的反应,但见他这样子,面面相觑。   又过了会,胡安和实在受不了,上前戳了下他的胳膊,小声问,“薛延,你是高兴傻了吗?”   薛延终于缓过神来,他艰涩地咽了口唾沫,缓缓动了下脚,而下一瞬,便就像是阵风一样的刮到了床头,半蹲在阿梨面前,眼底都红了。   阿梨哭笑不得,伸出指头抹了下他的眼角,无奈道,“你瞧你这样子,像是丢了五百两银子似的,至于嘛。”   薛延捧着她的手,不住地亲吻,原本能言善道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现在却口舌麻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昨日和阿梨开玩笑,说自己要有孩子了,但那和真的确认还是两回事,薛延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腿脚都有些发软,轻飘飘好似踩在棉花上,一个使力就能飞上天。   但瞧着阿梨笑意盈盈的脸,那颗晕乎乎的心又落了定。   时间怎么就那么快呢,一转眼,他连娃儿都有了。   薛延刚才一惊一乍,把半个屋子的人都吓傻了,冯氏阖着眼,忙忙地拍着胸口顺气,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胡夫人扶着她胳膊,也欣慰笑着,心里高兴,又掺着点心酸和羡慕,人家小两口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孩子都有了,自家呢?   她偏头看了看慢吞吞往韦翠娘身边蹭的胡安和,摇头叹了口气。   薛延半跪在床头,眼中就只有阿梨,他也顾不得身后那么多人会怎么看待他了,会不会觉着他这样子太丢人,薛延现在就只想抱着她,亲亲脸,摸摸肚子,他现在脑子里的烟花一朵接一朵的炸开,连手都是抖的。马神医坐在床尾,用拐棍不断地戳他的后腰,薛延愣呆呆的,硬是一点都没察觉到。   若是阿梨不掰着他的脸,强迫他往后看,薛延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个老头了。   马神医也不生气,他洗了个澡,又换了身衣裳,现在瞧着干净体面,倒是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   薛延问,“你怎么在这?”   马神医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家媳妇的孕事,是我诊出来的,两个月又十三天。”   薛延大喜,站起身,冲他深深鞠了个躬,“大夫,谢谢了。”   马神医笑眯眯的,问,“高兴吗?”   薛延说,“高兴。”   “高兴就好。”马神医颔首,又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出去吧。”   薛延迷迷糊糊的,闻言,下意识就往前走了两步,而后才反应过来,回头问,“我出去做什么?”   马神医说,“你不出去,我怎么给你家娘子施针治耳朵?你在旁边看着,她定会觉得紧张,影响疗效。我也紧张,我怕我的医术被你偷了去,提心吊胆的,影响针法。”   薛延觉得,他迟早会死在这个神神叨叨的老头手上,舌头好似都不是自己的了,薛延废了好大劲,才问出来,“你什么意思?”   马神医有点嫌他烦了,无奈道,“我说,我有法子能让你家娘子再听的见。”   薛延从没想过,有一天,天上会掉下一个大馅饼,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脑门上,巨大的喜悦如潮水般涌来,薛延喉结滚动,忽的上前一步,紧紧攥住马神医的手,哑声道,“大夫,你不是骗我吧?”   马神医被他吓一了跳,胡子都要翘起来了,他说,“我要是骗你……你岂不是能当场吃了我?”   薛延闭了闭眼,低低“嗯”了声。   马神医看着自己被他握得筋脉蹦出的手,眼神中的无奈几要满溢,阿梨起身,抱了抱薛延的腰,与他轻声道,“薛延,你不要急,先出去罢,一会儿就好了。管它能不能治好呢,总不可能比现在的情况还要糟了,所以没必要担心的。你去吃点饭,等你吃饱了,我这边也结束了,再去陪你,好不好?”   薛延终于将手松开,他眼眶红红看着阿梨,那样子迷惘无辜像只小动物。   他以前以为,若是有一天能找着名医,能医好阿梨的耳朵了,他肯定会高兴得能飞起来,但现在真的有这个可能了,他又觉得害怕。   执念有多大,恐慌就有多大,薛延真的害怕等再过一会,大夫会摇头走出来,与他道,“我也没办法”,或者他们心怀期待地医治了许多天,耗尽了所有的希望,情况却没能好起来。   他会疯的。   阿梨知道他的担忧,弯唇笑了笑,安慰地捏捏他的耳垂,温声道,“晚上时候,咱们去借小厨房,我给你汆丸子吃,好不好?”   薛延低低答,“好。”   阿梨说,“那你先出去,好不好?”   薛延点头,慢慢走出去,其余人也都走出去,合上了门。 第75章 章七十五   马神医再出来是在一个时辰之后, 屋里的蜡烛都要灭了, 剩一点点火光摇摇曳曳。薛延一直盘腿坐在门口,保持着一个姿势没有动,听见响声赶紧站起来, 腿却麻了, 差点摔下去,好在被弟弟一把扶住。   马神医一脸意外, 诧异问, “你不会就在这等了这半天吧?”   薛延“嗯”了声,定定看着他问, “我妻子怎么样了?”   马神医拍了拍药箱子,淡淡道,“就那样呗。”   原来时候,看他那副神神叨叨样子, 薛延还觉得有趣,但等着这股神叨是对着自己了, 他简直想一拳揍过去,强忍着才把心头那股焦躁给压下去,他顿了顿,又问道,“她听得见了吗?”   马神医像是看傻子一样瞧着他, “你当我是变戏法的?随便扎扎针就听得见了,我岂不要成了国宝,要被供起来的。”   薛延闭着眼深深舒出一口气, 从他身边绕过去,径直走向屋子里,阮言初和小结巴也探着身子想往里头看,被马神医一手一个给揪回来。   他瞧着已有古稀之年了,头发花白病歪歪的,但劲儿却还足得很,拎着两个少年一路下楼脸不红气不喘,慢慢道,“着什么急,你再数三个数,他马上就会冲出来。你俩先跟我去开药方,那方子复杂得很,要跑了整个开封去抓药的,一味也不可以少。”   话音刚落,薛延果真就红着眼睛从门口冲了出来,急急道,“她怎么没醒?”   马神医头也不回道,“睡着了呗。”   薛延问,“为什么睡着了?”   马神医说,“困了呗。”   这一问一答顺畅如流,但薛延握着栏杆的手上青筋突起,那颗悬着的心一点也没放下来,他甚至有些后悔,怎么就相信了这么个来历不明的老头子,他说他是马伯襄,他竟就真的信了,万一真是个疯癫的,害了阿梨可怎么办。   以往时候,对待阿梨的任何事他总是慎之又慎,只这次,被喜讯迷晕了眼。   马神医坐到大堂里,歪头看了薛延一眼,嘟囔道,“这个年轻人可真是燥气得很。”说完,他又招招手道,“你下来,我和你说说话。”   薛延嘴角绷成一条线,迟疑一会,才慢慢走下去。   马神医知道薛延信不过他,也理解,但却懒得解释,只拿着笔刷刷地写了副方子,而后塞到他手里道,“去抓药,吃上十天,若是还听不见,我这颗脑袋,”他指了指自己脑门,“给你未出世的孩子做球踢。”   薛延心尖一跳,干涩问,“只要十天就好?”   马神医笑着看他,摇摇头道,“本来以为你是个挺精明的人,怎么一碰到那小姑娘事就像个傻的了,你看看你这样子,一会信我一会不信,反反复复,真是够烦的。”   马神医看着薛延的脸色,觉得自己要是再多说一句不着用的话,薛延能立刻暴起就将他给丢出去,也不敢卖关子了,只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一条曲折的线,与他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想听见一点点声音,那很容易,但是若想恢复到正常人那样的听力,却是极难极难。   我能让你娘子在十天内听到声音,这含义也只是能听见雷鸣骤雨,但入她耳中,不过蚊蚋而已。如想要再慢慢好起来,就需要漫长的休养,许是半年,一年,或者十几年也不无可能。而我必须要告诉你的是,若想要恢复得完完全全,就算是华佗再世,也绝不可能。七成,这已经是我所能做的最高的承诺了。   而能不能实现,则要看她自己,毕竟药性刚烈,服药后头晕呕吐之事是常有,但不会危及身体,也不会伤及腹中孩儿,你可放心。”   过了好久,薛延终于轻轻点头,道了声好。   阿梨这一觉睡了好久,再醒来时候,已经快要天亮了,黎明之前,是天色最暗的时候,整个屋子黑洞洞没有一点月光。她觉得渴,手撑着床坐起来,想要下去找水喝,脚尖刚碰到鞋面儿,胳膊便就被一只大掌扶住。   阿梨知道那定是薛延,她也不慌,只歪头笑道,“你也渴了?”   薛延一夜没睡,但并不想告诉她,只点了点头,而后将她扶上去坐好,转身去倒水,回来的时候,顺手点了根蜡烛。阿梨被冷不丁的光刺的眯了下眼,用手背挡了挡,这才缓过来。   茶水已经冷了,薛延用手心捂了捂,但实在是徒劳无功,只好递给阿梨,又叮嘱道,“少喝些,明早我给你烧热的来。”   阿梨温温地笑了下,垂头小口地去抿,薛延一条腿搭在床沿上,另一只赤脚踩着地面,温柔看她。   外头夜色遥遥,冷风将窗纸吹得一鼓一鼓的,整个屋子里都散着股冷冷的味道。阿梨剩了半杯给薛延,而后搓搓手,又钻回被子里,只露出双黑亮亮的眼睛来,盯着他瞧。   薛延把杯子放回去,灯却没吹,也倚回床头,双手枕在脑后,歪头看了阿梨一会,伸手揉揉她头发,笑问,“不困了?”   “你是不是有心事?”阿梨努努唇,抬手摸了下他的下巴,“一夜功夫,胡茬都冒出来了。”   薛延顺势攥住她腕子,放到唇边亲了亲,问,“不好看?”   阿梨低低地笑,颔首道,“特别丑,真的。”   薛延眯眼,哼笑两声,而后俯身用下巴去蹭她的脸,阿梨又疼又痒,笑着往一边躲,闹了好一会才停下。被子被掀开一角,阿梨的半个身子都露出来,她最怕冷,被冻的打了个哆嗦,脚趾都蜷起来,薛延扯了被子盖住她腿脚,而后保持着半伏在她身上的姿势,盯着她瞧。   虽已水乳交融,同床共枕那样久,但被他这么直直看着,阿梨还是觉得害羞,耳朵都要红起来。   薛延弯唇笑,亲了亲她下唇,又往下移,隔着布料亲了亲她的肚子。   那里还是平坦着的,腰肢纤细,但却已经有了个小生命在里头了,太奇妙。   阿梨眼睫颤啊颤,悄悄勾了勾薛延的小指,等他看过来,咬着唇笑了。   薛延说,“我那会儿都不敢碰你,太金贵了,我都舍不得碰,生怕会碎掉。”   阿梨没说话,只勾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挺起腰,给了他一个吻。   薛延看着她的脸,好似比初见的时候更好看了点,恬淡柔婉的样子,不惊艳,却让人舒服得移不开眼。那双眼睛最好看,汪汪的盈着水儿,好似会说话。   薛延沉默好久,最后还是将马神医说的那些话告诉了她。   他本以为,阿梨会觉得有些失望,或者害怕。但她没有。   阿梨坐起来,高兴地捂住唇,语音了是难掩的兴奋,“真的吗?”她说,“我本没抱什么希望的,只是阿言执意要我听,我便就试一试了,若是真的有用的话,那就太好了!”   “可是……”薛延低低道,“他说,只能恢复七成的,而且会很痛苦。”   “七成还不够吗?”阿梨笑着道,“薛延,你怎么这么贪心。一年前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呢,但现在,我们有钱了,有希望了,还要有小娃娃了,我也能再听得见了,已经足够美好了。怎么可能所有的完美都给我们呢?能听见一些就已经够惊喜了,不能奢求太多了,真的,薛延,我已经太惊喜了。难受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挺一挺便就过去了,我真的很想再听你叫一遍我的名字,你以前唤我的时候,一点都不温柔。而且,我还要听我的娃娃唤我娘亲的。”   她托着腮,眼里含着暖暖的笑,声音坚定,“薛延,我会一辈子都记得昨天的。”   看着她颊边的那对梨涡,薛延本来乱糟糟的心也安定下来。他似是真的奢求太多了,关心则乱,他只想把最好的都给阿梨,哪怕差一点不好,他都难受。   阿梨看懂他的心思,上前抱了抱他的肩,温声道,“薛延,你已经足够好了,你在我心中是最完美的,我也一定是你心中最好的那个,对不对?和我听不听得见没有关系的,所以又为什么为这件事感到为难,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又过好久,薛延终于笑出来,用脸颊蹭了蹭她手心,悄声道,“那若是以后你吃药难受了,一定要与我说。”   阿梨点头道,“你是我的相公呀,我哪里难受了,伤心了,不告诉你,又能告诉谁呢?如果我有不舒服了,不会瞒着你的,可你也不要嫌我烦。”   薛延说,“你是我妻子,就这么一个,我若是嫌你烦了,又能去喜欢谁,傻不傻啊。”   烛火温柔,墙上的一对影子被拉的长长,温馨如画。   而阿梨真的能听见声音,是在八天之后。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在那日早上放晴,卯时刚过,天还蒙蒙亮着,薛延抱着阿梨睡得踏实,呼吸绵长,而天地已经悄然变色,天下改姓易主。   在周军围住京城半月之后,燕朝天子不战而降。两军订立盟约,周军应允不伤百姓、不毁古迹城池,一切照旧,而燕国皇帝退位,封为燕王,在京中做一个有名无实的闲官,了了度此一生。   世人皆说新帝昏庸无能,但无论他动机为何,是真的一心为民,还是恐慌将来的战事,这都是他即位以来所做的最好的事了。   几个身着青色铠甲的士兵踏马而来,为首的那个手中执着一封誊黄,那是由礼部誊写的燕帝退位诏书,伴随着一声几要冲破云霄的“报——!”   阿梨揉着眼睛坐起来,迷茫看向窗外,耳边似乎还残存着那一闪而过的声音。   又呆坐一会,她眼睛忽的亮起,急匆匆推了推身旁人的肩膀,唤道,“薛延!” 第76章 章七十六   薛延迷迷糊糊将眼睛掀开一条缝儿, 还以为阿梨做噩梦了害怕, 顺手搂着她的脖子往怀里一勾,拍拍背道,“不慌, 不慌, 睡罢。”   阿梨咬着唇,又推他两下, “薛延, 刚才那个声音,你听见没有?”   问出这话的时候, 阿梨是有些慌的,她怕刚才那道高斥只是她睡梦之中的幻想,若是一场空欢喜,便就太糟了。   薛延最开始时没反应过来, 只“唔”了声,说, “听见了,谁那么烦,天还没亮呢,就在外头吵吵嚷嚷的,真是讨厌。”   屋里黑蒙蒙的, 阿梨努力分辨他的唇形,终是认出了那句“听见了”。她心松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狂喜, 见薛延转了个身又要睡过去,情急之下,抱着他的手腕咬了口。   那力道不轻不重,薛延皱皱眉,终于清醒过来,坐起身。   他弓腰坐在那,脑袋低垂,抬手揉了揉眉角,阿梨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又过了会,薛延眉峰猛地一挑,急慌慌抬头道,“你刚才说什么!”   耳边悠悠回荡着他的声音,虽然极小,但是在阿梨耳中却宛如天籁。她沉寂在安静中实在太久,蓦的接触到外界响动,总觉得恍恍然不真实,却又不自主红了眼。   阿梨拽着薛延的袖子,晃了晃,哽咽道,“薛延,你再和我说说话,大声点,我听得到了。”   那一瞬间,薛延的手脚都是麻的,他舔了舔唇,嘴开开合合好半晌,缓缓叫了句,“梨崽。”   阿梨噗嗤一声笑了,说,“能不能大声些。”   薛延的手指在裤子上蹭来蹭去,扭捏道,“我怕若是我喊出来,不好听,你嫌弃。”   阿梨探身亲了亲他唇角,弯眼道,“才不会,你怎样都是好的,特别好。”   薛延被哄得飘飘欲仙,拉着阿梨的手,一开始只小声唤,而后便就愈来愈大声,最后几乎是贴在她耳边吼,“梨宝,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吗!”   阿梨脸颊红红,掐了他腰一把,低低道,“你不要总是给我起乱七八糟的绰号。”   薛延似乎是爱上了这样的交流方式,继续吼,“我就要叫!”   阿梨笑出声,肩膀颤颤,轻轻搡了他一下,无奈道,“你怎么越来越幼稚。”   薛延也笑,两人盘着腿,相对而坐,外头的光一点点亮起来,卖早点的老大娘摊子早就支起来,红薯煮熟了,她也开始吆喝。薛延捏着阿梨的手指,玩得不厌其烦,一边玩一边笑,笑着笑着,眼眶却湿了。   两人相携着下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起床了,正等着吃早饭。   胡魁文和韦掌柜重修于好,两个老头儿兴致颇高,大早上出去走圈,高高兴兴溜达了一路,最后为了门口的红薯该买哪根而吵了起来,还互相不搭理地在生闷气。冯氏和胡夫人几人坐在一起,喝着茶水聊天,不知说到了什么,挺高兴地笑起来。   胡安和很勤快,早早起来,道草丛里抓了只蚱蜢回来,想要哄着韦翠娘玩。但蚱蜢不听话,挣扎着断了腿又跳到了韦翠娘的头上,惹得雷霆大怒,胡安和正被满屋子追着打。   阮言初和小结巴坐在门槛处迎着光读书,你一句我一句,颇有些学堂的气氛。   薛延和阿梨站在楼梯口,瞧着楼下这一幕,心里暖暖,觉得阳光都变得更好了些。   当知道阿梨能听得见了的时候,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冯氏不可置信地站起来,捂着唇哭出声。阮言初和小结巴对视一眼,把书卷了卷塞到袖子里,而后噔噔噔地跑上楼去找马神医。   马神医本悠闲惬意地在看医术,茶水悠悠冒着热气,他端起来刚想喝一口,门却猛地被推开。随后风一样卷进两个少年,一人拉着一条胳膊将他扯起来,又退后一步,恭恭敬敬给鞠了个深躬。   马神医半杯茶洒在前襟上,一脸茫然问,“干什么啊?”   阮言初说,“谢谢您。”   小结巴也跟着道,“谢谢您。”   “……”马神医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直到见着了牵着阿梨走进来的薛延,还有门口围住的一大家子人。   刚才还悠闲喝茶看书,马神医连外衣都没穿,只着一件白色中衣,现在见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明白过来,问了句,“好了?”   阿梨点点头,笑着应了句,“是呢。”   马神医颇为欣慰,感叹道,“本还以为身子弱,不好养,现在瞧着竟还很好,以后好好吃药,还是很有希望的。”说完,他又看向薛延,嘱咐道,“一定要好好将养,不要惹她生气。”   薛延说,“自然是会的,麻烦大夫了。”   马神医摆手道,“分内之事罢了,药是你买的,我就不过写了个方子,再施几根针而已,再说了,你这还给我包吃包住,多大的好事。”   薛延笑了笑,本还想再说点什么,楼下的小二却风风火火跑进来,欣喜冲着大堂内零星几个吃早饭的客人道,“你们听说了吗?战事结束了,告示已经贴在城墙下了,咱们老百姓终于平安了!”   此话一落,一片哗然,众人脸上皆是惊喜之色。   胡安和站在门口处,将楼下的言语尽数收入耳中,兴奋道,“战事结束了,咱们能回家了!”   阿梨隐约听懂,忙侧脸看向薛延,见他也是满面喜色,眼睛一亮,欢喜笑出声。   屋里一片喜气洋洋,马神医用帕子擦了擦胸前的茶水,开口道,“你们别急着走,怎么也得等身孕到三个月了,稳了胎象再走。准备要做足,好生看顾着,可不要出什么岔子。”   薛延问,“神医,你会和我们一起回北地吗?”   马神医抹了把胡子道,“不去,我还得给别人家看病的。但若是过几年后,我身子还爽利,倒是有可能会去一趟,云游四方嘛,五湖四海都得走到了,才能对得起这双脚。”   薛延笑道,“若是神医来北地,便就来寻我,食宿我仍旧包您的,不收钱。”   今日天气晴好,又双喜临门,晚上时候,阿梨亲自下厨,做了顿好吃的。   豫菜中极为有名的一道——拨霞供,若是用大白话,那就是兔肉涮锅。因为兔肉落入滚锅之后,颜色会慢慢发生变化,仿若云间朝霞,故取名为“拨霞供”。   这道涮锅味道鲜美,但做法却简单。取兔子一只,尽量放血,而后将肉切成薄片,越薄越好,这样才更入味,嚼起来也更嫩更滑。兔肉切好后,要用酱料腌上,多为姜、蒜、盐、葱花和腐乳汁做成酱料,现在河虾正当季,卖得也便宜,阿梨另做了份虾酱腌肉,给喜欢河鲜的人吃。   烹调不需其余步骤,直接将腌好的兔肉放入锅中,加水煮熟便就好。锅是特制的铜锅,底下有个空槽,用来放木炭,极方便。涮好的兔肉直接捞出来夹入自己碗中,喜欢吃辣的便洒些辣子,喜欢吃淡的则舀勺清汤,大家均吃得满足。汤底里还放了些笋、蒲菜、石耳和苏叶,荤素均衡,味道上佳。   马神医一直以为自己不是那种注重口腹之欲的人,但吃了后才知道,同样的一道菜,不同的人做出来,味道是不一样的。夜晚风微凉,窗户开了条小缝儿,一群人围在一起,铜锅热气腾腾,喝酒吃肉,好不畅快。   唯有阿黄可怜,它被薛延关在房间里,不让出来。   马神医也不管那些养生长寿之道了,只顾着在辣椒叠里蘸兔肉,一口三片,吃得嘴唇都红通通的,连吃几口之后,有些遗憾道,“若是我明日不启程,便就能再吃几顿这样的美味了,真是可惜。”   薛延一愣,诧异问,“您明日就要走?”   马神医道,“人生就这么长,怎么能在一个地方逗留那么久,要赶紧去新的地方,瞧瞧新的景色才好。”   薛延颔首应着,想起什么,又问道,“神医,您这么到处游走,岂不是和您弟弟许多年也见不上一面?”   马神医哼了一声道,“见他做什么,穷酸道士,十年前问我借了三十两银子,我全部家当啊,但这么久过去了,一个字都没说要还我,我实在是懒得理他。”   小结巴叼着肉,接话道,“道士嘛,没什么钱的。”   马神医摇头道,“他也曾做过许久的官的,朝廷的封赏给了那么多,怎么可能没钱,就是不愿意还我罢了。”   小结巴眨眨眼,问,“做官?”   马神医回忆了下,迟疑道,“好像是叫什么远什么的一个官?”   胡安和笑了,“哪有这样的官职,我都未曾听过。”   马神医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也没那么重要,我也想不起来了,吃饭。”   他不说这茬了,也没人再提,大家都以为是马神医记错了,或者他兴致来了,想要吹一个牛皮,只可惜技术不好,吹得有点漏。兔肉鲜美,也没人计较这事,欢欢喜喜继续吃饭。   第二日一早,薛延带着胡安和与两个少年一起,将马神医送出城。   临分离的时候,马神医还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他弟弟欠了他三十两银子的事情,小结巴听得烦了,顺嘴就接了句,“不要再念了,我帮你留意着,若是见到了小马爷爷,便就死皮赖脸地冲他将银子要回来,再亲自送到你医馆里去,好不好?”   马神医大喜过望,连连应好,还和他击了个掌,说,“一言为定!”   小结巴应着,又笑眯眯与他道了别,四个人站在城门口的柳树下,瞧着马神医骑着新买来的小毛驴,一路颤颤悠悠地往东走。   回去的时候,小结巴和阮言初没回客栈,而是到了西街口去转了圈。他们昨个听伙计说这里有个新开的果脯店子,里头的桑葚子特别甜,想买一些,带回去给阿梨尝尝。 第77章 章七十七   马上要到了午饭时间, 两人也不敢多待, 赶紧买了便就走了。桑葚味甜多汁,极为可口,但是成熟的桑葚子极容易染脏衣裳, 又不好放太久, 做成果脯后便就好放了,和干吃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咬起来咯吱咯吱, 又很甜。   阿梨总是要吃药,味道太苦, 吃些果脯可以甜甜嘴儿。   自从战事停止的消息传来后,街上的警卫便就都撤了,人们也放松起来,行人渐多, 又有了些熙熙攘攘的感觉。小结巴和阮言初一路左扭右拐,就想着能快点回去, 但前面来了个舞狮队,人们踮着脚尖看热闹,挡住了大半的路。小结巴左右一看,干脆拉着阮言初从小胡同里穿了过去。   一路都顺顺利利的,眼看着怡家客栈的招牌就在眼前了, 巷子口却忽然冲出来五个小流氓。一个个穿的花里胡哨,手里提着乱七八糟的武器,三个拿着棍子, 一个拿着鞭子,还有个提了把刀。   小混混就连刀也是流里流气的,上头挖了一排洞,嵌着几个生锈了的铜环,风一吹叮当作响。   阮言初和小结巴对视一眼,心里有些明了,这是遇上泼皮无赖了。   果不其然,最前头的那个叉着腰踱过来,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有些老大的模样,呸了口,斥道,“废话少说!把钱拿出来就放你们走,若不然的话,胳膊和腿儿,就只能留一个了!”   阮言初将小结巴拦在身后,冷声道,“让开。”   那人眯了眯眼睛,呵了一声,低低道,“小子,还挺硬气啊。”他眉一挑,抬了棍子指着阮言初鼻尖呵道,“老子最后问你一遍,这钱,你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小结巴在后头撇了撇嘴,接了句,“我给你个大头鬼,老不要脸的腌臜泼才,眼睛长在屁股上了敢来惹你爷爷们!”   这一段话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学来的,说得行云流水,把人骂得一愣一愣的。   身后那群小喽啰立时躁动起来,告状道,“老大,那小子骂咱们!”   为首的那个用棍子拍了拍手心,瞪着眼睛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上!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降龙伏虎帮的厉害!”   年轻气盛的小混混就是不一样,说动手就动手,脑子一冲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那些人毕竟有兵器,且以少敌多,他们根本划不来,阮言初本想自己在后头拖一拖,让小结巴赶紧去找薛延帮忙,但小结巴却来了兴致,挥着拳头就上去了。他和薛延学过几天功夫,还是个三脚猫,但打法凶狠不讲招数,专门朝人下巴上揍。   铜头铁臂瓷下巴,找准角度揍上去,会让人暂时性晕迷,四肢无力。   见状,阮言初有些无奈,只得也冲上去,夺了根棍子,乱挥一气。   地痞流氓哪有什么好功夫,平日里靠吓唬人活着,现见着了两个不要命的,也有些犯傻。为首的那个已经被小结巴撂倒,剩下四个面面相觑一会,觉得自己不能太怂,又呜呜呀呀地冲上来。   几个人连追带打跑出胡同,乱作一团,街上百姓见着他们的样子纷纷躲避,还有人撒丫子往官府跑,想要报官。   薛延正靠在门口和胡安和说话,见此情景一下子便就黑了脸,他从门口拎了条扫帚,也想过去。   小结巴打的红了眼,比起那些人,他年龄小,个子也小,力气上不占优势,便就想坏招。踩着人家的膝盖蹦到人家怀里,双手抱着那人的脖子,凌空翻了一圈后用双腿夹住那人脑袋,狠狠一扭,两个人就都摔下来。小结巴一翻身坐在人家的背上,胳膊肘冲着后腰就是一锤,而后妈呀一声,底下那人就不动了。   薛延错愕地停住脚,不可置信地看过去,身旁胡安和也站起身,磕磕巴巴道,“夺……夺命剪刀脚?”   他话音刚落,身后却忽然出现了道声音,鼓掌大喝了声,“好!”   小结巴本来还想跳着去打最后的那个人,猛地听见这声音,吓得一个趔趄,歪扭着停下来。他回头看,竟是个黑脸的老头,他穿一身粗布短打,脸上皱纹密布,但精气神却极足。虽是个老头,可臂膀上肌肉遒劲,身材孔武有力,眼神气势十足,不是一般人物。   趁着这功夫,那几个小混混赶紧一瘸一拐地相互扶着跑了。   小结巴一脸茫然,摸摸鼻子,默默走到了阮言初旁边站定。那个黑脸老头的面相实在是太凶了,他看得心头一阵阵地紧,生怕被他抓着打一顿。黑脸老头却对他很有兴趣,还往前走了两步,笑眯眯地问,“小伙子,你要不要拜我为师啊?我看你招式很有新意啊,我很喜欢,来跟我学武罢。”   小结巴往阮言初身后藏,嘀嘀咕咕道,“我不认识你,我不要。”   老头“嘶”了一声,还欲再说什么,忽听旁边薛延唤了句,“征远大将军?”   老头一挑眉,回头仔细看了看,眼里也有些欣喜神色,上去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道,“薛四儿!”   小结巴左右看看,更觉得迷茫了。   饭桌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其中关系才算真的理清楚。   黑脸老头名唤马启山,曾是燕朝的一员猛将,与薛延的祖父薛之寅是同一时期赫赫有名的人物,当初将周军赶至贺兰山往西那一战役,便就是马启山主帅,先帝认可他的功劳,封他为征远将军。   但马启山也是个倔性子,常言道狡兔死走狗烹,先帝总是对有功之臣颇为忌惮,几次怀疑猜忌之后,马启山便就愤而离职,去做闲散野人了。   而昨日马神医嘴里那个欠债不还的弟弟,就是他。   薛延小时候学过几日武功,便就是马启山所教,再次见到先师,薛延很高兴,举杯敬酒,几盏过后,马启山咂咂嘴,旧事重提,又看向小结巴道,“我那会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小结巴半口鸡爪塞在嘴里,眨眨眼。   马启山敲敲桌面,又道,“我这辈子就只收过一个徒弟,那就是薛延,他祖父与我是故交,日日写信求我磨我,我不得已,才答应的。咱们开门见山的说,我今年五十三,退隐朝堂也有了十余年了,没有妻子儿女,老来寂寞,又瞧你挺有天赋,便想收你做关门弟子,一是为我作伴,二来,我这一身武学兵术,也总该有个人继承不是。自然了,愿不愿随你,我也不强求。”   小结巴还没说话,薛延却有兴奋之色,急急问了句,“您说的可是真的,不是玩笑话?”   马启山拧眉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将令如山,朝命夕改那是懦夫所为。”   薛延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被马启山抬手制止道,“唉,你不要多说话,让他自己做决定。我这个人哪里都不好,唯一点,我不强求,有缘便就珍惜,若是无缘,好聚好散便就是。”   说完,他侧脸面向小结巴,伸出一根手指,沉声道,“我只给你一晚的时间,好好考虑,明早给我答复。”   闻言,桌上人都有些愣怔,小结巴抿抿唇,轻声答了句好。   一转眼就到了晚上。   屋里点了几盏烛台,颇为明亮,阿梨靠在床上,安静地看书。薛延打了盆水来,一手抓着兔子的后腿,强制性地给它洗澡。阿黄不愿,胡乱扑腾,被薛延照着屁股狠狠揍了下,终于老实。   水溅了小半出来,地面都湿了,薛延低骂一句,强行按着阿黄的屁股坐下去,水刚没过半截身子,门却响了。   薛延一愣,晃神的功夫,阿黄已经找准空子逃之夭夭。   薛延没心思理他,他能猜中门口的是谁,甩甩手上的水,过去开门。   小结巴背着手站在门口,瞧见薛延的脸,有些羞涩笑了下,薛延也笑,抬手整了整他的衣领,往后让了一步,“进来罢。”   阿梨已经抬头,她换了个姿势,将书倒扣在一边,笑着道,“马将军的话,考虑的如何了?”   小结巴说,“姐姐,我想去。”   这答案并不让人意外,薛延和阿梨对视一眼,又问,“真的考虑清楚了?”   小结巴想了很久,最后低低道,“其实,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以后能做些什么。我出身不好,家里穷困,我也没学识,什么都比不得人家,我不想这样……其实小时候,我是有些愿望的,那时候在茶馆门口听先生说书,我觉得,我想做大侠,一身好武功,为民除害,或者做将军,一柄利剑在手,驰骋疆场,保家卫国……但是我太瘦弱了,邻居听说了,都笑我,说豆芽菜还想骑马使剑呢,打得过我的看家狗吗?”   薛延还记得一年前最初见到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他那个年纪的身量,长得干巴巴的,说话还磕绊,唯有一双大眼睛,小鹿儿一样,清澈干净。一年过去,他长高了许多,虽稚气未脱,但已经像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小结巴顿了顿,眼神中的难过一闪而过,“可是,我也不想做豆芽菜的,我不想碌碌无为,平庸过此一生。”   薛延唇角抿了抿,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小结巴稍微平复了下,吸吸鼻子,继续道,“我不似二掌柜的算账那样精明,不如韦姐姐干脆利落,更比不得阿言学识渊博,会读书。大家都待我好,我知道,我每天也很高兴,但夜半入梦时,也总会想,我到底哪里值得这些。我比常人出色的,好似也就是那分幸运了吧,我很幸运有个疼我的娘亲,很幸运遇见你们,也很幸运碰到马老将军。可我也想做的更好些的,我也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假以时日,给你们我的回报。”   阿梨瞧着他逐渐湿润的眼睛,轻声道,“顺子,你不需要回报任何人的,不要有这样的压力。你也不比谁差,我们待你好,是因为你值得。”   小结巴哑声道,“姐姐,我还想更值得一点。”   他声音坚定,阿梨瞧着他眉眼,心里有些酸楚,更多的却是高兴。   有梦想,有方向,并且有敢于追逐的勇气,那便就是令人高兴的事了。   薛延说,“人的出身或许会决定一些东西,但不会是全部。你很幸运,遇到了机会,但好机运的背后往往也藏着巨大的痛苦,如果所有人都能轻易成功,那人就不会有三六九等之分了。马老将军会是一位好师傅,但他也是个极为严厉的人,他不会讲情面与你,而且山上苦寒,你背井离乡而去,除了练功就是练功,夜深人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练武不是几日几月之事,这长久的艰难和寂寞,你都准备好了吗?”   小结巴掷地有声道,“我可以的。”   薛延知道他一定可以,他有这份坚韧的心性。一年前他们开第一个店的时候,小结巴可以每日卯时起身,第一个赶去,无论风雨,从未迟过一天。他在逆境中长大,家境的穷困,亲邻的逗趣嫌弃,前途的灰暗,重重阻遏,但他仍旧没有丢掉诚实和坚毅,仍旧相信真诚以待、以心换心。   薛延认真道,“倪顺,我和你姐姐都相信,你以后会是个好将军。”   小结巴咬着唇,眼睛红的像只兔子,忽的跪下,朝着薛延和阿梨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啊。”阿梨忙忙将他扶起来,用掌心揉了揉他额头,叹气道,“顺子,你在哪里都不要慌,你要记着,你还有家的,我们都在这里等着你呢,什么时候累了,便就回来歇歇,嗯?”   小结巴拼命点头,“晓得的!”   阿梨说,“去和你娘说一说罢,她年纪大了,蓦的一离开你,不知该有多难过。”   小结巴点头,说好。   小结巴的娘是个很善良但沉默的妇人,她眼睛不好,天性便就比别人多了几分自卑,一路上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也不过百来句,只会默默将所有事做好,然后安静地坐在一边听。   她没读过书,也不会说漂亮话,但她尊重且信任她的儿子,在小结巴将他的心思全都说出来之后,这个一向感情内敛的妇人无言了许久,最后轻轻道了句,“顺儿,你晚几天好不好,娘给你缝双千层底罢,穿着好舒服。”   阿梨一直忍着没哭,但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落泪。   薛延也动容,他将阿梨搂进怀里,缓缓拍着她的背,忽而想起一句话——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第78章 章七十八   送走小结巴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 已经快要四月份, 长亭边的垂柳已经枝叶茂密,几只燕子在水面上低飞掠食。   阿梨和冯氏连夜做了几身新衣裳,与小结巴的娘的鞋子放到一起, 鼓囊囊的一个大包裹。   马启山靠在一边柳树上, 懒洋洋地看着他们告别。   该说的早就嘱咐许多遍了,现在到了这个时候, 也没什么好说的, 小结巴把包裹背在背上,拥抱了每一个人, 最后轮到阮言初的时候,抿着唇停下。   两人相差一岁,但小结巴比起弟弟却要矮上许多,小结巴得踮起脚尖, 才能与他平视。   风静静从耳边吹过,小结巴眨眨眼, 忽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相对无言好半晌,最后还是阮言初打破沉默。   他声音低低,温润如玉,轻声说,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顿了顿, 又道,“我知晓,你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但最重要的,还是得对得起你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可懂?”   小结巴点点头,他抿了抿唇,最后还是轻轻抱了下阮言初的肩膀,小声说,“阿言,你得帮我照顾好我娘亲。”   “会的。”阮言初温声应下,又笑道,“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分别终究是会到来的,重逢却遥遥无期。两匹马并肩西去,背影渐行渐远,留下一阵烟尘。   又过五日,薛延他们也启程回了陇县。   当初来的时候还是春寒料峭,有些冷,现在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一路鸟语花香,更加惬意。走的还是来时的那条路,因着熟悉,速度要快了许多,不过半月功夫,便就快要到家了。   旅程顺利,阿梨的胎也很稳,唯一不尽如人意的就是胡安和与韦翠娘之间的关系,韦掌柜早就已经不计前嫌,又与胡魁文称兄道弟了,但韦翠娘仍旧对着胡安和爱答不理,那似笑非笑样子,把胡安和愁的舌头上起了一排水泡。   阿梨瞧着不忍心,也帮着胡安和问过韦翠娘,是不是真的想退婚了。   韦翠娘说,“我好不容易将他培养的像个正经人样子了,又聪明又听话,怎么可能拱手让人,与他人做嫁衣。我辛辛苦苦那么长时间,受了他多少气,最后还要他娶别的女人?我怕不是疯了。”   阿梨对她这种养儿防老似的语气失语良久,最后不解问道,“那你怎么还那样对他?怪可怜的。”   韦翠娘眉梢一挑,摸着指甲道,“不是你说的,人的成长总在一夜之间,依我看,他还是差了那么点火候。我还是得吊着他一段时间,等寻个契机,将他从青铜剑锻造成白银剑了,再松口。”   阿梨没太听懂她口中的这个剑那个剑都是什么意思,但知道了他们之间并没有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也就放心了。   只是听起来,胡安和接下来的日子,似乎还是会很可怜。   离陇县还剩最后二百里的时候,途径山林,正巧下了场大暴雨。夏日的雨来的急去的急,但电闪雷鸣看着分外吓人,雨势磅礴,薛延干脆停下车,沿途找了个山洞避雨。   山洞不算小,容纳他们一行人绰绰有余,里头有些潮湿阴暗,气味不算多好闻,薛延到周围寻了些半干的柴火,硬生生给点起了一堆火,而后抱着阿梨到火边取暖。   两辆马车并排堵在门口,挡住了大半的风,火光摇曳,倒也不算冷。   还剩下一些干粮和水,大家草草吃了个午饭,而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胡安和期期艾艾地挤在韦翠娘身边,难得没被赶走,他高兴地眉飞色舞,将私藏的半斤珍贵的糖炒花生都贡献了出来,给大家打零嘴。   阿梨吃了药,头晕晕的有些想睡,枕在薛延的腿上小憩,阮言初抱着书坐在她头顶位置,挡住可能会吹来的风。   外头风雨怒号,但洞穴里头倒是极温馨,大白日的也都不怎么困,胡安和更是精神抖擞,撺掇着大家一起讲故事。   韦掌柜最喜欢听人家说书,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瞧,还带头鼓起掌。   收到了老丈人的赞赏,胡安和更加有劲儿,当场就侃侃而谈,将先秦时期的野史给讲了个遍。从赵姬之乱、吕不韦之死,讲到了赵武灵王晚年昏庸,被亲信活活饿死在沙丘宫。   胡安和人情世故弄不明白,但说书却是门儿精,让一众人听的入了迷。   最开始的时候,胡安和还能侃侃而谈,但说到最后,他实在是口干舌燥说不下去了,便将目光投到了薛延身上,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薛延,你也来讲一个!”   薛延不是很给面子,直接拒绝道,“我不会说故事,我还要哄我家阿梨睡觉,你们随便聊,我听着。”   胡安和一瞪眼,不依道,“你怎么可能不会讲故事,我不信,你看你两片嘴皮子一张一合,一天天竟忽悠人了,但到了需要你的时候却怂了回去,这可不行!你必须得讲,若不然,你今晚就别想睡安生觉!”   薛延说,“我真的不会,我又不爱读史书,哪里会讲那些。”   胡安和一拍大腿,指着他道,“不得行,必须讲!”   薛延无奈,他把阿梨往怀里又搂紧了点,点点头道,“好罢,但若是说的不好,可不要笑我。”   胡安和终于满意,笑眯眯地拈了颗花生到嘴里,摆手道,“不要啰嗦,快开始。”   薛延“唔”了声,略微思索,而后道,“既然如此,便就讲个有趣些的吧。”   “从前,在巴蜀的山中,有个小村庄,叫婆罗村。据传,在四百年前,那里曾是古战场,有十余万将士死在山谷中,又遇了一场山火,尸骨无存。婆罗村的人们平日都不敢到山中去,而就算在山脚,夜半时分也会听见山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叫喊声,极为痛苦,似是呜咽。”   似是为了应景,薛延的声音压得极低,带些引诱,颇为瘆人。   “有一日瓢泼大雨,天阴森森的,有一位红衣女子忽然出现在了山中!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咸腥味,女子似是闻不见,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周围的一切都是湿润的,可是,那个女子的头顶却一点雨水都没有,她的衣裳干干爽爽的,是最鲜艳的大红色。躲在洞穴里的小兔子和山鸡见到了,觉得惊奇,不停地问‘姐姐,你怎么淋不到雨呢?’可是那个女子没有一声回答,仍旧一步一步地,朝着前方走去,面无表情。”   外头雨声淅沥,噼里啪啦打在洞门口的叶子上,两辆马车遮住了大半的寒意,但还是有冷森森的风吹过来,把衣角都掀起。胡安和脸色已经有些灰白,他害怕,但又不好意思说,默默往韦翠娘身边蹭了蹭,打了个哆嗦。   韦翠娘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薛延把阿梨身上的毯子又掖了掖,抬眼问,“还听吗?”   胡安和咬着牙说,“听!”   “好吧。”薛延拍着阿梨的背,慢悠悠地继续讲,“不知走了多久,女子终于在一条小河边停住脚步,那里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的书生,面容清秀,正定定望着河面方向。女子看见他,面上生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忽的,她急急奔向那个书生,用自己的手臂勾住了那个书生的脖子……”   胡安和已经面如土色了,他两只手搅在一起,傻了一样盯着薛延的方向,听他继续说出最后一句,“而在那之后,书生便就消失了,就连他的父母,都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周围一片死寂,薛延笑盈盈的,“好了,我讲完了。”   胡安和腾的一声站起来,声音虚的发飘,“我去解个手。”说完,他箭一样的跑出去,但又不敢走远,只在洞口站着,平复呼吸。他快要被薛延吓死,但是又不敢在韦翠娘面前露怯,全程隐忍,现在腿都有些麻了。   面对着漫天雨帘,胡安和欲哭无泪,他想要回去,但又怕在韦翠娘面前丢人,但若是在这里,又恐慌忽然有个红衣女子出现,要来抓他。   他蹲下身,默默地捂着脸念叨,“薛延你这个王八蛋……”   而洞穴里头,大家的热情则被点燃了,七嘴八舌地问起来,“那红衣女子是个女鬼?”   “女鬼是不是把书生给吃了?”   “他们消失后都去哪里了?”   “……这是个鬼故事吗?”   “私奔了。”薛延说,“其实,这就是个一对有情人的爱情得不到父母的祝福,所以相约在一个雨天私奔了的凄美的爱情故事。”   “嗯?”众人面面相觑,不可置信,但看着薛延肯定面色,又有些动摇,俱都觉得云里雾里。   胡魁文实在想不明白,问道,“那你之前说的那些乱七八糟,邪魔歪道的,都是什么意思?”   薛延“啊”了声,问,“什么乱七八糟?”   韦掌柜说,“古战场,尸骨无存,不敢到山中去,都是为什么?”   薛延说,“历史绵延那么多年,哪个地方没打过仗死过人,这就是个故事背景,没什么好解释的。至于不敢到山中去……山里有狼虫虎豹,那么危险,没事去山里做什么。”   韦翠娘愣住,缓了会,又问,“山里的叫喊声呢?痛苦,还呜咽。”   薛延一脸认真道,“母兽发情呀。”   小结巴的娘轻轻说,“空气中淡淡的咸腥味?”   “下雨了嘛,肯定会有味道的。”   “……”胡夫人也有些疑惑,“可是,红衣女子为什么不会淋雨呢?”   薛延笑道,“她打伞了呗。”   冯氏问,“兔子和山鸡问她话,女子怎么面无表情,不回答呢?”   薛延说,“兔子和山鸡的话,她也听不懂,怎么回答。”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过了好半晌,韦翠娘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恨恨道,“薛延,你就是个大骗子!”   薛延一脸无辜,“我怎么了,我说的句句都是事实,是你们胡乱联想,弄出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的。再说了,讲故事的事,怎么能说是骗呢,不能的。”   阿梨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薛延赶紧用手搂住她的肩,不让她滑下去,而后对着仍旧一脸愤愤之色的韦翠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好了,不要再说话了,别吵着我家阿梨。” 第79章 章七十九   中午时候开始下的雨, 但连连绵绵, 一直到傍晚都没有停。这地方偏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算是现在驱车赶路, 天黑之前也到不了客栈, 薛延和胡安和商量了一下,干脆在山洞里住一晚, 等第二日雨停了再走。   为了取暖, 洞里足足生了三个火堆,又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干草, 再铺上被褥,虽然有些简陋,但也能抵御风寒。睡了一觉,阿梨精神好了许多, 眼看着天色不早,便就着手准备晚饭。   车上本屯了些粮食, 但不多,半袋子面,还有几颗白菜,以及葱姜之类,吃饱一顿还是绰绰有余。   馒头最禁饿, 还能留几个到明日早上,省了早饭,但菜太少, 吃馒头实在干噎难咽,阿梨琢磨了下,还是决定做一锅疙瘩汤,里头再煮些白菜叶子,热汤取暖,味道又香甜可口,更适合这样天气。再剩些面做成馒头,若明日迟迟找不到城镇,还能在路上充饥用。   疙瘩汤简单好做,但阿梨将锅支起来后,才发现水壶里的水已经用完了,歪头去唤薛延。   韦翠娘听见,将手里的瓜子皮往火堆里一扔,走过去道,“他们去捡柴火了,还没回来,怎么了?”   阿梨指指已经倒了面的碗,无奈道,“没水了。”   韦翠娘“唔”了声,拍拍手道,“那好办,我来时注意到东边有条小溪,现在雨势小了不少,我打个伞出去拎一桶回来。”   阿梨有些迟疑,外头荒山野岭,韦翠娘到底是个姑娘家,她怕会出什么意外,担忧道,“别去了罢,咱们拿个盆子放到外头去接点雨,也能成。”   韦翠娘说,“那多慢,等接的够多了,我都得饿死在这。没事的,我去去就能回,你等着我。”   说完,她掐掐阿梨的脸颊,而后便就站起来去拿伞,拎了个木桶就准备出去。   阿梨又唤了两声,韦翠娘摆摆手,没理会,阿梨也只好作罢。   薛延正好从外头进来,看着她那要出门的样子,不解问,“做什么去?”   韦翠娘说,“到东头小溪边打点水回来。”   薛延把柴火放到一边,挽了袖子道,“你放那,我去罢。”   韦翠娘皱眉道,“你们两口子怎么都唠唠叨叨的,不就是去打个水,两里地的路,不会出什么事。”   薛延回头看了看,下了一天雨,天色却越来越亮了,他估摸着一时半会还不会黑,再想到韦翠娘那强悍的性子,狼虫虎豹见了也要怕她三分,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拿了根烧火棍子递给她,礼貌性嘱咐了句,“早去早回。”   韦翠娘有些嫌弃地接过那棍子,撑开伞走了。   胡安和那会出去淋雨着了凉,现在还蜷在墙角睡得迷迷糊糊,等他醒过来,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了。韦翠娘还是没回来,阿梨有些担心,坐在门口等,和阮言初说着要不要出去找一找。   胡安和本来睡眼惺忪,还想翻个身再睡一会,但听到这话头,猛地睁开眼,爬起来问,“翠娘出去了?”   阮言初点点头,解释道,“车上没水了,韦姐姐去小溪边打水,但去了挺长时间,还没回来。”   短短几句话,听得胡安和心惊肉跳,他忽的一下掀开被子,抚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阿梨被他转得头晕眼花,刚想说句什么,就看见胡安和抓了件外衣披在肩上,急匆匆就要往外冲。   阿梨被吓了一跳,赶紧拦住,问,“你做什么去?”   胡安和面色通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烧的,飞快道,“我得去找她!”   韦掌柜和胡魁文都出去和薛延一起拾柴火了,洞里除了阮言初和胡安和,就只剩下一些女眷,听见这动静,都围过来安抚,冯氏劝道,“你先别着急,再等等,若是还没回来,咱们一起去找。”   胡夫人也开口道,“翠娘会些拳脚,那地方离咱们这也近,不会出什么事的。就算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她跑回来大声叫一叫,咱们也能听得见,现在一直安安静静的,你不要着急。”   胡安和现在脑子里嗡嗡的,鼻子被堵住,呼吸不顺,连胸口都憋闷了起来。他耳边一遍遍回放着那会薛延讲的故事,大雨瓢泼,红衣女鬼……他越想越害怕,一会也等不及了,抬步还欲往外跑。   薛延正巧进来,他闭眼抹了把头发上的雨水,还没睁开,便就与胡安和撞了个满怀。   薛延往后踉跄了一下,没来得及问句怎么了,就见胡安和连伞都没打,穿着件皱皱巴巴的衣裳就风一样刮了出去。   冯氏着急道,“薛延,你快点跟去看看!”   薛延愣了瞬,转头也冲进雨中。   胡安和是真的急狠了,生着病呢,却跑的比兔子还快,薛延紧赶慢赶,好一会才抓着他,硬生生给拦下,拧眉吼,“你疯了,干什么去!”   胡安和甩开他的手,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往溪边跑。   薛延低骂一句,直接从后头勾住他的脖子,一个过肩摔将胡安和给撂在了地上。雨后泥土松软,这一下摔得也不痛,胡安和狼狈地爬起来,随手抓了把带着泥的草就扔向薛延,瞪着眼睛道,“你他奶奶的有毛病啊!”   这好像是胡安和第一次骂人,话出口时,还有些生疏。   薛延本火气正盛,闻言却笑出声,蹲下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去?”   胡安和说,“我去找我未婚妻!”   雨还下着,两人衣裳已经都湿透,薛延觉得和他在这里撕扯实在太蠢,一把将胡安和给拽回来,想要拉他回去。   胡安和暴跳如雷,往后跳了一步,指着薛延的鼻子就开始骂,“你他奶奶的是不是真的有毛病?感情失踪的不是你媳妇,她一个姑娘家荒山野岭的你不着急我着急!赶紧给老子让开,要不然……”胡安和鼻音浓重,一通吼叫后脑子更晕,原地转了圈后提起一根棍子,挥舞两下,继续道,“要不然我就动手了!”   薛延定定地瞧着他身后的方向,韦翠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来了,就在一棵杨树后面,似笑非笑地看着胡安和。   她并没有要立即出现的意思,还冲着薛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抱着臂看戏。   薛延了然,便也将计就计,他拨了拨湿发,状似无奈问道,“那你准备去哪里找?”   胡安和说,“我先去溪边看看,若是还没有,就沿着下游走,若是再没有,我就将整个山头都翻了遍。”   薛延点点头,“唔”了声,说,“先不管你这个计划能不能实现,但想法还是挺远大的。”   “狗屁!”胡安和往地上呸了口,愤愤道,“你要是再说风凉话,我就真的动手了!要不然跟着我一起找,要不然就赶紧走,看着你就心烦!你一个大男人,让个姑娘家去打水,你良心被狗吃了吗!”   薛延平白无故被骂了一通,脸色有些黑,韦翠娘听见,却笑出声。   薛延说,“她新婚夜敢单挑整个夫家,砸了场子后全身而退,又疾驰几百里回家,哪里像个姑娘了。”   “我呸呢!”胡安和的脸被气的越来越红,重重呸了一口,“薛延啊薛延,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臭不要脸!她再怎么也是个姑娘啊,山里那么危险,豺狼虎豹,还有鬼!”   “……”薛延觉得快要和他聊不下去,但韦翠娘仍旧没有露面的意思。   他本想立时就甩手走人,可想起阿梨一直念叨着这两人之间的事,若是能趁着今日了解了这事,阿梨也能少操些心,缓了缓,又耐着性子继续道,“什么鬼,哪里有鬼?再说了,就算真的有,就你那个怂蛋性子,若是碰见了,岂不是第一个掉头跑掉。”   “那是和你!”胡安和说,“和你走一起见着鬼,我肯定会跑,但是那是我未婚妻,我跑了她怎么办!”   薛延的脸已经彻底黑了,他眯着眼,快要忍不住将胡安和给提着脚扔到山下去。   韦翠娘在后面笑得不能自己,终于肯幽幽开口问,“你还挺在意她的?”   胡安和想也没想,回头就是一句“放屁!若不然老子还要在意你?”   韦翠娘笑意盈盈地站在伞下,看着胡安和的表情一点点凝滞,原本嚣张气焰顷刻间荡然无存,最后惊喜道,“翠娘!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韦翠娘冲他晃了晃手里的一把野草,笑道,“我去采了些艾草,雨夜风凉,阿梨不能生病,熬些艾草给她喝对身子好。再说了,你不也是着凉了,都吃一吃。”   胡安和头发一缕缕黏在脸上,像是个落汤鸡,眼睛却越来越亮,直到韦翠娘招招手道,“走罢,该回去了,要不他们就都等急了。”   胡安和拼命点头,抱着脑袋就往伞下钻,刚才一股劲儿憋在心里,他浑身燥热,觉不出冷,现在就显出来了,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韦翠娘抹一把他脸上的水,关切几句,两人说说笑笑地一起往回走了。   薛延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冷冷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燃起一团火,暗暗骂道,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   回去的一路上,任凭胡安和怎么腆着脸讨好,薛延都一句没搭理他。   胡安和心里也苦,他当时是一时冲动,话不走心便就都说了出来,将薛延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也后悔。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好似注定了要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好不容易贴热了一个,一转眼,又来了一个冷屁股。   又过小半个月,一路顺风,终于回到了家中。   出去两个月有余,家里早就积满了灰尘,阿梨和冯氏忙了几日才终于打扫干净。鸡鸭临走时便就都卖掉了,冯氏看不惯空荡荡的院子,又买了两窝崽儿,一个个不过巴掌大,唧唧呀呀的满院子乱跑。   原本逃难的人们陆陆续续也都回来了,街上渐渐又成了热闹样子,颇有万物复苏之景。   表面虽然祥和,问题却不容忽视,现在青黄不接时节,粮食本就紧张,再加上经了战事,卖掉了不少,许多百姓家中都吃不起饭了,只能熬些菜汤喝,日子过的苦巴巴。   薛延未雨绸缪,攒了大批的粮食,装满了半间酒楼,一时间成了陇县最大的粮店,百姓拥挤着来买粮,薛延也趁机赚了一笔。但这样下去到底不是办法,百姓再怎么买,粮食也是卖不完的,这样陆陆续续地卖,不知要拖到多久才能卖完。   阿梨本来有些担忧,但看着薛延淡然自若的样子,又把那颗心放进了肚子里。   薛延是敢闯敢做的性子,但他并不鲁莽,每个决定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阿梨信任他。   新朝建起,百废待兴,而胡魁文也再次回到了陇县县令的位置上。   胡魁文上任的第三天,接到朝廷旨意,要求各县官府公款买粮,后发放给当地百姓,以解燃眉之急。 第80章 章八十   胡安和将这个消息告诉薛延的时候, 神情激动, 捏着公文的手指都在抖。   他还带了个算盘在身上,颤颤巍巍地拨珠子,嘴里念念叨叨的, 等算出个总数之后, 傻傻地愣在原地,“薛延, 我们要发财了……”   薛延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只淡淡“嗯”了声。   胡安和拽着他的袖子,眼泪汪汪道, “我们要赚钱了,那么多钱,你就不高兴吗?”   薛延翘着脚倚在椅子里头,点头道, “还行吧,毕竟意料之中。”   胡安和反应了半天, 才缓过神来,问,“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薛延还生着他的气,不肯给好脸儿,不耐烦道, “要不然我为什么倾家荡产屯那么些粮食,真为了吃一碗倒一碗?”说完,他见着胡安和嘴张张合合又想说什么的样子, 赶紧拦住,问道,“公文上说价钱了吗?”   胡安和摇头道,“没有。”顿了顿,他又补充说,“这是要靠衙门与粮商自己议价的,所以各个地方都不一样,但大多数粮商都会抬高价。据说源县那边有个陈员外,将家里的积粮卖出去,斗米三钱!但是没办法,源县被战火波及,房子都烧没了大半,老百姓饿都要饿死了,官府没办法,也咬着牙买了。”   原来时候,一斗米大约能卖到一钱七十文的价格,斗米三钱,几乎翻了一倍,再加上买的是成千上万石,其中利润让人咂舌。   胡安和现在的内心极为纠结,站在胡魁文的立场考虑,定是希望价钱能越低越好的,但若是站在自己立场去想,又期盼也能如同陈员外一样,一夜之间赚个盆满钵满。可若是从更高一点的层面来想,他又唾弃那个想要抬价的自己,这实在不是君子所为,贪图毛利,实在有辱斯文。   胡安和思来想去下不定决心,便偏头问薛延,“那,咱们卖多少钱?”   薛延沉声道,“按原先的价钱卖,斗米一钱七十文。”   听着这个回答,胡安和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不解,问了句,“为什么?”   薛延说,“我若是在所有人都没意识到粮食的重要性的时候,将所有粮食买下,再等人们需要的时候原价卖出,这是我看准了商机,有眼力。但若是老百姓都吃不起饭了,官府想要做好事,我却从中高价牟利、囤积居奇,这是不义之举,是恶贾,要遭报应的。黑心钱,咱们不能碰。”   胡安和笑了,抚掌道,“真没想到,你竟还信玄学。”   薛延搓了搓指尖,缓缓道,“命运捏在自己手中,我不信佛家道教,也不信谁能操控我,但我相信道义。”   胡安和赞成地点点头,但是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道,“你这人真奇怪,折腾了那么久就想要赚钱,但是能将利润翻番的时候,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又还不做了,明明就算你提价也没关系的。真是弄不明白,你到底是图财呢,还是不图财呢?说你善良吧,这俩字我还真的说不出口,但若说不吧,你又是真的好心肠。”   薛延瞟了他一眼,轻飘飘道,“老子爱钱,但老子任性。”   买粮放粮一事刻不容缓,第二日一早,薛延便就操持起这件事,怕他忙不过来,阮言初也跟着一起去,家里就只剩下冯氏与阿梨两人。酒楼里全是囤积的粮食,已经许久都没有开张了,家里条件好起来,也不需要她们做绣活之类卖了换钱,阿梨便也闲下来,安心养胎。   城门口搭了个粥棚,每日放粥一千碗,凭粮票前往。   这主意还是阮言初提出的,防的就是那些家中有余粮,却还是想要沾官府油水的人。官差按着往日的典册记录按户去核实,凭借以往的家庭条件和现状综合考虑,按条件发放粮票,贫苦人家优先,每半月重新发放一次。   薛延屯下的那些粮食够一多半的需求,胡魁文又东拼西凑地再买下一些,便就足够支撑到七月份的第一波稻谷丰收了。虽然刚播种后便就离家,田地里已经草盛豆苗稀,但到底还是能过日子的。   胡魁文在城外搭建了个简易的大粮仓,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将粮食称重后运到粮仓去,几千石粮食,实在是个大工程,耗时耗力。薛延每日早出晚归,不过五日,便就瘦了一大圈。   阿梨心疼,最开始时候每日守着他回来,准备好宵夜,再陪他洗漱好才睡。但两日后薛延便就不肯了,装模作样发了一次火之后,阿梨才不等他,将吃食放到锅里温上,而后早早睡下。   不知是因为孕事关系,还是被照顾太好,一路奔波回了家,阿梨反而更白皙圆润了些,笑起来时候,颊边的梨涡更深了。   这日天气晴好,薛延和阮言初早早出门,阿梨收拾好碗筷之后,和冯氏一起坐到房檐底下,说说笑笑地绣给孩子的小衣裳。小孩子皮肤嫩,绣的要更仔细些,把线头都藏好,免得划着皮肤,孩子会起小疹子。   小鸭子还是黄绒绒的,但已经可以跑得很快,冯氏抓了把谷子撒过去,鸭子一个个都和疯了一样往前冲,院里一片唧唧嘎嘎的声音,吵闹得不行。阿黄趴在院当中,圆圆胖胖的一大坨,被鸡鸭从脑袋上踩过去也懒得动,只顾着眯着眼晒太阳。   赵大娘来的时候,阿梨刚绣完前襟上的小老虎。   因着不知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做衣裳选颜色的时候就有些为难,干脆便就做双份。阿梨小时候身子便就不好,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健健康康的,小老虎活泼健壮,她便在每件衣裳上都绣一个,也算是代表着一种祈福。蓝色灰色的布料上绣这个,瞧着倒还好,但水粉色的上面绣一个虎头,看着滑稽又违和,实在引人发笑。   薛延还曾笑话过她,阿梨很少不听他的话,这次却执拗地坚持,薛延无奈,也只能听从。   赵大娘是刚刚才回到家的,连衣裳都没换,便就急匆匆地跑过来,站在门口冲着冯氏喊,“巧儿,巧儿,你家薛四有大出息啦!天呢!大出息啦!”   冯氏大名叫冯巧容,赵大娘就总爱唤她巧儿,听起来蛮好听的一个名字,可冯氏今年都六十多了,还这么唤,就有些别扭。以往时候,冯氏总是纠正,但现在老姐妹之间久别重逢,她也没在意这个称呼了,忙忙站起来去迎,两人手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坐下。   阿梨把线头咬断,又搬了个凳子来,坐在一旁笑眯眯地听。   前断时间战乱,大多数人都往南跑,只有赵大娘一家独辟蹊径,直直往北上了大行山。山里闭塞,没法及时收到消息,比人家晚了近一个月才到家。   冯氏给赵大娘倒了杯水,赵大娘草草抿了一口,便就着急道,“我那会进城,瞧见城门口长长一条队伍,都是去领粥饭的。我好奇,一打听才知道,那粮食竟是从你家薛延那里买的。大家都夸,说你家薛四良心好,是个大善人!”   冯氏笑得合不拢嘴,摆摆手道,“哪呀。”   赵大娘说,“你就别谦虚了!都是你教得好,你看薛四之前那个混不吝的样子,后来开店开酒楼,现在却成了个大商人了,成了员外郎!要是我家儿子有薛四一半的出息,我都要做梦笑醒咯!”   冯氏看着一边的阿梨,笑着道,“那都是因着我们家有个好媳妇儿。”   赵大娘羡慕道,“恁家阿梨怎么那么好,长得好,脾性也好,我家儿媳日日火爆得很,成日里与我儿吵,我烦都要烦死。”   冯氏笑笑,到笸箩里换了根颜色的线,没说话。   赵大娘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东西,惊讶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冯氏说,“阿梨有孕了,我们娘俩正做针线,待孩子生下来,好穿。”   赵大娘愣怔道,“怎么说?你孙儿都有孩子了,要做太奶奶了?”   冯氏高兴地点头道,“可不是,再过几个月,我们家就能四世同堂咯。”   赵大娘也笑起来,连连说着恭喜地话,但笑着笑着,又有些苦闷,一拍大腿道,“酸死咯!都是爹生父母养,怎么就差那么多呢,你瞧你这日子过得,再瞧瞧我,哎哟!”   闻言,冯氏赶紧安慰着,又说了一会话,赵大娘想起家里有许多未做完的活计,匆匆就想走。   到了门口时候,她一摸脑门,这才想起来还有件未说的事,回头道,“巧儿,我前段时间在大行山,买了堆可好可软的棉花,待会让我儿给你送来,做两条被子盖。”   冯氏笑着道了句谢,又给她拿了袋子樱桃来,要她带会去吃。   赵大娘拎着樱桃欢欢喜喜走了,没过多一会,棉花便就送来了。阿梨和冯氏摸了摸,果真极为优质,柔软蓬松,还带些淡淡乳红色,是上好的棉花。冯氏爱不释手,摸摸看看好一会,才存放到箱子里,准备等秋日的时候做成棉被好过冬。   薛延回来的时候,家里刚做好晚饭。   他许久没回来的这样早了,阿梨瞧见他后分外惊喜,赶紧跑过去,踮脚抱了抱他肩膀,笑着问,“怎么回来了,是活儿都做完了吗?”   薛延点头,一把将阿梨抱起来,走几步放到炕上让她坐好,而后神神秘秘从袖里掏出了个红木盒子,轻音儿问,“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阿梨双手捧过来,咬唇问,“给我的?”   薛延说,“给我媳妇儿的。”   阿梨又笑起来。   盒子很精致,上面的锁都是纯金的,阿梨便就更好奇里头到底是什么。薛延将钥匙掏出来递给她,阿梨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待看到里头的东西时候,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对红珊瑚耳坠子,极为漂亮鲜艳的红色,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   阿梨呆呆问,“薛延,你到底赚了多少钱啊?”   “不多。”薛延轻轻亲吻她的指尖,眯眼道,“一千三百五十两。” 第81章 章八十一   阿梨家以往便就是做生意的, 爹爹是个茶商, 她自小就是衣食无忧的,算是小富即安,却也没有过这么多钱。   闻言, 她惊讶高兴, 又有点不敢置信,拽着薛延的袖子急急问道, “真的?你没骗我?”   薛延说,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梨微张着唇,呆了好半晌, 终于相信。她搓了搓手,眼睛弯成一弦月牙,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梨涡里甜的似是成了蜜, 薛延看着她笑,比知道赚了那么多钱的时候还要愉悦, 掐掐她的脸说,“以后给你买好看的衣裳,买珠宝首饰,再换个大宅子住,好不好?”   阿梨下意识地点头, 顿了下,才缓应过来,不轻不重拍了下薛延的手, 小声道,“不许乱花钱。”   说完,她撑着炕沿跳到地上,整整衣摆,而后小跑着去找冯氏,笑着道,“阿嬷,阿嬷,咱们有钱啦。”   薛延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在笑。   当初买粮食的时候,胡安和与薛延几乎是一半一半出的钱,现在转手卖了,他也收到了一千多两的银子,转眼就脱离了穷光蛋的阶层,又成了原来的那个富贵公子。   不知是因为发财的喜悦让薛延决定放弃追究胡安和的嘴贱,还是因为胡安和讨好得实在到位,薛延终于不计前嫌,又肯和他说话了。好事成三,没过多久,韦掌柜亲自去请人算了一卦,定下了婚礼的日子。   一夕之间,胡安和觉得自己像是走向了人生的巅峰。   他是真的喜欢韦翠娘,虽然不怎么会说情话,行动却落实得极好。   成亲礼三媒六聘,光是聘金,胡安和就给了一千两银子,他给自己买一方好墨都要思前想后犹疑许久,但下聘的时候,那么多钱,眼都没眨。一千两银子,在陇县这样的小地方,多少老百姓一辈子祖孙三代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就算是一般的高官家娶媳妇,也很少给这么多钱的,堪称天文数字。   胡魁文对此没什么异议,这么多风波过去,他也看开了不少,相信儿孙自有儿孙福,加上银子都是小辈自己赚的,他都那么大年纪了,瞎跟着掺和什么。   韦掌柜也是如此想的,比起钱,他更看重女儿的幸福,当即便就决定把聘金折合到嫁妆里,一并给韦翠娘带走。   这样一来,皆大欢喜。   高高兴兴一整月,成亲的前一天,胡安和却乐不出来了,他坐立不安,紧张地午饭都没吃好,怎么都是愁眉苦脸的。胡夫人安慰不好他,胡魁文又嫌他烦,胡安和一肚子苦闷无处倾诉,便掐着饭点跑到薛延家里蹭晚饭。   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一遇上什么麻烦事了,或者心里不舒服了,就去找薛延,顺便吃顿饭。阿梨会做甜点,有时候是碗冰糖雪梨,有时是碗甜酒酿,她耳根子软,胡安和只要说两句好话磨一磨,阿梨便就笑盈盈地给他做,从来不嫌麻烦。胡安和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吃点好吃的,自己便就恢复好了。   到薛家的时候天刚黑,邻居家养了条黑背狼狗,被粗粗的铁链子拴着,仍旧能叫得疯了一样。阿黄蹲在门口吹冷风,旁边一群黄扑扑的小鸡小鸭,眼睛俱都盯着阮言初手里的食盆,等着被喂食。   晚饭时候,炊烟袅袅,秸秆被点燃的味道很特殊,有些呛人,却又奇异地让人觉得熟悉和安心。   一闻到这个味道,胡安和的心便就定了下来,他笑眯眯地和阮言初打了个招呼,而后抬脚便就往厨房里走。   菜已经快要做好,三菜一汤,阿梨正在做最后一道豆芽炒肉,因着加了些醋,空气里的味道带着酸,让人胃口大开。冯氏去后院摘葱叶儿,薛延挽着袖子正舀水,胡安和一声不响地走进来,把他吓了一跳,瓢都差点掉在地上。   胡安和一愣,但又觉得挺好笑,乐了两声。   “掐点总掐那么准,也不知你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薛延也习惯了他这样不请自来,连丝意外都没生出来,只没好气道,“想吃饭就自己盛,等我伺候你?”   胡安和乐滋滋“哎”了声,转头去拿碗筷,还不忘自谦,“什么千里眼顺风耳,熟能生巧罢了。”   薛延偏头看他一眼,极力忍着才没把手上的那桶凉水浇他脑袋上。   现在已经六月份,孩子也已经六个月了,阿梨也显了怀。她这段日子养得极好,家里重活都被薛延和阮言初抢着干完了,轻巧活也由冯氏做完了,她除了偶尔做两顿饭,缝缝衣裳,便就无事可做,一个月下来原本的尖下巴都长了肉。   冯氏笑得嘴都合不拢,但仍旧不满意,吃饭的时候还一个劲地给阿梨夹菜,嘴里道,“女孩子稍微胖点好,瞧着喜庆,健康!”   碗里菜太满,阿梨吃不下,歪头向薛延求救。薛延会意,趁着冯氏不注意的功夫,把阿梨碗里的东西拨了大半给自己,等冯氏回头,又装作一副若无其事样子,不顾冯氏怀疑眼色,安静吃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胡安和端着碗在一边扒饭,看着人家小两口默契又甜蜜,在心里默默地想,以后自己的日子,想必也会是这么好罢。   吃过饭,阮言初早早回屋子背书,他要参加明年的乡试,而读书这事已经耽误了好久,必须得认真做准备。   阿梨心疼他费脑子,每日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今日的甜菜是松仁玉米,阿梨特意多做了许多,分成三份,送给阮言初屋子一份,再留给薛延他们一份,剩下的带到冯氏屋子里,边听她讲故事边吃。   阿梨的听力已经恢复许多,虽然听到的声音还是很小,但配合唇语一起听,倒是省力不少。   冯氏是老人家,以往在薛府做奶娘,见过了太多的府宅秘辛,说出来一件比一件有趣,她年纪大了爱念叨,阿梨正好也爱听,吃了饭便常常凑在一起说小话儿。   另一屋子里,胡安和正拉着薛延诉苦,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但意思就只有一个,他紧张。   倒不是为了以后与韦翠娘在一起的生活而紧张,而就是纯粹的为婚礼而紧张,他害怕自己到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出什么岔子。   薛延一直安安静静地吃东西,眼睛盯着地面一眨不眨,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胡安和唱了半晌的独角戏,最后唤了薛延两声没有回应,终于发现自己没有观众,他又气又急,更郁闷了。但胡安和又不敢对薛延动粗,只能抬起腿小心翼翼地踹了他一脚,瞪着眼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薛延终于回过神来,“啊”了一声,而后坦坦荡荡地回答道,“没有。”   胡安和翻了个白眼,无奈问,“那你刚才一直在想什么呢?”   薛延顿了顿,说,“我在想以后。”   胡安和意外,“什么以后?”   薛延把筷子放下,转了个身面向他,认真道,“你想一想咱们现在的情况,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再过几年,就是上有老下有小。是,咱们现在看着好像是挺像是那么回事儿,有钱了,但是,这够吗?”   胡安和有点懵,呆呆问,“什么意思?”   薛延说,“咱们现在处于这个小地方,就算手里有些闲钱,但是连件像样的好东西都买不到,有钱都没处去花。若是以后有儿有女了,连读书都是个麻烦,陇县就只有两个秀才,一个是你,一个是阿言,那些书院先生连个论语都背不顺溜,怎么教书育人?把孩子送到那里去,你放心?还有,做生意讲究什么,用钱生钱,但是陇县的商机实在太有限,咱们就算再怎么拼了命去努力,上限也就是在那里,想要将商之一字做到极致,就必须主动跳出这个圈子。”   听他这么一长串,胡安和张张嘴,刚想说什么,又被薛延抬手拦住,“别和我说你自己教。小孩子就是要和小孩子在一起的,父母再有学识,总代替不了同龄的朋友,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对于孩子来说,身边的环境实在太重要,不是有一个做秀才的爹爹舅舅就能比得了的。再者说,就你那个性子,教出来也就是第二个书呆子。”   胡安和总算听明白他的意思,问,“你是说,咱们要搬家,去个大地方?”   薛延点点头,顿了顿,又道,“陇县有陇县的好处,安静平和,与世无争,但咱们现在还这么年轻,总该出去闯一闯。倒不是说必须要做出什么成绩来,而至少老有谈资,待以后儿孙绕膝之时,想起过往之事,不觉遗憾。”   胡安和赞赏道,“薛延,你果真还是原来的样子,十几年都不曾变,洒脱果决,锐意进取,如宝刀出鞘,所向披靡。”这么多年圣贤书没白读,随便一张嘴就能拍是一顺水儿的五花屁,胡安和兴高采烈地拍了拍薛延的肩膀,昂首道,“以后,我就和你混了!”   说完,他又有些惆怅,皱眉道,“你说,我怎么就觉得那么适应不过来呢。不久之前我还是个穷书生,但现在忽然就有钱了,还成家立业了,甚至还操心起以后孩子去哪里读书了……”   薛延说,“那你慢慢适应着罢。”   胡安和舀了勺玉米到嘴里,又问,“那你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   薛延摇摇头,“再说。” 第82章 章八十二   六月初八, 宜嫁娶, 胡安和与韦翠娘大婚。   说起来,都是成过一次亲的人,最后还俱是连手都没摸一下便就不欢而散, 感情路上走得俱是波波折折, 能聚到一起也是缘分。胡魁文和韦掌柜穿得一身喜庆,笑盈盈地坐在天地桌两边, 瞧着一对新人行拜堂礼。   虽说已然经历过, 但再以旁观者的角度瞧着这一切,阿梨还是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既觉得高兴,也有些感触。   她一直记着当初冯氏将薛家的传家玉镯赠给她的时候,说的那句“少年夫妻老来伴”。   在年少懵懂之时携手,从一无所有到最后白发苍苍, 而当风风雨雨过后,暮年之时, 仍旧能默契地相视一笑,一个眼神便就能懂得所有,那是怎样一种奇妙的际遇。人生一路上太多意外与磨难,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始终如一伴在你身边,予以你温柔与支持, 就算没有荣华富贵,那也是一件太好的事。   小时候,阿梨和弟弟一起听爹爹讲汉宣帝刘询和许平君的故事, 为“故剑情深”所感动,当时的她认为,爱情两字许是世间最美好的词汇,而后来长大,遇到薛延,阿梨才明白,最美好的两个字,应该是“陪伴”。   薛延站在她的身后,垂头便就瞧见她轻轻眨动的长睫,眼尾泛着微红,他略一思索便就明白为什么,觉着有些好笑,伸出手指去逗弄她,将她的身子扳回来,表情做作又夸张,问,“我们家梨崽怎么哭了呀?是谁欺负你了。”   阿梨破涕为笑,搡他一下,小声骂,“不正经!”   薛延也笑,用拇指抚去她的泪,故作委屈道,“要做娘亲的人都是这么凶的吗?”   阿梨鼓鼓嘴,转身不理他了。   薛延仍旧弯着唇,从身后将她搂紧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旋,没再说话。   拜堂礼后便就是酒席,胡安和是个三杯倒,而作为他唯一的兄弟,挡酒一事就成了薛延的活儿。阿梨怀着孕,冯氏没待多久,吃了饭后便就和胡夫人打了个招呼,领着阿梨先回了家。   阿梨本还想等薛延回来,但是直到亥时都快过了,也不见他的影子。   冯氏吹了灯,劝着阿梨早点睡,临走时还不忘嘱咐道,“待薛延回来时候,不要管他,爱吐便就吐去,你睡好才最重要。若是他吵得你烦了,便就来与阿嬷一起睡,知不知道?”   阿梨乖顺应着好。   有阮言初陪着薛延一起,阿梨并不多担心,她本就好困,躺在被子里没多一会,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薛延终于回来,果不其然一身酒气,阿梨对味道向来敏感,鼻子动动,悠悠转醒。   三更半夜回来,还酩酊大醉,阿梨是有些生气的,她听了冯氏的话,将被子拉到下巴处,闭着眼睛不理会他。   薛延似是倦极了,脸也不擦手也不洗,蹬了靴子便就倒到炕上。干巴巴地仰天躺了一会,他又想起什么,挣扎着坐起来,探头往阿梨那边瞧,鼻息离得近了,那股子酒气就更浓重,阿梨蹙蹙眉,忍着要将他推开的冲动,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薛延笑着咕哝两声什么,打着哈欠给阿梨整了整被角,又扯了外衣裹住自己半边身子,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和衣睡了。   阿梨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其他动作,实在忍不住,坐起来去看他,薛延已经睡实了,一条胳膊搭在额上,鼾声轻微。   阿梨被气笑,她叹了口气,还是下地点了灯,又到厨房打了些锅里的温水来,给他脱了袜子,又擦了一遍脸和手脚。薛延舒服许多,长舒一口气,拧着身子就想往旁边被子里钻。   阿梨瞧见,急声制止,生气拍了下他肩膀,“你做什么!”   薛延惺忪睁开眼,拉着她手腕哑声道,“媳妇,我困。”   阿梨无奈,“那你也先把衣裳脱了再睡啊,被子新洗的,你又给我弄脏了怎么办。”   薛延“唔”了声,顺从坐起来,慢吞吞地脱衣裳,阿梨在一旁看着,过了会,忽然发现他停在那不动了。阿梨抿唇,还以为他是醉懵了,坐在那便就睡着了,抬步过去看。   她在心里想着,若是真的那样的话,她便就到冯氏屋里去睡,不再管这个醉鬼的死活了。   可没想到,薛延在袖子里掏啊掏,竟然摸出了一根被油纸包的好好的鸡腿。他知道自己惹得阿梨不高兴了,忙双手捧着递过去,带些讨好意味说,“梨崽,梨崽,给你带回来的,你吃不吃?”   阿梨好气又好笑,问,“你给我带这个做什么?”   薛延道,“我那会瞧你没吃多少东西,觉得你夜里会饿,就包了一根回来。但是刚才脑子里晕乎乎的,我就把它给忘了。”   看他那副样子,阿梨心一软,一点都气不起来了,她揉揉薛延的脸,温声道,“我不饿的,你睡罢。”   薛延说,“你吃一口吧。”   阿梨笑起来,她也不舍得再拒绝薛延了,打开油纸包,小口咬了一下。   薛延满意许多,又道,“再吃一点?”   阿梨佯装动怒,小声道,“你再不老实,我就不管你了!”   薛延终于又安静下来,躺下后往旁边滚进被子里,继续睡了。   折腾到大半夜,薛延第二日睡到了辰时已过才醒,阿梨已经吃过早饭,抱着阿黄在院子里晒太阳了。鸡腿被阿梨和冯氏一人一半吃得干干净净,油纸却还在桌上放着,薛延看着那张黄纸,昨夜的事也隐约回想起来一些。   他揉了揉额角,只觉得头痛欲裂,分外丢人。   倒不是给媳妇带吃的丢人,而是昨夜他那个撒娇痴缠的样子,薛延打了个哆嗦,不敢深思。   他把那张油纸卷了卷塞进袖子里,连饭也没吃,和阿梨与冯氏打了个招呼便就出了门。   瞧着薛延匆匆忙忙的背影,阿梨乐得合不拢嘴,冯氏并不知道昨晚的事,一头雾水地看着阿梨,但也不自禁地笑起来。   到了酒楼的时候,阮言初正在账台边上对账本,薛延找伙计要了碗阳春面,而后慢悠悠走过去,看着他算。   他脚步悄无声息,阮言初被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后赶紧道,“姐夫,小胡哥在二楼等你呢,还有永定的那个赵员外也在,你去看看罢。”   赵员外,薛延还记得他。说起来,他能有今日还多亏了这个赵员外在战争时候将家中所有余粮都便宜卖给了他。   薛延歪头往楼梯处看了眼,问,“他来做什么?”   阮言初摇摇头道,“不太清楚,但听着话音,好似是要与咱们做生意,还是个挺大的生意。”   薛延的指节敲了敲桌面,笑道,“有趣。”而后整整衣摆,转身往二楼走。   他刚拐过拐角,伙计便就端着一碗阳春面从厨房跑了出来,但站在大堂中央左右看了一圈,却不见薛延身影,他有些茫然,去问阮言初,“小掌柜的,大掌柜去哪了?”   饶不是第一次听到小掌柜的这个称呼,阮言初还是有些想笑,他看着伙计手里的面,指了指账台道,“大掌柜去谈生意了,放在这里吧,待会二掌柜的下来要吃。”   伙计乐呵呵答应着,把碗放下,转身走了。   果不其然,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胡安和便就噔噔噔地从楼梯处跑下来,他一眼就看见了那碗面,眉梢一动,问,“能吃吗?”   阮言初温温笑着,颔首道,“能的。”   胡安和眉开眼笑,搬了把椅子过来,美滋滋地吃起来。   结了婚他才知道,原来妻子比父亲更严厉。   胡魁文小时候对他管东管西,长大了便就不插手了,可胡安和自由自在地高兴了没两天,就被韦翠娘接了手。两人虽然新婚燕尔,却与老夫老妻也没什么差别,一丝矜持都没有。今日早上时候,胡安和本想借着新婚夜的理由赖一会床,被韦翠娘看破,毫不留情地就撵了出来,让他去做正经事,不要蹉跎大好晨光。   胡安和满腹委屈,但家里没一个为他说话的,无奈之下,只得草草吃了两口饭就去酒楼,本想着再吃点什么,但他前脚刚进来,赵员外后脚便就跟着进来,非要拉着他谈生意。   胡安和更觉得无奈了,但他又不能把人赶走,只得硬着头皮请他上楼。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胡安和还是有心想要与薛延学些生意经的。后来发现自己实在不是那块料,索性自暴自弃,只在薛延身后呐喊鼓气、算账数钱,至于冲锋陷阵之事,一概不管。   胡安和没什么大主见,却很配合,他完全信任薛延,无论薛延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只说好好好对对对,而后出钱出力一点儿不含糊。用韦翠娘的话说,与胡安和这样一个只会在后方嗑瓜子和瞅着凯旋的你傻笑的人搭档,薛延也不知是倒了霉,还是走了运。   现在见薛延来了,他也懒得再与赵员外寒暄应酬,礼貌笑了两下,而后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找个借口就离开了。   阮言初看着他吃得香,笑着递过去一瓶醋,问道,“赵员外是来做什么?”   胡安和道,“他想要与咱们一起筹钱,买下城郊那二百亩地,来年卖粮食。” 第83章 章八十三   阮言初有些惊讶, 重复道, “一千亩?”   胡安和对亩这个词没什么概念,咬着面条问,“很多吗?”   阮言初想了想, 找了个比较通俗的说法, “若是这块地方方正正的,你绕着这一千亩地走一圈, 约莫是七里地, 若是打下粮食来,千石有余。在陇县这样的地方, 对于普通农户来说,两亩肥田可做聘礼,十亩地能让亲人反目成仇,你说这一千亩得有多大?”   胡安和筷子悬在半空, 好半晌才道,“那得花多少钱才能买下这么多田地啊。”   阮言初皱眉道, “就算一亩地值二两银子,算下来也得两千两,况且种地要请长工,买种子买草木灰,又是一大笔钱。再者说, 城郊的地本就是薄田,产量并不多,明年的时节也不知晓, 万一涝了旱了,那便几乎是血本无归。”   胡安和下意识往楼上看了眼,咂咂嘴道,“这个赵员外还真是财大气粗,敢做这样大一场赌局。”   “而且是必输无疑的赌局。”阮言初顿了顿,肯定道,“姐夫定是不会答应他的。”   胡安和饶有趣味看他一眼,咬着筷头问,“为什么?”   阮言初说,“赵员外现在盯上了这生意,是看准了如今粮食短缺,粮价高涨,但是生意场上有句话,‘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如今的粮价高悬,但到了明年,注定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胡安和饭也不吃了,只顾盯着他看,想要听他的理由。   阮言初弯着唇笑,缓缓道,“其实原因很简单,粮价上升是有目共睹的,存了卖粮这一心思的,不止是赵员外。北地农户千千万,大家瞧见种粮这事有利可得,也都会蜂拥着去种地,这样一来,明年的产量定会极高。市面上卖的粮食比人们所需要的多了,粮价便就会降下来,若不出意外,会是这么多年来的新低。所以赵员外此举,实在是目光短浅,准定是要失败的。”   胡安和赞叹道,“你们俩这脑子都是怎么长的啊,简简单单一件事,经你们一说,竟能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阮言初只是笑,再与胡安和说了几句闲话后,回去账台继续清账。   薛延与赵员外并没有说多久的话,便就将他给送出来了。两人款款走下楼梯,面上还言笑晏晏的,但已经能看得出赵员外难看的神情,胡安和与阮言初对视一眼,暗暗道,果真没有猜错。   没过一会,薛延从门外回来,第一时间就去找那碗面,却只看见个空碗,他眼睛一眯,脸色立时便就沉了下来。   胡安和本还想着问问他们谈了什么,蓦一瞧见薛延刀子一样的眼神,被吓了一跳,呆呆问,“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薛延笑了下,慢条斯理道,“我的面条好吃吗?”   胡安和说,“还行吧,就是有点淡。”   他说完,薛延眼神更沉,胡安和打了个哆嗦,忽的缓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头瞪了阮言初一眼,赶紧起身跑了。   阮言初摸摸鼻子,也有点心虚,抱着账本和笔墨,趁着薛延不注意,也从后院溜走了。   薛延环视大堂一圈,就剩下他一个人,还有一只粘了半根面条的空碗。   薛延又饿又气,掐腰站在原地,咬牙切齿地骂,“一对小兔崽子……”   上午时候虽没与赵员外谈成生意,但是薛延也受了些启发,脑子里朦朦胧胧对未来有了个方向,只是思路迟迟理不清,乱糟糟如同一团乱麻,让他心烦意乱。加上今年的天气特别热,窗外吹进来的风都是潮湿黏腻的,稍微一动便就是一身的汗,薛延只吃了个鸡蛋黄儿,清儿给喂了楼下的鸭子,而后就再也没吃过东西。   胡安和极为愧疚,还以为是自己抢了薛延的面给他气成了这样,一边腹诽薛延怎么年纪越大越小心眼,一边想方设法哄他高兴。   薛延不吃饭,胡安和就带着阮言初大街小巷给他买果子吃,光是鸭梨就买了两三斤,樱桃青枣更是一箩筐,最后巴巴捧到薛延面前的时候,把薛延都给逗笑了。   胡安和扭扭捏捏地说,“唉呀,你就别再恼了,不就是一碗面,不至于的,你看,我们都给你赔不是了。”   阮言初也跟着道,“姐夫,你不要生气了。”   “……”薛延说,“什么面?”脑子里混混沌沌塞满东西一整日,早上时候发生那个小插曲,他早就给忘了。现在看着这两人排排站在他面前诚恳认错,薛延揉揉额角,觉得头又大了一圈。   胡安和说,“老薛,你就别装了,台阶都递过去了,求求你快下来吧,我们忙活半日,好累了。”   阮言初垂眼看着脚尖,不敢接胡安和的这个话。   “……”薛延张张嘴,本欲说什么,但看着胡安和愁苦的表情,还是把疑问咽下去,无奈道,“算了。”   闻言,两人俱都高兴起来,一前一后走了。   门轻轻被合上,脚步声渐远,薛延看着那冒尖儿的一篮子花绿水果,默默反思着,他在这俩人的眼里,到底是有多幼稚,多恶劣,多小肚鸡肠、得理不饶人?   想了一天理不清楚头绪,薛延干脆放弃,拎着那一篮果子回了家。   阿梨已经将晚饭做好,因着天头热,太暖的东西吃不下,她只做了两道菜。一道小葱拌豆腐,还有一道是蒸茄子拌豆瓣酱,配上高粱米水饭。   都是下饭的菜,吃起来一点也不难咽,薛延一日没胃口,回家闻着菜香后终于觉着饿,连着扒了两碗。   晚上没了太阳,虽然地皮的热气仍在,但到底比白日强了太多,再加上院中的凉风,也不算太让人难以忍受。葡萄架子已经长得很茂密了,绿油油的叶片瞧着鲜翠欲滴,薛延搬了把藤椅到架子底下,又冲了个冷水澡,只穿着中衣窝在藤椅里,手里拿着胡安和送他的大鸭梨,惬意地吹风乘凉。   阮言初独自在屋里温书,点了盏小灯,灯光透过窗纸照到院子里,还有半弦明月,并不觉得暗。   阿梨天生体凉,夏日里总算得着好处,她一点都不觉得热,反而神采奕奕,有心思到厨房里捣鼓小点心。冯氏不会做她那些精巧的东西,坐在门槛上边纳鞋底边陪着她。   阿梨把薛延带回来的樱桃都挑出来洗干净,去蒂去核,再加入白糖腌上半个时辰,等樱桃出汁之后,再加水和冰糖,不断搅拌熬制,直到锅里的樱桃酱都变得粘稠,用勺子搅的时候觉着费力了,便可以出锅。   樱桃酱偏甜,不配上些主食很难单独吃,阿梨把酱盛出来放到干净的小瓷坛里,又转身去找面粉和牛乳。   牛乳是冯氏每日都要去东边的养牛人家里挤的,以前在薛府的时候,夫人姨娘怀了孩子,都要喝这个,冯氏便也上了心,到处去给阿梨寻。今日的牛乳有些多,阿梨没喝完,还剩下小半斤,便都拿来做牛乳小馒头。   又忙活半晌,总算出了成品。馒头很小,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又软又香,奶味极浓。阿梨想了想,把馒头切成片,再舀一勺樱桃酱上去抹匀,小心吃一口,竟惊喜觉着味道不错。   冯氏也尝了口,赞叹道,“我们家阿梨的手可真巧!”   薛延躺在院里头几乎快要睡着,是被阿梨的馒头片给香醒的,他略微睁眼,阿梨笑了下,撕下一片塞到他嘴里。   薛延慢吞吞嚼了两下,彻底清醒过来,起身坐直了腰,眼睛亮亮问,“还有吗?”   阿梨把盘子都塞到他手里,笑盈盈说,“有许多呢。”   阿梨另装出一些送到弟弟房里,而后坐到薛延身边,和冯氏一起边吃边唠家常。阿黄仰着肚皮倒在一边,让风把肚子上的软毛吹得东倒西歪。小院夜话的时光太惬意,不知不觉已经快到深夜。   薛延白日时候的沉闷也一扫而空,胳膊搭在阿梨肩上,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眼看着露水都要起了,风却还是温吞吞的,冯氏叹了口气道,“老人说,夏天越热,冬日就越冷,看今年这时节,冬日里还不知要冷成什么样子,待再过几日,要趁着煤炭便宜,多买一些了。”   本就是普通一句闲聊,薛延听在耳中,心头却猛地一跳,“嘶”了一声。   阿梨奇怪看着他的反应,问,“怎么了?”   薛延抿着唇,眼里神情变换,最后忽的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我去找胡安和!”   冯氏问,“你做什么去?”   薛延回头道,“我与他商量要搬家的事。”   这想法薛延早和冯氏与阿梨说过,两人不觉得意外,但还是觉得他大半夜要出去的举动匪夷所思。   阿梨站起身唤住他道,“薛延,你明日再去!这都多晚了,等你到那,人家小夫妻都睡了,这不是讨人嫌嘛。”   阿梨这么一说,薛延才想起来,胡安和已经不再是那个孤家寡人,总是找借口来家里蹭饭的小胡了,他现在娶了娘子,还是个不怎么好惹的娘子。   薛延停住脚,不知怎么,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晚上睡觉前,阿梨坐在炕上铺被子,想起那会薛延的反常举动,抬脸问了句,“你刚才要去找胡安和,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薛延道,“我明日想与他一起去宁安一趟,看房子。”   阿梨讶异,“怎么这么急?”   薛延说,“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阿梨笑了,问,“什么商机呐?”   薛延正色道,“趁着冬日,发一笔棉服财。” 第84章 章八十四   第二日, 薛延早早便就赶去了胡家, 胡安和刚醒没多久,正在吃饭。   他在屋门口支了一张小桌子,慢吞吞地喝稀粥, 右手里拿着豆腐皮儿卷的半截葱白, 一副食不下咽样子,病恹恹。   韦翠娘又气又心疼, 恶狠狠地数落他, “又着凉,又着凉, 和上次生病才过去几天,你是五岁小儿吗?觉着热就踢被子,你怎么不去跳河。”   胡安和委委屈屈地抱着碗,埋头不说话。   韦翠娘骂了一通也觉得累了, 剥了瓣白蒜扔到他面前,道, “大蒜驱寒,你吃点。”   胡安和不乐意,梗着脖子道,“我不爱这味道,我不吃。”   韦翠娘恼怒, 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蹙眉道,“我问最后一遍, 你到底吃不吃?”   胡安和对入口之物挑剔得很,难得连着硬气两次,语气却是弱了三分,嘟囔说,“我不吃!”   韦翠娘冷笑一声,直接掰开他的嘴,捏着那瓣蒜就堵了进去,而后指着他鼻子道,“你要是敢吐出来,我就把你的那堆书全都扔到鸡窝里去!”   蒜味直冲脑门,那股子辛辣之气让胡安和眼泪都要流下来,但他不敢再造次,只得默默忍着,嚼碎都没来得及,生生吞了进去。韦翠娘点点头,总算满意,将碗筷收起来送去厨房,而后指着他身后道,“等你呢。”   胡安和莫名其妙回过头,看见薛延正站在门口,只是那表情实在一言难尽。   胡安和鼻子一酸,唤了声,“薛延!”   隔了老远,但薛延还是能隐约闻着那股子味道,他别开头,在鼻子底下扇了两下,也不愿和他多说了,开门见山道,“备两匹马,待会咱们去一趟宁安。”   胡安和诧异道,“宁安?”   这可不是近地方,就算快马加鞭,来回也要五六天。但薛延也不像玩笑的样子,胡安和愣了瞬,隐约猜到他是想做什么,随即正色道,“好!”   两人轻装上路,连换洗衣裳都没拿,只带了钱。   十月为初冬,十一月份便就是该需要穿袄子的时节了,现在六月份,离那时不过五个月,时间紧急,容不得磨蹭。薛延做事果决利落,一拖再拖不是他性格,宁安与陇县路途遥远,经不起几次折腾,这次前去,他便就准备将店铺与住所全都定下来。   直到晚上时候找了个小客栈投宿,胡安和才终于知道薛延到底想要做什么。   简而言之只有三个字——闯名号。   胡安和咯嘣咯嘣嚼着花生米,还有点懵,不解问,“名号是什么?”   薛延问,“你听过凤德轩吗?”   胡安和说,“当然知道,那可是京城的老字号,做的首饰无一不精,能拿到一根凤德轩的定制簪子,都够那些贵家小姐们炫耀半个月了。”   薛延说,“这就是名号。凤德轩的首饰,七香阁的酱菜,同盛和的靴子……你听说这个名字了,便就打心眼里相信,这首饰酱菜和靴子都是上乘的好物件,是买不了吃亏的,穿上吃上会觉得有面子。这店的名字,便就能代表它的地位,足够响当当。这回明白了吗?”   胡安和怔怔问,“你是说,咱们也要开一个这样的店子?”   薛延点头,胡安和想了想,又道,“可是那些店,可都已经近百年了,咱们能做到吗?”   薛延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始于垒土,咱们要是不去尝试,就肯定做不到。”   一听这话,胡安和也兴奋起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眼睛亮亮道,“若是等以后,咱们真的也成了凤德轩、七香阁那样的大名号,将店子开去五湖四海,那岂不是每日坐在家里就能数着钱了?”   薛延眯眼瞧着他,笑着说,“你不是总以读书人不染铜臭气自居吗,什么时候也钻进钱眼儿里了?”   说完,他喝一口茶,继续道,“咱们以往赚钱,无论是开酒楼,或者卖粮食,都是一时的兴盛,做不长久的。酒楼再好,也只是在陇县一带,无法声名远播,粮食赚得再多,明年也会失了机遇。做生意,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斧子,今日摆梳子明日卖花瓶,就算你长了一张巧嘴能把死人说活,赚得也就只是那几把梳子几个花瓶的钱。你得盯着一个行当,把它做精做专,打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号来,这样的话,客人才会源源不绝。而商人若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便就算是成功了。”   胡安和甚为赞同,狠狠拍了下薛延的肩膀道,“老薛,你怎么眼光这么长远,讲的这么在理!”他搓搓手,饭也没心情吃了,心潮澎湃看着薛延道,“那咱们要怎么做?”   薛延说,“到宁安去买个铺子。”   胡安和问,“然后呢?”   薛延说,“然后开店。”   “……”胡安和咽了口唾沫,“这就完了?”   薛延拧眉看他,“那你还想怎么样?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想做长久之事是急不得的,先把底子打好,至于以后,慢慢谋划再说。”   胡安和点点头,又问,“那咱们做什么生意?”   “成衣铺子,量体裁衣。”   看着胡安和讶异表情,薛延捻了捻手指,笑着解释道,“如今天气燥热,粮食又稀缺,所有人的注意都被这两样给夺去了,市面上反季节的物件价格一降再降,棉花已经从原来的三文一斤变成了两文不到。我曾与你说过多次,生意场上讲究的八字箴言便就是‘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如今棉花便就是那被弃之物,我们低价收购回来,待冬日时候人们又需要了,抛售出去,赚取其中差价。”   胡安和本还未薛延踏足从未涉及领域而觉得惊讶,但现听了这一番话,又觉他说得可真对。他想了想,仍有一点不解,踌躇问道,“既然是卖棉花,为什么还要开成衣铺子呢?”   做棉花生意与成衣生意所需的本钱差距巨大,他们手头有两千多两银子,在陇县算是富甲一方,但若放到宁安,那便就泯然于众人了。且成衣生意竞争激烈,宁安里头少说也得有一百余家成衣店,数得上名号的也得十几家,很难在其中崭露头角。   薛延的回答极为精炼,淡淡道,“因为成衣更有价值。”   棉花只是一时之物,但衣裳却可以四季都卖。宁安百姓手中普遍宽裕,穿着上除了追求便宜,更要追求新颖好看、结实耐用。成衣这一市场,若是做的好了,利润不可小觑。   胡安和难得聪明,立时便就懂了他的意思,抚掌道,“好!”   薛延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今年冬日便就是个好时节。论人脉与钱财雄厚,咱们比不过那些老店,但并非希望全无。若是咱们的棉花和棉服质量上乘,价格又便宜,走薄利多销的路子,便就有机会能杀出一条血路!先把名气打出来,以后再找新的方向突围。”   胡安和点头,斟了两杯茶,递给薛延一杯,而后掷地有声道,“为了以后的财源滚滚,咱们以茶代酒,干了这杯!”   薛延笑起来,抬手与他碰杯,颔首道,“好!”   商机失不再得,两人不敢耽搁,到了宁安后便就马不停蹄地寻找合适的铺子与住所,薛延趁着空闲时候骑马将整个宁安绕了一圈,数清了宁安共有成衣店一百三十二家,其中颇有声望的为二十五家,最顶尖则有三家。   他到那二十五家店里,每家都转了一圈,服饰样式各有千秋,但总的来说,仍旧平平无奇、毫无特色,相似之处甚多。   薛延心中暗暗有了计算,也更有了些把握。   两人在宁安停留五日,最后终于选择了一处铺子,位于宁安第二大的街道,长乐街的街口。这位置是真的不错,每日人流来来往往,算得上繁华。铺子也不小,长三丈半,宽为四丈,极为宽敞明亮。   只是价钱也是贵得令人咂舌,若是买下,要一千四百两银子,比起陇县的酒楼的五百两,这算是天价了。   薛延与胡安和商量一下,还是决定买下,只是不一次性付全款,留下欠条,以后按月还钱。   薛延不租房子,一是怕房东在契约到期之后坐地起价,二是怕房东不再续租。房子这种事情,还是自己买下的好,就算钱多了点,好歹安定。再者说,这钱也不是被花掉了,换个方式继续陪在你身边而已。   薛延赚钱的时候分文必争,但花钱的时候,又好似个败家子。   又过两日,薛延与胡安和又看中了两个相邻的小宅子,不怎么大,却也都要三四百两。这么左右一折腾,刚到手没几天的钱,还没捂热乎,就又全都花出去了。   胡安和蹲在路边啃馒头,迎着风小声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地契和房契都是我的,钱没跑。而且说不定以后的生意就红火了呢,早晚能赚回来的,再说了,这房子地段这么好,万一就涨价了……”   六月初拿的主意,六月底便就已经将房子全都落实好,住处的家具之类也已经备齐。薛延看着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能住人了,便就回了陇县将阿梨与冯氏给接了过来。   至于酒楼,便就交由胡魁文打理,薛延也不指望那个能赚多少钱了,不亏本便就成。永安与陇县相距太远,没办法鱼与熊掌兼得,只好舍弃一部分。   阿梨的肚子已经快要七个月,饶是她体型纤细,看起来也鼓鼓的像个西瓜,走起路来都有些费力。但开了新店,还是在宁安,阿梨觉着高兴,精神头竟分外充足。   店面的修缮全是按着阿梨的意思,薛延觉着,来买衣裳的大多是女人家,就该按女人的眼光来做摆设,他自己实在是没那个本事把店铺弄得好看吸引人。   阿梨干活不嫌累,事无巨细都要考虑清楚,细节也不肯放过,薛延怕她磕着碰着,每日鸭子一样跟在她身后,唠唠叨叨的,手不敢松开她的胳膊,弄得阿梨都有点烦他。   又折腾了一个多月,天气稍微转凉了,店面终于修缮完。   若说这店面有什么极为惊艳之处,倒也不是,但看起来极为整洁干净,一眼便就能扫出一个大概。入门便是茶座,店面宽敞明亮,衣裳的样子用钩子挂起来,按着价钱归类,悬于各面墙壁之上,布匹按颜色归类,规整地摆在桌子上。与一般成衣店把衣裳布匹都藏在账台后面不同,阿梨将所有东西都大方展示出来,格外引人注目。   此外,店里还摆了不少应季的花儿,各种颜色都有,走进屋里便就能闻到花香盈盈。   店的名字叫——织衣巷。 第85章 章八十五   宁安的房价贵, 到底是富裕地方, 几乎寸土寸金,饶是如此,薛延买的屋子仍旧带着小院子。   冯氏和阿梨都习惯了小院里的生活, 种些花草养些鸡鸭, 比冷冰冰的几间瓦房要看着有烟火气的多,若是蓦的失了房前的院子, 她俩定也会失去许多乐趣。   所以在挑房子的时候, 薛延几乎毫不思索地就定了这间,即便多花了近二百两银子。   胡安和的房子与薛家相邻, 也带了个小院儿,但夫妻两个都不会侍弄,干脆扒了中间的那堵矮墙,将两个院子打通了, 全交给阿梨和冯氏看管。这样一来,倒是比在陇县时候还要宽敞得多。   店面已经装缮好, 也挂上了牌匾,最麻烦的事情已经解决,剩下的便就容易许多——寻货源,找绣娘。   薛延心里放松不少,还有了心思帮着做家务了。   吃过晚饭之后, 阿梨边坐在炕上绣给孩子穿的小虎头鞋,边看着薛延收拾屋子。   虎头鞋外观就像只花哨的小老虎,按老一辈的传统, 小孩子都要有一双的,看着好看,穿着也舒服,因着做成了虎头的样子,说是还能驱鬼辟邪。   做鞋的第一步,是打袼褙,所谓袼褙,就是鞋底的雏形,要将碎布一层层地用浆糊粘起来,抹得平平整整的,晒干了便就能纳鞋底。浆糊是晚饭时候就一起熬好的,又稠又黏,闻起来有股子面疙瘩的香。   阿梨取了块平整的木板放在桌上,一边慢条斯理地粘布条,一边听薛延絮絮叨叨骂阿黄。她现在能听见几乎三成的声音,就算看不见说话人的嘴唇,也能模糊地辨别出来话音,何况薛延几乎是在吼。   “老子再说最后一遍,你赶紧给我滚开!”   阿黄眨眨眼睛,仍旧叼着薛延的衣摆,不为所动。   它没皮没脸,好了伤疤转眼就忘了疼,薛延出门那段时间,每日都是它陪着阿梨,把阿梨哄得高高兴兴的,薛延念着它的好,也温柔许多,没事还给喂饭喂水顺顺毛。阿黄得着甜头了,便就把当初薛延是怎么教训它的事情给忘得干干净净,又敢和薛延撒泼耍赖了。   它刚吃完饭,觉得撑,想活动着消消食,但自己又懒得动,看着薛延扫地便就有了鬼主意,嘴巴咬着人家的衣摆,不费吹灰之力就跟着绕屋子转了一圈。薛延忍了它半晌,实在受不了,回头照着它的屁股就踹了一脚。   阿黄尖叫一声,拖着沉重的屁股颠颠地跑出去找冯氏。   阿梨摇头笑笑,抬脸瞧了薛延一眼,没说话。   薛延把手里的扫帚往墙角一甩,叉着腰与阿梨告状,愤愤道,“你的兔子太不听话,把我衣裳都要咬破了!”   阿梨往袼褙上又刷了层浆糊,“嗯”了声,柔声道,“明日再给你做一身新的,成了吧?”   薛延说,“不行。我刚收拾屋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它还作弄我,只做身衣裳怎么够。”   阿梨配合着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薛延笑了,腆着脸凑到她身边,单膝跪在炕上,说,“你亲亲我,我就原谅你。”   阿梨把小刷子放回浆糊碗里,歪头看着薛延,“亲哪里?”   薛延用手背蹭蹭自己左脸,贴得离她更近一点,指了指道,“这里就行。”   阿梨弯唇,说,“你闭上眼。”   薛延听话地阖上眼皮儿,翘首等着,但过了好半晌,也没见她亲过来。耳边声音窸窸窣窣,薛延又等好久,实在等不及了,偷偷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却瞧见阿梨正在挑布头,他“嘶”了声,拍了拍桌子,问,“你骗我?”   阿梨努努唇,抱着肚子换了个姿势,幽幽道,“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薛延被气笑了,抱着臂问,“你的意思是,一直都是我在自作多情咯?”   阿梨笑眯眯的,“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桌上一盏蜡烛,火光明亮亮,把阿梨的脸颊照得更加圆润莹白,薛延本就没生气,再看着她言笑晏晏的样子,连装都装不出来了,凑过去冲着她的脸颊狠狠嘬了一口,又冲着阿梨的肚子恶狠狠道,“瞧你娘亲多坏!”   说完,他又更将动作放轻几分,揉了两下道,“乖,让爹爹摸摸脸儿。”   阿梨抹了抹脸上的口水,搡着薛延下地,无奈道,“扫地去罢!”   薛延又磨蹭了好半天,终于肯下去。   他心不在焉地扫着地,眼睛却透过半开的窗户盯着院外,叨叨着与阿梨说话,“这院子还是太小了,我以后定要给你买个大宅子,三进三出那种,里头还要有个小荷塘。只是屋子太大不方便打扫,那就再买几个丫鬟,侯在一边伺候你。”   阿梨说,“我不要丫鬟。”   薛延应着道,“成,那咱们不买,我伺候你。”   阿梨哭笑不得,甩了块碎布到他身上,小声道,“就不该要你闲下来,废话这样多,你先将地扫扫干净罢!”   被训了通,薛延仍旧乐滋滋的,听着阿梨的吩咐将桌角柜门都仔细地擦了一遍,弄得整个屋子都齐齐整整的,这才放心。   阿梨有孕,肚子大的弯腰都费些劲儿,薛延不敢让她收拾屋子,冯氏年纪大了,还是长辈,让她弄也不合适,只得薛延亲力亲为。店的招牌虽然上好了,但是还有一堆杂事等着他去做,过了今日便又忙起来,只有把屋子弄好了,阿梨住着舒服了,薛延才能放心地出门。   第二日,薛延早早带着胡安和去染坊瞧布匹。   成衣店一是卖布,二是卖衣裳。在周朝,没有哪个女儿家不会女工,不论手艺好坏,做件像样衣裳都是不成问题的,但成衣店仍旧有其存在的价值。   一是因其量身定做,成衣店所做出的的衣裳,绣工花样都更精细,穿着更舒服好看,那些女工不太好的姑娘家,若是出席些大的场合,自己的衣裳穿不出手,便就得去成衣店定做。二则是款式新颖,没有哪个姑娘不爱美,尤其是手头宽绰,不差那几件衣裳钱的。成衣店的衣裳花样更新,更漂亮,女孩子们总会更多留意,若是哪家店画出了新奇漂亮的图样,那是要被抢破了头的。   绣娘一事由冯氏把持,薛延不喜和女子打交道,也不懂绣品好坏,胡安和与韦翠娘也均是不懂,只好请冯氏去寻。   大多数成衣店的绣娘都是出于宁安有名的那几家绣坊,绣娘们接了活便做,不专门为一家店做衣裳,有时候甚至会接四五家不同成衣店的生意。绣娘们的手艺确实是好,但这样赶工下来,做的东西虽不算次品,却也失了特色,看起来平平无奇。   冯氏连着半月去宁安乡郊的那些小村庄里寻绣工顶尖的姑娘,给她们找好的绣娘教习女工,再邀请她们为店里做衣裳,酬金丰厚,唯有一条不得违反,便就是学成之后不可为其他成衣店做活儿。两者订立契约,再到官府去备案,便就不怕再有接私活的现象出现了。   薛延一直坚信要想做好一件生意,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基本,对于成衣店来说,拥有自己的风格则是重中之重。但现在一切刚刚起步,说这事还为之过早,要慢慢摸索才是。   布匹一事很好敲定,没过几日,绣娘也请得够多了,店面终于能开张。   宁安果真是大地方,街上一日路过的人数比陇县要多三倍有余。新店开张,为了阔名气,薛延几乎不遗余力,他不信“好酒不怕巷子深”那一套,若是有什么好东西,就得大大方方地展示出去看,得让人清楚地瞧见你的好,知道你哪里好,若是等着客人都闻味儿进来,岂不是要猴年马月。   他不想等,也不需等,招揽顾客一事,从来都是薛延的强项。   书写带着开张消息的纸条到处发放,这已经是老生常谈的技巧了,且这个方法只能让人家知道有你这个店,怎么才能将人吸引进来呢?薛延的方法简单直接,却又极其迎附女子的心思——送东西。   而且不能随便送,既不能让自己亏本,也不能让人家觉得你敷衍,还得要人乐于接受。   薛延送出的东西是按着所买布匹衣裳的价位而定,一钱银子以上送阿梨亲手做的果脯与盐瓜子等一类小吃,三钱银子以上送一支雕花的桃木簪,五钱银子以上送一块精绣的绢帕,一两银子以上不仅送绢帕,还附赠一只精巧的绢制荷包,上面用缠枝莲纹绣出“织衣巷”三字。   绢一匹进价也要三两银子,卖出则超五两,价格高昂。女子皆爱丝绢之物,但若是真的买来做衣裳,又觉得太过奢贵,用绢制品的人实在太少,普通女子,若是能有件丝绢做的衣裳帕子,那是件极有面子的事。   对于普通人来说,绢帕奢贵,但对于布庄,便就不是那回事了。   匹为四丈,一丈三尺,若用来做丝帕,一匹绢可做几百上千张,成本也不过七八文,算上绣工针线,也不超过十五文。而卖价五钱银子的布匹衣裳,其中利润远不止这十几文钱。   这样一来,被吸引进店的客人源源不绝,再加上店里东西物美价廉,伙计服务周到亲切,不过三日功夫,织衣巷的日利润便就可以达到当初陇县酒楼的水平了。   薛延高兴了两日,但眼见着秋日近尾,初冬将至,他又有了新的烦恼——寻不着好棉花。   宁安也不是没有棉花,但大多是旧棉,能用,可到底比不得新棉花白软舒适。再加上今年的收成不好,棉花的品质不高,价钱却并没有低过太多,薛延带着阮言初寻遍了整个宁安周边,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货源。   晚上时候,薛延抱着一盘子葡萄坐在炕头,眼睛盯着地面想事情,边胡乱揪着葡萄粒子往嘴里塞。   阿梨知道他的烦心处,这事安慰也没用,还不如留给薛延时间让他好好想想,便就自己坐在一边继续做鞋子。她已经把鞋底纳好,鞋帮也做了一半,眼看着就要做完了,忽然想起来是不是该往里纳一些棉花,这样冬日穿的时候更保暖。   阿梨思忖一会,算了算孩子该会走路时候的日子,约莫明年的九十月份,正是冷下来的时候,她定了主意,把鞋子放到一边,下地到柜子里面去找棉花。   距当初赵大娘送棉花过来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这期间忙来忙去,阿梨早就把那事给忘记,直到再从箱子里翻出那个包裹,才恍然回过神来,急匆匆回头道,“薛延,咱们有棉花了!” 第86章 章八十六   薛延被她吓了一跳, 牙尖咬破葡萄, 黏黏的汁水从嘴角流下来,他胡乱擦一下,赶紧跳下去, 连鞋子都没穿。阿梨捧着那一堆洁白棉絮, 又惊又喜,笑着往他怀里塞, 问, “你看看,这个行不行?”   怎么能不行。为了成衣店这一事, 薛延做足了功课,与阮言初一起翻了许多古籍农书,又拜访了周遭棉农,几乎把棉花的特性了如指掌。   阿梨翻出来的这叫长绒棉, 是棉花中最好的一种,但生长环境苛刻, 宁北这一带根本种不出来。长绒棉人称为“羊绒质感,丝绸光泽”,棉絮一团团,又白又大,且洗后不易缩水, 若用来做棉衣棉被一类,再好不过。   薛延眼睛一亮,急急问, “梨崽,你这哪儿买来的,多少钱?”   阿梨说,“是咱们还在陇县的时候,赵大娘送咱们的,说是在大行山买的,一下子买了许多。大娘也不是富裕人家,能一下子买那样多,应该不会是太贵的东西。”   薛延重复了一遍,“大行山……”   大行山是周国的北面边界,再往北就是一片莽莽荒原,走几百里难得见着几个人烟。山中据说倒是有几个小村子,但是那里人虽说是周国的国民,却几乎不受管辖,只顾自己生活,如世外桃源般,自给自足。他们很少会下山,外人也从不上去,没有人对大行山上居住的村民有所了解。   而从宁安到大行山,若是骑马的话,快马加鞭也要四五日。   薛延又捏了捏手里的棉絮,思忖一会,坚定道,“我明日便就回陇县一趟,去寻赵大娘!”   与薛延一起去的是阮言初,店里交给胡安和与韦翠娘管理,阿梨有冯氏照看,薛延也放心。现在已经快要八月,按大夫所说,阿梨还有约莫四十几日就要生产,薛延不敢错过,一路疾驰,先去陇县寻了赵大娘问清楚棉农所在位置,当地风俗人情,又调转马头,一路前往大行山。   越往北便就越冷,山上更是如此,早晚时候,呼气竟会生出森森白雾。但那个名叫阿萨镇的小村子却不如薛延原来所认为的那样,位于高山之上,而是要一路往西,翻过大行山,到一处低洼的盆状地界。   上山的时候渐冷,下山却又热起来,快马往西走,太阳似是都要被甩在身后。   到的时候是中午,薛延和阮言初并肩站在山脊处,垂眼向下看。   这里根本不像是八月的秋高气爽,反而热得让人发慌。地底下像是藏了条火龙,一向温顺的马儿都躁动起来,蹄子不住磨蹭着地面,摇头打了两个响鼻。   薛延把外衣脱下来拎在手里,眯着眼看着山下方向,远处小村子隐约可见,周围大片的农田,还是绿油油的,未曾收割。周围崇山峻岭,围成一个铜盆的样子,而阿萨镇就处于盆地的正中央。   若不是亲眼所见,真是难以想象世间还有这样奇妙的地方。   阮言初笑着道,“这地方真有意思,等小外甥长大了,便带着他与姐姐阿嬷,一起来看看这样的好景色。古人说登高处可使胸襟开阔,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也不过如此罢。”   薛延也笑,点头应着好。   两人又迎着风站了会,驱马向前,到了村口后再下马,牵着走进去。   一路上的风景与中原所见极为不同,阳光热辣,夯实的土墙上似是都泛着金光。周围高大的葡萄架子,比冯氏在小院里的搭的要大上几十倍,翠绿的成一条长巷,挡住了大半的阳光,两人缓缓步进去,被那股子自然的草香气熏得迷了眼,就连这几日长途奔波带来的一身劳累,都散去不少。   几个高鼻深眼的小孩戴着奇怪的帽子,怯怯地站在一边,许是难得见着生人,害羞又好奇,相互看着,不敢上前说话。他们所说的语言与中原常用的极为不同,薛延暗地里跟着学了好几次,舌头总是卷不过那个弯儿,无奈放弃。   两人按着当初赵大娘所说的,直接去了村东头的一户种满了橙黄色沙棘枣树的人家,那是这里的村长库尔班的家。   库尔班的父亲原先出去闯拼过,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他喜欢中原的文化,也将它教给了子女,库尔班便也会说一些,虽不流畅,但交流没有问题。   阿萨镇的人很热情,并没有因为常年不接触陌生人便就对外人抵触,库尔班的妻子还端上来了两碗米肠,笑着请他们吃。   简短寒暄后,薛延讲明了此次前来的意图,并提出可以留下一百两银子作为定金。   库尔班听完,犹疑了许久,而后道,“可是,我们需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这话说得让薛延有些意外,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钱的?但转念一想,便也明白过来。   这里的人几乎与世隔绝,他们自己织布做衣,自己种菜养牲畜,多少年都不到山外去一次。在外头人眼里,钱是极为重要的东西,可在他们眼中,那与一堆废铁没什么区别。   库尔班说,“小兄弟,很高兴你能来,但是我们不需要钱。”   薛延拧眉道,“村长,我们不能再商量商量?”   库尔班笑着道,“有什么好商量的呢,你能给我们的只有钱,但是就算给得再多,我们也不需要。前段时间有户姓赵的人家来了我们这,也买走了一些棉花,留给我们一些银子,我拿去到铁匠那里,给我的妻子打了一对小小的银耳环。他们买的少,我倒是可以卖,反正我们也有许多富裕,但你,你是要搬空了我们哪?”   说完,他笑着摆摆手道,“来者是客,今晚便就住在我们这吧,明日一早再走。至于棉花,若是你喜欢,送给你们几十斤倒是没什么关系的,几千斤,便就算了吧。”   阮言初一直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现见库尔班站起身就要走的样子,他也有些着急,偏头与薛延对视一眼。   薛延看了眼库尔班的背影,低声冲着阮言初道,“买卖一事不过就是以物换物,他不喜欢钱,那就给他他喜欢的东西……”   薛延的语气意味深长,阮言初手指按着桌面,垂头细思,忽然注意到放在面前的那碗米肠。   按着中原的待客之道,与人商讨事情之时不能食物,但库尔班的妻子既然端上来,他们也不好不吃,意思着抿了一口,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那味道极为奇怪。阮言初又挑了一筷子到嘴里,眉头猛地一拧,这才缓应过来,这菜里只有很少的盐。   薛延看着他的表情,瞬间也回过味儿来,转头唤住库尔班,“村长!”   库尔班年纪大了,体态臃肿,刚走至院中,听薛延唤他,缓缓回头问,“怎么了?”   阮言初往前走几步,微微欠身道,“若是您不需要钱,那我们用其他东西来换棉花,可好?”   库尔班挑挑眉,抬手揪了颗枣子到嘴里,饶有兴味问,“什么东西?”   阮言初道,“金银首饰,牛羊牲畜,丝绢锦缎,或者是调味料。葱姜花椒,油盐酱醋,八角桂皮,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们想要,我们有。”   这些东西,阿萨镇的村民也有自己播种,但是由于天气原因,产量一直不好,人们知道这东西可以让菜更好吃,却又苦于原料稀少,做菜时候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多加。而阿萨镇周围没有湖泊与大海,更是没有盐矿,吃的都是牛羊的血里晒出的盐,不仅口感咸腥,而且极其难得。   闻言,库尔班的眉梢微挑,显然有些心动,但他没有立时决定,只是道,“这事我一人拿不得主意,待明日一早,给你们答复。”   晚上时候,库尔班在院后的空地上点了一簇篝火,请了许多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前来商议,足足说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下了决断。   薛延早早醒来,穿好衣裳坐在屋里吃饭,这里的菜味道是真的淡,他的嘴被阿梨养得极刁钻,只吃了两口便就有些食不下咽,剩下的饭菜是硬生生吞进去的。懒洋洋坐在桌边,薛延的掰着指头数了数,他出来已经第十日了,因着中间去了一趟陇县,耽误不少功夫,若是事情办得顺利的话,回去路上只要六日便够。   外头阳光刺眼,薛延用手遮了遮,在心里盘算着,不管库尔班答应不答应,他最晚明日,都必须要离开了。耽误了这一年的买卖,钱还能找别的机会赚回来,但若是错过了阿梨生产,他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正左思右想,门忽然被敲开,薛延去开门,对上库尔班笑意盈盈的眼睛,他说,“你们昨日提的条件,我们答应了。”   一个上午,薛延便就与库尔班商定好了棉花与其余物件所兑换的比例,阮言初将其列在纸上,又由库尔班抄了一遍本族语,两种文字各写两份,交由双方保管。阿萨镇没有官府,两人便歃血为约,又定好了再过半月差人来取,薛延当晚便就与阮言初骑马回了家。   到家已经是深秋,阿梨产期更近,薛延哪里也不敢再去。他将事情都甩给胡安和,每日只顾专心陪着阿梨,翘首以盼新生命的到来。 第87章 章八十七   转眼白露, 早上起来, 地面的草叶上一片白蒙蒙,吸一口气,鼻尖都是冷的。   阿梨给兔子做了一身小衣裳, 粉嫩嫩的极可爱, 把整个胖身子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脑袋和小屁股。它本来蔫哒哒的, 只顾着躲在棉帘后头睡大觉, 但冯氏一把院里的鸡鸭放出来,阿黄便就活跃起来, 嗖一下子跑出去,与人家一起夺食吃。   辰时的阳光还有些清冷,淡黄色透过云层,成一道道的光束, 院子里叽叽歪歪响成一片,打破这份安宁。   早饭吃米粥和咸蛋, 薛延小心翼翼地把壳敲开,然后用筷子将黄澄澄留着油儿的蛋黄挑进阿梨的碗里,哄着她多吃点。   孩子已经九个月,阿梨的食欲却越来越不好,早些时候她一顿饭能吃一碗半, 再加上大碗的汤,现在却吃几口就觉得饱了。薛延急得团团转,将宁安有名的医馆都跑了一遍, 大夫却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说这是正常的,女人怀孩子后,一人吃的饭要供给两个人,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吃的多些,但到后来,肚子越来越大,会压迫到胃脘,便会吃几口就饱,甚至不觉得饿。   薛延心疼得不行,阿梨晚上本就睡不好,哪儿哪儿都肿了,每日腰酸背痛,现在又吃不下饭,他想想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恨不得孩子长在他的肚子里。   阿梨倒没觉得有什么,她现在高兴得很,一想到家里就要多一个又香又软的奶娃娃,嘴角的笑便就止不住。   吃过早饭,薛延拎上一个小凳子,再拿一包小点心,带着阿梨到街上去散步。   大夫说这时候要常走动,这样生产时可以更顺利,但又不能逞强,走累了就要坐下来歇一歇,吃饭得少食多餐,不能生气。薛延一条条都记在纸上,揣在袖子里,没事就拿出来看看,他比阿梨和冯氏还要紧张许多,一颗心从早到晚都是悬着的,生怕阿梨什么时候觉着肚子痛,他反应不过来。   今日虽是白露,却比平时暖和许多,阿梨穿了件宽大的棉布裙子,肩上是件薄外衫,笑眯眯地挽着薛延的手腕往外走。   两家的院子是打通的,韦翠娘和胡安和正坐在门口吃石榴,薛延家的鸡鸭见状便就围过来,他们一吐籽儿,就见到一排小脑袋点呀点地啄地面,韦翠娘乐得前仰后合。   阿梨见着了,也跟着笑。她本就是爱笑的人,人家都说女人怀孩子后脾气会变差,阿梨却不,所有人都惯着她,每日都舒舒坦坦的,连生气都没有理由。   韦翠娘瞧见她要出门,赶紧挥挥手叫住,起身到屋里去寻了个金灿灿的小手炉,塞到她手里道,“这碳早就点上了,现在正温温的,不嫌烫,你路上捧着些,省着手凉。”   阿梨接过,弯着眼睛说了句好。   韦翠娘捏捏她耳垂,回身把胡安和掰了一半的石榴给抢过来,也塞给阿梨,“拿着没事路上吃,可甜可甜了。”说完,她又笑起来,一双眉毛挑得高高的,欢欣道,“多子多福!我们小侄儿就要出生了,多好的事情呢!”   薛延把石榴接过来,再说了几句话,两人终于出门。   家里离铺子不过隔了一条街,薛延领着阿梨绕着这条街慢悠悠地走上一圈,这些日子来,每天都是这样的,周围街坊邻居都认识了他俩,走在路上还笑着打招呼说,“薛掌柜又带着媳妇出来遛弯啊。”   薛延神态自若地回两句,再牵着阿梨继续往前走。他身材颀长,加上前段时间在外奔波许久,晒黑了些,面色沉沉的,瞧着挺不好亲近的样子,手上偏偏攥着个小马扎,看起来违和又好笑。   阿梨说,“你看咱们这样子,好像家对门的吴大爷。”   薛延不赞同道,“吴大爷今年七十六,脸都皱了,我可比他长得好看多了。”   阿梨勾勾他小指,小声说,“你在我心里最好看。”   薛延“哟”了声,低头用鼻尖蹭她额头,笑道,“我们家梨崽今天的小嘴巴吃了蜜了?好甜啊。”   等把从家里带的芝麻糖球都吃完了,日头也晒了起来,两人正好到了店门口,邻居米铺的陈大娘正坐在门口挑明年要用的豆子种,看见阿梨,愣了瞬,随后抬头笑了下。   阳光灿烂,街上悠悠飘着股子炒芝麻的香,阿梨说想在外头坐一坐,薛延应允,扶着她坐好,到屋里去给她拿软垫子好靠着腰。   陈大娘是个话多的,一边挑着瘪豆子,一边与阿梨说闲话,没说两句,就扯到了孩子的事情上。   她说,“阿梨啊,你听大娘一句劝,女人哪儿能那么金贵呢?大娘娃儿都有了四个了,最大的明年就要娶媳妇,小的才刚刚会爬,但大娘这十几年来,可没哪一次像你这样的。谁生孩子不是生,这个难关哪个女人都要过的,你可别怪大娘多嘴。”   阿梨被她一长段说得有些懵,她眨眨眼,没明白陈大娘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陈大娘看出她没懂,把手里的豆子往盆里一洒,小声道,“我是说,你像现在这样,吃□□细,还总是到处走动,这样不好。你看看那些年长的妇人,哪个不都是圆圆润润的,越到要生的时候就越该多吃,这样的孩子才会个头儿大,是个白胖大小子!若是娘亲太瘦了,孩子也干瘪,说不定还是个女娃娃,不好看的,说出去也没面子!”   阿梨总算明白她在说什么,唇咬了咬,有些尴尬。   她看得出陈大娘讲的是真心话,所以便更不知该说什么好,阿梨本就不太善于言辞,现在看着陈大娘热切的目光,除了勉强笑笑,实在是做不成别的反应了,只得回头往店里瞧着,盼薛延能早些回来。   陈大娘叹口气,苦口婆心道,“阿梨,你听大娘的话,你长得好看,但是脸这种东西还是会变的!你相公年轻有出息,你想没想过若是有哪天,他真的发迹了,你却生不出儿子来,你可怎么办?到时候一个两个女人往家里娶,你即为正妻,也得受别人的气的!”   阿梨摇头道,“不会的。”   陈大娘蹙眉道,“你们这些小女儿家,就是会轻信男人的话!”   阿梨哭笑不得,却又不知该如何回应。   陈大娘打量她肚子两眼,忽然问,“你吃没吃偏方?”   “……”阿梨说,“什么偏方?”   “酸黄瓜啊!”   阿梨说,“我还挺喜欢的。”   陈大娘摆摆手,“不是让你就着粥吃,是喝那个醋汤儿!你早晚喝两次,别怕味儿难闻,捏着鼻子灌下去,这样就能生出儿子了,我家那几个小子,便就是这么来的,百试百灵呢。”   阿梨想到酸黄瓜的那个汤儿,虽没闻着,但还是觉得胃里一阵阵难受。她虽不觉陈大娘说的对,但还是不免在心里叹道,真的是拼了命了。   陈大娘贴近她,又道,“阿梨啊,做女人的,还是有子傍身的好,若不然,你相公就得去找别的女人咯,夫家需要个儿子传香火!”   阿梨张张唇,还没说话,就听着后头薛延的声音,冷的像是里头藏着冰碴子,“她夫家不需要!”   阿梨回头,瞧见薛延拉长了的脸,知道他肯定是听着什么,生气了。果然,薛延连坐都不让她坐了,轻轻将她给扶起后,便就将阿梨牵回了屋子,留着陈大娘在外头气冲冲地摔豆粒儿,小声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店里有个小隔间,里头放了张榻,薛延将阿梨安顿好,这才蹲身问她,“刚才时候,陈大娘都与你说了什么?”   闻言,阿梨便就将那些香火女人之类的话,都给重复了遍。   薛延气得眉毛都要翘起来了,急冲冲道,“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阿梨被他反应逗笑,捂着唇乐。   薛延站起来原地转了两圈,才又蹲下,捧着她的手道,“我说真的,阿梨,儿子女儿我都喜欢,怎么都是咱们的宝贝,你心里不要有负累。”   阿梨便也正色,“我晓得呢。”   薛延顿了顿,又说,“你也别信那些传香火之类的胡话,咱们好好过着日子,不做悖德之事,光耀门楣,便就是最大的孝顺。我又不是皇帝,咱们生那些儿子做什么,不需要的。”   阿梨听着前半句,本还觉得很欢喜,她的男人果真哪里都是与众不同的,但听到后面却被吓了一跳,赶紧搡他一下,小声道,“你乱说什么!”   薛延亲亲她手背,嘟囔说,“我逗你开心,要到日子了,怕你慌。陈大娘太多嘴,我好不容易将你哄得好好的,她却在那里胡说,气得我肝尖都觉着疼。”   阿梨笑,“人家也是好心意的。”   薛延立刻便道,“我不管,她就是不好。”   阿梨笑他孩子气,薛延不理会,只顾攥着她手指,眼皮低垂,过了好半晌才喃喃道,“梨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紧张,我都要怕死了……”   看他那样子,阿梨觉得好笑又心疼,但又不知如何安慰,叹了口气,俯身亲亲他唇角。   这日晚饭吃的早,早早便就吹了灯,阿梨侧身蜷在薛延的臂弯里,很快便就睡着,但薛延翻来覆去好久,了无困意。   眼看着天就要亮了,薛延把胳膊搭在额上,终于觉得眼睛有些涩,他偏了下头,正准备趁着天黑睡一会,身边却传来一声嘤咛。   他脑子那根弦儿一直紧紧崩着,闻声后赶紧下地点着灯,再奔会炕边去抚阿梨的发,急急问,“怎么了?”   阿梨说,“我肚子有点疼。” 第88章 章八十八   冯氏是过来人, 她自己以往也生过孩子, 虽然早夭,但到底经历过,又陪产过几次, 有许多经验。这段日子, 冯氏将道理和该注意的情况给两人反反复复讲了许多遍,阿梨早就烂熟于心, 估摸着日子要到了, 阵痛来时,倒也没惊慌。   她微阖着眼, 忍过那一阵短促的疼痛,而后冲着薛延轻轻道,“我想洗个澡。”   薛延半跪在地上,鞋子也没穿, 目不转睛盯着阿梨的脸,连呼吸都轻到听不见, 闻言,赶紧道了句,“好!”   阿梨本还担心薛延会手忙脚乱,但现在看他还算得上是镇定自若神情,放了些心, 伸手到被子底下摸了摸还没破水,便坐起来,想要下地走走。   大夫曾嘱咐过, 若觉着痛了,水儿却还没破,散步能让孩子快些露头,还可以正胎位。   薛延早就将这些都记在了纸上,背了许多遍,但等到真该用的上的时候,却全都忘了。他看着阿梨忽的坐起来,吓得脸都白了,本一步一回头走到了屋中央,霎时便就冲了回去,紧张问,“阿梨,你怎么了?怎么了?”   阿梨被逗得笑起来,捏捏他指肚道,“我没事,你不要担心我,去将阿嬷喊来,再打些热水,我只是想要围着屋子走一走而已。”   薛延松了口气,拽着阿梨的腕子,假装沉静道,“你要慢慢走,千万别磕着碰着。”   阿梨感受到手腕的湿黏,愣了瞬,她伸手摸了摸薛延的手心,惊讶发现竟已经浸满了汗。   薛延觉着有些害臊,今日这样的场合,他就是阿梨的主心骨,现在却怂成这个样子,他自己都觉得羞愧,但实在又抑不住心底的那份慌。整颗心好似都悬在空中,不停在颤,连带着他整个身子都是抖的,薛延勉强笑了笑,问,“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些,若不然待会没力气的。”   阿梨想了想,说,“我想吃清汤面,加一个蛋,葱花放多些。”   薛延短促地舒了口气,悄悄把手心在裤子上抹了抹,温声应道,“我就去做,很快回来的,你别急。”   阿梨点头,弯眼笑了下,甜甜道好。   看她还在笑,薛延的心里总算好受些。他平日里自诩是条汉子,就算不是运筹帷幄、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也是个宁流血不流泪的铮铮男儿,但今日,若是刚才阿梨在他面前哭出来,薛延想,他定是会崩溃的。   以往引以为傲的自制与胆量,现在俱都烟消云散,薛延走路时脚都有些发飘,眼前一幕幕全是刚才阿梨痛苦躺着,小口喘气的样子,还有大夫说的话,说女人生孩子是九死一生,鬼门关前走一遭的。   薛延背后冷汗涔涔,原先被刻意压制下去的恐惧在这一瞬间轰然爆发,他甚至幼稚地在想,如果他踏出这扇门的时候,能突然发生奇迹,灵魂转换,把即将面临生产痛苦的人变成他,那该有多好。   阿梨已经站到地上,看着薛延穿一身单薄亵衣就要走出去,赶忙取了床头外套,唤了他一声。   薛延浑身都紧绷着,闻言,瞬时便就回头,速度快得将阿梨吓了一跳,待等瞧见他泛红的眼圈,阿梨怔一瞬,随即扶着肚子快步走到他面前,小心问,“薛延,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薛延摇头,他艰涩咽了口唾沫,而后忽的抱住阿梨的肩,哑声道,“梨崽,你今天可一定要给我争气!”   阿梨听得没头没脑的,但还是点头答应,郑重地道了声好。   没过多一会,冯氏和稳婆便就都来了,阿梨被冯氏扶着简略洗了个澡,而后躺回炕上,趁着疼痛还不十分剧烈,吃了半碗的清汤面。薛延做完饭后便就回来,眼巴巴地坐在阿梨身边,那模样可怜无助像只小动物。   阿梨看得笑起来,要生孩子的是她,她自己都还觉得没什么事,薛延却紧张得胳膊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   她抿抿唇,舀了勺面汤喂给他,薛延顺从喝下,随后便皱了眉,低声道,“怎么那么难吃。”   阿梨笑得更开了些,伸手摸了摸薛延黏在脸上的碎发,轻声说,“第一次做成这样,还挺好的了。”   薛延认真道,“梨崽,我以后一定好好学烧菜,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他今日表现得一点都不像他,但被这样的薛延陪在身边,阿梨却觉得极为安心,她伸出尾指与他拉了个勾,轻轻道,“骗我的是小狗。”   薛延严肃地点头,用拇指擦去阿梨额上的汗,说,“好!”   许是因着产前被照料得好,阿梨的生产一直都很顺利,阵痛时候也可以忍受,韦翠娘也起来了,与冯氏一起忙前忙后地准备剪刀热水等物,稳婆则坐在炕尾,不时掀被子看一眼是否出了岔子,估摸着还要用的时间。   薛延舍不得走,死皮赖脸地留下,炕上没他的位置,薛延便就盘腿坐在了地上,手与阿梨十指交握,默默给她鼓劲儿。稳婆看不下去,委婉提了好几次要他出去,薛延装聋作哑,连句声都没应。   又过了会,冯氏进来,稳婆着急了,忙拉着她到一边,小声说,“你便就让这相公出去罢,女人家生孩子还留在这里,碍手碍脚,不像样子!到时候传出去,还不得遭人耻笑。”   冯氏说,“他都这样大年纪,要做爹爹的人了,做什么决定我也管不着,愿意待便就待着吧。再者说,见着了女人生孩子的苦,以后更知道疼人,能做个好丈夫,好父亲!”   稳婆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家,拧着眉拍手道,“哪有这样的说法,要被人家笑的!”   冯氏看得开,不以为然,只笑笑道,“疼爱自家的妻子,又怎么会被人笑呢。”   稳婆无奈,最终也没能劝动,只好作罢。   天早就已经大亮了,肚子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最初时候还可以忍着,到了最后,阿梨已经满面是汗,攥着床单的手指都已经发白。薛延手上拿一块帕子,蹲在一边给她擦汗,但一张帕子没多会就湿透,他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干脆从衣摆撕了一块,小心翼翼给她擦,怕让汗水流进眼睛里。   稳婆拿了块软木过来给阿梨含着,防着到时候太疼,她咬着舌头。   薛延见着,将软木拿下来,自己胳膊递过去,说,“你咬我罢,木头硌着牙齿疼!”   稳婆忍他许久,见状,终是忍不住多了句嘴,“那是软木!”   阿梨被逗得有些想乐,但腹中太痛,又笑不出来,拍拍薛延手臂道,“你的胳膊比木头还硬。”   薛延讪讪收回手,委屈无助像个孩子,低低道,“我想帮你分担一些。”   阿梨晕晕乎乎,也不知他在说什么,但看他黯淡的眼睛,又有些心疼,趁着疼痛间隙,她喘了口气,轻声说,“薛延,你来亲亲我罢。”   闻言,薛延像是接着了圣旨,表情都鲜活了,急急忙忙俯下身,亲了下阿梨的眼睛。   他唇干得不行,裂了口子,触到娇嫩的眼皮上,一点也不舒服。   阿梨眨眨眼,忽然觉得鼻子酸涩,她在心里朦朦胧胧地想着,薛延可真好哇,夫妻一体,永结同心。   从寅时到未时,足足五个时辰,太阳升到最当空的时候,孩子终于平安降生。   啼哭响起,极为透亮,屋里屋外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稳婆将脐带剪断,而后高兴地将孩子抱给冯氏看,“你瞧,是个小公子呢!”她抱着小娃娃摇了摇,哄了几句让他别哭,又笑道,“我接生几十年,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又白又嫩,水灵的像是个小姑娘,以后定也是个俊公子。”   冯氏笑得合不拢嘴,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不断念叨着谢谢菩萨,母子平安。   薛延傻呆呆地守在阿梨的枕边,手攥着她的,眼睛一直往冯氏那边瞟,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却不动弹着要去看。   阿梨还有些力气,轻轻搡他一下,问,“怎么不去看看孩子?”   薛延低头看着她,小声道,“我不能去,大家都去围着孩子了,就没有人陪你了。”   阿梨弯唇,心里软得要化掉,她挠了挠薛延的手心,劝着道,“没关系的,你去瞧瞧,再抱给我看。”   薛延这才敢起身,小心翼翼地去给孩子抱回来。冯氏已经给他围上了小襁褓,脸蛋也擦干净了,孩子哭累了,阖着眼睡的香,红色的被面趁着软白的小脸,嫩的要掐出水儿。   冯氏不断嘱咐着薛延手上要轻些轻些,但薛延哪里敢用力,他几乎是将孩子捧回来,凑到阿梨眼前给她看,又惊又喜道,“梨崽,你看他的脸,就那么大一点点,好小啊!”   他太高兴,又感触于生命的奇妙,尾音都是虚的,阿梨说,“是呢,再过一段时间,长大些,就会是个漂亮的小娃娃了。”   薛延更激动,但又语无伦次,憋了好久才道,“梨崽,咱们有儿子了唉!”   阿梨的眼皮愈来愈重,睡过去之前,耳边的最后一句话是,“梨崽,一个就够了,咱们再也不生了,足够了。” 第89章 章八十九   折腾这许久, 阿梨早就筋疲力尽, 看了孩子一眼后便就晕沉沉地睡了。傍晚时候,冯氏将她唤起来,小心喂了些清淡粥菜, 又给换了新被褥和衣裳, 才又哄她睡下。   等阿梨再完全清醒的时候,是在第二日早上。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 透过窗纸照进来, 整个屋子都是明亮亮的。冯氏在厨房里煮粥,薛闻安安静静睡在摇篮里, 阮言初和薛延一人一边地守着,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刚出生的小孩子瞧着太脆弱,根本没人敢碰, 连大气都不敢出。   阿黄缩在阮言初的怀里,竖着两条后腿, 也好奇地瞧,只是鼻子位置被阮言初虚虚挡住,不让它的鼻息触到小婴儿的身上。   连着睡了□□个时辰,再睁眼的时候受不得这样亮的阳光,阿梨“嘶”了声, 抬起胳膊挡住眼前。   床边一有动静,两个男人立刻便就看过去,那眼睛晶亮亮的, 把阿梨给吓了一跳,她嗓子还有些哑,咳了两声,轻轻问,“怎么了?”   阮言初捂着衣摆走过去,生怕带起的风凉着她,关切问,“姐,你有没有觉着哪里不舒服?”   阿梨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笑着道,“没有,我好着呢。”   阮言初将她的腕子扯下来放到一边,正色道,“姐,你不要用手碰眼睛,不干净的。阿嬷说了,你现在虚得很,哪里都要注意,马虎了是要落病根的,以后可不许了。”   “哪里有那样娇气的。”阿梨坐起身,拢了拢身后的头发,探身往摇篮那边瞧,轻声问,“孩子怎么样?”   阮言初取了件外套盖在她肩上,温声道,“睡着呢,能哭能闹,昨晚上哭了半夜,小小一点,却要把房子都掀翻,你睡得太沉,竟也没听到。”   阿梨欢欣说,“能哭也是好事,说明身子强壮,小时候的病痛也能少些。”说完,她又问,“我没醒,孩子吃的什么?”   阮言初答,“阿嬷给熬了小米粥,喂了些粥油,阿嬷说你太累了,不要吵你。”   阿梨更高兴,弯眼道,“阿嬷疼我的。”   阮言初去给她倒了杯温水,笑着答,“你才是最金贵的,我们都疼你呢。”   弟弟一向少言寡语,蓦的说起好听的甜话来,阿梨被逗得直笑,她喝干净杯里的水,这才瞧见坐在摇篮边的薛延。他眼巴巴望着这边,手提着阿黄的颈子,省的它满屋子乱窜弄出怪动静来,嘴巴却抿得紧紧的,一句话都没说。   阿梨讶异问,“你这是怎了?”   薛延拧着眉,阮言初却乐出声,低低道,“也不知怎么了,姐夫一说话,小外甥便就哭,撕心裂肺的,哄都哄不好。”   阿梨不信,笑眯眯说,“哪里有那样邪门的事情。”   她摸索着穿好鞋子,由阮言初搀着走到那边,温声道,“娘亲来看看小薛闻,宝贝有没有想娘亲呢?”   阿梨说话的声音本就又轻又柔,现对着自己的孩子,语气更是要暖上好几分,羽毛一样搔着人心。   薛闻眼珠动动,没一会竟然睁开了眼,他现在还不怎么会笑,眼睛肿着,也睁不多开,张嘴打了个小哈欠。   看着他的样子,阿梨的心都要化了,她想去亲亲薛闻,但是腰弯不太下去,便就用手指在唇上吻了下,再点到他的脑门上。母子连心,直到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阿梨才真正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   薛延也笑起来,轻声道,“他怎么这么讨人喜欢呢?”   他话音刚落,薛闻原本半眯着的眼睛忽然瞪大一瞬,而后嘴一瘪,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干脆利落得让人措手不及。   薛延快要绝望,他抹了把脸,指着嚎啕大哭的薛闻道,“我可是你的亲爹爹啊!”   薛闻才不会理会他,只顾着哭,没一会脸都红起来。   阿梨急忙忙将他抱起来,哼哼嗯嗯地哄着,摸摸尿布还是干爽的,想起阮言初说他一个时辰前喝了米粥,猜是因着饿了,便抱着薛闻坐回炕上,准备着喂奶。阮言初识趣地出去,到厨房去看冯氏煮的粥。   小孩子嗜睡,吃饱喝足了便就不再吵,很快便就蜷在阿梨怀里睡着了。   薛延无辜地抱着阿黄坐在一边,却是真的不敢再说话了。   这样情况持续了小半个月,薛闻像是来寻仇,只要薛延一弄出些动静,无论他吃没吃饱,总是第一时间醒过来,耳朵比狗还要灵上几分,扯开嗓子便开始嚎。这样反复几次,即便阿梨最开始还坚持这是巧合,最后也解释不清了。   冯氏猜测说,小孩子刚到人世,许是对外界的声音较为敏感,薛延的声音正好就触到了他脑子里的某个点,所以只有一听到薛延说话,他便就觉得兴奋,会想哭。   薛延接受了这个观点,自我安慰道,亲父子就该这样的,毕竟血脉相连。   阿梨被逗得直笑,逗趣道,“你给他取名叫薛闻,闻者知声也,可不就会这样。”   薛延思忖一会,也接受了阿梨的观点。   等薛闻稍微长大些,不再那么不讲理了,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哭给他看,薛延能在屋子里和阿梨好好说上几句话,他便就筹算着要给他起乳名。   薛延爱面子,不好意思说真正原因,顺嘴瞎掰,对着阿梨道,“我昨日到店里去,碰着隔壁陈大娘,问我孩子小名叫什么,我说还没取,她催我要快些,说小孩子必得有个常唤的乳名的,那样身子才健壮,与爹娘间的感情也更亲密。”   阿梨疑惑道,“我怎么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薛延说,“现在不就听说了。”   阿梨努努唇,“你前段时间还与我骂陈大娘的,说她乱说话,现在怎么又信起陈大娘的话了?”   薛延面不改色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者说,我就是因着没乳名,又是一个单字,你唤我时候都不亲密,总是薛延薛延的,听着都不像是夫妻。”   阿梨想了想,找不着话来反驳他了,也答应下来,问,“你想好叫什么了?”   薛延说,“你看他每日除了哭就是睡的,像只小猪仔一样,不如就叫猪猪或者睡睡。”薛延在心里想,睡睡很好,快些睡着吧,不要总是醒着折磨你家爹爹了,我那么喜欢你,你却总是给我没面子。   对于猪猪这个名字,阿梨非常不高兴,她唇抿起来,定定看着薛延,半晌没说话。   薛延察觉到阿梨的不悦,他摸摸嘴唇,小心翼翼道,“猪猪是不是不怎么好听?”   阿梨难得将脾气发的那样明显,蹙眉道,“你怎么不叫这名字,薛猪猪,你若是这么喜欢,我以后每日都这么叫好不好?”   “……”薛延忙哄着道歉,“是我不好,我考虑不周,你不要气。”他舔舔唇,又道,“那边叫睡睡?”   阿梨仍旧不满意,“那怎么可以,小孩子要活泼些,不能总睡着,瞧着没生气。再等他长大些,你怎么唤他起床,睡睡,醒醒,睡睡,醒醒,多别扭呢!”   薛延觉得这些其实没什么关系,都可以克服,但是阿梨不喜欢,他也不敢坚持,转头去想别的。   过了好半晌,他又憋出个,“要不然,叫来宝?”   阿梨终于笑了下,重复遍,“来宝?”   薛延看她弯唇,悬着的心落下不少,郑重点头道,“对!老人都说,贱名好养活,所以咱不能取那些太复杂的,但也不能太随意。狗剩铁牛什么的都太俗气,薛闻长大了要恨我们的。不如叫来宝,宝贝都来,多么好!”   阿梨本还挺高兴,闻言,叹了口气道,“薛延,你怎么这么俗气。”   薛延提心吊胆问,“这个也不成?那我再想想……”   阿梨怕他再取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赶紧道,“不要了,就来宝罢!”   薛延松了口气,偏头看向薛闻,轻轻摸摸他软软的小手,唤道,“来宝,薛来宝?”   薛闻仍在睡着,小脸红扑扑,嘴角几个连绵在一起的小泡泡。   薛延满意看着阿梨道,“梨崽,你瞧,他喜欢呢。”   阿梨无奈,“你说怎样就怎样罢。”   接下来的日子,薛延再也没喊过薛闻的大名,但效果似乎并不多明显。   薛闻的脾气完完全全随了爹爹,还是个小团子便就又臭又硬,极不讲理,稍有不顺心便就闹腾到天翻地覆,只有阿梨抱着哄才会好。薛延努力地在一边想要帮忙,但是薛闻根本不理人,他被气得大半夜坐在门外头吹冷风,但只要屋里一唤,还是得颠颠地去洗尿布。   冯氏倒是觉得很有趣,笑眯眯道,“薛延,你儿子的性子真的像你,又臭又倔像茅坑里的石头,连怕的人都是一样的,只听阿梨的话!”   薛延苦笑着,忽然想起那句话,“天道好轮回”。   一转眼便就到了寒露,薛闻已经满月,阿梨也快要出月子。果真如冯氏所说,今年的冬日极冷,还没真的入冬,便就已经到了滴水成冰的天气,好在碳火早早就备好,屋子里温暖如春,阿梨与孩子都健健康康的,没有因着换季而生病。   寒露的这日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第90章 章九十   辰时已经过了, 若是以往, 早就是大亮的天气,今日却阴阴沉沉的,窗外一片鸦青色。   来宝睡在阿梨与薛延之间, 单独的一个红色碎花小襁褓, 他早早醒过来,难得没哭, 睁着双圆眼睛扭着屁股来回蠕动。   小孩子最闹人, 一晚上醒来四五次,不是要吃奶就是要换尿布, 薛延被他弄得筋疲力尽,才睡着没一会。现察觉到手底下动作,他迷迷糊糊掀开眼皮,伸出手拍了来宝屁股两下, 动作娴熟像是拍阿黄,嘟囔道, “你要是再哭,把你娘吵醒,我就把你扔到兔子窝去,让阿黄喂你奶,信不信?”   来宝吐一串泡泡, 嘴一瘪,又想要哭,薛延朦胧中看见, 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坐起来抱他,亲亲额头,小声说,“小祖宗,求你了,求你安静点好不好?你若是饿,就吮吮我手指头,别再烦你娘了。”   薛延没穿衣裳,赤着两条胳膊,上头的肌肉紧绷绷的,来宝被弄得不舒服,小声地哼哼唧唧。   薛延学着阿梨的样子把他晃来晃去,可折腾好半天也没见他有要睡的意思,来宝一双眼睛晶亮亮像是黑葡萄,小婴儿的瞳仁大,看着水灵灵分外讨人喜欢,薛延本气得脑门上青筋直蹦,但再一想到这小团子是自己亲生的,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九个月,又觉得实在气不起来。   他把枕头竖起来,往后背靠在上面,让来宝躺在双腿间,手指着他道,“我数三个数,快睡,要不然一巴掌将你拍进墙里去!”   来宝听不懂,也不想听,他一双眼不住地往窗边瞟,整个人精神抖擞,嘴巴嘟得能挂酱油瓶。   薛延看得发笑,一身暴脾气被他磨得渣也不剩,伸手指想要揪来宝嘴唇,来宝一愣,下一瞬便真的哭出来。   薛延傻了眼。   阿梨终于转醒,她打了个哈欠,一睁眼就看见薛延那只还覆在来宝嘴上的手,脸立刻就沉了下来。   在有孩子之前,薛延没见阿梨和他发几次脾气,现在可好,因着这个讨债鬼,阿梨每日都要训他几次,薛延最开始敢怒不敢言,后来连怒都怒不起,乖顺像只拔了牙的狼,任劳任怨地给小祖宗洗尿布。   阿梨把孩子接过来抱回怀里,轻轻打了薛延手背一下,“大早上的不睡觉,就知道折腾孩子。”   薛延说,“我没有……”   阿梨道,“你还狡辩!”   “……”薛延沉默着把灯点起来,而后坐在炕边看阿梨给来宝喂奶。   他每天都在盼着来宝能快快长大,到那时候,他就可以提着衣领子将他弄到后院菜地里,不听话就直接揍一顿,再威胁来宝不许告诉阿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一只手就能托起来的胖团子弄得没脾气。   等终于再将来宝哄睡,已经是一炷香之后的事了,阿梨这段日子没哪天睡得好,理了理他的小被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薛延巴巴地凑过去,伸出胳膊将娘俩都搂进怀里,挨个亲一口。   阿梨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再看看天色,总觉得哪里不对,疑惑问,“现在几时了?”   薛延把被子扯上来,来宝放一边,揽过阿梨想躺下,“不知,许是卯时过不久罢,天还未亮呢。”   阿梨又想了想,蹙眉说,“不对,你去看看。”   薛延不情不愿地在被子里拱了两下,最后还是坐起来,扯了件衣裳披在肩头,推开门看了眼。   冷风从窄窄的门缝里飙进来,夹杂着细碎的雪粒子,薛延打了个哆嗦,被吹得眼睛都眯起来,但等看清楚外头景象时候,一身困意即刻无影无踪。   铺天盖地的大雪,鹅毛般飘飘洒洒,入目所及皆是银色,天空昏暗,与雪色连成一片,大地都没了边际。薛延看着鸡舍上雪的厚度,粗略估计了下,约莫有一掌厚。   阿梨看他探着身子半晌不肯缩回来,好奇问,“怎么了?”   薛延倒吸了一口气,合上门跳回来,拍掉脖子间的碎雪,上去就抱着阿梨的脸颊狠狠啄了口。   阿梨茫然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再瞧着薛延眉目间掩饰不住的兴奋,不自觉也笑起来,“你这是什么反应,难不成外头下金子了,竟然高兴成这个样子。”   薛延说,“可不就是下金子了,悄无声息,下了一整夜!”   阿梨拢了拢头发,担忧地抬手摸了摸薛延额头,“你是不是没睡好,生病了?”   薛延攥着她手腕,一字一句道,“梨崽,咱们就要发财了!”   薛延没再耽搁,利落地穿好衣裳,又用昨夜剩的冷水匆匆洗了把脸,安顿好阿梨和来宝,转身就出了门。   阿梨看他风风火火样子,着急道,“薛延,你别不吃早饭!”   薛延头也不回道,“没事,昨晚上剩了俩馒头。”   阿梨无奈,她拍了拍来宝的背,两人头挨着头继续睡了。   隔壁院子,胡安和也还未起,他本早早醒了次,但外头苦寒,被子里温暖,他看着外头天色,下意识安慰自己起早了,埋头又睡过去。等薛延噼里啪啦敲门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做梦,被韦翠娘给踹醒,才惺忪着眼睛去开门。   薛延塞给他一个冷馒头,劈头盖脸就骂,“都几时了还不醒,猪吗?”   胡安和根本没反应过来,傻呆呆地抓着馒头站在门口,薛延抓了把雪塞他脖子里,又拢着领口在抖了抖,问,“这次醒了吗?”   胡安和差点跳起来。   薛延转身道,“我先去店里,给你一盏茶时间,再不来的话,今年的月钱都扣光!”   胡安和说,“你什么时候给过我月钱啊……”   话虽如此说,但他也不敢耽搁,稍作收拾,赶紧跑去店里。   现在不过寒露时分,还是深秋,冬日未到,却已下了第一场雪,极为反常。前段日子虽然也冷,却还可以忍受,但现在这样天气,若是没有棉衣御寒,肯定是过不去这个冬日的。胡安和一路上揣着颗小兔子一样的心,想象着以后赚得盆满钵满时的场景,但到了门口却傻了眼,那里竟然早已挤了许多人,都排着队想要买棉服。   胡安和觉得疑惑,从队尾揪了个人的衣摆,问,“你们怎么来这么早?”   那人双手缩在袖子里,哆哆嗦嗦道,“废话,现在棉花紧俏,来晚了好的都没了,再者说,要是涨价了可怎么办。人家都说宁安就这家店的棉花最好最便宜,谁不想屯一些,我都要后悔死了,当初懒啊懒得不来买,谁知道今年冬日竟然冷成这样!”   胡安和说,“我们不涨价。”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遍,再看看他手里那个冷馒头,皱着眉头问,“你谁啊?”   “……”被质疑了,但胡安和还是很高兴,心里的小兔子变成了大兔子,捂着耳朵冲进店里帮忙。   薛延前些日子下的那些苦功如今都显出了作用,胡安和本还担心他送东西送的那样狠,会赚不到什么钱,但是将声望播散出去,现在宁安几乎有大半的人都知道织衣巷这家新开的成衣店,还有里头又便宜又好用的棉花。   雪后三日,织衣巷的纯利便就翻了十倍有余,棉花被卖出了大半,赚了约有六百两银子。   织衣巷也真的在宁安做到了声名鹊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薛延原本是没想到竟然会赚到这么多钱的,他本以为今年会比以往冷些,但不知这寒潮竟然来的如此早,令人措手不及,实在是天公作美,加上从阿萨镇买来的廉价又优质的棉花,天时地利人和,这钱想不赚都难。   晚上时候,薛延带着阿梨坐在炕上数钱,来宝吮着手指躺在一边,转着眼珠看他们。   薛延说,“等明日得闲了,我就先去一趟房东家,用这些钱将未还完的债给还掉,还能省下一大笔利息。”   阿梨笑盈盈地,点头答好。   薛延想了想,又道,“过几日待你出月子了,能到外头走动,咱们去玩一玩,来宁安这么久,你除了在家里,别的地方都没去过。听说城郊有个可灵的寺庙,咱们去求个平安符,再到山上瞧一瞧腊梅花,黄灿灿一片,可漂亮。”   阿梨摸了摸旁边来宝的脸,笑着道,“咱们都出去了,儿子怎么办。”   薛延说,“不是还有阿嬷和兔子,饿了阿嬷喂吃的,闹起来要兔子去哄,不也挺好。”   阿梨搡他一下,“这可是你亲儿子。”   薛延说,“他可不把我当亲老子,阿黄一吓他,他便就不哭了,我一吓他,含着唾沫要唾我。”   阿梨笑着捏他耳朵,“你乱说什么,来宝什么时候吐你口水了。”   薛延拧着眉道,“这小子坏的很,就挑着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我亲亲他,反嘴就哺我一口唾沫,还带着奶味的。”   阿梨把钱都收起来,放到小匣子里,边铺被子边嘟囔着说,“你这是偏见!”   薛延矢口否认,“怎么可能!他不就是对我脾气糟点,不听话点,晚上吵一点,还占了我媳妇大半的精力,弄得我一个月没吃着顺心的饭,我会记恨吗,不会的。我是他爹爹呢,我忍着他的。”   阿梨听得直笑,她推开薛延直直伸着的碍事的腿脚,把褥子展平,哄着他道,“好了,别牢骚了,过几日就给你做好吃的。”   薛延高兴些许,凑过去道,“我想吃小鸡炖蘑菇和松仁玉米。”   阿梨答应着说好。   薛延心满意足,抱着来宝到怀里拍两下,再将他放到两人中间,妥帖掖好被子。   关灯之前,薛延想起什么,又说了句,“梨崽,到时候咱们还得去各个成衣店转一圈,看看人家的好看款式。今年棉服卖得好是因着抓住了好时机,但明年可就不成了,咱们还是得在最重要的地方下功夫。”   阿梨应着道,“晓得呢,我陪着你去。” 第91章 章九十一   转眼十月中旬, 阿梨终于出了月子, 来宝也长大不少,老人说小孩子一听二看三抬头,满月后便就能滴溜着眼睛悠悠转了。薛延给他买了大大小小一篮子的拨浪鼓, 每天换一个, 叮铃铃在耳边摇个不停,来宝没有以前那么爱哭, 而且白白胖胖, 长相比以前更讨喜,薛延嘴上嫌弃着, 心里却爱得不行。   外头时常下雪,漫天遍地的银,墙根底下的冰化了结,结了化, 滑脚得走不了人,连阿黄都摔过好几次。冯氏年纪大了, 阿梨身子不好,薛延不敢让她们常出门,米面油菜都是让店里的伙计直接给送过来,倒也挺方便。   本来说好的,出了月子便就陪着薛延去云水寺和小香山, 但现在来宝是最腻人的时候,阿梨舍不得离开,现眼看着阿梨就要能出门了, 薛延提议好几次,都被毫不留情拒绝。自从有了这个小团子,他已经许久没和阿梨亲热过,就连牵手说说体己话,都得等着来宝睡着,一日日难过得很。   现在就连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碎了,薛延忽而觉得前途无光,连谈生意都没了力气。   他痛定思痛,反复琢磨三四天,终于想出了个馊主意。   月子有四十几日,中间阿梨一直没好好洗过澡,有的时候身上难受得不行,也只是用帕子沾了温水潦草擦一遍,现在终于得以赦免,她让薛延烧了好大一桶温水,仔仔细细洗了一次。   冯氏这几日有些咳嗽,怕过了病气给来宝,不敢带孩子。   薛延帮着阿梨洗头发,顺手搬了个小凳子在一边,上面铺一层小被子,将来宝放在上面,好看管。他不知从哪听来的歪道理,说出月子后往头发上抹姜汁可以让头发变黑变亮,便到厨房里熬了一碗,用小刷子蘸着往阿梨发上抹。   那味道呛得刺鼻,没几下阿梨便就受不了,歪着身子躲他,“我不要了。”   薛延伸出一只手将她给逮回来,又搓弄她头发一把,“好不容易弄的呢,你别不听话。”   阿梨身上还沾着水,滑溜溜的让人抓不住,薛延空出一只手在裤腿上擦了擦,直接用手指舀了一勺,攥着阿梨的发梢仔仔细细给擦了一遍,威胁着道,“你现在不听话,老了就要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最后变成没头发的老尼姑。”   阿梨空出一只手捂着来宝的鼻子,回头道,“那你岂不是要成了老和尚?”   薛延“啧”了声,腿蹲的发麻,换了个姿势,捏她耳垂一下,“怎的生了孩子后还学会逞嘴上的能耐了,平日不声不响,讽人的时候还挺厉害,别总跟着来宝学这些没用的。”   阿梨被他弄疼,抬手捂着头发,努努唇,回头还想说些什么,被薛延按着脖子给扳回去,“别乱动,若待会生姜进眼睛里,有你哭的时候。”   薛延对待阿梨向来有耐心,抹了洗,洗了抹,来来回回折腾了三次,足足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弄完。阿梨坐在炕上把头发绞干,再将手指放到鼻下闻了闻,一股子散也散不去的老姜味。   阿黄缩在角落里打喷嚏,最后实在受不了,从门口专门给它做的洞中钻出去,和冯氏一起睡。   阿梨蹙着眉将头发又擦了遍,那味道一点没见少,薛延弯着腰慢吞吞地拖地,抬头看她一眼,笑得很高兴。   阿梨嗔了他一眼,抿唇道,“幸灾乐祸。”   薛延不说话,自顾自笑着,勤快地把桌子也给擦了遍,这才脱了衣裳挤进被子里。   阿梨看着他一双眼晶亮亮的缀着光,总觉得那笑底下藏着点什么不为人知的意思,但生姜助眠,她越闻越困,没一会就连眼皮都睁不开,抱着来宝睡下了。   来宝皱着小眉头,扭着屁股不让抱,阿梨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亲亲他脸蛋,很快睡着。   真正猜到薛延的意图,是在半夜时候,来宝因着饿醒过来。薛延轻车熟路地下去点了灯,阿梨拍拍来宝的背,掀了衣裳要给他喂奶,但来宝却哭得更厉害,脑袋一偏,不肯吃。   阿梨惊讶又着急,换了一边喂,但他仍旧不肯吃。   薛延早有准备,披着衣裳去厨房盛了一碗小米粥的粥油,小心给喂下,来宝吃饱了,终于安静下来。他以往时候最黏阿梨,没事就往阿梨怀里凑,但今日却极为反常,不仅不吃奶,更是不让抱了。   阿梨几次想要摸摸他的脸,都被来宝躲开,那哭唧唧的样子让阿梨心疼极了,她虽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不敢再尝试,赶紧让薛延哄着他睡好,安顿到一边。   桌子上一盏微弱的烛火,阿梨肩上裹着被子,抱臂坐在一旁看着来宝,有些苦恼,“他怎么突然就不喜欢我了呢?”   薛延明知故问,“怎么不喜欢了?”   阿梨说,“来宝怎么宁愿吃粥都不肯吃奶呢?”   薛延说,“我不知道呀。”他笑了笑,探身亲亲阿梨的鼻尖,抚慰道,“许是你今日洗了澡,身上的那股子奶香气没了,来宝不适应,等再过一段时间,他习惯了你现在的味道,便就又肯亲近你了。”   阿梨半信半疑,又沉闷一会,被薛延搂着哄着说了许多好话,终于又躺下睡着。   第二日,来宝还是那副委屈无辜的样子,他想亲近阿梨,总是伸小手要碰她,但是阿梨一走过去,他便就立刻翻了脸,山雨欲来之势。阿梨筋疲力尽,干脆离得他远远的,坐在炕边探着身子望着摇篮方向。   薛延故作生气地骂,“这臭小子真的是不识好歹,看他现在年纪小,咱们原谅他一次,等他再长大些,便就给他换到别的屋子去,看他还敢不敢像现在这样使脸色!”   阿梨叹气,没说话。   薛延趁机道,“今日天气好,难得暖和,咱们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出去玩一玩?”   阿梨说,“来宝太小,还要吃奶,离不开我的。”   薛延过去搂着她,小声说,“一日没关系的,况且你看来宝现在那个样子,也不亲近你了,咱们出去一日,等再回来时候,他知道想你,便就又开始黏你了。”   阿梨想了想,点头道,“好罢。”   冯氏喝了几日的药,昨日又好好睡了一觉,现在咳嗽好了不少,薛延将来宝交给她,而后牵了匹马来,带着阿梨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小香山位于宁安的西郊,山顶有一座百年古寺,名叫云水寺,旁边是一片极为漂亮的腊梅林。   薛延是不信神佛一说的,但也心存敬畏,投了些香火钱,又给冯氏和来宝都请了平安符。现在本就是严寒时候,山上更冷,又不是什么节日,寺里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几个小沙弥提着大扫帚在扫落雪。   古庙里檀香浓浓,佛祖金身面前,青烟萦萦盘旋着上升,让人心静。   寺庙就是有这样神奇的力量,能让浮躁的心安静,不自主便就谨言慎行。   薛延站在一边,看着阿梨虔诚地跪拜焚香,在这之前,薛延还不知道她竟然也信这个。佛祖宝相端庄肃穆,外头钟声冥冥,阿梨把香插在面前香炉上,双手合十于胸前,嘴唇翕动,不知说些什么。   薛延安静等着,他缓缓舒了口气,眼光瞟到对面屋檐上皑皑的落雪,红与白交相映衬,显得极为庄严。   屋内,佛祖面带微笑,似是慈悲俯瞰众生。   过了良久,阿梨终于起来,薛延听见动静,过去搀了把,两人迈过高高门槛,外头松树挺拔,泛着股清香气。   薛延把帽子给她戴上,笑问,“和佛祖求了什么?”   阿梨认真道,“希望来宝可以健康地长大,阿嬷能长命百岁,弟弟明年能顺利中举,小胡和翠娘可以早生贵子白头偕老,还有小结巴……”   薛延打断她,指了指自己,状似不高兴问,“我呢?”   阿梨说,“给你求得最多,什么好听的话我都想了遍,现在都记不清了。”   薛延被逗笑,手搭在她颈后,玩笑捏了捏,“你这可不行,心不诚。”   阿梨偏头看他,小声反驳,“诚的!”   天太冷,一呼气便就成一串白雾,薛延站定,把她领口往上拉,挡住鼻子,附和道,“成成成,”说完,他又问,“那你给自己许了什么呢?”   阿梨眨眨眼,好一会才慢慢道,“我忘记我自己啦。”   薛延笑了声,隔着厚厚布料,低头咬她的鼻尖,“小蠢蛋,傻不傻啊你……”   出了寺庙,两人到旁边的腊梅林又转了圈,采了些枝条,准备回家后装在花瓶里。顺路走了几个成衣铺子,阿梨看了看他们的衣裳,好看还是好看的,但是还是那几个字,平平无奇,没什么辨识度。薛延对这方面半点不懂,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改进的主意,干脆回了家。   到家时候午时刚过,冯氏给来宝喂了些粥油,哄他睡着了,饭菜也给他们留了些,在锅里温着。   阿梨掀开盖子看了看,熘肝尖和一道拌黄瓜,薛延盛了些饭端到桌子上,两人坐下,刚拿了筷子准备吃,外头却风风火火闯进来个韦翠娘,胡安和被她扯着袖子,愁眉苦脸跟在后头,一脸小媳妇的样子。   阿梨不明所以,招呼他们坐下,问,“吃饭吗?”   韦翠娘恨恨拍了拍桌子,骂道,“吃什么吃,气都饱了!”   薛延说,“怎么着了?”   韦翠娘咬着牙道,“刚才伙计和我说,胡安和他在店里不老实,偷偷看外头的小姑娘!” 第92章 章九十二   厨房门口被厚重的棉帘遮挡着, 里头光线昏暗, 点了一盏小壁灯,薛延一边给阿梨夹菜哄她吃饭,一边听着旁边的韦翠娘和胡安和吵架。   韦翠娘性子强悍霸道, 说话时候一张嘴能吐出一串儿, 胡安和根本争辩不过,与其说是吵架, 更像是见缝插针的喊冤。阿梨本还有些担心, 怕他俩闹出什么缓和不了的别扭,但听着听着, 便就笑了。   韦翠娘说,“胡安和你不要脸,你一大把年纪了有家有口,还敢看街上漂亮小姑娘!怎么着啊你是, 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你还飘了厉害了, 准备着纳妾了!你信不信我拆了你的房子,砸了你的锅,让你带着小狐狸精到街上去喝西北风!”   胡安和两手揣进袖子里,瑟瑟地坐在一边,唉声叹气道, “哪儿和哪儿的事呀,你不要乱讲。”   韦翠娘冷哼一声,瞪着眼睛道, “你就说,你看没看!”   “……”胡安和无语凝噎,“我看是看了,我也没打算要娶她啊,人家姑娘才十四五岁,还是个小妹妹。”   胡安和脑子是真的笨,很多事情想不明白,说出来就更是一团糟。他本来是想表面自己对那个女孩子没感觉,就是随便瞧一眼,但听在别人耳里,再配上他那副酸秀才的样子,就像是个老色鬼在觊觎妙龄少女,想要强取豪夺却又有心无力。   韦翠娘一听这话更觉得生气,站起身看了一圈,而后随手在灶台上抽了把锅铲,追着胡安和就要揍。   阿梨傻了眼,赶紧搡着薛延去劝架,薛延没成想韦翠娘要动真格的,也被吓了一跳,扔了筷子去护着胡安和。   阿梨拽着韦翠娘的袖子要她消气,无奈道,“翠娘,你别着急,你听他解释下。”   韦翠娘挑着一双眉,铲尖直对着胡安和的鼻尖,冷声道,“那你说!”   胡安和到现在也还没弄明白重点,他苦思冥想了半晌,最后道,“我真的没想娶别的女人,我不喜欢她,我也没看她,就是瞧个热闹。再说了,就算我想娶,我也没有钱呀,钱都在你那里,我吃根烤玉米都要找薛延借……”   他说前半段的时候,韦翠娘还能强迫自己冷静,到了后来,她眼里都要冒火,冲上去就想撕胡安和的嘴,但是阿梨在她面前,韦翠娘又不敢碰着她,吵吵闹闹的,她干脆一把扔了那个锅铲,砸向胡安和的方向。   胡安和已经被雷霆大怒的韦翠娘吓傻了,动都不能动,薛延眼疾手快,带着他往旁边一躲,锅铲甩在墙角,砸下一大块土。   阿梨真的呆住了,她以前从未想过,夫妻间吵架竟会吵成这样,还要扔东西的。   厨房这边太闹,冯氏在正屋都听得见,她把来宝安顿好,急匆匆地出来劝,“怎么了?”   韦翠娘恨恨道,“阿嬷,你要给我评评理,胡安和他太过分了!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就想方设法要纳妾,他偷偷藏私房钱,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但是他暗地里花就算了,还要跟人家污蔑我!”   胡安和终于喘上一口气,小声反驳道,“我怎么诬蔑你了?”   韦翠娘一个眼刀扫过去,指着他道,“你凭什么和阿梨说我不给你买烤玉米的钱?”   胡安和哑然,嘴张张合合,好一会没说出话。   韦翠娘又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自己干什么了你心里清楚!看你会读书,温文尔雅的像个好男人,好似知书达理,其实心里小九九还蛮多,你藏私房钱别以为我不知道,还往鞋后跟藏,你倒不怕得鸡眼!和谁学的呀你?”   胡安和闷闷道,“苛政猛于虎……”   韦翠娘没听懂他那话是什么意思,但下意识就觉得这是在骂她,心里的火窜到喉咙口,上前一步又想和胡安和理论。冯氏怕她又动手,唉呀一声,拽着她的腕子往后扯,安抚道,“翠娘你别动气,咱们好好说。”   韦翠娘拍拍手上不存在的尘土,冷脸随着冯氏坐到一边,眯着眼道,“那就让他说,若是说不出个花来,我就把他塞到鸡窝里去!”   冯氏哭笑不得,摆手道,“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桌上饭菜都有些冷了,阿梨把它们都撤下去,桌子擦干净,而后坐在薛延身边听胡安和期期艾艾地解释。   他委屈又无辜,一句话三叹气,“我真的没有那样啊,我是看着街上姐妹两个吵架,觉着很有意思,才搬了个小凳子出去看的……”   韦翠娘一拍桌子道,“你竟然还搬凳子出去看了!”   胡安和后半句还含在嘴里,被这猛地一声吓着,差点咬了舌头。   冯氏给薛延使了个眼色,让他护着点胡安和,又拍拍韦翠娘手背,温声道,“你继续说。”   “……我听伙计说,那是宁安知府邱雨生的两个女儿,大的那个是嫡出,娇生惯养、蛮横不讲理。小的那个是姨娘所出,听说是邱知府当初犯错,被贬到大凉山那边做小官的时候,和那里的彝寨姑娘生的,后来彝寨姑娘死了,小女儿就跟着邱知府回家了,她名字怪怪的,好像叫……阿约?”   胡安和看了眼韦翠娘的脸色,咽了口唾沫,才继续道,“但邱夫人厉害得很,一直将这事视为心里的一根刺,不肯给好脸,邱知府的大千金名叫邱美云,也不是善茬,反正弄得一家子鸡飞狗跳,整个宁安的人都知晓了。今日上午时候,邱美云又把她小妹妹堵在路上,叉着腰骂了好一通,许多人都在看,我也就凑个热闹……”   韦翠娘脸色稍霁,但仍旧冷冰冰,“你怎的就这么爱凑热闹。”   “可有意思了,比话本还要有意思得多,人家说灵感来源于生活,我这下算是信了。”胡安越说越高兴,舔了舔嘴唇,又道,“邱知府他喜欢小女儿,可又惧内,不敢明面上表示,暗地里塞钱塞物件,现在阿约到了适婚年纪,邱知府还给找了门好亲事。但是邱夫人和邱美云就不高兴了,到处使坏,正赶上邱美云也要嫁人,她便就抢了府里所有的绣娘,不肯让阿约做衣裳。”   冯氏听着听着,便笑了,“这大宅院里的事情,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么都这么像。”   胡安和说,“可不是吗,当时我就在想,若是阿约姑娘要做的那几十件衣裳,都找咱们家,那可该多好。”   薛延打断他道,“你还是算了罢,这种官家的私密事,咱们还是不要掺和,赚不了几个钱还要惹上一身腥,不值当。”   胡安和想了想,也点头道,“说的也是,听说邱家的大女儿嫁了个可好的人家呢,城北宋家,也是个有钱人,财大气粗不说,宋家的二姑娘前些日子还被新皇纳进后宫里去了,封了妃,光耀门楣了。邱美云若是嫁进去,那可就是皇亲国戚,沾了金边的,不好惹!”   他眉眼生动,说话时候极富有感情,铿锵顿挫的,逗笑了屋里的人。   冯氏说,“好了,这不就说清楚了,小胡还是本本分分的,他就是爱看热闹了些,翠娘别怪他。”   韦翠娘也笑了,她站起身,云淡风轻道,“成吧,这次我就不追究了,但若有下次,咱们再一起算账!”   胡安和摸摸鼻子,回身偷偷与阿梨和薛延都打了招呼,笑得像只偷腥的猫,高高兴兴准备回家。但他前脚刚踏出门,忽然又想起什么,犹疑道,“不对!你是怎么知晓我在店里的事的?”   韦翠娘说,“店里那么多伙计,我随便找个人问一下,不就成了。”   胡安和瞪圆双目,颤巍巍道,“你,你监视我?”   韦翠娘蹙眉道,“没有。给钱了才叫监视,我又没收买别人,随便问问而已,谁让你做了亏心事。”   胡安和鼻子都气红了,“你确实没给钱,但是你用威严胁迫别人了!还是监视!”   韦翠娘在门外等他,冻的直跺脚,现看着他叽叽歪歪半晌不出门,也生了气,指着家的方向道,“胡安和,我数三个数,你回不回去?”   胡安和说,“我不回去!”   韦翠娘吼道,“你若是不回去,便就去睡鸡窝吧!”   “……”阿梨靠在薛延身边,指尖从袖子里探出摸着鼻尖,暗暗想着,夫妻俩吵架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幼稚又好笑。   到了最后,胡安和还是像是条小尾巴一样,跟着韦翠娘回了家。   菜冷了又热,已经不好吃,冯氏下厨又给炒了两个新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午晚饭,而后便回了屋。阿梨在外头吹了半日的风,姜味散了不少,来宝终于又肯让抱,薛延躺在榻上,翘着腿看书,眼睛不时往炕边瞟,看着阿梨撅着唇亲来宝的脸,哼哼呀呀给他唱小曲。   家和万事兴,有妻有子,生活和睦,做什么都能提得起劲儿来。   第二日中午,薛延下厨做了顿午饭,盛出来送去给冯氏和阿梨,而后穿好衣裳正准备出门,就见胡安和捂着唇跑进来。薛延现在一看见他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而他又是这幅一看就闯了祸的样子,更让人头疼。   薛延靠着门,抿唇问,“怎么了?”   胡安和说,“……我一不小心就参与了邱知府的家宅秘辛了。” 第93章 章九十三   薛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抬手挡了挡阳光, 眯着眼问,“什么秘辛?”   “就昨天和你说的那个,邱美云和她的小妹妹阿约, 都要成亲, 抢绣娘。”胡安和靠在薛延的肩膀上,痛心疾首道, “我那时在街上见到她, 看她面貌纯净样子,唯唯诺诺不谙世事, 还以为是个被欺负的小白菜,谁成想,竟然披着羊皮是头狼!”   薛延越来越糊涂,他伸出两根指头, 拎着胡安和的耳朵将他丢出去,有些不耐烦道, “你能不能一次说明白?”   “……”胡安和说,“我接了她要做八十八件陪嫁衣裳的活儿。”   薛延慢慢挺直腰,他看着皱着鼻子一脸兔子样的胡安和,想张口骂他两句,但又不知该说什么。薛延按了按额角, 过了好半晌,终于咬牙切齿道,“不是说让你避开这件事, 不要碰吗!”   胡安和委屈道,“所以说邱府的那个二姑娘一肚子花花肠子啊,我又斗不过她。邱美云今日一早就派小厮到各个成衣铺子去通了气,说谁也不准接她妹妹的活儿,可是小厮前脚刚走,妹妹后脚就到了。但她没有自己来,而是弄了个老嬷嬷,满脸皱纹看着挺慈祥,笑眯眯说她要嫁孙女,想做衣裳。我也没把两件事往一起想呐,就笑着说好啊,你要多少件,她说要八十八!”   薛延戳了戳胡安和的肩膀,恨铁不成钢道,“你就没起疑心?普通人家成亲,谁要做那么多衣裳的。”   胡安和说,“我起了呀,我又不傻。我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多,那个老嬷说,她孙女要嫁去大户人家冲喜,人家不差钱,给了几百两银子。她还说,若是这八十八件做成了,除去手工与针线,还另给咱们一百两的赏钱。”   薛延问,“那她怎么不去找夫家做衣裳,那么有钱的府邸,都是养着绣娘的,一个冲喜的妾室,自己带那么多嫁妆干什么。”   胡安和哭唧唧说,“我问了呀,我又不傻。但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她孙女嫁去的那户人家的爹爹要死了,府里绣娘忙着缝丧服,没人理她,而且时间紧,四日就得要,但若是咱们动作快,三日内做成了,就还多给八十两!她要的布料本就贵,不是锦缎就是丝,这一单生意下来,咱们利润少说也要三百两。天呢,三百两呢,我嘴皮子就那么一哆嗦……就答应了。”   薛延拧着眉头,“那个二姑娘,为了做几件衣裳,她就这么编谎话骂自己?”   胡安和两只袖子缩在一起,靠着墙叹气,“可不是么,就是姐妹间争风吃醋,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发起疯来这么吓人。女人真可怕。”   薛延看他一眼,舔舔唇,而后赶紧拉着他袖子往外走,“不行,这家子脑子都玄乎乎的,咱不能要这钱。”   胡安和从后头拽着他小指,可怜巴巴道,“晚了……薛延,我们都签了契约了,违约要赔三倍定金的。”   薛延停住脚,他站在门口,抬手抹了把脸,过了好一会,回头冲他笑了下,“胡安和,若是我现在将你卖了,够不够赔得起?”   到了店里的时候,伙计们都因着不小心接了这笔烂生意而唉声叹气,薛延冷着脸进去,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寻了个位置坐下。胡安和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妄言,只小心翼翼地给薛延撩门帘,端茶倒水,而后赔着笑站在他身后,还想要给他捏肩。   薛延头疼,将他的手扒走,问,“契约呢?”   胡安和“啊”了声,这才想起来,赶紧去账台把那张纸翻出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他。   薛延都不知该气还是笑,他现在特别想拽着胡安和的脖领子揍一顿,但是瞧着那无辜的眼神,又下不去手了。   他喝了口水,从上至下将那张契约扫了遍,沉思一会,忽然道,“宁安说的上名字的成衣店一共三十家左右,你待会叫上几个伙计,把这些衣裳都分下去,一家做两三件,价钱就按着正常的来,别提嫁妆的事情,也别说要给谁,三日内做完后,要他们自己送到邱家去,咱们不要掺和。”   胡安和一直忧心忡忡,他担心的不只是接了这笔生意后,邱知府家的大姑娘会不会生气,而是他们能不能在四天内将这些衣裳都做完。签契约的时候他被钱给迷了眼,现在心静下来,他才想明白,这八十八件衣裳,那得做多久哇?一个好绣娘没日没夜,一天也就缝两件,他们一共也就七个绣娘,根本做不出的。   现在听了薛延这话,胡安和只觉豁然开朗,天都变亮了,他兴奋地绕着薛延转了两圈,拍着他肩膀道,“薛延,你可真是厉害着,我就知道你能给我兜得住!”   说完,他想起什么,急忙忙又道,“那一百八十两的赏银可怎么办?”   薛延说,“咱们陪着她折腾了那么一大通,猴子一样团团转,难道还要白忙活?契约在这里,她又没有提到不许外包这一条,咱们合法合理,按时交货,赏银是该得的。”   胡安和问,“可是,她不会告诉她爹爹,要来找我们的麻烦罢?”   薛延咬着下唇笑,“她不敢的,当初她敢对着咱们说那一大通乌七八糟的话,就是打准主意咱们惧怕她爹爹的身份,不会乱说。现在出了这种丢人的事,她便也是不敢对着别人说的,要不然怎么办?哭着去求邱知府,说有个小裁缝铺子骗了她,把她的嫁妆单子揉碎了丢出去,还昧了几百两的赏钱吗。邱美云定是会洋洋洒洒告知整个宁安的。”   胡安和眼睛亮起来,往前一扑搂住薛延的脖子,高高兴兴道,“薛延,你可真是个在世小诸葛!”   薛延闭着眼骂,“你能不能滚远点?”   胡安和连声应着,“成成成,”他跑到账台边,翻翻找找,扯了两个本子出来,嘟囔着道,“我刚才想起来,那个老嬷还留下了本衣裳样子的,说要照着这个做。我待会将这些纸撕下来,让伙计一并送到那些店里罢。”   薛延慢悠悠地喝茶,漫不经心扫了眼,瞧着了书封上《彝家琳琅》四个字,忽而生出些兴味,勾勾手指道,“拿过来我看看。”   胡安和颠颠地给他送过去,边解释道,“那个阿约姑娘的娘亲是大凉山的彝寨人,她便就想要做些这样的衣裳,带到夫家去穿。”   薛延“唔”了声,随手翻了翻,问,“你那还有一本?”   胡安和答,“对呢。”   薛延卷起书在手心拍了拍,站起身道,“那这本我就带家里去了。”   胡安和了然,“给阿梨解闷去?”   薛延说,“来宝太小,离不开她,平日里在家太无聊,我给她多弄些有意思的书来,比做针线要省眼睛,也好打发时间。”   胡安和本是笑哈哈的,“那我以后也多留意些,到时给阿梨送去,”但看着薛延眼看着就要走出门了,他才反应过来,惊讶道,“你要回家?”   薛延回头答,“嗯,回家吃饭。”   胡安和说,“你才出来一个下午,怎么又要回去,翠娘去收账了,店里就剩我,我再出错怎么办!”   薛延淡淡道,“脑子是个好东西,要是用不到的话,就卖给有需要的人罢。”   胡安和一滞,随后还想再说什么,被薛延轻飘飘一扫,便就噤了声。他搓搓手,小碎步跑到门口,恭恭敬敬掀开帘子送他出去,“您慢走。”   薛延摆摆手,拐到街角去买了二斤桂花糕,而后径直回了家。   来宝醒着,滴溜一双黑眼睛躺在摇篮里,冯氏坐在一边,拿着手里的小拨浪鼓逗他玩。阿梨已经开始做饭,炒凉粉,葱姜蒜都下了锅,浓浓的香气离得老远都能闻得到。   薛延也陪着来宝玩了会,拿手指戳轻轻他的脸,小孩子肌肤又柔又嫩,薛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像是揉面团,冯氏眼看着来宝就要哭了,赶紧打掉他的手,小声道,“别不正经。”   薛延说,“阿嬷,你看来宝的眼睛,像不像阿梨的,那么黑。”   冯氏笑着道,“像阿梨好,长大了肯定好看,说不定就长成阿言那个样子,温文尔雅的,多俊呢。”   薛延摸摸鼻子,辩解道,“我眼睛也不错。”   冯氏忙着给来宝擦口水,顺嘴道,“你是内双,显小。”   “……”薛延好一会没缓过劲儿来,但他又不敢说什么,跑到厨房去和阿梨嘀咕着讲小话。   厨房里柴火噼里啪啦的,阿梨忙得很,也没空理他,再加上她耳朵还没好全,平时正常讲话都听着费劲,现在薛延絮絮念念的,阿梨更听不懂了。她找了双干净筷子,加一块刚出锅的凉粉塞到薛延嘴里,问,“好吃吗?”   薛延说,“好吃。”   阿梨指了指墙角的小凳子,“那你去吃东西罢,不要和我说话了。”   薛延想不明白,他平日在外头那么威风的一个人,怎么一回到家,便就什么都不是了呢。 第94章 章九十四   吃过饭后没多会, 天便就黑了, 冯氏年纪大了,折腾不得,陪着来宝玩了一会便就回了屋子。   外头阴森森的, 不知是不是又下了雪, 靠近窗边就能察觉一股子寒气,因着孩子太小, 不敢受凉, 炕烧得热热的,墙角还点了小火炉, 暖和的像是夏天来了。薛延脱得就剩件单衣,衣襟半敞着,躺在炕尾的地方扇蒲扇。   阿梨倒觉得很舒适,她把袖子挽起来一点, 拿着特制的小剪子给来宝剪指甲,温柔又耐心。   来宝白日睡了太久, 现在还醒着,精神抖擞样子,他对着别人总是耍小性子,一不高兴就又哭又叫,但与阿梨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很乖。   阿梨牵着他的小手软, 绵绵像只奶香馒头,剪刀有些凉,不小心碰着皮肤又冰又痒, 来宝也不哭,眨着一双黑眼睛,好奇地瞧着,有时还会咯咯地笑。   阿梨看得心都化了,轻轻咬了咬他的指尖,轻声问,“来宝喜不喜欢娘亲呀?”   来宝也不知听没听懂,鼓鼓嘴巴,吐出一个白色的奶泡泡,阿梨笑起来,用拇指轻柔擦了擦他嘴角的口水,转身去放剪子。薛延在一边看了全过程,笑得眼睛眯起来,娇妻幼儿,衣食无忧,日子美得连骨头都是酥的。   他手枕在后脑位置,歪着头,也学着阿梨的语气问了句,“那来宝喜不喜欢爹爹呢?”   来宝吧唧吧唧嘴,闭着眼睛不理人了。   薛延被气笑,勾着指头挠了挠他脚底,低声骂,“小王八蛋……”   阿梨又换了个剪子走回来,正看见他絮絮念念,无奈搡了下他肩膀,“骂自己儿子做什么,说他是小王八蛋,好似你能落下什么好儿。”   薛延哼唧一声,仰头道,“我解气!”   阿梨抿唇,小声说,“幼稚!”她在薛延脚边坐下,扯着他腕子将他给拉起来,捏了捏指肚,“别乱动,我给你修修指甲,你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剪得漂亮些呢?”   薛延靠在她肩膀上,笑嘻嘻凑到她脖间闻香气,理直气壮道,“我不会啊。”   阿梨被弄得痒,笑着拱了拱肩膀,“你将鼻子离我远些。”   薛延说,“我不!”他看看将眼睛掀开一条缝,不知是醒还是睡的来宝,又懒洋洋道,“再说了,我不需要自己剪,咱家就两个男人,你不能差别对待,给来宝弄,不给我弄,那我可就要生气了。”   阿梨拍了他手背一下,哭笑不得,“他才两个月不到,你多大了?”   薛延说,“我二十了啊,但那又怎么样,我有一颗年轻的心,和一个疼我的媳妇。”   阿梨呆了半晌,不知该怎么接话,最后抿抿唇,低头干活,不理他了。   薛延笑得没脸没皮,眼睛盯着阿梨的手指,看她用那个笨拙的剪子,稍微一使力,就将他的指甲给弄得整整齐齐的,这么瞧了一会,薛延忽然就想起了白日里胡安和递他的那本名叫《彝家琳琅》的小册子。明明回家的时候还念叨着,但那会打了个岔,便就给忘了。   阿梨动作快,没一会就给他剪好,低头吹了吹碎屑,薛延搓搓手心,而后急匆匆道,“你等我下。”便趿拉着鞋跑到屏风哪里,把挂好的衣裳取下来,翻翻找找,终于找见,又邀功似的递给阿梨。   阿梨放到手里掂量掂量,很轻薄,她咬着唇,新奇问,“这什么呀?”   薛延粗略将邱府那两个勾心斗角的小姐妹的事给讲了遍,高兴道,“里头许多花里胡哨的衣裳样子,你看看,我以往都没见过的。说是只有彝寨的姑娘才穿的裙子,我瞧着有几件蛮适合你,若不然就给做出来,咱们穿个新鲜,过年时候也喜庆。”   闻言,阿梨兴味盎然地翻了几页,讶异道,“与咱们平日里穿的襦裙真的很不一样,却也好看得紧。”   中原襦裙上身短衣,下配束腰长裙,裙子为千褶百叠之样,腰间系以绸带,若是富裕些的人家,还会佩戴绶环。   燕朝未曾被周朝所倾覆的时候,是崇尚素雅为美的,与前朝的艳丽裙色不同,所取颜色多恬静淡雅,织绣之处较少,全素色的衫裙也曾盛行一时。其中裙色一般要较上襦鲜艳,最受推崇的配色有两种,淡黄衫子郁金香,碧染罗裙湘水浅。   中原的女子衫裙都是竭尽所能以展现女儿家纤柔之态,彝族的年轻女子服饰则截然不同。   一般彝族少女的裙子色彩鲜艳,喜用对比强烈的颜色,纹样繁多,民族色彩浓重,极有生活气息,取日月星云、鸡冠、牛眼等为花纹,大篇幅绣于裙摆衣襟之上,瞧着便觉艳丽张扬。且彝寨姑娘极喜欢穿镶边衣,戴三角荷包,下坠五色飘带,迎风而动,轻盈飘逸。   阿梨拿了件自己的衣裳与书上图样做比对,和薛延仔仔细细将其中差异给捋了一遍,薛延似懂非懂,听到快要睡着,阿梨好气又好笑,轻轻踹了他一脚,吩咐说,“你去将阿言找来。”   薛延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道,“明年秋闱,小舅子还要温书呢,寻他做什么。”   阿梨说,“要阿言帮我画画!”   薛延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扯了件衣裳,哆哆嗦嗦地出了门。   阮言初来得很快,他对阿梨向来是有求必应,毫不含糊的,听说阿梨要他画画,他甚至将笔墨纸砚都一并拿来了,眉目温和,没有一点不耐烦之色。薛延又给搬了个凳子,放好软垫,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才让阿梨过去。   阿梨捏了捏来宝的脸,瞧他仍旧神采奕奕的样子,嘱咐薛延道,“你好好陪着他,哄不睡也没关系,别弄哭了就行。”   薛延盘腿坐在褥子上,把来宝晃晃荡荡地在怀里悠,自信满满应着,“放心罢!”   阿梨笑了,转身到桌边去,和阮言初商量着要画什么。她刚才瞧见那本小册子上琳琅满目的衣裳样子,忽然间来了兴致,想到若是将中原的襦裙与彝寨的裙子融合起来,那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彝寨年轻女子的衣物配色更为大胆,鲜艳明目,在这一点上,很贴近周朝的趋势。周朝在未攻破贺兰山时,只是西边一支游牧民族,那里民风较为奔放,衣着颜色也是热情洒脱,这与中原是相悖的。改朝换代已近一年,两族服饰有渐渐靠拢之势,却仍旧相差甚远,走在街上也看着格格不入。   阿梨在想,既然这两个极端都不为人所接受,那若是采用一种新鲜的样子,折中融合,会不会就惹人喜欢了呢?   这只是个不成型的想法,阿梨也不知该怎么与薛延说,便就找来弟弟,想画给他瞧。   这段日子以来,薛延一直心心念念着开春棉花不再紧俏之后该卖什么衣裳样子的事,若是这种襦裙与彝寨的搭配能做的漂亮,那自然是最好,若是做不成,那也不会损失什么。再者说,她心中既然已有了雏形,总不该憋着,便就试着去做做,万一成功了呢?   有薛延在她身后,没有后顾之忧,阿梨的胆子大了许多。   阮言初认真地听阿梨将她的想法讲了一遍,似懂非懂点点头。他画得一手好画,但书院所学,大多山水写意,竹花鱼鸟,至于仕女图,尤其是要显出衣裳样子的仕女图,他便有些不得要领。最开始画的几次,总有些别别扭扭,阿梨趴在一边桌子上,不急不躁,安静在等。   薛延抱着来宝睡在不远处,瞧着那姐弟两个好似画一样,悄无声息,只顾专心做事,连动作都是极小幅度的,不由弯弯唇角,伸手戳了戳来宝的胖脸颊,眯眼道,“儿子,你以后可千万得像你小舅舅多一点,别和你爹爹一样,若不然,我得多操多少心,多赔多少钱。”   来宝穿着冯氏亲手做的小花袄子,喜庆像个年娃娃,薛延让他躺在自己肚子上,有一搭没一搭揉他肉嘟嘟的脚。刚开始时候还好,但没过一会,来宝就有些不高兴,薛延的肚子太硬了,他不舒服,哼哼一声没人理,扁了嘴就想哭。薛延看见,被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抱起来堵住嘴,“憋回去!”   来宝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看着薛延横眉竖眼样子,愈发泪眼汪汪。   薛延摸摸他屁股没湿,再摸摸肚肚还是鼓的,更加纳闷,这既没尿又没饿,哭什么呢?   他认定了来宝在和他耍小性子,轻轻拍了拍他屁股以示惩戒,又躺下身,把来宝放在自己肚皮上。来宝真的不愿意,虫子一样扭动着,不肯老实,薛延拧起眉,观察了半晌,终于察觉到问题出在哪,恍然道,“嫌硬啊?”   他舔舔唇,“那这怎么办呢?”   薛延左右瞧了瞧,本想把他的小被子用脚勾过来,但一晃眼,正看着了趴在枕头边睡得半梦半醒的阿黄。   兔子被喂的好,天冷了也不爱动,越来越胖,阿梨都快要抱不起来它了,现在四仰八叉趴着,声也不出,偶尔动动耳朵,瞧着舒服得很。   薛延想也没想,一把拽着它后腿给扯过来,往来宝屁股底下一塞,充作软垫。   身上忽然多了个十斤重的肉球球,阿黄惊讶一瞬,薛延充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它动了动爪子,就又垂下脑袋睡觉了。薛延很满意,奖励地拍拍兔子的背,便就继续安心歇着了。   阿梨仍旧和弟弟在桌边画画,薛延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她回来,来宝手底下是柔软的兔子毛,他觉着新奇,蹭来蹭去,也没有要睡的意思。薛延百无聊赖,伸指头讨嫌地逗着来宝玩。   他先是摸摸手,再摸摸脚,最后把手指头往来宝的嘴里塞,来宝非常不乐意,扭头吐出来,薛延乐了两声,又去掀人家的小衣裳。   小孩子的肚子又软又胖,前不久吃饱了奶,现在鼓溜溜,再加上拧来扭去,更加好笑。薛延小心翼翼拍了拍,“啧”了声,摇头道,“儿子,你的肚脐长得好丑啊。”   来宝一愣,忽然就不动了,一双眼慢慢蕴起水儿,鼻尖也红了,眼看着就要嚎啕哭出声。   薛延傻了眼,捏着手指把他的小棉袄给盖上,搓搓脸蛋哄道,“不哭不哭,没事的,咱们男子汉不拘小节,这算什么,丑就丑呗,反正别人也看不到。”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讲,来宝双手攥拳,哇的一声哭出来。   阿梨正好和弟弟一起将画稿弄完,高兴地拿回来要给薛延看,可刚回头就瞧见这一幕。   薛延满脸无辜,摊手道,“我以为他听不懂的。” 第95章 章九十五   阿梨瞪他一眼, 伸手把孩子抢过来, 抱着哄了好一会,屋子才安静下来。   薛延自知理亏,也不敢在阿梨面前多待, 摸着鼻子去看画。   阮言初把宣纸展平, 笑盈盈地指给他看,上面一左一右两副仕女图, 一坐一站, 眉目几笔带过,模糊不清, 衣裙却是极为夺人眼球,整张画看上去色彩纷呈,但又不嫌杂乱,条理分明。   左图女子长裙曳地, 依旧为襦裙样式,上身为藏蓝色, 下身为藏蓝、藤黄、鹅黄、橙黄与牡丹红五色拼接百褶裙,最下摆黑金色绣边,瞧着明艳大气,层叠如湖中波纹,华丽漂亮。   右图则更显女子纤柔, 上身绀青色短襦,下裙用曙红与白色调和冲淡,成极亮丽的粉色, 再用水晕染,成从浅到深的自然渐变,深色在下,最下摆仍为黑金色绣边,看起来更为活泼俏丽,柔态尽显。   薛延有些惊讶,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抬脸问,“这么好看?”   阮言初笑着道,“这只是最初的两副草稿,还有许多未成形的,许是比这两张看起来还要好。”   薛延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却又显而易见的欢喜。最初听阿梨说起的时候,他没怎么懂,只以为她一时兴起,说着玩玩,现在看着成图,才感叹于她的才思巧妙。冯氏以往总夸赞阿梨手巧心巧,说她煮饭烧菜、裁衣裳的时候总和别人不一样,喜欢弄些与众不同的花式,但薛延今日才知道,她瞧着温温静静的,心里竟然灵巧至此。   薛延用手抚着下唇,嘴角是抑不住的笑,眼中隐隐骄傲。   阿梨把来宝哄睡,又掖了掖被子,走到薛延身边,还没说话,就被薛延搂过肩膀,重重亲了下眉心。阿梨吓了一跳,随后又有些羞臊,急忙看向弟弟位置,见他好似没注意到刚才薛延的亲昵举动,这才放心。   薛延说,“梨崽,你怎么这么厉害呢?”   阿梨咬咬唇,也有些欣喜,被人夸赞总是高兴的,尤其还是自己的丈夫。以往时候,家里人也都护着她,她做出什么新菜了,绣出什么好看的花样子了,总会有许多人夸奖她,但没有一次比现在更让阿梨觉得满足。   她觉着自己好似更有价值了,除了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之外的价值。   薛延揽着她肩头,絮絮念念又说了许多好听的话,阿梨捏捏自己耳朵,唇角一对梨涡深深甜甜,心里欢喜地要飘起来。   但到了最后,她忽然又生出些忧虑,蹙眉问,“可是,这样与众不同的裙子,会有人买吗?就算买了,又有人敢穿吗?”   阮言初把墨碟用茶水冲干净收起来,边歪头道,“姐姐,你不要担心这个,自古以来,女子对漂亮衣裳的包容度都是很高的,只要有一人敢穿,不需过多久,便就有许多人也一起穿了,而不论这衣裳奇异与否,只要够好看就行。”   他甩甩手上的水,举了几个例子,“就像是前朝时候,安乐公主所得的那件百鸟裙,‘日中影中,各为一色,百鸟之状’,用鸟羽绣裙,多奇特?简直闻所未闻、但到了后来,不也是贵族与民间争相效仿,风行一时,以致林中奇禽异兽都被捕杀殆尽。还有前朝杨贵妃的石榴裙、霓裳羽衣裙,汉成帝赵皇后的留仙裙……均是如此。”   薛延颔首道,“没错。”   阿梨笑着,“那我明日与阿嬷商量着,先做一身出来,瞧瞧到底怎么样。”   又过几日,薛延寻了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给来宝补办了场满月酒。他们才来宁安没多久,亲戚朋友一概没有,这样庆生日子,薛延也不想请那些利益朋友混些份子钱,便就只在家里摆了桌酒菜,请胡安和夫妇一起来吃了顿饭。   来宝穿上了红色的小袄子,帽子像个小虎头,吮着手指躺在一边,圆圆润润极可爱。   他不怕生,爱亲近人,有人抱他的时候,若是开心了,还会抬手指戳人家的脸。韦翠娘平日里脾气躁,连猫狗都烦,但却是很喜欢这个干侄儿,还给打了两对镯子和脚环,一对是纯金的,一对金镶玉,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寓意喜气吉祥。   韦翠娘以往就常来,来宝熟悉她,咧着嘴笑,他一双手挥来舞去,韦翠娘被逗得直笑,被抓着头发也不嫌疼。   阿梨笑道,“你怎么买了两套镯子,有钱也不是这样花的,来宝用不着这么多,浪费!”   韦翠娘说,“什么就叫浪费了,赚钱就是要花的,只要不丢就算值。再说了,那对金镶玉不是给他戴的,看着玩罢了,人家说好玉不镶金,镶金非好玉,我本不想买,但这样式实在太漂亮,没忍住,就买了对儿。等来宝长大了,若是不喜欢,便就摔着听个响儿,高兴便成。”   阿梨听得直皱眉,拍拍她手道,“你不要那么惯着他。”   韦翠娘不以为意,“孩子是你们生的,该怎么教养那是你们的事,我做干姨娘的,只管宠着就是。你这头胎生的是个儿子,我还差些劲儿,若是生了女儿,满月酒我便就直接送一套宅子过来了,以后做嫁妆。”   阿梨努努唇,知她又倔又犟不听劝,也不再说,坐到旁边喝茶,边看门口处三个男人一起围着胡安和带来的小马车转来转去。   男人似乎天生就对这种会动的东西感兴趣,并且不分年龄,一概幼稚。   胡安和对着书琢磨了小半月,最后终于做出了架通过齿轮转动轮子的小马车,用红木雕刻的,惟妙惟肖。赶车的是个戴着斗笠的白胡子老头,手里一柄长鞭,只要捏着老头的手腕转动几圈,再松开手,马车的轮子便就可以自己动起来,看着就像是老头挥着鞭子赶马向前。   胡安和显然对自己的这项创作极为得意,先在地上演示了好几遍,又拿到来宝身边去转了几圈,看他的黑眼珠随着四处转动,胡安和眉开眼笑,围着屋子挨个问,“我厉害不厉害?”   韦翠娘好气又好笑,白眼要翻到天上去,最后实在受不了他,提着耳朵拎去厨房,帮着冯氏一起做饭。   满月酒的时候,做娘亲的不能下厨,而剩下的几个人里,除了冯氏做的稍好些,薛延勉强能炒些简单的菜,其余三人连切个黄瓜丝都费劲。好在人多力量大,七手八脚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凑齐了一桌子菜,荤素均有,看着倒很像个样子。   韦翠娘和胡安和一起拌了个干豆腐丝,上面白花花亮晶晶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厚厚一层,韦翠娘用筷子搅了搅,而后殷勤地让阿梨和冯氏尝。   阿梨抱着来宝坐在一边,本来还挺期待,但稍微抿了一口后,便就滞住了。   她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半晌,委婉问,“你们俩平日在家,都吃什么呢?”   韦翠娘“啊”了声,转头看向胡安和,疑惑问,“咱们好像没在家里吃过东西吧?”   胡安和点头,“店里供三餐,我们就没在家做过饭,顶多烧些水,也不住炕,睡床,冷了就往被子里塞一个汤婆子。”   薛延不可置信道,“这么随意?”   胡安和叹气,“没办法啊,对这些方面一窍不通,两个人还都又笨又懒,只能这样凑合着了。”   韦翠娘不满道,“你才笨!”   胡安和硬气地梗着脖子,“我不笨,我会算账,还会做会动的小马车,我厉害着。”   韦翠娘呛回去,“你厉害个蛋,又软又怂,包子一样,书读了那么多,读成个酸秀才。”   胡安和一舔唇,仰着下巴道,“谁说我是酸秀才了,等我明年就去与阿言一起参加秋闱,到时候考个举人给你瞧。”   韦翠娘笑了,掐他一把,“你可别了。还参加秋闱,到时若是考不上还好,万一考上了,我们全家人都给跟着你一起遭殃。你自己想想,万一你做官了,那会是什么样子,嘴笨如牛,心思不活络的像块臭石头,不出半年就得被人家给撤下来,往好了想那是被贬官,若是不好呢,岂不要连累三族。”   闻言,桌上其余人都笑起来,来宝也跟着乐。   胡安和脸红脖子粗,但又找不到话来反驳,憋了半晌道,“我没有,你胡说!”   韦翠娘逗他,“我怎么就胡说了,你本不就是那个样子,总是心软的像滩烂泥,还那么容易被骗。等你哪日做了大官,有了钱,那就得变本加厉。万一哪日家门口来了个卖身葬父的妙龄少女,被你看见了,心一软嘴皮子一哆嗦,肯定得好吃好喝给迎进来,被人卖了还要同情人家可怜,到了最后,说不准还要宠妾灭妻。”   胡安和气得拍桌子,“你污蔑我!”   韦翠娘笑得前仰后合,赶紧给他倒了杯茶水,劝道,“没事,咱们以后累了倦了,便就回家开个书院,做个先生也蛮好,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咱做不成大官,便就做大官的老师,岂不是更有面子?”   胡安和想了想,也笑起来,“翠娘说得对。”   冯氏看着两人终于吵完,也松了口气,挥手道,“快些吃饭。”   桌上八道菜,除了胡安和做的凉拌干豆腐丝儿,其余都还很不错。薛延自从来宝出生后便就戒了酒,饭桌上喝的也只是山楂茶,来宝还只能吃奶,但他闻得见味道,馋得直蹬腿,阿梨吃饭快,没多会便就下桌,抱着来宝到地上去,来回走动着,哄他睡觉。   韦翠娘也吃完,坐在炕边扇扇子,阿梨嘴里哼着曲儿,走了两圈后忽然想起来早上做完的那件衣裳,鲜丽明艳,最适合韦翠娘的气质。   她眼睛一亮,把半睡半醒的来宝放到韦翠娘怀里,转身就去翻柜子,没多会,便就拿出了件漂亮的拼色长裙。 第96章 章九十六   那颜色鲜亮亮的, 中间还掺了银线, 在几支摇曳烛火的映衬下,就像是《西游记》里所描述的唐玄奘的袈裟,闪闪会发光。   胡安和一下子就瞧见, 看直了眼, 好半晌才道,“这裙子, 我怎么觉着, 那么眼熟?”   冯氏笑道,“合该眼熟, 这是阿梨由着邱知府家二姑娘的那本小册子里改的。”她也放了筷子,下地接过韦翠娘怀里的来宝,面向门外说,“做衣裳的时候, 我们娘俩想来想去,就你穿最合适, 翠娘到我屋里换上试试,瞧瞧哪里不好看,咱们还来得及再修改。若是真的好了,便就拿到店里去,看能不能卖得起来。”   韦翠娘对这样的明艳衣裳最喜欢, 边上下稀罕地摸了摸,边点头应着,“好!”   冬日里衣裳左一层有一层穿得多, 韦翠娘折腾了半晌才换好,阿梨早考虑到这点,往布料内层加了些棉花,外面瞧着轻扬飘逸,但却很暖和,外头再披一件外氅,刚刚好。   胡安和饭也不吃了,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待棉帘终于再被撩动,他的腰背一下就挺直了,下意识看过去。   韦翠娘难得有些羞涩,她慢慢走到桌边,手指捏着裙摆,小心翼翼转了圈,问,“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远看似火,近看像花,年节将至,外头红灯笼明晃晃挂着,趁着韦翠娘这一身裙子,更显得喜庆万分。阿梨做这样的配色,本就是为年节打算,本还担心不伦不类,现在看来,一切刚刚好。   胡安和笑着道,“依我预算,咱们就要发财了。”   闻言,韦翠娘的笑落下去,蹙眉横他一眼,“发财发财,你眼里就只有钱。”   阮言初在旁边小声提醒,“安和哥,你现在得夸韦姐姐漂亮。”   胡安和歪头惊讶的“噢”了声,而后心领神会地抚手道,“翠娘本就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在我眼里就像九天玄女似的,飘飘然下凡嫁给我了,这是怎样大的好福气呀,做梦都要笑醒的。”   韦翠娘快要被他气死,柳眉倒竖,“才二十出头的人,长出胖肚子来也就算了,连说话都这么油腻腻的,活像个糟老头。”   眼看着两个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冯氏头痛,赶紧出声道,“都坐下罢,喝口茶,少说两句。”   阿梨笑得不行,脱了鞋子爬到薛延身边去,倚在他肩头看热闹。来宝又被吵醒,眼珠滚来滚去,好在没哭闹,阿梨接过来哄了两下,他打个哈欠睡过去,乖巧像只猫儿。   韦翠娘和胡安和就是这样的性子,生气了就吵两句,过没一会起了别的话头,就又都笑眯眯地将刚才的事情给忘了。冯氏将睡得四仰八叉的阿黄往里头挪了挪,留出个空地方来给韦翠娘坐下,几人一起围在桌边,商讨着接下来的事情。   酒香也怕巷子深,好酒也要做招牌,才能让别人知道。   薛延吃饱喝足,神情惬意地靠在墙壁上,抱着阿梨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问道,“对于宁安来说,还是本土人更多些,原来的周国人也有些散布在这里,但若说主要的客人来源,还是中原人。如果这样的话,怎么才能说服人们接受一种原本不能接受的东西呢?”   胡安和慢吞吞地剥花生,头也不抬道,“老薛,这么大人了,卖关子没意思的,直说直说。”   韦翠娘好笑,暗地里掐他大腿一把,被胡安和直接用花生仁塞了一嘴,止住了接下来的话。   薛延早就习惯,只当做没看见,继续道,“首先,得让他知道有这个东西,这是前提。在之后,要告诉他这个东西有什么好处,有什么与别的东西不一样的地方。最后,就要考虑他为什么会不接受这个东西,揣摩他的顾虑,再消除这个顾虑,告诉他有什么非买不可的意义,促使他心甘情愿地去买,便就成功了。”   阮言初点点头,思忖一会,问道,“怎么才能做到第一点呢?用最短的时间,最小的成本。”   这种裙子就是为着年节的喜庆气而绣出来的,自然是在这段时间卖得最好。而现在已经十一月中旬,离年节只有一个半月,离正月十五的正元节也还有两个月而已,时间紧凑。   薛延用牙齿磨了磨下唇,而后抬眼道,“对你们而言,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去尝试一种新东西?”   韦翠娘最先说,“新奇好玩,有意思。”她陪着胡安和一起剥花生,眼眸半垂,抖了抖指尖上的红皮儿,淡淡道,“至于钱不钱的,无所谓,只要有趣,没危险,我就愿意试。”   薛延听完她的话,只想到八个字,娇生惯养,财大气粗。   他捏了捏鼻梁,又看向胡安和,问,“你呢?”   胡安和看了韦翠娘一眼,吞吞吐吐道,“我……如果给我好处,我就去尝试。钱也行,物也行,实在都没有,讲个故事听也行,最不济,也要夸我两句,说些好听的话罢?若是都没有,我去花钱花精力尝试那些做什么,还不如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逗兔子。”   韦翠娘吐了颗花生壳,冲着他歪头道,“兔子烦你。”   胡安和小声骂回去,“也烦你!”   阿梨最喜欢看他们拌嘴,抱着茶杯偷偷笑,薛延无奈揉了把她头发,又看向笑盈盈的阮言初。   弟弟察觉到薛延视线,“唔”了声,想了想,“好似没什么能让我这样的……尝试与否,要看我心情。但老话不是讲,看热闹不嫌事大,若我猜测的话,若是有什么热闹瞧的话,可能想去参与的人要更多些罢。”   冯氏一手搭在阿黄的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思索一会,温声道,“我年纪大了,不爱凑那些热闹,也不怎么爱走动,乱糟糟的我嫌烦。但若是有几个玩的好的小姐妹陪我一起,或是一家人都去,那倒还是有些兴致的。”   薛延眼盯着桌上的青花菜碟,过了好半晌,终于抬头道,“我想出了套法子。”   他说的是“一套法子”,而不是“一个法子”,这就说明薛延已经对这件事从头至尾该怎么办,至少有了个初步的构思。胡安和最喜欢听这些奇思妙想,尤其还与银子有关,兴冲冲道,“说说看!”   薛延慢慢道,“首先,怎么才能让人家知道有你这个东西,最好的办法还是送到人家的眼前。我们可以去请一些年轻的姑娘,让她们穿上我们的裙子,到大街小巷去走动,再请另外一些人装样子去问,‘姑娘你的衣裳可真好看,在哪里买的呢?’,用俗话说,就是托儿。这样的话,我们便就吸引到了第一批生客,也就是除了老顾客以外的客人,虽然数量不会多,但至少打开了局面,扩大了知名度。”   阮言初赞成地点点头,“然后呢?这样做确实可以吸引到一些慕名而来的客人,但怎样打消她们的顾虑?”   薛延弯唇道,“如果只有自己做决定的话,肯定会顾虑重重,但若是几个亲密的人一起,互相商讨与鼓励,便就会敢于下决定许多,或者说是冲动许多,尤其是在本身就有意愿,且外界还有诱惑的情况下。就像是阿嬷所说,我们可以鼓励三人或以上成行,给予相应的减免或礼物,若从长远考虑,还可赠送奖券。”   阿梨蹙蹙眉,有些茫然,“奖券是什么?”   阮言初用手指摩挲着下唇,轻声道,“说文解字中曾言,券者,契也。奖券,便就是双方就奖励而达成的某种契约?”   薛延赞赏道,“就是如此。”   冯氏似懂非懂,又问,“那怎么说是从长远考虑呢?”   薛延说,“长远含义有二。其一,奖券可以促进第二次的售出,衫裙这种东西,即便咱们可以制出许多图案花纹,但到底是同一种裙子,一般来说,不会有很多人同时买两条。但若是有了奖券,便就会有许多人因着未来有可能得到的那个奖励,而去买第二次。   从某个方面来说,贪便宜是人的劣天性之一,而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冒险也是,遇事自我安慰更是。他们会想着,我虽花了钱,但是东西是实实在在地在我手里的,我并没有吃亏,而未来还有机会能够博一把白来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胡安和讷讷道,“薛延,你怎么把我的心思猜得那样准……”   薛延笑道,“不攻心者,非商也。”   韦翠娘急急问,“那第二呢,第二是什么?”   薛延说,“既然有奖券,必然就有兑换,咱们织衣巷的位置极好,待逢年过节之时,均是热闹集市。正月十五为上元节,家家户户都要出来看花灯,那时的客人最多,不若就定在那一天,也可凭着这难得的客流,再赚上一笔。”   薛延说完,屋子里寂静好一会,胡安和忽然抓了衣裳穿好,穿了鞋就要往外跑。   韦翠娘被吓了一跳,扬声唤,“你做什么去?”   胡安和答,“我回家去画奖券去!”   往前走几步,他又顿住,回头问,“那东西长什么样?” 第97章 章九十七   薛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既然提出了主意, 马上就要去做。   胡安和与阮言初聚在一起,废寝忘食画了快两日,奖券终于画完, 薛延又定好了具体的实施步骤, 第三日的时候,行动便就落实。   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 又过两日, 生意便就有了新的起色,第三日的时候, 当天的利润便就有近二百两。正是年节时候,要采买年货,新衣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项,宁安百姓本就富裕些, 买东西也就更果决干脆。   做生意,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接下来到除夕的一个半月, 织衣巷都在前所未有的忙碌中度过,薛延更是顶着晨露出去,披星戴月回来。   他大多时候会在店里吃好晚饭,但阿梨还是怕他饿,每天在家里做些简单小吃给他做宵夜, 有时候是烤馍片,或者红薯和玉米。汤是一定要有的,自从有了孩子后, 冯氏几乎日日都要炖盅汤,阿梨本没这个习惯,后来喝得多了,便就离不开。   红枣当归枸杞,到底能不能补身子,阿梨也不确定,图个安慰罢了,但甜滋滋到底是好喝的,寒冷冬夜里来上一碗,暖心暖胃。   一转眼到了除夕那天,来宝快要四个月,长出了第一颗小奶牙,也学会了翻身,能抓能握了。这时候的小孩子比最初时只会睡觉的奶娃娃要好玩得多,精力也更充沛,爱笑爱闹。   薛延在前一天把大部分事情都做完,三十那天干脆便就没有去店里,躲在家里享清闲。   冯氏身子还硬朗,大早上就起来,到厨房里烧水做饭,鸡鸭都放出来,叽叽呱呱满地乱跑,晨光熹微下,柴火燃烧的味道极为让人安心。   阿梨给来宝喂好奶,而后推醒迷迷糊糊的薛延,把孩子塞到他左臂里,兔子塞到他右臂里,嘱咐道,“儿子睡在你怀里,可不许乱动碰着他,哭了你自己哄。”   薛延还困着,但意识已经清醒不少,含糊着应了声。阿梨满意点头,利落穿好衣裳,下地去帮着冯氏干活。   不知过了多久,厨房里烧菜的香味已经飘进来,薛延踢踢腿,终于打个哈欠醒过来。   来宝还睡着,小嘴鼓起,指尖戳在唇角,乖起来乖巧可爱,根本看不出又哭又闹时候那个混世魔王的样子。薛延满心慈爱,拍拍背,凑过去亲了下,看着来宝在睡梦里皱起眉,他却乐起来,哧的笑了下。   早上阿梨与他说了什么,薛延忘得精光,再加上阿黄睡觉时候无声无息,薛延根本没注意,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宝贝儿子。他托着来宝放在肚子上,下意识地翻身往右边一转,想搂着他再睡一会,但不小心便将阿黄整个给压在了底下。   飞来横祸,阿黄几乎要喘不过气,它失神惊叫,声音又尖又利,但薛延根本没反应过来,一手抱着来宝的腰,另一只伸到身下乱摸。   阿黄被捅了几次屁股,气得受不了,扭动着肥胖的身躯,铆足了劲儿钻出去,而后回头瞪了薛延一眼,哧溜一下奔出了门。   薛延终于缓过神,“哟”了声,懒洋洋地骂,“臭兔子,脾气还蛮大。”   阿梨正要进门,被蹿出去的阿黄吓了一跳,掀了帘子就看见薛延四仰八叉躺在那的样子,被子堆叠在一边,他脚还踩在枕头上,乱糟糟得不堪入眼。   阿梨头痛,偏偏薛延还不觉得自己怎么样了,乐滋滋地打招呼问,“媳妇,什么时候吃饭呐?”   阿梨说,“一炷香内你若是收拾不好床铺,便就回店里啃窝头去罢。”   说完,她也没等薛延回应,扭身掀了帘子就走了。   薛延摸摸鼻子坐起来,环顾四周看了圈,嘟囔道,“不也还行,能睡就成呗,弄那么齐整做什么,乱乱才有家的样子。”他笑了下,低头摸摸来宝嘟起的唇,问,“儿子,你说是不是?”   早饭简单,鸡蛋饼和小米粥,还有叠酸萝卜丝。   草草吃过,薛延还没喝口水,便就被冯氏撵着去集市上买年菜。   阿梨没跟着去,家里昨日还剩二斤牛肉,她切好了放到坛子里,忙着做小坛酥肉。酥肉要焖上至少三个时辰,这样才能做得酥香软烂,让汁水都渗进肉里,最好吃。   昨夜里刚下过雪,外头一片银装素裹,冯氏偶尔掀了帘子出去,总能带来一股子寒气。   阿梨把料都弄好,小坛放到炉子上,而后便就抱着来宝坐在一边看火。   薛延半个时辰后回来,肩上还落着雪,手里一堆草绳,拴着一袋子粘豆包和一只大猪头。   阿梨忙捂住来宝的眼睛,哭笑不得道,“你买那个做什么,怪吓人的!”   薛延说,“吃!馋了大半年,就想吃顿猪头肉。”   阿梨看他那双几乎在发光的眼睛,无奈点点头,“行罢,给你做。”   薛延心满意足,把东西放下,又急忙往外走,“梨崽,我去趟胡安和家,他说早起到河边与对门老头儿一起摸鱼了,捞上来两条大青鱼,我去取一条,咱晚上炖着吃,年年有余!”   阿梨偏头看着他背影,好气又好笑,她觉着纳闷,这也没过多长时间呢,怎么一个两个都像老大爷一样了?   薛延把那只猪头就放在灶台边上,肥肥大大,看着好像还在笑,阿梨有点害怕,更害怕来宝被吓得哭,到旁边拿了条帕子,想要给遮住。但刚走过去,来宝便就来了精神,啪的一声打掉阿梨手里的帕子,又嘻嘻哈哈地伸手去拍猪的脸。   阿梨看得心惊肉跳,忙往后退了步,但来宝却不高兴了,探着身子往前摸,非要凑过去拽猪耳朵。   他虽然小,但到底十几斤重的孩子,折腾起来阿梨根本抱不住,没一会就累出了汗。   薛延提着鱼进来,看着这情景也晃了神,忙把孩子接过来,问,“这怎么了?”   阿梨抹了把汗,简单重复了遍经过,刚想给来宝洗洗手,让薛延抱他回屋子,便就听着冯氏在院里唤她。阿梨应了声,也顾不得这头儿了,赶紧出去,只留薛延和来宝两人在厨房。   睡着的来宝怎么瞧怎么可爱,但清醒着的,薛延根本管不住,他不听话。   阿梨不在,来宝肆无忌惮,更加闹了几分,扯着嗓子使劲喊。   他还不会说话,叫起来也只是啊啊啊,但是他吃饱喝足,声音洪亮,震得人耳朵疼。   薛延拧着眉,歪头用肩膀蹭了蹭耳垂,喝道,“闭嘴!”   来宝眼一瞪,探着脑袋冲他“嗷”了声。   那一声中气十足,薛延耳边嗡的一下,差点背过气去,他咬牙切齿,眯着眼威胁,“你再叫?你再叫?你看着外头的雪了吗,薛闻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提着你的两只小肥腿给你塞到雪堆里去,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来宝鼓起脸,伸出油腻腻的小手,冲着薛延的脸就打了下,声音响亮又清脆。   薛延倒吸一口凉气,眼里都要冒火,但又无可奈何。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咽不下去,想按在桌子揍一顿又舍不得,轻飘飘放过他又不甘心,最后只得抱着来宝去找阿梨,假装气势汹汹地吼,“快点管管你儿子!”   一个白日吵吵闹闹就过去,有了孩子后,小家里比平时更热闹了几分。   年夜饭吃完后,阮言初立刻启程,回去陇县瞧瞧小结巴的娘。   当初小结巴走的时候,他答应了要照顾的,但后来因着种种事情,终究是未能信守承诺,好在胡夫人与她相聊甚欢,小结巴的娘便就直接住在了胡家,还遣了两个小丫鬟在照看。阮言初每两个月都要去探望一次,陪着住上两日,正值年节,他放心不下,紧赶着回去,想与她一起过初四的生辰。   夜已经深了,各家各户都吃好了年夜饭,出来放炮竹。   一时间,宁安城里吵闹喧哗,几乎是一年里最热闹的一刻了。   胡安和头一回甩掉抠门本性,各式各样的烟花都买了些,到了晚上真正放的时候,小院上空五彩缤纷,漂亮得晃花了眼。用韦翠娘的话来说,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承包了半个宁安的焰火生意。   去年的时候,阿梨还只能看着色彩,但现在她耳朵好了不少,也能听见声音了。   烟花腾空的时候拖着长长的“咻”声,阿梨捂着耳朵,带着些害怕和期待地等待着。她怀里抱着来宝,薛延的怀里抱着她,一件大氅里裹着三个人,暖融融的,风都透不进来。   最后一朵烟花升到最高空的时候,薛延低头,唇贴在阿梨的耳边,笑着大声道,“我们家梨宝新的一年一定也要高高兴兴的!”   阿梨“呀”了声,回头笑着搡他,“那么大声做什么。”   薛延说,“声音越大诚意越足。”   阿梨弯着眼睛乐,来宝贴在娘亲胸前,也跟着笑,两人的眼睛如出一辙,均是黑亮亮的,瞳仁里映着门口红灯笼的颜色。薛延心里爱得不行,弯身一人额上亲了一口,笑盈盈道,“我们家两个宝贝,新的一年都要好好的。”   阿梨踮脚亲他的下巴,用手捏着来宝的小手腕,轻轻摇了摇,学着小孩子的奶声奶气道,“爹爹也是。”   她总是沉静温婉的样子,难得这样俏皮,薛延骨子都要酥了,低头用鼻尖蹭着她的,又偷偷撅唇亲了下阿梨的唇。   冯氏靠在窗边站着,外头太冷,她鼻尖都有些红,伸出手呵了口气,在脸颊搓了搓,爱怜看着他们。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有些坏的,更多却是好的。家里做起了像模像样的生意,存了些余钱,阿梨又能听得见了,寻着了弟弟,还有了小来宝。   生活没有一帆风顺,但好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她一直都在盼着薛延能有个自己的家,而现在他真的有了,很完整,很幸福。   冯氏觉着,这许是她过过的,最满足的一个除夕夜了。 第98章 章九十八   一转眼到了正月十五, 半个城的人们都出来看花灯, 携家带口,街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从早上开始,织衣巷便就门庭若市, 几乎比以往还要翻了倍。阮言初已经回来帮忙, 伙计们晕头转向,饭都没吃上几口, 一直到亥时过半才得了些休息。   付出终有收获, 薛延是个阔绰的掌柜,给每人都多发了两个月的工钱做年奖, 皆大欢喜。   已经快要深夜,街上灯市散了大半,行人也不再那样多,店里留下了两个伙计打扫屋子, 其余都回了家。冯氏早早就带着来宝回去睡觉了,胡安和有些着凉, 韦翠娘拉着他去抓了两幅药,两个时辰前走的。吵吵闹闹一整天,现在终于安静下来,反倒有些不习惯,阿梨与薛延一起坐在炉边剥南瓜子, 困得眼皮都有些睁不开。   阮言初接替了胡安和的活儿,仔细地将账本对了遍,笑盈盈抬头道, “姐夫,你可知咱们今日赚了多少钱?”   薛延慢悠悠剥了一百个,包在油纸里递给阿梨,问,“多少钱?”   阮言初拨了拨算盘,“只算今日的话,有六百八十两的进项,七十两的外债,除去成本与发给伙计的工钱之类,纯利有三百九十两,零头不计。”   薛延挑了挑眉,也有些不可置信,“那么多?”   阮言初颔首道,“若放到以前,真的是不敢想的,但如今织衣巷的招牌已经家喻户晓,最开始时候的棉服,现在的彝族长裙,大家也逐渐可以信得过咱们了。姐夫,你最开始说的要闯出个名号来,我还以为至少要三四年时间,没成想咱们竟然实现得这样快,只半年而已。”   阿梨也觉着高兴,转头拉着薛延的手道,“那咱们是不是就可以盖个更大些的房子了?现在的也好,只是屋子太少了,来宝再过几年就要读书了,总不好一直与咱们住下去,合该自己另住个屋子的。而且,说不定过些年咱们还可以添个小女儿,也需要自己的卧房的。”   说前半段的时候,薛延还是赞成的,但一听到阿梨说再要个女儿,他眉头便就拧起来,当下便拒绝道,“不要。”   阿梨诧异,“为什么?”   薛延说,“来宝出生那日我就与你说,咱们有一个孩子就足够,不再要了。”   阿梨努努唇问,“你不想要个小闺女吗?来宝也能有个妹妹,那样多好。”   薛延正色,“我想的,我怎么不想,但是如果要你用命去换的话,我不要。咱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已经够好了,就别再贪心更多,生孩子九死一生的事情,我连回忆起那日都要吓出一身冷汗,若是再来一次,岂不是要了我的命!我做梦也想要个女儿的,如果哪里卖种子,埋到土里就能种一个娃娃出来,千金百金我也愿意,但要是还得经那九个月的苦楚,我就一点也不想要了。”   阿梨被逗笑,“你怎么想出这样主意的,还要种娃娃。”   薛延揽过她肩膀,亲昵贴一贴脸颊,柔声说,“我梦见的!咱家后院有一片果园,一到春天就开小白花,香味淡淡的很好闻,我每天去给它们浇水施肥,慢慢就结出小果子来了,到了秋天成熟时候,一个个穿着肚兜的小孩儿跳下来,围着咱俩喊爹娘,不似来宝那么难带,都可乖巧,下生就会走路吃饭,而且都勤劳孝顺,刻苦读书!”   阿梨看了眼桌子边上的阮言初,他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半个身子侧过去,忍笑忍得辛苦。   阿梨咬咬唇,搡薛延一下,“你以往怎么没和我说过,你竟做过这样不着边际的梦?”   薛延懒洋洋地继续剥瓜子仁,“我才不说,多丢人啊,今天是你问了,若不然我要憋在心里一辈子的。但你一说我才想起来,赶明个我得去药房抓副药,男人喝了能避子的那种,最好一次能管一辈子。”   阿梨“嘶”了声,“你敢?”   薛延嬉皮笑脸,“当着你的面我自是不敢的,我偷偷喝。”   阿梨蹙起眉,想骂他两句出出气,但舌尖转了一圈又骂不出来,想打他两下,可上下看一遍又舍不得。最后实在没办法,侧了身子去抢他手里的瓜子,小声道,“我炒的,不给你吃,还我!”   薛延一手攥着她的腕子,笑眯眯将壳咬得咔咔响,“可是你又抢不到。”   两人在里间闹得不可开交,阿梨热得两颊红扑扑,薛延最终还是认输,腆着脸将耳朵递过去让她揪,阿梨好气又好笑,把装着南瓜子的篓子都抢过来,站起身跑到阮言初那里,歪着身子不理他了。   薛延自己坐在原地乐了阵,他拍拍手上的碎屑,刚想站起身去哄,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吵闹声,伴随着一道尖利的女音,“让他给我跪下!”   而后又是推搡之声,一人极为愤怒道,“你凭什么?!我就站在这里,水是你旁边的仆妇弄洒的,且又没有浇湿你,我赔礼道歉了,你凭什么还这样得理不饶人!”   再然后,是一个响亮的巴掌,那女声骂道,“竟敢这样和我说话,不长眼的东西!”   那是店里伙计的声音,薛延立时便就听出来,他脸色沉下来,与阮言初匆匆对视一眼,急忙奔出去。   路过阿梨时候,薛延低声嘱咐,“老实留在里间,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出来,懂不懂?”   阿梨点头应着,“我晓得的!”   门外头,街道本已经冷清下来,摊贩们也收了摊子回家了,地上凌乱地堆着各种油纸与糖葫芦棍子,还有红通通的爆竹屑儿。祥子眼圈红了,捂着脸颊站在一边,另一个伙计伸直胳膊挡在他前头,面前是衣着华丽的七八个仆妇,大多是三四十岁的样子,簇拥个横眉怒眼的女子,戴着套红宝石头面,亮灿灿得晃人眼。   薛延没见过邱云妡,阮言初却见过,他一眼就认出来,凑到薛延耳边小声道,“那是邱知府家的大姑娘,性子骄横霸道,得理不饶人,人尽皆知。”   薛延垂在身侧的拳紧了紧,他看了看翻在一边的铜盆,还有邱云妡脚尖前三寸的水渍,心中微凉。   民不与官斗,邱云妡虽不是朝廷命官,但她爹却是堂堂知府,四品大员,无论如何都不能惹的。   两个伙计被欺负,满腹委屈,瞧着薛延来了,眼睛均是一亮。   未等薛延开口,被打的祥子便就哭着开口道,“掌柜的,这几个女子仗势欺人!我本就想着出来倒一盆脏水,看见她们从街口过来,我小心着站在一边没敢倒,就等着她们过去了再说。但是打头的那个高个妇人不讲理,她甩胳膊时候碰倒了盆,水差点洒到那位小姐的脚上,这不是我的错,却非要怪在我头上。况且我已经道歉了,但是她们不饶人,还报了官!”   听到“报官”两字,薛延心里咯噔一声,偏头看向邱云妡。   邱云妡面无表情站在那,一手搭在旁边妇人手臂上,抬手抚了抚鬓边流苏,一点要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薛延抿了抿唇,捺下心中火气,往前一步,微微颔首笑道,“姑娘受惊了,这事确实是我们的伙计做的不对,我在这给您赔个不是。你看今个是好日子,上元佳节,您人美心善,便就高抬贵手饶了他这一次,可好?”   祥子是外地人,才来宁安不久,还不认识邱云妡。他本将希望都寄予在薛延身上,盼他给主持公道,但蓦的听着这番话,到底年轻气盛,两眼都气红了,张嘴便想要说什么,被阮言初按了下肩膀,堪堪拦回去。   邱云妡笑了下,漫不经心道,“我本来也没想为难他,报官就是吓唬他而已,谁让他与我大呼小叫。今个过节,我也想着要早点回家的,这样罢,若是他能跪下来与我道个歉,这事便也就算了,我不计较。”   祥子快要气疯,立刻便就回道,“你做梦!我跪天跪地跪父母,为什么要跪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你不讲理,你报官又怎样,我没犯错,我不怕你!若是有种,让官兵抓了我回衙门,看知府大人会偏帮与谁!”   薛延额头青筋直冒,呵斥道,“闭嘴!”   祥子鼻头泛红,头歪向一侧,不说话了。   邱云妡也冷下脸,“给脸不要脸。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咱们便衙门见,看看你的尊严到底能值几个钱。”   薛延笑了笑,“不过小事而已,何必劳烦知府大人,大家都是明事理的人,讲开了便就好了。我们家伙计是新来的,许多规矩不懂,冲撞了姑娘,这是我的责任,若不这样,您开个价,脏了的衣裳鞋子都值多少钱,我来赔。”   旁边的高个仆妇冷眼道,“你倒是赔得起吗?我们家姑娘的鞋子那是镶了珍珠的,一个珠子就要几百两,岂是你们这样寻常人家能想象得到的。”   话落,还未等薛延再开口,街边便就踢踢踏踏来了一队的皂衣官差,打头的瞧见邱云妡,急忙跑过来,躬身问,“姑娘有何吩咐?”   邱云妡扬了下巴一指呆愣在一边的祥子,“把他给我抓起来!”   事到如此,薛延也不再赔笑脸,往前挡在祥子面前,眯眼道,“官差抓人也得要个理由罢,哪能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送人进大牢的,将不将律法放在眼里?”   邱云妡倒是笑了,她说,“在这宁安城,我就是王法,知晓了?” 第99章 章九十九   祥子终究还是被几个官兵带走, 邱云妡也没多留, 挽着仆妇的手聘聘婷婷地走了,留下一地的狼藉。   原本一同在外边的那个伙计又气又怕,寒冬腊月, 在外冻了许久, 脸色已经有些发青。薛延看他一眼,低声道, “你先回家罢, 祥子那边的事,我再想办法。”   闻言, 伙计鼻子一酸,竟是哭了。   他往前一步拉住薛延的手,哽咽道,“掌柜的, 祥子是我叔家的表弟,我们都是外乡人, 家里条件都不好,一大家子就靠着我们两个养的。掌柜的,今个这事真的错不在他,您帮帮忙,千万别让祥子出事, 要不然我们都没法活的。”   他越往后说,哭得便就更厉害,几尺男儿, 最后竟要给薛延跪下,“掌柜的,真的求求您了……”   阮言初手疾眼快,忙扶住他的胳膊,温声安抚着,“你别急,先回家吧,在这里守着也没什么用。”   祥子的哥哥抹了把脸,不肯动,仍旧执拗地看着薛延。   门口的灯笼仍旧高高挂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地上的红影也摇摇晃晃,以前看着觉得喜庆,现在却只觉心烦意乱,心中思绪就像是灯笼下悬着的流苏穗子,一团乱麻。薛延的唇紧紧绷着,负在背后的手骨节都有些泛白,过良久,他颔首道,“你放心,毕竟是我的伙计,无论怎样,我都要救他出来的。”   祥子哥哥松了口气,脚一软,差点跌下去。   原本也都是务农人,进城次数都屈指可数,偶尔见着个穿官服的都要心惊胆战躲开,刚才眼看着弟弟被几人反剪着双手带走,他早就六神无主。现听着薛延肯定言语,他红着眼眶连连道谢,被阮言初轻言慢语劝了许久,才擦着眼泪离开。   薛延仍旧站在门口,眼睛盯着地面位置,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阮言初轻声问,“姐夫,咱们怎么办?”   薛延缓缓呼出口气,“你先带着你姐姐回家,我去衙门走一趟。”   阿梨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他身后,那会门口乱哄哄,她没露面,但隐隐约约也听了个大概,不免有些担忧,拽着薛延的袖子道,“若不然,咱们明日再去吧?现在这么晚,衙门里应该也没几个人的,且你就一个人,我害怕。”   薛延回身,拧着眉整了整她的衣领,“什么时候出来的?”   阿梨说,“就刚刚。”   薛延面色松快不少,揉揉她头发道,“就要趁着现在衙门里没有什么管事的去才好,那些虾兵蟹将,塞几个银子就能糊弄过去,若是真的等明日邱知府来了,便就难办了。”   阿梨信薛延的话,她也知晓这不是小事,耽误不得,但到底还是惦记他,踌躇一会,咬唇问,“要不让阿言陪你一起好不好?”   薛延摇头,“待会让阿言送你回家。”   眼看着阿梨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薛延抬手捏捏她脸颊,柔声问,“梨崽听话,嗯?这点小事我办得好的,明早回去陪你一起吃早饭。”   阿梨终是点头,踮脚抱了抱薛延肩膀,而后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远。   衙门离店里并不远,薛延抄近路走,两刻钟便就到了。他没让阮言初跟着,一是真的用不到,二就是不放心家里安全。宁安到底不比陇县,地方大了便就鱼龙混杂,夜里若是没个男人在家,薛延怕有意外发生。   黑色大门紧闭,两侧石狮子口含铜球,眼睛瞪若铜铃,薛延站定一会,抬手敲了敲门。   没多会,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个黑脑袋探出来,不耐烦问,“做什么的?”   薛延说,“刚才时候,是不是有官差押了个年轻人进来?”   那人更不耐烦,冷冰冰留下句“没有”,便就想缩回去。   薛延拦住,话不多说,捏了锭碎银过去,在他手心上滑了圈,而后轻轻放下。   那人抬头,两人视线相对,不过一瞬便就换了副表情,笑盈盈开门将薛延放进去,解释道,“是带了个人回来,叫陈祥,说是寻衅滋事。这不,前脚刚关进牢里,你后脚就来了。”他打量薛延两眼,问,“怎么,是你亲人?”   薛延不想与他说多余的话,便没对这个问题做回应,只偏头问道,“这样小事,可需劳烦知府大人?”   衙役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我们大人忙着呢,哪有空理这些鸡毛蒜皮,都是交给典史来办。”   薛延问,“典史大人可曾知晓了?”   衙役说,“怎么可能,典史睡着呢,这事明早才办。”他笑了笑,问,“你是来探监的?”   薛延抿唇不语,只往他手心里又塞了锭碎银,轻声道,“官爷,祥子那也不是什么大罪,况且也没伤着什么人,用不着麻烦典史了,你说是不是?”   衙役的脸色立时就变了,他盯了薛延一会,又摸摸手心里的银疙瘩,笑了下,“逢年过节的,喝了两杯,闯些祸事也在所难免。这样,你先在外头等一会,我和兄弟们商量下,去去就回。”   薛延颔首,而后背过身去,装作打量四周的样子。   衙门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许是心中压抑,就算点了灯也觉不出亮来,阴森可怖。   薛延眼睛盯着虚空中某一点,好似专注,心中想的却是邱云妡。   他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这一点薛延从不避讳,曾经施与他恩惠的人,薛延记得清清楚楚,那些欺辱过他的人,薛延同样没有忘。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与邱家的这个梁子,这算是结下了。   没过多一会,身后传来纷沓脚步声,刚才那个衙役走回来,满面愁容样子,将银子递还给薛延,摇头道,“兄弟,不是哥哥不帮你,这事实在是难办。那人是邱知府家的大千金吩咐给抓来的,咱们小喽啰,没那个本事放啊。”   薛延知道,对于这种事情,与这些衙役哭来喊去都没用,宁安府衙的腐败人眼便就能看出来,里头衙役也少有好心肠,与其说是百姓的守护者,不如说他们是权贵的爪牙。这样情况下,唯有银子才是敲门砖。   他从腰间解下个钱袋来,直接扔到那人怀里,笑着道,“官爷数数,可还满意?”   自然是满意的,那钱袋里有七十余两,一个普通衙役,一个月的月钱也不过五钱而已。   果不其然,那人掂了掂,转眼就成了眉开眼笑,“虽然说是难办了些,但怎么也不能让小兄弟在牢里白白受苦啊,大小姐脾气不好,咱们哥几个都知道的,有时候,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你说是不是?”   薛延淡淡道,“谢谢了。”   收的钱足了,速度便就快了许多。没多会儿,祥子就被从另一个门口带出来,有人推了他肩膀一下,喝道,“走罢。但记住了,回家以后可别乱说话,记着官爷的好,别的都烂在肚子里,懂?”   这话也不知是对着祥子说,还是对着薛延说。   院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脚步声。   快要走出大门的时候,薛延忽听见身后几个衙役碎嘴地说闲话。   一个道,“那人我见过,长乐街那个织衣巷的掌柜的,说是有钱得很,虽算不得日进斗金,但一日也能赚出你我几人加一起一年的俸禄了。”他咂咂嘴,“一日与一年啊!都是人,怎么差距那样大。”   另一个道,“那又有什么用,就算他腰缠万贯又怎么样,咱们押了他的伙计,还不是得乖乖地将钱都给送来,称咱们一声官爷。要是见着了咱们邱知府,再有钱的商人,也得恭恭敬敬叫一句大人,这才是差距。”   说罢,便就是此起彼伏的笑声。   薛延脚步微顿,但下一瞬便就继续往前,只装作听不见。   衙门旁边便就是条小巷子,两人脚步匆匆拐了个弯,总算远离了那鬼地方。寒风阵阵,将墙上的雪花都吹下来,飘飘洒洒落了人一肩头。   薛延侧了侧头,低声问,“你和你哥在哪里住?”   祥子牙齿颤颤,答道,“近的很,就店后面的那个小胡同。”   薛延拧眉道,“回去后别多留,收拾收拾行李连夜回家去,先避开这一阵的风头再说。不是我店里不留你,你那会惹的是什么人,你也是知道的了,别为了几个工钱冒险,但若以后还想来,我也欢迎你兄弟两个。”   “我知道的,没想到您还愿意为了我而费心,折损了那样多银子,祥子感激您。”祥子吸了吸鼻子,低低道,“您是个大善人,以后定会好人有好报的,我娘亲信佛,回去后,我让她日日给您家里祈福。。”   薛延并没将这话往心里去,他拍了拍祥子的肩,低笑了声,“那便就谢谢你们了。”   说完,他摆摆手,转身往回走。   回去一路上,薛延在心里想着,他今日为什么要揽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祥子是他的新伙计,干了不满两个月,再加上这事从始至终都与他没什么关系,就算到时候邱知府怪罪,也赖不到他的头上。若是只从利益层面上考虑,薛延完全可做个甩手掌柜,冷脸不理便是。   但他却是做不到了,许是出于责任,或者也是良心。   再想起那会祥子说的话,薛延暗自笑了下,走得更快了几步。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薛延头发上一层白霜,他抹了把,手心都是冷的。屋里安静,但透过厚厚窗纸,隐约能见着微黄的光,薛延推门进去,一眼就瞧见半靠在炕柜上的阿梨。   她被子盖了一半,怀里是来宝的小虎头枕,长发遮住半边脸颊,只露出漂亮的尖下巴来。   薛延瞧着想笑,他把外衣脱下,又到炉边烤了烤火,让身上再变得暖洋洋了,才过去抱阿梨。   阿梨半梦半醒,觉出他胸前暖意,打着哈欠往薛延怀里钻,薛延一手揽住,另一只将被子扯上来盖住她锁骨,轻笑着道,“怎么像只猫儿似的。”   阿梨眨眨眼转醒过来,瞧见薛延回来,有些欣喜,“祥子被放出来了?”   薛延点头道,“已和他哥哥一起回家了,你睡你的,不要操心这些事情。”   阿梨弯唇,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被子道,“你也快来,暖的,你不在我身边,我都睡不着了。”   她仍旧睡眼惺忪,脸颊上有道红红的压痕,声音轻轻软软,薛延应了声,脱了鞋子也躺进去,翻了个身将阿梨搂紧怀里,拍拍背哄道,“快睡。”   阿梨攥着他的腕子,心里大石落了定,轻松不少。再加上熬了几乎一宿的夜,早已困得不行,很快就入了梦。   但薛延睁眼看着外头灰色天空,虽然身体疲累至极,仍旧翻来覆去睡不着。   若说今日一事给了他什么教训,无非十四个字——   士农工商商为末,富贾之民不如官。   如今这样世道,只有钱,是远远不够的。 第100章 章一百   转眼又过一月, 天气回暖, 来宝也已经六个月,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离秋闱只剩半年,再加上那时邱云妡一事, 阮言初读书愈发刻苦, 几乎足不出户。织衣巷的生意也越来越好,薛延干脆买下了隔壁的两个店面, 织衣巷一跃成为了宁安最大的成衣铺子, 家喻户晓。   邱云妡成亲的那天,阿梨抱着来宝坐在店门口晒太阳, 薛延靠在她身边,看街上十里红妆。   新郎是城北宋家的长子,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趾高气扬样子, 好不威风。   宋家是做钱庄的,几十年的大家族, 还有个在宫里做娘娘的女儿,财力了得。街道两边熙熙攘攘,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仪仗两侧是皂衣官差,手持长刀, 架势好比帝王出巡。   阿梨将来宝搂在怀里,抿唇看着那顶十二抬的朱红轿子,偏头问薛延, “若按律法来算,这样的出嫁仪仗,算不算僭越?”   薛延低低道,“何止僭越,就算是丞相嫁女,也不敢明目张胆要官差相随的。若告发于言官,必诛他九族。”   阿梨叹气道,“可是宁安离京城几千里,天高皇帝远,谁又能管得到邱家呢?”   “你叹气做什么。”薛延轻笑,伸手碰碰她耳垂,哄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善恶终有报的。”   阿梨歪头看他一眼,见他虽笑着,眼底寒意却在,她知晓,薛延心中定是有计较的。   眼看就要中午,太阳明晃晃地闪人的眼睛,来宝在外头待了半个时辰,眼睛已经睁不开。阿梨把孩子塞进薛延怀里,挽了袖子往屋里走,问,“想吃什么?”   薛延熟练地接过来宝,单手抱着,另一只搭在阿梨肩上,想了半晌道,“吃小馄饨。”   阿梨努努唇,“还要剁肉馅,要现包,麻烦,换个简单好做的。”   薛延用身子挡住她左侧,进厨房的一瞬俯身亲了她脸颊一口,小声抱怨说,“以往时候你都不嫌我麻烦的,怎么现在孩子大了,便就不喜欢我了?”   阿梨忙用手背拭掉上面口水,回身看了眼,来宝被薛延挤到,张圆了小嘴又醒过来,一脸惊讶样子。明知道他还小,什么都不懂,但阿梨还是羞红了脸,轻轻搡了薛延一下,“不正经!”   薛延嬉皮笑脸跟在她身后,拿了围裙给她系上,熟能生巧,他现在单手也能系得很好,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阿梨拍拍前面褶皱,转身去篮子里翻看还剩下什么菜,薛延问,“媳妇,你给不给我做馄饨?”   阿梨头也不抬,嘟囔着,“不给。”   薛延不甘心,又问了遍,来宝已经开始吃软糯的辅食,对这些名字也有了意识,拍着手在薛延怀里附和,嗷嗷地叫。   父子俩一唱一和,配合得像是戏台上的双簧。   薛延说,“娘亲太坏咯,不给咱们做饭饭吃咯。”   来宝拼命点头,穿着虎头鞋的小脚乱踢乱蹬。   薛延按住他的腿,继续道,“娘亲太坏咯,给亲亲都不高兴咯,还要说人家不正经,都没见过这样的咯。”   来宝鼓起腮,咕噜噜地往外吐口水。   薛延在他脸上随便抹一把,又道,“娘亲太坏咯,不喜欢来宝了,想要饿来宝的肚肚,饿坏了来宝就长不高变成小丑丑咯,娶不到媳妇咯,变成小哭包包咯。”   来宝皱起小眉头,思考半晌,而后猛地回头,噗了薛延一脸的唾沫。   薛延说,“……你赶紧给我舔干净,要不然这事没完。”   阿梨抱着颗白萝卜,靠在灶台边笑得直不起腰。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来近小孩子也会变得奶声奶气。薛延对着外人时候沉着冷静像个人物,但一回到家,满嘴说的都是“吃饭饭”、“洗澡澡”、“叠被被”,好似这样说了,来宝就会听他的话一样。   冯氏受不了他那样,当着面笑出来好几次,但薛延就是改不掉,一进家门舌头就像是打了卷。   阿梨还曾经担心过,若是薛延哪日与人谈生意,开口说出句“你要给我多少小钱钱”,这该怎么办。   那边,父子俩温馨氛围早已退散,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来宝不会说话,但他听得懂薛延在骂他,鼓着腮帮子往薛延怀里吐口水。薛延拎着他后衣领往外移,但来宝人小力气大,还是把薛延前襟弄得湿乎乎一大片。   阿梨走过去将来宝抱过来,笑着催薛延去换衣裳,薛延仍旧愤愤不平,嫌弃将外衫脱下来,指着乖巧窝在娘亲怀里的来宝道,“从小看到老,这么点年纪就不讲道理,以后也是个小无赖!”   来宝说,“呸。”   “……”薛延焦头烂额,但也没办法,只能憋着一肚子火走掉。   阿梨眼睛弯起来,抬手搓了搓来宝的脸蛋,滑溜溜似块嫩豆腐。他随了阿梨的好肌肤,雪白剔透,再加上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别人见了都要惊讶说他像个小姑娘。   阿梨温柔道,“来宝乖,安静睡一会,娘亲给你做鱼肉小馄饨吃,好不好呐?”   来宝也不知听没听懂,只顾咧着嘴笑,过一会,他歪头蹭蹭阿梨胸前衣裳,老实地闭起眼睡着了。   日子暂且那样不紧不慢地过着,风平浪静。   四月初的时候,胡安和租了个染坊,开始捣鼓起怎么给布料染出渐变色。   这段日子以来,织衣巷新推出了许多新的衣裳样子。阿梨在这方面极有天赋,不仅画出了以彝族为基础的裙子,还融合了云贵苗族、葱岭回鹘族、怒江傈僳族这些极具特色的民族中的服饰,以两月为期,不断将主打式样翻新,几乎垄断了整个宁安的成衣生意。   但薛延渐渐便就意识到,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是不愿阿梨将这当作压力的,阿梨喜欢画衣裳,那是她喜欢的事,但若是将其变为不得不做的事,这种喜欢渐渐就会变成厌烦。薛延不想让阿梨因为钱或者其他什么,而失去自己本身对这件事的热爱,那个不断自我肯定又否定、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的过程,会很痛苦。   薛延一直坚定地认为,养家就该是男人的事情,如果将这个重担托付给阿梨,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他的失败。   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每次织衣巷的新样式在宁安流传甚广之时,不出三日,便就有其他店铺争相效仿,且会给出更低的价格,夺走了许多客人。样式终究是所有人都能见到的,这种情况避无可避,损失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若想要打破这种局面,办法只有一个,便就是创造出一种让人无法模仿的款式。   而最好的途径,就是从染布入手。   宁安绣娘众多,手艺出众者不胜枚举,没有什么绣样是独一无二的,但渐变色的布料却可以。   如果他们能染出从浅粉到红色自然变色的布料,而别人不行,便就可以真正做到独占鳌头了。 第101章 章一百零一   为了这种渐变色的布料, 胡安和租了个染坊, 埋头苦干了整整一个月,终于造出了个轱辘样的染布机。这种轱辘与水井的轱辘还是不一样的,它不是紧密缠绕, 而更像是蜗牛壳上的螺纹, 中间有着些空隙。   这种染色的原理其实极为简单,布料在染缸中浸泡不同的时间, 则会产生不同的颜色, 只要将布匹缠绕在轱辘之上缓缓摇动,控制其在染缸中经过的时间, 便就能产生均匀的渐变色。   出成品的那一天,薛延早早跟着胡安和到了染坊,旁边还随着个会做木匠活的小伙计,一行三个人, 眼睛俱都紧紧盯着那匹渐渐出缸的布料。   胡安和有些紧张,死死拽着薛延袖子, 眼皮都不敢眨。   等那匹由粉白至鲜红的漂亮渐变色出来之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胡安和嘴一瘪,差点靠着薛延的手臂哭出来。   薛延也觉得欣慰,这段日子他的辛苦薛延都看在眼里, 现在得到了好的结果,总归是让人高兴的。   他拍了拍胡安和的肩膀,笑着道, “没有路,那就自己闯出路,敢为天下先,这才是成功的前提。以前总以为你是个死读书的榆木脑子,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毅力,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薛延很少这样直白的夸谁,除了对着阿梨。现听着这话,胡安和脑子懵了下,竟觉得比瞧见了那匹生财布后更为晕眩。他迷迷乎乎的,拿着那块布高兴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发现薛延不知何时已经出去。   大门是朱红色的,大大敞开着,路边白色的小花在阳光下笑得招摇。   胡安和愣了瞬,转头问旁边的伙计,“薛延去哪儿了?”   伙计在拿着抹布擦轱辘,乖乖巧巧道,“掌柜的出去买菜了,说中午好好吃一顿,走了好半天了。”   胡安和拧着眉毛嘀咕,“他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说了啊……”伙计讪讪笑了笑,“您还点头了呢。”   胡安和歪头想了想,仍旧不记得,但他也不再纠结,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准备从染缸上头翻过去。   院子不大,染缸倒是很多,加上那个庞大的木头轱辘,几乎没留下什么走动的空间。薛延将染缸排列成个半圆形,将轱辘包裹在中间,在靠近大门的位置,所以若是想要进到屋子里去,要么就多走几步路,要么就从缸的上头翻过去。   那里头满满都是污水,伙计腿短胆子小,老老实实地绕了过去,站在门口等着。   胡安和却不,他现在心潮澎湃,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再想到那会薛延与他说的“闯路论”,不由得有些得意忘形。   伙计看出他的想法,惊讶道,“二掌柜的,您要爬过来吗?”   胡安和坚定地点点头,他把那匹宝贝布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而后将衣摆掖进裤腰里,攀着缸的边缘就要往上爬。   伙计说,“……您这又是何苦呢?”   胡安和没有薛延那样的好体魄,再加上连日来没日没夜地弄这件事,他脚步早就有点发虚。齐腰高的水缸,对那些脚力好些的人来说,一跳就可以过去,但对于胡安和来说,还是有些困难。   伙计的神情从最开始的不解,到被他的毅力所打动而叹服,胡安和有些享受这种带些崇拜的注视。   过了差不多半盏茶时间,他终于歪歪扭扭站在了水缸上面,准备换个姿势再潇洒跳下去。   然后就在最后的那一瞬间,胡安和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踢腾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冲过来了,地动山摇。他停下动作,歪头往门口看,但是由于视野受限,只能瞧见那扇朱红的门。   胡安和玩得兴起,觉得许是谁家的牲畜跑出来了几只,并没在意,他一手将红布夹在腋下,另一手握拳前后摆动了几次,提起一口气就准备跳下去,忽看见伙计几乎扭曲了的脸。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胡安和觉得自己那口憋在嗓子眼的气就要吐不出来了。   他无奈问,“你怎么了啊?”   伙计说,“二掌柜的,牛,牛,牛!”   胡安和点点头,“我知道。”   伙计一脸绝望,急的快要跳起来,伸手就去拽胡安和的袖子,“二掌柜的,真牛啊!”   胡安和踉跄一下,手还往回缩,抗拒着,他在心里纳闷,这小伙计今个怎么这个奇奇怪怪的?   但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腰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伴随着极为尖锐的疼痛,胡安和瞪大双眸,胳膊无力地在空中挥舞了两下,随后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染缸里是茜草与明矾制出的红色,冰冷刺骨,还散发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味道,胡安和伸手抹了把脸,茫然看向前方,泪眼氤氲中对上一张土黄色、鼻孔还在往外喷着气的牛脸。   他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看花了,颤抖着伸手去摸了摸人家的鼻环,黄牛被痒的晃了晃脑袋,一双眼里火气更胜,鼻孔里吐出的灼热气体熏得胡安和眯起眼。   他这次是真的相信了危险就在眼前了,但是手脚无力,想动都动不得,偏偏伙计在身后跳着脚喊,“二掌柜的,我说外头来了牛,真牛啊!”   黄牛受惊,蹄子往后退了几步,脑袋低垂,两个喘息后,哞叫着冲过来。   胡安和浑身一个激灵,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硬生生在牛角距离水缸还有两寸的时候跳了出去,连滚带爬地扑进屋里。伙计哆嗦着手把门关好,嘭的一声后,硕大一只牛眼贴上了窗纸,不死心地偏头蹭了蹭。   伙计手握着门栓,腿软地坐下去,都快哭了。   胡安和问,“它为什么追我?”   伙计带着哭腔道,“谁让你抱着一匹红布的。”   胡安和哑然,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缓了好一会,又问,“它走了吗?”   伙计沾了点唾沫捅开窗纸,看了看外头来回踱步的牛,摇头道,“没有。”   胡安和“嘶”了声,“这牛谁家的!”   伙计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了,回呛回去,“我怎么知道!”   “……”胡安和沉默下来,他被冻得直打哆嗦,后腰位置还一阵赛过一阵的痛,整个人生不如死。他盘腿在地上坐了一会,本愁眉苦脸,可想到什么,忽然心弦一振,猛地跳了起来,推门就要往外跑,“薛延还在外面,他要是回来了可怎么办?”   闻言,伙计也被吓了一跳,但他理智仍在,忙拽住胡安和的后衣摆往后拉,“二掌柜的,但你现在出去也没用啊!再说了,你刚在染缸里弄了一身红,要是再被那牛顶一下,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两人推推搡搡之际,外头忽然传来道陌生的呵斥,“偷牛贼,你给我站住!”   胡安和一愣,赶紧将门推开去瞧,薛延正站在院中央,离那头狂躁的黄牛三步远。大门口是黑压压十几个人,打头的那个一身青布长衣,气势汹汹指着薛延,“竟然敢偷我的牛,快点跟我去官府!” 第102章 章一百零二   薛延手里还拎着一壶酒和几包菜, 他看着满地的污水, 还有那头懒洋洋踱步的牛,再回头瞧了瞧那群凶神恶煞的人,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下一瞬, 胡安和喘着粗气推门出来, 大声道,“你眼睛瞎吗?这一片狼藉你瞧不见?是你的牛, 莫名其妙闯进了我的院子, 撞了我,现在还要报官?你脑子里是不是混进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胡安和是个文人, 虽然现在沾了一身的铜臭气,但说到底也还是个温文儒雅的性子,像今日这样怒气冲冲地反驳斥责,实在是少见。   薛延若无其事地将手里的酒菜都拿到屋里去, 又洗了个手,这才再出门。   外头, 那个青衫男子正与胡安和吵得不可开交,伙计在一旁劝架,他似是认识那些人,挤眉弄眼地要胡安和少说两句。薛延觉得意外,他舔舔唇, 看向门口的男子,上下打量一番,一身金贵的衣裳料子, 看着就像个富家少爷。   少爷身后的那群人面无表情站着,有的棍子上还钉着铁钉,其中两人紧紧将他护在身后。薛延相信,若是胡安和把动嘴改成了动手,那些人下一刻就敢扑上来。   吵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薛延掸了掸衣摆,最终还是走下去,将就要脸贴脸对骂的两个人分开。   从这就可以看出来,那人不是个太暴躁的性子,他不讲理,但是很惜命,能吵的赢就不要打。   薛延问,“兄台贵姓?”   少爷还没开口,便就有另一个人站出来,中气十足道,“这是我们罗公子。”   伙计把胡安和扯到一边去,又去拽薛延的袖子,小声说,“叫罗远芳。”   薛延眸光一闪,转而便就笑道,“这一说我便就想起来了,以往曾见过的,罗公子,只是当时您贵人事多,不好上前打招呼。只是想和您说一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公子的名字是真的好。”   这样情况下,硬碰硬是解决不了道理的,薛延是个能折能弯的性子,该拍马屁的时候,绝不含糊。   罗远芳也笑了下,点头“嗯”了声,看着好像挺高兴。   薛延又道,“公子每日忙着,现还要抽出空来我家找丢掉的牛,实在是费心。便也就不劳烦您们了,我待会差人将牛送至您家里,可好?”   话音刚落,那边的罗远芳便就翻了脸,当下拒绝道,“不行!”   薛延好声好气问,“那,这是为什么啊?”   罗远芳说,“你偷了我的牛,那就是偷,不仅要还回来,还得要赔钱的,岂是你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就能带的过去的。要么你就把钱赔给我,要么咱们就官府见!你可别想着耍什么花招,就算我答应,我这十几个兄弟可不答应。”   薛延撩着眼皮看他,淡淡问,“我赔你什么钱?”   罗远芳把腰一掐,掰着手指头数道,“牛丢了,你说我着不着急,我这提心吊胆好半晌,你不得赔我些?我带了这么多人来找,不得请些酒水钱?我这牛担惊受怕了,漏吃了一顿粮草,得少多少斤肉,不是钱?”   他在那叭叭叭一大通,开口闭口钱钱钱,这一番架势,薛延本还没往别的地方想,现却不得不开始考虑,这人是不是早有预谋而来?而这幅死皮赖脸的碰瓷样子,薛延总觉得分外熟悉,像极了不久前见过的某个人。   薛延抿着唇,盯着罗远芳的眼睛看了好半晌,脑中忽然闪过了邱云妡的影子,但很快便就否定。   邱知府姓邱,老夫人姓万,夫人姓钱,就算再怎么沾亲带故,罗远芳也难和邱家扯上什么关系啊。   但是这两个人确实是有些像的,抛开长相不谈,就这幅我是天下第一泼皮的气质,就极像。   他张了张口,本欲说些什么,身边伙计忽然猛地扯了下他的袖子,口型道,“掌柜的,你就给他几个钱,打发走了便就是了,扯不赢的!”   薛延看了气定神闲的罗远芳一眼,道了句失陪,而后转身与伙计到稍远些的地方,问,“你认识他?”   伙计说,“我不认识他,但也听来些事。这是个纨绔公子,最爱听戏,每日打赏戏班子的钱就和那流水一样,而且能吃能喝,干什么都捡贵的来,他家里生气,便就不给钱,他自己想办法,到处去讹人,还都是那下贱的做法。”   薛延饶有趣味笑了笑,问,“什么做法?”   伙计道,“我以往就听人说,他家里养了几头牛羊,不是为了喝奶吃肉,是养来闹事的。等什么时候他没钱了,就把那些牛羊往外头一放,看牛羊跑到哪家去,而后便大队人马过去索要钱财,不给就要闹去官府。我本还是不信的,怎么富家公子会长了这种下三滥的脑子,现在一瞧,还都是真事!”   薛延问,“那他去讹谁,谁就给钱吗?”   伙计叹了口气,“不给能怎么样!你看他带来那些人,先礼后兵,不给就打,要不然就去官府,他家里有官府的门路,宁安你是知道的,它讲钱不讲理啊。那些倒霉的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就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了!”   他们在那嘀嘀咕咕老半天,罗远芳早就不耐烦了,跺跺脚问,“磨蹭什么呢!”   薛延扯了扯领口散掉热气,思忖一番,笑问道,“那罗公子觉着多少钱合适?”   染坊脏污多,薛延只穿了件旧衣裳,阿梨节俭,看他袖口坏了,还给打了个补丁,瞧着像是户穷苦人家。罗远芳又瞧了瞧坐在一边生闷气、头发还在往地下滴脏水的胡安和,傻呆呆站在一旁,弓着腰往薛延身后躲的小伙计,暗骂了句“穷鬼”。   他抖了抖袖子,伸手比了个数,“五。”   小伙计被吓了一跳,“五两银子?”那么便宜吗。   罗远芳扬着下巴,一脸鄙夷道,“五两,你拿的出来吗?五百文!快去凑!”   做戏就要做全套,薛延让小伙计装模作样地捂着钱袋子到外头转了一圈,这才回来。   罗远芳早就带着人走了,院里只剩下个干巴巴的瘦子等着拿钱,伙计把钱袋子递过去,那人又骂骂咧咧好一会,才扭身走出去。薛延叼着根草叶子坐在一边,盯着那人远走背影,眯了眯眼。   院子终于静下来,薛延歪头问小伙计,“罗远芳到底是谁?我怎么没听过宁安还有什么出名的罗家。”   伙计搓搓手,犹疑道,“他虽然姓罗,但好似与邱知府有什么关系,家里也只有个娘亲,没男人。我以往做学徒时候,师傅带我到邱家去做过工,给人家扫木头屑子时候,就看见邱家那个大姑娘和这罗公子说说笑笑在一起,还姐呀弟呀叫得很亲热。”   薛延心思一转,忽然就想到了些猫腻,但又觉得离谱,藏在舌尖底下没有说,换了个问题,“邱知府是个风流性子?”   伙计茫然眨眨眼,“我才来宁安没几年,只知道个大概,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也不懂什么叫风流,只有一点明白,邱知府家里乱得很,不只是妻啊妾啊的关系乱,其他也乱!那就是个老色胚,贪财慕权,昧下了不知多少血汗钱,左一房姨娘右一房姨娘地娶个不停,在任十五年,把整个宁安府衙都弄得乌烟瘴气,老百姓都要恨死他们了。但是宁安本来就是人家说了算,现在又和宋家结了亲,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谁又敢惹呢。”   说到最后,伙计愤愤不平,气得脸都有些红。   薛延捏了捏鼻梁,在心里默默想着,这样的邱知府,若是在外流连花丛不小心生了个儿子,也不无可能。   而若这罗远芳真的是邱知府的公子,那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个能为了一点小事撒泼抓人,一个能为了一点小钱耍赖讹人,够有趣的。   而与同一家人连着两次结下梁子,也是够巧合的。   把布染出来是件大好事,即便刚又出现那种事,薛延的心情也未受到太大影响。他安抚了胡安和几句,而后让伙计到店里去寻人,将胡安和一起给扶回家里去歇着。   在那时候,薛延还未曾想过,他以后与邱家的交集会越来越深,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   这日晚些的时候,阿梨抱着来宝去探望胡安和。   大夫说他的腰受了些小伤,有些淤肿,但是没有大碍,过几天就能退下去。为了这个,阿梨还特意做了一盅三七地黄瘦肉汤,活血化瘀,还能定痛。   胡安和本来病恹恹吃不下饭,但闻着这味道,立时便就坐起来,咕噜噜喝了两大碗。   阿梨把来宝放在被子上,出去帮着韦翠娘熬药。   来宝已经可以满地爬,嘴里咿咿呀呀说些胡话,他长得壮实,劲儿也足,还淘气,顺着胡安和的肚子爬上去,揪着他的头发用力扯。胡安和本就喜欢小孩子,再加上来宝奶香奶气的,他也不敢乱动,生怕弄哭了他,一碗汤喝下来,他整个前襟都是湿的。   来宝却笑得不能自已,两只小手忽扇扇像是蝴蝶的小翅膀,在胡安和的脸上拍来拍去。   直到薛延带着阮言初踏进门,这场噩梦才算是结束。   薛延小时候宠着来宝,但他渐渐长大,泼猴性子显露无疑,再继续惯下去怕是就要教出个孙悟空,薛延便也不敢再随他性子来,板脸做起了严父。   他也不说话,眼睛一眯,手指冲着来宝轻轻一点,那边便就安静下来。   阿梨不在,怕来宝待会耍脾气哭,阮言初赶紧上前安抚,抱着他来回晃了晃,再给挪到一边去。   胡安和的腰本来就不怎么好,再被来宝折腾了一通,连坐着都费劲了,哼哼呀呀躺在一边。   薛延勾了勾手指,冲着来宝道,“过来。”   来宝眨着双黑眼睛,屁股撅得高高的,磨蹭了好半晌才慢悠悠地爬过去。他被养的白嫩嫩胖乎乎,头发浓密,黑亮亮的,阿梨怕头发太长弄进眼睛里,用发绳给扎了三个松松的小辫,瞧着更像是个年画娃娃了。   薛延双手撑在炕沿,躬身站着,又沉脸拍了几下,呵斥道,“靠近点!”   来宝扬起脸,嘟嘟囔囔唤了声“爹爹”。   他比一般孩子说话早,七个月的时候就能模糊地叫爹娘,现在八个月,虽然还不会真正说话,但已经可以很熟练地用叠字撒娇。每次他一唤娘娘,阿梨就会给他好吃的,高兴亲亲他,来宝下意识便就觉得,薛延也会吃这一套。   这两个字叫的又软又甜,黏得都能拉出丝。   薛延确实心软了一瞬,眉毛都舒展开,但转念一想,这小东西才这么小年纪就知道该怎么闯祸和怎么收场,等再大一点那可了得?   来宝惯会察言观色,见薛延好似有些欢心样子,更加放肆,伸指头戳薛延的手背,摇头晃脑要抱抱。   薛延牙齿磕了磕下唇,差一点就被讨好,但最后还是理智占上风,提起来宝的裤腰一扔就把他给甩到了墙角的被子里,冷声道,“你给我反省去!”   来宝晃悠悠坐起来,眼眶一红,下一瞬就要哭。   阿梨不在,能疼他的就只剩下小舅舅,阮言初叹气,忙着打圆场道,“姐夫,来宝还不到九个月,他不懂什么事的,不需这样严厉的罢,说几句就好了。”   薛延不听,瞪着眼又冲来宝呵了句,“你敢哭一声试试看!”   那声音炸雷似的,把旁边的胡安和都给吓了一跳,来宝抿抿唇,把嘴里那口鼻涕给咽了下去,垂头不说话了。   薛延被气笑,扯了旁边帕子过来给他擦擦脸,小声骂了句,“真他娘的脏。”   弄完了,薛延把沾湿的帕子往旁边一扔,转身就想往外走。   胡安和看得挺高兴,现见他要出去,开口唤了句,“干什么去你?”   薛延拧拧眉,“找我媳妇啊。”   胡安和“哦”了声,而后吃力往上挺了挺腰,挥手将薛延招过来,嘀嘀咕咕道,“到底是兄弟,有些事啊,我得给你提个醒是不是。”   薛延眉锁得更紧,“什么事?”   胡安和咽了口唾沫,而后幸灾乐祸道,“薛延,我和你说,你要是准备一直这么养儿子,那等来宝长大了,你老了,这肯定就是个事儿。”   薛延挑眉问,“怎么?”   “烦你呗!”胡安和循循善诱,“你想一下,要是你小的时候,你爹就天天对你横眉竖眼的,做错点事就拍桌子骂人,还让人家坐墙角面壁,吼得像是大爆竹一样,你会怎么办?你等着瞧,以后啊,来宝肯定不会给你好脸色。所以说,你得温柔一点,就算做不到阿梨那样,你至少不能动手动脚啊,儿子面前你得收一收那个暴脾气。”   “……谁动脚了。”薛延说,“他才这么点,记不住那些的。再说了,阿梨和阿嬷都宠着他,我若是再不管,他以后不就成一祸害了。”   胡安和摸了颗瓜子到嘴里,含糊着道,“你不信我?”   薛延本想说我信你个鬼,但转头就看见来宝鼓嘴瞪着他的样子,又有些犹豫。   他沉吟一会,偏头去问阮言初,“你觉得对吗?”   弟弟摸摸鼻子,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最后闷出句,“我还没成亲,不懂这些。”   薛延舔舔唇,真的把胡安和的那番话给放到了心里细思。   转眼到了该睡的时候,阿梨跪坐在炕上铺被子,来宝搂着阿黄坐在枕头边上嗦手指,薛延瞧见,打了他手背一下,低声道,“脏不脏,你这和吃兔子毛有什么区别,做事能不能过过脑子?”   薛延根本没用力,若是放在平时,来宝顶多哼唧一声,但现在看着阿梨就在一边,他胆子也肥起来,挤挤眼睛,当场就哭出了声。   薛延看着他那一粒粒往阿黄背上砸的泪珠子,当场就傻了眼。 第103章 章一百零三   阿梨听见, 无奈回头招招手, 来宝瘪起嘴,扭着小屁股爬过去钻进娘亲怀里。   阿梨笑着抹掉他的眼泪,温声问, “我们家宝宝怎么又哭了啊?”   来宝咿咿呀呀地乱动, 眼角不住往薛延的方向瞟。他不会说话,眼色却使得好, 薛延被气得眼里冒火, 但阿梨就在一边,他也不敢真的做什么, 趿拉着鞋到地下去喝凉水。   阿梨弯唇,招呼了声,“薛延,你去洗个帕子, 要用温水,再把桌上的小馒头拿来。”   小馒头是牛乳做的, 指甲大的一小个,入口即化,因着还加了花生浆,吃起来又香又甜,平日里来宝饿了, 阿梨便就给他喂这个。薛延也喜欢,端着盘子回去的路上抓了把塞进嘴里,挑衅冲着来宝挤挤眼。   阿梨看出他俩之间的小较劲, 也没戳破,只是按住了就要撒泼打滚的来宝,哄着道,“你就让让爹爹,别总闹脾气。”   薛延站在地上凉凉地搭腔,“他若是有这样觉悟,我都能考得中状元了。”   阿梨轻声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得。”薛延套了件外衣在肩上,晃悠悠走出去,“我去烧水给小祖宗洗擦脸布去。”刚走到门口,他猛地回头,指着来宝骂了句,“小东西年纪不大,屁事真多。”   阿梨哭笑不得,忙捂住来宝就要咧开的嘴,抱着前后哄了哄,好话说尽,这才安静下来。   薛延回来的时候,来宝已经砸吧嘴睡得很香,阿梨坐在一旁给他修指甲,耐心温柔。薛延嘴上骂骂咧咧,但自家的孩子自家疼,再糟心也喜欢,搬了一盆温水回来,洗了帕子给擦脸擦脚,一点都不敢下重手。   等一切终于弄妥当,阿梨已经困得打哈欠,薛延把水端到一边去,又吹了灯,钻进被子里搂着阿梨睡觉。   来宝大喇喇横在两人中间,他长大了许多,又天生的长手长脚,碍事得很。阿梨一手搂着来宝的肩,另一只攥着薛延的手腕,没多会就迷迷糊糊要睡着。   薛延却不,他心里乱糟糟的一团麻,睁眼睛盯着房梁看了会儿,终还是一打挺儿坐起来,伸脚勾过阿黄睡的篮子,把兔子扔出去,来宝放进去,又推回原位。阿黄茫然在地上趴了会,呜咽几声,又慢吞吞地去找别的地方睡了。   阿梨被他这一通折腾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问薛延,“你这干什么呢。”   没了中间的奶娃娃,薛延终于能整个把阿梨环进臂弯里,满足叹口气。阿梨生产后恢复得极好,腰身又成了细细一条,但到底是比原来多了些肉的,摸上去软绵绵,混着淡淡的香气与奶味,甜得腻人。   薛延问,“梨崽,我是不是对来宝太严厉了?”   阿梨困得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但听他说这个,勉强睁开眼,小声道,“你别胡思乱想,他哭又不是因为你骂他,他精得很,前几天被鸡啄了下脚指头都没哭,今晚上就是想要讨巧。”   薛延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哪只鸡啄的?”   “……这不重要。”阿梨拍拍他胳膊,哄劝着道,“男孩子磕磕碰碰不算什么的,太精细了反而不好。再说了,是他自己要去抓人家的苞谷粒,该教训下,只是阿嬷心疼了许久,还差点哭了。”   薛延犹疑了下,问,“梨崽,你真是这么想的?”   阿梨把头埋进薛延的手臂间,脑子晕沉沉已经快要说不出话,但薛延一直在旁边念念念,她又不舍得不理会,强撑精神陪着,“想什么?”   薛延说,“来宝要怎样教?”   阿梨说,“第一个孩子,我也不清楚怎样才是最好,但我也没什么望子成龙的心,他每日能高高兴兴的,身子壮壮不生病,而到以后时候,能够自己谋生,不闯祸,安稳地过日子,即便不是大富大贵,我也知足了。阿嬷是隔辈亲,溺爱得很,来宝又不是个乖性子,烦起人来就我都管不住,你脸色沉一沉,他好歹是听话的,也很好。”   说到最后,阿梨的声音都有些虚,薛延用下巴蹭她脸颊,“梨崽,你先别睡。”   阿梨打了个哈欠,干脆坐起来,拍着他肚子问,“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薛延道,“胡安和今日说我不温柔。”   阿梨抱着被角,耐着性子道,“现在这样就挺好,你□□脸,阿嬷唱白脸,来宝就算再胡闹,有你镇着,不至于闯出祸事。平日里又有阿嬷疼,也不会学人家那样太坏的脾气,会是个善良的孩子。你看,是不是很好?”   薛延似懂非懂点点头,过一会,又问,“那你这个娘亲做什么?”   阿梨拿枕头轻轻砸了他一下,“我给你们炒南瓜子吃,行不行?”   薛延笑着接过枕头,又拽着她手腕把人拉到怀里,不住道,“行行行。”   阿梨闭着眼睛,闷闷道,“薛延,咱们睡觉吧,好不好?”   薛延睡不着,他平日里太忙,早出晚归,能和阿梨好好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再加上还有来宝这样的粘人精,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才能独处,说些悄悄话。   今夜好不容易遇着这样的好时机,薛延只想和她再多亲近亲近,聊几句天。   看着窗外漫漫夜色,薛延开始没话找话,“不要总是叫我全名,薛延薛延,不好听,不亲近。”   阿梨“唔”了声,附和道,“那该叫什么呢?”   薛延也不知道,他下巴枕着阿梨的发旋,嘀嘀咕咕出主意,“咱们参考下别人家的,那个,韦翠娘都怎么唤胡安和?”   阿梨笑了,“平常时候就叫胡安和,高兴了喊声老胡,不高兴就,那个姓胡的。”她偏头蹭了蹭薛延胸前,问,“你喜欢哪一个?”   “……这都什么玩意儿。”薛延挫败,伸手揉了把阿梨头发,“睡觉,睡觉。”   --   四月份转眼就过去,又过几个月,来宝能颤巍巍扶着墙走的时候,秋闱终于开始。   这是科举三级试中的第一级,因考试时间在金秋八月,故称秋闱,考中者称为举人,来年春季可至京城参加春闱,而春闱中试者称贡士,贡士便就可参加殿试,面见皇帝。   秋闱以省为界限,北地的考场设在宁安的贡院,离家只有半个时辰的车程,便也省去了赶考的负累。   古语言,“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天下学子千万,能中举者不过几百人而已,而中了举,便就算是迈入了“士”这一阶层,不仅减免赋税,要其余人高看一等,若运气好的话,甚至还能做个学官、知县。   这可以说是薛家今年最大的事。   前往贡院的前一晚,阿梨做了一桌子好菜。   红烧猪蹄,寓意“朱提”,金榜题名。拔丝年糕,寓意“年年高升”。芝麻酥糖饼,寓意“芝麻开花节节高”。鲫鱼炖萝卜,寓意“吉祥如意”。而主食是蒸馒头,寓意兴旺发达。   只考前饮食要清淡,到了最后,阮言初也只是喝了几口汤,就着小葱拌豆腐吃了两个馒头。   心无旁骛温习了近一年,对于这次秋闱,阮言初是胸有成竹的。考试一共三场,每场三日,共九日,分别为八股文、司法判文与策问。期间考生不得离开贡院,甚至不得离开号舍,开考后号舍便就上锁,只供饮水,干粮自备。   秋闱艰苦,所以出场后的考生往往都会瘦了一大圈,更有甚至则衣衫邋遢、神色恹恹。   八月十七日,最后一门结束,薛延与胡安和一起去接人。   阮言初本就清瘦,这九日下来,连衣衫都撑不住了,衣袖飘悠悠的,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仿若就要乘风而去。薛延没与他提考试那些事,只笑着拍拍他的肩道,“等你回家时候,你姐姐见了你定是要心疼坏了的。”   秋闱发挥不错,阮言初还有心思开玩笑,颔首道,“那不若先去店里找几件棉衣穿上,好歹能装装样子。”   胡安和坐在一边笑盈盈地插嘴,“阿言,我与你讲,饿了那么多天是不能一下子吃许多鱼啊肉啊这些的,容易拉肚子。你姐姐做了好多菜,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吃,伤身体!”   说着笑着,车夫“驾”了声,马车慢悠悠地走起来。   阳光刺眼,薛延将挂起的帘子放下来,偏头的一瞬间却瞧见了正踏出贡院大门的罗远芳。他看起来油光满面,一点也不像是刚经历九日苦战的考生样子,对着身周仆从呼来喝去,脚下生风。   薛延立时便就起了疑心,只车夫一扬鞭,马车在前方路口拐了个弯,那边的人影再也看不见了。   回家后忙忙碌碌,薛延每日累于越做越大的生意和越来越讨嫌的来宝,也就忘了那日贡院门口的油腻影子。   等桂花飘香之时,秋闱揭榜。   阮言初自是毫无疑问中了举的,却不是第一名,屈居第二。   解元的名字出人意料,竟是那个和邱知府牵扯不清的某公子,罗远芳。 第104章 章一百零四   不管名次是第一还是第二, 能中举便就是天大的好事, 当日晚上薛延便就到会仙楼定了一间房,再叫上了胡安和夫妇,一起去吃了顿饭。   会仙楼是宁安最大的酒楼, 足有六层高, 最顶层也是最豪奢,名为“浮云阁”, 古语道“西北有高楼, 上与浮云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了。整个六层大可跑马, 却只有一间房,无门相隔,俱是层层蜀绣屏风,不是有钱就能订得到的。   阮言初中了举, 那便就不是平凡人,一条腿迈入仕途, 伙计见了也要尊称一声“举人老爷”。正因为如此,当薛延提出六层是否可以用的时候,伙计的脸色才显得为难,“薛掌柜,浮云阁半个时辰前订出去了, 是这次的秋闱解元罗公子,谢师宴,这一时半会怕是不方便了, 若不然您换一间?”   薛延皱了皱眉,房间被订出去本是正常事,但是罗远芳这个名字实在是让他不得不多想。   毕竟,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连出师表都背得磕磕绊绊,却中了举,还是个解元,这事怎么看怎么像一场闹剧。   薛延没有当即对此做出反应,不代表他没有深思。   伙计却被他的神情吓得心惊肉跳,薛延有钱,这事尽人皆知,现在又有了个新鲜出炉的举人小舅子,若不出意外,以后在宁安也会是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的,伙计不敢惹,一时间有些尴尬。   阿梨温声打圆场,“那五层可以吗?”   伙计如释重负,“当然可以!”   阿梨笑着道,“数有九,五居正中,若峰,在其之巅,具鼎盛之势,不偏不倚。甚好。”   楼梯宽敞,台阶也不高,没一会就走到。薛延让来宝骑在自己脖子上,本来不费力,但架不住来宝嘻嘻哈哈地扯人头发,等坐到桌边了,深秋时节还是出了一身细汗。   阿梨把来宝接过来放在地上,又扯了张帕子出来给薛延抹掉额上的汗,薛延笑了下,理了下她褶皱的袖口。   老夫老妻,这样事早就做惯了,两人亲密无间,殊不知已羡煞旁人。   伙计说,“薛掌柜与夫人真是恩爱极了。”   薛延“嗯”了声,脸也不红地受下,招呼着开始点菜,只其间视线瞟向阿梨许多次,眼角眉梢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在不考虑价钱的时候,买东西总是很快。   跑堂儿的嘴皮子都利索,临走前给灯又添了一匙油,嘴里还笑吟吟地念叨着,“京报连登黄甲,阮少爷瞧着就是个官运亨通的面相,等再过了春闱与殿试,以后便就是咱们宁安的头一位状元爷了!等那日时候,再到咱们会仙楼来办喜宴,荣归故里,衣锦还乡,那得是多好的一件事!”   阮言初笑着道了句谢,等伙计终于关门离开之后,薛延蓦的问了句,“阿言,你们书院有几位先生?”   阮言初想了想,回答道,“书院中先生众多,但教过我的只有三位,罗公子一直与我是同窗,我们的先生从来都是一样的,其中两位姓赵,一位姓孙。若说是哪位的恩情最重,合该是孙先生,他教习我们的时间最长,讲授也最多。”   说及此,他摇摇头,忽而笑了,“刚听着伙计说谢师宴的时候,我还觉着奇怪,罗公子半年来也没听过几次课,大多时候在门外逗鸟唱戏斗蛐蛐,怎么就办起了谢师宴呢。”   胡安和对罗远芳的印象极糟,垂着眼皮说了句,“脑子里有酒糟的人,做什么事岂是咱们能理解得了的。”   韦翠娘“嘶”了声,桌子底下踹他一脚,胡安和翻了个白眼,堪堪闭嘴。   为庆功摆的一桌宴,聊这些实在有些扫兴,等菜上了过后,话题便又成了家长里短。   来宝刚刚一周岁,穿着开裆裤,两条小肥腿一会不溜达就浑身难受。   薛延养孩子一向随缘策略,抱在腿上给塞了几口饭,等来宝摇着脑袋说不吃了的时候就放到一边,反正他又不傻,饿了的时候自然会逮人抱大腿讨吃的。为了怕他四处乱跑磕着碰着,薛延特意带了条软绳子,一端拴在来宝腰上,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过一会就拽回来摸两下,查看哪里是不是受伤了。   对于薛延的这种做法,阿梨不置可否,冯氏却很不赞同,总觉着委屈了家里的奶娃娃。   但等着来宝自己用头撞墙疼哭了,薛延将他扯回来,冯氏又哄又抱好半晌不见好,最后被薛延一瞪眼给憋回去的时候,她便也接受了。   阿梨饭量小,没一会就吃饱,牵着来宝到外头遛弯。   晚上风凉,薛延把自己外衣给她披上,又叮嘱好一会,才将两人放出去。   五楼均是雅间,走廊里安安静静的,不显吵闹,来宝喜动,最开始见了风,高兴得又跳又叫,阿梨蹙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门里,示意薛延听得见,他鼓鼓嘴,这才消停下来。   走廊约两步宽,两侧均是青色瓷瓶,里头各式各样花朵,瞧着鲜艳艳。东西均有楼梯,东边通向六楼浮云阁,西边则是下楼的路。阿梨靠在墙壁上,笑眼看着来宝摇摇晃晃地来回走动,不时塞给他一颗煮烂了的软花生。   又过一会,来宝似是对东侧的雕花楼梯起了兴致,歪着脑袋看了会,忽而抬脚颠颠地往那边爬。   阿梨哭笑不得,忙过去将他扶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无奈问,“宝宝,你不是会走了吗,还爬什么呢?”   来宝嘴里呜呜地嘟囔了半晌,憋出句,“娘亲,曲曲。”   阿梨没听懂,揉揉他耳朵,笑着问,“什么蛐蛐?”   来宝着急,一手指着楼梯,一边跺脚道,“歌歌!”   阿梨似懂非懂,仰脸看向那边,侧耳细听,果真有一道男声在唱戏,王实甫的《西厢记》,《正宫·端正好》。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阿梨的耳朵还没好全,能听到的也只有五成,但罗远芳唱得实在是太投入,即便隔着重重屏风,还是流了出来。他于唱戏是真的颇有天赋,嗓音浑然天成,婉转仿若女子,且还不怯场,许是喝多了两杯,微醺意味,如泣如诉。来宝眼也不眨听了一段,而后嘴一瘪,要被吓哭。   阿梨忙将他搂进怀里,拍着背哄了哄,转身想带着来宝回房间。   只是刚一转头,便就听见罗远芳提高了嗓门道,“欧阳大人,秋闱一事多谢于您,晚辈先干为敬!春闱在即,还请您多与朝中各位大人说几句……”   还未说完,紧接着邱知府气急败坏的呵斥,“你能不能小些声音!” 第105章 章一百零五   话音落, 便就有脚步声响起, 向着楼梯口的方向,似是要来查看是否有人来往。   阿梨心尖一跳,忙抱起抽抽噎噎的来宝, 趁着邱知府露头的前一瞬隐进了雅间中。   走廊里还是往常一样的清净, 邱知府也喝了几杯,脑子晕乎乎, 少了那些机警心思。他左右环顾一会, 见四下无人,心中稍定, 也就回去了。   雅间里,众人也都被吓了一跳,都停了筷子瞧过去。   薛延看着阿梨鼻尖上的汗,皱眉抹了把, 低声问,“做什么去了, 弄成这样?”   来宝手舞足蹈地往薛延腿上爬,嘴里咕哝着要解释,却说不清。薛延一把将他抱起放在膝上,又给捏着帕子擤了擤鼻涕,嫌弃道, “与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和你娘耍脾气,男子汉大丈夫, 你总哭什么哭!”   冯氏不忍心,瞪了薛延一眼,而后将来宝接过去,柔声问阿梨,“刚才怎么了,急匆匆进来,是遇着了什么事情?”   撞破了这样大秘密,虽然躲开了,但阿梨仍心有余悸。她在薛延身边坐下,又攥着他手平复了好半晌,才平心静气地将刚才情况与自己猜测都说了出来。   其实也无需猜测了,事情都明摆在那里——罗远芳秋闱舞弊。   阿梨并不识得邱知府的声音,只知道那是个中年男人,看样子与罗远芳的关系极为亲密,且定是参与了此事的。科举舞弊不是件简单事,不像是吃酒买菜,只要钱就可以,这是杀头的大罪,不仅要有钱,还要有人脉权势。而放眼整个宁安,能与主考官暗通款曲的人寥寥无几,再加上罗远芳与邱家传言中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似乎并不难猜。   可罗远芳到底与邱知府是什么关系,仍旧是个谜团。   只是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能这么算了的。秋闱中罗远芳靠着舞弊夺了个解元,这其实倒无所谓,但若是他在春闱中再动手脚,对阮言初的影响就将是致命的。直到从醉仙楼出来回到家中,薛延一直面沉如水,未曾说话。   这顿饭吃的也不知是该喜还是忧。   现在十月初,天气已经有些凉,阿梨怕冷,来宝也不能冻着,家里早就换上了厚被子。临睡前冯氏来了一趟,说看薛延心情不好,想要带着来宝一起睡,给他留出些空闲来。阿梨没答应,笑着将冯氏劝回去,而后带着来宝黏到薛延身边,陪他解闷。   薛延平日谈生意时候舌灿莲花,在阿梨面前话也不少,但其实是有些闷葫芦性子的。大男人心里作祟,对于很多棘手的事情,如果他心中想不出个解决办法,又会让家里人为难的话,他就憋在心里,谁也不与说。   阿梨烦他这个性子,但是因着理解,又觉得心疼。   院子后头的青枣刚熟,下午时候阿梨和韦翠娘拿着棍子打了一些下来,尝着脆甜脆甜,极为爽口。阿梨洗了一捧,又塞进来宝手里几颗,小声道,“宝宝,你去喂爹爹一颗,再告诉他,爹爹不要急,来宝在呢。”   这句话对个一岁出头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难,阿梨耐心教了好几遍,来宝才磕磕绊绊地重复出来。   阿梨欣慰摸摸他的小辫子,亲亲脸颊道,“宝宝乖,今个不许气爹爹,不许哭,知不知道?”   来宝是个小人精,什么时候能作能闹,什么时候该乖巧,他心里都有数,闻言便赶紧点头,而后蹒跚地迈着小腿往薛延那边走。阿黄寸步不离随在他后头,像只跟屁兔,不住顶着来宝的后脚跟,来宝气急败坏回头打它的脸,阿黄也不躲,最后还是阿梨塞了它两颗去了核的小青枣,这事才算完。   薛延一直懒洋洋靠在墙边,把刚才一幕都收在眼里,原本心里还沉甸甸,被这么一闹倒是好了不少,弯唇笑了下。   来宝有些得意忘形,站在原地不肯动了,就咧着嘴冲薛延笑,他牙齿只有五颗,上面三个下面俩,看着像只小耗子。薛延抬手捏了捏鼻梁,实在没忍住,也笑出来。   阿梨蹲在他身后,有些着急,不住地拍着他的背,轻声提醒,“宝宝,宝宝你快说词呀。”   来宝“噢”了声,这才想起还有这事,但是毕竟还是个奶娃娃,记性没比鱼好了多少,转眼就给忘了。他回头看着阿梨,嘴巴瘪起来,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憋了好久才叫了声“娘亲——”。   薛延笑眼看过来,摩挲着下唇问,“你们娘俩聚在一起干什么坏事呢?”   阿梨本还没觉着什么,但被他这么一看,耳根都有些泛红。来宝手里的枣都攥热了,都走到这一步也不能再缩回去,阿梨干脆躲在来宝身后,一句一句地教他,让他重复给薛延听,像是在唱一个假双簧。   “爹爹,你不要着急啦——”   来宝说,“爹爹,捏表高奇啦!”   “来宝在呢,枣枣给你吃——”   “来宝在捏,糕糕给捏次!”   阿梨纠正,“是枣枣!”   来宝嘟着嘴,很努力地学了遍,“糕糕!”   “枣,枣。”   “糕糕!”   阿梨无奈放弃,“……算了。”   来宝跟着道,“算辽。”   阿梨咬着唇,小声道,“这句不要学。”   来宝觉得娘亲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自己有些跟不上,一脸苦恼,“彻去扑要瘸。”   阿梨看着他那双无辜的黑眼睛,一时间忘了词,两人相对无言好一会,谁也不说话,直到阿黄咬烂了那几颗枣子又吐出来,寻乐子似的去抢来宝手里的小青枣。来宝被舔得尖叫,跳着要去踩兔子的脚,他站得不稳,落地时险些摔倒,被薛延手疾眼快地提着后衣领给拽到床铺上。   阿梨仍旧蹲着,托腮望着薛延,薛延被她看得骨头都要酥了,往前探身也将她抱上来。   一家三口围成一个圈,薛延摸摸来宝的小辫子,又亲亲阿梨的脸颊,心中被塞得满满当当,连那会的烦闷也消散了许多。   阿梨说,“薛延,罗远芳的那件事,你不要着急,离春闱还有五个月,时间足够的。而且若是邱知府真的是罗远芳的父亲,这事就太麻烦了。民不与官斗,阿言进屋子前还要我劝你,说他再等三年没关系的,咱们在宁安能到现在不容易,万一因着这事引火烧身,累及家中,他便就再没有脸面继续读书了。”   薛延颔首道,“我有分寸的。”   阿梨蹙眉,“那你答应我,不许意气用事,好不好?”   人生而追求公平,对待那些不合常理的事,无所作为却投机取巧的人,总会下意识生出嫌恶。薛延自小就是天之骄子,虽后来家遇变故落下神坛,但仍旧是凭着自己一步步爬上来了,这些年来坎坷虽多,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触及他底线的,只有邱家一个。奈何这又是宁安的地头蛇,惹不起躲不得,薛延心中郁气有多少,阿梨猜的出。   薛延说,“我知晓的。”   来宝不明白大人谈论的这些事,太复杂,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顾着随手抓东西往嘴里塞。   薛延丢掉来宝手里从阿黄窝里掏出来的半颗萝卜头,又作势要打他屁股,来宝躬了下身子,终于安静下来。   阿梨看得发笑,她扯了来宝的小毯子来将他裹好放在一边,又搡着薛延去吹灯,安稳地躺下。   正是月初,月亮只有细细的一线,窗外夜色遥遥,看起来就像一张漆黑的网。   阿梨侧身躺着,没多会就察觉到身后一凉,是薛延钻进来,用前胸贴着她的背。   阿梨弯唇,闭着眼轻哼,“离我远些,冷。”   薛延“唔”了声,两腿绞起来,将她的脚塞进腿间,问,“现在行不行?”   阿梨想了想,“行吧。”   薛延低笑起来,下巴埋进她颈间,虚音儿说,“越来越娇气。”   他声音太小,阿梨听不清,便就没理。   薛延也不再说话,只保持着侧卧姿势,左手搭在阿梨侧身,与她左手十指交握后放在她腹前。温热穿过薄薄布料透过来,混着鼻端浅浅香味,极为安心。   白日混杂着柴米油盐、人情世故,生活难免不如意,总让人觉着舌尖酸涩。   但一到了夜晚,却连呼吸也变成甜的了。   接下来日子,薛延花了许多精力去打探罗远芳与邱知府间的关系,好在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达官显贵家的杂事,便就是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丑事传千里,有些事情是无论怎么捂都捂不住的。   十几年前,邱夫人因着邱知府在外养妾室,还生了个儿子欲图带回家里这事大发雷霆,险些纵火烧了整个邱家的事,年长些的人们都还记忆犹新。   邱知府是个贪慕美色之人,他被贬去云贵一趟都能生出个女儿来,家中妾室更是不计其数,外室也不胜枚举。只是不知是那些女人们有问题,还是邱知府他自己有问题,七七四十九个姨太太,最后只产下了两个女儿,所以当外室罗氏生下个儿子的时候,邱知府直接跪下来冲着祖坟方向磕了个头,还许诺定抬罗氏为侧夫人,让宝贝儿子认祖归宗。   后续就很简单了,纵火烧家。邱夫人又不是傻子,这种直接威胁到她正室地位的事她才不会做,若是实在没办法,那就玉石俱焚算了。邱知府被气了个半丝,但邱夫人本就刁钻泼辣,还有个京中做高官的父亲,邱知府一向怕她三分,再加上岳父施压,让罗远芳回府这事便就只得不了了之。   邱夫人因此落下了病根,谁要是在她面前提起罗这个姓,她立刻便就寻死觅活,也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邱知府怕的两股战战,从此后便也不敢再说起这事,只得买了个宅子将罗远芳母子两人安置在那里,不时去看看。   这次的科举舞弊事件,很大程度也是出自于邱知府的私心。一方面是常年来对罗远芳的愧疚,另一方面就是盼着他真的能中个状元之类,以后也有底气能认祖归宗,不至于使邱家断后。   至于邱云妡为何与罗远芳关系不错,原因便就更简单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两个人都讨厌那个彝寨的二姑娘阿约,再加上罗远芳到底是邱家唯一的儿子,邱云妡还是有些巴结的意味在的,便就成了外人眼里的“好姐弟”。   只是虽然摸清了来龙去脉,怎么解决这件事仍旧棘手,必须静待时机。   十月下旬,朝廷忽然发布昭告要增收农税,并补收今年的粮食。为了避免暴动发生,每三省派遣一名巡抚走访,协助知府办理此事。   巡抚周谌大人于十一月中旬到达宁安。 第106章 章一百零六   知府为从四品, 巡抚从二品, 且不论邱知府是否真的欢迎周谌这个外来客,面子是总要做足的。   当日一早宁安便就戒了严,皂衣官差将主要干道围守得水泄不通。待巳时周谌等人终于骑马而来时, 官兵鸣锣开道, 前方举“肃静”与“回避”二牌,官衔牌紧随其后, 还有铁链、木棍、乌鞘鞭、金瓜、尾枪、乌扇、黄伞等物, 浩浩荡荡堪比当初邱知府嫁女。   从城门到府衙,走长乐街最近, 织衣巷雄踞路口紧连着的三个店面,店里人便也就有幸眼见了巡抚大人的风采。   薛延没在意那敲锣打鼓要来的是谁,只懒洋洋靠在椅子里,闭眼转着铁核桃。   胡安和却好奇得很, 他早就听说这次来的巡抚是个汉人,原本也是燕朝的高官。毕竟曾经也是官家子弟, 虽然胡安和的父亲品级不高,但混迹权贵圈中多年,京中有头有脸人物也还是都能认得出来的。现趴在窗边瞧着,不说要去和那巡抚认亲认友,就看着是个熟脸, 也觉得有趣。   可等看着周谌的正脸时候,胡安和却傻了眼,手一抖差点把旁边的瓷瓶给甩出去。   伙计手忙脚乱把瓶子抱住, 不解问,“二掌柜的,你生病了?”   胡安和没空理,他倒吸了一口气,转头不由分说去拉了薛延过来,指着外头问,“薛延,那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薛延衣裳被他扯皱,有些不耐,拧眉道,“问点子废话,他是谁我是谁,我能认识人家吗。”   胡安和气得捶了下他的胳膊,凑近他耳边吼道,“你仔细看清楚!坐最前面马上的那个人,是不是你表舅舅?”   闻言,薛延终于肯正色去看,他本是觉得胡安和咋呼惯了,敷衍他一下而已,但等真的瞧见了周谌的侧脸,薛延却忽的变了神色。   胡安和一直盯着他的表情瞧,见状暗喜,小声道,“你表舅脸上那颗痣那样大,许多年前我见过一次后做了三宿的噩梦,再也没忘过,你偏偏还不信!”   窗外,邱知府正与周谌并肩经过,薛延眯了眯眼,拨开还在碎碎念叨的胡安和,抬步追出去。   当初薛延的祖父还做丞相时候,薛家枝叶庞大,几乎只手遮天。周谌只是薛延母亲的一个表弟而已,却也因此得了许多方便,走上仕途。再后来,薛之寅被冤杀,薛家就此没落,薛延父亲这一支遭到重创,叔伯也均受牵连,大多迁出京城,但周谌只是连薛家旁系都算不上的一个远房,当时也仅是个百夫长,万幸逃过一劫。   薛延未曾想到,这个当初其貌不扬的小表舅,现竟成了堂堂二品大员,又在这样的时机与他有了交集。   仪仗缓缓从织衣巷门口经过,邱知府一直偏头与周谌说着什么,周谌面色端正,偶有回应。又一声锣响之后,前头那两匹黑马拐了个弯,于巷口消失不见了。   没过一会,戒严解除,街道又恢复成了以往的繁华样子,卖糖葫芦的小摊不知从哪冒出来,水灵灵的山楂像是孔雀开屏一样扎满了草垛子。薛延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目光落在虚空中某一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胡安和搓着手走出来,眼里有些兴奋,问,“那是不是你表舅?”   薛延点头。   胡安和抚掌道,“果真天无绝人之路!巡抚可越级掌管地方军政,舞弊这样大的事,他没有理由不管,再者说,若是将幕后主使抓出来,那必定是大功一件,在皇帝面前也是添了面子的!何况他与你又沾亲带故,无论于情于理,这个忙都要帮定了。到时候,不仅罗远芳要进大牢,说不准整个邱家也要轰然倒下,宁安百姓也能有一条活路。”   薛延舔舔唇,忽而笑了,“说你傻,你还真的是不聪明。若是他长了你这样的脑子,也没办法于短短八年之间从百夫长做到二品巡抚。”   胡安和不明所以,“嗯?”   薛延说,“周谌是我的表舅舅,不是亲舅舅,我们以往的关系便就算不上亲密,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现在八年未曾联系,人家连认不认我都说不准,又怎来必定帮我一说?再者言,官官相护这个道理,你也是懂的,邱时进浸淫官场多年,与朝廷关系必定也是盘根错节,想扳倒他谈何容易。最后,就算周谌还记得我这个表外甥,愿意出手帮一把,可我就这样红口白牙地去寻他,连张纸证都找不到,最后还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胡安和捋清了其中关系,最开始的希冀也消散了,颓丧问,“那这可怎么办,空欢喜一场了。”   薛延垂眸思索半晌,而后道,“也未必是空欢喜,无论如何,机会来了,总要去试一把。”   胡安和问,“什么意思?”   薛延沉声道,“把罗远芳舞弊的证据都摆在他面前,看他到底想要怎么做。若是周谌想要查办,咱们便就推波助澜,若是他不想,咱们便就按兵不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能逮到机会弄死他的。”   “好!”胡安和当即表示赞同,但过了会又踌躇起来,皱眉道,“可是,证据在哪里?”   薛延笑了下,缓缓道,“他自己,不就是最大的证据?”   一阵风吹来,胡安和被冻得拢了拢领口。   他偏头看了眼薛延,心中暗道,天干物燥,薛掌柜又要出来阴人了。   --   十二月七日为大雪节气,但宁安似乎迎来了一个暖冬,以往十一月便就开始下雪,但如今已快到年节,仍旧一个雪粒子都见不到,天头也不见冷下来。有些不怕冷的姑娘家,仍旧穿着薄薄的小夹袄穿街走巷,把腰束成一小条。   舒服是蛮舒服,却不是什么好事情。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瞧如今这样势头,来年春日十有八九要干旱。   这日一早,永乐街的街口便就搭起了戏台子,演了一出《西厢记》。   一般来说,北地严寒,冬日是没有戏班子在外露头演出的,一是受不起冻,二是戏服里棉衣臃肿,使效果大打折扣。好在今年冬日极暖,倒也不受阻碍。台子搭起来后不过半个时辰,便就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闻风而来,罗远芳爱戏成痴,自然也在其中。   这出戏明面上是织衣巷为了吸引客人而演的,但实际上,只是为了罗远芳。   这位纨绔少爷一爱唱戏,二爱喝酒,瞧着是个风流倜傥的样子,但其实脑子倒没有多好,都被邱知府给宠坏了。以薛延的手段,若想要对付他,真的算不上什么难事,不过对症下药四字而已。   戏唱了一半,薛延给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上去送酒。目的很纯粹,就是灌醉他。   那日在醉仙楼,薛延知道了罗远芳若是醉了会是什么样子,晕头转向,口无遮拦,最适合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种没脑子的性格倒是给薛延省了许多事。   把戏班子唱戏选在这一天,不是因着天气晴好,而是这日是周谌与邱知府一起沿街出访的日子。薛延花大价钱买通了邱时进身边的衙役,弄清楚了周谌这段时间在宁安的安排,故而精心设计了这番好戏。   没过一会,伙计匆匆从街的另一头跑过来,与薛延附耳道,“掌柜的,周谌大人已经要过来了。”   薛延颔首,而后冲着身后正在唱戏的“崔莺莺”使了个眼色,后者瞧见,硬生生将要唱出的词给改了口。   “碧云天,黄花地,东风破。一盏离愁。   孤单窗前自鬓头,奄奄门后,人未走。月圆寂寞,旧地重游。”   这词一出来,所有人都懵了。   崔莺莺站在台上,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汗都要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雇戏班子的人要有这个要求,可既然收了钱,就必须得办事。虽说早就做好了准备,但现在看着底下一片大眼瞪小眼,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薛延淡然站着,目光扫向罗远芳的方向,两壶温酒下肚,他早就脚踩棉花了。但听着台上这离谱的词,他晕了一会,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气得摔了酒壶,骂了句,“唱的屁嘞!”   说完,他三蹦两蹦跳到台上,又把崔莺莺和张生都赶下去,掐了个指型,悠悠将那段又给重唱了一遍。   不远处,周谌瞧见这边的热闹景象,觉着有趣,偏头与邱时进道,“邱大人,那边唱着戏,咱们去瞧瞧?”   邱时进兴味盎然,本欲点头,但一眼就看见了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的罗远芳,心尖一跳,踉跄着差点摔下去。   周谌是个人精,怎么能看不出他的异样,他皱皱眉,扶起邱时进,关切问道,“台上那位,是大人的熟人?”   邱时进哪里有脸承认,当即否定,“不,不认识!”   周谌笑了,“时间还早,待会的事情不急着做,咱们先去听一段。我瞧那个年轻人,唱得还蛮好。”   邱时进跟着尴尬地笑,“是蛮好,哈哈哈,哈哈哈。”   该看戏的人都来齐了,最精彩的也要上演了。   罗远芳是个唱戏的好手儿,再加上喝酒上头,一股劲将那段长亭送别给唱完了,瞬时便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而真的崔莺莺和张生站在台底下,赔笑赔得脸都有点僵。   罗远芳被吹捧的血一股股地往脑门上涌,那一瞬间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响当当的名角了。他笑着冲底下拱拱手,而后摇摇晃晃走了两步,指着崔莺莺两人道,“唱戏,便就好好唱戏,你连个词儿都记不住,唱你娘的狗屁!这次爷高兴,便就算了,再有下次,我告了我老子,打断你们俩的腿!”   演崔莺莺的那个毕竟是个女儿家,被这么一骂,险些哭出来。   台底下有人看不过去,开口劝道,“罗老爷,天寒地冻的,谁都不容易,不就是错了个词吗,算了算了。”   紧接着,便就有另一人站出来呵斥,“你可懂得什么,罗老爷本就是这样吹毛求疵,细致入微的人,若不然怎么才能将书读得那样好,还中了举人!那可是举人老爷,以后要做大官的!”   话音落,又有好几个人站起来,叭叭叭说了好一通,意思都差不多,说罗远芳这里好那里好,活该就是当状元的命。   薛延站在一边,看着他找来的那群人舌灿莲花将罗远芳夸得飘飘然,似乎来一阵风就要飞上天了。   他摸了摸下唇,冲着站在另一端的男子微微点头,那人领会,气沉丹田,忽而吼了句,“哪儿来的那么些马屁精,怕不都是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给花钱买来的?你们一个个是聋了还是瞎了,台上那人什么样子,你们就真的不知道吗,每日插科打诨,喝酒唱戏,说不准连三字经都背不下来,还中了举人,我呸!”   这一通骂下来,整条街都安静了。   周谌微不可查地皱皱眉,往前走了步,想要听得更清楚。邱时进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薛延将周谌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更有了些打算。   而台上,罗远芳已经撸起袖子与台下那人吵了起来。他打架不会,但吵架却厉害得很,而且荤素不忌,什么浑话都敢往外骂,连“我要赶着我家的牛去日你家的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听得底下的姑娘家脸一阵一阵地红。   周谌的脸色更难看,举人代表着的几乎是读书人的顶峰,是朝廷的面子,若是举人犯错,可以褫夺名号。   邱时进觉得他快要死了。   而那边的吵架仍在继续,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话赶着话往外说,到了最后都不过脑子了。   到了最后,男子说,“你瞧你那粗鄙的样子,怎么就中了解元呢?买来的吧,有那么几个臭钱!”   罗远芳吼着,“我老子有钱有权,怎么了,我不仅能买到举人,以后还能买来状元,到时候就将你全家抽筋剥骨,扔到油锅里炸到酥脆八分熟后给我家的狗窝垫墙角!”   台下本只是看热闹,但听着了这话,一片哗然。   薛延微微弯唇,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就听见周谌的怒斥,“来人,把那个妄徒给我绑起来!” 第107章 接下来几日周谌雷厉风行, 一纸急奏发往朝廷, 而后便派人押解罗远芳进京,交给大理寺查办。   邱时进欲哭无泪,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   五日之后,眼看着这事已近尘埃落定, 薛延终于向周谌递交了名帖, 登门拜访。自从周谌到宁安以来, 每日来拜访的人均有许多, 且邱时进还在转圈圈筹划着该怎么将他的宝贝儿子救出来, 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为了不惹人嫌疑,薛延备了礼品,只身前往。   周谌是个记得恩情的, 未忘记过往日薛家待他的好,八年未曾联络过,现再见到薛延,他面色潮红, 竟还有些激动,拉着薛延的手道, “我真是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而你现在也有了出息,不似原来那个毛头小子了, 真是万幸。若你祖父泉下有知,定也会极为高兴的!”   薛延说,“我也没想过还能遇见表舅舅,当初我还小时,祖父便道您英姿不凡,以后定是人中龙凤,现在看来,祖父所言半点不假,果真是如此的!”   周谌朗声笑道,“好外甥,快请坐!”   人精遇人精,说话自然是你好我好,能让大家都舒坦的。二人见面寒暄半晌,其中七分真情三分假意,茶凉了又添过一次水,终于进到正题。   薛延将罗远芳之事言简意赅说了遍,只隐去了自己在其中的作用。   周谌听后极为震惊,皱眉问道,“那举子竟是邱知府在外的私生子?可有证据?”   薛延摇头道,“并无。但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留下的蛛丝马迹颇多,若真的想查的话,定是可以找的到的。”   周谌顿了顿,摆手说,“太难了。先不说时间久远,以往与此事有关的人证物证都毁的差不多,只谈论搜证的难度,便就是登天一般。邱时进是宁安的知府,手中权力可以说是翻云覆雨,就算刑部与大理寺派人前往,他要是拒不配合,或者从中作梗,那谁也拿这事没有办法。”   薛延心中急躁,脱口而出道,“就连皇上也没办法吗?”   周谌笑着看了他一眼,“到底年纪小,还是沉不住气。”   他抿了口茶,缓缓道,“这事发生的时机不好,现在陛下每日忙得不知朝夕,顶多过问几句,并不会亲自操办。你知晓前几个月颁布诏令,要征收赋税吗?”   薛延点头,“知晓。”   周谌说,“这是因着东瀛从海路偷袭,国库筹集粮草,预备来年攻打东瀛。科举舞弊自是大事,但国家安危更是,再者说,罗远芳只是宁北一个小小的解元,不值如此费心,陛下只会将此事交给手下重臣。可邱时进与左相是故交好友,罗远芳触犯律法,死罪难逃,但只要将他拉出去,咔嚓一刀祭了天,剩下之事查与不查,只是左相一句话而已。你觉着,邱时进是会为了儿子舍出命去,还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牺牲一个儿子?”   薛延手指捏着杯柄,指尖泛白,沉默好一会,终于轻轻问了句,“所以,便就只能这样了吗?”   周谌无奈道,“薛延,朝堂之中的水,远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被掀开,冷风飕飕吹进来,有下人端了热茶过来替换,薛延闭了闭酸涩的眼睛,这才缓过神。周谌也不想再于这个问题上与他多谈,笑吟吟聊起了家事,“若我没记错的话,过了年,你便就二十一了。”   薛延应着,“难为舅舅牵挂。”   周谌“噢”了声,又道,“这个年纪,合该娶妻生子了。”   想起这个,薛延笑中多了几分真诚,“我也有的。”   多年未见,周谌对薛延的印象还停留在八年前,薛延还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尊贵少爷,呼风唤雨,妻子也该是达官显贵之家的。闻言,不假思索便问了句,“娶了哪家的姑娘?”   话刚出口,他便就知晓自己说错了,但又无法收回,一时尴尬。   薛延笑了笑,垂眸道,“我喜欢的姑娘。”   周谌一愣,随后也抚掌笑道,“喜欢便好,喜欢便好。这次是没机会了,以后你们可定要到京城来玩一玩,住到舅舅家里,也好让舅舅见一见,能让当年的混世魔王薛延说出喜欢二字的,该是何等模样的丽质佳人。”   薛延颔首道,“定会的。若无意外的话,我打算明年便带阿梨回一趟京城,也好祭拜祖父爹娘。”   周谌说,“你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们的在天之灵也会安心的。”   又说几句家常,薛延起身告辞。   小年前一夜,周谌离开宁安返回京城,同时也带来了个好消息。罗远芳罪名认定,连同收受贿赂的主考官欧阳歧一同问斩,办案速度之快史上罕见。但邱时进仍旧好好地做着知府,半点未受牵连。   年节转眼过去,春闱在二月,要前往京城,约需二十日行程。为了避免匆忙应考,阮言初定于正月十六启程,到时还能在考场附近租个房子,再温习一段时间。   上元节那日,阿梨与冯氏一起前往云水寺,想着拜一拜文殊菩萨,再求一个平安符。   临走前,薛延正带着来宝在厨房给鱼去鳞,硕大一条大黑鱼,刮起来就像是下雪一样,来宝不嫌腥也不嫌血,捂着眼睛在鱼鳞里头跑来跑去,呜呜地叫。薛延也不管,只顾着做自己手里的活儿,时不时吼一句“小心点别摔着!”   有些事,爹爹能带着儿子玩得风生水起,但落在了娘亲和奶奶的眼里,就是要生气的了。   冯氏一向纵容来宝,但这次也发了火,拽着他袖子过来在屁股上打了两下,又瞪了薛延一眼,这才碎碎念着带来宝回屋子换衣裳。   阿梨也不怎么高兴,抿唇与薛延道,“待会我与阿嬷去寺里,你弄脏的地要自己扫,衣裳也得自己洗,不能次次闯祸都要我们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薛延放下手里的刀,低笑着去拽她的手,哄着说,“别呀。”   阿梨往后躲了下,小声说,“但是你总是这样,带着来宝上山下海地乱玩,他才一岁你就这么弄,等以后长大了,岂不是真要成猴子了。你还带着他往泥堆里跳,拿着爆竹去炸河,衣裳脏成那个样子,还是棉服,根本洗不了!”   薛延说,“那就扔了呗。”   阿梨被他气得说不出话,伸手搡他肩膀一下,转身就要走,薛延低低笑着,精准勾住她小指给拽回来,用鼻尖蹭她的脸,低声问,“真生气了?”   阿梨本憋着,但被薛延用力吮了下唇瓣,还是忍不住笑出来,捂脸说,“离我远些,一股子腥味。”   薛延挑眉,“还不是为了你洗手作羹汤。”   阿梨捧着他的脸往远推,薛延死皮赖脸又蹭回来,两人玩闹一会,额上都渗出汗。薛延两腿叉开坐着,把阿梨放在大腿上,一手搂着腰,另一只在人家耳垂上捏来捏去。   鱼盆碍事,他长腿一踹给飞出了一丈远,里头的水哗啦啦洒了一地。   阿梨看得一阵无力,歪头问,“薛延,你说,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你是不是要带着来宝变成两只脏猴子?”   薛延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当下反问,“不在了,你要上哪儿去?”   阿梨一滞,“这不是关键。”   薛延说,“这就是关键,你要去哪里?你不能离开我们的,哪也不许去,去了也得我陪着,要不然就你这小身子骨,定是要被欺负的,我岂不是要心疼死。所以你就只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由我牢牢守着。”   阿梨说,“我不是想问这个……”   薛延搂着她耍无赖,“你说的这个如果根本不存在,这问题没意义,我不回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久,阿梨根本辩不过薛延,等到冯氏再带着来宝出来,争论终于停止。薛延把她被揉乱的头发重新梳好,而后拍拍她的背,温声道,“去罢,早些回来。”   阿梨笑起来,蹲身搂着来宝亲了亲,又与薛延摆摆手,到门口去与冯氏上了车。   车夫扬鞭,轱辘转起来,马车渐行渐远,没一会就剩了个小点。   薛延弯身将来宝抱起来,长叹一口气道,“就剩咱们爷俩咯,做鱼去!”   那时候,薛延的心中还是平静安和的,他本以为,那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上午。   --   云水寺是宁安的第一大寺,以往时候,阿梨也与冯氏来过许多次,轻车熟路。添香火钱,敬香,寻师父求平安符,又去拜了释迦牟尼像,两人做的不紧不慢,但也只用了一个多时辰而已。   一切都顺风顺水,但没想到,刚踏出了大雄宝殿,便就碰见了邱云妡。   罗远芳因罪问斩,这事在明面上与邱家没什么牵连,但暗地里邱云妡所受影响却颇大。她与这个弟弟交好多年,一直盼着他以后能出人头地,等接掌邱家后能与她再续恩惠,可现在罗远芳莫名其妙就死了,邱云妡这十几年的功夫和心血就相当于白磨了,心中的怨气是极浓的。   再者说,抛开其中利益关系不谈,罗远芳好歹也是和她叫了那么多年姐姐的亲弟弟,血脉相连,心伤之情也是有的。   可罗远芳的死确实是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谁,邱云妡气不过,便就把矛头对准了薛延。   一是因着在罗远芳死后,宁安的解元就成了阮言初,这是薛延的亲小舅子,她觉着愤愤不平。二则是因为舞弊这事的抖出归根结底还是薛延请的那出《西厢记》,邱云妡恨屋及乌,一腔怒火都泄到了薛家。   之前两个月,她也不时过去织衣巷找找茬,有时候遣仆妇来,有时候干脆亲身上阵。   薛延以不变应万变,俱都是避而不见,让伙计笑脸相迎,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邱云妡连撒泼都找不着理由,好似拳头捶在棉花上,轻飘飘使不上力,反倒憋了一肚子气。   但无论怎样,她与薛家的梁子是结下了,还结得显而易见。   现看着阿梨和冯氏走出来,她眼睛一瞪,抬步就想过去刺两句,舒舒早上被宋老夫人骂出的火儿。   但阿梨眼睛扫过她,连停留都未曾,好似看不见似的,笑盈盈地挽着冯氏的手腕就往外走。她内里穿了件珊瑚色的裙子,外套纯白色大氅,领口处绒绒的毛边贴着脸,一颦一笑俏丽宛若少女,而步态婉约娴雅,多有大家风范。   薛延以往就告诉过阿梨,若是哪日倒霉碰上了邱家那个大女儿,一句话都不要说,连理都不要理。   于是阿梨便就目不斜视,与冯氏一起款款走远了。   被忽视的羞怒,再加上女人嫉妒心作祟,邱云妡的喉咙里的那股子火更旺了几分。   旁边的小丫鬟怯生生地问,“夫人,咱们回家去罢?老夫人该等急了,午时还得一起吃团圆饭的。”   邱云华狠狠瞥过去一眼,“多嘴!”说完,她眼看着阿梨与冯氏离开的方向,鬼使神差地又吩咐了句,“跟上。”   正月十五上元节,来云水寺祈福的香客不在少数,整个院子里黑压压挤满了人。阿梨身子还是比一般人要弱一些,脸颊都累红了,冯氏也有些喘,两人便慢悠悠走到藏经楼的底下,寻了个地方坐好,歇歇脚。   邱云妡带着两个小丫鬟也跟着到了这,在墙拐角的另一侧坐下。   两人离得不远,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互相瞧不见。   藏经楼僻静,远离了殿内的嘈杂,许久都瞧不见一个人影,上午的阳光斜斜地擦过房檐洒下来,阴影正好落在阿梨脚尖处。阿梨轻笑一声,探脚碾了碾那道明暗分届的线。   冯氏瞧见,将她的帽檐往下扯了扯,无奈道,“怎么贪玩起来了。”   阿梨说,“来宝就喜欢踩影子,我总陪着他玩,也学会了。”   冯氏顿了顿,忽而道,“你再给他添个妹妹,来宝便就不会这样调皮了。”   阿梨讶然,偏头去看冯氏,对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脸倏地便就红了。   她抿抿唇,低声说,“薛延不想要。”   冯氏道,“你听他的做什么,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等你真的怀孕了,你再看他的样子,怕不是要高兴得蹿到房顶上去。”   阿梨笑了,问,“真的会吗?”   冯氏说,“那是自然的,儿女双全,福气盈门,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想想都觉着可爱,再者说,来宝有了妹妹,长大了也不会寂寞。但话说回来,生不生还是要你们自己决定的,你们夫妻俩的事,怎样我都觉着好。”   阿梨弯着眼去拉她的手,轻轻晃了晃,“阿嬷最好了。”   她们这处高高兴兴的,但转角的另一端,邱云妡快要咬碎了后槽牙。   她这次来云水寺,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求子。嫁到宋家已经快一年,她却连个孩子的影儿都没见着,宋家家大业大,最看重子嗣,她虽是知府之女,但无一儿半女傍身,在强势霸道的宋老夫人面前仍旧是抬不起头来。家中妯娌见了她,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后却窃笑着嘲讽,说她是不下蛋的老母鸡。   再听见阿梨与冯氏的对话,邱云妡心中又酸又慕,指甲都要掐进手心里,半晌没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太阳已经快要升到正中央,小丫鬟怕真的会迟了饭点,再惹老夫人生气,鼓起胆子又唤了句,“夫人,咱们回家吧?”   邱云妡抬头,侧耳听着那边动静,阿梨与冯氏也已经起身,正要往山门走。   她一言不发站起来,眯眼道,“继续给我跟着。”   下山的路极窄,且弯曲复杂,只容两辆车并肩通过,还都要勒着马缓缓走。怕路上出什么意外,薛延不仅请了一个车夫,还请了两个仆妇跟随,只是进寺的时候人太多,阿梨没让她们跟着。   车厢里四人有说有笑,并没有人注意到身后还有辆马车紧紧黏在后面。   眼看着前面再转个弯就要走上直路了,邱云妡却忽然出声,命令道,“让车夫撞上去。”   两个丫鬟被吓得花容失色,连忙阻止道,“夫人,盘山路两侧就是悬崖,太危险,您别冲动!”   邱云妡说,“我又没说要撞死她们,你就让车夫轻轻撞一下她们车尾,吓唬一下便就成。”   她的心里是有盘算的,现在已经快要下山,两侧悬崖不过一丈左右,就算掉下去也摔不死人,再说了,只是吓唬一下而已,出不了什么事。且到时候她的马车定也会受损,她还可以借此要挟薛延一番,一举两得。   丫鬟摇头道,“夫人,这太危险了,咱们不能这样做。”   邱云妡撩开帘子瞧了瞧外头,眼见着马车就要转弯,她心中着急,直接一巴掌甩到丫鬟脸上,骂道,“让你做你就去!”   丫鬟被她的大力掀翻,后背猛地撞在车门上,车夫往前趔趄了一下,手中缰绳攥紧,马受惊扬蹄,下一瞬便就不受控制地冲向前面…… 第108章 一声巨响, 而后天翻地覆。   一切都来的太快, 阿梨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耳边只剩下女人的惊叫和马的嘶鸣。车门大敞开来,扭曲变形,她与冯氏均被大力掷出门外, 落地的那一瞬,甚至连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眼前烟尘遍布, 冯氏的身形依稀可见, 痛苦的蜷曲着, 阿梨下意识翻身盖在她身上, 手臂微撑, 用后背挡住了接下来轱辘的碾压。车速极快,剧烈的疼痛只是一瞬间,但却又漫长如一辈子。   嘈杂渐渐消失, 阿梨从冯氏身上滑落下来,软软倒在地上。   因着阿梨的保护,冯氏并未受到太大伤害,还能强撑着爬起来。她耳边嗡嗡作响, 刚才一切恍如梦境,身体一切反应已经不受意识控制, 只觉自己好似处于一个孤立的世界,遍地废墟,仅剩下她与阿梨两个人。   冯氏指尖颤颤,无力跪坐在阿梨身边, 握着她的手腕哭得像个泪人儿,只泪珠大颗滚落,却干哑无声。   下山的香客也都围拢过来,有好心人赶了马车来,将两人抬上去,奔往医馆。   混乱忙碌之中,有人唏嘘,“这马怎么就忽然受惊了呢,几十年难以遇见这样大的事。多好的姑娘啊,但也不知还能不能活过来了。”   几丈之外,邱云妡由着车夫从地上扶起来,她未受重伤,只是脚踝扭了下,仍旧疼的满脸是汗。   望着那边几乎散架的马车和仍在帮助救治的好心香客,邱云妡脸色发白,急急道,“走,快回府,不能让别人看见我们!”   --   到了医馆的时候,阿梨意识还清醒,只是嗓子干裂,如同沙漠中缺水的远行客,想说一句话,废了好大的劲儿也只吐出了几个虚音儿。   唇形翕动,冯氏能辨别出来她在说什么,她说,“阿嬷,我疼。”   冯氏鼻头一酸,本已哭到通红的眼睛又落下泪来,她抹了把眼角,忙俯下身轻声哄着,“我们家梨宝最乖了,一定要坚强,好不好?阿嬷在你身边呢,咱们喝些药就好了,你不要怕,好不好?”   阿梨笑了下,轻轻点头说,“我不怕。”   冯氏呜咽,攥着她的手放到唇边,用脸颊焐热。阿梨本就体凉,现在的指尖更是像是冰块一样,冻得人心尖发颤,冯氏拼了命地往她的手上呼着热气,但没有一点作用。   大夫提着药箱过来,面色凝重地诊脉。   冯氏让开到一边,手捂着唇,视线不敢离开阿梨的脸。她面色惨白的像是纸一样,凝着道道血污,眉心蹙起,呼吸缓慢而绵长,胸前的起伏微不可见,只是一双眼仍旧睁着,睫毛轻颤,了无焦点。   而左额上有一块鲜红的印记,这是因为最初坠车时候,撞到了地上的石块。   过了不知多久,大夫终于起身,缓缓摇了摇头。   冯氏几乎崩溃,她往前一步拽住大夫的衣角,扑通一声便就跪下,哭腔道,“求求您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大夫连忙将她扶起,叹气道,“不是我不治,这太难了。那么重的马车碾过去,身上骨头伤了许多,头又撞上了石头,流了那样多的血,我是个大夫又不是神仙,她的脉搏都要没了,就算救也只能勉强吊一口气。”   冯氏素来平和慈祥,少有这样蛮横拽着人袖子的时候,六十余岁的老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无力得质问着,“可是她还醒着呢,她看起来好好的,你为什么就说没治了?”   大夫说,“我也不知,若是常人,早早便就晕厥过去了,她却还有力气说话。这样罢,我尽我所能去做,只后果怎样我没法子保证,你不要怪我。”   冯氏无声落泪,大夫也于心不忍,轻声道,“我去开方子,你好好陪着她罢。”   冯氏早就精疲力竭,手扶着梁柱缓缓跌坐在地上,她想不明白,早上出去还好好的,怎么就几个时辰而已,却成了这个样子?   薛延冲进来的时候,阿梨已经快要撑不住。   她的眼皮愈来愈沉,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就算努力地睁眼也瞧不清,身上的每一处都钻心一样的疼,朦朦胧胧间听见器皿碎裂之声,响亮刺耳,随后有人大喊,“没长眼吗?打翻了药罐子了!”   薛延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他只穿着一件单衣,手背上还残存着酱油抹过后黄黑的污渍,一路迎着冷风狂奔过来,狼狈好似街边的流浪汉。他半跪在阿梨床边,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双手炙热滚烫,轻轻触在阿梨手背上,分明的对比。   阿梨察觉到,吃力地动了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手碰了下他的腕子。   有那么一瞬间,薛延真想不管不顾地哭出来。   他哑声问,“阿梨,你这是怎么了啊?”   阿梨轻轻扫了他一眼,薛延咬着牙,肌肉紧绷,眼尾有水。   她一直等着他来,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很想很想和他再说几句话,但是真的无能为力。   大夫走过来,端了碗黑乎乎的药,又递了个药方给冯氏,低声说,“喂了药便就回家去罢,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家里反倒更舒服些,药中有参片,能吊着命,但其余的,还是得看造化了。我医术实在有限,有心也无力。”   --   阮言初外出有事,来宝被韦翠娘接到了隔壁,家里没人。   阿梨就像是平常一样睡在被子里,平静安和的样子,若不看额上那方染血的白布,好似还是原本那个好端端的阿梨。   薛延趴在她身边,很想伸手碰碰她,但是又不敢。   没人能体会到他有多绝望,阿梨还在他的身边,但闭着眼睛,他快要守不住了。   薛延不敢去思考若是阿梨真的没挺过来,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是疯就是死。   这些年来辛苦走过,支撑他走下去的最大的力量就是阿梨,他拼尽全力,只是希望给她一个更好的生活。而如果阿梨再看不到了,这一切便也就没什么意义了。感情已经融入骨血,阿梨早就是他的不可分割,如果非要分离,无异于骨上剜肉,痛到连灵魂都是颤的。   长久的寂静,鼻端充斥着血腥气与苦涩的药味,阿梨身上好闻的香味快要闻不见。   薛延凑到她身边去,贪婪地嗅了下。   四周无人,他轻轻伏在阿梨的手臂上,终于敢失声痛哭。   直到现在,薛延还是不敢相信的,他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梦,但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可以醒来。   要是真的是场梦该有多好啊,他宁愿回到十年前,将当初所经历的所有苦痛都再尝一遍,只为了在早上阿梨说她要去云水寺的时候,能够阻止,告诉她,“你不许去,你若是去了,我的半条命就没了。”   心被掏空了一半,薛延就那么浑浑噩噩地坐在一边,眼珠不转地守着,一连五个时辰,滴水未进。   夜色已浓,冯氏撑不住病体,早早睡下了。   韦翠娘将药送过来,薛延小心翼翼地给阿梨喂下。他不敢去探她的鼻息,只固执地在相信她不会舍得离开,但心中到底还是慌的,直到看见阿梨喉头缓慢地在吞咽,这才松了口气。   韦翠娘看不下去,劝道,“你也去睡一会罢,后半夜我来守着。”   薛延摇头,只说,“我还撑得住。”   这样对话已经有许多次,韦翠娘叹了口气,也不多说,转身出去。   薛延探身,轻轻捏了捏阿梨的耳垂,小声问,“你看我都成这个样子了,你心疼吗?”   自然是没有声音的。   薛延顿了顿,自顾自道,“你若是心疼我,你就醒过来吧,我好久没和你说话了,我不习惯,我难受。”   他似是着了魔,一刻不停,絮絮说着话,“阿梨,我胃疼了,你给我做鸡蛋羹好不好?我就爱吃那个,你多放些葱花,我可以一次吃五个蛋……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以往时候,我说我胃疼,你总是着急得不行,可现在,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了。”说到这里,薛延又觉着委屈,“你怎么能这样呢?”   阿梨仍旧沉静睡着,没有半点反应。   薛延说,“阿梨,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少梁治耳疾的那一次,在黄河边上,我们穷的连吃个馒头都要三思而后行。你哭着,你说咱们没钱了,回家吧,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心里有多难受。我就想着,我怎么能没有钱呢,我怎么可以因为没有钱,而不给你治病,让你哭呢?钱真是个好东西啊。可现在咱们有钱了,我还能治好你的病吗?”   薛延说,“阿梨,我半辈子的眼泪都流在你身上了,你是不是来找我讨债的?”   “我欠了你多少,你说个数好不好,你别这样不说话啊。薛延如果难过了,也是会哭的,你知道吗?”   ……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薛延嗓子发哑,他咳了两声,这才勉强能说出话。   阮言初并不知道阿梨受伤的事情,薛延只告诉他阿梨着凉了,早早睡着,明日许是也不能送他启程了。   阮言初急切问了几句,得知阿梨并无大碍后,心终于放下。临行前无法再见着阿梨一面,他觉着失望,但还是弯出个笑,嘱咐薛延要好好照顾她。   阿梨有个很懂事的好弟弟,就像是她一样。   思绪飘散不知到了哪里,薛延轻抚着阿梨的指尖,看着桌上那盏几要熄灭的烛摇摇晃晃,心中一片荒凉。   外头一阵细碎脚步,随即是推门而入的胡安和,他手拄着膝盖,气喘吁吁道,“薛延,我找到了今日随车的那两个仆妇,其中一个醒过来,告诉我说,车翻了之后,她见着了邱云妡。并且邱云妡乘坐的那辆马车,和当时撞过来的那辆,一模一样!”   薛延倒吸一口气,猛地站起,那眼眸赤红,似要嗜血食人。 第109章 胡安和继续道, “我还听到路人说, 邱云妡没回宋家,而是带着车夫与丫鬟一并回了邱家,惹得宋家老夫人大动肝火,险些要下休书。她若是心不虚, 躲什么,定是心中有鬼!”   薛延定定站在原地, 好半晌没说话, 只眼中血色愈来愈浓, 其中分明有杀意。   下一瞬, 他脚尖一转, 猛地就要往外冲。   胡安和眼疾手快,缓过神来慌忙从身后拽住他,急声问, “薛延,你干什么?”   薛延的神智几乎被怒火吞噬,他现在什么都顾不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人取命,给阿梨报仇。   胡安和就是一个文弱书生, 力气根本比不过拼死一搏的薛延,几乎是被他拖着往门口走。相识那么多年,胡安和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如同入了魔障, 眼角眉梢俱是煞气,浑身竖满尖刺。   肩膀撞在门框上,砰的一声响,胡安和又急又痛,眼看着薛延就要冲出去,他牙关一咬,干脆趴下来拽住薛延脚腕,吼道,“薛延,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这句话如同踩中狮子的尾巴,薛延身子一颤,回身冲着胡安和道,“冷静?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让我冷静?”   他面上肌肉紧绷,几近狰狞,“我的阿梨都要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平时宠着捧着,碰她一下都怕她疼,但你看看她现在,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了?我冷静不下来,如果阿梨不醒,我这辈子都冷静不下来了,我早晚要一把火烧了邱家,把那个老头子和那个贱女人一起断手断脚,活生生剁碎了喂狗!”   薛延嗓子干哑,最后的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阴森刻骨。   他低头,冷声道,“松开。”   胡安和额头冒汗,死命攥着不肯放手,“我不!”   薛延毫不客气一脚踹上他肩膀,胡安和毫无防备,痛的缩成一团,薛延冷眼瞥过,而后转身扬长而去。   阮言初就睡在隔壁,胡安和不敢大叫,额上冷汗直冒,最后也只能看着薛延翻身上马,一抽鞭隐入夜色之中。   蓦的离开娘亲,来宝折腾着不肯睡,韦翠娘哄了好久才让他安静下来,还没来得及阖眼,便就听着外头动静。她披了件衣裳急匆匆出来,一眼就瞧着瘫在地上的胡安和,大惊失色,赶紧过去扶,“出什么事了?”   胡安和来不及细细跟她解释,拽着韦翠娘的手腕就往外跑,“快去邱府,晚了就来不及了!”   原本两刻钟的路程,薛延快马加鞭,只用了一半时间。   邱府大门紧闭,旁边两座石狮子威凛庄严,薛延脚步沉沉走过去,连敲门都省下来,一脚踹过去。红木大门坚硬厚重,铁环击打在门上,响声沉闷,薛延未等这声结束,又是一脚踹过去,接连五下,门里终于传出小厮不耐烦咒骂的声音,“娘的,谁大半夜不睡觉来老子家里砸门,这谁的地盘不知道吗?真他娘的是个……”   门吱呀一声开启,那小厮话还没说完,便就被薛延一拳撂倒,愣愣歪斜在地上,半晌没回过神来。   薛延衣衫褶皱,沾满血污,昏暗灯光映衬下,瞧着像是来索命的恶鬼。值夜的家丁听着动静,俱都围拢过来,手上拿着刀枪棍棒,但许是因着薛延身上煞气太重,一个个踌躇着不敢上前。   薛延无心与他们磋磨,直接踹开离他最近的那个,夺了手中铁棍,大步闯进去。   邱家是七进的大宅子,邱时进怕死得很,住在最内层的院里,前面厢房与偏院中则住着众多妾室与家丁。那样大的邱家,光下人就要一百余号,薛延单枪匹马,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冲进去,难于上青天。   胡安和与韦翠娘赶到的时候,整个前院已经狼藉一片,到处都是破碎的瓷和瓦,几个小厮痛苦地蜷在一边,哀哀叫着。薛延被十几个人围在中间,衣裳上挂着一道道血痕,他面上毫无惧色,似是陷入某种疯魔,肘弯向后击退欲要偷袭的敌人,而后迅速回身,手中铁棒毫不留情挥下去,正对着那人的天灵盖。   周围一片惊呼。   邱时进养了几十家丁,但到底是知府住宅,哪里有那样大胆子敢来惹事的毛贼,所以他们虽人多势众,一个个也只是花拳绣腿,没几分真本事。薛延摆明了不要命的架势,家丁们面面相觑,没谁敢站出来救人的。   电光火石间,谁都以为那个倒在地上的人要死了。   薛延眼前一片血雾,脑子中回放着阿梨毫无生气地躺在被中的样子,心被搅的拧作一团。他杀红了眼,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体力已经耗尽,唯有一个念头支撑着,“邱家必须要付出代价”。   他的阿梨不能白白受苦。   眼看着棒尖就要砸向那人的额头,胡安和心急如焚,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和力气,猛地冲上去,肩膀抵着薛延的肩,将他撞到了身后的墙上,低吼道,“薛延,阿梨还没死呢,你疯什么疯!你这是要干什么,真的要杀人,要坐大牢才高兴吗?”   铁棒飞出去,叮当当地掉在地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薛延背贴在冰冷墙面上,被胡安和鼓足了劲儿压着,一时间动弹不得。   韦翠娘说,“薛延,我们都知道你现在难受,但是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你不能倒下的,为了阿梨,也为了阿言。阿言明日就要去京城了,你想让他现在为了家中事情操心吗?若是他知道阿梨病了,你觉着他还会去参加春闱吗?”   她顿了顿,又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想死,死就死了,但阿梨怎么办,阿嬷怎么办?她们就只有你了。”   胡安和看着薛延的神情,见他眼中血色渐退,知晓他现在清醒了,不由哽咽,“薛延,咱们回去罢,说不准阿梨已经醒了,靠在枕头上等你呢。你在这里又有什么用,疯过闹过就觉着心里舒爽了吗?没用的,回家吧。”   薛延好半晌没说话,终于冷静下来。   胡安和闭了闭眼,轻声又重复了遍,“回家吧。”   薛延点点头,哑声道,“好。”   夜袭知府住宅,还打伤了家丁,这不是轻罪。好在邱时进今日不在家中,现在正是深夜,薛延与他们的打斗也远离内院,除了那些家丁外无人知晓。韦翠娘留下来,好说歹说,又给了足够的银子,这才堵住了他们的嘴。   一夜未合眼,第二日天色刚蒙蒙亮时,薛延换了身衣裳,去送将要赴京赶考的阮言初。   所有人都在强打着精神,唯有来宝笑得真心实意,一个劲地要舅舅抱。   阮言初亲亲他的脸,温声道,“舅舅走了后,来宝可要听娘亲的话,不许随便耍小脾气,娘亲很辛苦的,你懂不懂?”   来宝脆生生答,“懂的!”   薛延站在一边,视线落在来宝亮晶晶的眼睛上,心中猛地一酸。他不敢再看,将头偏过去,盯着身旁凋零破败的树。来宝仍旧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口齿不清,谁也听不懂他说什么,阮言初好脾气地应着,嘱咐他要乖。   眼看着时间已经不早了,冯氏连忙将来宝抱到怀里,不让他再黏下去。   阮言初笑了笑,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薛延,轻声道,“姐夫,这段日子你辛苦了。”   薛延弯了弯唇角,颔首示意。他嗓子已经完全说不出话,疼的像是一把火在烧,虽换了新衣裳,仍旧难掩疲惫面色,现在站在这,完全是强撑着不肯倒下。   阮言初没有多想,只以为他是为照顾阿梨而劳累,抿了抿唇,从袖口掏出几颗散碎银子来交到薛延手上。   冯氏笑着问,“这是做什么?”   阮言初道,“拿着给姐姐买些糖吃,小时候每次生病了,爹爹都要买几块糖回家,也不知怎么那么神奇,只要吃了,病便就好了。姐姐爱吃姜糖,一直未变过。”   冯氏说,“家里有钱的,你拿回去,路上还要用的。”   阮言初摇摇头,温声道,“这是我前段日子在路边给人写字赚的,意义不一样,买糖给姐姐吃会更甜些。”   握着那几块银子,薛延只觉烫手,心中疼若钝刀割肉。   又简单道别几句,阮言初驾马启程。起的这样早,来宝受不住,困得直打哈欠,窝在冯氏怀里睡着了。   院子蓦的静下来,只剩下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又过不知多久,薛延阖了阖眼,忽而一拳捶上身旁树干,砰的一声响。   正月还未过,树皮坚硬而粗糙,薛延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打上去,皮肤被棱角划破,血珠子很快就汩汩流下来。   他已经觉察不到疼,只顾呆呆站着,整颗心都是麻的,呼吸靠着本能。   冷风吹过来,顺着领口钻进去,凉凉贴着皮肤,薛延慢慢蹲下,脊背弓起的弧度像一只孤独的兽,他将脸埋进掌心,过了不知多久,终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   冯氏眼中含着泪,想上前说句话,但舌尖滑过上颚,终究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不敢在薛延的面前哭出来,用手背抹了抹根本止不住的泪,急匆匆转身进了屋子。   韦翠娘轻轻说,“安和,咱们也走吧,来宝待会就该醒了,要人照顾的。其实,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也好,出了那么大的事,合该一时半会缓不过来的,薛延心里该有多苦啊。”   胡安和点头,他眼眶发酸,抬头看了看天。   几只喜鹊跳跃着从一棵树梢飞到另一棵,嬉笑怒骂,叽叽喳喳。以往时候,他觉着喜庆,现在却只感心烦,就连看着那一身黑白相间的羽毛,也觉得悲哀而沉闷。   常言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也不知是不是真理。   薛延仍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蹲着,手背上血肉模糊,一滴一滴的小血珠滚到泥土里,砸出深红色的小坑。 第110章 接下来半月, 薛延日日守在阿梨身边, 她情况时好时坏,间或醒来几次,但没多久便又晕沉沉睡过去。   大夫说这是因着当日坠马时候伤到了额头,以后能不能真的清醒过来, 或者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都只能看造化。   春日已至, 因头年是暖冬, 今年显得格外温暖。不过二月初, 梨花已经开成一片, 洁白馨香。   薛延到外头走了一圈, 折了一枝到瓷瓶里,摆在阿梨枕边的小几上,梨花小小一朵, 白瓣黄蕊,娇柔可爱,大团大团开在一起,馥郁香气使人着迷。   薛延闻了下, 笑着问,“梨宝, 你还记不得记得咱们在陇县的那个酒楼,后院里的梨花也开了,胡县令还给咱们寄了信,问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你快点醒过来, 若不然就要错过花期,还得再等一年了。”   阿梨阖眼睡着,呼吸微弱清浅,没有回答。   薛延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随后便又恢复如常,拿了棉花蘸水给她润嘴唇。   他现在每日早睡早起,穿戴停当,打扮得端端正正的,就是怕阿梨什么时候醒过来,瞧见他憔悴样子会觉着心疼。   胡安和在阮言初走后的第二日便也走了,去少梁寻马神医,店里便就主要由着韦翠娘照看。薛延每隔三五日也会去瞧瞧,但大多时间还是待在家里,以往时候太忙,他早出晚归都没时间陪阿梨说说话,现在终于能整日守着她了,阿梨却已没法回答。   世事就像是一个怪圈,人们困在其中被搓圆捏扁,却又逃脱不得。   白日时候有冯氏陪着,总归会觉着好些,但一到了夜深人静时候,就只剩下了他们俩,还有一只被饿瘦了的兔子。   阿黄趴在阿梨手边,脸颊贴着她手背,轻轻打呼噜,薛延伸手将她们都搂进怀里,虽闭着眼,却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还活着,生活却充满绝望,压抑到每次呼吸都成了痛苦。   以前一直觉着钱太重要,能买来宅子,买来绫罗绸缎荣华富贵,有了钱就能过上最好的生活。   但现在,薛延想,若是倾家荡产就能让阿梨好起来,那简直是世上最让人高兴的事。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梨花都谢了,阿梨仍旧还是老样子。   春日就要过去的那个晚上,薛延做了一个梦,他们又回到了原来陇县的房子,漫山遍野开的都是花,阿梨坐在葡萄藤下的秋千上,踮着脚尖荡来荡去。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裙子,嘴唇是健康的粉色,瞧见他来,招手露出笑。   那一瞬,薛延觉着就像是有一颗蜂蜜糖球在心底化了,连骨血都是甜的。   他笑盈盈走过去,伸手想要帮着她推秋千,但手掌却不受控制地从其中穿过去,摸不到。   眨眼睛从云端坠入地狱,薛延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努力地想要尝试,但一次次失败,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碰不到阿梨。哪怕她近在咫尺,连身上浅淡的香气都能闻得到。   阿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仰着脸有些委屈,“薛延,我荡不起来,你帮帮我。”   薛延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阿梨觉着失望,她将脸轻轻贴在秋千的绳索上,小声问,“你是累了吗?”   薛延摇头,“我不累。”   阿梨祈求,“那你来抱抱我罢,你都许久没有抱过我了,我等了好长时间,你才来。”   薛延觉着舌尖苦涩,费了好大劲才道,“宝宝,我抱不到你。”   阿梨垂下头,半晌没说话。   又过一会,她轻轻开口,“薛延,刚才有个人来找我,告诉我说,我要去别的地方了。”   她蹙蹙眉,“可是我舍不得你。”   薛延心脏猛地一缩,着急问,“你要去哪里?”   阿梨茫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薛延蹲下,只短短几个喘息,眼中已有泪,哀哀道,“你别去,好不好?”   阿梨似是没听见,伸手指着不远处的一道白光,温声道,“薛延你看,那道光要带我走的。”   薛延只觉着血液逆流,连头发稍都是冷的,他想说话,但舌尖已经不属于自己,所有一切都让他感到无能为力。眼前渐渐升起朦胧的白雾,阿梨从秋千上跳下来,冲着那个方向愈走愈远,就要看不见了……   耳边响着他听不懂的乐曲,细细碎碎,催人入眠,像是梵音。   下一刻,薛延猛地惊醒,眼前一片漆黑,天还未亮。   诡异的对白,层叠的白雾,原来是个梦。   也还好是个梦。   薛延坐起身,沉沉地喘着粗气,汗珠顺着下巴流入脖颈,他手脚无力,心底宛如被挖空。   阿黄被他吓到,扭着屁股翻了个身,过了会又沉沉睡去。   薛延好半会才从那股绝望中挣脱出来,他摸了摸枕头,已经湿了,不知是泪还是汗。   偏身给阿梨掖了掖被子,薛延赤着脚下地,咕噜噜喝尽了一杯冷茶,而后呆呆在椅子上坐到了天亮。   他连早饭都未吃,又去了趟医馆。   那里的大夫与药童均已识得了他,纷纷问道,“薛掌柜,夫人好些了吗?”   薛延缓缓摇头,那些人瞧见,便也识趣不再深问,只露出惋惜神情,再道一句,“希望能快些好起来罢。”   薛延怕极了那些怜悯或同情的目光,他匆忙躲避,不敢再看。   明知不会出现奇迹,大夫仍旧抽空去了趟薛家,给阿梨诊了脉。   薛延僵硬立在一边,指尖泛凉,仿若是犯人在等待着审判。   过了一会,大夫收了药箱站起来,叹气道,“若要我说实话,现在这样情况,你去求佛,比求我管用。”   薛延艰涩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阿梨安静躺在红色被褥里,大朵的牡丹绽在她脸旁,她的神色恬静又温柔,胸前明明还在有规律的起伏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薛延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大夫都觉着他的阿梨就要死了呢?   阿黄围着阿梨的身子转了一圈,而后又卧在她的手旁,张嘴轻轻咬了下她的指尖。   薛延没有坐下,只是那么静静地瞧着她,他瘦了许多,又没有添置新衣,衣袖空荡荡的,下巴处还覆着一层青色的胡茬。前所未有的狼狈。   冯氏不知何时走过来,轻轻问了句,“四儿,你鬓角怎么白了?”   薛延被缓回神,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下,又转身去照镜子,这才发现,竟真是的。   他笑了笑,反而挺高兴道,“白头到老,倒也很好。”   下午时候,薛延去了趟云水寺。   寺外的腊梅花均已谢了,只剩下单调的枝桠,薛延忽而想起,一年前,他曾与阿梨一并来过。   那时他还不信神佛,只站在一边看着。   阿梨虔诚地在佛前拜了许久,却独独忘了自己。   正是农忙时候,虽田地大旱,明知秋日时候收成不会好,但还是要去种地的。寺庙里空荡荡,几个小和尚垂着脑袋扫地,瞧见薛延进来,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薛延拦住其中一个,低声问,“怎么才能投香火钱?”   小和尚说,“寺门口有功德箱的。”   薛延说,“我要给许多。”   小和尚有些诧异,“冒昧问施主,多少?”   薛延说,“三千两。”   小和尚舔了舔唇,道了句稍等,而后回身去请了方丈来。   薛延最后用那三千两银子给寺内的所有佛像都镀了层金身。   临走前,方丈与他说,“《法苑珠林·八苦部》中讲,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而佛又说,命由己造,相由心生。”   命由己造。   但已到了这个时候,薛延不知他还能做什么。   他只能日复一日地期盼,日复一日地煎熬。   四月中旬的时候,不知是那三千两的佛祖金身感动了上苍,或是一直以来的药终于有了效果,阿梨的情况似乎逐渐好了起来。她的面色愈发红润,脉象也逐渐平稳,大夫也松了口气,与薛延道,“命是保住了,但什么时候醒过来,还是得看她自己。”   即便如此,薛延仍觉得如同绝处逢生。   与此同时又传来另一个好消息,阮言初在春闱中了贡士,留在京城等待接下来的殿试。   五月初,周朝与东瀛的战争正式打响,朝廷下令募集粮草物资。然而北地大旱,再加上赋税繁重,百姓并无多余钱粮,邱时进为博功绩,派官差沿街走访,挨家挨户要米要粮,还威胁说若是不给,就要将他抓到大牢去,以妨碍公务罪论处,轻则□□,重则充军。   又过几日的傍晚,来征讨钱粮的官兵闹到了织衣巷。 第111章 许是因着阮言初刚中了贡士的缘故, 带头的捕快恭恭敬敬, 表现很客气,但态度却是强硬。织衣巷是宁安的纳税大户,想让邱时进放弃这块肥肉几乎不可能。韦翠娘咬碎一口牙,几次欲要将人都给赶出去, 被伙计苦苦拦下。   薛延来时,几个捕快已经坐得屁股有些疼, 但依旧死赖着不肯走, 不把钱拿到誓不罢休的架势。   看着他来, 韦翠娘余怒未消, 咬牙切齿道, “这钱咱不能给,一分都不能给,凭什么将血汗钱给那些茅坑里的蛆虫, 一个个吃的脑满肠肥,其实都是啃噬百姓血肉的怪物。若说为国捐钱捐粮,那自是万死不辞的,可若是送到那姓邱的手里, 我呸了他全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王八羔子也是要成群结队出来祸害人的!”   她压根没有放低声音, 一字一句都被那些捕快听得真切,有脾气不好的当即便就站出来,拔刀威胁,“泼妇!简直一派胡言, 你可敢再说一遍?”   韦翠娘快要被气疯,拿着手边的一个瓷瓶就甩过去,哐当一声砸在墙上,骂道,“说的就是你,狗畜生,见天的在你主子屁股后面汪汪叫,给块骨头就能高兴半年罢?还拔刀,真是怪事情,现年头竟连狗也有脾气了!”   韦翠娘本就没念过什么书,骂起人时候劈头盖脸,不管雅俗,一概化成刀子戳你脸上,一张嘴好似炮仗噼里啪啦,让人应接不暇。那捕快面色通红,瞪着眼就要冲过来,被带头的厉声喝下。   韦翠娘冷哼一声,轻蔑看他一眼,啐在地上,挑衅意味十足。   她自小就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若有谁欺负她了,剥骨褪皮也要杀回去。她将阿梨当作亲妹妹,这段时日来种种事情已经让她对邱时进一家恨之入骨,现又要被骑到头上来,韦翠娘咽不下这口气。   带头的捕快脸色难看,勉强笑了笑,面向薛延问,“薛掌柜,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薛延面色沉沉站着,没说话。   几个月来心力交瘁,他已瘦了一大圈,也再没笑过。薛延一双狭长凤眼,本就不怒自威,再加上现在这样孤冷的气质,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为过。即便是拿刀的官差也不敢与他恶言恶语,多加放肆。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冷冷问,“你们想要多少钱?”   闻言,韦翠娘瞬时便就被点燃,她倒吸一口气,刚想出声质询,但接触到薛延的眼神,又渐渐冷静下来。   阮言初在京中还未立住脚跟,薛家在宁安依旧是无依无靠,空有举人之家的名头罢了,与邱家比起来,简直不堪一击。现如今,局势步步紧逼,但他们却毫无反击之力,除了被动承受,无可奈何。   这种心中憋闷了一口气却又无处倾吐的感觉能将人逼疯。   韦翠娘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带头的捕快看着她走了,也松了口气,笑着冲薛延比了个数,“五千两,薛掌柜拿出来应该不需费力罢?”   薛延说,“北地连年大旱,现在已快要六月份,但一滴雨都没下过,田里的麦苗都要枯死了,你们看不见?庄稼没有收成,又每日被你们逼着要这要那,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商人自然也难过,我这店里冷清许多日了,且家中妻子重病,每日药钱不菲,几近入不敷出。麻烦各位回去与邱知府带个话,薛某这是布庄不是钱庄,那么多钱,我没有。”   捕快转头看了看他店面,又道,“现在不赚钱,但往日积蓄总有的吧?薛掌柜,这可是为国而战的大事情,你莫要骗我们。”   薛延冷笑一声,低声道,“韦翠娘刚有一句话没说错,你们还真是走狗,给块骨头便就能忠心无二。”   捕快听见,脸色当即便沉下来,强压怒气,拧眉道,“薛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薛延掸了掸袖子,垂眼道,“钱容我凑一凑,后日亲自送与给邱知府,可好?”   捕快神色稍霁,抱拳道,“那就劳烦薛掌柜了。”   薛延再没说话,让伙计将他们送走,而后径直回了家。   忍耐已经快要到了极限,薛延现在全凭着理智在撑,阿梨的情况逐渐好转,他不想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再招惹是非,只盼着她能安安静静地养病,尽快好起来。而身后的一切压力,由他来扛。   薛延不知道,若是最后这根弦也断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真的已经是强弩之末。   --   再见到邱时进是在邱家的花厅,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摆了一壶普洱茶,气氛看起来友好非常。   虽说二人之间纠葛重重,但这确是薛延第二次真的与邱时进见面。第一次是在罗远芳被捕之时,薛延远远地望见过他一次。   邱时进四十出头样子,瞧着像是个翩翩儒士,笑容和蔼亲切,热情地与薛延斟茶。   薛延没有喝,他现在坐在这里都是勉强,邱家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镀了层灰的,阴暗压抑,每一刻都是折磨。   邱时进不知道,他只当薛延是紧张,还温声出言安抚了几句。   而对自己女儿曾经任性妄为给别人带来的苦难,他连一丝愧疚都没有。   期间,他甚至还用关爱的姿态主动提及了阿梨的病,问道,“薛夫人可好些了?”   薛延说,“劳烦记挂。”   邱时进笑着道,“我为父母官,理应爱民如子。”   薛延险些将滚烫茶水泼到他脸上去。   寥寥数言后,邱时进身旁幕僚躬身进来,两人附耳说些什么,似有要事相商。薛延配合地起身告辞,邱时进还往外送了送,做着一副平易近人的好姿态。   薛延有些想不明白,既然坏事已经做绝,为什么还这么要那张可有可无的面子呢?   踏出门槛的那一瞬,薛延听着身后幕僚冲着邱时进道,“京城刚送了快报过来,说陛下关心宁北旱情,近日便要启程来咱们这里巡防,要求一切礼仪从简,别给百姓添麻烦。至于攻打东瀛所需的钱粮之物,便就不需咱们拿出了,战事暂缓,先保国内安平为紧。”   邱时进半是为难半是欣喜道,“那这段日子集来的那些钱可如何是好……”   后半段薛延没听到,不是屋里邱时进二人出了什么岔子,而是因着忽然而至的邱云妡。   自从那日上元节她因着出事躲避,没回宋家一起吃团圆饭后,宋老夫人对她怨气更浓,没过多久便以开枝散叶为名给抬进来了三个姨娘。邱云妡在宋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身旁依旧站着那个一直侍奉她的小丫鬟,十三四岁的样子,不怎么好看,眼尾有一颗红色小痣。   饶是邱云妡平日再嚣张跋扈,现瞧着薛延,心中仍旧是有些打怵的。她蹙蹙眉,强作气势问,“你怎么在我家里?”   薛延淡淡扫她一眼,径直走了。   邱云妡被那一眼看的寒毛直竖,狠狠哆嗦了下,她回头瞧着薛延背影,总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邱时进并没有多喜欢她,现在宋家也没有多喜欢她,而现在薛家却逐渐崛起,薛延有钱,阮言初又进了殿试……邱云妡很怕若是马车的那件事有朝一日真的暴露出来,她会万劫不复。   旁边的小丫鬟战战兢兢地看着邱云妡,垂着脑袋不敢说话,直到被狠狠扯了下肩膀。   邱云妡眯着眼,声音低低,有些可怕,“你去给我抓两味药来……”   --   晚上的时候,薛延抱着来宝在屋子里玩。   来宝一岁半,折腾爱闹,是最烦人的时候,追鸡撵狗,连阿黄都懒得理他。但一坐在阿梨的身边了,他便就乖顺下来,大气都不敢出。   他不止一次地问薛延,“爹爹,娘亲为什么还在睡?”   奶娃娃讲话还磕磕绊绊,这是他说的最熟练的句子。   薛延只回答,“娘亲太累了。”   来宝便就懵懵懂懂“哦”了声,可到了下次再见着阿梨,他还要问。   墙壁上的烛光一闪一闪的,把被子上的牡丹金线都照得光彩荡漾。薛延让来宝端正坐在炕边,腿脚塞进被子里,捏着他的小手给他剪指甲。   来宝安安稳稳的,一双眼黑葡萄一样转来转去,最后落在阿梨的指尖上,嘟嘟囔囔说,“爹爹,长。”   薛延看过去,笑了下,“嗯,给你剪完就给娘亲剪。”   这场景似曾相识,只是以往做这事的是阿梨,现在换成了薛延。   一切都做好后,薛延出去打水,来宝打了个哈欠,钻进阿梨怀里睡觉。   他还太小,分不清什么是生病和健康,也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薛延告诉他娘亲很好,他便就信了,只觉着是自己每日来的时间都太不凑巧,遇不到娘亲清醒着抱他的时候。   他枕在阿梨的肩上,又扯过盖住自己的肚子,迷迷糊糊快要睡着。   薛延坐在一边看了他们一会,见来宝沉沉睡过去了,这才弯身将他抱起来,送到冯氏屋中去。   这段日子来一直是这样,来宝由冯氏与韦翠娘轮流照看,几乎再没和阿梨安稳地同睡过,薛延自觉愧对于他。但来宝在旁的事上偷奸耍滑,死缠烂打不讲理,却从未对此哭闹,薛延又觉着有些骄傲。他的来宝比想象中要坚强又懂事得多。   戌时,有仆妇送药过来。   冯氏到底年纪大了,身子不像以往那样康健,照顾来宝就已经有些吃力,无暇顾及其他,薛延请了个体貌端健的仆妇过来,洒扫院子,熬煮汤药。只关于阿梨的一切,还是薛延亲自照顾的,交给别人,无论是谁他都不放心。   药方里大多是活血化瘀之物,还有提气的参片,味苦,今日却有些不同,闻着发腥。   薛延敏感问了句,“换药了?”   仆妇说,“韦姑娘送来了两支鹿茸,我问过大夫药性并不相冲,便就一起煎了。”她看着薛延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忙解释道,“大夫还说鹿身百宝,鹿茸比人参更能补气血,是好东西。”   薛延没多废话,倒出一小勺来递给她,说,“你尝一下。”   仆妇喝了口,薛延搅了搅碗里,也喝了口。   又过一会,两人均没什么别的反应,薛延放下心,喂给阿梨服下。   可到了午夜时候,阿梨却发起了烧。   薛延一直未睡,在心中想着白日在邱府听到的那些话,陛下要来宁安巡访。阿梨闷哼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薛延心里咯噔一声,忙下地点着了烛火,待看到阿梨满面汗水之时,心头猛地一刺。   他扑到阿梨身边,不住抚着她头发,低声问,“梨宝,梨宝,你怎么了?”   阿梨呼吸急促,从手背向上起了红色的小疹子,缩在薛延的怀中颤着。   那一瞬,薛延真的觉得他快要死了。他艰涩咽了口唾沫,小心将被子给阿梨掖好,而后转身冲出门。大夫几乎是被薛延拽着脖子给拖过来的,好在来的及时,数针下去后,阿梨的病情总算稳定,但面色却失了以往红润。   大夫面色严肃,转头问,“是不是给她乱吃什么东西了?”   薛延立时便就想起晚上那碗带着腥气的药,他猛地看向呆立在一旁的仆妇,眼眸赤红,带着杀意。   仆妇被吓得瘫在地上,哆嗦着道,“没有啊,都是按着药方来的……啊,只是添了二钱韦姑娘送来的鹿茸。”   韦翠娘一直在旁边,闻言惊诧道,“我何时送了鹿茸来?”   仆妇快要哭出声,“就下午时候,你遣了个小丫鬟来,递给我一包药,说是鹿茸,好不容易买来的……”   薛延急急问,“那包药还剩下了吗?”   “剩下些。”仆妇强撑着爬起来,擦着眼泪往外跑,“我给你拿过来。”   她本是想私留一些给家中儿子待会去补身子的,但现看着薛延动怒,也不敢再动什么歪心思了,赶紧都交出来。大夫看了一眼,当即便道,“这是乌头和贝母,和鹿茸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会认错的!”   仆妇嚎啕大哭,“我一妇道人家,生在乡下长在乡下,哪里见过这种稀罕东西,听着名字便就当作是宝贝,没管那许多……”   大夫恨铁不成钢,指着她道,“你可快要害死人的!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乌头本就是大毒之物,与贝母同服更可危及生命!妇人之愚,妇人之愚,你怎么就不多问一句!”   仆妇道,“可我也喝了,仍旧好好的。”   大夫道,“你是什么样的身子,她是什么样的身子,这可怎么能比的!”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仆妇捂脸痛哭,而薛延一直铁青着脸站在一边,神色狰狞似要食人。又过一会,他忽的上前拽住那仆妇的领子,低声问,“给你送药的那个丫鬟长什么样子?”   仆妇颤巍巍地回忆,“十三四岁,平凡相貌,只眼尾一颗红色小痣,分外引人注目。”   薛延当即便就忆起那个邱云妡身边的小丫鬟,他腮上肌肉紧绷,拳头紧握,下一瞬就要冲出门。韦翠娘手疾眼快拉住他,问,“你做什么去?”   薛延一字一句道,“我杀了她!”   他未说名字,但韦翠娘一下便就猜到那是谁,她眼圈也有些红,不敢放开薛延的袖子,高声道,“你以为你是谁,铜头铁臂会七十二变吗?你只会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我看你是活腻了!”   薛延猩红着眼睛冲着她吼,“我顾不得那么多!”   韦翠娘眼角有泪,耐下性子,低声劝慰,“薛延,以卵击石毫无意义,你且等等,就算咱们要送命,也不能死在那人手里,你说对不对?”   五月底是个好时候,不凉不热,最为宜人,墙角的花儿都开了。   可薛延只觉着浑身上下都冷透了。   屋子里静的让人发慌,仆妇和大夫面面相觑,不知道薛延为何忽然发疯。   薛延看着安静躺在被子里的阿梨,她从来都是个无害的人,娇弱温柔样子,无论对谁都是轻言慢语的,她那么好,未曾做过亏心事,可为什么有那么多亏心人要把矛头指向她,这是不是太不公平?   薛延做了这辈子最疯狂的一个决定,不顾一切,破釜沉舟。 第112章   待人都走了后, 屋子又成了原来的安静模样,浓重的药味飘散在空气中, 苦涩得让人心头发慌。   薛延在阿梨的身边坐下, 眼睛贪婪盯着她面容,一寸寸细细地看。   过不知多久,他忽而轻声开口,“阿梨,我做了个决定, 很鲁莽,不知你会不会怪我。”   顿了顿,他又笑了,笃定道, “你不会怪我的, 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与我站在同一边, 你信任我,我知晓的。”   衣衫已经褶皱, 薛延褪下去, 而后脱了鞋子躺到阿梨身边。他两膝曲起,将身子蜷成一团,双手捧着她的,漫无边际地说着闲话。这姿势亲昵非常, 甚至能听见阿梨微弱的心跳声,薛延恍然觉得回到了很久之前,阿梨还健康活泼的时候, 他们紧靠在一起聊着白日种种琐事,幸福甜蜜。   当决心放下一切奋死一搏之后,便就释然了。薛延神情轻松,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   到了最后,不免又开始憧憬触手可及又像是远在天边的未来。   薛延说,“梨宝,若是以后你好了,我也还活着,我便就带你回扬州,好不好?我想,比起宁安,还是那里更适合你些的,风柔水暖,画舫成行,不似这里的寒风会冻伤了你。我还想看你穿一身浅蓝色裙子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样子,再打一把花伞,桥头是绿柳,远处有商船,多好,我还未见过呢。”   他笑了笑,用胡茬摩擦着阿梨细嫩的手背,低低问,“你说是不是?”   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细微的气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声音,薛延轻轻咬了下阿梨的手指,温声道,“睡罢,明日一早来宝怕是又要来闹你。他长高了许多呢,但是却愈来愈听话了。以往他不懂事的时候,我生气,现在乖下来,我又心疼,总觉得亏欠于他……你说是不是世上所有的爹爹均是如此?你这个做娘亲的也是一样吧。”   天已经灰蒙蒙快要亮了,薛延也终于觉得困倦,揉一把额角,转身吹了灯。   他没瞧见,阿梨的眼角滑过一滴泪,转瞬隐入鬓中,只留下一道濡湿的痕迹。   半个月一闪而过,安稳的像是柔静水波上一艘望月的船,所有人甚至都忘了不久前薛延曾几近疯狂。   六月九日,周帝抵达宁安。   他是个好皇帝,至少是真的心系百姓的,一路轻便出行,竟是比送殿试喜报的官差还要快上一些。邱时进 早先一步得到消息,带着一众官差在城门口等候,又命令百姓簇拥着列在街道两旁,一齐叩拜行礼,呼声震天。   连年大旱,宁安城外的麦苗已近倒伏在地,百姓缺食少穿,大多面色干黄,衣裳打着补丁。   但亲迎仪仗却近乎奢华,八乘轿辇,顶棚四周坠着龙纹金铃铛。   周帝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低声问,“不是说过,一切从简的?”   帝王动怒不显声色,只几个字便就足以慑人,改朝换代后,这还是邱时进第一次见到周帝,本就战战兢兢,现经此一问,更觉双膝酸软,险些再次跪下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周帝摆摆手,也不欲在这样危难关头再加为难,只说,“罢了,不乘轿了,走去吧。”   于是,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着前往府衙。两旁官兵手持长刀,侧身并肩而立,紧张观察着周围动向,邱时进低眉顺眼走在周帝身边,两人低声交谈些什么。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百姓们虽对邱时进恨之入骨,却也不敢出声说些什么,只忍气吞声跪在地上。   原本熙攘长街一片死寂,只有中间仪仗缓缓前行。   周帝偏头问,“邱大人,前段时日朕已将去年底多缴的赋税钱粮返还回来,怎的百姓还是这幅面黄肌瘦样子?”   邱时进早料想到周帝可能会问及此,但真的听到后还是心中一惊,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   周帝确实在一月前将钱粮都运了过来,但被他扣下三分之一,再经由手下层层把关克扣,最后到了百姓手里的不过剩二成而已,且到现在也还没有全部发放完毕。   宁安官员冗杂,虚位不少,从邱时进往下数到真的与百姓接触的官员,足有十级不止,层层审批核对,办事拖沓可想而知。   但对着天子肯定是不能这么说的,邱时进抹了把汗,把原先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宁安人多地少,住户分散,钱粮发放一事卓有难度,且近日新生婴儿极多,父母多惯爱子女,将嘴中口粮省下来只为求新儿活命,自己不舍多吃一粒谷子,这才像如今这般。身为父母官,臣自觉心中有愧,却又无能为力,实在良心不安。”   说完,他面色凄苦,竟还装腔作势要跪下来,哀戚道,“臣办事不力,求情陛下责罚!”   见邱时进如此模样,周帝心中稍有动容,但舌尖上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就被一道高声扼止。   “你确实该死的,还应抽筋剥骨,曝晒街边,任由野狗啃食!身为知府,心中无半点为民之心,虚与委蛇,弄得整个衙门上行下效,百姓苦不堪言,好意思讲自己为父母官?你不知羞耻,良心何在!满嘴谎言之人,变脸之快如同三岁小儿,你是官员还是戏子?为官这些年你惹下孽债种种,手上鲜血淋漓,夜半之时就不会觉着痛心害怕吗?!”   薛延立于街边,以手握住面前阻挡官兵的刀刃,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听得邱时进面如土色。   周遭人俱都震惊瞧着他,不敢相信竟有人真的敢当街怒拦帝王仪仗,在几乎被官兵封场的街道痛斥四品大员。   这无异于送死。   薛延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他不怕。没有步步为营,没有费尽心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就是那样一腔奋勇冲上去了。薛延明白,这许是他唯一一次能够与邱时进对抗的机会,容不得他有一丝的怯懦顾虑。   周帝眯起眼,歪了身子看过去。   邱时进后背寒毛直竖,当即厉声道,“放肆!哪来的疯子惊扰圣驾,给我押下去!”   周帝身侧的亲卫将手按在刀把上,本想上前,被周帝抬手制止,“等等看。”   这时,邱时进手下的捕快终于反应过来,伸手擒住薛延肩膀,想要将他带离。   薛延手掌被割伤,红殷殷的血串儿从指间滑落滴在地上,他不觉着疼,用手肘狠狠击退右侧捕快,挣扎着上前一步道,“邱时进,圣上面前不得妄言,若我不是疯子,你便就是欺君之罪,要诛九族!”   “你!”邱时进睁圆双目,嘴里喃喃念叨着,“疯了疯了……”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周帝躬身道,“陛下,此人为宁安某成衣店掌柜,只近日妻子重伤,家业破落,他一时忍受不住,伤了脑子,现在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让此人闯入仪仗中是臣的失职,臣立刻派人羁押!”   周帝意味深长看着他,淡淡问,“你们认识?若不然,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邱时进一时失语,正当此时,薛延脱离身侧捕快钳制,往前几步跪倒在周帝面前,一字一句道,“宁安知府邱时进在位期间胡作非为,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实为一大祸患,奈何其权势滔天,又与宋家结为亲盟,无人敢违逆。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中已久,前路茫茫几无希望,幸得陛下出巡,草民斗胆直谏,虽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此言一出,街边一片哗然,邱时进不知是气还是怕,两股战战抖若筛糠,“放肆”二字出口时尖利如同阉人,但最后一字还是被齐齐高声呼喝的百姓倾盖过去。   当有了第一个肯站出来的人,原本的恐惧便渐渐被愤怒所取替,紧接着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不出几个喘息的功夫,街边便就站起了一片人,均以手指着邱时进,愤慨控诉,更有甚者则声泪俱下,一时间嘈杂声直冲云霄。   场面转变得如此之快,让人措手不及。   周帝惊愕一瞬,随即缓缓看向邱时进,拧眉问,“邱大人,这你怎么解释?难不成,这些全都是疯子?”   邱时进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平日里唯唯诺诺的百姓,他们现在一个个如同被激怒的猛兽,神情凶狠似要上前将他剥皮吞骨。而罪魁祸首薛延伏在一边,手下土地几要被鲜血染红,额上青筋崩出,双目紧闭着。   他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周帝冷静看着他,两手负于身后,在等一个答复。   邱时进脑中一片混乱,他来不及细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陛下,百姓读书少,智少,多为愚人,善受鼓动,您是知晓的!他们就是被人教唆了,被人利用了,这才齐齐出来做这些疯事。臣在位十三年,一直勤勤恳恳,未做过那等腌臜之事,请陛下明察!”   周帝颔首,又望向薛延,问,“你可有话要说?”   薛延道,“有!”   周帝弯唇,“且说来听听。”   薛延叩首,“在这之前,草民薛延有一事相求。”   听见这个名字,周帝顿了顿,眉头皱起似在回忆什么,过一会才颔首道,“可以。”   薛延抬头,腮边肌肉紧绷,重声道,“草民今日拦截圣驾,出言相谏,实在胆大妄为,罪该万死,但这只为草民一人之事,家人毫不知情。陛下明察秋毫,皇恩浩荡,定不会波及无辜,若陛下听闻草民所述后动怒,草民愿以鲜血以祭之,且望保家中妻儿祖母平安!”   周帝淡淡笑着,“允。”   薛延毫无畏惧直视回去,开口道,“去年年底,因赋税调整,邱时进在周谌大人督佐下征收钱粮,这本合该合理,但在周谌大人走后,邱时进又以税额出错为名,向百姓再次征收了赋税,以致年关临近,而百姓连件新衣裳都买不起,许多人家中甚至连余粮也无!”   邱时进额上大滴汗珠落下,他颤颤看向周帝,开口欲要解释,周帝只扫他一眼,又冲着薛延道,“还有吗?”   “后因朝廷派兵攻打东瀛,需筹集粮款,邱时进为博功绩而不顾百姓死活,率领官兵挨家挨户征讨,若是不给便就打砸抢夺,甚至还要捕人入狱。后朝廷体恤北地旱情,下令退回年前的赋税,但直至今日,大多百姓仍只得到了二成的粮食,不够糊口之用!百姓陷于病痛,而身为父母官的知府却奢靡无度,肉糜掷于后门口喂食野狗。”   听闻此言,周帝神色终于出现了变化,他看着邱时进,低声问,“那,钱去哪儿了?”   邱时进的嘴半张着,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薛延又道,“邱时进不但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更是纵容家眷,视朝廷律法如无物。卫鞅曾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但邱时进的一双儿女在宁安却如同蟹般横行过市,如遇不合其心意者当即令人逮捕,其女邱云妡甚曾口出妄言,说在宁安城,她便就是王法。如此狂獗,令人惊惧。”   邱时进怒道,“你胡说!”   薛延看都不看他,继续道,“邱云妡不仅为人狂妄,更是狠毒无比,上元节那日在云水寺门前以马车撞向我妻,我妻子至今未能完全苏醒,邱时进对此心知肚明,但不闻不问,仍让女儿于法外逍遥。而上月底,邱云妡更是用贝母与乌头谋害我妻子,让她险些丧命。这样恶毒妇人,不千刀万剐不足以祭公道天理!”   围观百姓中爆出阵阵叫好之声,随着阵阵激动哭音。   被强权压抑太久,现情绪终于有了倾泻的出口,群情激愤。   邱时进已经完全瘫软在地上,手足无力,只惊畏看着面色沉沉的周帝,心中已知他死期将至。   而薛延唇线紧绷,紧接着又说出另一件足以让朝廷天翻地覆的事。   “为求家业,邱时进还笼络乡试考官,为其子买下解元一位。罗远芳目不识丁,却摇身一变成了乡试头名,这让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最后却名落孙山的学子作何感想?实在是罪大恶极,令人憎恶。但如此大一件事,报到京城后却被轻飘飘压下来,邱时进毫发无损,仍旧为祸一方。官官相护何时了?朝廷何时才能肃清!”   周帝震惊,猛地转头看向邱时进,他面色乌青,显然气极,一脚踹向邱时进肩膀,怒吼道,“来人,将这污吏褪下官服,押入大牢!另派人封锁邱府,一个人也不许跑掉!”   身边随从问,“陛下,那宋府呢?”   周帝咬着牙道,“封起来,再将那邱氏也带入大牢,严加审问。”   随从行礼道,“喏。”   不过几个喘息功夫,邱时进被人反扭着双手带走,他神色灰败,不复往日趾高气扬,狼狈不堪,所路过之处还有人往他身上吐口水。曾经高高在上的四品知府,一瞬便就沦为阶下囚,地上留着一顶被踩扁了的乌纱帽。   薛延松了口气,浑身骤然软了下来,双手撑在地上,双目微阖。   周帝看他一会,忽亲自弯身将他扶起,又吩咐身边侍从道,“去取瓶伤药来。”   没一会,薛延手中就多了个碧绿色的小瓶子,他抿抿唇,行礼道,“谢过陛下。”   周帝看着他,温声说,“朕听过你的名字。”   薛延惊诧抬头,周帝又道,“殿试时候,阮爱卿曾与朕提及你。我本还不确定,以为是巧合同名,但看你那时沉着镇定样子,实非寻常之人。你是个人才,阮爱卿也是,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薛延笑了下,缓声道,“我现在只想我的妻子能快些好起来。”   周帝看向随从,吩咐道,“让刘御医去瞧瞧。”   随从有些为难,“初到北地时候,刘御医水土不服,病下了,现在还没力气能起身。”   周帝说,“那便就再给他半日时间休养,晚上去。”   随从应下。   薛延喜出望外,忙跪下叩首道,“谢过陛下。”   周帝态度温和地点点头,而后转身走远了。   有人过来扶薛延起身,又恭敬牵来马车,欲送他回去。   薛延婉言拒绝,他没回家中,也没去店里,而是又去了趟云水寺。   他只来过三次这里。   第一次时是陪着阿梨,那时他还不信这些,只敷衍站在一边瞧她跪拜。   第二次是几临崩溃之时,他病急乱投医,用三千两银子为佛重塑了金身,那时候他想的是,只要阿梨能够好起来,就算散尽家财他也心甘情愿。   而现在,薛延不知自己是何心境。   方丈已经识得他,见薛延前来,亲自接见。   他带着薛延到大雄宝殿去,看那些重新镀了金粉的佛像,似乎心里原因,薛延总觉得佛祖笑容更为慈悲庄严,周身散着金光。   方丈说,“这佛原本是没有这样大的,香客们施金粉,一层层刷上去,才像现在这样。佛镀金身不渡人,佛不渡人时,唯人自渡。因果因果,说到底,还是要凭着自己。”   薛延在殿内站了一会,鼻端檀香袅袅,木鱼声一下一下,似敲在他心上。   他又想念起阿梨了。   没多会,日头西王晓章斜,温吞的一团悬在矮空中,明亮但不热烈。   薛延抬头望了望天,转身出了山门,去了趟腊梅林。   近一年没下雨,大多数的水井已经打不出水来,就算梅林里也不再湿润,土壤板结出了硬块,树叶萎蔫,有的枝条上甚至掉光了,看起来光秃秃的,不甚可爱。薛延精挑细选了一枝看起来最嫩的,小心折下来放在袖中,想要给阿梨带回去。家中冷清许久,是该装扮些新鲜颜色了。   不知为何,薛延冥冥中总有预感,今日会有什么好事发生,连心都跳得快了起来。   但没走几步,枝条上脆弱的叶片便就被磨蹭地掉了下来,还有几片卷曲着,像个蜷身的婴孩。薛延皱皱眉,停脚寻了个台阶坐下,细心将那些卷起的叶片抹平。   他手心有伤,只草草包扎一下,用力时候还会渗血,薛延翘起小指,避开枝上的小尖刺,做的耐心细致。   但到底还是粗糙了些,没过一会功夫,那根枝就被他摧残得没剩几片叶子,瞧起来像一只弯曲生满了刺的杆儿。薛延盯着它看了会,还是给扔掉了。他觉得不能让阿梨瞧见这个,太丢人。   胡安和气喘吁吁跑过来的时候,薛延还在梅林里到处搜寻着漂亮的树枝,挑挑拣拣,满面嫌弃。   胡安和一身风尘,袍子抖一下都能掀起漫天的灰,他嗓子干哑,冲着薛延撕心裂肺地吼,“你有病吗?你不回家在这里转什么?”   闻声,薛延身形一顿,似是不敢相信,直到回头瞧见胡安和的脸,他心尖一跳,手中的几条枝杈扑啦啦都掉在地上。   他回身,兴奋冲着胡安和跑过去,用力抱了他一下,“你竟然回来了!”   胡安和本还怒气冲冲,但瞧着像只小狗一样扑过来的薛延,他受宠若惊,两手平举着,竟不知该放在哪里是好。   他舔舔唇,小心地拍了拍薛延的背,有些陶陶然道,“你就这么想我?”   薛延松开他,往后退一步问,“马神医找到了吗?”   “……”胡安和痛心疾首,“我早就知道,你心中根本是没有我的,就算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也对我不闻不问。”   薛延不耐地皱眉,“废话那样多,我问你马神医找到了吗?”   “……”胡安和颓败点头,“就在家中,还有一个穿的很正经的白胡子老头也在,好像姓刘,身子不太好的样子,由人护送过来,一进院子就到处找茅房,也不知道是干什么来的,我着急找你,也没细问。阿嬷说你可能在这里,我就马不停蹄来了,现在又累又渴,从早上到现在我就喝了两口水,还是街边的大碗茶,一碗要我两文钱,什么水这么贵,里头碎了金沫子吗?真是的,看我们老弱病残就讹人,怎么这样子。还有你,我辛辛苦苦回来,你……”   胡安和絮絮叨叨说半晌,一抬头才发现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他诧异回头,只瞧见薛延飞奔下山的背影,拐了个弯,转眼就不见了。   那一瞬,胡安和觉得他还不如从这里跳下去来的痛快。   这世界怎么总是欺负善良单纯的人?   --   除夕那日,阿梨的身子已经基本痊愈,除了还有些瘦削外,几乎看不出病态。马神医与刘御医守着她照看了两个月,直到阿梨可以自己下地活动后才离开,但到底还是伤着了骨头,若是路走多了,还是会觉着疼。   薛延给阿梨弄了个带小轮子的椅子,每日推着她到处走,不肯让她沾地。   阿梨觉着他小题大做,但每每一对上那双带着祈求的黑润眼睛,她便就说不出话了。   阿梨感觉奇怪,怎么她生一场病的功夫,薛延变了这么多。   以前像只刺猬,现在却像只狗儿,总是喜欢捧着她的手,也不说话,就那么干巴巴地坐着,还笑得很高兴的样子,有那么点傻,但是意外的可爱。   店里生意他也不怎么打理了,就那么晾着,前段日子还筹算着要将铺子卖掉,被韦翠娘气急败坏说了一顿才暂时不提,但阿梨知道,他没打消那个念头。   生病那些时日,她对外界不是全无感知的,有时候薛延与她说话,她听得到,薛延趴在她身边哭,她也知道。   阿梨想,那段艰难日子里,比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的她,更痛苦的是薛延。所以在醒来后,她对薛延比以往更纵容,几乎有求必应。两人有了更多相处时间,恍然似回到了新婚那时,黏腻温存。   来宝已经两岁,调皮捣蛋的时候,跑跑跳跳像是只小猴子,一时不得消停。韦翠娘也有了半年的身孕,肚子鼓鼓像塞了只西瓜,但依旧行动如风,她仗着腹中孩子,对胡安和更为颐气指使,呼来喝去,胡安和笑意盈盈,甘之如饴。   今年是太特殊的一年,经历了大风大浪,但好在一切平安。   中王校长NB午时候,胡魁文带着胡夫人与小结巴的娘也赶过来,凑在一起过了个团圆年。阮言初在殿试中中了一甲探花郎,深受周帝赏识,留在京中任职,进翰林院,为七品编修。他回不来家中,但托人带来了许多好吃的,点心之类怕路上坏掉,大多是瓜子花生糖。   与平日里吃的不同,这瓜子分许多口味,玫瑰牛乳和蟹黄,看起来五颜六色,分外喜庆。   来宝不喜欢那个味道,吃了一口,蹲在地上呸了半晌,气得薛延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周帝竟也派人送了礼品过来,首饰绸缎,还有几个一人多高的前朝大瓷瓶,零零总总加一起堆了半间屋子。   常言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竟然是真的。   晚上放完烟花之后,冯氏带着一众女眷在屋里包饺子,第一次这样多人在一起,欢声笑语停不下来。   晚饭是阿梨主厨,五荤三素两汤两凉菜,胡魁文和韦掌柜撑到不行,相互扶着到街上去溜弯儿。韦翠娘挺着大肚子,光明正大地偷闲,坐在炕头慢悠悠地啃黄瓜,胡安和死皮赖脸贴着她,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把阿黄馋得满炕乱跑转圈圈。   薛延趁着来宝追兔子的时候,偷偷带着阿梨到屋外去看雪。   中午时候下了雪,白茫茫一片,现在还没化掉,红灯笼映在上面,十足的年味。   阿梨穿的很好看,戴了对红宝石耳坠子,一双唇嫣红漂亮,懒懒地倚在薛延怀里。   薛延垂眼瞧她,爱怜亲亲她鼻尖,忽而道,“今晚的月亮真美。”   阿梨疑惑地看着天空,“除夕夜哪里有月亮?”   薛延说,“你就是我的小月亮。”   他不常说情话,有些害羞和笨拙,可说完又有些后悔,觉着措辞傻傻的太尴尬,便板着脸站在那,试图掩饰。   阿梨笑的停不下来,眼看着薛延的耳根都要泛红,她咬咬唇,捧着他的脸小声哄道,“你也是。”   薛延问,“什么?”   阿梨说,“月亮呀,会发光的月亮。”   她将额抵在薛延下巴处,声音轻柔,“谢谢你在经历了那么多苦楚后还愿意陪着我,以后的日子,我们慢慢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