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总是假正经》 作者:初云之初 文案: 顾景阳十六岁出家,做了道士。 三十二岁承嗣,做了皇帝。 三十六岁遇见谢华琅,还俗,娶了她。 我道自己六根清净,直到遇见我的枝枝。 她坏了我的道心,也乱了我的情肠。 枝枝说:陛下他总是假正经,明明就是喜欢我,嘴上却不肯认 ps: 1、挚爱大叔一百年,男主长女主二十岁。 2、清冷禁欲道士皇帝与娇俏撩人小妖女,甜甜甜,纯甜,治疗系,半点虐也没有 3、背景盛唐,人物虚构,半架空日常流,节奏超级慢,烂俗的一见钟情小甜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爽文 主角:谢华琅,小字枝枝 ┃ 配角:顾景阳 ┃ 其它: 作品简评: 顾景阳十六岁出家,做了道士;三十二岁承嗣,做了皇帝;三十六岁遇见谢华琅,还俗,娶了她。他一直以为自己六根清净,直到遇见他的枝枝,她坏了他的道心,也乱了他的情肠。活泼爱闹的谢华琅遇见了年长她诸多的郎君,终于也有了能降住她的人。世界这么大,你来的刚刚好。 作者文笔流畅,语言优美,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高潮迭起,却在平淡之中展露出脉脉温情,男主温柔体贴,女主活泼可爱,彼此互补,相得益彰,温馨甜蜜,引人入胜。 第1章 初见 春风吹了一夜,连人都跟着慵懒了。 谢华琅信手将窗扇推开,便见窗外那几株海棠开的荼蘼,绿叶青翠,鲜红色的花朵堆堆簇簇,金蕊点缀其中,明艳灼目。 “雪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她轻笑起来,赞道:“果真是花中神仙。” 女婢采青候在外边,听得动静过去,便见谢家这位以美貌著称的女郎倚在窗边,衣袖半卷,露出一截羊脂玉般的手臂,柔腻如云。 晨光朦胧,落在她面上,连那树绯红的海棠都失了色,一时竟怔住了。 谢华琅也不看她,只笑问道:“阿娘起身了吗?” 采青回过神来,慌忙道:“已经起了。” 谢华琅便伸手过去,随意摘了朵海棠,簪入发间:“那我们走吧。” …… 说起长安谢氏,时人首先想起来的,便是赫赫高门,芝兰玉树。 长安谢氏祖上出自陈郡谢氏,这原就是魏晋时期的顶级门阀,后来子弟分家,谢华琅的高祖父随同高祖征战天下,从此定居长安,世代为宦。 谢华琅的祖父谢亭官至吏部尚书,死后被太宗追谥司空,极尽哀荣。 谢亭有二子,谢华琅之父谢偃为中书令,叔父谢令为国子监祭酒,放眼长安,兄弟二人皆身居要职,荣华至此,也是少见。 女婢纤手挑起垂帘,迎了谢华琅入内,她便见母亲卢氏半倚在软枕上,明艳面孔上有些倦意,正同叔母刘氏说话。 “可是六郎又淘气了?”谢华琅上前行礼,笑道:“我见阿娘面色不好。” 六郎是她幼弟,名叫谢玮,方才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不关六郎的事,”卢氏眉眼间有些倦怠,显然不愿多提,见女儿着意装扮,艳若牡丹,心中喜欢,倒多问了句:“枝枝要出门去吗?” “约了宪娘和元娘去东鹊山放风筝,”谢华琅笑道:“近来天气好,想出去走走。” “也好,出嫁之后便不比闺中自在了,”卢氏手中捏着一把团扇,信手摇了两下,笑道:“玩的尽兴些。” “东鹊山?”叔母刘氏娥眉微蹙,轻声道:“我听你叔父提过,东鹊山南麓仿佛是江王私有,他这人脾气最是古怪,不通情理,你们仔细越界。” “知道啦,”谢华琅随口应了声:“阿娘和叔母说话,我先走了,若去的迟了,宪娘又该埋怨我了。”说完,也不等那二人答话,便快步离去。 “——枝枝,枝枝?” 刘氏叫不住她,只能同卢氏抱怨:“这孩子,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随她去吧,”卢氏不甚在意:“放个风筝罢了,顶破天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 时下风气开放,通晓骑射的女郎亦是不在少数,谢华琅并未乘车,而是佩戴帷帽,骑马出门,到谢府门外,正遇上宪娘,二人说笑几句,又往元娘府上寻她。 “今日天气倒好,”宪娘手中马鞭晃了晃,道:“只放风筝,却有些没意思了。” 谢华琅笑道:“那你待如何?” “我听说东鹊山处有溪流,不如曲觞流水,行酒令助兴,”元娘秀眉微挑,兴冲冲的提议:“敢不敢比?” 谢华琅笑道:“你们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几人就此敲定,催马出城,往东鹊山去,自然有仆从去准备酒器吃食,她们则寻个开阔地方下马,取了风筝,比谁放的高。 三月的阳光正是明媚,年轻女郎的欢笑声也悦耳,元娘身量纤纤,最是秀婉,风筝却飞的最高,只是运道差了些,不知怎么,风筝线竟断了,那只蝴蝶风筝也如同无根浮萍一般,飘摇落地。 她有些失落,谢华琅见状,温声劝道:“没事,落得不远,我们骑马过去,不多时便能找到。” “我听家里人说,那处是江王私产,”元娘犹疑道:“只为一只风筝,何必专门过去。” “你自己也说了,只为一只风筝,”宪娘面容英秀,性情也更爽利:“江王再小气,也不至于为此不高兴。” 谢华琅也道:“正是这个道理。” 元娘性情柔婉和顺,听她们这样讲,也不曾推拒,一道上马,往风筝掉落的地方去了。 此地少有人来,景致却极美,万物萌发,生机勃勃。 元娘那只风筝便落在地上,谢华琅下马捡了,却见宪娘望着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什么地方?” 谢华琅将风筝递给元娘,侧目去看,便见山中竟有一座道观,观中广植桃花,远远望去,灿若云霞,美不胜收。 “想是江王建的吧,”元娘瞥了眼,道:“风筝也捡了,我们走吧,捡风筝也就罢了,再去窥探别处,便是我们失礼了。” 宪娘也表示赞同,轻轻颔首,谢华琅当然不会有异议,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坐在马上回身去看时,禁不住感慨:“这么美的桃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几人方才一通嬉戏,此刻已经有些累了,女婢在溪流便铺了软毯,席地而坐,行酒令取乐。 谢华琅颇通此道,接连赢了几回,换了元娘宪娘身上玉佩去,那二人奋起反击,往来几次,终于赢了她一回。 “居然输了,”谢华琅无奈的揉了揉额头,道:“你们想要什么?” “要东西多没意思?”宪娘眼珠狡黠的转了转,道:“枝枝,那道观里桃花开的那么美,你敢不敢去求一枝来?” “不好吧,”元娘轻扯她衣袖,迟疑道:“说了不往那边去的。” “去就去,我才不怕,”酒壮胆气,更不必说谢华琅原就不是怯弱之人,佩上帷帽,她翻身上马:“你们等着,我去去便来。” …… 谢华琅催马往那道观方向去,越是临近,愈见观中桃花绮丽多姿,等到道观门口,便见青石砖台阶上薄薄积了一层粉色花瓣,十分清雅。 “女郎止步,”道观门口正有几个年轻道士洒扫,见她骑马而至,道:“道门清净地,不见外客。” 谢华琅示意侍从在台阶处等候,自己上前,笑道:“何处是内,何处是外?”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的怔住,迟疑一瞬,道:“方外之人是外,修道之人是内。” “哦?”谢华琅笑问道:“小道长,你得道了吗?” 世间修道之人千千万万,谁敢说自己得道了? 谢华琅尚且佩戴着帷帽,见不到她面容,然而只听她声音,也知是个妙龄女郎。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住,禁不住脸红起来,踌躇道:“反正,你就是不能进去。” “好吧,”谢华琅调转话头,又道:“道长,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另一个道士答道:“当然是清扫庭院。” “这就不对了,”谢华琅笑道:“你也说这是清净地,何来清扫一说?可见此地原也不清净。” 几个年轻道士被她说的无言以对,最开始开口那个道:“女郎,你这都是歪理。” “世事有阴阳两面,要么正,要么负,道理自然是正的,哪里会有‘歪理’一说?”谢华琅笑道:“你们自称修道之人,却连我这方外之人都不如,这道观你们进得,我如何进不得?” 那几个道士说不过她,一时梗住,谢华琅忍俊不禁,却见门内走出一个中年道士,白面无须,笑吟吟道:“女郎好口齿,敢问来此有何贵干?” 谢华琅见他年岁不轻,便行礼道:“冒昧前来,想向此间主人讨一枝桃花。” “原来如此,”那中年道士面露恍然,笑道:“女郎暂待,我去问过观主。” 谢华琅向他一笑:“多谢。” 她在门外等了约莫半刻钟,便见那中年道士出来了,向她道:“观主请女郎入内一叙。” 侍从们有些不安,谢华琅却不怕,笑道:“无妨,你们且在此等候便是。”说完,便同那中年道士一同入内。 这道观十分古朴,白墙灰瓦,院植青竹,脚下是条石砖小径,清幽静雅。 二人拐过那从青竹林,便到了后堂,那中年道士道:“女郎,请。” 后堂里陈设十分清简,自帷幔至窗帘,皆是浅灰一色,连内室点的香料,都是透着疏离的冷香,想来其主人的确喜好清净,不喜奢华。 谢华琅只大略扫了一眼,隔着帷帽,却也看不真切。 她少有的生了几分好奇,趁进门空档,将帷帽掀开一线,悄悄向内瞥了眼,心中惊颤,险些怔在原地。 内室上首处端坐着个极清冷的道士,年约而立,面似冠玉,已然蓄须。 他年纪应也不轻了,虽也明俊,却不似少年郎君那般意气风发,然而岁月所赋予的雍容雅正,却如同陈年佳酿一般,因年华更见醇厚。 那道士微垂着眼,不言不语,却清冽如一道剑光,谢华琅匆忙瞥了一眼,竟有风声鹤唳,剑气纵横之感。 世间居然有这样的人。 她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然而此刻,却觉心神失守,险些乱了心绪,亏得自幼承教,不至在人前失了分寸。 先前那中年道士领着她到一侧落座,谢华琅便听上首处那道士道:“我听衡嘉讲你与门前几人轮道,说的很有意思。” 他的声音也轻缓,同这个人一样,清冷之中,隐约带着几分疏离。 谢华琅定下心来,道:“口齿功夫而已,观主见笑了。” 那道士淡淡看她,道:“女郎也学过道经吗?” 谢华琅摇头道:“并不曾学过。” 那道士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是道?” 谢华琅含笑答道:“我便是道。” “胡说!”那道士还没说话,他身侧的年轻道士便道:“你怎么会是道?” “道生万物,我亦身处其中,难道不可自称为道吗?”谢华琅嬉笑道:“小道长,你着相了。” “你又胡说!”那年轻道士气道:“着相是佛家说的,道家不这么叫!” “这有什么关系?言辞不过是外物,”谢华琅满不在乎,道:“殊途同归而已。” 那年轻道士气急,似乎还要再说,那道士一抬手,他面色微变,连忙停口。 “女郎,”那道士道:“你很有慧根。” “观主,你也说错了,”谢华琅笑道:“慧根是佛家用的。” 那道士倏然笑了,他道:“殊途同归。” 谢华琅闻言莞尔,心中却定了主意,伸手将帷帽摘下,展露面容,向他一笑。 窗外桃花开的正盛,绮丽多姿,世间少有,然而这等绚烂风流,仍在她嫣然而笑时,尽失颜色,其风神秀彻,可见一斑。 先前与她争辩的年轻道士不意这女郎生的这般美貌,一时竟看的怔住,忽然回过神来,满脸通红的低下头了。 那道士目光清冷,径直落在她面上,谢华琅也不打怵,神情含笑,与他对视。 内室安寂,一时无言,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他先退却了。 眼睫微垂,他侧首避开她目光,低声念道:“无量上尊。” 第2章 枝枝 春风骀荡,悄无声息的涌入室内,将左右帷幔吹得左右漂浮之际,也打破了室内久久的安静。 那道士见了,轻声道:“起风了。”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谢华琅目光盈盈,似是秋波,含笑道:“道长,是你的心在动。” 她声音轻柔,正如春风,言辞之中却隐含几分深意,内室几人听得怔住,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道士侧目看她,目光中少见的生了波澜,谢华琅便由着他看,笑吟吟回望他。 四目相对,静默无言,最终,还是他先退却了。 “女郎,”他眼睫微垂,疏离之中隐约流露出几分青涩,良久之后,方才道:“你到此来,有何贵干?” 谢华琅笑道:“想向道长求一枝桃花。” 这话便说的有些歧义了。 往单纯了想,便只是在前院讨一枝花,但若是沾染上几分旖旎,却是另一层意思了。 那年轻道士面红耳赤,气道:“你,你简直……” “我是向道长求,又不是向你求,给与不给,都在他一念之间,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华琅也不脸红,反倒振振有词,将那年轻道士说的哑口无言,又转目去看那道士:“道长,你给是不给?” 她望着他低垂的眼睫,如此笑问。 谢华琅出身高门,容色出众,京都倾慕她的郎君颇多,登门求亲的也不在少数,偏她一个都不中意,却独独对面前这个长她许多岁,既克于礼教,又透着疏离的道士动了三分心思。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坏,这么爱逗弄人,越见他垂眼避开自己目光,神情隐约窘迫时的青涩模样,心里便越喜欢。 那道士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谢华琅更没有催问,只含笑望着他,等他回复。 那年轻道士嫩脸涨红,想说什么,却又憋住了,先前引着谢华琅入内,名唤衡嘉的中年道士侍立在侧,看看那道士,再看看谢华琅,神情也有些古怪。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士站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谢华琅起身跟上,笑道:“道长,你应了?” 那道士头也不回,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年轻道士见这一幕,神情呆滞,周身僵硬,衡嘉也是面露讶异,前者起身想追过去,却被衡嘉拦住了。 “观主自有主张,”他远望那一前一后离去的两人,轻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过去搅扰了。” 那年轻道士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她怎么敢……” 衡嘉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 前院里桃花开的正盛,但见满目娇妍,美不胜收。 那道士在前,谢华琅在后,到了桃花树下,一道停下,谢华琅便听他问:“你想要哪一枝?” 谢华琅的目光在桃林中扫过,最终重新落到他面上,然后她就这样望着他,嫣然笑道:“道长选中哪枝,我便要哪枝。” 那道士被她看的微生恼意,信手折了一枝递与她,神情有些疏离,道:“桃花给了,女郎早些离去吧。” “道长,你知道吗?”谢华琅却不搭那一腔,伸手接了那枝桃花,含笑致谢后,又轻轻道:“我的名字……就叫枝枝。” 那道士听得一顿,微微侧目,却不言语。 谢华琅见状,眼睛里的笑意几乎要漾出来了。 明明就是想往下听,偏还不肯开口问。 假正经。 她却也不戳破,看眼手中那枝桃花,又抬头看他:“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那个枝枝。” 那道士仍旧垂着眼睫,半晌,方才道:“很好听的名字。” “礼尚往来,”谢华琅笑道:“道长也同我说一说你的名字吧。” 那道士抬眼看她,轻轻道:“我道号玄祯。” 谢华琅问:“哪个贞字?” 那道士答道:“迄用有成,维周之祯。” “很好的意头,”谢华琅眼珠一转,又问道:“出家前的名字呢?” 那道士淡淡道:“既然出家,从前的名字便不重要了。” 谢华琅最擅于钻言语空子,笑容狡黠,语气轻舒道:“既然不重要,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一听?” 那道士听得笑了,低头看她,轻轻道:“你又胡搅蛮缠。” 他笑起来的时候,周身疏离之气消减,更显得温端雅正,谢华琅越看越喜欢,正想逗逗他,却听他道:“重九。” 她微微怔了一下:“什么?” “我出家前的名字,”他对上她的视线,道:“重九。” 谢华琅原以为他不会说的,是以听完之后,颇觉讶异,旋即失笑,深深看他一眼,道:“花也折了,名字也交换了,玄祯道长,告辞了。” 早先赖在此地,纠缠着人的是她,现下毫不留恋的抽身离去,先道了告辞的也是她。 那道士的心骤然乱了几分,像是骤雨过后的青竹,仍旧挺直,枝叶却歪斜了,眼睫颤了几颤,却不知该挽留好,还是该辞别好。 谢华琅只是笑,却不留恋,向他一礼,拈花离去。 “……等等。”那道士忽然叫住她。 谢华琅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他却没有再说别的,往东侧桃树前重新选了一枝,折下后递与她。 “那枝开的不好,”他道:“带这枝走吧。” 谢华琅莞尔一笑,伸手接过,却未言语,随即转身离去。 …… “枝枝,你没遇上什么事吧?”回去之后,元娘满面担忧:“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那儿的桃花开得好,我贪看,便多呆了些时候。”谢华琅叫她们看那两枝桃花,道:“如何,俊不俊?” “俊的很,”宪娘着实喜欢:“你都有一枝了,便赠一枝给我,好不好?” “不好,”谢华琅将那两枝桃花护的严严实实:“这是我的,一个花瓣儿也不给别人。” “小气。”宪娘抱怨一句,目光在她身上略过,忽然一指她耳畔,讶异道:“枝枝,你左耳上的耳铛呢?” “耳铛?”谢华琅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却摸了个空,回身望了望,蹙眉道:“八成是掉在路上了。罢了,左右也没什么标记,被人捡去也不怕,丢了便丢了吧。” “这双珊瑚耳铛是你最喜欢的,现下只剩一只,以后怕是再不能佩戴了,”元娘柔声道:“再去找找吧,丢了怪可惜的。” “我同你一起去找,”宪娘愧疚道:“要不是我撺掇你去讨什么桃花,就不会丢了。” “一只耳铛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混不在意,笑着安抚道:“好啦好啦,你们有这兴致,不妨罚杯酒助兴——尤其是宪娘,你得喝三杯!” …… 谢华琅走了,那道士却仍旧立在原地。 春风吹拂,粉色花瓣随风而下,零零散散落在他肩头,而他微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也不曾抬手拂去。 良久之后,他转身离去,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不由停了脚步。 是只珊瑚耳铛。 鲜艳如血,光华灼灼,静静悬在近处桃枝上。 就在前不久,它还佩在那女郎耳畔,伴随着她笑语,轻轻摇曳,晃得他心都乱了。 他伸手取下那只耳铛,托在掌心看了半晌,终于用帕子裹起来,收到了怀里。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衡嘉与年轻道士一道来了,见桃林中只有他一人在,躬身施礼道:“陛下,那女郎离去了吗?” 顾景阳回身看他,轻轻道:“她叫枝枝。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枝枝。” 衡嘉听得莫名,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的顿了顿,改口道:“枝枝小娘子已经走了?” “朕只是告诉你,她叫枝枝,她的名字出自哪里,”顾景阳垂眼看他:“并不是让你唤她枝枝。” 衡嘉听得滞住,好半晌,方才道:“是,奴婢知道了。” 顾景阳不再言语,径直离去,只留衡嘉与那年轻道士面面相觑,半晌,后者方才踌躇道:“皇叔他,他是不是……” 衡嘉摇头失笑:“谁知道呢。” …… 顾景阳在后堂静坐了大半日,一语不发。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悄无声息的斜入,映亮了他的面庞,在那清冷疏离之中微添几分暖意,更见庄重肃穆,恍如端坐高位的神砥。 衡嘉上前,低声询问道:“陛下,您……” 顾景阳眼睫低垂,凝视着腕上那串白玉流珠,轻轻道:“衡嘉,朕的心乱了。” 衡嘉怔住了。 顾景阳却将腕上那串流珠褪下,指间略微用力,扯断了连接起这串玉珠的丝绦。 白玉珠落在地上,发出一阵珠玉特有的清鸣声。 “枝枝,枝枝。”他轻声道:“多好听的名字。” 第3章 嫁娶 谢华琅同元娘与宪娘辞别,归府之后,照旧先去向母亲请安。 夕阳西下,卢氏朱钗华贵,裙踞绚丽,愈见光彩照人,却也将她眉宇间愁意更清晰的显露出来。 见女儿过来,她微露笑意:“枝枝回来了。” 侍妾田氏、蒋氏在侧,也见礼道:“三娘子。” 二人下首处坐了个小妇人,丹凤眼,柳叶眉,眼似杏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湖水绿的襦裙,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清婉动人,也随之起身问安。 谢华琅打量她一眼,向母亲笑道:“阿爹新纳的?” “我倒希望是他新纳的。”卢氏语气微有讥诮,恹恹道:“你大哥房里的。” 长兄房里的人,谢华琅身为幼妹,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瞥了一眼,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次年,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 卢氏见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头微动:“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谢华琅倒不害羞,明眸微转,道:“算是吧。” “还真有了!”卢氏目露讶异,低声询问道:“人怎么样?” “唔,”谢华琅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们枝枝美貌,若寻个丑的,也不像话,”卢氏爱怜的拨了拨她微乱的发丝,道:“年岁如何?” 谢华琅故意含糊其辞,道:“比我略大些。” “大几岁有大几岁的好处,会疼人,”卢氏果然会意错了,又笑问道:“身边清净吗,有没有人?家风好不好?”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性情也腼腆,可容易害羞了,”谢华琅莞尔,悄悄道:“我每见他那情状,便爱的不得了。” “去,”卢氏瞪她一眼,嗔道:“哪有闺阁女郎这么说话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谢华琅拉着母亲衣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欲将我别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风,叫他有个准备。” “高门子弟,哪有身边没人的?”卢氏应了,又低声道:“门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谢华琅坚持道:“我喜欢嘛。” 钱物谢家是不缺的,子弟争气,起码还能富贵三代,女儿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长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负。 “罢了罢了,”卢氏也想得开,笑道:“门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欢最重要。” 第4章 登门 谢华琅得了母亲许诺,心知此事已经成了一半,心中欣然,却听外间女婢来禀,言说淑嘉县主前来问安。 卢氏端丽面上闪过一抹犹疑:“叫她进来吧。” 淑嘉县主正是桃李之年,言及相貌,更加肖似生母临安长公主,浑然天成的秀婉灵彻,清贵凛然,也是极少见的美人。 入了内室,她先向卢氏问安,谢华琅亦是行礼,口称县主。 卢氏端坐椅上,客气之中有些疏离:“县主怎么来了?” “一是有个消息要同母亲讲,二来,也是接柳氏回去,”淑嘉县主声气温婉,微笑道:“那也是郎君的孩子,既然有了,便该好生照看。” 卢氏不意她竟肯接纳柳氏腹中之子,诧异之余,倒有些愧疚,语气略好了些:“县主说有消息要同我讲——” 淑嘉县主低笑,手掌温柔拂过自己肚腹,神情有些羞怯,她身后侍女屈膝见礼,笑道:“县主有了身孕,医女诊脉,说是两月有余了。” 卢氏听得怔住,转而欣喜道:“果真吗?” “我也怕医女年轻,会有误诊,故而请了太医探看,”淑嘉县主温柔道:“的确是有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卢氏听罢喜不自胜,却将柳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叫淑嘉县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吗,阿允可知道吗?” “太医说这是头一胎,要好生照看,仔细些,不会有问题的,”淑嘉县主笑道:“郎君现下还未归府,便没有叫人知会他。” 卢氏先前因郑后与临安长公主疑心谢家,安排医女入府,对淑嘉县主心生不满,素日里对她也淡淡的,现下知她有了身孕,态度大有转圜。 她与淑嘉县主并不如何亲近,此时也不打算派人过去,免得惹人疑心,只道:“你母亲一直盼着,知晓这消息,该高兴坏了,有没有叫人去送信?” 临安长公主惯来宠爱长女,若是知道,自然会派人前来照看的。 淑嘉县主笑道:“已经叫人去送信了。” 长媳有孕,对于谢家与谢允而言都是好事,卢氏自然也欢喜,吩咐人好生送淑嘉县主回去,又叫柳氏一道离去。 谢华琅见内室无人,方才低声道:“也太巧了些吧?” “谁知道呢。”卢氏半歪在软枕上,面上笑意未歇:“只看结果便是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 淑嘉县主嫁入谢家几年,恭谦淑惠,论及言行举止,也挑不出毛病,若不是有隋氏之死梗着,也是极合心意的儿媳。 长兄房中的事,谢华琅不好掺和,知道自己即将添两个侄子或侄女,也由衷欢喜,母亲已经令人将这消息知会二房,想来这两日,家中便会有宴饮。 “好了,你也该累了,”卢氏望着女儿,温柔道:“回去歇着吧,有事明日再说。” 谢华琅应声,起身行礼,回了自己院子。 …… 先前谢华琅与卢氏说话时,采青采素也在,这二婢常年跟随谢华琅左右,她见了什么人,与谁交际,自是一清二楚,听她与卢氏讲已经有心上人,不免诧异。 在卢氏院中,她们没敢言说,直到跟随谢华琅回去,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问:“女郎说的心上人……” 那二人对视一眼,采青试探道:“不会是个道士吧?” 谢华琅自袖中取出那只珊瑚耳铛,手指轻柔摩挲,云淡风轻道:“不可以吗?” “这,这如何使得,”采青采素慌了神,跪地道:“道士无官无爵且不说,又是方外之人……” 先前谢华琅往那道观中讨花,她们也随同前往,只是不曾入内罢了,此刻却是悔之不及。 倘若她们一道进去,起码也会知道自家女郎相中了谁,那人具体又是如何。 “你们是我的仆婢,不是阿爹的,也不是阿娘的,”谢华琅将那只耳铛收起,目光微沉,垂眼看着她们:“不该说的话,都给我咽进肚子里去,知道吗?” 采青与采素对视一眼,叩首应是。 “起来吧,”谢华琅微微一笑,道:“跪来跪去的,像什么样子。” …… 第二日清晨,谢华琅早早起身,往卢氏处去问安,却知母亲此时尚未起身。 仆婢低声道:“县主有孕,夫人着实欢喜,加之二郎君婚事渐近,昨夜同老爷说了大半宿的话,午夜时分方才歇下。” “原来如此,”谢华琅笑道:“不必惊扰阿娘,叫她知道我来过便是。” 仆婢微怔,见她衣裙华美,朱钗挽发,极是鲜妍,讶异道:“女郎又要出门吗?” “你便说我出门访友去了,”谢华琅莞尔道:“阿娘会明白的。” 仆婢听得半知半解,却还是颔首应了。 …… 昨日出城时,尚且有元娘宪娘说话,今日催马扬鞭,却要快得多。 谢华琅轻车熟路,到昨日道观门前,施施然下了马。 门前仍旧有年轻道士洒扫,看她又至,就跟见妖怪来捉小孩儿似的,惊道:“你怎么又来了?” 谢华琅见是个熟悉面孔,禁不住笑道:“昨日还口称‘女郎’,今日便你你我我起来,你这道士,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些。” 晨光熹微,她生的又美,莞尔一笑时,但见唇红齿白,清新妩媚,别有风流。 那年轻道士脸颊涨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才道:“女郎,桃花也讨了,你今日来此,又有何贵干?” “桃花是讨了,但我却丢了耳铛,”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来时还在的,走时却没了,今日特意来寻。” “耳铛?”那年轻道士微怔,旋即摇头:“我们的确不曾见到。” “你们没见到,不代表别人也没见到,”谢华琅道:“兴许是别人捡到,交到你们观主那儿去了呢?” 年轻道士道:“这我便不知道了。” 朽木不可雕也。 谢华琅听得摇头,不禁失笑道:“那还不快去问。” …… 那年轻道士入了门,向衡嘉讲了此事,顾景阳正在案前翻书,淡淡道:“怎么了?” 衡嘉原想说“枝枝女郎又来了”的,转念想起昨日之事,匆忙改口,轻声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说在此丢了一只耳铛,特意来寻。” 顾景阳手指顿住,垂下眼睫,轻声道:“叫枝枝进来吧。” 衡嘉应声,亲自出门,将谢华琅请了进来,随即便退下,顺势掩上了门。 一日不见,他还是旧时模样,面容明俊,隐约清冷,眼帘习惯性的低垂,好像天生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 谢华琅也不在意,落座之后,笑吟吟道:“道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顾景阳并不看她,只道:“油嘴滑舌。” “那我便说正事了。”谢华琅托着腮,轻轻道:“我昨日来此,丢了一只耳铛。” 顾景阳仍旧低垂着眼睫,道:“嗯。” 谢华琅望着他,又道:“你有见到吗?” 顾景阳眼底荡起了极浅的涟漪,抬眼看她一看,复又垂眼道:“不曾见到。” 谢华琅张开手,掌心那一只珊瑚耳铛色泽莹润,光彩耀人。 “可惜了。”她惋惜道:“那双耳铛是我最喜欢的,失了一只,此后再也不能佩戴了。” 顾景阳眼睫微颤,正欲开口,却听窗外传来扑簌簌的声响。 谢华琅侧目去看,便见窗边飞来一只牡丹鹦鹉,红头、黄胸、绿尾,羽毛鲜艳,极其美丽,它梳理一下羽毛,扭头见谢华琅在,黑豆似的眼睛也顿了一瞬。 谢华琅见它漂亮,有些喜欢:“道长,这是你养的吗?” 顾景阳淡淡道:“嗯。” 两人说话间,那牡丹鹦鹉已经将谢华琅打量了一圈,忽然飞过去,踩在了她肩头。 谢华琅微吃一惊,侧眼去看,便见它也正望着自己,忽然又飞起来,落到了案上,哑声叫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顾景阳唇角微弯,伸手摩挲它的羽毛,又抬眼去看谢华琅。 她似乎偏爱绮丽,两次相见,皆是锦衣绣服,朱钗华贵,然而人比花娇,美越珠玉,令人不以外物累赘,反而觉得恰如其分。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不过如是。 顾景阳少见的出了神,却听她忽然唤了一声“道长”,骤然回神。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笑道:“你盯着我看了好久。” 顾景阳神情中有些被看破的窘迫,但更多的是淡然,他别过头去,眼睫轻轻颤了颤,却没言语。 谢华琅最是喜爱他这模样,身体略微前倾,笑问道:“我好看吗?” 顾景阳望着那只牡丹鹦鹉,淡淡道:“尚可。” 谢华琅忍俊不禁,故意转开话头,道:“我的耳铛怎么办?” 顾景阳侧目看她,道:“你想怎么办?” “耳铛是在你这儿丢的,”谢华琅眼珠一转,理直气壮道:“你得赔我。” 顾景阳道:“我并不曾见到。” 谢华琅等的便是这句话,待他说完,便无赖道:“那你就换个别的赔我。” 顾景阳道:“你想要什么?” “也不要别的,”谢华琅一指案侧那架七弦琴,问:“道长会吹箫吗?” 她含笑道:“若是会的话,便同我合奏一曲吧。”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一时不曾言语,谢华琅也不催促,只含笑同他对视,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视线,道:“衡嘉。” 后者旋即在外应声:“是。” 顾景阳道:“去取我的箫来。” 谢华琅心知他是应了,笑意愈深,到那七弦琴前坐下,随手拨弄一下琴弦。 衡嘉取了箫来,双手呈上,侍立在侧。 谢华琅没说弹什么曲子,而他也没有问,前者先拨弦奏曲,后者顿了几瞬,旋即跟上。 谢华琅并未弹奏琴曲,拨动琴弦,也只是由心而发,随意为之,顾景阳箫声相和,与之并重。 那架七弦琴离他很近,谢华琅在琴前坐了,离他自然也近,隐约之间,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隐约的冷香气。 奇怪。 她在心里想,他用的什么熏香,怎么这样好闻? 心中这般思量,手上却不曾疏忽,琴音如流水般,自她指尖流泻。 那琴声清越激昂,隐有风雷之声,颇觉桀骜,箫声却深沉舒缓,犹如静水流深,更觉雅正,二者齐头并进,天衣无缝。 衡嘉也略通音律,见这二人技艺非凡,不觉听得入神,却闻琴声渐缓,箫声渐起,曲调渐趋和畅,箫声引着琴音而动,正如江涛渐平,波澜无声。 一曲终了,顾景阳将箫收起,轻声道:“你的性情太过固执,也许会走死胡同,该改一改才是。” “合奏完了,算是抵我的耳铛,”谢华琅却不接腔,自顾自站起身,道:“道长,告辞了。” 顾景阳神情微顿,少见的有些怔然,衡嘉见状,赶忙道:“女郎进门不过一刻钟,这就要走?” 谢华琅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顾景阳垂下眼睫,语气有些淡了:“衡嘉,送客。” 衡嘉小心打量他神情,应声道:“是。” 二人一路出了后堂,垂帘落下,也遮住了身后人的目光,衡嘉心底叹一口气,却见谢华琅停住了。 她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退回去,也不进门,只伏在窗边去,扬声道:“我偏不改!”说完,转身离去。 顾景阳的声音自内传来:“你站住。” 谢华琅停住了,顺势回头,却没走回去,只梗着脖子道:“道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顾景阳站起身来,想伸手拨开垂帘,到她面前去,不知想到何处,却又顿住了。 谢华琅见状,便走回去,隔着一层垂帘,与他相对而立。 日头上移,光线明亮,也叫他们二人的影子纠缠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道长,”谢华琅垂下头,望着自己脚尖,低声道:“我这一次,可什么都没丢。”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又道:“那我以后,大概也没有理由再来找你了。” 顾景阳眼睫颤了一下,复又垂下,却没有说话。 “那算了,”谢华琅勉强笑了一下,向他道:“我走了。” “枝枝。”顾景阳叫住了她。 天地之大,除去他自己,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惘然与挣扎。 谢华琅转身看他,道:“怎么了?” 顾景阳松开手,却定了心,扯下腰间那枚玉佩,送到她手里去。 “这算什么,”谢华琅唇角忍不住上扬,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只低声道:“赔我的耳铛吗?” 顾景阳道:“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玄祯道长,不对,不该这么叫,”谢华琅想了想,忍俊不禁,又改口道:“重九哥哥,重九郎君,你什么都不肯说,只叫我猜吗?” 顾景阳被她叫的窘迫,垂眼道:“你不想要,那便还我。” “不还!”谢华琅将玉佩握紧,明眸中神采动人,笑道:“重九郎君,你脸红了!” 顾景阳道:“你怎么还不走?” 谢华琅最喜欢他羞赧时的神情,含笑望着他,越看越爱,忽然伸手掀开珠帘,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顾景阳只觉她身上香气近了,旋即又远了,面颊也被人轻触一下,回过神时,不由怔住。 谢华琅见他如此,心中着实喜欢,握住那玉佩,欢快离去。 顾景阳在门前立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而面颊上她亲吻过的地方,仿佛还是烫的。 指尖触碰一下,他垂下眼帘,低声道:“不知羞耻。” 第5章 聒噪 谢华琅进这道观时,心中微有忐忑,这会儿出门时,却觉如踏春风,脚步轻盈。 这人怎么这么嘴硬? 明明就是喜欢她,嘴上却不肯说。 假正经。 人的身份或许可以改变,处境或许会有变迁,然而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与时间熏陶造就的修养,却是很难改变的。 谢华琅见他几次,听其谈吐,观其举止,想也出身不凡,今日与他合奏一曲,更加深了这念头。 庶民出身之人,哪有余暇去修习琴箫,通晓音律? 更别说在江王地界上建一座道观,且做观主了。 谢华琅略有些识人之能,观他面相作态,不似门客之类,暗自猜测,难道是江王知交? 暂且不去管那些了了。 她心中欣喜,又觉甜蜜,低头在那枚玉佩上亲了一下,收入袖中,径直出了道观。 谢华琅入内时,采青采素便在门外等候,见她这么快便出来,倒有些诧异,心知这些不是她们能知道的,便不曾问,牵马过去,将缰绳递了过去。 谢华琅也没有同她们解释的意思,翻身上马,隔着那片旖旎桃林,目光远眺,莞尔道:“我们回去吧。” …… “三娘子回来了?” 谢华琅一进谢府前门,便见母亲身边侍婢迎上前来,口中笑道:“府中今晚设宴,欢庆县主有孕之事,临安长公主也会来,夫人叫娘子去挑衣裙首饰。” 谢华琅将马匹交给侍从,笑应道:“知道了。” 谢家现下有两房人,若是凑到一起,也有近二十口子人,更别说还有临安长公主府上的人前来,是以今夜宴饮,规模自然不小。 淑嘉县主肖似母亲,临安长公主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她是先帝与郑后唯一的嫡女,即便青春不在,眉眼之间的清贵倨傲之气,仍旧令人不敢直视。 好在有淑嘉县主这个纽带在,这些年来,两家相处的倒还融洽。 谢家人的相貌都是极好的,谢允与其余几位年轻郎君自不必说,即便是谢偃与谢令兄弟二人,年过四旬,仍觉风姿雅正,气度雍容,底下几位女郎,更是秀逸雅致,各有不俗。 临安长公主见后,不禁赞道:“满门玉树,长安之中,便也只有谢氏了。” 谢偃抚须而笑,道:“小儿女陋质,叫殿下见笑了。” 临安长公主莞尔,转目去看谢华琅,道:“三娘才貌斐然,谢公心中可有良婿之选?” 谢偃闻弦音而知雅意:“是有宗室子弟求殿下说和?” 谢华琅听得心头一跳,悄悄去看母亲,便见卢氏挽袖,替谢偃斟酒,笑道:“殿下还是回了吧,三娘心里有人了,同那几位怕是无缘。” 此言出口,即便是谢偃,也有转瞬怔然。 临安长公主亦是如此,眉梢微挑,含笑问道:“连宗室都看不上,想来三娘挑中的,必是一等高门子弟?” “那倒也不是,我心慕的是人,又非门第,”众人目光望过来,有探寻,还有疑惑,谢华琅倒不惊慌,笑道:“八字都没一撇呢,长公主倒笑话起我来了。” 她这话说完,宴上人神情各异,谢偃谢令二人不动如山,底下郎君女郎左右四顾,微有动容。 或讶异,或窃喜,或惋惜,不一而足。 “却不知是哪家子弟有这等福气,能娶三娘为妻,不过现下,还轮不到她呢,”淑嘉县主见谢华琅不欲多谈,顺势转了话头,微笑道:“二郎、三郎年岁渐长,想也该娶妻了。” 谢华琅的次兄谢粱已经是及冠之年,婚事便在今秋,二房的长子,府中三郎谢朗也已经十九岁,等明年春,便要娶新妇入门。 淑嘉县主说起此事,席间的话题便多了,众人顺势转了话头,也叫谢华琅微松口气。 夜色渐深,前厅却是灯火通明,丝竹之声悠然不歇,家伎宽袖飘摇,舞姿翩翩,席间气氛正热切,推杯换盏,宾主尽欢,直到半夜方歇。 临安长公主身份贵重,然而谢偃毕竟也是宰相,送到前厅便停住,叫其余几个子女相送。 已经是深夜时分,天色昏暗,临安长公主微有醺然,身子侧歪,亏得有人扶了一把,才没有软倒。 她醉眼迷离,道:“你是……” “我是府上二娘,”灯光之下,那女郎愈见柔婉,殷勤道:“殿下也可唤我阿徽。” “奇怪,”临安长公主不假辞色,道:“都是一个父亲,你怎么同三娘差那么多?” 谢徽面色乍红,冷风吹拂,身子也凉了一半。 “夜风冷了,”谢允自女婢手中接了披风,亲自替临安长公主披上,含笑道:“岳母早些归府去吧,仔细着凉。” 临安长公主对这女婿是很中意的,到了府门,又叮嘱道:“淑嘉真心喜爱你,她腹中孩子也是你的骨肉,阿允,好好待她。” 谢府门前掌着灯,映在谢允面上,更觉丰神俊朗,他轻声道:“是。” 临安长公主满意颔首,与一众扈从相伴离去。 谢允目送他们消失在街巷中,方才回身,向一众弟妹道:“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众人齐声称是,各自离去。 …… “殿下何必那么下二娘的脸面,”马车上,有女婢低声道:“毕竟也是谢家女郎。”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看不惯。” 临安长公主面上有些倦意,打个哈欠,道:“谢家已经有了急流勇退之意,二郎、三郎未来的妻室门第虽不低,但也不扎眼,连三娘的夫婿,怕也没打算从宗室与高门中选……” “你见到了吗?”她有些好笑,道:“三娘说自己心仪之人门第不高时,二娘一双眼珠都在发光,怕是想走我的门路,嫁个宗室子弟。” 女婢含笑道:“殿下不打算帮她?” 临安长公主语气讥诮:“三娘是淑嘉的小姑,我费些心力照看也没什么,二娘算什么东西,也配进皇家的门?” 女婢含笑不语。 …… 这场宴饮,也将谢华琅的婚事翻到了明面上。 当晚谢偃在卢氏院中歇息,又听妻子说了事情原委。 他素有雅量,倒不动气,只笑道:“枝枝的眼光,一贯是好的,改日我见了那人,倘若的确端方得宜,未尝不能加以保举,增益仕途。”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曾经的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制取代,然而长安谢氏毕竟是赫赫高门,子弟众多,谢偃若有心保举自己女婿,只要别做的太过,也不会有人揪着不放。 卢氏散了头发,灯光下人美如玉:“那三个都是郎君,合该自己建功立业,只有枝枝是女郎,我昔日的陪嫁留一些给几个儿媳妇,剩下的便都给她了,女儿家出嫁有钱财傍身,才有底气。” 谢偃笑道:“都依你便是。” 卢氏生第二子谢粱时难产,伤了身子,大夫说从此以后都不能生了,她不免有些伤怀,但前边已经有两个儿子傍身,倒也能接受,也不再约束侍妾通房避孕,哪知几年之后,竟又有了身孕。 不止是她,连谢偃也颇欢喜,为自己头一个嫡女取名“华琅”,小字枝枝,以示珍爱。 现下得知女儿有了心上人,谢偃作为父亲,不免有些怅然,同卢氏商议着,是不是该寻个时机见一见。 “还不急,我见枝枝说的并不确切,想也不是十拿九稳,”卢氏轻声道:“且再等些时日吧,你也别催她。” 内宅之事,谢偃素来不过问,听妻子这样讲,并未反对:“那便再等等吧。” …… 卢氏既在丈夫处得了音讯,自然不会瞒着女儿,叫了谢华琅过去,将谢偃心思说了,谢华琅自是喜不自胜,也有了理由,名正言顺的往外跑。 卢氏见状,只得念了几句“女大不中留”,又悄声叮嘱她,私下会面没什么,可不许做出格的,谢华琅满口应了,忙不迭出门去了。 “夫人且安心吧,”女婢奉了香茶,笑道:“娘子自幼聪慧,哪有吃亏的时候?” “这几个孩子都没怎么叫我费心,只是有一桩不好,”卢氏念及此处,无奈道:“心思太活,一个不留神,就捅个篓子给你看。” 女婢含笑宽慰:“娘子大了,心中有分寸的。” …… 谢华琅既出了门,便打马往道观处去,门口那年轻道士见了她,神情却有些古怪。 谢华琅发现自己越来越爱逗弄人了,见状停下,笑道:“你不拦我了吗?” 那年轻道士闷闷道:“不拦。” 谢华琅饶有兴致道:“为什么不拦?” 年轻道士将手中扫帚放下,神情有些困惑:“观主说,以后都不用再拦你了。” 他转目去看谢华琅,奇怪道:“为什么?”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那年轻道士想了想,坦诚道:“我不知道。” 初春的阳光洒在他有些稚气的脸上,青春正好。 “那就想嘛,”谢华琅笑道:“他为什么不叫你们拦着我了?” 那年轻道士被她笑的有些脸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讷讷不语。 谢华琅看的好笑,正待再玩笑几句,却见衡嘉不知何时过来,问道:“女郎安好?” 谢华琅向他行个半礼,后者侧身避开,低笑道:“观主说,女郎若是再调戏他人,此后便不许您过来了。” 谢华琅心中微动,旋即又咕嘟咕嘟冒起泡来,甜丝丝的,几乎要忍不住笑:“他人呢?” 衡嘉示意她入内:“正在后堂。” 从山门到后堂,相距也没多远,谢华琅脚步轻快的过去,便见那人盘膝而坐,脊背挺直,状若芝兰,身前是茶案与一应茶具,俱是成双。 听见她脚步声,他侧目瞟了一眼,旋即又将视线收回,静默无言。 “道长!”谢华琅在门前脱去鞋履,笑盈盈走上前去,在他身侧坐了:“我又来啦!” 顾景阳抬手斟茶,先替她斟了半杯,然后才为自己斟。 他的手也漂亮,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同这个人一样,有种类似于翠竹的端方雅正。 “道长,你是在生气吗?” 谢华琅托着腮看他,一本正经的问道:“我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会呢?” 顾景阳淡淡道:“坐到对面去。” “为什么?” 谢华琅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只觉这人从清冷疏离的神情,到端雅秀彻的气度,再到工整洁白的道袍领口,无一处不叫她喜爱。 她含笑问道:“你不喜欢跟我挨着坐吗?” “饮茶都是相对而坐,”顾景阳道:“没有如你这般,坐在别人身边的。” “道长,”谢华琅微微敛了笑意,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忽然道:“你在生气。” 顾景阳道:“没有。” “就是有,”谢华琅道:“你在气什么?” 顾景阳眼睑低垂,静默不语。 谢华琅就这么盯着他看,思忖一会儿,道:“以后我不跟小道士搭话了。” 顾景阳连眼都不曾抬。 “真的,”谢华琅见状,保证道:“从此以后,只要他们不先同我说话,我就不理会他们,当然,即便他们主动跟我搭话,我也不理会的……” “道长,道长?”顾景阳不说话,她便扯住他衣袖,含笑摇晃:“重九哥哥,重九郎君,九郎?你别板着脸不说话,理理我呀。” 她语气绵软,不像是认错,倒像是在撒娇。 顾景阳听她唤到“九郎”时,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丝羞赧,拨开她手,淡淡道:“喝茶。” 明明就是吃醋了,却别扭成这样,一句话也不肯说。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长,你不生我气了?” 顾景阳淡漠不语。 “你怎么又不理人了?”谢华琅托着腮,问道:“我这么喜欢你,你别总不理我呀。” 顾景阳道:“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那我以后不说了,”谢华琅从善如流,含笑唤道:“九哥哥,九郎君,九郎?你大人有大量,别不高兴了。” 顾景阳抬眼看她,轻轻道:“聒噪。” 第6章 衷肠 “聒噪?”谢华琅眉头微蹙,诧异道:“你说我聒噪?” 有春风穿堂而过,吹起了顾景阳衣带,他岿然不动,神情恬淡如水,淡淡道:“不然呢?” 谢华琅还没被人这么说过呢,心生惊讶,疑惑的问门外衡嘉,道:“衡嘉,你也觉得我聒噪吗?” 衡嘉听她这么问,真是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有些话陛下可以说,但他却绝对不可以说。 衡嘉正进退两难,却见顾景阳转身看他,眉头微皱:“你怎么还在这儿?” 衡嘉左右看看,有些不自在的咳了声,道:“倘若观主另有吩咐……” “没有。”顾景阳道:“你退下吧。” “嗳。”衡嘉忙不迭应了声,悄悄将额头汗珠拭去,退了出去。 顾景阳心中有些极细微的窘迫,回过身去,却见谢华琅手中捏着那只白瓷杯,细细品内中茶。 时下女郎颇爱珠饰,妆面鲜妍,正如牡丹荼蘼,自花钿至鹅黄,乃至于鬓角斜红,不一而足。 她也颇爱艳色,衣裙华美,然而面上却素净,除去黛眉唇脂,便再没有其余妆饰,十指纤如玉,连蔻丹都没有涂。 谢华琅将空了的白瓷杯轻轻搁下,道:“道长,我的手比我的脸还好看吗?” 顾景阳为她续杯:“你不说话的时候,最好看。”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了,手指捏住那只白瓷盏摩挲几下,却没有再饮,觉得外间风略微有些大,便站起身来,将自己斜对面的窗扉合上了。 春日里日光和煦,衣衫也单薄,她抬手时宽袖下滑,露出半截小臂,肌肤莹润,玉臂如酥。 顾景阳克于礼教,偶然瞥见,旋即别开了眼。 谢华琅却不曾注意此事,她的目光,正被东侧安放着的一柄剑吸引了。 毕竟是客人,不好冒昧,她先问了主人:“我能过去看看吗?” 顾景阳并未起身,只道:“去吧。” 剑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因起源于黄帝时代,又称百兵之祖。 谢华琅精于骑射,然而技击之道,却未曾涉猎过,倒是家中几位兄长,颇擅此道,父亲、叔父与兄长几人,每每也佩剑为饰。 那把剑便被安置于架上,并无装饰,谢华琅上前执起,拔剑出鞘,便见寒气四溢,光华内敛,剑刃清冽如冰,清晰倒映出她的双目。 心神一凛,她归剑入鞘,由衷赞道:“好剑。” 顾景阳道:“尚可。” “无论有多好,到你嘴里,也只能是尚可,”谢华琅还记得他先前点评自己之事,闻言莞尔:“怎么没有佩玉?” 《礼记》 讲: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织绶,士佩瓀玟而缊组绶。 谢华琅之父谢偃官至中书令,位同宰辅,金章紫绶,按制佩山玄玉,叔父谢令官至国子监祭酒,银印青绶,按制佩水苍玉。 以玉比德,时下上至公卿,下至黎庶,但凡力有所逮,少有不佩玉的,便是谢华琅,也有几盒子玉佩吊坠在,用以压衣,或搭配裙装。 “都是外物,”顾景阳淡淡道:“有或者没有,都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谢华琅解下腰间玉佩,系在剑首,轻声道:“人终究是跳不出世人圈子的,那有些规矩,还是得守。” 顾景阳微露笑意:“倒也有些歪理。” “想夸赞我便直言夸赞,偏要说是歪理,”谢华琅将那柄剑放回原处,又到他身侧坐下:“你怎么这样嘴硬?” 顾景阳垂下眼睫,为她续杯,道:“喝茶。” 谢华琅忍俊不禁,端起饮了一口便搁下,手托着腮,双目盯着他看。 顾景阳被她看的不自在,抬眼回望道:“你看什么?” 谢华琅笑道:“看道长你呀。” 顾景阳别开视线,道:“看我做什么。” 谢华琅莞尔道:“看道长是怎么假正经的。” 顾景阳道:“你好好说话。” “好好好,我不笑你了还不行嘛,”谢华琅能屈能伸,顺势转了话头,笑问道:“道长,你贵庚多少了?” 她正值碧玉年华,青春妙龄,窗外的阳光隐约透入,面颊光洁如玉,半分瑕疵也没有。 顾景阳静静看她半晌,心中感怀,忽然生出几分伤惘来。 “枝枝。” 轻轻唤了她一声,他手掌前伸,握住了她的手:“我今年三十有六了。而你,还正年少。” 他的掌心温热,倒同他清冷疏离的外表截然不同。 谢华琅微微笑了,回握住他手掌,引着去抚摸自己面颊,温声道:“正好比我大二十岁。” “枝枝。倘若,倘若……” 顾景阳生性坚韧,处事果决,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知晓何为忐忑,也是第一次,踌躇不前,心生犹疑。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隐约颤动,顿了半晌,方才道:“倘若你现在后悔,想要离去,都还来得及。” 谢华琅低声问他:“你想让我走吗?” 顾景阳垂眼不语,难以开口。 若是别的时候,谢华琅必然不会逼问,但说到此处,却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道长,”她握住他手掌,叫那温热掌心贴近自己面颊,又一次低声问道:“我想听你的心里话,想让我走,还是不想?” 顾景阳眼睫低垂,随即又抬起,心中万千踌躇。 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逼到这等狼狈境地的时候,更没有想到,将自己逼到这等境地的,居然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女郎。 谢华琅见他不语,倒不强求,松开他手,道:“你不说话,我就当是拒绝了。” 她站起身,意欲离去时,衣袖却被他拉住了。 谢华琅背对他停住,唇角忍不住上翘,不知怎么,便想起她年幼时坐在父亲怀里,第一次见长安夜空遍布烟花时的场景了。 那夜烟花漫天,绚烂明艳,不可方物,是年幼的她所曾见到的最美的风景,多少年之后,仍旧难以望怀。 “道长,”她道:“什么都不肯说的人是你,现在不许我走的人也是你,你可真难伺候。” “枝枝。”顾景阳跪坐起身,扯住她衣袖,挽留道:“不要走。” 谢华琅忍笑,却不肯松口,反问道:“为什么不要我走?” “枝枝,我的心意,你该明白的,”他静默片刻,语气里添了几分近乎青涩的为难,低声道:“已经把我逼到这等境地,就不要再叫我……” 谢华琅回过身去看他,眼睛里满盈笑意,也不言语,只如此对着他看。 顾景阳从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目光,同她对视良久,终于别过脸去,温柔的唤了一声:“枝枝。” 谢华琅在他身畔坐下,用肩膀蹭他一下,低声笑道:“只是说一句话,真的有这么难吗?” 顾景阳道:“太过轻浮,于礼不合。”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华琅不意他是这样想的,一低头,侧过脸去,盯着他道:“我说的时候,你明明很喜欢呀。” “你转回去。”顾景阳别过头去,轻声道:“哪有这么看人的。” 谢华琅乖乖的坐了回去,又去扯他宽袖,道:“九郎,你看看我。快点!” 顾景阳便侧过头去看她,道:“你又怎么了?” 谢华琅却凑过去唇,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下。 “啾”的一声。 顾景阳身体微僵,抬手按住被她亲过的地方,怔了会儿,正待说话,却被谢华琅先自打断了。 “道长,你又要假正经了!” 她认真道:“我方才亲的那么慢,你完全能躲开的。” 被她亲吻过的地方,似乎已经烫起来了,顾景阳手指仍旧留在那处,道:“我只是,只是……” 谢华琅慢悠悠道:“你只是不想躲。” 顾景阳眼睑低垂,不再言语。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谢华琅坐起身,凑到他耳畔去,低声道:“你就是喜欢我。” 顾景阳微生恼意,抬眼看她,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谢华琅被他这回应惹得笑了,抱住他手臂,笑问道:“道长,我都亲了你两回了,你什么时候也亲亲我?” 顾景阳惯来矜雅自持,方才被她逼得急了,才说了那么句话,深以为羞,此刻怎么可能会首肯,别过脸去,不理人了。 “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谢华琅道:“嘴上自诩端方知礼,却连礼尚往来都不明白。” 顾景阳道:“礼尚往来不是这么用的。” “你管我怎么用呢。”谢华琅摇他手臂,催促道:“亲亲我嘛!” “枝枝。”顾景阳微有窘迫,低声道:“不要胡闹。”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谢华琅想了想,便自袖中取了帕子,系在眼前,挡住了视线:“现在我看不见了,总可以亲了吧?” 白帕遮住了她双目,也叫她唇珠更见鲜妍,愈加动人。 顾景阳看了良久,忽然想起六月里娇艳芬芳的樱桃来。 都说樱桃小口,原来是这样来的。 谢华琅将眼睛蒙上,其实也吃不准他会不会真的亲,然而他不做声,便是有希望了。 内室里极尽安谧,他们离得也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也不知怎么,察觉他气息近了,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华琅,心中竟生了几分忐忑,倒有些后悔,方才将眼睛遮上了。 他气息自她唇珠前略过,由远及近,最终却没落下,只伸手上前,温柔刮了刮她的鼻梁。 谢华琅生性热切,若是看中了,也会大胆追求,并不觉得自己主动,便丢了脸面,先前两次亲他,都十分大大方方,然而这一次,他只是勾了勾她鼻梁,她却脸红了。 “吾老是乡矣,”顾景阳却认输了,抱她入怀,揽住她肩,他低声道:“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第7章 星象 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这话原是西汉成帝得赵合德之后所言,意喻既得美人,沉湎于温柔乡之中,从此连效仿汉武帝求仙问道,渴求长生的念头都没有了。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低声笑道:“道长,你要做汉成帝,我可不做赵合德,赵氏乱内,班固在《汉书》里骂呢。 顾景阳亦是莞尔,道:“你这般娇矜,若真计较起来,未必会比合德好伺候。” 谢华琅闻言失笑,此刻二人又是彼此贴近,她略微垂首,却嗅到他身上极淡的冷香气,奇道:“道长,你熏得什么香?我竟分辨不出来。” 她既低头去嗅,身体也不由倾斜,衣襟微松,脖颈纤细白皙,顾景阳的心忽然动了一下,就跟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匆忙收回视线。 “没什么,”他低声道:“沉水香而已,你若喜欢,我叫衡嘉与你些便是。” “还是免了,”谢华琅抬头看他,便见这人面洁如玉,气度疏离而敛和,双目湛湛有神,心中喜爱,伸手去摸他胡须,笑道:“这么清冷的香气,你这种神仙似的人用着相得益彰,我用着却有些怪了。” 顾景阳轻轻拨开她手,低声道:“枝枝,你又胡闹。” 谢华琅忍俊不禁,忽然察觉出几分别的,狐疑的看着他,道:“不对吧,我也曾见别人用沉水香,可不是这味道。” “是吗,”顾景阳眉头微动,略加思虑,道:“许是衡嘉叫人改了香料方子吧。” 说完,他抬声唤道:“衡嘉。” 衡嘉先前被他打发走,然而也只是略微走的远些,到既见不到内室二人,也听不见内中声音的距离去而已。 现下听顾景阳声音,他忙不迭过去,目光在内室扫过,便见惯来矜雅自持的陛下怀中抱着美人,心下讶异,慌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谢华琅见他如此反应,也觉有趣,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神态自若,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羞赧,倒真有些刮目相看。 她却没有注意到,顾景阳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已然蜷曲,正是替了主人此刻的窘迫。 顾景阳轻轻道:“室内熏香,不是沉水香吗?” “是,但也不是,”衡嘉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此香本原也源自沉水香,后来被调香师加了几味香料,淡化掉原先气息,另成了一味香。” “那调香师倒很匠心独运,我只在道长这儿闻到过这等香气。”谢华琅感慨一句,又问道:“那么现下,这味香叫做什么?” 衡嘉答道:“便取用沉水香别名,唤做蓬莱香。” “蓬莱香,”谢华琅将这名字细细念了两遍,由衷赞道:“果真是好名字。” “叫女郎见笑了。”衡嘉恭敬回了一句,见她无事再问,向顾景阳颔首,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海内十洲记》中记载,蓬丘,蓬莱山是也。”谢华琅思忖片刻,笑道:“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 “道长,”她笑道:“你这等气度作态,说是飞仙,也差不多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隐约有些宠溺,语气却无奈:“你又取笑人。” 谢华琅吃吃的笑,却不再作声,伏在他怀里,慵懒的合了眼。 正是上午时分,日光明媚,舒适宜人,微风自窗扇处透入,裹挟了阳春三月的芬芳,内室中无人言语,一时静谧起来。 谢华琅原本只想在他怀中靠一会儿的,也不知怎么,略微合眼的功夫,竟睡着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敛和,隐约柔情,如此凝视良久,终于低下头,在她鼻尖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 谢华琅这一觉睡得不算久,醒来时见自己枕着他的腿,少见的有些羞赧,同他告辞,急匆匆想走。 “枝枝。”顾景阳叫住她,温和道:“我明日不在此处,你不要来。” 谢华琅嘴上花花的毛病又犯了:“我几时说过我明日要来了?” 顾景阳被她堵住,顿了一顿,道:“不来便不来。” “玄祯道长,你怎么比我还娇气?”谢华琅哭笑不得道:“我同你玩笑呢。” 她摇了摇他手臂,道:“你要出远门吗?” “不是,”顾景阳道:“有些事要处置而已。” “知道了。”他既没说是什么事,谢华琅便不追问,手指在他掌心勾了下,含笑道:“那我走啦?” 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颔首道:“嗯。” 谢华琅脚步轻快的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顾景阳方才返回内室,疏离目光在她系在剑首的玉坠上略过,旋即柔和起来。 饮过茶的杯盏仍旧摆放在原地,他原本是想叫人入内收拾的,然而望见她用过的那只白瓷杯时,视线忽然顿住了。 雪白的瓷盏上印了唇脂,娇俏的一点红,恰如六月樱桃。 口脂落在杯上,不留痕迹才奇怪,故而时下女郎贵妇往往会准备怀纸,以便随时擦去。 这等细微礼节,她不至于不知道。 同先前遗落的那只耳铛一般,明明就是故意的。 顾景阳伸手过去,想要触碰那唇印,然而指尖还未触及,便缩回去了。 于礼不合。 …… 衡嘉入内收敛茶具时,略加清点,便发现少了一只瓷杯,左右四顾,有些诧异,见顾景阳坐在案前翻阅奏疏,不敢惊扰,等他闲暇之后,方才低声道:“陛下,似乎少了一只白瓷茶盏。” 顾景阳眼也不抬,道:“是吗。” 衡嘉不明所以,小意试探道:“是您收起来了吗?” 顾景阳瞥他一眼,道:“你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衡嘉垂首应道:“是。” …… 第二日便是朝议,顾景阳下朝之后,却没回道观,而是往临安长公主府上赴宴去了。 他自幼长在太宗文皇帝膝下,同底下几个弟妹感情平淡,然而毕竟骨肉至亲,临安长公主几次相邀,总也不好推拒。 临安长公主对于这个胞兄,惯来都是景仰多于亲近的。 先帝性情仁弱,相貌却俊美,郑后亦是名传京都的美人,故而他们兄妹几人容貌皆是不俗。 临安长公主年少时,也曾是备受推崇的皇族明珠,然而同这位长兄比起来,原本清贵华婉的面庞,却骤然多了几分尘土气。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道观里呆的久了,他身上似乎天然就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眉目之间颇觉清冷,好像随时都能羽化成仙似的。 “朕听说淑嘉有了身孕,”顾景阳侧目去看胞妹,淡淡道:“你也能宽心些了。” 临安长公主不意他会知晓这些,倒有些受宠若惊:“皇兄能挂念淑嘉,是她的福气。” 顾景阳无可无不可的应了声。 淑嘉县主有孕,正在夫家休养,临安长公主自然不会叫她回府,还有两个儿子,皆是她嫁与郑家之后所生,顾景阳登基之后族诛郑氏,那二子因生母是长公主,方才得以免脱,现下却不敢出现在这个舅父面前。 至于丈夫死后,她新纳的几个面首,就更不能登堂入室了。 内厅中只有他们二人落座,似乎有些冷清,临安长公主轻轻击掌,便闻丝竹之声作响,一行舞伎翩然而入。 脚步翩跹,宽袖飘摇,舞伎们的腰肢也纤细,不盈一握,面庞娇艳,不逊于桃花,石榴红的裙踞飞扬时,仿佛夹杂了三月的春光,极尽精妙。 一舞终了,众舞伎鬓发微乱,金钗斜倾,一痕雪脯掩在织金抹胸之下,盈盈拜倒时春光隐约,活色生香。 顾景阳瞥了眼,目光无波无澜,衡嘉见状,会意道:“都退下吧。” 临安长公主神情微滞,旋即自嘲笑道:“叫皇兄见笑了。” 顾景阳淡淡道:“临安想学平阳公主吗?” 平阳公主便是汉景帝与王皇后的长女,武帝刘彻的胞姐,弟弟登基为帝后,屡次进献美人,其中便包括卫子夫与后来的李夫人。 临安长公主心中未必没有这样的念头,倘若真有美人能被相中,于她,于几个孩子都是一桩善缘。 这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若是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便不太好听了。 她有些窘迫,不知如何言说,恰在此时,却有内侍通传,言说浑仪监监正求见。 浑仪监掌天象与节气历法,近来朝中无事涉及,监正却请求面君,倒有些奇怪,顾景阳眉头微蹙,道:“传他进来。” 监正年过五旬,鬓发斑白,入内礼道:“臣浑仪监监正赵昴,恭问圣安。” “朕躬安。”顾景阳问道:“监正为何而来?” 赵昴面有迟疑,临安长公主见状,便知有不可告于他人之处,起身退避,其余仆婢侍从也一道退下。 赵昴这才低声道:“臣近来观天象,颇有不妥,有客星犯紫微星甚急,来势汹汹……” 顾景阳神情微顿,略加思忖,忽然笑了。 “无事。”他道:“朕自知之。” 赵昴怔住:“可是……” “监正有心了。”顾景阳轻笑道:“由它去吧。” 第8章 冤家 动身返回时,衡嘉笑问道:“长公主府中美人甚多,陛下一个也不中意吗?” 顾景阳道:“多嘴。” 衡嘉与他相伴多年,倒不畏惧,笑道:“今日陛下提及平阳公主,倒叫奴婢想起《史记》中的一句话来。” 顾景阳道:“什么?” 衡嘉轻声道:“主见所侍美人。上弗说。既饮,讴者进,上望见,独说卫子夫。” 这句话出自《史记.外戚世家》,是讲平阳公主在武帝过府时,向他进献美人,然而武帝一个也不曾相中,宴饮之中有歌女入内助兴,武帝望见之后,唯独中意卫子夫。 顾景阳脚步微顿,回身看他,道:“你想说什么?” 衡嘉低笑道:“圣明无过陛下,您其实都明白的。” …… 过了三月,春光渐盛,花红柳绿,好不鲜艳,谢华琅的心也跟窗外那几株海棠似的,悄无声息的开出花来。 次兄谢粱的婚事便在今年秋,娶的是沈国公家的女郎,为了两家的体面,少不得要大办。 二房里的长女谢莹也十八岁了,早就定了永仪侯世子,她原本应该在去年出嫁的,然而永仪侯府的老夫人去了,世子为祖母守孝一年,这才将婚事拖延,刚巧同堂兄撞在一起了。 卢氏要操持儿子的婚事,又要分出心思仔细淑嘉县主这一胎,小儿子谢玮进学,还得为他找个靠谱师傅,真是忙的团团转,听仆婢言说近来三娘时常出门,心知她是去会情郎,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 而谢华琅颇有些心虚,更不敢直言,索性先这么耗着,日后再慢慢筹划。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归府,便见卢氏身边人来请,说是有话要问,心头不由微突,却没有迟疑,随同到了卢氏院中去。 “阿娘,你寻我有事?” 卢氏端丽面颊上隐约有些疲惫,温和道:“去见谁了?” “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叫我说出来?”谢华琅上前去替她揉肩,笑道:“明知故问。” “你是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卢氏摆摆手,示意周遭仆婢退下,又拉着女儿在自己身侧落座,低声道:“你对周王怎么看?” 卢氏口中的周王,便是今上胞弟的长子,他父亲做过太子,后来被郑后废掉,流放岭南,没多久又派遣使臣前往,逼令自尽。 今上登基之后,缅怀英年早逝的胞弟,追谥为章献太子,封其子为周王,因为血缘关系十分亲近,朝臣与宗室之中看好他会被过继的人不在少数。 谢华琅听卢氏提起周王,心中便有些忐忑,踌躇道:“阿娘怎么说起他来了?” 卢氏面上也有些忧色:“你哥哥婚事在即,长安勋贵打发人上门致意,周王府的长史亲自来了,除去送给新人的礼物,还额外给你备了好些东西,我大略看了眼礼单,颇为厚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谢华琅心中一堵,扯住母亲衣袖,道:“阿娘,你收下了?” “当然没有。”卢氏道:“我叫人将你二哥那份留下,剩下的叫长史带回去了。” “可是枝枝,阿娘能拒收他的东西,你阿爹也会回绝他的心意,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她用力握住女儿的手,加重语气:“你若是无意与他,便该早作打算,绝了他念想。” 谢华琅心中微动,假意试探道:“阿娘,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卢氏断然道:“周王不敢去求赐婚,虽然他求娶你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若是闹到陛下那儿去,便不合时宜了。再则,倘若你已经嫁人,他也不敢再对你做什么,而府中其余娘子的身份,又不比你有分量。毕竟他只是想拉拢谢家,无意结仇。” 谢华琅将心中那丝窃喜压下去,道:“我明白啦。” “希望你能真明白才好。”卢氏戳她额头一下,又道:“你阿爹昨晚还问我,几时能见一见枝枝选中的郎君,我都给搪塞过去了,但也推诿不了多久。你若真心喜欢那人,便该寻个时间,叫他过府拜访,也让你阿爹掌掌眼。” “快了快了,再些时日,我便同他讲。” 谢华琅笑嘻嘻道:“阿娘也别太心急,今岁府中便有二哥与长姐成婚,等到了明年,三哥与四哥的婚事怕也要凑到一起。” “唔,”她想了想,又道:“便是我前边,也还有二娘呢。” “二娘怎么能同你比?”卢氏拍她一下,失笑道:“隔着一层肚皮呢。” 说起这一茬,谢华琅倒真有些感慨,有些依恋的偎在母亲怀里,道:“我若出嫁,他身边必须干干净净的,只有我一个人,才不许他养家伎侍妾什么的呢。” “只是取乐玩意而已,何必在意?”卢氏笑道:“你若出嫁,必然是做嫡妻,要是同那些仆婢计较,反倒失了身份。” “阿娘,”谢华琅轻声道:“阿爹身边另有别人,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动气?” 卢氏抚摸女儿光洁面颊,笑道:“我嫁与你阿爹之前,其实都不曾见过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纳彩问吉之后,便做了谢家妇。” “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室,我们彼此敬重,给足对方体面,却不会过分亲近,而世间的很多事情,假使一开始没有期待,那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波折。” “我要的是谢家主母的身份与相应的敬重,他都给了,那就很好,至于那些莺莺燕燕,侍妾家伎,他喜欢怎样便怎样,与我有什么关系?” “枝枝,”她笑问道:“你知道你阿爹最喜欢哪副画吗?” “秋鸣山居图,”谢华琅不假思索道:“阿爹临摹过好多遍,爱不释手。” “是啊,你阿爹对那副画的在意,远胜于那些姬妾,”卢氏笑吟吟道:“倘若书房失火,蒋氏田氏皆在内,你猜,你阿爹会先救哪个?” 谢华琅顿了顿,方才道:“应该会先去取画吧。” “既然连物件都不如,我又何必同她们置气?”卢氏语气舒然,道:“你阿爹身边有人,其实同他喜爱琴棋如出一辙,谁会为丈夫买一个瓷瓶回家,偶然赏玩而大动肝火?” 谢华琅沉默了。 谢家四郎谢檀是侍妾田氏所出,今年十八,二娘则是侍妾蒋氏所出,比谢华琅大两个月,也是十六。 高门规矩森严,侍妾生下孩子之后,便被送到主母身边教养,卢氏有儿有女,娘家强盛,也不必苛待他们。 府中内宅之事,谢偃是不过问的,全权交与卢氏,这些年来,府中也曾有侍妾动过别的心思,卢氏知晓后并不动气,笑吟吟的叫人将那侍妾发卖,贴身女婢尽数打杀,回头又搜罗了几个美婢回府,算是补偿给谢偃的。 杀鸡儆猴,从此谢家后宅也就安生了。 田氏与蒋氏虽生有儿女,但在卢氏这个主母面前,却不敢有分毫放肆,每每行仆婢礼,极尽恭顺。 这才是高门主母应有的生活。 操持家事,执掌中馈,生下儿女之后好生栽培,教养他们成才,与丈夫相敬如宾,对侍妾恩威并济,府中内外提及时,口中皆是褒扬。 若无意外,谢华琅出嫁之后,也会过上这种生活。 然而此刻,她静默良久,还是道:“阿娘,我不想过这种生活。” “说我小气也好,说我天性悍妒也好,我喜欢的人,心里只能有我,至于别人,哪怕只是一道影子也不行。” “阿娘明白你的心思,但还是要劝你。”卢氏语重心长道:“世间女儿家,哪有不想同丈夫心心相印,情意绵长的?然而就如同我先前所说,倘若你一心一意爱他,一颗心都给了他,将来若有不如意,会吃很多苦的。” “阿娘其实也很怯懦,也会忧惧,也怕伤心,所以从头到尾,我对你阿爹都只是敬重,而没有男女情爱,”她温和道:“就女人而言,只要你不先动心,谁都没有办法伤到你。” “阿娘,我还是想试一试,”谢华琅低声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也好。”卢氏温柔抱住了女儿,道:“你比阿娘有勇气。想来,也会比阿娘有福气。” …… 第二日,谢华琅出门往道观中去,到后堂时,少见的没有先行开口,落座之后,也是默然。 衡嘉奉了茶过去,见她如此,有些奇怪,只是这二人相处时,周遭惯来不会留人,是以他向谢华琅恭敬一笑,便带着满腹疑惑离去了。 顾景阳却没有动面前茶盏,而是轻轻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心中门儿清,面上却不显,丧着脸,转目去看他。 顾景阳关切道:“怎么了?” 谢华琅垂下眼,心中忍笑,却端起手侧茶盏饮了一口,闷闷道:“没什么。” 顾景阳清冷面上闪过一抹担忧,起身到她近前去,伸手探她额头,眉头微蹙:“是不舒服吗?” 谢华琅道:“没事儿。”语气却有些消沉。 顾景阳见状,却愈加忧心,犹疑几瞬,自怀中取出一方帕子,轻轻搭在她腕上,伸手为她把脉。 谢华琅心下惊奇:“道长,你还懂医理吗?” 顾景阳道:“不要乱动。” 谢华琅真不适合装深沉,这么一会儿,便有些忍不住了,将那方帕子掀了,低笑道:“亲都亲了,抱也抱了,就搭个脉而已,道长你假正经的劲儿又犯了。” 顾景阳瞥她一眼,往书案前坐下,提笔道:“肝火扰心,夜不能寐,我开个方子,你记得吃。” 谢华琅跟过去,笑道:“道长,你真的懂医理呀?”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道:“那你能不能看出来,我为什么肝火扰心?” 顾景阳已经停笔,将药方折起递与她,道:“为什么?” “因为想你呀,”谢华琅笑盈盈道:“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顾景阳眼底生出笑意来,口中却道:“油嘴滑舌。” “不只是夜不能寐,还有别的,”谢华琅也不在意他这话,只叫苦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总觉得这儿疼。” 说着,她点了点自己左侧下颌。 顾景阳信以为真,心中担忧,顾不得别的,弯腰去查看。 谢华琅见他凑得这么近,因为低头的缘故,神情更见恬淡,或许是因为喜欢这个人,连他低垂的眼睫都觉得迷人。 她心里痒痒的,就跟被什么东西挠了一样,非得纾解出来才好,想也不想,便捧住他面颊,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顾景阳先是怔然,旋即回过神来,知晓她说自己下颌疼是在糊弄人,羞恼交加:“枝枝,你又胡闹!” “道长,”谢华琅笑道:“你今日才认识我吗?” 顾景阳气道:“不知羞耻!” “九哥哥,你有完没完?这话你没说烦,我都听烦啦!”谢华琅满不在乎,口中笑道:“再说,这儿又没有别人,亲一下怎么了?” 顾景阳寡言少语,自是争辩不过,转身便走,谢华琅亦步亦趋,跟上去追问道:“九哥哥,九郎,之前还有别人亲过你吗?” 顾景阳道:“又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谢华琅怔了一下:“真的有吗?” 顾景阳尚未回答,她便淡了语气,道:“若真的有,那我以后就不亲了。” 说完,也不看他反应,转身欲走。 顾景阳心中一滞,下意识伸手拉住她衣袖,不许她走,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 事实上,这等动作于他而言,已经很是难得了。 谢华琅知晓他性情,既不紧逼,也不回头,只耐着性子等。 顾景阳脸皮薄,既克于礼制,又束于规度,结识谢华琅之后所说的那些话,若换了从前那个他,怕早就羞愤而死。 即便是今日,两心相许,现下也是静默良久,方才低声道:“没有。” 他握住她手掌,眼睫有些赧然的颤了颤:“就枝枝一个。” 谢华琅回过身去,面上哪有恼意,分明全是欣然:“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被逼到墙角,半个字也不肯讲。” 顾景阳道:“你又糊弄我。” “没办法呀,”谢华琅笑道:“谁叫你就吃这一套?” 顾景阳垂眼看她,谢华琅毫不避讳的回视,不知过了多久,他却忽然笑了。 谢华琅奇道:“有什么好笑的?” “真是时也命也。”他却轻叹口气,伸手过去,轻轻勾了勾她鼻梁:“偏偏遇上你这冤家。” …… 直到傍晚时分,谢华琅方才动身离去,顾景阳嘱咐她记得按时用药,亲自送出了门。 “衡嘉,昨日出什么事了?”目视她身影远去,他眼底柔意方才敛去,声音低沉道:“枝枝虽不肯说,但神情却不太对。” 早在清晨时候,衡嘉便觉奇怪,故而刻意吩咐人去打探,闻言答道:“奴婢听闻,周王殿下往谢家送了一份厚礼。” 顾景阳神情淡漠,道:“他想做什么?” “说是庆贺谢家二郎婚事在即,可除此之外,”衡嘉微妙的顿了顿,垂首道:“他还给三娘送了份厚礼。” 顾景阳道:“谢家收下了?” “没有,”衡嘉恭声道:“谢夫人令人退回去了,只留了前一份。” 顾景阳淡淡道:“章献太子的忌辰快到了,打发周王出京,前去祭奠。” “……”衡嘉一滞,愈加小意的道:“陛下,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呢。” “不用管,”顾景阳道:“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叫他走的越远越好。” 衡嘉在心里为周王点了三炷香,口中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 谢粱要娶的是沈国公的幼女,沈家祖籍扬州,成婚之前需得回乡祭祖,沈夫人便打算偕同儿女回乡,既是祭祖,也是游玩,又打发人去谢家相问,看谢家人有没有想一道前去的。 沈家往扬州去的人,除去世子之外,便皆是女眷,男女有别,谢家郎君们自然不好同往。 至于女眷之中,谢莹已经在准备婚事,自然不好出门,谢徽是庶女,贸然凑过去,未免有些轻狂,唯一会去的,便是谢华琅了。 她惯来是爱凑热闹的,可卢氏也知她近来同心上人走的近,对于她是否愿意出远门,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专程打发人去问。 “去啊,扬州繁华富丽,为什么不去?”谢华琅笑吟吟道:“去回复阿娘,再帮我收拾行囊。” “此去扬州,起码也要半个月,”采青有些讶异:“女郎不打算……去见那位了吗?” “你是傻了么?”谢华琅失笑道:“我要去扬州,怎么能见得到?” “那,那,”采素也有些怔:“女郎可要遣人去说一声?” “不说,”谢华琅对镜梳妆,气定神闲:“我几时说过每日都会去找他?既然未曾约定,不再前去,就不算是失约。” “可是,”采青犹疑道:“那位会不会等急了?” “让他急吧。他若真是有心,便知道该怎么做,若是无意,强求也没意思。” 谢华琅将那碧玉钗簪入发间,对着镜中人盈盈一笑,真如花树堆雪,风神秀彻:“我若太过殷勤,总是上赶着去,反倒不值钱了。” 第9章 情思 到了四月,天气也愈见明媚。 院墙上那从凌霄花开的热切,橘红色的花瓣明艳灼灼,金蕊绿叶,极是动人。 顾景阳惯于早起,在观中散步,途径此处瞥见时,忽然笑了。 “衡嘉,”他道:“你看那从花,像不像枝枝?” “女郎性情直爽,人亦娇妍,”衡嘉望了一眼,含笑道:“确实有些相像。” 顾景阳目光柔和了些,却没再说什么。 …… 日头东升,渐趋渐高,日影落在窗棂上,有种静好的安谧。 桌案上是宫中清早送来的奏疏,顾景阳伏案批阅,衡嘉不敢出声惊扰,便悄无声息的侍立一侧,见未批阅的奏疏越来越少,方才悄无声息的退出去,沏了茶来。 顾景阳端起饮了一口,目光略过窗棂前的那道日影,忽然顿住了。 “衡嘉。”他道:“枝枝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呢。”衡嘉这才发觉谢华琅今日还没有到,心中奇怪,旋即答道:“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会来的晚些吧。” 顾景阳眉头微拧,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去泡壶茶来,要淡一些,枝枝不喜欢太浓郁的味道。” 衡嘉应声,退了出去。 日影一寸寸挪开,最终离开窗棂,在墙壁上投下了一道灰暗的剪影。 已经过去很久,连壶中茶都有些凉了。 顾景阳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也有些不安:“奴婢打发人去外边等着吧。” 顾景阳没有做声,这便是赞同的意思了。 衡嘉一摆手,便有侍从退了出去,或者到山门处等候,或者到山下去迎接。 顾景阳站起身来,到窗边去,低垂的眼睫在他面颊上留下两道阴翳,此刻日头正盛,天光大亮,衡嘉却觉他似乎正处于深夜之中,长街寥落,顾盼无人。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便有先前侍从前来回禀:“陛下,奴婢在山门处等了很久,还有人下山去寻,可并不曾见谢家女郎前来。” 衡嘉心头微动,却见顾景阳回身去看他们,目光淡的像是秋天的湖水,他心下一慌,赶忙垂下头,道:“许是女郎家中出了什么事,奴婢吩咐人去打探一番吧。” 顾景阳蹙眉道:“快去。” 道观清简,然而从来不乏人手,只北衙禁军,近处便有不下千人,衡嘉不敢拖延,亲去吩咐人打听此事,叫有了消息,即刻回来传禀。 禁军见他神情如此凝重,更不敢疏忽,自有人飞马离去,往长安城中去了。 只是片刻功夫而已,衡嘉额头上便生了汗,连背上都觉有些黏湿,用帕子拭去之后,方才轻手轻脚的往后堂去。 顾景阳端坐案前,案上绘了一半的山中冬雪图,原是昨日二人一起绘的,他正低垂了眼睫,神情冷淡,拿食指蘸取朱砂,用来染山间那轮红日。 衡嘉见他如此,反倒不敢言语,屏气息声的侍立一侧,其余人也垂着手,噤若寒蝉。 约莫过了两刻钟,便听外间有脚步声传来,衡嘉心中一喜,微松口气,顾景阳抬首,连目光似乎都明亮了:“是枝枝来了吗?” 来人做道士打扮,相貌极是俊秀,年岁尚轻,隐约有些青涩,入内之后,见礼道:“皇叔。” 顾景阳眼底光彩暗了,淡淡道:“怎么是你?” 顾明修自他语气中察觉出几分不悦,心生忐忑,不安道:“皇叔?” 顾景阳合上眼,有些隐忍的道:“出去。” 顾明修心中委屈,却不敢做声,向他施礼,匆忙间退了出去。 衡嘉见状,更不敢做声,暗暗祈求谢家女郎早些前来,好生安抚陛下,余光一转,却见禁军统领武宁立在窗外,以目示意,叫他出门说话。 衡嘉心中微动,见顾景阳低头看那副画,一时不会有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武宁走出几步,避开后堂,方才自怀中取出一只雪白信封递过去。 “这是什么?”衡嘉心中狐疑,不解道:“不是叫去打探,谢家娘子为何没来吗?” 武宁用手指了指那信封。 衡嘉明白过来:“打探来的消息,都写在这里边了?” 武宁轻轻颔首。 “统领怎么还绕这些弯子?”衡嘉捏着那信封,失笑道:“既然有了结果,向陛下直言便是。” 武宁抬手去指自己咽喉,示意染了喉疾,不便言语。 “原来如此。”衡嘉会意,谢道:“辛苦统领了。” 武宁摆摆手,示意无碍,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副统领便在墙后等待,面有急色,武宁将信交出去,便觉如释重负,扯住副统领,停也不停道:“快跑!” 衡嘉将那信封撕开,便见里边是张信纸,刻意折了三折,极是严谨。 “武统领粗中有细啊。” 他感慨一句,将那信纸展开,瞟了一眼,身体忽然僵住了。 信上就一句话:谢家女郎去扬州玩了。 衡嘉如坠冰窟,忽的领悟出武宁为何骤然得了喉疾,不便言语。 女郎,你要去扬州玩,没人会拦,但你好歹也同陛下说一声啊!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你知道陛下会如何惊怒吗?! 还有武宁这奸诈小人! 这厮分明是怕被陛下迁怒,故而有了结果,也不敢直言,倒叫他去趟雷! 天气还不算是热,衡嘉却出了一脑门儿汗珠,冒了就擦,擦了再冒,活像是一汪泉眼,生生不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内里有人唤自己,心中一凛,赶忙将信纸收起,进了内室。 “陛下。”他垂首应道。 “朕听见你同别人说话,”顾景阳抬眼道:“是枝枝来了吗?” 衡嘉又开始冒冷汗:“回陛下,不是。” 顾景阳略微顿了一下,语气却愈见柔和:“枝枝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衡嘉干巴巴道:“这个,这个……也算是吧。” “枝枝到底是怎么了?”顾景阳见他如此,便冷了神情,道:“你直言便是。” 衡嘉踌躇片刻,终于将怀中信纸取出,双手呈上。 他没敢抬头,自然不知陛下此刻是何神情,但只看他先前反应,也能猜度一二。 内室中无人言语,连呼吸声都被侍从们缩减到最低,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那信纸上不过短短□□个字,一目了然,然而顾景阳却看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封万言书,值得琢磨上几个时辰一般。 衡嘉额头上的汗珠子汇成一滴,“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在心里忖度这声音会不会太响,惊扰到陛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必为此忧心了。 “啪”的一声脆响,案上那只白瓷盏碎溅开来,落到人耳边,恍若惊雷。 早已冷却的茶水与碎瓷迸溅到人身上,有种异样的痛楚,侍从们慌忙跪地,却无人敢做声。 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她既然要走,朕何必强留。” 底下自然无人敢应声,他自己也知道,静默良久之后,顾景阳有些疲惫的合上眼,道:“收拾了吧。” …… 第二日晨间,顾景阳没有再提及谢华琅,衡嘉心中忐忑,更不敢主动开口,便如同先前谢华琅不曾出现过的那些年月一般,度过了这一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衡嘉奉茶时,便见他正垂首看先前那副山中冬雪图,心中一突,正待退下,他却忽然道:“枝枝回京了吗?” 衡嘉勉强笑道:“还没有。” 顾景阳道:“知道了。”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问过此事,可衡嘉觉得,那位谢家女郎或许就像是陛下的影子一样,从此再也不会从他心里消失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好些时日,某天傍晚,衡嘉见他立在窗边,轻轻说:“枝枝走了二十一日了。” 如此又过了九日,到谢华琅离京一月整的这日清早,有人打马前来,踏破了观中近乎死寂的安宁。 顾景阳正临窗翻阅典籍,见有侍从快步前来,眼睫抬起,旋即又垂下了:“是枝枝来了吗?告诉她,朕今日不想见她。” “陛下,”侍从几乎不敢开口:“是江王来了。” 顾景阳的手停在那一页,久久没有翻过,神情清冷疏离,似乎在隐忍什么,半晌之后,终于道:“不见。叫他走。” 侍从不敢久留,应声之后,匆忙退了出去。 …… 这些时日以来,不只是顾景阳身边侍从战战兢兢,连朝臣们都能察觉到皇帝近来心中不悦,较之从前,更见端肃冷凝。 前些时日,门下省有官员出了疏漏,被皇帝冷脸当朝诘问,天威之下,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门下省两位侍中皆是老臣,跪地为下属请罪,皆被皇帝驳斥,颜面扫地,那官吏也被削职,贬谪他乡。 有这前车之鉴在,近一月以来,朝臣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哪里出了疏漏,被皇帝问罪。 这日朝议结束,却还有些不好在前朝明说的,顾景阳便令内侍将相关之人请到御书房商议,即将结束时,目光却落到沈国公面上去了。 他神情冷肃,淡淡道:“朕听说沈国公世子往扬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国公的错觉,陛下这么问了之后,同僚们都默默同他拉开了那么一点距离。 儿子往扬州去时,是告了假的,又是回乡祭祖的正事,无可指摘。 沈国公想了想,确定这事没有疏漏,颔首道:“是。” 顾景阳道:“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就是回乡祭个祖而已,陛下你说的有点过了啊。 沈国公身体僵硬,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是。臣会好好管教他的。” 顾景阳又道:“莫名其妙。” ……难道会比陛下你还莫名其妙吗? 沈国公心中腹诽,脸上却只能讪笑:“是是是,莫名其妙……” 顾景阳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臣工们离去后,他少见的失仪,抬手掩面,有些疲惫的靠在了椅上。 “衡嘉,”半晌,他道:“方才是朕说的过了,赐沈国公府五百金,请沈国公不要介怀。” 衡嘉应声道:“是。” 正是午时,日影中正,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顾景阳垂眼去看太阿剑上的玉坠,抬手拨弄一下,轻轻唤了声“枝枝”。 第10章 亲吻 “陛下近来到底是怎么了?火气这样大。” 沈国公心中郁郁,出宫时,却遇上了自中书省理事完毕,同样打算出宫的谢偃。 彼此见礼后,二人一道出宫,沈国公低声抱怨道:“星河同他母亲幼妹返回扬州,是为了祭祖,又同长官告了假,怎么就惹得陛下这么不高兴,专程责备几句?” 谢偃眉头微拧,也有些困惑,静默半晌,道:“陛下是不是觉得我们两家结亲,有点扎眼了?” “嗨,这算什么。”沈国公摇头,不以为然道:“次子娶幼女,又没有牵连到家业传承。” 历朝历代的大家族中,都讲求多子多孙,官宦娶妻纳妾,等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膝下儿女决计不会少。 谢偃有四子二女,其实还不算多,细数朝中勋贵,十几个孩子的比比皆是,将来各自嫁娶,自然也同十几个家族成了姻亲,掰着指头捋一捋,长安的高门勋贵基本上都沾亲带故。 要不怎么说嫡长子与嫡长女尊贵呢,前者可以继承家业,家族的大部分资源都会倾斜到他的身上,而后者为嫡妻所出,身处闺阁之中时,自然会被精心教养,出嫁之后,往往也同父兄极其亲近,不会断了关系。 一个家族的资源就是那些,这两个占了大头,重要性也不言而喻,要向看哪一家究竟的那边儿的,就看他们家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娶的是谁家女郎,嫡长女又嫁去了哪家。 谢家要娶妻的是嫡次子,上边还有嫡兄,沈家嫁的是幼女,身为世子的长兄也娶妻了,怎么看也没有联合在一起的意思,想来不会叫人忌讳。 谢偃也明白这道理,故而更是摸不到头脑,轻叹口气,道:“罢了,陛下既然提了,还是叫星河他们早些归京吧。” 沈国公抱怨归抱怨,心中却是门清,颔首道:“我回府便遣人去催。” 二人并肩而行,未出宫门,便有内侍追了上来,将皇帝先前所说的话讲与沈国公听,又道赏赐钱物已经送往沈国公府去了。 沈国公再三谢恩,待那内侍离去,方才向谢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儿?我是真有些搞不懂了。” 谢偃微笑道:“赏总比罚好,陛下既赐下,你接着便是。” “从前也就罢了,今日我却有些担忧,”沈国公神情微顿,隐约有些不安:“门下省的侍中吃了排头,尚书省的仆射前几日刚被责骂过,这都是先帝时侯的老臣呐……” 谢偃亦是颔首,见沈国公颇为忐忑,正待劝说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忽然顿住了。 沈国公奇怪道:“怎么了?” 谢偃思忖片刻,道:“陛下仿佛不曾责备过我。” “是吗?”沈国公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诧异道:“还真是!” 他侧目去看谢偃,狐疑道:“为什么?” 谢偃也是不解,轻轻摇头道:“我如何会知道?” 沈国公不觉蹙眉,自语道:“怪哉!” …… 不论心中如何不解,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沈国公回府之后,便先唤了心腹来,叫亲去扬州一趟,催促妻子和一双儿女早归,将这事吩咐完,才觉松一口气。 谢华琅离京时,正值四月,返回长安时,却已经是五月中。 道观外的桃花都败了,不久前的那片红云尽数消散,只见绿叶新冒,翠色莹润,倒是山门东侧的几株茉莉开花了,雪色花朵夹杂在绿叶之中,分外清新娇艳。 衡嘉听人回禀,说谢家女郎到了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又怕这是个误会,叫人空欢喜一场,没敢同顾景阳言说,先自出去相见。 一别多日,谢华琅风采如昔,天气渐渐热了,她衣衫也单薄,天水碧色的外衫,素色襦裙,腕上一只羊脂玉镯,更衬得肌肤如雪,柔腻光洁。 她惯来是喜好艳色的,今日忽然改了,端是清雅素简,梨花带露,别有动人之态。 衡嘉见后,几乎要给这位姑奶奶跪下了,快步上前去,急道:“女郎,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谢华琅笑吟吟道:“扬州富丽繁华,好玩啊。” “没人拦着您不许去,但不管怎么着,您都得说一声才行啊,”衡嘉擦汗道:“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观主他……” 谢华琅歪头看他,笑道:“他怎么样了?” 衡嘉却不敢说出来,只苦笑道:“女郎,算我求您了,下次可别这样胡闹了。” …… 他们两人在山门处说话的功夫,便有侍从欢天喜地的往后堂去,低声回禀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 顾景阳立于书架之前,正在翻阅典籍,闻言抬头,道:“真的来了?” 侍从恭声道:“是,衡嘉总管正同女郎在山门处说话。” 顾景阳手顿了一下,旋即将书册合上,插回书架:“就说朕不在。” 侍从闻言怔住:“陛下……” 顾景阳目光淡漠,道:“听不懂朕的话吗?” 侍从心中一惊,慌忙垂首道:“是。奴婢这就去讲。” …… “他不在?” 谢华琅听得莞尔,目光灵动:“但衡嘉在这儿呀。” 陛下既然发话,衡嘉自然不敢拆穿,闻言忙道:“观主出门访友去了,今日只我一人在此。” “原来是这样。”谢华琅轻轻颔首,也不知是信了没有,转过身去,向不远处女婢招手:“你们过来。” 衡嘉心中微动,便见两个捧着礼盒的女婢上前来,年岁似乎比谢华琅略大些,神情也沉稳。 “扬州物产虽多,但多是吃的玩的,其余那些,并不比京中出众,倒是这个,你能用得上。” 谢华琅自采素手中接过那礼盒,打开之后递与衡嘉:“有个西北来的皮草商贩,带的毛皮料子实在不俗,此前天冷时,我见你起身时动作滞缓,想来也是关节有恙,此物用着想来得当。” 衡嘉心中温热,双手接过,感激道:“女郎有心了。” “一点小礼物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又将采青手中礼盒接过,同样递与衡嘉:“扬州祥林斋的点心,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衡嘉道:“只要是女郎送的,观主必然会喜欢的。” 谢华琅向他一笑,道:“他既不在,我便不久留了,你且回去吧。” 衡嘉原是想送她离去的,却见谢华琅往东侧那几株茉莉处去了,似乎是想折几枝赏玩,便不曾去送,向她施礼,返回观中。 顾景阳正立在门前,神情静默,气度清冷,不知在想什么,见他回来,目光微微一动。 “陛下,”衡嘉恭声道:“奴婢见过女郎了。” 说完,又将手中礼盒双手呈上:“这是女郎从祥林斋带回来,专程赠与您的点心。” 顾景阳伸手接过,神情一动,忽然道:“你拿的是什么?” 衡嘉语气微顿,迟疑片刻,道:“女郎送给奴婢的礼物。” 顾景阳目光忽然冷了几分,他淡淡道:“你也有?” 衡嘉讪讪的笑:“是。” 顾景阳不欲再见他,垂下眼道:“退下吧。” 衡嘉躬身施礼,抱着怀中礼物,匆匆退了出去,临走时,还没忘将门合上。 后堂里只留了顾景阳一个人,他侧过脸去,垂下眼睫,对着那礼盒看了许久,终于伸手过去,解开了上方系带。 “枝枝。”他叹口气,低声道:“你到底想叫我怎么做呢?” 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他降生没多久,便被送到太宗文皇帝身边,在这位英明神武的祖父膝下,他接受了最正统的皇储教育,也逐渐成长成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太宗皇帝教导他,帝王最需要做到的,便是自持,有度。 君主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君主之所恶,天下人之所恶。上之所好,下必随之,君主若有不端之处,再使世间风靡,则天下弊矣。 作为父亲,太宗皇帝对性情仁弱的太子颇觉无奈,为防止太子将来受制于朝臣,便为他娶精明果敢的郑后为太子妃,然而郑后太过强势,甚至有压倒东宫之势,他又不得不加以打压,眼见皇孙年岁渐长,甚至动了留子去母之心。 只是太子同郑后感情甚笃,屡有袒护,太宗投鼠忌器,未能如愿,加之后来驾崩的突然,未曾及时安排,以至后来有了郑后临朝,乃至于称帝之事。 顾景阳长在太宗身边,同坚毅强势的母亲情分淡薄,同宽仁柔和的父亲,却很亲近,昔年郑后临朝,扶持党羽,也曾有人上疏,请求废后,先帝未必看不出郑后心意,可到最后,还是驳斥朝臣,站在了郑后那一边。 那时候他不明白,入宫去见先帝时,也曾问过:“父皇果真看不出天后所想吗?” 先帝不意他会这样问,怔神许久,忽然笑了,病中清癯的面容愈见柔和。 “景阳,你大概还不明白。”他轻轻道:“这片山河孕育了亿兆黎庶,这么多人里,总有一个人能降住你。” 那时候顾景阳还很年轻,虽然聪慧敏达,然而人世间的阅历,却还很浅,也不知那句话的含义,直到多年之后,他遇见枝枝,方才心中明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能克制你的。 比如说,他的枝枝。 只一月的功夫,便叫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 顾景阳微微一笑,随即又叹口气,将礼盒盖子打开,瞥了一眼,忽的怔住了。 内里是空的,不见点心踪影,只有一张信纸,被人随意折了两下,静静躺在盒中。 他的心忽然乱了,手指微顿,取出信纸,展开来看,便见上边只写了四个字,是熟悉的簪花小楷。 我也想你。 顾景阳定定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大步出门。 清风拂过,送来茉莉花的秀雅香气,他吸了几口,觉得一颗心都在发烫。 谢华琅姿态悠闲的坐在门前栏杆上,鞋履离地,裙踞微扬,手中拈一朵洁白的茉莉花,似乎正低头赏玩。 见他前来,她也不曾起身,只笑吟吟望着他,却不说话。 顾景阳上前几步,拥她入怀,彼此紧贴,深情而缱绻,似乎再也不愿分离。 谢华琅微微一怔,旋即笑了,手中那朵茉莉花落地,主动环住了他腰身。 顾景阳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低头去亲吻她唇,谢华琅微微仰首,加深了这个吻。 相识以来,他们似乎从没有这样临近过,他没有做声,她也一样,情之所至,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第11章 相思 缱绻而温柔的吻结束,他们仍旧彼此相拥。 “枝枝。”顾景阳在她耳畔低声道:“你是故意的。” 谢华琅莞尔一笑,道:“就是故意的,怎么啦?” 顾景阳同她略微拉开一点距离,环住她腰身,垂眼看她。 他素来雅正,连语气都是敛和的,然而到了此刻,神情中居然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还知道回来!” “道长,其实我可想你了,一点也不比你想我少。” 谢华琅轻摇他手臂,道:“可你呢?明明心里在乎我,惦记我,嘴上却什么不肯说,跟苦瓜成精似的,成日里板着脸,我可受不了。” 顾景阳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掐住她下颌,道:“你说谁苦瓜成精?” “谁成天板着脸装正经,那我就说谁,”谢华琅才不怕他,眼波微荡,似喜似嗔:“道长,我可不惯你这些毛病,以后要是再这样,我再不来找你了。” 顾景阳目光含笑,丰神如玉,轻轻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我心里中意你,巴巴的往这儿跑,你会看不出来?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喜欢你三分,你起码得还我六分,这才叫礼尚往来。” “枝枝,”顾景阳失笑道:“你这叫高利贷,不叫礼尚往来。” 谢华琅抬眼看他,语气娇蛮:“有本事你别贷呀。” 顾景阳目光柔和,垂首到她耳边去,轻轻道:“没本事,甘拜下风。” “道长,我当你是木头脑袋,永远都不知道开窍呢。” 谢华琅听得莞尔,明媚流转间,顾盼神飞,伸臂搂住他脖颈,撒娇道:“拿了我的耳铛,可就是我的人了。” “哪有你这么霸道的?”顾景阳道:“你去买一盒点心,连摆点心的案台,带做点心的锅,统统都要带走吗?” “不止呢,”谢华琅气势汹汹道:“做点心的厨娘我都要带走。” 她还正当年少,尚是最鲜艳夺目的时候,一腔孤勇,尽数交付,这样的情意,怎么会有人不动容? 顾景阳定定看她半晌,终于低头,轻轻亲吻她的唇。 “好,”他温柔道:“都是你的。” 谢华琅坐在栏杆上,笑盈盈的看着他,忽然开口,语气中有些娇嗔的埋怨:“道长,都怪你,我好容易摘的花,现在都掉了。” 顾景阳微觉怔神,低头去看,才见她方才捏在手中赏玩的那朵茉莉已经落到了地上,便含笑道:“我再去为你摘一朵便是。” 谢华琅抬腿,轻轻踢他一下,娇声催促:“那还不快去。” 那几株茉莉极其繁密,枝叶繁茂,洁白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之间,人近前去,便嗅得清香扑鼻。 顾景阳抬头细望,摘下一朵半开的茉莉,返身回去,簪在了她发间。 谢华琅抬手轻抚,低问道:“好不好看?” 她原就生的美,往日里喜着艳色,更加华美绝丽,今日淡妆素衣,却令人觉得清新雅致,颇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意味在,同那朵茉莉花也极相衬。 顾景阳垂首看了半晌,却没说好看与否,只低声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句诗的前边,其实还有两句。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至于他所说的那两句,却是洞房花烛之后,翌日清晨,新妇起身梳妆之后,问夫婿妆面如何。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歪着头看他,轻笑道:“换了以前的你,才不会说这种话。” 顾景阳却定了心,握住她手,低柔道:“枝枝,我还俗娶你,可好?” 谢华琅抬眼看他,轻轻道:“你说真的?” 顾景阳专注的望着她:“我从来不骗人。” 谢华琅垂下眼睫,少见的有些羞赧,唇边弯起的弧度,却暴露了她此刻心绪。 伸臂揽住他脖颈,她低声道:“九郎抱我进去,别在这儿说。” 顾景阳亦是轻笑,将她拦腰抱起,转身进了观中。 …… 衡嘉先前被打发走,自然知道陛下是哪儿不高兴了。 说到底,不过是气谢家女郎往扬州去玩儿,却不吭声,即便回来,带给他的礼物也不是独一份罢了。 他往房中去,将那礼盒搁下,再回后堂,却不见陛下人影,在周遭转了几圈,正待往前边去寻,却见陛下怀中抱着谢家女郎,神态缱绻,迎面而来。 衡嘉心中既惊讶,又觉理所应当,忙不迭低下头,不敢再看,见陛下一路进了后堂,极有眼色的上前,将房门掩上了。 顾景阳抱着怀中人落座,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反倒将她抱得更紧。 惯来端肃自持的人,倘若真遇上了乱心之人,将那阀门打开,情绪倾泻而出,从此怕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或许他的枝枝,便是命中注定来降服他的那个人。 “枝枝,”顾景阳低声问道:“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他胡须,闻声抬眼,望向他明亮的眸子,低声道:“九郎,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顾景阳道:“知道。” “那你得先等等,”谢华琅仔细思忖后,道:“我要先同阿娘通个气,再去同我阿爹说。” 顾景阳道:“不需要那么麻烦。” “要的。”谢华琅认真道:“我不想叫他们伤心,我们的事于他们而言,也有些突然,所以有些事情,得先铺垫着说了才行。” “好,”顾景阳心中明了,笑道:“只要你高兴。” 谢华琅见他应得这样痛快,再思及他此前那副闷葫芦模样,颇有些拨开云雾见青天:“这趟扬州,去的真是值了。” 望着他清冷俊秀的面庞,她越看越爱,凑过去重重亲了一口,又道:“道长,你家中还有什么亲眷?” 顾景阳搂住她,轻轻道:“我是长子,底下还有弟妹,不过都已经成家了。” “是吗,”谢华琅点点头,又道:“高堂呢?” 顾景阳道:“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体弱,一直静卧养病。” 谢华琅听得有些奇怪,顿了顿,方才道:“既然是长子,便该承继家业,怎么会出家呢?” 这便要从太宗时期,说到先帝时期,乃至于皇族之中的种种纠葛了。 顾景阳一时之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沉吟片刻,道:“这便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谢华琅见他如此,倒是有些难处,不必开口,倒没有继续追问,伸手过去,手指掩住他唇:“好了,你若为难,便不必讲了。” 顾景阳定定望着她,忽然道:“枝枝,你不怕吗?” 谢华琅道:“怕什么?” “母亲卧病,我却出家在此,未免有些奇怪,”顾景阳低声道:“这样一个人,值得你委身相事吗?” “我不知道你家中发生过什么,就没办法妄下决断,我所得出的结论,皆是我双眼所见,双耳所听,”谢华琅平视着他,坦然道:“我见到的九郎,是皎皎君子,风光霁月。” 她第一次见他,便同他说了自己名讳,他若有意,必然能知道自己是谁,倘若真有攀附之心,何必屡屡退避? 自己略微说了句露骨些的话,他居然脸红了,每每举止亲近,也会有礼的避开,唯恐被人觉得轻浮失仪。 品性端方,雅正至此,她又何必相疑? 顾景阳久久的望着她,到最后,忽然笑了。 他伸手去勾了勾她鼻梁,低叹道:“真是在劫难逃。” 谢华琅哼道:“那也是桃花劫。” 顾景阳闻言失笑,抱紧了她,却未曾言语,谢华琅伏在他怀里,抬手轻抚他面颊,这一室的安谧之中,竟生出几分天长地久的静好意味来。 门虽合着,窗扉却半开,扑簌簌的声响传来,却是先前那只牡丹鹦鹉飞来了。 月余不见,它竟还认得谢华琅,振翅飞到她肩头上落下,又一次哑声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顾景阳瞥它一眼,道:“走开。” 那牡丹鹦鹉扭头看他,脖颈灵巧的弯了一弯,在翅膀上啄了啄,叫道:“走开,嘎,走开!” 谢华琅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这只漂亮至极的鹦鹉,道:“它叫什么名字?” 顾景阳道:“它叫鹦鹉。” 谢华琅笑的花枝乱颤:“我说真的,九郎别闹。” 顾景阳扶住她肩,道:“没给它起名字,一直就叫鹦鹉。”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只牡丹鹦鹉黑亮如豆的眼珠便在乱转,忽然一探头,叼起谢华琅发间那朵茉莉,振翅飞走了。 “哎!”谢华琅赶忙坐直身,唤道:“那个不能拿!” 那牡丹鹦鹉却没理她,也没回头,她闷闷的歪回去,抱怨道:“你看它。” 顾景阳道:“晚上不给它东西吃。” “算啦,”谢华琅倒不至于同一只鹦鹉斤斤计较,含笑道:“待会儿你再给我摘一朵便是。” 顾景阳应道:“好。” 内室中那架瑶琴仍摆放原地,谢华琅抬眼瞥见,忽然想起此前二人合奏之事来。 “道长,”她直起身,道:“我们再合奏一曲吧。” 顾景阳侧目望她,道:“好。” 谢华琅抚琴,顾景阳弄箫,目光交聚,不需要言谈,便心领神会,琴声婉转,箫声悠扬,相辅相成,珠联璧合。 衡嘉守在室外,不觉听得入神,禁军统领武宁不知何时来了,低声问道:“听说谢家女郎来了?” 衡嘉低声道:“若非如此,陛下哪有这样好的兴致?” 武宁是武将,对乐理不甚了解,听了半晌,不明就里道:“合奏的是什么?”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衡嘉答道:“是长相思。” 第12章 误会 陛下近来心情转好,连月来为此战战兢兢的朝臣们,总算是松了口气。 天威难测,倘若君主阴晴不定,朝臣们的日子也难过。 昔年郑后当政时,曾以种种缘由,扑杀重臣逾十人,宗亲更是数不胜数,前车之鉴,难怪他们为此提心吊胆。 谢允官居门下省给事中,掌驳正政令,校订功过,正逢门下省将去岁官员迁贬诸事统计出来,因为此事原就由他主理,侍中裴凛便令他将这份奏表送往太极殿去,倘若皇帝垂询,也可应答。 谢允自无不应。 衡嘉往偏殿去沏茶,捧着往前殿去时,正遇上身着绯袍,丰神俊朗的谢家长子,停下脚步,笑问道:“给事中安?” 谢允同他向来没有交际,毕竟宰辅之子结交内侍,无疑会惹人猜忌,见衡嘉如此,倒不失礼,向他颔首,道:“内侍监。” 衡嘉与他并肩而行,又道:“给事中是来拜见陛下的吗?” 谢允轻轻应了声“是”。 朝臣不好结交内侍,内侍其实也一样,故而衡嘉只问了那一句,便停了口,到前殿门前去时,方才道:“给事中稍待,奴婢先去通传。” 谢允客气道:“有劳。” …… 顾景阳端坐椅上,正翻阅案上奏疏,便见衡嘉上前奉茶,道:“陛下,门下省给事中谢允求见。” 顾景阳手中御笔一停,道:“他怎么来了?” 有郎官在侧,闻言恭声提醒:“陛下,去岁天下五品以上官员迁贬诸事统计,便是交由谢给事中负责的。” “原来如此。”顾景阳将笔搁下,道:“宣他进来吧。” 谢允还很年轻,丰神俊朗,气度敛和,更多是肖似谢偃,而枝枝鲜艳娇妩,俏皮灵动,面容则更像母亲,可即便如此,仍旧能从眉眼之中,察觉出他们兄妹二人的相似之处。 顾景阳的神情不觉柔和了些,内侍呈上奏表,他翻开细阅,轻轻道:“坐吧。” 谢允应声,另有内侍搬了矮凳来,他便垂眼落座,静待皇帝垂问。 奏表很长,有数十页之多,顾景阳静静翻阅,内殿中自然无人做声,唯有纸张翻起的声音,不时响起。 现下正是五月,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内殿的窗扇洞开,有和风伴着鸟鸣声,依稀传入耳中,谢允坐的久了,再听殿外鸟鸣声,下意识侧目往窗外看,再回过头时,目光扫过东侧架上摆放的那柄剑时,眸光一颤,忽然顿住了。 那柄剑名唤太阿,乃是皇帝随身的天子剑。 谢允先前也曾在皇帝身边做过郎官,后来才调任门下省,自然识得这柄剑,只是那时候,剑柄上尚且没有现在佩的这枚玉坠。 他打量了几眼,总觉得这枚玉坠有些眼熟。 ……倒像是枝枝几年前过生辰时,外祖父专程送的那枚,连玉坠下的穗子都一模一样。 若只是玉坠,相似也便罢了,可连底下穗子都一样,便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枝枝的玉坠,怎么会在陛下这儿,还被佩到太阿剑上了? 难道…… 饶是谢允素来端和,骤然发现此事,也是心中骇然,面上变色。 顾景阳将那奏表翻了大半,方才停下,唤道:“谢卿。” 谢允心中惊骇,尚未回神,一时竟未应答,郎官微觉诧异,低声提醒道:“给事中,给事中?” 谢允回过神来,便见皇帝正垂眼望着自己,背上生汗,心中凛然,忙道:“臣在。” 顾景阳见他盯着那枚玉坠出神,也能猜度几分,淡淡一笑,道:“朕有些不明之处,要你细讲。” 谢允道:“陛下请问。” 这一问一答,几番往复,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谢允应对自如,心中却愈发躁动不安,见皇帝不再问了,方才松一口气,低头饮茶。 陛下与枝枝,当真是那种关系吗? 怎么也不曾听她提过? 淑嘉是陛下嫡亲外甥女,倘若他们成了,自己岂不是要管妹妹叫舅母? 还有,上月枝枝往扬州去玩,而陛下作色,也是自上月开始,难道竟同枝枝有关? 对了,几位宰辅之中,似乎只有阿爹没被陛下训斥…… 谢允心中乱糟糟的,似喜似忧,五味俱全。 顾景阳将奏表细细翻阅完,已经临近午膳时分,便打发郎官们退下,又勉励谢允几句。 后者满心复杂,却听不进耳中,犹疑片刻,终于踌躇道:“陛下请恕臣冒昧……” 顾景阳淡淡道:“怎么?” “李斯在《谏逐客书》中讲: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 谢允道:“臣先前曾为陛下郎官,也曾见过太阿剑,可那时候,上边似乎还不见珠饰,陛下说不必为外物所束缚,如今怎么……” “是心上人送的。”顾景阳微露笑意,神态轻和:“朕若不佩,她见了,要发脾气的。” …… 二房里的谢莹即将出嫁,谢华琅同这堂姐感情深厚,又因她喜爱兰花,便打算亲自绣一张丝帕相赠,这日傍晚,一朵秀逸兰花将将绣完,却听女婢入内回禀,说是郎君来了。 谢府中所说的“郎君”,只有长兄谢允一人,而其余的郎君们,皆会以“二郎”“三郎”相称。 谢华琅听得有些奇怪。 较之庶兄庶姐,她同几个嫡亲兄弟,自然格外亲厚些,然而彼此年岁渐长,总要避讳,唯有最小的弟弟谢玮时不时来找她,上边两个兄长若有话说,多半是在母亲院中,又或者是书房,如今日这般直接过来的,倒很少见。 左右打量一圈,见没什么扎眼的,她方才道:“请哥哥进来吧。” 谢允离开太极殿后,在门下省枯坐了一下午,心神不宁,猜量种种,既忧心胞妹,又忧心谢家来日如何,归府之后,便先往谢华琅院中寻她。 “哥哥怎么过来了?”谢华琅亲自为他斟茶,奇怪道:“可是有事寻我?” 谢允打发女婢退下,再抬眼打量面前美貌鲜艳的幼妹,心中百感交集,半晌,方才道:“枝枝,你十三岁生辰那年,外祖父送你的玉坠哪儿去了?” 谢华琅不意他会这么问,神情微滞,偷眼打量哥哥一眼,试探着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哥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谢允见她如此神态,便知此事为真,轻叹口气,道:“因为我在别人处见到它了。” 闺中女郎将贴身玉佩赠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意思。 他既如此言说,谢华琅便知是撞破了自己那点旖旎□□,心中隐约有些羞赧,低声道:“哥哥,你都知道了?” 谢允心中情绪翻滚,却不回答,只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阵子了吧。”兄长再亲近,也是异性,谢华琅以袖掩面,闷闷道:“这话阿娘问也就罢了,哥哥你就不要问了,多难为情啊。” 谢允闻言微怔,诧异道:“阿娘也知道?” “当然知道。”谢华琅道:“终身大事,我怎么可能不同他们说?” “他们?”谢允追问道:“阿爹也知道此事?” “自然。”谢华琅将衣袖放下,不好意思道:“我让阿娘同他说了。” 谢允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怔然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也对,事关重大,不好宣扬。” 他虽是长子,但毕竟年轻,沉不住气也是有的,父亲与母亲将消息按下不提,也不奇怪。 谢华琅轻轻拉他衣袖,低声求道:“哥哥明白就好啦,可不要再同别人提起。” 谢允失笑道:“我岂是多嘴之人。” “哥哥,”谢华琅不意那二人会遇见,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羞涩,还有些希望得到兄长祝福的期盼,她小声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呀?”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这个天子妹婿,难道是可以评头论足的吗? 谢允只能道:“龙章凤姿,好极了。” …… 这日是十五,谢家长房聚在一起用晚膳,如往日一般无波无澜,结束之后,谢偃唤了长子到书房去,父子二人手谈之余,兼谈公事。 “我听说你今日去了太极殿面圣,”谢偃落子,轻声问道:“是为了去岁官员迁贬的奏表?” 谢允道:“是。” 谢偃颔首,又道:“陛下怎么说?” “差强人意,”谢允道:“临走时,陛下有所勉励。” “你还年轻,将来的路很长,我与你叔父皆在朝中为官,再加上一个你,便有些扎眼了,”谢偃饮一口茶,道:“等县主生产之后,便往地方上去待几年吧。” 谢允自无不应:“是。” 谢偃听他应得这样痛快,倒有些诧异,笑道:“你没什么想问的?” “阿爹韬略沉稳,远胜我数倍,”谢允由衷道:“儿子自无犹疑。” 谢偃不曾多想,闻言失笑道:“你怎么同枝枝一样,也学的油嘴滑舌了。” 谢允笑而不语。 …… 第二日清早,谢华琅往东鹊山去,刚进道观,便见顾景阳站在院中,正同身侧衡嘉说话。 旭日东升,光线明亮,映得他面容清朗,原本疏离清冷的神情,也有了三分和煦。 谢华琅想起昨日哥哥说的话,颇觉雀跃,快步上前,扑过去抱住了他腰身:“九郎!” 衡嘉没眼看,忙不迭别过身去。 顾景阳伸臂扶住她,神情温柔,轻轻责备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才不吃他这套呢,搂住他腰,欢喜道:“你昨日见到我哥哥了?” 顾景阳心头微动,垂眼看她:“他同你说了?” 谢华琅笑道:“他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她骑马而来,鬓发微乱,却更显明媚灵动,顾景阳心口发烫,着实喜欢,伸手替她将发丝抚回耳后:“这样也好。枝枝,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略微顿了顿,又道:“你哥哥是怎么说的?” “他说你好得很。”谢华琅笑道:“你不知道,我这位兄长,面上温和,实际眼界很高,他既能这样说,便知九郎的确很好。来日到我阿爹阿娘面前,他们自然也会喜欢你的。” 顾景阳微怔,道:“他没说别的?” 谢华琅不解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顾景阳微露笑意,温和道:“你这位兄长,倒很沉得住气。” 第13章 可爱 沉得住气? 谢华琅眉梢微蹙,奇怪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顾景阳伸手过去,轻抚她眉尖,温和道:“随口说一句而已。” 谢华琅见他如此,倒没追问,挽住他手,一道出观散步,侍从们远远跟着,不敢上前搅扰。 已经进了初夏,天气不免有炎炎之态,然而现下毕竟是清早,晨光未歇,微风拂过时,舒适的刚刚好。 谢偃年轻时,也曾是蜚声天下的才子,而卢氏出身的邢国公府,也是书香世家,受父母影响,谢华琅颇通文墨,因自身性情,颇好老庄。 顾景阳出家,也算是入了道门,二人独处时,免不得会有所言及。 谢华琅听他语出精妙,心中敬佩,颇觉赞叹:“九郎高才,若肯出仕为官,来日未必不可封侯拜相。” 顾景阳听得一笑,道:“你真这么觉得?” 谢华琅侧目看他,目光含笑:“此处只你我二人,我糊弄你做什么?” 顾景阳只是笑,神情敛和而温缓,倒没有再说什么,谢华琅见他如此,爱撩拨人的毛病又犯了,正待说句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她顺着那声音望过去,奇怪道:“九郎,你有没有听见有猫在叫?” 顾景阳道:“听见了。” 谢华琅目光往声音传出之处搜寻:“我们去看看吧,听声音,好像是只幼猫呢。” “看了做什么。”顾景阳淡淡道:“牲畜野性难驯,跳起来抓到你怎么办?” “不是有九郎在嘛。”谢华琅扯住他衣袖,撒娇的摇了摇:“只听声音细弱,便知是只幼猫,怎么会伤人?”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看她一眼,倒没再反对,与她一道过去,仔细寻找那只发出叫声的猫。 “我最喜欢这种软乎乎、毛茸茸的小家伙了,多可爱呀。”谢华琅往那儿走时,尚且未曾停口:“道长,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顾景阳神情平淡,道:“我只喜欢枝枝。” 谢华琅不意他会说这种话,一时怔住,下意识侧目看他。 顾景阳未曾察觉,将面前斜倾的枝杈拨开,继续道:“虽然你既不软乎乎、也不毛茸茸,但在我心里,却是最可爱的。” 谢华琅停下脚步,不再向前,他回头去看,有些诧异:“怎么了?” “道长,你变啦。”谢华琅唇角抑制不住的翘起,心中的欢欣就像滚沸了的水一样,咕噜咕噜直往上冒:“从前一心一意假正经的那个你哪儿去了?” 顾景阳先前不过有感而发,听她如此言说,方才反应过来,眼睫微颤,神情中有些隐忍的羞赧。 他转过身,避开了她目光:“想听我说的是你,我既说了,你又取笑我。” “我可没有取笑你。”谢华琅忙凑过去抱住他,眼角眉梢皆是掩不住的欢喜:“九郎这情状,我真是爱极了。” “哪有女郎将这种话挂在嘴边的?”顾景阳轻斥道:“不检点。” 他是端方惯了,谢华琅听得满不在乎:“别人又听不见。”说完,还踮起脚尖,在他清俊面颊上“啾”了一口。 顾景阳斜她一眼,她也不介意,下巴微抬,神情戏谑,一脸你奈我何的无赖。 日光透过茂密的林木树叶,斑驳的洒在她身上,青春正好,连目光都是明亮的。 顾景阳似乎是着了魔一般,恍惚间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一吻。 “走吧,”他回过神来,轻轻道:“再不过去,你的猫兴许已经跑走了。” …… 顾明修便在衡嘉身侧,远远瞥见这一幕,眼珠险些吊在地上。 “她,皇叔,他们怎么——” 他面色惊骇,结结巴巴道:“内侍监,这是怎么回事?” 谢华琅若在此,便能认出这是她第一次见顾景阳时,坐在他身侧,曾经出言反驳她的年轻道士,可惜他们彼此离得远,未曾见到。 “郡王不是已经见到了吗?”虽然离得很远,但衡嘉唯恐惊扰到远处那二人,仍旧将声音压得很低:“何必再问。” 顾明修心中正如万马奔腾,江河滔滔,纠结良久,方才道:“皇叔他,他是什么意思?” 衡嘉低笑道:“陛下暗令内侍省准备大婚仪典,与一干制物。” 顾明修惊呼道:“皇叔打算立后?” “嘘。”衡嘉以指掩唇,低声道:“出我之口,入郡王耳,此事便到此为止,即便是江王殿下,也请郡王不要提及。” 顾明修一日之内连挨了几发天雷,心神大乱,现下颇有些萎靡,倒知道此事严重性,呆呆道:“我不会同父王讲的。” …… 顾景阳在前,谢华琅在后,一道往先前听见猫叫的地方去了,却不曾见到猫的踪影。 顾景阳淡淡道:“许是走了吧。” “不会吧,离我们过来,总共也没过多久啊,”谢华琅不死心,目光四顾,道:“应该还在附近才对。” “枝枝,”顾景阳眉尖微动,似乎有些隐忍,忽然道:“你对什么东西,都这么好奇吗?” 莫名其妙的,谢华琅从他话里听出几分酸意来,回身看他,别有深意道:“我听这话有点怪呀。” 顾景阳同她对视几瞬,别过脸去:“随口一问而已。” 谢华琅却不肯信,绕到他面前去,伸手轻戳他面颊:“就一只猫而已,重九哥哥,你就别呷醋了。” 顾景阳扶住她下颌,叫她转向另一侧:“找你的猫去。” “算了,不找了,”谢华琅道:“我要是再找,重九哥哥要不高兴的。” 顾景阳道:“我哪有这么小气?”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问道:“真的?” 顾景阳道:“真的。” 谢华琅道:“那我可就去找啦。” 顾景阳轻轻颔首。 林中树木茂密,但并不杂乱,似乎是被人专门修整过的,谢华琅怕裙摆脏了,用手提起,往西侧干净的岩石上去了。 她目光在四遭转了几圈,却不见那只猫的影子,顾景阳以为她要放弃了,却见她半蹲下身,细声道:“喵喵喵~” 他没忍住,唇畔露出几分笑意,等过了一会儿,毫无动静,见谢华琅心不甘情不愿的停下喵喵声,方才道:“好了。可以走了吧?” “不走。”谢华琅依依不舍道:“再找找嘛。” “一只猫而已,”顾景阳道:“你若喜欢,改日我送你几只便是。” “那怎么能一样?”谢华琅闷闷道:“我要是想养猫,要多少有多少,可我现在就是想找方才那只。” “枝枝。”顾景阳温和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诧异道:“这怎么算是胡闹?” “只是一只猫罢了,找不到便找不到,”顾景阳道:“何必非要那么执着?” 谢华琅道:“你是觉得我不讲道理吗?” 顾景阳眉头微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就是有。”谢华琅站起身,瞪着他道:“你要讲道理,还是要我?” “自然是要枝枝。” 顾景阳轻叹口气,道:“好了,方才是我不好,语气重了。可那只猫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们也回去吧,好不好?” 说完,又轻拉她衣袖,示意返回。 谢华琅甩开他,跟了上去,没走几步,又觉得生气,停下脚步,回那岩石上坐了,闷头不语。 顾景阳回身去看,就见那小姑娘满脸都写着不开心,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失笑之余,又有些无奈。 他转身回去,在她面前半蹲下身,目光含笑,温柔注视着她。 谢华琅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然而现在跟他开口,又有些拉不下脸,索性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顾景阳身体前倾,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却又学着她先前情状,轻声道:“喵喵喵。” 那般寡情清冷,高不可攀的他,居然这有这样的时候。 谢华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板起脸道:“我还生气呢。” 顾景阳只静静看着她,却不做声。 谢华琅被看的久了,少见的红了脸,轻轻推他一下,撒娇道:“你快哄哄我嘛!” 顾景阳微露笑意,伸臂抱她入怀,在她肩头温柔的拍了拍,转身坐在了那岩石上。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有极淡的蓬莱香气息,面颊余温未消,而他也不曾言语,轻轻搂住怀中人,彼此静默的空档里,竟也颇觉温情脉脉。 夏风自林间穿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仿佛连人的心都乱了起来。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越想越不对劲儿,攀住他脖颈,面颊微红,叫道:“你从前不会这么逗弄人的!” “活该。”顾景阳道:“谁叫枝枝这么可爱?” 第14章 玉佩 谢华琅清早出门,直到傍晚时分,方才归家。 也是赶得巧了,她刚在府门前下马,迎面便撞上谢偃归府,身侧是府中三郎谢朗,谢华琅心中暗道不好,正待躲开,却被叫住了。 “枝枝,你随我来。”谢偃面上有些疲惫。 谢华琅跟着入府,却悄悄给堂兄谢朗递了一个眼色。 后者会意,温声劝道:“枝枝还小,爱玩些也是有的,伯父累了一日,便不要为此劳神了。” “我还没有说你!”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却是捅了马蜂窝。 谢偃恨铁不成钢,训斥道:“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为几只蛐蛐儿跟人打架,被人告到我那儿去,丢人现眼!” 谢华琅这说情的人选挑的委实不好,谢家满门芝兰玉树,谢朗也极聪慧,只可惜无心仕途,喜好交友玩乐,每日招猫逗狗,时不时的还捅个篓子,叫二叔操碎了心。 她先前还道这位堂兄怎么会同阿爹一道回来,现下方才恍然。 提及此事,谢偃余怒未消:“滚去祠堂跪着,等你父亲回府,听他发落便是。” 谢朗道:“伯父,阿爹会打我的!” “打得好!”谢偃道:“即便他不打,我也要打的!” 谢朗求救的目光投过来,谢华琅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哪里敢开口说情,在心里道了一句自求多福,便轻咳一声,侧目避开了。 谢朗愤怒的瞪她一眼,垂头丧气的往祖祠去了。 谢偃早察觉他们这些眼神官司,只是懒得理会,等到了书房,屏退侍从,落座之后,方才开口道:“我近来朝中事多,无暇照看府中,也没怎么同你说话,你倒好,每日早出晚归,比我还要忙碌几分。” 谢华琅便站在他面前,眼珠一转,便要上前撒娇:“阿爹。” “你给我站好了。你阿娘吃这一套,我可不吃。” 谢偃手中折扇敲她一下,哼笑道:“枝枝,你坦白说,到底是相中了什么人?” 谢华琅迂回道:“对于我而言,自然是世间最好的人。” “避重就轻。”谢偃摇头失笑,道:“倘若真是个上好人选,你早就直言了,何必遮遮掩掩到现在?” 他微微肃了神情,沉声道:“莫说是良贱不婚,士族通婚时,若是彼此门第差得多了,仍旧会有人非议,你既说他门第不显,却不肯说别的,可见他身上其余的问题,必然比门第之间的差别更大。” 姜还是老的辣,谢偃宦海沉浮多年,历经太宗、先帝、郑后、今上四朝,眼光之精准,远不是谢华琅此时能比的。 她静默半晌,一时说不出话来,谢偃也不开口,只静静注视着她。 如此过了许久,谢华琅方才小声道:“他就是很好。” 谢偃微笑道:“那你便叫他来,让阿爹见一见。” 谢华琅怎么敢应? 阿爹或许不会介意门第上的差别,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门第,还有别的东西。 不说别的,只说他们彼此之间相差的二十岁,就足以叫全家人一起反对了。 谢华琅少见的有些忐忑,手指紧捏住压衣的玉佩,方才勉强叫自己有了些底气。 谢偃端坐椅上,腰背挺直,只是平静看着她,并不曾出声催促。 “……阿爹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哥哥吗?”谢华琅脑海中灵光一闪,试探着道:“哥哥见过他之后,可是赞不绝口。” 谢偃面色果然柔和了些:“真的?” “我拿这个骗阿爹做什么?”谢华琅见有门儿,忙道:“再晚些,哥哥便会归府,阿爹一问便知。” 长子看似温和内敛,心气其实是很高的,这也是高门子弟的通病,顺风顺水惯了,一般人看不进眼里去。 谢偃总算有了几分满意,轻叹口气,道:“你们兄妹几个啊,没有一个叫人省心的。” 已经是傍晚时分,书房里光线昏暗,谢华琅去掌了灯,灯光幽微间,却见阿爹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也不知怎么,她忽然间想起小时候阿爹带自己去放风筝,叫自己骑在肩头时的模样了,那时他正年轻,意气风发,可现在,毕竟不是当年了。 谢华琅心中忽然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楚,其中掺杂着愧疚,到他近前去,低声道:“阿爹,我是不是又叫你忧心了?” 谢偃握住她手,哼道:“原来你也知道?” “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胡闹了。”谢华琅鼻子发酸,低声道:“阿爹,我是真的喜欢他。” “你啊,从小就倔,长大了还是这样。”谢偃长叹口气,轻轻拍了拍她手,温柔道:“好了,随我一道去用饭吧。” 谢华琅听他如此言说,便知是默许了,心中雀跃,欢喜道:“谢谢阿爹。” 说完,又极殷勤的让开路:“阿爹先走。” 谢偃摇头失笑,站起身来,绕过桌案,正待出门时,目光却忽然顿住了。 谢华琅在他身侧,微垂着头,内室里虽然掌着灯,但也不算十分明亮,故而也不曾察觉到他身体骤然的僵硬与面上一闪即逝的惊骇。 “枝枝,”谢偃捉起她腰间玉佩,声音隐约发涩:“这块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谢华琅见他握着那玉佩细看,有些忐忑,也不曾注意谢偃此刻有些奇怪的神情,支支吾吾道:“他给我的。” “怪不得我看着眼生。”谢偃面色如常,心中却慌乱如潮,勉强自持,道:“给你的时候,他没说什么?” 谢华琅想了想,道:“什么都没说。” 谢偃将心底的惊涛骇浪压下,平静道:“那他为什么要送你玉佩?” “他那么闷,也不爱说话,我们见面,都是我在说,”谢华琅想起此前之事,仍有些好笑,道:“后来我生气了,说以后不要理他了,他就给了我这块玉佩。” 谢偃静静看她半晌,忽然道:“你说,你哥哥见过他?” “嗯。”谢华琅想提高情郎在阿爹心中的印象,忙不迭道:“哥哥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他很好呢。” 谢偃嘴角抽动,背对女儿,笑的咬牙切齿:“是吗。” 谢华琅尤且未觉:“是呀。” 今日是十五,谢家长房的人照例聚在一起用晚膳。 女眷在时,席间是不谈政事的,按照先前惯例,往往都有说有笑,气氛和睦,然而今日不知是怎么了,谢偃沉着脸,一声不吭,其余人自然也不敢开口。 谢朗犯的事府中人都已经知晓,三娘近来早出晚归,被叫到书房中去,也没瞒过别人,卢氏见丈夫默然不语,免不得温言劝慰:“三郎年少,轻狂些也是有的,他也有分寸,从没闹出过什么大事,玉不琢不成器,你别太忧心。” 谢偃面对满桌珍馐,真有些食不知味,停了筷子,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既停了筷子,其余人也赶忙搁下,谢偃摆手道:“我今日没有胃口,你们照常用便是,不必理会。” “阿爹明日还要上朝,不用晚膳怎么行?”谢徽莞尔道。 她肖似生母,原就是十分小家碧玉的相貌,谢家熏陶使然,仪态也好,颇有些婉娩柔则:“三娘有了心上人,这是好事,又是两厢情愿,阿爹不必介怀。” 谢偃心中郁结,想的是谢家来日应当如何,哪里有心思应对这些小女儿之间的机锋官司,瞥她一眼,淡淡道:“吃的你饭去。” 谢华琅原还在观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其余人也是忍俊不禁,唯有谢徽面色微红,有些讪讪。 谢华琅身侧是她的幼弟,谢家最小的郎君谢玮,今年才十岁,见状奇怪道:“阿姐,你们在笑什么?”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谢华琅挑眉道:“只管笑就是了。” 谢玮道:“可我笑不出来。” “这也简单。”谢华琅伸手过去,在他痒痒肉上挠了一把。 谢玮最是怕痒,身体哆嗦,险些歪倒,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此外又是求饶。 “好了枝枝,”谢允目光含笑,轻声责备道:“家宴之上,不许胡闹。” 谢华琅这才勉强停了手,看也不看谢徽僵硬中带着窘迫的面庞,伸筷去为谢玮夹菜。 他们几人胡闹时,谢偃便静静看着,却没制止,等谢允出面劝和,方才将目光转到长子身上,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 “阿允啊,”谢偃别有深意道:“你可真是你妹妹的好哥哥。” 谢允听得怔住:“阿爹?” 淑嘉县主悄无声息的握住了他手,悄悄打量公婆神情。 谢偃笑了两声,却不再开口了。 再到这场家宴结束,都没人再说话。 …… 既然是十五,谢偃自然是去正妻处歇息,卢氏散了头发,自女婢手中接了汤药饮下,方才打发她们退下。 她还不算老,保养得宜,望之不过三十模样,尽管如此,也不是适宜生产的年龄了,为了身体康健着想,生下幼子谢玮之后,卢氏便开始服用避孕汤药了。 若在人前,卢氏会给丈夫体面,跟他站在同一侧,到了此时,倒不必太过拘谨:“老爷今日在宫中,也不知受了多大委屈,直到回府,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先是训了枝枝一通,又当着全家人的面下阿允脸面,现下还板着脸,是不是在想,该从何处开始责备妾身?” 谢偃叹道:“那是你不知道,那两个混账东西惹了什么祸事回来。” 卢氏爱护儿女,闻声蹙眉,袒护道:“阿允惯来谨慎,枝枝素日里也很少与外人交际,只是会会情郎,能出什么乱子?” “能出的乱子大了!”谢偃声音高了,在夜里显得太过刺耳,他反应过来,压下声音:“你知道枝枝去会的情郎是谁吗?” 卢氏毕竟是女流,很难理解前朝诸事,闻言神情微顿,下意识道:“那人不好吗?” 谢偃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好!龙章凤姿,好极了!” 卢氏先前见女儿遮遮掩掩,其实也有些忧心,只是不曾提罢了,听丈夫如此言说,释然之余,又觉欢欣:“你既说好,那自然是真的好了。枝枝有个好归宿,我也能安心。” “妇人之见!”谢偃气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卢氏见他如此,心下一沉:“是谁?” 谢偃在内室转了几圈,满心纷乱,却说不出口,只抬手上指,以此示意。 卢氏心中霎时间一片雪亮:“怎么会?!” “怎么不会?”谢偃神情含怒,道:“枝枝并不知晓,我不怪她,可你的好儿子,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卢氏登时惊住,无言以对。 “阿湘,我不仅是阿允和枝枝的父亲,还是谢家的家主,我要考虑的事情,也从不局限于自己的儿女。” 谢偃长叹口气,上前去拥住她,低声道:“陛下无子,原本意欲过继,枝枝若是嫁过去,宗室带来的的阻力可想而知。她若无子,来日择选新君,必然已经长成,说不等还会年长于她,怎么会敬重并非生母的她?她若有子……” 他再度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山陵崩的早了,便是幼帝,谢家便是外戚,郑后前车之鉴在前,陛下果真不会有留子去母之心吗?” “我倒觉得,你有些杞人忧天了。”卢氏原还惊骇,现下回过神来,却是笑了。 她温柔环住丈夫腰身,声音低柔:“倘若枝枝有子,陛下照看皇子到长成呢?” 谢偃叹道:“怎么能将未来,寄予在虚无缥缈的猜测之上?” “你先前所说的那些,又何尝不是猜测?”卢氏莞尔,轻轻道:“世间总有人运道差,但也有人运道好,你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那样的幸运,便不会落到枝枝身上?” 谢偃有些意动,然而理智犹存,摇头苦笑道:“荒唐。” “荒唐与否,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而要看陛下怎么做,难道你还能几日之内另选女婿,将枝枝嫁给别人?” 卢氏笑道:“陛下若是有心,必会使枝枝无后顾之忧。” “男人,哼。”谢偃闻言冷笑:“只看周幽王便知道,一旦被女色冲昏了头脑,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卢氏只是笑,却没再说话。 “我也是见到陛下赠与枝枝的玉佩,方才得知此事,”谢偃忽的叹一口气,望向妻子,低声道:“那曾是太宗文皇帝的爱物,乃高祖所遗,被他赐予先帝,后来,先帝又赐给了今上,我曾在先帝身边做过郎官,故而识得。” 谢偃忽然有些感慨,叹道:“我猜,陛下是真心的。” 第15章 寿宴 谢偃被卢氏开解几句,勉强安心几分,相携安置,一夜无话。 谢家规矩很严,何时晨起,何时歇息皆有定律,这日清早,谢允将将起身,便有侍从来请,说是老爷与夫人有话同他讲。 “是出了什么事吗?”淑嘉县主递了一盏温水过去,叫他润润喉咙,:“昨夜阿爹的神情,似乎不太对。” “我也不知道。”谢允亦是不解。 淑嘉县主有孕四月,肚子已经隐约有些凸起,谢允扶她到塌上坐了,低声道:“你再歇一会儿,别累着自己。” 淑嘉县主向他一笑,温柔道:“好。” 谢允走了,淑嘉县主便在塌上躺下,却没有多少睡意,她的乳母秋娘自门外入内,见她醒着,低声道:“县主,再有七日,便是汉王的七十寿辰,您可要去吗?” 汉王已经是古稀之年,当然不可能是今上的兄弟,事实上,即便是先帝,也要唤他一声皇叔。 他是高祖的幼子,太宗文皇帝的幼弟。 昔年郑后称帝,践踏皇祚,汉王心中愤恨可想而知,日夜咒骂不休,郑后颇为怀恨,口称匹夫,势要杀之,然而汉王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辈分比先帝还高,牵一发而动全身,郑后不得不忍下,好吃好喝的供着。 等到今上继位,对这位年高德劭的叔祖十分敬重,汉王府的门槛,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去吧,”淑嘉县主略加思忖,道:“我小的时候,阿娘曾带我拜会过汉王,他待我挺好的。” 秋娘应一声“是”,又道:“昨日御医来给县主诊脉,县主又请他去给柳氏瞧瞧,后来您同郎君一道去用膳,我便没来得及同您讲。” 谢家每逢初一十五行家宴,然而侍妾是没有资格出席的,谢偃的侍妾如此,更不必说谢允的侍妾了。 淑嘉县主对此不太感兴趣,掩口打个哈欠,道:“如何?” 秋娘道:“怀像倒是还好。” 淑嘉县主道:“那就叫人好好照看着吧。” “柳氏月份与县主相仿,产期怕也与县主相邻,”秋娘眉心含愁,隐约有些不悦:“倘若县主生女,她却举一男……” “我腹中生出来的,即便是女郎,也是谢家这辈头一位,柳氏不过婢妾,就算生十个儿子下来,又能如何?” 淑嘉县主轻抚肚腹,恬静神情中是母亲特有的温柔:“那也是郎君的孩子,阿澜我都不曾动,更何况是婢妾之子。” “是。”秋娘应了一声,忽然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还有就是,隋家人回京了。” 这个隋家,自然是指谢允先前妻室出身的隋家。 “隋闵能力是有的,不然也做不了封疆大吏,”淑嘉县主并不觉得奇怪,低头抚了抚腕上玉镯,道:“门下省侍中李营年迈,即将致仕,隋闵既回来,想会填他的缺。不必理会。” 秋娘见她不欲再提,便顺势转口:“汉王生辰,夫人与二夫人势必是要去的,大娘与三娘也会随同,县主暂且歇着,奴婢差人去问她们当日衣衫钗环。” “也去问问二娘吧,”淑嘉县主坐起身来,神情有些讥诮:“她年岁到了,心里怕也急得很,有这等机会,怎么会不去?” 秋娘心领神会,又道:“三娘只比她小几个月……” “三娘倒很有胆气,”淑嘉县主执起手侧金柄玉扇,随意打了几下,轻笑道:“她虽不曾直言,话也含糊,但我猜测,那人必然有难以出口之处。年少时遇见心仪之人,大概会将满腔孤勇都拼上……” …… 谢允到了卢氏院中,刚进内室,迎面便砸来一只茶盏,他暗吃一惊,慌忙躲开,却听谢偃厉声喝道:“跪下!” “是。”谢允并不迟疑,屈膝跪地。 “你真是翅膀长硬了,”谢偃冷冷道:“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敢做主瞒下来,若非我偶然发现,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谢允心中困惑,不解道:“阿爹,你说的是什么事?” “你还在装!”谢偃心中怒气更盛,转身取了什么。 谢允定睛一看,居然是行家法的鞭子,下意识转目去看卢氏,等母亲出面去拦,却见卢氏端坐如山,一动不动,瞥他一眼,别过头去了。 毕竟这事太大,儿子始终瞒着家人,也太不像话,她是倾向于叫他受些教训的。 谢偃结结实实的抽了谢允三鞭,见他咬牙忍了,这才道:“阿允,你可知错?” 谢允脊背作痛,却跪的挺直,闻言道:“儿子知错。” “好。”谢偃点头,又道:“你错在哪里?” “……”谢允头大如斗:“错在,错在……” “你这混账!”谢偃气急而笑,又是一鞭子甩过去。 他压低声音,一字字如同自牙根处挤出:“枝枝同陛下相识定情,这是多么骇人的事情,你明明知晓,却瞒得严严实实……” 谢偃越说越气,又是一鞭子落下,谢允心中惊讶如波涛翻滚,慌忙避开,道:“阿爹,你不也知道吗?!” 谢偃见他敢躲,原还惊怒,听他如此问,却怔住了:“你说什么?” “你跟阿娘,不是都知道这事吗?”背着如山大锅的谢允如此道。 …… “你这孩子也真是,”谢偃吩咐人取了伤药来,亲自为儿子涂抹:“既然委屈,怎么不早说呢。” 谢允委屈道:“阿爹根本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好了,待会儿再叫侍从给他上药。”卢氏摇头失笑,催促道:“老爷先去用早饭,进宫理事去吧,至于阿允,他身上有伤,告假便是。”谢允也出声附和。 “也好。”谢偃身居要职,不似儿子自在,见他背上伤痕沁血,歉疚道:“阿爹方才气昏了头,你别放在心上。” “父子哪有隔夜仇,”谢允笑道:“阿爹快去吧。” 谢偃离去之后,谢允方才唤人入内涂抹伤药,卢氏却催促他回自己院子去:“阿澜一会儿要来,可受不了这些药气,总共也没几步路,你回去再叫人擦便是。” “阿澜过来,还要有一会儿呢,”谢允估摸着时辰,吩咐侍从动作快些,又同卢氏解释:“县主有孕,时常恶心反胃,只是不欲家人担心,故而不提,我怕她受不了这气味。” “你倒是会体贴人。”卢氏笑意微顿,隐约之间有些讥诮:“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亏得我还没死,不然阿澜到你那儿去过活,谁知过得是什么日子。” 谢允目光感伤,叹道:“阿娘。” 卢氏话说出口,也觉有些后悔。 当年隋氏与谢允和离,淑嘉县主进门,她便接了长孙谢澜来养,都说隔辈儿亲,她是真心爱护,也着实心疼那孩子。 可平心而论,谢允对他的看重,其实也不比自己少,而当年之事,苦的是隋氏,是谢澜,也是谢允。 淑嘉县主温良贤淑,待谢澜也不坏,只是因为中间横亘着隋氏一条人命,卢氏见了她,总觉得隔着一层,亲近不起来。 话赶话的到了这儿,卢氏也有些感怀:“你应也知道,隋家人回京了,我们身份尴尬,不好登门,他们也一样,七日后便是汉王生辰,我便带阿澜前去,叫他们见一见才好……” 长子体内流有一半的隋家血脉,骨肉至亲,难以阻隔,谢允自无不应:“都依阿娘便是。” …… 太极殿。 “陛下,”衡嘉悄声进了内殿,躬身道:“汉王寿辰那日,您可要亲自前往恭贺?” “自然要去。”顾景阳手持一本棋谱,正依书落子,闻言头也没抬。 衡嘉恭声应了,正待前去安排,却忽然被叫住了。 “——枝枝,”顾景阳抬眼道:“枝枝会不会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说起她名字时,他声音都分外温柔了些。 “谢家亦是高门,又与临安长公主有亲,想来也会收到帖子。至于女郎会不会去……” 衡嘉仔细忖度一会儿,道:“便要看她想不想凑这个热闹了。” 至于谢华琅爱不爱凑热闹,这还用说吗? 顾景阳将那本棋谱扔下,人却望着殿中那树连枝灯出神,窗外夜色寂寥,愈见昏昏,许是那灯盏光线太亮,叫他目光也有些幽深起来。 “怎么办呢,”半晌过后,他才道:“朕的身份,该怎么同枝枝讲?” 衡嘉又没经过男女情爱,如何能知晓该怎么做,静默许久,终于试探着道:“相交以诚,陛下不妨直言。” “最开始的时候,是觉得不必同她提及这些,也不曾讲,但越到最后,反而越是不敢开口,”顾景阳神情恬淡,唯有目光中波澜暗生:“朕瞒了枝枝这么久,她若知道,必然是要生气的。” 衡嘉劝道:“陛下并非有意欺瞒,女郎不会为此不悦的。” 顾景阳听他说的十分轻巧,微露哂意,瞥他一眼,淡淡道:“那便直言吧。若是枝枝生气,朕便将你点天灯。” 衡嘉额头生汗,求生欲暴涨,慌忙道:“奴婢觉得直言甚是不妥,陛下还是再思量一二吧。” “还是再等等吧,叔祖寿宴前夜前去探望便是,等到寿宴当日,人多眼杂,一个凑巧,便会撞见枝枝,朕便不去了。” 顾景阳手指摩挲着剑柄上那枚玉坠,思前想后,忍俊不禁,感慨道:“从没想过,朕居然也有这样畏首畏尾的时候。”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低声道:“诚不我欺。” …… 江王府。 “父王!”顾明修好奇道:“都说皇曾叔祖精于养生之道,方才得以长寿,是真的吗?” 江王烦不胜烦:“我怎么知道?” “可我上个月前去拜访,见他饮酒食肉之余,还能拍案骂人,”顾明修道:“不像是会修身养性的人。” “叔祖他不止能骂人,去岁还纳了两个妾,”江王没好气道:“等今年秋天,还能给你添个叔祖。” 儿子有自己的路要走,一心要随同陛下出家,江王能劝的都劝了,也就不再过问,今日见他褪去道衣,红袍玉带,面目英秀,颇有些鲜衣怒马的少年风流,倒有些不适应。 他道:“你这儿要往哪儿去?” “母妃新为我做的,好不好看?”顾明修转一个身,叫父亲看的更仔细些:“等皇曾叔祖寿辰那日,我便穿这一身前去。” “我都没有呢。”江王先是酸了一句,然后才勉强道:“很俊。” “母妃也这么说。”顾明修先是笑,旋即又蹙了蹙眉。 江王道:“你又怎么了?” 顾明修狐疑道:“我好像忘了一件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江王道:“什么事?” 顾明修想了半晌,苦恼道:“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了。” “你一个闲人,能有什么事?”江王有些不耐烦了,赶他走:“回去歇了吧。” “也是。”顾明修挠了挠头,出门回房:“睡觉了睡觉了。” 第16章 揭穿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谢家自然也一样。 谢允被谢偃抽了几鞭子,虽然内里只有三人,但事后上药请大夫,诸多事情,皆是瞒不过人的。 谢徽昨夜多嘴一句,很是被讥诮了一通,听闻这消息,心中颇有些自得,低笑着同生母蒋氏道:“阿姨,阿爹素日里虽然待我淡淡的,但毕竟也是在意我的,训斥几句也就罢了,竟肯这样重罚哥哥。” 蒋氏年过三十,曾经灵婉如芙蓉的面孔失了几分颜色,反而越见沉稳。 她早被磨掉了雄心壮志,听谢徽如此言说,面有忧色,劝道:“二娘何必争一时之气?夫人执掌后宅,郎君将来必要继承谢家,你又没个兄弟扶持,若是恶了他们,将来怎么办?大娘婚事结束,可就要轮到你了。” “阿姨,你乐意去做仆婢,我却不会再去俯首作低,这么久过去,你当我不曾去问过吗?” 谢徽眼角微斜,露出几分薄恨:“夫人为我挑的好门第,没一个出身勋贵的,还有几个是今岁举子,似乎是打算等考举结束,再拣选出来——我可不是三娘,即便是做个地主婆子,也有母家和兄弟帮衬!” “谢家这等高门,怎么能叫家中女郎这样低配?”蒋氏闻言惊骇,神情愤郁,不悦道:“夫人如此,便不怕老爷责备吗?” “阿爹素来极少在意内帷,大概还不知道,夫人应该也是想越过阿爹,直接定下,届时木已成舟,阿爹再生气,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同她翻脸。” “不过,”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旋即又被浅笑遮过,她用团扇掩口,凑到蒋氏耳畔去,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谢府众人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便相携出门去了。 男眷骑马而行,女眷乘车在后,卢氏抱了带了长孙谢澜,身侧是谢华琅与谢徽。 淑嘉县主惯来是独自乘车的,加之有孕,更加不会同她们挤在一起了。 刘夫人与其女谢莹,也是单独一处。 谢华琅今日出门,不过凑个热闹,因起的略早些,禁不住用团扇遮了,轻轻打个哈欠,目光微侧,却见谢徽今日妆扮的十分不俗。 发上簪了两支羊脂色梨花钗,耳畔是双珍珠耳铛,杨妃色裙踞迤逦如水波荡漾,不算华贵,但都极精巧,着实是用了心思的。 谢华琅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同她打交道,略微瞥了眼,便将视线挪开了,心中却不免嘀咕一声。 谢家人到时,早有宾客到了汉王府,男眷们自去前厅说话,夫人女郎们却往后园中去。 刘氏同卢氏说了声,自去应酬,谢莹却留在卢氏身边,同谢华琅作伴。 淑嘉县主既知晓隋家人回京,再见卢氏带了谢澜来,便知她打算,心知自己留下尴尬,向卢氏请辞,去寻临安长公主,准备同母亲一道拜见汉王去。 卢氏一行人刚进后园,便有人迎上来,谢华琅观其面目,认出是隋家人,两两相对,彼此不免有些窘迫。 谢莹轻拍侄子的肩头,温柔道:“阿澜,去拜见外祖母。” 隋家外放几年,自然见不到外孙,谢澜年纪太小,更无法前去探望,骤然见了生人,不免有些踌躇。 隋夫人在他稚嫩的面容上察觉出已逝女儿的影子,心中愈加酸涩,上前猛地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孩子……” 既是到了这地步,大家再聚,未免有些尴尬,卢氏回身看一眼,向几个小辈道:“你们四处走走吧,就当散心,我留在这儿陪着。” 那几人应声,又向隋家女眷行礼,对方回礼,谢华琅察觉有道目光望向自己,抬眼去看,不禁怔住:“云娘。” 那女郎年岁与她相仿,却更丰盈些,面如银盘,眼如性子,颇有些娴雅之态,见她望过来,目光有些感怀:“枝枝。” 谢家与隋家既能结亲,早先自然极为亲近,云娘乃是隋氏的幼妹,与谢华琅年纪相仿,自然也是手帕交,但后来出了那么一桩事,即便两家没有禁止她们来往,彼此也很难回到从前了,等隋家外放出京,渐渐也断了联系。 谢华琅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看似圆滑,实则决绝,然而今日再见儿时好友,难免会觉得怅然伤惘。 “今日不便,有机会再聚吧,”云娘也有些伤怀,恬静一笑,道:“你当初送我的小香包,我一直都留着呢。” 谢华琅心中微酸,应道:“一言为定。” …… 因方才这个插曲,三人随意走动时,气氛不免沉郁些。 不多时,谢徽便道:“阿莹姐姐,三娘,我想去东边看看。” 她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却有些希冀雀跃:“那边的花儿都开了,争芳斗艳,美极了,你们要一起去吗?” “不了,枝枝心里怕也闷的很,我陪她走走。”谢莹手持玉柄团扇,笑吟吟的打了两下:“你自己去便是。” 说完,又吩咐她身后女婢:“照看好二娘,若出了事,可没好果子给你们吃。” 谢徽听出她话中深意来,笑意有转瞬的僵硬,旋即恢复自然:“那妹妹便先行一步了。” 谢华琅望着她身影离去,方才没好气道:“她又要干什么?” “谁知道?”谢莹漫不经心道:“许是想寻个良婿吧。” 谢华琅亦是失笑,不再理会。 此时时辰尚早,宾客们倒是渐渐到了,偶然间也有男客途经,时下风气开放,不需避讳,但也有侍从女婢跟随在后,以免生出些闲话来。 谢华琅同谢莹边走边交谈,倒觉心中那口郁气抒发出来了,二人走的累了,便想寻个地方歇脚,目光流转间,瞥见湖边有座凉亭,原是想过去的,然而见内里有人,却又迟疑了。 竟是淑嘉县主。 “走吧,”最终还是谢莹道:“毕竟是一家人,过而不拜,说不过去。”说完,便往凉亭处去。 谢华琅自然跟上。 “曾叔祖再同江王说话,阿娘留下了,我却觉得拘束,索性出来透气,”淑嘉县主半倚在栏杆上,手中握着把鱼食,悠闲的逗弄水中锦鲤,笑道:“不意在此遇上你们了。” 谢莹温声道:“确实很巧。” 谢家人对淑嘉县主,都有种敬而远之的疏离,她应该也能察觉到,却不在意,莞尔道:“我方才见到永仪侯府的郎君了,风姿俊秀,的确是良配,同阿莹一道,正是天作之合。” “永仪侯府?”谢莹颔首不语,谢华琅却觉有些奇怪,顺嘴道:“县主既是去拜见汉王,怎么会遇见永仪侯府的人?” “永仪侯的族弟娶了汉王胞兄的孙女,两下里算是有亲。” 淑嘉县主手中鱼食撒的多了些,水中锦鲤愈发密集,如同流动的红宝石一般,日光下耀眼夺目,她低笑道:“隋闵即将接任侍中,地方上要有人补他的缺,永仪侯八成是想替人运作过去。” 谢偃在家中时,几乎不会提及政事,谢令也一样,受他们影响,谢允也不会多说,故而谢华琅与谢莹还真不太懂这些,不过听一耳朵,便这么过去了。 “我听说三娘有了心上人,那就务必要善始善终才好,”淑嘉县主语笑嫣然,美目流盼:“有时候过程会崎岖些,但是,当你到达终点时,会觉得你的付出都值得。” 这句话便有些深意了,既像是再提点谢华琅,又像是再说她自己。 谢华琅与谢莹面色都有些冷,不曾应声,淑嘉县主也不介意,将手中鱼食尽数洒落,便有女婢上前为她擦手。 桌案上摆着一碟青梅,许是淑嘉县主令人备的,她拈起一颗,送入口中,轻笑着感慨道:“年轻可真是好啊。” …… 她那些话或有意或无意,却都叫谢华琅心中不快,谢莹也是一样,一道起身告辞,准备离去,然而还没走出多远,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往凉亭中去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好奇,回身去看,却见是个年轻俊秀的俏郎君,红袍玉带,气度雍容,眉宇间贵气凌然,颇有些清冷出尘之气。 谢莹还不觉有什么,谢华琅却不觉笑了。 这人若是再俊些,再老些,怕也同九郎一般模样。 她听见那年轻郎君笑道:“表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淑嘉县主柔婉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隐含笑意:“忙中偷闲,躲懒儿罢了。” 原是宗室子弟,只是有些眼生了。 谢华琅摇头失笑,正要离去,然而还未走出几步,便忽然顿住了。 谢莹见她神情不对,关切道:“枝枝,你怎么了?” 谢华琅目光倏然一变,却顾不得回答,回身往凉亭中去,裙踞摇曳之间,竟有些肃杀之气。 顾明修正同淑嘉县主说话,冷不丁见一位美貌女郎入内,面携怒意,微吃一惊,旋即认出她是谁,送进口的青梅梗在嗓子眼儿,险些噎的背过气儿去。 谢华琅气的狠了,扯住他衣袍,叫他直视自己,银牙紧咬:“小道士,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明修将那颗青梅囫囵咽下去后,终于明白自己忘记什么事儿了。 他此前离开道观时,便知皇叔尚未将自己身份告于谢家女郎,衡嘉更是千叮万嘱,叫他千万别说漏了,哪知他的确是没说漏,今日却撞上正主了。 天下之大,谁能叫他执弟子礼,侍于身后,无所不从? 再对照年岁等事,即便是头猪,也能看出不对来。 皇叔着意遮掩的事,却在他这儿漏了风,若是知道,还不扒他的皮? 这等惨烈后果,顾明修只消一想便毛骨悚然,为了全力弥补,死不认账道:“我,我,我可不认得你……” 谢华琅冷声道:“是吗。” 顾明修战战兢兢道:“当然。” 淑嘉县主见他如此,着实奇怪:“明修?” “明修?你在叫谁?” 顾明修勉强站起身,满面狐疑,双手虚空摸索,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咦,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第17章 打脸 谢华琅将“明修”二字掰碎,略经思忖,倏然冷笑起来,却只是斜觑着他,并不说话。 仅仅几步路的功夫,顾明修便出了一头汗,见谢华琅不曾叫住自己,暗松口气,然而还不等那口气彻底落下,便听她道:“原是江王府的郎君,前番见到,不曾见礼,当真是失敬了。” 谢华琅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明快澄澈,然而在这等紧要关头,于顾明修而言,这真比魔音灌耳还可怕。 “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回过头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怜道:“你怎么忍心,为难一个无辜的路人呢?” 谢华琅被他给气笑了,冷冷瞟他一眼,不曾应声。 顾明修心中直打鼓,头也没回的溜了。 “怎么了?”淑嘉县主见那二人情态不对,微有些诧异,不免关切一句:“可是明修无礼,冒犯三娘了?” 谢华琅素来对她敬而远之,眼下心中大乱,却有些顾不得,道一句“无事”,便在石凳上坐了,双手掩面,静默不语。 江王乃是今上的堂兄,论及亲近,即便是周王与魏王两个胞弟,都要差了一筹,只是他性情古怪,不喜与人交际,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连带着江王府中的其余人,都很是低调。 他也是宗室中少有的痴情人,只娶了一位王妃,夫妻鹣鲽情深,生有三子,长子承袭世子之位,另外两个儿子,便做了郡王,往日里谢华琅只听闻过他们,却不想今日,竟亲眼见到了。 谁会想到,江王的次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出家,做了道士? 江王会叫次子随便选个师傅,遁世修道吗? 她第一次见顾明修时,他坐在顾景阳下首,极为尊奉,那时候她以为是因尊长缘故,现下重想,那人的身份却是呼之欲出了。 怨不得哥哥去寻自己时,面色那样奇怪,阿爹见了那枚玉佩之后,神情也不对劲儿,两处对照,便是确切无疑了。 好啊。 谢华琅在心里冷笑:原来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只是在糊弄自己一个人呢。 可真有他们的。 她今日出门,并不曾佩先前顾景阳赠的玉佩,若是带了,非当场摔了不可,饶是如此,仍旧将手中帕子搅得死紧,恨不能撕开才好。 谢莹见她如此,着实有些忧心,低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枝枝。” 谢华琅缓和一会儿,心中气闷勉强压下,正待敷衍过去,却见有谢府女婢匆匆过来,见淑嘉县主与府中二位女郎皆在,似乎松了口气,到谢莹耳畔去,低声说了什么。 谢莹倏然变色:“果真吗?” 那女婢道:“女婢不敢欺瞒女郎。” 谢莹眉梢挑了一下,谢华琅同她相熟,知道她已然动怒,暗生疑惑,隐约听见那女婢提及谢徽,更是不安:“出什么事了?” “二娘果真是好本事,”谢莹站起身,笑意平淡,隐含冷意:“连魏王府的世子都识得,相谈甚欢呢。” 今上有胞弟二人,一是章献太子,早已过世,他的长子被封周王。 其二便是魏王,现下仍旧在世。 自然,同周王一般,魏王世子也是过继皇储的人选之一周王是章献太子的长子,却并非嫡子,在身份正统上,其实是略输魏王世子一筹的,但好在周王齿序长于魏王,也算是叫他扳回一局。 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周王却被打发出京,引发的猜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这场储位之争,周王是不是已经出局了? 因这缘故,魏王世子的行情自然水涨船高。 谢徽在这时候同魏王世子相谈甚欢,无疑会给人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谢家人决定下场支持周王,参与皇家最高权力的角逐。 谢徽只是庶女,但她姓谢,她的父亲是中书令谢偃,谢家给予她的身份,原本就能代表很多事情。 在此的皆是谢家人,知晓内中利弊,淑嘉县主身份特殊,不便掺和,交与谢莹与谢华琅去处置,反倒便宜。 谢莹当机立断,同谢华琅一道去寻谢徽,边往后园中去,边问那女婢:“知会过伯母和阿娘了吗?” “还不曾,”那女婢低声道:“二位夫人皆在同其余几家夫人交谈,贸然过去,唯恐闹大。” 谢莹颔首的动作轻缓而优雅,步伐却匆匆,眼底神情更是冷锐,到了这等关头,谢华琅也将一己□□抛之脑后,先去料理此事。 宗室子弟,风仪都颇出众,魏王世子自然也不会例外,玄袍玉带,姿如玉树,同秀婉娇美的谢徽挽手说笑时,真有些郎才女貌的意味在。 谢莹放缓了步子,便有女婢上前行礼,待那二人望过来,方才到近前去,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安。” 谢华琅也同样行礼。 谢莹明艳灼灼,谢华琅风神秀彻,日光静谧,落在她们面上,当真如同两尊玉人,相较而言,原本秀婉的谢徽,骤然失了五分颜色。 即便是魏王世子,也有转瞬的失神,怔了一怔,方才赞道:“二位女郎至此,如珠玉生辉,光彩耀人,不可逼视。” “世子殿下谬赞,愧不敢当。”谢莹团扇遮面,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邢国公夫人到了,晚辈原该去拜见的,母亲催了几次,却不见二娘,我们便来寻了。” 邢国公府是卢氏的母家,也是谢华琅的外祖家,谢徽虽不是卢氏所出,但历来庶子庶女都称呼生母“阿姨”,唤主母“母亲”,他们的外家,自然也就是主母的娘家。 现下邢国公夫人到了,叫谢徽去叩头,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谢徽心知这是托词,魏王世子也能猜测三分,然而一时之间,却无话反对,只得松开谢徽,温声嘱咐道:“邢国公夫人是长辈,你去问候,原也是应该的,别怕,有我呢。” 谢徽原还忐忑,听他这般温声细语的关切,秀美面庞上笑意浮现,羞怯之中隐约有些自得,福身道:“劳烦世子殿下挂心了。” 魏王世子极有风度的向她们颔首,转身离去。 谢莹目送他离去,脸上笑意方才淡去。 她是谢家第一个女儿,也是真正的嫡长女,谢徽原是有些惧怕她的,然而有了方才魏王世子那句话,却觉得有了依靠,甚至于主动笑问道:“阿莹姐姐,我们不是要去拜见邢国公夫人吗?” 谢莹淡淡瞥她一眼,吩咐身侧仆妇:“二娘累了,送她回府歇息。” 谢徽怔住,旋即面露羞恼之色,将靠近自己的仆妇推开,怒道:“阿莹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世子方才说的话,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你脸上的脂粉又脏又廉价,我不想脏了手。二娘听话,老老实实回去,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谢莹到她近前去,悄声道:“你若豁出脸面不要,非要在这儿闹起来,丢谢家的脸,我同你保证,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埋进后院池塘。” 谢徽面颊猛地颤抖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我从来不跟不喜欢的人开玩笑,”谢莹退回远处,含笑望着她:“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哭叫了。” 谢徽那种精心描绘过的、曼妙多情的面孔忽然间失了颜色,她眼睫颤了几下,几经踌躇,忽然滚下泪来,有些讨好的叫了声:“阿莹姐姐……” “别哭呀,汉王的寿辰,你哭着走了,这算什么事?”谢莹漫不经心的打了两下扇,吩咐一侧女婢:“还不给你们女郎递张帕子,哭花了脸叫人瞧去,丢死人了。” 女婢忙递了素帕过去,谢徽颤抖着擦了泪,向她们行个礼,顺从的同仆妇们离去。 “枝枝,我今日才发现,蠢比坏可怕多了,”谢莹感慨道:“坏的人你知道防备,不会吃亏,可蠢的人呢,你永远都不知道她的愚蠢会用在什么地方,发挥什么作用,防不胜防。” 谢华琅深以为然,复又失笑道:“这一回,她可该老实了。” 身为谢家人,却在这样敏感的关头,私自结交宗室子弟,且怀有私情,若叫谢偃知道,即便是谢华琅,怕也没好果子吃,更别说是谢徽了。 想到此处,谢华琅的心思忽然沉了。 就这局势而言,她与谢徽又有什么两样? 谢徽为攀高枝,将谢家拖到魏王船上,的确有错,可她呢? 尽管无意,但她却真真切切的,将谢家带到了漩涡的最深处。 谢华琅心中五味俱全,再笑不出来,她忽然能理解家宴那夜,阿爹苦恼又烦躁的心绪了。 …… 江王正在后堂,同其余几个宗室一道说话,却见窗外人影一闪,仔细去看,竟是自己儿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眉头微蹙,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顾明修正蹲在窗下,一副躲闪模样,江王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他急匆匆问道:“阿爹,你身上可带有银钱吗?” 江王见他问得急,便道:“有。” 顾明修神情一喜,道:“都给我!” 江王取了钱囊,整个儿丢给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我犯事了!” 顾明修大略翻了翻那钱囊,见内里有几张大额银票,微松口气之余,又觉心中酸涩,不禁潸然泪下:“我要跑路!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 “……”江王额头青筋绷起,忍了又忍,还是吼道:“你有病啊?!” “我没有病!” “总而言之,以后阿爹你就明白了,”顾明修呜咽道:“我时间紧,不多说了,你多保重,照顾好阿娘,叫大哥记得给我房里的金鱼换水……” 第18章 处置 汉王是宗室长者,年高德劭,又是高寿,宴饮这日,自是高朋满座,勋贵云集,推杯换盏之际,更不乏歌姬女乐助兴,极尽煊盛。 卢氏的席位,便同弟媳刘氏挨在一起,现下正同宗室的几个王妃说笑,世孙妃出自宁国公府,同刘氏是表姐妹,也在侧相陪,宾主尽欢。 谢莹同谢华琅一道进了内室,皆是容色殊艳,一时引得赞叹连连,连说谢家女郎出众,刘氏见只有她们二人来,眉心便几不可见的动了动,笑意却舒雅:“怎么不见二娘?” “正要向世孙妃告罪,”谢莹行礼,歉然道:“二娘方才贪看花草,却被蜜蜂叮了一口,她既怕人前失礼,又爱惜容颜,便先回府去了,望请诸位见谅。” “这也是府上的过失,阿莹不必介怀。” 世孙妃未必不知其中令人内情,然而一则她与刘氏有亲,不会拆穿外甥女,二来今日是汉王寿辰,若非势不得已,她更不想闹大。 如此思量,她团扇掩口,关切笑道:“府中有凝香玉露,对此最有奇效,我令人送一瓶过去便是。” 谢莹恭敬的道了谢。 卢氏与刘氏坐在一起,更能猜出是谢徽生事,然而人在席间,一时却也不好张扬,叫各自女儿在身侧坐了,再行欢宴。 回府的时候,气氛远没有来时那般宁寂,虽然同样没人说话,但空气中的凝滞与寒气,却无人感受不到。 谢华琅今日心绪也差,早在得知那人身份之后,心口便堵了一块巨石,闷闷的,重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也曾经想问阿爹阿娘,既然知道他身份,为何不对自己明言? 可转念一想,即便是说了,又能怎样呢? 人是她自己找的,也是她自己撩拨的,现下出了篓子,哪里还有颜面,去责备阿爹阿娘不讲实情告知? 更别说今日遇上谢徽之事,阿娘心里怕也不高兴。 谢华琅悄悄叹口气,低声劝道:“她不知轻重,任意妄为,自然有阿爹处置,阿娘勿要挂怀。” “怎么能不挂怀?正是多事之秋,她却不肯消停。” 卢氏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今日汉王寿宴,宾客不知多少,瞧见二娘与魏王世子一道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阿爹若是处置重了,魏王府自然不会再来纠缠,但也结了梁子,若是轻轻放过,怕会叫人觉得,谢家有意上魏王世子的船……” 谢徽闹出这种事来,就够叫人忧心了,偏偏还有另一个,比她还要…… 卢氏越想越头疼,谢华琅坐在近侧,见状便轻轻为她推揉,略加纾解。 二人回府之后,便见有仆婢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夫人,三娘,老爷叫了二娘往书房去,二老爷、郎君与蒋氏也在,请您二位也去。” 谢徽今日做的过火,然而她毕竟是大房中人,谢令作为二房主人,家主之弟,过去走一遭还说得过去,刘氏与谢莹却不好掺和,闻言便道:“嫂嫂且去忙,阿莹出嫁在即,我那儿也是一摊子事儿呢。” 淑嘉县主也向卢氏行个礼,回自己院中去了。 女眷们乘车,男眷骑马,后者归府自然要早些。 谢华琅扶着母亲进了书房,又打发仆婢退下,手刚掀开垂帘,就听谢徽低低的抽泣声传入耳中,夹杂着蒋氏的哀求声。 她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却不做声,上前去向父亲与叔父见礼,又在哥哥谢允身侧站了。 谢徽身上仍旧是那身刻意挑选过的衣裙,人也清丽秀致,然而狼狈与惊惶,却从她含泪的眼眸中源源不断的透出来。 谢华琅微觉疑惑,谢允见了,低声道:“叔父有位同年,在均州做别驾,父亲打算将二娘嫁给其子。” 别驾官居从五品,即便谢徽是庶女,也算是低嫁,更别说那一家人是在均州,对于长在长安的谢徽而言,更是惊天噩耗。 谢华琅想过谢偃会惩处谢徽,却不想这惩处来的这么快,又这般狠绝。 谢徽低头拭泪,哀哀哭求,蒋氏也是如此,母女相拥而泣,倒真有些可怜。 谢偃似乎未曾见到,转向卢氏道:“为二娘准备嫁妆,若是必要,也可请弟妹加以襄助,再过几日,宋家夫人回京探亲,便将此事定下,现下是六月,年底事多,婚期便定在十月吧。” 卢氏微笑应道:“是。” “我不嫁!我也不去均州!”谢徽泪珠滚滚,已经哭花了脸,声音尖锐道:“阿爹,你不能胡乱把我嫁出去,世子说会娶我的——他会娶我的!” “世子可娶正妃一,纳侧妃二,不过,此事就连魏王都做不得主,只能等陛下赐婚,谁告诉你他能娶你?”卢氏垂头看她,微笑道:“二娘,你毕竟是谢家的女郎,难道打算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吗?” “我怎么能做侍妾?”谢徽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转向谢偃叩头,苦求道:“阿爹,我不去均州!世子答应我,会叫我做侧妃的——周王已经离京了,剩下的就是魏王世子,我若做他侧妃,将来世子位登九五,起码也可位居四妃,家中若肯襄助,未必不可一望后位……” 她抬起头来,面有希冀,目光精亮:“阿爹,叔父,郑氏因郑后之故,何等煊赫,我若能——” 谢偃面色铁青,没等谢徽这句话说完,便重重一脚,踢在她心口! 谢徽闺阁女郎,哪里吃过这等苦? 身体猛地侧歪,半晌没喘过气来。 蒋氏惊呼一声,膝行过去,匆忙查看女儿现状如何。 谢偃神情冷锐,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决然,谢令也一样,卢氏瞥了眼,忽然道:“枝枝,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着吧。” 谢偃回首看她,目光略微柔和了些:“去吧,我们几人还有些话要讲。” 谢华琅心中微动,倒没迟疑,屈膝见礼,缓步出了内室。 窗扉早就被人闭合,听不清内室言语,只有蒋氏的哭声,隐约传出一二。 初夏的天已经有了几分热意,此刻却莫名叫人觉得凉。 她在心底叹口气,带了采素、采青,回自己院中去了。 蒋氏替女儿顺了半天气,才叫谢徽缓过来,又是垂泪,又是心疼,勉强将她搀起,连连叩头:“老爷,夫人,二爷,二娘昏了头,方才那些话,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徽也知道怕了,面如死灰,眼睫上颤巍巍的挂着泪。 “你心气倒很高。” 谢偃不怒反笑,道:“郑家昔年的确煊赫,郑后称帝之后,甚至赐诸皇子公主‘郑’姓,还曾动过将皇位传给郑家后嗣的心思,可你记不记得,郑氏如今是什么下场?” “让我来告诉你。”他半蹲下身,牙根紧咬,一字字道:“郑氏上下四代人,妻妾子女共计五十二人,三代亲族共计三百九十六人,事变当夜尽数被杀,人头滚滚,连襁褓中的幼子都未曾幸免!这样的祸事,你也想叫谢家来一遍吗?!” 谢徽身体颤抖,慑于他声势,嘴唇动了几动,一字都不敢说。 “从古至今,只出了一个郑后,”谢令叹道:“前无古人,以后或许也不会再有来者了。” 他转向谢偃:“兄长,我与伯善有交,知晓其子非池中物,也愿谢家与他结为姻亲,但二娘心意如此,倘若真嫁过去,只怕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谢徽目光灰败,原是失意,听到此处,却微微亮了起来,直起身求道:“阿爹,叔父说的正是,求阿爹三思!” 卢氏听谢令说罢,手中团扇略微停住,再听谢徽此言,却将团扇下移,遮住了唇畔那丝讥诮笑意。 谢允有些不忍,劝道:“二娘,阿爹定这桩婚事,原是为了保全你。” 谢徽一心只想摆脱这困境,哪里听得进? 登时反驳道:“哥哥说的轻巧,这么好的婚事,怎么不给三娘?” “——你。”谢允心头一滞,别过脸,随她去了。 谢偃惯来颖达果决,现下却少有的生了几分疑惑,眼睑微合,隐约间有些犹豫。 “兄长,”谢令目有厉色,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偃垂首看谢徽一眼,道:“你真的不想嫁到均州去?” “不想,我不想!”谢徽面有希冀,哭道:“阿爹,求你了!” 谢偃见她神情中毫不掩饰的抗拒,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就这么办吧。” 谢徽听他这样讲,心中还觉欢喜,连声称谢,反倒是蒋氏,从其余人的目光之中,预知到了几分不详。 有仆婢捧着木盘前来,她瞥了一眼,先自软了,谢徽望见,也是周身僵住,面色如土。 这种时候,卢氏是不会开口,也不会沾手的。 虽然都是彼此默认的结果,但若是谢偃将来再想起这个女儿几分好,为此埋怨起她来,便是得不偿失了。 “你可以选择自缢,也可以选择服毒,”谢偃长出口气,定了心绪:“谢家会给你最后的体面。” 第19章 决绝 “不,不不不!我嫁,我嫁!” 谢徽面颊僵颤,语无伦次,扯住谢偃衣袍下摆,颤声道:“阿爹,我不想,我……我嫁,我愿意嫁过去!” 能给的退路都已经给过,谢偃不会再心软:“你若是不选,那我便替你选。” 谢徽起身欲逃,身体却是软的,没几步便瘫在地上。 她还正年轻,如同枝头将开未开的桃花一样,青春正盛,然而此刻,死亡的阴影已经弥漫在她身上。 谢偃淡淡看她一眼,正待吩咐仆婢动手,却听室外有人回禀:“老爷,魏王世子来了。” 谢令眉头猛地跳了一下,侧目去看谢偃,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谢偃颔首道:“先去见过他再说。” 魏王世子喜好诗赋,府中很有些大儒名士,许是受此缘故影响,瞧着颇有些风度翩然的文气。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卢氏毕竟是女眷,不好出场,便隔帘而坐,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极为客气:“冒昧登门,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同他寒暄几句,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是为……” “令君容秉,”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是她的福气,两厢情愿,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迟疑,为难道:“我贸然去提,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有仆婢来奉茶,卢氏接了,又打发他们退下,关闭门窗,亲自为那二人斟上。 谢令道一声谢,又笑道:“兄长该早做准备,倘若陛下无心,倒还简单些,若是有意……” 谢偃道:“有意又如何?” “若是有意,谢家免不得要争一争,踏进那漩涡之后,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二条路。” 谢令饮一口茶,面色舒缓,语气刚决:“枝枝务必要诞育皇子,谢家也要竭尽全力,令皇子平安长成,承继大统。” 谢偃何尝不明白其中关窍,喟然而笑,感慨道:“任重而道远啊。” 谢令笑道:“又不是没有走过。” 谢家赫赫高门,也不是没有过倾覆之危,谢偃与谢令的父亲早逝,兄弟二人也曾有过极难熬的时候,现下回首,当真是沧海桑田,弹指之间。 兄弟二人一时感慨,卢氏却笑道:“枝枝怕已经知道陛下身份了。” 谢偃微怔:“怎么说?” “今日枝枝遇上江王府二郎了,那时阿莹也在,见她神情不对,悄悄同我说了一嘴,叫仔细些,”卢氏笑道:“我猜,她八成已经知道了。” “儿女们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罢了罢了,告诉二娘,魏王世子回复之前,她的性命暂且保住了。” “再则,”谢偃转向卢氏,轻笑道:“且看枝枝怎么打算吧。” …… 魏王世子原以为谢偃会反对自己娶谢徽,甚至于事先准备了满腹说辞,哪知一句都没用上,便被客气的请出了谢府。 他有些不解,还有些忐忑,却还是定了神,打算入宫去,请求赐婚。 这机会千载难逢,谢偃方才又是和颜悦色,若是拖延久了,他改了主意,那可大大不妙。 夕阳西下,在太极殿的窗棂上洒下一层绚烂金光,顾景阳便坐在窗前,望着不远处那从洁白如雪的芍药出神。 许是那余晖太过温情脉脉,连带着他神情中,都透露出一丝恬淡的温和。 衡嘉上前去,低声道:“陛下,魏王世子来了。” 顾景阳头也没回,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衡嘉答道:“说是来向您问安。” “朕躬安,”顾景阳道:“叫他回去吧。” 衡嘉在心里同情魏王世子一小下,转身出去回禀,不多时,便重返回来了。 顾景阳端起茶盏,缓缓用了口,道:“他走了?” “并不曾,”衡嘉回道:“世子说,想请您赐谢家二娘与他做侧妃。” “那是枝枝的庶姐,若与他做侧妃,朕再娶枝枝,算怎么回事?” 顾景阳将茶盏合上,淡淡道:“叫他回去闭门思过,不要总是上蹿下跳,惹朕厌烦。” 衡嘉心里的同情更深了:“是,奴婢明白。” 顾景阳很快将先前之事搁置下,着意吩咐道:“窗外的芍药都开了,枝枝最爱这种明艳的花,见了必然欢喜,明日移植两株,带到道观中去。” 衡嘉笑应道:“是。” …… 既是到了夏日,天气自然愈见炎炎,前些时候倒还好,早晚时分总有些凉意,近来却是每况愈下,连清早起身,都觉周身沉郁,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而谢华琅房里,更是早早便用上了冰。 今日晨间,她少见的赖床一回,因昨日劳累,想来母亲即便知道,也不会加以责备。 采素采青也知道,故而极为耐心的在门外等,见日头渐高,内室却无动静,方才敲敲门,走了进去。 “女郎醒了,怎么不做声呢?” 采青入内之后,便见谢华琅躺在塌上,头枕手臂,姿态悠然,轻嗔道:“若是误了前去相会的时辰,怕是要责备奴婢们。” 谢华琅躺在塌上,未曾起身,衣袖掩面,忽然一笑:“责备你们做什么?” 她轻轻道:“我不会再去了。” 采青吃了一惊,采素也一样,二人面露诧异,想要开口,却也无从说起,僵立原地,有些担忧的唤了声:“女郎。” “其实也没什么。” 谢华琅将衣袖放下,扫一眼那二人,神情倒很洒脱:“你们就当我先前是中了降头,现下解了罢。” …… 顾景阳吩咐人移植几株芍药过去,又恐很快便凋零,便叫人挑了含苞待放的,又亲自剪了几枝盛放的插瓶,安置于桌案之上。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到那几枝芍药都有些委顿时,都不见有人来。 也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衡嘉,”顾景阳顿了顿,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迟疑道:“这个……” 顾景阳道:“朕哪里又惹枝枝生气了吗?” 事实上,衡嘉见谢家女郎久久不来,再思及从前那一回,心里比顾景阳还要慌乱许多。 听他这样问,衡嘉勉强笑了笑,道:“怎么会?女郎同陛下情投意合,几时生过气?” 顾景阳淡了神情,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衡嘉更不敢多嘴,悄悄出去,到山门处守着,眼巴巴盼着人来。 他的运道不差,等了不多时,便见有人骑马而来。 衡嘉欢喜的几乎要给谢华琅跪下了,哪知等人到近前,却认出来人不是正主,而是谢家女郎身边的女婢。 他心头一突,道:“你家女郎呢?” “女郎有事,来不了了,”采青道:“吩咐奴婢送东西过来。” “送东西?也成,”衡嘉忙不迭领着她进去:“快些,快些。” 顾景阳见了采青,也是怔了一下,眉梢微蹙,道:“怎么是你?” 采青便将先前同衡嘉说的话,同样说与他听。 顾景阳语气略微柔了些:“枝枝叫你来送什么?” 采青便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递上,衡嘉接过,呈了上去。 那只檀木盒不过巴掌大小,顾景阳伸手打开,见了内里东西,眼睫忽颤,呼吸却顿住了。 是从前他赠与她的那枚玉佩。 将那枚玉佩取出,底下是一张折起的纸条,顾景阳将那玉佩握在手里,无意识摩挲几下,方才展开来看。 纸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一句话,那字迹十分秀逸,语气却刚绝。 还君旧时意,故来相决绝。 顾景阳似乎失了魂,一向深邃灵转的双目,都有些滞然,静默许久之后,终于回神。 他将那张纸条团起,捏在手中,敛于衣袖之下,抬眼道:“枝枝呢,她怎么没有来?” 采青先前也是见过这位道长的,只觉清冷俊逸,天生一股疏离秀彻,不可近观,今日被他如此注视,方觉胆战心惊,不自觉垂下头道:“女郎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也请您多保重。” 顾景阳手指颤抖,竟没握住掌心那团纸条,落到地上之后,滚了两滚,方才停下。 衡嘉先前见他神情有异,便知谢家那位姑奶奶怕是又要作弄人,现下听采青如此言说,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亦神情恍惚,状若失魂,心中一颤,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又是久久无言,内室人皆噤若寒蝉,却听顾景阳缓缓开口,涩声道:“枝枝有没有再说别的?” 采青想了想,道:“女郎说,从前多有冒犯,请您勿要见怪。” 顾景阳合上眼,道:“还有呢?” 采青有些为难,将头垂的更低:“没有了。” 第20章 疏离 顾景阳径自怔神,内室之中更无人敢作声,采青慑于他威仪,竟不敢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采青听他问:“枝枝她,当真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了吗?” 采青有些不敢开口,迟疑了会儿,方才低声道:“真的没有了。” “你听错了。枝枝不会的。” 顾景阳摩挲手中玉佩一会儿,又抬起眼,轻轻道:“我亲自去问她。”说完,也不听她回复,起身出门去了。 采青见他如此,心中一惊,慌乱道:“这、这如何使得……” 衡嘉心中惊惶远胜于她,然而到了此刻,惯来灵敏的口齿却连半分作用都发挥不出。 他快步跟出去,勉强劝道:“陛下,陛下,女郎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说这些话,想也只是一时气恼,过几日便好了……” 顾景阳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吩咐人去备马,亲自往谢府去。 衡嘉见他如此,当真心急如焚,惯来冷情的人动了心,才更加热切灼烫,陛下以何等心意待谢家女郎,他比谁都清楚,要真是…… 衡嘉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 日头渐升,阳光也愈见炎炎,衡嘉汗出如浆,自面颊流下,却顾不得去擦,拼死给禁军统领武宁打个眼色,叫他早些去谢家报信。 谢偃与谢允入宫当值,谢令也在国子监,谢家主事之人,自然是卢氏。 武宁只从衡嘉处听了一嘴,见他神情急切,知道此事要紧,不敢耽搁,令副手先去送信,因为时间紧迫,自然无暇说别的。 卢氏听来人说了,心中微觉讶异,然而语焉不详,也猜测不出什么,只知是同女儿有关,似乎是拌了几句嘴,内中如何,却是一无所知。 皇帝今日至此,显然不欲张扬,她也不曾广而告之,吩咐府中人各安其职,又令人开了正门,亲自去门口迎接。 顾景阳登基几年,并未娶后纳妃,后宫空虚,郑后虽在,却也不能再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至于先帝所留的太妃们,先帝在时便不甚引人注目,现下更是恍若透明,是以宫中并没有可以邀请命妇、主持宫宴的女眷。 顾景阳先前虽也在前朝宫宴上见过卢氏几回,但他显然不会盯着臣妻细看,真遇上卢氏,还是第一次。 谢华琅的相貌更加肖似母亲,他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谢夫人。” 卢氏屈膝行礼,恭谨道:“臣妇请陛下安。” 顾景阳此时远没有心思同她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道:“枝枝呢?”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若是直言,便有些窘迫了。 卢氏不意他如此单刀直入,心头一突,道:“昨日赴宴,小女有些累了,今日便在院中歇息。” 顾景阳道:“令人带路,朕有话同枝枝讲。” “……这个,”卢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见顾景阳神情冷峻,目露肃然,终究还是道:“是。” …… 天气一日日热了,谢华琅也愈发惫懒,令人关闭门窗,在内室四角中搁置冰瓮,用以解暑,这尚且觉得不过瘾,又叫小厨房人备了冰镇梅子汤,懒洋洋的窝在躺椅上,边用边翻书。 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她头也没抬,便道:“我要的书都取来了么?在箱奁里搁的久了,怕会有霉气,讨厌得很,先在外边晾了,再送进来。” 门外无人应声,谢华琅打扇的手停了,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 顾景阳深吸口气,轻轻道:“枝枝,是我。” 谢华琅停滞了片刻,方才站起身,到门前去:“陛下怎么来了?” 顾景阳掩在衣袖中的手无意识的一顿,眼睫轻颤,低问道:“枝枝,你怎么不唤我九郎了?” “从前是我多有冒犯,陛下不要见怪,”谢华琅眼睑低垂,望着腰间那枚璎珞坠子,淡淡道:“该说的话,我都令采青讲了,陛下今日登门,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二人说话,自然无人敢近前听,故而此刻,也无人见到顾景阳此刻的无措与慌乱。 “枝枝,我不是有意欺瞒你的。从头到尾,我也没有半分假意。”他嘴唇动了几动,终于道:“你第一次去的时候,彼此尚未相熟,我无法开口,再到最后,却是越来越不敢开口了……” 谢华琅客气而疏离的打断了他:“多谢陛下。” 顾景阳顿住了。 “枝枝,”良久之后,他低声道:“那日你从扬州回京,我说要娶你,是真心实意的。” 谢华琅静默不语。 “是我不好,不该瞒你的,可我先前,的确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前他们在一起时,总是谢华琅说的话多,顾景阳附和一二,今日她言辞冷淡,隐约疏离,才更凸显出此刻彼此之间情意之淡漠。 顾景阳说到一半,听得内室始终如一的静默,终于停了口,低声求道:“枝枝,叫我见见你,我们当面说,好不好?” 日头已经升的很高,阳光投在窗扇上,越过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谢华琅静静看了一会儿,终于道:“陛下进来吧。”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抵便是这种感觉。 顾景阳将门推开,日光顺势照入,映亮了她的面庞,更见光洁皎然,长眉妙目,唇珠殷红,即便是家常衣衫,仍旧美貌不可方物。 外边天气炎热,门被打开之后,便觉热气内涌,谢华琅信手将门合上,这才回过身去见他。 顾景阳骤然见了她,却觉满心皆是夏天的炎炎烈日,既热且烫,似乎是伤了唇舌,双目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华琅垂下眼睫,淡淡一笑:“陛下不是有话要讲吗?” 顾景阳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声,忽然自袖中取出那枚被她退还的玉佩,伸手重新系回她腰间。 “不必了。” 谢华琅侧身躲开,道:“我既还回去,以后便不会再要了。” 顾景阳的手僵在原处,她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我先前赠与的玉佩,也请陛下还回来吧。” “玉佩在剑上,我没有带。”顾景阳低声道:“你若想要,便自己去取。” “那就算了,陛下留着吧。”谢华琅道:“我虽是弱质女流,但也言出必行,既然说了不会再去,断然没有自打嘴巴的道理。” 话说到了此处,似乎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前几日尚且浓情蜜语的一双爱侣,今日却劳燕分离,细细回想,当真伤怀。 顾景阳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双目定定望着她,目光如同风中摇晃的火苗,想求她回心转意。 谢华琅却不理会,只道:“陛下若没有别的话要讲,尽可以离去了。” “枝枝,”顾景阳猛地捉住她手腕,将她带到身前,有些无措的道:“……不要这么叫我,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这样热的天气,他的手指居然是冷的,也许是因为这缘故,他更加舍不得放开她温热的手:“我不是有意瞒你的,除去身份,我半句假话都不曾对你讲过,枝枝……” “我从扬州归京之后,又去寻你,那日我说要嫁给你,也没有骗你。” 谢华琅垂下眼睫,低声道:“我怕阿爹阿娘不肯应承我们的事,想了那么多办法,想应该怎么劝阿娘,想怎么叫哥哥说情,想怎么叫阿爹松口,心里既忧虑,又怕为此伤及亲眷情分,为此辗转反侧,可你什么都不说……” “从小到大,但凡我真心喜欢的,决计不肯同别人分享,夫君也一样。我想找个能一心一意待我的人……” “谢氏富贵已极,阿爹也不想叫我高嫁,我知道的时候,其实很高兴。” “我出身长安谢氏,享尽人间富贵,假使有一日家族要我去联姻,我是不会拒绝的,可因为你……” 她望着自己脚尖,忽然落下泪来,低语道:“因为我的私情,谢家走上了另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 “枝枝。”顾景阳紧紧握住她手,道:“你相信我吗?” 谢华琅平静的看着他,道:“无关相信与不相信,而是那些都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她居然说都已经结束了。 “枝枝,”顾景阳望着她,有些慌乱的道:“贸然登门去求桃花的是你,我给了,你怎么又忽然说要走?” 谢华琅静默不语,他却失却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手臂揽住她腰身,试探着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团扇遮掩了美人面孔,也挡住了他,谢华琅轻推开他手,后退一步,轻轻道:“我有些累了。” 她得体而疏离的笑了笑:“陛下也往自己该去的地方去吧。” “枝枝,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欺瞒你的事情,只那一件,心仪的女郎,也只有枝枝一个。我也向你承诺,绝不因你我之事,影响到谢氏一族。” 顾景阳望着她,慢慢道:“你若是嫌我闷,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说甜言蜜语给你听……” 第21章 情深 “真的不必了。” 谢华琅退后一步, 眼睫微垂,低声道:“我已经不想听了。” 顾景阳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恍若阴云过空, 遮蔽天日一般,忽然间失了光彩。 …… 谢偃听闻皇帝过府, 心中自是讶异, 再得知皇帝走时失魂落魄,仿佛是同女儿生了龃龉, 更觉心惊, 先吩咐人去打探消息, 又打算叫谢华琅去问话, 却被卢氏拦住了。 “不只是陛下, 枝枝也伤心的很, 陛下走后, 她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理。” 卢氏毕竟是母亲, 见女儿如此,着实担心,温言劝道:“枝枝心里也不好过, 你便不要去问了, 她现下正伤怀, 若是逼出个好歹来, 只怕悔之不及。” 谢偃也明白其中道理, 一时真有些左右为难, 既忧心皇帝那儿,又怕女儿出事,只能道:“那便先别理会。等到了明日,她若还是闷在里边,你再去劝劝。” 卢氏轻轻颔首。 …… 谢偃心急,衡嘉只会比他更心急。 上午在观中,听那女婢说了那席话,他便心知不妙,暗道谢家那位姑奶奶又要作弄人,后来见陛下急匆匆往谢家去,他原是有些期待的,以为等两人见了面,将话说开也就好了。 哪知他在外等了不到两刻钟,便见陛下怔怔握着手中玉佩,失魂落魄的出来了,等回宫之后,更是茶饭不进,一言不发,显而易见是未曾说拢。 衡嘉心急如焚,又不敢劝,陛下如何爱重谢家女郎,他是亲眼见到的,也不知那小祖宗究竟说了些什么,竟叫他伤心至此。 内侍私自透露宫中之事乃是大罪,然而事急从权,他也怕谢家再紧逼那姑奶奶,惹得二人之事再生波折,便有些顾不得了,命人悄悄送信给谢偃,叫别干涉其中,算是尽了一点心力。 谢偃接到这消息,便知皇帝是极为中意自家女儿的,即便是闹成现下这般,也不曾消弭心中情意,再想到先前谢华琅不知皇帝身份,却四下牵线,想要促成这婚事,便知女儿心里是有他的。 然而这二人既然彼此有情,又是怎么闹成现在这样子的? 这他便有些想不明白了。 谢偃毕竟是男人,尽管豁达明颖,却不懂闺阁女儿心。 卢氏倒能猜度一二,悄悄同他讲:“枝枝是气陛下有所欺瞒,也怕为此连累谢家,再则,她心性高的很,既是挑选郎君,便要寻一心人,陛下的身份……” 谢偃听得头大,道:“女人真是麻烦。” 卢氏忍俊不禁:“这世道对女人原就不公,也难怪女儿家都想的多些,别人也就罢了,你是枝枝的父亲,怎么还不站在她这边?” …… 谢华琅在房中闷了一日,午膳与晚膳都不曾用,卢氏有些忧心,想要去劝,又怕她心生抵触,加之衡嘉送出来的那句话,便暂且歇了那心思,同谢偃商议之后,就打算等一夜,叫她冷静些之后,再去劝和几句。 第二日清早,卢氏听人回禀,说送过去的早膳三娘一口都没动,原封不动的留在那儿,便有些坐不住了,叫人将开胃米粥煮的烂烂的,亲自带过去给她吃。 “女郎不肯出来,我们也不敢进去。” 采青见卢氏过来,屈膝向她行礼,担忧道:“这么久了,什么都没吃呢” 卢氏心中忧虑,敲了敲门,温柔唤道:“枝枝?” 内室里静寂了一会儿,不多时,便听谢华琅的声音传出:“阿娘进来吧。” 卢氏提着饭盒,独自入内,便见谢华琅正倚在靠枕上翻书,面颊微白,神情也有些委顿。 儿女皆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卢氏心中倏然疼了一下,舀了一碗米粥递过去,劝道:“你心里再难过,好歹也要吃些东西,熬坏了身子可不成。” 母亲亲自劝,谢华琅倒没推辞,端起瓷碗,用汤匙盛着,缓缓的用了几口。 那二人之事,卢氏原本是想说几句的,然而见她如此,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见她将米粥用完,又盛了一碗递过去。 谢华琅摇头道:“真的吃不下了。” 卢氏也不勉强,爱怜的轻抚女儿鬓发,却听外间有人回禀:“夫人,女郎,内侍监来了。” 卢氏闻声,下意识去看谢华琅,却见她神情平淡,并无异常,心中不由一叹,起身道:“请他进来吧。” 衡嘉昨日一夜未歇,眼下尚且有些青黑,见了谢华琅,忙躬身道:“请女郎安。” “内侍监太客气了。” 谢华琅将碗搁下,又扯了帕子擦拭唇角:“我听说,有人将内侍省与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并称,以其作为第四省,连内侍监本人,都可同九卿并列,先前要你为我执鞭奉茶,太委屈了。” 衡嘉哪敢受她这话,连道了几声岂敢,又道:“奴婢今日来此,是为陛下送信的。”说完,目光往卢氏处一瞥。 后者闻弦音而知雅意:“我另有些事要做,你们且说便是。” 谢华琅站起身,送母亲离去之后,方才落座,淡淡道:“陛下又怎么了?” “陛下知晓女郎心中气闷,一时不想见他,便令奴婢前来,一是原物奉还,二是为送信。” 衡嘉自袖中取出先前谢华琅送去观中的那只紫檀木盒,打开之后,果然是先前那枚玉佩、他上前几步,恭谨的将那玉佩放置在案上,垂首道:“陛下说,此物既然给了您,便绝不会收回,请您务必要收下。” 谢华琅轻笑一声,隐约有些讥诮:“他不要,我也不要,干脆摔了了事,那多干净?”说完,便捉起那玉佩,信手往地上摔。 “使不得!” 衡嘉又惊又慌,身体前扑,在那玉佩落地之前,堪堪接到了手里,眼见无碍,提到嗓子眼儿的那颗心方才落地。 谢华琅面色冷淡,显然不为所动。 他实在没有法子,跪下身道:“女郎有所不知——这玉佩原是太宗文皇帝的爱物,后来传与先帝,先帝又给了陛下,其中珍贵,可想而知。陛下是极为爱惜的,将它赠与女郎,您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 “原来内中还有这等渊源。”谢华琅目光波动一下,旋即恢复平静,垂眼道:“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衡嘉道:“陛下说您受得起,您便受得起。” “我是不会要的,你要么带回去给他,要么留下,我再摔了,”谢华琅不置可否,道:“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衡嘉道:“奴婢还带了信来。” 谢华琅淡淡道:“讲吧。” “不是口信,是书信,”衡嘉轻叹口气,自袖中取出信封,双手呈上:“女郎看过,便可知陛下心意了。” 谢华琅伸手接过,便觉内中信纸颇为厚重,目光微顿,又道:“还有别的吗?” 衡嘉一怔,道:“没有了。” “那便是无事了。”谢华琅道:“带着那枚玉佩,内侍监回宫去吧。” 只是短短时间,衡嘉似乎将下半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女郎,您别这样。” 他重又跪下身,低声道:“奴婢自幼跟随陛下,最是了解他心性,这么多年了,从没见他对谁这般上心过。他对您有所欺瞒,这是真的,可奴婢也请您仔细想想,倘若易地而处,您会怎么做?在您第一次登门的时候言明身份,还是在定情之后?” “男人真心喜欢一个女人,是遮掩不住的。” 衡嘉叩首道:“您与陛下在观中相处时日不短,几番把臂同游,柔情蜜意,他心里如何在意您,您真的一点也察觉不出来吗?” 谢华琅平静听完,语气中表露出几分赞赏,隐约带了些微讥诮:“内侍监说的极好,以情动人,很是高明。” 水火不侵,油盐不进,衡嘉忽然能体会到皇帝昨日面对谢家女郎时的无措了。 “女郎,奴婢先前所说,都是真心实意。” 最后,他只能道:“陛下昨日回宫之后,水米不进,对灯枯坐大半日,又叫人备了纸笔,将心事倾诉纸上,令奴婢送过来……” “知道了。”谢华琅在那信封上扫了一扫,道:“你若无事,便回宫去吧。” 衡嘉却不曾走,有些为难的道:“您没有话要同陛下讲吗?” 谢华琅半倚在软枕上,有些倦怠的执起团扇:“没有。” 衡嘉面色更苦了:“那封信陛下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反复折腾了几回,方才折起来搁进信封里,您好歹看过,回个话儿,奴婢也好回去交差。” 谢华琅侧眼看他,轻轻打了几下扇,忽然将那团扇丢开,捡起那封信来,道了句:“也好。” 衡嘉听她应声,勉强松一口气,却见她站起身,自东侧案上取了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怔神的功夫,就见火苗跳出来,燃烧了信封一角。 “女郎——您可别!” 火势并不大,信封厚重,现下也只是烧了一个角而已,衡嘉忙上前去抢救,谢华琅却将那信封丢到火盆里去,手臂抬起,拦住了他。 衡嘉若非要过去,她其实是拦不住的,可他难道能将她推开,救出那封信,搁到她眼前去,强逼着看吗? “小祖宗嗳,奴婢管您叫祖宗行不行?!” 衡嘉心急如焚,真不知如何是好,跺脚道:“您不能仗着陛下心疼您,就这么作弄他,陛下若是知道……” 谢华琅打断了他:“我原本也没打算瞒他。” 那封信颇为厚重,橘红色的火苗舔舐了许久,终于猛地涌起,将其吞没。 她静静看着,道:“你回宫后,只管一五一十的讲,他会明白的。” …… 衡嘉心中惴惴的回了宫,相隔一段距离,望见太极殿宏伟的前殿,甚至有些不敢前行。 真将方才之事说了,陛下会怎么样? 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顾景阳便在前殿等候,听人回禀说衡嘉回来了,马上宣召他来,清冷面颊上失了疏离,语气中也掺杂三分急切:“枝枝怎么说?可收下玉佩了?她见了朕的信,有没有回复?” 衡嘉心如鼓擂,为难之后,还是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讲了,然后又将那枚玉佩取出,双手呈上。 顾景阳眼底的光彩倏然淡了,伸手接过那玉佩,垂了眼睫,搁在掌心里细看,再也没有开口。 他若勃然作色,衡嘉还敢多说几句,现下这情状,却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低声道:“陛下,女郎毕竟还小呢,正是爱玩闹的年纪,再大的气性,过几日也就好了……” 顾景阳打断了他,道:“先前那些话,是她叫你讲的?” 衡嘉怔神,旋即应道:“是。女郎说,奴婢只要按实讲了,陛下便会明白。” 他惯来练达,却也有些不明:“这其中深意,却将奴婢绕糊涂了。” “玉佩辞而不受,朕写的信,她也不肯看……” 顾景阳心头作痛,合上眼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她原本也不想同朕打哑谜。无非是一刀两断罢了。” “女郎心里也是极在意陛下的,”衡嘉见他面色实在不好,轻声劝道:“奴婢往谢家去的时候,谢夫人也在,昨日您走了,女郎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熬了一日,连口水都没用,若不是当真喜欢陛下,又何必这么苦着自己?” “胡闹。”顾景阳闻言皱眉,睁开眼道:“她原就有些气弱,怎么敢这样作践自己身子?” 衡嘉见状,心中微动,刻意夸大几分,道:“陛下说的是,女郎还小,难免有些不知轻重,奴婢去时,便见她面色不好,白着脸儿,说话也无力,当真叫人忧心……” 顾景阳想到枝枝枯熬一日,着实心疼,顾不得多说,吩咐人备马出宫,往谢府去了。 …… 这日正逢休沐,谢偃与谢令皆在府中,顾景阳既然前往,二人免不得相迎。 顾景阳性情冷静自持,并不喜好言谈,除去公务,同臣工们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只端坐椅上品茶,仪如玉树,丰神俊秀。 谢偃也明白,故而请安过后,便假做不经意道:“今日天气倒好,风也和煦,怨不得府中女眷都出游去了。” 顾景阳端茶的手一顿:“枝枝出门去了?” “是,”谢偃答道:“她说想出去透透气,内侍监走后不久,便出门了。” 顾景阳眉头微蹙,道:“什么时候回府?” “早则午前,晚则日落,枝枝最爱玩闹,顺道出去访友,也是常事。” 谢偃恭谨道:“臣叫人去寻她回来吧。” “不必了。”顾景阳道:“朕在这儿等便是。” 他虽说要在此等,谢偃与谢令总不能真将他一人留在这儿,再去忙自己的事情,便令人添茶,在此陪同等待。 日头渐渐高了,眼见着到了午膳时分,谢华琅却仍旧未曾归府,谢偃便有些坐不住了。 皇帝前朝理政时,最不喜朝臣推诿拖延,他真怕皇帝等的恼了,改日给他双小鞋穿穿,便悄悄同侍从打个手势,叫去寻女儿回府。 顾景阳等了快三个时辰,杯中茶空了又续,续了又空,等到最后,连心都有些凉了,瞥见谢偃这动作,在心底叹口气,起身道:“宫中还有事,朕这就回去了。” 皇帝言出必行,谢偃自然不好说留饭之类的客气话,同谢令一道送他出去。 顾景阳出了谢府正门,终究有些不放心,便又停下,着意叮嘱道:“朕听内侍监说,枝枝这两日都不曾好好用饭,她又有些气虚,如此胡闹,怕会伤胃,令君着人仔细照看,若是严重,再叫人开一剂药吃吃看。” 谢偃不意他对女儿这样细致入微,倒真有些讶异,垂首应声,道了句“是”,等他走的远了,才悄悄拭去额头细汗,去问卢氏:“枝枝到底是去哪儿了?” “她只说心里闷,想出去走走,”卢氏道:“我也不曾仔细问。” 谢偃轻叹口气,头疼道:“这两个人,可真是……” …… 顾景阳那日往谢府去,等到午膳时分,仍旧不见谢华琅回府,便知她是有意避开自己,不欲再见。 他也不气馁,枝枝不肯见她,便每日打发人送信过去,即便内侍回禀,说谢家女郎一封也不曾看过,全都烧了,也仍旧不曾停下。 期间又有各类珍宝奇玩赐下,字帖古画,瓷器珠玉,不一而足,虽然不曾明言,也不曾降旨,但满长安的勋贵都能看得出来,陛下的的确确是相中了谢家三娘。 如此一连五日,连卢氏都忍不住去劝,刚进谢华琅院中,便碰见宫中内侍前来,紫檀托盘上是拇指大小的珍珠,洁白莹润,色泽明透,饶是她见多了人间富贵,都觉极为不俗。 内侍们见谢夫人到了,极客气的笑了笑,又道:“陛下在同女郎说话,还请夫人暂待片刻。” …… 一别几日不见,顾景阳似乎更清癯几分,隐有倦色,唯有一双眼睛,仍旧明亮如昔。 谢华琅准备出门去玩,自顾自对镜梳妆,执了眉笔,细细勾描眉梢,并不理他。 顾景阳便立在她身侧,看了她许久,方才轻轻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手上动作不停,淡淡道:“陛下怎么又来了?” “枝枝,”顾景阳又唤她一声,有些踌躇的低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没有在生陛下的气,但是也不想再同陛下有所交际。” 谢华琅将眉笔搁下,取了唇脂,指尖蘸取一点,道:“若真要细说的话,大抵是敬而远之吧。” “我听人说,那天我走后,你一日没吃下饭,”顾景阳听得心头一滞,却俯下身,轻轻在她耳畔道:“枝枝,你心里明明还有我。” 谢华琅转过头去看他,目光上下一扫,忽然笑了,重又转了回去。 那痕丹红色的唇脂仍停留在她白皙的指尖,红白二色映衬,莫名叫人觉得口干舌燥,顾景阳定定看了会儿,禁不住别过脸去。 谢华琅却将那抹赤色涂上唇珠,淡漠道:“陛下,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顾景阳听得一怔。 “隐瞒身份,糊弄我在先,现在身份被拆穿,索性不遮掩了,公然明示。” 谢华琅自妆奁中寻了一支牡丹嵌红宝金步摇,对镜四顾,轻轻将它簪入发间,这才回首道:“陛下是不是还叫人拟好立后圣旨,准备通传天下了?” 顾景阳有些无措的唤了声:“枝枝。” “最开始的时候陛下瞒着我,到最后陛下还是瞒着我,在陛下心里,我算是什么呢?” 谢华琅抬眼看他,一字字道:“用来取乐的、不需要给予尊重的一件东西吗?” 顾景阳面色骤变,握住她手,语气慌乱:“枝枝,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我,我一时也不知,应该怎么同你言说,但决计不是你方才所说的那样。” 他似乎是被剪了舌头,连话都不知如何说了,在她愈加淡漠的神情中,顾景阳慌了神。 “枝枝,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见到你时,心里的欢喜与忐忑,并不会比年轻郎君少。” 他弯腰平视她,颤声道:“我会有想不明白的地方,也会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这些我都愿意承认,也愿意去改,但你不要总盯着不好的地方,偶尔,也想想我的好。我的确曾经欺瞒过你,你闹脾气,不高兴,我都认,但是,你不要因此将我全盘否定……” “我是真心想娶你,做我的妻子的。” 谢华琅久久的看着他,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少见的安谧起来。 良久之后,她合上眼,道:“我想自己静一静。” …… 傍晚时分,谢偃在卢氏处用饭,执起筷子,忽然叹口气,又放下了。 他道:“枝枝还是不肯出来?” 卢氏胡乱点头,愁道:“这是怎么了?陛下每次来,都是闹得不欢而散,枝枝总闷在房里,连饭也不吃了,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怎么受得了……” 谢偃又叹了口气。 “算了,我还是去看看吧。” 卢氏坐不住了,吩咐女婢去备器皿,在桌上菜肴中捡了几个谢华琅喜欢的 ,亲自提着往女儿院中去。 她过去的时候,便见仆婢们守在室外,现下已经过了黄昏,光线昏暗,内室里掌了灯,隔窗去往,光影朦胧而温柔。 卢氏轻叹口气,出声问了句,听见内里谢华琅回应,才推门进去,掀开垂帘见了女儿,她忽然怔住了。 谢华琅面色红润,精神饱满,远不像她想象中的憔悴惨淡,现下正半歪在躺椅上翻书,手中也不知是拿的什么,正吃的津津有味。 卢氏吓了一跳,惊问道:“枝枝,你吃的什么?” 谢华琅道:“肉脯。” 卢氏奇怪道:“哪里来的肉脯?” 谢华琅眨一下眼,轻轻道:“当然是我悄悄备下,以防万一的肉脯。” 卢氏如此心性,仍旧怔神许久,心念一转,明白过来,又好笑又好气,指着她道:“你,你可真是……” “我真是什么?” 谢华琅将最后一口咽下,又将手擦干净,笑嘻嘻道:“阿娘以为我该怎么样?为情所困,茶饭不思,萎靡不振,哭哭啼啼?” “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蠢事?”她道:“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卢氏见她这情状,先前担忧烟消云散,尽数转为气恼,将案上书本卷起,在她脑门上打了一下:“简直胡闹!” 谢华琅揉了揉额头,混不在意道:“我自有我的想法。” 卢氏与谢偃近来为这事真是操碎了心,既忧心谢家来日如何,又怕女儿为情所伤,现下见正主这幅德行,当真啼笑皆非。 “什么想法?”饶是卢氏心性沉稳,听她如此言说,不觉重了语气:“那你还那么胡闹,刻意同陛下置气,惹他伤怀,你又不是见不到,只几日功夫,陛下便消减好些,你倒真忍心!” “我为什么不忍心?”谢华琅反驳道:“难道他没有骗我吗?” 卢氏一时语滞:“可……” “他活该。” 谢华琅哼道:“我没有不思饮食是真的,可他骗我、糊弄我也是真的,我先前不知他身份,又怕家中不肯应承这婚事,为此担惊受怕了多久,他一个字也不肯说——现在这些,就是他活该生受的。” 卢氏摇头失笑,叹道:“你呀,从小到大,一点亏也不肯吃。” 谢华琅理直气壮道:“亏又不好吃,我为什么要吃?” “我先前同他说了,我喜欢他三分,他得还我六分才行,我谢华琅不占人便宜,但也不吃亏。” 她道:“他那么喜欢闷着,我就叫他闷个够,当初不想说,那以后也不要说,即便他想说,我还不稀罕听呢。” “陛下前世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恶,今生才碰见你个混世魔头,偏偏就栽在你手里。” 卢氏忍俊不禁:“你想出气,现在也出了,快别同他闹了。” “还早呢,”谢华琅摇头道:“有些事我没法说,得他自己想明白才行。” 卢氏为她顺了顺头发,柔声问道:“什么事?” “谢家将来如何,宗室将来如何,还有孩子……” “我知道他心里有我,也信他身边不会再有别人,可这还不够。” 谢华琅神情柔和下来,如同小时候一般,依偎在母亲身上,低声道: “我与他成婚之后,若有子嗣该当如何?谢家作为后族,该当如何?宗亲虎视眈眈,又该如何?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这些事情,并不仅仅是恩爱情长便能解决的,他若有心,便会早做思量。” 卢氏先前只道她的小儿女心性上来了,想要胡闹,出一口恶气,却不想内中竟有这等缘由。 静默良久,她低叹道:“枝枝,你不怕吗?” 谢华琅道:“怕什么?” 卢氏感慨道:“你思虑周全,自是无错,但陛下倘若知晓,是否会觉得你有所欺瞒,失之诚挚?” “本来也瞒不了多久,”谢华琅抿着嘴笑,扶额道:“阿娘以为他好糊弄吗?” 她眼珠一转,笑容狡黠:“他先前可能猜到我会生气,但决计想不到我会这样生气,事出突然,这才失了应对之法,再过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即便我不说,他也就想明白了。” “你倒算无遗漏,”卢氏轻哼一声,戳她额头一下:“你真不怕陛下生气?” “他那么喜欢我,才不舍得生我气呢。” 提起顾景阳,谢华琅目光转柔,神情含笑,隐约有些甜蜜,低声道:“今日他来找我,说了好些话,尽管难为情,但还是都说完啦。我忍了好久,才没有过去抱住他。” “阿娘你不知道,我听他那样讲的时候,可想亲亲他了。” 卢氏说了句“不知羞”,又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也就是说你这几日神情恹恹,吃不下饭,都是装的了?” “我不这么装,他怎么会心疼?”谢华琅道:“他就是这样,要不是逼急了,什么都不肯说。我才不惯他这些毛病呢,该治就得治。” “没良心的东西,”卢氏笑骂道:“你是出气了,倒叫我同你阿爹为此忧心。” 谢华琅赶忙坐起,殷勤道:“我给阿娘捏肩。” 卢氏倒不是真心生气,但也不想这么轻轻放过,叫她揉了一会儿,又道:“既然如此,先前你叫采青去送还玉佩,真是打算同陛下一刀两断?” “当然不。”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我那么喜欢他,他也那么喜欢我,凭什么要一刀两断?” 卢氏诧异道:“那你还将话说的那么绝?” 谢华琅道:“不给他个教训吃吃,他怎么会长记性?” 卢氏:“……” “阿娘,”谢华琅不满道:“你现在看我的神情,好像是在看话本子里专门使坏的恶毒女人。” “我看出来了,你就是仗着陛下疼你,恃宠生娇罢了。” 卢氏道:“等陛下下次来,你就同他和好?” “我才不要呢。”谢华琅道:“他下次再来,我还是不理会。” 卢氏不解道:“为什么?” “也没怎么,我就是觉得,这么端着的感觉可好了,”谢华琅没心没肺道:“怪不得他那么喜欢假正经呢。” 第22章 发威 卢氏早就知道这个女儿生性肆意, 最爱胡闹,但怎么也想不到,她能胡闹到这等境地, 见她这幅讨打模样,气道:“你就作吧!若叫陛下寒了心, 你怕要追悔莫及。” 顿了顿, 她又道:“若非我今日撞见,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同我讲?” “不是阿娘撞见, 是我有意叫阿娘撞见的, ”谢华琅一本正经的反驳道:“我又不是不能再瞒下去, 还不是怕你和阿爹忧心?” 卢氏没好气道:“是是是, 你占理, 这总行了吧?” “阿娘最好啦。”谢华琅熟练的发了张好人卡, 轻摇母亲手臂, 撒娇道:“连带过来的菜肴,都是我最喜欢的。” “你哪里缺这些, 倒是我多此一举。”卢氏哼了声,站起身道:“走了。” …… 卢氏回到自己院中,刚进内室, 便见谢偃仍旧端坐原处, 看她回来, 停下筷子道:“枝枝如何?” 卢氏只消回想起先前女儿那番话, 便想长叹口气, 此事又不欲张扬, 便只道:“还是老样子。” 说完,又吩咐室中仆婢:“都退下吧。” 谢偃见她如此,便知是有话讲,还当是女儿那儿出了什么事,等真的听完,却觉啼笑皆非,先是失笑,后是感慨。 “你不要责怪枝枝,她如此机敏,也是好事。” 他莞尔道:“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天家帝后,倘若她真被男女情爱冲昏了头脑,我反倒要忧心。” 卢氏听他话里有话,面露诧异,低问道:“怎么了?” 谢偃略微前倾几分,低声答道:“陛下已经令人拟旨,立枝枝为后,几位宰相皆已知晓,只是未曾明示朝堂,通传天下罢了。” 卢氏心中虽早有预料,骤然听闻,仍有些惊讶,叹道:“这可真是……” “陛下既然不曾明说,我们也只当不知道便是,迎来送往一切如常。” 谢偃微微肃了神情,叮嘱道:“枝枝的嫁妆与出嫁制物,家中早就开始准备,倒不必惊慌失措,你多上点心,该添置的添置,该删减的删减,只是先不要大张旗鼓……” 卢氏颔首道:“我有分寸的,你放心吧。” …… 正值盛夏,空气闷热,也唯有到了晚间,夜风吹拂时,才会觉得好过些。 已经是六月末,夜空中的月亮消减到极致,只留了淡淡一痕。 顾景阳便立在窗边,借着月光,低头凝视手中那枚玉佩。 夜色静寂,远处传来低低的虫鸣声,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些感怀。 “衡嘉,”他低问道:“倘若,枝枝永远都不原谅朕,朕该怎么办?” 衡嘉听得一怔,忙赔笑道:“不会的。” 顾景阳淡淡一笑,却没有在这话题上继续说下去,而是道:“朕登基的时候,先往奉先殿敬告太宗文皇帝,再往太庙去拜谒历代先祖,禁军林立,纠仪御史随侍,但真正走那段路的,其实只有朕一个人。” 月光清冷,沁得他声音也有些凉意:“那时候朕觉得无所谓,一个人也很好,皇帝便是孤家寡人,前人都是这样,朕也不会例外。” “可是,”他顿了顿,语气微柔:“可是朕遇见了枝枝。” “她同其余人一点也不一样,那么鲜艳明媚,无所畏惧……” 衡嘉知晓他只是想同人倾诉,并不需要交谈劝慰,所以只是静听,不曾开口。 然而顾景阳说到此处,却忽然停下了。 衡嘉抬眼去看,便见他脸上微含笑意,轻轻道:“真想见一见她。” 衡嘉有些为难:“时辰不早了,女郎怕是已经歇下。” “也是,她近来脾气这么坏,还是别去招惹了。” “罢了,”顾景阳道:“明日,朕再去撞一回南墙便是。” …… 许是昨夜同母亲说的久了,第二日谢华琅便起的晚些,辰时过了小半,方才慵懒起身,也是占了这几日心绪不佳的便宜,竟没人前来催促。 采青采素听闻内间动静,入内侍奉她梳洗,谢华琅用柳枝蘸了香盐,刚净了口,便见有仆妇前来回禀,说是陛下到了。 “怎么又来了?”谢华琅有些诧异,吩咐道:“你们退下吧。” 这二人言谈时,其余人照旧是要避开的,一众仆婢并不觉得奇怪,向她行礼,便要退将出去。 “等等,”谢华琅吩咐走在最后的采青:“将门合上。” 采青听得微怔,倒没多问,应一声是,顺手将门带上了。 今日要着的衣裙便在手侧,谢华琅起身穿了,刚将衣带系上,便听顾景阳在门外轻轻唤了声:“枝枝。” 她往梳妆台前坐了,执起犀角梳子,道:“陛下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顾景阳语气微顿,道:“枝枝,你开门,我们当面说,好不好?” 谢华琅将满头青丝理顺,道:“不好。” 昨日还是肯见他的,今日怎么就不肯了? 顾景阳顿了顿,方才道:“为什么?”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谢华琅道:“孤男寡女二人独处,成何体统?” 顾景阳听得笑了,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只是轻轻唤了声:“枝枝。” 他此前也不是没有这么叫过自己,但哪一次都不像这次一般,叫她心头一颤。 谢华琅束发的手一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将梳子搁下道:“陛下今日来此,到底要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来见见你。” 顾景阳道:“原本是想昨晚来的,只是时辰已晚,怕有所搅扰,便没有来。” 谢华琅静默一会儿,忽然道:“你个骗子。” “我没有骗你。” 顾景阳听得一怔,轻轻道: “除去身份不曾明言,我一句假话都没有对枝枝说过。” 谢华琅起身,到门前去,闷声道:“你明明就不叫重九。” 顾景阳不意她说起此事,先是一顿,旋即道:“没有骗你,真的叫重九。” 他微露笑意,徐徐解释:“数起于一,极于九,我出生在九月初九,正是重阳,太宗文皇帝觉得这是天降吉兆,所以为我取字重九,名景阳,又将我接到身边,亲自照看。” 谢华琅问:“真的?” 顾景阳答:“真的。” 谢华琅原是不打算同他说这些的,然而情之一字,原本就是最没有规律,又最无从克制之事,他只说了两个字,便叫她满心甜蜜,唇角上翘,亏得此刻隔门而对,方才不曾露了痕迹。 顾景阳听她久久不做声,心中不免有些担忧,手指扶住门扉,忽又离开,又一次轻问道:“枝枝,叫我见见你,好不好?” 谢华琅的回答,同先前并无二般:“不好。” “为什么?”顾景阳道:“不许再说不合体统。” “我今日起的晚了,偏你来的又早,”谢华琅低声道:“我还没有梳洗呢。” 这几日相见,她惯来带了三分冷淡,连抬眼看他时,目光都透着疏离,骤然软了语气,添了几分少女娇憨,反倒叫他为之失神。 “枝枝,”顾景阳怔怔道:“你不恼我了?” 谢华琅道:“谁说的?” 顾景阳唇畔露了三分笑意,温和道:“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我不要,”谢华琅道:“素面朝天子,太失礼了。” 长久以来,压在他心口的那块坚冰似乎一下子融化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顾景阳低笑道:“女为悦己者容。” 这一回,谢华琅却不回答他了。 顾景阳也不气馁,温柔道:“好枝枝,不闹了,打开门,叫我抱抱你。” 谢华琅道:“我还生气呢,不给抱。” “好,那就先不抱,”顾景阳语气温煦,轻轻道:“枝枝,唤我一声九郎。” 谢华琅道:“我就不叫。” 顾景阳道:“那你便没有话,要同我说吗?” 谢华琅闷闷道:“你什么时候走?” 顾景阳道:“枝枝亲我一下,我马上就走。” 谢华琅学着他先前腔调,正经道:“这可于礼不合。” 顾景阳道:“那便换我亲你,好不好?” “不好。”谢华琅干脆的拒绝了:“我今日不见外人,陛下若要等,便慢慢等吧。” 先前采青采素等人入内侍奉,已经带了洗脸的水来,他们说了会儿话,早就凉了,好在现下正是夏日,不甚要紧。 谢华琅自去梳洗,没再说话,顾景阳也不曾做声,只立在门外等,静穆如一尊玉像。 …… 因先前魏王世子之事,谢徽着实是恶了谢家人,谢偃甚至决定要除掉她,亏得魏王世子登门求娶,方才救她一命。 可即便如此,她的将来也如风中烛火般,飘摇不定,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她不得不寻个依靠。 谢家主事之人,不过是谢偃、谢令兄弟二人,以及他们各自妻室,再加上府中郎君谢允罢了。 谢偃是政客,谢令也一样,政客倘若下了决心,就绝不是感情所能动摇的,谢徽畏惧这二人,不敢贸然前去讨好。 卢氏一贯待她淡淡的,想也知道不会帮她,刘氏是正妻,出身高门,待她这个庶出侄女不甚亲近,而谢允…… 这位长兄其实是很关爱弟妹的,只是那日事发突然,她惊慌之下,那句“这样好的婚事怎么不给三娘”脱口而出,怕也很难转圜。 谢徽思量再三,还是将目光转到了谢华琅身上。 她是卢氏唯一的女儿,又是谢允的幼妹,若是肯帮着说句话,比什么都强。 谢华琅近来茶饭不思,谢徽是知道的,既嫉妒她攀了高枝,更觉得她此刻情状,太过惺惺作态,心中嘀咕,却还是亲自去顿了乌鸡参汤,提着往她院中去。 她到的也巧,正逢顾景阳立在门外,相隔一段距离,便被内侍拦下了。 衡嘉客气的笑,口中道:“女郎暂待,陛下正同三娘说话呢。” 谢徽听得一怔,目光微亮,下意识往内院里看:“陛下在此吗?” 谢家共有三位女郎,长幼二人为嫡出,次女为庶出,这衡嘉是知道的,见她如此作态,便知是二娘,答道:“正是。” “三娘近来不思饮食,我也怕她熬坏了身子,”谢徽叫他看自己手中食篮,笑容温婉:“所以特意炖了乌鸡参汤送来。” 衡嘉见状,倒有些动容,又不知谢华琅同这姐姐亲疏,不好硬拦,便退开道:“既然如此,女郎便送过去吧。” 谢徽向他福身,道了声谢,叫女婢留下,自己往内院中去。 她先前其实不曾见过顾景阳,听闻谢华琅同他有情,妒恨之余,便只拿这二人年岁差别来劝说自己,心里才勉强好过些。 今日遇上了,打眼一看,却见这位天子生的极其清冷俊秀,尊贵不凡,自惭形秽之余,竟有些怔住了。 这样神仙似的人物,又是人间至尊,怎么偏偏就叫谢华琅遇上了,且还对她死心塌地,拿出程门立雪的耐性,在她门前等? 谢徽也知道自己不该妄想的,可不知怎么,还是停了脚步,柔声道:“三娘自幼喜爱玩闹,性情执拗,陛下万万不要见怪,不妨先回宫去,待我先去劝和一二……” 顾景阳眉头微蹙,正待令人将她带下,却听窗扉“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谢华琅半靠在窗前,手扶窗扉,似笑非笑,见他望过来,神情中三分薄怒,六分嗔意:“过来。” 顾景阳目露笑意,向前几句,到窗前去。 谢华琅便伸臂揽住他脖颈,在他唇上温柔亲了亲,末了,又重重咬了一口。 顾景阳唇齿间有淡淡的血腥气,眉梢也微蹙了一下,她却退后半步,傲娇道:“你怎么还不走?” “这就走。”顾景阳手指轻抚一下唇角,道:“明日我再来看你。” 谢华琅颔首,目送他离去,方才望向一侧谢徽,笑道:“姐姐怎么来了?倒叫你看了笑话,快进来说话。” 谢徽先前虽也同魏王世子有交,但充其量不过是挽手同游罢了,不曾有过越矩之处,见那二人如此亲昵,不由暗骂谢华琅不知羞,微红着脸进了内室,口不对心道:“三娘同陛下倒是一双璧人……” 这话还没说完,她脸上便重重挨了一记,猝不及防之下,踉跄几步,方才站稳。 谢徽呆滞几瞬,回过神来,就觉左侧脸颊又麻又痛,下意识以手掩面,惊怒道:“你做什么?!” “可惜了我这把折扇,以后再没法用了。” 谢华琅神情舒缓,言辞却锋锐如刀,笑吟吟道:“姐姐,你也是姓谢的,怎么半点谢家的风韵都没沾到,反而同你出身乐伎的生母全然相像?一个魏王世子不够,又要抢你妹妹的男人?还真是人尽可夫。” 谢徽最为在意自己生母出身,却被谢华琅当面点破,加之那句“人尽可夫”,羞愤至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你,你……” “姐妹一场,我忍你这一次,”谢华琅只是冷笑,拿折扇抬起她下巴,道:“再敢作妖,我就超度了你,你看阿爹会不会多说半句。” 谢徽思及前些时日那场风波,心中着实惊惧,眼眶含泪,慌乱道:“我是你的姐姐,你怎么能……” “我为什么不能?难道我脸上写着我是好人吗?” “管好你的手,不要到我的锅里盛饭吃!”谢华琅嗤笑,冷冷道:“再有下一次,我就弄死你!” 第23章 和好 谢华琅声色俱厉, 谢徽不免有些胆颤,泪珠挂在眼睫上,却不敢擦, 声如蚊呐:“我,我知道了。” 谢华琅嗤笑一声, 又道:“你来做什么?” 谢徽这才想起自己今日到此的目的, 忙将食篮送过去,笑容殷勤, 讨好道:“我听说三娘近来食欲不振, 吃不下饭, 怕你会伤身, 亲自下厨, 煮了乌鸡参汤来……” “大早晨哪有喝这个的, 你听这名字不觉得腻歪吗?” 谢华琅气笑了:“乌鸡参汤没一两个时辰不入味, 难道你天不亮就起了?既然想献殷勤,做事就走点心, 别总是犯蠢!” 谢徽被她劈头盖脸训了一通,面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谢华琅想起她方才那副情状, 心中便觉得膈应, 别过脸去道:“我好得很, 不劳姐姐挂心, 你若没有别的事情, 现在便可以走了。” 谢徽既羞且恼, 倒不敢在她面前放肆,行个半礼,转身欲走。 “等等,”谢华琅叫住她,伸手指向那只食篮:“带着你的东西,一起走。” 谢徽银牙紧咬,将那食篮拎起,垂首快步离去。 …… 顾景阳与谢徽一前一后走了,内室便安谧下来,谢华琅唤了仆婢来,着妆之后,往卢氏院中去了。 她到的也巧,正逢淑嘉县主带了柳氏前去问安,既然见了,免不得要彼此见礼,略加寒暄。 “今日精神倒好了许多,”卢氏打量女儿,见她面如桃李,颇为明艳,心中宽慰,笑问道:“陛下回宫去了?” 谢华琅笑盈盈道:“走了有一会儿了。” 桌案上白瓷盏里盛了杨梅,红果绿叶,极其鲜润,淑嘉县主有孕,喜食酸物,正待伸手去取,听她这话,却忽然顿了一下。 谢华琅瞥见她这动作了,心知是为什么,饶是脸皮够厚,也觉有些窘迫。 她的生母临安公主是顾景阳的胞妹,她自然也要唤后者一声舅父,将来谢华琅嫁过去,出嫁从夫,淑嘉县主便要改口称她舅母,可她也是谢华琅的长嫂…… 这关系,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谢华琅有些不好意思,淑嘉县主也明白,拈起一颗杨梅送入口中,轻笑道:“三娘是有大福气的人。” 卢氏心里也觉得别扭,没有接这茬,顺势转了话头:“你不在房里歇着,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谢华琅也吃了颗杨梅,倒觉清甜,借着丝帕遮掩,将核儿吐出之后,方才义正言辞道:“我是来告状的。” 卢氏白她一眼,没好气道:“阖府上下,谁敢给你委屈受?” “没人给我委屈受,但有人想挖我的墙角。” 谢华琅道:“今日清早,二姐姐过去看我,正好遇上陛下了,当着我的面,就敢给他抛媚眼儿,我要不在,她不知要怎么着呢。” 卢氏听她说完,眼底神情微微冷了,将手中珠串搁下,道:“大清早的,她去你那儿做什么?” 谢华琅又吃了一颗杨梅:“说是见我这两日胃口不好,炖了乌鸡参汤为我补身。” 卢氏略一忖度,便能猜出谢徽心思来,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讥诮:“二娘倒很知道灵活变通。” 女儿嫁入宫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卢氏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谢家主母,都不希望其中再有变动。 谢徽虽然上不了台面,但总是上蹿下跳,也烦人的很,要真被她坏了事,弄出个姐妹共嫁一夫的事情来,真是想想就恶心。 “这事我知道了,自会同你阿爹商议,有所处置。”她缓缓道:“你放心。” …… 卢氏的处置来的很快,谢华琅回到自己院中,刚为那从月季花浇完水,就听采素前来回禀,说夫人将二娘与蒋氏一并拘进佛堂,叫她们在那儿跪一日,等晚间老爷回来,再做处置。 谢华琅对此并不奇怪,甚至都能猜到接下来的走向。 果不其然,等到了晚间,谢偃归府之后,便先去了卢氏处,二人说了会儿话,便传出二娘病重,需得静养的消息,蒋氏忧心女儿,自请前去照看,至于这一病要多久,还能不能好起来,就不知道了。 谢华琅对此报以一笑,沐浴之后,自去歇息了。 …… 长安的七月热气蒸腾,清晨太阳升起之后,便觉周遭渐渐热了起来,到了午后,却是更甚一筹。 谢华琅禁得住冷,却禁不住热,每到夏日,便闭门不出,叫人在房间内四角搁置冰瓮,关闭门窗,时不时叫人送些冰镇果子汤饮来用,倒还不觉的难熬。 卢氏为此说了她好些次,叫少沾寒凉之物,仔细伤身,谢华琅嘴上应了,却不肯改,卢氏发觉她阳奉阴违之后,便叫库房削减她院中用冰的额度,釜底抽薪,强行把她这毛病给拧过来了。 午后更见炎炎,谢华琅用过饭后,便觉背上有些生汗,她不喜欢这种黏湿感觉,索性去去沐浴解暑。 冷热交替,极易受凉,采青便吩咐暂且停了室内供冰,打开门窗,约莫过了两刻钟,等谢华琅身着单衣出来时,又上前去为她擦拭湿发。 “女郎先前翻过的书还没看完,”采素收拾屋子,轻问道:“奴婢替您收起来,还是待会儿再继续翻看?” 谢华琅到窗前躺椅上坐了,执起团扇轻打两下,道:“拿到这儿来吧,我头发还湿着,一时半刻也睡不得。” 采素应了声是,便送去给她,另有女婢送了酸梅汤来,她前去接了,搁置在小案上。 有微风自窗外斜入,轻柔之中带着几分暖意,醺人的很,谢华琅略微翻了会儿书,便有了几分倦意,喝一口酸梅汤,顺势躺了,叫长发垂下,慵懒的合上了眼。 采青便在一侧为她打扇,采素捧了冰镇的杨梅来,却见她已经睡下,也放轻了动作,将杨梅搁下之后,便在采青一侧跪坐,等她累了,再行替换。 不知过去多久,采青觉得有些累了,正待将团扇递给采素,就见内室中人影一晃,下意识抬头,却是顾景阳到了。 那二人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起身问安,顾景阳却止住了她们动作,接了团扇,示意她们退下,亲自到一侧坐了,为谢华琅打扇。 采青与采素对视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 谢华琅这一觉睡得不算短,似乎还做了梦,只记得梦中颇为圆满,醒过来时,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想不起来也不会强求,慵懒的睁开眼,朦胧之间,便见顾景阳端坐一侧,正为自己打扇,那神情恬静而敛和,见她望过来,微微笑了一笑。 这情状有些缱绻静好,倒像是从前在观中时的岁月,谢华琅的心绪如同春风拂过的柳枝,骤然软了,再想起二人为何生隙,心中微生恼意,伸腿过去,将他往外推。 她沐浴之后便歇下,只着了单衣,发丝散乱,双足自然也是裸露。 闺阁中娇养的女郎,哪里吃过苦头,双足柔腻如玉,细嫩如藕,落在他深色的衣袍上,极是动人。 女郎双足原就是私隐之处,顾景阳克制守礼,极为自持,目光平抬,一眼也不多看。 谢华琅见他这幅清冷模样,就忍不住想逗弄,腿上不由得用了三分力。 顾景阳实在是没有法子,伸手捉住她脚踝,按回了躺椅上,随即便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了手。 谢华琅倒没继续作弄人,枕着自己手臂,歪在躺椅上,目光在案上那碟杨梅上一扫,却不说话。 顾景阳便停了打扇的动作,到近前去,拈起一颗杨梅,送到了她唇边。 谢华琅启唇含了进去,唇珠嫣红,牙齿洁白,目光更是潋滟,便如此看着他,徐徐吃完。 顾景阳伸手过去,她见状莞尔,将那颗小小的核儿,吐在了他掌心。 案上还有酸梅汤,搁置的太久,里边的冰都化了,谢华琅也不在意,端起喝了一口,笑吟吟道:“陛下从前,没这么伺候过人吧。” 顾景阳垂眼看她,轻轻道:“只伺候过你。” 谢华琅忍俊不禁,伏在躺椅上,吃吃笑了起来。 刚饮过酸梅汤的嘴唇尚且流连着几分殷红,日光斜照,她面庞上萦绕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明艳,恍若牡丹。 顾景阳的心绪忽然乱了,气息也急了些,他半蹲下身,在她耳畔道:“枝枝,你就是故意的。” 谢华琅好容易止住笑,伸手抚弄他胡须,神采飞扬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 顾景阳拨开她手,道:“我可不愿挨。” “道长,你挨都挨完了,再说这些还有意思吗?”谢华琅手指轻抬,温柔抚过他面庞,轻笑道:“口是心非。” 她的笑容里,好像天生就带着七分鲜艳,三分狡黠。 顾景阳静静看着,忽然生出几分恼意来,低头含住她耳珠,轻轻咬了一下,惯来敛和的语气中,竟凭空生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来:“我将一颗心都给你,你却用我的心意来算计我。” “谁叫你骗我在先?再说,爱侣之间的算计,能叫算计吗?” 谢华琅一点也不怵他,理直气壮道:“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这可是《孙子兵法》说的。” 顾景阳道:“油嘴滑舌。” 谢华琅笑盈盈道:“君子可欺之以方。” 顾景阳听得眉头微蹙,正待说话,她揽住他脖颈,猛地用力,将他带到躺椅上,主动吻了上去。 他手臂僵了一下,最终却还是环住了她腰身。 他们冷战这么久,再度重聚,真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意味,连带着这个吻,都是缱绻而温柔的。 谢华琅依依不舍的松开,又在他左右脸颊上分别亲了亲,撒娇道:“道长,其实我可想你了,接连好几天晚上,都想你想的睡不着。” 躺椅不算下,但容纳两个人,显然也有些拥挤,因为方才那通胡闹,她衣襟有些开了,香肩半露。 顾景阳不经意瞥见,心骤然跳的快了,别开眼去,替她将衣襟拢上,道:“哪有女孩子会这么说话?枝枝,不许胡闹。” “现在你想起来说这个了?”谢华琅毫不犹豫的戳穿了他,驳斥道:“方才亲的时候,你明明很喜欢,到了最后,也是你舍不得分开的。” 顾景阳有些窘迫的垂下眼睫,低声道:“枝枝,我们不说这个了。” “我就要说!”谢华琅反倒将声音抬高了:“道长,你假正经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第24章 脸红 顾景阳总是拿这冤家没法子, 略经迟疑,终于轻叹口气,伸臂抱住她, 低头亲了亲那红唇。 “枝枝,”他低声唤她名字, 神情中带了些窘迫:“我脸皮薄, 有些话如何也说不出口,你已经把我逼到这境地了, 便饶我这回罢。” 谢华琅伏在他怀中, 语气婉嗔, 哼笑道:“也不知是哪个说的——‘你若是嫌我闷, 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日, 我都说甜言蜜语给你听’, 现在却翻脸不认人了。” 她如此说, 顾景阳着实困窘,此刻二人相偎, 离得也近,他略一低头,便见她在咫尺之处, 眼波潋滟, 笑吟吟望着自己, 不知怎么, 忽然心生柔意。 窗扉半开, 日头高照, 夏日的风带着令人躁动的暖热,卷了月季花的香气,绵延不绝的侵入内室。 他的心跳忽然有些快了,鬼使神差的低下头,含住了她嫣红的唇珠。 谢华琅微微一怔,旋即失笑,揽住他脖颈,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两心相许,情到浓时,彼此痴缠良久,他们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谢华琅依旧攀着他不放,口中嬉笑:“道长,你真的变啦!” “当初我在观中见你时,你还记得自己是何等情状吗?”她敛去笑容,板起脸道:“就是这样,就跟苦瓜成精似的。” 顾景阳见她这模样,禁不住弯了唇角,却轻轻道:“放肆。” 谢华琅才不怕他,笑嘻嘻道:“道长,你第一次见我时,心里在想什么?” 顾景阳听她这样问,倒真的仔细回想了会儿,轻轻道:“我在想,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鲜艳活泼的姑娘,从头到尾满嘴歪理,却叫人无从应答。” “男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不管他外表有多仙,内里都是一样的。” 谢华琅斜他一眼,道:“你直接说我生的美,你见色起意不就好了?” 顾景阳听得笑了,道:“这又是哪来的歪理?” “这才不是歪理。”谢华琅理直气壮道:“也就是我年轻美貌,换个四十岁的貌丑婆子上门去说这些,你早叫人把她叉出去了。” 顾景阳失笑,颔首道:“有些道理。” “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谢华琅坦荡道:“食色性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枝枝。”顾景阳扶住她肩,叫二人略微分开些,静静望着她面颊,低问道:“你第一眼见我,心里又在想什么?” 谢华琅伸手抚弄他胡须,欣然笑道:“我在想,这人生的可真俊,若是能给我做夫婿,那就更好啦。” 顾景阳听她如此言说,却不觉得欢喜,拨开她手,微微正了神情:“才第一次见面,你就想到这儿去了?你便不怕所托非人吗?” 谢华琅也不怕他冷脸,对着这张俊秀面孔,越看越觉得喜欢,道:“我那时候想,只看这人生的这么俊,就知道他肯定是个好人。” 顾景阳眉头微蹙:“倘若你那日遇见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他皮相再好些,你是不是也就相中他了?” 谢华琅这才反应过来,眼睛轻眨两下,到他耳边去,悄声道:“九郎,你怎么又呷醋了?” 她离他这么近,耳畔说话时,带的他的心都跟着麻痒起来,顾景阳扶住她肩头,叫二人错开些,轻轻道:“枝枝,不许回避我的问题。” 这问题一个回答不好,兴许就会成为送命题,换成别人或许会慌,但谢华琅一点也不怕。 “九郎,”她捧着顾景阳的脸颊,轻问道:“你心仪我吗?”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一笑,双目注视着他,又问道:“那你觉得,我心仪你吗?” 顾景阳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别过脸去,道:“我如何知道。” 谢华琅吃吃的笑,凑过脸去,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当然是喜欢啦!” 她这样欢畅,顾景阳见了,心绪不免转柔,忽然回过神来,道:“不许转移话题,回答我的问题。” 于是谢华琅又凑过去,重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顾景阳见她如此,心中既觉甜蜜,又有些无奈,嘴唇一动,正要再问,她却倾身过去,显然是做好再亲一口的准备了。 他定定看着她,恨恨道:“真是欠了你的。” 谢华琅心知这一茬是过去了,挽住他手臂,笑容骄矜:“没有亲一口解决不了的问题,实在不行,那就亲两口。” 顾景阳却不做声。 谢华琅便用肩头蹭他,蹭完又笑:“那日我走时,刻意留了耳铛,后来再去寻,你说没见到,我就知道你是个假正经。” “枝枝,别怨我那时不理你,”顾景阳听到此处,颇有些感怀,将她搂进怀中,道:“其实,那时我心里也很乱。” “君主所拥有的,不仅仅是权力,还有随之而来的责任。” 他低声道:“我若真娶了你,必然是要对你负责的,我们还会有孩子,或许是小郎君,或许是小娘子,我自然是喜欢的,但对于你、对于谢家、对于宗室,乃至于这天下而言,要考虑的便很多了。” “你先前同我怄气,不也是因此么?你我若有了孩儿,待他长成,起码要二十年。先前我无意娶妻,周王、魏王以及其余宗室各怀心思,我知道,但也没有理会,甚至打算在其中择选一个,舍弃其他,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们若有孩子,他在元服之前,要面对的是业已成年、羽翼初成的堂兄们……” 顾景阳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低叹道:“你前半生顺遂之至,青春正好,我实在是有些犹豫,该不该将你带到这样的漩涡中去。” 他说的时候,谢华琅便倚在他身上静听,见他说完,方才弯起一侧唇角,徐徐说了句:“不要脸。” 顾景阳侧目看她,道:“你说什么?” 谢华琅道:“你瞪我干什么?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先前我亲你一口,你是怎么说的?‘不知羞耻’‘不检点’之类的话成天挂在嘴边,我当你是个不染尘埃的玉人呢。” 顾景阳淡淡觑着她,她也不怕,眉梢一挑,揶揄而笑:“道长,我就亲了你一口,被你追着说了好久的不知羞,你呢,看着风光霁月,私底下连生孩子都想到了。” 顾景阳被她说的一滞,略顿了顿,又解释道:“我那样想,是因为……” 谢华琅拿团扇拍他一下,道:“说到底,还不是那么想了?” 顾景阳便将先前到嘴边儿的话给咽下去,按住她腰身,淡淡道:“就想了,不可以吗?” 谢华琅应道:“当然可以。” 顾景阳又道:“你给不给我生?” 谢华琅揽住他脖颈,笑吟吟道:“我给你生一群!” 顾景阳垂眼看她,忽然笑了,当真如风抚松竹,雪坠梅枝,清冷雅正之至。 谢华琅爱死了他这幅模样,八爪鱼似的扑过去,在他脸侧亲了口,又刻意使坏,顺势低头,在他喉结上同样亲了一口。 亲第一下的时候,顾景阳还没什么反应,等到第二下时,身体却忽的一颤,躺椅上位置狭小,谢华琅吓了一跳,险些跌下去,亏得他伸手抱住,将人搂在了怀里。 她微吃一惊,细声问道:“怎么了?” 顾景阳目光定定落在她面上,注视一会儿,别过脸去,语气有些隐忍:“你不要说话。” 谢华琅虽然奇怪,倒也没有再问,乖巧的伏在他怀中,有些疑惑的搅弄他衣角。 外室的风吹进来,带着几分午后醺然,依稀是夏日的躁动。 顾景阳气息忽然乱了一瞬:“枝枝,不要乱动。” 谢华琅脸都红了,埋头在他怀里,轻轻锤他一下,声音低不可闻:“你硌到我了嘛。” 顾景阳气息滞住,说不出话来,她也一样,内室中极尽静谧,却陷入另一种旖旎而暧昧的风波中。 谢华琅双手掩面,羞于看他,许是因为隔着掌心的缘故,那声音也闷闷的:“怎么突然就……” 顾景阳道:“你闭嘴。” “我就不!”谢华琅委屈道:“哪有你这样欺负人的?” “自作自受。”顾景阳道:“你活该。” “我怎么知道你会……” 谢华琅说到一半儿,也没脸再说下去,小心翼翼的将手指打开两个缝隙,悄悄问道:“还要多久才能好呀?” 顾景阳心中窘迫,委实不想再这么说下去,手指掩住她唇,道:“噤声。” 若非叫谢华琅讲,她未必会讲,但若是堵住嘴不要她讲,那她才非要说个痛快呢。 她拨开顾景阳的手,微红着脸,抬眼打量他,叫道:“九郎,你也脸红了!” 顾景阳被她看的颇不自在,伸手过去,遮住了她眼睛。 谢华琅口花花的毛病又犯了,虽然看不见,嘴上却不停:“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顾景阳忍无可忍,索性低下头,用唇堵住了她的嘴。 “唔,唔唔……” 男女之间的气力差别在那儿,谢华琅一时却推不开,一直到被亲的喘不上气儿来,才被顾景阳放开。 她歪在他怀中,气闷道:“你怎么这样……” 他手臂便在近侧,谢华琅捉起,在他手上恨恨咬了一口:“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成何体统?真不像话!” 顾景阳道:“聒噪。” 谢华琅又道:“陛下几无人君之仪矣!” 顾景阳道:“你是不是又想被堵嘴了?” “……道长,”谢华琅老老实实的用手堵住嘴,忧愁道:“你从前不这样的。” 第25章 立后 顾景阳垂眼看她, 道:“那你仔细想想,我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 谢华琅掩住口,低声道:“我怎么会知道?” 顾景阳道:“蓬生麻中, 不扶而直,白沙在涅, 与之俱黑。” 谢华琅闷闷道:“你不就是想说近墨者黑吗。” 躺椅上位置本来就小, 二人挤在一起,先前不觉得有什么, 此刻却觉贴在一起的地方蒸腾发热。 她有些不自在, 略微挪了挪身子, 细声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嘛?” 顾景阳忍无可忍, 轻斥道:“你闭嘴。” …… 午后燥热, 总叫人觉得闷闷的, 没有精神, 只想留在搁了冰瓮的内室里。 卢氏的幼子谢玮今年十岁,谢允的长子谢澜七岁, 叔侄俩只差了三岁,自幼便是玩伴,极为相熟, 拎了套着纱网的长杆去捕蝉,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 方才大汗淋漓的回来。 “先别吃这些凉的, 仔细肚子疼。”卢氏拨开谢澜取冰镇果子的手, 又拿帕子为他拭汗:“先喝口水缓一缓, 待会儿再吃。” 谢澜笑着应了,谢玮却凑过去道:“阿娘也帮我擦一擦。” 卢氏点了点他额头,又帮他擦了,便见外间有女婢入内,唤了声:“夫人。” 卢氏道:“怎么了?” “小公爷从老家回来,带了好些荔枝,一路上用冰镇着,唯恐坏了,叫人送到府上好些,说是叫夫人与几位郎君女郎尝尝鲜。” 邢国公府的当家人是卢氏之父,她说的小公爷,则是卢氏承袭世子之位的胞弟卢之裕。 现下正是七月,荔枝成熟的时候,长安地域偏北,却很难品尝到真正的鲜果。 “之裕有心了。”卢氏莞尔,笑道:“府中郎君、女郎都有份,你分下去吧。” “是。”那女婢应了一声,正欲离开,忽然停下,低声道:“夫人,陛下还在三娘那儿呢。” 卢氏微微一怔:“还没有走吗?” “没有呢,”女婢摇头笑道:“似乎还在同三娘说话。” 兴许是和好了吧。 卢氏心中微动,侧目往窗外看一眼,倒有些踌躇,吩咐道:“用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也不知陛下会不会留下用饭……叫厨房早点准备,仔细些。” …… 有情人相处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室外的热意未曾消减,光线却渐渐淡了,顾景阳扶住谢华琅肩,静静往窗外看了半晌,轻轻道:“枝枝,我娶你吧,好不好?” 谢华琅歪过头去看他一眼:“我不是早就答应了吗?” 顾景阳闻言失笑,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话说的不对,若两心相许,无时不刻都在挂念,非要每日见到,才能觉得安心。” “明日我便下旨,通传天下,立你为后。”他握住她手,目光敛和而温柔:“现在是七月初,距离年关还有五个月,婚事便定在明年初春,好不好?” 谢华琅神情恬静,含笑道:“都好。” “帝后大婚,原都该早些操持,以示隆重的,日子定的早了,并不是不在意你,只是想早些同你结发为夫妻,”顾景阳将她鬓边发丝挽回耳后,又低了声音道:“也盼你早日为我生下儿女,后继有人才好。” 谢华琅轻抚他面庞,笑应道:“好,我们生一群。” 她惯来直爽,既然彼此有情,便不会扭扭捏捏。 顾景阳喜爱她这种性情,禁不住低头亲吻一下,又道:“我明日有事,怕不能来看你,后日倒有空暇,京郊芙蓉苑里的花儿都开了,我们一道去吧?” “改日吧,”谢华琅摇头道:“我约了元娘和宪娘,要一道骑马出去玩儿的。” 顾景阳蹙眉道:“推了。” 谢华琅反驳道:“我不。” 顾景阳便不说话了。 谢华琅轻推他一下,笑吟吟道:“九郎,你生我气啦?” “都是你生我的气,我哪里能生你的气。”顾景阳道:“先前你不理人,我们有多久没把臂同游过了?” “明明就是在生气嘛。”谢华琅心中甜蜜,眼珠一转,忽然伏到他耳边去,期期艾艾道:“要不,我进宫去小住几日吧?” 时下风气开放,男女同游不在少数,但若是同住几日,便有些逾矩了,顾景阳守礼自持,怕是不会应承,一个不好,兴许还会说她几句。 谢华琅有些后悔说这话,正待缩回去,手腕却被他捉住了。 顾景阳道:“好。” 谢华琅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道:“你说‘好’?”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又道:“这可不合规矩。” 顾景阳道:“我便是规矩。” 谢华琅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顾景阳侧目看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抱住了她:“是。” …… 宫中尚且有事,顾景阳没有留下用饭,同谢华琅说了会儿话,便起身离去。 卢氏听闻皇帝走了,方才往女儿院中去,见她面映晚霞,神情恬静,眉宇含情,笑问道:“和好了?” 人真正欢喜时,是如何也遮掩不住的,谢华琅觉得自己此刻像是一汪泉水,心中欢愉咕嘟嘟直往外涌,怎么也停不住。 她摸了摸自己面颊,果然还有些烫,禁不住低头笑道:“和好了。” 卢氏见她这般小女儿情态,如此纯然的欢喜,既觉感慨,又有些隐忧,只问道:“枝枝,你真心喜欢陛下吗?” 谢华琅抬眼平视母亲,道:“嗯。” “那陛下呢?”卢氏又问:“你觉得,他也真心喜欢你吗?” 谢华琅道:“那样的真心,除他之外,大概再不会有了。” “好,”卢氏含笑道:“你觉得他值得,那就足够了。” …… 第二日的清晨,谢华琅起个大早,采青递柳枝过去时,尚且有些奇怪:“女郎不再睡会儿了吗?还早着呢。” 谢华琅思及昨日顾景阳说的话,微微一笑道:“我睡不着,索性早些起身。” 不只是采青,卢氏见她早早前来问安,也有些诧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样勤勉。” 谢华琅笑嘻嘻的凑过去,轻摇母亲衣袖:“阿爹不在,我今日便想同阿娘在一起。” 卢氏从她话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微动,倒没再说什么,侍妾田氏与谢偃其余几个姬妾前来时,见谢华琅已经到了,连忙请罪。 “不是你们来晚了,是她来早了,”卢氏只扫了一眼,便打发她们退下:“都回去吧,这儿不用人伺候。” 一众脂烟粉云散去,卢氏方才低问道:“陛下今日……” 谢华琅低头摆弄自己衣袖,少见的有些羞窘:“他是这么说的。” 卢氏哼笑道:“怨不得呢。” 女婢们送了时令瓜果与蜜饯来,谢华琅捉了把银杏果慢慢吃。 最后一枚果子没开口儿,她也不急,搁在案上,取下腰间玉佩,打算将它砸开,那果子倒很硬气,砸了两下,愣是没动静。 谢华琅正待砸第三下时,便有仆从自外间过来,喘着粗气儿,隔帘通传:“宫中有旨意到,请夫人与府中人去迎接。” 卢氏瞥一眼谢华琅,别有深意的一笑,谢华琅有些不好意思,将那枚银杏果丢开,唇角却掩不住甜蜜。 因先前宫中屡屡有赏赐至,谢家人便知皇帝于府中三娘有意,今日见有圣旨到,隐约也能猜度到几分,一众人被卢氏、刘氏领着,到正厅去接旨。 朕惟正两仪之位,资始允藉夫资生。资淑德以承庥,宜正名而敦典。咨尔中书令谢偃之女谢氏,钟祥世族,毓秀名门。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 钦哉。 前来宣旨的正使是今上的堂兄江王,副使则是太宗时期的老臣,时任同中书门下的韦靳。 江王宣读完圣旨,将其合上,双手递与谢华琅,颔首笑道:“恭喜娘娘。” 毕竟未行婚典,谢华琅向他行个半礼,道了句:“多谢。” 卢氏谢过前来宣旨的二人,私下叫人去打赏同来内侍,又令人奉了茶来,那二人免不得要说几句吉祥话,贺喜之后,便起身告辞,回宫复旨。 谢华琅将那份圣旨展开,内里是熟悉的字迹,雅正端峻,字如其人,她微微一笑,将这封圣旨重新卷起,捧在了心口。 卢氏打赏了府中人半年的月钱,算是叫沾沾喜气,又要准备应对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应酬,当真忙碌。 谢莹同堂妹亲近,见她修成正果,含笑道了恭喜,淑嘉县主与二哥哥谢粱同样如是,谢玮则有些恍惚,拉住谢华琅衣角连声问:“姐姐,你也要嫁人了吗?以后还能跟我和阿澜一起玩儿吗?我们能不能去找你?” “又不是远嫁,”谢华琅捏了捏他的脸,笑道:“能见到的。” “阿莹姑姑出嫁时有糖吃,”谢澜有些期待的问:“三姑姑出嫁,是不是也有糖吃?” “你不能再吃了,”谢华琅心中警惕,叮嘱道:“阿玮就是因为管不住嘴,吃坏了牙,你不要学他。” 谢澜蹙眉道:“可我听说,姑姑小时候也吃坏过牙,为此还被阿婆骂了。” “没有的事!”谢华琅语气一滞,叉腰道:“你听谁说的?” 谢玮赶忙跑开,谢澜跟他一道:“姑姑也是贪吃鬼,还好意思教训我们,羞羞!” …… 顾景阳虽说事多,然而到了傍晚时分,却也往谢家去寻她了。 谢华琅同他说起谢澜与谢玮之事,气闷道:“这两个小混账。” 顾景阳听得笑了,道:“童言无忌。” “什么童言无忌,”谢华琅义愤填膺道:“阿澜七岁,阿玮十岁,都不小了,不能再这么惯着了!” “枝枝,”顾景阳伸手过去,轻轻勾她鼻翼,低声道:“你都十六岁了,我不也是惯着你吗?” 谢华琅的心忽然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一点,眼睛眨了眨,狡辩道:“他们怎么能跟我比?我可没有那么胡闹过。” 顾景阳目光恬淡,神情敛和,便这么看她一会儿,倏然一笑,别过脸去了。 谢华琅被他笑的满心不自在,推他一下,道:“你笑什么嘛,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不是。”顾景阳道:“在我这儿,你比他们混账多了。” 第26章 开解 “士别三日, 即更刮目相待。” 谢华琅托着腮,诧异道:“道长,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不敢当。”顾景阳道:“差你许多。” 谢华琅得意一笑, 并不谦虚:“我的口齿,的确是一等一的好。” 顾景阳便伸手过去, 轻轻捏住她下巴, 谢华琅不明就里,奇怪道:“怎么了?” 顾景阳却道:“张口。” 谢华琅老老实实的张开嘴, 含糊不清的问:“到底是怎么了嘛?” 顾景阳扶住她下颚, 左右转着看了看, 方才松手:“不是说小时候吃坏了牙吗?现在倒看不出来了。” “……”谢华琅伤心道:“别人也就算了, 你怎么站在他们那边儿?” 顾景阳道:“谁说我就该站在你这边?” 谢华琅下巴一抬, 真有点盛气凌人的架势:“你是谁的人?” 顾景阳将手侧白瓷盏中的葡萄剥了, 送到她唇边去, 低笑道:“是枝枝的人。” 谢华琅顺势在他手指上咬了口,将葡萄咽下, 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我令人将太极殿加以修葺,我们成婚之后,便一道住在那儿。” 顾景阳又为她剥了几个, 搁在白瓷盏上, 这才起身往一侧去净手, 用帕子擦了, 回身道:“你不是要入宫小住么, 若有要修改的, 也尽可以提。” 谢华琅拈起一颗葡萄送入口中,思及一处,动作忽然一顿:“九郎,我能问你件事吗?” 顾景阳到她身侧坐下,耐心道:“什么?” “你,你怎么会住在宫外观中呢?”谢华琅心中犹疑,故而声音也低:“我先前所见,你似乎极少留在宫里。” 顾景阳听得微怔,顿了顿,又握住她手,道:“因为我是在那里出家的,也在那里住了很多年,即便后来登基,也仍习惯住在那里。” 谢华琅见他似乎没有动怒的意思,心中微松口气,大着胆子问道:“怎么会出家呢?昔年太宗文皇帝过世,天后不是只令你潜修祈福吗?难道说……” “我会出家,并不是天后强逼,而是我自愿的,”回想起往昔,顾景阳面上有些唏嘘,感怀道:“那时我还很年轻,同你现在一般大,骤逢剧变,真有些万念俱灰……” 谢华琅那时才刚出生,自然不知内中如何,然而只见这些年来宫廷朝堂之中的种种纷杂,便知那一年是何等的腥风血雨。 太宗文皇帝忽发急病,去的突然,死前甚至没有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先帝骤然接手这偌大天下,面对亿兆黎庶与朝堂诸君,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惶惶,但对于备受太宗冷眼的郑后而言,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先帝仁弱,郑后刚决,太宗唯恐长孙来日受制于母亲,便将他抱到身边教养——参照顾景阳两个胞弟的懦弱性情,这实在是一个极其英明的决定,但与此同时,也使得这对母子之间的情分淡薄到了极致,等太宗毫无预兆的崩逝之后,全然爆发开来。 长孙与太孙只有一字之差,地位却是天壤之别,只消太宗昔年多走一步,册长孙为太孙,纵使郑后有千百般本领,怕也使不出来。 先帝是子,太宗是父,儿子怎么可能违抗父亲的命令? 可惜,太宗终究没来得及走那一步。 而顾景阳,为此付出了长达十六年的代价。 人生有几个十六年? 谢华琅想到此处,感慨之余,又觉心疼,反握住他手,低问道:“那些年,九郎是不是过得很艰难?” “天后其实也没有令人苛待,衣食用度如常,但最开始的时候,还是觉得度日如年,”顾景阳叹口气,忽又失笑:“不过,比起阿昴来,我的境遇要好多了。” 他此刻的笑意,显然不是释然,更多的是讥诮。 谢华琅同他相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流露出这种神情,诧异道:“阿昴——” 顾景阳道:“就是章献太子,周王的父亲。” 谢华琅明白过来,禁不住叹一口气。 太宗驾崩,长孙潜修,先帝便册立郑后的第二个儿子为储君,做了太子,然而他的一生,比顾景阳这个兄长还要惨淡。 先帝后期,有人检举太子意图谋逆,私藏兵器于岳家,朝野震惊,郑后斥责太子忤逆失道,族太子妃母家,又将太子废掉,逐出长安。 那时正是冬日,废太子被赶出长安时,连冬衣都不曾穿,狼狈至极,是魏王再三恳求,方才略加宽待。 即便如此,不过几个月之后,长安便有使臣前往,逼令废太子自尽,为平息天下非议,郑后将那使臣贬谪他乡,然而不过一年,便重新起复,其中内情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很难体会到那种绝望的,谢华琅只是听,都觉得心中惶惶,更不必说顾景阳这样曾经亲自经历过的人。 “我自幼长在太宗膝下,同天后并不亲近,先帝是很温和的,然而他的温和在分润给父母、妻子、以及所有儿女之后,能留给我的,其实也没有多少。” “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阿昴是第二个,我想,在我与阿昴刚降生的时候,他们都是由衷爱护我们的,可最后呢?先帝迫于局势,向天后妥协,其实就是舍弃了我,后来,也是他坐视阿昴的死。天后画地为牢,将我幽禁,逼杀亲子,燕啄皇孙……” “我与阿昴,都是他们的至亲之人,”顾景阳不忍再说下去,长叹道:“枝枝,虎毒尚且不会食子啊。” 谢华琅心中便如同堵了一团棉花,闷闷的喘不上气,这样惨烈的悲剧面前,任何语言似乎都是多余的,她伏在他怀里,轻轻抱住了他。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九郎。” “孔子曾经说,苛政猛于虎也,但我觉得,权欲之毒更甚,即便是至亲骨肉,都经不起它的腐蚀,真不如斩断尘缘,落个清净,索性出了家。” 顾景阳回抱住他,声音低柔:“再则,那时候朝不保夕,更没有娶妻生子的念头,后来习惯了一个人,倒觉得也很自在。” 谢华琅听他语气转柔,微微一笑,道:“现在呢?” “现在觉得,有枝枝在身边,就是最好的事。” “世间机缘也真是奇妙,”他垂眼看她,目光温和:“我十六岁出家那年,枝枝尚未降生,等枝枝十六岁的时候,却要做我的妻子了。” 谢华琅笑道:“天作之合。” “那日你忽然闯到观中去,一嘴歪理,却说的人无从应对,当真伶牙俐齿,”顾景阳似乎想起什么,露出几分笑意:“我那时还在想,这样一个小姑娘,该生了一副怎样的面孔,后来见你解下帷帽,那一刹那,我觉得四遭仿佛都亮了。” 谢华琅道:“那本来就是白天呀。” 顾景阳轻笑道:“但你像是太阳。” …… 封后的圣旨降下,长安似乎都沸腾了,当日便有人登门致意,送礼相贺,谢家也忙碌起来。 如今尚未行婚典,但毕竟已经有了旨意,谢华琅当然不会在出门见客,去见过元娘、宪娘,一通寒暄之后,便老老实实的留在府中。 这日午后,天气还是闷闷,她往楼阁上去透气,刚上二楼,却见那儿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谢朗执一把折扇,信手摇了几下,见她过来,俊秀面孔上浮现出一丝揶揄:“呀,是皇后娘娘来了。” 谢华琅捉起案上杨梅砸他:“你也来笑话我了!” 谢朗堪堪接住那颗杨梅,哈哈大笑道:“不敢不敢,来日还要多仰仗娘娘呢。” 这位府上三郎,惯来以潇洒不羁闻名,才华是有的,只是太过放荡,有失端正,着实是叫谢令头疼。 谢华琅同这堂兄亲近,便打发采青采素退下,落座道:“三哥,阿莹姐姐都要嫁人了,你可是她的哥哥,还没个谱儿吗?” 据她所知,叔母刘氏可是同母亲抱怨过这儿子好多次了。 “我若娶妻,便要娶一个真心喜欢的,好好待她,”谢朗笑道:“只是她还没有来,我得再等等。” 谢华琅先前也曾含蓄问过几次,只是都被他敷衍过去了,今日听他如此言说,倒是一滞:“哎,三哥想求个一心人吗?” “怎么,”谢朗道:“只许你们女郎求,不许我求?” “那倒没有,”谢华琅诧异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 谢家门风严正,从没有宠妾灭妻之事,但即便如此,上至谢偃、谢令,下至谢允谢粱,都是有姬妾的,谢华琅身为女郎,其实不喜欢这种行为,但身处这世道,也不会因此觉得父亲、叔父和兄长们有错。 时代风气如何,并不是她一己之力便能扭转的。 只是没有想到,谢朗这位惯来洒脱不羁的堂兄,会有这样迥异于世间男子的想法。 谢华琅心中有些感触,正待问他几句,却听谢朗先一步道:“你怎么了?不是同陛下两心相悦么,怎么还面有忧色?” 谢华琅诧异道:“哪有?” “明明就是有啊,只是不甚明显而已。”谢朗侧目看她,含笑道:“你在担心什么?” 谢华琅被他问的滞住,下意识想否认,然而仔细思量之后,忽然又停住了:“是有那么一点……” 谢朗仍旧在笑,神情却有些关切:“什么?” 谢华琅压低声音,犹疑道:“你可不许对别人讲。” 谢朗道:“你跟我说过的话,我几时同别人讲过?” 这倒也是。 谢华琅心中一松,这才低声道:“他待我很好,我亦心悦他,但你也知道,我们的年岁相差这么大,我实在是……喂!你这是什么表情?” 谢朗伸手揉了揉她额头:“你就只是在忧心这个?” “什么叫‘就只是’?”谢华琅拨开他手,气道:“你不听就算了,怎么还拿我寻开心?” “我可没有。”谢朗挑眉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照实回答,之后若还有疑虑,再骂我也不迟。” 谢华琅没好气道:“什么?” 谢朗并不在意她态度,笑问道:“陛下嗜酒吗?” 谢华琅想了想,摇头道:“不嗜,他会喝酒,但我几乎没见他喝过。” 谢朗轻轻颔首,又道:“陛下好色吗?” 谢华琅断然道:“当然不,他只好我!” “好好好,”谢朗又道:“陛下喜食油腻诸物,饮食没有节制吗?” “没有,”谢华琅摇头道:“他很克制的,也不是很喜欢荤腥。” 谢朗眼底笑意愈深,又道:“那么,陛下是否有晚睡早起,作息混乱之类的习惯?” “没有。”谢华琅道:“他可自律了。” 谢朗点头道:“我听说,陛下喜爱道家心经,于此颇有见地?” “确实,”谢华琅道:“我喜爱老庄,三哥是知道的,然而同他谈及时,自愧不如。” “我明白了。”谢朗道:“也就是说,陛下既不嗜酒,也不好色,饮食健康,作息习性极好,精通道家法门,修身养性——他几乎避开了所有会伤身减寿的事,而枝枝你呢?” 他掰着指头数:“也不知跟谁学的毛病,闲来无事喜爱品酒,有时候醉的狠了,能睡上一整日;饮食上没有节制,挑嘴的很,专爱咸辣之物;夏日里用冰没有分寸,险些伤了肠胃,为此被伯母训斥过好多次;作息不规律,有时为了翻书,彻夜不休,别人劝也不听……” “哎呀,”谢朗摇头叹道:“我都不敢再说下去了。” 谢华琅目瞪口呆:“怎么、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不会这样?”谢朗道:“陛下过得比你精细多了,你哪里来的自信,为寿数杞人忧天?” “说句不吉利的话,”他将那副丑恶的嘴脸靠近了些,道:“你这么能作,兴许还走在他前边呢。” 谢华琅怔怔道:“可是,可是……” “哪有这么多可是?”谢朗正色道:“人有旦夕祸福,来日如何,谁也不可估量,与其忧心忡忡,为什么不着眼当下?枝枝,你一向聪明,关键时刻,怎么糊涂起来了?” 谢华琅听他说完,静默良久,终于道:“三哥,谢谢你。” 谢朗坦然受了:“嗯。” “还有,”谢华琅恶狠狠道:“你招猫逗狗,习性比我还差,肯定走在我前边。” “……”谢朗道:“哼!” 第27章 惯着 皇帝册立皇后, 于天下、宗亲、长安勋贵,乃至于谢家而言,都是一等一的大事。 天子娶妻, 再过两年,兴许便会有皇子降生, 储君有望, 如此一来,先前甚嚣尘上的过继论, 不免宁寂起来, 暗地里同宗亲勾勾搭搭的朝臣们, 也偃旗息鼓, 悄悄斩断了先前联系。 如若有亲生儿子, 谁愿意叫他人承继家业? 更别说要让出去的并不是金银土地, 而是万里河山, 浩荡天下。 来日如何尚且未知,但接下来的时间, 皇帝为叫亲子来日一片坦途,必然要着手打压宗室,若有人敢在这关头上蹿下跳, 只怕马上就会被收拾掉。 至于周王、魏王等宗室怎么想, 他们却有些顾不得了。 陛下今岁三十六, 又不是七十六, 春秋正盛, 如若不出意外, 起码还能执政二十载,犯不着为二十之年后的事情,将眼下的前途搭上。 因这关系,朝中着实沉静了一阵子,各家各户都打发了人,往谢家去致意,过了情面功夫,此外便再无异动。 谢令归府之后,问过侍从,便往书房去寻谢偃,打发走其余人,落座道:“大婚之日定在了明年正月,满打满算也只有小半年了,兄长心中如何计较?” “枝枝的嫁妆,夫人早先都曾整理过,既是嫁入宫中,府中不免要再添几分,以示敬重,随同她一道入宫的人选,也已经在挑了,务必要知根知底才好,婚期还有半年,免不得要仔细调养身体,以求早诞皇嗣……” 谢偃忽叹口气,亲自为他斟茶,又道:“我心忧的倒不是这些,反倒是此后的加恩。昔年先帝登基,便加恩郑后兄长为国公,后来郑后称帝,又册封子侄为王。今日谢家既为后族,免不得也要加恩,然而你我身居要职,若再勋爵加身,陛下怕会忌惮。” “兄长多虑了。”谢令手指摩挲茶盏,思忖片刻,道:“只是虚爵,无甚要紧,相反,我倒觉得这是好事。” 谢偃道:“怎么说?” 谢令微一侧首,目光向正房之处一瞥,示意道:“县主腹中怀的,兴许也是位郎君呢。” 这个“也”字,便用的很微妙了。 谢偃神情微动:“你是说……” “临安长公主毕竟是陛下胞妹,先前陛下杀其夫婿,心中未必没有愧疚,县主这一子若降生,说不得她会去求个爵位,岂不凭空压了阿澜一头?” 谢令道:“阿允是长子,将来是要担起谢家门楣的,阿澜作为长孙,自然也要承继谢氏,隋家不弱,但却难以同临安长公主抗衡,与其来日生隙,倒不如定了名分,兄弟有序,可保来日谢家不生乱事。” “罢了,左右都是虚爵。”谢偃叹道:“倒是我杞人忧天。” “兄长太过谨小慎微了,”谢令笑道:“枝枝若能诞育皇子,谢家便胜了一半,皇子长成之前,陛下还要叫谢家为其保驾护航,自然不会轻动,等皇子元服,你我兄弟年老,正可以致仕归乡,到那时,便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谢偃闻言失笑,颔首道:“但愿来日,如你所期。” …… 本朝而言,皇帝大婚还是头一次。 先前几位皇帝,高祖、太宗登基时,都已经成婚,自然没有大婚这说法,而先帝娶郑后时,尚且是太子,仪典远不如天子大婚隆重。 顾景阳想早些娶谢华琅入宫,故而将婚期定的早了些,为此颇觉歉疚,便着意吩咐礼部、工部与尚宫局、内侍监,叫格外仔细些,务必要给皇后最大的体面敬重。 太极殿即将整修,事关重大,工部尚书亲自求见,顾景阳留了图纸,便打发他退下,至于具体如何,却要看谢华琅怎么想了。 他原是打算往谢家去,接那小冤家进宫的,可巧这当头有朝臣觐见,实在走不开身,便叫衡嘉代劳,往谢家去走一趟。 这场奏对还没结束,衡嘉便回来了,面上微有急色,见他这儿还没停,额头都在冒汗。 顾景阳见他如此,不由心生不安,哪里还静得下心,略问了几句,便遣退那臣子,匆忙道:“枝枝呢?” “奴婢往谢家去,没见到娘娘的面,”衡嘉有些担忧,低声道:“女婢说是受凉病了,正煎药呢。” 顾景阳如何能坐得住,边往外走边道:“怎么会受凉?” “仿佛是夜里贪凉,多用了些冰,”衡嘉快步跟上,口中道:“这不就病了吗。” “枝枝年纪小不懂事,侍奉的人也不懂事吗?”顾景阳沉了面色,冷斥道:“这种不尽心的仆婢,留了还有何用?” 七月的天气正热,衡嘉额头上的汗珠就没停过,不敢应声,只道:“您还是先去见见娘娘吧。” …… 谢华琅这婚期有些赶,谢家近来婚事又多,最忙的自然是卢氏这个主母。 谢粱的婚事快了,她作为母亲,自然事必躬亲,谢莹是侄女,她身为伯母,能帮的也不能疏忽,谢华琅这边又是嫁入皇家,更容不得轻慢,真是恨不能一个人分成三个用。 她这边正忙着,就见有女婢前来回禀,说是陛下来探望三娘了。 往日里顾景阳到谢家,只会往谢华琅那儿去,其余人都不曾见过,也不需他们前去请安,这次也是如此。 卢氏听罢,便将手中账册合上,道:“着人好生伺候,不要失礼便是。” 女婢道:“这自然不需夫人叮嘱,只是前不久内侍监来过,想求见三娘却没见着……” 卢氏闻言,秀眉微挑,有些疑惑。 那女婢迟疑一瞬,终于还是俯下身,低声道:“三娘葵水来了,昨天夜里受凉,这会儿正难受呢。” 卢氏变色,起身道:“怎么不早说?” 女婢为难道:“三娘怕挨骂,拦着不许说的。” 卢氏斜她一眼,咬牙道:“你们可真是听她的话。” 那女婢垂首,不敢做声,卢氏也无暇同她纠缠,快步往女儿院中去。 …… 顾景阳过去时,谢华琅正缩在被子里,搂着汤婆子,面色惨淡,疼的嘴唇都有些泛白。 他入内瞥见,心中倏然一痛,快步上前,轻声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正难受呢,又怕被卢氏骂,不敢张扬,见他来了,神情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担忧,心中那些沉积着的情绪骤然爆发出来了,“啪嗒”“啪嗒”掉了两滴泪,向他伸臂,可怜巴巴道:“九郎抱抱我。” 顾景阳见她如此,心疼坏了,上前抱她入怀,低头吻去她面颊上的泪珠,低声道:“怎么就病了呢?叫太医看过了吗?吃过药没有?” 说着,他握住她手,不觉蹙眉:“怎么这么凉?” “我难受。”他一连问了这么多,谢华琅腹中闷痛,一句都回答不上,只偎在他怀中,弱声道:“你再亲亲我。” 顾景阳便扶住她面颊,低头吻了吻她的唇,内室中还有仆婢在,见状忙别过脸去。 卢氏匆忙过去,便瞧见这一幕了,没脸再看,赶忙低下了头。 谢华琅有气无力的,话也不想说,顾景阳着实忧心,拉过她手,静心把脉,忽然蹙眉,低问道:“枝枝,你可是葵水来了?” 谢华琅勉强点了点头。 “凉气侵体,以致腹痛,想是你贪嘴,多用了凉物吃食,”顾景阳神情微肃,轻斥道:“简直胡闹!” 谢华琅正觉难捱,远没有平日里那般精神,伏在他怀里,委屈的直落眼泪:“我都这么难受了,你就别说我了。” 顾景阳叹口气,用帕子将她眼泪擦了,又将她搂的更紧些,低问道:“吃过药没有?” 谢华琅还在委屈,拍他一下,气鼓鼓的,没有做声。 采青见状,在侧回道:“刚煎出来,还没有服呢。” 顾景阳道:“拿过来吧。” 采青应了一声,忙取了递过去。 玉碗里盛了褐色药汁,相隔一段距离,便能嗅到淡淡药气,谢华琅有些嫌弃的别过脸去,道:“好像是苦的。” 顾景阳便用汤匙搅了搅,略微盛了些,尝了一尝。 谢华琅忙拨开他手:“那药是暖宫的,你吃了做什么?” 顾景阳握住她手,送回被子里边,这才轻轻道:“是有些苦。去备些蜜饯来。” 谢华琅见不得他这幅模样,倒不好再任性下去,闷声道:“好了,我喝就是了。” 顾景阳微露笑意,用汤匙盛了药,喂到她嘴边去,谢华琅老老实实的喝了,一碗用尽,口中又被他送入一颗蜜饯。 汤药的苦气被冲散,甜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倒没有那么难受了,许是那药有用,许是他陪在身边,便有依靠,较之先前,她觉得好多了。 顾景阳也不说话,便这样叫她依偎着,等那粒蜜饯吃完,便重喂一粒过去,如此喂了三颗,方才停下。 谢华琅道:“怎么不喂了?” 顾景阳却道:“还疼吗?” 谢华琅略微动了动,语气轻快了些:“没有先前那么难受了。” “好。”顾景阳扶住她肩,叫她倚在软枕上,道:“我有话问你。” 谢华琅见势不好,忙道:“不知怎么,现在又疼了。” 顾景阳淡淡看着她,吩咐道:“去煮一壶药来,既然疼,那便继续喝。” 谢华琅轻轻拉他衣袖,软声道:“九郎。” 顾景阳却不心软,拨开她手,向室中女婢道:“她每月葵水几时至,你们不知道吗?” 他声音平静,却有问责之意,采青、采素慌忙跪下身,其余人也一样,采青低声道:“知道的。” 顾景阳道:“既然知道,为什么没有劝住她?” 采青讷讷无言,谢华琅则道:“不怨她们,是我硬要吃的,她们怎么拦得住……” 顾景阳并不理会她,淡淡道:“如果只知道一味顺从,见她胡闹也拦不住,那留你们还有什么用?” 他神情淡漠,隐有肃杀之意,一众仆婢面色顿变,心中战栗,忙叩首求饶。 谢华琅心急如焚,想要求情,又怕火上浇油,故而不敢开口。 卢氏见状,赶忙劝道:“枝枝最爱胡闹,脾气上来,她们也劝不住,今次确是失职,臣妇必然责罚,望请陛下饶恕。” “枝枝很好,即便有不好的地方,也轮不到别人指摘。”顾景阳侧目看她,道:“她是朕的人,不是谢家的。” 卢氏听他语有训/诫之意,心中一凛,忙应声道:“是。” 顾景阳目光微垂,落到跪于地上的一众女婢身上,淡淡吩咐道:“带出去,每人二十板子,好叫她们记住,何为应尽之责。” 谢华琅心中一紧,扯住他衣袖,唤道:“九郎!” 卢氏目光投过去,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做声。 顾景阳望见,淡淡道:“枝枝脉象不稳,脾肾阳虚,如此胡来,必然不是头一遭了,你们若是一味纵容,不是疼爱,而是在害她。” 卢氏垂首应道:“陛下训/诫的是。” “为人父母,必然有心软的时候,但有些口子不能开,”顾景阳道:“枝枝年纪小,既爱胡闹,也会糊弄人,你们倒好,她求几句就心软,竟也这么惯着她。” 卢氏又应了一声:“是。” 顾景阳颔首,不再看她,淡淡道:“打发她们出去受罚吧。” 衡嘉小心打量一眼诸人神情,暗叹口气,示意内侍带那几个女婢出去。 谢华琅原本扯住他衣袖的手,也无声的松开了,别过脸去,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顾景阳反手握住,低问道:“怎么,又疼了?” “不是腹痛,只是心寒,”谢华琅将手抽回,道:“陛下挨着申斥一通,好不威风。” 顾景阳眉头微蹙,轻轻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眼泪不停,也不应他,扯开被子,背对他躺下了:“我累了,陛下罚也罚了,想该舒心了,早些回宫去吧。” 卢氏见状,静默不语,有意借此看他心意,衡嘉见了,同样示意内侍暂停,且看此后如何。 顾景阳在她塌边坐了,也不言语,谢华琅应也知道,却不理会。 如此过了半晌,他轻叹口气,隔着被子,抚了抚她脊背,道:“你起来。” 谢华琅道:“我不。” “起来。”顾景阳道:“下不为例。” 第28章 叙话 谢华琅听他这样讲, 随即翻身坐起,也不哭了,有点儿讨好的去拉他衣袖, 低笑道:“九郎最好啦。” 顾景阳淡淡瞥她一眼,道:“再有下次……” 谢华琅立马接上:“任你处置。” 顾景阳轻叹口气, 神情隐约有些无奈, 却没说话,摆摆手, 打发其余人退下。 衡嘉见状, 便领着内侍们退了出去, 又叫停了行刑, 卢氏悄悄打量那二人一眼, 心中忽然稳当了, 微微一笑, 同侍婢们一道走了出去。 顾景阳眉头仍旧蹙着,也不言语, 谢华琅便凑过去,攀住他脖颈,“啾啾”连亲几口, 撒娇道:“你别气嘛, 我都会改的, 好不好?九郎, 九郎?” 顾景阳道:“枝枝, 你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还管不住嘴?若真是落了病,悔之不及。” “这个月早了两日,我也没想到,”谢华琅伏在他怀里,老老实实道:“以后都听你的,再不这样了。” 顾景阳握住她手,低问道:“叫太医来看过没有?” 谢华琅轻轻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没有,这种事情怎么好请太医?原还有过这种情况,叫开过药,这回也得用……” 话说到一半,顾景阳脸色便沉了,谢华琅赶忙停口,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又要凶我了?” 顾景阳冷冷觑着她,也不说话,只伸手拧住了她脸颊,用力掐了一把。 他力气用的有点大,疼是真的,但也不至于难以忍耐,谢华琅可没有那么多忍性,立马叫道:“疼疼疼!九郎!” 顾景阳松开手,余怒未消,一字字道:“比你方才白着脸,躺在塌上那会儿还疼?” 谢华琅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顾景阳原还有些恨铁不成钢,见她如此,倒有些心疼,伸手过去,作势触碰她面颊。 谢华琅还记着方才那一茬儿呢,下意识侧头躲开,就见他手停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神情淡淡,一言不发。 她心里一慌,赶忙将脸凑过去了。 顾景阳便俯身过去,放轻动作,为她揉了揉面颊。 他掌心温热,落在她脸上,倒很舒服,谢华琅无意识的蹭了两下,顾景阳不易察觉的僵了一僵,却也没有将手收回。 谢华琅这人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见他如此,便知是消气了,按住他手掌,抬眼笑道:“道长,你不生我气啦?” 顾景阳白她一眼,道:“你觉得呢?” 他惯来雅正,性情又清冷自持,言谈举止从没有失仪之处,少有这般失礼的动作。 “了不得,”谢华琅见后,诧异道:“我们认识这么久,我头一次见你翻白眼呢。” 顾景阳气极反笑,将她按住自己的那只手拨开,重又在她脸上拧了一把,恨恨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关我什么事?”谢华琅反驳一句,又抬了声儿:“哎,疼疼疼!” 顾景阳松开手,道:“记吃不记打。” 谢华琅捂着脸,委屈巴拉的靠回软枕上:“你不能再拧我脸了,要是这边腮帮子大了,来日成了歪嘴,你娶回去多闹心啊。” 顾景阳忍无可忍,一推她额头,道:“你安分点。” 谢华琅赶忙坐好,摆了个极乖巧的姿势,两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我今日叫衡嘉来,原是想接你入宫的,可巧碰上你身子不适,怕要再等几日。” 顾景阳握住她手腕把脉,良久之后,方才道:“我为你开个方子,你老老实实的吃,少一日都不行。我会遣两个女官来照看,既盯着你别胡闹,也能同你说说宫中事,免得你入宫之后两眼一抹黑。” 谢华琅道:“要吃药吗?” “要吃。你有些虚寒,不过还不要紧,能调理过来。”顾景阳叮嘱道:“你听话,不许胡闹,若是伤了身子,碍及子嗣,来日有你哭的。” 谢华琅老老实实的点头,想起他提的女官,又忧心道:“那两个女官,不会是凶巴巴的老嬷嬷吧?” “不会。”顾景阳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道:“你是主,她们是仆,断没有为之所挟的道理,她们到了府上,若有失礼冒犯之处,你尽可以处置。” 谢华琅放下心来:“好。” 顾景阳静静看她半晌,目光敛和而温柔,却不再说话了。 谢华琅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摸摸脸颊,道:“怎么了嘛?” 顾景阳缓缓叹一口气,伸手勾了勾她鼻梁,无奈道:“怎么偏偏就相中了你这个糟心冤家。” 谢华琅心里骤然一软,先前吃过的那几粒蜜饯的甜香气,好像忽然间又折返回来了。 “因为我喜欢九郎,九郎也喜欢我呀。”她笑吟吟道:“天公作美,牵了红线。” 顾景阳目露笑意,点了点她额头,倒没有再说话,起身往西侧书案前去,打算将药方写下来交给她。 谢华琅便掀开被子,抱着汤婆子,穿鞋跟了过去。 顾景阳瞥见,不觉笑了:“怎么不用手炉?” 汤婆子多是用来暖被窝,又或者是冬日里暖脚的,这会儿抱着,倒有些怪。 谢华琅反倒不在意,解释道:“这个大嘛,手炉顶什么用。” 顾景阳不过是信口一问,并没有再说什么,到书案前落座,提笔蘸墨,将药方下了下来。 他原就生的俊秀出尘,正襟危坐时更见端方,挺竣如松竹,谢华琅心中喜爱,便坐在一侧静静望着,等真拿到了那药方,细细打量之后,才变了脸色。 “怎么还有黄连?” 她蹙眉道。 顾景阳答道:“黄连能除湿燥,正好得用。” 谢华琅捏着那薄薄一张纸,真有些欲哭无泪,顾景阳爱怜的抚了抚她长发,牵着她手,拉她到塌上躺下,又唤了人来。 他吩咐道:“照方开药,每日服用。” 采青得以脱难,更不敢有所疏忽,忙应道:“是。” 顾景阳道:“好好照看你们女郎,少服一日都不行,今日是她求情,暂且罢了。若再有下一次,这样不尽心的仆婢,大可以不必留了,谁求都没用。” 采青心中惶恐,叩首道:“是,奴婢记住了。” 这话不仅仅是说给她听的,也是叫谢华琅记住,她心里一虚,真有些被拿住了命脉的感觉,老老实实保证道:“我会按时吃的。” 顾景阳叹口气,道:“你能叫我省点心,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 许是心疼谢华琅今日难受,顾景阳也没急着走,陪她说了会儿话,午间又留下用膳。 过了这么久,谢华琅早没先前那么难受了,只是乐得叫他照顾,筷子也不动,嚷嚷着想吃这个想吃那个,顾景阳都好脾气的为她夹了,体贴入微,气氛也极和睦。 过了午后,有女婢入内收拾了,又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这两个人便亲亲热热的偎在一起说话。 谢华琅问他:“你不回宫去吗?” “出都出来了,不妨再陪陪你。”顾景阳道:“宫里也无甚大事。” “观里呢?”谢华琅倚在他肩头,道:“也不需要去看看吗?” 顾景阳略微顿了一下,侧目去看她,道:“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就是忽然想起来了呀,”谢华琅道:“我也有阵子没去了。” 顾景阳看她一看,忽然别过脸去,道:“你不是叫人同我讲,说再不会去了吗。” “我说过的话多了去了,”谢华琅道:“早就忘啦。” “是吗,”顾景阳眼睫微垂,淡淡道:“你忘性可真大。” 谢华琅还没反应过来,随口感慨道:“要是什么都记得,那该多累啊。” 顾景阳眉梢微蹙,侧过脸去看她,目光淡如秋日湖水。 谢华琅道:“怎么了?” 顾景阳道:“你坐直了。歪歪扭扭,成何体统。” “怎么了嘛,”谢华琅先是诧异,随即委屈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我也是这样的啊。” 顾景阳却不心软,扶住她肩,叫她直起腰来,这才回过头去,不再看她,道:“你坐直了。不要倚着我。” 谢华琅一双妙目转了转,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冷脸了,赶忙哄道:“那些叫人伤心的话,的确说过就忘了,但有些话是要记一辈子的。” 顾景阳道:“什么话?” “比如说,九郎同我讲他真心喜欢我,再比如说,我同九郎讲我也喜欢他,还有,”谢华琅支起身子,凑到他耳畔去,笑道:“我还说要给他生一群孩子呢!” 顾景阳面色如旧,眼底却微露笑意,侧目看她,轻轻道:“油嘴滑舌。” “这有什么办法?”谢华琅搂住他脖颈,撒娇道:“我就是喜欢你嘛。” “枝枝,甜言蜜语可以说,油嘴滑舌也没什么,但有些话只能说一次,不能说第二次。” 顾景阳轻轻抱住她,语气感怀,低低道:“当初你说的那些话,或许只是一时之气,又或者是别有思量,你却不知道,那多伤我心。” 谢华琅不想他会这般伤怀,心觉愧疚,伏在他怀里,低声道:“是我的错,九郎。我那时太任性了,以后不会了,真的。” 她轻摇他手臂,又唤了一声“九郎”。 顾景阳垂眼看她,神情恬淡,那目光却是温和的。 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低下头去,在她面上轻轻亲了一记。 第29章 吵架 已经过了午后, 日头高照,又是盛夏,天气不免有些燥热。 谢华琅倚在他肩头, 拿团扇遮掩着,有些困倦的打个哈欠。 顾景阳见状道:“是不是累了?” 谢华琅昨晚便没睡好, 今日清晨更是早早被折腾醒了, 这会儿真有些倦意,想要就此睡下, 又舍不得情郎, 轻轻拉住他手, 细声道:“你别急着走, 我还有话要讲呢。” “不走, 就在这儿守着你。”顾景阳扶她躺下, 低声道:“枝枝想说什么?” 他这个人, 向来整洁无尘,从衣袍到袖口都打理的干干净净, 连指甲都修剪的十分齐整,谢华琅捉住他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他指尖, 暗示道:“今日可是七月初四。” 顾景阳想了想, 不解道:“今日怎么了?” 谢华琅轻轻捏了他手指一下:“再过几日, 便是七夕了。” 顾景阳微一怔神, 旋即笑道:“七夕那日, 我来见你。” “不解风情。”谢华琅嗔道:“我要不说, 你是不是都不在意这些?我二哥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都知道约了未婚妻携手同游呢。” 话说到此处,顾景阳倒想起什么来了,问道:“你二哥的婚事也近了,仿佛是娶沈国公家的女郎?” “不只是二哥,还是阿莹姐姐,”谢华琅含笑道:“现下是七月,二哥的婚期便在九月,阿莹姐姐还要晚些,得十月才行。” 顾景阳眉头微动,道:“敬道之女要嫁的是……” 敬道,便是谢令的字。 谢华琅含笑道:“是永仪侯府林家的世子。” “原来是他。”顾景阳略一思忖,淡笑道:“是桩好婚事。” 谢莹与永仪侯世子的婚事,是早几年就定下的,只是因永仪侯府的老夫人过世,需得守孝,方才延迟了婚期。 时下风气开放,盛世雍容,男女之防远没有前代那般严苛,谢家与林家既有婚约,逢年过节便时常走动,谢华琅也见过永仪侯世子几面,的确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那毕竟是堂姐将来的夫婿,她作为堂妹,自然要有所回避,故而虽见过几回,却没说过话,仅有的认知,都是从兄长处得来的。 现下听顾景阳说起,谢华琅免不得多问一句:“你也觉得这桩婚事好吗?” 顾景阳握住她手,颔首道:“谢氏门第清华,向有盛名,你父亲与叔父于士林又有雅望,永仪侯掌军,这桩婚事也算是各取所需……” 谢华琅听得面色微变,静静看着他,不说话了。 顾景阳轻轻道:“怎么了?” 谢华琅道:“不敢再说了。” “勋贵结亲,文武相交,并非自本朝始,我尚且不忌惮,你倒谨慎起来了。” 顾景阳明白她未尽之意,哑然失笑,安抚的捏了捏她的手,道:“永仪侯诚然掌军,但天下执掌军武的将官、军候多了,又非只他一人,哪有这么多忌讳?” 即便是同一件事情,男人和女人想的都不一样。 谢华琅嗔他一眼,道:“我就问你这桩婚事好不好,你倒说起朝堂事了。” “好好好,不说这些了。”顾景阳想了想,道:“林家的世子,我也曾见过几次,的确不俗,永仪侯后继有人,配得起你堂姐。” 谢华琅却有些忧心,坐起身,闷闷道:“可我听说,他身边似乎早就有人了,虽然知道这于勋贵子弟而言都是常态,但难免会替阿莹姐姐抱不平。” 顾景阳只能劝她:“世风如此,这也没有办法。” “凭什么呀,”谢华琅心口有些堵,怏怏道:“阿莹姐姐那么好!” 顾景阳道:“你堂姐如何,生气吗?” “那倒是不。”谢华琅回想谢莹提起这事时的神情,叹口气道:“阿莹姐姐最是沉稳不过,性情也洒脱大气,不将这些放在眼里。” “那你便是杞人忧天了。”顾景阳取了团扇,为她扇风,漫不经心道:“几个侍妾而已,大不了来日打发掉便是了。” “难道将人打发掉,先前存在过的事情,就会烟消云散吗?” 谢华琅听得眉头微蹙,侧目看他,试探着问道:“如果换成我,先前也有过别人,临了了再打发掉,同你相好,你高兴吗?”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一冷,道:“你敢。” “那不就是了嘛。”谢华琅道:“将心比心,怎么能不难过呢。” 顾景阳打扇的动作不停,却没言语。 谢华琅则低语道:“阿爹有妾,叔父有妾,哥哥们也有妾,我曾经问阿娘,她在不在意阿爹那些侍妾,阿娘说,她只同阿爹相敬如宾便好,不必将那些人放在心上,若换了我,才不行呢。” 她说到此处,既觉世间女子艰难,又对来日如何,生出几分怅惘,抬起眼,轻声问道:“九郎,以后……你会有别人吗?” 顾景阳道:“你觉得呢?” 谢华琅听他语气不对,便知不妙,赶紧凑过去亲他面颊:“九郎这么疼我,才不会有别人呢!” 顾景阳也不做声,等她亲完,想要坐回去时,却把手中团扇丢掉,将她按到塌上,吻住嘴唇,结结实实的亲了个够。 他惯来温雅敛和,即便是生气,也只会淡淡望一眼过去,从没有如同今日这般粗鲁的时候。 谢华琅吓了一跳,力气不如人,又无力抗衡,被他按着亲了良久,直到鬓发微乱,娇喘吁吁之际,方才被他松开。 她也会卖乖,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动气,却立马软声讨饶:“郎君别气,都是我不好……” 顾景阳半伏在她身上,气息平缓,纹丝不乱,神情也一如既往的恬淡,听她说完,动作忽的一顿:“你方才……唤我什么?” 谢华琅攀住他脖颈,面如桃李,目盈秋波,又唤了一声:“郎君。” 顾景阳垂眼看她,静默不语,她也不怵,就这么同他对视。 如此过了良久,他低下头去,在她唇上重重咬了一口。 谢华琅“哎呀”一声,道:“郎君,你不疼我了吗?” “我不疼你?”顾景阳定定看着她,一字字道:“除了你,我几时对人如此掏心掏肺过?” “我从前没有别人,以后也不会有,第一次亲吻的人是你,第一次抱的女人是你,也只会是你。” “枝枝,我把所有的心思都给了你,你若是敢糟践……”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伸手点了点她的唇,道:“疼吗?” 谢华琅老老实实道:“嗯。” “疼就好。”顾景阳道:“能叫你长个教训。” 谢华琅不吭声了,他便长叹口气,在她身侧躺下了。 时间无声无息的过去,投在窗棂上的日影西斜,顾景阳静静搂着她,轻轻道:“以后不许说那样的话了。” 谢华琅看他一眼,懒洋洋的,没有做声。 顾景阳便侧过身去,轻柔抚摸她的鬓发,道:“枝枝,你恼我了?” “我哪里敢恼你,”谢华琅低声道:“就是怕说错了话,再惹陛下生气。” “这便是恼了。”顾景阳又叹口气,道:“否则,何必要说这样怄气的话?” 谢华琅有些犹豫,道:“我怕说出来,你反而更生气。” 顾景阳道:“不会的。” “好吧,这可是你叫我说的。”谢华琅先拿了免死金牌,这才期期艾艾道:“你方才到底是为哪句话生气?” 顾景阳呼吸一滞,气道:“你!” “我不想说,是你说不会生气我才讲的!” 谢华琅见他如此,亦有些气恼,道:“说也错,不说也错,你要怎么样才好?” 顾景阳无奈唤道:“枝枝。” “我最不喜欢将话藏在心里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谢华琅坐起身,道:“九郎,我哪句话说的错了,又或者是你不喜欢,尽可以一五一十的讲,彼此将话说开,解了心结便是,怎么能全叫我猜呢?” “枝枝,”顾景阳有些无奈,亦坐起身,向她道:“我先前便曾同你提及,有些话可以讲,有些话是不可以的。” “我没有再提呀。”谢华琅顿了顿,道:“早先是我胡闹,说那些再不相见的话惹你伤怀,我知道不对,所以没有再说过。” 顾景阳轻轻道:“不仅仅是那些。” 谢华琅询问道:“那还有什么?今日你是哪句话生气?” 顾景阳定定看着她,眼睫微颤,半晌,才道:“就是你说将心比心的那几句。” 谢华琅思量一会儿,方才想起,蹙眉道:“那不只是假设吗?说起前边的事,顺嘴提了一句而已,并不是真的。” 顾景阳道:“这种话怎么能随口提?口无遮拦,也该有些分寸。” “……你,”谢华琅的心慢慢沉了下去,顿了许久,她终于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这些话太不正经了?” 顾景阳见状,握住她手,道:“没有这么严重,只是有些逾越了。” “没有这么严重?” “逾越?” “可是九郎,”谢华琅心里忽然很难过,她垂下头,慢慢道:“我是把你当夫君,才会说那些的,你却告诉我,我们之间应该先论君臣,再论情分吗?” “枝枝,”顾景阳闻言变色,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好吧。”谢华琅抬眼看他,轻轻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方才说话太没分寸了,所以才生气的?” 顾景阳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紧握住她手,顿了顿,方才道:“枝枝,那些话不是能说出口的。” “……你知道的,我说那几句话,并没有恶意。”谢华琅将手抽回,忍了又忍,还是掉了眼泪。 她抬手抹去,哽咽道:“可是九郎,我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你最开始喜欢的那个人,她就是这样的,既大胆,又口无遮拦,如果你想叫我改掉的话,那我就不是我了。” “你想要的那个人,温良贤淑,端雅守礼,她可能是长安任意一个大家闺秀,但唯独不会是我……” “……枝枝。” 顾景阳心中钝痛,说不出话来,见她落泪,更觉心疼,下意识想上前搂住安慰,她却退到床榻内里去,避开了他的手。 “没有,”他涩声道:“不会有别人的,只会是枝枝。” “我累了,想歇一歇,”谢华琅别过脸去,将眼泪擦了,低声道:“九郎早些回去吧。” “我不走。”顾景阳握住她手,恳求道:“枝枝,别不理我。” “好吧。”谢华琅没有再将手抽回,转头去看他,淡淡一笑,道:“那九郎想说什么?” 她面上含笑,神情却淡漠,眼底更是平静如秋水。 顾景阳的心倏然疼了起来,就像被浸过醋的针扎了一下似的,既酸且痛,湖面涟漪一般,一圈圈荡开来了。 “……我这就走。”他替她拉上被子,顿了顿,方才松开她手,低柔道:“枝枝,我明日再来看你。” 谢华琅向他笑了笑:“好。” 第30章 挽回 顾景阳离去时, 才过了午后没多久,距离太阳落山,也还有些时辰。 衡嘉便守在外边, 随时准备内里传召,采素体贴入微, 见天气炎热, 特意为内侍们送了解暑的酸梅汤去,那一盏将将饮尽, 衡嘉正待请人续上, 却瞥见顾景阳出来, 匆忙迎了上去。 “娘娘歇下了?”他顺嘴一问。 顾景阳清冷疏离的面庞上隐约透出几分忧躁, 只蹙了眉, 却没言语。 衡嘉见状, 心生诧异, 不动声色的往内室里瞥了眼,低声道:“娘娘又同陛下闹别扭了?” 顾景阳被谢华琅一通眼泪砸的心头闷痛, 再见她那般怏怏失意,心中正觉沉郁,哪里有心思回答他这些, 淡淡瞥他一眼, 道:“回宫去吧。” 衡嘉不敢再问, 应了一声, 跟随在侧, 一道离去。 顾景阳身份使然, 自然没有出入偏门的道理,然而人能远远望见谢家正门时,却正逢谢偃归府,好巧碰了面。 谢偃不意居然在此遇见了,忙躬身见礼,顾景阳应了,原是想就此离去的,然而想起大婚诸事繁杂,另有些话需得吩咐,便又停下,同谢偃往正厅说话去了。 有仆婢奉了茶来,顾景阳无意用,掀开茶盏的盖子,又轻轻搁上了:“大婚的日子便定在了正月十四,世明想必已经知晓。” 世明便是谢偃的字。 他应声道:“是。府中已经在准备了。” 顾景阳颔首,道:“册立皇后,照例要加恩其母家,今次也不例外,礼部议了几个字去,朕觉得‘梁国公’甚好,便定了这个。” 谢偃虽早有预料,但听事成定局,终究松一口气,起身谢恩后,又道:“爵位历来由嫡长子承袭,臣的长子倒还成器,也已经有了嫡孙……” 顾景阳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提及嫡孙,无非是怕来日淑嘉县主生子,为爵位生出龃龉来,便道:“行瑜人品端方,又系嫡长,自然应当承袭世子之位,他的嫡长子,自然也该是世孙。” 谢偃赶忙称谢。 午后的日光绵长,斜入内室,映的案上那只长颈海棠瓷瓶都有些耀眼了。 顾景阳被晃了一下眼,目光微顿,忽然侧目去看谢偃,道:“前些时日,魏王世子进宫去,说要求朕赐婚。” 他端起案上那盏茶,缓缓饮了口:“朕着人问了问,他想娶的,似乎也是世明之女。” 内室四角的冰瓮徐徐冒着凉气,顾景阳的语气也平缓,谢偃却觉背上生汗,心中慌乱,有些坐不住身。 陛下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谢家首尾两端,四处下注? 天可怜见,那事完全是谢徽自作主张,谢偃自己也觉得冤呢! 他在心里叹口气,又怕为此伤及陛下与女儿的情分,略经思量,只得道:“家中小女不懂事,同魏王世子生了私情,着实是……” 顾景阳神情不变,道:“世明觉得应该如何?” 谢偃低声道:“小女同世子有缘无分,前几日染了风寒,已经卧病良久了。” 顾景阳静静看他半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谢偃正惴惴不安之际,却听他忽然问:“世明,你有多少姬妾?” 谢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道:“陛下说什么?” 顾景阳便重复道:“朕问,你有多少姬妾?” 谢偃心中莫名,神情微滞,一时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时下风气开放,盛世雍容,连大儒讲学都有舞姬助兴,高门之中,蓄养家伎更是常事,时人以为风雅。 皇帝早年清修,身边是没人的,至少没有拥有名分的宫嫔,极为洁身自好。 谢偃身边莺莺燕燕不少,但有名分的侍妾却不多,唯恐因此令皇帝觉得自己内帷放诞,犹豫一下,便只说了后者:“有四个。” 顾景阳道:“谢夫人有因此同世明生过争执吗?” 谢偃摇头道:“夫人贤淑温柔,不曾为此有过争执。” 顾景阳道:“一次也没有吗?” “不曾有。”谢偃道:“姬妾不过是取乐之物,夫人怎么会在意?若有拂心意的,只管赶出去便是。” 顾景阳静默良久,又道:“你们夫妻感情好吗?” “相敬如宾,好得很。”谢偃提起妻子卢氏,是很满意的:“夫人是贤内助,将内宅中事料理的井井有条,儿女们也教养的很好,即便是庶子庶女,也都一视同仁。” 顾景阳道:“朕有一句话,或许有些失礼……” 谢偃心中腹诽道:“陛下既这么说了,难道我能叫你咽回去,不要讲么?” 面上却温和笑道:“陛下请讲。” 顾景阳道:“夫妻多年,世明觉得谢夫人于你是敬重更多,还是爱重更多?” 谢偃神情微顿,面上笑意也淡了些,过了半晌,他方才道:“应当,是敬重多吧。” 顾景阳垂下眼睫,道:“朕明白了。” 他站起身,道句失礼,起身离去。 …… 那二人说话时,衡嘉便在近侧,听他们说完,再想起先前顾景阳神情,隐约倒能猜度出几分来。 果不其然,没多久,他便听顾景阳轻轻唤了自己一声。 衡嘉忙道:“陛下,有何吩咐?” 顾景阳有些踌躇,顿了顿,方才低声道:“朕又惹枝枝生气了。” 衡嘉想起先前二人闹脾气的那一回,又觉有些胆战心惊,心中暗叹口气,道:“这回是怎么了?” 顾景阳却不回答,反问道:“你觉得世明同谢夫人夫妻如何?” 衡嘉思忖过后,答道:“夫妻相得,相敬如宾。” “先前在枝枝那儿,我们随意说话,偶然间扯到别处去了,”顾景阳道:“她问朕,倘若她先前有过别人,再同朕相好,朕能不能全不在意。” 衡嘉只听这问题,都出了一脑门汗,皇帝在侧,又不敢擦,暗道谢家女郎天生一颗豹子胆,口中道:“陛下是怎么回的?” “朕没有回答她。”顾景阳道:“但倘若真的有那么一个人……”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伸手去拨开前方墙侧那从斜溢的凌霄花,“咔嚓”一声,将那花枝折断了。 衡嘉吓了一跳,不敢作声,忙垂下眼去。 顾景阳端详那枝花一会儿,又将它丢掉了:“朕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衡嘉不敢应声,他也不在意,再度说起心上人时,语气都柔和好些:“朕先前还同枝枝讲,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话不对,倘若真的动了心,非要每时每刻都见到才好,其实并不是说了哄她高兴,朕真的就是那么想的。” “清修能使人静心,这或许是真的,自从有了她之后,原先被拘束住的那些欲念,便统统出来了。” 顾景阳神情恬淡,目光却深沉如渊:“当初枝枝淘气,有意晾着朕,往扬州去玩儿了那么久,回京之后,又往观中去寻朕,朕出去的时候,她便坐在山门处的栏杆上。日光照在她脸上,既明艳,又通透。朕那时候就在想,真舍不得叫别人见到她,她又这么爱胡闹,就该把她拘起来,只叫朕一个人见,别人一眼都不许看……” 衡嘉知道他喜欢谢家女郎,却不想竟有这般疯魔,讶异之后,又笑道:“陛下可不该同奴婢说这些,即便是说,也该同娘娘讲才是。” “朕连别人见她一眼,都觉得不高兴,更不要说是别的了,”顾景阳道:“谢夫人同世明举案齐眉,既不为姬妾而生争执,对待庶子庶女也心平气和,归根结底,无非是不在意罢了。” 他低了声音,有些感怀:“说句失礼的话,于谢夫人而言,即便是换了别人,也能过得这般圆满吧。” “陛下说的是。”衡嘉也觉感慨。 顾景阳说及此处,更觉伤怀:“朕不想做那样的夫君,更不愿枝枝那样对朕。” 衡嘉想想那小姑奶奶的脾性,便觉得忧愁,苦恼道:“这可真是……” 顾景阳折身返回,道:“朕回去寻她,好生致歉,也将话说开。” …… 谢华琅心中难过,顾景阳在时,尚且能硬撑着,等他走了,着实哭了一场。 她惯来颖达,少有这样伤心的时候,采素、采青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略提了两句,却被打发到室外去了。 顾景阳到时,那二人正守在外边,见他回来,赶忙见礼。 顾景阳道:“枝枝呢,睡下了吗?” “奴婢也不知晓,”采青低声道:“陛下走后,女郎哭了许久,奴婢们劝不住,又被赶出来了,过了这么久,兴许已经睡下了。” 顾景阳心中一痛,深悔方才不该同她那般言说,示意他们退下,方才到门前去,轻声唤道:“枝枝,枝枝?” 他接连唤了两声,等了一会儿,却不曾听内间有动静,当是谢华琅已经睡下,正待推门进去时,门却先一步开了。 谢华琅散着头发,眼下桃红,倒有些楚楚可怜,见了他之后,哑声道:“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顾景阳着实心疼,伸臂握住她手,又抱她入怀:“方才都是我不好,枝枝别恼,以后你高兴怎么说便怎么说,我一句异议也没有。” 谢华琅没推开他,但也没有为之动容,有些倦怠的道:“你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止是这些。”顾景阳抱她到案上坐了,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又低声道:“你曾经同我讲,不想像你的父母一般,做表面亲近,实则疏离的夫妻,我也一样。” “枝枝,我是真心将你当成妻子的,也求你将我视为夫君,夫妻一体同心,好不好?”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这个人既清冷又疏离,连被亲一下,都会垂下眼睫,微微红脸,现在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 书案有些高,谢华琅坐在上边,正可以平视他的眼睛,她望得见他眼底的缱绻与深情,也看得出他此刻的诚挚与真心。 她垂下眼,望着自己脚上的绣鞋,道:“九郎,你想听我说真话,还是想听我说假话?” 顾景阳的心微微一沉,道:“当然是真话。” “那我便同你说真话。”谢华琅抬起眼,看着他道:“不好。” “夫妻至亲,这四个字很好说出口,但做起来很难,方方面面都要顾及的,”在他惊痛的目光中,她轻轻道:“我没有办法一一教你,也不想一次又一次的来回试验,我的心也会疼,我不想叫自己太难受。” “九郎,你比我年长那么多,夫妻之道上,怎么反倒要我照看你呢?” “我也是高门出身,自幼承教于父母膝下,我知道歪歪扭扭不好看,但就是想离你近一点,我也知道话说多了会叫人烦,但就是想同你说,喜欢就大大方方的告诉你。” “可是,总是主动的那个人,时间久了,也会觉得辛苦啊。” “我有点累了。” 顾景阳面露惊愕,目光顿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却知道此刻应该拼力挽回他的心上人。 “枝枝,不要说这么绝情的话,”他握紧了她的手,颤声道:“你不喜欢我哪里,我都会改的。” “那多累啊,我的本性改不了,你也一样。”谢华琅看了看自己绣鞋上的明珠,抬眼勉强一笑:“或许是我太天真了,相敬如宾其实也很好。” 第31章 狗粮 谢偃先前既遇上顾景阳, 又被他问了几句,莫名之余,免不得叫卢氏去问问, 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卢氏差人往女儿院中去打听,才知那二人又拌嘴了, 至于究竟是为什么, 却不得而知。 “小儿女啊。”她曾亲眼见过陛下同女儿相处,知晓他用情颇深, 故而不觉得忧心, 只失笑道:“这便是他们的事情了,我们不必去掺和。” 谢偃身为家主, 想的倒比她多些,思及先前顾景阳问的几句话, 隐约也能猜度出几分,再望向妻子时,忽然生出几分怅惘来。 卢氏是邢国公府的长女,年少时颇有贤名, 人亦美貌, 他们这桩姻缘,还是谢偃父亲在时, 同邢国公定下的, 郎才女貌, 当年也是很受推崇的。 谢华琅那张脸, 便像了母亲七成, 卢氏的容貌自然也极出色,即便韶华不在,岁月所馈赠的雍容,仍旧毫不吝啬的展露在她姣好的面庞上。 谢偃对这妻子一直都是很爱重的,追根究底,既有少年夫妻的情分,又有相互扶持、养育几个儿女的长久陪伴。 成婚这么多年,他们从没生过争执,也没闹过别扭,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听皇帝问完那些话之后,他心里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叫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偃轻轻唤了声:“夫人啊。” 正是晚间,仆婢们都已退下,内室里便只留了他们夫妻二人,卢氏对镜而坐,将青玉耳铛摘了,搁进紫檀妆奁里,浅笑道:“怎么了?” 谢偃到她身后去,轻轻扶住她肩,道:“今日陛下临走前,曾经问过我几个问题。” 卢氏恰到好处的挑眉,低笑道:“看老爷这般情状,似乎很是为之感慨。” 谢偃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又将先前顾景阳问的话同她讲了。 “原来如此。”卢氏是女人,更能明白女人的心思,听他说完,便猜出那二人是为何置气,她执起梳妆台上的白玉梳,莞尔道:“枝枝从前也那么问过我。她说,她不愿过我这样的生活,想寻个一心人,心里都只有彼此,再容不下其他。” 谢偃听得微怔,顿了顿,低声问道:“夫人年少时,有没有生过这样的念头?” 卢氏面上的笑意淡了,她低下头,缓缓梳理长发,谢偃问出口后,也有些后悔,正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她道:“有过的。” “我舅父沛安公,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广纳门徒,昔年拜在他门下的人很多,那时候我刚及笄,在舅父家中小住,也曾经对舅父的弟子动过心。” 卢氏在镜中见到了丈夫隐约中带着些不自在的神情,也没在意,淡淡一笑,道:“可是他的门第太低了,够不到邢国公府的门槛,我又是家中长女,没有纵情任性的权力,所以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谢偃听及此处,不免有些尴尬,静默半晌,又道:“后来呢?” “后来公公便往府上提亲,定了你我的婚事,我按部就班的出嫁、生子,日子其实也过得很好,”卢氏道:“那人后来参加科举,中了进士,入朝为官,又过几年,也娶妻生子,有了家室,我们也曾经再遇上过,但也只是颔首见礼,再如同陌生人一样匆匆分离。往事这种东西,回首去看时,也是唏嘘的很。” 谢偃又是久久沉默,最后方才道:“夫人坦荡。” “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卢氏自若而笑:“发乎情,止乎礼,钟琰不也曾经说过,‘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子故不翅如此’吗?” 她所提起的,却是魏晋时候王浑与其妻钟琰的旧事。 王浑有一日见到儿子王武子从庭院中走过,神态潇洒,颇为不凡,对妻子钟琰说:“有这样一个儿子,大可以心满意足了。” 钟琰笑着回答说:“假若我当年嫁与参军(王浑之弟),生的儿子还会更出色。” 谢偃颇通文墨,自然知晓这典故,听后却有些踌躇,又过了良久,他低声道:“夫人啊,这么多年了,对不住。” 卢氏温和道:“这从何说起?” “我太想当然了,有些话你不说,我也不会想,今日我若是不问,这些事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谢偃道:“仔细回想,总有委屈了你的时候。” “那倒也不至于。”卢氏摇头失笑:“老爷其实已经很好了。” 谢偃听她说完,神情却有些惘然,轻声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夫人不再叫夫君,而是改口称呼老爷了。” 卢氏浅笑道:“老夫老妻了,倘若再卿卿我我,岂不叫人笑话?” 谢偃想起今日皇帝问的那句“谢夫人于你是敬重多,还是爱重多”,心头便如同堵了一团浸过水的棉花,又湿又重,有些喘不上气来。 “夫人啊,”他忽然有些踌躇,扶住卢氏肩头,低问道:“你说我很好,是不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你心里就没有期待过?” 卢氏执着玉梳的手顿住了。 她回过头去,神情中隐约有些诧异,望向了身后的丈夫。 谢偃没有做声,只静静看着她,目光里说不出是忐忑,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长久的静寂过去,卢氏将手中玉梳搁置下,眼睑闭合,默认的点了点头。 …… 第二日晨间,便有内侍往谢家宣旨,因皇后故,加谢偃梁国公勋爵,谢允身为谢家嫡长子,顺理成章做了世子,谢澜也系嫡孙,便以世孙称之。 今时不同往日,再接旨时,谢华琅便要站在谢偃之前,自衡嘉手中接了那旨意之后,方才转交给父亲。 梁国公的封号居从一品,可以沿袭三代,再行削减。 太宗在时,曾册立过十几位国公,先帝与郑后时也有加恩,然而时移世易,种种缘由使然,现下所存留的,也不过八九家而已,相较而言,这爵位已经很是难得了。 阿爹阿娘大概早有预料,面上虽有喜意,却不过分浓重,叔父叔母也是一样,谢华琅想起旨意最后说的世孙,不免悄悄看淑嘉县主一眼。 六个月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较之先前,她也更见丰腴妩艳,脸上神情倒还平静,无喜无悲,大概是察觉到谢华琅的目光,顺势望过去,向她微微一笑。 谢华琅轻轻向她颔首,算是致意。 衡嘉将那旨意说完,也不曾急着回宫,悄悄到谢华琅身边去,恭敬唤了声:“娘娘。” 其余人知晓他另有话要说,也不搅扰,各自忙碌去了。 谢华琅瞥他一眼,道:“内侍监有何见教?” 衡嘉连道了几句“不敢当”,又一指身后侍立的两名女官:“陛下令奴婢将人送来,往后您身边也有个照看。” 那二人听他说了,忙屈膝行礼,向她问安。 这两位女官约莫四十上下,相貌都颇端正,发髻梳的归整,通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利落气儿来。 谢华琅同顾景阳生了争执,还不至于拿其余人撒气,大略看了眼,颔首道:“采青,你带她们先去安顿,再讲一讲府上的规矩,不要失礼。” 采青应声,那二人再行一礼,随之离去。 衡嘉见周遭人都走了,这才苦着脸道:“小姑奶奶嗳,怎么又同陛下闹别扭了?” 谢华琅在前厅呆的闷,便往远处凉亭里坐了,懒洋洋打一下扇,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是合不来罢了。” 她见衡嘉似乎要劝,连忙打住:“你有事便说,若没有,我可不留人了。” 衡嘉只得将到嘴边的话咽下,道:“忠武将军今日归京述职,朝中事务又多,陛下实在是走不开,说若得了空,再来看您。” 谢华琅“哦”了一声。 衡嘉见状,轻叹口气,又道:“陛下叫奴婢问一句,娘娘今日还难受吗?药吃了吗?” 谢华琅原还梗着脖子的,听他问完,倒有些软了,别过脸去,道了句:“都好。” 衡嘉见她如此,便知也是惦记皇帝的,对这一双冤家又有些无奈,低声劝道:“陛下从没有喜欢过人,情之一字,又怎么可能会无师自通?娘娘,也求您多体谅陛下几分。” “我就是体谅的太多了,”谢华琅自栏杆外掐了朵艳色月季,气闷道:“巴巴的送上门去,什么话都说了,什么事都主动做了,他呢?到了最后,却嫌我没规矩了。” “娘娘快别这么说,”衡嘉急忙道:“陛下的心意,奴婢不信您感觉不到,说是把您当心头肉,那可半点不为过。” 谢华琅低了头,将月季花的花瓣儿一片片撕下来,丢到地上,却没吭声。 衡嘉心里有了几分谱儿,便没有再说下去,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过去,口中求道:“娘娘,这回可别再烧了。” 谢华琅瞥了眼,道:“搁那儿吧。” “嗳。”衡嘉应了一声,又向她行礼,道了告辞,准备回宫去。 刚走出凉亭,他忽然一拍脑门,回身道:“险些给忘了。陛下还说,西疆有变,这两日或许会忙,抽不出身来看娘娘,不是不想见您,叫娘娘不要动气。” 谢华琅垂下眼,轻轻道:“知道了。” 衡嘉又是一礼,这才带了远处内侍,一道离去。 谢华琅将那朵月季花撕的秃了,只留了一只难看的花柄儿,转了看了几圈,终于丢到凉亭外去,拿起案上那封信,伸手展开了。 纸上字迹一如既往的端雅,或许是写信人心绪柔和,较之往日,平添了三分温缓。 谢华琅将那信纸铺在案上,垂眼去看,只见了前边几个字,便不觉露了几分笑意。 “卿卿如晤。”她拈起那信纸,直起身来:“还真是长进了。” …… 接下来的两日,顾景阳着实忙碌,抽不出身往谢家去,每日鸿雁传书,又叫人送些女郎喜欢的珍稀玩物,着意讨心上人喜欢。 衡嘉第一次去送时,还没有说什么,等第二次去送时,便含蓄的问了句:“娘娘没有话想同陛下说吗?” 谢华琅道:“没有。” 衡嘉擦一把汗,只得道:“哪怕是什么小物件呢,叫奴婢带回去也好……” 谢华琅道:“更没有。” 衡嘉试探着道:“娘娘,明日可就是七夕了。” 谢华琅道:“七夕便七夕,我还能猎只雁叫你带回去不成。” “好吧,”衡嘉无奈道:“奴婢明白了。” …… 衡嘉前后到了三日,信也带了三封,写信人的口吻也一日比一日软。 谢华琅将那三封信展开,挨着看了一遍,心中不免有些松动,然而就此放过,又有些气不过。 将那三封信塞回信封,她闷闷的出了门。 每日这个时辰,谢朗便在楼台上透气,今日也不例外,听见脚步声近了,侧目看她一眼,慵懒笑道:“娘娘今日似乎不大高兴。” 谢华琅斜他一眼,道:“要你管。” 谢朗哈哈笑了两声,又道:“同陛下吵架了?” 谢华琅叹口气,道:“算是吧。” 谢朗平日里虽有些吊儿郎当,大事上是很靠得住的,见她如此,想要劝慰几句,却被谢华琅先一步拦住了。 她道:“这也是我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别人未必能说到正处去。” 谢朗听得皱眉,不平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关旁观者清什么事。”谢华琅鄙薄的看他一眼,道:“我好歹有个未婚夫婿,你有什么?都没有喜欢过人,哪有什么大道理来劝我。” 谢朗下意识想反驳,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她说的都对。 平白憋了一肚子气,他哼了声,重新歪回躺椅上,衣袖掩面,气馁道:“是是是,你们情投意合,两心相许,可真是了不起。我形单影只的,都没脸掺和这些事。” 谢华琅听得失笑,正待说句什么,便听扑簌簌的振翅声自身后传来,还没回过头去看,便听谢朗赞叹道:“呀,好俊俏的鹦鹉!” “来来来,”桌案上有瓜子儿,他坐起身,捉了把在手心,引诱道:“到这儿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那鹦鹉的确漂亮,红头、黄胸、绿尾,羽毛鲜艳,极其美丽,谢华琅见了,先是一怔,旋即惊喜道:“鹦鹉?” 谢朗轻笑道:“枝枝,你连鹦鹉都不认识了?” “不,”谢华琅心知他是误会了,便道:“我是说,它叫鹦鹉。” “管一只鹦鹉叫鹦鹉?”谢朗捧腹大笑:“它的主人可真是……” 谢华琅适时的打断了他:“这是陛下养的。” 谢朗脸上笑意刹住,勉强改口道:“可真是天纵之才啊。” 两人言谈间,鹦鹉便停在栏杆上,别过头去,用黄色的嘴巴梳理羽毛,等他们说完之后,方才飞到谢华琅肩头去,落了下来。 谢华琅伸手摸了摸它柔顺的羽毛,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真奇怪,”她自语道:“你又不是鸽子,怎么找到这儿的?” 鹦鹉黑亮的眼睛看着她,眨了几下之后,终于道:“枝枝,嘎……枝枝。” 谢华琅又惊又喜:“你会叫我的名字?” 鹦鹉歪一下头,又叫了一声:“枝枝。” 那语调低低的,隐约有些熟悉,倒叫谢华琅想起它的主人来。 谢华琅的心倏然软了一下,摸了摸它的翅膀,一时说不出话来,鹦鹉便探头去蹭了蹭她,温驯极了,又叫了一声:“枝枝。” 谢朗在边上,惊得瓜子儿都掉了:“它为什么会叫你的名字?” 谢华琅道:“当然是因为有人教它。” “这也可以吗?”谢朗瘫坐回躺椅上,惊道:“要多少遍才能教会?” 谢华琅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 谢朗瓜子儿掉了大半,孤零零的坐在那儿,通身上下都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勉强摸起个瓜子儿,嗑开吃了,口中酸道:“兴许是叫内侍教的,陛下日理万机,才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些小事上呢。” “爱侣之间的亲昵,”谢华琅居高临下的俯视他,轻笑道:“你是不会懂的。” 谢朗瓜子儿也吃不下了,闷了好半晌,终于重新躺下,恨恨的用衣袖遮了脸。 ……狗在家中躺,粮从天上来。 第32章 亲昵 鹦鹉倒很好哄, 谢华琅剥了几个瓜子儿喂它, 它伸着脖子吃了, 又停在桌案上踱步,或者回首去梳理自己羽毛,极为温驯。 姑娘家都喜欢漂亮的东西, 谢华琅也不例外,吩咐人去取了栖枝来, 喂过水后,便拎着回了自己院中。 鹦鹉并不认生, 骤然换了环境, 也不觉得拘束, 转着黑豆似的眼睛四处看着,时不时叫一声“枝枝”。 先前衡嘉送过来的两位女官, 一个姓江,一个姓何, 都是极沉稳的性子,见这位年轻皇后自有主见, 便只说些宫中事与她听,又每日看着喝药, 别的什么都不管,谢华琅喜欢拎得清的人, 相处的倒还不坏。 她拎着鹦鹉回去, 刚进院中, 采素便迎上来, 笑容中有些讶异:“好漂亮的鹦鹉,女郎自何处得来的?” 谢华琅笑吟吟道:“从天而降,掉到我面前的。” “了不得,女郎闷了两日,可算有个笑脸了,”采素感慨一句,又道:“大娘子来了,见您不在,原是想回去的,正碰上江女官过来,现下正一处说话呢。” 谢华琅听说谢莹来了,脚步便快了些,又埋怨道:“怎么也没人去叫我。” “大娘子说不必的,”采素低声道:“左右每日都见得到,说是晚上再过来。” 谢华琅原以为谢莹是来寻自己闲聊,听采素说了这话,倒像是有什么事似的,心下疑惑间,早有仆婢掀了垂帘,她拎着鹦鹉,进了内室。 江女官同谢莹说话,自然坐在下首,见谢华琅来了,忙起身见礼,又道:“这不是鹦鹉吗?怎么到娘娘这儿来了?” 谢华琅说的含糊:“因缘际会罢了。” 江女官早知谢莹有话要讲,也不久留,起身告退,谢华琅吩咐人送她,这才坐到谢莹身侧去,笑问道:“阿莹姐姐怎么来了?看我新得的鹦鹉,好不好看?” “倒是俊俏,”谢莹垂眼瞧了瞧,赞了一句,又打趣道:“陛下疼你,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你送过来呢。” “阿莹姐姐,”谢华琅嗔她一眼,道:“你也来笑话我了。” 内室里没有别人,谢莹仍旧将声音压低了,连带着外间的蝉鸣声,似乎都更见躁动刺耳起来:“二娘不太好了。” 谢华琅听得微怔:“什么?” “仿佛是病的重了,”谢莹悄声道:“我听阿娘讲,或许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 早在谢徽同魏王世子勾勾搭搭的时候,谢华琅便隐约猜到会有这日,但真的快要发生时,仍旧有些虚幻感。 她垂下头,捡了颗松子儿,剥开吃掉之后,方才慢慢道:“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自作自受罢了,高门女子的姻缘,哪有能随自己的?”谢莹叹一口气,转向堂妹时,又有些感慨:“要不怎么说,你有福气呢。” 她自己的那桩婚事,便是两大高门之间的联姻,永仪侯世子虽也出众,但未必是她喜欢的,谢莹虽有美名,但永仪侯世子未必不偏爱家中的解语花。 尽管如此,两家长辈定了婚事,哪里容得了儿女反对? “也是运道好罢了。”谢华琅说到此处,也有些难过:“说是我有福气,可归根结底,也是沾了大哥的光。” 若非谢允接连两桩婚事皆是惨淡,谢偃未必会对女儿的婚事心软,加之谢家生了急流勇退之意,这才成全了她,可兜兜转转一场,谁曾想却是她自己撞到了漩涡最深处? “你这两日是怎么了?”谢莹目露关切,悄声问她:“总不是又同陛下闹别扭了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谢华琅同堂姐亲近,并不瞒她,捉了把松子儿,一颗颗剥开,搁进白玉盘中,将二人那日不欢而散的缘由一一讲了,又气道:“先前喜欢我那般性情的是他,现在嫌我肆意的又是他,哪有这样的?他不稀罕我,我还不稀罕他呢。” “枝枝,”谢莹微微重了语气:“这种话怎么能乱说?” “你看,这便是我的难处了。”谢华琅叹口气,闷闷道:“我知道这种一拍两散的话不能说,所以一个字也没提。可阿莹姐姐,我最开始也没想过要嫁入皇家做国母的。若他只是个普通人,吵吵闹闹都没什么,可现在呢?我连发脾气都要小心翼翼的,唯恐哪里过了火,牵连到家里边。早知如此,真不如……” “欸,”谢莹打断了她,轻声道:“抱怨几句没什么,再说,那可就过了。” 谢华琅闷哼一声,长舒口气,拈起几粒剥好的松子儿吃了,又道:“先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 “你们两人的事,别人不好掺和,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只是觉得,陛下真心待你,你万万不要因些许小事同他生分,那才可惜了这良缘。” 谢莹再劝几句,便没有多说,又道:“二娘未嫁,蒋氏娘家不显,家中近来喜事又多,若真不好了,怕也不会张扬,悄无声息的就了结了,你要去见见她吗?” 谢华琅想了想,终究还是摇头:“算了,还是不去了,原也没有什么深情厚谊,临了了再去,倒显得假惺惺。” 谢莹微微一笑,道:“也好。” …… 今日是初六,明日便是七夕,痴男怨女殷殷相会的日子。 许是先前同谢莹说过一通的缘故,谢华琅这夜失眠了。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将这几句话来回念了几遍,心中五味俱陈,一时之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实在是睡不下了,索性披衣起身,坐在窗前出神。 七月烈日炎炎,到了晚间,倒没有白日那般难熬,夜风自窗外拂来,月季花的香气之中,略带了几分凉意。 鹦鹉便被搁在走廊里,外间的灯还没有熄,它也没有睡,正歪头梳理羽毛,见谢华琅出现在窗前,先是“嘎”了一声,又叫道:“枝枝,枝枝。” 谢华琅心中忽然生出恼意来,伸臂过去,轻轻戳了戳它的翅膀,道:“你是鹦鹉,应该很会学人说话,是不是?” 鹦鹉茫然不知,眨巴着黑豆似的眼睛,又叫了声:“枝枝。” 谢华琅回房去摸了把松子儿,喂它吃了一颗:“跟我说,假正经。” 鹦鹉将松子儿吃了,眼巴巴的看着她,道:“枝枝。” “不说枝枝了,”谢华琅纠正它道:“说假正经。” 鹦鹉有些困惑,翅膀抖了抖,茫然的看着她。 谢华琅也有耐心,再喂它吃一粒松子儿,道:“假正经,假正经,假正经。” 这场教学持续了许久,鹦鹉还是没学会,谢华琅的松子儿却吃的差不多了,大晚上的,再吩咐人专程去取,又有些兴师动众,只得暂且停下。 说了这么久的话,她也有些累了,回房去净了手,躺下歇息了。 时辰渐渐晚了,有仆婢将外间的灯熄掉,见鹦鹉还在窗外,着实漂亮,心生喜爱,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它。 鹦鹉侧头躲开,振翅道:“走开。” “呀。”那小婢也不恼,惊喜的与同伴讲:“它会说话呢。” “听说是宫里边的,自然格外聪明。”同伴笑道:“走了走了,别再招它了,若是惊醒了女郎,可是罪过。” 那小婢应了声,挑着灯笼,一道离去。 外间的灯都熄了,四遭静谧,只有长廊两侧还悬着灯笼,月夜下一片朦胧光影,鹦鹉转了转脖子,忽然道:“假正经,嘎,假正经……” …… 谢华琅昨夜兴致勃勃教鹦鹉说话,第二日便起的晚了,梳洗过后,又去同母亲请安,等回到自己院中,已经是辰时中了。 高门大户中的女郎,自一落地,家中人便开始筹备嫁妆,积攒到出嫁时候,光单子都有厚厚一沓,她今日去请安,卢氏便先拿给她过了眼。 谢华琅对此不甚在意,卢氏是她生母,几个哥哥也疼爱她,不至于在嫁妆上生事,大略上看了看,倒是相中了陆机的《横山帖》,讨了回去临摹,卢氏自无不应。 陆机乃是三国名将陆逊之孙,少有奇才,文章冠世,与顾荣、陆云并称“洛阳三俊”,因为其时年号太康,时人以“太康之英”称之,《横山帖》便是他离乡多年,心中感怀之际所作。 谢华琅着实喜欢,先去净手,这才细细展开来看,因为太过专注,连顾景阳到了都未曾察觉,偶然间一抬头,察觉身侧阴影,方才注意到。 两日不见,他似乎清癯了几分,面上隐约有些疲倦,神情倒很温柔,见她望过来,低问道:“章草奇古,笔法奇崛,是陆机的字?” 谢华琅看他一看,赞道:“九郎好眼力。” 她这态度不算冷淡,但也不算热切,顾景阳神情微滞,顿了顿,又道:“先代大家所留的字帖书画,宫中倒有不少,枝枝若是喜欢,我叫人送来,与你赏玩。” 有女婢奉了茶来,谢华琅见状,便将《横山帖》小心合上了,又问道:“都有谁的?” 顾景阳道:“书中四贤自然少不了,本朝大家也不在少数,秦汉之交的倒是少些,多半是碑文。” “皇家毕竟是皇家,”谢华琅听罢,有些欣喜,叫采青将字帖好生收起,含笑道:“只看积年所收纳的书帖字画,底蕴便胜过寻常高门许多。” 天气热了,她只穿了家常衣裙,素白的衫,天水碧裙,极为清丽素雅,然而韶华正好的面庞上,却先天带了十足的鲜艳。 顾景阳的心乱了一瞬,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去,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 谢华琅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并未变色,先前更亲昵的事情都做过,这样一个吻,便不觉得有什么了。 她如此想着,再抬头时,便见顾景阳正垂眼看她,神情温和,恬静之中似乎隐约带了几分希冀,或许是因为那期盼太过深重,竟透出些微的恳求意味来。 谢华琅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摸一下脸颊,低问道:“怎么了?” 顾景阳握住她手,双目定定望着她,道:“枝枝,你亲亲我。” 谢华琅便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顾景阳垂下眼睫,轻轻道:“不是这样的。” 谢华琅问道:“那应该是怎么样的?” 顾景阳顿了顿,道:“以前,不是这样的。” 谢华琅道:“不都是亲一下吗,哪里不一样了?” 她有些不耐烦了。 “不一样的。”顾景阳目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心中猝不及防的疼了一下,他伸手去抚平她眉宇,道:“枝枝以前亲我的时候,是很喜欢的那种亲,现在不是了。” 谢华琅垂下眼去,不说话了。 “枝枝,”顾景阳握住她手,神情恳切,低声道:“不要这么随意应付我。” “不喜欢我随意应付的是你,嫌我逾越的也是你,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好?” 谢华琅低头去看脚尖,复又抬头,伸手去戳他脸颊,了无意趣道:“九郎,明明是你先伤我心的,现在怎么好像是我欺负人一样?” “枝枝,我那日生气,并不是气你逾越,”顾景阳说及此处,有些困窘的顿住了,踌躇之后,却抱她入怀,在她耳畔低声道:“我只是……很妒忌。”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同我说起别人,也不喜欢你说那样的话,即便那只是假设。我从没有想过别人,你也不许。” 他比她高那么多,彼此相拥时,要低下头,才能亲吻到她的额头。 顾景阳接连亲了几下,方才依依不舍的停下,继续道:“我那时在想,我的枝枝这么讨人喜欢,会不会还有别人在悄悄喜欢你?真想把你关起来,只给我一个人见,别人看都不许看,更不许想。你是我的,我是你的,除了我们彼此,谁也分不走分毫。” 谢华琅靠在他怀里,听得眼眶湿了,旋即又笑了,她伸手拭去眼泪,闷声道:“道长,你今日话怎么这样多?都不像你了。” “因为我也会很怕,”顾景阳将她搂的更紧,低声道:“怕枝枝不理我,怕枝枝与我两心相许,却分隔陌路。” 谢华琅道:“你既是吃醋,为什么不直接同我讲?” 顾景阳有些困窘的亲亲她,低声道:“这种话,多难为情……” “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谢华琅气鼓鼓的瞪着他,道:“你抱我的时候不难为情,亲我的时候不难为情,躺在一起情动的时候……唔唔唔!” 顾景阳着实窘迫,掩住她唇,恳求道:“好枝枝,我们不说了。” 谢华琅气的极了,将他衣襟拉开了些,踮起脚去,在他肩头重重咬了一口。 顾景阳没有将她推开,反倒抱得更紧了。 “就这一次,”谢华琅伏在他怀里,闷闷道:“再有下一次,我再也不理你了。” 她那一口咬的很重,应该出血了,顾景阳却无暇去看,温柔一笑,低头想要亲吻她的唇。 谢华琅恨恨的在他腰间拧了一把,侧头躲开了。 “枝枝听话,”顾景阳哄她:“不闹了,好不好?” “不好!你想装的时候就装,不想装的时候就不装?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谢华琅推开他,道:“我现在也很正经,就不给你亲。” 顾景阳捉住她衣袖,低声道:“就亲一下,枝枝。” “一下也不行,我还没有出嫁呢,这怎么使得?”谢华琅甩开他,端着架子,假正经道:“陛下竟说这种话,好不知羞!” 顾景阳听她这样调侃,着实窘迫,又拿她没办法,定定看了半晌,只得伸手去勾了勾她鼻翼,轻轻叹了声:“冤家。” 谢华琅被他这一叹软了心思,柔了情绪,也歇了嬉闹之心,见他衣襟微乱,肩头隐约沁出血来,又取了帕子为他擦拭。 夏日里衣袍单薄,衣襟乱了,便要重新规束,谢华琅伸手去解他腰带,刚拆开一半,手却被他捉住了。 “枝枝,你听话,”顾景阳眼睫微垂,神情中透露出几分青涩,低声劝道:“现在还不可以。” 谢华琅听得莫名,怔了一下,忽然间红了脸,忙不迭将手收回,面红耳赤道:“你想什么呢?我见你衣襟乱了,想重新为你规束起来。” 顾景阳怔怔盯着她看,回过神后,匆忙间别开脸,困窘的说不出话来:“枝枝,我,我……” 谢华琅见他这般情状,反倒有些不忍心,微红着脸踌躇了会儿,还是拉他到内室去,帮他解开腰带,整理过衣襟之后,便打算重新束上。 解容易,束起却难,男子的腰带与女郎腰带又截然不同,她怎么都系不回原先的样子,一时有些为难,抬眼看他,悄声问:“怎么办?道长,你自己会系吧?” 因方才那句话,她面上热意未消,绮丽清艳如天际晚霞,步摇长而细碎的珠珞自她发间迤逦而下,径直清辉,在那明艳之中,添了三分灵婉。 顾景阳看的怔住,不觉失神,伸臂抱住她,细密的吻已然落了下去。 情之所至,谢华琅没有再推开他,夏日里烈日灼人,她嫌热,太阳一升起,便叫人将窗扉合上,窗帘半掩,因这缘故,即便是白日,内室也有些昏暗,更添几分温柔旖旎。 只是几日不曾如此亲昵,她便想他想的厉害,攀住他脖颈,亲了又亲,不知什么时候,便一起倒在塌上了。 他身上有她熟悉的冷香气,连衣襟上也有,她从没有觉得这气味这样好闻,依偎在他怀里,深深嗅了几下,忽然心生软意,伏在他身上,吃吃笑了起来。 顾景阳在光影朦胧间,望见了她含笑的面庞,心中忽然滚烫起来,仿佛是被窗帘掩住的日光,全部都照在了他心上,他不受控制的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谢华琅原还觉得安然,忽然察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小小的惊呼了声,刚一出口,唇便被他掩住了。 她好容易凉下来的面颊重又涨红,等他松开,方才委屈道:“你怎么又这样?” 顾景阳亦有些窘迫,衣袖掩面,低声唤了句:“枝枝。” 谢华琅的胆子却比上次大了,伏在他胸膛上,悄声调笑道:“离生孩子还早呢,道长,你急什么?” 顾景阳不说话。 谢华琅最爱逗弄他了,便推一推他,语气娇软道:“说嘛说嘛,好哥哥,好郎君,别不理人呀。” 顾景阳实在是没法子,只得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谢华琅转着眼睛想了想,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在他身侧躺下,含羞道:“先前婚事定了,阿娘还遮遮掩掩的送了我一本春宫图,前几日两位女官过来,也带了些来。” 顾景阳眼睫低垂,道:“嗯。” 谢华琅忽然好奇起来,道:“道长,你看过春宫图没有?” 顾景阳道:“道经中有黄赤之道。” 谢华琅也曾听说过,知晓那便是房中术,半起身来,看着他道:“道长,你修过没有?” 顾景阳道:“你的话怎么这样多。” 谢华琅撒娇道:“你快说说嘛。” 顾景阳便合上眼,道:“没有。” 谢华琅心满意足了,伸手去拨弄他胡须,调笑道:“道长,我看那图册上边,花样可多了,多不知羞的都有。” 顾景阳道:“能比你还不知羞?” 谢华琅谦逊道:“我同那些比起来,可是小巫见大巫。” 顾景阳道:“呵。” 谢华琅心知他脸皮薄,这会儿面上不显,心中怕是窘迫极了,偏她也坏,就喜欢搅乱他身上那股清冷气,便凑过去,柔声唤道:“道长。” 顾景阳道:“你又怎么了?” 谢华琅道:“宫中典藏书籍那么多,春宫图必然也不少,你回去好好找找,说不定用得上呢。” 顾景阳睁开眼,看她一看,道:“恬不知耻。” 谢华琅也不在意,低头在他面颊上重重亲了一口,戏谑道:“等我们成婚了,便一个一个挨着试过,好不好?” 顾景阳道:“好。” 第33章 七夕 “……好?”谢华琅先是怔住, 旋即惊道:“你方才说好?” 顾景阳看她一眼, 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道长,你又要假正经了。”谢华琅却不肯轻易放过, 扶住他下颌, 应是叫他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她低声道:“你也喜欢的, 是不是?” 顾景阳道:“喜欢什么?” “还能喜欢什么?”谢华琅道:“就是我方才说的,按照春宫图上边……唔唔唔!” 话还没说完,她的嘴就被他掌心堵住了。 她有些气恼, 想要咬人, 却又咬不到,憋了好半晌, 见她那股劲头儿消了, 顾景阳才将手收回, 手臂揽着她,闲适的合上了眼。 “你怎么老是这样?”谢华琅气闷道:“明明自己也很喜欢,还不许别人说……” 顾景阳轻斥道:“不知羞。” 谢华琅气道:“你记住今日说的话, 以后可别后悔。” 顾景阳道:“不后悔。” 谢华琅拿他没有法子, 越看这人越恼, 推他一把, 道:“这是我的床, 你快下去。” 顾景阳看她一看, 没有做声,而且连半分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谢华琅便道:“你一个男人,敞着衣袍,躺在姑娘家床上,可真是知羞。” 顾景阳微微笑了笑,将她抱住,在她耳畔低声道:“我是枝枝的夫君,如此不算是失礼。” 谢华琅道:“都没有成婚呢,你不要诡辩。” “名分都定了,”顾景阳道:“你就是我的人。” 他们既然彼此相拥,自然也极贴近,谢华琅枕着他的手臂,抬眼便是他清冷俊秀的面容,还有他那双深邃敛和的眼眸。 他望向她的目光总是温柔而静谧的,时常叫谢华琅想起鸽子来,她伸手勾了勾他眼睫,顾景阳轻轻合了合眼,却也没止住她的动作。 他对着别人,永远都是淡漠中带着疏离,只有在她面前,才显露出温情脉脉的一面。 谢华琅的心忽然痒了起来,满腔坏水儿又开始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儿,她半坐起身,整个人趴到他怀里去,低唤了声:“九郎。” 依偎在一起同整个人压在身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姿势,顾景阳睁开眼,有些不自在的道:“你下去。” “我不。”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我是凭自己本事上来的,为什么要下去?” 顾景阳嘴上功夫不如她,自然不会在这上边同她攀扯,扶住她腰身,便要将人拎下去。 谢华琅脸皮也厚,搂住他脖颈,威胁道:“你再这样,我可就喊人了。” 顾景阳道:“你想喊什么?” 谢华琅眼珠一转,正待回答,却觉眼前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人已经被他抱到了床榻内侧,她不高兴了,郁郁道:“你怎么这样?” 顾景阳半支起身,低声哄她:“枝枝听话,不闹。” 谢华琅气恼的蹬了蹬腿。 顾景阳眼底闪过一抹笑意,却也不打算就此起身。 几日未见,他也着实想念这小冤家,周遭没有旁人,如此躺一会儿,其实也很好。 床榻一侧搁了枕头,他取了来,搁在两人中间,谢华琅见了,老大不高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景阳道:“免得你再胡闹。” 谢华琅显然是听不惯这种话,想要反驳,却也无力,伸手拍了那枕头一下,不知想到何处,忽然又笑了。 顾景阳侧目看她一眼。 谢华琅见他如此,暗自得意,笑吟吟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发笑吗?” 顾景阳却别过头去,道:“不想。” 谢华琅面上笑意淡去,诧异道:“真的不想吗?” 顾景阳道:“反正你也不会说。” 谢华琅蹙眉道:“那可不一定。” 顾景阳道:“唔。” 他这样冷淡,似乎全然没有兴趣,谢华琅也觉得无甚意思,闷闷的憋回去,不说话了。 顾景阳原就不是爱多嘴的人,更不会再开口,二人静静躺在塌上,倒是得了些许安宁。 约莫过了半刻钟,还是谢华琅先忍不住了,伸手去推了推顾景阳,她催促道:“你快问问我嘛。只要你问,我就告诉你。” 顾景阳道:“不感兴趣。” 谢华琅凶道:“快问!” 顾景阳忍俊不禁,侧过脸去,轻轻抚摸她面颊,温声道:“枝枝,你方才笑什么呢?” 谢华琅道:“我想到了之前见过的一个笑话。” 顾景阳配合道:“什么笑话?” 谢华琅便凑近他些,低笑道:“有一女嫁于异乡,归宁时,母亲问她:夫家所在之地的风土,与家中是否相同?那女郎回答说:别的都一样,只有枕头的用法不同。我们家中用来垫头,他们用来垫在腰下。” 顾景阳先是微怔,旋即会意,神情中有些窘迫,谢华琅见他如此,咯咯笑了起来,乐不可支。 他伸手推了推她额头,轻斥道:“枝枝,谁给你看这些不正经的东西?” 谢华琅才不怕他,将枕头拨开,重又凑到他怀里去,低笑道:“不关别人的事,是我在杂书上看见的。” 顾景阳道:“以后不许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谢华琅道:“你没有看过吗?” 顾景阳道:“没有。” 谢华琅反驳道:“我一说你便懂,明明就是很清楚。” 顾景阳淡淡看她一眼,又道:“你哪儿来的杂书?” 谢华琅微觉不妙,警惕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身处闺阁,等闲见不到这些,”顾景阳却不答她,只道:“多半是自家中兄弟处见到的。” 谢华琅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顾景阳掐了掐她脸颊,道:“该叫你父亲好好整顿一番了。” “可别,要是真闹大了,不定生出什么乱子呢。”谢华琅赶忙抱住他,可怜巴巴的讨饶:“九郎,我就看了几眼,总共也没记住多少。” 顾景阳淡淡道:“我看你好像很惋惜。” “没有,”谢华琅委屈道:“我只看了这一个笑话,就没脸再看下去了。” 顾景阳道:“真的?” 谢华琅老老实实的保证道:“真的。” “就这一次,”顾景阳道:“若叫我知道还有别的,你等着。” 谢华琅乖乖的搂住他,“啾啾”连亲几口,撒娇道:“哎呀,你别这么严肃嘛,九郎,九郎……” 这样的娇声软语,铁石心肠都能化开,顾景阳也不例外,他叹了口气,将怀里的小妖精抱得更紧,低声道:“好了,不说了,陪我躺一会儿,这两日朝中事多,真有些累了。” 这会儿还是上午,距离午膳也有近两个时辰,谢华琅见他神情隐约有些倦意,也觉心疼,温柔的抚了抚他眉心,道:“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陪着。” 顾景阳低头亲她一亲,合上了眼睛。 …… 顾景阳醒来时,谢华琅已经不在了。 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坐起身来,目光在内室中转了一圈,都不见她的影子,这才察觉身上衣袍不整,起身仔细整理过后,正待出门去寻,却听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谢华琅捧着一盘鲜果来,上边尤且沾着水珠儿,见他醒了,拈起一颗草莓,送到他嘴里去:“也是巧了,我刚出去,你便醒了。” 顾景阳将那颗草莓咽下,方才道:“什么时候了?” “过了午时了,”谢华琅吩咐人摆饭,又将他按在椅子上,神色有些心疼:“你这两日是不是都没怎么歇息?居然这样疲惫。” “是有一些,”顾景阳温和看着她,道:“偏你也这样胡闹,叫我忧心。” 谢华琅嗔他一眼,道:“合着都是我的错了?” 顾景阳微微一笑,目光很纵容的看着她,道:“是我的错。” 谢华琅脸皮厚惯了,再无耻的话也说过,被他这样温柔的目光看着,却有些不好意思了,正逢这时候仆婢们奉了膳食来,恰好遮掩过去,亲自摆了碗筷,又为他斟了水。 顾景阳见碗筷有两双,微怔道:“你也没有用?” 谢华琅道:“要等你嘛。” 顾景阳执筷的手一顿,抬眼看她一看,却没说话。 谢华琅奇怪道:“怎么了?” 顾景阳轻轻道:“枝枝贤惠。” 谢华琅失笑道:“没白吃我的草莓,嘴这么甜。” 两人用了饭,也未曾出门,便留在房中纳凉,谢华琅令人取了棋盘来,与他相对而坐,弈棋取乐。 她棋力不弱,但遇上顾景阳,便要逊色几筹,他一子落定,她往往要多加思量,好容易确定了位置,见势不对又想悔棋。 顾景阳也疼她,左右都是取乐,便都依从她,可尽管如此,二人对弈十数局,谢华琅也没赢过。 下到最后,谢华琅整个人都蔫儿了,嘴撅的老高,委屈道:“九郎,你让让我嘛!” 顾景阳道:“不是让了吗?” 谢华琅道:“可我一局都没赢过。” 顾景阳道:“那要怎么让才好?” 谢华琅听他这么问,都觉得自己无耻了,平白输了一下午,又有些气不过,拿棋子扔他一下,道:“你怎么这样不解风情。” “枝枝不气,来抱抱,”顾景阳便将棋盘推开,伸臂道:“太阳都落山了,我们出门去玩儿。” 七夕又称乞巧节,每到这日,便有穿针斗巧、月下祈拜、乃至于晒书晒衣等等玩乐之道。 本朝风气开放,男女相处远没有那么多的拘束,七夕又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佳节,自然也成了有情人的盛会,甚至于有了乞巧市这样堪比庙会的盛事,每逢这日,必是车马不通,子夜方歇。 谢华琅先前几年也是去玩过的,听他这样讲,一面叫人去取衣裙更换,一面絮语道:“去岁我也去了,果真好玩,那时是同阿莹姐姐一道,今岁便是同九郎一起了,去岁七夕时,正逢永仪侯世子离京,今年却没有,婚期在即,若无意外,他们想也会一道去的。” 她既言说,顾景阳便只静听,忽然想到另一处,靠近她些,低问道:“枝枝,你这几日可还再疼过?” 谢华琅见他问的关切,心中一甜,道:“没再疼过,你放心。” 顾景阳颔首,又道:“药呢,可是每日都吃?” 谢华琅道:“我乖着呢,答应过的事,自然会做好。” 顾景阳道:“那就好。” 夕阳西下,余晖淡淡映入,他立在那里,萧萧肃肃,如山川神秀,真有种说不出的清冽之气。 谢华琅看的险些怔住,忽然能理解志异书中记载的狐狸精了,若换了她,碰上个这样的,也非要扑上去吸个够才好。 她半倚在屏风上,轻轻道:“九郎,那日你为我诊脉,说是有些虚寒?” 顾景阳道:“嗯。” “不是吧,”谢华琅道:“之前有大夫来,可不是这么说的。” 顾景阳眉头微蹙,问道:“他怎么说?” 谢华琅上前几步,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去:“他说我好得很,就是缺些阳气,叫我寻个人好生采补。” 顾景阳原还不解,略一思量,明白过来,面颊便有些热,窘迫道:“枝枝,不许胡说……” 哪知谢华琅表现的比他还矜持,他还没说完,就背过身去,不看他了。 顾景阳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怕你尴尬,”谢华琅故作惊奇:“怎么,你这次没反应吗?” “……”顾景阳道:“没有。” 谢华琅仍旧背对着他,道:“哦。” 顾景阳道:“真的没有。” 谢华琅道:“没有便没有,你急什么?” 顾景阳不愿这样被人误解,便道:“你转过来,自己看。” 谢华琅假惺惺道:“那多不好意思呀。” 顾景阳忍耐道:“你转回来。” “道长,你怎么这样?”谢华琅伸手指了指屏风上挂着的衣裙,坏笑道:“我要更衣,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屈尊侍奉我一回么?” 顾景阳听她如此调侃,微露困窘,垂下眼去,道:“我到外边等你。”说完,便在谢华琅闷笑声中走了出去。 鹦鹉便被挂在走廊中,它生的漂亮,极招人喜欢,便有女婢领了差事,剥松子儿喂它吃,瞥见顾景阳来了,忽然振翅飞过去,停到栏杆上,叫道:“假正经,嘎,假正经!” “你闭嘴。”顾景阳面上余热未消,瞥它一眼,道:“我管不了枝枝,还管不了你吗?” 第34章 琴音 虽是趁夜同游, 但二人身份毕竟有所不同, 总不会真的去街上挤来挤去。 花灯原是正月里放的,可因是七夕,夜风中都带着缠绵, 便顾不得是何时节了,早有人在街上摆了摊子, 映的这夜晚也澄澈亮堂起来。 谢华琅不能免俗, 叫人去买了盏,饶有兴致的提了, 挽着顾景阳手臂,在少有人去的渭水边散步。 “道长, ”她悄声问:“你之前有到过这样的地方吗?” 顾景阳道:“梦游来的吗?” 谢华琅忍俊不禁,含嗔的推他一下, 却没做声。 夜风舒缓, 河畔边有隐约的荷花香气,人深深嗅一口, 连心绪都温柔了。 谢华琅忽然有些感慨,轻轻道:“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夏天,每到这时候, 便能去采荷花, 等荷花开败了, 还能去摘莲蓬, 有一回, 我同云娘一道吃了半筐莲蓬, 阿娘都吓坏了。” 顾景阳喜欢听她说这些,像是在见到从前的那个她,他温和问道:“云娘是谁?” “就是我前嫂嫂的幼妹,隋家的女儿,我早先同她最要好了,只是因那些旧事,加之这些年隋伯父外任,才渐渐淡了。” 谢华琅说及此处,不免有些怅然,顿了顿,复又笑道:“好在隋伯父即将接任侍中,云娘应该也会在长安寻桩婚事,总有再见的机会。” 顾景阳侧目看她,问道:“你怎么知道隋闵要接任侍中?” “我听县主说的。”谢华琅原也是顺嘴说出来了,听他这样问,方才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是,只是还没降旨罢了,”顾景阳道:“她怎么会同你说这些?” “偶然一提罢了,”谢华琅想了想,道:“那日汉王寿辰,县主去拜见他,遇上永仪侯府的人了。她说永仪侯的族弟娶了汉王胞兄的孙女,隋伯父卸任,地方空缺,八成是想请汉王说情,运作人过去。” “哦?”顾景阳有些诧异:“她是这么说的?” 谢华琅不明所以:“她说的不对吗?” “对极了。”顾景阳顿了顿,又道:“她真的很聪明。” 谢华琅蹙眉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很笨吗?” “没有。枝枝也很聪慧,只是你身处闺阁,被束缚在那一方天地之中,很难看的更远。而淑嘉呢,或许是因为昔年承教于天后,所以视野更宽。” 顾景阳温柔抚了抚她面颊,低笑道:“不过,我还是最喜欢枝枝。” 谢华琅被这句话哄住了,抱着他挨挨蹭蹭,好一阵儿黏糊,才挽着手继续前行。 走过渭河边儿,人便多了起来,顾景阳不喜烦扰,谢华琅也没往前走,就着灯光月色,有情人彼此相伴,其实便很圆满。 街上有卖各式糕点、果子,蜜饯、小吃、汤饮的,谢华琅来了兴致,便差人去买,冷不丁一道目光落在面上,顺势去望,才见有人立在灯侧,盈盈含笑。 原是谢莹。 她显然不是独自出行的,身侧还立了一个年轻郎君,面容英俊,身姿笔挺,从骨子里透露出兵戎铁马的肃杀气,与京城诸多荏弱的郎君形成鲜明对比。 这人自然是谢莹的未婚夫君,永仪侯府的世子林崇。 谢华琅能发现谢莹,顾景阳自然也能,此地人多眼杂,相隔一段距离,着实不必上前说话。 林崇见这二人轻装简行,不欲张扬,便只深深颔首,以示敬意,谢莹也是轻轻一拜。 顾景阳自然不会言语,谢华琅却向谢莹眨眨眼,这才挽着他手离去。 刚背过去,她脸上的笑意便淡了,悄悄同顾景阳讲:“他们好像相处的不太好。” 顾景阳道:“怎么说?” “即便是站在一起,也略微隔了点距离,只差几个月便要成婚了,怎么还这样?”谢华琅有些忧心:“再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出了逛了这么久,阿莹姐姐身边的女婢,手里可什么都没拿,倒不是缺那么点东西,但毕竟都是心意嘛。” 顾景阳瞥一眼采青采素杂七杂八提的那些,明白她想说什么了,也只能道:“各人有个人的缘法。” 谢华琅轻轻叹一口气,却也没什么兴致再逛了,眼见时辰不早,便打算回府去。 顾景阳见她这般怏怏,有些不忍,摸了摸她长发,道:“原是想接你进宫小住的,这几日事多,却也没顾上,再有两日便能清闲。临安在府上设宴,她那儿的贵妃红最好看,我带你去,好不好?” 他说起此事,谢华琅倒有些不好意思,晃了晃手中提的那盏灯,踌躇道:“辈分上多怪啊,这些时日见了县主,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有什么?”顾景阳握住她手,温和道:“出嫁从夫便是。” “说来说去都怪你,”谢华琅歪着头看他,灯火之下,目光似笑似嗔:“为老不尊。” 顾景阳垂眼看她,眼睫微垂,不言不语间,目光中便有凌人威势。 谢华琅扛不住,马上认怂,摇了摇他衣袖,卖乖弥补道:“虽然为老不尊,但是老当益壮。” 顾景阳面色不变,只淡淡觑着她,到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说。 谢华琅见他如此,只当是那一茬过去了,拉着他道:“走了走了,再去前边看看嘛。” …… 七夕这夜归家,谢华琅其实也累的够呛,洗漱过后便睡了,第二日见了谢莹,迟疑之后,终究也不曾再说起昨夜之事。 不是她不关心堂姐,而是有些事情,局外人不好多提。 接下来的两日,顾景阳着实忙碌,也不曾再到谢家去。 谢华琅无所事事,便叫宫中两位女官同她讲讲内廷诸事,日子倒也过得不坏。 直到七月十一这日,衡嘉过府来接她,往临安长公主府上去行宴。 淑嘉县主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听说照看的很不错,只是她被先前几年不孕的经历吓着了,对这一胎格外仔细,加之谢华琅又是被顾景阳捎带着去的,故而也不曾叫上她一起。 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知是否因为这缘故,谢华琅看自家郎君,便觉格外顺眼,几日不见,更觉他俊秀出尘了。 顾景阳离了道观,自然不再穿着道袍,然而即便如此,衣袍也皆是稳重颜色,更显君子端方,人亦雅正。 他见谢华琅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他,微微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谢华琅想要使坏,又顾及左右有人,便吩咐道:“你们背过去。” 内侍们见皇帝没有做声,便知他是默许,齐齐背过身去。 谢华琅这才踮起脚,八爪鱼似的扑过去,在他脸上连亲几口。 顾景阳面色如常,眼底却闪过一抹笑意,将她从身上扯下来,道:“走吧。” 谢华琅先前也是去过临安长公主府上的,毕竟也是姻亲,逢年过节,总有走动,但若说是多熟悉,那却未必了。 临安长公主的第一人丈夫为郑后所杀,淑嘉县主也没了父亲,第二任丈夫乃是郑后之侄,曾经的越王,几年前又被顾景阳处死,只留了她与两个半大儿子。 或许是因为淑嘉县主的缘故,临安长公主待她不坏,至于越王留下的两个儿子,虽然被母亲娇惯长大,但因为幼年遭遇变故的原因,性情并不跋扈,反倒有些怯弱。 较之从前,这次再过府时,谢华琅的身份便不同了,临安长公主亲自迎出门去,向他们二人见礼。 她年纪也不算大,年过三旬的少妇,正是妩媚鲜艳的时候,云鬓高挽,长裙曳地,步摇的流苏优雅垂落,日光下泛起金色的涟漪,极尽华贵。 虽然两任丈夫都已离世,但长公主的尊荣,已经足以弥补那些孤寂的年月了。 谢华琅隐约听人提了一嘴,说临安长公主是有男宠的,不仅如此,府上还豢养了好些俊俏郎君,只是时下风气开放,盛世风流,她又不牵连政事,连顾景阳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没有人会去触霉头,提起这事了。 “皇兄也真是闷的住,早先说是要孤身清修,我还忧心许久,不料一眨眼,就改了主意,要娶位嫂嫂回宫。” 临安长公主原本不知谢华琅要来,真见了她,倒也不露异色,手中执一把团扇,轻轻打了一下,笑吟吟道:“若知是相中谢家女郎,我还能早些牵线。” 谢华琅本也不是脸皮薄的,听她如此讲,失笑道:“长公主怕是有心无力,若真早几年牵线,我还不知是什么模样呢。” 临安长公主又是一阵笑。 七月烈日炎炎,人在外边站一会儿,便觉得晒得紧,临安长公主便催着往后院池塘边的楼阁处歇息,又吩咐仆婢送了各式鲜果、糕点来。 那果子都是冰镇过的,上边冰碴子都没化开,谢华琅下意识伸手去拿颗红杏,手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凉气儿,身体就先一步感觉到了。 顾景阳淡淡瞥了她一眼,也没说话,谢华琅便意识到不好,辩解道:“可不是我想吃,是帮你拿的。” 顾景阳伸手道:“那拿来吧。” 谢华琅心中一痛,依依不舍的将那颗红杏递过去,人也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有些蔫了。 临安长公主见他们二人相处的这般好,还真有些诧异,转念一想也是,若非如此,怎么能叫皇兄动心求娶? “皇嫂体弱,受不得凉,”她吩咐仆婢:“再去取些果子来,不必冰镇了。” 谢华琅赶忙道谢。 顾景阳不是爱说话的性格,对着这两人倒还好些,临安长公主也颇和气,三人相对而坐,气氛倒也和睦。 日头渐渐高了,几人谈兴却不弱,身处楼阁,外临池塘,也没有别处那般炎热,谢华琅便在窗边,正侧目去看外边景致,便听不远处有琴音传来,颇有几分功力,心弦不免一动:“那是……” 临安长公主先是一怔,旋即有些不自在,还是她身侧仆婢垂下头,低声道:“是两位郎君修习功课的地方。” 临安长公主的两个儿子,年长的十四岁,年幼的才八岁,他们毕竟姓郑,生父又为舅父所杀,故而即便顾景阳过府,也极少会出现,免得彼此相见,两下尴尬。 谢华琅见她困窘,也有些后悔方才一问,可话说出口,毕竟覆水难收。 顾景阳神情淡淡,却握住她手,轻轻捏了一下,仔细听了半晌,道:“很不俗。” 临安长公主微松口气,又吩咐道:“叫他们别闹,先去玩儿别的吧。” “兴之所至,不必搅扰,朕也很久不曾见过他们了,”顾景阳起身道:“去看看也好。” 那地方离这楼阁不远,走过去,也不过半刻钟功夫,越是离得近了,那琴音便越清晰,澄澈之中,颇有些凛然之意。 谢华琅颇通琴道,颔首道:“的确出众。” 顾景阳微露笑意:“不如枝枝。” 第35章 心软 拐过长廊, 便是小厅,那琴声也愈发近了。 内侍要去通传, 却被顾景阳止住了,几人一道进去,便见临安长公主府上的两位郎君跪坐在侧, 弹琴的却是位衣裙华美、极为鲜妍的年轻女郎。 临安长公主面色微变,目光扫向旁边两个儿子, 眼底厉色一闪即逝,那两个年轻郎君被母亲如此逼视, 下意识垂下头去, 不敢做声。 顾景阳神情淡淡, 谢华琅脸上却添了三分笑意,手中团扇打了一下, 连带着玉柄上坠的穗子轻颤。 她也没有说话。 一曲终了,那女郎起身见礼,轻轻垂首时, 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臣女敬请陛下、皇后娘娘安,再问长公主殿下安好。” 顾景阳不做声,谢华琅当然也不会开口, 临安长公主却不看那女郎,只问两个儿子:“思言,思良, 延秀怎会在此?” 她的长子思良怯怯道:“弟弟前些时日病了, 延秀姐姐是来探望的……” “我到得早, 听说姨母在忙,不敢前去搅扰,便先来探望两位表弟了,”那名唤延秀的女郎忙解释道:“失礼之处,望请姨母不要见怪。” 她既然称呼临安长公主姨母,便知母亲也是出自皇族,亦或者是宗室,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她的生母是太宗第七子纪王的女儿,正经的宗室县主。 昔年郑后称帝,作为一个女人,遭受到的反对可想而知,最强烈的抵触便是来自于宗室、以及先帝与太宗时期的老臣,郑后以酷烈手段清洗掉这些人,同时也不得不做出妥协,拉拢另一部分人,再拔高郑家的地位,勉强令其能同皇室相抗衡。 短时间内要将两大家族融合,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联姻。 天后将独女嫁与侄子,又赐死出身宗室的儿媳妇,令娶郑氏女,除此之外,更促成了许多宗室与郑家的联姻,纪王府的县主,便是其中之一。 这的确是一个有用的法子,虽然谁都知道目的是什么,但联姻之后彼此相融的血脉,却并不是假的。 郑后倒台之后,顾景阳清洗掉朝堂内郑氏一族的党羽,族诛郑氏满门,但血缘使然,有些人是没法下手的。 临安长公主是他胞妹,这场动荡中已然失去了丈夫,他作为兄长,难道能将她的两个孩子一并夺去吗? 或自愿、或被迫嫁与郑家的公主、县主,生下的儿女也流有皇家的血脉,难道真能不顾忌宗室,一并处死吗? 也只能将他们留下,保全富贵,不涉政事,等时间将一切掩埋,才能彻底终结掉郑氏曾经带给这天下的影响。 但人总有不甘心的时候,倒不是想要复辟昔日的荣光,而是他们太需要一个保证了。 现在的三台八座,都是亲自参与过昔年宫变的,为了维护自己的胜利果实,皆视郑氏为仇寇,恨不能叫那些余孽立即消失,而皇帝为顾全仅存的宗亲们,虽然勉强肯将那些人留下,但若想指望他主动说句话,那便是白日做梦了。 这样的时候,他们很需要一个人被送到台前去,展示出皇帝愿意优容的态度。 临安长公主是不愿牵扯到这样一个漩涡中去的,毕竟她是先帝的嫡女,是今上的胞妹,她的儿子也要唤顾景阳舅父,只要别作死,就能富贵终老,但现在他们做的事,很可能叫她的两个儿子,陷入另一种危险的境地。 精心描画过的眉黛染了三分不悦,她甚至于都没有同延秀说话,转向顾景阳,轻轻道:“这是纪王叔家的外孙女。” 顾景阳道:“起来吧。” 延秀便站起身,垂首侍立在侧,一句话也不曾说,反倒是八九岁的思言,主动问了句:“舅舅,延秀姐姐的琴弹得好不好?” 谢华琅听得笑了,主动为顾景阳打一下扇,询问道:“陛下觉得好不好?” 顾景阳看她一眼,道:“那架琴不错。” 这跟问画的怎么样,说宣纸不错有什么区别? 思言年纪小,不觉得有什么,思良脸色却有些白了。 延秀掩在衣袖中的手,也不觉收紧了些,耳畔的羊脂玉耳铛细腻而温润,倒显得她神情略有些慌乱了。 她垂首道:“臣女技艺不佳,叫陛下见笑了。” 不远处便有坐席,顾景阳似乎无意站在说话,同谢华琅一道往上首去坐了,这才道:“纪王近来如何,身体可还好吗?” 延秀答得恭敬:“外祖父很好,陛下时有恩赐,阖府上下铭感于心。” 顾景阳淡淡颔首,没再说话。 日头已经很高,按照时辰,也该用午膳了。 临安长公主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透的,虽然不喜延秀此来,但毕竟有纪王府的情面在,加之顾景阳也没说什么,倒不好赶人走,吩咐添了碗筷,叫她留下了。 大概是贯彻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午膳时没人做声,底下有歌舞乐伎助兴,但有心赏玩的却几乎没有,除了谢华琅。 内侍斟了酒,顾景阳饮了口,又去看身边人,那目光停的有些久,谢华琅察觉到,便悄声道:“九郎,还有别人在呢,你这么盯着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顾景阳被她说的有些不自在,略顿了顿,方才低声道:“枝枝,你生气了吗?” 谢华琅奇怪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顾景阳便静静看着她,见她当真不曾动气,甚至于还有闲心欣赏底下歌舞,忽然淡了神情,别过脸去,道了声:“哦。” 谢华琅悄悄用胳膊肘拐他:“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食不言,寝不语。”顾景阳淡淡道:“噤声。” 谢华琅不解道:“你气什么呢?” 顾景阳却不吭声,端起酒盅,又饮了口。 谢华琅仔细想了想,须臾便有了答案,闷笑道:“九郎,你怎么这样?我不吃醋,是我看得开,可不是不在意你。” 顾景阳一言不发。 他们二人身居上首,离其余人有些远,厅中又有歌舞乐伎,别人能见到他们说话,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见那二人说了几句,便神情不悦,心中不免一动。 “你别不理人呀。”谢华琅却没在意底下那些,她也坏,见顾景阳不做声,便借着桌案遮掩,伸手过去,轻轻在他腰上揉了一把。 男人的腰哪里的能随便碰的,顾景阳身体微颤,酒盏中的酒水险些撒出来,侧目看她一眼,正待说句什么,另一头却有人先一步开口了。 延秀起身致意,笑容温婉,恭谨道:“早先也曾见过皇后娘娘,只可惜未曾深交,今日再会,臣女敬娘娘一杯。” 谢华琅先前其实见过她许多次,然而彼此身份尴尬,却也无甚深交。 昔年郑后倒台,谢偃也在其中掺了一笔,甚至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作为他的女儿,谢华琅当然不会同郑家的女儿有所交际,对方也是一样。 今日见了,延秀既和和气气的,她也不必作刻薄凌人状,反倒失了体面,不再挑逗身侧郎君,她笑应一声,示意女婢斟酒,仰首饮下。 “长安谢氏声名赫赫,诗书传家,”延秀见状,笑赞道:“臣女曾经见过娘娘的诗文,文采斐然,不逊须眉。” 生的漂亮,说话也好听,真是讨人喜欢,谢华琅都有些中意了,笑吟吟道:“别人是给谢家面子,顺带着捎上我而已。再则,我现在也不喜欢那些,反倒喜欢上听曲了,软绵缱绻,写的很有意思。” 延秀微露诧异,顺势问道:“什么曲调这么有趣,连娘娘都吸引住了?” 谢华琅便笑道:“……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延秀听得微怔,旋即才迟疑道:“只听这一句,似乎是讲闺情……” “我最中意那句‘早悟兰因’,这话说的含糊,其实还能说的更清楚明白。” 谢华琅转头去看顾景阳,目光专注,笑吟吟道:“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这话于闺中女子而言,却是极为大胆奔放了。 饶是延秀有意奉承,也有些面红,羞于再说下去,临安长公主原是在喝茶的,听罢险些呛到,身后侍女忙为她抚背,这才缓和过来。 她们尚且如此,更不必说顾景阳了,他本来是想听她能说些什么的,真的听到了,却有些怔然失神。 这样鲜活奔放的表白之辞,真亏她说的出来,这可不是方才那般低语,宴上其余人,怕都听得分明。 谢华琅也不在乎,便托着腮,含笑盯着他看。 顾景阳脸皮薄,闻言不免窘迫,被她那般缱绻的目光看着,心却不觉软了,微含斥责的斜她一眼,却温和道:“枝枝,人前不许说这样的话。” “嗯,”谢华琅声音低了,应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再说给你听。” 顾景阳道:“好。” 其余人简直没脸再听下去,纷纷低下头去,或饮茶或夹菜,只当自己此刻不在此处。 谢华琅脸皮厚,不觉得有什么,方才饮了杯酒,又觉有些闷热,同顾景阳说了一声,想出去透透气,顺道看看临安长公主府上极有名的贵妃红。 寻常牡丹都是开在五月,唯有这种开在七月,且花大如盘,花瓣儿层层叠叠,花色灼灼,极其艳妩,整个长安,也只有临安长公主这儿才有。 顾景阳自然不会有异议,叮嘱她记得撑伞,仔细晒了,又吩咐衡嘉:“枝枝不认识路,你也跟去。” 衡嘉应声,临安长公主的面色却有些不自在,借着低头饮酒的空档,勉强遮掩过去。 他哪里是怕谢华琅不认识路,分明是怕她与郑氏其余人有了首尾,在这儿欺负了他的人,这才故意叫人跟着,既表示他的不信任,也有意打她的脸。 说到底,还是因为延秀今日来的太过微妙。 临安长公主笑的有些苦涩。 …… 正是午间时分,真有些晒得慌,虽然撑了伞,但仍旧能感觉到周遭灼热的气息。 临安长公主府上的女婢前边带路,谢华琅问道:“这样热的天气,贵妃红不会晒坏了吗?” “这花儿格外娇贵,只有早间晚间才能经受日照,正午时候是不敢叫见阳光的,”女婢恭声解释道:“即便如此,也得是在临水的地方,仔细控制水量才成。” 谢华琅道:“原来如此。” 天气燥热,人也懒得动弹,左右花儿也跑不了,她便先寻个凉亭,坐下吹风。 延秀过去时,正逢有仆婢送了酸梅汤,谢华琅轻轻抿了口,颇觉惬意,见延秀来了,又吩咐人为她添一杯,去去暑气。 “臣女不敢,”延秀向她见礼,却不曾落座,微垂下头,顿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些局促的道:“娘娘聪颖,想也知晓臣女今日到此所为何故……” 谢华琅拈起那把绘了镜湖秋月的团扇,含笑道:“能猜出几分。” “郑氏被族诛,能够存活下来的,都是昔年诸位公主、县主的后嗣,同宗室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延秀目光恳切,低声道:“求娘娘开恩,宗室会报答您的。” 谢华琅颔首,道:“比如说——” 延秀在她语气中察觉到了一丝松动,忙道:“来日娘娘有子,宗亲们必然是要支持他的……”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谢华琅打断了她的话,笑问道:“那是陛下的孩子,正经的嫡子,难道我不松口,宗亲便不会支持他吗?” “延秀,人的贪婪是无限的,”她目光有些讥诮:“今日你们只想要一道护身符,来日就会想要皇子,再后来,想要的会更多。” 延秀听得玉面微白,静默半晌,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娘娘若是信不过我,我同您保证,来日我绝不会有孩子……” 谢华琅一针见血的戳穿了她:“你做不了主。你只能做你自己的主,但流有皇族血脉的郑家人,并不是只有你。” “回去吧,”她轻轻道:“我不会把夫君分给别人的,一丝一毫也不成。” 延秀眼眶泛红,小意哀求道:“娘娘,我还有两个弟弟,他们的未来有多黯淡,您可能想象不到,皇家不会接纳他们,朝廷内也不会有作为,这么过一辈子,简直是……” 谢华琅道:“这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的未来如何,为什么要我有所牺牲?” “我也能给你指一条明路——边疆不稳,时有动荡,那些幸免于难的郑家郎君若有胆气,尽管去策马扬鞭,立不世之功,即便陛下再不喜欢,怕也拦不住腾飞之势。” “边疆苦寒,这如何使得?”延秀讷讷道:“阿弟从来没吃过苦……” “人心不足蛇吞象,”谢华琅道:“那我便没有办法了。” “娘娘,”延秀忽然落了泪,晶莹的泪珠自玉白的面颊上滚落,梨花带雨:“求您给我们一条生路。” “都是女郎,我想给你留最后一份体面的。” 谢华琅侧目看她,却没再说这茬,而是淡了神情,道:“陛下喜欢的是我,是谢华琅,不是身着华衣、相貌鲜艳的少女,你学的不伦不类,连我都觉得有些丢脸了。” 延秀神情中闪过一抹屈辱,连眼泪都不觉停了一瞬:“娘娘,你……” 谢华琅取了帕子,叫采青递给她,道:“擦干眼泪,回去吧,我还要去看花儿呢,便不同你多说了。” 延秀捏住那方帕子,却没拭泪,咬紧牙根,忽然跪下身去:“娘娘,我实在是没有法子……” 谢华琅微吃一惊,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延秀心生希望,目光骤然爆发出几分耀眼光彩,正待开口,却见谢华琅别过头去,摆手道:“我心肠软,最见不得这种事了,还不快些将她赶走……” 第36章 可爱 延秀原以为她是要松口了, 暗生几分希望,却听谢华琅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羞恼交加,险些背过气去, 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谢华琅却懒得再同她纠缠,饮了口酸梅汤, 又示意内侍将她带走。 衡嘉心思细致, 自然知晓皇帝为何叫自己跟这小祖宗一道出来, 还不是怕他自己顾看不及, 被人给欺负了? 他笑了笑,投一个眼色过去,便有内侍上前, 将延秀带走了, 怕她多话吵人, 连嘴都堵上了。 延秀妆容精致的面孔上闪过一抹愤慨, 却无力反抗, 恨恨的瞪了这几人一眼,被内侍们带着, 悻悻离去。 谢华琅淡淡瞥了她身影一眼, 道:“既不想付出, 又想要好处,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还真有这样异想天开的人。” 有些话她能说, 别人不能说, 衡嘉对此报以一笑, 没有作声。 “好了,风也透了,”谢华琅并不奇怪,站起身道:“我们回去吧。” 采青低问道:“女郎,不去看花了吗?” “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谢华琅往小厅去,悠然道:“有人陪着才好呢。” …… 她回去的时候,小厅中便只有顾景阳与临安长公主在,乐声未停,舞姬翩翩,看起来倒还和睦。 延秀方才丢了那样大的脸,更无颜再出现,差人告罪,先行离去,临安长公主的两个儿子也寻个由头,齐齐退下了。 顾景阳伸手扶她,看着她坐下,轻问道:“贵妃红好不好看?” 谢华琅冲他眨眨眼,道:“我就出去透了透气,还没来得及去看呢。” 顾景阳道:“那怎么回来了?” 谢华琅依依道:“我想你了。” 顾景阳目光温柔,将她被微风搅乱的发丝挽回耳后,道:“那且稍待片刻,我同你一道去看。” 谢华琅笑应道:“好。” 自从延秀出现,临安长公主心头便有些惴惴,想要解释一句什么,又觉有些多此一举。 皇帝未必会想听那些借口,不管怎么说,延秀是真真切切出现在这儿了,就这一条,她就掰扯不清。 用过膳后,几人又说了会儿话,虽然有些事都是心知肚明,但终究没有摆到台面上。 顾景阳领着谢华琅去赏花,也在府中逛逛,临安长公主没有跟过去,恭送他们离开小厅之后,面上的笑意才消失无踪。 “两位郎君呢?”她严厉问道。 …… 对于两个儿子,临安长公主向来都是宠爱的,他们不喜欢读书,那便不读,不喜欢骑射,那便不练,只消他们高兴,万事随意。 她没有母亲那么大的野心,但同样有自己的智慧。 两个儿子身上都流有郑家的血脉,这无可辩驳,皇帝能留下他们,已经是很大情面,但若想封侯拜相,朝堂上施展抱负,却是万万不能了。 既然如此,也不必苛求两个孩子,叫他们做个富贵闲人,既得享安乐,又不叫皇帝忌讳,这有什么不好? 毕竟是嫡亲的外甥,又安分守己,皇帝见了,终究是有几分香火情的。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别作死,掺和到一些不该掺和的事情上。 思良结结实实挨了母亲一巴掌,见她要打思言,忙将弟弟护住,哀求道:“是我拿的主意,弟弟还小,同此事无关。” 临安长公主柳眉倒竖,气怒道:“你怎么敢掺和到这种事情上?有了今日之事,你知道陛下会怎么想吗?皇后嘴上不说,心里必然是不高兴的,她若生下皇子,来日新君登基……我那时八成死了,你们呢,也死了吗?” 思言听她此话说的严重,面色惊惶,目露怯懦,拉着弟弟跪下身道:“之前同几个表兄弟小聚,不免说起此事来,母亲与姨母们俱在,陛下自会顾念一二,再过些年月,新君登基,我们这些人又该如何是好?” 他说及此处,实在是忧心,不觉落下泪来,感怀道:“先前陛下没有立后娶妃之意,打算从宗室之中过继,我们还安心些,如今立谢家女为后,为叫将来的皇子顺利继位,必然是要打压宗室的,更不必说我们这些沾了郑氏的人……” 临安长公主听他如此言说,勃然变色,抬起一脚踢在他心口:“这话是谁同你讲的?其心可诛!” 她微微眯起眼来,连带着眼角斜红都透出几分凌厉:“你生父是姓郑,但你的生母姓顾,且是陛下唯一的胞妹,只要你别乱来,谁死也死不到你头上!” “他们倒是好算计,怕皇兄动怒,故意将你们拉进去,即便真出了事,也有我顶雷,”临安长公主声色俱厉:“谁同你说的这些?你不想死,便告诉我!” 思言不如母亲通透,却知晓此事要紧,泪珠在眼眶中打颤,畏惧道:“是、是代王府的思禄。” …… 这母子三人叙话的时候,谢华琅正挽了顾景阳手臂,一道往后院去赏花。 天气炎热,烈日灼人,顾景阳自己倒不怕晒,只是身边那小姑娘娇气,便撑了伞为她遮阴,见她怡然自若,顿了顿,方才道:“枝枝,方才她去寻你了?” 谢华琅并不瞒他,点头道:“嗯。” 顾景阳道:“说什么了?” 谢华琅现下提起,仍旧有些不豫,停下脚步,挑起眼帘看他,闷闷道:“她想给你做小,专程来求我点头。” 顾景阳虽然早就猜到,但此刻听她说起,仍旧不觉蹙眉:“天后在时,促成了许多郑氏与宗室的联姻,不只是宗室县主,先帝有四女,嫁入郑家的便有三个,都育有儿女,实在不好处置,加之我曾想自宗室中过继子嗣,更不好斩尽杀绝,今日却生出这种事来……” 他说的时候,谢华琅便斜睨着他,顾景阳说到最后,禁不住停了口,道:“怎么了?” 谢华琅气道:“谁想听你说这些?” “早先我问你阿莹姐姐那桩婚事好不好,你告诉我谢家同林家结亲有什么好处,简直是鸡同鸭讲,”她郁卒道:“男人都这样吗?” “枝枝,”顾景阳微露不解,有些无措的道:“那你想听什么?” “想你哄哄我嘛!”谢华琅气鼓鼓道:“说你只喜欢我,不喜欢别人,除了我你谁都不要!” 顾景阳听得怔住,回过神时,却是笑了。 谢华琅有点不好意思了,摇晃着他的胳膊,撒娇催促道:“快说!” 顾景阳目光温和而深邃,垂眼看她,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只喜欢枝枝,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不会有别人的。” 谢华琅心中甜蜜,却道:“以后不许你同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说话。” 顾景阳道:“好,不说。” 谢华琅又道:“也不许看她们。” 顾景阳便道:“好,不看。” 谢华琅高兴了,搂住他腰身,凑到他怀里去,撒娇道:“九郎亲亲我。” 小径上只有他们两人,侍从们知趣儿,都是远远跟着,加之有纸伞遮蔽,更见不到伞下光景。 顾景阳也不拘谨,低下头去,温柔亲了亲她额头。 “走吧,”他道:“看花去。” 谢华琅轻轻问了句:“那这事怎么办?” “枝枝聪敏,想也看得出来,就此事而言,她不过是一枚棋子,她的母亲兄弟,乃至于其余那些沾有两家血脉的人,想来都是默许的……” 顾景阳不知想到何处,轻轻摇头后,道:“枝枝,你且安心,我自有处置。” 谢华琅却从他话中察觉出几分深意,略经思量,方才犹疑道:“不只是那些沾有两家血脉的人,宗室之中,怕也有人浑水摸鱼吧。” 顾景阳有转瞬的默然,却握住她手,道:“怎么这样说?”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善人怜悯街头乞丐,每隔几日便施舍他些银钱,后来给的少了,那乞丐便很不高兴,问他原因,那善人说自己前不久娶妻生子,应当俭省些,乞丐很生气,道:你怎么能用我的钱来养家?” “说的难听些,除去那些沾有两姓血脉的人,剩下的宗室也未必是烈性之人,真正忠烈的,反倒是早些年起事被杀的那些亲王、郡王。” 延秀只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一颗棋子,背后的人才是关键,郑家仅存的后裔畏惧将来,宗室则是不满到手的鸭子飞了。 ——即便皇位原本就是你的,但既然早年决定要过继宗室,承继大统了,你怎么能再娶妻,生育后嗣? 这样的嘴脸,真是想想叫人恶心。 较之她的愤慨,顾景阳反而能淡然处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心原本就是这样的。” 谢华琅抬头去看他,却见他神情恬静,目光敛和,即便一手为她撑伞,仍有种说不出的从容与沉稳。 也不知怎么,她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异样来,想也不想,便伸臂抱住了他。 顾景阳微微一怔,空闲的那只手轻抚她脊背,道:“枝枝,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谢华琅道:“你明明在近前,方才我却觉得,你离我很远。” “不远。”顾景阳道:“我若是走远了,枝枝找不到,会心急的,我舍不得。” “道长,你现在可会说话了。” 谢华琅被塞了一口糖,满心甜蜜蜜,唇角翘起,道:“不过你要记住,这样的话,只许说给我一个人听。” 顾景阳道:“好。” …… 贵妃红开的正好,远远望过去,便见花色浓艳,灼灼动人。 谢华琅喜好艳色,亦好牡丹,自然也爱此花,伸手拨了拨那层层叠叠的花瓣儿,同顾景阳道:“这花仿佛只有长公主这儿有?” “原是底下州郡进献的,天后都给了临安,”顾景阳看出她心意,道:“你若喜欢,便往家中移栽几株,她不会反对的。” “我才不往家中移,”谢华琅吝啬道:“要挪也是挪到宫里去。” 顾景阳听得微笑,道:“都依你便是。” 午后燥热,人也懒得挪动,谢华琅有些倦了,见牡丹之侧有水榭,便同顾景阳一道前去歇息,略用了几口水,又枕着他的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顾景阳道:“你若是累了,便暂且睡会儿,我在这儿守着你。” 他生的俊秀,气度出尘,总有种类似于霜雪的清冷,即便是在夏日里,这气质也没有半分削减。 谢华琅隐约有些困了,握住他的手,轻轻拨弄他指尖:“道长,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顾景阳道:“你想听什么故事?” 谢华琅略微改了改姿势,侧过头去道:“什么都好。” 顾景阳执起团扇,轻轻为她打了两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 “你坏不坏,”谢华琅在他指上咬了一下,失笑道:“不听这个。” “好吧,那就换一个。”顾景阳垂眼看着她,道:“从前,有个叫枝枝的姑娘,她远近闻名的可爱……” 第37章 延续 除去中间冒出一个不知所谓的延秀, 又说了些不知所谓的鬼话, 谢华琅这日过得极好。 顾景阳送她回谢家去, 却没有进府, 在正门前同她辞别时, 低声道:“枝枝, 你且回去收拾东西, 这几日我走不开,后日叫衡嘉来接你。” 谢华琅有些不舍, 拉住他手,笑问道:“陛下想接我去住多久?” 顾景阳垂眼看她,道:“你想住多久?” 谢华琅道:“你说了算。” 顾景阳定定看着她,神情中忽然透出几分窘迫来,他伸臂抱住她,道:“枝枝, 不要再走了。” 谢华琅少见的一怔,缓过神儿来,方才道:“一直住到婚前么?” 顾景阳道:“嗯。” 真是难以置信,这居然是最为看重规矩、行事端方的他说出来的话。 谢华琅有些诧异, 更多的却是甜蜜, 抱住他腰身, 低低的道:“这可于礼不合。” 顾景阳顿了顿,道:“不是你问我的吗?” 谢华琅松开手臂, 同他略微拉开些许距离, 笑吟吟道:“陛下舍不得我啦?” 顾景阳道:“嗯。” “住到婚前不行, 但时常见面,还是没问题的,”他衣襟微微有些乱了,她伸手过去,轻柔扶正,笑意盈盈:“等着吧,九郎,我们的天长日久,还在后边呢。” …… 一直到回了自己院中,谢华琅都如在云端,女婢送了时鲜果子来,她拈起红杏吃了,吩咐人去收拾东西,又往母亲院中去,准备同她说自己入宫小住之事。 谢粱的婚事便在九月,眼皮子底下的事儿了,谢华琅这次过去,可巧就遇上了,笑吟吟坐了,又道了句:“二哥哥,恭喜呀。” 谢粱微微一笑,温和道:“同喜同喜。” 他师从泸州大儒蔡公良,老先生业已年高,因病过世,他作为弟子,自然应当前去致意,昨日方才回府,许是因一路舟车劳顿,面上仍有些疲倦之色。 谢偃年轻时,也是名满京都的美男子,谢华琅的两位兄长,便是像了父亲,相貌明俊,气度不凡,谢粱的相貌同谢允有些相似,只是多了些书卷气,更加内敛些。 “原还觉得自己不算老,骤然回首,发现你们都要各自嫁娶,方才觉得自己已经上了年纪。” 卢氏将手中册子合上,递与谢粱,神情中有些感慨:“怨不得都喜欢养个孩子在膝下,每日里见了,觉得自己似乎也还年轻。” “阿娘,你本来就不老,”谢华琅殷勤的上前去,为母亲捏肩道:“同我一道出去,别人还以为是姐姐呢。” 谢粱也笑道:“阿娘风华正茂。” “你们俩的嘴倒是真甜。”卢氏也不过随口一说,到了她这年纪,见儿女各自圆满,便是最大的心满意足,又笑道:“天也晚了,便都留下来用饭吧,阿玮去外祖家住了,阿澜也跟着,我一个人在这儿,也怪没意思的。” 母亲既这样讲,做儿女的有天大的事也得先丢下,谢粱问了句:“要不要去请大哥来?” “还是算了,”卢氏喝一口茶,道:“县主月份大了,再把她招来,反叫人不自在。” 谢粱轻轻颔首,没有再说。 仆婢们鱼贯而入,不闻一声,桌上摆了数十个碟子,各式荤素菜色、点心糕饼,都是至亲,也不必拘泥礼数,相对坐了,不时说上几句,倒也和睦。 谢华琅爱吃鱼,卢氏为她夹了一筷子,这才道:“你二哥过来,是问他婚事,你过来是做什么?” 若此处只有自己与母亲在,那谢华琅还不觉有什么,这会儿哥哥也在,却有些不好意思了,顿了一顿,方才悄声道:“我同他说好了,入宫小住几日。” 谢粱搁了筷子,端起茶来用了一口,遮了面上笑意。 谢华琅便不开心道:“阿娘你看,哥哥笑话我!” 卢氏含笑斜了儿子一眼,却没说他,转向女儿道:“小住几日是几日?” 谢华琅被问住了,微红着脸道:“我也不知道,兴许三五日,兴许六七日。” 卢氏笑道:“有没有可能是两三月?” 谢华琅厚着脸皮道:“最多一个月。” “你啊。”卢氏搁下筷子,隔空点了点她,却没有再说别的。 谢华琅心知她是允了,这顿饭也吃的格外欢快。 用完晚膳之后,有仆婢前来收拾,又送了漱口的香茶,兄妹二人都没急着走,留下同母亲说话,谈兴正好时,却听外间有人前来回话,卢氏叫传了进来。 那嬷嬷入得内室,见还有谢家的郎君、女郎在,神情便有些犹疑,卢氏倒也不避儿女,问了句:“怎么了?” 那嬷嬷垂下头,低声道:“夫人,二娘去了。” 谢华琅同谢粱对视一眼,神情都是一顿,卢氏也一样,静默片刻后,道:“吩咐人收敛了,再去回禀老爷,看他怎么说便是。” “是,”那嬷嬷躬身应道:“奴婢这就去。” 既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卢氏便有的要忙,谢华琅与谢粱便告退,各自回自己院子了。 谢徽是庶出,性情又有些小家子气,偏又爱争强好胜,谢华琅其实不怎么喜欢这个姐姐,但斯人已逝,也不好再说什么。 谢粱是府上郎君,同女郎接触的少,谢徽这个异母妹妹更如此,着实没有多少亲近,再加之知晓她为何而死,相对要淡漠许多。 郎君与女郎的院子并不挨在一起,但走过去的时候,却是顺路的,谢粱打发掉身后侍从,兄妹二人并肩而行时,悄悄道:“枝枝,阿爹同阿娘吵架了,你知道吗?” 谢华琅着实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就是这两日的事,”谢粱道:“我昨日回府,去见阿爹,那时阿娘也在,我总觉得他们情绪不对,试探了几句,才知的确是吵架了。” 谢偃惯来雅正,脾气也是很温和的,卢氏更是温柔,放眼长安,他们也是少见的和睦夫妻。 谢华琅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见他们生过争执,骤然听闻,真有些难以置信。 她平复了心绪,问道:“为什么吵的?” “我也不知道。”谢粱道:“阿爹似乎不太高兴,阿娘倒是还好,我问了阿爹几句,他便板起脸来叫我不要多管,可面色着实不好,倒像是心有郁积,阿娘那边我不好过问,原还想叫你去问问,可巧你也到了。” 谢华琅仔细想了想,为难道:“可是,方才我没觉得阿娘哪里不对劲儿呀。” “你还是去问问吧,”谢粱道:“话要说开才好,否则做儿女的怎么能安心?” “好,”谢华琅应道:“明日我便去打探一下阿娘口风。” …… 因为心中有事,这夜谢华琅便没怎么睡着,第二日清晨起个大早,往卢氏院中去了。 她到的有些太早了,卢氏也刚起身,正用早膳,见女儿来了,便问她吃过没有,得了答案后,便又添了双筷子。 案上有开胃小菜,谢华琅就着,勉强喝了碗米粥,等仆从们将桌案收拾了,这才悄悄道:“阿娘,你同阿爹吵架了?” 卢氏用了口茶,失笑道:“你倒开门见山。” 谢华琅坐到母亲身边去,撒娇道:“是不是嘛。” “我没生气,但你阿爹生气了,”卢氏想了想,又笑道:“也算是吵了吧。” 谢华琅打探道:“为什么呀?” “其实也没什么,说了些旧事,又戳破了他的自以为是,”卢氏执起团扇,轻轻打了两下,悠然道:“他脸上挂不住而已。” 谢华琅见母亲似乎无意瞒着,倒是大了胆子,凑过去问道:“阿娘戳破什么了?” 卢氏并不瞒她,淡笑道:“这事其实还同你有关,那日你同陛下吵架,也不知拨了你阿爹哪根弦。他问我,我之所以能容忍那些姬妾与庶出子女,与他相敬如宾,是不是因为一开始就没有过期待,从没有在意过他。” 谢华琅听得怔住,下意识追问道:“阿娘怎么说的?” “我说是。”卢氏自若道:“他好像伤心了,脸色不太好看。” 谢华琅:“……” “到了这个年岁,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卢氏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道:“你大哥成家了,膝下也有阿澜,县主肚子里有一个,柳氏肚子里也有一个,你与你二哥的喜事也在眼前,阿玮也拜了师,说的难听些,叫我即刻去了,也没什么遗憾。” 谢华琅加重语气:“阿娘,可不许说这样的话!” “好了,你们都长大了,阿娘也没什么心事了,我有儿有女,娘家还有兄弟,理会他做什么?” 卢氏见她如此,反倒笑了:“得过且过,实在不成便和离,我又不缺钱,再寻个年轻体贴的也不难,只是你阿爹要脸,怕不会点头。” “啊,这个,”谢华琅呆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些明白自己骨子里的肆意妄为来自哪里了,她组织了会儿语言,终于道:“那阿爹他……” “瞎矫情而已。”卢氏淡淡一笑,道:“不必管他。” 第38章 忽病 父母吵架, 做儿女的夹在中间, 总有些不知所措。 谢华琅毕竟是女郎,相对而言, 也更能体谅母亲的心思, 听了事情原委, 便不再劝,笑着转了话头,说到别处去了。 卢氏却也豁达, 饮一口茶,道:“后日是你外祖母的寿辰,你可要去吗?封后圣旨降下,名分已定, 等闲不好可随意出门。” “哦,我险些忘了, ”她摇头失笑, 又问道:“陛下说要接你入宫小住, 是什么时候?” 不只是卢氏忘了,谢华琅听完也是一怔, 她只顾及情郎, 却险些将外祖母给忘了。 后日就是老人家寿辰,若非母亲提这一句,她怕是明早就收拾东西进宫了。 “当然要去, 外祖母最疼我了, ”谢华琅眨眨眼, 不好意思道:“若不是阿娘提起,我差点将这事忘了,合该向她老人家请罪才是。” 卢氏是邢国公府的长女,下边有两个嫡亲弟弟,此外还有几个庶弟庶妹,各自都已经成家,谢华琅同生母相像,邢国公夫人最为宠爱她,连舅舅家的女儿都要退避一射之地。 “没良心的东西,”卢氏斜她一眼,道:“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倒好,人都没嫁出去,水就泼没了。” “怎么就泼没了?”谢华琅赶忙上前去帮母亲揉肩,殷勤道:“还在这儿呢。” 卢氏莞尔一笑,正待说她句什么,就见垂帘外人影一闪,微微敛了笑意,道:“怎么了?” 有女婢低声道:“夫人,临安长公主前不久往代王府去了,听说闹得很不高兴。” 卢氏端茶的手一顿,道:“知道是为什么吗?” “似乎是因为长公主府上的两位郎君。”女婢道:“代王府的思禄郎君同长公主的长子亲近,曾经赠马给他,只是那马凶性难驯,摔伤了人,长公主爱子心切,专程到代王府上去走了一遭。” 卢氏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代王府怎么说?” 女婢道:“代王年高,一直在养病,没有出面,世子将长公主好生送出去了,世子妃的脸色有些不好……” “知道了。”卢氏吩咐道:“退下吧。” 那女婢走了,内室里便只有她们母女二人,谢华琅这才笑道:“长公主还是很拎得清的。” 昨日她与顾景阳一道往临安长公主府上去,却莫名其妙的冒出个延秀,谢华琅嘴上不说,心里当然是不高兴的。 人是在临安长公主的地方上出现的,于情于理她都该给个说辞,事情是昨日出的,今日便有了答案,当真是利落的很。 “思禄,思禄,”卢氏将那名字念了两遍,心中便有了底,同女儿道:“仿佛是华元县主的儿子,也就是代王的外孙——华元县主是代王长女,代王世子的胞姐。” “我们能知道,陛下必然也能知道,”谢华琅不过一笑置之:“且等着看吧。” …… 对于皇帝立后,宗室的态度一直都很暧昧,嘴上自然是齐声恭贺,然而心中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江王、汉王那样对于子嗣过继不抱希望的,乃至于其余那些血脉较远的,还能等闲视之,但周王、魏王以及先帝与太宗的嫡系子孙,却有些坐不住了。 就才干而言,周王与魏王世子并不是很出色,他们只是胜在血脉亲近,父亲与皇帝乃是同胞兄弟,但谁都知道,皇帝当年是养在太宗文皇帝膝下的,对于几个同胞弟妹究竟有多少情分,那可不好说。 因这缘故,其余几家宗室不免动了心思,然而皇帝立后之后,却将他们从美梦中惊醒,不得不暂时同仇敌忾起来。 “她是长公主,你也是代王世子,说起亲缘来,她还要称你一声堂哥,你看她方才说的都是什么话?有将你放在眼里吗?简直是在训孙子!” 临安长公主气势汹汹而来,半分脸面都没给代王府留,代王在养病,她没见到,便将代王世子的脸皮踩得稀碎,连带着世子妃也遭了几句冷语,随即便提着裙踞,金钗微颤,趾高气扬离去。 世子妃尊荣了半生,从没受过这种委屈,气恼之余,又掉了几滴泪,面上的脂粉都有些花了,好不狼狈:“真是没规矩……” 代王世子却没有多少宽慰,冷冷道:“谁要同你论亲缘?” 他一指皇宫方向,笑容冷而讥诮:“那位还是我的堂弟呢,我能在他面前摆谱儿,说自己是哥哥吗?” 世子妃说不出话来,心中郁结,拧着帕子,低头擦拭眼泪。 他们不甘愤懑,临安长公主心里却半分怜悯都没有,这些人将自己儿子拖下水时,可是一星半点儿的亲情都没顾忌,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心软的? 她也清楚,今日此来,就是同代王府划清距离的,既然都决定撕破脸了,那还顾及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皇族的公主,从来都是给别人气受的,哪里有自己受气的?传出去都丢人。 内厅里的东西,都被她吩咐砸了一遍,地上满是碎瓷冷水,极为杂乱。 代王世子看的心烦,正待吩咐人收拾了,却见有人匆忙过来,脚步慌乱,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外甥思禄。 “舅舅,舅舅你要救我!”思禄脸上遍是惶惶,目光无措,声音颤抖:“宫里边刚下了赐婚的圣旨,给延秀她们……” “她们?”代王世子眉头一跳:“她们是谁?” 思禄神情苦涩:“除去实在年幼的几个,郑家其余未嫁的女郎,共计九人,都被赐婚了。” 代王世子的心渐渐沉了:“赐给谁了?” 思禄声音愈发低了:“今日太极殿值守的神武军。” 饶是早有预料,代王世子也被这消息惊出一身冷汗,静默良久之后,方才苦笑道:“真是一脉相承啊。” 昔年天后当政,也曾经将先帝的公主嫁与戍守宫阙的北衙禁卫,然而没过多久,便将寻因将驸马杀了,公主也郁郁而终。 血淋淋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皇帝的警告来的又快又狠。 “舅舅,我该怎么办?” 思禄当然知道这桩旧事,参与其中的延秀、乃至于没有参与其中的郑氏女都得了这样下场,他这个主持之人又会如何? 今日临安长公主来闹了一通,皇帝只要不傻,就会知道他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到那时候…… 思禄“扑通”一声跪下,不敢再想了,只仰着头,哀求的看着舅父。 “我给你指一条路,”代王世子垂下头,静静看着这个外甥,香炉里袅袅冒着青烟,模糊了他的面庞:“后日便是邢国公夫人的寿宴了……” …… 邢国公夫人要过的,是六十岁寿辰,这是个整寿,当然要大办,卢氏一族颇有声望,加之嫡亲的外孙女刚被册封为皇后,于情于理,长安勋贵都没有不捧场的道理。 卢氏作为长女,这日自然要早些过去,帮着弟妹操持些,谢允、谢粱、谢华琅、谢玮,乃至于庶出的谢檀,都要称邢国公夫人一声外祖母,也该前去拜见。 是以这日一大早,谢华琅便早早起身,收拾齐整之后,又往母亲院中去用膳,届时再同她一道往邢国公府去。 谢玮年幼,正是爱玩的时候,前不久拜了师,每日功课多的紧,都无暇同谢澜一起玩儿了,今日好容易得空,欢喜的不得了,同谢华琅炫耀道:“阿姐,你看我这把弓好不好看?” 谢华琅瞥了眼,见那把弓的确精致,颔首一笑,夸赞道:“好看的很。” 谢澜哼了声,忙取了自己的来:“姑姑,我也有!” “你的也好看。”谢华琅同样夸了句,又道:“都是哪儿来的?今日可不许带过去,仔细伤人。” “箭都没有,怎么伤人?”谢玮悻悻道:“是二舅舅给的,他还说要带他们去打猎呢,这么久了,也没个动静,别是给忘了吧,我们得带过去,提醒提醒他才好。” 谢澜附和道:“带过去,带过去!” 他说的二舅舅,便是卢氏的二弟卢之谦,今年正值而立,性情豁达豪迈,惯来同几个孩子玩得好。 谢华琅听说没有箭,便不再说什么了,由着他们玩儿去,卢氏也只是一笑,见都吃的差不多了,又吩咐女婢们撤席,略加修整,便准备往邢国公府去。 外边日头刚升起来没多久,远没有午时那般灼人,月季花翠色的叶子底下还挂着晨露,再过些时候,想必便会在日光照射下消失无踪。 既然已经有了皇后名分,便是身份有别,谢华琅先登上马车,卢氏在后,然而她刚扶上女婢的手,还没来得及登车,便有管事急忙赶过来,面有焦色:“夫人,老爷病了,说是喘不上气来,今日怕是去不成了。” 谢华琅听见,变了脸色,掀开车帘,道:“怎么这样突然?严重吗?请过太医不曾?” 管事向她行礼,道:“病来如山倒,哪里能用常理估量?老爷说这几日总是如此,缓一会儿便好,不想今日忽然严重了,毕竟是邢国公府夫人的寿辰,不好张扬,再叫人给顺顺气儿,想必就无碍了。” 卢氏原还面有忧色,听他说完,神情便淡了,恬静道:“那便叫老爷好好歇着,他原也没什么毛病,都是胡思乱想多了,生生作出来的。” “……”管事讪讪道:“夫人。” 卢氏却不再接这茬:“阿允与阿梁、阿檀呢,都走了吗?” “是,”管事只得道:“郎君与二郎、四郎都先一步过去了。” “那便好。”卢氏轻轻颔首,道:“我们也先走了。” 管事有些为难,眼巴巴道:“夫人,您没什么话要同老爷讲吗?他起身后便喘不动气,着实难受坏了。” “无妨,”卢氏微微一笑,关切道:“多喝点热水就好了。” 第39章 寿宴 谢偃穿戴整齐, 正在内室塌上等候, 见管事一人入内,先是一怔, 旋即有些窘迫:“夫人呢, 不曾来吗?” 管事恭敬道:“夫人同三娘、六郎与小郎君一道走了。” “怎么走了?”谢偃有些吃惊, 问道:“你没同她说,我病的严重吗?” 管事赶忙道:“按照您的吩咐,该说的都说了。” 谢偃坐起身来, 静默不语,神情有些黯淡。 管事见他面色不太好看,忙垂下头,道:“其实,夫人还是很关心您的……” 谢偃迟疑一瞬, 道:“夫人说什么了?” 管事为之一滞, 将头垂的更低:“夫人说, 叫您多喝热水。” “都不来看我,居然不来看我, ”谢偃絮絮低语道:“这么多年的夫妻了……” …… 邢国公夫人的六十大寿, 远比想象中要热闹。 花甲之年,虽然不比前些日子做寿的汉王年高,但也算是高寿了, 卢家在士林中颇有声名, 外孙女又新册了皇后, 他们家老夫人做寿, 长安勋贵基本上都会过去走一遭。 谢家人去的很早,谢允、谢粱、谢檀这三位郎君,更是今日的第一拨儿客人。 邢国公身体虽还硬朗,但毕竟也是上了年纪,早就将府中一干事宜交托到世子手上,谢家人到了,迎出去的便是世子卢之裕的长子安晏,表兄弟几人寒暄几句,便由卢安晏前边引路,一道去给邢国公夫妇叩头。 世子卢之裕是卢氏的胞弟,他的长子也才十五岁,迎来送往稍显稚嫩,难免会觉力有未逮,等日头渐升,宾客多了,谢家的郎君们免不得也要帮衬些。 谢华琅与卢氏到的也不算晚,只比谢家几个郎君晚些罢了,卢之裕与妻子冯氏一道出迎,身边陪着的居然还有谢偃。 谢华琅看见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打量一眼,试探道:“阿爹倒比我们到得早。” 谢偃却没看她,悄悄看卢氏一眼,又将目光收回,道:“嗯。” 谢华琅隐约明白过来了,见父亲这模样,倒真有些可怜,然而他们夫妻二人之事,却不是做儿女的应该开口的,她左右转着看了看,还是没有做声。 倒是卢之裕,有些关切的问了句:“姐夫不要紧吧?我见你面色不太好。” 卢氏神态恬静,目光温和,也叮嘱道:“老爷近来肠胃不适,宴上不要沾酒水,少食寒凉之物。” “知道了。”谢偃先应了一声,这才答卢之裕:“我无事,放心吧。” …… 邢国公比妻子年长五岁,精神倒很矍铄,见女儿来了,顾不得寒暄,便同妻子一道,先躬身向外孙女问安。 谢华琅吓了一跳,忙叫老人家起身,邢国公这才站起身,抚着胡须道:“礼不可废,娘娘还没行婚仪,我们仗着这把老骨头,还能暂免出迎,再不行礼,便不合规矩了。” “过了国礼,便是家礼,什么‘娘娘’不‘娘娘’的,你外祖父老糊涂了,枝枝不要理他。” 邢国公夫人年及花甲,鬓发中有了银丝,气度颇见雍容,握住外孙女的手,欣然笑道:“叫他们出去忙,咱们在这儿说话。” 今日府中事多,卢氏不免要同弟妹一道操持,谢玮与谢澜年纪还小,倒是无事可做,但小孩子哪里是能收住心的,给外祖母/曾外祖母磕过头后,便同卢家的表兄表弟们跑出去玩儿了,不多时,内室里便只剩了邢国公夫人与谢华琅,乃至于卢家的几个女眷。 “宾客们马上就到了,你们也出去玩儿吧,”邢国公夫人含笑同几个孙女儿道:“后园的花儿都开了,去那儿逛逛也好。” 卢家的郎君、女郎都比谢家的年小,在这儿的几个女郎,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也才五六岁,几个女眷原是想叫女儿同这位皇后多说几句的,现下听婆母这样讲,心中虽有些失望,却不敢表露在脸上,屈膝行礼之后,招呼着女儿一道退下了。 仆婢们不知何时退下了,内室里只了祖孙两人,邢国公夫人手侧有搁了只白瓷盘,里边是浅色的核桃仁儿,她拈起一块儿送进嘴里,咽下去之后,才温声道:“我听你阿娘说,你这夫婿是自己相中的?” 盛放核桃的小竹筐便在不远处,谢华琅执起架子,破开核桃后,将果仁儿搁进盘子里,不好意思道:“阿娘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邢国公夫人见状莞尔,抚了抚她的发丝,道:“现在知道害羞了?” 谢华琅低下头,也吃了块果仁儿,想了想,道:“那倒也不是,哎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邢国公夫人笑了起来:“陛下待你好吗?” 一提起他,谢华琅的心便甜蜜起来,唇角也不自觉翘起,她眉眼含笑,道:“好得很。” “那就好。”邢国公夫人轻轻颔首,却没有多问,她神情柔和,隐约中有些感慨:“两心相悦这样的美事,不是谁都能遇上的。你有这样的福气,就要好好珍惜,别同你阿娘一样,一个蹉跎,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谢华琅笑意微顿,诧异道:“外祖母……” “我老了,但还没有瞎,”邢国公夫人自她手中接过夹子,自己取了核桃放上,徐徐道:“当年你祖父带着你父亲来卢家提亲,你外祖父说,那是个好后生,眼睛里透着聪明,我说不,聪明的人才容易犯傻……” 核桃裂开,露出内里的果仁儿,她抽了出来送入口中,微微眯起眼来:“果然,我一点儿都没看错,那么简单的道理,他要用二十多年才想明白。” 谢华琅隐约了悟外祖母话中的意思,却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要说,是因为她与顾景阳吵的那场架,才叫阿爹想明白吗? 算了,她还是老老实实的闭上嘴吧。 邢国公夫人握住她的手,忽然问道:“枝枝,你知道为什么我最疼你吗?” 谢华琅想了想,道:“是因为我最像阿娘吗?”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阿娘。” 邢国公夫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叹一口气,道:“她喜欢的那个后生,我也曾经见过,他的确很好,只是门第上差了些。高门的女郎享受家族供养,将来出嫁,也要顾及到举家利益,你阿娘什么都没说,我也当做不知道,但回首去想,总觉得有些遗憾。” 这些事情,卢氏却不曾同谢华琅提过,然而世间小儿女的情情爱爱,左不过就是那些,即便此前未曾知晓,现下听了,隐约也能猜到几分。 邢国公夫人微微一笑,道:“所以我才说,你有福气。” 谢华琅曾以为母亲对于自己寻觅一心人的支持,是因为同为女儿身,但现下再想,或许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所以想叫女儿圆满。 她心中有些感念,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抬眼望向外祖母,轻轻道:“我会惜福的。” “枝枝从小就聪明,我没什么好叮嘱你的。”邢国公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慈爱道:“好好过。” …… 日头渐渐高了,外边也喧闹起来,开始有宾客登门。 这样的日子里,邢国公夫人是理所应当的主角,来客中不乏同龄的旧友与宗室王妃,她免不得要前去寒暄,宾主尽欢才好。 立后的圣旨早就降下,谢华琅当然不会再往那样喧闹的地方去,便在这院中坐了,静静思量先前外祖母说的那些话,也不觉得无聊。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忽然一阵闹腾,谢华琅坐在院中,抬眼往门边看,便有卢家女婢前来回禀:“娘娘,外边有人求见。” 谢华琅眉梢微挑,道:“是谁?” 女婢恭声回道:“宗正少卿、左神武卫副将、梁王世子明炯,与纪王府的思屏、代王府的思禄两位郎君。” 梁王世子? 郑家的郎君们来也就罢了,梁王世子又来掺和什么? 谢华琅伸手去取夹子,采青见状,忙递了核桃过去,她手上用力,将那核桃捏开,这才道:“这里地方太小,怕是容不了那么多人。” 女婢听得莫名,却不敢细问,将她的话记下,出去说与前来的三人听。 她不懂,来的几人却懂,梁王世子与思禄倒还好,思屏面上却有些愤愤,只是现下三人以梁王世子顾明炯为首,到底不敢多言。 顾明炯便同那女婢道:“你只管去回娘娘,就说顾明炯与郑思禄、郑思屏三人求见。” 那女婢前去回了,谢华琅见他们上道,不免失笑,站起身往内室去,摆了屏风,又传那几人入内:“几位此来何意?” 顾明炯躬身道:“两位表弟先前冒犯了娘娘,今日特意前来赔罪。” 谢华琅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道:“那位思屏郎君也是出自纪王府,想必同延秀女郎有些关系了?” 思屏起身施礼道:“延秀是我姐姐。” “哦,我想起来了,”谢华琅道:“你姐姐同我提过,说她有两个弟弟,那日往长公主府上去献艺,也是为了你们的前程。” 思屏听她如此言说,面皮登时涨红,跪下身去,求道:“姐姐那日冒犯娘娘,原是为了我和弟弟,求娘娘高抬贵手,饶她一回。” “怎么,”谢华琅道:“你姐姐哪里不好了?” 思屏手指捏紧,忍辱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赐婚,姐姐不敢心怀怨怼,只是陛下将赐婚之人外放,天高路远,着实叫人放心不下……” 谢华琅只知道顾景阳将郑家适龄的女郎统统指婚,却不知外放之事,听思屏说的凄楚,不免多问一句:“外放到何处去了?” 思屏道:“北境的丰州。” 谢华琅道:“好极了。” “你!”思屏见她先前温言细语,原以为是个好说话的,现下听她这样讲,一颗心却是如坠冰窟,心中怨愤,正要起身,腿弯却被顾明炯踢了一下,顺势跌跪下去,他也旋即回过神来,重新将头低下。 谢华琅隔着屏风,那一幕看的影影绰绰,不甚清晰,她也不介意,转向立在一侧的人,道:“那位便是代王府的思禄吗?闻名不如见面。” 思禄面皮便要比思屏厚的多,忙跪下身去,谦卑道:“是我该死,猪油蒙心,冒犯娘娘。” 说着,抬手自打几个嘴巴,只听响声,就知道力气用的不小。 谢华琅垂眼看他,淡淡道:“你犯什么事儿了?” 思禄停了动作,却不敢细说,含糊其辞道:“早先实在是糊涂,惹娘娘心烦了……” 谢华琅不耐烦再听下去,轻轻道:“外边树上的蝉在叫,我也心烦的很。” 思禄被她这句话噎住,神情窘迫,尴尬的笑了笑,没再吭声。 思屏则抬起头,殷殷道:“娘娘,你也有弟弟,作为姐姐,更能体会到我姐姐的苦心,求你高抬贵手,饶过姐姐这一回吧。” “我是有弟弟,但他从没有叫我去献身,为他换一场荣华富贵,当然,”谢华琅饮一口茶,语气平淡,神情却有些凌厉:“他若是敢说这种话,无需父母管教,我就打断他的腿!半分心胸志气都没有的儿郎,同女人有什么区别?” 思屏愈发难堪,脸颊红的能滴出血来,咬牙切齿道:“我没那么想过!因为我们姓郑,就否定掉我们的一切吗?要不是因为这该死的出身,你连姐姐的一根手指都比不过!” “哦,”谢华琅执起团扇,轻轻打了两下,道:“那你姐姐的手指一定很大。” “你!”思屏被她这句话梗住,嗓子眼儿如同被堵了一团棉花,竟没能再说出话来。 谢华琅手中团扇不停,道:“思屏郎君疯了,还不带他出去,他若是敢出声叫嚷,说些有的没了,坏了外祖母的寿宴,就赏他三十板子,打残了算我的。” 思屏理智仍存,听她这么说,立马将嘴闭的严严实实,目光中却尽是愤恨。 谢华琅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也不会在意,她转向顾明炯,淡淡道:“梁王世子怎么会掺和到这些事里边去?” “娘娘恕罪,代王府相求,实在是抹不开情面。”顾明炯垂下头,恭敬道:“思屏年少,有所冒犯,望请娘娘恕罪,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谢华琅微笑道:“什么屏?” 顾明炯道:“思屏。” 谢华琅又道:“思什么?” 顾明炯顿了顿,道:“娘娘这便是有意要戏弄人了。” “你终于看出来了。人必先自爱也,然后人爱诸;人必先自敬也,然后人敬诸。他自取其辱,与人无尤。” “当然,”谢华琅道:“这句话也同样赠与郑家的好儿女们。” “思屏,”她转向那面带怨尤的少年郎君,笑问道:“你服气吗?” 思屏年轻,仍且有少年人的稚气,闻言恨声道:“我不服气!” 谢华琅遗憾的“哦”了一声,道:“那就憋着!” 第40章 同坐 话赶话说到了这儿, 便也没必要再讲下去,思屏心中恼恨非常, 却还记得方才她说的那几句话,不敢显露出来,咬紧牙根,一声不吭。 思禄却比他圆滑的多,不敢做声,只仰起头来看顾明炯, 目光里遍是哀求。 顾明炯却不愿再叫自己陷入这泥潭,便只当做未曾见到, 恭声道:“两位表弟皆要唤我一声表哥,代王府的叔父登门相求, 实在是不好推诿, 今日冒犯之处,望请娘娘恕罪。” 谢华琅却不客气,质问道:“代王府的人情不好推诿,所以你便带着他们来寻我晦气?” 顾明炯一时语滞, 知晓她口舌尖利,不敢相较, 便不再抵抗, 施礼道:“是我糊涂,贸然掺和进来, 娘娘不要动气。” 他口气这样软, 姿态这么低, 又没牵涉其中,谢华琅倒不好再为难,有些倦然的瞥了眼,道:“退下吧。” “是。”顾明炯应了一声,便以目示意,叫那二人同自己一道离去,刚到门边,又回过身去,有些为难的道:“我涉及此事,也是因亲戚情分,来日皇叔若问起,还请娘娘饶恕一二……” 谢华琅微微一笑,道:“我会酌情说的。” 顾明炯松一口气,连忙道谢,带着两个表弟离去了。 卢家的女婢端了鲜果来,采青过去接了,轻轻搁在案上,谢华琅摘了颗葡萄,慢条斯理的剥了皮,就听先前回话的女婢恭敬道:“娘娘,外边有人求见。” “有完没完了?”谢华琅心下不悦,眉梢微蹙,道:“当我是什么,珍奇园的猴子吗?” “哎呦,娘娘好大的脾气。” 谢华琅这话刚说完,外边人说话声就传进来了,谢莹身后跟着采素与其余几个女婢,盈盈往内室来了。 今日是邢国公夫人的寿辰,谢家两房虽是至亲,但前者在此是亲眷,后者在此是客,便不曾一道来,刘氏与谢莹等人,自然也到的晚了。 谢华琅见是堂姐,便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去拉了她手,一道坐下:“我以为是别人呢。” “我去拜见过邢国公夫人,便来这儿寻你,老远就瞥见梁王世子了,他后边还有两个人,似乎是郑家的,没怎么见过,便有些认不出,现在这几家情状尴尬,我忙避开了。” 谢莹悄声问道:“他们是来见你的?” 谢华琅打发其余人退下,又将方才之事说了,不豫道:“谁知道梁王府在这其中做了什么角色,要说只是碍不过亲戚情分,我才不信。” “郑家人也是糊涂,保全富贵已经不容易,何必在上蹿下跳惹人心烦,至于宗室那边,更是拎不清了,”谢莹看的透彻,摇头失笑道:“你不必管,只需将今日之事说与你家郎君听,他会处置的。” “什么‘你家郎君’,”谢华琅团扇掩面,闷闷道:“阿莹姐姐,你几时也这样坏了。” 她们自幼一起长大,几乎与亲姐妹一般,彼此言谈也无禁忌,闲聊了几句,便听人回禀,说是元娘、宪娘来了,忙叫人请了进来。 宪娘性情爽利,石榴裙明艳似火,入内便笑道:“娘娘好大威风,我们刚走近些,便被拦下来了。” 谢莹也笑道:“谁不是这样?我若非遇见采素,也该等人通传了。” “去去去,都来笑话人了,”谢华琅拿团扇打她,又道:“还是元娘最好,不跟你们似的。” 元娘生的秀婉,性情也最温柔,唇畔一双梨涡,笑起来时十分甜蜜,温和道:“今时不同往日嘛,枝枝身份变了,规矩也该改一改的。” 她这样一讲,宪娘便有些感慨,拉住谢华琅手,依依道:“可不是,枝枝做了皇后,我都不好去找你了。” 谢华琅奇道:“这怎么说?” “你是不知道,我这几日出门,叔母便专程去堵,牵着我堂妹的手问:是不是去谢家寻皇后娘娘?你堂妹成日里在府中闷着,也可以去做个伴儿。” 宪娘抱怨道:“要是和脾性的话,早就玩儿到一起去了,哪里用得着等到现在。” 宪娘的堂妹,谢华琅也是见过的,性情倒也不坏,只是时常生病,她叔母娇惯,养的娇怯怯的。 小孩子一起玩闹,免不了磕磕绊绊,昨日吵架,今日便好了,可她叔母太过宠爱女儿,每次有点什么,非要闹到别人家里去才行。 谢家的门也被登过几次,卢氏免不得要念叨谢华琅几句,最后烦了,索性不叫女儿同那女郎一起玩儿了,一了百了。 别人家也是如此,天长日久的,也就没人愿意同她一起玩儿了。 现下又叫宪娘带过来,无非是见谢家的女儿做了皇后,想两下里亲近些罢了。 谢华琅明白内情,倒真有些感慨,宪娘却一转头就将这茬儿忘了,笑嘻嘻道:“别只说我呀,也该说说元娘。” 谢莹有些好奇,问了句:“元娘怎么了?” 元娘面颊慢慢的红了,手指搅着帕子,低声道:“阿娘为我相看人家了。” 谢华琅听得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几人年纪相仿,许亲也是寻常,便问道:“许的谁呀?” 元娘抿着唇笑,悄声道:“是我姨母家的表哥。” 谢华琅问道:“你中意他吗?” 元娘红着脸不说话。 这自然就是中意了。 他们四人当中,三个都有了归宿,只剩下宪娘一人,免不得被揶揄一通,说笑了会儿,元娘与宪娘便告辞了,今日来的宾客多,既然到了,总该去问一声的。 她们走了,谢华琅倒想起堂姐的事来了:“林家的人来了吗?” 谢莹剥开一颗葡萄,道:“见你之前,便遇见永仪侯府人了。” 谢华琅顿了顿,道:“世子呢?” “不曾见到,”谢莹神情淡然,道:“男眷都在前院,我过去做什么。” 谢华琅见她这般神情,忽然想起七夕那夜她与林崇同游时,彼此敬重却不亲近的神态来,她轻轻唤了声“阿莹姐姐”,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永仪侯府家风不坏,林崇也是颇负盛名的后起之秀,”谢莹倒看的很开,莞尔道:“我尚且不怕,你怕什么?” 谢华琅也只能道:“是我杞人忧天了。” …… 花甲之年,已经算是高寿,更别说邢国公夫人福泽深厚,儿孙满堂,过寿的时候,自然也是极尽喧腾热闹。 男女有别,内外有分,午膳的时候,照旧是要分开的。 谢华琅身份不同,自然不会再同其余命妇女郎一道,卢家另外寻了雅室,内里只有邢国公夫人与几个宗室王妃、世子妃,至于其余人,也各有各的去处。 谢莹出身谢氏,又是卢家的姻亲,席位自然高些,卢家人知晓她与宪娘、元娘亲近,便将她们安排在了一起,彼此说话也方便。 “好没意思,”宪娘见她到了,悄声抱怨道:“我同阿娘去认人,说了半个时辰的话,笑的脸都僵了。” 元娘轻轻推她一下,笑道:“那些都是长辈,可不许胡说。” “我就抱怨几句嘛,”宪娘哼道:“元娘,你就是太老实了,说起话来活像我阿娘。” 谢莹听得忍俊不禁,略一抬眼,却见有个穿石榴裙的女郎入内,婀娜婷婷,分外秀敛,同色的衣裙,穿在宪娘身上是明艳,穿在她身上却是另一种风姿,娇艳欲滴如三月海棠。 她眉梢微动,轻轻颔首见礼,那女郎瞥见,意味深长的一笑,上前去唤了声:“莹姐姐。” 谢莹应道:“我方才去向伯母问安,却不曾见到阿婉,还以为你今日不曾来呢。” “怎么会?邢国公夫人做寿,我自然是要来请安的。”林婉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轻飘飘道:“就算是为了莹姐姐,也该来走一趟的。” 谢莹听她话中带刺,不过淡淡一笑:“阿婉有心了。” “莹姐姐,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同你讲,”林婉目光微垂,眼底隐约有些得意:“我与城郎的婚事已经定了,就在明年五月。” 谢莹轻轻道了句:“恭喜。” 宪娘悄悄问元娘:“这是谁呀,阴阳怪气的。” “是永仪侯府的女郎,也就是永仪侯世子的堂妹。”元娘低声道:“她幼时身体孱弱,长大了也很少出现在人前,所以你不认得。” 宪娘了悟:“原来是她呀。” 老永仪侯膝下有三子,长子便是林婉之父,次子才是现在的永仪侯,长子体弱多病,成婚七八年,也只有林婉这一个女儿,因病辞世后,世子之位便落到了弟弟头上。 或许是沿袭了父亲的体弱,林婉的身体也不是很好,老永仪侯夫妇怜惜自幼丧父的孙女,便格外宠爱些,永仪侯从兄长那儿承袭爵位,对这侄女也格外关照,长此以往,便有些娇气。 这原也同谢莹无甚相干,只是赶得不巧,林婉对宁国公府的世子关城一见倾心,非要嫁过去不可,但宁国公府又不傻,谁愿意平白娶一个病秧子? 说的难听点,要是没两年就并病故了,有她这个原配梗在那儿,高门大户的正经女郎,谁愿意嫁过去做继妻? 要知道,继妻虽也是妻,但在原配面前,仍旧是要行妾礼的,要是原配再留个嫡子嫡女,那嫁过去可就难做了。 故而永仪侯府略提了提,那边便给否了。 林婉自然是不甘心的,但也没有办法,可巧有日出门上香,见到谢莹与关城相谈甚欢,便意会到别处去了。 可实际上,谢莹也冤枉的很,谢令是关城的坐师,她见到了总不好避开,大庭广众之下,又有诸多仆婢在,寒暄几句怎么了? 后来谢家为谢莹相看人家,选中了永仪侯世子,两家觉得合适,便交换八字,定了婚事,谢莹与关城是彻底不可能了,林婉心里却总觉得有个钉子,每次见了,总得刺一刺她才好。 没出嫁的女郎,在娘家都是极为贵重的,更别说她是永仪侯胞兄唯一的骨血,谢莹免不得要让一让,好在女郎总有要出嫁的时候,到时候哪里管得着娘家堂兄的事儿? 如此一来,谢莹对于她有了婚约这事,倒是衷心高兴。 这样的场合里,谢莹不想吵闹,林婉也不想闹大,转向带路的卢家女婢,她笑吟吟道:“再过几月,那便是我嫂嫂了,能不能给挪个位置,叫我们临的近些?” 这样的事情,女婢当然是无权做主的,谢莹右侧是元娘、宪娘,左侧是定远侯岳家的女郎岳瑶,她倒和善,笑着起身,挪了位置。 林婉连声谢她,又向岳瑶一侧的女郎行礼,求道:“我今日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表姐同行,女郎宽宏则个,委实多谢了。” 那女郎便也起身挪了,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便厚颜自诩一回。” 其余人都笑开了,谢莹也在笑,目光在林婉身后一瞟,便见立了个年轻女郎,相貌艳美,衣衫华贵,眉黛画的很长,抬眼看人时,很有些娇妩之态。 谢莹心中有些疑窦,却拿不准林婉想做什么,见她将表姐安置在自己身侧坐下,方才落座,便更奇怪了。 林婉的生父体弱多病,京中高门当然也不太愿意将家中女儿嫁去,林家也知道,所以林婉生母的门第并不高,虽是江南巨富之家,但并没有人在朝中任职,家中的女郎们,也就更不可能进入谢莹所在的交际圈了。 谢莹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没有开口,林婉兴致倒很好,同其余几个女郎说的兴起,娇笑声像是鸟鸣,清脆极了。 她说话的时候,那表姐也不做声,只笑吟吟的听着,见谢莹看她,笑问道:“怎么了?” 谢莹手中团扇轻摇两下,道:“早先倒没有见过你,有些眼生。” “我叫幼玉,别人都唤我玉娘,女郎也可以这么唤我,”她道:“我早先在家中,前些日子才上京,难怪女郎不认识我了。” 谢莹轻轻“哦”了一声,有些惋惜的道:“贺州出桂香荔枝,我最是喜欢,只是人在长安,即便吃到,也不新鲜了。苏轼讲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我倒有些羡慕你了。”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玉娘闻言失笑,道:“来日女郎到贺州去,我叫人备上一筐,管教你吃个够。” 谢莹也笑了,只是神情有些冷淡:“我记错了,盛产桂香荔枝的不是贺州,而是象州。我生在长安,记错也就罢了,你家世代生活在贺州,怎么会记错?” 玉娘脸上的笑意霎时间僵住了,即便是擦了胭脂,也遮不住她面颊上的灰白之色:“是、是我记错了,盛产桂香荔枝的是象州,连日赶路过来,头脑都糊涂了……” “你又说错了。”谢莹淡淡道:“贺州与象州都不产桂香荔枝,我随口说了唬你的。” 这一回,玉娘却是彻底慌了,被她冷淡目光打量着,一不小心,将跌下座去,那华服的衣袖太宽,连带着茶盏也落下去,堪堪撒了一身。 这变故来的突然,小厅中人都吃了一惊,内室中霎时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的投了过来。 林婉早先顾着同其余人说笑,却没注意到这茬,见状蹙眉道:“莹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即便是看不起我外祖家,好歹也给永仪侯府留些颜面吧!” 谢莹面笼寒霜,将手中团扇丢下,指了地上狼狈不堪的玉娘问:“她是谁?” 听她这样问,林婉便软了三分,嘴硬道:“还能是谁?当然是我舅舅家的表姐,你将人害成这样,我都不知怎么同舅母交代了。” 谢莹瞥她一眼,站起身,冷冷吩咐道:“去请永仪侯夫人来!” 其余人听她这样言说,便知是要将此事闹大的,却不知内中如何,一时面面相觑。 谢莹身后的女婢却不理会这些,屈膝施礼,便要离去,林婉猛地拉住她,口中喝道:“不许去,你还嫌丢脸丢的不够吗?!” “丢的不是我的脸,是你的脸,还有永仪侯府的脸。” 谢莹不让分毫,瞥一眼已然站起身却仍旧难掩狼狈的玉娘,她冷冷道:“让侯府通房到邢国公府的寿宴上,堂而皇之的与一众闺秀同坐,你在打谁的脸?” 此言落地,小厅中有转瞬安寂,旋即便喧腾起来。 林婉面色涨红,强辩道:“你少胡言乱语!” “我是不是在胡言乱语,你自己清楚,”谢莹淡淡道:“等永仪侯夫人来了,事情更会清楚。” “去请永仪侯夫人来,”她吩咐自己的女婢,又向一侧的卢家仆从道:“再请伯母与贵府的世子夫人来。” 林婉原本只想羞辱谢莹一通,悄无声息的将这事办了,按照她的想法,谢莹先前没见过林崇的几个通房,今日见了也认不出,说不定还相谈甚欢,等来日嫁到永仪侯府去,那才有乐子看呢。 退一万步讲,今日是邢国公夫人的寿宴,她即便认出来了,也不敢闹大,非要生生吃这个哑巴亏,憋屈一整日才行。 林婉自觉想的周全,却不料谢莹这样豁的出去,竟敢将此事闹大,登时便心慌了:“你是诚心要叫府上难堪吗?!” 谢莹没有做声,懒得同她争辩,反倒是宁远侯府先前让座的女郎岳瑶上前,手指哆嗦,指着玉娘质问道:“她是林家府上的通房?” 林婉嘴唇嗫喏的动了动,却没做声,显然是默认了。 “我好意退避,你竟敢如此羞辱!” 岳瑶面色涨红,怒极反笑,吩咐身后仆婢道:“定远侯府的颜面,不是谁都能折辱的,林姑娘没有规矩,自有你家长辈管教,但区区婢妾,也敢压到我头上,却不能这么算了。给我掌她的嘴!” 侯府嫡女出门,身边自然是有人的,她既吩咐了,便有人上前去执行,毫不客气的赏了玉娘一通耳光。 林婉并不将玉娘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将她带到这儿来。 来日谢莹嫁入永仪侯府,认出她后,必然少不了磋磨,说到底,林婉也只将她当成一件羞辱人的工具罢了。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坐视玉娘被公然掌嘴。 被打的不是区区一个婢妾,是永仪侯府的颜面。 “得饶人处且饶人,”林婉示意仆婢上前将玉娘拉开,勉强扯出个笑来,道:“阿瑶,你打也打了,差不多就好了,真伤了两家和气,未免不美。” “跟我谈得饶人处且饶人?”岳瑶冷笑道:“你也配!” 不只是她,先前为林婉让座的女郎也是面色不悦,玉娘被林家人拉起来,脸也肿的没法儿看了。 没人还有心思用膳,齐刷刷停了筷子,目光都在场中几人身上打转,林婉脸上实在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卢氏与世子夫人、永仪侯府人三人,便是在此时过来的。 今日是邢国公夫人的寿宴,邢国公府又是东道主,场面上闹成这样,世子夫人是最适合开口问的,虽然早就听谢莹遣去的女婢说了原委,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还是要不偏不倚为好。 “这是怎么了?”世子夫人含笑问道:“是否是府上招待不周,怠慢了诸位娇客?” 林婉面色难堪,不好开口,谢莹倒是愿意言说,却被人抢了先。 “今日是有恶客登门,与府上并无干系,”岳瑶整了衣裙,上前见礼道:“永仪侯府的女郎带了表姐来,说想挨着未来嫂嫂坐,我与五娘便挪了位,哪知林家这样尊贵,连府中一个通房,都要同我们平起平坐。” 方才被她提起的五娘也讥诮道:“府中也忒薄待亲眷,长房女郎的母家表姐跟了世子,再不济也要做妾,怎么没名没分的做了通房,说出去叫人好看不起。” 这二人只一席话,就将原委说个清楚,世子夫人面色便不太好看了,转向永仪侯夫人道:“夫人还带了别的客人来,怎么也不早说?” 永仪侯夫人活了一大把年纪,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事到如今,她也不曾推诿狡辩,面带歉然,向卢氏与世子夫人屈膝施礼,恳切道:“今日是林家失礼,以至于闹成这样,阿婉做出这种事来,也是我有失管教,望请两位恕罪。” “邢国公府不愿惹是生非,但也不至于被人欺辱到门上,今日贵府女郎叫府上通房与一众女眷同坐,是羞辱在座的所有人,也是在践踏邢国公府,府上招待不起这样的宾客。” 世子夫人语气温缓,内容却很犀利,招呼管事嬷嬷前来,吩咐道:“送林家女郎出府,也请那位通房离去,从今往后,再不必登邢国公府的门。” 今日邢国公夫人寿宴,宾客何其之多,就此被赶出去,怕是再没脸见人了。 林婉软了语气,哀求道:“叔母!” 永仪侯夫人从没丢过这样的脸,因为丈夫自兄长身上接了世子之位,连带着她也对寡嫂和侄女多有退让,却不想今日闹出这等事来,颜面扫地之外,哪里还有脸开口劝说,吩咐身侧人时,几乎掩盖不住语气中的厌恶:“送她回去!” 林婉被人强行带走了,玉娘自然也一样,没有人提及应当如何处置她,因为今日之后,她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 世子夫人没再开口,永仪侯夫人又向岳瑶与五娘行礼致歉:“府上失礼,冒犯二位女郎,明日必然登门致歉……” 永仪侯夫人是长辈,声名向来很好,主动向后辈行礼,岳瑶与五娘也不好再捏着不放,心中毕竟膈应,勉强道:“登门便不必了,只请夫人好生管教府中人便是。” 永仪侯夫人尊荣半生,为人处世向来挑不出错,今日被晚辈说到这儿,心中情绪翻滚,当真窘迫难堪,只应道:“好。” 她们说话的时候,卢氏已经到了谢莹近前,仔细打量她上下,关切道:“还好吗?” 谢莹向她一笑,神情恬淡,只是眼底余怒未消:“我很好,伯母不要忧心。” 卢氏也是女人,对于侄女的怒火,更能感同身受,谢家三个女郎,只论心性,最好的便是谢莹,其次才是谢华琅,今日之事委实不是她看不开,而是林婉太欺负人了。 谢莹若是没能分辨出来,今日同那通房同席而坐,言笑晏晏,来日嫁到永仪侯府去见了,真是能活生生怄死人! 别说是亲身经了,哪怕现下想想,卢氏都觉得恶心。 谢莹这桩婚事原是谢偃与谢令协商之后定下的,可到了这会儿,距离婚期不过几月,她忽然有些迟疑,到底该不该继续下去了。 永仪侯夫人是个好相处的,永仪侯同谢令私交也不错,只是今日之后如何,就很难说了。 谢家两房十分亲近,从无龃龉,谢莹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虽说是侄女,但心里是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婚嫁对于女郎而言,便是第二次投胎,照眼前这局势,真嫁过去了,怎么能叫人安心? 心中这样想,她面上便透露出几分,甚至于没有遮掩神情中的不悦。 “林夫人,”卢氏淡淡一笑,道:“令侄女生母尚在,自有母亲管教,今日之事,也应同夫人无关,不过,也请夫人代我向令嫂带一句话,她的家教,我实在是不敢恭维。” 永仪侯夫人理亏,当着一众小辈的面儿,更是难堪,只得道:“是。” 卢氏轻轻颔首,又道:“今日之事,实在不该再闹大了,否则,对谢家不好,对林家不好,对东道主邢国公府也不好,你觉得呢?” 永仪侯夫人丢了这样大的脸,几乎可以想象明日长安勋贵们会以怎样的眼光看林家,巴不得这事赶忙结束,闻言道:“都依夫人便是。” “今日之事暂且到此为止,也希望贵府能给一个交代,不是给我,也不是给阿莹,而是给谢家。” 卢氏神情恬静,言辞却锋锐到了极点:“令侄女今日所作所为,实在匪夷所思,她所羞辱的,也不仅仅是在侯府即将过门的世子夫人。这是长安谢氏在受辱!” …… 永仪侯夫人几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席位,又是怎么在一众贵妇异样的目光中,结束这场宴席的。 正如卢氏所说,林婉羞辱的不仅仅是谢莹,也是长安谢氏,今日颜面扫地的,也不仅仅是一个林婉,而是永仪侯府全家。 后院里发生的事情,没有那么快传到前院,等到宴饮终结,各府家眷相携离去时,永仪侯才在其余人异样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叫了仆从来问,只听到一半,他便面色铁青,世子林崇也是神情冷凝。 “夫人呢?”永仪侯问。 永仪侯夫人走时,几乎支撑不住身子,亏得女婢扶住,方才不至于在人前失仪,勉强到了马车前,人便歪倒了。 永仪侯是不管内宅之事的,今日出了这等变故,原本想要问责,见妻子如此,也不好再说出口。 远处还有宾客出来,他顿了顿,沉声道:“扶夫人上车,先回府去。” 回府的路上,永仪侯父子仔细听仆从说了事情原委,永仪侯神情冷肃,半晌没能言语,隐忍再三,还是恨声骂道:“混账东西!” 永仪侯夫人在马车上,便觉心气闷涨,及到府中,更是喘不上气来,女婢帮着顺了许久,方才有所转圜。 永仪侯面色冷凝,问林崇道:“你觉得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现下天色未黑,我与父亲一道往谢家致歉,明日再去邢国公府致歉,至于被阿婉开罪的那两家,虽说是不必登门,却不能有所疏忽,着人前去致歉,再有所厚赠,以作弥补。” “婢妾是不能再留了,即刻带出去打死,至于其余的那些,也一并发卖掉,落个清净,”林崇略经思忖,道:“至于阿婉身边,若无人与她提及此事,她一人是做不成的,贴身照看的仆婢尽数打死,以儆效尤。” 永仪侯前去颔首,又道:“那阿婉呢?” “父亲还是准备好应对伯母吧,”林崇淡淡道:“宁国侯府退婚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怕伯母知道,又要抱着伯父的灵位嚎哭不止了。” …… 林崇猜的半分不错。 林婉体弱,能与宁国公世子订婚,也是因为满腔深情,投了关家老夫人的眼,加之永仪侯将她视为亲生女儿,一干用度比照嫡子,这才能叫宁国公勉强点头。 宁国公夫人是不同意的,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儿子娶一个健健康康的妻子,叫她早日抱孙,然而老夫人点头,她也不好回绝,只得顺从。 今日邢国公府设宴,宁国公夫人自然也在,听闻女郎那边出了事,还觉事不关己,哪知不多时,便有人将事情原委说了,第一个丢人的是永仪侯夫人,第二个丢人的便是宁国公夫人。 永仪侯府马上就要撒手了,接盘的可是宁国公府! 永仪侯夫人脸面上挂不住,宁国公夫人又何尝不是,今日之事传出去,林婉的名声只怕要臭大街,儿子娶这么一个女郎,还不如杀了她。 这一场寿宴,真是吃的她心头闷痛,回府之后便去见婆母,跪地将内中事情说了,真心实意的掉了眼泪:“这样的女郎娶进来,关家怕有破门之祸,永仪侯府是她的母家,长安谢氏是皇后的娘家,她非叫这两家不睦,安的是什么心?无缘无故打了定远侯与秘书丞两家女郎的脸,岂不是平白结仇?您就当是可怜孙儿,免了这桩婚事吧。” 林婉再会讨好老夫人,也不可能越过她的嫡孙去,老夫人听儿媳说了事情首尾,又见儿子闷头不语,便知那是真的,怒极反笑,口中道:“这样的搅家精,我们是高攀不起的,即刻往永仪侯府去,退了这桩婚事!” 一侧仆妇有受过林婉重礼的,略微劝了句:“就怕别人会说宁国公府讨好谢家,刻意欺负林家女郎……” 老夫人报以一声冷笑:“事情是她自己做的,与人无尤,哪个觉得可惜,便娶给自己儿子,我亲自登门相贺!” 没人敢再做声,这事儿便这么定了。 …… 事关重大,宁国公亲自登门去,退了刚刚缔结不久的婚书。 永仪侯对早逝的兄长是很敬重的,虽然知道自家理亏,但也忍不住问一句:“延功,你再考虑一二……” “并非是我有意为难,”宁国公道:“易地而处,敬茂你愿意要这样的新妇吗?” 永仪侯默然不语。 两家关系不坏,宁国公也不想因此伤及,同样默然片刻,道:“明日去我家喝酒吧,一醉方休。” “明日不行,我要往邢国公府致歉。”永仪侯苦笑道:“后日吧。” 宁国公道:“好。” 送走宁国公,永仪侯有些累了,虽然如此,也要强打精神,准备去谢家致歉,他将那婚书递给仆从,道:“送去大夫人那儿吧。” 仆从应声退下,他则去更衣,以备稍后出门,不多时,大夫人便带着眼眶通红的林婉找过来了,怀中还抱着亡夫的灵位。 见了永仪侯,她痛骂道:“当初在夫君灵位前,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会把阿婉当亲生女儿看待,如何也不会委屈她的!好啊,我还没死,你就伙同外人,这样作践我们娘俩,简直是烂了心肝!你死之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兄长?” 林婉在她身后抹眼泪,神情凄楚,不是假装柔弱的可怜,而是知晓关家退婚之事后,由衷的伤心惊惶。 大夫人见状,眼泪也流出来了,她不再骂永仪侯,只是哭自己早死的丈夫,声音尖利,刺得人耳朵疼。 林婉虽知此事被闹大了,也隐约猜到闹大之后会牵连自己,却不想这恶果来的这样快,又这样难以下咽,她心里又惊又怕,还有些恨,脸上蜿蜒着的眼泪怎么也不停,她连擦都顾不上了。 说心里话,永仪侯待这个侄女是很好的,因为爵位是因胞兄亡故而得,一直都很关照那母女俩,长嫂出身巨富之家,性情也曾是很爽利的,只是兄长与能在辈分上压制她的老夫人过世之后,这爽利就变成了泼辣。 他们夫妇在长安风评不坏,就因为一场宴饮,侄女就叫府上开罪了这么多人:新晋梁国公府的谢家,原本打算结亲的宁国公府,今日办寿宴的邢国公府,还有定远侯府与秘书丞府上,这几家里边,哪有一个是好欺负的? 再深的感情,消磨了这么多久也就没了,今日之事,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不,这不是草,简直是擎天巨树,山那么大的骆驼,也能活生生给压扁。 永仪侯有些疲惫的摆摆手:“送大夫人回去,还有,阿婉身边的人不知道规劝女郎,反倒纵容她胡闹,一并拖出去打死,另挑选新的去伺候。” “你敢!”大夫人停了眼泪,厉声道:“你怎么不把我也一并拖出去打死?” “你以为我不想吗?!”永仪侯脸色铁青,拔出架子上的佩刀,怒喝道:“你这些年上蹿下跳,真以为我是泥捏的吗?!” 他退避的多了,大夫人都险些忘了,永仪侯也是征战沙场,多少次死里求生活过来的。 她瞬间退缩了,又哭起来:“老爷,老爷,你睁开眼看看,你弟弟要活生生逼死我们娘俩啊……” “堵上她的嘴,送回大房院中去,”她这样一闹,永仪侯反倒定了心,将佩刀收回,身心俱疲道:“叫她们在府中待一日,明日就送到庵里去。哪日我死了,见了大哥,再去磕头赔罪。” …… 谢华琅知晓此事,是在回府的路上,她见过的恶心人不少,但像林婉这样恶心的,还真是头一遭。 “这便是永仪侯府的规矩吗?”她连连冷笑,怒道:“可惜我不在,听闻时也晚了,否则,即刻叫人打烂她的嘴。” “好啦,”谢莹反而劝她:“我都不气了,你怎么还气?” “我替阿莹姐姐委屈,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谢华琅闷闷道:“在我心里,阿莹姐姐是世间最好的姑娘,谁娶了你,就偷着笑吧。” “你倒是嘴甜。”谢莹隔空点了点她,失笑道:“我也是知晓邢国公夫人大度,方才敢戳破她,刚刚去请罪,老夫人没说什么,但终究有所失礼,还是应该有所弥补才是。” 谢华琅看着堂姐,却想到别处去了,卢氏留在邢国公府,暂且处置些私事,马车上便只有她们姐妹二人,她拉住谢莹手,悄声道:“阿莹姐姐,我去同阿爹讲,将这桩婚事作废,好不好?” 谢莹心中一暖,却笑道:“那也不必。永仪侯夫妇都很好,再寻一桩姻缘,也不过如此。” “好归好,但有了今日之事,他们心中若是有别的想法怎么办?” “女郎出嫁,同郎君娶妻可不是一回事,”谢华琅却不太看好,压低声音,关切道:“你若是怕阿爹不同意,我便去求九郎,有他开口,阿爹总不会有异议的。” “枝枝,你的好意我明白,但还是不必了。”谢莹微微一笑,自若道:“当日定下这桩婚事的,是伯父和父亲,那就注定了它与男女情爱无关,牵涉的是两家利益。这次的事虽然叫人恼火,但林家必然会给我一个交代的,谢家情面无碍,该继续的,还是应该继续。” 谢华琅迟疑道:“若是林家没有……” “那说明林家人很蠢,”谢莹道:“不过,伯父与父亲怎么可能会跟蠢人做姻亲?” “女郎生在高门,享受荣华供养,便要有为家族奉身的自觉,这也是责任所在。”她轻叹口气,再抬起头,面上笑容温婉平和,无懈可击:“枝枝,你要珍惜你的福气。” 若不是因为谢允的两桩婚事,谢华琅或许也要走同样的道路。 她静静看着堂姐,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既心疼,又不知应该如何安慰,轻轻抱住了她,没有做声。 谢莹伸臂揽住了她,温柔一笑。 两位女郎回到谢家,正逢永仪侯父子骑马而来,见了谢家两位女郎,忙下马向谢华琅问安。 谢华琅应了,谢莹也屈膝致礼,道了“万福”。 永仪侯同谢莹见得不多,先前负责闺中交际的,也是永仪侯夫人,毕竟是林家失礼,他略顿了顿,便低头道:“今日之事,府上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莹微微一笑,神态温婉而敛和,却没有做声。 永仪侯世子林崇侧目去看自己未来的妻子,她察觉到他目光,同样报以一笑,他怔了一怔,轻轻颔首示礼。 后来的事情谢华琅没有再看下去,同堂姐说了一声,便扶着女婢的手往内院去。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映亮了她的面庞,却照不透她的心。 采青隐约察觉到什么,轻轻问道:“女郎,您怎么了?” “也没什么。”谢华琅道:“我只是有些难过。” 为阿莹姐姐难过,也为世间万千女子难过。 她忽然很想见一见她的九郎。 晚风慵懒拂过,吹起了她的衣摆,谢华琅忽然心有所感,抬头去看,却见顾景阳立在不远处,目光温和,静静的望着她。 她的心骤然乱了,如同被风吹散的发丝一般,顾不得别的,便快步过去,扑到了他怀里,紧紧的搂住了他。 顾景阳不意她这般亲近,先拍了拍她的肩,这才道:“怎么了?” 谢华琅道:“我想你了。” 顾景阳将她微乱的发丝挽回耳后,轻轻道:“我也想枝枝,即便忙完所有已经是傍晚,但还是想来见见你。” 不远处便是楼阁,他拉着她一道过去,落座后道:“枝枝,你怎么了?我总觉得你今日不太对劲。” 谢华琅便将今日之事同他讲了,末了又闷闷道:“我心疼阿莹姐姐。” 顾景阳听罢,反倒微微一笑:“我倒觉得,你是杞人忧天。” 谢华琅道:“怎么说?” “我听你那样讲,便知你的阿莹姐姐心性坚韧,远非常人可比,”顾景阳道:“内心强大的人,在哪里都会过的很好,你怎么知道,来日等着她的,不是另一种圆满?” …… 永仪侯自去寻谢偃、谢令,林崇便留下同谢莹说话。 他不是爱言谈的人,很少主动开口,说了一句‘对不住’之后,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谢莹更不是爱没话找话的人,同样回了句‘无妨’,也不再言语,只静默缓行。 若非因相处时太过淡淡,远远望过去,倒像是一双眷侣。 谢家祖籍南方,府中多有花木,夏日里正是繁茂,金丝海棠开的繁盛,被仆从摆在台上,架的很高,那枝干斜溢,眼见就要拨到谢莹发上步摇,她正待伸手去挑开,林崇却先一步代劳了。 她温和的道了句:“多谢。” 林崇却摘了一朵金丝海棠,轻轻簪入她发间:“很好看。” “好看的不一定合适。”谢莹淡淡一笑,道:“金丝海棠太过耀眼,容易叫人显得暗淡,芍药牡丹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反倒是郎君,用起来更得宜些。” 她将那枝金丝海棠取下,别在了林崇衣襟上。 远处有仆婢前来,恭敬道:“夫人请女郎过去,说是有话要讲。” 谢莹应声,转向林崇道:“那么,失陪了。” 林崇道:“请。” 谢莹向他行了一礼,笑容恬淡,转身离去。 第41章 心爱 谢家与永仪侯府所缔结的这桩婚事, 对于两家而言,其实都有好处, 尤其是谢家长房的女郎嫁入宫中,更需要在军中寻一个牢靠些的盟友。 谢令与永仪侯私交甚好,他是政客,是谢家的支柱之一,但他同时也是谢莹的父亲,尽管知道这桩婚姻里掺了很多非感情的因素, 但他也的确竭尽所能为女儿寻一个好些的归宿了。 今日之事往大了说,是永仪侯府侮辱谢家与邢国公府,往小了说,其实也就是无知妇人痴愚,坏了家中大计,谢令与谢偃会不高兴,但在永仪侯府拿出足够的诚意之后,他们也不会为内宅妇人的勾心斗角坏了两家情分。 永仪侯倒也坦诚, 进了谢家书房, 便先致歉, 旋即又将自家府上的处置讲了, 末了又歉然道:“敬道, 我实在是……” 内室里没有别人, 连仆从都被打发出去, 谢家要的是林家明确的态度与诚恳的处置, 没必要叫永仪侯在仆婢面前失了颜面。 谢令起身斟茶, 先为永仪侯添了,又为谢偃续杯,最后才轮到自己,他将茶壶搁下,温言道:“今日之事,原就出乎预料,与敬茂何干?我吩咐人备膳,今晚便在府上同饮,不醉不归。” 谢偃也含笑道:“原该如此。” 永仪侯心中暖意上涌,忙道:“恭敬不如从命。” …… 永仪侯父子既然留下用膳,府中自然要仔细张罗,谢允作为府中长子前来作陪,谢朗作为谢莹的胞兄,当然也免不了。 近来北境不稳,似有异动,谢令正同永仪侯说起此事,林崇也同谢允、谢朗言谈,场中气氛颇为和睦。 谢偃抬袖饮茶,还未将手中茶盏搁下,便见帘幕外人影一闪,似乎是卢氏身边的嬷嬷,脸上隐约还带了些急色。 他心中一动,道句“失陪”,起身走了出去。 “怎么了?”谢偃问。 嬷嬷向他行礼,道:“老爷,夫人听闻要留永仪侯父子用饭,叫奴婢来问一声,陛下也在府中,届时要不要去请?” 谢偃听得一怔,蹙眉道:“陛下几时来的,怎么不早说?” “与三娘前后脚罢了。”那嬷嬷解释道:“底下仆从原是打算去说的,只是那时您和二爷正在书房里同永仪侯叙话,见将侍从都打发出去了,不敢贸然搅扰,加之陛下先前过府都不曾张扬,便想等您出来后再说。” 还真是。 谢偃在心里边嘀咕:自从封后的圣旨降下之后,陛下往谢家走的也忒勤了。 “下不为例,日后陛下再来,天大的是也要先去通传。”心中如此想,他仍旧吩咐一句,略经思忖,又道:“差人去枝枝那儿问,看陛下是不是留下用膳,要不要同其余人一道用,动作快些,免得准备不及。” “是。”嬷嬷应了一声,向他福了福身,便要离去。 “等等,”谢偃忽的叫住了她:“夫人她……” 嬷嬷停下身来,脸上有些疑惑:“老爷有话要带给夫人吗?” “不,没有,”谢偃顿了顿,道:“去传话吧。” …… 夕阳西下,余晖淡淡,有情人携手相聚时,总觉得温情脉脉。 谢华琅也只是几日没见到顾景阳罢了,现在再碰面,却觉得像是隔了很久很久似的。 落日的余晖照在人身上,有一种近乎慵懒的温暖,她依偎在他怀里,什么话都没说,却觉得书里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或许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没有言语,顾景阳也不做声,谢华琅便捉起他的手,指甲轻轻挠他指尖,那感觉有些痒,从手指一直传到心里去,顾景阳便唤了句:“枝枝。” 若是换成别人,他一抬眼兴许就知道怎么做了,谢华琅却不怕他,不仅没有停,反倒愈加肆意,将他手指送到唇前,轻轻的咬了一下。 淡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脸色,连那眼睫都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她的唇珠是红的,艳色的唇脂沾在他手上,有种说不出的暧昧。 顾景阳垂眼看她,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抬头看他,明亮的眼睛里隐约有些戏谑,忽然揽住他脖颈,在他脸上接连亲了几口。 她也坏,亲的格外重,鲜红的唇脂沾在他白皙的脸上,分外明显。 顾景阳语气微微重了:“枝枝。” “我帮你擦就是了嘛,反正这儿也没别人。”谢华琅取了帕子帮他擦拭,擦完又歪着头看他,笑吟吟道:“道长,你喜不喜欢我那么对你?”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叹一口气,道:“你先坐直了。” 谢华琅不接他这一茬,摇晃他的手臂,催促道:“喜不喜欢嘛?快说!” 顾景阳拿她没办法,将她两只手捉住,归规整整的摆在膝上,这才道:“喜欢。” “我就知道你喜欢。道长,我早就看透你了。” 谢华琅斜他一眼,揶揄道:“你嘴上说的那些,都不能信,什么‘不许胡闹’‘检点些’统统都靠不住,得看你做了什么才成。” 夕阳同样落在顾景阳面上,愈见庄重凛然,不可侵犯,她这样看着,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庙宇里的神像来了。 “你若是将手抽回去,或者拂袖而去,那就是真的不喜欢,可若是只说我不正经,手却留在那儿不动,”谢华琅的心绪也更软了,笑吟吟的看着他,凑上前去,道:“就是还想要。” 顾景阳别过脸去,道:“没有的事。” “就是有。”谢华琅却不肯放过,将头扭过去,目光盈盈的望着他,道:“你嘴上说不想要,心里其实是想要的。” 顾景阳道:“胡说八道。” 谢华琅别的不行,调戏这样的假正经,一调戏一个准儿。 既然他不肯认,她也不强逼,凑过脸去,动作舒缓在他耳畔吹了口气,末了,又使坏在他耳垂上极轻舔了一下。 顾景阳身体猛地僵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神情虽还敛和,眼底却仿佛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海。 谢华琅还未察觉,便在他身侧坐着,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笑意。 顾景阳定定看她一会儿,目光深深,却不做声,那种无声的威仪却叫人不敢逼视。 谢华琅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奇怪道:“怎么了?” 这话才刚说完,她就被拎起来了,顾景阳惯来都是雅正自持的,这样失礼的事可从来都没干过。 谢华琅真是吃了一惊,忙道:“你做什么?哎呀……呀,九郎!” 二人原是并肩而坐的,顾景阳将她拎到自己怀里,身子一翻,结结实实的在她臀上打了三下。 他用的力气不算小,谢华琅能感觉到疼,但要说多重,倒也不至于,主要是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被人这样按着打,脸皮再厚也会不好意思。 谢华琅闷在他怀里,索性不爬起来了,气鼓鼓的控诉道:“你打我!” 顾景阳道:“活该。” 谢华琅委屈道:“你不讲道理!” 顾景阳道:“我就是太讲道理了,才叫你作弄成这样。” 谢华琅道:“明明是你欺负人。” 顾景阳道:“我哪里欺负你了?” 谢华琅道:“你打我。” 顾景阳道:“我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主动过去撩拨你…… 谢华琅给噎住了,先自理亏,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埋头在他怀里,说不出话来了。 她这样蔫哒哒的,顾景阳见了,也着实怜爱,叹口气,道:“以后不许了。” 谢华琅嘀咕道:“我下次还敢。” 顾景阳伸手抬起她下巴:“你说什么?” 谢华琅满脸天真无邪:“我说我马上就改。” 顾景阳无奈道:“枝枝,你能不能叫我省点心?” “就改就改,”谢华琅口中应承的飞快,顿了顿,又试探道:“九郎,你是不喜欢别人碰你的耳朵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句话说完,顾景阳神情就有些变了,先前那种无声的威慑,似乎又回来了。 谢华琅忙缩了缩身子,警惕道:“这回我可什么都没干,你不许欺负人。” 顾景阳定定看她一会儿,却轻叹口气,伸臂抱住了她,又在她肩上抚慰的拍了拍。 “枝枝,直到成婚之前,你都不许那么胡闹,”他声音低沉,隐约有些隐忍,在她耳畔道:“我方才,真想……等成婚以后,你要怎样,我都依从。” 谢华琅的脸腾地热了。 她虽然嘴上花花,但真没想过别的,听他这样讲,着实是羞赧极了,闷闷道:“我怎么知道,你这么、这么……” 她连说了两个“这么”,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轻轻啐他一下,伏在他怀里去,欲盖弥彰的转了话头。 “今日我去给外祖母祝寿了。” 顾景阳道:“我知道。” 每当她说话的时候,他也总是这样专心致志的听。 谢华琅心里又甜蜜起来,将先前那些窘迫抛之脑后,因为有了依靠,又开始悄咪咪的开始告状:“郑家的人去找我说情了,求人都不知道好好求,忒讨厌了。” 顾景阳神情不变,语气中隐约有些肃杀:“是谁?” “纪王府的思屏,代王府的思禄,兴许还有别的,我便不知道了,”谢华琅把今日去的郑家人点出来,又笑道:“除此之外,还有……” 顾景阳颔首,又道:“还有谁?” “还有一个,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谢华琅侧目看他,笑吟吟道:“九郎也知道,宗室中不喜欢我的人那么多,万一哪个是你心爱的侄子、外甥……” “说吧。”顾景阳垂眼看她,微微一笑,道:“最心爱的那个在这儿,别的便顾不上了。” 第42章 好吧 女婢前去回禀, 问皇帝是否要留下用膳时, 那二人正相拥着低语, 着实甜蜜, 衡嘉不敢进院中去, 便微微抬高声音, 询问了出来。 顾景阳却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谢华琅:“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啊,”谢华琅不意他忽然问起这个,怔了一怔,方才道:“收拾好了。” “那今晚便留下吧,”顾景阳道:“用膳之后, 随我回宫去。” “你倒不客气, ”谢华琅有些不好意思,斜他一眼, 道:“现在还不到能说‘回’的时候呢。” 顾景阳反倒不甚在意, 云淡风轻道:“早晚而已。” 卢氏先前打发人去问,只是过个礼节而已, 毕竟先前皇帝虽也曾经留在府中用膳, 但都是同女儿一道,从没有跟他们同席过,忽然间答应了,反倒有些不适应。 心里虽觉得古怪, 她嘴上却没有说出来, 吩咐仆从前去准备, 又叫人去知会谢偃、谢令与永仪侯父子。 永仪侯父子到谢家来时,尚且不知皇帝也在,现下听闻,不免有些讶异,对视一眼,没有言语,同谢家兄弟一道去问安,这才依品秩入席。 卢氏、刘氏是女眷,谢华琅与谢莹是待嫁闺中的女郎,当然不会一道列席,另外备了酒菜,既是小聚,也是对谢莹的今日之事的抚慰。 宴饮结束时,内室里已经掌了灯,顾景阳另有话同谢偃讲,便没有先行离去,永仪侯同他请辞之后,同林崇一道回府,走出谢家很远,方才低声道:“陛下果然是很爱重谢家女郎的。” “这是自然,”林崇道:“后宫空置了这么多年才有主人,若不是着实喜欢,怎么会选进去?” 永仪侯见他看的明白,有些满意,酒后有些醺然,他轻舒口气,道:“婚期在即,你时常往谢家走动些,我同谢氏女交际不多,但听你母亲讲,品性相貌都是很出众的。” “是,”林崇顺从道:“儿子知道了。” …… 谢华琅同顾景阳一道离开谢家时,夜色已经很深了,谢府门外的灯笼不知何时被点上,道路两侧也掌了灯,远远望过去,隐约有些空寂,街道上不见行人,倒也静谧。 ——毕竟快要宵禁了。 谢华琅是会骑马的,时下风气开放,并不以之为耻,连画两撇胡子、女扮男装都是一时风尚呢。 皇族祖上曾是前朝柱国将军,也是马背上征战得来的天下,顾景阳是被太宗文皇帝教养长大的,自然弓马娴熟。 他姿态也好,即便是在马背上,脊背也是挺直的,像是被尺子量过似的,谢华琅看的心痒痒的,忍不住想要前去逗弄,但现下可不只是他们两人在,倒不好开口了。 顾景阳倒不曾注意到她这般神情,临到宫门口时,忽然回首问她:“枝枝,你先前进过宫吗?” “进过一次。”谢华琅不意他会问起这个,倒是微微一怔,回过神后,道:“但那时候还很小,已经不太记得了。” “九郎登基那年,我才十二岁,在那之前又年幼,命妇入宫觐见,自然也不会带着我,”她追思起往事,一时有些感怀:“那是哥哥娶了县主之后,忘了是哪一年,天后忽然间提了一句,说谢家满门芝兰玉树,也想见见谢家的女郎,阿娘便带着我入宫了。” 听她提起郑后,顾景阳神情不变,似乎并不为过去的事儿不悦,反倒含笑问了句:“见了天后,有什么感觉?” “过去太久,我其实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谢华琅见他并不忌讳,也就没有遮掩,仔细想了想,道:“她好像很美,但我不太敢抬头看她,那时越王刚在封地起事,长安风声鹤唳,杀了很多人……” 下边的话便有些不好说了,她便就此打住,顾景阳也明白,温和道:“其实没什么好怕的,即便你有所失礼,天后也不会同你计较。虽然我不喜欢她,但也要承认,她的胸襟,比世间多数人要宽广。” 谢华琅虽也经历过郑后称帝,但那时候毕竟还小,听闻有女人登临帝位,做了皇帝,心中更多的是惊奇诧异,却不甚了解内情,等到年纪略长,郑后退位时,郑后已经变成了一个不能被人提及的禁忌,就更不敢问出口了。 现下顾景阳心绪倒好,也不曾隐瞒,她便有些好奇,催马上前些,悄声问:“这话怎么说?” “先帝与天后有三子一女,但除此之外,仍然有诸多皇子公主,事实上,”顾景阳顿了顿,方才道:“先帝中后期,最得宠的人已经不再是天后了。” “啊!”这却是谢华琅不曾听闻过的了。 她所听闻的故事中,郑后一直都是先帝最爱重之人,所以才能生下三子一女,先是与先帝并称二圣,后来独揽朝纲,最后得以称帝。 现下听他这样讲,谢华琅着实吃了一惊,面上难言惊诧,下意识回首去看近处扈从,却见他们神情淡漠,纹丝不变,好像没听见顾景阳先前说的话似的,倒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 “无需在意他们,尽可以说。” 顾景阳见状失笑,神情之中却有些感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或许曾经是眷侣,风雨同舟,后来先帝登基,他们便是同盟,当前路的障碍被尽数扫空之后……” 他声音低了下去,良久之后,终于道:“他们对于彼此而言,或许就是最后的障碍了吧。” 或许是因为他此刻的神情太过落寞,谢华琅没有再问下去。 已经到了宫门口,抬眼去看,便是巍峨肃整的宫阙,身后扈从纷纷下马,唯有他们二人还在马上,并肩而行。 夜色寂寂,沿路两侧是被点起的宫灯,遥遥望过去,便是连成一线的晕黄光芒,这辽阔庄重的宫阙之中,似乎也平添了几分暖意。 谢华琅看的有些出神,连顾景阳已然下马都不曾注意到,再回过神来,便是他立在身侧,伸过来的手。 她心中一柔,扶住他手臂,动作轻盈的下了马。 七月的夜风带着些许热意,悄无声息的抚在人脸上,谢华琅不认识路,便挽着顾景阳的手,跟着他一道前行,目光触及到眼前殿宇,轻问道:“是太极殿吗?” 顾景阳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谢华琅道:“历代殿名或沿或革,唯魏之太极,自晋以降,正殿皆名之。这样宏伟,想也是太极殿。” 顾景阳微微一笑,却没答话,有内侍推开门扉,他便挽着她的手,一道往居住的后殿去了。 内殿十分宽阔,摆设也颇庄重,毕竟是夜间,虽也掌着灯,但毕竟不如白日里看的清楚明白。 谢华琅大略看了看,试探着道:“九郎,你之前是不是说,我若有不喜欢的,也可以同你商量着改?” 顾景阳颔首,又道:“你不喜欢哪里?” “太素净了。最亮眼的赤黄窗幔,还是天子制式的用色,”谢华琅狐疑道:“到底是从前就这样,还是你自己改的?” 顾景阳倒很诚恳,颔首道:“是我令人改的。” 谢华琅憋了会儿,又小声问:“我能不能酌情整改,再添点别的?” “都依你吧。”顾景阳对这些外物不甚在意,只问了句:“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大红大紫!” 谢华琅挺起小胸脯,理直气壮道:“有人觉得这样俗气,那是他们气弱,撑不起来,三品以上服紫,四品才能着深绯,多少人伸着脖子都够不着呢。” 顾景阳淡淡瞥她一眼,不置可否。 “你别不说话,我知道你不喜欢艳色。” 谢华琅同他结识这样久,从没见他穿过艳色衣袍,先前道观中的摆设也是一水儿的清冷沉郁,斜他一眼,她道:“暗沉沉的,多没精神啊,人活一世,就应该花团锦簇轰轰烈烈。” 顾景阳好脾气的笑了笑,道:“你喜欢便好。” “不对,”谢华琅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又凑过脸去,悄声道:“道长,你既然不喜欢艳色,怎么会喜欢我?” 顾景阳被问住了,一时之间,居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谢华琅可得意起来了,踮起脚来,在他脸上“啾”的亲了一口,想了想,又在原处“啾”了一口,这才转到寝殿去,看自己歇息的地方。 顾景阳还停在原地,抬手触碰一下被她亲过的脸颊,倏然笑了,目光瞥向她背影,又跟了过去。 太极殿侍奉的内侍宫人不少,夜色已深,谢华琅当然不能一个个认过,她此次进宫,采青采素是跟着的,贴身之事,皆有她们二人照顾,除此之外,顾景阳又指了六个宫人给她,见礼之后,便将她带来的东西安置下来。 顾景阳骨子里是很守礼自持的,除了在这小冤家身上,可即便如此,有些事儿也严守尺度。 男女有别,夜间安歇自然也不在一处,早吩咐人后殿另寻了宫室,清扫出来与她居住。 谢华琅大略看了看,又句:“九郎,你歇在哪儿?” 顾景阳便领她去看了,也是认路。 哪知谢华琅见了,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你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 原本没什么不正经的事儿,被她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正经了,顾景阳顿了顿,解释道:“枝枝,规制就是这样的。” “真好!”谢华琅却没往歪处想,歆羡道:“我睡觉可爱踢被子了,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床特别大的被子,再有一张特别大的床。” 顾景阳先前也曾在她房中待过,见过卧房中的床榻,只是没见过其余闺中女子的,无从比较。 只是他未曾想她会这样讲,不免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遮掩过去,问道:“后来呢?” “没有后来啦,”谢华琅遗憾道:“阿娘说未出嫁的女郎睡大床不好,床小了,被子也不能大,这事就搁置了。” 顾景阳看她一看,道:“这样。” 谢华琅没察觉到他此刻不能言说的心绪,依依不舍的同他道:“早晚都是我的。” 顾景阳道:“嗯。” 天子寝殿,规格制式远比臣工府上要高,毕竟是将来要一同生活的地方,谢华琅饶有兴致的绕着转了转,顾景阳也耐心的陪着。 寝房东侧还有一个套间,门却是合着的,谢华琅问:“能进去吗?” 顾景阳颔首道:“是就近的书房。” 谢华琅将门推开,转进之后,便见是一人多高的书架,书架一侧设有桌案座椅、笔墨纸砚等物,再往内走,却是用轻纱垂帘隔开的较小些的寝房,内中摆设颇为精巧,仿佛是供人暂时休憩之处。 谢华琅回过头去,不开心道:“为什么这里的床也这么大?” 顾景阳道:“规制如此。” 左右无人,内侍们都在门外守候,谢华琅便凑过去,蹙着眉头,悄咪咪道:“做皇帝可真好!” 顾景阳哄她:“皇后的规制也很高。” 谢华琅心痒痒的,再凑近些,悄声问:“我能在这儿住吗?” “这怎么行?”顾景阳道:“还未成婚,不成体统。” “我人都进宫了,你还说什么体统?”谢华琅反驳道:“晚了!” “同居一处,也太不像话了……可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顾景阳道:“好吧。” 第43章 剧透 谢华琅与顾景阳一道走后, 谢家便安寂下来。 谢令与刘氏同兄嫂道别, 先自回房。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 又涉及到谢莹, 他们夫妻二人免不得要再加商讨。 谢允与谢朗两个小辈也顺势离去, 回自己住处了。 因先前那点儿事,谢偃与卢氏不冷不淡的冷战了几日。 说是冷战, 其实也是谢偃自己单方面的, 于卢氏而言, 日子还是该怎么过, 就怎么过。 该走的人都走了, 府门外只留了他们夫妻二人与一众仆从,夜风拂过, 寂静的长街有些萧瑟, 卢氏略提了提轻纱披帛, 道:“夜深了,老爷也早些歇息。”说罢,轻轻一福身,偕同女婢离去。 谢偃在原地顿了顿,忽然转身, 跟了上去。 卢氏便停了脚步,轻问道:“老爷有事吩咐?” “不,没有, ”谢偃有些踌躇, 道:“太晚了, 还是去你那儿歇息吧。” 卢氏轻轻颔首,没有再说别的,略往一侧让了让,示意他先行。 今日的寿宴热闹,孩童往来也多,谢玮与谢澜有些玩儿疯了,也累坏了,困倦的不行,晚膳时胡乱用了几口,便一道去睡了。 卢氏进了院子,便同谢偃分开了,先去见了两个孩子,见已经睡得安稳,叮嘱保母几句,才回房去梳洗,准备安寝。 谢偃比她回去的早,作为男子,梳洗的也快些,卢氏坐在镜前将钗环卸去,他便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迟疑再三,轻轻唤了声:“夫人。” 卢氏将耳铛取下,搁进妆奁,应道:“怎么了?” 谢偃却有些不自在,打发侍奉的仆婢退下,这才踌躇道:“我前几日,偶然见到了那几年的进士名录。” 卢氏神情不变,将另一侧的耳铛取下,淡淡道:“然后呢?” 谢偃见她这样云淡风轻,便更不自在了,轻咳一声,道:“仿佛,嗯,仿佛也没有什么很出众的。” “唔,”卢氏又应了一声,又道:“所以?” “我当初随同父亲去邢国公府提亲时,都已经连中三元了。”谢偃说了这么一句,又微低下头,道:“敬道当年也是要点状元的,只是先帝见他生的好,才点了探花。” 卢氏已然散了头发,取了犀角梳子,轻轻梳了两下,道:“谢家满门玉树,自然不同凡响,老爷与敬道当年,不也是一时双壁吗。” 她反应这样平淡,谢偃心里便有些发涩,犹豫一会儿,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温水是早就备好了的,卢氏去净了面,拿巾帕擦拭过后,见他仍不做声,便回过头去,问了句:“你从来不在家里说这些的,今天忽然提起,是想说什么?” 她取了香露匀面,又道:“平白无故,老爷去翻旧年的进士名录做什么?” 谢偃被她问住,想要回答,又半途给憋回去了,最后,他有些不自在的道:“也没什么。我就是……随便看看。” 卢氏淡淡瞥他一眼,道:“这样。” 谢偃又咳了一声,解释道:“不是我专程去翻的,只是不经意间,嗯,不经意间见到了,就看了看。” 卢氏莞尔,却没有再说什么。 …… 谢华琅既然选中了那间宫室,顾景阳也应承了,剩下的事情便不怎么需要他们二人忙了。 顾景阳吩咐宫人内侍添置日用的东西过去,又叫将她的行李安置妥当,衡嘉既是内侍监,免不了要主持这些琐碎之事,初次听闻时,还以为是听错了,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接人进宫小住,已然有些不合规矩了,更别说这样同居一处,这哪里像是惯来守礼自持的陛下能做出的事情? 谢华琅脸皮厚,倒不觉得有什么,坏笑着去看顾景阳,想见他如何在这窘迫之中解脱出来。 只是这一次,她可想错了。 顾景阳神情未变,淡淡重复道:“朕说,枝枝以后就在套间那儿住,该添置的东西,仔细添置过去。” 这一回衡嘉听得清楚,连忙应声,退了出去。 谢华琅有些奇怪,一手托腮,笑问道:“道长,你怎么不脸红了?” 顾景阳道:“为什么要脸红?” “道长,你变了。”谢华琅惊奇道:“这种话都能反问的理直气壮,了不得。” 顾景阳看她一看,有些纵容的摇摇头,温和道:“累不累?我吩咐人备水梳洗,你早些歇息。” 他不说的话,谢华琅还不觉得,一旦问出来,却有些扛不住了。 掩口打个哈欠,她道:“真有些困了。” 顾景阳轻笑道:“那便早些睡。” 第一次在宫中过夜,距离心仪的郎君只一墙之隔,谢华琅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哪知梳洗过后,躺进软绵绵的被窝,略一合眼,便就此睡下了。 昨日经的事多,她有些累到了,第二日居然一觉睡到天亮,掀开帷幔一看,自己都吓了一跳。 殿外人听见内里动静,在外问了一声,听到她的回复,这才入内侍奉,采青将帷幔卷起,采素则为她取了衫裙来,其余几个宫人各有所持,在外恭候。 谢华琅坐起身,悄悄问了句:“他呢?” 采青掩口笑道:“陛下上朝去了。” 初来乍到第一天,居然就起得这么晚,谢华琅有些不好意思,自省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的起身。 有宫人送了早膳来,她大略用了些,觉得寝殿里有些闷,便将窗推开,打算叫透透气。 宫中不比别处,略一打眼,便见碧瓦朱甍,层楼叠榭,天家气象,可见一斑,而太极殿更是紧要之处,顾景阳不在,谢华琅也不会贸然走动。 她居住的寝室,原是顾景阳就近的书房,内里书册颇多,好些都是孤本,珍稀至极,谢华琅见猎心喜,也不想着出去逛了,随意挑了一本,自己看的有趣。 她喜好老庄,但素日里涉猎的也多,今日翻阅的这本,便是解析《易经》的,略翻了翻,见到的却是《易经》第一卦:初九:潜龙,勿用。 这原本是极正经的,但谢华琅却硬是给想到别处去了,捧着那本书吃吃的笑了起来。 顾景阳下朝之后,先去换了常服,这才回去看自家那只小懒猫醒了没,听宫人们提了句,又去寝房寻人,刚一进去,便见她坐在椅上,不知看见了什么,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他的心绪倏然也软了,到她身边去,温和道:“枝枝,看到什么了,笑的这么高兴?” 谢华琅便指了那一行字给他看。 “乾卦的象辞?”顾景阳顿了顿,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这不好笑,”谢华琅笑的软在他身上,道:“但叫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事了。” 顾景阳扶住她:“什么事?” “我先前看《易经》,只是囫囵吞枣,内中意味却不甚明了,但龙潜勿用还是知道的。后来看别的杂书,见上边写潜龙勿用,还以为是写书的人弄错了,专程去问阿爹,却被训了一通,连书都被收走了。” 谢华琅勉强止住笑,同他道:“我那时候可奇怪了,明明是写书的人弄错了,为什么要训我?过了许久,才从别处知晓这话是什么意思,也能明白三哥当初为什么会被阿爹骂了。” 顾景阳眸光深了些,定定看她一看,道:“潜龙勿用是什么意思?” “不举呀。”谢华琅两手围起,在他耳畔悄悄道:“九郎,你不知道吗?” 顾景阳不置可否,淡淡的道:“你知道的可真多。” 他一摆出这幅模样,谢华琅察觉到不好了,忙道:“不多,我只知道这么一点。” 顾景阳神情更淡漠了:“早先你也是这么说的。” “我哪有说过?”谢华琅喊冤道:“你不许冤枉人。” 她既问了,顾景阳便能答:“你给我讲笑话时,就这么说过。” 谢华琅道:“我什么时候给你讲过笑话?” 顾景阳道:“七月初七的午时。” “……”谢华琅恼羞成怒:“我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就好。”顾景阳道:“那日你说,总共就只看了几眼,没记住多少。” “……”谢华琅无助道:“你怎么这样,哪有专门记这个的?” 顾景阳道:“我没有专门记。” 撒谎的人,最怕遇见记性好的。 谢华琅没办法了,小心翼翼的摇了摇他手臂,道:“九郎。” “叫什么都不行,”顾景阳道:“我必然叫你父亲好生整顿府中。” 谢华琅凑过去,可怜巴巴的撒娇:“郎君。” “……叫郎君也不行,”顾景阳几不可见的顿了顿,随即又坚决道:“你这样爱胡闹,不叫人规束着,来日岂不是要上天?” 谢华琅道:“你要是说了,阿爹真的会罚人的。” 顾景阳道:“我本来也没打算叫他赏人。” “是我做的不好嘛,”谢华琅握住他手,求饶道:“你不罚我,却罚别人,将来谁愿意跟我交好啊。” 顾景阳定定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罚枝枝吗?那也要他忍心才行。 他别过头去,道:“早先便说定了,绝无更改的可能。” 谢华琅气闷道:“真的不能改吗?” 顾景阳见她这般模样,便有些意动了,然而又怕这小姑娘将来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便狠下心来,道:“不能。” 谢华琅气鼓鼓道:“不能便不能!” …… 顾景阳不改主意,谢华琅也就不肯同他说话,闷头坐在那儿,抱着书看的入迷。 如此过了一日,等到晚间时,顾景阳便有些挨不住了,主动坐到那小姑娘近侧去,问:“枝枝,你看什么呢?” 这一次,谢华琅却开了金口,抬眼看看他,复又低下头,道:“看书。” 顾景阳顿了顿,又道:“什么书?” 谢华琅头也不抬,道:“志怪的书。” 顾景阳没话找话,道:“哪里找来的?好看吗?” “从你书房里找到的,”谢华琅看的津津有味:“还蛮有意思的。” “先不看了。”顾景阳道:“枝枝,我们说说话。” “我还没看完呢,不想说话。”谢华琅有些不耐烦,道:“九郎,你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顾景阳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然叹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她额头,道:“我不同你父亲讲了。” 谢华琅立马喜笑颜开:“真的吗?” 顾景阳斜她一眼,道:“你当我是你,喜欢胡说八道诓人吗?” 谢华琅才不介意他怎么说呢,只要不去告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她主动凑过去,搂着他亲亲腻腻的蹭了蹭,道:“郎君真好!” “好了,先不看了,”顾景阳道:“陪我说说话。” “我还没看到最后呢,心里总记挂着,”谢华琅大略翻了翻那本书,见还有三分之一,便笑吟吟道:“九郎再等等,就快看完了。” 说完,又在他脸颊上亲了口,这才别过头去,继续翻看那本志怪小说。 顾景阳坐在她身侧,静静看了她半晌,又低下头去,对着自己掌心出了会儿神。 如此过了半刻钟,他才重抬起头,问:“书名是什么?” 谢华琅不觉有他:“是《万山志》。” 顾景阳道:“你看到哪儿了?” 谢华琅想了想,笑道:“将军得知幸娘是狐妖,深感人妖有别,便将幸娘送走了,后来将军上了战场,幸娘算出他命中有一劫,便去救将军。” 顾景阳道:“后来将军战死,幸娘殉情了。” 谢华琅猝不及防:“……什、什么?” 顾景阳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重复道:“后来将军战死,幸娘殉情了。” 谢华琅脸上的笑僵住了:“……” “好了,枝枝,”顾景阳将那本书收起,藏在身后:“你一天没理我了,我们说说话吧。” 第44章 好坏 谢华琅呆呆看了他好一会儿, 大半晌才反应过来, 气道:“你怎么这样?” 顾景阳道:“我怎么了?” “我都没有看到那儿呢, 你怎么把后边的内容都说了?” 谢华琅气的想要变形, 也不等他回答, 就将书一扔,脱掉绣鞋, 到内里床榻上躺下了。 顾景阳将那本书捡起, 跟了过去, 到床榻便坐下, 轻唤道:“枝枝?” 谢华琅也不理他, 抱着枕头恶狠狠的拍,口中道:“好气啊!” 顾景阳有些不解, 顿了顿, 方才温声道:“你说没看到最后, 心中记挂,我将结局告诉你了,省了那么多时间,为什么要生气?” 事先将结局告诉她也就算了,现在这既疑惑、又无辜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谢华琅怒视他一会儿, 却也懒得解释,抬腿将他往外踢:“你走开,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顾景阳捉住她脚踝, 动作轻柔的送回塌上, 问:“因为我事先将结局告诉你了?” 谢华琅还生气呢, 一掀被子遮住自己,不说话了。 顾景阳却笑了,伸手去揭开被子,微微俯下身去,低声道:“枝枝,方才那个结局,是我编的。” 谢华琅原本是想将被子再扯回去的,听他这么说,动作却顿住了,狐疑的看着他,问:“真的吗?” “真的。”顾景阳道:“我又不看那种书,怎么会知道结局如何?” 谢华琅不开心了,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下,道:“你怎么能糊弄我呢?我方才可生气了!” “对不起。”顾景阳顿了顿,道:“我就是想同你说说话。” 他将那本书递过去:“你看吧,我不烦你了。” 他这么一说,谢华琅就心软了,没有接书,却握住了他的手,气鼓鼓道:“我们说好,以后可不许了。” 顾景阳道:“嗯。” “还有,”谢华琅坐起身来,主动凑到他怀里去:“在我心里,郎君是最重要的,只顾着翻书,忽略了你,是我不好,以后也不会了。” 顾景阳听得微怔,旋即笑了,手臂温柔拍了拍怀中人的肩,却没有做声。 床榻两下的帘幕低垂着,笼罩处的独属于他们二人的一方天地,谢华琅揽住他脖颈,轻轻依偎在他肩头,顾景阳便低下头去,在她额上亲了亲。 亲着亲着,这个吻就有点变味儿了,也不知是谁先主动的,不知不觉间,二人便缠到一起去了。 一回生,二回熟,谢华琅经的多了,有些事便不像最开始那样吃惊,伏在他怀里吃吃的笑,笑完又有点好奇,凑到他耳畔去,低声问:“你怎么老是这样?” 顾景阳深深看着她,问:“你觉得是为什么?” “怪我嘛。”谢华琅又笑了,心里那汪坏水儿开始咕嘟咕嘟冒泡儿:“道长,你叫我进宫,是不是就想着这个?” 顾景阳道:“什么?” 谢华琅脸皮是厚,但有些事还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微红了面颊,轻轻啐他一下。 顾景阳却仍旧不解,微微垂下眼睫,低问道:“枝枝,你想说什么?” 二人相熟之后,他身上的清冷疏离之气便消弭无踪,唯有常年清修、不触凡俗留下的淡淡青涩感,偶然间还能见到。 谢华琅爱死了他这般模样,胆子也大了起来,微微支起身,伸手在他情动那处按了一下,又赶忙将手收回,红着脸,悄声道:“就是这个。” 顾景阳不意她会有这等举动,也是一怔,回过神后,也有些窘迫的红了脸。 “枝枝,我没这么想。”他着实是不自在,低声道:“哪有婚前这么做的?胡闹也要有个界限。” 谢华琅原也脸红的,见他这般模样,心中羞赧反倒没有先前那么严重了,凑近了些,笑问道:“九郎,我先前说,叫你回宫来找找历年珍藏的春宫图,成婚后我们试过,你找了没有?当初说的时候,你可是应了的。” 顾景阳看她一看,又垂下眼睫去,道:“找了的。” 谢华琅伸手去抚摸他胡须,笑吟吟道:“陛下,我当你真是不感兴趣呢。” 顾景阳有些困窘,道:“枝枝,我们不说这些了。” 谢华琅做惊奇状,道:“成婚之后也不说吗?” 顾景阳道:“还没有成婚呢。” 谢华琅反驳道:“那你方才怎么还抱着我又亲又摸?” “枝枝,”顾景阳面露窘迫,低声道:“我只亲了,没做别的。” “可我做了。”谢华琅歪着头,笑吟吟道:“你怎么也不拦我?” 顾景阳说不过她,终于停口了,衣袖掩面,道:“不知羞耻。” 谢华琅吃吃的笑,凑过去,低问道:“道长,难道你不想那么做?我可不信。” 顾景阳却不说话,似乎并未听见她这话。 谢华琅哪里肯放开,推了推他肩,撒娇道:“说嘛说嘛,好郎君,你别不做声呀。” 顾景阳拿这小祖宗没办法,却无力回答这个问题,将手臂放下,伸手堵住了她的嘴。 谢华琅道:“唔唔唔!” “枝枝,你累了,”顾景阳道:“快睡吧。” 谢华琅道:“唔唔唔!” 顾景阳道:“你再不睡,我就要叫你父亲整顿府中了。” 谢华琅气坏了,恨恨的瞪他一眼,合上了眼睛。 顾景阳松开手,温柔的亲了亲她:“乖。” …… 第二日是个晴天。 谢华琅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起的也格外早,然而顾景阳起的更早,她梳洗之后,出门便见他在不远处案前翻书,见她出来,便吩咐内侍道:“摆膳吧。” 谢华琅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的问道:“道长,素日里你都是什么时候起身的?” 顾景阳道:“卯时初。” “那么早?”谢华琅微吃一惊,有宫人为她拉开座椅,她落座道:“天亮了吗?” “将明未明。”顾景阳道:“你若是想早起,以后我起身之后,便叫人去唤你。” 谢华琅没志气的拒绝了:“还是算了吧。” 顾景阳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仪态也好,无论是站是坐,腰脊都是挺直的,谢华琅当然也可以,只是到了私密之处,无人在时,便会自在些,不像他这般,时时刻刻都如此。 用过早膳之后,顾景阳便往前殿去理事,谢华琅知道他有正事要忙,当然不会叨扰,正想同宫人们一道出去走走,却听他唤了声:“枝枝。” “再有几日,便是先帝的忌辰,”顾景阳道:“宗室们应当会入宫,我叫衡嘉去宗正寺取了宗室名册,你大略翻一翻,能记住多少是多少,左右以后也有时间慢慢熟悉。” 皇帝与宗室,原本就是互为依存的,就拿当下而言,虽然有部分人觊觎皇位,对顾景阳立后心怀不满,但仍然有汉王、江王那样的宗族支柱在。 毕竟宗族与皇帝,才是最紧密的利益共同体。 平衡宗室之间的关系,也是皇后应尽之责,顾景阳当然不会说“要是觉得麻烦就别看了”,谢华琅也不会在这上边偷懒,应声之后,忽然想到别处去了:“江王府的小郡王,就是叫明修的那个,你没把他怎么着吧?” 提起此事,顾景阳便想起二人之前那场冷战,淡淡道:“我能把他怎么样?他自己被吓跑了,前几日刚回京。” 想起顾明修,谢华琅便忍不住笑,笑完又道:“现下回想,却有些对不住他。先帝忌辰那日,他也会入宫吗?我该为他压压惊才是。” 顾景阳道:“应该会来吧。” 谢华琅“唔”了一声,又问:“你是不耐世俗亲缘才出家的,他呢?我仿佛听闻,江王只娶了一位王妃,是很恩爱的。” “人各有志,”顾景阳道:“他喜欢而已。” …… 先帝忌辰这日,谢华琅起的格外早,较之往常,梳妆更衣时也更仔细。 说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在一众宗室面前,以皇后的身份出现,着实由不得她不精细。 尚宫局新制了衣裙,前几日便送到了太极殿,玄底云锦上用金线绣了大朵的重瓣牡丹,庄重之中不失华美,人一穿上,气度仿佛也沉稳起来。 谢华琅挑了支金步摇递给身后女官,叫她簪在发间,耳畔同样是金流苏耳铛,勾勒过眉黛之后,再点绛唇,对镜细观,便见镜中人华光四射,明艳不可方物。 服侍她穿戴的女官见后,也笑道:“娘娘美貌,也撑得这衣裳,尚宫局着人送过来的身后,还怕娘娘嫌弃牡丹俗气呢。” “花哪里有俗气的?只有人才俗气。” 谢华琅执起眉笔,将眉黛画的更长,道:“谁说梅兰竹菊就一定比牡丹有气节?就因为它们不怕冷?即便是有,那也是花草有,关人什么事,穿在身上就是高洁之士了吗?” 顾景阳入得门去,见了她这般模样,先是怔神,旋即才笑道:“又在说这些歪理了。” “这怎么是歪理?我偏不喜欢梅兰竹菊,就喜欢牡丹。” 谢华琅想了想,道:“我还喜欢海棠,喜欢芍药,喜欢大红大紫,连首饰都最喜欢金的,花团锦簇总比枯枝淡叶好。比起深谷独幽,我还是喜欢做人间富贵花。” 顾景阳轻笑道:“是你一贯的喜好。” 女官、宫人们早已退下,谢华琅将眉笔搁下,到他近前去,转个身,道:“好不好看?” 顾景阳颔首道:“很好看。” …… 两人梳洗过后,便去用早膳,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便陆陆续续有宗室进宫了。 身份使然,顾景阳当然不会一一见过,宗亲们入宫之后,自有内侍引着,往殿中去落座,等人都到的差不多了,他才会过去相见,谢华琅自然也是与他一道。 二人饶有兴致,令人摆了棋局,对坐手谈,顾景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子,吸取前一次的教训,刻意放了水,谢华琅当然也知道,只是能赢就好,同自家郎君,哪里用得着客气? 一局棋下到一半,外边内侍来回禀:“陛下,梁王府的人进宫了。” 顾景阳头也没抬,落下一子,淡淡道:“知道了。” 内侍躬身一礼,退了出去,谢华琅思忖棋局之余,多问了句:“就是我先前提过的梁王世子家吗?” 顾景阳道:“嗯。” “哎,我想起来了,”谢华琅落子,道:“郑家那几个人呢,你怎么处置的?” 她这一手下的有些精妙,顾景阳微微蹙眉,道:“流放到北境了。” 谢华琅身在宫中,这还是头一次听说,不禁吃了一惊:“啊?” 顾景阳抬头道:“怎么了?” 他这样平静,谢华琅也觉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顿了顿,才道:“北境不是要打仗了吗?他们这一去……” “那不是正好?”顾景阳拈起一枚棋子,轻轻落下:“高句丽是我心腹大患,自太宗文皇帝起,猖獗了这么多年,现下北境驻军万事俱备,就差一个开战理由了。” 这句话内中的含义便有些深了,谢华琅心头一突,想了想,又轻轻道:“郑家人既然是被流放,即便出事,也不可能闹大吧……” “不是还有梁王世子吗?”顾景阳吃掉她一片棋子,伸手捡出,搁进棋罐里:“他同两个表弟那么要好,专程前去看望,也说的过去。” 端起茶盏,他饮了一口,道:“亲王世子,分量足够了。” 谢华琅性情活泼,可实际上,也被家里保护的很好,这也是大多数闺中女子的所处情状。 她们见的都是内宅私事,即便生了龃龉,也多半是口舌上,解决的方式也都极为隐秘,更不会伤及彼此性命。 如同谢徽那般,纯属是她心太大,叫谢家容不下了。 可是就在方才,顾景阳云淡风轻的语气之中,便叫她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 残酷而无情,不同于闺阁女郎之间的小打小闹,另一个不见硝烟,便取人性命的战场。 这是她从前没有接触过的顾景阳。 谢华琅的心思有些乱了,却没有做声,顾景阳虽有意让她,现下却也不成了,他停了落子的动作,询问道:“枝枝,你怎么了?” 谢华琅道:“梁王世子……” “你心软了?这件事里边,他不冤枉。” 提起此事,顾景阳余怒未消,握住她手,温言道:“我都舍不得叫枝枝难过,他们怎么敢欺负你?” 谢华琅的心,倏然安定下来了。 这是她的九郎啊。 就像他娶了她,就要接纳她的胡闹一样,她嫁与他,也要接纳他温柔青涩之外的另一面。 她忽然间不想下棋了,将棋桌推开,主动凑过去,伸臂抱住了他。 顾景阳有些讶异,却还是搂住了怀中人,温柔拍了拍她,道:“怎么了?”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坦言道:“你方才说那些话时的神情,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顾景阳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俯首亲了亲她,低笑道:“知道我不是好人了?” 谢华琅道:“嗯。” 顾景阳问:“那你还喜欢我吗?” 谢华琅道:“嗯!” 第45章 玉珏 今日先帝忌辰, 来的宗室也多。 年长如汉王、蜀王、庄王, 顾景阳同辈的叔伯兄弟有江王、赵王、代王、梁王等人,先帝其余诸子如魏王、许王、泽王等人,乃至于底下的侄子们与太宗、先帝留下的几位大长公主和长公主, 着实不在少数。 谢华琅同顾景阳一道过去时, 殿中人正寒暄, 虽然都是骨肉至亲,然而宗亲内部派系林立,热络之中, 隐约总透露出些许隔阂。 “几日不见, 代王叔气色似乎更好了,”临安长公主饮一口茶,笑吟吟道:“前几日我往府上去请安, 却没见到您,真有些可惜了。” 她如此言语, 底下代王世子与世子妃的面皮便是一阵抽动,似乎是透过临安长公主明艳的面孔, 见到了那日她离去后的满地狼藉。 代王却很沉得住气, 笑容祥和,语气舒缓道:“的确有些可惜。” 临安长公主见他并不理会自己的挑衅, 也不在意, 抬手抚了抚发髻上的青玉鸾凤钗, 复又笑了:“纪王叔也是这般。我曾听父皇讲过, 二位皇叔年轻时行事都是风风火火的, 上了年纪之后,却修身养性起来。这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事,只可惜,底下儿孙们却没学到多少,否则,也不会落到这般下场。” 纪王与代王脸上的笑意淡了,齐齐侧目去看她,目光中有些凌人的威慑。 临安长公主金尊玉贵的活了一辈子,先帝宠爱她,郑后也宠爱她,即便到了这会儿,龙座上的也是嫡亲兄长,还真不怎么将他们放在眼里,说的不好听点,在座的所有人,哪一个不是龙子龙孙? 到了这时候,比的就是谁的血脉更亲近,距离皇帝更亲近罢了。 “呀,我失言了,”她手中团扇掩口,目光却讥诮,轻笑道:“二位皇叔不要在意。” 被流放的都是纪王与代王的外孙,血脉相连,说看的比儿孙重,那当然是不可能,但若是全然不在意,那也是假的。 人活一张脸,大殿之上,诸多宗室列席,临安长公主半分脸面都不给他们留,非要将事情说出来,可真是太叫人小不了台了。 纪王微微眯起眼来,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代王却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还未及说话,便听内侍扬声通传,言说帝后二人驾至。 蜀王被世孙搀扶着站起身,致礼之后方才落座,看一眼上位处帝后二人,悄声问:“汉王兄,皇后怎么会在宫中?” 汉王虽比堂弟年长,身体却好得多,抚须笑道:“我如何知道?你需得去问陛下才好。总不过是小儿女柔情蜜意,不忍分离罢了。” 蜀王也笑了:“年轻人啊。” 唯有庄王重重哼了声,道:“娇娇娆娆的,没规矩。” 蜀王性情温和,见他如此,不禁失笑:“天子就是规矩,陛下肯立后是好事,由得他们去吧,你便不要太过苛责了。” 庄王眉头皱的老高,不满道:“陛下太过宠爱谢氏,总叫我觉得不安,当年郑氏也是如此……” “好了,过去的事,就少说两句吧,”蜀王劝道:“陛下听了,要不高兴的。” 庄王性情刚直,闻言道:“当年太宗皇帝在时,我就是那么说郑氏的,今日怎么就说不得了?” 蜀王想要再劝,却被汉王拉住了,笑容满面道:“你别理他,这么多年了,他这牛脾气,你还不懂吗?我前些日子纳妾,请他去喝酒,他不去也就罢了,反倒写信骂我,好没道理!” 蜀王听到前边几句,原本是想要附和的,听到最后,却是恼意上涌,笑骂道:“老不知羞,你也滚!” 谢华琅随顾景阳一道落座,身在高处下望,便觉底下人神情一览无余,等底下宗亲起身相拜时,心中却生出几分睥睨之感。 她忽然能理解,为什么人人都向往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了。 顾景阳却微微垂眼,望向下首处的临安长公主,轻问道:“方才在说什么?似乎谈兴正浓。” 临安长公主指间拈着一枚红杏,闻言似笑非笑道:“无非是信口寒暄几句罢了,纪王叔与代王叔说起思屏、思禄来,颇觉痛楚,正后悔昔日为何不曾好生管教呢。” 她这就是信口开河了,然而话赶话到了这儿,纪王与代王自然不能反驳,勉强扯出来的笑容都有些扭曲了。 顾景阳似乎未曾察觉,反倒问了句:“是吗?” 纪王与代王只得道:“是。家有逆子,有污圣听,实在是……” 顾景阳将那二人发配,自然不会说是因为谢华琅,而是另寻缘由,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座诸人其实都明白。 “二位都是长者,德高望重,但有些话朕还是要讲,”顾景阳淡淡道:“家中子弟不肖,便要好生管教,知道的会说是他们不成器,不知道的见了,兴许以为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句话说的,却比临安长公主苛刻多了,纪王与代王却未敢有异议,连声附和,口中称罪。 顾景阳见状,不过一笑:“都是一家人,二位王叔如此,便有些生分了。” 短短一席话,其余人便看出皇帝心意来了,今日的宫宴,与其说是为先帝忌辰,倒不如说是他看不惯先前宗室跳的太高,有意训斥,心中坦荡的自然不觉什么,心里有鬼的,却惴惴不安起来。 顾景阳似乎未曾察觉,有内侍斟了茶,他端起饮了口,轻问道:“先前朕起意做媒,着意赐婚,诸位王叔觉得如何?” 他既问了,其余人哪里能说不好,纷纷出言赞誉,言必称“天作之合”。 顾景阳轻轻抬手,止住了底下连串的吹捧之语,语气微冷,道:“可朕似乎听说,有人心怀不满,甚至于找到皇后那里去求情了。” 宗亲们的神情有转瞬间的凝滞,连谢华琅都有些讶异,旋即反应过来,禁不住在心里笑了。 顾景阳转目看她:“都有谁去了?” “代王府的思禄,纪王府的思屏,”谢华琅可不打算好心为人遮掩,假意想了想,道:“还有……” 她只说了一个还有,却没有继续下去,有思屏与思禄的前车之鉴在,顾明炯的心仿佛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唯恐她嘴里再冒出一个“顾明炯”,叫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别说了,别说了! 娘娘,你可是答应过我,不会说出我的名字的! 顾景阳眉头微动,问道:“还有谁?” 顾明炯几乎要喘不过气儿来了,却见谢华琅目光微垂,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道:“……还有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梁王世子。” 他的心落在地上,“吧唧”摔了个稀碎。 顾景阳淡淡转向顾明炯,道:“你倒是很会心疼表妹,梁王府没有被赐婚的,也要专程去走一遭。” 顾明炯满嘴苦涩,起身跪地,勉强道:“侄儿同思屏、思禄交好,二人有所求,实在是不好推拒……” 他是梁王世子,若是出事,怕是要牵连王府,梁王旋即起身,正待为儿子求情,却见顾景阳微微一笑,道:“人生天地,孝悌为先,你能有这份心,着实难得。”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顾明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道:“谢陛下夸赞……” “你亲自走一遭,去将他们接回来吧,”顾景阳淡淡道:“朕原本也只是略施惩戒罢了,实在不忍叫他们骨肉分离。” 局势逆转的太快,不只是顾明炯,其余人也有些反应不及,纪王与代王先回过神来,赶忙起身谢恩,顾景阳微微一笑,吩咐他们起身。 既是先帝忌辰,免不得要往太庙去祭拜,过后再返回宫中用午膳。 谢华琅虽然已经有了皇后身份,但毕竟还未行婚典,不能一道前去,便留在宫中,等其余人回来。 不知从何时起,外边的天便阴了,瞧着似乎是要下雨,顾景阳与宗亲们一道离去时,便吩咐侍从们记得备伞,谢华琅送出宫门,回去时看一眼天色,总觉得自己不去走这一趟,其实是幸事。 回到太极殿去落座,她饮了口茶,这才觉得舒一口气,冷不丁见一侧还坐着人,真有点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在这儿?”谢华琅问。 许久不见,小道士似乎清瘦了些,只是他生的明俊,倒显得更精神了:“我出家了,不用去。” “哦,这样,”谢华琅这才回过神来,再一想,却觉得更不对了:“那陛下呢?他早年也出家了,难道也不用去吗?” 顾明修不假思索道:“当然要去,皇叔是主祭之人。” 谢华琅道:“可他也出家了呀,为什么可以去?” “大概是因为,”顾明修顿了顿,小声道:“没人敢把皇叔撵出去吧。” “……”谢华琅问:“我听说,前不久你跑路了?” 顾明修委屈道:“嗯。” 谢华琅莞尔,问道:“那怎么又回来了?” “听说皇叔降旨立后,我猜想应该无事,就回来了。”顾明修有些自矜的道:“果然没事了。” 只看面相,他倒有些像顾景阳,同样的俊秀出众,只是顾景阳气质更清冷些,对待不熟悉的人,也远比他淡漠。 谢华琅还挺喜欢小道士的,见他坐的端正,手也规规矩矩的摆在膝上,禁不住在心里想:要是将来她与九郎有了孩子,会不会也是这等模样? 模样更像父亲,小小嫩嫩的,小脸板着……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笑了,哪知还没笑完,迎面便砸过来什么东西,隐约晃了下眼,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根本躲闪不及,好在那东西的准头差了些,越过她去,砸到了身后花瓶。 谢华琅着实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又惊又怒,身后宫人也是花容失色,转头去寻砸过来的东西,却是颗金豆子,约莫有小指头肚大小,色泽明亮。 顾明修瞥见,眉头便蹙起来,站起身来,呵斥道:“明潜,你过来!” 两个面有慌张的保母领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到了近前,心知是闯了祸,忙跪下身去,不敢抬头。 谢华琅见是个孩子,心中火气便下去了些,听顾明修唤他“明潜”,猜想是他的哪个堂弟,便问了句:“是哪家的?” “是赵王府的世孙,”顾明修恭敬回道:“世子膝下有四女,才得了这个儿子,有些骄纵了。” “赵王府的?”谢华琅还真是听说过,着意打量几眼,见那男孩子生的俊俏,眉宇间却有些桀骜,笑问道:“听说是双生胎?” “是龙凤胎,”顾明修道:“明潜底下还有个同胞妹妹。” 赵王世子娶妻纳妾十来人,却只生了三个女儿,直到前几年世子妃再度有孕,诞下一双儿女。 双胎原就稀奇,更别说是龙凤胎了,这又是世子第一个儿子,不只是他高兴,赵王也高兴,在府门外撒了数十筐铜板散喜,大宴三日,谢华琅那时候还小,但也听卢氏提过。 她含笑打量那孩子几眼,又问保母:“他怎么也没有去?” 保母有些惊悸,跪在地上,道:“世孙前几日病了,咳了好些时候,外边天色不好,似乎是要下雨,王爷怕淋着世孙,病再复发,便求了陛下,没有带过去。” “原是这样。”谢华琅明白过来,这才问明潜:“你方才为什么拿东西扔我?” “我没想扔你,”明潜眨眨眼,道:“那是我不小心丢过去。” 他能糊弄的了别人,可糊弄不了谢华琅。 这么大的孩子,只要不傻,就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了,再不济,她下边还有谢玮、谢澜、谢庄等几个弟弟侄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内殿里这么大的地方,你为什么专门在这儿扔?”她拈起那颗金豆看了看,继续问:“我要是没看错的话,这是你扔的第一枚金豆子,要说是玩疯了,扔错了方向,那可说不过去。你就是有意的。” 明潜困惑的摇了摇头:“好麻烦,我没有听明白。” “好吧,那我就换个你能明白的方式。”谢华琅笑了,将那颗金豆子搁下,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明潜转着眼睛想了想,便迈着小步子,走到她近前去了。 谢华琅吩咐身侧宫人:“按住他。” 宫人们却不管这是不是赵王府的世孙,立即按住他肩,压得严严实实。 明潜尤且有些不解,顾明修却神情微变,忙道:“娘娘,明潜还小……” 谢华琅站起身来,去一侧取了拂尘,悠然道:“就是因为还小,所以才要好好管教。” 明潜才几岁大,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赵王府的小霸王,从没有挨过打,见她取了拂尘来,尤且未曾反应过来,身上挨了一下之后,有些呆滞的眨眨眼,忽然放声大哭。 方才那一下,谢华琅连半分力气都没用到,不是惩罚这熊孩子,只是试探他罢了,明潜哭的这么惨,有这么及时,显然是对这一套轻车熟路。 如此,她就更确定自己没有冤枉人了。 指头肚那么大的金豆子砸到身上还好,若是砸到脸上,指不定会留下什么呢,运道再背些,伤了眼睛,那真是哭都来不及。 这么大的孩子,若是无意做的,谢华琅必然不会同他计较,但要是有意扔的,年龄也决计不是护身符。 卢氏那儿便有谢玮谢澜两个孩子,调皮捣蛋的时候不少,哪一个她都打过,也知道怎么叫他们觉得疼,又不会打出事来,抡起拂尘,狠狠在明潜屁股上连抽了十下。 这可不是第一下那种试探性的打,而是真动了力气的,明潜原先还是装哭,这会儿却是鬼哭狼嚎了。 谢华琅打完了,心气儿也就顺了大半,将拂尘搁下,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拿金豆子扔我?” 明潜哭的几乎要喘不上来气儿,谢华琅便到一侧坐下,耐心的等,两个保母跪在地上,见世孙哭的这样凄惨,膝行几步,想要上前去哄,却被谢华琅冷淡的目光止住了。 “让他哭,”她手中握着腰间那枚玉珏把玩,笑道:“不用管。” 顾明修心肠软,原是想要劝一劝的,然而还没开口,谢华琅便将那枚金豆子扣在他眼前,他也就静默的停了口。 明潜被惯坏了,按照他的想法,哭了这么久,早就该有人来哄了,然而不只是内殿里一个说话的也没有,只他一个人在哭,渐渐的,他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屁股还是很疼,他伸着小手揉了揉,小脸上神情桀骜,却没有说话。 谢华琅也不介意,到他身前去,又问了一次:“你为什么要拿金豆子扔我?” 明潜眼眶通红,怒视着她,道:“你活该!” 谢华琅轻笑一声,吩咐道:“再按住他。”说完,执起搁在一侧的拂尘,上手狠狠抽了他十下。 明潜好容易停下的哭声,这会儿又重新开始了,前后二十下打完,今晚他的屁股怕是要青紫交加。 谢华琅将拂尘递与宫人,淡淡道:“于尊,我是皇后,于长,你该称呼我一声叔母。你阿爹阿娘心疼你,你阿翁娇惯你,所以今日,就会有人替他们来管教你。” “我家里有几个弟弟,一个侄子,调皮捣蛋不比你差,我从他们身上得到的经验就是,没有一顿打收拾不了的孩子——实在不行,那就打两顿!” 明潜气恼的脸都红了,几乎是恶狠狠的瞪着她,忽然自她腰间扯下那枚玉珏,砸到她身上去了。 玉珏自谢华琅的裙角滑落,跌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两人离得这么近,玉珏砸到身上其实并不疼,然而谢华琅的神情,比上一次还要惊骇的多。 “放肆!”她面如寒霜,道:“这是太宗文皇帝赐予陛下的玉珏,先祖所留,你怎么敢轻毁?!” 宫人们忙跪下身,两个保母也变了脸色,顾明修有些焦急,上前一步,几乎是厉声呵斥:“明潜,跪下!向叔母认错!” 明潜很聪明,见周遭人神情,便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然而向这个刚刚才打过自己的低头,怎么都有点拉不下脸,梗在原地,小脸上有些迟疑。 谢华琅却道:“不必了。别人家的孩子,我可没有这么多的精力教养,这事太大,还是等陛下回来,听他处置吧。” 她亲自蹲下身,将地上玉珏的碎块儿捡起,早有宫人取了紫檀盒来,搁进里边,小心的收起来了。 顾景阳未曾开情窍之前,那简直是块千年寒冰,见了谁都冷冷淡淡,又有不逊于母亲郑后的手腕,对于宗室中下一代的震慑力不言而喻,即便是明潜,听闻之后也退缩了。 “皇叔母,”他勉强低下头,咬着嘴唇道:“对不起。” 谢华琅道:“你这么勉强,也怪没意思的,还是免了吧。” 明潜好容易才低头道歉,她却不肯接,气的都要哭了:“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把它摔坏的。” 谢华琅看他一看,问道:“你先前用金豆子扔我,是故意的,是不是?” 明潜迟疑道:“是。” 谢华琅轻轻颔首,道:“为什么?” “要不是因为你,思妍姐姐就不用嫁人了,”明潜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她一点也不喜欢要嫁的人,为此哭了好久……” 谢华琅不意竟是因为这个,转向顾明修,道:“思妍是谁?” 顾明修也是一怔,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顿了顿,方才道:“是泽王府的女郎,她人不坏。” 郑家剩下的那些郎君、女郎里,固然有不怀好意,妄图再登巅峰之人,但也的确有无辜受到牵连的人。 冤吗? 听起来好像是的,但谢华琅不觉得自己有错,要为此受罚。 “这次的事就此作罢,我不追究,你也适可为止。” 她取了帕子,为明潜擦了擦眼泪:“你的思妍姐姐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与我无关,要恨要怪,就去找真正的始作俑者。” “还有,你是赵王府的世孙,将来是要支撑起王府门楣的,不要只知道耍小聪明,走阴诡之途,还为此沾沾自喜,时日久了,亏的是你自己。” 谢华琅将帕子丢开,道:“最后,我教你四个字,叫‘堂堂正正’。” 明潜早慧,这么多话,只听懂了两个意思:一是她说思妍姐姐的不幸与她无关,二是叫自己不要耍小聪明,堂堂正正。 他气道:“即使你不跟皇叔告状,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彼此彼此啊,”谢华琅无所谓道:“你以为我很喜欢你吗?” 明潜面露气恼,不说话了。 “下次再犯到我手里,我照打不误,小屁孩,”谢华琅将他推到保母那儿:“滚出去玩儿,别在这儿烦我。” 明潜回头看她一眼,跟保母们一道出去了,顾明修却有些迟疑,小心道:“可玉珏摔了,怎么办?” “你说这个?”谢华琅看一眼桌上紫檀盒里的破裂玉珏,道:“我骗他的,根本就不是太宗文皇帝所留。” “还有,”她恶劣的笑:“要不是我将丝绦解开,你以为他能扯下来吗?呵呵!” 第46章 怀疑 顾明修说不出话来了, 憋了好一会儿, 才道:“你笑的好吓人。” 谢华琅满不在乎道:“你皇叔不觉得吓人就好。” “女人真可怕。”顾明修坐回椅子上,嘀咕道:“我还是回观里清修吧。” 谢华琅忍俊不禁,笑吟吟道:“明修啊, 你又着相了。” 这话还是他们第一次见时,谢华琅拿来胡搅蛮缠的,为此还将顾明修气的不轻, 现下说出来,更多的却是揶揄。 顾明修更窘迫了, 看她一看,又低下头去,小声道:“谁知道你会同皇叔……” 他是晚辈,不可妄议尊长, 就此打住, 没有再说下去。 谢华琅却饶有兴致的逗弄他:“明修,叫声叔母我听听。” 顾明修有点像此前的顾景阳,脸皮也薄, 嫩脸一红, 不吭声了。 谢华琅见状, 笑问道:“你皇叔是跳入红尘中了, 你呢?不打算娶妻成家了吗?” 顾明修轻轻道:“人各有志。” “也是。”谢华琅没有再勉强他。 每个人的选择都是不一样的, 只要不伤天害理, 哪里轮得到别人去干涉? 江王与江王妃都没有说什么, 她就更不必多加置喙了。 临近午时, 天色却渐渐阴沉起来,不多时,便下起雨来。 这场雨来的气势汹汹,最先落地的雨点,都有豆粒大小,打在窗户上,更是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有宫人们去关了窗,内殿便微微暗了几分,另有人去掌了灯,才觉亮堂了些。 谢华琅有些忧心,到门前去看了看,道:“也不知他们现下出了太庙没有,会不会遇上雨。”说完,又吩咐宫人们去准备姜汤热饮,以备宗亲们回宫之后饮用。 汉王、蜀王、庄王年迈,怕有突发之症,连带着也传了太医入宫。 有些话还真是不能念叨的,顾景阳一行人往太庙处祭拜之后回宫,正巧遇上了这场雨,虽然备了雨具,但再度回来,仍旧不免有些狼狈,顾景阳等几个正当盛年的倒是还好,年长的几位便有些扛不住了。 宫宴必然是要继续的,只是在这之前,去的人都灌了一碗姜汤驱寒,顾景阳倒没受什么影响,只是衣摆下边略有些湿,他去偏殿更衣,谢华琅随同一道,听见他低声道:“枝枝,幸亏你没去。” 谢华琅心绪一软,心里边更是甜滋滋的,却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顾景阳伸手勾了勾她鼻梁,微微笑了笑。 …… 明潜先前捅了那么大的篓子,还被皇后打了,即便他自己不说,侍奉他的保母也不敢不说。 知子莫若母,世子妃一听,就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拧着他耳朵转了个圈,道:“是为你思妍姐姐吗?” 明潜疼的快哭了:“阿娘快松手,疼!” 世子妃没理会他,他又向赵王世子求情:“阿爹,你快把阿娘拉开,好疼的!” 若换了平时,世子必然是要拦的,然而今日却不曾说话,沉着脸,神情严肃,一言不发,一侧的赵王也同样没有做声。 明潜见没人理会,便不敢再胡闹,抽抽搭搭的哭着道:“我以后不敢了,阿娘快松手……” 世子妃这才将手松开,严厉道:“再有下一次,或许就轮不到我管教你了,知不知道?” 明潜的哭声小了,有些委屈的道:“阿娘,你以前从来不打我的。” “那是因为你从没有闯过这么大的祸,”世子妃点了点他脑门儿,恨铁不成钢道:“从前府里也太骄纵你了,该好生改一改才是,否则,照你这个脾气,早晚都要给家里招祸!” 世子妃管教儿子,世子与赵王都没有做声,等她说完,世子才有些惶恐的问父亲:“皇后娘娘说明潜摔的玉珏是太宗文皇帝留下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在那儿的几个人,明潜年幼,顾及不到,保母又没有这样的眼力,江王府的小郡王……我们当然不能去问。” 赵王神情平静,微微一笑,道:“既然皇后娘娘说是真的,那就一定是真的。” 世子会意过来,恭敬道:“是。” “陛下此时还在偏殿,时间也来得及,”赵王吩咐道:“去请罪吧,皇后娘娘既然说不见怪,陛下也不会太生气的。” 谢华琅听人回禀,说赵王世子与世子妃带着世孙前来,并不觉得吃惊,倒是顾景阳问了句:“他们来做什么?” 他比谢华琅高很多,人也清俊,衣赤黄色常服,佩九环带,着六合靴,冷眼一看,真有种长身玉立,风姿俊逸的出尘感。 谢华琅盯着他看,目光都有点直了,甚至于忘了回答他的话。 顾景阳有些不自在,垂首打量自己一眼,道:“哪里不对吗?” 谢华琅也不脸红,环住他腰身,踮起脚来亲吻他的面颊,自矜道:“我选的郎君可真俊。” 顾景阳目光温煦,同样亲亲她,道:“枝枝喜欢就好。” 谢华琅便亲昵的搂着他,一时舍不得分开,要不是脸上还有脂粉,都想凑过去蹭一蹭才好。 顾景阳喜欢心上人这样依偎着自己,当然不会推开,扶住她腰身,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肩。 衡嘉既是通传,便要等内中人回应才行,哪知左等右等,里边都没有动静,心里不免想的多些:赵王府的人来问安,陛下要考虑这么久吗? 是有意晾着他们,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赵王一直都挺会做人的,哪里开罪陛下了? 里边那俩人可不知道他在想这些,正相拥一处,耳鬓厮磨,黏黏糊糊的不行呢。 衡嘉等了半刻钟有余,终于还是耐不住了,在外重又问了一句:“陛下,赵王世子与世子妃带了世孙,正在殿外求见。” 谢华琅老脸一红,轻轻在他肩上推了推,道:“还有正事呢。” 顾景阳反倒要淡然的多,又问了一遍:“他们怎么会来?” 谢华琅虽不同小孩子计较,但也不至于良善到主动为他遮掩,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顾景阳不愧是顾景阳,听完之后,拉着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无碍之后,问的第一句便是:“那玉珏是假的吧?” 谢华琅不好意思道:“当然是假的。不寻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怎么好唬人?” 顾景阳摇头失笑,却没有再说什么,隔空点了点她,吩咐道:“传他们进来吧。” 赵王世子与世子妃在外等了良久,心绪却越来越沉,他们想的与衡嘉一般:皇帝故意晾他们这么久,是不是心中不满?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忧心。 一家三口进了内殿,不敢有所推诿,先行跪地,口中请罪,明潜事先被父母叮嘱过,老老实实的向谢华琅叩头请罪。 谢华琅早先就说不再同他计较,当然不会自打嘴巴,顾景阳也不会拂她的意,只是明潜行事荒唐,免不得加以惩戒。 如若不然,这次丢的是金豆子,谁知道下次丢的是什么? “六岁,应该也开蒙习字了,”他垂眼看了看明潜,道:“将《千字文》抄录十遍,一个月后你自己送进宫中,朕要亲自过目。” 千字文千字文,顾名思义,当然有一千个字,三天抄一遍,一天便是三百三十三个字,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还真是不轻松。 明潜眼睛里的两汪泪原本还在打转,这会儿却淌出来了,只是他也聪明,记得先前父母说的话,不敢在这儿胡闹,乖乖应了下来。 赵王世子与世子妃带着明潜走了,谢华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九郎,你是真的戳到人肺管子上了,你看他方才哭的多伤心。”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小孩子可没有看起来那么傻,他们明白的事情可多着呢,”谢华琅见状,笑吟吟道:“阿澜阿玮小的时候都是鬼精,阿娘没时间盯着他们习字,便叫我管教,我都没上手打,一个比一个哭的惨,要不是我叫阿娘事先躲在帷幔里,阿娘还真就被他们给糊弄过去了。” 顾景阳很纵容的看着她,道:“那不也一样栽在你手里了?” “那是自然,”谢华琅对此颇为自得:“从没有我收拾不了的混账孩子。” 顾景阳点了点她额头,道:“你就是最大的混账,降得住其余那些小的,一点儿也不奇怪。” 他说到此处,倒想到别处去了,格外叮嘱一句,道:“他日我们有了孩子,可不敢叫你管教,仔细给打坏了。” 谢华琅不服气道:“那又不是瓜,怎么还能打坏了?你看阿玮和阿澜,可都是好好的。” 这会儿孩子都没影儿呢,两人倒说起来了。 顾景阳也觉得有些窘迫,轻咳一声,不欲再提,便随口应道:“好了,都依你就是。” “玉不琢,不成器,”谢华琅警惕道:“九郎,你可别太心软。” 顾景阳看她一看,道:“你先前同明潜说,行事要堂堂正正,不可走阴诡之道,怎么你反倒拿假玉珏糊弄人?” “那不一样,他是郎君,将来是要支撑起赵王府的门楣的,我是女郎,怎么能相提并论?” 谢华琅振振有词道:“现下这世道,男人得到的太多了,女人呢?只会被人欺负,前者多辛苦些也是应当的,至于后者,还是暂且歇一歇吧。” “女人哪里被欺负了?”顾景阳闻言,含笑反问道:“我看你,看临安、淑嘉她们,都过得很肆意。” “那真的不一样。”说及此处,谢华琅微微正色,道:“天下之大,像我们这样的女子,又有多少呢?九郎,你有几个妻子,几个胞妹,几个嫡亲外甥女?” “高门出身的女郎,较之寻常女子要自在的多,华服美饰,店面田产,在家时被父母娇宠,出嫁是做高门妇,夫妻失和,还可以和离,丈夫早逝,或许可以豢养男宠,但这都只是很少很少一部分女郎才能做到的事,更多的人没有这样的能力与底气,只能任劳任怨,艰难度日。” 说到最后,谢华琅自己都有些垂头丧气:“说到底,这世道对女人而言,终究是不公平的。” 顾景阳真心爱她,也怜惜她,但他毕竟是男子,最困顿的时候,也是锦衣玉食,以他的经历心性,很难理解底层女郎的艰辛。 “好端端的,怎么说到这儿了?”伸手拥她入怀,他温和道:“好枝枝,别难过了。” 谢华琅当然不至于同他闹小脾气,说了这些,也只是有感而发,莞尔一笑,转了话头:“梁王世子往北境去寻郑家人,若是出了事,时机也太微妙了,梁王府怕会疑心呢。” “那就将梁王府一并削掉,这些年来,被废黜掉的王爵,难道还少吗?” 顾景阳不以为意,淡淡道:“不只是梁王府,再过些时日,其余几家也会降爵,我还没有死,轮不到他们上蹿下跳。” 朝政上的事情,谢华琅是不参与的,听他这样讲,忙掩住他口,急道:“这种话可不许胡说。” 顾景阳垂眼看她,那目光温润,总叫她想起鸽子来。 他没有做声,含住她手指,轻轻咬了一下。 谢华琅的面颊微微有些烫了,连心都湿漉漉起来,猛地将他推开,道:“快走吧,别人都在前殿等呢。” 说完,便垂头整理身上衣裙,不再看他了。 顾景阳神情恬淡,浑然看不出一丝异样,握住她手,轻轻道:“走吧。” …… 午膳时的气氛,并不因殿外连绵的细雨有所改变,宗亲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冷眼一瞧,真有些亲热无间的味道,只是内里究竟如何,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顾景阳是能喝酒的,只是很少沾,今日宫宴,也不过最初时饮了一杯,后边那些便换成了水。 谢华琅的酒量还不错,见状在心里暗自忖度着,觉得自己应该能胜过他。 顾景阳见她若有所思,不免问了一句,听她说后,摇头失笑:“酒会伤身,你也不许喝,原本就在喝药调养身子,可别再胡闹了。” “没有喝,”谢华琅乖乖的道:“我就是忽然想到,这才问了一句。” …… 殿中气氛正热切,丝竹管弦之声不停,舞姬桃红织金的裙踞在两侧连枝宫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汉王、蜀王、庄王三人年迈,耐不得这种宫宴,用过膳之后,便先去偏殿歇息,剩下的都是年长些的。 先前往太庙去祭祀的是所有宗室,现下再往太极殿后小祠堂里拜谒的,却是皇族中血脉最近的那些,也就是顾景阳的同父弟妹们,除了谢华琅与江王府的人。 谢华琅是顾景阳的妻室,明旨册立的皇后,随同前往,当然没人能有二话,但江王这样同宗不同父的堂兄也能一道去,倒真叫谢华琅有些讶异。 看其余人的神情,似乎并不觉得奇怪,显然这并不是今年才开始的。 谢华琅早知江王一脉同顾景阳亲近,却不想竟亲近到这等境地,不过仔细想想也是,昔年顾景阳清修的道观,还打着江王的名头呢,他待顾明修,似乎也格外亲厚些。 皇族惯有些痴情种子,太宗文皇帝待他的皇后情意甚笃,先帝也曾极爱重郑后,顾景阳就更不必说了,而江王,也只娶了一位王妃。 谢华琅先前也曾远远见过这位王妃几次,却不曾说过话,听闻她身体不太好,素日里也少出门,今日离得这样近,心中着实好奇,不免悄悄打量一眼。 论及容貌,江王妃称不上国色,但五官也是出众的,可比这更吸引人的,却是她身上的恬静温柔,谢华琅看后,不知怎么,脑海里总浮现出夕阳之侧的晚霞,绚烂而从容,隐约静婉。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江王妃抬眼看了过去,见是皇后,颔首致礼,谢华琅向她一笑,收回了目光。 比起太庙的庄严大气,祠堂便要不显眼些,然而到了这儿,却没人敢真的轻视。 谢华琅跟在顾景阳身后,随同上了香,这才跪在蒲团上,恭敬叩首,其余人自然也是一样。 有宫人送了一碟翠色点心过来,冷眼瞧着有些粗糙。 谢华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见其余人拈起吃了一个,方才施礼退走,也有样学样,执起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下去,她就觉自己像是吃了加花椒的黄连,苦气直冲脑门儿,还呛鼻子,忍了又忍,才没吐出来。 “这是青蒿糕,”顾景阳见状,便取了茶水递与她,道:“后嗣前来祭拜要吃的,以示不忘先祖创业艰辛。” “你怎么不早说?”谢华琅苦着脸道:“早说我还能有些准备。” 别人都将那青蒿糕吃了,她当然不会搞特殊,捏着鼻子吃了,连灌了一盏茶,才中和过来。 天色微沉,但已经不下雨了,该过的仪典都结束了,宗亲们陆陆续续的告辞归府。 顾景阳亲自送汉王与蜀王出了前殿,却不见庄王,心下微奇,问了一句,却听汉王笑道:“他老了,人也顽固,有些话非说不可,陛下不要同他计较。” 庄王是现存辈分最高的三王中年岁最小的,却是最刚烈的。 昔年郑后在时,他尚且不假辞色,因为郑后令顾景阳为太宗文皇帝祈福静修一事,愤郁之际,甚至当众拿笏怒砸郑后,为此被圈禁了许多年,很是吃了些苦。 当然,说是三王中最年小的,但实际上,庄王也是六十四岁高龄了。 对于这位叔祖,顾景阳是很敬重的,隐约还有些同病相怜,也能猜到他想说些什么,摇头失笑,便往偏殿去见他。 谢华琅不明所以,原还打算跟过去的,却被他止住了:“我有些事需得处理,枝枝听话,到别处玩儿。” 谢华琅原以为有什么能用得到自己的事儿,这才跟上去,既然是政事,当然不会掺和,可他用这种哄孩子的语气说出来,可让人太不自在了。 “我都十六了,”她气鼓鼓道:“不会跟小孩儿似的疯玩了。” “十六也不大,在我眼里,枝枝还是小姑娘呢。”顾景阳温柔道:“听话,我待会儿再去陪你,好不好?” 他一用这种语气说话,谢华琅便招架不住了,乖乖的应了一声,去后殿等着了。 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些微积水,一个不好,裙子就弄湿了,她还真没什么兴致出去闲逛。 …… 庄王在偏殿中等候,憋了满肚子的话要讲,左右构思几遍,终于打定了腹稿。 顾景阳进去,他问安之后,便开门见山道:“老臣有些不中听的话,想同陛下讲。” 顾景阳道:“叔祖请讲。” 庄王便将话匣子打开了,滔滔不绝道:“陛下立后,老臣是赞同的,您是太宗文皇帝的长孙,又是嫡出,若有子嗣,也最得宜,总轮不到那些心大了的。谢氏女老臣早先见过几次,相貌出众,品性也不坏,只是太过娇娇娆娆了些,陛下又有所偏爱,来日……” 顾景阳明白他的忧心。 他比枝枝年长许多,若是去的早了,主少母壮,或许会生出变故来。 别人说这些话,或许是出于私心,但庄王不是。 因为早些年同郑后硬杠,他也过得极为艰难,年岁上来了,便更加明显,时有病痛,冷眼一瞧,甚至比汉王还要苍老许多。 顾景阳有些感慨,轻叹口气,道:“叔祖,昔年天后嫁入宫中,你便同太宗文皇帝抱怨,说她太过强势,现下皇后年轻,无意朝政,你怎么又唤了说辞?” 庄王为之语滞,静默良久,终于道:“皇后太年轻了。” “是啊,朕比她年长整整二十岁,”顾景阳轻轻道:“所以,朕才觉得更应该怜爱她些。” 他这样回答,便是驴唇不对马嘴了。 庄王如何看不出他回护之意,心生气怒,哼了一声,道:“陛下要么在宫中理政,要么在观中清修,怎么就相中了皇后?总不能是人忽然间掉到陛下面前,您觉得喜欢,就娶了吧?” 顾景阳被他问的一怔,回忆往昔,含笑道:“是在观中遇上的。” “那就更可疑了,”庄王没好气道:“陛下在庄王的地界上清修,寻常女郎怎么会找过去?找过去之后,又是怎么见到了陛下?” “是朕叫人请她过去说话的。”顾景阳神情恬静,轻笑道:“皇后虽年轻,但言出精妙,朕才动了心。” “三言两语就能叫陛下动心,那就更可怕了。”庄王听得毛骨悚然,道:“陛下当局者迷,已经看不清了,若是是她有意相欺,利用陛下……” “世间男子那么多,皇后为什么单单只利用朕?” 顾景阳莞尔,道:“还不是因为钟意朕。” 庄王:“……” 第47章 骤雨 庄王原是打算劝诫一番的, 当然也没有指望因这一席话, 而令皇后身份作废。 说到底,他也只是希望顾景阳能有所收敛,不要太过偏爱皇后, 以至于后宫恃宠生娇,来日再生出郑后一样的祸事来。 顾景阳的态度是很亲和的,然而说出的话, 却叫人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世间男子这么多, 皇后为什么只利用朕? 还不是因为钟意朕。 陛下你好好想想,这话真的没问题吗? 庄王忍了又忍, 额头青筋绷起老高, 终于抬高声音,道:“陛下!” 顾景阳神情恬静,道:“怎么了?” 他这样云淡风轻, 倒显得自己太过大惊小怪, 庄王满肚子的话都给憋回去了,瞪他一眼,愤愤的站起身,拂袖而去。 顾景阳微微一笑, 吩咐衡嘉:“叔祖年长,雨天路滑, 准许乘坐轿辇出宫, 你亲自去送。” 衡嘉应了一声, 忙跟了出去。 …… 谢华琅人在后殿里闷着, 天气阴沉,又懒得翻书,索性搬了椅子到窗边落座,闲听雨声。 顾景阳过去见了,便到她身后去,轻轻问:“枝枝,你看什么呢?” “还能看什么?不过是听雨而已,”谢华琅答了一句,又问:“宗亲们都走了?”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微微一笑,顺势倚在他身上,顾景阳也没有再做声,二人便在窗前,静看殿外的绵绵细雨。 衡嘉便是在这时候过来的,刚去送过庄王,他衣摆略有些湿了,便没有进内室,隔帘道:“陛下,太宗与先帝的几位太妃来见礼。” “有心便好,”顾景阳头也没回,道:“天色晚了,又要起风,好生送她们回去吧。” “是。”衡嘉对此并不奇怪,旋即应声退下。 太宗与先帝留下的那些宫嫔,生育有儿女的都被接出宫奉养,位分低微、未曾生育过的都已经出家,剩下的那些,都是昔年的四妃、九嫔中未曾生养过的,她们大部分都还不算老,但这座宫城中最耀眼的舞台,已经不属于她们了。 时人讲“子以父贵”,皇子公主皆是天家血脉,见了九嫔也不过点头,贵德淑贤四妃才有资格叫他们见礼,贵妃若见了太子,也是要先低头的。 理所应当的,太宗与先帝留下的太妃们,也该向新帝请安。 皇宫如此,高门勋贵的府中也是如此,谢徽的生母蒋氏见了女儿,也要行礼称一句二娘,而谢徽要做的,不过是唤一句阿姨。 谢华琅见顾景阳这态度,倒不觉得吃惊,静默一会儿,忽然想到别处去了,内殿里没有别人,她悄悄退后了点,叫自己半伏在他怀里,低问道:“大安宫那位……” 郑后自退位,便到了大安宫居住,再没有出现在人前,即便是今天,先帝忌辰这样的日子,也没有露面,诸位宗亲更是只言片语都不曾提及。 不过这也是正常,郑后昔年称帝,最反感的就是宗亲了,只怕恨不能将她忘到九霄云外去,怎么会主动提及呢。 顾景阳听她如此言说,也只是道:“不必管她。” 谢华琅轻轻“嗯”了声,便不再提了。 …… 这场雨下了一日一夜,到第二日清早,才不情不愿的停了下来。 虽然下的时间不算短,但好在雨势不大,太阳升起来之后,不多时,地面上的雨水便蒸发消弭掉了。 采青昨日受凉,今日就有些咳嗽,采素与她住在一起,以防万一,便也不用她侍奉,谢华琅叫那两人服药,也好歇息几日。 天气仍有些闷热,她手执团扇,轻轻打了两下,忽然问身侧宫人:“殿前那儿有几个花坛,怎么都种了蔷薇?看着有些怪了。” 宫人抬眼望了望,笑道:“原先是种了茉莉的,后来陛下叫移栽到别处去了,打算挪几株石榴树来,只是那得等到秋天才行,便叫先用蔷薇补上,免得光秃秃的,不好看。” 石榴多子,倒是很好的意头,花红艳艳的,也怪招人喜欢的。 谢华琅有些猜到了他念头,心中暖融融的,一个人在这儿,便有些待不住了,左右手头上也没什么事,便往前殿去寻自家郎君。 她到的可不巧,刚进前殿,便听里边有说话声,不是顾景阳,也不是其余内侍,显然是有臣工奏对,她便压低了脚步声,在屏风后坐下了。 “北境不稳,高句丽屡有异动,正需人前去坐镇,”有人沉声道:“主事之人需得稳妥,才能压阵,可在朝中老将中拣选,至于偏将从将,则可在年轻人之中选拔。” 顾景阳不置可否,另有人开口道:“前朝攻打高句丽,空耗国力,以至国衰,‘填咽于道,昼夜不绝,死者相枕,臭秽盈路,天下骚动’,今天下初定,妄动刀兵……” 其余人显然不甚赞同,这句话刚说完没多久,便接二连三的有人反对,谢华琅原还听了会儿,最后却觉得没意思,好在这场争论也没持续多久,很快便结束了。 屏风后一有人影闪动,顾景阳便瞥见了,猜知那是谁,不多时便遣散了朝臣,等他们都退去,方才唤道:“枝枝,出来吧。” 谢华琅自屏风后探出头来,道:“今日没有朝议,也这样忙吗?” “不算忙,”顾景阳拉她到自己身侧落座,道:“该说的都在朝会上说了,今日也不过是叫他们嘴上过一过罢了,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 谢华琅想起方才听到的,问了句:“真的要起战事了吗?” “梁王世子今日便出发了,”顾景阳颔首道:“现下是七月末,应该能在年前结束。” 高句丽自前朝起,便盘踞在东北一带,前朝便是因打高句丽而亡国,太宗、先帝乃至在郑后都曾经打过几回,只是不甚顺利,加之先前有人反对,谢华琅不免多问了句:“可我听着,似乎有人反对。” “嘴上说说罢了,若不是顾忌到我的态度,兴许还会说‘莫如和亲便’”顾景阳有些轻蔑:“狄山之辈而已。” 他所说的那人,是指汉武帝时期的博士狄山。 武帝时,匈奴想要和亲,狄山表示赞同,说:“高祖困于平城,是因和亲而解决的,高后与惠帝时期,也因为和亲得以平安,陛下如若再开战事,只怕天下动荡,人心不稳。” 武帝问:“假若让你治理一个郡,你能保证匈奴不来进犯吗?” 狄山说:“不能。” 武帝又问“一县之地呢?” 狄山说:“也不能。” 武帝问:“那一鄣(险要之处的城池)呢?” 狄山不敢再说不能,只得应声,然后武帝派他前去边塞守城,一个多月之后,匈奴来犯,斩下了狄山的头颅。 谢华琅想到这典故,便有些想笑,顾景阳也笑了,轻轻勾了勾她鼻梁,道:“不若也打发他到北境去,做个守鄣之臣。” 朝政之事了了,他也有闲心说笑,二人黏黏糊糊的说了会儿,见外边天色正好,一扫昨日阴霾,索性相携出宫,往道观中去。 谢华琅许久不曾过去,倒真有些怀念,人在马上,言笑道:“我好久没过去了。” 顾景阳侧目看她一看,没有言语。 “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谢华琅笑容明艳,道:“有话便直说。” 顾景阳还记得先前她生气,要与自己一刀两断的事情,淡淡道:“枝枝脾气那么大,我如何敢有二话。” “道长,这都多久了,你还记恨那点事呢,要不是你先欺瞒,我哪里会生气?”谢华琅催马到他身边去,悄声哄道:“好啦好啦,都过去了,你就别气啦。” 顾景阳摇头失笑,没有做声,谢华琅也不介意,远眺天际,忽然道:“道长你看,那边的云彩可真好看。” 夏日里天气晴好,雨后的空气也清新,天际的云彩都透着绚烂。 顾景阳看了眼,道:“确实好看。” “一、二、三、四、五,居然真有五种颜色!”谢华琅抬手数了数,笑意中有些惊奇:“书上讲天子在处,有五色云彩,没想到是真的!” 相较于她的惊讶,顾景阳反倒不甚在意:“是吗。” “是呀。”谢华琅凑近他些,拿手轻轻推他一下:“九郎,你别这样板着脸嘛,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顾景阳道:“只是云彩罢了,每日都能见到,只是色泽不一样,为什么要有反应?” “……”谢华琅听得秀眉微蹙,无奈的看着他,问了句:“陛下,你前半生到底是怎么过的?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喜欢过的吗?” 顾景阳认真想了想,道:“我喜欢枝枝。” 谢华琅猛地被塞了口糖,心里一下子甜津津的,马上笑道:“还有呢?” 顾景阳又想了想,道:“没有了。” 谢华琅心满意足了: “虽然九郎喜欢的不多,但眼力还是很好的。” 她满意的也太早了,今日二人故地重游,虽在马上,却也是信马缓行,连山中道观的门都没见到,就见先前啧啧称奇过的那片云彩散了,北边却有大片的乌云飘过来。 谢华琅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 顾景阳自衡嘉处接了披风,伸手为她盖上,言简意赅道:“要下雨了。” 谢华琅又心忧又气恼:“出门时还好好的呢。” 顾景阳道:“快走吧,晚了要被淋到的。” 好端端的碰上这种事,谢华琅真有点郁闷,但这会儿可不是抱怨的时候,夏日的天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还是先赶到道观中避雨为上。 他们的运气也是不好,人还没到观中,刚能远望到山门,骤雨便砸下来了,兜头落了一脸,谢华琅好歹还裹着披风,倒没其余人那么狼狈,但即便如此,内里衣衫也湿透了。 雨势斜密,打在林木上便是噼里啪啦一阵脆响,这场面着实有些猛烈,却无人回首去看,顾景阳拉着谢华琅到了后堂去,便吩咐人去备热水沐浴,温体驱寒。 谢华琅淋得透湿,长发都在往下滴水,她进门后先拧了一把,心中居然有些庆幸。 夏日里衣衫单薄,沾水之后更是轻透,几乎能窥见内里肌肤,亏得顾景阳先前递了披风给她。 谢华琅先前到这道观中来,只是进过后堂,起居之处却是不曾见过的,今日入内,却还是头一遭。 她被这场雨淋得有些狼狈,顾景阳也好不了多少,然而他身体远比谢华琅要好,先顾及到的也是她,拉着小姑娘进了内帷之中,叫她先将湿衣换下。 谢华琅身上衣衫还有些滴水,湿漉漉的黏在身上,着实难受,然而她七手八脚的将衣衫褪下之后,才想起更要紧的一处来。 闭合的帘幕掀开,她小心翼翼的遮住身子,探头出去,有些难为情的唤了声:“九郎。” 顾景阳正拿巾帕擦拭面颊,闻言应道:“怎么?” 谢华琅垂下眼,羞赧道:“我哪有衣衫可以换?” 先前慌乱之下,顾景阳也不曾想到这节,怔怔看她一会儿,不知想到何处,也微微红了脸:“道观之中,哪有女郎衣衫……” 谢华琅见他这样,更不好意思了,低声问:“那怎么办?总不能让我这样留在这儿吧?” 顾景阳头发还在往下滴水,顿了半晌,终于道:“我倒有衣衫在这儿,只是尺寸上不太合适……” 谢华琅低声道:“有总比没有好,九郎去取吧。” 顾景阳轻轻应了一声。 这原就是他从前住的地方,衣衫也就在不远处箱奁之中,顾景阳去取了,如何递与她时,却有些踌躇了。 谢华琅用巾帕将身上擦干,又去擦头发,等到头发不再滴水,才停了动作,湿衣与鞋袜都被丢在地上,她目光转了转,虽然有些嫌弃被沾湿的被褥,但犹疑之后,还是扯起围在了身上。 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外边动静,她便问了句:“九郎,你寻到了没有?” 外边静了几瞬,顾景阳的声音方才传进来:“寻到了。” 谢华琅心下一松,道:“那你送过来吧。” 顾景阳顿了顿,道:“还是我放在案上,枝枝自己来取吧。” 又是几瞬的停滞,他低声道:“我到外间去。” 谢华琅被雨淋了一回,着实没有闲心戏弄人,可见他这等情状,心里边又有些痒痒的。 围着被子下了塌,她道:“我不,九郎,你自己送过来。” 她这样讲,顾景阳的心都乱了,静默片刻,方才涩声道:“枝枝,听话。” 第48章 炙热 方才那场雨太大, 打湿了她的头发,连心里边也如同浸了水似的,湿漉漉的, 仿佛一拧就能往下滴水。 谢华琅围着被子, 到了帷幔前, 道:“那你递给我,这总可以吧?” 室外天色阴郁, 骤雨不歇。 窗扇虽然闭合, 但仍能听见急切的雨声, 他们来的匆忙,内室里连灯都不曾点, 昏暗暗的一片,顾景阳立在原地,目光往帷幔上一扫, 便见上边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 光线迷离,他其实看不真切, 但只瞟了一眼,却跟被烫到似的, 忙垂下头,对着手中衣衫, 不知说什么才好。 谢华琅无声的笑,又轻声道:“九郎, 你快些, 我冷。” 顾景阳原还有些踌躇, 听她这样讲,却不忍再拖下去,只是知道这小妖精爱胡闹,着意多说了句:“枝枝,可不许胡来。” 谢华琅满口应承:“好。” 顾景阳这才走上前去,微垂着眼,正待将手中衣衫递过去,帷幕交叠的缝隙处却被人错开,探出一截白腻如羊脂玉的小臂,肌肤润泽,隐约能从中窥知柔滑的触感来。 他看个正着,不知怎么,忽然怔了一下,忙错开眼去,将衣衫搁在她手上,便待功成身退。 哪知就在这关头,谢华琅却没有伸手去接,顺势拉住他手腕,臂上用力,将他带进了帷幕之内,光影转换之间,顾景阳隐约瞥见了什么,心中一烫,忙合上眼去。 衣衫与被褥都落到地上,却无人去理会,谢华琅攀住他肩,踮起脚去亲吻自家郎君的唇,热切而亲昵。 他们惯来甜蜜,这样的柔情蜜意也不是没有过,然而哪一次,都不如这回令人心乱如麻。 大概是因为被方才那场雨淋了的缘故,顾景阳周身都有些僵,眼眸闭合,两手低垂,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谢华琅亲够了,这才松开手,额头抵在他胸膛上,吃吃笑道:“怎么样,落到我手里了吧?” 顾景阳想将她推开,手刚抬起,又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便又垂下去了,自从二人婚事确定之后,他从没有这样困窘过,连眼睛也不敢睁开,只无措道:“枝枝,你先将衣服穿上,听话。” 谢华琅笑道:“那你先亲亲我。” 顾景阳闭着眼呢,哪里能知道往哪儿亲? 顿了一顿,他才伸手向前,谨慎的去寻人,一个不仔细,便觉指尖触及到了一片温腻肌肤,如同被热炭烫到似的,忙不迭将手缩回。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郎君呀,你怎么这样可爱?” “枝枝,”顾景阳难为坏了,有些窘迫的道:“不要再戏弄我了。” 方才两人冒雨回来,谢华琅好歹还有个披风遮蔽,他却什么都没有,到了道观中后,也是先顾及着她,叫她先去擦拭干净,又去为她寻干净衣衫,直到这会儿,他身上衣袍还是湿漉漉的。 谢华琅原本只是想同他玩闹一会儿的,方才轻抚的面颊时,隐约察觉有些凉,便不忍再胡闹了。 她周身已经回暖,他的手掌却还是有些凉,她主动握着,帮他取暖,又道:“郎君,你要换的衣衫在哪儿?” 顾景阳道:“还没有来得及找。” 谢华琅方才听着动静,隐约知道箱奁在哪儿,见他衣襟仍旧湿着,便伸手去解他衣带。 顾景阳眼眸闭合,猛地捉住她手,窘迫道:“枝枝,你做什么?” “妾身侍奉郎君更衣。”谢华琅一本正经的说了句,便忍不住笑开了:“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顾景阳低声道:“谁诱你了。” “后边还有几句呢,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谢华琅将他湿透的外袍解开,丢到一边去,说到最后,又附到他耳边去,压低声音,道:“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最后这句话便极露骨,意为一双男女燕好时,女子叫男子动作轻些,仔细惊动家里养的狗。 顾景阳生的俊秀,面如冠玉,现下却微微红了些,止住她那只胡作非为的手,斥道:“淫词艳语。” “怎么就是淫词艳语了?”谢华琅伸手去剥他雪色的里衣,义正言辞道:“这可是《诗经》里边的,道长,你别说你不知道。” 顾景阳将她的手拉开,道:“你的话怎么这样多。” “你又这样,一说不过我,就开始说我话多,再说不过我,又要说我无耻了。”谢华琅笑吟吟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郎君,是你想的太龌龊了。” 顾景阳道:“聒噪。” “道长,你真应该改改了,说来说去都是这几个词,我都听腻歪了,”谢华琅满不在乎,又凑上前去,手指拨弄他面颊,笑问道:“九郎呀,你真不想看看我吗?” 顾景阳轻轻叹了口气:“枝枝。” 谢华琅道:“你怎么啦?” 顾景阳神情中有些喟叹:“真不知前世欠了你多少,今生才被你找上门来。” 谢华琅伸手去揪他胡须,笑吟吟道:“怎么,现在觉得我不好伺候啦?” 顾景阳隐约带了几分笑意,道:“又娇贵,又不好养,倒像是衡嘉从前侍弄过得那盆兰花。” “道长,你要这么想,那可就完了,”谢华琅笑意愈深,道:“不止我不好养,将来我还要给你生一窝小的,比我还不好养。” 顾景阳说起这些,便微微有些窘迫:“枝枝,还早呢。” “不早了,马上就是八月了,婚期在明年一月,满打满算,也就是五个月了。” 谢华琅掰着指头,细细数给他听:“正月里成婚,也不知到明年年底能不能抱到孩子,道长,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顾景阳听不下去了,道:“你闭嘴。” “我就不。”谢华琅不仅不闭嘴,还嚣张的问了句:“道长,你这里养狗了吗?” 顾景阳没再说话,脸却红了,眼眸闭合,中衣如雪,清冷疏离的男人动情时,反倒会更加惹人心乱。 谢华琅见他困窘的说不出话来,便不忍心再胡闹了,最后亲了亲他,道:“好啦,不闹你了,我这就把衣服穿上。” 顾景阳长舒口气,道:“好。” 谢华琅忍俊不禁,捡起地上衣衫到塌上坐了,左右看看,往身上穿。 顾景阳留在道观中的衣衫,自然都是道袍,雪色里衣,深色外袍,他比她高那么多,衣袖裤脚也长出一截,谢华琅穿上身,觉得都能当水袖甩了。 将衣袖裤脚卷了几卷,看起来总算没有先前那么肥大了,谢华琅站起身来,觉得还不错,目光落到顾景阳身上,却见他仍旧站在原地,眼睛闭合,神情沉静,禁不住笑道:“好啦九郎,睁开眼吧。” 可惜在顾景阳心里,她的人品实在不好,即便她这样讲,还是问了句:“真的吗?” 谢华琅诧异道:“我会骗人吗?” 顾景阳眉头略略动了一下,不置可否。 谢华琅气闷道:“好吧,那你就先在这儿呆着,我去给你取衣服。” “不了,”顾景阳实在怕这小妖精再胡闹,听得她在身边,转过身去之后,道:“我自己去便可。” 谢华琅笑倒在塌上,却没再说什么,顾景阳掀开帷幔出去,才觉长舒口气,往箱奁中寻了衣衫,自去另一侧更衣修整。 窗外的雨声不停,似乎更见猛烈,雨滴打在窗外花木上边,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明明还不到午膳时分,天色却阴郁如傍晚,顾景阳更衣之后,顺手去掌了灯,烛火轻轻摇曳几下,散起了温暖而晕黄的光,他微露笑意,这才到帘幕前,低问道:“枝枝?我将帷幔收起来了。” 谢华琅在内笑道:“好。” 墙壁两侧设有玉钩,顾景阳将帷幔分别收起,这才往内里看。 光线熹微,连带着里边人影也有些朦胧,谢华琅喜爱艳色,惯着华衣,骤然间改换道袍,清雅素净,当真有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意味。 她身上道袍似是过于宽大,反倒更显得身量纤纤,衣袖处挽起,露出一截纤细的腕子,往底下看,裤腿也同样卷起,白皙的脚踝之下一双玉足正赤着,嫩生生的,同它的主人一般娇矜。 那脚趾上却染了蔻丹,在一片素净中,鲜艳的近乎灼眼。 女郎的脚原是私密之处,顾景阳惯来克制守礼,即便看见,也该别开眼去的,然而这一幕委实太过旖旎,一时之间,竟看的怔住了。 谢华琅并没有刻意引诱之心,衣袍也极素整,偏偏在这清净之中,碰撞出另一种摄人心魄的绮丽,活色生香。 她身上的衣衫是他的,人也是他的,男人的满足感与占有欲在心里翻腾,即便是顾景阳,也不例外。 他惯来清冷自持,目光少有这般炙热的时候,谢华琅忽然有种羔羊被狼盯住的感觉,不知怎的,便想要退缩。 下意识的往床榻里边缩了缩,连赤着的双足也蜷进被褥里了,她才低声问了句:“九郎,怎么了?” 顾景阳怔怔看着她,半晌都没做声。 ……真想将她生吞活剥,吃进肚子里去。 长久的凝滞总叫人觉得不安,谢华琅少见的有些无措,鼓起勇气,正要再问一次,顾景阳却叹口气,合上眼去,低声喟叹道:“无量上尊。” 第49章 奇怪 那一刹那的气氛委实是太古怪了, 旖旎之中夹杂了几分说不出的躁动,连谢华琅那么爱撩拨人的性子,都没敢再说什么。 轻咳一声, 她道:“九郎, 我们就这样留在这儿吗?” “也只能如此了。”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 到床榻便落座:“夏日里的雨不会下很久,便先在此用午膳, 午后若是天晴, 再一道回宫去。” 谢华琅微垂着头,少见的乖巧, 应道:“好。” 顾景阳对着她那截雪白的颈子看了会儿, 终于还是默默别过眼去。 他们二人定情, 原就是在这道观之中,现下旧地重游,却没有多少闲情逸致细逛, 谢华琅身上衣衫的袖口、裤腿还能挽起, 凑合着还可以,别的却不行, 鞋袜没有合脚的,连抹胸都没有, 她当然也不会想出去走动。 内室里掌了灯,光线晕黄, 倒有几分暖意, 谢华琅静默了会儿, 又没话找话道:“九郎,你从前都住在这里吗?”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又道:“那登基之后,怎么不在宫里住?来回移动,多麻烦呀。” “也不是不在宫中住,只是停留的少些,”顾景阳道:“一来,我在此处住惯了,懒得挪动,二来,天后在宫中经营多年,未必没有残留的党羽……” 这事谢华琅是知道的,昔年天后在时,曾经设置控鹤监招纳男宠,其中不无培养心腹之意,后来朝议纷纷,控鹤监被废黜,但那些人也只是换个名头,继续留在宫中。 顾景阳继位之后,将宫中大半宫婢侍从放出宫,既是他无妻无妾,不需要那么多人侍奉,也是向天下人彰显新帝仁德,更深一层里想,也是清洗掉那些可能仍为天后所用的人。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说现在宫中就是干干净净。 天后先做储妃,后为皇后,最后登基称帝,留下的人脉远不止明面上那些,私底下更是盘根交错,即便想要清洗,也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谢华琅也明白,故而没有再这个话题上多加纠缠,听见室外雨声渐渐转小,摇头失笑道:“这一趟出宫,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她这话显然是说早了,今日这一遭,可不仅仅是一句“得不偿失”便能概括的。 雨下到午后方才停歇,两人唯恐下午再落雨,忙不迭趁这功夫,赶回宫去。 谢华琅围着披风,脚下踩了双明显大很多的靴子,走路是不指望了,只是勉强用来遮挡罢了,等到了宫中,连地都没下,就给顾景阳抱回去了。 顾景阳先前为她开的药,进宫之后也是照常吃,今日又多加了一份,以防受凉风寒,吃的时候她还满心不情愿,噘着嘴抱怨太苦,只是顾景阳盯着,才没能逃脱,可即便如此,也没能逃脱掉生病的霉运。 回到了太极殿,两人还是各自安歇,顾景阳盯着小姑娘服了药,这才为她拉上被子,自去安置,然而半夜时分,他却被里间低低的梦呓声惊醒了,心中实在不安,便披衣去看。 不看还好,看后他却吓了一跳。 谢华琅已经烧起来了,小脸潮红,额头滚烫,难受的不行,察觉到有人过来,小脑袋一歪,凑过去蹭了蹭,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顾景阳心疼坏了,扶着她坐起身,叫她靠在自己怀里,又唤了人来,开了方子叫去煎药,已经是深夜时分,太极殿中却是灯火通明。 谢华琅是真的难受,思维也有些不清楚了,迷迷瞪瞪的倚在顾景阳怀里,只觉头疼得厉害,偶然间咳了一声,都震得脑门儿疼。 若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儿,那也就罢了,偏还有个一贯娇宠她的顾景阳在,谢华琅便有些挨不住了,抽抽搭搭的搂着他哭:“郎君,我难受呜呜呜……” 顾景阳心疼的说不出话来,低头去亲了亲她额头,又为她往上拉了拉被子,好半晌,才温柔道:“枝枝不怕,吃过药就好了。” 谢华琅如何还听得清他在说什么,眼泪无意识的往下淌,顾景阳顾不得取帕子,便用手为她擦了,怜爱的抱紧了她。 宫人们煎了药来,衡嘉递过去,又劝了句:“娘娘病着,奴婢们会好生照顾的,陛下安心,且去别处歇息吧,若是也染上了,那可如何是好……” 顾景阳听不下去,抬手打断了他:“枝枝这样,朕如何能安心,你不要再说了。” 他亲手接了药,尝过之后,又喂了下去。 谢华琅烧的快糊涂了,下意识的吧唧一下嘴,觉得那药太苦,就要往外吐,顾景阳忙扶住她脖颈,一抬下颌,硬是让她给喝下去了。 谢华琅委屈坏了,呜呜咽咽的哭:“你也欺负我……” 顾景阳见她如此,几乎不想再给她喂药了,顿了好一会儿,方才勉强劝道:“好枝枝,听话,吃过药才能好。”说完,才重新用汤匙盛药,喂了过去,千哄万哄才伺候着小祖宗喝完那一小碗。 汤药中有安眠的药物,谢华琅用过不久,便沉沉睡下,只是面颊上泪痕未消。 顾景阳着实心疼,见里间空间略有些小,宫人内侍腾转不开,索性连人带被子一道抱起,往自己塌上去安置了,又握着她手,静静守在一边。 早就过了半夜,再有两个时辰,天也该亮了。 四遭无人做声,衡嘉蹑手蹑脚的上前去,低劝道:“陛下且去歇息一会儿吧,还要上朝呢。” “枝枝这样,朕如何睡得着,”顾景阳低叹一声,道:“今日的朝议便先免了,捡要紧的写奏疏呈上,朕得空再看。” 衡嘉只得道:“是。” …… 谢华琅这一觉睡得很久,再睁眼时,已经过了第二日午时。 顾景阳正在一侧守着,见她醒了,惊喜道:“枝枝醒了?如何,可还难受吗?” 谢华琅迷迷糊糊的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眉梢蹙了蹙,才道:“头疼,嗓子也疼,浑身都难受。” 顾景阳伸手去探了探她额头,微松口气:“已经退烧了,再歇几日就好,枝枝不怕。” 若换了别的时候,谢华琅还能揶揄他几句,但现下实在精力不济,却没什么兴致开口。 顾景阳扶着她坐起身,喂着喝了盏温水,又吩咐宫人传膳,谢华琅恹恹的靠在他怀里,委屈道:“九郎,我好难受。” 顾景阳着实心疼,恨不能以身相替,轻轻揽住她,道:“过几日就好了,到时候我带枝枝去猎场打猎,好不好?” 谢华琅无精打采道:“不想动。” “好好好,那就不去了,”顾景阳想了想,又道:“曲江池和杏园的景致颇好,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玩儿?” 谢华琅气闷道:“说了不想动的。” “好,那枝枝说,”顾景阳也有耐心,像哄小孩儿似的哄她,又问:“枝枝想怎么着?” 谢华琅这一病,脑子都有点转不动了,想了半天只叫脑仁儿疼,最后道:“随便吧。” 顾景阳见状失笑,主动提议道:“要不先歇几日,等枝枝好了,我们再说?” 谢华琅道:“好。” 宫人们送了膳食来,她大略用了几口,便没了胃口,顾景阳知道病人无心饮食,也不勉强,照看着那小祖宗吃了药,又哄着她睡。 谢华琅着实没有力气再折腾了,老老实实的合上了眼。 许是那药有用,加之如此精心的照看,等到第二日清晨,她的精神便恢复了大半。 天色将明未明,谢华琅就醒了,伸手揉了揉眼睛,却将身边人也惊醒了。 顾景阳便歇在她身侧,身上衣袍都没解,见她醒来,轻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一抬眼,就见床榻上边的绣有万里山河的织金帐子,缓了会儿,才问:“我怎么在这儿?” “你昨晚发高烧,可是将我吓了一跳,”顾景阳为她掖了掖被子,温和道:“你那儿地方小,腾转不开,我就将你抱过来了。” 谢华琅掩口打个哈欠,问:“那你怎么睡到我身边了?” 顾景阳被她问的一怔,顿了顿,才道:“我要照看枝枝,故而……” 谢华琅原是平躺着的,闻言便翻个身,面对着他,道:“那就照顾到床上了?” 顾景阳被她问的有些窘迫,见那小妖精眼含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不知怎么,他也笑了:“看来你是好了。” 两人虽然说是躺在一起,但实际上各自有各自的被子,顾景阳衣袍都没解,着实情有可原。 谢华琅便这样歪着头,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掀开被子,钻到了他被窝里去。 顾景阳吃了一惊,忙唤道:“枝枝,你快出去。” 谢华琅道:“我还病着呢,出去受凉,病情加重怎么办?” 顾景阳见她都能耍嘴皮子了,便知道好了大半,道:“你钻出来的时候,怎么不怕着凉?” “因为我知道九郎在这儿,”谢华琅凑到他身边去,依依道:“见到九郎,我就觉得暖了。” 顾景阳被她这话说的一滞,顿了许久,方才道:“枝枝,你回去。” 谢华琅道:“我不。” “快回去。”顾景阳道:“教人看见了,多不像话。” “哦,”谢华琅长长的应了一声,道:“陛下抱我到你的床上,有同塌而眠,便很像话吗?” 顾景阳看她一看,忽然翻过身去,背对着她:“你还病着呢,仔细传染给我。” 谢华琅忍俊不禁,手指轻轻戳他的肩:“我病的重时你都不怕,病快好了,你反倒忌讳起来了。” 顾景阳道:“你到底回不回去?” 谢华琅却不做声,猛地凑过身去,压在了他的身上。 顾景阳着实是拿这小祖宗没办法,想要推开,又怕伤着她,只得纵容,双目落在她面上,没有言语。 谢华琅却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举动,低下头去,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便在他身侧躺下了。 顾景阳反倒有些不自在,轻问道:“枝枝,你怎么了?” “道长,你这人好生奇怪,”谢华琅道:“我不闹你了,难道不是好事?怎么反倒问我‘怎么了’?” 顾景阳道:“随口一问罢了。” 谢华琅却不买账,侧过头去看他,道:“你是不是还盼着我额外做点什么?” 顾景阳道:“没有的事。” “道长,”谢华琅问道:“你是不是又在假正经了?” 顾景阳道:“不许浑说。” 谢华琅眨眨眼,道:“那你硌着我做什么?” 顾景阳俊脸微红,下意识退了一退,有些无措的道:“枝枝……” “其实没有,我信口诓你的。”谢华琅笑吟吟道:“道长,你要是不心虚,你躲什么?” 顾景阳面上神情难言,忽然翻过身去,背对她道:“睡觉。” 谢华琅凑过去,好奇道:“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顾景阳径直合上眼,却不做声。 谢华琅锲而不舍的问:“是不是?是不是?” 顾景阳恍若未曾听闻,眼眸闭合,似乎已经睡下。 谢华琅胆子也大,借着被子遮掩,伸手去摸,刚到他腰间,还没来的往下呢,手腕就被捏住了。 顾景阳回过头来,双目湛湛,定定看着她,道:“枝枝,你自己撩出来的火,要自己熄。” 谢华琅不明所以,道:“哎?” 顾景阳却不再说什么,将手松开,道:“我不拦你,你随意吧。” 谢华琅对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顾景阳也不回避,同样回望着她,那目光清亮,隐藏锋芒,像是在推拒,又像是在鼓励。 到最后,还是她先认怂了,悻悻的收回手,道:“我困了,想睡觉了。” 顾景阳定定看她半晌,暗道句没出息,轻吐口气,喉头一滚,合眼睡了。 …… 谢华琅再次醒来,已经到了午膳时分,顾景阳似乎早就醒了,正枕着自己手臂,静静看着她,见小姑娘睁开眼,问了句:“醒了?” “嗯,”谢华琅还有些倦,埋头在他怀里,道:“怎么了?” 顾景阳道:“既然醒了,那就传膳,吃点东西,垫一垫肚子才好。” “还不饿,”谢华琅在他怀里蹭了蹭,轻声道:“郎君不要叫别人来,我们两个说说话吧。” 顾景阳垂眼看她,温和道:“好。” 说是说话,却没有人先开口,谢华琅往上挪了挪身子,枕在了顾景阳的手臂上,手指不安分的去拨弄他胡须。 顾景阳也不介意,由着她胡闹。 帷幔仍旧垂着,床榻内光影昏暗,隐约温柔,如此静谧良久,他忽然问了句:“枝枝,你、你有没有嫌我老?” 谢华琅吃吃的笑,笑完才道:“你觉得呢?” 顾景阳忽然有些感伤,他顿了顿,道:“我不知道。” 谢华琅不意他会这样回答,倒是微微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不嫌弃,很喜欢。” “对于我而言,现在的九郎,就是最好的九郎,”她倚在他怀里,温情脉脉道:“我第一眼看见的是这个你,相中的也是这个你,而不是从前的你。” 说及此处,她有些感慨不知想到何处,忽然又笑了。 顾景阳心中温暖,握住她手,问:“笑什么?” “我只是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谢华琅道:“倘若我遇见的,是二十岁的九郎,或许我们都相不中彼此呢。” 顾景阳缓缓笑了,道:“你总能有这样的奇思妙想。” “还有,我是真心喜欢九郎,想同九郎做夫妻的。”谢华琅忽然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认真道:“虽然我总爱在言语上戏弄人,但感情是真的。” “彼此相爱的人,总会患得患失,但我不会,我知道九郎喜欢我,也知道你在意我,昨日我是病了,但是又没有傻,九郎是如何珍爱我的,我都知道。” “以后不要再问这样的话了,长安的年轻郎君很多,但在我心里,他们与九郎相较,却是望尘莫及。” 她捧着他的脸,轻轻亲了一下,目光明亮道:“我可喜欢郎君了,这种喜欢,一点也不比你喜欢我少。” 顾景阳目光和煦,伸手去抚弄她面颊,末了,又伸臂拥住了她。 “枝枝,枝枝,”他由衷而发:“能娶到你做我的妻子,我三生有幸。” …… 谢华琅病了几日,也没吃下多少东西,今日察觉大好,胃口也开了,只是顾景阳说她才病愈,不好多沾油腻,叫吃的清淡些缓缓肠胃,明日再多进些荤腥也不迟,谢华琅自然一一应了。 人吃过饭之后,精神也好得多,只是顾景阳怕再复发,便将人拘在内殿里不许出门,等彻底好了再出去走动。 前边那一条,谢华琅还答应的好好的,这一条却不成了,别的事情顾景阳还能惯着她,这有这个不成,见那小姑娘着实郁闷,便在身边陪着下棋,总算是将这一下午打发过去了。 到了晚间,二人用过饭后,自有宫人前去铺床,偷眼看一看那边下棋的两人,却不敢问,只悄悄同衡嘉讲:“娘娘今夜歇在何处?” 衡嘉老脸一红,却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踌躇一会儿,没有做声。 那宫人便道:“陛下昨夜是为照看娘娘,这才将娘娘挪到这儿来,现下娘娘大好了,今晚还是宿在原处吧?” “算了,”衡嘉犹豫片刻,道:“我还是去问过陛下吧。” 他过去的时候,谢华琅正耍赖,非要悔一步棋,顾景阳道:“枝枝,你已经悔过好几次了。” “陛下,你怎么这样古板?难道你是真想跟我下棋吗?”谢华琅道:“不是为了留我在这儿,才下棋的吗?” 顾景阳顿了顿,道:“那就再悔一步吧。” 谢华琅心满意足了,悄悄拉了拉他的手,算是给任劳任怨的郎君发块糖吃,顾景阳却握住她的手,低头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衡嘉简直没眼再看下去,想当初,陛下简直是高山冰雪,凛然不可侵犯,自从有了这位小姑奶奶,整个儿都变了一个人。 他咳了声,垂首上前道:“陛下,娘娘今晚歇在哪儿?” 顾景阳被他问的一怔,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口,侧目去看那小冤家,没有做声。 谢华琅看出他心思来了,却不肯顺水推舟,假做不明,道:“你看我做什么?陛下,内侍监问你话呢。” 顾景阳便将手中棋子丢回棋罐中去,淡淡道:“歇在原处便是。” 衡嘉应了一声,忙不迭退下,谢华琅却托着腮,笑吟吟道:“道长,你生气了?” 顾景阳道:“没有。” 谢华琅便凑过脸去:“那你亲亲我。” 顾景阳侧过脸去看她,忽然捏住她脸颊,用力拧了两下。 “哎呀,疼疼疼!”谢华琅一脸委屈的揉腮帮子:“你怎么这样!” 顾景阳定定看着她,却没做声。 谢华琅便将棋桌推开,到他身边去,与他并肩坐着:“喂,道长。” 顾景阳照旧不做声。 谢华琅便用肩膀蹭了蹭他,道:“你要是喜欢我,就要说出来,总是闷在心里,我怎么能知道?” “就像刚才,”她继续道:“你明明就是想叫我留在你身边的,为什么不说出来?怕丢脸?还是在等我说出来?你怕丢脸,我就不怕吗?难道我天生脸皮很厚?” 顾景阳看她一看,道:“难道不是吗?” “……道长,”谢华琅气闷道:“你这样很容易失去我的!” 顾景阳神情恬静,目光却隐约含笑,伸手去揉了揉她长发,道:“好了,时辰也不早了,洗漱之后,便去睡吧。” “又在转移话题了。”谢华琅念叨一句,倒没有再难为他,先自站起身来。 另有内侍备了水来,二人便去洗漱,顾景阳目光瞥向床榻时,却微微顿住了,同衡嘉道:“你倒乖觉。” 衡嘉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 这天晚间,谢华琅与顾景阳躺在一处,望见帷幔外隐约的灯火说话,她便有些忍耐不住,主动问:“道长,你从前能想象到,自己会在没成婚前,就同人家女郎睡在一起吗?” 顾景阳道:“我从来想象不到,会有女郎那么能说话,脸皮又那么厚。” “……道长,”谢华琅道:“你真的要失去我了。”说完,她翻个身,背对他睡了。 顾景阳默默看她一看,同样合上了眼。 谢华琅等了又等,都在心里数到一百了,也没等到他做声,便耐不住了,悄咪咪的转过身去,就见自家郎君合着眼,竟似是睡着了。 她气的坐起身来,推他道:“你起来!” 顾景阳岿然不动。 谢华琅更气了,伸手将他盖的那边被子扯过去,卷在身上,翻到床榻里边去,恨恨的合上了眼。 顾景阳侧头去看,便见那小姑娘裹得像个蚕宝宝,忍俊不禁之余,又觉得同她这样玩闹的自己,好像太过幼稚了。 “枝枝,枝枝,”他凑过身去,低问道:“你生气了?” 谢华琅学着他先前的做派,假装自己睡了,一声也不吭。 “是我不好,枝枝不要生气,”顾景阳温柔哄她,道:“好枝枝,不恼了。” “我生气了,”谢华琅道:“你哄不好我了。” 顾景阳闻言失笑,温声唤道:“枝枝。” 谢华琅道:“枝枝都睡着了。” 顾景阳哄道:“明明还醒着的。” “奇怪了,”谢华琅道:“明明还醒着,关枝枝什么事?” 第50章 孤独 顾景阳早知这小妖精满嘴歪理,然而能歪到这境地, 却是意想不到了。 “枝枝听话, ”他微微侧身过去, 温言劝道:“不要同我置气了。” 谢华琅翻一个身, 面对着他, 道:“那也不是不可以。” 被子被她卷在身上, 将人缠的结结实实, 她有些费劲儿的将手臂伸出来, 扶住他肩头,低声劝诱道:“你说几句好听的。” 帷幕内光线昏暗,她声音也低,像是香炉中袅袅冒出的烟雾,无声无息见撩拨人心。 顾景阳顿了顿,方才道:“枝枝,你想听什么好听的?” “你自己想。”谢华琅嗔他一句,道:“倘若我什么都同你说, 哪还有什么意思?” 顾景阳一时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不免安寂下来, 谢华琅也有耐心, 慢慢等他说出口,大半晌过去,见他不曾睡下, 却也不曾做声, 才催促道:“好了没有嘛?” 顾景阳为难道:“我如何知道, 你想听的‘好听的’是什么?” “你个木头脑袋,如何这样不解风情。”谢华琅伸手过去,在他腰间拧了一下,气恼道:“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那就说句最简单的,九郎,郎君,好哥哥,你开开窍,有这么难吗?” 顾景阳有些窘迫,踌躇一会儿,终于握住她手,低声唤了句:“好妹妹,你别恼了。” 谢华琅并不满意,又道:“还有呢?” 顾景阳着实是难为情,眼睫低颤几下,求道:“枝枝……” “不听这个。这么叫我的人多了去了,阿娘叫,阿爹叫,哥哥们叫,长辈叫,闺中好友也这么叫,”谢华琅眉梢一蹙,道:“要找一个只有你能叫的才行,就比如说,除了我,还有人管你叫‘郎君’吗?” 顾景阳窘迫的面颊微红,又是一阵静默,方才低声道:“宝贝。” 谢华琅心里一甜,暗道这株铁树总算能开花了,却没有在情绪上表露出来,继续板着脸道:“还有呢?” 说了第一个,顾景阳便认命了,略动了动身子,到她面前去,低头亲吻她唇瓣之后,连人带被子抱住了,声音低柔道:“心肝。” 谢华琅原本还想再端着点的,听到这儿,却有些扛不住了,凑过去“啾啾啾”连亲几口,展开被子将他裹进去,伏在郎君怀里,依依道:“再叫一遍。” 相隔一层单衣,他们甚至能察觉到彼此身体的温度,顾景阳将她搂的更紧些,低声唤道:“心肝。” 谢华琅心满意足了,要是有条尾巴,估计都能翘到天上去,小脑袋亲昵的蹭蹭他,问:“道长,你有没有这样叫过别人?” 顾景阳早被她磨的没了脾气,轻拍她肩背一下,道:“除了你,谁能叫我说这些?” 谢华琅吃吃的笑,笑完了又满心舒畅。 帷幔内的光线昏暗,连人的面容都瞧不太清,她手指伸过去,黑暗中摩挲他面容的轮廓,及到他嘴唇时,手指却被人含住了。 她的心忽然烫了一下,却没有将手指抽回,帷幔内无人做声,但气氛却不同了。 谢华琅心里忽然有点痒,她可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老实性子,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事情既然定了主意,便不会反悔。 “郎君。”她低低的唤了一声。 顾景阳握住她手腕,依依不舍的在她手背上一吻,低问道:“怎么?” 话到了嘴边,谢华琅反倒有些不知如何开口,顾景阳不明所以,在她手上珍爱的亲了亲,道:“枝枝?” “郎君,如果,”谢华琅声音低了,她柔顺的伏到他怀里去,在他耳边道:“如果你忍不住的话,那就不要克制自己了。” 顾景阳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眼睫一颤,面颊上忽然烫了起来:“枝枝,我……” 话都说出来了,再遮遮掩掩反倒有些矫情,谢华琅握住他手,放在了自己心口,低问道:“想吗?” 单衣轻软,隐约能察觉到底下柔滑的肌肤,甚至是近在咫尺的…… 顾景阳猛地将手缩回,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或许太过无情,便将怀中人抱得紧了些,坦诚道:“想是真的,但是不可以。” “我是真心喜欢枝枝的,”他语气温和,隐约间有些青涩的窘迫:“还是,还是留到大婚时,再……” 谢华琅倒不觉得他这反应有什么不对,听他如此说,也只是微红了脸,道:“你忍得住,我当然不会反对。” 两人都红了脸,半晌没再说话,最后,还是顾景阳低头亲了亲她,道:“不早了,睡吧,枝枝。”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乖乖道:“嗯。” …… 梁王世子被高句丽军士所杀的消息传来,是在五日之后,朝野为之震惊。 梁王听闻这消息之后,当即便昏死过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王妃也是神情恍惚,府中人忙吩咐去请太医,又将两位主子扶进内室里去歇息。 太医还没有到,梁王便自己醒了,梁王妃见他面白如纸,尽管心中悲痛,也先去劝慰,却被梁王一把推开了。 “明炯,明炯,”梁王径直念了两遍儿子名姓,老泪纵横道:“他死的冤枉啊!” 梁王妃着实伤怀,垂泪道:“怎么偏叫明炯遇上了,老天爷不开眼……” “哪里是老天爷不开眼?不过是别人有意为之罢了,”梁王闻言冷笑,侧目望向宫中,哂然道:“我说他这次怎么这样好说话,原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梁王妃反应过来,眼泪登时一顿,腾地站起身来,怒道:“你是说,明炯之死是——”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有说,”梁王嘿然冷笑,目光慑人:“明炯死了,是死在高句丽手上,同别人可没关系,我们要骂,也只能骂高句丽。” 梁王妃痛哭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权柄在手,谁会同你讲道理?”梁王说到最后,反倒释然了些,只是眼底神情有些狰狞:“我们但凡敢流露出点别的意思,下一个出事的,兴许就是府上了。” 梁王是正经王爵,他的世子死在边境,便如同一瓢水浇在了一锅热油之中,造成的轰动可想而知。 第二日朝议时,便有朝臣上疏,温和些的建议以此事为缘由,发书问高句丽,刚烈些的则请求朝廷发兵,以此为由征讨高句丽。 皇家死了一个正经的亲王世子,高句丽必然是要给一个交代的,否则,皇帝在天下人面前,如何能抬得起头? 因这缘故,当顾景阳点将征讨时,竟也没有遭遇多少阻力。 梁王看得出其中另有机窍,其余宗室自然也看得出,最爱记仇的皇帝轻而易举的谅解了几个年轻人,继而打发他们到北境去,结果人刚到没多久就出事了,这不是明摆着说此事另有内幕吗? 然而梁王世子的前车之鉴在那儿摆着,当然也没有人敢在这关头跳出来说三道四。 倒是江王,惯来同顾景阳交好,散朝之后笑问了句:“梁王这么拎得清,半句怨言也不曾表露,是否出乎陛下预料?” “意想之中罢了,”顾景阳道:“梁王最懂得明哲保身,世子没了还可以再立,王爵若是没了,那就真的没办法了。” 江王闻言颔首,又道:“我原先还有些忧心,唯恐他因丧子之痛失了心智,再闹出些别的来,虽然不甚要紧,但总叫人心烦。” “可惜他没有闹,”顾景阳淡淡道:“朕早就令人准备好了,他若敢胡说八道些有的没的,即刻就会有人检举梁王府私通高句丽,届时便不是死一个世子便能了事的了。” 江王摇头失笑,由衷道:“陛下妙算,臣实感钦佩。” …… 梁王世子死后,谢华琅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反倒是谢莹,为此受到了一点影响。 征讨高句丽的主将点了蒋国公陈熙,这是先帝时期留下的老将,心思沉稳,用兵如神,有他坐镇,可保大局无忧,至于随行的三名副将,则是点选了年轻人。 永仪侯世子林崇,便是其中之一。 谢华琅知道这消息时,不免有些替堂姐忧心。战事一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们的婚期便在十月,现下是七月底,眼见着只有两个月了,一个不好,婚期或许就要推迟。 除此之外,她心里还有一点小小的、近乎恶毒的期待:假如林崇没有回来,这桩婚事是不是就会此作罢了? 时下风气开放,夫妻和离、妇人二嫁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未婚之际夫婿没了,以阿莹姐姐的姿容才气,再寻良人也不是难题。 这念头一冒出来,谢华琅便有些惭愧,先前之事是林婉讨厌,同林崇并没什么相干,她这样想,却是有些刻毒了,在心里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她赶忙将这想法抛之脑后。 虽说林崇上战场的时机不妙,但于他而言,这其实是个很好的机会。 顾景阳早就有意征讨高句丽,此次梁王世子之死,不过是个引子,兵强马壮,又有良将坐镇,倘若旗开得胜,将为祸边境数十年的高句丽一举铲除,立下的功绩何其之大。 朝中早先调集军马,自然瞒不过有心人,这次征伐高句丽能带来的好处有多少,也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朝堂点将时,武将们纷纷毛遂自荐,文官们也有人选要推举,林崇能作为副将之一随从出征,或多或少也是沾了谢家的光。 谢氏一族从文,与武家无甚深交,既然与永仪侯府结为姻亲,顾景阳为长久计,免不得要扶持一下林崇。 谢华琅隐约能猜到几分,所以虽怕林崇在战场上停的久了,误了婚期,却也没有对此说过什么。 当家族与将来的命途摆在眼前时,儿女情长只能被牺牲,她对此有些感怀,但是能够理解。 出乎谢华琅预料的是,第二日清晨,她与顾景阳一道用早膳时,却接到了梁王府的奏疏。 顾景阳有些诧异,用帕子净了手,自内侍手中接了来,展开细阅,大略扫了几眼,忽然笑了,递与谢华琅看。 他不避讳,谢华琅也不曾啰嗦,瞟了几眼,奇道:“梁王打算派儿子随同出征?” 顾景阳微微一笑,道:“他的确是聪明人。” 谢华琅心念微动,无心再用早膳,将筷子搁下,也笑了起来:“很有远见。” 一会儿还有朝议,早有内侍取了衣冠来,见顾景阳站起身来,忙上前去侍奉更衣。 谢华琅进宫住了这些时日,还是头一次见他着上朝时的冕服,微微侧过头去,饶有兴致的盯着打量。 顾景阳却没有注意到,继续道:“他若是机警,今日朝议时,想必还会再请一次,弟复兄仇,宗室与朝臣们怕也会附议。” 谢华琅听得微怔,半晌,才道:“梁王世子的死,宗亲们应该知道……” “演戏罢了,有什么难的?” 顾景阳淡淡道:“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哪一个不会演?戏子演的不好,会被人砸场子,他们演的不好,兴许就要掉脑袋了。” 天子冕服用有二色,衣为玄色,有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彝八章,裳从朱色,有藻、粉米、黼、黻四章,束革带,系绶带,佩天子剑,极尽庄重端肃。 顾景阳生的俊秀,气质清冷疏离,如今冕服加身,威势使然,真有些无欲无情的凛然意味在。 谢华琅听他说完先前那席话,便没有做声,顾景阳回头去看,便见她正望着自己,微微一顿,道:“怎么,觉得我太无情了?” “那倒没有,”谢华琅轻轻摇头,到他面前去,由衷感怀道:“我只是觉得,天子虽然至高无上,但有时候,或许也会觉得很孤独吧。” 世间权柄集于一身,庄严肃穆的绶带与冕服,似乎都将他同凡尘中人隔离开,连目光都被掩在十二毓的白玉珠之下,没人能看得出端倪。 顾景阳不意她会说起这个来,略略顿了一下,忽然笑了。 唇角弯起,他周身的清冷之气似乎也淡化许多,又是那个同她百般旖旎,会唤她“枝枝”的九郎了。 谢华琅的心倏然动了一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过去,拂开冠冕上垂下的十二毓珠,凑过去吻上了他的唇。 正值清晨,日光自窗外斜斜照入,映得内殿一片明亮,顾景阳似乎被晃了一下眼,回过神后,却仍站在原地,任由那小姑娘为所欲为。 内侍宫人们早就背过身去了,并没有瞧见多少,谢华琅退回去之后,见顾景阳定定望着自己,面颊微热,不好意思道:“你看着我做什么嘛。 顾景阳伸手抚了抚她面颊,道:“等我回来。” 谢华琅微红着脸,道:“嗯。 顾景阳不再言语,却仍旧注视着她。 谢华琅更不好意思了:“你怎么还不走?” 顾景阳莞尔,伸手轻轻抱住她,低柔的唤了声:“心肝。” 第51章 猎场 征讨高句丽, 虽然早有准备, 却也并非轻而易举之事。 但不管怎么说,以永仪侯世子林崇这样的年纪,即便借了皇帝有意扶持年轻将领的东风, 在这样大的战事里做副将, 也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谢华琅都能看出来的事情, 永仪侯父子当然也心知肚明, 无非是皇帝想给谢家添一个得力些的助益, 才促成此事,故而消息确定之后,林崇便往谢家去了, 既是含蓄的致谢, 也是辞别。 谢偃是很喜欢这后生的, 私下里同卢氏讲:“永仪侯后继有人, 阿莹与他为妇,不算委屈。” 卢氏淡淡看他一眼,不置可否:“老爷又不是阿莹, 如何知道她委不委屈?” 谢偃被噎了一下,却也没敢反驳, 转口道:“夫人说的是。” 他们是隔房的伯父、伯母,也是谢家的家主与主母,林崇作为谢家将来的女婿登门, 先来问过安后, 方才往二房去拜见谢令与刘氏。 若只有翁婿二人在, 谢令免不得要叮嘱几句,然而刘氏也在,有些话便不太好说出口了,勉励过他之后,又着意嘱咐了会儿,便叫人领着他,去寻谢莹说话。 若说起大局观来,谢家的几位女郎里,最出众的便是谢莹,虽然婚事有可能推迟,但她知道,人不能只看眼前,这于自己而言,其实是好事。 所以无论在谁面前,她都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满与委屈,得体的叫人挑不出毛病。 说是未婚夫妻,可实际上,这两人总共也没见过几面,说过的话更是少得可怜,彼此静寂了一会儿,还是林崇先道:“委屈你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世子有韬略胆气,这是好事,”谢莹温婉一笑,道:“先国后家,有什么好委屈的?” 林崇不意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如此深明大义,便颔首示礼,由衷道:“多谢你。” “战场上刀兵无眼,世子无需惦念长安,珍重自己才是要紧,”谢莹神情恬静,道:“林伯父马上就要出震地方,不能在京中久留,伯母留在京中,我若得空,也会常去府中探望,世子尽管安心。” 林崇目光一动,轻轻道:“你这样有心,除了一句‘多谢’,我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莹莞尔,道:“举手之劳罢了,但愿能使世子无后顾之忧。” 林崇不是多话的人,谢莹也一样,战事就在眼前,出发在即,他也没有在谢家久留,略说了几句,便同谢莹道辞,打算离去。 谢莹送他到了府门前,最后福身道:“世子珍重。” 林崇静默不语,顿了顿,忽然握住她手,道:“等我回来。”说完,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谢莹目送他挺拔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神情恬静一如往昔,淡淡道:“我们也回去吧。” …… 同高句丽开战,于国而言,无疑是一件大事。 谢华琅原以为接下来的日子里,顾景阳会忙的不见人影,哪知竟还如同先前一般作息,没有任何变化。 她奇道:“九郎,你不忙吗?” 顾景阳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忙?” 谢华琅想了想,不解道:“边境在打仗啊,前朝因为打高句丽而亡国,先帝、郑后时期也互有胜负,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担心吗?” “担心也没用。”顾景阳淡淡道:“高句丽距此有千里之遥,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消息传到长安,根本没有时效性,难道我能长距离指挥吗?” 他握住她手,轻轻捏了一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再则,也是用人不疑。” 谢华琅恍然道:“原来如此。” “前些日子都在下雨,现在倒是转晴了,”窗扇半开,顾景阳望一眼天色,见澄澈如洗,极是晴朗,便道:“枝枝,我们打猎去?” 谢华琅早先说不想去,是因为那时候病着,动一动都觉得难受,现在却没有这个麻烦,应得极为痛快:“好!” …… 皇家在长安郊外置有猎场,占地有数十亩,其中不乏鸟兽珍禽,景致也颇出众,谢华琅早先便听说过,只是身份所限,不曾去过,今日同顾景阳一道前去游猎,倒是兴致很高。 她是爱玩儿的人,弓马骑射当然不差,甚至在京城的一众女郎之中,也能排的上号。 弓箭都是宫里边的,品质当然不会差,谢华琅手上配了扳指,以防被弓弦伤到,人在马上,便有模有样的端起弓试了试,又问顾景阳:“道长,你箭术好吗?” 顾景阳道:“尚可。”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尚可算怎么回事?”谢华琅不满道:“先前下棋的时候,你也说尚可,结果下的那么好。” 顾景阳看她一看,道:“以你为参照的话,那就是很好。” “……”谢华琅听的心头一堵,淡然道:“那你很厉害啊。” 顾景阳从她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勒紧缰绳,放缓了马速,问:“枝枝,你生气了?” 谢华琅不咸不淡道:“没有。” 顾景阳欣慰的颔首:“那就好。” “……”谢华琅真是活生生气的胃疼。 直到抵达猎场,那小姑娘都没说话,顾景阳便知道是生气了,想了想,又有些不明所以,便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道:“叫我干嘛?” 顾景阳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谢华琅额头开出一朵十字小花:“陛下觉得呢?” 顾景阳道:“我觉得是生气了。” 谢华琅微微抬起下巴,问:“那陛下觉得,我是为什么生气?” 顾景阳道:“我若是知道,就不会惹你生气了。” “……”谢华琅更生气了。 “枝枝,你说过的,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不应该对爱侣有所隐瞒,”顾景阳见状,温言劝道:“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只管讲,怎么能不理人?” “哦,”谢华琅斜他一眼,道:“还是我的错了?” 她这话说的隐含锋芒,顾景阳也不动气,已经到了地方,他先一步下马,又到那小姑娘马前去,向她伸手。 谢华琅垂眼看他,轻哼一声,却没有将手放在他手心儿里,而是借着下马的势头,扑到他怀里去了。 顾景阳站的很稳,即便那小冤家撞过来,也没摇晃分毫,只是顺势抱住她,问:“到底是怎么了?” 谢华琅埋头在他怀里,闷闷道:“郎君,倘若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你要记得让让我。” 顾景阳略一思忖,问道:“枝枝,你是为自己下棋总是输生气吗?” 世间居然有这样不解风情的人! 谢华琅被这句话给气坏了,后退一点,双目气鼓鼓的瞪着他,却见那郎君眼眸言笑,神情恬静,显然是在同自己玩闹,气恼之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锤他一下,又忍不住笑了。 …… 猎场中林木茂盛,正是鸟兽多的时候,谢华琅听他自诩骑射碾压自己,心里便憋了一股气,非要一展身手才好,到了地方,便要彼此分开,各自行猎,等最后再比较多少。 “还是算了吧,”顾景阳道:“你第一次到这儿来,路径如何一无所知,我不安心。枝枝,算我输了,好不好?” 谢华琅尤且不甘心,道:“那就下一次再比。” 顾景阳纵容的看着她,笑道:“好。” 二人并驥而行,偕同一众扈从往山林中去,谢华琅兴致高,运气也不错,前后遇上几只山鸡,最后竟还猎到一只鹿,倒是顾景阳,此行只为哄着她玩,虽也带了弓,却一箭都不曾发。 有些事情不曾亲眼见到,总觉得不相信,谢华琅便问:“郎君,你的箭术当真好吗?总不会是怕在我面前丢脸,故而不敢弯弓吧?” 顾景阳淡淡瞥她一眼,仍旧是气定神闲,拈弓搭箭,从容的射了出去。 谢华琅未及反应过来,便听一声闷响,垂眼去看,却是只被利箭贯穿了的锦羽雀,挣扎着颤抖两下,没了气息。 这等鸟雀惯来以灵敏迅捷著称,却被如此轻描淡写的一箭贯穿,当真难得。 谢华琅由衷赞叹道:“郎君英武。” 顾景阳将弓箭收起,道:“服气了?” 另有扈从捡起地上的锦羽雀,递与谢华琅瞧,她感慨道:“心服口服。” …… 到了八月,也就进了初秋。 宫中的花都开败了,虽有金桂飘香,秋菊蕴苞,谢华琅却无心赏玩,每日得了空,便同顾景阳一道出宫游猎,日子过的很是快意。 皇族猎场并不只是局限于皇帝可用,宗亲们当然也可以,二人到此之后,也时常有宗亲前来问安,烦不胜烦之下,索性免了他们拜礼,也不必再受搅扰。 这日过了午后,二人方才带了侍从前去,不急着游猎,反倒是挽了手,边行边言语,也是赶得巧了,竟迎面遇上了周王。 顾景阳不言语,谢华琅自然不会主动开口,周王见了他们,连忙下拜:“臣侄请陛下、皇后娘娘安。” 顾景阳神情淡淡,道:“你如何会在此处?” 周王之父乃是顾景阳的胞弟章献太子,作为嫡亲的侄子,却并没有受到格外的恩遇,许是因这缘故,他对于这位清冷疏离的伯父,惯来是敬惧多于亲昵,十分小心翼翼。 现下听顾景阳问,便恭谨道:“秋日无趣,特来打猎取乐,不想遇见陛下与娘娘了……” 谢华琅同周王无甚交际,唯一的关联也就是周王曾经想娶她,只是他登门没多久,就被顾景阳打发出长安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后来得知顾景阳身份,方才明了内情。 想到此节,她就更不敢开口了。 他们家九郎是天生地养的醋坛子,虽不好饮酒,呷醋的本事却是天下第一,她可不想平白为自己寻麻烦。 周王显然也明白,一眼都不往谢华琅身上看,微垂着头,姿态恭敬。 “没心肝的东西!”顾景阳扫他一眼,神情端肃道:“你父亲的忌辰才过去多久,便有闲心出府游猎取乐?” ……大概过去半年多了吧。 周王心里委屈,却不敢说,连声讷讷,道:“是,臣侄不孝,有负父王,羞愧交加,几无立足之地……” 顾景阳吩咐道:“回去抄录《孝经》百遍,到你父亲灵前供奉。” 周王神情僵硬,只能认下来,道:“是。” 顾景阳见他乖觉,微微颔首,转向谢华琅,道:“枝枝,你觉得这惩处如何?” 谢华琅求生欲很强的道:“我觉得恰如其分,陛下处置的好。” 顾景阳看她一看,道:“枝枝,你怎么不唤我九郎了?” “……九郎,”谢华琅赶忙补救:“还有外人在呢,如何好意思。” “我险些忘了,”顾景阳被那句“外人”取悦到了,轻轻颔首,转向周王,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正该寻个王妃,定一定心……” 周王忙道:“臣侄年轻,不明事理,但凭陛下安排。” 顾景阳道:“宗室子弟未成家者颇多,朕不日便为你们赐婚。” 周王的好处便是拎的清,见皇帝立后,马上收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闻言便道:“臣侄年岁不小了,若能娶位王妃,主持中馈,早诞儿女,也是好事,多谢陛下费心操持……” 顾景阳瞥他一眼,道:“你能收收心,早日成家立业,你父亲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周王连声附和:“是,借陛下玉言,先成家,后立业,臣侄还年轻,正是该为国效力的时候……” 顾景阳道:“你是还年轻,但是朕有皇后。” 周王不明所以,下意识附和道:“是是是。” 顾景阳的语气,便更淡了些:“朕有皇后。” 周王想说自己还年轻,耳朵不聋,皇帝用不着一句话重复几遍,然而笑的脸都僵了,却没敢说二话,颤颤巍巍道:“……是?” 谢华琅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道:“好了,你退下吧。” 周王如释重负,忙叩首谢恩,胆战心惊的离去了。 顾景阳没有拦,也没有说话,直到周王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也没有做声。 谢华琅心知他在想什么,笑吟吟的凑过去,用肩膀蹭了蹭他:“陛下,周王方才虽是失言,可话里话外的,都在说您老呢。” 顾景阳道:“可是我有枝枝。” 谢华琅道:“他还曾经想求娶高官之女,添做助力呢。” 顾景阳道:“可是我有枝枝。” 谢华琅又道:“不止如此,早先他还对过继给你心怀期待呢。” 顾景阳道:“可是我有枝枝。” 谢华琅忍俊不禁,妙目含情,揶揄道:“陛下,你的枝枝是狗皮膏药吗?用在哪里都行。” “不,”顾景阳低头去亲吻她额头一下,目光温煦而敛和:“她是灵丹妙药,能消我世间纷苦万千。” “陛下,”谢华琅心中甜如蜜,却道:“你的枝枝这样有本事,她自己知道吗?” 第52章 同游 春蒐(sou), 夏苗,秋狝(xian), 冬狩, 一年有四季,而对于打猎,每一个季节的称呼都是不同的。 同爱侣相伴, 总会觉得时间过得匆匆,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八月便从指间匆匆流过,不经意间便到了月底,若再过些时日, 前去猎场的名义,都要由秋狝变成冬狩了。 谢华琅在宫里住了这么久, 自己忖度着, 也该归府去了,便在晚膳时同顾景阳提了提。 顾景阳停了筷子, 自内侍手中接了香茶漱口, 道:“枝枝, 你在这里住不惯吗?” 谢华琅不假思索道:“住得惯呀。” 顾景阳道:“那怎么急着回去?” 谢华琅解释道:“我在宫中住了一个多月,也该回去了, 不然真有点不像话了。” 顾景阳眉头微蹙:“谁会说你不像话?” 谢华琅想了想, 道:“我阿爹?” “他不敢, ”顾景阳宽慰道:“枝枝不怕。”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华琅反应过来, 失笑道:“毕竟还没成婚,住这么久也差不多了,总留在这儿,也太不像样,再则,我二哥的婚事也近了……” 顾景阳道:“不是还没到吗?” 谢华琅道:“但是很近了呀。” 顾景阳定定看着她,顿了顿,忽然露出些难过的神情,道:“枝枝,是你不想再留在这儿了吗?” “那当然不是,”谢华琅被他问的有些为难,赶忙道:“我也舍不得九郎……” “那就好,枝枝便再留些时日,”顾景阳欣然道:“明日我们去芙蓉苑玩儿,那儿的景致好,再去看看曲江池也不错,你若是喜欢,我们再去泛舟。” 谢华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却也察觉不出,顿了顿,终于颔首,乖巧道:“好。” …… 已经到了九月,天气也微微有些凉了,谢粱的婚事便在九月十七,只相差半个月时日,卢氏作为生母,更是忙的不可开交。 主事的嬷嬷往她房里去,汇报先前筹备的诸多事宜与长安勋贵们的礼单,卢氏大略听了,又吩咐给儿子成婚当日的宾客下帖,好容易忙活完这一通,才道了句:“我近来忙,有些顾不上别的,县主近来好吗?柳氏如何?” 淑嘉县主有孕六个月,肚子已经很明显的隆起,柳氏的月份略比她大些,也快七个月了。 淑嘉县主身份不同寻常,卢氏一贯敬而远之,未曾有孕之前都免了她晨钟定省,更不必说这会儿正有身孕,柳氏是侍妾,自有正经主母照看,她也不必越俎代庖。 “都好,都好,”那嬷嬷恭谨的笑,道:“县主身份贵重,每隔五日,太医便来请脉,都说是怀像不错,至于柳氏,县主也时常请太医顺道去看看,也好得很。” 卢氏心头微松,颔首道:“那便好。近来天气冷了,她们若是禁不住寒,便早些开始烧炉子,孕中怕冷,叫仔细些。” 嬷嬷连声称是。 没几日临安长公主过府,前去见过卢氏之后,又去寻女儿,女婢们掀开帘子,初一入内,便嗅得内里暖香融融,会意一笑之余,又道:“孕中用香料不好,你要仔细些才是。” “是我叫人调的,”淑嘉县主抚了抚隆起的肚腹,温和道:“它也爱闹腾,前几日总难安枕,便叫人调了安神香,虽然有味道,但并不伤胎。” “那就好。”内室里的仆婢退下,临安长公主才凑近了些,轻轻一摸女儿肚子,低问道:“你觉得是男是女?” “生男生女皆是天定,全看缘法罢了,”淑嘉县主笑道:“即便是女儿,我也喜欢。” “都好,”临安长公主说及此处,不免显露出几分不悦,低语道:“谢氏出了一位皇后,加恩做了梁国公,早先降旨时,便许了那一个做世孙,我不信这是皇兄主动要写的,八成是谢偃求的,说到底,还不是防着你?你做了谢家媳妇,人家还是拿你当外人。” 淑嘉县主倒很释然,淡淡一笑,道:“长幼有别,这也没有错,早些定下也好。再则,人的将来如何,全要看他自己,同别的有什么关系?” “的确是这个道理,”临安长公主见她看得开,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牵住女儿的手,道:“等孩子出生,无论男女,我都去为它求个爵位,豁出脸面去不要,皇兄总不会太过为难。” “那倒不必,顺其自然便可,”淑嘉县主道:“我过得很好,阿娘尽管放心,若有余暇,还是多多照看两个弟弟为上。” 说起两个儿子,临安长公主便有些头疼:“这两个蠢蛋,也真是叫人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轻而易举就被人蒙骗,我真怕他们将来……唉!” 淑嘉县主道:“梁王世子新丧,显然是陛下有意处置宗室,阿娘不如暂且离京,带着他们往东都洛阳去,既能散心,也是避开这阵风波,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法子倒是好,”临安长公主欣然一笑,笑完又有些忧心,道:“只是你月份大了,这时候离京,我总不安心。” “现在才六个月,离出生还早呢,”淑嘉县主莞尔:“阿娘尽管走便是了,生产之前再回来,也来得及。” 临安长公主的家庭曾经被母亲破坏过,也曾经被兄长破坏过,到了这个年纪,着实不愿叫两个儿子再出事,听女儿说的有理,便也不曾推辞,离开谢家之后,便带着儿子往洛阳去了。 她是长公主,既然离京,顾景阳自然会知道,只是明了她心意,只吩咐人加以赏赐,却没有阻拦。 天气渐渐凉了,谢华琅的衣衫也渐渐厚了起来,这日二人出门,她嫌弃女郎衣裙繁琐,索性叫人取了一身男装,装扮之后,同顾景阳一道上路了。 若到长安,不可不去芙蓉苑,等到了芙蓉苑,不可不登紫云楼。 春天的二月,也是进士放榜的日子,这些天子门生便有资格在曲江边游宴,也就是曲江大会,这些天之骄子们也能够得到一项殊荣:赐宴紫云楼。 谢偃、谢令兄弟二人年轻时,也曾领一时风骚,前者为状元,后者点探花,谢允生的俊秀,被郑后点了探花,至于谢粱、谢朗等人,却还没有参见过科举。 谢允参加曲江大会时,谢华琅还曾被卢氏带着出门瞧过,只是不曾登上紫云楼罢了,今日既然到此,免不得要去一游。 芙蓉苑本就是皇家园林,二人轻装简行,带领一众扈从至此,自有侍从来迎,见礼之后,又道:“还另有几位宗亲在此,因陛下白龙鱼服,不曾前来迎驾……” 顾景阳不耐人烦,便道:“朕同皇后四处走走,不必告知其余人。” 侍从恭敬应声,又吩咐人不远不近的跟着,以备帝后二人随时吩咐。 已经到了初秋,花木凋零,不堪一观,唯有秋菊或灿烂如金,或绚丽如霞,极尽傲骨,再加之紫云楼后枫叶如血,色泽明艳,才叫人添了三分兴致。 谢华琅折了一朵瑶台玉凤,花瓣洁白,花蕊嫩黄,雍容美丽,信手簪在帽边,问顾景阳:“好不好看?” “好看。” 她身着男装,干净利落,但仍旧难掩眉眼中的清丽,顾景阳上下打量一下,含笑道:“好个俊俏的小郎君。” 谢华琅便又折了一朵,别在他鬓间了,口中调笑道:“九郎也很俊俏。”说一说完,还没等顾景阳回话,便先自笑倒了。 顾景阳将那朵菊花摘下,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倒没有说她什么,见那小姑娘有些累了,便带着她往紫云楼东侧处的楼阁歇息。 正是午间时分,日光和煦,人坐在楼台之上,不觉风冷,但觉日光斜照,暖意融融。 谢华琅半伏在栏杆上远眺天际,忽然听见点什么别的动静,禁不住侧过脸去,探寻声音来源,好容易找到了,又竖起耳朵仔细听,听着听着,脸便有些红了。 她后退了点,拿手肘蹭蹭顾景阳,问:“九郎,这是什么动静?” 顾景阳看她一眼,轻咳道:“我不知道。” 这时候不算冷,不远处那间屋舍的窗扉正半开,男女情动时的吟哦声隐约传过来,虽然不甚真切,但也足够叫人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 顾景阳低头瞥一眼那屋舍,面上神情有些淡了,再转向自家的小姑娘,便柔和起来,轻轻摇一摇她的手,道:“枝枝,我们走吧。” “我不走,”谢华琅爱看戏,这会儿正满脸兴味,只可惜自己手里还缺了把瓜子儿,不甚完美,她道:“我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说完,她又回头去看候在楼梯处的内侍,吩咐道:“去告知此处主官,可不许去提醒,坏了陛下兴致,可不饶他。” 内侍应声退下,顾景阳才道:“我不想知道是谁。” 谢华琅眼巴巴道:“可是我想呀。” 顾景阳道:“那为什么要拿我做筏子?” “夫妻一体,”谢华琅理直气壮道:“再则,陛下的脸面比我大。” 顾景阳瞥她一眼,径自摇头,倒没再催着走。 内室里春意正浓,透过窗扇都飘到外边儿来了,谢华琅听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转过头去,专心致志的戏弄自家郎君,口中道:“九郎,她叫的好不好听?” 顾景阳懒得理她,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谢华琅便用手指戳了戳他,催促道:“好不好听嘛?快说快说。” 顾景阳无奈的睁开眼,道:“你叫的比她好听。” 谢华琅老脸一红,眼睫眨了眨,又道:“我又没叫过,你如何会知道?” 顾景阳道:“我猜的。” “这种事情怎么能猜?”谢华琅义正言辞的谴责他:“好不知羞!” 顾景阳轻轻哼了声,正待说句什么,不远处的暧昧声响却渐渐停了,他停了口,因为那小姑娘显然无心再同他言语了,一双妙目紧盯着那儿,恨不能即刻将门拉开,看看里边人是谁。 事实上,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并没有叫她失望,不多时,门扉被人从内打开,一个年轻郎君从内中出来,观其面相,隐约有些眼熟,似乎是哪一家的世子,只是宗亲太多,谢华琅一时记不起是哪一家的了。 他身后还带了个美貌女婢,看她周身衣着,似乎是芙蓉苑中人,姿态艳妩,正极殷勤的为那年轻郎君整理略有些乱的领口。 谢华琅激动道:“郎君你快看,他们出来了!” 顾景阳道:“我见到了。” 谢华琅又道:“你说他们方才是做什么去了,衣襟怎么都乱了?” 顾景阳道:“我不知道。” 谢华琅有意揶揄,笑吟吟道:“你再想想,肯定能知道的。” 顾景阳合上眼,道:“真的不知道。” 谢华琅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 顾景阳声音微微抬高了些:“什么?” “他们两个人在一间房里边呆了那么久,出门时还在整理衣衫,”谢华琅凑近他,低声道:“你说,他们是不是——打架了?” 顾景阳睁开眼来,看她一看,道:“我也这么觉得。” “嗯,肯定是这样。”谢华琅自信的说了一句,又问:“郎君啊,你什么时候也能同我打一架?” 顾景阳有些窘迫的别过头去,轻斥道:“枝枝,哪有这么说话的?” “怎么就不能这么说了?” 谢华琅不予理会,一指不远处的曲江,道:“进士出榜,是在二月,那时候花儿都开了,美得很,明年出榜之前,咱们就到曲江上去玩儿,撑一艘小船,一夜蓬舟宿苇花,多好啊。” 顾景阳蹙眉道:“蓬舟总共才多大?被人听见怎么办?” 谢华琅满不在乎道:“听见便听见,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顾景阳眉头蹙的更紧:“这种事怎么能叫别人听见?” 谢华琅怔了一怔,回过神后,忽然凑到他面前去,好奇问道:“郎君,我是说乘船访景,你想的是什么?” 顾景阳顿了顿,道:“……跟你一样。” 第53章 赌约 谢华琅长长的应了一声, 别有深意道:“跟我一样吗?” 顾景阳神情恬淡,道:“嗯。” 谢华琅做个鬼脸儿, 道:“噫——” 顾景阳定定看她一会儿, 低下头去,堵住了她那张爱作怪的嘴。 “唔唔唔!”谢华琅挣扎不开,禁不住有些恼, 手掌在他背上敲了一下, 伸臂将他推开了。 顾景阳一见她这神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先一步道:“有人来了。” 谢华琅心中的八卦之火蠢蠢欲动, 顾不得揶揄每日都能见到的郎君, 反倒是垂眼往先前那两人之处看。 果然有人来了,且还是两个熟人。 走在前边的是江王, 跟在他身后的是顾明修, 二人望向前边那一双男女,眉宇间皆有些不赞同。 江王板着脸没说话, 顾明修则道:“明延,这是皇家庭园,不是你们府上,侍婢虽不是宫人,但也不能乱来,你该收敛些的。” 顾明延向江王见礼, 这才有些不豫的道:“一个女婢而言, 算不了什么, 我稍后带走便是,皇叔与堂哥总不会为此专程进宫,去陛下面前告我一状吧?” 这事往大了说,便是要紧,但往小了说,其实也没什么,江王与顾明修当然不至于专门去告状,他这么说,真有些埋汰人了。 江王依旧不曾言语,顾明修被他不轻不重的噎了一下,蹙眉道:“我与父王当然不会做这种事,只是此地毕竟不同其他,声名要紧,你总要顾及些。” “堂兄好意劝诫,我自然接纳,”顾明延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忽然屈身施礼,道:“都说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堂兄在陛下身边呆久了,言行举止也有些像了,只是我听过一句话,叫画虎不成反类犬,不知道堂兄有没有听说过?” “你!”顾明修被他说的面颊涨红,好半晌才道:“简直不可理喻。” 他不善言辞,如何能同顾明延有所争论,江王静静听他们说完,也不帮腔,见他们不说话了,方才道:“逞口舌之利,有什么意思?” 江王是长辈,顾明延不敢直言冒犯,便敛了先前气焰,面上显露出几分敬重,含笑道:“我同堂兄说笑罢了,倒惹得他不高兴了,委实是罪过……” 江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顾明延有些体会到先前顾明修的滋味了,面皮僵硬一瞬,勉强笑道:“皇叔这么说,想必是为先前那几句口舌,同我生气了,罢了罢了,皇叔是陛下面前的哄人,我开罪不起,这便向您请罪了。”说完,又向他深施一礼。 江王不理会他绵里藏针的话,只道:“善业恶业,唯心所造;福报祸报,惟人自召。你若是能明白这几句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话便说的很不客气了,顾明延心中有些恼怒,脸上的笑意也不自在了,索性直起身,道:“皇叔总不会因为我是小辈,便有意欺辱吧?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景王府?” 江王道:“都不怎么看得起。” 这句话说的太犀利了,即便顾明延脸皮厚惯了,初一入耳,也似利剑穿心,好半晌才缓过那口气儿来,气怒道:“的确比不得江王府,连先帝忌辰这样的日子,都能同嫡系皇亲一道去祭祀,不过也对,不是谁都舍得叫自家儿子出家去卖好,以此谄媚陛下的。” 江王抬眼看他一看,却连话都懒得反驳,顾明修年轻,怒道:“我是自己愿意出家的,不是想以此讨好皇叔!” 顾明延向他一笑:“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不过现在陛下还俗娶妻,堂兄兴许也后悔了吧,偷鸡不成蚀把米,平白亏了自己,可惜了。” 顾明修气的面色涨红,好半晌,怒道:“皇叔的东西,他想给谁就给谁,我从没想过,你这样等着吃绝户的人,才最丢人现眼!” 他是有感而发,话却有些不得体,江王轻轻咳嗽一声,顾明修置之不理,梗着脖子道:“父王,我又没有说错,这就是不要脸!” 江王没再理他,而是躬身示礼道:“恭问皇后娘娘安。” 顾明修与顾明延方才都在气头上,当然顾不得观察四周,现下见皇后来了,皆是大吃一惊。 ——皇后在此,皇帝是不是也在这儿? 要知道,这俩人平日里可就跟黏在一起的汤圆似的,从来不分开。 谢华琅一身男装,清丽之中隐约带了些英气,手中捏一把团扇,示意那几人起身,又含笑道:“我怎么听见有人在说什么‘绝户’,说谁呢?” 顾明延见她只一人来,心中微松口气,江王惯来在皇帝面前得脸,若是皇帝也在,免不得会有所偏颇,现下只皇后在,反倒能公正些。 这位年轻的皇后极得皇帝宠爱,有她说话,皇帝也不会多加怪罪。 如此一想,他便有了底气,自觉生的俊俏,面上天生带三分笑意,讨人眼缘,便抢先开口,姿态恭谨道:“江王府的堂兄失礼,有所冒犯,娘娘不要同他生气。” 谢华琅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转向顾明修,道:“是吗?” “是我说的,但我不是那个意思,”顾明修并不隐瞒,坦诚道:“我说的是,那些等着吃绝户的人,不要脸。” 顾明延当即变色,斥道:“你竟敢如此诅咒天家,简直胆大包天。” “胡闹!”谢华琅手中折扇猛地敲在了顾明修头上,严厉道:“这种实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顾明延听得僵住,立即反应过来这位皇后也是亲近江王府的,心中既惊且惧,几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讪讪的挤出个笑来。 顾明修也是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揉了揉额头,道:“娘娘,你打得我好疼。” 江王却将儿子拉到身后去,问:“娘娘,陛下可是一道来了?” 谢华琅笑道:“这是自然。” 江王适时地露出一点询问之意:“那么——” “我说想来看热闹,他说不来,便留在那儿喝茶了,”谢华琅并不瞒他,笑吟吟道:“早先来时,听人说另有皇亲在,不过不想不欲张扬,便没有令人通传,没想到是江王。” 江王深知顾景阳脾性,对此并不意外,轻轻颔首,不再言语。 谢华琅则转向顾明延,道:“秽乱皇家庭园,挑拨是非,离间天家骨肉,你倒是做的好事。” 顾明延不敢辩驳,忙跪地称罪,口中求饶。 “你的事情与我无关,自有陛下处置,”谢华琅道:“你走吧,仔细脏了我的眼,以后不要再到芙蓉苑来了。” 顾明延想再求饶,又怕惹人厌烦,此刻着实狼狈,有些哀求的看这位皇后一眼,匆匆离去了。 顾明修则道:“娘娘是陛下的妻子,当然也能处置他。” 事实上,因为郑后的缘故,皇后的权柄曾经达到了难以言表的高度,即便她已经宣告失败,留给天下人的影响,依旧很难消弭。 谢华琅也明白他的意思,轻笑道:“我知道。” 顾明修奇道:“那为什么要等陛下处置?” “因为我记不清他是谁了,”谢华琅道:“想要申斥,都不知道该骂哪家王府。” “……”顾明修的神情有些难以描述:“原来是这样。” 谢华琅道:“就是这样。” 他们二人说话时,江王始终沉默,见他们说完了,方才随同谢华琅一道去拜见顾景阳。 …… 今日之事对于谢华琅而言,无非是一段小插曲,只听说顾景阳将景王府的王爵削成了郡王衔,又废黜掉顾明延的世子身份,便没有再顾及到。 秋高气爽,空气似乎也格外清新,北境作战已经到了胶着状态,高句丽负隅顽抗,但终究也是强弩之末,捷报连连,顾景阳心绪颇佳,连带着谢华琅的心情都明媚起来。 这日清晨,谢华琅照旧在顾景阳怀里醒过来,许是因为昨夜歇的太早,她今日便起的略早了些,抱着她的郎君也还没有醒。 天色将明未明,帷幔内较之先前的昏昏,也略微亮了些。 顾景阳尚且睡着,眼睫低垂,神情恬静,静静的拥着她,面上有种温润的柔和。 谢华琅心都软了,不忍心惊醒他,便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如此看了会儿,又合上了眼,权当是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一刻钟,顾景阳方才醒来,无意识的动了动手臂,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忙放轻了动作。 这样体贴入微的呵护,如何不是他的一片赤诚。 谢华琅心中暖热,着实感动,正待睁开眼同郎君亲昵一会儿,却觉他将自己抱得更近了些,低头吻上了自己的唇。 她缓缓睁开眼来,对上了他的眼睛,四目相对,顾景阳似乎有些窘迫,正待退回去,腰身却被她紧紧抱住了。 小舌灵巧的探入他唇中,极尽亲昵的纠缠,道不尽的旖旎,说不尽的缠绵,顾景阳如何还忍心再退缩,拥着怀中人,结结实实的一番痴缠。 这样热切的亲吻结束,谢华琅又忍不住在他面颊上接连“啾啾”几口,亲昵道:“郎君,我怎么这样爱你。” 顾景阳笑意微微,抱着怀中娇躯,忽然有些惋惜:“为何还不到大婚的时候?” …… 谢华琅是不服输的人,虽然骑射不如顾景阳,但总想着多加磨炼,来日好胜他一回,因这缘故,便对狩猎这事格外有兴致,每每得了空,便央着郎君往猎场去游玩,多加锻炼。 皇家在长安郊外的猎场,谢华琅也是去过的,只是地方太大,即便骑马,也很难走完一遍。 这日午后,二人用过午膳之后,便骑马在猎场中闲游,信马由缰,落得自在。 日光温煦,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隐约有些慵懒,谢华琅放目远眺,瞥见远处有座屋舍,似乎不是皇家用的,心下好奇,便问随从在后的侍从:“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蛇屋。”侍从恭敬道:“都是无毒的蛇,但宫中是留不得的,便养在这儿了。” 谢华琅也曾吃过蛇羹,但对于蛇这种生物,却是真的厌恶,这也是大多数女郎都有的感觉,闻言立即就不打算往那边儿走了。 采青不是爱多话的性子,也禁不住多问了句:“若是爬出来怎么办?虽然无毒,但吓也吓死人了。” “不能吧,”采素瞧了瞧,道:“远处看不觉得有什么,近处来看的话,墙壁应该很高。” 那侍从笑道:“这位姐姐说得对,墙壁的确很高。” 谢华琅有些恍然,悄悄问顾景阳:“把墙建的多高,蛇才跑不出来?”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看她一眼,道:“窗台上抹了雄黄。” “……”谢华琅小脸一红,不好意思道:“我以为是怕高。” “小可爱。”顾景阳伸手去勾了勾她鼻翼,摇头失笑。 …… 下午的狩猎,谢华琅进行的格外顺利,连准头也奇迹般的好了许多,一时之间,竟连顾景阳都压过去了。 她有些惊喜,同顾景阳炫耀道:“郎君,你今日要输了。” 顾景阳淡淡一笑,道:“那可未必。” 谢华琅催马到他身前去,笑吟吟道:“敢赌吗?” 顾景阳眼睫微垂,望着她道:“赌什么?” “赌什么呢,”谢华琅仔细思忖着,自语道:“郎君富有四海,我有的你都有,即便是赌,你怕也提不起兴致。不如这样,你来定赌酬,如何?” 顾景阳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枝枝,我实在没什么想要的。” 现下两马并行,二人离得也近,谢华琅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微微红了脸,伸手轻扯他衣袍,道:“郎君,你靠近些。” 顾景阳便弯下腰去,道:“怎么?” 谢华琅便附到他耳边去,低低的说了句什么。 顾景阳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大半晌,方才有些慌乱的垂下眼睫,道:“枝枝,你……” 谢华琅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轻咳一声,道:“你赌不赌?” 顾景阳定定看着她,不知怎么,也红了脸,神情窘迫,久久没有言语。 谢华琅脸上更挂不住了,推他一下,低声道:“你不愿意就算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不想赌,我也没法子。” 说完,便要催马离开,哪知人还没走,衣袍便被人拉住了。 她回过头去,便见自家郎君端坐马上,面色隐约泛红,见她望过来,有些窘迫的垂下头,连扯住她衣袍的那只手,都有些不自在了。 谢华琅也在脸红,同样低着头,问:“陛下,你这是几个意思?” 顾景阳言简意赅道:“赌。” “还是算了,”都说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谢华琅好容易鼓起的勇气,这会儿也消了:“我可不喜欢强人所难,那多没意思?” “不是强人所难,”顾景阳几乎消磨掉了一生一世的窘迫,拉住她衣袍不曾松开,低声道:“我愿意的。” “我不愿意了,你若赢了,我……嗯,帮你,我若赢了,你又没法子帮我。” 说到最后,谢华琅捂脸道:“我都在说什么啊……” 顾景阳定定看着她,道:“我不会输的。” 谢华琅不服气,道:“那可不一定。” 顾景阳目光湛湛,道:“我若是真心想赢,一定不会输。” “我才不信!”谢华琅有点儿被激到了,震声道:“你若是输了,就要为我做一件事。” 顾景阳应道:“好。” 谢华琅道:“你不问是什么事吗?” 顾景阳道:“我不会输,又何须问?” “我生气了,赌就赌!”谢华琅恼道:“你要是输了,可不许赖账。” 顾景阳道:“我怎么可能输?” 谢华琅轻哼一声,道:“那就从此刻开始,为时一个时辰届时计算猎物重量,多者赢。” “好。”顾景阳道:“你先前猎到的那些,都可以计算其中。” 他箭术精良,这一点便宜,谢华琅占的毫不心虚,振声道:“你别后悔。” 顾景阳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华琅信得过他品性:“那就一言为定。” 说完,打马离去,自有侍从随之跟上,照看左右。 顾景阳目视她身影远去,方才道:“我们也走。” …… 谢华琅今日的运气着实不错,不过半日功夫,便猎到了一只鹿与几只山鸡,其余诸如野兔之类的小物,也不在少数。 她着实是起了兴致,既是想同顾景阳一决高下,又有种肆意施展的畅然,颇觉酣畅淋漓。 采青也道:“女郎英姿飒爽,这次怕是赢定了。” 谢华琅欣然一笑,道:“借你吉言。” 顾景阳的本事,她也十分清楚,他说必然能够赢她,也不仅仅是狂妄自大。 他真的有这样的能力,所以也有这样的底气。 谢华琅可不想输,也没有到此为止的打算,转向一众扈从,道:“分出一部分人,就地看管这些猎物,其余人随我往山林中去。” 扈从中有领头者道:“娘娘,使不得,山林中不比别处,若再分散人力,臣实在是担心……” “无妨,”谢华琅道:“这是皇家猎场,如何会有猛禽?有人陪着便行,不要紧的。” 那人还要再劝,谢华琅却有些不耐,催马前行,就此离去,扈从们见状,只得分成两队,一队送列位返回营地,另一队跟从照看。 谢华琅马术不凡,骑乘的骏马也雄健,远胜其余人许多,最开始扈从们还能跟上,等到了最后,却只剩了六七人,倒是猎到的飞禽走兽,较之原先多了许多。 扈从们还没有来得及赶过来,身边人也只剩下了几个,谢华琅停下来,等其余人追过来,又叫暂且休整。 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谢华琅头也没回,只当是落在后边的扈从们赶上来了,哪知没等回过神来,便听利箭离弓后极速行驶中的刺耳破空声传来,惊得人心头战栗。 谢华琅吓了一跳,下意识催马一闪,避开了这一箭,她运气不算坏,但也不算好,金属箭头的弓箭自她腰间擦过,带起了一线红痕,初始时只是麻麻的痛,不多时便渗出血来,淅淅沥沥的往下滴。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都呆住了,一只矫健的公鹿似乎察觉到了空气中隐存的令人窒息的紧迫感,长而尖的耳朵动了动,迅速逃走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随行扈从出自禁军,反应极为迅捷,先将谢华琅护在正中,旋即厉声喝道:“谁敢行刺?!” 另有人对准天空射了响箭,既是令就近扈从速至,也是示意猎场外驻军情况有变,速来支援。 谢华琅从没受过这种罪,大半边身子都麻麻的痛,原本艳色的唇都白了,若不是情况未明,怕早就倒下了。 先前那声厉喝似乎起了作用,再没有别的箭矢射来,扈从们以护卫皇后为先,不曾主动分人前去探查。 难捱的几十个呼吸过去,远处似乎有马蹄声传来,众人仍旧严阵以待,不敢有分毫松懈。 近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不多时,一个有些颤抖的声音传了过来,敬惧道:“此事、此事着实是个误会……” 似乎有人下了马,且还人数不少,马蹄声与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一道近了,一众扈从不敢松懈,却见来人面如土色,汗出如浆,一见了地上血,便站不住身,跌坐在地。 谢华琅面白如纸,拿帕子掩住伤口,痛的声气都弱了:“居然是你们。” 来人居然是宗室的几个子弟,其中便有前几日才丢了世子之位的顾明延。 顾明延油滑,但也不至于太蠢,瞅见谢华琅面色,再看一地的血,便知道这回捅破天了,其余人也一样。 “娘娘,娘娘!”顾明延两股战战,再站不住,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似的,跪下身道:“我们几人一道前来打猎,瞥见一头公鹿方才射的,绝不是有意行刺……” 谢华琅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冷冷看着他,没有做声,扈从见状,便道:“箭矢有标记,是谁射的?” 顾明延颤声道:“大家都射了,只是不知道为何,有一支箭偏了,我们出行打猎,箭矢带的少了,早就彼此混用……” 这显然就是查不出了。 谢华琅没有再问,扈从们也不做声,顾明延与其余几个宗室子弟汗如雨下,神情凄惶,跪地求道:“娘娘,此事的确与我无关,我若存心记恨,何必亲自上场,惹人生疑,犯下这等大罪?娘娘受伤,于我又有何好处?” 谢华琅仍旧没有做声,或许是血流的太多,她连思维都有些模糊。 其余扈从飞速赶来,见过此时如何,便沉默着将武器对准了那几人。 倘若受伤的是别人还好,伤了皇后,也就注定此事很难善了了。 天气依旧和煦,但谁都知道,一场肉眼可见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第54章 风波 秋高气爽,天空蔚蓝如洗, 任何痕迹留下, 都无从遮掩。 顾景阳望见响箭在天空中留下的那道红痕时, 惊得一颗心险些从喉咙里跳出来,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弓/弩。 那是禁卫特有的传讯方式,整个猎场之内, 有资格用的也只有两个人, 他平安无事, 岂不是说,出事的人是枝枝? 她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 现在可安好吗? 周遭人神情各异,目光中皆有些惊惶, 衡嘉脸上也有些未曾消去的惊骇,顾景阳却无心去看,合上眼,深吸口气, 方才再度睁开。 他想要催马往响箭处去时, 才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 咬紧牙根,猛地一甩马鞭,飞马奔去。 …… 既然是出门狩猎,以防万一, 扈从们自然带有伤药, 随时备用。 只是先前谢华琅令人留下看管猎物, 采青、采素的马术逊色于她,马力又有所不如,便被留下了,现下在此的都是男子,却不好相助,她自扈从处接了伤药,用帕子蘸了,掩住伤处,血流了一会儿便渐渐停下,但仍旧是治标不治本。 顾明延身上无伤,面色却比她还要惨淡的多,其余人也一样,瘫坐在地,双目无神,身体不自觉的战栗,同她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此事绝非我们有意为之,娘娘试想,猎场这样大,谁能保证一定会凑上?一众扈从聚在,我们如何能掩饰得了痕迹?再则,这样的滔天大罪,若是犯下,必死无疑,我们怎敢如此如此行事?”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谢华琅无力言语,并不说话,扈从们将她护住,也不做声,气氛凝滞的令人窒息,也更加令人绝望。 许是察觉到这诡异的氛围,周遭的鸟雀纷纷飞离,扑棱棱的振翅声之后,这方天地终于死寂起来。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一片安静中分外刺耳,谢华琅勉力支起身子去看,瞥见当先的人影时,鼻子忽然酸了。 顾景阳一气赶到那处,目光远望,便见一众扈从聚在一处,心下先松口气。 禁军自有规度,必要之时先以贵人为重,既然将人护在中间,想来没有性命之忧。 然而等他到了近前,好容易落下的那颗心,却重又提了起来。 谢华琅既然出行,是做男装打扮,浅褐色的衣袍简洁干净,血染在上边不甚明显,却仍能看出一侧腰腹处的褐色格外深些,连带着骑乘的那匹马的枣红色毛发,都愈见鲜艳了。 没有来得及理会别人,顾景阳催马上前,扈从们井然有序的散开,将他迎入其中。 “枝枝,枝枝!” 望见那小姑娘惨白的小脸,他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容易唤了她的名字,才觉自己的声音在抖。 先前顾明延说的话,谢华琅其实都听见了,也觉得的确有些道理,可即便如此,凭什么她要遭这无妄之灾? 若他们是无意的,怎么这样巧,周遭那么多人,那支射偏了的箭矢偏偏伤到了自己? 若他们是有意的,那就更该死了。 她遭此劫难,受这样的罪,才是最委屈的。 早先留在此处的都是禁卫,男女有别,她即便心里委屈难受,也不好说出来,现下见自家郎君来了,眼泪就呼啦啦的掉下来了,满眼委屈的看着他,哽咽着唤了声:“郎君。” 顾景阳心疼坏了,想抱住她抚慰,又怕碰到她的伤处,不敢轻易触碰,只握住她手,用力捏了一下,道:“有郎君在,枝枝别怕。” 他取出帕子来,为谢华琅擦拭掉面上泪珠,又温柔哄了几句,见她情绪好些了,方才冷下神情来,问:“怎么回事?” 扈从们不敢遮掩,便将先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的讲了,顾景阳越听,神情便愈冷,听到最后,已是满面寒霜:“有人过来,你们便一丝痕迹都没有察觉到?” “先前有另一队人被分开,马上就会赶过来,听闻有马蹄声,只以为是……” “玩忽职守!”顾景阳怒斥道:“相应一干人等,皆降三阶,主官有失察之责,杖四十!” 皇帝怒火正盛,无人敢去辩驳,齐声应是,不敢多言。 护卫之人都吃了这样的训斥,顾明延与其余几个宗室子弟更是心中惴惴,后背衣衫尽数被冷汗打湿,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分外阴冷。 顾明延几乎是爬到近前去,直到抵达禁卫包围圈的外围,方才停下,神情惊惶,极尽狼狈:“陛下,此事并非我等有意为之,而是因缘巧合,这才……” 扈从们虽有失职,但照看谢华琅,反应也不算慢,总算有将功赎罪的机会,顾景阳还肯训斥几句,转向这几人时,却是神情冷酷,一言不发。 顾明延周身僵软,喉咙里也似乎是吞了一只核桃,硬生生给塞住,几乎再说不出话,其余人见状,忙跪地哀求,连声求饶。 顾景阳目光森冷,恨到极处,拈弓搭箭,猝然松手时,箭矢快如雷霆,径直将顾明延心□□穿,深深插进了他身后树干之中,箭身尤且在轻颤! 谁都知道这次犯得事情不小,怕是性命休矣,可即便如此,当死亡骤然来袭时,众人也有些惊骇难言。 身下的骏马打个喷鼻,旋即便安静下来,周遭重新静谧如初,其余几个宗室子弟已然吓得瘫软,涕泪横流,却不敢言语。 “林中人这么多,为何箭矢偏偏射中皇后?巧合吗?朕不信!将其余人收押,送入宗正寺,令江王严刑拷问,务必要给朕一个交代!” 顾景阳将手中弓箭丢与一侧侍从,冷冷道:“景郡王因世子失德而降爵,不思悔改,反倒心怀怨怼,勾结其余几家宗室意图谋逆,同样收押宗正寺,来日明正典刑,以示天下!” 他惯来平和,少有这样的疾言厉色,周遭人战战兢兢,唯恐哪里挨到他的眼,同样受到责难,连衡嘉这样经年的旧人都垂下头,没有叫自己凸显出来。 宗正寺原本就是执掌皇族事务的机构,几位主官自然也是皇族。 汉王年高德劭,做了宗正寺卿,然而他毕竟年长,从不干涉内政,故而宗正寺内的一干事务,皆由江王这个宗正少卿处置。 皇帝的信重给了他无限的权威,今日在此的宗室子弟进了宗正寺,怕再也出不来了,至于那几家王府,也是很难说。 另有禁卫将其余几人带走,为防自尽,甚至先一步将几人下颚卸掉,另有人飞马赶回长安,既是将皇帝命令告于江王,也是调用禁军,把控住那几家王府。 …… 秋日正是农忙的时候,若到了乡间之地,怕是正忙得热火朝天,然而长安富贵,多官宦巨商,哪里会沾染那些,秋季天高气爽,不似夏日炎炎,鲑鱼肥美,牲禽也长秋膘,正是该安逸享乐的时候。 朱雀街住的皆是达官显贵,王府宗亲,从没有人敢在此造次,途径的各府仆从,都知道敛气息声,仔细开罪了贵人。 然而这一日下午,达达的马蹄声踏破了街道上的安宁,有仆从面带不满的开了偏门,往外瞥了一眼,便见北衙禁军的赤色军旗正在风中飘扬,军威肃整,静立于街道两侧,心神为之惊骇,忙掩上门,不敢再看,快步前去通传自家主人。 江王端坐马上,带人往景郡王府去,听闻皇帝口谕中提及“谋逆”二字,他便知道此次的事情很难善了了,昔日郑后登基,杀宗室如同割韭菜,很是除了一批人,今次的境况,倒同当年有些相似。 他是顾景阳的心腹,听传信的内侍讲了事情经过,便能猜度出顾景阳的心思。 经过郑后一朝,遭难的宗亲已经够多,太宗诸子几乎折损殆尽,若无意外情况,皇帝也不愿再起动荡,毕竟大家都是一个先祖,血脉相连。 昔年皇帝无子,便打算自宗室中过继,诸多王府以为家中子息有了希望,也就有了盼头,一日日的持续下去,心也就养大了,总觉得对那个位置有一争之力。 然而就在今年,皇帝正式册立谢氏女为皇后,娶妻之后,当然也会生育皇子公主,一旦后继有人,他们的希望也就宣告破灭。 心气好些的,还能看得开,差些的却是心生怨怼,仿佛属于自家的无上荣耀被人生生夺去,如此一来,怎么会不仇视帝后二人? 皇帝先前敲打过几家宗室,梁王世子的死便是一个明证,然而一人之死所带来的震慑显然不够,皇后遇刺受伤,更是割了他的心头肉,这一次动手,只怕再不会手下留情。 景郡王的世子也曾经觊觎过那个位子,甚至为此敌视过许多人,这其中也包括了江王府的三位郎君,景郡王对于儿子的态度,也是支持的。 听闻仆从来报,说禁军已经封禁了朱雀街,景郡王尤且不知祸事将至,还有余暇同管家哂笑着感慨:“那位又打算做什么?梁王世子为何而死,诸位宗亲,满朝上下,哪个不清楚?梁王同样是太宗子孙,亏他下得去手。现在禁军开进朱雀街,却不知又要对谁动刀,这等狠辣心性,真同大安宫那位一模一样。” 这些话着实忌讳,然而只有心腹管家在此,说了也就说了,后者原还想小意附和几句,哪知内室的门却骤然被人撞开了。 “咣当”一声响,景郡王与管家都被吓了一跳,然而还不等训斥出声,那闯进来的仆从便颤声道:“王爷!禁军将府中门户尽数封锁,江王已经到了府门前!” 这一声当真恍如炸雷,险些将景郡王从椅上惊落,他猛地弹起身,怒道:“与我何干?已经削了我的爵位,降为郡王,难道即便如此,也仍不肯给我留一条活路?” “不是陛下不给你留一条活路,而是景郡王府意图谋反,行刺圣驾,谋害皇后。”江王大步入内,面色沉沉,向后摆手,道:“将景郡王拿下,把控府中要道,清点家眷,查抄库房,动作快些,稍后还有别处要去。” 禁军应声,领命而去,景郡王面色涨红,惊惧交加:“意图谋反,行刺帝后?这同景郡王府有何干系?” “敢问郡王,”江王淡淡道:“令郎明延何在?” 景郡王见他神情淡然,似乎胸有成竹,心头不免一个咯噔,犹疑之后,方才道:“明延心中苦闷,出门打猎去了。” 江王微微一笑,道:“好叫郡王知道,令郎是去皇家猎场打猎了,一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皇后娘娘,这不是意图谋反,什么是?” 景郡王不意自他口中听闻这消息,一时间如遭雷击,讷讷良久,再想要开口时,面前却已经不见了江王的人影,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合上了。 景郡王妃有些狼狈的进了书房,见到被禁军看管着的丈夫后,哭道:“这是怎么了?府上犯了什么事,怎么就跟要抄家似的?” 她拿帕子拭泪,猛地跪下身去,摇晃景郡王的大腿:“王爷,你想想办法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景郡王面上有一行浑浊的泪流下,合上眼去,痛苦道:“景郡王府完了。” 出了景郡王府,江王面上无波无澜。 他知道,此次风波过后,世间再不会有景郡王府了。 当然,会被牵连到的,也绝不仅仅是今日在猎场中的那几家。 皇帝已经狠下心肠,就绝不会再有所遗漏,此次的事情是无意也好,有意也罢,只要是家中子弟曾经有意储位,曾经为之奔走,结交权臣,心怀不甘的,只怕都很难过这一关。 既然好声好气的说话,不足以得到其余人的俯首,那皇帝当然不会继续容忍,拔剑出鞘,剑指四方。 这是一场来自帝国最顶端的暴力清洗,足够叫所有人低头。 …… 谢华琅人在猎场,对于朱雀街上发生的一切尤且未知。 她身上的伤口虽不致命,但也不是好挨的,那支箭从她腰腹间擦过,连带着伤处都皮开肉绽,从小娇养着、没吃过苦头的小姑娘,如何能忍得住。 顾景阳发落了那几人,顾不上回去,便要用披风遮了,先看她伤口,此处人多,谢华琅哪里好意思,推说要回猎场营地去。 疼痛使然,她脸都白了,额头上也生了汗珠,顾景阳着实不忍心,没再坚持,放轻动作将她抱到马上,这才带人回去。 猎场上箭矢无眼,的确有伤人的可能性,加之此地偶尔也会有熊豹出没,伤药等物自是一应俱全,倒也方便救治。 禁军带的药确有奇效,谢华琅伤的严重,鲜血原本还淅淅沥沥的,等到返回暂且歇脚的营地时,已然被止住了。 叫太医前来,显然已经来不及,好在顾景阳精通医道,不需假他人之手,自己便能照看。 早有侍从飞马返回营地,安排各项事宜,谢华琅伤在腰腹处,顾景阳抱得更加小心,将人带进营地去,又将其余人打发走,只留了采青、采素与其余几个宫人,这才伸手去解她衣带。 浅褐色的衣袍被染成了深色,尚且不算十分明显,内里的雪白中衣上殷红一片,刺目至极,着实烫的人眼睛疼。 外袍隔着一层,不觉得有什么,中衣却是贴着肌肤的,将它解下,免不得要触及到伤口。 顾景阳见那小姑娘面色苍白,眼眶里还盈着泪,心中着实不忍,取了帕子送到她唇前,温柔道:“会有些疼,枝枝,暂且忍耐些。” 谢华琅含糊的应了一声,便将那帕子咬住,顾景阳这才放轻动作,小心的将那层染血的中衣掀开了,尽管如此,她也禁不住深吸一口气。 谢华琅生的白皙,肤光胜雪,更显得那道皮肉外翻的伤口狰狞可怖,顾景阳看的心如刀绞,先温柔的亲了亲她,这才令人取代痛散与象牙膏等药物来,将前者动作轻柔的敷在伤处。 代痛散原是用来涂抹在伤处,使其麻木,以止住疼痛的,现下正是得用。 药效起的很快,谢华琅先前只觉得伤处一阵麻痒,旋即便失了痛楚,有些无力的张开嘴,略略松了口气。 采青忙将她口中帕子取出,另有宫人取了汤药来,顾景阳亲自喂她喝完,温和道:“枝枝睡吧,醒后就没事了,有郎君在,别怕。” 谢华琅无力言语,连挤出个笑来,都觉得有些艰难,向他轻轻一眨眼,合眼睡下了。 …… 再次醒来,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室内远远的掌了灯,因为距离床榻有些远,所以不甚光亮。 谢华琅朦朦胧胧的睁开眼,不小心牵动伤处,便是一声痛呼,顾景阳的手旋即扶住她肩头,温和道:“枝枝,不要乱动,仔细牵动伤口。” 止痛散的药效似乎还没过去,谢华琅只觉腰腹处麻麻的痛,着实难捱,自家郎君正在面前,她满心的委屈都有人诉说了,依依的拉住他手,开始掉眼泪了:“郎君,好疼。” 顾景阳拿她最没办法,见她这样痛苦,真比自己伤了还要难过,想要抱起她,又怕触及到伤处,只得握住她手,心疼道:“好枝枝,都怨我,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此牵连。” “这与郎君有什么关系?”谢华琅还不至于分不清青红皂白,不再说这一茬,而是眼泪汪汪的伸臂道:“郎君抱抱我。” 顾景阳见她如此,心都软的不像样了,略经踌躇,还是扶着她腰身,支撑她坐起身,小心的将人抱到了怀里。 谢华琅先前服药治伤,外袍与中衣都已经解下,事后她已经睡下,顾景阳怕女婢们动作大了,穿衣时再触及伤口,便不曾叫人与她更衣,这会儿人坐起身,上身便只有月白色的抹胸尚存。 肩头雪白,臂膀娇润,两痕雪脯掩在抹胸之下,着实娇妍动人,然而在这关头,谢华琅无暇揶揄郎君,顾景阳更无心细赏,珍爱的将那小美人搂住,温柔的抚慰起来。 谢华琅见室内灯光已经亮了,便知道已经过了黄昏,依偎在他怀里,问了句:“怎么还在猎场?” “你先前睡着,我不敢动,便叫等到现在。”顾景阳将她有些凌乱的鬓发挽回耳后,低声道:“枝枝,你能起身吗?若是能,我们今晚回宫,此处简陋,不宜休养,若是不能,便先在这儿留上一日,明日见过情状再说。” 他明日便有朝议,若是留在此处,八成是要取消了,谢华琅伤口还有些难捱,但也不至于无法起身,不愿他为此耽搁朝政,便道:“能起身的。” 顾景阳看出她心思来,爱怜的抚了抚她肩,道:“无论是否能回宫,我明日都不上朝,枝枝若是觉得难捱便讲,无需有所顾虑。” 谢华琅心头一暖,小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道:“有些难捱,但忍得住,我不想在这儿过夜,九郎,咱们回宫去吧。” 顾景阳温柔的亲了亲她的唇,道:“好。” …… 早先说话的时候,谢华琅还有些无精打采,等宫人侍从们各自收敛东西时,方才略有了些精神。 近来她时常与顾景阳一道往猎场来,此处自然留有备用衣衫,采青令人取了,自己再送过去,便见那二人正依偎一处,情意绵绵的说话,好似一双交颈鸳鸯,不觉脸上一热,将衣衫搁下,忙不迭退了出去。 谢华琅用被受伤的那一侧靠着顾景阳,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他衣领,见采青逃也似的出去,失笑道:“郎君,你将人吓走了。” 她虽是在说笑,声气较之往常,却仍是有些孱弱,顾景阳心中疼惜,只温声道:“怎么又要怨我?” “怎么不怨你?她是从小跟着我的侍婢,哪里需要怕我?现下我有伤在身,她殷勤侍奉都来不及,怎么就急匆匆走了?” 方才那一席话有些长,谢华琅说的断断续续,缓了口气,方才继续道:“更换的衣袍都留在这儿了,她打算叫谁侍奉我更衣?要不是被吓走了,怎么可能不思虑周全?” 顾景阳微露笑意,道:“人既是我吓走的,只好叫我替上,侍奉枝枝更衣了。” 谢华琅说了会儿话,气力倒是更添了些,揶揄一笑,道:“郎君,我仿佛记得,我身上的衣衫,都是你解的?” 顾景阳原还不觉什么,现下听他这样问,便觉手下触及的柔腻肌肤有些烫手,想将手收回,又觉有些刻意了,便低声道:“枝枝,你身上还有伤,要乖,不许胡闹。” 谢华琅奇怪道:“你脱我衣服,难道还有理了吗?” 顾景阳不意他会这样说,当真怔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有些窘迫的道:“枝枝,事急从权……” 谢华琅道:“归根结底,还不是脱了?” 顾景阳道:“我是因为……” 谢华琅谴责道:“简直不知羞!” “枝枝,”顾景阳忙伸手去掩她唇,急道:“你轻声些。” “我就不,”谢华琅简直想叉腰,只可惜身上有伤,未曾如愿:“占人便宜还有理了!” 顾景阳一贯拿她没办法,见这小祖宗要作弄他,满口揶揄,真有些无计可施。 无奈只是一瞬间的事,虽然那小姑娘面色仍有些惨淡,精力倒是回来了些,他如此看着,心里忽然安稳许多,禁不住微笑起来,顺着她道:“是枝枝占理。” 他正经惯了,骤然换了一副面孔,谢华琅真有些不习惯,左右看了看他,疑惑道:“郎君,你怎么了啦?”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面庞,忽然间想起今日下午,自己见到那响箭信号时的惊慌与无措了。 怕她出事,怕她受伤,怕她性命有损,也怕命运一个阴差阳错,叫他抱憾终身。 那一瞬的忐忑与无助,大概没有人能够知道。 谢华琅见他不语,便又摇了摇他,奇怪道:“郎君,郎君?你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在想,你仍能留在我身边,真是再好不过了。” 顾景阳轻轻抱住她,叫那小姑娘伏在自己心口,低声道:“枝枝是我最珍爱的宝贝,天可怜见,不曾将你夺走,我们还能白头偕老。” 第55章 杀伐 皇帝令江王以谋逆的罪名, 扣押几家王府家眷, 又将当日出现在猎场之中的几个宗室子弟投入宗正寺严刑拷问。 与此同时,左右神武军被紧急调动, 素日里平民百姓不敢落脚的朱雀街, 已然被封锁住, 连只飞鸟都难以逃脱。 风暴来的猝不及防, 帝都长安在短暂的惊惶之后, 陷入了一种极为诡谲的状态之中。 寻常百姓的日子一如既往,无波无澜,偶然间议论两句近来诸事,却不明其中内情,略微猜量几句, 便各自分开,反倒是高门勋贵与皇亲宗室们,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约束家中子弟无故不得外出,连走亲访友,都暂且搁置了。 灵敏的嗅觉使得他们察觉到了空气中隐藏的危险气息,然而那危险是无形的,看不到的,只能从神武军泛着森白光芒的开刃兵器上与秋风中猎猎飘扬的赤色旗帜中透露出来, 他们只能祈求这次的风波赶快过去, 也为自己平安无事而日夜祈祷。 除去已死的顾明延, 剩下的宗室子弟都被投入宗正寺, 宫中对外发出的消息是那几家王府意图行刺天子,不意误中副车,伤了皇后。 行刺君主,伤及皇后,哪一个都是滔天大罪,谁都知道,那几家王府怕是完了,这样危及生死的关头,没有人有余裕去唇亡齿寒,他们更加关心的是——此事会到此为止,还是以此为契机,发展成一场意想不到的巨大风暴? 宗室们惴惴不安,忐忑之余,下意识想去寻个依靠,一日之间,接连有十几位宗室往汉王府中求见,此外,也有人往蜀王、庄王府中去,得到的结果却都是一致的。 皇族资格最老的三位秦王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闭门谢客,没有接见任何人。 那些尊贵的来客见状,便知道这几位长者是不打算牵涉此事的,惊惶之余,只得讪讪离去。 皇帝遇刺,皇后负伤,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大事,不只是宗室,朝臣们同样为之震动。 这日正逢休沐,谢偃人在府中,几乎是与卢氏同时听闻这消息的,四目相对,皆有些惶然失神,过了半晌功夫,还是谢偃先回过神来,勉强叫自己安定下来,涩声道:“娘娘如何,伤的可重吗?” “宫中消息封锁严密,”侍从恭敬答道:“只知道娘娘受伤了,具体如何,却不知晓。” 卢氏惯来沉稳,现下却有些失神,搭着女婢的手坐下,合上了眼。 谢允也在府中,他是世子,得知这消息的时间只比父母与叔父略晚些,心知自己见得太少,忙往父母院中去。 他到的也巧,正逢宫中内侍前来传话,谢偃与卢氏满心焦躁,既想知道事态如何,又怕听到什么坏消息,心中情绪委实是复杂极了。 那内侍虽不知他们夫妻二人心中作何观想,但隐约也能猜度几分,人进了内室,便先自道:“国公与夫人但请安心,娘娘无性命之忧。” 几人齐齐松一口气,卢氏轻抚心口,忙问道:“娘娘现下何在?可回宫了吗?” “奴婢离开猎场时,陛下尚未起驾,娘娘虽无大碍,但陛下实在放心不下,怕娘娘心中郁结,也欲想令府上安心,便令来请梁国公夫人入宫去探望娘娘。” 那内侍微微一笑,体贴道:“娘娘负伤体弱,不敢疾行,想来归宫时辰不会太早,夫人暂去更衣,不会迟的。” 卢氏虽知晓女儿无性命之忧,但母女连心,如何能放心的下,听内侍如此言说,才真是心中巨石落地,向皇宫方向施礼,道:“陛下仁德,臣妇拜谢。” …… 谢华琅醒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内室里也掌了灯,略同郎君说了几句,再往外看,便见夜色已是微醺,轻风中混杂了桂花的香气,着实怡人。 因为先前治伤,现下她身上只留了抹胸,这会儿采青被吓走了,留下侍奉的自然就只是顾景阳了。 谢华琅脸皮厚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丢脸,大大方方的展开手臂,叫顾景阳帮着穿上中衣。 她原就生的美貌,灯光下习惯,更是肌肤雪腻,玉石一般的皎洁剔透,因为早先失血,面色微黯,却更添几分娇怯婉转的风情。 顾景阳定定看了半晌,不禁有些恍惚,回神之后,方才自一侧取了中衣,展开后,动作轻柔的为她穿上。 少女所有的玲珑身姿与婀娜体态,当真窈窕如杨柳,月白色抹胸下掩住的两痕雪脯,更是勾魂摄魄,他不自觉的望了一眼,忙低下头去,顿了顿,禁不住又抬头看了眼。 谢华琅恍若未觉,道:“道长,你的手是不是也受伤了?” 顾景阳神情尚且有些恍惚,听她此问,怔了一瞬,方才道:“并不曾受伤。” “那可就奇怪了,”谢华琅疑惑道:“我双臂都伸进衣袖里了,你再将中衣合上便是,这很难吗?” 顾景阳不意她会如此言说,有些怔神的看她许久,忽然红了脸,垂下头去,大半晌过去,终于唤了声:“枝枝,我……” “食色性也,郎君,你何必这样拘束自己?” 谢华琅不以为意,盈盈一笑,道:“女为悦己者容,你若是喜欢,我也欢喜。” 顾景阳头也不抬,却道:“没有,我只是,只是……” 谢华琅莞尔,却握住他手,落在了自己腰身上。 像是被热水烫了一下似的,又似乎是她肌肤上住了一条毒蛇,短短一瞬的接触,他便忙不迭要将手收回。 谢华琅握住他手,不许他将手抽走,然而男女之间的力气,哪里是能抗衡的? 眼见顾景阳要将手抽离,谢华琅忽的痛呼一声,他便停了手,低低的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在这场你来我往的较量中获得了胜利,当真心满意足,便拉住他手,自腰腹处上移,渐渐地,渐渐地,终于触及到了那方娇软可人的天地。 顾景阳身体僵住了,面红如霞,怔怔的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华琅却不介意,伸臂揽住他腰身,婉声道:“郎君,我伤处疼,实在是动不了,你弯下腰来亲亲我,好不好?” 顾景阳便低下头去,轻柔的吻了吻她的唇。 室内的烛火离他们很远,应是先前谢华琅睡着,怕那光芒太过耀眼,搅扰到她的缘故,现下再看,却觉他们周遭光影轻柔,有种淡淡的迷离温柔。 谢华琅忽然笑了起来,如何都停不住,依偎在他怀中,低笑道:“九郎,你明明也很喜欢的。” 顾景阳问道:“什么?” 谢华琅道:“现在我可没硬按着你的手,是你自己不愿意离开的。” 顾景阳反应过来,愈加窘迫,将手抽回,无措道:“……枝枝。” 谢华琅哼了声,道:“假正经。” 顾景阳辩解道:“我没有。” “没有便没有吧,”谢华琅却不同他争论,只道:“道长,先前我昏睡时,都是你守着我吗?” 顾景阳应道:“嗯。” 谢华琅想了想,道:“我醒来的时候,只有你在我身边,为什么没有别人?” 顾景阳神情敛和,缓声道:“枝枝有我便够了,至于那些仆婢侍从,都被我打发出去了。” “哦,”谢华琅长长的应了一声,又低问道:“那么久的时间,内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有没有趁我无知无觉,悄悄做点别的?” 顾景阳原还好些了,听她这样讲,脸色骤然绯红起来:“没有!” 谢华琅疑问道:“真的吗?” 顾景阳急道:“真的,我岂会做这种事……”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道:“方才你还摸得很高兴呢。” 顾景阳面红耳赤,窘迫的几乎说不出话,大半晌过去,方才道:“枝枝,那,那是你允许,我才……” 谢华琅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既然你没有做,那你脸红什么?” 顾景阳着实焦急,忙解释道:“那是因为,因为……枝枝,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好吧,”谢华琅显然不打算再说下去了,道:“就算你没有那么做。” “不是就算我没有那么做,而是我真的没有那么做,”顾景阳更急了,辩解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谢华琅一摊手,无奈道:“我都说你没那么做了,你还急什么呢?” “……你虽那么说,内里却不是那个意思。”顾景阳在她面前,总是毫无还手之力,目光温和的注视着那小姑娘,他有些无措的道:“枝枝,不要欺负你的郎君了。” 谢华琅原先是想同他玩闹一番的,听他这样言说,却有些耐不住了,忙挽住他手,歉疚道:“是我不好,说的过火了,郎君不要生气。” 顾景阳轻叹口气,很纵容的亲了亲她:“我如何会生你的气。” 谢华琅一脸乖巧的问:“真的吗?” 顾景阳又亲了亲那只乖宝,温柔道:“真的。” 谢华琅便凑近了些,低问道:“郎君,你告诉我,方才我将你的手拉过去的时候,你想不想……” 最后几个字,她说的极轻。 顾景阳有些困窘的看着她,目光温润而敛和,却没做声。 谢华琅便摇晃他胳膊一下,催问道:“说嘛说嘛,郎君。” 顾景阳拿她没办法,合上眼去,声音轻不可闻,隐约窘迫:“想的。” …… 今日午后,二人打马自宫中往猎场去,不过花费两刻钟而已,今晚乘坐马车,却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谢华琅伤的不算轻,说话打趣还没什么,走动时却不免触及伤口,人到宫中后,刚下马车,便被顾景阳打横抱起,珍而重之的抱到了太极殿。 卢氏虽是命妇,但帝后不在,自然不能往太极殿去等待,只在近处宫阙中留候,等帝后二人回宫,方才被宫人引着前去拜见。 谢华琅原还不知母亲来了,听人通传,又惊又喜,天下子女都一样,若是出了事,尽管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盼着见到父母的。 顾景阳扶住她肩,提醒道:“枝枝,小心些,倘若牵动了伤口,却不得了。” 谢华琅便老老实实的坐下,心里却有些雀跃,待内殿门扉打开,见了母亲端丽温婉的面孔,终于按捺不住,微微抬声,唤道:“阿娘!” 毕竟是在宫中,皇帝又在,卢氏不好失礼,先行问安之后,方才出言关切,骨肉情深,话一出口,眼眶便湿了:“听人说娘娘受伤了,可是将我与你阿爹吓了一跳,陛下体贴,令人往府上送信,说无性命之忧,可即便如此,我们仍旧有些忧心……” 顾景阳心知她们母女俩有许多话要讲,暂且寻故离开,卢氏果然放松许多,到女儿近前去,上下打量,找寻伤处,连连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伤到哪儿了?可严重吗?” “阿娘别怕,伤在腰上,也不是很严重,”谢华琅着意宽慰,道:“九郎通晓医道,早就看治过了,再过些时日便会痊愈。” 未曾亲眼见到,卢氏如何肯信,见她面色泛白,更是不安,问:“伤在哪一侧?” 谢华琅便老老实实的指了出来。 卢氏面上忧色更重:“还疼吗?是否伤到内脏?” “说完全不疼,自然是假的,不过也无甚大碍,”谢华琅含笑道:“只是皮肉伤,不曾触及内脏,无妨的。” 卢氏听她说的轻描淡写,再回想先前皇帝面上神情,总觉得其中另有内情,便握住她手,关切道:“枝枝,你解开衣带,叫阿娘看看。” “伤口都包扎上了,还怎么看?”谢华琅听她这样言说,不禁失笑道:“再说,先前我更衣时,便得小心翼翼,再脱下去,只怕也得小心,还不到歇息的时候呢,难道届时又要一穿一脱?” 卢氏听她这样言说,却是心里一酸,倏然间落泪,自己用帕子擦了,方才道:“若不是伤的重了,何必连更衣都要这样小心?” 谢华琅这才察觉露了马脚,忙解释道:“是有点严重,但确实没伤及内脏,等过些时日,便能好的,我怕阿娘太过忧心,才不曾明说,可不是因为别的。” “你呀。”卢氏轻嗔她一句,却不舍得再说重话,而是道:“这是怎么了,如何会伤到?我听人讲,是宗室有人意欲谋逆,误中副车,才伤到你的?” “那倒也不是。”此事顾景阳早同谢华琅她说过,也不曾令她瞒着谢家,心知卢氏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便道:“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卢氏听女儿将内中缘由一一说了,倒真有些讶异,她毕竟是长安谢氏的主母,在丈夫身边耳濡目染,接触的事情也多,虽不知顾景阳究竟作何打算,却也知此事于谢家无害,于谢华琅而言,更是万般爱护。 她暗暗松一口气,又叮嘱女儿好些,见夜色深了,方才起身告退。 谢华琅着实舍不得母亲,然而她与顾景阳尚未大婚,留在宫中已经有些触及底线,现下若再将卢氏留下,便有些扎眼了,只得吩咐人好生送母亲出去。 卢氏回到谢家,已经临近午夜,谢府内却仍灯火通明。 这也不奇怪,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谁能够睡得下? 故而卢氏根本不曾回自己院中,吩咐人前边提灯,径直往书房去了。 偌大的长安谢氏,有资格参与最高决议的也只是谢偃、谢令兄弟,与府中主母卢氏,世子谢允四人而已。 卢氏进了书房,便见谢偃、谢令兄弟二人正对弈,谢允跪坐一侧,侍奉茶水,见她回来,神情中有些期许,隐约又有些忐忑。 谢偃与谢令对视一眼,停了手中动作,道:“夫人,枝枝如何?” “确实是受伤了,但也的确没有性命之忧,”卢氏语气舒缓,道:“伤在腰腹,但没有触及内脏,好生休养些时日,便无碍了。” 其余几人同时松一口气:“上苍见怜。” 卢氏也觉欣慰,只是情况紧要,却顾不得别的,同那几人道:“枝枝还告诉我,坊间传闻有误,并非那几家宗室有意谋逆,而是今日事发突然,难辩内情如何……” 她将谢华琅先前所说,一一重复出来,最终道:“该说的就是这些,至于其余的,便该交与你们思量了。” 谢偃没有言语,谢令也一样,尊长不语,谢允更不会做声。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谢偃先道:“陛下决意如此,这是好事。” 谢令颔首,附和道:“的确是好事。”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陛下爱护枝枝,我们也能安心,”谢偃思量片刻,最终道:“此次风波必然不小,谢家不必参与其中,我明日便告病,不见外客,阿允便以侍疾为由,同样留在府中。” 谢令轻抚胡须,道:“正该如此。” 谢允也道:“儿子自有分寸,不会同任何人提及。” …… 江王的手脚很快,谢华琅受伤的第二日,便将两份供状送到了御前。 前一份是那几个宗室子弟吐露出来,后一份则是他参猜天子心意,拟定的罪状,顾景阳将后一份置之不理,先去翻看前一份。 那几个宗室子弟出身非凡,从小到大吃过最大的苦头便是书读的不好,挨先生的手尺,江王略用了些手段,便将一切吐得干干净净。 顾景阳略翻了翻,眉头便蹙起来,将供状丢到案上,道:“他们说,此事纯属偶然?” “是,他们受过刑后,仍旧言说自己与此事无关,更有人将整件事推到顾明延头上,”江王说及此处,神情中也露出些奇怪来:“这些宗室子弟皆带了侍从,也都受过拷问,多半人咬定自己事先不知此事,还有几个,其实是别人安插在他们身边的……” “顾明延不像是有意为之。” “当时,他向朕求饶,说他没必要当众射杀皇后,无论成功与否,都是死路一条,还会牵连家眷——这的确说得通。” “但是,”顾景阳静默良久,终于道:“这件事太奇怪了。” “的确。”江王颔首,眉宇间有些赞同:“每个人都有自己惯用的箭矢,更不必说是宗室子弟,他们说是因为箭矢带的少了,方才混用,这本身就有些奇怪。” “再则,周遭扈从不少,即便是失手,为何独独射中了皇后娘娘?禁军之中,也曾有人发现了他们所说的那只公鹿,后来,绘制过现场的方位图之后便发现,那支箭与公鹿所在的位置,实在是南辕北辙,这是初学者都不会犯的错误。” 说及此处,江王顿了顿,方才继续道:“除非,那支箭最开始的目标,就是皇后娘娘。” 顾景阳的眸光倏然冷了,道:“说下去。” “接下来臣要说的,便是最不得其解的地方,”江王徐徐道:“据在场禁卫所绘制的方位图,当时在场扈从虽少,娘娘却被护在中间,加之林木遮蔽,能一箭射中,想来是高手。娘娘也曾说过,是紧急之中侧了下身,方才只是触及皮肉,没有伤到内脏,但臣事后问过太医,假使娘娘那时没有躲过去,那一箭也无性命之忧。射箭之人只为伤人,却要因此丧命,他是为了什么?” 顾景阳静默不语,许久之后,道:“你觉得呢?” “臣觉得,有三个可能。”江王分析道:“第一种,是那一箭的确是巧合使然,只是这可能性太小了;第二种,则是那人原本就打算射杀娘娘,只是箭术有失,故而失败;至于第三种……” “不图小利者,必有大谋,”顾景阳的目光微微沉了,接口道:“此事之中,或许会有我们意想不到的内情。” 江王恭谨道:“圣明无过陛下。” “到此为止,不必再查。”顾景阳合上眼,语气中隐有杀伐之意:“以谋逆弑君为由,将涉及此事者尽数处死,参与其中的几家王府随同处置,朕会拟定名录与你,或诛杀,或流放,废其王爵,永世不复。” 他睁开眼来,目光湛湛如电:“路只要走过,就会留下脚印,朕不信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你私下查,总有一日会勘破其中内情。” 江王躬身应道:“是!” …… 皇帝遇刺一事,从最开始的狂风骤雨,发展成了一场令人触目惊心的巨大风暴。 昔年郑后在时,因登基称帝一时,几乎将太宗子孙尽数诛杀,而仅存的那些人,现下迎来了另一场浩劫。 端王、顺王、章王、景郡王等等十数宗室亲王、郡王尽数伏诛,其中甚至包括了魏王府的世子。 那可是皇帝嫡亲的侄子,曾经的皇位有力角逐者,真正的血脉近枝! 也不是没有臣工进谏,以为杀戮太重,有伤天和,然而皇帝只用一句话,便将朝臣们的进言堵了回去:食君之禄,则忠君之事,谋逆弑君尚可宽恕,卿等以为天子剑懦弱,不能饮血乎? 第56章 赌注 皇帝利剑出鞘,语带杀机, 当然不会有人再有人提出异议。 礼不下庶民, 刑不上大夫,自古将相不辱, 这是对于朝臣们的敬重,也是为了勋贵高官们的体面。 汉朝时候, 若有官员触犯刑律, 往往都会自缢挽尊,以此保全声名家眷,渐渐地, 这也就成了上层阶级的游戏规则。 文帝的舅父薄昭枉法,却不肯自缢, 文帝便令人往薄昭府前哭丧, 薄昭无奈之下,只得自杀。 这原是世代沿袭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 太宗在时, 有肱股之臣造反, 伤怀之余,也说 “不欲令刀笔吏辱卿”, 亲自审问。 然而到了郑后之时,因得国不正,虽高坐帝位, 心中仍有不安, 为此很是起用了一批酷吏, 屡有朝臣下狱,更兼有匿名检举等途径,严刑峻法之下,朝臣们的骨头早没有那么硬了。 宗亲处刑,自然不会公示于众,既是给临死之人几分颜面,也是为保全皇家尊荣,皇帝赐了毒酒,令涉案之人于宗正寺中自尽。 接连死了这么多宗室,更有十余王爵被废黜,长安为之震动,到最后,还是汉王进宫,劝慰道:“宗室谋逆,罪该万死,现下涉事之人既然已经伏诛,也请陛下暂歇雷霆之怒,以免人心纷浮,海内惶恐。” 该杀的也都杀了,已无后顾之忧,北境还在打仗,到此为止便好。 顾景阳心中敬重汉王,闻言便颔首道:“朕原也不打算再继续追究了。” 汉王听他这样言说,心中松一口气,又温言劝道:“明主之所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陛下既施雷霆,天下战栗,不妨略施恩德,以安人心。” 顾景阳微微一笑,道:“朕明白的。” 话要点到为止,汉王也没有多说,就此错开话题,关切道:“娘娘可还好吗?只听说伤重,却不知现下情状如何。” “皇后伤重,需得静养,”说及此处,顾景阳神情微滞,面有忧色:“她受这种苦,朕着实有些心疼。” 汉王见他如此,免不得要宽慰几句,顾景阳一一应了,这才吩咐人好生送他出宫。 …… 谢华琅伤的不轻,虽说没有触及筋骨,但也不是好挨的,想出去走走跳跳,自然是别想了,沐浴浸水更是不可能,就连晚上歇息,也要侧过身去,用没伤到的那一边躺着。 更难的是晚间换药的时候,只是将包裹住伤口的绷带揭开,都觉痛的难忍,小姑娘还没吃过这种苦呢,眼泪汪汪的哭起来了,还问:“郎君,你说会不会留疤?” “不会的,枝枝放心,”顾景阳见她哭成这样,更觉心疼,小心的揽住她腰身,温声细语的哄:“有郎君在,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谢华琅便攀住他脖颈,可怜巴巴道:“你快亲亲我嘛!” 顾景阳便低下头去,温柔的亲了亲她的唇,搂着哄了一会儿,方才蘸了药膏,小心的涂抹在伤处,又动作轻柔的将绷带缠好:“好了,咱们去用膳吧。” 谢华琅一听,眉头便蹙起来了:“郎君,我不想吃鸽子了。” 顾景阳道:“不行,枝枝,要听话。” 谢华琅委屈道:“我都吃了好多了,以后再也不想看见鸽子。” “好好好,以后叫人把宫里的鸽子都赶走,”顾景阳哄她:“今天再吃点,好不好?” 谢华琅怏怏道:“好吧。” 若是从前,用过晚膳之后,二人还会玩闹一会儿,现下那小姑娘受了伤,却不敢多折腾。 顾景阳自宫人手中接了茶盏,凑过去叫她喝了漱口,又取了干净巾帕,替她擦拭唇角,照顾的无微不至,最后才领着人进寝殿去洗漱,准备歇息。 谢华琅脱去鞋袜,坐在软凳上泡脚,脚掌拨弄一下盆中热水,恹恹道:“郎君,我什么时候能洗澡?只是擦洗,总觉得洗不干净。” 顾景阳道:“要等伤口结痂才行。” “那还要很久很久呢,”谢华琅假想一下,忽然笑道:“道长,或许有一天,你醒来时发现身边睡得不是枝枝,而是一条咸鱼了。” 顾景阳莞尔,伸手揉了揉她长发,宠溺道:“不许胡说。” 谢华琅想想便觉得好笑,乐不可支的倚在他身上,哪知笑的动作太大,牵动伤口,忽的“哎哟”一声。 顾景阳赶忙扶住她肩,轻声责备道:“叫你胡闹。” “我是个人,又不是木鱼,怎么能不动呢。”谢华琅辩驳道:“这同胡闹可扯不上关系。” 顾景阳摇头失笑,道:“满嘴歪理。” 案几上搁着干净巾帕,他伸手执起,谢华琅便将湿漉漉的双足送过去了,等他帮着擦干。 她生的白皙,双足更是嫩如菱角,纤纤可爱,顾景阳捏住她脚踝,小心的将上边水珠擦拭干净,却听那小姑娘问:“郎君,你之前有这么侍奉过别人吗?” 顾景阳看她一眼,目光中有些无奈,将她另一只脚也擦干,却没回应。 谢华琅见他不做声,便催促道:“快说快说!” 顾景阳便用手指挠她脚心儿,问:“你觉得呢?” 他如此动作,原也只是同那小姑娘玩闹,不想谢华琅怕痒怕的厉害,当即咯咯笑了起来,连身子都有些歪了。 顾景阳微吃一惊,又怕她牵动伤口,正待起身扶住她,面颊却被那只秀气的小脚踩了一下。 谢华琅笑的花枝乱颤,那一下全然是无意识的,若换了别人,一脚踩在皇帝脸上,早就跪地请罪了,偏她不怕,连脚都不曾收回,反倒笑吟吟道:“裙长步渐迟,扇薄羞难掩。鞋褪倚郎肩,问路眉先敛。” 这几句诗用在此处,无疑是男女调情罢了,照她的想法,惯来正经的道长听自己这么念,不知要如何窘迫呢。 谢华琅饶有兴致的望着他,果然见顾景阳俊面微红,眼底低颤,面上笑意不觉更深一层,正待揶揄几句,他却握住她脚腕,低下头去,轻轻亲吻她脚背。 谢华琅吃了一惊:“九郎——” 顾景阳抬眼看她,目光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没有宣之于口,只是重新低下头,轻柔亲吻她的脚踝。 那小姑娘生的山川神秀,连双足都秀气可人,白腻如玉,脚趾小小的,贝壳似的可爱。 内殿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彼此,他似乎是被迷了心窍,不自知的沉醉其中。 他的唇是软的,吻是柔的,谢华琅却觉那唇是热的,吻也是烫的。 似乎有什么太过强烈的东西,顺着脚踝蜿蜒向上,一直爬到她心里去,叫她喘不上气,说不出话,连目光都被束缚在他身上。 长久的时间过去,他们彼此都没有做声,守在外边的宫人内侍许是猜到了什么,不曾入内搅扰。 有情人的痴缠与缱绻弥漫在寝殿之中,被帷幔隔绝之后,更添几分柔意,窗扉半开,晚风微入,谢华琅略微清醒了些,目光微垂,声音软媚道:“郎君。” 似乎是从一场美梦中惊醒,顾景阳恍然回过神来,似乎只是一瞬间,便面红耳赤起来。 若换了别的时候,谢华琅必然是要揶揄几句的,可今日也不知怎么,竟没有说出口。 顿了顿,她低声道:“不早了,郎君抱我去歇息吧。” 顾景阳同样低声的应了声:“好。” 寝殿的一侧的梳妆台前安置有镜子,顾景阳抱着自己的小姑娘回去歇息,谢华琅无意间瞥了眼,忽然怔住了。 镜中的自己两颊绯红,态若春云,真有些软媚娇妩的风情在。 顾景阳察觉到她此刻的怔然,停下脚步来,低问道:“枝枝,怎么了?” 谢华琅侧目看了看他,忽然羞窘起来,埋头在他怀里,道:“没什么,郎君,我们去睡吧。” 顾景阳下意识往她看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知怎么,也有些不自在,将人抱到塌上,小心的放在里边,方才帮她解开外衣,动作轻柔的拉上被子。 外室有低低的脚步声传来,想是宫人内侍们在收拾洗漱用具,顾景阳静默片刻,终于还是去熄了灯,放下帷幔,躺在了床榻外侧。 前几日的惯例,歇息之前,二人都会说会儿话的,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两人都没有睡,但谁都没有主动开口。 虽然没有明言,但有些地方,确实是不一样了。 如此过了半晌,谢华琅方才低低的问了句:“郎君,你睡了吗?” 顾景阳道:“还没有。” “那,”谢华琅道:“我们说说话吧。” 顾景阳道:“好。” 说要说说话的人是谢华琅,然而等顾景阳侧过脸去,暗色之中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却不做声了。 顾景阳心性沉稳,也不说话,如此过了一会儿,才听她道:“郎君,你是知道我的,有话便会直说,从不会遮遮掩掩。” 顾景阳道:“确实是。” 谢华琅似乎是笑了一下,又道:“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了。” 顾景阳道:“但说无妨。” 谢华琅眨眨眼,小手拉住他中衣的衣襟,叫他凑近些,低声问:“道长,你想同我燕好吗?” 顾景阳怔了一下,旋即窘迫起来:“……枝枝。” 谢华琅道:“到底想不想?” 顾景阳道:“想。” 谢华琅忍俊不禁,头脑中想到一处,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道长,你还记得我受伤那天,同你打的那个赌吗?” 顾景阳的呼吸乱了一瞬:“记得。” “那日事出突然,我们也不曾一决胜负,”谢华琅的手不规矩的探入他衣襟之中,低声道:“你若愿意,我今晚便……” 顾景阳道:“不行。” 谢华琅不解道:“怎么?” “你身上还有伤,不能胡闹,再则,”顾景阳声音低了些,踌躇道:“哪有这么说话的?也有些太不矜持了……” 谢华琅斜他一眼,却没做声。 顾景阳道:“枝枝,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谢华琅鄙薄道:“当初答允我赌的人,大概不是你。” 顾景阳窘迫起来:“……枝枝。” 谢华琅尤且不肯放过他,又道:“也不知是谁,方才捧着我的脚一个劲儿亲。” 顾景阳有些无措,重又唤了一声:“枝枝。” 谢华琅谴责道:“假正经!” 顾景阳揽住她肩,急忙解释道:“枝枝,我不是假正经,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谢华琅懒洋洋的看他一看,终于合上眼去,道:“罢了罢了,我倦了,要睡下了。” 顾景阳顿了顿,道:“好。” 帷幔轻柔的垂下,带起了一汪柔和的涟漪,谢华琅真有些倦了,打个哈欠,睡意渐渐上涌。 顾景阳平躺在塌上,不知在想什么,就在谢华琅将要睡着时,忽然唤了一声:“枝枝。” 谢华琅已经有了□□分睡意,迷迷糊糊道:“怎么了?” 顾景阳道:“你身上有伤,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谢华琅含糊道:“嗯。” 顾景阳又道:“我先前拒绝,也不是因为不喜欢枝枝。” 谢华琅含糊道:“嗯。” 顾景阳道:“枝枝,你乖,好不好?” 谢华琅含糊道:“嗯。” 顾景阳这才凑过去,低头吻上了她的唇,松开之后,语气低柔道:“既然枝枝这样坚持,我实在不好推拒,也罢,等枝枝伤好之后,赌注便双倍补偿给我吧。” 谢华琅含糊道:“嗯……哎???!” 第57章 喝醉 谢华琅原还准备过几日便归府,与母亲一道操持兄长的婚事, 虽然能力有限, 但或多或少都能帮衬几分,只是现下身上有伤, 即便真的回去,不能帮忙也就罢了, 反倒会给人添乱, 索性留在宫中静养,一天天的数着日子。 从简入奢易,早先她在家中,自有一套规章制度, 卢氏虽偏爱小女儿, 规矩却不会打折, 现下到了宫中, 顾景阳见她有伤,又在殿中闷着, 格外娇宠几分, 连带着人也惫懒了。 这日清晨, 谢华琅起的较之往日早些, 梳洗过后, 便待去妆台梳妆。 御花园里的木芙蓉都开了,粉红色的花瓣儿层层叠叠, 美得清妩, 宫人们去摘了好些, 搁在玉盘中呈过去时,上边尚且还沾着清露。 谢华琅随意挑了朵,信手簪入发间,正待叫宫人们描眉涂粉时,余光忽然瞥见了顾景阳。 他便坐在不远处的案前,手中捧着书卷,径自看的入神,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有一种玉石般的明透感,既俊秀,又敛和。 谢华琅心里忽然动了一下,示意周遭宫人退下,轻声唤道:“郎君?” 顾景阳闻声抬头,目光温和:“怎么了?” 谢华琅动作放轻,转过身去,道:“你来。” 顾景阳便站起身,到她面前去,有些疑惑的唤道:“枝枝?” 谢华琅却将手侧的眉笔递过去,半倚在他身上,低笑道:“闺房之乐,安有甚于画眉者?” 这原是指张敞画眉的典故,也意喻夫妻情长,顾景阳心中一柔,执起那眉笔,却不知应当从何落笔:“枝枝,我从前没画过,若是画的不好,你不要恼。” “道长,在你心里我都成什么人了,平白无故便撒泼耍赖吗?”谢华琅嗔他一眼,道:“画的不好,那便慢慢练,你若是给别人画过,我还不稀罕呢。” 顾景阳微露笑意,道:“好。” 谢华琅的眉毛是专门修过的,真的描画起来,并没有怎么费力。 顾景阳笔力雄健,画工非凡,握笔时手腕也很稳,回想往日里她惯爱的眉形,思量再三,才敢落笔。 谢华琅生的更像母亲,一双妙目长而灵动,隐含几分狡黠,惯以长眉相配,顾景阳便将她眉黛描的纤长,眉尾微翘,很有些少女的活泼灵婉。 谢华琅对镜看了看,满意极了,搂着他脖颈亲了口,撒娇道:“道长,你是不是给别人画过?” 顾景阳扶着她起身,温和道:“真的没有。” 谢华琅道:“那你怎么画的这样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顾景阳手指细细描摹她的眉眼,道:“兴许是我见枝枝见的多了,白日里见,夜间又在梦中相逢,一颦一笑都印在心间,不知不觉便画出来了。” “了不得,郎君愈发会说话了,”谢华琅真有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意思,调笑道:“刚晨起没多久,你怎么背着我偷吃蜜糖?” 顾景阳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好脾气的笑道:“好了,先去用膳吧,你原就体弱,别再饿着。” 谢华琅自无不应。 …… 先前因宗室谋逆一事,皇帝很是杀了一批宗室,长安战栗,海内惊惶,不仅仅叫勋贵高官们胆战心惊,更是将其余宗室吓破了胆。 此前的事情,赵王府并不曾参与,然而物伤其类,感怀之余,更有些提心吊胆。 先帝忌辰那日,世孙明潜胡闹,犯下大错,亏得帝后没有计较,只叫抄写十遍《千字文》,以示惩戒。 现下有了那么多前车之鉴,赵王世子与世子妃不敢有半分疏忽,盯着儿子抄写完,又一句句教他说话,唯恐进宫之后他再胡闹,惹出什么事端来。 那么多宗室皇帝都给杀了,难道还会怕一个赵王府吗? 谢华琅听闻内侍传禀,说赵王世子妃带着世孙入宫请安了,初时还没反应过来,顿了一顿,方才奇怪道:“不是说叫一个月写完吗?忌辰是七月,这会儿可都九月了。” “娘娘有所不知,”内侍回禀道:“前些日子世孙病了,高烧不退,太医都没法子,赵王入宫求情,陛下才宽赦了这些日子。” 谢华琅疑惑道:“我怎么没听说?” 采青奉了茶来,闻言失笑:“娘娘那时候也病着呢,陛下看顾都来不及,哪里会同您说这些?” 那内侍也笑道:“采青姐姐说的是。” 谢华琅不喜欢爱胡闹的熊孩子,但明潜那日胡闹,她当场就教训回去了,后来又罚了十遍《千字文》,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再则,他虽然混账,但也是为了他的思妍姐姐,总算还有那么点意气在。 谢华琅这几日留在内殿,着实是闷坏了,有个人来说说话,倒也是好事,吩咐人去传他们母子进来,又叫宫人们奉茶。 世子妃约莫三十上下,相貌英秀,落落大方,施礼之后,便拿目光去斜儿子,叫他上前叩头请罪。 谢华琅原先还有些疑心明潜那场病是真的还是假的,现下见那小郎君下巴都瘦的尖了,倒对自己那般猜测有些不好意思,吩咐他起身,又问道:“听说前一阵子病了,现下该大好了?” “多谢娘娘关怀,现下已经大好。”明潜被她降服过一回,进宫之前又被父母叮嘱过许多次,现下倒是老实,道:“明潜年幼顽劣,不通礼数,又在娘娘驾前失礼,实在有罪,幸得娘娘仁德宽宥,嗯,宽宥……” 谢华琅脸上神情原还恬淡,听到此处,却忍俊不禁,催问道:“后边呢,后边要说什么?” 明潜听她这样一说,小脸上便有些慌乱,下意识看母亲一眼,犹豫一会儿,道:“幸得娘娘仁德宽宥,不同明潜计较……嗯,不同明潜计较……” 方才那席话说的一板一眼,成年人记住自然没问题,然而对一个小孩子而言,却有些太勉强了。 他脸上一红,又窘又气,转向母亲道:“阿娘,我不记得下边该说什么了……” 谢华琅见状莞尔,世子妃却有些窘迫,请罪道:“娘娘恕罪,并非臣妇有意欺瞒,而是明潜爱胡闹,实在怕他驾前失仪,这才——” 该罚的都罚了,谢华琅倒不至于为这么一点事怪罪,示意宫人们扶她起身,这才问明潜:“陛下罚你抄写的《千字文》呢?” “在这儿。”明潜自身后保母手中接过,递与宫人,呈了上去。 “字写的不太好看。”谢华琅看了眼,说了这么一句,见明潜有些不服气,又道:“但就你这个年纪而言,也还不错了。” 她大略翻了翻,又笑问道:“你母亲为你想了那么多话说,你却给忘了,现下有没有别的要讲?” 明潜入宫之前,被世子妃拧着耳朵说了无数遍,叫他仔细言行,不要惹事,不免提着心,见谢华琅神情恬静,语气温和,倒自在了些,闷头沉默一会儿,忽然上前去,道:“要不,娘娘来抱抱我吧。” 谢华琅人在椅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叫娘娘来抱抱我呀。”明潜奇怪的看着她,道:“多少人想抱,我都不让呢。” 世子妃听得心急,忙上前去将他往后拉,口中道:“娘娘恕罪,明潜并无冒犯之意,因他是双生子,也算是沾了点吉祥气,倒也有人喜欢逗弄他,常求着抱一抱……” 谢华琅明白过来了。 双生子本就难得,龙凤胎更是稀罕,更不必说这是王府世孙,极为尊贵,免不得会有人想讨个喜气,特意去抱一抱。 她原还有些不明所以,现下却真是动了点儿心思,想过去抱抱他,偏此刻身上有伤,不好动作过大,略经思忖,便道:“我现在抱不得,先记在账上,来日康复之后,再叫你进宫来。” 明潜想了想,道:“好吧,那就先记着。” 世子妃忙谢道:“娘娘恩典,是他的福气。” …… 这母子俩走了,谢华琅心里边儿却有点乱了。 她是不信鬼神的,然而有时候,又衷心的希望天上能有神佛,能听见自己的祈愿。 明潜那熊孩子虽然有点不讨喜,但双生胎的确难得,她若有这样的福气,真是给满殿神佛塑金身都心甘情愿。 谢华琅想到此处,便坐不住了,吩咐人取了披风来穿,叫人扶着,往前殿去寻自家郎君了。 她到的也巧,正逢衡嘉端了茶过去,见她来了,忙迎上去道:“娘娘怎么来了?仔细牵动伤处,陛下知道,要心疼的。” “哪有这样要紧,过了几日,早就好多了。”谢华琅回了他一句,又问:“他人呢?” “娘娘来的不巧,前线有紧急军情传回,陛下正同几位尚书议事,怕是抽不出身,”衡嘉笑道:“娘娘若有急事,奴婢便先去回禀。” “我哪有什么急事?”谢华琅闻言,善解人意道:“不过是来寻他说说话罢了,既是在忙,我便不去叫他分心了,你也不必同他说我来过。”说完,向他一点头,转身要走。 “娘娘暂待。”衡嘉却叫住了她。 谢华琅回过身去,询问道:“怎么了?” “有一桩事,倒同娘娘有些干系,”衡嘉面上闪过一抹迟疑,顿了顿,还是道:“陛下早晚都会同娘娘说的,奴婢却不知道此刻当讲不当讲。” 谢华琅见他这般神情,心中微微一沉:“是坏消息吗?” 衡嘉道:“不算好。” “那,是同前朝有关吗?”谢华琅见状,心中愈发担忧,略经踌躇,又问:“九郎可准允你同我说?” “虽然是同前朝有关,但陛下也不会刻意隐瞒娘娘,”衡嘉道:“事实上,陛下也是前不久才知道这消息的……” 谢华琅定了心,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永仪侯世子。”衡嘉压低声音,道:“前线作战初时顺遂,将士们渐有轻敌之心,几个副将年轻沉不住气,彼此争功,不料那只是高句丽用来麻痹我军的伪装。永仪侯世子急于求成,不谋而动,不料中了高句丽的圈套……” 谢华琅听得一颗心都提起来了,见他就此停口,忙问道:“现下如何?” 衡嘉有些担忧的看她一眼,道:“此战损兵五千,已是大败,混战之中不辩身份,不知他是折损阵中,还是为高句丽所俘虏。” 谢华琅一颗心落地,却是摔个稀碎,险些没有站稳,亏得宫人扶住,方才没有跌倒,半晌之后,方才道:“那此事又该如何处置……” “前线局势为之逆转,又是这样的败仗,必然是要问罪的,兴许会祸及家族,”衡嘉声音更低,道:“奴婢听闻,娘娘的堂姐便许给了永仪侯世子,这消息现下还没有传出去,娘娘还是叫人送信回府,早作打算吧。” 谢华琅心中纷杂如麻,勉强挤出个笑来,道:“多谢你。” “娘娘不要这样讲,只是几句话的功夫罢了,”衡嘉忙道:“再则,这也是陛下的心意。” 谢华琅骤然听闻这消息,着实没有心思同他客套,颔首之后,便叫宫人扶着,往寝殿中去了。 阿莹姐姐这桩婚事,她一直都不怎么看好,加之此前林婉之事,更觉得有些抵触,现下人还没有嫁过去,便有遭受无妄之灾的可能,叫她如何不心中惴惴。 这原本就是家族利益的结合,阿莹姐姐要为此付出自己的一生,现下所谓的联合还没见影儿,她却要为此遭难,谢华琅只消这样一想,心中便觉难过。 采青与采素都在身边,也听见了衡嘉方才那席话,见她静默不语,对视一眼,面上皆有些忧色。 谢华琅无暇顾及她们,定一定心,吩咐道:“取纸笔来,我要写信回去。” …… 事态紧急,谢华琅自然不会长篇累牍,言简意赅的将衡嘉的说写了,吩咐人送到谢家去。 谢偃与谢令、谢允几人皆不在府中,这封信自然送到了卢氏手中,展开看过之后,她也不禁变了脸色,将信纸折起,收进衣袖,匆忙吩咐道:“去给老爷送信,请他今日午间早些归府。” 仆从听命离去,她才叹一口气,思及侄女明艳动人的面孔,由衷感怀道:“这可真是……” 妻子品性如此,谢偃是知晓的,接到信儿之后,便知是出了什么事,略经思忖,又叫人去同谢令说一声,眼见时辰快到了,忙一起回府,顾不得用膳,便先往书房中去。 卢氏也不啰嗦,将那信纸递与他们看了,便不再言语。 谢偃沉默着将那封信看了一遍,不禁叹一口气,谢令见过之后,也是缄默,勉强端起茶盏,还没等沾到嘴唇,就重重搁下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微微乱了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内室之中格外明显,不知过了多久,卢氏才轻问了句:“怎么办?” 谢偃转头去看谢令,道:“敬道,阿莹是你的女儿,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没有异议。” “于公而言,谢家已经与永仪侯府交换信物,缔结婚书,阿莹是林家名正言顺的儿媳妇,现下因为林崇战败,有所牵连,想脱离先前的关系,有不义之嫌,可于私而言……” 谢令有些痛惜,沉声道:“于私而言,阿莹是我的女儿,为了谢氏而嫁入林家,林崇战败,来日必然要被问罪,牵连永仪侯府,削爵也就罢了,更有甚者会被流放,倘若阿莹因此遭遇这等厄运,我如何过意的去。” 谢偃也是亲眼看着谢莹长大的,同样宠爱这个侄女,也能体谅弟弟此刻心中的难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此事不能妄下决断,更不要做叫自己后悔的决定,弟妹尚且不知此事,你不妨去问过之后,再做决定。” 再豁达的人,也不可能在转瞬之间做出一个足以决定儿女命运的决定,谢令也是如此,勉强向兄长一笑,道了句:“多谢。” “我倒觉得,敬道与弟妹的想法都是其次,”卢氏犹疑过后,神情平和起来,目光温和道:“那是阿莹的人生,她有权力选择自己要走怎样的路,我们只能建言,但不能替她决定。老爷,敬道,你们觉得呢?” 那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道:“夫人/嫂嫂说的有理。” …… 天下母亲都希望女儿嫁得好儿郎,刘氏也不例外,先前因为林婉之事,就对永仪侯府存了几分犹疑,现下再得知林崇即将被问罪的消息,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少见的失了沉稳,拉着女儿的手落泪。 谢令心中伤怀并不比她少,却无心宽慰妻子,只望着女儿,温和道:“阿莹,你心中如何打算?无论如何,我与你阿娘都支持你。” 谢莹骤然听闻这消息,也是怔神良久,女婢扶着她在椅上坐下,谢令与刘氏知道她一时接受不了,却也没有催促,只等她回缓过来,再行言谈。 半晌之后,谢莹方才道:“既然换过八字,缔结过了婚约,怎么好再反悔?朱买臣的妻子崔氏因嫌恶丈夫不得志,同他相离,后来朱买臣得富贵,又登门哀求,被人耻笑,现在永仪侯府落难,我却抽身离去,同崔氏有什么分别?” 谢令与刘氏说不出话来,目光轻柔而不忍,许久之后,还是谢令先道:“阿莹,你若是这么选,或许会吃很多苦。” “或许会吧,”谢莹垂着头,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有些不可以,如果就此同永仪侯府分道扬镳,来日或许会过得很好,但我的心里终究过意不去。” “你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想法,阿娘不说赞同,但也不说反对,”刘氏将面上泪珠擦拭掉,目光温煦的望着女儿,抚慰道:“你还有一夜时间考虑,坚持自己的心意也好,想改变主意也好,明早给我和你阿爹一个正式的答复,好吗?” 短短的时间之内,父母二人似乎都苍老憔悴许多,谢莹原还不觉得有什么,见他们如此,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好。” 这夜,谢莹一宿未曾合眼,坐在椅上,静静思量了一夜,窗外秋风凄凄,当真无情。 第二日清早,她简单梳洗过后,便往正房去拜见父亲谢令与母亲刘氏。 她睡不着,那二人又如何能安枕,见了女儿,先自红了眼,谢令问:“阿莹,你改变主意了吗?” 谢莹掀起衣摆,跪地道:“没有。” “也好。”谢令将她扶起,勉强一笑,道:“阿爹在国子监教书育人,叫人讲气节,明廉耻,到自己身上,反倒看不明白了。” 谢莹向他一笑,道:“阿爹是关心则乱。” 谢令心中酸涩,却不愿再表露出来,惹她难过,伸臂抱住女儿,抚慰的拥住了她。 …… 谢华琅接到家中来信,迫不及待拆开,大略瞥了一眼,心便沉了。 即便早就知道阿莹姐姐的性情,但她心里也总存着一个期待,万一阿爹阿娘他们说动了她,万一有意外呢? 可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这样的结果。 谢家几个女郎的品性各有不同,谢华琅灵动,喜爱玩闹,谢澜秀婉,心思重些,谢莹却极沉稳,作为谢家的嫡长女,自幼一般安之若素的沉静,表面温婉,内心坚定。 面对这样的事,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出乎预料之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对于堂姐的选择,谢华琅能够理解,也不会对此指手画脚,可即便如此,心中却难免有些抑郁。 到了午间,顾景阳回寝殿去,同她一道用膳时,便见那小姑娘闷闷的,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有些无精打采。 他上前去抚了抚她的背,温和问道:“枝枝,你怎么了?” 谢华琅便将谢家送来的消息同他讲了。 顾景阳既然叫衡嘉透露消息给谢华琅,显然是默许了谢家接下来的行为,现下听闻谢莹的选择,倒真有些感怀:“你这位姐姐,真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 “我的阿莹姐姐,当然是世间最好的姑娘。”说及此处,谢华琅便浑身难受,同他抱怨道:“林崇能娶到她,是三生有幸,之前有姬妾也就罢了,还搞出林婉那一档子事儿,现在倒好,干脆丢给阿莹姐姐一个烂摊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糟心死了!” 顾景阳毕竟是男子,很难体谅女郎的难处,静默片刻,终于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究,此次征高句丽,举国瞩目,不像先前处置宗室,除去皇族,没有多少人真的在意。林崇有罪,必然要罚,只是削爵,并不足以抵消,必然要牵连家族,你姐姐若以林家妇的身份继续下半生,也同样不好豁免。” 他有他的难处,谢华琅都明白,林崇此次能作为副将前往战场,也有顾景阳刻意偏向的内因,现下打成这个样子,丢的也是顾景阳的脸。 故而听闻那消息之后,她不曾前去相求,此刻听他说完,也是一笑,握住他手,温和道:“我都明白的,郎君宽心。” “以林崇的罪过,家眷多半要被流放,永仪侯为国征战多年,劳苦功高,”顾景阳听她如此言说,反倒过意不去,静默一会儿,道:“还是叫女眷们选个不那么偏的地方吧……” 谢华琅心中一暖,凑过去亲吻他的面颊,他也同样低下头,由着她胡闹,最终相拥一道,静静享受此刻的安宁。 …… 林崇战败的消息传出,长安为之一震,连先前宗室剧变之事,都暂时被遮掩过去了。 这样大的败仗,又是因为主将不力,必然是要问罪的,永仪侯已经被免职,迁回长安,现下侯府中只有永仪侯夫人主持诸事,听闻儿子或者死去,或者被俘,心中悲恸,险些站不住身,亏得知道家中不稳,需得有人主持大局,方才勉强坚持下来。 初代永仪侯也是曾经追随太宗文皇帝打天下的功臣,现下后世子孙犯下这等大过,削爵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长安勋贵自是好一阵唏嘘感慨。 永仪侯世子林崇英姿勃发,也曾是无数少女的梦中人,然而到了此刻,提起他时最多的不是感怀,而是一声喟叹。 与此同时,受到关注的还有另一个人。 林崇的未婚妻,便是美名盛传的谢氏长女,也是皇后的堂姐,现下林崇获罪,永仪侯府废黜在即,她会怎么做? 皇帝那样爱重皇后,先前大力整治宗室,皇后受伤或多或少的都在其中发挥了作用,会不会因为皇后的求情,而废掉那桩婚约,叫谢氏女得以脱身? 永仪侯夫人听闻这样的消息,既觉伤怀,又觉哀恸,永仪侯府已经陷进烂泥里了,亏得素日里声名不坏,才没人落井下石,谢家势头正盛,即便真的在这关头退婚,她又能怎么办? 难道真能为了或许早已经去世的儿子,拼上一大家子人不顾吗? 听闻谢莹过府时,永仪侯夫人怔了一下,思量半晌,才诧异道:“是她一个人来的?” 这个“一个人”来的,当然是指谢莹与她的仆从,若是卢氏与刘氏也来了,便不是这等说法了。 仆从应道:“是,只有谢家女郎一人。” 永仪侯夫人心中骤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又觉得自己太过痴心妄想了,犹疑转瞬,还是苦笑着令人请她进来。 林崇出征之后,谢莹便时常往永仪侯府中探望,现下入内,也是轻车熟路。 只是几日不见,永仪侯夫人便似是苍老几岁,即便面上脂粉不减,发髻整齐,疲惫仍旧从她有些苍凉的眼神中源源不断的透露出来,那种无言的哀恸,是再好的脂粉、再美的妆容都遮蔽不住的。 “伯母,”谢莹唤她一声,上前扶她落座,道:“近来天气凉了,怎么也不多添些衣裳?” “天冷了吗?我竟都没察觉到。”永仪侯夫人有些凄苦的笑了笑,拉她在身边坐下,由衷道:“难为你还肯来看我。” “原是应尽之道,”谢莹温婉一笑,道:“我是林家的媳妇,再有一个月,就该过门了。” 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 永仪侯夫人心中一酸,泪珠滚滚落下,自觉失态,忙用帕子拭去,哽咽道:“阿莹,我实在是、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莹握住她微凉的手,没有言语。 “好,好好好,”永仪侯夫人用力捏了捏她的手,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微一侧目,示意不远处的女婢过来,吩咐道:“我梳妆台东边有个匣子,你去取了拿过来。” 女婢闻声离去,不多时,便捧着一只紫檀木匣子过来,双手呈于永仪侯夫人,她伸手接过,自匣中取出一份文书,递与谢莹。 “你是个好姑娘,是贤和配不上你,跟着我们一起吃苦,未免太辜负了,”永仪侯夫人倏然落泪,自己擦掉,向她一笑:“现在贤和生死不知,你还这样年轻,不必将自己的一辈子都耗在这上边,我将婚书还给你,去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谢莹不意永仪侯夫人会将婚书还给自己,当真吃了一惊,回过神后,却还是推回去了。 “阿莹,永仪侯府遭祸在即,你都肯留下来,我记得你这份恩情,所以也想回报一二,”永仪侯夫人道:“你不必怕人言纷纷,我在京中,也略有几分颜面,该说的那些,我自然都会说个清楚明白。” “真的不必了,”谢莹心中温暖,含笑道:“朝令夕改,岂不叫人笑话?” 永仪侯夫人哽咽道:“阿莹,我真的……” 谢莹目光温和,道:“人活一世,哪有过不去的坎儿?” …… 能早一步得知消息,无非是堂妹的缘故,谢莹虽不知枝枝现下心中作何观想,但隐约也能猜到几分,归府之后,便写信与她,送到卢氏去,来日一道送入宫中。 谢华琅收到这封信,是在初十这日的傍晚时分,展开看了一遍,又从头细阅一遍,不知该叹气好,还是该敬佩好,最终还是将那封信珍而重之的收了起来。 采青心知她近来心中情绪不佳,自外殿入内,低声提醒道:“娘娘,汉王已经到了宫门,再过不久,便要到太极殿了。” 谢华琅只得暂且将那些情绪压下去,抬起头来,应道:“知道了。” 先前顾景阳对宗室痛下杀手,难免会叫宗室不安,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这日晚间,便在太极殿设宴,宴请宗室最为年长的三位长者。 谢华琅休养了这些日子,虽还有些不自在,但也没先前那样难受,身为皇后,自然也是要出席的。 宫内宫外私通消息是重罪,谢家自然不敢犯这样的忌讳,每次送信入宫,顾景阳都是知道的,今日谢莹送信给自己家小姑娘,自然也瞒不过去,只是他尊重心上人,没有拆阅罢了。 既是同几位尊长一道行宴,又是打着安抚的名义,谢华琅便不曾着华衣美饰,只着了家常的鹅黄色绣凌霄花长裙,簪两支白玉兰花簪,素净典雅而又不失贵气。 顾景阳在前殿等她,见人过来,先是目光微亮,察觉到她兴致不高,又关切道:“怎么,同姐姐通信,还不高兴?” 谢华琅心中有无数话想说,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完的,再则,即便真的说了,她的郎君作为男子,怕也很难真的理解。 她便摇摇头,有些伤怀的道:“没什么。” 顾景阳问:“真的没事吗?” 谢华琅恹恹道:“嗯。” 顾景阳静静望着她,目光柔和而担忧,正待开口问,却听衡嘉在外道:“陛下,三位王爷都到了,您是现在过去吗?” 谢华琅抚了抚发上朱钗,道:“走吧,都是长者,不好叫久等的。” 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道:“好。” 说是宫宴,然而因为几人身份的缘故,未免也有了几分家宴的味道,推杯换盏,宾主尽欢,气氛极为热切。 谢华琅身上有伤,当然不能饮酒,杯中添的都是温水,倒是顾景阳,来者不拒,言谈之间,一壶酒下肚了。 谢华琅悄悄推他,提醒道:“郎君,你少喝些,会醉的。” 顾景阳侧过脸去看她,目光似是含了一层雾气,正要说句什么,庄王却在此时举杯,向谢华琅道:“陛下遇刺,娘娘能以身代之,何等的令人钦佩,老臣狂悖,曾对娘娘有过误解,今日以酒致歉,望请娘娘见谅。” 谢华琅甚至不知他对自己有过什么误解,然而此时此刻,却不能破坏气氛,更别说所谓的以身代之纯粹是顾景阳为了给她贴金编的,她心里虚,忙举杯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庄王无需如此。” “你个老顽固,竟也有肯低头的时候。”汉王见状失笑,蜀王也是如此。 庄王早不是青涩少年,不会为此脸红,哈哈大笑,道:“喝酒,喝酒!” 顾景阳酒力不弱,但一对三,未免有些勉强,谢华琅最初还没有察觉到,含笑听那三位亲王追忆年少时候的事,久久未曾听闻顾景阳做声,方才察觉到几分不对。 夜色已深,殿内烛火通明,也叫人的面庞渡上了一层温柔的暖光,顾景阳神情微醺,侧着身子,目光沉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 谢华琅压低声音,奇怪道:“郎君,你怎么了?” 顾景阳只是看着她,却没有回答,连眼睫都没有眨一下。 谢华琅隐约悟出点什么来,试探着道:“郎君,你喝醉了?” 顾景阳神情不变,依旧没有言语。 这下子谢华琅可确定了,他就是喝醉了。 她也见过不少醉鬼,有说醉话的,有呕吐连连的,有蒙头大睡的,还有满嘴不正经的,就是没见过这种对着人一个劲儿的看,却不说话的。 谢华琅觉得有点好玩儿,借着桌案遮掩,轻轻去拉他宽大的衣袖,笑道:“郎君,你怎么了?这样盯着我看。” 顾景阳不做声,只是望着她,那目光软绵而深情,内里还有些说不出的东西。 谢华琅便有点扛不住了,再摇他一下,道:“你别这么看我嘛,还有别人在呢。” 顾景阳只是看着她,仍旧不做声。 谢华琅慌了,下意识打量一眼下首处,见那三人说的兴起,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幕,方才松一口气。 顾景阳见状,目光微微一黯,看着心上人,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汉王几人正在说话,人上了年纪,耳朵便背,说话的声音也不觉增大,如此使然,谢华琅竟没听清楚顾景阳说了什么。 她有些为难,低声道:“郎君,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顾景阳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忽然垂眼去看汉王几人,神情不豫道:“你们小点声,枝枝都没法和朕说悄悄话了!” 第58章 赔偿 他说这话时, 声音微微抬高了些,谢华琅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说真心话,还真不如没听清楚。 她僵坐在那儿,觉得自己都快成一尊石像了, 眨眨眼这样的细微动作, 都是一种罪过。 汉王年迈,蜀王与庄王也年轻不了多少, 方才高声说笑, 也是因为耳力不比年轻时候, 听顾景阳说话, 汉王便笑道:“陛下方才说什么?臣方才同蜀王言谈, 竟不曾听清楚。” 没听清楚? 那可太好了! 谢华琅心中雀跃,抢在顾景阳开口之前,含笑道:“陛下说时辰不早了, 夜风渐起,过会儿便要冷起来,几位年迈, 还是早些回府歇息, 免得受凉。” 汉王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闻声便将酒盏搁下, 面颊含笑, 随口应了声:“是吗。” 谢华琅脸上的笑意无懈可击, 正待回应他一句, 将这场面糊弄过去,却听顾景阳声音抬高,不悦道:“当然不是!” 谢华琅:“……” “不是吗?”那几人停了杯,殿中再无其余声响干扰,庄王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诧异道:“那陛下方才说的是什么?” 顾景阳却没有急着回答她,只看着谢华琅,神情中隐约有些不赞同,教导道:“枝枝,好孩子是不能撒谎的,这是坏习惯,要改。” “……道长,”谢华琅槽多无口,静默半晌,低声嘀咕道:“你明天要没脸见人了。” 顾景阳听得不甚真切,眉头微蹙,不满道:“你说什么?” 谢华琅抬高声音,道:“我说我会改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顾景阳满意的颔首,又揉了揉她长发,从案上玉盘中摸出个桃儿,递给她道:“吃吧。” “……”谢华琅将那只红桃接过,呆滞道:“好。” 顾景阳问:“你怎么不吃?” “这就吃这就吃。”谢华琅不喜欢吃果皮,便递给一侧宫人,示意她帮着削皮。 顾景阳勃然变色,道:“我送给你的东西,你怎么能给别人?” 那宫人粉面转白,将那只桃送回案上,旋即跪下身去,不敢抬头。 谢华琅也吃了一惊,赶忙将那只桃捡起,送到唇边咬了一口,哄道:“不是送给她,是想叫她帮我削皮,郎君别气。”说着,又示意那宫人退下。 顾景阳显然不相信她,满脸都写着不高兴:“现在没削皮,你不也吃了吗?” 谢华琅心很累了,摇摇他手臂,压低声音,撒娇道:“好郎君,好哥哥,还有外人在呢,我们不在这儿说,待会儿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讲,好不好?” 顾景阳被顺了毛,便心满意足了,看她一看,正过头去了。 方才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小,殿中其余人尚且没有发觉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尤其是耳力弱些的三位宗亲,只道是那宫人哪里惹了皇帝不高兴,皇后劝了几句才好。 汉王见皇帝似乎将该处置的处置完了,这才缓声道:“陛下方才是要同臣等说什么?不是说秋夜风凉,叫臣等早些归府去吗?” “不是,”顾景阳一板一眼道:“朕叫你们小声点,不要太吵,朕都没法和枝枝说悄悄话了。” “啪嗒”一声闷响,蜀王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庄王端着酒盏的手一抖,火烈的酒水呛到喉咙里,骤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唯一安好无恙的汉王,也是神情怔然,难以置信。 呆滞一会儿,他有些艰难的问:“陛下方才说——” 谢华琅生无可恋的吃桃儿,又怕自家郎君明日酒醒,羞愤而死,迟疑一瞬,还是借着桌案遮掩,轻轻扯了扯他衣袖。 “朕说,你们小声一点,不要太吵,朕都没法和枝枝说悄悄话了。”顾景阳没有察觉到那小姑娘的良苦用心,将衣袖抽回,又蹙眉道:“枝枝,你拉我做什么?” “……”谢华琅道:“没事,就是手有点痒。” 汉王神情僵硬,其余几人也是,顾景阳纹丝未觉,只怜爱的望着身侧的小姑娘,气氛实在是有些尴尬,一时之间,连谢华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如此静默了大半晌,都没人开口,她轻咳一声,只得解释:“陛下有些醉了,些许醉话,几位无须在意……” 不必她说,那几人也看出来了,庄王将张大的嘴巴勉强合上,同蜀王对视一眼,干笑道:“原来如此。” 谢华琅只能勉强附和一句:“是啊。” 顾景阳却有些不耐烦了,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轻声道:“枝枝,别理他们了,跟我说说话。” 谢华琅生无可恋道:“九郎,你想说什么?” 寻常人喝醉酒,目光总有些涣散无神,顾景阳却不一样,即便喝醉了,那双眼睛也湛湛生辉。 静静注视她良久,他却也没有言语,忽然伸臂过去,温和道:“枝枝,来抱抱。” 谢华琅不是腼腆的性格,然而在这么多人面前,总有些拉不下脸来,安抚的向他一笑,低声劝慰道:“郎君别闹,还有别人在呢。” 说完,又向几位宗亲道:“实在是有些晚了,我令人送几位出宫吧。” 顾景阳停留在半空中的手顿了一顿,目光中的光彩也黯淡了些,静默一会儿,又道:“枝枝,你怎么不理我?” 谢华琅原本想再劝一句的,毕竟顾景阳同她可不一样,生性克制自持,若明日醒酒之后,得知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情,还不羞愤而死,现下能拦多少是多少。 可不知怎么,那话都到了嘴边,再对上他的眼睛,有些话就说不出来了。 谢华琅忽然脸红起来,有些羞涩的看他一看,凑过去环住他腰身,伏在了他怀里。 顾景阳微露笑意,伸臂将她揽住,衣袖宽大,将她遮的严严实实,爱怜的亲了亲她发丝,不曾言语,二人彼此相依,如同一双缱绻的鸟儿。 庄王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蜀王也是通身僵硬,汉王倒还好些,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摇摇晃晃的站起身,道:“我们走吧?” 庄王与蜀王对视一眼,摆摆手道:“走了走了。” 衡嘉今夜受惊不小,嘴巴大张,许久方才合上,见那几人要走,帝后二人却搂的跟糊在一起似的,忙跟过去送。 汉王见了他,意味深长道:“回去吧,好生照看陛下与娘娘。” 衡嘉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然而思及今夜陛下举止,总不好说什么,应了一声,吩咐其余内侍送这三人出宫。 …… 谢华琅懒洋洋的伏在自家郎君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他胡须,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冷香气,混杂了酒香,嗅得久了,竟有些微醺的感觉。 “郎君,你怎么啦?”她婉声问:“我怎么觉得,你心里有事。” 顾景阳温柔的抚摸她脊背,道:“的确是有。” 谢华琅想了想他这一日的反应,问:“是同我有关吗?” 顾景阳轻轻道:“嗯。” 谢华琅问道:“什么事?” “枝枝明明有心事,却不肯同我讲,”顾景阳低头亲吻她的唇,一下,再一下,最终才依依不舍的抬起头:“我心里很难过。” 我几时不曾同你讲了? 谢华琅心中微生不解,旋即反应过来,他是指今日傍晚时分,两人说起谢莹那封信的对话,讶异之后,又轻声道:“不是我不想同你讲,而是此事着实叫我……” 她思量再三,终于寻了个合适些的词汇:“叫我有些无措,也太猝不及防。” “我同阿莹姐姐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是堂姐,但同亲姐姐并没有什么区别,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为人处世,她都比我好太多,我曾经想过,要多么完美的男子才能娶到她做自己的妻子,却没想到,最后她……” 谢华琅长叹口气,由衷伤怀道:“林崇战场失利,只是失之本职,而非私德有亏,谢家就此退婚,未免有些理亏,但阿莹姐姐就此留在林家,我心里实在是难过。” 她说的时候,顾景阳便只静听,待她说完,才道:“人各有志。” “我也明白,”谢华琅心中酸涩,埋头在他怀里,低声道:“只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顾景阳抚了抚她的肩,忽然道:“枝枝,倘若身份对换,你会为我等下去吗?” 谢华琅往后退了一点,坚定道:“当然会。” 灯火之下,顾景阳的目光熠熠生辉:“为什么?” “因为我心悦郎君,我喜欢你,我爱你,”谢华琅捧着他的脸亲,最后才依依的吻到了他的唇,她一点儿也不脸红,声音清脆道:“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除了郎君,我谁都看不上。” 顾景阳深深望着她,手臂用力,将她搂的更紧:“我亦如是!” …… 夜色渐深,已然到了该就寝的时候。 顾景阳有些醉了,身姿却仍笔挺,谢华琅同他一道回寝殿去,又亲自照顾着他梳洗。 彼此同居一殿这样久,早就没了拘束,谢华琅将他外袍解下,哄道:“不早了,郎君去歇息吧。” 顾景阳在床榻坐的端正,脸也不红的道:“枝枝,替我宽衣。” 谢华琅正将帷幔自玉勾上取下,闻言打量他一眼,道:“已经脱了,郎君别闹,快睡。” 顾景阳道:“明明没有。” 谢华琅回过味儿来,有些诧异的看着他,道:“都只剩中衣了,难道还要脱吗?” 顾景阳疑惑的问:“不可以吗?” 谢华琅早先也曾经说过,若他愿意,尽可以任君采撷,然而自己主动跟别人主动,那可是两回事。 她恼羞成怒,道:“不可以!” 顾景阳眼睫极缓慢的眨了一下,道:“那我们就换个话题。” 谢华琅警惕道:“什么?” 顾景阳问:“之前在前殿那儿,你为什么要把桃子给别人?” “……”谢华琅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堵得心口疼,瞪他一眼,怒道:“快睡!” 顾景阳看了她一会儿,终于躺下身去,盖上被子,两手规整的交叠在胸前,双目闭合,看起来是准备睡了。 谢华琅见他这样顺从,倒有些不明所以,奇怪之后,还是熄了灯,七手八脚的往床榻里边爬,冷不丁压到他了,忙侧身到一边儿去。 顾景阳睁开眼睛,道:“枝枝,你压到我了。” 谢华琅老老实实的认错:“对不住,有点儿黑,我没注意。” 顾景阳道:“只说一句‘对不住’?” 谢华琅怔了一会儿,试探着道:“……要赔点什么吗?” 顾景阳大概就是在等这句话,听完便掀开被子,极矜雅的端坐起身,两手放在膝上,双目明亮的看着她,道:“枝枝,陪我睡觉吧。” 第59章 缱绻 谢华琅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坏了, 呆滞半晌,才难以置信的反问道:“你说什么?” 顾景阳丝毫不见脸红, 气度沉稳,面容俊秀,又一次道:“我说, 枝枝陪我睡觉吧。” 他说的这样理直气壮, 浑然不觉这句话有多无耻,坦荡到这等地步, 谢华琅一时之间,反倒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憋了许久, 方才气道:“不知羞耻!” “枝枝,快来。”顾景阳不以为意, 伸臂过去,面带微笑道:“你之前不是也想吗?” “谁、谁想了!”谢华琅恼羞成怒,结结巴巴道:“你不要乱说!” 帷幔内光线昏暗,他目光明亮,似乎能看透人心,向前一点儿, 握住她手, 径直带着往那处滚烫的地方摸。 谢华琅隐约触及到什么,先是一怔, 旋即脸上骤红, 忙不迭将手收回去, 难以置信道:“道长,你这是做什么?!” 顾景阳伸手去捉她手腕,道:“枝枝,你摸摸,我特别想你。” “有什么好摸的?!我人就在这儿,你想我就多看会儿,”谢华琅手心都烫得慌,窘迫的不行,干巴巴道:“可不许胡闹!” 她说话的时候,顾景阳便静静看着,一直到她说完,也没有开口。 谢华琅胆战心惊,总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肉,随时都能被人咬一口,微微垂着头,有些不自在的站在床前。 如此过了半晌,顾景阳终于躺下去,将被子拉上,两手规整的摆在胸前,道:“睡吧。” 谢华琅松一口气,小心翼翼的爬上塌,道:“睡吧睡吧。” 那床被子也大,她掀开一角,钻了进去,努力不叫自己触碰到他,好容易折腾完,准备睡了,略略一侧眼,却见顾景阳正看着自己,目光明亮,隐含期许。 谢华琅心头一跳,警惕道:“你又怎么了?” 顾景阳将被子拉开一点,伸臂道:“枝枝,到我怀里睡,这儿暖和。” 早些时候二人同眠,都是相拥入睡的,然而今天晚上,谢华琅是真有点打怵,勉强向他一笑,道:“还是不了。郎君早些睡,明日还要早起呢。”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忽然前凑几分,伸臂抱住她,将人带到怀里去了。 谢华琅伸臂推他,反抗道:“我都说‘不了’。” 顾景阳便亲亲她的唇,温和道:“枝枝真乖。” 谢华琅额头上开出一朵十字小花:“我说‘不了’,你快放开!” 顾景阳只当是耳边风,抚了抚她的背,道:“好孩子,快睡吧。” 谢华琅气道:“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顾景阳垂眼看她,神情中隐约露出几分思忖,想了想,又低下头去,吻上了她的唇,唇舌痴缠一会儿,方才道:“亲完了,枝枝别闹了。” “……”谢华琅不高兴道:“难道我是因为你没有亲我,所以才生气的吗?” 顾景阳有些困惑的看着她,作势再低下头。 “好了好了!”谢华琅忙道:“就算我刚才是为这个生气,现在可以了,我们睡吧。” 顾景阳温柔的抱紧了她,道:“好。” 原来他还会说话,谢华琅还以为哑巴了呢。 在心里嘀咕了两句,她却没有说出口的打算,鬼知道说出来后这醉鬼会有什么反应。 打个哈欠,谢华琅合上眼睛,准备睡了,然而过了许久,却都未能如愿。 目光落在脸上,那感觉是很清晰的,谢华琅实在忽视不得,只得睁开眼,无奈道:“郎君,你快睡吧,枝枝可困了,我们明天再玩,好不好?” 顾景阳精神奕奕道:“枝枝,你从前欠我的,还没有还呢。” 谢华琅有气无力道:“我欠你什么了?” 顾景阳道:“你说,要双倍补偿给我。” 谢华琅脑袋中昏昏沉沉的,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翻身坐起,据理力争道:“可不是我说的,我那会根本就没承认,纯粹就是你自说自话!” 若他还清醒着,谢华琅还能逗弄一下人,现下这样奔放,她还真不敢再满口应承下来。 顾景阳听她不认账,脸就板起来了,蹙眉道:“枝枝,听话。” 他人都喝醉了,从前脸皮薄的像纸,现在脸皮厚的像墙,谢华琅真拿他没办法,气道:“你怎么不讲道理?” 顾景阳皱眉道:“你是绝对不肯信守承诺了?” “关我什么事?”谢华琅一肚子莫名其妙,委屈道:“那天晚上,我根本就没应承!” 顾景阳冷冷看她一会儿,忽然坐起身来,谢华琅吓了一跳,问:“你要做什么?” 顾景阳却没说话,翻身下床,穿上靴子后,又将帷幔掀开,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谢华琅心中奇怪:“被我拒绝,伤心了?找个小角落蹲着了?” 或许是因为年岁的缘故,顾景阳一直都很纵容她,谢华琅若有胡闹的地方,也不过一笑置之,娇宠的紧,现下她见他如此,真有点受不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矜持性子,何必为了一点小事惹他伤心? 谢华琅想开了,便挪到床榻边上,想出去寻自家郎君,哄人回来,哪知帷幔一掀,人就呆住了。 顾景阳已经回来了,俊秀面容上神情淡淡的,手里边还拎着之前中秋时用来装饰宫殿的软缎。 谢华琅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下意识往床榻里边缩了缩,期期艾艾道:“郎君,你,你拿它做什么?” 顾景阳上下打量她一会儿,道:“把枝枝绑起来。” 谢华琅委屈道:“为、为什么?” 顾景阳道:“因为枝枝不听话,也不信守承诺。” “……我没有!”谢华琅气的直蹬腿:“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自说自话!” 顾景阳道:“我说有就有。”说完,作势上前捉她。 谢华琅真是憋屈极了,偏又拿他没办法,气的都要哭了:“郎君,有话好好说。” 顾景阳见她肯服软,神情略微柔和了点,颔首道:“这么说,枝枝肯四倍补偿给我了?” “怎么又变成四倍了?!”谢华琅气道:“哪有翻得这么快的?” 顾景阳重新板起脸,道:“那还是把枝枝绑起来吧。” “你绑!”谢华琅气急了,往塌上一躺,道:“我才不惯你这些臭毛病呢!” 顾景阳道:“好。” 平日里那么清冷自持的人,只是因为喝醉了,竟变成这般模样,谢华琅瘫在塌上,生无可恋的看着顾景阳。 他在床榻边上坐下,许是见她神情太过伤怀,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她的面颊,神情爱怜。 谢华琅伸手去戳他脸颊:“道长,明天你就没脸见人了,知道吗?让你作,我看你明天怎么后悔!” 顾景阳目光温和的看着她,对她此刻说的话毫不在意,捉住那只小手,按到自己下腹处了。 “……”谢华琅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顾景阳心满意足了,低头亲了亲那小姑娘,便伸手去取那软缎,看样子是真打算把她绑在床上。 谢华琅恹恹的瘫在塌上,气恼之余,又陡然生出几分火气来:两军对阵还要亮出兵器呢,她连反抗都没有,就被人给绑了,那可太说不过去了。 反正都是这般情状了,再坏还能坏到什么样儿? 那软缎是系在一起的,顾景阳正慢条斯理的解,谢华琅坐起身来,他也只是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她心里松一口气,找准时机,跳下床去,脚步轻快的跑出了帷幔。 顾景阳见状,倒是微微一怔,站起身来,将帷幔掀开:“枝枝,你快出来。” 谢华琅傻了才会主动出去呢,寝殿宽敞,她在这儿住了这么久,熟悉的紧,真躲起来了,一时半会儿别人还真找不到。 顾景阳出了帷幔,道:“枝枝听话,快出来。” 内殿里无声无息,更没有人站出来,只有帷幔无风自动。 谢华琅躲在东侧窗前的垂帘下,借着角度遮掩,悄悄往外看了看,见他似乎不打算找,略微松了口气。 顾景阳问:“枝枝,你真的不出来吗?” 仍旧没有人做声,他便抬声道,道:“来人。” 谢华琅心头一跳,不知怎么,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旋即就听外边衡嘉应声:“陛下,怎么了?” “你过来,”顾景阳道:“再叫守夜的宫人们来。” 衡嘉应声,不多时,便轻轻敲门,带了采青采素与其余六个宫人来。 谢华琅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却觉难以置信,就听顾景阳道:“枝枝跟朕捉迷藏,就在寝殿里,你们帮着找找。” 皇帝今夜醉了,衡嘉是知道的,现下听他这样讲,也没急着应声,而是道:“娘娘同陛下玩闹,奴婢们怎么好掺和?” 谢华琅在心里夸赞了内侍监一万句,却听顾景阳冷声道:“朕使唤不动你们了?” 他这样说,其余几人哪里还能违背,对视几眼,便待往寝殿里找。 谢华琅藏不住了,主动出去,耷拉着脸道:“好了,你们都退下吧,陛下醉了,稍后送盏解酒汤来。” 衡嘉垂首应声,宫人们也都退了出去,顾景阳却向衡嘉道:“你很好,帮朕找到枝枝了,有赏。” 谢华琅额头上青筋一跳,道:“衡嘉,你也退下吧。” 顾景阳看她一看,奇怪道:“枝枝,你催着他走做什么?” 谢华琅活像是一只被水煮过的菠菜,整个人都蔫儿了,身心俱疲道:“郎君,不闹了好不好?枝枝可累了。” 顾景阳爱怜的摸了摸那小姑娘的头,然后温和而坚决的道:“枝枝欠我的还没有还,不能睡。” 衡嘉见那惯来爱折腾人的谢家女郎都被折腾的不轻,真生出几分风水轮流转的感慨,又怕陛下将人欺负坏了,明日再后悔,便劝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吧,娘娘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顾景阳揽着蔫哒哒的小姑娘,道:“朕当然不会伤了枝枝,只是还有事没做完,不必急着歇息。” 衡嘉见谢华琅精神实在不好,不免有些担忧,便又问了句:“陛下还有什么事没做完?” 谢华琅想捂住他的嘴,却也来不及了,顾景阳低头亲亲她,道:“朕要把枝枝绑在床上。” 谢华琅Σ(っ°Д °;)っ:“……” 衡嘉⊙▽⊙:“……” 四目相对,尴尬无言,唯有顾景阳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施施然的揽着自家小姑娘。 衡嘉干笑了两声,道:“……奴婢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谢华琅正待说句什么,顾景阳却有些不耐烦了:“你没听错,退下吧。” 衡嘉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们一眼,终于还是行礼离去,或许是因为太过震惊,临出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顾景阳低头打量自家小姑娘的神情,蹙眉道:“枝枝,你是不是生气了?” 谢华琅板着脸道:“你觉得呢?” 顾景阳想了想,道:“我觉得没有。” “……哦,”谢华琅道:“那你很棒棒啊。” 顾景阳“嗯”了一声,拉她到榻上坐下,认真道:“好了枝枝,我们来商量一下把你绑在床上的事吧。” 第60章 酒醒 枝枝, 我们来商量一下把你绑在床上的事情吧。 你是怎么做到,以这样轻快的语气, 说出这么无耻的话的? 谢华琅都要气哭了,蹬他一脚,气恼道:“你怎么这样?!” 顾景阳捉住那只小脚, 爱怜的亲了亲, 不解道:“我怎么了?” 谢华琅委屈极了, 憋了半日,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到了这会儿, 她终于有点能理解被人调戏的滋味儿了,看一眼神态自若的自家郎君,啪嗒啪嗒的掉起了眼泪。 顾景阳见她哭了,神情登时变了,再顾不得别的,忙将那小姑娘抱在怀里,温声细语的哄:“怎么啦枝枝?不哭不哭, 你一掉眼泪,我心都疼了。” 谢华琅原也不是真心实意的难受,哭也只是一种策略, 见他态度软了, 便抽泣道:“九郎, 我害怕, 你不要绑我嘛。” “不绑不绑, ”顾景阳轻抚她面颊,温声道:“枝枝绑我,好不好?不哭了。” 谢华琅见这招有用,心里暗松一口气,搂着他脖颈,凑过去亲了亲,又撒娇道:“郎君,我现在可困了,咱们去睡吧,好不好?” 听她这样讲,顾景阳明显顿了一下,神情中闪过些许犹豫。 谢华琅轻轻摇他的手臂,眼泪汪汪道:“郎君……” “好好好,”顾景阳最见不得她掉眼泪,见她这般模样,旋即颔首道:“我们不闹了,这就去睡。” 谢华琅心满意足了,脸上却还是楚楚含泪,顾景阳将怀里的小姑娘抱到床榻里边儿去,掀开被子,将人放了进去,这才在她身边躺下,相拥一道,打算就寝。 外间的灯早就熄了,帷幔闭合,床榻内的光线也暗。 谢华琅折腾了这么久,真有点累了,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偏偏就睡不着。 顾景阳大概是感觉到了,轻声问她:“枝枝,你还不睡吗?” 经了这晚上的事儿,谢华琅真对他有点打怵,听他这么问,马上道:“这就睡这就睡。” 顾景阳却以为她是在伤心,静默一会儿,将怀中人抱的更紧,愧疚道:“枝枝,郎君不是有意想欺负你的,对不住。” 他手指温热,抚过她面颊时,毫不掩饰自己的疼惜与珍爱:“方才见你哭了,我心里难过极了。” 谢华琅本来就不是什么一板一眼的老实性子,素日里作的妖多了去了,知道他今日是喝多了,当然不会为此生气,现下见他这样真心实意的致歉,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我没有生气,”她蹭了蹭他的胸膛,低声道:“九郎是我的夫君,待我如何,我难道不清楚吗?” 顾景阳似乎笑了,手臂温柔抚了抚她的背,略顿了顿,又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谢华琅也不怕他,依偎在他怀里,舌尖探入他的唇齿之间,灵活的挑逗人。 顾景阳原就醉了,哪里经得起心上人这般,不免有些动情,谢华琅察觉到他身体上的变化,心中羞窘之余,又生出几分肆意来,探手过去,隔着中衣,轻轻捏了一把。 顾景阳身体明显的一滞,连呼吸声都重了,朦胧之中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去,重重的吻上了她的唇。 这是无声的催促,也是无言的勉励,谢华琅由着他亲了会儿,颇觉意乱情迷,伸手到他中衣之内,绯红着脸,亲密无间的帮了他一回。 夜色深深,彼此的情意却灼烫,谢华琅脸上的热气似乎再没下去,顾景阳也一样,如此过了许久,他才低低的出了一声,搂住怀中人,静静享受事后的余韵。 光影含糊,看不真切,有什么东西顺着她手腕往下淌,那触觉却是真的。 谢华琅含羞啐他一口,坐起身来,信手扯过一侧衣衫擦拭,还没来得及擦完,就给拉回去了。 顾景阳身上还有些淡淡的酒气,嗅到之后,她竟也不觉得讨厌,先前的醉劲儿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他倒像是一只温驯亲人的大型猫科动物,搂着她挨挨蹭蹭的,好像随时都会低头舔两下似的。 谢华琅心里暖洋洋的,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了,在他脸上“啾”了一下,撒娇道:“郎君郎君,我们快睡吧。” 顾景阳温柔的抚了抚她,又将她小手往下拉,低声央求道:“枝枝,再来一次,好不好?我可喜欢了。” 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后边也就没必要矜持了。 谢华琅真不是爱唧唧歪歪推三阻四的人,只是先前忙活了那么久,手腕这会儿还酸着,真有点有心无力。 “郎君,明天再来吧,好不好?”她哄道:“我手可累了。” 顾景阳便握住她手腕,送到自己唇边:“我给你吹吹就好了。” 他要是硬拉着她来,总还有个理由推辞,这样柔声细语的,谢华琅便有些扛不住了,笑着凑到他心口处听了听,心里边忽然冒出一个疑惑来。 她低声唤道:“郎君?” 顾景阳应道:“怎么了?” 谢华琅往枕头上挪了挪,凑到他耳畔去,低问道:“喜欢我这么帮你吗?” 顾景阳道:“喜欢。” 谢华琅想了想,又问他:“跟你自己来有什么区别?” 问前一个问题的时候,顾景阳的反应颇为平淡,谢华琅便以为他不觉得这问题有什么,等问过第二个问题时,也一门心思等他回答,哪知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做声。 她以为他没有听清楚自己的问题,便重新问了一遍:“郎君,我帮你跟你自己来,有什么区别?” 顾景阳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却仍旧没做声,谢华琅催促道:“郎君?”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倒像是将他从梦中惊醒了,最后看她一眼,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了。 谢华琅不明所以:“你怎么了?” 顾景阳背对着她,没有任何反应,竟像是睡着了。 谢华琅不明所以,奇怪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坐起身来,轻轻推他一下,揶揄笑道:“郎君,你害羞了?” 顾景阳不做声,有些拘谨的躲避着不看她,倒跟没喝醉时有几分相似。 谢华琅可抖起来了,再推他一下,道:“怎么啦郎君,方才你不也很快活吗?看看我呀。” 顾景阳回头看她一眼,将被子拉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谢华琅见他如此,实在是爱极了,钻进被窝里挠他痒痒,顾景阳同样在她腰间抚了一把,她便咯咯的笑开了,二人嬉闹成一团,不知不觉便缠到一起去了。 情到浓处,再生出点什么也是寻常,谢华琅没有言语,顾景阳也一样,二人唇齿纠缠良久,她的手便被他带歪了。 又是一阵只闻喘息声的寂静,直到有人低低的出了一声,才宣告终结。 谢华琅懒洋洋的伏在他身上,有些疲倦的打个哈欠,连头都懒得抬。 顾景阳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去,另取了帕子,为她擦拭手上余迹。 帷幔内光线昏暗,更添几分迷离,谢华琅面颊晕红,竟也有些醺然之态,指尖尚且有些残余,她却没有叫他擦拭,轻轻含入唇中吮吸,向他潋滟一笑。 顾景阳怔住了,手中帕子掉落,嘴唇动了动,却没言语,忽然翻身将她压住,埋头在她肩窝。 “枝枝,枝枝!”他喉结猛烈一动,声音似乎都是烫的:“你怎么这么,这么……” 谢华琅攀住他脖颈,笑吟吟的问:“这么什么?” 夜色之中,顾景阳双目湛湛,面颊滚烫,深深看着心上人,却没应答。 谢华琅也不怵他,同样对视回去。 到最后,还是顾景阳先退缩了,从她身上下去,拉上被子,连头带脸一起蒙住了。 谢华琅吃吃的笑,过去拍他被子:“郎君,你又害羞了?” 顾景阳从被子中探出头来,轻声道:“枝枝,不早了,我们睡吧,好不好?” “我问你一句话,你回答了,我就睡觉。”谢华琅凑到他耳边去,低声道:“我方才那样,你喜不喜欢?” 她话音刚落,便觉他呼吸忽然急促起来,顿了顿,方才道:“喜欢。” 谢华琅忍俊不禁,躺回自己被窝去,没多久,又爬到他身上了:“郎君,你先前还大方的很,现在怎么又害羞了?” 顾景阳道:“你不是说问完前一个问题,就会睡觉吗?” “我再说最后一句话,”谢华琅隔着被子,倚在他身上,笑吟吟道:“那日我在春宫图上见了一副景儿,轻舟浮水,江中花满,船里边是一双鸳鸯,改日我们也试一试,好不好?” 顾景阳却不肯直接应答,翻个身,背对她道:“枝枝,你听话,赶快睡吧。” 谢华琅也不在意,撒娇道:“要你抱着才肯睡。” 顾景阳便翻身回去,将那小姑娘抱得严严实实,掖好被角,搂着睡了。 …… 第二日。 谢华琅昨晚累坏了,原本是起不来的,然而她心里憋着一汪坏水儿,想看看顾景阳酒醒之后是什么反应,硬是赶在天亮之前,睁开了眼睛。 素日里清冷自持,恍若谪仙的人物,知道自己醉后是怎样一副情状…… 只是想一想,谢华琅都激动的想搓搓手。 这时机赶的刚刚好,她的郎君正合眼睡着,神情恬静,未曾醒来,谢华琅尽管也困的不行,但还是坚持忍着,非要看看他的反应才好。 天色渐明,顾景阳终于要醒了,眼睫轻颤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谢华琅给激动坏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唯恐有分毫错漏,以至于抱憾终身。 外边天光渐亮,隐约投入帷幔,也映亮了顾景阳俊秀的面庞。 自醉酒后的夜晚中醒来,他神情中尤且有些迟怔,如此过了会儿,思量之后,目光忽的一顿,面上闪过一抹羞色,最后才是困窘无措。 大概是她这目光太过明显,顾景阳察觉到了,看她一看,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间红了脸,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一语不发。 谢华琅满心的坏水都在咕嘟咕嘟的冒泡,迫不及待的爬出被窝,翻到他那一侧去,笑盈盈的问:“郎君,你醒啦?” 顾景阳合上眼,不看她,俊秀面庞却仍有些红:“嗯。” 谢华琅又问:“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顾景阳睁开眼,道:“我醉的厉害,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了。” “哦?”谢华琅有些好奇:“你还记得什么?” 顾景阳轻轻垂下眼睫,道:“记得枝枝说,想同我泛舟同乐。” 谢华琅音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呆了一瞬,才问道:“还有呢?” 顾景阳道:“没有了。” 谢华琅不服气道:“我欠你那两回,可都连本带利的还了。” 顾景阳侧目看她一眼,诚恳道:“真的不记得了。” 第61章 询问 他居然说不记得了?! 谢华琅不意惯来端方的郎君也有这般无赖的时候, 生生怔了许久,方才委屈道:“你少装, 记得便是记得,不记得便是不记得,哪里选择着忘事的道理?” 顾景阳伸臂揽住她腰身, 将人抱到怀里, 爱怜的抚了抚她的肩,道:“可我真的不记得了。” 谢华琅眉尖一蹙, 道:“但你还记得要同我游湖泛舟的事情。” 顾景阳应了一声, 神情温和,作势低头亲吻她的唇。 谢华琅却越想越气,手臂抵在他胸膛, 将人给推开了:“你不准亲我。” 顾景阳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无赖, ”谢华琅气闷道:“我不给无赖亲。” “枝枝听话, 不闹。”顾景阳便伸手去抚摸她长发, 冷不丁一瞧,倒像是在哄个闹脾气的孩子。 谢华琅更郁闷了,抬腿蹬他一下,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瞥了顾景阳一眼, 挤到他臂上躺下, 不怀好意的问:“郎君, 你说你只记得要同我泛舟的事情了?”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莞尔, 手指在他心口处点了点, 撒娇道:“郎君,昨日宴席散的匆匆,对几位宗亲而言,未免有些敷衍了,不如今日再行设宴,以示恩遇?” 顾景阳神情一顿,别过脸去不看她,道:“他们年事已高,折腾这些做什么?” “好吧,那就算了。” 谢华琅却不同他纠缠,粉面含笑,态若春云,脚尖探入被褥之中,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他腿上蹭,宛如一只蝶在花间将落未落,撩拨的人心头发痒。 顾景阳的气息有些乱了,回过头去,双目定定的看她一看,便垂下眼睫,却没制止她这动作。 谢华琅面上笑意愈深,凑过去问:“郎君,你还记得地上的软缎是做什么用的吗?” 顾景阳禁受不得,合上眼去,道:“不记得了。” 谢华琅忍俊不禁,又问:“郎君,你还想不想把我绑在床上?” 顾景阳喉结一滚,却仍未曾睁开眼睛,只有些隐忍的道:“满口胡言,谁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华琅并不同他争辩,只笑吟吟道:“想把我绑在床上为所欲为的,难道不是你?” 顾景阳忍无可忍,睁开眼,辩驳道:“没有‘为所欲为’这句。” 谢华琅却不恼,神情戏谑,长长的“哦”了一声。 顾景阳反应过来,窘迫极了,俊面微红,看她一看,翻个身背对着她,又拿被子遮住面孔,不做声了。 谢华琅见他这模样,实在是爱极了,伏在被褥上笑了许久,方才扑到他身上去,隔着被子,笑问道:“郎君,你恼我了吗?” 顾景阳不做声。 谢华琅也不在意,又是笑了一阵,才伸手掀开被子一角,整个人钻了进去。 她生的婀娜风流,较之顾景阳,更见纤纤之态,人进了他的被窝,也不觉拥挤,倒像是不慎钻进去一只飞鸟。 顾景阳一贯宠她,知道那小姑娘怕痒,也不拿这招对付她,放轻动作想将人捉出去,却被捏住了命门,身体一僵,微红着脸,由着那小祖宗在里边胡闹。 谢华琅也坏,事情办了一半,便要甩摊子走人,全然不管别人吊在半空中是如何七上八下,不甚自在。 被褥里边暖热,她面色也红了,钻出来时发丝微乱,唇红齿白,真有种春日海棠的明丽艳妩。 顾景阳实在难捱,伸臂将她捉住,有些央求的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假做不懂,笑吟吟道:“嗯?” 顾景阳有些窘迫,轻声催促她:“枝枝……” “我的傻郎君呀。”谢华琅装不下去了,凑过去在他面颊上“啾啾啾”,还没等亲完呢,人就被拽进被子里去了。 ……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良久之后,谢华琅慵懒的伏在自家郎君怀里,笑道:“陛下,你该警醒些了。” 顾景阳搂着心上人,正低头亲吻她脖颈,闻言失笑道:“那就打发你出宫清修,也叫我身边少个祸害,好不好?” 谢华琅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发笑,笑完才问:“陛下舍得吗?”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她鼻尖,叹道:“舍不得。” 谢华琅心满意足了,在他衣襟上嗅了嗅,忽然想到另一处去了:“九郎,那日赵王府的世孙进宫,将你罚抄的十遍千字文送过来,倒叫我动了几分心思。” “你说,”她有些期许的问:“我们将来会不会有双生胎?” 相较于她,顾景阳反倒不怎么希冀,抚了抚她的肩,温声道:“枝枝,头一胎本就艰难些,若是双胎,会更辛苦的。” 谢华琅先前又没生过,哪里会想到这些,听他这么一说,如同当头一盆冷水,那心思也熄了大半,恹恹道:“我就是想想嘛,若是能有两个孩子,无论同为男,又或是同为女,都稀罕的紧,若是龙凤胎,那就更好了。郎君生的这样俊,若有个小九郎,我可要爱死了。” 顾景阳听罢,倒真有些意动,要是有个同枝枝一样活泼爱闹的小女儿,抱着自己叫父皇,真是想想就喜欢。 一双爱侣依偎在一起,连婚都没成呢,就巴巴的开始想孩子了,还是谢华琅先回过神来,揪着他的胡须,怏怏道:“郎君,你把婚期定的太晚了!” “唔,”顾景阳纵容的道:“都怨我。” 他这样任劳任怨,温柔体贴,谢华琅满肚子的坏水儿都不好意思往外冒了。 她今晨起的早,又同郎君嬉闹这么久,这会儿不免有些倦意,伏在顾景阳怀里,娇娇的打个哈欠,道:“郎君我困了,咱们再睡会儿吧,好不好?” 顾景阳原是习惯早起的,现下见她如此,哪里能狠得下心来推拒,为她掖了掖被角,应道:“好。” 内侍宫人照旧在门外守着,等待侍奉帝后二人洗漱,清早时隐约听见内殿里有人言语,还当是他们起身了,哪知等了半晌,都不曾听见内中唤入,心下不免有些惊疑。 昨夜皇帝醉了,衡嘉是知道的,再想起自己被皇帝唤进内殿时他说的那几句话,心中不免冒出个有些荒诞的想法来。 皇帝是端方君子,惯来守礼自持,但一碰上谢家那位小姑奶奶,可就什么都说不准了。 他唤了守夜的内侍来,低声问道:“昨晚殿里叫水了吗?” 那内侍一怔,旋即垂下头去,恭敬道:“并不曾。” 衡嘉心头微定,那疑惑却更深一层,吩咐他不该说的别多说,便领着人在殿外等候。 直到午时将近,谢华琅才懒洋洋的起身,在宫里住了这些日子,她早被顾景阳娇惯坏了,先给她拧了帕子擦脸,见差不多了,自己才去洗漱。 衡嘉心里边有事,进了内殿,目光下意识往床褥上扫,顾景阳瞥他一眼,淡淡道:“你看什么?” 衡嘉心中一凛,忙垂下头,赔笑不语。 时辰已经不算早,那二人又不曾用过早膳,索性早些传了午膳来吃。 顾景阳陪着谢华琅在床上磨蹭了一个上午,便有些积攒下的政务要处置,免不得要往前殿去,怕那小姑娘在寝殿里呆的无聊,索性一起拎过去了。 他是真的有事要做,谢华琅也不搅扰,挨着给前殿内的花草浇了水,又寻了前朝名家的字帖来临摹,二人相对而坐,倒很有些岁月静好的安谧。 一幅字帖临摹完,谢华琅便无事可做,托着腮打量自家郎君,心里喜欢极了,如此过了会儿,她忽然发现几分奇妙之处,轻手轻脚的凑过去,静静对着他看了一会儿。 顾景阳头也不抬,问道:“枝枝,是闷了吗?叫衡嘉带你出去玩。” “才不是。”谢华琅被他哄小孩儿一样的语气说的不好意思了,见他此刻似乎有些余暇,又好奇的问了句:“九郎,你一呼一吸时用的时间,似乎比我长。” 顾景阳奏疏看的久了,抬头时目光尚且有些迷离,抬手揉了揉眼睛,方才道:“是吗。” “当然是了,”谢华琅将耳朵贴到他心口去确定了一下,道:“我仔细看了好久呢。这是为什么?” 顾景阳原还不甚在意,见她问的认真,倒是想了想:“道家有吐纳之法,我曾学过,或许是因这缘故。” “枝枝,”他问:“你要学吗?” “学了能怎么样?身轻如燕,寿延百岁吗?”谢华琅激动道:“我学我学!” “哪有这么好的事,”顾景阳见状失笑:“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 谢华琅兴致未消,催促着叫宫人们取了几本来,略翻了翻,就见上边都是枯燥道经,兴致便没了大半,将书合上,恹恹问道:“郎君,你什么时候看的这些,不觉得乏味吗?” “年轻时候看的,”顾景阳自右侧那摞奏疏上捡了一本翻看,头也不抬道:“那时候清闲,倒不觉得乏味。” 他所说的年轻时候,显然就是指当初被迫离宫清修的那些年了,谢华琅心下一疼,不忍再问,将那几本道经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起,念叨道:“你倒是想得开,还有空闲看这种书。” 顾景阳被她带的偏了,闻言抬头,拿奏疏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没好气道:“我是被幽禁十几年,又不是十几天,若是想不开,早就闷死了。” 谢华琅忍俊不禁,笑完之后,却正了神色,问:“九郎是怎么想开的?” 顾景阳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谢华琅奇道:“真的假的?” “假的,”顾景阳捡紧要奏疏看了,剩下的不甚要紧,索性丢下,同她说话:“我那时在想,活着好没意思,还是死了算了。” 谢华琅心知他是在说笑,倒也有些心酸,握住他手,安抚的捏了捏,没有再言语。 顾景阳却不在意那些,回忆片刻,道:“那句话原是太宗文皇帝教我的,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其中真意,后来亲身经历,方才品出几分滋味。” 谢华琅同他结识这么久,亲眷之中,他提及最多的便是太宗文皇帝,闻言不禁有些感慨:“九郎同祖父情谊深厚。” “时移世易,大有不同了,”顾景阳轻叹口气,有些感怀:“我在祖父膝下长大,承教甚多……” “我知道,”谢华琅见他伤怀,不欲再说,玩笑着转了话头:“太宗文皇帝教陛下守礼自持,九郎学的好极了。” 顾景阳闻言失笑,隔空点了点她,道:“君主之所好,天下人之所好,连自己的喜好都不能轻易说出,这也是君主的难处。” “哎呀,”谢华琅却惊呼一声,有些惋惜的道:“都说酒后吐真言,早知道,我昨晚就问问你了。” 顾景阳温煦一笑,道:“现在问也来得及。” “好吧,”谢华琅认真的凑过去,问道:“陛下呀陛下,你最喜欢什么?” 顾景阳将她捉到怀里去,低笑着亲吻她面颊:“世间万象之中,我最喜欢枝枝。” 第62章 弹劾 顾景阳醉酒之事, 勉强算是这么过去了。 他惯来饮食清淡,除非是在宴席之上, 否则从不饮酒。 谢华琅尽管觉得他醉后情状好玩,可一来慑于他醉后不按套路出牌,二来又不能轻易糊弄他喝醉, 权衡过后, 还是将那些个坏主意藏在肚子里了。 过了这些时日,她身上伤处早就结痂, 看着也没先前那般吓人,许是因为快好了, 有时还觉得痒。 顾景阳吩咐人给她煎药,亲自喂她吃了,又着意叮嘱:“不许挠,也不许往下剥伤口处的痂皮,否则来日留疤,有你哭的。” 谢华琅老老实实的应了, 苦着脸喝完药, 又扯住他衣袖抱怨:“郎君, 左右伤口都要好了, 能不能不吃药了?自从结识你之后,我都要成药罐子了。” 她原就有些气虚, 先前月事时腹痛, 正被顾景阳撞上, 开了方子, 叫人每日煎了与她服用,后来或是受凉烧热,或是受伤体虚,一直都同汤药有不解之缘。 前一个倒还好,是她自己作出来的,但后两个,还真有点因他遭了无妄之灾的意思。 顾景阳心疼了,温柔抚了抚她面庞,安抚道:“枝枝听话,再喝三日,三日后便停了。” 谢华琅两眼亮晶晶的问:“是全都停了吗?” “别的倒还好,只是暖宫的方子还是需得服用,”顾景阳闻言劝慰道:“你本就有些气虚,近来遇事颇多,更该好生调养的。” 事关身体康健,谢华琅也没反对,一碗药吃完,就跟服毒了似的,恹恹的歪在软塌上晒太阳,精气神儿都跑了一半儿。 顾景阳爱怜的亲了亲她,见那小姑娘眼睛要合不合的,像是要睡了,便取了大氅来为她盖上,自去一侧案前理事。 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对于彼此有情的爱侣而言,真是片刻也不想分离。 顾景阳喜欢这种心上人近在咫尺的感觉,每日晨起之后,一道用过晚膳,便同谢华琅往前殿去,他自去翻阅奏疏,她则在一侧或给花儿浇水,或看看闲书,临摹字帖,倒也极为悠闲和美。 这日午后,谢华琅亲自去沏茶,端着送过去时,忽然想到从前了,便笑道:“我早先不知九郎身份,也曾想过,将来便同你寻个清净地方厮守,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自在极了。” 顾景阳接了茶盏,又拉她到身侧落座,温和道:“你倒不嫌日子清苦。” “这算什么清苦?”谢华琅失笑道:“别人说也就罢了,我们说便有无病呻吟之嫌了。” 顾景阳也是莞尔,握住她手,承诺道:“来日我们的孩子长成,我就将一切都交给他,带枝枝回道观中隐居。” “那还要很久很久呢,”谢华琅道:“郎君,连孩子的影儿都没有,你倒打算好来日了。” 顾景阳顿了一顿,微露笑意,压低声音道:“明年便有了。” “婚期在正月,一年也才十二个月,从怀到生便占了九个月,”谢华琅也不脸红,轻轻挠他手心儿,语气软媚:“道长,空口无凭,可不能乱说。” 顾景阳目光温煦,却没应答,只握住她手送到唇边,略微用力一点儿力气,含住她食指一咬,旋即又轻轻舔舐一下。 谢华琅心中一动,眼波潋滟,隐含嗔意,正待说句什么,却听外边有内侍通传,言说有朝臣求见,忙将手抽回,退到一边儿去。 顾景阳有些不舍,却没有拦住,深深看她一眼,道:“我这儿不定什么时候结束,枝枝若是待不住,便出去玩儿吧。” 谢华琅最受不了他这种哄孩子的语气,扭头到屏风后边坐下,道:“谁说我待不住的?你都能待得住,我怎么会待不住?” “好好好,”顾景阳纵容的笑了笑:“都依你便是。” …… 于谢华琅而言,这只是一桩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并不曾放在心上。 正如同顾景阳不愿叫她离开自己身侧,她也愿意同自己的郎君挨得近些,这几日得了空闲,便留在前殿陪伴,哪知因这缘故,却在前朝惹了一桩风波出来。 时下并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太宗文皇帝的皇后便曾参与朝政,也曾在丈夫与朝臣产生矛盾之时居中调和,更敢直言进谏,极得太宗与群臣敬重。 但到了先帝一朝,因为郑后的缘故,前朝后宫不知生了多少是非。对于这位前无古人、后可能也无来者的女帝,朝臣们的观感是很复杂的,从二圣共同临朝,到乾坤独断,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非常出众的能力与手腕,但无论内心之中的观感如何,朝臣与宗室们都达成了协议—— 这天下决计不能再出第二个郑后了。 谢华琅虽留在前殿,却不好直接见臣工,往往都是坐在屏风之后,又或是在垂帘之内,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不免惹人注目。 从太子妃到皇后,再到改皇后为天后,郑后的朝堂之路,也是在帘幕之后开始的,思及往昔,谢华琅现下如此,不免触动到了朝臣与宗室们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 皇后这样年轻,小皇帝整整二十岁,说句大不敬的话,来日山陵崩了,谁能压制住她?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伦理纲常先天为男人服务,却也不是完美无缺——女人的地位低于男人,但母亲的地位高于儿子。 昔年先帝驾崩,章献太子在母亲郑后面前毫无反手之力,这其中固然有郑后势大的缘故,但伦理纲常,也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面对这样的情状,最为惶恐的当然是被郑后收割过一茬儿的宗室,其次则是御史谏臣,而其余朝臣们,也是议论纷纷。 皇后有救驾之功,为此负伤,极得皇帝爱重,御史们不好直言,便将剑尖指向谢家,一连弹劾了数本,着实是令人心惊。 顾景阳接到朝臣们的上疏时,尚且有些不明所以,翻阅之后眉头便蹙起来了,将上疏御史训斥一通,贬斥走了。 哪知到了第二日,进宫劝说的人,便换成了汉王。 “陛下与皇后鹣鲽情深,老臣原是不想来讨嫌的,可郑后的前车之鉴在前,宗室们总要来问一问才心安,其余人不敢说,便催着老臣进宫了。” 顾景阳一见他,便想起醉酒那夜的失态,不免有些不自在,面上倒是不显,见汉王只略提了一句,便松一口气,道:“叔祖请讲。” “老臣进宫之前,嚷嚷的最大声的便是庄王,他这个人呐,从来都不解风情,”汉王却没有说教,抚着胡须,笑吟吟道:“老臣见过娘娘几次,不像是对朝政有兴趣的人,之所以会在太极殿那儿,却不知是为陪伴陛下,还是什么别的。” 顾景阳听他一语中的,心中略有些窘迫,顿了顿,方才道:“朕实在有些离不得她,方才叫人留下的,不想竟生出这样一桩风波来……” “老臣也是这样想的,”汉王闻言失笑,道:“倒是其余人,有些杞人忧天了。” 没有人比顾景阳更能理解宗室对于郑后的惶恐,现下见汉王如此轻易的松口,宽心之余,倒也有些讶异:“叔祖豁达。” “老臣哪里是豁达,只是见得多了,也看得开罢了,”话题说到此处,便要轻松的多,汉王摇头笑道:“人皆有私,陛下也不例外,既然动了心,格外偏爱也是有的,无甚稀奇。” 顾景阳见他能体谅,心中暖热,左右今日无事,又吩咐留膳。 汉王并不推辞,口中道:“即便陛下不留,老臣也要赖着不走的,若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别人以为没劝成,不知要如何烦人呢。” 顾景阳为之莞尔,汉王却神情之中却有些踌躇,犹疑之后,微微正了神色,低声道:“许是老臣想的多了,此次之事,总有些不寻常,陛下宠爱娘娘,朝臣们都知道,红袖添香这样的雅事,也不是很难体谅,虽有郑后在前,但闹得如此之大,却有些奇怪了。” 顾景阳神情微动,却没言语,汉王见状,便继续道:“老臣觉得,倒像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一样。” “当然,”说及此处,他又笑了:“或许只是老臣想的多了。” …… 用过午膳之后,汉王便离宫了,顾景阳亲自送他出了前殿,静默良久,又令人传江王进宫,将汉王说的话讲与他听。 “叔祖说的也有些道理,”江王沉吟片刻,颔首道:“郑后能够登基称帝,内中缘由诸多,随意破坏掉一个,都很难成功。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在,朝臣与宗室的防范心早就提升到极致,想要复制,着实难如登天。此次闹得这样大,的确有些奇怪,但也不排除御史们对此太过敏感的可能性。” 顾景阳未曾言语,无意识的摩挲腕上的楠木手串,目光幽深,江王也不催促,静静立在一侧等候。 如此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朕怎么觉得,此事同先前皇后在猎场遇刺有关。” 江王不意他忽然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倒是微吃一惊,略经思忖,又道:“恕臣直言,此事是否有人暗地为之尚且未知,退一万步讲,即便是有人背地谋划,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无非是陛下贬斥上疏的御史,皇后略微注意些,不再朝臣觐见时往前殿去罢了,难道还能以此废后,又或者是铲除谢家?这便是异想天开了。” 他这话说的的确有理,顾景阳揉了揉额头,又问:“猎场一事,查的如何?” “毫无进展。”江王眉宇间闪过一抹困惑之色,道:“在场的几个宗室,能问的都问了,再没说出别的来,臣甚至觉得……是不是我们当初想错了,根本没有幕后之人?” 顾景阳道:“或许吧。” “人选择做一件事情,必然是有目的的,然而这两件事——姑且算是有同一个主谋,又或者是存在某种联系,”江王顿了顿,不解道:“臣实在不知道,那个可能存在的幕后之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猎场之中,皇后虽然受伤,但一没有危及性命,二没有伤及肺腑;这次的风波之中,谢家承受了最大的攻击,但只是御史的几句弹劾,于这样的家族而言,根本无伤大雅。 江王甚至于觉得,是不是自己和皇帝太过于多疑,以至于构想出一个不存在的幕后之人,追着查了这么多天。 “朕的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远处有危险在逼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但是却看不见。” “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在太宗文皇帝去世前夕,”顾景阳面色沉静,神情却有种陷入回忆之中的恍惚,缓缓道:“朕原先以为,或许是有人在针对皇后,现在回头去想,或许从一开始,那个人针对的就是朕。” 江王为之一怔,前进半步,有些担忧的唤了声:“陛下……” “朕很好,朕的神志也很清醒,”顾景阳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有这种感觉。” 江王心神一定,道:“臣会继续查下去的。” …… 前朝的那场风波,谢华琅或多或少有所听闻,她同顾景阳之间,远没有那么多忌讳,晚间用膳时,便怏怏的问了句:“郎君也觉得我会牝鸡司晨吗?” 顾景阳为她夹菜,轻斥道:“不许胡说。” 谢华琅叫屈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我的。” 顾景阳又为她盛了汤,递过去道:“胡言乱语罢了,枝枝不必理会。” 谢华琅心里总算是舒服了点,闷头喝了口汤,又道:“以后我不去前殿陪你了。” 顾景阳手一顿,道:“为什么?”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谢华琅闷闷道:“既然容易引人误会,干脆就不去了。” “无妨的,”顾景阳又为她捡了块鱼肉过去,温言道:“有郎君在,枝枝别怕。” 谢华琅原本也是为了防止前朝再有闲话,就她自己而言,其实是不怎么在乎的,见顾景阳反对,倒有些满意,莞尔一笑道:“郎君不怕我趁机干政,抢你的江山吗?” 顾景阳正为她挑鱼刺,闻言头也不抬,道:“你以为谁都能做女帝吗?” 谢华琅不高兴了,挺起小胸脯,道:“你看不起谁呢?” “不是看不起枝枝,而是后宫与前朝是两回事,历朝历代出过掌权的太后,但女帝却只有这一位,”顾景阳情不自禁的盯着看了一会儿,方才挪开眼去,道:“才干、经验、谋略乃至于运气,但凡缺了一个,都难以成事。” 谢华琅凑过去,悄咪咪的问:“我缺了哪一个?” 顾景阳看她一看,同样凑到她耳畔去,低声道:“你哪一个都没有。”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出来了,笑完又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哪有你这么说人的,坏死了。” 两人说笑着用了晚膳,并不曾受前朝之事的影响,到了就寝时候,谢华琅却没急着睡,伏在郎君怀里,问:“九郎,你心里是不是有事?” 顾景阳听得微怔,道:“怎么这样问?” “你嘴上不说,但我总觉得你心里边有事,”谢华琅搂着他的腰身,关切道:“忧心忡忡的样子。” 情意相通的爱侣,心中有事,总是瞒不过去的。 顾景阳心中一柔,却没瞒她,略经思忖,便将今日与江王说的话同她讲了一遍。 事关自己,谢华琅听得仔细,待他说完,仔细思量过后,神情忽然一动。 顾景阳见状道:“你想到什么了?” “如果非要说有人在幕后操控这一切的话,”谢华琅顿了顿,见他神态一如往常,方才往大安宫方向一望,悄声道:“会不会是那位?” 顾景阳不意她会说出这个来,倒是怔了一下,旋即失笑,道:“不是她。” “你如何知道不是她?”谢华琅却觉得他是灯下黑,依偎在他怀里,将心中分析说与他听:“有做这些事的能力与手腕,事后还不被察觉,九郎即便追查,也未能探寻到真相,除去那位,还能有谁?” 她说的时候,顾景阳便静静听着,唇畔含笑,待她说完,才道:“真的不是她。否则,我如何会想象不到?” 谢华琅见他说的笃定,大有绝无错漏的意思在,倒是不那么确定了,迟疑一会儿,问道:“为什么郎君觉得不是她?” 帷幔隔绝了光线,暗色之中,顾景阳轻轻亲吻她的手指:“因为早在两年前,天后便辞世了。” 谢华琅骤然听闻,当真吃了一惊:“啊?!” “你没有听错,”顾景阳道:“天后退位之后,便被困居大安宫,心中抑抑,常有病痛,两年前便辞世了。” “可是,可是我从没有听说过此事,”谢华琅诧异道:“再则,别人好像也都不知道——” 她进宫那日,还曾远眺过大安宫,作为女郎,着实对以女人身份登顶地位的天后充满好奇,她甚至想过,将来会有机会见到郑后的,却不曾想她竟早已经辞世了。 “斯人已逝,再大的恩怨也烟消云散了,我倒不至于苛待她身后事,”顾景阳能感知到那小姑娘的惊诧,轻抚她脊背,感怀道:“事实上,秘不发丧,是天后自己要求的。” 谢华琅没有言语,只是静听,他便继续说了下去:“天后临终前说,她此生最大的敌人不是先帝,也不是我,而是太宗文皇帝。若非他驾崩的突然,是否会有女帝登基,便是未知了,而到最后,也是太宗文皇帝亲自教养的我,将她拖下了帝位,临了了,她想赢太宗文皇帝最后一次,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皇祖父寿享五十一岁,她去世那年,正是四十九岁,只差了两年,便要我名不发丧,等到三年之后再通传天下,以五十二岁的年龄辞世。” 谢华琅听得荒诞,却又觉得这是郑后能做出来的事情,斯人已逝,她这个晚辈,着实不好评论,便只沉默着没有开口。 “我也觉得荒诞,但她那时候已经气息奄奄,迟疑过后,我还是答允了,”顾景阳说及此处,尽管同母亲不甚和睦,仍旧有些感慨:“天后虽登帝位,但辞世之后,仍旧要以先帝皇后的名义葬入皇陵,国祚不传,想来也是意难平,故而有此要求。” 谢华琅话本子看的多了,禁不住有些胡思乱想,悄悄看他一眼,道:“郎君,当年辞世的人,你确定是……” “尽管我与她不睦,但她毕竟也是我的母亲,哪有认不出的道理?她的气度言谈,也不是寻常人所能假冒的,”顾景阳心知她是何意思,轻轻道:“皇族丧嫁之事同等重要,自然不会有所疏漏。” 谢华琅没话说了,有些苦恼的蹙起眉头来,思量道:“不是郑后,那会是谁呢?” 她想了大半晌,想的脑仁儿都疼了,还是没个所以然,两手一摊,道:“郎君,是不是你想多了?或许这只是巧合呢。” “或许吧。”顾景阳不置可否,大概是因为同她说了,心中轻快许多,温柔拍了拍她肩头,道:“好了,睡吧。” …… 昨日刚被御史弹劾了一通,谢华琅虽觉莫名,短时间内却也不想再去前殿趟雷了,第二日清晨便赖了床。 顾景阳也宠她,见那小姑娘毛毛虫似的在床上扭,撒娇耍赖不起身,也不好强求,先去洗漱,用过早膳之后,才来接人过去。 “我不去嘛,要是去了,别人又要说着说那了,”谢华琅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抱怨道:“真不公平,只知道捡软柿子捏,欺负我和我们家,怎么不敢弹劾你?” 顾景阳忍俊不禁,抚了抚她微乱的鬓发,道:“好枝枝,别睡了,同郎君一道过去吧,好不好?要不,你就到前殿去睡。” 谢华琅从被褥里探出脚,在他身上蹬了一下:“若是有人骂我,我可不会留情的。” 顾景阳道:“好。” 谢华琅心满意足了,想了想,又补充道:“郎君得站在我这边。” 顾景阳道:“好。” 谢华琅便坐起身来,洗漱更衣之后,同他一道往前殿去了。 事实证明,有的话是不能说的,一旦说出口,备不住就真能碰上。 谢华琅还没吃早膳,宫人们送了点心与牛乳茶过去,顾景阳在案前翻阅奏疏,她细嚼慢咽吃的舒心,如此安谧的时间只过了半刻钟,便有内侍回禀,言说殿外有几位臣工求见。 谢华琅饮一口牛乳茶,幽怨的瞥了眼顾景阳,还是站起身,先往屏风后边坐了。 顾景阳原是不打算叫她退避的,哪知话还没说出口,那小姑娘便自己躲起来了,先是一怔,旋即心中暖热起来。 前来求见的几人都是老臣,来为被贬谪的御史求情的,因为昨日那场风波,免不得要往屏风后边看一眼,见影影绰绰的见到有个人影儿,眉头不禁皱起,忽然重重的咳了几声。 年长些的道:“陛下,陈、杜二人虽有不妥之处,却也是事出有因,因此而被惩处,岂不叫天下侧目?请陛下暂歇雷霆之怒,缓缓图之……” 顾景阳神情淡淡,道:“皇后是朕的妻室,谢家是皇后的娘家,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公然弹劾,言辞直指谢家有不臣之心,难道不应惩处吗?” 那臣子忙垂下头,道:“那二人确有不妥之处,然而因此贬谪……” 谢华琅人在屏风之后,大略听了几句,也能猜度事情经过,饮一口茶,笑吟吟的打断道:“妾身也觉得,陛下处置的不太得当。” 她先前不说话,那几人不好主动开口,既然言语,免不得要齐声恭问皇后安。 顾景阳不意她会开口,倒没动气,反倒笑了:“哦?” “陛下只将那两人贬谪,如何能令世人警醒?”谢华琅道:“若依妾身拙见,该将他们斩首示众才好。” 那几人面色骤变,既惊且怒,想要辩驳,又不敢贸然开口,面颊涨得通红,下意识去看皇帝,希望他能为此驳斥皇后。 顾景阳不置可否,而是道:“怎么说?” “不杀此二人,天下人怎么会知道陛下是昏君,妾身是奸妃?” “卫懿公爱鹤,甚至赐予它们官阶宅邸、侍从俸禄,后来敌国入侵,朝臣和百姓都说‘既然鹤享有俸禄,为什么不叫它去迎战敌人?’,后来卫懿公兵败身死,为人所笑。” 谢华琅笑道:“妾身听闻,陈、杜二人皆是御史,主监察弹劾,在其位,谋其政,即便有不得当的地方,却也是拳拳之忠,请陛下不要过于苛责了。” 顾景阳静静听她说完,方才赞许道:“皇后贤德,便依你之见。” 那几人先是讶异,旋即转为惭色,面露敬意,上前施礼,为首之人道:“娘娘有淑懿之德,实为陛下良佐,臣等敬服。” 第63章 无耻 那几人走后, 谢华琅岿然不动,仍旧坐在屏风后吃点心, 冷不丁面前有一道阴影落下,抬头去瞧,才见是顾景阳。 “郎君怎么过来了?”她将口中点心咽下, 又饮了口牛乳茶:“忙完了吗?” “没有,”顾景阳目光柔和,静静注视着她,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谢华琅不明就里,疑惑道:“刚刚才见过呢。” 顾景阳却笑了,伸手抚了抚她长发, 神情赞许, 隐约还有几分骄傲之意:“都说娶妻不贤祸三代,太宗文皇帝与文德皇后鹣鲽情深,常以良佐称之,枝枝贤淑, 也当得起这称呼。有你这样的妻子, 是我的福气。” 谢华琅原本没怎么将这事放在心上的,被他这么郑重其事的一说, 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别的事情也就罢了,此次事出有因, 御史弹劾也算是尽了本分, 实在不必多加苛责, 传扬出去,对郎君的名声也不好。” 顾景阳弯下腰去,亲了亲她的面庞:“好孩子。” 谢华琅忒不喜欢这称呼,即便这是夸奖人的,小脑袋一别,闷闷道:“说了多少遍了,我都十六了,可不是小孩子了。” 顾景阳目光温煦,纵容的笑道:“枝枝才十六岁,在我面前,本就是小孩子。” 谢华琅斜他一眼,道:“十六岁的小孩子,等过了今年,十七岁的时候,还是不是小孩子?” 顾景阳答道:“于我而言,枝枝永远都是小姑娘。” “那成婚之后,你别跟我睡觉了,”谢华琅眨眨眼,道:“我这么小,你好意思吗?” 顾景阳哪曾想到她会将话撇到这上边来,闻言便是一怔,旋即面露窘迫,低声道:“枝枝,这不是一回事,怎么能一处说……” 谢华琅不搭这茬儿,手指勾住他腰带,将人往自己身边一带,笑吟吟道:“道长,现在我还小吗?” 窗外有树叶在秋风中簌簌作响,吵的人心都乱了,顾景阳有些为难的顿了顿,终于还是道:“不小了。” …… 自从到了秋天,日子便过得飞快。 北境战局胶着,尚未分出胜负,永仪侯世子的事情便悬在半空中,没个结果,谢家就在这焦躁与忐忑之中,迎来了家中次子与沈国公之女的婚事。 谢华琅许久未曾归家,倒有些近乡情怯,九月十六这日,早早便起身,梳洗妆扮过后,一时却走不得,便倚在壁炉上打起哈欠来。 顾景阳见状道:“枝枝若是累了,不妨再去睡会儿。” “还是算了,”谢华琅抚了抚耳畔的石榴红坠子,道:“妆都画了,衣裙也穿好了,再去折腾,反倒麻烦。” “也是。”顾景阳道:“罢了,再等等吧。” 卢氏近来事多,人也瘦削几分,谢家下一辈儿里,成婚的只有谢允一人,而且还是两次,一次比一次隆重,作为谢家主母,她对这一套早就轻车熟路,但也架不住一桩接一桩的变故。 女儿遇刺受伤,二房又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淑嘉县主还有一月便要临盆,柳氏却是这几日了,她如何能松一口气。 谢华琅既是同顾景阳一道归府,免不得要众人去迎,只是后者不爱热闹,便不曾叫兴师动众,进了前厅之后,便留下同谢偃、谢令兄弟二人说话,不曾见其余人。 男人们说话,谢华琅从不掺和,离家多日,她也着实挂念母亲,去见了之后,着实有些心疼:“阿娘瘦了。” 女儿受伤之后,卢氏也曾进宫见过一次,然而骨肉至亲,只见一面,终究不能安心,这会儿仔细打量几眼,才没好气道:“娘娘珠圆玉润,想是日子舒服,气色也好。” 谢华琅嘿嘿傻笑,听得外间仆妇走动声不绝,知道母亲今日事忙,也不多说,只问:“可有什么我能做的?阿娘只管吩咐。” “什么都没有,”卢氏将她按到椅子上,叹道:“你老老实实的坐着,别磕了碰了,惹得陛下不悦,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谢华琅还想搂着母亲撒娇,刚把脑袋凑过去,就被卢氏毫不客气的推开了:“满脸脂粉,仔细沾了我的衣裙。 你若是闲着,便往后边去见见家眷,你阿莹姐姐在家,嘴上不说,心里怕也苦闷得很,你便去同她说说话,只是要仔细分寸。你外祖母与舅母们也在,这会儿正忙,待会儿记得去打声招呼。” 她一连说了几件事,谢华琅都老老实实的听了,应声之后,便同女婢们一道往二房去寻谢莹说话。 谢粱成婚,原是极大的喜事,然而中间还有谢莹这么一桩事横亘其中,这欢喜之中似乎也掺了砂砾,不再是那么纯粹了。 谢华琅想到此处,心里便有些难过,低头轻叹口气,便要往前走,冷不丁听见不远处另一条路上传来隐约的争执声,下意识蹙起眉来。 此处是谢家内苑,若非亲眷,自然是进不来,可既然都是姻亲,怎么就吵起来了? 她身份不同,不太好贸然掺和这些,正待差人回禀卢氏,却见有仆婢匆匆过来,见了她,面上露出几分庆幸来,行礼之后,为难道:“娘娘,那边有人吵起来了。” “我听得见,”谢华琅道:“是哪两家?” 那仆婢更为难了,小心打量一眼她神情,声如蚊呐:“隋家的女郎与县主……在那儿碰上了。” 这下子,谢华琅也为难起来了。 别的人在这儿争执,她说句话,怎么也能给压下去,但这两方碰上,她是真有点头大。 先嫂嫂温柔贤惠,待底下弟妹也好,谢华琅作为小姑,是挑不出毛病的,其余人也一样。 后来郑后降旨和离,淑嘉县主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谢家憋屈,隋家委屈,但也只能忍下来。 郑后掌权之后,铲除政敌,清理宗室,从未有过手软的时候,抄家流放的并不在少数。 先帝的舅父也曾权倾朝野,不也是说扳倒就扳倒,旋即流放,中途赐死了? 局势如此,有几个家族能为叫一对夫妻不劳燕分飞,置全家安危于不顾? 后来隋氏的死,却是谁都没想到的。 隋家伤心,谢家也是感伤,谢华琅那时候年纪还不大,许多事都想不明白,只知道一切都因淑嘉县主而起,与叔父家的小弟弟谢庄一道,很是给了淑嘉县主些难堪。 那时候淑嘉县主刚嫁进谢家,满目都是敌人,唯一的区别就是有没有表现在明面上罢了,谢华琅与谢庄那么做后,不管是为了顾及长兄谢允,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都忍了下来,也没有同临安长公主提及。 隋氏这个媳妇是卢氏挑的,她年纪轻轻便去了,卢氏心中伤怀未必会比她少,却还是勉力忍下,叫谢华琅以后不许再那么胡闹,谢华琅还为此生了一场闷气,后来才知道,阿娘那样讲,其实是为了保护自己。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谢家人待淑嘉县主便是不咸不淡,她毕竟理亏,不曾有过怨言,论及言行举止,也都十分得当,每每见了谢华琅,神情都十分和煦,似乎全然不记得她曾经挤兑过自己的事情,时日久了,谢华琅也就不好再冷脸对人了。 后来隋家外放,离了长安,谢允与淑嘉县主相处的久了,也从最开始的冷淡,略生了几分情意,有了些夫妻的意味。 思绪回转,谢华琅不禁暗叹一声,摇头道:“罢了,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隋家未嫁的女郎,又能出现在谢家的后院,自然只会是云娘了。 谢华琅同几个仆婢一道过去,拂开花木旁逸的枝叶,便见一身湖蓝色衣裙的云娘带了几个仆婢,面上隐有怒色:“县主倒是占得好姻缘,万事圆满,只是不知你又能圆满多久!” 淑嘉县主有孕八个月,肚子已经很大了,因这缘故,衣裙也宽松,加之面容丰润,气度恬静,更是平添几分娇柔之气,闻言不过一笑,道:“这只有天知道了。” 她这样云淡风轻,云娘便越觉自己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思及自己早逝的胞姐,心中哀恸,神色之中也愈见恼怒:“人在做,天在看,县主别丢了自己的良心,叫苍天都看不过眼才好!” 淑嘉县主但笑不语,并不还击,她身侧仆婢则讥诮道:“县主屡有退避,隋家娘子你也不要咄咄逼人——无论县主圆满多久,总比那一位久些便是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云娘面色骤沉,看那对面主仆一眼,忽然冷笑道:“归根结底,我姐姐终究是元配,阿澜也是嫡长,正经的世孙,却不知你们在得意些什么。” 先前回话的仆婢为之一滞,正待开口,却见谢华琅几人来了,忙屈膝见礼,淑嘉县主与云娘也是一般。 就时机而言,今日是谢粱大喜,谢华琅当然不愿平白搅和了,叫兄长颜面无光,沈国公府为之不快。 就两下里的人而言,云娘是阿澜的姨母,她儿时的密友,情理上又站得住,谢华琅是偏向她的。 但淑嘉县主有孕八月,倘若有个万一,真没那么好交代,左右权衡,她尽管为难,却也只得做个和事佬,勉强先将此事按下,来日再表。 然而上天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另外派遣了救星来,谢华琅瞥见仆从引路,带着长兄谢允前来时,真不知是该为自己松口气,还是该为他叹口气。 她能看得见,那两人自然也看得见,淑嘉县主扶着女婢的手,沉静不语,云娘则上前一步,脆生生的唤了声:“姐夫。” 谢允自然是识得云娘的,目光在她面上扫过,闪过一抹感怀,又应声道:“阿澜前几日便盼着你来,今早起身之后,便张罗着要寻昨日写的字与你看,现下正找你呢,怎么在这儿停下了?” “姐夫不必糊弄我,”云娘却笑道:“阿澜是随他祖母住的,你如何知道他今早起身之后如何?” 谢允温和道:“我每日清早都会去同他说话,自然知道。” 云娘听得微怔,神情柔和下来:“姐夫有心了。” “姐姐过世之前,曾经提笔写信,只是那时候诸事不易,家中不欲再生风波,便被阿娘收起来了。”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过去道:“但我想着,姐姐既然写了,便是想给人看的,最适合拆这封信的人,还是姐夫你。” 谢华琅不意先嫂嫂竟留有遗信,自是一怔,谢允也是神情恍惚,面露感伤,将那封信接过,只看了眼信封上的题字,便不忍再看,轻轻合上了眼。 淑嘉县主不语,她身后的嬷嬷适时的咳嗽一声,道:“既然被隋夫人收起来了,怎么又到了女郎手里,今日还被送到了郎君手里?” “阿娘一直不许别人动,是我偷出来的。”云娘坦然道:“我姐姐何罪之有,连死前的一封遗书,都不能给别人看吗?” 那嬷嬷为之语滞,不能再说,谢华琅与谢允也是缄默,淑嘉县主轻抚肚腹,轻轻道:“既然是故人留书,夫君自然是要看的,只是今日二郎大喜,倒不好旁生枝节,不妨留到明日再看。” “阿澜不是还在等着吗?”她扶着女婢的手,略微往一侧让开了些,温和道:“夫君还是早些带隋家女郎过去吧。” 这无疑就是肯退避了。 谢允自怔楞之中回过神来,有些歉然的看她一眼,向云娘道:“我们走吧,阿澜该等不及了。” 云娘瞥了淑嘉县主一眼,有些得意的弯起嘴唇,借着行礼的时候,向谢华琅眨一下眼,随谢允一道走了。 …… 谢华琅原就打算去探望谢莹,现下谢允与云娘都走了,自然不会留下同淑嘉县主多说,打声招呼,往二房那儿去了。 她却到的不巧,过去问了一声,才知道谢莹与刘氏一道往后院帮忙了,同她也就是前后脚的关系,只得再折返回去,却被卢氏撵走了,叫老老实实的做个闲人。 今日是谢粱成婚,谢偃这个父亲自然有的忙,顾景阳并不曾将人扣住,略说了几句,便打发他与谢令走了。 谢华琅进了内室,就见他正端坐椅上品茶,神情恬淡,气度雍容,真跟个仙儿一样,欣赏之余,又觉得有些闷,到他身边去坐下,将脑袋搭在他肩上,不开心道:“我被阿娘赶到这儿来了。” 顾景阳扶住她肩,叫坐的直些,一针见血道:“她是怕你给她添乱。” 谢华琅更郁闷了,重新将脑袋耷拉回去,活像是熟透了的稻穗:“郎君,你一人坐在这儿,不觉得闷吗?” 顾景阳又一次将她脑袋扶回去,道:“不觉得。” “怎么会不觉得呢?”谢华琅对此难以理解,勉强将身体坐直了,道:“我可不行,要是没人跟我说话,同我玩闹,非得活生生闷死不可。” 顾景阳却笑了,轻声道:“我坐在这儿,听见外边的声音,心里很喜欢。” 谢华琅竖着耳朵听了会儿,道:“人声嘈杂,虽然刻意压低了,但还是有些吵。” “因为在办喜事,”顾景阳转目看她,眼底似乎有一汪柔和的湖水:“我听见之后便想,等我与枝枝成婚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只消这样一想,心里便很欢喜。”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郎君? 谢华琅不意他会这样讲,听罢一颗心霎时间就软了,凑过身去在他脸上亲了又亲,道:“九郎,你怎么这样得我喜欢呢。” 顾景阳一本正经道:“我也不知道。” 谢华琅听得忍俊不禁,目光在茶盏上一扫而过,忽然想起另一事来,坐在椅上,就着这姿势环住他腰身,戏谑道:“郎君,有件事在我心里忍了好久,我早就想问你了。” 顾景阳扶住她肩,道:“我不想答。” 谢华琅眉头一跳,不满道:“为什么?” 顾景阳道:“因为你又要说些叫人脸红的话了。” 谢华琅被噎了一下,恼羞成怒道:“我就要问!” “问吧,”顾景阳摇头失笑,语气轻缓,却隐约带了几分宠溺:“但凡你想做的事,我何曾拦住过?” 谢华琅被顺了毛,就心满意足了,搂着他腰身,悄悄的道:“你早先给我开的药,说是用来暖宫的,我怎么喝着不太对劲儿?” 顾景阳都做好那小姑娘胡搅蛮缠的打算了,冷不丁一听这个,倒是怔楞一下,随即变了面色,伸手去摸她的脉搏,关切道:“怎么,枝枝哪里不舒服吗?” “不应该的,”他眉头蹙起,自语道:“明明是温补暖宫的方子……” 略过了一会儿,顾景阳神情更疑惑了:“枝枝,你究竟是哪里不舒服?我竟没有看出来。” “我哪里都很舒服,”谢华琅道:“道长,你怎么不想我点儿好?” 顾景阳虚惊一场,轻轻瞪她一眼,谢华琅却不在意,笑吟吟的捉住他手腕,带着从腰间上滑,一路到了娇俏山峦之上。 顾景阳脸一热,想要将手抽回,谢华琅却不许,压住他手腕,问:“你不是问我怎么了吗?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它变大了!” 顾景阳真要给这小祖宗跪下了,闻言急道:“你低声些!” “我就不!”谢华琅将他手松开,道:“别的我不管,这事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这如何能交代?”顾景阳着实困窘,顿了半晌,方才道:“那药原本就是温补养身的,即便、即便有变化,也是寻常事……” 谢华琅凑过脸去,警惕道:“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 “真的没有。”顾景阳微红着脸,艰难的反驳道:“我那时只忧心你身子,如何会、会想这些……” 谢华琅道:“你不心虚,那还结巴什么?” 顾景阳亏就亏在这张嘴上,听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也只道:“枝枝,我没有……” 谢华琅可抖起来了,站在高处,居高临下的欺负人:“明明就是想,还好意思说我不知羞,啧啧。” 逮着好脾气的郎君一个劲儿欺负,她这可有点过分了,但世间还有另一句话,叫做物极必反,一报还一报。 泥菩萨尚且有三分火性,更别说是人了,顾景阳被自家小姑娘欺负的久了,真有点禁不住了,有些责备的看她一眼,道:“枝枝听话,不要欺负郎君了。” 谢华琅抖得正欢呢,哪里能听得进去:“我就不我就不。” 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辩驳道:“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我即便有此意,又有何过?” 他居然反驳了?! 谢华琅吃了一惊,惊讶之余,又觉得事态似乎正在往另一个方向发展,她微微有些不适应,顿了顿,才道:“你承认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面容俊秀,神情恬淡,往她胸脯上看了一眼,道:“我就是喜欢大的,不行吗?” 这句话也忒直白了些。 谢华琅给镇住了,也抖不起来了,憋了半日,方才指责道:“真不知羞!” 顾景阳道:“早晚都是我的,早些时日照看着,日后也方便,这有什么不好的?” 这话说的,谢华琅几乎没脸听,一进耳朵,脸颊就泛起红来,要不是面前这人的神态面貌未有变化,她甚至会以为内里是换了个人。 听他说完,她微红着脸反驳:“才不是你的!” 顾景阳道:“那是谁的?” 谢华琅憋了半天,道:“是我自己的!” 顾景阳道:“现在是你的,但成婚之后,就是我的。” 谢华琅气鼓鼓道:“成婚之后也不是你的,是孩子的!”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忽然笑了,他原就生的俊秀出尘,忽然间这么一笑,真有种冰雪间绽放出一朵花儿的感觉。 谢华琅看的怔了一下,就见他凑到自己耳畔去,低声道:“孩子怎么好同父亲抢?不懂事,该打。” “才不是!”谢华琅不知想到何处,禁不住涨红了脸,闷声反驳道:“孩子小,你大,该是你让他们才对!” 顾景阳自从结识她,多荒诞的事情都做过,多不知羞的话都说过,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见这小妖精有多不正经了。 这样的人,若换做从前那个一本正经,不沾烟火的顾景阳,早就避之不及,然而时间原就是这世间最奇妙的东西,短短几月时日,竟叫他沉迷其中,甘之如饴。 他微微笑了起来,轻轻含住她耳珠,吮吸一下之后,低声道:“可是他们有乳母,我没有,多不公平。” 第64章 信念 这句话说的, 可不是一句无耻便能概括的,谢华琅自问脸皮不厚, 却也臊的不行,推他一下,含羞嗔道:“我不跟你说了。” “怨不得枝枝总爱欺负郎君,”顾景阳便含笑看着她, 神情温和道:“原来欺负人的感觉这么好。” 谢华琅撅起嘴,委屈道:“郎君,你让让我嘛。” “好, 让让让, ”顾景阳抚了抚她面颊, 爱怜道:“我几时欺负过你?快别委屈了。” 谢华琅倒不是真委屈, 对着郎君撒娇卖乖才是真的, 两人在内室里黏黏糊糊了一阵, 便听外边喧哗声似乎骤然大了。 顾景阳侧耳一听, 道:“是不是你哥哥迎了新妇来?” 谢华琅面色一喜, 不好出去瞧,却还是站起身来,到窗边去,静听外边的动静, 欣然道:“好像是呢,呀, 我听见崔家郎君的声音了——他是二哥哥的好友, 今日同二哥哥一道迎亲去了。” 他们身份有所不同, 当然不会早早从宫中赶过来,而谢粱作为新郎官,却是要去迎亲的,故而两下错开,今日还未见到。 谢华琅脑海中还能回忆起长兄迎娶先嫂嫂时谢家的喧腾热闹,谢家是高门,隋家也不逊色多少,郎才女貌,珠联璧合,连先帝都凑了个彩头儿,着意赏赐。 后来谢允娶淑嘉县主,她便更大了些,记得也更加清楚,父亲与母亲虽也着力操持,神情中却没有多少喜意,郑后格外宠爱这个外孙女,令她在婚前入宫,以公主的依仗出嫁,满城金粉,十里红妆,极尽煊赫隆重,论及声势,也只比昔年临安长公主出降略逊色些。 前后两桩婚事,给了她截然不同的感觉,也给谢家带来了完全不同的影响,她只是旁观者,谢允身处其中,应该更能明白才是。 谢华琅正有些出神,便听外边侍从传禀,言说新人前来拜见帝后,忙整了衣裙,到顾景阳身侧端坐,又叫采青取了她先前所备下的礼物来。 大喜之日,婚服加身,人总显得精神些。 论及面相,谢粱同长兄一般,都是像了父亲,只是前者更见温煦,后者书卷气重了些,却都是京中少有的美男子。 沈国公之女眷秋生的婀娜秀婉,也是颇为出众的美人,正红衣裙映衬,妆饰点缀,更显几分明艳,同谢粱站在一起,端是一双璧人。 谢家有谢偃、谢令兄弟二人身处中枢,又有谢允承继,已经有些打眼了,便没有叫其余子弟出仕。 因这缘故,顾景阳见了谢粱,便也如同寻常人家的女婿见了舅兄一般,温和勉励几句,又赠了他一方端砚与一副前朝大家的字画。 外边还有婚典未行,谢华琅不好磨蹭,叫人取了自己备的如意赠与沈眷秋。 先前未成婚时,她们便见过的,彼此相熟,倒不必再说些客套话,只含笑道:“哥哥要待眷秋姐姐好些,如若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谢粱闻言失笑,道:“你究竟是谁的妹妹?站在谁那边?” 沈眷秋掩口而笑,谢华琅则道:“夫妻一体,我自然是站在你们俩那边了。” “好,”谢粱心中一暖,道:“我知道了。” …… 接下来的典仪,便与他们二人无关了。 顾景阳不爱热闹,能专程来走一趟,也是为了自家的小姑娘,叫他到堂上去落座,便有些强人所难了。 谢华琅也明白,加之现下身份不同,便只留在他身边陪伴。 用过午膳之后,府中宾客便渐渐散了,顾景阳也要回宫去,谢华琅心中不舍,依依拉住他衣袖不肯放,虽不说话,可眼睛里的眷恋都要淌出来了。 顾景阳原就舍不得,在自己身边留了那么久的人,再给送回谢家去,真有种心头肉被人剜去的痛楚,现下见那小姑娘这模样,真是一颗心都要化了,握住她手,送到唇边亲了下,不舍道:“枝枝,不然,你再同我回去吧。你这么淘气,又爱胡闹,留在别的地方,我实在是不放心。” “还是算了,”谢华琅怏怏道:“我都好久没回家了,又是二哥哥成婚这样的大事,现下随你回宫,又算是怎么回事?” 这二人挽着手在府门前话别,谢偃便同卢氏陪同等候,静静听了半晌,真是牙都要酸倒大半,悄声同妻子讲:“我们家是龙潭虎穴吗?枝枝前十六年都好好的过来了,大婚之前这几个月便熬不过来?” 卢氏瞥他一眼,没有做声。 “还是儿子好啊,女儿养大了,将来都是别人的,”谢偃不禁有些伤怀:“我总觉得枝枝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总跟小尾巴似的,跟着阿莹一道在花园里踢毽子,一眨眼的功夫,便要嫁人了。” 他叹口气,又一次感慨道:“还是儿子好啊,往里娶,不离窝。” 卢氏淡淡道:“是啊,左右那些难过,都叫养女儿的人家受了。” 谢偃听妻子语气不太好,不禁怔楞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自己不也是从卢家里娶了人家女郎吗? 对着她提这话,真有点不太合适了。 因为先前那场冷战,夫妻二人的关系便有些古怪,今日因忙活谢粱的婚事,倒是略微和缓了些,现下这句话说出来,可真是叫先前那些功夫都白费了。 谢偃心中有些懊恼,却不好说出口,有些讪讪的笑了笑,想另寻个话头,谢华琅却已经同顾景阳辞别,往这边儿来了。 “阿娘!”她亲昵的挽住了母亲手臂,撒娇道:“我可想你了,今晚我要跟你一起睡!” 卢氏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道:“不是你同陛下依依话别,满心不舍的时候了?” 谢华琅脸一热,摇摇她手臂,不好意思道:“阿娘,你别笑话我嘛。” 卢氏原也就是随口揶揄一句罢了,见女儿与她的郎君情真意切,高兴都来不及呢。 “也好,”她含笑道:“你在宫中住的久了,我也不好去见你,早就攒了好些话想说,一起睡也好。” 谢偃在她们说话的缝隙中艰难的插了进去:“我也有好多话想同枝枝说。” “我们女人家说话,阿爹你不要掺和嘛。”卢氏还没开口,谢华琅就给拒绝了。 都是女人,有些事情也能够理解,但若是换成父亲,便很难说了。 谢偃见状,倒真有些伤心了:“还没有嫁出去呢,就不理会阿爹了。” “哪有?”谢华琅熟练的发了一瓶万金油:“从小到大阿爹最疼我了,我都记着呢。” “你那张嘴,我还不清楚吗?”谢偃闷哼一声,倒没再说别的。 …… 先前谢莹在忙,人多眼杂,谢华琅不好过去叨扰,现下宾客散了,便往她住处去寻人。 谢粱的婚事便在今日,而她原定的婚期,距此也不过一月罢了,然而前者的终身大事已经尘埃落定,她的未来,却还遥遥无期。 谢华琅不知她今日是以何等心情帮着母亲操持诸事,连想一想都觉有些不忍心。 她进去的时候,谢莹正做针线,见她来了,又惊又喜,起身牵住她手,上下打量一会儿,欣然笑道:“我早先听闻你受伤,真是吓了一跳,后来伯母进宫探望,说是无甚大碍,叫我们放心,这才松一口气,现下见你精神饱满,面色红润,可见是大好了。” 谢莹近来所经的变故,可比谢华琅严重多了,难为她还这样记挂,见人安好之后,如此欢喜。 谢华琅心中暖热,转念一想,却更难过了,拉住她手,相依坐在一起,心疼道:“阿莹姐姐却瘦了。” 谢莹却笑了,安之若所道:“也还好。” “你也是,”谢华琅提及此事,心中便有些难过:“陛下既然透了消息给我,叫传给家里,便是默许退婚的,你怎么偏要……” “倘若林崇德行有愧,永仪侯府家门有瑕,退婚也便罢了,倘若将来夫妻脾性不和,另生嫌隙,也还可以和离,然而现下他虽落难,却也是因战场兵败,我如何能在此时抽身离去?” 谢莹轻抚她手,温言道:“此时退婚,便有落井下石之嫌了,纵然有陛下默许,有娘家撑腰,却也堵不住天下人的嘴,到时候,不只是我,连谢家都会被人取笑的。” 谢华琅心中郁卒,道:“笑便笑吧,就算是叫他们笑,又能笑多久?当初哥哥和离另娶,那些人嘴上不说,心里边笑的可不在少数,现在不也好好的?” “那不一样的。”说及此事,谢莹正色道:“阿允哥哥前后两次成婚,都是为了谢家,同我嫁与林崇,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并不是说男人娶,女人嫁,前者就会比后者占便宜。” “阿允哥哥娶县主时,天后声势何等煊赫,长安谢氏、京兆隋氏,哪一个不是赫赫高门,却都要对皇权低头,尽管屈辱,也只能忍耐,这便是势不如人的苦处。” 她面上显露出几分感慨,略微用力,捏了捏谢华琅的手,由衷道:“阿允哥哥是男人,进了朝堂,便有他的志向与抱负,他只会比女人更要脸面,被逼着和离另娶,难道便很体面吗?你如何知道,当年长安众人嘴上恭贺,背地里是怎样取笑他的?” “他们只会说谢家脊梁骨软,谄媚天后,向其低头,会说阿允哥哥贪慕权贵,和离另娶——你信不信,倘若谢家当年推拒,因此招祸,背地里指指点点说谢家蠢笨、不知变通的,还是这群人?” 谢华琅不说话了,静默良久,点头道:“我信。” “这次的事也一样。”谢莹温婉一笑,徐徐道:“于情,林家没什么愧对我的,我也答允林崇要照看他的母亲,便该守诺,于理,婚约早定,婚书信物俱在,纳采、向名、纳吉、纳征、请期,婚嫁六礼已经成了五个,只差一个亲迎而已,此时抽身离去,有落井下石之嫌,世人看不起的不仅是我,还有谢家。” “我就是觉得,阿莹姐姐也太委屈了些……” 谢华琅心中着实难过,眼眶一湿,心疼的落下眼泪来:“别人哪有闲心一直盯着谢家看,用不了多久,便淡忘了,我原还想着,届时再叫阿莹姐姐另寻良婿的。” “别人会忘,但我忘不了。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于我而言,林崇只是一个换做‘夫婿’的符号而已,换成谁都可以。我不是为他留在林家,而是为谢家,为我自己的信念。” 谢莹取了帕子为她拭泪,神情恬静,却很坚韧:“做人要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第65章 生产 夜色深深, 因为已经是深秋的缘故,连虫叫声都不曾听闻,周遭安谧,只有人的脚步声依稀作响,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谢华琅捧着手炉,面色平静, 心中却有些乱,就着女婢手中提灯放出的晕黄光芒回望一眼,终于还是无声的叹一口气,往母亲院中去, 准备歇息了。 …… 卢氏的几个孩子,小时候都是养在身边的,等略大了些, 才叫挪到自己院子里去,交与保母照看。 今日谢粱大婚,府中事多,谢华琅回去时, 不曾见到母亲,问了侍候的仆婢, 才知是去看谢玮与谢澜了。 那两人——尤其是谢玮,正是猫嫌狗厌的时候, 今日人多热闹, 几乎要玩儿疯了, 夜里又凉, 卢氏怕他们踢被子,专程去看过才能安心。 家总能叫人觉得舒适,母亲的房间也仍旧温馨,谢华琅洗漱之后,便光着脚上了床,往被窝里一钻,望着头顶上半新不旧的帐子,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亲切来。 外间有仆婢的问好声传来,显然是卢氏回来了,自家亲娘,谢华琅已经脱了衣裳,也懒得起身,听见门扉被人打开,才歪过头去,乖巧道:“阿娘回来啦。” “唔。”卢氏轻轻应了一声,先去瞧了瞧她,为她将被角掖好:“你回来的倒早。” “阿莹姐姐心里清楚,又何须我多说,”谢华琅望着不远处那盏灯火,说不出心中是释然,还是感怀:“那既然是她的心意,我自然要支持。” 卢氏经历颇丰,吃过的盐大概比她吃过的米还要多,反倒看的开些,微微一笑,道:“各人都各人的缘法。” 谢华琅也只能点头。 女婢们备了热水,又送了巾栉来,卢氏梳洗过后,便也过去歇了。 灯光熄灭,却无人有睡意,卢氏握住女儿的手,悄声问:“在宫中还住得惯吗?我见你面色倒好,陛下又惯来骄纵你,想来是无碍的。” 提起自家郎君,谢华琅面上神情便添了几分光彩,眉眼流转间,隐约有些甜蜜:“九郎好得很,我也好得很,日子当然也过得好。” 卢氏见她如此,忍俊不禁,略微一顿,又问道:“你宿在何处?” 谢华琅觍着脸道:“夫唱妇随,他在那儿我便在哪儿,分开一会儿都不行。” 卢氏听懂了她话中深意,倒没有说什么,昏暗光芒之中,轻柔的抚了抚女儿面颊,嘱咐道:“婚期在明年正月,这会儿在九月,还有四个月呢,你同陛下在一处,也当心些,要是提早弄出孩子来,脸面上总不好看。” 谢华琅原本还怕母亲训斥自己几句,都做好胡搅蛮缠的准备了,冷不丁听她这样讲,禁不住有些脸红:“阿娘,你想到哪里去了?九郎是端方君子,守礼自持,即便我想,他也不肯的。” “陛下是君子,你可不是,”卢氏笑着哼了一声,道:“这话是说给你听的。” 谢华琅更不好意思了,捂脸道:“阿娘,哪有你这样的……” 卢氏微微笑了起来,正待再问几句,却听外间脚步匆匆,直到房门前停下,仆婢有些焦急的声音低低传来:“夫人,夫人?您睡下了吗?” 这个时候有人来,自然是出事了,卢氏心中一凛,坐起身道:“怎么了?” “柳氏发动了,怕就在今夜,”那仆婢道:“县主早就歇下了,奴婢们不好惊扰,只得请您来拿主意。” 后院的事情,男人们是不会掺和的,谢偃如此,谢允也是如此。 柳氏有孕,也无需卢氏照看,淑嘉县主作为柳氏的主母,既是可以直接管教她的人,也是应当在她有孕时看顾着的人。 然而淑嘉县主此时也正身怀有孕,临近生产,显然没有这个余暇精力,既然睡下,仆婢们不好轻易去惊扰,只好来请卢氏这个当家主母了。 谢允膝下只有谢澜一个孩子,说是子嗣单薄并不为过,卢氏未必在意柳氏,却也在意她腹中胎儿,闻言便披衣起身,准备亲自过去看看。 她既要走,谢华琅如何能躺的住,同样起身道:“我同阿娘一道去吧。” “外边儿冷,你起来作什么?快躺下,”卢氏将衣带系上,回头道:“再则,你这身份,去守着柳氏,又算怎么回事。” “我不是为她,是为阿娘,”谢华琅动作迅速的披了衣裳,又将鞋袜穿上:“这么晚了,好歹有个人做伴儿。” 她既这样讲,卢氏不好再说什么,待她穿戴整齐,推门出去,前边女婢提灯引路,往柳氏院中去。 府中有两个孕妇,尤其是淑嘉县主那样贵重的身份,早在上个月便请了产婆入府留宿,以防万一,现下倒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二人过去的时候,柳氏早已经发动了一会儿,人一进门,便听见女人痛楚使然的闷呼声,夜色之中听闻,格外刺耳。 女儿还未成婚,又没有生养过,听了这些,却不知会不会被吓到。 卢氏有些后悔带谢华琅过来了,正待叫她回去,谢华琅便先一步道:“阿娘生阿玮的时候,我就在外边,先嫂嫂生阿澜的时候,我也听见了,不怕的。” 这孩子的胆子一贯是大的,卢氏摇头失笑,松一口气,又问一侧女婢:“县主睡了,不好扰她,阿允呢?他该在这儿守着才是。” “郎君晚宴上喝的醉了,就近在朝云阁那儿歇了,”女婢会意,旋即道:“奴婢这就去请。” 秋夜风凉,卢氏便带着谢华琅进内室去等,另有女婢奉了茶来,二人却无心喝,略动了动,便搁置在案上了。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缘法,谢允被人唤起身,匆忙披衣往柳氏处去,人刚进门,便听内中传来婴儿清亮的啼哭声,面色登时一振。 卢氏也是如此,含笑同女儿对视一眼,欣然道:“她是有福气的,生的也顺当,这才多久啊。” 谢华琅心中欢喜,笑应道:“谁说不是?” 正逢谢允进门,她莞尔一笑:“哥哥来的正是时候,恭喜恭喜。” 产房血腥,三人并不曾往里进,只在外间翘首以待,不多时,内室的门便开了,产婆小心的抱着襁褓出来,行礼之后,殷勤笑道:“是位小郎君。” 卢氏心中欢喜,笑意温柔,伸手道:“给我看看。” 说完,又向一双儿女道:“你们也来瞧瞧。” 新生的孩子似乎都是一个模样,小小的,红红的,眼睛都没睁开,除了自家人,别人都觉得丑。 谢华琅实在是看不出新生的小侄子像谁,打量一会儿,便退到一侧去,将空档让给哥哥了。 乳母们都是早早准备好的,现下也正得用,卢氏与谢允看过孩子,便被她们接去照看。 现下正值秋凉,孩子又小,卢氏免不得要多叮嘱几句,谢允则问道:“柳氏呢,可还好吗?” 随同产婆一道出来的也有柳氏身边人,闻言忙道:“姨娘有些累了,精神倒是还好,郎君安心。” 谢允望向卢氏,温和道:“阿娘,儿子有些不放心,想先去看看她。” “去吧。”卢氏微微一笑,道:“女人生孩子便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你该去看看的。夜深了,我同枝枝便先回去。” 说完,便披了大氅,同谢华琅一道出门,谢允跟出去送,却被她拦住了:“快去吧,自家家里,难道我还不认路么?” 谢允应了一声,目送母亲出了门,方才往内室去了。 …… “是个男孩子呢,”回去的时候,谢华琅悄悄同母亲嘀咕:“只是不知道,县主腹中是男是女。” “男女都一样,”卢氏面色如常,淡淡道:“阿澜是明旨册立的世孙,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无论县主生男生女,都改变不了。” “也是。”父母心中有数,谢华琅也无谓去操心这些,想起刚出生的小侄子,禁不住笑道:“阿澜同他差着七岁,却有点大了,怕是玩儿不到一起去,偏生府中也没有年岁相近的小郎君,好在二哥哥刚娶妻,兴许明年便有小侄子了呢。” “我倒觉得差七岁刚刚好,”卢氏含笑道:“阿澜是哥哥,正可以带着弟弟玩,闲暇时候,也能教他读书识字。” 比起府中的三位女郎来,谢家的郎君们要亲近的多,府中四郎、七郎皆是庶出,同其余兄弟的感情却很好,谢华琅的四哥谢檀只比她大两岁,小时候养在卢氏院中,同她也玩儿的很好。 故而现下卢氏提起此事,她也不觉得不对劲儿,顺嘴应了一声,又提醒道:“阿娘该好生同阿澜说,他没了母亲,又添了那样一位继母,虽然一直都颇开朗,我却怕他将事情闷在心里,这会儿虽有了弟弟,但也不要叫他觉得受了忽视才好。” 卢氏目光轻柔,道:“阿娘都明白。” …… 谢粱成婚当晚,柳氏诞下了一位郎君,对于谢家而言,这是双喜临门的好事。 第二日上午,谢粱夫妇往正房去向父母、叔父叔母敬茶时,免不得要提起此事,刘氏赠了侄媳妇一套红宝石头面,末了又笑道:“阿梁媳妇是有福气的,人一进门,便给府里添丁了。” 这话有些一语双关,沈眷秋脸上一热,有些羞涩的看了眼身侧的丈夫,垂首笑了。 这话其余人听着高兴,淑嘉县主那儿却不一定了,谢华琅心中一动,悄悄打量她一眼,却见她神情恬静,微微含笑,似乎听得正认真,着实是气定神闲,倒是有些讶异。 她养性的功夫,似乎也太好了些。 不过这也是,从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嫁进谢家,遭受所有人温和的冷待,到现在同丈夫琴瑟和鸣,这样的手腕,又岂能是一般人? 谢华琅没有多想,送别长辈与兄嫂们,便留下同母亲一道,拟定自己出嫁时要用的礼单。 谢允新添了儿子,自然是欢喜的,只是欢喜之余,心中不免另有些阴翳。 昨日弟弟成婚,他作为兄长,也作为梁国公府的世子,迎来送往诸多应酬,着实抽不出时间来,后来半夜惊醒,又去陪伴柳氏母子,也没有空暇,如此过了一日,才终于清闲下来。 云娘递与他的那封信,现下仍在他怀里。 书房里安谧,他将其余人打发出去,将信封拆开,取出信来细阅,初时面色尚还平静,后来却越见哀恸,不忍卒度,禁不住合上眼去。 内室中无人做声,只有他略微重了的呼吸声,外间似乎有人说了句什么,却因为声音太清,不甚真切。 不多时,门扉被人扣响,淑嘉县主惯来柔和的声音传入,隐约有些忐忑:“郎君,我能进来吗?” 谢允没有做声。 淑嘉县主静默一会儿,有些不安的唤道:“郎君?” 谢允睁开眼,将手中信纸折起,道:“进来吧。” 淑嘉县主没有带别人进来,内室里便只有他们二人,谢允明俊的面容上尚且有未曾褪去的哀色,她见了,神情也低落起来,顿了顿,方才道:“你看了……她留给你的信?” 谢允有些疲倦的扶额,无声的点了点头。 “不要这样,郎君,”淑嘉县主目光中闪过一抹不忍,到他身前去,伸臂为他揉肩,轻柔道:“错误在我,与你无关,不要这样自苦,你要埋怨,便只埋怨我,她、她若是恨,也只管来寻我。” 谢允痛苦的合上眼,道:“你我之间早就是一笔烂账了,哪里分得出谁对谁错?最无辜的人,始终是燕娘……” “千错万错,终究是我的过失,郎君怨我恨我,我都认了,”淑嘉县主侧目去看案上折叠起的书信,再见谢允如此神情,心中一酸,簌簌落下泪来:“可当初,我真没有想过要她死……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去了。” “罢了,”她勉强将眼泪拭去,道:“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谢允摇头苦笑:“逝者已逝,的确没用了。” “前些时日隋家夫人过府探望阿澜,在院中说话,我从那儿路过,听那孩子哭着说挂念母亲,”淑嘉县主眼眶微红,劝道:“夫君不妨同隋家商议,将她的坟茔挪回谢家祖地吧,来日阿澜祭奠,总还名正言顺。” 她既说要将隋氏的坟茔挪回谢家祖地,当然不能是以侍妾的名义,为了谢澜与隋家体面,也该是正妻礼仪才是。 谢允不意她会主动说起这些,神情为之一动,顿了顿,又摇头苦笑道:“届时,又该将你置于何地?” “她原本就是你的原配,与你同葬也是应当的,至于我……便算作继妻,来日也可与你同归一处。” 淑嘉县主握住他手,神情歉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忽然间泪如雨下:“我那时候太年轻,也被惯坏了,从没有得不到的,总想着天长日久,会同你生出几分情意,却没想过,这原本就是从别人手中夺来的,甚至为此害了她性命……” 谢允看了隋氏遗书,心中原就悲痛,难免会思及但年旧事,然而现下见淑嘉县主如此,也是不忍,拉她到身侧落座,酸涩道:“我对不住燕娘,对不住阿澜,也对不住你,若不是当初我……” 淑嘉县主伸手过去,掩住了他的唇,眼眶含泪,抚慰道:“过去这么久了,还提它做什么?” 谢允长叹口气,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腹上,微微柔了几分:“幸好这孩子来了。” 淑嘉县主温婉一笑,正待说句什么,却猝然间变了脸色,支撑不住身体,软软的扶住他肩。 谢允大惊失色,将她小心抱起,便觉手下沾湿,侧目去看,她下裙上竟沾了血。 他心中大震,面色惊惶,忙唤人去请产婆来,又叫去请太医。 …… 谢华琅刚将礼单抄了一半儿,便听到淑嘉县主生产的消息,惊诧道:“不是还没到日子吗?怎么都挪到一块儿去了?” 早先太医来诊脉,说淑嘉县主的产期,要比柳氏晚近半个月的。 前来送信的仆婢满面忧色:“奴婢也不知道,郎君已经差人去请太医了,这会儿还没到呢。” 淑嘉县主生产时的待遇自然同柳氏生产时截然不同,她是谢允的嫡妻,加之又是早产,不只卢氏,连谢偃与二房的刘氏都赶过去了。 谢华琅着实有些坐不住,将笔搁下,便要往淑嘉县主院中去,刚拐过长廊,便见谢朗长身玉立,手中捏一把瓜子儿,正在逗弄廊下鹦鹉。 他也瞧见她了,笑吟吟道:“做什么,你也急着生孩子?” “少胡说八道,”谢华琅啐他一口,道:“这种时候,我哪有心情同你开玩笑。” “没开玩笑啊,”谢朗吊儿郎当的笑了笑,道:“你急着过去做什么?又不是佛祖,会给人开光。” 谢华琅原本还是满心焦急,听这话却给逗笑了,推他一把,道:“就你会说嘴!” 谢朗又喂了鹦鹉一颗瓜子儿,扭头打量她一眼,笑道:“恢复的不错啊,早先虽也见过,但没空暇说话,这会儿倒是赶上了。” 谢华琅心知他说的是自己早先遇刺一事,心中不禁一暖。 谢朗这个三哥哥看似不正经,但对她也极好,说是堂哥,却同亲哥哥没什么两样。 话说到了这儿,她也不急着往淑嘉县主那儿去了,在栏杆上一坐,道:“我好着呢,你放心吧。” 谢朗又问:“行刺的人呢,都抓到了吗?” “都多久了,”谢华琅瞥他一眼,道:“坟前的草都老高了。” 谢朗眉毛一挑,上下扫她一眼,目光最终落在她脑袋上了:“你真觉得那几个人脑子进水,平白无故要去行刺?” 谢华琅从他话里听出几分深意,见左右无人,仍旧压低声音,道:“你几个意思?” 谢朗却没回答,歪头看她一看,笑微微道:“你似乎也知道点儿内情啊,谁同你说的,陛下?哦,一定是陛下了。” 谢华琅见他不说,便有些急了,抬腿踢他一下,道:“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走了啊。” “谢华琅啊谢华琅,”谢朗屈指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由衷感慨道:“你的运气可真好。” “有什么好的?”谢华琅听他说出这么一句话,给气坏了:“凭空被人射了一箭,光血就淌了那么多,这么好的运气给你,你要不要?” “你是受罪了,但咱们细数利弊,你也没吃亏啊。” “你挨了一箭,当时是难受点,但并不致命,能养回来,而宗室呢?” 谢朗垂眼看她,徐徐道:“因为这一箭,所有有希望被过继给陛下的子弟都遭殃了,运气好一点的被贬斥,运气差一点儿的,坟头草都长出来了,枝枝,你说你占便宜了没有?” 谢华琅听得怔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账怎么能这么算呢……” “不然该怎么算?” 谢朗瞥她一眼,捏起一颗瓜子儿,嗑开吃了,惹得一侧伸着脖子翘首以待的鹦鹉老大不高兴:“混蛋!” 他伸手去抚了抚鹦鹉漂亮的羽毛,笑道:“你这小混蛋,怎么骂人呢。” 鹦鹉一抖脖子,躲开了谢朗的手,他也不介意,又递了几颗瓜子儿过去,成功将鹦鹉给哄好了。 谢华琅尤且有些怔楞,呆呆的看着谢朗,道:“你这番话,也太、太……” “看一件事,不只要看经过,也要看前因,看后果,”谢朗又喂鹦鹉吃了一颗瓜子儿,道:“我看到的结果是,陛下雷霆之怒,血洗宗室,作为即将入主中宫、诞育皇嗣的人,你是最大的受益人。” 他扭过头去,含笑打量着她:“要不是知道你笨,我都要以为,那一箭是你找人射的了。” 谢华琅失神道:“怎么会这样呢?” “灯下黑,”谢朗道:“跳出圈子看,就能得出这个结论,你身处其中,反而注意不到。” 谢华琅目光有些慌乱,道:“可是,可是这真的不是我干的。” “但受益人的确是你——哦,”谢朗目光微动,又补充道:“还有作为皇后母族的谢家。” 这是谢华琅从未想过的角度,一席话入耳,真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她顿了顿,心中忽然生出几分迟疑来,凑到谢朗身边去,悄声问:“你说,他会不会也这样怀疑?” 谢朗继续喂鹦鹉吃瓜子儿:“‘他’是谁啊?” 谢华琅期期艾艾道:“陛下呀。” “哦,”谢朗恍然道:“你说他啊。” 谢华琅有些踌躇,低问道:“他不会觉得这是我,或者是我们家做的吧?” 谢朗目光四顾,见左右无人,方才低头凑到她耳边去。 谢华琅忙往前凑了凑,连鹦鹉都往他那边儿挪了挪。 谢朗捏住她耳朵,扬声喊道:“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 第66章 父皇 骤然抬高的声音, 既将谢华琅吓了一跳,也把鹦鹉给惊住了,黑豆似的眼睛呆了半晌,方才缓过神儿来。 “谢朗你坏不坏!”谢华琅追着他打,恼怒之余,又有些啼笑皆非:“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谢朗也不躲, 由着她闹腾完,才笑道:“你那问题原就问的古怪,我又不是陛下, 如何会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你万事都问我,却有些想当然了。” 谢华琅哼了一声, 重回栏杆上坐下,轻声问:“这些话你有没有同阿爹或叔父讲?” 谢朗安抚的摸了摸鹦鹉的羽毛, 摇头道:“并不曾讲。” 谢华琅闻言微怔:“为什么?” “因为没必要。” 谢朗微微一笑,也到栏杆上坐下,挨着谢华琅,道:“如果他们知晓此事内中如何, 我去说了, 便没意思了;如果不知道,前去说了,也只会搅弄的家中人心惶惶,彼此怀疑。倒不如同你说, 让你传个话儿, 叫你家陛下去查, 此事千头万缕,错综复杂,陛下应当是最有能力查出真相的人。” 提起自家郎君,谢华琅心中便禁不住甜蜜起来,连他话中的揶揄都未曾在意,抿着唇,不觉泄露出几分笑意来。 谢朗见了,倒是失笑:“枝枝,你不怕他怀疑你,却未曾对你说吗?” 谢华琅肯定道:“九郎他不会的。” 谢朗眉宇微微一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谢华琅含笑回答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女人啊,”谢朗深深看她一眼,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摇头道:“一旦有了心爱的男人,脑子都开始不清楚了。” “女人怎么你了,”谢华琅拿眼睛剜他一下,警告道:“仔细我去叔母面前告你的状!” “好了好了,是我错了,”谢朗听她这样讲,口气便软下来,忙稽首告饶道:“皇后娘娘大人有大量,勿要同小人一般见识。” 谢华琅给逗笑了,笑完之后,又同他谈起其余琐事,到最后,话头不免转到谢莹身上去。 谢朗作为兄长,对胞妹更加了解,摇头叹道: “阿莹看似温和,实则坚定,一旦定了主意,谁都改不了。” 这话题有些沉重,二人同时静默下来,秋色瑟瑟,一时无言,唯有鹦鹉伸嘴嗑开一颗瓜子儿,“啪”的一声脆响。 远处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显然是要经过长廊,谢华琅抬眼去看,便见是几个仆妇,思及她们来的方向,心中微微一动。 那几人见了他们,忙停下身见礼,谢华琅示意她们起身:“你们从哪儿来?县主她——” “奴婢们正要去给府中人送信,”为首仆妇恭敬道:“就在方才,县主诞下了一位小娘子。” 是女孩儿。 谢华琅心中倏然轻了一下,颇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但有些事心里知道便好,摆在脸上反倒不太得宜,她莞尔一笑,道:“都好,这是哥哥第一个女儿呢,也是府中下一代的第一位女郎。” 说完,又打发那几人走:“好了,你们自去忙吧。” 那几个仆妇匆忙离去,显然是要往二房谢令、刘氏等人处送信,临安长公主正在洛阳,现下女儿早产,免不得也要有人知会。 淑嘉县主生的是女儿,悄无声息之中,就叫可能出现的世子之争消弭于无形,谢华琅心中不免有些释然,同谢朗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的笑了。 …… 孩子既然降生,自然是要取名字的,谢偃与卢氏没有掺和,全权交与谢允了。 谢允的长子名澜,取自“天下安澜”,原本就对他寄予了厚望,到了第二子,倒不必太过隆重,左右思量之后,谢允便为他取名谢琛。 “琛”有珍宝、玉石之意,也是极好的名字了。 至于淑嘉县主所生的小娘子,则被取名“兰汀”,希望女儿如芝兰高雅,品性出众。 这便都是兄长那儿的私事了,谢华琅当然没什么好过问的,从卢氏处听了一嘴,记住两个名字之后,便悄悄同她讲,说自己要进宫一趟。 府中有些年头没有孩子诞生了,卢氏新添了孙子孙女,自然是欢喜的。 淑嘉县主那儿她不去管,也不好插手,便叫人将新生的谢琛带过去,抱着稀罕的不得了,现下听谢华琅说这话,便将孩子交与乳母,叫好生照看,打发别人都退下了,方才戳了戳她脑门儿,道:“没出息的,昨日才分开,今天便惦记了?” 谢华琅想将今日谢朗说的话讲与顾景阳听,除此之外,也的确是想郎君了。 听母亲这样讲,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微微垂下头,低声道:“我想他嘛。”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却还不如一个认识不过一年的。先前在宫里边住了将近一月,也不见你急着跑回来,现在只分开一天,就舍不得了。” 卢氏没好气道:“你阿爹那日说的在理,就不该养女儿,好容易带大了,最后却是别人家的。” 谢华琅可不是谢偃,脸皮厚着呢,上前去摇晃母亲手臂,撒起娇来。 卢氏碍不过她,剜她一眼,道:“快去吧,你这模样,倒显得我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谢华琅殷勤的笑,忙道:“才不是呢,阿娘是世间最好的人啦。” “走走走,”卢氏眼不见心不烦:“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谢华琅哪里能直接走,在那儿卖了会儿乖,见母亲转怒为喜,这才起身离去。 …… 她身份毕竟不同,进宫远不似其余人那般麻烦,顺理成章的进了宫门,便被人引着往太极殿去。 习惯成自然,这一月以来,顾景阳早习惯了抱着自家的小姑娘睡,她骤然走了,真有些舍不得,昨晚歇息时,在空荡荡的床帐内静坐许久,方才勉强安歇。 谢华琅到的时候,他正在后殿翻阅她看过的书籍,听闻内侍传禀,心中欢然,实在等待不得,便亲自迎了出去。 今日并无朝议,他衣着常服,腰束玉带,神态恬淡,风姿秀逸之至。 谢华琅一见了,心就软了大半,扑过去紧紧环住他腰身,亲昵的唤了声:“郎君。” 帝后二人相处,内侍宫人们早早退了出去,内殿无人,也不必那般拘束。 顾景阳将人抱起,到内室去落座,搂在怀里舍不得放下:“枝枝,你怎么来了?” 他黑玉般的眼睛温和的望着她,忽然低头,在她唇上亲吻一下:“只一日不见,我便想的不得了。” 谢华琅最受不得他这样的语气了,小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主动凑过去吻他的唇,连自己为什么进宫都给暂时忘了。 二人好一阵痴缠,方才依依不舍的停下,顾景阳抚了抚她长发,低声道:“枝枝这次想在宫中住多久?等婚前再回去吧,好不好?” “那可不行,”谢华琅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他胡须,闻言笑道:“我这次出门,都被阿娘瞪了好几眼呢,要是再留下,归家之后又要被说了。” 顾景阳微微蹙眉:“你母亲说你什么了?” 谢华琅只听他这语气,便知道是要说什么,伸臂揽住他脖颈,凑过去亲了亲,撒娇道:“道长,哪有你这样的?还没成婚呢,就急着把人往身边带。” 顾景阳心知她是怕自己为此不悦,倒没继续再说下去,只看她一看,道:“是谁将我带坏的?” 谢华琅笑的花枝乱颤,口中承认道:“是我是我,好不好?” 顾景阳将她扶住,没有言语,谢华琅却想起正事来了,略微构思一下言辞,将先前谢朗说的那些说与他听。 顾景阳少见的表露出些许讶异,怔楞一会儿,方才握住她手,低问道:“枝枝,这是你自己想到的吗?” “不是我,”这没什么不好说的,谢华琅也不瞒他,坦诚道:“是我三哥,我觉得或许有些道理,便来说与你听。” 如同谢华琅一般,顾景阳也有些豁然开朗之感,有些欣赏的笑道:“你这个三哥,倒是想到了我们没想到的地方,虽然不确定是不是准确,却也开辟了另一条思路。” 谢华琅凑过脸去,细细打量他面上神情,试探着问道:“郎君,你没有怀疑过我,又或者是谢家吗?” 顾景阳诚恳的注视着她,道:“真的没有。” “枝枝品性如何,我是了解的,虽然偶尔也爱胡闹,但并非贪慕名利之人,谢家家风清正,也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他目光温煦,语气怜惜:“那日你在猎场受伤,痛的脸都白了,我见后何等心疼,恨不能以身替之,你父母待你亲近,兄长也爱护幼妹,推己及人,如何能忍心对你下手呢。” “对不住,郎君,”谢华琅听他说的真挚,深觉自己不该问的:“我不是信不过你,你明白的。”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样拘束的话。”顾景阳微露笑意,手掌抚了抚她面颊,道:“枝枝若是真的怀疑,便不会问了。” 谢华琅心中一甜,凑过去在他脸上连连“啾”了几下,撒娇道:“郎君真好!” 她既然进了宫,虽不打算留宿,却也不至于匆匆离去,现下正是上午,自然要留下用午膳的。 也是赶得不巧,前殿有臣工求见,大概是推脱不得,顾景阳低头亲了亲那小姑娘,叫她暂且等待片刻,便去处理政务。 谢华琅在此住了近一月,自然是熟悉的,进自己住过的那套间里去转了转,发觉案上新添了几本书,下意识过去瞧了瞧,却都是医经。 谢华琅不擅此道,但好奇之下,还是翻开看了看,略一打眼,似乎是将儿疾与妇人病的,第一本的三分之二处夹了书签,前边内容也有诸多标记,可见翻阅之人用心。 她神思不觉一柔,心也软了,暖了,就像冬日里在外边走的久了,忽然间进了温室中一样。 她的郎君总对她这么好,嘴上不说,但私底下却为她做了那么多。 谢华琅心里爱极了,翻到他留书签的那一页,低头印上了一枚唇印,也叫他来日再翻阅时,增添一点小小的惊喜。 前殿那边似乎还没有结束,她也不去叨扰,自己在太极殿中闲逛。 太极殿乃是天子居所,自然极尽庄严肃穆,占地也是所有宫阙中最大的,谢华琅早先虽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却也没有逛完,今日心中舒畅,倒是有了兴致,绕着太极殿慢慢儿逛。 寝殿的东侧另有殿宇,她是没有去过的,走过去瞧了瞧,却见门是闭着的,外边儿还有内侍值守。 “这是什么地方?”谢华琅问。 “回娘娘的话,”那内侍恭敬道:“里边是个小祠堂,供奉了几位宗室长者。” 谢华琅心下有些奇怪:“为什么供奉在这儿?先帝忌辰时,似乎并不曾到这儿来敬香。” “在此的皆是近两代的宗室之人,”那内侍有些迟疑,顿了顿,方才道:“大多皆是因起事,为天后所杀。” “哦。”谢华琅明白过来。 宗室之人因反天后被杀,自然可敬,然而毕竟不是嫡系先祖,尽管有功,却也没有被供奉到太庙的资格,顾景阳这才在此专门设了个小祠堂,以示哀悼。 若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不声不响的走了,却有点不合情理,谢华琅隔着门扉,望一眼这祠堂,道:“打开门,我进去上柱香吧。” 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那几个内侍不曾迟疑,将门打开,请谢华琅进去了,采青采素等几人是侍婢,却没有资格入内,便只在外等候。 祠堂内正点着香,显然是有人着意维持的,人一进去,便嗅得那特有的肃穆香气。 谢华琅既是皇后,当然无需叩拜,去案侧取了一炷香点上,躬身插进了香炉之中。 祠堂内密密麻麻的摆了灵位,香气袅袅之中,更见庄穆,谢华琅看那灵位上名讳,知晓在这儿的大半是高祖、太宗子孙,曾经的亲王郡王。 都是曾经鲜活尊贵过的人,现下却只留下了牌位。 谢华琅看的有些难过,还有些说不出的感慨,正待转身离去,却见案上右侧供奉了一叠经文,上边还压着一只女人用的手钏。 鬼使神差的,她走过去看了看。 那手钏是用青玉珠子串起来的,色泽莹润,如同一望游动的绿水,一看便知成色极好,上边还配了同色穗子,颜色已然有些褪了,远不如那珠子鲜亮。 谢华琅心中一动,没有触碰,低头看了眼底下经文,却是极熟悉的规整端方。 她心里冒出个疑影儿来:这手钏怎么会被摆在这儿? 它的主人是谁? 九郎甚至亲自抄录佛经供奉,想来是很亲近的,难道是郑后? 谢华琅出了祠堂,目光在守在外边的几个内侍身上一转,想要问句什么,顿了顿,却还是给咽下去了。 采青见她神情有异,低声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没事,”谢华琅怎么好同她说这些:“我们回去吧。” 前殿那边似乎还没结束,谢华琅也不急,随意寻了本书看,静静打发时间。 再次见到顾景阳,已经是临近午时。 “耽搁的时辰久了些,枝枝是不是觉得闷了?”他关切道。 “哪有,”谢华琅听他这般语气,禁不住微笑起来:“又不是小孩子,离了人就不成。” 她一说小孩子,顾景阳倒想起别处来了,为她夹菜,轻笑道:“听说淑嘉新添了女儿,还未恭喜你哥哥。” 淑嘉县主也要唤他一声舅父,无论亲近与否,都比柳氏那儿要近得多,故而谢华琅也没提柳氏之子,只道:“我去看过兰汀,大概是因为早产,小小的,还没有睁开眼呢。” 顾景阳停了筷子,道:“是叫兰汀吗?” 谢华琅道:“唔。” “女郎叫这个名字,的确好听,”顾景阳轻轻颔首,忽然又道:“不是说离产期还有将近一月吗?怎么早产了?” 这事情卢氏也问过,谢允与淑嘉县主却都说是不小心摔了下,但谢华琅私下里总想着,或许同先嫂嫂留下的那封信有关。 只是那夫妻俩既然都没有说,她就更加不会说了,若是为此牵连到云娘,岂不是平白将事情闹大,也害了她? 顾景阳同天后母子情分淡薄,名义上是至亲,但实际上早就视彼此为仇寇,可虽说如此,在有些事情上,他们也是一致的。 淑嘉县主是郑后的外孙女,也是他的外甥女,只要他还在,总没有被人欺辱的时候,即便是皇后的母家也不行,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还有临安长公主的情分在呢。 谢华琅思及此处,便道:“听县主说,似乎是不小心摔了一下,所幸母女平安。” “她不小心,身边的人也马虎,”顾景阳蹙眉,如此说了一句,忽然握住她手,叹气道:“枝枝这么淘气,又爱胡闹,将来怀有身孕时,也要小心些才好。” 谢华琅莫名的脸一热:“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 顾景阳目光含笑,看着她轻轻摇头,却没再说话。 谢华琅更不好意思了,想起自己看见的他翻了一半的那本书,道:“郎君,我先前见案上有医书,是你在看吗?” 顾景阳道:“不是我,难道是你?” 谢华琅心中骤然一甜,摇了摇他手臂,依依道:“有太医嘛,你忙什么?” 顾景阳道:“把你交给别人,我总觉得不安心。”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叫人踏实极了。 谢华琅原本还想问问那手钏的事,见他如此,终究还是给咽下去了。 斯人已逝,再提起这些,终究叫人有些伤怀,她若是再说起,便有些扫兴了。 …… 柳氏所出的谢琛降生在深夜,准确来说,已经是谢粱成婚的第二日了,正跟淑嘉县主所出的谢兰汀一日生辰,这倒也赶得巧了,正好同一日洗三。 临安长公主人在洛阳,毕竟是放心不下长安的女儿,早在谢粱成婚前两日,便动身赶回,却在驿馆中遇见了前去送信的仆从,知晓淑嘉县主母女平安,忙不迭往回赶。 “你也是,怎么这样不小心?亏得没事,”到了谢家,她抱着新生的外孙女瞧,爱不释手道:“兰汀可真是漂亮,眉眼处像你多些。” 淑嘉县主坐在塌上,身后倚着软枕,含笑道:“都说这孩子像我。” 临安长公主稀罕够了,见襁褓中的婴儿睡下,便交与乳母,叫抱下去了,到女儿床边落座,道:“倒不是说女郎不好,只是你做了人家媳妇,终究是儿子更靠得住些。” 淑嘉县主道:“儿女我都一样喜欢。” “你——唉,罢了,”临安长公主有些无奈:“大好的事情,我也不说别的扫兴。” 谢家前几日才操持了谢粱婚事,着实不欲再行张扬,然而谢琛与谢兰汀同日降生,洗三也是一处,双喜临门,免不得要广邀宾客,以示庆贺。 ——若只是柳氏生产也就罢了,淑嘉县主那边,总要顾及临安长公主的脸面。 长安勋贵登门者颇多,连宗室王妃都到了不少,赵王妃同卢氏笑道:“你们府上是怎么了?喜事竟从来不断,我们又不好空手来吃席,都快将库房搬空了。” 其余人掩口而笑,气氛极为和美。 顾景阳今日也到了,只是未曾张扬,先去同自家小姑娘说了会儿话,这才叫她带着,往淑嘉县主处去了。 临安长公主也在那儿,正抱着怀中孩子逗弄,见他们来了,屈身施礼,又笑道:“皇兄来的巧了,淑嘉睡下了,可兰汀正醒着呢,你快悄悄,漂不漂亮?” 顾景阳膝下无子,哪里会抱孩子,倒是谢华琅见过的婴孩多,抱得有模有样,小心翼翼的自临安长公主怀中接过,动作轻柔的抚了抚那襁褓。 新生的孩子大半都不好看,红彤彤的,但等到几日之后,身上红色褪去,便能瞧出美丑了。 谢兰汀生的像母亲,眼珠黑亮,脸蛋白嫩,长大了想来也是美人。 谢华琅抱着孩子,轻轻问他:“好看吧?” 顾景阳目光在那婴孩脸上扫过,又去看身侧的小姑娘,总觉得较之那小娃娃,她生的更好看些。 唇红齿白,娇妩明艳,抱着那襁褓的时候,神情分外柔和,浑然不似素日里的活泼,倒有种做了母亲的恬静。 他心中一柔,低头看眼那孩子的五官,忽然对自己与她的孩子格外期盼起来。 到时候,那孩子会像谁多一点儿? 像他,还是像枝枝? 不过话又说回来,孩子是二人一同孕育的,若只是像一个人,那有什么意思? 直到从淑嘉县主处离开,同他的小姑娘挽着手往别处去时,顾景阳都有些没回过神来。 谢华琅察觉到了,便悄声问他:“郎君,你怎么了?” 顾景阳并不瞒她,语气轻柔,期许道:“枝枝,你说,我们若有孩子,会生的什么样?” 左右无人,连侍从们都知趣儿,远远的跟着,谢华琅的胆子大了起来,勾住他腰带,顺势往下一滑,媚眼如丝道:“陛下快同我生一个,不就知道了嘛。” 前边便是她的住处,谢华琅拉他进去,便将仆婢们打发走了,见顾景阳仍旧不语,禁不住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陛下,你想好了没?生不生?” 顾景阳眼睫微垂,略有些不自在的道:“还不到时候,如何生得出来。” 谢华琅坐到他怀里去,搂住他脖颈,依依笑道:“你就这么干看着,到地老天荒也生不出来。” 顾景阳最受不了她说这种话,俊面微红,有些为难的道:“枝枝,不许胡闹。” “我哪里胡闹了?”谢华琅凑到他耳畔去,轻轻吹一口气:“再好的地,没人播种,也长不出庄稼呀。” 顾景阳扶住她腰身,叫那小妖精在自己怀中坐正,这才有些无措的道:“枝枝,我是真心想你为我生几个孩子的,也由衷希望同你一起看他们长大,会爬,会走,会说话,会叫我父皇。你不要拿这个取笑我。” “我哪里舍得取笑你?”谢华琅听他说的心都软了,老老实实的亲亲他,依恋道:“我爱重郎君还来不及呢。” “现下还不到十月,距离婚期将近四个月,即便真成了婚,从孩子落地,到会叫人,也要好久呢。” 谢华琅仔细想了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主意来,歪头到他面前去,笑盈盈道:“不过,我有个法子,能叫九郎现下便达成心愿。” 顾景阳微微有些诧异,疑惑道:“什么法子?” 谢华琅却有点不好意思了,微红了脸,凑到他耳畔去,软声唤了句:“父皇。” 第67章 求亲 顾景阳原还神情如常, 待她说完,却怔住了,愣愣的看着她,好半日都没说话。 谢华琅脸皮厚惯了,这会儿也有点不好意思,正待随口说句什么, 打岔过去,却见他俊秀面庞微微红了,目光中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流转,最终伸手敲了敲她额头, 低斥道:“不许胡说。” 谢华琅见他这反应,心中便有了三分底, 重新凑到他耳畔去, 低低的问道:“郎君, 你喜不喜欢我这么叫你?” 她生的貌美, 眉目如画, 鲜艳之际,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如此微微垂下眼睫,轻声软语, 香气隐约,当真叫人意动神摇。 顾景阳的心有些乱了, 他道:“不喜欢。” 时值深秋, 天气已经有些冷了, 衣衫也不免厚重些,这会儿不是就寝的时候,内室里的火炉暂且熄了,好叫开窗透气。 谢华琅坐在他怀里,襦裙的裙摆顺势垂下,也遮住了外来人的视线。 她伸臂揽住他脖颈,另一只手却大胆的探到了衣裙之下,寻到地方之后,轻轻揉了一下,似笑非笑道:“道长,你不喜欢,它可喜欢,你们俩说的不一样,到底谁说的才是真心话?” “……枝枝。” 顾景阳那低垂的眼睫,有些窘迫的颤了颤,连气息都有些乱了,想伸手拂开她那只作乱的手,却被谢华琅躲开了。 她将那张鲜妍动人的面孔凑得更近,花瓣儿似的嘴唇距离他的唇不过一纸之隔,目光软媚,低声唤道:“父皇,你怎么不说实话?仔细带坏了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她那只空闲着的手仍旧未曾从衣摆下探出,那称呼唤出口,便觉他隐约情动,面上笑意愈发深了起来。 顾景阳怔怔的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面色泛红,眼眸深处是浓沉如墨的、说不出的情绪。 现下才九月,距离大婚还有日子呢,谢华琅也怕真将人给惹急了,逗弄完之后,忙殷勤的哄:“夫妻玩闹,郎君可不要同我置气,枝枝还小呢,你得多让让我。” 顾景阳只是看着她,却没言语。 谢华琅心中不禁有些打鼓,只当自己真将人惹恼了,正待再哄两句,却被他扶住腰身,猛然间吻住了唇。 顾景阳惯来温柔,即便是爱侣亲昵,也少有这般浓情猛烈的时候,这次也不知是怎么了,亲吻的分外重些,含住她唇舌好一阵痴缠,都舍不得分开。 谢华琅也知方才怕是将人撩拨出火来,便柔顺的伏在他怀里,由着他亲了许久,好容易分开之后,以为这就结束了,人却被他拦腰抱起,一路到了床榻上。 怎么个意思,不会真打算在这儿就—— 谢华琅一双妙目下意识睁大了,正待问一句呢,嘴就被堵住了,那条惯来爱戏弄人的小舌遇上了对手,求饶都没处说。 她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早先在宫中时,便曾有委身之意,只是被顾景阳推拒,若是他真打算在这儿,也没什么好矫情的,想通了这一节,便只搂住他脖颈,歪在塌上,万事由他。 谢华琅正这么想着呢,就觉身子被他拨弄过去了,她原本是平躺在塌上的,这会儿却是趴着了。 心中警惕,谢华琅神志也清醒了几分,想转回去,肩膀却被人按着,动弹不得,连忙扭头回去,抬声道:“我不喜欢这个姿势,郎君快让我转回去嘛!” 顾景阳先前被她一阵逗弄,面色微绯,现下听她这般言说,却怔住了,思量几瞬,俊秀面庞忽的涨红:“我是叫你趴下挨打,你想到哪儿去了?” 谢华琅面颊骤红,惊诧之余,更多的是羞涩,用力挣脱他,翻身平躺回去,羞道:“我做错什么了,你就要打我?” 顾景阳惯来宠爱这小姑娘,哪里舍得真打,不过是做个样子吓唬她罢了,不意谢华琅自己说出这么几句话来,真是不打都不行了。 “你做什么?哎呀!” 谢华琅又被按回去了,活像个不小心翻倒的螃蟹,虽然张牙舞爪,却又无计可施。 顾景阳三两下将她按到,抬手过去,结结实实的打了几巴掌,不知是为了泄心火,还是别的什么火。 谢华琅多大的人了,哪里丢得了这样的脸,即便是小时候胡闹,阿爹阿娘也不打她屁股呀。 她又羞又气,还有点爱侣之间痴缠胡闹时的小委屈,伏在被子上,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无论事先诸事如何,她这样一哭,顾景阳便觉得是自己错了,神情微怔,忙俯下身哄:“怎么了,嗯?好枝枝,快别哭了。” 谢华琅原本也就是干打雷不下雨,眼泪儿都没掉下来一颗,听他这么讲,马上控诉道:“你打我,你欺负人!” 顾景阳跟她讲道理,道:“你要是不胡闹,哪里会挨打?” “好了,别气了,”他伸手过去,轻轻揉了两下:“不疼了不疼了。” 他打的其实不重,谢华琅那会儿都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觉得害羞罢了,现在被他上手一揉,更难为情了,侧躺在枕上,将他往外推:“我都这样了,你还欺负我,讨厌嘛!” 这语气绵软,不像是在斗气,倒像是在撒娇。 顾景阳心头温软,在她枕侧躺下,语气温煦道:“是郎君不好,枝枝要怎样才能消气?” 谢华琅转着眼睛想了想,道:“你得让我欺负回来。” 顾景阳道:“好。” 谢华琅听他点头,可抖起来了,男人跟女人不同,终究是顾忌脸面的,她当然不会将人翻过来打屁股。 ——当然,凭她那点儿力气,也根本翻不过去。 谢华琅不能像他那样欺负人,但她还有别的法子,见顾景阳在塌上平躺着,目光温和而纵容的看着她,便大着胆子,跨坐到他身上,将手伸进他衣襟里去了。 她的手有点凉,他的胸膛却是热的,隔了一层中衣,仍旧能察觉到那热度。 谢华琅见他神情不变,微有些诧异:“你不觉得冷吗?” 顾景阳微笑着摇头,却将她手带到自己心口去,叫她毫无隔阂的触碰自己的心跳。 不知怎么,谢华琅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没出嫁的小姑娘,就这么跨坐在男人身上,真有点太不矜持了。 她想下去,又觉得这么退却有点丢脸,留在上边儿呢,又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左右为难一会儿,终于还是俯下身,就着这个姿势,趴在了他怀里。 方才一通胡闹,她鬓发微乱,朱钗横斜,顾景阳为她抚了抚长发,怕银簪伤人,信手取下,搁在了枕边。 “郎君,谢华琅伏在他胸膛上,闷闷道:“你不可以这么欺负我。” “我哪有欺负你?”顾景阳轻笑道:“叫你胡闹。” 谢华琅气鼓鼓的哼了声,忽然想到另一处,扶着他的肩支起身,逼问道:“我先前说不想用那个姿势的时候,你脸红了,那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顾景阳抬眼看她,他眼睫很长,眼珠黑亮,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人的时候,真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谢华琅若是男子,必然是天下第一色鬼,当初相中郎君,便是因他生的俊秀,气度不凡,现下见他这般情状,心中实在爱的厉害,正想凑过去亲昵一会儿,就听顾景阳道:“那时我在想……” 他略微顿了顿,方才继续道:“那个姿势也不错,成婚之后可以试试。” 谢华琅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坏了,诧异道:“……什么?” 顾景阳看她一看,忽然在她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道:“明明已经听见了,为何还要我再重复一遍?” 谢华琅被他这忽如其来的无所畏惧给惊到了,呆了一会儿,才羞恼道:“你又打我!” 顾景阳道:“我再给枝枝揉揉便是。” “……哪有你这么欺负人的?”谢华琅纯粹就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顾景阳脸皮一厚,她就没法子了,直起身来,忽然涨红了脸,伸手打他,似怒似嗔:“讨厌死了!” 美人面上略带三分薄怒,仍是一番风情,顾景阳看的喜欢,正待说句什么,就听半开着的窗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他正平躺在塌上,当然见不到屋外如何,谢华琅老大不高兴的往外一瞥,就见卢氏正在窗外,不知是何时来的,面色青黑,对视之后,狠狠剜了她一眼。 谢华琅吓了一跳,再看自己现下这姿势,脸上更热,忙从顾景阳身上下去,动作太过匆忙,险些给摔下去。 顾景阳将她扶住,温和劝道:“郎君在此,你怕什么?” 谢华琅没敢吱声,往外瞥了一眼,却已经不见母亲踪影,躺倒在塌上,微松口气之余,又道:“以后在家,可不敢同你这么闹了。” 顾景阳侧过头去,看她一眼,道:“不是你要换个姿势的时候了。” 谢华琅恼羞成怒:“顾景阳!” 直呼名姓其实不太礼貌,同辈之间相交,都是唤字的,对于天子而言,就是更大的失礼了。 顾景阳却不介意,目光中反倒带了三分笑意:“这是枝枝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谢华琅那会儿是气急了才说出来的,这会儿却歇气儿了,听他这般言说,顺嘴问道:“你不觉得我冒失吗?” “名字原本就是用来叫的,枝枝唤我的名字,我很喜欢。” 顾景阳不甚在意,在她额上轻吻一下,道:“再叫一声。” 谢华琅便笑道:“景阳。” 他微露笑意,应道:“嗯。” 谢华琅心中荡起一层涟漪,眉眼微弯,低声唤道:“景阳郎君,景阳哥哥,我可喜欢你啦。” 顾景阳道:“不许这么叫我。” 谢华琅疑惑道:“为什么?” 顾景阳道:“我会把持不住的。” “那我偏要叫。”谢华琅凑过去,笑吟吟道:“情哥哥,好哥哥,你怎么这样绝情,嗯?” 这么能作弄人,又这样克制他,真是天生的冤家,却不知前世究竟欠了她多少。 顾景阳深吸口气,道:“不许叫了。” 谢华琅软声道:“好哥哥,别不理人呀。” 顾景阳道:“你是不是又想被打屁股了?” 谢华琅:“……哼!” …… 北境战事未稳,顾景阳其实也没有多少余暇。 今日登门,一是为见一见自家的小姑娘,二来淑嘉县主生产,作为舅父,总要来看一眼,等两件事都忙活的差不多了,便要准备回府去。 谢华琅依依不舍的挽留他:“不留下用午膳吗?” “今日实在是抽不出空来,”顾景阳抚了抚她面颊,温煦道:“枝枝若有空,便进宫去寻我,朝中近来事多,我怕是没有多少时间出宫了。” 谢华琅倒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听他这样讲,便收了不舍神情,依依叮嘱道:“仔细膳食,也别熬夜,不要过于劳累,叫我担心。” 顾景阳一一应了,微笑道:“好了,快回去吧,仔细受凉才是。” 谢华琅送别自家郎君回去,迎面便遇上卢氏了,下意识想躲,卢氏却先一步道:“我都瞧见你了,还不过来!” 谢华琅磨磨蹭蹭的蠕动过去,见母亲神情还好,略松口气。 卢氏给气笑了,见左右无人,仍旧压低声音,道:“你都敢骑在陛下身上,怎么还怕别人?真是叫我受宠若惊。” 谢华琅要没脸见人了,衣袖掩面,闷闷道:“阿娘,你几时去的?听了多久?” “外边还有侍从仆婢,我能听多久?”卢氏隔空点了点她额头,道:“不过是以为陛下已然离去,想去寻你,途径窗外,瞥了眼而已。” 谢华琅可不敢再说这个话题了,忙转口道:“阿娘寻我做什么?” 说及此事,卢氏便正色起来,握住女儿的手,问道:“陛下有没有讲,要给兰汀封爵加恩之事?” “并不曾,”谢华琅仔细想了想,道:“我同他在一处时,他未曾提起要加恩兰汀,至于日后是否会有,却不知道了。” 她知道母亲在忧心什么,含笑劝道:“他的确偏颇自家外甥女,但也不至于如同郑后那般是非不分,一味袒护,既然明旨立阿澜为世孙,就绝不会再自打脸,扶持县主之子。更别说县主这会儿还没生儿子,连县主之位都是郑后格外恩赐才给的。” 卢氏轻叹口气,对着女儿,吐露真心话道:“柳氏生子是一喜,县主生女是第二喜,可说心里话,还是那孙女来的更叫我高兴。” 谢华琅会意一笑,安抚的拍了拍母亲的手,没再多说。 …… 谢家的下一代里边,谢允、谢粱已然成婚,谢莹、谢华琅都已经许了人家,下一个要成婚的,便是府中三郎谢朗了。 他天性懒散,没有入仕,论起风评来,虽不如前边两位兄长,但也没干过什么欺男霸女的事儿,加之相貌明俊,家世不凡,身边又没有通房姬妾,还真是勋贵中抢手的女婿人选。 谢朗年纪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了,谢莹这个妹妹都有了婚约,他这个哥哥的婚事,自然也该提上日程。 皇帝爱重皇后,先前那场腥风血雨到底是为了谁,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眼见帝后大婚在即,自然也想借联姻来登上谢家的船。 今日是谢允子女的洗三,来的宾客也多,其中不乏有宗室王妃,皇家公主,卢氏先去淑嘉县主处同临安长公主打声招呼,在那儿说了会儿话,这才去寻谢华琅,她不在的时候,负责应对一干贵妇的,自然就是刘氏了。 天气已经冷了,内室里炉火正旺,温热袭人。 新平长公主手持一把羽扇,动作轻柔的摇了两下,又自身后拉出个十五六岁的女郎来,殷勤道:“谢家伯母你是见过的,英娘,还不快来问安?” 那名唤英娘的女郎生的丰润,眉眼细长,额心贴了花钿,启唇一笑时,有种说不出的娇妩,上前盈盈一拜,唤道:“谢伯母安。” 刘氏连忙叫起,免不得拉着夸几句,又寒暄道:“果真生的好,同长公主相像。” 新平长公主笑的更欢喜了,同女儿相似的一双细目里精光闪烁,假做不经意的问道:“我这女儿,可堪同令郎结亲?” 刘氏见她带女儿前来,心中便隐约有些不妙预感,真听她说出来了,巨石落地之余,面上笑意也不那么自在了。 新平长公主是先帝与宫人所生,比顾景阳略小几岁。 她的运道也好,出生时郑后膝下有子有女,一心扑在朝政上,根本懒得对付先帝的宫嫔与庶出子女。 郑后称帝之后,新平长公主便凑过去攀附,极尽谄媚,甚至主动要求改姓郑氏,算是个投名状,郑后千金买马骨,待她倒也不坏,平安度过了郑后时期。 人自己可以有傲骨,但若非有碍原则,实在也不必逼迫别人有傲骨。 顾景阳登基之后,倒不曾难为这个异母妹妹,将郑后额外赐予她的封邑收回,其余如常,新平长公主心里明镜似的,也没为此哭闹过。 现下她主动提出结亲,也是出于政治投机的目的罢了。 ——谁看不出谢家将来的腾飞之势,现在不去拉拢,更待何时? 平心而论,谢家若能同宗室结亲,其实是有好处的,但对象是新平长公主,即便有千万桩好处,刘氏也不能应允。 因为早在当初,淑嘉县主对谢允倾心时,便是她主动对郑后提议,叫那二人和离,另娶淑嘉县主的。 “三郎年轻,在外边儿玩的多了,收不住心,”刘氏轻叹口气,婉拒道:“我说过他好多次,老爷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都没用,就他这个德行,我哪敢叫他成家,祸害贵府姑娘?” 她没有直言拒绝,而是将错因推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其实已经很留情面了,那女郎听罢,粉面微白,手指搅着衣角,有些不忿的低下了头。 新平长公主似乎没听懂她话中深意,咯咯一笑,顺势道:“正是因为收不住心,才要叫他娶妻呢,家里边有个媳妇,来日再生个一儿半女,心还能收不住吗?” 刘氏听她如此言说,心中暗暗叫苦,终究不好讲话说的绝了,只道:“他非要出去瞎玩,我们又怎么劝得住,难道真能找根缰绳给栓起来?前几日还嚷嚷着要去西蜀游历,我骂了他半个时辰,才给打消了那念头,年轻人还没定住性子呢……” 新平长公主面色有些不自在了,僵笑一下,道:“谢夫人是没瞧上我家小女吗?” “长公主这是哪里的话?”刘氏道:“三郎顽劣,配不上贵府仙姝。” 新平长公主毕竟是在郑后手底下风风光光过下来的,知晓轻重,怕真将谢家得罪狠了,便没再逼问,打算说几句和气话糊弄过去。 英娘年轻,却有些沉不住气,瞥了刘氏一眼,冷哼道:“谁稀罕!”说完,拂袖离去。 新平长公主有些尴尬,忙向刘氏致歉:“小女疏于管教,实在是……” 刘氏真不怎么在意这么一句小姑娘气话,只要能叫新平长公主打消那念头,便是阿弥陀佛了,客气着说了几句,总算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将这事儿给结束了。 …… 新平长公主主动求亲,却被刘氏推拒,英娘颇觉失了颜面,心中恼怒,出了内厅,往外边儿僻静处去透气,正巧见谢莹同几个女婢经过,想起方才刘氏所说,冷冷一哂,主动迎了上去。 谢莹是识得她的,因是长公主之女,便先行一礼,微笑道:“秋风一起,便有些冷了,英娘怎么在此?” 英娘勾画修长的眉黛一挑,似笑非笑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呀。” 谢莹听她话里有话,微微蹙眉,道:“怎么说?” “我听说永仪侯府要被问罪,阿莹姐姐怎么还在这里安如泰山?” “哦,我明白了,”英娘做恍然大悟状,掩口一笑,道:“你又没有嫁过去,退婚也就是了,左右谢家势大,林家还能怎么着你吗?” 她冷淡了神情,终于显露出几分讥诮:“无利不起早,这本来就是谢家一贯的作风,你是这样,谢允是这样,现下留出你哥哥来,更是眼高于顶,不过我也好心提醒一句,你们小心点,仔细摔到自己!” 谢莹原还当她是怎么了,静静听完,忽然笑了:“你们家主动向我哥哥求亲,被拒绝了?” 英娘如同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扒了衣裳一般,骤然变色,道:“我是什么样的身份,你哥哥配么?” 谢莹淡淡道:“你不配。” 英娘面色涨红,道:“你说什么?!” 谢莹平静的看着她,笑微微道:“没答允与你们家结亲,真是太明智了,谢家今日三喜临门,真是叫人高兴。” 英娘恼怒到极致,顾不得别的,扑上前去,举手欲要打人,迎面带起一阵狠风。 谢莹比她年长,身量也高,顺势捉住她手腕,紧紧握住,不防英娘又将另一只手挥了过去。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性,更别说是人了,谢莹即便是心气好,也不至于叫人欺负到头上,顺手一巴掌过去,便是一声脆响。 英娘一个趔趄,险些歪倒,捂脸道:“你敢打我?!” “人先自辱,而后人方辱之,你自取其辱,”谢莹淡淡道:“我还有事,你再不去告状,我可就要走了。” 英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恨瞪她一会儿,咬牙道:“你以为如此激将,我便不会告诉别人此事么?你这样歹毒,我必然要叫其余人知晓你的真面目!”说完,一路往前厅去,寻新平长公主了。 …… 谢莹进前厅的时候,英娘正跪在地上,伏在新平长公主膝上哀哀痛哭,后者面上遍是心疼,见谢莹来了,也没抬头,只温声劝慰英娘。 自己女儿是什么人,刘氏是知道的,好好的一个上午,却被新平长公主母女俩搅弄的头疼,看眼谢莹,道:“英娘说你令女婢责打她,可是真的?” “是假的,”谢莹坦诚道:“女婢没打,我打了一下。” “你胡说!”英娘转过头来,一侧面颊红肿的可怕,隐约都能瞧见血丝了:“分明就是你令人打的!”说完,又嘤嘤哭了起来。 谢莹当初是打过一下,但只是听着响,真没这么严重,多半是后来刻意做了什么,才搞成这个样子。 她心性沉稳,也不慌张,心知今日之后,两家是要闹僵了,便将二人方才说的话一五一十的讲了。 谁的女儿谁清楚,那些话还真是英娘会说的,新平长公主暗骂一声蠢货,看一眼女儿,道:“真的吗?” 英娘如何肯认,含泪道:我是说的有些过了,但也不至于如此失礼,她令仆婢责打我,岂不是公然羞辱于汪家、羞辱于你我? 新平长公主一见女儿的脸,心就软了,再同刘氏说话时,语气也强硬起来:“闺中女郎争执几句,也是有的,阿莹性情刚烈至此,竟将人打成这个样子,谢夫人,你总不能就这么放过了吧?” 刘氏听女儿说了事情原委,心中颇不痛快,见新平长公主如此,语气也淡了:“长公主想要如何?” 英娘目光愤恨,扬声道:“我要她给我叩头致歉!” 新平长公主微微一笑,没有做声,显然是默许的。 刘氏见状,也淡淡笑了,吩咐一侧仆婢,道:“如今阿莹与英娘各执一词,却不好评判谁对谁错,你们去请皇后娘娘来,为此事主持公道。” 新平长公主见状,便知她要以势压人,面色骤然坏了起来:“皇后娘娘毕竟是谢家人,同阿莹还是堂姐妹,又不知今日原委,怎么好居中评判?” “长公主说错了,皇后娘娘不是谢家人,是皇家人,再则,”刘氏眉梢微挑,笑吟吟道:“内举不避亲,长公主难道觉得,娘娘会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吗?” 第68章 赤诚 新平长公主觉得皇后会偏向谢家吗? 这当然是肯定的。 可有些话在心里想想没什么, 说出来便不行了。 她是很圆滑的性情,只求平安, 并不将脸面看的十分重, 当年郑后登基时, 她往郑家去,甚至给郑后之母安国夫人捧过痰盂, 执侍婢礼,现下知道皇帝宠爱那位年轻的皇后, 也不愿将事情闹大。 “罢了,谢夫人, 咱们一直都常来常往, 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闹得不愉快?” 新平长公主主动退了一步, 将英娘拉起,叫刘氏看自己女儿红肿不堪的面颊, 心疼道:“英娘比阿莹还小几岁,即便是说错了什么, 阿莹也不该把她打成这样,令人来回禀了你我, 难道我们不会为她主持公道?女儿家的脸面贵重,哪里能这样糟蹋?” 刘氏见她主动放软了语气, 倒不好再紧咬不放,轻叹口气, 道:“长公主说的是。府上还有些愈颜露, 还是陛下当初赏的, 涂在脸上,并不会留下印子,保管雪嫩如初。我这便叫人去取。” 新平长公主气笑了,牙关紧咬,绵里藏针道:“我府上不敢说富贵,些许伤药还是有的,谢夫人这样说,便有些折辱人了。” 刘氏正要饮茶,闻言神情微微淡了些:“那依长公主的意思——” 新平长公主皮笑肉不笑道:“都是年岁相当的小娘子,偶尔有些口角,也不奇怪,先前叫阿莹叩头致歉,是英娘说的过了些,现下请她好声好气道个歉,说几句软话,这可不为过吧?” 新平长公主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退半分了,好好的女孩儿给打成这样,谢家连句致歉的面子情分都不肯给,可就太看不起人了。 英娘眼睫上还挂着眼泪,闻听新平长公主这样讲,面上闪过一抹不甘,想要开口,冷不防被母亲在身上拧了一把,闷哼一声,老老实实的合上了嘴。 刘氏眸光淡淡,将手中茶盏搁下,小小一声闷响,叫其余人的心都轻颤一下。 她吩咐道:“去请皇后娘娘来。” 新平长公主眼底闪过一抹阴鸷,神情随之坏了起来。 …… 谢华琅往前厅去时,便听闻了事情经过。 新平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刘氏虽是命妇,却也碍于身份,不好纠缠,她这身份前去评判,倒是得宜。 英娘生的娇妩,相貌倒是不坏,可她这会儿哭的的脸都花了,衬着肿胀起来的面颊,不仅不叫人觉得梨花带雨,反倒有些倒胃口。 谢华琅大略瞥了一眼,便将目光转到谢莹身上去,见她神态如常,面容恬静,微松口气,往上首去坐了,又叫新平长公主与刘氏起身。 “今日是谢家的好日子,却遇上这么一桩事,长公主与英娘既然登门,便是客人,在这儿受了委屈,总要说清楚才好。” 她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道:“英娘说她只是同阿莹姐姐玩笑几句,却遭了打,心里委屈;阿莹姐姐说英娘说的过了,又想打人,她才还手,没叫女婢责打。二人之中,必然有一人是说了谎的,现下长公主与叔母俱在,不妨叫她们现下对峙,辩个明白,如何?” 刘氏信得过女儿,自问无愧,应声道:“任凭娘娘吩咐。” 新平长公主知道女儿是个什么德行,所以一开始,就没把重点放在争执的内容上,见谢华琅有所偏袒,讪笑道:“当时的事情,谁能说的明白?在场的除了英娘,便是阿莹与她的仆婢,各执一词,怕是解释不清。” “谎言与实话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是有破绽的,”谢华琅明艳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温和询问道:“长公主,你是心虚了吗?” 新平长公主被她说的讪讪,不敢反驳,只得赔笑道:“臣妹不敢。” 英娘捂着脸颊,泪珠儿直往下滚,眼珠子却咕噜噜的转,显然是在想应当如何应对,一时不曾言语。 谢莹便先一步上前,道:“英娘妹妹,你说我们生了争执,我令仆婢责打你,对吗?” 英娘定了心神,抬起脸来,道:“正是如此。” “好,那我来问你,”谢莹微笑道:“我令几个仆婢责打你,一个,两个,还是三个?有几个人碰过你?” 英娘为之一滞,旋即答道:“两个。” 谢莹便唤了自己身后随从仆婢近前:“是哪两个?” 英娘当时只欲讥诮谢莹一通,出一口闷气,哪里会注意她身后仆婢生的什么模样,胡乱指了两个,道:“就是她们。” 谢莹示意那两个女婢近前,道:“是她们吗?” 英娘垂下眼去,不敢看她,道:“就是她们。” “可我见你只有一边儿脸颊受伤了,想来是只打了那一边?看起来,似乎打了不止一下。” 谢莹目光在她红肿成一片的面颊上扫过,含笑道:“这两人都比你矮,比你瘦弱,难道是一个按住你,一个打你?你为何不呼救,为何不跑?今日宾客诸多,随便喊一声,便会有人过去。” 英娘为之语滞,顿了一会儿,忽然哭道:“我那时吓坏了,如何会想到这么多?” “我也觉得你吓坏了,”谢莹温和的注视着她,怜爱道:“这两人方才还在外边端茶,是我临时叫过来的,你要说她们受我吩咐打你,被她们侍奉的夫人们便该觉得奇怪了——难道谢家的女婢都会□□术,人在两处吗?” 英娘不意自己一开始就进了陷阱,粉面微白,倒显得那半边儿肿起的面颊更狰狞了,面孔扭曲一会儿,勃然大怒:“你!” “英娘若是不信,大可以请几位她们侍奉过的夫人前来,”谢莹声气温缓,转向一侧额头生汗的新平长公主,徐徐道:“长公主觉得呢?” 新平长公主怎么敢叫人来? 现在这儿只有谢家人在,丢脸也没什么,要真是传扬出去,那才叫女儿没脸做人呢! 她也会做人,立即站起身来,狠了狠心,一巴掌甩在英娘原就红肿的脸上,气恼之中带着几分母亲的无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与你阿爹为栽培你,花了多少心思,你倒好,不知长进也就罢了,从哪儿学来了这些坏毛病?竟连我都骗住了!”说完,又是一记耳光。 英娘呼痛,眼泪也是真心实意的了,抱住母亲哭求道:“阿娘,阿娘我错了!你不要再打了!” 新平长公主却不停,恨铁不成钢道:“你现在知道错了?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 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儿打孩子,按理说总该劝一劝的,最合适的,当然是谢莹这个小辈兼苦主,然而新平长公主接连打了几巴掌,她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笑微微的看着。 谢华琅也一样,只想叫人去拿把瓜子儿来,跟阿莹姐姐一起慢慢嗑。 新平长公主接连打了六七下,便有些下不了手了。 她并不是真心想打女儿,只是在等别人来劝,又或者是上来拦住自己,顺坡下驴,将事情给了结了,哪里想得到谢家人就跟木偶一样,连个动弹的都没有? 到最后,还是刘氏看不下去了,在心底叹口气,劝道:“孩子还小,总可以慢慢管教,长公主不要生气。” 新平长公主这才顺势停下来,垂眼看着女儿肿胀的面颊,心中既痛且恨,脸上却冷淡道:“听到了吗?还不快谢过谢夫人!” 英娘先前被谢莹打了一下,其实并不要紧,只是她咽不下那口气,才在香囊里寻了点马创草,碾碎之后揉在脸上,弄得跟被人打伤了似的。 ——当初嬷嬷将那香囊给她时,专门说过叫她小心。 马创草香气幽微,只是有些轻微的毒性,若是揉碎之后敷在脸上,很快就会红肿起来,但是不伤人命,有个一两天就会消除。 她原本想给谢莹一个下马威,却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面颊肿痛到连触碰都不敢,偏偏都是自己母亲打的…… 英娘恍惚之余,忽然间想起前不久谢莹说的那句话:自取其辱。 …… 有了今日这回事,谢家与新平长公主即便面上还能言笑晏晏,内里怕也不复从前了。 谢华琅不甚在意。 新平长公主很识大体,倘若谢家一直势大,她决计不会主动招惹,至于她的夫家汪家,更能掂的清孰轻孰重。 刘氏请了大夫来,专程为英娘看脸,又同新平长公主寒暄说笑,声气和睦,似乎方才那一幕不曾发生过,谢华琅懒得听,同谢莹一道,往外边去说话了。 出了前厅,走过去数十步,便有一丛密竹,秋日里翠色逼人,正是个好去处,早有女婢前去,在内中备了软垫酒食。 谢华琅施施然安坐,笑道:“阿莹姐姐惯来会诈人,我才不信那两人是从别处调来的呢。” “你当新平长公主就信吗?”谢莹亦是摇头失笑,道:“除了英娘,别人都看得出来,新平长公主不愿得罪谢家,也知道英娘的话漏洞百出,这才忍了。” “罢了罢了,今日之后,她怕是再没脸登谢家的门,”谢华琅握住她手,笑嘻嘻道:“日后见不到了,总算是好事一桩。” “你呀。”谢莹伸手点了点她额头,轻笑一声。 外边正嘈杂,竹林里边却安谧,谢华琅懒散惯了,半歪着身子,枕着堂姐的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气氛倒也和睦。 约莫过了两刻钟,采青近前来,低声道:“娘娘,新平长公主与汪家女郎出来了,看样子是打算回府,怕要路过这儿呢,要不要叫她们避开?” 此处静谧,她们从这儿经过,想来是怕叫人瞧见英娘脸上伤痕。 谢华琅也不打算赶尽杀绝,往外瞥了眼,见竹林颇密,在这儿瞧不见外边,便道:“不必说了,叫她们安生过去便是。” 采青应了一声,悄然退了下去。 谢莹靠在小机上,眼睫微合,似是闭目养神,谢华琅使坏,自发间取下一枚步摇,用细细的穗尾轻碰她鼻翼。 谢莹睁开眼来,猛地凑过身去,用手挠她痒痒,二人嬉闹成一团。 谢华琅禁受不得,笑着讨饶,谢莹原还不肯放,不知听到了什么,忽然停了动作,掩住她唇。 远处有脚步声渐渐近了,夹杂着英娘抽抽搭搭的哭声与新平长公主的训斥声:“哭,你还有脸哭?好好的一桩婚事,被你搞成这样,回府之后,看我怎么教训你!” “这关我什么事?”英娘哭叫道:“要不是你没本事,谢家瞧不上,他们怎么会这样羞辱我?说来说去,还是要怪你自己!” 想是这句话戳到了新平长公主的肺管子,她许久未曾说话,谢华琅正以为那母女俩已然离去时,忽然一声脆响,不知是谁挨了一记耳光。 新平长公主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旋即传来:“我算计来算计去都是为了谁?你当卑躬屈膝,谄媚献好很舒服吗?没心肝的东西!” 英娘的哭声软了,语气也弱了,声音里有些后怕:“阿娘,我们是不是得罪谢家了?可从头到尾,她们也没吃亏啊,挨打的是我,丢脸也是我……” “别怕。”大概是被女儿的慌乱打动,新平长公主的语气软了起来,愤恨之余,有些淡淡的讥讽:“不能结亲便不能结亲吧,谢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看他们现下花团锦簇,来日如何,还未知呢。” 英娘的抽泣声小了,脚步声也暂且停下,有丝绸锦衣摩擦时发出的轻响,或许是新平长公主正为女儿整理仪容。 英娘扯住母亲衣袖,怯怯道:“可我听说,陛下很宠爱皇后的,之前那场风波……” “你知道什么。”新平长公主轻嗤一声,道:“我打量着,皇后生的有点儿像宋氏,谁知道陛下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瞧上她的?几个年长的王妃都看出来了,只是不敢说而已。” 谢华琅原本还听得津津有味,待她说到此处,心头一跳,神情也怔住了。 谢莹有些担忧的看她一眼,握住堂妹手,微微用力,示意她暂且不要做声。 谢华琅看她一眼,勉强一笑,继续听了下去。 “宋氏?”英娘小小的惊呼一声,显然很是意外:“我听人说,天后登基之前,便将她处死了,难道……” “死得好,”新平长公主鄙薄道:“明明都嫁人了,还成天往皇兄那儿跑——谁知道他们背地里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天后虽然已经不再掌权,但带给她的威慑,仍旧无限大,说起的时候,连声音都恭敬了几分,隐约有些得意:“不过她会死,还是因为巫蛊。端州王撞死在殿上,脑浆都溅到天后身上了,他说,做鬼都不放过天后,死时神情可怖,后来太极殿灯火彻夜不息,天后忌讳这个……”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英娘没有再问,捂住面颊,委屈哭道:“阿娘,我的脸还是好痛。” “好了好了,不说了,”新平长公主心疼她,忙道:“咱们早些回去,叫人来看一看,谢家找的大夫,我总觉得不放心。” 英娘委屈的哼唧几声,又怕处置不当,真是伤了脸,同母亲一道,匆匆离去。 她们走了,谢华琅的好心情却没有了,静坐在原处,没有做声。 也不知怎么,她忽然间想起,那日在小祠堂中见到的青玉手钏了。 玉石通透,上边的穗子却因年月而显得陈旧,她想过那手钏的主人,以为是郑后,但现下回想,郑后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祭奠她所杀死的宗亲们的祠堂里? 若说是宋氏,便合情合理了。 谢莹见她出神,不禁有些担忧,轻轻唤道:“枝枝。” 谢华琅呼出一口气来,问:“阿莹姐姐,你觉得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被天后处死的宋氏,且还有名有姓的,便是昔年的魏王妃了,端州王在太极殿抵柱而死,同样也是真的,”事情牵涉到皇帝,谢莹便有些不好说了,略经思忖,道:“至于其余的那些,我便不知道了。” 魏王的元妃姓赵,魏王世子便是她所出,只是天妒红颜,生下儿子没多久,便病逝了,至于宋氏,却是赵氏死后,魏王新娶的王妃。 她的母亲是建安大长公主,素来不喜郑后,故而郑后也不喜欢这个儿媳,登基之前,便寻故赐死了。 说起来,顾景阳还要叫宋氏一声表妹呢。 谢华琅想起这些,心里边乱极了,看她一眼,怏怏道:“你说这些,便好像没说一样。” 谢莹侧目看她,“噗嗤”一声笑了。 “我心里可不是滋味了,”谢华琅委屈道:“你还笑!”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谢莹轻轻抱住小堂妹,温柔的抚了抚她肩,道:“你怎么想?” “我觉得,新平长公主说的是她自以为的真相,至于事实是否如此,却不一定,”谢华琅很快便定了心,给自己打气道:“再者,她自己也说,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呢。” “哦,”谢莹轻笑道:“那你就可以安心了呀。” “阿莹姐姐你变坏了!”谢华琅抱怨一声,又从她怀里探出头去,摸了摸自己的脸,狐疑道:“我真的跟宋氏长得很像吗?” “我又不曾见过宋氏,如何会知道?”谢莹如实道:“再则,新平长公主也不曾说你们生的很像,她说的是‘生的有点儿像’。” “疑心生暗鬼,夫妻之间,最忌讳彼此猜忌,”谢华琅定了心神,道:“我要进宫一趟,当面去问他。” 谢莹道:“你觉得陛下会怎么说?” 谢华琅想了想,道:“他会说:你是世间唯一的枝枝,跟别人一点儿也不像。” 谢莹笑了,又道:“倘若他说你们真的很像,怎么办?” “这我便没想过了。”谢华琅有些为难的蹙起眉,道:“九郎那么喜欢我,同我在一处时,也是由衷的欢喜,我才不信他会拿我当别人的影子呢。” 谢莹莫名有点被塞了什么的感觉,顿了顿,方才道:“你便这样相信陛下?” 谢华琅反问道:“不然呢?” 谢莹被她这神情给问的一滞:“既然如此,你先前在慌什么?” “我对他的信任有泰山那么大,因新平长公主这番话而起的疑心有石子那么大,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爱侣之间若有怀疑,也不能一味闷在心里。” 谢华琅越说胆气越足,站起身来,道:“我进宫去找他,将这颗小石子踢开。” 谢莹轻哼一声,摇头道:“你倒是信心满满。” 谢华琅看她一看,轻叹口气,道:“阿莹姐姐,你不懂的。” 谢莹眉头一跳,拿小案上的拂尘赶她:“快走快走,别叫我瞧见你!” …… 谢华琅进宫时,顾景阳正在前殿同几位臣工议事,领着她进后殿去的,是衡嘉。 这二人才分开没多久,谢家女郎便追过来了,陛下若是知道,心中必然欢喜。 衡嘉如此想着,面上的笑意,都愈加殷勤几分。 谢华琅同他也算是老相识,这会儿心里有事,便想在他这儿探探口风,落座之后,道:“衡嘉,你也坐,我们说说话吧。” 衡嘉不意她会如此言说,一时之间真有些猝不及防,旋即意会到这位小姑奶奶怕是有话要问,忙打发其余内侍宫人出去。 谢华琅就喜欢这种有眼力见儿的人,待他落座,开门见山道:“你跟在陛下身边多少年?” 这事并不犯忌讳,故而衡嘉未曾隐瞒,坦诚道:“奴婢七岁那年,便被太宗文皇帝指到陛下身边侍奉,数来也有三十多年了。” 谢华琅点点头,直入主题道:“你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他有过别的女人吗?” “……娘娘,”衡嘉一时有些啼笑皆非,见谢华琅小脸板着,不像是要说笑,忙正了神情,徐徐道:“陛下待您如何,别人不知道,您难道还不知道吗?先前您几次同陛下置气,看陛下往来应对时的言辞,像是有过别人吗?” 要不怎么说衡嘉这张嘴会说呢,谢华琅即便努力叫自己严肃些,听完心中也不禁一甜。 “我不是说同他相好过的女人,”掩口轻咳一声,她又道:“我是说,嗯,嗯……” 下边的话,她有点不太好说出口了。 衡嘉和善的问:“娘娘想说什么?” 谢华琅给自己打了会儿气,方才低声道:“我是说,跟他过夜的女人。” “娘娘,”衡嘉神情一正,道:“您这样说,便是在侮辱人了,陛下品性最是清正不过。” 他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至少,在遇见娘娘之前,还是这样的。” 谢华琅老脸一热,挑眉道:“你什么意思?” 衡嘉看她这番问答,隐约能猜到几分她进宫的目的,摇头失笑之余,又道:“这几句话,娘娘问奴婢也就罢了,可不要同陛下讲,一片真心为人所疑,陛下会难过的。” 谢华琅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倒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虽然本来就是那么回事。 “我知道了,多谢你,衡嘉。” 衡嘉微微一笑,道:“娘娘无须同奴婢这样客气。” …… 顾景阳忙完,几位臣工退下,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听人讲那小冤家追进宫了,先是微怔,旋即笑了起来。 自去后殿寻她。 这么久的时间过去,谢华琅早定了心,大大方方的向他一笑,吩咐其余人道:“我有话要同郎君讲,你们都退下吧。” 她先前在太极殿中住了将近一月,宫人内侍们早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后在陛下心中是何等分量,施礼之后,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顾景阳见她神情郑重,似乎有正事要讲,倒有些诧异,拉她在身侧坐了,温声道:“枝枝,你怎么了?” “我听人说了些不太好的事情,不想自己闷着,便来寻郎君了。” 谢华琅也不瞒他,先将新平长公主之女与谢莹的纷争讲了,又开始说自己在竹林之后听到的那些,最后才握住他手,道:“她说我同宋氏生的像,是真的吗?” 顾景阳却没有答她,神情少见的有些怔楞,不是同她一道嬉闹时的困窘,反倒像是回忆往昔时的失神。 谢华琅心中微微一沉,却没有再开口,静静坐在他身边,等他回神。 顾景阳仍握着她的手,无意识的摩挲几下,道:“这是新平说的?” 谢华琅道:“嗯。” 顾景阳眸光忽然冷了,垂眼去看那小姑娘时,才和缓起来,轻抚她面颊,道:“不像。” 谢华琅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们生的不像。”顾景阳仔细端详她娇妩鲜艳的面庞一会儿,温和道:“枝枝要明艳些,目光也更狡黠灵动,而阿媛她……” 他语气里有了几分叹息与伤感,轻轻道:“她是很温柔的,也很少说话。” 谢华琅能察觉到他此刻心中的情绪起伏,忽然有些难过,伸臂搂住他腰身,道:“郎君,你不要伤心。” 顾景阳反倒笑了,抚了抚她长发,道:“枝枝,你什么时候听见新平说这些话的?”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不假思索道:“就是前不久嘛。” 顾景阳心中一软,道:“你不怕吗?万一我真是因为你像她,所以才中意你的……” “我相信郎君。”谢华琅从他怀里退出去些,定定望着他的眼睛,道:“但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嫌隙,所以我一听闻,便进宫了。” 顾景阳静静听她说完,忽然笑了起来,将她紧紧拥住,低低道:“这样赤诚的爱侣,我何其有幸。” “少拿甜言蜜语搪塞人,”谢华琅心中甜蜜,却锤他一下,闷闷道:“你得说清楚,是不是只喜欢过我?” “是,”顾景阳温柔道:“我只喜欢过枝枝,没有别人。” 谢华琅心满意足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凶巴巴道:“以后也只许喜欢我一个!” 顾景阳道:“好。” …… 衡嘉一直守在殿外,还怕那小姑奶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二人再吵嘴,哪知门扉打开时,却是挽着手出来的。 他忙垂下头,不敢再看,却听顾景阳声音淡漠,吩咐道:“传新平进宫,即刻。” 衡嘉心中一凛,恭声应道:“是。” 谢华琅被郎君哄了好一会儿,只顾着确认自己那点儿事,却无暇顾及别的,现下见顾景阳如此吩咐,便知此事另有内情,诧异的看他一眼,道:“怎么了?” 顾景阳同她一道,往前殿去,徐徐道:“我心里有个疑惑,一直没能得到答案,今日你进宫,才意会到几分。” 谢华琅面上疑色未消,他见后,有些萧瑟的笑了笑,道:“阿媛在时,同新平是很要好的。” “啊!”谢华琅吃了一惊。 她毕竟年纪还小,许多事情不甚了解,新平长公主与宋氏比她年长一辈,加之她们相交,又是郑后时期的旧事,诸多忌讳,自然也无人再提。 先前听新平长公主那样编排宋氏,口中诸多不屑,她以为二人有仇呢。 顾景阳对她此刻的反应并不奇怪,交握的那只手略微用力些,道:“我听你说那些话时,比你还要惊讶。” 他这样讲,谢华琅更察知内中另有内情,心中一叹,不再开口了。 …… 新平长公主接到传召时,心中不可谓不讶异。 新帝登基,她毕竟是郑后时期的“宗族叛徒”,虽然得以保全,但除去非去不可,极少会进宫,现下皇帝主动宣召,便有些奇怪了。 英娘有些惴惴,道:“会不会是为了今日之事?” “不会的。”新平长公主勉强一笑,劝慰道:“陛下怎么会管这种闺阁女儿之间的小事?专程为此叫我进宫,也太小题大做了些。”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有了几分不详的预感,先去更衣,同内侍一道进宫时,又悄悄塞了他一只荷包,有些讨好的笑道:“陛下今日传召,所为何事?” 不被皇帝重视的人,忽然被传进宫,要么是天大好事,要么是天大坏事,左不过这两种罢了。 内侍不明内情,当然也不敢收,彬彬有礼的笑道:“天家如何,岂是奴婢们所能知晓的?” 新平长公主撞了个软钉子,只得讪讪一笑。 今日之事,顾景阳并不打算叫谢华琅掺和,然而又怕她不知原委,想到别处,便叫躲到屏风之后听,却不出现在人前。 谢华琅欣然应允。 新平长公主到了前殿,见了这位长兄,便有些战战兢兢,问安之后,小心的垂下了头。 谢华琅是直来直去的性情,顾景阳也一样,目光淡漠的在她身上一扫,开门见山道:“魏王妃的死,同你有没有关系?” 这一句话落地,于新平长公主而言,却是石破天惊,如遭雷击。 她面色骤变,慌忙跪下身道:“皇兄明鉴,我同阿媛自□□好,我岂会……” 顾景阳淡淡道:“朕今日也去谢家了,有内侍在竹林那儿,听了些很有意思的话。” 新平长公主回想起自己说的那些,汗出如浆,咬紧牙根,道:“臣妹、臣妹……” 顾景阳垂眼看她,道:“天后处死魏王妃时,只说她失礼冒犯,却没提及巫蛊之事,你是如何知道内情的?” 新平长公主勉强定下心来,挤出一个伤怀的笑:“皇兄是知道的,臣妹那时糊涂,同天后亲信走的有些近,这才知道阿媛她……” “魏王妃死前,天后刚刚废黜章献太子,声势显赫,她怎么敢在宫中行巫蛊之术? 那些脏东西,莫名其妙就在她的寝殿里出现了,所以朕想,一定是她非常信重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顾景阳道:“事出之后,天后震怒非常,将魏王妃身边的宫人尽数处死,你这个同她交好的人,却慢慢进入天后的阵营里,真是有些奇怪了。” “皇兄,臣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新平长公主心中惊惶,连连叩首,勉强辩解道:“我同阿媛是一起长大的,她也要唤我一声表姐,后来嫁给魏王,更是我的小姑啊……” “朕曾经怀疑过你,但最后还是打消了疑虑,”顾景阳道:“因为阿媛往观中去见我时曾经讲,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宫中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新平长公主听他说及此言,心下乍酸,几乎忍不住眼泪,只是尚在君前,方才勉强克制住。 顾景阳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像气温骤降时的河水,一寸寸凝结成冰:“新平,你知道阿媛是怎么死的吗?” 新平长公主牙根战栗,道:“臣妹、臣妹不知……” “那朕来告诉你。”顾景阳道:“阿媛与她一岁多的儿子,在深冬之中,被关进了一间废弃宫殿,食饮俱无,饥寒交加,只过了一日多,那孩子便不行了。她在内哭求不止,仍旧没人开门,咬破手腕用血喂他,也没能挽回,当日夜里,孩子死后,她也在绝望之中,碰壁而死。” 谢华琅在屏风之后,听到此处,真觉毛骨悚然,下意识掩住口,方才没有惊呼出声。 她还没有做母亲,但只听顾景阳这几句话,也能体会到宋氏临死前的痛苦与无助。 新平长公主不忍卒听,别过脸去。 顾景阳平静的注视着她,语调平缓,道:“新平,你有孩子吗?” 新平长公主听他这般言说,心中忽然冒出一个难以置信的惊悚念头来,连连叩首,涕泪横流:“皇兄,皇兄!我没想过要害死阿媛的!我不知道,不知道天后会这么做……” “不,你知道的。”顾景阳戳穿了她:“死在阿媛之前的人,是章献太子。那是天后的亲子,她尚且没有手下留情,你为什么觉得,她会对阿媛手下留情?” “我不想的,我那时太怕了!都是贾茗之示意我那么做的,他是天后的人,我怎么敢不从?!” “不只是我,京中这么多王府,哪一个没有向天后低头,构陷别人?难道他们便干干净净吗?”新平长公主挣扎着爬上前去,哭求道:“我只是想活下去,这也有错吗?!” “想活下去没有错,所以即便你曾经投到天后门下,当初我也没有将你一并处死,”顾景阳平静道:“但人与牲畜的区别,是人有底线。” “衡嘉,带她下去,那间宫室虽年久失修,但也关得住人。”顾景阳不再看她,淡淡吩咐道:“当年阿媛经受过的痛苦,也同样叫她尝一尝。” 新平长公主如坠冰窟,想扬声哀求,嘴巴却被人堵住,带了出去。 衡嘉亲自去办这事,其余侍从随之退下,谢华琅自屏风后出来,到他身边去,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顾景阳有些疲倦的笑了笑,道:“没吓到你吧?” 谢华琅轻轻摇头。 他便伸臂过去,将她抱到了怀里,轻倚在她肩头。 “阿媛她,是建安大长公主的女儿,也是我的表妹,”顾景阳低声道:“建安大长公主与天后不睦,天后也不喜欢阿媛,后来为了稳住宗亲情绪,才在魏王元妃病逝之后,迎立阿媛为继妃。” 谢华琅没有做声,只静静的听,顾景阳顿了顿,又继续道:“高祖、太宗子女众多,后嗣更是近乎百人,我其实认不过来。” “阿媛小的时候很文静,常被别的宗室子弟欺负,有一次,太宗文皇帝做寿,她也进宫,却被人捉弄,带到了宫墙上,然后就哄笑着走了,她那时候才五六岁,因为太小了,根本不敢往下跳,哭的嗓子都哑了,我从那儿路过,将她接下来了。” “从那以后,她每次进宫,都记得给我带一把糖,偷偷塞给我,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是她最喜欢的东西,拿来感谢我的。临安被先帝与天后宠爱,小时候其实有些骄纵,于我而言,阿媛才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小妹妹。” “……后来,后来太宗文皇帝病逝,我被幽禁观中,同辈之中,也只有她一个人去看过我,那时候她也才七八岁,不知道是怎么说动家人,肯叫她去的。” 顾景阳说及此处,明显的顿了顿,竟微微有些哽咽:“章献太子、魏王、临安,他们都是我的至亲,也远比她年长,却一次都没去过。我一直记得她这份情谊,总想着若有机会,要好生偿还,不想……” 他没有再说下去。 谢华琅听得难过,轻抚他肩头,道:“但愿来生,她能够平安顺遂,一世无忧。” 顾景阳垂眼看她,忽的一笑,唤道:“枝枝。” 谢华琅道:“怎么了?” 顾景阳道:“我今日欢喜极了。” 谢华琅不解道:“嗯?” “知晓多年前的真相,令阿媛瞑目,这是其一,知晓枝枝的心意,诚挚至此,这是其二。” 他低头亲吻她的唇,温柔而缱绻,毫不掩饰自己的珍爱:“枝枝,多谢你。” “前一个也就罢了,后一个算什么?”谢华琅笑道:“郎君,从前你不知道我爱慕你吗?” “知道,但这不一样,枝枝。” 顾景阳目光温煦,道:“感谢你这样赤诚的情意,也愿你我永无嫌隙,恩爱此生。” 谢华琅莞尔一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额头抵住他的,笑道:“愿君如磐石,妾如蒲苇。” 第69章 算计 谢华琅听新平长公主说了那些话, 若说心中全然没有担忧惶恐,那是骗人的, 憋着一口气, 进宫来问个清楚明白之后, 却有点不好意思了。 好在顾景阳不跟她一样,他对待自己的小姑娘, 一向温柔体贴,即便有了可以揶揄人的机会, 也不会笑话她。 谢华琅在他怀里静静躺了会儿, 也不做声,如此过了良久,忽然拽住他衣带, 道:“郎君,我同魏王妃……真的不像吗?” 顾景阳垂眼看她,耐心道:“真的不像。” 谢华琅哼了声,道:“可新平长公主说,其余几个老王妃也看出来了, 只是不敢说而已。” 顾景阳温柔抚了抚她面庞,低头一吻, 道:“枝枝,你宁肯信一个外人, 也不信自家郎君吗?” 谢华琅被他说得愧疚了, 辩驳道:“……那却也不是。” “你没有见过阿媛, 但你母亲、你叔母是见过的, ”顾景阳微露笑意,道:“你与我相交这么久,可曾听见她们对此说过些什么?” “对呀!”谢华琅一骨碌坐起身,最后一块巨石也稳稳当当的落地:“阿娘可什么都没说,早先偶然间提起魏王妃时,也没什么异色!” “枝枝,你像不像你堂姐,像不像你母亲?” 顾景阳神态敛和,如此道:“如果你觉得这两人是亲眷,难免会相像的话,不妨就说淑嘉——你觉得你们俩像不像?” 谢华琅摇头道:“才不像呢。” 顾景阳便拉她到镜子前去,叫她落座,端详自己面庞:“枝枝的下巴略有些尖,显得楚楚可怜,面颊却丰润,更添几分明艳,惯来喜画长眉,双目颇见灵动。你仔细想想淑嘉的相貌,再说你们生的像不像。” 谢华琅看了好一会儿,却有些动摇了:“是有点儿像。” “我若叫人传几个美姬来看,也是相像的,”顾景阳淡淡道:“美人总有相似之处,丑的人才千奇百怪。” 谢华琅诡异的得到了安慰,释然之余,又有些想笑,忽然神情一凛,警惕道:“哪里来的美姬?” “教坊司里的,不在我身边,”顾景阳扶住她肩,微微低下头去,哄道:“枝枝乖,别恼。” 教坊司主宫廷礼乐,谢华琅倒不至于吃这口飞醋,伸臂搂住他腰身,埋头过去,闷闷道:“九郎不许理会别人。” 顾景阳道:“不理。” 谢华琅又道:“只许喜欢我一个人。” 顾景阳道:“好。” “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谢华琅抬起头来,道:“要记在心里才行!” 顾景阳指尖轻轻拨弄她耳铛,含笑道:“记住了。” 谢华琅听他一句句应得痛快,即便只是在耳边听听,心中仍觉欢愉,如此同他说笑一阵,又敛了笑意,正色道:“早先在小祠堂里,我不知魏王妃身份,今日既有闲暇,便与九郎一道,再去为她上柱香吧。” 顾景阳目光微动,心中乍暖,挽住她手,温声应道:“好。” 这也算是旧地重游,谢华琅的心境却与第一次来时不同了,在顾景阳之后上了香,方才目视着诸多灵位,由衷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站出来的勇气,他们都很值得敬重。” 顾景阳身处其中,感触只会比她更深,握住她手,低声道:“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有舍生取义的胆气,新平为保全自己与夫家儿女,向天后妥协,我虽不喜欢,但也能够理解。可是,她构陷别人,暗害同一直信重她的人,便是死有余辜……” 说及此处,他忽的顿住,眉头微蹙,似是在思量什么。 谢华琅见他神情有异,虽不知为何,却也没有做声,等他回神。 “……不太对劲,”顾景阳静默半晌,眉头却蹙的更紧,转向谢华琅,道:“枝枝,你还记得,前不久新平说的话吗?” 谢华琅道:“哪一句?” 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道:“她说,天后在时,构陷别人,保全自己的宗室并不只是她一个人。” 谢华琅见他神情郑重,倒真是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实是这样说过。” “怎么,”她反问道:“哪里不对吗?” “倒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在,只是,”顾景阳微微一顿,没再继续说下去,忽然抬声,唤道:“来人。” 旋即有内侍垂首入内,恭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顾景阳道:“衡嘉呢?” 那内侍答道:“内侍监奉陛下令,去处置新平长公主之事,尚且未归。” “即刻叫人前去,传他回来,”顾景阳神情肃然,吩咐道:“将新平也一并带过来,快些。” 内侍应声,施礼之后,忙退了出去。 谢华琅不明所以,见他兀自思量,着实疑惑,冷不防手腕一疼,却是他手上用力,捏的更紧了些。 “枝枝,”顾景阳面色恬静,一如往昔,目光却隐隐发亮:“很近了。” 谢华琅道:“什么很近了?” 顾景阳拉她到殿中席位落座,双目湛湛,道:“从你在猎场遇刺,到后来朝臣弹劾,我总觉得幕后有人推动,令江王去查,却毫无所获,时至今日,方才发觉了几分端倪。” 谢华琅更糊涂了:“嗯?” 顾景阳但笑不语,却没再多说,等内侍传禀,说内侍监带了新平长公主来,又叫她重回屏风后躲避,传了那几人进来。 不过一来一往,新平长公主的心态便全然崩溃,神情惶惶,目光惊惧,狼狈从她被泪水融化的妆容与微乱的鬓发中,源源不断的透露出来。 她见了顾景阳,便如同重见生机,慌忙扑到在地,连声求饶。 “朕传你来,是有些话要问,”顾景阳单刀直入,道:“早先你说,天后在时,除去你之外,令有其余人构陷宗室,苟延残喘,可是真的?” “当然,究竟是否确有其事,朕自会叫人探查,”他淡了神情,威势迫人:“你若敢信口开河,朕也有法子收拾你。” 法不责众,此事应当也一样。 新平长公主闻听他这样问,以为窥见了生机,真是搜肠刮肚的想,目光也越来越亮,不待顾景阳继续问下去,便连珠炮似的说了好多家。 顾景阳神情不变,听她一家家的说完,方才道:“你所说的这些,大半都已经不在了。” “是,”新平长公主以为他是不满,惶恐道:“此辈悖逆,妄图行刺陛下,早先前不久,便被陛下处置了……” 顾景阳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微微带了几分了然,不再言语,摆摆手,示意内侍将她带下去。 新平长公主原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哪知还不等心生欢喜,便被上前的内侍按住,硬生生拖了出去,双目瞪起,神情中遍是仓皇绝望。 谢华琅听了这么久,心中尤且不解,从屏风后出来,看一眼自家郎君,疑惑道:“九郎,你到底是想到了什么?” “枝枝,枝枝,”顾景阳却握住她手,目光温煦的望着她,低低笑了起来:“世间万事,皆有法度,皆可算计,只有人的感情,是无法估量的。” 谢华琅:“嗯???” 顾景阳暂时却没有为她解惑的打算,将她拉的更近,低声道:“我有件事,要请枝枝帮忙,别人去做,都不合适,只有你才行。” 谢华琅断然道:“我不做。” 顾景阳微露诧异:“怎么?”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才不帮忙,”谢华琅小下巴一抬,不高兴道:“要是一个不小心,把事儿给搞砸了,那算谁的?” “你呀。”顾景阳隔空点了点她额头,略经思忖,又道:“却也不是不能说……” 谢华琅嘴上不说什么,耳朵却悄悄往前边凑了凑,眼睛里的八卦之色都要往外淌了。 “事情要从……我带你往临安府上看花说起,”顾景阳神情中显露出几分回忆之色,缓缓道:“在那里,我们见到了郑家送去的女郎,也是因那件事,我将郑家未嫁的女郎们都打发走了。” 那是七月发生的事情,谢华琅记得清楚,轻轻点头。 “后来,就是各种各样的小事了,”顾景阳似乎在理清头绪,略停了停,才继续道:“我早先有意过继宗室子弟,宣布立后之后,宗室中很有些人不满。” “为了枝枝与将来的子嗣,我便先一步将他们打压下去。比如说,暗中鼓动郑家的梁王世子等人,又比如说,后来偶然撞见的景王世子。” “这些都只是小事,真正叫一切爆发出来的,是那日在猎场,枝枝遇刺受伤,我实在忍不下,索性杀之而后快,将宗室中蠢蠢欲动的那些人斩草除根。” 他说的缓慢,谢华琅听得认真,她隐约从中察觉到了什么,却像是夏日里阳光穿过树叶之后,在地上投下的斑驳影子,影影绰绰的,总看不真切。 顾景阳见她这等疑惑神情,忍俊不禁,亲了亲那小姑娘丰润的面颊,才继续道:“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有两件事:一是铲除郑家余孽,二是打压宗室中有非分之想的那些人,而结果便如那日你三哥所说的一般,枝枝与谢家,是最大的收益人。” 谢华琅原还听得津津有味,听及此处,便忍不住咳嗽一声:“这可不是我干的,九郎,你得相信我!”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道:“听我说下去。” 谢华琅轻哼一声,道:“讲。” “前两件事,最大的受益人是你,但最后一件事,却不是这样的,”顾景阳的神情转为凝重,正色道:“有人鼓动御史,提及先帝时天后干政一事,以此为由,明着弹劾谢家,暗地里的剑锋,指向的却是你。” 他要不提,谢华琅差点都将这事儿忘了:“谢家没事,我没什么损失呀,那几个进言的御史被你贬斥,还是我帮着说话的呢。” “我最开始也觉得奇怪,因为我在一日,这弹劾便毫无用处,既伤不到你,也动不了谢家根基,但是就在前不久,我忽然间想明白了。” 顾景阳侧过脸去,深深看她:“或许幕后之人,从来都没有将目光着眼于现在,从一开始,他想要的舞台,便是我过世之后。” 谢华琅悚然一惊:“这、这跟弹劾谢家有什么干系?” 顾景阳平和道:“天后专权,甚至以女人身份登基称帝,这样的人,朝臣与宗室都不愿有第二个,有今日之事,来日我若驾崩,皇嗣年幼,你为太后,为了避嫌,还会主动揽权,干涉朝纲吗?” 谢华琅为之怔神,呆呆道:“不太可能了吧……” 顾景阳道:“那你所能依仗的,便只有母族谢氏。” “从郑家,到宗室,再到我,这个局布的这样大,求的却是数年之后?我不太信,”谢华琅有些无措,摇头道:“谁又有能力,将这一切连在一起?” “想找出这个人,其实很简单,我们面前有三条线,所要做的,便是找到交汇的那个点。” 顾景阳见那小姑娘有些吓住了,反倒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道:“郑家当初献女,是为求容身之地,只是时间上太巧合了些,猎场遇刺,是在梁王世子与景王被削爵之后,时间上也巧得很,若说没有人游走其中,推波助澜,我是不信的。” “枝枝,你不妨细想,有什么人,既能联络郑家,又与宗亲相近,而且在我死后,身处谢家,能够作为你的依仗,得到最大的好处。” “这个人很谨慎,也很聪明,他的身份很特殊,在这三家之中游走,却不会被人怀疑。” 他这样一讲,前后脉络便分明起来,谢华琅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秀婉美丽的面孔,每每见了她,便先带三分笑。 淑嘉县主。 她虽不姓郑,却在郑家长大; 虽不是宗亲,却同宗亲相近; 她的丈夫是谢家的嫡长子,是梁国公府的世子,谢偃与卢氏百年之后,她便是谢家名正言顺的主母。 内殿里炉火烧的很旺,暖香袭人,谢华琅却觉毛骨悚然,生出一身白毛汗来:“县主吗?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顾景阳的神情,却很淡然:“如你所见,这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可是,可是,”谢华琅“可是”了半天,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摇头道:“我不信!” “她其实算计的很巧妙,唯一露了马脚的,便是她没有算到你我的情意。” 顾景阳将那只吓呆了的小猫儿抱进怀里,温柔的摸了摸头,道:“她没想到我会因你遇刺之事大发雷霆,尽数处死相关宗室,如果她能猜到的话,早就会收手了。阿媛之死的真相,或许也不会叫我知道。” 谢华琅心中疑惑:“嗯?” “不是新平,也会有其余人,”顾景阳轻笑道:“她知道我一直在意阿媛的死,若是在揭破真相的同时,将其余构陷他人,心性卑劣的宗室揭发出来,加之你遇刺一事,数罪并罚,足够我将宗室中人肃清了。” 谢华琅恍然大悟,心头明彻起来:“新平长公主说的那些人,大半都已经因先前那件事被杀,现下暴露出魏王妃之死的真相,反倒是画蛇添足!” “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顾景阳轻轻摇头,神情中有些惋痛:“阿媛之死的真相,我等了四年,都没有结果,却在即将大婚的前夕,得知了真相。” 谢华琅听他说的合情合理,却仍有些疑惑,从他怀里退出去几分,悄声道:“我还是觉得,县主她、她不像是能想出这等计策的人……” “我却觉得,”顾景阳若有所思道:“她虽然披着淑嘉的皮,内里却已经不是淑嘉了。” 谢华琅今日受的惊吓够多了,却都不如这句话带来的震慑大,两腿一软,险些栽倒。 顾景阳将人扶起,好笑道:“你怕什么?” 谢华琅都快吓哭了:“她不是县主,那是谁?我之前去看兰汀,还在她那儿吃过点心呢!” 顾景阳却没言语,肃了神情,抬臂指向大安宫方向。 谢华琅更怕了:“你不是说,她两年前便过世了吗?” “我也觉得很奇妙,但仔细想了想,还是这个可能性更高些,心思缜密,环环相扣,是天后一贯的作风。” 顾景阳思量一会儿,道:“我记得有一次,枝枝同我说起官员任免事宜,说那是淑嘉讲的,我那时还夸赞淑嘉聪慧,格局不同于寻常女郎,你可还记得吗?” 谢华琅眉梢微蹙,道:“记的。” “我恍惚记得,淑嘉小时候便同其余女郎一般,喜好花草玩闹,并不爱政事,头脑也没有这么……” 他顿了顿,换了个客气些的说法:“没有这么灵透,故而当时听你那样讲,便有些诧异。现下想想,若是换了天后,便能说的通了。” 谢华琅却是摇头,道:“九郎说县主是幕后之人,总还有些根据,可若说她是……是大安宫那位,便太过牵强了。” “是与不是,其实很好印证,”顾景阳道:“她能瞒得过别人,但有一个人,一定瞒不过。” 谢华琅目光一动:“我哥哥么?” 顾景阳赞道:“枝枝聪慧。” 谢华琅听他这样夸奖,真有点心虚,只是新平长公主那儿不小心透露出的一点痕迹,便被他捉住了,她却无知无觉。 脖子上边顶的同样是脑袋,内里的构造相差可太大了。 谢华琅轻咳一声,暂且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抛之脑后:“九郎不会觉得,我哥哥也参与其中了吧?他不会的。” “别的我不敢担保,此事却敢确定,”她神情恳切:“哥哥最疼我了,心肠也软,宁肯自己受伤,也不会叫人射伤我的。” 顾景阳莞尔道:“我没有疑心你哥哥,只是想叫枝枝,去问他一件事。” 谢华琅眼珠一转,道:“什么事?” “有一件事情,我从前不在意,现在却觉得奇怪,”顾景阳顿了顿,道:“你哥哥与你的先嫂嫂,也就是隋氏,感情好么?” 谢华琅不意他会问起这个,心中不禁有些感伤,点头道:“虽然说不上鹣鲽情深,但也算是相敬如宾,又有阿澜在,是很要好的。” 顾景阳闻言颔首,又问道:“天后令你哥哥与隋氏和离,另娶淑嘉,那时候,你哥哥可欢喜吗?” “怎么可能?”谢华琅不假思索道:“哥哥同先嫂嫂感情不差,又有阿澜,哪里情愿和离?再则,被迫和离另娶,哪个男人受得了?哥哥与先嫂嫂和离之后,便病倒了,养了一月,才略好些,为此,连与县主的婚事都推迟了。” 顾景阳却笑了,继续问道:“那么,淑嘉刚嫁进谢家的时候,你哥哥同她好吗?” 那时候谢华琅还小,说到具体的事情上,一时之间真有些思量不起,仔细回忆良久,方才道:“不好。” “县主嫁进谢家时,阿澜便被阿娘接过去教养,我怕他心里难过,也搬回去陪阿澜。仿佛是他们成婚之后一个多月,我在室内午睡,朦朦胧胧的听见嬷嬷向阿娘回禀,说他们还没有圆房……” 她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内殿之中,只有彼此两人,却还是压低声音,道:“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圆房是什么意思,专门去问阿娘,还被骂了呢,所以这事记得特别清楚。” “还有就是,”谢华琅偷眼看顾景阳一眼,踌躇一会儿,还是索性豁出去了:“我那时候不喜欢她嘛,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拉着阿庄给她难堪,其实也知道那么做不对,但还是忍不住,哥哥见了,也从来不制止我们。” 淑嘉县主毕竟是他的外甥女,当着人家的面,说自己欺负人的事,似乎是有点不好。 谢华琅有点心虚,虚了一会儿,又理直气壮起来:“是她自己愿意嫁过去的,事情做得又这么不体面,我们不喜欢她,也没有错!” 顾景阳此时却无心评判这些,而是道:“枝枝,你也说你哥哥一开始并不喜欢淑嘉,但我先前几次去谢家,却觉得他们夫妻之间感情不差,为什么?” 谢华琅道:“县主锲而不舍,天长日久之下,总会生几分情意吧。” “不,没那么容易,”顾景阳摇头道:“男人跟女人不一样。” “淑嘉以天后为依仗,强行拆散了你兄嫂姻缘,已经令你哥哥大失颜面,倘若只是如此,仍有机会转圜,可隋氏死了,这就是一个死结,轻易是打不开的。” “枝枝,”他低声问:“你知道他们的关系,是何时开始转圜的吗?” “我?我怎么会知道?”谢华琅为难道:“做妹妹的,怎么好过问哥哥的房中事?再则,县主身份特殊,别说是我,就连阿娘都不管的。” 顾景阳轻笑一声:“别人呢?谢家会不会有其余人知道?” “应该不会吧。” 谢华琅做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说出来,倒有点自己全家在欺负人的感觉,失笑一声,老老实实道:“她在谢家本来就很尴尬嘛,阿娘这个正经婆母都免了她晨钟定省,眼不见心不烦,我这个小姑也不理她,别人怎么可能越过我们去同她交好?” “你们啊。” 事出有因,顾景阳倒没有说什么,轻叹口气,道:“回去问问你哥哥,记住,要假做不经意的说起才行。” “男人的心有时候会很软,但有的时候,比铁石还要硬。你哥哥他外柔内刚,不是所谓的温存小意,便能够打动的。我想,那几年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叫你哥哥的态度有所转变。” 他握住谢华琅的手,郑重道:“我们想要的证据,或许就在其中。” 第70章 过往 谢华琅见他叮嘱的认真, 不免担心自己将事情给搞砸了,一时之间,反倒不敢应承的太痛快。 她踌躇了会儿,试探着问道:“九郎之前说,有件事要请我帮忙,便是此事吗?” “不是, 我原是想叫你去试探一下淑嘉的。” 顾景阳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我与她来往不多,贸然前去,反倒奇怪, 你是她的小姑, 又有新生的侄女在, 过去看看, 别人也不会奇怪。” 谢华琅还真没有一口应下的胆气,思量几瞬, 道:“我还是先去试探过哥哥, 再来同九郎分说,至于别的, 不妨徐徐图之。” “我也是这样想的。”顾景阳轻轻道:“天后退位, 不过四年, 她执政时留下的心腹人手,明处的都已经被拔掉, 暗处的却不知如何, 实在不好贸然行动。” “如果她是淑嘉, 能做出这样详尽的计划,并且付诸行动,很大可能是得到了天后隐藏在暗处的人手;如果她是天后,那一切就更是顺理成章了。” 他温和的看着她,徐徐分析道:“从前她在暗,我们在明,现在却反过来了,正可以寻其错漏,纠察党羽,届时雷霆一击,一网打尽。” 谢华琅素日里出去采花捉蝶,戏弄自家郎君是一把好手,真说起这些来,却不成了,小手轻轻摇他手臂,苦着脸道:“九郎,你别这么严肃,以后我都不敢同你玩闹了。”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看她一看,道:“我同枝枝说话,连声音都没有大过,几时严肃了?” 谢华琅曾以为,所谓的杀伐决断,便是疾言厉色,神情冷肃,然而真见了自家郎君之后,才察觉或许不是这样的。 世间也有另一种威仪,声气舒缓,神态敛和,气定神闲之中,抬手落子,便有风雷之势。 她埋头在他怀里,忽然得意起来:这么厉害的郎君,还不是被她给降服了? 如此沾沾自喜一会儿,谢华琅便想到别处去了,顺着顾景阳此前的思路,有些迟疑的道:“九郎,假设县主便是天后,那么……她是怎么,怎么变成县主的?” “我也不知道。不过,倒可以猜一猜。” 顾景阳抱着怀中的小姑娘,莞尔一笑,徐徐道:“此事听来荒诞,但仔细思量,不过也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此事是天后刻意安排。第二,纯属是命理机缘,偶然为之。” “若是第一种的话,其实有些说不过去。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变成另一个人?若是有这样的法子,能从一个病重将死的老妇,变为青春貌美的女郎,虽然换了身体,却与返老还童有什么两样?” “若说天后可以筹谋,我是不信的。她在淑嘉身上重获新生,那么,淑嘉到哪里去了?” “我们兄妹几人之中,天后最为宠爱临安,因为淑嘉生而丧父,连带着对这个外孙女也极为宠溺纵容。天后性情果敢刚毅,爱而欲之生,恨而欲之死,她真心宠爱淑嘉,若是真能主动筹谋,决计不会选择顶替她的。” 第一种可能是天后临终前主动筹谋,第二种可能性,便是命理机缘巧合了。 谢华琅听郎君一条条说的清楚明白,禁不住抬眼看他:同样的脑袋,为什么有的聪明,有的笨呢。 她原还想再问几句的,忽然想到另一处,明艳的面孔忽然乍白乍红起来。 顾景阳低头亲了亲她眼睫,惹得她禁不住连眨几下眼,嬉笑着侧过头去躲,他则低声道:“枝枝,你怎么了?” 谢华琅眼珠转了转,道:“我在想一件事。” 顾景阳道:“什么事?” 谢华琅有些迟疑:“我若说了,你可不许恼。” 顾景阳道:“不恼。” “如果,我是说如果,”谢华琅在他怀里坐直身子,悄声道:“如果县主是天后的,那这些时候,管临安长公主叫阿娘,管你叫舅父的,岂不是……嗯。” “不然呢,”相较于她的难以启齿,顾景阳神情反倒淡淡,浑然不觉其中有异:“这种事原就匪夷所思,天后身份特殊,更不愿暴露身份,难道她要唤了我与临安、魏王前去,彼此相认,一家人欢欢喜喜吃团圆饭?” “……呃,这个,那倒也不是,”谢华琅为难道:“但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死而复生,并非天后所能谋划,但能有这样的机缘,便是通天之幸,”顾景阳眸光平静,面色如常:“若是有人同一个垂死的人讲,能叫他在一个年轻人身上死而复生,只是要唤他自己的儿子做阿爹,你猜他会不会答应?” 谢华琅的声音低了下去:“愿意答应的人,能从朱雀街头,排到朱雀街尾。” 顾景阳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谢华琅侧眼瞧他,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声如蚊呐道:“那兰汀呢?假使县主真是天后,她同我哥哥,算是怎么回事呀……” 顾景阳淡淡斜她一眼,不说话了。 不管怎么说,天后都是他的生母,多深的仇恨,都抹煞不了这一点。 谢华琅也知道,所以才更要问出来,倘若淑嘉县主真是天后,顾景阳必然是不会留她的,但与此同时,也绝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可在那之后,哥哥该怎么办? 睡了皇帝的娘,还生了女儿…… 可他又不知道,他也很冤枉啊! “九郎,”谢华琅小心翼翼的摇了摇他,乖巧的伏在他怀里,悄声道:“你不会为此记恨我哥哥吧?他什么都不知道呀。” 顾景阳蹙了蹙眉,神情之中微微有些为难,却没应答。 谢华琅见他如此,心中不免有些担忧,眼珠一转,又凑过去亲吻他面颊,撒娇道:“郎君,郎君,你别不说话嘛,理理我呀。” 顾景阳拿她没办法,却也没应承什么,只道:“天后毕竟是天后……” “可她占着的是县主的身体,那是哥哥明媒正娶的妻子呀,哥哥若是凭空遭难,岂不无辜?” 谢华琅先将道理讲了,见他神情中有些犹疑,便知他此刻也拿不定主意,心中一动,伸臂揽住他脖颈,凑过去吻住他的唇,不待他反应,舌尖便灵巧的探了进去。 英雄难过美人关,顾景阳原还迟疑,见她如此,反倒不好再说什么,抱住怀中娇躯,唇齿纠缠,好一阵缱绻,才肯罢休。 谢华琅这美人计使得顺当极了,依依分开之时,面颊仍有些酡红,明媚善睐,顾盼神飞,鲜艳娇美如六月的石榴花。 顾景阳垂眼看她,轻叹口气,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啊。” “你都答应了,可不许再反悔!” 谢华琅眉眼含笑,先是嗔他一句,旋即又软了语气,凑到他耳畔去,声音软媚:“再则,你也可以睡他妹妹呀。” 顾景阳被她这句话惹得俊面微红,倒真没有再说别的,谢华琅心中得意,却不好说出口,搂着他又是一阵痴缠,黏黏糊糊良久,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 人既然进宫了,午膳自然要留下用,谢华琅心里有事,却吃不下多少,顾景阳见状,也没有勉强。 “回去之后,我该怎么问才好呢,”她问顾景阳:“平白无故问哥哥房中事,有些太突兀了,若是能有个由头便好了。”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顾景阳更没有同人攀谈的习惯,哪里能给出什么意见,捏了捏她丰润的小脸蛋,道:“自己想。” 谢华琅愁眉苦脸的回府去了。 还没等想出个法子来呢,刚一回府,谢华琅便被卢氏唤过去了,她下首处坐的是刘氏,谢莹侍立在侧,却不见有仆婢在。 “这是怎么回事?”卢氏面上隐约有些焦急之色,询问道:“我听人说,陛下上午传了新平长公主进宫,没多久,连英娘都给带进去了,这会儿都没回来。枝枝,你去告状了?” 谢华琅一听她们这样讲,脑袋就大了一圈:顾景阳把事情办得这么迅速,心里那口积年的郁气倒是散了,叫别人一瞧,还以为她巴巴的进宫告状,叫他帮着报复回去呢。 她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谢华琅进宫的目的,谢莹是知道的,可这是堂妹的私事,虽然知道,却也不好同别人讲。 她惯来聪敏,心思细致,隐约察觉到新平长公主与英娘并不是因今日之事被传进宫,倒像是因为昔年魏王妃的旧事,然而无凭无据,怎么好乱说? 今日之事,有些是说不得的,但新平长公主与英娘之事,倒真没什么太大的忌讳。 谢华琅顿了顿,还是如实道:“陛下处置新平长公主与英娘,却与谢家无关……” 卢氏与刘氏年长,也曾见过魏王妃,听谢华琅说了原委,长吁短叹,感怀道:“魏王妃性情温柔,人也敦厚,可惜天妒红颜,去的太早。长安中人只知道她被天后赐死,连累亲子,却不知竟死得这样惨烈。” 刘氏也是长叹一声。 “新平长公主因此丧命,固然是罪有应得,然而却不好宣扬出去,”谢华琅道:“想来陛下会另行网罗罪名处置,届时也请阿娘、叔母泰然处之。” 卢氏、刘氏年长,自然知道分寸,颔首应声,见她似乎有些累了,又催着回去歇息。 谢莹心思细腻,却觉得堂妹另有心事,同样告退,跟了出去。 “新平长公主今日前来,也是为我提了个醒儿。” 两个小辈走了,刘氏面上方才显露几分忧色,低声道:“三郎年纪大了,也该寻桩婚事。早先前边有二郎挡在前边,我与他父亲都不催,现在二郎娶妻,下一个便是他了,合该准备相看。” “昨晚敬道问他,相中了哪家女郎,他说哪个都不喜欢,非要两心相悦,才肯娶进门,若换了从前,他父亲听了这种话,非打断他的腿不可,但昨晚听了,却什么都没说。” 心中酸楚,刘氏倏然落下泪来:“嫂嫂,我总算能明白你当初说,支持枝枝嫁与心爱男子时的心情了。阿莹已然是这样了,做父母的,实在不忍心再委屈别的儿女……” 卢氏当初也是这样熬过来的,见她如此,心中更有感触,温声劝道:“总会好的,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呢。” …… “枝枝,你怎么了?可是进宫时不顺当吗?” 谢莹追了出去,遣退身侧仆婢,方才低声道:“我见你眉宇间有些愁意,总觉得不放心。” 淑嘉县主一事,显然事关重大,谢华琅连阿爹阿娘都不打算讲,更不要说堂姐了,倒不是说不信任他们,只是此事太过忌讳,不叫他们知道,也是回护。 她摇摇头,原本想随意说几句,应对过去,忽然间灵光一闪,沉了面色,怏怏道:“我进宫去问他嘛,就吵了几句。” 谢莹听得微怔,挽住她手,关切道:“难道,你与魏王妃真的……” “那倒不是。我与他争执,不是因为魏王妃。” 谢华琅可没打算在这上边给自己找不自在,凭空弄出个白月光什么的来,故意愁苦了神情,道:“我那时候生气嘛,语气便重了些,他从前都很疼我的,这次却动气了,说我不信任他,简直莫名其妙……” 谢莹原还以为是因魏王妃之事,心中担忧堂妹为此伤心,听她这样讲,却是忍俊不禁:“陛下动怒,正说明他心里有你,气你也是因为喜爱你,枝枝,你向来聪明,怎么看不透这一点?” 谢华琅假做羞恼:“平白无故听闻这种事,我怎么还能心平气和?他不哄我也就罢了,怎么还朝我发脾气呢!这么讨厌,我以后不理他了!” “好了好了,快别说这样的赌气话,”谢莹失笑,劝道:“夫妻至亲,若因为这些小事伤了情分,岂不可惜。” 谢华琅似是恼极了,梗着脖子不肯听。 谢莹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暂且叫她回去冷静一下,待到明日清醒之后,再行分说。 谢华琅回到自己院子,黯然神伤,转头就叫人去取酒来,竟是准备借酒浇愁。 采青采素虽也同她一道进宫,却不知究竟她究竟与顾景阳说了些什么,只是见她这般神情,暗自也能猜度几分。 “阿娘近来够忙了,别拿我的事情去烦她,阿莹姐姐婚事不上不下,又是那般光景,也别去提,”谢华琅心中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面色却愁苦,吩咐道:“取酒来便是,不要惊动别人。” 采青采素对视一眼,只得应声,去取了酒来,便被打发到室外去了。 谢华琅心里有个主意在打转,只斟了一杯酒饮下,剩下的却倒进花瓶中去,还不忘另取了些洒在衣襟上,不多时,便吩咐仆婢再去取用。 采青见状大惊,却又不敢去惊扰卢氏与谢莹,满口应声,出了内室,却面有难色,同采素商议道:“酒这东西伤身,可不敢再叫娘娘吃了,若是真出什么事,陛下决计不饶我们,该找个人来劝劝才是。” 采素同样忧心,蹙眉道:“娘娘如此,想是同陛下生了争执,女郎之间好说话,不妨叫大娘子来劝劝……” “不成,娘娘说了不许的,”采青反驳道:“小夫妻吵嘴,就该找过来人劝解,大娘子婚事坏了,若是请她来,便先叫人伤心了。” 采素深觉有理,颔首道:“那便去寻郎君吧,二郎新婚不久,未必了解夫妻相处之道。” 谢华琅的声音自内室传来,隐约有些不耐烦,催促道:“我的酒呢,怎么还不来?” “就来,就来,”采青应了一声,示意采素去请谢允,自己则去取了酒来,呈上之后,在外翘首以待。 今日是一双儿女洗三的大好日子,谢允自然欢喜,听闻妹妹的侍婢来寻,微觉诧异,叫进来问过之后,却有些哭笑不得。 “陛下与娘娘惯来亲近,好似蜜里调油,竟也有失和的时候?” 嘴上这样讲,他却还是忧心胞妹,叫采素带路,往谢华琅院中去寻她。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绚烂的晚霞将退未退,暮色已然近了。 内室里已经掌灯,谢允隔门问了一声,听得谢华琅回应,方才入内,刚一进去,便嗅得内里酒气沉沉,心下忧虑,上前去夺了她酒盏,道:“枝枝,你喝了多少?仔细明日起身后头疼。” 谢华琅真没喝多少,她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在面颊上点了胭脂,借着灯光映衬,略有些醉后醺然,专门拿来糊弄人的。 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她将酒盏抢回去,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哥哥别管我。”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不管?”谢允轻叹口气,打发其余人出去,又在她身侧落座,温柔道:“同陛下吵嘴了?怎么回事?傻枝枝,喝酒无济于事,需得找到症结,将其解开才是。” 谢华琅却不做声,伏在桌案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谢允最心疼这个幼妹,见状心疼,忙上前去抱住她,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肩,劝慰道:“枝枝不哭,哥哥在呢,有话便同我说,好不好?” 谢华琅也算是专业戏精了,将他推开,另寻一只酒盏摆上,醉醺醺道:“我心里闷,哥哥陪我喝几杯吧。” 谢允见状,如何会不应:“好。” 谢华琅为他斟酒,接连三杯下去,正待斟第四杯,杯沿却被谢允掩住了:“枝枝,你同陛下一向要好,这次是为何生了争执?” 谢华琅将酒壶搁下,闷闷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说完,便将自己先前准备的那套糊弄人的鬼话说了。 谢允听罢却笑了,温和道:“陛下心气何等之高,你这样疑心他,他如何会不动气?” 谢华琅擦了眼泪,为他斟酒,轻嗤道:“他若真心在意,便不会叫我疑心了,哥哥吃着他的俸禄,自然帮他说话。” “你这便是在钻牛角尖了,”谢允将酒饮下,含笑道:“陛下年长你这么多,若是有意,早就立后娶妃了,何必巴巴的等着你?他等了这么多年,仍旧孤身一人,现下得了你,如何会再同别人纠缠。” 谢华琅却只认死理,任他说什么,都不迎合,只闷头喝酒,自己还未喝完,便又为他斟上。 天色渐渐黑了,暮色转深,内室中的酒意,却愈发重了。 谢允酒量不浅,但也架不住一壶接一壶,无底洞似的酒水,有些醺然的扶着额,苦笑道:“我原是来劝你的,结果人没劝成,却先将自己劝醉了。” 谢华琅暂且停了斟酒的动作,试探道:“哥哥回去晚了,县主不会来寻吧?若是因此夫妻闹别扭,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哪有的事,”谢允听罢,摇头失笑道:“县主还在月子里,现下早该睡了。” 谢华琅暗松一口气,又往面上挂了几分愁:“我也知哥哥说的有理,只是我先前将话说的过了,闹得不可开交,却也没脸见他。” 谢允见她这般小女儿神态,心中爱怜,低笑道:“陛下疼你,只要你肯去寻他,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可不信。”谢华琅在心中转了几转,才假做不经意道:“我记得,哥哥从前也同县主不甚要好的,后来怎么又好起来了?你也同我说说,聊以借鉴嘛。” 谢允已然有些醉了,却仍不愿深谈,推拒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说它做什么。” 谢华琅假做动怒:“我不拿哥哥当外人,什么都同你讲,你却防着我,半句都不肯多说!” 谢允一怔,忙道:“枝枝,你我骨肉至亲,我哪里会防备你?罢了罢了,告诉你也没什么……” 谢华琅见他这样毫不设防,心中却有些愧疚,然而此时却不是顾及这些的时候,她装作酒醉,断断续续道:“那,那怎么回事?” “若要说此事,便要从我与县主成婚之前说起了。” 谢允也是长安数一数二的美郎君,面色酡然之际,仍觉风采宜人。 他目光略略有些迷离,仔细思量之后,方才道:“那时,我与燕娘已经有了阿澜,正在门下省当差,忽然被天后传召,到了太极殿,在那里,我没见到天后,却见到了县主。” “她说,她曾经女扮男装,上巳节到渭水边祭祀,因为人太多,险些栽到河里去,是我救了她。她问我还记不记得她。 可我真的不记得了。” “她很失望,也很难过,忽然间就哭了,自己跑了出去。我有些莫名,却有内侍前去,带我出了太极殿。” “后来,天后便降旨叫我与燕娘和离,同时,又为我和县主赐婚。” 谢华琅那时候还小,只知道这个结果,却不知道淑嘉县主倾心于哥哥,竟还有这等缘由。 她心绪有些复杂,却不好打断,开口将话题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导:“我仿佛记得,县主刚嫁进谢家时,哥哥同她并不亲近。” “因为她所谓的情意,我要同自己的妻子和离,被迫娶一个根本没有任何印象的人。” 谢允苦笑起来:“枝枝,我知道自己不该那样对待一个年纪不大的女郎,可是她的任性改变了我的人生,也改变了燕娘与阿澜的人生,我怎么可能真的接纳她,做我的妻子?” “我那时候对她很不好。除去对她自作主张嫁入谢家的反感,与她给燕娘、阿澜带来的伤害之外,还有些对自己无能的愤慨。” “我没有办法反抗天后的旨意,也不敢反抗。因为在那之前,宗室被天后杀得人头滚滚,亦不乏有重臣被扑杀,那时候,长安风声鹤唳,勋贵胆战心惊,阿娘为防意外,甚至都不允许你出去玩。” 谢允伸手抚了抚胞妹的头发,年岁渐长之后,他已经很少这样做:“我从官署归府,骑马经过长街,曾经见到昌平候府的女眷被押到街头发卖,曾经云鬓花颜的女郎,衣衫凌乱,赤着脚,一条命只值一两银,但是仍旧没人敢买。我不知道后来她们怎么样了,但想来应该不太好。” “我也是个懦夫,不敢反抗圣旨,不敢反驳天后,只能将心中郁气发泄到县主身上。大婚当晚,我其实没喝醉,却装作醉了,连却扇礼都没行,便倒头睡了,更别说合衾酒与别的了。” “县主心里有愧,什么都没说。” “成婚之后的几个月,我对她很冷淡,甚至都没有……” 谢华琅毕竟还没出嫁——即便出嫁了,兄长也不好同她说这些。 说及此处,谢允停了下来,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县主身边的仆婢都知道,很是不平,想要告知临安长公主与天后,却被县主拦住了。” 他叹口气,继续道:“如此,到了半年之后,我进宫当差时,却被天后传去,但这一次,我既没有见到天后,也没有见到县主,天后身边的女官在等我,带着一壶毒酒。” “什么?”谢华琅几乎装不下去了。 谢允苦笑道:“那女官告诉我,县主在谢家经历了些什么,天后其实都知道,只是县主不说,她也暂时默许,然而半年过去了,仍旧如此,便容不得我了,长痛不如短痛……” 谢华琅虽知哥哥此后无恙,现下听闻,仍觉背后生汗:“那,那后来……” “是县主救了我。” “那日天后起意将我赐死,并非早有准备,而是见县主形容消减,神思不属之后,所做的决定。” 谢允合上眼去,道:“县主知晓天后打算赐死我,跑去求情,天后不允,她便抵柱相胁,后来宫人带着她去寻我,满面泪痕,衣襟单薄,都被血沾湿了……” 谢华琅毕竟是女郎,更加知晓女郎心思,唯恐那是淑嘉县主与天后在唱双簧,正想问一句,却还是忍下了。 谢允却似是看破了她心思,有些倦怠的笑了笑,道:“我也曾经想过,是不是她以此来算计我,然而见她伤的那样重,终究不忍心如此忖度,便留下照顾……” 谢华琅心中微动,试探道:“再后来,你们的关系便和缓了吗?” “确实有些和缓,事实上,那时候,我几乎已经决定,要接纳她做我的妻子了,可是,”谢允说及此处,似乎有些失神,神情痛苦,道:“燕娘死了!” 谢华琅能体谅到他那时的纠结与痛苦。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燕娘虽非县主所杀,病因却是县主,”谢允倏然落泪,痛苦道:“那是一条命,我若是接纳县主,怎么对得起燕娘?” 谢华琅心头如同压了什么东西,沉重如山:“那后来呢?” “后来,我与县主便冷漠起来,时常宿在书房,很少见她。燕娘死讯传来那日,她也哭了,她问,我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她说她不是有意的,也没想过要燕娘死,可归根结底,事情还是发生了……” “县主嫁入谢家几年,一直没有身孕,临安长公主与天后都有些忧心,催促太医诊脉,或是开药,然而那时候我同她相见都少,怎么会……县主吩咐身边人不许同临安长公主讲,将一切都瞒住了,再后来……” 谢华琅见他神情隐约凄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伤怀之处,不知怎么,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快到了! 他接下来要说的,便是自己最想知道的地方! 她几乎忍耐不住,情不自禁的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如何?” “后来,我们就这样过了几年,”谢允惨淡一笑,道:“我永远记得那天——那是燕娘的忌日,天阴沉沉的,下了很大的雨。我喝了很多酒,醉的有些糊涂,连书案旁的琉璃瓶都砸碎了,侍从不放心,不敢惊扰阿爹阿娘,便去寻县主。” “她也知道那是什么日子,吩咐人去煮了醒酒汤,带去书房给我,我不肯用,只是落泪,她也哭了,又问我,是不是只有她也死了,我才能不记恨她……” “她是天后的外孙女,比皇族的金枝玉叶还要贵重,谁能叫她死呢,我几乎以为,她那么说是在讥讽我,就叫她出去,她不肯听……” “我那时候喝多了,既伤心,又觉愤慨,我不是有意动手的。” 说及此处,谢允禁不住落泪,握住她手,忍痛道:“那是我与她第一个孩子,出了好多血,连她的裙摆都染红了,侍婢告诉我,半个月前,县主便知道自己有孕了,只是那时候临近燕娘忌日,她不敢说……” 谢华琅下意识掩住口,方才没有惊呼出声。 “县主吩咐不许声张,她流着眼泪问我,她用自己的孩子来为燕娘抵命,我能不能原谅她?我没有资格替燕娘说原谅,但以我的立场,也没有脸面说不原谅。燕娘无辜,那个孩子也同样无辜……” “那之后,县主管束侍婢,不许叫她们同临安长公主提起,我与她也渐渐缓和起来,但很久过去,终究也没传出喜讯,今年春天,我知晓县主有孕,实在是……” 谢华琅心中情绪翻滚,一时之间,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如此静默良久,忽然想到一个要紧之处:“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谢允以手掩面,泪落不止:“距今已经两年有余……” 第71章 试探 他说, 淑嘉县主流产,夫妻二人重归和睦,是在两年之前。 天后过世,便是在两年前。 时间这样巧合,是有意还是无意? 谢华琅心头如有鼓敲,咚咚咚震得她心肺战栗,太过惊骇,一时之间, 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面上神情。 好在谢允此时身在醉中, 忆起往昔, 心中苦痛, 无暇顾及那么多。 谢华琅心绪杂乱, 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思量过后,方才低声道:“从前怎么没听哥哥提过……” “我原本是要往临安长公主府上谢罪的, 只是被县主拦住了, ”谢允眼眶微红,神情倦怠道:“她说两家刚得安宁不久,不必为了她再度生事,又吩咐身边人不许张扬。” 谢华琅听得默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允提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 饮下之后, 方才醺然道:“这些话在我心里闷了太久, 却也不知该同谁讲。同友人在一处时,不好说这些家事,同家人在一起时,说了又怕你们忧心,今日倒也巧了,正好同枝枝说一说。” 兄长向来温柔,最是关爱家中弟妹,却无人曾经察觉到,他心中所深藏的苦闷郁结。 谢华琅想起自己今日不得已的试探,心中有些愧疚,却不好说出口,只道:“哥哥有些累了,我着人送你回去歇息吧。” “说了这么久,倒也不在意这么一时半会儿,”谢华琅及笄之后,几个哥哥都同她保持了一点距离,如同今日这般单独饮酒言谈的机会,都少的可怜,谢允握住幼妹的手,谆谆道:“年岁有时候并不能代表什么,陛下年长枝枝诸多,男女情爱之上,通晓的却未必比枝枝多。这是陛下的短处,但转念一想,也是他的好处。” “我听阿娘说,枝枝要嫁一心人,现在一心人有了,若因些许小事,而叫彼此离心,便太可惜了,枝枝,不要因为一时赌气,而做出叫自己抱憾终身的事情来。” 谢华琅今日请他前来,原是设套问话的,听他这样真心实意的劝慰,心中忽然一酸,低头遮掩过去,应声道:“知道了。明日我便进宫,去同他说个明白。” “枝枝惯来灵透,能自己想清楚,便是最好不过了。” 谢允温和一笑,站起身道:“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 谢华琅同样起身,犹豫一下,道:“今晚说的话,哥哥不要同别人讲。” 谢允莞尔,颔首之后,又道:“你也一样。” 天色已经黑了,外边早掌了灯,谢华琅唤人前来,提灯引路,送哥哥出了院子,方才回去,对镜枯坐良久,长长的叹一口气。 …… 家中诸事,便没有能瞒过卢氏的。 第二日清早,谢华琅去同母亲问安,卢氏仔细打量过女儿神情之后,微松口气,欣然笑道:“想开了?” 谢华琅只得将戏演下去,假做羞怯,道:“我待会儿便进宫寻他。” “去吧,”若换了往常时候,卢氏免不得要念叨几句“女大不中留”,这回却不曾,轻拍女儿手背,含笑道:“小儿女便是如此,昨日还闹脾气,今日就好了。” 谢华琅挤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又说了几句,方才辞别,进宫去了。 她既进宫,显然是有了结果,顾景阳等了一夜,听闻自家小姑娘来了,忙吩咐人请进来,却见她垂着头,神情有些恹恹。 “枝枝怎么了,不舒服吗?”他眉头微蹙,伸手去探她额头,关切道:“无精打采的。” 谢华琅却不言语,主动环住他腰身,闷头到他怀里去了。 顾景阳微微一怔,旋即轻笑起来,伸臂搂住那小姑娘,又示意周遭宫婢内侍退下,如此静静相拥一会儿,方才道:“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郎君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带着熟悉的冷香,谢华琅深深嗅了一下,却觉心里都安宁起来,仍旧没有起身,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将昨晚听到的那些,尽数说与顾景阳听了。 “两年前吗?”顾景阳目光微动,道:“时间这样巧合,我觉得,或许她就是天后。” 谢华琅不置可否:“或许吧,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说的清楚?” 顾景阳见她蔫蔫的,不甚有精神,好像是被日头晒狠了的兰花,倒有些心疼,低头亲她面颊一下,道:“我不会同枝枝吵架的,也舍不得同你发脾气,枝枝不要这样,郎君见了,心里很难过。” 谢华琅原是在为兄长忧心,不意自家郎君忽然冒出这样一句,真是被甜到了,伸手拍他一下,眉宇之间是少女特有的娇嗔:“谁要你说这个了?道长,你可真会说话。” 顾景阳垂眼看她,轻轻道:“我说的是心里话。” 他眼睫很长,眼睛明澈,垂下眼看人时,总有种鸽子似的温润柔和。 谢华琅喜欢极了,伸手过去,动作轻柔的拨了拨他眼睫,歆羡道:“将来我们有了孩子,眼睛一定要像你。” 顾景阳温煦道:“像枝枝也很好。” 两人亲昵的依偎在一起,如此说了会儿话,又将话头重新转到了此事上。 谢华琅还记得他早先说过的话,问道:“九郎不是说,有事要差我去做吗?可是同县主相关?” “的确同她有关,”顾景阳握住她手,低声道:“我猜测她是天后,有你今日所说的话,便更能确定了,然而推测归推测,是否与实情一致,却未可知。此事牵扯太大,不可妄动,枝枝替我去试她一试。” 谢华琅正色道:“怎么试?” “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洛州刺史羊舌冶是天后的人,我也是去岁方才知晓,为防打草惊蛇,一直没有动他。” 顾景阳道:“你回府去见淑嘉时,假做不经意的透露一个消息,便说我将令他出任剑南道黜置使,看她如何回应。” 谢华琅身处闺阁,对于朝廷中的官员不甚熟悉,留在长安的倒还好些,总有能见到的时候,对于那些出任地方的官吏,便是两眼一抹黑了。 “县主会有什么反应?”谢华琅不安道:“郎君,你得早些告诉我,她若真是天后,心中机敏远非常人能比,我若露了马脚,岂非功败垂成。” 顾景阳失笑道:“哪有这样严重。” 事到如今,他想要的无非是一个清楚明白,无论那人是淑嘉县主还是天后,都断然不会容忍她活下去。 只是现下,他见那小姑娘这样惶惶,失笑之余,又有些不忍,温言解释道:“黜置使代天子巡视一方,可便宜行事,职权颇大。先帝、天后两朝,任用寒门士子,打压世家,使得后者不得不退居剑南道。 羊舌冶出身世家,我遣他去此地,若真是有意为之,便是想借此为由,将他与剑南道世家残余一道处置了。” 谢华琅听得似懂非懂:“然后呢?” “你将这消息告诉她,仔细观量她神情,听她此后如何言语,”顾景阳道:“倘若她说此事奇怪,不合情理,那就可以确认,她一定是天后本人。” 谢华琅眨巴一下眼,道:“为什么呀?” 顾景阳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似乎是在思量应该如何开口,垂眼去看,便见那小姑娘一脑袋问号,显然不甚了解。 “解释起来很麻烦,枝枝听不明白的,”他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柔,像是在哄小孩儿:“按郎君说的去做便是。” 谢华琅被他摸得郁闷了,将他手臂打开,想反驳一句,奈何自己的确不通政务,只得忍下:“她若是那么说了,我该如何应对?” 顾景阳气定神闲,道:“你便说自己记错了,我说的是山南道黜置使,不是剑南道。” 谢华琅仔细记住,又道:“倘若她没有那么说呢?” 顾景阳道:“那就随便说点别的,打岔过去便可。”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临出宫的时候,他不忘叮嘱几句:“昨日才去寻了你哥哥,今日马上去寻淑嘉,便有些古怪了。 天后掌政多年,暗地里的人手不在少数,虽不怕她鱼死网破,但若发作起来,终究麻烦,枝枝,谨慎为之。” …… 谢华琅将这话记住了,归府之后,便往卢氏院中去问安,以免母亲挂心,为之不安。 高门深深,从正门到内苑,便有好一段路。 秋日里百花凋零,着实枯燥,府中便在道路两侧摆了菊花,或朱或紫,或黄或绿,花瓣儿纤细而又舒展,千姿百态,绮丽非凡。 谢华琅瞧的喜欢,左右时间不急,便顺着那条摆满了菊花的小径慢行,还饶有兴致的掐了朵绿菊,信手簪在发间了。 进了卢氏的院落,迎面便遇上母亲身边的主事嬷嬷赵氏了,她见了谢华琅,微微一怔,随即才笑道:“娘娘回来的倒早。” 谢华琅见她神情有异,再听内室里隐约有声音传来,心下微动:“有客人在?” 赵嬷嬷有些为难,顿了顿,方才道:“那倒不是……” 女婢将垂帘掀开,谢华琅悄无声息的走了进去,便见地上跪了十来个美貌姬妾,芙蓉面上挂着泪,看她来了,忙叩首问安。 “老爷既这样吩咐,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难为你们有心,专程前来拜别,”卢氏神情恬静,一如既往的温婉,吩咐身侧女婢道:“总是相识一场,我也陪送你们五十两银,去置办些体面嫁妆,趁还年少,寻个好郎君嫁了吧。” 那十来人愈见泪涌,连连叩首之后,千恩万谢的走了。 谢华琅看的莫名,待她们都走了,方才悄悄问卢氏:“阿娘,这是怎么了?” 卢氏伸手去取近处的夹子,默不作声的夹开一颗核桃,她身边人回道:“老爷将家中姬妾都打发走了。” “啊?”谢华琅虽早有些猜测,听她这样讲,却也吃了一惊:“这,阿爹他……” “年轻时候风流肆意,老来却知道洁身自好了,”卢氏拈起一块核桃仁吃了,淡淡道:“可惜没人给他在边上敲鼓,否则都能登台唱戏了。” 这话要是叫阿爹听见,该有多扎心啊。 谢华琅在心里感慨一句,旋即又没心没肺道:“阿娘说得对极了!” 第72章 归京 卢氏听得失笑, 目光在女儿面上一瞥, 道:“和好了?” 谢华琅入戏很快,眼珠一转, 笑嘻嘻道:“他那么疼我,才舍不得跟我置气呢。” “那就好。” 卢氏摆摆手,示意周遭仆婢退下,又拉住女儿手,谆谆叮嘱道:“天家毕竟不同别处。如我与你阿爹这般,倘若真是两看生厌,和离也不稀奇, 可你呢?若是嫁进皇家,哪里容得了你说个‘不’字?” “夫妻相处,便是绷着一根弦儿,太紧了不成,太松了也不成, 这其间的分寸,你得自己拿捏。” 谢华琅顺从的应了声,又凑近些, 悄声问道:“阿娘,你打算跟阿爹和离吗?” 卢氏给气笑了, 抬手敲敲她额头, 道:“你怎么不挂念我们点儿好?” “我就是觉得, 阿爹现在这么做有点晚了嘛, ”谢华琅为母亲打抱不平, 撇撇嘴道:“他今年若是三十,那也不算太晚,这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又来搞这一套。” “枝枝,有些话阿娘可以说,你不可以。” 卢氏正了神情,有些严厉的道:“为人子女者,不可随意妄议父母,你阿爹可没什么对不住你的。” 谢华琅马上站直身子,有些委屈的垂下头,道:“我心疼阿娘嘛。” “你阿爹身边姬妾的确不少,但他并没有宠妾灭妻,内宅诸事,也从来不会插手,情理上站得住脚,”卢氏轻叹口气,柔和了语气,道:“我想要的,他都给了,我应该有的,也半分不少,夫妻风雨同舟多年,我不欠他,他也不欠我。” 谢华琅道:“那现在呢,又算是怎么回事?” “说来也很简单,”卢氏莞尔一笑,思量几瞬,道:“他在求夫妻情理之外的东西,只是却得不到,徒生苦恼罢了。” 谢华琅眨眨眼,道:“阿娘,你是打算……” “我什么打算都没有,”卢氏站起身来,为女儿整了整衣带,温柔道:“由他去吧。等他自己玩累了,也就消停了。” …… 谢偃心中早有这主意在打转,原还有些忧虑,真的做出来之后,却觉心中巨石落地,稳妥极了。 他传了外院管事来,悄悄问道:“人都走了?” 外院管事垂着手,恭敬道:“按老爷的吩咐,都送走了。” 谢偃颔首,静默一会儿,忽然咳了一下:“夫人那儿,有什么动静吗?” “那十来人走前,去向夫人拜别了,”管事想了想,答道:“夫人叫额外给她们每人五十两银子,又睡了会儿话,才叫打发走了。” “我不是问这个,”谢偃道:“夫人她,没有差人来这儿吗?” 外院管事有些莫名,摇头道:“并不曾。” “真的没有吗?”谢偃眉头微蹙,难以置信道:“你再想想。” 外院管事只得苦笑,又一次道:“老爷,真的没有。” “……你!”谢偃面上有一层淡淡怒意,顿了顿,却还是无可奈何,摆摆手,颓然道:“罢了,退下吧。” …… 淑嘉县主所生的女郎兰汀,自然是养在母亲身边,而柳氏所生的郎君谢琛,却被送到卢氏那儿教养了。 按照规矩,这孩子原本应当交由淑嘉县主的,只是她生产的早了,有些伤身,加之膝下也有女儿照看,着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别人,这孩子便被送到卢氏那儿去了。 谢华琅的幼弟谢玮已经十岁,早该从母亲院中挪出去,自己独居的,只是有谢朗在,叔侄二人作伴,便一道留下。 男孩子渐渐大了,不免生出几分独自出去闯荡,天地遨游的野望来,要迈出的第一步,便是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地盘儿。 谢玮想分出去住,谢澜同他要好,当然是同小叔一道的,两人磨了许久,才叫卢氏松口,现下谢琛倒是去的刚好,也叫她有些事情做,免得两个孩子一起搬出去,院子里骤然空了,显得落寞。 这日清早,谢华琅去给母亲问安,母女二人说笑了会儿,又去逗弄刚刚吃过奶的谢琛。 出生几天的小娃娃,对外界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生的也好看,伸手在那白嫩两颊上戳一下,旋即便会弹回去,眼珠乌溜溜的转,着实可爱。 谢华琅将他抱起,温柔哄了一会儿,卢氏含笑瞧着,道:“你倒很喜欢孩子。” 谢琛有些困了,打个小哈欠,嘴巴动了动,合上了眼。 谢华琅见状,便放轻了声音,示意乳母上前来接他,抱下去之后,方才道:“小手小脚,多可爱呀。” 她还记得谢玮、谢澜小时候是怎么作妖的,格外添了句:“等到会跑会闹的时候,就不可爱了。” “还好意思笑话别人——你现在都不是什么乖孩子,更别说小时候了。” 卢氏听得忍俊不禁,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看,道:“却不知你将来做了母亲,会不会稳重些。” 谢华琅也不怕羞,见内室中没有别人,便挨挨蹭蹭的到母亲身边坐下,悄问道:“阿娘,生孩子的时候疼不疼?” 卢氏也不瞒她,坦然道:“有的人会觉得疼,有的人便觉疼的轻些,因人而异。” 谢华琅想了想,又道:“怀着孩子的时候,能知道腹中是男是女吗?” 这一回,卢氏却仔细想了想,思忖一会儿之后,才道:“小娘子与小郎君是不一样的。我怀阿玮的时候,此前已经生有儿女,他在我肚子里动时,我便觉得这该是个小郎君,生下来一看,果然如此。” 谢华琅听得眼睛一亮:“还有此事吗?” “我是这样的,却不知别人如何,”卢氏说及此处,也觉好笑,揉了揉她额头,道:“女子妊娠生产,因人而异,你不要听我的,要听太医产婆的才是。” 谢华琅听她提及此处,心下忽然想到另一处,登时甜蜜起来,有些得意的向母亲炫耀:“我先前进宫,见他在翻医书呢。” 卢氏微露讶异,由衷笑道:“陛下倒是疼你……” 谢华琅还待说句什么,却听外边有沉沉的脚步声传来,似是有人匆匆赶来。 卢氏笑意微敛,谢华琅也一样,母女二人对视一眼,眼底皆有些不明所以。 前来传信的女婢疾行而至,气息仍有些急,脸上却遍是惊喜,人还没进门,便疾呼道:“夫人,林家世子没有死!再过些时日,便能还京了!” 谢华琅听闻这消息,险些从座椅上跳起来,心中惊喜之余,仍有些忐忑不安,唤那女婢入内,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卢氏同样面露期待,目光催促的扫向那女婢。 “宫中有人来传信,说是前线打了胜仗,世子有功无罪,不日便将还京!” 那女婢喜道:“送信的内侍还要往别处去,只是陛下知晓娘娘心中记挂此事,便叫他先来府中说一声。” 谢华琅喜不自胜,道:“阿莹姐姐呢?可告诉她了吗?” 女婢笑道:“已经叫人去说了。” 谢华琅坐不住了,站起身看向卢氏,急急道:“阿娘,我去见见阿莹姐姐,她此刻不知该多欢喜呢。” “瞧你这模样,不定比阿莹还高兴呢,”卢氏说笑一句,吩咐打赏传信的女婢,又道:“我同你一道过去。” 洗三宴后,刘氏夜里受了凉,便有些烧热,吃过药之后,已然不打紧,只是还得仔细将养,以防万一,谢莹自然是就近照顾母亲。 听闻女婢送来的消息,刘氏原本有些黯淡的面容也骤然浮现出几分神采:“好好好!” 她转目去看身侧端娴秀婉的女儿,心中酸涩,竟喜极而泣:“陛下既叫人来送信,想是无碍了,阿莹终究是有福气的。” 相较于母亲的欢喜,谢莹的神情反倒要平静些,莞尔一笑,道:“能叫阿爹阿娘宽心,便是最大的幸事了。” 外间有人传禀,道是卢氏与谢华琅来了,刘氏忙擦了泪,叫请她们进来,那妯娌俩一处说话,谢华琅便挽了谢莹的手,同样悄悄絮语去了。 “真是老天庇佑!” 谢华琅欢喜的不得了,扑过去抱住堂姐,禁不住掉了眼泪:“我为此事担心死了,当着你的面又不敢说,现下知道无碍,真是……” “林崇也是个混蛋!”她恼怒道:“等他回来了,我叫人把他绑起来打,凭空生这样一桩事,叫人这样担惊受怕!” “你倒比我这正主还生气。”谢莹心中暖热,取了帕子为她拭泪,柔声宽慰道:“事态如何,仍未可知呢。” 谢华琅气道:“阿莹姐姐,你怎么还帮他说话呢?” “好好好,我帮枝枝,”谢莹温柔哄她:“等他回来,你想打便打吧,我不拦就是了。” 因为从前林婉那事,谢华琅便有些不喜欢林崇,但就现下的形式而言,即便林崇是个萝卜,回来也比不回来好。 谢华琅甚至有些庆幸,亏得阿莹姐姐早先没听自己撺掇,跟林家退婚,否则现下林崇回来,反倒是个麻烦。 现成的朱买臣与恶妻——要真是传出去,整个长安能笑话二十年。 刘氏这病原就不算严重,听闻这消息,人也精神奕奕起来,甚至张罗着晚间行宴,全家人一道庆祝,卢氏含笑劝了几句,从她手里接了这活计。 谢华琅心中巨石落地,同堂姐说笑起来,不过半个时辰,宫中便有人来。 衡嘉自袖中取了信,双手呈上,笑道:“陛下知道娘娘不放心,便叫人先来送个口信,好容易得了些许空闲,又怕您不知道前因后果,心中不安,便匆忙写了信,叫奴婢送来。” 谢华琅心中既暖且甜,伸手接了,将信封拆开之后,又想起另一处:“永仪侯府呢,可知晓这消息了吗?” “知道了,”衡嘉答道:“陛下同样差人往林家去送信。” 谢华琅谢过他,又着人请他去喝茶,见堂姐端坐一侧,娴静不语,便道:“阿莹姐姐,你若是等不及,不妨来同我一道看。” 谢莹推拒道:“那是陛下写给你的,我看算是怎么回事?” 谢华琅已然看了一个开头,除去最前边那句“卿卿如晤”,真没什么过火的字眼。 就她那郎君的正经性情,岂会在书信上油腔滑调。 “来嘛,”谢华琅嗔道:“你再这样,便是同我生分了。” 她都这样讲了,谢莹如何还能推辞:“恭敬不如从命。” 林崇等人到北境后,前几场仗打得并不顺利,高句丽于北境经营多年,城坚粮足,己方虽早有准备,想要克敌,却也非一夕之功。 更要紧的是,高句丽多年渗透之下,己方甚至出了奸细,几人初到此地,未曾察识人心,更无法即刻应对。 主帅蒋国公陈熙,惯以稳妥著称,见出师未捷,便暂且休战,对于敌将阵前叫骂,只做不知,私下里却同几位年轻副将商量,假做年轻人意气用事,激愤出阵而落败,麻痹敌军之后,直取仓郾城。 林崇受命,假做不敌,失陷乱军之中,却趁高句丽骄兵之时,转道谋取别城。 九月初,三路大军于鸭绿栅会师,又过半月,破平壤城,宝藏王出城乞降。 早先蒋国公疑心军中有细作,并不曾将详细军情细述,直到战事终结,高句丽覆灭,方才送表归京,细述战事之余,又为先前隐瞒请罪。 宫中现下应该正忙,顾景阳想来事多,这封信也是言简意赅。 谢华琅翻阅到最后,心中已是大定,同堂姐对视一眼,神情中皆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云散日显,水落石出,这场绵延多日的阴雨,终于要结束了。 第73章 镜子 谢莹免于来日流放之苦, 于她、于谢家,都是天大好事, 当日晚间, 谢家便行家宴相庆, 除去还在月子里的淑嘉县主,其余人都到了。 谢华琅欢喜坏了,拉着谢莹, 接连饮了许多杯,到最后,人都有些醉了, 被采青采素搀扶着,方才得以回去。 自是一夜好眠。 …… 谢家为林崇平安无事而暗松口气,林家人只会更加欢喜。 世子战败,来日战事结束,便要论及功过, 永仪侯被免职,迁回长安, 世代沿袭的勋爵怕也会被削去,如何不叫人捶胸顿足,伤怀难过。 现下得知这消息, 永仪侯夫妻真是大喜过望,欢喜之余, 又殷殷期盼着儿子归京。 永仪侯私下里同妻子讲:“贤和此次真是将人吓坏了, 好在他有福气, 否极泰来。” “得蒙陛下器重,又有阿莹那么好的妻子,”早先永仪侯府风雨飘摇,谢莹却肯同林家风雨同舟,永仪侯夫人由衷感激,闻言道:“这是他的福气,务必要好生珍惜才好。” 永仪侯面露赞许,颔首道:“能娶到阿莹为妇,的确是他之幸,也是林家之幸。” 多年夫妻,二人对视而笑,一切皆在不言中。 …… 谢华琅喝的醉了,第二日不免起的迟些,好在有昨晚夜宴的由头在,没人前去催促,由着她睡到了日上三竿。 谢莹的婚事有了着落,一直悬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也落了地,谢华琅人在塌上,懒洋洋的打个哈欠,却没急着起身,而是思量起淑嘉县主的事情来。 顾景阳叫她去试探一二,却也说不必急于一时,以免露了痕迹,反倒不美。 但谢华琅想着,倘若淑嘉县主真是天后的话,以她的头脑与行动力,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迟则生变,拖得久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自宫中归府之后,她便开始细细思量此事:淑嘉县主是何时开始筹谋这一切的呢? 隐藏在暗处,借力打力,将所有挡在谢华琅面前的障碍一一除尽,将她送到皇后的位置上,她又在暗中做了多少筹划? 谢华琅将目光放在了枕边那枚玉佩上。 这是当初她去道观中寻人,假做恼怒要走,从自家郎君手里哄来的,据说曾经是太宗文皇帝与先帝的爱物。 阿爹能认出来,淑嘉县主应当也能认出来。 谢华琅握住那枚玉佩,动作轻柔的摩挲一会儿,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来。 谢徽。 一个身处闺阁的女郎,怎么会同魏王世子结识? 真的没有人在暗中为他们牵线吗? 当初谢徽与魏王世子之事暴露出来,顾景阳为此不悦,专程训斥魏王世子。 ——要知道,在那之前,周王离京,作为嫡亲的侄子,他是最有力的皇位角逐者啊! 谢华琅忽然有些毛骨悚然,下意识的拉紧了被子。 从三月到九月,半年多的时间,从谢徽私交魏王世子,到郑家献女,再到猎场遇刺,清洗宗亲,她经历了这么多事,一直都不曾察觉到异样,然而事过之后,方才忽然惊觉,原来冥冥之中早有人安排好了这一切…… 这是何等可怕的心计与手腕! 假若不是新平长公主偶尔间露了痕迹,接下来又会如何? 淑嘉县主若要以外戚身份摄政,前提便是国有幼主,她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向顾景阳动手了? 谢允是长子,将来正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谢家,做幼主舅父,但在这之前,上边的谢偃与卢氏,乃至于谢令夫妻,又会如何? 谢华琅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有这样一条毒蛇在家中盘踞,正吐着信子,择人而噬,谢家却无人察觉,如此一想,便觉脊背生寒,真真可怖! 她翻身坐起,抬手道:“来人。” 一众女婢早就候在外间,闻声忙端了温水,备好巾栉入内。 谢华琅梳洗过后,便去同母亲请安,照旧逗弄过谢琛之后,便同卢氏讲了,说要去探望谢兰汀。 卢氏眉宇之间笑意隐约,听她这样讲,道:“我同你一道去,有两日不见兰汀了,也是记挂。” 这可是意外之喜,有母亲同往,谢华琅前去,也显得不那么冒昧,她忙不迭应了,又请卢氏先行,自己老老实实的跟在后边。 她们去的也巧,小兰汀刚吃了奶,现下正醒着,淑嘉县主还在月子里,不便起身,卢氏当然也不会同她计较这么点儿小事。 将小孙女抱起,卢氏含笑逗弄起来,谢华琅凑过去瞧了瞧,夸赞了她几句,便坐回原处喝茶。 桌案上的青瓷盏里摆了几只圆滚滚的橘子,色泽橙红,翠叶新鲜,谢华琅心中一动,捉起一个剥开,笑问道:“是合州的大红袍?” “正是,”淑嘉县主含笑不语,她身侧侍婢则恭敬道:“长公主才差人送来不久,县主已经叫送去府中各处了。” 谢华琅道了声谢,故意思量一会儿,迟疑着道:“合州仿佛就在剑南道……” 卢氏哄着怀中的谢兰汀,抽空瞥她一眼,道:“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 “我记得九郎前几日提过嘛,说他要派羊舌冶做剑南道黜置使。” 谢华琅将橘子上丝络出去,假做不经意道:“我问他剑南道在那儿,他还笑话我,说那不是一个地名,而是许多个州的合称。” “活该,”卢氏一点儿也不同情她:“你这个散漫性子,是该有个人好生约束一下你了。” “阿娘怎么这样,”谢华琅心中微急,却不好表露出来,只娇嗔着同母亲道:“不帮自己女儿,却帮外人。” 卢氏将谢兰汀交给乳母,隔空点了点她:“怎么是外人?陛下总要唤我一声岳母的。” 内室中人一齐笑开了,谢华琅也在笑,只是心中有些忐忑,正借着吃橘子的空档遮掩,却听淑嘉县主含笑道:“羊舌冶出自大家,陛下怎么会差他往剑南道去?三娘是不是听错了?” 谢华琅听她这样讲,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脸上却做疑惑情状,道:“难道是我记错了?” “不是剑南道吗?”她蹙眉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道:“仿佛……仿佛是山南道?” 淑嘉县主静静看着她,忽然一笑,道:“剑南道与山南道只差一字,内中却差的远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谢华琅好奇道:“合州到底是在剑南道,还是在山南道?” 淑嘉县主徐徐道:“合州在剑南道。” “剑南道太远了,我从来都没去过,”谢华琅有些遗憾,道:“从前虽然也到扬州玩儿过,但却没到过那儿。” 淑嘉县主道:“相比有关内道,剑南道的确有些偏了。” 谢华琅恰到好处的显露出几分天真娇憨:“我知道那儿有蜀锦,鲜艳亮丽,精巧绝伦,用它做的裙子也好看!” 淑嘉县主掩口而笑:“三娘的身份,不必嫁入宫中,也有穿不完的蜀锦衣衫。” 谢华琅含笑遮掩过去。 …… 出了淑嘉县主的院落,谢华琅才觉后背上生了薄薄一层汗,内衫贴在身上,略略有些难受。 卢氏见她神情有异,道:“怎么了?” “没事,”谢华琅抚了抚额头,悄悄道:“昨夜饮酒太多,这会儿有些头疼了。” “你呀。”卢氏有些责备的说了她一句,终究心疼,送她回去歇息,又叫人煮了碗养神汤,叫她睡前服下,好生将养。 “哪有这么严重?”谢华琅被按进被窝里,真有些哭笑不得,乖宝宝似的躺好,口中却道:“阿娘有些大惊小怪了。” “枝枝,你不要不当回事,”卢氏轻声道:“年轻时候若是落下病,老来才难捱呢。” 谢华琅心知母亲好意,不忍回拒,老老实实的躺着,用过汤之后,便睡下了。 许是真有些疲惫,这一觉睡得也久,再度醒来,便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夕阳西下,余晖淡淡,柔和恬静的光影透过纱帐,温煦的落在床前人身上,为他雅正风姿之中,更添几分敛和。 谢华琅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瞧的不甚真切,还当自己仍处梦中,下意识伸臂过去,撒娇道:“郎君抱抱我嘛。” 顾景阳微微怔神,旋即笑了,伸臂将人抱到怀中,温柔的扶住她肩,低问道:“渴不渴?” 他如此一问,谢华琅便有些回过神来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却没起身,仍旧伏在他怀里,低语道:“渴了。” 纱帐外另有仆婢等候,闻言便递了茶盏来,顾景阳试过水温之后,喂她喝了口,这才用温热手掌抚了抚那小姑娘面颊:“醒了?” “唔,”谢华琅应了一声,却打发帐外仆婢出去,待内室中的门合上,一双妙目之中,才绽放出几分异样光彩:“郎君,你差我办的事,我办成了。” 顾景阳神情恬淡,目光从容:“如何?” 他这般情状,谢华琅好没有成就感,怏怏道:“你一点都不急着知道,我才不说!” 顾景阳失笑,只得哄道:“好枝枝,我心里着实急切,你别恼,说与郎君听听,好不好?” 大事当先,谢华琅倒没为此继续胡闹,恨恨的揪了揪他胡须,低声将今日之事说了。 顾景阳听后,并未有讶异之色,眉头微蹙,不久便舒解开了。 谢华琅道:“九郎,你待如何?” “她毕竟占据着淑嘉的身体,也占据着淑嘉的名分,此事不好闹大。” 顾景阳淡淡道:“今晚我去见她,过几日便叫她染病,拖个十天半个月,再宣布病逝。” 谢华琅听得一怔,隐约有些犹疑:“九郎今晚……便去寻她吗?” “无论她是谁,暗中筹谋这些,都必死无疑,”顾景阳见她有些犹豫,心下暗叹,握住她手,谆谆道:“天后的心机手腕,远非你所能想象,假若来日我先行一步,你压不住她。” “我不是为此迟疑,”谢华琅温声道:“她毕竟是你的……早先她在大安宫中病死,你仍旧遵从了她的遗愿,我觉得,郎君还是有些在意她的。” 顾景阳不意她想的竟是这个,心中暖热,低头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低笑道:“枝枝如此温柔体贴,是我的福气。” 谢华琅面颊微热,锤他一下,嗔道:“道长,你生的冷淡,嘴倒是很甜。” 纱帐之内光影柔和,连带着她秀美出尘的面庞都有些朦胧,顾景阳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低头含住她的唇,舌尖轻柔的探入其中。 谢华琅假惺惺的推了一下,旋即便揽住他腰身,二人身影交叠,齐齐倒在了塌上。 唇齿纠缠,依依亲昵,如此过了良久,二人方才不舍的分开。 谢华琅的床榻不算大,躺一个人绰绰有余,躺两个便有些小了。 她往内中一挪,小脑袋似是被什么东西硌到了,“哎呀”一声刚说出来,顾景阳便伸手过去,将那罪魁祸首取了出来。 谢华琅还在揉自己后脑勺,顾景阳却将手中那本画册翻开了,谢华琅骤然回过神来,想要去夺,却也晚了。 那画册装帧精致,笔法精妙,上边的男女线条流畅,栩栩如生,亲密无间的相拥在镜前,只是身上少了几件衣裳,太过活色生香。 顾景阳看的心头一跳,目光微凝,气息都有些乱了。 谢华琅看看郎君,再看看那画册,呆滞一会儿,忙解释道:“可不是我要看的,这是昨日几位女官拿来的,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顾景阳目光在画册上一瞥,信手合上,道:“嗯。” 谢华琅怕他不信,又补充道:“真的,我可没骗你!” 顾景阳垂眼看她,道:“嗯。” 谢华琅被他看的一阵脸热,下意识以手掩面。 衣袖卷起,露出一截白腻小臂,润泽可人。 顾景阳定定看了会儿,忽然低下头去,嘴唇落到了那柔腻肌肤上,谢华琅便觉他亲吻过的地方热热的烫了起来,连带着自己的心,也好似烧起来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由着他亲了会儿,忽然又释然起来,伸臂将他推开,又将衣袖掩好,满脸正气道:“你别亲了!” 顾景阳抬头看她,那目光竟有些迷离,眼底似乎也生了一层雾气:“枝枝……” “叫你亲你能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要说:不行不行,我们得等到成婚之后才酱酱酿酿,好像就你是正人君子,我却很迫不及待似的。” 谢华琅经验丰富,将他推开,整理好衣襟,义正言辞道:“这次要换我说,婚前做这种事,不行!” 顾景阳目光仍旧有些怔楞,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原本俊秀清冷的面庞,都因这动作,而染上了几分艳色。 他低声道:“行的……” 谢华琅沉浸在正人君子的人设中不可自拔,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什么行的?” 顾景阳却没有说,喉结一滚,拉着她的手,探到了那处去。 剑拔弩张,声势慑人。 谢华琅呆了,想将手抽回,力气却比不过他,这回可换成她抓瞎了:“这可不行,喂,真的不行……” 顾景阳低头去堵她的唇,语气柔和极了:“心肝,听话。” 谢华琅手足无措,呆了会儿,方才委屈道:“不要嘛,哪有你这样的?” 从前她要的时候他不许,现在她不要了,他又想要! 哪有这么拧巴的人?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深深,为勉强抑制住情绪,额头青筋都出来了。 谢华琅被他看的打怵,垂下眼睫去,声音低不可闻:“你瞪我做什么……” 顾景阳便将枕边那本画册拿起来,翻到自己方才看的那一页,摆到那小姑娘面前去,叫她看个明白。 谢华琅瞟了一眼,忙假正经的捂住眼:“道长,你叫我看这个做什么?好羞人的!” 因着方才那一通胡闹,她鬓发已然有些乱了,顾景阳将那本画册丢开,伸手为她将那些乱发挽回耳后,又低下头去,含住她耳珠,极爱怜的吮吸起来。 “枝枝,”谢华琅正以为那一茬已经过去了,却听他伏在自己耳畔,低声道:“我的寝殿里,也有一面镜子。” 第74章 相见 谢华琅初听这话, 微微一怔,旋即回过神,面颊禁不住烫了起来, 含嗔啐他一下, 正待说句什么, 却听外间有人恭声问:“时辰不早了, 陛下是归宫去用膳,还是留在谢府?” 是衡嘉。 跳出个人来打岔,谢华琅心中不禁松一口气, 小手落在郎君胸膛上,略微用力, 将人往外推。 顾景阳却不松手, 俯首含住她樱唇, 又一次侵入进去。 屋内没有人应声, 衡嘉不免有些纳闷,顿了顿, 重又不识情趣的唤道:“陛下,陛下?” “朕听见了,你好不啰嗦!” 顾景阳有些恼怒,半支起身,隔门道:“宫中短了你吃用不成,天色尚早, 便来催问!” 谢华琅从他身下挣脱, 见他如此情状, 禁不住吃吃发笑,伸手抚弄他胡须,低笑着哄道:“陛下别恼嘛,内侍监又不知方才正在紧要关头……” 这话她自己听,都觉得有些幸灾乐祸,说到一半儿,便咯咯笑了起来。 还不晚吗? 天可都黑了。 衡嘉在心中腹诽,却不敢说出口。 皇帝生性冷淡,喜怒少有这样明显的时候,他挨了句训,便知自己方才是搅和了事儿,听得内中皇后说笑声,忙赔笑道:“都是奴婢的不是,望请陛下恕罪。” 因为他方才那一通搅和,那小妖精可得意坏了,人歪在塌上,笑的险些坐不起身。 顾景阳越见越恼,骂又舍不得,打更不忍心,着实拿她没法子,捉住她那只小手,送到那地方去,急急道:“枝枝,来帮帮郎君。” 这事谢华琅也不是第一回做,加之已经将人逗弄够了,倒是没再推诿,小手灵巧的伸进去,依偎在他怀里,动作轻柔的为他抚弄。 顾景阳的呼吸早已全然乱了,情动之下,俊秀面庞上不禁有些潮红,目光隐约迷离。 谢华琅甚至于产生了一种错觉,此时此刻,这个男人是完全主宰在她手上的。 这个念头叫她心里有些隐秘的,难以言说的欢喜,也叫她觉得他们二人正亲密无间,毫无隔阂。 谢华琅微红着面颊,静静注视他一会儿,忽然冒出来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来。 因这想法,连手上的动作都有些慢了。 顾景阳却以为这小妖精是打算撩完就跑了,一把按住她手,气息急促,有些难耐的哄道:“枝枝,别闹郎君……” 天色的确已经不早了,正处于傍晚与晚间过渡的时辰,内室里没有掌灯,光线本就朦胧,再加上床榻之前的那层纱帐,他们所处之地,便更加昏暗了。 谢华琅那一只空着的手,轻轻在他胸膛上推了一下,那动作柔和极了,不像是推诿,倒像是欲迎还拒的羞赧。 她将散落着的长发抚回耳后,看他一看,徐徐俯下了头。 顾景阳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那只想要拦住她的手臂伸到一半,却情不自禁的止住了,只有些无力的低声唤道:“枝枝,你……” 这样的事情,谢华琅从前想都不好意思想,可她身边的这个人是自家郎君,她心中却连半分抵触都没有,樱唇凑过去,结结实实的愉悦了他一回。 …… 天色渐渐黑了,内中那二人却还没有动静。 衡嘉心里边隐约有个想法,便打发周遭仆从离得远些,自己在院子门口处守着,若是陛下与娘娘有吩咐,再传人也来得及。 皇帝到了谢家,要不要见谢家人,是不是打算留饭,自然都是天大事情。 卢氏早先打发人去问衡嘉,等了许久,却都没有动静,早到了用晚膳的时辰,然而皇帝不吭声,难道谢家人还能自己先用吗? 她禁不住蹙起眉来,同谢偃对视一眼,又打发人再去看看。 衡嘉正守在院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窗户,心下正猜度连连呢,就听内中传来了一阵咳嗽声,不是陛下,而是皇后娘娘。 他心下一凛,忙到门前去,便听顾景阳道:“衡嘉,送茶来。” 谢华琅衣襟尚有些乱,听他这样讲,伸臂推他一下,咳嗽着道:“案上有茶……” 顾景阳扶住她,温柔道:“都已经凉了,如何还能再用。” 一干用物,都是早早备着的,衡嘉亲自送了茶过去,便见顾景阳端坐塌上,那位惯来爱作弄人的小姑奶奶却躲在纱帐之内,忙垂下眼,不敢再看。 谢华琅原是打算漱口的,偏生这会儿衡嘉还在,未免有些太明显的,左右该做的都做了,再矫情也没必要,用了几口香茶,才将茶盏递出去。 另有侍婢悄无声息的入内,将灯给掌起来了,衡嘉小心的问:“陛下,今晚可要留膳吗?” 顾景阳才同那小冤家亲近过一回,哪里舍得走,更别说淑嘉县主那儿还有一桩正事等着:“朕与枝枝在此用膳,晚些再回宫。” 衡嘉应了一声,便退到一侧去,自有其余仆从前去张罗。 谢华琅两颊仍有些未消散掉的红意,那双妙目看他一看,又垂下了眼。 顾景阳握住她手,目光温煦,心中尽是满足,此外还有些羞,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便低下头去,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 一切尽在不言中。 …… 皇帝留下,虽然只在谢华琅那儿用膳,谢家其余人心中却不免要记挂着。 谢偃这晚便在卢氏那儿用膳。 这也是他将府中姬妾送出去之后,第一次在妻子那儿用膳。 谢玮与谢澜都搬出去了,卢氏那儿便空旷起来,这会儿坐在那儿吃饭的,也只有这夫妻二人罢了。 谢偃不吭声,卢氏也不主动说话,女婢们添了饭,她便端坐位上,执了筷子,细嚼慢咽起来。 都说是食不言寝不语,但到了谢家,这规矩却没怎么遵守过,男人们事忙,一大家子人见得都少,也只有到了饭桌上,才有空闲说几句话。 谢偃握着筷子,却没有动作,如此静默一会儿,才轻咳一声,道:“夫人。” 卢氏便停了筷子,温和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吩咐倒是没有,”谢偃有些不自在的垂下眼,道:“难道夫人,便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卢氏听得莞尔,抬眼看他。 谢允是长安闻名的美男子,谢偃作为他的父亲,自然也仪表雍容,雅正非凡,虽然上了年纪,却更见气度敛和,那种岁月沉淀的深沉,也是年轻郎君们所不具备的。 她在心里叹口气,假做没有看见他目光中的期盼,摇头道:“没有。老爷觉得我该同你说些什么?” 谢偃眼底的光彩淡了些,伸手捡了一筷子醋笋用,勉强咽下肚去,忽又没了兴致,将手中筷子重重搁下。 卢氏道:“老爷怎么了?” 谢偃郁卒道:“我胃疼。” 他现下面色如常,哪里像是胃疼的样子,卢氏瞥了眼,便吩咐一侧仆婢:“去请个大夫来,快些。” “不必了,”谢偃自侍立一侧的女婢手中接了香茶,漱口后道:“现在又好了。” “夫人慢用。” 他站起身,径自走了出去。 …… 父母处的这一节小插曲,谢华琅自是无从得知,同郎君一道用过膳之后,又亲去取了披风,踮起脚为他系上。 顾景阳还要去寻淑嘉县主,两处离得不算远,其实没必要再用披风,然而她既有心,他也不会拦,由着那小姑娘将披风的带子系上,才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早些睡,”他柔声道:“别叫我忧心。” 谢华琅心知这一去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也不叮嘱什么,伸臂环住他腰身,小脸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才道:“去吧。” 夜色已然深了,秋风瑟瑟,有侍从挑了灯照路,除去脚步声之外,再无其余声响。 这显然不是回宫的路,然而皇帝没有说话,内侍监也没做声,其余人便当自己是聋了瞎了,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淑嘉县主还在月子里,生产之后,便再没有出门,卢氏这个正经婆母都不搅扰,更别说其余人了。 北境战事终结,事后要做的事情仍旧很多,谢允年轻,又处于谢家新旧两代权力过渡的时候,免不得要忙碌些,近来归府也晚。 淑嘉县主院外的人远远瞥见有人提着灯笼回来,还当是谢允,忙迎上去,待见了顾景阳,却是吃了一惊。 为首的仆妇慌忙行礼之后,又道:“陛下来的不巧,时辰太晚,县主想来已经歇下……” 说话的时候,她下意识一指内苑,看了一眼,却怔住了,奇怪道:“咦,今晚怎么歇的晚了呢。” “朕同淑嘉约好了,晚些要来说话的,”顾景阳淡淡一笑,吩咐道:“退下吧。” 仆妇恍然大悟,忙让开道路,请他进去。 另有人入内通传,掀开厚重的毛皮帘子进去,便见淑嘉县主穿了家常衣裙,不加珠饰,意态闲适的倚在暖炉上,垂首翻阅一本不知名的旧书,倒真像是在等什么人。 那通传的仆妇心下奇怪,道:“县主,陛下来了。” “知道了。”淑嘉县主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只是将手中书册合上,抬首道:“叫他进来吧。” 皇帝亲至,淑嘉县主即便不去亲迎,也该起身恭候的。 那仆妇见状,以为她是听错了,忙重复道:“县主,来的是陛下。” 淑嘉县主坐在绣凳上,较之立于门外的仆妇,其实要矮的多,然而只是淡淡一抬眼,却自有一种身处万人之巅,受亿兆黎庶景仰的威仪与气魄。 “我听得很清楚。”她微微一笑,道:“叫他进来吧。” 第75章 母子 已经过了月中,夜色深深寂寥, 天上明月掩在乌云之后, 半分光亮都不曾散落到地上。 顾景阳将披风解下, 递与衡嘉:“你们在外等候。” 衡嘉将披风搭在臂上,神态平静, 一如往昔:“是。” 天气已经很冷了, 更别说淑嘉县主才生产完没多少时日, 愈加需要保暖。 顾景阳将厚重的织物垂帘掀开, 人一入内, 便觉内中暖香袭来。 他并不停留, 继续前行,到内室门前去轻叩三下, 就听淑嘉县主柔缓的声音传了出来。 “进来吧。” 顾景阳推门进去,便见淑嘉县主斜倚在暖炉上, 神情恬静如常, 抬眼见了他, 才正坐起身。 她的相貌是很年轻的,娥眉淡扫,唇脂轻点,然而眉宇间的气度却很沉稳, 仍有种令人不自觉想要臣服的威势。 顾景阳将门掩上,微微欠身, 向她致意:“很久不曾见到天后了。” 郑后神情中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抬手示意他起身, 不像是曾经势同水火的一对仇寇碰面,倒像是多年未见的旧友:“九郎风采如昔。” 不远处另有绣凳,顾景阳近前去落座,郑后端起面前茶盏,徐徐饮了一口,方才道:“想来,你心里有很多话想问。” “曾经是有的。”顾景阳彬彬有礼道:“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问与不问,其实都一样了。” 郑后没有问他打算怎样处置自己,更不会开口求饶,他们都曾经在帝国最高的权位上停驻住,内心的强大与坚韧,远非寻常人所能比。 她只要知道,倘若易地而处,自己会如何处置此事,便不会再说那些多余的话了。 郑后淡淡一笑,道:“是哪里露了痕迹,叫你生疑的?” 顾景阳并不隐瞒,坦然道:“新平不经意间,透露出了阿媛的真正死因。” “怪不得你叫人处置了她。”郑后微露恍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她转目看向顾景阳,若有所思道:“我以为早先三娘遇刺,不足以叫你对宗室下狠手,所以才格外添了这一步,不想竟是画蛇添足。” “已经很了不起了。”顾景阳却赞道:“从得知我与枝枝生情开始筹划,环环相扣,借力打力,这样精妙绝伦的计策,只用了几日时间便策划出来,若非是偶然疏漏了一点,兴许天后来日便能成功。”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郑后从容一笑,道:“但输了就是输了,没有必要再去纠结于因何失手。” 顾景阳同样也没有再提,只道:“天后是如何知道,我与枝枝生情的?” 他略一思忖,旋即又道:“是因为我赠与枝枝的玉佩?” “的确是。”郑后颔首:“那是太宗文皇帝所留,先是给了先帝,后来先帝又给了你,意义非同一般,那日在三娘身上见到,我也吃了一惊,后来想了想,又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不要这么看着我,九郎。”她轻轻笑了起来,长眉一挑,又释然道:“罢了罢了,左右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 郑后静静的注视着他,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弭,如此过了一会儿,方才继续道:“你小时候,我便不喜欢你。你生的不像我,也不像先帝,反倒很像太宗文皇帝,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同他一模一样,先天就带着几分憎恶。” “我是你的生母,也是我将你带来这世间,你凭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重又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残酷冷血,永远都充满了向上爬的野望,你觉得女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们应该是温柔的,顺从的,卑微的伏在男人身后,以敬慕与谦卑的神情仰望他们,是不是?” 顾景阳静默不语。 “我偏不要做那种人!” 郑后冷冷一哂,道:“我是家中长女,你外祖母生我时难产,再不能有孩子了,父亲便一个接一个的往家里娶,那些侍妾暗地里挤兑我母亲,对她冷嘲热讽,还有人敢到我面前去说三道四,我母亲劝我忍一忍,我偏不忍!” “后来我嫁与先帝,做了太子妃,太宗文皇帝便不喜欢我。他觉得我太过锋芒毕露,可他忘了,当初他叫先帝娶我,不正是因为我这性情吗?” “先帝驾崩,我登基为帝,天下侧目,议论纷纷,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昏庸吗?因为我无能吗?因为我任用奸佞,铲除忠直之士吗?” “都不是,”她冷喝道:“因为我是个女人!” “但我不服气!谁说这天下,便一定要男人来坐?!” 郑后说的时候,顾景阳便坐在一侧静听,待她说完,仍旧心平气和,神情之中甚至于带了三分温煦的笑意。 他轻轻击掌,赞道:“真是十分动人的言辞。” 郑后冷笑不语。 顾景阳淡淡道:“天后既不服气,既然觉得不公,为何还要在宫廷政变之后,退居太后之位,要求与先帝同葬呢?” 郑后面色微变,深深看他一眼,却没有言语。 “因为天后的政权体统,原本就来自于顾氏皇族,因为你是先帝的妻室,因为你是我、章献太子、魏王、临安长公主的生母。” 顾景阳道:“天后称帝,若是公然起兵,杀入长安,尽屠宗室,我绝无二话,然而你挽着先帝的手臂坐上朝堂,又踩着顾家人的尸骨,坐到顾家先祖战场厮杀夺来的江山上,我不服气。” “韩王、齐王、蒋王、越王、曹王、霍王、鲁王等人,还有建安大长公主、常山大长公主、金城大长公主、丹阳大长公主等等诸多宗室,天后称帝之后,高祖、太宗子孙,几乎屠戮一空,这是多少血泪?” “天后,”顾景阳一字字道:“我也姓顾。” 郑后静静看着他,他也没再言语,如此过了良久,她轻轻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顾景阳颔首道:“正是如此。” “还是说点别的吧。”郑后低低的叹口气,又笑了起来:“虽然彼此憎恶,但最后一面,还在争执不休,将来回想起来,总会有些感伤的吧。” 她现下这幅面孔,正是青春鲜艳的时候,莞尔微笑时,更觉美貌动人,然而就在这言语间,却透露出几分夕阳暮色,哀伤淡淡,顾景阳即便素来同她不亲近,现下也不禁有些感怀。 “淑嘉呢,”他顿了顿,道:“天后进了她的身体,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郑后说起此事,神情中闪过一抹伤怀,她是很喜欢这个外孙女的:“我不知道她在那儿,或许,已经……” 她又叹了口气,道:“多半是那样的吧。” 顾景阳早先也有猜测,对此倒不奇怪,只叹道:“倘若我与枝枝不曾相恋,或许,天后也能安享此生吧。” “谁知道呢。”郑后随意应了一声,倒是真的仔细想了想:“谢允是谢家的长子,将来必要承继家业,我笼住了他,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坏。”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忽又笑了起来:“谢家人总觉得我会对谢澜做点什么,其实真的没必要,区区一个国公之位,我岂会放在眼里?若我谋算成真,封王亦不在话下。” 顾景阳同她不甚亲近,但对于她的头脑,惯来都是钦佩的:“的确。” “三娘聪敏,只是不喜政事,既如此,来日做了太后,只管安享富贵,岂不乐哉?” 郑后并不讳言自己的计策:“谢家作为后族,幼主登基,能得到的益处可想而知,就局势而言,他们其实是有短板的,只是谢家女郎实在出众,大娘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却能定的下心,将永仪侯府笼络的如此稳妥,最后一块短板也齐全了。” “来日谢家再嫁女入宫,连出两朝太后,声势之显赫可想而知,废帝自立,也未可知啊。” 顾景阳静静听着,并不为之动怒,只在她说完之后,颔首赞同道:“的确是非常好的计策,天后心思缜密,几乎要将其达成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在意三娘。” 郑后神情有些复杂,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你自幼性情淡漠,冷静自持,我以为,你不会爱上别人的。” 提起心上人,顾景阳的神情似乎也柔和起来:“枝枝很好。” 他静默一会儿,又道:“我很喜欢。” 郑后微微一笑,神情说不出是认真,还是敷衍:“恭喜你。” 顾景阳温和道:“多谢。” 时辰已经不早了,室外夜色深深,一片安谧,内室之中,也无人再做声,似乎都在这样寂静的夜色中,陷入了不知名的梦境。 案上的那盏灯火跳了跳,发出轻微的一声响,也将那两人惊醒了。 郑后执起灯盏一侧的银钎子,挑了挑那乌色的灯芯,有些感慨的道:“上一次这样对坐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景阳想了想,道:“仿佛是两年前,天后辞世的前夜。” “真是很久之前了,”郑后笑了,又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一次,想来真的是永别了。” 她静静注视着面前的长子,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长大了,面容俊秀,气度沉稳,早在几年之前,便能同她匹敌了。 周王是在她身边长大的,魏王与临安长公主也一样,只有他,生下来之后,便被太宗文皇帝接过去,亲自教养长大。 后来他会走了,会说话了,好像也曾偷偷去见她。 只是那时候她处在太宗文皇帝的阴影之下,每每见了他,都想起自己当初的孱弱与无能为力,恨屋及乌,连带着也不喜欢他。 后来,他就不再去找自己了。 她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难言的酸涩,这才想起,从小到大,她好像都没有抱过这个孩子。 不知怎么,郑后有些隐忍的难过起来,伸臂过去,道:“九郎,你过来。叫我看看你。”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摇头道:“还是算了。” “你是不是很恨我?”郑后一怔,将手收回,掩住心中的酸楚:“太宗文皇帝过世之后,我寻由将你幽禁,达十数年之久。人活一世,能有几个十数年?” “那倒没有。”话说到了最后,顾景阳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他神情恬淡,仪态敛和:“归根结底,我与天后到了今天这地步,彼此之间从来没有过误会错失,也同世人所谓的母子亲缘无关。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向她垂首致礼,顾景阳道:“就此别过。”言罢,转身离去。 成王败寇…… 到最后,同她说起这四个字的,竟是她的亲生儿子。 郑后觉得有些讽刺,还有些荒唐,她想笑一下的,可也不知怎么,泪珠忽然自眼眶滚滚落下。 错过的终究回不来了,覆水难收。 第76章 往昔 顾景阳出了内室, 便停住了,似乎是夜色太凉,触水成冰,叫人刚一触及那冷风,便如冰雕一般,僵立在原处。 衡嘉迎上前来。 顾景阳没有看他,怔怔站了良久, 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冲动来:他想去见见枝枝。 哪怕不说话,只是看她一眼也好。 谢华琅这时还没歇下, 知晓郎君去见郑后, 更难安枕,正托腮出神, 却听外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旋即响起的便是问安声。 她心中一动,迎了出去,便见顾景阳人到门前,神情沉静如昔, 唯有目光中透露出几分疲倦与伤怀。 谢华琅看的心中一疼,还未来得及说话, 便被他入怀中。 似乎是刚从外边来, 顾景阳身上有些冷,谢华琅已经解了外衣, 骤然触及到他带着秋夜凉意的衣袍, 禁不住打个寒颤。 顾景阳察觉到了, 扶住她腰身,动作轻柔的将她推开,谢华琅却不松手,紧紧拥着他,低语道:“就方才那一下,内室暖和,早无碍了。” 她猜到他今夜的心情不会好,却又无能为力,此刻爱侣间亲密无间的相拥与静默无言的宽慰,或许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顾景阳明了她这心意,有些倦怠的笑了笑,手臂环住她腰身,埋头在她肩头。 其余仆婢早已退了出去,内室之中只他们二人在,灯火晕黄,帷幔自动,如此温柔相拥,别有一般温存缱绻。 如此过了良久,顾景阳才松开她。 他眼睫很长,灯光落下,在他面上留下两道温柔剪影,伸手抚了抚她面颊,他低声道:“枝枝,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好极了。” 灯光之下,谢华琅面容皎皎,眉眼含情,她道:“从今以后,我都会陪着郎君的。” “我方才,去见了天后,”顾景阳顿了顿,道:“临分别前,她叫我到近前去,我拒绝了。” “我长在太宗文皇帝膝下,很小的时候,也曾经期盼过母亲的关爱,但她的目光,从来都没有像对待章献太子、魏王与临安那样,温柔的投到我身上……” “我以为在我心里,对此是心怀希冀的,但就在方才,我却发现,曾经殷殷期待的东西,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再得到,当年的期许,早就已经淡去了。我甚至于……连伸手去接的意愿都不再有。” 说及此处,他微微笑了起来,垂眼去看自家的小娇娘,低下头去,在她面颊上温柔而爱怜的亲了亲。 “太宗文皇帝很爱护我,但他所要顾及的,除去我之外,还有很多;先帝性情温厚,待我也不坏,但他也同样舍弃过我;至于我的弟妹们,不说也罢。” “只有枝枝,像太阳一样,如此热烈的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枝枝可能不知道,见到你之前,我颇有些离世清修之念,又觉得人间无趣,不妨寻个出众子弟过继,退位去寻访山水。” 顾景阳心中喜爱,又亲了亲她唇,才道:“后来你满嘴歪理,跑到我面前去,真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烟火人间,仿佛忽然间生动起来……” 他性情克制,极少会这样剖白心迹,更别说这样温柔甜蜜的表露衷肠,谢华琅听得心中甜蜜,却有些不好意思了,拉住他手,依依的问:“我真有那么好吗?” 顾景阳垂眼看她,低低道:“枝枝当然是世间最好的。” …… 已经是九月末,淑嘉县主却在这时候病了起来。 她那边的事,卢氏是不过问的,听闻这消息,也只当是天凉染了风寒,哪知不过几日,却听人讲,说淑嘉县主病的厉害,已然下不了床了。 卢氏吃了一惊,先是差人去问,仆婢回来回禀,说县主面色憔悴,形容羸弱,看着实在不好,卢氏坐不住了,便往淑嘉县主处去瞧她。 她过去的时候,临安长公主也在,正拿帕子拭泪,卢氏见她如此,心下便是一个咯噔:“县主她……太医是怎么说的?” “说是生产时落了病根,后来又不仔细,才生了这场病,”临安长公主心如刀绞,守在女儿床前,垂泪道:“兰汀还小,她若真出了事,可叫我,叫兰汀怎么办才好!” 卢氏见状,免不得要宽慰她几句,略说了会儿,又往内侍去见淑嘉县主。 这个儿媳妇刚进门时,卢氏并不喜欢,但不管怎么说,也一起生活了这些年,又有新生的孙女在,见她现下情状,心中不免有些伤怀,温言劝慰几句,见她面露疲惫,才起身离去。 第二日清晨,谢华琅去向母亲请安,卢氏便同她说起此事。 “太医们说的很含糊,怕是真的不太好,”卢氏叹口气,拉住女儿手,道:“总归也是你嫂嫂,去看看她吧。” 谢家之中,没有人比谢华琅更知道此事缘由了,她心中的沉重感怀,也并不比卢氏少。 那不仅仅是淑嘉县主,更是曾经位登九五的郑后,尽管不和,尽管生过龃龉,她也仍旧是顾景阳的母亲。 “知道了,”谢华琅在心里长叹一声,应道:“我这就去。” …… 淑嘉县主是临安长公主的长女,现下她病的严重,太医诊脉之后,话都说的含糊,临安长公主哪里能不忧心? 早从几日前,她便在淑嘉县主院中住下,就近照看女儿。 谢华琅去的也巧,临安长公主正去瞧着仆婢煎药,内室中便只有淑嘉县主在,仆婢引着她入内,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内中再无别人,她屈膝行了一礼,踌躇一会儿,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华琅知道她是为什么病的,甚至也知道再过些时日,她便会因此病逝,彼此身份又有些尴尬,如何才能开口? 郑后见了她,神情倒很自若,斜倚着软枕,向她一笑:“三娘来了。” 谢华琅只能道:“我来看看您。” “前几日九郎来过,问了我几句话,你呢,”郑后徐徐道:“也有话想问我吗?” 谢华琅注视着她,道:“我若问了,您会说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郑后轻笑道:“到了这地步,再瞒着你,还有什么意思?” 谢华琅却笑不出来:“您有没有后悔过?我是说……” 她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当年,叫县主嫁入谢家。” 当年淑嘉县主对谢允一见倾心,郑后令谢允与隋氏和离,谢家与隋家不敢违逆,只得顺从,然而数年之后,发动神龙政变的朝臣之中,谢偃与隋闵赫然在列,其中未必没有当年之事的缘故在。 郑后不意她会这样问,倒是迟疑一瞬,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些:“落子无悔,人哪有回头路可走?” 谢华琅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如此静默一会儿,道:“再过半月,便是先嫂嫂的忌日了。” 郑后淡淡道:“所以呢?” “没什么,”谢华琅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此事了。” 郑后静静看着她,良久之后,忽然道:“三娘,你其实是想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 谢华琅没有做声。 “真是孩子一样的天真稚气,总以为世间光明无限,天理昭昭。” “罢了,左右也是最后了,告诉你也无妨。”郑后却笑了,只是目光幽深,有些慑人:“我身死之后,到了淑嘉身上,那时候,她已经气息全无。你说,她是怎么死的?” 谢华琅虽也猜度过郑后是如何到了淑嘉县主身上,却以为只是机缘巧合,但现下听她这样言说,倒像是…… 她心中一颤,便听郑后道:“淑嘉身上没有致命的伤口,指甲如常,也不像是中毒,但奇怪的是,她就这样在睡梦中悄无声息的死去了。” “那时候我已经退位,九郎登基,她在睡梦中猝死,又无伤痕证据,临安再痛苦不堪,怕也对付不了谢家。” “淑嘉的院落,自有专人把守,能够不被发现的杀死她,又不用刀剑□□,便要有天长日久的水磨工夫才行。有机会、也有能力下手的人,只有两个。” 郑后抬眼看她,面色憔悴,目光锋锐,直逼人心:“要么是你的哥哥,要么是你的母亲,你觉得是谁?” 谢华琅惊愕交加,一时说不出话来。 哥哥吗? 但那夜他们兄妹二人叙话,他言辞恳切,不像是会对淑嘉县主下手,置她于死地的样子。 阿娘吗? 她虽一贯不喜淑嘉县主,但也不至于想要她死。 但正如郑后所言,既有能力,又有机会做这两件事的人,大概只有哥哥与母亲了。 郑后目光落在谢华琅面上,含笑瞧了一会儿,又道:“你猜,杀死淑嘉的那个人,知不知道这幅身体,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我早先筹谋那些事的时候,他是否知情?” 谢华琅心乱如麻,更说不出话来。 两年前,淑嘉县主正当华年,却在自己的院落内悄无声息的死去,纯属偶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是谁都没想到,从她死去,到被人发现的空档里,另一个灵魂进入这具身体,再度睁开了眼睛。 对她下手的人,能确定那日淑嘉县主一定会死吗? 如果能的话,那他或许就能猜出来,那副身体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主人。 不过这也未可知,毕竟借尸还魂这种事本就玄奥,寻常人哪里会想到这上面去? 谢华琅勉强定了心,道:“天后睿智,两年时间过去,难道不知那人是谁吗?” “不知道。我暗中探查过,可那人很小心,再也没有过动静。” “我曾经以为会是你母亲与兄长中的一个,然而观察了两年,却没瞧出破绽来。” 郑后说及此处,禁不住笑了起来:“三娘,你们谢家可真是个聚宝盆。女郎们都生的出色,郎君们也不弱,内中还隐藏有这样的高手,连我都瞒过去了。” 谢华琅心绪有些复杂,却没有再说此事,顺势转了话头,道:“天后,二娘与魏王世子相交,是否是你暗中牵线?” “是,”郑后应得坦然:“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谢华琅为之默然,顿了顿,又迟疑着道:“天后是否未卜先知,知晓谢家将出皇后,故而才到了县主身上……” “我若能未卜先知,便不会有神龙政变了。” 郑后深深看她一眼,道:“我以流产为由,软化你哥哥,是因为我那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全力争取他。” “我既倒台,淑嘉的后台也就去了一半,皇帝虽是她舅父,待她的情分,却远没有我深厚,即便同你哥哥和离,日子也未必会比在谢家舒服。” “相较之下,你哥哥性情温厚,又是谢家长子,若能将他收拢住,可保来日三十年安泰。” “只是后来,你给了我一个太大的惊喜,也叫我看到了重登九五的希望。” “一切的筹谋,便在我见到你腰间那枚玉佩时,悄无声息的开始了。” 若非亲耳听闻,谢华琅几乎不能相信,这样一个缜密至极,环环相扣的策略,居然是在几日之内敲定,付诸实施的。 这是何等可怕的心机与胆色! 她心神一颤,甚至不敢直视郑后的面容,忽然想到另一处,迟疑道:“天后想借我哥哥,以后族身份干涉朝政,则国必有幼主,你如何能确定,九郎必然会早逝?” “三娘,”郑后淡淡一笑,道:“若是想叫一个人长生不老,我没无能为力,但若是叫一个人早入轮回,还是有法子可以想的。” 谢华琅心中骤寒:“可是,九郎也是你的骨肉……” “欲成大业,总要牺牲些什么的,”郑后神情自若,面上笑意淡漠:“三娘,你不懂这些,其实是一件好事。” 谢华琅已经不想在继续说下去了,站起身来,道:“时辰不早了,您且歇息。” “也罢,”郑后看她一眼,淡淡摆手,道:“你退下吧。” …… 出了暖香袭人的内室,迎面便是寒凉秋风,谢华琅下意识紧了紧披风的系带,身体是暖的,心却是凉的。 她忽然能体会到那晚顾景阳去寻她时,神情中的怅然与伤怀了。 天后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却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深秋九月,萧条寂寥,谢华琅抬眼去看天色,恍惚之间,却想起汉王寿宴之时,自己与阿莹姐姐在凉亭处遇见郑后,她所说的话来。 那时正值春日,惠风和畅,淑嘉县主拈起一枚青杏,送入口中,轻笑着感慨:“年轻可真是好啊。” 第77章 终结 谢华琅走后不久, 临安长公主便到了。 临进门前,她听人提起,说皇后方才来过,待进了内室去,见女儿醒着,便轻声问了句:“皇后走了?” 郑后其实没病,这些时日来的汤药与孱弱, 只是为叫几日之后的那杯毒酒来的不那么突兀罢了。 她仍旧倚在软枕上,静静看临安长公主一会儿, 忽然笑了:“阿娘别忙活了,来陪我说说话吧。” 临安长公主见太医们说的含糊,便知女儿怕是很难熬过去这一关了,听她这样言说,心下酸涩,好容易忍住泪,到床榻边儿去坐了。 “好, ”她温柔道:“我们来说说话。” “我这几日病着, 总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有时候, 还会想起外祖母, ”郑后伸手去抚了抚临安长公主乌压压的鬓发, 轻笑道:“那时候, 她同我说了许多话, 只是我不明白, 现在临了了,却觉得应该说给阿娘听听。” 临安长公主神情一怔,握住她手,颤声道:“什么话?” “她说她对不住你。” 郑后目光温煦,隐约感伤:“她知道你很喜欢第一个丈夫,但为了稳定局势,也为了抬举郑家,还是下令将他处死,令你改嫁。你小的时候,她曾经对你说,不会叫任何人伤害你,可最后给予你最大伤害的,却是她这个母亲。” “她对我说,若是有机会的话,真想亲口对你说一声‘对不住’。” 临安长公主是先帝与天后的长女,也是她唯一的女儿,只比长子景阳小一岁。 怀上这个女儿的时机,其实并不怎么好,她才生完前一个孩子半年,时间太赶了,太医也曾劝说,前一胎时的亏空还没有补上,若是再生这一个,怕是会很伤身。 她犹豫过,但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个孩子留下。 长子被太宗文皇帝夺走了,她想留下第二个孩子,以母亲的身份,给她双倍的爱护。 临安长公主闻言,不禁忆起旧事,心中更觉哀恸,禁不住垂泪,道:“母后有母后的难处,我也怨过她,但最后,也能体谅……骨肉至亲,哪有过不去的坎儿。” 郑后心中一痛,却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叹一口气,又伸手抚了抚她面颊,语气低柔道:“最后了,抱抱我吧。” 临安长公主闻言,眼中更觉酸楚,却怕叫女儿见了,更觉伤怀,只得勉强忍下,伸臂将她抱住,像小时候照看她一般,温柔的相拥一处。 …… 那日之后,淑嘉县主的病便愈发重了。 谢华琅去探望过之后,府中其余人也都去了,谢允已经向朝中告假,在家陪伴妻子最后的时日。 谢华琅去向母亲请安时,便见她蹙着眉,有些感怀的叹道:“真是人生无常,县主正年轻,兰汀也还小呢。” 谢华琅随之叹了口气,不知怎么,脑海中却猝然浮现出郑后那日所说的话来。 有能力,也有机会对淑嘉县主下手的人只有两个,要么是哥哥,要么是母亲。 她心头一动,抬眼看向母亲端秀的面容,想问,却又不好贸然开口。 万一那是郑后说来诈她的呢? 谢华琅踌躇过后,还是将此事按下,到此为止,不同别人提及了。 …… 淑嘉县主过世,是在十月初。 谢华琅正在书房临摹一副前朝古画,将将研了墨,便听外间人来报信,手无意识的一歪,险些将镇纸给拨下去。 采青将镇纸捡了,擦拭之后重送回去,谢华琅则定了神,道:“现下有谁在那儿?” “长公主殿下一直在侧守候,郎君也在,”前来送信的侍婢道:“夫人、二夫人听闻这消息,已经赶过去了。” “知道了。”谢华琅素来喜好艳色,身上石榴裙灼灼明艳,先回去换了身素净衣裙,方才往淑嘉县主处去。 谢莹婚期在即,不好沾染这些,谢华琅的婚期却在年后,倒不必有诸多忌讳。 ——而郑后身份特殊,于情于理,她都该去送一送的。 谢华琅匆匆前去,迎面遇上二嫂嫂沈眷秋,顾不得多说,便一道前去,人还没进门,便听闻临安长公主压抑着的哭声,其余几个女婢守在门外,也正垂泪。 她暗暗叹了口气,走了进去。 …… 淑嘉县主身份非同寻常,天后在时,名为县主,汤沐邑却远超诸公主,现下顾景阳在位,有临安长公主这个胞妹在,当然也不会薄待这个外甥女儿。 更别说这副身体里住的不是淑嘉县主,而是郑后。 因为诸多考虑,他们二人不死不休,但母子情分在那儿,他也一定会保全母亲死后的体面。 淑嘉县主的丧礼,办得十分隆重。 礼后第二日,谢家便接到了皇帝旨意,册淑嘉县主所出之女兰汀为清河县主,享生母淑嘉县主所有的汤沐邑。 昔年淑嘉县主得以册封,原就是因为郑后偏爱,现下再册封其女为县主,更见恩宠深厚。 要知道,这毕竟是亲王之女才能有的封号。 淑嘉县主芳年早逝,对于她留下的幼女,谢偃早就猜到皇帝或许会有加恩,但真的接到旨意之后,同谢令对视一眼,却有些失神。 晚间时候,谢华琅被他叫过去,着意问:“枝枝,陛下如此加恩兰汀,是否有些过了?她毕竟姓谢,荣宠太盛,便有些扎眼了。” 不同于父亲的忧虑,谢华琅反倒能体谅到顾景阳此刻的心情。 一杯毒酒之后,死去的不仅仅是郑后,也有淑嘉县主,兰汀不仅仅是外甥女仅有的骨血,某种程度而言,也算是他的异父妹妹,幼而失母,格外体恤几分,也不奇怪。 归根结底,这恩宠是因那孩子的母亲,而不是因为谢家。 “阿爹不必担忧,”她温言劝道:“陛下只是怜惜兰汀幼年失母,又以此抚慰临安长公主而已。” 谢偃也只能这么想了,叹一口气,又道:“我听你阿娘讲,临安长公主想将兰汀接过去照看……” “兰汀姓谢,虽然没了母亲,却还有父亲与祖父祖母在,怎么可能送到外祖母身边去?长公主若是挂念这孩子,大可以时常前来探望,等她再大些,接过去小住也可,现在就要将人带走,却是不成。” “罢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能不难过,长公主见了外孙女,怕也觉得那是女儿的寄托,有些话阿娘不好说,我稍后去劝劝她便是。” 说及此处,谢华琅倒想起另外一处来,格外嘱咐道:“县主在时,阿爹阿娘总有些忧心,怕她害了阿澜,这也是人之常情,女儿能够体谅。但现在县主过世,兰汀却是无辜的,家中务必要好生照看,仔细别叫他们兄妹几个生了龃龉,骨肉阋墙才好。” 谢偃温和一笑,道:“放心吧,阿爹都明白的。” …… 淑嘉县主过世后,临安长公主仿佛骤然间苍老了十几岁,谢华琅见她鬓边发丝甚至有些白了,心中不禁一叹。 “长公主节哀,”她亲自斟了杯热茶,递到临安长公主手中去,温言劝慰道:“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若是看不开,反倒叫县主魂魄不安。” 临安长公主苦笑道:“我何尝不明白这道理,只是……” 她勉强饮一口茶,将茶盏搁下无力的合上了眼。 “听闻长公主打算将兰汀带去照看,依我之见,倒是有些不妥,”谢华琅见状,有些不忍,斟酌过言辞,方才徐徐道:“兰汀现下还小,正该留在府中,叫她同哥哥弟弟们培养感情,长公主想照看她,固然是好意,但也要考虑到她日后长大如何,不是吗?女郎出嫁,撑腰的可是娘家兄弟。” 孩子在哪里长大,对哪一边的感情也更深厚,临安长公主是兰汀的外祖母,自然不会亏待这孩子。 然而兰汀长大之后,终究是要回到谢家的,临安长公主的两个儿子,与淑嘉县主并非同父,对着并非嫡亲的外甥女有几分关切,便很难说了。 这些话没法儿说的太明白,否则,倒像是在挑拨人家亲眷之间的关系。 谢华琅点到即止,又劝慰道:“谢家与长公主府上相距不远,你若是惦念,不妨时常登门,再则,等兰汀长大些了,再去小住,也无不可。” 临安长公主如何不知她说的有理,只是长女过世,心中一时过不了这个坎儿,惨淡一笑,道:“也好。” …… 淑嘉县主过世后,谢兰汀便被卢氏接到自己那儿,同谢琛一道照看。 还未满月的孩子,因为早产,连成年人的手臂长都没有,卢氏看的心疼,想起她已然丧母,更觉怜爱,第二日谢华琅去时,便抱了兰汀,同她絮语:“陛下册封兰汀为清河县主,你阿爹有些忧心,我倒觉得还好,有自己的封邑,将来出嫁也硬气,也算是对这孩子的抚恤吧。” 谢华琅上前去逗弄了她一会儿,又道:“哥哥呢?” 说及此处,卢氏面上微露愁容:“你哥哥的姻缘,也真是……唉!” 她将谢兰汀交与乳母,叫带下去好生照看,这才同女儿道:“县主去了,你哥哥也跟着病了,你待会儿去走一趟,劝他想开些才好。” 谢华琅心里有些沉重,勉强点头,应了此事。 除去谢允,淑嘉县主在谢家其实没什么真正交好的人,然而斯人已逝,倒也不必再为旧事介怀。 一连几日,谢家郁气沉沉,仿佛连天空都是阴霾的。 直到十月初六这日,林崇赶在他与谢莹的婚期之前,马蹄声踏着满地秋霜,飞马返回了长安。 第78章 醉后 正值傍晚时分, 斜阳瑟瑟。 永仪侯夫人正同丈夫一道用饭,刚拾起筷子,便听外边有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人还没过来,便有洋溢着惊喜的声音传来:“老爷,夫人,世子回来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难以置信, 怔了一会儿, 忽的面露惊喜, 站起身来,匆忙往门外去。 战场上刀兵无眼, 条件也艰苦, 自然不比长安繁华养人, 永仪侯夫人出得门去, 便见离家已久的儿子正跨过门槛, 目光相触,嘴角微翘, 露出一个笑来。 几月不见, 林崇瘦了, 也黑了, 唯有目光湛湛, 愈见锋锐。 他脸上还留了一道疤, 已然结痂, 倒叫原本英俊的面孔更添几分英武之气。 虽然听人讲儿子无事,但亲眼见到,终究是不一样的。 永仪侯夫人心中松一口气,拉着儿子嘘寒问暖,永仪侯不时插上几句,人到了屋内,竟连落座都没顾上。 如此过了一刻钟,永仪侯夫人忽然回过神来,拉住儿子手,又道:“不是说要过几日才能回京吗,你怎么到的这样早?” “回来的不只是我,还有其余两位副将,”林崇道:“蒋国公知晓我们归家心切,便叫我们先带俘虏回京,宽慰家眷。” 永仪侯夫人闻言颔首,又道:“你是直接回家了吗?又没有去过谢家?” 林崇目光柔和了些:“打算拜见父母之后,再去谢家。” “我们既见了你,心便安了,去谢家走一趟吧,这样的时候,人家是不会嫌晚的。”永仪侯拍拍他肩,欣慰道:“阿莹是个好姑娘,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气,还没过门,就愿意同林家风雨同舟,这样的人实在难得。” 永仪侯夫人听到此处,不免想起听闻长子失踪,或者战死、或者被俘的猜测来,再想起那段难熬的时日,不禁落泪,语重心长道:“你是我的儿子,我自然亲近,但我也拿阿莹当我的女儿,来日你若是对不住她,我绝不饶你!” 林崇闻言一笑,应声道:“是,儿子知道了。” “好了,快去吧,”永仪侯催促道:“人家也陪着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你不要总是板着脸,嘴甜一点,知不知道?” “是。”林崇向他们施礼:“儿子这就去。” …… 从永仪侯府,到现在的梁国公府谢家,林崇飞马而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谢家人已经用过晚膳,倒是还不曾安歇,谢令正同妻子刘氏说话,听得外间人回禀,言说永仪侯世子前来拜见,大为惊喜,忙请他进来说话,又打发人去同谢莹讲。 谢令夫妻是长辈,林崇见后,免不得要先行问安,将前事言简意赅的说个大略,便听人来传话,说娘子来了。 刘氏也不留他,含笑道:“你既平安无事,我们也就放心了,你们年轻人自去说话吧。” 林崇谢过她,这才起身施礼,退了出去。 天色渐黑,走廊上已经点了灯,谢莹穿着家常衣裙,发间簪一支穗尾步摇,向他盈盈一礼:“所幸世子平安归来。” 此处并无旁人在,林崇目光柔和,试探着握住了她的手,由衷道:“我不知该如何感激你才好,阿莹。” 谢莹温婉一笑,语气舒缓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秋风掠起,带来一阵寒意,人在廊上,实在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林崇静静看她一会儿,唇角微翘,忽然低下头去,珍而重之的在她额上一吻:“来见过你,我便安心了。此处风冷,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手上略微用力,低声道:“等我娶你。” 谢莹轻轻颔首,温声应道:“好。” …… 林崇既无罪,又已经归京,他与谢莹的婚事,也应当开始筹备了。 早先他们婚约延迟,是因永仪侯之母过世,需得守孝,实际上,婚礼要准备的东西,早就差不多了。 婚期原本是定在十月二十一的,现下还是十月上旬,婚期照旧,自然是来得及,只是现下林崇刚回京,谢家又有淑嘉县主过世一事,却不知谢家那边如何做想。 永仪侯与永仪侯夫人亲自登门,同谢令夫妻商议此事,又同谢偃夫妻商议之后,还是决定照原定时间举行婚礼。 一来,从永仪侯府的老夫人过世开始,他们的婚事已经拖延的够久了;二来,明年正月,谢华琅便要出嫁,现下是十月,即便真的延迟,也不可能延迟太久。 若是真等到冬月成婚,临近新春,两家各自要忙的事情便有很多,又怕委屈了一双新人。 隔房的嫂嫂过世,堂妹是没有义务要守孝的,只是前后脚差着半个月,总要同嫂嫂娘家人说一声。 谢莹与林崇的婚事,临安长公主是知道的,卢氏亲自登门去说这事,她当然也不会掐着不放。 如此一来,婚期也就此敲定了。 …… 堂姐的姻缘终于修成正果,谢华琅瞧着倒比谢莹还开心,跑过去帮着忙前忙后,颇见殷勤。 刘氏笑她:“枝枝,还不到你成婚的时候呢,你急什么?” 谢华琅也不脸红:“也快了嘛,我早些来看看,免得轮到我的时候心慌。” 进宫去见郎君时,她便悄悄同顾景阳念叨:“阿莹姐姐的嫁衣,原是早就备好了的,那日她试穿时我也在,穿上之后,好看的不得了……” 顾景阳正伏案批复奏疏,一心二用的同她说话,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着哄道:“枝枝也有,穿上之后比你姐姐还好看。” 说及此处,他倒想起另一事来,将笔搁下,拉她到近前去,温言道:“尚宫局制好了大婚时的冠服,需得叫枝枝试一试尺寸才好,前几日是淑嘉丧礼,加之大军班师还朝,便不曾同你讲,可巧你今日进宫来了。” 帝后大婚之时,皇后所要穿着的,便是“三翟”中级别最高的袆衣,同时,这也是皇后的祭服、朝服。 袆衣以深青色衣料织就,饰以十二行五彩翚翟纹,配白色纱质中衣,领口饰黼纹,蔽膝同下裳色,饰三行翚翟纹,袖口,衣缘等处为红底云龙纹镶边。 其中,衣带同服色,裨、纽、约、佩、绶与皇帝同级,配青袜,金饰舄鞋。 除此之外,还有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 卢氏曾给谢华琅透过口风,说昔年她嫁与谢偃时,是六品命妇,两博鬓,四钿,加花钗四树,便觉得脖子有些抬不起来,叫她早些有个准备。 皇后有花钗十二树,贵气凌人之余,也是不小的负担。 谢华琅那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下真见了,颇觉精巧华美之余,却有些担忧自己纤细的脖子。 她蹙起眉来,同顾景阳道:“一看就很重。” 顾景阳温声哄她:“只一日罢了,枝枝听话,忍一些便过去了。” 谢华琅看着就有点打怵,瞧瞧自家俊秀出尘的郎君,心中骤然便生出几分胆气来,踮起脚来亲亲他,便往内殿去试过袆衣花钗。 内殿里中温暖如春,不见分毫寒气,宫人们将帷幕垂下,遮掩住内中光景,采青采素则侍奉她宽衣解带,穿了雪色中衣与深青色袆衣上去后,又以革带束腰。 白玉双佩与玄组双大绶都是早就备好的,按部就班的佩上便是,尚宫局的女官守在一侧,待她穿戴完毕,才上前去,恭敬道:“娘娘觉得如何?” 谢华琅暂时还未梳髻,小脖子倒还无碍,转着走了几圈,才有些不自在的抚了抚腰身,忧愁的问采青:“我是不是胖了?” 采青忍俊不禁:“哪有?娘娘身量纤纤,腰肢细的紧呢。” “真的胖了,这么束着,我有点喘不过气儿来。” 谢华琅郁卒道:“尺寸还是几月前量过的,那时候测绘的宫人还说,做的时候会格外放宽些呢。” 采青忙道:“无妨,离大婚还有两月,便叫尚宫局改的大些,来得及的,娘娘别担心。” 那女官也忙应道:“正是。” “我才不是忧心这个呢。”谢华琅不开心了,也没再跟她们说话,走到帷幔前,守在外间的宫人忙将其收起。 她走出去,蔫哒哒的唤了声:“郎君。” 顾景阳正端坐饮茶,抬眼见那小姑娘出来了,俊秀面庞上禁不住露出几分笑意,上下打量一番,目露惊艳之色:“很好看。” 谢华琅闷闷的到他身前去,小手在他肩头打了一下。 “怎么了?”顾景阳见她情绪不对,面上笑意微敛,握住她手,关切道:“谁惹你生气了?” 谢华琅有点不好意思,闷了好一会儿,才退后一步,伸臂叫他看:“九郎,我是不是胖了?尺寸是早先量好的,现下却有些小了。” 顾景阳听得微怔,顿了一顿,才意会到小姑娘细腻敏感的心思,莞尔一笑后,道:“枝枝不是胖了,只是较之从前更丰润些,也更鲜艳动人了。” 他站起身来,上前去抱住她小蛮腰,低声道:“你原有些体虚,那其实不是好事,现下将养过来了,岂不值得高兴?” 谢华琅蹙眉道:“真的吗?” 顾景阳道:“真的。” “那就叫她们再改改尺寸好了。”谢华琅勉强被郎君安抚住了,下意识一摸腰身,有些担忧的问:“九郎,你说,待到成婚之时,会不会又窄了?” 她惯来古灵精怪,时常逗弄别人,现下流露出这般小女儿情态,真真叫人喜爱。 顾景阳揽住她腰身,爱怜道:“不会的,枝枝别怕。” 谢华琅给自己打气,嘴硬道:“我才不怕呢!” “好好好,枝枝不怕。”顾景阳轻声应了,便不再说话,只垂眼看着她,目光含笑。 谢华琅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想了想,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顾景阳笑意温煦,摇头道:“没有。” 谢华琅更不自在了:“那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郎君只是觉得,”顾景阳低声道:“枝枝展露小女儿家情态时,甚是可爱。” 谢华琅被这话给取悦了,口中却自得道:“枝枝一直都很可爱。” 两人亲昵的相拥一处,气氛极是和睦,耳鬓厮磨时,宛如一双缱绻交欢的鸟儿,着实恩爱。 现下谢家无事,朝中安泰,顾景阳便舍不得放人走了,用晚膳时,温声劝她:“枝枝留下来,陪郎君住几日吧。” “这怎么行?”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谢华琅必然就答允了,这时机却有些不太好,摇头道:“阿莹姐姐成婚在即,我得回去陪她,女儿家成婚之后,可跟在家时不一样,想要再聚到一起,可就难了。” “婚期在半月之后,做什么这样急?”顾景阳眉头微蹙,为她斟一杯酒,道:“枝枝,只留两日,好不好?” “不要嘛,”谢华琅婉拒道:“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必急在一时。” “你待你的阿莹姐姐,却比你的郎君亲厚多了。” 顾景阳听她推拒,面上神情便淡了,语气微酸的说了这么一句,便为自己斟了杯酒,抬手饮下,没再做声。 他有些不悦,谢华琅也不高兴了:她是回去陪伴自己即将出嫁的堂姐,又不是跟人偷晴,瞧他这做派。 这种坏毛病,她才不惯着呢! 谢华琅也不吭声了,闷头吃饭,一言不发。 顾景阳抬手斟酒,接连饮了几杯才停下,目光落在那小冤家身上,不禁有些踌躇,顿了顿,终于低声问:“枝枝,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华琅梗着脖子道:“不想说。” 顾景阳好半晌没说话,只是又为自己斟了杯酒,静静看着她,缓缓饮下,惯来清冷俊秀的面庞,因为板着的缘故,也更添了几分无形的威慑。 谢华琅才不怕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权当是没看见。 衡嘉侍立在侧,便有些急了,见状轻咳一声。 她听见了,便抬起头,关切道:“内侍监,你怎么了?嗓子不好就多吃梨。” 衡嘉只能干笑,顾景阳却站起身,到她身边去落座,轻声问:“枝枝,你是生气了吗?” 谢华琅抬起小下巴,道:“你觉得呢?” 顾景阳道:“我觉得没有。” “……”谢华琅额头开出一朵十字小花:“你的感觉是错的!” 顾景阳定定看着她,她也毫不退避的回视,如此过了一会儿,他神情中似乎闪过一抹困惑,想了想,便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唇。 “好了,”他道:“我都亲你了,枝枝别生气了。” 谢华琅火气更盛:“我生不生气,跟你亲不亲我有什么关系?” 顾景阳眼睫微垂,顿了一顿,又道:“那是要抱抱吗?” “也不要抱抱!”谢华琅气鼓鼓道:“你少转移话题,我生气可跟亲亲抱抱没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睛好像更亮了。 顾景阳一点也不恼,有些期许的看着她,一本正经道:“是不是要我跟枝枝睡觉,你才能消气?”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不是喝的昏头了?” 谢华琅气的心口疼,这话说完,才察觉出几分异样的熟悉来。 “不对,”她有些警惕的站起身:“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好吧,”顾景阳面带笑意,拉住她的小手,温柔安抚道:“走,我们这就去睡觉。” 谢华琅那一脑袋问号,忽然间就变成感叹号了,呆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又伸手去拎案上酒壶。 ——果然空了! 她气恼的瞪向衡嘉:“他喝了这么多酒,你怎么不知道提醒我?” 衡嘉无辜道:“提醒了的。” 谢华琅怒道:“什么时候提醒的,我怎么不记得?” 衡嘉微笑道:“就是娘娘叫奴婢多吃梨的时候。” 第79章 痴汉 谢华琅听得眉头一跳, 正待说句什么,腰肢却被顾景阳搂住了。 他扶住她的肩,手上用力,叫她顺势正过身来,待那小姑娘眨巴着眼,有些无措的看向自己,这才满意的点头:“枝枝不理他。” 谢华琅想起他此前醉酒那次, 心里便有点打怵,早先那点小脾气早就烟消云散了,反倒由衷的为自己感到担忧。 “好,不理他。”她顺着毛摸了一下,才小心的将他手拨开,一本正经道:“时辰晚了, 枝枝该回家了。” “嗯, ”顾景阳应了一声, 便拉着她小手, 往内殿中去, 语气轻柔, 像是在安抚:“洗漱过后, 我们就去睡觉。” 谢华琅脸上笑意微僵,坚决的将小手从他掌心中抽出来, 哄道:“九郎不闹, 我真的该回家了。” 顾景阳神情中闪过一抹困惑, 眉头也蹙起来了, 定定看她一会儿,道:“枝枝,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还没有成婚,这儿就不算是呀。”谢华琅悄咪咪的往后挪了一点,又吩咐衡嘉:“陛下醉了,还不去取些醒酒汤来。” 衡嘉小心翼翼的瞧一眼顾景阳,一时没敢应声,谢华琅见状急了,催促道:“磨蹭什么呢,快去取啊!” 顾景阳的神情却淡漠起来,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又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衡嘉对谢华琅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苦笑,躬身施礼,退了出去。 谢华琅小心肝儿有点打颤,眼珠一转,正想跟在他身后溜出去,冷不丁腰带就被扯住,整个人腾空而起,再回过神来,人已经在他怀里了。 谢华琅急道:“你放我下来!” 顾景阳似乎是想摸摸她的长发,以示安抚,然而现下两手都空不出来,犹豫之后,便低下头去,亲了亲那小姑娘娇红的唇珠。 谢华琅不开心道:“不是要你亲我,是叫你放我下来!” 顾景阳置若罔闻,抱着她到了寝殿中去,动作舒缓的将人搁到床榻上,还没等她坐起身,便屈膝下去,替她脱去了脚上鞋袜。 谢华琅扯开被子,将那双小脚丫藏进去,警惕道:“九郎,你做什么?快别闹了,我要回家去!” 顾景阳眼见着那双白玉似的小脚从眼前溜走了,目光中似乎闪过一抹遗憾。 他徐徐直起身来,到床榻边去落座,脊背挺直,两手交叠在膝上,当真是端矜雅正,君子风骨:“枝枝,我有话要问你。” 谢华琅见他摆出这等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反倒松一口气,下意识往床榻里边蜷缩了点,道:“你要问什么?” 顾景阳道:“言而无信这种行为,对吗?” 谢华琅断然道:“当然不对。” 顾景阳淡淡颔首,又道:“假若有人言而无信,还死不认账,又该如何?” 谢华琅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妙,就开始胡扯了:“黑与白的界限,哪里是那么清楚的?就像九郎之前问我,言而无信这种行为对不对,其实也要具体分析……” 顾景阳耐心的听她胡扯完了,这才轻轻道:“枝枝,你还记得从前欠我的……” “我不记得了!”谢华琅没等他说完,便给打断了,胡搅蛮缠道:“有欠条吗?有人证吗?你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说我欠你的?” 顾景阳听得微笑,俊秀面庞中的清冷之气也消弭许多:“枝枝,你这便是不讲道理了。” “我就是不讲道理,不可以吗?” 在自家郎君面前,丢脸与否都是小事,谢华琅才不在乎呢。 顾景阳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光明正大的耍赖,目光中闪过一抹诧异,一时竟没有说话。 谢华琅见他似乎被自己问住了,心中不禁得意起来:“九郎,你无话可说了吧?”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道:“枝枝,我想说的是,你欠我的那几次,此前都还清了,一笔勾销。” 谢华琅被噎了一下,好不尴尬,有些窘迫的看了看他,假做无所谓道:“啊,我知道了。” 到了这关头,她也不打算再回府了,往床榻边上挪了挪,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叫人来洗漱吧。” “不急,”顾景阳一本正经道:“枝枝,我们先来说说你新欠的债吧。” 谢华琅头大如斗:“我几时又欠了债?” 顾景阳摇头道:“你没有欠债。” 谢华琅更奇怪了:“可,可你方才说我欠债了……” 顾景阳欣然道:“因为我也不打算同你讲道理。” 谢华琅:“……” 你是怎么以这样雅正端矜的姿态,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的? 郎君,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偷偷亲你一下,你都说我不知羞呢! 谢华琅有些头疼,却不知应当如何应对才好。 顾景阳大概是没看见,又或者是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略微上前几分,将那蔫哒哒的小姑娘抱到怀里,又低声道:“那晚枝枝为我做的事情,我可喜欢了。” 那晚为他做的事情? 谢华琅怔了一下,略一思量,忽然回过神来,失笑道:“原来你想的是那个呀,早说嘛,吓我一跳。” 顾景阳醉酒那夜,两人其实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他醉的厉害,两人在衾枕之间腻歪了一会儿,谢华琅又用手帮了他两次。 近来更出格的事儿都做了,早先那点事还算什么? 谢华琅松一口气,胆子也壮了,轻推他一下,道:“好啦好啦,我都依你便是,九郎先不闹,洗漱之后再歇息。” 顾景阳目光微亮,拉住她小手亲了亲,欣然道:“枝枝,你答应跟我睡觉了?” “没有!”谢华琅气的脑仁儿疼,道:“你怎么老是这样?我说东你就说西,我说北你就说南!” “都是郎君不好,枝枝别恼,”顾景阳爱怜的亲了亲小姑娘的面颊,温柔哄道:“我们先洗漱,不说这些了。” 谢华琅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想要反驳,暂时又没法儿跟他沟通,又憋屈,又无措,瘫倒在塌上,气恼的蹬了蹬腿:“以后不许你喝酒了!” 顾景阳安抚的点了点头,又道:“来人。” 衡嘉在外应了一声,不需他再吩咐,便领了几个宫人,备了温水巾栉入内。 谢华琅尚且处于绝望之中,人歪在塌上,像一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瘫痪患者。 顾景阳见她如此,便不忍心了,低头亲了亲她,道:“枝枝别这样,你不高兴,郎君心里也闷闷的。” 谢华琅歪过头去看他,试探着问:“那我们能老老实实睡觉,多余的什么都不干吗?” 顾景阳摇头道:“那当然不可以。” 谢华琅生无可恋的瘫回去了。 勉强洗漱过后,内殿里便只留了他们两个人,帷幔放下后,帐内气氛便暧昧起来。 谢华琅有点不自在,蜷到被窝里边去,没话找话道:“九郎,咱们说说话吧。” 顾景阳只着中衣,衣襟略微有些松,隐约能瞧见里边锁骨,他在床榻外侧躺下,应道:“枝枝想说什么?” 谢华琅跟条被风干了的咸鱼似的,在被窝里踌躇了老半天,都没想起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破罐子破摔,主动控诉道:“九郎,你变了!” 顾景阳道:“哪里变了?”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刚认识的时候,真是风霜高洁,雅正端方,我偷偷亲你一口,你那个神情哦,活像是被无赖玷污了的良家女子。” 谢华琅越想越觉得怀念,偷偷蹬他一脚泄愤:“现在呢,居然学会调戏良家女子了!” 顾景阳捉住那只玉生生的小脚,放在手中把玩,口中却辩解道:“我只同枝枝这样。” “那也不成,”谢华琅怕痒,咯咯笑着将脚从他掌中往外抽:“从前也不见你成日将睡觉挂在嘴边儿呀,婚期还有两月,郎君,你等不及了吗?” 顾景阳在她脚背上亲了亲,这才微微俯下身,贴耳到她小腹上,听了一会儿之后,方才抬首,目光希冀道:“枝枝,我好希望,你能为我生个孩子。” 谢华琅不意他会这样讲,倒是一怔:“嗯?” “像你也好,像我也好,是男是女都好,”他神情温柔,握住她手,恳切道:“我前半生虽有亲眷,却同没有并无差别,后半生再来弥补,也来得及。枝枝,我会做个好丈夫,也会做个好父亲的。” 谢华琅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暖流来,顿了顿,才道:“九郎,你想与我一道,原是想早些有个孩子吗?” 顾景阳轻轻颔首。 人都说酒后吐真言,谢华琅原以为自家郎君喝醉了,只想同自己亲昵嬉闹,前番他酒醉之后,还专门作弄过他,不意他心中所想,竟是这个。 属于他的妻子,他与妻子一道孕育的儿女,一个真正属于他的,温情脉脉的家。 谢华琅心中乍暖乍酸,其间还有些心疼,伸臂搂住他,温言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呢。” 顾景阳埋头在她肩窝,声音有些低:“我又不是小姑娘,同你说这些,多难为情啊。” 谢华琅忽然间被戳到了萌点,忍俊不禁道:“那你非要跟我睡觉,难道就不难为情吗?” 若是清醒时候的顾景阳,这时兴许已经开始转移话题,又或者是问她“你怎么这样多话”了,然而此时的顾景阳,却像是笨拙了许多,仔细想了想,忽的将她放开,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不说话了。 谢华琅心中发笑,却拼命忍住,眼珠一转,索性躺倒在塌上,就此合上眼去,假装自己已经睡了。 顾景阳背对她良久,都没有做声,等那小姑娘来哄自己,然而左等右等,都不见有人过来,终于试探着回头去瞧,却见那小妖精已经睡着了。 他蹙一下眉,还是转了回去,犹疑一下,低声唤道:“枝枝,枝枝?” 谢华琅不做声。 顾景阳被为难住了,眉头蹙的更紧。 谢华琅察觉到他仍旧坐在那儿,目光也在自己面上逡巡不定,心下好笑,却控制住表情,半分痕迹都不透露出,看他接下来有何反应。 顾景阳静坐了半晌,似乎是觉得那小妖精已经睡得沉了,终于弯下腰去,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这动作不算大,但在静谧的帷幔之中,却也足够扰人清梦,他好似有些忐忑,亲完之后便抬起头,等待可能会有的反应。 谢华琅仍旧不动。 顾景阳似乎放心了,手指在心上人丰润的面颊上轻轻一抚,重又低头,轻柔舔舐她的唇,旋即又逐渐下移,唇舌一寸寸途径她的细颈香肩。 谢华琅同郎君相识这么久,从来都没发觉他还有这种嗜好,被他用这样亲昵的方式对待,她不知怎么,竟想起从前阿娘养的那只白毛狗来,它的那窝小崽子出生时,它似乎就是这样温柔的为它们舔毛。 她有点想笑,还有点不好意思,原本是想要看看郎君打算干什么的,现下反倒不好睁眼了。 谢华琅正如此想着,顾景阳的吻已经落到了她肩窝,手指轻柔的拨开了她中衣,顺势亲吻她雪腻的胸口。 这下子,她更羞于睁眼了。 人合上眼之后,其余的感知反而会无限放大,他亲吻落下时肌肤的湿腻,气息迫近时的淡淡温热,还有她逐渐被撩拨起的心…… 谢华琅正心痒难捱呢,却觉他动作停了,但那呼吸仍旧停留在原地,似乎是在迟疑什么。 她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耐着性子等候,如此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衣襟一松,抹胸系带被他挑开了。 ——他他他不会是想…… 谢华琅面颊腾地热了起来。 想睁眼,又觉得不合时宜,但由着他,又太过……太过羞人了,她正左右为难,就觉胸口一阵温热异觉传来,似暖似麻,心中大为羞窘。 蜂偷野蜜初尝处,莺啄含桃欲咽时。 谢华琅心跳如鼓,到了这关头,又不好再打断他,只好微红着脸,由着郎君胡来了会儿。 她在心里从一数到一百多,才将人给盼走了,一口气松到一半儿,却又提起来了。 谢华琅以为这事到此便结束了,她的郎君却还惦念着另一边儿,非要雨露均沾才肯罢休。 她实在扛不住了,羞不胜羞,微一侧身,躲开了他,声如蚊呐道:“郎君,别闹了,早些睡吧。” 顾景阳骤然听她言语,神情登时怔住,似乎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垂眼看看那一双娇怯怯的粉团儿,再抬眼去看她,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谢华琅心中窘迫不比他少,两颊都在发烫,察觉到他目光,先拉起被子,遮住胸口,这才声音低婉道:“不早了,郎君早些睡嘛。” 顾景阳怔怔的看着她,却没说话,谢华琅正待再催一句,却见他面颊慢慢涨红起来,目光中似乎也盈了一潭湖水,烟波浩渺。 他垂下眼,慌忙扯过被子去,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背对她躺下了。 第80章 酒疯 到了这地步, 谢华琅再傻,也看出他是害羞了。 她有些好笑,此外也同样有些窘迫,平复了会儿呼吸,又凑上前去,隔着被子戳了戳他。 顾景阳没有反应,似乎已经睡着了。 “郎君,你理理我嘛, ”谢华琅忍笑道:“我知道你还醒着。” 顾景阳仍旧闷头不语。 眼下这情景, 倒同方才有些相像。 谢华琅心知自家郎君脸皮薄, 容易害羞,也没继续催问,只是捉住他被角, 猛地用力一掀, 整个人灵活的钻了进去。 顾景阳身体一颤, 如同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下意识想躲开,奈何被窝中位置太小, 腾转不开,想逃也逃不掉。 谢华琅环住他腰身,将面颊贴在他脊背上, 依依道:“郎君, 我不喜欢你背对我睡, 转过来嘛, 好不好?” 顾景阳其实也不喜欢这姿势,从前那小冤家在宫中住时,二人都是相拥而眠的,现下背对着歇息,似乎是隔了一层。 他面上余热未消,却还是转回身去,只是不待谢华琅再开口,手指便掩住了她的唇。 “好枝枝,有话明日再说,”顾景阳声音低缓,隐约有些恳求:“郎君乏了,我们先歇息吧。” 谢华琅惯来就爱戏弄人,只是见他着实羞窘,倒没咄咄逼人,主动凑到他怀里去,婉声道:“睡吧睡吧,我不闹你。” 顾景阳明显松一口气,紧绷着的身体也送了些,低头最后亲亲她,相拥入眠。 …… 这是顾景阳第二次醉酒。 谢华琅虽还觉得好玩,却也不似第一次时那般新鲜,伏在他怀里睡得正香,也没了早起戏弄人的念头。 较之往日,顾景阳醒的晚了些,察觉怀中搂着人,神思不免微怔,旋即回想起昨夜浪荡,面颊不免热了起来。 那小冤家还睡着,面颊粉润,唇珠娇红,眼睫低低的垂着,着实动人。 他心中喜爱极了,禁不住亲了亲,身体略微一动,忽然间僵住了。 昨夜帷幔之内光线昏暗,他又喝的醉了,动作上便有些没分寸,现下天色转亮,却见她细颈上略带三分薄红,蜿蜒着到了香肩,然后才是娇柔可人的雪脯…… 虽然隔了一夜,但仍旧能依稀想起那香软的触感…… 顾景阳面上微红,心中也不禁烫了起来,垂眼看看那小妖精,悄悄亲她一下,才悄无声息的起身,下榻去洗漱了。 谢华琅昨夜折腾久了,真是有点儿累了,待她睁眼,已经天光大亮。 今日有朝议,郎君必然已经走了,她迷迷糊糊的伸手去摸,果然摸了个空,打个哈欠,翻身继续睡了。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她才真正清醒过来,拥着被子坐起身,正待传人来侍奉,却察觉出几分不对,再一瞧自己隐约泛红的胸脯,脸腾地热了起来,胡乱寻了衣衫穿好,早膳都不曾用,便要出宫去。 “娘娘何妨多留一会儿,好歹也同陛下道别才是。” 顾景阳上朝去了,衡嘉自然随同,另有内侍劝她:“眼见着就快下朝了,用不了多少时辰的。” 谢华琅昨日在宫中留了一夜,可全没同家里边儿报备呢,要是真留下等顾景阳,备不住今天都得留下。 再则…… 出了那么羞人的事儿,她饶是脸皮厚,也有些扛不住了。 “罢了,”谢华琅轻咳一声,道:“府中还有事要忙,我这边出宫了。”说完,也不听那内侍挽留,便匆忙离去。 “娘娘,娘娘?您早膳都没用呢——” 谢华琅充耳不闻,一气儿出了太极殿。 …… 她起身的时辰便有些晚,等到了谢家,便更晚了。 谢玮已经拜了师傅,跟随读书,近来便见得少了,谢澜与小叔叔最是要好,自是形影不离。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两人都留在卢氏院中,刘氏的幼子谢庄也在,三个半大小子凑到一起,满脸兴奋,嘀嘀咕咕的不知再说些什么。 谢华琅先去同母亲请安,刚进院子,便瞧见他们了,失笑道:“你们三个凑到一起,准没好事。” “谁说的?”谢玮反驳她:“空口白牙,阿姐可不要冤枉我们!” 谢澜与谢庄附和道:“就是就是!” “好吧,方才是我说的不对。”谢华琅就近揉了揉谢庄的小脑袋,笑道:“那你们不妨说说,聚在一起是想干什么?” 谢庄拨开她手,俊秀的面庞上有些不情愿:“阿姐,男人的头是不能摸的。” “你个臭小子,小时候我摸的多了去了。”谢华琅气笑了,又摸了一下。 “阿姐,”谢玮护住小堂弟,有些不怀好意的问:“昨晚你去哪儿了?我怎么没见到你。” 他这么一说,谢华琅便有些词穷了,哽了一下之后,又摆出一瓶万金油:“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管!” 那几人一齐笑道:“你是不是去寻皇帝姐夫了?羞羞!” 谢华琅别的不行,收拾这群小魔头最在行了,低头挨着扫一眼,叉腰道:“你们再笑,我就去找你们先生,叫他多给你们寻些事做!” 此次谢家请的西席,是谢令专程找的。 他有感于长子谢朗一贯的吊儿郎当,深觉有些坏毛病,应该在孩子小的时候就给纠正过来,否则等孩子长大了,做长辈的才要抓瞎。 因这缘故,谢家那位西席年过半百,形容极其严肃,眉头一皱时,能夹死六个苍蝇,谢玮几人早先胡闹,转头就被打了手板,手都给打糊了,那几日都是仆婢帮着喂饭的。 那几个傻孩子还去找父、叔告状,转头就被骂了一通,谢偃还写了一幅通俗易懂的字,叫挂到他们上课的房间里去。 玉不琢,不成器。 谢华琅这么一说,那三人就蔫了,谢澜讨好的拉了拉她衣袖,悄声道:“姑姑,你这么说话的时候,都不如往常漂亮了。”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你们聚在这儿做什么?” “永仪侯府的世子明天要来,”谢庄眉头一蹙,有些嫌弃的道:“还说要带我们去骑马,我们正商量呢。” 林崇明天要来? 谢华琅心下微奇,瞧一眼那几人面上神情,又挨着在脑门上拍了一下:“马上就该改口叫姐夫了,你们这幅神情,算是怎么回事?” 谢庄撇撇嘴道:“阿姐又不喜欢他。” 这个阿姐,显然是在说谢莹。 谢华琅眉头微动,语气柔和起来:“你怎么知道?” “很明显嘛,”谢澜挠了挠头,道:“枝枝姑姑要嫁人了,关都关不住,成天往外跑,跟皇帝姐夫在一起时笑的那么开心,都看不见我们,阿莹姑姑也要嫁人了,但是……” 都觉得小孩子天真无邪,又爱胡闹,但有些事情,他们看得反倒更加明显。 谢华琅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闷闷的沉了起来:林崇回来,她松一口气,觉得阿莹姐姐得以摆脱掉流放的命运是件好事,但在释然的同时,却忘记了最初的问题。 阿莹姐姐她,是不是不喜欢林崇? 谢玮伸手戳了戳她,寻求认同道:“阿姐,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 谢华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目光在那三个孩子身上依次扫过,最终还是道:“这种话对我说可以,不能对外人说,否则,受伤害的还是阿莹姐姐,知道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谢玮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我以为只有你不知道呢。” 谢华琅:“……” 谢澜也道:“姑姑笨笨的,我们别理她,还是出去玩儿吧。” 谢庄附和道:“好啊好啊。” 三个孩子一溜烟儿跑掉了。 只留谢华琅一人,静静在风中凌乱。 …… 出乎谢华琅预料的是,对于她昨夜未归,卢氏并没有说什么。 抬眼瞧了瞧女儿,她淡淡道:“用过早膳没有?小厨房里还有温着的吃食,叫他们送些来?” 谢华琅被那几个混账胚子搞得冰冷的内心,霎时间就春暖花开了,两眼发亮道:“阿娘真好,我这会儿正饿呢!” 卢氏见状,摇头失笑,投了个眼神,给侍立一侧的仆婢,这才道:“连早膳都没用,不会是又同陛下闹脾气了吧?” “没有没有,我们俩好着呢,”女婢送了温粥来,另有些时鲜小菜,谢华琅先喝了一口垫垫肚子,这才殷勤道:“阿娘怎么知道我没用早膳?居然还叫人给留着。” 卢氏斜她一眼,摇摇头,没有做声。 她身侧的嬷嬷则笑道:“娘娘每次离家,夫人都会叫人备上的,晨间晚间皆是如此。” 谢华琅听得一怔,心中又惊又暖:“阿娘,真的吗?” 卢氏道:“骗你有什么好处?” “还是亲娘好,”谢华琅感动极了,粥也顾不得吃了,先过去蹭了蹭母亲:“要是换成后娘,肯定就没有这样用心了。” “你离远些。”卢氏将她往外推:“嘴都没擦,仔细蹭到我身上。” 谢华琅被嫌弃了,也不介意,笑嘻嘻的回去坐下,用完膳后,又同母亲说了会儿话,才去寻阿莹姐姐。 …… 临近傍晚的时候,忽然下了场雨。 谢华琅正准备回自己院子去歇息,冷不防见这一幕,不禁停住,谢莹送她出去,见状便吩咐人去取伞。 谢华琅有些担忧:“父亲和叔父都未回来,却不知有没有带伞。” 谢莹闻言笑道:“无妨,即便不曾带,官署里也是有的。” 谢华琅摇摇头:“就怕他们此时已经在路上了。” 谢偃与谢令年纪不轻了,谢华琅终究有些不放心,吩咐随从顺路去寻,又叮嘱小厨房准备姜汤,不多时,便有人来回禀。 “娘娘,刑部尚书今夜做东,请了二位老爷过去,会晚一点儿回去,说是备了雨具,叫您安心呢。” 谢华琅微松口气:“那就好。” 这场雨下的不算大,等到夜色渐深时,便悄无声息的停了,只留满地湿冷与凋零落叶,隐约凄楚。 谢偃与谢令一道归府,略往内走了些,便各自分开。 随侍的仆从提着灯,轻声问:“老爷,咱们去哪儿?” 谢偃有些醉了,口齿不清道:“去,去夫人那儿。” 卢氏知晓丈夫未归,这夜便歇的晚些,谢偃推门入内时,她正对灯临摹字帖,听到外边动静,便站起身来,吩咐人送热水巾栉来侍奉洗漱,又上前去扶着丈夫落座。 谢偃摆摆手,打发其余人退下,这才醉醺醺道:“夫人,我们来说会儿说话。” 周遭仆从见他面有醉意,不免有些迟疑,只拿目光去看卢氏,等候她差遣。 “都退下吧,”卢氏吩咐一句,又想起另一处,便道:“不是叫煮了醒酒汤吗?稍后送过来一碗。” 仆从们躬身退下,内室之中,便只留了他们夫妻二人,卢氏拧了巾帕,动作轻柔的为丈夫拭面。 谢偃却捉住她手腕,长叹口气,旋即又埋脸在她掌心,不做声了。 卢氏有些好笑,关切道:“老爷,你怎么了?” 谢偃闷了半晌,才勉强抬起头来,饶是醉中,仍有些期期艾艾:“夫人,我、我有句话想问你。” 卢氏道:“什么?” 谢偃踌躇一会儿,方才难为情的道:“你还想着他吗?” 卢氏在他身边落座,道:“谁?” 谢偃低下头,神情中有些不自在:“就是你少年时,曾经倾心过的那个人。” 卢氏淡淡一笑,道:“老爷觉得呢?” 谢偃忽然不高兴起来,看她一眼,又别开头:“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问你的。” 卢氏却不曾明言,只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说它做什么。” 谢偃转过头去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顿了顿,又道:“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专程去查过那几年的科举卷宗?” 卢氏忍俊不禁:“老爷不是说,是凑巧见到的吗?”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得有多巧,才能叫我见到?”谢偃气道:“我特意叫敬道帮我留意的。” 卢氏摇头失笑,却没再言语。 她不说话,谢偃也不介意,又是一阵静默,才有些别扭的道:“我看过那几年的进士答卷,也没见有什么格外出色的。” 卢氏温婉而笑,又道:“然后呢?” 谢偃从怀中取出一份什么,递给她瞧:“这是我当年科举时的答卷,你拿去看看。” “愣着做什么,”他催促道:“快拿着。” 卢氏伸手接了,却急着没展开瞧,正逢外边有人送了醒酒汤来,便暂且搁在案上,起身去接,刚准备递给谢偃,却见他已经站起身,拿起案上那份答卷,塞进暖炉里边儿去了。 卢氏见状,不禁轻叹:“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反正你也不想看,”谢偃赌气道:“索性烧了了事。” 卢氏不惯他这些毛病,当即便点头道:“烧得好。” 谢偃:“……” 他定定看着她,神情有些郁卒,卢氏也不退避,同样回望过去。 如此过了半晌,还是谢偃先退缩了,靴子都没脱,便往塌上一躺,气闷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你同枝枝说,我都听到了。你居然连和离都想好了,多年夫妻,说分开就分开,最毒妇人心……” 卢氏又好笑又好气,端着醒酒汤,到床榻前去坐下,道:“你起来。” 谢偃越想越伤心,也不看她,翻个身背对她,假装自己睡了。 卢氏伸手推推他,道:“起来,喝了醒酒汤再睡,否则明日起身,是要头疼的。” 这句话谢偃听到了,坐起身来,自她手中接过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便想重新躺回去。 床榻一侧设有小机,他喝醒酒汤的时候,卢氏为自己斟了杯茶,低头用了一口,见他又要躺下,便将手一扬,剩下那半盏茶尽数洒到了床褥上。 谢偃不悦道:“夫人,你这是做什么?我都没法儿睡了。” 卢氏神情淡了,隐约有些肃凝,一指床榻前那空地,道:“你,过去站好。” “过去站好?”谢偃似乎觉得滑稽:“夫人,你在开玩笑吗?” 卢氏淡淡瞥了他一眼,道:“老爷觉得呢?” “……”谢偃冷哼道:“站好就站好,你以为我怕你吗?” 第81章 使坏 谢家长房的几位郎君,生的都像父亲, 俊采神飞, 端方如玉, 有那样出众的儿子,谢偃生的当然也不丑。 他现下年过四旬, 却并不显得苍老憔悴,反倒更添几分儒雅沉稳, 岁月所赋予的特有魅力,也更见醇厚。 卢氏静静打量丈夫一会儿, 忽然叹了一声,语气柔和道:“老爷既然为当初那些事情牵肠挂肚,今夜既有空暇, 我们便说道说道。” “我记挂的不只是当年那些事,还有现在那些, ”谢偃醉后分外较真, 特意补充道:“那天你同枝枝闲聊,说大不了就同我和离, 那些话我也记着呢。” 卢氏听得好笑,笑完又有些感怀,徐徐道:“这些也就罢了,可那些旧事都已经过了, 你何必紧攥着不放?” “……”谢偃将到嘴边的那句话咽下去, 嘴硬道:“我好奇。” 卢氏淡淡看他一看, 道:“该说的我都同你说过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 谢偃有些不自在的咳了声,旧话重提道:“夫人,这么多年了,你还想着他吗?” “我不是妒忌,也不是吃醋,就是有点,有点,”他词穷了会儿,方才道:“就是有点好奇。” 卢氏坦然道:“想过。” 谢偃的脸不觉绿了三分:“想过吗?” “门第所限,他无法娶我,我也无法抛下卢家,做他的妻子,后来,我们也就断了联系。都说是发乎情,止乎礼,但人的心,总是没有办法被束缚住的。” 卢氏既然打算将话说开,就不会再有所保留,似乎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她的神情也柔和起来,温婉一笑后,坦然自若道:“我没有做过对不起谢家的事情,更不会做对不起卢家的事情,也自问对得起你,但后来,过了很多年之后,再回头去想,我对的起那么多人,唯一辜负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后来枝枝说,她有了喜欢的人,那个人也同样喜欢她,我听后欢喜极了,甚至在心里想,我没有得到的东西,让我的女儿得到了,其实也是一种圆满。” 谢偃静静听他说完,原先的理直气壮,忽然间变成另一种近乎忐忑的愧疚,伸臂去握住她的手:“夫人,对不住。”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卢氏听罢,也只是笑道:“老爷的脸,变得可真快。” 谢偃也笑了一下,只是较之妻子,他脸上的感触与惆怅更多几分:“我太想当然了,阿湘。我这一生,虽然也有过坎坷,但真正失意的时候,却很少。这世道对男人,远比对女人善良的多。 我从没有像你这样,对真正心爱的人或物失之交臂,所以也很难体谅,你嫁给我时心中的怅惘。对不起。” 卢氏听他说的情真意切,目光也渐渐柔和起来,不知想到何处,忽然又笑了。 “不怪你,”她道:“我与他原本就是不可能的,即便没有你娶我,也会有别人。” “夫妻多年,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我虽与心仪之人失之交臂,但做你的妻子,也是另一种福气。” 谢偃听罢,却未露出释然之色,反而有些窘迫,顿了顿,才说道:“我从前有诸多姬妾,夫人是不是很生气?” 卢氏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倒是一怔,又摇头道:“这世间的男人,有几个真正洁身自好的?我父亲身边,也有诸多姬妾,舅父叔父等人也是如此,我说一点都不在意,那是假的,但要说为此生气,却也不至于。” 谢偃听她说得诚恳,微微一笑,又道:“假如叫你选,你情愿我有,还是没有呢?” 卢氏自若道:“当然是没有更好。人都有私心,有私心的人一旦多了,那就麻烦,于我而言,那样的女人越少越好。” 谢偃目光忽然生出几分感伤来,交握住的手微微用力,道:“夫人,从前你怎么不说呢?” 卢氏有些诧异:“说什么?” “说你不喜欢我有别人,”谢偃道:“如果你肯说,也许……” “也许什么?”卢氏轻笑道:“难道你会因此送走她们吗?” 谢偃语气温和,反问道:“你都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我不会?” 卢氏怔住了。 半晌之后,她才轻轻道:“或许是因为,我也有怯懦之处吧。” “有时候,如果不说出来,还可以装糊涂,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说出口,便没有办法挽回了。” “人是会权衡利弊的,我也一样,”卢氏轻叹口气,神情之中有些淡淡的感怀:“如果我说了,你又答允,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我说了,你若觉得那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岂非自取其辱?” “对于朝不保夕的人而言,颜面是世间最不要紧的东西,但于你我而言,那却是世间第一等要紧的东西。谢家门风清正,我若不说,也没有姬妾能逾越,不过是添些不甚要紧的烦心人,但若是说了,兴许就会一败涂地。” “我嫁进谢家时,也还很年轻,着实不敢去赌,”回想往昔,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摇头道:“等年岁渐长,又有了那几个孩子,那些小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夫人年少时,芳名动京师,能娶到你,也是我的福气,”谢偃同样有些感怀,低声道:“从前你什么都不说,我也蠢,以为你是不在意那些的……” “你也不必觉得愧疚,归根结底,你并不欠我什么。” 卢氏笑道:“妻子的体面,主母的尊荣,哪一样你都没亏待我,咱们扯平了。” “是我太贪心了,”谢偃道:“蓦然回首之后,发现自己想要的,其实还有很多……” “阿湘,”他有些窘迫,踌躇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点晚了?” 卢氏道:“你是聪明人,其实都明白的。” 谢偃目光微黯,垂首不语。 卢氏似乎没瞧见这一幕,神情恬静如常,只徐徐道:“我倒有另一件事,想要问问老爷。” 谢偃勉强打起精神来,道:“什么事?” 卢氏道:“你是不是有意装醉,回来糊弄我的?” “……”谢偃也不在乎床榻还湿着了,歪倒在上边,哈欠连天道:“我困了,要睡了。” 卢氏气笑了,推他一下,道:“你起来。” 谢偃置若罔闻。 “我不问就是了,”卢氏忍俊不禁,温言道:“床褥都湿了,睡在上边会难受的。” 谢偃没有反应,她也不介意,出声传人入内,叫去取套新的来,女婢见床榻上还有湿茶叶在,神情有些讶异。 卢氏道:“老爷喝多了,不仔细将茶水撒在上边了。” 谢偃早就坐起来了,这会儿却没吭声,等女婢将床褥铺好,倒头便睡了,卢氏见状,也没再说别的,为他盖上被子,自去洗漱了。 …… 父母院中发生的事情,谢华琅自然不知,第二日去见母亲时,也只是听说父亲昨夜喝醉了,今日起的格外晚些。 “我去阿莹姐姐那儿瞧瞧,”她同母亲这样讲:“听说林崇今日要来,我见那三个坏小子聚在一起,不定在打什么主意呢。” 卢氏淡淡瞥她一眼,道:“我怎么觉得,比起那三个坏小子,你也不像是个正经人?” “阿娘,”谢华琅不开心了,郁卒道:“哪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 卢氏看出她看热闹的心思来了,倒是没戳破,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若是晚了,怕要看不成戏了。” 谢华琅老脸一红,胡乱说了几句敷衍过去,便忙不迭起身,一溜烟儿跑了。 她惯来同谢莹相熟,好的跟亲姐妹似的,谢莹处的仆婢见她来,也不觉得奇怪,迎她进去,口中笑道:“女郎前日起了兴致,对着那盆绿菊作画儿,只是被六郎他们搅扰,画到一半儿便停了,这会儿正打算续上呢。” 谢华琅专工书法,谢莹却擅于丹青,画技很是不俗,谢华琅听那女婢这样言说,倒真有些感兴趣,人进了内室,还没等开口呢,就听谢莹道:“枝枝,你也是来凑热闹的?” 谢华琅有点不好意思了:“哪有。” “我还不知道你们,”谢莹手中捏一支紫毫笔,头也没抬:“那几个小混账昨日就在这儿打转,怕是没安好心,你这时候过来,想也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谢华琅讪讪的去撒娇:“阿莹姐姐。” 谢莹将笔搁下,斜她一眼,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谢华琅凑过去瞧,便见画上绿菊挺竣,朴拙淡雅,极是宜人,忙夸赞起来。 另有女婢奉了茶来,二人相对而坐,饮了几口,便听人传话,说是永仪侯府的世子来了。 谢华琅身份毕竟不同于往日,正在犹豫要不要躲到屏风后边去,就听外边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传来,像是有好几个人一块儿跑出来了。 她心中一动,静坐原地,没有起身,却竖起耳朵,去听外边动静。 “林崇哥哥,林崇哥哥,我们去骑马吧,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出去玩儿吗?” 谢玮谢庄三人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气,一口一个“哥哥”,叫的可真是甜,就跟昨日干巴巴称呼“永仪侯府的世子”的不是他们似的。 谢华琅心中好笑,面上禁不住带了几分出来,转眼去瞧谢莹,果然见她也正忍俊不禁,二人对视一眼,显然是猜度出对方所想,齐齐掩口而笑。 林崇几度投身军旅,身姿笔挺,气度端肃,即便是出门做客,也习惯性的敛容肃立,当然也做不出像谢华琅那样主动投怀送抱、卿卿我我的事情来。 谢家还有几位小郎君,陪着他们去骑马游猎,借机来会一会未婚妻,自然也是一条登门的途径。 唯一有点缺憾的就是,那几个小舅子,似乎真的打算跟他一起去骑马。 他怔了一下,才道:“你们还太小,能骑马吗?” “怎么不能?”几个孩子之中,谢玮最大,他仰起头,天真无邪的道:“阿爹差人专程找了几匹矮脚马,我们骑着刚刚好。” “林崇哥哥,”谢庄露出一个失落的神情来:“你不会是在骗我们吧?” “……”林崇礼貌的笑:“怎么会呢。” “太好了!”谢澜满怀期待的欢呼一声:“我们走吧!” 林崇目光转向另一处,顿了顿,又问谢玮:“你姐姐呢,怎么不见她?”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跟我阿姐一起去哪儿玩了吧,”谢玮左右看了看,有些不耐烦的道:“别管她们了,林崇哥哥,我们骑马去!” 谢澜与谢庄也催促道:“走了走了!” “……”林崇只得道:“好吧。” 那几人推着他往外走,没走几步,谢庄便问:“林崇哥哥,我见你骑的那匹马可精神了,听说是从西域引进的良种。” 林崇低头看他,目光柔和道:“等你长大了,我叫人寻一匹给你。” 谢玮与谢澜起哄道:“我们也要!” 林崇安抚道:“都有。” 谢玮想了想,道:“林崇哥哥,骑马很累吗?我听阿爹说,战场上有时候连日赶路,接连几天都在马上。” 林崇道:“还好。” “哦,”谢庄点头,又好奇道:“屁股上会长茧子吗?” “……”林崇暗中磨了磨牙,露出一个和善的笑:“你猜呢?” 第82章 出嫁 谢华琅悄悄听外边儿人说话, 等脚步声都远了, 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几个混账, 可真是……” 谢莹也是忍俊不禁, 摇摇头, 没有说话。 谢华琅却想起昨日那几个孩子说的话了,打发内室中的女婢们退下,方才低声道:“他们毕竟还小呢,心里边儿也藏不住事,那点心思,林崇未必看不出来, 如此也不说什么, 无非是在意阿姐罢了。” 谢华琅早先不喜欢林崇, 主要还是因为林婉那事, 再来,也同他之前那几个通房有点干系。 然而林婉之事毕竟同林崇无关, 永仪侯府的态度也颇诚恳,而所谓的通房,京中勋贵子弟之中, 有几个房里没人的? 谢家几位年长些的郎君,也只有谢朗还未娶妻,身边也没人, 谢允、谢粱、谢檀几人, 可都有美婢红袖添香呢。 水至清则无鱼, 时风如此, 虽然无奈,但也没办法。 “我知道你的意思,”谢莹听出她隐藏着的关切之意,笑道:“人活一世,总有不顺心的地方,自己看得开便是,早先我都不在意,现下就更无妨了。” 谢华琅知晓她心性通透,既看得开,自己也不必多说。 她们俩相差两岁,说是堂姐妹,实际上与亲姐妹一般,现下各自婚嫁在即,不免有些舍不得。 “阿莹姐姐,还有不到十日便要出嫁了,”谢华琅半倚在她身上,依依道:“等过了年关,我也要出嫁,以后相聚的时日可就少了。” 宫中毕竟不比别处,虽然顾景阳宠她,但谢莹身为外命妇,总不好时常进宫。 谢华琅越说越觉得惆怅,拉住阿姐一只手,提议道:“将来我们有了儿女,不妨结为儿女亲家,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 “越说越没边儿了。”谢莹想的远比她深,伸手戳了戳她脑门儿,道:“你嫁的是皇家,将来诞育的也是皇子公主,婚姻大事,怎么可能早早定下?总要顾及到陛下的想法呢。” “再则,”她笑道:“倘若将来你我的儿女彼此无意,现下姻缘早定,岂不是乱结鸳鸯?” 谢华琅闷闷道:“也是。” 她们素来亲近,有些话也不避讳,谢莹悄悄拍她一下,道:“你总爱贪凉,图一时舒服,成婚之后可不许了,我听闻那样伤身,子嗣上怕是有碍,陛下毕竟年长你诸多,皇子生的越早越好……” 谢华琅听得心中暖热,想到自家郎君,唇角便翘起来:“我知道。就为这事,他说过我好几回呢,赵王府不是有一对儿双生胎吗,我琢磨着找个空抱抱,沾沾喜气,兴许有用呢。” 说到此处,她兴致高了些,一骨碌坐起身,道:“阿姐成婚那日,赵王府总是要来人的,我叫人送信儿过去,叫世子妃带着那两个孩子来,咱们都抱一抱。” 谢莹有些迟疑:“是不是太麻烦人家了?” “这有什么,就是抱一抱嘛,又不是要抢回来养,”谢华琅不以为然道:“先前那桩大案,宗室惶恐不安,有这个由头在,赵王府反倒会安心的。再则,我若真能一举得男,总要念他们几分好的,他们也不亏。” “羞不羞,”谢莹笑话她:“还没成婚呢,就将一举得男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儿。” “我脸皮厚着呢,不羞,”谢华琅想起自己离宫那夜的一通胡来,早就不将这么点嘴上功夫放在心里了,轻推堂姐一把,嬉笑道:“我那儿还有好几本春宫画儿呢,阿莹姐姐,你要不要?要的话,我叫人拿来给你。” 谢莹嗔她一眼,道:“不要。” “哦,”谢华琅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你自己有,怨不得不稀罕我的呢。” 谢莹听得面红,轻轻啐她一口,含羞道:“去去去,你这张嘴,也太讨厌了些!” …… 谢莹与林崇的婚事,便定在十月二十一日,说是隔着几日,但真到了那日,却觉得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婚礼的前三日,谢华琅便搬到堂姐那儿去住了,正如她先前所说那般,待她们二人先后出嫁之后,这样联床夜话的机会,几乎再也寻不到了。 等真到了谢莹出嫁的前夜,那二人反倒睡不着了,灯火已经熄了,帐内一片安谧,谢华琅枕着手臂,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然而话到了嘴边儿,却又不知怎么讲才好了。 “阿莹姐姐,你要过的很好才行,”最后,她道:“林崇要是敢欺负你,一定不要忍着,要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谢莹抚了抚小堂妹的脸颊,轻笑道:“好。” 成婚前夜,就把将来的退路想好了,这似乎有点不吉利,谢华琅摇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诸脑后,又凑到她面前去,悄悄道:“这几日林崇往谢家跑的可勤了,还知道送你朱钗首饰,当真是长进了。” “八成是林伯母为他挑的,”谢莹道:“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注意这些。” “阿莹姐姐,”谢华琅想听的可不是这些,再往前凑近一点,悄咪咪问:“你们……亲过没有呀?” 谢莹一怔,旋即有些羞赧,语气含嗔:“都没有成婚呢。” 谢华琅可抖起来了,凑过脸去,在堂姐脸颊上 “啾”了一口:“我是不是第一个亲你的?” “还真是,”谢莹被她这话给惹笑了,想了想,又悄悄问道:“陛下亲过你吗?” “亲过我好多次呢,”谢华琅心中甜蜜起来:“除了还没生小娃娃,别的什么都做了。” “好你个不知羞的!” 谢莹伸臂去挠她痒痒,谢华琅禁受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姐妹二人在床上嬉闹成一团,冷不丁就听外边守夜的嬷嬷道:“明日还要早起,两位小娘子仔细没精神,还不快早些睡。” 谢华琅趁机报复回去一下,赶忙缩到被窝里去,道:“睡了睡了,真不早了。” 谢莹无奈的笑,手指戳她一下:“你个小混账。” …… 等到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便有女婢在外唤起,二人也不拖延,起身更衣之后,又被侍奉着洗漱。 谢莹的婚事也是一波三折,好在结果是圆满的。 刘氏有二子一女,谢莹齿序居中,然而成婚最早的,却是这个女儿。 嫁女儿与娶儿媳妇虽都是喜事,但心里的感觉却是不一样的,好容易娇养长大的女儿,转眼就是别人的了,心里总会有些不痛快。 谢莹二人昨夜好歹是睡着了,刘氏却是一晚都没合眼,第二日去见了女儿,没等说话,眼圈儿便有些红了。 “阿娘,”谢莹看出母亲此刻的伤怀,宽慰道:“今天是好日子,哭哭啼啼的可不像话。” 谢华琅与谢粱之妻沈氏也在侧劝她,刘氏拭了泪,勉强一笑:“一弹指的功夫,便要嫁人了,我总觉得你还不大呢。” 女婢们送了嫁衣、钗环来,谢莹先去洗漱,旋即又叫嬷嬷侍奉着开脸,然后才去净面着妆。 桃花面上涂了脂粉,点了绛唇,眉黛也被勾勒的纤长妩媚。 另有人取了花钿,呵开鱼胶之后,轻柔的贴在她额心,再有面靥点缀,极为鲜艳动人。 今日出嫁,便是做了他人妇,再不是旧日娇养家中的小娘子了。 巧手的嬷嬷为谢莹梳了高髻,因是侯府世子妃,便有花钗七树,另配其余钗环珠玉。 嫁衣是早就备好了的,有女婢捧着呈上去,谢华琅亲自接了,要为她穿上。 谢莹忙拦住:“这像什么样子?” “都是自家人,阿莹姐姐何必同我拘礼,”谢华琅将她的手拨开,由衷笑道:“这么多年了,都是你关照我,现下你出嫁在即,也算是我在谢家,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你呀。”谢莹心中暖意上涌,却没有再拦。 她生的貌美,较之谢华琅的明艳灼灼,是另一种端秀风韵,现下丽妆华服,反倒格外添了几分娇妩风姿。 “好看的很,”谢华琅转着打量一圈,赞道:“叫人都不想错开眼。” 谢莹抿嘴一笑,其余人也是赞不绝口。 谢华琅夸了几句,便想起另一事来了,转头问采青:“明潜呢?估摸着时辰,也该来了吧。” 她早先差人去赵王府送信,说是请世子妃来谢家时,将一双儿女带上,叫她和新人沾沾喜气。 对于赵王府而言,这是举手之劳,同谢家与林家结个好儿,总没坏处。 往深处想,要是皇后真有福气,一举诞下双生儿女,那连带着明潜将来都会有福气。 这样有益无害的事情,他们如何会拒绝。 赵王世子妃也怕届时来不及,今日便到的早些,正同卢氏说话,听人来请,便带了一双儿女过去。 明潜的妹妹名唤明贞,生的玉雪可爱,同哥哥站在一起,真有种金童玉女下凡的感觉。 两个孩子不算轻,但也不算重,谢莹笑着同他们说了几句,便依次抱了抱,旋即又专程谢过赵王世子妃。 赵王世子妃打趣几句,又转向谢华琅:“娘娘不是也要抱吗,现下怎么只干看着?” “原先是打算抱的,转念一想,还是再等等吧。”谢华琅笑道:“离我出嫁还有两月,要是抱得早了,福气散了,那可如何是好?还是请世子妃辛苦一遭,待我出嫁那日,再带他们登门吧。” 内室中人闻言,都笑成一团,赵王世子妃满口应下,气氛极是和睦。 如此过了会儿,外边儿便有人来传禀了,说是永仪侯府迎亲的人来了,正被谢家郎君们拦着,要催妆诗呢,也请内室中人有个准备。 几句话说完,内室中的欢畅之气便淡了些,刘氏有些感怀,有些不舍,最后只汇成一句话:“好好过。” 谢莹含笑点头。 谢华琅旧话重提:“他要是敢欺负阿莹姐姐,便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谢莹笑道:“知道了。”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夹杂着郎君们欣然的言笑声,迎亲的人已经到了门口。 女婢取了金柄玉扇,递与谢莹遮面,她伸手接了,执起遮住面孔,只露出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最后屈膝一礼,向内中人辞别。 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 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谢家,等待她的,是一段全新的旅程。 第83章 相约 谢莹出嫁之后, 她在谢家所留的院落, 自然也空置下来。 嫁娶都是喜事, 自然应当欢喜, 然而谢华琅瞧见那空荡荡的院落, 心里似乎也跟着空落落的。 她有些担忧,悄悄同卢氏讲:“也不知阿莹姐姐过得好不好。” “杞人忧天,”卢氏在自己傻闺女脑门儿上敲了一下,无奈道:“你阿莹姐姐是聪明人,无论在哪儿,日子都不会难过的。” 谢华琅嘴上应了一声,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三日回门那天, 她起个大早,胡乱用了点东西,便去刘氏院中守着了。 刘氏嫁女, 作为母亲,免不得会挂念, 然而见她这模样, 也是忍俊不禁:“枝枝, 阿莹是我的女儿, 可不是你的,瞧你这忧心忡忡的样儿。” 谢华琅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放心嘛。” “枝枝有心了, 叔母替你阿莹姐姐道谢。”刘氏也只是嘴上说笑, 见她这样记挂堂姐, 心里如何会不感动。 许是知道家中挂念, 谢莹与林崇回来的也早,谢华琅对林崇不甚有兴趣,也不看他,先去瞧自己堂姐了。 谢莹这几日似乎过得极好,美目流盼,神采飞扬,长发梳起发髻,更添几分端淑 ,眉宇间也多了些小妇人的娇妩。 谢华琅上下打量几眼,放下心来,打趣道:“阿莹姐姐,你更好看了。” 谢莹听出她话中的揶揄来,却不接茬,只回击道:“等枝枝嫁人了,会更好看的。” 谢华琅闻言莞尔,又悄悄问:“他对你好不好?林家对你怎么样?” 谢莹轻轻抚了抚她的手,含笑道:“都很好,你放心便是。” 午间的时候,谢家人便聚在一起用膳,谢莹与林崇既是夫妻,自然是在一起的。 谢华琅坐在卢氏身侧,偷眼打量那二人,林崇英姿勃发,气度隐含锋锐,目光望向妻子时,似乎略微柔和了些,落座时便先去扶她的手,很是体贴人。 她放下心来。 …… 谢莹成婚之后,日子便陡然间过得快了。 谢华琅在寝室里挂了一本月历,每过一日,便用朱笔在上边圈起来,不知不觉间,十月与十一月便满了。 沈眷秋有时候过去同她说话,见后忍俊不禁:“三娘是在数还有多久成婚不成?快了快了,用不了一个月了。” 论起嘴上功夫,谢华琅还真没怕过谁,目光揶揄的扫她一眼,打趣道:“可不是为我自己算的,是为嫂嫂,现下是十二月,嫂嫂成婚也近三月了,我得好好数着,保不定何时便有小侄子了呢。” 沈眷秋秀面微红,眉目含嗔,羞道:“三娘莫要取笑我。” “不说了不说了,”谢华琅假做畏惧,道:“嫂嫂若是去二哥哥那儿去告状,我可就没办法了。” 沈眷秋两颊飞霞更艳,轻轻啐她一下,不敢再有逗留,赶紧回自己院子去了。 谢华琅见状大笑,第二日进宫去见顾景阳,忽然想起此事,乐不可支,禁不住同他提起。 到了冬月,顾景阳的事情便多了起来,早先征高句丽后所遗留下的诸多问题,再加上年关将至,封笔在即,诸事都堆到一起去了,也唯有谢华琅进宫时,才能略得几分空闲,同自家小姑娘说说话,聊以慰藉。 那小姑娘口上花花惯了,他是知道的,现下听闻,摇头失笑道:“你这张嘴,少有不使坏的时候。” “有吗?”谢华琅浑然不觉:“我觉得还好呀。” “不好,”顾景阳语气如常,目光中隐约有些纵容,轻轻反驳道:“油嘴滑舌,最爱耍嘴上功夫。” 谢华琅正坐在他对面,闻言也不辩解,手撑着下颌,身子略微前倾了点,笑微微道:“陛下,你几时学会过河拆桥这一套了?” 顾景阳有些不解,眉头微蹙,神情中略带几分疑惑:“什么过河拆桥?” “是我记错了吗?”谢华琅想了想,奇怪道:“我耍嘴上功夫的时候,陛下挺受用的呀。” 顾景阳听得怔神,旋即反应过来,俊面微红,板起脸来,轻声唤道:“枝枝。” “怎么了?难道缠着我要再来一次的人不是你吗?”谢华琅没羞没臊道:“陛下大概忘了,那次你喝醉了,趁我睡着,还……唔唔唔!” 顾景阳忍无可忍,终于伸手过去,堵住了她的唇。 谢华琅才不吃这一套,灵活的往后一退,气势汹汹道:“你不想听,我偏要讲!也不知是谁搂着我又亲又舔,大半夜的,羞死人了!” 顾景阳面色更红,起身到她面前去,伸臂握住她的手,温柔的恳求道:“好枝枝,我们不说这些了……” 谢华琅得理不饶人:“明明是你先取笑我的!” “是郎君不好,枝枝不要恼了,”顾景阳好脾气的搂住她,哄道:“后殿已然修葺完了,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谢华琅吃软不吃硬,见郎君姿态如此软,便不好意思再硬下去了,搂住他脖颈,在他面颊上依依亲了一下,笑道:“走吧。” 太极殿原就是天子居所,本是太宗文皇帝在时所建,历经几代君主之后,仍不减巍峨之势。 顾景阳性喜清淡,不爱华饰,入住太极殿后,诸物也未曾再有增添,大气之中更见端肃。 早先谢华琅进宫,他便同未婚的小妻子提起过后殿修葺诸事,谢华琅也不客气,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 皇帝登基多年,惯来克制自持,不爱奢丽,唯一有所偏爱的,也只是那一位在他心尖尖上的小皇后,现下重修宫室是为了哪一个,工部与尚宫局自然心知肚明,更不敢拖延进度,赶在帝后大婚的前一月,便将后殿修葺完成。 已经是深冬时节,天寒地冻,谢华琅穿了大氅,采青为她将带子系上,转身见顾景阳未曾披衣,禁不住道:“郎君,不是说要出门吗?” 顾景阳道:“几步路而已,何须那样麻烦。” 谢华琅同他相交已久,早就发现自家郎君体质远比寻常人好,到他近前去,伸手握住他手,果然正是暖热。 她心中一动,也不拘礼,顺着他手腕往里摸,进了雪色窄袖里边,去摸那结实有力的小臂,果然也比她身上热得多。 她在那儿摸得认真,顾景阳也由着她,周遭宫人内侍不敢再看,纷纷低下头去。 如此过了那么一会儿,还是顾景阳先反应过来,轻咳一声,将她那只作乱的手抽出来,低声安抚道:“枝枝听话,时辰晚些,无人时再摸。” 谢华琅回过神来,瞧一眼左右人的反应,两颊微热,解释道:“我是想看看你身体的热度是不是跟我不一样。” 顾景阳看了看她,道:“我也觉得是这样。” “……”谢华琅:“我说正经的呢。” “好好好,”顾景阳安抚道:“枝枝说的是。” 采青等人忍俊不禁,亏得是低着头,才没透露出异样来。 谢华琅总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掉了节操,然而这种事本就是越抹越黑的,她有些不自在的道:“九郎,我们走吧。” “好,”顾景阳隔着兜帽摸了摸她头顶:“走吧。” 修葺之后的后殿极尽富丽,廷彤朱,殿上漆,砌皆铜沓黄金涂,白玉阶,壁为黄金釭,函蓝田壁玉,明珠、翠羽饰之。 谢华琅左右瞧了瞧,都没看出什么毛病来,心中喜欢,转向顾景阳,欣然赞道:“好极了。” 顾景阳目光柔和,道:“枝枝喜欢便好。” 谢华琅知晓他近来事多,晨间入宫,用过午膳之后,便想离宫回府。 顾景阳反倒有些不舍,牵住她手,道:“谢家无事,枝枝又何妨留在宫中陪伴我几日?” “道长,你真的变了,”谢华琅笑盈盈道:“从前在道馆里,略亲近些你都脸红,现在竟主动催我留下了。” 顾景阳眼睫微垂,低叹道:“宫阙深深,一个人总会觉得寂寥,若是习惯了,也还没什么,但若是某一日忽然有了相伴之人,便无法再回从前了。” 谢华琅原是同他插科打诨的,现下听他这般言说,禁不住微一怔神,心中暖意上涌,低笑道:“我以后不这么笑你了嘛。” 顾景阳垂眼看她,徐徐道:“由奢入简易,枝枝。” 谢华琅心生甜蜜,抿嘴而笑,他却执起她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我这几日的确事多,枝枝即便留下,怕也无暇陪你,你且回去,等二十七封笔那日,我亲自去接你入宫,可好?” 谢华琅听他话中透露出的意思,微微一怔:“九郎是打算,叫我留在宫中过年吗?” “……到时候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顾景阳似乎有些感伤,顿了顿,方才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同别人一起守岁了。” 早先他在道观之中,方外之人,自然不会入宫团圆,后来登基称帝,也不愿同并无深情厚谊的弟妹们久聚。 蓦然回首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孤独了这么久。 谢华琅心口倏然一痛,抬眼对上他此刻的目光,忽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顾景阳却意会错了,有些窘迫的笑了笑,道:“是我太莽撞了。” 他将她微微凌乱的鬓发抚回耳后,目光温柔而体贴:“枝枝正月出嫁,这也是最后一次在谢家守岁了……” “玩的高兴点。”最后,他笑着说:“枝枝高兴,我也会高兴的。” 第84章 送礼 谢华琅心头便像是厚厚的落了一层雪, 寒气入侵, 冷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长于富贵, 被家人娇养着长大, 虽不是天家公主, 但日子远比顾景阳要好过得多。 她的父亲是长安谢氏的家主,母亲是当家主母,上边还有几位兄长,都对她十分疼爱,隔房的叔父、叔母也对她视如己出,从小到大, 她都没吃过什么苦。 可顾景阳却不一样。 世人只艳羡于他登顶时的光芒万丈, 却无人注目于他前半生的坎坷曲折,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熬过来的。 谢华琅忽然难过起来,抬眼望向自家郎君, 心中止不住有些心疼。 “九郎,等年关封笔之后,我便来陪你。”她主动环住他腰身,埋头在他胸膛上:“谢家人多,即便我不在家中, 阿爹阿娘身边也有兄嫂们在,更不必说今年新添的两个小娃娃, 可是九郎却只有我……” 顾景阳微露诧异, 虽有些意动, 却还是道:“枝枝,这是你在谢家过得最后一个年了。” 谢华琅轻轻挠他手心儿,笑吟吟道:“九郎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与其在家中想到你年夜孤身一人,为此牵肠挂肚,还不如早些来陪你,共度新春。” 顾景阳目光温煦,轻轻道:“日后,你可不要后悔。” “不后悔。”谢华琅莞尔,笑靥动人:“一家人什么时候都能团圆,只要有心,不必拘在哪一日。阿爹阿娘都能体谅的。” 顾景阳心中暖意上涌,抬手在她鼻翼轻刮一下,由衷道:“枝枝,多谢你。” …… 谢华琅满口答应的痛快,也不曾迟疑,归府之后便将事情同卢氏说了。 卢氏是母亲,但也是谢家的主母,她要考虑的除去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还有谢家将来的走势。 皇帝同女儿感情深厚,这于谢家而言,自然是好事一桩。 至于新春进宫,正如谢华琅所说的那样,一家人聚在一起,但凡是有心,哪一天都可以算是过年,至于年夜究竟是留在哪里,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去吧,”她斜一眼女儿,道:“若非叫你留下,也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也没什么意思。” 谢华琅听得老脸一红,支支吾吾几句,好歹是借着撒娇卖痴的劲儿给糊弄过去了。 …… 到了十二月,顾景阳的事情便多了起来,谢华琅知道他忙,也不前去搅扰,只是她虽留在府中,却也没有多少安生。 高句丽战败,宝藏王乞降,早在十月底,便与一众降臣抵达长安,拜见天子之后,得封辽东郡王。 高句丽虽败,想要将其彻底消化,却非一日之功;宝藏王只是高句丽内部权臣所扶持的傀儡,虽然有国主之名,却无执政权柄,但高氏在高句丽经营几代,树恩颇深,极得人心。 因这缘故,朝臣们商议过后,便议定章程,令宝藏王娶宗室女为妻,来日再以其子治高句丽旧土。 顾景阳现下还未成婚,哪里来的公主,至于先帝所留的长公主们,也皆已经出嫁,更不是合适人选。 赐婚给宝藏王的妻子,显然是要从宗室之中拣选了。 宝藏王年过三十,膝下早有二子,虽然也有辽东郡王封号,但谁都知道这里边的水分有多大。 昔年的缬利可汗被擒,送回长安,太宗文皇帝也册封他为归义王,然而缬利可汗死后,谥号赫然是个“荒”字。 外内从乱曰荒,好乐怠政曰荒。 这实在是个不能再坏的评价,终高祖、太宗、先帝、郑后四朝,也只有他一人得到。 再则,虽然现在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信誓旦旦,但谁知道将来会是怎么样的? 他们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好了,别人要付出的却是一生。 因此,当消息传出来,说皇帝有意在宗室中择选一个适龄女子,嫁与宝藏王为妻时,宗室所有适龄的未嫁女子,心中都有些惶恐不安。 皇帝身处宫中,她们自然见不到,加之并无深交,更是无处说情,再加上早先帝后在皇家猎场遇刺所引起的那场巨大风波,谁知道皇帝此刻打的是什么主意? 人在惶恐不安的时候,总想着抓到什么才行,而到了如今,谢华琅便是被他们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 赵王府的世子妃往谢家去拜见她,客气寒暄过后,才小心翼翼的提及此事:赵王世子有个幼妹,今年芳龄十五,原本是早就该相看人家的,只是赵王夫妻老来得女,爱的跟眼珠子似的,想多留几年,加之王府县主不愁嫁,就留到了现在,谁成想就碰上这么一档子事儿了。 赵王府的掌上明珠,嫁给宝藏王这样一个降臣郡王,赵王夫妻肯定是不情愿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给她寻个婆家,早些嫁出去才行。 然而皇帝前脚说想从宗室女中选一个嫁过去,后脚你们家就着急忙慌的把女儿嫁了,这不是明摆着打皇帝脸吗? 再则,急匆匆找个人将爱女嫁了,倘若所托非人,岂非抱憾终身。 赵王夫妻有些忧心,记得儿媳妇同皇后有几分交情,便叫她去试试口风,也是求情。 世子妃也不是空手去的,自女婢手中接过一份卷轴,展开笑述道:“母亲早先得了一副字,乃是王右军所书,可惜家中无人精擅此道,平白辜负,听闻娘娘喜爱书法,便来借花献佛了。” 谢华琅生于富贵,当然不会爱重银钱,然而世间有些东西,终究是钱买不到的。 王羲之的字,对于她这等喜爱书法的人而言,说是价值连城,毫不夸张。 谢家也有王右军的几幅字,有的在谢偃那儿,有的在谢令那儿,谢华琅那儿也有一幅,是卢氏陪嫁里带的,见女儿喜欢,便给了她。 谢华琅每次赏摹,都要沐浴焚香,以示恭敬。 世子妃将该说的说完,便不再言语,面色恬静温柔,目光中却有些焦急,一来她同小姑相处的不坏,不忍心叫她嫁与那样一个人,二来,此事是她去办的,要是办砸了,赵王夫妻不定会如何怨她,连赵王世子,怕都要不高兴的。 送礼这件事也是有讲究的,尤其收礼的是谢家嫡女,是将来的皇后,要是不能一次就叫她满意,以后再去补第二份,那才是麻烦呢。 谢华琅瞧见那幅字时,心头猛地一跳,真是两眼都在放光,这份礼物结结实实挠到了她的痒处。 她着实喜欢,但也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能插手,心中分寸未失。 倘若这只是皇帝打算给宗室男女指婚,那她还能说上几句,然而此次是为高句丽的末代国主选妻,又牵扯到朝廷将来的辽东战略,岂是她所能置喙的? 谢华琅将那卷轴合上,歉然笑道:“明人不说暗话,世子妃与我有交,我也不必瞒你。陛下在宗室女中为辽东郡王选妻,不是为女儿家的私情,而是为家国大事,岂是我辈所能干涉的?这个忙,我实在是帮不上。” 她将那卷轴递还回去。 “原是我太强人所难,叫娘娘难做了 。”世子妃温柔一笑,却没有接那卷轴,屈膝施礼道:“贸然开口,本就失礼,这卷轴便算是赔罪,请娘娘务必收下,不要推辞。这不仅仅是我的意思,也是世子与父王、母妃的意思。” 谢华琅如何肯要,执意推辞,世子妃的态度却同样坚决,恳切的劝说几句,以赔罪为由将那幅字留下,方才告退回府。 “怨不得赵王府平安度过了郑后时期,到了陛下这一朝,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 世子妃走后,谢华琅去卢氏处去,将此事说了,她如此感慨道。 谢华琅也道:“赵王府的确很会做人。” 如果她肯帮赵王府的县主说情,那副卷轴自然就是谢礼。 如果她不肯,那就是赔罪。 赵王府舍不得自家女儿,但也不会为了一句承诺,而执意得罪皇后。 万一皇后觉得,他们因为请求不成,心生怨愤,那到时要吃苦的,兴许就不是自家女儿一个人了。 不管在什么时候,进退有度的人总是讨喜的,谢华琅同赵王府没什么深情厚谊,但好歹也约了成婚时要抱人家孙儿,现下礼也收了,总不好凭空消受。 顾景阳近来事忙,未必会有空闲,她也没专程进宫,差人往宫里边送了封信,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讲了。 她以为要到明日,才能收到郎君的信,不想当天傍晚,就见到了专程前来的衡嘉。 “奴婢请娘娘安。”衡嘉笑眯眯的问候一句,又道:“陛下正忙,无暇回信,便叫奴婢出宫来送口信,好叫娘娘安心。” 谢华琅心下一柔,又道:“赵王府的县主,是否会……” “不会的,”衡嘉道:“陛下说了,宝藏王不是缬利可汗,高家在旧土树恩深厚,须得将他收服,抚慰辽东,嫁过去的宗室女既要聪慧,又要善识大体,必要心甘情愿才行,否则若嫁过去哭哭啼啼的,反倒结仇,像什么样子?” 谢华琅听得心头微动:“听你这意思,他好像已经寻到了合适人选?” 衡嘉含笑应道:“正是如此。” 谢华琅有些释然,旋即又奇怪起来:“既然已经有了合适人选,怎么还不曾向宗室公布?” “陛下自有考量,”衡嘉道:“至于是什么,奴婢便不知了。” 谢华琅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故意吊着宗室,心里边在打什么坏主意,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把郎君想的太坏了,轻咳一声,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之脑后。 衡嘉笑微微的看着她,又道:“陛下还说了,赵王府之后,必然还会有别人登门拜访,娘娘若是想见,便将人叫过去说说话,若是不想见,便将礼物留下,再打发走便是。” 谢华琅被这话中的直白意思给惊了一下,略微呆了会儿,才说了句好“好”。 …… 顾景阳说的分毫不差,赵王府世子妃告辞后的第二日,陆陆续续的便有其余宗室前来拜见,最开始的时候,谢华琅还有兴致见一见,最后实在烦了,干脆就闭门不见。 但即便如此,各式奇珍,仍旧络绎不绝的被人送到府中。 千金不换的鲛纱、孤本绝本的古籍、剔透如泉的美玉、西域而来的胭脂马,至于朱钗鸦忽宝石明珠之类的小玩意儿,更是装了十几只匣子。 谢华琅去翻某一家的礼单,真是哭笑不得:“他们家又没有女郎,怕个什么?” 更有些朝臣,也送了份儿厚礼过去。 卢氏接过去瞧了瞧,笑道:“借机献好罢了,陛下都叫你收下,你只管安心收便是。” 谢华琅只能道:“好吧。” 十几日功夫都只是一眨眼,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二十六日。 明日是二十七,顾景阳封笔的日子。 二人早先约定好,说二十七这日,顾景阳出宫去接她的,然而谢华琅近来收礼收的盆满钵溢,也愈加惦念郎君,二十六日下午,便拜别母亲,悄悄进宫去了。 她原是打算给郎君一个惊喜的,进宫之后,忙不迭往太极殿去寻人,不想竟扑了个空。 “娘娘来的不巧,”内侍迎她进去,恭敬道:“陛下往汤泉宫沐浴去了。” 谢华琅眉头微蹙:“几时回来?” 内侍有些为难的道:“陛下才去没多久,娘娘怕要等一等了。” 谢华琅哪里是能耐住性子的人:“我亲自去找他。” 内侍们知晓这位小皇后在皇帝心里的分量,如何敢拦,应声之后,领着去了汤泉宫。 …… 汤泉宫内,正是热气腾腾,温暖宜人。 顾景阳连日操劳,着实疲倦,虽在水中,却倚在池壁一侧,闭目养神。 他生的俊秀清冷,不染凡尘,权势使然,眉宇间更添几份凛然威势,如同高山之巅上凝结成的冰雪之花,天生就带了三分淡漠。 远处有细碎脚步声近了,顾景阳未曾睁眼,只蹙眉道:“退下。” 那脚步声却不停,径自靠近。 他睁开眼睛,目光中有一闪即逝的厉色:“什么人?” “采花的!”谢华琅施施然上前,严肃道:“不许动!” 第85章 浴池 温泉宫中热气腾腾, 温暖宜人,身处其中, 浑然不觉此时正是隆冬。 谢华琅一进内殿, 便将大氅解下, 交与采青照看,即便如此,进了层层帷幔之后,仍旧觉得有些湿热。 她将领口略微扯开些, 这才去寻自家郎君踪迹,目光扫过,见他意态闲适,风流隐约,不禁起了作弄心思,正想悄悄近前去,不想却先一步被他察觉,索性也就不再隐瞒踪迹了。 顾景阳眉头原还蹙着, 闻听她声音,面色便柔和起来。 谢华琅那话说的可真是豪放不羁, 也的确她能干出来的事情, 温泉水正及他肩头, 但他仍旧略微下移了些, 才道:“枝枝, 不许胡闹。” “我是来采花的, 不是来同你讲道理的, ”谢华琅板着脸,严肃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顾景阳无奈的笑:“枝枝别闹,你先出去等一会儿,郎君马上就过去,好不好?” “不好,我就喜欢这么跟你说话。” 谢华琅果断的反驳了,目光往四处一转,却瞥见内侍们留在不远屏风处的干净衣袍了,她背着手,慢悠悠的走过去,抱在了臂弯里。 顾景阳知道那小妖精有多爱作弄人,见状心头一跳:“枝枝,你做什么?” 他在浴池的左侧,谢华琅便到了浴池的右侧,歪着头想了想,坏坏的笑了:“你马上就知道了。” 说完,她便将那身衣袍按进了水里。 顾景阳隐约猜到她想干什么,心中不觉释然,反倒更加窘迫起来:“枝枝,听话,快出去。” 谢华琅置若罔闻,叉着腰,得意的不得了:“陛下,如何?任你插上翅膀,也飞不走了!” 她的郎君那样纯情,又爱害羞,略微说的过火些,都要脸红半日,谢华琅才不信他会赤着身子出去,追着她叫她闭嘴呢。 顾景阳当然也想得通此节,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无计可施,只得道:“枝枝,你再胡闹,我便传人进来了。” “天呐!陛下要传人进来吗?真是吓死我了!” 谢华琅口中说的谦逊,脸上却半分惧色都没有,施施然到了顾景阳身侧的池边坐下,浑然不怕上边见出的泉水会沾湿她的衣裙。 顾景阳拿这小祖宗没办法,语气中便带了几分软:“枝枝听话,快别闹了。” 谢华琅抱怨道:“枝枝、枝枝,你能不能换个称呼?” 不知是因那温泉暖热而起的醺然,还是因面皮太薄所造成的困窘,顾景阳神情有些为难,顿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好妹妹,饶了我这遭吧,好不好?” 谢华琅义正言辞道:“不好!”说完,便伸手解开了衣带。 身上的衫裙顺势滑落在地,如同绸缎织就的花朵,徐徐绽开在地砖上,唯有贴身衣衫存留,勾勒出少女曼妙动人的身姿。 非礼勿视,顾景阳自然不会去瞧,旋即别过脸去,但即便如此,电光火石之间,仍旧瞥到了那雪白柔腻的肌肤,灯光之下,似乎更见润泽。 浴池南侧设有玉阶,谢华琅脱去鞋袜,顺着走了进去。 那池水温腻暖热,人一进去,便觉得身上毛孔似乎都打开了,沐浴在温柔的阳光下,暖洋洋的,极其舒适。 谢华琅禁不住呻/吟一声,侧目去瞧,却见顾景阳正合着眼,面颊微红,素日里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之气,似乎也淡了些,禁不住莞尔。 顾景阳生的俊秀出尘,较之寻常男子,肤色更见白皙,真真是面如冠玉,除去脸颊之外,从脖颈到肩头,皆是一般颜色,人在水中时,更有种玉石般的剔透质感。 谢华琅心中喜爱,略微欣赏一会儿,便往他身侧去了。 顾景阳双目闭合,听得那水声渐近,心绪不免乱了,说不出是因那小姑娘太过胡闹而生的烦闷,还是因为心中那不能说出口的燥热情潮。 谢华琅对此浑然不知,徐徐到了他近前去,扶住他肩,在他膝上坐了。 她站立时,池水正没过她小腹,若是落座,只怕连脖颈都能盖过去,现下坐在郎君身上,倒是刚刚好。 两人离得这样近,顾景阳几乎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一时之间,心绪更乱一层。 谢华琅却没察觉,搂住他脖颈,还在没心没肺的感慨:“道长,这池子修的不好,太高了,我没法儿用。” 顾景阳闭着眼,极力忍耐道:“这浴池是天子用的,男子身材高大,不同于女郎,你用着怎么可能正好?” 谢华琅有些吃惊的“哎呀”一声,又道:“那我将来在哪儿洗呀?” 顾景阳徐徐道:“皇后与后妃各有浴池,你若喜欢,我令人带你去。” “不要,”谢华琅凑过去亲吻他的唇,亲完之后,目光炯炯道:“我就喜欢这个,虽是大了些,但用来鸳鸯戏水,却正得宜。” 顾景阳眉头一跳,斥责道:“不知羞耻。” 谢华琅天真无邪道:“不可以吗?” 顾景阳严肃道:“不可以。” 谢华琅有些奇怪的“咦”了一声,手掌下移,捉住他那处昂扬,轻轻捏了一下,疑惑道:“我方才说起鸳鸯戏水的时候,它怎么忽然大了?” 顾景阳为之一滞,眼眸仍旧闭合,嘴唇动了一动,却没说出什么来,只捉住她那只作乱的小手,将其带到别处,老老实实的放好了。 谢华琅笑的花枝乱颤,伏在他怀里,好半晌才平静下来。 “郎君,”她声音柔婉,有些娇嗔的唤了一声,又撒娇道:“你睁开眼来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嘛。” 顾景阳道:“你把衣服穿好。” 谢华琅无辜道:“我衣服都湿了,没法儿穿。” 顾景阳忍了忍,道:“你方才脱掉的衣服,不是还在池边吗?” “但我内里的小衣都湿了呀,”谢华琅说起,就去拉他的手:“你来摸摸……” 顾景阳如何会去摸,人在原地,纹丝不动,谢华琅拉不动他,也不强求,顾景阳正有些奇怪,却不敢睁眼去瞧,冷不丁听见水声轻响,便觉有什么湿漉漉的衣衫,搭到了他臂上。 谢华琅声音软媚,低低的问道:“道长,湿了没有?” 顾景阳整条手臂都在发烫,似乎搭上的不是心上人的贴身小衣,而是一炉热炭,不止那条手臂,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乱了。 谢华琅有时候总抱怨郎君不解风情,可实际上,她是喜欢他这种青涩的。 吃吃的笑了一会儿,她主动伏进他怀里,肌肤相贴时,果然觉得他身体微僵。 “道长,你别这样嘛,”谢华琅闷笑道:“好像我是会吃人的老虎一样。” 顾景阳仍旧合着眼,但却不能封闭触觉,那细滑的肌肤触感与贴近他胸膛的软腻玉丘,也皆是瞒不过人的。 他眉心微蹙,显露出一道细痕,好半晌过去,才有些隐忍,又似是无措的道:“好妹妹,你戏弄够我了没有?快别闹了,好不好?” 谢华琅看的喜欢,目光在他俊秀面庞上逡巡许久,忽然低下头去,含住他乳首轻轻一吮,果然听见他低低□□一声。 她咯咯笑了出来,见郎君面色涨红,颇有些羞恼的意思在,也不好意思再胡闹,只道:“道长,叫我走也行,但你得答允我一件事。” 顾景阳不假思索道:“好。” 他答应的这么痛快,真将谢华琅吓了一跳,顿了顿,才诧异道:“你不听听是什么吗?” 顾景阳面色恬淡,语气中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在:“只要能打发你走,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谢华琅大笑出声,顾景阳原还想捂她的嘴,迟疑一瞬,还是作罢了。 谢华琅好容易才笑够了,伸手揪住他胡须,笑吟吟道:“我把它剪了,好不好?” 顾景阳道:“好。” 谢华琅心头一动,却问道:“道长,我若剪了,别人问起,你怎么说?” 顾景阳冷哼一声,轻嗤之中,有些难掩的纵容,他道:“也只有你敢开口问。” 还真是。 谢华琅这么一想,心里边便欢喜起来,凑过去在他面颊上重重亲了口,软声道:“我就是问问,不会那么做的。” 顾景阳眉梢微动,语气柔和了些:“那你打算要我做什么?” “我还没想到。”谢华琅有些苦恼,想了想,道:“先欠着,以后我想到了,你再补上!” “好。”顾景阳心中巨石落地,道:“枝枝,你现在能出去了吗?” “当然不能。”谢华琅叫道:“我衣裳都湿了,怎么出去?” 顾景阳想起这一节,当真为难,再想到自己衣袍也被这小妖精丢到水里去了,禁不住叹一口气:“那怎么办?” 谢华琅早先也曾经在宫中住过,衣衫钗环一样不缺,闻言便道:“郎君令人送身衣裳过来吧。” 顾景阳道:“你自己怎么不唤人来?” “那多不好意思呀,”谢华琅语气娇憨,不假思索道:“叫人听了,不定想到哪儿去呢。” “……”顾景阳静默一会儿,道:“所以你就叫我唤人来?” 谢华琅眼珠转了转,无赖道:“道长,你若是不愿意,我也没办法,要不,咱们就在这儿耗,看谁更有耐性。” 她原以为自己这样讲,顾景阳免不得要说她几句,都做好反驳的准备了。 哪知她等了好一会儿,顾景阳都没动静,正奇怪呢,却见他嘴角微翘,竟露出一个笑来。 谢华琅心生警惕,摇的飞起的尾巴,也暂时搁下了:“九郎,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唔,觉得好。” 顾景阳似乎正在斟酌言辞,眼眸虽还闭着,却比睁着的时候更加锋锐。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枝枝,你真是好极了。” 第86章 欢愉 谢华琅欺负惯了自家郎君, 也见多了他被自己戏谑的说不出话时的神情,陡然见他如此, 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她眉头一蹙, 小心的问:“九郎, 你没生我气吧?” 顾景阳温和的笑:“我几时同枝枝生过气?” 谢华琅更警惕了,踌躇一会儿,终于老实起来,搂住他脖颈, 劝道:“郎君,我们不闹了,叫人送衣衫来,去用晚膳吧。” 她一扫先前的张牙舞爪, 一脸乖巧道:“天色都黑了, 枝枝还没有用饭呢,都要饿了。” 顾景阳眼眸闭合, 泉水蒸腾起的雾气隐约,他身处其中,面色更见柔和, 真有种玉石一般的恬静温润。 他温柔道:“好。” 说完, 便微微抬声, 唤道:“来人。” 不多时, 便听衡嘉恭顺的声音在外响起:“陛下有何吩咐?” “为朕和枝枝各取一套衣衫来, ”顾景阳道:“动作快些。” 衡嘉作为天子贴身内侍, 自然知道方才内侍们其实已经送了干净的换洗衣袍过去, 好端端的就要再送,自然蹊跷。 然而他想到刚刚进去的那个小祖宗,再想想她素来性情,便觉得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了。 内侍们的动作很快,没多久便送了男女衣衫过去。 皇帝是不喜欢别人近身服侍的,更别说里边儿还有位年轻貌美的皇后,内侍们更不敢自寻晦气,将衣衫搁到屏风前,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顾景阳几不可见的松了口气,身体略微后倾,道:“枝枝,去将衣裳穿好。” 内殿中温暖如春,泉水热气蒸腾,谢华琅一时之间,真有些舍不得走,左右该办的事儿也办了,该调戏的人也调戏了,倒也不妨留下,享用一番。 她道:“九郎先去穿衣吧,我再泡一会儿。” 顾景阳不知想到何处,眉头略微动了一下,嘴唇张开,最终也只是道:“我这便出去,你回过身去。” 谢华琅虽然也察觉到郎君今日不好惹,奈何嘴上花花的毛病又犯了,嬉笑道:“道长,我才是女郎好不好?我都不羞,你有什么好羞的?再过半月,你人都是我的了,还拘泥这些小节做什么?” 这话刚从她嘴里冒出去,顾景阳的神情便为之一凛,谢华琅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几乎以为他双目要射出箭来,在自己身上戳两个窟窿。 顾景阳喉结一滚,心绪翻腾,几乎想就地将那小妖精办了。 “枝枝,”他一字字道:“最后一句话,你再说一遍?” “……”谢华琅怂了,嘴上却不能认:“你叫我说我便说,那岂不是很没面子?” 顾景阳笑了:“你说什么?” 谢华琅又往后挪了点,老老实实的背过身去,气闷道:“我说我转过身去了,你可以睁眼了!”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顾景阳或许要担忧那小妖精是不是在骗自己,然而这会儿却与先前情状不同。 因她几番撩拨,他心里那股火也越烧越旺,她若肯乖乖听话还好,彼此勉强相安无事,若敢阳奉阴违,再耍那些花花心思…… 呵! 只可惜,谢华琅虽然惯爱耍嘴皮子,趋利避害的第六感却也很强,听闻郎君语气不善,这回也跟着老老实实。 顾景阳睁眼去看,便见她正背对自己,长发挽起,脊背处的肌肤雪腻可亲,再往下看,腰肢纤细,窈窕婀娜。 他的心跳的更快了些,隐约有些失落,垂下眼去,连念了几遍经文静心。 谢华琅听不见身后动静,只觉他目光似有似无的落在自己背上,莫名其妙的,那片肌肤便火辣辣的烫了起来。 她有些忧心,开始时还能等待,等到最后,小心肝却禁不住打战起来。 “郎君,”谢华琅又往前挪了挪,有些不自在的道:“你不是要起身去穿衣吗?” 顾景阳静静望着她身影,目光灼烫,却没言语。 谢华琅更怕了,撩起温泉水,暖了暖玉藕似的胳膊,这才道:“郎君,你别不理我,说说话嘛。” 顾景阳目光动了一下,略经迟疑,方才徐徐道:“枝枝,大婚那日诸事繁杂,会很累的。” 好端端的,他怎么会说起这个? 谢华琅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回答道:“我知道呀。几位女官同我讲过大婚当日的流程,从早到晚,我听得都麻烦,还怕自己会不小心弄错,可她们说届时会有纠仪御史随从,我只需要按照他们所说行事便可。” 顾景阳忽然觉得自己家的小姑娘有点笨。 他眉头微蹙,顿了一会儿,方才道:“大婚当日,枝枝要早起,佩十二树花钗,同我一道拜谒太庙之后,再去见宗亲,往宫中接受百官朝拜,最后,还有各种繁复典仪,会很累的。” 谢华琅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然后呢?” 顾景阳抿起嘴唇,道:“然后,等到洞房花烛时,你可能就没什么气力了。” “……”谢华琅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什么?” 顾景阳同那小妖精呆的久了,脸皮不似昔年那样薄了,但即便如此,先前说那一次,也是暗自忍羞。 听她这样问,他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是怕枝枝那日太累,今日是二十六,婚期在下月十四,相距仅半月罢了……” 谢华琅呆了好一会儿,才用那颗怔楞的脑袋将他的话捋明白,迟疑了下,又义正言辞的谴责道:“道长,你变了!罗里吧嗦的说那么多,还不如直接说你现在就想跟我睡觉呢!” “我不是,我没有,”顾景阳面色不变,沉稳道:“我只是怕枝枝体弱,届时疲惫。” 道长,你什么时候学会睁眼说瞎话的? 谢华琅心中好笑,又有点窘迫。 她不是什么恪守礼教的人,却见不得郎君这等假正经的作态,故意一本正经道:“我不要,距离大婚还有半月,我等得起。” 顾景阳似乎有些遗憾,静静望着她的背影,期待她能改变主意,然而谢华琅一声不吭,只得铩羽而归。 他站起身,赤着身子往屏风前去,取了巾帕将身体擦干,这才将外袍披上,往内殿一侧的偏室去擦拭湿发。 谢华琅听这动静,也知道他走了,悄悄回头去看,却是一张隐约裹挟了几分绯色的桃花面。 她垂下头去,拨水到肩头去,忽然低低的笑了起来。 此前与闺中姐妹流觞投壶时,她的手气很不好,那时她同卢氏抱怨,说自己的运气未免太差,总是输给别人,虽不计较得失,但心里总有点气馁。 母亲那时候说了什么话来安慰她,谢华琅已经不记得了,但在这样温柔的夜晚里,她却觉得一切都已经释然,不再重要了。 或许正是那些在她指缝中悄然溜走的运气,从过去转移到了今夕,她才能遇上这样好的郎君,有这样圆满的姻缘。 她甘之如饴。 …… 人在温泉水里边跑的久了,便觉得自己骨头似乎都软了,懒洋洋的,只想找个什么东西来靠一靠。 谢华琅出府前才沐浴过,倒是免了擦洗发丝的烦扰,慵懒的泡过之后,便站起身来,顺着玉阶,出了水池。 顾景阳自去擦拭头发,半干之后,便在偏室翻书,兼是等谢华琅。 他耳力颇好,冷不丁听得外间有极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便知是人来了,将手中书册搁下,抬眼去瞧。 汤泉宫中是不住人的,内中连门扉窗扇都不曾有,只有帷幔低垂,华贵之中,隐约有些无言缱绻。 那帷幔相合处探进一只手来,纤细手指一挑,旋即便有美人探头过去。 谢华琅身子掩在帷幔之后,只露出一个脑袋,笑吟吟的唤道:“好哥哥,你快过来!” 因为才沐浴过,顾景阳身上衣袍略有些松,听她如此呼唤,便上前去,隔着一层帷幔,语气低柔道:“怎么了?” 谢华琅白皙手臂伸过去,宛若一条柔软的丝绦,勾住他脖颈,将人带的更近之后,又凑过去,施以温柔一吻。 顾景阳目光一颤,原本平静无澜的心绪,忽然间乱了。 不是因为她此刻主动奉上的亲吻,而是因为帷幔开合之间,隐约映入他眼帘的那具白腻玉体。 谢华琅脸皮再厚,毕竟也是女郎,做出这种事的时候,仍禁不住有些羞赧,玉面飞红她抬眼去瞧,便见顾景阳神情专注的瞧着自己,却不言语,羞怯之余,又有些恼怒,身子掩在帷幔之后,伸手轻推他一下,低嗔道:“道长,你有点反应嘛!” 顾景阳微微露出一个笑来,恍若谪仙,却仍旧不曾开口,只捉住她手,探入自己松散的衣袍之内,叫她自己感受自己此刻的激昂心绪。 谢华琅从前也不是没碰过,那哪一次都不像现在这么、这么…… 她原就有些脸热,如此之后,更觉心如鼓擂,下意识想要退缩,收手回去。 “主动送过来的是你,现下要逃走的也是你,”顾景阳由着她那只小手逃走,神情温煦,轻笑道:“叶公好龙。” 谢华琅从没有这样羞窘过,既有些期许,又有些胆怯,抬眼看他,撞见那毫不掩饰的纵容目光中时,心中的忐忑与犹疑,忽然间烟消云散了。 她有些羞赧的垂下眼帘,掀开帷幔,整个人扑到了他怀里,埋头在他胸膛,再不抬头了。 “枝枝,”她扑过去的时候,顾景阳也怔住了,扶住她光/裸着的腰身,语气飘忽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谢华琅伸手在他胸膛上锤了一下,没有做声。 周遭的光影这样低柔暧昧,远处温泉蒸腾起的雾气隐约迷离,顾景阳的魂儿似乎也走了,到了他的心上人那儿,停留不归。 臂上用力,他将她拦腰抱起,径直进了内中供人安歇的寝室。 她的肌肤这样柔腻润泽,像是世间最细滑的缎子,躺在床榻上时,静谧如一副美人图,乌发雪肤,活色生香。 四目相对,不知是谁的心先乱了,连带着搅扰了一室的烛火。 衣袍褪落,肌肤相亲,心意相通的爱侣彼此相拥,情意绵绵。 正是: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 痛痛痛,轻把郎推。 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 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窗外一弦弯月,散着清冷银辉,夜色深深,更漏正长。 第87章 柔情 谢华琅生性活泼, 床笫之间,也改不了这本性。 顾景阳刚刚才沐浴完, 只披了外袍, 衣襟微松, 她便伸手进去,在他腰间抚弄,纤细的手指像是一条游鱼,在他腰腹处游离不定。 这样暧昧亲昵的撩拨,又是心上人给予的, 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 若换了别的时候, 顾景阳早拦住了,然而到了今夕, 却是在不必再坏了此番风情。 他气息有些乱了,目光却湛湛,低头含住她唇珠,亲吻过后, 舌尖探入她唇中, 轻柔的吮吸她小舌。 谢华琅怕痒, 早先隔着衣衫,还不觉得有什么, 现下坦诚相待,肌肤相亲时, 却更明显了, 顾景阳还没亲完, 她便“咯咯”笑出了声,小手推在他胸膛上,叫他暂且同自己拉开一点距离。 顾景阳见状,不禁有些无奈,却还是顺从了她,因方才那一通胡来,他衣襟更松,已经能瞧见结实的胸膛。 谢华琅勉强停下笑来,目光潋滟,却勾住他衣袍系带,轻轻一拉,就此解开了,不等他反应过来,便伸腿过去,缠住了他的腰。 这动作着实要命,顾景阳的身体有些僵,目光却烫了起来,谢华琅毕竟是女郎,能做到这儿,已经到了极致,含羞合上了眼。 顾景阳定定看着她,神情专注,忽然间露出一个笑来,俯身下去。 ……这是知道你们急着看但还没有写出来有本事你们打我的大和谐…… 内侍送了衣衫进去,不敢停留,旋即便告退。 衡嘉守在门外,眯着眼睛想,那二人应该是快出来了,便摆摆手,招了不远处的内侍来,吩咐道:“叫御膳房备膳,动作快些,娘娘是下午来的,应该也不曾用过晚膳,叫着意添些精巧点心来。” 内侍应声退下,自去筹备,衡嘉便继续在外等着,随时听候帝后二人吩咐,哪知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内中人说话。 他有点迟疑,却不敢入内惊扰,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心中不禁奇怪,试探着推开门,低声唤道:“陛下,娘娘?” 自然没有人应声。 衡嘉心头一突,下意识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将门扉合上,再上前些,到了浴池之侧的帷幕后,正待再问一声,却听不远处的偏室中有异响传来。 他微有怔楞,回过神后再听,隐约有男女欢愉时的吟哦声入耳,恩爱缠绵,极尽热切。 衡嘉旋即意会到了,摇头失笑,转身退了出去。 外边儿还有内侍守候,早先见他入内,一颗心早就提起来了,看他出来,忙上前问:“内侍监,可是陛下与娘娘……” 衡嘉瞪了他一眼:“不该问的事儿别问,管好你的嘴。” …… 谢华琅早先仗着自己年纪小,郎君体贴,着实作过许多妖。 然而善恶终有报,终究有了这日。 顾景阳在自己的小姑娘面前,惯来是温柔的,然而秉性再舒缓的男子,到了这等关头,怕也把持不住。 最开始的痛楚过去,谢华琅便尝到了几分滋味,然而一件事情做的久了,再有趣的东西,也会变得无趣的。 接连被折腾了几回,她骨头都软了,人瘫在塌上,连手臂都抬不起,只嘤嘤求饶:“郎君,郎君,我累了,你快停下……” 只为说这一句话,谢华琅都换了几回气儿,然而顾景阳却不理她,低头含住她小舌,吮吸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放开。 末了,又捏住她脚踝往上一抬,挺身进去了。 谢华琅委屈的哭了,声音又低又软,没有气力:“你怎么这样,讨厌,讨厌……” 相较于那小姑娘的莺莺燕语,顾景阳便要沉默的多,专心致志办事,一句话也不多说。 谢华琅挨不住了,小手打他一下,却反被他捉住,顺着亲到了肩头。 她真是一点儿曙光都瞧不见,下意识就想跑,不知从哪儿憋出来的力气,趁他侧身去亲吻自己耳珠,七手八脚的往床下爬,刚挪出去一点儿,就被拽回去了。 再后边儿的事,谢华琅就不怎么记得了。 …… 皇后进汤泉宫时正值傍晚,夕阳西下,一直到了深夜,都没再出来。 周遭内侍在外等的久了,又见衡嘉不急不躁,心中便猜度出几分,采青与采素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出了几分羞赧。 不知过了多久,衡嘉才听见皇帝有些低哑的声音:“来人。” 他忙进得门去,口中应道:“奴婢在。” 顾景阳轻轻道:“过来收拾了吧。” “是。”衡嘉面带笑意,原本是想自己过去的,走了几步,又忙停下,向采青与采素道:“娘娘在内,我若进去,多有不便,还是你们进去吧。” 采青与采素谢过他,便近前去,到了帷幔之外,回禀一声,才垂着头进去。 顾景阳早已穿戴整齐,俊秀面庞上颇有些容光焕发之意,双目湛湛,他怀中抱着初为新妇的妻子,身子被大氅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桃花似的莹莹面孔,眼角微红,格外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娇妩。 见进来的是采青与采素,顾景阳似乎并不觉得奇怪,淡淡向她们一点头,便抱着怀中人起身,往太极殿去了。 采青与采素恭送他出去,这才去整理床褥,那上边沾了落红,经了那么久折腾,早湿的不成样子,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红了脸颊。 …… 第二日清晨,顾景阳早早便睁开了眼,思及昨夜的痴缠浪荡,目光不禁柔和起来。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合眼睡着,她昨夜被欺负的狠了,眼泪掉了好些,眼皮这会儿还有些红,瞧着倒有些可怜。 顾景阳心中似乎有一汪泉水,咕嘟咕嘟的往外冒,里边全是欢欣满足,说不尽的欢喜之意。 枝枝是他的人了。 只消这么想想,他便觉得欢喜。 这日是十二月二十七,顾景阳原定封笔封印的日子。 一年终结,自然是个大日子,他原本不该缺席的,只是怀中人还睡着,雏鸟一样伏在他怀中,要多么硬的心肠,才能将她推开,先行离去? 顾景阳舍不得,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又轻声唤了人来,道是今日不朝,请百官早些归府。 衡嘉知晓昨夜发生了什么,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低声应了,便退出去安排。 顾景阳心中一片恬静,垂眼看看那小妖精,在她眼睫上一亲,重新合眼,睡下了。 …… 饱经沧桑的谢华琅是在午时前后醒的,睁开眼后,她下意识动了动身体,便觉腰腿之间有些酸痛,怔楞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顾景阳早就醒了,只是怕惊扰到那小心肝,才就着那一个姿势不变,见她睁眼,便低头亲了亲她面颊,含笑道:“好妹妹,你醒了?” 谢华琅一见他,便想起昨晚受的欺负来了,尤其是到了后边,她怎么求他都不停,鼻子一酸,眼眶里便盈起了两汪水。 她小手打他一下,委屈道:“讨厌你!” 顾景阳不以为意,略微直起身些,关切道:“哪里难受?” 他顿了一下,又低声问道:“那处还疼不疼?” 谢华琅凑过脸去,在他肩头咬了一口,委屈道:“浑身都疼!” 顾景阳见她这般小女儿姿态,心中喜爱,只是看她神情着实有些难捱,不免忧心。 内殿中炭火暖热,不易受凉,他便将被子掀起,语气柔和道:“我看看。” 谢华琅说是难受,但也不至于挨不住,主要是她被郎君娇惯坏了,又是头一次,就是想同他撒撒娇,叫他多疼惜自己些,见他掀起被子要看,便有些羞了。 两人昨夜欢愉之后,便是顾景阳为她擦洗,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也没帮她着衣,二人便相拥着睡了。 现下他将被子一掀,她腿上光溜溜的,不免有些凉,但更多的是羞窘。 将腿合紧,谢华琅急道:“有什么好看的,昨晚你还没看够?” 顾景阳伸过去的手,便这么僵在了半空中,不知是想到什么,面颊微红起来。 谢华琅见状,也红了脸,以手掩面,低嗔道:“我冷,九郎快将被子放下嘛。” 顾景阳却俯下身去,躺在她身侧后,重将被子拉上了。 他搂住她腰身,温声唤道:“好妹妹,昨夜是我不好,太唐突了些,你别恼我。” 谢华琅想起昨夜那一通痴缠,耳根都红了,再听他这样温声软语,如何还会生气,埋头在他怀里,低声道:“夫妻敦伦,我有什么好恼的?” 顾景阳温柔的抚了抚她光/裸的脊背,悄声问道:“枝枝别羞,告诉郎君,那处还疼不疼?我为你上点药,会好受些的。” 谢华琅昨夜也是头一次,怎么会不疼,即便过了一夜,也还有些不自在,听郎君说的体贴,便老老实实道:“有些难受。” 顾景阳爱怜的亲了亲她:“待会儿我为你上些药。” 说完,又问道:“想不想喝水,要吃东西吗?” 谢华琅昨日没用晚膳,便同他胡来了大半夜,今日又是到了午时,早就饿了,听顾景阳这样问,委屈道:“又渴又饿。” 顾景阳有些心疼,抚了抚她面颊,安慰道:“膳食都是早就备好的。说一声便有。” 床头案上摆着杯盏,只是内中水早就凉了,他饮了一口,略温了温,又低头渡给她。 谢华琅喉咙舒服了点,靠在郎君怀里,叫他扶着坐起身来,虽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但也知道不早了,便催着更衣用膳。 顾景阳见她身子柔弱无力,询问道:“叫你侍婢来服侍你更衣?” 谢华琅身上还围着被子,闻言嗔他一眼,假意责备道:“陛下也忒惫懒,占了妾身身子,连件小衣都不肯帮着穿!” 顾景阳在她面前,何曾摆过天子威仪,穿鞋着袜这样的活计都做过,哪里会介意再穿件衣服。 只是他喜欢同心上人相拥一处,静静享受那一刻的亲密无间,自然也就跟着惫懒了。 经了一夜,顾景阳的嘴也甜了,目光温柔,在她白皙肩头一亲,低声哄道:“好妹妹,快别逗弄我了,我心中所想,你难道不知吗?” 谢华琅玉指戳他脸颊,笑道:“了不得,陛下开窍儿了,嘴甜的紧!” 第88章 冷暖 顾景阳听她如此言说, 不禁莞尔,又道:“传她们进来, 侍奉你更衣?” “还是免了。”谢华琅方才匆忙瞥了一眼, 隐约见到自己身上是何光景, 郎君看看也就罢了,叫别人瞧见,却是不好意思。 她也不瞒着,将心里话说了,又娇声道:“都是你害的, 你来帮我穿!” 顾景阳很宠爱的摸了摸她的长发:“都依你便是。” ……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贴身侍奉的宫人内侍隐约都猜到几分,今早见帝后二人未曾早起, 也就不奇怪了。 谢华琅昨夜被折腾坏了, 嘴上花花几句也就罢了,身上却是真的没力气,勉强坐起身后,便觉腰腿酸痛, 顾景阳见她如此, 也不忍心,将人抱在怀里,动作轻柔的为她揉腰, 略加舒缓。 衡嘉等人听到内殿声音, 躬身入内时, 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心领神会之余,又笑道:“奴婢们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谢华琅脸皮虽厚,听他们这样讲,却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侧过头去,靠在郎君怀里,羞于做声。 顾景阳倒是神态自若,心情也颇好,轻笑道:“都有赏。” 那几人谢了恩,便张罗着洗漱摆膳,谢华琅早先饿得狠了,人也有些无精打采,吃过饭后,精神倒好些了。 虽然是隆冬,但此时毕竟正值午后,阳光隔着窗投进去几分,略微有些暖意,谢华琅身子还有些倦,便蜷在郎君怀里,相依在暖炕上打盹儿,将睡未睡的时候,脑中想起一事,忽然间惊醒了。 “道长,”她轻轻扯一下顾景阳衣襟,有些难为情的问:“昨晚,你是不是……嗯,弄进去了?” 顾景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弄进去什么?” “还能有什么?”谢华琅两颊微红,锤他一下,低声说道:“就是昨晚,你……” 顾景阳会意,旋即失笑,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无妨。今日是二十七,距离婚期也只有半月而已,若真能一举有孕,那是好事。” 他低头亲了亲她,温柔道:“枝枝别怕。” 谢华琅将自己主动投怀送抱的事情给忘了,小嘴撅的能挂油瓶,气鼓鼓道:“都怪你!” “好好好,”开荤之后的男人,总是格外的好说话,顾景阳纵容道:“都怪我。” 谢华琅生来便是吃软不吃硬的,见他态度这样温和,当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闷闷的伏在他怀里,打个哈欠,随之睡下了。 …… 这天原是皇帝封笔封印的日子,于朝臣们而言,也是一年的终结,不想皇帝称病,免了朝议,叫百官们早早散了。 朝中无事,官署内的工作也暂时告一段落,谢偃便与谢令一道回府。 宫中人多眼杂,他们也不言语,直到各自上马,左右无人时,谢令才道:“好端端的,陛下怎么病了?” 他眉头微蹙,有些忧心的样子。 谢偃知道他为什么忧心。 对于谢家而言,既然出了一位皇后,那么两只脚就已经踏在了皇家的船上,只能顺着那条肉眼可见的道路,一条道走到黑。 女儿做皇后,然而生育皇子,册封皇太子,最后太子登基,谢氏女为皇太后。 最好的可能,当然是皇帝得享高寿,亲自扶持太子,谢家在侧辅助,太子登基之后功成身退;中等的可能,则是皇帝早逝,留下孤儿寡母,谢家作为后族,又有郑氏一族在前,要应对的种种纷杂可想而知。 最坏的结果,则是皇帝早逝,皇后无子,届时从宗室过继子嗣承继大统,那谢家的境遇,只怕会很尴尬。 谢偃如此一想,也觉得有些头疼,想差人去打探消息,又怕落得个窥探君主的罪名。 他有些无奈的揉了揉额头,却听谢令道:“枝枝昨日是不是进宫了?” 谢偃目光微亮:“的确。” 谢令微松口气,笑道:“陛下兴许是被别的什么事情给绊住了,兄长不必担心。” 谢偃听出他话中的暗示来,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谢家此时的身份有些微妙,直接去探寻,未免有些扎眼,但迂回一点儿,却能叫人挑不出毛病。 谢偃归府之后,便去卢氏处,将此事说了,又以为谢华琅送冬日衣衫的缘故,差人往宫里边送了个信儿。 内侍往太极殿去回禀时,谢华琅伏在郎君温暖的怀抱里睡得正香,顾景阳倒还醒着,只是无人敢去惊扰。 衡嘉听人说了,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吩咐将冬衣收下,等帝后二人醒了,才上前去回禀。 谢华琅进宫时带的衣衫不多,不是她懒,而是宫中那些吃穿用度,宫中都是备好了的。 先帝过世之后,顾景阳便将生育过的太妃送往各自子女处奉养,至于那些位分低的,便统统叫落发出家了,两下里一折腾,宫中现下也只有几位太妃在罢了。 顾景阳早先是没有后妃的,为示仁德,又将宫人放出大半,如此一来,专门为侍奉后妃所设的尚宫局,便成了无用之处,他甚至有过干脆裁撤掉的意思。 尚宫局内有六司二十四部,不知多少女官宫人,贸然出宫,未必能寻到好去处,听闻这消息,不免有些人心惶惶,好容易皇帝起意立后,自然忙不迭巴结,衣衫钗环没个重样的,一日几次的往太极殿送。 谢华琅喜好华衣美饰,对这些最没抵抗力了,在宫中住了几日,真是体会到了几分以天下奉养一人的幸福感。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的劝了顾景阳几句,叫他把尚宫局留下,暂且别裁撤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顾景阳自然也不会为此说什么,君主有君主的责任与担当,当然也有与之相应的尊荣体统,要是连心爱女人的这么一点儿享受都满足不了,那这皇帝做的也没意思。 这事卢氏是知道的,还说了她一通,谢华琅记打不记吃,故而想的特别清楚。 现下听人说谢家送了东西来,她不免有些疑惑,知道这里边儿肯定有事,瞧一眼自己郎君,悄悄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涉及朝政,顾景阳心思远比她灵透,也对谢家的心思心知肚明,叫她倚在自己怀里,道:“怎么这样说?” 谢华琅坦诚道:“因为我入宫之前,便同阿娘说了,不需要带厚重冬衣,宫里边都有,现下再送,多奇怪呀。” 顾景阳不意她会这样直接,倒真是怔了下神,心中暖热,低头亲她一下,道:“你倒是坦荡。” 谢华琅听得莞尔,神情中颇有些得意:“枝枝一贯都是坦荡的。” 她与他所处的位置使然,也就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如同寻常夫妻一般生活,皇族与后族之间的微妙关系,也需要谢华琅作为纽带,去把持分寸。 她真心喜爱自己的郎君,也格外用心的经营这段感情。 涉及朝堂之事时,谢华琅的头脑不如顾景阳,但说起平衡一段感情来,顾景阳不如她。 皇家帝后,第一等要紧的不是情情爱爱,而是对于彼此的信任,因为感情是可以挽回的,但信任不可以。 就像瓷器一旦有了裂缝,将来再怎么修补,也会留下痕迹的,或许看起来仍旧完美,但谁也不知道,它会在哪一天,忽然间支离破碎。 这样的心思,顾景阳其实都明白,只是见她如此,心中更觉熨帖。 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他道:“说起来,此事都要怪你。” 他这么说,谢华琅就不开心了:“关我什么事?” “今日我没去上朝,便称病了,”顾景阳想到昨夜情浓,目光微动:“你父亲见了,难免会多想。” “那也不能怪我!”谢华琅恍然,旋即又蹙眉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若是不肯,难道我还能强来吗?” 顾景阳看她一眼,道:“那可说不准。” 谢华琅:“喵喵喵???” …… 男人沾了荤腥,想再戒掉,便有些难了。 这日晚间,谢华琅泡过澡后,便钻进郎君怀里去,将自己被角掩好,再同他打声招呼,打算睡了。 外间的灯熄了,内殿一片安谧,顾景阳抱着小宝贝香香软软的身子,却睡不着,谢华琅刚觉得有点困意了,便听他低声问:“枝枝,你,你那处还疼吗?” 谢华琅天真无邪道:“上过药之后好多了,只是还有一丁点难受。” 顾景阳静默一会儿,道:“我再为你上点药吧,好的快些。” 谢华琅觉得麻烦,便道:“都快好了,不必那样麻烦。” “你也说快好了,并非已经好了。” 顾景阳带着关切的声音传来:“我不放心。” 小白兔谢华琅感动坏了:“郎君对我真好!” “嗯,”顾景阳坐起身来,下了塌,道:“我去取药。” 谢华琅对他的邪恶用心一无所知,乖巧的在那儿等。 今日用过膳后,他便为她上过一次药,现下再帮她一次,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她将里衣脱去,微微张开了腿,顾景阳指尖蘸了些药膏,动作轻柔的送了进去。 如此过了会儿,谢华琅察觉出不对劲儿了:“药都上完了,你快把手收回来。” 顾景阳道:“再等等。” “还等什么?”谢华琅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腿,警惕道:“道长,你在想什么呢?” 顾景阳垂眼瞧了瞧那处,气息便被搅乱了,口中道:“在想枝枝。” “枝枝好得很,不用你想。”谢华琅蹙着小眉头,道:“九郎,你怎么还不把手拿走?” 顾景阳目光湛湛,径自落在她面上,答非所问道:“枝枝,你冷不冷?” 第89章 斗嘴 谢华琅脑子里装的又不是稻草, 见顾景阳如此,便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又气又急, 抬腿蹬他:“不冷, 我要睡了!” 顾景阳见状,面上闪过一抹笑意,却捉住她脚踝,严肃道:“枝枝,我好意帮你, 你怎么不识好人心?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谢华琅额头上开出一朵十字小花,气恼道:“这话应该我说的!” 顾景阳便软了语气, 低头亲了亲她仍有些红痕的肩头, 温声哄道:“好枝枝,叫我抱抱你好不好?,郎君可喜欢你了。”说着,手掌已然按住了她腰身。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从前那个清冷禁欲, 恍若仙人的顾景阳呢?! 谢华琅弱小可怜又无助, 眼眶里憋出两汪泪来,委屈道:“我不要嘛!” 顾景阳便俯身下去,堵住了她的嘴。 谢华琅:“唔唔唔唔唔!!!” …… 第二日清早, 谢华琅睁开眼后, 真有种浑身都散了架的感觉, 双目无神的盯着床顶看了会儿, 活像是丢了魂儿。 此时天光大亮,显然已经过了用早膳的时候,好在有昨日的经验在,今日如此,她倒不觉得怎么丢脸。 顾景阳早就醒了,枕着自己手臂,目光含笑的瞧着她,较之谢华琅的萎靡不振,倒更显得神采奕奕了。 谢华琅人没动弹,头脑中却是思绪万千,从自己头一次见顾景阳,见他风姿卓越,为之倾心开始,一直想到了昨夜那个她怎么求都不肯停下来的郎君才结束,再想想自己从前欺负人的那些事,真有些善恶终有报的感慨。 顾景阳见她醒了,原还打算同她说说话,温声软语的哄几句的。 男人一旦到了床上,用来思考的也变成了下半身,昨夜他将那小姑娘折腾坏了,睡着时眼睫上还挂着泪,他有点儿心疼,今日免不得要俯首作低,将人给哄好。 只是现下见她呆呆的出神,倒不好贸然打扰,便只躺在一侧,默默等她回神。 如此过了半晌,谢华琅才转过身子去看他,还没说话呢,就伸腿过去,冷着脸儿,把他往外踹。 顾景阳忍俊不禁,忙凑近些,搂住她腰身:“枝枝别恼,都是郎君不好。” 谢华琅可不吃这一套了,嘴上说的甜有什么用,自己求他的时候,他可是半点儿都不松口。 见自己气力比不过他,她也不再勉强,只皱起眉来,踌躇一会儿,道:“我有话问你。” 顾景阳温和道:“枝枝但讲无妨。” 谢华琅上下瞧了瞧他,忽然苦下脸去,闷闷道:“道长,你是不是修过什么采阴补阳的邪术?我怎么觉得,自从跟你睡过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莫说我不会,即便真的会,也舍不得采补枝枝。” 顾景阳闻言失笑,手指温柔抚了抚那小姑娘的面颊,爱怜道:“是枝枝初为人妇,经的少了,时间久了,便无妨的。” “道长,”谢华琅伏在他怀里,委屈道:“我腰疼,腿也疼,好不舒服。” 说到这儿,她便气恼起来,忽的抬手拽他胡须,埋怨道:“都怪你,我现在可难受了!” 顾景阳看她一看,道:“可我觉得,你昨晚叫的挺开心的。” 这句话也忒无耻了些,谢华琅听到时,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你说什么?” 顾景阳温热的手掌落在她腰上,动作舒缓的揉捏起来:“郎君说,枝枝真是可怜,我帮你揉揉就好了。” “……”谢华琅憋了半晌,忽然委屈起来,最后看他一眼,翻个身,背对着他躺下了。 顾景阳听见她小声嘟囔:“道长,你现在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了!” 他心中好笑,想起当初二人相见之时的情状,着实有些感怀,轻叹一声,道:“枝枝,你真不理会郎君了?” 谢华琅拿屁股对着他,一声也不吭。 “你呀。”顾景阳也不介意,环住她腰身,将人搂在怀里,语气低柔道:“有时候我会觉得,不是娶了一个妻子,而是养了一个小女儿,这样娇俏,还爱耍小脾气。” 谢华琅从不吃亏,闻言哼了声,把他先前说自己的那句话原样奉还:“可我觉得,你睡自己小女儿的时候,还挺开心的。” 顾景阳听得笑了,摇摇头,却没说话。 谢华琅也不是真心想跟他发脾气,闹了一会儿,又回过头去,抚弄着他的胡须,道:“郎君,我们都这样了,你说会不会就有了?” 顾景阳失笑道:“哪有这么快?” “也是,”谢华琅嘿嘿笑了几声,有点不好意思了:“才两天呢。” 顾景阳精通医理,她既提起,便握住她手腕,仔细诊了诊脉,如此过了会儿,才将她小手放回被子里边:“枝枝身体康健,并无病痛,好得很。” 谢华琅目光一动,又问他:“什么时候会有呢?” “这便要看天意了,兴许是下个月,兴许是下下个月,我也说不准。” 顾景阳手掌在她腰间拍了拍,道:“枝枝,你喜欢孩子吗?” “我喜欢听话的孩子,”谢华琅想了想,道:“舅舅家有几个小表妹,乖得很,还漂亮,我一见便喜欢,像阿玮和阿澜那样爱胡闹的,就不太喜欢。” 顾景阳奇道:“可我见你同弟弟、侄子颇为亲近。” “嫌他们淘气,跟亲近不亲近是两回事。”谢华琅想起往昔,不禁笑出声来,眉飞色舞道:“在我们家里边,从没有我收拾不了的混账孩子,他们俩也一样。你看赵王府的明潜,那么皮的小猴子,落到我手里,还不是老老实实的。” 谢华琅说的得意,顾景阳听得却揪心,再想起她当初是怎么收拾明潜的,不禁蹙眉道:“枝枝,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你不准打他。” “玉不琢,不成器,”谢华琅反驳道:“女孩子也就罢了,男孩子要是淘气的话,当然是要管教的。” 顾景阳道:“总之就是不许。” 谢华琅翻身回去,面对着他,道:“陛下,你仔细教出个纨绔子弟来,小孩子不能一味惯着,该动手的时候就该动手。” “我没有说要一味惯着他,但也不赞同体罚,”顾景阳道:“父母应该做的,难道不是教导指引吗?” 谢华琅瞅了他一会儿,重新翻身回去,赌气道:“我不生孩子了。” 顾景阳微怔:“怎么?” “瞧你这个心疼劲儿,”谢华琅闷闷道:“我就是说说,还没干什么呢,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等真的生出来,哪里还有我站的地方。不生了,不生了!” “枝枝,我并非只是说孩子,而是秉性如此,”顾景阳无奈的笑:“你几时见我同你动手过?” 谢华琅扭过头,诧异的看他:“怎么,你还想跟我动手吗?” “没有,”顾景阳辩解道:“我如何舍得。” 谢华琅戏精本性上涌,拉起被子,直至脖颈,一脸警惕道:“你要是这样,等我怀了孩子,就悄悄溜走,去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 顾景阳无奈道:“为什么这么做?” 谢华琅哼道:“我要用妻离子散,作为对你的惩罚。” 顾景阳听得皱眉,隔着被子,一巴掌拍在她小屁股上边:“不许胡说。” “哎呀,”谢华琅轻呼一声,控诉道:“你打我!” “该打,”顾景阳冷冷道:“叫你胡说八道。” 谢华琅嚷嚷道:“哪有你这样的?我还难受呢,怎么也不知道哄哄!” 顾景阳道:“我看你是闲的难受。” “我不难受,”谢华琅怼他,道:“我好极了。” 顾景阳道:“真的?” 谢华琅气鼓鼓道:“骗你做什么?” 顾景阳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欺身压了上去:“那就再来一回。” “才不要!” 谢华琅忙用被子将自己卷的严严实实,两眼瞪起,不平的嚷嚷道:“都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地都要耕坏了,牛怎么还好好的?” 顾景阳听她声音有点大了,唯恐叫殿外人听见,轻咳一声,道:“枝枝,低声。” “我就不!”谢华琅一点也不收敛,反倒愈加高声:“我嗓子痒,就想大声说话!” 顾景阳拿她没办法,无奈道:“枝枝。” “哦,我明白了。”谢华琅恍然道:“陛下在我这儿原形毕露了,在别人那儿还装着呢。” “我已经看透你了,”她掰着指头,一个个数:“道貌岸然,装模作样,还假正经——” 顾景阳道:“你少说两句。” “我偏不要!”谢华琅越说越得意,简直想叉叉腰:“我叫/床的时候,你听得可高兴了!” 听听这小混账说的话,那一句不是讨打的? 饶是顾景阳涵养再好,也禁不住磨了磨牙。 谢华琅前后被郎君折腾过两回,还不长记性,看他板着脸不说话,还当是在害羞,顿时觉得腰也不疼了,腿也有劲儿了,翘着尾巴,凑过去道:“道长,你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真是难得。” 顾景阳瞧她一瞧,道:“枝枝。” 谢华琅不明所以,却还是应道:“嗯?” 顾景阳温柔道:“你有今天,都是自己作的,明白吗?” 谢华琅一头雾水:“嗯?” 顾景阳却不再言语,搂住那纤细腰肢,身子贴了上去。 谢华琅被他压在身下,登时惊住了:“你干什么?” 顾景阳含住她耳珠,轻轻吮吸一会儿,语气低柔的说了句作者没有写出来,但聪明的读者都知道的话。 谢华琅的脸,忽然就红了。 第90章 爱怜 帝后已经圆房, 这事是瞒不过人的,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谁又敢在这关头上去扫兴? 左右婚期也近了,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 昨夜寝殿里又叫了水, 那二人做了些什么, 衡嘉自然知道, 估量着今日不会早起,便吩咐底下人早些准备午膳, 只是眼见日头上移,都快过了午时了,内中还没动静, 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了。 他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要去问一声,人进了内殿,还不曾走近,便听那羞人的声儿又响起来了。 衡嘉砸吧一下嘴,暗叹口气,老老实实的回到门口去,静静等着了。 他在心里边想:“照陛下这个勤勉劲儿, 明年年底, 兴许宫中便有小皇子了。” 衡嘉正想入非非, 冷不丁见有两个年轻内侍匆忙过来, 见了他, 便施礼道:“内侍监,江王与府中的小郡王来了。” 这几位来,当然是见皇帝的,衡嘉不动声色的往内殿里边瞥了眼,道:“可说是什么事了吗?” 离他近些的年轻内侍道:“仿佛是因陛下染病,特意前来探望的。” 衡嘉这才反应过来:昨日陛下贪欢,连封印这样的大日子都没出现,反倒向百官称病,江王惯来与他亲近,免不得要来一见。 若换了别的时候,他直接就吩咐将人请进来了,可这会儿么…… 一来,陛下正同娘娘在兴头上,谁都不敢贸然搅扰;二来,有些事太极殿的人知道可以,外臣知道便不成了,即便是深得帝心的江王,也不成。 “就说陛下服了药,刚刚歇下,”衡嘉定了心,吩咐道:“好生送江王殿下回去。” “嗳。”那年轻内侍应了一声,躬身离去。 …… “陛下刚刚歇下了?” 江王眉头微蹙,有些忧心。 皇帝并非惫懒之人,若非病的重了,也不会缺席封印之日这样重要的场合,更别说今日入宫求见时,正服药安寝了。 “左右府中无事,我还是留下来等一等吧,”江王不见到人,实在是不放心,向那内侍道:“待陛下醒来,再行召见便是。” 衡嘉听人回禀,顿觉一个头两个大,暗自抱怨:江王殿下也真是多事,叫你走走便是了,怎么还非要在这儿守着呢! 要真是见了陛下,他丢脸,你也没趣儿啊! 他有些苦恼,脑海中灵光一闪,吩咐那内侍道:“你去传话,就说陛下不欲张扬,江王若有心,便叫小郡王留下,自己先行回府便是。” 内侍将这话传过去,江王不觉释然,眉头反倒蹙的更深。 他心思重,听人这么讲,不免要多想些,转向顾明修,嘱咐道:“既然如此,你便留下来,见过陛下之后,再行回府。” 顾明修想的不如他多,却也着实忧心,忧心忡忡的点了点头。 …… 寝殿中那二人还不知这桩误会,颠鸾倒凤之后,又亲亲腻腻的搂在一处说话。 内殿中炉火旺盛,暖香袭人,谢华琅伏在郎君怀里,香汗淋漓,乌发散乱,两颊醺红,真有种海棠春睡的慵懒妩媚。 顾景阳搂住她腰身,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笑道:“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谢华琅吃吃的笑,手指轻抚他胡须,接了下边两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陛下,可不能再这样了,”她假惺惺道:“时日久了,别人便会说陛下是昏君,沉迷女色,更会说妾身是妖后,蛊惑君上。” 顾景阳点了点她鼻翼,语气含笑道:“你这张嘴,是该好生治一治了。” 方才那一通折腾,这会儿已然过了午时,谢华琅将被子掀开几分,探出去一条白生生的腿,将帷幔掀开了些,瞧着一片亮堂,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蹭了蹭顾景阳,道:“咱们起吧,再不起,真要没脸见人了。” 顾景阳温言道:“好。” 内殿中声音传来的时候,衡嘉正同顾明修说话,冷不丁听到皇帝声音,倒叫后者吓了一跳:“是不是皇叔在唤你?” “正是,”衡嘉道:“郡王在此暂待,奴婢先去侍奉陛下。” 未经传召,顾明修当然不好入内,忙道了句请,又难过道:“我听皇叔声音低哑,想来病中形容消减,颇为难捱。” “……”衡嘉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道:“正是如此呢。” …… 这误会闹得有些大了,衡嘉也觉得有些兜不住,进了内殿之后,先去送了巾栉,随即又将此事提了。 谢华琅思及昨日谢家来人试探,再听说江王之事,心中好笑,道:“陛下这场病来的凶险,吓坏了好些人。” 衡嘉抬眼去瞧,便见她面如桃李,艳色逼人,真有种牡丹由含苞转为盛放的华贵明艳,国色倾城,心下禁不住一跳,忽然就能理解陛下这两日为何痴缠着,舍不得离开分毫了。 他低下头,赔笑道:“正是娘娘说的这个理儿,江王走的时候面有忧色,陛下还是同朝臣们说清楚些,免得徒生猜测。” 顾景阳却没开口,用巾帕拭面后,方才道:“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谢华琅听得不明所以,他却已经转向衡嘉:“明修呢?唤他进来吧。” 顾明修进殿的时候,心头便跟压了块石头似的,重重的喘不上气,等进了门,却见帝后二人端坐上首,神清气爽,面色红润,脸上的担忧便一寸寸风干,皲裂开来。 “皇叔,”他干巴巴道:“你好了吗?” 顾景阳待这个侄子,是很亲近的,示意他落座,又道:“朕好得很,并没有生病。” “可是,”顾明修结结巴巴道:“可是内侍监说……” 顾景阳道:“那是假的。” “是吗?”顾明修明显松一口气:“太好了。” “昨日皇叔称病,可是将父王吓了一跳,”他神情放松起来,随意问道:“既然不是染病,可是遇上什么事了?若有我能做的,皇叔只管吩咐。” “的确遇上了些事,”顾景阳开荤之后,脸皮便厚多了,轻笑道:“不过,只能叫朕来做,别人不可。” 谢华琅原正喝茶,闻言险些呛到,小眼神儿跟刀子似的,狠狠刮了他一眼,小声警示道:“不许胡说。” 顾明修不明所以,悄悄皇叔,再瞧瞧谢华琅,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华琅被折腾的狠了,雪白脖颈上还留了些红痕,端坐时便掩在衣领之下,略微侧首时,却能瞧见几分。 顾明修在这空档中瞥了眼,忽然福至心灵,再想到时辰已经过了午时,这二人才用膳,不禁面红耳赤,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顾景阳捏了捏她小手,低声道:“枝枝你看,我没有讲,是他自己猜到的。” 谢华琅真想求面照妖镜,把他打回原形,变成当初那个羞涩又爱脸红的清冷道长:“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顾景阳低声哄道:“枝枝别恼……” 这话他前前后后说了得有八百遍,谢华琅早就听腻歪了,不仅没息怒,反倒更生气了:“不止不理你,也不跟你睡觉了!” 顾明修面颊更红,郁闷道:“我还是个孩子呢,能不能不说这些?!” 谢华琅面上一热,啐他一口,别过脸去了。 顾景阳神态自若,向他道:“明修既入宫了,便别急着回去了,留在宫中,陪朕住几日吧。” 他后宫无人,先帝所留的后妃又只剩了那么几个,大片宫阙空着,叫人住下来,当然也没什么。 衡嘉跟随顾景阳多年,隐约能猜到他打算,闻言也不迟疑,应声道:“是,奴婢这就吩咐人去收拾。” 顾明修早前也曾经在宫中住过,现下当然也不会扯出君臣有别那一套来推辞,只是那时候皇叔是一个人,冷淡的像一块冰,现下有了叔母,却热的像一团火。 他隐约觉得自己一只单身狗在这儿住着,身上散发出的光芒会很刺眼,嘴里也会被塞一下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想要推拒,却被皇叔隐含威慑的目光扫了一眼,只得委委屈屈的应了下来。 宫人们鱼贯而入,摆了膳食,采青取了银筷,双手递与谢华琅,她伸手接了,却没急着用膳,只托着腮,笑吟吟的打量顾明修。 论起年岁来,他比谢华琅还要大些,然而就言谈举止来说,却是后者更成熟些。 倒不是说顾明修没有礼貌,也不是说他幼稚,而是他身上有一种先天的,成年人身上难得一见的纯真良善。 父母宠爱他,两位兄长爱护他,在这样无忧无虑的环境中长大,也最大限度的保持了那份天性。 出身王府,身有勋爵,又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样的人生,真是再圆满不过了。 谢华琅如此忖度,心绪却跑到了别处。 江王性情淡漠,秉性孤僻,却只娶了一位王妃,夫妻琴瑟和鸣,家中气氛和睦,顾明修能保有这样的天性,也是得益于此。 她的郎君也只有她一个,将来若有了儿女,是否也会这样幸福安泰? 谢华琅忽然期待起来。 她如此发了会儿呆,别人瞧着,却是直勾勾的盯着顾明修看。 顾景阳为她夹了菜,正待催她快些用,却见那小姑娘对着自己侄子出神,面上神情便淡了些,“啪”的一声轻响,将手中筷子搁下了。 顾明修是单纯,又不是傻,加之从小在顾景阳身边待过几年,当然瞧出他这是不高兴了,忙咳了一声,没话找话道:“今天可真暖和啊……” 顾景阳没言语,只淡淡盯着谢华琅瞧,谢华琅回过神来,才察觉方才那般有些不太好,忙冲他讨好的笑了笑。 顾景阳视若未见,淡淡问道:“看够了?” 谢华琅忙哄道:“我方才走神儿了。” 顾明修唯恐他们为此吵起来,伤了和气,忙打岔道:“皇叔,叔母,你们饿不饿?再不吃可就凉了……” 顾景阳却没理他,只问谢华琅:“想什么去了?” 正主儿还在这儿,那些话说出来真有点不太好。 谢华琅迟疑一下,却见顾景阳脸色更坏了,忙坦诚道:“明修来了嘛,他生性这样纯真无邪,一是本性,二来也是江王夫妻教导的好,府中也没有明争暗斗,我就在想,我们若是有了孩子,会不会也这么好呢。” “等等,”顾明修一头雾水:“不是吃饭吗,怎么说起孩子来了?” 顾景阳面色柔和起来:“我们的孩子,当然都是好的。” 谢华琅提起此事,唇角便忍不住翘了起来:“儿子还好,女儿子一定要聪明点,否则叫人骗了,那可怎么办?” “不只是女儿,儿子也要聪明,否则怎么坐得了江山?” 顾景阳听她说的欢喜,略一思量,欣然道:“若有哥哥在,将来总会照顾妹妹,不许别人欺负她的,岂不比她自己劳心劳力好上万倍?” 谢华琅莞尔道:“还是郎君想的周全。” 顾明修左右看看,勉强插了句话:“有没有人理我一下???” 衡嘉对他此刻感受深有体会,捡起一只包子,塞进他嘴里去,爱怜道:“这种时候,我们只需要微笑就足够了。” 顾明修勉强将包子咽下去:“我真讨厌在这儿吃饭!” 第91章 堵住 顾景阳既开口挽留, 顾明修便顺理成章的在宫中留下来了。 谢华琅见衡嘉领着他去安置,颇有些轻车熟路的样子,禁不住道:“明修从前在宫中住过吗?” 顾景阳轻轻点头。 谢华琅想起自己与他初次相见时, 便有明修在侧,想来这叔侄俩惯来亲近, 倒不觉得奇怪。 只是, 此次他忽然将人留下来, 倒像是有什么别的打算,脑海中灵光一闪,道:“九郎不会是想顺水推舟,将你染病的消息放出去吧?” “唔,”顾景阳并不瞒她, 寻了本书册,端坐案前翻阅,漫不经心道:“端看有几个人沉不住气, 会主动跳出来了。” 冬季的日光隐约有些惨淡, 隔着窗扉,略略透进几分,他面色上似乎也泛起了一层类似于月光的冷淡清辉,俊秀之中, 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与威仪。 此刻的他, 不是在她面前温柔体贴的郎君, 而是高高在上, 执掌天下的君主。 “郎君, 你的心思是不是太重了? 早先因为猎场那件事,杀的人就够多了,若再出事,天下怕会非议。” 谢华琅不知怎么,心里忽的一叹,到他背后去,动作轻柔的为他揉肩,温言劝道:“这才过去多久?哪有人敢再伸手?” 顾景阳听得笑了,一手持书,另一手则抚了抚她手背:“枝枝,你把人想的太好,把人心想的太单纯,也把权势二字想的太简单了。” “那是能令骨肉反目,至亲相杀的东西,”他徐徐道:“对于人的诱惑,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谢华琅生于高门,接触过最险恶的局面,也只是女郎们之间的机锋暗打,再不然就是耍个小心机,而身处朝堂的人呢? 面上言笑晏晏,心里边想要的,或许是对方满门的性命。 男人跟女人的战场,是截然不同的。 谢华琅劝那一句,原本不是为了私心,毕竟谢家已经知道皇帝未病,无论他怎么试探,也不会有问题。 她是怕顾景阳杀的人多了,朝野纷议,来日史书工笔,加以苛责,现下见他语气平淡,神情却坚决,便不再多说了。 顾景阳瞧出她心思来,失笑道:“人死如灯灭,何必在计较后世人如何评说?不守规矩的人,杀了便杀了,别人想骂,也只能忍在肚子里,难道还真能到我面前来骂?” 谢华琅忍俊不禁:“你倒豁达。” 旋即又道:“你留下明修,是做给别人看的,我明白,江王却不明白,想来该忧心了,再则,装病这事,短短几日,别人未必敢有动作,但若是长久的装……” “江王么,寻个时机告诉他一声便是,谢家也一样,这场戏一开场,总要有人配合的,”顾景阳目光微动,仔细思忖过后,又道:“短短装几日,当然无人能上当,那便装的久些便是,有什么干系。” “今日可是二十八了,”谢华琅提醒他:“明晚宗亲们便要入宫,共庆新春,难道你也要推脱?正月初一百官觐见,更是大日子,也不同于封印之日,等到十四,便是婚期,更不能躲开了。” “我一个都不打算躲。” 顾景阳不以为意:“病人要装作康健很难,无病之人想要装病,却要简单的多。” 谢华琅心说你可真是个兢兢业业的戏精,想了想,又凑近他些,好奇道:“我们大婚那日,你也要装病吗?” 顾景阳看侧目她一看,那双深邃的眼睛波光潋滟,笑微微道:“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不会亏欠枝枝的。” 谢华琅一听他这样说话,便觉得腰酸背痛,心肝发颤。 顾景阳生的俊秀清冷,活像个仙儿似的,等到了床上,简直就像是个禽兽。 昨晚谢华琅被他按在床上折腾的不行,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开始求饶,嘤嘤哭了一会儿,见他不为所动,禁不住有些恼,便嘟囔着说了句“你是不是吃了药才这么久?”,这话也不知是戳到中年老男人哪根神经了,原本都打算睡了,听完却又将她按住了。 这会儿说到这儿,她也顾不得那句打趣的话,便先一步道:“我累坏了,今晚不许了!” 内殿之中光线明亮,她身上石榴裙更是明艳灼灼,正同发髻上九凤垂珠金步摇互为映衬,那面孔娇艳如三月桃花,刚刚经了雨露,正是动人的时候。 顾景阳静静看了一会儿,方才那颗言及政事时不自觉冷下来的心,忽然间热了起来。 他喉结一滚,语气却舒缓,道:“再说吧。” 什么叫再说? 谢华琅听得寒毛竖起,心中打鼓,想再争辩几句,却意会到那只是无用功。 ——即便这会儿他嘴上答应了,晚上再反悔,她又有什么办法? 眼珠咕噜噜转了转,谢华琅终于还是没吭声,至于心里边究竟在转着什么主意,就没人知道了。 …… 对于皇帝染病这事,百官们原本都没怎么放在心上的,人吃五谷杂粮,哪里会有不病的? 然而今日午后,江王入宫求见,却没见到皇帝的影子,匆忙出宫之后,便有人心里泛起嘀咕了。 当然,一切未曾确定之前,他们也只是在心里嘀咕几句罢了。 别人怎么想,谢家是不在乎的,毕竟谢华琅已经透了信儿出来,说皇帝无碍,但他们也不会主动将这消息说出去,徒生是非。 刘氏往长嫂院中去,还没进门,便听见孩子的哭声传来,不禁莞尔,进去之后,便见卢氏怀里抱着清河县主兰汀,神情温柔的逗弄,哭闹的是谢琛,乳母们帮着换了尿布,那小娃娃蹬了蹬腿,便停了哭声,含自己拇指,转着眼睛四处看。 谢粱之妻沈眷秋也在,见她前来,屈膝见礼,笑着唤了声:“叔母。” 刘氏见她在谢琛的摇篮边儿,手中还拿着拨浪鼓,显然是在逗孩子,便笑道:“别羡慕别人,再过些时日,你也会有的。” 卢氏将兰汀交与一侧的乳母,目光柔和道:“眷秋,还不谢过你叔母的好嘴?” 沈眷秋面颊微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再向她一礼。 刘氏原是信口说来打趣,见她如此,心下一喜,忙拦住她动作,道:“果真是有了?” 沈眷秋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多久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家两房素来亲近,刘氏也将谢允、谢粱几人视如己出,欣喜之余,又取了腕上玉镯,套到她腕上:“我早先不知,什么也没带,这镯子是我出嫁时候置办的,水头好,不显老气,前几日,你叔父还说我戴着太不稳重,可巧今日给你。” 沈眷秋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并不推辞,含笑接了,又谢过她。 “快两个月了,”卢氏笑道:“若非今早我见她有些恶心反胃,她还不肯说呢。” “你这孩子,”刘氏温和责备道:“头一胎最是应该仔细,又是头三个月,怎么什么都不讲呢。” “叔母见谅,”沈眷秋歉然道:“早先有县主过世之事,实在不好开口,到了十二月,三娘马上便要大婚了。” “你也忒谨慎,”卢氏道:“县主过世也就罢了,需得顾及到临安长公主的心绪,不好早说,枝枝出嫁,有什么不好讲的?双喜临门呢。” 刘氏在侧也如此讲,沈眷秋心中暖热,再三谢过她们,见刘氏在此停留,显然是有话要说,便起身告退了。 卢氏吩咐人送她出去,又叫将谢琛与谢兰汀抱去睡,这才道:“怎么了?” “还是为了三郎的婚事,”刘氏目光微动,有些不好开口,顿了顿,方才道:“阿莹出嫁了,枝枝也即将出嫁,她们可比三郎小呢。女郎也就罢了,四郎年岁与三郎相差无几,他这个哥哥,总不好横亘在中间挡着,自己倒是自在了,却叫底下弟弟没法娶妻。” 一般来说,家中子弟娶妻,都是按照齿序,少有逾越,若是有所改变,外人不定会有什么猜测。 卢氏也是母亲,明白弟妹心意,温婉一笑,道:“那很好啊,三郎怎么说?敬道相中了谁家女郎?” “三郎大了,哪里能一味纵情任性?”刘氏叹一口气,道:“尚书左仆射的长女未嫁,颇有美名,同谢家倒很相配。” “余家的女儿,”卢氏略经思忖曾经见过的余家人,面露赞同,颔首笑道:“性情温柔,人也落落大方,的确是很好的人选。” 刘氏见她如此言说,心下松一口气,旋即一顿,又觉有些酸涩,起身上前去,握住她手,低声唤了句“嫂嫂”,忽然间有些哽咽。 这世道,支撑起门楣的毕竟是郎君。 谢家长房有四子,谢允因接连两桩婚事之故,颇有些消沉萎靡之态,次子谢粱向来不涉及朝政,没有出仕的意愿,行三的谢檀是庶子,终究同卢氏隔着一层肚皮,至于谢玮,这会儿还小呢,能顶什么用? 反倒是二房,长女嫁的是手握军权的永仪侯府,长子也准备迎娶宰相之女,相较于长房,实在是太过耀眼了。 她嫁入谢家之前,其实有些忐忑,虽然谢家老夫人早逝,上边没有婆母,又没有太乱的姻亲关系,但她还是怕。 她怕谢家内部倾轧,丈夫离心,也怕妯娌间勾心斗角,日夜难安。 长安勋贵之中,那些为勋爵利益斗的你死我活的,难道不是至亲骨肉吗? 但真的嫁过去之后,刘氏的心却渐渐地安了起来。 谢偃与谢令兄弟友爱,对彼此从没有过怀疑猜忌,丈夫虽有侍妾,但也十分敬重妻子,将中馈后宅全权交与她,从不过问,长嫂卢氏出身高门,但态度亲和,从没有依仗身份,刻意欺辱过她。 这么多年过去,刘氏是真心将这里当成了扎根之地,唯恐因为儿女姻亲之事,而导致骨肉离间。 卢氏听罢,轻柔的拍了拍她的手,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有所生分?” 刘氏心中忽的涌上一股暖流,烫的她几乎说不出话来,目光同长嫂对视,皆在眼底看出了彼此心意,齐齐笑了起来。 …… 谢家的事情,谢华琅自然是不知道的。 从用晚膳开始,她心里边儿就在打一个主意。 顾明修既留下,用膳时当然也同他们一道,顾景阳颇为爱护这个侄子,又被谢华琅叮嘱过几次,倒没再说别的,只顺势问起江王府上近况。 “很好啊,”顾明修想了想,掰着指头数道:“大嫂又有了身孕,大哥说,已经有两个儿子了,这回想要个女儿。” “阿娘为我和哥哥们新制了冬衣,只是没有阿爹的份,我还笑话他了,可是第二天发现冬衣的袖子被人剪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还有,二哥悄悄在暖室里栽了一株牡丹,原本是想送给嫂嫂的,只是不仔细进了风,那花给冻死了,但嫂嫂还是很开心,将那几朵花摘下来,说是要夹进书里边。” 说到这儿,顾明修面上神情有点奇怪,不解道:“书里边夹那种蔫哒哒的花儿,多怪啊,我说这样那本书容易发霉,二哥居然要打我,这不是实话吗?” 谢华琅:“……” “明修,你嫂嫂夹的不是花,是你哥哥的一片心意。” 她看着顾明修脸上的懵懂,想了想,语重心长道:“你果然很适合出家。” 顾明修还在懵着,谢华琅却有些吃饱了,偷眼瞧了瞧顾景阳,又正襟危坐道:“你们说话,我去做点儿别的。” 顾景阳看她一眼,轻轻点头,顾明修则起身目送她离去,这才落座。 谢华琅出了那地方,便忙不迭小跑起来,等到了寝殿,便吩咐人将被子抱到一侧充作书房的套间里。 采青不解道:“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谢华琅示意她小声点,又悄声道:“今晚我在这儿睡。” 采青一怔,想起夜里皇后软媚的呻/吟声,旋即明白过来,与采素对视一眼,忽然间红了脸。 谢华琅可不管她,匆忙去洗漱过后,便打发她们退下了。 进了书房,她左右转了几圈儿,却没急着上塌,只盯着房门打量。 为防意外,寝殿里的门是无法从里边儿锁死的,这会儿倒是麻烦了谢华琅。 她怕半夜有狼摸进来,偷偷咬她几口,蹙着眉想了想,便将一侧的桌案推到门前去,将门从里边儿堵死了,犹豫了一下,又往上边儿压了把椅子。 大功告成。 第92章 正经 谢华琅这么大的动静, 当然是瞒不过人的。 采青、采素是她带进宫的,眼观鼻鼻观心,立在门口, 一句话都不多说,其余宫人可没这胆气, 彼此对视几眼, 便有人悄悄前去回禀。 那宫人过去的时候, 顾明修刚打开话匣子,正说起他的金鱼,她不敢搅扰, 只同衡嘉提了提,便赶回去伺候。 衡嘉听得眉头一跳, 略微思忖,便猜出这是谁为什么, 转头去瞧,便见顾明修滔滔不绝,口中道:“皇叔, 你养金鱼吗?我送你几条吧,可漂亮了, 我养的那几条生了几个小的, 我原本想送给阿娘, 可她那儿有猫, 不敢养……” 衡嘉趁他说话的间隙, 俯下身, 在顾景阳耳畔悄悄道:“皇后娘娘将床褥挪到套间的小书房里边去,连门都给堵上了。” 顾景阳一心二用,听到那小妖精又在作乱,禁不住露出几分笑意,回首看了看侄子,唤道:“明修啊。” 顾明修说的兴起,停下道:“怎么了?” 顾景阳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我不累,”顾明修下意识看了看窗外,奇怪道: “明明才刚吃过晚膳,时辰还早得很呢。” 顾景阳侧目看他,眉峰微动,别有深意道:“你果然很适合出家。” “哎,是吗?”顾明修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叔母方才也是这么讲的。” 顾景阳一时真有些无话可说,看他一会儿,自语道:“真是傻人有傻福。”说完,便转身往内殿中去。 “皇叔,你方才说什么?” 顾明修没听清楚,下意识跟上去:“还有,我的小金鱼,你还要不要了?” “明修啊,”顾景阳回头看他,徐徐道:“你养的金鱼,是什么时候生出小金鱼来的?” 顾明修不意他会这样问,怔了一下 ,才道: “前不久,我出门之后。” “你大概不知道,金鱼是不会直接生小鱼的,”顾景阳笑微微的看着他,道:“即便是生小鱼,也不会是那个时候。” 顾明修:“哎???” 顾景阳目光友善,徐徐道:“朕猜想,是不是你养的金鱼死了,别人又给你换了新的?” 顾明修的神情由难以置信,转为诧异伤心,最后目瞪口呆道:“怎、怎么会呢?” “不然呢?”顾景阳爱怜的看了看他,道:“现在,你还有心思送金鱼给我养吗?” 顾明修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好了,现在你累了,”顾景阳吩咐左右,道:“送他去歇息吧。” …… 说是小书房,但谢华琅所居住的套间,其实并不小,毕竟是天子居所,较之谢华琅在谢家的闺房,也不逊色。 人是不能太蹬鼻子上脸的,也不能太作,更不能欺负老实人,否则,总有一天会被日哭的。 日几次、哭几次的谢华琅怂了,没敢再跟郎君同居一室,老老实实的洗漱,老老实实的更衣,又老老实实的蜷进了被窝里。 只躺了一人的床榻与被堵住的门扉给了她无尽的安全感,小手搂着被子,她打个哈欠,便打算睡了。 采青与采素守在外边,随时准备听候吩咐,见顾景阳过来,忙屈膝问安。 那声音不算大,但谢华琅这会儿还朦朦胧胧的,没睡过去,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顾景阳摆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这才到门前去,轻轻扣了扣,低声道:“枝枝,枝枝?你睡了吗?” 谢华琅当然不会傻到主动出声,人拥着被子,竖着耳朵,静听外边动静。 从那宫人前去通禀,再到他过来,其实也没花多少时间,要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那小妖精就睡了,顾景阳是不信的。 他心里有底,伸手推了推门,却觉里边被什么东西顶住了,忍俊不禁道:“枝枝,快开门,郎君知道你还醒着。” 内室之中仍旧没有动静,好像是真的睡着了。 “这样吧枝枝,我给你两个选择。” 顾景阳也不急,语气微带些笑意,徐徐道:“第一个呢,就是你打开门,叫我见见你,略微亲几下,再说说话,我今晚不在这儿睡,你也不需要怕。” “至于第二个,便是你不开门,我自己回去睡,但你要知道,‘来日方长’四个字怎么写才好。” 谢华琅听得有点意动,又觉得他语气有点儿怪,倒像是在骗小兔子开门的大灰狼,犹豫了一下,没有做声。 顾景阳便笑了起来,不慌不忙道:“枝枝,我数十个数,你若是不出声,我就当你是选第二个了,好不好?” 谢华琅心头一跳,不禁有些踌躇,脑海里“开门”与“不开门”两个选择交替,着实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这厢正迟疑,顾景阳却不拖延,从一开始,语速如常的数到了十。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再开口时,他语气里似乎掺杂了几分欢喜与希冀:“好吧,这是枝枝自己选的,我不吵你,我们明日再见。” 谢华琅心慌慌的,也坐不住了,出声叫他:“等等。” 顾景阳淡淡道:“怎么了?” 内殿中极其温暖,谢华琅便只穿中衣,如此下了塌,到门边去,小声唤道:“郎君。” “嗳,”顾景阳应了一声,又温柔道:“枝枝回去睡吧,明日还有事呢。” 他这么说,谢华琅更怕了,踌躇一会儿,小小声问:“郎君,我若是叫你进来,你不留下睡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顾景阳似乎觉得她这问题有些滑稽,笑了一下,道:“枝枝,我骗你做什么?” “那,那你还是进来吧。”谢华琅对于自家郎君的品性还是信得过的,想了想,主动将椅子挪开,又将好容易推过去的那张桌案挪开了。 顾景阳笑容温和,推门进去,便抱住她亲了亲,低声问道:“枝枝,你这两日是不是累坏了?” “嗯!”谢华琅忙点头,委屈道:“我腰疼嘛,郎君不要再欺负我了。” 顾景阳轻轻笑了起来,俊秀面容上似乎也盈起了美玉似的光彩,伏到她耳畔去,道:“那你还叫的那么开心。” 谢华琅脸一热,伸手在他胸膛上打了一下:“不许再提了!” “好好好,枝枝不喜欢,那就不提了。” 顾景阳反手将门合上,又搂着她往寝房一侧的书案处去,谢华琅见状,一颗心便安稳起来。 “你惯来喜爱书法,我前几日倒是新寻了一幅,是前朝魏敦所书,”顾景阳抱她在自己膝上坐了,又将左侧字帖取出来,平摊到案上去:“喏,就是它。” 谢华琅听得惊喜,凑过去瞧了瞧,更是喜爱,在郎君面颊上“啾”了一下,又小心翼翼的翻看。 她在看那字帖,顾景阳便在看她。 因是临寝时候,那美人的长发全然散着,面容鲜艳娇妩,玉颈纤纤,因为起身匆忙,那衣襟略微有些开了,内中抹胸低掩,玉团隐约。 他的心跳的更快了,连带着身体也有些躁动,气息裹挟着几分热息,温柔的落在她耳畔,动作轻柔的含住了那耳珠。 谢华琅与他已然有过肌肤之亲,现下寝殿中只彼此二人,这等亲密的动作,倒不觉得有多逾越,加之全神贯注的投入到那字帖之中,也只是略微抽出几分心神来,将他往后推了推。 顾景阳低低的笑了起来,动作也更加轻柔,却伸手过去,轻轻解开了她衣带。 谢华琅回过神来,便觉肩头微凉,瞧了一眼,又惊又羞,忙伸手推他,口中道:“郎君别闹,我正看字帖呢。” 顾景阳不以为意,道:“不耽误你看。”说完,却忽然出手,将她中衣剥去,肩背裸/露,白腻的近乎晃眼。 谢华琅再傻,这会儿也察觉出不对劲儿了,面颊微红,不知是娇羞,还是恼怒:“你做什么?不是说不做这个的吗?” 顾景阳将自己腰带解开,又叫二人身子贴的更近:“我几时说过不做这个?傻枝枝,我只说不留在这儿睡,却没答允你别的。” 他失笑道:“郎君做完再走,不留在这儿睡便是了。” 谢华琅一时不察,被他给钻了空子,再听他这般无赖的话,真是要气哭了,恼道:“顾景阳!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顾景阳神情温柔,执起她小手,动作轻柔的亲吻她手指,却不回应。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谢华琅欲哭无泪,刚想要往外跑,小腰就被人搂住了,结结实实的亲了许久之后,又给按到了书案上。 赤/裸的肌肤触碰到紫檀木的书桌时,不禁打一个冷战,等适应过之后,却是难以言说的触感与体验。 谢华琅人伏在桌案上,两只可怜的小鸽子被人捉住,挣脱不得,微一垂眼,便见那字帖仍搁在原处,不知怎么,忽然间涨红了脸。 “不在这儿,不在这儿,”她羞得不行,反手胡乱推他,低声求道:“郎君,我们到床上去。” 顾景阳瞧出她心思来了,便将那字帖挪到她眼前去,气息微喘,低笑道:“枝枝不是喜欢吗?长夜漫漫,只管看个够。” 谢华琅面颊飞红,却羞于做声,不同于以往的场景,也给人带来了更大的刺激与欢愉,桌案一侧便有笔架,她捡起一支紫毫笔,笔杆咬进了口中。 她合上眼,浓密的眼睫垂下,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红,宛如一只折翼的优雅天鹅,不胜娇弱。 她隐忍一会儿,还是禁不住张开嘴儿,紫毫笔掉落,声音软媚的呻/吟出声。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谢华琅终于有些受不住了,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涌出另一种冲动来,软呼一声,仙液汩汩,体内的骨头似乎都软了。 她羞得不行,简直没脸看顾景阳是什么神情,虽然正背对他,却也以手掩面。 顾景阳知她窘迫,倒不言语,以温柔的亲吻与轻缓的爱抚将人抚慰之后,便将她抱起,离开了这张没法儿再看的书案。 谢华琅只当他是要抱自己去沐浴歇息,又见他不曾出口揶揄,心下大暖。 攀住他脖颈,轻轻咬了一口泄羞后,她抬起小下巴,傲娇道:“郎君既这样体贴,我便不同你计较你早先拿话诈我的事了……” “等等,”这话还没说完,她脸上的傲娇就没了,心肝儿发颤,两腿直蹬:“你抱我到这儿来干嘛?快回去,回去!” 殿中搁了一面半人高的菱花镜,正摆在梳妆台前,顾景阳将自己面颊贴住那小妖精,低语道:“枝枝,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你看过的那本春宫图?” “我才没看过春宫呢!”谢华琅呜呜咽咽的哭道:“枝枝最正经了!” 第93章 作死 谢华琅脸皮不算是薄, 但她毕竟也是女郎,总有些难以接受的事情,尤其是到了床笫之间。 对着那面菱花镜, 她又羞又气,略一抬眼, 便见镜中人乌发散乱, 粉面晕红,连那身雪腻肌肤上, 都泛起了妩媚的桃红, 那双妙目中更遍是迷离之色。 她羞于再看, 恼怒的嗔了顾景阳几句, 叫他停下, 见顾景阳不理会,却是无计可施, 由着他折腾了大半宿, 终于隐忍不得, 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谢华琅生于富贵, 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受过委屈, 但大抵是出来混早晚都要还的,她自己估摸着,从前省下的眼泪,这几日在床上便淌出来大半儿。 来来回回的折腾了许久, 顾景阳才依依不舍的停下, 搂着小美人儿亲了好一会儿, 终于将人抱起,往后殿去擦洗。 谢华琅累坏了,两条腿直泛酸,腰上也有些难受,呜呜咽咽的伏在他臂弯哭了会儿,又觉得气恼,小手一个劲儿的打他,奈何周身酸楚,力气也用不上几分。 顾景阳上了床,一贯是装聋作哑、一语不发,等从中抽身出去,才柔和了语气,耐心哄道:“都是郎君不好,枝枝别恼,郎君抱你去擦洗,然后再睡,好不好?” 谢华琅好容易停下来的眼泪又要往外冒,只是这一回不是被日出来的,而是被气出来的。 “你每次都这么说,分明就是在糊弄我!” 她气怒道:“刚才我怎么求你,你都不做声,我当你聋了哑了呢,现在怎么又会说话了?” 顾景阳温柔道:“枝枝乖,别生气了,我看你都累坏了,待会儿睡的时候,我帮你揉揉腰,好不好?” 他这样温声软语,谢华琅即便想吵,也吵不起来,又是郁卒,又是恼火,凑到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这才肯暂且罢休。 宫人内侍们知事,温水都是早就备好的,替换的中衣也整齐的摆在不远处,顾景阳抱着那小祖宗去擦洗之后,又为她穿衣,随即便将人抱回从前就寝的居室中去了。 谢华琅蹙起眉头,道:“我不在这儿睡,书房那儿的床褥都铺好了。” 顾景阳忍俊不禁,低笑着问道:“枝枝,难道你不是为了躲我才过去的?现在都这样了,还是挪回来吧。” 谢华琅听得郁卒,苦着脸的模样,活像条风中的咸鱼,等进了寝殿中,见宫人们早将她的被褥挪回去了,便更郁闷了。 顾景阳既精于医道,为她按肩揉腰,当然也是易如反掌,温柔的手掌落在人腰上,或轻或重的揉捏,等停下时,的确会觉得好些了。 谢华琅被折腾的不轻,见郎君如此,却不好再多加纠缠,但不说什么吧,又觉得憋屈,抬腿踢他一脚,算是出气,人又钻到他暖洋洋的被窝里去了。 顾景阳将那小姑娘搂住,轻轻拍一拍她肩,语气低柔:“不早了,枝枝快睡吧。” …… 第二日便是二十九,宗亲们入宫,与帝后同贺新春的日子。 谢华琅昨夜被折腾的不轻,大清早的起床,真有些艰难,然而听见顾景阳起身的动静,还是睁开眼,小手揉了揉,软声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卯时初罢了,”顾景阳为她掖了掖被角,手掌轻抚她面颊,关切道:“再睡会儿吧,等时辰到了,我令人来叫你便是。” 谢华琅埋脸到他温热的掌心中去,亲了一亲,低低的“嗯”了一声。 顾景阳既打算坐实自己染病的事,当然也要有所准备,谢华琅被采青唤起,又去洗漱更衣,等再见到他之后,竟是微吃一惊。 今日宗亲齐聚,乃是皇族家宴,皇帝照旧着常服便可。 顾景阳身着赤黄色圆领袍,袖口微收,手中捏一把合拢着的折扇,腰坠白玉,风姿俊逸,雅正端方,往面上看,却觉神情隐约有些憔悴,眼下可见青黑,竟是一副身染沉疴,勉强支持的模样。 谢华琅心知这是假的,倒也吓了一跳,上前去打量一番后,又凑过去,揶揄笑道:“陛下,妾身那儿还有脂粉,你要不要敷一点儿?显气色。” 顾景阳微露笑意,拿折扇敲她脑门,谢华琅反应迅速,忙躲开了,想想又觉得好笑,面上禁不住透出几分。 既然是做戏,谢华琅当然要配合些,否则叫人一瞧,皇帝病的面色憔悴,皇后却是神采焕发,面色娇艳,这一看就知道是有毛病。 不只是她,连顾明修都得有所准备。 用过膳后,谢华琅便去更衣,繁复华丽的袆衣加身,再有金翠花钿,华胜步摇,人端坐椅上,定目去瞧,便见珠光耀眼,华贵逼人,颇有些盛世牡丹的娇艳国色。 宫人们为她脸上多添了些脂粉,冷不丁一瞧,便觉面色有些苍白憔悴,再多增几分胭脂,倒显得气色好些,但仔细去瞧,便知道是刻意用来遮掩的。 谢华琅去看一侧的郎君,歪头时带的那步摇华美的金穗轻摆,她嘟囔道:“是不是不好看?” 顾景阳瞧着她,还没答话,她便笑开了,指着自己郎君,忍俊不禁道:“我才不怕,反正你也不好看了。” 顾景阳摇头失笑,倒没有说什么,顾明修坐在下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光,不自觉的抖了抖肩,满脸的生无可恋。 …… 皇帝染病的消息传出,有人信了,有人不信,但更多的人是心生怀疑,暂且观望。 皇帝已然立后,但还没有儿女,若真是病的重了,怕是再也不会有子嗣了,较之朝臣,宗亲们的观感,是最复杂的。 早先那场屠杀,已经将所有蠢蠢欲动的宗亲们杀干净了,留下的要么是惯来老实,不敢掺和事的,要么便是汉王蜀王那样德高望重的,又或者是江王那样的天子心腹,可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的心里都在犯嘀咕。 要是皇帝好好的,那现在胆敢冒头的,怕就是死路一条了,前车之鉴还在,没人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这么狠心。 但若是皇帝真的病了,不早做筹谋,失去的或许就是有生以来最大、也最难得的机会…… 宗亲们左右为难起来。 对于他们的矛盾心绪,谢华琅也能猜到几分,只是她与宗室无甚深交,当然也不必理会。 皇帝已经挑选出了嫁与辽东郡王的人选,是陈留郡王府上的长女,叫明嘉。 这一支的血脉与顾景阳已经有些远了,但终究也是宗亲之女,将她嫁与辽东郡王,不算是辱没他。 顾明嘉是陈留郡王原配所留的女儿,先郡王妃生她时难产,产后没多久便去世了,老太妃与陈留郡王都觉得这女郎生来克母,对她不甚喜欢,等陈留郡王再娶了继妃,生下别的儿女之后,她的日子便有些不太好过了。 生母早逝,又没有嫡亲兄弟帮持,祖母与父亲不喜欢她,日子当然不会太好过,先郡王妃的娘家心疼这个外孙女,想将她接过去教养,却被陈留郡王给拒绝了。 无论喜欢与否,那都是郡王府的长女,送到外祖家教养算怎么回事? 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宗亲门楣之中,怎么好出这种事情呢,真闹大了,害的也是顾明嘉自己,如此一来,接到外祖家去教养的事情,也只得作罢。 毕竟是头一个孩子,陈留郡王即便不喜,也不会叫人刻意糟践,郡王之女该有的礼遇顾明嘉都有,面子上能过得去,至于内里如何,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顾明嘉也聪慧,出落得极为标致,将老太妃也哄得高兴,日子倒也过得不坏,只是到了出嫁时候,总要为将来多考虑些。 陈留郡王的世子是继妃所生,而继母与继女之间,总是有些尴尬的。 谢华琅没识得顾景阳时便曾经听闻过,说顾明嘉同继母相处的不太好,如此一来,同父异母的弟弟,将来也未必能靠得住。 等皇帝打算在宗室女中择选适龄之人,嫁与辽东郡王的消息传出来时,顾明嘉便动了心思,先帝的何昭仪、现在的何太妃出自她外祖家,她便写了奏表陈情,委托舅母进宫,求何太妃上呈皇帝。 从前的宝藏王,现在的辽东郡王年过三十,相貌也不甚好,膝下也早就有了几个儿女,许多人一打眼,便觉得这不是桩好姻缘,齐齐想要退避,她这样主动请求嫁过去的,倒是凤毛麟角。 顾景阳接了陈情书,却不置可否,叫人去打探过那女郎性情容貌,才有了决定,着意赐婚,旨意明发天下。 今日是年宴,顾明嘉原是没资格来的,但有这种近似和亲的婚事在,谢华琅在问过顾景阳之后,便叫陈留郡王妃将她也一并带来,等她们到了之后,又叫传过去说话。 陈留郡王府在宗亲之中向来是不冒尖的,席位也在中下,府中女眷能被皇后请过去说话,是很体面的,陈留郡王目光复杂的在女儿身上一扫,叮嘱郡王妃几句,便叫她们过去。 郡王妃年过三十,是个微见丰腴的丽人,大袖罗衫,裙踞及地,臂上是轻纱披帛,眉眼细长,目光流转间精光难掩。 再看顾明嘉,却是石榴裙,桃花面,面颊丰润,未语先笑,眉心是金色花钿,颇为明艳,手臂上套了臂钏,衬着雪腻肌肤,贵气之中,别有几分妩媚。 若是不说的话,倒以为这是一双亲手母女。 谢华琅含笑勉励郡王妃几句,这才同顾明嘉说话,言辞之中颇有些褒奖之意,顾明嘉抿着嘴笑,听到最后,忙起身称谢。 “陛下同我商量过,说婚期已经定了,便是明年五月,”谢华琅徐徐道:“赐为温宁县主,以公主礼仪,于宫中出嫁,除去陈留郡王为你添置的嫁妆,宫中另有添补。” 顾明嘉起身谢恩,两颊上的面靥随之荡漾起几分笑意:“陛下与娘娘隆恩,臣女拜谢。” 郡王妃听到此处,面色如常,神情之中却隐约透出几分妒色,这情绪转瞬即逝,很快便转为温柔笑意。 谢华琅又同她们说了几句,才请人出去,自己去寻郎君,稍后同他一道往正殿去。 顾景阳人在内殿,正同江王说话。 假做染病之事,他既不曾瞒住顾明修,当然也不会瞒住江王,作为他的心腹,有些事情也该早些嘱咐江王去办。 谢华琅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江王见她来,颔首致礼,退了出去,谢华琅向他一笑,待他离去,才同顾景阳道:“陛下选的这位温宁县主,果真聪慧,这桩姻缘于她而言,更是天赐良机。” 顾景阳莞尔:“我也这样觉得。” 对辽东郡王避之不及的那些人,只瞧见了这桩婚事的坏处,却没瞧见内中暗藏的好处。 顾明嘉与陈留郡王妃不睦,将来出嫁,若是有了什么,府上怕也不会帮她,但现下嫁与辽东郡王,却大不一样了。 她是宗室女,代表的不是陈留郡王府,而是整个皇族,是皇帝的脸面,辽东郡王作为降臣,岂敢欺辱? 更别说高句丽旧土疆域颇广,短时间之内,朝廷很难收服,若她有了儿子,是两姓皇族血脉的融合,先天就具有政治上的优势,未必不能辽东为王,恩佑后世子孙。 到那时候,谁还在乎一个陈留郡王府。 两人对此事心知肚明,倒不曾再多说,时辰到了现下,也该去见其余人了。 顾景阳略微后退些,叫她打量自己神色:“如何?” “有些委顿,”谢华琅仔细瞧了瞧,笑道:“不甚精神。” 顾景阳抚过她发间步摇垂下的细细穗子,轻轻一吻:“那便好。” …… 帝后未至,正殿中宗亲们正寒暄,言笑晏晏,歌舞升平。 陈留郡王也听到了皇帝身体欠佳的传言,加之也有意与女儿联络感情,便悄悄问顾明嘉:“皇后形容如何?” 陈留郡王妃眉尖一蹙,斜了丈夫一眼,微微垂下了头。 顾明嘉则恭敬道:“皇后凤仪万千,岂是为臣女者可以直视的?父王若想知道,不妨自己去看。” “你!”陈留郡王被噎住了,因这句话,一时也不好再去问郡王妃,有些愤慨的瞪她一眼,往自己坐席上端坐回去了。 殿外传来内侍们扬起的唱喏声,显然是帝后到了,众人忙站起身,恭敬行礼,目光却不易察觉的打量走向高坐的那二人,等见到了皇帝面色之后,神情便复杂起来,担忧、惊惧、不安、希冀,不一而足。 顾景阳只作未曾见到,照旧举杯,先敬过几位辈分尊崇的亲王之后,又同其余宗亲们言谈。 丝绸扎起的各色花朵将大殿妆点的华丽富贵,舞姬们桃红挑金的裙踞在乐声中飞扬,与乐师们演奏出的曲调一道,交织成绚烂明快的盛世华章,宗亲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气氛渐渐热切起来。 案上的菜肴用了几口,便有宫人们近前,撤掉之后,再换成新的,谢华琅捏着一只琉璃杯,内中是朱色的果酒,轻轻晃动时,仿佛是一块儿摇曳的红宝石。 她悄声问顾景阳:“九郎面色不甚好看,但声音似乎忘记改了。” “不必在意,”顾景阳举杯,向远处的宗亲们致意,饮下之后,方才轻声道:“若真是声气羸弱,别人反倒不会信。” 他既有谱,谢华琅便不再多说,将杯中酒饮下,又同几位年长的王妃说话。 赵王世子妃也在,身边是一双儿女,明潜的胆子格外大,前后见了谢华琅几次,倒不怎么怕她,笑盈盈的跑过去,叫道:“娘娘,你要不要抱抱我?阿娘说临近新春,人身上的福气最重,等你出嫁时再抱,或许就不灵了。” 谢华琅听得好笑,但也没急着推拒,明潜有时候是淘气,却生的俊俏,双胞胎中的妹妹明贞,也是极乖巧的。 时近新春,二人在额头上点一抹朱红,玉雪可爱,正是招人稀罕的时候。 “但愿能借到你们的好福气。”谢华琅心动了,起身抱了抱他,又唤了明贞来,抱在怀里亲了亲,吩咐人去取一双玉如意赐下,这才回去落座。 赵王世子妃忙笑道:“娘娘是最有福气的,哪里用得着向他们借。”其余人也是连声恭维。 顾景阳瞧见这一幕,微微露出几分笑意,转向赵王道:“假若皇后真能一举得子,朕便叫明潜再袭亲王,同传三代。” 按照本朝制度,高祖所治的亲王爵位可以传三代,此后降为郡王,现在的赵王,已经是第二代,等他过世,世子承继王府后,还可被称为赵王,但等到世孙明潜承继,便要另寻封号,册封郡王了。 亲王与郡王只有一字之差,内中却是正一品与从一品的区别,更别说能再传延三代这样大的恩典了,皇帝这一朝,也只有江王得到了。 赵王刚听到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赵王妃与世子在侧,原本应该提醒的,只是他们也被皇帝的话给惊住了,一时反应不及。 到最后,还是赵王先回过神来,拉着不明所以的明潜跪下,面色激动,神情中满是欢喜,连声谢恩。 其余人歆羡的目光投过去,隐约还有些妒忌:这样大的恩典,皇帝说赏便赏了,要是皇后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你们府上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谢华琅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诧异之后,不免动容:“九郎。” 顾景阳目光柔和的看着她,神情中倏然闪过一抹伤感,却笑道:“朕一直盼望,皇后能为朕诞育麟儿。” 谢华琅原本是很感动的,见他如此作态,就知道是在糊弄人,暗道你可真是个会给自己加戏的戏精。 心里边儿这么想,她面上却不显,迅速糅合了欣喜、希冀与淡淡的伤怀,同样轻柔的道:“总会有的,陛下。” 顾明修坐在江王身边,瞧见这一幕之后,险些被口水给呛到,他心想怨不得你们俩能走到一起去,冥冥之中有一股戏精之魂在彼此吸引啊。 他转过头,却对上了江王的目光,父子俩交换一个眼神,都在彼此眼底看出了相同的情绪。 宴席进行的顺利,宗亲们的心思却乱了,舞姬的身姿极尽曼妙,腰如柳枝,神凝春水,却无人有心赏玩,便在这样担忧与不安、忐忑、激动等等情绪的交织之下,度过了这一日的宫宴。 …… 等宗亲们都走了,谢华琅才软倒在塌上,皇后瞧起来形容华贵,富丽明艳,但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发髻上顶着那么多金玉珠翠,连带着华胜步摇,真觉得抬头都有些累。 若换了别的时候,清简些也没人会说二话,反倒显得清雅,然而现下毕竟是年关,再搞得一身清简,便不合时宜了。 采青将她发髻上钗环卸去,她手中捏着一支牡丹簪把玩,又问顾景阳:“他们会信吗?” 顾景阳刚洗完脸,取了巾帕擦拭,淡淡道:“有人会信,有人不会,只是一时半刻,什么都瞧不出,静观其变便是。” 谢华琅“哦”了一声,没有再说别的。 经了二十九日这天的宫宴,外边的风言风语便更加多了,宗亲们之间的议论也很多。 赵王世子往书房去见父亲,皱着眉问:“父王觉得,外边说的那些——” “真真假假,都与我们无关。” “我已经老了,只想含饴弄孙,不想再牵涉到那些事情当中去。” 赵王长于富贵,但即便如此,仍旧不能与时光抗衡,白发悄然爬到了鬓角,手上也生了老人才会有的瘢痕。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有些枯瘦的手掌,又抬头道:“管束好你的几个弟弟,叫他们近来不要外出,你也一样。我们不奢求不该得的那份富贵,就不会有承受不起的灾祸降下。” 赵王世子心神一凛,恭敬应道:“是。” 还有人去寻魏王,含蓄的暗示了几句。 毕竟论及血缘,他是今上的胞弟,血脉上最是亲近。 魏王不等那人说完,便惊慌失措的下令将人打出去。 那人原是悄悄去的,这一闹腾,却是人尽皆知,被赶到门口时,已经知道自己怕是没有将来了。 他神情讪讪,勉强弥补道:“一幅字画而已,王爷不愿割爱,我如何会强逼?您快别生气了。” 魏王却不顺势遮掩,神情哀恸,痛哭道:“我已经失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失去第二个吗?!” 因为早先帝后在猎场遇刺之事,皇帝已经降旨处死了魏王世子,现在的世子,却是侧妃所出的。 他被郑后教养长大,性情原就温懦,几经周折之后,更不敢奢求那个位置,今日这话不是说给登门之人听的,而是说给自己的皇帝兄长听,也说给府中蠢蠢欲动的侧妃们听。 懦弱与绵软的性情,反倒是他的保命符,只要不主动生事,便能躲开一切危机。 顾景阳听闻此事时,微微一笑,对魏王多加厚赏,又赐死登门劝说他的那人,将其三族尽数流放。 这夜新下了一场雪,软绵绵的覆盖住大地。 次日清晨,便是年三十,谢华琅早早起身,梳洗之后出殿,便见白茫茫一片,辽阔而又寂寥,绵延直到天边。 虽至年关,万民欢腾,然而最为繁华富丽的长安,竟有些风声鹤唳之感。 好像有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由远及近,裹挟着无边威势,悄无声息的到了近前。 …… 这是谢华琅第一次不在家中过年,但也是第一次同郎君守岁。 她惯来喜爱繁奢,然而到了这时候,却觉得简简单单其实也很好。 宫人内侍们在檐角挂了灯笼,远远望去,朱红与苍茫白雪交织,有一种说不出的典雅与壮美,殿中更有新制的各色绸花,极为华艳动人。 太极殿乃是天子居所,这夜又是年夜,等到了晚间,夜幕初起的时候,第一盏灯便要在正殿点起。 谢华琅没经历过这个,倒觉得很新奇,拉着顾景阳到了正殿门口,守着到了时辰,便用拉住点了第一盏灯,旋即又递给顾景阳,叫他点第二盏。 顾景阳都由着她,点完之后,忽然道:“为什么不是我点第一盏?” “因为第一盏要归我点,”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我在扬州的时候,听闻过一个风俗,新婚的时候点龙凤烛,要郎君先点,女郎后点,这样的话郎君便能压女郎一世,叫她永远翻不了身。” “什么狗屁风俗,”她气鼓鼓道:“我们俩成婚的时候,我要先点!” “哪来这么大的气性?”顾景阳听得笑了,纵容的揉了揉她的头发,道:“等我们成婚,便叫你先点。” 谢华琅这才心满意足了。 他们说话的功夫,另有宫人内侍将其余灯笼点亮,远远望去,便见整座宫城以太极殿为中心,一星光亮次第传开。 最终,整座宫阙都亮堂起来,富丽堂皇,恍若天上宫宇。 谢华琅远远瞧着,由衷感慨道:“真漂亮。” “也还好。”顾景阳见得多了,反倒不如她那般有感触。 “新年到了呀,”谢华琅侧过身去瞧她,发丝与衣带在风中飘拂,真有种仙姿曼妙之感,她两靥带笑,双目含情:“我同九郎相识,竟也有这么久了。” “确实。”顾景阳想了想,感怀道:“那时桃花还开着,现下天寒地冻,早就踪影难觅了。” “冬天本就是这样,光秃秃的,除去松柏,花木少有不凋零的。” 谢华琅如此说笑一句,又勾起他手掌,送到唇边,轻轻亲了一亲,顾景阳神情恬静,唇畔隐约透出几分笑意。 远处有内侍近前,躬身回禀道:“陛下,娘娘,内殿中已经备了膳食。” 那二人相视一笑,便待往内殿中去,刚跨过门槛,顾景阳也不知想起什么,忽的停住,向她道:“枝枝,你暂且进去,我忽然想起一事,去去便来。”说完,不待她应声,便大步离去。 谢华琅“哎”了一声,忙道:“你去哪儿?” “起风了,枝枝先进去,”顾景阳回身看她,摆手道:“我很快便回来。” 谢华琅不明所以,却还是进了内殿,在外边站了一会儿,她微有些冷,便将凤头履脱去,到了暖炕上。 早先用膳都是在别处,另有桌案,满满当当一桌子,倒是极有富贵气,却少了几分家常意味,却不如相依坐在暖炕上,摆一张小案,夫妻相依,几个家常菜式。 她既坐下,便有宫人送了热茶来,又摆了炕桌上去。 谢华琅饮了一口,便搁下了,人坐在炕上,托腮等他回来。 顾景阳走时说“去去便回”,实际上也未曾花费多久,谢华琅等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便听人外边宫人内侍们的问安声,她心中一喜,便要去迎,还没下榻,便见一束红艳灼人的梅花沾着落雪,已然凑到近前。 “方才你说冬日里光秃秃的,花木少有不凋零的,我便想到此花了。” 顾景阳摘下一朵,别在心上人鬓边,见她玉面微晕,意态娇妩,竟比那朵梅花还要鲜艳,不禁笑道:“俊的很。” 谢华琅抚了抚鬓边梅花,眼波潋滟,另有眼明手快的宫人取了几只白瓷瓶来,将那几枝梅花插了。 她便将那花瓶接住,搁到了窗前。 皇帝既到了,内侍们便开始奉膳炕桌不大,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二只盘子,至于剩下的菜式,便要待会儿再替换了。 谢华琅将衣袖卷起,露出一截雪腻腕子,抬手为他斟酒,又被自己添了一杯。 垂帘放下,内室之中再无旁人,烛火摇曳,映的彼此面容上更见温柔,他们都没有说话,举杯致意,一饮而尽。 …… 二人是在傍晚时分用膳的,距离年夜时分,其实还很早,只是这时候,谁都没有睡意。 顾景阳惯来雅正端方,不想养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有些习性生生被她给带偏了,为叫那小姑娘躺的舒服些,他斜倚在软枕上,谢华琅却躺在他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他胡须。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静静享受这一刻的安谧,顾景阳望着那连枝宫灯上偶尔跳跃的烛火,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一笑。 “枝枝,”他忽然道:“你所说的那个习俗,兴许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习俗?”谢华琅想了想,恍然道:“谁先点龙凤烛那个?” “嗯,”顾景阳语气温煦,隐约带着三分笑意:“他们说的那个女郎被郎君压一辈子,或许不是你想的那个压。” 谢华琅可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听他这样讲,登时反应过来:“明明就是那个意思,九郎,你不要刻意曲解。” 顾景阳却不同她争辩,只笑道:“我只是觉得,那样解释或许更美满些。” “掩耳盗铃,”谢华琅嘟囔一句,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个念头来,手臂蹭了蹭他,低笑道:“郎君,你登基之后,有没有觉得高处不胜寒?” 顾景阳听她这话很有深意:“怎么说?” 谢华琅眨巴一下眼,道:“你是君主,是这天下的主人,万人之上,会不会觉得很孤单?” 顾景阳被她这话触动了情肠,目光中染上一抹沉思,顿了顿,方才道:“有的。” 他笑了一笑,有些寂寥的道:“不过我早就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谢华琅吃吃的笑,几乎要停不住,好半晌过去,才伏到他耳边去,道:“九郎,要不这样吧。下次我们睡觉的时候,你叫我在上边,压住你便是了,到那时候,你就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了,会不会感觉好很多?”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天才,禁不住笑出声来,乐不可支。 顾景阳却没有露出她想象之中应有的羞恼。 他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颔首道:“听起来很不错。” 谢华琅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眉头蹙起,警惕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顾景阳垂眼看她,轻笑道:“枝枝,你真是个天才。” 谢华琅:“……” 她感觉有点不妙,好像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了,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踌躇一会儿,闷闷道:“时辰是不是快到了?” 顾景阳温柔应道:“应该快了。”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外边天空中一阵巨响,隔着窗户,仍有瞧见千万朵各色礼花在夜空中绽放,灯火辉煌,火树银花,不必到外边去瞧,也能想到那种美丽到极致的画面。 同样的情景,谢华琅见过好多年,小的时候非要出门去看,到了现在,却觉得静静隔着窗,隐约瞧见几分,便很能安抚兴致。 她悄悄同顾景阳讲:“等我们有了孩子,到了年关,便带他们去放烟花。” 顾景阳应道:“好。” “哎呀,我忘了,我们现在还没有孩子呢。” 谢华琅眼珠一转,戏精本性上涌,摇了摇他手臂,软声央求道:“父皇,父皇,我又乖又听话,你快带我出去看看嘛。” 顾景阳一向纵容她,听到第一句,便坐起身来,准备带她出去,听完最后一句,却停了动作,目光淡淡的落在她面上。 谢华琅也不怕,再凑过去,依依撒娇道:“父皇,你怎么不理我呢?” 顾景阳颇有些无可奈何,手指屈起,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不许胡说。” 谢华琅咯咯笑了起来,人躺在暖炕上,笑的直不起身。 顾景阳便为她将凤头履穿上,伸臂道:“起来。不是要去看烟花吗?” 谢华琅好容易坐起身来,将小手搁到他掌心去,忽然道:“有点不公平。” 顾景阳道:“你又怎么了?” 谢华琅长吁短叹,道:“我叫过你那么多回父皇,也不见你有过回报,亏了亏了。” 那你想怎么回报?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淡淡,语气如冬夜里的风一样飘忽不定:“枝枝的意思是?” 谢华琅凑到他耳边去,目光希冀,悄咪咪道:“九郎,你也唤我一声娘,那才公平呢。” 顾景阳惯来端肃,纵然有时候被那小姑娘带的放荡了些,但有些本性,还是不会更改的,即便心里能叫出来,嘴上也是决计不肯认的。 瞧了陷入美好幻想的谢华琅一眼,他在心里轻咳一声,伸手过去,又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枝枝乖,不要胡闹。” 谢华琅还在给自己加戏,人下了暖炕,嘴里边还在嘟囔:“你怎么这样?以后,我可不认你这个父皇了!” 顾景阳道:“你闭嘴。” “我就不。”谢华琅想也不想,便反驳回去,瞧了郎君一眼,又开始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唉,”她叹口气,语气沧桑道:“你长大了,娘管不了你了。” 第94章 真相 你长大了, 娘管不了你了。 顾景阳原本已经转身,意欲出门, 冷不丁听这话入耳,身影先是一滞,顿了一会儿,才回过身去, 目光幽深的落在她面上。 谢华琅也不怕,微微敛眉,口中长吁短叹道:“有道是儿不嫌母丑……哎呀!你干什么?!” 她的戏还没演完, 便见顾景阳大步回去,勾着她腰带, 轻而易举的将人拎到了暖炕上。 谢华琅吓了一跳,下意识惊呼一声, 还没等再说别的,小屁股上便结结实实的挨了几巴掌, 一时又痛又麻。 她既羞且气,急道:“你做什么?!” 顾景阳又一巴掌拍过去, 眸光深沉,道:“叫你长点记性, 知道什么该说, 什么不该说。” 谢华琅看他神情,知道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倒没再纠缠, 捂着小屁股哎哎呀呀的坐起身, 软声道:“九郎,你打的可疼了。” 顾景阳目光淡淡落在她面上:“几巴掌而已,能叫你长个记性,便是功德无量了。” 谢华琅垂下眼睫,目光几转,终于伸手勾住他腰带,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低语道:“九郎,你不喜欢我那么说吗?” 顾景阳道:“不喜欢。” 谢华琅“哦”了一声,又悄声问道:“那九郎,你喜不喜欢我叫你父皇?” 顾景阳坦然道:“喜欢。” 谢华琅不意他会这样讲,为之一怔:“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顾景阳目光恬静,略经思忖,徐徐道:“若非要寻个原因的话,大概便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谢华琅:“……” “唉,苦瓜精,你变了。” 他这么光明正大的无赖,谢华琅能怎么办呢,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遥想当年风姿卓越,气度清冷的俊秀道长,她只得叹口气,摇头道:“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甜瓜了。” 顾景阳:“……” 他额头青筋一跳,道:“你到底要不要再去看烟花了?” “看看看,这就去。”谢华琅最后揉了揉有些痛的小屁股,搭着他的手下了暖炕,一道往前殿去了。 太极殿地处高处,视线极为宽阔,人到前殿门楼处,便能俯视大半个长安。 正值新春,长安城中的万家灯火映亮了这日的夜晚,远远望去,正是人间繁盛,烟火无限。 猝然升空的烟火在飞速向上,发出一阵阵短促急切的清鸣,等升到夜空中去时,却在一声脆响中,化作千万花朵,四散开来,五彩缤纷,绚烂华美如一场梦境,盛世雍容。 这样的场景,谢华琅前几年已经看得有些厌了,不知怎么,今日情郎在侧,一道仰头观望时,却生出几分别样感触来。 从今往后,他们便是一家人了。 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彼此扶持,共度此生。 若换了别的女子,此刻或许会有些忐忑,对于将来如何,或多或少会有些惆怅,但谢华琅不会。 她明了自己郎君的心意,也懂得他的怜惜,因为她自己所想,便如他一般。 夜色之中,谢华琅的目光格外明亮,顾景阳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侧面去问道:“怎么了,枝枝?” “也没什么,我就是,”谢华琅少见的有些踌躇,夜风吹拂起她的发丝,她伸手挽回耳后,方才抬首看他,莞尔道:“就是想起一句诗来,此刻很想说与九郎听。” 她神情缱绻,隐约含情:“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话原是出自于《诗经》的,正是描述女郎对爱侣陈情:我心中这样恋慕于你,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这样深重的情意,如此埋藏在我心中,永志不忘。 顾景阳听得微怔,目光却湛湛,夜风寒凉,她脸颊都有些被冻红了,但他看在眼里,却觉得比往日还要可亲可爱。 顾景阳倏然笑了一下,风姿卓越,气度清华,扶住她腰身,低头含住了她的唇,轻柔的吮吸她小舌。 此时此刻,这片天地仿佛只有他们二人在,不远处宫阙的檐瓦上还覆盖有未曾化去的落雪,夜风吹过,悄无声息的落到了二人身上。 顾景阳解开大氅,将心上人包裹其中,将人搂在怀里,轻轻笑了起来。 …… 谢华琅自从与郎君有过肌肤之亲后,哪一夜都未曾再逃脱过,加之先前那句“你大了,娘也管不了你了”,本以为自己得哭个天昏地暗,才能叫他饶过的,哪曾想到了就寝时,顾景阳只是将人抱住,温柔亲亲面颊之后,便打算睡了。 她也真有点被虐出毛病来了,不被人折腾,反倒有点不自在,闷头在他怀里躺了会儿,轻咳一声,道:“九郎?” 顾景阳合着眼,神情恬静:“你又怎么了?” 谢华琅有些不自在的道:“今晚,嗯,今晚我们不睡觉吗?” 顾景阳眼皮子都没抬:“不是正在睡吗?” 谢华琅认真的纠正道:“不是这种睡觉,是妖精打架的那种睡觉。” “会打架的妖精都不是好妖精,”顾景阳道:“枝枝不要学他们。”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推他一把,嗔道:“我说正经的呢。” 顾景阳也笑了,睁开眼睛,将被子往上掩了掩,温言道:“不差这一回。今日守岁,枝枝累了,早些歇着吧。” 谢华琅也是个没出息的,从前被欺负狠了,只知道躺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哭,现在忽然间不被欺负了,竟生出几分感激来。 凑过去亲了亲郎君后,她乖巧道:“道长,你真好!以后你就是甜瓜精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景阳拍拍她的小屁股,催促道:“快点儿睡。” …… 皇帝称病的消息传出去,有人信了,有人没信,这两者之间,却不包括谢家与江王。 对于谢华琅而言,生于谢家,长于谢家,对于谢家当然感情深厚,但对于顾景阳而言,谢家便是很复杂的一个存在了。 他会感激谢家栽培出了他的枝枝,但与此同时,该有的警惕一分也不会少。 长安谢氏也是煊赫了几百年的高门,几经浮沉,仍旧屹立不倒,这已经足够向世人说明其底蕴之深厚,尤其是到了现在,谢氏出了一位皇后,是皇后的母族,郑氏前车之鉴在前,由不得他不小心。 顾景阳早先将自己并未染病的消息透露给谢家,除去是叫谢家人安心之外,其实还有另一层心思。 那就是叫他们心里有底,不要掺和到接下来得这场风波中去。 否则,若是谢家真以为皇帝不行了,因此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夹在中间为难的,便是谢华琅了。 为了一整个家族的利益,牺牲一个女郎,这样的抉择虽然痛苦,但高门未必做不出来。 人有时候是会身不由己的,人心也是极其复杂的,若非必要,顾景阳不会、也不想刻意试探。 至少在现在,谢华琅还没有正式嫁入宫中,诞育皇子之前,谢家是同他站在一边的。 希望谢家能永远跟他站在同一边。 顾景阳静静看着心上人恬静的睡颜,不觉便露出几分柔和笑意。低头亲了亲她,重又合眼睡了。 …… 正月初一那日,百官觐见,顾景阳照旧添了些憔悴妆容,方才更衣,往前殿去见一众臣工。 等到初三这日,他再宴宗亲时,神色愈见委顿之后,外边儿的流言声便多了起来,皇帝染病,即将不久于人世的说话,也甚嚣尘上。 早先有帝后遇刺,皇帝大开杀戒的前车之鉴在前,又有登门劝魏王早作打算,却因此被杀、流放全族的野心者在后,一时之间,即便有这样的消息传出,也没人真的急于蹦跶起来。 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假使皇帝真的快要死了,那什么时候动手,怎么动手,该如何准备,都是有讲究的。 被死亡威胁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更会将手中的权柄握得更紧,一旦发现有人上蹿下跳,暗中觊觎他的皇位,鬼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因为这一层考量,即便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长安却是近乎诡异的安宁,平静的有些异常。 谢华琅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离开皇宫,返回谢家去,准备自己与郎君的大婚事宜。 …… 越是临近出嫁时候,卢氏见了女儿,便越是舍不得。 拉着谢华琅的手,叫她在自己身边落座,卢氏仔细打量好一会儿,才笑道:“瞧着倒是还好,似乎胖了些。” “才没有呢,”谢华琅忒不喜欢那个“胖”字,下意识的揉了揉腮:“明明是刚刚好。” “刚刚好,刚刚好。”卢氏也不反驳她,顺着附和几句,目光则有些贪恋的在女儿面上逡巡,好半晌过去,忽然湿了眼眶:“再过些时日,便是别人家的了。” 谢华琅见母亲如此,同样有些伤感,强作欢笑,哄她高兴:“又不是卖给别人了,阿娘怎么这样愁眉苦脸的?” 卢氏听罢,却未展露欢颜,反倒愈加伤怀:“你说的倒是好听,嫁到别处去,夫妻不顺还能和离,嫁进皇家去了,可也行吗?同卖给别人家有什么区别。” “阿娘,”谢华琅听得哭笑不得,轻摇她手臂,撒娇道:“你怎么不想我点儿好?九郎疼我,我也爱他,我们好着呢,怎么就要和离了。” “你啊,”卢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收了眼泪,抬手戳她脑门儿:“胳膊肘朝外拐,人还没嫁过去,三魂七魄都飞过去了。” 谢华琅嘿嘿的笑,只是搂住母亲撒娇。 卢氏碍不过她,打发其余人都退下,待内室中只有自己母女二人在,方才凑近了些,悄声问道:“你与陛下,是否同房过了?” 谢华琅听母亲这样问,脸颊一热,偷眼打量她神情,见还和善,才点了点头。 “你呀,从小到大都爱胡闹,眼见着要嫁人了,还是这个性子。” 卢氏有些无奈,叹口气道:“亏得陛下宠你,万事纵容。” 谢华琅听这话风不对,忙打住她的话,委屈道:“阿娘,不是我主动的,是他要的,我力气不如他,身份不如他,如何能拦得住?” “你快把嘴给我闭了吧,陛下是什么性情,你是什么性情,你当我不知道?” 卢氏蹙眉瞧她一眼,全然不信,道:“我一听此事,便知道是你先胡来的。” “你是我的阿娘,可不是他的,怎么能站在他那边儿?” 谢华琅想起这几日晚上呜呜咽咽的日子,委屈的不得了:“明明是他欺负我的。” 这话卢氏还真不怎么信,只是见女儿着实委屈了,倒想到别处去了,握住她手,柔声安抚道:“好了好了,左右再过些时日便要大婚,早几日也没什么。陛下疼你,这是好事,这样的福气,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有些话谢华琅没法儿同郎君讲,也不会同侍婢们讲,只能同母亲说。 伏到卢氏怀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委屈道:“他,他总是欺负我,我都哭了,叫他停下,他也不听,等要睡的时候,又装模作样来哄人。” 卢氏听她这样讲,便知道皇帝是极为疼爱她的,忍俊不禁道:“陛下若不如此,你到哪里去寻个漂亮的小皇子出来?” 谢华琅脸上更热了,坐直了身子,嘟囔道:“阿娘再笑话我,以后这些话,我可就不同你说了。” 卢氏又是一阵笑,笑完之后,倒想起正事来了,靠近女儿几分,道:“之前你送信回府,说陛下未曾染病,应是真的?” “若是假的,我还能高高兴兴等着出嫁吗?” 说及此事,谢华琅敛了笑意,正色道:“只是此事机密,不得泄露,也请阿娘告知阿爹,仔细隐瞒才是。” 卢氏并非不知轻重之人,颔首道:“放心吧,你阿爹都明白的。” …… 婚期在即,大婚时的袆衣与皇后花钗,都已经送到谢家,卢氏为女儿筹备的嫁妆,也都置办妥当,万事具备,只待出嫁了。 到了这个时候,谢华琅当然不能再随意出门,长安勋贵之中,也有诸多主母登门,或是贺喜,或是打探消息,谢华琅一概不见,全都推给卢氏了。 谢莹知晓堂妹归府,自然回去见她,姐妹俩有些时日未见,着实挂念,挽着手彼此寒暄,一时竟觉得时间太短,心中话太多全然说不完了。 临分别时,谢华琅拉着堂姐,依依不舍道:“我出嫁的前一日,阿莹姐姐回来住吧,且陪我一日。” 谢莹温婉一笑,轻轻应了:“好。” 谢华琅假惺惺的问:“林崇不会不高兴吧?” “应该不会。”谢莹微微一笑,道:“不必管他。” 谢华琅开心了,捏着小手帕,向堂姐摆手:“那天可要早点回来,仔细我等不及。” 谢莹回首一笑,姿容曼妙,态如春风。 谢莹走后,元娘与宪娘也来了。 谢华琅闺中密友不少,但最为亲近的,还是这两人。 宪娘也已经定了婚事,婚期便在中秋,元娘的婚事却是近在眼前,正月二十一日,只比谢华琅晚了七天。 年岁渐长,她们都要嫁作人妇,这样相聚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几人都有些惆怅,吩咐人摆宴,痛饮一场,元娘与宪娘走时,人都醉醺醺的,谢华琅也一样。 该送别的都送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谢华琅也就不再见外客,将自己闺中用惯的东西一件件收进箱奁里,届时再带进宫。 她生于富贵,父母娇宠,用的衣衫器物都是顶好的,不多时便要换新的,旧有的其实也不曾坏。 卢氏叫人将她儿时穿过的小衣裳与玩物送过去,亲自开了箱奁,一样样收拾起来,有些伤感的道:“衣衫可以给枝枝的女儿用,玩物儿女都可以,父母留下的东西有福气,会庇护小孩子的。” 谢华琅一一应了。 母女俩正说着话,便听外间有人回禀,说是隋家的女郎来了,想求见皇后。 早先长安勋贵登门恭贺,隋家人也来了,淑嘉县主虽然已经过世,但两家人再见,仍旧有些尴尬,总算顾及情面,又有谢澜在中间维系,面子上还过得去。 隋家会登门求见皇后的女郎,显然只能是幼时同谢华琅私交甚好的云娘了,卢氏也猜得出,站起身来,笑道:“人家来看你,便是一番心意,好好说几句吧,兴许以后就没机会了。” 小辈们说话,她留在此处,未免会叫人尴尬,叮嘱几句,便先行离去。 谢华琅想起云娘美丽的面庞,心中不禁有些感怀,轻叹口气,吩咐人请她进来。 许久不见,云娘似乎仍旧是旧日模样,面如银盘,眼如杏子,天水碧色的裙踞伴随着她行走的动作摇曳,仿佛是天上的一团流云,分外娴雅。 见了谢华琅,她微微一笑,屈膝行了个女儿礼,道:“枝枝,你不会嫌我来的冒昧吧?” “哪里的话,”谢华琅动容道:“你肯来,便是情分。” 云娘自身后女婢手中接过一只紫檀盒,打开之后,里边儿是一支牡丹花形的金步摇,穗尾长长垂下,优雅而华贵,牡丹的花蕊上点缀的是红宝石,朱色与金色相映,更见天家富贵。 她递过去,笑道:“算是我送你的成婚礼物。” “很好看,”谢华琅瞧的喜欢,捡起抚了抚那穗尾,由衷道:“多谢你。” 女婢们送了茶来,二人便到桌案前落座,谢华琅早先正同母亲收拾箱奁,内室中不免有些乱,便先说了句“见谅”。 成婚之前,家中自然是忙乱的,更别说是帝后大婚,嫁入宫中了,云娘能够体谅,含笑道了句“无妨”。 她们有很多年没有如同现在这般对坐说话了,采青、采素也知道,怕自己留在此处,二人尴尬,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她们二人,云娘所带的女婢,自然也是一样。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交情,即便最初有些不自在,说了会儿话之后,也就好了。 谢华琅正整理自己小时候用过的器物,云娘便同她一道,略翻了会儿,竟还找出一摞云娘描过的字帖来。 二人都笑了起来,云娘拈起瞧了瞧,忍俊不禁:“我还记得这张字帖。那时候我们还小,想自己做一支毛笔,便去剪谢伯父那匹马的尾巴,后来把马尾巴给剪秃了,谢伯父便罚我们描红百张,那时候可是相当了不得的惩罚……” 谢华琅回想起此事,也是含笑,又往下翻了翻,果然是自己描过的字帖,上边还歪歪扭扭的写着“枝枝”呢,再找一找,却是谢朗写的。 他比自己还要大两岁,因为有叔父敦促,一笔字写的颇为端正,年少时便显露出几分风骨。 “三哥嘴上坏,爱欺负人,但心是好的,”她摇头失笑,道:“那时候我们觉得一百张字帖太多,边写边哭,是他去求了阿爹,替我们将写不完的补上了。” 云娘听得微怔,目光柔和起来,自她手中接过那份字帖,又轻轻道:“三哥只是看起来不太正经,人其实是很好的。” 谢华琅听这话别有深意,不禁有些诧异:“嗯?” 云娘被她看的面上一热,垂下头去,低声道:“若逢姐姐的生辰,我也会去看她,曾遇见过三哥几次。别人都说我姐姐病逝,是她自己看不开,与人无尤,身死之后,一座孤坟,便匆匆掩埋了。只有他还时常前去拜祭,我一直记得这份恩情……” 寻常人去拜祭,往往都是在忌辰,生辰前去的,倒是很少。 谢华琅心头一跳,想起谢朗与隋氏岁数相差不甚大,他又迟迟未曾娶妻,头脑中不禁冒出一个有些荒唐的猜测来:“三哥前去拜祭,拜祭先嫂嫂吗?” “枝枝,不是你想的那样。” “三哥与姐姐,其实有些渊源,那时候,两家还没有结亲。” 云娘似乎看出了她心思,有些感伤的笑了笑,道:“三哥小时候病过一场,他的外祖母、刘家老夫人便专程去明觉寺求了一件宝衣,叫他穿在身上,趋避邪祟。 只是小孩子太胡闹,不小心叫荆棘给刮破了,那宝衣太贵重,他不敢讲,躲在外边,不敢回府。 姐姐精于针线,遇见之后,便替他缝补上了,半分痕迹都瞧不出来,又送他回谢家去。或许是因为这关系,日后再见了,他便不叫‘隋家姐姐’,而是如同我一般,也叫‘姐姐’,真是当成自己亲姐姐一般看待。” 谢华琅静静听她说完,心里却冒出另一个念头来,面上却不显,只道:“我从前竟没有看出来。” “那时候还小呢,又有宝衣那一桩官司在,怎么好说出来?” 云娘摇头失笑,道:“再后来,姐姐嫁入谢家,三哥也渐渐大了,需得避讳,更不会讲给别人听了。” 谢华琅勉强一笑:“这样。” …… 送走云娘之后,谢华琅便坐在桌案前出神,从前觉得看不明白的那些事情,暗地里思量过千百回,一直不得其门,到了这会儿,却有些呼之欲出了。 郑后临死前告诉她,杀死淑嘉县主的人也在谢家,要么是她的兄长,要么是她的母亲。 那时候谢华琅初次知晓此事,心中惊骇难言,不愿怀疑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现下回想,或许郑后的判断,一开始就是错的。 不,准确的说,是对了一半。 杀死淑嘉县主的人的确在谢家,只是并非母亲与长兄,而是三哥。 猎场刺杀一事发生之后,将她从迷雾中点醒的,也是三哥。 曾经她以为这是巧合,现在想想,却是未必。 或许,三哥早就知道死而复生的淑嘉县主身份有异了,当初他所说的那些话,只是在不暴露自己知晓部分内情的前提下,对于局中人的善意提醒。 他是怎么杀死淑嘉县主的? 隔房的堂弟,同堂兄新娶的县主妻子,怎么能产生纠葛? 谢华琅揉了揉脑袋,想了大半晌,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来。 …… 谢兰汀与谢琛出生四个月了,模样也长开了,面颊白嫩,眼珠灵活,都生的极为漂亮,只是前者更像生母淑嘉县主,后者却更像父亲谢允。 谢华琅逗弄了小小的清河县主许久,见她打个哈欠,便交与乳母,叫抱出去睡一会儿,又去同谢琛玩闹。 较之文静的小县主,谢琛便要活泼许多,莲藕似的小手一个劲儿的摆动,着实招人喜欢。 谢华琅哄着他玩儿了一会儿,这才向侍立于一侧的柳氏道:“你也来抱抱二郎吧。” 柳氏生产之后,仍旧婀娜动人,面色娇艳如同三月里一枝难掩春光的红杏。 听谢华琅这样讲,她有些受宠若惊,上前几步,小心翼翼的将儿子接过,目光慈爱的瞧着他。 谢华琅饮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摆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见柳氏难掩舐犊情深的模样,微微一笑,忽然道:“你是怎么杀死淑嘉县主的?” 她问的太过突然,柳氏猝不及防,目光中闪过一抹骇色,手臂一颤,险些将孩子摔到。 谢琛似乎被惊到了,小鼻子抽了抽,有些委屈的模样,咧嘴大哭起来。 柳氏身为妾室,是不能抚养自己的儿子的,每次能同谢琛亲近一会儿,都觉得那是恩赐,然而现下孩子哭得眼泪儿直流,她却有些恍神,怔了一会儿,才大梦初醒似的,柔声哄怀中孩子。 她毕竟没有亲自照看,谢琛哭得凶,一时之间竟哄不住,谢华琅便拍拍手,唤了外间乳母来,吩咐带下去,好生照看了。 门扉闭合,内室之中便只留了谢华琅与柳氏二人,她面沉如水,淡淡道:“我既然问你,必然是有把握的,事情早就已经了结,我不想声张,只是求个明白。” 淑嘉县主已经死了,死去的不仅仅她,还是曾经临朝称制的郑后,无论她是怎么死的,都不可能再被翻出来了。 再则,即便没有这一桩事,就谢华琅的情感而言,也不会再将此事闹大了。 柳氏猝然跪地,面色几转,似是定了心,终于长舒口气,叩首道:“县主之死,的确是婢妾所为,若有惩处,婢妾都愿领受,只求娘娘慈悲,不要因此牵连二郎。” “为什么?” 谢华琅早有猜测,对此并不奇怪,沉声道:“你是妾室,即便淑嘉县主死了,也不能扶正,她若不生子,你也别想生。算是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她?” 柳氏嘴唇动了动,似是伤怀,泪珠儿忽然从那双妙目中滚了出来,她又一次叩首,痛声道:“先夫人于婢妾有恩,她含恨而死,婢妾焉能无动于衷?” 谢华琅目光微动:“怎么说?” “娘娘容秉。”柳氏自觉失态,丝帕拭泪,徐徐道:“婢妾原是郑家豢养的家伎,没人当婢妾是个人。那时郎君还没有娶县主,老爷在朝中又不偏不倚,两家便有些不睦。那日郎君与夫人往郑家去行宴,郑五郎故意将郎君灌醉,见郎君不能再饮,便故意用高樽逼酒,说郎君不饮,便是嫌主家侍奉不周,要杀奉酒的家伎谢罪……” “后来,”许是触动情肠,她眼泪重又落下:“是夫人替郎君饮了,救了婢妾性命,郑家五郎见坏了事,恼羞成怒,便拿婢妾泄愤,叫带出去杖责,也是夫人相求,将婢妾带回了谢家,如此恩情,岂能不报?” 哥哥们房中的事,妹妹当然不好过问,这种旧事,谢华琅从前也是不知道的,不过这并不会有任何妨碍,只是几年前的旧事,又不是几十年之前,只要有心,便能打探的出。 谢华琅瞧她一眼,不动声色道:“既然先嫂嫂与你有恩,你怎么又做了哥哥的侍妾?” “婢妾既受先夫人大恩,绝不敢有妄念,”柳氏正容道:“那时先夫人怀了身孕,才叫婢妾去侍奉郎君的,此事夫人、郎君与隋家皆知……” 谢华琅点点头,不再提及此节,目光在她面上一瞧,忽然道:“你既深恨淑嘉县主,除之而后快,难道,便没有想过要害兰汀吗?” “婢妾绝不敢有此念!”柳氏叩首道: “淑嘉县主害的先夫人殒命,固然有过,但她死之后,便一笔勾销,孩子是无辜的。” “再则,”她恳切道:“婢妾也是母亲,小县主也是郎君骨肉,先夫人于婢妾有恩,郎君于婢妾同样有义,岂敢身受谢家恩泽,却害谢家骨肉?” 谢华琅从前都没怎么正眼打量过柳氏,今日听她说完,倘若都是真的,倒觉得是自己有些看走眼了。 同样的事情,若换了别人,未必会肯如她这般尽心报恩。 “最后一个问题,”谢华琅心下微沉,目光定定落在她面上,一错也不曾错开:“你毕竟只是侍妾,许多事情有心而无力,若说只凭你一人,便能置淑嘉县主于死地,我是不相信的。” 柳氏情绪已然平复,面色恬静,道:“的确是婢妾一人所为,与旁人没有干系,娘娘若要惩处,婢妾甘愿承受。” 谢华琅静静看她一会儿,心中五味俱全,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最后,她轻叹口气,吩咐道:“你说的这些,我会吩咐人去探查的。你也记得,从此以后要烂到肚子里,否则,对你,对二郎都不好。退下吧。” 柳氏再次向她叩首,站起身来,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 现下是正月,但天气仍旧是冷,风吹过的时候,似乎能轻而易举的穿透几层衣衫,一直吹到骨缝中去。 这样冷的天气,谢华琅却还是穿上大氅,出门去了。 顾景阳早先赠与她的那只牡丹鹦鹉,已经成了谢朗的囊中之物,大概是因为相处的多了,见到他之后,可比见到谢华琅亲热多了。 谢华琅最开始的时候,心中还有些不忿,等到后边儿,便自己想开了:一只鹦鹉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有郎君呢。 从前每次见了三哥,她都是由衷的觉得放松,然而听了云娘与柳氏的话,却觉得自己之前太过想当然,也太过不了解他了。 天气虽冷,这时辰谢朗却仍旧歪在他惯常待的地方,见了谢华琅,他也不曾起身,只瞧了一眼,招呼道:“来了啊。” 他生的疏朗,眉宇间颇有些英气,只是神态太过漫不经心,总容易叫人忽视。 谢华琅没有在他身侧落座,低头瞧着自己脚尖,踌躇一会儿,才抬起头,静静看着他,道:“我今日,见过柳氏了。” 谢朗既没有惊讶,也不觉慌乱,只是淡淡“哦”了一声,问:“然后呢?” 谢华琅见他如此,忽然恼火起来,一推他肩膀,道:“你站起来跟我说话。” 谢朗身体前倾,仔细瞧了瞧她神情,终于像个瘫痪多年的患者一样,慢吞吞的直起身了。 谢华琅板着脸道:“我说叫你站起来说话,不是叫你坐直跟我说话。” 谢朗眯起眼来,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伸手去捏了捏她被冻红的面颊,道:“傻枝枝。” 第95章 诚挚 谢华琅惯来同这兄长亲近, 从前被他掐一掐脸也不觉得有什么,但现下毕竟是要出嫁的人了, 再这样亲昵,便有点儿不合适。 她拨开他手,同样在长椅上坐了,也不看他, 只是梗着脖子问道:“喂,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谢朗侧过脸去瞧她,脸上是一贯的玩世不恭, 含笑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谢华琅见他如此,真有些生气了, 除此之外,更有些伤怀:“我拿你当哥哥, 才来问的,你却信不过我。” 谢朗见她当真伤心了, 便敛了笑意,像小时候哄她那样, 温柔的拍了拍她肩:“我逗你的,枝枝别恼。” 谢华琅狠狠剜了他一眼, 也不说那些弯的绕的, 开门见山,低声问道:“淑嘉县主的死, 是否同你有关?” “是。”她问的直接, 谢朗应得很痛快, 坦然道:“你既见了柳氏,想也已经猜到了,她在内,我在外,彼此协心,才能做得成。”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他没再隐瞒:“郑后与临安长公主防范再严密,也总有疏忽的时候。” 谢华琅虽早有猜测,现下听他说了,心中仍不觉有些感怀,轻叹口气,良久之后,方才道:“县主生产那日,你同我说的那些话,是否有意提醒?” “确实是。” 谢朗回忆起那日情景,轻轻笑了起来,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中透出几分愧疚,向她道:“说起此事,却对不住你,我原意只是想为先嫂嫂复仇,却不想淑嘉县主虽死,却另有人借尸还魂,反倒害了你。” 谢华琅听得微怔,旋即反应过来,知道他说的自己在猎场中被射中的那一箭,正待笑笑,将那一页掀过去,脑海中忽然冒出另一个念头来,惊道:“你知道淑嘉县主其实已经换了一个人?” “当然知道。”谢朗面色微沉,颔首道:“淑嘉县主死于一种名为千里醉的异毒,是我往蜀中游历时,偶然间得到的。” “她身份毕竟不同寻常,下毒时既不能叫御医察觉,又不能叫她本人有所感知,还要在她死后,不牵连到谢家,这就要仔细估量用药的分量,如此精确之下,我其实能估算到她的死期。”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似乎是回忆起往昔,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可是那日,我从早等到晚,都没有听到淑嘉县主亡故的消息。这显然不同寻常,我告诉柳氏,停下所有的动作。” “再后来,我发现,淑嘉县主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的容貌没有变,行事时却谨慎了许多,我安插在她那儿的人,没多久便被打发走了,连柳氏,也被她减免了前去请安的次数,再后来……” 谢朗转向谢华琅,道:“就是她在先嫂嫂忌日那天,从大哥生了争执,因此流产的事,也是因为此事,她与大哥的感情,渐渐地缓和了起来。” 淑嘉县主与大哥是因何转圜的,谢华琅不是头一次听见,但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谢家之中自己或许是唯一窥到了几分内幕的人,却不想早在几年之前,便有人看透了一切。 那个时候,她还在后院儿玩泥巴呢。 谢华琅心中有些感触,然而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暗叹口气,定了定心,道:“后来呢?” “一个人不会忽然间变化这么多,尤其这种改变,是在她原本应该死去的那天才开始的。” 谢朗原先蹙起的眉头,缓缓松开,许是因为思路清晰,言语也转为流畅:“我觉得,或许真正的淑嘉县主已经死了,顶着她的皮囊,继续活下去的,是另一个人。 一个机缘巧合,进入她身体的孤魂野鬼。” “男人与女人是截然不同的,从生活习性,到举止做派,生长于不同环境所造就的修养与举止也是这样。 我仔细观察了她半月,觉得这个进入淑嘉县主身体的孤魂,原本应当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出身优渥、头脑极其聪慧的女人。” 谢华琅心头一跳,面色却没有改变,只沉着脸,继续听他讲下去。 谢朗笑了一下,道:“她做事非常有条理,目的明确,非常稳妥,要么是生性沉稳,要么就是,她已经过了小姑娘争风吃醋,争强好胜的年纪。” “那之后没多久,便是伯父的寿宴,临安长公主作为姻亲,当然也会登门。” 他神情中展露出一种非常浅淡的困惑,然而随即便转为释然:“我一直觉得,世间大多数母亲,对于自己的孩子,都有着言语难以描述的直觉,孩子对于母亲,也是一样。” 说到这儿,他转开话头,向谢华琅问道:“就说你与伯母,假若有一日,伯母的身体里忽然换成了另外一个灵魂,你能辨别出来吗?” “当然能,”谢华琅不假思索道:“那可是我的亲娘,相处了近二十年呢。” “我那时候也是这样想的,”谢朗点点头,道:“别人看不出淑嘉县主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临安长公主一定能看出来,有些事情,由她这个母亲主动出面,比谢家去做好得多,也名正言顺的多,只是我没想到……” 谢华琅轻轻接了下去:“你没想到,临安长公主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真的以为,那还是自己的女儿。” “有两个可能,”谢朗摸出一把瓜子儿来,慢悠悠的嗑了起来:“第一种可能,是那个孤魂超乎想象的聪明,成功将临安长公主糊弄过去了。第二种可能……” 他别有深意的笑了笑,继续道:“或许那个孤魂,本身就对淑嘉县主很熟悉,也对临安长公主很熟悉。” 谢华琅静静看着他,有一瞬间,几乎难以想象这个人是自己那个惯来有些不着调的三哥了。 “我那时候也没办法啊。” 谢朗说及此处,竟叹了口气:“新来的这个那么谨慎,我真的对付不了她。临安长公主没认出来换了人,也不能借她的手。要是新来的这个兴风作浪也就罢了,偏生她表现的那么完美无害,只想跟大哥做好夫妻,在伯母面前做好媳妇,在妹妹们面前,又是好嫂嫂,我真是无从下手啊,只能叫柳氏多盯着她点,以防万一。” 谢华琅听到此处,隐约也能猜到之后是如何发展的了,摇头失笑道:“接下来的几年,她是不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一点儿也没有哇!”谢朗似乎也是颇为感慨,无奈道:“新来的这个忒会做人,明知道她是怎么嫁进来的,但看她那做派,还真叫人讨厌不起来。” 谢华琅见状,忍俊不禁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异常的?” “前几年平安无事,我其实也有点松懈了,我以为她是想好好过日子,也就没怎么在意。” 谢朗轻叹口气,道:“她是临安长公主的女儿,身份复杂,同宗亲与郑家都能扯上关系,素日里出去走亲访友,我也不会多想,直到你同陛下在猎场遇刺,我才想起,当初被我疏忽了的一个可能性。” “她能够将临安长公主糊弄住,第一种可能,是因为她格外聪慧,第二种可能,则是她同这母女俩都很熟悉,我那时候忽然想,这两种可能性,或许都太片面了,有没有可能,是要合起来看才行?” “一个异常聪慧,且对临安长公主母女非常了解,既有野望,又有心机手腕的女人,会是谁呢?” 谢华琅定定瞧着他,忽然叹一口气,想了想,又有些气不过,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把,道:“谢朗,我从前跟你相处了那么久,怎么没觉得你头脑这么灵光?” 谢朗想了想,道:“如果你觉得跟一个人很谈得来,或许不是因为你们意气相投,而是因为另一个人比你聪明太多。” 谢华琅气笑了,又一巴掌拍过去:“再胡说八道,我叫叔父打你!” “好好好,怕了怕了,”谢朗赶忙认怂,又捏了捏她的脸,笑容有些复杂,低声问:“是天后吗?” 谢华琅没有言语,只是将眼睫微微一合。 谢朗轻叹:“我说呢。”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谢华琅在释然之余,心中又有些五味俱陈,偷眼瞧瞧谢朗,忽然道:“喂,谢朗!” 谢朗道:“你怎么了?” 谢华琅仔细打量他神情,唯恐有分毫错漏:“你是不是喜欢先嫂嫂?” 谢朗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忆起旧人,他神情有些感慨:“先嫂嫂实在是个很好的人,这样的人,不该那样悲惨的死去。淑嘉县主以权势迫使她与丈夫和离,但并没有要她的性命,于情理有亏,但于律法无罪。可先嫂嫂的死,终究是以她的所作所为为诱因……罢了罢了,原本就是一笔烂账,现在更算不明白了。” 谢华琅听他这样说,同样默然良久,寒风掠过,叫她思绪忽然清晰起来,转向谢朗,直白道:“你不会因此对大哥生隙吧?” 她问的坦荡,谢朗答的也坦荡。 “大哥有大哥的难处,我哪有什么立场怪他?若换了我,易地而处,也会同妻子和离的。” 他叹口气,问谢华琅,道:“枝枝,假若是你,一边是全家人的性命,一边是要与你的丈夫和离,你选哪一个?” 谢华琅低声道:“我,我也会和离吧。” 这话题有些沉重,连带着那瑟瑟寒风,似乎都更凉了。 谢朗将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似乎也松快许多,摸出瓜子儿来,一个接一个嗑的高兴。 谢华琅听得磨耳朵,抢了一把,跟他一起嗑,如此过了会儿,又道:“云娘喜欢你,你知道吗?” 谢朗淡淡道:“我又没法娶她。” 谢华琅听他话里有话,目光微动:“你喜欢她吗?” 谢朗道:“当然不喜欢。” 谢华琅心里那堆干柴,就像是忽然间被人丢进去一支火把,熊熊燃烧起来,怒道:“你既不喜欢,说什么没法儿娶。” 谢朗见状,笑道:“先嫂嫂横亘在那儿,两家毕竟有些尴尬,这样的时候,怎么可能结亲呢。” “我知道。”谢华琅垂下头去,道:“昨日我看出来了,她也知道我看出来了,但我们什么都没说。” “哦,我差点儿忘了,”她拿胳膊肘儿拐了拐谢朗:“听说你要娶妻了?恭喜恭喜啊。” “是左仆射家的长女,”谢朗表现的既不欢喜,也不伤悲,只淡淡道:“同谢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谢华琅还记得他从前说要娶心爱之人的话,道:“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但勋贵之间嫁娶,原本就同那些小儿女□□无关。”谢朗轻轻道:“我会做一个好丈夫,她应当也是一个好妻子,相敬如宾,大抵是这样吧。” 这话是很平淡的,但谢华琅想起他当初同自己说只会娶心爱之人的情状时,忽然间有些难过,主动去握他手,才觉得那手指正泛凉。 她心中一疼,轻轻唤了声:“三哥。” “人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资格任意妄为的,能跟心爱的人相守,是高门中少有的幸事。从前伯母与阿娘都说你有福气,现在一瞧,确实是福气深重。” 谢朗握住她手,略微用力的捏了一下,目光湛湛,轻笑道:“枝枝,我明年便要出仕了。” 谢华琅在听母亲说了谢朗的婚事人选之后,心中便有了几分猜量,现下听他自己说出来,也只是将话挑明了而已。 左仆射家的嫡长女,这是何等身份,怎么会嫁给一个未曾出仕的子弟呢。 现下长兄为情所困,颇有些消沉之态,谢氏一族未免后继无人,不得不早作打算,谢朗想做闲云野鹤,却由不得他了。 她心下难过,脸上却没表露出来,只道:“是去哪儿?恩荫,还是科举?” “科举,快了,还有两个月便要下场。” 谢朗露出一个笑容来,轻松道:“有阿爹和伯父的情面在,怎么也能进士及第吧,不过我不喜欢留在长安,总有人管,还是到地方上去,更舒服点。” 他神情中透露出几分揶揄:“那时你都是皇后了,倘若我没考好,记得同皇帝妹婿说说情。” 谢华琅听得失笑,又问道:“倘若考好了呢?” “这还用说?”谢朗不假思索道:“当然要点状元了。” “好,”谢华琅手指伸过去,微微屈起,谢朗见状,同样勾住她手指,她笑道:“一言为定。” …… 曾经掩埋在迷雾之中的疑惑,忽然间有了结果,谢华琅在释然之余,又觉得心头惴惴,人回到自己屋子里,便躺倒在绣塌上,徐徐合上了眼。 她心里其实有些犯难。 这件事情,到底要不要同九郎讲? 就她自己的判断而言,还是不讲为好。 对于谢家人而言,淑嘉县主以权势逼迫,嫁与谢允,固然不讨喜,但对于顾景阳而言,那却是他的嫡亲外甥女。 他同临安长公主与魏王这两个弟妹不甚亲近,更不必说淑嘉县主与魏王世子这样的小辈,但血缘毕竟是血缘,谢朗动手,柳氏偕同,杀掉真正的淑嘉县主,也同样是实情。 真相揭晓,谢朗或许无事,但柳氏决计难逃一死。 谢华琅不太想看见这个局面。 于理而言,柳氏是谢琛的生母,为谢家诞育过子嗣;于情而言,她能在隋氏过世之后,并无性命之忧的前提下,主动参与这样一桩一旦被发现,便要送命的大事,可见其胆识心性。 再则,顾景阳因此杀谢朗的可能性很小,但若说心里却无芥蒂,却很难保证。 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她不能不多做打算。 谢华琅躺在塌上,翻来覆去的想了良久。 她有很多就此隐瞒下去的理由,但到了最后,却还是拿不定主意。 那是她的郎君呀,爱护她,将她视如珍宝的丈夫。 他既坦诚如初,她也不忍心有所隐瞒。 谢华琅左右为难,这夜竟失眠了。 …… 第二日便是初十,距离婚期,也只有三日罢了。 卢氏往谢华琅院中去寻她,却见女儿精神萎靡,有些怏怏的样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谢华琅精神有些不济,勉强坐起身,道:“大概是吹了风,有点着凉。” “婚期近在眼前,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卢氏面上闪过一抹急色,又吩咐:“采青,去请个太医来。” “哪有这么严重?”谢华琅将采青叫住,又摆摆手,打发内室中的女婢们退下:“阿娘,你也说是婚期在即,这时候传太医,别人不定怎么想呢,我真的没事,歇一歇便好了。” 卢氏听她这样讲,尤且有些忧心:“真的不要叫太医来吗?” “没事,”谢华琅不好直言,便依偎在母亲怀里,说到别处去了:“婚期近了嘛,我心里边……总有点忐忑。” 卢氏听到此处,却是笑了,抬手戳她脑门儿一下,没好气道:“新娘子都抢先做了,竟还好意思说自己心里忐忑。” “阿娘,我都要出嫁了,你怎么还戳我,”谢华琅委屈道:“等我做了别人家媳妇,你再想见我,可就难了,还不赶紧趁我还没出嫁,再亲热亲热。” “瞧你这个德行,哪有要做皇后的样子?” 卢氏听得莞尔,柔声说了一句,就见采青匆忙入内,隔了垂帘,回禀道:“娘娘,夫人,陛下来了。” 皇帝既到了,卢氏自然不好再留下去,站起身来,正待揶揄女儿一句,却见她有些恍神,不禁低声道:“怎么了?” 谢华琅心中原正觉“说曹操曹操到”,却不能直接说与母亲听,便只是赧然情状,悄声道:“我不好意思嘛。” “你呀。”卢氏并未多想,先迎出去,见过皇帝后,便就此离去,将空间留给那即将结为夫妻的两人。 顾景阳有些日子没见那小冤家了,心中着实挂念,时下没有婚前几日不得相见的规矩,便白龙鱼服,往谢家去了。 谢华琅陡然见了他,心中翻涌的那几个念头便冒出来了,踌躇之后,终于定了心,轻轻道:“九郎,我有话要同你讲。” 顾景阳原本正打算抱抱她,再亲亲她,见她语气肃然,神情正经,便先在她身侧坐了,温言道:“什么话?” 谢华琅定定看着他,迟疑之后,便将选择权交给他了:“我归家之后,新知道了一个秘密,但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同你讲。” 顾景阳听得微怔,旋即笑了,握住她手,道:“枝枝是不是也很为难?” 谢华琅老老实实道:“嗯。” “这样,”顾景阳略经思忖,又道:“倘若我不知道这个秘密,会有什么损失吗?” 谢华琅想了想,道:“不会。” 顾景阳轻轻颔首,又道:“那我若是知道这个秘密,是不是会伤害到我们之间的情分?” 谢华琅犹豫一会儿,却不敢确定,最终,也只是道:“或许会。” “那就罢了。”顾景阳却笑了,低头亲了亲她面颊,语气温煦道:“人活的太明白,并不是一件行事,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倒是福气。我不想听,枝枝也不必讲了。” 谢华琅开口前,心中转过千万个可能,却不想他会这样讲,心中涌上一阵暖意,直冲眼眶,又酸又涩。 她别过脸去,掩饰自己此刻的泪意,顾景阳却扶住她肩膀,叫她正过身子,又取了帕子,动作轻柔的为她拭泪。 “傻枝枝。”他这样道。 “我,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嘛。”谢华琅想起自己一整夜的辗转反侧,心中暖热之余,又觉得自己似乎将郎君想的太狭隘了。 如此一思量,她心中既委屈,又愧疚,抽抽搭搭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一晚上都没睡好。” “枝枝是个好姑娘。这事你即便不说,也与我无害,倘若说了,却会叫你为难。但你还是说了。” 顾景阳神情恬静,目光柔和,抚了抚她长发,轻笑道:“你既以诚挚待我,我岂敢相负?” 第96章 大婚 到了初十, 再往婚期上数,便真是近在眼前了。 谢华琅性情洒脱, 到了婚期前夕,也不似寻常女郎那般觉得羞涩忐忑,趁着这几日空闲,往邢国公府去拜别外祖父与外祖母, 以及舅父舅母等人,等归府之后,则再同叔父、叔母以及兄长们叙话,将该问候的人依次见了一遍, 才开始最后清点箱奁与要带进宫的东西。 采青与采素自幼在她身边照看, 当然也是要带进宫的, 除此之外,也另有几个女婢要一道去, 谢华琅从前用惯了的东西,喜欢的衣衫首饰, 也都会带过去, 仔细数数,还真是不少。 从前也不是没进宫去住过,但这一次是不一样的, 出嫁之后想再回来,可就难了。 谢华琅将女婢们打发出去, 自己则在屋中闲转, 正颇觉感触, 忽然心有所感,回过头去,却见卢氏立在门前,笑吟吟的看着她。 她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上前去行个家常礼,道:“阿娘几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卢氏笑道:“见你在出神,便没有搅扰。” 两人说话间,便已经到了床榻边落座,谢华琅心知母亲这时候来,必然有话要叮嘱,便老老实实的坐着,等她开口。 卢氏从前也曾经为两个儿子操持过婚事,但娶儿媳妇跟嫁女儿,毕竟是不一样的,尤其女儿又是嫁进皇家,作为母亲,难免会觉得忧心。 “男女相悦与夫妻过日子是两回事,琴棋书画与柴米油盐,也都是不一样的,”她顿了顿,还是开口道:“阿娘有些话要叮嘱你,你不要觉得烦。” 谢华琅失笑道:“怎么会呢。” 卢氏轻轻叹一口气,徐徐道:“你惯来是爱胡闹的,在家时你阿爹总是骄纵,我想着女郎是该娇养,加之谢家门第颇高,你又有兄弟在,将来出嫁,夫家也不敢给你什么委屈,便一道纵着了,哪成想你竟嫁入皇家,还做了皇后。” “陛下年长你诸多,除去喜爱之外,大抵也觉得有些亏欠你,便格外宠你,你不要恃宠而骄,也要做到妻子的本分才是。” 谢华琅应声道:“是。” 卢氏见状颔首,又道:“早前陛下后宫无人,一众仪典都不曾行,你若入主中宫,从亲蚕礼到召见命妇,举行宫宴,哪一个都要重新捡起来,务必要仔细行事,不要叫人轻看。” “先帝在宫中,还留有几位太妃,膝下无子,早就掀不起风浪,你着人好生照看,叫她们老有所依,花不了多少心力,却能得个好名声。” 谢华琅道:“是,我知道了。” “最后,”卢氏停止一下,斜了她一眼,道:“你阿爹昨晚过去,悄悄嘱咐我教你点儿别的,免得你新婚夜不明所以。有些话他不太好明说,可归根结底,无非是想叫我送本春宫,把该说的说出口罢了。” “你个小混账,”说及此处,她又好气又好笑:“他哪知你早就知道了。” 谢华琅不敢定罪,嘿嘿的傻笑,打算就这么糊弄过去。 卢氏倒也没有穷追猛打,拉住她手,有些心疼的抚了抚,低声道:“枝枝,前边儿那些都是虚的,早些生位皇子,那才是你立身的根本。” “若是你嫁入别人家里,生儿生女阿娘半句话都不多讲,谢家的女儿,即便未曾生育,谁又能动得了你?但皇家不一样。” “你若有皇子傍身,你阿爹与叔父总能襄助,但若是没有,便要从宗室过继,没有血缘的孩子,哪里会同你亲近?既然过继,年岁上也不会太小,他有自己的母亲,届时你在宫中,岂不尴尬?” 卢氏越说越是伤怀,竟有了几分哽咽之意:“你不看别的,只瞧前朝那位张太后,便能有所警醒了。” 她所说的那位张太后,是前朝顺帝的皇后,顺帝无子,死前留下遗旨,过继宗室之子继承大统,然而,朝臣们迎接新君入宫之后,新君却拒不称顺帝为父,反倒要求追封自己已逝的生父为皇帝,又要皇太后的仪驾,恭迎生母入宫。 一朝天子一朝臣,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张太后无子,即便心中愤恨,终也无计可施。 前朝以东为尊,新君便将自己的生母接入宫中,为东宫皇太后,顺帝的张皇后,为西宫皇太后,只过了一年,张太后便病死了。 顺帝与张太后曾经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然而在他们死后,却连宗庙祭祀都没有,如此想一想,真是可怜又可悲。 谢华琅明白母亲话中未尽之意,略微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低笑道:“不会的,阿娘怎么不想我点好?” 卢氏知道她这样讲,是为了叫自己宽心,该说的她都说了,再纠缠下去,反倒会叫女儿心态失衡。 “好好好,不说这些了。”她将眼角泪痕拭去温柔的抚了抚女儿的面颊,重展笑颜:“再过一日,枝枝便要出嫁了,等到那时,必然是天下最美的新娘子。” …… 谢华琅成婚的前一日,也就是正月十三,谢莹便回到林家,打算与堂妹一道,度过她出嫁前留在娘家的最后一日。 谢莹成婚之后,较之往日的端娴,更添了些娇妩,气色倒是很好,谢华琅那个嘴花花的毛病还没改,下意识就像打趣,话都到嘴边儿了,又想起自己也不是无缝的蛋,便老老实实的将嘴闭上了。 谢莹比她大两岁,差的不算多,但因为性情沉稳,总有些半是姐姐,半是母亲的感觉,早先卢氏说过的,她又重新提了一遍,谢华琅知晓她的好意,并不觉得烦躁,仔细听了,又一一应和。 正月十三这日下午,府中便开始准备一应事项,宫中也有女官专程前来,预备明日清早,侍奉皇后更衣着妆,提点诸多礼仪。 谢华琅却也心大,这日晚间同阿莹姐姐说了会儿话,听外边女官催促歇息,便合了眼,不多时,便沉沉睡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她便听有人在耳边唤:“枝枝,枝枝?快起来,该梳妆了。” 她迷迷糊糊的,以为是郎君在叫自己,下意识的搂住那人亲了亲,又撒娇道:“九郎别闹,我还困呢。” 谢莹被她这动作惹得一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惯来聪慧,隐约间猜到什么,笑完面颊又有些泛热,轻轻推小堂妹一下,道:“我可不是你的好郎君,快些起吧,以后有你睡的时候。” 谢华琅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再想起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头脑中霎时一片清明,窘迫极了,埋脸到枕头上,羞赧道:“阿莹姐姐,你不准笑话我。” “我什么都没听到,有什么好笑的?”谢莹性情温柔,倒不闹她,只温言道:“好了,该起身了。” “阿莹姐姐真好。”谢华琅先卖个乖,这才坐起身来,见谢莹已经下榻,披了衣衫,这才唤人入内,侍奉着沐浴更衣。 这会儿天还未亮,透过窗户向外边儿一瞧,便觉灯影重重,红烛透光,倒有些将明未明的意味。 热水都是早就备好了的,女婢们往里添了香料,又有暖房里的鲜花送来,同样择选了鲜嫩花瓣儿搁进去,香气与热气一道蒸腾起来,深深地嗅一口,当真沁人心脾。 结果,谢华琅大煞风景的问:“像不像在煮肉?” 采青哭笑不得:“娘娘,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谢华琅咯咯的笑了起来。 她泡了两刻钟,才从浴桶中出去,内室熏得暖香,倒也不冷,女婢们侍奉她穿了内中衣衫,另有人取了与袆衣相配的雪色纱制中衣送去,同样上身之后,才往隔壁去梳妆。 皇后所用的袆衣以深青色衣料织就,饰以十二行五彩翚翟纹,领口饰黼纹,蔽膝同下裳色,饰三行翚翟纹,袖口,衣缘等处为红底云龙纹镶边,处处精细,极为庄重华美。 谢华琅人站在原地,宫中的几位女官近前去,动作轻缓的为她穿着,对镜打量无碍之后,才吩咐人取皇后所佩的裨、纽、约、佩、绶来。 谢莹道:“现下便佩上吗,是否有些早了?” “不早,”为首的女官道:“娘娘稍后要梳髻,还要佩戴花钗,再行佩戴其他的,便有些麻烦了。” 谢莹恍然:“我忙糊涂了。” 梳头的嬷嬷是宫里来的,年纪瞧着不小,精神倒很矍铄,手上功夫也好,据说当年郑后嫁与先帝,便是她梳的头。 “娘娘头发养的可真好,跟缎子似的,模样也俊,怨不得陛下喜欢呢。” 老嬷嬷眯着眼笑,替她将长发盘起,梳高椎髻,女婢捧着托盘,侍奉在侧,托盘里是皇后可用的十二树花钗,雕刻成凤凰展翅的模样,金玉轻摇,满目华贵。 宫中暖房里有各式花卉,尚宫局为讨好这位年轻的皇后,引了温泉水,催开了一园牡丹,几位女官昨日进谢府时,便着人带了来,谢华琅瞧过之后,还是选了色泽最为明绚的洛阳红。 女婢取了剪刀,动作轻盈的剪下一朵,那嬷嬷伸手接了,小心翼翼的簪到她发间去。 “名花与美人相得益彰,”女官们纷纷笑道:“娘娘即便不施粉黛,也美若天仙。” 谢华琅对镜瞧了瞧,只笑不语,另有女官近来,为她缓抹香粉,轻扫黛眉,两靥点过胭脂之后,又取了唇脂,送到唇边轻轻一抿,原本明丽的面孔,愈见光彩夺目。 谢莹自女婢手中接了花钿,呵开鱼胶之后,动作轻柔的贴到她额上,左右端详之后,不禁笑道:“俊的很,我若是陛下,看一眼便酥倒了。” 众人齐齐笑了起来。 衣衫妆容既已妥当,随同的女官们便去核对皇后要带进宫的一干东西,女婢屈膝为她穿上金饰舄鞋,谢华琅站起身来,便觉得这身衣冠重的可以,悄悄同谢莹道:“好累!” 谢莹笑道:“忍忍吧,只这一日罢了,天下多少女子,想要这样的辛苦,却都得不到呢。” “也是。”谢华琅又欢喜起来。 穿戴好之后,她需要做的事情便只是等,除此之外,另有人同她重新讲一遍接下来的规制流程,免得届时出现意外。 皇后出嫁,这是何等盛典,饶是有刘氏这个弟媳帮衬,卢氏也是忙得团团转,好容易将一干事务安排下去,这才去寻女儿。 谢华琅袆衣加身,花钗明艳,真如天上仙娥一般,卢氏瞧的喜欢,心中又有些酸涩,大好的日子,不能说不喜庆的话,而该叮嘱的那些,也早都说过了。 她抚了抚女儿的手,温柔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时辰很快便到了,谢华琅同父母、叔婶与兄嫂弟侄拜别。 娇宠她的父母,爱怜她的叔婶,惯来照顾她的哥哥们与阿莹姐姐,还有底下淘气的弟弟与小侄子,她心中不能不说是感慨万千。 金柄玉扇遮面,她登上重翟车,离开谢府,开始了新的人生。 重翟车并未往宫中去,而是驶向宗庙,她的郎君现下正在那里等她,也只有拜谒过皇族历代先祖之后,谢华琅才能真正的成为他的妻子。 太庙的道道门扉依次打开,一直到了阶梯之下,谢华琅下了车,换乘凤撵,在两侧御林军的注目礼之下,一直到了内中的正门处。 纠仪御史出声唱喏,她缓步入内。 这日是个出奇的好天气,日光温煦,照在身上也有了几分暖意,瞧见自己郎君的那一刻,她忽然间想懒洋洋的打个哈欠,可到最后,却还是忍住了,只在金柄玉扇后一笑,俏皮的向他眨一下眼。 顾景阳身着朱玄朱玄二色的冕服,束革带,系绶带,佩天子剑,俊秀清冷,不染凡尘,庄重端肃如庙堂中的一尊神像。 也只有在望见她时,那目光才柔和起来,隐约带了几分暖意。 谢华琅不是第一次被他这样瞧着了,可也不知怎么,今天这样被他看着,她心头忽然泛起了一丝甜,整颗心都甜蜜起来。 有礼仪官出声,引着帝后拜祭历代先祖,重重繁复的礼节之后,原本肃穆的声音终于带了些微笑意,宣布礼成。 这一刻,他们已经是彼此的另一半了。 她的丈夫,他的妻子。 顾景阳到近前去,垂眼看着她,神情之中不觉露出几分笑意,伸手过去,将她手中的玉扇取了下来。 谢华琅昨晚不觉得不好意思,早先跟母亲和阿莹姐姐说些有的没的,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可现在只是处于他的目光之下,她便觉得脸红。 顾景阳看出她些微的不自在来,笑意愈深,也愈加柔和,不理会两侧的礼官们,低下头去,想要亲吻她面颊。 近处的礼官瞧见,不解风情的轻咳一声,谢华琅从美色中挣脱出来,忙躲开了。 “我脸上有胭脂,”她小声解释道:“要是没了,会被人看出来的。” “好,”顾景阳执起她小手,爱怜的亲了亲:“等回宫去再亲。” 谢华琅心中的甜蜜几乎要漾出来:“好。” 太庙中不仅有顾景阳在,宗室中人也在,谢华琅既做了顾景阳的妻子,名义上也是顾氏皇族的主母,众人依次拜见之后,又吩咐摆膳,在此用了午膳之后,起驾回宫中去。 …… 谢华琅是自顾家往太庙去的,顾景阳却是自宫中出发,现下礼成,回宫却是一道,同乘轿辇,真正的殊途同归。 帝后大婚,百官自然需得恭贺,谢华琅夫唱妇随,同郎君一道去见过百官之后,才被人引着,往寝殿去歇息。 于她而言,今日的大婚已经过去大半,剩下的便是合衾酒与洞房花烛,倒是顾景阳,还另有些事要做。 虽是正月,天气寒冷,但这样一整套折腾下来,谢华琅背上也觉有些出汗,叫宫人们侍奉着脱去身上袆衣,又解了钗环,便去沐浴。 疲软的身体触碰到温暖的热水,她禁不住呻/吟一声,知晓顾景阳回来还早,索性多泡了会儿,才从浴池中出去。 采青、采素便候在外边,见她出来,忙服侍着更衣。 现下这身衣衫不同于早先的袆衣,相较而言,更家常些。 浅色大袖襦衫,正红色丽裙及地,臂上是轻纱披帛,内里的抹胸略微露出几分,隐约可见丰润的沟壑,很有些小女儿家的娇柔妩媚。 谢华琅从前没这么穿过,毕竟那时候还未嫁,陡然换成这样,真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遮掩过去,往寝殿去落座,专心等自家郎君了。 许是惦念娇妻,顾景阳回的很早,人进内室,下意识便往寝塌上打量,瞧见她那身衣着之后,目光微微一顿,旋即又笑了。 谢华琅还能偷空儿去换个衣裳,他却走不脱,身上仍旧是朱玄二色的冠冕,端肃如初。 到了床榻近前,他便停下来,微微伸臂,以目示意。 谢华琅失笑,便下了塌,为他除去腰封外袍,又踮起脚,帮他解下冕冠,衡嘉知事,早就送了常服来,她侍奉着穿上,左右打量一会儿,倒有种从前自己悄悄进宫,暗中陪伴他度日的感觉。 匏瓜被锯成两半,系了红线,宫人们往两边儿分别斟酒,又递与帝后二人。 谢华琅与顾景阳接了,就着那段红线,微微前倾身子,将匏瓜中的酒饮尽,女官与宫人们见状,便笑着跪下身恭贺,说了好些吉利话讨赏。 这等时候,顾景阳自然不会吝啬,赐赏之后,便吩咐人摆膳。 谢华琅中午用的不多,怕招惹麻烦,连水都未曾喝几口,现下摆了晚膳,胃口倒是颇好,顾景阳也是如此。 寝室相邻的殿中摆了膳食,二人相近坐了,细嚼慢咽一会儿,谁都没先说话。 谢华琅毕竟是女郎,胃口远不如郎君大,觉得腹中有了八分饱,便停了筷子,接了香茶漱口,又等了会儿,顾景阳才停下。 “枝枝,”他目光温煦,低声道:“你累不累?” 用过晚膳之后,便是洞房花烛了,谢华琅自然知道这道理,只是偷偷往外边瞧一眼,便见天色隐约还有些亮,显然只是刚到傍晚罢了。 从前夜间睡下,都被他折腾到半夜,要是这会儿就睡,明早她还有命起吗? 谢华琅没出息的有点儿打怵,暗地里揉了揉自己的小腰,暗示道:“累的不得了。” 顾景阳轻轻颔首,道:“我早就说,大婚那日会很累的。” 谢华琅一脸乖巧:“嗯。” “那枝枝便先歇一会儿,”顾景阳站起身,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郎君先去沐浴,待会儿再来寻你,好不好?” 他投来一个“郎君是不是很体贴的表情?”。 “……”谢华琅假做不懂,天真无邪状道:“九郎,你去沐浴,我能不能先睡?” 顾景阳垂下眼,饶有深意道:“枝枝自己觉得呢?” 谢华琅一点儿逼数都没有,想了想,还是道:“我觉得可以。” 顾景阳笑了,慢慢道:“你再想想。” 谢华琅有点犹豫了:“不,不行吗?” “好像不太行。”顾景阳温柔道:“枝枝,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要是急着睡的话……” 他微妙的顿了顿:“我保证,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哭的。” 小白兔谢华琅战战兢兢道:“为,为什么呢?” 顾景阳却不再说话了,俯下身去,含住她樱唇,亲吻一会儿之后,转身往浴池处去。 谢华琅生无可恋的瘫在床上,忽然觉得顾景阳可真是坏,留白可比直接说出来可怕多了。 她早先佩戴过得那朵洛阳红还在梳妆台前,大抵是宫人们忘了带走,谢华琅无意中瞥见,便过去拿起来,花瓣儿一片接一片的往下撕。 “郎君不舍得欺负我,郎君舍得欺负我,不舍得,舍得……” 好好的一朵花儿,被她给撕的七零八落,好容易到了最后一片花瓣儿,却是—— “郎君舍得欺负我?” 谢华琅呆了一下,想了想,便开始重新数,因为上一次第一个说的是“郎君不舍得欺负自己”,这一次便由“郎君舍得欺负自己”开始。 她把自欺欺人玩儿的可溜了,还觉得自己棒棒的。 这回总算是有了盼头儿,只可惜,她刚数到一般,肩头就被顾景阳搭住了。 他不是爱说话的人,将那小姑娘拦腰抱起,直接送到了床上,将帷幔拉下后,便是独属于他们的一方天地。 谢华琅从前也不是没同他亲近过,然而这一回却不同,或许是因为洞房花烛的关系,心中格外的忐忑,也格外的……期盼。 顾景阳见那小姑娘推他,还当是不情愿,手指一探,却微微一怔:“枝枝……” 谢华琅气息微喘,道:“怎么了?” 顾景阳低低的笑出来,俯首在她耳畔,低语道:“湿了。” “好吧好吧,”谢华琅又羞又恼,玉面飞红:“我就是嘴上说不要,但身体很想嘛!头一次成婚,假正经一下也不行吗?” 顾景阳笑道:“当然行。” “道长,你不要笑了嘛。”谢华琅以手掩面,羞道:“多难为情啊!” “很可爱。” 顾景阳定定望着她,语气温煦,轻轻说了句艳词:“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 第97章 共度 新婚的第二日, 谢华琅理所应当的起的晚了。 太阳从东边升起之后, 又慢悠悠的挪到了天空正中, 她却搂着被子,尤且睡的正香。 顾景阳早早醒来,便见她眼睑闭合, 眼睫低垂, 那红唇微微张着,正睡得安谧, 着实招人喜爱。 他没有吵她,枕着手臂,目光柔和的注视了自己的小妻子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面颊。 二人肌肤相亲,也并不是第一次,但哪一次都不如昨晚这样,叫他觉得欢喜。 从今以后, 他们便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真正的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了。 将她鬓边散乱下来的长发抚回耳后,顾景阳眉宇间不觉添了几分笑意, 甚至于觉得,只是这样看着她, 便是岁月静好。 时辰不觉到了午后, 谢华琅总算幽幽转醒, 顾景阳喂了口水过去,她慢慢咽下去,神情之中尤且有些懵懂。 略微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回过神来了,她瞧一眼顾景阳,不知怎么,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埋头在他胸膛,不肯露脸了。 “好枝枝,别害羞,”顾景阳瞧出她心意来,言语愈加温柔:“从这日起,我们就是夫妻了。” 谢华琅轻轻“嗯”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又嘟囔道:“我有点儿饿了。” “那便起身吧,”顾景阳笑道:“正好用点儿东西,外边人怕也等急了。” 或许是有了前几回的经验,谢华琅昨夜虽觉得自己被折腾的快要散架了,现下坐起身来,倒觉得身上还好。 她念叨了句“一回生二回熟”,却还是懒洋洋的坐在那儿,叫郎君照顾着穿了衣裙鞋袜,顾景阳也宠她,诸事纵容。 衣裙都是早就准备好的,新婚第二日,一水儿的正红色,较之昨日的青色袆衣,瞧着倒是更加喜气些。 谢华琅腰肢纤细,面颊却丰润,有了郎君雨露浇灌之后,也更见娇妩,虽然青春正好,桃李之年,叫人一瞧,却知是个艳妩动人的新妇了。 昨日是正月十四,今日便是十五元宵节,二人起身时,正是午膳时分,除去诸多菜肴之外,另有宫人送了元宵来。 谢华琅一见便笑了,问道:“什么馅儿的?” “有花生、核桃的,也有芝麻、枣泥的,”采青端了一碗,呈到她面前去,笑道:“这是桂花馅儿的,知道娘娘爱吃甜,格外叫人多加了糖。” 谢华琅没用早膳,倒不想吃的太过油腻,桌上的菜肴一筷子都没动,只将那碗元宵吃了,就觉得肚子里边饱了。 顾景阳见她唤了香茶漱口,不禁道:“只吃这一点吗?” 谢华琅道:“我饱了嘛,那就不吃了。” 顾景阳见状,倒有些忧心,便将筷子暂且搁下,将她手腕握住,手指搭了上去。 谢华琅见状,便在脸上挤出三分希冀,假惺惺的问:“陛下,妾身是不是有了?” 从圆房到今日,总共也才二十来天,哪儿能怀的这么快。 她脉象如常,并无异处,顾景阳瞧她一眼,将手松开了:“以后不许你贪懒久睡了,对身体不好。” 谢华琅听得一呆,也顾不上演戏了:“我是为什么才贪懒久睡的,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我在家的时候,可都自律的紧。” 顾景阳摸了摸她的头,爱怜道:“那以后我们就早点儿睡,第二日我起身时,一并将枝枝唤起来便是。” “……” 谢华琅脸色一黑,碎碎念道:“道长,你变了,你真的变了。” …… 谢华琅既嫁入宫中,做了皇后,有些事情,也该忙起来了。 早先后宫无主,尚宫局便有些惶惶,唯恐哪日被皇帝裁撤掉,好在紧抱皇后大腿,总算被保留下来了。 现下皇后正式入主中宫,尚宫与一众女官们免不得要去拜见,再将这些年宫中一干账册交代清楚,至于接下来宫中女官的任免,当然也要由皇后来定夺了。 此外,帝后大婚之后,早先停了几年的命妇朝见,也该准备起来了。 今日是元宵节,原本就该令百官与命妇入宫,朝见帝后的,只是帝后昨日方才大婚,今日便进宫朝见,时间上未免有些紧了,便给挪到了正月十八。 长安有头有脸的贵妇,谢华琅都是见过的,可那时她是谢家三娘,却不是皇后,时移世易,若不能将命妇朝见这场宫宴办的妥帖,命妇们嘴上不说,心里怕是要取笑的。 再往后数,还有三月的亲蚕礼,顾景阳登基四年,亲蚕礼便荒废了四年,而在他之前,郑后临朝称帝的时候,自然也不会以皇后的身份再去亲蚕,而是叫临安长公主代行。 长公主与皇后,毕竟是不一样的,从规制上而言,也大有不同,谢华琅免不得要叫人去翻一翻前些年的记载,好生筹备。 这些事情说少也少,说多也多,好在她早有准备,入宫之前卢氏也曾有过叮嘱,先吩咐增添了几位太妃的份例,又叫尚宫局筹备几日后的宫宴,倒也处置的井井有条。 留在宫中的太妃,都是没有儿女的,入宫多年,家中父母也已经过世,当家作主的兄弟,未必同她们有多亲近,不愿凭空将她们奉迎回府,给自己添一个祖宗。 那毕竟是先帝所留的太妃,虽然见了帝后要行礼,然而到了娘家,她们便是“君”了,但凡有点疏忽错漏叫人给捅出去,岂不是麻烦? 还不如留在宫中过活,家中小辈偶然进宫探望,还能有机会在帝后面前露个脸儿,献献好呢。 这话说出来伤人,但本质就是那么回事,太妃们在宫中浮沉多年,也看的明白,故而皇后示好,便忙不迭接着,每每见了人,还要再三夸几句,你好我好,那大家都会相安无事,和和睦睦,岂不是两全其美? 如此一来,等到了正月十八,命妇们入宫朝见这日,见到的便是一派和睦气象,再加之宫宴礼节严谨,张弛有度,如何也挑不出毛病来,她们自然也只能口中称颂,漂亮话一句接一句的往外说了。 谢家女嫁入宫中,谢家也得了梁国公勋爵,卢氏作为国公夫人,又是皇后生母,座次便在左侧之首。 无论孩子现下多大,在母亲眼里,永远都是那个需得好生照看,半刻也不敢错眼的娃娃,尤其女儿嫁入宫中,卢氏更不免忧心,今日见她面色娇艳,神情端凝,凤袍华贵而又凛然,便知她过得很好,不觉松一口气。 谢莹作为永仪侯府的世子夫人,便在永仪侯夫人身侧,目光与堂妹遇上时,抬手举杯,含笑致意。 临出宫的时候,卢氏悄悄叮嘱:“别的都不要紧,早些诞下一位皇子,那才是正经的。” “知道啦知道啦,”这话谢华琅听得多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便拿顾景阳说的话回应:“成婚才多久呀,阿娘也太心急了。” 卢氏听罢,也觉自己太过急躁了,歉然道:“阿娘老了,格外爱唠叨,你别太往心里去……” 谢华琅如何不知母亲是一番好意,为此不悦,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我都明白的。”她俏皮的眨眨眼,莞尔一笑,如此说道。 …… 新婚的夫妻,自然是极尽恩爱缱绻的。 谢华琅从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黏人爱娇,一时半刻也不想同他分开,顾景阳也从没有觉得自己会有如同少年一般熄不灭的情火,每晚都想搂着她睡,每日都想拥着她起。 就像他们原本就是被一分为二的一个人,冥冥之中的命运使然,终于重新聚在了一处。 这日晚间,二人缱绻过后,都没有急着睡,谢华琅伏在郎君怀里,慵懒的像一只猫,语气软绵绵的问:“九郎,你喜欢女孩子还是男孩子?” 顾景阳听得失笑:“你母亲催你了?” “阿娘提了一句,但我知道这个强求不了,阿姐成婚比我早近三个月,这会儿还没动静呢。” 谢华琅也笑了,伸手抚弄他胡须,悄声道:“生儿生女都是天定,我就怕你一心想要男孩子,生了女儿,却不喜欢。” “我想要男孩子是知道,喜欢女儿也是真的,”顾景阳感觉到她此刻隐约的忐忑,将人抱到怀里,温柔的轻抚她脊背:“枝枝,我到了这个年岁,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早先不打算娶妻,无儿无女也就这么过去了。” 她的眼睛永远那样明亮,里面的光泽像是最莹润的珍珠。 “傻枝枝,”他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眼睫,轻轻道:“别给自己太多压力,无论什么时候,郎君同你,都是站在一起的。” 谢华琅心中暖热,却没说话,脸颊贴近他的胸膛,撒娇似的蹭了蹭,安心的合眼睡了。 大婚之后,他们的生活便慢慢到了正轨,第二日是正月十九,顾景阳也该正式开始上朝。 昨夜他们睡得早,清晨也起得早,顾景阳睁开眼没多久,谢华琅便醒了,见他已经坐起身,便要掀开被子。 “我是有政务要去忙,你起的这么早做什么?”顾景阳嘴上说要叫她早起,心中还是舍不得了,拦住她后,又去摸她的脉,确定无碍之后,便将她被角掩好,温柔道:“再睡会儿吧。” 他既醒了,谢华琅其实也躺不住了,坚持起身,侍奉郎君更衣之后,又同他一道去用了早膳。 御膳房备了她喜欢吃的虾饺,那手艺也好,皮儿薄如纸,日光下一照,都能瞧见内里的馅儿,着实诱人。 谢华琅用汤匙捞起一个,略吹了吹,缓缓往口中送,吃下去之后,才察觉郎君没有动筷,只是含笑对着自己看。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下意识摸一下面颊,奇怪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扇,慵懒的撒到内殿,隐约带着几分冬日的凉意,但顾景阳却觉得此刻暖极了。 夫妻相对,用一顿简单的早膳,此刻的他们同俗世中的平凡夫妻,并没有什么两样。 “你脸上什么都没有。” 他笑了笑,目光温煦,神情恬静:“我只是觉得,有枝枝在我身边,真是不能再好的事情。” 我曾以为自己会孑然一身,如此终老,却没有想到,会有人将我从清冷僻静的道观里牵引到人间,在这万丈红尘的烟火气中,共度此生。 第98章 人心 命妇宫宴之后, 谢华琅手边儿便没有什么正经要准备的事情了, 至于亲蚕礼, 虽然重要,但毕竟也是三月时候的事情。 顾景阳精于医理,早先还为她专门开过药方,叫她调理身子, 一直到大婚前些日子才停下。 谢华琅也真是吃苦受罪的性子, 骤然停了, 还有点儿不习惯。 午膳之后,顾景阳便在寝殿里短暂歇息, 闭目养神,她悄咪咪的凑过去, 小声问:“道长,你说我用不用喝点药什么的?” 顾景阳神情恬静,淡淡日光之下,面庞上泛着美玉似的光彩, 他没有睁眼, 只淡淡道:“枝枝身体康健,喝什么药?” “坐胎药呀,”谢华琅认真道:“那种药没用吗?” “该有的总会有的, 不必强求,是药三分毒, 那些药吃多了, 怕会伤身, ”顾景阳睁开眼,伸手抚了抚她面颊,徐徐道:“枝枝听话,别悄悄吃什么补药秘方,能吃的话,我早就给你吃了,郎君难道会害你吗?” “哦,我知道了。”谢华琅本也只是信口提一句,听他否决,也不觉得有多失落,在他身侧躺下,忽然又问:“道长,你没给自己开点儿药吗?” 顾景阳将一侧的被褥抖开,轻轻搭在二人身上,听她如此问,才道:“给我自己开点什么药?” “壮阳的药啊,”谢华琅看着他,认真道:“每天折腾到那么晚,你不觉得累吗?该吃点鹿鞭什么的补补了……呜呜呜呜你怎么打我!” 顾景阳额头青筋一跳,又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下:“你哪儿来这么多话?” 谢华琅目光委屈,哼唧了几声,正待开口,嘴唇却被他手指堵住了。 “算了,你别说话了,”顾景阳合上眼,眼不见心不烦:“睡吧睡吧。” 谢华琅:“哼!” …… 嬉闹归嬉闹,这对小夫妻的日子,却过得很是甜蜜和美。 后宫无人,谢华琅不必像前代几位皇后一般执着于宫斗,连宫务都少的可怜,每每得了空儿,便去前殿陪伴自家郎君。 她虽爱胡闹,但心中也有分寸,政务上的事情,从来都不掺和。 顾景阳若在忙,她便寻本书,坐在一侧慢慢翻看,又或者是寻本字帖来练,见他得了空,才过去说说话,又或者是为他添茶,送碟点心,如此一日日下去,倒也觉得很充实。 朝臣有时往前殿去求见皇帝,谢华琅便躲到屏风后边儿去,能够听得到,但从来不出声。 顾景阳还执着于从前那个身染沉疴,或许不久于人世的人设,对着朝臣们时,声气较之往日都有些弱。 在她心里,只要是下了床,郎君惯来都是清风朗月,风姿卓越的,不想竟还有这等装模作样糊弄人的时候。 谢华琅觉得有些好笑,等朝臣们走了,她自屏风后走出去时,便同他说起此事,揶揄道:“道长,你装了这么久,却也不见有人上当,是不是也该停一停了?” “你怎么知道没人上当?”顾景阳自案上抽出一份奏疏来,往她面前一推:“你自己看。” 他既叫自己看,谢华琅也不避讳,打开一瞧才发现,这奏疏的主人竟是江王。 她原本以为这奏疏是江王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专程上疏的,然而看了几行才发现,这竟是请罪的折子。 江王素为皇帝心腹,好端端的怎么会上请罪折子? 谢华琅心中莫名,却听顾景阳道:“京中这几日有传言,说我身染沉疴,时日无多,有意过继江王府的世子。” 谢华琅听得微怔,旋即反应过来:“他们学聪明了。” 出头的椽子先烂,无论皇帝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打算过继宗室子嗣,第一个跳出来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暗地里的人蠢蠢欲动,又不敢自己动手,所以就将散播谣言,将江王府推出来了。 如果皇帝动怒,那正可以除掉一个隐藏的敌人,如果没有动怒,他们便要深思一下了。 谢华琅心中一凛:“九郎是如何打算的?” 顾景阳微露笑意,道:“我将江王世子发配到岭南去了。” 谢华琅见他此刻神情,便知道是假的,然而其余人怎么想,就不一定了。 她眨眨眼,觉得这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凑过去亲了郎君一口,就回到自己坐席上去,临摹那幅写了一半儿的字帖了。 …… 谢华琅身处宫中,顾景阳又宠她,外边儿许多糟心事,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同她说。 皇帝这场病从年轻开始,现下正月都快过了,还断断续续的没好,朝臣与宗亲们便暗自嘀咕起来了。 除了宗亲之外,这事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其实没什么干系,最多也就是估量一下将来哪家王府的子嗣会被过继,同自家的关系如何,但对于另一部分人,这影响便十分严重了。 余夫人出门上香归府,就听人说女郎病了,心下惊惶,急匆匆往女儿院中去。 仆婢们正守在门外,还有人在煎药,药香气打着旋儿往她的鼻子里边儿钻,余夫人见状更急,进内室之后,见女儿面颊烧红,额头微汗躺在床上的模样,险些落下泪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又怜又怒,斥责侍奉的女婢:“我出门时,晚晴还好好儿的,现在怎么就这样了?” 女婢们乌压压跪了一地,无人敢做声,余晚晴似乎病的重了,不时呓语几句。 余夫人心中焦急,伸手探女儿额头,目光微闪,又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女婢们匆忙起身,关门后退了出去,余夫人这才冷下面孔,隐忍着怒气,道:“我养你这么大,你竟装病来糊弄我?可真是我的好女儿!” 原本躺在塌上的余晚晴倏然睁眼,起身下榻,在母亲面前跪下,哭道:“阿娘,我原本也不想的,可是、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子了,再过些日子,我同谢家三郎的婚事,便要敲定了。” 余夫人不意女儿竟是为了这个才装病的,微觉诧异,又拉她起身,耐心劝导道:“谢家三郎我见过,相貌是极好的,虽然顽劣些,但谢家已经决定叫他入仕,略经雕琢,倒也配的你。” “谢家外有谢偃、谢令兄弟二人,内宫又有皇后在,这样好的家世,即便是只猪,都能腾空而起,更别说那是个人了。” 余夫人谆谆善诱:“这是桩好婚事,多少人想要还得不到呢。” 余晚晴只是哭,一双桃花似的明眸都红了起来:“阿娘可曾听闻长安近来的风言风语?都说陛下……都说陛下或许不成了。” 她压低了声音,怯怯道:“谢皇后年轻,又无子嗣,来日新君登基,岂能容忍这样一个并非生母、又占据大义的太后压在头顶?” “皇后身后的谢家根深蒂固,可于她而言,这样的家世不是襄助,而是招祸之源。 谢家越是强盛,新君越是忌惮,她毕竟是陛下明媒正娶的皇后,以太后的名义,甚至可以废黜新君,另立君主,届时谢家便是新君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阿娘,”余晚晴说及此处,伤怀落泪:“谢家现下已经是一个无底洞,你当真忍心叫女儿嫁过去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谢家一倒,女儿只怕也要随之殒命!” 这个女儿的聪慧,老太爷在世时,都是赞扬过的。 余夫人听她一句句说的在理,不禁有些意动,然而想起丈夫早先说过的话,又迟疑起来,皱眉道:“余家与谢家联姻,这是你父亲定下的,岂能随意更改?已经同那边儿通过气了,现下又要反悔,即刻便将谢家人得罪了。你说谢家怕会被新君清算,可那也要等到新君继位之后,现下陛下还在,谢皇后正得宠,余家公然毁约,只怕是……” “阿娘且听我说,”余晚晴不慌不忙道:“现下嫁入谢家,固然不是好事,可若是废止婚约,便会将谢家得罪,为什么不干脆换个人选?” 余夫人目光一亮:“你是说……” 余晚晴笑道:“二妹妹生的如花似玉,也是很好的人选。” “这怎么行,”余夫人迟疑道:“她是庶出,谢家怎么肯要。” “谢朗说是嫡长子,却也只是出身于谢家二房的,同谢皇后也隔了一层,二妹妹如何配不得了?” 余晚晴不以为意,徐徐道:“阿娘只需将口风放软,再三致歉恳求,无论谢家是否愿意继续这桩婚事,都不会为此同余家结怨的。” 余夫人有所意动,然而想起丈夫威严冷漠的面孔,便有些胆怯:“这件事太大,我如何能做主还是要回禀你父亲,叫他拿主意才行。” 余晚晴绕了这么一个圈子,就是为了避开父亲,他为了自己那点得失,才不管别人会不会死。 她对于母亲此刻的犹豫有些厌恶,脸上却还不显,温柔一笑,徐徐道:“阿娘,你要知道,弟弟跟我是同胞所出,将来谢家出事,我死不要紧,兴许会牵连到他的,但二妹妹就不一样了,她一个庶女,爹不疼娘不爱的,谁乐得理会?” 余晚晴眼圈儿一红,道:“父亲宠爱程姨娘,连带着格外喜欢她生的五弟,只想着用我的婚事给他铺路,是不是会牵连到弟弟,他才不管呢,也只有我这个亲姐姐,才会格外挂念……” 余夫人听她这样讲,心中便如同被针扎了一般,又痛又麻,霎时间便定了主意:“好,那我便避开你阿爹,先同谢家将此事敲定。” 早先态度暧昧,提及儿子时,却这么快答允了,余夫人面色略微微带了些讪讪,握住女儿的手,愧疚道:“阿娘不是偏心你弟弟,只是觉得应该谨慎些,你们都是我肚子里出来的……” 余晚晴善解人意道:“我关爱弟弟的心,并不比阿娘少,我将来出嫁,还要指望弟弟给我撑腰呢。” 余夫人欣慰的笑,道:“有你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儿,真是我的福气。” …… 谢家。 “换人?” 刘氏听余夫人这样讲,少见的有些失态,勉强笑道:“余夫人,你不是同我开玩笑吧?” “实在是对不住。”余夫人连连致歉,又站起身,向刘氏施礼:“晚晴昨日出去踏雪寻梅,却着了凉,已经烧了一夜,大夫看过之后,说是寒气入体,伤了心肺,要调理大半年才行,我实在是……” 说着,竟有些哽咽了。 刘氏也是做母亲的,见她说的恳切,倒是不曾怀疑,将人扶起,笑道:“余夫人,这有什么呢,左右也只是定亲,婚期定的晚些,也不妨事。” 余夫人见她态度这样随和,心中便有些叫苦,想了想,只得假做伤怀,拭泪道:“那大夫说了,大半年能好,便是阿弥陀佛,一个不好,不知要拖多久……” 刘氏听罢,便有些迟疑了。 谢朗今年十八岁,等个一年还没什么,要是等的再久,便不太成了。 谢家四郎谢檀,只比他小几个月,卢氏操持完女儿的婚礼,便着手为这庶子说亲,好像连人选都定了,是三娘闺中密友元娘的胞妹,只等着谢朗这儿定日子,那边儿才好确定婚期。 自己家的儿子等等没什么,叫别人家的也跟着等,便不太成了。 余夫人见她面有犹疑,心中大定,又劝道:“二娘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相貌品性都没的说,只是身份上差了些,要委屈贵府三郎,届时她出嫁,嫁妆绝不会比大娘少,请夫人安心……” 刘氏不在意这点儿嫁妆,谢家更不在意,这桩婚事也不是为了成全小儿女的情意,只是谢家与余家联姻罢了。 既然是联姻,娶个庶女,还有什么意思? 刘氏如此一想,便觉得麻烦,勉强一笑,打个太极,道:“婚嫁大事,我岂敢自己拿主意,必然要等我家老爷回来,问过他的意思才好。” 余夫人听她这样讲,心中便有些打鼓,唯恐她说与谢令听,谢令再去问自己丈夫,将此事戳穿。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自己已经同谢家说了女儿染病之事,即便丈夫知道,也只能认下,难道他还能豁出脸面不要,捆了自己与女儿登门,说自己骗了谢家人? 如此一来,她便定了心,再三致歉,才起身告辞。 刘氏见她面色几变,心中不禁有些狐疑,总觉得内中另有内情,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等谢令归府之后,再行分说了。 第99章 谋算 “病了?” 傍晚时分, 谢令归府之后, 听妻子说起此事, 大蹙起眉:“这时机,可真是不太妙。” “谁说不是呢。”刘氏面上略微显露出几分愁容:“碰上这种事,谁都没办法,余夫人说少则大半年, 多的话指不定要几年才能康复, 三郎这个年岁, 下边儿又有四郎,实在有些等不及了。” “既然如此, 这桩婚事也只好作罢。”谢令揉了揉额头,站起身道:“我去同兄长商议, 改日设宴,请明成过府,两家说开便是。” 刘氏想起之前余夫人说的话,忙问道:“那余家说的更改人选一事……” “荒唐。当然不成!” 谢令想也不想, 便道:“早先永仪侯府同谢家联姻, 我们为什么不嫁二娘,而嫁阿莹?因为身份不般配,真将二娘嫁过去, 倒叫林家觉得谢家看不起人。” 谢令摇摇头,冷笑道:“若说此事是明成主动提议的, 我却不信, 多半是妇人自作主张。” …… 谢偃自谢令处得知这消息, 当然也只能叹息一声:“余家只有这一个嫡出女儿,别的女郎身份又不合适,这婚事也只能作罢,罢了罢了,京中贵女不在少数,再为三郎择选便是。” 卢氏在侧,也是如此劝慰。 谢家这一代,除去谢华琅之外,婚事都不怎么顺,本以为谢朗这儿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却不想临定亲了,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谢令长叹一声,额头上的皱纹都深了几分,略过这节不提,微笑着问卢氏:“听说嫂嫂已经为四郎挑好了议亲的人选?” “是靖远侯府的五娘。”卢氏温婉一笑,道:“枝枝的闺中密友元娘,在靖远侯府行三,这个五娘,则是她的胞妹,早先随她姐姐一道来过谢家几回,很是温柔端淑。” “嫂嫂的眼光一贯是好的。”谢令听罢,有些感怀:“但愿三郎这桩婚事,别再像阿莹一样……唉。” 几人又寒暄几句,这才各自回房安歇。 谢令官居国子监祭酒,每日便往国子监去当值,却见不到左仆射余章,倒是谢偃,与前者同为宰相,往来也便宜些。 余章比谢偃还要年轻几岁,郑后在时,便是尚书省中颇为拔尖的干吏,后来的神龙政变,他也是筹划者之一,因拥立之功,一举坐上了尚书左仆射的位置。 谢偃同他既有这样一道起事的交情,见面之后,倒很能说到一起去,将其他人打发出去,略微寒暄几句,便将谢家的决定说了。 余章听他说完,如遭雷击,头脑中不觉有些恍惚,毕竟是历经风浪的人物,仍旧面色如常,只是握住茶盏的手略微有些颤抖。 这样的时候,余章当然不可能将余夫人戳穿,不管他此刻心中如何暴怒,也只能暂且忍下。 叫这桩婚事就此罢休,两家的情分终究不会受到影响,但若是将女儿不愿嫁到谢家,妻子从中协助的事情说出来,两家以后恐怕就很难再和睦相处了。 他将茶杯轻轻搁下,又将手拢回衣袖之中,惋惜道:“原是一桩好婚事的,真是有些可惜了,三郎这样好的后生,是大娘没有福气……” “明成快别这样讲。”谢偃忙拦住他,二人说了一通,总算没伤到两家情分,约莫两刻钟时辰过去,这才分开,各自回了自己衙署。 …… 余章心底憋了一股怒气,经了一日发酵,愈加沉重暴躁,归府之后,便叫人唤了夫人与小姐来,打发其余人退下,抬手就是两记耳光。 余夫人性情懦弱,知道自己坏了丈夫的事之后,便猜到会有今日,当着女儿的面儿挨了一巴掌,虽然觉得难堪羞愤,但总还可以忍耐。 余晚晴更知道父亲秉性,老老实实的受了,面色凄楚,跪地流泪不止。 “你们做下的好事!”余章面色铁青,盛怒道:“谢家声势正盛,连长房生的一个女儿,陛下都能册封为县主,这样好的姻亲,别人上赶着都求不到,你们倒好——” “阿爹!”余晚晴倏然痛哭出声,膝行上前几步,又将那日对余夫人所说的那番说辞说了,越是说到最后,便越是哽咽,等到说完,便已经泣不成声。 余章冷冷的瞧着她,目光冰凉,神情丝毫不为所动。 余晚晴心中胆怯,哭声便渐渐停了,有些惊惧的抬头瞧了一眼,忙不迭垂下头去。 余章心中恨极,抬起一脚,正踢在她心窝:“自作聪明的蠢材!” 余晚晴被他一脚踢倒,一时竟有些喘不上气来,余夫人见状,骤然爆发出一声痛哭,扑上前去护住女儿,眼泪蜿蜒不止,又动作轻柔的为女儿顺气。 “她就是被你惯坏了,才长成这个样子的,你儿子也是,书念不进去,每日只知道斗蛐蛐儿。” 余章冷冷瞧了余夫人一眼,目光中难掩厌烦:“我已经决定,把五郎记到你名下,你好自为之。”说完,扬长而去。 余夫人见女儿气息奄奄的模样,心中已是痛极,再听丈夫这话,更是酸楚交加,伏在女儿身上大哭起来。 望着余章远去的背影,余晚晴眼底闪过一抹愤恨,再去看痛哭不止的母亲,心中更觉厌恶,连筹谋成功的喜悦,都冲淡了几分。 “阿娘,”她耐着性子哄道:“五郎还小,交给你之后,该哭的也是程姨娘,你有什么好怕的?” 余夫人听女儿这样讲,便觉得有了依靠,勉强擦拭眼泪,不确定道:“真的吗?” 余晚晴安抚的笑:“当然是真的。” …… 回到自己房间内之后,余晚晴脸上的楚楚之色方才消失,尽数转换为一种心想事成之后的欢喜。 余章那一巴掌打的不轻,在她白皙如玉的面颊上留了痕迹,她对镜瞧了会儿,不觉蹙眉,取了一盒脂粉,细细的涂抹上去,直到完全遮掩住。 妆奁低下压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是“晴妹亲启”,字迹潇洒俊秀,颇为不俗,余晚晴纤长的手指递过去,轻柔的抚了抚,微微笑了起来。 ……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二月的尾巴。 谢华琅近来日子过得舒畅,连面颊都丰盈了些,人也更加鲜艳明媚。 这日清晨早起,她对镜梳妆时,忽然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儿来,转过身去,问自家郎君:“我是不是又胖了?” 顾景阳正拿巾帕拭面,闻言侧目,仔细瞧了瞧,道:“没有,同之前没什么差别。” “就是有,”谢华琅指着自己画了一半儿的眉毛,认真道:“从前不会画的这么长的,她们就是为了掩饰我脸大了,才弄成这样的。” 顾景阳对小妻子的爱美有些无奈,近前去仔细端详,还是道:“真的没有,枝枝,你别多心。” 谢华琅才不听他的呢,转头吩咐采青去把成婚时穿的袆衣取出来,重新上身穿了穿,眼见腰身处未曾紧绷,这才松一口气。 “你看,明明就是正好,”顾景阳环住她腰身,低头亲了亲她:“没胖没胖,枝枝好看着呢。” “也是。”谢华琅被安慰到了,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心满意足的吃饭去了。 这天正是命妇进宫的日子,卢氏挂心女儿,当然也会前来。 好巧不巧的,见了谢华琅,她第一句话便是:“枝枝,你是不是胖了?” “才没有,阿娘别乱说,”谢华琅就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恼怒道:“我前不久才量过呢。” 采青、采素忍俊不禁,又将今早的事情说与卢氏听。 卢氏听后也笑了,点着她脑门儿道:“你呀,罢了罢了,左右陛下疼你,我何苦做这恶人。” 宫人们送了新鲜的果子来,谢华琅捡起一颗山楂,小小的咬了一口,便觉酸的倒牙,忙丢掉了,又端起茶来用了一口。 “你们这一辈儿啊,婚事都不顺遂,”卢氏正同她说起谢朗婚事作废的事情,蹙眉道:“也只有你还略好些,偏偏嫁的又是皇家。” “二哥哥的婚事,不久很好吗?再则,”谢华琅安抚母亲:“缘分这东西,本就是不能强求的。” 卢氏轻叹口气:“也只能这么想了。” …… 进了三月之后,天气便渐渐暖和起来,连外边儿的柳树,远远都能瞧见几分清新的淡绿。 仪国公府刘家的老夫人信佛,每月都要前去参拜的,只是前几日不巧,下台阶的时候崴了脚,便将这差事交给了儿媳妇。 这日清晨,仪国公夫人在府中用过早膳之后,便同几个妯娌一道出府,往觉知寺中去,参拜之后,见院墙处开了一线的迎春花儿,黄灿灿一片,极是炫目,便说笑着前去赏玩。 女人话多,又有空闲,免不得就会多聊几句,她们到的也早,此时香客游人不多,并不吵闹,便略微走的远了些,等到准备回去的时候,却听见不远处有年轻男女的说话声传来。 时下风气开放,未婚男女见面也没有诸多禁忌,几人只当是撞见了一双小儿女,相视一笑,便待离去。 哪知就在这时候,那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忽然间发出一阵笑声,着实有些招耳。 仪国公夫人原本不打算前去惊扰,听闻这动静,不禁心中一动,转过去一瞧,却见不远处石凳上依偎着一双爱侣。 那郎君俊雅,女郎也姝丽,若换了别的时候,仪国公夫人少不得说一句“郎才女貌”,可现下见了这二人,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 “余家大娘,”她神情含怒,冷冷道:“我听闻你病重,少说也要大八年才好,现下倒很康健,有心思同情郎卿卿我我。” 谢令之妻刘氏出自仪国公府,正是仪国公的胞妹,余晚晴一瞧见仪国公夫人,便知事情败露,惊惶交加,花容失色,讷讷大半晌,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仪国公夫人只是冷笑,却不说话,目光锋锐的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余晚晴瘫软在爱侣肩头,汗出如浆,一想到即将面对的风雨,便有些胆战心惊。 那年轻郎君便握住她手,温柔安抚道:“晚晴,你无需怕,此事张扬出去,对谢家有什么好处?我父亲比不得谢祭酒,好歹也是封疆大吏,你现下归府,等待片刻,我便着人去提亲。” 余晚晴慌乱的心绪得到平复,正如寒冬之中得了一汪热泉,感怀道:“宁郎,我实在是……” 那年轻郎君抚了抚她的面颊,抚慰道:“别怕。一切都有我呢。” …… 这日乃是休沐,余章正留在府中。 事到如今,余晚晴不敢再有所隐瞒,求见余章之后,跪地将此事和盘托出。 “我道是你怎么这样糊涂,原来心里早有算计!” 余章听罢,却是怒极,指着她斥骂道:“你只想着同自己情郎相会,却将你老子、将余家置于何地?倘若议亲之前,主动将此事说开也就罢了,谢家总不好强求,现下你与人私会,又被撞破,叫我如何向谢家交代?” 余章越说越气,最后面色涨红,目光左右一转,寻到不远处的拂尘,猛地抡起,狠狠抽在余晚晴身上。 余晚晴跪在地上,却不敢躲,唯恐再触怒父亲,惹他生气,直到余章打累了,才低声道:“宁家人很快便要来提亲了,阿爹……” 她口中宁郎的父亲,便是凉州都督宁震之子。 宁家虽不是谢家那样绵延百年的高门,却也是封疆大吏,世代镇守凉州,虽很少同京中勋贵结亲,却很得皇帝信重,同他们连亲,倒也不坏。 余章心中气怒,然而到了此刻,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叫她先去更衣,免得稍后在宁家面前丢脸。 至于谢家那边,只好明日再去请罪,叫谢偃、谢令二人见谅,料想有宁家与余家的情面在,他们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余章打定了主意,便对镜整理衣袍,又唤了余夫人来,二人一道在正堂等候,预备先给宁家一个下马威,以免他们不肯同自己站到一处,哪知二人从上午等到傍晚,却不曾见人登门,更别说是提亲了。 余章心头打鼓,总觉得事情不妙,叫女儿来问,却见她也是惊慌失措,再差人出去打探,却得到了一个叫人目瞪口呆的结果。 ——宁家有四个儿子,前两个随父亲一道,留在凉州,最小的今年才十一岁,唯一年岁相符,又在长安的那个,却是秉性爱玩儿,早在两月前,便偕同好友,悄悄往西蜀游历去了。 余章面沉如渊,目光阴森的问余晚晴:“同你相好的宁家郎君,到底是哪一个?!” …… 若是别人撞破余晚晴那事,为了余家的脸面,怕也不会拆穿,但仪国公夫人作为谢朗的嫡亲舅母,怎么可能帮着瞒下? 刘氏自嫂嫂处得知这消息,气的险些闭过气去,身子哆嗦了好半日,都没说出话来。 同余家结亲,可不是谢家上赶着求的,是余家主动提出,谢家这边儿考量之后,才答允的。 眼见婚事要敲定了,那边却出了意外,谢家对外可是什么不好听的都没说,只是说谢朗没福气,配不得余家贵女,从头到尾都全了对方脸面。 到了这会儿,余家传闻中卧床不起的女儿又跑出去跟别的男人私会? 简直是欺人太甚! 不只是刘氏,即便是谢家其余人,也都咽不下这口气。 然而就在当天,还没等谢家人往余家去走一遭,长安便起了流言,将谢家与余家的这桩恩怨说的清楚明白,连余家女郎偷偷往觉知寺去同情郎私会,都传的有鼻子有眼。 这种有碍声名的事情,余家当然不会主动往外传,对于谢家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更不会对人宣扬,仪国公夫人那儿,也是同样的道理。 是以谢偃与谢令听闻此事,真有种喉咙里塞了一块儿骨头的感觉,上不去,下不来,又膈应,又恶心,还叫人没法儿去解释。 更坏的消息在第二日传了过来。 余晚晴悬梁自尽了。 第100章 钟爱 谢令听刘氏讲了余晚晴在觉知寺中私会情郎之事, 如何不是如鲠在喉, 再想起当初妻子说余家曾打算将庶女嫁入谢家,自己却断然否定,说那必然不是余章所能做出的决议,心中更是一片亮堂。 必然是余晚晴与外男有了私情,却扯出什么重病的幌子来遮掩,余夫人糊涂,未曾告知丈夫, 便先斩后奏, 同谢家说了此事。 人皆有私, 余家女有了情郎,谢家没什么好生气的。 毕竟她与谢朗也只是出于利益的结合,而非爱的要死要活鸳鸯得成眷侣,真将话说开了,谢家难道还会冒着两家交恶的危险,非叫她嫁过来吗? 但如同现下这般,明面上说的好听,背地里又偷偷摸摸的跟人私会,却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是余晚晴死了。 死者为大, 她过世之后, 谢家即便有再重的怒气,也不好说出口了。 真闹大了, 外边人反倒会说谢家跋扈, 硬生生把人给逼死了。 事实上, 现在外边儿就已经开始有这样的风言风语了。 毕竟你们家什么都没损失,余家却是真真切切的死了一个女郎,叫人一瞧,哪边儿吃亏,哪边儿占便宜,不是很明显吗? “这算是什么事儿?” 平白无故惹上这么一堆事,刘氏当真是呕的心口疼,倘若余晚晴没死,谢家说不定还要去余家理论一番,可现下人家女儿都没了,再去登门,便有些抹不开脸了。 谢令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谢偃也是如此。 他们不是内宅夫人,历经朝堂几十年所经历的风浪,也不是女人们争风吃醋时的勾心斗角,一个不小心,或许一家人都要搭进去。 在皇帝称病这样的时候,谢家与余家结亲,却生了这等嫌隙,免不得要叫人多想。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风雨欲来,相顾一笑,却听外边有人前来回禀:“老爷、夫人,左仆射余公到了。” …… 世间一大悲痛,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谢偃见了余章,免不得要抚慰他几句,谢令也是如此。 余章面上带了些哀色,口中谢过他们,这才低声道:“我教女不严,生了这等事,原本是没脸再登门的,只是怕两家从此生了龃龉,务必要解释清楚才好……” 谢偃听他话里有话,似乎别有内情的样子,心下一凛,卢氏见状,便同刘氏道:“他们男人在这儿说话,咱们便不在这儿搅扰了。” 刘氏应声,跟在嫂嫂身后,带了内室中的仆婢,就此离去。 “晚晴是我的女儿,她做出这等事情来,令两家蒙羞,我责无旁贷,原本不该厚颜登门,只是后来发现了些许蹊跷,不得不讲。” 几人寒暄几句,余章落座,徐徐道:“最开始的时候,我同晚晴提起这桩婚事,她虽不说是欢呼雀跃,却也是心中期许,但到了后来,却忽然间转了心思。” 他转向谢偃,歉然道:“那日令公去寻我,说起废止婚约一事,我着实吃了一惊,只是内宅不宁,没脸表露出来,归家之后,才知是晚晴装病,骗了她母亲,问她为什么,她却不肯讲,只是哭” “说来惭愧,我也是在那日她从觉知寺归府之后,才知道她已经有了心上人的,”余章眼眸微合,似乎有些不忍回忆:“那孽障犯浑,但到底是我的女儿,我原本还想来谢家请罪,成全她那点儿心意的,却不想……” 依照他所说,是打算成全女儿情谊的话,那余晚晴绝没有自尽的道理。 谢偃隐约在这其中察觉到了什么,抚了抚须,试探着问道:“可是与令媛交好那人,身份有异?” “正是。”余章目光难言哀恸:“那孩子也傻,只听人说是宁家的郎君,便信了他,哪知我着人去查,却发现宁家几位郎君近期都不在京中,她是被人给骗了,遇人不淑,方才愤而自尽的!” 话说到此处,谢偃岂有不明,同谢令对视一眼,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人想骗的也不是令媛,他只是想叫谢家与余家结亲不成反成仇,方才施此毒计罢了。” 余章又痛又悔,长叹道:“可恨晚晴呆笨,竟中了奸人毒计,险些害你我两家交恶!”说完,又起身请罪,长揖到地。 “这如何使得,”谢偃忙起身,将他扶起:“明成也说此事乃是奸人所害,何必为此耿耿于怀。” 谢令也道:“倘若真是为此生隙,岂不叫幕后之人取笑?” 余章感激涕零,免不得再三称谢,谢偃又吩咐仆婢摆酒,留他在谢家用了晚膳,一醉方休,直到天色大黑,方才在侍从搀扶下,摇摇晃晃的送余章出府。 “二位坦荡,却叫我愧疚难当,”余章转身道别,又一次谢道:“时辰已晚,二位不必送了,早些回府去吧。” 谢偃与谢令坚持送到门口,目送他身影消失,方才转身回去。 夜风乍起,尤且带有几分寒凉,天上一轮残月,凄清如霜。 谢令不禁敛了敛衣袍,低声问道:“兄长觉得,他所说可信吗?” “有些可信,有些不可信,”谢偃淡淡道:“不过他既然登门,便是还不想同谢家反目,就此将这一页掀过去,也是好事。” “陛下称病,倒惊出好些妖魔鬼怪来,”谢令低笑起来:“不只是宗室,连朝臣们的心,都有些乱了。” “左右碍不到我们,”谢偃莞尔倒:“静观其变便是。” …… 谢华琅身处宫中,宫外边的事情,当然无从知晓。 顾景阳虽知道,却也不愿同她说这些,免得她听了忧心,却又无计可施。 阳春三月,宫中的花儿都开了,姹紫嫣红一片,好不鲜艳。 谢华琅陪着郎君批了会儿奏疏 ,便觉得闷了,同他说了一声,带了宫人们,往御花园去采花了。 新开的海棠清新明艳,粉的,白的,红的,紫的,堆堆簇簇的挤在枝头,好不热闹,谢华琅叫人去折了柳枝来,又自枝头剪了新鲜的花朵下来,编织成花冠顶在头上,兴冲冲的回太极殿去。 她走得时候,顾景阳便端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疏,现下人回去了,他竟还是那个姿势,腰脊挺直如松竹,一点儿都没变过。 谢华琅嘴上总嫌弃他这股一本正经的劲儿,但心里是喜欢的。 顾景阳垂着眼,手中捏一支紫毫笔,从俊秀的面颊到修长的手指,都透着干净,远远望过去,真是仙风道骨,清冷夺目。 她看的久了,顾景阳似有所觉,抬头去看,见她头顶花冠,鲜艳不可方物的模样,禁不住微笑起来,口中却道:“不合规矩。” 谢华琅不搭理他这茬儿,笑吟吟的凑过去,扶住他肩,道:“好不好看?” 顾景阳含笑看着她,却没开口。 “说嘛说嘛,”谢华琅摇晃他,开始耍赖:“快说我好看,不然晚上不叫你上床了!” 顾景阳失笑道:“很好看。” “这还差不多,”谢华琅一抬手,毫不吝啬的从指甲花冠上摘了几朵芍药,信手簪到他鬓边去,抚掌笑道:“道长,现在你比我还好看。” 顾景阳哭笑不得,目光纵容的瞧了她一眼,又将那几朵芍药取下,隔空点了点她脑门儿:“你啊。” 谢华琅也知道卖乖,不等他说下一句,便低下头去,在郎君面颊上“啾”了一口,亲昵道:“我最喜欢九郎啦!别的女郎出嫁之后,便有千万层规矩压身,也只有九郎体贴,万事都纵容我。” 她这几日的口味有点儿改变,倒像是某种灵长类动物,格外爱吃橘子,桌案上的果盘儿里摆着几个,顾景阳便伸手为她剥,闻言嗤道:“你这没心肝的,原来也都知道。” 谢华琅原本是说那话来讨好郎君的,现下倒真是有些感慨:“元娘是二月出嫁的,现下成婚也快一月了,好在婆母便是姨母,想来过得不差;宪娘的婚事还要晚一点儿,但也是在今年,没想到我是我们三人之中成婚最早的一个……” “道长,你知道吗?” 她回忆起往昔,笑道:“我第一次见你那日,便是同元娘与宪娘一道出门的,因为玩闹时输了,才被罚去求一枝桃花。” “说起来,有件事情我一直在想,”谢华琅挪了把小椅子,到他面前去坐好,两手托腮,认真的问:“假如那日输的人不是我,而是元娘或者宪娘,你心仪的人,是不是就会是她们了?” 她罗里吧嗦说这么多的时候,顾景阳已经建橘子剥开,又将丝络去掉,听她说完,方才往她口中送了几瓣儿。 “不会的。”他这样道。 谢华琅听他应的这样痛快,不由心下暗喜,觉得那滋味比口里边儿的橘子还甜,甜完了之后,才道:“为什么呢?” “她们不像你,脸皮没那么厚,”顾景阳又喂了她一瓣橘子,淡淡道:“若是登门去求桃花,也只会见到衡嘉,见不到我。” 谢华琅听得老大不高兴:“要是见到了呢?你是不是就相中了?” “那也相不中,”顾景阳耐心极了,见她吃完,才重新投喂一瓣橘子:“她们不如枝枝好看,即便见到了,我也不喜欢。” 谢华琅勉强被安抚住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儿:“你是不是想说,漂亮的没我脸皮厚,脸皮厚的不如我漂亮?” 顾景阳神情恬静,面不改色,将最后几瓣橘子喂给她,忽然凑过脸去,轻轻吻上了她的唇。 他生的俊秀出尘,态若谪仙,主动俯下身亲吻人的时候,真有种仙人抚顶的飘忽感。 谢华琅小小的怔了一下,正想说话,却被他抱住了。 “枝枝,我不善言辞,你是知道的,何必非说这些饶舌的话来为难人?” 顾景阳轻柔的抚了抚她的背:“我所钟爱的女郎,是那一日,那一刻所遇见的你,若是别人,换成谁都不行。” 他轻笑道:“小醋包,快别酸了。” 第101章 在上 三月的天气十分暖和, 春花吐蕊, 杨柳冒青,谢华琅倒也有了闲心,时不时的出去走走。 宫里边儿就那一亩三分地,她转了几日,便有些腻歪,缠着郎君要出去玩儿,奈何顾景阳还在装病, 爱怜的摸了摸小妻子的头发,哄了好半日, 才将人给安抚下来。 “温宁县主的婚事也快到了,枝枝若是闲暇, 不妨去忙此事, ”他道:“辽东郡王毕竟是高句丽旧主, 对于辽东之地影响深厚,他娶宗室女, 可不是小事。” 谢华琅也觉闲的难受, 便将这活计接了, 同尚宫局合计着该怎么办,倒是没那么闷了。 温宁县主的婚事在四月初,相距不过半个月,因为隐约带着点儿和亲的性质, 故而举办的很隆重。 成婚前一日, 顾明嘉便住进了宫里, 作为外嫁女,先去受皇后□□,然后又留下赐宴。 谢华琅从前便见过她几次,印象不坏,留她说了会儿话,气氛倒很和睦。 晚间时候,顾景阳往前殿去同几位朝臣宴饮,谢华琅便自己用了晚膳,正待梳洗时,却见采青入内,从宫人手中接了巾栉,亲自侍奉。 谢华琅心中一动,知道她是有话要讲,便将其余人打发出去,这才低声问:“怎么了?” 采青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悄声道:“奴婢在温宁县主送来的礼品中发现的。” 谢华琅眉头微蹙,先净了面,这才接过来。 那信封上写着“皇后亲启”四个字,字迹平平,看不出什么端倪,她淡淡瞥了眼,便重新递给采青:“搁到床前的柜子里吧。” 采青奇怪道:“娘娘不看吗?” “急着看了做什么,”谢华琅掩口打个哈欠,慵懒道:“莫名其妙冒出来一封信,万一里边儿有毒,打开之后害了我怎么办。” “啊,”采青吓了一跳,马上道:“奴婢去请个太医来。” “不必这样兴师动众,我也只是随便一猜,上边儿也未必就真的有毒,你大张旗鼓去请太医,反倒打草惊蛇。”谢华琅笑了笑,道:“去唤个医女来,别惊动人。” 采青应了一声,快步出去,谢华琅取了香露匀面,秀眉却微微蹙了起来。 医女原是皇后身边固有的,就留在太极殿伺候,毕竟男女有别,太医问诊之间,难免会有些不方便,有了她们在身边,正好得宜。 采青很快带了人来,那医女将信封对着光打量一会儿,又低头嗅了嗅气息,躬身道:“娘娘,信封上无毒,里边儿便不知道了,奴婢可否将信拆开?” 谢华琅道:“拆吧。” 那医女便将信封拆开,仔细探查之后,道:“娘娘,信上并没有会妨碍人的东西。” “那便有意思了。”谢华琅微微笑了起来,将那封信接到手里,又吩咐道:“你这几日便无需当差了,好生歇一歇吧。” 那医女听皇后叫自己查验信封上是否有毒,便知道自己遇上了宫中隐私,现下听皇后如此吩咐,并不觉得奇怪,屈膝施礼,退了出去。 谢华琅将那信纸打开,却见上边只写了短短几句话:陛下重病,娘娘无子,忧心来日否? 谢家骑虎难下,娘娘安心否? 那字迹同信封上的如出一辙,显然是不欲叫人依据字迹,推断出书写之人的身份。 谢华琅将那短短两行字看了几遍,面色如常,心中却百转千回。 这封信的主人是谁? 温宁县主吗? 毕竟这封信,是在她送给自己的礼品之中发现的。 不,不太可能,她即将外嫁,正是要依仗皇室的时候,倘若现下皇族内部动荡,只怕未必会顾及的到她,一个不小心,便要深受其害。 不过那也说不准,兴许她猜到了这一点,故意反其道而行之。 又或者,是有人许给了她什么好处。 如果不是温宁县主的话,这封信的主人又会是谁? 陈留郡王府上的人吗? 温宁县主外嫁,身边也有随从的女婢侍从,若有人要将这封信放到盛放礼品的盒子里,其实也不奇怪。 不过这么做,未免有些太过明目张胆了。 有没有可能,是别人买通了温宁县主身边的人,叫他偷偷放了这封信? 也有可能。 谢华琅的目光落到那两行字上,忽然微笑起来。 没有人会做莫名其妙的事情,尤其是悄悄往宫里送信给皇后这样危险的行径,除非他们觉得这么做,能够得到相应的好处。 可他们为什么觉得,自己会帮他们呢? 因为他们觉得皇帝病重,自己的靠山快要倒了,而自己此时还没有子嗣,只能眼睁睁看着宗室过继,但凡不想仰人鼻息,就要早谋出路。 再则,即便谢华琅不在乎自己,也总要顾及娘家的。 这么主动的联系她,又提出了她可能遇到的窘迫境地,他们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 谢华琅可不觉得,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心,突如其来的跳出来,要给自己指一条出路。 …… 等到了晚间,顾景阳回到寝殿时,便见那小妖精穿着中衣,在塌上坐的端正,晕黄的灯光照耀在她雪腻的肌肤上,莹润如最好的羊脂玉,连带着那锁骨,都精致的讨人喜欢。 大抵是喝的醉了,他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顿了一顿,才到近前去,低头打算亲吻她额间。 “不给你亲,”谢华琅忙不迭躲开了:“一身酒气,先去沐浴。” 顾景阳摇头失笑,抬手戳了戳她脑门儿,说了句:“娇气包。”便转身沐浴去了。 谢华琅也跟着笑,赤着脚跟过去,亦步亦趋到了浴池那儿。 顾景阳身上衣袍已经解了一半儿,见她在那儿瞅着,倒有些不自在,转头看她一眼,道:“枝枝乖,先去等一会儿,郎君很快便过去。” 谢华琅眨眨眼,道:“但我想跟你说说话呀。” 顾景阳道:“话什么时候不能说?听话,别闹。” “道长,你身上我哪儿没看过?又不是小姑娘,怎么还矫情起来了,”谢华琅催促道:“快脱快脱!” 顾景阳淡淡瞥她一眼,道:“你过来。” “过去便过去,”谢华琅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过去,叉腰道:“你当我怕你吗?” 这话才刚说完,她人就被拎起来了,还没回过神儿来,便被丢进水里去了。 顾景阳脱去衣衫,缓缓进了浴池,谢华琅怂成狗,七手八脚扑腾着往外跑,小腰却被人按住了,没多久,身上中衣也湿淋淋的落到了地上。 采青与采素守在外边儿,听见自家娘娘带着哭腔的求饶声,默契的对视一眼,微红着脸,悄悄低下了头。 谢华琅撩汉不成反被日,浑身骨头都软了,伏在郎君怀里,悄声问:“谢家是不是出事了?” 从前她没问,顾景阳怕她忧心,也从不提,现下既然问了,便不再瞒着:“确实出了点事,不过并不要紧。”说完,便将谢家与余家的变故说了。 “明摆着要离间这两家人的,可惜了余家女郎一条命,”谢华琅听后,也只能叹息一声:“都知道这是阴谋,但两家有了心结,却很难解开,这便是最厉害的阳谋。” “这都是男人的事,你就不要管了,”顾景阳寻了条干净巾帕,动作轻柔的擦拭她长发:“谢家的事,你父亲与叔父能处置好,朝堂上也有郎君在呢。” “我倒是不想管,但有人找到我这儿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着,谢华琅便将追究收到的那封信讲了。 顾景阳听她说完,若有所思的笑了:“他们倒是聪明,知道另辟蹊径,从你这儿下手。” 谢华琅听得奇怪:“怎么说?” “枝枝是皇后,我活着的时候,便能说得上话,假若我死了,那便更不得了了。” 顾景阳说起此事,倒不忌讳,笑意隐约,徐徐道:“你是皇太后,新帝名正言顺的嫡母,倘若我没有明旨过继子嗣,那对于天下而言,你的旨意便至关重要了。前朝的灵帝被废,不就是因为太后的一道懿旨吗?” 谢华琅虽聪慧,却从不是用在朝纲上的,听他说完,才恍然大悟,只得摇头道:“罢了罢了,这些事情还是交给你去做吧,我听得头大。” 顾景阳不禁莞尔,见她发丝业已干了大半,才拥着往塌上去歇息。 谢华琅心思转的快,想着天塌下来有郎君顶着,便不再去管那一节,人在塌上躺了会儿,仍觉腰间有些酸楚,心中实在是气不过,便在顾景阳腿上踢了下。 “道长,我腰疼。” 顾景阳比她年长诸多,总觉得有些亏欠,素日也格外心疼她,好脾气的坐起身,道:“我帮枝枝揉揉。” “那倒也是不用。”谢华琅就是想撒个娇罢了,忙将他按回去,翻个身之后,却睡不着,便又开口道:“郎君,你腰不疼吗?” 顾景阳修身养性惯了,身体远比寻常人好得多,便道:“不疼。” “奇怪。”谢华琅有些困惑的嘀咕:“难道躺着的那个人,会格外累吗?” 顾景阳听得忍俊不禁,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哄道:“快睡吧。” “我不睡,不弄明白我睡不着,”谢华琅坐起身来,双目亮晶晶的,抚弄着他胡须,作死道:“道长,我在上边好不好,好不好嘛?” 顾景阳叹口气,道:“枝枝,你确定吗?” 谢华琅怕他反悔,连忙点头:“嗯!” 顾景阳勉为其难道:“好吧。” 谢华琅开心了,欢天喜地的骑到郎君身上去,受用一会儿,又颇为得意的说了句:“原来万人之上,就是这种感觉。” 她的得意只持续了一刻钟,便坚持不下去了。 “道长,怎么回事?我觉得好累,腰还有点儿酸。” 顾景阳哄她:“无妨,过一会儿就好了。” 谢华琅傻乎乎的信了,又过了半刻钟,便瘫软下去,咸鱼一样,道:“我不行了。” 顾景阳道:“没事儿,过一会儿就好了。” 谢华琅气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骗我!” 顾景阳禁不住笑了起来,谢华琅伏在他身上,感觉到他胸膛在颤动,想要落荒而逃,腰肢却被他按住,逃脱不得。 她心中又气又恼,小手一个劲儿的锤他,偏生身上没了力气,没能硬气多久,便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你快叫我下去嘛……” 第102章 孕事 谢华琅虽聪慧, 却不曾涉猎政事, 贸然掺和到那些事儿里边儿去,怕被人吃的骨头都剩不下。 专业的事情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她收到那封信之后,便如实同顾景阳讲了,至于接下来应当如何,也全听凭他吩咐便是。 第二日清晨,天色将将有些亮时,顾景阳便起身了, 侧脸去敲, 却见小妻子搂着被子, 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两眼闭合,睡颜静谧。 他看自己的意中人,千遍万遍也不觉得腻, 温柔注视一会儿, 终于低下头去, 动作轻柔的亲吻她纤细的脖颈。 谢华琅睡得正香, 却被人给惊扰了, 真是老大不情愿,迷迷瞪瞪的翻个身,用小屁股对着他了。 顾景阳不禁失笑, 却不忍心吵她, 披衣起身, 自去洗漱了。 谢华琅睁开眼时,早就过了早膳时分,翻身坐起,埋怨采青几人:“怎么都不叫我呢。” “陛下心疼娘娘,起身时尚且不曾惊扰,奴婢们胆怯,岂敢违逆?”那几人却是笑语连连。 谢华琅被她们说的心中甜蜜,倒没再说别的,用过早膳之后,又往温宁县主暂住的宫室中去,亲自送她出嫁。 大婚的日子,新娘子脸上笑意盈盈,瞧着倒很欢喜,听人回禀,言说皇后到了,忙起身施礼。 谢华琅垂眼看她,虽早就见过,仍禁不住在心中感慨一句:怨不得别人都说女郎成婚那日最美呢。 温宁县主身着翟衣,发髻高挽,花树华贵,丽裙及地,她原就是十分明艳的长相,盛装之下,更显得雍容端娴,丰润妩媚。 “快扶县主起来吧,”谢华琅笑吟吟道:“成婚的好日子,便不必太拘泥于礼数了。” 宗室的几个王妃也在,闻言皆是莞尔,更有人出声揶揄。 陈留郡王妃也在,她脸面小,不敢叫自己突兀出来,见别人笑,忙不迭扯了三分欢喜在脸上,只是心里边儿别扭,别人瞧着她那神情,也觉得别扭。 谢华琅在上首坐了,又同几人不痛不痒的说了几句,众人会意,随口扯个由头,一道退了出去。 温宁县主见她如此,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她昨日进宫时,该训/诫的皇后都□□了,应当说的也都说了,现下再单独留下自己说话,只怕情况有些不妙。 谢华琅却没急着说话,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方才道:“知道我为什么将你留下吗?” 温宁县主诚惶诚恐:“臣女愚钝,敢请娘娘赐教?” 谢华琅也不同她卖关子,自衣袖中取出那封信来,叫采青递给她:“我昨日收到一件十分特别的礼物,便夹杂在你呈上的礼品之中。” 皇帝如何宠爱皇后,宗室应当是最清楚的,更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得罪她。 不管皇帝是不是快要不行了,只要他还活着,还能喘气,那他就是天子,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有他庇护的皇后,便是天下第二要紧的人物。 你跳的再高,皇帝非要赐死,你又能如何? 还真能起兵造反吗? 要是有这个本事,又何必苦心筹谋。 温宁县主不蠢,相反,她很聪明,尤其是她同陈留郡王府上不睦,须得依仗皇室,更不敢在这当头触皇后眉头,说些有的没的了。 她当机立断,旋即跪地,沉静道:“此事绝非臣女所为,望请娘娘明鉴。” 谢华琅面上神情不变,笑吟吟道:“我既说与你听,当然也不曾怀疑你,只是想提醒县主一句,务必要将自己身边的人看牢了才好。” 呈与皇后的礼品何等重要,温宁县主岂敢敷衍,自然是交与心腹去做的,现下却出了这等事,显然是身边人手脚不干净。 皇后口中说不曾怀疑,但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便未可知了,若非自己与辽东郡王的婚事早就定下…… 宫室内暖香袭人,温宁县主心中却是一片冰凉,额头上不觉生了汗,她恭敬的垂下头,道:“臣女多谢娘娘体恤。” 谢华琅瞧见她额头细密的汗珠,淡淡一笑:“福气都是人自己挣来的,这样简单的道理,不必我说,想必县主便明白。” “愣着做什么?”她吩咐采青:“还不快将县主扶起来。” 温宁县主心下凛然,谢恩之后,又去补妆,镜中人明光四射,她的心却乱了。 …… 宗室女嫁给高句丽旧主,当然不是出于男女情爱,而是政治上的考量,因这缘故,婚仪也格外隆重。 温宁县主心中有事,面上倒不显,辽东郡王入宫迎亲,二人一道去向帝后叩首时,脸上也带着七分笑意,三分羞涩,冷不丁一打量,倒以为是嫁给心仪的郎君了。 辽东郡王年过三十,身量中等,相貌也只能说是寻常,面颊肉肉的,双目细长,较之温宁县主的神采飞扬,他身上反倒有种淡淡的怯懦。 谢华琅从前听顾景阳提过,说辽东郡王虽然是高句丽的国主,但朝政都把持在权臣手中,他本人只不过是傀儡,加之早先在宫宴上见过几次,现下看他如此,也不觉得奇怪。 日子都是自己过的,接下来的事情,便要看温宁县主自己的了。 谢华琅同郎君相视一笑,默契的没再提及此事。 而那封信的主人,也不曾再有过任何动静。 …… 辽东郡王与温宁县主大婚之后,便是三年一度的科举,谢朗也如先前所说那般,下场试了试水。 谢华琅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堂兄极其聪慧,但对于他是不是能依靠自己的本事进士及第,却有些拿不准,然而在知道当年之事的真相后,她却觉得他不仅能进士及第,拿个状元,也不稀奇。 从前她看到的,未必不是假象,倒不是说谢朗有心瞒她,而是那时候谢允在朝中颇受赞誉,谢家再出一个后起之秀,便有些扎眼了,他的玩世不恭,未必不是藏拙。 谢华琅如此想着,倒没有就此同顾景阳提及,状元这名声听起来很了不得,然而授官也不过六品,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长安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随意扔一块儿砖头,备不住都能砸中个五品官。 她若真是想,开口求一求郎君,顾景阳也不会为此驳她的情面,只是事情涉及朝堂,即便只是一句话的事,她也不会开口。 考试结束半月,便有了结果,只有状元、榜眼、探花这前三个人的名次,还未曾尘埃落定,只等着皇帝亲点。 谢家三郎下场考试,长安中人都是知道的,对于结果如何,也都是翘首以待。 他是不是在进士名录之中,主考官们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曾说。 但朝臣们都觉得在,毕竟即便不看皇后的面子,也要看谢家,看谢令、谢偃二人的脸面才是。 谢令身居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他的嫡长子下场考试,总不好直接给刷下去的。 这便有了第二个问题:假如谢家三郎的确在进士名录之中的话,他会是什么名次? 有没有可能会鼎贾三元? 对此,朝臣们心思各异,抓耳挠腮,谢家倒很沉稳,一切如常,谢朗也是如此,不时约着三二友人吃酒,半分担忧的模样都没有。 暗中观察着他们的人,不禁有些郁卒。 事实上,主考官提交上去的三个名字中,的确包含了谢朗。 顾景阳与那小姑娘做了这么久的夫妻,默契总是有的,她既然不曾开口提及,他也就不会有失公允,依次翻阅过之后,却还是点了谢朗为状元。 谢华琅虽有些意料之中的感觉,听闻时却仍觉得有些恍惚,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晚间入睡时,她悄悄问:“道长,你不会是看在我的份儿上,给他徇私了吧?” 顾景阳将她搂在怀里,温言道:“没有。他的确担得起。” “此次的题目是以高句丽一战为前提,论述边军屯田,”他语气中略微带了几分赞许:“你三哥所言,很有见地,倒像是在军旅中待过一样,我叫几位曾经统率过边军的将领看过,也都赞不绝口。” 谢华琅在他语气中听出了欣赏,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正待说句什么,嘴唇动了动,忽然停住了。 顾景阳察觉到了,便抚了抚她的脊背,温和道:“怎么了?” “三哥从前往边塞去待过,”谢华琅有些感怀,低声道:“去过北疆,也到过青海,那时候我以为他是游山玩水,纵情任性,却没想到他有这份心志。” 她轻叹口气:“是我太轻看人了,也太不关心他了。” 顾景阳听得莞尔:“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怕你因他壮志难酬而伤怀,所以才有意瞒着你的?” 谢华琅在府中时,便时常同谢朗斗嘴,听顾景阳这样讲,下意识反驳道:“他才没有这么好心呢。” 顾景阳只是笑,却没再说别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谢华琅脸上的气势汹汹便没有了,有些感伤的道:“其实他真的有这么好心。” 这小妖精也同她堂兄一样,嘴上说的凶,心里其实可软了。 真正爱一个人,看她的面容,听她的笑语,一言一行,都觉得可爱,顾景阳便是如此。 将怀中人抱得紧些,他替她掖好被角,这才亲亲那小姑娘,搂着合眼睡了。 这夜二人说话有些久了,第二日谢华琅便有些起不来,当然,她起不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最开始的时候,顾景阳还唤她起身,后来谢华琅学乖了,他一叫人,就埋头到他怀里去嘤嘤嘤的假哭,装的可怜巴巴。 他这辈子的劫难,大抵便是她了,见她着实疲倦,也不忍心为难,便这么纵容着了。 顾景阳坐起身,照旧先去为那小妖精把脉,手指轻柔的搭在她腕上,微微垂下眼睫,正待如同往常一般松手,替她拉上被子时,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惯来沉稳,忽逢此事,竟僵住了,半晌过去,才回过神来,神情似喜似惊。 唯恐方才那一丝异样是自己的错觉,顾景阳想要确认,又怕这猜想成真,踌躇许久,终于跪坐起身,手指又一次搭在她腕上。 谢华琅睡得迷迷瞪瞪,隐约察觉到他把脉的动作,却没有反应,毕竟按照往常,他很快便回松手的。 可这回也不知怎么,居然持续了这么久。 寝殿中温暖,手伸出去也不凉,但毕竟不如搁在被子里舒服。 她睁开眼,软声嘟囔道:“怎么还没好?” 话没说完,谢华琅便见郎君跪坐在自己身侧,正垂眼看着自己,那神情温柔而敛和,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欣喜与希冀。 她心中忽然一动,头脑中闪过什么,却没捉住,便听他温声道:“枝枝,你坐起身来,叫郎君再把一次脉,好不好?” 谢华琅揉了揉眼睛,便要起身,顾景阳见状,忙扶住她肩,又挪了软枕过去,叫她倚着,这才伸手探脉。 谢华琅看他这样谨慎,先是微怔,旋即反应过来,双目湛湛的盯着他看。 这一次诊脉的时间更久,足足半刻钟过去,顾景阳才将手收回。 谢华琅忽然有些能理解“近乡情更怯”这句诗了,话到了嘴边儿,却又不太敢问。 她眨眨眼,目光询问的投了过去。 顾景阳目光中是难以言表的欣然,握住她一只小手,送到唇边亲了亲,眼睫温柔的垂了一垂。 “枝枝,”他语气略微有些颤抖,欢喜道:“我要做父亲了。” 第103章 福气 谢华琅见他早先神情, 心中便隐约有了猜测, 然而真的听他说出口,仍旧有转瞬怔楞。 “真的吗?” 回过神来,她隔着被子摸了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心中有种难以置信的奇妙感:“这就有了?我怎么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真的有了,枝枝。”顾景阳心中的欣喜难以言表,将小妻子搂到怀里,爱怜的亲了一会儿, 又柔声道:“你要做母亲了。” 谢华琅抬眼去看,便见郎君神情含笑, 目光敛和,不止怎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埋头在他胸膛蹭了蹭,这才低声问:“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顾景阳握住她小手,几乎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 亲了又亲之后,才依依不舍的放下:“还很小呢。” “一个多月呀。”谢华琅默默地念了句, 又掰着指头数:“现在是四月初,等它出生, 正好是冬天。” 她还记得从前阿莹姐姐打趣自己的话:倘若有福气, 正月里成婚, 兴许当年便能生孩子, 这么一想,便少见的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抬头瞧瞧自己俊秀的郎君,那点儿窘迫便烟消云散了。 这么好的福气,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顾景阳便静静注视着她,那目光温和极了,也专注极了,仿佛她便是全世界。 谢华琅欣喜劲儿暂且过去,便有心思想别的了,摸了摸小肚子,问道:“道长,你说,我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你诊脉能诊出来吗?” “现在还小,如何能看得出来?要月份大了才行,”顾景阳抚了抚她的长发,诚挚道:“是男是女都好,郎君一样喜欢,枝枝别怕。” “我倒不是怕。”谢华琅纯粹也就是好奇而已,见郎君担心自己心里边儿有压力,忙不迭保证的模样,甜蜜熨帖之余,又起了逗弄人的心思。 “道长,”她倚在顾景阳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他胡须,一本正经的问了句:“有孕之后,是不是就不能同房了?” 顾景阳同她相处的久了,听她这么一问,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东西,低头看她一眼,淡淡道:“前几个月须得避讳。”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谢华琅成婚之后被折腾的惨了,第二日晨起下榻时,腿软的厉害,好些次都险些站不住脚,现下有了机会,如何会不报这一箭之仇。 她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假惺惺道:“妾身有了龙胎,不能再侍奉陛下安寝了。” “无妨。”顾景阳瞥她一眼,道:“就几个月,又不是一辈子。” 谢华琅早先还没注意“前几个月”这几个字,听他现下重提,方才回过神儿来,呆了一呆,道:“就前几个月吗?” 顾景阳颔首道:“只有前几个月须得谨慎。” 谢华琅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面颊忽的染上了两抹红霞,抬眼看看他,道:“等到后边儿,肚子就大了呀。” 顾景阳道:“我知道。” 谢华琅脸更热了:“那怎么能……” 顾景阳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却没说话,如此静默半晌之后,却忽的转了话头。 “再睡会儿,”他扶住她肩,叫她重新躺下,语气怜惜:“你近来总是犯困,或许也是因为有了身孕,我只当……也没往这处想。” 谢华琅乖乖躺下,两只小手被搁进去之后,被子便被他拉上去,连被角都掖的整整齐齐。 她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嘴巴却还不安分,不怀好意的问:“道长,你当是什么?” 顾景阳捏了捏她鼻尖,自己也在她身边重新躺下了,答非所问道:“枝枝都做母亲了,那就更要乖了,快点儿睡。” 谢华琅“哎”了一声,奇怪道:“你不去忙吗,怎么又躺下了?” “朝中左不过那些事,交给别人去处置也好,晚一些再理会也好,都不要紧的。” 顾景阳搂着心爱的妻子,语气温缓:“枝枝有了身孕,我要做父亲了,这就是天下最大的事情,别的都要退避。” 谢华琅被他说得心中甜蜜,又有种小小的羞窘:“哪有这么严重?” “有的,”顾景阳郑重道:“这是我们头一个孩子,若是女儿,便是长公主,我必然为她划定最好的汤沐邑,若是儿子,便会是这天下的储君,我的位子也要传给他,这如何不是天下最大的事情?” “只是要委屈枝枝一阵子,”他顿了顿,有些歉然道:“我宣布病愈之前,不好将这消息公布出去。” “这有什么?”谢华琅失笑道:“郎君待我的心意,对这孩子的心意,我都是明白的。” “你啊。”顾景阳低头亲了亲她,温煦道:“快睡吧,郎君在这儿陪着。” 谢华琅“嗯”了一声,重又合上了眼。 …… 皇后有孕的消息,顾景阳不欲张扬,但对于亲近心腹,倒没必要瞒着。 衡嘉是跟随他多年的旧人,忠心耿耿,骤然得知这消息,当真惊喜交加,恭贺之后,又笑道:“陛下该打赏奴婢的,早先还没成婚,奴婢便道今年便抱得到小皇子,今日一瞧,可不是说中了吗。” “等着吧,”顾景阳听得欢欣,含笑道:“等孩子出生,朕一道打赏。” 谢华琅既有了身孕,饮食上便得忌讳,身边侍奉的人也格外警醒,连她在书房静坐临摹,都有人眼睛不错开的盯着。 谢华琅有些好笑,吩咐采青与采素:“哪有这么金贵?从前如何,现下便如何,不必这样仔细。” 若说后宫中花团锦簇,宫嫔斗艳,格外谨慎些也没什么,现下只有她一个人,侍奉的人又都被拣选过,再这么细致,便有些没必要了。 “这是陛下吩咐的,”采青笑道:“倘若他不在娘娘身边,决不许我们离开半步,奴婢们哪里敢违逆?” 谢华琅听她这样讲,心中温暖而甜蜜,倒没再说别的,显然是默许了。 顾景阳早先虽在装病,但好歹会荒废朝政,自从得知她有了身孕,对前朝之事便懈怠了许多,得空便在她身边陪着,或是一道调琴,或是一道赏画,朝议也是隔两三次免一次,不甚放在心上的样子。 谢华琅瞧的有点不安,悄悄问他:“道长,你这么做真的没关系吗?” “无妨。”顾景阳便坐在她身侧翻书,四月的阳光已经带了些许夏日的明快,静静落在他身上时,有种说不出的温暖与静穆,如同庙宇里点燃着的灯火,庄重而内敛。 “朝中近来颇有异动,我不去也好,正可以看看有哪些沉不住,主动跳出来的,”他的目光从书页中离开,落到妻子的身上,倏然柔和起来:“再则,我也想多陪陪你。” 他既有决断,谢华琅也就不再说什么,夫妻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皇帝疏懒于朝政,又有早先病重的消息传出,一时之间,朝臣们不免议论纷纷,心中各有猜测。 别说是他们,就连谢偃、谢令兄弟二人,见到这局势,都被吓了一跳。 皇帝惯来冷静自持,登基之后从未荒废过朝政,即便性情有些冷淡,在政事上却是非常严谨的,若说是为了做戏,也未免太下本钱了。 ——总不能是真的染病了吧? 谢偃与谢令心思微微有些乱,商量片刻,还是没有头绪,正逢命妇入宫请安的日子到了,便叫卢氏进宫去走一遭,既是见一见小女儿,也是趁机打量宫中端倪。 命妇每月都可以入宫觐见,卢氏自然也不会例外,她是皇后之母,即便召见的多些,也没人真的会说什么,但无论是谢华琅还是谢家,都默默的遵守了每月一次的规矩。 谢华琅毕竟在谢家生活了近二十年,骤然换了一个环境,即便日子过得舒畅,心中也不免有些惦念家人,听闻母亲进宫,忙令人去请过来,再想起自己腹中还没显现出来的孩子,倒分外有了些感怀。 今日并无朝议,顾景阳也在,卢氏按品大妆,入了内殿之后,便见皇帝端坐上首,气度雍容,小女儿凤钗绾发,淡妆华裙,便坐在他身侧,冷不丁一瞧,倒像是依偎在一起的模样。 卢氏饶是知道他们年岁差的大了,仍旧不免生出几分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的感慨来。 母女俩见面,只怕有无数的体己话想说,顾景阳略微同卢氏寒暄几句,便起身去了书房,善解人意的将空间留给这对母女。 他走了,卢氏不禁暗舒口气,待谢华琅将内殿中其余宫人内侍遣走,方才关切道:“枝枝,你近来好不好?虽然见你面色如常,不像是受苦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 这也是天下母亲的温柔情肠。 谢华琅明白她的心意,含笑道:“很好。” 卢氏又悄声问:“陛下待你好不好?” 谢华琅听得笑了,又一次道:“也很好。” “你是不是只会说‘好’了?”卢氏听得安心,目光中略微含了三分嗔意:“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阿娘,哪有你这么说人的?”谢华琅嘴皮子最溜了:“难道你归宁的时候,外祖母也这样说你吗?” “好一张利口,连阿娘都敢笑话了,”卢氏并不生气,神情反倒有些欣慰:“可见陛下素日里有多宠你,才娇惯出这些毛病。” 谢华琅听她说到此处,心中便甜蜜起来,再想起腹中的孩子,更是欣喜。 这事顾景阳没有刻意送消息给谢家,但也没叫瞒着,谢华琅想讲出来,话到了嘴边儿,却有些不好意思。 卢氏瞧出她神情中的不自在,忍俊不禁:“刚刚才夸赞你什么都敢说,现在又胆怯了?这可不像你。” 谢华琅在母亲面前,少见的表露出几分小女儿情态,拉住她手,在自己腹上一按,便羞答答的不说话了。 卢氏怔了一瞬,会意之后,又惊又喜:“什么时候的事?多久了?你最是毛躁爱闹,现下有了身孕,那些小毛病可要改了!” 谢华琅一一应了,最后才低笑着道:“快两个月了,离出生还早呢,他的意思是先不急着公布出去,等前朝的事情了了再说。” 卢氏想起出门前丈夫说的话,隐约有了三分猜测:“这些时日,陛下都陪着你?” 谢华琅抿着嘴笑,眉宇间却是难以掩饰的幸福,低低的“嗯”了一声,便没再说别的。 “我从前听人说含在口里怕化了,放在手心儿怕掉了,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今日听过之后,总算是明白了。” 卢氏由衷的感慨一句,拍了拍女儿的手,感慨道:“陛下真真是有心,枝枝,你也是真的有福气。” 第104章 姻亲 卢氏前后有过四个孩子, 经验丰富, 听闻女儿怀有身孕,免不得诸多叮嘱。 谢华琅虽有些不好意思,但正事上却不含糊,一一听过之后,又问了许多。 “你阿爹早先还不安心,知道这消息,不知会多欢喜, ”卢氏面上笑意难掩, 拉住女儿的手,关切道:“前几个月正是最要紧的时候, 务必要再三小心, 晨起时难不难受,膳食上有没有变化?” “一切如常,”或许是因为才怀上没多久, 谢华琅没有任何不自在的地方,摸了摸还没变化的肚腹,她笑吟吟道:“郎君说这孩子听话,知道心疼母亲。” “你们想的倒美, 女人怀孕生产,哪里是这么容易的?我生了四个,就没遇见一个体贴的。” 卢氏听罢, 哭笑不得道:“等着吧, 月份儿大了, 还有苦头吃呢。” 谢华琅诧异道:“我在阿娘肚子里的时候,不乖吗?” “亏你好意思问,就数你最不老实,”卢氏没好气道:“前几个月我吐得昏天黑地,人都瘦了一圈儿,等后来月份儿大了,又动个没完,夜里都睡不安稳,你阿爹说是个小郎君,生下来之后要打你屁股,见是女儿,便舍不得了。” 谢华琅嘿嘿的笑,赶忙把这话题转了:“这还小嘛,将来怎么样,谁又能猜到。” 卢氏倒也没多纠缠,顺势说到别处去了,既然知道女儿有孕,她也没急着走,在宫中用了午膳,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 得知女儿怀有身孕的消息,谢偃的欢喜并不比卢氏少,一来是为女儿将来有了依靠安心,二来则是为了家族的前途。 只要谢华琅能诞下皇子,那谢家就永远不会落到山穷水尽的下场,再坏的局面,终究也有所转圜。 皇帝不想将这消息宣扬出去,谢偃自然不会公之于众,整个谢家知道的,也只有卢氏与谢偃、谢令兄弟二人。 …… 四月的春光正是明媚,花木清新,莺雀轻啼。 御花园里的牡丹都开了,正红、粉红、明黄、浅绿颜色各异,层层叠叠的花瓣儿似乎荟萃了所有的春光,美不胜收。 谢华琅换了轻便春衫,发髻高挽,丽裙及地,面上未曾施加脂粉,只淡淡的描了眉,点了唇脂,较之往日的华艳,倒添了几分清婉素雅。 顾景阳挽着她手臂,夫妻二人一同散步,神态闲适,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内侍宫人们远远跟着,不敢上前搅扰。 除去在温宁县主出嫁前夜收到的那封信,谢华琅再没有接到过别的暗示,不知道幕后之人是放弃了,还是正在等待时机。 这些事情顾景阳原本就不想叫她沾手,谢华琅乐得自在,有孕之后,便更懒得理会了。 女人都是需要陪伴的,尤其是在初有身孕这样的时候,不免会更敏感些,郎君每日陪着,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安心。 在御花园逛了一圈儿,二人又去不远处的凉亭中暂且歇息,宫人们在石质矮凳上铺了软垫,又送糕饼点心与时鲜水果过去。 皇家在长安城外有大片庄园,专门移植了好些樱桃,除去宗亲之外,也会赏赐重臣,以示亲厚。 现下是四月底,头一批刚成熟,总共也只有十来斤,全都被送进宫了,可巧谢华琅喜欢,顾景阳便叫全留下,紧着供应她了。 捻起一颗樱桃送进嘴里,感受到那清甜的气息在唇齿中弥漫开,谢华琅不禁微微眯起了眼,顾景阳便在她身侧,笑微微的看着妻子,正待说句什么,却见有内侍匆忙近前,躬身回禀道:“陛下,江王求见。” 顾景阳淡淡道:“为何而来?” 那内侍道:“王爷未曾明说,只说陛下吩咐他探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这样,”顾景阳眉头微蹙,转向谢华琅,低声道:“枝枝,我……” “去吧去吧,”谢华琅不是不分轻重的人,笑着催促他:“正事要紧。” 顾景阳捻起一颗樱桃喂她吃了,又抚了抚她面颊,这才站起身来,往太极殿去了。 …… 从年前皇帝封笔到现下,足足有五个月的功夫了,若说是演戏,未免也太尽心了些,随着时间的偏移,长安勋贵们的心绪也渐渐乱了。 最早前去劝说魏王的人已经被皇帝处死,魏王的态度昭然若揭,但皇帝并不是只有这一个兄弟,甚至于,几位长公主的态度也是至关重要。 临安长公主是先帝与天后的独女,天后当政时,甚至以女性皇储的身份主持过亲蚕礼,几层身份交叠,她的影响力不言而喻,免不得也有人隐晦的劝说,希望能够得到她的支持。 对此,临安长公主所做出的的选择,同胞弟魏王如出一辙,将人叱骂出府之后,又专程进宫,去向皇帝哭诉。 回府之后,她将两个儿子叫到近前去,面色冷凝,严令他们出府,连亲友之间的小聚,都暂且停掉。 “这天下从来都不缺少聪明人,三台八座哪一个是易与之辈?但当年,他们都败给了母后。” “而皇兄,是战胜母后的人。” “即便他真的要死了,以他对皇后的爱护,想必早已经安排好了后路,现在这些上蹿下跳的人,难道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我从来都不是头脑顶尖的那一部分人,你们也不是,既然如此,就不要主动跳进这个漩涡里了。” 两个儿子面色惊慌,对视一眼,齐齐称是。 …… 四月的时候,皇帝对于朝议还是隔两次去一次,虽然神态中隐隐有疲惫之色透出,但终究是坚持下去了。 可到了五月之后,却连一次朝议都没有出席过,所有的命令都由内侍监发出,唯一能够见到他的人,也只有江王与其余几个心腹而已。 如此一来,朝臣们的心便乱了起来,目光也开始在经过皇帝前番暴力清洗之后仅存的那些宗室子弟身上打转。 同时,他们看向谢家的目光也暧昧不明起来。 谢皇后无子,却会是新帝名正言顺的嫡母,到那时候,谢家的境遇只怕会很不妙。 如此一想,众人看向谢家几位姻亲的目光,也变得复杂了。 永仪侯性情沉稳,林崇也是如此,视众多目光于无物,父子二人先后离开,邢国公父子也是如此。 沈国公惯来是个混不吝的,一点儿也不避讳,见别人瞧,还大喇喇的问了句:“你们看什么?我脸上有花儿吗?” 别人当然不好明说,信口扯了几句,敷衍过去了。 他们既如此表现,便是决定站在谢家这边儿了,但人心各异,总有不愿意同他们站在一处的。 谢华琅出嫁后没多久,元娘便出嫁了,夫婿便是姨母家的表哥,忠武将军家徐家的次子,真正的青梅竹马。 这实在是一桩好婚事,婆母便是姨母,不会为难媳妇,夫婿与她心意相通,夫妻琴瑟和鸣,只除了一点儿,她的胞妹是谢家四郎的未婚妻,两家已经定了亲,今年便会完婚。 这日午后,徐夫人叫她过去说话,或许是天气燥热的缘故,脸上有些烦闷,见元娘到了,拉她到自己近侧坐了,又打发其余人出去。 元娘见状,心下微奇:“阿娘有话要讲?” “你阿爹阿娘也是糊涂,我如何劝他们都不松口,只能叫你回去说了。” 徐夫人眉头蹙的很紧,有些焦躁的道:“陛下病重,谢家朝不保夕,现下将五娘嫁过去,有什么好处?来日新君清算,岂不是为自家招祸!” 元娘心头一沉,迟疑道:“阿娘……” “你回去一趟,务必要劝他们改变主意才是,”徐夫人手上用力,目光中闪过一抹狠厉:“退个婚便能解决的事情,何必这样犹豫不决!” 元娘被她捏的腕骨作痛,又不敢擅自将手抽回去,只得柔了声气,徐徐道:“阿娘,两家说定的事情,怎么好贸然反悔?无缘无故便退婚,既叫人笑话,也会害了五娘的。” 徐夫人神情一冷,盯着她看了半晌,道:“究竟是五娘的一点名声重要,还是你们陈家满门重要?” 元娘见她似乎有些执迷,语气更软:“事情都没有发生,怎么能平白揣测?陈家与谢家相交几代,互为依存,怎么能为虚无缥缈之事,而伤了彼此情分。” “元娘,”徐夫人只知这个侄女性情温柔,却不想竟有这样固执的时候,心中又恼又怒,原本想斥责几句,迟疑一下,忽然叹口气,道:“你不为自己娘家想想,也不为二郎想想吗?你扪心自问,嫁到徐家之后,我待你如何,二郎待你如何?” 元娘忙道:“阿娘待我如同亲生女儿,郎君待我亦是极好。” “我不想叫五娘嫁与谢家,不仅仅是为了陈家,也是为了二郎,”徐夫人目光担忧,殷殷道:“你也是陈家女,倘若陈家与谢家结亲,将来新帝清算陈家,岂不是要连累二郎?我也是做母亲的,岂有不担心的道理。” 元娘本以为徐夫人是为了自己娘家担忧,故而相劝,现下听她如此直言,心下生凉,涩声道:“阿娘,你是怕我来日拖累郎君吗?” “元娘,你,你别怨我心狠,”徐夫人面上浮现出几分愁苦,叹息道:“等你做了母亲,便能体谅我的心了。”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她拍了拍儿媳的手,温柔而不容拒绝的道:“你是徐家的媳妇,即便是为了自己的丈夫,也该劝你阿爹阿娘改改主意,我这就叫人去准备车马……” “阿娘,我有点累了,不想出门,”元娘身在室中,暖香袭人,心却如坠冰窟,她语气同样柔和,却坚决的将手抽出,淡淡一笑道:“我既然是徐家的媳妇,怎么还好干预娘家事?五娘的婚事是阿爹阿娘做主,哪有我说话的余地。” 徐夫人面色泛凉,冷的像是结了一层冰霜。 …… 这日傍晚,徐志归府之后,就被徐夫人院中人请了去,人一进内室,便见母亲歪倒在软塌上,面色泛白,神情有些惨淡。 他心下微惊,忙上前去,关切道:“阿娘这是怎么了?可曾吃过药,请过大夫?” “元娘好不执拗,半句话也听不进去,气得我心口疼,”徐夫人语气有些烦躁:“还请什么大夫,明日将我气死,她便称心了!” “阿娘素日里最是喜欢她,今日是怎么了?”徐志见她如此,心中惊诧,又含笑说和,道:“元娘不是不知敬重长辈的人,若有别的地方惹阿娘生气,想来也是无意的,阿娘宽宏大量,不要同她计较了。” 徐夫人听儿子护着儿媳妇,心中便有些隐怒: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谁? 偏生他还不领情! 她坐起身,怒道:“谢家如今已是危在旦夕,陈家竟还打算嫁女过去,这是疯了不成?我叫她去劝,她全然不理,竟还同我顶撞,真是被惯坏了!” “阿娘,”徐志神情肃然,正色道:“元娘做的没错,陈家也没错,此事牵涉诸多,徐家不该牵涉进去的,静观其变便好。” “静观其变?怎么静观其变?”徐夫人愈加恼怒:“元娘是陈家的女儿,将来若是……岂不是要牵连到你,牵连到我们家?早知如此,我便不叫你娶她了!” “对,现在也来得及。”说及此处,徐夫人倒生出另一个主意来,她虽喜欢外甥女,但同儿子比较时,前者便没有那么重要了略微迟疑之后,便定了主意:“二郎,倘若陈家执意不肯更改心意,你便休妻吧。” “阿娘,你糊涂了,徐家立家,难道靠的是裙带关系吗?元娘无错,我怎么可能休妻?简直荒唐!” 徐志听罢,怔了半晌,眉头皱起,那目光倒像是再看一个陌生人:“前朝政事,不是后宅妇人该参与的,陛下健在,便议及新君,更是取死之道,此事勿要复言!”说罢,转身离去。 徐夫人自以为一腔好意,却被儿子弃如敝履,心中酸涩交加:“我好心为你,你却……” 她话没说完,却见徐志大步返回,心下一喜:“二郎,你现下改变主意,也还来得及……” 徐志静静看着她,神情中有些怔楞,更有些难以置信:“阿娘,你极少关注前朝政事,这些都是从何处听到的?是你自己想劝我,还是别人叫你劝的?” 徐夫人不意他会这样问,神情登时变了,目光中惊慌隐约。 她不说话,徐志却有了答案,牙根紧咬,恨声道:“父亲糊涂!” …… 风波渐近,除去深宫之中安心养胎的谢华琅与极少数心中有底的人,心思不免都有些乱。 这日是永仪侯的生辰,免不得会有诸多宾客登门,永仪侯夫人年纪其实也不算大,可她心性豁达,也看得开,儿媳妇进门之后,便将府中中馈诸事尽数交出,叫她去主持此事了。 谢莹也没辜负她的期望,万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阖府上下说起这位美貌端娴的世子妃,没有不点头称赞的。 “我是真羡慕你,儿媳妇能干,什么都不用操心,”有位中年夫人正笑着同永仪侯夫人寒暄:“我们家那个若有世子妃一半儿的好,我便阿弥陀佛了。” 永仪侯夫人笑意温柔,赞许道:“能有这样的儿媳妇,也是我有福气。” “是啊,”那夫人又歆羡几句,这才低声道:“只是世子妃进门半年多了,肚子还没消息吗?” 永仪侯夫人浑不在意,也看得开:“儿女皆由天定,哪里是强求的来的。” “这便不成了,”那夫人轻叹口气,语气无奈的道:“我说话不中听,夫人可别生气,咱们女人呐,再有本事都是虚的,为夫家诞育后嗣,才是最要紧的,我听说世子身边人都被打发走了……” “知道话不中听,那你还说出来做什么,诚心膈应我吗?” 永仪侯夫人神情不变,笑吟吟道:“你们家娶的是母猪,我们家不是。” 第105章 放肆 永仪侯夫人这话说的也忒直接了, 也忒不留情面,脸上虽然还带着笑, 但真是比怒目相向还要叫人窘迫。 那夫人原本就别有心思,听她这样讲, 禁不住有些讪讪, 想要动怒, 却也知道自己理亏, 面皮涨红的忍了下去。 邢国公府是卢氏的娘家,仪国公府是刘氏的娘家,这样的正经姻亲,想要分化自然困难, 至于沈国公府,毕竟嫁的是幼女, 也没有这般要紧。 唯一有些扎眼的,便是娶了谢家二房嫡女、又手握军权的永仪侯府了。 高句丽一战时, 许国公的次子李旻也曾参与, 与林崇倒有些交际, 得过他几分关照,许国公便以此为由,请永仪侯父子过府一聚。 “此战都过去多久了, 现下才想起来设宴相谢, ”宴无好宴, 永仪侯眉头微皱, 沉声道:“怕是另有谋划。” “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林崇倒很平静,淡淡道:“没什么好怕的。” “也是,”永仪侯哈哈大笑:“千军万马都经过,怕他作甚!” 许国公李峤年岁与永仪侯相当,素日里关系不好不坏,寒暄起来倒很亲热,冷不丁一瞧,倒跟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似的。 今晚他们只请了永仪侯父子,李旻与林崇有旧,当然在侧作陪,许国公夫人也在,身侧是小女儿李姝,年约及笄,亭亭玉立。 永仪侯一见这阵仗,便猜出□□分,同林崇对视一眼,暗暗摇头。 许国公似乎没瞧见这一幕,殷勤的劝酒,又追忆起往昔年岁,言辞之中极是感慨:“前朝世家鼎盛,关陇贵族何等傲然,民间甚至有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朝之说,可如今呢?” 他长叹口气,略微低声:“当年的荥阳郑氏何等煊赫,太宗文皇帝为安抚世家,甚至选了他们家的女郎做太子妃,后来天后临朝,登基称帝,那便更了不得了,可最后……唉!” 许国公说的时候,永仪侯父子便只在侧静听,待他说完,永仪侯方才道:“李兄似乎颇为感慨。” “家门倾覆,或许只在一念之间,荣辱与否,当然也只看如何权衡,”许国公点到即止,状若失言,摇头笑道:“今日只是小聚,不谈国事,我冒失了,罚酒三杯!”说完,亲自斟酒,一饮而尽。 “你们男人呐,一说起话来,便牵扯到朝政去了,倒叫我们女人家听得不自在,”许国公夫人掩口而笑,转目去看身侧秀丽不俗的小女儿,温声道:“阿姝琴艺不坏,去弹首曲子,免得他们总说些煞风景的。” 李姝目光落在林崇面上,见他神情淡漠,面容却英俊,心也跳的快了,含羞应了一声,微红着脸,起身往女婢们早就陈设好的瑶琴处去。 她生的秀丽,不同于牡丹明艳,倒有种水仙花似的小家碧玉,温婉宜人,低眉垂眼时,别有一番温柔。 那琴艺也不坏,清柔灵婉,着实不俗。 一曲终了,许国公夫妇面带赞许,李旻目光满意的在胞妹身上一扫,含笑向林崇道:“阿姝性情柔顺,骨子里却执拗,阿爹阿娘早先为她相看人家,她都不中意,说要寻一英武不凡的男子,才肯委身,阿爹惯来宠她,只得认了。” 李姝粉面染上两朵红霞,斜斜的嗔了李旻一眼:“哥哥,你再说这些,我以后不理你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李旻笑意欲深,又问林崇:“贤和听罢,觉得阿姝琴艺如何?” 李姝含羞垂首,目光却悄悄的望了过去。 林崇并没看她,饮一口酒,自若道:“我不通乐器,只觉得那把琴看起来不错。” 李姝闻言怔住,两颊忽然间失了颜色,李旻神情同样一变,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许国公夫人眉头微蹙,正待说句什么,却见李姝又羞又恼,狠狠一跺脚,含泪跑了出去。 一时间,场中人的神情都微妙起来。 东道主许国公却没急着说话,他静静等了片刻,见永仪侯神态自若,全然没有为林崇所言训斥他的意思,面色便有些晦暗难言。 “这孩子真是被惯坏了,在客人面前这样失礼,”神色几转之后,他笑着致歉:“二位别同她计较便是。” 林崇是晚辈,永仪侯不开口,他自然沉默,垂眼看着杯中新续上的酒,月光透过窗扇,静静洒在他脸上,有种近乎寒凉的淡漠。 永仪侯哈哈笑了两声,道:“确实有点没惯坏了,好在年岁还不好,好好管教也来得及。” 他这话一说,别说李旻,即便是许国公,神情中也闪过一抹阴鸷,他笑了笑,语气温缓,只是没了先前的殷勤:“正是这个道理。” 话不投机半句多,到了这个地步,这场宴饮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几人又说了会儿,勉强将几乎已经撕开的脸面合上,这才就此散开。 永仪侯父子一走,许国公面色便阴沉起来,李旻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要是不这么选,倒不像他了,”许国公与永仪侯是同一代人,对他还是很了解的,轻哼一声,语气鄙薄:“他以为这是风骨,殊不知也是迂腐,可笑而不自知。” 李旻顿了顿,有些踌躇的道:“只怕林家会将此事宣扬出去,那便……” “无凭无据,我们怕什么?”许国公淡淡一笑,道:“只是几句话而已,我既没有说要造反,又没有说将阿姝许配给林家,剩下的那些,全都是他们自己想的罢了。” …… 夜色深深,微微有些凉,不远处飞有扑簌簌的声音传来,林崇抬眼去看,却是偶然掠过的、一只不知名的鸟。 “多事之秋啊,”永仪侯端坐马上,语气沉沉道:“又要起风了。” 林崇收回目光,平静道:“只要不是站在风口,就不会有被风吹走,随即倾覆的危险。” 永仪侯听得微怔,旋即笑了:“也是。” 这场宴饮算是不欢而散,他们回去的时辰也不算晚。 林崇进了自己院子,便见正房里灯还亮着,目光一顿,低声问一侧女婢:“夫人还没睡吗?” “没有呢,”女婢恭声道:“夫人说要再等一会儿,才去歇息。” 林崇素日事多,并不总是宿在正房里,有时候回的晚了,便提前送信回府,叫妻子早些歇息,自己则去书房安置,今日也是如此,原以为这时候她早该睡了的,却不想灯还亮着。 他心中微动,又问那女婢:“我今晚有事,叫她早些歇息,没人来送信吗?” “有的,”那女婢道:“往日里也是如此,夫人都是等到亥时才去睡的。” 林崇的心绪忽然柔和起来,今晚那场近乎闹剧的宴饮所造成的烦闷,似乎也挥之一空,抬腿跨进门去,掀开内室的垂帘,便见谢莹倚在隐囊上,就着烛火,正在闲闲翻书。 她显然已经洗漱过了,长发披散,铅华洗尽,那灯火晕黄,静谧的落在她面上,如同一尊剔透的玉像,温腻而端淑。 他缓缓到近前去,唤了声:“阿莹。” 谢莹抬眼去看,见是林崇,方才将手中书册搁下,站起身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略微说了几句,便散了。”林崇怕她多想,没将今夜之事说出,目光静静落在她面上,倒像是第一次见她似的。 他既不说,谢莹也不多问,看他神情,倒有些诧异,下意识抚摸面颊,道:“怎么了?” 林崇顿了顿,还是低下头去,轻轻在她唇上碰了碰。 他性情如此,并不是那种天性炽热强烈的人,除去在床笫之间,少有这样的动作,谢莹为之一怔,旋即又笑了:“你喝醉了。” “阿莹,我没有醉,”林崇仍旧注视着她,他听见自己心里在叹息,将妻子抱到怀里,他低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谢莹目光温和,搂住他腰身,轻柔的应了一声。 林崇见她如此,心中叹息更重,又一次亲吻她光洁的额头松开她道:“我去洗漱。” 谢莹眼睫舒缓的落下,在她面颊上投下温柔的剪影,她笑了一笑,轻轻颔首。 …… 即便徐夫人几番劝说,极不情愿,靖安侯府的五娘也很快与谢檀举行了订婚宴。 谢檀虽是庶出,但毕竟是养在卢氏膝下的,同几个兄弟素来亲近,才学也颇出众,娶靖安侯府的嫡出女郎,倒也般配。 因为近来皇帝病重的传闻,谢家在朝臣们眼中的定位颇为复杂,但谢皇后毕竟是皇后,只要皇帝还没驾崩,谢家便是长安一等门第,谢皇后的庶兄定亲,勋贵们免不得要去恭贺。 从去年开始,卢氏接连操持了几场婚事,主持一场订婚宴,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不管心里边儿是怎么想的,一众命妇夫人们皆是面上堆笑,言笑晏晏,直将一双未婚夫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才肯罢休。 淑嘉县主过世,沈眷秋又有身孕,卢氏在前边儿同几位年高德劭的老夫人说话,后边儿的事情,便得刘氏多加照应了。 人上了年纪,饮食上便有诸多忌讳,各家各户都是清楚的,今日来的还有几位老王妃,刘氏更是亲自前去,格外叮嘱厨房几句,人刚出了厨房,便见有几个仆妇急匆匆赶来,面上愤恨之色隐约。 她心头一跳,知道是出事了,定了定心,道:“出了何事?” 为首的仆妇面色涨红,有些难以开口,踌躇一会儿,方才遮遮掩掩道:“延平郡公蒋家府上的六郎……在府中无礼。” 延平郡公的祖父,也是太宗文皇帝时候的老臣,仆妇口中的六郎,乃是当代延平郡公的侄子,不学无术,每日寻花问柳,名声很不好听。 刘氏听那仆妇提及他,心中便隐约有了几分不详预感,能叫人专程来寻自己的,显然并不是口齿上的无礼。 蒋六郎风流惯了,但人也不傻,这是什么地方,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该不该、能不能在这儿胡闹,绝对是能拎得清的,敢这么做,无疑是要当众打谢家的脸了。 刘氏心头火起,冷笑一声,又道:“他人呢?” 那仆妇忙道:“已经被扣下了。” 刘氏深吸口气,又问:“那女婢……” 那仆婢显然是识得那女婢的,闻言不禁有些泪意:“慧娘原是要寻死的,好歹被人拉住了,这会儿还混混沌沌的,倒像是丢了魂儿……” 刘氏又是一声冷笑:“前边带路,我去见见这位蒋六郎。” …… 后院中生了事,前院之中倒是言笑晏晏,一切如常。 延平郡公与许国公坐席相挨,交换一个眼色,神情中颇有些默契。 许国公低笑道:“郡公送的好礼物,真是叫人咬着牙也要收下去。” 延平郡公大笑出声,倒像是说起了什么趣事一般,得意道:“好说,好说。” 许国公见状也笑了,目光一转,静静打量周遭,这屹立了几百年的长安谢氏,从如云的宾客,到厅中世间少有的字画陈设。 他不无唏嘘的道:“最后的盛宴了啊……” …… 仆妇们前头引路,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僻静院落,人没进去,便听里边儿人骂骂咧咧的,嘴上很不干净。 刘氏面色冷凝,一语不发,进门之后,便见一个年轻郎君被仆从按住,身上酒气冲天,见刘氏到了,眼珠咕噜噜的转。 蒋六郎相貌生的不错,只是神情有些猥琐,总显得油头粉面,他是见过刘氏的,忙赔笑道:“二夫人来了?我今日多饮了几杯酒,唐突了府上,实在是……” 刘氏看了他几眼,都觉得胃里直犯恶心,嗤笑一声,吩咐道:“把他的嘴堵住,再打断他的腿!” 蒋六郎闻言变色,色厉内荏道:“尔敢!我乃郡公亲侄,为区区一婢女……” 在谢家的地界上,他的话显然不如刘氏管用,仆从不知从哪儿扯出几块烂布,将他的嘴堵住之后,就地行刑。 蒋六郎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种苦,第一棍落下之后,喉咙里便猛地发出一声闷响,想要哀嚎,嘴巴却被堵住,半声也发不出,身体剧烈扭动,两个成年健仆,几乎要按不住他。 春衫单薄,执刑的仆从一棍棍落下,不多时,血便染湿了衣袍,筋肉模糊,着实有些可怖,至于蒋六郎本人,更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几个年轻的女婢颇觉出气,恨不能打死他才好,倒是为首的仆妇年长,知道分寸,悄声道:“夫人,他毕竟是延平郡公的侄子……” “他若真是蠢货,照那拈花惹草、招惹是非的本性,早八百年就被人打死了,”刘氏冷笑道:“谢家是什么地方,岂容这等腌臜撒野,若无别人授意,他敢在此放肆?!” “又不是我家子弟,别人都拿他当棋子,我何必在意。” 她近前去,浑不在意蒋六郎血肉模糊的模样,垂眼瞧着他,道:“我不认识什么蒋六郎,只知道有人私闯后宅,□□女眷,没把他打死,是嫌大喜的日子,死在谢家晦气!” 蒋六郎神志仍存,听到此处,心中又痛又悔,想要求饶,嘴却被人堵住,半句话也说不得,眼泪直往下流,想求刘氏饶自己一回。 “蒋六郎,你在别处撒野,我管不着,但这是谢家,容不得你放肆!阿猫阿狗都敢欺压上门,当我谢家无人吗?” 刘氏一抬手,示意仆从停手:“去取老爷的名帖,带他去京兆尹府,就说捉了强人,请京兆尹裁决。” 蒋六郎挨了一通乱棍,哪里还能经得起折腾,可惜这是谢家,没人心软,几个仆从寻了张旧席将人卷起,如此抬着走了。 第106章 杀人 长安是什么地方, 天子脚下,勋贵遍地, 蒋家虽有郡公勋爵,但放眼长安, 惹不起的人家也不在少数。 谢家便是其中之一。 蒋六郎好色是他自己的事情, 也是蒋家自己的事情, 毕竟这事毁的是他自己的名声,坏的是蒋家的门风, 只要不招惹到头上,谁稀得管这些闲事。 蒋六郎能在长安活到二十多岁, 显然不是隔壁村的傻蛋铁柱, 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胆敢跑到谢家来做这种事, 除非是得了别人授意。 而这个人,除了延平郡公还能有谁? 如此简单的道理, 刘氏一想便透, 她面色淡淡, 目光却冷漠, 有些厌恶的瞥了眼地上血迹, 又叫人将地上痕迹收拾了,吩咐身边仆妇几句, 这才往前厅中去。 刘氏过去的时候, 卢氏正同宗室的几位老王妃说话, 下首处是各家的命妇,华翠耀眼,绫罗灿烂,放眼望去,真是人间富贵繁华。 卢氏见她到了,起身笑道:“可是遇上什么事了?竟到的这样晚,方才几位老王妃还说起你呢。” “实在是对不住,我来迟了。”刘氏一进内室,便将笑意挂在面上,先后向几位备份尊崇的老妇人致歉,春日里暖阳融融,她如此作态,真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 她语气中略微带了三分歉意,屈膝施礼道:“今日宴饮,原是我来筹备的,不想生了疏漏,竟闯进来个小贼,还伤了人,四郎大好的日子,真叫我在嫂嫂面前抬不起头来。” 卢氏还不知道后边儿发生的事,但听她这样讲,也能猜出几分,含笑将她扶起:“一个小贼罢了,处置掉便好,倒是叫你受累,明日应当叫四郎谢你才是。” 妯娌俩说着话,便在一处坐了,其余人在侧听着,知道这里边儿别有内情,心中各有猜测,脸上却是神态各异。 赵王妃上了年纪,再好的脂粉也遮不住眼角的皱纹,不过到了她这年纪,儿孙满堂,已经不会像小姑娘一样,对于青春与容颜牵挂不已了。 赵王府是亲近谢家的,她眯着眼笑了笑,道:“哪里来的小贼?好不大胆,竟敢闯到此处来。” “八成是被人诓了,”刘氏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忍俊不禁道:“入苑坊这地方,哪一家不是勋贵名流?先帝的诸位皇子,昔年都是在这儿开府的,好些年没传出有贼的消息来,倒叫我撞上了。” 说完,她瞧瞧卢氏,再看看赵王妃,三人齐齐掩口笑了起来。 谢家的两位夫人在笑,赵王妃这样地位尊崇的老王妃也在笑,底下人即便觉得那话没意思,也都扯了几分笑意在脸上,做出十分有趣的模样。 京兆尹是谢家老太爷的门生,两家惯来交好,京兆尹夫人在侧,听罢也笑道:“这个贼捉的妙,免得朝堂上总有人说我家老爷尸位素餐,十几年过去,入苑坊一个贼都没捉到。” 众人又是一阵笑,倘若外边儿来人听到,倒以为是在听滑稽戏。 只有延平郡公的夫人与蒋家二夫人没笑,尤其是后者,目光森寒,脸都有些青了。 延平郡公有什么打算,蒋家二夫人是知道的,他安排自己儿子去做些什么,她也是知道的。 在她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危险,光天化日之下闹出这种事,谢家脸面上也不好看,只会想着遮掩,不会主动将此事抖出来。 再则,即便抖出来又能怎样? 六郎一惯风流,整个长安都知道,大不了就娶那女婢做妾好了,在她看来,能给她的儿子做妾,还是那女婢占便宜了呢。 至于谢家是否愿意,又是否会觉得丢了颜面…… 今日之后,谢家会如何,还未可知呢。 但她没想到,谢家会做的这么过分。 那可是她的亲生儿子,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们一口一个小贼的叫着,鬼知道叫他吃了什么苦! 蒋家二夫人心中实在担忧,嘴唇动了动,想要开口,手腕却被延平郡公夫人捉住了,即将出口的话,也被压了回去。 她下意识的看过去,却见延平郡公夫人神情冷凝,悄悄摇了摇头。 蒋二夫人心中腾的升起一股不忿,然而现下还不是该撕破脸的时候,只得咬紧牙根,暂且忍下。 她没有问,却有别人问了出来,有位年轻夫人似乎是想讨好谢家,神情殷勤的说了句:“夫人也忒心善,若换了我,敢在这样的好日子上门来寻晦气,哪还有送官的道理,非就地打死不可。” 这句话说得实在有些及时,要是没有主动开口,刘氏都不知道怎么将这个好消息说给蒋家人听。 她赞许的看了那年轻夫人一眼,笑道:“今日四郎大喜,怎么好在府上见血?我叫人打断了他的腿,才送往京兆府去,想必也挨不了多久。” 蒋家二夫人听到此处,已然顾及不到周遭人的反应,她面上骤然失了血色,双目圆瞪,目光骇人的望向刘氏:“你说什么?!” 刘氏取下别在腰间的折扇,慢条斯理的打开之后,动作轻柔的扇了一下,欣赏着她此刻的痛苦,徐徐重复道:“我说,我叫人打断了他的腿,再送到京兆尹府去,想必他挨不了多久了。” “贱婢敢尔!” 蒋家二夫人如遭雷击,直觉一股仿佛要沸腾的怒气自心肺直冲喉咙,再看刘氏云淡风轻的神情,更是怒到极致,疯了一样扑上前去,竟是想要同她拼命。 刘氏对此早有预料,并不吃惊,略微往一侧退了退,便有仆妇近前来将蒋家二夫人拦住,抬眼去瞧,便见她口中嚇嚇作响,面孔扭曲而狰狞,极是可怖,浑然不似先前那样端庄的贵妇人。 “郡公夫人,”卢氏转向神情同样很不好看的蒋家大夫人,微笑道:“贵府的二夫人好像疯了,继续留在这儿,恐怕会惊扰贵客,是不是劳烦你亲自走一趟,先送她回府,好生歇息?” 或许是因为那消息太过猝不及防,蒋家大夫人面孔上仍旧泛着一层青色,她深吸口气,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谢夫人,受教了。” “不谢,”卢氏笑道:“你真是太客气了。” “嫂嫂,嫂嫂!那是我的六郎啊!” 蒋家二夫人眼见一切都将在这短短的交锋之间过去,骤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嚎哭声:“他们杀了我的六郎啊!” 她若是不开口,此事还能遮掩过去,既然说出来了,此处有这么多贵妇,显然不是能敷衍过去的。 赵王妃稳如泰山,静静拨弄手腕上那串佛珠,没有开口,其余几位年迈的夫人也是一样,年轻些的见状,当然也不好再开口了。 偌大的厅堂里一片静谧,只有蒋家二夫人的嚎哭声在空气中漂浮,像是尖利的针,一下下扎在耳朵上。 延平郡公夫人在这阵近乎诡异的安静中察觉到了什么,她好像被孤立了,蒋家二夫人也是如此,至于她身后的蒋家,当然也是如此。 她忽然生出几分忐忑来,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也有些不确定了。 这么想的不仅仅是她自己,当延平郡公夫人将目光转向许国公夫人与徐夫人时,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们的神情告诉她:她们是想开口的,然而一片静谧之中,只有她们两个人突兀的站了出来,这种离群式的站队,对于现在的她们而言,太难了。 延平郡公夫人在心底叹了口气,冥冥之中的那种不祥预感,似乎瞬间加重了许多。 她走上前去,拉住蒋二夫人的手腕:“弟妹,你累了,我们先回去吧。” “你竟然也不肯帮我!”对于仇敌的痛下杀手,蒋家二夫人只是恨,但对于同伴的背弃,恨意之中,她更多的是失望。 她转过头,目光恶狠狠的在厅堂中贵妇们的面孔上扫过,有些人下意识的低下了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但更多的人没有理会,平净而淡漠的注视着她。 蒋家二夫人有些阴鸷的点了点头,忽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延平郡公夫人眉头蹙起,示意身侧仆婢追上去,自己则屈膝施礼,歉然道:“弟妹病了,叫诸位见笑。” 又向卢氏道:“搅了谢家的喜事,谢夫人见谅。” 卢氏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好说。” 延平郡公夫人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匆匆出门,向蒋家二夫人所在的方向追了出去。 她还保持着清醒,蒋家二夫人却有些疯魔了。 因为她只有这一个儿子,这也是这些年蒋六郎如何胡作非为,蒋家都要保住他的原因。 这是二房唯一的嫡子,即便爱胡闹了些,也总要留住,他只是年纪还小,再长大些,就懂事了。 从前,蒋家二房的夫妇都是这样想的。 但归根结底,真正害了蒋六郎的,正是他们没有底线的纵容。 不过到了这时候,蒋家二夫人是顾不上这些的,她疯了一样的跑到前厅,目光逼人的四处搜寻,落到某一处时,忽然发出了像狼一样凶狠的光芒。 “老爷,六郎死了!”她鬓发散乱,面孔扭曲,痛哭道:“谢家杀了他!” 延平郡公夫人不希望将此事闹大,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可蒋家二夫人疯了,她可以什么都不顾及,钗环丢了一路狂奔过去,就这一点而言,没疯的人就办不到。 她赶过去的时候,蒋家二夫人已经将话说了,满厅安静,旋即一片哗然。 早在事发之后,谢偃与谢令便得知了这消息,现下听闻,也不觉得奇怪,纷杂的议论声中,谢偃站起身来,微微抬手,止住了周遭的声响。 论及官职,他是位同宰辅的中书令,论及勋爵,又是第一等的梁国公,而论及身份,又是正经的国丈,长安谢氏的家主,无论别人怎么想,当他站起身时,都默默地停了嘴,即便是蒋家二夫人,也暂时收了眼泪。 “蒋二夫人,话不能乱说,”谢偃神情温和,徐徐道:“你说谢家杀了令郎,有何凭证?” 蒋家二夫人为之一滞。 若要说起蒋六郎之死,便要说他为何而死,若要说他为何而死,便要牵扯到他在谢家奸/□□婢,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他哪里来的胆子,敢在谢家做这等事,只消一想,便是心知肚明。 到那时候,被拖下水的便是整个蒋家了。 蒋家二夫人心中闪过一抹迟疑,不多时,便转为苦涩:她的儿子死了,唯一的指望都没了,还顾及那么多做什么? “是谢家,”她合上眼,眼泪蜿蜒流下,将一个母亲丧子的哀恸演绎的淋漓尽致:“是谢家污蔑他窃取府上东西,用私刑处死了他!” 厅堂之中的宾客们彼此对视一眼,都没有急着说话,有资格坐在这里的人,在没有见到真凭实据的前提下,是不可能相信一个容颜衰败的中年妇人的一面之词的。 尤其是站在她对立一面的,是煊赫了几百年的长安谢氏,也是谢皇后的母家。 蒋家二夫人隐藏了所有不利于蒋家的消息,在延平郡公看来,这算是她唯一聪明的地方,若是利用好了,未必不是一把利剑。 他正这样想着,却听谢偃开口了,即便到了现在,他语气仍旧不急不缓,有种春风拂面的温和:“蒋二夫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敢问令郎尸身现在何处?” 蒋家二夫人听他不曾在细节上有所纠缠,心中一喜,只是夹杂在丧子之痛这样的悲痛中,即便是欢喜,也是淡的一闪即逝。 “在京兆尹,”她眼神空洞,喃喃道:“谢家人将他送到了京兆尹,说叫京兆尹府给他判刑。” “这便好办了,”谢偃微微一笑,很有风度的颔首一下,吩咐道:“去京兆尹走一趟,将谢家送去的人接回来,叫大家看看,那人是不是蒋家六郎。” 他应得这样痛快,又没有分毫纠缠,倒叫蒋家人迟疑起来。 延平郡公与妻子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疑惑:难道六郎只是被谢家人抓了,并没有被打伤,更没有被打死,今日如此,只是想叫蒋家丢脸?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是一个好消息。 蒋六郎再混账,也是蒋家的子弟,是二房的独子,也是老夫人的心头肉。 亏得知道这场宴饮并不安稳,所以老夫人没来,否则非闹翻天不可。 至于被谢家戳破蒋家二夫人撒谎,丢一点儿脸面,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今日之后,谢家是否还会继续存在都不一定呢,谁还会记得蒋家人在谢家宴饮上丢的脸? 这样想的并不仅仅是延平郡公夫妇,还有蒋二夫人,她如同噩梦初醒一般,恍然回神,再看自己现下言行举止,不禁有些面红。 不过比起儿子没有死这样的好消息,做一回疯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谢家那位牙尖嘴利的二夫人…… 来日当然有收拾她的时候。 如此一想,蒋二夫人心里便快活起来。 延平郡公心头打鼓,欣然之余,又觉得这一切似乎失去了控制,下意识看一眼身侧的许国公,却见他微露笑意,神情中带着淡淡的得意与安抚,声音低不可闻的道:“郡公,马上就到午时了。” 延平郡公原本有些颤抖的心脏稳稳地落了回去,他站起身,风度翩翩的向谢偃致意,轻笑道:“令公,今日之事,实在是误会一场……” 他这话还没说完,厅外便有人前来回禀,说是快马往京兆府去,带了早先送去的小贼回来,现下便在厅外,等着诸位老爷验看,延平郡公只得暂且停口。 谢偃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含笑道:“蒋兄方才说的有理,今日之事,纯粹是一场误会,大家出去看过,将误会解开便无事了。”说完,先自出了前厅。 而其余诸人,口中说着“令公坦荡”之类的赞誉之语,同样跟了出去。 …… 蒋六郎被送出谢家时,已然只剩了一口气,车马颠簸到了京兆尹,没多久便咽气儿了。 京兆尹的衙役刚要收敛到停尸间去,就听有人传信,说梁国公叫送回去,他们如何敢留,忙不迭叫弄回去了。 曾经惹得长安姑娘、媳妇儿不敢出门的纨绔已经没了气息,静静躺在草席上,神情狰狞,两眼圆瞪,隐约还能瞧出他咽气儿时的不甘与愤恨。 仆从将那草席挑开,谢偃先去瞧了一眼,摇头笑道:“早先听闻是贵府六郎,倒吓了我一跳,现下见不是,总算能松口气。” 谢令在他身后,近前看过之后,也摇头道:“万幸万幸,不至于因此伤到谢家与蒋家的关系。” 沈国公惯来是个混不吝的,见谢家与蒋家神态有异,便知道今日之事有鬼,挤开别人,第三个过去瞧。 看第一眼的时候,他神情有些狐疑,忽然回过神儿来,哈哈大笑,向缓缓走近的延平郡公道:“蒋兄,今日这事闹的可不小,四郎大好的日子,你非叫人家拖一具死尸回来,当真晦气,该好生向令公致歉才是。” 他的后边,另有几人前去看过,面色微变之后,纷纷笑着附和。 延平郡公见他们如此作态,便知死的不是蒋六郎,心下一松,倒不觉得说几句愧疚有多丢脸。 他看也不看那尸首,便到谢偃近前去,施礼道:“令公见谅,我这弟妹,素日里便有些神志不清,搅扰了府上喜事,实在是叫我寝食难安……” 他这话还没说完,便被蒋家二夫人骤然爆发出的嚎哭声打断了,接连几番痛哭,她的嗓子已然有些哑了,然而声气中的悲痛,却骗不了人。 “六郎,六郎!”她痛哭道:“你睁开眼,快看看阿娘啊!” 蒋家二爷跌坐在地,怔怔的看着地上死去的、自己唯一的儿子,嘴唇颤抖几下,竟没说出话来。 延平郡公面色顿变,推开挡在自己身后的人,大步到了那草席前,却见草席上躺着一个年轻郎君,衣衫锦绣,面色泛青,那两只眼睛正死死地睁着,里边儿爬满了怨毒与不甘。 不是别人,正是蒋六郎! 这个侄子虽然爱惹祸,也不务正业,延平郡公其实不怎么喜欢,但再怎么不喜欢,他也不会愿意见到他死。 骨肉相连,这不是开玩笑的。 悲愤使然,他一时竟没说出话来,身体摇晃一下,怒然转向谢偃,冷笑道:“令公,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年迈的赵王慢吞吞的挪到了那草席前,垂眼看了一看,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郡公,你认错了,”他脚步慢,语气也慢:“府上六郎我见过,不是这等模样。” 永仪侯与京兆尹齐声笑道:“正是如此。” “……你们、你们!” 指鹿为马这样荒诞的事情,居然眼睁睁的出现在了自己身边。 延平郡公觉得荒唐,觉得滑稽,他简直想大笑三声,却又拼死忍住了。 “我家六郎生的何等模样,你们都不曾见过吗?现下躺在这里的,难道不是他?!” 户部、工部、吏部几位尚书俱在,与左仆射余章与侍中董允先后上前去查看了,又纷纷劝道:“郡公,你老了,眼睛也花了,难怪看不真切,那分明不是蒋六郎。” 那不是蒋六郎? 不,那本来就是蒋六郎! 只是他们不能说,不敢说,又或者是不想说! 事发突然,谢家没有任何准备串通的余地,但是当对上蒋家这样太宗文皇帝时期便得封郡公的家族,他们都毫不犹豫的站在了谢家那一边。 即便是为此指鹿为马,混淆是非。 好啊,真好! 延平郡公只觉心中似乎有一把烈火再烧,灼热逼人,烧的他五脏六腑都要化开,烧的他目眦尽裂! 心中怒极,他反倒大笑起来,笑的几乎直不起腰。 永仪侯在侧,见状皱眉道:“郡公,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蠢,笑你们蠢不自知!” 延平郡公冷笑道:“你们以为今日站在谢家这边,诋毁蒋家,便是对的吗?恰恰相反,这正是取死之道!” “李兄,”他不再多说,转向许国公,喝道:“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许国公哈哈大笑,高喝一声“动手”,便有李家仆从扬手释放出信号,众人眼见那道红烟冲天而起,心下不免有些忐忑,场中一时慌乱起来。 谢偃眉头微蹙,道:“延平郡公,意欲何为?” 延平郡公嘿然不语,许国公则震声道:“今上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宗亲,杀母屠弟。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理当匡扶新君,承继大统!” 户部尚书当先喝骂:“逆贼安敢有此狂言!” “丁大人,你最后再说几句吧,”许国公抬头看了看天,悠然笑道:“这个时候,蒋将军、徐将军还有家弟,想必已经控制皇宫,迎接新君去了。” “还有谢大人,”他转向谢偃,语气中带了三分讥诮:“你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只怕也魂归九泉了。” 谢偃轻轻颔首:“能将这几人凑到一日轮值宫中,也是本事。” “还要多谢谢家的喜宴,”延平郡公咧嘴一笑,大抵是因为方才受了刺激,神情有些狰狞:“若非如此,我们怎能如此轻易的将满朝勋贵一网打尽?” 话音落地,便听军士入府的脚步声传来,那两人对视一眼,得意大笑,连带着两家女眷,面色都愈见光彩。 马蹄声达达传来,由远及近,似乎只在一瞬间。 延平郡公与许国公愈加得意:“是报喜讯的人到了。” 二人忙不迭迎上前去,翘首以待,却见骏马飞驰而至,人还未至,银枪便先到一步,其上挑两颗人头,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来人面容冷峻,盔甲沾血,还未近前,便觉英武逼人,正是林崇。 “旻儿!” “阿峰!” 延平郡公与许国公齐齐变色,失声呼唤,一时如遭雷击,僵立当场,早先有些得意的女眷,更是面如土色,惊慌不已。 林崇先一步下马,身后又有人至,却是皇帝身边的内侍监衡嘉。 他像是没瞧见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笑吟吟的向谢偃道:“令公安好?” 谢偃含笑道:“人逢喜事,自然是好。” “长安有逆贼作乱,幸而陛下蒙上天庇佑,早知其心,现下已然抄没其家,只缺了来此行宴的几个。” 衡嘉目光往面无人色的延平郡公与许国公身上一扫,笑道:“令公府上的喜酒,他们怕是吃不成了。” 谢偃转向那二人,惋惜道:“同朝为官多年,实在是有些遗憾。” 衡嘉笑道:“自作自受罢了。” 谢偃又叹口气,邀请道:“内侍监是否要来吃杯水酒?” “不敢当不敢当,公务在身,实在不敢久留。” 衡嘉谢过他的好意,又道:“陛下说,此辈大逆不道,不必经过刑部、大理寺会审,今日午时三刻满门抄斩,这时辰有些紧,咱家得去监斩,实在是走不开。” “现下都午时一刻了,”谢偃瞧了眼更漏,忙道:“内侍监去忙,若再拖延,只怕要来不及了。” 衡嘉哈哈大笑,一摆手,令人将那几家人带出去:“令公,就此别过。” 话到了此处,延平郡公与许国公如何不知皇帝早有准备,再想起自己原先约定的午时起事,真觉得讽刺至极。 更令人心伤的是,为此拖上了全家人的性命,从老母到小儿,只怕无一能免,即刻赴死,岂不悲凉! 并不是谁都能坦然面对死亡的,那二人更不是,望向妻儿时,禁不住潸然泪下,悔痛不已,七尺高的汉子,哀恸之际,竟然泪如雨下。 谢偃目光在蒋、李两家人面上扫过,却没有分毫的怜悯与同情。 今日之事,死的若不是他们,便是谢家,他没有这样软的心肠,去可怜这些原本伸着腿,只等着在自家身上踩一脚的人。 顶多也就是晚上再同谢令醉一场,说几句“死得好”。 他抬起头,看向神情各异的宾客,温和道:“耽搁了这么久,酒菜都该凉了,实在是叫大家见笑。” “无妨,”卢氏笑微微道:“方才大家出来的时候,我叫人重新去准备了,现下正好来得及。” 谢偃笑了笑,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感伤,取出巾帕,拭泪道:“我与蒋兄、李兄同朝为官多年,实在不忍心见他们如此狼狈,尤其又是在临死之前……” “正是如此,”卢氏温婉道:“那我们进去吧。” 谢偃从善如流:“好。” 第107章 桑葚 谢偃与卢氏一唱一和, 就将该说的话都说了,众人眼见这一场惊变, 又见此事未曾蔓延,便就地解决, 心下不禁有些生寒。 延平郡公与许国公几人是怎么筹谋的? 有没有其余人, 也参与到这场谋划之中? 他们连另立新君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可见的确是有了乱臣之心,虽然现在那几家业已伏诛, 但谁知道此事会牵扯到谁? 最要命的是,他们选定出的新君是谁, 同自家有没有关系? 没有的话, 当然是最好,但若是有…… 再过些许时辰,那几个人怕就要上路了, 安知不是自家的前车之鉴。 这一场喜宴,女婢们呈上的膳食再精美可口, 到了宾客嘴里, 怕也是五味俱全。 今日之事, 逆贼虽有不轨之心, 却也没能逃脱天子耳目, 故而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伏诛,再看谢家人的反应, 想必也是知道的。 如此一想, 宾客们看向谢家的目光, 便复杂起来,更深深后悔,方才延平郡公与许国公发难时,自己为什么没有主动站出来厉声呵斥那两个逆贼。 ——想也知道,今日之事,必然会一丝不错的传到皇帝耳朵里。 不过转念一想,方才那一场认人的大戏,在场之人,大多不都是站在谢家这边儿的吗? 也还可以告慰了。 唯一抓住机会,怒斥了延平郡公与许国公的户部尚书觉得自己厉害坏了,走回厅堂的时候,腰杆儿都比素日挺,下巴抬得老高。 谢偃瞧见这一幕,心中失笑,倒不是觉得户部尚书得志猖狂,而是觉得这位老大人性情可爱。 他与谢令没有开口,是因为知道那几人成不了气候,但户部尚书可不知道,当时他说那几句话,的确是冒着被逆贼所杀的危险,也的确值得敬重。 谢偃还记得丁家有个小女儿,年岁与谢令的次子相当,暗地里想着叫人去说和看,是不是能结个亲。 谢庄年岁不小,但也不算太大,距离娶妻还有几年,倒是不必太急,大可以徐徐图之。 …… 延平郡公、许国公、忠武将军等人意图谋逆,当日便被满门抄斩,几百口人一道押解到菜市口,身上的华服都不曾褪去,便要做刀下鬼,着实惹人唏嘘。 延平郡公已经被剥去郡公袍服,许国公也是一样,二人面色惨白,神情呆滞,听着女眷们凄惨的痛苦声,摇摇晃晃的上了断头台。 徐夫人今日原本是在家中等待好消息的,为此连早膳都不曾用,便去小佛堂祈求上天保佑,哪知等来的不是意气风发的丈夫,而是前来收押家眷的禁军。 她是徐家的主母,长房夫人,忠武将军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已然成家立业,却还没有分出去,禁军到后,便一道押起来,暂且关到了京兆尹的牢房。 徐夫人生于高门,长于富贵,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被人扣押住的时候,脸上已然失了血色,等被衙役推进那间又脏又乱的牢房时,更是惊慌失措,泪流不已。 造反这样大的事情被翻出来,想也知道是掉脑袋的,而且掉的不是一家人的脑袋,连娘家都会被连累。 徐夫人神情呆滞,忽然笑了一声,那声音苦涩,隐约哀恸:她曾经以为,元娘的妹妹嫁入谢家,会给自家招祸,甚至想过要叫儿子将元娘休弃,却不想到最后,真正为娘家招祸的人却是她自己。 方才被扣押的时候,徐夫人并未见到元娘,现下她想到此处,禁不住在那满心的苦涩不甘之中,生出些微的好笑:报应来的这么快,还真是讽刺。 上天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想到元娘,元娘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被她搀扶着的,是个年轻英俊的郎君,定睛一瞧,不是别人,正是陈志。 徐夫人双目圆睁,大喜过望,看也不看元娘,便欣喜道:“二郎?!你无事吗?是不是事成了?快救娘出去!快啊!” 她手上并未套上枷锁,轻而易举的就从栅栏中伸出,常年养尊处优的一双手,即便是上了年纪,也仍洁白如玉,同这间脏乱且带着汗臭气的牢房格格不入。 徐志目光哀伤的看着她,看着这个尽管糊涂、却孕育了自己,将自己教养长大的女人。 心中情绪杂乱,正如波涛起伏,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顿了半晌,方才将声音放柔,徐徐道:“阿娘,阿爹事败,已然被擒了。协同他人谋逆,这罪过太大,谁也救不得他。” 徐夫人眼底的光芒熄灭了,伴随着那希冀的消失,她整个人似乎都染上了一层灰,丢了魂儿似的,语调似哭似笑:“救不得了,救不得了……” “阿娘,阿爹怎么会有那样大逆不道的想法?这原就是不应该的,”徐志心中有些忐忑,深吸口气,柔声道:“我不能眼见他犯这种错,所以……” 他合上眼,鼓起勇气道:“我向武统领揭发了此事。” 徐夫人脸上闪过一抹惊骇,她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是我向武统领揭发了此事。”徐志定下心来,徐徐劝道:“后来我才知道,陛下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异常,即便我不揭发,也不会成功的……” 后面的话,徐夫人已经听不到了,她只记得一件事:她的儿子揭发了她的丈夫,害死了她的丈夫,也即将要害死她!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儿子?!” 徐夫人状若疯癫,尖声叫道:“你居然出卖你父亲,你害死了全家人!” 她目光恶狠狠的投到徐志身上,不像是看自己的儿子,倒像是再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怨毒的骇人:“没有心肝的东西!早知如此,你刚生下来时,我就该把你掐死的!” 徐志面色惨白,身体摇晃一下,却被元娘及时扶住了。 他嘴唇颤抖一下,轻轻唤道:“阿娘……” “你不要这么叫我!”徐夫人剧烈的喘着气,恨声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徐志怔怔的看着她,忽然间流下泪来,元娘握住了他的手,无声的给予他安慰。 有脚步声自外边那条通道处传来,却是个年轻的内侍。 “徐郎君,”他似乎有些感怀,轻叹道:“路都是人自己选的,你不要太伤心。” 徐志勉强笑了一笑,松开元娘的手,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齐齐跪下身去,最后向徐夫人磕了三个头。 徐夫人冷笑一声,别过身去:“假惺惺!” “阿娘,”徐志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最后道:“儿子走了。”说完,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搀扶着元娘的手,夫妻相携离去。 那内侍见他们二人离去,含笑送到门口,再见徐夫人神情不屑,禁不住摇头:“夫人,你知道你失去了什么吗?” 徐夫人冷冷道:“失去了一个狼心狗肺的儿子,真是天大好事。” “非也非也,”那内侍失笑道:“你失去的不仅仅是儿子,还有自己的性命。” 徐夫人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少夫人是皇后娘娘闺中的手帕交,即便徐家人都没了,娘娘也会求陛下留下她的,至于令郎,检举有功,也可无罪。” 内侍目光有些嘲讽,看着她,徐徐道:“他向陛下求情,想求陛下宽恕父母,甚至愿意以身抵罪,忠武将军谋逆,必然难逃一死,唯一能救的,也就是夫人你了。” 徐夫人惊悔交加:“他方才为何不讲?” “陛下说不必他死,但也不会直接赦免夫人,刑杖五十,换取夫人的一丝生机。” 那内侍笑吟吟道:“他将实情和盘托出,但凡夫人有所懊悔,便赦免无罪,否则嘛……” 他没有再说下去,含笑拍了拍手,冷下脸去:“来人,送徐夫人去菜市口,同忠武将军夫妻团圆。” 徐夫人嘴唇大张,一时竟哑口无言,想起自己方才所言,又痛又悔,想要纵声呼唤,叫儿子回来,却先一步被人堵住嘴,连拖带拽,带离了这间牢房。 双目流下的两行眼泪,大抵是她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 …… 谢家这场喜宴,吃的人心思都乱了,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临分别的时候,沈国公拉住谢偃,似笑非笑道:“令公,你不实诚,两家还是姻亲,你却半点儿风声都没透。” “事关重大,”谢偃笑道:“望请沈兄见谅。” 沈眷秋与谢梁一道去送,闻言也道:“阿爹,即便不说,你不也没出错漏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虚呢。” 沈国公咂舌道:“果然是泼出去的水,转眼就把娘家忘了。”众人齐齐笑了出来。 沈眷秋有孕将近六个月,肚子已经很明显了,沈夫人虽多有叮嘱,仍旧有些不安心,同谢梁道:“眷秋在沈家最小,被我们宠坏了,若有不得当的地方,你多担待些。” 谢梁温和一笑:“阿娘,我会的。” 倒是沈眷秋,见状面颊微红:“阿娘,我们好着呢。” “好好好,我不说了。”沈夫人失笑,就着女婢的手登上马车,沈国公同样翻身上马,回头颔首道:“令公,就此别过。” 先后送别了所有客人,谢家骤然安谧下来,谢偃与谢令往书房去说话,卢氏则吩咐仆从收拾厅堂,忽然想起被蒋六郎所辱的女婢,心中暗叹,叫人去同刘氏提了一句。 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刘氏做的,送佛送到西,她再掺和,倒叫弟妹不自在。 刘氏其实也没忘记这茬,刚将宾客送走,便叫人将早先主事的仆妇唤过去了。 “今日之事,谁也不曾预料到。” 即便是谢偃与谢令,也只知道今日有变,哪里想得到延平郡公这样不喜欢谢家,即便知道事成之后谢家没有好下场,也非要赶在这样的时候,在谢家头上踩一脚。 想到此处,刘氏不禁叹口气,徐徐道:“蒋六郎不是色胆包天,只是想借机打谢家的脸,可怜那女婢,受了无妄之灾。” “小姑娘脸皮薄,我便不见她了,将她的身契还给她,再给一百两银子。愿意走还是愿意留,都凭她自愿。并非我吝啬,舍不得银钱,而是给的多了,她孤身一人,反倒招祸。” 时下风气开放,妇人二嫁并不稀奇,三嫁的也有。 从高门中出去的仆婢,更是不乏争抢,平头百姓家娶回去,是很体面的,回到老家之后,嫁个乡绅也不奇怪。 “夫人慈悲。” 那仆妇谢了她,便匆匆去传话,不多时便回来了,身侧是个面孔苍白的女婢,往脸上看,很有几分秀色,只是脖颈处隐约有些淤青,瞧着很是狰狞。 那女婢跪下身去,眼泪便流出来了,再三谢过刘氏之后,拿了银钱与身契,离府返乡了。 于她而言,这样的选择其实也不坏。 …… 今日之事,谢华琅原本是不知情的,同往日一般用了午膳,便盖上狐裘,伏在郎君怀里睡下了。 她近来总有些贪眠,人也惫懒,吃饱之后找个暖和地方躺下,没多久就能睡下,不多叫几遍还醒不了,倒像是只贪懒的猫儿。 顾景阳倒很喜欢她的改变,每日抱在怀里亲亲揉揉,怜爱的不得了。 这个时辰帝后二人只怕正午歇,侍奉的内侍宫人都知道,故而平日里也无人前去搅扰,然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大,即便皇帝早就下了决断,仍免不得有人前来回禀,或是复命,或是问询,不一而足。 衡嘉前去监斩回宫,便听人讲皇后已经歇下,自知是见不到皇帝了,便守在外殿等候,等彻查涉事宗亲的江王前来之后,因为事情太大,却不得不去通传了。 “陛下,陛下?” 隔着一层轻柔的帷幔,他低声唤道:“您听到了吗?” 谢华琅有了身孕,所以格外贪睡,顾景阳可没有,静静搂着小妻子,见她眼睫低垂,红唇微张,他怎么看怎么可爱,再见她衣衫微松,细颈雪肩,那隐约展露出的肌肤,如同最温润的羊脂玉一般细腻,更是动人。 他低头亲了一下,顿了顿,又亲了一下,到最后,索性将她外衫脱去,唇舌轻柔的舔舐上去,爱不释口。 衡嘉唤第一声的时候,顾景阳便听见了,只是觉得自己不出声,他应该便会懂事的退下,哪知衡嘉这么蠢,跟随自己这么多年,却一点上意都领会不到。 衡嘉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盖了一个名为“蠢”的戳,锲而不舍道:“陛下,陛下?” 顾景阳现下还抱着自己的小妻子,想要下榻,又怕将人惊醒,伸手掩住她耳朵,这才低声道:“怎么?” 衡嘉尽量将声音压低,言简意赅道:“江王求见。” 顾景阳按捺住火气,低声道:“叫他去偏殿等着。” 衡嘉听这语气,便知是不高兴了,暗暗叫苦,低低的应了一句,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谢华琅这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打着哈欠醒来后,便被喂了一口温水。 顾景阳摸摸她的头,语气柔缓道:“帮郎君演场戏?” 谢华琅心中一动:“什么戏?” …… 今日这场风波,席卷了大半个长安,菜市口那几百颗脑袋,任谁都无法忽视。 要知道在不久之前,那都是跟他们一起列席,宴饮说笑的人物啊! 许国公与延平郡公等人想要扶植的人,是宗室血脉比较偏远的一个子弟,因为希望淡薄,所以更容易被人蛊惑。 皇帝连魏王的儿子都杀得毫不犹豫,更不要说别人了,连带着那一大家子,都整整齐齐的给他做伴儿去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处置掉了,这世界变得太快,长安勋贵们心中不禁有些疑虑:这到底是风雨欲来,还是说风暴已经过去,明天就会风平浪静? 这谁也说不准。 不过,就在事变的当晚,几位宰辅便被传召入宫,与他们一道的还有宗室几位长者,乃至于其余几位重臣。 夜色幽深,宫室中虽点了灯,却仍旧无法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相较。 夜风吹起帷幔,空气中弥漫了淡淡一层药气,顺着人的口鼻潜入心中,逐渐发酵成一种名为不安的感情。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凝重,这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大家微微颔首致意,随同内侍一道进了寝殿。 较之外殿,内中的药气更重,皇帝躺在塌上,看不清神情如何,皇后身着素衣,坐在塌边,正将手中药碗递与宫人。 灯光晕黄,隐约看出她面色憔悴,双目微微有些泛红。 众人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跪下身去,极为恭敬的向皇帝请安,却迟迟没有听到唤起的声音。 他们很有耐心,低垂着头,静静等候。 到了这等地步,绝对不能再有所慌乱,说不准这就是托孤之日,若因一步之差而被驱逐出去,错失掉的,兴许就是接下来几十年的前程。 如此过了良久,皇帝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江王,谢卿。” 那二人忙膝行一步,略微近前:“臣在。” “朕身染沉疴,时日无多,来日新君继位,便需尔等协心,共襄国事,你们一人是臣工之首,一人是皇族宗正,更要恪尽职守。” 皇帝说及此处,轻咳两声,皇后忙取了水,动作轻柔的喂他饮下,这才继续道:“皇后是朕嫡妻,虽然年轻,却也聪慧,军国大事若有不决者,皆可言之。” 他向谢偃道:“谢卿是皇后的父亲,更要多加襄扶。” 谢偃与江王声泪俱下,叩首盟誓。 皇帝轻轻颔首,又转向其余人,同样是诸多叮咛,有所托付。 众臣同样叩首谢恩,泣不成声,江王语气沉郁,哀恸道:“陛下春秋鼎盛,何故说此伤感之语……” 皇帝轻轻抬手,打断了他:“朕自己的身体,朕最清楚不过。” 江王伏地痛哭,其余人也是如此。 谢华琅坐在一边儿,险些绷不住脸,好歹忍到他们走了,才笑出声来:“我只以为道长是天下第一会演戏的,今日一见,但凡在朝堂上风生水起的,都是梨园高手。” “朝堂上的人……呵。” 顾景阳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滑稽,微微笑了笑,又自内侍手中接了巾帕拭面。 谢华琅也将面上残余脂粉拭去,见左右无人,又低声问:“道长,你知道有个故事叫狼来了吗?试探一次也就罢了,试探的太多,以后真有事,别人就不信了。” 顾景阳摇头失笑,道:“你当此次事变,为何这么容易便手到擒来?固然有那几人蠢笨的原因,但未必没有人顺水推舟,用他们来打消我的疑虑。” “枝枝,”他徐徐道:“当初送信给你的那个人,直到今日,方才露出狐狸尾巴呢。” 他若不说,谢华琅都要将那事忘了,现下提起,不禁起了好奇心。 可不知怎么,顾景阳口风紧的厉害,怎么催问,都一字不说,等到最后,她也只得将那一问压在心底,闷闷道:“你现在装病,来日好了,该怎么解释?” “为何要同他们解释?” 顾景阳语气淡淡,威仪凛然:“我若病愈,不是上天庇佑,于国亦嘉吗?为此心生不满的,当然是乱臣贼子,该杀。” “好吧好吧,”谢华琅无奈道:“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 皇帝病重,委托重臣,即便真的发生了,也没人敢宣扬出去,反倒守口如瓶。 皇帝倘若去了,那日被传召进宫的人,当然就是托孤之臣,身份随即就要高上一层。 但皇帝还没去呢,你就急着宣扬,是在盼皇帝死吗? 延平郡公与许国公等几家的遭遇明晃晃的在那儿摆着,这位天子的心肠并没有因为身体的孱弱而变软,反倒因为时间走到了尽头,而愈加冷硬。 没人愿意在这个关头,冒头去触他霉头。 当然,也没人敢。 长安便在这样诡异的宁静之中,进入了五月。 …… 谢华琅有孕快三个月了,倒没像卢氏说的那样不适,晨起时也不觉得恶心,只是口味上有些改变,摸不着规律,今日想吃这个,明日想吃那个,总没个定性。 好在她身处皇宫,总能得到满足。 顾景阳每日给她诊脉,从无错漏,也说孩子很好,口味改变并无异常。 这日午后,谢华琅午歇之后起身,不知怎么,忽然间想吃桑葚了,那深紫色到发黑的果子在她脑海中打转,馋的口水都要往外淌。 现下是五月,桑葚虽结出来了,果子怕也还是青的,入口能酸倒牙。 再则,这种养蚕副产品伴随而生的果子,也不是很得长安贵妇的喜欢,也没人专门去操持这个。 即便是谢华琅,也是忽然间生了想吃的念头,往常年可没有这种事。 采青与采素有些为难,倒没直接下结论,叫人去尚宫局问了一圈儿,知道没有之后,便有些愁。 倒是后殿里的一个小内侍,听闻之后笑道:“采青姐姐,我倒知道一个去处,必然有成熟了的桑葚。”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新阳侯母亲出身农家,新阳侯孝顺母亲,曾经往自家庄园温泉旁移栽了好些桑树,即便老夫人过世,那些桑树也还留着,果子想来也结的早。” 采青谢过他,又回去回禀。 吃几个桑葚这种事,新阳侯倒不至于舍不得,谢华琅却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拉不下脸去要,想了想,就叫人去前殿送信,叫郎君替自己丢脸。 顾景阳听这要求,真有些哭笑不得,左右只是小事,便信口应了,说等事情忙完,就叫人去讨。 谢华琅听完高兴坏了,人在寝殿里转了几圈儿,伸着脖子只等着吃了。 她运道也不好,这日前朝事情有些多,顾景阳留下几位尚书说话,消磨的时间多了些,直到华灯初上,才回去用晚膳,至于桑葚的事儿,当然也给忘了。 谢华琅见他回去,兴高采烈的去迎接,左右瞧瞧,却没见桑葚的影子,蹙眉道:“我的桑葚呢?” 顾景阳听得微怔,旋即反应过来,拉住她小手,歉然道:“枝枝,郎君把这事儿给忘了,明日吧,好不好?明日便叫人送进宫。” 谢华琅早先馋的不行,伸着脖子等了一下午,才知道他把这事给忘了,心里委屈的直冒泡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饭也不吃,闷头回寝殿去躺下了。 她知道他不是有意的,也知道这事其实不大,可不知怎么,就是控制不住,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直往下淌,擦都擦不干。 顾景阳吓坏了,忙抱着她哄,大半晌过去都没哄好,更加心急:“都是郎君不好,枝枝别哭了,我这就叫人去取,好不好?” 不需他再吩咐,衡嘉便差人往新阳侯府去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晚了,显然过了晚膳时分,可怜新阳侯刚睡下,就被宫中的内侍给惊醒了。 他头脑中思绪万千,从早先有人登门,明里暗里的说的那些话,再到前不久菜市口的人头滚滚,汗出如浆,两股战战,唯恐这是来抄家的,明日就被押出去砍头。 或许是因为夜色太深的缘故,灯笼的光打在那内侍脸上,都带出一股朦胧的阴森。 “侯爷安,”那内侍笑了笑,道:“奴婢奉陛下令,来向侯爷讨些东西。” 总不会是我的人头吧? 新阳侯如此一想,心中便有些打鼓,勉强笑道:“陛下想要什么?” 内侍笑道:“陛下听说侯爷在城外庄园里种了好些桑葚,正是成熟的时候,想讨些回去。” 新阳侯忽然瘫倒在地。 内侍吓了一跳:“侯爷?” 新阳侯背上密密的生了一层汗,衣衫都黏住了,额头上也是如此,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早先有人登门,他不知来意,还设宴相邀,正是在那庄园之中,皇帝来讨的桑葚,也在那庄园中,世间有这么巧的事儿吗? 新阳侯更愿意将它理解为一种含蓄的警告。 ——你们暗地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朕其实都一清二楚。 ——朕还觉得你们的脑袋很圆,跟菜市口特别搭。 可是陛下,臣根本就没答应,还把人赶走了啊! 新阳侯牙齿咯咯作响,惊恐之下,人不禁也有些失魂落魄。 那内侍吓了一跳,以为人好端端的就疯了,又怕赖上自己,下意识后退一步。 新阳侯夫人见状,也吓住了,上前去摇摇丈夫,急忙道:“侯爷,侯爷?” 新阳侯勉强站起身来,涩声道:“陛下的意思,我都明白,绝不敢有负皇恩。” “……”内侍不明所以,摸了摸头,道:“我们能去摘桑葚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暗示我吗? 新阳侯心下一凛,肃然道:“劳烦公公务必向陛下表明我的一片忠心,我绝不同那些奸逆之辈同流合污。” “……”内侍觉得新阳侯好像是傻了,犹豫着要不要叫新阳侯夫人找个太医看看,可当着人家的面直接说,又好像不太礼貌。 他迟疑一下,还是没多事,只道:“所以我们可以去摘桑葚了,对吧?” 新阳侯正气凛然道:“倘若真的遇见那等奸逆之辈,我必然厉声呵斥他们。” “……”内侍道:“我只想去摘桑葚。” 第108章 委屈 深更半夜的, 新阳侯被折腾的不轻,这一晚上怕是再也睡不着了。 前去讨要桑葚的内侍也很累, 就这么点儿事,硬是折腾了小半个时辰, 知道的会说是新阳侯有病, 脑袋坏了, 不知道的肯定觉得他办事不力。 两个身心疲劳的人勉强寒暄几句,就此分开, 一个进宫去回话,另一个擦着冷汗回去,喝了半晚上姜茶才缓过劲儿来。 谢华琅嘤嘤的哭了好一会儿, 才勉强停下,她也知道自己有点小题大做的,可不知怎么,就是忍不住眼泪。 顾景阳见那小妖精不哭了,暗松口气, 又搂着哄:“快回来了, 快回来了, 枝枝别急。” 谢华琅埋头在他怀里, 闷闷的应了一声。 如此等了两刻钟, 那内侍都没回来, 谢华琅便有点等不及了, 蹙眉问:“怎么这么慢?” 顾景阳心中也奇怪, 却哄她说:“快了快了。” 如此又等了两刻钟, 谢华琅老大不高兴道:“这么久了,还没有动静。” 顾景阳只得道:“快了快了。” 正说话间的功夫,便听人回禀,说那内侍回来了。 谢华琅总算高兴了点,搂着郎君亲了口,算是感激,自己则从他怀里出去,下榻去净手了。 成熟的桑葚呈现出深紫到近乎黑色的色泽,瞧着不甚好看,味道确实不坏,谢华琅捻起一个吃了,便觉桑葚特有的清甜在唇舌中绽开,十分可口。 想吃的东西吃到嘴里了,她那些小脾气总算是没了,捡了个大的送进郎君嘴里,见他咽下去,又重新喂了个。 顾景阳不怎么注重口舌之欲,除去正餐时候,糕饼点心都很少进口,见她还要给自己吃,便止住了:“枝枝自己吃吧,郎君不喜欢吃这个。” “好吧。”谢华琅也不强求。 那内侍能被派遣出去办事,当然也是太极殿中有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觉得新阳侯说的那些话有些奇怪,却也察觉其中另有端倪,回宫之后,便同内侍监衡嘉说了。 不多时,那些话又经过衡嘉的嘴,到了顾景阳耳中。 “新阳侯惯来忠耿,不会去掺和这些事的,有人去找他,这事朕也知道。” 顾景阳不喜欢吃桑葚,倒很喜欢看自家的小妻子吃,撑着下颌,悠然笑道:“水至清则无鱼,此事与他无关,不必有所计较。” 衡嘉笑了笑,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朝政上的事情,谢华琅从来不多嘴,听衡嘉说起新阳侯,倒是想起另一处来了:“九郎,你打算怎么处置徐志?” 她同徐志无甚深交,只是夫妻一体,涉及元娘,免不得要多问一句。 谢华琅闺中的手帕交不少,但亲近的也就只有那几个,男女有别,顾景阳隐约听人说过几次,却不曾亲眼见过,连谁是谁都分不出。 衡嘉心细如尘,将这些事记得清楚,听闻谋逆的那几家里有元娘的夫家,便同顾景阳提了一句。 谋逆这种大案,照例是要满门抄斩的,但元娘毕竟只是后宅妇人,又不是主谋之妻,看在皇后的情面上,赦免了也没什么,只是不想徐志明理,事先有所揭发,这才顺理成章的将夫妻二人保全。 顾景阳听她问起,并不觉得奇怪,温言道:“徐志未曾涉事,当然无罪,只是现下这份差事,怕要保不住了。” 他徐徐解释道:“徐家谋逆,乃是大罪,他们夫妻二人虽然得以保全,但也免不了被人指摘,且以子告父,毕竟有些违背常理,我不在乎这些,但他却不能不在乎。还是叫他往地方上去呆两年,届时再回京吧。” 流言这东西,原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谢华琅也了解,点了点头,又转向衡嘉,由衷笑道:“还忘了谢过衡嘉,实在是有心了。” 她为此道谢,一是谢他主动提起元娘,将她从徐家摘出来,二来则是谢他提出了徐夫人的处置方式,送佛送到西。 徐夫人怕元娘牵连自己儿子,竟能做出叫儿子休妻的决定,显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善茬,倘若被赦免掉,必然是要同儿子儿媳一道生活的。 到那时候,掀去了姨母温情面纱的她,有的是法子折磨元娘。 她是婆母,是母亲,徐志即便不满,难道还能杀了她? 顾景阳心疼她,愿意赦免元娘,但他毕竟是男人,不会想的那么细致,衡嘉主动提出这法子,既叫徐夫人恶有恶报,也不叫徐志与元娘夫妻生隙,那才真是本事。 衡嘉听她如此说了,也只是温和一笑:“娘娘待奴婢好,奴婢都记着呢,哪敢不用心。” 从前在道观中,谢华琅便同他相处的不坏,闻言倒起了玩笑心思:“我待你好,还是陛下待你好?我若与他吵起来了,你站哪边儿?” 这显然是一道送命题,衡嘉如何会往坑里跳:“陛下与娘娘和美的跟一个人似的,哪里要分你我?无论奴婢站在哪边儿,掰着指头数一数,也都是三个人呐。” 谢华琅听得笑出声来,连赞他口齿,顺理成章的将这一茬儿掀了过去。 …… 徐家满门抄斩,府邸家财也被查封,只留了元娘与徐志夫妻二人。 衡嘉好人做到底,为他们留了座宅子,另外还有些钱财,度日是不难的。 元娘毕竟是侯府嫡女,即便夫家倒了,娘家总会接济,但毕竟已经出嫁,既要顾及到娘家兄嫂的想法,也要顾及到丈夫的脸面。 徐志反倒很豁达,搬到那宅院中去之后,便道:“我现下已经如此,长安怕也留不久了,你又何必跟我一起吃苦,左右也还年轻,再找个人嫁了吧。” 元娘嫁到徐家,也才几月而已,正是碧玉年华,青春貌美,她娘家不弱,又是皇后的手帕交,想要二嫁,其实也有的是人想娶。 “我不走。早先阿娘叫你休妻,你也没有赶我走呀,别人指责我的时候,也是你护着我。” 元娘性情温柔,却很固执:“既然如此,那我便赖定你了,你赶不走我的。” 徐志早前受了刑杖,面色仍有些白,闻言泛起一丝笑意:“元娘,你不后悔吗?” 元娘轻轻摇头。 “好,”徐志定定看着她,唇边露出几分笑意,伸臂拥她入怀,语气感怀道:“从此以后,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再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 见到元娘,是在第二日的上午。 谢华琅成婚之后,见元娘的次数屈指可数,仅有的几次,都是在宫宴上。 皇后可以召见命妇,但徐家并无勋爵,徐志年少,品阶如何会高,元娘若是入宫太多,未免太过扎眼,谢华琅自己倒没什么,只怕元娘会受影响。 好些时日不见,元娘似乎清减了些,精气神儿倒是很好,亭亭如一枝玉兰,典雅皎皎,见了谢华琅,两颊便漾起笑意来,屈膝见礼,口中诚谢。 谢华琅忙过去,亲自将她扶起来。 “此次的事,还要多谢枝枝,”元娘显然早有猜测,轻叹口气,道:“若非是你,我与二郎怕也难以保全。” 谢华琅道:“你再说这些,便是同我生分了。”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交情,能看出来彼此是否真心,元娘抿嘴笑了笑,又道:“二郎已经收到了吏部文书,要到江南道的潭州去任职。哥哥说,那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景致也好,再过半月,二郎身体好些,我们便启程前往。枝枝,我实在是……罢了,我若再说,你又要说我生分了。” “到那儿去也好,就当是换个环境,”谢华琅听得莞尔,握住她手,叮嘱道:“可那里毕竟是地方,比不得长安,你得有个准备,往来又不便宜,要带的器物衣衫,都要早做打算。” “我都明白。”元娘笑道:“我阿娘已经收拾了几箱东西,非叫我一并带去。” 谢华琅能想到的,陈夫人只会想的更细致,她点点头,便不再说此事,顿了顿,又道:“徐志他,你们……” “二郎对我很好,”元娘知道她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柔声道:“我从前觉得嫁给他是我的福气,显然我仍然这样觉得。” 谢华琅从前见过徐志,相貌英俊,身量挺拔,不爱说话,看向元娘的目光却总是很温柔。 婚姻之事,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元娘觉得好,她便安心了。 “该准备的东西,陈伯母只怕都准备了,我也没什么好添补的,只是格外赠些绸缎银钱,你无论是拿去裁制衣裳,还是做些别的,都便宜些。” 谢华琅低声道:“我知道你不缺这点东西,但江南道距离京师这样远,徐家又是因为……备不住就有人暗地欺压,有我的名头在,别人总归要忌惮些。”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有皇后的庇护,日子会好过很多。 元娘当然明白这道理,心中暖意上涌,柔声道:“好。” 两人说了许久的话,方才依依惜别,现下分开,几年之内,怕是再见不到了。 谢华琅有些感伤,午膳都没怎么吃,照旧伏在郎君怀里午歇,醒后却觉得有些饿了。 她终于有了点孕妇的模样,想起那些荤腥膳食便犯恶心,蹙眉想了会儿,叫人去取些桑葚来吃。 新阳侯家总共就种了那么多,这几天下去,成熟的果子都要给采光了,剩下的就是紫色的,又或者是紫红色,将熟未熟的样子,吃一个进嘴里,怕是要酸倒牙。 内侍期期艾艾的将这事说了,谢华琅却更馋了,她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唾沫,觉得此刻格外想吃酸。 顾景阳原本就宠她,现下她又怀着孩子,更是恨不能捧到手心儿里养,百依百顺,但凡她提出来的,就不反对。 内侍当然也只能出宫去走一趟了。 只几日功夫,新阳侯似乎苍老了十几岁,女婢们前去采摘桑葚,他便在一边儿用小手帕擦汗,边擦边问:“这位小公公,这些果子都没熟呢,也要摘吗?” 内侍虽然觉得这位新阳侯戏很多,但还是假笑着敷衍:“要摘。” 新阳侯额头的汗水流的更快了:“我上一回托公公向陛下陈情,说我绝不敢有不臣之心,公公是不是忘记讲了?” “……”内侍言简意赅道:“讲了。” 新阳侯额头的汗就跟要喷起来似的:“陛下没说别的吗?” “……”内侍死鱼脸道:“陛下令奴婢来摘桑葚。” 新阳侯真觉得这日子没法儿过了,钝刀子杀人,隔一天磨一点儿,这谁受得了啊! 他越想越委屈,终于哽咽着哭了出来。 内侍走了,新阳侯夫人不明所以的问:“侯爷,你怎么了?” 新阳侯抽泣道:“我难受啊,夫人!” “为什么难受?”新阳侯夫人不解道:“我总觉得侯爷近来寝食难安。” “因为,因为……” 新阳侯如何能将实情说出口,期期艾艾了半日,愈加委屈,大哭道:“因为陛下总叫人摘我的桑葚,明明是我自己种的,却一个都没吃到,我不甘心呐……” 第109章 采花 新阳侯有多委屈不安, 谢华琅注定是不能知道了。 她这几日胃口变得有些奇怪,有些从前不喜欢吃的, 忽然间就有了兴趣,至于那碟还没有完全熟透的紫红色桑葚, 也着实是搔在了她的痒处。 顾景阳极少在正餐之外吃东西, 只是见那桑葚色泽, 便知是还没熟透的, 捻起一个送进嘴里,便觉酸的厉害,眉头下意识一蹙,接连饮了几口茶,方才将那股酸味儿压下去。 “枝枝, ”他有些担忧, 关切道:“你不觉得酸吗?” 谢华琅抬头看他,目光懵懂,嘴唇上被那果子汁水沾的泛红:“挺好的呀,不算。” “好吧,”顾景阳只得道:“少吃些,仔细伤胃。” 谢华琅表面上老老实实的答应了,一转头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顾景阳转身吩咐衡嘉几句话的功夫,那盘桑葚就没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 却也拿她没办法, 摸了摸她的头, 道:“行了,这是最后一回,半熟的都摘回来了,剩下的更没法儿进口,你乖几天,好不好?” 谢华琅很乖的点头。 虽然淘气了点,但好歹自己劝一句,她就往心里记。 虽然记了也没什么用,但好歹态度还是不错的。 不知不觉间,顾景阳对那小妖精设置的底线,似乎也越来越低了。 他察觉到这一点,侧目看她一眼,摇头失笑。 …… 谢华琅的报应很快就来了。 因为有孕的关系,她较之往日更爱食酸,但这只能说明她的口味有所改变,而不是说她的抗酸性有所提高。 那么大一碟子桑葚吃下去,又都是半生不熟的,任谁也扛不住。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另有宫人呈了松子儿、银杏之类的干果来,顾景阳看奏疏看的闷了,便暂且搁下,伸手剥了几个,递给自己的小妻子。 谢华琅正倚在隐囊上翻书,看也没看,便摸起来送进嘴里,牙齿将将用力,便觉牙根一阵酸痛,脊椎发冷,连带着脑仁儿都开始生涩。 这滋味真不是一般人能抗住的,她“哎呀”一声,取出怀纸,将那粒果仁吐了出来,捂住腮帮子,眼眶里边儿全都是泪。 她出第一声的时候,顾景阳就听见了,再看她反应,隐约便猜到是为什么,心疼之余,又有些好笑。 谢华琅见状,委屈坏了:“我都这样了,你还笑话我。” “不笑不笑,枝枝别恼。”顾景阳到她那一侧去,叫她张开嘴,仔细看她口腔内部,半晌之后,哄道:“无妨,就是被酸倒了,过一阵就好了。” 谢华琅不确定的问:“过一阵是多久?” “这便因人而异了。”顾景阳其实也不太确定:“枝枝,你方才吃了多少桑葚?” 谢华琅蔫哒哒的瘫倒在塌上,生无可恋起来。 自作孽,不可活,又或者说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 谢华琅那口牙倒了大半,膳食是没法用了,略微用些气力,都觉浑身酸麻的脑仁儿疼。 衡嘉吩咐了御膳房一声,午膳便只送了稀粥,煮的烂烂的,有种近乎入口即化的软糯。 谢华琅苦着脸吃了半碗,抱怨道:“这个没有味道,不好吃!” 顾景阳疼她,怕自己吃别的,她吃不到难受,便陪着一起喝稀粥,闻言瞧了瞧她,云淡风轻道:“要不要叫他们给你加点醋?” 谢华琅更难受了,眼泪汪汪道:“道长,你也欺负我。” 顾景阳见状,神情中禁不住露出些许笑意,端起碗来,亲自用汤匙盛了喂她,温言道:“再忍忍吧,就快好了。” 谢华琅牙疼了整整一日,才算缓过劲儿来,也算是有了教训,此后再不敢这样胡闹了。 …… 端午节已经过去,那时正值长安纷乱,皇帝病重,勋贵人心惶惶,故而宫中没有大办,也没有宴请臣工,只是在初十这日,请了宗亲入宫,短暂相庆。 谢华琅有孕的事情,还未曾向外边儿公开,好在现下才三个月,肚子还没显,等闲看不出来,至于饮食上的变化…… 这样的场合,难道真有人会缺那一点儿山珍海味? 即便不动筷子,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帝后身份贵重,往往都是最后到场,但在这之前,也会有资历厚重的老王妃带着家中女眷前去请安。 赵王府一直都是亲近谢家的,即便是看赵王在谢檀定亲宴上主动帮着说话,谢华琅对赵王妃说话时,态度也会格外和气些。 “听闻谢祭酒家的郎君,现下还没有定亲?倒是叫弟弟赶上了。”赵王妃神态温煦,含笑问了一句。 谢令家有三个郎君,年岁相符的便只有谢朗了,谢华琅听赵王妃这样讲,便知她有话要讲,状似玩笑道:“怎么,王妃想为他保媒不成?” “倒真有这个想法,只是不知道谢祭酒怎么想,”赵王妃并不卖关子,笑吟吟道:“魏王府上便有位县主,年岁与谢三郎相当,品貌不俗,倒很般配。” 谢华琅原以为她是为朝臣之女说亲,不想竟扯到宗室身上去了,更没想到,要说和的竟然是魏王的女儿,顾景阳的侄女儿。 她嫁与顾景阳,与他们其实已经是错开一辈儿,谢朗作为她的堂兄,同魏王之女也不再是同辈,只是时下风气开放,不甚计较这些,往上再数两辈,太宗文皇帝还同时娶过姑侄俩呢。 魏王府上现在只有荣安与庆瑜两位县主,庆瑜县主才五六岁,当然不会是她,倒是荣安县主,今年十四五岁,年纪上比较合适。 谢华琅从前也见过荣安县主几次,生的很是娇艳,性情也不坏,生母是魏王前些年过世的侧妃,上边还有个同母哥哥。 那侧妃出身也不俗,很是美貌,颇得魏王宠爱,当年病逝之后,魏王甚至想要以王妃之礼下葬,为此还被御史弹劾过,谢华琅记得格外清楚。 这个人选倒是不坏,谢朗若能娶宗室县主——尤其又是皇帝的嫡亲侄女儿,对他而言,也是很大的襄助。 只是这婚事会牵涉到宗室,就谢家将来而言是好是坏,谢华琅一时之间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再则,她总要考虑到顾景阳的想法。 谢家一味的扩充,现下没什么,将来说不定就会被他忌惮,再往后想,后继者也不会容忍一个太过强盛的家族长期盘踞在朝廷上。 她顿了顿,道:“王妃来保媒,是魏王的意思?” “正是,”赵王妃笑道:“魏王的品性,娘娘是知道的,最是温厚不过,从不掺和别的,与谢家结亲,正是锦上添花。” 这话谢华琅是信的,魏王的性情,说的好听的中庸温和,说的不好听,就是被天后刻意养废了,胆小如鼠,当年眼见天后将妻子和儿子一起折磨死都不敢吭声,说句懦弱无能也不过分。 可即便如此,此事也不是她能够决定的。 “婚姻大事,我也不能轻易拍板,”谢华琅略经思忖,还是道:“倘若是侄子也就罢了,偏是堂兄,还是叫叔父与叔母二人拿主意为上。” 赵王妃原本也只是前来说和,并非执意强求,闻言也只是笑道:“既然是结亲,自然要两家情愿才好,荣安还小,倒不是很急,大可以慢慢考量。” 谢华琅略微一笑,顺势将话头转到别处去了。 顾景阳还在装病,这日连宫宴都没出席,谢华琅独自坐在上首,按照流程说了几句之后,便叫众人自便,宾客们从善如流,顺遂的结束了这场宫宴。 散场之后,谢华琅便去寝殿寻郎君,人一入内,便见顾景阳正端坐椅上,手中握着一册棋谱,对照着往面前棋局上摆,见她回来,方才停下:“怎么,心里有事?” 谢华琅便将赵王妃说的话与他讲了。 “荣安吗?”顾景阳倒真的仔细想了想,半晌之后,颔首道:“还不错,我是说这桩婚事。” 谢华琅在他身侧坐下:“你觉得应该结亲吗?” “还是要看你叔父叔母怎么想。”顾景阳不置可否,忽然道:“只说了结亲之事?” 谢华琅见他问的奇怪,不禁仔细想了想今日同赵王妃说的那些话,确定道:“只说了结亲之事。” “唔,”顾景阳将那本棋谱合上,摆放到案上,又问:“你觉得荣安怎么样?” 谢华琅想了想,道:“还不错,我虽见过她几次,其实不怎么熟,只知道风评蛮好的。” 这一次,顾景阳没再急着说话,而是静静看了她很久。 谢华琅被他看得老大不自在:“你看什么?” 顾景阳道:“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意思?”谢华琅较真道:“难道你方才看着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顾景阳听得笑了,摸了摸她的头,道:“不可以吗?” “不可以。”谢华琅脖子一缩,不给他摸。 “其实也没什么,”顾景阳拉过她小手,轻轻亲了亲:“再等等吧,我也只是猜测,过一阵子,便能水落石出了。” 他既不肯说,显然是涉及朝政,谢华琅便不再多问了,顺势伏在他怀里,嘟囔道:“外边的天气可真好。” 顾景阳动作轻柔的搂着她,目光往窗外一扫,便见天高云阔,花木清新,莞尔倒:“是很好。” “偏偏你还在装病,我们都不能出去玩儿,”谢华琅闷闷道:“道观里的桃花都开谢了,也没能去走一趟。” 顾景阳有些歉疚,温言哄道:“明年还会再开的,那时候已经有了孩子,我们一家去那儿小住,好不好?” “听起来还不坏。”谢华琅心情好了起来,略微退后一点儿,细细的打量他。 面如冠玉,鼻直目湛,俊秀的不似凡人,天生一股清冷疏离,仙气凛然。 她越瞧越觉得高兴,脑海里忽然想到另一处去了,略微前倾些,抚弄着他胡须,低声道:“九郎,我好久没见你穿道袍了。” 顾景阳道:“宫中有所不便,出宫再穿给你看……” 谢华琅眼底闪过一抹羞赧,少见的有些犹疑,顿了顿,终于还是附到他耳边去,悄声道:“九郎,你知道吗?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的模样,一本正经,凛然不可侵犯,真想再回到那时候,扑过去把你衣袍扒了,在后堂里来一回……” 顾景阳听得怔住,半晌都没说话,眼睫微垂,隐约有些不自在的样子。 谢华琅许久不曾见他这般羞赧的模样,看得爱极了,凑过脸儿去,在他唇上重重亲了口,撒娇道:“我那时候要真是扑过去了,你会不会叫人把我叉出去?” 顾景阳看她一看,道:“当然会。” 谢华琅也不气,轻轻摇晃他手臂,笑嘻嘻道:“现在再扑上去呢?” 顾景阳别开眼去,不作回答。 “哦,我懂了,”谢华琅马上会意:“那你就从善如流了,是不是?” 顾景阳道:“不是。” “别不承认,你的神情都告诉我了,”谢华琅脸皮原就不薄,嫁做人妇之后便更厚了,一番絮语撩起了春心,她再凑近些,道:“道长,从我诊出身孕到现在,都两个多月了……”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见他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禁不住在心里骂了句“假正经”,厚下脸皮,悄声道:“你不是说,过了前三个月,动作轻些就无妨吗?” 顾景阳抬眼看她,正对上那双明亮眼眸,忽然间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温言道:“还是要仔细一些……” “是啊,”谢华琅作深以为然状:“我也这么觉得。” 顾景阳不意她话头转的这么快,神情不禁有些窘迫,顿了顿,才拉住她手,低声道:“枝枝,我轻些,好么……” 谢华琅似乎没听清:“什么?” 顾景阳成婚之后,少有这样窘迫的时候,嘴唇动了动,终于低声道:“枝枝,我温柔些,伤不到孩子的……” “你在想什么呢,真龌龊,”谢华琅满脸的难以置信,义正言辞的谴责道:“我可是有孕在身的!” “……是你说,”顾景阳窘迫的脸都红了,见她如此,为难的几乎说不出话:“枝枝别戏弄我。” “好吧,那就不欺负郎君了。”谢华琅凑过脸去,又亲了他一口,这才吩咐宫人传膳。 顾景阳方才同她胡闹一阵,衣襟微有些乱,自己整理之后,才略微有些失落的同她一道去用膳。 …… 今日午间有宫宴,谢华琅自然须得着妆更衣,近来天气略有些热,她嫌面上油腻,宴饮结束之后,便先去沐浴了,晚间倒是省了折腾。 顾景阳晚膳之后照旧去沐浴,刚解了腰带,便听有脚步声传来,轻快的像一只蝴蝶,不需想便知道那是谁。 谢华琅两手搭在屏风上,下巴搁在上边,笑吟吟的盯着他看。 “你又来做什么?”顾景阳将外袍脱去,信手搁到另一侧屏风上,哼道:“我这样龌龊,仔细吓到孩子。” 谢华琅听得发笑,险些站不住身,好半晌才缓过来,背着手到他近前去,抬声道:“我又来采花了,不许动!” 这话他是第二次听了,第一次是在他们初次燕好的那夜。 顾景阳侧目瞧她一瞧,原本板着的脸,也禁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笑什么笑,严肃点!” 谢华琅道:“人留下,衣服可以走了!” 第110章 母亲 谢华琅那性情, 说的好听点是欢脱,说的不好听点, 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咕噜的作死话说出口去, 终于如愿以偿的作死成功了。 毕竟还有身孕, 顾景阳其实也舍不得太折腾她, 浅尝辄止之后, 便亲亲揉揉搂着睡了,也是因这关系,第二日谢华琅起身后,倒不像往常一般觉得难受。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她下意识往身侧摸了摸, 察觉郎君已经离开, 霎时间便清醒过来。 她问听见动静,到帷幔边儿等候吩咐的采青:“他人呢?” “老爷与郎君进宫来了,”采青动作轻缓的到了近前,替她将床帐掀起,柔声道:“陛下正同他们在前殿说话呢。” “阿爹和哥哥来了?”谢华琅心中一喜,欣然问道:“午间可留宴吗?” 她嫁入宫中几个月,母亲、叔母与阿莹姐姐都曾经进宫探望, 毕竟她们都是女眷,又有命妇诰封, 但谢偃、谢令等人便不成了, 猛然听人一提, 倒真有些惦念。 采青笑道:“陛下已经吩咐御膳房去准备了。” 她这样讲,谢华琅便躺不下去了,坐起身来,唤人前来侍奉梳洗,满心欢喜的准备去见一见家中亲眷。 …… 淑嘉县主过世之后,谢允着实委顿了好些日子。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年过去,即便是养只猫狗,也该挂在心里了,更别说是个人。 儿子前后两桩婚事都不甚顺遂,谢偃与卢氏见他意气昏昏,形容消减,也着实不好再说什么,为叫他消解心中郁结,便以病向门下省告假,暂且留在谢家赋闲。 若换了别人,兴许会担忧赋闲之后如何起复,但谢允是谢家的嫡长子,将来是要承继谢家的,胞妹又是皇后,自然没有这个担忧。 顾景阳对他印象不坏,还没认识谢华琅时,便很欣赏他,这次传谢偃入宫,便将他也一并叫上了。 “朕听说,谢家三郎还没有定亲?”他温声询问谢偃。 “是,”谢家与余家那点儿事,整个长安都知道,谢偃便没有再提,恭敬道:“三郎年岁渐长,家里已经在相看人了……” 顾景阳轻轻颔首,忽然道:“昨日宫宴,赵王妃曾提起此事,想为魏王家的荣安保媒,谢卿觉得如何?” 女儿有孕的事情,谢偃是知道的,皇帝当然更是心知肚明,在皇子降生之前,他们都是站在同一边儿的。 皇帝倘若不赞同这桩婚事,又何必专程叫人进宫,又提及此事? 谢偃想起皇帝早先临终托孤的那场戏,忽然间意会到了什么,微微一笑道:“荣安县主是金枝玉叶,三郎若能娶到,是他的福气。” 顾景阳最喜欢跟聪明人说话,不需要将话掰个稀碎,一句句塞到他脑袋里,只要提了一提,对方马上就能跟上。 他含笑颔首:“既然这样,朕明日便降旨赐婚。” 谢偃忙俯首谢恩。 二人你来我往间说了几句,便将此事敲定了,至于心里想的是不是嘴上说的,那便不一定了。 谢华琅到前殿中去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君臣谈笑,气氛和睦,她不觉有异,到郎君身侧落座,又含笑同父兄寒暄。 谢偃有日子不曾见过女儿了,虽然也能听妻子提及,但终究不如亲眼见到,更叫人觉得安心,谢允也是一样。 现下正是五月,天气转热,谢华琅身上早就换了春衫,轻薄而华美,面上不施粉黛,只画了眉,然而那股青春正好的鲜妍,正如窗外那从芍药一般开的灼眼,怎么看都不像是过得不好的样子。 见父兄二人打量自己,她便扶着采青的手站起身,笑吟吟的转个圈儿,叫他们看得更仔细些:“是不是更好看了?” “快坐下吧,”谢允温和笑道:“枝枝一直都很好看。” 谢偃也抚须笑道:“要做母亲的人了,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胡闹。” “知道啦,”谢华琅满口应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在此的都是亲眷,规矩上倒也不必太过严苛,如此说了会儿话,又一道用过午膳,方才叫内侍好生送了那父子俩出去谢华琅原先还不知道他们敲定了什么,第二日上午听采青说了顾景阳的赐婚圣旨,真是吃了一惊。 “这就定了吗?赵王妃前天才同我提起啊。” “不然呢?”相较于她的惊诧,顾景阳便表现的十分淡然:“年岁合适,家世也匹配,魏王既然委托赵王妃说和,想来是满意的,你父亲也点头了,岂非是天作之合?” 谢华琅原本还想说:有没有问过三哥的意思? 然而她想了想,还是给咽下去了。 勋贵子弟的婚事,哪里能由得了自己,大哥是这样,二哥是这样,阿莹姐姐也是这样。 在心里叹了口气,最终她什么都没说。 …… 对于朝臣们而言,这桩婚事来的有些突兀,但仔细想一想,又觉得是理所应当。 谢家到了这地步,再同其余高门联姻的意义已经很小,倒不如同宗亲拉拉关系,魏王是今上的胞弟,谢家子弟娶他的女儿,也是正得宜。 众人暗地里感慨了几句,便遣人分别往魏王府与谢家去送礼恭贺,赐婚旨意降下的第二日,赵王妃便带着荣安县主进宫,去向谢华琅请安了。 猎场遇刺之事后,顾景阳下狠手清理宗室,魏王世子也在其中,因这关系,连带着魏王妃都受了影响,虽然没有被废黜,但也再没有出现在人前,即便是年宴这样的大日子,她也没有出现。 魏王府倒还有别的侧妃在,但是叫领着县主进宫去见皇后,身份上便有些欠缺,好在之前便是赵王妃做媒说和,现下再领着荣安县主进宫,身份上也颇合适。 论及相貌,顾家的儿女们都是很出色的,魏王即便性情懦弱,却也生的玉树临风,即便过了少年郎君意气风发的年纪,也隐约能瞧出当年的英俊不俗,更别说荣安县主的生母,那位早逝的侧妃原本就是因为美貌而得宠。 荣安县主比谢华琅小两岁,今年正好十五,真是花一样娇美动人的年华,也是花一般绮丽的容貌,略微妆扮起来,便觉明珠在侧,光彩熠熠。 谢华琅早先见过她几回,真正仔细打量,却还是头一遭,今日见后,又叫到近前去说了会儿话,着实满意的不得了。 虽说娶妻娶德,纳妾选色,但是不得不承认,美貌的女郎先天就能吸引男人的目光,也更加能讨男人的喜欢。 这样的容色与家世,谈吐也颇不凡,配与谢朗,还是他占便宜了呢。 赵王妃见她神情,便知道是满意的,笑眯眯道:“若非荣安实在出众,我岂敢保媒?娘娘今日见了,想来也该安心了。” 谢华琅确实满意,谢过赵王妃之后,又赏了荣安县主一双如意,外加好些钗环首饰,叫她得了空,时常进宫来陪自己说话。 午膳时候见了顾景阳,还悄悄道:“我说句实在话,你别不高兴啊。” 顾景阳瞧她一眼,道:“什么话?” “魏王不甚出众,生的女儿倒是真好,”别管亲近不亲近,总归是亲弟弟,谢华琅背后说人,总有点不好意思,将声音压得格外小:“你看荣安,相貌好,性情好,我同她说起书画来,也讲得头头是道,不知魏王怎么栽培出来的。” 顾景阳听得莞尔,不置可否道:“你倒很中意她。” “出色的人谁都会喜欢的,”谢华琅道:“我们若有了女儿,也要教养成那样才好。” 顾景阳听得神色微柔,抚了抚她的肚子,摇头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仔细被人糊弄了。” 谢华琅听他话里有话,神色微正:“我有什么好被她糊弄的?” 顾景阳略微往前倾了一点,作势要讲,谢华琅忙殷勤的凑过去,竖着耳朵,等着听答案,却觉耳珠被他亲了亲,旋即便是干巴巴一句:“自己想。” …… 五月到了末尾,已经有了夏天的气息,出门走在外边儿,那风落在脸上,都觉带着淡淡的燥热。 谢朗与荣安县主的婚期,便定在了今年十月,毕竟他年纪不算是小,下边谢檀又已经定了婚事,实在不好再拖。 为此,谢偃与谢令专程登门,去向魏王解释此事,后者当然也能理解。 正是牡丹盛开的季节,长安一年一度的花王争艳又开始了,从丰满浓艳的魏紫,到花色灼艳的洛阳红,乃至于花开两色的二乔与雍容典雅的御衣黄,长安勋贵们饶有兴致的聚集在这游戏上,不惜为此一掷千金,只为博个花王雅号。 今年的牡丹花王被昌武侯夫人摘得,为了力压一众艳色,专程叫人从洛阳挑选,千里迢迢送进京师的。 有能力夺得花王称号的,除了有花之外,当然还要有身份,昌武侯夫人是永安大长公主的女儿,真论起来,顾景阳还要叫她一声表姐。 她也会做人,知道皇帝病重,京中却为争夺花王兴致勃勃,不免会叫皇帝觉得厌烦,故而在夺魁的第二日,便叫人将那株牡丹送进宫了,献给皇后了。 谢华琅爱凑热闹,没出嫁前,前几年的花王一次也没落下,甚至于十五岁及笄那年的花王,便是被她摘得了。 中书令谢偃唯一的女儿及笄,别人怎么好同她抢? 今年她既入宫,这热闹显然是凑不成了,昌武侯夫人专程叫人送进宫,倒叫她格外承情,吩咐有所赏赐之后,又拉着顾景阳一道去看。 谢华琅是喜欢牡丹的,相较于什么梅花菊兰,还是这样享尽人间富贵的繁盛之花更讨她喜欢,至于顾景阳,除了家里养的这个娇艳美人儿,别的浓墨重彩,他一律都不喜欢。 只是见小妻子中意那株牡丹,他也没说什么,第二日,便以此为由设宴,请一众臣工入宫赏花了。 “叫他们来看了做什么?”谢华琅奇怪道:“你对外一直都说是病着,哪有心思办什么劳什子宫宴?” 顾景阳含笑道:“正因为一直病着,所以才要寻个由头冲喜。” 谢华琅狐疑的看着他,忽然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有,”顾景阳坦诚说了,眼见那小姑娘眼睛亮了,又道:“只是不能告诉你。” 谢华琅像是被扎了一针的气球,蔫哒哒道:“九郎,你从前不这样的……” “现在还不能说,”顾景阳爱怜的揉了揉她的头:“再过几日,你便都明白了。” 他不想说的事儿,谢华琅怎么逼问都逼问不出,索性先将那疑惑按下,老老实实的操办宫宴。 说是操办宫宴,也真是往她脸上贴金,自从有了身孕之后,她唯一的正事便是吃吃喝喝睡懒觉,大事都交给顾景阳,小事都丢去尚宫局,养的油光水滑,精神饱满。 这天晚上,谢华琅对镜照了一会儿,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唤道:“九郎,你快来看。” 顾景阳还当是怎么了,过去一瞧,却不见有什么不对的,神情略微有些奇怪:“怎么了?” “你看我的面容,明日一出现,怕就要露馅儿了,”谢华琅一指镜中容光焕发的美貌女郎,道:“哪像是个快要丧夫的苦命小寡妇,简直就像是刚吸了精血的狐狸精……” 顾景阳啼笑皆非,捏了捏她面颊,道:“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罢了,”他对镜瞧了会儿,也觉得她顾虑的有道理,想了想,终于道:“明日你留在殿中便是,一干应对,都交给赵王妃她们去操持吧,别人若真是有心,总有法子见你。” 谢华琅听他话里有话,有心想问,却想起之前碰的壁了,斜他一眼,还是老老实实的咽了回去。 …… 第二日的宫宴极其热闹,朝臣宗亲齐齐列席,顾景阳面色黯淡,带着满脸病容前去。 或许是因为修养的久了,脸上略微能看出些光彩来,却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晃动几下,就要熄灭似的。 至于皇后,则是称病不往,根本都没有出现在大殿上。 女儿既然称病,不管是真的假的,卢氏这个母亲都要前去探望一番。 她过去的时候,谢华琅正猫在寝殿里吃葡萄,脸色瞧着不甚好,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一看就不像是染病了的。 卢氏松一口气,却也猜到皇帝另有安排,便不曾多问,只压低声音,关切道:“近来好不好?” “好着呢,”谢华琅将最后一颗葡萄吃下,净过手之后,便将采青与采素打发出去,笑嘻嘻的安抚母亲:“阿娘说的那些,我一个都没遇上,除去胃口有些变了,别的都好。” “还有,”她有点不好意思,凑上前一点,悄悄道:“已经有一点显了。” “现在就有点显了?”卢氏微吃一惊:“不是才三个多月吗?” “应该,应该是显了吧。”谢华琅被母亲说的不确定起来,迟疑一会儿,又拉着母亲进了内殿。 初夏衣衫单薄,原本就穿的不多,母女之间,也不必太多忌讳,她将外衫脱去,先对着镜子看了看,又叫母亲瞧:“是有些显了吧?难道是我日有所思,所以看花眼了?” 卢氏前后生过四个孩子,比她有经验多了,对着看了一会儿,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你没有看花眼,虽然不甚明显,但的确有些显了,奇怪……” 她盯着女儿鲜妍的面孔瞧,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古怪起来:“枝枝,你,你到底有孕几个月了?阿娘的意思是,是不是你与陛下圆房早了,月份大了些,却往小处说了?” “没有没有,”谢华琅脸一热,羞赧道:“真的是三个多月,这种事情,他怎么会骗我呢。” “那便奇怪了,”卢氏蹙眉道:“我怀你们几个的时候,都是四个月才显的。” “枝枝,你是不是胖了?”她目光微抬,仔细打量女儿一会儿,忽然道:“阿娘见你脸都圆了些。” “才没有呢!”谢华琅猝不及防的被扎了一刀,心头作痛,忙反驳道:“九郎明明说我没胖!” “那是陛下疼你,”卢氏伸手过去,在她丰润的面颊上捏了捏,了然道:“枝枝,你就是胖了。” 谢华琅原本以为自己小腹微凸,应该是有孕的缘故,羞涩之余,隐约有些初为人母的难言欣喜,现下知道是因为自己胖了,着实难受坏了,无精打采的往塌上一躺,蔫蔫道:“阿娘,你再说我胖,我就不喜欢你了。” “好好好,不说了,”卢氏见她如此,好笑之余,又有些怜爱,温言道:“怀孕这事啊,你日日想着觉得慢,等孩子生下来,便觉得只是一眨眼。” 谢华琅半点儿都没被安慰到,翻个身,埋头在母亲怀里,闷闷道:“我以为是孩子在长呢。” “在长呢在长呢,”卢氏只得顺毛摸,道:“现在不长,难道是四个月的时候忽然间胀大了?那才是奇怪呢。” 谢华琅还是有点郁闷,倒没再说别的,前边宫宴还在继续,卢氏也不好久留,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 卢氏走了,谢华琅却沉浸在自己胖了的打击中,恹恹的歪在塌上,冷不丁一瞧,还真是病容满面。 外边宫人前来回禀,说是荣安县主到了,听闻娘娘病了,特意前来探望,谢华琅便坐起身,叫人传了进来。 皇帝染病,荣安县主入宫行宴,衣裙自然素净雅致,好在她相貌出众,即便不着华衣,也仍有种清水出芙蓉的曼丽。 “娘娘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了?”她神情担忧,徐徐道:“太医如何说,可严重吗?” “不妨事的,”谢华琅道:“只是有些累到了,修养几日便好。” “陛下龙体欠安,娘娘在侧照看,不免辛苦,”荣安县主轻叹口气,柔声劝道:“只是也需保重凤体,不要伤了身子。” “难为你有心,还记挂着我,”谢华琅微微一笑,又道:“你的婚期便在十月,现下都是五月底了,府上准备的如何?有没有去见过三哥?” 荣安县主毕竟年轻,说及此事,神情中略微有些羞赧,垂下头去,道:“娘娘,哪有问人这个的?”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谢华琅不以为意道:“你们是未婚夫妻,见一见也没什么。” 荣安县主粉面微红,轻声道:“阿朗哥哥他,他很好。” 谢华琅见她如此,便知二人相处的不坏,轻轻颔首,采青送了温水过去,她便接过饮了一口。 却听荣安县主道:“我才微学浅,若用娘娘赏的笔砚,真有些糟践了,还有那些孤本,也都是世间难寻的奇珍,便都给了哥哥,还请娘娘勿怪。” 谢华琅莞尔道:“无妨。” “哥哥对娘娘多有感激,总想着要亲自向娘娘谢恩才好,”荣安县主见她并无不悦之色,便小心道:“今日哥哥也来了,娘娘是否愿意见见他?” 她是有封号的县主,也算在内命妇之中,谢华琅见一见当然没什么,但她的哥哥,便不在此列之中了。 成婚之后,她便与顾景阳一道留居太极殿,此处算不上后宫,见一见男性外臣也没什么,只是说出去,终究不那么好听。 谢华琅原本是想要拒绝的,想起昨日顾景阳说的话,心头忽然一跳,目光在荣安县主身上一瞥,觉得自己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像是没有。 “叫他过来吧,”将心中猜测按下,她微笑道:“你这样出色,你的哥哥,想来也是个好后生。” 荣安县主面上闪过一抹喜意,起身谢过她,另有宫人去宣她哥哥入内。 谢华琅神态如常,含笑问道:“你哥哥比你大几岁?” “大了一岁,”荣安县主笑道:“哥哥今年十六了。” “哦,”谢华琅轻轻颔首,又道:“年前陛下曾经册封宗室,你哥哥——” “承蒙陛下不弃,”荣安县主垂首,恭敬道:“哥哥封了诚郡王。” 两人正说话间,宫人已经引着诚郡王入内。 他年纪其实还不算大,往脸上看,少年脸上的稚气还未褪去,倒是颇为重礼,微垂着头,入内便屈膝叩拜,等谢华琅叫起,方才侍立到一侧去,目不斜视。 谢华琅隐约猜到了什么,心头微微发冷,和颜悦色道:“抬起头来,叫我看看。” 诚郡王便近前两步,微微抬起脸来,目光偶然间在她面上扫过,忽然一滞,旋即流下泪来。 女官在侧,见状轻斥道:“放肆,怎可在娘娘面前失仪?” “好了,江女官,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谢华琅摆摆手,吩咐道:“都退下,男儿有泪不轻弹,叫你们见到,不知该多窘迫。” 女官有些迟疑,顿了顿,还是屈膝行礼,同其余宫人退了出去,只有采青与采素垂手立着,还留在原地。 谢华琅却没有再说这二人,而是温和询问道:“诚郡王,你怎么一见我便哭了?” “娘娘仙容,臣下实在不敢轻亵,”诚郡王跪地,泪下不止:“只是不知怎么,今日见娘娘形容可亲,忽然想起了早逝的阿姨,伤怀不已……” 荣安县主也同样随之跪地。 “放肆,”采青喝道:“魏王侧妃是什么身份,怎能同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谢华琅却笑了,示意采青停口,徐徐道:“你阿姨是什么时候过世的,我哪里同她相像了?” “阿姨过世已经有十余年,在臣下脑海中的印象,其实已经不甚分明,”诚郡王泣道:“今日见娘娘仁善慈爱,才忽然间浮现出旧事……” 荣安县主也落泪道:“臣女头一次见娘娘,心中便觉得亲切了……” 谢华琅静静看着底下那对兄妹,忽然间觉得有些讽刺,她都觉得奇怪,自己怎么能继续心平气和的演下去:“你阿姨见你们兄妹二人长大,想来会很觉得安慰。” “只可惜,阿姨已经见不到这些,”诚郡王流泪道:“臣下即便想孝敬她,也是无能为力了……” 谢华琅轻轻颔首:“你是个很孝顺的孩子。” 诚郡王忙道:“身为子女者,孝敬父母尊长,岂非应尽之务?忘恩负义之徒,上天也是看不过眼的。” 谢华琅适时的露出一个有些凄楚的笑:“陛下久病,怕是……我虽歆羡,却也不会有像你这样好的孩子了。” 诚郡王膝行两步,近前深深叩首:“母亲若是愿意,我便是您的儿子,从此事您如母,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谢华琅微微一笑,道:“那你的阿姨呢?” “阿姨毕竟只是阿姨,”诚郡王心知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顿首道:“臣下只有两个母亲,一是嫡母魏王妃,二是恩同再造的母亲,也就是娘娘您。” 谢华琅似乎舒一口气:“魏王原本就是陛下的胞弟,血脉相亲,你是魏王之子,自然也亲近……” “以后常来宫中走动些,”她微笑道:“陛下见了你,会喜欢的。” 诚郡王毕竟年轻,虽然心有城府,面上仍旧不免透出些微欣喜:“儿子多谢母亲襄助。” “好了,快回去吧,”谢华琅道:“留的久了,别人会起疑心的。” 那兄妹二人向她叩首,这才起身,千恩万谢的走了。 谢华琅目视那二人身影离去,几不可闻的叹一口气。 “觉得伤心了?”顾景阳的声音从屏风之后传出。 谢华琅重新歪倒在塌上,无精打采道:“道长,你几时来的?” “诚郡王过来,我便过来了,”顾景阳到床榻前落座,伸手过去,动作轻柔的为她揉了揉额头:“你不遣散宫人,他们不安心,遣散了宫人,我不安心。” 谢华琅伸臂环住他腰身,闷闷道:“我以为荣安是真的跟我投缘,没想到……” 顾景阳将她抱在怀里,温声道:“天家儿女的真心,是很难得的。” 谢华琅眉眼低垂,半晌之后,方才道:“那你呢?” “我吗,”顾景阳笑了笑,道:“我的真心,也是很难得的。” 谢华琅原本有些阴沉的心绪,忽然间照进了太阳,哼了一声,自得道:“那不也被我得到了!” “是啊,都给你了。” 顾景阳低头亲了亲她,温和哄道:“枝枝得了郎君的真心,何必再稀罕旁人那一星半点?快别气了。” 第111章 劝慰 谢华琅性情活泼, 原本就是喜欢交朋友的人,然而嫁入宫中之后, 同闺中密友们的交际或多或少都有所淡化,好容易见到了荣安县主, 颇觉意气相投, 哪知人家一开始, 就没安什么好心。 倒不是说荣安县主想要害她,而是从最开始二人接触开始, 荣安县主就怀着讨好她,亲近她, 将她拉到自家兄长船上的念头。 正如顾景阳早先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谁都知道皇帝宠爱她,百依百顺,这情谊落到别人眼中去, 却是最好不过的插针之处。 左右他们没有孩子, 总要过继一个,诚郡王乃是魏王之子,顾景阳嫡亲的侄子,再有她这个皇后说和,岂无成功之理? 等皇帝驾崩, 谢华琅便是皇太后,有先帝嫡妻的身份在, 开口为诚郡王明定身份, 任谁也说不出二话来。 谢华琅不蠢, 早先顾景阳又有意无意的暗示了几分, 荣安县主一说想叫自己哥哥来请安,她便猜出几分,只是她自以为同荣安县主略微有些交情,又或者说,是不愿意承认所谓的交情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所以才叫人进殿,专程看个明白。 到了现在,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魏王妃只有一个儿子,魏王世子已经去了,诚郡王便是魏王诸子之中最年长的,无嫡立长,必然会是世子,等魏王过世,一个亲王的爵位,必然是少不了的,可他却玩弄阴诡之术……” 谢华琅眉头微蹙,埋脸在顾景阳怀里,闷闷的叹了口气。 “人原本就是永不知足的。”顾景阳神情淡然,轻轻抚了抚她肩头,徐徐道:“有野心没错,但同时也要具备与之相应的实力才行,否则……” 他轻轻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谢华琅目光有些黯淡,手指无意的拨弄他胡须,半晌,才道:“九郎,你几时察觉不对的?” 顾景阳道:“赵王妃进宫,想为荣安与你三哥说亲的时候。” “啊,这么早?”谢华琅微吃一惊:“难道你早就发现了端倪?” “没有。”顾景阳淡淡一笑,隐约透出了几分自嘲:“枝枝,我并不像你心中想的那样清风朗月,我也是你口中那些擅长于阴诡之术的人。” “说我天生心思重也好,说是人性本恶也好,我从来不忌讳以最卑劣的想法去揣度人心。” 他垂眼看她,并不讳言:“魏王府早不结亲,晚不结亲,偏偏选在我病重之后结亲,且又是同你母家,如何不会叫人多想?荣安机敏,但毕竟年岁尚小,她所自以为的聪慧,在岁月造就的厚重经验面前,其实不堪一击。” 谢华琅抬眼瞧了瞧他,入戏的做出一副惊惧模样:“那,那从前你那般,都是装的吗?” 顾景阳淡淡看着她,道:“你觉得呢?” 谢华琅看他无甚反应,便也没心思再演下去了,打他一下,不满道:“你也不怕说的太耿直,将我给吓跑了!” 顾景阳闻言莞尔,原本清冷俊秀的面庞,似乎瞬间柔和起来,抚了抚她肚腹,道:“孩子都怀了,你想往哪儿跑?” “哪里都行啊,”谢华琅歪着头想了想,认真道:“天南地北,藏一个人多容易。” 顾景阳一巴掌拍在她小屁股上,语气也略微重了些:“不许胡说。” “好嘛,那就不说了,”谢华琅见他真有点生气了,马上就认怂了,主动将话题转移开:“你打算怎么办?” 顾景阳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也是,”谢华琅轻叹口气,有些感怀:“自己做的事情,总要敢作敢当。” 她这是有感而发,说出口之后,才见顾景阳正定定看着自己,眼睫一眨不眨,神情专注,眉宇间似乎带了些微笑意,有种说不出的俊秀迷人。 美色所惑,谢华琅心头没出息的一颤,搂住他脖颈,主动凑过去含住了他的唇,舌尖灵巧的探了进去。 小妻子主动献吻,顾景阳当然不会推拒,轻轻扶住她腰身,加深了这个吻,唇齿纠缠好一会儿,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谢华琅气息略微有些乱了,倚在他肩头,喘息道:“你方才那么看着我做什么?” 顾景阳笑道:“我以为你会劝我。” 谢华琅奇怪道:“劝你什么?” “劝我说魏王是我胞弟,先前已经杀了他一子,不好再杀第二子,”顾景阳语气温煦,含笑道:“又或者是说我与他骨肉至亲,哪怕是顾及到九泉之下的先帝,也不该太过无情。” “可我听九郎说过,早些年你被拘束在宫外的时候,那些弟妹都没有去探望过呀,即便是先帝,也选择了默许。” 谢华琅目光明亮的看着他,道:“既然是他们先辜负你,怎么能转眼之后,又要求你惦念着骨肉亲情?” “皇位是属于你的,你可以选择将它交给宗室子弟,也可以选择不,但无论你怎么选,他们都不能主动伸手要,更不能动手抢。魏王世子若无夺位之心,怎么会死?诚郡王与荣安县主若无不轨之意,怎么会掺和到这个漩涡中来?” 说及此处,谢华琅微微蹙眉,道:“魏王府的子女接二连三的出这种事,无论魏王是否知晓,都有失察职责,对于子女,更有失教化,降爵申斥都不为过。” 她说的时候,顾景阳便只静听,那神情却温柔如一汪秋水,等她说完,才伸手去捏了捏她鼻尖,轻笑道:“枝枝,若有来生就好了。” 谢华琅想了想,凑过去道:“郎君是想同我再续前缘吗?” “不止如此,还要早些见到你才好。” 顾景阳目光落在她面上,缓缓道:“若有来生,我必然求太宗文皇帝早定名分,若有太孙的身份在,怎么也不会沦落到道观中去,我二十岁那年,枝枝出生,我便想法子将你接到身边去,亲自照看你长大,从牙牙学语,到亭亭玉立……” 谢华琅大煞风景的道:“九郎,那你好像一个变态啊。” 顾景阳被她这话给气笑了,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下,道:“又胡说了。” “如若真有来生,我才不要从小就在你身边呢,阿爹阿娘怎么办?假若我腹中的孩子刚生下来,就被别人抱去养,你难道会很高兴吗?自己又不是养不起。” 谢华琅才不怕他,头一句就反驳回去了:“再说,我也舍不得阿莹姐姐和哥哥们……” 顾景阳听罢,倒没动气,摸了摸她肚腹,道:“我登基那年,正是三十二岁,枝枝也十二岁了,十四五成婚的女郎都不在少数,那时再接你到我身边,总不算过分了吧?” 谢华琅明眸微侧,警惕道:“九郎,我那时才十二岁呢,你不会急着要娶妻圆房吧?” 听听,这像是什么话? 顾景阳口齿功夫不如她,也不同她纠缠,淡淡瞥了她一眼,话都没说,抬手就要落到她小屁股上。 谢华琅见机行事,委屈道:“我怀着孩子呢,你怎么总打我?要有下辈子,我才不嫁给你!” 这话一说,顾景阳心头便软了,即便知道那是假的,也禁不住疼了一下。 他并不想同她争这么一点事,为此闹的不愉快,手掌轻柔的在她腰上揉了揉,叹道:“我几时真对你动手了?枝枝,不许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是无心的,但听后还是会觉得难过。” 他这样温柔缱绻,语气这般深情,谢华琅就不好意思再耍小孩子脾气了,轻轻摇他手臂,撒着娇道歉:“对不起嘛,以后我不说这些了。” 顾景阳嘴唇动了动,正想说句什么,外边衡嘉的声音却传出来:“陛下,该回去了,汉王等几位老王爷见陛下离席,放心不下,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知道了。”顾景阳对待几位年迈的亲王是很敬重的,闻言便站起身,却将谢华琅按回去了:“枝枝在此好生歇息,别的都交给我便是。” 谢华琅乖巧的点头。 顾景阳端起案上温度正好的茶盏,喂她喝了一口,替她掖好被角,这才转身离去。 …… 这日的宫宴并未在长安造成任何波澜,似乎同此前的任意一场宫宴没有任何区别,但谢华琅知道,这只是表象而已。 真正的风暴,已经迫近。 不过这一切,都同她没有关系了。 几日之后,与荣安县主暴病而死一同传出来的,便是诚郡王与朝中几位重臣下狱的消息。 荣安县主既死,谢朗的婚事自然是黄了。 说起来也叫人无奈,谢家年青一代里边,只有谢华琅与谢梁的婚事还顺遂些,其余那些人,从谢允到谢莹再到谢朗,就没一个顺顺当当的。 谢朗已经被点了状元,只是还没有被授官,他原本是打算往地方上去任职的,只是中途有了与荣安县主的婚事,方才暂且留下,打算等婚事结束之后,再同新妇一道离京,不想竟遇上这等事。 顾景阳知道她同这位堂兄亲近,便召他入宫,略微说了几句之后,又叫谢华琅去同他说话。 荣安县主美貌聪慧,提起谢朗时,也是一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模样,谢华琅原还担心谢朗陷入情海,为此伤心。 这日见他在顾景阳面前一本正经,神情委顿,她颇觉忧心,哪知等顾景阳走了,谢朗便暴露本性,腰杆顺势一歪,重新恢复成早先的吊儿郎当。 “你没事啊?”谢华琅气道。 “我能有什么事?”谢朗斜她一眼,道:“你以为我为情所困,肝肠寸断?这又不是写话本儿,顶破天相处了一个月,哪来什么海誓山盟,非君不娶。” 谢华琅闷闷道:“可我见你瘦了……” “我自己饿的,你别担心。” 谢朗见她神情忧虑,目光柔和起来,笑道:“这其实是好事。陛下将荣安县主的死推到诚郡王头上了,说她是因为发现了兄长的野心而被灭口。我做出为情所伤的样子,家里总不忍心再催我成婚,四弟越过我去娶妻,别人也不会有所议论了,以后说起我,可就不是谢家那个不正经的三郎了,而是有情有义的好郎君……” 谢华琅听着,只觉得自己一番忧心都喂了狗,怔楞半晌,不爽道:“你是不是一开始打算好了?” 谢朗摆摆手,做出了苍白无力的解释:“你这么说,我成什么人了……” “谢朗你个王八蛋!”谢华琅怒道:“枉我还担心你!” “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嘛。”谢朗笑道:“你担心我出事,为此惴惴不安,现下见我无恙,应该高兴才是啊,怎么反倒生气了呢,女人可真是善变。” 他这话刚说完,迎面就砸过来一个茶杯,谢华琅一声怒喝:“谢朗!” “好啦好啦,枝枝别气,都是我不好,”谢朗见她真生气了,连忙哄人:“你要做母亲了,心平气和些,仔细我的小外甥……” 谢华琅没出嫁前,也常同他斗嘴,倒不生疏,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自从有孕之后,她的泪腺便格外发达起来,瞪他一眼,眼泪就掉出来了。 这下子谢朗可真慌了,忙近前几步,低声告饶:“小姑奶奶,你快别哭了,叫陛下知道,得扒我的皮,咱们可是同一个爷爷的亲戚……” 第112章 双胎 谢华琅被他这贫嘴给逗笑了:“你走开!” “好了啊, 可不能再哭了。” 谢朗见她终于收了眼泪,松一口气, 坐回原地去,正色道:“婚事既然作罢, 家里一时间也没有再安排的意思, 那我只怕不会在长安留太久, 很快便要走了。” 谢华琅虽然早就听他提过,说有外放到地方上的意思, 但现下再度听闻,仍是一怔:“这么急?到哪儿去?” “到山南道的荆州去,那里距离京师有些远,但并不荒凉, 地杰人灵,是个好去处。” 谢朗显然早有打算, 侃侃而谈:“前朝覆灭, 固然有几次倾尽国力攻打高句丽的缘故, 但兴修运河,耗费人力,也是其一,虽然惹得百姓非议,民不聊生, 但从长远来看, 的确是功在千秋。现下国势渐稳, 陛下也动了这年头, 我先往山南道等地去为官,倒也是好事……” “我不懂这些,你也不要提了,”谢华琅听得头大,摆摆手道:“我只问你,荆州与京师相距甚远,年关可能赶得回来吗?” “能的,顶多便是路上耗费时间多些,”谢朗微微一笑,道:“现在是五月,等年关时候回京,我的小外甥怕是已经出生了。” 谢华琅前不久才送别了元娘,现下谢朗又要离京,心中总有些酸涩的感伤。 谢朗见状,赶忙道:“喂喂喂,你不会又要哭吧?枝枝,你从前没这么多愁善感啊!” 谢华琅那汪眼泪还没憋出来,就被他堵回去了,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谢朗,你怎么还不走?” 谢朗哈哈大笑,站起身来辞别时,神情郑重起来:“枝枝,珍重,照顾好自己。” “还不快滚,”谢华琅骂他一句,见他笑着出门,又忍不住加了句:“你也是,此去路途遥远,别叫我们担心。” 谢朗头也没回,抬手挥了挥,算是道别:“知道啦。” …… 正如谢朗先前所说,荣安县主的死因并未公诸于世,而是推到了诚郡王头上,说她是因为发觉胞兄有不臣之心,才被杀人灭口的,如此一来,谢朗这桩婚事即便黄了,也没人能牵扯到谢家去。 刘氏唉声叹气的为儿子收拢行囊,要带的衣衫器物堆了几个箱子,仍旧觉得不够,收拾到一半儿,忽然间停住,红了眼眶。 “阿娘,哥哥有志气,这是好事,你该为他高兴,”谢莹知道谢家近来事多,特意归宁回去探望,见状劝道:“快别哭了,叫他瞧着,心里也该难受了。” 谢家是正经的勋贵门楣,按制是可以恩荫子弟的,只是这样出头的人,到死都别指望坐到三台八座的位置上去,但凡有点野望的世家子弟,都会下场科举,博一个正经出身。 谢朗若想要如同伯父谢偃那般,最终做到宰辅,真正的主持国政,进士出身的基础,出任地方,监察军务,修渠治水之类的功勋,一个都不能少,现下这样的外放,对他而言,既是锻炼,也是机会。 刘氏当然也明白这道理,只是天下母亲,总是不忍心叫孩子吃苦的,她取了帕子拭泪,低声道:“你的婚事便不顺,到你哥哥,也是……唉,兴许家里边儿是冲撞到什么了,改日该去拜一拜菩萨才好。” “阿娘,底下还有五郎六郎呢,原本没什么事,你这么一说,兴许就惹出事来了,”谢莹哭笑不得,劝道:“枝枝的姻缘不就很好吗?阿梁哥哥的婚事也不坏,四郎的亲事也还顺遂,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刘氏又叹口气,倒没有再提此事,而是转口道:“你哥哥原本就不想娶妻,只是不愿我与你阿爹难做,所以才点头,哪知从余家娘子到荣安县主,接连两桩婚事都没成,你看他整日愁眉苦脸的,心里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谢莹听得莞尔:“阿爹阿娘既没有戳穿,想来也是愿意成全哥哥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刘氏摇头道:“他到了荆州,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我着实不安心,可他若真在那儿相中了人,我又怕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了台面……” “好了,”谢莹失笑道:“哥哥又不是小孩子,他有分寸的,阿娘,你只管放开手,叫他自己去走吧。” “也只能这样了,”刘氏轻叹口气,想到另一处,便低声问女儿:“有没有消息?” 谢莹心知她说的是什么,并不羞怯,落落大方道:“儿女都是天定,哪里是能催出来的。” “也是,阿娘生你哥哥,也是在成婚一年之后,”刘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劝慰道:“你还年轻,不要太过心急,更别信那些什么偏方与江湖大夫的胡话,随便用药,可是会伤身的。” 见女儿含笑点头,她又问了句:“贤和没说什么吧?” 谢莹听得微怔,旋即摇头:“他对我很好,也劝我不要着急,徐徐图之。” 刘氏安心下来:“那就好。” …… 诚郡王之事事发后,不免牵连出几家宗室,顾景阳并未留情,该杀的杀,该夺爵的夺爵,至于魏王,更以教子不肖为由,削去了亲王爵,降成了郡王。 诚郡王这些事,赵王府是不知道的,毕竟当初请赵王妃入宫说媒的人是魏王,而魏王又是一贯的老实人,谨小慎微了一辈子。 荣安县主死了,虽然有那么一层遮羞布在,但宗室中眼明目亮的人不在少数,当然看得出其中另有蹊跷,赵王也不例外,事发之后的第二日,他便带着世子入宫请罪,言辞恳切,极为诚恳。 顾景阳有意清理宗室,一来是因为的确有人不老实,二来却是为谢华琅腹中的孩子考虑。 深爱子女者,必为之计深远。 他毕竟年长枝枝许多,往坏处想,甚至不一定能眼见自己的骨肉长大成人,如此一来,事先剪除掉可能有的威胁,便十分之有必要了。 这一层考虑顾景阳并没有对旁人提过,即便是谢华琅也不知晓,赵王府没有参与其中,更不涉及权党,他不会为难,唤赵王与世子入宫,略微劝慰几句,便打发他们走了。 至于后来与辽东郡王一道入宫请罪的温宁县主,当然也是相同的待遇。 前后两件事情,谢华琅都是知道的,只是顾景阳怕她烦心,没有在她面前提及,她便只做不知,一句也没有问。 时光如溪水东流,永不停歇,长安城内的风云变幻,永远也碍不到太极殿,谢华琅便在这隐约燥热的气息中,迎来了这一年的六月。 她有孕已经四个月,按理说腹部应该能瞧出隆起了,谢华琅还记得月前发觉自己小腹微凸时的欢喜,更记得母亲问自己是不是胖了时候的扎心,因这变故,便不甚注意这些了。 顾景阳今年三十有七,旁人在这个年纪,兴许都有孙儿了,故而谢华琅这一胎,说是老来得子也没什么不恰当。 这孩子来的晚了,他也格外珍重,除去早先那小妖精胡来,主动跑过去撩拨人的那一回,再没有沾过她身子,故而有些异样,竟也没有察觉。 这日晚间,谢华琅沐浴出来,长发披散,对镜自顾,顾景阳便坐在不远处,神情柔和的望着她。 夏日里衣衫单薄,谢华琅只穿了单衣,轻薄如同蝉翼,将她婀娜的身形展露无遗,隐约都能瞧见内里的雪腻肌肤。 顾景阳静静看着,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腹部,忽然就顿住了,神情惊疑不定。 他看了半晌,终于站起身,走了过去。 谢华琅从镜子里瞧见他过来,却没回身,只笑道:“道长,你怎么啦?” 顾景阳却没言语,微微蹙着眉,手掌温柔的落在她腹上,隔着那层单衣,在上边勾勒出柔缓的凸起坡度。 “枝枝,”他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初为人父的恍惚与淡淡喜意:“什么时候鼓起来的?我竟没有察觉。” “有吗?”谢华琅对着镜子瞅了半天,有且有些犹疑:“我不会是又胖了吧?” “怎么会,”顾景阳摇头失笑,温柔道:“哪有只胖肚子的道理?傻枝枝。” “也是,”谢华琅回过神来,欣然道:“四个月了呢,那就是孩子开始长了,阿娘也说,四个月的时候便显怀了。” 顾景阳虽然精通医理,知道女子有孕四月显怀,可他毕竟是男子,究竟显成什么样子是不知道的。 妻子有孕,肚子凸起是正常的,只是他隐约觉得这速度似乎有点快了,上个月还平坦着,这个月便明显隆起,好像有点不太对。 谢华琅这一胎,往小了说是他们夫妻二人的情意结晶,往大了说便是偌大天下的指望,顾景阳略经犹疑,还是叫人去请经验丰富的岳母卢氏进宫,假做探望,实则帮忙探看。 事情还没确定,他当然不会同谢华琅讲,卢氏听去传信的内侍讲女儿腹中胎儿似乎有异,一颗心险些跳出喉咙,深吸口气,定了心绪,方才随同进宫。 谢华琅见母亲到了,倒没有多想,只絮叨着说了会儿话,又吩咐人去备膳,今日午间留宴。 卢氏前后生过四个孩子,较之顾景阳要有经验的多,仔细瞧过女儿的肚子之后,趁她午睡时,迟疑着向顾景阳问道:“陛下,枝枝有孕,的确是四个月吗?” 顾景阳道:“自然。” “那便有些奇怪了,臣妇当年有孕,四个月时肚子远没有这么明显,”卢氏先是怔楞,旋即一喜,试探着道:“枝枝腹中,是否有双生胎?” 顾景阳听罢,神情中同样闪过一抹讶异,随即转为惊喜:“是了,朕只担心她身子,竟没往此处想。” 他性情淡漠,情绪少有这样剧烈起伏的时候,现下却是笑意难掩,站起身来,喜不自胜道:“现下才四个月,诊脉也诊不出,等五个月的时候,应当便有端倪了……” 卢氏进宫时满心担忧,现下知晓这结果,着实惊喜,顿了顿,又道:“既然是双胎,怕是很难足月生产,陛下务必早做准备。” “这是自然,”顾景阳欣然道:“朕自有分寸。” …… 谢华琅午觉睡得不算短,懒洋洋的睁开眼时,便见郎君与母亲都在身边守着自己,神情专注,隐约含笑,心下微奇:“怎么了?都看着我笑。” 顾景阳喂她喝了口水,这才轻轻道:“枝枝,你要做母亲了。” 谢华琅道:“我知道呀。” “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顾景阳的语气愈发柔和,难掩欢喜:“枝枝,你腹中怀的是双生胎。” “啊?”谢华琅怔了一下,眼睫困惑的眨了眨,道:“那我肚子鼓起来……” “双生胎同单胎当然不一样,”卢氏笑道:“寻常人四个月才显怀,你要早些,三个月多便有了征兆,也是我糊涂,上次见到,竟没往这上边想。” 谢华琅刚睡醒,便接了这样一个消息,一时之间真有些反应不及,揉了揉眼睛,欣喜道:“这也就是说,我其实没有变胖?” 第113章 孕中 这都是什么时候了, 别人在意的都是怀了双生胎, 谢华琅倒好,想的还是自己没胖, 只是因为肚子里边儿揣了两个娃娃, 才显得格外大些。 顾景阳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在她鼻尖点了点,哄道:“没胖没胖,枝枝永远都那么好看。” 谢华琅开心了, 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小声问他们:“真的是双生胎吗?可别搞错了, 叫我空欢喜一场。” “八成是, ”顾景阳在床榻一侧落座,语气温煦, 神情中难掩欢喜:“四个月的时候,脉象还不是很明显,等到了五个月, 想来便能诊出来了。” “真好, ”谢华琅只是在脑海里想了想, 都觉幸福的要冒泡儿:“若真是两个孩子, 无论是两男还是两女,亦或是龙凤胎,都是世间少有的福气。” 说到此处, 她便想起年前宫宴上, 自己抱过明潜的事情了:“九郎, 若真是龙凤胎,你那时候同赵王许诺的事情,可还算数吗?” “当然算,这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好反悔?” 顾景阳欣然道:“倘若知道准许赵王府勋爵沿袭,便能有一双孩儿,我早就准了。” 谢华琅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对于自家郎君而言,封个勋爵很容易,一句话的事儿,但想要一双孩儿,便要看上天肯不肯赏脸了。 她是头一次做母亲,生性又不是爱担忧的那种,脑海里想着两个小娃娃将来生下来什么样子,越想越觉得欢喜,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搂着郎君脖颈,在他脸上“啾”的亲了一口。 顾景阳同她亲昵惯了,这点事倒不如何介意,卢氏却是第一次见,浑身都不自在,重重的咳了一声,叫女儿注意些,不要在人前胡闹。 “枝枝,你是头一胎,又是双生子,更要格外仔细。” 她唯恐谢华琅胡闹,生出事来,叮嘱道:“倘若身子没有亏空,便不要补得太过,若是孩子在腹中养的太大,生产时会很艰难,再则,也别窝在殿里边儿闷着,得空便出去走动走动,没坏处的。” 顾景阳与谢华琅都是第一次做父母,卢氏说的时候听得眼睛都不眨,看起来像是恨不能找个小本本记下来。 卢氏见他们听得认真,倒是松一口气,又道:“双生子是好事,只是,或许会有早产之虞,陛下早做准备,接几个经验丰富的产婆进宫便是,臣妇所说的这些,她们也都知道。” 顾景阳轻轻颔首:“等枝枝临产,还要请夫人入宫陪伴才好。” 卢氏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又是头一次有孕,作为母亲,当然是想进宫陪着的,只是她自己不好开口,顾景阳既主动提了,便顺理成章的应了下来。 已经过了午后,她身为臣妇,不好在宫中久留,又同谢华琅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退。 顾景阳最后叮嘱道:“现下诸事了结,枝枝有孕的消息固然不需要再瞒,只是腹中有双生子的事,还是不宜对外宣扬。” 卢氏也是这个意思:“陛下安心,臣妇都明白的。” …… 母亲走了,内殿中便只留了他们夫妻二人,谢华琅下了塌,对着镜子照了半晌,尤且有种踩在云端的飘忽感。 看起来略微有些凸起的肚子,里边儿居然有两个小娃娃,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又觉得这场梦太美了些,叫人不想醒来。 “九郎,”谢华琅道:“我要做母亲了。” 顾景阳道:“我知道。” 谢华琅又道:“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顾景阳摸了摸她的头,温和笑道:“枝枝有福气嘛。” 谢华琅傻兮兮的笑:“枝枝有福气,九郎也有福气,我们俩都有福气。” …… 顾景阳不欲将谢华琅怀有双生胎的消息公之于众,当然是出于保护她的目的,卢氏也明白,故而也只是同自家人提过。 谢偃与谢令知晓这消息,自是喜不自胜。 皇后有孕,除去皇帝之外,谢家人便是最欢喜的,现下得知皇后腹中怀的是双生胎,诞下皇子的几率更大,当然也更为之高兴。 刘氏得知之后,也同卢氏感慨:“枝枝的运道,真是小辈之中最好的。” 说完之后,忽然又道:“听说枝枝曾经抱过赵王府的那对龙凤胎,难道真这么灵验吗?怪哉,阿莹当初也抱过的,难道是抱得时间太短了?” 卢氏听得失笑,打趣道:“要不,你再寻个时机,叫阿莹抱一抱他们?” “宁可信其有,即便不灵,也不会少块肉,”卢氏是说笑,刘氏却动心了:“再过些日子,得寻个由头,促成此事才好。” 赵王府同谢家交情不坏,此事又不甚要紧,卢氏当然不会拦着,含笑揶揄弟妹几句,便将话头转到别处去了。 …… 较之往年,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热。 进了六月,便如同身处蒸笼之中,清晨与傍晚倒还好些,若到了午间,只消出去走一趟,保管汗流浃背。 谢华琅有孕五个月了,肚子却比寻常孕妇大得多,顾景阳给她诊脉后也确定,她腹中所怀的,的确是双生胎。 早先没确定时,那欢喜也是打了折扣的,现下知道的确是怀了两个,夫妻二人心中的喜意才算是彻底释放出来。 顾景阳原本就在意这一胎,现下知道怀的是两个,更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每日守在妻子身边,等她起身用过早膳之后再去理政。 到了傍晚,气温不是那样燥热的时候,再扶着她往御花园走一遭,极为体贴。 谢华琅前两个月没受过罪,吃喝无恙,倒是月份大了,反倒吃起苦来。 五个月的时候,她腹中的孩子便会动了,虽然不是时刻都在闹腾,但总有些耗人精力,她也由第一次感觉到孩子动弹时的欢喜,逐渐转为了对那两个小坏蛋的无可奈何。 都说七月流火,但今年也不知怎么,到了七月,气温分毫未减,炎热如常。 谢华琅有孕六个月,肚子便同其余那些临产的孕妇一般大了,人站在地上,都瞧不见脚尖了。 顾景阳应对之间也愈加仔细,倘若自己不在她身边,必然得叫宫人们在侧照看。 盛夏的夜晚,连风都带着淡淡的燥热,好在内殿中搁置有冰瓮,人在里边儿带着,并不觉得难受。 夏天是容易打盹儿的季节,更别说谢华琅怀着孩子,更容易困倦。 今日午后,她原本是想小睡片刻的,可腹中两个孩子不知怎么了,一个比一个闹腾,她连眼睛都合不上,在塌上干熬了大半个时辰,憋着气起身了。 顾景阳自宫人手中接了一盏绿豆乳鸽汤,用汤匙盛了喂她,等那小姑娘喝完,方才柔声道:“好了,快别生气了,看你嘴巴撅的,都能挂油瓶了。” 谢华琅心中气闷,同他抱怨:“一点儿都不听话!” “好啦好啦,枝枝不气,”顾景阳搂住她,动作轻柔的抚了抚她肩背,安慰道:“我们枝枝惯来宽宏大量,才不同小孩子计较。” 女子有孕之事,脾性都未必会太好,总会有心浮气躁的时候,在这种关头,便要看丈夫如何安抚调节了。 顾景阳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向来是温柔体贴的,又怜爱她怀着双生子辛苦,即便有时候谢华琅乱发脾气,也都给抚慰下去了。 如此一来,谢华琅也不好意思再欺负人,缓过那一阵儿之后,便乖巧的同郎君道歉,夫妻二人情分不减,反倒愈深了。 已经到了傍晚,外边儿虽还有些热,倒不像白天那样难熬了,二人挽着手出去走了会儿,方才返回寝殿去沐浴歇息。 到了夏天,谢华琅便不在郎君怀里睡了,一来是热,二来则是她肚子大了,怕不小心压到孩子。 这晚沐浴之后,她整个人似乎都轻松了起来,有些疲倦的打个哈欠,懒洋洋的合上了眼。 顾景阳在侧守着,见她睡得安宁,终于合眼歇下。 临近半夜的时候,谢华琅肚子里的两个小坏蛋忽然动了起来,一个赛一个的能闹,她被这动静惊醒了,下意识伸手去摸肚腹,却没一个肯体贴母亲,暂且停下的。 谢华琅有些无奈,知道郎君白日里已经足够辛苦,便不欲再将他惊醒,手扶着床榻,打算自己坐起身来,奈何肚子太大,初醒时身子疲软,一时之间竟没坐起身来。 妻子月份大了,顾景阳睡眠也浅,她低低的惊呼一声,他便醒了,见她歪在塌上,语气微急:“枝枝,怎么了?肚子疼吗?” “九郎你快抱抱我,”谢华琅有孕之后,可多愁善感了,一听郎君这样心疼的语气,更委屈了:“我起不来了!”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头一次发生了,顾景阳意会过来,又怜又爱,隐约还有些好笑,扶住她腰身,将人抱起来了:“枝枝不怕,郎君在呢。” “他们可淘气了!”谢华琅哼唧着告了句状,再想起自己倚着的人便是始作俑者,禁不住打他一下,恼道:“都怨你!” “好好好,”顾景阳顺着她说:“都怨我。” 谢华琅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他这么一服软,她就不好意思穷追不舍了,埋头在他怀里,闷闷道:“算了,跟你睡觉的时候,我也很喜欢的。” 顾景阳摸了摸她肚子,察觉到里边儿那两个小家伙已经安分下来,忍笑道:“他们不闹了,枝枝,我们睡吧?” 谢华琅“嗯”了声,又被他扶着躺下了,她动了动,觉着这姿势不太舒服,想换一边儿躺,便道:“道长,你帮我翻个身。” 顾景阳便扶着她,小心翼翼的帮着翻了个身。 谢华琅被两个孩子折腾的没什么睡意,想了想刚才那事,忽然乐不可支:“道长,我刚才翻不过身的时候,像不像乌龟?” 顾景阳失笑道:“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谢华琅也不觉得丢脸,想了想肚子里边那两个不体贴娘亲的小坏蛋,笑的更高兴了:“我要是乌龟,这两个就是小王八蛋了。” 顾景阳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语气微肃道:“枝枝,不许胡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谢华琅斜他一眼,要是有尾巴的话,都得翘到天上去:“我是乌龟,那你……哎呀,郎君我不敢了!” 第114章 悔改 过了端午, 直到中秋之前, 都没什么特别隆重的节日,略微值得在意些的, 也只有七夕了。 这节日说大也大, 说小也小,谢华琅想起去年七夕那夜,自己与郎君挽手同游的旧事来,心中倒有些感慨, 加之近来肚子大了, 在内殿闷得有些烦, 索性叫尚宫局筹备宫宴, 热闹一番。 几月前那场变故发生之后,眼见诚郡王乃至于几家宗亲、重臣伏诛, 朝臣们很是战战兢兢了一阵,连带着欢宴等事都办的少了,唯恐在皇帝那儿落个不懂事的评价, 哪一日被踩一脚。 至于皇帝到底是真的病了, 还是借机清除不安分的那一拨儿人这种事, 也没人敢再猜了。 赢了的话, 未必能富贵长久,可若是输了,便要赌上全家老小的性命, 能下这个决断的人的确有, 但经历过前后几次清洗, 剩下的便不太多了。 因为种种缘故,皇后广邀命妇,在宫中设宴的消息传出去,京中贵妇们异常的捧场,连带着敬献的礼物,都花了十成十的心思。 女官们见礼单太过厚重,竟可比拟年关,心下有些犹疑,便去回禀皇后,谢华琅接起来看了看,倒明白她们是什么心思:无非是那些勋贵叫顾景阳吓坏了,献上厚礼,试探一下上边人的心思罢了。 “她们既给,只管收着便是,”谢华琅扶着肚子,淡淡一笑:“无须在意。” …… 天气仍旧是热,到了七夕这日,也没有分毫减弱的趋势,好在贵妇们都在内殿说话,外边儿烈日高悬,也碍不到她们什么。 命妇既入宫,谢家的女眷们也能一道前往,卢氏与刘氏先往寝殿去探望谢华琅,身后是谢莹与谢檀未过门的妻子五娘。 “眷秋原本也是要进宫的,只是她生产在即,我便将她留下了,”卢氏眉宇间带着几分喜意,道:“御医前去把脉,都说就是这两日了……” 谢华琅还未出嫁时,便同沈眷秋相处的不坏,现下听闻她生产在即,颇觉欣喜:“二哥哥头一个孩子呢,可是要仔细些,兰汀与二郎毕竟还小,弟弟们同他们玩儿不到一起去,嫂嫂若生了小侄子侄女,年岁上倒是得宜。” “你且顾好你自己吧,”谢莹端坐一侧,闻言失笑,目光掠过堂妹高高隆起的肚腹,道:“才六个月呢,便同嫂嫂肚子一般大了,等生产的时候,那还得了?” 谢华琅说及此处,也有些愁:“我若是躺下,半天都爬不起来,真是辛苦……” 卢氏语气微微带了些责备:“枝枝,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女儿这话是无意说的,但毕竟还有谢莹在,姐妹俩感情深厚,当然不会因一句无心之语而生分,只是叫人听着,心中终究有些不是滋味。 谢华琅会意过来,心中暗恼自己方才多嘴,顺势转了话头,道:“已经六个月了,御医说最晚八个月,孩子便会出生,九郎前几日同我提起,说是等下个月月中,便叫阿娘进宫。” 卢氏温柔颔首:“那时家中无事,我自然要进宫陪你。” 时辰已经差不多了,该到的命妇皆已经列席,谢华琅便该往前殿去了。 宫廷宴饮,较之盛宴,更重要的还是规矩,能够受邀进宫的命妇,哪个会缺那些许吃食? 谢华琅扶着采青的手进了内殿,便听内中温声絮语,韶乐飘飘,似是一派和睦光景,大概是在宫中养胎,闷得久了,骤然听闻,竟觉得有些亲切。 内侍高声唱喏,众人知道皇后到了,忙起身见礼,目光挪移之间,却在触及到皇后明显隆起的肚腹时顿住了,饶是历经风雨的诸多高门主母,都有转瞬的失神。 皇后,竟有孕了? 受邀参宴的命妇们多半已经不再年轻,这也意味着她们往往有过生产的经验,略一打眼,便知道月份已经不小了,起码也得有七个月。 只是皇后大袖罗衫,长裙曳地,身上襦裙颇为宽松,她们又不好紧盯着看,具体是多久了,却有些猜不真切。 七个月,现在也才是七月呢。 难道皇后成婚之后,立马就有了身孕? 一众命妇心中猜测纷纷,小心的打量皇后一眼,心中羡妒交加:这样好的运道,真是天上有地下无。 皇帝毕竟不年轻了,加之一直没有成婚,明面上没人说什么,私底下的议论却没停过,无非是说皇帝早不能有子嗣云云,即便有人没这么想,却也不意味着他们觉得帝后成婚之后,马上就会孕育皇嗣。 生孩子这种事,一要看人力,二要看天定,少了哪一个,都不能成事。 而像皇后这样,出嫁之后旋即有孕的,也真是稀罕的不得了。 众人心中惊诧,猜测纷纷,面色不免也带出了几分,再想起早先皇帝病重的消息,不需再说,便知道那是假的了。 好在顾景阳惯来克制守礼,不近女色,谢华琅的肚子又在宽松衣裙遮掩之下,瞧的没那么真切,否则,备不住要有人出去嚼舌头,说他们婚前便苟且成欢了云云。 ……虽然事实确实是这样。 满殿讶异之下,一时之间竟无人做声,谢华琅早有预测,扶着采青的手落座,这才笑道:“怎么没人说话?难道是被我吓到了?” 她倒是说了一句实话。 当然,别人要是真的附和,那就是缺心眼儿了。 皇后有孕,若能一举诞下皇子,最欢喜的是皇帝,随之能够稳定的是这天下,因此能够安心的便是谢家了。 赵王府一直都是站在皇帝身边,坚定不移的支持谢家的,赵王妃今日也在,见到皇后的肚子,真比自己再添一个孙儿还要高兴。 这意味着赵王府的抉择是对的,并且将在接下来的数年、乃至于几代子孙之间,源源不断的因此受益。 她带着皱纹的面孔笑成了一朵花儿,没有说那些会叫人觉得冒犯的问题,而是殷勤的恭维道:“臣妇早便说娘娘有福气,今日一见,怕是说的少了,前世功德圆满,今生才这样福禄双全。” 谢华琅自宫人手中接过团扇,动作舒缓的打了两下,她近来非常爱吃葡萄,说话时都不觉带上了:“王妃这张嘴呀,真是比葡萄还甜。” 赵王妃才只是一个开始,谢华琅这话说完,其余人便如同从梦中惊醒一样,好话一箩筐似的往外倒,唯恐被别人给压下去。 没有人不喜欢听奉承话,谢华琅也一样,她知道她们的恭贺未必出于本心,但那又如何? 只要她顺风顺水的过完这一辈子,她们也得老老实实的演完这一辈子,奉承着她,直到最后一刻。 如此一思量,即便那心意是假的,同真的又有什么区别? 一场宫宴下来,谢华琅身心舒畅,而皇后有孕,已经显怀,最多三个月便能生产的消息,也如同生了翅膀一般,瞬间传遍长安。 中宫有孕,若能诞下皇子,便是皇帝的第一子,又嫡又长,即刻就被册立为储君,也不会叫人觉得奇怪。 如此一来,往谢家去致贺,当然也是必不可免的事情,至于要不要趁机攀附,拉拉关系,就是各家自己的事情了。 谢家的年青一代里,该成家都已经成家了,再往下数,便是皇后的胞弟谢玮,虽然才十来岁,但勋贵门楣之中,提早定下婚事的也不奇怪。 谢允虽然早先也曾娶妻,但毕竟也还年轻,相貌堂堂,才气斐然,有长安谢氏长房嫡长子这样的头衔在,多得是人想嫁。 “谢郎,我家有小女,年方二八,美而慧……” “我现下没有再娶的打算。” “好吧,我家还有个小孙女,幼而不凡,令郎……” “……他们也没有娶妻的打算。” 除此之外,谢令的幼子谢庄也同样受到了追捧。 “因权势攀附而来,他日必因权势而去,这样的姻亲不要也罢,”谢偃同家人道:“谢家声势已极,烈火烹油,倘若还不知收敛,会叫陛下忌惮的,届时,受害的是枝枝与小殿下,最终殃及谢氏满门。” “他们这一代,为家门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最后,谢偃叹口气,有些疲倦,又有些欣慰的道:“底下几个的婚事,便由他们去吧。” 其余几人对视几眼,含笑颔首,没有对此再说什么。 …… 七夕过后没几天,沈眷秋便发动了。 她是足月生产,府中又准备得当,倒很顺遂,挣扎了半个时辰之后,便为谢梁诞下了他的长子,也是谢家下一代的小三郎。 谢梁为儿子取名泓。 谢华琅听闻这消息,颇觉欣喜,吩咐人将早就准备好的长命锁等物送去,又有些担忧的同顾景阳嘀咕:“不知道我生产的时候,会不会也这么顺遂。” 顾景阳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一定会的。” 谢华琅面上忧色不减,蹙眉道:“我是头一次生产,又是两个,我总有些怕……” 她肚子大的厉害,顾景阳已经不敢再随意搂抱,低头亲了亲她的唇,温柔道:“枝枝的脉象很好,孩子也很健康,产婆摸过之后,也说一切无碍,别自己吓自己。” “嗯,”谢华琅眼巴巴的瞅着他,恳求道:“九郎我能去吃串葡萄压压惊吗?” “……”顾景阳忍着气,道:“去吧。” 天气仍旧是热,谢华琅大着肚子,远比寻常人难捱,如此一来,不免更贪凉些,冰镇过的葡萄,一日能吃掉三串。 她身子早就被养好了,沾些凉物倒没什么要紧,只是须得有所限度,免得伤身。 谢华琅又不是小孩子,当然也明白这道理,但孕妇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有时候真不是自己能控制住的。 这天晚间,她叫人去冰了串葡萄,趁顾景阳没发现,自己猫在寝殿里偷偷吃,没吃几个就被抓住了。 顾景阳脸色冷的能凝成冰,什么话都没说,只吩咐人将那串没吃完的葡萄拿出去,就抱她去沐浴洗漱,两人躺下睡了。 谢华琅看他这样,就不敢说什么了,老老实实的躺着,脑海里想的却还是那串葡萄。 半夜的时候,顾景阳忽然醒了,下意识去看身侧的妻子,却发现她也还没睡,咬着自己手指一个劲儿吸,眼睛里雾水朦胧。 他吃了一惊,以为她梦魇了,忙道:“枝枝,怎么了?” 谢华琅既觉得自己有点不懂事,又觉得委屈,呜呜咽咽的哭道:“我真的好想吃葡萄,难受的睡不着。” 她抬手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真的忍不住,我真的很不舒服,九郎你不要凶我嘛……” 他是男子,从来没有过妊娠的经历,当然也不能理解她此刻的难捱,只是想当然的觉得那没什么。 顾景阳的心蓦然疼了一下,他有些愧疚,更多的是心疼,俯下身去,一下下亲吻她的唇:“都是我不好,枝枝别哭,你一哭,我便心疼的受不了。” 谢华琅哭了大半晌,方才勉强停住,顾景阳扶着她起身,又唤了人来,叫去取些冰镇过的葡萄来,眼见她吃了,缓和过来,方才扶着她躺下,一道歇息。 从那之后,他便略微纵容了些,虽然还是会说,但总不会强迫制止,不许她吃什么用什么。 八月的时候,谢华琅的肚子便很大了,虽说有孕才七个月,但宫中已经备了产婆,随时准备皇后生产。 卢氏也在这个月的月中入宫,每日陪同,照看女儿直至生产。 她既在那儿,顾景阳也能安心走开些时候,将此前积压的政务处理掉,一来一回,倒是轻松好些。 谢华琅也知道他有正事要忙,并不搅扰,每日叫母亲陪着,倒也很是自在,唯一叫她难受的便是母亲管的比郎君还严,这不许吃那不许吃,恨不能给她定个食谱,拿秤计量一顿膳食吃多少。 尤其是她最爱的冰镇葡萄。 “枝枝,可以吃,但是最多吃十颗,”卢氏含辛茹苦道:“御医虽说没什么大影响,但吃太多寒凉东西,终究是不太好,等你出了月子再吃,好不好?” 谢华琅小声道:“十颗也太少了吧?” 卢氏蹙眉道:“你说什么?” 谢华琅老老实实道:“我说,十颗分量刚刚好。” 她嘴上是答应了,但真的吃起来却不老实,偷偷摸摸干的事儿多了,有时候被卢氏逮住,免不得要被责备几句。 谢华琅脸皮也厚,满面愧色,口中检讨,转头就抛到九霄云外去。 卢氏气个倒仰,只是女儿现下大着肚子,又是皇后,当然不好太过苛责,只能去寻顾景阳,叫他劝说几句。 “枝枝最爱顺着杆子往上爬,陛下不能太过纵容,”卢氏苦口婆心道:“昨日她还答应我不吃冰酪了,转头就被逮到了,又是嘴上悔改……” 顾景阳揉了揉额头,道:“既然悔改了,那就不要再说她了,枝枝还小,总要给她改过的机会。” 卢氏听罢,只梗了一口气在喉咙里:“陛下,这不是第一次了,前前后后几十次都有了。” 顾景阳道:“枝枝不是说要改了吗。” “……”卢氏险些气的闭过气去:“问题是,她只是嘴上说改,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改。” “既然这么说了,说明枝枝还是很诚恳的,”顾景阳有些不悦,道:“谢夫人,你不要太过苛责她。” 第115章 石鸡 卢氏前去找顾景阳, 原本就是因为女儿不听话,自己身份所限, 不好直言,这才想叫他劝说几句的,不想几句话下来,事情没解决也就罢了, 自己倒是气个半死。 对着皇帝女婿, 想骂也得忍着, 卢氏真觉一口血堵到喉咙,好容易才给咽下去, 忍着气行礼告退。 谢华琅听人说母亲去寻郎君了,早先还有些担忧,唯恐又被郎君训,担惊受怕的等了会儿,却见母亲回来了。 卢氏沉着脸,也不说话, 闷闷的坐到椅子上, 执起团扇一个劲儿的摇, 好像这样便能将心底那股邪火扇灭似的。 谢华琅见状, 便知道告状没告成, 暗松口气, 想说点什么, 又怕惹得母亲更生气, 便老老实实的坐在一侧, 动作轻柔的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肚腹。 卢氏憋了一肚子气,侧目看她一会儿,道:“枝枝,你怎么不说话?” 谢华琅偷偷打量母亲一眼,又装作不甚在意的别开目光:“有什么好说的?天这么热,若无必要,我一句话都不想讲。” 卢氏气笑了,想拿团扇敲她一下,却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真打下去,叫皇帝知道了,不知要如何动怒。 她哼了声,团扇隔空点了点女儿:“你同陛下真是姻缘天定,豺狼配虎豹,天造地设的一双。” 谢华琅见她似乎没那么生气了,才笑嘻嘻的凑过去:“阿娘,太医不也说没事吗?你别太杞人忧天了。” 到了这等地步,卢氏还能怎么说? “随你去吧,我头疼的厉害,”她将那柄团扇丢下,抬手去揉自己太阳穴:“今日跟你们夫妻各自说了会儿话,非少活十年不可。” “阿娘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谢华琅听得失笑:“阿娘还正年轻,非得长命百岁才好呢。” “罢了罢了,”卢氏心性豁达,倒也不是看不开的人,轻叹口气,道:“陛下这样疼你,也是你的福气,只是要有分寸,不许胡闹。” 说到此处,她尤且有些怨言:“我去请陛下劝你几句,他倒好,几句话就给堵回来了,好像我是后娘,想害你似的……” 谢华琅听得心中甜蜜,笑吟吟道:“九郎疼我嘛,才舍不得叫我难受呢。” 卢氏也只能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的事情,我便不管了,由得去吧。” …… 八月匆匆过去,带着夏季末尾的燥热,一道消失在岁月长河之中,等到京郊的枫叶初红时,长安终于有了几分秋意。 到了九月,谢华琅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 她有孕八个月,原本是不到生产的时候的,然而腹中怀有双生子,怎么可能同寻常孕妇一般,等到足月再生产呢。 御医前后诊过几次脉,产婆也数次摸过肚腹,都说产期临近,便在月中,太极殿中的宫人内侍也更加警醒,唯恐哪一处出了错漏,伤到了皇帝心心念念的皇后与两位小殿下。 较之寻常孕妇,谢华琅的肚子大的可怕,她自己都老老实实的留在内殿,身边不敢离人,顾景阳也将政事推开,每日守在她身边。 这日晚间,二人用过膳后,顾景阳便扶着妻子前去沐浴,为她擦洗过长发之后,才用软巾为她擦身,动作十分轻柔,唯恐会伤到她。 谢华琅大着肚子,更不敢胡闹,坐在浴池里边,叫抬胳膊就抬胳膊,叫抬腿就抬腿,乖巧的不得了。 顾景阳为她擦拭肩背的时候,她便低头盯着自己的肚子瞧,或许是因为怀的是双生子,肚子格外大的缘故,连带着肚皮似乎都显得薄了,她摸了摸,忽然有些庆幸:“得亏是双生子,我听说曾有人一胎生三子,肚皮都险些撑破。” 顾景阳听得眉头微蹙,手上动作却不停,语气温柔道:“谁同你说的?” 谢华琅未曾察觉到他话中隐含的怒意,不假思索道:“前殿侍奉的一个宫人,之前说起妇人生产之事时,我听她提起的。” 顾景阳淡淡的“嗯”了一声,却没再说别的,只扶着她站起身,出了浴池后,又帮着穿了贴身的中衣。 “好了,枝枝先去睡,”他挽着妻子的手出了后殿,交到了卢氏那儿:“郎君很快便过去。” 自从她肚子大了,行动不便之后,顾景阳都是先照看她沐浴更衣,自己再去洗漱的,谢华琅并不奇怪,乖乖的应了一声,叫母亲扶着,往寝殿里去了。 顾景阳目送她离去,这才转向衡嘉,将方才她说的话讲了,冷冷道:“将那宫人打发掉,连说话都不会,还留了做什么?” 得亏枝枝豁达,不将那些放在心里,否则留下这么一桩心事,日思夜想之下,生产时不知要受什么苦。 衡嘉听得额头生汗,连声道:“都是奴婢管教不严……” “好了,”顾景阳语气微柔,道:“以后谨慎些便是。” 衡嘉连忙谢恩,擦着冷汗,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谢华琅浑然不知这一变故,正瞧着自己某处格外凸起的肚腹傻笑。 临近产期,她腹中的两个小坏蛋动的更加厉害,似乎是知道自己即将出世,非得提前活动一下手脚一般。 卢氏见她肚腹上有一处小小的鼓起,也是忍俊不禁:“小殿下在里边儿动呢。” “终于要出生了,”谢华琅有些如释重负:“阿娘,你不晓得他们有多吵,前些日子我晚上都睡不着,非得折腾到半夜才行。” 卢氏笑道:“不是有陛下陪着你吗?” 说起自家郎君,谢华琅的神情便柔和下来,温柔一笑,悄声道:“阿娘,他们刚开始动的时候,我可不耐烦了,但后来一想,这是九郎的孩子,是我与他的骨肉,便什么不耐烦都没有了。” “我曾经说,要寻个一心人,遇见他、嫁给他之后再回头看,真是庆幸极了,有这样一个人,爱怜我所受的苦楚,包容我所有的坏脾气。” 她眉宇间遍是缱绻柔情:“九郎他……他很好,我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卢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欣慰道:“你过得好,阿娘衷心觉得欢喜。” 母女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却听人来回禀,说陛下快要过来了,毕竟是寝殿,又是夜间,卢氏不便久留,起身回住处去了。 谢华琅倚在隐囊上,歪着头,笑吟吟的瞧着自己郎君过来,目光里边儿如同有钩子似的,倒看得顾景阳不自在了。 “怎么了?枝枝。”他轻声问。 “没什么,”谢华琅摸着肚子,砸吧一下嘴,道:“我想吃枣泥月饼了!” 顾景阳失笑道:“都九月了,怎么又想起来吃月饼?” 谢华琅撒娇道:“就是想吃了嘛。” “好,”顾景阳很宠爱的摸了摸她的长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 谢华琅眼珠一转,却摇头道:“算了,忽然又不想吃了。” 顾景阳斜她一眼,解了外袍,道:“那你想吃什么?” 谢华琅坐起身来,搂住他脖颈,凑过脸儿去,悄声道:“我想吃蘑菇。” 顾景阳心下一窘,抬手在她脑门上戳了下:“枝枝,不许胡闹。” 谢华琅肚子大着,他怎么会用力推,故而她小脑袋一歪,脖子便弹回去了,重又凑到他耳边去,悄声道:“我才不信你一点儿都不想!” “想,但是不可以。” 顾景阳应得坦诚,却语重心长道:“我知道枝枝是好意,但这种事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在我心里,你与孩子重于一切。” 他摸了摸她的头,又扶着她躺下,温柔道:“乖宝,快睡吧。” 谢华琅被他说得心头甜蜜,乖巧的合上眼,唇边还藏不住笑:“嗯!” …… 自打进了九月,顾景阳与卢氏的心便提起来了,毕竟御医与产婆都说谢华琅生产在即,整日盯着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谢华琅自己倒很看得开,该吃吃,该睡睡,一切如常。 到了重阳节,顾景阳生辰那日,她还摸着肚子感慨:“九郎,倘若他们今日出生便好了,正好同父皇一日生辰。” 顾景阳目光微柔,还没说句什么,她就自己先否定了:“不太好,你们三个一日生辰,又是一个姓,岂不是要排挤我这个外姓的?不好,不好。” 都是至亲骨肉,哪有这么说话的? 卢氏想剜她一眼,奈何顾景阳还在,只得忍下,借着喝茶的空档,悄悄翻个白眼。 顾景阳却不觉得有什么,温言劝慰道:“不会的,枝枝是我的妻子,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哪里会有亲疏之分?” 谢华琅被哄得高兴了:“郎君对我真好。” 今日的顾景阳的生辰,原本是该设宴相庆的,只是谢华琅生产在即,不好再多搅扰,便暂且搁置,只有夫妻二人与卢氏在,小庆一番便可。 掌勺的御厨是从宫外请的,曾经是江州名厨,最擅长的菜式便是庐山石鸡,谢华琅对此闻名已久,只是不曾到过庐山,当然也不曾吃过。 而顾景阳惯来不重口舌之欲,当然也没吃过了。 皇后有孕,若是诞下皇子,又嫡又长的身份,必然是要做太子的,尤其皇帝年长皇后诸多,备不住就早去了,皇后有谢家支撑,来日未必不是一个天后。 朝臣们如此想着,不免诸多攀附,江州刺史也一样,只是送金银太过俗气,也没有新意,他便从别处着手了。 江州刺史的夫人有孕时便喜欢吃庐山石鸡,加之皇后久居长安,未必不想尝尝他乡风味,如此一来,他便送了几个名厨进京,刚巧谢华琅这阵子嘴馋,就给留下了。 所谓的庐山石鸡并不是鸡,而是蛙的一种,肉质细嫩鲜美,极为可口。 ——这也是庐山三石之一,名气颇盛。 谢朗曾经去过庐山,也吃过这道佳肴,还特意同谢华琅炫耀过,今日终于能吃到,她颇有些如愿以偿的欣慰感。 临近午膳时分,宫人们便先送了时鲜瓜果来,谢华琅捡了颗草莓送进嘴里,又催问道:“石鸡呢,怎么还没有来?” 衡嘉赔笑道:“娘娘别急,就快来了。” “怎么这么慢。”谢华琅小小的抱怨一句,却不想再吃草莓,瞧着另一个果盘里摆了红彤彤的鲜枣,便要伸手去取。 顾景阳见她动作不便,便主动将那盘鲜枣端到妻子面前去,哪知鲜枣到了,她的手却还停在原处。 他隐约意会到了什么,语气微急:“枝枝?” 谢华琅这才“哎呀”一声,扶住他手臂,软软道:“九郎,我好像要生了……” 顾景阳扶住她腰身,低头去看,果然见她裙摆已然有些湿了,顾不得再说别的,便将人抱起,往寝殿中去了。 不需要他吩咐,便有宫人去请产婆御医,另有人去准备热水剪刀等物,卢氏在侧安排,一切都井井有条。 产婆不多时便到了,净手之后去探了探,笑道:“娘娘怀的是双生子,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养的也好,宫口已经开了三指,很快便好了。” 御医诊脉之后,也回禀道:“娘娘凤体安泰,陛下无需忧心。” 卢氏是生产过的,听产婆与御医如此说,便知道女儿这一胎不会很麻烦,暗松口气,又到床榻前落座,柔声安抚道:“枝枝别怕,阿娘在呢。” 谢华琅毕竟是头一次生产,不安也是正常,握着母亲的手,目光四处探寻:“九郎呢?” 还没正式开始生产,顾景阳并未出去,闻言便到近前去,徐徐哄道:“枝枝别怕,郎君在呢。” 在他心里,妻子是远胜于那些繁文缛节的,故而略微一顿,便定了心,道:“郎君不走,留下来陪你。”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高,但也不低,其余人想劝,又不敢贸然开口,卢氏嘴唇一动,原本想说什么的,最后却还是咽了下去。 “不用啦,”谢华琅却摇头道:“郎君只管在外边儿等消息就好。” 顾景阳不置可否,却失笑道:“那你还抓着我的手不放?” “……嗯,”谢华琅顿了顿,终于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道长你帮我问问石鸡好了没,还没开始生,我想趁热吃一口。” 第116章 生产 在比自己小许多岁的妻子面前, 顾景阳向来都是温柔体贴的,但在这等关头, 听那小妖精说了这些,也禁不住有些冒火。 “枝枝,这是什么时候了?”生产在即,他也没训她, 只低声道:“你还想着吃。” 谢华琅委屈道:“我好想吃一口, 九郎,就吃一口好不好?” 卢氏默默别开脸去, 简直不想承认这是自己的女儿。 顾景阳心中同样有些无奈, 轻叹口气, 却还是吩咐衡嘉:“去看看石鸡好了没, 若是还没过来, 便叫快些, 皇后等着呢。” 衡嘉应了一声, 亲自前去催,也是赶得巧了,路上正碰见御膳房的宫人们送膳来,赶忙唤了进去,掀开打碗盖,另取了些,亲自呈到寝殿去了。 顾景阳自衡嘉手中接了玉碗, 用汤匙略微盛了点试过, 方才往小妻子嘴边送。 谢华琅从前没吃过这个, 再嗅到那股鲜香气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叫郎君喂了几口,美滋滋的吃过之后,终于心满意足道:“好了,我们开始生孩子吧。” 她这话说的,好像生孩子就跟喝口水一样容易似的。 顾景阳气笑了,想要说句什么,又怕吓到她,反倒生产不顺,便咽了下去,握住她手,温声问:“疼不疼?还忍得住吗?” 谢华琅老老实实道:“有些疼,但是还能忍住。” “道长,你到外边儿去等消息吧,别在这儿等了,”她想了想,又道:“倒不是怕别人说坏了规矩,只是我听说待会儿会很疼,备不住还会忍不住喊出声来,多丑啊,你不许看。” “不丑,”顾景阳听得忍俊不禁:“枝枝是世间最美的姑娘。” “那也不给看,”谢华琅哼了一声,道:“你放心吧,阿娘还在呢,你非要留下来,我反倒不自在。” 顾景阳见她态度坚决,倒没立即下决断,目光在产婆身上一转,见她们恭敬颔首,示意无碍,方才同妻子道:“我便在殿外,枝枝若想见我,马上便来,你若觉得疼,也别忍着……” “知道啦知道啦,”谢华琅轻声催促道:“你快出去嘛。” 顾景阳站起身,再叮嘱卢氏几句,终于往外殿去了。 他一走,谢华琅便忍不住吸口气。 她是头一胎,自然格外辛苦,又是高门里娇养着的女郎,这等苦头,真有些挨不住。 卢氏取了巾帕,动作轻柔的为女儿拭汗,怕她忍不住痛,便同她说话,分散她精力:“别人都巴不得叫丈夫知道自己生产辛苦,你倒好,什么都不肯讲。” “之所以要叫丈夫知晓自己辛苦,无非是算计那一点夫妻情分罢了,我用不着,”谢华琅声气弱了些,低低的道:“九郎原本就忧心我,何必再叫他亲眼见着我生产。” 他们年岁差的多了,即便没人敢对此说三道四,但顾景阳心里总觉得有些亏欠她,即便谢华琅胡闹,也都包容下去,爱侣之间的温情之外,还有些近似于父亲对于小女儿的宠溺。 谢华琅不傻,她感觉的到。 卢氏在宫中住了这些日子,见多了那对夫妻相处时的情状,对于女儿说的话倒不觉得奇怪。 她自医女手中接了汤药,边喂给女儿,边嗤道:“你个小混账,在家时不知体贴爹娘,出嫁之后体贴起夫君来,倒是无师自通。” 那药是热的,用下去之后,便觉腹内暖洋洋的,疼痛感似乎也没那么重了。 产婆再伸手去探,恭敬道:“宫口开了六指,快了,快了。” 谢华琅早先听人提过,宫口开到十指孩子便能出生,现下微松口气,才有精力答话:“倒也不全是体贴,我也有些私心。” 她躺在塌上,额头生汗,隐约甚至能感知到自己的骨头在一寸寸打开,喘了口气,方才玩笑道:“男人又没生过孩子,也不懂这个,叫他见到那儿血淋淋的掏出一个孩子,兴许以后再也没有心情与我亲热了……” 这可不是谢华琅信口杜撰的,前些年便有贵妇生产时,为叫丈夫知晓自己有多辛苦,逼他在产房里瞧着,不想适得其反,竟将丈夫吓住了,从此再不敢与妻子亲近。 谢华琅自己心肠便有些软,瞧见血淋淋的伤口都不敢细看,以己度人,何必再为难自家郎君呢。 卢氏听得忍俊不禁,周遭人也别过脸去笑,卢氏轻啐一口,道:“不许胡说。” 谢华琅自己也笑了,笑完却觉腰腹处猛地一痛,就跟骨肉被敲了一下似的,禁不住痛呼一声。 产婆又探了探,释然之余,又有些振奋:“差不多了。” 能被选进宫中的产婆,当然都是身家清白,经验丰富的,顾景阳为了沾个彩头,连当初为赵王府那双龙凤胎接生的产婆都叫进宫了。 谢华琅早先还能说话,到了这会儿却不成了,除去呻/吟痛呼,什么都干不了。 产婆手掌在她隆起的肚腹上有条不紊的推揉,叫谢华琅伴随着她的动作用力。 而谢华琅此刻痛的几乎失神,哪里还听得见她说什么,有多少力气便用多少气力,额头上的汗珠子都没停过。 如此过了两刻钟,谢华琅喊得嗓子都有些哑了,却觉腹中忽的一松,似乎有什么东西顺势出去了。 产婆欢欣的话语落到她耳边:“娘娘再用力些,瞧见头了!” 谢华琅原本已经有些脱力,闻言也再次握拳,奋力之下,便觉身下一松。 她怀的是双生子,肚子虽大,但毕竟装的是两个孩子,如此一来,个头儿必然不会太大,自母亲体内出去时造成的疼痛,远不像单胎那样严重。 谢华琅瘫倒在塌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产婆们忙将新生的小殿下抱起,惊喜交加道:“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毕竟是双生子,小皇子较之寻常新生儿要轻,连哭声都不算大,但落到众人耳中,真比天籁还要动听。 产婆们替小皇子剪断脐带,又送去温水中擦洗身上秽物,最后才由襁褓包起来,御医看过之后,送到了早就恭候的乳母怀里。 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又是皇后所出,板上钉钉的皇太子,皇后可安,谢家可安,于卢氏而言,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同样,皇后诞育太子,产婆们所能得到的赏赐,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有这位小皇子在,后边那一个无论男女,都是福气,众人都想得到这一层。 卢氏笑道:“枝枝,你听见了吗?是位小皇子。” 产婆说出第一声的时候,谢华琅便听见了,欣喜之余,又有些释然,连带着失了气力:“阿娘,我好累……” 卢氏心头一惊,忙道:“枝枝,再坚持一下,腹中还有一个呢。” 产婆也道:“娘娘暂且忍一忍,生下第一个之后,第二个便简单多了。” 另有人取了汤药来喂下,叫皇后保全精神,略歇一歇,再生下一个。 卢氏心慌的厉害,握住女儿有些凉的手,声音微颤:“枝枝,你还没见见小皇子呢,可不能累的睡了……” 谢华琅眼皮子一掀,软软道:“阿娘,我只是累了,不是要死了,你别多想。” 卢氏听罢,真想一巴掌扇过去,瞪了她一眼,又舍不得,硬巴巴道:“知道了!” …… 妻子在内殿中生产,顾景阳在外殿等候,却如何也安不下心,大半个时辰过去,正心中焦躁之际,却听殿中传来婴儿的哭声,在无人言语的殿外分外明显。 衡嘉等内侍忙施礼笑道:“奴婢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顾景阳心中更觉欣喜,却又忧心内殿中妻子如何,那喜意中也掺了杂质,有宫人急匆匆出门报喜,跪地道:“奴婢恭贺陛下,娘娘头胎诞下的是皇子。” 顾景阳面上禁不住露出几分笑意,旋即又敛去:“皇后如何?” “娘娘有些累到了,不过并无大碍,”宫人道:“御医给开了药,暂且歇一歇,保全精神,再生第二位小殿下。” 顾景阳心中略微放松了些,忽然蹙眉,道:“孩子呢?怎么不哭了?” 宫人忙道:“乳母正喂奶呢。” 顾景阳这才安下心来。 …… 既然生了头一个,第二个便要容易多了,谢华琅歇了一刻钟,下边儿仍觉得钝钝的疼,但气力却略微恢复了些。 生过一个孩子之后,她的肚子明显要小了,有前一个的经验在,第二个便要顺遂的多。 小皇子的哭声就不算大,才出生的这个就更小了,弱弱的,听着有些可怜。 “是位小公主,”产婆瞧了一眼,便先笑道:“娘娘诞下龙凤胎,儿女双全,真是世间少有的福气。” 其余人也纷纷恭贺。 谢华琅却没有闲心应付,弱声道:“她的哭声怎么这么小?” “娘娘别怕,这是因为小公主太小了,”产婆安抚道:“皇子四斤五两,较之寻常婴儿就不算大,公主更小,哭声自然也弱,养一阵子便好了。” 早有人为小公主剪断脐带,同早两刻钟出生的哥哥一样,擦洗过后,叫太医瞧过,又抱去叫乳母喂奶。 …… 小皇子吃过奶后,便不再哭闹,竟是睡着了。 内侍前去回禀,顾景阳进内殿去瞧他,那小人儿还没睁眼,连他小臂长都没有,可怜又可爱。 顾景阳想低头亲亲他,却怕将他惊醒,想抱一抱他,又怕力气大了,伤到这小家伙,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真正的骨肉相连啊。 …… 谢华琅挺了那么久的肚子,忽然间就空了,真有些不习惯,产婆帮着清理之后,便躺在塌上喘了会儿气,却听外边儿有脚步声传来,有些费力的侧过脸去,却见是郎君来了。 她忽然想叫郎君抱抱自己,跟他撒个娇,奈何现下骨头都是软的,动一下都费劲。 顾景阳看出她心思来了,大步到近前去,握住她手,温柔笑道:“枝枝,是龙凤胎,我们有了一双儿女,郎君要谢谢你。” 提起新生的两个孩子,谢华琅可记不起自己叫他们小坏蛋的事情了,面色有些倦怠,神情却恬静,隐约欣喜:“我知道的可比你早。” 说完,她又有些不忿:“我都没见过他们呢,生下来就抱走了。” 小皇子已经吃过奶,安然睡下了,顾景阳听闻妻子还没见过,便叫抱过来了,至于小公主,他这个父皇也还没见到。 乳母已经喂过小公主了,将那金尊玉贵的小殿下抱起来,送到了帝后面前去。 顾景阳站起身,掀开那小襁褓瞧了瞧,爱怜的笑道:“她很漂亮,像枝枝。” “真的吗?”谢华琅其实已经很疲惫了,却还是强打着精神,想看一看两个孩子:“我起不来,抱他们过来,叫我看看。” “好。”床榻很大,顾景阳叫人将两个酣睡的小娃娃抱过去,小心翼翼的放到了他们的母亲身边。 谢华琅听郎君夸女儿好看,还以为会见到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哪知凑过去一瞧,却是两个红猴子,大失所望:“真是我生的吗?红彤彤的,还都是褶儿。” 卢氏见了新生的外孙与外孙女,爱的不得了,闻言白她一眼,道:“你没见过你大哥的孩子吗?新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我以为我生的会好看点嘛,”谢华琅悻悻道:“再说,九郎不是说公主生的像我。” “他们还小呢,再大些就好了,”顾景阳这年岁得了一双儿女,真有些老来得子的意味,怎么看怎么喜欢,珍爱不已:“我们的儿女,怎么会不好看?” “也是,”谢华琅也就是嘴上说说,自己生的孩子,哪有不喜欢的道理,盯着瞧了会儿,爱怜道:“皇子四斤五两,公主呢?” “还要轻些,三斤七两。”顾景阳抚了抚小女儿的胎发,温声道:“枝枝别担心,会长大的。” 谢华琅打个哈欠,有些困倦的道:“嗯。” “好了,孩子你也见了,快歇歇吧,”顾景阳见状心疼,将她手臂塞回被子里边儿,道:“我便在这儿守着,孩子也在,枝枝安心便是。” 谢华琅轻轻点头,眼睫合上,忽然又睁开了,双目亮晶晶道:“九郎亲亲我!” 周遭还有内侍宫人在,闻言便别过脸去,卢氏正同御医说话,闻言也假做没听见,背对着没说话。 顾景阳倒不推诿,低下头去,温柔而缱绻的亲了亲妻子的唇:“辛苦枝枝了。” 谢华琅盯着他,警惕的嘱咐道:“以后,九郎可不能因为有了孩子,就忽视我。” 顾景阳听得微怔,旋即笑了。 “不会的。” 他俯首亲了亲她眼睫,低笑道:“乖宝宝,快睡吧。” 第117章 叮嘱 谢华琅安心睡下了, 身侧是刚出生的两个孩子,顾景阳静静守在旁边, 目光柔和的注视着自己的妻儿,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欣喜与充实。 人生天地间,都是有父有母的。 他也曾经有过父亲,有过母亲, 只是因为权位等纠葛, 后者视他如仇寇,前者同样也放弃了他, 自从离开皇宫那日起, 他不再有父母了。 而他的同胞弟妹们, 因为种种缘故, 也同样漠视了这位兄长。 太宗文皇帝喜爱嫡孙, 但年岁相差几十载, 他虽然也曾经是这片江山的主人, 但终究也敌不过时间。 回头细想,顾景阳其实已经一个人过了很多年。 幸亏他有了枝枝。 她是最可爱的伴侣,也是最体贴的妻子,顾景阳一直觉得,能遇到她,娶到她,是自己的福气。 现在, 她又为自己带来了两个孩子。 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人生如此, 夫复何求。 …… 自从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出去, 整个长安便翘首以待,只等皇后腹中的小殿下落地,确定是男是女才好。 皇帝毕竟年岁不轻了,这又是头一个孩子,皇后若是诞下皇子,其中意味可想而知。 只是,皇帝惯来宠爱皇后,连带着保护的严严实实,长安中人只知道皇后有孕,这两个月便要生产,却不知道究竟有孕几月,只能暗地里估摸着,应该快生了。 等到了九月,偶然有人发现谢偃的妻子卢氏不在谢家,却也未曾归宁,隐约猜出是进宫去照看皇后了,加之今年的千秋宴未曾大办,更是叫人猜测连连。 时值九月,已然迈入了秋天,但到了午后,却仍不免有些未曾散去的燥热,太阳悬在空中,令人不敢直视。 内侍们的马蹄声踏破了朱雀街的安宁,一骑扬尘飞起,直到谢家门前方才停下。 这日是皇帝生辰,当然不需当值,卢氏不在府中,便由刘氏操持,行了一场家宴,连谢梁与沈眷秋还不到两月的儿子都被抱过去了,着实欢庆一场。 谢华琅是在午膳之前发动的,生下两个孩子后,也没有过午时,顾景阳欣喜之余,又吩咐内侍往谢家去报喜,正好谢家人家宴为散,人数齐整。 谢偃听人前来回禀,说是宫中内侍前来,再一想女儿产期临近,心中便有了底,同谢令对视一眼,忙往正厅去见。 内侍是来送信,并非传旨,不敢叫谢偃亲迎,匆忙见了他,殷勤笑道:“令公大喜,娘娘前不久平安生产,诞下一儿一女,陛下极为欣喜,叫奴婢前来报信儿!” “一儿一女?” 谢偃大喜过望,真比酷暑天里吃了口冰酪还要舒爽,与谢令相视而笑,又道:“皇子年长,还是公主年长?” “皇子殿下年长些,”内侍笑道:“公主比兄长小了两刻钟。” “上天庇佑,上天庇佑!” 谢偃欣喜之至,连念了几声,又吩咐打赏府中上下,又叫备了厚礼,赠与前来送信儿的内侍。 “枝枝诞下皇长子与长公主,这样的喜事,当浮一大白!” 内侍走后,谢令笑道:“宴饮未散,值得再饮三杯!” 皇长子诞生,又是嫡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太子,谢家便是正经的太子外家,彼此兜底,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如何不叫谢家人欢喜。 男人们欢喜之余,考虑的是谢家前途,刘氏等女眷的想法便要单纯的多:“枝枝的福气忒多,一下子儿女双全,别人求神拜佛都得不到呢。” 沈眷秋也笑道:“娘娘福泽深厚,远非一般人能比的。” 家宴原本就未结束,有了这好消息发酵,气氛反倒愈加热切,谢偃、谢令兄弟二人说着不醉不归,底下年轻一辈儿也颇欢喜,连沉郁了许久的谢允,神情中都格外透露出几分光彩。 …… 内侍前往谢家报喜,这动静是瞒不了人的,朱雀大街遍是勋贵,当然也能察觉到今日谢家与众不同的气氛。 皇后诞下龙凤双生子,这是天大的喜事,当然不必刻意隐瞒,不多时,这消息便在长安传扬开来。 有人惊讶,有人妒忌,有人赞叹,还有人啧啧称奇,不一而足。 双生子呀,又是龙凤胎,这样的运气都能被皇后占到,说是上天庇护也不奇怪。 早先朝臣心忧,宗室作乱,无非是觉得皇帝无子,后嗣难继罢了,现下皇后诞下皇长子,一切便都不攻自破了。 对于这天下而言,无疑也减少了许多本不该有的动荡。 除去谢家,赵王府的欣喜是最为浓重的,较之当初世子妃生下双生子,还要更胜一筹。 三代袭爵不降,这是何等的隆恩! 这还只是其次—— 诞下龙凤双生子的几率何其之小,皇后能够一举生下皇长子与长公主两位小殿下,不管是否与赵王府有关,总会承几分情的,这看起来不值钱,但是等皇长子做了太子,登基之后呢? 更别说赵王府一直以来都是坚定地站在谢家这边儿的。 政治投机这种事情风险很大,但一旦赌对了,带来的受益也是难以计量的! “皇后娘娘诞下龙凤胎,正是福泽深厚,上天庇佑的结果,府中万万不敢居功。” 赵王神情之中是难以掩饰的欣喜,却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喜事冲昏头脑,他摸了摸孙儿的头,肃然的吩咐世子等人道:“至于袭爵不降的事情,只要陛下不提,那便是一句笑言,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许说!” 其余几人从惊喜中回过神来,敬服道:“是。” …… 谢华琅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余晖淡淡,脉脉温情。 她仍旧有些疲累,不是精神上,而是身体上,略微动了一下,便觉下边酸痛难忍,禁不住“哎呦”一声。 顾景阳一直在身侧守着,见她睁眼,神情微喜,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她这一声,忙道:“枝枝别乱动,才生完没多久呢。” 谢华琅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委屈道:“郎君,我疼。” 妇人生产之后,这都是难以避免的事情,顾景阳虽心疼她,却也无计可施,握着她手温声细语的哄了半晌,又转开话题,道:“枝枝,你饿不饿?我喂你吃点儿东西,好不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谢华琅才觉腹中饥鸣。 她是午膳之前生的,虽然吃了石鸡,但也不过几口罢了,其余便只是吃了几个果子,经了这么久功夫,早就饿得不行了。 膳食都是早就备好的,顾景阳捡了几样她爱吃的喂了,又帮她擦了擦脸。 谢华琅酒足饭饱,便将疼痛给忘了,摸着自己平坦下去的小腹,心满意足道:“九郎,我又瘦了!” 顾景阳忍俊不禁,摸了摸她的头,抚慰道:“嗯,枝枝更漂亮了。”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话,便想起新出生的两个娃娃了,忙叫人从一侧的小床上抱了来,叫这双爹娘瞧瞧。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过了一个下午在瞧,中午还红彤彤全是褶儿的两个小娃娃似乎好看了些,脸蛋儿也没早先那么红了。 谢兰汀与谢琛出生后,谢华琅都是见过的,虽然也小小红红的,但却比自家两个孩子大多了。 想想也是,寻常孩子轻的六斤重,重的不乏有□□斤,这俩孩子里边儿最大的哥哥也才四斤七两,妹妹就更不用说了。 两个孩子都还睡着,眼睛闭合,五官稚嫩,全然瞧不出像谁,难为顾景阳早先说女儿像她,鬼知道是怎么看出来的。 谢华琅盯着瞅了半天,才勉强说了句:“眼睫挺长的。” 这一点很像顾景阳。 他眉目动人,眼睫浓密,垂下眼看人时,真是柔情缱绻,招人极了。 “像谁都好。”顾景阳动作轻柔的握住儿子肉呼呼的小手,不敢往上抬,只低下头去,轻轻亲了亲:“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他这一代从‘明’,皇子的名字,便叫‘明赫’吧。”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 这句话出自《大雅文王之什大明》,蕴意是极好的,皇长子乃是嫡子,来日可期,他的名讳当然也极为重要。 谢华琅仔细想了想,赞同道:“很好听。” 顾景阳莞尔,道:“他们是双生子,皇子的名字我取,公主的名字,便叫枝枝取吧。” “我与郎君心有灵犀,公主的名字同样出自《诗经》。” 谢华琅笑道:“淑人君子,其仪一兮。淑,善也。公主的名字,便叫明淑吧。” 顾景阳目光落在她面上,谢华琅同样回视,夫妻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明赫与明淑落地之前,宫中便备了乳母,现下两位小殿下出生,自然也是她们在照看。 谢华琅嘴上嫌弃两个孩子生的不好看,心里是很喜欢的,拉着顾景阳撒娇,将他们留在寝殿,晚间也由夫妻二人一道照看。 那床榻是很大的,再加两个小家伙也不挤,再则,妻子刚刚才生产完,同房是不可能了,顾景阳自然应允。 他中年得子,更是喜爱这一双儿女,私心里也不想离的远了。 卢氏对此也很赞同,悄悄同女儿道:“两位小殿下是你怀胎生下来的,天生就同你亲近,但母子亲缘虽重要,天长日久相处着的情分也同样重要,你对他们用几分心,便会有几分回报,可不要疏忽了。” 谢华琅乖乖的点头。 卢氏想着女儿素日里的性情,格外不安心,盯着她看了会儿,又叮嘱道:“枝枝,你才生产完,可要当心,出月子之前,都不许跟陛下同房,要把持住,知不知道?” 谢华琅郁闷道:“阿娘,我是那种不懂事的人吗?你怎么只说我,不说九郎?” 卢氏冷笑了声,没再说别的。 谢华琅更郁闷了。 第118章 喂养 谢华琅还没出月子, 又是深秋, 自然被卢氏与几位女官千叮万嘱了数遍,叫仔细身子,不要沾染凉物, 免得将来落下病根, 悔之莫及。 谢华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 知道这不是能闹着玩儿的,老老实实的听了, 晚间不曾沐浴,只用干净巾帕沾了热水拭面,泡脚之后便上了塌。 或许是因为心理作用, 她总觉得自己身上带着些许血腥气, 低头在衣中衣上嗅了嗅,却是惯用的素雅熏香。 采青与采素上前去铺床, 谢华琅趁机悄声问了句:“我身上是不是还带着血腥气?” 她眉头微蹙:“要不还是去洗个澡吧。” “哪有, 娘娘也忒多心了。”采青闻言失笑, 道:“娘娘生产完,便叫人擦拭过身子, 衣裙又是新换的, 如何会有血腥气。” 采素也道:“娘娘才生产完, 可不敢沾水,早先夫人与御医叮嘱的, 难道都当了耳旁风?” 谢华琅怏怏道:“好吧。” …… 皇子公主落地, 身边便有乳母六人、保母六人, 灯火、炉灶、针线、浆洗各八人,共计四十四人伺候,如何也亏待不得的。 可即便如此,谢华琅也叫人将孩子抱过去,自己在侧守着才安心。 新生的小皇子与小公主都还睡着,小小红红的两团,面庞五官稚嫩可爱,手掌与脚丫更是小的可怜。 谢华琅斜倚在隐囊上,盯着瞧了半晌,也没看出他们到底像谁,更别说性情如何了。 她生性豁达,倒不至于为这么一点儿小事有所踌躇,但初为人母的谢华琅,仍旧有其余的事情要发愁。 顾景阳洗漱过后,往寝殿去时,便见妻子正垂眼瞧着一双儿女,只是眉头略微蹙着,倒像是有些无措。 他心绪转柔,到床榻前去松了帷幔,又往床榻前去落座:“枝枝怎么了?好似有些忧心的样子。” 顿了顿,又道:“难道是被你母亲训了?” 谢华琅原本没想过要告状的,顾景阳这么一讲,倒是被戳到了伤心事,左右此刻殿中无有别人,她便凑近郎君些,将前不久母亲叫自己矜持些、把持住的话讲了。 最后,又不平的问顾景阳:“道长,我是那种不叫人省心的人吗?” 顾景阳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道:“你既然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人,怎么没同你母亲说个清楚明白?” 谢华琅毫不脸红,振振有词道:“她是我阿娘嘛,我怎么说?” 顾景阳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却没说话。 “好啊,原来你也这么想我!” 谢华琅被他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假意坐起身来,愤愤道:“九郎,你别拦我,我这就去找阿娘说明白!”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表演,一动不动。 “喂,你好歹拦一下嘛,”谢华琅打他一下,窘迫道:“我这么去了,肯定说不过阿娘,反而又要被说,这么大的人了,多不好意思啊……” 顾景阳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头,哄道:“好了,我知道枝枝是什么人便够了,枝枝无须理会别人的评论。” 谢华琅勉强被安慰到了:“就是就是!” 这小姑娘,虽然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本质上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顾景阳心中好笑,又觉怜爱,解了外袍,到床榻外侧去:“我见枝枝方才似乎有些为难,便是因为此事?” 谢华琅那张嘴,从来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现下不知怎么,他都问完了,却没有答话。 顾景阳原本正俯下身,细瞧自己新得的一双儿女,没听见妻子动静,才下意识抬头去瞧,却见谢华琅面颊微红,似乎有些羞赧。 孕中八月,她被照顾的无微不至,气色红润,玉面桃红,眼睫微微一垂,便是一场温柔缱绻,更别说那牡丹初放的雍容风情与眉宇间难掩的姝丽绝色。 顾景阳心中一动,压低声音,低问道:“枝枝,怎么了?” 谢华琅少见的有些羞,看看郎君,再看看酣睡的两个孩子,半晌没说出话来。 顾景阳愈发奇怪:“到底怎么了,难道也不能同郎君讲?” “那倒不是,”谢华琅眼睫抬起,瞧了他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看着两个孩子,低声道:“我刚生完嘛,阿娘叫我喂喂他们,说现在不喂的话,晚了会疼的……” 顾景阳毕竟是男子,一时之间反应不及,怔楞一会儿,目光下意识转向她有孕之后愈见丰盈的胸脯,瞧见那抹胸之下半遮半掩的雪白沟壑,忽然间红了面颊。 他有些不自在的垂下眼,轻轻的,略微带点儿责备的叫了声:“枝枝。” 谢华琅同样不好意思,手指摩挲着儿子的襁褓,低声道:“是你叫我说的嘛。” “再则,”她脸皮毕竟比顾景阳厚,踌躇半晌,似委屈似撒娇的道:“这事儿我一个人又不行,总要有人帮帮才好,我才不要叫别人帮呢……” 顾景阳目光微抬,在她面颊上凝了几瞬,终于重新低下头,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初为父母的一双夫妻,面对两个又小又软、动辄哭闹的小家伙,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好在他们有耐心,也有恒心,加之两个孩子在母亲腹中呆了八个多月,天然的亲近母亲,倒也还算配合。 明赫比妹妹大了两刻钟,也要重了将近一斤,因这缘故,也是头一个被父皇抱起来,送到母亲怀里去的。 新生的小皇子娇贵的紧,被人从睡梦中惊醒,小眉头一蹙,便要放声哭闹,嘴边儿却有什么东西凑过来了,带着淡淡的甜香气。 生物的本能上涌,他下意识吧唧一下嘴,主动含住,熟稔的吮吸起来。 距离谢华琅生产,已经过了四个时辰,奶水不算丰沛,但也不是没有,母亲熟悉的气息便在身边,小皇子也颇捧场,含着吃的香甜,饱腹之后,便重新又睡下了。 谢华琅爱怜的摸了摸他柔软的胎发,叫郎君将他抱到一侧去,又接了小女儿过来,按部就班的喂过之后,才觉自己额头有些生汗。 “养儿方知父母恩,”她由衷感慨道:“老话总是有道理的。” 这话刚说完,谢华琅便有些后悔了,都说女人怀孕之后会变傻,早先她还不信,现下一想,真是半点不错。 自家郎君的亲缘本就浅薄,同先帝便不甚亲近,至于天后,就更别说了,自己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真有些不合适。 谢华琅心里边儿暗暗自责,下意识去瞧郎君,想着怎么转开话头,却见他目光正落在自己胸脯上,竟是浑然不曾听见方才那话。 她不觉微怔,低下头去瞧,登时大窘:只顾着大发感慨,却忘了自己衣襟都没合上,便这么大喇喇的说起话来,难怪…… 谢华琅骨子里终究有女郎的娇羞在,下意识想要遮掩,手还没来得及拉起衣襟,便顿住了。 ——这是我自己的夫婿,浑身上下他哪儿没瞧过碰过? 现在看看又怎么了,大惊小怪的,忒没有定性。 她咳了一声,伸臂轻轻推他一下:“道长,你……你要不要尝尝?” 那,那哪里是他能吃的? 两个孩子都在这儿,虽然才刚出生,什么都记不住,但顾景阳也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儿干这种事。 他本性矜持雅正,即便被那小妖精带坏了,但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侧目瞧她一眼,翻个身,背对她睡了。 谢华琅微怔,旋即笑了,重新推他一下,软声道:“道长,道长?你别怕呀,这儿就四个人两个年岁还小、不会说话的,即便看见了,也没法儿同别人讲,剩下的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太不像话。”顾景阳仍旧背对着她,言简意赅道:“不早了,睡吧。” 谢华琅殷勤道:“你真不吃吗?九郎,九郎?” 顾景阳道:“九郎睡了。” 谢华琅吃吃的笑,竟像是被戳到了笑穴似的,怎么都停不下了。 顾景阳原本还耐着性子,等她平复下来,哪知等了又等,竟没个停歇迹象,终于忍不住道:“枝枝,你笑什么?” 谢华琅好容易停住,气息微喘道:“笑你。” 顾景阳顿了顿,道:“我有什么好笑的?” “明赫明淑你们快看,”谢华琅却没直接回答,手掌温柔的抚了抚两个孩子的襁褓,软声笑道:“父皇又要假正经了。” 顾景阳成婚之后,已经少有这样窘迫的时候,虽然是背对着她,但仍然能想象出他此刻神情中的不自在:“枝枝,你怎么又提这茬?” 谢华琅笑嘻嘻道:“我高兴。” 顾景阳修养再好,也是凡人,尤其是在这小妖精勉强,圣人怕都把持不住。 他转过身来,眉头皱起,淡淡道:“枝枝,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谢华琅毫无察觉,天真道:“我在跟你说话呀。” 顾景阳轻轻颔首,又道:“民间有句俚语,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解开她抹胸带子时,不可避免的触及到她胸前如雪般的肌肤,帷幔外灯火未熄,隐约瞧见他清冷俊秀的面孔。 色令智昏,谢华琅没出息的乱了心绪,顺着他的话,低喘着问道:“是什么?” 因为一心二用,顾景阳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然而话里边儿咬牙切齿的意味,却是一清二楚:“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第119章 吃手 谢华琅爱撩拨人的毛病发作起来, 饶是顾景阳, 也有些招架不住,夫妻二人没羞没臊的闹腾了半宿,方才搂在一起睡下。 她昨日午后生产完, 虽然也睡过一觉, 然而毕竟是头一次生产, 又是双胞胎,亏空哪里是这样容易便能弥补的, 第二日便起的晚了,天光大亮,人还搂着被子睡的正香。 顾景阳照旧早起,却舍不得惊醒她, 低头亲她一亲, 又去看两个孩子。 明赫与明淑都还睡着,过了一夜功夫, 身他们上的红色褪去不少, 白白嫩嫩的两个小家伙儿,瞧着就招人喜欢。 顾景阳侧过身去, 目光柔和的看着这母子三人,心绪柔和如暖阳, 只觉得看多久都看不够。 如此过了两刻钟,谢华琅还没醒, 明赫却先一步醒了。 顾景阳守在一侧, 瞧见儿子的小手动了动, 猜到是快醒了,伸手过去摸了摸,察觉襁褓干爽,知道无需更换,方才收手回来。 就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他转头再看,竟见明赫睁开眼了。 那眼珠黑亮,带着婴儿特有的无邪与纯真,大概是因为头一次看见外物,他有些懵懂的盯着父皇看,半天才眨一下眼。 顾景阳又惊又喜,捏住儿子小手亲了亲,语气低柔的唤了声:“明赫,我是父皇。” 明赫出生也才一天,当然听不懂他的话,小眉头蹙了蹙,忽然间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顾景阳吃了一惊,以为是尿了,下意识去摸他襁褓,却没察觉到有异样。 他正奇怪呢,明赫旁边的明淑就被哥哥吵醒了,委屈的蹙起眉,嘴巴瘪了瘪,同样大哭起来。 两个孩子一起哭,那声音真是能将屋顶掀开,顾景阳手忙脚乱,哄哄这个,再哄哄那个,奈何没一个听话的,像是要比赛谁的声音高一样,如何都不肯停。 到了这份儿上,谢华琅即便是只猪,也该醒了,更何况她不是。 顾景阳早先没有接触过真正的婴儿,卢氏与乳母们也不会刻意叮嘱他什么,一时之间反应不及也不奇怪,反倒是谢华琅,前前后后见过不少小娃娃,知道这会儿该怎么办。 明淑小公主比哥哥小,也要轻,因为这两个缘故,父皇与母后都格外珍爱些,谢华琅小心翼翼的将女儿抱到怀里,解开衣襟凑了过去。 生物的本能之下,小公主顾不得哭闹,张嘴含住,大口的吃了起来。 明淑有的吃,明赫却还饿着,大抵是能嗅到母乳的味道,他哭的更大声了。 顾景阳看得心疼,抱着他下榻,打算叫乳母过来,哪知一离开床榻,明赫便哭的更凶,到最后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顾景阳没法子,只得再将他抱回去,耐心哄了会儿,等明淑吃完,又将他送到妻子怀里。 谢华琅好不容易将两个小坏蛋喂饱了,额头都有点出汗,明赫大概是哭的累了,吃完奶便睡着了,倒是明淑,小腿蹬了蹬,不多时,竟然睁开了眼睛。 谢华琅被两个孩子吵醒之后,便见明赫已经睁开眼了,有些懊恼自己没瞧见,但好歹还有明淑在,不想这么会儿功夫过去,便亲眼瞧见了。 人的五官之中,最为显眼的便是眉目,早先两个孩子闭着眼,瞧不真切,现在眼睛睁开了,仔细打量之后,便能瞧出几分父母的影子。 明赫像父亲多些,明淑像母亲多些,这兄妹俩生的很是匀称。 谢华琅目光亮堂堂的,盯着女儿瞧了会儿,惊奇道:“九郎,我小时候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顾景阳爱怜的看着他们母子三人,轻笑道:“这就该去问你母亲了。” “也是,”谢华琅咂摸一下,又道:“不知道阿娘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 夫妻二人说话的功夫,明淑已经没了精神,小小的打个哈欠,懒洋洋的合上了眼。 殿外早就有宫人在等候,听得那两位小殿下哭叫,乳母们都准备回禀一声进去,却被衡嘉给拦住了,叫等帝后二人传唤,再行入内。 衡嘉是顾景阳身边的老人了,最是了解他秉性,正是因为亲缘的缺失,他对这双儿女才更加疼爱,若无意外,恐怕不会假手于人。 至于皇后,虽然看着跳脱些,但对于自家的亲生儿女,却也珍爱异常,非得亲自照看才好。 衡嘉猜的半点儿不错,内中婴孩的哭声响了一会儿,便被安抚住了,如此过了将近两刻钟功夫,守在外边儿的宫人们才被唤了进去。 谢华琅刚生产完,饮食上也格外仔细,肉骨汤都是昨晚上便炖着的,御厨仔细的去了油,米粥同样熬得软糯,另外有些清新开胃的小菜。 “明赫与明淑既出生了,大赦天下之余,也该定下名分,”顾景阳吃的比她快些,用完早膳之后,便同她商量:“明赫是长子,又是嫡子,当然就是皇太子,至于明淑,却该想个好听些的封号……” 皇子降生,大赦天下并不奇怪,更别说这是皇帝头一个儿子了。 谢华琅将手中汤匙搁下,饮一口水之后,方才低声问道:“公主的封号倒是次要,明赫……九郎打算直接册封他做储君吗?” 顾景阳应了一声,温言道:“枝枝觉得不合适?” “倒不是我拿乔,”谢华琅踌躇一会儿,老老实实道:“只是觉得,似乎有些太早了。” 皇子降生之后,极少有直接被册封为太子的,即便是中宫嫡子,多半也是先封王,略微大些,再册封太子。 主要是孩子太小,容易夭折,太子是国之储君,仅次于皇帝的人物,皇帝刚册封完,后脚便没了,岂不是说他没福气,也说皇家没福气? 终究是有些忌讳。 谢华琅是明赫的生母,当然不会咒自己儿子,只是长久以来的惯性使然,觉得这么做有些早了。 顾景阳明白她心思,淡淡一笑,道:“枝枝,早些确定名分,于明赫而言是件好事。” 他们夫妻情意深笃,平日里说话也没什么忌讳,只是有些事情,谁都不会主动去提。 顾景阳毕竟比谢华琅大二十岁呢。 “名分这东西,看起来不要紧,真用到的时候,却是保命符。” 顾景阳说及此处,神情中有一闪即逝的感伤:“枝枝,我便是在这上边吃了苦头,所以不愿叫我们的孩子重蹈覆辙——我知道这几率很小,但早做筹谋,才是万全之策。” 他是先帝的嫡长子,几乎板上钉钉的太子,太宗文皇帝在时,礼仪皆同太孙。 然而同太孙,终究不是太孙。 一字之差,他为此付出了整整十六年。 倘若太宗文皇帝当年明旨传发天下,定了太孙的名位,即便先帝登基,也废黜不得。 可是没有。 “好啦,”顾景阳既说到此处了,谢华琅便不再坚持,到他身边去,轻轻搂住郎君腰身:“我都依你便是。” …… “两位小殿下真是可爱,尤其是小公主,眉眼像极了枝枝小时候。” 下午的时候,前朝出了点儿事,顾景阳前去处置,便只留下谢华琅一人照看孩子。 卢氏在侧相帮,瞧见已经睁开眼的两个娃娃,笑容满面道:“没睁开眼的时候看不真切,现在倒是看明白了。” “像谁都好,”谢华琅笑道:“我与九郎同样喜欢。” “今日是第二天,明日便要洗三,”卢氏笑完之后,又说起正事来:“陛下已经下令大赦天下,想必加封的旨意,便要明日通传了?” “嗯,”谢华琅应了一声,略微犹豫,又将今日二人说的话讲了:“九郎打算直接册封明赫为皇太子,明淑同样也要拟定封号。” 卢氏果然吃了一惊:“直接册封太子吗?” 谢华琅低声道:“嗯。” “也好,”卢氏头脑聪慧,很快明白了顾景阳的心思:“陛下这么做,正是因为疼惜小殿下,也是疼惜你。” “我知道,”谢华琅低声道:“只是被他说的……有些难过。” 及早册立皇太子,是为以防万一,但那个万一…… 谢华琅轻轻叹一口气,没再言语。 …… 皇后诞下龙凤双生胎的消息,早就传遍了长安勋贵们的府邸,等到了洗三这日,虽然只有宗室与谢家人受邀入宫,其余人却也知情识趣的往宫中送礼,一个赛一个的厚重。 谢华琅还在月子里,便没有露面,也没人敢去搅扰,宗室里几位年高德劭的老王妃前去请安,恭维着说了几句话,便退了出去。 她们走后不久,刘氏便带着谢莹与沈眷秋到了,谢华琅有阵子没见她们了,着实惦记,吩咐人上茶,又道:“我这几日都没出殿,闷得都要长蘑菇了,可巧你们过来,正好同我说会儿话。” “枝枝惯来会说好听的,”刘氏笑道:“方才不是有几位老王妃过来吗?” “那不一样,”此处没有外人,谢华琅便直言道:“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敷衍几句罢了。” 那几人都笑了,沈眷秋仔细打量她面庞一会儿,欣然道:“娘娘养的倒好,不像我,在家时便娇弱,生完好几日,手脚都是凉的。” “三郎呢?”谢华琅想起自己还没见过的小侄子来,关切道:“现在也快两个月了,好不好?” “好着呢,”沈眷秋道:“就是脾气大,略有不顺心的便要哭闹,吵得我耳朵疼。” 谢华琅深有体会:“谁叫他还小,不会说话呢,累了饿了难受了,都只能哭。” 几人如此寒暄几句,谢华琅才想起正事来:“阿莹姐姐,你见过明赫与明淑了没有?” 今日洗三礼,两个孩子吃过奶后,便被乳母送去前殿了,顾景阳在那儿照看,谢华琅很安心。 谢莹听罢,笑道:“入宫之后,便直接到你这儿来了,还不曾见过。” “这样啊,”谢华琅拉住她手,殷殷道:“待会儿宫宴散了,阿莹姐姐别急着走,抱一抱他们再回府,我从前也半信半疑,但仔细想想,若是不灵也没什么,若真是灵验,可就是大好事了。” 刘氏也道:“枝枝说的有理。” “好,”谢莹心知这是堂妹一番好意,并不推拒,莞尔道:“今日便沾一沾皇后娘娘的福气。” …… 明赫与明淑还小,穿了大红兜肚,活像两个小粉团,襁褓一裹,被人抱到前殿去,也合眼睡得正香。 这是皇帝头两个孩子,金贵的厉害,有资格凑过去瞧的人都少,众人大略扫了一眼,脸蛋儿都没看清,口中便忙不迭称颂起来,好像那两个三日大的孩子,已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丰功伟绩似的。 顾景阳知道他们只是信口奉承,但这并不能阻碍到他为之欢喜,初为人父,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的孩子好,即便是哭闹不止,也是可怜可爱,招人疼的紧。 谢家是皇后的母家,今日自然也会列座,谢偃与谢令都去瞧了瞧两个新生的孩子,见他们虽然个头小些,精神却很好,欣喜之余,又觉宽慰,举杯向皇帝致意时,恭贺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皇子降生之后,很快就要被赐予封号,顶多就是得宠的在洗三、满月或者百日赐,不得宠的到了一两岁,甚至是四五岁赐,而嫡子多半都会赐的很早。 至于公主,若是庶出,便会在出嫁之前得到封号,若是嫡出,则在降生之初便能得到封号。 皇帝现下只有这两个孩子,封号必然不会给的太晚,宗亲们与谢家都对此早有预料,故而等到宴饮过半,衡嘉自内侍手中接了圣旨宣读,跪下去的时候,心中并不觉得讶异。 直到他们听到了圣旨的内容: 册皇长子明赫为皇太子,位居东宫,皇长女明淑为荣嘉公主,食邑万户。 皇长女被册封为荣嘉公主,众人并不觉得奇怪。 一来,嫡出公主早早册封是定例,二来,皇后受宠,又是唯一的女儿,皇帝珍爱些也不奇怪。 荣嘉二字已经是极好的意头了,寻常人可担不起。 封号这东西,说些花里胡哨的都没用,一眼就能叫人看出来的含义,才是最真挚的。 至于食邑万户这种事,反正是分她父皇的东西,众人心里嘀咕几句,便不再在意了。 他们现下惊讶的是皇帝竟越过了封王这个步骤,直接册封皇长子为储君,虽然都知道若无意外这是早晚的事儿,但这旨意来的这么早,还是叫人有些吃惊。 谢偃与谢令听后,同样有些意外,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旋即低下了头。 圣旨降下,无论众人心中如何做想,都恭谨叩首,不露分毫痕迹,至于心头如何惊涛骇浪,便难以知晓了。 顾景阳曾经应允过赵王府,倘若妻子能够诞下双生子,便准许赵王府三代之内袭爵不降,现下明赫与明淑已经诞生,即便是为了这双儿女,他也不会毁诺。 册封皇太子与荣嘉公主的圣旨之后,便是加恩赵王府的旨意,此事众人早就知晓,倒是并不奇怪,神情歆羡的看着赵王府接旨,目光妒恨的扫过去,恨不能在赵王身上烧个窟窿。 小太子与荣嘉公主的洗三宴,便在一片其乐融融中结束了,在接受过无数的赞美褒扬之后,两个小家伙儿被人抱了回去,重新送到了母亲身边,而他们所造成的巨大风暴,却逐渐在长安城中蔓延。 对于这天下而言,太子与亲王的意味是截然不同的,这带给长安勋贵们的感觉,当然也是不一样的。 他们要重新规划家族的未来,当然,也要调整与谢家的关系。 这就同谢华琅没什么大关系了。 现在的她,只照看两个孩子便忙的脚不沾地,如何还能分心去管别的事。 明赫与明淑这两个小坏蛋,跟在她腹中时一样淘气,一个哭了,另一个也跟着哭,他们半夜若是睡不安稳,她与顾景阳当然也睡不下。 谢华琅坐在摇篮边打个盹儿的功夫,明赫就哭了起来,她伸手一摸,察觉襁褓湿了,忙叫人取了干净软布来为他换上,这边儿还没忙完呢,另一头明淑便开始哭了。 保母忙将小公主抱起来,动作轻柔的抚慰着,奈何小公主不买账,非要叫母亲抱才行。 谢华琅好容易将儿子哄好了,又去抱女儿:“是尿了吗” 保母恭敬道:“没有。” “没有?”谢华琅眉头微蹙,向女儿道:“明淑啊,哥哥哭是因为尿了,湿淋淋的不舒服,你哭什么呀?” 明淑听见母亲的声音,似乎被安慰了,小鼻子可怜巴巴的抽搐几下,慢慢停下了哭声。 “以后不能这样了,”谢华琅无奈道:“哥哥哭,你马上就跟着哭,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明淑很依恋母亲,将近一个月大的孩子,已经能分辨出母亲身上的气味与她的声音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居然咧开嘴笑了。 谢华琅心软了,低头亲了亲她,最后叮嘱道:“要改呀,小坏蛋。” …… 有了孩子之后,家庭似乎也更圆满了。 顾景阳从前忙起来,还会将政务时间挪到晚上去,有了一双儿女之后,便将那习惯改了。 妻子与儿女都在等他,再重要的事情,也要先搁置到一边去。 傍晚时分,温暖的余晖洒在宫墙上,为那庄重华美的宫阙带来了金灿灿的暖意,顾景阳刚进寝殿,便听到妻子舒缓的歌声了。 她似乎在唱一支欢快的童谣,微微侧着头,阳光透过窗棂,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柔而朦胧的光影,两个孩子并排躺在一起,黑亮的眼睛紧紧看着母亲,不时呀呀几声。 顾景阳不觉笑了,到近前去,轻轻揽住她腰身:“今天下午乖不乖?” “可乖了,”谢华琅笑吟吟的看着两个孩子,表扬道:“只哭了一次,哄过之后就好了,是不是?” 明赫与明淑目光懵懂的看着阿爹和阿娘,如此过了会儿,后者悄悄将拇指送到嘴里,含着吮吸起来。 “我不是问他们乖不乖,”顾景阳却轻轻道:“是问枝枝。” 谢华琅听得微怔,下意识抬眼看他,却见夫君神情缱绻,隐约含笑,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柔情。 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头瞧了两个孩子一眼,道:“枝枝也很乖。” “好,”顾景阳挨着亲了亲她们娘仨,怜爱道:“都是好孩子。”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那两个小的还不会说话,当然不能回应父皇,也只有谢华琅悻悻道:“九郎,你不要总拿我当小孩子哄。” 顾景阳揉了揉她的头,温声道:“在我眼里,枝枝永远都长不大。” 谢华琅从他的动作中感觉到了珍爱,心中甜蜜之余,也就不再想着反驳了,人懒洋洋的往软塌上一歪,蜷缩着脖子装成小娃娃,戏精似的道:“父皇会永远对我们好吗?” 顾景阳说那些话,原本是因为被母子三人温馨画面触动,有感而发的,现下这等情状,再热乎的心也得被这阵妖风吹凉。 他斜她一眼,淡淡道:“你猜?” “我猜不到,”谢华琅学着明淑的样子,将拇指送入口中,一边吃,一边天真无邪道:“父皇,你快告诉我嘛。” 顾景阳还没说话呢,谢华琅就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孩子含着手指头,端的是可爱,她都十七了,再含个手指头吃,打眼一瞧,简直就像是智障。 一想到这儿,她就忍不住笑了,将手指收回去,笑的在软塌上打滚儿。 顾景阳目光复杂的看着她,神情中有种“智障儿童欢乐多”的无奈。 他道:“你还好吗,枝枝?” 明赫与明淑听见母后的笑声了,好奇的不得了,眼珠往那边儿转,奈何还太小,没法儿扭头去瞧。 谢华琅笑够了,又察觉到另一处不对劲儿,坐起身来,严肃的问道:“九郎,我有孕之后,是不是变傻了?” 看着小妻子脸上的疑惑神情,顾景阳真不忍心说“是”,所以迟疑之后,他便露出了关爱智障的笑容:“没有。枝枝,你别多想。” 第120章 满月 有些话顾景阳虽没说, 但脸上都写着呢, 谢华琅如何会看不出, 顺势往塌上一躺,恹恹的倒下了。 顾景阳看得失笑, 倒没再说什么, 抱着儿子逗弄了会儿, 又去同女儿玩。 两个孩子出生将近一月, 眉目间的轮廓也清晰了些。 明赫更像父亲, 轩眉俊目, 鼻梁高挺,将来必然也俊俏的不得了,明淑却更像母亲, 眼睛水汪汪的,咧开嘴笑的时候, 看得人心都软了。 顾景阳得了这一双儿女, 真觉得此生已经圆满,爱若性命, 每日得了空暇, 便陪着他们说话,又或者是帮着穿衣、换尿布, 极为温柔体贴。 新生的婴孩虽然还不能说话, 但总会知道谁对自己好, 除去本能的亲近母亲之外, 哪个照看的多些, 自然也就更亲近些,顺理成章的,便格外亲近父皇。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多重了,”谢华琅假模假样的歪在塌上,瞧见他们父子三人玩儿了会儿,忽然道:“阿娘前几日进宫,看过之后说是长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顾景阳正将一串风铃系在摇篮上,闻言笑道:“我们每日守着,当然瞧不出变化,你母亲隔了一段时间再进宫,便能看出来了。” 说及此处,他略微后退了些,仔细打量之后,颔首道:“确实是长大了些,但距离翻身抬头,都还早着呢。” 民间都说“三翻、六坐、七滚、八爬”,三个月大的娃娃,便能学会翻身了,只是明赫与明淑是双生胎,御医与卢氏都给他们打了预防针,说会学得慢些,并不奇怪。 谢华琅也是在做了母亲之后,才知道女人的心原来可以这样柔软,只盯着那两个肉呼呼的小娃娃瞧,便能消磨掉一整日功夫,身体倦怠,心里边儿却是满足的。 她忍不住笑了,挨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脑袋,语气轻柔道:“明赫,明淑,快快长大吧。” …… 明赫与明淑定了身份,满月宴也会办的极其盛大,早先那场洗三宴,只是请了宗亲们与谢家人入宫,满月这一日,却是广宴群臣。 两个孩子满月,谢华琅当然也就出了月子。 寻常人坐月子,都是在屋里边儿闷上一个月,不敢见风,不敢受冷,连澡都不能洗,顶多是用热水擦一擦。 若是赶到秋冬还好,天气寒冷,还没那么难熬,可若是到了盛夏,那滋味真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明赫与明淑生在九月初九,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不算是热了,可即便如此,谢华琅也着实是受了罪。 卢氏毕竟是外命妇,不好在宫中久留,盯了谢华琅三日,洗三之后便归府了。 谢华琅没生产之前,每日都要沐浴,从无遗落,现下骤然改了,真跟身上生了虱子似的,浑身都不自在,勉强挨了五六日,她便受不住了,去找郎君求情,期期艾艾的将这事说了。 顾景阳倒没将话说死,为她摸过脉之后,察觉无碍,便叫人去备水,仔细着温度,叫她去洗了。 他这么痛快,谢华琅反倒有些迟疑:“真的没关系吗?” “不会有事的,”顾景阳笑道:“郎君难道会害你吗?” “当然不会啦。”谢华琅想通了这一节,便不再废话,美滋滋的去洗澡了。 她总算还有点分寸,即便顾景阳松口了,也没太过分,还是保持着过几天洗一次的频率,擦洗过之后便出去,不敢久泡,直到十月初八这日晚间,方才痛痛快快的泡了半个时辰。 “得亏是秋天生的,”她同采青采素抱怨:“要是夏天,哪个受得了这份罪。” “娘娘快别说了,”采青笑道:“寻常人都是一月不见水的,哪像您啊,陛下心疼,老早就松口了。” “也是。”谢华琅心中甜蜜起来,自浴池中起身,掀开帷幔,走到了不远处的水晶镜前。 内殿中热气蒸腾,暖香袭人,她将身上披着的单衣脱去,便见镜中人肌肤莹润,雪白柔腻如羊脂玉,腰肢窈窕,胸脯丰盈,面庞被热气薰成了泛着桃色的浅绯,放眼去瞧,着实活色生香。 谢华琅微微一笑,手指在镜中人的唇上点了点,披衣往寝殿去了。 …… 谢华琅怀的是双生胎,到了后几个月,肚子大的可怕,顾景阳小心都来不及,哪里敢同房折腾她,月子里谢华琅又在修养,他更不曾沾她的身。 今日是十月初八,算是出了月子,谢华琅去沐浴,顾景阳便在寝殿中照看一双儿女,等着等着,心思却歪到别处去了。 她往常时候去沐浴,都是两刻钟便回来了,今日却要久些,想来是泡的久了。 既然如此,今晚要不要叫两个孩子到别处去睡? 哪有父母燕好,儿女听墙角的道理。 顾景阳这么想着,心绪便有些乱了,思及妻子生产后的娇妩风情,那躁动便更甚一层。 明赫与明淑躺在塌上,不时蹬一蹬小脚丫,又或者是吃一会儿小手,往常时候父皇都会同他们说会儿话的,虽然听不懂,但好歹也是个响儿不是? 今日却不知道是为什么,父皇明明在这儿,却一句话都不说。 兄妹俩有些不习惯了,明赫“啊”了一声,都没能将父皇的注意力吸引回来,小娃娃委屈了,瘪瘪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明淑学着哥哥的模样,随即哭出了声。 顾景阳原本正想入非非,现下两声哭声,却将飞散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魂儿给叫回来了,抱着明淑哄了会儿,明赫却哭得更大声了,正手忙脚乱呢,谢华琅却在这时回来了。 她沐浴之后,身上原就是单衣,现下解开也便宜,撩开衣襟之后,明赫便主动凑过去了,咕嘟咕嘟吃的正香。 谢华琅帮他把眼泪擦了,喂饱之后,又自顾景阳怀里接过明淑,同样喂过之后,才将她放下,自己进了床榻内侧,哄着两个孩子玩儿。 顾景阳原本是打算叫人将两个孩子抱下去的,见她如此,反倒不好主动说什么,迟疑一瞬,还是在床榻外侧躺下了。 他既不开口,谢华琅也不会主动去提,有一句没一句的同明赫与明淑说话,如此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长,你怎么啦?一句话都不说。” 她露出奇怪的神情:“明赫与明淑都看着你呢。” “我方才想事情,走神了。”顾景阳神情略微有些窘迫,轻咳一声,不再提先前那茬儿,低头逗弄起两个孩子来。 谢华琅心中忍笑,脸上却平静,半倚在软枕上,笑微微的看着夫君哄孩子玩。 约莫过了两刻钟,明赫与明淑先后打起了哈欠,似乎是要睡了,外边儿衡嘉也来回话,隔着门问:“陛下,娘娘,时辰差不多了,叫乳母抱两位小殿下去睡吧?” 前一个月里,两个孩子都是同父皇母后一道睡的,但今日现下都满月了,便该叫乳母带着睡了。 都说是小别胜新婚,帝后情谊深重,久久不曾同寝,怕早就惦念着了,哪有再叫两个小主子留在那儿的道理。 衡嘉说话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谢华琅与顾景阳都听见了,一时却无人做声。 谢华琅抿着嘴笑,只拿那潋滟的眸光瞧他,半个字也不说。 顾景阳也想将两个孩子抱出去,然而主动提及,又像是自己迫不及待似的。 他许久不曾这般困窘了,尤其又是在妻子揶揄的目光之下,嘴唇动了动,却还是说不出口。 谢华琅也坏,最爱看郎君害羞时的模样,见他如此,便道:“叫她们退下吧,孩子留在这儿便是。” 衡嘉原本已经叫了乳母守在门外,只等着接小太子与小公主出来了,骤然听见这话,可是吃了一惊:“娘娘?” 谢华琅瞧了郎君一眼,见他垂着眼睫,一言不发,似乎是不高兴了,心中好笑,便道:“退下吧,明赫与明淑都要睡了,别吵到他们。” 话说到了这地步,衡嘉总不能指挥着人进去,将两个小主子给抢出来,有些不解的摸了摸头,示意乳母们退下了。 顾景阳再清冷自持,本质上也是个男人,守着自己心爱的妻子,却不能过去亲亲抱抱,想也知道不会多好受。 明赫与明淑都已经睡下,即便做点儿什么,他们也未必会醒,但他那等性情,若是能在孩子面前跟妻子燕好,那就不叫顾景阳了。 乳母们退去,另有人将殿中灯盏熄了,只留了外边儿几盏,隐约微光,透进帷幔,更添几分柔和旖旎。 顾景阳平躺在塌上,闭目不语,谢华琅成日里说明赫与明淑是小坏蛋,却忘了她这个生出两个小坏蛋的人,八成也是个坏蛋。 她将明赫往床榻里边儿挪了挪,自己到郎君旁边躺下了,静谧之中,手臂轻轻蹭了蹭他,悄声道:“道长,道长?” 顾景阳心中一动,神情中却不显:“怎么了?” 谢华琅那只小手不老实的伸过去,钻进了他衣襟里,低笑着反问道:“你说是怎么了?” 顾景阳久久不曾与心上人亲近,情火早动,她略微一撩拨,便如火星入林,猛地燃烧起来。 他身子略微侧过去,谢华琅察觉到有什么东西热热的抵在自己腿上,熟悉之中又带了几分陌生。 她忍不住笑了:“道长,你的心乱了。” 顾景阳支起身子,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语气微喘道:“我叫人抱他们出去……” “不要,”谢华琅拦住了:“道长,孩子都生了,你又开始不好意思了。” 顾景阳人停在原处,目光灼烫,有些难耐的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坚持道:“就是不。” “枝枝,你明知道我……” 顾景阳说到此处,顿了顿,方才道:“又何必故意要我为难。”说完,便翻过身去,背对着她躺下了。 光影错落,谢华琅瞧见他额头青筋隐约凸显,似是隐忍的难受,加之早先那阵情动,着实不是骗人的,如此忍下去,怕是难捱,暗道自己玩的过了,忙道:“九郎,我同你开玩笑呢,你别生气嘛。” 顾景阳头也不回,淡淡道:“不早了,睡吧。” “对不住嘛,”谢华琅伏在他身上,动作轻柔的摇晃,歉疚道:“夫君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她脸皮也厚,见顾景阳不吭声,显然真被撩拨恼了,便将中衣脱去,一掀被子,赤条条的钻进了他被窝。 那副身躯柔弱无骨,肌肤柔滑如丝绸,又是这样的温声软语,再硬的心肠也能软化掉。 顾景阳早先还将她往外推,手落到上边儿,便收不回去了,不知不觉间,便将人压在身下,含住她嘴唇,逗弄她小舌,腰身一挺,径自进去了。 夫妻二人许久不曾如此交欢,一时之间彼此都有些禁不住,谢华琅低低的呻/吟一声,便攀住他肩,由着郎君驰骋纵横。 顾景阳旷的久了,早就惦念的心如火焚,将怀中人翻来覆去折腾得死去活来,尤且不肯松开。 谢华琅最开始还能忍,到最后却禁受不住,抽泣着求饶起来。 忍不住的不仅仅是她,还有明淑与明赫这兄妹俩。 父皇与母后撇下他们俩玩闹也就算了,偏还没完没了的,他们不睡,还有别人要睡呢。 两个小娃娃忍了半晌,终于还是没忍住,大抵是觉得那种奇怪的声音一时半刻还结束不了,终于忍无可忍的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 第121章 圆满 这变故来的突然, 夫妻俩只沉浸在爱/欲之中, 谁都没注意两个孩子, 冷不丁听儿女哭了,皆是吓了一跳, 四目相对, 老脸泛红。 谢华琅抽抽搭搭哭了好一会儿了, 嗓子都有些哑, 虽觉得有些丢脸, 但更庆幸能趁这功夫歇一口气。 她拿手推了推顾景阳的胸膛, 香汗淋漓,气息喘喘道:“你快去哄哄他们。” 二人现下正痴缠一处,哪里是说分开便能分开的, 顾景阳瞪了她一眼,却按住她腰身, 结结实实的又来了一回。 两个娃娃出生一个月, 向来是父皇和母后的心头肉,饿了尿了难受了, 只消哭几声, 马上就有人来伺候,这次也不知是怎么了, 虽然哭起来了, 却没人来哄。 两个小家伙心里边有没有觉得疑惑, 这没人知道, 但哭的更大声了却是实情。 谢华琅心下后悔, 早知如此,便不那么作弄郎君了。 “好了好了,道长,你快停下,”她气喘吁吁,声音软媚,央求道:“他们在哭呢,求你了……” 顾景阳又不聋,当然也听见儿女们的哭声了,心疼之余,又恼怒她方才胡来,又进了几次,总算肯暂且停下,胡乱擦拭之后,又去哄两个孩子。 谢华琅人瘫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勉强翻了个身,将明淑抱到怀里了。 到了这会儿,她气息还是有些乱,连带着脑子也傻了,手掌温柔的抚了抚女儿,下意识解开衣襟去喂。 明淑感觉到母亲熟悉的气息,哭声渐渐笑了,凑过去含住之后,抽抽搭搭的开始喝奶。 哪知她含着吃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吃到,又诧异又委屈,重新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 谢华琅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怎么了,两颊涨红,嗔了顾景阳一眼,又搂着女儿温声细语的哄。 两个小祖宗被父皇和母后惹到了,折腾了半刻钟,方才勉强停下,有些疲倦的合了眼。 内殿中闹腾成这样,外边守夜的人自然也听见了,衡嘉暗自摇头,又叫人去唤乳母来,要接两位小殿下出去,这一回,帝后都没再反对。 谢华琅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是软的,哪有力气送孩子出去,顾景阳又不愿叫人瞧见她这副娇妩模样,自己起身穿衣,将孩子送了出去。 他人一走,谢华琅就弹起来了,扯过自己的被子,整个人钻进去,旋即便合上眼,装出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久久不曾与郎君亲热,她是真有点受不住了,若是再来一回,怕是要直接散架。 顾景阳回去之后,便见妻子卷的像只蚕蛹,仿佛已经睡了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解衣上塌,将她身上被褥扒开,重新覆了上去。 谢华琅捂脸道:“你怎么这样?” “活该,”顾景阳挺身进去,在她耳畔恶狠狠道:“自作自受!” …… 第二日便是十月初九,也是明赫与明淑的满月宴。 谢华琅睁开眼后,便觉自己像是被一百匹马踩过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酸,打一下身边的夫君,道:“都怪你!” 顾景阳早就醒了,目光明澈,看她一看,自若道:“枝枝,你不是也很喜欢吗?” “……那也要有度,”谢华琅道:“美食不可尽用,更别说这种事了。” 顾景阳道:“哦。” “‘哦’是什么意思?”谢华琅苦口婆心道:“你记住了吗?” 顾景阳道:“当然没有。” “……”谢华琅真是气的肝疼:“你跟谁学的这些坏毛病?都给我改了!” 顾景阳冷笑了几声,揉了揉她的头,先自起身了。 …… 小太子满月,对于谢家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只要按照这个态势平平安安的长大,谢家无忧矣。 这年头孩子夭折的不少,但多半是在底层,因为疏忽照看,又或者是看不起病。 高门里夭折的婴孩也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但凡精心照看着的,都能够长大。 谢家里的年青一代,没一个早早夭亡的,到了年幼一代,更是眼见着的康健。 高门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皇家? 先帝与天后生的孩子,乃至于与其余人生的儿女,全都活了下来,又或者说,只要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宫斗,宫里边儿的孩子几乎有百分之百的成活率。 如此一想,怎么不叫谢偃心中舒畅,老怀安慰。 “两位小殿下的满月一过,便是四郎的婚事,再到明年,兴许又能添孙了。” 谢偃生于高门,长于富贵,少年得志,中年登顶,妻子贤淑,儿女双全,平常人所能得到的顶尖圆满,他都已经得到了。 到了这种时候,最想见到的也不过家中安泰,儿孙绕膝罢了。 “是啊,”卢氏同样有些感慨,顿了顿,又道:“早先延平郡王之事,陈家始终站在谢家这边,加上元娘的事,很应该多与几分颜面,将婚事办的隆重些。” 谢偃神情柔和,温声道:“都依夫人便是。” 儿女的婚事操持,谢偃一应都交与妻子,从不过问。 一来那是内宅之事,二来便是因为卢氏向来公允,不会因为是庶子而有所偏颇,刻意为难。 他的儿女之中,庶出者只有两个,一是二娘谢徽,二是四郎谢檀。 早先谢徽被谢家宣布“病逝”,很是有人在外嚼了些舌头,说卢氏不能容人,苛待庶女,谢偃知晓之后,直接登了那家的门,非要问个清楚,直说的人低头讨饶,才肯罢休。 谢徽因何而死,谢家人心知肚明,无非是看不上卢氏为她寻的夫婿,想要自己挑个好的,一步登天罢了。 可她难道不知道,没了谢家这面大旗,魏王世子根本看不上她,又或者说,她那么做会叫谢家深陷泥潭吗? 不,她知道。 只是她在权衡之后,觉得那些都比不过自己眼前那点儿小利,所以自己主动跳了过去而已。 谢偃也是父亲,他动怒,他生气,他伤心,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他不仅仅是谢徽的父亲,也是长安谢氏的家主。 他敬重妻子,是因为她贤淑端方,有能力将这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又不会苛待庶出子女。 谢徽毕竟是女郎,嫁出去之后,便是别家妇,除去一副嫁妆,什么都分不到,有针对她的空儿,真不如盯紧谢檀,免得再生波折。 反过来说,谢檀这么一个郎君,都叫卢氏养大了,吃穿用度与谢梁相仿,娶得也是侯门嫡女,又何必再同谢徽这个庶女计较? 妻子气量非凡,心性坦荡,这才是最叫谢偃欣赏的地方。 “等等吧,再过两年,下一代略微大些,我们也能清闲下来,”他笑了笑,道:“我知道,夫人一直都想天南海北的走一走,届时我便辞官,与你一道云游四方。” 卢氏听罢,失笑道:“老爷说的倒是好听,等太子长成,我不知还在不在呢。” “在的,在的,”谢偃也笑道:“咱们还要等四世同堂,怎么会不在?” 卢氏莞尔道:“那便借老爷吉言了。” …… 永仪侯府里,林崇与谢莹也正起身更衣,稍后用过早膳,便准备进宫去行宴了。 现下正是十月,距离他们成婚,也过了一整年。 林崇英武,谢莹端淑,从哪儿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永仪侯与永仪侯夫人对这儿媳妇也很满意,即便一年过去,都未曾有过好消息,也只字不提。 林崇不喜欢说话,但对妻子是很好的,谢莹并非脾性暴烈之人,夫妻成婚之后,更不曾红过脸。 他们的感情说好也好,只是较之谢华琅那一双,总感觉少了些爱侣之间的痴缠与亲昵。 年轻夫妻在床笫之间,总有些难以自控,谢莹坐起身来,原本是打算替丈夫更衣的,却被他按回去了。 “再睡会儿吧,”林崇道:“距离入宫还有些时辰,别太辛苦。” 谢莹温柔一笑,从善如流的躺下了:“好。” 她总是这样,既不会过多的依靠丈夫,又不会刻意的划清界限,叫人感觉到温情的同时,又带着难以言表的疏离与冷淡。 说到底,她无非是不喜欢自己罢了。 又或者说,他正爱慕着自己的妻子,却没有办法得到相同的回应,在情感的落差之中,产生了浓重的失望与落寞。 林崇原本是想出门洗漱的,不知怎么,却留下来了。 “阿莹,”他重新坐到床榻一侧,低声道:“不要这么对我。” 床帐低垂,隔出了一方小小天地,光影微暗,不像是清晨,倒像是傍晚时分。 谢莹没听清他方才说的话,有些疑惑的的问了句:“什么?” 林崇笑了笑,握住她手,轻轻放在自己心口上,道:“没什么,再歇会儿吧。” …… 太极殿。 前一个月里,明赫与明淑都是在父皇与母后身边睡的,骤然换了地方,不免有些不适应,晨起哭闹了一会儿,方才被乳母们安抚下去。 今日是他们的大日子,也是头一次在百官面前亮相,加之天气冷了,当然要格外仔细些。 早在有孕之初,谢华琅便为两个孩子制了几身衣裳,今日穿的红兜肚,也同样出自她的手。 顾景阳动作轻柔的帮儿女穿好衣裳,这才用襁褓裹好,叫乳母们抱着往前殿去,谢华琅则去更衣梳妆,晚一些到前殿去,同丈夫一道列席宫宴。 生产之后,她面颊略微丰润了些,冲淡了从前的少女稚气,更添几分妩媚韶艳,光彩照人,不可直视。 涂脂粉,点绛唇,细细勾勒过眉黛,再贴面靥鹅黄,凤钗绾发,步摇微垂,丽裙华裳,真如牡丹盛放一般天香国色。 采青看得痴了,呆了一会儿,方才面红道:“娘娘愈见娇艳了。” 谢华琅对镜看了会儿,笑道:“九郎也这么说。” 采青与采素心知那是夫妻调情时候的蜜语,面颊更红,不好意思再说别的,催着往前殿去了。 顾景阳见了她,同样微微失神,道:“枝枝很好看。” 谢华琅凑过去,悄悄道:“今晚叫你看个够,好不好?” 顾景阳同样悄声道:“你屁股是不是不疼了?” 谢华琅恼羞成怒:“道长,你现在越来越不可爱了!” 顾景阳忍俊不禁,却不再说别的,挽着妻子的手,一道往前殿去了。 他们夫妻二人到时,宗亲与勋贵们早就齐了,百官列席,言笑晏晏,殿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舞姬桃红织金的裙裾飞扬成盛世绚烂,气氛富贵而祥和。 见帝后到了,众人忙起身见礼,末了,汉王作为宗室之中年岁最长,资历最深之人,更是亲自致意,恭祝新生的小太子与荣嘉公主安泰顺遂,更祈愿家国安宁,社稷无危。 这一席话说的漂亮,众臣免不得齐声恭贺,顾景阳叫抱了一双儿女来,又令宗正寺正式将他们录入皇室名牒。 百官恭贺声中,明赫与明淑开始了他们光辉而又绚烂的一生。 谢华琅知道,今日在此的这些人,口中声声祝愿,心中未必是这么想的,只是到了她这样的身份,真真假假这些事,早就不必太过计较了。 还是从前说过的那句话:只要他们能将这份虚假的尊崇装一辈子,同真的又有什么区别? 明赫是她与顾景阳的长子,这天下将来的主人,明淑则是她与顾景阳的长女,食邑万户的荣嘉公主,这身份注定了他们没有办法像寻常人一样拥有友情、乃至于其余许多复杂的情感。 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或者是为了名,或者是为了利,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企图,这都是不可避免的,别说是她,即便是顾景阳,怕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好在,谢华琅并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 孩子有孩子的路要走,她管不了,也不想管。 作为母亲,她要做的,就是在孩子跌跌撞撞成长的过程中扶一扶他们,叫他们不要摔倒,尽可能的不要走偏。 如此而已。 父母是孩子的至亲,是他们头顶上的庇护伞,但终究不是与他们共度一生的人。 就如同他们也不能够从始至终的扶持着父母,真正走完这一生一样。 好在她还有郎君,风雨同舟,挽手终老。 殿中人说笑声不绝,脸上是或真心或假意的欣然,两个孩子似乎有些累了,打个哈欠,无聊的睡去。 阿莹姐姐正同林崇说话,后者微微侧着身,神情极为专注,叔母似乎在同阿娘抱怨什么,眉头略微蹙着。 谢华琅依次看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到了郎君身上,略一抬头,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 眉目清朗,神情恬静,一如往昔。 四目相对,二人同时笑了,万般柔情,万千缱绻,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122章 番外 四年后。 正如小时候所显现出的那样, 明赫、明淑兄妹俩, 一个更像父亲, 一个更像母亲,越是长大, 这种容貌上的相像便愈加明显。 谢华琅倒不觉得失望: 左右她的郎君生的俊美, 儿子像父亲,当然是好事,至于女儿像她,自然是更好的事情了。 唯一叫谢华琅有点失落的就是,儿子太过于像他父亲, 性情也有些刻板,小小年纪,便成日里板着脸, 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真同他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顾景阳倒很欣慰, 说像父亲总比像母亲好,太子是将来的天子,若是同他母亲一般活泼爱闹,那才真是叫人头疼。 谢华琅原本还想厚着脸皮反驳几句的,然而头脑中左思右想, 却没找到什么合理的论据, 只是讪讪的将这话题搁置, 容后再议了。 双生子与单胎所生的孩子比起来, 成长的略微有些慢, 比如明赫和明淑,都是七个多月才学会坐的,一岁多了,才能叫保母们搀扶着,缓慢的走两步。 不过这些劣势,伴随着年岁渐长,早就消失无踪了。 他们都是很聪明的孩子。 明赫三岁时,顾景阳便为他寻了启蒙老师,自己得了空,也抱着儿子,教他读书写字。 明赫学得很快,一首诗念过几遍,就能流利的背出来。 顾景阳嘴上不说,心里是很高兴的,几次同谢华琅提及,说儿子是可造之材,将来担得起这天下。 明淑却像母亲,年纪小小的,便透着狡黠,调皮捣蛋,最爱胡闹,偏偏顾景阳宠她,有点儿被惯坏了。 卢氏进宫的时候,谢华琅悄悄同母亲抱怨,说儿子太叫人省心了,女儿又太不叫人省心,不想没能得到安慰,反倒被嘲笑了一通。 “你以为你小时候是什么好货色?”卢氏说冷笑:“能有明淑一半儿听话,就阿弥陀佛了。” 谢华琅表示很受伤。 不过,女儿脾性同自己相近,也有相近的好处。 不知是小姑娘太聪明了,还是谢华琅好日子过久了,被郎君宠的智商低了,母女俩一起出去钓鱼、捉迷藏,居然也很能玩儿到一起去。 阳春三月,正是万物复苏,百花争艳的时候,谢华琅前年移植了几株芍药到御花园里去,这会儿正开的绚烂,吸引了好些狂蜂浪蝶。 明淑见那些蝴蝶好看,喜欢的不得了,宫人们讨好她,便捉了些,放在透明的琉璃罐子里边,送过去叫她赏玩。 不是亲手捉到的东西,即便得到了,也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 明淑盯着那只琉璃罐子看了一会儿,又去寻母亲,央求道:“阿娘阿娘,我们去捉蝴蝶吧。” 谢华琅正临摹字帖,闻言抬头道:“哪里有蝴蝶?” 明淑道:“御花园里面有。” “好吧,”谢华琅同她商量:“等阿娘写完这幅字,我们就去捉,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将桌上那碗汤喝掉,不然,阿娘就不跟你玩了。” 或许是因为双胞胎的奇妙感应,这两个孩子只要有一个病了,另一个用不了多久便会生病,明赫前几日染了风寒,虽然不甚严重,但也烧了一晚上。 谢华琅怕明淑也染上,便未雨绸缪,叫郎君开了方子,又令御膳房熬煮药膳,敦促女儿每日喝上一碗。 明淑蹙着小眉头,盯着那碗汤看了会儿,想想药膳的奇怪味道,再想想御花园里飞上飞下的蝴蝶,终于恹恹的妥协了:“好吧。” 采青忍笑不语,接过汤勺,盛了一碗,送到小公主面前,亲眼瞧着她喝了,才朝皇后点一下头。 明淑喝完一碗汤,原本是有些无精打采的,拿汤匙胡乱在汤盆里翻了翻,竟找出一颗八角来,盯着看了一会儿,兴致勃勃的问母亲:“阿娘阿娘,为什么它长得像朵花呢?” 小孩子的思维,真是跟成年人完全不一样呀。 “因为它想叫明淑喜欢啊。”谢华琅被女儿萌到了,将手中紫毫笔搁下,过去亲她一下,笑道:“走吧。” 母女俩大手牵小手,慢悠悠的往御花园去了,刚出了门,明淑就停住了,仰起脸来,向母亲道:“阿娘,我们把皇兄也一起叫上吧,每天留在书房里念书,他都快念傻了。” “不许这么说哥哥。”谢华琅捏了捏她小耳朵,倒是真的回去,往书房里去寻儿子了。 明赫更像父亲,年纪虽小,面庞却已经有些类似的俊秀轮廓,那双眼睛明湛湛的,像是一汪清泉,仿佛能直接看进人心里去。 谢华琅牵着女儿往书房去,还没进门,便见衡嘉守在外边儿,瞧见她们母女俩,忙施礼道:“娘娘,公主,陛下在里边儿呢。” 谢华琅轻声道:“陪明赫读书?” “那倒也不是,”衡嘉笑道:“太傅今日不曾入宫当值,陛下便将奏疏挪到此处来了,太子殿下若有不懂的,也可就近问一问。” 谢华琅“哦”了一声,便要往内室中去,明淑自然跟着她,走到一半儿,忽然又回去,抬起头问:“衡嘉公公,我跟母后要一起去捉蝴蝶,你去不去?” “捉蝴蝶呀,”衡嘉笑道:“奴婢想去,却去不成啊,得陪着陛下才成。” 明淑遗憾的道:“我留一只大的给你,你想要什么颜色的?” 衡嘉是亲眼瞧着她和明赫长起来的,当然也格外的有感情,闻言感动坏了:“不拘颜色大小,能有一只便心满意足了。” 明淑挺着小胸脯,得意道:“我挑只好看的给你!” 谢华琅忍不住给她泼冷水:“你抓到了吗,就急着跟别人许诺。” “阿娘,”明淑不开心了:“你的那只蝴蝶没有了!” “我才不稀罕呢。”谢华琅哼道:“待会儿我抓几只漂亮的,给你阿爹,给你哥哥,给衡嘉,给采青采素,就是不给你!” 明淑气鼓鼓道:“我抓上十几只,挨着分出去,也不给你!” 谢华琅釜底抽薪道:“那我就叫人把蝴蝶赶走,到时候你一只也抓不到!” 明淑没想到阿娘会这么无赖,登时没办法了,气呼呼道:“阿娘,我不喜欢你了!” 谢华琅满不在乎道:“我才不管呢,你阿爹喜欢我就好了。” 这话才刚落地,明淑还没来得及还击一句,就听里边人道:“你们两个进来,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母女俩齐齐哼了一声,一块儿进了书房。 顾景阳坐在书案前,手中是翻了一半儿的奏疏,抬眼瞧了瞧她们,无奈道:“你们两个不出去闯祸,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谢华琅有小脾气了,哼了一声,没说话。 明淑可比母亲乖多了,迈着小步子到了哥哥案前,声音稚气道:“我跟母后要去捉蝴蝶,哥哥跟我们一起去吧。” 明赫学着父亲的模样,在书案前坐的端正,有模有样的写字,摇头推拒道:“我今日要写字帖三十张,写不完,不会出去的。” “去嘛去嘛,”明淑央求哥哥:“只有我一个人,捉蝴蝶也没意思了。” 谢华琅插了一句:“不是还有阿娘吗?” 明淑扭头看她,气鼓鼓道:“阿娘不要跟我说话,我们还在冷战呢。” 谢华琅没忍住笑了出来,哄道:“好好好,冷战,冷战。” 她早先过来,是想顺道见见儿子,现下真见到了,却起了一点儿别的心思。 这么小的孩子,每日闷在书房里,不定养成什么性子呢。 她知道郎君看重长子,想全力栽培,却也不能揠苗助长,叫他太过辛苦,否则,未必不会适得其反。 “明赫,”谢华琅到儿子书案前去,温言道:“跟我们一起出去玩会儿吧,总是闷在这里,多无趣啊。” “不是那样的,”明赫抬起头来看着母亲,认真道:“阿娘,我喜欢看书,也喜欢写字,这叫我觉得高兴。” 他小眉头微微蹙起,想了想,道:“学习使我快乐,就像妹妹去捉蝴蝶时一样快乐。” “……”谢华琅万万没想到,作为一个从小就爱胡闹,从不正经听先生讲课的捣蛋鬼,她生出来的儿子居然如此的热爱学习。 果然还是像他爹啊。 她有些感慨,下意识的看了眼另一侧的郎君,总觉得他是不是将某些奇怪的东西传给儿子了。 夫妻几年,顾景阳一看她神情,便知道是在想些什么,斜她一眼,没有说话。 谢华琅又瞅了儿子一眼,有些发愁的道:“明赫,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捉蝴蝶吗?” 明赫轻轻摇头,认真的否定道:“真的不了,阿娘。” “去嘛,”谢华琅劝道:“我跟明淑两个人的话,会害怕的,你可以保护我们呀。” 明淑已经忘记了曾经跟母亲拌嘴的事情,探过头去,可爱道:“阿娘,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阿娘,我真的不喜欢出去玩,”明赫看着母亲和妹妹,神情中有种与父亲类似的、成年人对不懂事孩子的无奈:“还有,我是小孩子,要保护,也该是阿娘保护我的。” 谢华琅郁闷了:“你怎么一点儿童真都没有?” “阿娘,我真的不想出去玩,”小大人似的明赫忍无可忍,皱眉道:“你打扰我学习了!” “……”谢华琅怏怏道:“我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