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总想碰瓷我》 作者:见荷   文案:   傅彦行是皇帝,文韬武略,天下第一,唯有一事不足——   他的救命恩人萧涟歌,竟不要他以身相许。   他只有借着报恩的名义千方百计投其所好,让她欢心,让她自在,让她芳心托付。   傅·她令我色授魂与·想碰瓷·彦行VS萧·陛下怎么又来了·哭唧唧·涟歌   内容标签:励志人生 甜文   主角:萧涟歌、傅彦行 ┃ 配角: ┃ 其它:男女主身心干净、甜宠、和   ============== 第1章 大雨   进入八月,濮阳雨量变得丰富起来。   乌鸦鸦的黑云像泼墨一样从天边倾泻下来,日头被遮,屋内显得有些阴暗,不知何时刮起的风吹进屋内,惹得檐下灯笼咯吱做响。涟歌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地问,“几时了?”   莳花正在点灯,“未时末了,”她将灯罩笼在烛火上,见涟歌看书的兴味不减,关切道,“要下雨了,姑娘仔细眼睛。”   涟歌放下书,看了看天色,忽地想起一事,叫莳花拿来雨伞,“我去看看小糊涂,你去找点厚衣裳过来。”   小糊涂是一只母狐,三日前涟歌去后山摘李子时捡回来的,当时正难产,她闲时自己照着医书学了几分岐黄之术,便不顾两个丫鬟的劝阻自告奋勇给它接生,见它体弱,又将它们母子带回安置在庄子上闲置的柴房里。   母狐刚生产完,野性难驯,涟歌虽救了它,却从未动过将小狐狸养做宠物的念头,只吩咐人远离柴房,每日按时投喂鲜肉,直至它们离开为止。   但看天色将下大雨,她担心柴房内的干草会被大雨濡湿,两只狐狸会受凉,便拿着伞急匆匆朝柴房走去。   涟歌推开门,小糊涂正蜷缩着身子舔舐着怀里的小狐狸,抬头看到是她身子动了动,尖尖的耳朵竖直,眼中全是警惕和不安。涟歌站在门口,并未靠近,见屋内的水碗里还有干净的水,而中午莳萝送过来的肉也被吃的干干净净,十分满意,安抚道,“你别怕,我只是过来看看。”   她听府里的老嬷嬷讲过,刚出生的小动物不能沾染生人的气息,不然极有可能被它们的母亲丢弃或者咬死。因此除了接生那会,涟歌都没有靠近过它们,连负责喂食的莳萝也被吩咐只能远远地将吃食放在门口。   两个婢女一人提着篮子一人抱着斗篷来得很快,那斗篷是涟歌去岁穿过的,丝绒内里,很是暖和。涟歌将斗篷团成窝状铺在篮子里,小心翼翼放在角落的干柴上,避免雨水沁进来被打湿,才对小糊涂讲,“这是给你们新做的窝。”   小糊涂全程盯着主仆三人的动作,耳朵竖尖保持着防备的神色,也不知听懂没有。   回到房内不久,雨果然下起来了,滴滴答答的打下来,不多时屋檐上便聚成了一股水流,落在地上形成雨帘,将喧闹的世界和安静的人阻隔开来,也将人心底的燥热洗刷干净。   风渐渐停了。雨水细细涤洗着院内的绿柳翠竹,汉白玉栏杆上溅起水花,花谢后又和淅淅沥沥的雨水聚集在一起,流到低洼处撞成好看的漩涡,向庄子外的小河流去。   天是最好的乐师,操弄着雨滴奏起最动人的乐章,使人沉醉其中,涟歌躺在软塌上听着这绝响昏昏欲睡,莳花轻柔地给她捏腿,莳萝就着天光和烛火在打络子,主子不说话,她们也只安静地随伺在侧。   大雨下了一个时辰还未停,涟歌吃了晚饭,叫莳花吩咐庄子里的其他人雨大无事不要外出,洗完澡,开始练字。   她在这庄子上待了快两个月,早就习惯怎样独自打发时间。   申时的天还未黑透,但雨下得这样久,水雾弥漫开来,温柔地将整个庄子笼进纱里。   “砰砰砰……”外院的院门被敲响,划破静谧的夜,守门的刘伯打开门,探出头一看被吓一跳:十几个精壮的黑衣人骑着马,黑蓑黑笠,昏暗的檐灯照到脸上,个个表情肃穆,在暮色中犹如索命的修罗。   “几位好汉,有何贵干?”刘伯打起精神,警惕地看着他们,站在门背后寸步不移。   庄子里还有娇滴滴的姑娘,他不能随便放这些人进来。   “见过老仗。在下姓徐,我家主子赶路进城,不曾想遇到大雨,行路百里都未找到可以歇脚的地方,现天色已晚不宜赶路,望老仗行个方便,让我们有个地方避雨。”   徐立下马和刘伯交涉,雨水顺着他身上的蓑衣流到廊下,地上很快形成一摊水渍,他捧出一锭银子递到刘伯面前,“这是借用贵地的费用。”   九九成新的银锭,刚从官衙里取出来不久,足足五两,抵得上普通人家半年的花销。   他这般有礼,刘伯却有些踟蹰,没有接过银子,见他们都面容肃杀,不是好相与的样子,又心拒绝,又怕惹怒他们,便拖延道,“待老奴去禀报我家公子,几位稍等。”他说完也不等徐立回复,“啪”地一声将大门关上,上了门栓。   他是萧家的佃农,平日里还在庄子里做门房,虽然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懂得不能将娇滴滴的主子随意暴露在陌生男子面前的道理,故谎称要去问公子,实则是去禀报涟歌。   徐立拎着马鞭立在雨中,看着紧闭的大门些焦躁,门房去了那样久,他逐渐失去耐心:他们被雨淋着没有事,可主子此刻需要休养,已经不能跟他们一样再赶路了。   他忍住想要破门而入的冲动,焦躁地来回踱步。   夜很静,涟歌也听见了拍门声,便唤了莳花去前院等着,不多时莳花回来了,将刘伯的话一字不落的重复一遍,眉头紧锁。   “姑娘,这么晚了,他们要是歹人可如何是好,万不可放他们进来。”莳花有些担心。   涟歌放下毛笔,摇摇头,“无妨,去告诉刘伯,把人放进来,安置在前院吧。”若是歹人,她不把人放进来才更危险,且雨大夜黑,此地偏僻,她不收留他们,他们便无处可去,她做不到任人淋雨自己却高枕好眠。   莳萝略思索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庄子上只有六个护院,真起了冲突无法与那群人抗衡,姑娘将人放进来反而是险中求稳的做法。她将屏风上挂着的披风拿过来给涟歌披上,“奴婢这就去。”   涟歌之前已洗过头发准备晚上直接睡觉的,便没有束发,此刻庄子里来了陌生人,少不得要打理一下自己了。她坐在小几上将黑缎般亮滑的长发束成马尾,吩咐莳花,“你去叫陈姑做些面条,烧些热水,若那群人想借厨房,莫要拦着。”这庄子里只有几个护院是年轻人,她没有男子衣服提供给那群人穿。   莳花有些犹豫,莳萝已经出去了,她要是再走,姑娘跟前就没人伺候了。   “你去吧,我不打紧。”   “是。”莳花小跑着出去了。   刘伯得了吩咐,重新开了门,将人迎了进去。   十六个黑衣人牵着马进了内院,整齐排成两列,露出人群包围下的黑色马车,徐立顾不上别的,取下斗笠和蓑衣扔给手下,从车上背出一个少年来,“劳烦姑娘带路。”   另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小厮在后面撑伞亦步亦趋跟着,看样子应当是原本就在车上照顾的。   莳萝很识趣的没有多问,只吩咐刘伯带人去拴马,将徐立引进外院,“先生请随奴婢去客房,庄子里只有我家主子一个主人,这雨太大,我家主子吩咐不用去见她了。”   一般借宿做客都是要见过主人家的,徐立知道他们是大雨叨扰,主人不见他们是在情理之中,也不坚持,“那我们就失礼了。”   早有婆子得了消息将外院的四间客房打开点上灯等着,但几个房间久年没有住人,虽然有人定期打理,还算干净整洁,味道却算不上好闻。   徐立恍若未觉,背着傅彦行,身姿微前倾让他趴着舒服些,对莳萝道,“劳烦姑娘为我等准备些热水。”   先前那清秀小厮正在有条不紊却动作迅速的将床褥换成从马车里拿出来的一套,莳萝瞧着这位徐先生气势不俗却只是做下属的,知道他们口中的公子怕更是身份高贵不能轻易招惹之人,心中有了计较,只盼着早些天亮他们能早点走,莫给姑娘惹麻烦。因道,“先生请稍等。”   厨房下了满满一锅鸡丝面,另烧好了一锅热水,陈姑见了莳萝便问,“姑娘吩咐的面条下好了,现在端过去吗?”   厨下只有陈姑和她的女儿,加上莳萝也才三个女流,无论如何是端不了这么大一锅面条的,莳萝找来干净的盆子,盛了盆热水,对陈姑道,“你们将碗筷多洗些出来,我唤人来端。”   傅彦行正在发烧,莳萝端着热水来的正好,清秀小厮流安连忙拧湿帕子给他降温。莳萝说明来意,徐立等人赶了半日路程,正腹中饥饿,又听闻灶上还备有热水,也不推辞,派了六个暗卫随她去厨房。   一行人轮流擦洗用饭,等安静下来已过了一个时辰,徐立安排暗卫下去休息,自己则留在房内和流安一起亲自看顾傅彦行。   少年双目紧闭,陷进无尽的黑暗里。 第2章 中毒   这是一个注定不会平凡的夜。   静谧的内院,响起一阵敲门声。莳花睡在外间守夜,便起身去开门,见是守内院门的林妈妈,略有些奇怪,“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不悦,姑娘都睡下了,怎这林妈妈还如此不识相。   林妈妈有些不安,半夜进来叨扰主子实是不该,但她也是没有办法,那男人凶神恶煞的模样让她现在还心悸不已,因道,“外院借宿的徐先生说他家主子高烧不退,想问我们姑娘讨些药。”   庄子里有外人,涟歌是和衣而眠的,也不敢睡实,听见动静起身来看,刚好把林妈妈的话听个全乎。   还没退烧?   先前莳萝回来的时候就提过那群人中有位在发烧的少年,这都大半夜过去了,再烧下去,人都要给烧坏了。   人命关天,涟歌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了,拢紧披风道,“带上我的药箱,随我去前院看看。”   涟歌和善,却是性子说一不二的主,莳花哪敢多言,去取了灯笼,在涟歌头上撑开伞,护着她往外院去。莳萝找到药箱,谨慎地关上涟歌房间的门,吩咐林妈妈,“姑娘回来之前你就在这守着,知道吗?”   林妈妈垂着脑袋,低头称是。   前院客房内灯火通明,徐立听见脚步声,瞧见一个少年打扮的小姑娘皱着眉进来了,虽稚气未脱,但眉目如画,如同未开的莲,才露尖尖角。她身后是他先前见过的紫衣丫鬟,还背着个箱子。   只一瞬间,他便明过来她的身份。   “徐先生,这是我们家姑娘,略懂些医术,听闻贵主高烧不退,放心不下过来看看。”见徐立眼带疑问,莳萝解释道,这话却说的没有底气。旁人不知道,她们两姐妹可是清楚的很,自家姑娘所谓的医术都是自己照着医书学来的,除了在这庄子里偶尔给佃户看个头疼脑热的,旁的病从未治过。理论知识虽然很丰富,但实践经验却是基本没有的。   徐立闻言眼中光彩大现。他早就遣人去城里找大夫,但今日雨下的甚大,进城有一座必经的桥,恐怕此刻已经水涨桥毁了,他派去的人且尚无音讯,大夫的影子更是没见到。此刻虽见涟歌形容尚小,但也如见神医,连忙起身让位。   床上昏迷着的少年,剑眉入鬓,长睫黑沉若羽,鼻梁俊挺,薄唇紧抿着,虽然闭着眼,却自有一股惑人的光辉,但另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冷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这光辉变成冬夜里天山上的雪,高不可攀,触之生寒。   涟歌一向喜欢美丽的事物,此刻却无心欣赏少年的脸,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生热。   好烫。   “将你们主子的衣襟解开。”涟歌摸着少年的脉象,眉头紧锁,开口说道,她的声音婉转清脆,自有一股清甜柔丽之感,流安一愣,在涟歌催促和不解的眼神中。颤抖着解开少年前襟,露出他清瘦却不羸弱的胸膛来。   流安手上动作不停,心中大骇,完了,主子一向不喜女子触碰,此刻却要在这小姑娘面前坦露胸膛,醒来一定会杀了自己的。   涟歌不知他心中所想,红着脸观察少年的胸膛,本该白皙的肌肤变得青中带紫,摸上去热意更甚。涟歌既羞且惊,仔细感受指下脉搏的跳动,轻抬起他的下巴,果然见到一条黑色的细线从下颌处延伸到脖颈,几不可见。   万幸的是他的胸膛虽颜色骇人,却是干干净净的。   指下属于陌生男子的肌肤滑腻温热,涟歌到底是小女孩,有些害羞,匆忙收回视线,将他的衣襟拢好遮住大片风景。   “徐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公子怕是中了毒。”涟歌蹙着眉,她心中其实不敢确定,这位公子的脉象、脖子上的黑线、高烧不退等症状都与她在书上看过的一种毒一般无二,只是那本书是兄长送她的杂书,可靠程度不敢保证。   “毒?”徐立的声音忽地有些冷,“何毒?”主子身体并不弱,此刻却已昏迷半日,徐立早就怀疑他是中毒,但他们一行人对刀伤剑伤尚有应对之法,对下毒用药这类阴暗之术也有所涉猎,面对主子的情况却有些手足无措,便一直不敢确定。此刻听涟歌这样说,脑中已有概念,急切道,“姑娘既能识得此毒,可有解救之法?”   涟歌尴尬地眨眨眼,实话实说,“这种毒更为准确的叫法其实是蛊毒,只是我在一本奇书上看到的,解毒之法也在书里。”所谓奇书不过一本三流话本罢了,里头的男主便中了这种蛊毒。因为那会她正卯着性子学医,见那蛊毒从脉象到症状以及解法都写的很详细,煞有介事的样子,她便记了好久。但现在真的碰到,她又不敢保证了。   徐立一愣,追问道,“书在哪儿?”   他有些激动,动作之下露出腰间剑柄,是上好的玄铁,黑色的花纹古朴讲究,绝非一般身份的人能佩戴。涟歌心底一颤,说道,“不在这里,在我家中。”   徐立有些失望,涟歌看了看床上的美少年,咬咬牙,道,“但我有法子让他清醒过来。”说罢,吩咐莳萝打开医药箱。   涟歌给人看病的经验不多,却偷偷医治过许多小动物,这药箱是她兄长萧洵送的,里头的物品是照着濮阳城里医术最好的李大夫的医药箱配的,此刻才算第一次真正派上用场。   涟歌拿了三棱针,见徐立未曾阻止,便屏气凝神往少年双手大指间的少商穴点刺出血。她没有这方面的临床经验,估摸着下手有点重了,昏迷中的少年眉头一蹙,不多时便睁开眼来。   涟歌才收完针,抬眼便撞进他黑色的眸里,仿佛化不开的冰,清冷之极,令她忍不住浑身发颤。   涟歌起身站好,徐立和流安跪倒在床前,神情激动,“主子你终于醒了。”   “她是谁?”傅彦行移开目光,面色冷凝。   徐立动了动嘴,想说话却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小姑娘的名字,有些尴尬。   涟歌微微一笑,将那莲花苞染上浅浅的粉色,更引人注目,“小女姓萧,这是我家避暑的庄子。昨日外头下雨,您的属下将您送过来避雨。”丝毫不提她将他救醒之事。   傅彦行垂下双眸,瞧了瞧自己的双手,两个大指上各有一个细微的针眼,又抬眼打量眼前的少女。瞧着十二三岁的模样,身量未足,一张小脸倒生的宜喜宜嗔,明媚可爱,像是春日里卷着芬芳未散的桃花被微风吹散,一点点柔软进心里。   她手上还拿着根针,应该就是扎自己的那根。   “你是大夫?”这是他清醒以后说的第二句话,不同于刚刚的喑哑,出声低沉悦耳,如同墨滴碎玉,且清且冷。   涟歌将针小心翼翼地放回箱里,摇摇头,“并不是,小女只是闲时无聊自己读了些医书罢了。”   傅彦行有一瞬间的愣神,但很快恢复过来,过了许久又问,“你此前给人瞧过病吗?”   涟歌刚刚刺他少商穴的举动也是因为那本书上中毒的男主便是这般醒过来的,这少年清醒之后,她心中已有八分信了那本书上的解法,正提笔默写书上的解方,忽然听他这般问话,心中有一刹的紧张,狡诈道,“从前……给庄子里佃户家的小儿治过风寒。”   庄子距离濮阳有些远,周围又都是些农户,自打村里原来那位赤脚郎中过世,他儿子搬进城之后,就没有大夫了。涟歌常来这庄子上呆,偶尔会给佃户们发些药材,佃户们感谢她,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乐得让她看。   傅彦行压下心中异样的感觉,缓缓闭上眼睛,他此刻累极,不多时竟睡了过去。   徐立神色焦急,小声问涟歌,“萧姑娘,我家主子他……”   涟歌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方才道,“徐先生不用担心,你家主子只是困了,他既已清醒过来,短时间内是没有生命危险的。”说完将默写好的药方交给徐立,“这是我刚刚默写好的解毒方子,不敢保证有用,你们回去之后需得另寻杏林圣手检验。”   涟歌叫莳花去吩咐厨房煮粥,自己则亲自带着莳萝去书房取药,准备给傅彦行退烧。   “姑娘也太大胆了,若是出了岔子可如何是好,奴婢瞧着那伙人就不像好相与的。”那徐先生虽然彬彬有礼,但眼中透出来的肃杀她可是看的十分真切,惹急了他们可如何是好。   “总好过见死不救……”涟歌倒是看得开,安慰莳萝,“而且,以后大哥再也不敢说我的医术是纸上谈兵了。”   睡梦中的傅彦行:所以我真的是她的小白鼠??? 第3章 少年   涟歌将药抓好交给流安,“将这药三碗水煎成一碗,给你主子喝下,两个时辰喝一次,明早就不热了。”   那蛊毒很是奇怪,蛊种在身上,诱发以后蛊虫会死,叫人寻不到根源,却会引人体温升高,血管僵化。涟歌开的是活血通络的药,等他喝下去,血脉通畅了,自然就退烧了。   流安有些惊讶,他以为这位萧姑娘会让人把药煎好了送过来,却不想她居然只拿了药包过来。   孰知在涟歌心里,她见这群人乌鸦鸦十几个,完全不需要她们老弱妇孺帮忙的样子,便很放心的打算去睡了。她折腾这许久已经困了,自觉仁至义尽,在流安的差异眼神中带着两个婢女回了房间。   “她……她……”流安有些恍然,一时有些结巴,不知该如何形容涟歌。   徐立轻笑,“这位萧姑娘挺有意思的。”他去盆里拧了湿帕子,给傅彦行擦脸,嘱咐流安去煎药,“你去煎药吧,今晚我来照顾殿下。”   涟歌这一觉睡的格外香甜,睁开眼就是辰时三刻了。莳花听见响动,端了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一边小声道,“那位公子已经醒了,徐先生遣人来问能否借个浴桶给他家公子沐浴。”小婢女声音里带着不满,庄子上简陋,也只有她家姑娘有个洗澡用的木桶,如此私密之物,岂能借给旁人用?也亏他开得了口!   涟歌敷脸的动作一顿,想起那少年光风霁月的俊脸,哼了声,“想得美。”   但到底那是她生平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病人,虽说救他算是误打误撞,但涟歌觉得自己应该好人做到底,吃过早饭便叫莳萝去传话,说愿意把上个月新制的浴盆借给他用。   她这年身形长开了些,用的浴盆便显的不够大,月前才让人做了新的,还没用过。如今倒像提前为他准备的一样。   涟歌带着莳花去书房又挑挑捡捡,选了好些药材,让徐立将药材煮沸给那位沐浴。   早间有人来传话,说回城的桥被昨日的大水冲垮,看样子他们三两天之内是走不了了,涟歌想拿少年做试验品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但她面上不显,在徐立差人请他为傅彦行诊脉时有些推拒,“昨夜为你们主子诊脉乃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但他已然清醒,现下也无性命之忧,我再胡乱诊治,恐误他身体。”   主子金尊玉贵,如果有选择,徐立也不想这么草率请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给他看病,可庄子附近连个赤脚郎中都没有,他不得不将希望放在涟歌身上。   “只是帮我家主子诊个平安脉,请姑娘莫要推辞。”虽然昨夜涟歌说过傅彦行的毒距离真正毒发还有些时日,但徐立仍旧忧心忡忡。他一早已派人去下游疏通河道,只盼着等山洪退去,早日修桥进城。   “小女医术拙劣,你家主子身份不同寻常,实不敢随意诊治。”涟歌有些为难,自知自己医术拙劣,虽有心救人,更怕弄巧成拙坏了他的身体。左右他已经醒过来,等回濮阳寻了艺术高明的大夫,自然能真正治好他。   “出了事,徐某负责。”实则徐立是不会再让傅彦行出任何事的,就连对涟歌,他也是防备着的,只是她从未与这等厉害之人接触过,感觉不出来而已。   涟歌这才应下来。   昨日大雨,今昔艳阳,黑夜虽沉,终见朝曦。   被水洗过的天湛蓝逼人,外院种着一丛紫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竹露清响,声声清脆。涟歌拎着医药箱,从竹林中穿过,听着竹叶摇曳摩擦出“沙沙”声响,像是谁扣紧了心上的弦,指尖拨弄直接升腾出莫名的紧张。   傅彦行刚由流安伺候着泡完药浴,此刻只穿着中衣靠在软塌上闭目凝神,流安恭谨地站在他背后给他擦发,听见脚步声他蓦地睁开眼睛。   那双眼波光潋滟,素净如雪,清冽得像是落在冰川之上的黑色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带来一场冰凉的缱绻。   入眼便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娃从竹林中出来,幼小的身子裹在湖绿色的披风下,只余一个小脑袋露在外面,轻软的像太液池里一夜间生长出来的青莲,那么幼嫩又引人驻足,只想等她终有一日盛放出最美的花。   只一眼,他便认出来这是昨晚上那个。他昨晚没细看,现在才知道她原来这么小,还算得上是年幼。   待涟歌走近了,他也没有坐起身来,斜靠的姿势里全是闲适与恣意,软塌太短,他修长有力的腿曲着,竟叫涟歌看出几分端坐庙堂的气势来。   “主子,萧姑娘来给您诊平安脉。”徐立知道他不喜旁人靠近,只是守在屋外,没有进屋。   少年“唔”了一声,不置可否。涟歌也不指望他会跟自己打招呼,福身见了个礼,“小女见过公子。”却不由得心中腹诽,明明她才是庄子里的主人,怎么拘谨的人却是她呢?   “更衣。”少年起身往内室走去,挺拔的身影如同刚刚经过的紫竹,对身后的流安道。   涟歌心中默念“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我的地盘”,走到桌边坐下。   傅彦行再出来的时候,着一身黑色长衫,墨发高束更衬的他皮肤白皙,容貌英俊,涟歌不好盯着他的脸看,胡乱扫了一眼便知礼地垂下眼帘,将视线停在他的腰间,见他行走间衣服上有暗纹流动,暗自思忖这是什么珍贵的布料。   傅彦行也在不动声色打量她,小姑娘身量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略有些瘦,肌肤如玉,轮廓分明,眉眼虽未长开但也能看出待她将来盛开之时会是会是一朵多么令人神往的娇花。她耳朵也是小巧玲珑的,一双眼睛看过来,清泉一样。   等等……她的眼睛在看什么?   顺着她的目光,傅彦行将视线停在自己腰间,面色一黑。   大胆!竟敢盯着他的腰看!这是谁家的小姑娘,这般不知羞耻!   “你在看什么?”声音有些低沉,甚至还有点被人窥探的不悦,一瞬间呵气吐冰,令人生寒。   被忽然出声的少年打断了思路,涟歌摸摸鼻子有些尴尬,“没看什么。”   傅彦行当她是做贼心虚,但想到此刻自己掩了身份,又在她的地盘上,不好斥责于她,便按捺住呵斥的冲动,快步走到她对面坐下,沉着脸将右手放在脉枕上,声音冷硬,一点也没有处于劣势的自觉,“诊脉。”   听出他的不熨,涟歌奇怪地眨眨眼睛,他怎么忽然生气了?   两人坐的有些近了。   近到傅彦行能清楚地看清她小扇子般的睫毛,眨眼的时候就像伫立在花叶间的蝶。柔顺黑亮的长发挽成马尾束在头顶,显得不伦不类。可她又实在太娇,呵气如兰,像浸了酒般的馥郁绵邈,散发着醉人的甜香。   他自小不喜欢和女子亲近,因着身份也从未有女子敢不知死活靠近他,可此刻和这女娃相对而坐,闻着她身上缱绻的味道,他居然没有半分不适。   涟歌不知他心中所想,眼观鼻,鼻观心地专心诊脉,很快便收回手。“公子的身子暂且无碍。”那蛊毒的古怪之处便是在发作初期使人高烧不退陷入昏迷,如果没有被诊出来是中毒而被当伤感高热医治的话,毒性便会慢慢进入心脉,甚至伤寒药中的最常出现的麦冬更会催发药性。涟歌按照画话本中提到的注意事项,给他开的是温经的药泡浴,故而他此刻应觉身心爽利才对。   “下一次毒发是什么时候?”傅彦行收回手。昨日种种徐立皆一字不落报给了他,蛊毒来的蹊跷,但他心中已有计较。   “十日之后。”话音刚落,涟歌便觉得空气都冷了几分,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此毒古怪,中蛊之初并不会感觉到异样,但隔十日蛊虫死亡便会陷入高热,随着中毒时间越久,毒性会慢慢进入心脉,最终血液凝固……”   傅彦行眼中星河涌动,“说下去!”   涟歌哆哆嗦嗦将“不治身亡”四个字念出来,便察觉本就冰凉的气氛温度骤然下降,将她将要脱口的话凝结于口,傅彦行不耐地觑她一眼,示意她说下去。   “公子昨夜已经清醒,这次毒发算是平安度过了。”但这次过去还有下一次,若是她默下来的方子不顶用,她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机会继续寻找解毒之法。   傅彦行自然懂她的意思, “你昨夜说是在一本奇书上见过此毒,书名叫什么?”   涟歌涨红了脸色,嗫嚅到,“奇书乃高人所赠,小女答应过不能透露给旁人知晓。”高人姓萧名洵,奇书乃《江湖风波录》,但这位少年太可怕,她如果实话实说下场一定会很惨的,故而选择隐瞒。   傅彦行不疑有他,“如此你便更要将书藏好,莫再随便透露给人知晓。”要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给包藏祸心之人知道了她有那样一本奇书,一定会设计掠夺。   “小女省得。”涟歌点头,一副自当如此的样子!除了伺候她的两个丫鬟还有兄长之外,无人知道她有那样的话本。   作者有话要说:  emm 目前还是病娇美少年和扮猪吃老虎的蒙古大夫的日常~ 第4章 同行   涟歌此前并未和陌生外男这样接触过,家中父兄对她一向是有求必应宠溺无边的,而这个跟她兄长一般年岁的少年却让她觉得有些难以应付,她直觉不想和他多接触,因此诊脉过后的两天她并未去过前院,继续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她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高贵的身份,但能被人处心积虑用那种特别的蛊毒暗算,自然不会低。因此她也乐得事不关己,不再主动过问他的病情。   “殿下,云卫们正在加紧修桥,大约到明日咱们就能进城了。”流安进屋,带来徐立的消息。   傅彦行正执了棋子左手和右手对弈,俯身落子时身体线条行云流水,一静一动皆成风景,影子落在地上自成一幅水墨画。   良久,他才放下棋子,“随孤去看看。”   被困在这陌生的庄子里客居两日,他依旧气质高华,从容不迫,哪怕只是穿着简单的白衣站在河边,也给人一种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的气势来。   “殿下。”徐立正指挥人搬运石头,好半晌才瞧见傅彦行。   他指着云卫群中的村民,那大多都是这庄子上的佃农,涟歌知道他们在修桥,便派了这些人来帮忙,“多亏了这些村民,这桥眼看着就能修好了。”   他们这群人都是从刀光剑影中过来的,一座断桥并不能阻碍他们回程,但傅彦行发现这庄子附近人口不多,恐他们被断桥困住,方才吩咐云卫修好桥再走。   傅彦行眼眸低垂,想不到那女娃居然有如此良善之心。   涟歌不知道自己随意的一个举动又在傅彦行面前刷新了一次存在感,她此刻正挎着竹篮在后山采药。救了傅彦行以后,她开始重视起那本《江湖风波录》来,想起上面出现过有一种雨后三天会长出来的神奇的洛珠草,青叶白绒,可解百毒,便想着来山上碰碰运气。   但找遍后山腰的果园也没找见,她也就放弃了,至于更高的山顶,她是不敢只带着两个丫鬟便深入的。   摘完一框子李果,主仆三人便往回走。   “这可是我亲手摘的李子,回去以后你们俩可要仔细挑选,给爹娘和哥哥带回去。”   “姑娘,我们要回去了吗?”莳花两眼发光。   “出来月余,该回去了。”眼下已进入八月,临近中秋,涟歌有些想家了,“莳萝,你一会去问问徐先生,我们明日能否跟他们一道进城。”   往日回家,都是派人回府传话,等人来接,况且中秋将至,家中应该也要派人过来了,但涟歌不想再等。徐先生他们人那样多,如果是跟在他们后面一道进城的话,想来也同样安全。   “是,姑娘。”   回到庄子,涟歌先去看了小迷糊,跟它们母子告别,“我明日便要回家了,往后我会让人继续给你们送肉,你们可以在此安心住下,等养好身体再走。”   小迷糊躺在先前新做的窝里,睁着滴溜溜的眼珠,和涟歌对视了片刻,方才低下头继续舔舐自己的孩子,也不知听懂没有。   夜风舒朗,新月如钩。傅彦行站在窗边,如劲松般挺直的背影镀在那一窗苍青的夜色里,看起来孤冷而亮烈,院内的紫竹在漆黑夜里浓稠如墨,与他孤绝的身影对峙着。   徐立的声音打破一室清冷。   “殿下,萧姑娘遣人来问,明日能否和我们一道回城。”   “能。”傅彦行冷哼一声,不知道想到什么,眼波深沉如同光亮照不见底的湖,“明早寅时启程,她能起来就能。”   涟歌得到想要的回答,有些开心,将莳花刚洗干净的李子捡出一小篮来,吩咐莳萝送到外院,“给那位公子送去,权当做谢礼。”   “姑娘作甚对他们如此客气,他们在庄子上住了这些时日,带我们回城也算理所应当。”莳花有些不解,这可是姑娘亲自摘的李子,是要带回去给老爷夫人们吃的,怎么能便宜他们。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我让他们在这借住,原就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回报。”涟歌浑不在意,兴致勃勃地将自己这一个多月照着书研制的药丸整理装箱,又吩咐厨房早点备膳,打算吃了晚饭早睡早起。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启行回城。   涟歌行装不多,却也装了小半个时辰,待临走时才犯了难:庄子上没有会驾马车的好手,他们只有三个女流,谁来赶车呢。   傅彦行靠在车里假寐,等了许久不见他们有动静,有些不耐,“去看看她们在磨蹭什么?”他长这么大,还真的没有像今天这样等过谁。   莳萝便把目前的窘状说了。傅彦行心说女人就是麻烦,哪怕是个女娃,也一点不省心,从云卫里指了一位会驾车的男儿给他们充当车把式,涟歌心中一喜,欢欢喜喜上了车。   然这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傅彦行赶时间,徐立骑着快马在前头开道,云卫将马车驾的很快,庄子里的马车太过普通,快行起来简直遭罪,主仆三人在车内被颠得头昏脑胀。涟歌没受过这种苦,头还被撞了个包,两位小婢女看着很是心疼。   “姑娘,要不让他们慢些吧?”莳萝建议道。   涟歌虽然娇气,那也是在自家人面前才会撒撒娇,如今这情况实在没脸要求队伍因她减速,但她被颠得腹中翻滚,头晕眼花,确实难受,只好点头。   驾车的是徐立的副手,名唤霍青,内力深厚,耳聪目明,莳花只叫了两声他便将马车停下来,待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有些迟疑。   主子在庄子上耽搁了三天,回程路自然是分秒必争,可她们主仆三人眼下的情景又确实说不上好。他略踟蹰,便用云卫特殊的联络方法通知傅彦行。   队伍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让她过来。”傅彦行手里握着本书,头也不抬。   流安心下讶异,忙退到车外去请涟歌。   听闻要和他共乘一辆马车,涟歌有些推拒,“不用了,我就乘坐这辆,忍忍就是了,继续行路吧。”   流安有些为难,他们家殿下的性子惯来是说一不二的,从没被谁忤逆过。况且别说他们殿下的身份,单凭那张脸,往日里便有多少贵女闺秀盼望着能被他多看一眼。怎么到了萧姑娘这里,她却不甚热络。先前在庄子里便是,她那平安脉居然只诊了一次,也没说给殿下送个点心小食之类的,唯一送的一次吃食,居然是一小篮酸李子……   现在殿下开了尊口让她同车,她竟然还拒绝了。   “不想被扔在半路上,就立刻过来!”傅彦行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失了耐性,掀开车窗木着一张脸,声音已带不耐。   皇家惯来好姿容,他更是个中翘楚。不笑的时候表情严肃,长眉入鬓,薄唇微抿昭示着若是不能如他意那便是怒意倾颓,风雨欲来。   涟歌听出他的不快,觉得他真的能做出这种事,只好磨磨蹭蹭换了车。马车大且舒适,傅彦行正舒展着双腿坐在后排的长榻上,涟歌思量片刻,走过去在离他最远的另一边角落坐下,莳萝不放心,也想上去陪着,还未靠近,傅彦行已黑了脸,“下去!”   这声音里夹着威严与怒意,着实吓人。   莳萝吓得不敢动了,看了看涟歌,涟歌知晓他怕是不喜与人亲近,未免自己也被丢下车,只好安抚自家侍女,“你回去和莳花一道吧,我不碍事。”   自家主子发话,莳萝无法,有心想坐在马车外守着,但流安沉着脸看着她,显然是在等她下车好坐外面随侍,车外已经坐了车夫,实在是没有她的位置了。   莳萝不安地看着涟歌半晌,才动作迅速地上了另一辆车。   傅彦行的马车看似普通,但内藏乾坤,在里头坐着丝毫感觉不到颠簸,与她之前乘坐那一辆简直是天壤之别。涟歌很守礼的没有乱看,但她也是第一次和外男独处,心中很有些忐忑,只好闭上眼睛假寐。   傅彦行自她上车便一直在看一块羊皮地图,待看完发现对面的女娃竟然靠着车壁睡着了。   因是回府,涟歌早上打扮的时候便不像在庄子里那么随意,头发让莳花梳成时下女孩儿们最流行的双螺髻,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头一个包明晃晃地有些扎眼。   “真笨。”傅彦行只看了一眼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了,心中嗤笑。   防备心也差,先前随意同意他们十几个男子进庄子借住,现在又这么毫无防备地睡在他的马车里。傅彦行有些怀疑她这么一副对世间全无防备的样子,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他静静瞧了半晌,忽见涟歌长长的睫毛微颤,似是要醒来,傅彦行慌忙收回视线,然她只是略调整了一下脑袋,仍旧呼吸绵长,睡的正香。   对面睡着个女娃,身上馥郁的馨香盘旋在封闭的车内,诱得人沉醉,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傅彦行这时候感觉很有些奇异,再次将视线落在涟歌身上。 第5章 相处   因着幼时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傅彦行对女性一直很排斥,虽然随着年岁增长和对人对事掌控力的提高,他已经能控制住这种排斥对他带来的影响,但他本能里还是不喜欢女性近身。   可面前这女娃好像有点特殊。   在庄子里他隐约感到面对她时他没有不自在,但他不确定,直到现在他俩同乘一辆马车,他依旧没有不自在,他才敢肯定自己是真的不排斥她,——他不是和善之人,之前叫她上车,自然带了试探意味。   且他好像只是不排斥她,而不是完全不排斥异性,至少她那婢女准备上车时他直觉不耐。   饶是傅彦行自诩能力卓绝,对这一情况还是有些恍惚,他弄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但他一向是个行动派,便决定好好研究一下面前的女娃,看看她身上是否有什么地方与旁人不同。   他的眼睛自上而下扫过她乌黑亮滑锦缎似也的长发,光洁饱满的额头,修长精致的眉,长长的羽睫,小巧挺立的琼鼻,如二月初将开未开的桃花苞沾上晨间风露一般的唇,再往下是线条优美的如玉脖颈,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居然停在女娃初显风姿弧度优美的胸口时,一向冷静自持的他耳根微微发红。   最后,他得出结论,她除了比旁的女娃长得顺眼些,似乎没什么不同。   傅彦行陷入了沉思。   等涟歌从睡梦中醒来,已过了一个时辰。她睁开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置身何地,有些懊恼,明明只是想闭眼假寐的,怎地还在个外男面前睡着了!一定是早上起的太早,才让她如此失礼。   傅彦行没有说话,涟歌也没话要说,马车里静得可怕,她一个姿势睡得久了,腿有些麻。   涟歌抬眼飞快瞄了傅彦行一眼,见他全神贯注地在看书,想来应当注意不到自己,便悄悄挪了下屁股,换了个坐姿去揉腿,她用力想将腿伸直,但腿麻得厉害,力道没控制好,一下子踢到了对面的少年。   力气不大,但小脚丫碰到小腿的触感无法忽视,傅彦行给她踢的心头一颤,觑她一眼,语气有些凶狠,“乱动什么?”   涟歌被吓得不敢动了,揉腿的小手顿住,嗫嚅道,“腿麻了。”   “蠢。”傅彦行扔给她一个字,将头转过去不看她。   涟歌一边防备地盯着他的后背,一边快速揉腿,等麻劲儿过去,将腿曲奇起伸直试验几个来回,确定是真的不麻了,才小心翼翼将腿收回来并拢作乖顺样。   傅彦行五感清明,就算没有看她,也知晓她在做什么。她身上的味道好似刚开封的陈年老酒,那样浓烈那样醉人,等浓郁的味道散去,轻轻一嗅依旧是温醇的香。背后灼热却略带紧张的视线,那是她在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盯着他,她才睡醒,眸子里还噙着湿气。易碎的摩擦声是她光滑细腻的手指在揉腿……最后是她双腿合拢之后的呼气声。   “你用的什么熏香?”他转过身来,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   “小女并未用香。”金陵里的大户多爱用熏香,原先他们家也用,后来到了濮阳便没这么多讲究了,林氏不爱用,涟歌也没有用香的习惯。   没用熏香,那便是她的体香了。   “你先前不是胆子挺大的嘛,怎不说话?”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傅彦行将书翻过一页,余光瞥了一眼涟歌,小女娃正襟危坐,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羊皮。   先前在庄子里,再怎么样都是自己的地盘,涟歌自然随意些,但现在她与外男待在这样小的空间里独处,心中既羞又怕,拘谨的样子当然不够胆大。   “小女怕扰了公子看书。”涟歌绞绞手指,小声道。   “哼。”傅彦行冷笑,他看起来有那么可怕?   索性他也不是多话之人,也不再开口了。   涟歌眼观鼻,鼻观心坐了会儿,觉得有些无聊,再三思索还是决定得向他借本书熬过这半日路程。   “公子,可以借小女一本书看吗?”   傅彦行将目光从书中抬起来落到涟歌身上,见她正期盼地望着自己,水眸里泛着微光,像谁将天上的星子都揉碎了给她做眼睛,直接将手中的书递给她。   涟歌反应有些迟钝,没接,但见他表情开始不耐,才赶紧接过,“多谢公子。”   不再理会涟歌,傅彦行又从矮几上拿了一本书,专注地看起来。   涟歌手捧着书,脑子发懵,半晌才将视线投入到书上——她有些惊讶,这居然是一本《徐霞客游记》。   她以为像他那样子的人,应该看《国策》,《孙子兵法》或者经史子集一类的书,毕竟她兄长平时最爱将这些书拿出来看,说以后要为国效力。   涟歌在心中腹诽,看来他也应该是一个贪玩的人,全不像兄长那样勤勉好学。   若傅彦行能知她心中所想,定会气到吐血。他只是近来想改进舆图,拿《徐霞客游记》做参考罢了!   不过很快她又开始庆幸手里的书不是《国策》和《孙子兵法》,至少游记比较有意思嘛。   两人相对而坐,很快都沉浸在书海里,马车里的气氛和谐的有些诡异。   不多时队伍停下来整休,傅彦行也不管她,率先下车去活动筋骨。莳花莳萝等他走远了,才过来准备将涟歌扶下来,待掀开车帘,莳花惊出声来,“姑娘,你的额头。”   先前那一撞,她只觉得疼,却没当一回事,换车以后除了睡着那会,她都全程高度紧张着,自然没有心思去想额头的事,此刻放松下来,由莳花一提醒,才觉得疼痛非常,“肿了吗?”   女孩儿都爱美,涟歌一想到自己头上盯着个大包在个外男面前晃了几个时辰,想死的心都有了,声音里就带了五分委屈五分懊恼,莳萝忙出声安慰,“姑娘别怕,抹了药会好的。”   莳花正准备去自家马车上拿药,刚下车便碰见流安,他手里拿着个精致的玉瓶,“这是上好的舒经活络的药膏,给你家姑娘擦擦吧。”   莳花知道这群人身份定是不低,这药自然也是好药,也就不舍近求远,收下了,“奴婢替我家姑娘谢过你家主子。”   车厢里的主仆也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涟歌更觉难堪:他叫他的仆从给她赠药,定也是因为发现了她头上的包!   可他居然就这么看了一路也不提醒她,真是可恶极了。   傅彦行重新回到车内的时候,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怨气,这让他有些迷茫。   他让流安给她送了上好的玉露膏,怎地她也不知道感谢感谢他,反而一副怨怼的模样?   车厢里分明有淡淡的药味,她应当是用了。   “那药膏不好用?”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可能,但是也没道理啊,那可是太医院御制的玉露膏,活血化瘀,祛疤美容有奇效,对擦伤撞伤来说再好不过了,往日多少贵女争着在他母后面前表现才能得一瓶的东西,怎会不好用?   涟歌端着个脸,将《徐霞客游记》和玉瓶放在小几上,“小女谢过公子,这药甚好用,只不过小女也会点医术,这等药家中也不缺,就不贪公子的东西了。”她一向是温声软语的,这些话却说得有些冷硬,气鼓鼓的,像谁家奶凶奶凶的小狗。   傅彦行这下确定她是真的生气了。心说女人真的是莫名其妙,哪怕她还只是个小女娃。   “我拿出去的东西从不会收回,你不要便不要吧。”反正这也是他第一次予人东西。   涟歌睫毛颤啊颤,到底没说话。   她刚刚置气,将书还了回去,此刻也提不起勇气再借一本,无事可做只好撩开窗假装看风景。天高地阔,林若屏障,被水洗过的绿叶迎风舒展,爆发出勃勃生机,道路宽阔平坦,知道是进入官道了。   涟歌算算路程,约摸再过一个时辰便能进城了,心中有些欢喜。又想起是傅彦行叫属下给她当车夫,并且还让她坐他的车,虽然不提醒她头上的包但还是给她送了药,他还是她第一个病人……   她一向是气来得快,消得也快,越想越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有些过分了,他毕竟只是个陌生人,她怎么能像对兄长那样随便使小性子呢,况且他刚刚还借她书看呢。   “公子,刚刚是小女气性大,使小性子了,小女现在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生气。”声音脆生生的,她一贯是知错能改爱憎分明的好姑娘,也不忸怩,大大方方道歉。   傅彦行将视线从书中抬起,看着她脸上扬着真诚的笑,像是盛开的芙蓉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全不知她为何忽然又不气了,嗯了一声。   见他应了,涟歌眉眼弯弯,“公子真是个好人。”   这评价有些新奇。他活了十八年,人人皆道皇长子智勇无双雷霆手段阴晴不定不好相与,却从未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每日一更哈。   大抵世间的感情,都是从好奇开始的。 第6章 回府   快进城的时候队伍速度慢下来,涟歌再不好留在傅彦行车里,便提出要回自己的马车里去。   傅彦行点点头,提醒陈启停车。   莳花莳萝见状,忙搬着绣墩过来扶她,涟歌轻提裙摆便准备下车去。   “东西拿走。”身后响起傅彦行的声音,涟歌转过身,见他的视线落在小几上的玉瓶上,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唇,思考片刻还是伸手拿起,“谢谢公子。”   傅彦行却不再看她。   那十几个黑衣人在进入官道之后便渐渐失去了踪迹,只剩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路上摇摇晃晃地走,徐立也调换位置,骑着马儿悠闲地跟在后面。如此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他们才终于见到城门。   涟歌撩开车窗叫停,徐立很快驱马向前,问她有何事。   “马上就要进城了,劳烦徐先生跟你家公子说一声,就把马车停在城内便是,我自有法子能回家。”涟歌轻声说道。   她一方面是不想耽误那位公子解毒的时间,一方面也是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家住何方,若是真和这群人一起回家,她一定会很麻烦的。   徐立道,“萧姑娘稍候。”说完便打马追上前头的马车,敲了敲车窗,傅彦行探出头来,听徐立说完她的意思,心下了然。   说她傻吧,现在才终于知道要防备他们了?   “就按她说的做吧。”傅彦行浑不在意。   “殿下,是否要属下派人去盯着她?”徐立有些犹豫地问,云卫做事向来是谨慎而周全的,他们因缘际会和她相处了几天,照规矩是要摸清她底细的。   “多事!”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却听得徐立冷汗直冒。   “殿下恕罪,是属下僭越了。”   霍青依照涟歌所说,将马车停到一间名为“玉自华”的银楼前面便告辞去和傅彦行汇合。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了,涟歌才带着帷幔慢吞吞地从马车上下来,进了玉自华。   她是楼里的常客,掌柜的认得她身边的婢女,一见便亲自迎了上去,“萧姑娘来了。”说话间将她带进了雅室。   “萧姑娘想要什么首饰,遣人来知会小人便是,何须亲自上门。”掌柜姓金,语带熟稔,十分热情,一会儿便有小二送上了清茶点心。   她会这般对待涟歌,盖因涟歌是这濮阳太守家唯一的千金,有个濮阳最高执政长官的父亲,她这濮阳第一千金的名头坐的很实。虽说她年龄尚幼,还未到需要首饰装点的时候,但林氏只此一女,对她宠爱非常,打她生下来便不断为她置办首饰头面。八年前随萧元敬来濮阳上任以后,母女俩来的最勤的,便是这家玉自华,因此她还真是这银楼里的常客,且是贵客。   “金掌柜无需客气,将你们这最新的抹额给我拿几个过来便是。”涟歌叹叹气,不把头上的伤遮住,她今日回府怕是不得安生了。   金掌柜很快又进了雅室,手上捧着托盘,黑色绒布上放着十二套精美的抹额,个个款式新颖,别出心裁,照的人眼花缭乱。涟歌拿起中间那套衬在手中看,弧形的彩线下悬挂着花瓣状的五彩碎玉,又以细小却饱满的珍珠打底,鲜艳又活泼,十来岁的小姑娘戴着正好。不过她选它的原因却很简单,它足够大,正好能遮住她额头上的包。   涟歌一边摘帷幔一边道,“我的马车坏了,你遣人去我府上通报一声,叫人来接我。”   她去庄子避暑的消息外人不知,为了怕有心人探究,她特意连嬷嬷也不带一个,躲得远远的,就是为了图个清净。   太守府隔玉自华并不远,但涟歌这样讲,金掌柜半分也不好奇,只是笑着称是,唤店中下人去报信。   萧府的人来的很快,涟歌才用了第二块点心,金掌柜便来通报有人来了。   涟歌在两位婢女肯定的眼神中确保额头真的遮严实了,方才从雅间走出去。   她却没想到,来接她的人会是她的亲兄长,萧洵!   玉自华门外另停了萧府一辆马车,与她之前那辆普通的马车相比,显得大而精美,涟歌掀开车帘钻进去,一眼便看见了里头端坐着的萧洵,先是甜甜地叫了声“哥哥,”又是一个乳燕投林,一下扎进他的怀里。   萧洵特意带了两个车夫过来,两个小婢女知道自家公子和姑娘定要叙旧,便乖觉的上了原本的马车。   萧洵本是绷着个脸想斥责她一个人跑去城外太胡闹,但见她这样撒娇哪里还生得了气,拍拍她的后背,将她扳正了坐在对面,将妹妹好生打量一番,才笑道,“小没良心的,一个人跑去逍遥快活,半点不惦记家里,一封书信没有便罢了,居然还长胖了。”   涟歌不乐意了,她从今年开始,无论是个子还是身形都较往年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还未长成少女婀娜的姿态,但真和“胖”字沾不上边,“哥哥净会胡说。我可想你们了,况且,我还给你们带了礼物呢。”   “什么礼物,又是你那劳什子的药丸?”萧洵打趣。   “才不是,等回到家你就知道了。”   兄妹俩只是一番嬉闹,不多时便回了萧府。但门口一个迎接她的人都没有,涟歌有些失望。父亲这个点还在太守衙门当值便罢了,怎么母亲也不在?   看出她的失落,萧洵道,“今日梁长史家的孙子满月,母亲贺喜去了。刚刚我已派人将你回来的消息告诉她,想来过不了多久她便会回来了。”   “梁长史的孙子?”涟歌有些惊奇,她走的时候梁长史的儿媳妇文秀还大着个肚子呢,怎么这就满月了。   “文秀姐姐果然生了个儿子吗?”很多书上都说孕妇肚子尖尖容易生儿子,她便私底下跟母亲说过,文秀姐姐这一胎会生儿子,却被母亲教育不可乱说话。现在得知文秀真的生的是儿子,她便有些得意。   “行了,你那也是误打误撞而已。”萧洵岂会不知道她在得意什么,将她送回云亭月榭,“我吩咐人给你备了膳食,你去洗个澡吃点东西,我还有事要处理,晚上再回来陪你玩。”   她这个大哥一向是个忙人,能抽空来接自己她已经很满意了,便挥挥小手,毫不留恋,“去吧去吧。”   吃饱喝足也不见林氏回来,涟歌将从庄子里带回来的东西全放进自己的小库房里,又叫人把李子带去冰镇好,等了一会便自得的补觉去了。   太守夫人林氏回来不见女儿,又听下人说她在睡午觉,便悄悄摸进女儿房里。   屋内有些暗,床前珠帘半下,有风从半阖的窗户外吹进来,掠过窗沿下的冰,将丝丝凉气往屋里送,叫人通体舒畅,心旷神怡。   林氏拦住行礼的婢女,蹑手蹑脚走进去,看见涟歌只着中衣,侧着身子睡在躺椅上,双手搭在胸前好梦正酣,眼微闭,脸色柔和可爱。   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她便觉得女儿又长大不少。   她看够了,才伸出纤纤玉指,一点点轻戳女儿肉嘟嘟的脸颊,直到涟歌睁开眼睛。   刹那间有光华在她眼中绽开,等看清眼前的“罪魁祸首”,涟歌猛然坐起身,一把抱住林氏撒娇,“娘亲,眠眠好想你哦。”   “真想我还会一去月半也不回来?这回连嬷嬷也没带,疯够了吧?”林氏对女儿是永远也爱不够的,旁人家的母亲哪里会允许未长大的幼女独自出门,只有她会由着自家女儿的小性子,一去庄子就是月余。   林氏想用手指戳她的额头,但见她戴了抹额,便转换阵地,继续欺负她的小脸。   涟歌撇撇嘴,“娘亲就会冤枉眠眠,女儿这回乖的很,每天都有读书写字,还亲自去给您摘了李子……”她下榻叫莳花伺候自己穿衣,林氏便想亲自给女儿梳头,涟歌乖乖去梳妆台前坐好,照镜子才想起额头上有伤,连忙拒绝,反而叫林氏看出些端倪。   “你平时最黏娘了,怎地这次我说给你梳头你却不乐意?”她略思索,便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拆了涟歌头上的抹额,赫然见一个红印子。   “你们说,姑娘的额头是怎么了?”林氏语气下沉,板着脸问两个丫鬟。   莳花莳萝赶紧跪下,正不知从何说起,便被涟歌打断了,“回来的路上马车太急,有些颠簸,头上的伤是撞的。”   “行了,起来吧。”林氏并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听涟歌这么说,知道与两个丫鬟无关,“你们也一路辛苦了,下去歇着,明日再来伺候姑娘吧,她今晚和我睡,不用你们守着了。”   两个小婢女对视一眼,满脸感激,俯身作揖,“奴婢谢谢夫人体恤。”   “真是的,娘亲吓唬她们干嘛。”   涟歌一贯是好脾气,就算这两个婢女是她自己挑选的,林氏也还是担心她们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待了自己的女儿。不过这些她也不打算解释给涟歌听,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第7章 注定   林氏想不明白,往回涟歌去庄子上玩,都是由府中的人接送,怎地这次却自己回来了?   涟歌便将救了傅彦行的事原原本本说给她听,说完还颇有几分洋洋自得,“这回哥哥再也不会说我的医术是纸上谈兵了。”   林氏听得胆战心惊,忍不住后怕起来,若那群人是歹人可如何是好?   “你还得意!”林氏无奈道。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将女儿养的太好,才让她如此单纯,不知世事艰辛,人心险恶。但她一双儿女皆是聪慧性子,并不是容易被糊弄之人,又让她无可奈何。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要是不让他们进庄子,把他们惹生气了可怎么办?庄子里那几个护卫可打不过他们。”涟歌不由得想起傅彦行来,又道,“况且好人有好报,那位公子让我跟他们一起回城,还送我药,确实不是歹人。”   知道林氏会在意什么,她特意隐去俩人共乘一车的事。   “你呀,”林氏拿女儿的乐天精神没辙,笑道,“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萧元敬从衙门回府,同样也抓着涟歌询问她是怎么回城的,她又将对林氏讲的那套说辞说了一遍,不过萧元敬没让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追问她,“你口中的那位公子叫什么名字?”   涟歌愣住,才想起来自己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老实道,“女儿不知,只知道他有位看起来就不简单的侍卫姓徐,不过现如今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姓徐。”   萧元敬真是给她气笑了,闻言板着个脸训道,“真是胡闹!女儿家的贞静温婉你都学到哪里去了,天天就知道到处跑,往后再也不许你独自去庄子上玩了!”   萧元敬虽然凶,但涟歌可一点也不怕他,因她爹最怕她娘。她只要有娘做靠山,便能继续作威作福,不过她很机灵,从不与他正面交锋,也知道卖乖,“是,女儿知道错了。”   “我看你那劳什子的医书也不必看了,以后还是好好跟着你娘学着主持中馈吧,再不济绣绣花写写字也好……”萧元敬平日里不爱管教她,但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人家王县令家的闺女还比你小三个月,都给她爹做了两套衣裳了,我呢,连你一双鞋都没收到过……”   “爹爹,我从明日起再也不乱跑了,专心在家给您做鞋子,直到做好为止……”涟歌只得求饶。   正在这时,萧洵带着一身暑气进了屋,他高高瘦瘦,浓眉大眼,轮廓分明,麦色的皮肤上带着化开的汗珠,大赤剌剌往冰盆边一站。   涟歌见他如遇救星,连忙拿出块帕子递给他。   “你要给父亲做鞋?”萧洵接过帕子,将脸上的汗擦干,冲涟歌一笑,“可不能厚此薄彼,我也要。”   正准备让他帮自己说两句话的涟歌:……   涟歌将求救的眼神望向林氏,林氏被女儿软萌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软,笑眯眯道,“娘也要。”见涟歌小脸一垮,她一把牵过她的手,“好了好了,先吃饭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萧元敬是一家之主,三人便看他的意思,庄子上虽然过的潇洒,但吃食就没那舒适了,涟歌早就馋了,眼巴巴的看着他,弄得萧元敬有心想再说两句也开不了口,无奈挥手,“用饭吧。”   下人鱼贯而入,将饭菜端上桌。桂花鲤鱼烧,煎蒸大排,炝拌里脊丝,虾仁炒鸡蛋,醋溜土豆丝……大盘小盘装了十二个,只是略丰盛些的家常菜,但不论荤素,全是涟歌爱吃的。   涟歌一下子觉得被治愈了。   “眠眠一回来,咱们家的饭桌都变丰盛了,”萧洵端着碗,不急着夹菜,笑道。兄妹俩差了五岁,萧洵打小疼涟歌,但在她面前也总没个正形。其实这些菜是他吩咐厨上备的,可他不说,偏要逗她。   萧元敬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了你,还有没有兄长的样子。”   林氏夹了块鲢鱼到涟歌碗里,说道,“你哥哥最疼你,这些菜都是他准备的。”   家里人口简单,便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向都是亲亲热热的,涟歌改瞪为笑,将碗里那块鲢鱼又夹回萧洵碗里,“那我就借娘亲的鱼献哥哥了。”   过了年涟歌便十三岁,算大姑娘了,只是在夫妻两个眼中仿佛才一两岁蹒跚学步一样稚嫩可爱。且过两年他们便要回京,林氏不舍得和她分开,便不准备在濮阳给她相看婆家。   涟歌虽不像金陵里那些贵女一样端庄持重,但善良体贴,聪慧可人,在林氏和萧元敬眼里自然是顶好的。夫妻俩早就商量过了,等回了金陵再留她几年,然后寻个知心可靠的男子,家室低些的,女儿嫁过去不会被欺负,能和和美美过一生才好。   林氏是金陵林家的嫡女,未出阁时天天学规矩,练仪态,说话做事处处自持身份,活的不算自在,故而除了在学识品行教导时严厉些,别的方面从不拘束涟歌,都是由着她性子来。索性这濮阳城里他们能护着她,只要不是想上天,他们都惯着。   一顿饭自然在欢声笑语中吃罢。涟歌吃的滚肚圆才让下人撤了桌,甜蜜蜜地挽着林氏手臂,跟着她回到自个儿院中叙话。   萧洵随着萧元敬去了书房,他今年已十七,明年便要参加春闱,萧元敬从去年开始便会拿着政务上的事与他讨论。   濮阳今年雨水颇丰,许多地方的河道都有些不堪承受,五月初的时候雨量便比往常多。萧元敬未雨绸缪,从那时起就着人加固堤坝,兴修水库,既能防止可能到来的水涝,又能将雨水蓄起来待来年用。濮阳地处中部,虽算不上旱区,但也比不上雨量富饶的江浙一带。   濮阳不大,但已有五年未兴修水利,萧元敬力排众议集一郡之力,历时三个月,下午才送来最后一份竣工报告。   萧元敬便主张萧洵去几个地方抽查验收。他指的几个地方民风淳朴,来回约十日,回来正好赶上中秋。   父子俩又说了会验收的注意事项,萧元敬才将话题转到涟歌身上,“你差几个人去查查眠眠在庄子上碰到的那群人,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他总觉得那群身份神秘的人不简单,虽然河清海晏,现世太平,可陛下身子骨不好已久,京中皇长子监国,二皇子及母家魏氏又手握重权,太子未立,倘若陛下龙驭宾天,必定朝局动荡,社会不安。   表面风平浪静的湖面,底下暗潮涌动,倘若有人打破这种宁静,必然是惊涛骇浪,和平倾覆。   萧元敬不愿看到这样的场景,宁愿镇守一方,只安稳度日,所以格外珍惜当下,不愿女儿也沾染是非。   萧洵不知他所想,但她也重视妹妹安全,便道,“我立刻让人去查,父亲请放心。”   傅彦行进了城以后未得休息。这几日他被困庄子里,虽消息传递未受影响,但确实积压了好些事需他亲自处理,等他全部处理妥当,徐立才敢上前,“殿下,程太医在门外候着了。”   傅彦行眉头一皱,想起身上的毒,脸色不大好看,“让他进来。”   程实早先听徐立提到过傅彦行的毒,诊脉却诊不出端倪,不禁面色胀红,十分羞愧,“殿下,老臣该死,竟然诊不出您身上的毒。”   他是太医院的副手,一生痴迷医学,醉心钻研,此刻却有些恍惚,殿下中毒了,他莫说解毒,竟然连脉都诊不出来,不禁怀疑自己是学艺不精还是年岁大了。   傅彦行想起涟歌的话,知道此毒古怪,程实诊不出来也正常,将涟歌默的方子递给他,“此毒古怪,你且看看这个方子。”   程实双手颤抖,慎重接过,读到最后,心中热意涌动,“殿下,老臣诊不出您身上的毒,但却看的出这张方子是没有问题的。”   换言之,就算不能解毒,也吃不坏人。   傅彦行闭上双眼,“去抓药吧。”   程实忧心忡忡地退下了。   第一碗药下去,傅彦行无甚感觉,待晚上喝下第二回药,他才觉得通体生热。暗自运动真气在体内运行一周天,并未受阻,他下意识觉得是那女娃开的药真能解毒。   “去查一下那女娃是谁家的。”傅彦行思考片刻,寒潭般的眼眸深不可测。   他不打算放过她了。   他是今上嫡子,真正的天潢贵胄,此番是领了天子令微服来西北体察民情的,知道他行踪的人极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下蛊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他心中早有成算,只是若不能将身上的毒彻底清除,一切都是枉然。   “通知裴凌,夺了北庭府的权。”傅彦行脸色阴沉,双眼凌厉尽现。   北庭府是他刻意松开的口子,现在是时候收紧了。   徐立知道他是真的动怒了,掩下心中忧虑,提议道,“殿下身上的毒……属下命云卫去请洛河?”   涟歌毕竟年幼,徐立对她没有信心。   “不必了,”傅彦行眼中骇浪涌动,洛河医术造诣深不可测,能肉白骨,活死人,但他此刻还在距离濮阳千里之外的金陵,他没那么多时间去等他来。傅彦行并不觉得将希望放在他身上比涟歌更可靠,“她若治不好孤,便给孤陪葬吧。”她那日收留他们,又发现了他身上的古怪,便命中注定要与他连在一起了。 第8章 遇险   涟歌腻着林氏睡了个好觉,直到辰时末才睁开眼睛。囫囵垫了一下肚子,跟林氏说了声便带着丫鬟出门了。   她记着昨日应下来的事,打算去铺子里挑几块好料子,给家里人做鞋。   濮阳地处边境,再往北八百里是匈奴地界。但现下大楚万国朝拜,与匈奴和平共处了二十余年,山明水秀,民风淳朴,自萧元敬上任以来,更是未发生过一次□□,林氏向来放心,指了两个护卫不近不远地跟着,便由她去了。   眼下进入秋季,会很快就冷下来,涟歌特意挑了软绵厚实的布料做底,又定了上好的鹿皮,打算给父兄一人做一双冬靴。   买完料子,天色尚早,涟歌也不急着回去,带着两个婢女在街上闲逛消磨时间。   濮阳地处北地,难得到八月了还处处荷香四溢,这些荷花将会在两个月内迅速枯萎干涸,等到了下雪的冬日,雪白厚重的积雪压在残叶上,会似一朵朵笨重的蘑菇。   前昨夜才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隐约还有水雾未干。   涟歌转了会儿又觉得没意思,遂叫俩护卫先把采买的东西搬回府,准备和侍女步行去城内的禅光寺,那周围设有市肆,小商品很多,运气好能淘到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涟歌小库房里有很多东西都是从禅光寺里淘来的。   沿路都是摆摊叫卖的小贩,待经过第四家馄饨摊时,方觉腹中饥饿,主仆三人坐下来,一人叫了碗馄饨吃。   涟歌本拿着手帕在手中把玩,忽觉有些不安,“莳花,莳萝,你们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莳萝身上有功夫底子,闻言机敏地看了看馄饨摊所在的这条微雨巷,未时光景,日头稍西,行人来去匆忙,叫卖声和交谈声此起彼伏,街边的老榕树积翠如云,风声呖呖,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她便道,“姑娘,奴婢没有发现异常。”   涟歌放下心来,正巧女摊主端着馄饨上来,便不再说话,低头进食。   事实证明涟歌的直觉没有错,她们的确是被人盯上了。   禅光寺位于城中,如果走大道,路要远些,涟歌胆子大,又想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觉得会有什么安全问题,吃完馄饨,便放心地带着两个婢女走捷径。她们平日里没少出来逛,知道有条可直达禅光寺后街的路。   走入巷子却忽地冒出两个健壮的青年男子,手里拿着匕首,将她们堵在了巷子口。   “识相点,将身上的银钱都交出来。”两人中的瘦高个划拉着凶器,颇有些凶神恶煞,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们脚步虚浮,额头有虚汗。   莳花莳萝下意识将涟歌挡在身后,各自取了身上的钱袋,丢在地上,那汉子捡起袋子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尤不满足,指着俩人背后的涟歌,“还有那丫头,将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他们尾随了好几条街,知道涟歌才是三人中的主子,哪里肯轻易放过。   第一次遇到这样明目张胆作恶的人,涟歌顾不得害怕,镇定地将头上的碧玉双珠钗取下来。眼前这两人虽面露凶光,但神态焦急,眼神慌乱,明显是为财,她们暂且没有性命之忧才是。   濮阳近几年风调雨顺,粮食收获颇丰,人民丰衣足食,甚少生事。萧元敬更设立四支部分别巡视东、西、南、北和城中五个区域,就是为了稳定治安,减少作奸犯科之事。   这两兄弟是汝阳人,因沾了些赌瘾,将家中薄产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债,才不得不逃窜到濮阳,见涟歌三人穿戴不俗,又是弱势女流,便动了这打劫的心思。但他们心术不正偏却胆小怕事,闹巷里不敢作恶,尾随了她们一路直到她们走进这小巷才敢动手。   涟歌将碧玉双珠钗拿在手里,十分镇定,反倒衬得那两个凶徒紧张不已,“这钗我可以给你们,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拿了银子你们尚有机会逍遥法外,可拿了我这钗就不一定了……”十二岁的小姑娘说话掷地有声,震在两人心头如锤重搥,“如此,你们还要吗?”   玉是上等羊脂玉,珍珠也是饱满晶莹的南海珍珠,一共两个,取福寿双全之意——那是萧洵送给涟歌的十二岁生辰礼物,自然不是凡品,只要进入市场流通,她便有法子能拿回来。   两人眼中的贪婪胜过涟歌话里的震慑之力,当她不过是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小姑娘在虚张声势罢了,满心想着拿了东西就回汝阳郡,就算她报官也抓不到他们。袋里的银子够还赌债了,大不了短时间内再不来濮阳便是。   “少废话,东西丢过来……”   涟歌将手中的钗丢过去,那瘦高个连忙用手接过,浑浊的眼从涟歌腰上扫过,指着她压裙摆的玉佩道,“把那块玉佩也给我。”   涟歌没有动作,有些不快,“现在是申时一刻,再过半刻钟巡城卫就过来了,你们真的不赶紧逃吗?”   那两人对视一眼,不知真假,但想起先前确实见到有巡城卫沿街巡逻,只得见好就收,冲她们恶狠狠道,“今日就先放过你们,我们走。”   两人边说边跑,很快消失不见。   待他们的影子消失,涟歌一直用力挺直的后背泄了气一般松快下来,生平第一次被“抢劫”,她自然是怕的,刚刚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姑娘。”两个丫鬟忙扶着她出了巷子,才发现三人手心皆是汗,“您怎么知道还有一刻钟巡城卫便会过来了?”莳花颇有些后怕。   “我不知道,”涟歌摇摇头,“骗他们的。”所以趁他们发现上当之前,得赶紧走。   禅光寺是没兴致再去了,主仆三人整理好心情,赶紧回府。   萧元敬和萧洵一大早便出门办事了,只林氏在房里看账,为了避免以后不能这般自在的出门,涟歌勒令两个婢女将今日的事烂在心中,莳花莳萝对她一向忠心,虽有些隐忧,也还是答应了。   涟歌想起被拿走的东西,吩咐莳花去通知人,“你着人留意一下城里各大当铺,若是看见我的钗就赎回来。”那是萧洵送的生辰礼,涟歌很是爱惜,且她的东西都是记录在册的,若是贸然不见,林氏一定会生疑,今天的事就瞒不住了。   若被家里人知道她接连遇险,她以后想这么自由怕是不能了。   另一边,傅彦行正拿着根珠钗在手中看,是涟歌被贼人抢去的那根,听霍青说了事情的经过,许久才道,“她胆子这般大。”   声音冷冷清清,叫人听不出情绪。   昨夜看完徐立带回来的消息,他便派霍青去萧府守着涟歌。在他身上的毒彻底根除之前,那女娃不能出事。只是他有些意外,她竟然是萧元敬的女儿。   萧元敬在濮阳连任两任太守,政绩卓越。三年前他第一任期满回金陵述职时,傅彦行便亲自拟了调令准备将他调去大理寺,但他竟自己递了折子申请在濮阳留任,让人印象尤为深刻。   濮阳再好,到底是地方上,比不得在金陵,天子脚下,想往上爬要都要易的多。   “人处理干净了么?”傅彦行抬抬眼皮,将钗放到一个盒子里,声音忽地有些冷冽。   “干净了。”   霍青一路隐匿气息护着涟歌,实则一早就发现了那两个宵小预谋不轨,但他们一路不敢动作,他便没有出手,直到他们将涟歌堵在巷内。他怕惊着涟歌,只得小心翼翼潜伏在暗处护她,却不想她如此聪慧,未待他动手就将那两人骗走,他才能顺利了结他们。   他是云卫副统领,干的就是这样的活,一刀毙命,且快且狠。   恰巧流安端了药进来,傅彦行喝完,有淡淡的苦涩在舌尖绽放,他挥手示意流安退下,才对半跪在下首的霍青道,“晚些将萧元敬的女儿带过来给孤诊脉。”   霍青领命,迅速消失在视线里。   夕阳落入云巅之内,暮色四合,凉风吹皱一湖秋水,将阵阵荷香送入留梓亭。亭外柳条舒展,婀娜多姿,亭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少女端坐在亭中,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素问》,莳花拿着罗扇在一旁温柔地扇风。   院子里蛙虫不鸣,秋天的气息浓烈而厚重。   “莳花,我有些渴了,你去给我弄碗酸梅汤过来。”涟歌放下书本,起身扭扭脖子,在这看书舒适又惬意,没留神一个姿势看的有些久,她脖子都僵了。   莳萝在房间整理她下午买的东西,身边只带了莳花一人,待她走后,涟歌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异样感觉来。   桌上的烛火闪烁飘忽,一个人影落入亭外,在距离涟歌三尺外站定,神色恭敬,语带尊重,“萧姑娘,我家主子有请。”   涟歌被吓了一跳,抬眼看去——   明明灭灭的烛光,映出一张英俊却面色沉郁的脸来,是霍青。   昨日才见过,她还记得。   涟歌心中一瞬间涌起千万种思绪,但她没感觉到敌意,便没叫人,更何况她方才听的分明,他用的是“请”字。   “你家主子毒发了?” 第9章 再会   “没有。”霍青面露古怪,不知她为何会这么想,“请姑娘移驾。”   霍青头低着,背却□□如松,腰间的黑色长剑映着火光反射出慑人的光亮,在夜色中灿如星火。   这副能移驾便移驾,不能移驾也必须移驾的态度让涟歌觉得有些不大愉快。   “你既然出现在这里,当知道我是谁,我虽不是多么尊贵之人,但在这濮阳,没人会对我这般无礼。”   霍青将头压的更低,但态度仍旧坚决,“请姑娘移驾,我家主子自有解释。”   涟歌被他的执著逗笑了,“可我若是凭空消失,我家里人会担心的。”   霍青皱眉,殿下既叫他来请人,自然是不愿暴露身份,他行事只能万分小心,“您的两个婢女我有法子让她们察觉不到。”   他是云卫,多的是让人短暂失去记忆的法子。   “不用了,”涟歌摇摇头,不为所动,“明日卯时我会出门,到时候再去见一见你家主子吧。”   霍青还待说什么,涟歌又道,“你再怎么着急也没有用,这里不是在庄子上,这么晚了,我不可能再随你去见你主子了。”   宁静的夜衬着少女的声音格外清脆空灵,然而她说,“毕竟我医术平平,倘心情不痛快,那我诊脉时手是会抖的……”   听懂她的意思,霍青只好先行回去复命。   夜色沉沉,不知何处吹起的风带着郁郁不欢的气氛,吹在人心头,让人无端觉得烦躁不安。   “她竟然敢那样说。”傅彦行难得被人忤逆,不怒反笑,“好……好的很。”   涟歌可不管他是怒还是喜,此刻正缠着林氏,申请明日出门。   少女嘟着嘴,大眼睛里满是哀求之色,小手抱住林氏的胳膊,极尽撒娇之能,浑身上下只透露出一个信息:答应我吧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林氏给她烦得没法看账,想起一事来,“七夕的时候阮家姑娘给你下了帖子,我借口你身体不适便推了,现在你回来了,怎么着也得去见见你那些朋友,这么见天儿的往外跑,像什么话。”   涟歌在濮阳生活了八年,若说没有几个闺中好友那是假的,可她平时只和濮阳守城将军霍家的霍璇走的近,与阮明玉向来不合,她怎会给自己下帖子??   “她别不是又得了什么好东西,想在我面前炫耀吧。”涟歌不以为意。   小时候其实大家关系都处的不错,但不知为何,自三年前开始,阮明玉便处处爱与她争个高低,都像狗皮膏药一样缠人。涟歌做什么,她便也要做什么,小到穿衣打扮大到说话做事。她穿蜀锦裁制的衣裳,阮明玉便会在下一次碰面的时候穿更为珍贵的月明纱,倘若涟歌在长辈面前画一幅画,阮明玉也一定要跟着弹一曲琵琶,被人夸赞的时候眼睛还会直勾勾的看着她,全是比较的兴味。   一开始涟歌还赖着性子对付她,时间久了觉得无趣,理都懒得理她了。渐渐地,涟歌便不爱去参加濮阳贵女间的活动,宁愿自己找乐子,或是和霍璇待在一起。   小姑娘间的矛盾,林氏是知道的,都是被家里视若珍宝宠出来的娇姑娘,有些攀比心闹些矛盾都是正常的。她小时候也和家里的堂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般针尖对麦芒,可等各自嫁了人,却又开始怀念幼时,现在还经常通信调侃当初互相针对的幼稚时光。   不过女儿不喜欢阮明玉,她也由着她去,“那霍璇呢,你总该邀人家玩玩儿吧?”   涟歌性子跳脱,林氏一向由她喜好,可这回的事让她警觉,女儿还是好好在家里的好,放养出去会面临诸多危险,更何况再过几年便要嫁人了,相处时间不长了。   林氏是拳拳慈母心,恨不得涟歌还是刚出生的奶娃娃,能被她日日抱在怀里才好。   林氏又有些发愁。女儿过完年便十三岁了,她十三的时候,已经跟着母亲学习打理中馈了,而涟歌被她宠得现下还什么都不懂。   想起霍璇,涟歌眨眨眼睛,“那我明日便去霍将军府上探望她……”   林氏笑了,“听风就是雨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叫王嬷嬷拿出一沓花笺,林氏牵着涟歌去到桌旁,“你怎知霍璇明日便在府里?”   将门无犬女,霍璇也同旁的闺阁小姐不同,乃是从八岁便跟着霍将军巡视军营的巾帼女英,虽未上过战场,但能使得一手漂亮的霍家剑法,腰间常年挂着软鞭,往日涟歌和她一起出门,借着她的光,连半个混混也没见到过。   “西山别苑的秋海棠开的正好,你下帖邀请各府小姐十二的时候去赏花吧。”   “那我明日能出门吗?”涟歌点头应下,还是不死心。   林氏不知她为何对出门有这么大的执念,只当她是在庄子里呆久了腻的慌,便同意了。   涟歌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乖乖地叫莳花研磨,一张一张地往花笺上填名字。   第二日天不亮涟歌便出了门,因想着是要去给傅彦行诊脉,她只带了性格更为沉静的莳萝,将莳花留在府中安排人往各府送帖子。   “姑娘,我们带两个护卫吧?”莳萝对昨日发生的事还心有余悸。   “不用了,”涟歌特意叫她背上医药箱,“今日我们去仁和堂找李大夫看看箱子里的药散是否该换了。”   涟歌的医药箱里备了不少常用药散,每次都是去找李大夫换的药。仁和堂位于离萧府所在建宁街不远的华阳街上,附近住了不少达官贵人,护卫从仆众多,安全性很有保障。   莳萝想到这点,才不再坚持。   等李大夫给药箱里换上新药,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涟歌想起那本《江湖风波录》,试探道,“李大夫,这世上有让人察觉不出来的毒吗?”   李大夫手中动作不停,闻言笑笑,“都说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当初神农尝百草尚未将药材识遍,万物相克既成毒,未知的药那么多,毒自然也是一样……”   “那世上真的有蛊吗?”发生在那位公子身上的事让她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   李大夫将磨好的三七粉装进罐子里,说道,“我从未见过,但听我父亲提过,南边有五仙教,擅长操控五毒,有些教众厉害些的,能制出蛊来也不一定。”   五毒即蟾蜍,蜘蛛,蜈蚣,蛇,蝎子,其实皆能入药。   涟歌点点头,若有所思,对写出《江湖风波录》的这位笑红颜越发感兴趣起来。   她总觉得他不仅仅是个写小说的,更应该是位不出世的神医才对。   太阳穿透云层,渐渐升空,气温也逐渐高起来。涟歌出了仁和堂,在街上胡乱转着,琢磨着时间不早了,不见霍青的影子,略有些烦躁,便随意找了家酒楼,叫了吃食边吃边等。   他能去太守府寻到她,自然有法子知道她的行踪。这种自己的行踪暴露在他人眼下的感觉并不好,她便故意不问他主子的落脚点,只等他们来寻她。   一小笼水饺还未下肚,霍青果然出现了。 “请姑娘移驾。”神态恭敬,一如昨日。   涟歌不慌不忙将最后一个水饺吃下肚,矜持地擦完嘴,才在莳萝诧异的目光中起身上了霍青驾过来的马车。   莳萝一路上不住欲言又止,纠结的模样让涟歌发笑,她拍拍身旁的医药箱,“我们去给那位公子诊脉。”   莳萝早就猜到这个了,可她现在更在意的是,姑娘身边一直有她和莳花跟着,霍侍卫是什么时候和姑娘联系上的?   涟歌自然不会说实话,冲小婢女笑笑,“回城路上,我答应那位公子要帮他的。”   莳萝很懂事的没再多问,可眼里的疑惑一点没少。   马车几个轮转,穿过闹市,最终在城南的朱雀街上,于一幢青砖白瓦的小院前停下。   院子三进,有些空旷,穿过琉璃照壁,只有一座假山大刀阔斧伫立在院内,涟歌盯着瞧了半晌,发现居然是一大块整石,边上是一棵半人高的矮脚松,靠着大石,硬生生是一副高傲的姿态。   领着涟歌进了内院门,霍青便停住脚步,“公子就在屋内等您,属下就不进去了,您请。”他弯着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在外面等我吧,我去去就回。”涟歌接过医药箱,让莳萝留在外面。   内院栽了一簇芭蕉,涟歌觉得有些新奇,濮阳雨水不算多,芭蕉不容易长出江南烟雨里的袅娜姿态,一般很少有人会种植。但这里的芭蕉虽然只有几棵,却是郁郁葱葱,茎粗叶厚,十分美丽的模样。旁边的天井处有一排葡萄架,紫红色的葡萄藏在翠绿色的叶间若隐若现。   涟歌看了眼紧闭的屋子,拾级而上,还未敲门,便听见里头傅彦行的声音,低沉平稳,叫人听不出情绪,“进来。”   低沉清越的声音传入涟歌耳内,让她莫名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才用白嫩光滑的手推开门。 第10章 选择   傅彦行端坐在矮几上,手执了本册子在看,他坐得离门口有些远了,虚幻的影子落到屏风上不太真切,泛起浩渺的烟雾。涟歌绕过屏风,见他脸上带着清冷疏离,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   她忽然觉得有些心虚。就像幼时夫子给她讲课,她打瞌睡被抓包,可夫子只是目光沉沉的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她却心虚后怕的不得了。   “小女见过公子。”这样的认知让她有些不自在。   “坐。”傅彦行放下册子,指了对面的矮凳,等涟歌将脉枕放好,才挽了衣袖将手放上去,“我看过大夫,没人诊出我身上的毒。”   他需要一个解释。   偏偏涟歌没法解释,只好装作听不懂他的话,专心感受他的脉搏。   “公子这几日在吃药了吗?”指下的脉搏沉稳有力,不像之前隐有虚浮阻隔之感,状况比在庄子上的时候要好太多。   “然。”傅彦行言简意赅。   “依小女所见,公子身上的毒已肃清大半……”她想着书上的内容,接着道,“若要彻底肃清,则需要针灸。”   “针灸?”傅彦行抬眼,重复她的话。   “对。”涟歌点点头,回府以后她又将那本书仔细翻了几遍,那书里的男主角中了毒,便是由女主给她针灸的,一来二去,两人生了情谊,最后才走到了一起。   “那你先前怎么不说?”傅彦行不悦,声音便沉了下来。他在不满她的隐瞒,倘若此刻他不找她来,那他身上的蛊岂不是永远都好不了?   其实也不是好不了,不过需得日日喝药,三月才能肃清罢了。此前涟歌不知道别的大夫无法诊治这种蛊毒,不想自己多说多错,便隐去针灸一事。   “先前我是不确定。”涟歌咬咬唇,有白色的月牙印在上面,弯弯的,十分好看。   “你来。”傅彦行不再疑惑,直截了当地说。   “我不行……”给他针灸要在后背行针,虽说对医者而言,病患无性别,可她又不是正经的大夫,男女有别,涟歌再怎么好性儿,也不可能答应他这样的要求,“我会将穴位指出来,您可以指一位大夫,让他给您扎针。”   傅彦行眉头紧锁,有些不悦。但涟歌态度坚决,绝不妥协。   “流安,让程实过来。”他不再坚持,越过涟歌,吩咐守在屋外的流安去找大夫。   涟歌松了一口气。她实是怕他会强行要求她给他针灸,还好他不再坚持。   她很清楚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诊出了他身上的毒,而旁人没有。而他在知道她的身份以后依旧这般行事,便证明他不将父亲的官职放在眼里。他那毫不掩饰的金陵口音,我行我素的做事风格,不经意间流露的睥睨天下的气度和身上的从容和淡定,都让她不得不心生惧意。   那是上位者才有的从容,绝非他刻意为之。是从小享受最好的资源,是沐浴着最好的阳光和雨露茁壮长成的大树在面对路边的野草时自然而然释放出来的盛气凌人和优越感,与性格无关。   她不愿将自己比作野草,但事实如此,这也是她还愿意来给他诊脉的原因,尽管她对他的毒一知半解,所知皆来源于一本书。   她惹不起他,甚至连父亲也惹不起他,她不得不来。   涟歌一向很识时务,他不说话,她也就不说话,甚至巴不得自己可以不用呼吸,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屋内一时安静的可怕,傅彦行却蓦地有些烦躁,将手中的册子往案上一扔,觑眼看她,“你怕我?”   “不怕……”涟歌连忙否认,抬眼却见他略带嘲讽的眼神,嗫嚅道,“是有点怕。”   “呵……”傅彦行却笑了,声音轻快,全不似之前的沉闷,不知是在笑她的胆怯,还是笑她之前的口不对心。   这样古怪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程实出现,年过半百的老太医,见到涟歌时神情激越,一脸热忱。   涟歌觉得莫名其妙,在经脉图上点出穴位,细致入微地对程实讲解起书上针灸手法和注意事项,力求半分不漏。   她昨夜特意临摹过书上的穴位,记得十分精确。少女声音悦耳,神情专注而温柔,傅彦行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她脸上,看她如花的唇瓣一张一合,吐露出更多令人心安的话语来。   良久,他才垂下目光,无意识地抬起右手捂住胸膛,表情陌生。   等涟歌将书上的东西全部讲解完毕,程实的目光变得更为热烈,他忍不住拉着涟歌的衣袖,激动地问她,“不知姑娘师承何人?”   他是医学正统出身,此前从未接触过“蛊”一类的毒,行医三十五载,治病解毒或许有良方,但涟歌所讲他却第一次听闻,一时有些失态。   涟歌不动声色收回衣袖,尴尬笑笑,“小女,自学成才。”看程实的脸僵住,她才解释道,“小女其实医术不精,能解这位公子的蛊毒,不过是误打误撞,碰巧在旁的地方见过罢了。”   程实觉得有些可惜,却并未因此轻视她,真诚地说,“我观姑娘言语,也是理论极为丰富,待多些实践,定能有所成就。”   涟歌学医不过是兴趣所致,能不能有成就她并不在乎,只是想到终于将任务完成,便将话头转向因为被忽视已有些不快的傅彦行,“公子,程大夫已经会施针了,小女可以走了吗?”   流安已经去备水,接下来他就要浴身针灸,万事有程实,她再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不可以。”迎着她惊讶的目光,傅彦行面无表情,“程实第一次施针,你需得在旁指点。”   涟歌有些愣神,可她也没施过针啊,指点什么?况且她看得出来这位程大夫行医经验极为丰富,根本不需要谁指点。   可他既然已经发话,她也拒绝不了,只好暂避。程实施针的时候,她也只是隔着屏风在一旁等着,等到针灸结束,程实都退下了,傅彦行还是未发话让她离开。   傅彦行整理好衣服,流安指使下人撤了屏风,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幽静的屋内,一时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见傅彦行在卷衣袖,涟歌立马老老实实拿出脉枕给他号脉。   “程大夫每日会来给您针灸一次,如此十日,配着我给的方子喝药,您身上的毒便能彻底清清除了。”因为刚行完针,他身上脉络通畅,气血两足,思考良久,涟歌对他说。   傅彦行眉头舒展,心头彻底放松下来。   “那小女便祝公子早日康复,往后余生,远离病痛,平安喜乐。”这意思,最好以后再不相见。   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傅彦行蹙眉,下意识吩咐,“你每日来为我诊一次脉,直到我康复为止。”   涟歌哑然,她话都说的那么明显了,他竟还不让她走,这时候不该说“行了,你退下吧”吗?   良久,她说,“那位程大夫医术高明,”诊平安脉这种小事程实压根不用费力,所以不要找我了,找他吧,“况且小女的母亲不允许小女每日出门。”   “那我便亲自登门拜访。”傅彦行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大不了他将身份暴露给萧元敬知道便是。   “公子!”涟歌有些恼,声音大了两分,“小女救了公子,从未奢望能得到公子的报答,但是小女不希望我的家人为我担忧……”   她分明是不愿意,也生气了,傅彦行便道,“五日一回。”   涟歌思考她话里的可行性,他的毒十日以后可以清除,她再来两次,不算太勤,可十日后正好是中秋节,她又有些不愿意了。   傅彦行见她似又要拒绝,不给她出口的机会,沉声道,“五日一回,或者我亲自登门拜访,你选一个。”   “那小女便五日之后再来。”她几乎是抢着选了第一个,想着下次诊脉的时候寻个由头,将第二次诊脉的日子推到十六去。   中秋那样团圆美好的日子,才不想见他!   傅彦行不再说话,净过手,亲自拿出棋盘,打开盖子将两盒棋子推到涟歌面前,“可善弈?”   涟歌头皮发麻,摇摇头。   傅彦行也不知信了没有,将棋盒分别放在左右手边,就着窗外清风徐来,自己同自己下起棋来。   涟歌呆呆看了半晌,鼓起勇气请辞,“小女母亲还在家中等我用饭……小女便先告辞了。”   傅彦行头也不抬,好似陷入长考里,许久才唤流安,“送客。”   等那抹蓝色的身影轻快地消失在院外,傅彦行才将视线收回放在棋盘上,久不落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涟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直到马车停在太守府门前,她才敲敲自己的脑袋,恢复镇静。   “今日的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知晓,莳花也不许说。”回府之前,她叮嘱莳萝。   莳萝知道这是自家姑娘了不得的秘密,心中觉得有些不妥,可她一向听话,只好道是。   “我那日要是不收留他就好了。”涟歌轻声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  燕燕:你是选择每天和我见一面还是隔五天和我见一面呢?   眠眠:我选择狗带! 第11章 对饮   心里揣了事,涟歌不再闹着要出门,安静地陪着林氏,或者窝在云亭月榭做鞋子。羽衣坊送来两张上好鹿皮,涟歌留下两双鞋的料子,将剩下部分拿给府中绣娘,让做几双鹿皮手套。   萧元敬和萧洵父子两个还未归家,府里只有涟歌和林氏,她们并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处理什么事,但他们一贯这么忙碌,她们也习惯了。   母女俩一边安静过日子,一边为十二的赏花会和十五的中秋节做准备,每日这么忙碌下来,涟歌没时间想诊脉的事,心倒是静了不少。   直到初九晚上,霍青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才又想起这件事来。   “我家主子让属下提醒姑娘,明日未时,福来酒楼见。”   听闻是在人来人往的酒楼,涟歌心中的不乐意减少很多,她想起每一次霍青出现都是这般悄无声息,问他,“你该不会是一直都跟着我的吧?”   霍青板着脸一本正经点头,“主子的身体仰赖姑娘,属下自然要对姑娘的安危负责。”   涟歌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被人监视一样,想起这几日自己的所做所为都被他探知的一清二楚,有些生气,“那我睡觉的时候呢,你在哪儿?”   “有时在房顶,有时在树上。”霍青很诚实,他是云卫,知道怎么利用最短的休息时间恢复最大的体能,因此除了必要的休息,确实是时时刻刻隐匿气息护着涟歌的。   可涟歌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对个听命行事的暗卫撒气,但让她生气的正主她又不敢撒气,只好自己生闷气,无力摆摆手,“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属下告退。”霍青领命,几个眨眼的功夫当真消失在视线外。   可涟歌知道,他一定还在附近。   涟歌寻了个去给赏花会定点心的由头,得了出府的机会,依旧只带着莳萝。   但今日天气不算好,空气沉闷,黑沉沉的云里吸满水,如同浸了水的棉花,厚厚地压下来,多半又要下雨了。   走进酒楼,徐立已经在候着了,一见她便迎上来,“萧姑娘请。”   涟歌福身,“徐先生请带路。”   与一楼二楼的吵杂不同,三楼静的出奇。流安守在一间雅室门口,见了她,将门推开,“姑娘请。”   涟歌冲他点点头,透过门口的屏风隐约看见傅彦行正跪坐在矮榻上,她走进门去,由流安关上门。   莳萝满脸警惕,亦是不肯离开,和流安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傅彦行正在煮茶,听见响动,抬头看了涟歌一眼,“坐。”   涟歌惦记着要下雨了,本想着快些诊完脉能趁雨落之前回府,可他一派悠闲自在的样子,她又不好催促,也就从善如流,耐着性子坐他对面。   傅彦行不说话,手中动作不停。他的双手如他人一样好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连指甲修剪的弧度都一样齐整,提起水壶时微微用力,隐约可见手背上的青色经脉……   这是一双能掌天下权,懂经天纬地的手。   此刻翻弄手中的水壶,却像坐镇营中号令三军一样用沸水将一壶茶反复冲泡三次,然后倒在了一旁的盂里,直到第四次,他才往青瓷茶杯里倒入茶汤,将其中一杯推到涟歌面前,右手掌心朝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若是流安在,他一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殿下竟然亲自给人泡茶喝!!!   涟歌视线落在他掌心,肌肤光滑纹理分明,小指上有块阴影,似是一条细长的疤,还未看清,他已收回手。   她并不知道面前这杯茶有多珍贵,见他倒来倒去甚至有些嫌弃。待茶水温度低些,才端起来抿了一口。她不口渴,亦不是为喝茶而来。   “好茶。”纵然不好茶,她也由衷赞叹这杯茶的好滋味,不是她以往喝过的任何一种,入口时是淡淡的苦涩,进喉后却回味甘甜。   “此乃枫露白茶。”枫露是云卫们于日出之前那一刻间采集的,自然珍贵,不过这些他不打算说给她听。   见他一副要与自己讨论茶道的模样,涟歌有些愕然,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便问,“何为白茶?”   “白茶其条敷阐,其叶莹薄,乃崖林之间,偶然生出,非人力所致。有者不过四五家,生者不过一二株,制茶时未经揉捻,故茶色不易浸出,须沸水冲泡三四次,经历一刻时,茶汤方能泛色。入口生涩,待细细品味,进喉回甘。”   “听起来十分珍贵。”涟歌怡然,等他说下文。   “茶之所以珍贵,乃在于有人识茶。”傅彦行丢下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将自己的那杯喝的干干净净,起身走到一边,“诊脉吧。”   涟歌不懂这人怎么话题能转变得那么快,忙打开医药箱,将脉枕拿出垫到他腕下。   “公子体内的余毒残留的越来越少了……”诊来诊去也只有这一句说的。   “是么……”傅彦行早知如此,脸涌上不解,“可我这几日总觉得有些胸闷。”   胸闷并不是那毒的症状,但也可大可小,涟歌好看的眉蹙起,怕他是有什么别的并发症,忙执了他另一只手放在脉枕上,用莹白纤细的手指摸着脉细细诊了一刻钟,除了觉得他的脉搏跳的比自己快些,一无所获。   涟歌低着头,纤长的眼睫微颤,越想越觉得疑惑,又担心他是中了旁的暗算,忧心不已,“小女诊不出……公子回去可让程大夫再为您诊脉。”   “罢了,”傅彦行不动声色收回手腕,敛去心神,“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并不像是中毒。”   涟歌轻笑,“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等再过几日便能舒服些了。”   他未再接话,涟歌想起霍青,便试着说,“其实小女在府中很安全,霍侍卫不必如此辛苦。”   傅彦行摇头,“现在你的命很重要。”   涟歌当然懂他的意思,一时也无话可说,只是想起此行的第二个目的,便道,“公子,五日后便是中秋了……”未料她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你想反悔?”傅彦行眸色疏离,有些不快。   “不是,”涟歌急忙否认,虽然她百般不乐意,但不会食言而肥,“小女只是想问,能否将五日之期推迟一天,十五那日小女可能不得空闲。”   “我很闲。”他说。   涟歌瞪大眼睛,不知他为为何这般不通情达理,只是晚一天诊脉,又不会耽搁他针灸吃药。她有些气恼,合医药箱的动作便有些重了,盖子合上时木头相接,发出“啪嗒”的声响,在幽静的空间里有些突兀。   她一下被吓住了,不敢再动作。   傅彦行似是不在意这些,沉声说道,“十五那日我很闲,我去找你便是。”   “可我总不能将这箱子背着到处走吧?”她要是敢那样做,她父亲非得把她东西全烧了不可。   “只是诊脉。”箱子不必带了。   涟歌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告辞的话语还未说出口,便听见狂风吹檐,雨声淅沥,拍打在洞开的窗户上,噼啪作响。   下大雨了。   走不成了。   涟歌心中哀嚎,见他毫无所觉的样子,认命地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把风雨阻隔在外。   傅彦行在走神。   这般与涟歌独处,他控制不住的想要观察她,他甚至还记得她给他诊脉时指尖搭腕的温凉滑腻触感,他当时甚至想握住她的手,让她为自己拍拍心口,以减轻胸闷的窒息感……   十八年来,这样陌生的情愫是第一次在他身上出现,就算他再怎么英武卓绝,面对全然陌生的感觉,照样不知所措。   暴雨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只下了一刻钟便云驻雨歇,仿佛未曾来过一般。只有窗外积脆成云的大榕树越发婀娜多姿,水洗过后,绿叶舒展,生机盎然。   听不见雨声了,涟歌重新将窗户推开,太阳已经穿破云层,重新钻出来普照大地了,亮烈的光线照进来,有些晃眼,空气里弥漫着的全是泥土的气息。   傅彦行陷入了沉思,哪里能注意到何时下雨何时天晴,他甚至不知她是何时离开的,直到流安大着胆子出声提醒,他才如梦初醒,发现对面的人早就不在了。   不过刹那间他便整理好情绪,“回吧。”   涟歌去糕点铺子吩咐好十二那日要用的糕点,又买了一盒林氏爱吃的桂花糕,才回府交差,幸好下了雨,林氏没对她为何耽误这么久起疑。   傅彦行照例喝了药,却见流安提了个篮子出来,里头是几个有些发干的李果,他问,“这是什么?”   “这是在庄子上的时候,萧姑娘差人送来的李果。”当时他们客居在庄子上,她送的东西便不好扔,流安便将篮子放在箱拢里一块带了回来,忙了这几天才想起来,李子已经有些发蔫了,正准备拿去扔掉。   傅彦行眉头一动,想起是答应带她回程时她差婢女送来的谢礼,听那婢女说那是她亲自摘的。他走过去挑了两个不那么干的拿在手中摩挲几下,才道,“去扔吧。”   流安还未走出门,又听他说,“这两个果子我拿来看看……”   流安觉得纳闷,主子是在跟他解释吗?主子为什么要跟他解释?   傅彦行盯着果子看了又看,鬼使神差一般,拿着其中一颗放进嘴里咬——   真酸!   作者有话要说:  燕燕:亲自,划重点,要考的!! 第12章 西山   八月十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西山别苑三里海棠,连绵不绝,花红枝绿,崇光泛泛。   说起西山别苑的历史,倒令人唏嘘。百年前有位徐姓太守,花大价钱买了山庄周围三里的土地,然后退耕还林,全部种成海棠送给妻子——只因为他妻子名叫海棠。最后徐太守因贪墨下狱,他那妻子也不知所踪,西山别苑便充了公,又不好卖,便传到历任太守手中。没有所有权,却有使用权。   海棠林太美,历届太守皆有默契地没再动它,任时光流转,百年过去,海棠林在执政官们有意无意的保护下,繁育的更加繁盛,成了濮阳城一景。   此次赏花会虽是涟歌出面邀人,但林氏也不舍她过度劳累,事无巨细都帮着她拿主意,只是存了教导她的心思,要她全程参与。   她们是主人家,一早便去了西山别苑,着人用帷幔专门围出几块空地,供人坐着赏玩。   涟歌的帖子邀请的是跟她年岁相仿的闺阁女儿,濮阳城中不论商户还是官员,只要家中女儿能在城中说得上名号的都请了过来。但中秋将至,林氏喜好热闹,也写了帖子请了各府夫人,让她们带家中小辈来玩。   因来赏花的不止有女孩儿,还有男子,选落脚点的时候,涟歌便选了一条两米宽的浅溪,铺了帷幔,男女相对而坐,隔着竹桥,既不影响赏景,也不失礼。   此时光景正好,正是秋海棠开的最盛的时节,阳光和煦,落英缤纷,美如幻境。不时清风拂过,海棠漫天飞舞,一众容色姣好,美丽娇俏的姑娘们在树下嬉笑,正如花中仙子,争叫对面的少年们看直了眼。   涟歌跟在林氏身后,听她和长史徐夫人闲话,心绪却飘的远了,她给霍璇的帖子上写了让她早点来,可已近巳时,她还没看见霍璇的影子。   “娘亲,我去外面看看。”   林氏也不拘她,只叮嘱道,“今日可别和人起争执了。”这个“人”自然是指阮明玉,涟歌点点头,“我和阿璇在一块,她不敢惹我。”   说完又给徐夫人行了个礼便带着莳花莳萝走开了。   徐夫人和林氏私交不错,也颇喜欢涟歌,见她这般活泼很是心喜,“小女孩真是可爱,可惜文秀又给我生了个孙子……”她喜欢姑娘,偏偏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长子成亲三载,又是连生两子,让她好不惆怅。   “每天含饴弄孙难道不幸福?”林氏打趣她。   “自然是幸福,可总觉得美中不足嘛。”   “总归你有三个儿子,不管是谁,也总会给你生个孙女出来的。”两人说话间,不断有客至,林氏自然换了话头,“老姐姐,陪我去见见你心心念念的小姑娘们吧。”   “你今天怎的这么有兴致?”身为濮阳最高执政长官的夫人,林氏虽不是自持身份,摆高高在上架子的人,但待人从来都是淡然而疏离的,除了和她因常常一起礼佛多些交情之外,是不爱主动交际的,今天这样主动是有些反常了。   长史夫人想到一个可能,笑道,“洵公子十七了啊……”   林氏冲她眨眨眼睛,没说话。   涟歌等人等到望穿秋水,才远远见到霍璇和她兄长霍璟打马而来,在一众缓慢行驶的马车中极为惹眼。   瞧见涟歌,霍璇挥鞭加速将霍璟甩在身后,快到时拉稳缰绳,一个漂亮的回旋翻身下马,稳稳落在她面前,马蹄急刹带起尘土,差点溅了涟歌一身。   佯做愠怒,涟歌嗔道,“下次能送我别的见面礼吗?”   霍璇哈哈大笑,亲昵豪放地揽过她的肩,“你要是喜欢,我愿将鞭子送你。”   涟歌今日是主人家,打扮得格外郑重。着月白纱裙,挽红色臂纱,腰肢细细,身姿风流。乌黑长发挽成她最常梳的双螺髻,黛眉淡淡,双眸莹若秋水,眉心处还点了朱砂痣,端的是眉目如画,玉雪玲珑。   她还未长成,但已经隐约有了惑人的资本。   霍璟打马而至,瞧见小姑娘笑靥如花,寂静的心一瞬间躁动起来。少年面容俊逸,剑眉星目,长身玉立,下马的姿势矫若游龙,引得不少闺秀侧目。   将马儿交给一旁的侍者,见涟歌和霍璇在说话,他压下心底莫名的情绪,笑着问,“你们在聊什么?”   “璟哥哥,”涟歌和霍璇交好,和霍璟自然也熟,“阿璇邀我明日去骑马。”   “你莫跟着她胡闹。”霍璟自然了解自家妹妹的性子,说好听点是洒脱不羁,说难听些却有些大逆不道。他虽然不觉得她这样有什么不好,却也不得不承认,像霍璇这样的行事作风,的确不符合当下闺秀的评判标准。   因此他一直很奇怪,怎么涟歌这样娇柔的姑娘,会喜欢他妹妹。   “哥,你可别被她这副柔弱的外表骗了,”霍璇不怀好意的说,“我们眠眠心底里可是住着一只猛虎呢。”   “你想说我是母老虎吗?”涟歌听了直想打人,追着霍璇跑开了。   霍璟站在原地看她们闹,脸上一直挂着温润的笑意。   “璟哥哥。”一声轻唤让他回过神来,却见阮明玉正从马车上下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霍璟皱了皱眉头,“阮姑娘。”   “璟哥哥在等阿璇吗?”阮明玉提着裙摆走了几步,声音温柔如水,她才刚到,不知霍璇已随涟歌进苑内去了。   霍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沉声说道,“你我并不相熟,阮姑娘还是注意称谓的好,被旁人听到不好,有损姑娘闺誉。”   他不笑的时候气质颇有些冷冽,因不悦而低沉的声音更像凛凛寒风,刮得阮明玉红了双眼。   “是,霍公子。”阮明玉垂下双眸,咬紧双唇,觉得有些难堪,良久才找回理智,“小女去寻母亲了。”   霍璟点点头,迈开长腿,朝花林深处去。   阮明玉看着他的背影,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终于被风吹落下来。   阮夫人打马车上下来,有些奇怪,关切地问,“阿玉,你这是怎的了?”   阮明玉擦擦眼角,冲她笑,“风有些急,吹到了。”   阮夫人没看到先前一幕,不疑有它,拉她手往苑内走,“跟母亲去见见萧夫人。”没听见阮明玉回话,以为她心中不乐意,她又道,“也不知这些年你是怎么了,老跟二姑娘作对,我记得幼时你们关系还不错啊。”   旁观者清,这些年小儿女们的龃龉她也是看在眼里的,只不过也跟林氏一样不好插手。   阮明玉只沉默着跟着她走,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邀请的人都来的差不多了,涟歌便扶着林氏坐到上首的座位上,自己则跪坐在她后侧,林氏拍拍她的手,看向下方的座位。   “今日能请到诸位夫人带领家人前来一同观赏美景,萧家倍感荣幸。”林氏朗声道,“虽是由萧家做东,但西山别苑并不是我府上私产,这里的海棠是属于在座所有人的。今日年轻人众多,你们不必拘泥那些礼节,只管大胆的玩儿。”林氏满脸笑意,看着下方的少男少女们,心情十分愉悦,引得在座年轻男儿们一阵欢呼,有姑娘大胆些的,也笑着附和两句。   时辰尚早,林氏说完话,便邀请了在座的夫人去远处赏花,把主场地留给年轻人。涟歌回到霍璇身边,亲密地挽着她的胳膊,正准备邀她去林中深处,她对这西山别苑十分熟悉,里头有两株海棠长成了并蒂树,一树开两花,有红有黄,新奇的很,估计能让霍璇觉得有趣些。   却瞧见一个讨厌的人朝他们走过来,她眉头皱成好看的弧度,“扫兴的人过来了。”   她和阮明玉一向不对盘,对方也不会挑这样的日子跟她这个主人家过不去,所以肯定不是来找她的。   霍璇咋舌,果然看见阮明玉带着丫鬟朝自己走来,她摸摸腰间的鹿皮软鞭,不以为意,“她要是还阴阳怪气,我就教训她。”   “阿璇。”阮明玉走上前来,自动屏蔽涟歌,亲热地叫霍璇的名字,涟歌轻笑,凑到霍璇耳边道,“若不是你那只手拿着鞭子,她定也要来抱你的胳膊。”   霍璇噗嗤一声笑了,阮明玉瞪了涟歌一眼,又说,“我能和你一起去赏花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庭广众之下霍璇也不想让她太难堪,“你若愿意,跟上便是。”说罢,拉着涟歌大步走了。   几人边走边赏景,走了百来步,涟歌发现她竟然真的一直跟着,脸上也没有半分被冷落的尴尬,她十分好奇,和霍璇咬耳朵,“她为什么现在对你这么好?”   不顾她们的冷淡,一路跟随,脸上还挂着笑,比起之前,简直能称得上谄媚了。   霍璇与她关系好,阮明玉与她不对盘,也与霍璇没什么交情。上巳节的时候她故意朝涟歌泼酒还被性子热烈的霍璇一鞭抽坏了衣袖,两人彻底交恶。   霍璇翻了个白眼,“估计是想做我大嫂。”   涟歌眨眨眼睛,“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她们自小一起长大,阮明玉也是早就认识霍璟的,原来没见她喜欢他,怎地忽然情窦初开就看上霍璟了。 第13章 霍璇   “上个月,她去皇觉寺上香,路上遇到山贼,我和我哥路过,顺手救了她,”救人还救出一个麻烦,霍璇也十分不解,“然后她就对我改变了态度,我感觉她大约是想做我大嫂。”   “果然英雄救美最能俘获美人心。”涟歌煞有介事。   “不过这事儿毕竟只是我猜测而已,你别和旁人说……”这种没头没尾的事,传出去总是不好听,霍璇倒不是关心阮明玉丢不丢人,但她关心霍璟的名声,“想来我哥应当不会喜欢她。”   “那你哥会喜欢谁?”因着霍璇的缘故,霍璟对她也一向很好,涟歌也有点好奇了,那样光风霁月的璟哥哥,会喜欢怎样的女子。   “我哪里知道,大约是我娘那样的吧。”霍夫人也是性格豪爽的女中豪杰,涟歌点点头,不再说这个,带着霍璇找到那棵并蒂海棠,“看这个。”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虽说此处确实风景如画,但是处处都是海棠,深,又纯,一片成景,但对她们俩而言,一棵不过特别些的树,跟旁的树比起来也没有更吸引人的地方。   指望她们俩能从并蒂海棠树上引申出什么“花开并蒂”、“桑结连理”的动人含义是不能了。身后的阮明玉倒是看的入了神,不知想到何处去,连眼睛里都闪着光。   那样子,倒真是有两分情窦初开的意味。   “我去把阮明玉甩掉。”霍璇跟她耳语,起身走了。   阮明玉站在涟歌面前,见霍璇走了,倒没第一时间跟上去,脸色深沉地发问,“萧涟歌,你有什么好的?”   涟歌摆摆手,“我确实没什么好的。阿璇走远了,你不去追吗?”   “再过两年你就要走了,到那时……我且再忍忍你。”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阮明玉小跑着朝霍璇追去。   她这样说也没错,两年后父亲任期结束,他们便要回金陵。   可“到那时”什么?到那时就不用再见面?阮明玉厌恶自己到这般地步了吗?   涟歌思考着这几年的事,发现阮明玉是从三年前父亲留任濮阳太守时便开始针对自己的。那会儿她们还小,涟歌不知父亲递了折子申请在濮阳留任,以为要回金陵去了,颇有些难过,小姐妹们还一起给她开了个欢送会,当时阮明玉还拉着她哭了许久。谁知过了没多久,她知道不回金陵了,再邀她玩她没来,此后再见面就开始针对自己了。   如果没猜错,她针对自己的原因便是,本来该升职接任太守之位的阮县令因父亲的留任不得不在县令的位子上多熬五年,而本该成为濮阳城最尊贵千金的阮明玉算盘落空,所以才处处与她作对?   想通缘由,涟歌只觉得好笑。她从金陵来,也时常回去走小住,见过更骄矜尊贵的闺秀千金,也从没觉得自己在这濮阳有多么了不起,若阮明玉真是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仇视她,那真的真的太好笑了。   找到原因,涟歌如释重负,毕竟相识多年,在刚阮明玉刚开始针对她的那些时日里,她有过疑惑和苦恼,甚至怀疑是否自己在无意中伤害过她。现在知道自己不是两个人中间的过错方,她彻底安心了。   以后欺负阮明玉的时候会更心安理得吧,涟歌邪恶地想。   霍璇找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小溪边,在自己的位置坐下,自顾自的正倒果酒喝。身为主人家,又身份不俗,不少姑娘都想过来与她结交,但她们偏偏矜持,没好意思行动,只频频看她。她一向不怎么在意旁人,见到霍璇忙招呼她坐下,悄悄指着不远处的两个人,“你瞧。”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两个年轻男女面对面坐着在赏花,只不过到底在赏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只见他们偶尔抬头对视一眼,又都害羞的低下头,半天不好意思再抬起。等鼓起勇气再对视一眼,复又都害羞的低下头……   “你自己还不知道情为何物,便懂得看别人了?”霍璇笑她。   “有趣啊。”涟歌感慨,话本上的情景叫她看了个现实版,是真的有趣嘛,她想起戏文里的台词,捏着嗓子咿咿呀呀,“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在别苑前庄用过午膳,下午才是赏花会的重头戏。   涟歌让人将备好的两个箱子抬上来,唤霍璇霍璟两兄妹帮忙,笑着宣布玩法,“桌上有两个箱子,一蓝一红,里面分别放有对应颜色的花笺。蓝笺上写有诗的上句,红笺上写有诗的下句,两两对应。”   “各位有感兴趣的,公子们去霍公子处抽取蓝笺,姑娘们去阿璇处抽取红笺,然后在海棠林寻找与自己相对应的蓝笺或者花笺,结伴做游戏。小女备了些小礼物给大家做彩头,希望各位能玩的开心。”   这种抽花笺的玩法是时下金陵年轻人们惯爱玩的一种,涟歌懒得想别的逗趣法子,便照着样子搬过来。她玩过多次没觉得多有趣,但底下的人们却大多觉得新奇,听完之后俱都跃跃欲试。   不少夫人掩着嘴笑着对林氏道,“二姑娘真是聪慧,能想出这样讨趣的玩法。”   林氏道,“哪里是她想出来的,不过是惫懒,照着别人的搬过来罢了。”   等抽完花笺,那些姑娘们便羞红了脸,互相推搡着去了海棠林,等候抽到与自己对应青笺的男儿过来寻。   见人群三三两两往海棠林深处去了,涟歌轻吁一口气,倒了两杯茶去感谢自己的帮手,“辛苦两位了。”   霍璟将茶接过一饮而尽,笑的十分和煦,“举手之劳而已。”   “你们俩也抽花笺玩儿去啊。”她是因为玩过才不抽的,但霍璇和霍璟应该去体验一下也是可以的。   “这种娘儿门唧唧的游戏我才不爱。”霍璇摇摇头,拉过涟歌的手,“眠眠,我俩幽会去,之前被阮明玉捣乱,可不尽兴。”   霍璟也道,“晚上我要随父亲巡视城北大营,这便回去了。”   涟歌点点头,“璟哥哥走好。”   霍璟颔首,待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海棠深处,才唤了别苑的下人去牵马。   阮明玉一直持着花笺远远的看着这边,当着旁人的面她不好过来和霍璟说话,看见霍璇和涟歌走开了才鼓起勇气,颇有些羞涩的朝他走去,小心翼翼地问他,“霍公子的花笺上是什么内容?”   她抽中的花笺上写着“借得梅花一缕魂”,此刻眼神急切的看着他,期待他能说出“偷来梨蕊三分白”来。   霍璟神情疏离,沉声道,“我并未抽花笺,阮姑娘还是等着旁人来寻把。”   阮明玉的笑容僵在脸上,看见下人牵着马过来,知道他这是要离开了,却还是不死心问道,“霍公子要回府了吗?”   “是,”霍璟翻身上马,留下一句“就此别过”打马而去。   阮明玉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将手中花笺撕碎,若无其事对身旁的别苑婢女道,“我有些累了,你去告诉太守夫人和我母亲,我先回去了。”   小婢女低头称是,忙进了海棠林去寻人。   霍璇拉着涟歌,转了几圈就觉得无趣了,海棠花虽美,但她看来看去都觉得差不多,久了就有点眼花缭乱,她是武者本性,赏景就只是赏景,是万万不会从花里看出什么气节和旁的美感来的。   她一身红色骑装,头发也只是简单地在头顶上束成男子发髻,潇洒不羁的模样让涟歌极为艳羡,回头见涟歌望着自己出了神,霍璇取下软鞭将她精致的下颌微微抬起,眯着细长的丹凤眼,学着纨绔们调戏姑娘的调子,“这是哪家的姑娘,看小爷我都看傻眼了。”   涟歌回过神,语气有些可惜,“你这样可好看了,真该给你画幅画。”   霍璇浑不在意,“下回画吧。”她画工平平,只是幼时跟着夫子学了几年,也不爱这些个诗啊画的,但涟歌喜欢画画,她给涟歌当过许多次素材。   此时林中人来人往,华丽的衣衫翩飞,随处结伴而行的男女,或害羞或愉悦地在一起猜题,那些不愿男女结伴的,也都三三两两,各自成趣。   霍璇看了几轮答题,觉得还不如回去练剑实在,颇有些遗憾,“这里景致尚可,应该把我的翩惊鸿带出来的。”   但她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翩惊鸿削铁如泥,她父亲怕她伤人,从不许她带出门。   涟歌知她无趣,晓得若不是因自己,她也不会来这里,慷慨放人,“你先回去吧,我找我娘玩便是。”   霍璇点头,“追雾的媳妇生了一匹小马,俊的很,明日我带你去看。”她唤人去牵马,走了几步又叮嘱道,“我卯时来找你。”   追雾是霍璇父亲霍威的坐骑,乃是上等的大宛名驹,能日行千里,今年才送去配种的。   “好。”   霍璇已走远了,听见她说好,也不回头,将左手举过头顶,拇指和食指相接,以一响指做答。 第14章 孟荞   送走霍璇,涟歌一个人在海棠林中穿行,有姑娘见她落单,才鼓起勇气上前来与她说话,“萧二姑娘。”   少女十四五岁,生的杏眼桃腮,柳眉星目,不知是被日头晒的,还是因为紧张,鬓角泛起薄汗。   在脑海中搜索良久,涟歌想起眼前人的身份来:都尉孟远的女儿,孟荞,一位性子娇娇,胆子小小,颇有几分才气的闺秀。   上巳节的时候霍璇教训阮明玉的那一鞭将她惊得落了水,回府便病了一场,涟歌和霍璇还上门探望过,也算有些交情。只是从那以后她便有些怕霍璇的鞭子,故而又想亲近她们又娇娇怯怯的。   “孟姐姐。”涟歌福身行了个礼,见她身后并没有婢女跟着,有些担忧。   孟荞身娇体弱,并不常来参与她们的活动。   “萧二姑娘,我有些气喘不顺,能否麻烦你帮我找一下我的婢女,她去给我拿披风去了。”说话间孟荞脸色发红,呼吸急促,眼看着随时都会倒下,涟歌连忙叫莳花莳萝扶住她,用手去探她的脉。   是喘症。   涟歌眉头深深皱起,孟荞有喘症为何还会来这西山别苑?海棠花开的这样多,喘症极易发作,她不该来啊。   但现在不是探究原因的时候,涟歌按住孟荞的背让她腰部前倾,拿出丝巾给做帘给她挡住口鼻,安抚到,“孟姐姐,我带你离开。”   赏玩的人看见此处情景,也都聚过来,涟歌来不及解释,指了一个健硕的婆子将孟荞背到前院,才差人去通知孟夫人和找大夫。   参加赏花宴的人众多,未免出状况,林氏是有安排大夫候着的。   孟荞脸色发紫,已几近昏迷,涟歌未在她身上找到缓解喘症的药物,只好让她抱着软枕靠在软塌上,继续保持腰部前倾的姿势以方便她呼吸,又吩咐莳花去通知门外的人保持安静,以免造成她惊惶。   大夫来的很快,开了方子让人熏药缓解孟荞的症状,涟歌命人去煎药,亲自在榻前守着。   “荞荞……”孟夫人是和林氏一起过来的,关切地问完孟荞的症状,方才一脸严肃地问孟荞的侍女,“春柳,姑娘的药呢?”   春柳一脸惊恐,姑娘的药都是她随身带着的,可是方才她找遍了也没找到,连马车都找过了,却一无所获。春柳头磕到地上,声音里透着慌乱,“奴婢也不知道。”   孟夫人沉着脸,却没有发作,而是对林氏道,“夫人,请容我先告辞。”   林氏看了看孟荞舒缓下来的脸色,也知道她越早回去休息越好,便道,“夫人别多礼,孟姑娘的身体比较重要。”   孟夫人眼带笑意看了涟歌一眼,“今天多亏二姑娘救了我家荞荞,他日我们母女必定亲自登门道谢。”   涟歌忙避开她的礼,“夫人言重了,是孟姑娘福泽绵绵,小女并未做什么。”   孟夫人再三谢过,带着孟荞走了。   孟荞的事仿佛一个插曲,知道的人纷纷夸赞太守千金心善,不知道的照常欣赏景致,并未引起波动。只有涟歌十分不解,孟荞患有喘症,是什么理由在吸引她来西山别苑的?   旁人夸赞自己的女儿,林氏自然十分欢喜,看别人家的姑娘的时候也多了两分慈爱,长史夫人知她所想,笑着凑趣,对下面隔溪对坐的年轻男女们说道,“今日这样热闹,你们不妨玩个行酒令,也让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重温一下儿时的乐趣……”   林氏自然不会反对。   长史夫人猜的不错,林氏今日确实存了给儿子相看姑娘的心思。萧洵今年已经十七了,虽说还未及冠,但一家有女百家求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濮阳城就这么大点,她不早早为儿子打算,好姑娘都要被其他人叼走了。   但萧洵自小是个有主意的人,他的妻子肯定要他自己点头同意才行,故而她又不着急,今天什么讯息也不透露,真的只是单纯的看看各家姑娘而已。   林氏没有异议,下面那些人自然也没有。涟歌做为东道主,更不好拆自家母亲的台,她父亲好读书,她跟着学了不少,吟诗作赋不是问题,字也写的不错。众人起哄,她也不扭捏,唤人拿来白布,铺在地上,沉吟片刻,挥毫写就——   东风吹绽海棠开,香榭满楼台,香和红艳一堆堆,又被美人和枝折,坠金钗。   虽说她自谦是抛砖引玉,但确实写的不错,自然赢得满堂彩,林氏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她开了个好头,下面那些有文采的公子姑娘们也不藏拙了,纷纷拿出真本事来,一时间赏花会又变成了诗会,更是其乐融融。   黄昏将至,众人散尽。涟歌上了马车就往软榻上躺,林氏却是意犹未尽,拉着她说话,“眠眠,今天那些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都挺好啊……”涟歌昏昏欲睡,想起霍璇下午的话,意识到自家兄长也不小了,惊得一下坐起来,“娘亲该不会是想给我找个嫂嫂吧?”   林氏眨眨眼,没有否认,“那也要你哥哥同意才行啊。我今天真的只是想见见各家的姑娘们,平时也不太了解,趁此机会看看。”   “您可别乱来。”涟歌认真想了想,“我觉得周采薇写的诗听不错。”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林氏回想起来,也点头称是,复又想起孟荞,有些可惜,“孟家姑娘文采听说不错,可惜今天身子不舒服。”   涟歌眼中划过一丝光芒,问林氏,“孟荞跟我哥哥之前相识吗?”她觉得孟荞有喘症还来西山别苑的行为有些欠妥,但是今日阮明玉的举动又点醒她,女孩子是可以因为心上人变得勇敢的,万一孟荞是因为看上她哥了呢?毕竟她从前深居简出,可甚少来参加她们的活动,今天他们是东道主,她却顶着喘症发作的危险来了,涟歌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没有啊,听说那姑娘身子弱,我都很少见她,更别说你哥哥了。”林氏想不起来,“怎么了?”   摇摇头,没有根据的猜测涟歌不想说给林氏听,说到底那也只是她的臆测而已,要是拿出来说就成编排了。   孟府那边,孟夫人唤了大夫,将孟荞妥善检查一遍,待她睡下以后,沉着脸道,“跪下。”   春柳腿脚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可知错?”   春柳满脸通红,一半是害怕一半是着急,“奴婢知错,可是奴婢早上出门的时候真的将药带在身上的,却不知怎么到了西山别苑就不见了。”   她六岁就到姑娘身边伺候,孟荞性情温柔,喜好读书,平日里待她很好,还教她识字,她是真的将孟荞当成恩人一样一样在伺候,从未生过旁的心思。可主子就在她眼皮底下出了事,她是万死也脱不了干系,只是不愿主子误解她,才会这般辩解。   孟夫人一脸了然,想着床上躺着的孟荞,有些痛心,“你当然有错,日日跟在姑娘身边,竟不知她有那样的心思。”   这下轮到春柳傻眼了,含着泪一脸疑惑的看着孟夫人,“夫人……”   孟夫人不愿多说,闭上双眼语气沉痛,“罢了,扣你三个月工钱,去管家那里领五下家法,回来继续伺候姑娘吧。”   春柳听了十分感激,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明白夫人是信她了,起身准备去领罚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妥,“夫人,谋害姑娘的人还未抓到,不查下去吗?”   孟夫人定定地看着她,不知该感慨她愚笨还是该赞她心思单纯,她不欲跟个小婢女多说,“退下吧,此事我自有定论。”   “往后你要更尽心的伺候你家姑娘。”孟夫人在“尽心”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春柳听了,慎重点头。   另一头,傅彦行听了霍青的回话,“去查查她今日主要接触的那几个人,”霍青领命,还未动,又听他说,“她明日跟那位霍家女去看马?”   “是。”霍青垂首。   傅彦行以手支颌,清俊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像是吩咐霍青,又像是自言自语,“孤得亲自去盯着,她那样小的一个人,万一摔坏了,那孤的毒可怎么办。”   完全忽略自己快要痊愈的事实。   霍青很机智的选择沉默,因他发现,主子在面对萧姑娘时行为总有些反常,先前只是命他保护她的安全,后来又让他每日回禀她的日常,现在听说她要去骑马,竟打算亲自跟去了。   霍青欲哭无泪,暗自思考是否自己近来表现太差,才让主子开始怀疑他护不住萧姑娘周全,要亲自出马。   他忽然福至心灵,“可要属下去通知萧姑娘?”   想起她每次对自己有些避之不及的模样,傅彦行也担心自己忽然出现会吓坏她,略颔首,“去吧,有个心理准备也好,万一吓坏了她,孤的毒怎么办?”   最后一句话也不知是说给霍青听,还是在说服自己。   窗外,月亮渐渐升起,夜静了。 第15章 相约   惦记着去看马,涟歌起了个大早。   想到昨晚霍青的嘱咐,她有些纳闷,明明五日之期还早,那公子怎么说要来见她?可她担心他是身子不爽,不敢大意,出门的时候叫莳萝将医药箱背着,以防万一。   寅时末,霍璇还未到,涟歌坐在马车里,打着瞌睡等她来。   初秋的天亮的很早,红色的光亮穿透云层过后,太阳会很快升起来,拨开漆黑的夜,让金色的阳光铺满大地。   傅彦行踏着熹微的晨光,骑着马从城南过来,在两个小婢女惊讶的眼神中,翻身下马。   濮阳城中是不能骑马的,可他趁着夜未散尽打马而来,竟没人管。   莳花莳萝守在车门口,傅彦行抬起冷冽的眸子觑眼看过去,气场强悍,即嚣张又冷漠,星目剑眉,斜睨人一眼都能让被看的人软底发脚,只想臣服。   莳萝只觉得一股透心的凉意从心底升起,赶紧识相地拉着满脸疑惑的莳花下了车,站在流安旁边候着。   傅彦行长腿一抬,旁若无人上了车,在涟歌对面的软垫上坐下,她听见响动,以为是霍璇来了,眼也不睁,喃喃说道,“阿璇,城里不能骑马。”   傅彦行眉头舒展,语气淡淡,“所以我上车了。”   涟歌乍然睁开眼,待看清眼前人是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人长身玉立,大刺剌剌坐在车里,便占据了马车的大半空间,她的马车容量不大,偏他还不知收敛,闲适地舒展双腿,她只好尽量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以免碰到他。   “怎么是你?”她动动腿,想下车,可他坐在靠近车门这一侧,让她不知如何行动。   “公子可是身子不适?”皱着眉问他,她本以为是等她骑完马回去才去见他,谁想他居然自己来了。   傅彦行摇头, “并无不适。”   “小女今日约了朋友,暂且没有空闲。公子若无不适,请暂且回府,过两日我自会上门为您诊脉。”她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淡定些。   心中却忍不住腹诽,你没有身体不适就别打扰我呀!   “巧了,我今日也约了朋友。”   涟歌咬咬牙,觉得这人脸皮出奇的厚,“那就请公子去寻你的朋友吧。我等的人快要来了。”   “寻到了啊。”傅彦行打量着涟歌,见她脸上表情十分丰富,忽然觉得很是有趣。   听明白他的意思,涟歌不解,“可我并未与公子相约啊。”   她好看的双眉因疑惑而皱起,傅彦行饶有兴致的看了半晌,才出言提醒,“昨晚,霍青。”   涟歌咋舌,那也能叫相约?明明只是单方面的通知。   “公子若是没有别的事,请不要与小女顽笑,请先离开,小真的女约了朋友,她马上就要来了。”   她自认为将心中不快克制的很好,但晶莹水润的嘴唇微微嘟起,脸颊也较平时要鼓,圆圆的大眼里盛了一片湖,连眉毛翘起的弧度都在昭示着主人的不高兴。   这便是在送客了。被送客的人只觉心中莫名不快,沉声淡然拒绝,“你太小了,骑马很危险。”   他若不是心情好到能溢于言表,声音便谈不上多和煦,此刻虽表情淡淡,涟歌却赫然感觉马车中的温度比刚才低了,她便知道他多半是又不高兴了。   萧元敬十分注重儿女的个人修养,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涟歌都是学过的。虽不像霍璇那样精通,可简单的骑射她是没有问题的,听傅彦行这么一说,觉得他是在小看自己,心下也有些不高兴,也顾不得会不会得罪他,嘟囔道,“小女八岁就会骑马了。”   傅彦行睨她一眼,不置可否,“你现在才几岁,也没几年经验,我不放心。”   涟歌下意识想反驳说我过完年就十三了,可想到他不过是个陌生人,哪有跟他自报年龄的道理,便噘着嘴不说话。   “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的毒怎么办?”傅彦行低声道。   涟歌知道这人惜命的很,偏她又惹他不起,只好妥协,“那今日就劳烦公子好好看着我了。”   “这是自然。”傅彦行点头。   霍璇坐着马车来的时候,便见涟歌两个侍女守在车外,未及询问,就被马车旁边那匹马儿吸引了注意力。通体乌黑,毛发易碎均匀,双眼炯炯有神,四肢稳健有力,她忍不住靠近想摸一摸,那马儿喷了一个响鼻,黑亮的尾巴一甩,像一道闪电,矫健地避开了她的抚摸。   “飞翩。”听见爱马响动,傅彦行出声安抚。   霍璇愣在原地。   涟歌的马车里有男人的声音,不是萧伯父的,也不是萧洵的。她这才反应过来莳花莳萝是守在车外的,且旁边还有个面容清秀的小厮。   什么情况?   她将鹿皮鞭子握在手里,思考该怎么动作的时候,涟歌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唤她,“阿璇。”   傅彦行的身形笼在黑色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表情,涟歌顾不得旁的了,直接越过他走下车来。   “阿璇,我坐你的车。”   那一瞬间,被嫌弃的人黑了半张脸。   霍璇以首示意,饶有兴致问道,“你车里是谁?”   涟歌面不改色撒谎,“我的……表哥。”   “表哥”沉着一张脸走下车来,俊脸微微绷着,双目里仿佛含着冰,不悦地看着她,涟歌仗着人多,他不会直接发作,装作没有看见,侧过身去。   霍璇神经大条,哪懂他们的眉眼官司,大方地和他打招呼,也不在意他不理人,又问,“萧表哥也是和我们一起去骑马吗?”   傅彦行这才垂下眼,唔了一声。   萧家从京城来,涟歌有几个她不认识的表哥表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因此霍璇并未怀疑傅彦行的身份,只是觉得这位表哥脾气似乎不太好,板着个脸,话又少,一看就不好相处。   被个陌生女子这样看着,傅彦行下意识觉得不快,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漠气息。几次接触下来,涟歌已知他不喜人近身,赶紧挡住霍璇探寻的目光,“我表哥身子不好,只是跟着我们去看看。”   傅彦行剩下的半张脸也黑了。   霍璇觉得有些可惜,不过也不在意,她是来找涟歌玩的,她表哥骑不骑马与她无关。她坐回马车上去,“天不早了,咱们出发吧。”   知道这位爷气性大,涟歌只好低声细语哄他,“刚刚无意冒犯,公子莫要生小女的气,先上车吧。”   涟歌抬起头真诚地看着他,如水的大眼睛专注地望过来,羽睫轻颤,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看得他有些脸热,自然不忍拒绝,“嗯。”   灿烂的笑容瞬间在她精致的小脸上绽开,涟歌笑意吟吟,略提到声调唤他,“表哥请上车。”   一旁的流安被涟歌的大胆吓到了!这位萧姑娘可真是大胆,敢冒充是殿下的表妹,冒认皇亲国戚可是大罪,殿下竟也由着她去!   傅彦行从善如流,上马车的姿势如行云流水,与他往日登上宫中御阶没什么两样。   霍璇好奇心并不太重,没有再多问,可她心眼不多,说话容易说漏嘴,涟歌便叮嘱她,“我表哥是偷偷从家里人跑出来的,过两天就走,你可一定要替他保密,别叫我家里人知道了。”   霍璇一向很上道的,挤挤眼睛,左手食指在嘴上划拉一下,做出封口的动作,意思是我办事你放心。   涟歌松了口气。   若是给家里人知道她还在那位公子诊病,她一定会很麻烦的,反正他身体也快痊愈了,能不让家里人担忧就尽量不要让他们知道吧,至少那公子虽然可怕,却并未伤害过她。想到这里她也有些郁闷,怎么自己做个好人好事也能给自己招来这么大的麻烦呢,悔不当初啊!   傅彦行不知她心中所想,正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的马车。不大,也不华丽,跟他妹妹昭华公主的公主轿撵不能比,但车底铺着柔软的羊毯,也让人觉得舒服。矮桌上是一个小紫砂壶,旁边有一杯水已经凉透,角落里还放着她的医药箱。   傅彦行长手长脚,一把将医药箱拿过来,也没有非礼勿视的自觉,将箱子打开瞧了个遍。一包针灸用的银针,一碟干净的纱布,几瓶药散,一本《素问》,还有他上次给的玉露膏,碧玉做的瓶身混在青瓷瓶里显得格格不入。   傅彦行有些不悦,往常他赐东西下去,人人皆感恩戴德,恨不得将他所赐之物供奉起来,可萧家这女娃竟不拿他的东西当一回事,就这么随意的扔在医药箱里,真是恶劣之极。   因此,涟歌便发现他下马车之时又绷着个脸,阴恻恻地看着自己。   涟歌很委屈,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又得罪了这位大爷。   霍璇常来军中,守营的士兵认识她,见到他们也未多惊讶,例行公事般简单检查完,便将她们放进去。待靠近傅彦行的时候,给他冰冷的眼神一望,吓得两股打颤,也只好草草看两眼便放行。   霍璇看着这一幕,眼中光华流转,侧头过去低声问涟歌,“你这表哥,是做什么的?” 第16章 骑马   涟歌一愣,见这人慑人气势外露,也不知收敛,眼睛一眯,与霍璇咬耳朵,“他有隐疾,不能与陌生人接触的隐疾。”   声音虽小,却瞒不过傅彦行的耳朵,漆黑的瞳仁中闪过愠怒的流光,瞪得始作俑者赶紧噤声。   霍璇摸着下巴思忖这到底是什么隐疾,越想越觉得不可描述,索性放弃,拉着涟歌朝马场走。   追雾是战马,自然和营中其他战马一块养在军营里。只不过因是大宛名驹,有专业马夫饲养,此刻它的专属地盘上多了一大一小两匹骏马。   小马儿通体雪白,身体线条优美,四肢有力,隐约可见父母风姿,因有人靠近,有些不安地在圈舍里打转,马蹄踏在地上哒哒直响。   “才出生十天呢,我哥给他起了个名儿叫雾潋。”霍璇兴致勃勃地介绍,雾潋是要给她哥哥做坐骑的。   “真好。”涟歌夸道,即是指的马儿,也是在说这个名字。   负责饲养小马的马夫看见他们,上前来请示,等涟歌看够了,霍璇小手一挥,叫他把平日里她们惯骑的马牵过来。   两人俱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虽说从小和马儿玩到大,但军营不可儿戏,行事需审慎,霍威怕她们出事,从来只让下面人安排温顺的母马给她们骑。涟歌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霍璇却为此生了许久闷气,觉得不公平,她兄长从一开始学骑马便用的是战马,凭什么她只能骑母马呢。   马夫极有眼色,牵了两匹乌孙马和一匹红色大宛马来,他虽是第一次见傅彦行,但见他通身气质,知道不是简单人物,便将名马牵出来。   傅彦行瞥他一眼,心道还是个会做事的。   霍璇两眼放光,眼馋地看着这匹神骏,有些跃跃欲试,但想到这军营里都是父亲的人,她今日要是骑了大宛马,以后就别想进马场了,只得放弃,眼带不舍,瞧瞧马儿又瞧瞧傅彦行,意思是真可惜,你骑不到这么好的马了。   她还惦记着涟歌说他身体不好不能骑马的事呢。   傅彦行一直距她十尺开外站着,感受到她的目光也置若未见,略抬下巴指指大宛马,问涟歌,“你敢骑吗?”   涟歌和霍璇都愣了愣,半晌涟歌才道,“敢。”她骨子里也是喜好名马的,且自负骑术,自然是敢骑的。   傅彦行沉沉的目光中泛起不明显的笑意,却道,“可惜宝马配英雄,你还是去骑那两匹吧。”   涟歌:……   合着这人就是为了调侃她不能骑大宛马?   说话间霍璇翻身乌孙马背,往内校场而去,内校场里时常有士兵操练,涟歌担心她冲撞到人,顾不上傅彦行,身姿矫捷地越上马背,疾驰而出。   她今日穿的男装,鸦青色绣兰花暗纹的锦衣,头发用碧色玉环束成马尾,身姿挺拔如玉树,虽未长成,却自有一股雪雕玉琢的精致。   傅彦行略微眯眼,望着她的背影,直至看不见了,才对流安道,“走吧。”他既然“身体不适”,也不好在这全然陌生的军营里策马驰骋。   涟歌找到霍璇的时候,她正牵着马垂头丧气的跟在霍璟身后。   涟歌自马上下来跟霍璟打招呼,问他,“阿璇这是怎么了?”   霍璟剑眉微蹙,正在呵斥霍璇,“横冲直撞,目无法纪。”   他今日恰巧在营中操练士兵,她们来的时候他便得了信,只当时他正在内校场检验□□营的骑射,只得等队伍休整时才能抽空接见她们。   未曾想老远便见自家妹妹将乌孙马骑出汗血宝马的气势,不管不顾朝着内校场冲过来,眼看着就要撞进人群,惹的训练场上的士兵人侧目,他来不及出言阻止,只得一个飞身越上马背,勒紧缰绳,才避免一场骚乱。   “将军家的闺女骑着马在军营里横冲直撞,这是谁教你的?”霍璟板着脸,下颌收紧昭示怒意,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被父亲知道,仔细你的皮。”   霍璇耷拉着脑袋,她刚刚也是忽然鬼迷心窍了,知道是自己莽撞,乖乖认错,“我知错了,眠眠还在这呢,你倒是给我留点面子啊。”   霍璟看了涟歌一眼,没好气道,“你从小在人家面前闹的笑话还少吗?现在才想起来要面子,会不会太晚了?”他肯这样说,明显是气消了,霍璇赶紧识趣的下台阶,“是,我丢了我们霍家的脸,在这里给霍家公子赔不是了。”   “噗嗤。”涟歌忍不住笑出声来。   霍璟瞪霍璇一眼,才问涟歌,“你表哥呢?”他收到的消息里便是有她表哥的,来者是客,他该接待一下。虽军营不是让人做客胡闹的地方,但现在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便也没那么死多规矩。   涟歌刚刚就顾着追霍璇了,哪里还想得起那位公子,只好道,“我表哥……身体不适,应当在马车里歇着。”   霍璇想起涟歌交代的话,有心卖乖,“哥,眠眠那位表哥可是偷偷从京城里跑来玩的,过几天就走,你可别在萧洵面前说漏了嘴。”   霍璟哪像霍璇那般好糊弄,用探究的目光看得涟歌头皮发麻,他心中疑惑,却不动声色,点点头,“自然不会。”   陪着她们绕着马场赛了几圈马,霍璟不便多耽搁时间,叮嘱霍璇别再胡闹就走了,剩两个姑娘还在马场上玩。   其实霍璇并非无理取闹之人,只是今年开始她父亲再不允许她随意出入军营,新出生的大宛马也给了霍璟,她有些厌恶自己的女子身份,心中不快,又被傅彦行那句“宝马配英雄”刺激到了,才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   “阿璇也想要大宛马吗?”涟歌知道她的症结。   霍璇摇头,她哪里会计较一匹马,不过是觉得命运不公罢了,“或许我只是想要一个女子也能堂堂正正出将入相的机会,而不是只囿于后宅。”   涟歌在家中也是百般娇养着长大的,却也理解她的想法。   萧元敬和林氏是比较开明的父母,允许她学自己喜欢的,也从来不限制她的自由,但这种自由也是相对的。她能上学,能做自己想做的一些事,但就算是想学医,父母也只是让她自己看书学习,不同意她真的去医馆做学徒,更遑论是像个真正的大夫一样开诊治病。   霍璇八岁就出去军营,也学了一身好本事,但霍将军却并未想过让她真的上战场,哪怕现在天下太平,并不需要她上战场。   现今社会大环境说是开明,对女子要求却依旧严苛,太多条条框框限制女孩儿做不了只凭借自身便能立足社会的人,她们只能冠上“某某之女”“某某之妻”这样的名头。   日头渐浓,涟歌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联想到霍璇所说的场景,有些动容,眼中溢出淡淡光辉。   “会有这么一天的。”她说。   今日是萧元敬和萧洵归家的日子,涟歌只待了两个时辰便辞别霍璇,出了军营却不见傅彦行和流安,有些疑惑,“那位公子呢?”   她还没给他诊脉呢,怎人就走了?   虽然她也觉得就这么干坐着等她近两个时辰是一件很难为人的事,可他来找她,却又不等她,是为什么来?   莳花还有些摸不清状况,但莳萝先前敲打过她不要多问,便也很乖觉,“约一个时辰以前,那位公子见了个侍卫便走了。”   涟歌知道这样的人物多半是神神秘秘的,也不在意,唤车夫驱车回家。   萧元敬和萧洵已经回来了,知道她是和霍璇约着出门,萧元敬没说什么,偏萧洵嘴坏,装腔作势诉苦,“去了一趟颖阴,鞋都磨坏了,还以为回来就能穿上新鞋呢,谁知那位说好给做鞋的妹妹居然天天往外跑,也不知鞋样有没有描出来。”   萧洵其实是颇稳重妥帖的一个人,好读诗书,通武艺,帮着萧元敬办公事也办的漂亮,在外人面前是沉稳冷静,名声在外的少年英才,在妹妹面前却永远没个正形。   涟歌无法,只好叫莳花去房里将做好的新鞋拿出来,一人一双发给萧元敬和萧洵,她除了那几次出门,其他时候都是窝在家里认真做鞋的。本想等中秋那天再拿出,但被萧洵打趣,就忍不住想为自己正名,“我早就做好了,爹爹,哥哥,中秋节快乐。”   萧元敬大手摩擦着手里的鞋子,黑缎鞋面,双层厚底,脸上漾开满意的笑,“瞧这针脚,是眠眠亲手做的没错了。”   萧洵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还真省事,一双鞋抵一个节日礼物。”   “你们都有鞋,我还没有呢。”林氏帮腔,“坏丫头,厚此薄彼,也不知道给娘亲准备礼物。”   自是言笑晏晏。   夜色未央,灯火阑珊,如玉的月盘高挂夜空,撒下一地清辉。   与太守府的其乐融融相反,城南的宅子里,气氛冷肃的可怕。傅彦行长袍大袖,站在台阶上睨着地上的黑衣人,眼中有冰雾蒸腾。   “你主子派你来做什么?”他语气也十分冷肃,看着那人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黑衣人静静地躺在地上,下颌骨被卸,手脚筋脉被挑断,想自裁也不能,双目紧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在显示着他还活着的事实。   灯火明灭间傅彦行忽然笑了。这一笑,如同明媚和煦的春光终于登上天山,在顶端漾起温暖的风,融化一地冰雪,将冷意全部凝结在眼里。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抬起右手,衣袖翻动间,小指上有一条淡淡的疤,从袖口里掏出一颗黑曜石,那是他下午被这群人围攻之后捡到的。   圆润晶莹的黑色宝石在修长的大手中间滚动,傅彦行静静看了半晌,蓦地将珠子碎成齑粉。   傅彦行推开门走了出去。   八月十三的月亮灿烂光明,圆满如盘,映着如墨的苍穹,造物主用银辉将夜空织成最华美的锦缎,星子散落,给寂静的夜赋上无声的喧闹。   “殿下。”徐立迎上来,他此前接了任务外出,下午接到傅彦行遇刺的消息才匆忙赶回,“里头的人怎么处理?”   “杀无赦。” 第17章 中秋   八月十五,中秋,宜嫁娶,开市,祈福,斋醮,是万中无一的好日子。   涟歌早早地就被林氏叫醒,要一起做月饼。这是他们打金陵来时带的习俗,过中秋时所有家庭成员都要参与制作月饼,祈求阖家团圆,幸福美满。   萧元敬今日休沐,和萧洵一起剁馅料,林氏在嬷嬷帮助下搓面粉做饼皮,每搓好一个,涟歌便舀一勺馅儿放进去。   萧家人情往来多,林氏做了不少,除了留些自家吃,剩下的分成十来份,派人装好往交好的各府去送礼。   涟歌亲自装了一盒卖相最好的,对下人道,“这盒送到霍家去。”里头有一个红豆馅儿的是她亲自搓的,霍璇爱吃红豆。   萧洵手上动作一顿,眼中是遮不住的笑意,又往盒子里添了一个红豆馅儿的月饼,“你和霍璇关系真是好,可惜没让你托生到霍夫人肚子里让你和她做姐妹。”   林氏嗔他一眼,“这话说的越来越没规矩了。”   涟歌难得不与他拌嘴,唤人又拿了一盒月饼带回云亭月榭去。   “娘亲,晚上我想出去玩。”中秋佳节,普天同庆,每一年的今天濮阳城里都要举办花灯会,很是热闹,涟歌意动非常。   “叫你哥哥陪你。”林氏不打算拘她,她和萧元敬也是要出门的,只不过她是约了长史夫人,萧元敬则要和同僚去客满楼饮酒。   “好。”涟歌冲萧洵眨眨眼睛,意思是辛苦哥哥了。   这一夜的月亮完美的令人心醉,又大又圆,亮如白玉,高高挂在天空,将光辉撒向大地,时时炸开的烟花在天空绽放,衬得玉壶般的满月更加璀璨。东风吹散千树繁花,又吹得烟火纷纷,乱落如雨。街上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整个城市亮如白昼。   人群摩肩擦踵,拥挤喧嚣,仿佛所有濮阳人都出动了。濮阳不似金陵那般温雅含蓄,况且今日中秋,不少年轻男女都结伴而行,拉着手笑的你侬我侬,连平日里矜持羞怯的姑娘们都大胆起来,有女子拦着萧洵大胆表白:“公子可有心上人?”   涟歌还小,且有萧洵护着,倒是没有不长眼的男子上前搭讪。   “噗嗤。”涟歌偷笑,抬起眼睛瞧见自家兄长黑了脸,脸色不善地对那姑娘道,“没有。”   那姑娘闻言笑意更浓,往萧洵怀里塞了一张手帕,羞怯道,“我名唤婉君。”   萧洵目光游离,不懂怜香惜玉,“在下尚且无意婚配,不敢承姑娘厚爱。”   那姑娘仓促间双目泛红,又很快强做释怀,“是小女唐突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涟歌才学着话本中的歪话,“哎呀,郎心似铁啊。”   “郎心似铁”的萧洵抬手给了她一个爆栗,“瞎说什么。”   路过面具摊的时候,涟歌被五花八门的面具吸引得挪不动步子,今日本就是陪她出来玩的,萧洵也耐着性子等她挑。   她挑了一个兔子的戴在脸上,又选了一头猪的面具递给萧洵。想着方才的窘境,萧洵毫不犹豫将面具戴在脸上。   人群中原本就有不少戴着面具的人,兄妹二人如此打扮倒不显突兀。   “花灯,花灯。猜灯谜赢花灯咯。”数百个花灯挂在高台上,种类繁多,美轮美奂。中年灯贩别出心裁,吆喝道,“每个花灯上都有灯谜,只要交五两银子的报名费,便可参与猜灯谜,猜对了便可以把花灯拿走,每人最多可带走五个灯。”   涟歌一乐,“哥哥,咱们也去猜猜吧。”   萧洵分开人群,护着涟歌挤到了台子旁边,老板正眉花眼笑地招呼客人,“我这花灯都是我亲手做的,且每个都是独一无二的,诸位有喜欢的赶紧来报名猜谜,若是晚了,好看的灯可就被旁人挑走了。”   报名的人不少,老板笑呵呵的收了银子,见萧洵和涟歌上前来,热情地问,“公子小姐也要猜谜吗?”   萧洵点点头,交了五两银子,带着涟歌进入灯海。   “哥哥,我先去挑喜欢的灯。”萧洵学问很好,过了年就要进京参加春闱,在涟歌心中自然觉得他所向无敌,只等选好花灯再让他去猜。   她不贪心,虽然交了五两的报名费,却只挑了三个灯,一个是貂蝉拜月灯,她准备拿来送给林氏,一个是马踏飞燕灯,是给霍璇拿的,剩下一个是羊皮狐狸灯,让她想到小糊涂,她要留给自己。   与萧洵耳语一番,他眼中漾起志在必得的笑意,摸摸她的头,“包在哥哥身上。”然后便重新回到灯海里。   夜风微醺惹人醉,涟歌突然感觉到有锐利的视线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她回过头,身后是鸿雁来,大部分窗户都开着,很多人在倚窗看灯,没发现什么不对之处。   她知道霍青一定还自己附近守着自己,故而不担心有危险,只是想到霍青,不免又想到他的主子来。   “你们去鸿雁来定一个雅间。”涟歌招呼莳花莳萝,“将我那个小箱子带去。”   她只要找机会通知霍青就行。   今日中秋佳节,鸿雁楼宾客众多,但这些酒楼通常都预留了雅间,为的就是给达官贵人提供方便,万一有身份尊贵的客人临时起意到店里来,却没有雅间可就麻烦了。   两位小婢女对视一眼,称诺离去。公子亦带了护卫,纵使她们不在,也有人护姑娘周全。   涟歌转回身来继续看萧洵猜谜,就说两句话的功夫,他手里已经提了两个灯了,她赶紧小跑过去,将貂蝉拜月和羊皮狐狸接过来。   马踏飞燕有些难猜,萧洵思考半晌,表情不是很愉快,“眠眠,要不你还是换盏灯吧?”   涟歌将花灯递给侍卫,也踮起脚尖去看马踏飞燕上的灯谜——   兄弟四人共一胎,自从出生就分开。甲乙丙丁楼中火,丙寅丁戊上天台。   会是什么呢,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涟歌思考良久,正打算放弃的时候,却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叫她,是霍璇,回头果然霍璇和霍璟在灯下对她笑。   涟歌摘下面具,霍璇十分惊喜,“果然是你们。”   霍璟交了报名费,兄妹二人也上台来。看她很有些困顿,霍璇很是关心,“你们在猜什么?”   涟歌指着马踏飞燕花灯,有些泄气,“准备给你赢个灯的,可是这谜底太难猜了。”   霍璇不爱读书,学功课的时候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听她这么说知道自己肯定也猜不到了,便安慰她,“没事,你换个别的送我我也照样喜欢。”   两个小姑娘拉着手准备去挑旁的灯,一旁的霍璟念了一遍谜面,说道,“是瓦。”   谜底确实是瓦,前三句是制瓦的过程,最后一句是指建房屋的时候人们把瓦传到屋上面盖房子。天台是指屋顶了。整个谜面运用到了比喻的手法。其中的时辰是用来借喻时间的,也可以说做那件事情的过程。   老板笑呵呵地将花灯取下来递给霍璟,“这位公子猜对了。”这个谜底不难,若是穷苦百姓是很容易猜到的,但他四人穿戴和气质都不像普通人,却能猜到这个谜底,着实令老板吃惊。   霍璟眉目温柔,微笑着将花灯递给涟歌。   涟歌笑着接过,“谢谢璟哥哥。”复又将灯交到霍璇手里。   少女眉眼盈盈处,是一汪温柔的春水,在灯火明灭中漾开醉人的笑意。傅彦行站在二楼,忽然觉得她对霍璟笑的是那样刺眼,他招来徐立,“将她的丫鬟带过来。”   徐立领命而去,莳花莳萝正好进了鸿雁来的门,手里各提着一个去马车里取来的小箱子,莳花提的那个是医药箱,莳萝提的是装月饼的食盒。   两人见了徐立,心中诧异,又很快隐藏好,听他说完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上了楼。现下她们已经很明白自家主子身上有秘密,作为忠心的婢女,她们能做的只有不多听,不多看,不多言和小心谨慎。况且这些人给人的感觉太可怕,不是她们小婢女能惹得起的。   既然碰到了,四人便结伴而行。想到莳花莳萝去了有一会儿了,涟歌提议,“咱们去鸿雁来坐坐吧。”   萧洵本就是陪她出来的,自然不会反驳她的提议,霍璇看了看霍璟,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也点头,“好。”   报上名号,有小二将他们带去她们定好的雅间。涟歌上了三楼,却看见流安和徐立一左一右守在拐弯处的楼梯口,那个方位正对着方才的灯台。   方才的错觉,竟然不是错觉吗?   她只扫了两眼便将视线收回,心中却忐忑不已,他就在这里,她要怎么才能寻到好借口给他诊脉呢。   霍璇也看见了流安,她皱起眉头,看了看涟歌,又看了看萧洵,觉得很奇怪,怎么他们看见“表哥”的小厮却跟个没事人一样?   不过见他们兄妹没有反应,她也没多问。   进了雅间,涟歌眼尖地发现她让带的东西都不在屋内,知道两个婢女已经提前碰到过那些人了,心中更为惊惧。   那人竟那样厉害吗?连自己会来鸿雁来都知道,居然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她。   若是做了他的敌人,那得多惨啊。 第18章 玉碎   萧洵和霍璟曾是书院的同窗,俩人近日又都忙,是许久不见了,此刻碰到自然有太多话想说,但他们的话题天南海北,从萧洵前几日得到的吴道子真迹,到濮阳近些时候多雨的天气,从城南大营的防卫,说到京中陛下的身体,两人侃侃而谈,霍璇和涟歌愣是插不上话。   “阿洵明年可是要进京参加春闱?”霍璟从的是他父亲的武职,去岁已经受封正六品的骁骑将军,不走文官这条路,故而念书时候提早结业,不像萧洵,还得进京参加科举选拔。   “是的,过完下一个元宵便去。”萧洵捧着茶杯,杯中泡着的是齐山云雾,碧绿的茶叶铺陈在莹白的瓷杯里,清香扑鼻,他低头轻酌一口,语气轻快,“寒窗苦读十二年,为的就是那一天。”盼着能扶摇直上,用己所学,为政绩清明,社会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贡献一份力。   他眼中有光辉,霍璟也端起茶盏,做了个敬茶的姿势,“为兄便先祝你心想事成。”   他们絮絮讨论家国天下事,涟歌歪过头去问霍璇,“阿璇,那盒月饼里有个红豆馅儿的,是我亲自给你做的,可好吃?”   霍璇确实吃了一个红豆馅儿的月饼,此前倒不知是她做的,闻言笑道,“好吃,多谢眠眠。”   涟歌笑得眉眼弯弯。   “眠眠,我父亲将雾潋送给我了,只要我能亲自驯服它,以后就给我做坐骑。”霍璇压抑不住的好心情迫切地和涟歌分享。   涟歌有些惊讶,下意识地看了眼正在和萧洵说话的霍璟,后者感应到她的目光,回赠以一个温和的笑意。   霍璇看见她的动作,却没有不高兴,“肯定是我哥哥跟他说的。”她对兄长自然也是心存感激的。   “等你驯服雾潋,我也要沾光骑一骑。”涟歌端起茶杯停在半空,真心为她高兴。   “那是当然。”霍璇笑着碰碰她的杯子,二人相视一笑。   惦记着还有个人在等她诊脉,涟歌索性站起来道,“我出去透透气。”   霍璇本想说“我和你同去,”但她忽然福至心灵,想到刚刚见到的小厮,猜测她估计是要去见那位“表哥”,自己不好跟,恰巧此时萧洵和霍璟在聊濮阳的军政,便端起茶杯,坐到那两人旁边去说话。   涟歌松了口气,示意莳花跟上。莳萝比较稳重,若是她久不回来,以她的聪慧帮自己拖延时间掩饰过去不成问题。   涟歌出了厢房,先带着莳花在走廊转了一圈,见门口兄长的随从并没有看着她们,便快步走过转角回廊,来到徐立和流安守着的房门口。   徐立恭敬地叫了声“萧姑娘”然后推开门让她进去,莳花也想跟,被流安拦住,“姑娘跟我来。”莳花无法,只好跟着他去了隔壁雅间。   傅彦行靠桌而坐,桌上还放着她备的那盒月饼,听见她进来,抬起眼皮看她一眼,语气冷冷,“坐吧。”   他自刚刚见涟歌冲霍璟笑的时候就有些气闷,但涟歌根本没感觉出来,在她眼里面前这人一向脾气古怪,哪里猜得到他会因为这种莫名的原因生气。   窗外疏风朗月,街上光影攒动汇成一条绵延的河,低沉醇厚的夜风掠过漫天烟火,掠过满城桂花,送来一室香辉。   鸿雁来的雅间陈设都一样,外侧是宴客厅,只有一张桌子,各有八个配套的凳子,里侧是八个相对而坐的矮桌,全是上好的红木家具,中间用时令花木隔开,现在是夏秋交接之季,放了两盆莲,碧叶田田,花苞含姿。   傅彦行目光落到那盒月饼上,涟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轻笑道,“今日中秋节,这是我家里做的月饼,带给公子尝尝。”   听她这样说,他心中升腾起一点莫名的感觉,可他惯来是高高在上的,往年中秋想“孝敬”他月饼的人不少,他却不是谁送的都收的。一时竟忘了要说谢,愣在那里。   涟歌倒不在意这些,说完便去角落将医药箱打开,拿出脉枕示意他伸手,“小女先为公子诊脉。”   因是最后一次诊脉了,她诊得极认真,时间也较前两次长,她小扇子般的睫毛动也不动,视线落在他的腕上,眼神专注,表情凝肃。   室内熏了香,是常见的桃木枝,桃花清甜,桃木味却要淡得多,做成香被加热,味道恰到好处,燃起香来,翠烟浮空,袅袅娜娜,满室飘香,却冲不淡涟歌身上带着的缱绻味道。   她诊的那样久,久得傅彦行都感觉自己的手腕要被看出一个洞来,才见她收回纤指,待肌肤相接的触觉消失,他甚至有些怅然。   “公子已经大好了。”涟歌声音清脆,透着愉悦,是真心为他高兴。   傅彦行眉目舒展,他自然知道自己已经大好,但见她这样高兴,像是蝴蝶飞进谁家暖房,叼走最甜美的那朵花蜜,载歌载舞的将欢乐也染上他的眉梢。   “你很高兴?”他袖间手指微动。   “自然,”涟歌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明媚笑意,“公子是我的病人,世上哪有不希望病人痊愈的大夫。”   况且他好了应该就要离开濮阳了,她简直是兴奋!   知她心中所想,傅彦行有些沉闷。十八岁的天之骄子,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因一个女娃的想法扰乱自己的情绪,让他摸不清也道不明这究竟是何种滋味。   “我又觉得胸闷了。”他脸上是陌生的表情,涟歌记得他上次也说胸闷,有些疑惑,“程大夫未给公子诊出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胸闷吗?”   那日他回去便召了程实探脉,程实说他脉相平稳有力,没有丝毫虚浮之感,但他又说胸闷,倒让程实也摸不准了,只说可以开个平心静气的方子,总归是天热,怕是中了暑气。他念着在喝解毒的药,倒没叫开。   回去还是喝吧,天热容易气躁,等入了冬就好了。   涟歌见他有些不对劲,想起书上的偏方,提议道,“公子若觉得胸闷气涨,又不想喝药的话,可叫下人用五钱白萝卜籽煎成一碗汤,一日三顿的喝,连用三天,或许症状可消。”她一边说一边拿出白纸写下来,等墨迹干了,才叠好放在桌上。   做完这些就准备走了,傅彦行见她收拾东西,拿出一块玉佩,放在桌上,“这是谢礼。”   涟歌闻言一愣,看了一眼。是一朵上好的墨玉兰花,两指大小,还未触摸,便有温润的感觉从内渗出来,半点杂质也无。   涟歌想也未想就拒绝,“我不要。”这样的行为属于私相授受,和那瓶药不同,她再怎么不羁也不能拿玉这样的东西,就算他说是谢礼也不能要。   傅彦行有些不悦,却是难得有耐心,“收下吧,你以后回金陵,有用得着这块玉的地方。”他也不说具体有什么用,模棱两可的。   涟歌丝毫不奇怪他知道她会回金陵,依旧坚持,“那我也不要。”   傅彦行天潢贵胄,遇她之前从未将玉佩之类称得上信物的东西予人,且他还隐约透露了这朵玉兰花的作用——皇长子的墨兰珏,莫说能在金陵畅行无阻,便是拿着进皇宫,也是没人会阻拦的。   他一生未向人折过腰,此刻能这样两次叫她收下东西,已是他的极限。她却不要,让他很是生气,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整理医药箱。   身边这人面如寒冰,眼酝风雪,涟歌自然不可能没有感觉,可她几次和他相处下来,知道他虽然性格阴晴不定,但对自己这个“救命恩人”还算宽待,故而假装没察觉到他的怒意。   提着自己的小箱子施礼,“公子若没别的事,小女便回去了,我的兄长和好友还在等我。”   刚走两步,涟歌忽觉腕上一紧,手腕被人拉住了,刚才还坐在桌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后,面色不虞的看着自己。   她才到傅彦行胸口,身高和气势上的压迫感让她觉得不舒服,微用力也没能将手腕从他手中挣脱。他们距离有些近了,涟歌挣扎两下,向后退一步,“公子这是做什么?”   语气已经带上恼意,和着软糯的声音,出奇的好听。   傅彦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小少女睁着圆圆的眼睛,满是惊讶,里头水汪汪的,像去年秋猎时追捕的那头小鹿,也是颤抖着用这样的闪烁的眼神望着他,她莹润的红唇紧抿着,昭示着她的怒意。   看得傅彦行有些心痒。   他左手握着涟歌的手腕,右手拿起桌上的玉,摩挲几下想放进涟歌手里,涟歌手心握成拳,被他捏起一根手指,肌肤相亲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赶紧配合着张开。下一瞬,傅彦行将墨玉塞进她的手心里,且用自己的大手将她莹白纤细的手指重新曲成握拳的姿势,将墨玉牢牢握住。   “我说让你收下。”他声音温柔清脆,语气却谈不上多好。   “我说了我不要。”被他这样对待,涟歌从未觉得有什么时刻像现在这般屈辱,怒意上涌,等他放开她的手,便张开手心让玉落在地上。   “啪。”伴随溅玉之声,墨兰珏碎成三块。   傅彦行脸色乍变,愣在原地。   涟歌趁机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徐立和流安看着房内呆愣的傅彦行和地上的墨兰珏碎片,心中骇然,但见他没有发话,便任涟歌离开。   “殿下!”没人敢看傅彦行脸上的惊涛骇浪,他在两人的惊呼中弯下腰,将地上的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 第19章 后怕   涟歌在隔壁寻到莳花,让她把医药箱存放在柜台,自己先回了雅间。   刚刚是胆从恼中生,等被走廊上的过堂风一吹,她顿时清醒过来,想着傅彦行怒云密布的脸,才觉得后怕。他虽然性情古怪,但确实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昭示怒意,他当时那样的神色,在父亲身上也未见过。   雅间里的三人见她脸色不好,不知发生何事,萧洵停下话头,眉头微皱,“眠眠,你怎么了?”   涟歌稳定心神,揉揉胳膊,冲她们一笑,“刚刚出去碰到个醉鬼,被撞了一下,差点被他吐了一身。”   这笑委实不算好看,但萧洵和霍璟没再多问,只是心中各有计较。霍璇噌一下站起来,“那醉鬼在哪?姐姐去给你报仇。”   她向来直接,已经取下软鞭。   霍璟神色一凛,轻声呵斥,“阿璇。”   霍璇不情不愿坐下来,涟歌拉拉她的衣袖,道,“阿璇莫激动,我没大碍。”   霍璇狐疑地看着她,眼珠转转,忽然恍然大悟,冲她挤挤眼睛,“我明白了,眠眠莫难过,是那人不长眼睛。”   涟歌给她说的有些糊涂,直觉“不长眼睛”不像是单纯的字面意思,点点头,“我不难过,真的。”   霍璇用一副“我什么都懂”的得意表情看了看在场的两位男性,提议道,“我们下去拜月吧。”   此言正中涟歌下怀,她巴不得早日离开鸿雁来,听霍璇这么说,自然举手赞成。   中秋节又称拜月节,每年到八月十五这一天,人们吃月饼,拜月亮,以月之团圆祈求人之团圆,寄托思念故乡,思念亲人之情,又祈愿丰收和幸福。   拜月习俗与大楚开国皇后有关。   三百年前四大诸侯国并立,大楚有位颜氏女,长相丑陋,但是她小的时候一直虔诚的拜祭月宫仙子,得了庇护。等到长大后,贤良淑德,品德高尚,被当地的官员举荐进入皇宫,可惜一直没有得到皇帝的宠幸。有一年八月十五赏月,皇帝在月光的照射下见到了颜氏女,突然觉得她美丽出众,恍若仙女下凡,居然立她做了楚王后。她成为王后以后,劝诫当时的楚王勤政爱民,知人善任,且自己勤俭持宫,凡事不喜铺张浪费,亲力亲为,在大楚与别的诸侯国打仗时带领宫人捐献物资,资助军队,使得大楚能一统四国,挣下开国盛世。   后世女子们为了感念她高尚的品格,也为了纪念她和开国武帝的感情,特选在中秋节这天点香拜月。随着时间推移,拜月也就成了专属女子祈求姻缘的好节日,在求姻缘上变成和三月三上巳节一样的重要。   涟歌和霍璟不是为了祈求美满姻缘,一个年级尚小没到时间,另一个是志不在此,但每年的中秋禅光寺都会举办拜月法会,十分热闹,她们很感兴趣。   这一次有萧洵和霍璟在,一路上都没碰上什么不长眼的人,霍璇还是男装打扮,看起来就是个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和涟歌站在一起,像一对慈眉善目明眸皓齿的善财童子。   四人到的时候,拜月法会已经开始了。寺外广场内,搭着高台,在演颜女拜月,即开国皇后的故事,正演到楚王于月光下遇见颜氏女那一幕。恰巧月华露露,银辉撒下来,落到台上的颜氏女脸上,让人看清她的脸,纤秾合度,姿容秀美。台下观众爆发出高昂的呼声,“真美啊”。   涟歌借着灯火和月光看清了她的脸,虽带着浓妆,但那分明就是老熟人:阮明玉。和霍璇对视一眼,两人都看清楚了对方眼里的惊讶。   大楚民风开放,舞乐也被奉为高雅之事,阮明玉能歌善舞,且擅长弹奏奇葩,先前也当过好几回上巳节的领舞,可上巳节庆典由官府主办,拜月法会却是民间活动,她会出现在这里,着实令人意外。   “没想到阮明玉这么爱跳舞。”涟歌凑到霍璇耳边轻声说道,“真没看出来。”   “可我觉得你比她好看。”霍璇认真看了看涟歌,想起刚刚观众们的欢呼声,不以为然,“再过几年你一定更比她好看。”   涟歌轻笑,如同昙花初绽,在夜色中也很夺目,“那也没什么好的。”   纵使和阮明玉不对盘,也不得不承认她这舞跳的美,涟歌看到最后,对霍璇道,“其实她除了心眼儿小点,本性不坏,又能歌善舞,才名在外,一贯好名声,配你哥哥也不算太差。”   四周人声鼎沸,霍璟隐约间听到她提及自己,眼中带疑地看着她,因男女有别,不好凑过去听。他与萧洵并几个护卫小心地将涟歌和霍璇护在中间,与人群隔开些距离,免得她们被人冲撞。   夜风舒朗,明月高照,台上台下灯影流光,落在涟歌的侧脸上,静,而柔,她歪着头在和霍璇说话,眉目精致,呢喃低语,好似眼下这样闲适的光景,明月清辉,流水飞花,欢声笑语,全部化成无形的手,掠得她唇角微勾。   霍璟静静看了片刻,垂下眼睑,似乎有些走神,听萧洵叫他,才看见涟歌和霍璇已经向前走了,萧洵察觉不对,问他,“在想什么?”   他摇头,“无事。”   萧洵望着他们的背影,觉得今晚上这几个人似乎都有些奇怪。   涟歌心中的忐忑之感,直到回了府,还是不能消。   林氏出门的时候将府中无事的下人都放出去过节了,涟歌洗漱完,也让莳花,莳萝也去跟他们老子娘团圆。   更深露重,月儿高挂,涟歌坐在留梓亭中,思及之前对那位公子做的事,有些恍惚,也有些后悔。他无疑是身份高贵之人,她今日这样得罪他,还摔了他的玉,若他发怒,心存报复,她该如何自处,萧家又该如何自处?   亭外柳条舒展,花圃里的金桂、秋海棠、菊花、山茶花团簇簇,粉紫嫣红,幽香暗迭,明明是百花争妍,偏偏又十分和谐,都静静看着亭中沉思的人儿。   或许她能道个歉?   她小姑娘能屈能伸,道个歉不算什么。她对他有“活命之恩”,若是好生道个歉,想来他不会同他计较吧?   涟歌亲自去书房取了笔纸,研完墨却想起来,她压根不知那公子姓名,这信如何写得下去。略沉吟,她省去称呼,只唤公子,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信。   她已不用再去为那位公子诊脉,拿不准霍青还在不在他身边,但还是想尝试叫他一下。   “霍青……”   无人应答,只有微风拂过带动花木摇曳的细碎声响。   “霍青……”她又叫了一声。   还是无人应答。   涟歌知道霍青再不会出现了,有些怅然,她不清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却私心想着最好那位能忽略她今晚的冒犯,以后再不要有交集。   涟歌在亭中坐了半晌,直到莳花、莳萝回来复职,将她带回房中歇息。   夜凉如水,渺渺银河浪静,玉盘高挂,照着无边大地。濮阳城内,人群逐渐散去,一辆宽大的马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不疾不徐地出了东城门。   高大英挺的少年端坐在车内,气度高华,周身散发出凌厉的气势。   流安隔着竹帘都能感受到自家主子的不渝,自打从鸿雁来出来,殿下吩咐了句“回京”之后便一言不发。   他将身子缩在角落,不敢发出声响,怕触动主子的怒火,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注意主子那头的响动,好妥帖伺候。   他听见殿下拿出书册,打开了书案上的多宝格,知道主子或许是要拿笔批折子,一时有些犹疑,思忖着要不要主动去添一盏灯,恐主子伤了眼睛,可现下殿下心情不好,没得吩咐他实是不敢自作主张。   忠心的内侍一时陷入两难,忽听里头动静都没了——   流安心中诧异,大着胆子掀开竹帘,赫然见到主子手里拿着一支钗,眼中晦暗不明。   遭了!这是那萧氏女的钗!霍青拿回来之后被殿下放在书案上的小格子里,他收拾行装的时候不敢多问,顺道放进装文房四宝的多宝格里了!   流安心中骇然,一下扑跪在地上,“殿下恕罪……”如今萧氏女惹怒了殿下,他是自己往刀口上撞。   傅彦行怔怔看了一会,道,“传霍青。”   马车停下来,霍青很快出现在车外,“殿下。”   傅彦行将碧玉双珠钗放回盒里扔给他,“给她还回去。”   霍青领命,“是。”   待他消失在夜色里,傅彦行看了眼面如死灰的流安,吩咐继续启程,“磨墨。”   流安如蒙大赦,起身弯着腰多点了两盏灯,拿出上好的端砚和松烟墨,静静研磨,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不多时霍青回来了,流安听到消息,掀开车帘退到车厢外,从霍青那里接过一封信件。他以为是京里正常的信件往来,进了车内借着灯火却见信封陌生,分明不是。   弯着腰递上去,“殿下,这是副使送来的信。”   傅彦行从案牍中抬起头,接过来展信而阅。   公子:   见字如晤。晚间无意冒犯,悔之不及,彷徨多时,惴惴难安,懊悔之心尤是。   祈相遇之缘,得公子见谅。   万幸得允,不胜欣喜。   萧二   信很短,用秀气的行书写在浅绿色的花笺上,不似仓促为之。   这个结论让傅彦行莫名觉得愉悦,薄唇微勾,评价道,“懂得拿救命恩情做筏子,真是个促狭的。”   尽管他清楚她此举不过是因为怕自己打击报复,却丝毫没有“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不快,反倒庆幸让霍青去还钗。   罢了,看在这女娃如此上道的份儿上,他就不与她计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很久很久后的某一天,小团子读了从她母后那里偷的话本子,对父母亲的爱情故事很是感兴趣,追问她爹,“父皇父皇,你和母后当初是谁追的谁啊?”   傅彦行眉头一挑,想起多年前的那封信,捏捏小团子肉嘟嘟的小脸蛋儿,邪魅一笑,“自然是你母后倒追的我,你不知道,她十二岁的时候就给父皇写情书了。”   萧涟歌:??? 第20章 禁足   涟歌第二日醒来,见书房里多了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是她先前被抢走的碧玉双珠钗,实在欣喜。   莳萝派出去的下人寻遍濮阳大大小小的当铺,都未找到珠钗的踪迹,她以为被贼人带出了濮阳,为此难过许久。如今失而复得,高兴之余疑虑未消。   “莳萝,这钗是你昨夜带回来的吗?”虽是这么问,她心中却存了疑惑,装碧玉双珠钗的盒子是上好楠木制成,用金丝勾了一支腊梅在上头,论精细程度不比她的钗差,岂会是出自当铺?   莳萝摇头,“奴婢不曾见过。”   莳花也道,“奴婢也是。”   涟歌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去书桌边找放信的翠竹篮子,她昨夜回房之后将那封信放里面,准备今日让婢女处理掉的,现下空空如也,才确定果然是霍青来过了。   那封信已经交到他主子手上了吧?不知他看了会不会如她所愿,看在她救过他的份上不跟她计较昨夜的事。   “姑娘,老爷请你去一趟……”云亭月榭守门的王嬷嬷过来传话。   涟歌不明所以,到了秋华院发现父母亲沉着个脸,兄长也表情凝肃。   “这是怎么了?”她问。   萧元敬遣退下人,指着桌上的一沓纸,“你自己看。”   涟歌走过去拿起来,看到最后恍然大悟:她瞒不下去了。厚厚的纸上详细记录了从庄子上到昨夜她的行踪。   “爹爹这是什么意思?”   萧元敬掀起一道眉,没说话,一旁的萧洵看她一眼,口气严肃,“你从庄子上回来后,我忧心你的安危,特意去查了你近些时日的动向,奇怪的是,只查的到你的,关于你口中那群人,却是半点底细也查不到。”   一开始萧洵怀疑妹妹是情窦初开,喜欢上了外面的野小子,可越查到后面越是胆战心惊,他派出去的人并不是无用之辈,却连那伙人的身份也查不出来,那院子里有不少高手,他派去的人连近探都不能。   “眠眠,你是不是招惹到了江湖上的黑暗势力?”联想到她此前提过的古怪蛊毒,萧洵语气沉痛。   萧元敬夫妇一脸紧张的盯着涟歌,只要她流露出一丁点儿肯定的意味,他们都会站出来给女儿出头。再不济,他们也是太守府,就算那些江湖人士再怎么邪门,也护得住女儿。   涟歌抿抿唇,有些惊讶家人的脑回路,想起再也不用去给那公子诊平安脉了,便整理语言,将回府后发生的事情说了。   听闻不是亡命天涯的江湖黑暗势力,萧元敬放心下来,板着个脸训斥,“胡闹。”   涟歌心中委屈,眼眶红红,眼看着就要哭,林氏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呵斥萧元敬,“我们眠眠这几日肯定都不好过,你干嘛还骂她。”   见女儿这样,萧元敬怒意消散,声音也低了三分,“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父母亲,你自己能抗什么事?就算他是金陵来的大人物又如何,爹爹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   涟歌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过想着能不给家里惹麻烦就不惹,况且她先前确实觉得只要那公子身体痊愈就没事了,便没说出来让家中担忧。   “洵儿,你准备一下,和我出一趟门。”萧元敬叹气,他们既知道这事,少不得要去会一会那个“神秘少年”了。   萧洵称是,涟歌却道,“不用了。他的毒已经解了,估计现在人已经不在濮阳了。”   萧洵皱眉,唤来小厮吩咐去城南那院子看看是否还有人居住,等下人退出去又问涟歌,“你果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如果涟歌的猜测是对的,那位少年不把太守府放在眼里,想必自己也是身居高位之人,但那样身份高贵的人又怎会出现在濮阳,还能受那样的暗算?   “不知。”涟歌摇头。   萧元敬拧眉,和萧洵想到一处,“你画下来。”   虽他已出金陵八年,可是对京中的事不是全无所知,京中权贵虽多,但听涟歌所言,若那少年真是那般的英雄人物,无外乎是出自公侯王府等或者裴、魏、王、何等簪缨世家。想查,还是能查到的。   “他既然已走出濮阳,女儿也再不会和他有交集,为何要查他是谁?”涟歌有些疑惑,在她看来以后都不会再碰到的人,知道他是谁又如何呢?   “你爹让你画你就画出来便是。”林氏倒是明白萧元敬的担忧,涟歌这番际遇虽不是结的恶缘,但知己知彼总是好的,倘若对方后头想生事,他们也好提前应对。   见母亲也这样说,涟歌无法,就在秋华院的书房里画画。她先画了个轮廓,待要往里填五官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真的没有认真看过那位少年的长相,只记得他剑眉星目,是极英俊的,她只好凭着感觉一点点描绘他的眉眼。   “我与他不熟,只能画到这个程度了。”等纸上墨迹风干,涟歌将画纸递给萧洵,他拿过去和萧元敬一起看。   若是个年纪大些的人,萧元敬估计能看出来是谁,可画上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虽然已经初显威严,气势不凡,但到底隔了辈,他不敢确定,“我瞧着,像何家人。”   定国公府何家,是皇后母家,乃金陵四大家族之首,是真正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二十年前称京都双杰之一的何渊便出自何家,现任兵部尚书,享定国公之爵。萧元敬与何渊有些交集,他敢肯定画上的少年与年轻时候的何渊有五分相似。   但何渊并没有这么大年岁的儿子。何渊成家晚,十五年前才与安乐侯府嫡次女成亲婚,生的长女不过比涟歌大一岁。但只要那人是何家人,就算不是何渊之子,依着何家的家风,应不至于会因为想掩人耳目而对他们行打击报复之事。   萧元敬放下心来,将画纸卷起来让萧洵收着,道,“先派人去金陵打探一下何家有没有符合条件的人,嫡系和旁支都得注意,你明年进京以后也想法子探查一下他的身份。”   萧洵点头。   后下人来报,南城那院子确实人去楼空,萧元敬又心痛又后怕,将涟歌禁足一个月。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被禁足,但晓得这回确实做的不对,半点怨言也没有,安安静静待在云亭月榭看书,权当自己还在庄子里。   禁足期间不能出门,却未禁止她见客。   进入九月濮阳雨量变少,空气又干燥起来,留梓亭外的荷花也尽数枯萎,只剩下一池残荷。涟歌在亭里逗弄一只葵花凤头鹦鹉,叫彩翎,是她禁足第二天萧洵送来解闷用的,听说会说话,她却一次也没听过。   “说姑娘最可爱,东西给你吃。”涟歌掌心放着小堆谷物,在彩翎面前晃一晃就拿远,小鹦鹉拍打着翅膀追着她要吃,因脚上系着链子,一下扑到她的肩头,抻长脖子却够不着食物。   “哎呀……”被他煽动的翅膀扫着脖子有些痒,涟歌弹弹小鹦鹉的头,将谷物放在站架上的小碗里,彩翎拍拍翅膀又追着吃的跑了。   “我还以为你在府里会很无聊,特意来看看你,”亭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霍璇大步走进留梓亭,视线从鹦鹉,话本和糕点上一一扫过,揶揄道,“谁知道竟过的如此快活。”   “阿璇!”看清来人,涟歌很是高兴,差侍女奉茶,欢喜地拉她坐下,“你怎么来了?”   “我喂完雾潋回来,便来看看你。”自从霍璇得了雾潋,每日都要去一趟城北大营和它培养感情,今日回来时在路上碰到萧洵,才知涟歌被禁足一事。   “我听你哥说你被禁足了,怎么回事儿?”她眼里闪着八卦的光彩,实是很好奇,涟歌是被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从未被罚过禁足,不像她,总惹父母生气,家法禁足是家常便饭。   涟歌摇头,不说。   霍璇却笑的颇为不怀好意,“是因你那‘表哥’吧?”   涟歌愕然,她怎么知道?   从涟歌惊愕的眼神里得到肯定的答案,霍璇噗嗤一声笑开了,又道,“其实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你表哥吧。可以啊你,小眠眠。”   涟歌觉得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因她神色太古怪了,霍璇继续自说自话,“上次我见他就觉得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冷冰冰的,除了长得好看些,也没什么好。你也犯不着为他难过……”   她这么劝着呢,涟歌摇头,“我不难过。”   相反还觉得松快。   “不难过才好。待你长大些,这濮阳城里的男人随你挑,更别说等日后你回了金陵,有多少青年才俊在等着你啊,犯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   听霍璇絮絮叨叨说着,涟歌终于咂摸出些味儿来,颇哭笑不得,“你以为我喜欢那人?”   霍璇垂眼看她,认定她是在害羞,“莫慌,我一定会给你保密,这事儿连我哥那我都不说。”   涟歌欲言又止,在霍璇看来就是为情所困,又联想到她被禁足一事,以为是东窗事发了,自然要安慰好友,“不过中秋那日我也瞧出来了,你跟他闹别扭了吧?”   涟歌一下明白过来,那天晚上她说的“是那人不长眼睛”是个什么意思了。   这话没法接,她又不能和霍璇讲禁足的原因,更说不清楚那少年的身份,只好含糊其辞,“没有闹别扭。”   这下轮到霍璇疑惑了,“那他人呢?”   “回金陵了。”   认定好友被人玩弄感情始乱终弃的霍璇怒上心头,“渣男!”   涟歌嘴角一抽,觉得跟她解释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璇:眠眠,远离渣男,姐姐爱你!   傅彦行:喵喵喵??? 第21章 重阳   “过几日便是重阳了,你去爬山吗?”见涟歌无意多说,霍璇也不继续那个话题,只在心里暗道下回见了那男人要好好收拾一顿给她出气,转而问起旁的事来。   今日是九月初六,到初九她还在禁足中,去不了,涟歌摇头,“不去。”   去不了,也不想去。   “阮明玉给我下了帖子,约我那日一道去爬山,真的烦人,和她有什么好爬的。”霍璇想起阮明玉就头疼,“我本来将她那帖子都扔了,却不知我娘从哪里得了这个消息,非让我去参加,说是和别家的姑娘们联络联络感情,我和她们都玩不到一块,能有什么感情好联络的?”   她吐槽的时候眉头皱起,日光从竹帘缝隙里漏进来撒在她脸上,连苦恼也变成了生动,涟歌静静看了半晌,道,“那日我出不去,不过你爬完山可以来云亭月榭,我与一道过节。”   “这还差不多。”霍璇揽过涟歌的肩,“不枉咱们同龄的姑娘里我最喜欢你。”   两人又聊了会儿,霍璇起身告辞,“我先走了,我哥陪我来的,可不能叫他久等了。”   出了云亭月榭,已有萧府下人过来领路,“霍姑娘,请。”   霍璇一路跟着去了外院湖心亭。   按规制,太守不过正四品,宅邸不能超过四进十二间。但萧府却有五进,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样样不缺,颇有些江南宅院的味道。跟西山别苑一样,那位徐姓太守宠妻无度,连太守府都修的比旁处华美,他以身试法,倒是便宜了后面来上任的官员。   太守府里有两片湖,一片小的在内院,萧元敬疼爱女儿,拨给了涟歌做院子,便是留梓亭外的那处。剩下一片大的划在后山,盖了湖心亭,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霍璇每来一次,都要感慨一次萧府里的好景致,顺着游廊走过去,但见亭上挂着素纱帐,帐中三彩鸭形香炉里燃着檀香,烟雾袅娜间,两个俊朗的身影相对而坐,面前搁个棋盘,正在对弈。   “你们家真是好风景,难怪每次阮明玉来做客的时候,那眼睛能红出兔子的味道。”霍璇可没什么观棋不语的自觉,她不爱下棋一类需要沉着思考耗时良久的活动,此刻能不搅局已是万幸。   萧洵闻言抬眸,望见霍璇着一身绯色男装斜坐在霍璟身后的软塌上,艳丽的像一团火。这里两人一个是自家兄长,一个是好友兄长,没有外人在,她一点也不收敛,随性而坐,目光直接,大刺剌剌地看着棋盘上的你来我往。   “阿璇,慎言。”霍璟不痒不痛的呵斥她。   “再过两年,这处又不知该谁用。”霍璇不以为意,“可不能便宜了她。”   萧洵对阮明玉没多大印象,但晓得她是谁家女儿,便说,“那也不一定。”   他这语气像是知道些什么,霍璇来了兴致,大眼睛忽闪忽闪,追问道,“什么意思?”   平心而论,阮县令在濮阳任职这许多年,一直兢兢业业,勤政爱民,虽然为人胆小谨慎些,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官。   只是这几年各州郡的太守都是从京中外调,纵使萧元敬任期结束,阮县令升上来做太守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他若想往上爬,只能申请调回金陵,这个事情萧元敬三年前也是和他谈论过的。但偏他又习惯了濮阳这一方热土,不愿回京,打算一直在这里不上不下熬着,权当提前养老。   萧洵知道这些,却不好说给霍家兄妹听,摇头,“世事无绝对罢了。”   恰好一局棋已进入尾声,霍璟往棋盘上一处落下白子,胜了这局棋,同萧洵道别,拉着还欲八卦的霍璇走了。   从太守府出来,萧洵径直回了军营,霍璇看着他背影,暗自思忖,“越来越看不懂哥哥了。”   重九登高是习俗。九月天濮阳已不再炎热,但要爬山需得费些时辰,霍璇起了个大早,辰时正已到城外关灵山下。放眼望去,已有不少人在登高了,人流顺着山路蜿蜒,隐约可见红色茱萸汇成一串火,和山间红枫相映成趣。   阮明玉已经在等着了,跟她一起的还有吴通判家的两个女儿,吴文珍和吴文珠,以及邱长史家的邱心叶。   霍璇与她们关系泛泛,冷淡的点了个头算是全了礼节,阮明玉却像未察觉到她不喜,笑得十分热情,“阿璇。”   她眼睛一直往身后看,霍璇知道她的想法,便道,“我兄长今日去了军营。”   阮明玉勾起的嘴角略滞了下,很快便恢复正常,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快些上山吧。”   她们几个都穿的长裤和革靴,倒不似来做戏,霍璇脸色稍缓。她有功夫傍身,爬这小小的关灵山很是轻松,不多时便将那四人远远抛在后面,她只好停下来等。   阮明玉在落后她二三十阶的地方,见她停下,脸上漾开笑意,卯足劲儿往上爬。她打小习舞,体力也是很好的。   爬到山顶已过巳时,阮明玉便做主在山顶的灵山寺用斋饭,是她提前让人通知寺庙备好的。用饭时阮明玉极热情,一直给霍璇夹菜,弄得她有些疑惑,阮明玉这是专程讨好她来了?   她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这么静静吃,师傅们做的斋饭味道不错,霍璇用了两碗才放下筷子。   吃罢饭,邱心叶推说想去求签,拉着吴家姐妹走了,霍璇知道她们是什么意思,便站在原地,一双眼静静看着阮明玉。   “有话直说,我还得下山去。”   阮明玉从荷包里拿出两个香囊来,一个青色一个红色籽,上头绣着大朵万寿菊,鼓鼓囊囊的,装着茱萸籽。   她羞红脸,将香囊往前一递,“上次承蒙阿璇和霍公子搭救,我不知该怎样报答,便做了两个香囊。”   霍璇眉头一挑,道,“你母亲已经亲自上门谢过了。”   “上次我还在惊中,未能亲自上门道谢,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聊表心意。”见霍璇不为所动,阮明玉咬着嘴唇,眼圈一下就红了,“还望阿璇能收下我这份心意。”   从前她与涟歌作对的时候也爱红眼睛,博人同情,可此番在自己面前做这出就有些难以言说了。霍璇不是怜香惜玉的性子,接过红色那个香囊,冷冷道,“行了,你的心意我收下了。至于另一份,你若有本事便自己送吧。让人转交的心意怕是不太诚。”   说罢也不看阮明玉由红转白的脸,施展着轻功一路下山去了。   阮明玉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她对萧涟歌那样好,却对自己的真诚视而不见,娇美的面容慢慢扭曲。   涟歌睡完午觉,便听莳萝来报霍璇和霍璟已经到府上了。她收拾好自个儿,带着丫鬟去了后山。   那三人正饶有兴致的在湖中泛舟,涟歌唤来会摇船的下人,另上了一艘小船,吩咐载自己过去。待追上前面的大舸,却见一人正探出头来,瞧见她乐道,“终于舍得起了?”   两船靠近,涟歌站起身来,将手递过去,“阿璇,拉我一把。”等握住霍璇的手,一个借力跨上去。   舸中有两人铺毡对坐,正在对弈,见她进来也恍若未觉。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上正温着菊花酒,清冽甘甜的酒香随着热气腾腾上涌。霍璇坐回桌边,冲她招手,“坐我边上。”   平日林氏不让涟歌饮酒,不过偶尔允她喝些甜甜的果酒,可菊花酒越煮越香,越煮越淳,偏霍璇还给对弈那两人一人添满一杯,澄黄清亮的的琼浆玉液勾得人意动,让人忍不住想喝点。   她眼巴巴瞧着,萧洵头也不抬,却似知她所想,道,“不能饮酒。”   不让饮就不让饮,涟歌作罢,嗔他一眼冷哼一声出舱去,行走间故意弄出声响,惹得霍璟从黑白厮杀间抬起头看她。   “舍妹顽劣。”萧洵轻笑。   “比不得我家那个。”霍璟垂下眼睑,亦笑了。   霍璇:……   先前那艘小船还未走远,涟歌唤回舟子,叫霍璇和她回去放鹞子,及至岸边,却见莳花满脸焦急,“姑娘,孟夫人和孟三姑娘来了,此刻正在前院,夫人让您赶紧过去。”   “我知道了。”涟歌点点头,用眼神询问霍璇可要一起,霍璇倒不好去见客,只道,“我回云亭月榭等你。”   孟夫人那日知道孟荞的心思后,在心中计较良久,却不想成全她。可见她心中藏着事也过的不欢愉,到底心软,便趁着此次重九,带着她上太守府送礼来,也想趁机断了她的念想。   也不敢送旁的,只让厨上做了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是金陵口味的点心,也是重阳节适合吃的一道美食糕点,而这道糕点里所用的桂花、栗子等,也都是这个季节才有的新鲜食材。   林氏坐在主位,有些纳闷孟夫人的来意。按说十三那日孟府已经派人来送过礼道过谢,今日再来一趟就有些奇怪了,但来者是客,她也只好按下心中疑惑,陪着孟夫人说笑。   涟歌心中抑是存了疑,待和孟夫人见了礼,乖乖在林氏下首陪着,悄悄打量对面的孟荞。   孟荞在和涟歌打完招呼后便一直低着头,等长辈提到她的名字时才羞怯答话,声音糯糯的,似娇莺恰啼。今日她气色好了很多,脸上还匀了少许脂粉,头上簪着淡粉色绢花,看起来很是精神。   林氏看出孟荞有些拘谨,孟夫人却一直和她闲聊不提要走,知道这是有话要说了,便道,“眠眠,你带三姑娘去府中转转。”又对孟夫人道,“今日霍家姑娘和她兄长也在,让三姑娘和他们一块儿泛舟去?”   孟夫人一怔,却说,“阿荞胆子小,怕水。”   涟歌道,“那孟姐姐便是去的云亭月榭坐坐吧。阿璇也在。”   孟夫人这才同意,又吩咐春柳跟着好生照顾。 第22章 贵人   林氏一直捧着茶杯,见孩子们走远了,才淡淡道,“夫人有话直说吧。”   孟夫人面色尴尬,似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道,“不瞒夫人,我此次来,是有事相求。”   林氏表情凝肃,示意她继续,她接着道,“我嫁进孟府多年,自问当的起这个家。善待妾室,悉心教养庶子,也从不苛待庶女,与我家老爷算得上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给他生个儿子,只得这一个女儿。”   “可我这唯一的女儿,也自幼体弱,我百般娇养,才将她养到今天这般大,她今年已十四,是我全部的希望。”   看样子是为了孟荞而来,林氏想起赏花那日涟歌的问题,眉头一皱,怕她说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话来。   林氏面容戚戚,慈母之心溢于言表,却道,“我曾私底下和我家老爷商量,待她长大,为她择个知心人,哪怕门第低微,只要是真心待她,不让她受委屈便行。”   “可……”孟夫人想起一事,心中骇然,缓缓道,“今年上巳节,我见天气实在好,才带她参宴,她却不知为何对洵公子动了心。”   “起先我并不敢确定,直到上月的赏花会,她明知自己有喘症,还央我带她去。我以为她是在家被闷坏了才带她出门,却不知这孩子竟然自己丢了随身带的药,只为引起二姑娘和夫人您的注意……”   孟荞执著如斯,她做母亲的也没想到,“现在想来,怕是上巳节那场落水,也是她自己有意为之了。”   孟荞这样偏执,着实令林氏惊讶,她看着孟夫人,问道,“你说的有事相求……莫非想让我家洵儿娶了三姑娘?”   “非也。”孟夫人摇头,缓缓道,“我知洵公子并未对阿荞有任何爱怜之心,他甚至不清楚阿荞是谁。自不会提这样过分的要求。”   林氏脸色稍霁,听她继续道,“洵公子乃人中龙凤,日后造化不可估量,实不是阿荞良配。我只愿为她寻个真心人,做个闲散享福的太太,而不是需得操持家事的宗妇。”   “那夫人是何意?”林氏问道。   “阿荞性子执拗,我若直言不允,恐她伤心,做出什么事来。”孟夫人正色道,“因此我才冒昧前来,希望夫人能帮帮我。”   都是有女儿的人,林氏完全明白她的感情,又听说不是要委屈自己儿子,哪会不肯?   “你且直言。”   孟夫人道,“能否请夫人帮忙做个假,就说洵公子已在京中定有亲事。”事关萧洵的名声,她知道自己这个要求过分了,但为了孟荞也不得不豁下老脸,“而我过些日子我会带她回蜀地过年,等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再回来。”   林氏才动了给萧洵相看姑娘的心思,孟夫人这个请求,若答应下来,就是乱了她给儿子找个濮阳妻子的想法,若是不应,想起那姑娘柔柔弱弱却如此偏执的模样,她又犹豫了。   实则林氏完全可以将这位有些无礼的都尉夫人赶出去,但她到底不是心肠冷硬之人,沉吟片刻道,“夫人这样令我有些为难……不过我儿年后要去参加春闱,再过两年我们也要回金陵,恐此后再也不会回来。不如就趁此机会,你好好开导开导孟姑娘,让她将心放远些,莫再为洵儿神伤。”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恐怕不能彻底断了孟荞的念想,但孟夫人也知道这是林氏能给出的最好的答复了。   孟荞一路不大说话,见到霍璇时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白了两分,见礼的时候颤颤巍巍的,霍璇不知西山别苑的事,倒很坦荡,“孟姑娘。”   怕孟荞不能吹风,涟歌请她进房间里坐,让人将彩翎提进来与她解闷。她似乎有些害怕这样尖嘴深喙之物,自己并不上前,只远远坐着看她们逗弄小鹦鹉。涟歌怕她拘谨,亲自带她去书架边挑书看,想她是才女,应当会很喜欢。   霍璇抬眼看了看孟荞,眼中有些许兴味。拿起一支从彩翎身上掉下的长羽,戳它的嘴,小鹦鹉做势要咬,被她躲开。   孟荞左右逡巡,挑了半盏茶时间,才从架子上拿过一本书,“我选好了。”   涟歌瞥眼看去,有些惊讶,她拿的竟然是前朝文学大家辛稼轩的《美芹十论》,是陈述抗金救国,收复失地,统一中原的大计。   倒不是不行,而是她这般娇柔的模样,合该拿本诗词集才对。   孟荞得了书,极有教养地坐柜绣墩上,专心看起来,她并未在云亭月榭待很久,不到一个时辰便有外院的嬷嬷过来请孟荞,说孟夫人要回府了。   孟荞面色如常,与她告辞,末了问道,“二姑娘,可以把这本书借我吗?”   涟歌没想到她会那么喜欢,不过一本书而已,她不好不借,可那上头有她兄长的批注,她自己也还没看完,又犹豫了,“孟姐姐,这本书我也还未看完,你若不介意,等我看完以后差人给你送过去。”   孟荞轻笑摇头,“不必麻烦了。我只是刚看到察情篇,有些意犹未尽罢了。”   待她走后,涟歌让莳萝把《美芹十论》放回书架上,整个人往榻上一靠,很是懒散。   “还去放鹞子吗?”   霍璇手里的长羽转换阵地,往涟歌脸上招呼,痒的她咯咯笑,一边道,“去啊。”   后山除了有湖,尚有花园,为了应节,府中花匠早用各类菊花将花园装点一新。两人选了靠湖的大片空地,让两个丫鬟帮忙,将鹞子放飞上天。   静谧宽阔的青莲巷里只有萧府一处宅邸,周近没有其他住户,独栋一幢更显得鸿图华构,气势恢宏。府门洞开着,两列守卫森然伫立,见自家夫人从府中出来,也目不斜视,腰间佩刀煌煌生光。   将孟家母女送上车,林氏舒了口气,问道,“姑娘呢?”   陪房陈嬷嬷道,“跟霍家姑娘在后院放鹞子呢。”   林氏点点头,笑道,“她在这府中憋了这么久,有阿璇陪着也好。”   说话间主仆二人往府里去。   马车围着太守府转了一圈,才要出青莲巷,却有银铃般悦耳动听的笑声传进来,孟荞心念一动,掀开车帘,便见高墙之内有两个鹞子在互相追逐,她静静靠着,神情满是憧憬。   孟夫人怕外面风大吹着她,伸手过来要放帘子,瞧见孟荞的神色,知她是羡慕了,宽慰道,“母亲带你去蜀地过年,那边气候温和,冬日好过些,等你身子好了,母亲也带你去放鹞子。”   霍璇收回手,任孟夫人将车帘放下,靠过去贴在她身上,低低道,“好。”   涟歌和霍璇各自放了一会儿鹞子,觉得无趣,便乘着西风,开始比赛看谁的鹞子飞得高。霍璇有功夫,笑着将内力注入轴线,那只老鹰形状的鹞子得了力,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涟歌勉力控制着手中的大蝴蝶,却怎能追上她的,不乐意道,“不能作弊啊。”   “怎能说作弊?”霍璇摇头,“我的功夫是我一年年辛苦练得的,是我自己的功夫,可不是从别处借来的。”   她这样说也没错,可涟歌不会功夫,又哪里公平,但她这番强词夺理的说辞,涟歌却无力反驳,恰巧泛舟的两人结束手谈,正从湖中回来,涟歌空出右手挥舞示意,唤道,“哥哥,来帮帮我。”   萧洵长身玉立,身着银色滚黑边的圆领袍立在舟头,很有几分英气逼人。听见涟歌叫他,从舸上一跃而起,下一瞬已稳稳落在她面前,只一看便明了她的意思。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平时里再怎么稳重,和妹妹在一块儿的时候玩心总还是有的,从涟歌手中接过轴线,往霍璇那边望去,也不怕人说以大欺小,道,“注意了。”   这一对比,男女之间的力量悬殊就很明显了,蝴蝶鹞子到了萧洵手中就像活过来一般,几个腾空,快速追赶上那只鹰,眼看着就要超过了。   霍璟等船舸靠边才迈着长腿上岸,好整以暇坐到凉亭里看着霍璇那只老鹰被超过,也没个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霍璇眼中狡黠的光芒乍现,手微用力,老鹰不再乘风高升,而是直直地往蝴蝶撞过去,萧洵也不躲,两根轴线相撞,“啪嗒”一声断了。   两只大鹞子失了牵引,摇摇晃晃落下来,掉进湖里。   谁也没赢。   “阿璇,你太奸诈。”涟歌控诉。   “彼此彼此。”霍璇有些恶趣味,就喜欢惹她炸毛,涟歌知道自己找兄长帮忙也是不对,嘟着嘴不再说话。   当是时,管家萧佰急急忙忙找过来,见了萧洵和涟歌,边行礼边道,“公子,姑娘,赵大人过府来,说请姑娘去府衙一趟,京中有贵人至。”   赵清是萧元敬身边的师爷,一般是不会做这等传话的小事的。   兄妹俩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出凝重来。   霍璟很知礼的起身,道,“我营中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萧洵点头, “下次再叙。”   霍璟冲着涟歌颔首,算是打招呼,带着霍璇走了。   “来的是何人?”涟歌皱眉。   “不知道,”萧佰摇头,“赵大人未明说。”   萧洵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对涟歌道,“我与你一起去。”   兄妹两人心中忐忑,却隐约觉得与涟歌所救之人有关,萧洵沉声道,“此事莫透露给夫人知道。”   赵清来时亦有此吩咐,萧佰心中有数,道,“小人省得。” 第23章 风起   历来太守府皆是一府两用,前院做府衙处理公事,后院做太守私宅住人。但濮阳因徐太守的缘故,太守府有两座,他们住的那幢宅邸挂了牌子称“萧府”,在城西青莲巷;萧元敬处理公务的府衙在城东蓥华街,另有知县衙门和旁的几处官宅,算是濮阳的行政区。   太守府衙碧瓦朱甍,气势雄伟,隐约可见两排府衙亲兵腰悬宝剑,身披宝甲,在府内巡逻,朱门大开,左右各十二个守卫站成两排,任风吹雨大,自岿然不动。   大门口卧着一对石狮,右边那个怒目圆睁,威风凛凛,狮首高昂,胸前绕着一根花纹带子,脖上吊着一个大铃,它那宽大的脊背.如同一座高山,纵然趴着,也令人觉得胆寒;左边那只则相对可爱,眼睛又大又圆,笑意吟吟,嘴巴微张,吐出大舌头,两只前爪半抱着一颗珠子,粗长的尾巴盘在身侧,神态怡然。   若有作奸犯科,我自杀气腾腾,面对平头百姓,我当笑脸迎人。   马车停下,早有人在门口迎接,兄妹二人被带到萧元敬办公的书房。   萧元敬正端坐在桌案旁写折子,听见下人通报,让他们进了屋,头却不抬。角落的铜壶更漏转过两刻钟,他才写完最后一个字,待墨迹干了合上奏本。   见萧洵也来了,他倒不例外,只是也没工夫跟他说别的,对涟歌道,“金陵来了人,点名要见见你。”   他甚至不知来的人是何身份,但见那人白面无须,长相阴柔,且手里拿着是璟阳宫的玉牌,是内侍无疑。   萧元敬不敢怠慢,请他下去稍作歇息,立即派赵清去请涟歌。   “爹爹?”涟歌苦恼,心下担忧是不是那人回京以后意难平,着人来处置她了?可他也不像是会恩将仇报之人啊。   “应当不是。”萧元敬摇头,见两个孩子眼带疑惑的看着他,说道,“来的是璟阳宫的人,璟阳宫是太后的居所。”太后母家是徐家,与何家并不亲厚,那人若真想做点什么,没必要越过何家去劳烦太后。   “太后娘娘?”涟歌愣了,更是一头雾水。   “别怕。”其实萧元敬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但怕儿女更心慌,便没说,“一会儿有我出面,若非必要,你莫说话。”   涟歌点头,父子三人说了会子话,便听外间赵清来报,“大人,钟内侍大人到了。”   萧洵望一眼萧元敬,敛住气息,闪身躲到书架后去。   “请进来。”朝涟歌投下一个放心的眼神,萧元敬站起来。   房门应声而开。一个五十岁许的内侍带着两个长随进入门来,着鸦青色锦缎五品大监服,身量中等,也不倨傲,恭恭敬敬朝萧元敬行了官礼,后笑眯眯地将涟歌打量一遍,才道,“想必这位就是萧二姑娘了吧,不错,是个有福气的。”   这话说得在场人一头雾水,涟歌心中存疑,礼数上却不缺,福身做礼,“小女见过钟内侍。”   “姑娘莫客气。”钟易笑的很有几分慈祥,到次位坐下,对上首的萧元敬道,“咱家今次是奉了太后娘娘之命,前来请教二姑娘献上一物。”   他拱手朝着东方金陵方向行了一礼,道,“太后娘娘入秋后偶感风寒,身体抱恙,久治不愈。决明天师言娘娘是被毕月乌冲撞了,需得用两位宁平十四年三月初八卯时生的女孩儿的一缕头发,串成佛珠,于护国寺中百僧诵《华严经》满七天。太后娘娘佩戴在身,方能延年益寿,身体康健。”   父女俩皆是一愣,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件事。   钟易轻笑,“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在太后娘娘那里积了这么大的善缘,对二姑娘来说,那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啊。”   听起来确实是挺好的事。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但太后做为国母,莫说让她献上一缕头发,便是想让她献上一颗头颅她也没得选。何况钟内侍说的对,这于她而言,确实是在太后娘娘那里结善缘的大好机会。   涟歌恭谨道,“内侍大人言重了。能为太后娘娘尽绵力,小女义不容辞。莫说是要我一缕头发,就算是要我的血肉,我也在所不惜。”   “只是不知,这一缕头发到底是多少?”   钟易拍拍手,他身后的长随一个捧出锦盒,一个递给他一把剪刀,他走过去对涟歌道,“请二姑娘转过身去。”   涟歌从善如流,任内侍解开发髻,如锦缎般黑亮柔顺的秀发长及腰臀,是让人艳羡的美丽光泽。感觉他的手指在头上掠过,便听“咔嚓”一声,知道他是剪完头发了。   钟易用锦缎将那缕乌发束起,小心翼翼放回锦盒内。涟歌欲转过身将头发束好,却被他用双手稳住脑袋,耳畔传来他温和的声音,“咱家在宫里也常伺候太后娘娘梳头,就让咱家为姑娘把头发梳好吧。”   萧元敬自他接过剪刀便紧张得将心吊到嗓子眼儿,直到见他真的只是取了涟歌一缕头发才落下,听他这么讲,眉头微蹙,“小女如何当得大人伺候,请大人莫要折煞小女。”   钟易手脚利落,已经将涟歌全部乌发在头上挽成惊鹄髻,“太守大人不必介怀,二姑娘愿为太后娘娘尽心,便是咱家的恩人。咱家就是个伺候人的,为二姑娘梳一次头算不得什么。”   涟歌静静听着,心中腹诽,你虽是伺候人的,可你平日里伺候的也不是一般人啊。   钟易将先前从涟歌头上解下的发钗和珠花重新戴上去,动作间衣袖轻抚,刮到她的耳朵。后面的人虽是内侍,但到底曾是个男人,涟歌心中其实很有些不适应,被他衣袖一刮,小巧的脑袋下意识往前倾了一个弧度,露出一截秀美颀长的玉颈,衣领下一小块粉色胎记像是一瓣莲花。   钟易恍若未见,笑道,“多年未梳这样年轻活泼的发髻了,咱家的手艺竟然还未退步。”   涟歌莲步轻移,向他施礼道谢,“小女多谢大人。”   “不妨事。”钟易笑呵呵,对萧元敬道,“如此,咱家就先回京复命了。”   事关太后,他自不便逗留,为表郑重,萧元敬亲自将他送出府。   “父亲,儿子觉得这事情还是有些蹊跷。”萧洵在书架后面听得真切,觉得这事有些……难以言说。若要找生辰和涟歌一样的女孩儿,金陵里有的是符合条件的人选,怎还寻到千里之外的濮阳来了。   萧元敬哪里不知道这样的道理,他脑中闪过一个可能,心下骇然,脸上却神色淡淡,沉吟片刻才道,“事关天威,莫猜了。今日之事,别透露给你们的母亲知晓,免得惹她担心。”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应诺。   钟易于十日后回到金陵。   顺贞门是进入皇宫内院的最后一道关卡,钟意着长随递了牌子,验明身份之后,正要入内,却听身后传来马蹄踏地之声,猎猎声响,整齐划一,另有轻缓的车轮滚地之声相和。   知是有人欲进宫去,他连忙停步,退到宫墙一侧随守门士兵一同跪下,让贵人先行。   能于此处还乘坐在车辇上的,无非皇子公主宗亲之流,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内侍官惹得起的。   三十二人的皇子亲卫分成两排沿着宫道疾驰,靠近宫门时才停下,当先一人面若刀削,身材魁梧,着黑色飞鱼服腰悬龙泉剑,正是徐立。   守门宫人将朱色大门打开,亲卫开道,镶金嵌玉的紫檀蟠龙祥云车辇缓缓进入宫门,车角挂着宫灯当摇摇晃晃,月明纱制成的帷幔迎风飘扬。   大皇子仪仗一路行至长信宫,傅彦行从车上下来,少詹士陆宪之一见他便迎上去,“殿下,太仆寺员外郎黄宗在里头候着。”   傅彦行点点头,忽地想起刚才瞧见的人,叫住徐立,“将张玄晖叫来。”   张玄晖是太医院首,负责调理文昌帝的身子,前阵子太后有疾,也是他在着手医治,徐立知晓殿下想知道什么,准备退下又听他道,“查查钟易去做了什么。”   大楚皇室这些年,子息单薄。先帝那辈,只有先帝和老晋王以及早夭的福王三位皇子,公主也只得了南阳太长公主一个。   到了陛下这辈更是荒凉,先帝只生了他这一根独苗便龙驭殡天了。   皇帝陛下十二岁登基,十八岁大婚亲政,满朝文武怕他像先帝一样出意外,虽不敢明说,求他纳妃的折子却一摞一摞地往勤政殿送。他不堪其扰,一口气下令纳了四位妃子,直至皇后生下嫡长子,贵妃生下皇二子,娴妃生下皇三子,朝臣们关注的重点才从“陛下今天幸后宫了吗”改成“皇子殿下们今天做了什么”?   皇帝其实并不沉溺于女色,后再未纳妃,继三皇子后,只有皇后又添了华昭公主,其他妃嫔再无所出。只有四个孩子,对于皇帝来说还是太少,但是比起前几位,也算数目庞大了。朝臣们心满意足,整日里盯着皇子皇女们的成长教育,倒让文昌帝松了口气。   没了“朕的臣子整天担心朕的江山后继无人”的烦恼,帝王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政事上,励精图治,创立了“宁平盛世”,一时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许是天下安定的太久了,他没了追求,逐渐沉迷求仙问道,吃“仙丹”,用五石散,生生将身子拖垮。两年前忽然起了去泰山封禅的念头,却在前往泰山的途中风邪入体,一病不起,至今已缠绵病榻两年,不得起身。   朝中国事泰半交由内阁和两位皇子代上处理。   太仆寺员外郎是皇帝近侍官,每日在皇帝身边随侍,替天子传达旨意。   黄宗一脸肃穆,待下人都退下去,方才压低声音,对傅彦行道,“殿下,皇上早上发了头风……”   傅彦行眼中是化不开的浓墨,听了这话瞳仁微缩,黄宗知他心中不好过,却不得不道,“洛神医说,怕就是这几日了。”   他深深弯腰大拜,神态恭谨谦卑,对傅彦行道,“请殿下早做打算。” 第24章 云涌   傅彦行身形一震,陷入长考里。黄宗知道自己不便再待下去,躬身请退,“臣需得回陛下身边去,请容臣告退。”   傅彦行摆手。   十八岁的少年,平时里再英明神武,面对这样艰难的时刻,生离死别,即将失去最重要的亲人,焉能不痛。傅彦行双手微微颤抖,半晌才恢复清明。   外头有细微的脚步声,是徐立带着张玄晖至,傅彦行以手抚眼,瞬间恢复成高高在上,气势威赫的清冷模样,“进来。”   他身上散发的慑人气势令张玄晖心中惶恐不已,殿中燃着数十盏明灯,主位旁还有颗硕大的夜明珠,但这些都不能驱散他从心底里升起的寒意。   傅彦行也不叫他起身,居高临下注视着眼前人,锐利的目光如鹰隼一般,盯得他头皮发麻,浑身颤抖。   “太后凤体如何?”傅彦行不疾不徐地问。   “回殿下,娘娘被被闭月乌冲撞,身子虚弱……”不知对外说过多少次的流畅说辞,却在触及傅彦行冰冷的目光时顿住,张玄晖冷汗涔涔,低着头道,“太后娘娘不过偶感风寒,早已痊愈。”   傅彦行凤目沉沉,心中猜测得到肯定,面上却不动声色,声音波澜不惊,“退下吧。”   张玄晖心中骇然,只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由来皇家秘辛就不是他能探究的,自打太后娘娘称凤体违和让他作假后,他心中的惊惧一日比一日深,直到现在到达顶峰。   有寺人将他带出去,和正欲进殿来的徐立擦肩而过,年轻的云卫统领目不斜视,连个眼角也未曾给他,可他却觉得自己犹如秋冬的黄叶,待北风一吹,就要落地。   傅彦行背手而立,思考眼前局势,听见脚步声示意徐立开口。   “殿下,钟易前些时日去寻了第二位符合决明天师批言的姑娘,为太后娘娘带回了她的头发。”   决明天师的批言在宫中不是什么秘密,傅彦行自然知道,第一位符合条件的姑娘还是他的二弟傅彦彻找的,工部侍郎家的幼女,季如霜。   当时他并未关注太后生病之事,加之对那些所谓的“天师”没有好感,他便放任他们行事,现下知道有异,自然不能再置之不理,“是谁?”   徐立未踟蹰,道,“是濮阳太守家的那位萧姑娘。”   是她?   傅彦行蹙眉,阴翳翻滚的眸底闪涌上莫名的怒意,薄唇微勾,轻吐出冷淡的话语,“继续。”   徐立沉声道,“属下还查出,这一切似乎和南阳太长公主有关。”   “太后娘娘曾在见过季如霜以后派钟易去过宣宁侯府,和南阳太长公主交谈了一盏茶时间才被送客。”   南阳太长公主四十年前尚的正是老宣宁侯宋靖安,如今老宣宁侯病逝多年,世子宋淮远又在十多面前英年早逝,宣宁侯便没落下来,只余南阳太长公主一人抚养着从宋氏旁支抱来为宋淮远续香火的孙儿宋长清。   中间定然还有旁的事,只是目前不用探究,“继续关注他们的动向,勿打草惊蛇,时间长了他们自然会露出马脚。”   傅彦行顿了顿,蓦地想起涟歌,那样朝霞映雪般的娇靥,唤他时娇莺初啭般的声儿,挠得气血上涌,胸中沉闷。   他叫住正欲退出的徐立,心中一番计较,方缓缓道,“去查查宣宁侯府。”   罢了,她既救她一命,他也当护她余生周全。   徐立退下后,傅彦行在殿中沉思良久,方唤流安,“为孤更衣。”   流安伺候他换上石青色四龙衮服,腰间束上玄色玉锦带,又捧出五彩玉珠的皇子冠冕,将他如墨长发尽数挽起束于金龙发冠之中,衬得他那张美如璞玉的脸,越发丰神昳丽了。   乾安殿是皇帝寝宫,雕梁画栋,气势恢宏,朱色殿门巍然洞开,云雾绡织就的门帘挡住了刺眼的光。殿外是跪着侍疾的官员,刀戟煌煌的禁卫军往来有序地在巡逻,间或有伺候的内侍宫女内侍小心谨慎地进出,人来人往间,除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听不到半点声响。   皇帝的病需要静养,瞧见是大皇子,门口的内侍无声跪下来,傅彦行脚步不错缓步走进殿内,三皇子傅彦徇正低声和洛河在讨论着什么,听见脚步声抬头见他,两人一怔,欲起身行礼。   傅彦行摆手,转身进了东暖阁。   皇帝年轻的时候,很是丰神俊朗,傅彦行的长相也是泰半随他。然此刻他躺在床上,呼吸几不可闻,身体瘦弱,皮肤松弛,面色苍白,形容枯槁,着实谈不上好看。   他曾是英武的帝王,也是令儿女骄傲的父亲,于傅彦行而言更是此生欲追随和学习的目标,但他已不复当初的雄姿英发,缠绵病榻的两年里,傅彦行习惯了他的羸弱,也一步一步让自己成长为可以为父亲遮风挡雨的人。   可见他一点一点到今天这地步,他依旧犹如钝刀割肉,骨肉至亲受的罪,他感同身受。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从昏睡中睁开眼睛,傅彦行心中激动,欲唤洛河,皇帝却抬起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唤他,“是老大吗?”   他神智不太清明,傅彦行又背着光,便看的很是艰难。   傅彦行跪在窗边,用手握住他的,将耳朵附过去,答道,“父皇……”   皇帝脸上露出不甚明显的笑意,哑着嗓子开口,“老大,朕快不行了。”   许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又或许是被病痛折磨这两年磨平了他的戾气,说到生死之事,贵为天子竟也语气平和。   “这两年,你做的很好,待朕去后,这江山就要劳你继续操持了。”他说到这里已是艰难,傅彦行心中骇然,半分没有“尘埃落定”的踏实和兴奋,正欲开口,又听他说道,“朕两年前就拟了旨,但朕私心想着或许能熬过去呢。现在却不得不认输了。”   “请父皇安心。”傅彦行眸中是强烈翻滚着的情谊,声音也有些颤抖。   皇帝舒了一口气,好半晌才絮絮道,“朕这一生,其实没什么遗憾了,只是觉得愧对你母后……等日后下去见了先帝,朕也有脸面告诉他,儿臣替他还债了,让他莫要再内疚……”   傅彦行静静听着,觉得这话有些难以理解,欲问“何为还债”,却见他已经闭上双眼,呼吸均匀,竟是又睡过去了。   良久,傅彦行才整理好情绪,吩咐李大伴和宫人们好生伺候着,快步走了出去。   “如何?”他问洛河。   洛河摇头,道,“我只能尽力减少陛下的痛苦。”他虽然医术高超,但皇帝陛下的病另有蹊跷,他自己多半心中也清楚,他这个做大夫的便不强求了。   傅彦行沉默半晌,冲他施了一礼,“这段时间多谢先生了。”   “殿下不必如此,”洛河避开他的礼,他是江湖中人,若不是文昌帝之前的行为算是明君,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陛下是明君,我身为大楚的一份子,能出力的时候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先生高义。”傅彦行道。   “陛下的身子底子并不差,不过这些年被那些丹药亏了身子,”洛河很有些大夫的通病,开始絮叨,“且陛下的病……”   “先生知道些什么?”傅彦行和傅彦徇眼中带光,齐声问道。   “就是有一点蹊跷罢了。”他是两月前才被找来为皇帝陛下医病的,那时他便有所察觉,但知晓皇室历来是尔虞我诈,波云诡谲的,抱着中庸的态度便未多言,只安心治病。   但这些日子里他日夜守在乾安殿,慢慢意识到皇帝自己似乎是知道自己病里的蹊跷的,他是大夫,见不得别人拿自个儿的生病当儿戏,便旁敲侧击问过皇帝,最终妥协,不愿再管。   此番知道皇帝已如强弩之末,药石罔灵了,才将这点疑虑道出来。   傅彦行心中涌上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倒是傅彦徇没沉住气,问道,“先生这话是何意思?”   洛河摇头,竟是不肯再说了。   傅彦徇有些急,欲再问,却听傅彦行沉声道,“请先生将此事保密。”   “为何要保密?”傅彦徇不解,“皇兄,若洛先生的话为真,那便是有人胆大包天想谋害父皇!”因着激动,他声音高了点,“请皇兄赶紧下令彻查。我觉得那些个道长就很有问题,亏得父皇平日里还护心他们。”   傅彦行眉头一皱,语气严厉地低声呵斥他,“慎言!”   知他是动怒了,傅彦徇一脸不情愿地将嘴巴闭上,道,“你们商量吧,我进去照顾父皇了。”   他才十四岁,是最小的皇子,与皇帝感情深厚。这两年里傅彦行和傅彦彻要忙政事,皇帝这里数他伺候的时间最长,甚至这个月里几乎日夜不离,连睡觉都是在乾安殿偏殿里睡的。   冬月十一,金陵下起今年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自云端落下来,像一只只雪白美丽的蝶,将整个金陵银装素裹包围起来。凛冽的寒风打着旋儿将雪花卷起,又带到下一处去。   未时,沉闷嘹亮的钟声从皇城内传出,像一拳拳重击,带着沉重的力量敲在人脑门儿上,与雪为乐的人停下手上动作:捧着的雪化在掌心,枝上积雪掉落在地,扫雪的下人忘记弯腰……   钟声敲完二十七下,巨大的悲痛填满所有人的心房,每个人都收到了这样沉痛的信息:英明的帝王,王朝的主宰,龙驭殡天了。   同一时间,御林军沿街通报,全城戒严,易服而穿,守国丧百日,不允嫁娶。皇嗣后妃文武百官至乾安殿三叩五拜哭丧吊唁,皇室成员、百官军民服丧服二十七日,忌操办喜事,不饮酒食肉。哭丧之后,金陵城内各寺庙宫观,各敲钟三万下,以告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   依制,大行皇帝梓宫需停灵一月再行发丧。漆饰七七四十九遍的金丝楠木梓宫停于乾安殿,灵前设桑主,布几筵,供奉大行皇帝灵位,以皇龙帐幔围之,殿外设九龙幡,内外哭声一片。   文昌帝弥留之际,着秉笔大监宣布圣旨,册封皇长子傅彦行为皇太子,大行皇帝驾崩后,始为嗣皇帝,于梓宫前守灵。   三日后,嗣皇帝即位,定次年改元景泰。 第25章 金陵   文昌帝驾崩的消息于三日后传到濮阳。   北风卷地百草尽折,濮阳十月飞雪漫天。冰雪覆盖下的濮阳城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云亭月榭的红梅开得正好,花苞从积雪里探出头来俏然绽放,满院盈香。涟歌拿着瓦瓮在侍女的帮助下收集枝头的雪,她前几日从杂书上得了个酿酒的方子,正准备试上一试。   守门嬷嬷急慌慌跑过来,“姑娘,京中传来消息,陛下三日前驾崩了,老爷已启程前去吊唁。”   涟歌一愣,捧住手中瓦瓮的手指微微用力,觉得有些突然,但很快反应过来,吩咐院内各人将颜色鲜艳的装饰收起来,对两个侍女道,“先回去换衣服。”   下人们有条不紊地将府中原本鲜艳的帷幔纱帐器物换下来,换上素色装饰,涟歌换上素色衣裙,披了白色斗篷,去前院寻林氏。   林氏也换上月白冬衣,头上簪着白花,在和萧洵说话,语气尽是担忧,“先帝忽然驾崩,也不知朝中局势如何了。”   来报信的人并未通报先帝弥留之际册立太子一事,他们得到信息便是而今太子未立,天子却忽然驾崩,必定朝中动荡,人人自危。   萧元敬此时进京,着实让人担忧。   萧洵平日里有接触政事,自然知道是监国已久的大皇子登位的机会大些,安慰林氏道,“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无论是哪位殿下御极,今日也都尘埃落定了。父亲才启程,抵达也是数日后,那火烧不到他身上去的。”   林氏思考良久,觉得是这么个理,放心不少,却又想起一事,“只是不知道明年春闱还开不开,若是不办,你也不用上京去了。”   前两日老爷才去信金陵中的萧府,告知他们准备进京过年一事,让家中将他们的院子整理出来。估摸着此时那信还没到,便又可能做不得数了。   萧洵性情豁达,觉得这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道,“明年不办,那就下次再去。”   左右他对自己有信心,今次春闱无论是延后还是取消,都不怕的。   涟歌进门,刚好听了一耳朵,便问道,“什么下次再去?”   林氏见她已拾掇得十分妥帖,便道,“我在和你哥哥说明年春闱的事,新皇刚刚即位,也不知明年春闱还开不开展。”   涟歌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道,“新皇即位了吗?”   “便是今日了。”萧洵道。   涟歌对是谁做了皇帝并不很感兴趣,但想起林氏之前说要回京过年,问道,“那我们便不回京过年了?”   “等你父亲回来再看吧。”林氏道。   国丧期间,不鸣丝竹,不食酒肉,草木凋零,蜇虫不鸣,金陵城内户户挂白穿素,人人表情哀戚,面带愁容。   萧元敬差人往城门处递了文书,那守城郎官道,“大人要进城就快些,今日得了令,晋王带着家眷进京吊唁,恐就在这个点要入城了。”   萧元敬心中有数,上车后唤车夫加速,直奔武昌街的萧府而去。   现萧府是他兄长吏部侍郎萧元睿在当家,早前先帝驾崩,他便知二弟会回京,便吩咐人将西院收拾出来给他住,后来又收到萧元敬的信,让人干脆将西府都收拾整理出来,阖全府之力,忙四天才将将拾掇好。   门房见是他,忙将他迎进前厅。让人进府内报信,不多时一个着青底白花锦褂的妇人来到前厅,一见他便道,“二弟一路辛苦。”   是萧元睿的嫡妻王氏,身后还跟着他几个侄子侄女。   萧元敬忙回礼道,“大嫂。”   待一家人各自见完面,萧元敬才问,“母亲呢?”   王氏道,“天儿冷,母亲在房里,我已派人去通知过了,二弟直接去福寿居请安便是。”她将萧元敬好生打量一番,才笑着打趣道,“幸好二弟没瘦,不然又该惹母亲心疼了。”   萧元敬习惯她这样的风格,面色如常一本正经道,“大嫂莫打趣我。”   王氏掩嘴轻笑,见他满身风尘,唤来管家道,“萧仁,带二爷去西府。”   早有下人将萧元敬的行装搬到西府,他匆忙拜别王氏,派人去礼部备了案,洗完澡用完饭才去福寿居见萧老夫人。   萧老夫人今年六十有三,长的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身材微胖,因着没什么烦心事,整天笑呵呵的,眼角的皱纹有些深,看起来更慈祥了。见到一年未见的二儿子,她也没有哭,虽眼角泛红,却依旧笑着,“阿敬回来啦?”   萧元睿的三女儿萧涟漪本陪坐在祖母身边给她捏着腿,见着自家二叔连忙起身站到她身后去,道,“二叔,来坐这儿。”   萧元敬走过去坐下,任萧老夫人握住手。母子两个一时俱都沉默下来,好半晌他才打破沉默,问道,“母亲身子可好?”   虽月月通信,到底是一年没见了,他见到萧老夫人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样子,知道是过的不错,却还是想亲口听她说。   “好得很呢,”萧老夫人笑道,“你没见我还是这么富态吗?就是有些想你们几个,加上入了冬,有些冷,所以不爱出门。为着这个,默娘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天一放晴就想让我出去走走。”   默娘是王氏的闺名,萧涟漪听了,嗔道,“祖母是该多出去走走啊,大夫说了多走走对身子好,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萧老夫人被逗笑了,“瞧瞧,这丫头就是她娘的小眼线,见天儿的跟着我,小嘴唧唧喳喳的,整日整日吵得我不安生。”   祖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逗着乐子,萧元敬心中的不安少了些,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也说不出更多体贴的话,只一下午都在福寿居陪着,她问一句他答一句,间或说些家中情况和濮阳里有趣的见闻,到戌时萧元睿从宫中回来,方才离开。   清凉的银辉洒落一地,落在萧元敬身上给他晕了一层柔和的光,萧老夫人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萧涟漪扶着她的手,劝道,“祖母,歇了吧,二叔暂时是不会回濮阳的。”   萧老夫人一向睡得早,今日是因想让萧元敬多陪她一会儿,才打起精神熬着,她道,“从明日他便要去宫中了。”   为皇帝哭灵,是从每日的辰时到酉时,其中辛苦不可言说,她哪里还舍得让儿子们来她跟前尽孝,萧元睿每日早晚的请安也是免了的。   萧涟漪伺候她换上寝衣,又让人灌了汤婆子,将厚实软绵的被窝暖热了,才伺候她睡下,临了却不走,可怜巴巴道,“祖母这儿暖和,今夜就让孙女儿跟祖母一起睡吧。”   萧老夫人哪里不懂她的小心思,心中熨帖,嘴上却嗔她,“鬼灵精。”   萧涟漪唤人又铺了一床被子,笑嘻嘻地在她边上睡下了。   另一头,兄弟两个已有一年未见,自然有话要说,萧元敬开门见山问道,“陛下即位,朝中可有动荡?”他是在来金陵的路上听到新帝即位昭告天下的旨意的,当时忙着赶路也未多深究。   萧元睿摇头,“未并。先帝弥留之际留了诏书,册立陛下为太子,因此朝中除了魏氏一脉对诏书略有疑问之外,其他人都很平静。”   “陛下监国两年,早已深得人心。”萧元敬三年前回京述职时陛下刚入朝领了督察院的职,他当时因申请留任濮阳太守,曾与当年的陛下有过一次交集,只记得当年的他虽年少却能力卓绝,初露锋芒了。   萧洵想起今日只见了四位侄子侄女,有些奇怪,问道,“洺儿呢?”   “他如今领了御林军的差事,最近都宿在宫里。”   萧洵有些惊讶,他们萧家祖祖辈辈都是文官,没成想这个大侄子竟然从了武职。   第二日两人都得早早进宫,也没多的时间聊别的,萧元睿将萧元敬送回西府,忽然道,“过两年便回来吧,母亲也老了。”   他知道自家弟弟心中或许是对当年之事还有心结,可现在一切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便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前不久下了一场雪,空气寒凉却舒爽,有风吹得手上灯笼在轻摇,萧元敬轻笑道,“好。”   第二日天不亮,萧元敬便起身先去礼部点卯,然后随着各州郡的太守们一起候在宸阳宫门前,等候新帝传召。   新帝登基时曾下令,因先帝还未发丧,暂不早朝,每日辟一个时辰于宸阳宫中议事,有事启奏的官员,将折子写好交给秉笔太监,莫耽误他为先帝守灵。   萧元敬等了两刻钟,便有位清秀大监过来传召,神态很是恭敬,让他有些受宠若惊,“田大伴不必如此客气。”   流安知道这位是那萧氏女的父亲,以陛下先前对她的不同寻常来看,他认为她未来说不定有大造化,是不会轻易得罪萧元敬的,加上他本身也不是性格倨傲目中无人之人,更不会在面子功夫这类小事上在朝廷命官面前拿乔,便含笑不说话。   年轻的少年皇帝端坐御案在九龙宝座上,头戴五彩九旒冠冕,身着玄色九龙衮服,用青玉佩带束腰,修长的身量有些清减,原本合身而制的衮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了。   傅彦行手中拿着礼部商议草拟出的谥号在选,听见萧元敬行完跪拜礼方道,“爱卿平身。”他思忖半晌,拿起朱笔在“明仁”二字上划了勾,才将折子放下,居高临下打量殿前之人。   想起这两个月里云卫们调查到的些细枝末节,他其实心中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等今日真的见了萧元敬,才发现又没什么好问的。   萧元敬一直静静躬身站着,帝王不说话,也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他不禁有些忐忑,先前进殿的同僚们只说陛下就随意问两个问题便放人去梓宫前吊唁了,怎么到他这里陛下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心中闪过万千念头,低垂着的面上却半点不敢显露,约过了一盏茶时间,方听帝王声音低沉说道,“退下吧。”   萧元敬在心中轻舒一口气,行完礼从宸阳宫中退出来,面上已薄汗涔涔。   流安瞧得分明,在心中叹道,陛下这威严,果然是盛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流安:陛下今日在萧大人面前摆足了架子,就不怕追妻火葬场吗?   萧元敬:呵呵,我以后给你好脸色我就不姓萧。   傅彦行:朕惶恐! 第26章 朝堂   宁平二十六年腊月十一,先帝发丧,告宗庙,谥号明仁。   皇三子傅彦徇自请前往皇陵,为先帝皇帝守陵一年。   卯时,哀鼓鸣,东华门开,皇室官府倾巢而出,六十四位引幡人高举万民旗伞在前开道,接着是大行皇帝的卤薄仪仗队,手举各种兵器、幡旗和各式各样的纸扎或绸缎制作的“烧活”,浩浩荡荡,十分威风。   身体强健八字相宜的扛夫,身穿孝服,每班一百二十八人,分三班轮流抬送将梓宫送往皇陵。棺木后面是三皇子车驾,全副武装的御林军,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傅氏宗室的队伍、车轿连绵不断。   在送葬行列中,还夹有大批的和尚、道士、尼姑、道姑和喇嘛,他们身着法衣,手执法器,不断地吹奏、诵经,为大行皇帝陛下开道。   整个送葬队伍长达十几里,沿途百姓遇之皆大拜恸哭。   今日天难得放晴,晴空一碧如洗,骄阳烈烈,目送着皇朝上一任帝王被缓缓抬入皇陵,结束他或英武或勤勉的一生。   也迎接着新时代的到来。   傅彦行站在皇庭城墙上,待送葬长龙那最后一点白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高楼林立,鳞次栉比的金陵城。   他身后是身披蓑服的傅彦彻,眼角有微红湿意,手垂在身侧,微微攥紧。那个位子他也肖想多年,想要登位的欲望在两年前父皇让兄长总览朝政由他辅佐时达到极致。   父皇弥留之际,册立傅彦行为太子,他心中亦是愤懑,这两年他自问经他手的政事做的不比傅彦行差,可缘何父皇选了傅彦行不选他?   若是他能力不够也就罢了,但偏偏只是因为他非嫡非长,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竞逐的资格,又让他如何甘心?   “皇兄……”他压低声音,因先前哭过,有些许喑哑,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现下眼前这人是皇帝了,遂改口道,“陛下。”   傅彦行回过头来看他,这位弟弟只比他小一岁,幼时也是时常在一起玩耍的,长大后却越行越远了,他想起某些事情,眸中飞快划过一簇烟尘,冷淡道,“二弟。”   傅彦彻最讨厌他这一副冷淡疏离又高高在上的模样,从前他为了在父皇面前表演兄友弟恭,时刻敬他,如今君臣之别让他更加不得不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他心中划过一丝屈辱,眼中的阴郁一闪而逝,语气却越发恭谨,“父皇仙逝,魏太妃忧思过重,清减不少,臣弟想再在宫中住些时日,陪伴太妃。”   傅彦行御极之后,奉生母静成皇后为太后,居安寿宫,奉先帝几位嫔妃为太妃,除有子的魏太妃和陈太妃居安和宫外,其他太妃皆移居太宸观,为皇室祈福。封两位皇弟为燕王和齐王,封皇妹华昭公主为长公主。   傅彦行和傅彦彻都是有府邸在宫外的,只是二人并未封王,未搬离皇宫,皇子府是空着的。傅彦彻受封燕王之后将府中匾额换成燕王府,就等先帝下葬以后从宫中搬出去了。   傅彦徇还小,之前未受赐府邸,傅彦行欲命人重新修葺一府赐给他,被他拒绝,只要走了先前的大皇子府,换成了齐王府的匾额。   这不是什么大事,虽于礼不合,但傅彦行现下并未立后纳妃,他要住便住,“年后再搬吧。”   傅彦彻垂下眼睑,遮住眸中的阴翳,道,“谢陛下。”   傅彦行未再看他一眼,稳步走下城楼。   待文昌帝头七日过,各州郡官员于礼部报备,第二天将要回到任上。   萧元敬领完文书,听礼部侍郎周士玮道,“今晚陛下将于弘文殿为晋王爷及各位大人践行,望萧大人莫缺席。”   这是新帝恩威并施的好时机,萧元敬心下了然,去的很早。   国丧期间,忌筵席享乐,故此践行宴并未设美食酒水,歌舞乐艺,而是如前人清谈一般,于弘文殿中左右设案,各官员相对而坐,面前只有清茶和瓜果淡饭。   偌大的弘文殿内明珠高悬,灯火通明,在座个个素衣简服,面带肃容。傅彦行端坐在上首的黑漆髹金嵌宝云龙纹紫檀椅上,五官隐在白玉十二旒冠冕下,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以帝王宝座为中心,下首右侧第一是晋王席位,左侧第一是燕王席位,其他陪宴官员依官职高低次第而坐。   太守是正四品官,在一众高官中算是陪衬,宴中除高高在上的皇帝外,自以晋王为话题中心。晋王爷四十岁许,才从老晋王处承爵两年,是新帝的堂伯父,明日也是要回封地的。   话过三巡,晋王拱手对傅彦行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傅彦行抬手,“伯父请讲。”   “臣想将毓儿留在京中。”此话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大殿更是静得出奇,在坐众人心中闪过无数猜想,却听他道,“毓儿已受封世子,然未经世事磨砺,难堪重任,臣想让他留在金陵,跟着陛下多学一点东西,日后为我大楚略尽绵薄之力。”   藩王世子留京,实是做质。傅彦行不置可否,看向晋王身旁的傅毓,跟傅彦徇一般年级的半大少年,脸上甚至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听见他父亲这样讲,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世子有何想法?”傅彦行打破沉默。   傅毓起身走到大殿中间,收起笑容,俯身大拜,“臣弟愿意。”   傅彦行道,“如此,朕准了。”   “多谢陛下。”傅毓起身,坐回晋王身边去。   傅彦彻忍不住打量他,却见他神色轻松,长指拿着一个白玉茶杯在把玩,仿佛刚才的事不过是个插曲,于他而言丝毫不重要。感受到他的视线,抬眼和他对视一眼,反而露出个让人看不明白的笑容来。   傅彦彻眉头一皱,眼底露出两分嫌恶,再不看他。   酉时宴会方散,宫人将弘文殿们打开,一殿官员鱼贯而出。   萧元敬夹在行列中出了殿门,被冷风吹了一个激灵,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下雪了。纷纷攘攘的雪花铺天盖地而来,被风一吹又如星而散,落在身上是冰冷的触感,与刚刚在殿内的温热形成巨大反差。   宫人撑了伞,欲送他出宣阳门,萧元敬接过来,道,“你回吧,本官自己走。”   走出端门,听见有马车声在宽阔的宫道中传开,萧元敬忙站到一旁,随众人避开。能在端门处还驾车的,此时此刻除了燕王和晋王,不做他想。   不多时一辆宽敞雅致的四驾犊车从宫道中走过,四角挂着琉璃灯,映出一个修长单薄的影子,斜靠在车壁上。   看规制是晋王堪用的马车,车内坐的是世子傅毓。   萧元敬看了一眼,心中有疑虑一闪而过,却不想细细探究,快步出了宣阳门。   宣阳门外,萧府的马车早就候着了,一见他忙将他迎上车。   车内燃着银丝碳,掀开车帘就有温热空气扑面而来。萧元敬解下披风,将手放在碳炉上烤,听车夫在外间道,“二爷坐稳了吗?老夫人在府内候着二爷呢。”   他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着被温暖包裹的感觉,道,“走吧。”   回到萧府方过三刻钟,因他明日要回濮阳,府中摆了碗筷在等他,虽还在国孝期间,没有山珍海味,可到底是快过年了,也算提前吃团圆饭。   天已经黑了,府中亮着灯,萧元睿的小儿子泓哥儿才八岁,也不怕冷,在后院中玩儿雪,丫鬟婆子跟了一堆,抱着斗篷欲给他系上,他不乐意,听见脚步声瞧见自家二叔,跑过来往他怀中撞。   “二叔回来啦,等你吃饭呢!”   萧元敬捉住他的手,摸着有些冰凉,从婢女手中接过斗篷将他裹成一个球,抱起来就往饭厅走,问道,“泓儿饿了吗?”   萧泓点头,又摇头,他先前确实有些饿,可后来母亲给他吃了点心,所以现在也不算饿,他道,“得等二叔啊。”   快步走到饭厅,有下人开了门,桌上刚刚摆上菜,热气腾腾的,满室香气。萧元敬笑着踏进去,将萧泓放到地上去净手。   萧老夫人在上方坐着,左边坐了萧元睿,右边位置是给他留的,加上王氏和几个侄子侄女,热热闹闹围成一桌。   吃罢饭萧元敬亲自将萧老夫人送回福寿居,连萧涟漪也很懂事的没有跟。萧老夫人让下人备了很多东西,要让他带回濮阳去的,萧元敬一一收下,道,“母亲,等任期满了我们就回来。”   萧老夫人一愣,随后狂喜,道,“是该回来了。再过两年眠眠都该相看人家了,再不回来,难道要一辈子留在濮阳吗。”   听她提到女儿,萧元敬倒又想起一事来,语气沉沉道,“九月的时候璟阳宫里有内侍来,取走了眠眠的头发。”   “璟阳宫?”萧老夫人面色一紧,怒上心来,“过了这么些年,那边还不死心吗?当年害死我的女儿和外孙女儿不说,现在又盯上我的孙女儿?”   萧元敬沉声道,“我不敢确定是不是跟那边有关,”他在京中这些时间也听过决明大师的批言,先皇下葬那日也远远地看到了太皇太后一眼,腕上的确带了佛珠,他将那日的事说完,又道,“也许真是巧合。”   “不管是不是巧合,”萧老夫人一脸肃容,眼中是精明的光在闪耀,“你安心去任上,宣宁侯府的事母亲会注意着。忍了她这么些年,够了。”   萧元敬心头一热,“辛苦娘了。”   “母子之间,说这些做什么。”萧老夫人想起往事,叹气道,“这些年避她忍她让她,难为你们一家子了。” 第27章 成长   风微起,吹得枝头红梅摇曳,香风送远。涟歌坐在留梓亭里,身上裹着雪白的貂裘斗篷,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如水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手中的长杆——她让人将亭外的冰面凿了个洞,正在钓鱼。   亭内燃着炭火,厚厚的帷幔将热气留在亭里,被风一吹,热气散了些,寒气渗进来,有些冷。涟歌动动脚,莳萝意会,将银丝碳投进盆里,顿时热气又涌上来。   青莲巷虽未处闹市,但能听见四起的鞭炮声,天色越暗,越是密集。涟歌歇了玩耍的心思,将鱼竿收起,又往凿开的冰洞里扔了一把鱼食,起身往回走。   出了云亭月榭碰上萧洵,瞧见她那古怪的鱼钩,他道,“你这钩子怎么是直的,学姜太公?”   涟歌摇摇头,将鱼竿递给侍女,过去挽他胳膊,娇娇道,“打发时间罢了。今儿都除夕了,也不知道爹爹回不回来。”   兄妹两人边说边走,都心中有数,如今河上结了冰,水路不好走,陆路又不安全,知晓父亲是回不来,这个年大约要三个人过了。   萧洵想起之前的事,道,“阮县令差人过来请,说去他府上吃年夜饭。”   涟歌听了直皱眉,“哪有在旁人家里过年的道理。”   她嘴巴撅起,可爱的紧,萧洵也不逗他了,心想是这么个道理,道,“他是见父亲不在濮阳,想着照应一下我们,只总当成客气的说辞便是,娘拒绝了。”   提起阮县令,涟歌不由得想起阮明玉来,问道,“他们邀请了几家?”   这话问得奇怪,萧洵不知其中弯绕,道,“只我们一家啊。”   没有请霍家,那就没有阮明玉什么事,涟歌想了想,什么都不说,“好歹是国丧,咱们还是少点热闹事好。”   不妨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萧洵倒有些惊讶,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道,“眠眠也开始懂事了。”   “我一直很懂啊。”涟歌吐舌。   先帝新丧,百日未满,年夜饭也不敢太丰盛,母子三人贴了窗花和福字,又放了鞭炮就算过年。   入冬以后萧洵就带着一个营的队伍去巡视大楚和匈奴的交界地,至今未归。霍璇也忙得脚不沾地,前些日子写信给涟歌说她父亲终于又允她和旁人一道训练了,她梦想着有一天能做个女将军,连下雪也每日去城北大营点卯。   萧元敬回濮阳后连续召集濮阳各地方官开了半月的会,后又整日带着萧洵忙前顾后,林氏和长史夫人忙着去礼佛还愿……所有人都有事做,好像只有涟歌一个闲人。   觉得自己快被这些人比下去了,她便整日整日的钻研医术,啃完一本复杂的医书,医学理论又精进不少。   萧洵撞见过几次,打趣道,“若不是不让你去开店坐诊,恐怕你现在都成女华佗了吧?”   涟歌笑道,“下次生病了你来找我,治不好不要钱。”   萧洵被气黑了脸,抬手就给她一个脑瓜崩,“咒哥哥呢。”   等到冬去春来,暖风醉百花淳,人们脱下厚重的冬装,换上轻薄的春衫的时候,涟歌也十三岁了。   未及笄的小女儿家过生辰,不讲排场,林氏做主请了濮阳官家的闺秀们到府中做客,将云亭月榭重新布置一番,给小姑娘们做主场地。   涟歌一早被林氏从被窝里挖出来,有些没睡够,但她也重视自己的生辰,晓得要打扮的正式些,靠着林氏漱完口,道,“娘,你帮我穿衣服,我再眯一会儿。”   林氏嗔她一眼,见她果然又闭上眼睛了,颇有些哭笑不得,让陈嬷嬷将备好的衣裳拿来,亲自给涟歌穿上。   待都穿戴好了,才接过莳萝拧好的湿帕子捂了捂她的脸。   涟歌彻底清醒过来,任林氏将她如墨黑发梳成元宝髻,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绯色雨丝锦对襟襦裙,还束了腰封,上头系上个大大的蝴蝶结,显得她腰肢细细的。   “娘,干嘛给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涟歌皱眉。   “百日国丧都过了,你今日是寿星,合该打扮得喜庆些。”林氏打量她,觉得这套给她穿是再合适不过得了。   涟歌摸了摸腰封,她从未这样穿过,有些不大习惯。林氏拿了螺子黛给她画眉,道,“十三岁也是大姑娘了,往后穿衣打扮不可太过随性,咱们家眠眠要一直都漂漂亮亮才好。”   涟歌自然也是爱美的,听母亲这样说,心里美滋滋的,“女儿天生丽质难自弃,想丑也丑不起来。”   林氏向来十分满意女儿的相貌。幼时便是粉雕玉琢雪团一样的宝贝,如今渐渐长开了,更是个美貌昳丽,纤秾合度的玉人儿,与她姑姑萧蔓更有八分相似。当年萧蔓可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引得多少世家公子侧目倾心。这两年涟歌越长越像她,林氏都能预见自家闺女长大后的风姿了。   “你们萧家容貌一贯的好,”林氏笑道,“当年我嫁给你爹,也是因为看上他那张脸。”   “噗……”涟歌笑得花枝乱颤,头一歪,林氏手中的螺子黛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长度,原本快画好的眉就这么毁了。   她按住涟歌的肩膀,拿了帕子将坏掉那部分擦掉,又重新描完,才道,“一会儿别跟阮明玉闹别扭啊,就算是她挑衅,你也别和她争。”   涟歌自己抹了蜜桃口脂,道,“我真的不是在跟她闹别扭,但又觉得她炸毛的时候很有趣,便忍不住。”   “你再过两年便要回金陵了,无谓在这些小事上和她计较……”林氏让陈嬷嬷将早膳端到云亭月榭,母女俩边吃边聊。   涟歌吸一口寿面,面上很是委屈,“您也知道的,回回都是她来惹我呀。”   林氏轻笑拆穿她,“说到底还是你贪玩,不然怎会将她那样拙劣的挑衅放在眼里。”   正说话间,却听守门婆子道,“霍姑娘来了。”   霍璇着一身青色长衫,头发仍旧扎的马尾,活脱脱就是个芝兰玉树的小公子,她手上拎着两个盒子,快步走进来往桌上一放,道,“沉死我了。”   萧府下人欲帮她提,被她拒绝了,送涟歌的生辰礼,她不喜欢假手他人。   “眠眠,生辰快乐。愿你往后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涟歌三两口将长寿面吃完,让下人撤了桌,却有些纳闷,“怎地是两个?”   霍璇在两个盒子上各一指,道,“大的这个是我的,小的那个是我哥的。”   霍璟那份礼物往年都是亲自交到涟歌手上的,她便没往这方面想,现下却奇怪了,“他今日很忙吗?”   霍璇摇头,“今日来的都是些姑娘们,他不便来。”   涟歌点点头,霍璟也十八了,长得好看家世又好,确实讨女孩儿们喜欢,若是他来给她过生辰,只怕那些闺秀们都顾着看他去了。   “替我谢谢你哥哥。”她道。   林氏见霍璇来了便带着嬷嬷去忙了,今日来的多,要置备的东西不少。她一走,霍璇更是无所顾忌,拍拍那个小盒子,道, “你拆开看看!我好奇的紧。”   她问过兄长那里头是什么,他却不说,害她好奇了一路。   涟歌将盒子打开,一堆玉珏横卧在锦布中,拿起才发现是一个羊脂玉制的九连环,玉珏相碰间发出清脆的叮当响声,好似芙蓉泣露香兰笑。   玉是好玉,通体莹润,无一丝杂质,握在手中能感受到暖意,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之物。可是……涟歌十分不解,问霍璇,“你哥什么意思?”   这玩意儿贵重是贵重,可她拿着是要开发智力用还是做收藏用?   霍璇早在她打开盒子时就满头黑线,觉得自家兄长这礼送得也太不走心了,忍不住吐槽,“他果然对女儿家的喜好一窍不通。”   涟歌亦有此感,笑道,“我现在十分同情阮明玉了,倘若她真的成了你嫂嫂,往后面对这样不解风情的人,余生该多无趣啊。”   霍璇直接,送了她全套笑红颜的话本,道,“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些,眠眠,我也想不出送什么精致的玩意儿,便只有一句话,往后你的书我都包了。无论是杂记还是小说,抑或什么秘籍孤本,但凡你想看的,只管告诉我,无论多珍贵,我都想法子给你弄来。”   她没有那么多花哨的法子要来讨涟歌关心,但对待最好的朋友,她愿意拿出最真的心和最赤忱的心意,一个承诺,就是一辈子。   但对涟歌而言,这样就够了。   她让莳花将霍家兄妹的礼拿进寝间放好,和霍璇到院子里去等候其他客人来。   傅彦行散朝以后将帝师兼内阁大臣黄鸿之留在宸阳宫商量春闱之事,因三月未开春闱,黄鸿之提出将会试推迟到八月去。   “陛下,学子不易,若今年会试停办,那些举全家之力上京的寒门学子又当如何度过下一个三年?”黄鸿之是上任春闱主考官,很是知道寒门学子的不易,许多读书人是面前便来金陵半工半读等候参加春闱的,对于这些人来说,又如何能再蹉跎三年。   傅彦行沉声道,“便依你的意思办吧。”   如今朝局新旧交替,需要新鲜血液,他亦是不愿错过人才。   君臣二人交流了一个时辰,方才初步敲定八月会试的诸多事宜,只待黄鸿之回去草拟成奏章,于明日早朝时正式提出来。   傅彦行回到承安宫,却见妹妹华昭公主傅昕妙已经在承安宫中等着了。   傅昕妙穿着妃紫色烟霞锦缎宫装,行走间裙摆微荡,像一朵鲜艳的牡丹花,打着旋儿蹿出来,“臣妹给皇帝哥哥请安。”   他们一母同胞,虽然亲厚,但他自小不爱与异性相处,就算是面对母亲和妹妹,虽心中关切,面上却不显,一天到晚冷冰冰的。且现在做了皇帝,天威更甚,傅昕妙是有些怕他的。   今日难得主动来找他,傅彦行有些诧异,觑眼看她,“不在安寿宫陪着母后,来我这做何?”   自打先皇故去,何太后便甚少出宫门,傅昕妙担忧她,过完年就搬到安寿宫去陪着了。   傅昕妙咬咬唇,怯怯的,抬眼见兄长专注地看着自己,终鼓起勇气道,“明日上巳节,窈姐姐邀我出宫去玩。”   傅彦行道,“这等小事儿,不用问我。你是长公主,只要带够人,保证安全,自然想去哪就去哪。”   傅昕妙胆子很小,往常这些事都是母后给她拿主意,这几天母后忙着为父皇抄经,她只能来问兄长。听他允了,脸上露出分明的笑意,嘴角漾出酒窝,十分可爱,“是,哥哥。”   傅昕妙走后,傅彦行问流安,“今日初几了?”   流安恭敬道,“回陛下,初八了。”今年三月上旬的巳日在初九,他以为陛下也起了出宫的兴致,便多回了句,“现下宫外头春意正好,陛下要出去看看吗?”   傅彦行摇头,蓦地想起一事——   三月初八,是那女娃的生辰。   作者有话要说:  傅彦行:还要让朕孤独地在这里呆多久。。。什么时候能把我媳妇儿接回金陵来?   萧元敬、林氏、萧洵:呵呵…… 第28章 生辰   濮阳的春天较金陵来得晚,都进入三月了,留梓亭外的柳树才抽芽,一簇一簇的嫩绿趴在褐色的树干上,引得莺啼婉转,蝴蝶翩翩。   莳萝将彩翎挂到最大那棵柳树枝上,将它脚上链子取下,被涟歌好吃好喝养了半年,它已不会到处乱跑。此刻正扑棱着鲜艳的翅膀飞到柳上,惊得树上的鸟儿忙不迭高飞,见同类被吓跑,更是卯足劲儿去追。胖胖的身形穿梭在枝上,逗得一众闺秀花枝乱颤。   听见主人拍手,彩翎一下跃到涟歌肩头,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轻轻戳她头上的珍珠,涟歌怕被它弄乱发型,抓住它的脖子捧到前头来,拍它的头,道,“别闹。”   彩翎被主人打了一下,却不见收敛,嘴巴一张竟吐出一句话来,“主人坏……”   涟歌一惊,这笨鸟教了半年愣是不说话,今儿个居然开口了。   邱心叶喜欢小动物,早被彩翎勾得心痒痒,上前问涟歌,“二姑娘,我能摸摸它吗?”   彩翎虽然调皮,却很有分寸,涟歌不怕它伤人,将笨鸟放进她手心里,“你摸吧。”   一众小姑娘围着邱心叶和胖鸟玩儿,阮明玉十分淡然地站在边上,脊背挺得直直的,眼底是沉默的湖,不知在想什么。   涟歌扫她一眼,问道,“你不喜欢?”   阮明玉分明是喜欢的,葵花凤头鹦鹉十分稀少,她到今天才知道涟歌居然有一只,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送的。阮明玉心中不忿,明明都是有哥哥的人,为什么她哥哥不如萧洵优秀,她的父母也比不上涟歌的父母那般疼爱女儿。   甚至,阮明玉不得不承认,连自己,也比不得她萧涟歌长的美。   “我不喜欢毛毛糙糙的东西。”她心中越是自卑,下巴越是高昂,口是心非道。   霍璇看了她一眼,凑过去和涟歌小声道,“我总觉得她如今怨气越发重了。”   “她也就是阴阳怪气一会罢了,对我造成不了实质性的伤害。”涟歌看出她眼中的不甘,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她了,奇道,“她就不怕把自己气得内伤吗?”   林氏将午宴设在云亭月榭,小姑娘们坐了两桌,热热闹闹吃完饭,便跟着涟歌去外院湖心亭玩。   萧元敬和萧洵去了衙门,小姑娘们正好放开了玩。   湖心亭外春色正好,微风不燥,绵绵的阳光熏得人暖暖的,花园里红的黄的粉的白的绿的一簇一簇品种各异的花尽态极妍,各自送出最缱绻的香,引得彩蝶翩翩,众人沉醉。   阮明玉望着面前的魏紫,心下复杂,太守夫人喜欢牡丹,她是知道的。但亲眼见到这样多品种珍贵的牡丹花,她心中还是五分惊讶五分艳羡的。   瞧,这样珍贵美丽的花儿,他们知县府就没有。   在经涟歌确认安全后,不少小姐都登上那艘舸,欲游湖。吴家姐妹甚少来太守府,也想乘舸游览一番,吴文珍找到阮明玉想问她去不去,却见她望着魏紫入了神,拉了拉她的衣袖,问道,“阿玉,去游湖吗?”   与外调而来的吴通判一家不一样,阮明玉是土生土长的濮阳人,这处府邸还未挂匾称“萧府”的时候她就时常来了,自是熟的很。但见众人围着萧涟歌的热情样,她娇美的脸上闪过一丝妒忌,道,“去。”   吴文珍一直心系船头,没注意到她不对劲,她拉着阮明玉边走边问道,“明日上巳节,阿玉要表演什么节目?”   说起上巳节,那是她的主场,年年都做领舞的人今次却不知怎地没有提前炫耀的心思,阮明玉轻笑,“先保密。”   除了实在怕水的四位留在院中荡秋千外,其他十二个姑娘俱都上了大舸。船中宽阔,熏了檀香,摆了点心和果酒,让人自行取用。   涟歌倒了两杯酒,和霍璇去船头喝,将大场地留给旁人。   湖面波光潋潋,湖水澄碧如玉,倒映四周怪石嶙峋,错落有致,湖边抽芽的绿柳并着粉嫩的樱花,深红粉红淡红素白,夹杂着开得清丽的白桃,开得娇艳的牡丹,色彩鲜明,夺人眼目。   而最叫人移不开眼的,还属船头那抹绯色,精致的面容,娇艳欲滴的唇,无论身处何地皆泰然自若的气质,还有眼角眉梢中的骄矜,执酒杯的莹润玉指,脸上似永不知愁的笑,都让阮明玉觉得碍眼极了。   这样好的颜色,若是下水成了落汤鸡,还能变成凤凰吗?   阮明玉眼中戾气一闪而过,向侧坐在船边的涟歌走过去。   霍璇五感清明,听见脚步声回头瞧见她,奇道,“你来做什么?”   这里是涟歌的家,她倒不担心阮明玉做妖,但她这般怨怼的模样,着实让人不喜。   霍璇蹙眉,这阮明玉该不会是想把眠眠推下河吧?如今她这么蠢了??   阮明玉自然没这么蠢,她忽略涟歌,望着霍璇露出两分真切的笑容来,问道,“阿璇,明日上巳节,我母亲在临水河畔设了节会,你去吗?”   阮夫人的帖子一早就送出来了,霍璇和涟歌自然都收到了,霍璇本是不愿去的,可阮明玉亲自来问,她又觉得里头可能有猫腻,转过去问涟歌,“眠眠,你去吗?”   阮明玉脸上带笑,袖中藏着的手却不自由握紧,涟歌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慢慢道出两个字,“不、去。”   霍璇手一摊,道,“明日我和我哥要去城外北峰山巡逻,亦是没空。”   昨日斥候来报,北峰山上发现了一队行踪诡秘之人,看穿着打扮,不似大楚人。萧元敬担心是匈奴探子,与霍威一番商议后,让霍威着人去北峰山巡视,明日轮到霍璟带队,霍璇央了兄长,也要一块去的。   阮明玉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她说霍璟也不去,脸上挤出笑,道,“真是可惜了。”   这片湖再大,转一圈也只消两刻钟,待姑娘们看完两岸风景,涟歌放下酒杯,也不管立在船头的阮明玉,去问他人,“我娘安排了小如意杂耍团,咱们回去看杂耍吧。”   这个年纪的姑娘都爱热闹,哪有不乐意的。萧佰见她们从湖上回来,问涟歌道,“姑娘,可以开始了吗?”   涟歌点头,唤莳萝去寻荡秋千的四位,带着一众伙伴去百韵苑看杂耍。待客人都入座好,一位班主模样的中年人锤锣示意,便有伶人上台来,喷气成火,引得满堂彩。   小如意是濮阳城里最好的杂耍班子,涟歌看过好几次他们的表演,然今日却觉得那位耍剑的伶人耍得太过精彩了,招式凌厉,脚下生风,剑花挽动如行云流水无迹可寻。   ——精彩得好似他不是在耍剑,而是真正在用剑。   涟歌不会功夫,但见过萧洵练剑,霍璇用翩惊鸿的时候亦是这样,手掌翻飞间,气韵流动。   舞剑的伶人很快下场,身形消失在幕布后面,涟歌垂下眼睑,思忖片刻按捺住心底的不安,吩咐莳萝,“告诉萧伯,一会多给五十两赏钱。”   看完杂耍已是未时,涟歌将客人们都送出去,方听萧伯道,“姑娘,许班主带到。”   霍璇想走,被涟歌拉住,听她道,“阿璇,陪我去见见许班主。”   知她定是有正事,霍璇点头,随她去了百韵苑前厅,许班主带着十来个伶人站成两排,冲今日的金主道谢,“小人们谢姑娘赏。”   伶人们脸上都画着相同的油彩图案,涟歌目光沉静地从他们面上扫过,没发现有不正常的地方,便道,“许班主,今日表演的人都在此了吗?”   “是的。”许班主点头,往日里也有不少在表演完后单独留下来问话的经历,他已习以为常。   他们班子里不少人都长得不错,之前还许多人想借机骚扰,自大安出主意让在每个人脸上都画上相同的油彩图案以后,这样的骚扰便少了很多,剩下的都是真心喜欢他们的表演才会留下问话的了,这太守千金长得可人又心善,他更是由衷欣喜。   涟歌以手支颌,见泰半人手中都拿着表演工具,却没见人拿剑,一时不敢确定。说到底刚刚那点疑惑不过是她偶然生出的想法,兴许是她自己多疑了,便笑道,“今日的表演很精彩,我很喜欢。”   回到云亭月榭,霍璇倒是不懂了,“眠眠,刚刚那班人有问题吗?”她不爱看这些,先前有些意兴阑珊,没发现有不妥的。   涟歌道,“我总觉得,刚刚那班人里,有个耍剑的,与往日见过的不同。”   她抬眼看霍璇,话语里是不敢确定,霍璇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我晚上去帮你探一探便是。”   霍璇一去半月方回,却道那晚夜探并未发现小如意里有何不妥,只感慨其中有位伶人似乎是个哑巴,但却十分刻苦,练习到子时方也未去歇息。   涟歌眉头一动,问道,“他练的什么?”   “喷火。”霍璇道,那夜她躲在房顶上,瞧了那位伶人半个时辰也未见他回房,待班主叫他他只以手势做答,她才明白那人约摸是个哑巴。   涟歌道,“多半是我多心了。”   自打去岁救了那位公子,她觉得自己都变得疑神疑鬼起来,甚至一点都不洒脱了。   日光从枝头柔柔地漏下来,落到她微蹙的眉头上,霍璇不知她缘何会有这样的想法,道,“既然你这么放心不下,我有空就去帮你盯着。” 第29章 回京   四月的时候,陛下加开恩科,将三月未开的春闱延迟到八月去的消息传到濮阳,萧洵此前以为今年的会试多半是取消了,心中早有准备,而今听说八月会试,只好重新收拾行囊,准备回金陵。   涟歌得了信,也跟着蠢蠢欲动,她有一年半未回京了,既想念家中祖母和几位姐妹,又想念金陵城里的吃食。且最重要的事,她天性好动,但从去岁开始,已被拘在府中半年未得出了。   林氏被她央得没办法,只得道,“你去问你爹,他若是同意,我便让你去。”   涟歌笑着撒娇,“爹最听您的话,只要您同意,他肯定也会同意的。”   自打涟歌去年在庄子上碰到傅彦行以后,林氏再不肯由着她性子让她出门了,板着脸严肃拒绝,“这事跟我商量没用,非得你爹答应不可。”   萧元敬自然不答应,前路迢迢,更何况是让她独身跟着萧洵回金陵那样的地方,不知又要发生各种变故,不把女儿放到眼皮底下,他不放心。   连萧洵也极不赞同,他今次进京是为了会试,不是为了玩,恐疏于照料她,但见涟歌眼眶红红,要哭不哭的模样,可怜极了,他又狠不下心来说重话,哄道,“等过了十月,哥哥得空了,亲自回来接你可好?”   涟歌听罢,伸出手指要和他拉勾,一脸郑重其事,偏眼角还包着颗晶莹的泪珠儿,惹的萧洵发笑,又怕她恼,忙用手去勾她的。   初六,萧洵启程。   天刚擦亮,车夫套好马车,静静等在萧府门口,待主子话别。   因此番关系到前程,连萧元敬也忍不住多叮嘱两句,“到金陵以后,多跟着你大伯,他学问一向好,又在吏部多年,多得是你要学的地方。”他拍拍萧元敬的肩,末了又填一句,“与你几个兄弟姐妹也要多亲近,还有你祖母,年纪大了,替父亲多尽尽孝。”   该交代的他昨夜已经交代过了,如今便絮絮絮叨叨地说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话,林氏听得不耐烦嗔道,“啰里啰嗦的。”   萧洵往常也常独自出门为萧元敬做事,但总有归期,可此番进京,倘若取得成绩,多半是要做官的,无论外放还是留京,怕是要许久不见了,林氏越想越舍不得,却没落泪,道,“读书的时候别太辛苦,多顾着自个儿身子才是紧要的。”   萧洵轻笑,“娘别担心,我何时苦读过?”   他自小聪慧,在读书一事上确实不像旁人那样苦,林氏心中担忧淡了些,“记得每个月都给家里写信。”   萧洵点头,有点儿分神。   日升月暮,天际染上一片亮烈的红,拨开漆黑的夜,洒下晨曦。萧府门前的灯笼燃了一夜,光影落在被朝露打湿的地面上泛起微亮的润泽,巍峨洞开的大门外是惜别爱子的父母,大门内一片觑静。   萧洵将期盼的目光收回,眼里泛起层不明显的笑意,林氏问陈嬷嬷,“姑娘还没起吗?”   “未曾。”陈嬷嬷道。   林氏是知道女儿的,被娇宠惯了,这次被拦着不让进京,虽嘴上答应,心中肯定还是气鼓鼓的,现下不来送她哥哥,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去看看。”林氏吩咐陈嬷嬷。   “嬷嬷别去了,”萧洵出声,灯火里看不大清他的表情,听声音倒是和煦,“娘,就让眠眠睡吧,昨晚上指不定偷偷躲起来哭被窝呢。”   “也好。”林氏想了想,伸手拢了拢萧洵身上的披风,再三叮嘱道,“好好照顾自己。”   天快亮了,若不早早启程,恐不能在天黑前到下一个城镇,萧元敬拉过妻子,“洵儿这般大了,心中有数。”又对萧洵道,“去罢,莫误了时辰。”   萧洵最后执个礼,道,“儿子先走了。”   三两步蹬蹬蹬踏上马车,车夫挥鞭策马,疾驰而去。   巳时。   云亭月榭内的梨花繁盛如雪,枝叶错落间是一团团极致的白,衬着淡黄色蕊心,含烟带雾一般。莳萝将彩翎放到粗枝上,另折了几枝姿态袅娜的梨枝,找净瓶装了,捧着往回走。   “姑娘还未起?”   “没呢,”卧室房门紧闭,莳花正守在门口,瞧见她手上物什,轻笑道,“你折了姑娘的花,回头梨果挂得少了,姑娘又要不依了。”   “哪儿能呢。”莳萝道,院内那两棵梨树是前两年姑娘亲自种的,年年花开似锦,却从不结果,姑娘还舍不得拔,就盼着那年能长出甜甜的梨儿来。   她轻轻推开门,将净瓶放到桌上,清甜的香味一下蔓延开来,萦萦绕绕的,很是好闻。   黄花梨镂雕螭龙纹月洞门罩式架子床上纱幔尽下,里头静悄悄的,莳萝忧心自家主子睡多了头晕,大着胆子过去唤她,却无人应答。   伸手撩开帘子,床上空空如也,哪还有人,用手一探,被窝都冷了。   “莳花——”素来沉稳的大丫鬟,也不禁花容失色。   马车行了半日,方进入长黎阳地界。   他们走的是官道,地面平坦宽阔,除了车轱辘滚地发出的摩擦声,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易碎声响。   叩……叩……叩……   似是谁在敲动木板,在平稳行驶的马车内莫名有些诡异。长淮耳朵抖了抖,见自家公子神色如常,仍专注于书面上,便小心地往后挪了挪,去寻声音来源。   听起来,像是从装行李的隔间里发出来的。   他聚精会神去听,那声音又消失了。   等他认定是自己出现幻听,长舒一口气,那挠人的声响却又起来了,且越来越密集。   长淮确定隔间真的有什么,小声问道,“公子,您可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萧洵神色淡淡,长指拂动书面翻过一页,轻吐两个字,“没有。”   敲击声并未停歇且愈演愈烈,萧洵斜靠在车厢内,长指执书,一派怡然。车窗开着,温热的阳光照进来,掠过他温润如玉的侧脸,落在地上勾勒出精致的影子,对那嘲哳的声响充耳不闻。   长淮识相地没再开口,在心中默念武功心法,将那点不和谐的声音摒除。   待进入黎阳城,萧洵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到驿站,稍作休整。   萧洵从马车内下来,唤长淮先去准备吃食,自己信步走到车厢后头,肃着脸将门打开,露出一张可怜巴巴的脸来。   行李是昨夜就放好的,涟歌早上爬进去窝在箱拢上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方觉浑身酸软,但她不敢吱声儿,怕萧洵发现以后将她送回去,生生忍了两个时辰,实在熬不住了才用敲击墙壁的方式想引起兄长注意。   偏偏萧洵为了让她吃吃莽撞的苦,狠心了一路,让她苦不堪言。   涟歌性子本就娇软,此刻见了兄长,哪里还忍得住,一下扑到他怀里,呜呜呜哭,抽抽搭搭道,“我一直敲木板……一直……呃……敲一直敲……你都不呃理我……”   在那样漆黑狭小的空间里待久了,涟歌有些精神恍惚,越哭越伤心,也顾不得形象了,眼泪鼻涕蹭了萧洵一身。   萧洵哪里还训得下去,摸摸她的脑袋,哄道,“眠眠莫哭,是哥哥错了。”   驿站里人来人往,涟歌哭的难受,偏声音脆脆的,引来不少侍卫侧目,萧洵将披风往她身上一拢,将人打横抱了往定好的房间里走。   长淮问人要了热水回来,瞧见自家主子抱着个人,惊讶得忘了动作,待萧洵将人放到软凳上,才看清是自家姑娘。   萧洵拧了帕子亲自给她擦脸,但那眼眶里的泪珠儿就像谁家漏了的湖一样源源不断落下来,冲得她脸颊红红,显得愈发可怜了。   萧洵哄了半晌不见效果,干脆就任她哭,她流一点眼泪他就擦掉一点,涟歌哭到最后眼睛干涩,又红又肿,声儿也哑了,开口道,“我饿了。”   长淮已经想通缘由,也明白了刚刚的怪声儿来源,闻言忙将饭盛好,萧洵招他过来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话,他才退出去。   驿站里的饭食自然算不上精致,但涟歌饿了半天,早上带的点心早就吃完了,用饭的时候甚至算的上是狼吞虎咽。   待长淮拿回来煮鸡蛋,兄妹二人已用完午饭,萧洵将鸡蛋剥了拿白布包着给涟歌敷眼睛,烫得她睫毛颤颤的。   “说吧,什么时候上车的?”萧洵手上动作不停,语气温柔道。   “早上,李伯套马之前。”   “胡闹!”萧洵沉了眼,轻声呵斥她。   涟歌不敢吭声,怕惹怒了他不带自己回金陵了,只好继续用苦肉计卖惨,水汪汪的眼里包着泪,去抱他胳膊,喏喏道,“哥哥,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一会儿我让李伯送你回去。”萧洵不吃她这套,肃着脸,语气沉钝。   “我不回去。”她折腾这一趟不是为了半路被送回去的,也顾不得眼睛还难受了,“蹭”地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拒绝。   萧洵将她按回位子上,眼里闪过一抹光,沉声道,“我去金陵是有正事,没空管你。”   “我保证听话,不叫你操心!”涟歌道。   “不经你同意绝不出门,去哪里都跟你报备,你不让我做的事我一定不做,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瞧瞧,多么有诚意。   萧洵听了,低低笑起来,也不逗她了,正色道,“记住你说过的话。”   他原本就没想过要送她回去,不过是想叫她听话一点而已。   这一点,直到涟歌上车以后发现车夫不是李伯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李伯回府送信去了,新车夫是长淮从驿站上雇的人。技术还算不错,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涟歌刚刚哭过,不多时就靠着萧洵睡了。   行了三日,便得坐船过江,涟歌满打满算只在金陵生活了四年,上船不久,便脸色发白,紧紧抓着萧洵的袖子不放,明显是有些晕船。   得在江上再行三五日,她没有侍女在身边,萧洵便临时雇了个妇人照顾她起居。那妇人原就是住江边的,懂得怎样解晕船,用松脂煮了汤给她喝了两次,涟歌睡了一天,第二日已不再头晕,早早地便起来去船头看风景。   四月天里江上不很热,江风拂面,温柔地像母亲的手,轻拍小儿的背,风声呜咽,是母亲最温柔的呢喃。   涟歌站在船头,面上挂着盈盈的笑意,身姿轻俏,双眸亮得将晨间雾都照薄了几分。   不远处的三楼客房里,窗户被从里面推开,伸出一双手来。干净的,素白的,精致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腕上裹着的衣袖,是一截华美的黑色广袖,迎着晨曦泛起淡淡的金。 第30章 将遇   春色流沔的清晨,江面上薄雾冥冥,大船自两岸山崖间急急转出,载着一船梦幻的霞光破雾而行,船头破开清澈晶莹的水面,在宁静的晨光里快速前进,使人心中荡起层层涟漪。   傅毓站窗边,将视线从远山、近水上缓缓掠过,眼中是深沉浓郁的黑,泛着点冰凉的冷。   最后落在船头那个嫩绿色的身影上。   萧洵起身后惯例去看涟歌,她房间里空无一人,出来才发现自家妹妹连斗篷也没穿就在船头上吹风,身后站着的是那位雇来的妇人。   萧洵拿了斗篷将她裹住,方道,“头不晕了吗?还敢这样吹风。”   涟歌甚少坐船,不过每回往来金陵濮阳之时会坐一坐,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她指着不远处一群白鸟,笑道,“哥,你看。”   是一群出来觅食的江鸥,绕着江面飞啊飞的,待瞅准时机收了翅膀,一群矫健的白扑棱棱扎进水里,搅起水花四溅,再猛地钻出来,多数长喙上都叼了鱼。剩下那些一无所获的,拍打着身上的水珠,又全神贯注寻找猎物去了。   那样子根本像是在寻死,奋不顾身,又向死而生。   萧洵常出门做事,这样的情景见得多了,不觉得新奇,但见妹妹一脸兴味,也不好煞风景,唤长淮拿来软凳,陪着她吹了好一会儿风。   待旭日高升,阳光明媚起来,兄妹俩才回舱内去用饭。   他们乘坐的是的渡江的大船,上下三层,像个客栈一样,二楼三楼是客房,一楼是吃饭休息用的大堂。   时辰不早了,用饭的人多,大堂里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都有,萧洵怕涟歌被人冲撞到,命长淮将饭食带上,陪着她回了房间。   船上菜式简单,烧了各种口味的鱼,都是清一色寡淡味道。涟歌是爱吃鱼的,但还有些晕船,闻着鱼腥味不大舒坦,只用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萧洵雇的妇人姓李,是这船主的家的长工,见她瘦瘦的,又吃的少,便道,“姑娘还是多吃些,还有两天才能下船呢。”   她虽然热情,但平时不很聒噪,又是好心,像家中陈嬷嬷,涟歌并不讨厌她,柔柔道,“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啊。”李姑家中也有女儿,最见不得小姑娘食不下咽了,质朴的脸上尽是担忧,过了一会儿方道,“要不小妇人去借厨房给您烧个菜?”   到底不是自家下人,涟歌不想麻烦,萧洵却听进去了,掏出银子给她,“劳烦。”   先前就收了五两银子了,她怎好意思再要,笑着推拒,“不要钱,之前公子给的够多了。”   萧洵道,“拿着吧,厨房那边也是要打点的。”   出门在外,哪有不费银钱的地方。   陈姑不再推辞,接过银子快步下楼,再回来的时候端了盅瓦罐,并一小盘酸菜。   还是鱼,水煮鱼。将鱼肉片成薄片,将头尾和鱼骨切成块,用少许盐、黄酒腌渍,再用蛋清搅拌了,腌制一刻钟。船上有豆芽,洗净用开水烫了,垫入罐中做底。   油锅烧得滚热,将葱、姜、蒜、花椒粒及干红辣椒放入煸炒后放鱼头鱼骨继续翻炒,加热水,水开后一片一片放入鱼片,几息后将鱼和汤汁全部倒入瓦罐里,再浇上加了料的热油。瓦罐一揭,满室生香。   陈姑额头上有些微薄汗,是在灶间热出来的,她用袖子擦了,道,“小妇人出生荆楚,惯吃辣椒,热过之后通体舒畅,便自作主张做了这道辣菜,姑娘可以尝尝。”   她之前观察过,晓得这对兄妹吃菜不忌辣,便想着做这样一道菜与他们吃。   白色的鱼肉上淋着细碎的辣椒粉,还裹着红红的干辣椒,一点腥味都没有,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口舌生津。   涟歌甜甜一笑,谢道,“辛苦陈姑。”   兄妹二人吃了个痛快,出了一身的汗,陈姑便去灶间提热水,“姑娘,我在外边儿守着,你洗洗吧。”   涟歌头天吐过,只是简单擦洗一下,换过衣裳而已,见了热水也很心动,点点头,“多谢。”   待洗完澡,外头有说话声音传来,涟歌忙穿好衣服出去,见到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正在跟陈姑说话。   “姑娘,这位兄弟非要小妇人为他做一碗鱼。”陈姑面色涨红,十分为难,她现在被萧洵雇用,自然不可能再为旁人做饭,但这侍卫一脸冷冰冰的,一看就不好惹。   那黑衣侍卫见了涟歌,恳切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吃不惯江上的菜,已一日未好好用饭了。方才闻到您房间内传出来的香味,才有了食欲,我想借贵家下人一用,为我家主子做顿饭。”   涟歌还未开口,隔壁间的萧洵听见声音,洗完澡过来问情况,问陈姑,“你可愿意?”   方才说话间那侍卫许诺给钱,陈姑是有些心动的,她在这船上做一年也没挣上那么多钱,可惦记自己现下有主,才没答应,此刻听萧洵的意思里没有愠怒,便道,“小妇人是愿意的,但……”   “愿意就行,”萧洵打断她,讨生活的人不容易,能多挣些钱他不会拦,“你去吧,完了再来伺候姑娘。”   陈姑千恩万谢去了,那侍卫抱拳做礼,“多谢这位公子。”   萧洵无意与人寒暄,冷淡点头示意,将涟歌送进房间。   “如何?”   黑衣侍卫转身进了隔壁间,锦衣华服的傅毓正闭目凝神,听见脚步声也未睁眼,问道。   “确实是濮阳太守萧家的公子和姑娘。”黑衣侍卫道,“属下瞧见那公子身上挂着的玉佩,的确是跟萧洺的同出一系。”   傅毓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是微微的冷,夹杂着雪山上的寒风,吹落一地冰雪。   过了片刻,他却忽然站起身来,一改方才的冷冽,颇有些急切地问道,“那妇人还未将鱼做好?”   “嗯?”   侍卫嬴川一脸不解,世子为何画风变得如此快?   “去催催……”傅毓脸上挂着笑,眼里是明亮的光,分明是个活泼的美少年,哪里还有方才冰冷阴郁的模样,“吃完饭,本世子要套近乎去。”   陈姑回来后,萧洵便离开让涟歌安心睡午觉,将长淮派去门口守着。   他一个人无事做,站在船头吹风。江面波光粼粼,细浪跳跃,搅起满湖碎金,扑到岸上卷起千堆雪。   这一刻,天地温柔。   傅毓从三楼下来,在他身后站定,叫他道,“公子。”   萧洵转过身来,眼带疑惑地看着来人,他方才就听到脚步声,没做理会。   傅毓身后跟着嬴川,脸上带着笑意,分明是谁家不知世事的少年郎,他道,“方才多谢公子的仆人为我做菜,”他抱怨道,“这船上的菜也太难吃了,我都饿了一天了。”   萧洵神色淡淡,语意疏离,“不客气。”   萧洵说着便往回走,傅毓跟上去,小可怜似的,道,“还有两天时间,我能每日和你们一起吃饭吗?”   萧洵侧头瞥他一眼,道,“不能。”   他未同意,傅毓也不再厚着脸皮追问,只是每到饭点都让嬴川来借陈姑。这等小事萧洵并未放在心上,倒是陈姑得了不少赏钱,心中高兴,和涟歌说话时提过一两句。   “听嬴川说他们也往金陵去呢,”几次接触下来,陈姑能和嬴川说上两句话,见涟歌闷着无聊,便主动捡了话头与她解闷儿,“我一辈子也没去过金陵,不知道那该里该多繁华。”   “各处有各处的好。”涟歌轻柔道,她虽生在金陵,可自有记忆以来,泰半时间都待在濮阳,只每年回去过年,印象不如濮阳深刻。   “陈姑,”想起先前她说自己是荆楚人,涟歌倒生了兴致,也巧妙换了话题,“晚上与我做几道荆楚的菜式吧。”   过了三日终于靠岸,脚切切实实踩到地面的时候,涟歌终于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跟萧洵抱怨,“为什么金陵还有那么远,坐船坐得我都快不行了。”   越靠近南方天气越热,若是赶路的话更难忍受,在船上虽清爽不少,可整个人随着浪潮摇摇晃晃的,总觉得不踏实。   萧洵道,“嫌远的话,我让长淮送你回去吧。”   涟歌秒怂,“不远,不远。”   长淮去车行雇了车夫,继续赶路,两日后终于进入金陵。   大楚传承近两百年,正是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金陵作为都城,更是富裕繁荣。辉煌壮丽的大厦和精致栉比的小楼相对而立;唱曲的姑娘身姿曼妙,杨柳细腰,吴侬软语轻曼而娇柔,叫人听在耳朵里就酥麻了半个身子;又有多少风流少年骑马倚桥,笑弯了腰。   天子脚下,皇权中心,一座机遇与冒险并存的城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与濮阳的舒爽不同,金陵的四月底是热烈又湿润的。   塘前柳,檐下燕,行人慢慢,不急不缓。属于春天的喜悦气息还未完全褪去,夏季又早早的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慵懒味道,不知是谁家荷花将开未开,莲叶田田,清亮的露珠从叶间滚动,咕咚一声落进水里,震得每个人脑中绷紧了弦。   这里是金陵,让你生,让你富贵,让你飞黄腾达,又能让你死,让你潦倒,让你江河日下。   只在一念之差。   萧府中人得了信儿,早派了萧洺在府外等。   武昌街上住着的除了萧府,还有国子监忌酒杨府,宽阔的街道旁除了积翠如云的大梧桐,便剩几棵榕树,连只猫儿也无,车轮转动声显得尤为响亮。   “来了……来了……”   身穿银灰色七品羽林郎制服,长身玉立,腰间配绣春刀的萧洺,听见马车声音,颇有些激动。   同一时间,宸阳宫。   “陛下,霍副使求见。” 第31章 相像   萧老夫人疼儿子,更疼孙女儿,上回见了萧元敬没哭过,这回却怎么都忍不住,拉着涟歌左看右看,越看越难受,抱着她哭了好一阵儿。   “您再这么哭下去,把身子哭坏了怎么办?”涟歌从她怀里出来,劝道。   未去濮阳之前,涟歌是被萧老夫人抱在膝上长大的,连萧涟漪也不比她受偏宠。   “祖母,眠眠今日刚回来,您若哭坏了身子不是让她心里难受吗?”萧老夫人平日里念叨得最多的便是这个二孙女儿,萧涟漪知道她在意什么,也劝道。   萧老夫人果然不哭了,擦擦眼泪,让涟歌坐到她边儿上,才又唤萧洵过来,好一番询问。   萧元睿还在吏部,家中除了萧老夫人和王氏,就剩一众小辈。泓哥儿年纪最小,但还记得萧洵和涟歌,知道这是二叔家的哥哥姐姐,也很开心。   涟歌上回过年时给他带了礼物,是一匹内含机括可以跑动的小木马,他十分欢喜,今次便盯着涟歌看,弄得她很是不解。   “泓儿,你盯着姐姐看什么?”她道。   萧泓虽然喜欢礼物,但是小男孩也是有自尊的,要让他主动开口要礼物那是不可能的,便梗着脖子不说话。   他的双胞胎姐姐萧涟音哼了一声,道,“二姐姐,他想要礼物。”   一屋子人俱都静了静,复又都笑起来。   萧泓面色涨红,一下炸了,指着萧涟音怒气冲冲道,“你难道就不想要吗?”   萧涟音翻个白眼,“我可不会眼巴巴望着。”   姐弟俩自小爱争论,偏又感情好的很,一时吵个没完。   涟歌笑笑,摸摸俩人的脑袋,道,“二姐姐走的匆忙,没带礼物,不过你们喜欢什么可以跟我说,有空我带你们出去买。”   都知道她是偷偷跑出来的,萧元敬早早给萧老夫人递了信,她这般大刺剌剌说出来,惹的萧老夫人发笑,“你爹还让我将你关在府中禁闭呢,你倒开始想着出门了。”   “祖母……”涟歌撒娇,“我是太想您了,才让哥哥偷偷带我出来的。”   她明明是自做主张,但萧洵没把她送回去也算从犯,听她这样倒打一耙,也没拆穿她。   萧老夫人却道,“但是你让家人担心了,就是不对。以后你便跟媛媛住在溪棠院,直到你爹娘明年从任上回来。”   萧涟漪是正统的世家闺秀,学的便是贞静柔婉那一套,偏又性格坚韧,说一不二,自小就管的住涟歌。将她和萧涟漪放在一块,萧老夫人很放心,不用怕她出门被有心人撞见。   涟歌认罚,对萧涟漪福了福身子,可怜巴巴道,“以后请大姐姐对我好一点。”   “噗嗤。”她这番模样,萧涟漪也没忍住笑。   萧老夫人有午睡的习惯,平日里都是萧涟漪陪着,涟歌回来了自然也要一起,姐妹俩便跟着去了福寿居,伺候她睡下后才回了溪棠院。   萧涟漪将涟歌安置在西厢房,自己住东厢房。因先前萧元敬信中说过会将涟歌的两个侍女送过来,王氏便没给她配贴身丫鬟,从萧涟漪那里分了一个过去临时伺候着。   姐妹俩人说了会儿话,就有守门婆子匆匆忙忙过来禀报,说老夫人梦魇了,哭得不行,要找二姑娘。   涟歌忧心不已,和萧涟漪快步又去了福寿居。   屋内绣流云百福图样的云锦门帘半落,将热辣的阳光阻隔在外,王氏住的近,已经过来陪着了。   “母亲……母亲……”萧老夫人精神头很不好,王氏明白缘由,知道不好劝,只一声声叫着她。   涟歌掀开帘子进了屋,王氏忙起身让她坐到床边去,道,“眠眠,你快来。”   “祖母。”涟歌过去坐着,将她手握住。   萧老夫人听见声音睁开眼,屋内光线有些暗,迷迷糊糊瞧见一个轮廓,心中一恸,一下坐起来抱住涟歌,嘴里喃喃道,“蔓蔓……蔓蔓……”   涟歌心中了然,祖母这是又把她当成早逝的姑姑了。   大约是许久不见她,见完以后做梦又梦到姑姑了,以至于现在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轻柔地拍着祖母的背,一声一声应答。   萧老夫人哭着哭着,又睡过去了。   涟歌蹑手蹑脚站起来,王氏母女去外间候着了,她无声做了个唇语,“睡着了。”   今日是各庄子上的管事来对账的日子,王氏是百忙中抽空过来看的,听涟歌这么说放心下来,临走时叮嘱道,“你们下午别回溪棠院了,就在你们祖母这守着。”   若是老夫人醒来见不到涟歌,恐又要入魇。   傅彦行正在看折子,听了流安的禀报,头也不抬,“宣。”   霍青进来之后,流安无声退了出去。偌大的宸阳宫中只剩他们两人,上位者气势君临天下,只安静坐着,也令人不寒而栗。霍青于殿中下拜,道,“陛下,臣已探清,这段时间晋王世子并不在金陵,今日才回。”   傅毓自去岁先帝驾崩后一直留在京中,傅彦行大方赐他居住宁王府,让他每日去崇文馆和旁的皇家子弟一起学习。他性子跳脱,不服管教,与宏文馆中大儒多有争执,三月便告假休学,说要整理心情,好好玩耍一番。   如今,都玩耍到城外去了。   他留在金陵并非帝王的旨意,但藩王世子留京却是不能随意离开的。   “去了哪?”傅彦行神色淡淡,似早有预料。   霍青在心中将查到的线索一番整理,眉头皱成川字,道,“陛下恕罪……属下等办事不利,尚且未查到他之前的行踪。”   越查不到行踪才越可疑,傅彦行心中有数,倒不生气,却听他道,“但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沫河口,然后不再遮掩行踪,一路回金陵。”   傅彦行放下正在看的折子,将手指放在御案上轻点,清脆的敲击声在殿内回荡,一声一声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   霍青将一声声听入耳,不禁在心中反省是否近来云卫们的办事效率变低了,才会让陛下如此沉默。   傅彦行目光掠过刚才在看的奏章,唤来流安,传燕王进宫议事。   霍青静静跪着,待流安退下了,才道,“属下还探知,萧太守家的公子已然进京,还与世子乘坐的同一艘船。”   陛下不是爱管闲事的人,甭管什么太守家的公子,陛下都不会关心,可他又觉得跟那位姑娘有关的东西都得往上报一报。   他旁观者清,总觉得那位姑娘对陛下来说有那么点不一样。   傅彦行神色淡淡,沉下语气道,“云卫已经这么闲了吗?”   霍青心中“咯噔”一声,不知怎地一下孤勇当先,哽声道,“还有萧姑娘,也跟她兄长在一块儿。”   傅彦行敲击御案的手指顿住,心中那股莫名的感觉又来了,他压下那点不适,声音因感到自己情绪被莫名牵动而有些微冷,“这与朕何干?”   霍青被问住,以头抢地,道,“是属下僭越了。”   明明在濮阳的时候,陛下还派自己整日守着萧姑娘,每隔一个时辰就往回传递消息呢,怎现在变得如此快?   他这般想着,磕了个头准备退出宸阳宫,又被叫住。   “你……去吏部侍郎府上看看。”   英明神武认定自己不该被个小女娃影响到的陛下如是说道。   “陛下?”霍青转过身,虽不敢直视天颜,但望着金殿方向的脸上满是不解。   傅彦行脸上染上恼意,拿起朱笔往他那个方向扔,“去查查可有人盯着她。”   这个霍青,头脑就是不如徐立好使,连这种问题都要问。璟阳宫和宣宁侯府的事还未定,他如此作为,只是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而已。   被朱笔砸了一头的霍青,顶着朱色墨迹出了宸阳宫,出宫路上碰到御林军统领何渟,忽然脑中一个灵光,想起当初调查萧姑娘身份时查到过,她那堂哥如今在御林军中任七品羽林郎。   他出生云卫,不常在明面上活动,但何渟是陛下的小舅舅,与他是相识的,他便拦住何渟,问道,“今日当职的羽林郎有哪些?我奉了陛下之命办事,想找你借十二个人。”   说着,他掏出代表身份的副使令牌。   云卫是傅彦行亲自建立起来的势力,哪怕贵为皇帝亲舅的何渟也不会不给面子,将他带到校场,让今日任职的羽林郎们都过来报道。   羽林郎直属于御林军,是由世家子弟们组成的皇帝亲卫,贵精不贵多,今日在职的也不过三十人,萧洺不在其中。   霍青没多问,随意挑了十二个,带着就走。期间何渟一直表情扭曲,见他说走就走,终于没忍住,道,“霍副使,你的脸……”   霍青闻言用手一摸,在脸上摸到点不属于皮肤的凸起,用力一抓抠下来一点朱红。   是陛下的御笔,刚刚砸他的时候溅到脸上了。   霍青面不改色将剩余的朱红印记擦掉,执手作礼,“多谢何统领。”   萧老夫人再次醒过来时已过一个时辰,这会子倒精神矍铄未再伤感,只隐约记得自己又梦到女儿,再看向涟歌时心中不确定自己迷迷糊糊间都说了什么,与伺候她的的吴嬷嬷对视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对两个小辈说道,“你们守了我一下午了,歇着去吧。”   涟歌跟在萧涟漪后面走,脚步轻悄,裙摆微扬如盛开的姚黄,绣上白玉兰花图案的鞋尖在花瓣中若隐若现,压裙摆的玉佩从花蕊里露出来,迎着烈日闪烁着亮光,光里久经岁月沉淀不敢轻易撷取的记忆如水涌出。   十八年前,十三岁的小女儿也是这样欢快的走在她前头。   真像啊。 第32章 端午   过了四月,便是端午。   仲夏之日,骄阳烈烈。新帝登基半载,主张与民同乐,御驾亲自秦淮河畔,在皇室和百官陪同下观赏由官府主办的龙舟赛。   工部多日前就修建好了观赏台,视线最好处是皇帝御位,用九龙黄幔隔开,左右依次排列是皇室和百官,最外围由御林军和京兆尹禁军把守,将普通百姓隔开,以免冲撞。   傅彦行今日只穿了玄色绣龙纹常服,锦衣广袖,锦带束腰,显得肩宽腿长,身形挺拔如玉树,乌黑的发全用金龙发冠束起,露出凤目沉沉,棱角分明的面容愈发隽秀了。   他做皇子时便是金陵城里不少闺秀的梦中人,如今做了皇帝,更多了几分凌厉的慑人天威。男人的长相俊美得万里挑一,又富有一国,只往那一站,足以引得少女们心醉。   最重要的是,新帝刚刚登机,后宫空无一人,多少世家闺秀在盯着那样一个位子,哪怕坐不上最高的那个位置,只成为其中之一,也甘之若饴。   端然接受众人的跪拜以后,云卫扛着锣鼓上高台,傅彦行从九龙御座上起身,执手锤鼓三声,宣告龙舟赛正式开始。   一时间锣鼓喧天,喧声鼎沸,河道上的男儿们肌肉遒劲有力,快速划动手中船桨,操控脚下龙舟如离弦急出之箭,力争在皇帝面前博个好印象。   涟歌牵着萧涟音,站在岸边,目光紧紧追随着场上的红色龙舟,那是由十六个羽林郎们组成的队伍,萧洺也在其中。   萧涟音对哥哥很有信心,今日场外有钱庄坐庄押注,她将全部的零花钱都押在了羽林郎身上,助威声尤其大,涟歌都惊讶她那小小的身体是怎么爆发出如此大的能量的。   日头有些毒辣,萧涟漪在她们头上撑开伞,她本不愿来这样拥挤吵杂的地方,奈何两个妹妹都兴致勃勃,她只好一块儿跟着来照应。   萧元睿的次子萧测在南监上学,今日休沐,正好带萧洵去见他同为南监的同窗好友,先结交下来,八月再一起参加会试。家中男丁并不与她们在一处,王氏只得亲自将萧泓带着,派了几个下人将她们护在中间。   赛到最后,羽林郎们果然拔得头筹,为表嘉奖,傅彦行亲自颁礼,各赐了一套银丝铠甲,另奖一块玉佩。   萧洺得了玉佩,下场以后便亲自给萧涟音系在身上,又将人抱起来,作为对他最忠实迷妹的奖励。   涟歌站在看台上,却总觉得有谁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然环顾四周,却未发现不妥,只当是自己多心。   龙舟赛后,傅彦行下令分发端午节的赏赐给各官员及家眷,男的这边得到的是题了诗画的牙扇和装了香草艾叶的用五色彩线缠绕制成的绣金囊袋,女眷们则赐了缀了珍珠的豆娘额饰以及绣梅兰竹菊等图案的香包。   赐完节礼,便是观赏由乐府司主办的表演。此次端午乃新帝登基后庆祝的第一个重要节日,乐府司卯足了劲准备的,歌舞表演精彩程度自不必说,水上飞梭更是引人入胜。   未时,皇帝率百官及亲眷移驾菡萏苑,赐众人沐兰汤。   菡萏苑是皇家园林,中有满池荷香,天子在此设宴,早有禁卫军守卫,萧洺将萧涟音交还给涟歌和萧涟漪以后也去上司那里复命,同其他羽林郎一起去执营。   萧元睿是三品侍郎,分到一池兰汤,是用佩兰煮过的香汤,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烟雾。今日太皇太后凤驾也降临了菡萏苑,林氏身为三品外命妇,前去陪侍,并未和涟歌她们一起。   姐妹三个穿着小衣,将身子沉入汤池里。将将从热辣的烈日下回来,泡在这样温暖的水里,端得是通体舒畅,令人心旷神怡。周身肌肤被温水亲吻的触感,这种全身心的放松,是说不出的舒爽畅快。   萧涟音正是顽皮的年纪,在池中游来游去,水池不深,才到她腰腹,没有溺水的危险,她自然玩得十分尽兴,四肢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到两位姐姐身上,她反倒咯咯咯笑得开心。   涟歌也起了玩心,纤细的长指撩起水花往萧涟音的方向浇去,却因力度不够反落回她雪白莹润的肩头。晶莹剔透的水珠,闪着动人的光,顺着欺霜赛雪的玉肌划过精致的锁骨,落入小衣下的起伏中。   萧涟漪一直关注着妹妹们的状况,见此景象不得不在心中感叹,眠眠这身冰肌玉骨,美矣。   涟歌忽觉腹中绞痛,是全然陌生的痛意,疼得她小脸紧皱,面色发白。萧涟漪瞧见她那样,问道,“眠眠,你可是哪里不适?”   是一阵一阵的抽痛,过了那一瞬,又不痛了,涟歌摇摇头,不欲让她担心,“刚刚肚子有些痛,现在已经好了。”   萧涟漪有些担忧,她是已经来过葵水的人,忧心涟歌是不是要来初葵了,可她不敢确定,现下又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得叮嘱涟歌道,“若一会还是不舒服,就告诉姐姐。”   涟歌点头。萧涟音在水中扑腾一会儿,唤萧涟漪道,“姐姐,我想如厕。”   这里贵人众多,萧涟漪万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去如厕,让侍女伺候着换了衣裳,留下一位伺候涟歌,道,“眠眠,你多泡一会儿,我带晚晚去净室。”   她与剩下那侍女好一阵耳语,让她时刻注意涟歌状况后才走。   涟歌在池中泡了一会儿,那抽痛的感觉又来了,似一双无形的手用钢刷在小腹内搅动,随之有热流涌出。   疼的不行,这样的经历前所未有,一瞬间惊恐和害怕的感觉上涌,聚在眼中成了泪,她赶紧从池中起身,发现袭裤都染上红,被汤泉冲得淡了。   涟歌低声尖叫,呼唤唯一还在场的侍女,“青枝……”   青枝忙用干布将她裹住,给她换了衣服,将人扶到一旁的软塌上坐了,又寻了薄毯给她盖住肚子,道,“二姑娘,别怕,您这是长大了。待奴婢去找人过来帮您。”   这事来得突然,她们是一点准备也没有的。   “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   书上写的明明白白,涟歌自己看过许多医书,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最开始的惊慌和无助过去后,心中已经隐约明白这是为何,逐渐冷静下来。只是一个人在这样陌生的环境,到底还是害怕,道,“你快去寻大姐姐回来。”   青枝匆匆阖上房门出去,又不敢走远,在近处寻了一圈没见到萧涟漪,见到个小太监恍如救星,大着胆子上前将人拦住,福一福身,道,“这位公公,我是吏部侍郎萧家的侍女,我们府上二姑娘这会儿身体微漾,但婢子走不开,能不能劳烦公公去帮我寻一寻我家大姑娘。”   她说家中主子身体不适,小太监有些为难,道,“我还得到御前去伺候,耽误不得,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寻你家大姑娘。但我可将此事禀报与尚宫局的姑姑们知晓,让她们去请太医,请姑娘稍安勿躁。”   青枝拦住他,这又不是府上,人多眼杂,又事关二姑娘,这等私密的事情怎好请太医,“请太医就不必了,劳烦公公给我弄点针线和白布便可。”   青枝再三叮嘱他不能找太医,见小太监点头,她才往回走。二姑娘一个人在汤房里待着,她放心不下。   小太监是宸阳宫人,虽没在直接皇帝身边伺候,但今次也是被内务府点名来菡萏苑服侍的,听了青枝的话,唯恐出什么岔子,急忙忙去找人。他心中有事,过游廊处拐弯时稍没注意,与迎面而来的人撞到了一起。   “哎哟……”流安低声呼和,“是谁走路没长眼睛!”   他如今是皇帝身边的田大伴,虽不说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人物,可轻易是没人招惹他的。更何况如今这菡萏苑里大人物人来人往,若是都这么莽撞,那可就乱套了。   小太监听出他的声音,吓的一个激灵,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道,“田大伴恕罪,田大伴恕罪,奴才是宸阳宫里的小安子,无意冲撞您,请您饶了我吧。”   虽同是内侍,也分三六九等,他是没有与流安这样厉害的太监直接共事过的,不知面前人脾性,悲从中来,越请罪越是害怕,都快哭出来了。   流安道,“行了,小起来吧。”等小安子站起身来,他又问道,“说说吧,你这么匆匆忙忙的,是为了什么?”   小安子擦擦眼泪,道,“奴才刚刚在汤池门口碰到吏部侍郎家的婢女,说他们家姑二娘受伤了,却并不让奴才找姑姑门请太医,只让奴才寻点针线和白布。”   “奴才觉得都用上针线和白布了,又岂会是小事?可那婢女再三叮嘱奴才不能找太医,故而奴才心里没了主意,走路便失了谨慎之心,这才撞上您的。”   好歹是将事情交代清楚了。   流安一听是吏部侍郎家的二姑娘,哪还不知道是谁?   他心中一惊,面上却十分平静,道,“这不是什么事儿,你便照她说的做,先把针线和白布拿过去。”   他见这小安子虽然胆小木讷点,却是个老实的,叮嘱道,“今日人多眼杂,没让你请太医你便别多事,记住,在这宫里头做事,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做的不要做,不该说的也不要说,方能长久。”   小安子得他一句提点,很是高兴,道,“您放心。东西我会悄悄的送过去,然后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任谁我也不说。”   小太监轻快地走了,流安心里一番计较,悄悄回到皇帝下塌的中正殿,在傅彦行耳边低声道,“陛下,萧姑娘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 第33章 受伤   傅彦行本在闭目养神,他今日见了太多人,有些累,稍晚些又有晚宴,需得好生休息一番回复状态。   听见流安的话,他一下睁开眼,瞳仁里有沉沉的暗流在涌动,一双凌厉的眼睛看过去,流安心中颤抖,道,“她的侍女问小太监要了针线和白布,偏又不让请太医,奴才觉得这事儿可大可小,您看要不要派程实去看看?”   他心中想着,就算这萧氏女在陛下心中不是特别的那一个,但到底不能在这菡萏苑里出事不是?   不知道便罢了,现在既然知道了,总该让太医去看看,倘若她真出来什么事儿,破坏了今日端午节的气氛就不美了。   “她自己便是大夫。”傅彦行道。   年轻的帝王好看的眉头一皱,没能坐住,猛地从软塌上站起来,长腿一迈就要往汤池去。   流安惊呼,“陛下……”   被这么一打岔,傅彦行脚步停下来,奇怪地望着他。   流安提醒他,“陛下,您就这么去?”   傅彦行没明白他的意思,低头看自己一眼,无论从打扮还是长相,他今日都是最亮眼的那个,帝王威严,没人比他更出色。   流安眉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一下,大着胆子道,“萧姑娘还不知您身份,您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会把她吓到的,不利于她养病。”   傅彦行心中思忖片刻,觉得流安说的很有道理。那女娃如今伤得这样重,他再吓唬她的话,似乎不太好。   毕竟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傅彦行大手一挥,将腰间象征身份的龙纹玉佩取下来收着,让流安把束发的金龙玉冠换成普通玉冠,他方才已经换了月白色常服,如果刻意隐藏起帝王气势,倒似乎像个普通的世家公子。   他身形一动,却见流安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面上酝起怒意,呵斥道,“跟着朕干嘛,滚到门口守着!”   流安被骂得后退半步,识相地将殿门关好,像一尊门神一样立在门口,便见自家陛下用轻功越上房顶,潜入汤池去了。   小安子动作很快,将针线纱布送来时不过一刻钟。青枝缝好月事带,伺候涟歌换好,让她去里间榻上躺着,将她之前换下来的脏衣服用包袱裹住,打算一会儿带到萧家马车上去。   这等女儿家的脏污,是不能随便乱扔的。   萧涟漪姐妹一直没有回来,青枝不敢离开,可涟歌是第一次来葵水,疼的一头冷汗,嘴唇发青,又让人十分心疼。   “姑娘,奴婢去让膳房做碗红豆汤来。”   涟歌躺在榻上,声如蚊蚋,“去吧。”   菡萏苑毕竟是皇家园林,又有禁军把守,青枝不担心涟歌的安全,却担心有人误闯,出门时特意看顾四周,确定没人在附近了才快步朝院外走去。   像这样独立的汤池院,菡萏苑里有数十个,今次是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才能享受的待遇。不仅修筑了可引活水的屋子,还带小院,院中种了法桐和绣球花。正值夏季,枝繁叶茂,微风一动,将燥热吹走几分,只带来几片落叶,以及……一个人。   傅彦行轻轻推开房门,屋内静悄悄的,汤池里还冒着热气,还有点清甜的香。   夹杂在热气氤氲的佩兰香气里,是那女娃身上独有的缱绻味道,他已经有半年没有闻到过,却还是能一下就分辨出来。   然这样浓烈的香味里确实有淡淡的血腥味。   她果然受伤了。   傅彦行凤目一沉,想到的却是比流安更多。   这里是菡萏苑,谁能在此伤了她?   宣宁侯府那边有那样的猜测,绝不会伤她,璟阳宫自然也不会贸然行动。   可倘若是旁的势力呢?   她一个小姑娘,哪怕身世有些疑问,谁会挑在这时候对她出手?   涟歌腹痛不止,躺在软塌上并未睡着,只是觉得身体很累,不欲睁眼,听见推门声以为是青枝回来了,便问,“找到大姐姐了吗?”   声音确实是温柔娇弱的,与之前在濮阳时的轻快婉转不同。傅彦行一怔,寻着声音来源望过去,入眼的是一座四幅山水画屏风,后面是被撩起的绡帐,最里侧的软塌上,隐约有个身影。   抬脚绕过屏风,便瞥见涟歌侧着身子躺在软塌上。   少女青丝散开,像是乌黑柔亮的瀑布垂垂下落,发丝下是半遮住的优美颈项,手臂纤细修长如精致的玉竹,轻轻落在弧度动人的胸侧,再往下又是一处惊人的收束,线条流畅而美好。   薄毯盖住腰腹以下的部位,只能根据拱起的形状来判断,那是多么美的臀和多么修长的腿。   一起一伏,皆是造化钟神秀。   傅彦行的心因这一瞥漏掉一拍,忽觉有什么东西正朦朦胧胧地在生长,又若有深意,带着让他不敢戳破的惊心动魄。   他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情绪,往前走了两步,榻边燃着绢罩落地灯,他的脸落入微光里,恰好与因听不见青枝回答而疑惑转身的涟歌四目相对。   与萧府分到的汤池一样的小院挺多,萧府的院子隔壁是御史中丞徐宽府上的女眷。   青枝出了院门正好碰上徐中丞家的大姑娘徐灿从院内出来,便大着胆子上前,自报了家门,道,“我家二姑娘在里头歇息,能不能请徐大姑娘派个人帮婢子看顾一下院子,婢女得去帮我家姑娘寻些吃食。”   徐灿从母亲处得知今日太皇太后凤驾也在菡萏园,换好衣服后准备前去请安。徐家是太后母家,论亲缘,徐灿得唤太皇太后一声姑祖母,故而她不用等传召便能直接去拜会。   她指了一个末等丫鬟,骄矜道,“小满,你去那边院外守着。”   一个绿衣小婢站出来,道,“是,大姑娘。”   徐灿再不看青枝,带着丫鬟仆妇浩浩荡荡一群人往外走了。   青枝与小满道了谢,出了汤池园才从守汤池园的宫人口中寻到萧涟漪的去处,寻过去正好与她在畅音阁门前遇到。   萧涟漪十分诧异,道,“你怎么在这,二姑娘呢?”   青枝走到她身旁一阵耳语,将事情说了,萧涟漪心中忧心不已,吩咐一直跟着她的侍女道,“青叶,你去找宫人们要一碗燕窝。”   自己带着青枝往回走。   涟歌身上不舒服,精神不算好,连脑袋都晕晕的,灯影交错间瞧见来人不是青枝,吓得失声欲叫,然惊诧之语还未出,樱桃小口便被一只炙热的手掌捂住。   傅彦行顺势坐到软塌上去,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背,将人半抱在怀里,微用力便钳制住她的挣扎。   涟歌腹中疼痛,挣扎的力道不大,且一动又觉得有热流涌出,精致的眉梢瞬间染上愁苦,一双大眼睛恨恨地盯着眼前的登徒子,睫毛颤颤巍巍,纤弱的身体微微抖着。   傅彦行微微失神。   方才的动作只是因怕她叫人而产生的条件反射,然现下软玉温香在怀,左手扣着小姑娘的腰肢,右手掌心处是她柔软温润的唇,鼻尖嗅着她身上馥郁缠绵的甜香,甚至一低头,他能瞧见她因挣扎而略松开的领口,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点令人眼热的弧度……   只惊鸿一瞥,他便觉得胸腹生热。   这种感觉,他很陌生,却不反感。   视线飞快从那抹春色上掠过,自上而下打量她,未见到哪里有伤口,便想用手去掀小姑娘身上的薄毯,这才意识到他还捂着人家的嘴。   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他低着头,五官笼罩在阴影里,涟歌未能瞧见,她现在又惊又惧,怕到了极点。   “你别出声,我就放开手。”他道。   涟歌被捂久了,呼吸急促,飞快眨眼,表示同意。   傅彦行将右手从她花瓣一般的唇上挪开,涟歌刚松了一口气,却察觉到他那手一路往下,掀开了自己身上的薄毯。   她气急,一巴掌拍到他手背上,哪还记得方才答应的事,呵斥道,“放肆!”   只是腰肢还被大手控制着,底气也弱了两分,倒成了撒娇一般。   傅彦行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别人色厉内荏的对他说放肆,觉得这女娃真是不知好歹。他没在她腿上看到伤口,便用手握住她的手臂就想将人翻过来看她的背。   涟歌挣扎无用,整个人被他翻过来,怒极怕极,哭道,“你要做什么!”   傅彦行将视线从她如玉的脊背上掠过,一路往下是丰盈挺翘的臀,最后是只穿了雪白长袜的玉足。   周身完好无损,无一处不美。   “你没受伤?”他皱眉,墨玉般的双眸里是不解,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她,问道。   “没有。”被个陌生男人这般亲薄,涟歌羞愤欲死,一恢复自由便用薄毯裹住自己,美眸里燃起火焰,死死盯着他。   青枝不知去哪儿了,周围又没旁人,她甚至不敢激怒他,都顾不得腹中疼痛了,全神贯注防备他,“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皇家别苑,观他周身气度不像普通人,证明他身份不俗,且他除了一开始的亲薄之举外未有别的动作,涟歌便私心期盼他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傅彦行闻言,轻挑眉峰,深深看她一眼,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你不认得我?”   “对。”涟歌点头,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缓,避免激怒他,道,“公子怕是走错地方了,趁我的婢女还未回来,请先离开吧。”   傅彦行面色微沉,胸腔里跳动起不知名的情绪,让他眸色变得深而暗。   骄傲如他,是绝不会承认那是因被“上心了”的女娃遗忘而产生的羞恼。   “你受伤了。”他观她脸色苍白,确实是不舒服的样子。   这般难缠,涟歌心中的惧意更甚,她不知他为何这么执着,哭道,“我没受伤,你快走开!”   傅彦行眼中幽深一片,也不知怎地不想如她愿,半步未动,道,“你的侍女要针线和白布做什么?”   况且还有血腥味……   涟歌愣住,泪珠儿还在眼框子里,将落未落地,脸上因羞臊而起了红霞,却怎好说实话,只抖着身子重复那句话,“我没受伤,你快走开!”   这般避他如蛇蝎,令傅彦行心中不快,是哪处的雪山崩塌了,深雪铺天盖地滚落,极度的寒让人心底一片冰冷。   莫名想起半年前她将墨兰珏摔碎的事,他冷着一张脸,上面是沸腾着的让涟歌看不懂的情绪,说着让她听不懂的话语,“萧姑娘果然还是一如既然地不知好歹!”   帝王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留在这女娃身旁,傅彦行再不看她,推开窗一跃而起,瞬间消失不见。   涟歌身子一软,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微风从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卷起一股陌生的香气,在室内经久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  傅彦行:我媳妇儿身段真好,再过几年……   涟歌:你住嘴!别胡说!!不要脸!!! 第34章 召见   萧涟漪回来的时候,便见涟歌可怜巴巴地窝在软塌上,眼角通红,像被谁狠狠欺负过一样,一下扑进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大姐姐……大姐姐……”   萧涟漪以为她是初次来葵水害怕,轻柔地抚摸她的背,哄道,“眠眠别怕,只是长大了,不会有事的。”   涟歌只是哭,这会儿见了亲人,痛痛快快哭完,心中紧绷的惧意消散不少,又不敢说方才发生的事,擦擦眼泪,瓮声瓮气问道,“大姐姐去了哪里?”   萧涟漪轻叹一口气,“晚晚那丫头,非要去寻泓儿,说她昨晚和泓儿打了赌,要去拿奖励,我拗不过她,这便耽搁了些时间。”   萧涟漪将涟歌头发束成髻,道,“晚宴就要开始了,你身子不舒服,就在此歇着?我命青叶去厨房弄了点燕窝,你先喝些暖暖肚子,一会我让人给你送晚膳,晚些时候我再来接你。”   涟歌抓住她的衣袖,哪里还敢一个人待在这里,道,“不,我和你一块儿去。”   萧涟漪一脸担忧,道,“今夜晚宴太皇太后也在,需得一直陪侍,又无聊时间还长,你若是去了,恐身子受不住。”   涟歌咬咬牙,坚持道,“我受得住。况且我没见过太皇太后呢,去见见世面也好。”   见她执意如此,萧涟漪也不好拦着,摸到她手指冰凉,有些不放心,从带的包袱里重新拿了厚衣裳给她穿好,叮嘱道,“你也是会看医书的,当知道女子来潮期间不能受凉。现在虽是仲夏了,可这事半点马虎不得,宁愿稍微热些,也不能让自己冷到。”   她很温柔,这般的关切话语让涟歌十分动容,忍不住去拥抱她,“大姐姐真好。”   萧涟漪笑着摸摸她的发,道,“你总归是唤我一声姐姐,我不顾着你顾着谁?”   姐妹俩又说了好一会儿话,青叶才端着燕窝回来,萧涟漪道,“你怎地去了这么久?”   菡萏苑里是有辟专门的厨房出来为官员家眷们服务的,燕窝这等食物,厨上应常备着才是。   青叶道,“奴婢在厨房外碰到了工部侍郎季家的侍女,她说她家姑娘也要燕窝,便把奴婢手中端的那碗拿走了。奴婢重新回去要了一碗,这才耽搁了些时间。”   萧涟漪闻言并未说什么,接过碗来一口一口地喂涟歌。   涟歌却道,“工部侍郎与大伯一样同为三品官,怎这季家的侍女这么霸道?”   三品官在金陵里不过尔尔,她倒是好奇为何这位季家侍女竟敢在这皇家别苑里如此行事。   “你常在濮阳不知道,”萧涟漪以为她会心中不忿,道,“去岁太皇太后身子不适,决明天师断言他是被闭月乌冲撞了,需得用宁平十四年三月初八卯时生的姑娘的头发做引,为太后祈福。”   说到这儿萧涟漪笑了,“说起来,你也是那一天生的呢。”   涟歌笑笑,问道,“那这位季姑娘便是符合条件的人咯?”   “是啊。从那以后,太皇太后身体一天天的好起来,时常召季姑娘入宫,她如今可是璟阳宫里的红人呢。”萧涟漪道。   涟歌了然了,也没说自个儿也是为璟阳宫献过头发的人之一,横竖她也在乎能不能成为宫里的红人。   待将燕窝吃完,时辰已经不早了,萧涟漪带着涟歌去的琅嬛殿,是太皇太后招待女眷的地方,皇帝在另一边的重华殿宴请文武大臣。   王氏是三品外命妇,坐的位置离最高位不算很近,瞧见涟歌面色发白,眼带疑惑看向萧涟漪,道,“眠眠这是怎么了?”   萧涟漪亲自给她腰背处垫了软垫,让她跪坐了,才低声对王氏道,“眠眠长大了。”   王氏垂下眼睑,低声呵斥,“她身子不舒服,你还带她来?”   由来皇家宴会都开得久,还不能中途离席,这般一直跪坐在地上,来初潮的小姑娘怎么受得了。   涟歌道,“大伯母,不怪大姐姐,是我自己要求来的。”   王氏悠悠叹口气,“你这孩子,性子倒像你姑姑,是个主意多的。”   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王氏唤来一个宫人,让再拿两个软垫过来。   萧涟音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知道涟歌是有些不舒服,便乖觉地过去靠着她,道,“二姐姐,我照顾你,一会儿你想吃什么菜就同我说,我给你夹。”   小孩子并没有什么烦恼,认为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帮涟歌夹菜就是她的最体贴之处了。   涟歌闻言心头一软,捏捏她的小鼻子,“那可真得麻烦晚晚了。”   酉时正,太皇太后凤驾至琅嬛殿,涟歌忍着不适,跟着众人跪拜,山呼千岁。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身上威严自不必说,只往高位上一坐,便是凤临天下的尊贵气势,令人不能直视。   正主到后,很快开宴,涟歌今日又是腹痛又是受惊的,且先喝了燕窝,着实没胃口,只尝了两块蜜汁烩鸭。   太皇太后兴致很高,严肃古板的面容上也多了些随性,间或和坐在她右侧首位的季如霜说两句话,笑起来的时候很有几分慈祥。   按礼,她右侧首位应当是宣宁侯府老太君,南阳太长公主,但今日太长公主没来,宴会开始后太皇太后便令季如霜坐了那个位置,方便和她说话。   这样的恩宠,无外乎萧涟漪要说她是璟阳宫的红人了。   确实是红人,连傅氏宗室旁支的几位县主乡君都在附和太皇太后夸赞她。   涟歌悄悄儿观察了一众女宾,却见季如霜对面的席位上,坐着一众身着锦衣华服的女眷,最惹眼的是位十四五岁的少女,生得明眸善睐,仪静体闲。穿的是月白色烟霞织锦缎襦裙,戴着镶金嵌玉的头面,但气质清和,姿态婉约,端坐在气质高华的紫衣贵妇身旁,乖巧和顺,自有一股清高之意。   最主要的是,她坐在那样的位置,一看便是身份不俗的,却不浅薄张扬,有人和她说话时也只是抿嘴微笑,轻声应答。   与她相比,季如霜那样的表现又何止是轻狂。   涟歌下巴朝那个方向微抬起,低声问萧涟漪,“那里坐的是谁家?”   距离上次回金陵已有一年半,涟歌一下没认出来那边坐的是谁。   “那是定国公府的女眷,当先的是国公夫人和大姑娘何窈。”   大楚二百年传承下来,未有异姓王,侯爵里头,当属国公为最。甚至就连这国公,也是在先帝娶了何家女儿为后以后,给老丈人封的。五年前老定国公过世,这爵位便传到了长子何渊手中,整个大楚,独此一家。   享定国公之尊,又是皇帝亲舅,更兼兵部尚书,这何渊果真是大楚第一臣,能教出这样的女儿也不足为奇。   涟歌起了点儿八卦的心思,见那季如霜时不时的会觑眼看何窈,问道,“她们俩有过节吗?”   季如霜再怎么是璟阳宫里的红人,也不够格和定国公家的嫡女一争高下啊。   萧涟漪摇头,“这我却是不知了。”   她性格内敛,平时旁的闺秀们偶尔会聚在一起讨论这些,她都是不爱参与的。   听她这样说,涟歌也不再问了,默默数着时辰,期待这宴会能早些结束。   那厢太皇太后正和季如霜说话,却忽地想起涟歌来,凤目低垂,望向三品外命妇的方向,淡淡问道,“吏部侍郎夫人可在?”   像这样的场合,王氏一般是做配的,忽然被太皇太后点名,着实有些诧异,忙从位置上站起来,道,“臣妇在。”   太皇太后表情淡淡,上下打量她一番,“去年哀家能痊愈,除了如霜之外,尚且多亏了你府上的二姑娘,虽说如今她人在濮阳,哀家的赏赐也不能落下。”   她刚说完,便有太监捧着托盘上前,呈着赏赐之物。   王氏心中警铃大作,这件事萧老夫人和她通过气,让她不要张扬,但如今太皇太后亲口点破,她也只能实话实说道,“回太后,臣妇的侄女,就在宴会上。”   太皇太后长眉一挑,套着长长甲套的么指微勾,道,“那就请萧家二姑娘出来,让哀家瞧瞧是什么样的好孩子。”   涟歌从位置上走出来,施施然朝上行了一礼,“臣女见过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沉声道,“抬起头来。”   涟歌抬起头,雕梁画栋的殿内明珠高悬,散发着明亮柔和的光,照清她的脸,巴掌大的小脸上是精致的眉眼,虽年纪尚小,但柔情绰态,可见一斑。   殿内一时安静,太皇太后笑道,“是个好的,只是你是何时进的京?哀家若早知道,早就传召你进宫陪哀家说话了。”   “回太皇太后,臣女上个月才陪兄长回的金陵。”涟歌柔声道。   “你去坐在季丫头边上吧,好陪哀家说会子话。”太后纤手一指,便有宫人搬了软垫过去放到季如霜身旁。   涟歌不好推辞,走过去坐了。季如霜笑着看她,道,“萧二姑娘进京便好了,也可与我一道进宫里去陪伴太皇太后呢。”   太皇太后被逗笑,“你这促狭的,是嫌哀家太闷了没有伙伴陪你吗?”   季如霜调皮吐舌,“臣女的意思是,多一个人陪太皇太后,您能更开怀啊。”   涟歌听她们如此说话,只得尬笑。   徐灿自涟歌出现便一直在打量她,如今涟歌和季如霜坐到一起,她便将两个人都放在眼底看,却似乎觉得,这两人轮廓有些许相像,只是萧氏女五官更为精致些,季家女眉毛更粗。   她便笑道,“要不说都是有福之人呢,我倒觉得萧二姑娘和季姑娘生得有些像呢。” 第35章 是谁   此话一出,不少和太皇太后亲厚的命妇闺秀纷纷附和,“听徐大姑娘这样讲,还真是这样。”   季如霜心中扭曲不已,她自萧涟歌出场时就打量过她了,自然知道跟自己生得有些像,且还比自己生得好。   但她未表现出来,却做谦虚状,笑道,“还是萧二姑娘生得更好。”   徐灿和她向来不对付,哪里看不出她的口不对心,却乐得见她吃瘪,“是啊,先前我以为季姑娘已经是明珠璀璨了,现下见了萧二姑娘,才知道什么是皎皎明月。”   见季如霜脸色姹变,她笑得愈发愉悦,将话头引向何窈那边,“如今看来,倒只有何大姑娘能与萧二姑娘比美呢。”   她想祸水东引,何窈却不接招,柔声道,“季姑娘和萧二姑娘如同花开并蒂,各有其美,自然各有各的好。”她一双晶亮的水眸盈盈看过去,望着徐灿道,“至于比美一说,这偌大的殿内,太皇太后母仪天下,还能有谁越得过太皇太后去?徐姑娘不可妄言。”   徐灿被她一噎,讪讪道,“自然没人越得过太皇太后。”   小女儿的唇枪舌剑,太皇太后看得分明,待她们说完了,才道,“哀家如今老了,哪里能和你们小姑娘们比呢。”   听她这样说,全殿女眷皆道,“太后娘娘气势正盛,一点都不老。”   与琅嬛殿的言笑晏晏不同,重华殿内气氛冷凝。   高高在上的帝王不知怎地全程冷着一张脸,浑身散发着凛凛寒意,令人生畏。除了燕王大着胆子上前敬了一杯酒之外,旁的官员俱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端坐在位置上,莫说喝酒喧哗,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就怕被皇帝点名发难。   傅彦彻一双黑瞳内疑窦丛生,侧过头去问傅毓,“你说他这是怎么了?明明白天的时候还好好的。”   傅毓脸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长指在桌案上轻敲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曲调,抬眼看了傅彦行一眼,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兴许欲求不满呢。”   傅彦彻眉头一皱,知道他是在胡诌,“他跟个苦行僧似的,至今没沾过女儿身。”   傅毓自去岁留在金陵后,时常出入风月场所,现宁王府内也多得是歌姬美眷。傅彦彻亦不是重欲之人,想到此处眼底一阵嫌恶,道,“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不是我说你,宁王府里的那些麻烦你再不处理掉,等老三回来非跟你拼命不可。”   傅毓凤眸里光华流转,低低笑起来,“没沾过女儿身?所以我才说他欲求不满呢。”   傅彦彻的脸彻底黑了。   他甚至怀疑,晋王叔那样一个精明的人,怎么会立眼前这个一无是处的家伙为世子的?若不是需要他们晋王府势力的帮助,他根本不屑与这样的人为伍。   傅彦彻转过头去继续观察傅彦行,傅毓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下落,遮住他眼里的浮浮沉沉。   眼见傅彦行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流安心中哀叹,陛下这是怎么了,自去见过那萧氏女便不对劲,偏他又不敢问。   在傅彦行又举杯欲饮的时候,他大着胆子凑过去低声道,“陛下,一会儿还要赐福粽呢。”   傅彦行眼中清明,但心中七上八下的,有什么东西如同沸水煮茶一般,让他掌控不住,正咕咚咕咚地往外冒。   这感觉并不好。   他黑着一张脸,蹭地一声从九龙御座上站起身来,点了傅彦彻的名,道,“请二弟代朕赐福粽,朕先回宫了。”   猛然被点名的傅彦彻愣住,傅彦行已经迈开长腿从丹陛上下来了。   流安在前开道,高唱“陛下回宫”,他望过去只能看见帝王仪仗队里,傅彦行衣摆下的明黄。   他招来心腹,耳语道,“去打探一下今天下午陛下做了什么。”   琅嬛殿里,涟歌听了众人寒暄,心中实在欢喜不起来,她偶尔喜欢听听八卦,然而自己成了被“八卦”的人以后,才明白这种感觉太糟糕。   王氏打涟歌换了位置后便心中忐忑,她与她姑姑长得太像,怕有心人会往这方面想。实则依婆婆的意思,怕是南阳太长公主忧心当年那个婴儿还活着,恐盯上了他们家涟歌。   可……想到这里王氏叹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宴会已接近尾声,太皇太后吩咐钟易道,“去重华殿看看陛下那边如何了?”   钟易得令退出去,不多时回来,低声道,“陛下三刻之前已启程回宫,命燕王殿下赐福粽,此刻已准备好了。”   太皇太后精明的双眼里闪过一道光,抬手抚了抚鬓边华发,语气淡淡道,“宣吧。”   “赐福粽”乃是大楚王朝建立以后特有的习俗。   当年开国武帝只是诸侯王的时候,被当时的天子在端午那天以宴请的明目召进皇宫,实则皇宫内早布下天罗地网,就等武帝喝醉后来个一网打尽。   当时负责分发粽子的内监是楚国内应,便在粽子里放入桃仁,提醒他快“逃”。武帝对桃仁过敏,那内侍是他的人,自然一咬便明白意思。   那晚出逃后,武帝顺势揭竿而起,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打下半壁江山,后更建立起大楚百年基业。   后武帝为感念这段恩义,每年端午的时候,都会赐下发包了桃仁的粽子,久而久之,端午节赐粽变成了大楚皇室一年一度的特殊节目。只是随着时间推移,里头的馅不仅仅是桃仁,但能吃到桃仁粽的,都会被认为是有福气的。   殿门被从外间推开,二十个宫人提着锦盒开道,身穿深紫色蟒袍的傅彦彻如芝兰玉树,上前对太皇太后行礼道,“孙儿见过皇祖母,皇兄有事需得先行回宫,命孙儿代赐福粽。”   太皇太后点点头,“去吧。”   傅彦彻拍拍手,宫人们井然有序将福粽分给在座众人。   为图好兆头,福粽拿到手里是必须吃完的,好在御膳房做出来的粽子都不大,玲珑精致一小只,即使才用过晚宴,也还能吃得下。   燕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赐完福粽以后不再逗留,自高台上下来时从涟歌和季如霜的桌案前走过,殿内灯火通明,涟歌得以看清他的侧脸,轮廓隽秀,竟觉有一丝丝的眼熟。   她未及多想,便发现对面的何窈似乎望着这位燕王殿下的背影在失神。   等到宴会结束回到萧府,已近亥时,涟歌身心疲惫,匆匆洗完澡就睡下了。   萧老夫人知道众人今日辛苦,十分心疼,特意吩咐让大家不必去请安,只等不及连夜召王氏到福寿居问情况,听王氏说宣宁侯府那边今日未去,还是不能安心。   王氏道,“说太长公主疑心眠眠的身份,到底是咱们猜测,太皇太后的病情为真,那季姑娘的生辰也为真,且这么些年来,她并未有旁的动作,会不会是咱们多心了?”   萧老夫人一脸肃容,“哪怕是多心,也得防备着,当初害死我的蔓蔓,现下我绝不给她哪怕是半点儿想害我孙女儿的机会。”   王氏心中疑惑,道,“母亲,实则媳妇很好奇,当初蔓蔓生得那个女婴明明夭折了,连尸体都是带宋淮远亲自走的,如今怎会没头没脑地怀疑她还活着?”   “若说是因为相像,可侄女儿肖姑姑的也不少,那季如霜也有三分肖似蔓蔓,太长公主岂会因此……”   萧老夫人冷哼,“多半是她晚年凄苦,想要孙女儿想魔怔了吧,她现在养着的那个,毕竟不是亲血脉。”   提起宣宁侯府和南阳太长公主,萧老夫人便是一肚子的恨意。身份再高贵又如何,心肠是黑的,害得女儿一尸两命,她这辈子也不能原谅,如今宣宁侯府式微,宋淮远连个血脉也没有留下,总算是老天有眼。   王氏也想到了早逝的小姑子,一时沉默无言。   溪棠院西厢房。   窗外新月如钩,月光微凉,在一笼轻纱似的雾里弥漫开,轻抚着院内的晚香玉,散发出阵阵清香。   幽静的室内,纱帐遮住下的大漆描金嵌百宝床上躺着个人,昳丽纤细的人儿眉头皱成一团,白天的经历幻化成梦境,一幕一幕重新上演,扰得她睡不安稳。   一双温柔的手,带着点如雪似玉的凉,从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划过,一点点拨开因汗水濡湿而沾在脸上的发,经过眉头皱起处轻轻一按,力道是恰到好处的揉捻,只一下便将小姑娘心头的不安抚平。   涟歌睁开眼,借着妆台边的缠枝芙蓉花灯,瞧见一个隐约的人影,如同一座山,正坐在床榻边上。   她失声尖叫,开口却没有声音,只能惊惶地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一脸防备地将枕头砸向那人的脸。   黑影自然是身手矫捷的,只是微微一动,便如鸿雁跃起,在床头两尺处站定,顺势挡住她欲离开的方向。   似是欣赏够了她脸上的惊慌和恐惧,黑影俯下身子,轻易捏住她的下巴,问道,“现在想起我来了吗?”   涟歌双瞳睁大,一下反应过来——   是他!是下午那个登徒子!   她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也甩不掉那双手,肌肤相接的颤栗触感让她全身发抖,但他就是那么固执地望着她,似一定要从她那里得到肯定是答案才肯罢休。   “你……你……”涟歌开口,依然没有声音,她怕极了,只能就着这样难堪的姿势,拼命回想是否认识他。   可她从小到大都被保护的很好,之前哪里见过这样无礼又可怕的人,哪怕是在庄子上救下来的那位公子,虽脾气古怪些,可并不吓人,哪怕她摔碎了他那块看起来就很珍贵的玉,他也没有伤害她。   见她并不回应,黑影失了耐性,干脆重新坐回床头,将头低下来,以极近的距离和她四目相对——   隐约间是衣声细碎,又有幽香淡淡,还有他温热的鼻息。   这样近的距离,即使光线幽暗,也足够涟歌看清他的脸,剑眉星目,轮廓分明。   那分明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黑影:惊喜不惊喜,刺激不刺激,意外不意外??? 第36章 掉马(三合一)   “啊……”涟歌失声尖叫,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恍惚间还以为是在梦里, 只觉得眼前所有景物都在转, 鹅黄的纱帐, 描金的床榻, 妆台上的铜镜, 都不真切。   闻声赶来的青枝掀开珠帘,关切道,“二姑娘,醒了吗?”   待看到青枝, 她才回过神来,唤她, “青枝。”   声音很不好听了,碎棉絮似的。   见她满头大汗,青枝去摸她的额头,触手生热,“二姑娘, 您发烧了, 奴婢去通知大小姐, 为您请大夫。”   方才做了那样的梦, 涟歌精神恍惚,任由青枝将她放平在床榻上,取了湿帕子给她敷额头。   不多时萧涟漪带着大夫过来,待诊完脉,问道, “大夫,我妹妹怎样了?”   那大夫略沉吟,又仔细问了青枝一些涟歌的情况,方道,“二姑娘初次来潮,气血稍亏,遭风寒入侵,又病中受惊,郁结不解,这才烧起来。”   萧涟漪十分诧异,前半句她能明白意思,可“病中受惊,郁结不解”是何意她就不懂了,见青枝也是一头雾水,她命人先将大夫送出去,欲问涟歌,才发现她已经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静静在西厢房又待了半晌,才蹑手蹑脚退出去,跟祖母和母亲报备。   萧洵打南监回来,听说妹妹生病,立马过来查看,见她迷迷糊糊睡不安稳,既心痛又自责,暗道自己没照顾好她。   霍青一直隐于暗处,瞧见萧洵回来便悄无声息离开萧府回了宫。   昨夜陛下紧急召见他,呵斥他为何让萧姑娘受伤,他还有些郁闷,萧姑娘要和府上姐妹沐兰汤他才没跟的,但陛下说什么他便认什么,又连夜陪着她回了萧府,那时候她也还好好的,不像有伤的样子。直到今早上他才瞧见下人请了大夫,说是萧姑娘病了。   可是想起那大夫的话,饶霍青是个铁血硬汉也不禁有点儿脸热,他要如何报给陛下听呢?   傅彦行刚退朝,在安寿宫里给太后请安,流安见了他,提醒道,“陛下心情不太好,早朝时还发落了好几个官员,你若不是有什么急事,今日还是先别面圣了。”   霍青心中咯噔一声,正色道,“急事。”   流安肃着脸,推开门禀消息去。   自先皇故去后,静成太后终日囿居于安寿宫中,甚少出门,除了傅彦行和傅昕妙,她连母家人也不爱见,偏偏内务府还每日按时给她送宫中庶务让她过目,让她不堪其扰。   “行儿,你也是时候立后了,”静成太后翻动手中账册,淡淡道,打理了二十年的宫廷庶务现下却让她觉得累赘满满,心中的天不在,她再也不愿劳心劳力打理这个皇宫了,“你早日立后,母后就好享清闲,早日安享晚年了。”   傅彦行端着惠山岫玉缠枝莲花杯的手一顿,苦笑道,“母后怎和那些大臣一样。”   早朝时内阁便提出他该立后大婚了,现下母后又提,若不是他母后不爱插手政事,他都要怀疑他们是前朝后廷串通一气来逼他了。   静成太后嗔他一眼,道,“你也不小了。你父皇像你这么大时,我与他都成婚了。”   傅彦行沉着脸,“母后,你也是知道的,儿臣不愿与那些女子亲近。”   想到他的怪癖,静成太后忍不住叹气,“可你终究是皇帝,目下还能以为先皇守孝做借口拒绝立后,再过两年呢?”   她有些自责,“都怪母后当初没能保护好你,让你着了恶人的道。可这么些年都过去了,你的心疾也好了,是时候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听她提起往事,傅彦行漆黑的墨瞳里闪过一抹厌恶,道,“儿臣不愿与这金殿上任何一家的姑娘在一起,她们皆不是我想要的。”   静成太后不赞同道,“旁的人也就罢了,你舅舅家的窈窈难道也不好吗,她是母后亲自看着长大的,性子错不了,当得起母仪天下的重任。”   傅彦行摇摇头,道,“母后不用操这个心,何窈的目光并不在儿臣这里。”   这下轮到静成太后惊讶了,“你们俩是青梅竹马的嫡亲表兄妹,论品貌身份,还能有谁越得过你去?有你珠玉在前,她还能看上谁?”   傅彦行大手微抬,却是不肯再继续这个话题了,静成太后见问不出什么,只好道,“你既看不上这些官员家中的姑娘,想在民间选一位也行。现下政治清明,也不需你委屈自己的婚事去安抚哪位大臣,总得让你选个合心意的才好。”   傅彦行挑了挑威仪的浓眉,不知想到什么,一向冰冷的俊脸上竟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不用在民间选。”   “朝中大臣家的你看不上,也不愿在民间选,你到底要怎样?”静成太后皱眉,刚问出口,又一下咂摸出他话里的意思,追问道,“莫非你已有人选了?”   傅彦行却又恢复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来,从眼底里都能看出来他的拒绝,静成太后心中生悲,又听他道,“母后可还记得当初宣宁侯世子?”   他话题转变得太快,她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宋淮远这个名字消失的太久,好在她还记得,想了一会儿道,“记得,一个已去世多年的人,我儿问他做什么?”   傅彦行道,“可否请母后与我说说他这个人。”   不跟儿女有关的事,静成太后好奇心都不重,将自己所知娓娓道来,“宋淮远其人,乃南阳太长公主与宣宁侯的独子,身份地位自不必提,品貌也非一般,二十年前,他在少年时便与你舅舅并称京都双杰……死的时候才二十一岁。”   “他当年果真没有成家?”他抓住重点,问道。   静成太后仔细回想,摇头道,“当初你姑祖母给他定了一门亲事,他不同意,一消失便是一年。再后来他亲自上门,去退了那家的婚事,被你姑祖母打得三天下不了床。一直到他去世,我也未再听过他的消息。”   宋淮远当年的名号总与何渊并列在一起,静成太后自然听说了他很多事,但她所说,与云卫调查出来真相的一半相同一半不同,傅彦行陷入长考。   流安大着胆子从殿外进来,到他身旁耳语道,“陛下,霍副首求见。”   听见霍青的名字,傅彦行薄唇微勾,心中有一刹间的欣喜,好在他向来不喜形于色,没让静成太后看出端倪。   他长腿一支从紫檀木罗汉床上站起身,向静成太后施礼道“母后,儿臣先回宸阳宫了,改日再来看你。”   静成太后一挥手,道,“去吧,政事要紧。”   听了霍青的“政事”以后,傅彦行刚刚萌发的那点儿欢愉一下消失殆尽。   昨日种种,竟是那样的原因,让他微微红了脸,到底是未及冠,又不曾有过男女情.事,身边连个关系亲密的女人都没有,平日里再怎么英明冷静,终于还是在女儿家的私密事上栽了跟斗。   好在流安乖觉,知道很多事不是他能听的,便自上完茶以后就退到了殿外,这笔糊涂账自然只有他和霍青知道。   而霍青,早在被自家陛下用阴恻恻冷冰冰的眼风扫过以后便暗自立誓将此事烂在心里。   所以,咱们的皇帝陛下还是那个完美地令人心折的皇帝陛下。   但一想到她没认出自己,傅彦行便觉得止不住的怒意横生,深邃的眸中是戾气渐起,令堂下跪着的霍青忍不住颤抖。   瞧瞧大夫说的什么话?“病中受惊,郁结不解”,她气性有那么大?没认出他就算了,还敢被吓到?   傅彦行恨恨地想,昨日就该捏死那个不知好歹的女娃。   霍青打皇宫里出来,先回了趟云卫在金陵的据点,傅彦行让他将手里头旁的事情移交出去,专心守着涟歌。   徐立自年初便去了北庭府,至今未归,让他好生羡慕,虽说不用在外奔波,可日日面对如今一遇到萧姑娘的事就有些不太寻常的陛下,他这个只想靠体力吃饭的云卫副首领表示压力真的很大。   将手头的事交接完毕,他终于忍不住跟当初一起在濮阳的一位云卫吐槽,道,“你说陛下也真是的,想报答萧姑娘的恩情,随便封个郡主县主的,再给她找个好夫婿护她一生顺遂平安,不比什么都强?”   那云卫三十来岁,未加入云卫之前成过亲,想得自然比旁人多,但事关陛下,他也不敢随意猜测。只含糊道,“陛下是什么人?想报恩还得靠别人护她一生顺遂平安?”   他将报恩两个字咬得尤其重,但霍青没听出区别来,只是这一番交谈,更加深了他要好好将萧姑娘护住的决心。   反正这是他最新的任务,且他有预感,这个任务可能不会太快结束。   涟歌这一病,足足两日才好。彻底清醒过来时就见萧洵满脸胡渣地守在床边,将她吓了一大跳,“哥哥……”   又过了几日,璟阳宫里传旨宣涟歌进宫去,萧老夫人心中不愿,但太皇太后亲下的凤谕,她也没办法拦着,便命人去取她的诰命大装,准备亲自陪着进宫。   来宣旨的还是钟易,白面无须的老太监笑道,“老夫人不必麻烦了,太皇太后娘娘只请了二姑娘一个,主要是想和她说些体己话,您啊也不必担心,咱家保证将二姑娘给您全须全尾的送回来。”   他既这般说,萧老夫人也不再坚持,只在涟歌去打点梳妆时又跟着去溪棠院叮嘱几句,“眠眠莫怕,太皇太后问什么,你便答什么。”末了又道,“在宫中勿多看,也勿多言,万事谨慎为先。”   直到璟阳宫派来接人的车驾出了武昌街,隐于暗处的霍青才越过长空,如京鹄落地,瞬间没于人影昭昭之中。   涟歌长这么大,头一次进得皇宫内院里来,只觉得所见之处碧瓦朱甍紫翠深深,锦绣屏障玉帛为城,走在幽谧的宫道内,她也没乱看,低垂着眼帘脚步轻悄,跟着钟易走走停停,许久才到璟阳宫外。   朱色镶金龙门环的宫门紧闭,守门太监瞧见钟易,极热络的行了礼,高唱一声推开宫门。   钟易在前头带路,边走边道,“端午那日姑娘也是见过太皇太后的,该知道咱们娘娘最是慈祥不过,过会儿不必拘谨,她老人家就是想和你们小姑娘们说说话打打趣而已。”   涟歌低声道,“我省得。”   太皇太后在偏殿里纳凉,钟易先进去回话,不多时有宫人打了帘子宣她进去。   璟阳宫偏殿冬暖夏凉,殿内放着几盆冰,宫人拿着大羽扇在扇风,丝丝凉意,沁人心脾。殿内熏着香,刚入内便是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涟歌被袭了个激灵,好在能忍,镇定自若地对着太皇太后的方向全了个礼。   “嗯”,前方传来懒懒的一声,太皇太后端在一张紫檀矮塌上,拿着个玉珏在把玩,将涟歌好一番细细打量,才对钟易道,“给二姑娘看坐。”   宫人搬了乌木卷草纹嵌玉圈椅,太皇太后纤指指了个地儿,淡淡道,“放那儿吧,坐的近些。”   那地方隔太皇太后的凤座不过五迟,是极近的距离,涟歌过去坐下,方听太皇太后道,“端午那日人多,未能和你多亲近,今儿便召你来宫里坐坐。”   涟歌只是笑笑,太皇太后以为她是害羞,“你不必害羞,许是有缘,我见了你和季丫头便心中欢喜。”   涟歌点头道,“是臣女的福分。”她牢记祖母的话,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说,怕多说多错,惹贵人不高兴。   太皇太后见她神色淡淡,心中颇有计较。她不似季如霜第一次来璟阳宫时那样,虽极力克制,却能见到分明的激动之色。她虽然也对周遭感到好奇,却是十分规矩,回答的时候长睫颤颤,连乱看也不曾。   太皇太后轻笑道,“你这丫头,怪有意思的。”   涟歌敛了敛眉头,道,“太皇太后说得是。”   太皇太后似是被她逗乐,笑得有几分开怀,又细细端详她半晌,才问,“你在濮阳待了几年?”   “回太后,九年。”   “九年啊……朝臣外放,不都是五年一任吗,怎地你父亲还在濮阳待了这么久?”太皇太后疑惑道。   涟歌垂下眼睑,只说不知,“公务上的事,父亲从不与我说,臣女也不敢揣测圣意,但濮阳是个好地方,臣女很喜欢。”   太皇太后点点头,似乎也不很在乎这个,又随意问了她都有哪些兴趣爱好,涟歌一一答了。   问完那些问题,太皇太后不再说话,涟歌也不主动开口,殿内一时陷入静谧。   就这样捱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外头进来个宫女低低在太皇太后耳边禀报了句什么,她便阖上眼,轻轻道:“午膳就留在璟阳宫用罢,下午我再遣人送你回去。”   涟歌哪有说不的份儿,太皇太后从凤座上站起来,往璟阳宫正殿去了。   “瞧着怎样?”宫人乖顺地掀了帘子,太皇太后走进去,在一个缓鬓倾髻,金饰满头的贵妇人面前坐下,问道。   那贵妇人五十岁许,气势凌厉,神态肃穆,眼角有些皱纹,但从乌黑的双瞳里尤可看出说一不二的强势气度来。   方才她就在偏殿后方,隔着一扇门观察涟歌。   南阳太长公主冷哼一声,“与萧蔓生得真像,不愧是亲姑侄。”   太皇太后奇道,“如此,你可认得出谁是你家的血脉?”   南阳低首沉思,久久不能言。   当年她知道宋淮远和萧蔓的事时,她已怀有身孕。她是看不上萧家的,不过三品官身,在氏族倾轧的金陵里太过普通,那种家庭的女儿哪里配得上她家远儿,更别说她未婚先孕,败坏门庭。   但看在她肚子的份上,她是愿意让她以妾室之礼进门的,谁曾想那样娇弱的女子,竟那般刚烈,指责宋淮远的无情与欺瞒,再也不肯见他。   她自然是乐见其成,直到宋淮远亲自去她定好的儿媳妇人选家里退了婚,她才意识到儿子对萧蔓的迷恋,用家法将他狠狠打了一顿,他却拖着病体去了萧家,跪在萧蔓房门前求她原谅,许她一生。   萧蔓到底没原谅他,她还记得那日还下着暴雨,萧元睿两兄弟将一滩烂泥一样的宋淮远扔到她面前的模样,如同行尸走肉,了无生息。   萧元睿气性好,对着她这个太长公主说不定多恶劣的话,只不肯多言,梗着脖子一脸阴郁。萧元敬却年轻气盛,怒道,“请长公主管住您的好儿子,不要再出现在我萧家的地盘上,否则,就算是告到御前去,臣也定要为家妹讨个公道,宣宁侯府再怎么气势滔天,也大不过公义二字!”   她是太长公主之尊,哪里能忍受被个小小官员如此恶言相向,当即发怒欲将人拿下,却是宋淮远颤抖地拉住她的衣摆,求他道,“母亲,是儿子对不住她……”   她的儿子一生骄傲,何时这样低过头,可他既然如此说,便证明和萧蔓一事上是他有错在先,她只好将萧家兄弟放走,道,“既然萧蔓不知好歹,看不上我宣宁侯府,那以后便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说那话时心里认为萧蔓一定会屈服的,毕竟她怀着宋淮远的孩子,且还对他有情。可她没想到,一晃半年过去,萧府中人竟再也没来过宣宁侯府,她多方打听,才知道是萧元敬将妹妹送到庄子上安胎去了。   她不喜萧蔓,却期盼过她肚子里的孩子,毕竟那是她第一个孙儿,她如何不爱?   可萧府众人皆是顽固,将她派去交涉的人都打了出来,她不得已只能让宋淮远亲自上门,挨了骂挨了打才终于得到萧蔓松口,答应将生下来的孩子交于宣宁侯府抚养。   可……想到这里,南阳沉寂的眼中闪过不忍,她永远也忘不了,当年宋淮远抱着那个孱弱的婴儿尸体回宣宁侯府的失意模样。   “母亲孕中忧思过重……孩子胎里受惊……生产时一尸两命……”   这是她派人去调查时得到的回答,饶是冷漠如她,见到儿子终日惶惶,魂不守舍的模样,也忍不住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   可她来不及忏悔,宋淮远便在萧蔓头七那日留书出走,言“永失我爱,愿长相随”,她暗中差人找了半年,才不得不承认,他那痴心的儿子,真的是为萧蔓殉情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不欲生让她一夜之间苍老不少,可宣宁侯府不能倒,她只得强打起精神去宗室报了宋淮远的死讯,匆忙办了丧礼。可怜她连儿子的尸首都不能拥有,现在宋家的陵墓里,宋淮远的棺椁中只有他的衣物。   南阳太长公主知道,这是她一贯孝顺的儿子对她最大的惩罚。   她终于认命,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个男丁为宋淮远继承香火,惟愿将宋长清抚养长大,让宣宁侯府永远延续下去。   却阴差阳错从当年为萧蔓接生的婆子那里得知,当年萧蔓生下来的女婴并不是死胎,只不知为何到宋淮远手里的那个却是死的。   那婆子家中儿子犯了事,被宣宁侯府的人撞见,她却口不择言,道她认识吏部侍郎家的人,让放她儿子一码。   事情层层上报,到了侯府管家处,管家是知道府中与萧府的龃龉的,便告与她知晓,经过重重盘问,她才知晓当年那孩子不仅没死,肩颈还有花瓣状的胎记。   如今季如霜和萧涟歌身上皆有,她才难以判断。萧涟歌比季如霜还要肖似萧蔓几分,但他们是至亲姑侄,侄女肖姑的事不是没有;而季如霜不仅与萧蔓有几分相似,那浓眉大眼,甚至有几分宋氏血脉的影子。   南阳太长公主是早就与季如霜接触过的,且私心盼着她就是自己的孙女儿。季如霜嘴甜又娇柔,见她时一口一个太长公主叫得亲热,让她心中熨帖,想着如果真是她的孙女儿,那感觉也不赖。   最重要的是,季如霜和萧家人半点关系也没有,而萧涟歌倘若是她孙女儿的话,肯定会跟旁的萧家人一样仇恨她。   她心中没有定论,太皇太后叹口气,道,“你若是没办法确定,那就再查查。季如霜不是季家女,这点咱们已经查清楚了,萧涟歌那边,我再派人帮你查查?”   南阳太长公主摇头,冷淡道,“剩下的事我自己会查,不劳你费心了。”   太皇太后皱眉,不再强求,只道,“不要忘了你答应过哀家的事。”   南阳太长公主冷哼一声,“本宫不会忘。”   涟歌直到用膳时刻,都未能再见到太皇太后,她也不着急,安安心心用了太后赐下来的御膳,足足十八种菜式,她每样尝了两口便撑得受不住了。   用罢午膳,涟歌提出要回府,在偏殿伺候的宫人拿不定主意,道,“容奴婢先行问过太皇太后。”   不多时宫人回来道,“二姑娘,太皇太后正在歇晌午,您若觉得无趣,可去御花园里走走。”   涟歌皱眉,“太皇太后歇晌午一般是多久?”   宫人低眉顺眼,答曰,“一个时辰。”   涟歌知道新帝尚未立后纳妃,太后太妃们又都是深居简出的人,不用怕冲撞到哪位贵人,略踟蹰一会还是决定听从那宫人的建议,去御花园走走。   带了两个宫人领路,便一路从璟阳宫往御花园而去。夏季的御花园,自然是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的好地方,各色品种名贵的花朵绿植迸发着勃勃生机,另人望而生趣,心旷神怡。   涟歌在心里计算好时间,打算在御花园各处看看,打发半个时辰当消食。御花园深广,像涟歌这样初来乍到之人,很容易便迷了眼,行至一处假山上,再不肯多走两步,上了凉亭去歇息。   高处自有高处的好,能将整个御花园的美尽收眼底,涟歌极目眺望,却瞧见不远处的月行拱门处,行过来一群人。   当先者着是一身明黄,长身玉立,脚步生风,将身后的宫人甩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行的近了,能看清那人的脸,面如冠玉,气韵尊贵。   涟歌一下跌坐到地上。   跟着她的两个宫人一惊,道,“二姑娘……”   傅彦行听见声音,轻蹙眉头,流安轻声呵斥道,“陛下圣驾在此,何人敢喧哗……”   那两个宫人忙将涟歌从假山上扶下来,说是扶,其实跟拖差不多——涟歌早在认出那人是谁时便被吓得失了力,站也站不稳了——扶着涟歌的宫女跪到地上,请罪道,“奴婢是璟阳宫的宫人,带吏部侍郎家的二姑娘来御花园转转,不曾想惊扰了圣驾,求陛下恕罪。”   傅彦行自然一下就认出了涟歌,但他不动声色,只低低打量她,小少女跪在地上,头垂得低低地,露出颀长光洁的颈项,精致的肩背带着流逸超然的弧度,让人想起六月里太液池里的菏叶,在微风摇曳里承载着明丽流芳,比端午节那天在昏暗光景下见到的更令人悸动。   她似乎是在微微颤抖。   “呵……”傅彦行薄唇微勾,知道她已经认出自己,语气沉沉,恶劣道,“吏部侍郎家的姑娘?抬起头来。”   涟歌将头抬起,眼睛只敢落到他衣摆上的祥云金龙上,长长的羽睫颤颤巍巍,泄露出主人最真实的情态。   她在害怕。   这样的认知另傅彦行莫名不快——他分明是得了霍青的信息故意来让她撞见他的,那日她没能认出他,让他很愤怒,可现在她认出他来了,他依然愤怒。   “退下吧。”傅彦行摆手,转身又从御花园的另一边走了。   涟歌腿脚发软,好半晌才从地上站起来,心中后怕不已。   她在濮阳救的那个少年,竟然是当今皇帝!   多么惊悚的一件事。   那段时间里她对他多次不敬,最后还摔碎了他的玉——她这是多该死呀!   涟歌越想越害怕,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想哭又不敢哭,落到那两个宫人眼里却是一副被天威吓坏的模样。   涟歌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宫,亦不知是怎么回到萧府的,待见了萧洵,一下扑到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将他吓得不轻。   “眠眠,可是进宫受委屈了?”他捏紧拳头,有些心疼,问道。   涟歌摇头,这回她是真的不敢说了,这段时间兄长都在暗中找寻她救的那位少年,若是被他知道她所救之人是这天下的主宰,只会让他跟着担惊受怕。   涟歌擦擦脸上的泪,道,“就是去了一趟陌生的地方,愈发觉得家里好了。”   萧洵轻笑道,“人人都说宫里好,怎地到了你嘴里,倒成了被嫌弃的地方了。”   涟歌调皮吐舌,强颜笑道,“我可不是那意思,谁敢嫌弃陛下住的地方啊。”   他看出涟歌心中存了事,但不欲逼她,便道,“过几日哥哥带你去城外玩玩。”   涟歌笑着点头,可怜巴巴道,“哥哥,我想回濮阳了。”   萧洵捏捏她的脸,笑道,“现下后悔偷偷跟我来金陵了?可是没有办法,会试之前哥哥没办法送你回去了。”   涟歌也知道她现下不可能再回去,眼神暗淡下来,垂着头,道,“我知道的,这段时间我会乖乖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青枝过来道,“二姑娘,濮阳来人了。”   涟歌一下笑开,问道,“谁来了?”   她心中很有些明白,多半是莳花和莳萝到了,就听青枝道,“是莳花和莳萝到了。”   说话间萧涟漪打了帘子进了西厢房,身后跟着两个俊俏的丫鬟,正是莳花和莳萝。   主仆三人一月不见,自然感伤,涟歌本就心中苦闷,见了她们俩更是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一时间三人抱着哭成一团。   萧涟漪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道,“眠眠,祖母还在等你去回话。”   涟歌忙止住眼泪,让莳萝给换了衣裳,方随萧涟漪一道去了福寿居,萧洵便回了西府去温书,道晚些时候再去向祖母请安。   萧老夫人瞧见她眼眶红红,十分心疼,待问清缘由,笑道,“你和你那两个侍女真真是主仆情深。”   涟歌想到自己偷偷从濮阳里出来的事,知道她们俩隔了这么久才来金陵,多半是被父母亲惩罚过,动不得身,闻言便有些赧然,道,“其实跟着孙女儿,她们也受了很多罚。”   萧老夫人道,“主子做错事,下人必须担责,你若是真心疼她们,往后便少做着出格的事。”   涟歌现在很是明白这话的意思,笑着点头。萧老夫人又细致地问了她去璟阳宫里以后发生的事,见她没说出什么不同寻常之事来,悬了半日的心才彻底落下地来。   “祖母,孙女儿觉得,您似乎很怕我与宫中贵人接触,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何吗?”涟歌咂摸出些旁的意思来,问道。   萧老夫人叹口气,道,“你姑姑当年便是因宣宁侯府的南阳太长公主才过世的,所以祖母不太喜欢和她接触罢了。”   南阳太长公主和太皇太后交好的事,涟歌是知道的,闻言表示理解,却又十分诧异,“姑姑怎会因……”   她话还未说完,萧老夫人便道,“这关乎你姑姑的很多往事,祖母不想多说,眠眠不要再问了,等时机成熟了,我会告诉你们的。”   一旁的萧涟漪也是第一次听家人讲到英年早逝的姑姑的死因,又听到南阳太长公主的名字,和涟歌一样惊讶。   姐妹俩知道姑姑是祖母心头的痛,便很懂事的压下好奇,不再多问。   太皇太后送走南阳太长公主以后,才召偏殿的宫人过来询问涟歌一人待在偏殿里做了什么,那宫人是陪着涟歌去御花园的,便道,“萧二姑娘很安静,问奴婢拿了一本书看到用午膳,只是用完午膳后去御花园里走了一会儿,碰到了陛下。”   太皇太后狭长的凤目睁开,饶有兴致问道,“她表现如何?”   那宫人仔细回想着涟歌当时的样子,斟酌道,“萧姑娘似乎被陛下的天威吓到了,身子都在发抖,陛下都离开许久了,她才恢复些力气得以站起身来。”   太皇太后轻笑道,“可惜了。”瞧着她稳重,在陛下面前却是个那样的反应,怪不得是在地方上长大的。   她唤来钟易道,“去内务府吩咐一下,给那位萧姑娘送些东西去。就说哀家今日和她说完话,心情很愉快。”   那萧氏女如今身份未明,为了宣宁侯府那边,她也该做做表面功夫。   涟歌躺在床上,忍不住地回想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越想越是难过,翻来覆去睡不着,思忖自己要不要先写一封遗书交代好后事,让那位阴晴不定的帝王看在父亲为官清廉勤政爱民的份上当过她的家人?   她转念一想,今日陛下并未发落她,兴许是陛下贵人多忘事,没认出她来呢?   可……她想起端午那日碰到的登徒子,联想到她晚上做的那个梦,又觉得害怕——陛下,说不定认出她来了,只是不想轻易给她个痛快,打算慢慢折磨她罢了。   毕竟他端午节那天已经吓唬过她一次了。   涟歌忍不住泪目,杀人诛心,陛下太狠了。   她这厢在胡思乱想,那厢王氏却在接待内务府的宫人。王氏唤下人奉了茶,对外院负责传唤的婆子道,“去请二姑娘出来。”   涟歌听说内务府的人来赐赏来了,不得不打起精神,又一番穿戴好,才到待客的正院去见人。   是个陌生的大太监,亲自端个紫檀木托盘,将太皇太后的赏赐捧给她,道,“太后娘娘今日很开怀,这些东西都是赏给姑娘的。”   这样的事他去季府也做过,当时那季姑娘一脸骄矜,可不如面前这位淡定讨喜,这般想着,大太监脸上的笑热络几分,“如此,咱家就先回宫复命去了。”   涟歌淡淡笑道,“多谢公公跑这一趟。”   王氏赐了赏,命人将他送出去,见涟歌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以为她是累着了,便道,“回房休息去吧,今日你也累了。”   涟歌将托盘递给莳花捧着,让莳萝扶着回了溪棠院,王氏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怎地有些担忧,后脚去了福寿居。   贵人御赐之物都是要登记造册的,莳萝将涟歌扶到软塌上歇下,便去库房里取了册子,一样一样地登记托盘上的宝物。   耳畔只有珠翠相触的轻灵声响,间或夹杂着账册翻动的细碎声音,涟歌听在耳里,看莳萝专注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恍然间以为是回到了濮阳。   是久违的心安。   莳花一件一件地将东西捧出来给莳萝看,让她做记录,待拿到最后一样金镶墨玉的时候,觉得新奇,捧给涟歌看,“姑娘,您瞧,这块玉竟是这样的。”   涟歌抬起眼皮望过去——   是一块上等墨玉,在室内也浮现出不容忽视的莹润光泽,本是完整一朵兰,不知被哪个不懂珍惜的人摔碎成三块,幸得能工巧匠用鎏金工艺重新镶嵌回兰花状,甚至因多了几支金丝,因祸得福多了几分金器之美。   涟歌颤颤巍巍将墨玉接过来看,纯净的墨色衬着莹白纤细的长指,如同银钩自碧海尽头缓缓升起,温柔的光辉映着墨色沉沉的海水,立时惊得涟歌晕了一晕。   这分明是去岁中秋那晚,她在鸿雁来摔碎的那一块。   他果然是认出她来了! 第37章 遇刺   傅彦行从霍青那里得知涟歌拿到墨兰珏的反应后,笑的十分舒畅。若不是顾念着身份, 他都恨不得亲自去一趟萧府, 将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尽收眼底。   霍青忍不住悄悄别开脸去, 他近来发现, 陛下在面对跟萧姑娘有关的事时, 总有些少年心性,忍不住想对萧姑娘使坏。   他很是不懂,萧姑娘那样娇那样美的一个人,陛下竟起了逗弄戏耍的心思, 太不可思议了。   他道,“陛下, 萧姑娘的哥哥后日要带她出城去玩。”   傅彦行收起笑,冷淡点头,道,“霍青,朕多久未出过宫了?”   霍青道, “陛下自登基始, 便未离开过皇宫。”   傅彦行将视线落到殿外的广阔天地, 云天一色, 是微风拂燥意,夏蝉鸣晴空的明媚景致,他眉头微挑,道,“是时候出去看看朕的大好河山了。”   说是带涟歌出城, 萧洵也没旁的地方可选,便将目的地定在了城外的栖霞山,萧老夫人自然是要让萧涟漪跟着去的,双胞胎听说哥哥姐姐要出门,也兴奋地表示要一起去。   萧洺今日不当职,便跟着去护卫,这样一来,除了在南监上学的萧测,萧家最小这辈的人竟都到齐了。   涟歌自回了金陵,除了端午和入宫那日,皆待在府中,且那两次出门的体验都算不上好,便很期待今次的栖霞山之行。   如今值盛夏,天道正是热的时候,兄妹几个赶了个大早,到山脚下时天才刚刚擦亮。双胞胎靠着两位姐姐睡得正熟,萧洺和萧洵将两个童儿背起,一群人浩浩汤汤爬山去。   萧涟漪娇弱,走的不快,姐妹两人一路搀扶着,爬得气喘吁吁,好在台阶不算太多,辛苦个把时辰之后还是到了山顶。   晨雾还未散尽,炽烈的太阳穿透云层,洒落在山峰之巅,层峦叠嶂处有瀑布劈开连绵的起伏,远远望去,能见细浪跳跃,搅起波光粼粼。   置身于这样动人的山川之景,涟歌才觉得自己这几日忐忑不安的心被治愈了。   既上了山顶,自然需得去栖霞寺拜拜。林氏信佛,濮阳家中还设有佛堂早晚供奉,涟歌耳濡目染,虽不似母亲那般虔诚,见到了也总会礼一礼的。   大雄宝殿内宝相庄严,几人拜了佛,捐了不少香油钱,又找沙弥要了些护身符准备带回家去分给家里人。   那沙弥指着佛像下的签筒笑道,“今日我惠明师叔出关了,几位施主不妨抽个签去?”   栖霞市内的惠明大师是大楚出了名的圣僧,多年前曾游历诸国交流佛法,后年纪大了便留在寺内为民众讲经,偶尔下山做些功德。于解签文一事上见解独到,平日不闭关的时刻总会有人慕名前来求签。   他今日出关乃事出有因,倒是他们几人运气好撞上了。   萧洺向来不信这些,敬谢不敏,萧洵会试在即,也不想抽签让自己分心——抽到好签便罢了,若是抽到不好的,多少会影响心情,相比之下,他宁愿靠自己的实力。   倒是两个小的兴致勃勃,一人抽了一根拿在手里,萧涟音道,“姐姐,二姐姐,你们也抽吧。”   萧涟漪选了一根拿在手里,看着涟歌道,“眠眠也抽一根吧。”   涟歌点点头,随意拿了一根在手里看,细长的签文上烫了两句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萧涟漪问道,“眠眠,你求的是什么?”   “平安。”   她如今只觉得命不久矣,盼着能多活一日是一日了。   “可我看你这签文,倒像是根姻缘签。”萧涟漪接过去看,有些奇怪。   惠明大师有客,兄妹几人便先去安顿。寺中颇大,他们绕过前殿,顺着山势路过千佛岩,进了东南边的一处院落,那是专供贵客们歇息的禅房,院中种了一片紫竹。今日香客不多,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响声。   “施主们请稍在此处歇息,师叔得空时贫僧再过来通知你们。”小沙弥将他们带到禅院,奉了一壶清茶,执了个礼便先告退了。   下午还要去后山玩,萧洺便准备和萧洵先去探查地形,毕竟他们当中除了女眷还有孩子,万事需得小心为上。   萧泓一听哥哥们要去后山,从凳子上跳下来,道,“我也是男子汉了,我要一块儿去。”   萧洺哈哈大笑,道,“泓儿想去便一起去吧。”他是武人性子,不拘小节,也不怕萧泓会磕着碰着。   萧涟漪见长兄同意,也不说什么,只叮嘱萧泓道,“跟好两位哥哥,莫逞强。”萧泓到底才八岁,又正是顽劣的时候,她是有些担忧的。   萧涟音道,“若是摔到碰到了,也不许哭,丢我的脸。”   萧泓冲她做了个鬼脸,“只有你这样的女孩子才会哭。”   萧涟音也是坐不住的性子,见萧泓跟着哥哥走了,便吵着要去千佛岩那看菩萨,萧涟漪拗不过她,问涟歌,“眠眠一起去吗?”   涟歌摇摇头,她这几日做什么都兴致缺缺,也不想到处跑了,便道,“我在房里等你们。”   萧涟漪吩咐侍女照顾好她,带着一蹦一跳的萧涟音去了。   禅房里只有几张简陋的桌椅,幸而桌子上还放了几本供人翻看的经书,涟歌拿过来翻了两页觉得光线不够亮,便道,“莳花,将窗户打开。”   莳花赶紧去开窗,涟歌见四周无人,干脆跑过去倚在窗边借光。   未过多久,先前那小沙弥又回来了,见房中只有主仆三人,诧异道,“师叔现在得空了,请施主前去解签。”   涟歌点点头,让莳花莳萝去寻人,自己跟着他走,“请小师傅带路。”   惠明大师古稀年纪,因常年苦修,有些瘦弱,但目光清正,谈吐不俗,令涟歌很有好感。他接过签去,问道,“施主求什么?”   “平安。”涟歌道。   惠明大师道,“我观姑娘面相,是福寿双全之人,不需要求平安,”他仔细看过手中签文,笑道,“姑娘这签明明是有好姻缘来了。”   涟歌听了他前半句话,心中高兴,却又被他后半句弄得有些迷糊,“我看这两句诗的意思,并不似好兆头,大师何出此言?”   明明是物是人非之言,若说跟姻缘有关,又怎会是好兆头?   惠明大师却老神在在说道,“若这签被旁人抽得,自然不是好姻缘,偏偏施主抽中,便是好的。”   涟歌听得一头雾水,但她求签只为求心安,听他说她是福寿双全,便不想探究旁的事了,因笑道,“多谢大师。”   自惠明大师处出来,那带路的小沙弥已经不在,涟歌经此番过后,心境开阔不少,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一路穿花拂叶,绕山路往下走,却忽有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当先一人轻缓优雅,温和而自在,有一种底气十足的从容与自信,涟歌听到了,下意识要避开,便挪动身子藏在一丛巨大的白茶树下。   转眼间,一个俊美到了极点的贵介男子,出现在了涟歌视线里,是盛气凌人君临天下额气势,薄唇微勾,双眸凌厉,神态淡然。   是傅彦行带着流安和几个云卫也来了栖霞寺。他从霍青处得了萧府众人来栖霞山的信儿,便鬼使神差的想隐瞒身份来此一游,自然经那小沙弥的提点,也求了签。   涟歌哪里知道会在这里碰到此生最怕遇见之人,心念一动,后退一步踩到了地上的枯枝,发出了细微声响。   “谁?”傅彦行未有动作,随行的霍青持剑高呵出声,他未感觉到杀气,但能分辨出是有人藏在暗处。   涟歌颤抖着从白茶树后站出来,霍青瞧见是她,有一瞬间的呆愣,下意识地去看自家陛下的脸。   他不确定陛下此番愿不愿直接和萧姑娘碰上,担心自己又鲁莽地把事情搞砸。   傅彦行瞧着眼前的小少女,对她这样战战兢兢的模样很是不喜,敛了神色,沉声道,“霍青,佛门重地,不可喧哗。”   “萧姑娘这下终于认出我来了?”傅彦行不知怎地,对她端午节那日没能认出自己十分介怀。虽他也明白,那日确实是自己鲁莽,且他们又半年未见,在那样的情状下她认不出他也属正常。   可他每每一想起她那日又惊又惧地哭着叫他走的样子就十分生气。   涟歌瑟瑟发抖,腿脚一软便想跪下,下一瞬腰肢又给人搂住了,她又羞又怕,却听那人清冽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站着回话。”   只一瞬便被放开,涟歌来不及想别的,磕磕巴巴道,“陛……陛……陛下……臣女,臣女不是故意的。”   “嗯?”傅彦行挑了挑威仪的浓眉,眼中流光转瞬,薄唇微勾,淡然的笑意有些发沉了,问道,“不是故意的什么?”   到底是掌天下权的人,哪怕他此刻语气平淡,涟歌也还是怕他,道,“是臣女有眼无珠,冲撞了陛下。”   傅彦行听罢却笑了,涟歌如同惊弓之鸟,只觉得他低醇的笑声里散发着刺骨的寒冷,却听他道,“你是朕的救命恩人,朕不与你计较。”   “真的?”涟歌惊喜抬头,一下撞进他深邃的眼瞳里,忙知礼的垂下脑袋,道,“多谢陛下。”   傅彦行道,“你我是旧相识了,不必拘谨,既然碰上了,朕正好有事问你。”   涟歌没得选,跟在他身后三尺远的地方走着,听他道,“朕去岁说的胸闷心悸之症,太医们皆束手无策,你看过许多杂书,可有治疗之法?”   他今日披着一件金丝鎏边的玄色外袍,腰间垂着美玉,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与腰间悬着的宝剑上的玉质剑坠撞到一处,发出一声声悦耳到极点的鸣响,涟歌将视线落在他的衣摆上,听了他的话一时无法回答。   她又不是真正的大夫,怎陛下还用这样难的事为难她?可这人是天子,之前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她还能冷淡处之,现下知道了他的身份,哪敢说不?   “臣女……回去再看看书上可有解决办法。”她迟疑道,不敢将话说太满。   说话间,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傅彦行身形一动,揽过涟歌的肩将她抱着换了个位置,下一瞬箭簇带着千钧之力钉在旁边的大石上。   数十个黑衣人有备而来,随着箭雨将他们团团围住。   傅彦行绷着一张脸,将她交给旁边的流安,从腰间抽出宝剑,亲自和云卫们一起力敌。   涟歌瞪大了眼睛,吓得一声也不敢出,怕自己成了敌人攻击目标,反拖后腿。 第38章 春梦   黑衣人虽是准备充分,但云卫们个个武功卓绝, 就连傅彦行也非等闲之辈, 须臾间便乾坤势转, 将黑衣人尽数斩杀。   流安也是有功夫傍身的, 将涟歌护在身后, 倒没让贼人伤到她。   涟歌一直强作镇定,在黑衣人被消灭后一下失了力,跌到在地,止不住的干呕。她自幼被娇宠着长大, 除了上次在濮阳被抢了碧玉双珠钗之外,不曾碰到过恶人, 更遑论见到这么多人死于眼前。   傅彦行好看的剑眉深深蹙起,挤出两道沟壑,心底里有点微妙的自责,让这么个娇柔的姑娘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他身为帝王和男性的骄傲受到了挑战。   “彻查!”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冰凉, 如雪崩之势倾颓在在场云卫的心间。   经过方才的恶战, 他用金冠绑束的墨黑长发微散, 冰冷的俊脸上略显苍白, 阴翳翻滚的眸底怒意渐生,长腿迈开朝涟歌走过去,大手微抬,将人搂入怀中,轻拍她的背, 道,“莫怕。”   涟歌精致的琼鼻碰到他宽厚坚硬的胸膛,好闻的龙涎香自他领口散出,略过血腥味抢占了她的嗅觉,让她觉得安心。   可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她又一个激灵,从他怀中挣扎出来,道,“是臣女贻笑大方了。”   傅彦行任她离开,衮了金边的衣袖自然垂下,遮住他紧握的双手,他静静看着涟歌,沉声道,“你的反应很好。”   他说的是实话,她方才的反应称得上十分冷静,让他有些刮目相看。毕竟才十三岁的小姑娘,面对这样混乱可怖的场面,她能做到不惊叫不被吓晕,已十分难得。   未曾想还能得他称赞,涟歌忍不住抬眼去看他,却瞧见了他手臂处衣袖被割破,浸出点点血渍,她惊道,“陛下,你受伤了!”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傅彦行也发现了那点小伤口,应是搏斗中被剑气割伤了,他都没感觉到疼。   这样的伤口他平素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可目下见小姑娘脸上的焦急和心疼的神色,他煞有介事道,“你为朕包扎一下。”   这里不是包扎伤口的好去处,可涟歌又不愿将他们带去休息的禅房,好在傅彦行似乎也不在意环境,去旁边的大石上坐下,任流安撩开他的衣袖,将伤处露出来。   是一条被利刃割开的细长的伤口,有些深,皮肉向两边翻起。医药箱没带在身边,涟歌白着一张脸,拿出自己干净的手帕将伤处裹住,轻声细语道,“陛下,会有些疼,你忍住。”   其实根本不疼,傅彦行唔了一声,用冷冽如寒风的眼神瞥了涟歌身后的霍青一眼,他刚从身上掏出上好的金疮药,给自家陛下一个眼神吓得赶紧闭嘴。   得,陛下苦肉计都用上了,他还瞎操什么心?   云卫们很快将尸体处理好,除了地上的血迹和被刀剑破坏的草木,已看不出方才的祸事。只傅彦行一个眼神,便有云卫会处理好栖霞山内可能经过这处的人。   涟歌打起精神,道,“陛下,臣女想先回去了,臣女的家人说不定要来寻我了。”   傅彦行不太想就这样放她走,但知她今日定是被吓坏了,倘不让她回去她不好和家人交代便心软了。   虽然这姑娘不太想让家里人知道和他是旧相识让他有些生气,可看她这样娇怯怯的样子,他还是狠不下心。   “今日你与朕一道遇刺,恐会有恶人盯上你,为保险起见,朕便将霍青派给你护你周全,直到将幕后主使揪出来为止。”他眼中是深沉的墨色,语气不容拒绝。   自涟歌回金陵以后就在萧府当了一个月暗卫的霍青:???我这算是过了明路了吗。   胆敢刺杀当今圣上的人,肯定不会是普通人,涟歌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很惜命,没有拒绝,盈盈向着霍青行了一礼,道,“辛苦霍侍卫了。”   她不知道霍青的身份,以为只是个普通暗卫,却很知礼,霍青却哪敢受她这一拜,错开身去,道,“属下听令行事。”   回到禅房去,才发现萧涟漪已经回来了,见了她问道,“眠眠,惠明大师怎么说。”   “大师说我福寿双全,是长命之相。”她道,“大姐姐不去解签吗?”   萧涟漪摇头,“许是我们运道不好,方才小师傅过来通知,惠明大师忽然又闭关去了。”   涟歌眼神微闪,晓得约摸是云卫的手笔,道,“大姐姐若是还想求签,过几日我再陪你到旁的寺庙去。”   萧涟漪轻笑道,“今儿是陪你出来的,你开心就行了,又不是为了给我求签来啊,解不了就算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后山还有处明镜湖,萧洵几人得了寺庙中主持的允许,特带涟歌她们到明镜湖边戏水玩。湖水澄碧,光可鉴人,有游鱼数尾,悠哉悠哉,因寺内僧侣茹素从未捕捞过而不怕生人,涟歌忍不住将手放进水里搅动,鱼儿们顺着水波荡漾轻吻她的手指,痒痒的。   宁王府内。   傅彦彻一脸阴郁,怒气腾腾的眼风扫过宁王府的门房,喝道,“傅毓呢?滚出来!”   那下人刚被踢了一脚,却不敢发作,战战兢兢道,“世子……世子在百韵园。”   百韵园?彦彻脸上乌云密布,这宁王府他是来过的,怎不知还有个百韵园?   “带路!”   那下人心中哀嚎,带着傅彦彻往百韵园去。   先帝在时疼爱嫡长子,宁王府比燕王府要大,傅彦彻顺着游廊走到后院,见着金装玉砌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样样精致的府邸,心中本就不忿,待听见后院处的靡靡丝竹之音,更是怒上心头,呵斥那带路的下人,道,“你说,这百韵园是什么地方?”   那下人给他身上威势一怔,道,“是晋王世子辟给女……女娇娥们住的地方。”   “岂有此理!”傅彦彻怒意沸腾,守门侍卫见到是他,哪里敢拦,眼睁睁地看着面色黑沉的燕王殿下进了百韵园。   殿内彩莲翠萍环绕,正中四角皆放着冰盆,缠梁绞绡轻摇慢摆,光华的虎皮地毯上,傅毓正枕在一个美姬的膝处就着美人的玉臂饮酒。另有美人十二,柳腰款摆,轻歌曼舞。   傅彦彻一脚踹开殿门,惊得美人花枝乱颤,直往傅毓身后躲。   傅毓看清来人,也不起身,邪魅的薄唇微勾,冰凉的修长指腹揉了揉了揉身下的美人脸,似是不喜欢她眼中腾起的水雾,瞥了一眼傅彦彻,散漫道:“燕王殿下为何如此大的火气?吓坏我的美人了。”   傅彦彻黑着脸,道,“让她们滚,本王有话问你。”   自栖霞山回来后,傅彦行心情颇为舒畅。流安伺候他换了龙袍,端着弄脏的衣物欲退下,被他叫住,“洗干净给朕送回来。”   流安一愣,低头瞧见锦托上玄色衣料遮盖下露出的一角粉白,是萧氏女的那方锦帕。   “是,陛下。”   待处理完一天的政务,傅彦行很有些疲惫,但他不知怎地竟有些松快,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愉悦的兴奋里,在寝殿内足足打了半个时辰的拳,出了好一身汗才去沐浴。   他在浴池又待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却见流安苦着一张脸,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他皱眉,见不得流安这不干脆的样子。   流安指了指内殿,道,“陛下,太后娘娘派了两个宫女过来。”   傅彦行已经迈开长腿往里走了,听见他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么晚了母后还……”   室内静悄悄的,两个身姿曼妙的宫女跪在屏风后的白狐地毯上,听见响动俯下身去,娇娇怯怯道,“奴婢给陛下请安。”   傅彦行居高临下,正好瞧见她们修长如玉的背部线条和丰盈挺翘的臀,细腻莹润的肌肤在轻雾似也的纱衣中若隐若现,胸前的饱满因俯身的姿势在阴影里隆起一团。   半晌未听见帝王有反应,有个大胆的便抬起头去瞧他,那动作是刻意训练过的,能展现出她优美的颈项和精致的锁骨,还有一点雪白诱人的沟壑。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恰到好处的娇怯和羞涩,能勾起男人心中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傅彦行立在原地没动,男人微翘的薄唇带着一丝让人头皮发麻的森冷,漆黑的眼眸似乎酝酿着一场惊涛骇浪的暴风雨。   “流安,把人给太后送回去。”他闭上眼压下心底的怒意,到底不能对自己的母后发作。   “陛下……”那个胆大的慌了,娇娇叫他,想得他怜惜,“太后派奴婢来伺候陛下。”   傅彦行冷笑一声,“那你去殿外伺候吧!”   那宫女变了脸色,流安带了两个宫人过来将她押到殿外,道,“姑娘既要伺候,便在这为陛下守夜吧。”   傅彦行心中憋着气,又不好因这等小事大晚上的去找太后,便冷着脸回了榻上,闭着眼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傅彦行听到有个声音在叫他,“陛下……”娇莺初啭的声儿仿若鸿羽般,无声息的挠着人心,他睡得昏昏沉沉,不愿睁眼,却觉得有个娇软的身体趴到了自己身上。   傅彦行听得这声儿有些耳熟,睫毛止不住地颤抖,心口控制不住地急促跳动起来。身上的娇胴似不满他的无动于衷,热热的小手抚着他的胸口轻轻磨蹭着,温热的鼻息落在他的脖颈上,让他嗓子发干。   “陛下……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嘛。”手的主人娇娇地唤他,顽皮地对着他的喉结吹了口气,感到他在颤栗地发抖,轻笑一声,又去吹他的耳朵。   傅彦行痒得不行,一下子睁开眼睛翻个身将人压在身下,喘着气恶狠狠地说,“你闹什么?”   涟歌却不怕他,反倒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身下扭来扭去,口中娇滴滴的唤着,“陛下……陛下……”   她也不说要干什么,一双明眸姣若秋月,专注地望着他,桃颊泛绯,不点而赤的樱唇像是二月里盛放的桃花,承载着娇艳的春,连呼吸都散发着馥郁沔邈的醉人甜香。   傅彦行呼吸急促,觉得有些受不住,深邃的眸中逐渐染上炽热的欲望,嗅着她发间的动人香味,闭上眼睛,一口咬住了她的耳垂。   “陛下……”许是被咬痛了,她唤他的声音里带了点儿引人沉溺的哭腔。   傅彦行一下睁开眼,黑着脸从榻上坐起来。   身下的不适提醒他,他方才做了个多么荒唐的梦——   他、他、他居然肖想一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 第39章 明朗   傅彦行一身的汗,瞧见枕边有一截粉白, 下意识拿过来准备擦脸, 却发现手里拿着的是涟歌给他包扎用的手帕。   他之前只是想让人洗干净以后寻个机会还给她, 可经过方才的荒唐梦, 他又犹豫了, 像捏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将手帕扔在地上。   可心中的躁意还在,让他很不愉快,过了半晌又将那张粉白捡起,胡乱塞到枕头下面, 似乎这样能将那个乱他心弦的女娃也团成一团塞到某个角落里一样。   “流安!”   流安在外间守夜,听见声音立马推门进来, 问道,“陛下?”   傅彦行沉着脸,道,“朕要沐浴。”说完便冷着脸朝浴池去,先前那个大胆的宫女见他从内殿出来, 以为他是改变主意了, 欣喜地抬眼去看他, 傅彦行眸中带煞, 冷冷嫌弃道,“真丑,拖出去。”   当下便有两个宫人安静地捂了她的嘴,将人拖出宸阳宫。   流安不知自家陛下为何还要沐浴,在看见傅彦行换下来的里裤时才反应过来, 却因此更迷糊了,方才那两个宫女是太后娘娘派来的,陛下既然有欲望,为何不直接收用了?   不过他看得出傅彦行心中不快,便很乖觉的什么也没问。   经此一事,傅彦行再无睡意,他只要一闭眼就能感觉到那女娃在娇娇唤他,“陛下……”   他睁着眼睛挨到了天明,眼底一片鸦青色,低气压持续了整个早朝。   傅彦彻隔他最近,将他的颓态看得分明,以为他是被昨日的刺杀给扰的,心中对傅毓的不满又多两分,便作关切状,道,“虽国事要紧,也请陛下保重龙体。”   傅彦行冷漠地扫他一眼,道,“多谢二弟,朕昨日思忖琼州海防一事,误了歇息时辰。”   琼州州牧之职刚刚空出来,新任州牧的人选上他与傅彦行意见相左,如今傅彦行这样说,傅彦彻暗自咬牙,晓得他是怀疑到自己身上来了,少不得要做个让步,便道,“臣弟近日思考良久,也认为许道严较为合适。”   如今西北的匈奴已不成气候,傅彦行登基以后将目光放到了巴蜀和琼州,而许道严是他的人。   散了早朝,傅彦行直接往安寿宫去。   静成太后正在为先皇抄经,他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她从偏殿出来,知道他是为昨夜的事而来,她道,“昨夜的事是母后考虑不周。”   傅彦行沉着脸没说话,静成太后到他对面的罗汉床上坐下,才瞧见他眼底的黑,既心疼,又自责,恐他生自己的气,道,“你既不愿召人侍寝,母后便再也不擅作主张了。”   傅彦行态度软和下来,颇有些无奈,“母后,儿臣上次说得很清楚了,儿臣不喜女子近身,请您不必为此操心。”   “可你的心疾明明好了。”静成太后皱眉,她实在有些不明白,不过是两个侍寝宫女罢了,她的儿子怎会这么大的反应。   “立后纳妃的事母后不会逼你,只是你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连……咳咳……母后有此安排也是正常考虑,你若不喜,母后再不强求便是。”她这一生也什么渴求的事了,不过盼着儿女能早日成家,但姻缘之事她又哪里管得了。   傅彦行知道母后在意的是什么,便道,“母后无需担忧,您想要抱孙儿,便总会有的。只不过要再过几年。”   他的意思是他目下没有成婚的打算,落在太后耳朵里却以为他已经胸有成竹了,“莫非你有人选了?”她甚至怀疑自己这个儿子是盯上了谁家未长成的闺女。   傅彦行被她这句话激得想起昨夜那个迤逦的梦来,有一瞬间的失神,道,“母后别多想。”   静成太后眼尖,发现了那点些微的不寻常,模棱两可道,“若是有,年纪小些也无妨,你要对人家好些,纵然你是帝王,能和妻子两情相悦也好过相敬如宾。”   她虽不是先帝唯一的女人,却算得上是椒房专宠,又是皇后,是尝过夫妻恩爱甜头的,便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得真心人。   毕竟她很清楚,自己的儿子骨子里是个多么骄傲又有强大占有欲的人,是做的出强取豪夺的事来的。   傅彦行难得没有反驳,沉默着好似真的在思考静成太后这番话。   “姑娘,门房递进来给您的信。”   六月天里,涟歌正窝在溪棠院里纳凉,萧涟漪每日晚上都得去和王氏学打理中馈,她贪图舒适,便命人在院中的水上凉亭里设了方木榻,每日用了晚膳便躺在上面一边赏荷一边吃瓜果,日子倒是过得逍遥。   萧府中人传统里便是偏爱女儿多些,萧涟漪的院子比起云亭月榭也不遑多让。   萧涟漪已过十四,王氏动了给她相看人家的心思,故而时常带她出门赴宴,涟歌自然也跟着,加上端午那日太皇太后点明是涟歌和季如霜跟她有缘以后,她这个四品地方官的女儿竟然得了京中闺秀们的接纳。   平日里给她递帖子的人也不少,涟歌眼皮也不抬,“送到东厢房去。”这种事她都依赖萧涟漪去处理的,哪些人邀请可去,哪些人邀请可拒,她从未操心过。   “姑娘,是濮阳来的信。”莳花道。   霍璇寄来的。   说九月里她姨母家的表兄成亲,她会来金陵祝贺,末了提了一句小如意出了濮阳,似乎是往金陵来了。   涟歌心中一暖,没想到当初她随口一说的事,霍璇记到现在,果真一直帮她盯着。   小如意一直在濮阳活动,怎么会忽然搬离故土呢?   涟歌想不通,还是打算去找萧洵商量一下。她对其他事情一点都不执着,却莫名在意上次生辰时发现的那点不同。   萧府里是萧元睿当家,但府中为了分清他和萧元敬,将各自居住的院落称为东府和西府,只是称谓上分开,实则是同一座府邸。   涟歌住在萧涟漪的溪棠院内,萧洵则住回未去濮阳之前的景止堂,涟歌带着婢女过去却发现萧洵今日出去和人交流学问还未回府。   萧洵戌时才从外间回来,却见妹妹躺在他房内的软塌上睡得正香。   他拦住行礼的侍女,拿了薄被准备给她盖上,涟歌侧着身子睡,腰间的香囊倒过来,露出一点莹润的黑亮。   萧洵伸手将香囊取下来,想把露出来的那块玉装进去,却发现这玉上好的墨玉,用金丝绞成叶状的底托。   这样的玉,他今天才见过类似的。   那么涟歌的这是从哪儿来的?   他按捺住心底那点疑惑,将墨玉兰花装好给她挂回腰间,涟歌刚好睁开眼睛,朦胧地望着他,问道,“哥哥,你回来了?”   “你怎么在我这儿睡着了?”他搬了个凳子坐到她边上,问道。   涟歌坐起来,还未完全清醒,但记得此行目的,将霍璇的信递给他,萧洵看完,她又将生辰那日发现的不妥说给萧洵听。   萧洵将信还她,摸摸她的脑袋,道,“这事哥哥晓得,你别操心了。”   如今大楚和匈奴虽说和平,但这样的和平流于表面。如今匈奴王年老体衰,他的几个儿子各有成算,萧元敬和霍威早已调查出有匈奴探子潜入大楚,也是上报给陛下知道的。   小如意里恐怕也有细作,这样出入后宅大院的杂技班子,往往能探得很多不同寻常的消息。   涟歌点点头,往他身上嗅嗅,皱眉道,“哥哥,你喝酒了?”   “今日出去碰上个人,挺合缘,便用了些。”   “哥哥不是去和人交流学问去了吗?怎还喝上酒了?”   萧洵笑道,“一点点罢了,哥哥有分寸。”   读书人会面自然也会喝喝酒的,清谈也罢,酒宴也罢,他都是不拘的,他又不是只会念之乎者也的酸秀才。   且今日碰上的人,确实值得结交。   萧洵问道,“我见你有块墨玉,打哪儿来的?”   涟歌一愣,知道定是刚刚睡着的时候被兄长看见了,她不知怎么说,又不想骗亲哥哥,便低着头绞手指,不肯说话。   萧洵一下便明白了,也不想强迫他,只玩笑道,“眠眠长大了,有小秘密了。”   宸阳宫内,君臣二人正在交谈。黄鸿之既主理八月会试一事,便经常出入读书人常聚会的“青山楼”去,也以读书人的身份和他们交谈,意在了解此届学子的品行思想。   自上次去过栖霞山后,傅彦行也生了时常微服出巡的想法。今日便纡尊降贵,换上朴素的衣袍,装了一回读书人。   傅彦行问黄鸿之,“今日见的几个年轻人,你觉得如何?”   黄鸿之道,“大多数人不过尔尔,但有两个人臣觉得是好苗子,若能在会试中取得好成绩,多加培养,往后可往内阁送。”   他与傅彦行有师徒之谊,此间又无旁人,说话便随意些。   傅彦行道,“此事需得你多加监督。”   没有哪一届春闱能做到完全公平,很多有真实才干的人反可能无法取得好成绩,此次会试黄鸿之别出心裁,与他提出不少好政策,就等真正实施下来以观后效了。   黄鸿之退下时已过亥时,傅彦行匆匆沐浴完,却见霍青已在寝殿外候着了,才想起他方才将他召回来,议事将人忘记了。   “今日如何?”他沉声问道。   “萧姑娘今日未出门,只收了一封信,”见傅彦行目光浮浮沉沉望着他,他又道,“是濮阳霍家传来的,属下便未去探查内容。”   傅彦行未说话,霍青便静静退下了。   殿外明月高华,温凉的月色流光潋滟,他青竹似也挺直的背影镀在温柔的夜色里,亮烈而执着。   他是真的对那小姑娘上心了。 第40章 心意   这样的情感也是头一遭,傅彦行很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不会的东西学着便会了。   他到紫檀金雕御案边坐了, 陷入沉思中。流安进来看了两回, 见他长指支颌, 另一手无意识的在案面上敲击,知他是有事在想,便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待进来第三回时才大着胆子进言,“陛下, 夜深了。”   傅彦行若有所思,问道, “你说,十来岁的小姑娘,都喜欢什么?”   流安一怔,想到华昭公主快过生辰了,以为陛下是在给公主准备礼物, 便到, “小姑娘们喜欢的, 无非是些首饰头面, 胭脂水粉一类的,再不然就是精致的衣裙……”   然被傅彦行蹙眉瞧着,他又意识到,以公主之尊,要什么样的胭脂水粉, 首饰头面,精致衣裙没有?他提这些确实不出彩,便道,“陛下和公主兄妹情深,奴才觉得,您不论是送她什么,她都会开心的。”   傅彦行摆手,让他别说了。   流安忽然意识到,兴许自己是误会了陛下的意思,陛下口中的“十来岁的小姑娘”,不是华昭公主。   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联想到近日陛下的反常,一下福至心灵,道,“陛下问的是萧姑娘?”   傅彦行几不可闻地唔了一声,算是回答。   流安止不住地冷汗涔涔,心道陛下这是想讨萧姑娘欢心?傅彦行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冷着脸道,“你说。”   流安心中凄苦,他是个没根的人,又是幼时就入的宫,连关系亲近的异性都没有,又哪里知道如何讨小姑娘欢心?可陛下问话他又不得不答,便斟酌语句道,“若说旁的姑娘世家女们,您无论赐点什么,她们都会高兴的。但换成萧姑娘,奴才觉得不成。”   傅彦行抬眼觑他,瞳里似卧了两只虎,威风凛凛地,虽凌厉,却未见制止之意。   “奴才瞧着,萧姑娘似乎有些……有些怕您。”未见傅彦行动怒,他便接着道,“您和萧姑娘相识于微时,那会她面对您要从容得多,但上两回碰到,奴才觉得她似不如在濮阳时那般自在。”   “奴才斗胆,陛下想和萧姑娘如何相处?”   傅彦行沉着一张脸,没说话。   “无论如何相处,真心最重要。奴才想着,只要投其所好,萧姑娘定能感受到陛下的心意。”他把话圆回来,至于是什么样的心意,可不是他做奴才的能置喙的。   傅彦行凤目一抬,眼中的光亮慑人心魄,“去将程实召来。”   流安闻言会意,立刻传令去了。   傅彦行思忖半晌该怎么对待人小姑娘,待程实被领进来,他淡淡道,“你将太医院的医书整理一套出来。”   张玄晖自先皇故去后便告老还乡了,程实如今升任太医院院首,今日恰逢他在太医院当值,深夜接到召令连官帽也来不及戴,拎着医药箱便往宸阳宫跑。   听了帝王之言,一下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要自个儿查什么疑难杂症,便道,“陛下若有任何问题,可问臣,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有些激动,道,“陛下,不能讳疾忌医啊。”   傅彦行的脸黑了。   程实动作很快,傅彦行第二日下朝回宫便见桌上放了几本厚厚的医书,非现成的医学典籍,而是太医院历任院首整理修正过的良方,是从不外传的宝贝。   “召霍青回来。”傅彦行翻开看了两页,很是满意,低声吩咐道。   一直隐于暗处的云卫还未退,他又道,“算了。”   心意为重,他亲自去。   到了晚间,霍青却亲自回来了。   “陛下,太后娘娘今日下了帖子,说要在十二那日给公主选个伴读,萧府也收到了。”   傅昕妙一直是静成太后亲自带在身边教养的,竟将她宠成个不谙世事的娇怯模样,都是十二岁的姑娘了,一点主见都没有,更别说像她姑祖母南阳太长公主那样气势滔天。   眼见着她一天天长大,却越来越离不得人,静成太后这才反省,打算给女儿找两个伴读,多些宫外面的朋友,希望能将她胆子带得大一些。   傅彦行心念一动,道,“朕知道了。”   涟歌自福寿居回来,又和萧涟漪一块儿挑了会衣料,才回西厢房安置。   莳萝伺候她洗完澡,给她擦干发,待她睡下后才吹干外间的灯退出去。   涟歌躺在床上,想着方才祖母叮嘱的话,好半晌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只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似察觉到榻边有个人影。   端午那晚的噩梦犹在眼前,涟歌下意识以为又是在梦里,将眼睛闭了又睁,许久才确定果真是有人潜入她房里。   她第一个反应便是刺杀傅彦行的贼人找她清算来了,吓得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张口欲叫霍青,却借着内室的缠枝芙蓉灯和窗外漏进来的溶溶月色瞧清了来人的脸。   是颀长如玉树的身姿,侧脸沉在阴影里,更显得五官深邃,剑眉星目。   涟歌霍地拉起薄被,将裸露在外的肌肤全素裹住,被噩梦支配的恐惧让她无意识地往床榻内侧缩了缩,磕磕巴巴道,“陛……陛下?”   见她醒了,傅彦行略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去到一旁的枫木大理石圆桌边坐下,道,“朕有话同你说。”   “请陛下先……先回避一下,容臣女穿好衣裳。”她都快哭了,谁能告诉她,本该在皇宫内院睡龙榻的陛下怎会出现在她的闺房内?   傅彦行望过去,小姑娘一脸戒备地将自己缩成团,确实不是好说话的处境。   他将身子背过去。   涟歌:……   她到底不敢再提要求,便一边注视着他的背防止他突然转身,一边抖着身子哆哆嗦嗦地穿衣裳。   细碎的衣料摩擦声响勾得傅彦行有些耳热,莫名地又想到了那个梦境,他轻咳一声,驱走那点子不合时宜的心绪,声音冷冷道,“你怎么还没穿好。”   涟歌手一顿,胡乱将外裳拢好系上结。如今是盛夏时节,莳萝给她准备的衣裳是用月明纱制的纱衣,清凉舒爽,但在这种情况下她自然不可能只穿那件衣服在个外男面前晃悠,便扯过一旁屏风上的湖蓝色薄锦披风将自个儿裹住。   她很知礼地去他对面坐下,蹙着眉问道,“陛下可是哪里不适?”   她想着他莫不是蛊毒有异状,抑或是胸闷之症加剧了,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方才等不及半夜都亲自来找她?   傅彦行摇摇头,修长的大手轻轻往桌上一拍,道,“朕从太医院里给你拿了几本医书,是历任院首整理修正过的良方,拿来与你看看。”   顺着他的动作,涟歌才看清桌上放了厚厚一堆书。   涟歌心道,陛下这是信不过我的医术,想让我多读些书?   她心中愁云惨淡,苦兮兮地谢恩,“臣女多谢陛下,一定好生钻研。”   她亲自将那堆书搬到箱拢里放好,足足十二本,她气喘吁吁跑了两趟才完。   这么一来一回,她额头上都浸出些薄汗,脸颊上染了红霞,如同春日牡丹艳艳开放,即使在朦胧的夜色里,也令他心旷神怡。   自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先前那些烦躁不安无法掌控的情绪成了一股涓涓细流,淌在他的心间,滋润得他整个人通体舒畅。   但他很清楚,小姑娘不仅对他没有他那样的想法,甚至对他避之不及。   但她还小,而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他一双眼静静从她的脸上掠过,将春色尽收眼底,才道,“十二那日,你进宫。”   涟歌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如今是初七了,只剩四天,陛下这么严厉的吗?   “是。”想哭!   听出小姑娘话里的郁闷和不情愿,他以为她是不愿进宫,毕竟上次璟阳宫那边召她她也都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模样,便好言好语近乎哄道,“华昭很好相处,你不要怕,我母后也是一个和善的人。”   小姑娘低着头,因刚从榻间起来,头发毛毛躁躁地,在昏黄的灯光下似勾着一层金。   涟歌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个,垂头思忖片刻,终是没忍住,鼓起勇气抬头问他,“陛下,臣女要先看哪一本?”   就算要抽查,也得给个范围吧?   傅彦行这才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他又说不上来,只低声道,“你想看哪本看哪本。”   “啊?”涟歌忍不住失望出声,糯糯道,“是,陛下。”   傅彦行没再说话,鼻尖嗅着她的缱绻味道,静静待了许久才悄无声息走了。   涟歌爬到床上也没敢睡实,第二日一大早便起床去读书,可那十来本书全是由太医们手写书就,字迹潦草还晦涩难懂,她看了一个上午也没背下多少。好在那毕竟是历任太医院首们的心血之作,她觉得大有裨益,先前的不愿少了很多。   这四天里她夙兴夜寐地读,才将那堆书里最薄的那一本看了个大概。   萧涟漪从王氏处看完账本回来,瞧见她屋里还亮着灯,打了帘子进来劝道,“眠眠,明日还要进宫去,你早些歇着吧。”   她早就知道这位妹妹在自学医术,却没曾想她竟苦心钻研到这地步。   被姐姐用这样怜爱的目光瞧着,涟歌只觉得心里苦,她又不敢说这是傅彦行让她背的,就是因为明日要进宫她才今晚上才得更努力才好。   “大姐姐先去歇着吧,我看完这章便去。”她低下头又沉浸在书海里。   萧涟漪摇摇头走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莳花也进来劝,“姑娘,亥时了,您该就寝了。”   涟歌头也不抬,道,“你先下去睡吧,我看完就去。”   莳花不知自家姑娘这几天是怎么了,但晓得她是说一不二的主,知道劝不动,将书桌上的灯芯拨亮些便退下了。   屋内亮了数盏灯,照得屋内事物投下无数影子,安静地热闹着。桌边桌案上俯着一个精致的玉人,表情严肃,神态清和,正专心致志地沉溺于手中所读。长长的乌发铺满整个挺拔秀致的背,堪堪掩住挺翘的臀。   傅彦行自窗间翻进来,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待看清她手中所拿,心中狂喜——   原来她竟如此珍视朕的心意,这么晚了还在挑灯夜读!   涟歌看完手中篇目,吹了灯准备去睡,却瞧见窗边立着个身影,手里捧着件衣物,专注地看着自己。   她被吓得一个趔趄,那身影一动便过来搂了她的腰,等她反应过来人已被放在软榻上,耳边是他沉沉的呼吸,“小心。”   涟歌瑟瑟发抖:陛下怎么又来了? 第41章 沉睡   “陛下,您……”怎么又来了?   傅彦行似还在回味刚才拢着小姑娘腰时的滑腻触感, 沉着脸问道,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她这般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睡晚了对身体不好, 虽是读他送的过来的书, 他也不希望她这般日夜颠倒。   涟歌被问住,莫名觉得他有些不高兴,只好道,“臣女资质愚钝, 便想着刻苦些,能早日将书看完, 好还给陛下。”   他皱眉,“不必如此。”   他已经明白过来,小姑娘是误解他的意思了,可让他明明白白说出来,我只是想投其所好讨你欢心, 他又说不出口, 便黑着个脸。   涟歌在软塌上如坐针毡。她是真的不喜欢自个儿闺房里多个外男, 哪怕这人是皇帝, 她还是觉得不舒服,更何况还是这样晚的时候,又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沉默着,好半晌才道,“陛下, 夜深了。”   她在送客。   傅彦行恍若未闻,去将方才的烟绿色海棠素缎掐腰裙拿过来放桌上,道,“明日你穿这个。”   涟歌扫了一眼,是十分美丽却不张扬的素色,虽然是叠起来的,也看得出做工精美,哪怕在夜间灯光下也隐约可见流光闪动,让她想起她第一次为他诊平安脉时他身上穿的那件,她从庄子上回濮阳以后还特意去成衣店问过,知道那是流烟锦,十分珍贵。   她不太清楚他的意思,但想起祖母的叮嘱,便道,“陛下,臣女不想做公主的伴读。”   她的祖母不喜欢南阳太长公主,也捎带着不喜欢太皇太后,她若是做了公主伴读,就得隔两日在宫里住两日,多多少少会和那些贵到极点的人接触,她的祖母不会开心的。   以她的年纪,被选为公主伴读的可能性不大,可她也担忧不是?   傅彦行道,“你放心。”   虽他本意是叫傅昕妙选她,这样她可以时常出入宫闱,他见她的次数就多些,可既她不愿,便罢了,总得让小姑娘自己开心才好。   “那这件衣裳?”她指着那件低调中透着华贵的衣裙问道。   傅彦行起身站到窗边,煞有介事道,“穿上这个,华昭不会选你。”   涟歌欣喜,笑道,“谢陛下。”   陛下金口玉言,说不会选她就一定不会选她的!   她这般欣喜的模样,小嘴抿起处起了个浅浅的窝,像是把美酒都盛进窝里,不用往外倒,光是看着就会醉。   傅彦行神色古怪地看着,知道她是真心不想做公主伴读,便问道,“人人都想做公主伴读,怎么你却不想?”   涟歌摇头,“臣女喜欢自在些。”他并未因她的话不快,她接着道,“宫里虽好,臣女还是喜欢家里。”   傅彦行眸色沉了沉,道,“总要习惯。”   他话里有话,涟歌没听出来,轻轻打了个哈欠,眼角泛起泪花儿来,再次提醒他,“陛下,夜深了。”   她困了。   这次傅彦行未在逗留,推开窗,临走又转过身来,“以后不必如此刻苦,那些书你慢慢读便是,朕不是想考你。”   他身影一跃,很快消失在溶溶月色里,涟歌走到窗边去,将窗户反锁了。   明天开始,一定要让莳花她们将窗户锁紧。   这般想着,她进入了梦乡。   头晚上看书到半夜,又与傅彦行说了会儿话,第二日便醒的晚了,迷迷糊糊脸间听见莳萝的声音,“这裙子是哪里来的?”   莳花端了洗漱的热水进来,听见莳萝的话也过来看,昨夜是她在外间守夜,记得很清楚,她去睡之前未见过这衣服,“许是姑娘昨夜拿出来准备今日穿的。”   莳萝将裙子拿过来挂到桃木嵌黄杨龙首衣架上挂着,轻轻打理上面的褶皱,被柔软光滑的细腻触感折服,感叹道,“摸起来真软。”   涟歌坐起身,问道,“什么真软?”   两个侍女忙请安问好,莳花拧了帕子给她净面,道,“您昨夜拿出来的衣裙啊。又好看又舒服。”   涟歌穿鞋的脚一顿,道,“是的。”   她昨夜根本没看过那件衣裙到底什么样,直到穿在身上了才发现是真美。烟绿色拼白色的交领大袖长袍,宽宽的腰封将纤腰束成细细的一握。一整只右袖上绣了一枝牡丹,细看只有半朵纷繁精致的花,另半朵在对应的裙摆上,将手臂放下时合拢成一朵,真是匠心独运,别出心裁。连压裙摆的玉佩也是两朵牡丹花,用深绿的锦线挂了,垂在腰间轻摇慢摆。   莳萝心思巧,给她戴的头面也以精巧雅致为主。涟歌整个人也都衬得像一朵绿牡丹,美而不显,就是有点儿热。   如今大楚时兴的是齐胸襦裙和轻便活泼的短裾,像这样的交领大袖长袍,平日里是没多少姑娘喜欢穿的。   “姑娘,要不咱换一件衣裳吧?”莳萝道,如今都是六月天了,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等中午日头辣起来,姑娘肯定会流干的。   涟歌道,“就穿这个吧。”   刚拾掇好,萧涟漪便过来问她准备好没,瞧见她穿成这样,也没说什么,只让莳萝随身带个小扇子。   因要选伴读,傅昕妙前几日就搬回了自个儿的长乐宫。她知道今日自己是主场,一大早便将何窈请进来陪她,她心中对选伴读一事是不大乐意的,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还没有。   何窈十四岁了,是不可能给她做伴读的,便在一旁温声劝着。   “表姐,一会儿你可得帮我盯着点儿。”傅昕妙坐在绣墩上,任嬷嬷给她梳头发,心中很有些担忧。   那是世家女们,要么是看在她的公主身份上奉承她的,要么是表面对她好其实背地里说她胆小没有公主气派的,甚至还有些是冲着她的哥哥们才讨好她的,这些人她一概不喜欢。剩下那些会真心待她的,又多半自视清高不愿主动与她多接触,弄得她这么些年只有表姐何窈一个闺友。   何窈柔柔笑道,“那可不成,妙妙长大了,要学着自己识人了。且今天这般重要的日子,姑母肯定会为你把关的。”   傅昕妙叹口气,“母后肯定是嫌我烦了。”   涟歌进了宫,便有璟阳宫人过来传,说太皇太后知她在宫里,宣她去说话。   因时辰还早,又得太皇太后传召,萧涟漪也不好拦,便道,“你先去。”   涟歌点点头,跟着那宫人走了,绕过了几个宫殿后方发现这不是去璟阳宫的路,虽她只跟着钟易走过几次,可明显记得璟阳宫在御花园南面,可这宫人带着她打御花园外边穿过以后却是往西边走。   涟歌停下来,唤那宫人,道,“我想去净室,劳烦小公公带我去。”   那宫人一愣,便要去抓她的手,道,“姑娘还是跟着奴才走吧,莫让太皇太后等急了。”   涟歌往旁边一躲,避开了他的手,转身往回跑,可她今日穿的长袍大袖,没几下给人抓住,那宫人掏出一张帕子,将她嘴捂了。   那帕子上抹了药,涟歌没挣扎两下便失了力,晕倒在他怀里,那宫人小心翼翼将人抱住,悄无声息进了一个宫殿。   霍青在宫中不便多现身,将人拿住以后才唤了个女云卫过来,将涟歌抱着,一路往宸阳宫去,傅彦行还在和百官们议事,霍青找到流安一阵耳语,方将事情说了。   流安吓得一抖,这萧二姑娘如今是陛下的心头好,谁敢在宫里动她?   霍青已经让人拿了那个小太监,就等云卫查出来了,但此刻怎么解决目前的状况才是首要的,流安便做主让将人抱进了宸阳偏殿。   傅彦行打议事殿出来,流安小跑着上前道,“有人在宫中对姑娘下手,霍副首让人将姑娘抱了回来,安置在偏殿里。”   傅彦行一双沉沉黑眸凌厉地看过去,解下外袍扔给他,径直朝偏殿走去。   室内燃着香,那女云卫会些医术,查探出涟歌只是陷入昏睡里,便在一旁小心守着。   须臾,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有人稳步进入室内。   女云卫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跪下,傅彦行看也未看她,上前走了两步,拨开锦帷,径自走到屏风后去。   被衾里涟歌陷入昏昏沉睡中,却很不安稳,眉头皱得紧紧的,脸颊泛起红色,小脸侧着压在软枕上,玉颈前倾,露出颈间系着兜衣的红绳,更显得肤白如雪。傅彦行的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那点湿润上,又移到她长长的羽睫上。   “如何?”他低沉着声音淡淡问道。   女云卫小声回道,“是浸了曼陀罗汁的帕子,不伤身,却要一个时辰才能醒。”   傅彦行眸色沉了沉,道,“可有旁的法子?”   那女云卫道,“可以针刺膻中穴,”她停了两息,道,“会有些疼。”   傅彦行挥手让众人退下去,伸出修长的指,轻拈她若悬胆的精巧琼鼻,沉睡的人依旧不醒,只是因呼吸不顺畅张开了娇艳的嘴唇,轻呼出的口息落到他掌心,让他手指抖了抖,赶紧放开。   许是有些热,涟歌翻了个身,一只手臂无意识地从被衾一角钻出来,小腿一踢,一双只着了白色短袜的玉足也调皮地露在外面,能看见细嫩的脚踝。   他虽做了两回登徒子,却头一回瞧见她睡觉的模样,觉得很有些新奇,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捉住她不盈一握的小脚丫放进薄被里。   涟歌朦朦胧胧间觉得脚有些痒,不由自主往被窝里缩了缩,那痒又延伸到肩膀上,让她颇不耐地动了动,傅彦行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手臂,像撸猫似的,喜极了她这般安静顺从的模样。   外间忽然传来说话声,是傅昕妙,“流安,皇帝哥哥在吗?”   流安小声说着什么,傅昕妙已经往偏殿过来,推门进来了。   傅彦行掌风一扫将床帘落下遮住内里春光,闪身过了屏风,肃着脸轻斥道,“出去!” 第42章 心悦   似夹杂着雷霆之怒的呵斥声令傅昕妙脚步一顿,眼眶瞬间红了, 但好歹没哭, 转身出了偏殿。   傅彦行进屏风后看了一眼, 涟歌还在安静地睡着, 他轻道一句, “好生伺候着”,转身出了偏殿。   安静的宫室内,瞬间出现个人,方才那女云卫不知又从哪儿出来了。   傅彦行打偏殿出来, 傅昕妙怯怯道,“皇帝哥哥, 是母后让我来问你,一会儿的宴会你去不去?”   今日京里十岁到未出阁的闺秀们几乎都到齐了,静成太后自然不肯当过这个机会,想着儿子能多看一眼那些女眷也好,便差傅昕妙亲自来问, 她也清楚, 若是遣个宫人来, 傅彦行是不会理会的。   傅彦行没答话, 她又道,“二哥哥和毓哥哥也应了母后会来的。”   傅彦行低声道,“母后真是胡闹。”   给傅昕妙选伴读,要他们参与做什么?   “母后说,下午要玩锤丸, 毓哥哥于此道精通,需得请他做个裁判。”傅昕妙道。   傅彦行道,“朕知道了。”   傅昕妙也不知他这意思是去还是不去,总归她将话带到了,便请辞,“臣妹先退下了。”   傅彦行先去了关押那太监的侧间,霍青刚审出来些消息,到他耳边说了,他长长的凤眸里闪着光,道,“利落些。”   霍青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陛下很早以前就在撒网了,如今虽出了萧姑娘这点岔子,但于陛下而言,对大局没有影响。反倒是贼子们瞧出陛下待萧姑娘的不同,太过急躁,自己先乱了阵脚。   傅彦行重新回了偏殿,涟歌还未醒。曼陀罗汁的药效渐渐褪去,她比先前睡的要舒服些,拱着被子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贪睡的猫儿。   他算着时间,让流安拿了几本折子过来,到一旁的桌案上坐了,借着光看。   过了许久,涟歌才打着哈欠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眼睛噙着泪花儿迷迷茫茫地,入眼是绡红金帐,全然陌生。   先前的记忆如水涌来,她以为自己给贼人捉住了,躺在床上不敢动,想着能借机得些讯息,可四周静悄悄的,隐约间只有纸张翻动的细碎摩擦声。   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床前下了锦帷,模模糊糊只能瞧见不远处的屏风后面有个坐着的身影,许是听见她这边的声响,那身影站起来走到边上,伸出大手掀了帘子。   涟歌赶紧闭上眼,装熟睡状。   傅彦行薄唇勾起,轻笑道,“既醒了就别装了,长乐宫那边的宴会快开始了。”   听见是他的声音,涟歌睁开眼惊恐地望着他:陛下抓我干什么?   傅彦行似是知她所想,无奈道,“不是朕掳的你。”   他既这般说,涟歌也不怀疑,方才她已经确认自个儿身上穿的衣裳还是原原本本的样子,便掀开薄被行了一礼,道,“臣女谢过陛下相救。”   傅彦行淡定地受了礼,又听她问道,“陛下知道是谁对我不利吗?”   傅彦行本就不打算瞒她,道,“晋王世子,傅毓。”   涟歌一脸错愕地望着他,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她难以置信,檀口轻启,声音颤抖,“陛下会不会弄错了,臣女并不认识他。”   傅彦行望着她,斩钉截铁道,“你在来金陵的路上,与他同坐一条船。”   涟歌回想许久,似乎明白他说的是谁,却更糊涂了,“可臣女并没有得罪过他。”   傅彦行转身出了寝殿,涟歌跟上去,才发现偌大的殿内除了他们俩,一个人也没有。她后知后觉地认为于理不合,却见傅彦行亲自去到乌木嵌螺钿半月形桌上拿了只白玉茶杯,涟歌忙上前去为他斟茶。   斟好之后傅彦行却不是要喝,而是将它随手递与了涟歌,被他沉寂的眼神定定望着,涟歌赶紧接过来喝了两口。   她确实渴了,将杯里的茶水喝了个精光,动作甚至有些急切,漏了几滴水在唇边,便下意识伸出小舌头去舔,却没注意到傅彦行发沉的双眼里卷起了层云雾。   她放下杯子,他温声问道,“还喝吗?”   见他一副等她点头便要再斟一杯的架势,涟歌讪讪摇头,她可不敢让皇帝给她倒水喝,方才那杯好歹是她自个儿倒的。   傅彦行到一旁的樟木山字屏嵌瓷罗汉床的一边坐了,往另处的凳子上一指,才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涟歌不怎么明白他的意思,跟过去到他下首数尺外的凳子上坐了,疑惑道,“臣女不明白。”   傅彦行专注地望着她,道,“他与朕有龃龉,查出朕对你上心了,便想拿了你做筹码。”   “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话在涟歌耳边炸开。她想问怎么会有人胆大到敢和皇帝有龃龉呢,也想问拿了她做什么筹码,可脑子乱乱的,一直在回响他那句,“朕对你上心了”,一时怔怔的。   “陛……陛……陛下……”   傅彦行一双眼里有温凉的水雾弥漫开来,这一刻神情温柔,是春水糅合春光酝酿成春风化作,熏得涟歌不知所措。   傅彦行有心将心意说给她听,又想着她还小,情窦未开,舍不得将小姑娘逼紧了,便道,“自去岁你救了朕,朕少不得要在你身上费些心思,他便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盯上你。”   涟歌一惊,恍然想到什么,“陛下的蛊毒,也是他下的?”   那倒不是。那下蛊毒的另有其人,但解释起来有点麻烦,傅彦行便晗着头,任她误会。   身为明仁帝唯一的公主,又是皇后所出,傅昕妙的长乐宫是皇庭里数一数二的金碧辉煌。宫内贝阙珠阁,金楼玉宇,更有亭台水榭,万紫千红,夏可荷塘采莲、桐荫乞巧,冬可围炉博古,寒夜访梅,春秋时节曲池荡千,赏花阅木,怡情雅致,自不必多说。   傅昕妙依偎在静成太后身边,看着下方坐着的一众女孩儿们,意兴阑珊。静成太后道,“你可喜欢谁?”   她心中已有人选,却盼着女儿能选个自己满意的。   傅昕妙左看又看,没有满意的,静成太后道,“你都与她们不相熟,怎知道没有喜欢的,给自己选伴,总要合得来的才好。”   与身后候着的嬷嬷一阵耳语,那嬷嬷上前去传旨,道太后邀请各位闺秀们去锤丸,先领着要上场的几位去更衣了。   萧涟漪一向对这种奔跑跳跃的活动提不起兴趣,便和那嬷嬷道身体不适,没去。   何窈也没去,她和萧涟漪是一类性子的人,不喜跳脱,听她说身体不适,便道,“萧大姑娘可要请御医?”   她是超品定国公之女,又是太后侄女儿,当然是除了傅昕妙之外的女孩儿们的焦点,剩下还没去的闺秀们也都围过来,颇为关切。   萧涟漪道,“不妨事,何大姑娘客气了。”   她虽这样说,何窈还是唤了几个宫人将她扶到偏殿耳房去歇着,长乐宫她来得多了,宫人知她身份,都很客气。   不多时有人过来请她们去观战,萧涟漪心中惦记涟歌,推说不去,何窈便留在长乐宫里,待众人皆退下后,她才问道,“萧大姑娘可是担忧令妹?”   萧涟漪惊诧地看着她,何窈笑道,“方才那宫人来传唤时我听见了,今日季姑娘没有来,太皇太后留着萧二姑娘多说会子话也是可能的。”   萧涟漪心内忐忑,但在宫里什么事也做不了。   何窈在耳房待了一会儿,侍女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站起来道,“萧大姑娘在此歇着吧,我去去就来。”   出了长乐宫,系了披风一路往校场去。锤丸已近尾声,场上两队香汗淋漓,傅毓穿了青色绣玉竹短打,站在一旁当裁判。爱玩锤丸的都是性子活泼的人,间或和他顽笑两句,倒也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何窈去观众台坐了,一挺拔男子着黑色窄袖长袍打外场进来,如墨长发尽束玉冠内,虽肃着个脸,但五官清俊,极惹眼。   傅彦彻。   何窈的目光随着动了动,傅彦彻先到上首给静成太后请了安,方进入场内和傅毓一块指点姑娘们打球。她静静瞧了一会,面上表情似漫不经心,藏在衣袖里的双手却紧了又紧。   宸阳宫内十分安静,涟歌拿着本书,一边看一边觑眼去瞧傅彦行,根本静不下心来。   英武的少年皇帝对她时不时望过来的小鹿般的目光置若罔闻,全副心神扎进案上的奏折里,时而敛眉沉思,时而神色淡淡。   涟歌轻舒一口气,也不敢打扰一国之君处理政事,神色复杂地垂下头,继续去翻手中的书。   方才她本想赶紧回长乐宫去,陛下却告诉她,晋王世子是今日锤丸的裁判,她就很没骨气的怂了。   她请陛下差人直接送她回府,谁知陛下竟直接将她带来勤政殿,说要处理政务。她好懵,虽她不是宫里人,可也知道勤政殿是不许女眷随意出入的,而她居然在这看了一下午的话本子——   陛下的勤政殿里居然有话本子,这可真叫人惊讶。   等过了申时,外头进人来传话,说华昭公主选了王将军家的二女做伴读。   傅彦行往涟歌那边看了一眼,心道跟他之前想的差不离,王家二女会些拳脚功夫,性子很直却有些火爆,有她陪着傅昕妙,正好可以将她带得活泼些。   涟歌站起来,喜道,“陛下,公主选完伴读了,臣女可以走了吗?”   傅彦行眼神幽暗,过了两息将之前那女云卫唤出来,望着她淡淡道,“霍青是男子,多有不便,你将她带回去做个侍女。”   那女云卫眼也不眨,俯身往涟歌方向跪下去,道,“属下望舒见过姑娘。”   涟歌没拒绝,却忽地想起上午他说的话,沉默半晌之后试探地问,“陛下为何对臣女这般好?” 第43章 亲亲   问出口以后,涟歌十分忐忑。她尚且未往什么才子佳人英雄泪的剧情上去想, 但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她却能很明显的感受到对待自己是和善的。   傅彦行心中觉得不容易, 这两次接触下来小姑娘终于没那么害怕他了, 且居然能感觉出来自己对她不赖, 他十分开怀。   “你救过朕,光这一点,足以让朕护你余生无忧了。”他眸中有泛雾,沉声道。   涟歌点点头, 又道,“臣女只救过您一次, 可您帮过我很多次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才好。”   “这些都是小事,于朕而言并不费力。”他望着小姑娘盈盈一朵花一样的身姿,愈发觉得自己挑衣服的眼光独到,沉吟道,“你若真心想报答朕, 便给朕做个荷包吧。”   他记得当初在濮阳时, 她给家中父兄做过靴子, 本想叫她也给自己做一双, 可如今关系未明,知她肯定不肯,只能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今次要了荷包,下回再寻个旁的由头要双鞋,要件衣裳又有何难?   得亏没人知他心中所想, 不然堂堂一国之主,眼巴巴地算计着人小姑娘做衣物,真得让天下人惊掉大牙。   涟歌未想到他竟然这样说,有些感动。想着陛下定是知道他真正所需自己也给不起,所以随便讨个东西让自己心安些。   可……她轻咬唇瓣,有些为难,“陛下,臣女的女红不好,恐做出来的东西,衬不上您。”   皇帝的一应所需都是由尚宫局手艺最好的宫人备下的,她听说一件龙袍都得三十个秀女日夜赶工三个月才能制好,怎能纡尊降贵搭配她丑丑的绣工?   傅彦行轻笑道,“无碍,心意为重。就像前几日朕给你送医书,也是一份心意,因知你喜欢才送的。”   “噌”地,涟歌一张脸爆红,明白自己之前是误会他的心思了,又想起那几日的苦读,又羞又恼,便道,“如果陛下不嫌弃,臣女愿意。”   待涟歌从宸阳宫离开,流安亲自将备给涟歌看的那摞话本整理好,傅彦行瞧见了,道,“将她看过那两本送到朕的寝宫去。”   他总得知道她都看得什么样的故事,进一步了解她的想法,方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回到府里,才知萧涟漪已经回来了,待见了她,十分担忧,“眠眠怎在璟阳宫待了这么晚?”   上次涟歌自璟阳宫回来所述,太皇太后并不像十分热情的性子,今日却留了她甚久,这才是萧涟漪一直惦记的原因。   涟歌自然不能将那宫人不是璟阳宫派来的事告诉她,只怕徒增担忧,指着望舒道,“这是太皇太后赐给我的宫人。”   傅彦行是这般跟她说的。傅毓既打了太皇太后的幌子办事,他借她之名送个人也不算什么,自有人去太皇太后那边周旋,涟歌当然照吩咐办事。   然这是在萧老夫人看来也不同寻常,晚间涟歌去陪她说话的时候将望舒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又让下人都退下后才道,“眠眠,你老实告诉祖母,这侍女真是太皇太后赐给你的?”   她疑心是南阳那个老妖婆,想放人在自家孙女儿身边,好探究她的身份。当年的事那般惨痛,她再不想回忆,如今眠眠长的好好的,自然不愿谁来打搅她的美好生活。   涟歌道,“是的祖母,您有个不放心的?”   “你父母不在身边,兄长又忙,自然需得我老祖母多操心。”萧老夫人爱怜地摸摸涟歌的脑袋,待她回房后赶紧修书一封让人快马加鞭送到濮阳去。   莳花莳萝对主子进一趟宫就带回来一个侍女颇有些惊讶,莳花知道望舒是暗卫,也不好真让她做些伺候人的活,便在两个侍女面前露了底。反正就算她什么也不说,时日长了她们也会发现,“望舒功夫好,主要是跟着保护我的,平日里你们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不用刻意安排给她。”   两个小丫头这才恍然大悟,再看望舒时目光里多了两分敬重,涟歌又提醒她们万万保密,俱都很乖觉。   涟歌又带着望舒去了景止堂。   今日之事她可以瞒着萧涟漪甚至是祖母,却不能不对兄长说实话,只此事说来话长,一讲便涉及到傅彦行的身份。   出宫之时她特意问过,陛下道她可以对父兄实话实说——   毕竟这两人是她的至亲,且一个已在朝为官,而另一个即将入仕,于情于理都没有再瞒着他们的必要。   “哥哥还记得去岁我在庄子上救的那位公子吗?”她斟酌语句,问道。   不妨她忽然说起这个,萧洵一愣,道,“自然。”   他进京以后也一直在打探,只未找到何家里有谁符合条件,倒是他上次在春山楼里见到的一位公子倒有几分像那画上的人。   想起那位公子,萧洵眸色闪了闪,又听她道,“今日我在宫中碰到了那位公子,望舒便是他赐给我的女护卫。”   “是谁?”萧洵喉头一紧。   “是陛下。”涟歌坚定地将真相说出来,如同平地一声雷炸得萧洵一下跌坐到软塌上,表情十分复杂。   既然已经起了头,剩下的便好说了,涟歌便将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说给他听,只是将事先就知道是陛下一点改成了今天被救下以后才知道。   “晋王世子?”萧洵却更在乎那个想撸涟歌之人。   “陛下的意思是他不敢光明正大动手,只敢在背后隐晦行事,只要我随时将望舒带在身边就很安全。”涟歌宽慰他。   萧洵心中五味陈杂,即想斥责她又怜她今日才遇祸事心疼,恨恨地看了她半晌将人赶回溪棠院,道,“我先不惩罚你,等年底父母亲回金陵来,自有你好果子吃。”   涟歌哼哼唧唧的走了。   打那以后涟歌再不敢轻易出门,倒是在不久后听望舒说南阳太长公主似乎找到了丢失已久的孙女儿,打算到年底的时候为孙女儿向陛下请封郡主。她知道祖母不喜欢南阳太公主,便也不很感兴趣,连找回来的孙女儿是谁也没问。   这事自然是秘辛,且是傅彦行故意让望舒透露给她知道的,听了她的反应,他放下心来,庆幸老一辈的恩怨,没波及到她。   望舒退下之际,他又想起一事,低沉着问道,“姑娘绣的荷包绣好了吗?”   “绣好了。”望舒日夜守着涟歌,知道主子是做好了荷包的。   傅彦行眉头一拧,心道早就绣好了怎不知道给朕送来?   也罢,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让你主子有个心理准备,朕晚上亲自去拿。”他一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望舒却没动,好一会儿才在他不耐的眼神中开口,“姑娘每晚都让属下将门窗锁的死死的,陛下恐……”   后半句她不说傅彦行也懂了。   傅毓的人敢堂而皇之潜入三品官的府邸去拿人吗?所以她在防谁,还不是防他这个“登徒子”!   这个不知好歹的姑娘,真的是太放肆了!   傅彦行兀自气闷半晌,又不能真的将小姑娘抓过来打一顿,且中秋将至,过后又有会试,他正忙的不可开交,便将儿女情长的事情先放在了一边。   直到望舒过来传话,说涟歌中秋那日要出去赏花灯。他因筹备会试之事,下令取消了今年中秋的宫宴,但听她这么说,便又想起去岁中秋。   待到八月十五那日,他从早朝散尽便开始处理政务,直到酉时将尽,才终于得空,换了常服往宫外去。   涟歌照旧是和萧洵一起,只不过今次除了兄妹二人,还带了萧涟音这个小拖油瓶。   她不常在金陵里过中秋,但节日的热闹感金陵和濮阳是一样的,只不过因不在父母身边,倒真的多了几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意味,好在萧涟漪活泼,一路欢声笑语,冲淡了涟歌心头的淡淡离愁。   兄妹三人先后吃了螃蟹,看了颜女拜月,方置身于星河浩瀚的人流中。   萧涟音走的久了有些累,萧洵便将人背在背上,路过面具花灯摊时萧涟音看中一个狸奴花灯,萧洵便如去年一般,背着人去猜灯谜。   涟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一瞬间以为还在濮阳,进而也思念起霍璇和霍璟来。   秦淮河畔的月半弯里,傅毓面上挂着风流不羁的笑,有美姬端了杯酒喂他喝,白玉酒杯衬得涂着鲜红丹蔻的玉指更加艳丽,傅毓就着美人手将佳酿一饮而尽,惹得美人入怀轻笑。   她半眯着眼睛,在傅毓耳畔轻声道,“主子,傅彦行出宫了。”   那卖花灯的老板十分聪慧,设置的是关卡型的猜灯游戏,一个关卡一个灯,第一个答对的人才可获奖,而那狸奴花灯是第十一道题的奖品。待萧洵将狸奴花灯赢到手,萧涟音已趴在他背上睡熟了。   涟歌还未逛够,且望舒告诉她,陛下今日多半会出宫,她想趁机把做好的荷包给他,便道,“哥哥把晚晚背回去吧,我自己再逛一会儿。”   萧洵不放心,她道,“今日人这么多,有望舒在,我不会有事的。”   萧洵知她快两个月不曾出门了,也不忍心她再这般拘着,心软了,叮嘱道,“亥时之前一定要回府。”   涟歌带着望舒到处走走逛逛,不自觉地又回到先前兄长猜灯谜的地方。老板已经换上了新一轮的花灯,开启了新一轮的猜谜游戏。   这回涟歌自己瞧上了一个兔子灯,便去交了钱,等待着回答第二十题,待那老板终于将题目念出来,她还未答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低沉嗓音已经先一步说出了正确答案,赢得满堂彩。   涟歌一脸不可置信的转头,却见一个身材颀长俊挺的面具男子站在自己身后,可那双在溶溶月色里仍显得流光溢彩的黑瞳,未被面具遮住的精致下颌,还有方才的声音,无不在昭示着他的身份。   涟歌仰头去看他,启唇无声唤道,“陛下。”   傅彦行面具下的薄唇勾起,将兔子灯递给她,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道,“换个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灯台,望舒和其他隐于人群中的云卫不动声色将他们和喧闹拥挤的人群隔开,护着他们一路往知味浓去。   到了雅室,涟歌先将做好的荷包拿出来,她晓得帝王之色除了明黄便是朱红和玄色,便自作主张做了个玄色的荷包,用金线绣了两朵祥云——她本想绣金龙,奈何没那手艺,只好用祥云代替。   她实在觉得手艺拿不出手,故而仍有些害羞,道,“陛下,这是臣女做好的荷包。”   傅彦行唔了一声,接过来看,右手修长的食指在祥云上面摩挲了两下,露出个不甚明显的笑意来,如烟水浩渺,温柔流沔。   “你做好以后为何不给朕送来?”他问。   涟歌怔了怔,喏喏道,“臣女进不了宫啊。”   “朕上次差内务府给你送来的墨兰珏,便是朕未登基之前的信物,你拿着它进宫,自有人给你带路。”他起初的想法是给她他的信物,等她回金陵以后也许用得着,谁知她竟一次也不带出来,他道,“你往后将它贴身带着。”   “带着的。”涟歌忙将腰间的香囊取下,将墨兰珏拿出来给他看。   自知道他的身份过后,她便很乖,不仅将玉佩随身带着,就连当初在濮阳时他赠的那瓶药都拿来贡着了,就是想着若有一日他要秋后算账,能看在她如此恭谨的份上对她从轻发落。   傅彦行不知她的想法,却不由自主觉得心情舒畅。   坐了一会儿,涟歌请辞,傅彦行也跟着起身,道,“朕送你。”   他记得,她上次在宫里看的那本话本上,里头的公子小姐每回分别都是公子将小姐送回家,俩人再依依惜别,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涟歌愣住,哪敢让一国之君送,推辞道,“陛下折煞臣女了。”   傅彦行一双眼睛望过去,压迫力十足,涟歌不敢再多言,乖顺地跟在他后头走了。   如今已近亥时,武昌街内更是寂静无声,两人的两步一轻一沉,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巷口蹲着棵巨大的榕树,枝条舒展,水汽遇冷风成了露,晶莹剔透地滚作一团。   风动,是剑气凝结。涟歌还未察觉,下一瞬已叫身前人揽腰抱起,一个快速的转身,便以后背抵墙的姿势被半抱在怀里。傅彦行捂了她的嘴,低下头沉声道,“别出声。”   望舒和云卫们瞬间现身,和从天而降的刺客们陷入鏖战中,涟歌听见兵器相接的声音,便十分紧张地将头埋进傅彦行怀里,甚至忘了自己是置身于他怀里。   这群刺客依旧实力普通,似乎不是为了刺杀他,而且逗他玩一样,傅彦行心中有数,知道没有危险,然温香软玉在怀,他有些心猿意马。   一年多过去,她的身形再不是去年所见那般稚嫩,而是初俱了少女的动人风姿。一起一伏,他在端午的时候已瞧得分明,甚至在那些迤逦的梦里,他还触碰过,掌控过,一如现在。   小姑娘一双柔荑因紧张和害怕紧紧地拽住了他的前襟,掌心的炽热温度烫得他心头一颤,一瞬间的意乱情迷,他蹙着眉低下头,眼神晦暗得可怕。   涟歌忽然觉得男人的灼热鼻息拂过自己前额,一路往下,她的手哆嗦了两下,刚松开他的衣襟,已被另一双干燥的大手握住置于身侧。   出于本能地,她抬起头,想唤他不妥,却察觉有柔软温润的物什打自己的唇上擦过。   一触即离。   而方才未发出的声音已脱口而出,隐隐带了哭腔,变成了娇娇莺啼,“陛下!”   傅彦行控制着变重的呼吸,略微思索,终将人放开,退开了些许。 第44章 探花   意识到眼下的环境,话一出口涟歌便后悔了, 一脸惊惶地看顾四周。黑衣刺客已全数被制服, 云卫们利落地在打理周遭, 倒无人注意她和傅彦行。   羞恼携着春意带着春花烂漫的明丽流光, 染红她的粉颊, 涟歌一脸的不可置信,花一样的薄唇微张,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傅彦行调整好心绪,除了眼底浮浮沉沉的星火昭示方才的蜻蜓点水真正发生过, 从平静的面容上半分也看不出什么。   他垂下眼帘注视着眼前的人儿,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流光转朔,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要说什么的时候,傅彦行淡淡笑一声,“你轻薄朕,嗯?”   那个“嗯”字尾音上浮,说的绵长柔软, 涟歌被他那话惊得脸一下烧起来, 哪里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傅彦行还有心思逗她。   方才的吻转瞬即逝, 又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尚且来不及分辨出到底是他轻薄她还是她轻薄他,涟歌因此信了他所说,有些羞赧,“陛下,臣女不是故意的。”   傅彦行眨了眨眼睛, 长睫划破夜空,扇起一阵微凉的风,颇为大度道,“朕不与你计较。”   “下一次,莫要这般趁人之危。”   他转过身去,未让涟歌看见他勾起的唇角。   涟歌横着脖子浑身发烫,羞愧地想以身遁地。   过了中秋便是会试,萧洵和萧测在同一场考试,在夫子庙内待了三天后,涟歌算好时辰,亲自将他们接回府。   兄弟二人先到浴室洗去一身疲惫才去拜见祖母和伯父,今日萧元睿休沐,正好得空过问孩子们考试的状况。   萧洵在考场上才知,往日在春山楼见到的黄先生便是今次主考官黄鸿之,十分惊讶,又想起他们谈学之时的言论,心里明白新帝大约是要有一番政改。但猜测之事不好拿出来讨论,便只提了一下考试后的心得。   萧元睿却主动提起他来,道,“黄鸿之曾是帝师,又极注重人才,你们倘若入他的眼成为他的学生,前途无量。”   南监的学子都是听过黄鸿之大名的,但萧测才十六,今次是下场试一试,答题也只试试水,自知考不上,便道,“二哥这般有能力,必定能入黄阁老青眼。”   萧洵对自己有信心,却很淡然。   过了十日,夫子庙外放榜,萧洵拔得头筹,称会元,令三日后和同上榜的其余八十八人于皇极殿参加殿试,天子将亲策于廷。   萧府自然满堂欢,尤其涟歌,激动地仿似自己考了好名次一样,脸上挂着“会元是我哥”的骄傲笑容,直乐得找不到北。   府中摆了宴,萧洺特意请了假回来,热热闹闹坐了一大桌。   萧老夫人身为府中第一的老太君,自然要第一个发表讲话,但她不管世事多年,也只能叮嘱一句,“往后进了官场要做实事,哪怕做不了实事,也莫要做坏事。”   这也算是萧家的家风了。就算做不了好官,也莫做恶吏。   萧元睿较审慎,只说,“三日后在陛下面前需得表现好,别胆怯,也别谄媚。”   萧洵想着多半他是见过陛下了,想起在春山楼上见到的少年,那般清贵凛然的模样,确实不像是个喜欢听虚浮之言的人,便点头,“大伯说的是。”   涟歌恍然间听到他们提到傅彦行,手微微一抖,筷子上的四喜丸子咚地一声落进盘里,萧泓手快,夹进自己碗里,嘻嘻地笑她,“二姐姐连个丸子也夹不住。”   王氏忙呵止他,只是此间欢乐,语气并不严厉,“胆儿肥了,敢笑话你二姐姐。”   涟歌笑开了去,“我哥哥可是会试头名,你也能笑我?”   萧泓撇撇嘴,“说的好像不是我哥哥一样。”   到了殿试那日,会试选出来的八十九名贡生于东华门外列队进入皇城,打头之人锦带斓衫,玉树临风,还是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风度翩翩,在一众万里挑一的英才里也极为惹眼。   自然是萧洵,一路跟着礼部的接引人进入皇极殿外,便见一个着三品深红大监服的年轻内侍,观面容真是上次在春山楼里见过的那位公子身旁的随从。   流安望了萧洵一眼,方将目光落后他身后的一众贡生,笑道,“请诸位随咱家入内。”   待入了皇极殿,上首的九龙御座空无一人,众贡生心下了然,反倒舒了口起,朝着皇帝宝座行了三叩九拜之礼方才按会试名次入座。   古往今来,殿试虽说是天子亲策,但历来皆是出了考题让贡生们做答,极少亲至,只待选出最好的十份答卷交由天子御览,亲点出一甲的前三名。怕的就是天子威严,影响考生们的临场发挥。   礼部侍郎王伯定于殿中唱名,被念到名字的考生逐一上前领取考卷,直至所有人领完,再统一开始做答。   萧洵第一个领取考卷,也坐在最左侧第一位。待掀开遮卷的宣纸,方才看清今次殿试的试题:对现有税法有何看法?   说难也不难,往日他和父亲也曾在私底下讨论过,然这样一个笼统的问题反倒不好回答。   天子以这样的问题考他们,万不是真的只想知道他们的看法,多半是陛下自己心中动了改税的念头,希望他们能有一些不一样的声音,最好能提出可行之有效的政策。但改税自来会触碰某些当权者的利益,若被读卷官不喜,恐也到不了陛下面前。   偏偏他们每人只领到八张宣纸做答卷,若用殿试规定的馆阁体做答,八张纸只能写两千字左右,刚好够殿试的字数要求。这就意味着没有草稿纸,他们需得在心中打好腹稿,一气呵成。   殿试的规定便有不得涂抹,否则作废一条。   因此,在最开始的一个时辰内,八十九位考生几乎都在蹙眉沉思,无一人做答。   萧洵想起在春山楼里和傅彦行的一番交谈,心中自有一番计较,沉吟过后,静下心来专心做答。   殿试只有一日,到金乌西坠的之时,殿中鸣锣三声,宣布考试正式结束。萧洵起身活动完筋骨,方才安静地随着礼部官员又出了皇极殿。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他但是完全不紧张了,反正到了第三日,便能知道结果。   读卷官们连夜阅卷,幸此次会试只选出八十九名,相比往届的两三百名来说人数格外少,到第二日午时傅彦行的案头已放着工整写就的漂亮文章。   与会试不同,殿试的考卷无需抹去考生的姓名和籍贯等信息,也不需由礼部誊写,而是直接将考生的原卷拿来评阅。   傅彦行宣了黄鸿之和傅彦彻一同评选,很快便选出一甲三名,只是在排名时有些争议。   黄鸿之看上萧洵的文章,言“不卑不亢言之有物”,傅彦彻却主张陈宣勤为头名状元,二人各抒己见以后,纷纷望向上首的天子,等他最后决定。   三篇文章傅彦行都是看过的,便将三份考卷做了排序,依次点过去,“按照状元、榜眼、探花的顺序,明日便命传胪吧。”   二人看过去,陛下将方才他们不曾讨论过的万明江点为了状元,而陈宣勤为榜眼,萧洵为探花。晓得陛下心意已决,万无更改可能,便都不再多言。   第三日便是发榜的日子,所有贡生仍旧打东华门入,在皇极殿外三拜九叩,听侯礼部官员宣布名次,上前谢恩。   萧洵听得自己是探花,心中稍许失落,很快又释然。每个读书人心中都有状元梦,他也不例外,但能取得探花名次,于他也满足了。   他上前一步,郑重地谢了恩,脑中热血上涌,忍不住的心潮澎湃。   他终是踏出了第一步。   倒是涟歌觉得可惜,在她心中兄长自然是最优秀的,可在听说状元和榜眼皆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之后心中的不满稍稍平息。   不知是安慰萧洵还是安慰自己,道,“三日后的曲江宴上,哥哥一定是最亮眼的那个。”   萧洵奇怪道,“为何?”   “因为一甲里头,数你最年轻最英俊啊,到时候再选你做个探花使,不知有多少姑娘会被你摘走芳心——探花做探花使,也名副其实嘛。”   五百名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   绿袍乍著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   龙作马,玉为鞭,花如罗绮柳如棉   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三日后,曲江两岸锣鼓喧天,岸边彩帐,水上画舫,热闹非凡,似乎这金陵城内不管男女老少贫穷富贵都蜂拥而至,来共享新科进士们的福气。   菡萏苑内天子赐宴,曲江两岸万人道贺,君民同乐的喜悦,比端午那日还要热闹些。   涟歌猜得不错,萧洵虽是探花,但胜在年轻有为又风度翩翩,果真被礼部选为今日的探花使之一。   他自菡萏苑内天子处谢恩出来,图便利从满池荷花里摘了一枝花苞,惹得一旁观花的一个清秀小太监的呵斥,“你怎敢摘这里的荷花?”   他先前问过这里的管事,那人见他穿着探花朗的服侍,又听他之言,自然道摘取一两朵做今日的彩头是可以的,却未料到摘完以后会被训斥。   萧洵回头,道,“在下方才已经问过这里管事了。”   那小太监看清他的面容,不知怎地红了脸,声音也变小了,喏喏道,“探花郎……”   他身旁的另一位小太监见他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便替他道,“既是探花郎想摘一朵,便是可以的。”   萧洵得了话,便转身走了。   出了菡萏苑,自有人备好马让三位探花使一路奔至曲江河畔,萧洵一跃而起,稳稳落在马背上,引得围观百姓一阵惊呼。   鲜衣怒马,烈焰繁花。萧洵带着另两位探花使在金陵百姓的夹道欢迎中缓缓而行,不过半里路程走了足有半个时辰。   涟歌坐在萧家的彩幔内,笑着问萧涟漪,“大姐姐,你说哥哥会将他那朵花送给哪家姑娘?”   曲江两畔的彩帐内坐着的都是各府闺秀,历来便是这样,若谁能得了探花使手中的花,那是一定会在京中贵女圈内大放光彩的。   萧涟漪还未做答,便听得众人的欢呼声近,却是萧洵朝着自家妹妹的彩帐过来了。   有知情的,无不在打趣,“这个探花郎,连这样的好事都想着自家妹妹,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剩下那些不知情的,听了旁人打趣,也都笑起来,那些本来眼红她的姑娘们,闻言也都笑开来。   手中被塞了朵荷花,涟歌十分生气,“哥哥,你怎么能把这花给我?”   岂不是白白丢了摘旁人芳心的机会? 第45章 外放   萧洵未多言,冲她宠溺一笑, 便又回了菡萏苑去面圣。   旁的那些个闺阁小姐们三日前便知新任探花是先前那位萧府二姑娘的亲兄长, 平日里见过她的都猜想过萧洵的真容。今日一见, 才发现兄妹俩长的并不很像, 但妹妹明媚娇俏, 兄长俊美无俦,俱都生的美姿仪。   也有些芳心暗许的,对待涟歌倒比前些日子要真诚许多。   被许多姑娘们簇拥在中间,涟歌少不得要和她们寒暄应和几句, 许久才知道另两位得了探花使的花的是定国公府的何窈以及瑞郡王家的明熙县主。无论哪一个,都比她来的要高贵的多。   徐灿远远地坐在自家的帷帐内, 观着众人将三位得了花的闺秀簇拥在一块——今日男宾那边进进士们是焦点,而女眷这边则是她三人了。   有人掀起帘子进了帐,她抬眼看见人季如霜,露出厌恶的表情来,“你来做什么?”   季如霜也望向人群那边, 却是道, “怎地, 羡慕了?”   徐灿勾起唇角, 嘲讽道,“你不羡慕?”   季如霜笑了,她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徐灿,眼里饱含轻蔑,道, “我马上就要到你无法企及的高度了。”   “而她们……”她甚至有些漫不经心,道,“我也不会放在眼里。”   她似乎是专程过来气徐灿的,说完这些令人她疑惑的话以后,便扬起平日里最熟练的客套笑容,往女孩儿堆里走去。   “不过是攀上太皇太后罢了,瞧她那副轻狂的样子!”徐灿紧了紧手中的玉杯,语气不屑。   说到底,她徐家才是太皇太后的亲人,季如霜不过托了那几根头发的福罢了!她就不信那点缘分还能让太皇太后护得她一辈子跋扈!   她将目光落到原处的涟歌身上,倒是好奇这萧家女怎不知借太皇太后的东风扶摇直上?   但,清高也好,蠢钝也罢,总归不会碍到她的事。   萧洵回到中正殿外,流安正送了榜眼陈宣勤从殿内出来,待见到他,有些惊讶,“萧探花这么快就回来了?咱家还说差人去寻您呢。”   陈宣勤三十来岁,长的十分周正,二人在会试之前曾有一面之缘,错身而过的时候他朝萧洵投去一个和煦的眼神。   萧洵点了个头,方问流安,“田大伴,陛下寻我?”   “陛下刚和您前面两位说完话,在里头等着您呢。”   中正殿是菡萏苑内供天子歇息的宫殿,不若宸阳宫那般壮丽恢宏,但天子下塌之处,鸿图华构,金碧辉煌自是一斑。   萧洵进到殿内,傅彦行正在复看他殿试的考卷,听到他请安跪拜,叫起赐座之后又静静看完才去看他。   “朕叫你来,是有一事要问。”他与萧洵初见是在春山楼,当时双方皆不知对方身份,交谈时很是合得来,后来又知道他是涟歌的兄长,不禁觉得这种合得来里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但萧洵不知他所想,恭谨问道,“陛下请问,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朕封了万明江为翰林院正六品修撰,陈宣勤为正六品国子监忌酒,”他一双清明的眼气势慑人,帝王之威尽显,语气却是平和的,“朕便想问你,你想去地方还是留在京中。”   翰林院素有“储相”之名,但自先皇取消丞相一职后,倒成了闲散职位。萧洵略沉吟,方道,“臣愿意去地方上。”   这是一个让傅彦行十分开怀的答案,他朗声道,“朕果然没看错你。”   “是臣的本分。”萧洵十分坦荡。   傅彦行这才细细打量起他来。萧洵长的与萧元敬很像,眉宇清正,气质温和如同一块玉。他目露赞许,方想起从曲江河畔传回来的消息,虽明知他二人是兄妹情深,还是忍不住眸色深沉,旁敲侧击道,“朕记得你父亲目下在濮阳,金陵里只有你和你妹妹在?”   不知怎地,萧洵觉得他问这话语气莫名有些不快,但他已知道去岁涟歌救的人便是陛下的事,便答,“是。”   “你和令妹感情如何?”傅彦行问道。   萧洵心中很是不解为何他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却还是坦然回答,“手足至亲,血浓于水。”   “很好。”傅彦行去桌案上的一堆奏章里找出一份舆图,乃是他回京以后亲自绘制,他用朱笔在上头画了个圈,抛到萧洵手中,道,“下个月,朕派你去此地任巡城郎官,你可愿?”   萧洵将舆图展开来,上头画的是大楚西北的地貌,不,观所绘内容,主要是晋地范围,晋阳地名上还勾了红。   只一瞬,他似乎就明白了傅彦行的意思,墨瞳微缩,却毫不迟疑,“臣愿意。”   “敢问陛下,”他心中这样想,便也这样问出来了,“派臣去做这件事,与家妹有何关系?”   傅彦行眸中有光影攒动,却是说道,“日后你便会明白。”   萧洵从中正殿里出来,已有礼部官员在外候着了,一见他便迎上来,道,“萧探花,请随属下来。”   今日天子在菡萏苑设宴,他们这二十一名进士乃主角,萧洵身为进士及第的探花郎,更是其中焦点。   重华殿内设有面阔九间,深进五间,取“九五之尊”之意,乃天子在菡萏苑内设宴之所。七十二根楠木立柱撑起重檐庑殿顶,上首是天子的九龙金座,下首左右设案数十张,乃各官员之座。今日为了应景,殿中间特设了七排桌案,每排三张,乃各进士之位。   萧洵随礼部官员去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便有不少人围过来贺喜,直感叹他未到弱冠之龄,已是探花,前途无量矣。   萧洵一面应和着,一面朝右侧首位的燕王和傅毓看去,前者朗然一笑,后者,一双眼睛深沉似湖,与他静静对视半晌,还是萧洵先移开眼去。   无论是何原因,他既然对涟歌下手,萧洵便不可能会对他产生好感,只是他们目下势单力薄人微言轻,尚且不能与他正面交锋。   因此,在中正殿里他才会毫不犹豫的答应陛下愿往晋地去。   酉时正,陛下亲临,天子宴开。   丝竹管弦乐起,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萧洵身为今日主角,少不得被灌了些酒。御酒醇香,饶是他平日里酒量不差,也有些晕晕乎乎。   傅彦行怕底下人喝的不够尽兴,一早便退席换了常服出了菡萏苑,剩下的便以傅彦彻为尊。他看中的陈宣勤是榜眼,他心中欢喜,便也随着众人喝,一时之间,中华殿内喧声鼎沸,热闹非常。   萧洵静坐片刻,起身往外走。外头天色暗下来,悠悠的晚风吹过,萧洵觉得清明些许,便往外头的菡萏池走去。   虽是九月,但菡萏苑内的荷花得专人看顾,仍旧是碧叶如盖,花开似锦,回廊处上挂着的灯笼倒映在水里,更显得叶底的水清波盈盈,流光荡漾。   他在廊边静站一会,方觉通体舒畅,欲回殿中请辞,转身却踩到个滚圆的物什,脚下一个趔趄,直直往外摔去,附到外侧的栏杆上。   两个鬼鬼祟祟的矮小身影从一下从廊外蹿出来,萧洵定神看过去,却是两个小太监躲在池内的小船上,手里各抓着一大把莲蓬一脸惊悚地望着他。   想来是哪处伺候的小太监,偷懒来此处,借着天黑被菏叶掩了身影,悄悄在剥莲蓬吃——而他方才踩到的,必定是他们遗落下的莲子无疑。   那两个小太监确实是听到声音躲起来的,又怕他真的摔到了,紧张之下才露了身形,稍矮些的那个借着灯光看清他的脸,惊讶到,“探花郎?!”   说话间他将手中莲蓬往水里一扔,大步跨上岸来,焦急地望着他道,“你没事吧。”   萧洵觉得这两人有些眼熟,待另个小太监去戳先前说话那位时忽然想起,这是上午他摘荷花时遇到的两位,他便沉着脸道,“你二人上午不让人摘花,怎自己做的却是摧花的勾当?”   小的那位一下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大的那个抢先道,“请探花郎不要告发我们!告辞!”说完便拉着那个还在脸红的人走了。   萧洵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拉拉扯扯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方勾起个笑——   他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一眼便看出这两人不是真正伺候人的小内侍,应当是今日来与宴的高官家的小孩,偷偷换了衣裳跑出来玩的。   这样的事涟歌小时候也做过,套路他都懂。   傅彦行出了菡萏苑,本是隐了身份在街上闲逛的,霍青却问道,“陛下可是要去萧府吗?”   “霍青,你现在已经开始揣度圣意了吗?”他冷着脸道。   他私底下不会刻意在云卫面前显露天子威仪,霍青却给他这话慑得一声冷汗,低头道,“是属下僭越了。”   傅彦行已迈开长腿,从他身侧走过去了。   霍青连忙起身,却发现,陛下脚步朝着的方向,分明是武昌街。   涟歌知道兄长今日会饮酒,便差了莳萝去厨上备下醒酒汤,又命莳花去景止堂外守着,只待萧洵回府,便过来通知她。   今日去曲江河畔一游,她才深刻感受到京中这些闺阁小姐们有多能聊天,自她得了兄长那枝花开始,直到回府,各府的姑娘们都围着她和另外两个一直在说话,弄得她疲惫不堪。   趴到软塌上,娇娇地唤来望舒,“你帮我捏捏。”   望舒一身武艺了得,连按摩推拿之术也十分厉害,自她到了身边,涟歌很是享受。被她温柔地按着,渐渐便有了困意,在软塌上睡了过去。   望舒望着她恬静的睡颜,嘴唇愉悦地勾起。她是刀剑乱舞下一路过来的云卫,从未想过此生还能过上这样安静的日子。一开始她是不满自己被派来保护个贵女的,但相处下来,她发现涟歌性格温和,待她们三个侍女亲如姊妹,早已真心将她当做主人小心侍奉。   蓦地,她听见窗外传来云卫们特有的联络之音,知道是陛下来了。她缓缓停下动作,去一旁的屏风上拿了薄毯将涟歌裸露在外的肌肤全数盖住,方才轻轻走到窗边,将紧锁的窗户打开。 第46章 调戏   傅彦行一点登徒子的自觉也没有,怡然自得进了屋, 瞧见内室里小姑娘躺在软塌上睡得正香。   他掀了帘子进去坐到榻边, 望舒小心翼翼退到一边去, 却忍不住悄悄往他们那个方向张望。   他一眼便知她正在享受什么, 竟也好整以暇地伸出手, 隔着薄毯在她精致的肩胛处轻轻按着。   望舒看得心惊胆战,又不敢阻止,只在心里盼着姑娘能快些醒过来。   那可是陛下啊。   许是听到她内心的期盼,又或者因傅彦行的手到底和女孩儿不同, 没多久涟歌便悠悠转醒,迷迷糊糊间瞧见个人在旁边, 又嗅到淡淡酒味,以为是萧洵回来了,喃喃道,“哥哥又喝酒了。”   傅彦行皱眉,怎地萧洵经常这样晚了还出现在妹妹房里吗, 成何体统?   “你且看看, 朕是谁?”他沉声问道, 不觉得自己这么晚了出现在人姑娘房里有什么不妥, 倒开始计较起别人兄妹间关系过于亲密来。   听清是谁,涟歌一个翻身从软塌上坐起,傅彦行顺势起身,便见小姑娘因激动和紧张涨红了脸,连身上的薄毯掉了也未发觉, 露出颈部大片春光。   “陛下?”涟歌十分恭谨,却也觉得奇怪,她明明让莳萝关好窗户的,陛下是怎么进来的?   待看见在外间的望舒,又明白过来。   给她一双秋水似也的大眼盈盈一望,傅彦行轻咳了声,道,“朕是有话交代你。”   这个时节里还不很凉,她身上的是沐浴后才换的衣裳,露出精致细腻的锁骨和莹白如玉的手腕,一头黑瀑般的秀发尽数披着,脚上罗袜也未穿一双。这样的打扮虽说不至于失礼,但在天子面前也算得上是衣衫不整了。   涟歌意识到不妥,可傅彦行却似完全没发现到,若让她主动提及,又有些说不出口,便只能希望内间未点灯,在昏暗处他发现不了。   外间忽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是莳花回来了,还未进门便道,“姑娘,公子回府了。”   等她回过神来,已看不见傅彦行的身影,这才放下心来。   她之前的想法是亲自把醒酒汤送去给萧洵,可现在的情况也没有把陛下撂在这里等她的道理,便打了帘子到外间吩咐道,“你去厨上看看醒酒汤可做好了,若已做好,便给我哥哥送过去。”   莳萝不疑有他,转身又出了房门。   望舒知晓主子们有正事要谈,便搬了凳子到廊下去坐着,若莳花等再回来,她也可说自己是出来乘凉。   室内静悄悄的,涟歌掀了帘子左看右看,没找到傅彦行的身影,而室内唯一还能藏人的地方,便只有她那张大漆描金嵌百宝山水人物图床,此刻床帘落下,里头黑漆漆的。   涟歌眉间紧紧蹙起,心中忐忑不已,不、会、吧???   她莫名有些紧张,啰嗦着手想去掀床帘,傅彦行却从床尾处层叠挂着的锦幔后出来,瞧见她的动作,心里头一笑。   若不是怕她会急哭,他倒是真想藏她床上。   十八九岁的少年,头一回陷进这样的感情里,又一时得不到回应,自然会想在暗地里谋些福利。   更何况他向来对于想要得到的东西都是势在必得的,而对自己瞧上的姑娘,自然也视为自己所有。知她现在对他无意,可幸好她对旁人也无意,他便愿意耐着性子将小姑娘哄得高兴些,哄得她心甘情愿,同他两情相悦才好。   他没错过她眼底的失望,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甚至开了个不符合他身份的玩笑,“朕没在里面,你很失望?”   涟歌瞪大了眼睛,不敢确信这话是自天子口中所出。   傅彦行欣赏够了佳人脸上红红紫紫的精彩表情,见好就收,到一排的书桌旁站定。   涟歌跟过去,待看清桌案上的东西,有一瞬间的羞赧——她前几日想画画,又懒得很,一幅人像画了几天才只有半个身影。   她自负画技,分明是不愿让旁人看见这样的半成品的,更何况这人还是皇帝。   她红着脸想去将画收了,被傅彦行拦住,他静静端详画中人良久,却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狼毫,对涟歌道,“磨墨。”   只是很随意的举动,落在他身上也显现出理当然的掌控者气度,涟歌见他这样子竟是起了作画的兴致,忙道,“陛下不是说有事要吩咐臣女吗?”   傅彦行蹙起眉淡淡看了她一眼,涟歌顿时老实了,往砚台里加了点清水,从墨匣子里取了一小块松烟墨握着,一点儿一点儿地在砚台里垂直了慢慢打圈儿,又慢慢地调出浓重淡清焦五色来。   傅彦行向她投去一个赞许的眼色,往浓的那里蘸了点墨,将画上佳人的乌发勾勒出来,再行云流水的几笔,便是一幅海棠春睡图。   观他画的环境,分明是宸阳宫宫中偏殿里的陈设,可他又坏心地将画中美人的五官空出来,反将笔递给了涟歌,“你的画,你说了算。”   她又气又羞,原本她是打算画自己的,可经过一国之君的添彩,又画的是这样的内容,她哪里还敢画,便道,“臣女不敢。”   傅彦行也不强迫她,在一旁的椅子坐下,一手支颐,另一肘搁在檀椅扶手上。那椅子是涟歌平日里放松用的躺椅,底下是有弧度的,他依势斜靠在上,高大颀长的身形放松下来,竟也不显突兀。   涟歌知他是愿意说正事了,乖觉地过去低眉颔首站在不远处。   傅彦行觉得这样的距离有些远了,想叫她再靠近些,可他今日确实做了好些“过分”的事,若再提要求,恐她会恼羞成怒。   他沉声道,“年底先帝忌辰,你抄几本经书给朕。”   他是鬼使神差到萧府来的,先前的“有事要交代”不过是随口一说,现在却是真的想让她抄抄经书。萧洵很快要启程去晋阳,她没有亲兄长在身旁,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拘在府中有事做也好。   涟歌没反应过来,傅彦行却表情凝重,半真半假地吓唬她,“你兄长下个月要离京,你一个人在府中无聊,不妨做些积福的事。省得出门被有心人惦记上,坏了朕的事。”   “哥哥要离京?”涟歌一头雾水,“去哪儿?”   傅彦行拧眉,“他如今中了探花,自然要为朝廷效力,至于去了哪儿,你不要过问。”   涟歌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性子,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是,陛下。”   待傅彦行走后,她左思右想心中仍是忐忑,最后还是忍不住去了景止堂。   萧洵刚沐浴完出来,还未睡,见到她倒很惊讶,“怎这么晚了还过来?”以为她是来查岗的,笑道,“我今日未喝多,伯父可为我作证。”   涟歌往榻上一坐,问道,“哥哥要去地方上?”   日期未定之前,他本不算跟家中透露此事,但妹妹既来问,他只能点头,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自然不能将陛下来见过她之事捅出来,“望舒告诉我的。”   萧洵想起下午傅彦行问的那几句话,颇为意味深长的问,“眠眠和陛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涟歌想了一会儿,十分坦诚,“陛下待我极好。”   见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清澈,不带半点不该有的情愫,萧洵才放心下来,陛下太过优秀,他怕她起了别的心思。   “等我离开金陵,请人送你回濮阳去?”留她一个人在金陵,他放心不下。   “爹爹和娘亲过年肯定会回来了,我在金陵里等着他们便是。”涟歌摇头拒绝,她如今领了抄写经书的差事,怎能回濮阳去?   萧洵转念一想,回濮阳去路途遥远,真让她一个人走,他也放心不下,便由她去了,只叮嘱她定要好好待在府里,陪着祖母,莫要随意出门。   涟歌俱都答应下来,这才回去歇息。   莳萝先前准备清洗砚台,但见那画中人的面容还未画完,又担心涟歌回来还要用笔墨,便等着问过再收拾,“姑娘,今日还要用笔墨吗?”   涟歌摇摇头,“不用,洗干净吧,把那画收起来。”   莳花觉得这画画的挺好的,如此半途而废着实可惜,便道,“姑娘何不先画完了再收?”   “不画了,这幅画就是这样子。”   说完也不再看那幅画,进内间去睡了。   却也睡不着,脑中一直响起兄长问的那个问题。   这个问题她先前一直忽略掉了,但细细想来,自她回京,和陛下的几次相处,除了端午那日她没反应过来被吓到之外,其他时候他都是极好说话的,偶尔还会和她顽笑两句。两人就像朋友一样平等的相处,就算那日不小心被她亲薄,他也没有生气。   甚至,他几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天子威严,还派人护着她。   除了他的身份令人胆寒,涟歌甚至觉得他比霍璟还要可亲。   只是,他近来说话做事总爱逗她,令她总也分不清他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她哪里知道这正是某位陛下的“攻心计”。目的便是借着报恩的名义按逐步渗透的步骤一点点瓦解她的心房,千方百计投其所好,让她欢心,让她自在,等她习惯和他以这样轻松的方式相处,他想得到的,自然水到渠成,何愁她芳心不系?   过了两日,门房收到帖子,说有位霍姓姑娘邀请府上二姑娘过府一叙。   姓霍,帖子上的地址又是洪恩侯府薛家,涟歌十分开心,知是霍璇上金陵来了,当即亲自写了回帖,命人送回去,约在第二日见面。   为了赴与霍璇之约,涟歌第二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吃了早膳,照例去福寿居陪了会儿,便去了约好的知味浓里等。   辰时,霍璇如期而至,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薛家的表妹,薛采月。   霍璇依旧一身男装,只是收敛许多,将软鞭藏了,二人几个月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要讲。   薛采月涟歌也是见过的,但没怎么说过话,经过一上午了解方才晓得她跟霍璇一样是个性子洒脱的,只不过到底长在金陵里,比霍璇又多了三分温婉。   知味浓里除了东西味道好吃,另有人在堂中大厅内表演杂技。几人一边看一边聊,霍璇蓦地想起一事来,便道,“前些日子阮明玉过生辰,也想请杂耍团,可那时候小如意已经离开濮阳了,旁的又不成时候,把她气得不行,要命的是她先前已经放了话出来说有节目,最后还是换了人表演歌舞才算没丢人。”   “她发现我不在濮阳后,是不是特开心?”涟歌有些好奇。   “那也没有……”霍璇仔细回忆下,道,“她自生辰以后便甚少出门,不知在家中做什么,直到我启程来金陵,也没见她出去参加活动。”   阮明玉生在四月底,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先前阮明玉多多少少会来找她,这些日子却一次也没有,刚开始她甚至还好奇过。   这样的事涟歌不过听完一个耳朵便罢了,她如今人在金陵,也关心不到濮阳里去。   三人出了知味浓,便去金陵城里最大的歌舞坊月半弯去听听曲。   如今歌舞乐伎并非贱籍,歌舞乐坊自然也不全是男性才能去的地方,便说这月半弯,其实是秦淮河边的一座画舫形的五层小楼,修得大气宽阔,每层的廊檐下挂着琉璃宫灯,若到晚间将内里的灯点亮,便灿若星河,是金陵城内不少女子们都会来的娱乐场所。   月半弯里的歌舞乐伎,大多数都是不卖身的,若客人真看上里头的伎师,又得本人青眼,经过考验,是可以直接将人带离月半弯的。   没人知道月半弯的后台是谁,却都觉得他是个妙人,不明码标价的才是最贵的。不少达官显贵风流公子时常来这销金窟,只为盼得美人青睐。奈何自三年前月半弯开门到现在,只有两位姑娘与客人两情相悦,离开了月半弯,因此,反而更惹得客人们趋之若鹜,想成为这万众瞩目的第三人。   三人带着侍女进了画舫,立刻有眼尖的女引路人上前来招呼,将他们带到二楼雅阁去,“几位姑娘来得凑巧,今日我们听袖姑娘将要表演了。”   听袖是月半弯里人气最高之人,弹得一手好箜篌,不少富贵人家的姑娘小姐甚至亲自登门来想向她学习一二,那引路人便以为她们三个是她的拥趸。   涟歌昨日便做足了功课,知道那听袖姑娘要于今日下午献艺,才会特意带霍璇来。她们几人听曲总好过看舞吧。   “今日咱们便好好听听这位听袖姑娘的演奏。”霍璇听了这话,果真生了兴趣。   月半弯的楼梯是旋转而上的,跟着引路人走到二楼门口,恰碰到一行穿着羽衣霓裙的飞天歌姬,面上画着庄严的大妆,怀里抱着琵琶打楼上下来。错身而过时涟歌得以看清她们细若柳蔓的腰肢,和虽穿着清凉,却目光清正,丝毫不含呷昵神色的脸。   许是她欣赏的目光太过直接,那打头之女还含笑与她点了个头。   至雅间坐定,便有侍人呈上新鲜瓜果和上好的毛尖供人食用。她们是吃过午膳过来的,便未再点其他食物,让那侍人去外间候着。   待重新将视线落回一楼的大堂内,才发现原来方才那行人正在表演飞天歌舞。众歌伎们且弹且跳,随着琵琶声起翩翩起舞,举足旋身,神态悠闲雍容、落落大方,彩衣裙裾如游龙惊凤,摇曳生姿,项饰臂钏则在飞动中叮当作响,别饶清韵。突然,那领头的歌伎一举足一顿地,一个出胯旋身使出了“反弹琵琶”的绝技--于是,整个月半弯内为之惊羡不已随际爆出满堂喝彩。   “这月半弯果然名不虚传,连个飞天舞都跳得如此美妙,当得起金陵第一销金窟的美誉。”霍璇确实是第一次来月半弯,不由得称赞道。   舞台上很快换了另一支独舞,乃尽显水乡之柔情婉约的“绿腰”。看客们尚未从敦煌飞天的绮丽梦幻中醒过来,便直接被带进了清美婉媚的江南风光里去。   冲突之美此刻尽显。   下台的歌伎们一路又回了二楼后台去换装。她们今下午只有这一舞,只等晚上才需再登台,但都得将衣服换好了等待雅间的客人点选献艺。   铃兰看了眼记载各雅间对应客人名字的红纸,手上利落地将飞天髻改成温婉的堕马髻,一旁的姑娘们见状都笑着打趣,“看铃兰姐姐这样子,说不定咱们楼里第三位离开的姑娘将要产生了。”   铃兰静静地看她一眼,却是冷淡道,“我哪有那种福分。”   待她打扮好又出去了,那姑娘才又道,“不过是个外来客,也值得她这样宝贝。”   屋内其他人听到,明白她不过是嫉妒铃兰罢了。那外乡人虽说三十来岁,又容貌不显,却是出手阔绰,温文尔雅之人,能成为铃兰的常客,令她们不少姑娘都羡慕不已。   坐得久了,涟歌却觉得似乎被谁窥视一般,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好像端午那日也有过此类感觉,又觉得是因为此间人多,生了幻觉。   便对霍璇道,“阿璇,我去走廊透透气。”   她如今出门皆带着望舒,自觉很安全,在廊上吹了会儿风,对她道,“望舒,我有些不安。”   她往三楼望去,可三楼皆是雅间,每间房之间又用珠帘隔开,从内里可以看清外面,却不能从外间窥测内间。   但越是这样,她才越觉得不适。   望舒调动五识,未发现不妥,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便建议道,“姑娘若是觉得不安,咱们早些回府便是。”   涟歌摇摇头,她只是觉得不安,但并未下意识觉得害怕,便不忍扫霍璇的兴,“外一会儿便是听袖姑娘的箜篌表演了,咱回吧。”   她不知道的是,对面三楼正对着的雅间内,一个身形高大健硕的的男人抱着臂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眼中是热烈浓重的情绪,双手微微抓紧,直到她转身进了雅间,方才收回视线看向在一旁弹琴的歌伎。   是画了淡妆的铃兰,面上戴着薄纱,露出一双盛满湖水的双眼,与涟歌的有五分相似。   不多时,却有人过来委婉地表示,今日听袖姑娘身子欠佳,原定好的献艺不得不取消,换成了另外一位擅箜篌的乐伎,望贵客们不要生气。   涟歌她们自然不至于生气,却少不得有些遗憾,便给了厚赏,离开了月半弯,各自回府。   出门一趟也不好空手而归,涟歌先带着望舒去十甜斋买祖母爱吃的糕点,却听得店铺外有人群在高声喧哗。   出了十甜斋果然发现不远处集结了一群百姓在讨论着什么,涟歌不是爱围观的性子,但那群人挡住了她的去路,便也不得不让望舒去打探一下。   原来是一个八九岁的小乞儿,被巡城的小卒发现了,想把他带到乞丐安置点去。小乞儿挣扎着不愿意,被巡卫抓住了肩膀,他胆子上来了,低头咬了巡卫一口,人被扔到了地上。那巡卫想强抓了他去,又见围观者众,不敢动手,便两相僵持着。   这样的事再稀松平常不过了,就算是盛世下的城市,也不会是一个乞丐都没有。   旁观众人皆面露怜悯神色,但对于这样的事司空见惯,又都是小民,无人敢管。自家都勉强度日了,如何能再救下一个乞丐?更何况这金陵里的乞丐那样多,哪个普通人又救得过来?   涟歌寻思要不要将人带回府里,放到庄子上做个洒扫小童,却见官道旁不知何时驶来了一驾华丽马车,也被人群挡了道。   人群适时散开去,四驾马车,不是他们惹得起的咧!   主仆二人顺着人流走到一旁,见那车夫轻提缰绳,驱使马车停到乞儿面前,也不看边上因认出他们身份而跪下的巡卫,将手中马鞭一甩,在众人的惊呼中将乞儿卷到一旁放稳,又缓缓驱车走了。   四马车驾,四角挂着琉璃宫灯,看规制,分明是藩王可用的马车,而燕王虽已封王却还未就藩,车里坐的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涟歌下意识觉得想远离,却见一双纤纤玉指掀开了车帘,光线落进去,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脸来。   不过一个须臾,另一只修长分明的大手附上去把玩揉捏,竟是一对男女在调情。   涟歌没忍住眼底的鄙夷,车内的傅毓却似有所感,透过车窗定定地望过来——   一双眼静若深潭,幽深清明。   车帘很快被那美人放下去,涟歌整理好心绪,却察觉望舒似有不快,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第47章 投诚   望舒看了看那地上的小乞儿,本就身体孱弱瘦得皮包骨头, 被巡官扔过, 又被傅毓的车夫卷过一遭, 此刻躺在地上只有进的气, 没有出的气了。   她眼中流露些许不忍, 央求道,“姑娘,能不能请你救救他?”   望舒平日里话不多,这是第一次用央求的语气和她说话, 涟歌本就有此打算,自然不会不同意, “将他带回去放到庄子上吧。”   望舒一脸感激,将小乞儿带到就近的客栈托小二安置好,道回府后派人来接。   不多时下人将小乞儿带回府,因是涟歌做主带回来的,管家便将人送到溪棠院, 涟歌见了便唤人欲将他送到林氏陪嫁的庄子上去, “带走吧。”   那小乞儿本是安静地站在外头, 他今日吃了顿饱饭, 又穿上了干净的新衣,稚嫩瘦削的面容有些拘谨,也知道是碰上了好心人,正觉庆幸,又涟歌这样说, 顿时露出十分惊惶的表情,一下跪在地上,磕着头求道,“请这位姑娘买下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八九岁的小可怜,心境大起大落,从以为生活有望的欣喜到又觉得被抛弃的愁苦,心中的期盼促使他将头磕到地上“砰砰”做响,望舒先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提起,道,“不是要赶你走,只是府中不缺人了,我们姑娘的意思是把你放在庄子上做个洒扫小厮。”   她将小乞丐放在地上,他一下又跪到地上,“多谢姑娘。”   小乞儿重新被带了出去,望舒却依旧失落,涟歌问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看见那个小乞儿,奴婢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她在被徐立捡到之前,便是跟着才八九岁的哥哥乞讨度日,后兄长在一日去街上行乞时再也没回来过。   她去找了几日也没见到人,一开始以为是他抛弃了自己,怨恨他许久,后来又担心他是出了什么意外,便只盼着他能平安,哪怕兄妹俩此身再不能相见。   涟歌没有过与亲人失散的经历,却也心疼她的遭遇,宽慰她,“你哥哥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傅毓回到宁王府,还未下马车,嬴川便迎上来,道,“世子,陛下召您进宫。”   傅毓闲闲应了一声,“本世子知道了。”又落下车帘,吩咐车夫,调转车头进皇城。   听袖在车内,神色一紧,道,“世子,奴先行离开吧?”   宫里岂是她能去的地方?   傅毓靠在车壁上,闭着眼面无表情,听袖知他是默许了,打了帘子下车进了宁王府。   宸阳宫内殿宇数座,最大的那间是君王起居的暖阁,重檐庑顶,高大宽阔,朱红色的大门洞开着,门外正对着庭院,院内有假山一座,凉亭一屋,宽阔的亭内摆着一副汉白玉制成的桌椅,傅彦行坐北朝南,在一个人下棋。   “陛下。”傅毓随内侍行至亭内,面上表情波澜不惊。   亭外内侍同时屈身行礼,沉迷在棋局中的傅彦行抬起头,乍见傅毓,无甚表情。   傅毓躬身行了一礼,傅彦行吩咐众人退开些去,淡淡道:“陪朕下一局。”   说罢,将装黑子的棋篓往对面的位置轻轻一推,示意该他下了,傅毓顺势坐下,就着棋面局势落下一子。   双方之前的赢面在五五之数,这样一来黑子却隐隐多了些优势,傅彦行心中不急不躁,往另个位置也落下一子。   势均力敌。   他甚少有此心境和人对弈,便摒除旁的心绪,专心思考起来。   两人都没说话,只在棋盘上你来我往。   “臣以为,陛下不会单独召见我,”傅毓落下最后一子,黑子陷入死局,意味着他输了,但他是棋面布到一半时才开始接手黑子的,所以也不能算他输,况且他知道,对面的帝王和自己一样并不介意这点输赢。   流安率人将棋盘收了,又布上茶,方又带众内侍离开。   阳光熙熙,凉风徐徐,吹得亭外染了金的樟树一摇一晃地摆着。   傅彦行晾了傅毓大半年,却一点不好奇他到底想做什么,沉声道,“是你太沉不住气。”   之前偷偷离京也好,用拙劣的手段刺杀他也好,派人盯着涟歌也好,不过雕虫小技,倒有些像傅彦徇幼时为了引他注意做的那些小动作。   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解决晋地的祸患,便也不能继续忽视傅毓这位晋王世子。   “看来陛下已经将我这点儿小心思摸透了。”傅毓笑起来,不同于他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笑,只是眼睛弯起来,却多了两分沾染了烟火气的尘世味道。   “朕只是好奇,你身为世子,却为何想与朕合作,”他瞳中带着审视的压迫感,“倾覆晋地,对你而言有何好处?”   “好处?”傅毓重复这两个字,眼底却是张狂的阴郁翻飞,他语气冰冷道,“不需要好处,我不过是想要颠覆这一切而已。”   “为你母亲?”傅彦行问道,傅毓的母亲是平民女子,生得姿容甚美,年轻时候的晋王对她一见倾心,不顾老晋王反对,执意要娶之为正妃。后甚至亲自上书请求先帝赐婚,夫妻恩爱一时传为大楚佳话,婚后第二年便生下嫡长子,奈何红颜薄命,在傅毓六岁时因病去世了。   虽云卫们调查到她不是病逝,而是突然遇火暴毙而亡,但因他对晋王府后宅之事无甚兴趣,当时也没有如今这般念头,便未让人深入调查,只当她是死于后宅间的倾轧。   可见傅毓这般,似乎也不是。   “她是被你父王害死的?”傅彦行脑中闪过一个可能。   “不,她是自杀。”傅毓仍旧是在笑,却笑得他自己心头一痛,“陛下想不到吧?传闻中被晋王一见倾心亲自求天子赐婚的那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其实连麻雀都不如,而只是妄想权倾天下御极登顶的两代晋王们妄图掩人耳目的一颗棋子。”   “不,她甚至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他很快否决自己的话,继续说道,“她成为了王妃,却愚笨地不知掩饰自己,在她一点一滴发现真相之后,又不肯假装天真,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好继续当一个傀儡王妃,偏偏想得到那位虚伪的无情的令人作呕的人的真心。”   “他能有什么真心?在他发现她不肯像以前那样乖乖听话之后,便原形毕露了,对她极尽羞辱,讽刺她能以平民之躯当他明媒正娶的妻却不知感恩,之后,他将她和她年幼的儿子锁在院子里,再不肯踏入一步。”   “一个没有一点能力手段如菟丝花一样的女人,遭遇如此打击,伤痛占据她全部的心绪,她沉浸在伤痛里,忘了一切,甚至忘了她还有个才四岁的孩儿。”   那些痛苦回忆在遥远的记忆里奔来,模糊而绵长,像是雨丝一点点浸湿白墙壁,落下地便是那些年里谁一滴滴流干的泪。   那个四岁的孩儿被父亲遗弃,被生母遗忘,他还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世界便天翻地覆,一下从人人重视宠爱的小公子变成草芥,唯一还在身旁的母亲却对他视而不见。   平静的时候只是冷落待他,癫狂之时对他又打又骂,偶尔恢复神智,却只会抱着他哭。他也是怕了,不敢靠近她,慢慢地心也冷了,不再渴求母亲温暖的怀抱,因为那怀抱已不再温暖。   被囚禁的日子自然不好过,饭菜经常是馊的,量也不够,从前那位在吃食上极致挑剔的小公子,早已经学会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些猪狗都嫌弃的食物用进腹中。她泰半时间都神志不清,经常抢他的食物,吃不饱的时候,他便去喝露水,吃草叶——在她试图将瘦弱的他按进水中淹死之后,他连院里的水池也不敢靠近了,虽然那里夏天会结出鲜美的莲蓬。   疼痛浪潮般扑打过来,将他心中仅剩的那点温暖回忆击碎击,祖父和父亲的疼爱隐去,母亲的温柔隐去,府中下人的敬重隐去,飞檐铜铃隐去,剩下的只剩冷白月色下的院门深锁,深墙斑驳。   年幼孱弱的他终于能爬过那高高的墙,却发现昔日只将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父亲另抱着个只与他一般年纪却比目前的他要高壮太多的男孩儿,轻柔的摸着男孩儿的头,却冷着一张脸,用近乎残忍的语气对一旁的侍卫说道,“公子犯病了,将他送进去。”   再然后,他便被那侍卫提起,一阵风过,摔落回黑暗之所,若不是地面的草地被他翻成软泥,他恐怕会被活活摔死。   再后来,满院宫墙上种满了刺。   而他,也再不想出去。   终日冷漠着看着那个本该将他抱进怀中细细安慰小心呵护的女人,整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终日冷漠地看着东升西落,院内的大榕树知最粗壮的那根分岔一点一点地向墙的那边伸出去。终日冷漠地看着晋地的天,变的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黑暗。   而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样的岁月,何时才是尽头。   直到那一日。   癫狂的母亲又短暂恢复神智,哭着试图抱他,被他躲开又俯在地上哭,“是娘对不起你,是娘对不起你……”   他眼底染上戾气,冷冷戳开真相,“他还有旁的儿子,不比我小。”   或许他到底是继承了父亲的薄情寡性,一字一句如同利刃扎得她痛不欲生——在那个谎言还未被戳破的日子里,她是晋地女子人人艳羡的世子妃,她的夫婿,贵为晋王世子,后院里连个侍妾也无。   可她心中视得比天还重的夫君,不仅不是真心爱她,还甚至有和她的孩子一般大的儿子,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   如他所料,她又陷入癫狂,竟将他当做那另一个孩子锤打,下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重。他那次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幸好她精神不济,又身弱体虚,没几下便晕死过去。   直到她陷入昏厥,他才敢靠近她,毕竟是他的母亲,是他世上最亲的人。他几乎用尽力气才将她拖进房里,用潮湿的破败的根本不能保暖的被子将母子俩人裹住,又小心翼翼地蜷缩进她的怀里,一如每一日她睡着之后那样。   他每一天都要比她起的早些,然后远离她,可那一日许是被窝太温暖,他竟做了个梦,梦醒时却发现她放了火,想烧死她和他。   火势太大了,他哭喊无用,又被烟熏得走不动路,索性放弃求生。   他才六岁,却觉得被锁在院子里的那两年,已过完了一生。便觉得就这样死掉也好,若有来生,希望投在普通人家,不,他甚至觉得,若有来生,他宁愿做一颗树,也好过做人。   太苦了。   “可是后来,她好似忽然又清醒,在最后关头,竟又生出些慈母之心,将已经晕过去的我背到院外。”傅毓声音平静,接着道,“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大火已经被扑灭,下人发现了草丛中的我,将我带出了那个地方。”   他未说他是怎样成为晋王府的世子的,想来也不会是一条光明平坦的路。况且现在的他,在晋王眼中,兴许依旧只是颗棋子。   傅彦行静静听着,随着他断断续续的描述,眼前似乎也浮现他所经历的一幕一幕。那个从云端落入泥淖的可怜女子,那个渴求父爱母爱的稚弱孩童,那一天一天失望冰冷下去的眼神,那个想带着孩子去死最终却后悔又将他救出却毅然赴死的孤绝身影……   “所以你想为她报仇?”傅彦行蹙着眉问。   他信了傅毓所说,却觉得不该如此。   “不。”傅毓摇头,“我是想为我们母子经历的一切,求个了断。我恨晋王府里所有的人,也恨晋地的一切,我本想自己取而代之,可,”他与傅彦行对视一眼,“我却并不适合那个位置,那人不适合,傅彦彻更不适合。”   他道,“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个合作对象了。”   “只有陛下能帮我。”   傅彦行以手支颌,并不表态,傅毓却不着急,胸有成竹道,“我知道的,比陛下认为的,要多得多。”   傅彦行站起来,“朕答应你。条件呢?”   傅毓又是轻轻一笑,似个纨绔少年,“到时候再说吧,总不至于让陛下将皇位让给我便是。”   二人又进了殿内,傅彦行道,“如今便有一事需要你做。”   傅毓站定,一脸肃容,“陛下请说。”   “太皇太后和晋地那边一直有联系,想必你也是知道的,过些日子南阳太长公主要认回孙女儿,那以后,她们应当会找到你。”傅彦行不确定傅毓对这事知道多少,便只说了这么多。   傅毓却道,“臣一直在调查此事,太长公主找到的人,分明不是……”   傅彦行打断他,“她们认为是,便够了。”   既愿为傅彦行所驱使,傅毓便诚意十足,主动说出自己知道的,“臣还发现,宣宁侯世子当年并没有死,只是一时还未查到他的踪迹。或许已不在大楚,又或者隐姓埋名仍在金陵。”   傅彦行摆手,“这些你还愿继续查,便继续查吧,不用刻意告诉朕。”他不是锱铢必较的性子,且用人不疑,自不会因为傅毓某些事情未对他全部坦白便认为他别有用心。   这也是他的自信,就算傅毓真的别有用心,他也不在意的。   “燕王那边,需要臣做什么?”傅毓明白他的意思,便换了个话题。   提起傅彦彻,傅彦行是不想主动对他出手的,燕王的势力如今还未成时候,这也是他选择先对藩地出手的原因。   “晋王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用刻意与朕汇报。”他道。   傅毓出了宫,正碰到去安和宫里给魏太妃请安出来的傅彦彻,后者见到他一脸诧异,呵斥道,“你怎么进宫来了?”   傅毓一摆手,吊儿郎当道,“整日里游手好闲,被陛下训斥了,在宸阳宫面壁了症一个时辰。”   傅彦彻放下心来,他也是听说傅毓被皇帝召进宫了才递了牌子借着进宫看母妃的名义来查看究竟的,便也训道,“早就提醒过你了,明日便老老实实地崇文馆去听课去。你这副模样,若真惹恼了他,将你遣送贵晋阳,还怎么为晋王叔办事?”   宫中人多耳杂,他话也不好说太明显,又提点了两句便和傅毓一前一后出了宫。   云卫将二人谈话传给傅彦行的时候,他正执了笔在作画,手上动作不停,心中却不免叹息。他这位弟弟,尚如此沉不住气,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晋王是愿意为他效力的呢?   他凭着印象,将所思之景画复刻在纸上,又拿了彩墨上了色,等墨迹干了方才卷好,递给那云卫,“给萧府送去。”   如今云卫们已经很清楚萧府是哪个萧府,自然知道该将画送给谁,小心翼翼领了画轴,身形隐入黑暗里。   涟歌用了晚膳,躺在软塌上看傅彦行送来的医术。自明白陛下不是想考她医术学问之后,她时常这样看,却见望舒忽然走到窗边,开了窗接过来一幅画轴。   自从望舒到身边后,守夜的工作都被她包揽下来,晚间便只有她一个人在伺候。她将画轴捧过来,道,“陛下送来的,姑娘要打开看看吗?”   涟歌一头雾水,不是很明白陛下给她送画是做什么,但帝王所赐,不得不看,便道,“打开吧。”   望舒动作轻缓地将画卷开,涟歌看清画上内容,一下愣在原地,手中的医书“啪嗒”掉到地上。   画上的少女闭着眼睛靠在壁上,梳着双螺髻,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是一点微微的红,睫毛微卷,嘴唇似蜜,神情恬静,睡得正香。   这分明是她!   看衣裳样式,分明是她从庄子上回濮阳的时候。   涟歌红着脸有些懵,问望舒,“陛下是什么意思?”   望舒也是从未开过情窦的少女,更不懂这些风花雪月的事,便道,“陛下传了话,说要礼尚往来。”   涟歌眉尖蹙起,望舒斟酌道,“或许,陛下是想叫姑娘也为他画一幅丹青。”   “宫廷画师何其多,干嘛非要找我呢。”涟歌喃喃自语。   偏她又不能进宫去问陛下到底是何意,只好一边琢磨着他的意思一边给他作画——又不能给除了望舒之外的人知晓,便只好在每晚睡觉之前偷偷画一点,她十分虔诚谨慎,立求将心中的陛下画的霸气威严些。   所以傅彦行收到画的时候,便发现小姑娘将自己画得跟个门神似的。   他气的牙疼,不禁问流安,“你说,她也看了不少话本了,怎还未开窍?”   流安站在他身后瑟瑟发抖,心里苦啊:奴才只是个阉人,为什么要问奴才这种问题。   不用过睡前作画的日子,涟歌书也不看了,美美睡了个好觉,第二日要早起随王氏一块儿去洪恩侯府喝喜酒。   她是一贯爱热闹的,况且还能见到霍璇,自然开心,早早的打扮好了便去西厢房等萧涟漪,却碰到王氏在替萧涟漪梳头。   “大伯母好,大姐姐好。”她行完礼,却觉得有些奇怪,大伯母掌管府中中馈,一向是很忙的,今日怎有空来给大姐姐梳头。   王氏往萧涟漪发间插了根红宝的玉钗,笑道,“眠眠再等我们一下,你大姐姐马上便好了。”   今日洪恩侯世子成亲,来往宾客众多,她是有心给女儿相看一个优秀的少年郎的,便想着将萧涟漪打扮得略隆重些。   萧涟漪性子十分温婉,甚至有些过于内敛了,就算往日里跟王氏出门,也不爱出风头,直把做母亲的急的不行。   都十四的大姑娘了,她不帮着看看怎么行?   等收拾好出门,正巧碰到去女家迎亲的花轿从街口路过,便拉着萧涟漪下马车去看,却发现着大红喜袍的新郎身后有位御侧脸很是眼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许是察觉到她灼热的目光,那人转过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正好叫涟歌看清了他的脸,果然是熟人。   霍璟。   她也不知霍璟有没有看到她,却不由自主朝他挥了挥手。   萧涟漪奇道,“眠眠,你跟谁打招呼呢?”   鞭炮声喧闹声此起彼伏,她没听清萧涟漪说的什么,便侧过头去听,正好错过霍璟看清她时勾起的唇角。   萧涟漪重复一遍,涟歌凑到她耳旁道,“新郎右边的那位御,是阿璇的哥哥,我看见了便同他打个招呼。”   “这么多人,他哪里看得到你?”萧涟漪说着话,也不由得朝霍璟看过去,恰与他含笑的双眼撞了个正着。   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吓得她一下羞红了脸。 第48章 迷局   洪恩侯府薛家是传了好几代的侯门,只有爵位没有实权, 现任侯爷在兵部任侍郎之位。大楚目下尚文, 他这官职不过闲散之职, 但爵位清贵, 侯府世子成亲, 前来贺喜之人颇多,朝廷为表重视,亲派了燕王过府主婚。   拜完堂过后,新郎掀了盖头去前头陪客, 新娘子由侯府女眷陪着待在新房里,霍璇身身为新郎的表妹, 也被薛采月拉着去和新妇说话。   王氏便带着两个姑娘在后院去和各府夫人太太们闲聊。萧府前些日子才出了个英俊的探花郎,正是大热的时候,更有不少人过来主动攀谈。   众长辈说着说着,目光和话题自然就移到两位豆蔻年华的姑娘身上,更何况又都貌美, 姐姐似清丽的海棠, 妹妹如艳丽的牡丹, 十三四岁的韶龄, 正好是可以相看人家的年纪。   涟歌稍显稚嫩,亲母又不在身旁,众人便暗自打量萧涟漪,和王氏打趣,含笑的眼神看得她羞红了脸。   王氏晓得女儿脸皮薄, 便放两个姑娘下去找别的女孩儿们玩,自己则留下来继续和众夫人聊天。   女孩儿们聚在一起,又是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聊的话题很自然便往前院的男宾身上去。   大楚立国二百年,文化兼收并蓄,风气也开放,对女子的约束相对宽松,女孩儿们私底下看个情爱话本,讨论一下英俊的公子,或者上上街都是再正常不过的。除了朝堂战场上见不到女子身影,旁的地方倒是对女子没有多大限制。   若论这天下间谁是最引贵女们倾慕的,当今天子绝对排第一,在陛下还是大皇子时,许多贵女们曾有幸得见,他便也成了多少名门千金的梦中人。   不过大家都清楚,陛下虽未立后,但天子威严,没人敢妄议。毕竟谁也不知道在人多口杂的时候,一句不小心出口的话会带来什么样的灾祸。   往下能让大家宣之于口讨论的,排第一的自然是陛下的亲弟弟,今日来主婚的燕王,同样是龙章凤姿之人,如今封了王,身份高贵,加上他又并未立正妃,自然成了话题中心。   “燕王殿下真是越发好看了。”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周栩沛,脸蛋圆圆的,生了一双带星的眼睛,说话时嘴角还起了个窝,她向来十分喜欢傅彦彻的脸,方才远远地看到燕王,觉得他又变俊了,心情十分愉悦。   与她一桌的恰好是傅彦彻外祖家的表妹魏漓,听见此话道,“我表哥自然好看。”   她父亲是正一品的骠骑大将军魏尧,手握西南十万重军,是稳稳的燕王嫡系,便隐隐以未来燕王妃自居,听见有人这么直截了当地夸赞傅彦彻,自然心有不快。   周栩沛性子直接,被她挤兑也冷着脸回她,“这架势,知道的以为你是王爷的表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是燕王妃了呢。”   她对燕王没多少男女之情,不过是觉得他好看罢了,少女慕艾之心是人之常情,却见不得魏漓将英俊燕王视为所有隐隐宣示主权的行为。   魏漓身为重臣之女,先前又是魏贵妃的外甥女,多少是被旁人捧着长大的,她喜欢表哥的事其实人人皆知,却是第一次被这样明晃晃的戳破,她在家中是跋扈惯了的,一下柳眉倒竖,手一挥便欲给周栩沛一巴掌。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何窈来了。”   人群自动散开一条道,果见何窈盈盈走过来,一派清毓端华,秾纤得衷。   众人纷纷笑着向何窈打招呼,魏漓收回手,周栩沛已经迎上去了,问她,“何大姑娘觉得燕王怎样?”   何窈在京中闺秀里算比较有名望的存在,为人温和恬淡,又素有才名,最重要是她出生高贵,却待人和善,虽不爱与人亲近,却也从不会为难谁。   周栩沛很喜欢她,便想让她说句话打击一下魏漓。   何窈盈睫微颤,淡淡地看了她和魏漓一眼,无甚表情,周栩沛以为她是不会接话的,也不觉失望,想带她去自己那桌坐自己旁边,却听她柔柔说道,“甚好。”   也就没有别的话了。   周栩沛喜出望外,冲魏漓扬了扬下巴,挑衅道,“看见没,同样是外戚之女,何窈可比你公正多了。”   她这话意有所指,在当今陛下还是大皇子之时,她们这些女孩儿们经常私底下讨论大皇子和二皇子谁更英俊,可魏漓每次都是捧自家表哥而不夸赞大皇子,私心可见一斑。   魏漓也想起往事来,但顾及如今傅彦行已经是皇帝,她便忍着没有发作。   一旁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糕点在吃,一下点了好几位公子的名,道,“我觉得都挺好的啊,长得好看的人那么多,若是将来能嫁给他们中的谁,那我真的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京城里但凡家世的能力排的上号的未婚公子几乎都快被她提到了,包括萧洺。涟歌恰好过来,没听见自家兄长的名字,便问道,“新科探花郎呢,不俊吗?”   “俊啊,”那姑娘又往嘴里喂了一口糕点,却道,“可我嫁不了他,便不用提嘛。”   这话说的,似想嫁谁就能嫁谁似的,可在场众人竟无一人不快。原因见单,概因她便是华昭公主那位伴读,天策将军家的次女王湾湾,会些拳脚功夫,脾气却有些火爆,小时候揍过不少同伴,她性子简单且直,没什么坏心,时间久了大家便不愿意同她计较那么多。   更何况她才成为华昭公主的伴读两个月,却出奇地和公主投缘,目下是能在长乐宫里常住的红人了。   她转过身来,瞧见萧家姐妹,眼里放光笑道,“这两位姐姐也生得俊呢。”   涟歌任她打量,见她旁边还有两个位置,便和萧涟漪过去坐下,同其他几人点头打招呼后,又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哥哥允文允武,玉树临风,为何这姑娘不夸?   王湾湾捂了嘴,警惕道,“不能说,反正不能说。”   萧涟漪怕她不高兴,拉拉涟歌的衣袖,低声道,“眠眠,冷静些。”   涟歌却道,“我哥哥那么优秀,你为何不喜欢他?”   她说的喜欢倒不是指男女之情,却十分在意方才王湾湾的话。   王湾湾听了她说萧洵是哥哥,一把拉过她的手,十分热情,“你是探花郎的妹妹?”   上次曲江宴赠花之事她是知道的,但人不在曲江河畔,没能亲眼见到,此刻见了,又问道,“你能给我个探花郎的签名吗?”   这意思便是喜欢了,涟歌脸色稍霁,“你要来做什么?”   王湾湾笑嘻嘻不说实话,她才不会说是帮公主要的呢,“收藏嘛。”   何窈听着她们的谈话,并不参与,端起茶杯用茶盖轻轻拨动水面上的茶梗,掩袖着面,静静望着连接着外院的月门,眼底有水波流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虽是洪恩侯世子的婚宴,但傅彦彻是身份最高之人,自然是一众官员眼里话里的中心,给他敬酒的人过了一波又一波,让他难以招架,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到院外的池塘边去吹风。   一个青衣侍女走过来,向他行了一礼,道,“王爷,我家姑娘请见王爷一面。”   傅彦彻看清来人,眉头一皱,冷声道,“不见。”   那侍女依旧矮着身子,“我家姑娘让奴婢问王爷,当初您许的那个帮她做一件事的承诺,还做不做数。”   他微微思忖片刻,问道,“她在何处?”   傅彦彻得了地址,差人去和主家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薛府,他知邀约之人未必能这么快到她定的那个地点,便先去了趟宁王府见了傅毓。   自和傅彦行达成共识以来,傅毓果真收敛许多,每日里按时去宏文馆听学,虽说是在课堂上打瞌睡得多,到底不再和大儒们吵架了。   傅彦彻以为是自己那天骂他起了作用,心中觉得他还不算无可救药,也存了点亲自上门检查的心思,便未让人通传,径自去了先前让他大发雷霆的百韵园。   这回倒没听见靡靡之音,可进了院门,却见傅毓正给个姑娘在画像,那姑娘长得颇美,穿的齐胸襦裙躺在海棠林里,外衫似掉未掉地挂在身上,露出莹白的香肩,面露春色。   分明是他在月半弯见过的的琴伎听袖,可此前他还赞过她出淤泥而不染,虽身在烟花之地,却不沾尘世非。   可她现在这幅柔情绰态,真的是打他的脸。   见他神色,听袖吓得赶紧起身回了屋,傅彦彻骂道,“傅毓,你父亲如此重情,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   他是真的不明白,似乎他们萧家人都不重欲,怎地晋王叔这个儿子却如此放浪形骸。   傅毓却像是听得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王爷,您看,这百韵园里的女子我可都遣散出去了,至于听袖嘛,”他便听袖方才进的那间屋子望了一眼,道,“她不过是我的红颜知己,闲时为我抚琴一曲,让我作画一幅而已。”   傅彦彻见四周确实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面色好了些,拂袖而行,道,“随本王去书房。”   “南阳太长公主找回孙女儿的事你知道了吧,过些日子她便要认祖归宗了,老宣宁侯府有一股势力尚且不知去了哪儿,本王和你父亲皆猜测在太长公主手里,”傅彦彻道,“你不是喜欢美人?那便去亲近那位认回来的女子,最好让她为你所用。”   傅毓却拧了眉,极为嫌弃道,“流落在外多年的孙女,也不知是怎么粗鄙丑陋的性子,我才不要去亲近她。”   “不过是让你做戏……”傅彦彻一拍桌案,觉得此事大可为之。   他的舅舅本是让他假意取得那女子的好感,赢得宣宁侯府这一助力,他不愿委屈自己,那他就傅毓去替他做此事也是一样的。   傅毓露出一个有些滑稽的悲伤表情,十分沉痛,道,“是,王爷。”   出了宁王府,他才又去了约定好的地方。   何窈已经先在房间内等着了,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先注意到的便是她那双沉静温和的眼。   屋内烛光轻摇,何窈起身行礼。傅彦彻瞥一眼案几上的帷帽,再看何窈通身素白无饰的衣裳,眼底慢慢浮现一抹讥诮,“何大姑娘倒是谨慎,生怕被人瞧见与本王在私底下单独相见。”   何窈知道他是在讽刺她明明主动相邀,却又如此防备。她其实是不怕他借机做文章的,因知他不会,却不得不防备他身后的人。   他们的身份毕竟对立。   但她不欲多说,而是直入正题,“王爷,臣女是想问王爷讨回当初的恩情。”   傅彦彻坐到另一半的软凳上正色道,“你说。”   自他懂事起,便被母亲教育着要好好表现,做最得父皇喜欢的皇子,做人上人。久而久之他就生了争天下的心,虽然现在是傅彦行当了皇帝,可前半生的努力,魏氏一族的荣耀,让他更加难以放弃。   可幼时的傅彦彻,尚不知权利滋味,也没被母族逼迫着成长,只是个上有兄长下有弟妹的软萌团子。   小团子傅彦彻那时候的梦想是成为有绝世神功的盖世大侠,便跟着保护他的暗卫学了些功夫,又不知天高地厚,小小年纪便想偷溜出宫——自然是还没翻过三道宫墙被宫人带回来,还被魏贵妃罚了跪,让他再不敢鲁莽。   只是年幼时的梦想到底在心间生了根,三年前离京二百里的出云山上起了窝谋财害命的劫匪,他一下又想起那个梦想来,便自告奋勇领了三百人去剿匪。   最后匪是剿灭了,他却受了点伤,与下属失散,被大雨困在一间破庙里。   便是在那里,他碰见了何窈。那时他何其狼狈,何窈没认出他来,而他对女子一向也不上心,更没认出她来。只是皇子的尊严不容许他示弱,况且他已发出暗号,很快便会有人来接。   但何窈却主动让侍女给了他药,帮他止了血——也没有更多交集了,可他却不想欠人恩情,便道多谢她相救,日后再会,他愿帮他做件事以偿恩情。   那时候的何窈才十一岁,一双眼古井无波,听见他的话甚至未再看他一眼,半晌之后才答了一声,“好。”   后来自然是认出双方身份了,但何窈一直没提起当初的事,想来也对,身为定国公之女,大皇子的表妹,她还有什么事需他来办?   却不想,过了三年,在他以为这个恩情永远偿还不了的时候,她却找上他来了。   何窈直入话题,道,“我父亲想让我入主中宫,但我志不在此,想请王爷帮我,哪怕后半生青灯古佛,我也愿意。”   傅彦彻十分惊讶,“你为何不愿?”   何窈摇摇头,双眼如同深水,道,“陛下非我良人。”   傅彦彻神色古怪,不很懂她的这种想法。尽管他和傅彦行注定是敌对的,却也不得不承认傅彦行此人的身份定位甚至面貌都是会令人往上扑的好,而何窈身为他嫡亲的表妹,却为何道他“非我良人”?   他笑了,想到一个可能,“你有心上人了?”   何窈摇头,他又问,“那你为何不去跟陛下直说?”   何窈道,“此等小事,不敢劳烦陛下。”   傅彦彻却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想来此事是定国公单方面的意思,还未与傅彦行通过气,而骄傲如何窈,是不肯以这等还未发生的事便求到皇帝身上的。   且让一个女孩对皇帝说“我不愿嫁你”,多少是个挑战。   他便道,“此事本王会尽力。”   他不敢保证,但愿一试耳。   何窈盈盈再拜,目送他离开。   自薛府出来,天还未黑,涟歌想到兄长不久就要离京了,便想着替他置办些冬衣,路过成衣铺子时叫停了马车,对萧涟漪道,“大姐姐,我去铺子里瞧瞧近日时兴的花样,你去吗?”   萧洵要外放之事除了涟歌和萧元敬,其他人还不知道,她便不好直说。   府里每月都有衣裳铺过来为府中人量身做衣的,萧涟漪摇头,“今日有些累了,眠眠自己去吧,记得早些回府。”   她体贴地将马车留着涟歌,自己下车去和王氏共乘。   涟歌望着她的背影,又想到今日情形,暗自思忖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大姐姐。   想来想去又想到自己身上,脑中却下意识浮现傅彦行的脸。   她蓦地脸色一红,伸手拍拍,暗自唾弃自己——   那是陛下啊!高岭之花一般存在,谁敢肖想?   因还不知萧洵到底要去哪里,她便定了三套厚厚的冬衣,和三套略薄些的冬衣,想着无论是去哪都能有得穿。   付完定金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从雅室传来——这些,这些,我全都要了。   涟歌蹙起眉,有些疑惑,这声音怎么这么像阮明玉的?   但想到这里是金陵,而阮明玉人在濮阳,便又释然了,安慰自己,人有相近,声音自然也有。   须臾,那雅间被打开,走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娇俏女子,做妇人打扮,眉眼含笑,贴着位身形高大威猛的男子,在他耳畔娇娇地说话。   不是阮明玉又是谁?   涟歌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她,从没听过阮明玉嫁人,这是什么情况?   “阮明玉?”她忍不住唤道。   她的目光太直接,女子却是一脸陌生的神情,“你叫我吗?”   “你不认识我了?”涟歌问道。   “我并不认识你,”那与阮明玉生得一般无二的女子摇头,“而且,我不叫阮明玉,我叫许朵。”   涟歌明白自己大约是认错人了,歉歉一笑,“抱歉,我想我认错人了。”   许朵露出个无所谓的笑来,“没有关系。”   她全副精力都放在许朵身上,倒没注意许朵身旁的男人双眼里全是兴味地瞧着她。   望舒瞧见了,暗自皱眉。   一直到回了府,她还十分纳闷,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简直一模一样了。   望舒见她神情有异,便道,“姑娘若是觉得不妥,可要云卫去帮您查一查?”   “不用了。”涟歌下意识拒绝,云卫是陛下的私卫,她岂能用?   望舒看出她的顾虑,便道,“不如奴婢帮您问问陛下?”   这回她头摇得更欢,“不用不用真不用。”   话虽如此,望舒想到那个男人,心中放心不下,还是悄悄传信给云卫,让去查查今日涟歌遇到的那两人。   三日后,萧洵去晋阳任巡城郎官的调令正式下来,天子令择日启程。   晋阳距濮阳不远,去的时候还能顺道改道回家一趟,涟歌安心不少,道,“是去晋阳我就放心多了,先前真怕陛下将你派去岭南那种苦蛮之地。”   他回府之前才与傅彦行开诚布公地谈过。如今晋王有异心,甚至可能与匈奴有勾结,前去晋阳比去岭南更为危险。   可他也不说,笑着摸摸涟歌的脑袋,叮嘱道,“哥哥不在,你要听话。年底爹娘回来,你若愿意跟着回濮阳便回,若不愿意便留在京里,左右明年爹爹的任期就满了。”   第二日一早,萧洵未等涟歌起床,便收拾好行李让车驾去城外等,自己则进宫去辞行。   傅彦行还未去上朝,便令宫人将他请进宸阳宫,表情肃然,“保重。”   萧洵磕了头,末了又道,“请陛下护住臣的妹妹。”   他低着头,未能瞧见傅彦行听见他提起涟歌时脸上温柔的神情,“放心。朕定护她周全。” 第49章 入宫   巡城郎官说的好听,是领了天子令往各州县巡查的官员, 实际上只是个虚职, 手中没有实权, 还容易得罪人。在大楚, 一般是用来对官员明升暗降, 然后指派到地方上去受气的。   可萧洵是新科探花,属于朝中新贵,头一遭便领了令做了巡城郎官,去的还是晋王的封地上, 实在让人咋舌。   少数知道此事的大臣便在心中盘算着陛下此行是何意,有脑子机灵的, 便想着皇帝是否是想对晋地动手了。可两代晋王都十分老实,傅彦行平日里也并未透露出半点这样的意思,便也只敢暗中观望。   傅彦行虽说自两年起便开始处理朝政,但如今还未弱冠,又并未成家, 在某些老臣眼中, 其实是不够成熟的, 便也担忧他是否太急进。   旁人不敢多说, 但身为定国公的何渊,却是敢的。   “陛下是否太过急躁,前些日子才动了改税的念头,如今政策还未拟出,便又想动藩王势力?”何渊是他的亲舅, 在他未登大宝之时便是他的助力,如今依旧为他担忧,“臣明白陛下妄图肃清毒瘤的心,但请陛下三思,徐徐图之。”   傅彦彻神色淡淡,沉声道,“朕心中自有定义,请舅舅放心。”   如今君臣有别,何渊怕引得君王反感。也不愿再掣肘太多,又想起另一事,方道,“陛下年纪不小了,是时候立后纳妃,扩充后宫了。”   他十分直接,“我家中的阿窈将要及笄,与陛下又是一块长大,知根知底,自小贞静柔婉,柔明毓德,可为陛下操持宫中庶务。”   他是以舅舅的身份说这话的,并且,他几日前曾去安寿宫见过问过太后的意思。但太后想起儿子上次说过的话,又不愿拂兄长的颜面,便直言她做不了主,而是让何渊来找傅彦行。   傅彦行垂着眼,却是道,“大业未竟,朕并无大婚打算。”   何渊心知这是外甥的推辞之言,有心再劝两句,却听他道,“况且何窈对朕也无意,舅舅还是给她寻个知心的夫婿得好。”   何渊回到国公府,何夫人迎出来,见他面带不快,问道,“这是怎么了?”   何渊摇头,咂摸着傅彦行先前的意思,问她道,“阿窈平日里可与府外什么人有接触?”   他这话问得奇怪,何夫人道,“女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连个闺中密友也无,除了我带着出门,便是偶尔进宫去陪太后和公主。其他时候都整日在府里,哪里能和府外人有什么接触?”   何渊沉默下来,又因她这话想起何窈的脾性,皱眉道,“你别拘着她,也该让她活泼些。”   这般冷淡,慢说嫁给帝王,便是做寻常富贵人家的正妻,恐也难讨夫君的欢心。   何夫人觉得委屈,她哪里拘束过女儿啊?可她直到丈夫说的有道理,只能点头应是。   而他们讨论中的何窈,正一个人在房里看婢女送过来的书信。   傅彦彻为着她的事很是动了一番脑筋,今日便想出了主意,通知她下月初一去栖霞寺上香便是。   何窈沉着一双波澜不惊的眼,将灯点了,平静地看着手中纸条一点一点变成灰烬。   涟歌醒来才知兄长已出发往晋阳。心中疑惑不已,怎昨日才收到的调令,今日就走?她不知萧洵明白此行目的之重,已暗中筹谋多时,只待过了明路之后便立即动身。   她便日日窝在府里,上午看书,下午抄经,晚上去陪萧老夫人,十足乖巧。   又过了几日,成衣铺子才将她订做的衣裳送到萧府,可这时萧洵还未传信回来,她想再送到晋阳去也不知要具体送到哪儿。   涟歌有些失落,这种失落是自萧洵离开金陵以后才产生的,在此时达到顶峰。虽说这里也是她的家,可没有一个至亲之人在身旁,她日益沉默,便望着那堆衣裳发呆。   望舒在一旁看着着急,以为她是在愁怎么把衣裳给萧洵送去的事,便悄悄往宫里头递了消息。   傅彦行得了信,捏着眉心略作思考。   萧洵目下已至晋阳,且受了点小伤,可这些又不能告诉她。他拿笔刷刷写了几个字,对一旁静候的云卫道,“给萧府送去。”   那云卫转身欲走,又给他叫住。傅彦行侧头看了眼御案上的点心,吩咐流安,“让御膳房再送一碟糕点来。”   小姑娘目下心情不好,用些好吃的应该会好一点。   收到糕点的时候,涟歌十分意外,她其实没什么食欲,但秉着“陛下所赐,不敢不吃”的原则,还是挑了一个莲蓉蛋黄酥尝了尝。   傅彦行不重口腹之欲,平日里又主张节俭,在吃食上未有太高要求。御膳房的一众大能们自他登基以来鲜少有一展厨艺的时候,今日是他第一次在非用膳时间让再传点心,御厨老怀激动,恨不得用上平生所学,做糕点时拿出了做国宴的虔诚,制出的糕点自然味道非同一般。   涟歌得了趣,一口接一口的竟将八块点心全吃完了,到最后在盒底瞧见一张纸条。她十分诧异,展开来看,却是陛下道他欲派遣使者去晋阳,问她要不要给萧洵捎东西。   她不知是望舒传递的消息,只当是天赐巧合,忙唤人将那三件厚些的冬衣装好,到晚上托云卫送进宫里去。   傅彦行处理好一天的政务已近亥时,待他沐浴完出来,流安才上前去他耳边低声道,“霍副使派人将萧姑娘给兄长制的冬衣送来了,就等着陛下的意思。”   一个厚厚的桐木箱拢被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傅彦行望了望,眸色沉了沉,问道,“那点心呢,她吃了吗?”   “吃了,”流安斟酌着,笑答,“望舒说姑娘她一口气吃光了。”   傅彦行勾起一边唇角,道,“派人给萧洵送十套冬衣去。”   流安得了令,小心翼翼退出去传旨去了,也不敢再提桌上还有三件人家亲妹妹准备的衣裳。   傅彦行盯着那口箱子看了很久,又绕着桌案走了好几圈,脸上带着点儿微微的红,过了半晌才将箱子打开。   又过了三日,霍璇和霍璟离京,涟歌去送行,十分不舍。   过了九月便要入冬,朝曦的秋阳不很猛烈,微微的金光自云层钻出洒落在翠茵之上,清溪边微黄的草尖被细碎阳光镀得越发灿烂,见证一场离别。   霍璇笑着摸摸涟歌的头,道,“此番离别,又不知何时再见了,记得想我。”   她倒是看得开,语气里并不十分伤感,涟歌却是颇不舍得,“你来金陵后,我们本来就没见过几次,你却要走了。”   兄长和好友都要离京,她心中惆怅。况且她以后回濮阳的机会实在少,如此算来,怕是和这位好友没多少见面的时间了。   一旁的霍璟微微笑道,“这没什么,过两年你嫁回濮阳来便是。”   涟歌垂着头,认真思考这个办法的可能性,半晌道,“这念头想想便罢了,我爹娘肯定不会同意的。”   霍璟目光微闪,轻轻抿了抿薄唇,再没说话。   两人话别完,霍璇翻身上马,正欲离开却被涟歌拉住衣摆,听她皱着眉道,“阿璇,我前些时候碰到一个人,极像阮明玉,你回濮阳以后去看看她是否在府中。”   霍璇点头,朗声道,“我走了,你回吧。”   她轻踢马肚,像一支利箭急射而出。霍璟神色温和,与她道别,“我走了。”   涟歌粲然一笑,“璟哥哥,保重。”   回到府中,霍青已侯在溪棠院多时,一见她便跪在地上,“姑娘,陛下犯了旧疾,请姑娘进宫一趟。”   涟歌面色一白,焦急不已,“岂会这样?”   霍青一脸肃容,道,“姑娘进宫便知。”   兹事体大,拖延不得,涟歌慌了心神,让望舒将箱子里的医药箱拿出来,又去书架上翻出《江湖风波录》,让莳花去跟王氏报备说有事出门一趟,便又带着望舒出了门。   她有墨兰珏,一路畅通无阻,流安亲自安排了宸阳宫中的内侍在内宫处接。   这是她第一次由外进宸阳宫,御林军们先前得了吩咐,见她进宫也目不斜视,只做不知,涟歌担忧傅彦行的身体,也没心思去注意宸阳宫里的的那点不同。   外间天色正好,但寝殿幽深,放了颗光华璀璨的夜明珠,将黑暗驱散。床帘已经放了下来,浓重的药味弥漫开来,流安见了她,行了个礼,打起一侧床帘用玉钩挂住,隔着纱帐,能瞧见床上躺了个人。   流安极有眼色地退下去,望舒将医药箱打开放到一旁,也出了寝殿,还体贴地将隔扇阖上。   涟歌掀了纱帘坐到榻上,见傅彦行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忧心他是那蛊毒又发作了,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抬手便去解他的衣领。   夜明珠的光温软柔和,她背对着光,没能瞧见躺着的人睫毛轻颤。他身上穿的是明黄中衣,衣领上绣着五爪金龙,领口上的盘扣恰好是龙爪下的祥云,略有些复杂,她没什么经验,花了好些精力才解开。   涟歌心中害怕,手抖得厉害,鼓起勇气便他颈间看去,未瞧见异常,刚放下心来却察觉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握住。   抬眼便撞进傅彦行如海幽深的双眸里,隐约带了点笑意,掀起微微的波澜。   “你又轻薄朕?”他勾起一边唇角,声音发沉,让人听不出情绪。   对视只在一瞬,涟歌慌忙低下头。   他的手温热有力,察觉到他说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涟歌顺势往地上跪下去,又因手被握住,反将他带得偏了身子。   傅彦行手中使劲,将她拉起来,方不动声色将手松开,涟歌局促地站在床边认错,“臣女不敢,臣女是听说陛下犯了旧疾,心中担忧,想察看您的龙体。”   与人诊病的四要素她都记得很清楚,便是望闻问切四样里,首要便是“望”。   傅彦行皱眉,他非常不喜欢从她口中听到“臣女”、“不敢”、“恕罪”一类的话,他坐起身,涟歌听见动静,乖顺地拿了软枕给他垫在背后,又听他语气不善道,“坐。”   她坐下了,想起此行目的,鼓起勇气抬眸去看他,想再看看他气色如何。   涟歌此刻心境已全然将自己当成大夫,神情十分认真,视线一点一点地从他脸上仔细扫过。   他印象里涟歌从未这样专注地盯着他的脸看,傅彦行觉得自己像是又陷进那样瑰丽的梦里,听见谁他心上敲鼓,敲得他有点儿热,连耳根子都不舒服,偏偏方才握手温软触感还在他掌心来回摩挲。   看着看着涟歌的表情一下变得紧张,问道,“陛下,您的脸怎么这么红?”   她说着,便下意识去捉他的手腕想号脉,被他微微挣开,“朕没事。”   听他轻描淡写的语气,涟歌愈发认为他是有事,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害怕,焦急道,“陛下,让臣女为您把把脉吧——”说着,她去将医药箱里的《江湖风波录》拿过来给他看,“臣女这次将那本书也带来了,一定会更尽心为陛下医治的。”   傅彦行望见她红着眼眶,几乎要哭的模样,心也跟着软了一软,语气变得温和,像是在哄人,“朕没事,方才只是睡着了。”   涟歌怔了怔,一脸不可置信,“真的?”   一颗泪珠儿嵌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模样着实取悦了傅彦行,他心里微微轻叹一口气,将手腕送到她面前,颇有些无奈道,“真的,不信你自己看。”   涟歌用左手托住他的手背,用右手两指搭上去,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脉象,明白他并没骗他,才抽空擦了擦泪,瓮声瓮气问道,“那霍青为何要骗我。”   傅彦行眼中光华微动,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您旧疾犯了,让我赶紧入宫。”   “他这样说也没错……”傅彦行眉毛微挑,“朕的确是犯了旧疾。”   涟歌一脸认真地听他说下文,听他微微咳了咳,她立马快步走到桌案边,倒了温茶给他喝下。见她跑来跑去端茶倒水的模样,傅彦行心中熨帖,自小在他身边伺候的便只有内侍,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有个可心的小姑娘在自己殿内晃来晃去是件多么令人舒心的事。   只是自己的小姑娘自然是要宠着才好,他不愿将人累着了,唤她坐回榻边又道,“朕幼时曾不小心落入冷宫中的枯井里,在里头饿了两天才被宫人找到,便落下了胃疾,方才是胃疾犯了而已。”   打那之后他再不会挑剔食物,也正是那样一段经历让他本能的厌恶女性。   他是皇帝嫡长子,又不是村口贪玩的阿猫阿狗,岂会“不小心”落入枯井里?涟歌听他说的轻描淡写,却心知这肯定是皇宫里的一桩骇人秘辛,便不敢问下去。   只是她不过一个四品太守之女,都从小被家人千娇万宠,连半口吃的都没缺过,更不曾试过饿两天的滋味。可眼前之人身为帝王,小时候却有那样凄苦的经历。   她不知怎地有点心疼,脱口而出一句话,“陛下,臣女知道很多养胃的药膳,可让御膳房做给您吃。”   傅彦行有一瞬间的愣神。   他幼时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倒不是假的,但他的胃疾早已经调养好了,不过是因多日未见她有些想念,又听云卫说她去送霍氏女时跟那霍璟多说了两句话,心中有些不快,让霍青随便编个理由将人骗进宫来见见罢了。   他方才只是昨夜没睡好,又因早朝时和几位大臣争执了两句,觉得累在补觉而已,哪曾想霍青竟编出他“犯了旧疾”这样的幌子去诓她。   但如今她人已经在宸阳宫了,他一向是懂得顺杆往上爬的人,便故作沉吟,肃着脸一端然拒绝道,“朕不吃。”   涟歌果然上当,十分不解,以为他是怕药膳不好吃,便道,“陛下莫要讳疾忌医,胃疾是要调理了。怎能不吃?您放心,药膳是膳,不苦的。”   傅彦行十分为难的样子,“朕是一国之君,若是让御膳房做药膳给朕,不是让天下人知道朕身体不适,让百姓们担心吗?况且,朕的胃疾并不严重,只是偶尔犯病,有些疼痛难忍罢了。”他说到这里脸色变得坚毅,“但朕是皇帝,能忍。”   这话似乎很有道理,涟歌在上次选伴读的时候见过他批折子的样子,知道他是勤政爱民的,却没想到他为了不让臣民担心竟愿如此委屈自己,十分感动。便道,“那臣女让萧府里的厨子做了药膳让云卫给您送进来?”   傅彦行摇头,“外头的食物,朕不能轻易食用。”   也对,他是皇帝,怎能随便吃她萧府的菜呢。涟歌一时犯愁了,茫茫然不喜欢该怎么办。   身为大楚的子民,她能看着他们的君王受胃疾之苦吗?况且他于她有恩,她怎能坐视不理?   涟歌一向是恩怨分明的,便想出个自认两全的主意,“就让臣女每日亲自给您做一碗药膳吧!”   她的厨艺虽然不好,但若是照着药膳方子做的话,想来应该不难吧?   此言正中傅彦行下怀,但他面上不显,问道,“不麻烦你了,况且从萧府那么远,送进宫来都凉了,吃了还管用吗?”   “那臣女进宫来悄悄给您做,”说到这里她又有些为难,觉得不妥,“不过臣女不能日日进宫。”   傅彦行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内心欢喜,端着个脸,道,“既然你强烈要求为朕做药膳,朕就成全你一片忠心。进宫的事交给朕,你先回去备着吧。”   既然来日方长,他也不贪图这点儿相处的时间了。   他说“回去备着”,涟歌未想到竟是那么快。她出了宫门,又去药铺里转了一圈,回到府中却发现已有宫人在府内候着了。   王氏派了人在府外等,一见了她,急忙迎上来道,“二姑娘,您终于回来了,安寿宫的姑姑已经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涟歌未料到陛下的动作这么快,快步走进正厅,果然见一个三十岁许做女官打扮的宫人在等着。见了她先是恭谨地行了一礼,方道,“奴婢是安寿宫里的尚食女官,近来太后娘娘食欲有亏,听说二姑娘学了些医术,想请姑娘进宫小住,为娘娘开些药膳方子,调理脾胃。”   王氏听了,十分不解,太后娘娘食欲不振,为何不请太医反而请她的侄女儿?可君臣有别,这话她是万不敢问的。   涟歌也十分诧异,不曾想陛下竟用太后娘娘做挡箭牌召她进宫,她面上不显,朝着皇庭方向作了个揖,温声细语道,“太后有令,臣女只当遵从。”   “只是请姑姑给我点时间收拾衣物,和家人拜别。”她道。   那宫人微微一笑,“既然宣姑娘进宫,一应用具娘娘自然会差人准备好,但和家人道别是可以的。”   涟歌先去了福寿居,萧老夫人听说她又要进宫,情绪十分激动,复又听是太后召请,稍放下心来,只是免不了担忧,几番叮嘱,“既然是为太后娘娘尽心,便要遵守宫中规矩,除了太后娘娘的安寿宫,哪里也不许去。宫中贵人众多,小心冲撞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盏茶,才放涟歌走。望着孙女儿轻悄不知愁绪的背影,心头却似乎被某种情绪占满。   她似乎要失去这个孙女了。   涟歌进了宫,本以为按着礼仪,应该要先去安寿宫拜见太后——毕竟她名义上是太后请进宫的。谁知那姑姑却并未绕路,而是直接将她带进了宸阳宫只够便离开了。   傅彦行让人将她上次睡过的偏殿整理出来给她居住,又果真让人似模似样的收拾个小厨房出来给她用,自己则先去处理政务去了。   这偏殿她曾来过,然今日一见又有不同。   环顾四周,室内极为宽敞,用绡纱做帘,蜀锦铺地,漫延出一地深红,与和着香料的红泥涂成的墙一片成景。器物家具一应俱全,比她自己家里还要奢华些。她略有些不安,便道,“田公公,我住在这儿不大妥当吧?”   她如今进宫做厨娘来的,况且哪有女子住在皇帝宫中的道理,若传出去,别说名声了,她恐怕连命都会没了。   实则她是多虑了,傅彦行御下极严,慢说是这宸阳宫和御膳房,就是这整个皇城里,他不想让人探听到的事那是半个字也不会传出去。   流安深谙此理,但他只是微微一笑,“这些是陛下安排的,奴才做不了主,姑娘若是有问题,直接和陛下说便是。”   涟歌咬咬唇,便先将此事按下,问道,“请公公带我去膳房。”   流安却笑道,“姑娘一定还未用午膳吧,陛下吩咐过,您进宫之后先用午膳,然后再操心旁的事。”   她一说,涟歌才想起自己确实饿了,便跟着他去进了一间宽阔的宫宇。紫檀木嵌大理石琉璃桌上自己方上了四荤两素二汤,旁边配了一个白玉小碗,装着大半碗碧粳米饭,另有一副银筷子。   她时刻惦记着身份,用餐时尽量加快速度,没多久便放下碗筷,道,“公公,我吃好了。”   流安暗自将她的表现记在心里,又唤内侍端来兰汤和热水,一边让望舒伺候着她净口净面,又一边解释道,“因陛下不喜宫女伺候,宸阳宫内只有内侍,往后生活起居,姑娘需得刻苦些。”   本来那姑姑的意思是她可以将三个贴身侍女都带来,可宫中到底不比府里自在,此番又是为陛下做事,她便只带了望舒。   她向来不是很在乎这些,便柔柔一笑道,“公公客气了。”   御膳房是专司皇帝一人膳食的地方,设在西和殿西侧,距离宸阳宫不远,和设在东和殿的尚食局隶属两个机构。   专门辟出来的厨房也是一间大屋子,内里各应餐具食材一应俱全,人已经被全部清理出去,只留了一个掌勺的厨子,一个帮着切菜的和一个烧火的小内侍。   此事已过午时,涟歌明白胃不好的人理应多餐,便照着医书上的食谱打算先给傅彦行做个芝麻小米粥。   小米非常易被人体消化吸收,故被称为“保健米”。医书上言,小米具有健脾和中、益肾气、清虚热、利小便、治烦渴的功效,是治疗脾胃虚弱、体虚、食欲不振的营养康复良品。加上芝麻的浓香,使人闻之便食指大动。   傅彦行向来不爱在处理政务时吃东西,往日里太后送来的膳食都是原封不动送回去了,今次却破天荒地将一小碗粥用了个干净。   流安将碗收拾好交给送膳的太监,在心中愈发敬重起涟歌来,那小太监便是留给涟歌帮她切菜的小全子,年纪不大,胜在激灵。流安怕他太过激灵反而坏了事,便板着脸道,“那位姑娘可得小心伺候了,若能好好跟着她,就是你小子的大造化了。”   小全子得他一句提点,自是千恩万谢,跪在地磕了好几个头,流安已又进殿回话去了。   傅彦行自接手朝政以来,每日里兢兢业业,处理政务之时一向心无旁骛,效率极高。然打喝了涟歌差人送来的粥以后,却有些心猿意马,时不时的想去看一看她。他很不喜欢这样情绪不受控制的感觉,脸微微绷着,极力想克制住这点悸动。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令自己平静下来,但很快他便发现他确实控制不住脑中的念头。   想明白这一点,他也就不控制了,问一旁的流安,“她在做什么?”   流安思及方才那小全子的话,道,“回陛下,萧姑娘说晚上给您做焖肉,这会儿恐怕在灶间忙。”   傅彦行是吃过焖肉的,但不知是怎么做的,暗道现下时辰还在,她为何这个点儿便在膳房里忙活了?   流安看他脸色知他所想,又道,“陛下有所不知,这焖肉吃起来简单,可不好做呢。得烧砻糠,闷两个时辰呢。”   他有心给涟歌邀功,便又挑了好些好话说。   傅彦行来了兴致,刷刷两笔在手里头正在看的奏折上写下批复,一下从九龙御座上站起来,长腿迈开自丹璧上下去,道,“随朕去看看。”   一路上他都有些莫名的兴奋,但这点倒被他压制住了,并未给人看出来,只是步伐迈的有些快,让流安心中微微起了点儿波澜,但他什么也没说,一路小跑跟着。   傅彦行没让流安通报,直接踩着香味进了膳房。小全子正在切卷焖肉用的嫩菜叶,最先瞧见他,吓的差点切到手,忙跪地去请安。   涟歌和望舒正背对着门在盯着火势,听见声音转过身来,正准备跪下去,已给他大手一扶,下一刻是他温热潮湿的低语在耳边响起,“免礼。”   她身子有些僵。   傅彦行很快松手,道,“私底下不必如此多礼。”   涟歌红唇轻启欲分辩这于礼不合,却见他皱着眉,声音有些沉,“这是皇命。”   涟歌下意识点头,察觉他极不高兴,又十分茫然,扇子似的睫毛忽闪忽闪,有些动人。   他克制住想去抬人下巴的冲动,对跪地的四人道了句“平声”,复又明知故问,“你在做什么?”   涟歌给他这一问,方才的那点不适消失,笑着答他,“回陛下,臣女在做焖肉。加了薏米,做出来的焖肉肥而不腻,又好克化。您晚膳的时候用些?”   她是听流安提到傅彦行晚膳不爱吃肉,才想到这一道菜的——焖肉当然不是药膳,但这样做了晚上吃着正好。   傅彦行点头,又看了涟歌两眼就回勤政殿去处理政事去了。   涟歌不很理解他来膳房的用意——君子尚且远庖厨,更何况他是天子。   她便问望舒,“陛下这是,不想吃焖肉?”   望舒回忆起之前所见,皱眉想了许久才摇头道,“奴婢觉着不是,方才陛下并未动怒啊。”   涟歌一想是这么个理,又思及他在濮阳时便是阴晴不定的模样,只当他是处理政事累了,到膳房散心来了。   不过她又有些怀疑,来膳房能散什么心?   晚膳上桌,涟歌瞧着御案上摆了两副碗筷,十分纠结,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和当今天子同桌用餐啊。   傅彦行端坐桌边,将她脸上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只作看不懂,怡然自得拿了筷著,先夹了块焖肉放进嘴里,只觉酱香浓郁,肉片软烂嫩滑,入口生香。   他又喝了口汤,才似刚注意到涟歌没坐下一样,问道,“你不吃?”   涟歌试探着开口,“臣女惶恐,不敢与陛下同桌用膳,能不能让御膳房重新给臣女备一桌简单的菜式?”   傅彦行夹了第二块焖肉,漫不经心道,“最近朕要削减宫廷开支,宸阳宫里只有这一桌菜。”   言下之意,你若不吃,晚膳就没了。   涟歌哪里知道一国之君会诓骗自己,信以为真,一瞬间觉得有些委屈,怎的在宫里还连顿饱饭也没有?   她向来不愿意苛待自己的胃,又见殿内没有第三个人,便应了声是,战战巍巍去他对面坐了。   傅彦行下午用过粥,并不很饿,早早便放下筷子,饶有兴致地看涟歌用膳。她吃东西很认真,咀嚼的时候腮帮子鼓鼓的,十分可爱。   傅彦行说的要削减宫廷开支并非虚言,即使是两个人的饭菜,也不过六荤六素两个汤罢了。宫廷里的餐具以精巧袖珍为主,连汤也只有两碗的量。涟歌不爱吃素菜,下午又一直忙活,确实饿了,便将那六叠荤菜吃了个精光。   傅彦行不动声色将人打量一番,觉得面前的姑娘哪里都合自己的心意,只是太瘦了些。他瞧着桌上剩下的素菜,眉毛微微皱起——   这挑食的毛病得改一改。   吃罢饭,傅彦行有心想留她陪自己再呆会,但明白这才第一日,他太急躁恐会适得其反,便大手一挥让人退下,“忙了一日了,下去歇着吧。”   涟歌却没走,将下午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说出来,“陛下,能不能给臣女换一间屋子?”   对这个问题傅彦行早就想好了回答,便拧起眉毛,似乎很难启齿,“这宫里,除了朕的宸阳宫,其他宫殿都是后宫。你确定要住在后宫里?”   她嘴巴微微张开,有些惊讶,道,“那能否给臣女安排一间朴素些的屋子,偏殿太奢华了,臣女住不惯。”   傅彦行淡淡道,“宸阳宫里除了朕的寝殿,便只有偏殿内有床。”他忽然起了点坏心,挑眉问她,“你不愿意睡偏殿的话,莫非……”   涟歌几乎是抢答了,“愿意愿意,臣女愿意。”   她再怎么年纪小,也是知事的女孩儿了,自然明白傅彦行后半句话要说什么,微微有些羞,又有些恼,还有三分茫然。   陛下又说这样奇怪的话了!   见小姑娘脸都红了,傅彦行见好就收,摸摸她柔软的发顶,像撸猫一样来回拂了两下,感受她身体的温热,鼻尖嗅着她的甜香,颇为心满意足,温和道,“去歇着吧。”   涟歌几乎落荒而逃。   可回到偏殿,她才想起,自己什么衣物都没带,要穿什么,而且,今晚上在哪里沐浴?   她生性喜洁,身上的衣物从不会穿两天,也无法容忍哪天晚上不沐浴。下午那姑姑说太后娘娘会为她准备衣物,可她现在又不在安寿宫,该怎么办?   正踌躇间,门外穿来敲门声,望舒开了门,是流安,“萧姑娘,后殿又浴室,您可去那处沐浴,您的衣物在寝殿内的衣柜里。”   这可真的解了燃眉之急了。   望舒进了寝殿将衣柜打开,赫然见各式各样面料款式的精美衣裙,小抽屉里甚至还放了许多面料柔顺触感滑腻的小衣。   她问了问涟歌的意见,挑了件鹅黄色的交领襦裙,找托盘装了,到涟歌身边问道,姑娘,现在去沐浴吗?”   涟歌瞧见衣裳上头有一点熟悉的粉白,看样子不许那衣裳是一套,便用手指勾了勾,方知是什么,过了片刻想起流安下午的话来,脸色爆红——   这宸阳宫里没有宫女,那这女儿家的私密衣物,是谁准备的?   一想到自己贴身穿的衣物被那些太监摸过,她便觉得好难为情啊!   她倒不是歧视太监,只是从小未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所见过的内侍外表又都与男子无异,她一下难以接受罢了!   宸阳宫里的浴池足有一隅大,水温可人,又是活水,还放了兰花生香,浸泡在内是十分享受的事。可于涟歌而言,人生地不熟,再美也没有吸引力,她不敢多泡,草草洗澡便急匆匆回了偏殿去躲着。   傅彦行听说之后忍不住失笑,都在朕的地盘了,才害怕会不会有点晚了?   他倒不至于真对小姑娘做什么,心境却有些微妙起来,自御座上站起,道,“沐浴更衣。”   宫人鱼贯而入,拿了熏了龙涎香的皂豆和他要穿的新衣进了寝殿内的浴池。   他沐浴向来不喜人多,宫人们摆放好清洁用品,将水放好了又鱼贯而出。   傅彦行眸中微微起了雾,对流安道,“去后殿浴池。”   流安微微一抖——他怎么觉得陛下越来越让他看不懂了呢?   在涟歌用过的浴池里酣畅淋漓泡了个澡以后,傅彦行才又去处理最后剩下的那点政务。   已过一更,涟歌躺在铺了月明纱做床单的紫檀木八宝床上,却没有睡意。她睁开眼睛,看着用金线绣了凤凰图案的帐顶,微微有些失神,忍不住翻了个身。   望舒怕她睡不惯,是睡在脚踏上的,云卫出身的她十分机警,听见床上有动静便坐起身,小声问道,“姑娘,睡不着吗?”   涟歌点点头,内殿点着许多灯,望舒看见她的动作,知她一方面是不习惯,另一方面可能是想家了,便道,“姑娘,若是住不惯,明日和陛下说说,出宫去?”   她已经很明白涟歌在傅彦行心中的分量,晓得她若真想回家,陛下是不会拦的,但一方面又希望她能留在宫里,起码安全些。   涟歌又摇摇头,听她提起傅彦行,不知怎地觉得有点烦躁,缩进被窝里用被子蒙住头,将自己裹成一个球,在床上滚了几个圈儿。   直到觉得呼吸不过来了,她才将脑袋从黑暗中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平静下来后,她轻轻对望舒说道,“睡吧。”   这回才是真的睡实了。 第50章 温香   傅彦行处理完政务,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夜色浓郁不散, 被殿内的灯光微微驱开。往偏殿看去, 心底微微有些踏实的满足感。   朝着那个方向动了两步, 却听流安道, “陛下, 太后有请。”   他心中了然,批起外衣朝安寿宫去。   静成太后双腿抻平了斜躺在软塌上,两个宫人在给她捶腿。她年纪未过四十,但先帝去后泰半时间都在为亡夫抄经祈福, 坐得久了,总会腿脚酸软, 每晚睡前都要让有手劲的宫女按过才能睡得好些。   瞧见傅彦行进来,朝他微微一笑。   两个小宫女忙跪地去请安,傅彦行让人退下去,亲自坐到一边去给母亲捏腿。他有功夫,手上力道比方才那两个宫女掌控得好, “母后怎还未歇息?”   他明知道太后召他所谓何事, 却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太后看他一眼, 觉得这个儿子真的是越来越让她看不懂了, 开门见山问道,“你把人家女儿弄进宫来做什么?”   还是借了她的手,借了她身边的玉音。   前些时候还信誓旦旦说不想立后纳妃的人,转眼却弄了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进宸阳宫放着,静成太后如何不忧心, 身为后宫之主,于公于私都该过问。   傅彦行表情很淡,并未说话。   她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儿子弄进宫来的人,她自然是得帮他护着,可傅彦行不说话,她又弄不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怕自己想的太多,又怕自己想的太少。   “明天母后可召她来见见。”傅彦行却突然说话了,语气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静成太后眉头皱起。   以她对儿子的了解,自然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他在明明白白告诉她,他中意那个姑娘,并且想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中意。   可是,这却又从何说起?   “哀家听说,她还未及笄。”她道,这样小,况且又是在濮阳长大,他是这个意是怎么中起来的?   傅彦行勾起一边唇角,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如墨漆瞳,不知想到了哪里去,脸上带着点他这个年纪的男子该有却很少在他身上出现过的邪气,笑道,“十三岁半,不小了。”   静成太后坐直身子,一双眼睛沉默地看着这个一直让她骄傲着的儿子。   容貌自然是极丰神俊朗的,又身量高大,允文允武。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但那玄色窄袖绣金龙锦绣常服穿在他身上,却被硬生生抬出几分翩然风姿来。长发尽束玉冠中,周身是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度,又一贯沉稳淡然,气定神闲,令人看不透。   即使没有这个尊贵的身份,只凭这相貌气度,也足能让女孩儿们倾心。   他若是对人中意,便该静静候着女孩及笄然后将人抬进宫来。这么早早便将人放到眼前,除了实在中意想时常看见之外,恐怕还有另个可能。   “她没看上你?”静成太后觉得有些诧异,问得直截了当。做母亲的人,自然觉得自己的孩子是一等一的好,更何况她的孩子是这天下之君,的确是这世间最好的的。   傅彦行沉着个脸,淡淡道,“她还小。”什么都不懂。   静成太后:……   方才是谁说她不小了的?   静成太后眼中带着点儿揶揄,她这儿子除了年幼时受过挫折,一路顺风顺水强大冷酷,没曾想如今却折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她有些好奇那萧二姑娘是个怎样的女孩子,便笑眯眯道,“那明日我就见见。”   傅彦行看着静成太后,道,“母后……”   以静成太后对他的了解,她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你放心,哀家又不是什么凶恶老太婆。”   “母后早些歇着吧,儿臣明日再来看你。”傅彦行微微沉下声音,站起身来。   望着他昂藏伟岸的背影,静成太后略微有些失神。   儿子大了,都没小时候那般听话可爱了。   宸阳宫偏殿内,涟歌将将睡实。望舒怕她半夜还要醒,特意点了安息香。她没多少睡意,便抱着手臂坐着守夜,恍然间瞧见一道黑影投射在外殿门上。   望舒心中一惊,披了衣裳蹑手蹑脚去开门,傅彦行朝内殿望了一眼,望舒侧开身去,低声道,“陛下,姑娘睡着了。”   傅彦行已拨开帷幕,走到床前。   安息香效用强大,涟歌恍恍惚惚间又做了个梦。似乎是谁先在捏她的手,复又去摸她的脸。   但这却并不是梦。   傅彦行悄无声息坐到床边去,将她露在外间放在手中捏了捏,因怕她受凉过了须臾又忙进衾被里。他静静瞧了半晌,最后还是没忍住,用粗糙的食指拂过她的眉毛,一路往下在挺翘的睫毛上稍作停留,轻点精巧若胆的琼鼻,最后落到花瓣似也娇嫩的唇瓣上。   湿润柔腻的触感让傅彦行的眸色变得深邃,指尖微微用力,在她丰盈的唇珠上碾动,又沿着饱满的唇形轻轻勾勒。   她在睡梦里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都被他收入眼底,令他喉头发紧。手指停留的时间长了,她觉得有些痒,嘴巴动了动,竟将他的手指含进嘴里,本能地吮了两口。   傅彦行:!!!   他整条胳膊发麻,觉得整个人都被她湿热的舌尖挑逗着,脑中有烟花炸开,半晌才回过神,收了手逃也似的走了。   等再醒过来已过卯时,望舒几乎一夜没睡,却精神好的很,涟歌一睁开眼睛就撞见她正望着自己,一脸的欲言又止。   涟歌虽是被娇惯着长大,但要自己穿衣还是会的,便自己拿过屏风上的鹅黄色衣裳过来,道,“你去取些热水来。”   小太监们早已备好热水,只是他们不被允许进入偏殿,只能在廊下等着。望舒出去吩咐两声,不多时便有几个太监端着各类洗漱用具恭谨地递过来,“请姑娘替奴才等端进去。”   涟歌望着盛了温水的鎏金九曲盆微微挑眉,暗自感叹皇家奢靡的时候,望舒已取了青枝生盐让她嚼用漱口。待盥洗完毕,她又将洗漱用具一样一样递出去。   傅彦行还未下朝,膳桌上却放着两副碗筷,涟歌有些咋舌,哪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立着个清秀的小太监,见她不肯入桌,道,“陛下吩咐过,请姑娘不必等候,先行用膳。”   她哪里敢让一国之君排在自己后面用膳,便推说不饿。小太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灵机一动,让人热了碗加了蜂蜜的牛乳送进来。   她确实是有些渴,便端着细白通透的玉碗小口小口地喝,唇上沾了层细腻的白,更衬得她的小脸玉雪可爱。   傅彦行下朝回来,正碰上她喝完牛乳,将碗移开。殿内宫人跪了一地,涟歌本要跪下去又想起他昨日下的“皇命”,一时有些犹豫,便没能顾上擦嘴。   正让傅彦行瞧了个正着。   沉着一双眼不动声色在小姑娘脸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到她的唇上,傅彦行一下有些不自然,遮在广袖里的手指微微摩擦,似在回味某种令人沉溺的滋味。   桌上的早膳一分未动,他心下了然,先坐下去才唤她过来,“用膳。”   涟歌察觉出傅彦行今日有些许沉默,但晓得国事繁忙,不敢多问,安静用完早膳便请辞回了偏殿。   傅彦行望着她轻悄的背影……   他昨夜又做了令他觉得羞耻的梦,可这个勾他做梦的人偏偏又什么都不知道,无辜得令他想找借口惩罚她也不行。   涟歌全不知傅彦行所想,一本正经坐在殿内翻书,却听人来报说太后有请。   她是学过宫廷礼仪的,也曾在璟阳宫陪太皇太后待过半日,可一想到太后是陛下的母亲,她便莫名有些紧张。   涟歌看过许多话本,对“太后”这个身份本能地有些惧怕。话本里头的太后们多半都是慈眉善目吃斋念佛之人,但她们经过后宫里的半生倾轧,最后脱颖而出成为胜利者笑道最后,自然不会如表面看去那么纯善。   在忐忑的行完礼被叫起赐座以后,涟歌便发现,眼前的太后十分年轻,与她母亲一样美丽又温和,眼底里带着点和傅彦行同出一辙的疏离,却是表情淡淡的。   似乎不是吃斋念佛之人。   她微微松了口气,又未懂得要掩饰自己的情绪,叫静成太后看出来,慵懒地问道,“你在庆幸什么?”   涟歌轻抿下嘴,十分诚实,“太后娘娘让臣女想起了臣女的母亲。”   “噢?”听在耳朵里是十分讨巧惹人喜爱的话,但能令自家儿子中意的定然不是她这张会说好话的嘴。太后生出些兴趣,问道,“何意?”   “臣女已经半年未见过臣女的母亲,方才抬眼时瞧着您十分面善,温柔又可亲,令臣女欣喜……”她咬了咬唇,又道,“臣女无意冒犯,请娘娘恕罪。”   静成太后微微一笑,“你是皇帝的客人,哀家岂会真的怪罪你。”   面前这小姑娘身量未足,但看骨相便知,再过两年定的国色天香的美人儿——静成太后暗自打量,儿子的眼光不赖。可这性子未免有些直接,日后若真进了宫,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她心中一番计较,又道,“哀家听闻你会些医术,不若以后来为哀家捏捏腿。哀家年纪大了,每日睡前都需得将筋骨活络一番才好睡。”   涟歌听完,花唇微微惊开,她的母亲都只当她是在小打小闹,贵为国母的的太后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还未开口应下来,却听见外头太监高唱一声:陛下到—— 第51章 软玉   静成太后眼神一动,心下有点微妙。他这儿子虽说孝顺, 但来安寿宫可从未这么勤过。她自然知道傅彦行干什么来了, 沉着一双眼不动声色看着儿子将小姑娘扶起来。   静成太后清楚的很, 傅彦行这是做给她看的, 她这儿子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她这是我的人, 让她别动什么心思。不然以他的性子和城府,哪会这般喜形于色。   她有些哭笑不得,方才那点想将小姑娘放在身边调.教调.教的心思也没了。   傅彦行已松开扶人的手,连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留, 走到静成太后对面去坐下,漫不经心问道, “母后在做什么?”   静成太后一脸微妙的笑,道,“听说萧二姑娘会些医术,想让她每日来给我锤锤腿呢。”   “噢?”傅彦行朝涟歌望过去,她低着头站在一边, 问道, “萧二姑娘, 你愿意吗?”   涟歌十分镇静, 朗声回复,“臣女愿意。”   傅彦行不再看她,却是转头对静成太后道,“母后,这丫头手劲儿太小, 不适合。回头儿臣给你重新挑一个手劲儿大些的送过来。”   静成太后方才已经歇了让涟歌到安寿宫来的心思,会这样说不过想逗逗他,便也见好就收,笑道,“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政务繁忙,傅彦行又陪着太后说了两句话便回了宸阳宫。   自傅彦行来和到他离开,涟歌都是一脸淡然神态恭谨的模样,既没有因被皇帝扶起而欣喜,也没有因他离去而不舍。静成太后心里明白,这姑娘是真的一点也还没看上她儿子。   昨夜的猜想被证实,她心里头就不大得劲了。   她儿子身为一国之君,要什么得不到?好不容易瞧上个姑娘,却没被姑娘喜欢,她觉得是涟歌不知好歹了。可见小姑娘是真的懵懵懂懂情窦未开,一双大眼望过来的时候普通清澈的湖,被那盈盈水波粼粼一荡,她又生不起气来。   静成太后揉揉眉心,让涟歌回宸阳宫去了。   她招来玉音,与她一阵耳语,待玉音退下后她望着空旷的安寿宫有些出神。   无论如何,这是儿子第一次对她这个母后展露出如此明显的渴望,她得想个办法帮帮她儿子。   傅彦行回到宸阳宫,先是召见了几位内阁大臣商讨改税的事。既要改税,为了保证财政收入,首要任务便是要对大楚大部分地区的户籍、土地状况重新进行清查。   他前两年已经让人着手重新绘制大楚舆图,为的便是今天。但初步推行便在大楚境内全面展开定是不可能,需得先选城市试点。今日主要商讨内容,便是要先选出三个地区先行实施税务新政,以观后效。   陆淮道,“陛下,江南乃土地肥沃百姓富足之地,臣以为,可先在扬州、杭州、苏州三地试点。”   黄鸿之却是不认同,“江南富庶,然士族门阀众多,若未经验证便贸然在江南开展新政,不仅会受到氏族抵制,还会被暴露出来的新政不漏洞自困其身。臣建议可在蜀地和荆楚优先试点,待新政成熟,最后再动江南。”   傅彦行双眼炯炯,倒是不意外黄鸿之有此想法。   荆楚地区亦是土地肥沃之地,经济虽不比江南发达,但因着风调雨顺,倒也年年丰收。而蜀地盛产盐,盐税是大楚排名第二的税种。   其他人也想到这一点,很快便将试点地区敲定出来。   地区既定,再来便是新政实施的人选。因只是先清查三地的户籍和土地状况,便初步拟定由当地官员作主清查,由朝中各派出两名稽查官员复查。   第二日,皇帝下令,定岳阳、武昌和锦城三地开展实施新政。以三月为期,命此三地太守负责清查户籍和土地状况,兵部和户部各派出一名员外郎做稽查官员,保证清查的真实性。   当日,三匹骏马由户部发出,身负朝廷记载户籍的“黄册”和记载土地状况的“鱼鳞图册”,分别前往岳阳、武昌和锦城。   傅彦彻回到燕王府,暗卫已在书房等候,见他先行了一礼,道,“王爷,明惠大师愿意帮忙。”   傅彦行垂下眼睑,有些意外。   他自应下何窈之托,想出应对之策后,便一直让人等明惠大师出关。在他的计划中,明惠大师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虽他能找到人代替,但效果不如明惠大师亲自参与得好。   他在之前并未有十足把握让明惠大师应下嘱托,已备下后招,但明惠大师既已经答应,他自然松口气。   不知怎的,他一心想将何窈的托付做到尽善尽美。兴许是想将恩情偿还,抑或是想暗中证明自己不会比傅彦行差。   他正沉思,外间却传来心腹徐士杰的敲门声,“王爷,魏将军来了。”   傅彦彻回过神,往暗卫站立的方位看了一眼,沉声道,“请进来。”   魏尧推开门,见室内除了傅彦彻空无一人,先行了个礼,复去一旁坐下,道,“傅彦行如今一意孤行,正是咱们的好时机。蜀地已与云南的土司连成一片,他这般冒进,必然引起当地骚乱。咱们只需往里添一把火,便能坐收渔利。”   傅彦彻皱眉,提高了声音,“舅舅!”   魏尧心知他的想法,冷哼一声,“收起你那点可笑的仁慈,自古夺嫡便没有不流血的。待你登上大宝以后,不妨励精图治,解决当地土司之乱,也算告慰那些因此牺牲的百姓了。”他语气十分冷酷,“如今你连治理天下的资格都没有,谈什么仁政?你若是舍不得那点人命,便老老实实做你的藩王,等待被傅彦行打压之死吧。”   傅彦彻无言可对,半晌才道,“此事我要亲自主持,请舅舅切莫插手。”   魏尧知道这是他最大的让步,应下他的要求,又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立妃了。我看王家就不错,他家大女儿将要及笄。”   傅彦彻听了直想冷笑,他这位舅舅和他母妃一样野心极大,一直盘算着魏家能一门两后,魏漓每次见他都恨不得贴过来,他十分反感。如今魏尧竟然置喙他的亲事,想用联姻的手段取得王家的支持,待利用完了再一脚踢开,好给魏漓让位。   他根本瞧不上魏漓,也不愿用这等手段取得天策将军的支持,故而冷着脸,“此事舅舅莫要再提。”   舅甥两个不欢而散。   魏尧走后,傅彦彻又在书房内听了暗卫查探的许多消息,方闭目养神。   恍惚间却感觉有温热的手指在脸上细细划动,傅彦彻人还未睁眼,一手已凌厉出招,钳制住来人的脖子。   刹那间窒息感传来,魏漓痛苦尖叫,“表哥……表哥是我。”   傅彦彻早就察觉她的身份,故而未下死手,睁开眼冷冷瞥了她一眼,将人甩开,沉声道,“你来干什么?”   魏漓因力扑到身后的博古架上,撞得有些疼了,下意识想哭,又瞧见傅彦彻皱起眉毛,怕惹他厌烦,才讪讪道,“是姑姑让我来看看你的。”   他往桌案上看过去,果然见到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里头应当是魏太妃给他准备的汤品。傅彦彻脸色稍霁,语气却依旧冰冷,“你可以走了。”   魏漓见表哥对自己十分不耐烦的样子,觉得十分委屈,忍不住朝他走过去,还未靠近傅彦行便换了位置,呵斥她,“止步!”   魏漓停在原地,恨恨地剁脚,“表哥为何如此对我?”她虽不说是国色天香之容,但也算貌美,又对他痴心一片,为何表哥却如此冷漠相待?   傅彦彻看她一眼,“我会娶你,但那也是大业竟成以后,你若不愿等,就赶紧找个人嫁了。你若愿等,便给我老实点,平日里消停些,少给我捅娄子。”   听傅彦彻说会娶她,魏漓十分欣喜,连连点头,“表哥放心,我以后会收敛的,保证不坏你的事。”说到这里她有些担忧,“可是表哥一定要记得,你可以娶侧妃,却不能辜负我。”   怕傅彦彻不高兴,她又道,“表哥放心,我会大度的,平日里不会拦着你去别的女人那里,会好好……”   “行了!”傅彦彻赶紧打断她,被她的话弄的十分恼火,“你赶紧回府去,以后莫要随便来燕王府。”   魏漓撇撇嘴,不甘心道,“表哥,我今日来是有别的消息要告诉你。”   傅彦彻捏捏眉心,知道不让她说完她是不会走的,便道,“说。”   魏漓道,“表哥,我前几日进宫陪伴姑姑……”她将将开了个口就被傅彦彻无情打断,“说重点!”   魏漓忙改口,“太后娘娘前几日召了一个姑娘进宫,听说现在还在她宫里头住着。”   皇帝都登基快一年了,如今还连个女人都不曾有过,傅彦彻以为是太后从民间给傅彦行准备的女人,颇有些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消息?”   “可我今日出宫去安寿宫拜别的时候都没有见到人,”魏漓说出自己的猜测,“你说会不会已经被太后娘娘派到陛下那里去了?万一她有了身孕,那咱们的计划……”   她对父亲和表哥的大计一知半解,但却知道若是傅彦行有了皇子,那就算没了他,皇帝的宝座也轮不上她表哥来当,她的皇后之梦就成真不了,故而十分担忧。   傅彦彻忍不住呵斥道,“住口!”   他是真的不知道,舅舅精明一世,到底是怎么养出个如此蠢笨的魏漓来的,可笑的是魏尧和母妃竟然在谋划着事成之后让她来做他的皇后?   被他再三呵斥,魏漓晓得他是真的生气了,不敢再待下去,她按捺住心下的不舍,含羞带怯又看了他一眼,才道,“表哥,你别生气,我走了,我会乖乖的。”   傅彦行冷冷一笑,背过身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他才朝着角落黑暗的方向道,“去查查安寿宫。”   宸阳宫偏殿里,涟歌望着面前的一堆食材有些出神。   玉音微微一笑,“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姑娘既然要为陛下做药膳,便要用最上等的食材。这些都是她让太医院挑选出来补血益气,养胃中和的可入膳的药材。”   她手指一一从装着人参、雪莲、血燕等名贵中药材上指过,最后停在一盒紫棕色片状的物体上,道,“特别是这盒鹿血,是去年陛下还是皇子时亲自在上林苑打到的母鹿,取鹿头角尖血风干制成,本是献给咱们太后娘娘调理身体用的。可惜娘娘体内有实火,不能吃。便特意让奴婢给姑娘送来,为陛下制药膳用。”   涟歌让望舒将东西都收好,道,“请姑姑转告太后娘娘,我一定不会辜负太后的一片心意。”   玉音点点头,“太后娘娘还让奴婢告诉您,倘若一个人无聊了,可多去安寿宫走动,抑或去长乐宫里与华昭公主做个伴。”   涟歌心下感动,道,“是。劳太后娘娘费心了。”   到做晚上的药膳时,涟歌便从玉音送过来的一堆宝贝里取了两片鹿血,打算和酒制成酒酿圆子给傅彦行吃。   《本草纲目》有言,鹿血味甘,咸,热,可改善供血,大补虚损,治心悸,失眠,益精血,解痘毒、药毒等,和酒饮之功效更佳。   她近日观傅彦行气色不佳,知道多半是他勤于政事熬夜所致,便想着做个滋补生气的药膳给他。   用过晚膳她便一门心思扎进膳房里,弄的本想借机和她多说两句话的傅彦行有些怔神。   “她这是去做什么?”他沉着脸问。   流安召了个小太监耳语两句,很快那小太监便去打听清楚,回来禀话。   酒酿圆子?傅彦行皱眉,他不爱吃甜点,但想着若是小姑娘亲手做来的话,他便勉为其难喝点吧。   免得她失望。   膳房里,涟歌照着医书上制鹿血酒的方法,先将鹿血放进碗里用蒸笼蒸化开来,又往里加入半碗由蜀地进贡而来的剑南烧春又蒸了一盏茶时间。她听说剑南烧春是蜀人用特殊“蒸馏”之法提取过的酒,不含杂质,更适合做药膳。   在她制鹿血酒之际,小全子已经搓了一盘圆润可爱的圆子放好了,见她一番动作,很有些奇怪,问道,“为何还要将酒蒸过?”   几日相处下来,涟歌的好性儿让众人十分喜欢,尤其是上次被流安提点过的小全子,对她尤其热情。   涟歌道,“遇热以后这酒的功效更能发挥出来。”更多的道理她还涉及复杂的医学,她就算讲了他们也听不明白,她便道,“你多搓掉圆子,除了给陛下的那份,剩下的就当大家的宵夜吧。”   虽说鹿血酒只能给陛下喝,可普通的圆子他们还是可以分一分的。   小全子欢呼一声,复又兴高采烈的去干活儿去了。   前两日涟歌做的药膳都是放在晚膳里给傅彦行吃的,待用完膳便回偏殿里去待着,傅彦行每次处理完政务时她都已经睡下。自那日被小姑娘含了手指以后他也不敢再摸到偏殿去偷瞧她,故而他今日听说涟歌在给他做宵夜,想到待会儿还能见到可心的小姑娘,心情便有点儿美。   觉得手里恼人的折子都变得轻松多了,处理起政务来事半功倍,可等他都批完折子,却还是见不到有人来。   左等右等也没来,傅彦行黑着脸打九龙御座上站起来,打算亲自去膳房瞧。   他没让流安通传,还未到门口,便闻到点儿酒香,知道是酒酿圆子的味道,听得里头有餐具相接,是酒酿圆子刚起锅后被撞进锦盒里的碰撞声音。   涟歌道,“小全子,你将酒酿圆子给陛下送去吧。”   小全子正在洗锅,准备重新烧水煮剩下的圆子,闻言哎了声音,将手擦净。涟歌想了想,道,“你在等着这吃圆子吧,我自己送去。”   她听说流安说过陛下不爱吃宵夜,可今天的酒酿丸子可包含了太后娘娘的心意,她得劝着让他多吃点。   望舒打开门,恰好瞧见傅彦行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微微愣了下,被涟歌看出来,“望舒,怎么了?”   阴影里望舒眼光闪动,沉静道,“没事,姑娘,咱们走吧。”   刚出膳房便遇到前来传话的流安,见到涟歌他露出十分笑容,道,“陛下已经处理完政事了,让奴才来通知一声,别把宵夜送勤政殿去了。”   涟歌微微有些惊讶,这才不到酉时,她庆幸自己已经将酒酿圆子做好,不然再晚一会儿估计陛下都要睡着了。   将食盒往前一递,流安却摆手道,“奴才还得去趟太后处,请姑娘替奴才将这盒子给陛下送去。”   涟歌有些犹豫,陛下这个点不在勤政殿还会在哪儿?自然是寝殿里。   她没去过,本能地有点儿怕。   流安眸色一动,又行了个礼,“辛苦姑娘了。”   他这样说涟歌也不好拒绝,带着望舒往傅彦行的寝殿去。   她来宸阳宫里已经快十天了,却一次也没来过傅彦行的寝殿。如今一看,风格倒是和她住得那间偏殿有些像,只是铺地的蜀锦是亮烈的明黄,帷幔和墙壁也是涂成帝王可勘用的颜色。   若不是寝殿规格要比偏殿大些,她都要怀疑这两间宫殿设置成这样到底有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了。   流安去了安寿宫,旁的小太监又不被允许进内殿伺候,偌大殿内空无一人,涟歌轻手轻脚走进内殿,瞧见傅彦行正闭着眼睛躺在软塌上,眼底是两片鸦青色,抿起的唇上也没多少血色。   面前之人是富有天下的一国之君,可是这般安静睡着的无害模样,让涟歌微微有些心疼。她哥哥准备殿试那阵子也经常这样,嘴上说着不会苦读,却被她偷偷抓到过好几次读书读到累得直接睡着。   傅彦行自听见脚步声便清醒过来,可他近来都在为改税之事费心,确实累,便也放任自己闭着眼睛继续假寐。   涟歌将食盒放在桌案上,拿了薄毯走过去,朝着闭眼的人低声请罪一句“陛下,臣女冒犯了”便想给他盖住。可走到软塌面前,她又有些犹豫,两相矛盾之下,她便专注地望着傅彦行,微微发起了呆。   傅彦行听了她说的话之后便一直等着享受小姑娘盖被的待遇。等了一会儿却又发现某人毫无动静,他掀开眼皮,做一梦初醒的模样坐起身来,挑眉问涟歌,“你这是?”   涟歌回过神,有一瞬间的尴尬,“臣女本想给陛下搭上被子,还未来得及您便醒了。”   傅彦行:……   他也不拆穿她,走过去坐到桌旁,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   涟歌将薄毯放回软塌上,走过去将锦盒打开,捧出一个雪白的瓮来,“这是臣女做的酒酿圆子,陛下快喝了吧,滋补益气是再好不过了。”   他盛了一碗放到他面前。微微的酒香袭面而来,傅彦行望着浮着红枣的甜汤,内心拒绝,但——小姑娘一脸认真地望着他,他便又不忍拒绝了,拿起汤匙喝了一口。   味道不赖。   圆子入口即化,带点微微的甜香,酒味淡淡的,但令他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他又吃了第二口,第三口……等到将一小碗都送进肚里,竟觉得脸颊生热,连耳根都烧起来,身上还起了点微妙的异样。   他一双眼睛深邃静谧,沉声道,“你也吃点。”   和傅彦行共桌吃了好几天的道,涟歌已经学会面不改色的和一国之君抢菜吃了——她进宫以后第二日,餐桌上每顿便只有两小碟荤菜了,某位陛下说国库空虚要勤俭节约,硬生生将她逼得吃了好几日的全素。第四天她再也忍不住,战战兢兢地将筷子伸向了傅彦行正准备下筷夹的那块肉。   既然连抢菜吃都不怕,吃点从同一个瓮里倒出来的酒酿圆子又有何难?   涟歌给自己盛了一小碗,喝下以后觉得便通体生热,连脑袋都觉得在发晕,暗自感慨这鹿血的功效的确是有些强大了。   剑南烧春后劲十分大,涟歌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转,连脚步都是虚的,视线也模糊起来。   隐约间听见有个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在问,“你在酒酿圆子里放了什么?”   涟歌晃晃脑袋,磕磕巴巴答道,“鹿血啊……太后……娘娘让……玉音姑姑送来……的鹿血……让……臣女做给陛下吃的……”   傅彦行长臂一伸将歪歪扭扭站不稳的小姑娘抱了个满怀,只觉得喉咙发干胸口燥热难安。他将涟歌打横抱起,如同捧着一掊最轻最软的云,长腿迈开便往睡屏后走去。   “你知道鹿血是做什么的吗?”他手上力道加重几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甚至带了引诱的缱绻意味引人沉溺,低下头任呼吸打在涟歌脸上,和她呼吸相接。   涟歌已经闭上眼睛分不清今夕何夕了,只是张着小嘴将早已背下的知识轻宣于口,“滋补益气……治心悸失眠啊……”   说话间他已经将人放在龙榻上,将她的鞋子脱掉,又脱了自己的,翻身进内侧舒舒展展地躺在人小姑娘旁边,侧着身子去看她,眼睛亮起一束光,落在她的脸上。   “呵……”是温柔沔邈的轻笑,傅彦行顺从着内心的渴望和身体的躁动俯下.身去将人轻轻压在身下。   借着夜明珠的璀璨光华,她的脸是月色下未歇的桃花,含苞待放,花骨朵儿染上轻红,韵致楚楚,勾得他想醉在这样明丽流芳的春光里。   涟歌整个人软成一汪春水,迷蒙间本能伸手去推,碰到一堵温热的墙。她的身体被酒意熏成烫人的热度,傅彦行只觉得胸口被她那一推撩拨得更加难以遏制。他用一只手抓住作乱的两只小手举过头顶,另一只沿着她的唇瓣细细描绘,让她觉得痒,微微张开了娇艳欲滴的嘴。   傅彦行顿时血气上涌,双眼染上欲色,凌厉地盯着身下的娇人儿,低下头缓缓地凑过去,试探性地在那朵娇花上轻啄了一口。   涟歌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更加难受了,身体动了动,发出一声嘤咛——猫抓似的,挠得傅彦行浑身血脉沸腾,险些把持不住。   他再顾不得其他,复又低下头含住她娇嫩的唇。那最初是蝶翼飞羽般轻盈的吻,渐渐由浅入深,他寻着本能,用舌尖撬开牙关,步步攻城略地,勾住她的小舌追逐交缠。不知道是谁口中的淡淡酒醇,熏得两个人皆醉死在这样妙曼的美梦里。激烈的唇齿交缠过后,他轻轻退出,又一点一点去含咬小姑娘的唇瓣,温存的,细腻的,不动声色却又惊涛骇浪的。   乱了……   涟歌无法呼吸,在他底下呜呜呜地抗议着,傅彦行终于结束这个缠绵缱绻的吻,一脸沉醉,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她细腻光滑而又火热的脸颊。   他将头搁在涟歌精巧的肩上,侧脸去亲吻她细腻的耳垂,引得涟歌肌肤阵阵颤栗,整个人在他身下微微挣扎,却不知碰到了哪处坚硬,引得傅彦行发了狂。   静谧的夜里,只剩下交颈而卧的男女在急促的喘息。情.欲就像顺着低处往下淌的流水,止也止不住。   傅彦行将她的手放开,沿着她的的手臂摩挲,掠过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从衣摆处摸进去,无师自通地顺着肚兜往上摸,大手便覆在了隆起的一团上。   温软的触感如同春夜里天际突然荡起的闪电,是弧光飞闪,刹那间便抵达久已沉静的内心深湖,如珍珠投落那波心,激起玉珠般的晶莹波涛。   也是这一闪而过的电,瞬间将傅彦行的意乱情迷打醒。   他一瞬间头脑恢复清明,手没舍得就这么伸出来,另一只却一下生出力气支起身子,望着眼下的姑娘,被咬得绽红的唇色,衬得她明媚的脸更艳了几分。   他低声一笑,为自己的失控,也为自己到这一刻还能停下来感到诧异。   那笑声化作喃喃低语,“眠眠……”   傅彦行低下头在小姑娘额上珍而重之地落下轻轻一吻,终于将手从温暖之地抽出,翻过身去轻轻喘息。待那股骇人的躁意稍微平静下来,他一下从床上掠起身,转身进了内殿浴室。   一个身影从外间旋落进来,一脸心疼地望着明黄床帐内陷入梦乡里的小姑娘。   望舒轻轻将她被弄乱的衣摆抚平,将她因挣扎而解开的领口重新扣好,却听见傅彦行又从浴室走出来,她忙无声跪倒在床边,低下身子不敢看他。   傅彦行亦似乎没发现她一样,坐到床边去,将沾到涟歌脸上的湿发拨开,用温热的湿帕子一点一点轻柔地去擦她的脸。原本因为出汗有些粘腻的肌肤变得清爽洁净,只是鲜艳的红唇有些微微的肿。   傅彦行转身又拿了一瓶晶莹剔透的药膏过来,温柔细致地抹在她红艳艳的唇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终于发现望舒的存在一般,沉着声音,淡淡道,“小心伺候着。”   望舒心头一颤,只能看见他脚上穿着的精致鹿皮皂靴迈开去。   涟歌做了一个梦,梦见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暖风,携了自己悠悠荡荡的晃,似乎又被放进晃晃悠悠的舟里,穿破荷叶躺进一池荷香……又是谁摘了最美的那支荷,拔下其中一瓣花,轻轻塞进自己的嘴里,是化雪般的清甜,复又变成狂风暴雨,最后化作最温柔的呢喃……   碧波荡漾……人在水中……   那样的梦境迷离而微醺,如云雾缭绕,待涟歌一睁开眼,又都消散开去。   望舒将人扶起,涟歌还陷入宿醉的迷蒙当中,无意识地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牛乳,过了好半晌才逐渐清醒……   然而,她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涟歌拍拍脑袋,想起昨夜是给陛下送宵夜来的,然后她喝了一碗酒酿圆子,再然后……呢?   “望舒,我昨夜怎么了?”她晃晃脑袋,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姑娘昨夜喝醉了,是奴婢将您抱回来的。”望舒微微一笑,顺手将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蹲下身去给她穿鞋。   涟歌平日里是没有这般娇贵的,但她刚从宿醉中醒过来,脑子还在发蒙,便很有些怔怔,直到被伺候着洗完脸漱完口,她才愣愣开口,“望舒,我要沐浴。”   说着,她往前动了一下,却似乎觉得还在浑身无力,一下失了重心往望舒站立的位置扑倒过去。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就像昨晚上在梦里和人打了一架,十分不得劲。   最后是望舒半扶半托着才去到后殿的浴池。   浸润在温热的汤池里,她才觉得自己恢复到正常状态了,可却发现自己右边胸口那那一团上有一片奇怪的红痕,还有些痛,似乎……似乎是被谁捏过一样。涟歌一下警铃大作,哭兮兮地问望舒,“望舒,你昨夜一直守着我吗?”   “是的,姑娘。”望舒面不改色。   涟歌放下心来,穿衣时特意让望舒给选了宽松些的小衣。她近段时间都在发育,胸口平时就会很痛,在萧府时王氏还给她置办了药膏让莳萝每晚沐浴后给她按摩以减轻痛苦。只是进宫之后她将这茬忘了。   而现在既然想起,涟歌便将身子沉入水中,对望舒道,“你去将我那瓶碧绿色的药膏拿过来。”   望舒一时间有些犹豫,她向来是利落之人,这点犹豫便显得格外明显,涟歌十分不解,问道,“望舒,你怎么了?”   望舒摇摇头,挤出个笑来,“没事,奴婢这就去。”   很快,涟歌发现,不仅望舒看着奇怪,连傅彦行都有些奇怪。早膳是在偏殿吃的,她的午膳也是由小太监送到门口,然后望舒一碟一碟端进来在偏殿里吃,连菜色也恢复到了正常的三荤三素两汤——不过涟歌吃过加连续三天只吃素菜的苦,这回很乖觉的没有挑食,将每样菜都吃掉一半。   到了下午,她欲去膳房,却被告知,陛下说这几日先不吃药膳了,让她好生歇着。   涟歌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似乎是傅彦行不想见她。 第52章 情起   早朝时傅彦行黑着个脸,眼底一片鸦青色, 薄唇抿起昭示他的欲求不满。但他后宫空设, 朝臣们无人往这方面去想, 只以为改税政策推行不畅令天子震怒。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唯恐做了出头鸟触了天子霉头。   今晨, 锦城传来急报,太守武次仁在前往都江堰的途中遇刺失踪。消息是三日前发出的,如今还不知吉凶。   傅彦行眼底是披了霜雪的浓郁的黑,冰冷的眼风一扫, 点了两个人的名。   “王恪,朕命你速速率领五千天策军前往锦城去搜救武次仁,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宏亮低沉的声音响彻大殿。   王恪领命,傅彦行又将视线落到傅彦彻身上,道,“燕王, 朕欲派你去锦城, 若武次仁已经遇害, 则由你主持锦城的改税事务。若武次仁被救回, 则你从旁协助。”   傅彦彻心中冷哼一声,道,“臣弟遵旨。”   魏尧不动声色朝他看去一眼,拢在袖中的手悄悄紧了紧。   下了早朝,王恪直接去兵部交接, 即日启程。魏尧与傅彦彻对视一眼,率先退出殿外去,傅彦彻则一甩衣袖,去了勤政殿。   傅彦行拿了蜀中的地图,勾了几个点递给傅彦彻,与他交接几句蜀中情况,复又道,“蜀中势力复杂,疲于朝廷统治,你此行将王府亲卫带上。”   蜀中比邻云南,山高水远,名族众多,民风剽悍,此前一直由当地土司管辖,俨然是雄踞一方的土皇帝。自十五面前先帝派兵剿灭蜀中土司之乱,设立太守府管辖以后,动乱不断,与云南土司势力盘根错节,一直是朝廷的一块心病。   傅彦彻心知他的意思,却十分不屑,他的野心昭然若揭,傅彦行如今的关怀之语不啻于讽刺,他挤出个不以为然的笑,“多谢皇兄关心。”   傅彦行沉着脸,亦无甚表情,兄弟二人相对沉默半晌,他一摆手,“退下吧,去之前进宫看看魏太妃再走。”   傅彦彻已迈开脚步朝外走去,听了这话脚步未顿,却是改换方向,朝后宫走去。   太妃们居住的安和宫与静成太后居住的安寿宫各在西宫内的东西两侧,偌大的宫室内如今只住了魏太妃和陈太妃。自傅彦徇自请去了皇陵后,陈太妃未过多久也请了旨去太宸观静修,待齐王回京后再搬回宫来。   因此,如今的安和宫内便只有魏太妃一人居住。傅彦彻每月初一十五可随意进宫,其他时候需得请旨,今日虽非初一十五,但有傅彦行发话,他自然无所畏惧,直接穿过内廷进入安和宫。   魏太妃素来畏寒,还未入冬便穿上厚厚的狐裘斗篷窝在室内避风,怀里抱着只白色的狮猫,一点一点抚摸着它柔软温热的皮毛,那猫被摸得舒服了,将身子蜷成一团,如同一个暖炉。   伴着宫人的通报声,傅彦彻进入室内。魏太妃自软塌上慵懒起身,依旧美丽的脸上眼神清亮,望向傅彦彻,表情淡淡,“我儿怎么进宫来了?”   傅彦彻朝她施了一礼,语气沉沉,“儿臣不日将要出发去巴蜀地区,恐数月不得归,特来与母妃辞行。”   魏太妃半晌没有说话,傅彦彻心知她的意思,抬头去看,果然见魏太妃蹙着眉眼神色不善,“你竟要离开金陵?”   傅彦彻敛眉,“是。儿臣自愿。”   魏太妃冷笑,“傅彦行都登基快一年了,我看你这一年里亲王当得挺满足,如今让你出金陵你也不知推拒……只怕待你从蜀地回来,朝中本来还在观望的势力皆被他收服了。到那时,你便等着给你母亲给你自己收尸吧!”   说完她便闭上眼睛再不看他,傅彦彻又静静跪了半晌,方道,“母妃,莫要逼我。”   “我逼你?”魏太妃一下站起来,歇斯底里抬高声音,语气有点尖利,道,“同样是你父皇的儿子,你哪点比不上傅彦行?就因为他比你大了半岁,你便甘心趋于人下?你的母亲,一辈子低那个姓何的女人一截,你便也愿意永远跪俯于她的儿子面前?你莫非忘了你所受过的屈辱!”   傅彦行垂下头,沉声道,“儿子不敢忘。”   魏太妃瞪着他,“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母亲也做不了你的主了。罢了,你要去巴蜀之地便去吧。”   她到底还在生气,转身进了寝殿去。   傅彦彻走后,傅彦行又拟了几道旨发出去,方往安寿宫去。   静成太后望着儿子一脸倦容,十分心疼,“你昨夜这是……”   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无奈打断,“母后,往后儿臣房中的事,你切莫再操心了。”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联想到昨日让玉音往宸阳宫偏殿送的东西,静成太后眉头直突,复又一脸揶揄,“昨夜那姑娘给你做东西吃了?”   傅彦行黑着脸,“母后!”   昨夜流安来安寿宫时倒是提过一嘴涟歌要给傅彦行做宵夜的事,但她当时并未往更深的层面去想。虽说她是动了点儿心思送了鹿血进去,可她哪里知道那姑娘头一次就拿了鹿血给他这个还是个雏儿的儿子吃。   静成太后眼中带光细细打量傅彦行,从他眼角的疲倦和眼底的青色扫过,问道,“你就这么忍了一夜?”   傅彦行咬牙切齿,“儿臣没那么禽兽。”   她还没及笄!   “可你是皇帝!”静成太后道,“哪怕那姑娘还小,你大可宠幸旁的宫女,何苦生生捱着。”   傅彦行敛目,“儿臣身上有病,除了她,谁也治不好。”   静成太后惊得一下从软塌上坐起,“什么病,可严重?”   傅彦行沉默,“母后只用知晓,儿臣这一生,只会有她一个便是。她虽还小,但儿臣等得起。”   静成太后心下有点复杂,不知想到什么,微微感叹一句,“你是皇帝,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又谈何容易。”   她当初和先帝成亲时也是感情甚笃十分恩爱的,可后来先帝还不是陆陆续续又迎了几个人进宫,历代帝王便没有后宫只有一人的先例的,“更何况以她的家世,做宠妃尚可,为后难矣。”   傅彦行沉声道,“此事母后不必担忧。”   静成太后的目光在傅彦行身上停留片刻,挑眉道,“你难道要为了她改变朝中的规矩?还是要加荫她的母家给她造势?”   大楚自古便没有二品以下官员家中出过皇后的,一般都是在立后之前给未来皇后的母家加官进爵,静成太后肃着脸提醒道,“可你这样是将她放在火上烤。”   若他给萧家提了官职,又打算后宫只立她一人,那她“惑主”的名声是逃不掉的。   傅彦行摇头,“非也。儿臣早有计较。”   他向来便是这样,有什么都不和她说,静成太后没好气道,“算了,你一向如此。母后也不多问了,以后也再不插手你们的事了便是。”   得了她的话,傅彦行脸色稍霁,静成太后提醒道,“可你也不能一直将人拘在宫里,哀家这边可不比你的宸阳宫,想从我这打探一星半点的消息还是可以的。到时候你岂不是害了她?”   说到这里静成太后倒是想起来,“前些日子妙妙选伴读,你怎地不来和哀家说?”   傅彦行道,“她不用陪着华昭,只用陪着朕便好。”   静成太后:……   她沉默半晌,复又想起一事来,对傅彦行道,“早晨你舅母进宫来见我,提起阿窈。说阿窈昨日去栖霞寺上香,抽到一签。明惠大师言她此生姻缘命薄,若是嫁人,恐会伤及性命。”她叹口气,“你舅母哭得眼睛都肿了,想求我给那丫头封个县主乡君一类的,把身份抬高些,将来待她和你舅舅百年之后能让阿窈入太宸观去。”   傅彦行一双眼静若寒潭,淡淡道,“母后做主吧,儿臣没有意见。”   “既然要抬身份,哀家便封她个郡主吧。”静成太后是真心喜欢何窈的,不然之前也不会动想让她做儿媳妇的心思,如今听说她一生都嫁不得人,也是心疼的。   此事便定下来,三日后,静成太后下旨,封娘家侄女何窈为莱阳郡主,食皇家俸禄。   一时间在京城贵女圈内掀起轩然大波,纷纷猜测何窈是否将要入主中宫了。贵女们早就猜测何窈是未来最有可能成为皇后的人,所以一直以来对她都是客气有礼的,便都将目光放在年后。   何窈生在正月三十,过完这个年便是她的及笄礼。   徐灿得了消息,嫉妒得折断了手中的鲜花,恨恨道,“她凭什么?”   太皇太后不管后宫多年,他们徐家也逐渐式微,但好歹她父亲也是二品的御史中丞,论身份,她也可堪后位,可为何大家都觉得何窈才配?   她不甘心啊。   对这些事涟歌是一概不知道的。傅彦行有意不见她,她便一个人安静的在偏殿里待着,闲来无事就抄抄经,或者看看书。   后来静成太后听说儿子躲人的事,怕小姑娘一个人无聊,便时不时的召她去安寿宫说话。某一日正好碰上前来给静成太后请安的傅昕妙和王湾湾。   王湾湾认得她,傅昕妙听了她的身份后亦是十分欢喜,主动邀请她去长乐宫玩。静成太后对此乐见其成,大方地放人走了。   傅昕妙自那一日在菡萏苑见过萧洵后竟是情窦初开一见钟情了。不过她年纪小,也还不明白这种感觉是喜欢,但一想到萧洵她便觉得欣喜,如今知道涟歌是萧洵的妹妹,自然热情的很,缠着涟歌东问西文,也不知要委婉掩饰,话题绕来绕去都在萧洵身上。   涟歌对自己的感情迟钝的很,对旁人的确是十分机敏,一下便咂摸出点儿傅昕妙的意思。但兄长的事她做妹妹的如何好置喙,便在傅昕妙问到萧洵有没有定亲时淡淡一笑,道,“我做妹妹的,哪里能管的到兄长头上去。再说了,我父母向来开明,这种事肯定是得看我哥哥自己的意思。”   傅昕妙还欲再问,被一旁的王湾湾扯了扯袖子,好歹是忍住了。   三个姑娘又一起用完午膳,涟歌才寻了个借口离开。傅昕妙不知她是住在宸阳宫里,怕她回府太晚不好,虽心下不舍,仍旧大方道别,只到下次再聚。   回到宸阳宫偏殿,涟歌开始有些不安,傅彦行近半个月未召见她,她很是惴惴,不知否那日做的酒酿圆子不合他胃口。   可她那日确实也喝醉了,对那晚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不知是不是自己无意中冒犯天威了。   又听小太监们道他近日都处理政事到二更天,想起自己进宫的目的,悄悄炖了燕窝让小全子送到勤政殿去,且托他问陛下是否自己可以回家了。   涟歌想的很简单,自己是进宫做厨娘来的,如今陛下不愿让她再做药膳,那么她便该回府了。况且,她是有点担心自己这近一个月都是住在宸阳宫里的事若是让旁人知道了,恐会无法收场。   傅彦行听了流安的转述后,望着白玉瓷碗里的燕窝慢慢沉下双眼,心头因她竟主动给他送吃的而升起的那点雀跃一下落进冰川深渊。   他揉揉眉心,那一晚他到底是冒犯了她,便有些心虚。   且情.欲一事,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以及往后无数次便如同汇成江流终需入海的水,来势凶猛。甚至他每次想到她那双盈若秋水的眼,都觉得难以把持,更别说若是真的见到她,闻着她身上缱绻的味道。   傅彦行垂下眼帘,将脑中不合时宜的想法从脑中驱散开去,沉声道——   去将人请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静成太后:养了十几年的猪,终于会拱别人家的白菜了,既欣慰又忧伤。   拱白菜的猪:母后我求你了,别再帮倒忙了!   被猪拱的白菜: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第53章 起势   涟歌进殿请完安便安静地站在堂下,傅彦行手执朱笔正在处理政。满殿安谧, 除了朱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响, 便剩几不可闻的呼吸声音。   傅彦行看完最后一本奏章后, 唤流安将批复好的折子往六部送去, 方才看向堂下站立许久的姑娘, “你想回府?”   涟歌颔首,“是,陛下。”   傅彦行有些挫败,他自觉对她足够有耐心, 可随着时间推移,他心中的感情越发沉淀, 她却一点也没开窍。   他很是明白,自己在她心里,恐怕没什么特别的。   他心里微微有点发酸,面上却不显,从案头的盒子里翻出一封书信, 打丹璧上走下来递给她。   前几日就收到的萧洵的来信, 一共是两份, 给涟歌的是封报平安的家书, 但那会儿他避着不敢见她,便没拿出来。   涟歌认出信封上的字迹,面上的表情是显而易见的欢喜,直接将信拆开,见兄长说已在晋阳安顿下来, 平安顺遂,心下稍安。   将信折好放回衣袖内,涟歌道谢,“多谢陛下。”   傅彦行颔首,道,“萧洵去晋地是为朕暗中做一件大事,若是办得好,年底便能回京。在他去之前,曾托朕护你安全,故而,你目下不能回府。”   涟歌惊讶得合不拢嘴,听陛下这意思她兄长目前做的定然危险重重,甚至可能会危及她这位在金陵闺阁中的小姑娘,便十分担忧,“那我哥哥他……”   傅彦行沉声道,“朕若告诉你他此行一定不会遇到危险,你也不会信。但朕派霍青带了一队云卫在明里暗里护着他,你莫要担心。”   涟歌怎么放心得下,她虽不知萧洵到底去晋阳做什么,但联想到在京中的晋王世子,和与傅彦行一起遇到过的两回刺杀,还是能察觉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可她也帮不上忙,便只能请求眼前之人,泫然欲泣了,“请陛下一定要护我哥哥平安,臣女感激不尽。”   她和萧洵兄妹情深,看在傅彦行眼底却有些不是滋味,不过他也知目下自己没办法与人兄长计较,便温声道,“朕答应你,定不让你哥哥出事。”   傅彦行道待时间成熟了再送她回府,涟歌也只能应下来。只那日过后又恢复到与傅彦行同桌而食的日子,她心境安定许多,间或去安寿宫里陪伴太后,也和傅昕妙逐渐成为了朋友。   这一日,三个姑娘在长乐宫里喝茶呢,王湾湾却道,“前几日宫外头出了件事,原来那季如霜竟不是季工部侍郎家的女儿。”   涟歌对季如霜还有些印象,十分诧异,“怎么说?”   “据说是当年季夫人生产时,被家中妾室使坏,买通了接生的婆子将真正的季家小姐掉了包。那妾室因憎恨季夫人害她落过胎,便暗地里让那婆子将季夫人的女儿送到青楼去,那婆子得了银钱,却也不忍心戕害一个无辜的婴儿,便将那孩子带着回了乡下。前些时日她生了重病,自知时日无多,便冒着被那侧室残害之苦带着真正的季家小姐上季府去认亲,这才真相大白。”   傅昕妙听完,觉得比戏台上唱得还要曲折,问道,“她有何证据?”   王湾湾又道,“那上门认亲的姑娘便是最好的证据,她与季夫人生得十分相似,季夫人一见她就信了。”   涟歌想起与季如霜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不晓得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如今知道自己不是季家的女儿会生出怎样的想法来。   傅昕妙不认识季如霜,但天性善良,也少不得担忧两句,“那现在的季姑娘怎么办呢?”   “她虽不是季家真正的女儿,但也是被季夫人如珠如宝宠爱了十多年的,季夫人认回亲生女儿后,她还是季府的大姑娘,那真正的季姑娘称作二姑娘了。”说到这里王湾湾笑起来,“也是赶巧了,季如霜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后,托季夫人帮她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一找,还真的给她找到了一门显贵的家世……”   她有心卖关子,涟歌却心道有太皇太后在,哪怕她是草寇的女儿也能被安排一个很好的家世。   果然又听王湾湾道,“便是昨日,南阳太长公主竟亲自上季府去,说季如霜是她失散已久的亲生孙女儿,连她身上的胎记都能说出来,听闻已经确认身份,禀报给陛下,只待挑个好日子上正式认回身份,上族谱了。”   “啊!”傅昕妙听闻南阳太长公主的名字,糯糯道,“那我岂不是多了个表姐?”   “可不是嘛。”王湾湾又感慨两句,三人方散了。   涟歌却颇有些心神不宁,用晚膳时叫傅彦行看出来,以为她还在担忧萧洵,不动声色往小姑娘碗里夹了块肉,温声道,“还在担心你哥哥?”   涟歌摇摇头,问道,“陛下,今日我在公主那里听说季侍郎府上的事,心里头觉得不大对劲。”   她也不知这样不对劲自哪里来,可能因为祖母不喜欢南阳太长公主,令她听了太长公主的事便有些敏感,但目下她身边只有傅彦行一人,只能对他说。   他道,“哪里不对劲?”   “直觉。”涟歌实话实说,从还在濮阳之时钟易的来访,到后来端午夜宴,以及祖母对南阳太长公主的敌意,她想不明白的,全都一一道来。   她这段时间里隐隐对傅彦行生出些许依赖之感,特别是如今身边一个亲人都不在的时候,她便下意识的想依靠他,心中有惑,便说给他听。   她自己尚未察觉,但傅彦行自己却感觉出来了,心里头微微绷起一点儿欢喜。   他站起来将涟歌带到一边的桌案边相对而坐,桌上放了糕点和茶水,流安早就退出去了,如今只有他两人,涟歌便主动去沏茶。   傅彦行不动声色看着小姑娘一双纤手忙前忙后,捏着惠山釉玉缠枝杯的手指莹润如玉,令他想将那手指接过来握在手中把玩。   待喝了两口茶,他才缓缓开口,“关于你祖母和南阳太长公主……”他心中打好腹稿,一双眼朝她看过去,涟歌一脸期待地望着他想听他解惑,眼里十足的认真取悦了他,“实与你早逝的姑姑有关。”   男子的声音清亮如碎玉,半真半假地向涟歌阐述了当年萧蔓和宋淮远的那段情,明亮的漆瞳一眼不错地盯着涟歌。除了在她脸上发现些因听闻亲人受难而产生的心疼和愤怒之外,不见旁的神色。   傅彦行心中稍安,听她问道,“所以,因为我和姑姑的女儿是同一天出生的,当初太皇太后召见我,是怀疑我是我姑姑的女儿?”   傅彦行点头,事实确实如此。   “那……”涟歌贝齿轻咬,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想确认,“季如霜果真是我姑姑的女儿吗?”   “你姑姑当年本就是早产,当初那个婴儿,已经去世了。”傅彦行道,“南阳太长公主得到的消息,是不准的。”   涟歌不知怎地,心里有些闷闷的。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姑,又仿似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了一团雾里。   她听了萧蔓的事,心里有些触动,很是难受。用膳时也进的不香,傅彦行瞧着,觉得某些事情不让她知道也是对的。   可不好好吃饭可不行,他暗戳戳用自己的筷子给她夹了些菜,涟歌本有些失神,听他咳嗽一声下意识给他盛汤,才发现自己碗里堆了好些吃食。   “你吃。”傅彦行眼里笼云罩雾,声音虽轻,却饱含不容拒绝的帝王威严。如今涟歌很能明白他的意思,怕他生气,忙撇下心中愁绪,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吃,没注意他没用公筷。   傅彦行微微勾起一边唇角。   晋阳。   萧洵在路上碰了好几次刺客,除了第一次因云卫们是远远的跟着没能及时出手,他胳膊被划了一道口子之外,剩下几次都是有惊无险。霍青干脆现身,带着云卫护着他一路快马加鞭,不过十日便到了晋阳地界。   他不过一个六品的巡城郎官,虽说是由朝廷直接指派,但品轶不高,进城后未掀起什么水花。   萧洵是先往晋王府投了名帖才去的县衙。   晋阳城是晋地的政治经济中心,由晋王直接管理,县令不过是个挂名虚职。平时里赏花遛鸟,偶尔处理些鸡毛蒜皮的民事纠纷,对晋阳的重要决策是没有参与和决策权的。   这县令姓刘,已五十多岁,前年最小的女儿也都出嫁了,在政绩上又没多大施展空间,便在位上熬日子,只待再过半年他的任期就满了,届时升迁也好,平调也好,他都要离开,便不想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出什么岔子。   故而上头发话让他伺候好从金陵里直接指派来的巡城郎官时,他心里有些苦。   好在他为人通透圆滑,热情地将萧洵迎到早已备好的府邸住下,头一晚就将晋阳的县志送了过去。   往后几日每天都带着萧洵往城中巡视,着重让他领略了晋阳城里的美食美酒和美人——白天去酒楼“视察”,稍晚些又到秦楼楚馆“巡视”,五日皆如此。   除了第一日提出要去王府拜见晋王被拒时露出些许愤懑之外,剩下时间里萧洵皆十分坦然,将刘县令安排的一切照单全收。   只是脸上微微绷着,连喝酒时表情也不甚明朗,似乎心里憋着股气。   刘县令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到今天又将他请进晋阳城里最大的销金窟胭脂醉里去赏舞听曲儿。   晋阳是大楚国土西北面的门户,毗邻匈奴与乌孙,民风比濮阳还要开放。   裸露着精致脚踝和纤细腰肢的舞伎穿着特制的羽衣,裤腿的缝开到大腿根部,身姿软如流水轻如云雾,扭腰摆胯俯身间,是长腿和酥胸若隐若现,反倒勾得人直了眼睛。   萧洵本闲闲倚靠在软塌上,那舞伎飞快旋转,且边转边踩着鼓点朝他移动过来,不知脚下踩到什么,一个趔趄,下一瞬如娇花自枝头颤落,盈盈往萧洵旁边装饰用的花瓶撞去。   刘县令悬起一颗心,这萧洵每日里都板着脸,令他捉摸不透,且看他目下神色,不似怜香惜玉之人,他很有些担心那美人这一撞下去的后果。   萧洵瞥那舞伎一眼,忽而勾起一抹笑,也不知他是何时出手的,刘县令只看得见他身影一动,如一阵风旋过,将那舞伎拉入怀中。   只眨眼一瞬,他已松开手,那舞伎顺势跪下谢恩,萧洵居高临下,瞧见她盈盈下拜姿势下纤长美丽的脖颈和挺翘的臀。   舞伎行完一礼,也不知羞,抬起一双柔若春水的大眼睛如泣似诉地望着他。萧洵低低一笑,伸手将美人拉起,凑过去到她颈边一闻,陶醉道,“你好香。”   刘县令见状,笑道,“我竟是今日才知,萧老弟如此怜香惜玉。”   萧洵但笑不语,揽住美人的腰肢顺势坐回位置上,那美人端起酒杯到他嘴边娇娇道,“奴敬公子。”   萧洵就着美人的手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再抬眼时刘县令便觉得他眼神有些迷离。   “萧老弟都来晋阳一个月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刘县令问道。   “我连王府的门也没进去过,”萧洵摇头,饮过一大口酒,面露不甘,“如今也回不去金陵了。”   刘县令没有错过他脸上的郁郁不得志,十分不解地看着他,“听闻萧老弟是新科探花,怎会到晋阳来做个巡城郎官?”   萧洵自嘲一笑,“探花算什么,如今朝廷里魏氏与何氏互相倾轧,想明哲保身尚且难,我不过谁的党派也不想站,只能自请来这里。”   刘县令在地方上待了许多年,却是知道魏氏和何氏党争之怨的,闻言露出个同情的目光,似是感叹他的遭遇,“老弟有实才,到哪里也不怕,不像我,年老才疏,这一生也便罢了。”   他举起酒杯,道,“来,萧老弟,干一个。”   两人推杯换盏,喝到最后都有些上头了,萧洵脸颊通红,话都说不稳当了,却是有些激动,挪到刘县令耳边去,小声道,“不瞒您说,我这次来晋阳,路上碰到许多刺客,约摸是朝堂里的谁想要我死在路上……”他打了个酒嗝,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复道,“可我偏要好生活着,而且,小弟我还想像您一样,往后就留在晋地,听闻晋王知人善任有大才,这里又山高皇帝远……自然逍遥快活。”   刘县令大惊,忙道,“萧老弟,话不可乱说啊。”   萧洵无谓一笑,回去搂了那舞伎的腰,和她调笑道,“今晚跟了我?”   那娇美舞伎方才听他们谈话已得知了他身份不是常人,自然愿意,任萧洵搂了肩膀,娇娇笑起来,半扶着他径自往雅间内的床榻去。   刘县令没有听人壁角的癖好,往里间笑看两眼,也挑了另位美人带着去了隔壁。   室内熏着香,美人将萧洵往榻上一带,二人顿时滚作一团。萧洵翻身将人压在身下,美人眼中水雾弥漫,勾得他低下头欲亲芳泽,右手却悄无声息在她后颈处一点,那美人便一下瘫软在榻上。   萧洵站起身,眼中一片清明。   霍青悄无声息出现在侧,低声道,“刘县令确实是晋王的人,但怕被你察觉出来,故而晋王只让他好生招待你,并没让他做旁的事,方才的试探应当是他自己好奇之故。”   他往榻上一指,“这位则是晋王庶子的人。 ”   萧洵点头,沉着一双眼,“给她身上弄些痕迹。”   霍青应下。云卫里头有个人出身巫族,自然会让这舞伎传递她自认为试探出来的消息,弄些痕迹更是小事。   第二日,萧洵前脚刚从胭脂醉回到住处,后脚便见刘县令一脸喜色过来通知,“萧老弟,方才晋王府那边传话来,说今日王爷有空了,召你前去叙话。”   萧洵和霍青对视一眼,明白是这些日子下的功夫有了初步成效。   晋王府雄踞一方,俨然是西北地界的霸主,晋王野心,从王府规制便可见一斑。王府外墙修筑得十分高大,府门巍峨,王府亲兵披甲佩刀,守卫森严和城门一般无二。   王府内部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建筑风格,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水榭歌台,样样精美。西北十月便飞雪漫天,处处银装素裹。   萧洵面上淡然,只眼底的惊讶到底泄露了几分情绪,管家不动声色地瞧着,将他引入偏殿喝茶,又侯了一个时辰,才带着他穿过一片冰雪梅林,将他引至王府书房。   下人打了帘子将萧洵带进二门,伺候他换下沾了冷气的狐裘披风,才又领他进入最里间去见晋王。   霍青如今扮做他的随从,不好再跟,留在二门处的小厅里喝茶,下人将炉子里的温度烧得更暖些,便次第退到外间去。炉里放了檀木,香气氤氲,熏得他有些热,不多时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不多时,两个侍女端着点心进来,瞧见他呼吸平稳睡得正香,二人对视一眼放下手中托盘,点了霍青的穴,动作轻缓地上前去搜身。   晋王正值壮年,眼神凌厉而矍铄,将堂下的年轻人一番打量,许久才淡淡开口,“本王前几日去北地巡视边界,不在府中,未能及时召见,怠慢大人了。”   他是超品亲王,对萧洵这个不过六品的巡城郎官这般讲话,着实是纡尊降贵了。萧洵一脸惶恐之色,道,“王爷为国为民,劳苦功高,这样说真是折煞小人了。”   晋王冷呵一口气,这才叫人赐座。   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刘县令事无巨细都往上报了,看起来就是个有些才华但郁郁不得志的年轻人,但晋王谨慎,并未完全相信。   二人聊了一个时辰,除了晋地风土人情,没有旁的内容,但萧洵健谈,语气不卑不亢,竟能将晋王偶尔的猜疑和试探圆过去,还能适时地表现一下怀才不遇的苦闷和对晋地的向往之情。   到他离开晋王府之时,竟令晋王有些拿不准了。   晋王庶子傅敏自外间回来,恰好和萧洵打个照面。见晋王一脸肃容,他将那舞伎回禀的消息和晋王一番耳语,末了又问,“父王,傅毓不是从金陵来过信,说这萧洵确实是受排挤才来晋地的吗,您为何如此放心不下?”   晋王冷哼一声,“那个逆子的话,听过也就罢了,是真是假还需我们自己查证。”   傅敏眼中光华闪动,道,“儿子觉得咱们应当将萧洵调到身边来,他要查什么咱们就给他查什么,若他真是可用之人,不妨利用一番,若他包藏祸心,咱们也好早日剪除。”   晋王沉吟片刻,道,“容本王想想。”   萧洵带着霍青回到下塌之所,方问,“如何?”   霍青低声答道,“我在外间休息时注意到他们放了迷香,便将计就计让他们搜身。”   萧洵心中一番计较,提笔写了封信让霍青送出。   第二日霍青派出的云卫来回复,刚出晋王封地范围,信便被晋王的人在夜间抄走一份。   霍青愕然,将那云卫好生骂了一顿,又问萧洵道,“怎么办?”   萧洵却笑了,拍拍霍青的肩,一脸松快,“接下来的日子,咱们等着便是。” 第54章 晋王   霍青很快明白萧洵说的“咱们等着便是”是什么意思。   五日过后,晋王府管家上门请萧洵过王府去审既行政令和账务。   这当然只是个借机观察他的名头, 萧洵只作不知, 该查就查, 有漏洞的也一本正经纠察出来, 却并不着急禀报回金陵, 而是写成册子给晋王。   他那日命云卫送出去的信不过是个诱饵,署名是给萧元敬的,普普通通一封家书,写着他的近况, 还叙述了他因被晋王无视时心里小小的落差。   明明是闲事三两件也写得极漂亮,晋王心知他的确有几分才, 且这般喜形于色,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初出茅庐怀有雄心壮志,却不够稳重的年轻人,又见他查出特意留出的缺口,倒真起了几分想利用他的心思。   他看完萧洵逞上来的册子, 震怒道, “岂有此理, 本王还不知我晋地有这么多的蛀虫。”他望向萧洵, 眼里是赞许之色,“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本事,真令本王欣喜。”   萧洵谦虚道,“是王爷给下官机会。”   漏洞是晋王让人特意留的,萧洵也是刻意查出来让晋王知道自己明白他意思的, 简单的两句话,其中含义二人心照不宣。   萧洵走后,晋王望着他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傅敏进了书房,十分不解,“父王前几日还说考虑考虑,怎看了他一封信便改变主意了?”   他瞧着自己父王这样子,竟像是想重用萧洵似的。   晋王一向了解傅敏,见他神色不快,沉声道,“不过利用罢了。”   到了十一月,晋王四十大寿,朝廷下令命萧洵代上祝寿。   运送贺礼的队伍到萧洵下塌的住所时,他人正在晋王府。刘县令火急火燎命人将他找回,把前后因果说了,却见萧洵一派淡然。   等他接过圣旨将礼部官员送走之后,刘县令终是忍不住了,隐晦地劝他,“萧老弟,晋地虽好,可你终归年轻,总要回金陵去的。”   身为晋阳巡城郎官,却日日泡在晋王府,俨然一副晋王门下食客的样子,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萧洵命人将朝廷来的贺礼重新包装好的,方笑道,“大不了不做这个探花,待您期满,我便留下来做个县令吧。”   刘县令惊讶不已,“萧老弟,你还年轻……”   萧洵摇头,“王爷于我,有知遇之恩。”   刘县令默然,这些天萧洵一直在晋王府里住着,还提出许多于民生有益的政策,他偶尔也听同僚们提起,萧洵是很得王爷重视的。   且人各有志,以他们的关系也不适合交浅言深,刘县令便不再多言。   晋王身为晋地的直接主宰,于此地百姓而言,无异于土皇帝。然他的四十岁寿辰,却办得一点也不隆重,只命人在城内设了粥棚布施,于王府内摆了几桌家宴庆祝耳。   萧洵身为晋王府的新晋红人,自然能得一席位。   这些日子观晋王言行,分明是位忧国忧民毫无野心的守成藩王,但萧洵敏感,仍旧能在平静表象下察觉出两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推杯助盏,酒过三巡,气氛也热起来。萧洵在旁桌陪坐,听着主桌那边言笑晏晏,不动声色观察着与宴之人。一个转头却瞧见二门处有人将门帘掀开一条缝,落在门帘上的影子娇小纤细,似乎是个女眷。   他仔细看去,恰与一双盈盈水眸对上。   萧洵恍若未见,只一瞬便移开眼去。   酒宴过后,晋王又请人至梅林赏景。午时才下过雪,厚重的白压得红梅轻颤,疏影横斜之景在冬日里也令人心旷神怡。   与宴之人中不乏文采辈出者,晋王喝了些酒,兴致颇高,命管家搬出一箱金玉器物,当做彩头让人作诗。   到萧洵时,不少知他身份的便隐隐期待着能得他一首,不知道的见他器宇轩昂也都存了点打量的心思。   萧洵起身,信步走到拉了绢布的两座屏风中间,提笔沾墨,挥袖写就一首词,端的是姿态飘逸,笔走龙蛇。   晋王朗声一笑,“探花郎果真好文采!”   观者适时发出惊叹,萧洵却十分淡然,笑着自箱里取出一支珠花,用羊脂玉雕刻的牡丹,花瓣映着雪光栩栩如生。   便有人打趣,“不知探花郎要拿这支精美之物送哪位美人?”   萧洵笑道,“家中有幼妹,惯爱这样的玉饰。”   一时间,众人皆赞他兄妹情深。   到了掌灯时分,天空中又落下雪来,宴会已到尾声,萧洵跟着众宾客欲出晋王府的大门,却被管家叫住,“萧大人,王爷有请。”   萧洵与方才结交欲一道出府之人道别,跟着管家又回到先前赏景的梅林。林中有赏雪亭,亭中有火,火边是挡风的厚重纱帐,隐约可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内饮酒。   “王爷,您找我?”萧洵掀帘而入,恭谨问道。   “坐。”晋王一指对面,开门见山道,“下个月本王要回京过年,想问问你,愿不愿与本王一道。”   萧洵受宠若惊,却有些犹豫,“下官的任期还未到,不敢擅作主张。”   巡城郎官与太守县令等三年一任不同,是一年以后便要回京的,虽无明显规定任期内不得离开巡查之地,但贸然离开总归不妥。   晋王沉声道,“这不是什么问题。”   萧洵沉吟片刻,正欲回答,却听得利箭破空,一群黑衣人踩着月色从阴影处钻出,瞬间与王府亲卫缠战做一团。   晋王是寿星,喝了不少酒,但神勇不减,取出腰间配剑与靠近暖亭的刺客斗在一起。   萧洵直面一场战斗,心中疑惑,却也来不及思考,一脚踹飞一个黑衣人,夺过他手中的刀将晋王护在身侧。   这场刺杀来势汹汹,但晋王府到底不比旁处,府中亲卫源源不断加入,很快祢平战斗。   “父王!”傅敏先前代父送客,才从外间赶过来,忙将晋王扶回书房。   晋王并未受伤,只是酒气上泛出了许多汗,倒是萧洵与人争夺武器时腿上受了一刀,晋王命人给他包扎,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家门不幸,让你见笑了。”   萧洵神色微动,晋王却似是想起某些不愉快的记忆,神色不振,语气悲凉沉痛,“这场刺杀,是我那在京中的长子下的手。” 第55章 桃花   萧洵在金陵并未见过传闻中的晋王世子,但记起涟歌曾被他的人在宫中掳走过, 沉下脸去。   晋王叹口气, “年年我过生辰他都要来这一出。”   一副家丑不可外扬的模样, 说的模棱两可, 萧洵心知没这么简单, 嘴上却附和道,“臣在京中便听闻,世子性格乖张,却不想能到如此地步。”   “他母亲去得早, 本王又忙于政事……”晋王自嘲,“只怨本王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   话到这里也便罢了。萧洵伤了腿, 晋王命人收拾出一间客房让他留宿,萧洵心知是试探,也只得接受。   亲卫扶他时不动声色将手指抚过脉门,萧洵放松身体,任他探究。他今日与刺客交手, 露出手上功夫, 知道是让晋王起疑, 便大大方方让人摸底。   已是夜深人静, 偌大的晋王府只听得见雪落下的声音。忽起一阵风呼啸着卷起千堆雪,巡逻的亲卫被冰雪扑了满身,挥袖去挡的一瞬间,没瞧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宿客的东苑,油灯已经吹灭, 霍青现身萧洵榻边,道,“那亲卫果真去了晋王府书房。”   为表诚意,除了第一次上门带着霍青以外,其他时候萧洵都是只身来的晋王府,但霍青出身云卫,暗处才是他是世界。   “至于今日行刺之人,的确是晋王世子的手笔。”联想到在金陵时傅彦行遇到的几次刺杀,与今日晋王府中的如出一辙。   萧洵来晋阳之前傅彦行曾提点过他,晋王和世子有龃龉,他沉默片刻,与霍青一番耳语,让云卫用特殊传令之法将近日所得传回京中去。   收到信的时候,皇城里正在过冬至。   涟歌头一日就向傅彦行提出要回萧府里去过节,他虽不舍,但晓得她进宫快两个月了,怕是思念亲人。况且“太后”是没有理由拘着人小姑娘在宫里过冬至的,他只得同意,但同她讲好第二日要再进宫来,且得呆到年前萧元敬回京述职再走。   涟歌只当他是担心自己在家中不如宫里安全,一口应下,一大早便收拾好回萧府去。   傅彦行散朝后下意识去膳厅用饭,见到桌上只有一副碗筷时心情有些阴沉。   流安心内咯噔一声,这小祖宗怎地也不陪陛下把早膳吃了再走,但他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傅彦行的神色,道,“听偏殿伺候的宫人说,萧姑娘本欲等陛下散朝后拜别了再走,但怕下雪,所以只去了安寿宫请安,未能等候陛下。”   傅彦行脸色稍霁。   听说孙女回府,萧老夫人亲自到二门来接,见她气色红润,且似乎又长高了些,脸上的担忧才转变为笑意,只是嘴上却不肯饶过她,“进宫这么久,就往家里递过一回消息,我这颗老祖母的心都要难过死了。”   涟歌连连告罪,将祖母送回福寿居去。萧老夫人不肯让她走,拉着她的手询问她在宫中的事,涟歌自不会说自己如今在宸阳宫偏殿住着,便将早就想好的腹稿说给萧老夫人听。   老人眼里依旧锐光闪烁,问道,“没听说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啊,怎地你在宫中住了这么久。”   涟歌倒一碗热热的蜂蜜水递过去让她润喉,不愿再瞒她,让伺候的人退下后,道,“祖母,其实我这次进宫,是因为哥哥的缘故。”   萧老夫人面露不解。   “我哥哥去了晋阳帮陛下做事,恐有人对我不利,临走时请陛下护我周全。故而太后娘娘是应了陛下的托,才找由头让我入宫的。”   萧老夫人给她的话惊得瞳孔微缩,“这么说你哥哥此行有危险?”   涟歌笑道,“哥哥去的是晋王封地,做的不是危险之事,只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府中,怕我闯祸,才请陛下托太后管束我的。”   萧老夫人心中不安稍轻,复又紧张道,“那你见过陛下吗?”   涟歌有些心虚,低头去吹蜂蜜水,话里一派镇静,“没有,孙女儿一直住在安寿宫里。不过陛下来看望太后娘娘时,我远远地瞧见过陛下。”   “那你……”萧老夫人还欲再问,涟歌抬起头来看她,一双眼睛清清亮亮的,她又问不出口了,话锋一转,道,“那你要好好守规矩,切莫冲撞了宫里头的贵人。”   涟歌颔首称是。   这些日子她一直待在宸阳宫,除了偶尔去安寿宫和长乐宫外,基本都是窝在偏殿或者御膳房,还真没见过旁的贵人。   后宫里身份高的妃嫔都是可以召请家中小辈女眷进宫来陪侍的,更遑论太后,之前隔三差五就要请何窈进宫一趟。   故而涟歌人在宫内的消息被藏得很紧,莫说是魏太妃不知,连太皇太后都只知道太后曾召了一个姑娘进宫,却是不知到底是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宫里。   前段时间帮南阳太长公主找回季如霜之后,太皇太后便甚少关心外界的事,只一心等候年底到来。   她在等一场风雪。   在大楚,冬至跟过年一样重要。朝中休沐半日,连萧洺也放了假,加上月前就从南监回来的萧测,府中人到得十分齐整。   晚膳是极为丰盛的。   涟歌握着筷著,吃的十分开心。虽家中菜式不若在宸阳宫里那么精致,可这种温馨圆满的氛围不是宫中珍馐可以比拟的。   桌上放了一盘饺子,王氏笑道,“今日这饺子是羊肉馅儿的,但其中一个里头我包了桃干儿,看谁能吃个乐子。”   结果头一个就让涟歌给夹到了,她吃了一口,瞧见萧涟音眼巴巴地望着她,“二姐姐,剩下半个给我吃吧。”   姐妹俩挨着坐的,涟歌便将筷子递过去,萧涟音吃得笑弯了眼睛。   冬至里头吃羊肉和饺子都是习俗,桌上除了羊肉馅儿的饺子,另还有一大锅羊肉汤。涟歌爱吃羊肉,连喝两碗,撑得滚肚圆。   因知涟歌第二日还要回宫,萧老夫人舍不得,便将她叫到福寿居去,说晚上想和孙女儿一起睡。   她这些年年纪愈发大了,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记忆力大不如前,萧涟漪放心不下,也跟着去福寿居里陪着。   萧老夫人对涟歌的偏爱显而易见,萧涟漪是在她跟前长大的,但只要有涟歌在的地方,她的视线总是一眼不错地落在二孙女身上。   萧涟漪幼时还颇为不满,明事理以后倒不再计较这个,又偶尔从父母口中听过二妹妹和姑姑生的像的事,晓得祖母是移情到涟歌身上以后,更舍不得生气了。   如今涟歌好不容易回金陵,却进宫一待就是两月,她心疼祖母,少不得私底下要和涟歌抱怨两句,知道太后娘娘下的令谁也不敢违背,只好按捺住心头不满,趁祖母去沐浴时问道,“眠眠,你还要去宫里待多久?”   “太后娘娘说让我留到年底,过年以后便不用再去了。”涟歌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嗅出点不同寻常的问题,又问,“大姐姐,府中出什么事了吗?”   她担心是坏人也会利用萧府中人去针对她兄长,故而十分紧张。   萧涟漪摇头,一脸担忧,“如今祖母愈发嗜睡了。”她也不绕圈子,“祖母喜欢看你,我想你能多陪陪她。”   涟歌心中又是心酸又是自责,嗫嚅道,“这些日子里劳大姐姐辛苦,我最多还有一个月便能交了宫中的差事,回府就陪着祖母,哪里也不去了。”   萧涟漪倒不是喜欢责备亲人的性子,见她这般心中也不忍,“姐姐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祖母毕竟年纪大了,如今二叔和二哥哥皆不在京中,只你一个在她跟前,不免要你多尽些心。”   涟歌被她这一说,心中愈发难过,连萧涟漪是何时走的也不知道。   待萧老夫人自净室出来,她接过婢女手中的干布,道,“你去铺床吧,我来给祖母擦头发。”   老祖母年纪大了,发中有一半银丝,但这些年养尊处优,摸起来亦十分柔顺。   屋内亮着灯,祖孙俩的影子落在地上融成一团。萧老夫人自镜中看着涟歌低头为自己绞干头发的乖顺模样,既是欣慰又是难受。   “你姑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经常给我擦头发。”她忽然开口。   这是涟歌第一次听她主动提起早逝的姑姑,想起傅彦行上次说的那段往事,心里亦是一痛,问道,“祖母可以给我讲讲姑姑的事吗?”   思及爱女,萧老夫人笑起来,“我生下你大伯和你父亲之后,过了快十年才得了你姑姑。她啊,自小古灵精怪,嘴巴又甜,刚会走路的时候就满府里跑。就算是闯了祸,撒个娇,两个哥哥就自愿替她担下罪责了。”   萧蔓长到四五岁的时候,更是粉妆玉琢雪团一样可爱,萧老夫人从镜中和涟歌对视一眼,“就跟你小时候一般,是我们全家人的开心果。那时候你祖父每日都早早回府,就抱着你姑姑玩儿,连两个儿子都得排在后头去。”   “后来她长大了,不若幼时那般调皮。但性子还是十分活泼,我为了让她贞静些,亲自教她弹箜篌,盼着能用琴声压压她的性子。她总爱偷懒,跟我撒娇说手指痛,我一心疼,便由着她去了。但她天分极高,一首曲子看我弹两回就会了,慢慢的我也就不再拘着她。”   萧老夫人感慨,“她很孝顺。每次我洗完头发她都会像你今日一样替我擦干才放心,总是对我说,母亲啊,头发不擦干的话会头痛的哦。”   涟歌手上动作不停,微笑着听萧老夫人将尘封往事娓娓道来。   十六岁的萧蔓出落得亭亭玉立。在大楚,那般年纪还未嫁人的女孩儿很少,但夫妻俩疼爱女儿,不肯早早将她嫁出,便想将闺女留到十八岁,最好再招个家世不显的女婿上门来。如此便可将女儿一辈子留在身边。   值得他们庆幸的是,萧元睿和萧元敬两兄弟年轻时候俱是玉树临风美姿仪的翩翩公子,见惯了两个兄长好相貌的萧蔓,从未对谁表露出不同寻常的心思来。   宁平十二年春,上巳节。   皇后娘娘亲自出皇庭,于曲水河畔举报赏花节,邀请各府女眷江边一聚。   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宫里宫外女眷众多,除了赏花赏水,应景吟诗也必不可少,尤其未出阁的少女,最易被人放在一块儿比对。   萧蔓虽生得美,本就扎爱嫉妒的某些贵女们的眼,但她不过是三品官的家眷,且到了十六岁还未许人家,便成了好拿捏的对象。   起先是三五个姑娘在起哄,听说她会弹箜篌,便想着让她当众表演一曲。听她推说不会,那些姑娘越是来劲儿,人群中便也闹起来,令皇后娘娘也生了兴趣。   “今日良辰美景,能有仙乐助阵再好不过了。”何皇后十分温柔,望着萧蔓道,“萧姑娘若是会弹,请不必藏拙,为本宫演奏一曲。若是真不会,便也罢了。”   她岂会不知那些女孩儿们的拙劣伎俩,凤目一沉,眼风从那几位起哄最厉害的贵女身上扫过,“你们何苦强人所难。”   萧蔓本是骄傲之人,先前是不愿如了这些人的意,但听皇后娘娘为自己解围,心中欢喜,倒真生出些演奏的兴致,往上首盈盈一拜,道,“娘娘,臣女愿为您演奏一曲,酬您好意。”   宫人很快搬来一台凤首箜篌,萧蔓焚香净手,朗声道,“谨以此曲赠知音。”   她从不是性子扭捏之人,又被父母兄长惯得大胆,即使面对一国之母,也敢说出知音二字。在座女眷皆道她自取其辱,但何皇后却只是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开始表演。   萧蔓坐在绣墩上,纤纤细指轻挑几下琴弦试音,便听乐声动听,如昆山玉碎,雪云化练之效。她心中更是大喜,便不藏拙,将从母亲处所学琴艺一一展现。   玉指一动便在晶莹剔透的琴弦上轻拢慢捻,顷刻间便令在场中人恍若置身高山空谷,面前只有幽兰簇簇,复又来到烟雨江南,听得流水潺潺,最后是茶马古道,寻觅天涯尘烟,满地黄沙。   美貌昳丽的少女十分专注身姿秀逸,静如玉雕,只有剥葱般的玉指在轻抚琴弦,精致的侧脸如兰盛放,檀口微抿,神态迤逦,令听得琴声自远处赶来的人看花了眼。   只一眼,如沧海桑田终寻觅,万古人间不得踪。   一曲过后,何皇后笑赞,“美人如此多娇,令人心神向往矣。”   先前那些想看她出丑的,俱都红了眼。   “得了皇后娘娘的称赞,你姑姑在京中便有了第一美人的名头,不过她向来不在乎这些虚言,只是自那以后,上门求亲者众,她不堪其扰,偷偷去了城外的庄子上。”   萧老夫人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言,摸摸已被擦干的头发,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眠眠也去沐浴吧,一会儿换祖母给你擦头发。”   她眼中隐有泪花,涟歌不敢多问,从善如流去了净室。   再出来时萧老夫人却扛不住在软塌上睡了过去,涟歌不肯吵醒她,由莳萝伺候着擦干发,才将她叫醒,“祖母,天色不早了,咱们睡了吧。”   灯下的少女声音柔和神态温柔,一如萧蔓当初与她撒娇时一般无二,萧老夫人睁开眼,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等她彻底清醒过来,人已经被涟歌扶到床上。   萧老夫人搂住孙女,道,“好眠眠。”   她很快睡过去,涟歌望着祖母眼角的湿痕,知道姑姑定是当年去了庄子上之后才碰到那宣宁侯世子的。只傅彦行说的隐晦,她也并不知道当初他们的感情是怎么产生的。   她这厢胡思乱想,久久未有睡意,却听望舒过来低声道,“姑娘,宫里传来消息。”   她见望舒神色十分肃穆,蹑手蹑脚起床穿衣,让侍女去榻边守着,出了内间方问,“何事?”   “晋王传来消息,公子受伤了。”   涟歌的心一下纠起,下意识抓紧她的衣袖,很有些急切,“如何会受伤?”   望舒摇头,“通知我的人并未明说,您看,要不要进宫去问陛下?”   涟歌有些犹豫,她才答应祖母要陪她的,不好半路就走。可大半夜的云位都送消息过来,她又担心萧洵的伤。   两种念头揉在一起,最终还是担忧大过不舍,她取了笔纸写下一封告罪信,让侍女明日给祖母看,便穿好衣服去找王氏。   此时还将近戌时,王氏道,“太后娘娘怎地这般着急?”   “听说是华昭公主吃多了饺子积食,特命我进宫去瞧瞧。”涟歌道。   王氏心中生疑,她倒不知自己这个侄女儿的医术什么时候比太医们还灵了,但当她是这些日子讨了太后娘娘欢心,又听太后有旨,耽误不得,只得再三叮嘱,“进宫后要守规矩,莫冲撞了贵人。”   涟歌起身拜别,带着望舒出了府门。   一路进入宸阳宫,却被早就等候着的宫人带到宫内水榭旁。   宸阳宫本是议政处理政事用的宫殿,但傅彦行还未大婚,没有后宫可去,宸阳宫便成了他一直住着的地方。   宫殿宽阔,景致独特。   西侧宫外的水边亭榭里,红泥小火炉暖暖的升腾着,热着一壶琥珀色的酒。厚重的透明纱帐将水榭围成一个温暖静谧的空间,四角挂着宫灯,光影落到亭内,是一室柔软明亮的黄。   流安打了帘子让涟歌进去,身上着的冷气被温热融化成水雾,沾湿了她的长睫。傅彦行抬眼望去,觉得小姑娘这模样莫名惹人爱怜。   他唤她坐下,“来烤烤火。”   涟歌脱掉沾上雪沫的披风,将冻得通红的手放到炉边去烤,口中却不停,“陛下,听望舒说我哥哥受伤了?”   傅彦行皱眉——其实萧洵是腿上被砍了一刀,皮肉伤,没伤到筋骨,但他为了将人小姑娘骗进宫来陪他过冬至,连夜命人去报信,倒像萧洵伤得多重似的。   涟歌眼中全是急切,看到皱眉更是心慌,声音出口便变了声调,“陛下,我哥哥是不是伤得很重?请您告诉我!”   被她一汪清泉一样亮烈的双眼望着,傅彦行莫名有些心虚,但知道不能真将他她吓坏,忙道,“别哭,你哥哥是受了点儿轻伤,不重,真的。”   他这么一解释,涟歌反倒更觉得他是为了怕她伤心故意安慰她,红着眼眶道,“陛下,臣女很坚强的,您不用骗我了,就跟我说实话吧,我哥哥到底伤得有多重?”   傅彦行放弃挣扎,唤出一个云卫来,沉声道,“你亲自和萧姑娘解释。”   便是那个从晋王传话回来的云卫,恭敬朝二人行了礼,道,“回陛下,萧大人是在晋王府中受得伤。月初晋王爷生辰,府中遭了刺客,萧大人为护王爷,小腿被刺客砍伤,但伤势不重,未伤及筋骨。属下离开晋王时,王爷已请了府中医术最好的太医为大人医治,料想到今日应当可以下地了。”   涟歌眼中含着颗泪珠,终是信了他的话,破涕为笑,“多谢侍卫大哥。”   傅彦行非常不愿意她这般如沾露牡丹花的娇娇模样被外人瞧见,对那云卫沉声道,“退下吧。”   心中大石放下后,涟歌才得以发现此间环境,一时却没太反应过来,“这么晚了,陛下还要喝酒吗?”   她惦记着他有胃疾的事,虽知自己没资格多嘴,却还是本着医者仁心,劝道,“陛下,喝酒伤身。”   傅彦行神色清和,望着炉上美酒,倒,“这是去年御膳房酿的梅花酒,到今日刚好一年,不醉人的,朕煮些来暖暖身子罢了。”   涟歌动动精致秀挺的鼻,果然嗅到一股若隐若现的清甜梅香,也笑道,“去年冬日,臣女也学着偏方酿了些梅花酒,还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呢。”   傅彦行倒出两杯酒在精巧的杯中。这一套酒具是他明白自己对小姑娘的心思之后特意命内务府打造的,雪白精致的杯身上刻了两只黄色的狸奴,十分惹人喜爱。   涟歌的反应果不出她所料,她将杯子握在手中,虽不喝酒,却还是将酒杯捧过来闻,笑道,“想不到陛下宫中竟有如此可爱的酒具。”   傅彦行眼中光华闪动,勾起一侧眼稍,执起一酒杯一饮而尽,姿态潇洒俊逸,吞咽的时候喉结轻颤,让一直望着她的涟歌莫名有些耳热。   “陛下,这酒好喝吗?”她看得有些渴,在他饮完第二杯的时候忍不住问道。   “好喝,你可以尝尝。”他瞧出小姑娘不若先前那般抗拒,引诱她道。   涟歌面露难色,“可是我自小酒量便不好。上次您也看见了,就喝一碗酒酿圆子而已,臣女就都醉了。”   听她提起那缠绵的一夜,傅彦行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可他实在爱极了她喝醉之后对他痊愈防备的媚态,心中对她的渴望愈发浓烈,便放低了声音去哄人,“只喝一点没关系的,这酒不醉人。”   才怪。   “真的?”涟歌不信,哪里还有不醉人的酒?   傅彦行又倒了第三杯,瞧见她一脸求知的模样,又倒了一杯酒,等晾得冷些了,刻意放慢动作端到唇边,极慢地喝了一口。   脸上的表情,哪里是在喝酒,分明是二月的柳条迎着春风划破春光明媚,引得涟歌心痒难耐,也顾不得会喝醉了,迫不及待道,“那臣女试试。”   她端起酒杯欲饮,却被傅彦行拦住,“慢着,你这杯酒凉了。”   然后,涟歌便瞪大了眼睛瞧着傅彦行将她的酒杯接过去,把酒倒进他的杯子里,又重新提过酒盏给她倒了半杯。   她脸颊被火炉火熏成微微的红,觉得有点儿热,不敢伸手去接。   傅彦行心里头发笑,嘴上又忍不住想对她使坏,“怎地,想朕喂你喝?”   涟歌一下脸色爆红,如同四月里盛开的桃花,承载着整个春天的艳丽,慌忙从他手中接过自个儿的杯子,仓促间一饮而尽。   她喝得急,却并未真正感受到这梅花酒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口中像是含了一朵梅花,又覆了一层清冽的雪。   她酒量是真的浅,只一瞬又觉得艳阳高照,烈日破云而出,晒得她口中雪融冰散,汇成一股热热的涓流。连额上都起了层薄汗。   “你这样可不行。”傅彦行侧头笑了笑,将方才从她杯中倒过来的酒端起,“看我的。”   他随手一甩,酒杯划了一道弧线往上飞出,下落时杯身倾倒,酒液如水散落,他轻轻动了下身子,仰起头去,微张开嘴巴恰好将如银河下垂的香醇全数纳入口中。右手一会挥,又在一瞬间将杯子一挥,让其稳稳落回桌上。   涟歌看得一愣一愣的,她竟不知,一国之君也能有如此潇洒不羁的一面,像极了她在话本里看到的那些快意恩仇的大侠。   傅彦行一直在不动声色观察她,没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异,更是有心卖弄,将炉上的酒全数倒回酒壶里,将冰雪里一插,待温度凉些,甚至举起壶嘴仰头便喝了一大口。   他从长榻上坐起身,足尖一点,整个人化作一道光掠了出去,卷起一堆风雪,打在帘子上,再回来时手中携了一枝梅花,递给涟歌,“送你的冬至礼物。”   空气静了下来。   他伸出手的姿势,从未如此动人过。眼睛是三月的桃花落下拂过一池春水,被春风吹过掀起一阵微醺的馥郁气息,勾起的嘴角是六月的荷花从田田菏叶间悄悄绽放,轻轻一勾便是令人心醉的笑意。   涟歌给他专注的眼神看得越发觉得有些热,忍不住也倒了一杯酒,全然忘了壶口方才被他对嘴喝过。   傅彦行有些执着,她只好将花接过来,又像是刻意想掩饰住什么欲破土而出的悸动一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喝酒时总是习惯闭上眼睛,长长的羽睫低垂下来,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颤动,小脸红扑扑的,抿唇的动作自然而优美,活脱脱就是一副画。   傅彦行勾起声音,语气魅惑,“想学朕方才喝酒的方法吗?”   冬季的夜晚总是漫长的,丝丝冰凉的冷气被厚厚的帷幔阻隔在亭外,涟歌有些醉了,支着头认真思考,半晌才说,“想!您教我吗?”   傅彦行笑起来,温柔地哄她,“你过来,朕教你。”   他平时不爱笑,这么一笑起来便是山河失色,令她脑中发懵,又加上醉意上泛,尚且来不及思考他话中含义,已经绕过桌案,朝他走过去。   “真乖。”傅彦行笑着夸奖小姑娘,知她是醉了,伸手一拉让她落入怀抱。   第一次坐在男子的腿上,涟歌很有些不适,微微挣扎起来,臀下来是男人强健有力的大腿,她一动反被他用小腿压住双腿,耳畔是馥郁缱绻的声音,“莫动,我教你。”   涟歌顿了顿,到底经不住好奇,又脑子发懵,往前倾了倾,照着他的话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傅彦行就着酒壶抿了一口酒,一手揽住她后脑勺,直接嘴对嘴给她渡了过去。   涟歌下意识地吞咽,傅彦行更进一步,舌头顶进去,在她唇齿间肆意地勾缠,些许酒液自唇边溢出,顺着两人精致的下颌流进衣领深处去。   这样的甜美的味道他上次就细细品味过了,但时隔多日,强烈的欲望又一下开了闸,傅彦行微微打个颤,不由自主地直起身,另一手勾着她的腰往自己胸前贴,将人搂得紧紧的,唇舌更是肆虐,恨不得将她口中所有的甘甜都吸允掠夺过来。   涟歌仰着头,一时全不知怎么喘气了,他灼热的呼吸直接压过来,傅彦行有力而柔韧的舌头在她嘴里滑过,带着她从未尝过的滋味,是甜的、是苦的,是有力的、是莽撞的、是发烫的!是独属于眼前这个男人的。   她于此道本就没有经验,又喝了酒,尚且不知今夕是何夕,憋得小脸通红,在这冲满了躁动的吻里呜呜出声。   傅彦行稍稍退开些许,瞧见小姑娘被她吻的脸色涨红嘴唇微肿,且今日她醒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迷迷瞪瞪望着自己,也不由得脸颊发热,胸口起伏,大口大口的喘气。   涟歌喘得比他更厉害,在她仅存的意识中,她上次和傅彦行这般亲密还是中秋那夜在武昌街外,因遇刺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唇。   可这次的感觉太强烈,让她鲜明地感觉到了另外一种情绪,悄悄在她心口萦绕,使她心跳咚咚咚地比往日更快,又似乎有什么被忽略的东西在叫嚣着想要肆意生长。   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又做梦了,眼睛里升腾起水雾弥漫,看得傅彦行心都软了。在小姑娘额头上亲了一口,压低了声音去问她,“回去?”   听见回去二字,涟歌以为是能回府了,点点头晕乎乎地重复,“回去。”   傅彦行轻笑开,和她额头对额头地顶了一下,站起来用披风裹住她,就着抱小孩的姿势将人抱在怀里出了水榭。   先前不知躲到哪儿去了的流安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在前头提灯引路。   宸阳宫颇大,从水榭出来还要绕过一片梅林才能回到傅彦行平时宿着的寝殿,流安以为傅彦行要将涟歌抱回偏殿,却见自家陛下脚步不错地直朝他自己的寝殿去。   年轻的太监总管心中咯噔一声——萧姑娘还小,莫非陛下这就忍不住了?   和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望舒,但望舒出身云卫,思想里的服从感更甚于流安,低垂着的双眼里,心疼显而易见。   傅彦行将已经睡熟的小姑娘放在榻上,用厚厚的羽被盖住了,对流安道,“打些水来。”   流安不敢耽搁,亲自去盛了热水。见傅彦行作势要给涟歌擦脸,忙道,“陛下,让奴才来吧!”   傅彦行眼风冷冷扫他一眼,沉声道,“退下。”   流安被他冰冷的声音喝住,鼓起勇气道,“陛下,姑娘还小,您……”   “滚出去!”傅彦行额头青筋暴起,怒道。   他看起来有这么饥渴?   再不看退下的二人,傅彦行伸出食指碰了碰涟歌微微肿起的唇,心道小姑娘果然太娇,他都没怎么用力,她的嘴巴就肿了。可怜他如今身份未明,偷个香都要偷偷摸摸不能给人瞧见。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为什么要大半夜的将人骗进宫来。   能看不能吃,简直自虐。   傅彦行只好又取出上次给涟歌用过那盒药膏。   迷迷糊糊间,涟歌感觉有什么湿湿的东西在自己唇上轻抚,便下意识地又抿了抿。   傅彦行看着差点又被她含进嘴里吸吮的手指,心里头有些发酸。   将人伺候好以后,他才进后殿浴室去沐浴。   且今日沐浴的时间,还稍长了些。   将自己完全整理好已是半个时辰过去,他瞧见小姑娘在自己的被窝里睡得香甜的模样,觉得十分满足,掀开被窝钻了进去。   将小姑娘拢入怀里,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傅彦行觉得,这辈子能有今日,似乎就圆满了。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时涟歌才悠悠转醒。   她望着描金帐顶,对昨夜醉酒后发生的事没多少印象了,只隐约觉得,自己看见了桃花。 第56章 开窍   望舒端了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却见自家姑娘愣怔怔地靠在床头, 右手五指虚空一抓, 并拢成拳头, 复又松开。   如此反复几次, 她不太明白, 以为主子是酒醉过后尚且不大清醒,道,“姑娘可觉得哪里不适?”   御膳房已经送来了解宿醉头疼的汤药,只是还有些烫, 在外间桌上放着。   涟歌抬眼去看她,没有说话, 秋水长天共一色的双眸里是显而易见的云雾弥漫。   就着望舒的手饮完醒酒汤,脑中晕眩之感渐退,她却更觉得胸腔里湿热与鼓噪的心跳声愈发强烈,某种想抓却又抓不住的悸动咚咚咚地在敲响。   偏殿内墙是用椒香涂成,冬日里烧了暖炉一烘, 热气上泛蒸得香气肆意翻滚。涟歌又躺回去, 却觉得今日这香味里头有某种难以言说的不同。   望舒怕她是病了, 又唤她, “姑娘是否需要传太医?”   涟歌摇摇头,一把拉过被子将自己裹住,觉得身上力气多得使不完,将自己卷成个团在被窝里滚来滚去。   良久才将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扯着嗓子高声尖叫。   “望舒, 我昨晚怎么回来的?”她一下想起来这个问题,仰起头去问。   “是奴婢抱您回来的。”   涟歌一脸狐疑,她昨夜分明觉得,是陛下抱的她,但如今听望舒这样讲,她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望舒瞧着她神色恹恹的样子,悄声退了出去。   涟歌望着这间睡了月余的寝殿,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视线落在妆台上的时候,她很是怔神。   紫檀木打造的偌大妆台上,放了一只莹润的白瓷净瓶,里头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腊梅。   昨夜的记忆如云似雾,被这一枝梅花拨开。   涟歌眯着眼睛,脑中浮现出傅彦行昨夜将这梅花递给她时眼里的沔邈微醺,令她如今一想起来,就觉得脸颊生热。   陛下……陛下为何对着她笑得那样好看。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尚不知情爱为何物,但整天被人拢在羽翼之下庇佑着,被人以温情攻势一点点占据心房,哪怕她自己还未开窍,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傅彦行待她是不同的。   涟歌有点儿慌。   感情之事一向迟钝,且对方又是皇帝,哪怕她再怎么聪慧,也不会想到,他待她确实有情。   因此,涟歌反倒迷糊了。   外头有雪花细细密密落下来,积得厚了又从枝头坠落,偶尔风过,呼啸着将浅赫深红卷到地上。   整个皇城银装素裹。   望舒很快回来,掀帘时冷风呼啸而过,她去火盆边上将手烤热,方过来伺候涟歌穿衣。   前几日有内侍送来两面紫檀嵌宝柜,里面皆是为她量身裁制的新衣,是以望舒极快便帮她换了一身鹅黄交领齐腰裙,深紫的宫绦系在腰间。这娇艳的撞色也只有她压得住,涟歌一边替她挽发一边附在她耳边笑道:“待姑娘更大些,恐怕没人比您更好看。”   又翻出箱里红色的狐毛斗篷给涟歌系上,她一向喜欢红色,穿上之后心情大好,推开门走入风雪里,远远看去还真像一只狡黠的红狐狸。   与散了朝后听说她还未起朝过来看的傅彦行撞了个正着。   男人的眼光在见面那一刻便吸引了,小姑娘裹着鲜红色的狐毛斗篷,精致的脸蛋裹在狐毛帽子里,滴溜溜的眼睛又大又圆,黑漆漆的瞳孔里装满了他挺拔的身影。   他不由得心中欢喜,暗赞一句,这件斗篷果真衬她。   涟歌很快移开眼去行礼,“陛下怎么来了?”   他抬手去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因她戴了帽子,只摸到一手的狐狸毛。涟歌感受到头顶的重量,却觉得那只手仿佛拽住了她的呼吸,血气一下涌上脸颊。   她不动声色退开半步。   傅彦行垂下眼,眸中是暗云翻涌,“听说你还未起,朕来看看你。”   他转过身去,“回去用膳吧,晚些时候朕带你出宫去。”   涟歌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却只能看着他已经往前走了几步的背影,他的步伐迈得很快,转眼间已经走过被雪水洗过的红梅和翠竹。   膳堂里烧着热热的地龙,涟歌解下斗篷,发现桌上竟有一盘饺子。   宫中的早膳向来精致,盘里的饺子个个皮薄馅厚,鼓鼓囊囊地好似一粒一粒精巧的元宝。   傅彦行净过手,已经坐在桌边专注地用膳,涟歌去他对面坐下,本想问他为何今日有饺子吃,可悄悄观他神色似有不快,又不敢多问,只安静地吃面前的食物。   她觉得,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大好。   想起他方才说的“晚些时候朕带你出宫去”,涟歌有心想问,可用完膳以后他却一声不吭就离开去勤政殿处理政务了。   她有些恼。   恼自己早上的时候为何会认为陛下待他不同,这般令人捉摸不定的样子,连个好脸色也不给她,真是过分极了。   她未发觉出自己这样的想法是有些恃宠生娇了,只觉得心中不痛快,想去院中玩雪。   守卫宸阳宫的亲卫全部出身云卫,对她一向视若未见,她便拉着望舒去昨夜喝酒的水榭外玩雪。   宫人早将水榭内收拾干净,因听了她要再去的信息又重新升了暖炉,只待她玩累了好进去休息。   流安守在勤政殿外,听了云卫传来的话,轻声推门而入。年轻的帝王正披着厚厚的狐裘斜靠在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荷包在把玩,流安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安静地立在下方等候他问话。   “她在做什么?”傅彦行手指摩挲着荷包的边角,语气沉沉。   流安小心斟酌词句,答道,“姑娘这会儿在水榭那边,像是在玩儿雪。”   傅彦行听见水榭二字,心中升起微妙的感觉。将视线从荷包上收回望向那个方向,眼神空远浩渺,他似乎能看到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此刻正在捧着雪堆,圆圆的大眼睛笑起来一定很美。   他勾起一边唇角,觉得自己何苦与她置气,她不过后退半步,他再往前走多走一步便是。   他一下释怀,站起身去朝外走去。   流安一惊,忙拿过屏风上明黄的斗篷跟过去为他披上。   此时已经未再下雪,水榭建在一池上,两旁皆是摇曳树影,水面结了冰,一切都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冰冷的雪捧在手心里是刺骨的寒,一开始冻得涟歌瑟瑟发抖,但时间久了反而能得另一种乐趣。涟歌让望舒去膳房里拿些蔬菜,将冰面上的雪拨开一片,捏了一个又一个的动物,就等望舒回来。   偶尔吹起的风吹开水榭里挂着的帷幔,热意从里头散出来,勾得她心中蠢蠢欲动,但不知怎地,她竟固执地不肯进去取暖。   又等了半晌,听见有脚步声,涟歌欢喜地转过头去看,却见傅彦行自梅林中穿过,视线与她相接,他眼底掀起淡淡的波澜。   涟歌欲起身行礼,但地面太滑,又蹲得有些久了,脚下一麻直直往前扑去。   慌乱中她只得闭上眼睛用手去挡,下一瞬整个人已经撞到一旁的台阶上,察觉手心被锋利之物划过,又一下被人拉起,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耳畔是傅彦行焦急的声音,“你怎样?”   望见小姑娘手心里的一抹血,她目光沉痛,意外发生的太突然,他隔得太远,还是让她受了伤。   涟歌一双手冻得通红,便不觉得很痛,却感觉到他将自己的手指拢在手心里搓热,她觉得有些羞赧,在他怀里微微挣扎,“陛下,请放开臣女。”   傅彦行肃着脸望着她,却仍旧握着她的手指,语气不善道,“不知道疼吗?”   起先是真的不疼,但说话这会儿功夫,手指暖和些,那种撕裂的疼痛感才显现出来,涟歌一向是怕疼的,骤然红了眼睛,嗫嚅道,“疼。”   本想借机教育两句的傅彦行一下便心软了,弯腰将人往怀里一抱,迈开腿朝偏殿走去。   于他而言,这样的事做过好几次了,神色坦然步伐情况,但于被抱之人来说,记忆里尚且是头一次——想起这人身份,她下意识便挣扎道,“陛下,放臣女下来,这于礼不合!”   傅彦行垂下眼,目光带着压迫之感望着她,恶狠狠道,“若不想被朕丢出去,便别乱动。”   这句话有些耳熟,让她想起在濮阳时他叫她同坐一辆马车时说过的话,涟歌不高兴地撅起嘴巴,却还是被他呵住,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拽住他的衣袖,果然不敢乱动了。   直到被放进柔软温暖的软塌上,涟歌脸上的红晕还未消散,流安已经取出伤药。如今望舒还未归,她便下意识去接那药,准备自己涂抹伤口。   然傅彦行比她更快,先伸出手,流安一点也不带犹豫地将药瓶打开放到一边去。   复又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寝殿。   一瞬间,偌大的殿内只有两人呼吸交错的声音,涟歌莫名生出几分紧张,乖乖伸出左手,被他握住,“会疼,你忍着。”   涟歌感觉到微凉的药膏被温柔地敷在手心里,他的动作温柔而专注,似乎在打理十分珍视之物。   将药膏厚厚地涂匀,他起身去拿纱布,涟歌觉得还是很疼,眉毛蹙成个小山包。   傅彦行回过身,便瞧见小姑娘嘴巴撅成一个圆,正对着手心伤口在吹气。   “你在做什么?”他有些好奇。   “我娘亲说过,受伤了吹一吹好的快。”涟歌吹得十分认真,抽空回答他。   傅彦行失笑,坐到她对面又执起她伤了的左手,也学着她方才的动作对着吹了口气。   “是这样吗?”他抬眼问她。   两人隔得极近,她能瞧见他黑沉若羽的长睫毛,闻到他口中呵出来的龙涎香气,又被他这般专注地看着,涟歌耳朵都红了,声音有些结巴,“是、是这样。”   傅彦行勾起眼梢,拿过纱布动作轻柔地将她手心包扎好,叮嘱道,“伤口别沾水。”   涟歌心里有几分不乐意,嘴硬道,“臣女自己就是大夫。”   意思是不用你叮嘱。   傅彦行不想和她计较这点口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睡一会儿。”   涟歌本就才起床没多久,哪里睡得着,在软塌上扭了两下,道,“陛下说过要带臣女出宫的。”   她昨夜连夜离开萧府,还不知道祖母醒来以后会怎样难过,心中是想着最好再回家一趟的。   傅彦行哪里不知道她的小心思,淡淡道,“受了伤需要休息,朕还有政务未处理完,你乖些,朕处理完就带你出去。”   涟歌心说手被擦伤而已,不需要休息,可见他满脸肃容,到底不敢和他抗争,便将身子缩在软塌内,扯紧身上的斗篷,翻过身去。   “陛下请先走吧,臣女睡下便是。”   有脚步声响起,却是越走越近,涟歌睁开眼,听见傅彦行似乎是无可奈何的声音,“就这么睡?”   傅彦行伸出长臂,一步跨到她面前,作势又要抱她,涟歌被吓得一哆嗦,一下站起来,若不是傅彦行退得快,头都要撞到他的下巴。   “莽莽撞撞地做什么。”傅彦行轻声呵斥道。   涟歌系好斗篷站定,“陛下政务要紧,臣女这就回床上去睡。”   傅彦行眸中闪过一道光华,牵着她走到梳妆用的案台边,淡淡道:“站好。”   那里有先前流安放好的热水。   涟歌这才明白过来,他是要帮她洗脸,便道,“陛下,臣女自己会洗。”   傅彦行瞥她一眼,沉声道,“朕方才交代过的事,你都忘了?”   涟歌愕然,才想起来他指的是伤口不能沾水一事,又道,“望舒马上回来了。”   傅彦行投给她一个十分不耐烦的目光,这下连话都不想听她说了,“闭眼,噤声。”   话里带着不可抗拒的帝王威严,涟歌乖乖站直,闭上眼睛后感觉反而更深刻些,片刻后便有热气腾腾的手巾按在她脸上,傅彦行俯身仔细帮她擦干净了脸和颈项,又拉着她的完好的右手放入热水里。   他修长的指伸进她的指缝里,痒痒的,涟歌想躲,却被他按着将五根莹白如玉的纤指都认真地洗干净,用干帕子擦干后,替她解开狐裘斗篷,点了点她秀美的肩膀,道,“去吧。”   涟歌乖巧的掀了帘子爬到回床上去。   傅彦行还在,她不敢脱衣服,便目光炯炯地望着傅彦行,希望他快些走。   傅彦行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想如了她的意,反而抬步走到床边,盯着她的衣领看。   她今日穿的衣裳是深交领,系带千缠百绕,她只剩一只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解起来应该会很费力。   傅彦行便站在那里等,“朕信不过你,得看你睡了再走。”   望舒不在,他想要小姑娘求他帮她解扣子。   涟歌被他的执着吓道,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解领口,但没有望舒帮忙确实解不开。   她哪里能明白傅彦行的心思,十分挫败道,“陛下,臣女要望舒进来。”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经能看出,傅彦行身边不爱留人,平日里连流安都不常近他的身。   而她又由此联想到,他方才抱过自己。   一下又有些脸红。   傅彦行眸中如墨般深邃,瞧着小姑娘莫名脸红,沉声道,“望舒不在。”   二人僵持片刻,傅彦行出声提醒,“快些睡,朕很忙。”   涟歌咬咬唇,似是难以启齿,不过也不敢耽搁一国之君的时间,便解释道,“臣女,臣女解不开衣裳。”   几乎只过了一瞬,傅彦行坐到床边去,看了一眼便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受伤的左手,仔细替她将外衣解下来。   冬日里涟歌穿得很多,只脱一件外裳是不会露出肌肤的,但她到底难为情,又想着于理不合,见傅彦行还要再解,她急忙按着领口,拉上被衾裹住自己,小心翼翼道:“够了。”   傅彦行见她躺好,将一边的床帘落下来,替她掖好被角温声道,“睡罢。”   涟歌自进了偏殿脑中便一直如一团浆糊,被傅彦行的动作弄的一愣一愣的,听着他近乎温柔的话语,轻声呢喃道,“陛下,您真像臣女的哥哥。”   傅彦行已经吹灭室内的灯,听了她这句话脸色一黑,沉着脸道,“朕不是你哥哥。”   涟歌已经闭上眼睛,脑中乱做一团,不肯再出声了。   过了几息时间,她听见响动,知道是傅彦行出去了。   然而他今日说的话做的事令她想不明白,也不敢细想,迷迷瞪瞪间果真又睡着了。   今日政务不多,傅彦行命流安取了书就在偏殿内看。他是极为敏感的人,隐约察觉今日小姑娘面对她时不若平时那般淡然,便不愿放过机会,只想守在她身边,等她醒来一眼就能瞧见她,好继续搅乱她的心湖。   感情不对等的漫长等待,于他而言,太煎熬了。   她如果不肯开窍,那他便帮她开窍。   涟歌又睡了半个时辰方醒,因惦记着能出宫,也不像往回那样要在床上赖着不肯起,而是一下坐起身来唤人,“望舒。”   听见响动,外间亮起了灯,傅彦行掀开帘子瞧见小姑娘睡得脸蛋红彤彤地,正一错不错地望着自己,眼里是全然的惊讶,“陛下……”   怎么还在这里?!   她忙披衣起身,傅彦行蹙着眉望着她道,“望舒不在。”   涟歌飞快地披好外裳,下意识便问,“她去哪儿了?”   傅彦行语气冷淡,“望舒有些事要做,一会儿便回来。”   涟歌福至心灵,觉得他这样的神情和往日在家时母亲要责罚莳花莳萝时一样,便道,“陛下可是要责罚望舒?”   傅彦行沉默以对,似是默认。   涟歌紧张得很,望舒非她婢女,能这般照顾她她已是感激,倘若因为自己受了点小伤便引她受责难,那岂非她的过错?   因而道,“陛下,臣女摔跤是自己不小心,不怪任何人。”   实则她心里想的是,若不是听见傅彦行的脚步声,她也不会回头,便说不定不会摔了。   傅彦行颔首,“你受伤时她不在你身边,是她失职。”   涟歌这时有些执拗,竟胆子大起来,和他争辩,“那也不关望舒的事,是臣女自己让她去做事的。”   她表情十分严肃,像一只发怒的兔子,想着要替望舒讨个公道,傅彦行心中好笑,却仍旧板着个脸,“你敢质疑朕?”   涟歌低下头,嗫嚅道,“臣女不敢,臣女、臣女只是……”她说不出和所以然来,便道,“陛下既然将她给了臣女,便该让臣女自己来处理。”   正这时,有人推开外间的门进了殿内,影子投射在隔间用的屏风上,分明是个女子。   望舒!   涟歌欣喜地望过去,确实是望舒端着个玉碗进来,先是朝傅彦行行了礼,方走到床边问候涟歌,“姑娘该渴了吧,喝碗牛乳润润。”   见她上下完好,不像是受过罚的模样,涟歌有些赧然,心虚地望了傅彦行一眼。   傅彦行冷哼一声,走到外间去。   涟歌咬咬唇,想着是她误会了他,便接过碗出走出去想道个歉。   傅彦行已经重新坐会桌边投入到书海里去了,但他晓得她定会出来道歉,便支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本来就生得俊美,烛影摇曳中,更显得五官深邃。乌发束在玉冠里,因着低垂着头的姿势,有一丝落入宽阔的前胸。   涟歌一时看得愣了。   她方才虽说他像她哥哥,但他分明不是。   半晌未听见动作,傅彦行便抬起头朝她看过去,“愣在那里做什么?”   涟歌忙走到他面前去,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模样,讪讪地致歉,“陛下……方才是臣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请陛下原谅臣女。”   傅彦行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笑意,似是有些满意,望见她还端着牛乳,便淡淡道,“快喝吧,喝完去换衣裳。”   涟歌听出他那意思似乎是换好衣裳就要带自己出宫了,便下意识抬眼去看他,傅彦行却不肯多说,带着命令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涟歌无法,只得捧起瓷盏小口喝了起来。新鲜的牛乳味道极佳,又是加了蜜,喝完了一盏颇有些意犹未尽,她恋恋不舍地望着碗底,又仔细添了舔嘴唇。   傅彦行眸色一深,下一瞬目光又重新轮回书卷上,将书本合上,起身朝外走,“换好衣裳过来寻朕,朕带你出宫。”   涟歌几乎是欢呼雀跃了,忙将碗放到桌上,小跑着进入内殿,去催促望舒,“快,快,给我换身衣裳。”   出乎她意料的,望舒给她穿的竟然是是男装,她站在镜子前望着在给自己束男子发髻的望舒,有些好奇,“怎么打扮成这样?”   望舒摇头道,“是陛下吩咐的,奴婢不知呢。”   霍璇酷爱穿男装的,涟歌也偶尔穿过两次,闻言不再多问。   倒是望舒给她束完头发之后忍不住笑道:“姑娘这样扮起来真好看,是位芝兰玉树的小公子呢。”   因做男子打扮,便不好再用上午那件红色斗篷,望舒便拿出一件纯白的兔毛斗篷出来,往涟歌身上一裹,活脱脱一个精致风流的小少年。   涟歌惦记着能出宫去,心中欢喜,便直接往傅彦行的的寝宫去。   傅彦行身上穿着白色绣青竹的冬衣,头发只是普通玉冠,见惯他着明黄龙袍的样子,如今看他这身普通的寻常人家出身的打扮,涟歌却觉得十分眼熟。   她歪着头想了想,惊讶道,“陛下,您穿这身,真的很像我哥哥!上次我给我哥哥做了三套冬衣,其中有一套跟您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流安心道,姑娘,你真是好记性,陛下身上这套本可不就是您给萧大人做的那件嘛。   傅彦行没接话,不动声色地打量起眼前做少年打扮的小姑娘。   她今年蹿高了个子,削瘦的小肩膀愈发撑衣服,穿起男装来真有几分纯然的风流,傅彦行点点头,评价道:“不错。”   跟着他上了马车,涟歌还有些不解,“陛下,咱们去哪儿?”   傅彦行没回答,却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出了宫,莫叫朕陛下。”   涟歌想想也对,既然微服私访,那便不能随意泄露身份,问道,“那叫你什么?”   傅彦行凤目一颤,道,“行哥哥。在外头便以兄妹相称吧,萧洵平日里怎么称呼你的?”   涟歌下意识回道,“眠眠。”说完又觉得不妥,“陛下,这于礼不合,臣女该叫你公子才对。”   “朕的话你都不听了,想抗旨不成?”傅彦行语气颇有些危险。   涟歌下意识抖了下,怯怯道,“是,陛下。”   “嗯?”尾音上勾,释放着不善的语意。   “是,行哥哥。”   她羞红了脸,好在马车中有些昏暗,没能让他瞧见。   傅彦行勾起唇角,张开嘴无声吐出两个字,心满意足,“眠眠。”   好在这样诡异的氛围没延续多久,他们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竟是菡萏苑。   傅彦行命人将涟歌带去一处宫室,和她道,“我先处理些事情,你到一旁等我。”   涟歌点点头,跟着那云卫走了。   早晨他收到王恪的信,武次仁确是已经被害,锦城的改税事务已由傅彦彻全权接收。他是信得过这个弟弟的,虽一直明里暗里和他争锋,却难得对百姓一片赤忱。   但由于魏太妃和魏尧一直在背后做乱,故而傅彦彻这些年一直很被动。而他要做的,便是趁傅彦彻不在这些期间,拔除魏尧的部分势力,也正好可以浇灭傅彦彻那颗躁动的心。   傅彦行先去见了徐立。   去年他中毒以后命裴凌夺取了北庭府的兵权,裴凌雷厉风行,短短两个月便网罗证据证明原北庭都护将军徐绍擅作威福、结党营私、贪敛财富、鱼肉百姓等罪名,并且用瓮中捉鳖的计谋将徐绍先斩后奏,取而代之。   后傅彦行登基,命徐立前去襄助他稳定军心,镇住那些副将。   如今大半年过年,北庭府八万将士中的佞臣皆遭肃清,且裴凌已经重整军队,将北庭将士们训练得不同往日可比。   傅彦行松了一口气,北庭府是他准备用来对付晋王的屏障,退一万步来讲便是大楚镇守西北的屏障,如今被裴凌彻底收服,对整个大楚而言意义非凡。   徐立道,“陛下,属下还查出,乌孙王廷近日不太平。”   这点傅彦行是知道的。   乌孙王年迈体衰,又未立嗣,他的几个儿子这两年都在忙着扩张势力,乌孙王咽气之后,谁能上位还未可知。他未登基之前便有乌孙大王子巴特鲁来投过诚。   乌孙二王子巴克迅野心勃勃,一直是好战分子,前些日子还被云卫在金陵里发现了他的踪迹。与谁有勾结,不言而喻。   又和徐立交谈了一个时辰,傅彦行才去涟歌休息的宫殿接人。   徐立一眼便认出她来,心念一转已然明白陛下心思,笑道,“见过萧姑娘。”   在濮阳的时候涟歌就对徐立颇为好感,便露出笑容来还了一礼。   出了菡萏苑,涟歌却发现他们的马车朝着城外去。一心想回趟家的涟歌十分意外,问道,“陛下……”被傅彦行冷冷清清的眼风一扫,慌忙改口,“行哥哥,咱们这是去哪儿?”   傅彦行眉目舒展开去,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意,“去接我弟弟。”   涟歌脑中数种念头转动,方明白他说的是谁,“齐王殿下?”   傅彦行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心中因她提起旁的男人而不太愉快。   傅彦徇自沂州皇陵回来,一路风尘仆仆,去了太宸观看望过陈太妃后,直接弃车就马,顶着凛凛冷风往城里赶。   行至郊外,却见一俊朗公子站在马车旁,长身玉立,仪表不凡。   他一下翻身下马不顾地上还有雪便要跪地,却被傅彦行堪堪扶住了。   “臣弟拜见陛下!”兄弟二人感情深厚,又一年不见,傅彦徇忍不住热泪盈眶。   “三弟莫多礼。”傅彦行将人扶起站定,脸上表情分外明朗。   又说了会儿话,傅彦徇才注意到他身旁站着的涟歌,呆愣愣看了半晌,冒出一句话来——   这位小兄弟,我原是在哪里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傅彦行:三弟!一年不见,为兄甚是想你!   傅彦徇(望向涟歌):这位小兄弟我原是在哪里见过的!   (望向傅彦行):皇兄方才说什么?   傅彦行:朕是问你,还想再去为父皇守陵吗? 第57章 同居   涟歌下意识皱眉,这套说辞, 未免太过轻浮。可如今她做男子打扮, 齐王殿下何苦逗个小少年?   傅彦行敛眉侧目, 沉声道, “慎言。”   被一向敬重的兄长呵斥, 傅彦徇收敛了些,却还是忍不住会将视线落到她的脸上,如此两次,被傅彦行不动声色挡了, 他才彻底歇下好奇打量的心思。   只是心中疑惑未除,便想着寻个机会问问傅彦行。   城外天寒地冻, 在风里站着聊天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傅彦行上车之后,先将涟歌扶到内侧坐着,怕她撞到头,还用大手虚挡在门框上。傅彦徇望着他这般体贴的动作, 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的皇兄不是一向不喜人近身的吗, 登基一年了都还未大婚, 怎地对这个少年这般温柔?   等等……少年?   傅彦徇想到从前看的那些歪书, 心中骇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联想到方才傅彦行一直用身影挡住他看涟歌的事,傅彦徇脑中直突突,念头只过一瞬,便迈开腿准备往车里钻。   傅彦行垂下眼去, 遮住里头的不快,沉声道,“车里太挤了,你下去。”   傅彦徇咬咬牙,狠狠剜了涟歌一眼,跃下马车去翻身上马。   他是有些脾气的,被亲哥哥因个少年训斥,自然不爽,夹紧马肚如闪电疾驰而去。   涟歌有些不安,“行哥哥,齐王殿下他……”   傅彦行闭目养神,轻声道,“不用管他。”   回城后又先去的菡萏苑,知她想回家一趟,傅彦行吩咐云卫送她回府,道可用过晚膳再回宫。   马车都走远了,傅彦行才转身带傅彦徇进重华殿去议事。   “这段时间过得如何?”傅彦行居高临下瞧着幼弟,见他长高了些,又清减不少,但看起来性子比去年要稳妥些,知道他这一年在忻州过得尚可。   傅彦徇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移开脸去,“为父皇守陵,虽说清苦些,但臣弟很心安。”   他沉默片刻,复又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去看傅彦行,道,“皇兄,你要小心二哥。”   傅彦行和他对视一眼,问道,“你是知道了什么?”   傅彦徇道,“父皇下葬前一日,我想到往后再也看不到了,便偷偷偷到乾安殿里去,想在看见父皇的脸。”   先帝驾崩后,依礼是用黄纸罩面的,但他想多看看父皇几眼,便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到梓宫旁,借九龙幡遮住身形,想待哭灵的大臣们退下后再揭开黄纸看看父皇的脸。   虽说不合礼制,可傅彦徇自小被宠惯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便想着偷偷做,不被发现的话就应当无事。   冬天很冷,保持着同一个动作久了腿脚很是僵硬,但好在已经接近酉时,他便安慰自己,再忍忍也就过了。   好不容易等到百官退出乾安殿,傅彦徇心中大喜,欲现身斥退宫人,却听外头已有人先他一步,“你们先退下吧。”   侧耳去听,他分辨出那是二哥傅彦彻的声音。   二哥向来重礼法,若被他发现自己的图谋,少不得要挨一顿揍,傅彦徇咬咬牙,继续僵持着不动,盼着他能早些离开。   梓宫前亮着长明灯,隔着帷幔间的缝隙,他看见傅彦彻青着一张脸,燃了三柱香插在供桌上,缓缓开口了。   “父皇,明日过后,儿臣再不能像今日这般亲近您了。”他往前走动两步,吓得以为自己被发现的傅彦徇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   但傅彦彻只是用长针挑了挑油灯里的灯芯,过后便跪在地上。   袅袅而起的轻烟模糊了眼前这一方空间界限,让傅彦徇有些分不清,这里到底是现实,还是梦中。   当夜无风,天寂幡止,白烛上的火光却闪烁飘忽,仿佛随时会熄灭一般。   “父皇,您选择了皇兄,我不怪您。”沉默良久,傅彦徇都快要僵硬着睡着在梓宫旁了,却听傅彦彻道,“但总有一日,儿臣会自己证明,我才是您最好的选择。”   原本以为到了今日他会有很多话、很多话,想说给他心中的骄傲听。   他自小到大想引起父皇重视所做过的一切可笑而又赤忱一片的事。   以及后来他为了能成为储君,设下的谋策。他的算计、他的构陷、甚至为了除掉他的亲兄长还默许魏尧给傅彦行下毒。   但当他真正站在这楠木棺椁之前,那些话语仿佛卡在喉中,咽不下、却也说不出。他忽然不敢说下去,哪怕棺中之人听不见,他也不敢说。   心中的不甘和恐惧,只能化作一声叹息随着吹拂而来的微风飘散,散入那一片沉沉黑夜,散入那皇天后土,散入那一片白茫茫的雪里世界,再被飘雪埋葬,不复痕迹。   直到属于傅彦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彻底消散,傅彦徇才敢小心翼翼从梓宫后爬出。   他在供桌上找到了方才新点上的三支檀香,星火已经燃过一半。傅彦彻跪过的蒲团上还有余温,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思考着方才听到的话,心里不知是该悲恸还是惊骇。   他虽说未涉及过朝政,但生在皇家,对政权倾轧并非全无感觉,自然是听懂了傅彦彻的话。可两位都是兄长,傅彦徇只愿自己听不懂,便在先帝下葬后自请去忻州守陵。   直到月前傅彦彻被派去锦城,他才知自己不能再装聋作哑。   在傅彦徇心中,两位兄长各有各的好,但长兄为嫡长子,继位本就是名正言顺,天命所归。如今又已登基为帝,傅彦彻无论做什么,都是谋逆。   血脉至亲,他不想看他走到那一步。   傅彦行神色淡淡,眼中清明,“此事朕自有分寸。”   傅彦徇心里知道二哥是斗不过大哥的,便问,“倘若二哥真的做下错事,皇兄待如何?”   重华殿内明珠荧荧,兄弟二人相距不过数尺,影子落在地上被揉成一团。   片刻,傅彦行低沉和缓的嗓音在殿内响起,“你放心,不会有那一日的。”   得了傅彦行近似保证的话,傅彦徇心中稍安。   他仓促回京,中途食宿从简,如今回到这皇家别苑,自然不肯再亏待自己,便命人传了膳,和兄长把酒言欢。   推杯助盏间,他又想起方才的事,便斟酌着开口,“皇兄已经登基一年,为何还不立后。”   傅彦行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冷淡道,“朕的事,你莫操心。”   他这样的态度令傅彦徇心中生异样,担心真被他猜中,扯出个笑来,“皇兄的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臣弟不过是关心你嘛。”   傅彦行皱眉,“你若想为朕分忧,过完年便去吏部领份差事去。”   傅彦徇心中叫苦,但为了劝解兄长,便硬着头皮应下。他喝下一杯酒,胆子大了两分,索性道,“皇兄,其实,要臣弟说,阴阳调和,才是正统。”   傅彦行瞥他一眼,不知他又在胡言乱语什么,便没理他。   傅彦徇给自己鼓鼓劲,又道,“真的。皇兄,这世间,男子还是得配女子才好,女子又香又软又滑,还能绵延子嗣。而男子呢,就算长了一张好看的脸,那也不能和女子相比啊。”   傅彦行察觉出不对,冷冷的眼风扫过去,冷笑,“你在忻州一年,就得出这么个结论?”   傅彦徇大呼冤枉,苦着个脸,寻思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不怕把皇兄得罪的更厉害,便直接挑明,“方才那个小少年,臣弟可是看得明明白白,皇兄对他可不一般。皇兄,听臣弟一言,您是一国之君,切莫误入歧途啊……就算他长得再招人,您……不该断的不能断啊。”   他越说越离谱,傅彦行怒极反笑,“朕竟不知,你小小年纪,竟懂这么多。”   说罢,用冷得冻成冰渣子的眼睛看了傅彦徇一眼,起身出了重华殿。   待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殿外了,傅彦徇才想起最开始想说的事,一下站起身追了出去——   “皇兄,臣弟是想和你说,我真的觉得那个少年长的眼熟,我见过他的画像……”   涟歌回到萧府,果然听萧涟漪道萧老夫人晨起后不见了她十分生气,若不是王氏拦着,她甚至要穿上诰命服进宫去找太后娘娘了。   涟歌又是心疼又是自责,便连忙去了福寿居。   萧老夫人将将睡完午觉,听见年轻姑娘的脚步声,以为是萧涟漪来了,还未见人便道,“你近来跟着你母亲学中馈也累了,不用日日往我这里跑。”   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掀起帘子探进来,唤了声,“祖母,是我呀。”   惊喜自萧老夫人眼中绽开,刹那间她又板着个脸,转过头去,“昨夜一声不吭就走,今日还回来做什么?”   “孙女儿不是留了书信吗?”涟歌走过去抱住老祖母的手臂,撒娇道,“昨夜公主积了食,太后娘娘才连夜召孙女儿进宫去啊。”   她自不会说自己是得了兄长受伤的信才走的,便只好撒谎。   好在屋内不甚明亮,未给人瞧见她闪烁的眼神。   萧老夫人不是不明事理,只是不想她与皇室中人有过多牵扯,心中酸楚也不能对她明说,只好化作一声长叹,“祖母时日不多了啊,舍不得你离开我身边。”   涟歌一下红了眼眶,“再过一个月,等爹爹和娘亲回金陵来,孙女儿就回来陪您,哪里也不去。”   萧老夫人这才露出抹笑意,像个孩子似的伸出手指曲起,“拉钩。”   涟歌伸出右手去勾她的,却被瞧见不妥,萧老夫人眼尖,去拿她的左手,见包着纱布心疼不已,“眠眠,你这手怎么了?”   她第一反应便是是不是孙女儿被宫里哪个贵人责罚了,十分担忧。   涟歌解释道,“是中午的时候我自个儿摔的。”   萧老夫人以为她说的走路摔的,便蹙着眉道,“宫人里头就没有惫懒之人,路上干净得连块小石子都没有,你怎会摔?”   “不是的祖母,是孙女儿瞧见梅林里梅花开得好,想摘两枝,才会摔到的。”怕她不信,将望舒搬出来,“不信你问望舒?”   望舒跟着涟歌回萧府那日,萧老夫人是十分不喜欢她的,因担忧她是璟阳宫或宣宁侯那边的探子,故而对她十分冷淡。但接触下来发现并不是,且是个十分沉静妥帖的性子,这才真正接纳她。   见望舒也点头,萧老夫人才安下心,拉着涟歌的手不停地吹,“祖母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听了她这话,涟歌不知怎地想起傅彦行下午也是这样执着她的手,如触电般将手收回。   萧老夫人不疑有他,以为她是疼了,将人揽进怀中去安慰。   但今日也只是短暂的相会,用罢晚饭后,涟歌还是得回宫。   王氏忍不住说了句,“眠眠,你若是想捎信回来,也可去寻你大哥。”   萧洺任羽林郎,属于皇帝亲卫,可涟歌长住宸阳宫,竟一次也没见过他,尚不知是何缘故。   此番也只能道,“若有事,我定不怕会麻烦大哥哥的。”   目送涟歌上了马车后,王氏去了账房,萧测带着萧泓去习字,萧涟漪则带着萧涟音去玩。   萧元睿在院中站了半晌,朝着福寿居走去。   萧老夫人靠在躺椅上,望着房梁有些出神,萧元睿打破平静,“母亲,宣宁侯府那边竟发了帖子过来,您要去吗?”   萧老夫人挤出个嘲弄的笑,“去什么?找到个冒牌货而已,也要来我面前耀武扬威?”   萧元睿肃着脸,道,“儿子的意思是,她未必不知道那人是冒牌的,因而故意下帖来试探。倘若咱们不做应对,恐才会引起怀疑。”   萧老夫人一下坐起身,“你说的对。去,把帖子拿过来我看看。”   母子俩说话,是让侍女在外间守着的,萧元睿忙走出去,拉开门吩咐道,“将前两日宣宁侯府下的帖子找出来。”   如今贴身伺候萧老夫人的,除了两个婢女,便只有萧蔓当初的奶娘洪嬷嬷,自从萧蔓去世后,她不肯离开萧府,便到了萧老夫人身边和她做个伴。   但那年萧元睿两兄弟做的事,除了自个儿母亲,连洪嬷嬷也瞒着的。她拿了帖子进来,知道老夫人是改主意了,便道,“老夫人终于想通了?若那女孩子真是姑娘的遗孤,可定要认回来才是。”   萧老夫人看清上面的日子,冷笑,“也就十日了。洪姑,到时候你陪我去。”   傅彦行皱眉,眼中一片晦暗,冷冷看着傅彦徇,“何意?”   傅彦洵道,“我在忻州的时候,有一次外出,遇见一个商贾,机缘巧合下在他家中瞧见一幅画。画的就是之前和您在一起的那个少年。”   傅彦徇又道,“不对,那画有些年头了,而且,”他想到其中关键之处,“那画中人是个女子。”   傅彦徇一下明朗起来,“皇兄,今日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个少年,是个女子对不对?”   傅彦行沉着一张脸,呵斥道,“闭嘴!”   傅彦徇却不害怕,他担惊受怕一个下午,就怕兄长走上不归路,如今得知那竟是个姑娘,自然欣喜。向来不爱和人亲近的长兄如今有了可心的姑娘,他做弟弟的比谁都高兴。   但他是个知进退的,被兄长冷冷清清扫一眼,便听话地噤声站定,问道,“皇兄,可是哪里不妥?”   傅彦行问,“那商贾如今的踪迹你可知?”   傅彦徇低头思考一会儿,“应是来了金陵。”   傅彦行敛眉肃目,“此事不可告知第二人知晓。”   正此时,涟歌和望舒被引至重华殿。因有外人在,涟歌知礼大拜,却见下午还一脸仇视地瞪自己的齐王对着自己笑得灿烂,“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啊?”   涟歌一愣,正欲回话,傅彦行沉着脸出声打断,“天色不早了,回宫吧。”   看也不看傅彦徇,自丹陛上走下来。流安快步跟在身后,朝涟歌使眼色,“姑娘,请吧。”   涟歌冲傅彦徇礼貌一笑,也收拢斗篷追了出去。   傅彦徇邪气一笑,对着空无一人的宫殿发问,“那姑娘是谁家的?竟让我皇兄如此重视。”   话音刚落,角落的阴影里现出个云卫来,毕恭毕敬道,“回王爷,是吏部侍郎萧家的姑娘。”   上了马车,傅彦行察觉小姑娘似乎不大高兴,便很奇怪,家也回了,怎还冷着个脸儿?   “眠眠,你不高兴?”他向来不肯放过这等可能亲近小姑娘的机会,便压低声音问道。   他知道自己生的不差,可马车里光线不好,她看不清,既然皮相帮不上忙,便想着用声音去引诱她。   刻意压低的声线低沉而温柔,涟歌心头一颤,脑中一下闪现些许记忆,似乎在什么时候,他也曾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过话。   “陛下……”   “嗯?”傅彦行语气不善,“你又忘了。在外头的时候,要叫我什么?”   涟歌改口,“行哥哥,我不想再住在宫里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又有望舒护着我,府中也很安全的,能不能让我回家去?更何况再过些日子我爹爹和娘亲便要回来了……”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傅彦行脸色却越来越沉,但他并没有生气,只是问道,“宫里不好吗?”   “宫里很好。”涟歌答,“吃的东西美味又精致,住的也很奢华舒适,可并不是我的家。我想住在自己的家里。”   她说到“家”字时话语里饱含眷恋和期待,傅彦行听得耳热,含糊道,“早晚有一天,会是的。”   “是什么?”涟歌没听清。   “没什么。”傅彦行淡淡道,过了许久他说,“再过十日是南阳太长公主给孙女儿办的归宗宴。那以后,送你回府。”   “多谢行哥哥!”   涟歌激动之下便想去抓他的手臂,却忘了自己左手有伤,刚碰到他便觉得一阵锥心刺骨的痛从手心传到心口。   她疼的一下惊呼出口。   微弱的灯光下,小姑娘精致的五官皱成一团,睫毛轻颤惹人怜爱。   傅彦行将她的手捧在手心里,食指轻轻抚在那缠着的纱布上,轻轻吹了几口气,涟歌僵直地坐在他边上,不知该不该将手抽回来,过了半晌他也不放开她的手,只是淡淡道:“还疼么?”   涟歌长睫又抖了两下,忙缩回左手,道,“好、好多了。”   傅彦行将头转到一旁去,语气平淡道,“手上有伤,便别毛手毛脚的,不然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涟歌脸有点儿红。   今夜的傅彦行太温柔,不,应该说她今日见到的傅彦行太温柔,或者她应该说,自她回到金陵来,见到的这个人,他一直很温柔。   且只对她一个人。   涟歌只是感情迟钝,并不是傻。   她沉默半晌,小声试探道:“过了几日的那个宴会,行哥哥能不能让我去见见世面?”   傅彦行言笑了笑,慢条斯理道:“你在撒娇?“   涟歌涨红了脸,咬着唇半晌说不出话。   她知道他待她是不同的,便更急切的想证明什么,可傅彦行这下没有如她的意,她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话本上可是说过,若是欢喜一个人,便会事事顺她的意,让她开心。   傅彦行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问道,“你真想去?”   涟歌点头,她怕祖母会以为季如霜真是她姑姑的女儿。她是知道祖母对姑姑的感情的,便想着去守着祖母,免得到时候她情绪波动过大,对身子不好。   “也不是不可以……”傅彦行拉长了声音,涟歌睁着一双晶莹的大眼睛去看他,听他道,“看你这几日的表现了。”   涟歌一头雾水。   傅彦行轻笑,眼里流光溢彩,“给我做几日婢女如何?”   或许是他眼里的星光太亮,涟歌竟然未在第一时间拒绝,而是道,“我不会伺候人。”   傅彦行眼中笑意更浓,低声低沉,“你都快十四岁了,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这些事总要学一学,若是什么都不会做,怎么照顾夫君?”   涟歌下意识应一声,“我娘亲说过,等我再大些,给我招个身份低点的上门女婿。”   言下之意是便不用我伺候他。   傅彦行生出点儿兴趣,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往后要找个什么样的夫君?”   涟歌脆生生答,“好看的!”   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跟他说了什么,一下脸色涨红,羞的不行。   听她这意思,似乎真的思考过自家母亲的话,且还欣然接受了。   傅彦行眸色转沉,黑如浓墨,连声音也冷下来,“给你半盏茶时间考虑,宣宁侯府,到底去不去!”   涟歌十分纠结,最终还是对祖母的孺慕之情战胜一切,生出如壮士断腕般一脸豪气,“去。”   不会照顾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再学就是了。   回到宸阳宫,傅彦行便对她道,“你先回偏殿去洗漱沐浴,今夜开始便过来为朕值夜。”   望舒被他这话镇得一惊,抬眼却见傅彦行一脸冰冷的望着自己,忙低下头去。   涟歌应了诺去了,带着望舒直奔后殿浴池。她手上有伤口,望舒便分外小心。望着小姑娘一身冰肌玉骨,表情是止不住的欲言又止。   然后涟歌便发现望舒给她穿的衣裳有点儿多。   “望舒,我手不方便,不好脱衣服的。”她想起下午傅彦行帮她解扣子的事,心中有些羞赧,嘟起嘴巴抱怨道,“穿太多睡也睡不好。”   看她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望舒在心里叹了口气,忍不住又拿出件厚厚的衣裳给她裹住,哄道,“姑娘,值夜很冷的,多穿点,啊。”   听她这般说,涟歌才未再多言。   到傅彦行寝宫时,只有流安在,涟歌没看见傅彦行的人影,便道,“田大伴,陛下人呢?”   流安将她带过来的随身之物归置好,引着涟歌进入寝殿,涟歌上次来过一回,仍旧有些忐忑,殿内是两颗硕大的夜明珠,晕出暧昧不明的绿光,中间高榻四周层层帐幔在熏炉蒸烧出的龙涎香气袅袅摇曳。宽大华美的紫檀龙纹拔步床旁边有一方矮榻,上面铺了软软的被褥。   涟歌局促地站着,心知这里是她值夜时睡觉的地方了。果然听流安道,“往后姑娘就睡在这里,若是陛下有什么需要的话,您就出来唤奴才。奴才睡在外间。”   涟歌点点头,流安抬眼望了她一瞬,笑道:“陛下还有些政事未处理,您早些休息罢。”   说罢,便去复命去了,出寝殿后还体贴地拉上了隔间的门。   涟歌坐在矮榻上,有些后悔,自己怎么会答应这么个要求呢。   傅彦行处理完政务,想到今夜可以和她近些,几乎是用上了轻功,几步便从勤政殿回到寝宫。   然推开隔间的门,却见小姑娘衣裳也未脱,裹着被子歪歪扭扭地蜷缩在矮榻上。   涟歌没有睡实,听见响动一下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看了傅彦行一眼,一下坐起身来,“陛下……”   她刚睡醒的样子实在是太可亲了,傅彦行温声道,“吵醒你了。”   他刚脱了明黄色的龙炮,正准备换上寝衣,涟歌有点儿羞赧,但惦记着自己目下的职责,只犹豫了一瞬,上前一步想伸着手去帮他换衣裳,然而手却被按住了。   傅彦行叹了口气,自己更了衣,赤足踩在案下斑斓的皮毛上,望着她道,“你伤了手,这个朕自己来。”   他静静站了片刻,方迈入幔帐间道:“睡吧。”   涟歌应了一声,慢慢爬上矮榻,将纱帘拉拢,遮住了帘外的灯光,才慢慢蒙着被子用右手去解外衣。   然而她刚扯松开一颗扣子,纱帘忽然又被忽然又掀开,傅彦行一步跨到她面前,将她从被衾里拖出来,叹道:“朕帮你。”   这样复杂的扣子下午的时候他解过一回,虽然望舒留了个心眼,方才给她换上的新衣解法更为复杂,但对于傅彦行来说并不是什么事。   他三两下帮她脱了外衣,点点她秀致的肩膀,道,“好了。”   涟歌重新躺下去,伸手拉拢纱帘,傅彦行用厚厚的绢纱罩住床头的夜明珠,嗅着她缱绻的呼吸声,闭着眼睛睡了。   他捂着胸口心酸地想,这到底是谁伺候谁啊。   涟歌很快便有了睡意,然半梦半醒间,却听见大床上那人问,“朕好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  傅彦行:眠眠,朕好看吗?   眠眠:好看好看!陛下全天下最好看! 第58章 表白   冬日天亮的晚,承天门每日五更三点放鼓契, 唤醒整个沉睡的冬。   涟歌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隐约听见晨鼓报晓的声音, 知道这个时辰宫门会开启, 百官要依次进宫议政。   她记得自己职责, 顶着睡散的乌发挣扎着爬起来, 掀开纱帘却见傅彦行长身玉立,已换好了九龙衮服,流安正取了十二玉旒冕欲给他冠上。   她迷迷茫茫拥着被衾,望着他有些发愣。   傅彦行将视线落在小姑娘软软的额发上, 勾起一抹淡笑来,“还早, 你再睡会儿。”   她却不肯,披起外衣爬起来,让流安把金龙冠给傅彦行戴上,自己搬了个小凳子,踩上去用玉簪将发冠固定住。   她左手使不上力, 便想着这样也算她伺候陛下了。   弯腰从凳子上下来的时候傅彦行下意识虚扶她一把, 涟歌灼热的鼻息喷在他耳朵上, 惹得他一阵颤栗。   君王上朝除了要戴冕冠, 穿衮服,还得着纁裳、白罗大带、黄蔽膝,此外还需佩大绶和小绶,玉钩、玉佩,金钩等。傅彦行展臂而立, 涟歌拿过玉带却有点懵——   要给他束带,双手得从他两侧腰际环过去,且不说她只有一只灵活的手,就算左手是好的,这个姿势也太……   傅彦行下巴一扬,流安看明白他的眼色,将玉带接过来道,“萧姑娘,您手不方便,让奴才来吧。”   涟歌松了口气,让开位置到一边去站着。   这些事流安自小便做惯了的,不多时便伺候傅彦行穿戴妥帖。涟歌静静瞧着,觉得今日的傅彦行又与往日不同。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着朝服的样子,与往日着常服不同,皇袍在身后,他内敛的气势散发出来,整个人更显端严庄肃,不怒自威。   傅彦行抬手理了理额上玉旒,临走时对她道,“你继续睡。”   待他走后,偌大的寝殿内一片静谧,涟歌如释重负,本就是强撑着起来伺候他的,这下困意上来,倒头又埋入被衾里。   再醒来的时候已过了辰时,傅彦行还未散朝,涟歌睁开眼的时候正见望舒坐在她边上,笑道:“姑娘终于醒了。”   涟歌赧然,她第一次守夜,未做什么事情,反而比正主睡得早,起得晚,实在太不像话了。   见她睡得乌发散乱,涟歌先伺候她洗漱,重又帮她梳发。她一直低着头在想昨夜半梦半醒间听见的话,没注意望舒一脸肃容地小心查看了她的脖颈,在未发现什么暧昧痕迹后才似是松一口气。   望舒仔细查验了她的手心,本就伤得不深,昨日又抹了些那淡色的药膏,伤口愈合得很快,已经结成了痂。她又拿出药轻柔地抹在伤口处,用纱布包了,道,“照这个速度,再过两日便不用包扎了。”   傅彦行下朝回来,瞧见她手上换了纱布,便问,“恢复得怎么样了?”   涟歌道,“陛下给的药极好,已经结痂了。”   傅彦行淡淡收回视线,却想起去岁被她扔在医药箱中的那一瓶药,语气古怪道,“这是太医院特制的玉露膏,多少人想得也得不到的宝物。”   涟歌适时表忠心,道,“陛下先前赠的那瓶,臣女都供起来了。”   傅彦行:……   到第二日夜里去值夜的时候,涟歌已不如头一晚那般忐忑。甚至还有些庆幸,自己左手还有伤,他也不会真让自己做些什么事,连想去倒杯茶,也都被拦下来。   如此又过了几日,她手心里结的痂完全脱落,只剩下极浅的痕迹。   傅彦行向来勤政,经常是涟歌先睡醒了一觉他才会回来。习惯以后,涟歌便让望舒先陪着待一会儿,待傅彦行回来后再走。   这一日傅昕妙新得了个调蔻丹的方子,便暗戳戳给涟歌送过来,让她也试试。   傅昕妙早就知道涟歌住在宫中的事,但心里惦记着萧洵,想法子讨好她还来不及,便命令宫人不许往外说,将口封得严严实实的。   涟歌也是爱美的,就是嫌麻烦,平日里不爱涂那些,见了傅昕妙做的花样以后,也有些蠢蠢欲动。沐浴完后便也让望舒照着方子去取来原料,主仆二人关上殿门研究起来。   傅昕妙给的这个方子,便是用凤仙花汁子混合树胶、明胶、蜂蜡、鸡蛋清等制成绯红蔻丹。若想要其他颜色,便将不同颜色的花瓣混合,以呈现出不同颜色的效果。   涟歌恰好喜欢绯红色,便没加别的花瓣,只取了凤仙花汁来调。   望舒将调好的汁子放在桌上等着干,自己端着调制的材料出去处理。   傅彦行进来的时候,便见小姑娘趴在矮榻上,双腿曲起,一双白嫩精巧的小脚丫翘在半空里悠悠荡荡地晃。   殿内燃着地龙,冷倒是不冷,但他掀帘而入的时候带起一阵清风,刮在她光着的脚上有些微微的痒。   “望舒,快给我涂上,一会儿陛下回来就涂不了。”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去而复返的望舒,涟歌晃晃脚丫催促道。   傅彦行没出声,瞧见一旁的矮几上有一盒绯红之物,知道是女孩儿们用来涂指甲的,便悄无声息上前去将那双惹眼的玉足握住。   他的双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手心里有粗砾的薄茧,和望舒的手有明显区别,几乎就在被握住的一瞬间,涟歌便反应过来,下意识动了动脚。   傅彦行眸色晦暗,大手微微用力。   涟歌惊讶得合不拢嘴,却发现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脚抽回。   “陛下……”她是真的懵了,往常这个点儿他根本不会回来,怎地今日这样早。   大楚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苛,但涟歌从未有过被男子捏住脚的经历,他的大手十分温热,烫得她心头一颤。   非礼勿视。但傅彦行如今并没有半分自觉,一双眼坦然落在她幼嫩白皙的双脚上,再不肯挪开。   “别动。”他说。   双脚被制住,涟歌忍不住侧过身来让自己好过些,便见傅彦行拿起一旁的小夹子取了色一点一点涂在她左边的大脚趾上。   有点凉,又有点痒。   她忍不住一缩,被傅彦行冰冷的眼神警告一瞥,便又不敢动了。   掌中莲足又美又娇,还没有他的手掌长,十个脚趾圆润晶莹,肤如凝脂,软似薄云,傅彦行眸色越发深邃,慢条斯理地染完她的十个脚趾。   是绯红与雪白的极致碰撞。   他松开手,涟歌一下想将腿收回埋入被衾中,却又被他按住双腿。“刚染完的,还没干透,你收进去不就被擦花了?”   涟歌便没动,他的神色太温柔,鬼使神差一般,她竟出口问道,“陛下,您是不是喜欢臣女?”   她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个事。倘若不是因为喜欢她,他为何对他这般好?是她分明可以感受到的好,与兄长和父亲对待她的都不一样。   像一团火,又像刮起的一阵暖风,将她紧紧包围住,她便再也感觉不到凛凛寒风了。   傅彦行心念一动,在小姑娘眼里见到的好奇要比羞赧要多,他暗叹一口气,与她平静对视半晌。   “不是。”他道。   涟歌秀致的眉头蹙起,却听他说,“不止是喜欢,是心悦。”   “我心悦你,眠眠。”   他的坦然令涟歌十分震惊,呆呆地、僵硬地侧坐在矮榻上。   良久过后,傅彦行弯下腰,摸索着将她的一双脚放进被衾里,却不起身,而是微微俯身向她靠近,双手撑在矮榻上,以绝对占有的姿势将小姑娘拢在身躯之下。   两个人以这样诡异的姿势面面相对,傅彦行温柔地望着她的眼睛,静静道,“你呢?”   涟歌尚未从震惊中转醒,脑中如鼓重搥,结结巴巴顺着他的话答,“我、我、我什么?”   傅彦行将小姑娘的慌乱尽收眼底,因未在她眼里看见抗拒而勾起唇角,“你心悦我吗?”   涟歌的呼吸立刻窒了窒,来不及思考,下意识重复着他的话,“心悦?”   可以听做是肯定的回答取悦了傅彦行,眼中光华流转,酝出一个昙花初绽般的微笑,“真乖。”   隔得太近了,两人的鼻息交缠,酝酿成馥郁缱绻的美酒,傅彦行将头压得更低些,让酒意烧成一团火,轰的一声点燃了涟歌的理智。   太危险了,她应该立刻躲开,或者用被衾将头裹住隔绝他炽热的眼眸,可她却愣在那里,似是不知该如何应变,僵在那里不敢动弹,隐约听得他低笑声响在耳侧,呼出的气息拂在耳廓上,微微的痒。   那般的痒似是痒在了心里,猫儿般抓挠,涟歌听见自己心跳得飞快,脸上腾腾的烧起来,烧出几分漂浮的晕眩。   他的双眼如同一片湖,此刻水汽氤氲,带着湿冷与鼓噪的心跳声,在涟歌耳畔轻轻敲响。意识回复少许,她便发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傅彦行倾身去品尝她的唇,尽管已经有过几次,可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接受他的唇齿相依。但他心中没底,怕把人吓到,便只是轻轻舔舐她的唇瓣,不敢有更深的动作。   涟歌尚未从迷蒙中清醒过来,不怕死地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   傅彦行整个人一懵,血往脑袋上涌,再也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眠眠,闭眼。”   涟歌一双亮晶晶的眼里蒙了层水雾,唇瓣被吻的发红,怔怔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眸色黑而亮,倒映着她的面容。与他眼里的光辉相接,涟歌顺从本能,乖顺地将眼睛闭上。   那样清晰地感受着他唇舌的辗转交缠,他口齿间有种化雪般的清甜,那是一种微凉如玉的清爽却不令人寒冷的滋味,缠绵而细腻,是月上柳梢头时曾经做过的最美的梦。   梦醒时,涟歌晕眩的仰起头,伸出手想用力去推开这一刻的温存。   傅彦行顺势起身,却忍不住又去啄了一下她的额头,笑声低沉沔邈,“眠眠,真好。”   意识到他们方才做了什么,涟歌眼中迅速积起水雾,一下从矮榻上坐起来,用力将他推开便往外跑。   然只跑了两步,傅彦行将她扯回来,小心翼翼抱到矮榻上,用被衾将她裹成一团拢在怀里,一双眼睛浓如墨冷如冰,一字一顿道,“我不许你后悔!”   涟歌挣扎不开,便垂着头不去看他,脸红似煮熟的虾,只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我、我、我……”她我了半天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急又羞。傅彦行忍不住心软了,大手顺着她的背脊轻轻抚过,像是在安抚炸了毛的猫。   他低声哄她,“你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我长得便很好看。”   涟歌抬眼去看他,心说不是这么回事,又听他道,“虽然我的家世不符合你父母择婿的标准,可是除了这一点,这世间再没有比我条件更好的人了。”   “我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的,我所拥有的一切,名利、权势、地位……你多半也都不喜欢。便只有这副身心,可以原原本本交给你,只给你。”涟歌从来不知道,他低沉而优雅的语声,能说出这般婉转悠长的句子,缱绻而温柔,令人沉醉,“接受我,嗯?”   她脑袋一空,不知怎地有些扭捏,却是问道,“陛下为何喜欢我?”   傅彦行望着她,道,“我幼时,被伺候我的奶娘骗到冷宫中去,她失了孩子,日日见我便愈发思念她自己夭折之子,逐渐疯魔,她将我推入枯井中……”   涟歌心头一颤,有些心疼,傅彦行却十分淡然,“后来我便厌恶女子,连我的母后和妹妹都靠近不得。长大一些,我能克制这样的心理反应了,却依旧不愿和女子亲近。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一个小姑娘。”   他抬起她的下颌与她对视,“她不知我身份,却纯善美好,在大雨夜里救了我的命,我因为惜命而接近她,却在这样的接近中渐渐忘却自己最初的目的。我这一生予取予求,太过顺遂,从不明白争取和珍重的滋味,却因为这个小姑娘,有了珍惜的心情,懂得喜欢是什么滋味,明白有些事必须要付出,也开始体会思念和患得患失。”   涟歌呆愣愣望着他,全不知如何回应,傅彦行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我这救命之恩呢,又该如何报?”   涟歌磕磕巴巴道,“施恩不望报。”   傅彦行低下头将脑袋放在小姑娘肩上,在她耳畔轻声呼吸,声音柔软而温暖,“可我偏要以身相许啊。”   她只好闭上眼睛,做最后挣扎,“你让我想一想。”   傅彦行飞快在小姑娘脸上啄一口,起身走出去,“好,我给你时间想。”   涟歌舒展着身子摊在矮榻上,自顾出神。   脑中全是傅彦行方才说的那些,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有点儿脸红。   她分明感受到了一股甜蜜,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泛上来。   傅彦行在隔间外听见里头的响动,微微松了口气。   随着他心里情感积得愈重,他像所有深陷进情爱里的少年一样,怕自己心悦之人对自己并不是一样的感觉。   虽他认定以后便没打算过要放手,但到如今知道她并没有抗拒自己,他整个人便被前所未有的狂喜卷埋。   流安看着他那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头叹了一口气!   陛下真不容易啊,终于苦尽甘来了!   听见有人推开隔间的门走进来,涟歌紧张得一下坐起身,却是望舒,“姑娘,还继续涂吗?”   盒子里的绯红蔻丹早就干了,她这样说只是怕涟歌尴尬,想缓解一下她的心情。   涟歌冲着她笑,将脚丫子伸出被衾来给她看,“已经涂好啦!”   她说这话时心中欢喜,丰盈鲜艳的唇色崇光泛泛,眼中水雾弥漫,似是盛满了太液池里的渺渺烟波。   望舒先前一直守在殿外,自然也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见涟歌未有不开心,也替二位主子开心,拿出袜子将她的脚包住,扶着她下她去给她梳头。   镜中的小姑娘眉眼仿似春风化作,唇瓣通红微肿,一看便知方才做过什么坏事——涟歌瞧见了一下羞的要命。   完了完了,全被望舒知道了。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方才的事,进而想起她答应那人要好好想想的事。   可……这里是他的寝殿,过一会他就回来了,到那时她怎么办?   涟歌唤声望舒,道,“我忽然有些不舒服,今晚不能给陛下守夜了,咱们今晚上回偏殿去睡吧!”   说着,便一下站起来,去屏风上拉了斗篷,披在身上便往外跑。   傅彦行沐浴完回来,却见偌大的寝殿内空无一人,晓得她自己跑掉了,也不恼,慢条斯理穿好衣服,去偏殿逮人。   涟歌心虚得不行,命望舒将殿门落了栓,自己跑到寝殿内去躲着,又不放心,让她去检查四周的窗户。   她已经连续好几日没在偏殿睡了,偌大的殿内有些冷清,一个人抱着腿坐在床榻上,思绪却忍不住飞得老远。   她要接受他吗?那可是皇帝呀。   可是……她自己,分明,也是有点喜欢他的,涟歌忍不住伸出左手,用拇指在小指上掐出一段儿来,过了片刻,她抿抿唇,又将那段儿距离扩大一点——   好吧她承认,她应该是很喜欢他才对。   所以,真的要接受他吗?   她倒在宽阔的床榻上,忍不住翻滚,几个来回之后却发现一张俊脸出现在视线里。   那是傅彦行的脸,五官深刻,眉目俊挺,涟歌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忽地笑开来,“陛下,你真好看,全天下,没人比你更好看!” 第59章 接受   傅彦行猛地心口一窒,紧接着, 一股巨大的愉悦满足之感, 瞬间冲击着他。   他长臂一捞将小姑娘抱起来坐在榻边上, 自己半跪着矮下.身去和她平视, 一眼不错地盯着涟歌如星子般闪亮的双眸, 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接受我了对不对?”   涟歌有点儿脸红,分明从他深邃的眼湖中品出两分紧张, 她乐起来,捂住嘴巴, “我不说!”   傅彦行伸手勾住她的脖子,用额头去顶她的额头,在小姑娘手背上啄了一口,低沉浑厚的嗓音开启,“你既然接受了我, 便要牢牢将我抓紧, 不可以在半路上放开手。”   涟歌用另只手去推他的脸, 他稍退开些去, 涟歌还在乐,心里头的甜蜜却止也止不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挪开,扬起下巴哼了一声,小嘴撅起提条件, “那你得对我好。”   “只对我好。”她又强调。   她这副爱娇的鲜活模样,傅彦行怎么看怎么喜欢,郑重点头,“嗯,只对你好。”   他说着,又低下头想去亲亲她,先前“身份未明”的时候尚且能忍,如今既然相互坦诚,便格外渴望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涟歌却下意识侧过脸去,让他的唇落在她脸颊上,她红着脸,说,“陛下,咱们不能这样。”   傅彦行双手稳住她的脸将她转过来,用高挺的鼻梁去蹭她的鼻尖,问,“这样是哪样?”   涟歌一双眼水汪汪地,小可怜似的望着他不说话,傅彦行在心底里叹口气,心软得一塌糊涂,终是舍不得将人逼狠了。   他坐到她边上去,将人牢牢圈进怀中,低沉着嗓音呢喃,“那你让我抱抱。”   他的力道不大,但涟歌拱了两下也没挣扎开,便也软下来,靠在他的胸膛里,听见里头砰砰砰地似在敲鼓。   她没话找话,“陛下,你的心跳得好快。”   傅彦行勾起唇,在她耳畔低语,“嗯。因为我抱着这全世界最好之物,恐尤在梦中,所以心跳得厉害。”   涟歌下意识想反驳“我才不是物品呢”,可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便翘着嘴巴不说话。   一双小手悄悄地、不动声色地从身侧抬起,一点一点环住了他的腰。   两人就这么安静抱了半晌,傅彦行亲了亲小姑娘的发顶,揽着她的肩膀分开些距离,与她对视,“跟我回去?”   如今涟歌已经明白,先前傅彦行说让她给他做侍女的话,全然是诓骗她的,便不乐意,“陛下骗我的。”   他一应所需都有流安照料的很好,根本不需要她伺候。   傅彦行沉沉的眸色里闪着光彩,道,“就算是在宫里,往后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也不要叫我陛下。”   涟歌心头绷着点微微的欢喜,点了头,他又问,“我怎么骗你了?”   “田大伴就能将你照顾得很好,你根本不需要侍女!”她拍他的手,道。   “没有错。”傅彦行弯着眼睛,语气松快,“我是不需要侍女,但我需要你。”   涟歌便乖乖地跟着走了。   与头几日不同,再躺在他寝殿内矮榻上的时候,涟歌很有些兴奋,觉得屋顶特别美,床榻特别软,被衾特别香,整个人裹在踏踏实实的欢喜里,还没缓过劲儿去。   她一个晚上都没睡,第二天傅彦行起来的时候便也一股脑儿爬起来,要伺候他穿衣。   傅彦行眼底下一片鸦青,但也精神抖擞,瞧见她那模样也知道她和自己一样一夜没睡,便有些心疼,摸摸她的脑袋,“你睡。”   涟歌摇摇头,有些执拗。   她已经看过好几回流安是怎么给他穿衣的,便照着去做,有些细节不会的,傅彦行便细细地教她,两人磨磨蹭蹭,半个时辰过去了却连玉带都未系好。   傅彦行看了眼殿内的更漏,露出抹苦笑,“让流安来吧。”   涟歌撇撇嘴,待他穿戴整齐了,跑过去夸他,“行哥哥,你真好看,比昨天更好看。”   傅彦行肃着个脸,但微微勾起的嘴角泄露出他的心情,伸手将人一揽,作势要去亲她,冠冕上的玉旒垂下来拍到她的额头,涟歌瞪大眼睛捂住嘴,却见傅彦行已经站直了身子朝外头走去!   小姑娘后知后觉,她被调戏了!   可她一点儿也不生气。   宣宁侯乃是掌过西南十万大军的猛将,十五年前曾率兵平定蜀中土司之乱。虽过世多年,但侯府里尚有南阳太长公主当家,在金陵权贵中地位不减。如今侯府嫡女的认祖归宗宴,自然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涟歌和萧涟漪一道,一左一右扶着萧老夫人,踩着铺陈在地的红绸进了宣宁侯府。   南阳太长公主正和季如霜在屋内说悄悄话,听见下人来报,眸色闪过异色,对季如霜道,“霜儿,祖母先去接待客人。”   嬷嬷在给季如霜束发,她便甜甜笑道,“您去吧,孙女儿待会儿就来。”   能从三品侍郎府上的嫡女,一跃而成太长公主的孙女儿,季如霜如今很是满足,她心里清楚,自己俨然已经从京城贵女社交圈的边缘踏入了权贵的中心。   “姑娘,用这套头面您看怎么样?”嬷嬷打开一个檀木匣子,上头摆放着三套华美精致的首饰,都是太长公主置办的,她指着其中一套问道。   抚了抚上头的明珠,季如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她如今可不就是宣宁侯府的掌上明珠吗。   “就这个。”   南阳太长公主是个强势的人,三十多面前还未出阁时,瞧上了当时的宣宁侯,便执意下嫁,生了儿子后,又牢牢将儿子拢在羽翼之下。后来夫死子亡,她才内敛许多。   如今找回儿子遗孤,便又恢复到原先的明快瑰丽,身着紫色蜀锦绣牡丹夹袄,外披蜜色兔毛领斗篷,掀帘而入时带起一阵冷风。   萧老夫人不咸不淡行过一礼,语气淡淡道,“太长公主这是怎地了,竟纡尊降贵给我下帖子?”   太长公主冷笑一声,“那你又是为何要来?”   “听闻太长公主找回孙女儿,臣妇替公主高兴,特意来恭贺一番。”室内只有她二人,便也不用装腔作势,萧老夫人开门见山,“你找的那个孩子,若真是当初那个孩子,你万没有独占她的道理。”   太长公主闻言神色一凛,“本宫听不懂你的意思。”   她其实不确定季如霜到底是不是宋淮远的遗孤,便想借机试探一下萧府的反应。毕竟以他们对萧蔓的疼爱,若当初那个孩子还活着,万没有让她流落在外的可能。   如此,萧涟歌是她孙女的可能性,要比季如霜要大得多。   可如今,她不仅来了,还堂而皇之将萧涟歌一起带了过来,却是叫南阳太长公主糊涂了。   萧老夫人与她对视,冷淡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公主何必装傻。那孩子是我蔓儿的女儿吧?”   她一脸肃容,令南阳捉摸不透,嘲讽一笑,“当初萧蔓不是母子俱亡?那孩子的尸首还埋在我宋氏宗祠里,你不是知道吗?”   她盯着萧老夫人的眼睛,只在里面看见哀恸和愤怒,便笑了,“这个孙女,是我儿子和旁人生的,可与你们萧家没有任何关系。”   萧老夫人站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涟歌和萧涟漪在耳室里,听不见她们的谈话,但见祖母一脸怒容地进来,心里知道她是和太长公主起了争执,很是关切,问道,“祖母,您怎么了?”   萧老夫人望着涟歌,心里熨帖不少,转怒为喜,“没事。媛媛,眠眠,咱们走吧。”   刚出月门,却见太长公主携着季如霜的手立在廊下,俱都在看涟歌。   太长公主望着涟歌那张和萧蔓酷似的脸,如今半年过去,她的五官愈发明朗,远远看去,让她心中疑惑如水弥漫。   季如霜的心境却要复杂得多。她如今已经明白二人有些相似的原因,可哪怕现在自己成了宣宁侯的姑娘,也还是难以忍受有这样一个人,如皎皎明月洒明珠,把自己衬得像颗鱼目。   更何况,萧涟歌,也曾是祖母和太皇太后怀疑过的宣宁侯府血脉人选之一,她的存在,似在提醒她,她季如霜可能真的是个赝品。   季如霜藏在袖内的手无意识的掐紧,脸上却笑意盈盈,“二位萧姑娘,随我去后院和众家姑娘们聚聚如何?”   萧老夫人和太长公主有龃龉,却不会当着孙女儿的面甩脸子,便道,“去吧,祖母也去和老姐妹们聚聚。”   她多年不出门交际了,便也朝太长公主颔首致意,径自去了贵夫人们闲话的正厅。   太长公主寒着一张脸,听下人来报,璟阳宫钟大监奉太皇太后的旨意来送贺礼,心中更是不快。回房取出一个盒子,连接待的心思也无,命心腹嬷嬷给钟易送去,“让他告诉太皇太后,东西我给她了,能起多大作用,全凭他们本事了。”   宣宁侯府姑娘的归宗礼,自然隆重,上到萧姓宗室,下到普通朝臣,都派了人来观礼。今日季如霜是绝对的主角,但她不在姑娘堆里的时候,便有人开始讨论起了何窈。   上个月刚晋封的莱阳郡主。   本就是家世显赫,才貌昭昭的国公府嫡长女,如今做了郡主,更惹人眼红。令人疑惑的是,何窈今日没来,国公夫人也没来,国公府里来的是何府二房的夫人刘氏和嫡女何窕。   与何窕一起的,是她的闺蜜杜薇,她常去国公府找何窕,自然熟悉何窈,但哪怕她近日去国公府,也未再见过何窈,便也问,“阿窕,你长姐近来是病了吗?”   何窕不语。何窈被明惠大师批言不可嫁人的事,她是知道的,但事关长姐清誉,万没有她多嘴的道理,便笑道,“长姐和大伯母在府中清算府里进项,太忙了,没空出来。”   年关将近,各府里都在算府里收益,确实忙,杜薇便没在多问。   魏漓却笑道,“如今宣宁侯府出了个姑娘,倒有些人要难过咯。”   她一颗心皆扑到傅彦彻身上,乐得高兴看这些人为了进后宫去争。之前有个何窈高高在上,如今太长公主新找回孙女儿,指不定也要为她谋划一番,还有那徐家的女儿,王家的女儿……   越混乱才好呢。   今天是季如霜的好日子,徐灿向来和她不对盘,听说她身份水涨船高,又怎会来。   其他对入宫有想法的,俱都听明白了她的话,但晓得遮掩,竟一时无人接话。   季如霜和萧家姐妹过来时,便见众人陷入诡异的沉默中,她身为侯府女主人,便笑着招呼众人,“各位要去我院子里玩吗?”   正主一来,话题自然围着她去了。魏漓一双眼在她和涟歌身上转来转去,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她有心想讨好魏太妃,便想着什么时候进宫去把今日见闻说给她听。   用过午膳,萧老夫人再不肯留在宣宁侯府,便带着姐妹俩回去了。   涟歌回到溪棠院,躺在许久未待的地方,有些兴奋。   这几日傅彦行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深邃,令她觉得有点受不了,想着距离产生美,要在宫外头住一晚才好。   到酉时,望舒见她没有要回宫的心思,便提醒道,“姑娘,酉时了,陛下吩咐过,戌时之前必须要回宫的。”   涟歌趴在软塌上,将头埋在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才不回去。那里又不是我的家。”   望舒颇有些不解。   自姑娘和陛下互通心意以后,这几日过得是蜜里调油,怎地一出宫便不想回去了?   但她也没多问,用云卫特有的传信之法往宫里头递了消息。   到了临睡时,涟歌却有些心不在焉。   和傅彦行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她已经习惯了在睡前和他说两句话的日子。今天却没有,心里就有点儿失落。   小姑娘披着一头乌黑如缎的墨发,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单上画着圈圈。   不知陛下现在在做什么?处理完政事了吗?发现我不在会想我吗?   这还是两人互诉衷肠后的第一次分开,涟歌觉得脑子有点乱,便用被子蒙住自己,往被窝里钻。   不知过了多久,却觉得有人在拉她的被衾。她也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了,便松了力气顺势让人掀开,却见一个高大俊挺的男子坐在床边,含笑望着她。   涟歌带着热意的身体一下扑到他怀里,傅彦行本来还肃着个脸准备教训她,哪里还坚持得下去,只能小心又小心地将人稳住,听小姑娘甜甜地叫他,“行哥哥!” 第60章 升温   傅彦行一身冷气,发梢上还有被雪花濡湿的痕迹, 分明是追风赶雪而来。   他手长, 将涟歌连人带被衾搂着, 垂下眼睑去睨她, 语气十分危险, “不想回宫?”   涟歌仰起头与他对视,她如今已经很明白傅彦行在面对她时根本不会真的发怒,心里有底气的很,嘴硬道, “就不想回去,那里又不是我的家。”   “噢?”傅彦行嘴角扯起个惑人的弧度, 颇有些遗憾,“可是怎么办呢,你太小了。”   涟歌不解地眨眨眼睛,长睫跟着闪出细波浪,傅彦行对着吹了口气, 她觉得有些痒, 闭上眼晃了晃小脑袋, 听他在耳畔道, “眠眠,快些长大吧。”   “长大做什么,小时候才快乐。”她的手被被子裹住,动也不能动,便用头去顶他的胸膛, 意思是让他松开。   傅彦行起了点儿逗弄她的坏心,也不把话说全了,模棱两可道,“等你长大些,那里就是你的家了。”   她挣扎两下终于将手从束缚里挣脱,便去捏他的脸报刚刚“吹睫毛”的仇,将他一张俊脸蹂.躏得不成样子,末了又将他两片薄唇用手指夹住往外扯——   薅天子的龙口,这可实在是不成体统,但傅彦行乐得讨她欢心,便由她在自己脸上作恶。   涟歌又捏了两把,还没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松了手问,“我又不姓傅,那里怎么就成我的家啦?”   她又不让亲,傅彦行只能退而求其次,贴着她的额头,以极近的距离和她对视。   他的眼里装满了她的倒影,涟歌莫名有点儿紧张,虽然还是一脸笑意,肩膀却微微绷绷着。听到他说,“嗯。你不姓傅,但你可以变成傅萧氏。”   太直白了。涟歌一下脸色涨红,双手捂住脸去,“你胡说,谁要嫁给你。”   傅彦行却不恼,将她手拉下来逼她和他对视,眼睛里的光亮得她心头一颤,“我们都这样了,你不嫁给我,难不成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况且,也没有哪家姑子庙敢收你。”他的声音冷下去,“朕不让。”   明明是很冷酷强硬的话语,涟歌却品出丝丝甜味儿,可到底是个骄矜的小姑娘,也说不出允嫁的话,打着哈欠将自己裹进被衾里,道,“行哥哥,不早了,你赶紧回宫去吧。”   她确实困了,又和傅彦行说了会子话,便心满意足地赶人,傅彦行摸摸她的发顶,道,“等你睡了我再走。虽说风雪有些大,但我腿脚功夫好,想来很快就能到的。”   涟歌睁开眼睛有些担心,“下雪了吗?”   “是的,姑娘。”望舒在外间答话。   涟歌便犹豫了,她坐起来,问道,“行哥哥怎么不坐马车来。”   傅彦行神色浅淡,情话说得十分顺口,“我想快些见到你。”   涟歌有点害羞,又心疼,便道,“让望舒准备一辆马车吧。”   傅彦行垂下眼睫,遮住里头的暗流,道,“宵禁了。”   金陵城内每晚亥时宵禁,他身为帝王,更要以身作则。   涟歌从床榻上下来,光着脚去开窗,北风呼啸而过,像淬了玄冰的刀子透进来割得她直哆嗦。   傅彦行忙将窗口合拢,直接把人拎回去放在榻上,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搓热,不痛不痒地斥责她,“乱跑什么。”   涟歌吐吐舌头,唤望舒过来换上新的床单和被褥,“行哥哥晚上留下来吧。”   傅彦行心里头有点儿美。   却见涟歌抱着自己那床被子铺到软塌上,爬了上去。意识到自己是误会了她的意思,脸霎然红到了耳根。   他轻咳两声,指着那方矮榻道,“你去睡床吧,我在这里将就一晚。”   萧府里的矮榻自然比不得宸阳宫里那张那么宽阔舒适,涟歌摇头,“太短了。”   况且哪有让一国之君睡榻的道理。   傅彦行撑着下巴,唇边漾起一抹笑意,“我倒是有个主意。”   他将涟歌连人带被裹了抱回去,低沉些嗓音开口,“咱们一起睡。”   他说话时气息温醇,带着微微热度,清婉柔曼如四月的暖风,拂在涟歌耳侧,似丝弦被轻柔拨响,低而迷离,字字醉人。   但话里含义却让她脸色涨红,“行哥哥!”   越来越不正经了。   她干脆拉过被子将自己蒙住,气呼呼翻过身去背对他睡了,“你还是去外面枕风宿雪吧,才不爱理你!”   傅彦行瞧着被衾里拱起的那一团,失笑,“你把头露出来。”   涟歌动了两下,将被衾掀开一个口子方便自己呼吸,还是不说话。   傅彦行静静瞧了半晌,不多时便发现她呼吸绵长,已然睡着了。   他俯身在她发顶上落下一吻,帮她掖了掖被角,走了出去,对竖立在廊下的望舒道,“过几日她父母亲便回来了,你好生伺候着,有什么异状通知朕。”   望舒低眉应诺。   傅彦行轻轻推开门,望向沉沉的天幕,一跃而起,如一道闪电消失在夜色太朦胧。   第二日涟歌醒来时已过辰时,望舒伺候她洗漱好,未有多言,她便问,“陛下昨夜什么时候走的?”   “亥时三刻。”望舒答   涟歌默默算了下时间,知道他一夜只能睡两个多时辰,很有些心疼。   她是不打算再进宫了,便提笔写了一封信,让望舒送进宫去。   晋王府里的大夫医术高明,不过一个月,萧洵的腿便恢复如初。他一番思量,递了消息去求见晋王,表示愿意一道回京述职。   初十,晋王一行浩浩荡荡出发。   但在晋王之前,萧元敬夫妇先一步到了金陵。   涟歌提前得了信儿,便一日一日等着,临近父母亲定好的那一天,更格外兴奋。却从早等到晚也没见人,估摸着他们是雪天行路缓慢,便回到溪棠院去,给傅彦行写信。   年关将至,傅彦行也抽不出空再来萧府,但下了君令,要她每日写一封信送到宫里去。涟歌知道他也惦记自己,一点也不嫌麻烦,一日一封,一次也没落下。   头一日的信里,傅彦行道要让她送个东西进宫去缓解他的相思之情,她想半天不知道要给什么,倒是望舒得了指点,提点她道,“姑娘不妨给陛下做一双袜子。”   她不大乐意,觉得这样过分亲密了。可到最后也确实想不出来想给个什么,总不能将自己的衣物送去吧?   便也默认了望舒的提议,写完信以后让莳萝去库房里取写上好的蜀锦来,准备裁剪出来做双袜子。   莳萝不知她要做什么,领命去了,到半路又兴冲冲返回来,“姑娘,老爷和夫人回来啦。”   延湄未听清,问:“谁?”   “老爷和夫人啊!”莳萝欢快道,“刚进府门,奴婢瞧见了。”   涟歌起身,斗篷也不穿便奔了出去。   望舒晓得今日也只能这样了,便将信拾掇好,悄悄递给了传信的云卫。   刚出二门,就见萧元敬夫妇一身疲惫,风尘仆仆,与萧元睿夫妇一路说话一路过来。   涟歌心中欢喜,一双眼睛猛地就红了,跑过去一头扎进林氏怀里,跟头小牛崽子似的,力道大得让她往后退了半步。   萧元敬板着个脸,扬起眉毛呵斥她,“怎么还是这般冒失。”   涟歌抬起头,眼中带着晶莹的泪珠,喜极而泣,望着萧元敬,话都说不清楚,“爹、爹、爹爹就会骂我。”   萧元敬哪里是真的想骂她,见她母女两个哭做一团,脸色尴尬地很,“叫你大伯看笑话。”   王氏笑道,“二弟,你别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一家人进了屋,林氏将女儿好一番仔仔细细地打量,见她个头长高了些,五官也长开了,脸上也比走时圆润,看得出她这些日子过的很好,心中宽慰不已。   便与王氏道,“这些时日里多亏了大嫂,将眠眠照顾得这样好。”   王氏道,“可不是我的功劳。”   林氏以为她的谦虚,她却道,“是眠眠自己有福气,入了太后娘娘的眼,被娘娘接进宫住了两个月,前些日子才回来的。”   王氏倒不是喜欢说长道短的性子,侄女儿能被太后喜欢在她看来可是好事,却没注意萧元敬夫妇和萧元睿都肃了神色。   这事儿他们夫妻俩是知道的,但不晓得其中详情,俱都严肃起来,想问清楚前因后果。   涟歌抱着林氏的手臂道,“你们先去洗漱用饭吧,晚些时候女儿再好好说给你们听。”   天色确实不早了,府中下人早就将西院收拾整理好,厨上备了饭菜,王氏先让他二人去洗漱,又命下人候着将吃食摆上桌。   萧元敬先去了福寿居,涟歌喜滋滋地在溪棠院里等着,不多时却得莳花来回复,说老爷夫人累了,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看她。   涟歌心道这是应该的,也脱了衣服窝到被衾里去,心中那股欢喜劲儿满得快要溢出来。   在这种时刻,她便分外想念傅彦行,想看看他的脸,听听他的声音,和他分享自己的心情。   第二日一早萧元敬便去了礼部,涟歌睁开眼睛正见林氏一脸慈爱地望着自己,她搂住母亲的脖子,嗅着她身上令人心安的味道,撒娇,“娘亲。”   母女俩腻歪了一个早上,便听莳萝来报,“夫人,安寿宫里的玉音姑姑来了,太后娘娘请您和姑娘进宫去。”   林氏一下紧张起来,赶紧拉着涟歌打点梳妆,上了马车以后还有些纳闷,拉着女儿的手问,“眠眠,怎地太后娘娘会召见我们?”   涟歌摇摇头,表示不知。   安寿宫涟歌去过多回,倒比林氏还要自得些。况且她大概明白这趟进宫应是傅彦行的手笔,心中熨帖,便盘算着要偷偷去一趟宸阳宫。   母女二人到了安寿宫时,静成太后和傅昕妙已经在等着了,太后命人看了坐,傅昕妙便过来挽涟歌的胳膊,道,“萧姐姐,跟我去长乐宫玩吧,我前些日子得了只小兔子,乖巧的很。”   然后涟歌便被拉走了,只剩林氏战战兢兢捧着茶盏,与上首微微笑着的太后面面相觑。   出了安寿宫,傅昕妙却松了一口气,对她道,“萧姐姐,你去吧,晚些时候我再来找你。”   涟歌有一瞬间的愕然,问她,“谁叫你带我出来的?”   傅昕妙眨眨眼睛,“我皇兄啊。”   她捂住嘴巴露出抹羞涩的笑意,道,“萧姐姐,你哥哥回来的话,你能不能让他给我题一幅字?”   涟歌便道,“好。”   昨夜才下过一场大雪,宫中各处都在清扫,涟歌一路躲开宫人,便稍微绕了段路,自西宫东侧穿出时,恰与一宫装贵妇一行撞了个正着。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听得一道厉声呵斥之音——   “你是哪宫的宫人,如此不知礼数?” 第61章 罚跪   涟歌一愣,忙跪下去请安, “臣女萧涟歌, 见过太妃娘娘。”   她没见过太妃们, 但此刻能出现在这里的, 除了魏太妃, 不做他想。   魏太妃身侧的嬷嬷呵斥道,“你是谁家有女儿,如此大胆,敢在后宫中内随意走动。”   魏太妃神色淡淡, 居高临下打量涟歌,她是知道今日静成太后有宣人进宫的。   傅彦彻去了蜀地至今未归, 她心头不快,在自个儿宫内窝里良久,见雪驻云开,才听了嬷嬷的劝出来散心。   涟歌这一撞,恰好撞成了她的眼底沙砾。   “抬起头来。”她懒懒出声。   涟歌跪在一棵积了雪的梅树下, 颤颤巍巍抬起头, 阳光从枝缝间漏出来, 斑驳成影, 落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令魏太妃心头一颤。   “你方才说你姓萧?”她脸色转冷,语气森森。   “是。”   魏太妃勾起一边唇角,冷而厉的目光在涟歌身上扫了一圈又一圈,露出个古怪的笑意, “在这跪着吧。”她随手指了个宫婢,道,“看着她,跪够一个时辰才能起。”   地上的积雪早被清扫干净,但冬季寒冷,就算有阳光,偶起的寒风也吹得人瑟瑟发抖。   涟歌从来没被罚跪过。她自小便是萧府里的掌上明珠,受过最重的责罚不过是禁足,如今才跪了不过一刻钟,便有些受不住。   地面的寒意濡湿了裤腿,她整个下半身又冻又麻又痛,但她哪怕只是微动一下身子,那受命看守她的宫女便毫不留情地出言呵斥。   太煎熬了。   涟歌强忍着膝盖处传来的不适,秀致的背脊直直挺着,脑中却不断闪现魏太妃的古怪神色,以及她问自己话时在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这不是萧元敬第一次单独面圣。   四年多以前,他任濮阳太守的第一届期满,回京述职时便得了还是大皇子的傅彦行的接见。那次他递了折子请求在濮阳连任,傅彦行看了他那几年的政绩之后,对他的请求颇为不解,便亲自去了礼部,和他有过简单交谈。   第二次便是去岁先帝驾崩,他回京吊唁。   这是第三次。   傅彦行命流安赐了坐。萧元敬述职完毕,却似乎感觉皇帝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令有些紧张。   傅彦行又问了他两个问题,却更像是闲聊,末了又问,“不知爱卿打算几月里回京,朕在大理寺为你留了个位置。”   这倒不是傅彦行想给未来老丈人开后门,而是他四年前便实打实的觉得萧元敬足够刚正,又懂变通,适合去大理寺。   原则上,过完正月,新任太守便要去濮阳接手他的工作,到三月底正式交接完毕。但实际来说,只要新太守能上手工作,原太守随时可回京复命。   萧元敬恭敬答,“臣二月底再回。”   三月初九是涟歌的生日,傅彦行不意外他有此打算,命流安布好白玉棋盘,走下丹陛来,说道,“听闻爱卿棋艺上佳,且陪朕手谈一局。”   与人对弈,能快速了解一个人的心性,傅彦行肃着脸色,想从棋盘上得出解决未来老丈人的办法。   他计算过时间,等他们下完一局将萧元敬送走,正是涟歌到宸阳宫的时辰。   君臣二人正聚精会神,勤政殿的窗棱却被轻敲了两下,流安走过去开了窗,露出望舒焦急的脸,“姑娘在西宫被魏太妃罚跪了。”   流安心道坏了,不敢耽搁时间,忙去傅彦行身后耳语一阵。   萧元敬便见本还和颜悦色的皇帝一下怒意滔天,果然听他道,“爱卿先回府吧,朕有急事要处理,待下次有机会,咱们再继续。”   望着皇帝匆匆神色,萧元敬心下一凛,一种莫名的、特别不好的预感袭上全身。   傅彦行一路急行,待看清冷风中摇摇欲坠的纤细身影时,本就冷沉的脸色顿时如罩寒冰,快步走过去一脚将那因见了御驾白了脸色俯跪在地里宫婢踹开。   涟歌瞧见他来了,心底绷紧的弦微微松开,露出抹如释重负的笑意,傅彦行弯下腰将手递过去。   “陛下,你终于来了。”她想借力站起来,但双腿使不上劲儿,只觉眼前一暗,便一头栽进他怀中。   傅彦行冷着脸将涟歌拦腰抱起,路过那宫婢身边时看也不看她,只留下两个冰冷的字眼,“杖毙。”   朦胧间涟歌感觉自己被轻柔地放入一个温暖之地,膝盖处的疼痛让她蹙起眉,即刻有温暖湿热的温度覆在额上,似乎想替她纾解,让她觉得有点儿痒。   傅彦行爱怜地亲亲涟歌的额头,安抚她小山似聚集的眉梢。他将小姑娘的下半身抬起,任由望舒为她脱掉湿漉漉的长裤。   冬日里涟歌穿的有点多,厚厚的绒裤裹住她幼嫩的双腿,望舒还欲继续脱,却听傅彦行道,“用剪刀。”   她跪得久了,浸了雪水的中裤肯定已经贴到了她膝上的肉,若是直接剥开,她定会很疼。   舍不得。   望舒一瞬便明白他的意思,小心翼翼从涟歌大腿处将两条库管剪掉。   常年被遮掩在裙衫下的双腿白嫩修长,肤如凝脂,但揭开破碎布料下的膝盖却是青紫一片,与旁处如雪似玉的肌肤相比,十分可怖。   傅彦行的脸,彻底黑了。   望舒取出药膏欲为她抹上,却被傅彦行止住,“去端些热水来。”   他倒出玉露膏在手心搓热,试探着一点一点抹上她的伤处。手底下的触感是极致的滑和软,但他的眼里没有半分旋旎之色,只有被表面平静掩盖住的浪涛在涌动。   微微的凉意让涟歌无意识颤动,他手上用了力气去为她疏通经络,疼痛感让她不安地蜷缩起来,复又被谁被谁轻柔却强硬地拉开,空落的怀抱又一下被填满,她惬意抱住怀中的热源,紧紧贴了上去。   傅彦行将人抱着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右手搂住怀中纤腰帮她稳住身形,左手一点一点将她膝盖捂热。   待药效真正挥发出来,他又换一只手去固定怀中人,腾出右手去捂她另一条腿。   望舒端了热水进来,望见他们那样亲密的姿势,忙垂下眼去。   傅彦行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出去。”   望舒将水盆放到一侧的楠木架子上,蹑手蹑脚出了寝殿。   确认她另只腿腿上的药膏也发挥作用以后,傅彦行将人重新放入被衾里,只将她两只脚露出来,拧了帕子轻柔地将她的脚一点点擦干净,又用内力烘热些,才放回被窝里。   宫婢被皇帝杖毙的消息很快传入后宫,魏太妃皱起眉头,却是更在意另一件事,问道,“你是说,是皇帝将那丫头救走的?”   “是。”那宫婢心有戚戚焉。   被杖毙的雨灵是她同屋的伙伴,不过和太妃娘娘出去外头转了一圈,便只剩被打得稀巴烂的尸首被横着送回来——且田大伴还特意提点了她们一句话:在这宫里,真正得罪不起的人,永远只有一个。   那便是陛下。   自先帝去后,魏太妃心性更加阴晴不定,伺候她本就不算什么美差,如今又被雨灵的死一下,小宫女更是惧怕。   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叫魏太妃看了更不喜,霍然站起,长袖一拂,便将小宫女推下台阶,撞到桌沿上磕得头破血流,她却一声也不敢哭叫,血流满面的被训练有素的内侍急急拖下。   魏太妃阴沉着双眸,脸上却扯出个笑来,“去查查,那丫头和皇帝是什么关系。”   林氏在安寿宫里,茶盏都换了三回,也不见女儿回来,便有些挂心。一面和静成太后闲话,一面却忍不住要将视线扫去外间的殿门。   静成太后自然知道她的想法,在心中长吁一口气,埋怨儿子给她找麻烦,面上却堆起笑来,捧起茶盏道,“夫人若有事要忙,便先行回府,晚些时候哀家再派人将令爱送回去。”   这便是逐客了,但太后娘娘的旨意,林氏哪里能不从,便从善如流谢了恩,直到出了宫门,她也没能弄明白,自己被宣进宫这趟,到底是做了什么。   比头脑先清醒的,是膝盖处的痛楚。   涟歌从昏沉中醒来,还未看清身居之地,便已皱起了眉头,分明是十分难受。   望舒心疼极了,按住她想起身的肩膀,道,“姑娘,先别起,陛下吩咐了,您暂时不能乱动。”   听她提到傅彦行,涟歌打量周围环境,才意识到自己在宸阳宫偏殿内,“陛下呢?”   “陛下回勤政殿处理政务去了,稍后便会回来。”   傅彦行回了勤政殿,提笔写了几封密函,命云卫往朝中相应官员手中送去。   他本没想那么快处置魏氏一族的,然今日涟歌被罚跪的事点醒了他。倘若他不能将真正的大权全部控制在手中,那便不能彻底保证他所珍视的人的安全。   但在动手之前,他得明目张胆让他们知道,萧涟歌这个人,是他明明白白要护着的,因此便没有选择悄无声息地处理掉那个宫婢,反而排流安去杀一儆百。   他便是想告诉那些想打她主意的人,不可轻举妄动。   他是她的靠山。   待处理完一应事务回去偏殿,涟歌挣扎着想坐起来,被他抬手拦住。他坐到床边将她笼在自己的影子里,眼里是星光黯淡,涟歌感受着他温热的长指在自己脸颊上划动,痒的受不了,刚想说什么,却听他道,“眠眠,对不起。”   她有些懵,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被她小鹿似得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傅彦行心里柔软成一片春江,“是我没护好你。”   涟歌眨了眨眼睛,道,“不是你的错,行哥哥,我不怪你。”   她被魏太妃罚跪,本就与他无关,她分明不愿意将这些无谓的过错算在他的头上,便道出自己的猜测,“行哥哥,魏太妃是因为我姓萧,才罚我的。”   她这样体贴,傅彦行心头一热,摸摸她的发顶,道,“放心,往后没人敢欺负你了。”   涟歌不解地望着他,傅彦行低下头去亲亲她的额头,道,“我们订亲吧,眠眠。” 第62章 腻歪   他的目光温柔缱绻,勾起浩渺的雾气, 在她脸上轻柔地拂过。涟歌压根没往这上面想过, 于她而言, 俩人才互通心意不到一个月, 怎地就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她的沉默令人窒息。   傅彦行漆黑的双眸深邃静谧, 雾气缭绕凝结成冷霜,直勾勾地望着她,低沉道,“你不愿意?”   “太快了啊。”姿势上的压迫感让她目光一闪, 傅彦行松了一口气,道, “只是定亲。立后的诏书先颁下去,等你长大了,再大婚。”   他又道,“我都登基一年了,还未立后, 你不怕我被人抢走吗?”   涟歌冷哼一声, 指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一样一样数过去, 道, “我的,不让抢。”   小霸王似的,傅彦行却似饮了蜜一般,心情极好,“嗯, 不让抢,也没人抢得走。”   他的眼里泛起个不明显的笑意,涟歌听着得意极了,又听他说,“可是我怕你被人抢走了。”   她自然说不出旁人也抢不走自己的事,可她大胆,能做,便想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想借力坐起来哄哄他。刚一动,光裸的下肢在被衾里摩擦的滑腻触感让她整个人一颤,连膝上疼痛也顾不得了,脸色涨红地缩回来。   傅彦行变了脸色,问道,“怎么了?腿疼?”   他欲掀被去看她的腿,她却一下用手按住,有些急了,凶他,“不许看!”   凶巴巴的样子像一只狂暴的小兔子,傅彦行一下反应过来,却故意诱导她,道,“其实,我早就看过了。”   涟歌脸色瞬间变成一朵烂漫的春花,红得仿佛能滴出鲜艳的露,被他近乎无耻的坦诚气到了,声音扬起,不可置信版问道,“你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脱人家的裤子!”   傅彦行一双眼暧昧地望着她,她越想越觉得脸红,连耳根都要烧起来了,用手捂住脸,道,“你先出去。”   傅彦行长吁一口气,不知该高兴还是郁闷。之前没表白的时候,她面对他时是何等的恭谨和顺,如今知道了他的心意,竟恃宠生娇起来了。   慢说他现在是帝王,哪怕他未御极之前,也无人敢对他这般呼来喝去。   也只有她敢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涟歌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刚掀开被衾,又听得有人推门而入。   望舒走了进来,去檀木衣柜里取出一条宽松的中裤,替她换上,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方才是奴婢为您脱的。”   她一直守在外间,自然听到了涟歌拔高了声音的那句话。   涟歌撇撇嘴,哼哼道,“他居然骗我。”   涉及皇帝,望舒自然不好随意接话附和,却也不敢告诉她是傅彦行为她抹的药。   她将涟歌抱到软榻上,拿了毯子给她盖住腿,又出去了。   傅彦行推门而入,便见涟歌一脸羞赧地望着他,“行哥哥,我又误会你了。”   傅彦行不知道望舒替他说了话,但十分喜欢她每次认错时的乖巧模样,他趁热打铁,坐到她边上去,语气淡淡道,“光道歉可没有用。”   涟歌道,“是你先骗我的,你自己说……”   后半句她说不出口。   傅彦行挑眉,“可我没脱你裤子。你须知,污蔑一国之君,可是掉脑袋诛九族的大罪!”   现在涟歌可不怕他,扬起下颌道,“你别想吓唬我,你才舍不得呢。”   瞧瞧,小姑娘如今把他吃得死死的了。   傅彦行勾住她精致的下巴让她抬起头和他对视,道,“我自然舍不得。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回得叫你吃点苦头,长长记性。省得你下次再这般胆大包天,随意怀疑你未来的夫君。”   涟歌瞪大了眼睛,便见他低下头在自己嘴巴上啃了一口。   是真的啃,他的牙齿还咬了咬她的下嘴唇。   力道不大,可她还是被吓到了,一时间愣在那里,连他方才那句暧昧的话也都顾不上反驳了,好半晌才红着脸扭扭捏捏道,“你怎么能亲我!”   傅彦行在心中冷哼,亲你一口算什么,比这更缠绵的都有。   但他面上不显,肃着张脸,教训她,“你想歪了,我只是在惩罚你。”   这般强词夺理,涟歌全不知如何回应,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清泉似的,傅彦行心念一动,一手揽着她的腰肢,一手拢住她的肩背,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复低下头吻了上去。   或许男人在这等事情上都是天赋异禀,不过才几次,他已经深谙要领。   这一回的亲吻,他舔的很有技巧,先含住了她花瓣一样的红唇,用牙齿轻轻咬住,研磨。最后用舌尖挑开牙关,勾住她的小舌打着转儿逗弄,与她交换着最直接的情感,急切的、热烈的、非她不可的。   涟歌完全清醒着,被动地接受他在自己樱唇上辗转,吮吸,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挣扎着想要说话的时候被他乘虚而入,察觉到有湿热柔软之物灵巧的钻进她的檀口之中,侵占着她柔嫩的芳香。   她呼吸都乱了。   殿内寂静,两人的心跳声愈发明显,涟歌有些喘不过气来,用力将傅彦行推开。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他轻轻微笑,手指抚上了自己的唇,神情回味而流连,一脸邪气的望着她道,“这样子才是亲你。”   她心里头在咚咚咚的跳,只能说出句,“反正你不能再亲我了。”   眼眶里水雾飘渺,嘴唇如同牡丹花开,她这副娇美的模样说出这样的话着实没什么说服力,但傅彦行一向懂得见好就收,便问道,“那你以后还敢不敢不信我了?”   涟歌乖巧点头,“行哥哥,以后你说什么我信什么,你不说的,我也不乱猜。”   十足的乖宝宝模样,让傅彦行大为满足,想起方才的话题,他又问,“先定亲?”   涟歌摇头,“不要。”   傅彦行眸色转沉,但还是耐下性子听她解释,“行哥哥,我是喜欢你的。可是,我们不应该这么早就绑在一起,你还有大事未完成,我不要成为你的负担。”   他们一起经历过他中毒,被刺杀等事情,让她明白他的境况不是表面这般简单。她并非一点政治敏感度都没有的闺阁少女,每日挂心的只有哪家的头面最美,哪处的胭脂最香。   她是知道他的难处的,“我们定亲以后,我就成为你昭告天下的软肋,倘若有人借我之手伤害你,那又怎么办呢?”   傅彦行的心因她的话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将小姑娘按到胸前抱住,道,“可是今日的事,总会叫人察觉出我待你不同。不如明明白白将你置于我的羽翼之下,让旁人知道,我是你的靠山,让那些想要轻举妄动之人,再不敢打你的主意。”   涟歌道,“我相信你,可以为今日之事寻出个最好的缘由。”   二人对峙半晌,还是傅彦行先败下阵来,他叹一口气,道,“那你等我靖平天下之后,以江山为聘,娶你为妻。”   涟歌这时候有点羞,傅彦行却固执地不让她躲,两人视线交缠着,情意绵绵延延,如同星星点点的光,被从他们身上生出的热度晕染成浓烈的火。涟歌心里头有一颗种子,一下子生了根,发了芽,抽出柔软却坚韧的枝条,满是生机,一眨眼,便蓬勃成一整个春天。   “好。”   二人腻歪了一个下午,直到酉时,涟歌才被依依不舍的某人放回府。   林氏本有一肚子话要说,见涟歌伤了腿,便什么都顾不上了,萧元敬亲自将女儿抱回西院云亭月榭里,一脸担忧,问道,“你可是惹太后娘娘不快了?”   虽抹过玉露膏,但她肌肤娇嫩,腿上的青紫可怖非常,林氏眼眶红红,心疼得不行,见她沉默不语,忍不住抱着她哄,“眠眠,受了委屈,就要说啊。”   涟歌摇摇头,斟酌道,“不是太后娘娘。是魏太妃。”   萧元敬皱眉,“你怎会碰上她?”   涟歌道,“我自华昭公主宫内出来时,碰上正在赏景的太妃娘娘,便被她罚跪了一个时辰。”   林氏眼中带泪,哭道,“你自小便没被罚跪过,太妃娘娘为何这般狠心。”   涟歌想了想,问道,“爹爹,我们家可与太妃娘娘有过过节?”   萧元敬一怔,“你这话是何意?”   “我总觉得,太妃娘娘是听了我姓萧之后,才让我罚跪的。”   萧元敬脑中闪过万千思绪,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来,温言安慰道,“你便好好养伤,此事,爹爹自然不会让你白白吃亏的。”   魏太妃背后是整个魏氏一族,涟歌不想因自己这点小事让父亲和他们硬碰硬,便道,“爹爹,都怪女儿太鲁莽了,您不要因为我,得罪了他们。”   萧元敬爱怜地摸摸她的头,道,“放心,爹爹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说罢,他留林氏在房内陪着涟歌,自己转身去书房找萧元睿。   兄弟二人谈了一个小时,到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魏太妃恐是因为妹妹萧蔓,才降罪于涟歌的。   她身处后宫,他们拿她没有办法,但她的靠山是魏氏,他们却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总不会白白让涟歌受罪。   萧元睿彻夜写了折子,在第二天一早便进了宫,早朝时还未拿出,便听大理寺卿姜野上奏曰,“陛下,臣要弹劾魏将军,滥用职权、收受贿赂、草菅人命等十条罪责!”   傅彦行垂下双眼,长长的玉旒遮住他的表情,大手一挥,流安便走到姜野身边,将奏折接了过去。   傅彦行匆匆扫过一眼,道,“兹事体大,容后再议。”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陛下,你不能亲我。   傅彦行:不能亲?哼,我都摸过了。 第63章 彻查   散朝以后,傅彦行将何渊、黄鸿之召至勤政殿, 商讨姜野弹劾魏尧之事。这两人是坚定的皇帝党, 且一为定国公兼兵部尚书, 一为帝师, 若真要调查处置魏尧, 他二人的身份倒也适合。   傅彦行将姜野的折子与二人传阅,悉知详情以后,皆表情凝肃,不过一个时辰, 便初步制定了方案。   先以姜野上奏的草菅人命案为突破口,因此事由大理寺卿亲自检举, 大理寺不便参与,傅彦行当即下令让刑部尚书邵云良主理。   魏尧身为正一品的承恩将军,统领京畿卫,负责整个金陵城的戍防,手握重军, 身居要职。此刻却也顾不得身份, 到勤政殿外跪着请求面圣。   傅彦行只说不见, 命流安通知他:魏将军为国事操劳已久, 劳苦功高,如今被参数罪,虽朕愿信你,但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暂请爱卿回府中休养, 待刑部为你洗刷冤屈。   魏尧便果真上了折子请了病假。他尚不知傅彦行起了将魏氏全根拔起的心思,只以为新帝是想趁燕王不在杀一杀他们的威风,被困府中也不示弱,反让魏氏门生们于第二日早朝上参了姜野和邵云良结党营私之罪。   傅彦行沉着脸,望向那弹劾之人,漠然道,“朕一向公私分明,爱卿既有此虑,便该查。”   他点了御史台两个人的名,命他们在三日之内查清姜野和邵云良间是否有勾结。   查到最后自然是无稽之谈,姜野年过六十,府中只有个在翰林院任翰林学士的儿子,不过是个正三品的清闲文职。而邵云良是两年前从广州调回来的才受任的兵部尚书,家眷尚不在金陵。他二人一无姻亲关系,二无同窗师徒之谊,且都家世简单,若说朋党,未免牵强。   傅彦行不痛不痒斥责他两人几句,让他们注意切莫私交过甚,以免让人拿住当话柄,又治了那弹劾之人一个蒙蔽圣听之罪,将他连降两级。   皇帝雷厉风行,旁的想为魏尧说话的言官们一时俱都不敢再置喙。   傅彦行在金阶上沉沉扫了大殿一眼,落到邵云良身上,问道,“先前姜卿弹劾之事,爱卿可有进展?”   他的声音威严肃穆,所透露出来的冷冽令堂下的魏氏一党们直冒冷汗,心中大约明白,陛下这是真的要拿魏氏一族开刀了。   但稳下心神去想,此次弹劾的倒也算不上太大的事,至多便是降官,或者推两个人上去顶罪也可。魏氏毕竟是燕王母家,陛下总不至于在这个当下就和燕王撕破脸。   这样想来,只要魏氏一族尚在朝中,有燕王稍加运作,总会再复起的,不过是伤些脸面而已,且魏氏有才者众,势力盘根错节,假以时日,也定能恢复到今日荣光。   不仅魏氏门人这般思量,连在后宫内的魏太妃听闻此事,也都毫不担忧,安慰进宫来商量对策的大嫂和魏漓,“皇帝这人,还没有这么大的魄力真拿咱们怎么样。不过是趁着彻儿不在拿咱们发难罢了。”   她怀抱狮猫,气定神闲,“他跟那女人一样,还不够心狠手辣,且还有些念着兄弟情。”魏太妃说到这里笑起来,“倒也多亏他的愚蠢,咱们才能有今日。”   承恩将军夫人不若她那般乐观,这些日子魏尧焦躁许多,她日日看在眼里,自然忧心,此番也是希望能从妹妹这里得两句好话安安心,却听魏太妃道,“你回去告诉哥哥,让他莫要舍不得底下几个人,该推出去的,便早些推出去,有舍才有得。”   姑嫂二人说完正事,魏漓才道,“娘娘,快过年了,我表哥会回来吗?”   魏太妃冷下脸,沉声道,“他若没有忘记他该为之事,便一定会回来。”   这话说的模糊,魏漓没听懂,还欲再问,被承恩将军夫人扯了袖子,便乖乖住了嘴。   直到出了宫门,她才问自家母亲道,“娘,你为何不让我问?”   魏夫人面上忧郁之色不散,却不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道,“漓儿,娘心中实在是不踏实的紧,你要不要回你外祖家过年?”   魏夫人母家是陇西望族于氏,属于百年清贵之家,倘若魏氏真的有难,皇帝也发作不到于氏一族去。   魏漓听懂了她的意思,却不愿,道,“女儿要在京中等着表哥回来,去看外祖的事,等年后再议吧。”   今日日光亮得辣眼,魏夫人自马车上下来,望着府兵林立,守卫森严的魏府大门,却觉得有些不安。   她径自去了书房,魏尧正坐在圈椅上看一封秘信,见她进来问道,“太妃娘娘怎么说?”   魏夫人道,“娘娘的意思是,该推出去的便要推出去,有舍才有得。”   魏尧亦正有此意,便召集亲信商议弃车保帅之策。   但傅彦行并不给他们机会。   隔天的早朝,魏氏在朝中的族人还未将顶罪之人推出去,邵云良便呈上奏折,道已查清姜寺卿所弹劾之事,草菅人命之祸首,乃魏尧的嫡长子,任羽林郎的魏钦源。   此事需得从两月前说起。   魏钦源两月前一次出城,瞧上了一户农庄家的美貌女儿,求纳不成,竟直接两人掳走做妾。那农家姓田,户主乃是跟随宣宁侯府平定过蜀地土司之乱的老兵,因年老体弱从军队上下来,才被兵部分配到京郊去,分了两亩薄田与他一家老小耕种。魏钦源掳走的,便是他的孙女。   田老去顺天府状告无门,便托了先前的老战友直接禀报到兵部,望着能求个公道,将孙女寻回。   谁知那女子刚烈至斯,被掳走后不仅宁死不从,还用头上发钗上了魏钦源。魏钦源怒极,一失手竟将人推倒磕死在府中。   待魏尧从兵部得知此事回府时,魏钦源已命人将田姑娘的尸体丢去乱葬岗了。   田老辗转得知此事,心中气不过,当街拦了魏尧的轿子,嚷着要他交出儿子为自家孙女偿命,魏尧一方面气儿子的贪花好色,一面又怒这田姓人家的不知好歹,便以田老胡言乱语冲撞朝廷命官之罪将他乱棍打死于人前。   田家人都是有些气性的,一时间死了闺女和老父,田老的儿子恶气难忍,便写了封血书直接呈到了大理寺。   邵云良此番调查完前因后果以后,还命人将田家人护在了刑部,此时和血书一块上呈的,还有田家人和魏钦源当日所带小厮的口供。   傅彦行大怒,当下命人革了魏钦源的羽林郎之职,命刑部直接破了魏府,将魏钦源下狱。顺天府尹有包庇之嫌,也一同革职。   而魏尧,虽是一品承恩大将军,但知法犯法,当街行凶,亦是罪加一等。   刑部一番清算下来,竟顺藤摸瓜,查到魏尧和乌孙二王子巴克迅往来密集,有通敌叛国之嫌!   霎时龙颜震怒,以雷霆之势命人将魏尧压入大理寺狱,之后抄魏家,搜证据,再慢慢审魏尧。   一直观望着的朝臣们冷汗淋漓,这才意识到,陛下是真的要动魏氏根基了。   若通敌叛国罪坐实,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先前替魏氏说过话的,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六。   对老百姓而言,没有比过年更令人喜悦的事了,纵使天街小雪如絮,寒风烈烈,也挡不住人们出门采买年货的心。   晋王府的仪仗,便是在这样热闹喧嚣的气氛中,一步一步进了城。   傅彦行于菡萏苑中设宴,他为主,晋王为次,召日前回京的齐王和三品以上官员作陪。   宴是皇帝为堂叔接风所设的家宴,重华殿内布置得华丽生辉,金杯银盏交错,貌美宫婢如云。   晋王全程表情淡淡,倒是他一旁的傅毓眸色发亮,偶尔和为他布菜的小宫女调笑两句,惹得和他相对而作的傅彦徇时时蹙眉。   傅彦徇回京以后在菡萏苑内住了半月方才回府,已与傅毓相处了几日。二人年岁相仿,却并不投缘,不过点头之交,如今瞧见他如此不羁放纵的这一面,傅彦徇对傅毓更为不喜。   酒气升腾之后,傅彦徇便问道,“晋王叔此番进京,可是住在行宫?”   不妨他忽然发问,晋王道,“是。王侄为何如此问?”   傅彦徇笑道,“晋王世子目前还在我府上住着,侄儿便想请晋王叔也来齐王府暂住,共享父子天伦。”   晋王冷淡的眼神极快地自傅毓身上扫过,道,“王侄客气了,本王如今进了京,毓儿自然应当随我住到行宫去。”   傅彦徇见目的达到,觑了傅毓一眼,傅毓却只做听不见二人的话,还在侧着头和那宫婢说话,傅彦徇也不再管他,又和晋王客套去了。   傅彦行看了幼弟的幼稚行径,暗自长吁一口气。   他又喝了两口酒,想起这次是好不容易才出宫的,有些想去萧府见见涟歌,便寻了个不胜酒力的借口,假意回宫离开了菡萏苑。   皇帝一走,宫宴便要放纵得多。在坐都是男子,酒意上涌之后便都勾肩搭背,大胆交谈起来。   守在暗处的云卫们不动声色将他们所言记好,待稍后整理出来呈给皇帝。   涟歌自林氏处回到云亭月榭,刚进屋内脱去沾满湿气的披风,抬眼便见望舒神色有异。   她让莳萝莳花先回去休息,只留望舒守在外间,一个人进了内间,正见睡屏后的床榻上有一团拱起。   她又惊又喜,快步走过去,果然是傅彦行正躺在她的床榻上睡着,连她走动的声响都未能让他睁开眼睛。   以为他故意逗自己玩,涟歌便蹑手蹑脚坐到床边,抬手想将人戳醒的时候却愣住了——他神态安稳的模样,不似装睡,眼底的两团鸦青,令他本就瘦削的轮廓更加分明。   涟歌静静看了半晌,才发现那并不是错觉,不过才短短半月未见,他竟是真的又瘦了些。   等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且想收手都来不及了——傅彦行已经将她做乱的小手抓在手心里,正睁开了眼睛和她对视,“你又轻薄我。”   涟歌却不羞,笑起来问他,“行哥哥,你怎么来了?”   她含笑的样子太可亲了,傅彦行心念动了动,抬手勾住她的脖子将人往下一带,涟歌便趴到了他的身上,她下意识想挣扎,可闻到熟悉的还带着点微醺酒意的龙涎香,便将身子软了软,听他道,“我很想你。”   她心里头有点甜,翘起一侧嘴角在他身上偷笑,傅彦行便问,“你呢?”   涟歌在他怀里拱了拱,十分诚实,“我也想你。”   从宫里回来以后,虽然日日通信,可见不到人,她心里头还是跟猫抓似的每日都想他。   傅彦行晚上喝了点儿酒,涟歌又是虚趴在他身上的姿势,绵软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处,吹得他喉结动了动,一时便有些心猿意马。   他双手微微用力,扣住涟歌的背,将她往自己身上压实了,这般亲密的姿势,她胸前柔软的两团紧紧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上,跟他梦里的一样软。   她离得甚近,如玉的颈部便直挺挺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涟歌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对傅彦行的依赖让她忽略了目下姿势的不妥,然后,她便感觉到,有个滑腻湿热之物轻轻地贴上了她的脖颈。   她一下僵住,慢慢从他身上慢慢翻下来,红着脸去看他,却一下惊呼出声,“行哥哥,你流鼻血了!” 第64章 清算   傅彦行脸色一沉,迅速起身, 涟歌掏出手帕给他捂住口鼻, 一脸焦急地在原地转圈圈, “行哥哥, 你怎地啦?”   傅彦行一摆手, 意思是让她别转了,涟歌扯着他的袖子领他去了净室,踮起脚尖掬了把冷水浇到他的后颈处,冻得傅彦行一个哆嗦。   “行哥哥, 你上火了吗?”她问。   傅彦行心里头气闷得很,并不吱声儿, 涟歌这次很有照顾人的自觉,主动拧了帕子给他擦脸,傅彦行便静静站着,心安理得的接受小姑娘此刻的体贴侍奉。   二人又在净房内呆了片刻,见他果然不在流血了才回寝间去, 涟歌发现他肃着脸心情不大愉快的样子, 忧心忡忡, 第三次问道, “行哥哥,你病啦?”   傅彦行心里负气得很,黑着脸走回床榻,一言不发地躺下,闭眼, 把涟歌吓坏了,想起自己是会医术的事,便去捉他的手腕。傅彦行岂会给她探出来,黑着脸反将她的手按在床榻上。   “噤声。”他沉声道。   握住她的那只手温热有力,且看他脸色也不像生病的样子,涟歌便果然不再说话,坐到床头去看他。   嗅着枕头上她温热馥郁的气息,躺在床榻上的傅彦行心满意足。经过方才一事,他现在半分旋旎心思也无,却觉得只这样和她待在一块儿也很好。   他松开手上的劲儿,在她手心里抓了一把,涟歌觉得有些好玩儿,也一下一下去挠他的手心。   傅彦行一下发了狠,睁开眼侧过头去凶她,“没完没了了你!”   涟歌一点也不怕他的色厉内荏,专注地望着他,伸手盖住他的眼睛,吐出几个字来,“你累了。”   傅彦行顺势闭眼,喃喃作声,“那你守着我睡会儿。”   涟歌一只手给他抓着,走不开,便安静坐在床边,视线从他黑沉的长睫上划过挺翘的的高鼻梁,最后落到他薄薄的嘴唇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有点儿脸红,便俯身下去趴到床榻上。   傅彦行睡了一个时辰,醒过来时发现手里握着个柔软之物,便下意识一拉,涟歌被扯醒,睡眼惺忪地问,“行哥哥,你醒啦?”   她趴着睡的,想坐起来却发现半边身子都没知觉了,立时“哎呀……”一声,傅彦行起身将她抱到床上,问道,“麻了?”   “嗯……”涟歌急出了眼泪,声音绵软带着哭腔,傅彦行有点儿心虚,伸手去按她的胳膊和肩背,“行哥哥给你按按。”   涟歌抽噎两下,觉得身子慢慢恢复知觉,从麻变成了稍微带点儿刺痛的痒,但这时候她完全恢复心神,哽着声音提醒他道,“你该回去了。”   傅彦行脸色一沉,“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哪有人一边享受着他的按摩一边又赶人的?   “除夕那晚,不要睡好不好?”他手上动作不停,问道。   涟歌点头,“要守岁啊。”   她其实心里头明白傅彦行的意思,偏想听他说。   “对,守岁,和我一起。”傅彦行笑了。   涟歌见他果然是那个意思,也一下笑起来。   傅彦行一手稳住她的后脑勺,低下头去和她脑门儿对着脑门儿,二人无言对视半晌,傅彦行才一下站起身来往外走。   刑部的人审了五天,除了一开始找到的秘信之外,并没有新的证据能够证明魏尧真的和巴克迅有非正常的往来。   目下大楚和乌孙并未断交,他便一口咬定自己是和乌孙二王子只是有些私交,傅彦行对魏尧的供词不置可否,朝中魏氏门生便见缝插针,暗中运作想替他求情。   到二十八那日,邵云良上了折子欲就魏钦源掳杀民女一案进行结案,魏尧于大理寺狱中听闻此事,当即请求面圣,傅彦行略思索,准了他的请求。   短短的一个月内,经历被弹劾,嫡子下狱,自己被查出有通敌叛国之嫌,种种逆境压身,魏尧已不复往日飞扬跋扈,整个人都萎靡起来。   傅彦行站在丹陛之上,居高临下望着他,眼里不带一点温度,沉声道,“爱卿有何话要讲?”   魏尧已想得明白,皇帝这是抓着筹码让打压他们,便道,“陛下,臣膝下只这一个嫡子,求陛下看在我魏氏满门忠烈的份上,饶恕小儿这一次吧。”   “忠烈?”傅彦行嗤笑,朝他扔了几份奏折,声音冷冽,“这些都是弹劾你的折子,卿若是觉得不够,朕的御案上头还有一大摞,不如全搬给你看看。事到如今你还有脸说自己忠烈?”   魏尧沉默着将几份折子捡起来,一一看过,颤巍巍又合上,却尤自横着脸道,“既无实证,便是污蔑。臣相信陛下一定会还臣清白。”   傅彦行心中冷笑,挑眉道,“你的事后续自有定论,现下朕便和你说说魏钦源的事。那田氏女是许了人家的,魏钦源求纳不成将人掳走侵犯,属淫人.妻女,此罪一。”   “田氏一家乃是良民,且是退伍老兵家属,魏钦源无故杀害田氏女,即便是过失杀人,论罪也当处斩,此罪二。”   “他身为正一品承恩将军之嫡子,又任七品羽林郎,却知法犯法,此罪三。”   “卿曾于刑部任职,这数罪并罚下,该如何处置魏钦源,不必朕再赘述了吧?”   魏尧跪在地上,面色发白,知道事到如今无逆转之机了,便大声道,“陛下,臣愿意当官恕罪,求陛下宽恕臣的儿子!”   傅彦行淡淡道,“这罪,你魏家愿用多少人的官荫来赎?”他话锋一转,提醒道,“卿可别忘了,你于大庭广众之下命人杖杀田老之事,朕也是要和你清算的。”   魏尧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下俯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道,“求陛下宽恕,臣愿交出京畿卫的兵权。”   他掌控京畿卫兵权达十年之久,内力势力盘根错节他早就摸透,且已收服不少将领。他是有信心将来不用那块护符,也能在关键时刻调动那批将士为他出生入死,故而根本不把所谓的“兵权”放在心上,只想着今日稍作屈服,他日东山再起。   傅彦行冷笑,“等朕治了你的罪,京畿卫的兵权自然能回到朕的手里,为何要你交出?”   魏尧心一横,问道,“陛下到底要魏家如何?”   傅彦行摇头,“朕不想把魏家怎样,是你们太不知足。倘若你做事不被人拿到错处,自然不会遭人弹劾查办;魏钦源若不犯事,刑部自也不会拿人,朕如今只是处公事、按律法罢了。怎么卿认为朕这样的做法不合公允吗?”   圣意丝毫不为所动,魏尧心如死灰,道,“陛下,臣……”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道,“这些日子在大理寺中待久了,愈发思乡,请陛下准许老臣带领族人回陇西去……”   他话未说完,便叫傅彦行打断,“举足搬迁之事,稍后再议。朕目下有个疑惑须得卿解答才可。”   魏尧被他森然的语气吓得一抖,又听他道,“去岁夏日,朕领了先帝的密旨前去西北巡视,途中竟中了个诡异的蛊毒,差点命丧西北。听闻卿府上门客中能人异士者众,便想问问,你可知我中的是何蛊毒?”   魏尧心中大骇,俯地不起,瑟瑟道,“臣不知。”   傅彦行语气颇有些可惜,道,“想来朕中的蛊毒当真太过稀奇,卿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他沉默片刻,“卿既然惦记故土,朕便没有强留的道理。然魏钦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便判他流放琼州,三年可归,卿可有异议?”   魏尧趴在地上,目眦尽裂,哪敢说不,在地上磕了三个头,道,“臣谢陛下。”   傅彦行雷厉风行,当日便宣了旨,判魏钦源流放,准魏尧辞官,举族搬迁。   第二日,魏氏一族顶着风雪,只收拾部分细软,便匆忙上了回陇西的车。   魏漓还未从这样的滔天巨变的反应过来,一时难以接受自己一下要从人人艳羡的一品承恩将军家的嫡女变成被帝王忌讳惩治的白身,躲在府内不肯出门,魏夫人劝解不用,便去寻魏尧。   魏尧本就在气头上,当即给了她一耳光,道,“我魏氏向来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岂能如此目光短浅,计较这一时之失?”   魏漓从小是天之骄女,哪里被父母打过,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魏夫人刚与儿子分别,见女儿挨了打更是心疼不已,便劝道,“漓儿,你爹爹心中也不好受,你听话些,别惹你爹爹生气了。”   魏漓娇哼一声,道,“我不管你们去哪儿,我总之要留在京中等候表哥回来,我还要嫁给他,做燕王妃。”   魏尧被她气笑了,便道,“也好,既然你不愿跟我们走,那为父就将你送到你姑姑身边去。”   魏漓一下欢喜起来,被魏尧送上了入宫的马车。   魏夫人有些担忧,问道,“老爷,漓儿这一去,安全吗?”   魏尧容色严肃,“她再不济,也是太妃的侄女儿,进宫以后不会受苦的。只不过这些日子傅彦彻不在,咱们又成了这样,太妃心中不快,少不得要让她受些气罢了,也正好磨磨她的性子。”   魏夫人红了眼,问道,“那咱们便一辈子坐以待毙吗?”   魏尧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天空,今日竟没有下雪,太阳透过云层撒向大地,满地荣光,他道,“夫人,你等着看吧,用不了多久,咱们还会再回来的,风风光光的。” 第65章 约会   京中的冬一向寒冷,过年这一天也并没有好一些, 上午晴了半日, 过了午时却忽然落起大雪来。   暮色四合, 华灯初上。   涟歌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站在廊下看着双胞胎堆雪人。他们仿似不知冷, 蹲在地上,两颗圆圆的小脑袋挤在一起,没过多久便堆出个可爱的雪娃娃,身材圆滚滚, 脑袋胖乎乎,和他俩一般高。   萧泓忽然脱下身上的披风给雪娃娃穿了层衣服, 把涟歌吓得够呛,忙把他拉进廊下将人裹在怀里,命婢女再去取个厚斗篷来。   “泓儿,会感冒的。”她搓他的手,一片冰凉。   萧泓扭着身子想挣开, 但涟歌不松手, 他也不好用力, 且目下没有在活动身体, 是觉得有些冷,便乖顺地靠着她取暖,   他仰起头,目光微微一动,落到远处的院墙下, 只觉有个熟悉的人影立在海棠树下,再眨眼,却又不见了。   他静静瞧了半晌,涟歌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问道,“泓儿,你看什么?”   萧泓摇摇头,“我刚刚好像瞧见了二哥哥。”   院墙之下是几棵积了雪的海棠树,上头挂了几个红灯笼,远远看去迎风摇曳,影子落到雪地上,是一团团的黑。   涟歌也有些想萧洵,摸摸他的发顶,叹口气,道,“也不知哥哥今年一个人该怎么过年。”   萧涟音这时捏了一只兔子跑回来,递给她道,“二姐姐,送你。”   涟歌伸手接过来,握紧了那冰凉的一团。   萧泓并没有看错,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的确是萧洵。他前几日随着晋王回了金陵,但他明面上的身份不能曝光于人前,便在晋王手下的帮助下易了容,跟在晋王身边做随从打扮。   今日是除夕,他特意从晋王处告了假,回家一趟。   对晋王而言,重亲情、有软肋的人方才更好掌控,便笑着准了。   然萧洵回府这一趟,却不是为了重聚天伦。   他在晋王身边这些日子,并未全然取得晋王的信任,不过是被当做可利用之人留用罢了。此次带他回京来,也是存了监督和试探他的目的,萧洵很清楚自己是一定要做出点实际的事情,方能真正取信于晋王。   晋王寿辰过后,未免打草惊蛇,他不再让云卫们往京城传递过消息,进京以后亦然。就连这趟回府,也有晋王的人在暗中监视。   萧元敬尚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但晓得他在这个当口去晋阳,一定不简单,故而父子俩见面后他直截了当地问,“洵儿,你可是在为陛下做事?”   前一日他便收到萧洵的秘信,已经思考了一个晚上。   萧洵沉默片刻,道,“父亲,陛下想削藩。”   萧元敬蹙眉,大楚目下只有晋王一位藩王,且晋地被治理的很好,至少明面上未有藩王割据,大楚国土分崩离析之形势,他想不出皇帝这般急切想要削藩的理由。   “陛下怎会……”萧元敬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父亲,”萧洵打断他,“晋王并非表面看起来这样简单,”他不欲多说,只道,“我是想来告诉父亲,接下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必为我担心。儿子自有分寸。”   萧元敬沉着脸看过去,萧洵一脸肃容和他对视,只在他眼里看到坚定,萧元敬叹口气,道,“你有抱负,我不拦着。只是要注意安全。”   晋王给萧洵的时间不多,话说完他便要走,萧元敬道,“不去见见你母亲和妹妹?”   正说着,却听见外头有动静,是涟歌来叫萧元敬吃年夜饭,萧洵脚下一动,闪身便躲到书架后面去。   涟歌牵着萧涟音的手推开门,瞧见父亲在伏案看书,道,“爹爹,祖母让我来寻你,该吃饭了。”   楚人重视年夜饭,定要一家人都到场了才能动筷,萧元敬站起身,不动声色往后看去,道,“你先去,为父这就来。”   涟歌便道,“是,爹爹。”   见妹妹出去了,萧洵方现身,待她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才道,“爹爹,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眠眠过得好吗?”   萧元敬拧眉,“你为何这么问?”   萧洵道,“我走时,留她一人在金陵,不放心罢了。”   萧元敬吁出一口气,“她挺好的,还得了太后的赏识。不过,”他意有所指,“和皇室中人走得太近,也不一定是好事。”   萧洵一怔,心里生出点别样感觉,道,“无论如何,她总是我妹妹,我一定会护着她的。”   萧元敬轻拍他的肩,笑了。   又耽搁这么一会儿,萧洵不便再逗留,便径自出了府,萧元敬又一个人在书房内待了片刻,才去饭厅和家人团聚。   年夜饭自然丰盛且用得长久,一直吃到戌时才散桌,涟歌惦记着和傅彦行的约定,和父母长辈们道晚安。   她今日喝了几盏果酒,脸蛋被酒气熏红,萧府又没有非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守岁的规矩,萧老夫人心疼孙女,自然早早放过,又命厨上备了醒酒汤。   她便先去洗漱。   从浴室出来时莳萝正好端了醒酒汤过来。   屋内早就烧热了地龙和壁炉,涟歌光着脚急匆匆把醒酒汤喝了,便叫两个婢女回家去和家人团聚,只留了望舒在身边。   望舒连忙取了斗篷将人裹住,拿出干布巾,道,“姑娘,奴婢为您擦头发。”   涟歌点点头,走过去趴到软塌上,将湿发拨开到一边,自己拿着本医生在看,任她处置。   她自己在萧府西院的屋子自然比溪棠院的侧间要舒适奢华些,隔间处不是挂的纱帘,而是用珍珠和水晶串成的珠帘。   听见有珠帘的碰撞声,她翻过一页书,不以为意道,“望舒,你没关门吗?”   望舒没回话,而手上动作不停,瞧见走进屋来的男子,被他止住行礼的动作。   傅彦行以眼神示意,和望舒悄然换了位置,接过她手里的布巾,继续为涟歌擦头发。   这等伏低做小伺候人的事,他此前从未做过,动作很是生疏,力度也与望舒不一样,且他来之前在宫里用了几杯酒,呼吸间有淡淡酒盏香浸润出来,很快让涟歌察觉出不同。   待转过身发现是他,惊喜得不行,然忘了自个儿头发还在他手中,一下坐起来时被扯得痛了,眼泪汪汪的。   傅彦行顺势在她漂亮的小脸蛋儿上香了一记,又把人按到软塌上去,道,“别乱动,头发还没干呢。”   涟歌挣扎着不让,“行哥哥,你是皇帝呀。”   让皇帝给她擦头发,给旁人知道了可要不得。   傅彦行继续轻柔地给他绞头发,在她耳畔说,“没人看见,不怕。”   呼吸打到她的耳朵上,又是背对的姿势,涟歌觉得脸热,傅彦行便瞧见她的耳朵尖都是红红的。   如今傅彦行主张开源节流,只中午在宫内摆了宫宴,晚宴是在安寿宫陪着太后吃饭,只请了傅彦徇、晋王父子几个傅氏宗亲的郡王等,算是团圆宴,席间他被劝着喝了几杯酒。且傅彦徇和傅毓在席间还说了些顽皮调笑的话,也勾起了他少年人特有的顽劣性,便得寸进尺,凑到她耳朵边儿去吹气。   这下涟歌连后颈都红了,将头埋进软塌里,支支吾吾地,“行哥哥,别吹。”   傅彦行见好就收,麻溜地将她的湿发擦干了,将小姑娘拉起来,道,“去换衣裳。”   延湄没听明白,怔怔地望着他,傅彦行乐了,故意用脸去蹭她,“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涟歌一溜烟儿跑到屏风后去,将望舒也叫走。   傅彦行偏过头去,奈何他五感清明,窸窸窣窣地衣料摩擦声儿响彻耳际,令他微微有些不自然。   他悄悄地,悄悄地,又将视线移了过去。屏内燃着灯,微红的光照出小姑娘亭亭如玉竹的影子,落到屏风上,一静一动皆是造物所赐。   傅彦行的眼神里似也有火焰燃烧,屏风的少女身体,饱满而又不失细致,修颈玉臂纤腰长腿,投射到鸡翅木山水人物屏风上,起落成一幅令人惊艳的作品,无一处不美好无一处不精致。   傅彦行呼吸乱了乱。她已经出落得如此动人了,他仿佛隔着纱幔,隔着屏风,隔着半个屋子的距离,都看见了那饱满胸前是一沟诱人深邃,流畅美好的弧度再往下便是倒放琵琶一般的优美线条。   端午那日他曾有幸见过,如今半年过去,那般的美好颜色更甚从前。烂漫与诱惑并在,如四季烂漫的熏风,携着眩人眼目的华彩扑面而来,扑得淡定尊贵的傅彦行,微微动了下喉结。   其实也只是惊鸿一瞥的一瞬,他立即又错开眼去。   涟歌换好衣服出来,便见傅彦行又仰着头,她诧异地蹿过去,问道,“行哥哥,你又上火了吗?”   傅彦行很有些不自在,但他很快便稳住心神,道,“你房间的屋顶挺好看的。”   涟歌狐疑地望上去,未见有何不同。她惦记着他说要带她出门,便催促道,“行哥哥,我准备好了。”   其实已经快到亥时,再半个时辰便又是新的一年,傅彦行将乱七八糟的心绪抛开去,用裘衣将她裹住,抱着人一跃而起,上了房顶。   望舒欲再跟,被他身边的另些云卫拦住,“你留在萧府给姑娘守夜为好。”   涟歌第一次被人抱着在天上飞,惊奇大过害怕,双手牢牢地搂住他的肩颈,却忍不住往下看。   虽是半夜,但今日与平时不同,家家户户都还亮着灯,傅彦行轻功了得,只偶尔会借极高之处的屋顶落下脚,多数时候是带着她凌空而行,自上往下看去时便有游走星河之美感。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彻底落到地面上,将人放在身侧,指了指远处,“你看。” 第66章 白头   大雪纷飞的夜自然没有星子,然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 远处高低错落, 挂着一个又一个的琉璃花灯, 却如同置身星河浩瀚, 空渺无边。   涟歌十分欢喜, 环视四周忽然意识到他们好像出了城,正置身于一处高楼之上,目之所及是一团团的建筑,一群群的山。   她的手撑着栏杆, 一点也不怕冷,半边身子探出去, 伸手在半空掬了一把雪花,等那雪花化成湿意,她问,“行哥哥,咱们就在这吹风吗?”   “眠眠。”身后傅彦行声音温柔, 随即她后心一暖, 已经被揽入他怀中, 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 两个人都裹得厚厚的,她却依旧能感觉到双方隔着衣物之下的心跳声,如指上一抹琴弦清音优雅,如流水潺潺,给这样的雪夜增添一抹最缠绵的的律动。   尽管他们相处时是这样的自然和谐, 但每一次的亲密接触,涟歌都会无意识的觉得脸红心跳。被他以这般亲昵的姿势拥住,她悄悄红了脸,但自己也贪恋此刻的温馨融融,舍不得挣开。   她仰起头,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见不远处的东边,一道红光“啪”一声跃上夜空,迅速点燃空濛归尘的夜色,映亮了涟歌眼眸。   咻!   咻!   咻!   接二连三的红光耀起,在天空中如同星光般点点耀开,越来越多,渐渐连绵成片。借着烟花燃放之光,她得以看清原来他们身处的地方,是城外的一处皇家别苑里。   点燃的烟火堪比明月光辉,又似一团团浓烈的红樱盛开在别苑上空,倒映着深邃苍穹,如同漫天里铺就着深色美丽的锦布,而那些红色光带摇摇曳曳自天际划落时,又如云层之下垂落流丝漫长的红色曼殊沙华。   伴着午夜敲响的钟声,时间长河终于流向新的一年,涟歌双眸清澈而明亮,听见傅彦行低沉和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新年快乐。”   其实他是想在金陵城内挨家挨户发放烟花,用全程的热闹和繁华祝她新岁欢喜的。但那样的念头却不适合当下,一则劳民伤财,二则时机不允。   故意他只能带她来到这深山中的别苑里来,以这样仓促简单的方式,赠她一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热闹的欢喜。   但于涟歌而言,这样独属于她的光彩烁烁,正如同他的心意,只给予她一人。   涟歌转过身来,靠在他的胸前,絮絮说道,“行哥哥,我很欢喜。”   傅彦行勾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很满意的欣赏了一下无意识微张的如花唇瓣,然后,深深吻了下去。   此心此景,以吻封缄,终生为祭。   烟花如火,满廷葳蕤,十万里长空浅墨深红,艳光映射在别苑内的楼顶屋檐下。那里纱帘半卷,万灯如星,有衣袂双飞,是颀长的男子和娇俏的女子拥吻而立,紧紧站立成相依垂柳般韵致天成的风景。   梅花般的六出雪,伴着苍凉幽远的北风呼啸声飞旋落下,素净通透的落在他二人乌黑发梢,如青羽之上覆了翩然的白蝶,再无声融化,湿成那满腔细腻感怀的心情。   雪落白头。   这样绵长悱恻的深吻,仿佛过了一年之久,唇分时涟歌才终于觉得该羞涩一下,捂着嘴,一点一点儿往下缩,想矮身从他胳膊下钻过去。只是步子还没迈开,已经被傅彦行提住领子,她索性又转过身来,踮脚在他唇上亲了一口,道,“新年礼物。”   傅彦行挑眉,对这样敷衍的新年礼不置可否,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他,他也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他一手牵着涟歌,带着她视线放远,语气豪迈壮阔,“这世间万物,山河万里,都是我的。”   复又低下头,望进她的眼底星河,“但这天下间的浮云繁星,青山绿水,皆不及你。”   她怔怔地听着,又听他道,“你十四岁了。”   又很沮丧,“还是太小。”   涟歌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年龄,便问他,“行哥哥,你多大了?”   帝王的生辰是要普天同庆的,但傅彦行刚登基这一年,因着国丧,也因着勤俭,便过的很平淡,那时候涟歌人尚且在濮阳,自然不清楚。   她问得认真,傅彦行便也严肃回答,“眠眠,你要记得,我生于宁平九年,二月初二。”   涟歌点点头,将这个特殊的日子牢牢记在心底,微微的笑了笑,道,“我不会忘的。”   这样的一个年,也便过去了,往后的他们,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年要过。   等夜色将散,雪驻风停之时,就到了傅彦行不得不将涟歌送回萧府的时候。   涟歌被傅彦行戳着脸蛋醒来时,发现傅彦行正躺在床榻上,而自己竟枕着他的手臂睡在他的怀里。二人身上同盖一床被衾,她的一条腿还压在他的腿上。   她脸红如血,傅彦行却极自然的将她从被衾里挖出来,道,“眠眠,回家了。”   她尚且还发蒙,朦胧的双眼迷离地看着他,惹得傅彦行轻笑出声,“舍不得吗?”   涟歌脑子一下清灵过来,爬下床榻,发觉自己是和衣而眠时暗自松了口气。   屋内燃着几盆碳火,并不冷,涟歌转了几圈,才发现他们还身处高楼之内,不过似乎已经不在顶楼,他们所处的这间屋子宽大非常,四周都是窗户,极为通透。   她先前只以为是这里是什么祭祀殿宇,如今纵观全局,才发觉屋内桌椅摆设一应俱全,似乎是一处书房。   隔着宽大华美的落地屏风,能瞧见隔间还有更大的屋子,只是那边没有亮灯,尚且让人看不清楚。   看出她的好奇,傅彦行却只是道,“以后咱们自会再来这里小住。”   他说“咱们”的时候十分亲昵自然,涟歌觉得心里头甜滋滋的,拢紧身上的衣物,道,“行哥哥,送我回家去。”   再晚了天就该亮了。   初一是傅彦行一年中最忙的日子,要祭天地,告宗庙。   将涟歌送回云亭月榭,他只来得及留下一句,“你再睡会儿,我忙完了再来看你”便走了。   涟歌先前小睡过,这当口一点睡意也无,只在软塌上小憩一会,便起来穿衣洗漱,准备去给家中人拜年。   天坛在京中正南方向,何渟领着禁军在前头开道,皇家仪仗出了皇城一路向南走,御撵周围是随时侍在侧的羽林郎和太仆寺卿。   今日未下雪,但寒风凛冽,却也吹不散新年的喜气,百姓们于街边自动排成两列,待御驾经过时又都乌泱泱跪下去,山呼万岁。   傅彦行于御撵上正襟危坐,打朱雀桥上经过时,视线落到远处一家紧闭的高楼上,是因皇帝要出行而闭门的月半弯。   变故只在一瞬间。   不知道是谁,竟点了炮竹丢在人群中,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得战战兢兢跪着的百姓一下骚乱起来。何渟经验丰富,当机立断命一列禁军去维持秩序,羽林郎们怕有人冲撞圣驾,也都亮出武器,围着御撵继续前行。   傅彦行肃着脸,喝道,“维持秩序即可,万勿伤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微微一动,凝神望向不月半弯的楼顶处,却见一个黑影正在张弓搭箭,瞄准的地方,赫然是自己。   箭簇离弦,破空而来,呼救已经来不及,傅彦行自御撵上一跃而起,眨眼间一支箭羽擦过他的左臂,钉入御撵之上,将紫檀木制作的靠椅都震开一条缝。   那刺客见射不中,不再恋战,自高楼跃下,蹿入人群中。   禁军中人个个都是好手,只一瞬间便控制住局面,何渟大呼“护驾”,已派出一队人追着刺客而去。   傅彦行今日穿的是玄色衮服,血流出来也不明显,他不动声色将臂上伤口遮住,将那支箭矢拔出扔给何渟,便踏回御撵上去,淡然吩咐道,“继续启程。”   皇帝祭天地是有固定时辰的,他知晓那刺客不会再来。于他而言,如今没有比去天坛更重要的事。   太仆寺卿黄宗还欲再劝,被他打断,“朕自有分寸,爱卿不必多言。”   那刺客不想让他去祭天地,他才偏要去。   因着路上圣驾遭遇刺客,祭天地的时辰到来之前,礼部尚书亲自去天坛检查了四五遍,确认一点祸患都没有了,也不够安心,在高台之下守着,等待吉时。   群臣跪倒一片,何渟最是羞愧,请罪道,“是臣护驾有失,请陛下责罚。”   他派去的人,并没有追回那个刺客。   傅彦行怒道,“彻查。”   他不再说话,待吉时终至,才虔诚地迈上石阶,在天地神灵前潜心祝祷,祈求这一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直到回了宫,他才命流安去宣程实。   将伤口小心包扎后,他又命流安去宣晋王、何渊并几位内阁大臣入宫来。   旨意传到行宫之时,晋王正冷着脸呵斥面前的年轻人,“你竟然这么大的胆子,敢去行刺陛下?你如此行事,是陷本王于不义,太过鲁莽了!本王之前觉得你有分寸,看来是错看你了。”   那人跪在地上,弯着腰,十分虔诚,借着低头的姿势掩住眼底的光华璀璨,却是道,“臣下不过是为王爷感到不公罢了!王爷放心,臣下一会儿就自我了结,不会连累王爷!”   晋王冷笑,“你怕是算准了本王会保你,故意这般说的吧?”   年轻人皱眉,抬手便废了右臂,横着脖子和他对视。   晋王眉头一跳,呵斥道,“到底是年轻气盛,本王说你两句都听不得了?如此作践自己作甚!还不滚下去!” 第67章 很疼   萧洵眉目深沉,行了个礼转身退出去, 到门口时被晋王叫住, “去找个医术好些的大夫治治, 你这只右手可是探花郎的右手, 废了可惜。”他泠然冷哼, “本王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今日之事,等本王回来再找你算账。”   剧痛尚且能忍,然鬓角的冷汗却不受控制,萧洵目送晋王离开行宫, 自己亦悄无声息出了门。   今日初一,城中开门的医馆不过两家, 到如今也没有挑剔的余地,萧洵随意进了一处。   那老大夫诊完脉,哪里不知他这手臂是被人废掉的,见他指节处有薄茧,便忍不住唠叨两句, “好好的年轻人, 学什么不好, 大年初一和人斗殴。我看你这样子也是个能提笔写字的, 如今这右手就这么生生废了,可如何是好。”   先给他接好骨,又寻出上好的膏药,用木板将萧洵整条胳膊固定了,他又叮嘱道, “好生将养着,兴许还有恢复的可能。”   萧洵自己下的手,为了取信晋王,用了十足的劲,但听那大夫这样说,心中也不是毫无波澜,忍不住问,“大夫,我这手?”   老大夫叹口气,“如今知道后悔了?”他摇摇头,“你这手伤了经脉,我却只能将你的断骨接上,保证不了其他的。你回去好生养着,三个月内切莫再用力,兴许还有恢复之机。”   做大夫的向来说话不会太满,但看出萧洵的失望,他又道,“你还年轻,往后莫再冲动了。”   萧洵心头一热,用剩下那只手行了个礼,道,“多谢大夫提点。”   他前脚出了医馆,不多时却有个做下人打扮的汉子进了医馆,开口便是,“老大夫,我是方才那公子家中的下人,我家公子让我来找您再开一副药。”   老大夫开门做生意,自然不会怀疑他的身份,更何况只不过是开一副寻常的接骨痛络的伤药而已。   他写好方子,又抓了药,递给那小厮的时候语重心长道,“注意好你家公子的手。”   那下人一怔,焦急道,“我家公子的手伤得很厉害吗?”   老大夫眼中满是可惜之意,道,“也不知是谁下得这么重的手,差点就毁了。”   另一头,晋王进了宫,在宫道上碰上傅彦徇,二人结伴,傅彦徇道,“晋王叔也是进宫来看望陛下的吗?”   他今日未跟着去天坛,听闻傅彦行遇刺后便急匆匆赶来探望。   晋王颔首,凌厉的目光打量着傅彦徇,半晌方道,“你年岁也不小了,该为你皇兄分分忧了。”   傅彦徇有些赧然,“晋王叔教训的是,年后我会去吏部报道的。”   他知道晋王进宫定是有要是和皇帝商量,便命人去勤政殿递了信,道自己先去后宫探望陈太妃,稍后才去见他。   傅彦行伤了手臂,但旁人并不知他的伤势,换过常服后,除了脸色较平日里苍白些,倒是一点不显。   晋王不动声色从他身上划过,正色道,“陛下龙体为重,该多休息才是。”   傅彦行道,“不过皮肉之苦,朕乃真命天子,受得起。今日宣晋王叔进宫,便是想与你商量,二月朕生辰,想去梁州春猎,顺道去一躺泰山。望晋王叔能支持朕。”   晋王听了心里直发笑,他们整个大楚,二百余年出了二十来位帝王,却只有两位去泰山封禅过。他面前这位未及弱冠的侄子,到底是有多狂妄多无知,才能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便道,“陛下,此事略仓促了。”   傅彦行面露难色,道,“晋王叔,朕自登位以来,虽表面上万民臣服,海晏河清。但私下里不服朕的大有人在,朕便想着,去一趟泰山,求得天意,让百姓真正臣服于朕。”   晋王不再多言,“你既执意如此,臣便没有不支持的理由。”   傅彦行露出抹笑来,道,“朕谢晋王叔,开朝以后,朕会在朝堂上提出来,当时候就全仰仗王叔支持了。”   正此时,外殿流安传话曰,定国公到了。   傅彦行便道,“此事请晋王叔先行替朕保密。”   晋王清楚的很,何渊在傅彦行还未御极时便是大皇子一党的智囊,若此事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被何渊知道,一定会受其阻拦。   等他点示意,傅彦行才下令传何渊进殿。   何渊既为臣,却又是傅彦行的舅舅,进殿之后直入主题,自然是先关心他的伤势。只是他久居上位,平又不苟言笑,便显得过分严肃了。   这种严肃感,在傅彦行的有意示弱下,更显得气势雄伟。   晋王见了,心中倒是疑惑起来。   他在朝中有暗桩,知道小皇帝能力不凡,但在人前面对这个舅舅时,总显得不够老练,政令时常被何渊左右。   他先前还不信,今日这般,倒是信了五分。   太严厉的大家长,总会激起孩子的逆反心理。   何渊给人的感觉十分刻板,他道,“陛下遇刺,臣以为是御林军之失,陛下应当严惩。”   御林军统领是何渟,魏尧离京前也将京畿卫的兵符交了出来,如今由他暂代承恩将军之职。   何渊一点也不为弟弟开罪,令晋王有些意外。   傅彦行却似未预料到他有此意,当即拧紧了眉,不赞同道,“朕不欲追究御林军之责。只需把那刺客抓到便是。”   “陛下未免妇人之仁了!”何渊高声道。   傅彦行一下涨红了脸,“朕才是皇帝,那是朕的小舅舅,若因此事责备御林军,未免太过刻薄。”   眼见着甥舅二人就要吵起来,晋王赶紧打圆场,帮着傅彦行说话,“陛下已经亲政,定国公未免有逾权之嫌。”   何渊恼道,“他还未大婚!”   晋王知道何渊家中有个为中宫之位预留的嫡长女,但不知为何一直没能如愿送进宫。他觉得自己摸到了症结所在,心头嘲讽一笑,却是道,“本王此时再待下去有些尴尬,便先请告辞了。”   他走后,忽听殿内传来杯盏落地而碎之音,想来是谁见没了外人再无顾忌,摔碎了茶杯。   殿外站了几位侯传的内阁大臣,晋王颔首道,“陛下和定国公正在商量大事,请各位大人暂且等候。”   说完,他也不再看众人,安步当车地走了。   而此时殿内,傅彦行恢复一脸肃容,正对何渊道,“晚些时日朕会下令暂停小舅舅的职位,希望他能明白朕的意思。”   何渊面色淡然,哪里还有方才的恃才倨傲,“他会理解的。”   “今日行刺之人,陛下心中有数吗?”   傅彦行沉默片刻,道,“应是晋王的人。但他为何选在今日做下这等事,却又让我费解。”   何渊冷笑,道,“你还有两个弟弟在,再怎么样也轮不上他,他不会这么冲动为他人做嫁衣的。”   傅彦行明白他的意思,补充道,“但他手底下的人,却会这般冲动。”   “我方才和他说了春猎之事,他竟毫无意外。”说到这里傅彦行起身站定,道,“往后可得要舅舅陪着朕再演几出戏了。”   何渊这时露出个极淡的笑意,“臣分内之事。”   他想起家中嫡女,心中是难以抒解的苦闷,道,“陛下,你也听说了窈儿的事,臣想替她向陛下求个恩典。”   傅彦行道,“舅舅请直说。”   “窈儿的命数不好,惠明大师批言她今生姻缘命薄,却未说她不可嫁人。臣便想求陛下,待大事定后,能竭力为她寻找一位好夫婿。大千世界中,总有这样一个能与她在一起不让她受伤害的人,请陛下帮忙找出来。”   何渊说了很多,字字都饱含着拳拳慈父之心,他如今已经打消将何窈送入内宫的念头,却也不想看她一生无枝可依。   傅彦行并不犹豫,道,“请舅舅放心,朕将来一定会为何窈寻个令她满意的夫婿。”   晋王回到行宫,便有下人来报,萧洵的右手难以恢复到最初的状态了。   他留萧洵在身边,自然有他的考量,可如果萧洵的右手真的废了,那他要一个废人干甚?便当即命人私下去寻些医术高明的大夫来,又勒令他好生将养。   萧洵顺势而为,安安心心在行宫内继续扮演些忠心随从角色,除了去给晋王养伤,就专心闭门养伤来。直到初三开朝,听闻傅彦行提出二月初去春猎,虽被不少大臣认为不妥,却依旧一意孤行,强行下旨。   晋王自然在随行行伍之中,萧洵回晋阳的日期,也就跟着压后了。   涟歌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却从望舒口中知道了傅彦行遇刺一事,虽知他无大碍,一颗心也依旧悬着,想要进宫去看看他。   可如今父母都在身边,她便不好再进宫,只是白日里总有些沉默,而夜间则睡不安稳。   望舒瞧出她的心思,在伺候她沐浴时轻声问道,“姑娘可是想进宫看看?”   涟歌没好意思承认,垂着头若有所思。望舒便道,“奴婢可以送姑娘进宫的,不用坐马车,也不会惊扰到旁人。”   她这厢犹豫着,沐浴之后却又发现屋内多了位不速之客。   傅彦行今次没有在睡,而是坐在她的书案旁,就着她翻开的医书在看。   涟歌跑过去,拉起他的左手,放到桌上诊过脉,尤不放心,便道,“行哥哥,给我看看伤口。”   今日才是初三,距离他遇刺不过两日。   傅彦行从善如流站起来,望着她似笑非笑,掀起一边唇角,道,“你真要看?”   涟歌点头。   他却往外走去,语气轻描淡写,“程实看过了,再休养几日便好了。”   然涟歌关心则乱,哪里肯信,执拗地跟过去,却不妨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便一头撞进他怀里。   傅彦行一手按着她的肩膀,挑眉道,“你真想看也行,自己来。”   涟歌闻言便下意识抬手,手指触碰到他颈间的盘扣时一下清醒过来,露出几分赧然的羞意。   ——弄得跟她主动要去脱他衣服似的。   傅彦行静静望了她片刻,忽地动了,揽着她坐到一旁软塌上。涟歌挣扎两下,念着他手臂有伤,也不敢太用力,便被他稳稳止住,将人按在胸前。   “别动,让我抱会儿。”   语气近乎恳求了。他是不愿意在旁人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的,但在涟歌面前伏低做小惯了,也知道怎样能令她更心疼自己,他一手虚环着她的细腰,声音甚至有些可怜,“其实,我很疼。但是,我是皇帝,不能说。”   涟歌没说话,到底心中触动,伸出手反将人抱住。一时间房间内安静下来,气氛是恰到好处的温柔。 第68章 玄机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才从温馨融融里分开。   涟歌道, “行哥哥, 抓到行刺你的凶手了吗?”她其实想问是否是那个晋王世子, 但也知道不可胡乱猜测, 便没直说。   她的头发好似一截上好的锦缎, 又滑又亮,十分喜人,傅彦行一手掬了她一把乌发把玩着,像拢住一捧朔日的月光, “尚未。”   她一下紧张起来,“那你还轻易出宫?”   有禁卫军保护的时候那刺客都敢出现, 他这贸然出宫不是更容易被恶人堵截?   她这样子如同惊弓之鸟,但傅彦行越看越欢喜,也不逗她了,道,“你放心。那行刺我之人是谁, 我已心中有数。况且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杀我。”   涟歌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 还是单纯为了叫她安心诓骗她的话语, 便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 想从中看出些什么。傅彦行大大方方和她对视,眼睛里溢满缱绻柔情,慢慢地将她盯得红了脸。   涟歌眼神闪烁起来,道,“你还是先回去吧。”   傅彦行长叹一口气, 道,“我出宫一趟不容易,竟这么快就赶我走。”   涟歌自然也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可这里是她家,指不定她母亲就会寻过来,到时他躲躲藏藏的岂不尴尬?   她这厢在犹豫着,傅彦行拽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将她带入怀抱里头,在她耳边道,“下个月我要去梁州,到时候你……”   涟歌抓住重点,问道,“梁州,打猎?”   傅彦行点点头,“文武百官要随我走一大半,且到时候朝中恐有些变数,你若是听到什么消息,也别害怕。”   像交代后事似的,涟歌品出几丝旁的味道,问道,“行哥哥,有危险?”   危险自然也是有的,傅彦行不想哄骗她,用力将人箍紧了,道,“我有分寸。”   涟歌沉默片刻,从他怀中挣脱,“行哥哥,我一起去?”   百官跟随皇帝出猎,是可以带家眷的,涟歌往年没跟着去过,今次却想一道去,“我会医术,能帮你。”   傅彦行抿抿唇,注视她良久,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涟歌道,“我不知道,但我想和你一起去。”   她眼中闪烁着认真的流光,傅彦行怔了怔,好半晌才道,“你让我想想。”   涟歌不乐意了,起身走回床榻边,扯过被子倒头就睡,“陛下请回吧,臣女要就寝了。”   傅彦行被晾在原地,心里头却忍不住发笑,将人从被衾里挖出来,矮下身子和她对视,“行了,我带你一起去就是。”   涟歌瞪他一眼,扭头鼓了鼓嘴。   傅彦行她的脸正过来,当却放低了声音,近乎诱哄,道,“是我求你,下个月跟我一起去梁州好不好?”   涟歌嘴鼓得更厉害了,没说话,过会儿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膛,却悄悄勾起了唇角。   他又陪着她坐了会儿,临走时傅彦行拍拍她的肩,“我要走了。”   说着这样的话,他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一双清亮的眼带着灼热望向她,涟歌和她对视片刻,一下福至心灵,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红着脸,抬头飞快亲了下他的脸颊,复又将人埋进被衾里,含含糊糊的声音传出来,“我睡了,晚安。”   傅彦行立在原地,含笑地看着被窝里拱起的那一团,大手在上面拍了两拍,道,“我真走了。”   涟歌动也不动。   他便转身出了内间,望舒低身去行礼,待他身影消失了,才去床榻边,道,“姑娘,陛下真走了。”   涟歌猛地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张艳丽的小脸似开满了四月里的桃花,迎着暖阳在微微颤抖,抹上一层不知是羞的,还是方才呼吸不畅被闷出来的红。   傅彦行出了萧府,却不急着回宫,而是寻着傅毓给的信息,从地道内入了月半弯。   月半弯是晋王的产业,这里是金陵里出了名的销金窟,往来的达官显贵众多,在美人和美酒的双重熏陶下,偶尔嘴快泄露点什么无关痛痒的消息,真是再轻易不过了。   因着皇帝前几日遇刺而凶手就是潜伏在月半弯楼顶之上一事,月半弯被控制起来,要等调查过,确认上下清白后方可重新开门营业。   傅彦行出了地道,方发现自己身处于后院的一处花园。看格局,当是月半弯表面掌权者的住所。   与之前的灯火通明丝竹声声不同,这几日的月半弯入了夜便黑漆漆静悄悄的,气氛压抑得可怕,掌楼姑姑滴翠更是闭门不出,似拿这样的飞来横祸十分无奈。   然傅彦行清楚,她这几日不过是去行宫向晋王求庇佑去了。   此刻院中无主人,下人们也都偷懒避祸,倒是方便人夜探。   傅彦行巡视片刻,忽然有人自那密道中现身,心中警铃大作,一个闪身无声无息变换了位置,一只手已探去锁住那人的喉。   却是傅毓,苦着脸道,“陛下,是我。”   “我知道是你。”傅彦行松开钳制,冷淡道,“不然刚刚我已经捏断了你的喉咙。”   傅毓赔着笑,看着屋内格局小声道,“陛下,滴翠屋内另有玄机,我特来助你一臂之力。”   傅彦行冷着脸,“你竟窥探朕的行踪?”   傅毓拱手,“不敢。但这月半弯内有我的人,且这地道是我透露给您知道的,能猜到也不难。”   实际上他这几日一直命人小心观察着月半弯的动静,但没想到竟然是皇帝纡尊降贵亲自来查。   傅彦行一双利眼打量他一番,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君臣二人不再多话,于房中翻弄起来。   “找到了。”傅毓手上拿着一本名册,喃喃道。傅彦行接过来看,发现这是朝中百官的名册,每一位官员的名字,官位,家庭情况,甚至亲友关系,财产状况,背地里做过那些阴私勾当,处于哪方势力……事无巨细一一都写在了上面。   好多名字还被红圈圈了起来,看样子当是已在暗地里臣服于晋王之人,傅彦行本以为自己掌握的信息已经够多了,却在翻完那本名册时心中一震。   他缓缓勾起唇,嘲弄道,“朕竟不知,朕的朝廷已经腐烂成这样。”   傅毓低下头,不敢接话。   出了月半弯,傅毓跟着傅彦行回了勤政殿。   玉音捧着盅补汤等候良久,见圣驾回了宫,对流安道,“这是太后娘娘让奴婢送来的,请陛下一定要喝下。”   流安心里发苦,自陛下初一遇刺,这些天太后娘娘一日三份补汤的往宸阳宫里送,可陛下喝不喝又不是他一个小小内侍能决定的。   但他也没有办法,太后有旨,他也违背不得,只能硬着头皮推开了勤政殿的门。   殿内,在说话的二人被推门声打断交谈,傅彦行瞧见流安手捧之物,有些无奈,沉声道,“放着吧。”   流安尴尬立在原地,似欲言又止。   傅毓聪慧,自然知道这盅汤是何人所送,嘴角噙着笑,站起身来,“陛下先饮。”   他背过身去,望着角落的五爪狻猊香炉,好似在发呆,心中有絮絮繁复心绪随着袅袅烟雾起起伏伏。   傅彦行三两下喝完半盅汤,命流安退下了,才道,“如今晋王就在行宫,你却到处跑,不怕被他发现?”   傅毓自嘲一笑,“陛下放心,他眼中无我,是不会发现的。”   傅彦行道,“二月春猎,你一道去。”   傅毓点头,又想起一事来,“初一行刺陛下的人,我已经有头绪了。是那人带在身边的一个生人。恰好在那日伤了臂,反令人生疑。”   萧洵深居简出,只与他碰上过一次,却被他记住了。   傅彦行已经从霍青那里知道事情的原委,且暗中命人给他送去了伤药。他不能真让萧洵废了右手。   闻言便道,“朕心中有数。”   新年过后,隔得最近且最隆重的节日,便是上元节。但傅彦行很忙,未得空出宫,涟歌心中是有些失望的,但晓得他是疲于经营天下,也生不出抱怨之心。   萧府里挂了琉璃灯,让她想起三十那晚在别苑见到的那些,这样一想又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望舒捧着个锦盒进来,对她道,“姑娘,这是陛下送来的。”   涟歌心中欢喜,接过来进室内去看。是一套针工繁复的绣裙,映着灯火闪耀着月华般的光芒,浅浅的黄色裙摆拖曳生花。   “陛下的意思是,让姑娘穿着这套衣裙出门。”望舒道。   前些日子王氏给萧涟漪瞧好了一个儿郎,便是洪恩侯府薛家的嫡次子。但她看重女儿的意思,便悄悄给男方母亲送了信,借着上元节的名义,让两家的姑娘结伴出门,让他们私下先接触过,再旁敲侧击问女儿的想法。   萧府这边,是不当值的萧洺陪着妹妹们出门,而薛府那边,自然是那薛二公子陪着薛采月来。   萧涟漪不知母亲的意思,收了薛采月的名帖之后,便和涟歌约好,一道出去。   傅彦行从云卫那里得知了这事,怕涟歌叫那薛二看中,他虽做不出干涉王氏选婿之事,却吃味不已,悄悄送来这件衣裳,好让涟歌穿上以后,能时时想到他,便不会去注意那什么薛二还是薛三。   涟歌不知他的想法,心中如饮了蜜酒一般,又甜又熏,红着脸让望舒伺候着换了衣裳,发现那锦盒下面有一串红红的珊瑚手串。   姐妹二人出了门,早早便来到和薛采月约好的朱雀桥边。   不多时薛家的马车自街道上缓步行来,涟歌听见声音,望过去,却见马车旁跟了两位俊俏公子。   此刻夕阳如血,一线彩霞抹上黛青长天,斑娴七彩光艳如脂,打在其中一人身上,那身影修长挺直,衣袂悄飞气度翩然,亦步亦趋跟着马车走,在人群中卓然而行。   涟歌怔了怔,心道,他怎么在这?   似有所感,那人转过身来,与她对视,脸上露出笑容,启唇无声做了个口型,唤她,“眠眠——”   涟歌挥了挥手,与他打招呼,引起了萧涟漪的注意,她顺着妹妹的视线望过去,赫然红了脸。 第69章 被掳   待那行人靠近,涟歌问道, “璟哥哥, 阿璇没上京来吗?”   霍璟不动声色将小姑娘一番打量, 见她又长高了些, 笑道, “阿璇随父亲巡视大营去了,我有些事需得上京来处理,昨日才到。”   涟歌笑得眉眼弯弯,没注意到他身旁的薛世钧望着她姣好的笑颜霎然有些拘谨。   薛采月自车上下来, 姐妹几个便结伴着想去月半弯,萧洺是知道母亲的意思的, 有意观察薛世钧的品行,遂颔首。   薛世钧和霍璟俱是一派光风霁月的疏朗模样,也道听妹妹们的。   月半弯就在秦淮河边上,今日上元节,虽还未入夜, 街头巷尾也都挤满了人, 说话的功夫已经愈发热闹, 马车是上不了朱雀桥了, 他们便弃了车驾,进入人群中缓缓前行。   三位男儿将姑娘们护在中间,倒没人唐突到她们。   前几日月半弯才重新开业,又是年节上,往来宾客众多, 他们到时,被告知已经没有包厢了。   薛世钧皱眉,他们当中有三位娇客,自然不能在大厅里听曲赏舞。   他便对那领路的姑娘道,“能否通融一下,为我等腾一个包厢出来。”   那领路人常年混迹于欢场,自然看得出这几人身份非同一般,可今日上元佳节,实在难以满足他们,只得浅浅一笑,道,“各位客人,实在抱歉,这当下实是腾不出来。烦请诸位上二楼看台上去赏景,若有客人退包厢,奴第一个为你们安排。”   几个人对视一眼,涟歌来过月半弯,便说看姐姐的意思。萧涟漪思索片刻,道,“咱们去别的地方也是一样的。”   在这是,却从二楼下来一位姑娘,先冲薛世钧行了个礼,才道,“我家主子请诸位一同赏乐。”   薛世钧顺着她手所指,瞧见了守在一间房门外的嬴川,心头一凛。   他与傅毓一同在崇文馆中读书,是认识傅毓的随从的,只是那位晋王世子一向特立独行,与他无甚交集,如今竟然开口想邀?   但诧异只在一瞬,他很快恢复状态,问余下几人,“咱们便去二楼吧?”   晋王世子相邀,他没理由直接拒绝。   萧洺常在宫内行走,自然也认出了嬴川。   包厢内装潢雅致,傅毓和傅彦徇相对而坐,屋内放着一座箜篌,目下正有位妙龄女郎正在弹奏,正是听袖。   涟歌在门外便听见了琴音,随着那引路的婢女进了屋,目光便先落到听袖身上。下一瞬却觉得有有视线在审视自己,令她衣衫下的肌肤微微起了层小米粒。   她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另外两名身材健硕,面容英俊的少年。除了见过的齐王以外,另外那位气质风流轻佻,一双琥珀色的细长眼眸中似有光华闪动,发现她的目光之后也没有移开视线,反而大方和她对视。   只一眼涟歌便错开脸去。更 多 文 公 众 号:小 小 书 盟   跟着众人向两位贵胄行了礼,方知那位便是晋王世子。涟歌警铃大作,十分忐忑,只是此间人多,她下意识克制着,才没叫人瞧出端倪。   傅彦徇本就是被傅毓强拉出来的,有些不快,认出涟歌后却生出几分兴致,不免多看她两眼。   他在心中叹道,这萧姑娘虽年纪不大,却生的如此姝丽,不怪乎他那清冷的皇兄都动了凡心。   傅毓抱臂斜靠在软塌上,目光依旧远远落在涟歌身上,大胆而直接,眼中晦暗难明。一旁的霍璟见了,微微皱起眉,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恰好挡在她前面。   他是濮阳人,如今从的是武职,经常去边界巡视,便寻了个借口去和傅毓搭话,傅毓从善如流移开眼去,竟和霍璟认真谈起西北风土来。   姿态闲雅,风度清和,仿佛方才的无礼和轻佻皆是错觉。   一时间,除了清雅的箜篌声,便只剩下他二人低谈的话语起伏。   萧涟漪是一向不爱出来交际的,免不了有些拘谨,涟歌感觉到她的不适,悄悄问她,“大姐姐,可是想走?”   萧涟漪点点头,三位姑娘眼神交流片刻,定了主意。   萧洺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她们身上,当下便与齐王和傅毓请辞,只道小妹妹要出去逛逛热闹之所。   傅毓只懒懒掀起眼皮看他们一眼,却是对霍璟道,“本世子与小将军相谈甚欢,还请先将军多在此陪本世子说说话。”   霍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只得称是留下。   萧洺和薛世钧护送着三位姑娘出了月半弯,呼吸到外间的空气,没了来自傅毓的气势压迫,涟歌很是松了口气,便道,“大姐姐、阿月,咱们去猜灯谜吧?”   两位小姑娘点点头。   但晚上的人实在太多了,不一会儿,一大群人流涌入,将挽着臂的涟歌和萧涟漪冲散,她被挤在人群中,左右张望,却不见一个熟悉之人在身侧。   连一直紧跟着她的望舒也被人潮阻隔开来,涟歌心知不能和众人走散了,便朝着她们事先提过的灯楼处走去,想着能在那里集合。   突然,两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挡在她前面,而另一股劲力朝她当面疾透而来,手指如电,探到她额前,想拍她的头。   涟歌并非迟钝之人,知道这几人来者不善,下意识便是一个旋身闪避而过。她不会武,但随身带着些防身用的药粉,躲避的过程中,便想去抽腰间荷包内的小玉瓶。   谁知,面前三人竟似知道她的意图,动作比她更快,竟先她一步用利刃隔断她的荷包。   也是这时,她才意识到她们似乎只是想擒住她,而非是想伤她。   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来不及思考其中缘由,涟歌只得放声尖叫,想取得周围人的注意。   然而,就在这一刹之际,不知从何处又冒出来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从后击中她的后脑。涟歌一下失去意识,身子一软,倒入那男人怀中。   他本就是有备而来,一手揽着涟歌,一手解下身上披风,把涟歌整个人包裹住,抱着一跃而起,转瞬消失在大街上。   此刻,被人群冲散的萧洺和薛世钧听见涟歌的声音,也发现涟歌不见了,他们这才意识到那忽然涌出的人群本就是一伙的,只是如今他们也都早就散入人群里,毫无踪影了。   也都顾不得其他了,萧洺命人将萧涟漪和薛采月安置在就近的客栈里,一边派人回萧府给萧元敬报名,一边立马动身去找。   然街上人来人往,他们为了涟歌清誉着想,亦不可能大张旗鼓找人,便只得小心翼翼摸索。到最后,萧洺对薛世钧道,“事关家妹清誉,万请薛二公子保密。”   涟歌是在他们眼底底下被人掳走的,薛世钧亦十分自责,拱手道,“请萧兄放心,薛某一定守口如瓶。”   萧洺朗然一笑,再没时间和他多话,只道,“请薛二公子先送令妹回府,家妹的事,我府上自有定夺。”   薛世钧有意帮着再找,但知他话中有理,也不再强求,去客栈接了薛采月,在路上再叮嘱道,“萧二姑娘的事,请妹妹莫要说漏嘴。”   薛采月先前就和涟歌十分投缘,自己又身为女子,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心中本就担忧得不得了,闻言便道,“二哥放心,我不是多话之人。”   她眼中的忧色浓得化不开,薛世钧皱眉,“你这副担忧的模样回府,不是存心叫人看出来不妥吗?”   薛采月一下明白过来兄长的意思,遂挤出个笑来。   而另一边,被击晕的涟歌苏醒过来时,眼前倒是亮堂,一点遮覆物也没有,她小心地用余光瞟瞟周围,发现没有人,这才略抬起头环视整个房间。   房间颇大,一半是淡色小青砖的地面,另一半则是一泓碧水,且她发现这水似是热水,因在这样的早春里,她处于水榭之上也不觉得冷。   仔细观察,那水面果真有雾气升腾,澹澹生烟。   看样子,倒像是哪处的汤泉别馆。   涟歌一下子有些不确定了。   金陵城内外有汤泉的地方太多,她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便无法靠时间推算自己目下的大概位置。   可如今她既然已经醒了,便不会傻傻任人宰割。好在那掳她之人似是知晓她不会武功,对她颇为放心,并未将她手脚束缚住。   涟歌便脱掉鞋子,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在屋内搜索可利用之物。   她不知是何人掳得她,虽醒过来的一瞬间有怀疑是那个晋王世子,可又觉得应当不是他。   毕竟他有过刺杀皇帝的前科,且前脚才与她碰面过,该不会那么蠢,后脚就对她下手。   屋内装饰精巧雅致,似乎是间女子闺房。梳妆台上还放着一个素净的青瓷瓶,旁边的首饰盒里尚有几件精美的头饰,虽然被打理的很干净却并无人气,似是许久不用之物。   右边顶上有大片白色的纱幔自梁上垂落,错落有致,将房间隔成两个部分,涟歌掀开纱幔走过去,发现另半间屋子十分空旷,偌大的空间内,只有一台凤首箜篌孤寂而立。   她这下终于敢确定,这里果真是某处久无人住的女子闺房。   她忍住想要抚摸拨弹箜篌的想法,却听见外间有沉稳缓慢的脚步声,正一步一步向她所处这间屋子靠近。   外头适时响起属于年轻男子的请安声,涟歌无比庆幸自己自醒过来以后没有弄出声响,未叫外头的人发现。   她飞快拔下头上的的海棠花簪握在手中,略思考片刻,打消躲在门背后偷袭来者的念头,快步跑回床上躺好装睡。   推门声响起又关上,涟歌知道是掳她的人进来了,便小心翼翼地支起耳朵去听动静。 第70章 值得   很快,她便察觉到自己被一道热切的目光注视着, 是有人立到了床前。   这样亲近的距离, 能感受到来人是个全然陌生的男人, 她心中颤栗, 强做镇定, 被衾下的手指紧了紧手中的簪子,只盼着那人不是想对她做什么。   良久,她听到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知道你醒着。”   涟歌没动。   那人沉默半晌, 又道,“你不要怕, 我请你来,不是想害你。”   涟歌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如今还是全须全尾的,便证明至少他目下不会害她,应当是还有旁的目的。   她慢慢支起身, 靠在床榻上, 抱着被子一脸防备地看向来人。   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和她父亲一般大的年纪, 背对着光,令她觉得有些压抑。   她到底是紧张的,便没有发现,宋淮远双眼里,有着不低于她的紧张, 甚至还有两分情怯之意,他下意识抬起脚想再靠近她一些。   眼见他动了,涟歌一下举起发簪,对准自己的喉咙,呵斥他,“不许过来!”   宋淮远退回去,紧紧握着拳,重复道,“我真的不会害你,你别怕,把簪子放下。”   在这种时候,她反而冷静下来,却依旧保持着防备的姿势,问道,“你是谁,抓我来想做什么?”   宋淮远知道现下不能刺激到她,动了动嘴,话到嘴边却变成,“我……是你母亲的故人。”   涟歌狐疑地望着他,全然不信,却顺着他的话道,“可我从未见过你。”   母亲的亲友她都是见过的,哪里会忽然冒出个“故人”来,更遑论会以这样的方式对她。   另一边,望舒被人隔开以后立即去寻涟歌,恰好看见她被人打晕裹住抱走,然她追出去,那人却故意绕弯子,将她带到一处偏僻小巷,又一下钻出十来号人,将她围住。   她此刻明白,这些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她功夫再好,却也双拳难敌四手,只能被人绊住,眼睁睁地看着那掳走涟歌的人消失不见。   好在那群围攻她的人也并非为了害命,见同伴脱身以后便互相掩饰着脱围,望舒只来得及抓住其中一个。   她先前便已放出讯号,不多时有云卫出现,望舒将被她卸了下颌骨和双臂关节的人丢给同伴,皱着眉道,“去禀报陛下。”   涟歌身上有她放的特殊留声之物,若用云卫的特殊寻踪之法,是能找到她的。   她寻着踪迹追过去,最后进入位于城外三十里外的一处汤池别馆中。   云卫最擅长的便是隐匿和追踪,她无声无息地从房顶上一间一间寻过去,才终于找到涟歌所在的房间。   正欲下去将她带走,却见有一身材魁梧气质卓越的壮年男人带着随从自院外走进来。   她于是重新隐匿身形,轻轻滑入水中,借着相通的汤池潜进房去,打算见机行事。   宋淮远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难堪,他顿了一息,道,“我与萧家有些龃龉,这些年无人提过我罢了。”   涟歌给他说得云里雾里,拧着眉打断他,“请不必卖关子,直说你的目的吧!”   宋淮远深深地望着她,眼中是浓郁的叫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在此之前其实想过要将一切说给她知道,想告诉她自己和她的关系,可看着她这张肖似其母的面容,被她清亮的双眼望着,他又觉得难以启齿了。   他要如何告诉她,她不是萧元敬的女儿,他要如何告诉她,当年是他负了她的身生母亲,他要如何告诉她,他这些年一直逃避现实,直到今日才敢鼓起勇气,想要认回她。   他晓得她现在生活的很好,而他的出现,会令她厌恶,他不敢。   无言的沉默令涟歌心下猛跳,她拔高声音,道,“你若想通过我达到某些目的,那我劝你死趁早死了这条心,我是不会让自己被你利用的。”   宋淮远一瞬间便有了决断。他叹一口气,认真地望着小姑娘,道,“被你识破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过是觉得你长得与我一位故人很像罢了。”   他走到纱帘的另一侧去,再回来时手中捧着一卷画轴。   涟歌趁着这个当口自床榻上下来,背对着妆台,依旧是疏离地防备着他。   宋淮远心中却想发笑,将画轴展开,涟歌便见上头画着的人,果然与她十分相似。   若不是那人眉眼盈盈,看上去比她要大上几岁,她甚至会以为那是自己的画像。   画中人,分明是她的姑姑。   见自家姑姑的画像在个陌生男人手中,她心生不快,沉着脸问道,“你认识我姑姑?”   他的神情自展画后便变得痴迷,眼中神采焕发,闻言却闪过一丝伤痛,道,“是。一生所爱,莫不敢忘。”   “你放肆!”观他眉眼中有和太长公主相似之处,涟歌瞬间明白过来他的身份,下意识便呵斥他。   她无意探究这位已经“过世”多年的宣宁侯世子怎会还活着,此刻只觉得十分愤怒,想谩骂他,或者鞭笞他,为无缘得见的姑姑出一口恶气。   奈何她手中没有鞭子,也说不出多么恶毒的话,便只好死死地盯着他,想用眼神在他身上戳出个窟窿来。   宋淮远小心翼翼将画卷收好,眉头一跳,“你认识我?”   涟歌冷笑,“不认识。”   她是这般的鲜活,宋淮远看着,神情有些恍惚,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手上功夫不弱,伸手一探便夺下涟歌手中的簪子。   他忍不住伸手想抚一抚她的眉眼,但涟歌岂会让他得逞,头一歪便避开了。   他缩回手,又后退一步,微微有些失望,欲说些什么,却听得外头有下人在敲门唤他。   宋淮远打开门低声和那人说了两句话,很快去而复返,道,“我先去见一位客人,你先休息一会儿,我稍后派人送你回去。”   说完,他便急匆匆走了。   涟歌这回学聪明了,将门反锁好以后,方才坐到地上喘气。   她对宋淮远说的要送她回去的话半信半疑,很快便站起身思索对策,却听房内的碧水中传来响动,转过头去看时一下愣住了。   是望舒!   待确认过她的安危以后,望舒肃着脸跪下去请罪,道,“是奴婢的错,令姑娘遭逢大难。”   涟歌向来不是要苛待人的性子,也顾不得望舒身上还是湿的,忙将人扶起来,道,“本非你之过。况且,你能这么快就来救我,我很开心。”   先前确认自己的安全之后,她便不很担忧,皆因她知道总会有人来救她的,却没想到是望舒来得最快。   望舒道,“姑娘,请先随我离开。”   她将涟歌身上衣衫整理好,拧干自己身上的积水,直接将门打开,那守门的下人未料到门内之人是她,毫无防备便被她放倒。   望舒揽着涟歌的腰肢,纵身一跃便带着她消失在融融泄泄的月色中。   离开别院范围,恰见一驾马车。望舒耳聪目明,一眼认出驾车之人乃是云卫里的一个兄弟,便掠过去,稳稳落在别辕处。   涟歌掀开车帘,下一瞬便被人勾住细腰拢进怀抱里。   傅彦行出来得匆忙,连龙袍常服也未来得及换下,此刻金冠玉带,一身明黄,英俊的侧脸落入银辉中,令人心折。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味,涟歌身子软下来,抬起头和他对视。   她心里荡着一种奇怪的交错感觉,经历方才的事之后,此刻再被他抱着,她忽然感觉到,她空荡荡的心里,正被他用温柔和深情一寸一寸填满。   “大劫”之后,方知情重。   涟歌抱着他的手臂,软软地叫了声,“行哥哥。”   傅彦行深呼吸一口气,一言不发,许久过后低下头将整张脸埋入她的侧颈之中,轻嗅着属于她的馥郁的味道,温热的呼吸打在颈部敏感之处,令涟歌忍不住抖了抖。   她在他腿上扭了扭,方才察觉自己被紧紧禁锢在他怀中,一下灵性了,哄他道,“行哥哥,我没事呀。”   心中隐藏的情绪被她一下戳破,傅彦行干脆不再克制,胸口遏制不住地起伏,眼中也流转了光彩,就着这般亲密的姿势,在她耳畔低语,“我听闻你被人掳走,便怕得要命。”   涟歌便觉得,这一日所受得惊心与动魄,此刻换来这样一句话,值得。   她伸手将人反抱住,心里头美得很,嘴上却的得寸进尺地使坏,“行哥哥怎么这般胆小,你可是一国之君呀。”   傅彦行在她面前一向不知含蓄为何,大大方方承认,“嗯,只要关于你的事,我一向这么的胆怯。”   涟歌脸上腾地烧起来,轻轻哼一声,胆子大起来,伸出热热的掌心从他领口出伸进去,覆在他心口,感受他血脉的有力跳动。   车中静谧。   她是想要与心上人更贴近点儿,此刻动作完全是无意识之举,但感受到她的小手只隔着一层里衣在自己胸口拂动的傅彦行,却觉得口干得厉害。   他目光一点点儿下移,借着车内暖红的灯光停在涟歌绯红的脸颊上,一时有些移不开。   两个人很快便吻到了一处。   傅彦行这回发了狠,用力吮吸着她的唇瓣,毫无章法又带着明显的进攻意味,涟歌一路丢盔弃甲,无处可逃,被他抵在角落里,一颗心炽热得想要跳出胸腔和他的缠绵在一块。   傅彦行呼吸渐渐加重,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肢固定着她,另一只却意乱情迷,顺着她的细腰便往上滑——   涟歌觉得有些痒,又觉得羞,细细哼了声,身子一侧,往他怀里拱了拱,感觉到有硬硬的东西戳着自己,便想抽出他衣衫内的手去抓住,在傅彦行的吻里含含糊糊地嘟囔他的名字,“行哥哥……”   傅彦行整个人脑袋一懵,一瞬从意乱情迷间回复少许理智,那本往上滑的手顺势按住她的,喘着粗气用气音,道,“别碰……”   涟歌也大口喘着气,稍微退开些去,脸蛋儿红红地问他,“是什么啊?” 第71章 出京   涟歌看过很多书,包括正统的学文断识的书本, 医书, 话本, 游记, 志怪故事等。但能到她手里的书, 都是明里暗里被萧家人检查过的,尺度最大不过少男少女互相思慕,花前月下,互诉衷肠而已。程度更深的是没有的。   因此, 她是实在不知傅彦行已被她撩拨得动了情起了欲,一双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求知欲很深厚。   傅彦行心中发苦,又哪能直说,便曲着一条腿,极不自然的也往后退了退,用衣摆搭在腿上将尴尬处遮住。   好在涟歌现下还不懂, 只觉得他这会儿有些奇怪, 歪着头十分疑惑的打量他, “你藏了什么东西?”   在这种时候, 她清澈的眼眸就像羽毛一样,视线在他身上拂一下,就挠他一下。傅彦行眉头蹙起,脸都红了,干巴巴道, “武器……”   她是知道他有功夫的,涟歌哦了一声,没有生疑,又好奇得紧,“给我看看?”   什么武器能藏身上?软剑还是飞镖?   傅彦行连耳根都在发热,“很可怕的武器,会吓到你。”   她脑中闪过话本里描述过的那些残忍凶狠要人命的武器,一时就不想看了。   涟歌没说话,傅彦行也沉默着,待身上躁动的火气退下去,才又将人拉过来挨着说话——这下是不敢再抱了,怕走火。   “今日掳你的人,便是我原先和你提到过的那位。”云卫已经将来龙去脉都调查清楚,傅彦行知道宋淮远不会伤害涟歌,但怕他忍不住将她身世道出,故而有些紧张,“他,可有与你说些什么?”   涟歌摇头又点头,道,“他给我看了姑姑的画像,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傅彦行松一口气,道,“不要在意这些无关的人。”   今次的事是他失算了。他早就知道宋淮远已暗中查出涟歌的身份了,只是他一直没有动作,傅彦行便没有采取措施,却不想今日宋淮远直接出手了。   涟歌点点头,她本就不甚在意,就是有些后怕。   傅彦行与她脑门儿顶脑门儿,一脸认真,“是行哥哥不好,没有护住你。”   涟歌是不愿将这等过错归咎到他身上的,便在他鼻梁上亲了亲,安慰他道,“不是你的错。”   傅彦行心头一暖,虚扶着她的肩膀,与她静静相拥。   马车直接去了武昌街,快到萧府时涟歌道,“行哥哥,就在这停着吧,我自己回去。”   傅彦行没动,吩咐云卫继续前行。   她一下悟出他的意思,紧张起来,“你要送我回去?”   不行的呀,被家里人发现可怎得了!   傅彦行望她一眼,知道她的意思,心里不禁有些闷气,他唐唐一国之君,却弄得跟见不得人一样,连送小姑娘回家都不能。   眼见着转过弯去就能见到萧府大门了,涟歌急了,去拉他的手,撒娇,“行哥哥,你最好了。”   傅彦行一下没辙了,但心里闷着一口气,恨恨地看她,将人勾过来,发了狠一般,解开她领口的盘扣,用力在她如玉般精致的颈窝处亲了一口。   涟歌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又将她的衣领扣好,拢了拢她身上的斗篷,唤云卫停车。   她脸都红了,眼睛里头似有一汪熏了桃花的春水,欲嗔不嗔道,“行哥哥!”   傅彦行轻咳一声,正襟危坐,唤来望舒,又对她道,“赶紧回去。”   萧洺只让人通知了二叔,萧元敬为怕妻子担心,并未告诉林氏涟歌不见的事。因此见涟歌一人回来。林氏有些奇怪,“眠眠,你不是和你哥哥姐姐一道出去的吗?”   王氏和林氏提过她看中薛二公子的事,林氏知道今日女孩儿们出门主要是为了让侄女见见薛世钧,如今不见侄子侄女,以为出了什么事,话里有些紧张。   见母亲那样,涟歌知道她是不知道自己之前的事,便道,“女儿有些头晕,便先回来了。”   林氏皱眉,将她拉到近前来上下打量,“你怎么了?”   涟歌有些心虚,道,“出去吹了会儿风,觉得不大舒服罢了。爹爹呢?”   “一个时辰之前,忽然带着好些府卫出去了,具体是做什么,他也没跟我说。”   涟歌心知父亲是去寻自己了,便随意寻了个借口回了云亭月榭,让望舒想法子去通知他们。   傅彦行见涟歌进了府,径自又去了宋淮远的别院。   宋淮远十分惊讶,屏退众人后方跪地行礼,傅彦行让起,沉声淡淡道,“世子今日之举,莽撞了。”   宋淮远听出他的责备之意,问道,“我不过想要认回自己的女儿,也不行吗?”   他早已和宋淮远接触过,且本有意让其接管老宣宁侯掌管过的军队,但宋淮远却言不愿再回宣宁侯府,拒绝了。   傅彦行皱眉,“在她心里,她是萧家的女儿。”   宋淮远沉默着,他自然知道这一点,这也正是他今日将人带过来却并未将话说穿的原因。   “你今日吓到了她,且也会令萧府生疑,实是不智。”室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光影落到傅彦行脸上,照得他神色朗朗,他拿出一枚墨色令牌,沉声道,“你的才能不输你父亲,替朕接管西南大军,朕给你将功折罪,弥补她的机会。”   宋淮远皱眉,大着胆子抬头,想从他神色里看出他这话的意思,傅彦行既微服出巡,倒也不和他计较他这番直视天颜的举动。   “陛下此话何意?”   他调查涟歌身份的时候,自然查到女儿和新帝关系匪浅,当即皱起眉头,心中有不好的猜想涌上来。   傅彦行任他看,神情泰然自若,“以你之聪明,能明白朕的意思。”   宋淮远道,“我如今不过是个商人,陛下抬举我了。”   傅彦行道,“朕不在意你用何身份为朕做事,你既不愿回宣宁侯府,朕也不逼你。此事朕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若你有意,明日去兵部报道。”   傅彦行离去后,宋淮远展开萧蔓的画像立在窗前久久无言。初春的风还有些冷冽,吹起他的衣摆,带着霜气将他的身影凝肃成一副孤绝的雕像。   萧元敬回府后,直接去见了涟歌,上下打量一番见她果然无虞后,方问,“谁掳得你?你怎么脱险的?”   涟歌将今日所遇细细道来,萧元敬听罢皱眉,“宋淮远?”   他双手握拳,震怒,“他还活着?他对你说了什么?”   涟歌实话实说,“没说什么,只是提到了姑姑,说我和她生得像。”   萧元敬松了口气,道,“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你别放在心上,往后爹爹多派几个人跟着你,以免再遭人算计。”   涟歌一怔,她今日连听两个人说那宋世子无关紧要了,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只是一瞬,听了他后半句话,本想拒绝,但是望着父亲殷切的眼神,便只好道,“女儿让爹爹费心了。”   萧元敬走后,萧涟漪才进来,她今日被吓坏了,此刻见涟歌完好无损的站在面前,才放心下来。   半个月后,皇帝率百官出了城,圣驾直往梁州而去,朝中大事,由未去的内阁大臣们暂理。   金陵距离梁州有千里之遥,傅彦行此番举动,实令朝野震动,他便给几位亲信透露出想借机北巡的心思,让那些忠于皇权的朝臣松了口。   一路上春光甚好,圣驾在内,行伍行驶速度并不快,一路走走停停,过了半个月,才到梁州地界,且距离他们最终狩猎的目的地,还有一日路程。   天色将晚,皇帝下令安营扎寨,涟歌下了马车,眼见千红遍野,春光明媚,因连日奔波的疲惫之感也消散不少。   望舒忙将她扶进营帐里去。   她前几日在路上贪图春光,一直掀着车帘看风景,吹了好些冷风,尚有些咳嗽。因在行路途中,要另起灶熬药也不好,涟歌便不让望舒去通知萧元睿,也让保密,不叫消息透露到傅彦行那里去。   知道明日可到目的地了,涟歌方舒心,让望舒熬了川贝梨,连喝了两大碗。   夜里冷,她便让望舒上榻同睡,到半夜里忽觉有人抓着自己的胳膊,她觉得有些痒,又觉得似乎有个火源在旁边,暖烘烘的,便下意识地靠近。   傅彦行失笑,可半个多月没见过她,实在想念,盯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终于还是不满足,伸手推她。   直接将人立即晃醒,涟歌苦着脸缩两下,勉勉强强把眼睛睁开条缝儿,没看清是谁,在昏暗里嘟哝:“望舒,要启程了吗?”   她已经睡迷糊了,只以为天又亮了。   这般娇娇模样,傅彦行看了也忍不住勾起唇角,低下头去低声道,“你看看我是谁?”   涟歌一下清醒过来,十分惊喜,眼瞳里都散发出光芒。傅彦行伸手去拉他,她便借力坐起来,又被他用被衾裹住,一点儿冷气也没受着。   “行哥哥,你怎么来啦?”因何处营帐之间离得不远,油布又不隔音,两人隔得近,她便用气音说话。   “想你。”热气从她身上散出来,熏得傅彦行有点儿脸红,她整个人裹近被里,但临睡时脱了外衣,而今便露出颈部大片白玉般的肌肤,勾得他眼神发紧,“想和你说说话。”   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但他为了听她说话,头几乎要压在小姑娘肩膀上了。这般靠近,傅彦行想起上元节那晚在她肩窝上亲的那一口,一下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耳根发烫,好在帐内只角落中有一盏灯,她没看出来。   “说什么?”涟歌听见前半句心里头有点儿美,身子直往一边歪。   “说什么都行,”傅彦行拿了枕头垫在她背后,挨着她坐在床上,“只要是和你,说什么我都可以。”   其实涟歌是有点儿困的。本就是连日奔波,且头一日还没有安营扎寨,只是睡在马车上的,着实没有休息好,何况现又是夤夜时分,精神当真不算好。   但她也有点思念傅彦行,虽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也强打起精神来,和他说了这一路上所见所闻。   他们明明是在一个队伍中前进,她见到的精致他其实也都看见了,但此番听她说起,脑中浮现的景色和她描绘出来的逐渐重合,他便觉得仿佛两个人是一起看见的一样。   说到最后她实在抗不住了,却又舍不得叫他走,便打着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口中还叠声地空口叫他:“行哥哥行哥哥行哥哥……”   “在……在呢……我在……”傅彦行也一声声地应着,在今日这样的夜晚,即便只是这般毫无内容的对话,仍叫他心里漾起莫名满足的滋味。   他偏过头去看她,将手枕在她的脑袋下面,知她是真的累极了,便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点点轻拍着她的背心,像哄孩子一样哄她,“你睡吧。”   涟歌的声音越来越小,不多时便睡熟了。   他紧了紧手臂,将她稳住,只觉得这样简陋的营帐,虽然灯光晦暗,甚至角落还透风,却比他那那处精美华丽的皇账要好上一万倍。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行哥哥藏东西了,不给我看!嘤嘤嘤,想哭。   傅彦行:等你长大了会给你看的,到时候再哭也不迟。(哼,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第72章 狩猎   第二日一早,涟歌醒过来, 有些懵, 尚不知昨夜是真实还是梦境。梳妆时却瞧见桌上放了一把野花, 而望舒却一点都不吃惊的样子, 便知昨夜真的是傅彦行来过了。   用了早饭, 队伍开拔,涟歌将那把野花带着,一路香到了梁州。   梁州太守早命人整理好最豪华舒适的住所给皇帝居住,傅彦行却只在太守府露了一面, 便带着百官直接上了山。   帐篷是早就搭好的,男女泾渭分明, 帐篷之间隔着一道矮山坡。因能与皇帝同行,这次来了不少命妇贵女,薛采月和王湾湾喜好骑射,自然也在。   萧元敬十七那日便回了濮阳,此番涟歌得以跟随萧元睿出来, 概因他知了上元节涟歌被宋淮远带走一事, 怕自己出京以后照拂不到这个侄女儿, 便同意了涟歌想一起来梁州的请求。   将人放在眼皮底下, 总比放在京中安心。   涟歌换上骑装短打,供女眷们狩猎的是不远处的矮山,是早就圈出来的,放了些温顺的诸如兔子小狸山鸡一类的动物。   傅彦行则带着男儿们进入了丛林深处。   涟歌在濮阳时跟着常兄长和霍璇骑马,骑术很是不错, 选了一匹枣红马一跃而上,打算好好享受这趟狩猎之行。薛采月跟过来,问道,“一起?”   已有不少女眷结伴而行,涟歌点点头,“好。”   王湾湾却道,“那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三人比试一番,两个时辰后回来,看看谁的猎物多,赢得人可向另外两人讨个彩头。”   她望着涟歌,心中却想着若是自己赢了,要帮华昭讨点探花郎之物才好。   薛采月两眼放光,笑道,“有何不可!”   语毕,她轻夹马肚,挥鞭而行。   王湾湾拉动缰绳,也打马离去。   “好马儿,今日就靠你了!”涟歌轻抚马头上的鬃毛,她胆子大,自然不满足于只猎山鸡野兔,想着至少要打到一只鹿才好,乘着风进入男儿们打猎的丛林。   她在濮阳时经常去山里,这又是皇家猎场,自然不用担心有猛兽出没,猎了两只野兔后丝毫不犹豫,打着马朝更深处去。   许是早前进来的人将猎物们惊吓到了,她搜寻良久竟未见一只大物,有些失望,却听有马蹄声,又有人唤自己,“萧二姑娘……”   涟歌回身去,便见傅毓气定神闲,骑着马儿踱步靠近,箭笼里的箭一根未动,似乎根本没有狩猎的心思。   她心生戒备,不情不愿地颔首,“世子。”   傅毓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笑道,“本世子怎么觉得二姑娘不太喜欢我?”   涟歌未答,他又道,“说起来这是咱们第三次见面了,可见是个有缘的,姑娘不必如此防备我。”   涟歌不知他是本性如此,还是故意表现出这样的风流之态,蹙着眉道,“世子多虑了,臣女不敢。”   傅毓不以为然,却忽然肃着个脸,正色道,“丛林危险,二姑娘不可再入了。”   涟歌无心与他攀谈,道,“世子害怕,便不必进了,臣女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等他表态,挥动手中长鞭,将他甩在身后。   傅毓注视着她轻捷矫捷的白色背影消失在密林里,长吁一口气,皱着眉追了上去。   皇家猎场果然不虚,还未走多久,便借到好几只猎物,涟歌大为满足,觉得身后的马蹄声也没那么讨厌了。   “未知二姑娘竟是猎中好手,真叫本世子刮目相看了。”傅毓跟了一路,却从不出手,涟歌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好道,“世子赞缪了。”   她这般敷衍着,视线所及却掠到前方林子里闪过一只鹿,那鹿通体纯白,竟是少见的白鹿。   问九鼎,逐白鹿,向来是英雄豪杰心之所向,如今天下一统二百余年,前半句是无人敢宣之于口,后半句却能令男儿们心潮澎湃。   当即唿哨声连连响起,四面八方都有人追了过去。   涟歌也喜欢那惊鸿一瞥的神鹿之美,一蹬马腹,长发扬起,驭马如箭一般长驰而出,烟尘如线瞬间消失傅毓面前。   傅毓也来了兴致,一改先前吊儿郎当的模样,夹紧马肚从另一个方向寻着白鹿消失的地方追过去。   一路上,涟歌急速驰骋,扬鞭策马,她选的马儿是小马,虽然脚程算不上极佳,却胜在灵活,在密林中穿行另如履平地,不多时就将旁的马蹄声远远抛下。   初春山林内寒风阵阵,卷起三千尘埃如雪,疾驰中她的发髻横亘的树枝挂散,她只得停下来,重新将头发束好。   这般不管不顾的跑了一路,涟歌才发现这处没有马蹄踩过的痕迹,且植被葳蕤茂密,高树丛生,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不小心偏离了路线,出了皇家猎场范围。   这时再顾不得心心念念的白鹿,只想着得找到路回去才行。   四下逡巡,眼角却捕捉到有雪光一闪,是方才那只鹿像一道闪电般从深翠不凋的常青树木中掠过,不知是被何人追逐,从它奔跑跳跃的姿势中尚见慌乱,但其跨越的身姿极美,夺人眼球。   涟歌定下心神,甚至能看见它头上那副巨大的梅枝一般淡红的角。   这可因祸得福,得来全不费工夫!   涟歌顾不得其他,立即抬手!   取弓!搭箭!上弦!开弓!   “嗡!”   利箭割破空气,只刹那便穿越丛林,直奔白鹿双眼!   这是萧洵教她的功夫,穿眼,不伤皮。   她可是打算将这白鹿的皮拨下来,制成靴子送人的!被箭镞破坏了就不美了。   可惜,射歪了。   她也不恼,打马追上去,重新张弓搭箭。   “咻!”又是一声利箭破空之音。   不知道哪个方向突然也射出一柄箭,因为极快极疾,甚至带动空气都似乎在微微扭曲,只刹那便穿越丛林,正中那受了惊的白鹿的双眼。   涟歌为这样超高的箭术惊讶,朝着利箭来向望去,却只能看见层层屏障一般的植被,不见其人。   然那鹿重伤,不知怎的却未死,凄厉的叫一声,抬腿狂奔,速度比先前更快了几倍。   不远处一阵树叶拨动之声,那出箭之人似也追了出去,涟歌想知道是何人猎得此鹿,起了好奇之心,厉呵一声一拍马,胯.下马蹄泼辣辣追了上去。   深深浅浅的丛林之中,白光如练,后面双骑你追我赶,林木掩映间,涟歌只隐约看得见前面那匹黑马,看不清马上到底是何人。   两人逐鹿,越追越远,直到追出丛林边缘,前路开阔险仄,云海翻腾,涟歌心知他们可能追到了山顶之巅,悬崖峭壁处,已不可再进。   正在此时,前头奔跑的白鹿似终于力竭,撞上崖边孤松,长嘶而亡。   前面那骑停下,马上男子旋落在地,迈开长腿走过去,弯腰摸了摸白鹿的角,转过身来和对视。   远处青山隐隐,隔着腾起的云雾更显神秘。一线彩霞抹上黛青长天,红光拍打在傅彦行身上,更衬得他身姿修长挺直,脸部线条精致优雅,迎着山风的衣袂飘飞,他微微笑着看她,如隐在金光之中的神灵。   涟歌惊喜极了,扑过去在他身前站定,“行哥哥,怎么是你?”   傅彦行拂去她额角的汗,眉头一挑,“怎么不是我?”   涟歌眉眼弯弯,“我是说,行哥哥你太厉害了,方才我也有出箭,不过射歪了。”她未曾料到是他猎到这只鹿,且此地只有他二人在,这种自豪感在“二人同在”的加持下持续升腾,令她觉得十分满足。   傅彦行明白他的意思,含着笑指了指地上白鹿,道:“既然你也出力了,那这鹿便是我二人一同猎到的。”   涟歌丝毫不谦虚,点头,“正当如此。”   随即哈哈一笑。   笑完以后二人坐在落叶之间歇息,涟歌望着还在微微抽搐的白鹿,问道,“行哥哥,你有水囊吗?”   傅彦行以为她是渴了,道,“有。”说罢便站起身去拿。   涟歌接过来却不喝,将水倒出来,拿出自上元节以后便带着防身的小刀子,蹲到白鹿面前去放血。她看的医书颇多,知道怎样给白鹿放血且不伤皮,“这鹿血可是个好东西,趁这鹿还有体温,得赶紧放出来装着,回头给你喝了补身体。行哥哥你最近都瘦了。”   她装好一袋,又去拿自己那匹马上的,回头却见傅彦行脸色极其不自然。   “行哥哥,你怎么了?”她眨眨眼睛,觉得他有些脸红。   傅彦行掩嘴轻咳,视线飘忽,“没事。”他将白鹿提起扔到马背上,一跃而起,“你先回去吧。”   涟歌知道他们眼下不好同去同归,便将两个水囊交给他,道,“行哥哥,既然这只白鹿是咱们一起猎到的,那鹿皮回头可得给我。”   傅彦行居高临下望着他,脸上扬起一抹不明显的温润笑意,道,“既然这只白鹿是咱们一起猎到的,那你回头可得做一双鹿皮靴子给我。”   涟歌先前就起了这想法,听他这么直白的说出来,不禁有点儿羞赧,却还是点头。   她将方才出来前的比赛忘了个一干二净,直接回了营帐,却见本来一派安然的营地里慌乱成一团。   王湾湾和薛采月早就回来了,一见她便焦急地迎上来,问道,“你去哪儿了?”   涟歌道,“不小心迷路了,怎么了?”   王湾湾道,“你没事就好,方才晋王爷竟然碰到了一只老虎。”   涟歌震惊!这里是皇家别苑,怎么会有老虎?   薛采月接着道,“幸好王爷没事,幸亏了他身边那个忠心的护卫,替他挡了一下,不然……”   “可惜了那侍卫,肩膀被咬了一口,听说本来手臂就有伤,如今又伤这么一下,估计要残了……”王湾湾压低了声音,“陛下还未归来,齐王已经下令去找了。”   营地内气氛低迷,几人说完,便散了。涟歌坐在帐中,颇有些心神不宁,派望舒出去打听,不多时望舒归来,道,“陛下已经平安回营地,正下令彻查了”   涟歌这才松了一口气。   有人替自己舍身饲虎,晋王十分动容,勒令随行的太医一定要治好他属下的伤,太医们整治过后,道,“他只是失血过多,并未伤及根本。”   晋王眉头直突,“那他的手?”   老太医抚须叹道,“许是那虎伤人时已是强弩之末,故而这位小兄弟只是被咬破血脉,并未被咬断肩膀。”   听他这意思是并未大碍,晋王悬心方落地。   他忘不了那一幕。   今日本安排了刺客准备行刺皇帝的,却不想他还未放出信号,便有一斑斓猛虎自丛林深处蹿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猛虎长啸,带起一阵腥气的风,一时间树木摇撼山林低伏,林木间各色小兽都在惊惶逃窜,马儿慑于百兽之王的威吓,竟瑟瑟发抖走不动路。他们不得已弃马而逃,然那大虫发了狂,长啸一声便追上来,竟是直朝晋王而去。   同行的护卫们两股战战,但哪有弃王爷于不顾的道理,虽心中害怕,也不得不鼓足勇气,张弓搭箭瞄准猛虎。   人多势众,猛虎也讨不了好,连中数箭,吃痛之下更是发狂,张开血口大盆便咬下去。   腥臭的涎水几乎要滴到他的脸上,晋王惊惶失措,这时再拔刀已然来不及。眼看着狰狞的虎首就在眼前,利齿如无数小匕首般寒光闪烁,晋王眼前一黑,心中大喊,“天要亡我!”   然意料中的疼痛感并未落下,一道利影刹那间落到他面前,手持利刃一刀劈向猛虎眉间!   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萧洵。   他用力之狠,刀刃插入猛虎一只眼中便拔不出来,只得弃刀滚地,躲过伤重激怒的猛虎劈空一爪。侍卫们将晋王救出猛虎攻击范围,忙上前去帮萧洵。   猛虎很快被众人制服,然萧洵肩膀被被咬了一口,很快失血过多,晕倒之前对他道,“王爷没事,属下便放心了。”   晋王一生多疑,哪怕是他最宠爱的侧妃和庶子,他也从未完全信任过,可今时今日被萧洵舍命相救,却觉得感怀。   萧洵睁开眼睛,见到晋王,撑着身子欲起身行礼,被他拦住,听他道,“你是好样的。”   他盖在被衾下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但萧洵知道,哪怕他就这么残了,也值了。   这般想着,他却恭敬地低头,“在下既然下定决心要追随王爷,这条命,便是您的。”   晋王朗声一笑,道,“好,好,好。”   入了夜,涟歌却无睡意,坐在桌边抚弄那束野花。晚膳是皇帝御赐的鹿肉,每人一份,到她这里的是一只鹿腿,她吃的开怀,却莫名觉得有些躁意,久久难以平静。   有旌布摩擦之音,她抬眼望去,有个熟悉的身影掀帘而入,涟歌迎上去,低声道,“行哥哥,你怎么来了?”   傅彦行神色肃穆,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73章 坦诚   涟歌一路小心,跟着傅彦行来到一处帐篷前, 看规制, 是随从们居住的帐篷, 是萧洵受伤后, 晋王体恤他为方便他养伤, 特意腾出来的一顶,目下只有他一人使用。   进入后见一个年轻男子躺在床榻上,空气中是熟悉的药味,夹杂着淡淡血腥。   傅彦行神情严肃, 低声道,“你……去看看他。”   涟歌猜想到这便是下午那位以身饲虎救了晋王的人, 轻手轻脚过去坐到一边,搭脉诊疗,片刻后道,“失血过多。”   萧洵醒着,启唇低低叫了一声, “眠眠。”   涟歌大惊, 自然听出他的声音, 可眼前之人面容全然陌生, 她心中闪过数种念头,眼眶却是红了,“哥哥?”   “哎,是我。”萧洵握住她手。   此情此景不便多言,涟歌默默将他的伤药换好, 什么也没问,等萧洵睡着以后,又跟着傅彦行出了帐篷。   回到自己的营帐,她才小声道,“陛下不解释一下吗?”   她已然怒极,连行哥哥也不愿叫了。   傅彦行无奈一叹,想将人拉过来说话,涟歌却没动,他不敢用力,只好自己坐过去,压低嗓音道,“你哥哥他,在为我做事。”   涟歌颔首,等他说下文。   “你也见到了,是很危险之事。”他不知怎的,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我需要他尽快取得晋王信任,却不知他能做到这一地步。”   涟歌抬头看他,眼眶里水雾升腾,迅速凝结成晶莹的泪珠,咬了咬嘴唇,问出她一直害怕却不得不问的问题,“那只老虎,是陛下安排的吗?”   傅彦行心中一紧,立马否认,“不是!”   涟歌沉默着,不知信了没有,一双眼平静的,直勾勾的望着他。   傅彦行抿了抿嘴,急了,“真不是我,我……”   涟歌心里乱的很,打断他,“我信你。”   她上次说过,只要他说的,她都信,他没说的,她也不乱猜。但这回见到萧洵那副模样,她心里痛到极点,那是她最亲近的兄长,却成了这副样子,她怎能平静。   涟歌越想越难受,眼泪连成一串粉然滚落,傅彦行被她哭得心也化了,忍不住伸手想抚一抚她的眉眼,被她偏头躲开了。   傅彦行有些执拗,用力将人箍进怀中,任她泪水沾湿衣襟,低语道,“是行哥哥不好。”   涟歌挣扎出来,一双手在他胸膛上胡乱敲打,哽咽着用气音骂他,“都怪你都怪你,那是我哥哥……”   “嗯,怪我,怪我,都怪我。”傅彦行抓着她的手,一句句应下。   涟歌哭够了,才道,“你说。”   傅彦行一顿,不知从何说起。涟歌却误会了,脾气不知怎地上来了,一下把他推开,道,“你不说就走!”   傅彦行将她抱起来,塞进被衾里,用力裹住了,才慢慢道,“我是不知道怎么说。”   涟歌眉头一松,撇撇嘴,“那就从头说起。”   傅彦行因她的直白发笑,略整理了思绪,娓娓道来,“要论前因后果,此事需得从我的皇祖父那一代说起。”   长夜寂然,他用气音说话,语调又低又平,涟歌忍不住将他拉坐到床边,把头枕到他肩上屏住呼吸去听。   “我的皇祖父有一个弟弟,便是如今的老晋王,后来我皇祖父登基为帝,封了弟弟为晋王,镇守西北。”傅彦行长吁一口气,道,“但我的皇祖父,不到四十岁便莫名英年早逝。且他一生只有我父皇一个子嗣,十二岁的我的父皇,便被推上了这个孤寂的高位。”   涟歌十分惊讶,身为一国之君,后宫佳丽三千,怎会只有一个子嗣?   傅彦行似知她所想,抚着她的头顶,沉默许久才道,“当年太医院也查过,查不出原因,就连皇祖父的死因,也没个定论。”   那样的皇家秘辛,向来不能与外人道,他查阅卷宗,只能查到那些年的太医院,太医换了一茬又一茬,院首也在那不久后举家离京,不知去向。   “直到我的父皇前几年莫名染疾,我才下功夫去查,这才寻到点蛛丝马迹。”他长长停顿住,不知该如何往下说,连眉头都紧紧蹙起来。   “查出来什么了?”涟歌没忍住问道。   “我的皇祖父,是被我的皇祖母害的。”他情绪愈发低迷,低低道,“就连我的父皇,多半也……”   他没说这些与晋王有何关系,但涟歌却一下明白,这其中晋王一定是个重要角色,老晋王也好,新晋王也罢,没一个干净的。   她没有问为何太皇太后要做这些事,只是将手从被衾里伸出来去抓住他的,心疼的很。   “于公于私,我都要有所作为。”他的心微微提起来,反手将人握住,“你哥哥便是替我釜底抽薪之人。”   涟歌仰着头望着他,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耳朵里听着他那些话,心中却生出别样心思来,想要亲亲他哄哄他,可两人都坐着,她不够高,亲不到脸,只好就近在他喉结上啄了一口。   傅彦行:“……”   任谁在叙说这样的事情时心情都不会好,可忽然被这样亲一口,傅彦行一下被撩个正着,只觉得整个人都荡漾起来,被她的善意烘得又暖又踏实。将她连被带人裹住,用额头去顶她,笑道,“你亲我干什么?”   涟歌倒下去靠在床头,发现躲不了了才求饶,得寸进尺地在他脸上摸了一下,认真说道,“行哥哥,我疼你。”   傅彦行心软的厉害,稍撑起身子将人圈在势力范围内,却又听她板着脸道,“可是我哥哥受伤了,我还是生气,要罚你。”   她已经明白萧洵的伤是非受不可,也不是不讲道理,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心疼傅彦行,自然也心疼家里人。   她色厉内荏的模样看得傅彦行直想笑,问她,“怎么罚?”   涟歌哼哼两声,做出恶狠狠的样子,手指在他胸口敲了几下,“罚你三天不能见我。”   这可真是罚到点子上了。   傅彦行被赶出帐篷,外间云疏月寂,除了侍卫们围着营地外围一圈一圈巡逻的脚步声,唯有凉风阵阵。   这一夜,注定好眠。   有猛虎出没的事,似乎没了下文,禁卫军们将猎场仔细搜寻一遍后,皇帝下令,继续春猎。   涟歌心道他估计别有用意,却没了再去打猎的心思,留在营帐中发呆。   不多时便有晋王的随从来请,涟歌心中忐忑,才跟着去了昨夜去过的帐篷。   萧洵心中惦记妹妹,怕她昨夜知道他受伤后会胡思乱想,索性兵行险着,同晋王讲希望他能将涟歌请来顾看自己。晋王一开始不同意,萧洵保证自己能劝服妹妹保密,他如今看萧洵很是合心意,便也同意了。   换过药以后,涟歌道,“我都知道了。”   帐中还有晋王旁的亲信,她话也不好说太直接,萧洵却懂她的意思,心中怅然,“让你担心了。”   涟歌道,“我虽不知哥哥怎会出现在这里,可你不说,我也不问,只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你这手,差点就废了。”   萧洵安慰他,“大丈夫有所作为,有所不为。我自己觉得值便是了。你要记得替我保密,莫让父母亲知晓,害他们担心就是我的过错了。”   涟歌点点头,擦擦眼角的湿气,叹气道,“接下这些日子,你这手真的不能再受伤了,不然怕是……”   她诊过脉,尚且不敢确定他还能不能恢复如初,心中想着回京以后一定要悄悄给他寻些个神医看看才好。   萧洵拧眉,“我会注意。”   有眼线在,更深程度的话是说不了的,兄妹二人又闲谈几句,涟歌便起身告辞。出了营帐却碰见傅毓,脸上似笑非笑,对她道,“昨日本世子便告诉过二姑娘,不要深入丛林,二姑娘还不信,你瞧,这不就出事了吗?”   晋王遇到这等无妄之灾,虽未受伤,可他这身为儿子的人却是这般态度,着实令涟歌觉得怪异,况且受伤的人是萧洵,她便道,“莫非那猛虎是你弄进来的?”   她胆子大,早上有去看过从那只猛虎身上剥下来的虎皮,能看出是十分硕大的一只。   傅毓摇摇头,“没有证据的事,二姑娘可莫要胡乱猜测。”   他这话模棱两可,涟歌怒道,“真是你?”   傅毓却忽然凑近她,压低了声音道,“就算是本世子又如何?二姑娘说出去,也要有人信才好。”   “你!”涟歌柳眉倒竖,怒不可遏,傅毓却已经绕过他掀帘进帐了。   萧洵撑着身子坐起来行礼,傅毓神色莫名,盯着他看,半晌过后似才发现旁边有人一样,呵斥一声,“滚下去。”   他虽与晋王不睦,可那人不过是个下人,哪敢不听世子的话,眼带警告地和萧洵对视一眼,才退了出去。   傅毓搬了把椅子坐到一边去,道,“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忠心,他也没说奖赏你点儿什么?”   萧洵神态恭敬,垂下头道,“属下分内职责,不敢居功。”   傅毓笑起来,“有意思。”   他压低了声音,道,“本世子知道他很多秘密,你有没有兴趣?”   萧洵眼中锐光一闪,“世子说笑了,属下听不懂你的意思。”   见他是真的谨慎,傅毓心中稍安,站起身来,道,“罢了,我自己去找陛下说吧。你好自为之。”   涟歌在营地里等了一日,却未见圣驾归来,稍一打听,知全营戒备,齐王已经派人去找了。   黄昏时分,日光已暮,天际深红色的云霭映照过来,浇灌着深绿浅红的山林。傅彦行带着一对人马出了围场地界,碰上训练有素的另一群人。   大约二十来个,俱都是身材壮实,高鼻深目,棱角分明,看样子是埋伏已久有所图谋,却碰巧被他们撞上了。傅彦行微眯了眼睛,锐光自双眼中射出,沉着喊出,“你们是乌孙人。” 第74章 了结   那些埋伏着的乌孙人是来探路的,恰被傅彦行碰个正着, 他当机立断, 不等那些人有所作为, 直接一箭射死一个人。   剩下的乌孙人很快回过神来, 刀兵伴着箭矢直冲到跟前, 傅彦行这一小队人马不到十人,以少对多,处于劣势,但他全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抽剑反手扛住砍过来的一刀,顺势又了结一人。   徐立抽剑在手, 他乃云卫出生,对战场和生死更为熟稔,也被激起了血性,挥剑便刺。   傅彦行没时间想乌孙人是如何潜进了梁州,他现今担心的是这些乌孙人不止这一股, 将人全数斩杀后, 便带着云卫们回营地。   路上碰上傅彦徇带人来寻, 见他们浑身是血, 吓了一大跳,傅彦行将人叫起,脸色冷得如同山尖上初初化开的冰雪,将事情大致讲了,肃然道, “你带人仔细搜寻一遍。”   大楚与乌孙和平共处百余年,除了每岁朝贡,从不入境,今日竟出现在梁州,不得不让人怀疑。   他虽心中有数,却可惜没能留下活口。   回到营地,傅彦行下令开拔,带百官回朝。涟歌懵懵懂懂跟着上了马车。回程时队伍速度加快,且禁军们巡视的间隙较来时更短,涟歌心知定然有事发生,方从望舒口中得知梁州有乌孙人马潜入,不宜久留。   途中下雨,因不大,便没有停下扎营。晋王与傅毓一车,他没说话,傅毓在掀帘戏雨,车上没有旁人,他们便没做父慈子孝的样子,气氛有些冷。   良久,傅毓似戏耍够了,关掉窗户靠在车内闭目养神,湿漉漉的右手随意地搭在腿上。晋王看了皱起眉头,想起他在京中的所作所为,斥责道,“你这般羁放纵,真是丢本王的脸。”   傅毓眼也没睁,嘴角一扯嘲讽道,“那也要你给我脸面,我才有脸面可丢。”   “放肆!”晋王喝道。   “父王,您别激怒我,不然儿子我哪一天想不开,不想做这颗棋子了,那您可就麻烦了。”傅毓懒散的很。   晋王冷哼,“我让你去同小皇帝示好,你去了吗?”   傅毓睁开眼睛,似笑非笑道,“去了啊,他对我可是深信不疑呢。”   晋王似乎满意了,不再说话。傅毓却道,“这些乌孙人,是父王弄进大楚来的吧?我听说他们那二皇子和新乌孙王争权失败,失踪了。”傅毓眼中光辉浅浅,语气漫不经心,“难道来大楚了?”   晋王黑着脸,眸中是掩盖不住的怒意,“你查我?”   傅毓浑然不怕,“父王何必动怒,儿子若没点仰仗,不早就死在您手里了?”   “你!”再三被激怒,晋王连戏也不想做了,冷然道,“滚下去。”   傅毓拍拍手,也不叫停,打开车门跳出去,像一朵轻飘飘的云,身姿轻捷,跃到一旁的马背上,似一道闪电,霎时消失在烟雨中。   这个时候的傅彦行,却不在回京队伍中,他让云卫易容成他的样子带着官员们进京,自己则改头换面,亲自潜入梁州城。   据云卫探来的消息,乌孙二王子巴克迅目下人正在梁州城中潜伏,他这一趟,是去捉人。   去岁涟歌在京中衣裳铺子里见到的那与阮明玉一般模样的姑娘许朵,便是巴克迅的枕边人,那日她身边的那位男子,便是乔装来大楚寻同盟的乌孙二王子。   望舒将此事上报以后,云卫特意从许朵身上入手,顺藤摸瓜,查出巴克迅入大楚的原因。傅彦行顺势给一直想得他帮助的大王子巴特鲁一支援兵,助他胜过巴克迅,成为乌孙新王。   他以为巴克迅定然被巴特鲁杀了,却不想他竟然还活着,如今还敢再次潜入大楚。   这一趟,傅彦行便决定要亲自抓住他。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遑论他一个外邦之臣,岂容他在大楚兴风作浪。   他很快便找到巴克迅的住处。   为防惊扰百姓,他特意选在夜间围攻。派了上千云卫将巴克迅的住处包围,且提前下令,若有人想突围,则格杀勿论。   然而,巴克迅没有逃。他早些日子便察觉到有一股势力在附近出没,曾想法子逃过,但都没能成功。   便索性放弃了,想着能趁机与人一谈也好。此时,他就横刀府内,等着看是何人寻来。   许朵半夜从睡梦中惊醒,不见枕边人,召开守夜的侍女一问,却见她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禁大怒,“公子去哪儿了?你说!”   她本是大楚的一个舞伎,得巴克迅看中带在身边做妾,巴克迅宠爱她,带着她回过乌孙,就连兵败逃生,也没有忘了带上她。   她于尘埃中遇见巴克迅,被他捧在手心,对那个男人自然是有情的。可后来跟着他辗转数地,过了小半年提心吊胆的日子,他失势以后性情变得阴晴不定,对她又时有打骂,她的那份情也就淡了。   这几日巴克迅更是怪异,她恐是他的仇人寻来了,更是胆战心惊,喝道,“你说话!”   小侍女磕磕巴巴道,“公子在正厅。”   许朵小心翼翼推开窗,却瞧见院内灯火通明,巴克迅的属下们刀戟惶惶,表情肃穆,心中咯噔一声。   完了!   傅彦行气定神闲从大门内进入,云卫们瞬时将前厅围个水泄不通。巴克迅面容阴嗜,望向来者,沉着脸色十分骇人。   徐立看一下傅彦行的神色,知他定有话要与这乌孙二王子单独说,便扫一眼四周,让云卫们将巴克迅的手下们压下去,又打个手势,带着人走出厅外候着。   巴克迅这几日都没睡好,一双鹰眼布满了血丝,他提刀站起来,一眼便认出傅彦行,“大楚皇帝?”   傅彦行眯眼,不意外他能认出自己,缓缓道:“是朕。”   巴克迅蓦然而笑,仰起头,越笑越大声,“你是来杀我的吗?”   大厅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到此刻烛火无风摇曳,晃着他的影子萧索生悲。   傅彦行神色平淡,望着他没有答话。   巴克迅还是笑,笑完了问他,“大楚皇帝,我斗不过你,认了。但我一直有个疑问,此刻想要一个回答。”   傅彦行眉峰一挑,心中明白他要问什么,道,“你说。”   “论资质才干,我比巴特鲁好上千倍万倍,你为何选择助他而不是助我?”   他问完,也不等傅彦行回答,挥刀便向他砍去,傅彦行却早有准备,仰身堪堪躲过,剑尖斜刺,抬手便去刺他的眼睛。他惯用长剑,手腕顺势上挑,巴克迅还未来得及出第二招,便见剑花一闪,直取自己面门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已然做出选择——   侧身去躲,然长剑轻薄,下一瞬便削掉他半只右耳。   巴克迅只觉右耳一痛,紧接着是热血喷洒,可傅彦行剑光凌厉,他避无可避,只得举刀硬拼。   云卫们却不给他机会,徐立听见打斗声,直接破门而入,本就不大宽敞的大厅内瞬间又涌入数十人,很快将他制度。   傅彦行手中长剑剑直指巴克迅胸口,却不急着取他性命。   春日的夜晚宁静而美丽,巴克迅为了能住得好些,特意选的这处城外的宅子,花木深深,景致喜人。窗外疏梅淡月,院内的假山上流过潺潺泉水,泻入翠玉一般的池中。   没有刀剑相触交接之声,这夜原本十分静好。   傅彦行望着他,缓缓道,“正因为巴特鲁比你平庸,也没你有野心,朕才选择他。”   他低醇的声音和这夜半从窗缝里掠过来的风一般,慢慢吹凉了巴克迅的心。   他一瞬间明白了。   纵使乌孙只是一个边境小势力,但若有朝一日壮大,亦有可能威胁到大楚。而面前之人身为大楚皇帝,自然更喜欢平庸守成没有手段的人上位,这样乌孙才会不停内斗,消耗自己的内部力量,从而永远不会威胁到大楚。   巴克迅不知该喜还是悲,忽地鼓起勇气一下朝傅彦行的剑撞去。   傅彦行料到他会有此行动,本就防备着,没让他得逞。   巴克迅冷笑,“怎么,你不愿意杀我?”   傅彦行收起长剑,让云卫将他捆了,方淡淡道,“朕还有事问你。”   从梁州回金陵的时间,因加快速度而减少,出来时花了半个月,然回去却不到十天。   圣驾一路进入宫门,却见有一人一身紫色亲王蟒袍,背脊直挺,立在勤政殿门口,是早已回京的燕王。   傅彦彻黑了些,脸色沉着,望见御撵时脸色有几分复杂神色,却终究还是跪了下去,恭敬道,“臣弟恭请陛下圣安。”   臣内云卫右手一抖。   傅彦彻许久不见皇帝下撵,心中闪过百种念头,然他面上不显,头压得愈发低,又道,“臣弟恭请陛下圣安。” 第75章 暗潮   车内没有动静,傅彦彻抬起头, 隔着纱帘只能看见一截玄色衣摆。   他不知傅彦行是不愿见自己, 还是有旁的原因, 被这么晾着只觉得羞辱, 袖中手握成拳, 眸中异色一闪而过。   半晌,流安才躬身将他扶起来,道,“陛下途中累了, 燕王殿下先去后宫见见太妃吧。”   他是今日才回的京,听闻今日圣驾归来, 特意在宸阳宫中等着,尚未去看过魏太妃。   傅彦彻深深望一眼御撵,道一声“臣弟先行告退”,转身跨出宸阳宫。   至安和宫,太监高唱声还未停, 魏漓便蹿出来, 见了傅彦彻立即红了眼眶, 欲往他身上扑。   “表哥!你终于回来了。”魏漓被他手臂一挡, 便顺势抱着他的手臂,呜呜咽咽地哭,“表哥,我好想你。”   傅彦彻冷着脸抽回手,道, “我母妃呢。”   魏漓站定,抽抽搭搭道,“姑母精神不济,久等你也不来,方去歇晌了。”   傅彦彻进入寝殿,魏太妃原就没睡实,听见宫人低声请安,一下睁开眼睛。   她扭过头,盯着床前站定的傅彦彻,似是有点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还用手揉了揉。魏氏一族被驱逐出京以后,她生了一场病,精神愈发差,瘦得厉害,手背上全是青筋,鬓角也有了几根银发。   傅彦彻心里堵的慌,坐到床边去将人扶起来。魏太妃这才彻底清醒,两行泪从眼中流出,抱着傅彦彻不肯撒手,哭道,“彻儿,你终于回来了,你若是再不回来,就看不见我了。”   魏漓也扑过来,姑侄俩人哭做一团。   傅彦彻从蜀地回来了,他们似乎有了主心骨一般,这两个月来的担惊受怕,一瞬间被驱散。   看她们哭得差不多了,傅彦彻才给魏太妃擦擦眼泪,道,“母妃,莫再伤心了。”   魏太妃从床榻上下来,魏漓欲伺候她穿衣,被她拦住,“漓儿,你先出去,姑母又要事和你表哥谈。”   魏漓一愣,飞快看一眼傅彦彻,见他半分心思也没在自己心上,极不情愿地出去了。   魏太妃一把抓住儿子的手,道,“魏家的事,你知道的,皇帝对咱们动手了。”   傅彦彻自然早就知道魏氏被驱逐出京一事,但当时他在蜀地,手中事务还未到尾声,一时走不开,且他回京也无用,故而拖到现在。   他望着魏太妃,沉声道,“母妃,儿臣回来之前,见过舅舅。”   魏尧离京后,却并未随族人回陇西,而是带着亲信直接去了锦城寻傅彦彻。   魏太妃双眼放光,这个弟弟是她自小疼爱着的,离京时走得匆忙,尚未与她辞行,她思念的紧,“你舅舅他还好吗?皇帝不让他进京,他如今又在哪儿?”   “舅舅一切安好,如今也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傅彦彻不欲多说。   魏太妃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手上用力,攥得他衣袖也皱了,口中殷殷道,“彻儿,你要为我们报仇啊……”她赫然抽出一把剑递给他,指着宸阳宫的方向,“彻儿,你去杀了他,杀了那个人,你才是皇帝。”   傅彦行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恐她伤到自己,夺过她手中长剑扔出去,哄她坐下,“母妃,你先休息。”   他先前便发现他的母亲神色不对,如今看来,她精神状态果真是不正常。   “不,我不休息……”魏太妃红着眼睛站起来,急躁地在殿中乱转,口中喃喃道,“要杀他,杀了他们……彻儿要做皇帝的。”   傅彦彻亦步亦趋跟着,她却一下坐到地上,哭起来,傅彦彻去拉她,她便用手蛮横地打他,“你如今连母妃的话都不肯听了,你不听我的话,我要打死你……”   傅彦彻皱眉,伸手在她肩颈处一点。   魏太妃软下身子陷入昏厥,傅彦彻脸若寒霜,弯腰将她抱到床榻上,沉声道,“去传太医。”   宫人退出去了,请来的人是如今太医院的副手,刘昶。如今太医院内是程实医术最好,但魏太妃一直不愿信他。   刘昶诊完脉,心中骇然,跪到地上,请罪,道,“回燕王殿下,太妃娘娘这是中了药。”   “什么药?”傅彦彻沉着脸,问。   “是能迷惑人心智的乌头草。”刘院正躬身解释道,“应是下在娘娘的膳食中,分量不多,却有两个月左右了,一日一日让娘娘吃进去,便成了如今这般地步。”   乌头草便是草乌,能治头风头痛,但过量且久服以后,能使人郁燥。加上魏太妃这几个月里忧心母族事,夜不安寝,又多思多虑,以至渐渐发癫。今日见了傅彦彻,情绪大起大落,便一下子发作起来。   “可伤及性命?”   刘昶庆幸道,“好在这毒中得还不深,娘娘今日是初次发病,倘若时日再久些,亏空了身子,就真的药石罔灵了。”   傅彦彻松了口气,刘昶开完药便退下了。   魏漓道,“表哥,如今后宫是太后在掌管着,姑姑这毒一定是她下的,她……”   话还未说话便去打断,傅彦彻冷着脸望着她,“你若再这般口无遮拦,本王便将你送回陇西去。”   魏漓最怕这个,赶紧噤声,却还是不死心,小声嘀咕,“别人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表哥也能忍?这可是有人想害姑母的命啊。”   傅彦彻一记眼刀扫过去,“你好生照顾好我母妃,旁的事我自有主张,你一概不许多问,也不许多言。倘若你敢多说半句不该说的,你便回陇西吧。”   魏漓被吓住,眼眶都红了,“是,表哥。”   皇帝回京后,一连十日都将自己关在宸阳宫,不上朝也不见大臣,每日只让朝臣们将要上奏的内容写到折子上,由流安一本一本往里送。   一时间,各种流言在私下里传开,说得最多的,便是皇帝在梁州时受了伤,如今在秘密养伤中。   傅彦彻自然也听了这样的言论,想起初回宫那一日的情景,也觉得有些蹊跷。   但他是个有耐心的人,沉得住气。   魏太妃中毒一事在宫中传开后,太后震怒,下令彻查内宫,最后查出来的结果却是尚食局里负责传菜的小丫头每日将浸过乌头草的汁液倒入魏太妃的膳食中。待要查证是谁指使她时,她却自尽了。   这事仿佛成了悬案,但傅彦彻知道,没那么简单。他并非没有怀疑过静成太后,但自己都觉得那种可能性太小。如今她贵为太后,若真想对魏太妃出手,没必要用这么麻烦的法子。   他不傻,已然察觉魏太妃被害一事,更像是一个局。   一个要引他出来为母亲出头,能使得他冲冠一怒,对上皇帝和静成太后的局。   他了解自己的母亲,甚至有时候会忍不住觉得,这是她的苦肉计。   魏太妃用了几日药,精神稳定得多,便又恢复过去那种骄矜自傲的性子。看出傅彦彻那一星半点儿想法,冷哼一声道,“你别想太多,你母妃我纵使再狠,也不可能拿自己做筏子。你一日没登上那个位置,我便一日都想好好活着。”   “儿臣不敢。”傅彦彻低下头,道,“母妃,儿臣已经有头绪了,定会为母妃找出这背后的人。”   魏太妃一双锐利的眼盯着她,冷冷道,“纵然这是一个局又何妨。我如今没死,便慢慢等他露出马脚便是。你如今须将心思放在正事上。”她说着说着语气又尖利起来,“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迈出那一步,真要等到我死以后吗?”   “母妃!”傅彦彻拔高声调,“母妃,不要逼我。”   “逼你?”魏太妃冷笑,“好,我不逼你,便看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窝囊吧!”   母子两个不欢而散,傅彦彻出了宫,却听下人来报,先前晋王世子送来一物,要请他过目。   傅彦彻冷着脸打开那个锦囊,一块黑如乌铁之物从从掉出来。   那物他前几日才见过,刘昶所说的乌头草。   “傅毓人在哪儿?”傅彦彻皱眉,沉声问。   下人答,“属下出来时,世子尚在王府中。”   他急急回到燕王府,傅毓还没走。拎着瓶酒在王府花园内,且喝且笑,一点没拿自己当外人。   傅彦彻让人夺了他的酒瓶将他拽回书房,将乌头草扔至他面前,开门见山,“这是何意?”   傅毓似醉非醉的,看清他所掷之物,笑道,“我不过是动了点心思,帮燕王殿下查出点儿不寻常的东西罢了。”   傅彦彻眼中风云涌出,问,“是谁?”   傅毓摇摇晃晃似是站不稳,重复道,“对啊,是谁呢?”   下一瞬,有光影闪过,傅彦彻抽出长剑,剑光伴着冷声落到傅毓脸上,“激怒本王,对你没有好处。”   傅毓拨开与眉心不过咫尺的剑间,“王爷别动怒,我不过是喝了点儿酒,头晕,方才一时没想起来嘛。”   他视线落到四周,待傅彦彻将下人都屏退了,方道,“给太妃娘娘下毒的人,是太皇太后。”   傅彦彻神色不变,问道,“证据呢?”   “自然有。”傅毓正色道,“那位自尽的宫女,曾受过璟阳宫的恩惠,便……”   傅彦彻对这些人的恩怨情仇没有兴趣,打断他,“我的意思是,她的动机呢?”   傅毓摆摆手,“这我可不知道了。”他似是永远也沉静不下来的性子,竟开起了玩笑,“早年的矛盾?”   傅彦彻眼神化冰,刀刀割人。   傅毓浑然不觉,起身走到门口,才道。“殿下,我父王还让我转告你,宫里头那位,并不是真的皇帝。”   他说完这句也不再看傅彦彻的反应,醉醺醺歪歪扭扭地走了。   傅彦彻一下得了两个可谓震天动地的消息,整个人如遇雷击,一时立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朝着府中一处院落走去。   回京以后,涟歌一直没有外出,安在府中查阅典籍,想着能早些找到个好法子,给萧洵治伤。   望舒看出她的困顿,便道,“陛下认识一位神医,姑娘不妨试着请陛下出面,请他来帮公子治手臂。”   涟歌听了有些心动,一时又有些犹豫。   她若真这样做,会不会让傅彦行误会其实她在怪他,想让她对兄长负责。   可,哥哥的手也很重要啊。   她纠结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床还是决定要厚着脸皮去找他,便让望舒传了信。   一整日都没有回音,然到了晚上,他却亲自来了。   春色愈发浓,院中的梨花深深,香气清远,涟歌从祖母处回来,便被人从身后搂进怀中。   熟悉的感觉令涟歌欢喜,傅彦行却紧了紧手臂,嗅着她发间醉人气息,笑着道,“眠眠,我很想你。”   屋内还未点灯,望舒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涟歌转过身,借着廊下的灯笼去看他,却觉得他似乎清减不少,一双手忍不住去摸他的脸,手底下是细细密密的针扎触感。   他显然是才经历跋涉之苦,连下颌处都长出了胡渣。   涟歌一时有些意外。 第76章 芳辰   “行哥哥,你怎会来?”皇帝闭门十日不上朝的事她并未听说, 故而着实惊讶, 看他未修边幅的样子, 她忧心忡忡, 唯恐是出了什么事。   傅彦行将小姑娘的关切之情尽收眼底, 并未说自己才从梁州回来,而是道,“忙了很久,才得空来看看你。”   望舒点了灯, 涟歌才看清他一身风尘,皱起眉毛, 亲自去净室拧了帕子给他净面。傅彦行知她爱洁,擦干脸后亦觉得整个人清爽不少。   两人说了会儿话,傅彦行便要走,“你放心,我已经派云卫去寻洛河了, 一定会找到他回来给你哥哥治手。”   涟歌点点头, 有些欲言又止。   他们已经这样熟悉, 傅彦行清楚的很, 她每次紧张或者有话想说的时候,眼睫毛就颤抖的厉害。   他站起身,道,“你歇着吧,我回宫了。”   说罢, 当真站起身,朝着漆黑的夜色走出去。   涟歌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有些失望。   今日初八了,明天可是她的生辰呢。   傅彦彻出安和宫时已近亥时,这个点儿宫门早已下钥,他出不了宫,便去了未封王前居住的交翎宫安寝。   如今魏太妃生疾,静成太后又忙着操心皇帝的事,更无心去管燕王出入内宫是否合规矩,索性下了懿旨,允许他住在宫里。   交翎宫内的陈设一如往常,他沐浴完,心里琢磨着傅毓的话,毫无睡意。   他一个翻身坐起来,点了守夜太监的睡穴,悄声穿上衣裳,走了出去。   宸阳宫中明灯高悬,长风漠漠。高高的瞭望楼上,是训练有素的御林军,身姿挺拔如同松柏,眼睛眨也不眨,分视着八个方向。   傅彦彻没有带随从,独自叩开宫门。   流安听到动静,出殿来看。   “燕王殿下……”他眉头一突,躬下身去行礼。   傅彦彻越过他,直往里走。   皇帝的寝殿内一片静谧,流安小跑着追上来,“殿下,陛下已经就寝了,您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傅彦彻眼中戾气渐生,冷笑,“本王有要事欲求见陛下,你敢阻拦?”   “奴才不敢,”流安守在殿门口,腰压得很低,半步不让。   “本王求见多回,陛下皆不见我,本王有理由怀疑,是你这个狗奴才蒙蔽圣上,并未将本王求见的消息上达天听。”   他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进殿看看,里头到底有何玄虚。   一旁守卫的御林军围上来,领头首领行了礼,道,“请王爷莫要为难我等。”   傅彦彻掏出一块令牌,沉声道,“谁敢拦本王?”   那是先帝御赐给傅彦彻的象征先帝身份的令牌,上头刻了四个大字:如朕亲临。   一时间,宸阳宫内人跪了一地。   傅彦彻淡定收手,从容绕过流安,推开寝殿大门。   外殿烛火透亮,他推开隔间的门,一点犹豫也没有,直接走了进去。   流安跟在他身后,冷汗涔涔。   他借着光拉开罩着夜明珠的纱帘,一时间光华照亮整个内殿,偌大的殿内,一道高挺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傅彦彻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艰难地翕唇,话却没能出口。   他无声跪了下去。   傅彦行居高临下望着他,冷淡开口,“你让朕很失望。”   失望什么,他没说,傅彦彻却更觉得羞愤,他深深俯首在地,“臣弟鲁莽。”   傅彦行面无表情,开口道,“你我兄弟二人,年纪不过相差一岁,幼时尚且兄友弟恭,长大些后,却越行越远。”   傅彦彻没有抬头,亦不回话,傅彦行立在他对面,望向他身后的玉石屏风,声音空渺,絮絮说着幼时往事。   第二日,皇帝临朝,燕王却告病未至。朝中人一时摸不准眼下情况,本暗中支持燕王的人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暗中忧虑。   但自当初他们踏上魏氏的船开始,便走上了不归路。   众人都在战战兢兢准备着,就等一声令下了。   傅彦彻并未出宫,而是在安和宫内跪着。昨夜的事穿进魏太妃耳朵里,她十分震怒,望着儿子心中亦是悲痛,“你便是这么沉不住气吗?”   他低着头,并未说话。   外间传来报信的声音,宫人高唱,“陛下十分满意燕王殿下在锦城的所作所为,宣王爷去勤政殿……”   魏太妃神色一紧,淡淡道,“起来吧。”   她不再多看他一眼,转身进了内殿。   新税法推行已有半年,三个初试地区已经初有成效。傅彦行看完奏章,觉得松快不少,听见流安禀报燕王已在殿外候着,便命人将他请进来。   “你做的很好。”傅彦行从不吝啬他的夸奖,又从御案上头拿出一份折子,道,“这是云卫方才才传过来的秘信,你看看。”   傅彦彻接过来,视线一行一行从上面掠过,越看,越心惊胆战。   云南,爆发了土司之变。   “朕欲下旨,从兵部选一位将军前去平定云南,你可愿去做个监军?”他问。   傅彦彻才从蜀地回来不久,那边的情况多少是知道点的,心里也明白傅彦行派他去那边未必没有这个考量,却表情冷淡,问,“陛下如此不放心臣弟,就这么想让我出京去?”   傅彦行眉头一挑,不回答他这种无聊的问题,却是问道,“那你去不去?”   “去。”他紧了紧拳头。   为了清算人口,傅彦彻去过蜀地很多偏远地区,自然亲眼见过蜀地那边的爆乱和贫穷。他有一次甚至被当地的一个小地主抓起来,那地主胆大包天,言只知土司大人,不知有朝廷,态度之嚣张他仍历历在目。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得不去。   他虽然想要做皇帝,更多的,却是想着要给黎明百姓带来福祉,成为英明的君王,而非鱼肉天下的暴君。   这个天下,姓傅,而他身为傅氏子孙,尽管有私心,却仍然愿意担起这天下之责。   傅彦行露出一抹淡笑,“你很好。”   三月初九,是涟歌的生辰。   萧元敬夫妻正在赶回京来的路上,这趟以后,他们再不会回濮阳了,要带回来的行装太多,便耽搁了些时间。   涟歌一早就知道这些,并没有多失望,亲亲热热地和家中人用了午饭,便和萧涟漪一起,窝在院内下棋。   院内守门的婆子来报,薛家的公子和小姐上门来了。涟歌一时有些惊喜,拉着姐姐去迎客。   薛采月是送礼来的,薛夫人惦记着萧涟漪,便让儿子陪着女儿一道来萧府,薛世钧本不想来,不知怎的又答应了。   而霍璟又匆匆忙忙回了濮阳,只是他早就备好了礼物,托了薛采月一块儿带过来。   和去年的那串羊脂玉九连环不同,他今年松来的礼物,只是一支极素的兰花簪,只是上头的雕工看起来不怎么样,引得薛采月发笑。   “表哥这是什么眼光啊,怎么选个这样丑的簪子。”   涟歌是将霍璟当做亲哥哥一样看的,笑着将他去岁送的九连环说了,薛采月笑得更是开怀。   就连萧涟漪,听完以后也都遮住脸笑了。   十四岁的姑娘,说嫁人的也有,对于女孩子来说,这个生辰的重要程度只是稍次于及笄之年。   薛家兄妹只在萧府里留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将时间留给她和家人。   莳萝负责将继礼物登记造册,却从薛采月的礼物里翻出来一块鲤鱼状的玉佩,装在精致的红木盒子里,十分美丽。   绑玉佩的丝线是绯红色的,涟歌一下认出上面的打结之法是萧洵所擅长的,便取了玉佩握在手中,道,“这块玉我很喜欢,给我压裙摆用吧。”   一个下午都在收礼中度过,连双胞胎都送上了他们的心爱之物给涟歌,萧涟音的是过年的时候祖母送她的小娃娃,而萧洺的则是一个小弹弓。   涟歌有些哭笑不得,搂着弟弟妹妹好一阵亲,道,“姐姐很喜欢你们的礼物,可是姐姐长大了,这些东西在我手中,不比在你们手中有用,所以你们还是得将他们带回去才好。不然娃娃和弹弓就要哭了。”   到用了晚膳萧元敬他们还未回来,萧老夫人便将他们早就备下的礼物拿出来,“这是你爹娘托我保管的。”   是夜,新月如钩,轻柔的光照在满院春深里,照着那个因为没有收到最想要的那份礼物,而固执地不肯去睡的小姑娘,于院中梨树下徘徊。   梨花也白,衣裙也白,傅彦行自暗处现身,入眼便见她似乎要融进满院梨花中,成为其中一朵。   他今日亦是精心打扮过。锦衣华冠,月白常服。白玉的高冠将乌发全部束成髻,深沉的眉眼更显高贵清绝,身行高挑挺拔,一路行来,连月光也分外眷恋他,白色是光黑色的影,光影交错间拂柳分花,倒真仿如天人一般了。   涟歌晚膳时陪着家里人用了些果酒,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   傅彦行走近她,见她双眸微眯,懵懵懂懂的模样,微皱了眉,道:“又在想些什么?”   被他拉了手,涟歌却皱起眉毛道,“看你。”   傅彦行将人拉入亭中落座。望舒早已布好茶水,他倒一杯热茶让她捧着,才问,“看我做什么?”   涟歌看看杯中琥珀色的茶汤,又看看他,亭内点了数盏灯,亮的很,照得他五官深邃,美如神祇,她忍不住轻叹道:“看你好看啊。”   傅彦行:“……”   他倒一杯茶给自己,持杯伸手与涟歌轻轻一磕,淡笑道,“贺芳辰,岁岁年华如锦。”   涟歌心头一动,莫名觉得喉咙有点儿痒,忙低下头,一口一口饮茶。   她还以为他不记得呢。原来他记得。   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汤,傅彦行站起来道:“我得走了。”他能抽空出来一趟,着实不易,勤政殿里还有好一堆奏折等着他批阅。   他要收尾,没多少时间了。   涟歌有些失望,却又莫名满足。似乎他今次匆匆而来,原为的不过就是在她入睡之前,与她碰杯,喝口茶,道一句生辰快乐罢了。   但她还是没忍住,悄悄儿的拉住了他的衣袖。   傅彦猛地转过身。   那一拉本是无意识的动作,然下一瞬,她便见他抬起她的下颌,低头,吻下来。 第77章 巧合   良久以后,傅彦行才松开她, 她被吻得云里雾里, 险些站不稳。   他一手仍拦着她的腰肢防止她跌倒, 另一手却坏心眼儿得去捏她精巧白嫩的耳垂。他已对她十分了解, 知道耳朵是她的敏感之处, 只要一碰她的耳朵,她整个人都会软下来。   “回去吧,”他恋恋不舍地放手,道, “我备了礼物,就在你房里。”   涟歌目送他离开, 回到房中果然见到一个镶金紫檀盒子,打开来看,里头是一个精致的木雕,只有巴掌大小,却线条优美流畅, 脸部刻画得栩栩如生。   她自然能一眼认出, 那个木雕上的五官, 和她五分相似。   涟歌觉得, 这是今年收到的最甜的礼物了。   他虽未明说,她却知道,这一定是他亲自雕刻的。   傅彦彻才刚回京,便又要去云南。对魏太妃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她拉着儿子的手,一脸激动,“你为何又要去?你难道连一个拒绝的理由也不肯找吗?”   傅彦彻沉默以对,他明白魏太妃的心结,片刻后道,“儿子手中兵权还是太少,这趟去云南,若能将这十万大军掌控在手,便更有底气了。”   这番说辞终于打动魏太妃,她叹口气,心有戚戚焉,“魏氏式微,你的确需要拉拢他们。”   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便问,“彻儿,你已经不小了,母妃给你看好一位姑娘,你……”   傅彦彻打断她,“我不喜欢魏漓,母妃不必多言。”   魏太妃一脸肃容,却道,“是王家的姑娘。至于漓儿,让她做个侧妃吧,好好和她说,她会理解的。”   傅彦彻心中只觉得悲凉,这便是他的母妃,哪怕平日里再喜欢魏漓,在面对权势的时候,却也舍得让她做妾。   魏太妃接着道,“但是你得答应母妃,事成以后,要将她扶正,咱们魏家女儿是定要做皇后的。”   在她看来,只要最后能坐上那个位置,一时的委屈算不得什么。   傅彦彻却不愿再提,“等我从云南回来再说吧。”   傅彦行随即下令,封王恪为平南大将军,燕王任监军,而宋淮远,更名为谢安,跟着王恪做了个副将。傅彦行有心提拔他,却也知道,直接将他放在高位,他是难以服众的。宋淮远却似一点也不介意,十分平静。   旷野千里,狂风冽冽,傅彦行登上高台,亲自为两万大军送行。   执起的酒杯倾倒,美酒撒向热土,他高亢的声音响彻四境,“朕,以傅氏历代先皇英灵,向众位将士起誓,大楚将是你们平乱最坚强的后盾。无论何时,朝廷永远不会辜负你们,朕,永远与你们同在。”   “朕,在此等候将士们,凯旋归来!”   傅彦彻就在高台之下,听着将士们“誓死效忠”的回应之音,心中是一瞬间的复杂感情,那一刻,有两个声音在耳畔响起。   一个声音告诉他,看吧,这便是天下之主,去吧,抓紧你的机会,奋力一搏,去享受主宰天下的无上荣誉。没有一个男人不想站在顶峰,更何况你本就有资格!   另一个声音却道,臣服吧,你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你,已经默默接受现实,放下无谓的执念吧。做他臣子,受他驱使,共建大楚盛世繁华,你依旧是骄傲的傅氏子孙!   他紧了紧手中长剑,霎然抬起头。除了他,没人知道他的选择。   那一日,涟歌亦在百姓之中,遥遥听着他嘹亮洞彻的呼吁之声,心中是热血沸腾,与有荣焉。   平南大将军率军前往云南以后,皇帝雷厉风行,借着为平南大军押送粮草和物资之事,连续清查了户部和兵部,且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个办事不利的官员。   有心人稍加注意,便发现那些人或多或少都与燕王或者原魏氏一族有关系。便有些明白,陛下这是借着将燕王外调之机,要彻底削弱他的势力,肃清魏氏党羽。   何渊亦是这样想,感叹道,“陛下这招釜底抽薪,妙矣。”   傅彦行对此不置可否。他惩治的那些人,明面上的确是傅彦彻的人,但更深的原因,是因他们在当初他从月半弯找到的那本册子上,名字还画了圈。   他这位弟弟,虽野心勃勃,但为人并不狠辣,且更多时候是被旁人推着走。他从未想过要真正对付傅彦彻,但也不会放任他一步一步走上不归路,故而总将他外派,一是为了让他远离这险恶的朝堂和某些更险恶的人心,二也的确是为了趁他不在,将他身边人肃清的更干净些。   先帝在时,兄弟二人共同处理朝政,那时他便发现,傅彦彻办事其实极有能力,连先帝也曾夸赞过,若能善用,傅彦彻一定会是一位实干的贤王。   总归是兄弟,傅彦行又不弑杀,便想着,能慢慢将他引回正途。   另一边,傅彦彻也收到眼线们的消息,但他听之任之,竟没有做出指示。   魏尧急了,写信来问他:忘了魏氏一族的屈辱了吗?忘了自己所遭受的不公了吗?   他默默看完信,点燃了火折子,将一句句的质问和哀求燃成灰烬。   为什么他的母妃和舅舅永远不明白,他从生下来,便是傅氏子孙呢。   平南大军走后,便是晋王回封地的日子。实则藩王入京过年是不能留到此时的,但正月还未出,皇帝便下令春猎,晋王自然陪同,一来一回一耽搁,便蹉跎到三月里。   菡萏苑内的送行宴上,晋王依旧道,想继续请世子留在京中,傅彦行亦表示欢迎。   晋王早就知道傅彦行抓走巴克迅的事,但皇帝隐忍不发,他便也沉得住气,连对策都想好了,早已派人去过乌孙。   傅毓照例是风流不羁的样子,散了宫宴以后,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在大街上走,嬴川隔他十尺的距离,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三月天里金陵已经慢慢变热,他又喝了些酒,便百无聊赖地走到秦淮河,打算到月半弯里去放纵一番。   然还未过完桥,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厉呼,“走开……走开……”   他回头,只见一辆马车极速奔袭而来,不知那马受了什么刺激,车夫控制不住,只得一边拉扯缰绳一边呼喊示意,好让众人避开。   身后便是斜阳,有些晃眼,傅毓眯了眯眼睛,看清那马车上精致的月明纱车帘,心念一动,扔出暗器割断辔绳。嬴川见主子出手了,也一跃而起跳上马背,控制着脱缰之马往前跑去。   因为惯性,马车中跌出来两位姑娘,其中一位脸也白了,眼中还噙着泪,看样子被吓得不轻。   另一位则是她的侍女,连忙将她扶起,焦急问道,“姑娘可是伤到哪里?”   那姑娘幽幽开口,道,“我没事,多亏了有恩人搭救。”   她这般说着,柔柔的眼风扫过来,准确地找到了人群中的傅毓。   变故发生的太快,桥上人来人往都来不及夺,吓得三三两两抱做一团,待发现有惊无险之后自然将傅毓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感谢他的“心善”。   她走了两步,翩翩然施了一礼,婉转道谢,“多谢公子。”   才子佳人,英雄救美的戏码向来最吸引人,围观的百姓们一下哄闹起来。那姑娘早已看清傅毓长相,脸上适时飞上一抹红霞,做戏做得恰到好处。   看清是位美人儿,傅毓笑的颇有几分风流,“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本世子向来很愿意为姑娘这样的佳人服务呢。”   有人搭台唱戏,傅毓自然乐得奉陪。   整个京城里,有“世子”身份的人不少,但会堂而皇之自称为世子的,却只有一个。   宋如霜似才认出他来一样,微微笑道,“原来是表哥啊。我乃宣宁侯府的如霜。”   老晋王和太长公主是亲兄妹,论亲缘,他们的确是表兄妹关系,宫宴中应当见过,只是他从未注意过她的长相,如今一看,竟觉得有些眼熟。   傅毓一脸兴味,对她主动撞上来十分感兴趣,主动上钩,笑道,“原来是表妹,你的马车毁了,不如由我送你回府?”   宋如霜羞涩一笑,“多谢表哥。”   涟歌站在对面二楼处,将桥上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暗道,季如霜怎么这么巧和晋王世子撞到一块儿去了?   在她心目中傅毓不是个好人,偏她又是知道季如霜身份的,见这两人凑到这块儿,便觉得定然没什么好事。   萧涟漪见她皱起眉毛,也走到窗边,却只能看见傅毓护着季如霜回府的背影。她没涟歌那么敏感,没瞧出来不对,便问,“眠眠,你看什么?”   涟歌目光一闪,指着窗外的秦淮河,道,“看风景。”   夕阳西下,橙红的金乌倒映在秦淮河水上,荡漾起一层闪耀的金,被春风一吹,皱成一簇簇的火焰。   的确好看。   萧涟漪点头,“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前些日子王氏旁敲侧击问过她对薛世钧的看法,她早晓得母亲在为她相看夫婿了,也明白她为何会那样问。但她沉默了,她对薛世钧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可那日她却也说不出满意的话来。   王氏以为她是还未开窍,不免有些遗憾,又想着趁着春光,多让女儿出门走走才好,莫要再闷在家里。天气好的时候,便催着姐妹俩每日都出门来散心。   ——涟歌过了十四岁生辰以后,王氏也顺带操心起她的事来。   姐妹二人回到家中,得知萧元敬夫妇终于从濮阳回来了,涟歌很是惊喜,一路小跑着去了西院。   她一头扎进林氏怀里,撒娇道,“娘亲,女儿好想你。”   这番再来,便再也不会离京了,林氏比前面每次回府都要高兴,摸着女儿的脑袋,哄道,“东西太多,收拾得久了,便起身得迟了。”   母女二人叙完旧,林氏拿出霍璇写给她的信,道,“阿璇让我给你的。”   去岁重阳过后她便修书告诉她阮明玉尚且在濮阳一事,且告诉她,自己如今经常去边境巡逻,恐没空多联系她,让她不要忘了自己。   涟歌回信以后再未收到霍璇的来信,这是第二封。   涟歌几乎是迫不及待了,拆开来看,却见霍璇道,她已经大楚边境驻守了半年,甚少回濮阳,前些日子还受到了朝廷的嘉奖,成了一位七品的小将了。   涟歌真心替她高兴,看到后面又见霍璇道,她的人前几日去信通知她,阮家寻回一位二姑娘,看长相和阮明玉生得一般无二,故特意来信问涟歌,会不会是她上次在衣裳铺子里见到的那位。并说她已经吩咐人继续调查了,若有消息,会再来信告知。   涟歌直觉,阮家寻回的二姑娘,便是她上次见过的许朵。   她这才想起,似乎上次跟在许朵身边的人,并不是典型的大楚长相。   在梁州时,她虽未亲眼碰见乌孙人,但到底因那事多长了个心眼,如今回想起来,越发觉得后怕。   忙不迭道,“娘亲,您先休息,我回房给阿璇回信去。”   林氏晓得她们姐妹情深,让她走了。   涟歌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云亭月榭,却是对望舒道,“晚上我们进宫去。” 第78章 话本   傅彦行万没料到涟歌会主动入宫,听了她的话后, 道,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 我会让人去查的。”   他抓住巴克迅以后, 从他那里换取了相当大的情报, 且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将人放走了。但这些和涟歌说也不大合适,故而没有提。   涟歌知道他忙,又和他说了几句话便要走,可她难得进宫一趟, 傅彦行怎愿放人。   “今日别出宫了好不好?”一国之君,拉着小姑娘的手, 伏低做小,怎不叫人动容?   涟歌脸红了红,“这、这、这于礼不合啊,况且我母亲回来了,万一她寻我……”   “没什么合不合的, ”傅彦行让流安去将偏殿收拾出来, “你母亲累了, 今夜不会找你, 明日我早早的送你回去?”   他这些日子宵衣旰食,脸色并不好,涟歌看了很有些心疼,她帮不上忙,便想着能陪他多待一会儿也好, 遂应了。   要处理的政务还有很多,她纵然答应今夜留在宫里,他也没空陪她做别的。傅彦行命内侍在御案斜下方摆了张桌子,找了些话本出来,让涟歌坐到旁边去看。   殿内明珠高悬,灯火通明,他一抬头,便能看见她。   这个季节温度慢慢高起来,殿门关着便有些热,涟歌出门时想着到晚上会起风,恐会冷,便多穿了两件,谁知勤政殿内温度正好,她却热得鬓角都起了层薄汗。   “脱掉一件衣裳。”傅彦行头也不抬,却忽然冒出这么句话来,喝得涟歌擦汗的手一抖。   她一时有点儿懵。   傅彦行放下手中奏折,指了指后殿内的暖阁,里头是一间寝房,他不回寝殿睡的时候,泰半时间是歇在这里。欣赏完小姑娘因他饱含歧意而染上红晕的脸,他正色道,“你去里面,将内衫脱掉一件,便不会这么热了。”   涟歌是的真热,便去了。   傅彦行支起耳朵,听着里头稀稀疏疏的衣料摩擦声,不知想到了哪里,耳朵都红了。   涟歌换完衣裳,这个时辰处在这个地点,竟莫名有些紧张,不想这么快就出去。   这间寝房虽不若他的寝殿那么大,但都是皇帝下塌之处,规制倒和那边差不多,只是与紫檀龙纹架子床相对着的,竟是一张黄花梨木书案,旁边还有个黄地粉彩花鸟鱼缸,里面只有一幅画卷。   涟歌明知不该,还是忍不住,挪过去拿出来看,展开以后,脸却是更红了。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上回在萧府的时候,她自己画到一半,又被傅彦行接着画下去的那幅画。当时他们皆没有画那画中人的脸,而此刻她手中这幅,五官已经被人填上,眉目动人,栩栩如生,涟歌竟生出揽镜自照的错觉。   她明明记得,这幅画她让莳萝收起来了,怎会出现在这里?   况且那时候他们并没有表白心迹。   涟歌想通其中关窍,偷摸儿笑了。将画卷又阖上,走出去。   傅彦行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她,问,“你看到了?”   他偷了人家小姑娘的画,却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反倒是涟歌被他这么直白的问,有些难为情。   “看到了,行哥哥,你画得真好。”   傅彦行心道这还差不多,道,“你再看会儿说,我再忙半个时辰就好。”   延湄坐回位置上去,屋子热,乏劲儿便上来,她一只胳膊撑着下巴,另只手翻着书,继续看。   期间流安进来送了一次甜汤,但二人都没有要喝的心思,他稍等了一会儿,便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傅彦行处理完政事,抬头却见小姑娘已经趴在案头上睡着了。长睫映着灯火落到她脸上,这一刻,时光静好。   傅彦行默默看了一会儿,越过御案走过来,抽了她手中的书本,准备将人抱回去。   涟歌恰巧醒了,见他正拿着那本书,不知想到什么,脸一下红得厉害,干巴巴地开口,“你别看。”   傅彦行本没有要看的心思,听她这么说,却下意识看了一眼那本书,然后……   他自小在学术上便有过人天赋,一目十行是最基础的本领,这下意识的一眼,便瞧见翻着的那一页中,内容十分火辣旖旎。   涟歌以前看的那些话本都是萧洵或者霍璇给的,到她手中之前经过重重检验,就算写男女花前月下,也顶多是拉个小手,哪像她方才看的那本。   写的是一个美艳的女鬼去找负心汉报仇,却发现负心汉已经娶了妻子,她便附身在那妻子身上,却又爱上那负心汉而迟迟下不去手的故事。   既然写的是有“夫妻”身份的两个主人公,那日常耳鬓厮磨,鱼水之欢之类的情节也是有的。   涟歌一开始还没察觉到不妥,读到那女鬼顶着书生妻子的身份和书生亲吻的时候,莫名想到她自己和傅彦行,脸也跟着红了。可又翻过一页,却见那两人已抱着翻滚到床上,连衣裳也脱了……她没好意思再看下去,便闭上了眼睛,谁知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就见到傅彦行正拿着那本书,翻着的那一页,正是她之前不敢看的那一页。   傅彦行身为皇帝,虽未近过女色,但做皇子的时候是有过正常的人事教导的,慢说只是用词火辣的书籍,就连宫中珍藏的避火图他也看过不少,这点内容倒是影响不了他。   可涟歌耳朵根都红了,一脸紧张地望着她的样子,竟令他生出点别样心思。   他眉头一挑,并未评价书中内容,而是问道,“还没看完?”   涟歌不知他是何意,乖乖答了,“没。”   傅彦行面上漾起不甚明显的笑意,将涟歌拉起来,自己坐到罗汉床上,拍拍自个儿的右肩对她说,“靠着我,咱俩一起看。”   涟歌:“……”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一把将书夺过来,往前头翻了几页,道,“这是讲女鬼复仇故事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   傅彦行容色未动,一本正经道,“我很感兴趣,想和你一起看。”他接过那本书,又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涟歌忐忑不安地坐过去,被他扳了头靠在他肩上。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涟歌一双眼睛四处乱转,就是不敢落在书页上,傅彦行慢慢翻动着,眼神越来越微妙。   涟歌硬着头皮又看了几页,那段香艳隐晦的剧情过去后,女鬼发现书生的妻子是一个贤惠的女人,渐渐地放弃了想报仇的想法,打算放下执念去投胎。谁知这时书生竟然又故态复萌,又看上了公主,便想杀掉身为高官女儿的妻子,去做驸马。女鬼想起自己生前也是因这样的原因被书生害的,便打算继续报仇。   涟歌看到这里已重新投入到剧情里去了,便不断促傅彦行道,“行哥哥,快翻页。”   傅彦行一门心思全不在书本上,但很享受和她共一盏明灯同看一本书的时光,按她看书的频率一页页翻着,耐心地便陪着她将书看完。   最后书生把妻子也害死了,但因那书生有高人相助,两个苦命的女鬼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先前那被害的那女鬼为了帮主书生妻子还阳,豁尽一身鬼力,和帮助书生的高人同归于尽,可书生妻子最后却放弃了还阳的机会,选择去杀了书生。   三位主人公,一位灰飞烟灭,一位成了不能投胎的游魂,一位因作恶太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谁都没有好下场。   涟歌一边掉泪一边问傅彦行,“你说,这世间怎么会有如王生这般心狠手辣之人呢?”   傅彦行一边哄她,心里却将流安骂了一百遍,这书是让流安弄进宫来的,他竟未提前检查过?   一把将话本往桌上一扔,他抚一抚她的背,轻声道,“别哭了,都是假的。”   涟歌还没从剧情里走出来,瓮声瓮气嘟囔道,“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傅彦行:“……”   他觉得有点儿冤,侧过身去想辩解两句,可看她眼睛都哭红了,可怜巴巴的,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涟歌破涕为笑,“行哥哥,你怎么将自己也骂进去了?”   她一笑,傅彦行就知道这是终于回到现实来了,忙不迭表态,“你放心,行哥哥永远不会像那个王生一样,我不会让你哭的。”他用拇指抹干净她脸上挂着的泪珠,又坏心眼儿地接了一句,“特殊情况除外。”   涟歌好奇了,“什么特殊情况?”   被她清泉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傅彦行含糊其辞,“你以后就知道了。”   天色不早了,涟歌打了个哈欠,想睡觉了,可她觉得傅彦行这里的话本比她之前看的那些剧情精彩很多,便道,“行哥哥。我明日想把你这儿这些书带回府去。”   傅彦行想着需得再检查一遍才好,谁知道剩下那些书里还有没有少儿不宜的情节。他自己的姑娘得自己教才行,不能让那些歪书将她带歪了,只好道,“明日我让流安重新整理过,再让云卫给你送去。”   涟歌也想到了先前囫囵看到的情节,脸霎然又红了,道,“好。”   两人一同出了勤政殿,涟歌直接去了偏殿,傅彦行晚间一个人躺在床上,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平南大军出师大捷,两个月便平定了云南土司之乱,皇帝龙心大悦,命王恪率军班师回朝。   在这个普天同庆的喜悦中,宫内却发生了一件事,如同银瓶乍破水浆迸,掀起另一个复杂的局面。   在燕王跟随平南大军回朝之时,深宫内的魏太妃,殁了。 第79章 根源   魏太妃是投缳自尽的,就在京中传来荡平云南土司之乱的第二天。   魏太妃就寝时一向不喜欢旁人近身, 守夜的宫女都是睡在殿外廊下的。那一日宫人按着她平时的起居习惯, 一大早便在殿外等候传召, 过了巳时却不见魏太妃叫人。   她近来脾气愈发古怪, 几个宫人面面相觑, 心下担忧却不敢主动推门,最后还是魏漓过来请安,才大着胆子打开了门。   一眼,便瞧见魏太妃的尸体挂着横梁上, 足下是被踢翻的凳子。   尖叫声响彻整个安和宫,陈太妃听见动静过来查看, 发现几个女孩儿皆吓软在地,忙不迭命人去通知静成太后和皇帝。   太医检查过后,道是自尽,已死去五个多时辰了。   但很快,却有流言传出, 魏太妃不是自尽, 而且被皇帝逼死的。   傅彦行听了这个消息, 只是冷笑。   这等无稽之谈, 料想只要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但传的人多了,不免便有人会受影响。   他一直等着看朝中能起什么样的水花,但最先有动静的,却是一直深居后宫, 几乎不问世事的太皇太后。   傅彦行被请到璟阳宫,内心很平静。   他虽是嫡孙,却与太皇太后关系并不亲厚,准确的说,是他们兄妹四人,与这位皇祖母关系都不亲厚。   幼时他还曾想过为何,后来查出前两位皇帝的死亡秘辛以后,便骤然明白了。   一个连丈夫儿子都不爱的人,怎能要求她会疼爱孙辈。   “皇帝,哀家这些日子听到些流言。”太皇太后开门见山,一双锐利的眼审视些傅彦行,似乎要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的想法。然而他只是淡淡道,“无稽之谈,是儿臣御下不严,污了皇祖母的耳朵。”   太皇太后道,“哀家自然相信你,魏氏毕竟是你的庶母,你岂是那等容不下人的君王?”   “只是怕你弟弟听了流言,与你产生龃龉。”   “他不是这样不辩是非之人。”傅彦行道。   太皇太后却道,“丧母之痛,会令人发狂。”   傅彦行没有附和她,沉默着。   太皇太后便道,“他年纪也不小了,放到封底去才安心。”   傅彦行心道,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他便道,“再等几年吧。”   藩王能拥兵,他觉得太皇太后的重点在这。   十日后,燕王快马加鞭,赶回了宫。   钦天监早就择定好了下葬的日子,就等身为太妃亲子的燕王殿下回宫主持大礼了。   傅彦行按礼制追封她为孝和皇贵太妃,葬入先帝妃陵。   傅彦彻在安和宫内跪了几日,于下葬的前一天求见皇帝,自请扶灵人皇陵。他整个人消瘦不少,脸上尚还有胡渣,傅彦行听了他的请求,略思索便答应了。   燕王走后第三天,宫人们才想起魏漓这号人来,她的靠山是魏太妃,如今魏太妃不在了,便将事情禀到了静成太后处。   静成太后做不出驱逐小姑娘的事,当即拍板,将魏漓送到燕王府。   魏氏虽然垮了,但她身为燕王的表妹,还是有些地位的,王府里的下人对她来说都很客气。   但魏漓是第一个见到魏太妃尸首的人,难免受了些刺激,又因太妃后事被人冷待了些,每夜里都在做噩梦,整个人生生受了一大圈。   两个月后,燕王从皇陵归来,看到魏漓时险些没认出。   先前那个跋扈的骄矜的开朗姑娘,竟变成了畏畏缩缩目光呆滞的木讷模样。   他招了刘昶来诊脉,才发现,魏漓也被人下了毒。   真是意外。   他这才认真思考起先前傅毓说过的话,将目光放在了璟阳宫。   第二日,他便去了勤政殿。   傅彦行丝毫不意外他的到来,让流安看了茶,兄弟二人竟然平和的对饮起来。   他问,“皇兄,我的母妃,是怎么死的?”   傅彦行挑眉,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接,他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道,“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处富庶之家,家中有两个儿子,长子羸弱,次子健硕。兄长是既定的未来家主,弟弟则是被选定来辅佐他的人,但弟弟并未觉得不公,而是更加心疼兄长,处理家事时百般帮护。   两兄弟性情不同,哥哥允文,弟弟允武,但兄弟二人感情好,经常是一个抚琴一个舞剑。当兄长的羡慕弟弟可以骑马射箭,舞刀弄枪,做弟弟的便请了武艺高强的师傅,创造了一套简单拳法教给哥哥,虽不能退敌,却能强身健体。   这般的兄友弟恭,终于在他们二十二岁那年,产生了龃龉。   兄弟二人一嫡一庶,生辰只相差了半岁,却都一直没人成婚。他们的父母着急,问其原因,哥哥说我身体不好,不敢耽误姑娘韶龄。弟弟说,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要兄长先成家,我才肯考虑。   当哥哥的,在弟弟那套拳法的帮助下,身体已经强壮不少,那般说辞不过是不肯成亲的推脱而已。弟弟更是醉心武学,拿兄长做挡箭牌。   于是,他们的父母便决定,给兄弟二人一起相看姑娘,同时把姑娘定下来,再同时成亲,这样谁也没有借口推辞了。   父母命,不可违,且二十二岁真的不小了,他们便答应下来。   最后结果是,两兄弟心有灵犀,相中了同一位姑娘。   这样的结果谁也没有想到,于是做父母的,便想着去问问女方的意思。   那一日天朗气清,父母将姑娘请到府中来。没有表明兄弟二人的身份,只说让她选一个合自己眼缘的。   但姑娘出门前家中已有吩咐,要让她选做哥哥的。她对兄弟二人之事早就有所耳闻,只看体格,当然一下就能猜出他二人谁是长,谁是幼。   虽是相亲,但没有人挑破,因这姑娘是个生性好动的活泼之人,两男一女便约着去了府中马场骑马。   自然是弟弟作陪。   花样年华的少男少女,一起纵马驰骋,挥洒热汗,情愫油然而生。或许是那日的日头晃花了眼,或许是心中的喜悦太满,姑娘下马时没有站稳,将将摔倒时却被马背上了弟弟揽住腰肢放稳在地。   对视的一眼,姑娘便决定了往后相处一生的人。   回府后,男方父母却派人送来了给兄长下的聘礼。她自然是不愿的,也并不明白为何之前说好的要让她自己选择意中人,可最后却没人问她的意见。   拒绝是不可能的了,双方家世一个天,一个地,她若拒绝,便陷家人于万劫不复之地。   于是姑娘悄悄给那弟弟去了信,问他为何不争取,可直到她被人送上花轿抬入兄长的新房,她也没有收到回复。   那位哥哥无疑是真心喜欢她的,虽身居高位,却连一房妾室也无,平日里又对她百依百顺。渐渐的,姑娘便将一颗心放起来,开始渐渐回应自己的丈夫。   很快,她便有了身孕。一切,都朝着“圆满”二字发展。   直到某一日,她被弟弟堵在后院,被他责问,“为何你不给我回信”的时候,她才明白,当初弟弟并不是不回应她,而是被人动了手脚,并未收到她写的信,正如她也并未收到他的信一样。   原以为今生无缘,不曾想却是造化弄人,弟弟年轻气盛不肯罢休,便私底下让人去查。   一查,便查出,原来是做哥哥的,看出姑娘会选择弟弟,动了私心,悄悄寻了父母,让他们成全。   他是嫡子,是未来的一家之主,自然是被偏爱的那一个,便有了今日的局面。   姑娘知道真相后,痛苦难当。一位是曾经的心上人,一位是对她百般迁就的夫君,是她腹中孩儿的父亲,她觉得难以抉择。   却最终有了抉择。她虽然气恨丈夫的欺骗和手段,可他实在对她太好,她的心不是石头,最终还是原谅了他。   她生下嫡子,后丈夫掌家,她也成了嫡母。权势和地位,一点一点慰藉了她的心。   她告诉自己,一切都值了。   但午夜梦回时,她却总能想起那年在赛马场上并肩而驰的身影,到底意难平——嫁给哥哥以后,她再也没有骑过马了。   第二日她没有忍住,去了当初那个那场,却又在那里碰上了许久未见的弟弟。   有时候,一时的冲动,往往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她背着丈夫,偷偷和丈夫的弟弟在一起了。   一开始她是羞愧的,可和心上人在一起的感觉太美了,渐渐的,她变得心安理得,并且安慰自己:一切都是丈夫的错,若不是他当年用阴私手段,自己也不会嫁给他。   情感的天平,终于在她怀有了弟弟的骨肉之后彻底倾斜。   她寻了个借口离家,悄悄生下那个孩子,让心上人带走,回到家中以后,她慢慢的,开始利用手中权势,一点一点为心上人和私生子谋求福利。   最后,她野心勃勃,妄想让那个私生子,成为新的一家之主。   她和心上人联手,害了丈夫,又在多年后,害了自己的儿子,如今,又忍不住,想害自己的孙子。   傅彦彻激动不已,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难以置信道,“皇兄,你的意思是……皇祖母?”   他实是觉得无法接受。   在他的印象中,皇祖母深居简出,怎么看,也不像是心狠手辣玩弄权术之人。   可若说是晋王有异心,他却是信的,原因无他,盖因晋王是他的同盟,是与他定下约定要帮他取得天下的人。   如今他的舅舅魏尧就在晋地,晋王的军队里。   傅彦行的沉默,更是一种默认。 第80章 将定   很快,朝臣们便发现, 魏太妃薨逝后, 燕王殿下变得沉默寡言许多。   这样的变化, 很难不令人多想。   晋王留在京中的眼线, 将这个讯息传到了晋阳。   谢敏便道, “父王,这是个好机会,我们可以撺掇他上位。”   当然上位是假,为他们做嫁衣是真。   晋王思考良久, 道,“现在还为时过早。没有万全的把握, 不宜轻举妄动。”   他阴冷一笑,“让魏尧给傅彦彻送点东西去。”   萧洵只是安静的站在一边,并没有说话。从京城回来以后,晋王俨然已经将他当做自己人,平时和心腹们商量大事的时候, 也多半会带他。但他很懂分寸, 从不多言, 晋王有事交代给他做的时候, 他也很谨慎。   但或许正因他这样的处事风格,反而让晋王更看重他。   晋王朝他看过去,问,“萧洵,你怎么想?”   萧洵思索片刻, 道,“夏季到了。”   傅敏没听懂,嚷道,“什么意思?有话直说!”   萧洵正色道,“乌孙王即位以来,尚未来大楚朝贡过。今年北地雨水丰沛,草原牛羊成群。王爷可修书给乌孙王,让他们入京去。”   “到时候由乌孙王与燕王联手,里应外合,取下皇城的控制权,咱们再集结兵马,来个黄雀在后。”   “乌孙王和燕王若成功,咱们便过河拆桥,他们若失败,咱们亦可趁机率军攻打乌孙,拿下王庭,这样即使被指正,咱们也有话可说。”   晋王听了甚是满意,笑道,“妙计!”   进可攻,退可守。   半个月后,傅彦行收到来自草原的王书,道乌孙王已启程来朝,望大楚皇帝不吝接见。   他便知道,晋王坐不住了。   皇帝命人快马加鞭送去回信,并下令礼部着手准备迎接乌孙使者,定要让他们感受大楚泱泱美丽。   信使入了乌孙领地。却是送出了两封书信,一封是给乌孙王的,另一封却是给巴克迅的。   当时傅彦行和巴克迅达成共识,他会助巴克迅一臂之力,帮他收回乌孙王庭,登上乌孙王位。   巴克迅一脸不可置信,问道,“你为何又愿意助我?”   傅彦行道,“你的兄长,虽然能力有限,野心却不小,之前不仅寻求朕的帮助,还给晋王去了信。这一点,你们兄弟还真是出奇的相似。”   “但相比他而言,你要难对付得多。所以朕助他灭你,有两个好处。一者,你比他有实力得多,能伤你元气,便是从侧面削弱乌孙势力;二者,朕先假意上当,取信于他,其实是让他们认为朕被他们算计了。”   他当时望着天边的皎皎明月,对巴克迅道,“将计就计,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好处。”   “你……”巴克迅一下反应过来,“你的目的是,想要除掉晋王?”   傅彦行不置可否,“所以朕现在放你回乌孙,给你一支军队,你能取回乌孙大权吗?”   巴克迅不得不承认,他被算计了,但他没得选,便问,“大楚皇帝,你就不怕我跟巴特鲁一样,反噬于你?”   傅彦行一把抽出天子剑挑破他的胸口,散发出一直内敛着的气势,一字一顿道,“朕从未怕过他,也不会怕你。”   巴克迅哈哈大笑,感叹道,“大楚皇帝,你很狂妄。但我却不得不佩服你。”   他临走时对傅彦行道,“大楚皇帝,今日我再入草原,他日,我期待与你在战场上相见。”   他从来不是傻子,知道傅彦行一定不会放过他。但他没得选。   七月底,乌孙王率领使臣百余,从贺兰山进入大楚地界,打濮阳经过,一步一步走向金陵。   第二日,年轻的乌孙原二王子,便潜入王帐,杀了代理王政的国师,自己易容取而代之。   草原上的子民们最爱的便是夏季,雨水充沛,能种活许多作物,养大成群的牛羊。   他们却不知,一场未知的暴风雨,就要来临。   金陵的夏季最是闷热,涟歌惫懒的很,轻易不肯动,但王氏因为萧涟漪的亲事,变得啰嗦起来,每日每日的和姐妹两个灌输“女孩子要早点定下亲事,不然好男儿就要被挑走了”的思想。   她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便又禀了母亲,去了城外三十里处的田庄上避暑。   图个耳根亲近。   这一日,涟歌洗完澡,莳萝在给她擦头发,边擦边道,“姑娘的头发又黑又亮,长得真美。”   涟歌手上拿了画本在看,是她上次从宫里回来以后,傅彦行命人给他送来的,不是枯燥的文字,而是请了画师将故事画成图画给她,方便她看。   她道,“回头你们用我配的那个方子去洗头,头发也能又黑又亮。”   主仆几个正在说话呢,忽听窗户嘎吱一声响,一个人影伴随着霜白一般的剑光,翻窗而入。   望舒神色一凛,已提剑迎了上去。   莳花莳萝忙将涟歌护在身后,扯起嗓子喊起来,“快来人哪,有刺客。”   这次涟歌来小住,是来了好几十号护卫的。   那黑衣人身量颇高,瞧着功夫不弱,也不和望舒正面相对,一边避着她的攻击,一边视线往左右扫了一眼,手腕一抖,剑光直奔涟歌而去。   屋内空间小,望舒知道他这样不管不顾的打法是定想取主子性命的,便也毫不保留,下了杀招。   只是涟歌给那黑衣人逼到角落里,望舒有些投鼠忌器,怕伤了她,反倒吃了亏。   涟歌身上披着方才情急之下莳萝给她搭上的斗篷,危急时挺机灵,身子一倒,人直接滚到了床底下去。   外面的丫头婆子们也听到了叫喊,忙不迭地去外院将护卫们叫过来。   十几个护卫一时填满整间屋子,那刺客寡不敌众,知道被抓住便落不到好,竟越空而起,穿破屋顶飞了出去。   但黑夜和空旷之处才是望舒的主场,又知道主子没了危险,望舒没了顾忌,发出一枚镖,正中那刺客大腿。   镖上是喂了毒的,他又在极速移动中,毒素便迅速蔓延到心脉,那人头一晕,即刻就要倒下。知道被抓也是一死,且少不得会受些折磨,那人当机立断,咬破藏于舌尖的剧毒,顷刻间便倒地而亡。   屋内,涟歌被从床底下扶出来,还处于震惊和后怕之中,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想不通是谁想要杀她,看这个刺客的手上功夫,分明比她之前遇到过的那两次要厉害得多。   莳萝心疼极了,便命人回府去报信,又问她,“姑娘,咱们回府去吧。”   涟歌摇摇头,“路上万一有埋伏可如何是好?”   她如今家庭幸福,又有心上之人,惜命得很,便道,“要回去也是明日再回去。”   莳萝思忖片刻,心想是这么个道理,让人重新收拾了一间房出来给涟歌居住。   涟歌在地上滚过,身上沾了灰,便趁着下人收拾屋子的时间去重新洗了个澡。   一番忙碌之后,直到戌时才得以入睡。   迷迷瞪瞪间,却察觉有人捏着她的鼻梁,涟歌伸手去拍,又猛地想起方才的刺客,一下从床榻上坐起来。   睁开眼却见是傅彦行,他收到望舒放出的信号以后,连朝服也未脱便出了城,竟比萧府中人来得更快。   大劫以后见到心上人的狂喜冲淡了先前的惊骇,涟歌伸手将人抱住,小声唤他,“行哥哥,你怎么来啦?”   傅彦行一路皆用轻功,尚且还有点儿喘气,但他想起正事,将她推开点儿距离,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吓到没有?”   他是知道涟歌没有受伤的,却还是觉得后怕。   涟歌摇摇头,“是望舒和莳花莳萝她们保护了我。”   其实她滚进床底下的时候撞到了头,但不好意思和他说。   她的手还挂在傅彦行肩膀上,他便微微用力将人抱进怀里,低声说道,“我很想你。”   好几个月没有见了。   他这几个月里忙着做正事,平日里连想她的时间都没有。可他到底是方弱冠的年纪,又是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感情越克制反而越疯狂,不见她时尚且忍得住,甫一见到,那情感就像是雨后疯长得春笋,在风里摇曳生光。   涟歌亲亲他的嘴角,笑道,“我也想你。”   每日都想,但她不说。   傅彦行就这么静静抱着她,沉默一会儿后道,“等明年三月,咱们就成婚吧。”   涟歌眨眨眼睛,好奇了,“为什么是三月?”   他拍拍她的头,“三月你就及笄了。”   涟歌这才生出几分类似羞涩的情绪,脸颊上飞上轻红,末了却有些低沉,道,“我只是一个三品官的女儿。”   萧元敬回京以后,傅彦行将他安排到大理寺,做了大理寺少卿。   “没有关系,”他道,“我娶你是因为你是你,而不是因为你是几品官的女儿。”   “可言官们会说闲话。”她越想越觉得难过,没有哪个姑娘,在想到旁人说自己配不上心上人的时候会开心。   “他们不敢。”傅彦行沉声道。   “他们敢的。”涟歌道。自古言官们便做的是这样的事,倘若因为害怕帝王便不敢说真话,那这样的言官和这样的君王都不能算称职,而她一贯是知道的,她的行哥哥是个好皇帝。   傅彦行叹一口气,不愿她这样多想,便道,“那行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谁也不要告诉。”   涟歌做出捂嘴的动作,意思是我谁也不说。   傅彦行将她受握在手心里,凑到她耳边去,说道,“你的哥哥在帮我做一件大事,我们很快就要成功了,到时候我封他做一品官,而你便是一品官的妹妹,那时候言官们便不会再说什么了。”   这便是他当初他派萧洵去晋地时,萧洵问他“派臣去做这件事,与家妹有何关系”的答案。   他本有更好的人选,但为了给萧家造势,为了让她能没有负担的成为他的妻,他才选择让萧洵去。   涟歌眨眨眼睛,好似明白的。   她慢慢儿的,将头放在傅彦行肩上,脑中想起了兄长的脸。 第81章 未定   中秋之前,乌孙王率领使臣, 终于抵达京城。   皇帝龙心大悦, 让礼部将乌孙王安置在早已备妥的行宫, 并派燕王和齐王陪驾游城, 言务必要让乌孙王感受到大楚的风采。   乌孙王在两位皇弟亲王的陪伴下, 见识了大楚的繁华和美丽之后,竟生出几分宾至如归之感。饮完两杯薄酒,一时有些脑热,竟于中秋宴会上提出, 此次来大楚,是希望能与□□永修同好, 结秦晋之缘。   他拍拍手,身后走出一位麦色肌肤,笑起来十分豪爽美丽的异族少女,那是他的妹妹,草原上的明珠, 络川公主。   巴特鲁朝着傅彦行深深跪下去, 祈求道, “小王愿献上我的妹妹, 并求娶□□公主,以求能与□□缔结为亲,永世为好。”   大楚自古便没有公主和亲的先例,更别说如今的大楚,唯有一位尚未婚配的公主, 便是傅彦行嫡亲的妹妹,静成太后亲女,傅昕妙。   巴特鲁此举,实属异想天开。   傅彦行尚未表态,傅彦徇却先气得砸了杯子,呵斥他,“大胆!尔等不过草原寇臣,岂敢肖想本王的妹妹!”   他这话说丝毫面子也没给乌孙留下。巴特鲁涨红了脸,傅彦行冷声道,“齐王不可无理。”   他没有牺牲妹妹的想法,便道,“中秋乃我大楚的团圆节日,普天同庆,不宜谈公事,朕便当没听见乌孙王方才所言!”   巴特鲁知道这是他的借口,但知道见好就收,让络川退至身后,举起酒杯赔礼,“陛下,是小王不懂礼数,小王自罚一杯,先干为敬。”   风波将起未起。   后宫内,静城太后正设了宫宴招待各府女眷。   今日中秋宫宴,太皇太后闭门不出,殿内以她为尊,坐在静成太后左侧的便是傅昕妙,而右侧,却是许久不参加皇家宴会的南阳太长公主。   自季如霜回了宣宁侯府,她为了给孙女儿起势,便频繁带着季如霜出入宫廷和公侯将相之家。   涟歌和萧涟漪一起,坐在距离主桌稍远的一桌,却始终觉得,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在落到她身上来。   她悄悄顺着视线找过去,却见是南阳太长公主身边的季如霜,不知为何在看她。   被发现以后,季如霜丝毫不觉得尴尬,反倒是端着茶盏朝她走过来,道,“萧二姑娘,你我有缘,这杯茶我敬你。”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涟歌听不懂,可已有不少视线因季如霜的行为往这边看过来,她若不喝便有些不识抬举了。   虽不知为何,太长公主一直未给季如霜请封郡主,但光论身份,季如霜是侯府女,而她萧涟歌不过大理寺少卿之女,便不好在这样的日子里拂季如霜的面子。   涟歌亦举起茶杯喝了一口。   笑道,“宋姑娘客气了。”   偌大的兴庆宫内灯火通明,珠翠闪耀,华衣飘香,一殿的女眷们围在一起说笑逗趣,将气氛烘得热乎乎的。   玉音从殿外进来,到静成太后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太后眸中愠怒一闪而过,却终究没有发作。   第二日,巴特鲁又上书傅彦行,道自己向往“昭君出塞”给匈奴带入繁荣和幸福,促进两邦和谐的佳话,诚心求娶公主为妻,又委婉地表示,倘若大楚舍不得公主下嫁,在宗室中择一女嫁给他亦可。   傅彦行并不着急回复他,而是宣了两位王爷和几位宗室侯伯入宫相商。   燕王和齐王自然是不愿意让傅昕妙嫁过去的,那几位宗亲知道他兄弟几个的意思,也丝毫不提华昭公主的名讳。   睿郡王道,“乌孙王亲自求娶,诚意十足,咱们大楚泱泱大国,亦不好太拂他面子,不如便依他所言,从宗室或者大臣女眷里,挑一位品行堪配的,嫁给他。”   如今大楚宗室式微,并没有多少适龄的女儿,睿郡王的意思是,最好从大臣的女儿里挑一位,封个郡主公主之流,以表重视。   可谁家都不愿女儿远嫁,更别说是嫁到草原上去,既不能身份太低的,又要巴特鲁看得上的,一时之间,人选之事,便成了最大难题。   傅彦彻思索片刻,道,“姑祖母家的孙女儿,最合适。”   敷衍我亦是眼前一亮,附和道,“对。姑祖母的孙女儿,既有皇室血脉,又生得好,将她嫁过去,是最好不过了。”   “不过,姑祖母肯定不会同意的。”他想起这位表妹是才回宣宁侯府不久,以太长公主的护短程度,她是万万不可能同意让自己的孙女儿去和亲的。   以傅彦行的骄傲,自然不愿用女人和亲换取和平这样的软弱手段,但这次是巴特鲁的必死之局,选谁去“和亲”不过是个□□而已,他才做出这副认真斟酌的样子。   只是想起上次季如霜胆敢派人行刺涟歌一事,便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他道,“婚姻大事,虽然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朕也不是不讲情面之人,不愿强人所难,这件事,还是问过太长公主的意思再说。”   说完,便命人去宣宁侯府请太长公主进宫来。   昨夜之事已经传遍京城,太长公主和季如霜自然也是听说的。见皇帝命人来请,季如霜心中惊骇不已,待长公主入宫以后,忙写了一封信让侍女传出去,“去交给世子。”   太长公主在进宫的路上便有有过一番计较,听了皇帝的意思后,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霜儿身上既然流有傅氏血脉。便应当为我大楚江山做出贡献,本宫不该拒绝。”她前半句慷慨激昂的话语说话,话锋一转,道,“但本宫认回这个孙女不久,怎可能舍得。可本宫若不舍的。便是陷陛下,陷大楚于危难困境之中……”   太长公主声音高亢,振振有词,“因此,本宫恳求陛下给我这个长辈一个选择的机会,是去是留,让她自己决定。”   没有人会愿意抛弃金陵的安定繁华,跑去草原和亲,太长公主这番话,是明显的拒绝之意。可她既然这么说,傅彦行便只能给她这个面子,又命人去请季如霜。   和季如霜一道进宫的,还有傅毓。   他与傅彦行对视一眼,虔诚地跪到地上去,情深意切道,“皇兄,臣弟其实,爱慕如霜表妹已久,本想等她及笄后再请皇兄赐婚的,可如今乌孙王虎视眈眈,臣弟便大着胆子求您来了,千万别将表妹嫁到乌孙去啊。”   傅彦行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扫过,最终停在季如霜身上,问她,“宋姑娘的意思呢?”   季如霜红着脸,道,“我亦爱慕毓表哥许久。”   傅彦行问,“你们是什么时候熟悉起来的,从实说来。不想去和亲事小,欺君可事大。”   傅毓便道,“是三月的时候,我父王离京那日,表妹家的马车发了狂,是我在朱雀桥上救了她。”   这么一说,在场人便都懂了。俊男靓女,英雄救美,又是表兄表妹,能看对眼走在一起再正常不过了。   傅彦行便道,“既然你二人互相有意,那远嫁乌孙之事便不用再提。”   说罢散了会,又命人给乌孙王送去帝王旨意,赐下金银财宝若干,只绝口不提他求亲之事。   出了宫门,季如霜同傅毓道谢,“谢谢表哥,若不是你仗义执言,我恐怕便要被嫁去乌孙了。”   傅毓浑不在意地笑了,“举手之劳罢了,不过经过这一出,你回府恐没有好果子吃。”   季如霜不解,问道,“为何?”   傅毓扯着唇角道,“你说你的心仪之人是我,姑祖母恐高兴不到哪里去。”   季如霜想起京城里关于傅毓的那些流言,眼神一瞬间有些嘲讽,嘴上却道,“我会好好和祖母解释的。”   二人便分道扬镳了。   巴特鲁从傅彦彻处得知,本来皇帝是动了将宣宁侯府之女嫁给他的心思,却又被晋王世子搅黄的消息,一时脸色有些难看。   他二人如今同住行宫,巴特鲁当日便给傅毓送去战书,道要向他请教,并放言,若傅毓输了,便要将宣宁侯府的大小姐让给他。   他本就喜好美色,见过季如霜的画像之后,已是念念不忘,得知要到手的美人就这么飞了,自然气不过。   傅毓不肯理他,并没有收他的战帖,巴特鲁却烈性难当,打探到了傅毓的行踪,将他堵在了月半弯。   那日傅毓喝了些酒,正搂着个美人的腰肢在听曲儿,却冷不防被人砸了酒坛子,一时火起,操起剑便和来人缠斗在一起。   巴特鲁在来月半弯之前,本就是喝了被人加过料的酒,又给雅间内的香珥花香气一激,血液里的药物发挥作用,整个人失了控,红着眼睛砍了傅毓一刀。   在此之前,傅毓只是防守,并未下杀招,可在肩膀被砍出两道口子以后,便再也顾不得了,硬生生当着乌孙大臣的面,将巴特鲁斩杀于剑下。   一时之间,京城里炸了锅。络川公主和乌孙大臣在勤政殿外跪了三日,请求傅彦行处死傅毓为乌孙王报仇。   傅彦行对他二人道,“世子是我大楚的晋王世子,杀害你们的王不过是正当防卫,罪不至死。”   络川并不吃这一套,扬言乌孙王死不瞑目,倘若灵魂得不到安息,恐会英灵不灭,托梦于乌孙的骑兵们,到大楚北地边界一游。   这便是十足的威胁了,傅彦行表示有些为难,“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兹事体大,朕需得问过晋王的意思。”   他下了明旨请晋王入京商谈世子杀乌孙王一案,一个月过去后,晋地那边却仍旧没有动静。   彼时傅毓正在勤政殿内喝茶,他将杯盖掀开,吹了吹茶汤上泛起的绿横,问道,“陛下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第82章 大事   晋王收到皇帝的圣旨以后,气急败坏地毁了一套茶具, 怒骂, “这个逆子!”   他此刻已经明白, 傅毓是真的背叛他了。他先前给傅毓下的命令是, 务必促进公主和亲之事。他会派人在公主的和亲路上杀掉傅昕妙, 让皇帝对乌孙心生怨怼,能出兵攻打最好。   就算和亲事败,也要助傅彦彻和乌孙王联手,夺取京畿卫的掌控权, 进而掌控皇宫,杀掉皇帝。   然而傅毓却将巴特鲁杀了, 打他个措手不及。   傅敏一脸阴郁,道,“我早就知道那个人狼心狗肺不可靠,父王却愿意将他放到京里去,如今他失了掌控, 反倒与我们为敌了!”   这话有埋怨晋王的意思, 晋王冷冷的眼风扫过去, 吓得他赶紧噤声。   晋王提笔写了两封信, 一封命人送到乌孙交给国师,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十五日后,傅彦行才终于收到了晋王的回复,道他很痛心傅毓的所作所为,不愿看两邦因这个逆子而挑起战事, 请皇帝处死傅毓以平乌孙之愤。而他作为父亲,却不愿见到爱子献刑,故而不愿入京,请皇帝体谅。   颇言辞恳切的一封信。   傅毓看了以后嘲讽一笑,“陛下,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差点真的以为我是他的爱子呢。”   但他清楚得很,只有晋王和那个侧妃生的傅敏和其他几个孩子,才是他的孩子。   当年他母亲去后,不到两个月,晋王便以“小公子不可缺少母爱”为由,将已经育下傅敏和傅玫两兄妹的女人迎入府中。   然后,他们一家四口住进了比他母亲生前居住的还要豪华舒适的院子,而将他赶入母亲葬身火海以后的残破小院。   若不是老晋王拦着,那个女人恐怕已经娶为晋王的继室,而他,恐怕也被“病故”了。   可他顽强的活了下来。利用晋王给他的表面上的尊荣。一年一点积累下自己的力量。所以等老晋王发现他没有更大的作用以后,却再不能轻易的除掉他了。   如今,便到了他反噬的时候。   傅彦行见他神色不悲不喜,道,“依计划行事吧。”   三日后,皇帝判晋王世子斩首,络川公主命人收敛了傅毓的人头,用木盒装入巴特鲁的棺椁中,带着乌孙使者将巴特鲁的遗体一步一步赶回乌孙。   然而半个月后,西北传来急报,道有一支乌孙士兵潜入晋地范畴,和城外的乌孙军队里应外合,攻下了边境的昆城,表示要为他们的王讨回公道。   不等朝廷有所反应,晋王率先发难,派出两万精兵将昆城围住。因城内尚有大楚百姓,乌孙将军赫里托便扬言若晋王军敢轻举妄动,他便杀光城内百姓。   一时之间,两军隔着城门对峙着。   昆城的守城将军陈淮是傅敏的老丈人,然昆城被攻陷之后,他便失去踪迹。晋王发怒,一举斩杀陈家数十口人祭旗,以儆效尤。   可他能杀将军家眷泄愤,却不敢不顾城中百姓安危,当即按下心中愤懑,遣萧洵入城和谈。   傅彦行收到线报,知道是巴克迅出手了,便命北廷府的裴凌,率领五万大军相助晋王。   晋王心知请神容易送神难,心中忧思难以排解。   傅敏自昆城沦陷之后便不若先前受重视,只是他自小便是最受晋王疼爱的儿子,这点小事尚不能撼动他在晋王心中的地位,鼓起勇气劝道,“父王,您缘何不用上次贵人送来的东西?”   晋王一愣,想起去岁太皇太后命人送来的兵符。那是宣宁侯当年掌控十万大军的信物,自宣宁侯过世后,一直被南阳太长公主收着,去年辗转落入太皇太后手中,而今,又到了他这里。   傅敏不知太皇太后和晋王的真正关系,只以为是一个帮他们起事的贵人,他道,“有兵力,才是最大的仰仗。父王,就让裴凌率军过来解决昆城之乱吧。到那时,他若主动开战,便是不顾昆城百姓之死活,他若拒不开战,便是弃大楚国土于不顾。无论他怎样选择,于我们都是益处。”   他分析到,“等裴凌胜过乌孙,正是人困马乏军队遭创之际,咱们正可趁机借贵人的兵符一用,率军夺下北庭十三城,吞濮阳。到那时,若想立国,亦有所仰仗,若不想立国,则能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入京杀燕王,灭皇帝,何愁大事不成?”   晋王本就有此打算,听傅敏说出来,更是激动不已,道,“我儿懂我!”   当夜,一支轻骑自晋阳发出,带着晋王给出的兵符,进入传说中宋家军分散驻扎之贺兰山,身披王令,誓要集结军队,重整宋氏军威。   北庭府距离昆城并不远,裴凌三日后便率军而至。   晋王亲自率军围城,在营帐中接见了他。说起昆城之陷,情到深处,老泪纵横。   裴凌弯腰行礼,赞道,“王爷高义,臣拜服。朝廷既命臣来解昆城之威,便请王爷放心,十日之内,本将军必破昆城,保城民性命无虞。”   傅敏跟在晋王身后,听了裴凌这话,不动声色地扯起嘲讽的笑。   裴凌整军之际,他对晋王道,“我看这位颇负盛名的裴将军,有些居高自傲了。父王,咱们便瞧着吧,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第二日,裴凌命传令官往城内传音,说愿只身进城,请求和赫里托一会。   昆城沦陷第二日,晋王便派萧洵入城谈过了,却并未有什么好结论,赫里托大放厥词,扬言要让晋王替乌孙王偿命,自然不欢而散。   因此,赫里托并未将裴凌放在心上,但还是开了侧门,让他入城。   如今的昆城,明面上是赫里托做主,实际上他也是听从的由巴克迅乔装而成的国师之令。裴凌入城后,道他已与国师达成协议,让赫里托三日后自昆城退兵,而他会在一个月内献上晋王人头。   赫里托强取昆城,又被围城半月,本就弹尽粮绝,处强弩之末,看了有国师信物的手信之后,便道,“传言大楚人最重信义,本将军便信你一回。”   又留裴凌吃饭用酒,到天黑才送他出城。   晋王的人将他接回帐中,问他谈判可有成效?裴凌仰天三呼,哭道,“臣愧对天恩。”   众人便知,这是谈判破裂的意思了。   三日后子时,城外士兵照例叫阵,却久不见回应。   这是裴凌到昆城之后的作战计划之一,每到夜晚便让士兵叫阵,且是寻得懂乌孙话的士兵,一边敲鼓一边用乌孙话辱骂乌孙的神灵。每当城内的乌孙士兵们听不下去出城应战,他们便四散而去,让乌孙士兵追之不及。   一开始,晋王“担忧”乌孙将士们恼羞成怒之后会屠杀城内百姓,然而他们却并没有这么做。问裴凌原因,他道,叫阵的士兵第一天就说过了,倘若他们胆敢伤害城内百姓,那他们的神灵,长生天之主,便是狗娘养的。   晋王:“……”   这也行?   看来他低估了长生天在乌孙心目中的地位。   当然不行,乌孙人不敢动昆城百姓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国师”下来死令罢了。巴克迅在回乌孙之前,傅彦行便与他有言在先,在两邦正式开战之前,不得伤害双方百姓。   正好巴克迅也是一个有原则的骄傲之士,应承下来,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当夜叫阵久无人应,裴凌命士兵止声收兵。   第二日,再去昆前叫阵时,便发现无人应了。首先发现城头上士兵有诈的,是萧洵。   他陪着晋王到阵前查看,却发现墙头上的士兵皆未走动,大着胆子飞上城头,果见只是穿着乌孙兵符啊人形稻草。   裴凌见状,亦命士兵搭云梯入城,自内打开城门,放军队们入内探查。   终于,他们在城北一侧发现了一条新挖的地洞,原来昨夜,乌孙士兵们都从地洞中离开了。   一时间,士兵们鸣锣喧道,让躲在家中的百姓们出门来庆祝胜利。   晋王冷着脸命人将地道填上,却是十分不解,赫里托为何弃城而逃?   且除了将军府中的金银,别的一砖一瓦也未带走,他想不通,乌孙大张旗鼓占城的目的是什么。   然十日后,他又有了答案。   探子回班,乌孙境内,国师杀死巴特鲁的遗孤,年仅十岁的新乌孙王,自己取而代之。换言之,便是,乌孙内乱,赫里托做为坚定的国师党,忙着回乌孙去拥立国师为王。   昆城之事解决够后,他望着驻扎在昆城外的北庭将军和他的五万大军,只觉得骨鲠在喉。这种压抑的情绪,在他连请裴凌喝了三日酒,却仍旧不能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之时到达了顶峰。   傅敏猜测道,“父王,是否是皇帝起了动我们的心思,故而让裴凌提前来此驻扎?”   晋王亦有此担忧,特别是此时宋家军并未完全集结,且他手中的一部分兵权,当初为了取信傅彦彻送了出去,如今若与裴凌的五万精兵硬碰硬,是讨不了好的。   与此同时,裴凌也在等。   冬天到来,涟歌换上厚厚的衣裳,望着窗外飘忽的雪花,想起自己似乎已有两月没有见过傅彦行了。便又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刚刚互通心意,她自宫中回了萧府,而他也趁着风雪,悄悄跑来看她。   这般想着,却听屋檐响动,她心中一喜,果然见傅彦行翻身从房顶上落下来,从窗口内翻进了屋。   望舒极有眼色地替他们关上窗户,自己又去了外间。   久未相见的有情人自是互说衷肠,然而今日傅彦行心事重重,让涟歌看出,追问她,“行哥哥,你怎地了?”   傅彦行将小姑娘楼入怀中,不敢看她清泉似也的眼睛,道,“我将要离开,去做一件大事。” 第83章 武器   涟歌似有所感,这次没有再问她能不能去, 而是理了理他的衣领, 问, “什么时候回来?”   傅彦行神色温柔, 只说不确定, 但又保证,“在你生辰前,我一定会回来的。”   涟歌眨眨眼睛,算算时间, 如今已经是冬月,再有一个月便要过年, 听他的意思是,肯定不会在京中过年了。   他还没走,她便觉得怅然了,又晓得他连年也不过就要离开,定是去处理极为危险重要的事, 更是心生不舍, 抱着他的腰, 将头埋进他胸前, 道,“行哥哥,我会很想你的。”   且现在就在想了。   傅彦行心里柔软得不像话,将她抱到软塌上坐着,自己矮下身和她四目相对。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火光在闪, 涟歌望着望着,不知怎得觉得有些羞赧,便闭上了眼睛。   这算是无声邀请了,傅彦行心头一热,揽着她便衔住了她的唇。一开始只是温柔地舔舐,到后来愈发情难自禁,在涟歌伸出小舌头去舔他的时候,他脑中烟花炸开,用力将人箍紧,用舌尖撬开贝齿,吮吸着她口中甜液,甚至还将她的小舌卷入自己口中,令涟歌生出他要将她拆吃入腹的错觉。   她被亲得云里雾里,整个人像是一朵轻飘飘软绵绵的云,被他捧着落了地。等背上触感传来,她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抱到榻上。   涟歌也不知是该推他还是想要拉他更近一步,伸出手去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角轻柔的亲了一口,然后便埋着头低笑起来。   傅彦行心中颤抖得厉害,哪里还忍得住,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激烈的吻像是狂风暴雨一般,自她的唇移到耳侧,复有辗转去亲吻她如玉的长颈,一双手也不安分地游移。   涟歌难受极了,咬着手指漏出声似难受又似欢愉的低吟。   傅彦行再难克制,手嘴并用解开了她领口的盘扣。   虽是寒冬,但屋内燃着地龙和炭盆,并不热,她外衫除去便只有中衣,直到中衣也离身而去,涟歌脑中意识才一下清明过来。   那本女鬼报仇的话本上,女鬼附身书生妻子的时候,便和书生做了他们如今这样的事——男女脱了衣服睡在一张床上,那是夫妻才可以做的。   傅彦行正意乱情迷,却忽听一声抽泣,他停下正准备往下移到丰盈处的唇,抬头看去,才发现涟歌红着眼睛,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进枕头之中。   他支起身体,心疼极了,问,“我弄疼你了?”她肌肤娇弱,恐怕是他失了力道,将她啜疼了。   涟歌摇摇头,她没有觉得疼,只是心中委屈的很,眼泪汹涌而出。   傅彦行又问,“冷吗?”说着,他拉起被衾将两人裹住。   她上身只着贴身小衣,能明显感受他身体的火热温度,便一边抽泣一边道,“只有成了亲的夫妻,才可以脱了衣服睡在一张床上的。”   她并不排斥和他亲近,可到底是好人家的闺女,能与他耳鬓厮磨已属大胆,从未想过要与他做“成了亲的夫妻”才能做的事。   傅彦行一下便懂了,抱着小姑娘道歉,“对不起,眠眠,是行哥哥太冲动了,对不起。”   这般说着,他下意识挪开压在小姑娘腿上的他自己的腿。可他一动,涟歌才又想起方才恍惚间感受到的坚硬,手在被窝里一捞,直接将那物抓住,道,“行哥哥,你又带了武器。”   本就是情.欲正浓之时强行停下,傅彦行被她这一下抓得差点就交代了,睫毛颤抖得厉害,连手臂上都微微泛起了青筋。   涟歌心中好奇,觉得掌中武器又硬又热,便想拉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傅彦行哪里受得住,咬咬牙都要哭了,他道,“别,别动。”   他脸色涨红,表情实在奇怪,涟歌吓到了,手微微松开,问,“怎么了?”   傅彦行深呼吸一口气,继续哄骗她道,“不能拿出来,很危险。”   她的手还虚握着他的要紧之处,虽然还隔着衣物,但他分明能感受到涟歌发热的掌心和柔软的指腹。她的手很小,虽然一只手无法将他完全掌握,可就是这样似触未触之举,才更令他在她手中激动的发抖。   傅彦行头一回知道,原来可以有滋味让人这样的难耐,她的手,比梦里的更热,更香,更软。   他脑中一片空白,除了唯一一丝理智护着灵台清明之外,剩下的全部五感都在叫嚣着想要欺负她。   但,他不能。   听着他的喘息越来越急,涟歌着急了,在他耳边小声问道,“行哥哥,你难受?”   他确实是难受的,眼睛都红了,耳侧被她湿热的吐息一扫,更是难耐得低哼出声。涟歌被吓坏了,便想推开他去叫望舒。可她手刚一动,又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这样的傅彦行太陌生,涟歌想起他方才不让她动,便问,“不能动?”   傅彦行艰难地点头,“你乖点,我很快就好了。”   她的眼睛清澈的像一片湖,他不敢与她对视,便侧躺着将脸埋在她的肩膀处,嗅着她身上的缱绻味道,自己反倒不要脸地在她手中来回滑动。   他没有经验,此时完全是顺着本能为之,涟歌怕他难受,手僵硬地虚捏着,懵懵懂懂意识到他似乎在做什么羞人的事,遂闭上眼睛也不敢看他。   傅彦行呼吸越来越急,待欲望攀上最顶峰时猛地一口含着她的肩膀,他虽然控制着自己没让牙齿咬到她,但嘴上的力气还是让她有些疼,涟歌都生生忍住了。   半晌,他才终于吁出一口气,连鼻息都在发抖。   涟歌大喘了几下,眼角泛了泪花,动了动自己被咬的肩膀,抱怨:“行哥哥,你方才的样子好凶,像是要吃了我。”   傅彦行余韵未消,也怕真的伤到她,便伸手在她圆润的肩头揉了揉,哑着声音撒谎,“我没有。”   明明就有,可涟歌觉得自己不用和他计较,又察觉手中的武器似乎变了,遂问,“我能动了吗?”   傅彦行老脸又红了,道,“能。”   涟歌便伸手去环着他的腰,她脑中思想全然被“行哥哥很难受我得抱抱他”这一思想占据,哪里还记得什么“只有成了亲的夫妻才能脱了衣服睡同一张床”的事,关切道,“行哥哥,你好点了吗?”   “嗯。”傅彦行脸红得都能烫熟鸡蛋。   他怕涟歌再问,便生硬地换个话题,对她说,“这番离京,你没事一定不要出门,很危险。”   季如霜不知从何处查出涟歌的身份,恐她会危及自己现有的利益,已对涟歌动了杀心。他本想直接杀了季如霜,可怕杀了她以后,涟歌的身份也会被人查出,才留她性命至今。   但他已将季如霜的所作所为告诉宋淮远,让他去解决了,可宋淮远如今也不在京城。唯恐他鞭长莫及。   季如霜的命,至少还要留几个月。   涟歌点点头,问,“行哥哥,你知道是谁要害我对吗?”   “嗯。”傅彦行道,“可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他说,“眠眠,倘若行哥哥有一件事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什么事?”涟歌问道。   “一件不怎么重要的事。”他心道,涟歌根本不会在意宋家人,那对她来说,算是不怎么重要的事吧。   涟歌笑,“不管重要不重要,只要你能解释,我便原谅你。”   “不过,”她肃着脸色,凶巴巴地说,“但是只能骗我三次。要不然,我就真的生气了。很生气很生气的那种。”   傅彦行和她脑门儿对着脑门儿,认真道,“只有这一次,不会有三次。”   第二日,傅彦行便带着太后移驾汤山温泉行宫小住。   当夜,一辆马车从行宫西角门,往西北而去。   与此同时,仍在昆城外驻扎着的裴凌却忽然拜别晋王,率领五万大军徙回北庭府。   晋王敏的感觉到,这是一种信号,他连忙召集亲信入府商讨。   众人莫衷一是,有认为裴凌是因年关将至,回北庭府过年的;有认为乌孙冬季天寒地冻恐会生变,裴凌回去防护的;也有和晋王一样,认为恐怕是回去集结兵力,接了朝廷密将针对他们的。   然而他来不及思考更多,便有一不速之客来到王府。   是易了容的巴克迅,而今的新乌孙王。   晋王有些意外,挑眉望着他,“乌孙王大驾光临,令本王王府蓬荜生辉啊。”   他听闻巴克迅被皇帝抓住后,连营救他的举措也无,而是转身去寻巴特鲁做新的联盟,如今巴克迅卷土重来成为乌孙新王,晋王可不认为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是来找自己叙旧的。   巴克迅道,“看见我还活着,你有何感想?”   “自然是替你感到高兴了。”赫里托是巴克迅的人,他早在赫里托弃昆城而回的时候便晓得那位新篡位的国师应是眼前之人假扮的了,晋王道,“乌孙王不愧是人中龙凤,被我皇抓住还能死里逃生,上位称王,真乃英豪也。”   “此事休要再提!”巴克迅脸上怒容一闪而过,似因往事而恼怒,眼中闪过残暴的光,“你们的大楚皇帝太过狂妄自大,他虽放我回乌孙,却勒令我再不得踏入大楚国土一步,此等大辱,我总有一日会向他讨回来!”   晋王试探道,“此话何意?”   巴克迅冷哼,“闲话少问,你且告诉我,你现在可愿再与我结盟?”   晋王答,“自然。”   “既然想与我结盟,便拿出诚意来,”巴克迅终于道出此行目的,“草原上寒冬难挨,你且予我五万石粮食,让我乌孙子民度过难关。”   这不仅是狮子大开口,还是空手套白狼,晋王被气笑,“不知乌孙王能拿出什么令本王满意的筹码?”   巴克迅道,“你侧耳过来,本王告诉你。”   晋王没动,冷冷道,“此地并无外人,你有话且直说。”   十足的防备模样,巴克迅却笑了,“你们的大楚皇帝,目下已经不在京城了。这个消息,以及背后更深的消息,够不够换五万石粮草?” 第84章 肃清   晋王神色一凛,“你从何得知?”   巴克迅笑道, “我既然想报仇, 在京中安插些人是正常的吧?”   晋王并不相信, “本王的人并未传出这个消息。”   巴克迅冷哼一声, “你的人, 不就是月半弯背后的那些势力吗?大多都被剪除了吧?”   晋王惊愕,并不说话,巴克迅道,“晋王, 不用紧张,多一个有本事的同盟, 对你来说不是坏处。”   “本王岂知你是不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我们两败俱伤后,你再坐收渔利!”   “王爷的怀疑很有道理,只是日后别怪本王了换一个合作对象就好。”说着,巴克迅便提气欲飞走。   “慢着!”晋王喝出一声,“本王先予你一万石粮食, 剩下的, 等本王查清傅彦行的行踪, 你再来取。”   巴克迅挑眉轻笑, “王爷,您如此这般慷慨,会有回报的。”   他是带着人来的,只要那一万石粮食能运直边界,自有乌孙士兵来搬走。   巴克迅走后, 晋王命人开粮仓。傅敏有些不赞同,拦着不让他开,劝诫道,“父王,巴克迅狮子大开口,这粮食咱们不能给他。五万石粮食,可是我晋地小半年的粮赋守成。”   晋地地势靠北,一年的粮赋不过二十万石。   晋王沉着脸,十分不快。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目下宋家军还未集结齐,他们晋地又在边界上,更不能和乌孙交恶。   傅敏见此事无力回天,又说,“父王,魏尧求见多次,咱们让他去将燕王手中的兵权接过来吧。”   晋王道,“只怕他也不是真心会助我。”   “不必求他真心,”傅敏笑道,“只要这兵权在他手上,儿子便有信心弄到手。魏尧这个人,比燕王好控制多了。”   晋王沉吟片刻,准了他的提议,命人将魏尧请进来。   魏尧自带着族人出京以后,自己便半路去了蜀地寻傅彦彻,后傅彦彻将他安顿在晋王手下,权当做个耳目。这些日子傅彦彻和兄长额关系修复些以后,便甚少给魏尧传信了。   故而,魏尧在得知晋王愿意见自己以后,十分欣喜。他早已不是昔日意气风发的大将军,魏氏一族的没落,和辗转多地不得志的愤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少,只有眼中鹰隼一样的利光,还昭示着他曾是上过战场的将军。   晋王命人上了茶,又看了座,方歉意道,“魏将军久见了。”   魏尧客气得很,“王爷客气了,您是大忙人,没空见我实属正常。”   晋王全当没听到他这句话,说道,“不满将军,本王今日是有事相托。”   “何事?”魏尧这些日子长居军中,自然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氛。他早已明白晋王的包藏祸心,知晓他过去说要助傅彦彻御极的话都是虚言,他真正的目的,恐一直都是自己上位。   但于情于理,他都是站在燕王这边的,前几日还偷偷命人给傅彦彻去了信,想离开晋王。   晋王道,“本王想请将军去接手汝阳的两万大军。”   汝阳的两万大军便是他当初为了取信傅彦彻,送出去的兵力,兵权一直被傅彦彻握在手里,让他无机可趁。   魏尧拧眉,不懂他的意思,“王爷的意思,我听不懂。”   晋王便道,“到这一步,本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本王的探子来报,皇帝已对本王起了疑心,只是因晋地地处偏远,皇帝暂且鞭长莫及。但也只怕过了这个年,等春暖花开之际,他便要对我动手了。”   “本王虽说与燕王有同盟之谊,但他同样与皇帝是亲兄弟,届时东窗事发,他有本事将自己摘干净,可本王却没有。”晋王语气沉痛,“可本王到底不甘心。魏将军,皇帝早就存了削藩的心思,今日想灭我晋地,他日便会灭燕地。可燕王柔善,始终下不了手,所以,我想请将军,接过汝阳兵力,替他做这个决定。”   魏尧这才听懂了晋王的意思,他竟是想借自己之手,逼燕王谋反——他是燕王的亲舅,又向来青木,他若起事,便代表着燕王起事。   “我为什么要帮你?”   晋王眯了眯眼睛,陈述事实,“因为,你同本王一样,不甘心!魏氏垮了,你不甘心,魏太妃被皇帝逼死,你也不甘心。何不替燕王走出这一步呢?只要燕王称帝,那你便是皇帝的舅舅,要光复魏族易如反掌,更别说,你的女儿,将来还会入主中宫,到那时,你便是国丈了。”   尽管知道晋王包藏祸心另有图谋,可他描绘的前景太美好,魏尧思忖片刻,道,“好,我答应你,明日,我便启程回京。”   他有自信,只要自己开口,燕王便会将军权给他,因为傅彦彻对魏氏一族心有亏欠。   只是,他在接手兵力之前,需得换个能在明面上行走的身份才行。   第二日,魏尧便趁着大雪,直奔京城里去。   这时,晋王派出去的探子来报,道真的在路上发现了傅彦行的行踪,只是他身边高手林立,他们没能诛杀他。   晋王怒道,“好个傅彦行,竟敢如此大胆,到我晋地来,那本王便要你又去无回。”   就在这一刻间,他已经想出在晋阳诛杀皇帝,于京中设立傀儡皇帝的计谋了。   然还未等他实施,便听管家来报,有一位傅公子,在门口求见。   晋王当即便知是傅彦行,他未料皇帝能如此大胆,又恐又炸,忙亲自出府迎接。   果然见朱色大门下,傅彦行负手而立,在他身后,是严阵以待的数十名护卫。   关于皇帝亲自培养的云卫,他此前亦有所耳闻,个个皆有以一敌百之悍勇,非常兵力可比拟,当时只以为是虚言,如今才知,传言应是真。   怪不得傅彦行敢一个人来晋阳了,原来是有恃无恐。   虽这般想着,他却恭敬地行礼叩拜,然还未跪下去已地傅彦行拦住,听他但,“晋王叔不必多礼,朕此次是微服出巡,为乌孙之事而来。”   皇帝要出行自然需有理由,昆城之困才消弭不久,傅彦行这般说辞,便令晋王拿不准真假。但他面上已经做出又无奈又拜服的语气,以严厉长辈的姿态说道,“陛下真是胡闹,国不可一日无君,您身负一国之重,岂能以身涉险!倘若在我晋王出了事,不是累得王叔我要以死谢罪吗?”   说着,便将傅彦行和云卫们迎进府。   傅彦行道,“朕对外只说陪太后到汤山行宫过冬去了,朝廷之事亦都交托燕王和内阁打理,王叔不必担忧。”   晋王命人将府中最好的冬藏院收拾出来,迎圣驾居住,又让人备了酒宴,言要为陛下接风洗尘。   宴自然是真,鸿门宴耳。   世子已死,晋王便明目张胆将傅敏带出来见皇帝,又命探花郎萧洵作陪,席间几人推杯助盏,好不热闹。   晋地不若江南那般处处水乡,因而冬藏院的三面环水,一廊接岸之象便显得格外珍贵,这里原先是老晋王的居所,老晋王去后,便空置出来。直到今天才重新开门宴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傅彦行被劝着多喝了两杯,眼神已现迷离之象。晋王和傅敏对视一眼,又看了看管家的神色,知道在外院被劝现身喝酒的云卫们都饮得差不多了,笑容渐渐消失。   管家得了令,悄声退出冬藏院,紧闭院门。这是一个讯号,事先在水榭内埋伏的杀手们瞬间破雪而出,刀剑煌煌,顷刻间将三人包围。   晋王似是完全没料到如此寒冬也会有人藏匿于冰雪中一般,喝道,“陛下在此,何人敢在我府中造次?”   然而他这句“陛下”一出,刺客们仿佛得了令一半,反朝皇帝攻去。   晋王和傅敏等,却悄声出了战圈。   他正得意之际,却听方才离去的管家又开了院门,颤抖着声音惊呼,“王爷,不好了,裴将军带并杀进来了。”   晋王面色一变,庆幸自己方才未露出破绽,大声吼道,“还不快来人,这里有刺客行刺陛下……”   然而下一瞬,他的声音便断了。   萧洵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潜入他身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轻而易举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王爷,最大的刺客便是您吧。”他悠悠地说。   “大胆萧洵,敢污蔑本王!”晋王挣扎,脖颈却被锋利的匕首割破,瞬间有血就出,颈间的刺痛让他不敢再动,只能扯着嗓子喊到,“陛下,快救我。”   傅敏脸色亦是变了,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他们的计谋已经被现实无情拆穿,恐怕这位“舍身饲虎”对父王忠心耿耿的探花郎,亦是卧底。   他无力地倒在地上。   刺客们已经被越墙而入的云卫们击杀,裴凌赶至,对傅彦行俯身叩首但,“臣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傅彦行肃着脸,道,“平身。”   而此时,晋王也以明白自己是真的败了,且就在自己府中,败得十分彻底。   这时,从院门在翩翩走进来一位少年,望着院中败势,和面如死灰生无可恋的晋王父子,笑得十分灿烂。   傅毓朝傅彦行行了礼,方嘲讽地对晋王道,“孩儿见过父王。”   看到他,方才还纳闷为何裴凌能忽然出现而他的探子们却没有事先回报过消息的晋王,一瞬间明白了。   “你这个逆子——”他怒急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傅毓挪开脚步,没有让那口污秽的血液沾湿衣襟,他声音温柔,却道,“父王怎么忘了,儿子死在您手上两次了啊,怎能还配称得上是你的逆子呢?毕竟,我羞于有您这样的父王啊。”   将晋王交给傅毓以后,傅彦行命裴凌务必在天亮之前,处理掉晋王的心腹将军们,将这场灾祸的危害降至最低。   倘若天一亮,定会有不少忠心之士会率兵起事。毕竟他为了将这件事对百姓的影响将至最低,一路隐瞒身份来到晋阳,倘若晋地的士兵们给裴凌安上犯上作乱的帽子,事情便会棘手得多。   当夜,如狼似虎的北庭军,撞开了不少晋地官员的大门,抄家的抄家,杀头的杀头。待天一亮,血水被雪水一冲,除了空气中尚有淡淡的腥味之外,一点痕迹也没有留。   傅彦行早早地出了晋王府,和萧洵一块去了刘太守先前为他准备的小院里。   他望着萧洵的右手,没有忘记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萧洵持匕首挟持晋王的,是左手。   傅彦行心中微堵,良久才道,“萧卿,朕已经为你寻了洛神医,回京以后,定能为你治好右手。”   萧洵未料他竟是说这个,心下感动,道,“蒙陛下操心,臣感激不尽。”   他先前种种,献计也好,刺杀也好,以身饲虎也好,其实都只是为了方才那一个动作,如今功德圆满,又得遇明主,哪里还有不满的呢?   傅彦行唇角微微勾起,“这也是眠眠的心愿。”   萧洵听得此称呼,一下变了脸色。 第85章 下场   “陛下,您……”萧洵想问此话何意, 可看傅彦行的表情,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猛地想起去岁的梁州之行, 当时便觉得古怪了, 现下想来, 妹妹和陛下之间,恐还会更早。   “萧卿,朕不妨告诉你。朕心悦眠眠已久,想要迎她为后。”傅彦行知他所想, 道,“所以当初, 朕才会派你来晋阳,只有萧家势起,她和朕在一起才不会觉得有心理负担。朕虽然不在乎她的身份,可她却在乎我在言官和史书中的名声。”   萧洵在他说要迎涟歌为后时,便震惊不已。他先前想到的, 不过是傅彦行想纳涟歌入宫, 却万万没想到这位年轻的皇帝, 竟是对妹妹动了真心。   可他又由此想到了一个问题。   萧洵跪到地上, 俯身下去,“陛下,您与眠眠走到今天这步,臣合该高兴才是。但,请陛下恕臣一家欺君之罪。”   傅彦行已经明白他将要说什么, 却耐心性子听他说下去,“臣的妹妹,并非臣的父母亲生。”   其实涟歌的身世他也是这两年才琢磨出来的,况且这事应该由萧元敬来说才更合适,可事到如今,他先直面皇帝,便不得不说。   涟歌虽养在他父母名下,但真探究下去,身份却是会被世俗不喜的私生之女,他们虽从不因这点而不疼爱她,可若被有心人查出,便会是她人生里的污点,而想要做皇后,岂能有这个污点?   他说完以后心中忐忑,想着若陛下介意这个,那早知道比晚知道来得好。   现在知道,看在二人的情分上,至多是不娶她。而倘若是立后之后才知道这个,怕才会伤及二人根本。   傅彦行定了定,没吱声,略沉吟片刻才道,“此事,朕早就知道了。”   萧洵怔了怔。   傅彦行让他起身,方道,“自前年她入京,我便查过。萧卿放心,我对她的心意,并非能被这些外物左右。”   “且朕尊重你们的意思,也尊重她,不会将这事透露给她知道的。只是目下宋淮远已经现身了,他那边,需得你父亲去交涉才好。”   他虽说是君,可这事是萧家和宋淮远之间的私事,他不愿置喙。   萧洵一惊,“他不是死了吗?”   傅彦行摇头,“他并没有死,如今已被我安置在了王恪麾下。况且,”他说道,“去岁上元节的事,便是他做的。”   萧洵皱紧眉头,十分不快。他并不清楚当年具体发生的事,但身为萧家人,他本能的便对宋淮远这个人感觉到厌恶。   傅彦行站起来,对他道,“你这一年多也辛苦了,早日回京吧。”   萧洵一怔,“陛下不回去?”   傅彦行望着暗下来的夜色,他说,“长夜未尽,我还有要为之事。”   晋王再睁开眼睛,便见目之所及是一片焦黑溃败之景,他一时想不起这是哪里,只觉得手脚疼痛的厉害,想挣扎着起身都不能。   他俯趴在地,身形佝偻如同已死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听见有“咯吱”的开门声,然而肉体的疼痛和腹中的饥饿感并不能支撑他抬头去看。   傅毓慢慢走过去,开口道,“晋王。”   他没有再叫父王,只觉得此处肮脏,此人亦不配为父。   晋王挣扎着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唇,他的舌,已经被拔掉,只能发出呜咽之音。   “晋王,你前半生,说了太多违心的甜言蜜语,将你此生能说话的次数用尽了,往后便不必再说话了,舌头我便替你拔了,免得再造口业,日后被打入拔舌地狱。”傅毓冷着脸,语气十分平静,“我过去的十几年,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可是真的看你如一条丧家之犬一样匍匐在我面前,我却一点也没有觉得畅快。只是觉得这一天来得似乎有些晚。”   雪水浸透地上人的衣衫,将他四肢处的伤口化成血水。傅毓蹲下身,捏着晋王的下颌往上一抬,手腕上干净雪白的衣袖与晋王脸上的血污对比明显,他笑了笑,说,“你猜,我要怎么对你呢?”   晋王剧烈地挣扎,傅毓轻声道,“放心,我不会杀你。”   他暴虐地掀开晋王方才阖上的右眼皮,道,“你看看,这里是哪里?认不出来吗?这里是春芒居啊。”   晋王眼底是死灰一般的苍茫之色,仅存的意识在脑中滚了滚,才想起这是他第一位妻子居住过的庭院。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过后,他嫌弃这里,再也没有踏进过,只是让人锁起来,成了一个荒园。   而它曾经的主人是谁,他也早都忘了。一个不听话的棋子,本来就不够格被他记住。   他只想得起来,那时候先帝忌惮他以及父王母亲的关系,他父王为了转移焦点,让他扮作没有野心的痴情子弟,这才挑了一单纯的貌美农女,娶做正妻。   后来的事他都忘得差不多了,只隐约记得那女人疯了,自焚而亡。   傅毓扯起他的发,将他拖进屋。晋王只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被剥下来,然他手脚筋被挑断,本就痛到没有直觉,头上的疼痛更似麻木之感。   当年的大火烧毁了大半个院子,只剩这间屋子新因隔了池子没被殃及,但十来年没人居住,早已破败不堪。蛛网结成厚厚的膜,将屋内陈设裹进厚厚的时间尘埃里。   他最终被扔到一台桑主之下,那之上,是一块无字的牌位。   傅毓对母亲又爱又恨,既舍不得她无人供奉,也不愿再以子之名供奉她。   他一脚踩在晋王背脊上,望着那块结满蛛网的牌位道,“我带这个男人来给你赔罪来了。可惜,他不能亲口和你说一声对不起。但九泉之下你若有灵,看到他目下的样子,亦能安息了吧?”   晋王已经一动不动了,他蹲下身去,拉着他的衣领将人屈成跪地的姿势,道,“给她磕头。”   晋王没动,任由他按着头磕在地上。   按着他磕一下,傅毓便说一句:   “第一个,是你娶她不为真心,而是用她做掩人耳目的棋子,该磕。”   “第二个,是你既有野心,却偏偏手段不够,让她察觉出你的敷衍和计谋,又未能说服她和你继续做戏,该磕。”   “第三个,是你将她关在这院中两年,害她疯癫,最终自焚而亡,该磕。”   他用力之猛,三下过后,晋王头破血流,整个人趴到地上,如同死去。   傅毓睁着眼睛,没让泪水流出,默默将那块无字牌位拿来擦干净,又小心翼翼放回去,低低说道,“我欠你的,还清了。”   说完,他看也不看地上的人,转身走出去。   嬴川站在廊下,见他出来,恭敬道,“主子,您让我安排的,备妥了。”   傅毓越过他,吩咐道,“将人带出来,治好了丢过去。”   嬴川发了令,从外院进来两个护卫,一前一后将晋王抬出春芒居。   狂风吹过,卷起尘烟,破败的春芒居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十来年过去,院内那棵大榕树愈发高壮,树枝几乎要越过宽廊,伸到对面的庭院里去。   傅毓束手站在院外看了看,恍然间又看到那位五六岁的小男孩,用尽力气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借着树枝翻过围墙的光景。   但没有关系,所有的苦难与噩梦都过去了。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晋王府。   “放火烧了吧。”   晋阳城最近出了一件大事,年关将至之时,晋王府起了一场大火,将整个王府焚烧殆尽,全府上下,不知所踪。   有人说,这是因为晋王有谋反之心,上天降罪,故而生的天火。   又有人说,两代晋王在位四十年间,政绩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怎么会想谋逆呢,其中肯定有阴谋。   但很快,因晋王的骤然消失,朝廷便派北庭将军裴凌接管了晋地,将晋王封地划入北庭府的统治范畴。裴将军颁发了朝廷新政,减轻赋税以后,百姓们继续被朝廷庇佑,便渐渐地忘记了曾经此地的主宰。   新年过去,大地回春。   晋王城外一处青砖小庭院内,正上演着一出每日必现的戏码:三个强壮的大汉,将一位瘦弱的中年人按在地上打,被打的人不会说话,只能呜呜发出碎棉絮一般的声响。那几位大汉打累了,才从地上爬起来,疯跑散开去,嘴里都嘟囔着,“我是皇帝……喔,我是皇帝。”   这里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大量患上疯病的人,每天闹哄哄,乱糟糟的。   路过的行客听了,便笑两句,“不知是何处来的善心人,竟肯弄这么个地方,将街上流浪的疯乞丐们都关在里面养起来。倒也减轻了咱们晋阳城守卫们的负担。这些日子以来,疯汉伤人的事再也没发生过呢。”   哪有人会想到,他们曾经高高在上的晋王,被人拔了舌,挑断手脚筋,扔在这处院里,被身份最为低贱的疯乞丐每日磋磨。用那些疯乞丐的皇帝梦,一日一日地嘲讽着他的失败。   傅毓本来便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杀他,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折磨他罢了。   他承认自己修行不够。度己尚且难,如何学得会以德报怨? 第86章 教导   萧洵在年前便回到晋阳,但他只对萧元敬说了宋淮远的事, 对妹妹和陛下关系, 丝毫没提。   但他抽了个空和涟歌好好谈了一次, 见到前年还情窦未开的妹妹, 在提起陛下时的眼底星彩时, 他心中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酸楚。   陛下年岁不小了,他既动了要立后的心思,那这个妹妹,他是留不长了。   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 他每日都给涟歌带些好吃的,或者有趣的小玩意儿。今日春光艳艳, 天气和煦,他便想着带涟歌去月半弯玩。   月半弯是晋王的产业,但其实主事早被傅毓收至麾下,因而晋王的倒台并没有影响到了月半弯的营业。   涟歌见日色确实好,便去溪棠院邀了萧涟漪一道。萧涟漪年前已经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便, 却一直不松口答应定亲, 愁得王氏每天着急上火的。   虽说在大楚, 十七八岁不嫁人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令王氏生气的,是萧涟漪的态度。无论她相中谁家公子,只要和女儿一说,萧涟漪的回应便是不咸不淡全部拒绝。   哪能这样的呢。王氏狠不下心去强迫萧涟漪定亲,想着叫她多出去走走, 性子开朗了,就肯嫁人了,便对她们道,“去去去,多去热闹的地方转转。”   兄妹三人到了月半弯,因是下午,客人还不是很多,选了观赏位置极佳的二楼,竟又碰上第一次来时的飞天舞表演。   涟歌爱看美人跳舞,觉得这群飞天甚合心意,却发现萧涟漪兴致缺缺。这种状态延续很快了,她便移过去,悄悄地问她,“大姐姐,你最近怎么了?”   以为是因王氏逼得紧,引起了萧涟漪的反感,她便道,“大姐姐不必再想那些烦心事了,你若真不想嫁人,便好好同大伯母讲,她不会不听你想法的。”   萧家向来务实,把儿女们的幸福看得比虚名重,她想,若大姐姐一辈子不想嫁人,大伯母大伯父恐怕也只会生气,而不会舍得强迫她。   况且,她如今只觉得,萧涟漪只是还未真的喜欢谁,又不愿离开萧家,所以才迟迟不愿允嫁。   萧涟漪脸红了红,声音小的可怜,在涟歌耳边说,“我不是……”   涟歌看她神色,一下灵性了。她对一旁不曾注意他二人谈话内容的萧洵道,“哥哥,我要和大姐姐说悄悄话,你先到让处去转转好不好?”   萧洵无法,又放心不下,只得到雅间外去当门神去。   涟歌又让丫鬟们到旁边去,才道,“大姐姐,你可以跟我说了,你的心上人,是谁?”   萧涟漪咬咬唇,脸越来越红,“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心上人,但每次母亲问我中不中意旁家儿郎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他,然后便不想嫁给那些人了。”   这种心境,涟歌哪能不清楚。自去岁开始,母亲每每和她提到嫁人的事时,她心中想的,也是行哥哥的脸。便说,“你因他而不愿嫁给旁人,那他就是你的心上人啊。”   萧涟漪头埋得更低,耳朵尖都红了,道,“他就是,他,他,是霍小将军。”   涟歌眨眨眼睛,好久才消化掉这句话。   大姐姐心悦之人,怎么会是霍璟?   等等……他们不是就见过几次吗?大姐姐是怎么喜欢上他的,该不会大姐姐也是因为觉得霍璟长得俊吧。   大胆出口之后,萧涟漪便没有方才那么难为情了,知道涟歌的疑惑,解释道,“去岁上元节那天,你走失以后,大哥将我和采月妹妹安置在酒楼里,后来采月被薛世兄送回府,我便是霍小将军送的。路上碰到了贼人,是他护得我。”   她一口气说完,涟歌便懂了。   英雄救美,施救者又是俊俏的年轻公子,她大姐姐会心悦也是正常的。   可是自她从梁州回来,霍璟便不在京中了,至今未再回来过,况且霍家又时代镇守西北,她大伯母能允许女儿嫁到西北去吗?   涟歌觉得有些担忧,但最重要的是,“他呢,他喜欢你吗?”   萧涟漪摇摇头,只说不知。   涟歌握住萧涟漪的手,对她道,“没有关系,我大姐姐又美丽又温柔,他不会不喜欢的。可是你也不能一直这么干等着,我帮你写封信问问阿璇可好?”   她没听人说过霍璟定亲或是有心上人的意思,便想着让霍璇旁敲侧击去问问霍璟对她大姐姐的看法。   萧涟漪一惊,“不可。”   女子当以贞静为要,这种事哪能主动去问呢。   涟歌劝道,“我是让阿璇旁敲侧击去问,又不是直接问他,有什么不可的?况且,能真心喜欢一个人,一辈子可能就一次了,至少要为自己主动这一次,才不会觉得后悔啊。”   见萧涟漪似有所松动,涟歌再接再厉,“起码也得知道,他有没有意中人啊?倘若他有意中人,大姐姐便可将心收回来,去看看别人家的好儿郎,无谓在一棵树上吊死嘛。”   征求萧涟漪同意以后,涟歌再三思索,决定直接一点,便给霍璇写了一封信,请她和霍璟进京来参加自己的及笄礼。   入夜。   涟歌有些犯困,却又睡不着,抱着被子坐在床榻上发呆,一只手无意识第在被子上划圈儿。   望舒将床头的绢罩落地灯移远些,坐到脚踏上问她,“姑娘是想陛下了?”   涟歌没吱声儿。   但她确实想。下午廷萧涟漪说了会儿话,她就愈发的想起傅彦行来,自年前他去“汤山行宫”以后,已有两个月。如今连正月也要结束了,他还没回来。   但面萧洵回京,他得以知道兄长为他做的大事成功了,后晋王府起大火,晋王封底划入北庭府的消息传到京城里来。她才知道自己的行哥哥,这些日子里到底做什么去了。   他竟亲自潜入晋阳,解决了一地藩王。   那一定非常凶险。可她除了默默替他祝祷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望舒又道,“要不,您给陛下写封信?”   她虽也不知陛下到底去了哪里,但旁的云卫们总能联系上他。   “不要,他会分心。”涟歌摇摇头,想起傅彦行走之前说的话,又笑道,“他就快回来了!”   这般想起,她才觉得踏实些,躺下去慢慢睡着了。   傅彦行如今,带着一小波人正在北地大楚和乌孙的边界勘察地形。   这些地方他两年前亲自来过,还特意绘制了舆图,如今旧地重游,速度便快些。   徐立和裴凌跟在身后,听他一点一点地部署军事,心中的惊讶溢于言表。   他们向来知道陛下聪慧睿智,但确实是这些日子亲身体会了,才知道陛下在军事上的才干,绝不亚于他的治国之能。   傅彦行一点点的从地形,植被和排兵布阵,攻守之法详细说了,叮嘱道,“朕说的这些,你们要在今年的冬天到来之前,全部操练准备好。”   边境天宽地阔,草地沃野千里,一眼望过去,苍穹笼罩四野,天边的云朵和大地连接,成就一副广袤豪迈之象。   猎猎狂风吹起傅彦行的衣摆,将他目下雄心四散开去。   大楚,到了彻底肃清乌孙祸患的时候了。   回到军营,傅彦行问裴凌,“今日什么日子了?”   裴凌道,“回陛下,二月初十。”   傅彦行将自己规制改善出来的舆图拿出来交给裴凌,道,“朕勾红之地,便是带你亲自如果的地界,你一定要记得,早些设下防守措施。”   说完,他郑重其事地看着裴凌,“裴卿,大楚接下来的数十年的边境安危,系于你手。”   裴凌身姿挺拔普通一颗松,恭恭敬敬接话,“臣,愿为陛下,为大楚,肝脑涂地。”   傅彦行站起身,拍了拍裴凌的肩,吩咐回京。   进入二月以后,静成太后特意遣了玉音姑姑来萧府,送上了一支镶了宝石的金簪,说是太后娘娘送给涟歌的及笄礼。   太后御赐金簪,意思便是涟歌的及笄礼犹如太后亲在,这是莫大的荣宠了。   林氏一时有些受宠若惊,玉音姑姑道,“咱们家娘娘先前承蒙二姑娘入宫陪伴良久,对二姑娘甚是喜爱,夫人不必惶恐。”   “且娘娘的意思是,让奴婢留在萧府中教导二姑娘礼仪。及笄过后便可成家,娘娘希望二姑娘将来到夫家以后,能撑得起夫家门庭,做个合格的正头夫人。”   她这话说得隐晦,在场女眷,除了涟歌,无一人听得懂。   林氏喜出望外,想着太后娘娘有此举动,怕是动了给女儿指婚的心思,乐得合不拢嘴,道,“娘娘有心,臣妇感恩戴德。小女便有劳姑姑费心了。”   她拉着涟歌欲行礼,玉音姑姑连忙伸手去扶,“奴婢也是听太后娘娘的命令行事,万不敢受夫人和二姑娘的礼。”   涟歌知道太后娘娘这样做,不管出于真心,还是碍于傅彦行的面子,都是在释放她愿意接受她做儿媳妇的信号,没忍住用衣袖挡住脸笑了。   数着傅彦行答应过的回京的日子,就连学礼仪都不那么枯燥了。关起门来的时候,玉音是按照皇后的礼仪来教导她的,只是她打小随性惯了,没日这么一板一眼的练下去,便是挡不住的腿脚酸软,故而每晚入睡前,都得经过望舒一番按摩后才能入睡。   涟歌趴在软塌上,闭着眼睛,一边让望舒按身子一边和她说话。   晚风轻轻从窗边吹进来,带起屋内纱帘飘飞,她因才沐浴完,身上穿得少,被冷风一激,便觉得有点儿冷。   “望舒,你去关一下窗户。怪冷的。”她喃喃道。   望舒起身走了,风停以后,涟歌听见脚步声靠近,便说,“你帮我捏捏腿吧,酸得厉害。”   直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小腿,涟歌浑身一僵,才察觉到不对。 第87章 婚期   男女之间,天生的体型差异, 除了身高和体格之外, 便是四肢的大小了。望舒的手是她所熟悉的, 而握着她小腿的那只手, 也是她所熟悉的。   涟歌一下睁开眼睛, 翻身坐起来,惊喜地扑过去,“行哥哥,你回来啦。”   傅彦行张开怀抱将人接住, 将她稳了稳,笑道, “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在你生辰之前回来的。”   涟歌乐不可支,只觉得看到他以后整颗心都沸腾地要溢出来,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嘟起嘴巴去亲傅彦行,其实是撒娇, 但傅彦行眼中闪闪发亮, 哪里受得了她这般主动, 将人箍进怀里, 低头便吻。   分开的时候涟歌气喘吁吁,傅彦行也没讨到好,身体被勾起了点儿反应,整个人绷成雕塑一样,不敢乱动。   他红了脸拍了一下涟歌的臀, 将涟歌按回软塌上去趴着,涟歌被他那一拍,虎着脸想凶他,傅彦行已经在她小腿上不轻不重地按起来。   她一下觉得有点儿痒,嘻嘻笑了,翘起脚蹬了傅彦行一下,因为力道不大,他反倒觉得那点触感跟猫爪似的。   “这些日子过得好么?”他一边按一边问,因想着这回涟歌并没有说想他,但自己又问不出“你想我么”这种话,故而旁敲侧击。   涟歌不知他的心思,趴在榻上用手垫着下巴,回答却如了他的意,“好,就是每日都想你。”   这次分开两个多月,连一封信都没有通过,她可想他了。   傅彦行脸红红的,也道,“唔,我也很想你。”   涟歌是趴着背对他的姿势,少女修长的腿还被他抓在手中,傅彦行神思就有点飘忽,视线在她挺巧的臀和如玉的背上扫过,愈发觉得心热,便拉过一旁的软被将整个人盖住。   涟歌在被窝里拱了拱,将头钻出来嘟囔着问他,“行哥哥,你干嘛啊。”   他干巴巴地道,“怕你冷。”   涟歌不疑有他,拢了拢被子絮絮叨叨和他讲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行哥哥,我还请了阿璇和她哥哥入京来参加我的及笄礼。”   傅彦行并不乐意从他嘴里听到旁的男人的名字,脸色不大好看,又听她问,“你觉得他和我大姐姐相配吗?”   傅彦行对萧涟漪没多大印象,但爱屋及乌,便说,“他配不上你姐姐。”   涟歌倒不怎么觉得,她道,“你不知道,阿璇哥哥在濮阳有多受欢迎,我们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就喜欢他得很。”   “长得又英俊,脾气又好,还是个将军。”她数着霍璟的优点,傅彦行越听脸越黑,问她,“然后呢?”   “他若能做我姐夫就好了。”涟歌没说萧涟漪喜欢上霍璟的事,他却听懂了,面色稍霁,“那我给他们赐婚。”   “那怎么能行!”涟歌睁开眼,扭头看他,“我大姐姐不会想要。”   以涟歌对萧涟漪的了解,她的大姐姐是一个虽然温柔似水,却是很骄傲的一个人,若是因为赐婚才和霍璟成了亲,恐怕意难平。   “那你要我做什么?”他觉得她侧着身子蹙眉看他的模样实在很美,越看越喜欢,早就把什么霍璟之流抛诸脑后了。   涟歌把着他的手放在腿弯上面一点,不客气道,“酸,捏捏。”   她这些天确实辛苦,又不愿说,玉音的训练强度一日一日地在增加,以为她是天分高,还给静成太后去过消息夸赞她。   觉得舒服些了,她又接着方才那个话题,“什么也不用做啊。我大姐姐不需要赐婚也能追到心上人的。”   傅彦行挑眉问她,“就像你?”   “我什么?”涟歌不解。   “你,十二岁的时候就给我写过信了,其实一早就对我钟情了吧?”傅彦行嘴角勾起,这样问。   涟歌好半天才想起来,她说的他们认识那年的中秋,她摔碎了他的玉,给他赔罪写的那封信。   进而瞪大眼睛指控,“胡说,先动心的明明是你,你后面总是骗我,就是想跟我亲近对不对?”   傅彦行换一只腿捏,大方承认,“你说对了,我一早就对你钟情了。”   涟歌翘起嘴巴乐,过了会儿又觉得两个人争论这种问题实在是无聊,便哈哈哈笑起来。   笑完了她推开他的手,爬起来,看了看天色,催促道,“行哥哥,你快回去吧。”   傅彦行脸上是奔波过后的风尘之色,料想此行辛苦。傅彦行坐着不动,她望着他的眼睛,伸手在摸摸他的长睫毛,无法忽略他眼瞳里的红丝以及眼底下的青灰,说道,“你累了,该休息了。”   傅彦行顺势拉着她倒下去,两个人挤在窄窄的软塌上,紧紧依偎。   “我走不动了。”   语气极为可怜。   涟歌想了想,爬起来,对他道,“你睡会儿。”   越过他跳到地上,涟歌用软被将他盖住,跑到外间去让望舒送一盆热水进来。   傅彦行侧着身子看她和望舒说话,不多时便眯着眼睛假寐。他向来浅眠,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涟歌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擦手。   心中一软,便卸下防备真的睡着了。   涟歌坐到软凳上盯着他看,觉得他果真是这天下间最好看的人,心里越来越美,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第二日是被林氏叫醒的。   “眠眠,太后娘娘又赐下来一件衣裳。你先去试试,不合身的话,得改一改。”林氏眼睛弯起来,将女儿从被窝里挖出,说道。   屋内的桃木衣架上,挂了一件美丽的红色留仙裙。涟歌站起身,林氏亲自取了给女儿穿上,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酸楚,道,“咱们家的眠眠果然是长大了,出落得越来越标致。”   涟歌得了夸赞,喜滋滋地将衣裳再换下来。   转眼便是三月初九。   这一日,原本极为普通,但对涟歌来说,及笄礼却是一个女孩儿一生中,十分重要的日子。   萧府内到处张灯结彩,喜气盈门。涟歌住的云亭月榭里,日头高挂春色满园,盛开的繁花如一大片浩瀚的水面,而涟歌跟着林氏一道,分花拂叶,行走于浪花之尖。   众宾客于是看清了今日的主角。十五岁的少女亭亭玉立,身量逐渐长成,姿容秀丽,貌美无双。一抬首肌肤胜雪,双眸是冰雪般明亮,如一片飞入眼底的雪花。   晋地的事,在百姓中没有激起什么浪花,但对朝廷而言,却不啻于是惊天动地的巨变。结合前两年朝中人事变更,便都明白这是皇帝韬光养晦两年以后的大动作。   前几日,从晋阳回来的萧洵,被皇帝以“有大才,居至功”之名,封做清平侯,且一举从六品巡城郎官升任正三品的礼部侍郎。那些觉得他升迁太快于礼不合的言官们,却都只敢在心中嘀咕,瞧着年轻帝王英伦冷酷的面孔,都猜到这位小萧大人,先前去晋阳,大约是打头阵去了。   削藩一事虽未大张旗鼓摆在明面上说,但那些本和晋王有私交的大臣们,俱都战战兢兢,不敢置喙。陛下论功行赏,他们亦无可说。   萧府一门,出了三位三品大员,且最年轻的那一位还封了爵,京中高门大户再不敢小瞧,一时之间,萧家水涨船高。   故而今日萧府二姑娘的及笄礼,办得相当热闹。除了萧家的至亲好友外,尚有许多不请自来的夫人们。   思及萧府中目下有两位适龄待嫁的姑娘,三位年岁正当的公子,不少人便是存了交好之心,想着若能借个缘分攀个儿女亲家,再好不过,若不能,与朝中新贵叫好,也不是坏事。   见了给梳头之人是玉音姑姑后,很多人便在心里盘算着,到底是皇帝为了眷宠萧家以太后的名义赐下尊荣,还是这位萧家二姑娘入了太后娘娘的眼,将来会有大造化。   涟歌不知他人心中所想,但即使知道也不会在意,任玉音姑姑将头发梳成髻,静静地享受属于自己的重要时刻。   今日做正宾的是定国公府的何夫人。静成太后与她姑嫂关系亲厚,为给涟歌造势,遂请了她到萧府里来,为自个儿儿子的心上人做正宾。   她早就准备好要接纳这样子的儿媳妇,便想着将与她有关的一应事务准备的尽善尽美。   何夫人心思通透,早在来萧府之前便想清了此中关窍,望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不免想到整日在家闭门不出的何窈,竟生出几分淡淡的哀愁。   做娘的哪里不知道女儿不愿嫁给皇帝的心思,但何窈偏又自小古怪,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如今她虽贵为莱阳郡主,但做母亲的一想起她身上那个“嫁人恐伤性命”的批言,便觉得心中酸楚。   礼既成,涟歌忍不住伸手扶了扶头上新戴上的发簪。   玉音姑姑笑着和她道了一声恭喜姑娘了,她还未明白,便听外间一阵喧闹,萧管家小跑着来到正堂,嘴里嚷着,“田大伴替皇上宣读圣旨来了!”   涟歌心中已有了猜测,旁人却面面相觑,林氏拉着女儿带着一众宾客忙去前院接旨,萧老夫人亦是疑惑不解,由萧涟漪扶着跟了上去。   萧元敬已经命人奉了茶,流安却没喝,捧着装圣旨的锦托一个劲儿的对他道恭喜。   等正主来了,全府下拜,听流安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太后诏曰: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萧氏涟歌,乃大理寺卿萧元敬之女。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慈著螽斯、鞠子洽均平之德。敬章翚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称。宜膺茂典。兹仰遵静成太后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择日完婚。钦哉。   一时之间,满府肃静,一息过后,又都山呼万岁。   流安将圣旨递到涟歌手中,笑道,“娘娘。接旨吧。”   不过才一日,“新出炉的朝中新贵萧家,出了皇后”这样的消息便传遍朝野。   萧府中其他人却是惊忧大于欢喜。萧老夫人和林氏想着深宫寂寞,似乎已经看到涟歌伴着漫漫长夜度日如年的凄凉镜像,婆媳二人执手相望泪眼,无语凝噎。   萧元敬将萧洵叫到淑芳,开门见山文,“你帮陛下做成了大事,陛下为了嘉奖你,所以赐咱们荣宠,才封眠眠为后的吗?”   萧洵认真道,“不是。陛下是真心的,当年在濮阳,眠眠于庄子上救的那一人,便是潜龙在渊的陛下。”   萧元敬眉头深深蹙起,“你妹妹的性子,并不适合为后,我宁愿她嫁于草莽,幸福一生,也不愿她在深宫中蹉跎。”   萧洵在这件事上也并不愿意为傅彦行说好话,却中肯地提醒未女儿操劳的父亲但,“眠眠自己,也是愿意吗。”   萧元敬一怔。   明旨一下,便是官媒上门,过采,问名。但因涟歌身为未来国母,又是皇帝亲自下旨册封,来萧府走这趟形式的,便是傅氏宗族里的睿郡王。   夜里,林氏关上门,拉着萧元敬悄悄地问,“你说,眠眠的八字,能给陛下知道吗?”   女儿非亲生,可她如珠如宝疼爱了十五年,一想到今后就要到那吃人的地方去,林氏这几日都没有睡过好觉。   萧元敬安慰她,“陛下已经知道了,你放心,往后,有陛下护着她,没什么好怕的。”   他将那日萧洵说给他听的话又说一遍给妻子听,林氏擦擦眼泪,心中哀愁这才淡了些,“母亲这些天也忧心,明日我得告诉她去。”   两天后,卜算结果出来,道帝后二人八字十分相配,乃天赐良缘。   纳征时宫里给出的聘礼十分可观,据说礼单皆由皇帝亲定,马匹、布帛、玉璧、米黍等等,当日将武昌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按理,皇后的嫁妆也由宫中出,可林氏心疼女儿,晚上的时候将自己的嫁妆匀出一大半来,偷偷塞给涟歌。   母女二人相伴到入眠,第二天,却听流安来传旨,道钦天监算好了良辰吉日,陛下顺应天命,将婚期定在了五月初二。 第88章 大婚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普通人家的嫁娶尚且仓促, 更遑论是立后, 虽然宫里派了不少宫人帮忙, 萧家上下仍旧忙得不可开交。   林氏只觉得女儿马上就不是自己的了, 看一天少一天, 这些日子都歇在涟歌房中陪着,倒叫傅彦行不好再做夜探香闺的事。   实则他也紧张,但一想到往后可以日日与涟歌在一处,又觉得满足, 一腔热血沸腾不已,就等着大婚的时候好好诉与她知。   转眼, 便到了初一。   林氏一想明日涟歌便要出嫁,眼眶就忍不住发酸,一手抚摸着宫里送来的嫁衣,一面同女儿说着体己话:“眠眠,成了亲便是有夫君的人, 离开了爹和娘, 夫君便是你的天, 凡事要顺着他, 听他的话,再不能耍性子。”   涟歌趴在她的肩膀上,静静地听她教诲。   她想到女婿的身份,半点欣喜之情也无,叮嘱道, “更何况你的夫君,他是这大楚的主宰,若将来有了不顺心之事。莫要与他置气,更莫同你自己置气。倘若有了让你难以忍受之事,也要记得他是天子,你得敬重他。”   林氏目下是不信帝王之爱的。涟歌嫁进宫,便是皇后,一国之母,能让她觉得难以忍受的不顺心之事,恐怕便是皇帝的朝秦暮楚,和后宫内的三千嫔妃了。可女儿还未嫁,如今又与陛下两情相悦,林氏不想泼她冷水,也不想教她做个大度的国之主母,只盼着倘若日后帝后二人感情淡了,涟歌也能怡然自得,勇敢的将心收回来,不至于在深宫那样的地方失了本心,自怨自艾,做个闺怨妇人,甚至被皇帝厌弃。   涟歌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心道行哥哥才不会让她不顺心,可嫁做皇后是遇到他之前从未想过的事,思及历代后宫中的情形,还是有点怕的。   她分明不愿,她的行哥哥再有旁人。   但除了这个,她旁的情绪倒也少。   在涟歌的意识中,成婚她向来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礼记》里面说“昏礼,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她通篇都会背。   具体的例子便是,成婚就像她的父亲母亲,大伯和大伯母那样。她一想到成婚以后,要和傅彦行成为这样的关系,便很欢喜。   林氏说完之后,坐到床边去将涟歌抱紧,细细说道,“你嫁人,娘亲很高兴。可是一想到往后难以再见,我便又觉得苦。”   当年那个皱巴巴的小小婴儿,一眨眼便成了将为人妇的大姑娘,林氏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她还没有准备好,便就到了这一步。   母女同行十五载,一朝就要分别。   听了这话,涟歌也一下子难过起来,却不觉得是这么回事,便说,“我会经常来看娘亲的。”   林氏当她是在安慰自己,笑道,“只能母亲进宫去看你了。”   大楚历代的规矩,皇后除了回门那日,便再不能随便回母家。想与家人见面,只能逢年过节的时候下令召请家人进宫。   涟歌眼眶一霎红了,“娘亲,我不想嫁了。”   “这哪里行,”林氏摸摸她的发顶,被她逗笑了,“圣旨都下了,况且明天便到婚期,哪里说不嫁就能不嫁。”   “但是我忽然舍不得了。”涟歌想到往后的日子,不能再随心所欲地跟和母亲撒娇,便觉得嫁给行哥哥也不是十分快乐的事,闷闷不乐地道,“要是成了亲还能住在家里就好了。”   林氏想起自个儿先前的想法便是最好给女儿招个赘婿,或是将涟歌嫁到近处,最好能日日见面那种。可如今……   她微微叹一口气,想到一件顶重要的事,便把涟歌拉起来,略尴尬地从袖子里拿出个小册子,递给涟歌,“眠眠,你看看这个。”   涟歌疑惑地接过,林氏的心绷着等她看。   饶是母女之间关系再亲密,教看“嫁妆画”这种事情她还是会觉得尴尬。   涟歌翻开第一页,觉得里头的人有点儿丑,便一下扔了,“难看。”   她以为是画本,蹦蹦蹦跑到书架上拿出傅彦行送她的故事画本,翻给林氏瞧,“娘亲,这个才好看。”   林氏脸目光跟着动了动,那句“那本书不是画本”在嘴里滚了两圈也实在是说不出口,红着脸两那本避火图收进袖子里,只道罢了罢了,陛下好歹是皇帝,于这事儿上比女儿有经验,不强求她会了。   只是想着女儿这具玲珑身子,冰肌玉骨,想着男子应当是爱极的,怕明晚女儿不懂事惹天子生气,又怕女婿没有节制,害涟歌吃苦头。   林氏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终究是对女儿的心疼战胜尴尬,轻柔地对她道,“眠眠,明天晚上,喝了合卺酒以后,你得对陛下温柔点儿。”   涟歌一脸懵懂,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具体温柔法。   林氏咬咬牙,想起当年自己的洞房花烛夜,红着脸道,“倘若陛下亲你,你得脸红一下,温柔一点去抱住他的脖子,然后轻轻地唤他声夫君。”   剩下的,便是男人们的事了。   当初萧元敬亲她,她便是这样的,后来那夜萧元敬十分温柔,并未让她受苦。   涟歌将头埋进她怀里,想着自己和行哥哥都亲过好几次了,就有点羞于面对母亲。   林氏只当她是害羞,见天色不早了,静静抱了她一会儿,才道,“不早了,歇了吧,明日有得累呢。”   涟歌窝在林氏怀中睡到天明,做母亲的却是睁着眼睛一夜未眠。   在第一声鸡鸣叫起之前,萧家就已点亮晨灯,忙活过来。   林氏摸了摸涟歌的头,擦干眼角酸楚的泪水,轻轻将女儿推醒,道,“眠眠,该起了。”   涟歌揉揉眼睛,看外边天色朦胧,分明时辰还早,可也知这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因而也跟着坐起来。   林氏亲自给涟歌沐浴,擦发。待洗漱完毕后,她才让在屋外等候着给皇后穿衣的宫人进来伺候。   大楚建国二百年,可供参考的帝后大婚的例子极少。但上一次帝后大婚却是发生在先帝迎娶如今的静成太后之时,所以这次帝后大婚,礼节上有例可循。   宫人一层层给涟歌换上袆衣,翟衣,中单等,一口气裹了好几层,到最后才是皇后大婚所穿的玄色绣金凤衮服。光穿衣,便用了足足一个时辰。   到全福太太开脸的时候,涟歌额角全是汗。眼下的时节,金陵犹如蒸笼,平白着一件单衣都不住涌汗,更何况今日穿得这样多。她有心想脱掉两件,可也知道于礼不合,生生忍住了。   静成太后特意又派了玉音姑姑来萧府给涟歌梳头,但这会子还没到,萧洵便忍不住来和妹妹说话。   他其实也没甚好说的,看着涟歌凤袍加身后一下沉静高贵起来的气质,欢喜也有,心酸也有。但知道这会不能惹她哭,便不说伤感的话,只叮嘱道,“即使是嫁了人,哥哥也永远是你的哥哥,萧府也永远是你的家。”   等玉音给涟歌梳完头,戴上凤冠,林氏忍了一早上的泪水便止不住地流,带得涟歌也跟着哭。   萧元敬被母女二人哭的心都要碎了,道,“今天是好日子,哭多了不吉利。”   林氏这才擦干净眼泪,让其他人都出去,只自个儿守着女儿等吉时。   今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烈日灼灼,偶有风起,正好吹走因炎热带来的闷燥。   涟歌的闺房门窗紧闭,林氏握着绢扇在为涟歌扇风,偶尔和她说两句话。   望舒听了外头的动静,过来敲门,“娘娘,夫人,吉时快到了,迎亲的人已经到府门口了。”   涟歌这下却不想走,拉着林氏的手坐着不动。林氏亦自欺欺人地拖着不催她。   若女儿嫁的是普通人家,这会儿当是该新郎带着男傧们做催妆时的时候,倒也不担心误了时辰。   见屋中没有动静,望舒又敲了敲门,道,“娘娘,夫人,是陛下亲自来了。这会儿已经在堂前等着了。”   林氏怔了怔,没想到皇帝竟会亲自来,这才赶紧起身,将涟歌扶起来,打开了房门。   傅彦行着一身和涟歌相配的衮服立在堂上,更衬得他面如玉,发如墨。听见声音转过身来,便见是林氏将涟歌送出来。   许久不见的二人相视一笑,俱都在对方眼中望见情意满满。傅彦行移开眼去,对林氏弯下腰,恭敬道一声,“岳母在上,小婿有礼了。”   他方才亦对萧元敬行了女婿礼。   林氏受宠若惊,本就未从皇帝亲自来接亲的震惊中走出来,如今又被天子称作岳母,更是难以置信。   但见到他极自然地将女儿从自己手中接过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顾不上会不会逾矩,将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叮嘱道。“好孩子。我将眠眠交给你,往后请你一定要多多包容她。”   “请岳母放心,我会的。”傅彦行连朕也不自称了,一手稳住林氏,道,“我既娶了她,便当真心真意只爱她一人。我知岳母暂时信不过我,但我身为帝王,说出的话便是金口玉言,您且看我日后表现便是。”   涟歌拜别父母,为萧元敬夫妻敬茶的时候,傅彦行也不顾身份,跟着跪了下去。   到这时,林氏心中的愁绪才少了些,却仍旧拉着女儿的手,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萧元敬心里也颇不好过,可到底比林氏冷静,拉开她握住涟歌的手,道,“且让陛下和娘娘去吧,莫误了时辰。”   林氏用袖子腌面垂泪,看着萧洵一步一步将涟歌背上御撵。   傅彦行最后朝他夫妻二人又躬身执了个礼,这才出门上御撵去和涟歌坐到一处。   迎亲的车驾缓缓离开武昌巷,外头是跪满的百姓,口中山呼万岁,又呼千岁。   傅彦行勾着涟歌的手在她掌心挠了一下,侧过头去亲亲她的耳朵,低声道,“眠眠,你今日,甚美。”   涟歌记着玉音姑姑的教诲,怕自己丢了皇家脸面,故而刻意板着身子将自己塑成雕像,冷不防被傅彦行调戏一下,差点破功。可听着撵外百姓呼喊之声,又不敢动,便用手也捏了他一下。   等终于到了帝后行礼的乾元殿时,她的心也是绷着。傅彦行早在御撵进入朱雀门的时候便先从近道去乾元殿候着她了。   望舒搀扶着涟歌下了御撵,来到乾元殿前的丹陛下,道,“娘娘,这段路,得您自己上去。”   涟歌脸颊红红,抬眼往了望眼前的汉白玉雕龙台阶,知道傅彦行在尽头等着她,也不觉得苦了,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周围是观礼的文武百官,耳畔是流安高声宣读册文的声音,她照着已练过数十遍的步伐,缓缓踏入自己新的人生。   傅彦行向来冷肃的面容,因一步步向他靠近的少女而变得柔和。是春季的飞花,被柔软的暖风一吹,掠过红墙朱瓦,入了宫廷有个人的手心里。   涟歌跨完最后一个台阶,傅彦行便伸出手将人往怀中一拉,半抱半扶地带着她拜了天地。   本该是皇后向皇帝下跪行礼,赐凤印的环节,被他下令改成了寻常夫妻间的拜天地,涟歌自己并不知其中微妙,参礼的百官们却俱都一惊。   先前那些以为皇帝是为了荣宠萧家才册封萧氏女为后的那些人,到此刻才明白自己先前的念头有多荒唐。   被宫人簇拥着进了“洞房”,涟歌才发现,这里明明是傅彦行起居的宸阳宫。   她先前听说皇后是要住在凤藻宫的,如今发现竟是和傅彦行在一起,很是欣喜。   由望舒伺候着卸下厚重的衣衫和发冠,沐浴完毕后,涟歌才觉得自己彻底放松下来了。   她被伺候着换上红色的衣裙,坐在殿内让望舒按摩颈部,便见傅彦行走了进来,也都换过衣裳了。   “行哥哥!”涟歌迎上去,十分欢喜,问他,“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玉音姑姑告诉过她,成亲以后,行哥哥要晚上才会回来的。   傅彦行凑上去再她耳垂上又咬了一口,涟歌一下腿发软,被他抱起来,道,“行哥哥带你去一个地方。”   等上了马车,涟歌才意识到,这是要出宫,她乐道,“行哥哥,我们回家吗?”   傅彦行将她抱在腿上,想着自己如今是“有身份”再不用顾忌什么的人了,便勾着她去亲她的唇,末了才喘着气道,“不是。是一个你一定喜欢的好地方。”   涟歌觉得很新奇,又想起前两年二人一起出宫的情景,便末了摸他的胸膛,将头埋进去,道,“行哥哥,我想睡一会儿,到地方了你叫我。”   傅彦行有好多话想和她说,可知道她是累了,便拍拍她的背,也不嫌热,将人紧了紧。   华清苑在金陵城外二百里外,苑中有修竹、有奇花,一幢重云楼。   涟歌从从未到过这里,被傅彦行带上重云楼时,自上而下看,便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因而想到,这是前年除夕时候,傅彦行带她来过的地方,当时他还说,以后会自然有机会带她来小住。   如今就来了!涟歌因为他记得这样小的是而欢喜。傅彦行问道,“饿吗?”   涟歌这一日几乎没怎么进食,但先前全副心思都被“成亲”这样一件大事占满,并不觉得饿,现下被他这么一问,才道,“饿了。”   傅彦行笑了笑,背对她弯下腰,拍拍自己的肩膀,道,“我背你去用饭。”   涟歌觉得他整个人都变了,乐的很,趴到他背上勾住他的脖子,亲一亲他的耳朵,“行哥哥,你真好。”   傅彦行给她亲得差点脚下一滑,便拍了拍她的臀,故意冷着声音道,“老实点。”   傅彦行背着从重云楼上下来,已有宫人布好了膳,涟歌端着小碗吃着,却发现所处之地亦是张灯结彩,和宫中一样喜庆。   她眼睛亮了亮,问傅彦行,“这里也要布置成成婚的样子吗?”   傅彦行道,“对。”却没解释更多。   她吃饭时一向安静,便不再说旁的,但挑食的时候被他眼风一扫,便跟着他用了两大碗。望舒怕她积食,送来酸梅汤让她喝,味道酸酸甜甜的,傅彦行提醒她,“少喝点。”   涟歌眨眨眼睛,没明白他的意思,却被他拉着手走进另一间宫室。   涟歌乖巧地坐到床榻上,看傅彦行斟了两杯酒。她知道这是成亲一定要喝的合卺酒,便站起来接过,自己低头嗅了嗅。   她舔舔唇,觉得这酒味道香香的,有点像梅花酿制出来的。   傅彦行眸色转深,拦住她伸过来欲和他碰杯的手,道,“合卺酒不是这样喝的。”   涟歌一愣,心道玉音姑姑明明讲过要男女碰杯,交臂而饮,怎么不对?   傅彦行挑眉一笑,低头猛地将她杯中酒一饮而尽,一手揽住她的后脑勺直接嘴对嘴给她渡了过去。   涟歌下意识吞咽,傅彦行更进一步,舌头探进去,在她唇齿间肆意勾缠。   这酒度数并不高,涟歌未被呛到,但分开时候还是红了脸呼吸急促,她想说这样不对,傅彦行已经故技重施,饮完自己那一杯,又给她喂了过去。   连喝两大口酒,涟歌被熏得厉害。傅彦行紧紧将人箍着,她因想起昨夜林氏的话,稍稍挣扎开点距离,问她,“行哥哥,我脸红吗?”   傅彦行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便垂眼看过去,她大约是酒意上泛,方才又被吻得厉害了,脸的确是红红的,好看得紧,遂点头。   涟歌想起母亲的交代,如今合卺酒也喝了,行哥哥也亲她了,她便照着林氏所说,抬手勾住傅彦行的脖子,唤了一声儿“夫君”。   傅彦行脑中“哄”地一声炸开了。   涟歌一双眼莹润地望着他,等着他回她一声“娘子”,却不料傅彦行直接埋下头来,一双微凉的薄唇就这么,火辣辣地压在了她的唇上。   因一点防备都没有,涟歌扭了扭,手无意识地在他胸膛前一推,却被傅彦行的大掌轻松的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紧接着,他欺身下来,将涟歌压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第89章 狂风   夜里寂静,两人的心跳声愈显清晰。   不知吻了多久, 唇分之时涟歌只觉得空气都变得燥热, 出了满头的汗。   她气喘吁吁, 胸口起伏, 双眼里仿佛承载了满天繁星, 亮得令他难以直视,娇娇道,“行哥哥,要沐浴。”   天色不早, 她想着该就寝了,得先洗洗身上的汗。   傅彦行脸红到耳根, 一手放落床账,将他们笼入微暗幽密的空间里,用气音在她耳畔道,“还早,等会儿再洗。”   说着, 他贴近她, 又俯下身来。   只是这一次, 他只在她如花一般娇嫩的唇上停留片刻, 便顺着她精致的侧脸移到耳垂上,将绵密的呼吸落在她颈侧,激得她肌肤颤栗起来。   涟歌的呼吸也跟着急促两分,方才饮的酒从毛孔里散发出淡淡的酒香,和她身上的缱绻味道交缠弥漫着, 更浓了几分。   傅彦行觉得,此刻真是世间最美之时了,满室氤氲旖旎的芬芳,衬得月光如此柔软,柔软得如同她这个人,眼波流转,浓情蔓延。   涟歌品出点跟往日亲吻时明显不同的感觉,竟然生出几分类似害羞的情绪,道,“行哥哥,要睡觉了。”   傅彦行低声道,“穿多了热,先更衣。”   涟歌便坐起来,她今天累了一日,眼皮都有些打架,但尚且记得规矩,摸索着去帮他。   先前玉音姑姑教导的规矩里,自然也有伺候夫君更衣这样的事,且她先前可在宫里给他穿过几次朝服,知道顺序。   她专心做事的时候态度近乎虔诚,又还处于寻宝一样的好奇之中,认真极了。但傅彦行和她这般勾缠许久,哪里还能忍,将吻落入她沾了晶莹的的长睫上,贴着她的脸细细摩挲。   涟歌觉得难受,呜咽咽地推他,又不知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她只觉得自己软成一团棉花,被他轻飘飘地捧在手心里,带着一起游游荡荡地在水上行船,又始终靠不了岸。   他自万水千山之外跋涉而来,碰见了她,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   望舒守在门外,只能断断续续听见女子低低抽泣的声音和男子低沉诱哄的声音,融合着清浅的月光奏出一曲低吟浅唱,久久回响。   流安搬了凳子过来坐,自然听见了那些声音,但他一个太监并无甚感觉,但怕望舒着样的妙龄少女会难堪,便道,“这里有我,你下去歇着吧,明早上再过来伺候。”   望舒身为云卫,自控力可见一斑,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流安的好意也只得心领,默默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仲夏的交响曲才都趋于平淡,只有一弯银钩高挂寂静如旧。   他轻轻敲了一下门,问了句,“陛下,娘娘,要奴才进来伺候吗?”   里头没人回应,他也不多事,招来一旁候着的宫人,小声吩咐他们准备好去清理内室。   被傅彦行抱进殿内另一边的浴池里,涟歌连抬手的力气也无了,可观傅彦行却精神矍铄,眉目含笑,比她的情况好了不知多少倍。   涟歌睁着眼睛觑他一眼,觉得成亲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好在傅彦行很是体贴,知道她身上发酸,将人稳在池子里,一点一点给她按摩。   她这才觉得舒坦些,跟他撒娇,“想睡了。”   傅彦行正给她洗头,便道,“睡吧。”   沐浴完毕,涟歌已经昏昏欲睡,不知今夕是何夕,只能由他抱回去了。   借着殿中灯火,傅彦行才得以看清她的情况。在此前从未被造访过的娇花,今日骤经狂风暴雨,虽然变得绯红靡丽,却更让人移不开眼。   傅彦行晓得她大约是伤到了,有些心疼,拿过一旁的药膏细细地涂抹一便,才揽着人去宫人们新换好的床榻上睡了。   但他一贯早起,不到寅时便醒了。   窗外乌漆墨黑的,屋内的龙凤烛还没未燃尽,微光将还未苏醒的夏夜勾勒得愈发静谧。涟歌蜷成一个团,软软的娇躯正贴着他,眼睛闭得紧紧的,正睡得沉。   皇帝大婚可罢朝三日,他不用急着起床,将涟歌往怀中搂了搂,像抱孩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又闭上眼睛去假寐。   他只觉得,这种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她的感觉,真是这世间至美之事。   稍过了两刻钟,他才蹑手蹑脚下了榻,又用软被将涟歌裹住,自己打开了殿门。   望舒休息片刻已经醒了,和流安在门外守着,见他起了,流安忙上前去伺候他洗漱。望舒因知他不喜女子近身,悄无声息往内殿望了望,想进去看看涟歌。   二位主子这一路走来,她都看在眼里,知道昨夜涟歌定是不好过,有些担心。   傅彦行不动声色看她一眼,到底没怪她逾矩,吩咐流安道,“去将送来的折子都搬过来。”   他虽不上朝,但政事还是要处理的,可推己及人,又不愿涟歌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不是他,舍不得走。   傅彦行将床头挂的帘子落下一半,自己整理出一张小桌子放在床前,也不让掌灯,只借着屋内龙凤烛火的光便开始处理政事。   可也没办法专心,批完一本便看一眼床里,等他把一沓奏折都批完以后,涟歌仍旧是呼吸绵长地睡着,一点也不像是要醒的样子。   他觉得一腔热血沸腾,满的快要溢出来,可那个还在高枕安眠的姑娘,并不知他有多想和他分享感情。   过了辰时,太阳都升起来了,涟歌才嘤咛地动了动眼睛,似是要醒。傅彦行等了几个时辰早就等不及了,不想让她继续睡,一手不老实地从被衾里探进去,捏她的痒痒肉。   涟歌觉得痒得很,可是昨夜实在太累,不想睁开眼睛,只无意识地用手去拍他,在他怀里动来动去。傅彦行抿抿嘴,干脆连人带被将人抱起来,将头埋到她的肩窝里,轻轻吹了一口气。   他现在十分想和她说说话。   过了好久,涟歌才终于睁开眼睛。待看清他的脸,一脸欢喜地拥住他,“行哥哥,早。”   傅彦行一脸哀怨地去亲着她,囔道,“不早了。”   涟歌这时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忽然不说话了。   傅彦行勾着嘴笑,扶着她坐稳。涟歌挣扎着想下塌来穿衣裳,可腿一动,整个人却扎进他的怀里。   她这才察觉腰酸得厉害,腿根那处也有些痛,便惩罚性地用头去撞他的胸膛,嘴巴撅得老高,“都怪你。”   傅彦行这才“初出茅庐”,眼下正是念头正盛的时候,被她似嗔非嗔的一句话便挑起了昨夜的记忆,差点压不住从耳朵蔓延到下腹的那把火。只好胡乱在她腰间揉两把,将她抱回床榻上,态度诚恳地认错,“对,都怪我。”   涟歌满意了,唤人进来穿衣裳,傅彦行却不让莳萝她们进来,亲亲她了额头,道,“我给你穿。”   尽管她十分怀疑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可等他的确是将她身上的衣裳都穿好了,便诚心诚意地夸他,“行哥哥,你真厉害!”   傅彦行在她鼻梁上刮了刮,又亲自帮她洗脸漱口,才问,“饿吗?”   涟歌被他的殷勤伺候得十分舒坦,于是也不计较傅彦行昨夜折腾得她腰酸腿软之事了,喜滋滋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饿了!”   早膳是他特意吩咐人备下的,除了她平时爱吃那些,还另有一盅血燕,补血益气。   涟歌又累又饿,一口气用光,才想起来问他,“行哥哥,什么时辰了?”   外边天色正好,但他们在重云楼里,烈日被阻隔在外,让人辨不出时间。   傅彦行道,“辰时正了。”   她一惊,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要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玉音姑姑耳提面命叮嘱过她,成亲以后要去给太后请安的。况且太后是婆母,她该去侍奉。   傅彦行将他拉入怀中,纠正她,“是母后。”不能再叫太后了。   “昨日出宫之前母后特意吩咐过,不用急着去请安。咱们就在这里好好玩几日。回宫以后再去不迟。”   涟歌想着上次夜间没看清的光景,对接下来几日颇为期待。   用了午饭又被傅彦行拐到榻上睡了一觉,直到日头没那么烈了,她醒过来,见傅彦行坐在床头借光看书,她觑着眼睛去看,是本画册。   傅彦行气定神闲,将手中之物塞到一旁,将她拉起来,“我们出去转转?”   她眼睛却跟着那本画册移,越过他想去拿,“行哥哥,你在看什么?”   傅彦行嘴角勾起,拉着她走了,“我在学习。”   涟歌一怔,行哥哥这么勤奋的吗?   这处原就是一处皇家别苑,茂林修竹,草木深深,还引了温泉,若是冬日下了雪,雪映寒梅,汤池沐浴,便是人生美事。   涟歌兴致高,拉着傅彦行的手到花园里去。傅彦行不让流安跟着,自己拿着伞撑在她头上,她却挥挥手,到,“不晒呀。”   傅彦行便将伞放在到一旁的假山上去,然后反客为主,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牵着她到湖心亭去。   仲夏之季开得最美的便是荷花,华清苑里的荷花是从菡萏苑里移栽过来的,长势喜人,正是清波盈盈,莲叶接天之际。   涟歌见此处只有他们两人,玩心大起,干脆脱了鞋袜将脚泡在水里去踩,又随手折过几枝莲蓬握在手中,她觉得怪香的,想吃。   傅彦行眉眼含笑地看着,接过她手中的莲蓬,修长的手指轻转几下,便剥好一颗莲子递到她嘴边。   他眸色深沉,觉得她的手指不适合用来做这样的粗活。   涟歌将莲子吃进去,还调皮地咬一口他的手指,昨夜被翻来覆去的时候她就想这么做了!   傅彦行笑了笑,心道晚上再收拾你。   涟歌愣愣望着他,觉得他笑起来实在好看,像是雪山上开放的雪莲,她虽未见过,但料想应是如此。   傅彦行挑眉,“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涟歌伸食指去按他的嘴唇,靠过去小声夸奖,“行哥哥,你好看。”   傅彦行心里便舒坦了。   他捏捏她的小脸蛋,道,“你也好看。”然后手从她的胳膊下穿过去,直接将人提起来,“别泡了,泡多了凉水回头脚疼。”   他将涟歌放到一旁坐着,极自然地用手帕将她一双精致的脚擦干净,才帮她将鞋穿上。带她上了旁边停着的小舟,自己摇橹穿花破叶,往荷塘深处去。   一回头,涟歌躺在舟中,自己摘了片荷叶盖住脸,似是昏昏欲睡了。 第90章 回门   又过两日,便是该回门的日子。涟歌特意起了个大早, 夫妻二人收拾一通, 准备先不回宫, 直接往萧家去。   涟歌先上了马车, 流安却到傅彦行耳边道, “陛下,宫里传来消息,太皇太后病重了。”   傅彦行眉头皱起。太皇太后若不是真的病的厉害,静成太后不会在这个当口让人来通知他。   他只在心中静默一息, 便上车对涟歌道,“眠眠, 咱们恐怕得先回宫。”   涟歌小脸一垮,但晓得定是出事了,问道,“怎地了?”   他道,“皇祖母病了。”   实际上, 自晋王一脉式微, 太皇太后便一病不起, 缠绵病榻至今, 连床榻都下不得了。   如今传来这样的讯息,怕是大限将至了。   静谧的璟阳宫,因为主人身体不适,泰半时间都宫门紧闭,今日, 却因帝王造访而重新恢复了生气。   太皇太后还在沉睡——或者说是昏迷更恰当。涟歌便陪着他在殿内等。静成太后只来看了一眼便走了,她心里明镜一样,本就对太皇太后颇有怨怼,之所以肯来看这一眼,也不过是为了顾全傅彦行的名声。   午时刚过,本来还晴空万里的天,却忽地变了色,几个闷雷过后竟下起瓢泼大雨来,风也刮起。   傅彦行摸摸涟歌手上的温度,怕她冷,便将人拉近些,又命望舒去取披风来。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表示,涟歌却知道他心中难受,甚至是比难受更复杂的情绪,她也不多问,反手将他握得更紧。   在这时,一直在殿内伺候的钟意却出来,对傅彦行道,“陛下,太皇太后娘娘醒了。”   傅彦行吩咐流安用凤撵将涟歌送回宸阳宫,,她却不肯走,“行哥哥,我在这等你一起。”   傅彦行望了望屋檐下的水帘,到底没在坚持。   因太皇太后这病不能见风,内殿的们关得严严实实的,打开来傅彦行进去后又关上。   太皇太后躺在床上,眼睛大睁着,望着帐顶似乎在发呆,听见响动声挣扎着侧过身子,望见来人神情一阵恍惚,喃喃叫了声,“陛下……”   傅彦行心知她通过自己看到的恐是他人,还是走过去立在榻边,钟意置了大座,他却没坐下去。   傅彦行动了动唇,唤了一声“皇祖母。”   凤榻上的老人,两鬓斑白,本来保养得宜的面容这几个月里迅速爬满皱纹,苍白消瘦的脸上尚且能看出往日的精明。   他心中不悲不喜。这样的一个老妇人,纵使害了他的父亲和祖父,可既然他们已经选择原谅,他做子孙的,便也跟着原谅。   甚至原谅她从不对他过多亲近,原谅她在他幼时曾指使奶娘将他丢入枯井,原谅她让人给他下蛊毒,也原谅她对兄弟几个的挑拨,原谅她到死了还心心念念放不下那点执念。   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他庆幸他从未对这位老妇人抱有希望,所以最后要原谅她的时候,才这般轻易。   毕竟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太皇太后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样,目光放远,不知看到了什么,神情一下急切起来,呼吸变得急促。钟意身子抖了抖,想去扶她起来,但天子在侧,没有他行动的道理。   傅彦行冷冷吐出二字,“下去。”   他双目含悲,再看一眼榻上的主人,转身退出内殿。   太皇太后还陷入魔考中,又低低唤道,“陛下……”   濒死一刻,傅彦行不知道她思及皇考的原因是依旧愤恨还是临时之前的悔恨歉疚,便道,“皇祖父驾崩二十多年了。”   太皇太后脸色一一怔,灰色的眼珠一下迸发光芒,像是才意识到她的身份一样,声音尖锐起来,问,“你,你是不是杀了晋王一家?”   傅彦行摇头,“没有。”   傅毓如今在外游历,傅敏被处死,晋王令几个孩子都软禁起来了,他们不会死,但在死之前,也不会有自由。   “我不信……”她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傅彦行,“你有那么好心?你不会的,你一定杀了他们……”   浊泪从太皇太后眼睛里流出,傅彦行却觉得可笑,“皇祖母,是否你这一生,从未把我们当做一家人?”   太皇太后神智恍惚,情绪暴躁不已,“什么一家人,不是。当年是他用了下作手段欺骗我……我没有错。他明明答应过我,让我的儿子当皇帝,他自己食言了,不能怪我,是他的错,是你们的错……”   傅彦行想起他父皇临走前说的那句话,方才明白他的那句,“儿臣替他还债了,让他莫要再内疚”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却替先帝心疼。   兴许当年他父皇并不是不知道自己患病的原因,却因为对父母亲的爱而假做不知,最后妄想用生命去偿还皇考对她的歉疚。   可是她的心太偏,又从不知足,辜负了两位帝王的好意。   如今这样缠绵病榻,疯疯癫癫,他很想问一句,值得吗?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问,转身走了出去。   傅彦行看一眼这位对太皇太后忠心耿耿的老太监,道,“照顾好她。”   钟意叩了个头进屋去,傅彦行负手而立,听见内殿响起了摔盘摔盏的声音,还有她的哭声,和她嘴里喊着的“王爷”二字。   他静静立了片刻,毫不迟疑地出了璟阳宫。   涟歌发现,自璟阳宫回来以后,傅彦行整个人十分不对劲,表情比平时严肃些,脸色也比平时沉。   夜里,等宫人都退出了,她爬进他怀里去问他,“行哥哥,皇祖母的身体很不好了吗?”   傅彦行却忽然收拢手臂,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低声道,“眠眠,我们能在一起,真的是太好了。”   他在他皇考和太皇太后身上,看到了爱而不得的疯狂和可悲,便由衷地庆幸,自己所拥有的,是这时间最好的。   她摸摸他的脸,心道,行哥哥这是伤心过头了?怎忽然说这个。   但她心中软成一片,便伸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脖颈。   嗅着她身上馨香和热意,傅彦行后仰着身子猛地呼一口气,不愿与她分开,好半天热出了汗他才拍拍涟歌的背。   涟歌松开点距离,红着眼睛看他,傅彦行在她眉心亲了亲,涟歌觉得痒,反倒把脸贴过来,轻轻蹭他的脸,权做安抚。   傅彦行一双手无意识地抚着她的背,慢慢地就变了味,直接将人抱起来往榻间走去。   这两日他惦记着涟歌可能还没完全明白那事,怕太频繁了会吓到她,故而自己强忍着没碰过她。   被放倒的时候涟歌下意识地去看他的眼睛,见是红红的,一下明白他要做什么,便挣扎着不让他亲,要与他讲条件,“行哥哥,说好的,我要在上面。”   傅彦行被逗笑了,吻住她的唇,含糊道,“好,让你在上面。”   在上面的后果便是,推迟到第二日的回门,她却睡过头了。傅彦行都上完朝回来了,她还在睡。   他将人弄醒,涟歌尚且不大清明,迷迷糊糊问他,“行哥哥,要干什么啊?”   傅彦行在她挺翘的鼻梁上捏了捏,问道,“不想回门了?”   涟歌一下灵性了,瞧见外头天色大亮便心道不好,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这时才看清自己身上留的拿着痕迹——真叫人脸红耳热。   帝后回门,全程戒严。御撵走在安静的大街上,涟歌还在打瞌睡,傅彦行有些心疼,将人扣在怀里,让她枕着他的胸膛睡。   萧府众人从昨日就在盼着,后来皇帝遣人来通知今日才回来,他们还有些担忧是新婚里涟歌惹了陛下不快,不让天回了。但今日竟见陛下亲自陪着涟歌回门,满府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乌鸦鸦跪了一低,喊着,“皇上万岁”“娘娘千岁”的,涟歌并不喜欢被家人跪拜,亲自将几个长辈扶起,道,“在家里我还是那个我啊,你们叫娘娘,我就觉得你们不拿我当一家人了。”   傅彦行也道,“如今我们以晚辈的身份回来府中的,请祖母,父亲,母亲,大伯,大伯母不要多礼。”   萧府中人面面相觑,最厚还是萧元敬先反应过来,将夫妻俩迎进大门。   将傅彦行请到正堂,让几位男丁作陪,林氏和王氏则将女儿拉到了福寿居。   林氏在外头忍住了,回到屋内,便忍不住抱着涟歌边笑边掉泪珠子,边唤道,“眠眠,眠眠。”   萧老夫人被她的情绪一带,也哭做一团。   涟歌安慰这个又哄哄那个,觉得自己的情绪也有些酸楚,要哭不哭的,王氏怕了,劝道,“母亲,弟妹。你们快别哭了,不然眠眠都要哭了。”   萧老夫人和林氏这才止了泪。先问她在宫中习不习惯,又关心洞房那夜的事。如今她嫁入天家,子嗣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林氏红了红脸,问她,“眠眠,这几日,陛下都歇在你那里吗?”   涟歌觉得母亲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便答,“我们都住在宸阳宫里啊。”意思是他肯定和她歇在一处啊。   林氏惊了,“你没住凤藻宫?”   涟歌点点头,“我和行哥哥住在宸阳宫里,不是住得凤藻宫。”   林氏一下笑了,“好,好,好。”   她觉得剩下的话根本不用问了。 第91章 日常   傅彦行那边,因他是皇帝, 萧家几个男人便没有那么随性, 尽管他将态度放得挺软, 那几人还是十分恭顺拘谨。   傅彦行想了想, 命人取出从宫里带来的酒, 说要同长辈兄长们共饮。   他是皇帝,自然没人反对。   三杯两盏下肚后,萧元敬发现这位皇帝女婿确实对他们挺随和,一点也不端架子, 因此恭敬之余,倒愿意多说两句话了。   从涟歌小时候的事开始说起, 和着酒断断续续聊了一个时辰。   末了,萧洵道,“陛下,前几日,我与宋世子碰过面了。”   宋淮远如今换了个身份, 在王恪营中做了副将, 后听闻帝后大婚之事, 曾悄悄来过几次萧府想见见涟歌, 都被云卫给挡了回去。   直到涟歌成亲第二天,他才私下里拦了萧洵,想请他转交一份礼物给女儿。   萧洵自然不愿意,若不是看在他尚算本分没有将妹妹的身份抖出来的份上,估计还会命人打他一顿。   毕竟他如今有爵位在身, 硬碰硬也不怕宋淮远。   傅彦行并不惊讶,“朕知道了。”   他觉得,有必要和此人再好好谈谈了。   及至走时,林氏和萧老夫人又哭做一团,涟歌上了御撵,有点儿心酸,问傅彦行,“还能回来吗?”   实际上她自己是明白了,往后不能再回来了,可到底不舍得。   傅彦行将人紧了紧,说道,“你每个月初一十五可以请母亲和祖母入宫。”   涟歌点点头,心里还是觉得闷闷的。   回到宫中,她先回宸阳宫去休息,傅彦行则另有要事。   ——流安来报,燕王殿下已经在勤政殿等候多时了。   兄弟二人碰面以后,闲话不提,傅彦彻自晋王一脉凋零过后愈发沉默。见礼过后道,“陛下,关于我手中的兵力……”   傅彦行拨了拨茶叶,问,“如何?”   傅彦彻便将魏尧前些日子找到他请求帮他带兵的事说了,却请罪道,“往日的念头,是臣弟糊涂,请皇兄多责罚。如今我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且我在军事上并无天分,想请皇兄将我手中多余的兵权收回,给真正的将才们掌控,以保我大楚二百年基业。”   傅彦行并未真的想责罚他,却有些意外他会如今天这般主动。   他想起魏尧此人狡猾奸诈,常留在傅彦彻身边也不是个事,他便问,“你也不小了,该迎一位王妃入府了。”   他是知晓魏尧的女儿目下就住在傅彦彻王府内的,但不知燕王待她是个什么心思,不等傅彦彻回答便提醒他道,“你那位表妹,若真的喜欢,留在身边亦无不可。只是我瞧着她难和魏尧真的撇清界限,你若真想娶她,便要做好面对有这样一位丈人的准备。”   魏尧做傅彦彻舅舅的时候,傅彦行尚且不那么担忧,可如今自己成了亲,晓得枕边风的厉害,他自己面对涟歌的时候尚且把持不住,他这位耳根本就软的弟弟,若真娶了位多事的妻子,怕才是后患无穷。   傅彦彻本来就对魏漓不曾动过心,如今也只是看在血脉的份上才将她好生养着,没了魏太妃和魏尧的逼迫和控制,他对自己的婚事能做主。早就想好等魏漓身体再好些,从朝中挑一位和他关系不错的身家清白干净的男儿将魏漓嫁过去。   便道,“臣弟暂且没有那个福分,同皇兄一样,能迎得佳人。”   意思是不想成亲了。   傅彦行倒不意外,却免不了要叮嘱两句,“若你有中意的姑娘,来和朕说,朕自当为你赐婚。”   弟弟这么上道便交出手中兵权,他做哥哥的也要投桃报李才对。   傅彦行脑中闪过一个清冷的人影,只一瞬便消失。他笑了笑,道,“臣记住了。”   待傅彦彻走后,傅彦行才又命霍青去兵部将宋淮远宣进宫。   涟歌躺在榻上打算继续补眠,却听莳萝来报,华昭公主在外殿求见。   她一怔,让她请傅昕妙进来,自己急忙下床。   先前关系便不错,如今又成了姑嫂,傅昕妙着实欢喜。在他们大婚第二天便想来见见这位新嫂子了,但那时候涟歌和傅彦行去了华清苑,她扑了个空。   这次是静成太后知道儿子是个勤奋刻苦的君王,怕他顾不上自己新婚的皇后,命女儿陪涟歌来了。   她当年新进宫的时候,虽是皇后,尊贵无比,但先帝忙,当时的太后又对她淡淡的,也没有小姑可聊天,亦难和那些妃嫔交心,着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宫廷生活。   静成太后心疼儿子,也爱屋及乌想对儿媳妇好一些,便这般体贴。   但涟歌没想到的是,傅昕妙捧了一堆书本过来,道要和她讨论学识。   涟歌虽然读的书挺多,但并不爱这些枯燥的书本知识,一时有些懵。   傅昕妙照着念了好些之乎者也过后,苦恼道,“皇嫂,湾湾也不爱看书,我很多东西不懂的,又不想去问太傅,几个哥哥们也没空管我这些事。往后我有不懂的,可以过来问你吗?”   涟歌实话实说,“我也不爱看这些。”   傅昕妙眨眨眼睛,惊讶道,“怎么会,皇嫂的哥哥可是探花郎啊。”   换言之探花郎的妹妹也应该是才女才对啊。   涟歌道,“这个嘛,术业有专攻,我确实不爱看那些东西,不过我医书看的还不错,话本之流的也行。你要问旁的,兴许可以来问我。”   傅昕妙这才肯说出今日的目的,问她,“那我有不懂的,可以请皇嫂帮我去问问探花郎吗?”   小公主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飘忽,脸蛋都染上了绯红,涟歌如今就是过来人,便隐约猜到她的心思。   知道小公主大约对她哥哥有些兴趣,只是不知这种兴趣到底是各种感情,她便道,“妙妙,不妨等我问过我哥哥,再回答你好吗?”   傅昕妙能得她这一句话,高兴不已,立即又让宫人取来一本书,道,“皇嫂,能不能让探花郎给我签个名。上次你答应过我的。”   涟歌翻看过后发现竟然是萧洵之前写的一些策论和诗赋,只是她竟不知居然有人将她兄长所作收集整理成册了。   看样子,这位小公主对她哥哥是真的上心呢。   涟歌让莳萝将书册收了,捏捏傅昕妙的脸,对对她道,“晚些时候我就命人送回萧府去。”   傅昕妙高兴坏了,又拉着去安寿宫看静成太后。   宋淮远自兵部入宫,傅彦行掏出当初辗转落入晋王手中的护符交给他,道,“宋家军的兵权,朕还于你手。望你能早日重振君威,强大宋家军。”   宋淮远沉默片刻才接过,道,“臣谢主隆恩。”   他这些年改头换面到各地经商,积攒了不少家业,虽未料涟歌真的会嫁入皇家,可如今涟歌成了皇后,他怕是再无多少机会见她了。便有些惆怅,想让萧洵将他整理变卖出来的家业转交给涟歌。   他最是懂高门大户和皇庭内的阴私,又怕涟歌将来被旁的家世显赫的嫔妃比下去,便想让她能多些钱财傍身。毕竟哪怕是一国之母,也不敢说真的没有要私下用钱的地方。   奈何萧洵拒绝了他,他今日便想求一求傅彦行,能再见一次涟歌。   听了他的请求,傅彦行十分意外。   他道,“你的女儿,可是如今宣宁侯府里那个,爱卿可别弄错了。”   宋淮远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冷着脸道,“您知道的。她不是。”   若不是季如霜能讨他寡母欢心,宽慰一下太长公主的晚年,单凭她曾对涟歌动手那次,宋淮远便会要了她的命。   傅彦行面色转沉,道,“她不是也得是,也只能是。而眠眠,也永远只能是萧元敬的女儿,你明白吗?”   宋淮远当然明白。所以他才按捺住这个秘密,除了上元节那次的冲动之外,并不曾上萧家去认亲。   更遑论如今涟歌成了皇后,既尊贵又危险的位置,一举一动皆受言官瞩目,倘若身份有变,首要受到伤害的,便是它。   宋淮远垂首,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臣会回到宣宁侯府去,撑起侯府的天。”   只有他回到宣宁侯,真正将季如霜当做女儿,她才会为求自保,将自己的假身份牢牢抓紧,这样,涟歌的身份才永远不会曝光。   处理完正事以后,傅彦行便迫不及待回到宸阳宫,却听宫人回报,皇后娘娘和公主一起看望太后去了。   他换了身常服,也往安寿宫去。   涟歌正陪着静成太后下双陆。她在萧府的时候没玩过这个,但先前看太后和傅昕妙玩了几把,也懂了些规则,便自告奋勇亲自上阵,由傅昕妙给她当军师。   傅彦行到的时候,她已经连输了两局,整张脸皱成小老头面相,可怜巴巴的,看了他忙招手,让他帮忙,“行哥哥,母后太厉害了,我和妙妙两个人都赢不了她。”   傅彦行眼睛一扫棋面,发现她这一局也得输。   静成太后笑道,“皇儿,可要帮帮你媳妇?”   帮自然是要帮的,傅彦行冲她行了礼,“母后请。”   静成太后也没打趣他有了媳妇忘了娘,因她十分擅长这个,对自己有信心。   母子四人玩了几把,有了傅彦行的帮助,涟歌才终于赢了两局,连晚膳都是在安寿宫用了。   天黑之际,钟意遣人来寻皇帝太后,道太皇太后到了弥留之际了,请他们前去看看。   傅彦行深呼吸一口气,一边吩咐人准备着,一边又下了两道旨,一道是请燕王和齐王入宫,一道是遣人去寻在外游历散心的傅毓。   尽管他认为傅毓不会因此回来。   当夜,月光寂寥,更漏滑至二更,太皇太后薨。 第92章 绵延   太皇太后年岁高,又病了数月, 身后事是早就备着的, 因而忽然薨逝, 宫里并不惊惶。   太长公主带着季如霜进宫吊唁, 末了却和静成太后道, 季如霜先前不在宋府,学的东西少,想让孙女在宫中住些时日,学些皇室的礼仪典范, 将来嫁到簪缨世家才不至于辱没了皇家名声。   静成太后眸色动了动,并未直接应承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 许多命妇也都明里暗里地向她表示过,想送自家女儿入宫侍奉皇后这类的心思。她又哪里不知她们是见皇帝大婚过后,想着送女儿入宫分一杯羹罢了。   但旁人尚且可以直接回绝,到太长公主这里却不好拂了她的脸面。可如今帝后感情甚笃,她万不会去给他们添堵的。   静成太后沉默几息, 道, “那便将她送到我这安寿宫里来吧, 让玉音亲自教导。”   放在她自己宫里, 人才看得紧。   傅彦行虽说对太皇太后没有多少孺慕之情,但对她之死心中还是有些震动,二十七日的丧期过后,他依旧茹素,涟歌看在眼中, 心疼不已,也跟着他吃。   其实也并不是全不让御膳房做荤食,只是送来的荤菜,夫妻二人都不会动。   入了七月,天气依旧炎热,涟歌莫名觉得心绪躁动,每日里送完傅彦行以后,便歪回榻上去补眠。   成婚过后,傅彦行十分享受早晨有她伺候穿衣的事,故而有夜间不折腾她的时候,第二天总会将人挖起来让她帮着穿衣,然后自己去上朝,让她接着睡。   这一日下了早朝回来,涟歌才刚刚洗漱完毕,还有一点儿迷糊,见了他眨巴眨巴眼,软趴趴地哼哼,“行哥哥,以后再也不想早起给你穿衣了。困得很。”   莳花莳萝正伺候她穿外袍,见傅彦行回来了,便很乖觉地退到寝殿在去,让人安排候着等传膳。   傅彦行取了巾子擦手,过去侧坐到床榻上给她系衿带,末了亲亲她的脸,挑眉问,“不是自己说的要每日为我更衣?”   涟歌打了个秀气的哈欠,靠在他肩上耍赖,“皇后娘娘不想干这等粗活了。”   傅彦行捏捏她的鼻子,“小懒瓜子。”   涟歌觉得有点饿,便去蹭蹭他的脸,问他,“行哥哥,你饿了吗?”   然后便拉着他的手想要下床,傅彦行瞧着她好像是瘦了点儿,心中一软,便矮下去半蹲着,“来,朕背皇后娘娘去用膳。”   殿内没有旁人在,涟歌也不害羞,美滋滋趴过去让他背。   傅彦行不喜欢人多,故用膳时连个布菜的宫人也无,一桌子丰盛的早膳,涟歌的筷子却只伸向素的饺子水明角儿一类的。   傅彦行眼神动了动,夹了块裹了鸡丝的薄饼给她,“你瘦了。”   涟歌心中一热,也给他夹了块肉,“行哥哥也瘦了。”   晋王的事虽说处理的快,可与他有牵连之系者甚广,又因燕王有意放权,如今的朝廷属于新旧交替之际,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又刻意茹素,确实瘦了不少。   涟歌巴巴地望着他,大有你不吃我也不吃之意,傅彦行去捏捏她的手心,笑道,“那咱们得好好补回来。”   用过早膳,他也不急着去处理政务,反倒是将人拉到软塌上,让涟歌枕着他的肩膀躺在他怀里,拿一册画本陪她一起看。   涟歌看画,他就看她,经常等她催促了,他才想起来要翻页。涟歌看了一会儿,觉得慢的很,一把夺过来,在他怀里打了个滚儿坐起来,嫌弃道,“你看得太慢了,我不和你一起看了。”   傅彦行脸色黑了黑,扑过去抽掉她的书,将人按住亲了一口。   大白天的涟歌才不想陪他闹,用头去撞他,一时间夫妻二人滚作一团,流了许多汗。   流安却轻轻敲了敲殿门,道,“陛下,娘娘,太后娘娘命人送来了凉汤,就在殿外。”   傅彦行便将人拉起来,理了理她身上的衣袍,让流安将人放进来。   季如霜低眉垂眼,莲步轻移,捧着盅浸过雪的桂花羹进来,涟歌撅着嘴打理自己被傅彦行薅乱的头发,看也没看她,只落下一句,“放桌上吧。”   季如霜咬咬嘴唇,脸上微微带了点失望——陛下也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不动声色瞄一眼前头这世间最尊贵的夫妻,心里发苦。   人总是不知足的。   因她自小与季夫人生的不像,季夫人对她虽不算苛待,到底不是很亲热,且因季家家风清正,她打小过的生活并不算多娇贵。那时候身为季家女的她,便很羡慕那些真正的世家女们,能千娇万宠,要什么有什么。   后来成了宣宁侯府的姑娘以后,太长公主的确是宠她的,她却觉得这样的疼宠莫名隔了一层,私下遣人探查过,才得知原来自己的身份有假,而太长公主也是因为怀疑这点,所以才与她若即若离。   季如霜很惶恐,特别是在得知自己真的是鸠占鹊巢之人以后,更是坐立难安。那位证明她身份的产婆,后来偷偷找到她,说她并不是真的宋家人,当年出生的那个婴儿,被那位姑娘的亲人抱走了。   产婆贪得无厌,以此为把柄敲诈她许多钱财,季如霜不堪其扰,制造了一场意外让那个老虔婆中风在家才彻底拜托纠缠。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了些江湖人去刺杀涟歌。   她没想到的是,刺杀不成的第二天,她就收到了来自死亡的警告——就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被薄如蝉翼的利刃抵住下颌的滋味她此生难忘。   而如今,那位真正的明珠,即使没有宣宁侯府的身份加持,也都入主中宫,成了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   她颇不甘心,论美貌,她自诩不差,只觉得是没有涟歌命好罢了。   人她是没办法再除掉了,她目下唯一的出路,便是趁着太长公主还疼爱她,能为自己谋个前程。   既然她能抢萧涟歌一次身份,便想着,能抢第二次才好。   季如霜停留的时间稍微有点久,傅彦行意识到不妥,遂抬眼看她。   “是你?”他神色凛凛,问道。   季如霜眼中闪过惊喜,却听傅彦行沉声唤流安,吩咐道,“将人送回宣宁侯府去,告诉太长公主,宋姑娘殿前失仪,往后莫再入宫了。”   季如霜面色发白,想说点什么,已被宫人捂住嘴带下去。   涟歌全程发怔,等宫人都退下了才问他,“怎么是她替母后送膳?”   她倒还未想到更深的层次,只是本能地不喜欢季如霜罢了。   傅彦行道,“莫在意她。”然后摸摸她的头让她去午睡,自己则去了安寿宫。   静成太后早得了他将季如霜打发出宫的消息,又见他立马过来,打趣道,“怎么,我亲自将人给你送过来让你处置,还不满意?”   她是特意挑有皇帝在皇后那的时候,才让宋家女去送膳食的啊。   傅彦行神色不好看,虽知太后的心思,还是高兴不起来——倘若他真会对那女的生出什么心思,那他母后这番做法,不是给涟歌添堵吗?   他可没忘记先前他母后几次跑到往他宫里塞女人的事。   因此,傅彦行整理好情绪,打算和静成太后说清楚,“母后,儿臣不会再有旁人了。”   意思是以后也不要给他塞人。   静成太后倒是笑了,“我是没什么意见的,但是你们得早点生个子嗣出来,不然言官那关怎么过?”   傅彦行抿了抿嘴唇,走了。   回到宸阳宫,涟歌还在睡。   因太后新丧,他快两个月没有碰过涟歌了,今早上既在吃食上开了荤,便也不必再禁欲。又被静成太后关于子嗣的一番说辞一激,念头一起,便觉得有些把持不住。   守了一会儿不见涟歌醒,他干脆直接上手去捏她的鼻梁,又动嘴去亲她将人弄醒。   涟歌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问他,“行哥哥,干什么啊?”   傅彦行一只手顺着她的领口探进去,红着脸道,“来,咱们绵延子嗣。”   回门那日林氏便婉转提醒过涟歌,要早些怀个子嗣才好,她闻言便双眼发亮,期待地看着他。   对一个才开荤不久就生生素了两个月的人来说,某些事一旦开了闸,便势如雷霆。傅彦行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想起前些日子“学习”过的画册,直接将人抱到一旁的御案上,倾身覆了上去。   结果后面涟歌嗓子都哑了,彻底没了力气,咬着他的肩膀交代了两回。   连晚膳都没用便直接睡实了,第二日傅彦行都穿戴好了她也没醒。傅彦行有心使个坏,凑上去在她身上揉了两把,在她耳畔道,“皇后娘娘,到点儿伺候陛下穿衣啦!”   涟歌咕噜一声,不理他,拉过被子蒙住耳朵继续睡。   转眼便是中秋。   因今日可以召家里人进宫,涟歌特意起了个大早。   傅彦行下朝回来,发现她在写什么东西,他没让宫人通传,自己从涟歌身后绕过去,发现她居然在写信。   给霍璇的。   涟歌及笄的时候霍家兄妹军中有事,都没能走开。如今她入了宫,霍璇竟然不敢直接找她了,还是前些日子托林氏送了一封书信给她。现下涟歌在写的,便是给霍璇的回信,一会儿要让林氏带走的。   他伸手从涟歌身后环住她的腰,涟歌手一抖,一大滴墨在纸上晕开。   她气的很,手腕一拐便要去画他的脸,傅彦行躲开,她提笔便要追。   望舒站在隔间外,听着里头的动静,鼓起勇气咳嗽一声,道,“陛下,娘娘,萧夫人到了。”   涟歌将笔一扔,不管他了,提着裙摆便跑出去。   林氏要行礼,被涟歌拦住,傅彦行恰好在后头出来,也道,“此处没有外人,母亲不必多礼。”   虽说傅彦行承诺过涟歌初一十五都可召家里人进宫,可林氏第一次进来过后,怕她被言官议论,让她逢年过节再传旨,故而这其实是林氏第二次进宫来。   傅彦行怕林氏放不开,待了一小会儿借要去处理政务,自己去了勤政殿,将地方留给她们母女。   林氏摸了摸涟歌的肚子,开门见山,“眠眠,可有身孕?”   不怪她做母亲的着急,女儿以三品官之女的身份成了皇后,一言一行本就被人盯着,繁衍皇嗣更是国本。趁如今后宫只有涟歌一人,她最好还是得先生个一男半女傍身才好。   涟歌自己也摸摸肚子,摇摇头。   林氏问,“太医瞧过吗?”   涟歌自己便会医术,故而不常让程实来请平安脉,但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是知道的,虽然没有经验,但理论知识很丰富。便往林氏怀里钻,“娘亲,还早呢。”   傅彦行一贯不爱大摆宴席,故而今年的中秋,亦都免了国宴,只在安寿宫中摆了一桌,几个人吃了顿团圆饭便罢。   然这个中秋注定不太平,夜里两人刚准备睡下,流安便过来传话,道裴凌送来八百里加急,道近些日子,乌孙兵马并不安分,时常在边境出没。 第93章 亲征   一石惊起千层浪。   如今的乌孙王,是先前争权失败的巴克迅一事, 人尽皆知。但巴克迅曾被傅彦行活捉这一茬, 没多少人知道, 便都很惊讶, 怎地乌孙会挑在这个时候骚扰边境?   一时间, 满堂上争论不休,是战还是和,战的话派谁追任主帅,和的话又遣谁做使者?泱泱大楚, 也没有主动向外族求和的道理!   这样一个问题,满朝文武争论了两个时辰还没有个定论。   傅彦行心中早有决断, 沉着脸罢了朝,又请了燕王和萧洵先后入勤政殿一叙。   燕王猜到他是想要与乌孙一战的,遂自动请缨,“臣愿意前往北地,与乌孙一战。”   傅彦行肃着一张脸, 望着他没有说话。   傅彦彻道, “陛下, 臣弟虽无甚实战经验, 但做个副将还是可以的。您另外调遣一位经验丰富的将军做主帅,我保证事事听他号令,莫敢不从。”   他年少时的梦想便是,能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叱咤江湖, 如今长大了,江湖是没法去了,战场却还是可以上一上的。   傅彦行摇头,“你不行。”   傅彦彻以为他是信不过自己,脸上难堪神色一闪而过,道,“陛下,我只求能上战场,不求能掌兵权。”   傅彦行沉声道,“朕说你不行,并非信不过你。而是此次战役之统帅,朕心中已有人选。”   傅彦彻怔了怔,问,“谁?”   傅彦行笑了笑,“除了朕,没人更合适了!”   “您要御驾亲征?”傅彦彻大惊,“此事万万不可。千金尚且坐不垂堂,更何况您乃一国之尊,万金之躯,怎能涉险。”   傅彦行与他道,“朕去后,朝中大事,便托付给你了。”   傅彦彻拒不接受,“您要鼓舞士气,派我去便是,好歹我也是亲王,足够了。”   傅彦行道,“乌孙,朕是一定要亲自解决的。这也是朕和巴克迅的约定。”   他放巴克迅回乌孙之前,便许诺,予他粮草万石助他乌孙子民过冬,这万石粮草去岁已由晋王出了,剩下的便是他们约定好的,一年之内清算旧账。   傅彦彻见他坚决不已,便放弃了,离开了皇宫,只希望萧洵能劝住傅彦行。   毕竟萧洵如今是国舅,兴许傅彦行能看在皇后的份上有所顾虑。   傅彦行问萧洵,“爱卿可知我留你的原因?”   萧洵颔首,“臣知。”   “那爱卿是赞同还是反对?”傅彦行生了点兴趣,问他。   萧洵神色平静,“回陛下,臣不愿意赞同,却也没有立场反对。”   这话倒是大实话。   他是朝臣中,少数几个知道傅彦彻去岁处理了晋王之事后还留在西北的原因之人当中的一个,知道傅彦行为了彻底收复乌孙所做的准备。便没有立场反对。   但他也不想赞同。一来天子身份非同一般,出京尚且非小事,更遑论是上战场,真有个三长两短便是动摇国本,更何况他如今连个子嗣都没有,一旦有闪失,怕是要江山易主,山河震动。   二来便是,傅彦行还是他的妹夫,妹妹才新婚,如何能忍受和夫君分离之苦,且还是送他上战场,日日担忧?   傅彦行为他的直白感到意外,却道,“有爱卿支持,朕就放心多了,明日上朝之际,朕会宣布此事,便请你在朝堂上帮衬两句。”   天子之令无人敢违,但若有人能做说客劝服那些反对之人,他此行便要顺畅得多。   萧洵跪下去,道,“臣既知陛下之决定无可更改,便只想请陛下能带我一起去。”   傅彦行居高临下望着他,沉思片刻,道,“朕准了。”   萧洵这才抬头,问他,“眠眠知道吗?”   傅彦行心中一凛,却道,“她若知道,不会不同意的。”   当夜,傅彦行回到宸阳宫,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皆未能如预想那般顺当开口。   最后还是涟歌瞧出他的不对劲,拉着他的手问,“行哥哥,你可是有烦心事?”   傅彦行将涟歌扣去怀中,不敢看她的眼睛,道,“眠眠,北边乌孙扰民,我想……”   涟歌从他怀中挣脱,“你要去打仗?”   傅彦行和她艰难对视片刻,点点头。   “为什么?”她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问为何。   傅彦行带她到殿内书桌边,展开舆图指给她看,“这些土地,在很多年前便是我大楚的国土,丢失上百年,如今是时候夺回了。”   涟歌心中发酸,扑过去抱住她的腰,听他继续道,“我们大楚军队实力雄厚,且大将亦繁盛如林,想收拾一个乌孙是没有问题的。可战场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多拖一天,百姓便多受苦一天,将士们的生命危险便多了一分。我身为皇帝,不能看着我的子民白白牺牲。只有我御驾亲征,才能最大限度的鼓舞士气,一鼓作气,将他们赶回北方去。”   他抚着涟歌的背,声音低沉而有力,“且北方的事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眠眠,行哥哥不想瞒着你,我多年以前就在部署,只待今日了。”   “只是,”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继续道,“我部署这些事的时候,尚且不认识你,也并不知能和你走到今日,便没有什么惦记的。但现在我有了你,也就有了软肋。所以如果你不同意,行哥哥会很为难。”   涟歌已经哭的泣不成声,“我……我……我同意还不行吗。”   他有他的抱负,她又怎么会阻拦呢?她分明不愿让她因自己而分心,便擦擦眼泪,道,“那你去了北方以后,不能想我。只可以我在这里想你,你明白吗?”   傅彦行心头一热,便将人抱起往榻上去。   或者是因为舍不得他,这一夜涟歌极其热情,更为赖缠,一直紧紧地抱着他,再不似之前那样娇羞,而是十分清晰地唤他,亲他,撩拨他。   傅彦行也舍不得她,胳膊上都微微蹦起了青筋。   到最后涟歌累极了,眼皮都在打架,却仍旧不舍,抱着他的腰问,“行哥哥,我能一起去吗?”   其实她知道自己不能去,还是想要问出口才舒坦。   傅彦行在她的额头上亲着,笑起来,“自然不能,你去了,我就不想打仗了。”   涟歌没说话,心里酸酸的,良久才又道一句,“那你不能受伤。”   她带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肚皮上,叹一口气,“我们还没有子嗣呢。”   傅彦行的手摸着摸着就变了味,嘴唇顺着额头往下吻,去含了她的唇,含含糊糊道,“说不定已经有了。”   第二天,傅彦行在朝堂上宣布自己欲御驾亲征的事,朝野震惊。   除了几个事先得到消息的人,剩下的官员全数站出来反对。   傅彦行却道,“朕去意已决,众爱卿不必多言。”   那些大臣知道他是动真格的了,便不再劝,只是想着皇帝要亲自北上,故而六部上下都忙着集物资,统军队。   到了夜间他才回到宸阳宫,涟歌却没睡,支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听见他的脚步声一下蹿起来,拉着他的手去看自己给他准备的东西。   白日里,她没让人帮忙,自己帮傅彦行收拾了好几箱行装,上到发冠,下到衣裳鞋袜,备得十分妥帖。   她摸着一双鹿皮靴子问她,“行哥哥,你知道这双鞋吗?”   白色的鹿皮,傅彦行哪能没有印象,笑道,“这是咱们猎的那头白鹿?”   他后来确实命人将鹿皮给她送去了,但她一直没提过,他竟不知她居然没有忘记当初的话,真的给她制了一双靴子。   涟歌眼中发光,道,“我本来想冬天的时候再给你的。”   北地天寒,应当不到冬季就能用上了。   傅彦行心中软得一塌糊涂,直接用嘴将她的话堵住。   第二日涟歌再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了人,且瞧着宫中上下肃穆的样子,便知道傅彦行已经走了。她闷了半日,才打死精神来,让莳萝教她裁衣。   她想给傅彦行做一件衣裳,若是完成得早,就让人送到北方去,若完成得晚,就等他回来穿。   进入十月以后,金陵便没那么热了,涟歌睡了午觉起来,继续拿起针线,做衣服的最后收尾工作。   这已经是她为傅彦行缝制的第二件衣裳了,上一件早让人送到了北边,此刻估计都穿在他身上了。   望舒拨了拨灯芯,提醒她,“娘娘,上次陛下就来信说过了,让奴婢监督您,不可这般劳累。”   脸色摇摇头,“这算什么劳累,我不过是没事做罢了。”   没过多久,静成太后派人来请,让她去安寿宫吃西域进贡来的水晶葡萄。   实则宸阳宫中也有,但静成太后此举不过是怕她无聊让她去说说话而已。   涟歌换了件衣裳便去了。   傅昕妙也在。   小公主又长大一些,因萧洵一同去了北边,她也时常在涟歌面前念叨,每天数着日子过得比涟歌还要凄苦些,就怕萧洵有个三长两短。   毕竟在小公主心中,身为皇帝的兄长,在战场上护卫者众,肯定没有身为普通将领的心上人危险。   傅昕妙剥了好几颗葡萄,却不见涟歌动手,便亲自剥一颗递到她嘴边,问,“皇嫂,你不爱吃葡萄吗?”   涟歌将她给她那一颗吃进嘴里,却皱紧了眉,吐舌道,“太甜了,不想吃。”   “太甜了吗?”傅昕妙眨眨眼,又吃了一颗,觉得酸甜适中,哪里会甜,想起中午一道用膳时涟歌吃了好几口酸酱瓜,便道,“皇嫂最近口味变得奇怪了。”   静成太后一怔,继而满脸喜色,问涟歌,“你近日让程实请平安脉了吗?”   涟歌愣了愣,摇头。 第94章 孕事   被诊出有两个月身孕以后,整个内宫将涟歌当成了瓷娃娃护起来。床褥立马换成了最柔软轻滑的, 宸阳宫内的陈设器具亦都换了个遍。   静成太后想差人给在北方的傅彦行去信, 却被涟歌拦下来, “母后, 不能说, 行哥哥会分心的。”   静成太后想到战场上刀剑无眼,需得时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同意了,笑道, “还是你懂事。”   涟歌倒没觉得自己多懂事,只是想起傅彦行走前说的, 她若跟着去北边,他便无心打仗的事,不想让他挂念她。   她月份浅,静成太后便没对外公布,只命玉音悄悄到萧府给林氏递了消息, 且让林氏也保密。   涟歌自己, 除了比先前爱吃酸一点, 一点旁的反应都还没有, 所以除了被告知自己有孕这一已知事实以外,并没有其他的体会。倒是静成太后怕几个年轻丫头伺候不好,将玉音姑姑派到宸阳宫,照顾她的起居。   过了几日又是月中,林氏没忍住入宫来, 带了好些自家腌制的酱瓜和果脯,抱着涟歌满足的很,她一直担忧的事终于有了结果,如今只盼着女儿能顺利生产才是。   涟歌想着自己肚子里有个小娃娃,可没有人能分享这种心情,便问林氏,“娘亲,当年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也是这般吗?”   林氏微怔一息,道,“你那时候调皮的很,折腾得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谁知你生下来竟然这么乖。”   这倒是实话。萧蔓怀涟歌的时候孕中多思,吃多少吐多少,除了肚子大起来,整个人瘦成一棵青菜,生产的时候可谓九死一生。   涟歌目下没有被折腾,体会不到她说的感觉,听了这话却有点儿怕,“那我万一也吃不好睡不好怎么吗?”   林氏忙宽慰她,“你肚子里可是陛下的血脉,怎么会不体贴他的母亲呢。”   涟歌觉得傅彦行确实挺乖的,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由此推及肚子里的宝宝,放心了。   林氏一直待到傍晚,宫门都快下钥了,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只是也放心不下,第二天亲自上栖霞寺去向菩萨还愿。   巧的是,第二天,涟歌便收到了傅彦行写来的信。薄薄的一张纸,装在檀木箱子里,下面是一把干花,涟歌拿起来闻,余香缭绕。   她让所有人都退出去,亲自将干花放在琉璃花瓶里,却不敢搁在床头——因她自己也清楚,有很多花朵的味道对胎儿是有害的,她现下不敢仔细去分辨,打算晚些时候让玉音姑姑请程实来检查过。   她启开封口的火漆,看清上头的字,一瞬便红了眼。   眠眠吾妻:   见字如晤。   一别两月,心中甚念。我一切安好,未敢负伤。路遇繁花如星,送你一束,表我心意。   眠眠,今夜月明。   眠眠。   书之千言,未及思之万一。   等我回来。   信很短,只有几句话,且看字迹,当是草草写就。涟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滚,后来惦记着孕妇不能哭,才强忍着感情擦干净眼泪,迷迷糊糊睡着了。   玉音姑姑在外头侯了许久,没听她唤人,心中放心不下,轻手轻脚推开门,却发现她抱着那个小匣子睡得正香。   涟歌睡了大半个时辰以后才醒,顾不得酸软的胳膊,神采奕奕地去书房,满心想着要怎样给傅彦行写回信。   可写了一个下午,废纸团都揉了十几个,她也没写好满意的一封。   她有一肚子话想和傅彦行说,却觉得怎么样写都写不好,到最后干脆放弃,只画了两幅画送过去,至于话,就等他回来再听她说。   一幅是夜月烟花图,她想起那年的除夕,他半夜带她去华清苑的重云楼上看烟花的事,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美好。   另一幅她又思考良久,才笑着打算给他猜个谜语——他一定猜不到的,但等他回来,她会亲自把谜底告诉他,这样他一定会觉得惊喜。   她便画了在濮阳庄子上,她与他初相见那会儿,她头几天捡到的那两只狐狸,小糊涂和它的宝宝。傅彦行没有见过那两只狐狸,一定猜不到她的意思。   她如今一想到自己肚子里也有了她和傅彦行的宝宝,心便软得一塌糊涂,既想快快告诉他,又怕写的太多,他会分心。   写好以后,将信交给望舒,让云卫送到北边去。   当天晚上她心情好,整整用了两大碗饭,整个人陷入满足和欢喜当中,没有睡意。   玉音也乐得见她心情愉悦,坐在脚踏上陪她说话。   涟歌的信到北边的时候是半个月后的深夜。   傅彦行还没睡,在营帐中和萧洵、宋淮远等在商讨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裴凌要镇守北庭府,未免乌孙人声东击西,他不能离开,只让徐立调了三万军队听皇帝差遣,如今经过几次磨合,已经将边境和他们打游击的乌孙军队们全数清理回去了。   接下来的重点便是,要不要直接深入乌孙王庭,彻底捣了乌孙的老巢。   有主张一鼓作气彻底将乌孙击垮的,也有认为应该见好就收,让乌孙继续留存下去的。   萧洵主张杀掉目下有反骨的乌孙王室,另立王庭,使得乌孙能彻底归服大楚,他道,“除非咱们将乌孙人全数歼灭,不然光靠打,是不能将他们打服的。我大楚泱泱大国,从来就不会做坑害战俘,杀害百姓的事。乌孙的百姓何辜!”   宋淮远却是持反对意见,“乌孙全民皆兵,哪里有真正的无辜之人!不除掉他们,便是永远埋下祸患。这些年来,每隔几年他们便会卷土重来骚扰我大楚边境,不彻底消灭他们,才是对我大楚宾边境子民的不负责任。”   两位说得都有理,空气也僵持几分。   傅彦行坐在上首,心中早有决断。   他道,“二位卿先下去歇着吧,朕明日会给你们一个定论。”   萧洵和宋淮远起身告辞。   霍青掀开帐幔,躬身道,“陛下,京中来信。”   傅彦行眼中映闪着耀眼的火光,道,“呈上来。”   他看明白了第一幅画,心头一暖,第二幅却不大明白,以为她是在告诉他,自他走后,她养了两只小狐狸在身边,有小宠陪伴,并不孤单,让他不要惦记她,专心打仗,早日归家。   但这样的猜测也足够取悦他,傅彦行眼前浮现她和小宠们在一起玩闹的生动画面,只想从明日便班师回朝。   但他不能。   他只能按照心中所想,将所思之人画下来,提笔挥毫,便是穿着宫装的妻正在闭目养神,怀中还抱着一只小狐狸,而另一只,在榻边玩球。   第二日,傅彦行亲自带着军队深入乌孙王庭,巴克迅却并没有逃,他擦着一把宝剑,直指今生夙敌——大楚皇帝,可敢再与我单挑一次?   徐立拔出剑,全神戒备。傅彦行却勾唇应战,“有何不可?”   巴克迅等今日足足等了快两年。   他知乌孙是没有正面和大楚抗衡的能力的。乌孙这些年一直在内斗,本就不甚强的名族,实力更是消耗严重。他上任以后,才发现,泰半臣民皆不是真心臣服于他,收复民心尚且艰难,要富民强兵更是艰难。   倘若大楚能愿意接纳乌孙,让先进的技术传入草原,赐他乌孙百姓以生机,他是不介意以身殉道的。   倒也不是他品格操守多么伟大,而是他自知傅彦行不会放过他,便想着用最后的死亡,能换回来一点利益,也不枉他做一场乌孙王。   故而,他败于傅彦行的天子剑下后,跪地乞求道,“大楚皇帝,我知你不是弑杀之人,我死后,你能否放过乌孙子民?”   傅彦行挑眉问道,“你到底是凭什么,会认为,朕会如此大度?数百年来,乌孙无数次滋扰我大楚边境,放过你的子民,便是对我的子民的不负责任。”   巴克迅俯身下去,道,“我可以保证,他们都是很淳朴善良的人,只要能好好生存下去,一定不会再做掠夺边境之事。”   傅彦行道树“可你将死,能拿什么来保证?”   巴克迅苦笑,“我确实是连和你提条件的筹码都没有了。便只能忝着一张脸,请你将北地收入大楚边境,从此再无乌孙王朝,只余大楚乌孙郡。”   傅彦行有些意外,巴克迅竟能想到这一步。听他沉默,巴克迅再接再厉,“陛下,扩张版图,是每位明君若求,您也不例外,对吗?”   傅彦行收回压在他颈边的天子剑,淡淡道,“你的诚意呢?”   巴克迅大喜,从衣襟脸掏出一块令牌,“陛下,这是我乌孙王庭代代相传的王令,今日,我便献给陛下。”   徐立上前去接过来,候在一边。   巴克迅又道,“陛下,我乌孙虽说民风彪悍,可最是质朴,只要大楚对他们好,他们便会诚信归服,不会生出反叛之心,请陛下,千万不要放弃他们。”   一字一句皆是拳拳之情,傅彦行感叹道,“巴克迅,你对乌孙人而言,是当之无愧的天子。”   第二日,王庭降楚一事传遍整个草原。前乌孙王亲自站出来主事,号令百姓们放弃抵抗,并宣布,从此乌孙改国为郡,归入大楚版图,成为大楚疆域最北的乌孙郡。   消息传入宫中的时候,涟歌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这时怀孕的不适才渐渐显现出来。   肚子一天比一天隆得更高,害她整日腰酸背痛还总想如厕。但幸亏怀孕初期她整个人处于一种新奇的兴奋中,又被照顾的很好,所以孕吐反应几乎没有,精神头养的不错。   玉音姑姑亲自去学了一套按摩手法,每夜睡前替涟歌按摩,让她好受些。   涟歌躺在床上,手扶着肚子,觉得肚皮圆圆的,特别有趣。   且她自己看过很多这方面的医书,知道这些日子可能会察觉到肚子里的宝宝在活动,故而十分紧张,随时等着和肚子里的小娃娃打招呼。   玉音笑道,“娘娘太过紧张了,小皇子可能还没睡醒呢。”   涟歌轻轻翻个身,却忽然道,“行哥哥快回来了,到时候小娃娃认不出他来可怎么办?”   玉音知道她是思念陛下了,不知该怎么安慰,但怕她多想,便道,“父子连心呢,小皇子身为陛下和您的孩子,肯定是这世上最体贴最孝顺的聪慧娃娃,您别担心。”   涟歌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呼吸均匀,睡实了。   又过了半个月,傅彦行率军班师回朝。   涟歌肚子越发的大,太医院的妇科圣手何太医怀疑是双胎,静成太后又惊不喜,故而没让他去城外恭迎圣驾。   傅彦行没有驭车,而是着盔驾马,前后拥着禁军,气势磅礴如黑龙。快要靠近城门的时候,他微微调整了自己的坐姿,想着定要以最英勇的姿态出现在涟歌面前。   可一眼望去,金陵城香草洒水,黄绸铺地,百姓跪了一地,大小官员全部出城恭迎,就是不见皇后凤撵。   他微微有点失望,还以为是自己回来得太晚,她心头不快,才没来接他。   不过他虽想立马飞奔回宸阳宫也没有办法——皇帝大胜归来,文武百官带着百姓正准备对他歌功颂德,这是传统,也是子民的爱戴,他不在场不行。   一个时辰过后,他才彻底脱身,骑着马杀气腾腾地入了宫。   他得去找涟歌“算账”。   可才入了东华门,他便冷静下来。他们小半年没有见面,他怎么舍得凶她,万一惹得她哭,又怎么办?   这样想着,傅彦行便下了马,理了理方才御风而行时被吹乱的发,强做镇定地朝宸阳宫去。   涟歌得了信,早就在宸阳宫门口等着了。   如今快要过年,前几日下过雪,尚且有些冷,玉音命宫人将凤撵抬到花园里,挡了两边的风,让涟歌斜靠着等。   “娘娘,此处风大,不如进去候着吧?冻着您和小皇子,陛下会心疼的。”候了半个时辰不见陛下身影,玉音劝第三次。   涟歌摇摇头,“他一定马上就到了。”   紧接着,便听见太监传唱的声音,“陛下驾到——”   涟歌一喜,让玉音扶着她站起来。   傅彦行从宫门进入的时候,便见到,涟歌一手掐着腰,一手由玉音扶着,侧着身子缓缓从凤撵上下来。   她穿着厚厚的披风,他看不见她的肚子,可因她的动作,傅彦行一下反应过来。   刹那间他被狂喜包围,如一阵风一般掠过去,在一众宫人“陛下小心……”的呼喊中卸了力,小心又小心地将人抱了个满怀。 第95章 团圆   傅彦行一瞬间便懂了那第二幅画的含义。   他将人抱回寝殿,问她, “你冷不冷?”   涟歌摇头。   “想吃什么吗?”   涟歌摇头。   “垫子软不软?”   涟歌不想理他了。她笑着去捏他的脸, 问, “行哥哥, 你傻了吗?”   傅彦行觉得自己是真的有点儿傻。   他哪里能想到, 她竟有了身孕,且瞒了他这般久。   故而,他冷下脸瞪她,“为何不告诉我?”   涟歌瞪大眼睛, 笑得狡黠,“我明明告诉你了呀!”   傅彦行想起那画中的两只小狐狸, 气结。他将脸凑过去,作势要亲,却被涟歌挡住,“行哥哥,你长胡子了, 硌得慌。”   傅彦行气得不行。   好嘛, 他风雨兼程赶回来, 竟因为两日没刮胡子被她嫌弃了。   他只得起身去净室。   涟歌侧躺到榻上,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嘴角挂着一抹笑意。   然而,腹中却忽然传来震动,似有什么在里头打滚。涟歌又惊又疼,“哎哟”一声叫出来。   下一瞬是风掠过, 涟歌定定神,见傅彦行一脸焦急地立在床头,问道,“怎么了,肚子疼吗?”   涟歌回味过来,自己也不大确定,“好像是,好像是小娃娃在踢我。”   程实一早叮嘱过她,这些日子肚子里的小皇子应该要在腹中活动了,她也等了几日,皆不见有动静。却不曾想,到今日傅彦行一回来,小娃娃便开始有所表示了。   傅彦行脸傻笑,将手轻轻贴在她的肚皮上,认真感受。   涟歌瞧见他衣衫不整的样子,笑得不行,“行哥哥,你怎么衣服也不穿就出来了。”   傅彦行起先正准备沐浴,衣服刚脱掉,便听到她的声音,恐她出事,便也顾不得衣服穿没穿就跑了出来。   如今竟被她笑。   他抿着嘴在她身上薅一把,这才又去沐浴了。   再出来时,涟歌已经躺在榻上睡着了,他小心翼翼站在边上看了半晌,才蹑手蹑脚出了寝殿,往安寿宫去。   静成太后虽说候了他许久,却并不着急,见他这么快就过来,反倒有些惊讶,“眠眠睡了?”   涟歌有孕后,每日中午都要睡上大半个时辰的,但她以为傅彦行既回来了,夫妻二人应该有许多话要说。   “嗯。”傅彦行点头,坐过去帮静成太后揉腿——冬季天冷,她腿总凉。   “这些日子,多谢母后,护她们母子平安。”   静成太后笑起来,打趣,“你还不知道?程实说了,眠眠肚子里,应该是双胎呢。”   傅彦行眼中,泛起双倍的欢喜。   在安寿宫待了一会儿,静成太后觉得他心都要飞了,便道,“行了,回去陪你媳妇儿吧,母后这里,你有这份心就成。”   傅彦行有点小心思被戳破的局促之感,站起来,道,“那儿臣先告退了。”   他回到殿中,涟歌才刚刚睡醒,正在喝燕窝。每日都喝的东西,再好吃也觉得腻,她盛一碗出来递到傅彦行嘴边,对他道,“行哥哥瘦了,要补补。”   傅彦行下意识喝下一口,才意识到她这是自己不想喝,硬塞给他。   涟歌捂着嘴偷笑,提醒他,“行哥哥,一定要喝完噢,浪费可耻。”   傅彦行不与她计较,等玉音撤了碗盅,殿内只剩他二人时,他将涟歌扶到软垫上坐,摸着她的肚子将人搂进怀里,又亲亲她的脸,叹道,“辛苦我的眠眠了。”   涟歌抱着他的手臂,也道,“行哥哥也辛苦。”   傅彦行挑眉,脑子里便闪过些少儿不宜的画面——   但眼下她大着肚子,他就算有一箩筐的歪主意也没处使。傅彦行在心底叹一口气,觉得自己确实挺辛苦的。   在北地过了几个月看不见摸不着的日子,好不容易回京,却要接着过看得见摸得着却吃不了的日子。   涟歌全不知他的心思,歪下去枕着他的腿说话。   她把玩着他的手指,道,“程太医说了,我肚子里头,有两个小娃娃。”   “嗯。”傅彦行低下头和她对视。   “你不喜欢小娃娃?”涟歌蹙眉!   “哪有,我高兴呢,怎么会不喜欢。”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觉得涟歌身上一点肉也没长起来,便捏着她的下颌左看右看,“你怎么孕中也没胖起来?你不多吃点,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   涟歌柳眉倒竖,“你竟然只关心小娃娃?”   傅彦行:……   我闭嘴可以了吗?   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涟歌笑了。冲他勾勾手指,拉着他低下头来。   涟歌对着傅彦行的耳朵轻飘飘吹口气,道,“行哥哥,我骗你的呢。我吃的很好,玉音姑姑也将我照顾的很好,肚子里的小娃娃也长得很好。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傅彦行被她吹得耳朵都红了。   涟歌察觉到他身体上的变化,脸也跟着红了红,挣扎着坐起来。   她摸了摸他的胸膛,觉得热热的,便低声问,“行哥哥,你难受吗?”   傅彦行艰难地点头。   涟歌有些苦恼,提议道,“先欠着吧。”   到了晚间,玉音姑姑一边铺床,一边委婉地提醒道,“陛下,娘娘腹中有双胎,不适合剧烈运动。”   傅彦行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一下又跌落谷底。   “朕知道。”   涟歌正在用掺了药材的热水泡脚,整个人通体舒坦,听见这样的对话,坏坏地捂着嘴笑。   过了一会儿,她将脚提起来,玉音姑姑便端上洗脚水,转身出了寝殿。   傅彦行坐过去,捧着她的脚给她擦拭,擦完又用手去捏她的脸,恶狠狠地问,“你笑什么?”   他的手,才摸过她的脚,这下又来摸她的脸,涟歌不乐意了,翘着脚在他脸上瞪一下,“脏死了。”   傅彦行拽住她白嫩的小脚丫,反倒放入嘴边亲了一口。   又亲又滑的湿热触感令涟歌痒到心里,连声音也变了味儿,“行哥哥,你最好了。”   傅彦行扑过去,却在贴近她的那一瞬间卸下力道,将人拦腰抱起来,放在榻上,用羽被将她盖住,才慢条斯理地帮她脱衣裳。   勤政殿内的折子堆得老高,他却头一次生出不想去处理的想法,只想抱着她痛痛快快睡一晚上。   涟歌偏过头,眼睛一眼不错地看他解盘扣,却忽然冷抽一口气,哎呀一声。   “肚子疼吗?”傅彦行动作一顿,立时紧张了。   “不是。”涟歌痛极,眼睛里迅速包起一框泪,“腿,抽筋了。”   这个下午,傅彦行召太医院好几位太医,详细询问过一遍护理孕妇时的注意事项。   当即掀开被衾,将手捂热些,按着程实教过的手法,一点一点地为她按摩。   涟歌腿上舒坦了,可瞧着自己的腿,有点儿丧气,对他道,“行哥哥,你闭上眼睛。”   傅彦行下意识闭上双目,问她“怎地了?”   她道,“我的腿,胖了,不好看了。”   傅彦行睁开眼睛一脸真诚地望着她,“不胖。就算真胖了,在我眼里,你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   涟歌得了夸奖,整个人美滋滋的。   揉完腿,傅彦行轻轻掀开她的衣裳,在她鼓起来的肚皮上亲了一口,她觉得痒痒的,咯咯笑起来。   傅彦行坐在榻边,觉得这样的余生里,有这样的她陪伴着,当真是半点遗憾也没有了。   这个年,因为涟歌有了身孕,不宜劳累,傅彦行干脆再一次下令,取消宫宴。只在除夕那日,由宫中赐下膳食至各府添菜,权当皇帝与臣同乐。   过完正月,便是涟歌肚子里的小娃娃,在她腹中安家的第七个月份了。因为她的肚子,越来越大,阖宫上下,都陷入一种安静的紧张感之中。   进入二月以后,宫人们每天打招呼的用语,也从“你吃了吗?”变成了,“皇后娘娘今天生了吗?”   傅彦行连万寿节都不过,除了上朝,剩下的时间都在盯着涟歌的肚子。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大楚最尊贵的孕妇,萧氏皇后娘娘,终于在三月初的某一天,和陛下二人于花月间散完步回来,对皇帝陛下说了一句话,“行哥哥,我肚子疼。”   因为双胎妇人,很多都是早产,所以从涟歌的肚子到八个月的时候,傅彦行便持续陷入了高度的紧张中。   这样高度紧张的后果,便是,到涟歌真正要生的这一刻,他反而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涟歌察觉到身下的濡湿,捂着肚子倒在傅彦行怀里,可怜巴巴地说,“行哥哥,我好像,要生了。”   “太医——”   随着傅彦行的一声长啸,整个宸阳宫里,陷入尘埃落定的忙碌中。   妇人生子,是在鬼门关前闯一遭。傅彦行为了最大限度减轻涟歌心理上的负担,进入三月的时候,便将林氏宣入宫陪着。   三更天里,夜风稍凉。   宸阳宫庭院内,梨花香味顺风飘至,却抚不平人们心头的焦虑。   望舒端着一盆热水,想入殿去,却被傅彦行颀长的身影挡了道。   她越不过去,只得焦急地说,“陛下,您别在这挡着奴婢啊。”   此刻也没功夫计较逾矩不逾矩了。   傅彦行挪开步子,在檐下来回踱步。   殿内,涟歌痛苦的闷叫声一阵一阵传来,傅彦行的心,也一阵一阵地揪着疼。   他是个从不信佛的人,此刻却也忍不住祈求上天,倘若神佛有灵,一定要保佑他的眠眠,顺顺利利诞下麟儿。   他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   涟歌断断续续地痛了整整一夜,到半夜里,还得以下榻走了几步。傅彦行没有忍住,顾不得什么忌讳,推门便入。   涟歌先前还挺坚强,可一见了他却一下觉得委屈,又想着要留着力气生小娃娃,连哭也不敢哭,只是撅着个嘴,一声儿一声儿唤他,“行哥哥,我好难受。”   傅彦行的心都要痛死了。   玉音姑姑端了参汤过来要喂涟歌喝,傅彦行接过来,细心地一口一口喂她喝完,也不管人多不多了,在她脸上亲一口,鼓励道,“眠眠,加油,行哥哥陪着你。”   然后,他便被宫人们请出了产房。   终于,到第一道曙晨之光洒向大地时,傅彦行听见了第一声属于婴孩的啼哭。   他脚下一滑,赶紧扶住一旁的楠木御椅才站稳——幸好,阖宫上下,都陷入巨大的欢喜中,除了流安,倒无人主意这一点。   望舒眼尖,瞧见他步履飞快地上了台阶,忙大着胆子拦住他想掀帘而入的手,“陛下,不能进,娘娘还要再生一个呢。”   他这才想起来,涟歌肚子里,是装了两个孩子,可他忍不住,便对望舒道,“你去看看皇后的情况,告诉她,别害怕,朕在门口守着呢。”   望舒进去后不久,玉音姑姑一脸喜色地抱着刚降生的孩子出来,朝傅彦行执了一礼,贺道,“奴婢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先生了一位小皇子。”   傅彦行草草看了一眼,也不说要抱一抱,抿着嘴问,“娘娘情况如何?”   玉音姑姑将襁褓裹严实了,只露出小皇子红彤彤皱巴巴,正在呜呜哭的小脸儿,一边轻轻拍着孩子,一边道,“好着呢。”   话音刚落,又听产房里传出一声微弱的啼哭。   后出生的,是一位小公主。   傅彦行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地。他轻道一声阿弥陀佛便想进殿内去,被玉音姑姑拦住了,“陛下,娘娘刚生产完,不能吹风的。”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傅彦行只得继续忍。   又过了一刻钟,涟歌才被宫人移至寝宫。   两个孩子被清洗干净后,又喂了奶,挨着他们的母后睡熟了。   涟歌一点力气都没有,躺在榻上,脸色尚还是白的,想看看孩子,却没有力气。   傅彦行眼眶发红,俯下身去虚抱着她,在她耳畔道,“我的眠眠,辛苦了。”   涟歌翘着嘴笑,“旁人一次只生一个娃娃,我却一口气生了两个。行哥哥,我厉不厉害?”   傅彦行亲亲她汗湿的鬓发,笑道,“我的眠眠最厉害了。”   她觉得有点儿饿,可是却又觉得连吃东西的力气也没有,便撅着嘴撒娇,“行哥哥,我想吃饭。”   “吃什么都行!”傅彦行唤一声来人,望舒便端着一盅燕窝进来,傅彦行坐在榻边,将涟歌的上半身抱在怀里,亲自喂她喝了一大碗。问,“还饿吗?”   涟歌摇摇头,眼睛半阖着,说,“可是我好困啊,想睡了。”   傅彦行将人放平,安抚地摸摸她的发,道,“睡吧,行哥哥在这里守着你。”   他亦整整一夜没有阖眼。等涟歌睡意以后,他悄悄将半个身子放在榻上,挨着她闭上了眼睛。   涟歌再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她哼哼着睁眼,一动,傅彦行便醒了,下意识问她,“眠眠,哪里难受?”   涟歌清醒过来,闷着笑,道,“行哥哥,你傻啦?”   傅彦行这才想起来,他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了。他往里侧一望,原先放孩子的地方,空空如也。   玉音姑姑听见内殿的声音,让乳母抱着孩子进来,“陛下,娘娘,方才是奴婢做主,将小皇子和小公主抱出来了。”   小皇子小公主太小了,总要喝奶换尿布的,皇帝皇后先前在歇息,她才没有声张。   涟歌招招手,“抱来给我看看。”   两个乳母抱着孩子行了礼,才上前一步,矮下身子来。   傅彦行将涟歌扶起靠在他身上,眼睛跟着往两个孩子身上放。他起先一心惦记着涟歌,只草草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到如今才总算看清楚了,   他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对比起他的眠眠来说,甚至是丑。   但他不敢说,因为涟歌看得爱不释手,摸摸这个,摸摸这个,一门心思全扎在了小娃娃身上,甚至还想伸手抱抱。   傅彦行心里有点吃味,拦住了,道,“等你出了月子再抱。”   说罢,便使了使眼色,让玉音带着乳母出了寝殿。   涟歌整个人陷入一种满足的新奇当中,一个劲儿的和他分享心中快慰,“行哥哥,小娃娃怎么会这么小啊?我刚刚都不敢用力摸他们,好怕伤到孩子。”   傅彦行摸都没摸过,只得心虚地嗯了一声。   涟歌没察觉出来他的心虚,继续絮絮地和他说话。   “行哥哥,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傅彦行这次认真想了想,道,“小名就叫团团和圆圆吧。大名,咱们有空慢慢想。”   “团团,圆圆。团团圆圆?”涟歌笑起来,抱住他的手臂,乐道,“我喜欢这个名字。”   傅彦行将她紧紧抱住。   “我这一生,自幼时,被人扔进枯井之中始,便注定了,不会与女子太过亲密。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知道,曾经的苦难,若只为了换来和你相守,一切就都值了。”   得一人,便是团圆。 第96章 完结   这一日,傅彦行下了朝, 却被傅彦彻拦住, “皇兄, 臣弟有一事相求。”   傅彦彻自年前, 自请入北地平定乌孙被拒之外, 这是头一回用这般的语气,和傅彦行说话。   “你有话直说吧。”   傅彦行跪下去,叩首,“臣弟瞧上一位姑娘, 想请皇兄赐婚。”   傅彦行挑眉,觉得, 能听傅彦彻说这样一句话,委实不容易。故而,也挺好奇,是哪家的闺秀,能令他这位同样不耽于女色的弟弟, 亲口请他赐婚。   “谁家的姑娘, 你且说来听听。”   傅彦彻抬起头, 一字一顿道, “臣弟想请皇兄,赐臣弟与莱阳郡主,百年好合。”   傅彦行有点儿震惊。   “你看上了何窈?”   “是的。”傅彦彻道。   “什么时候的事儿?”   傅彦彻回答,“很早以前。”   他眼中神色不似作伪,但何窈身份特殊, 傅彦行亦不会随意决定她的终身大事。   便道,“你既然真心求娶,朕也不瞒你,何窈的八字,有些古怪,惠明大事曾批言,她不能随意成亲,否则有生命之尤。你若真想她好,便不应有这样的念头。”   傅彦行从前不信这些,在涟歌生完双胞胎之后,却觉得,神佛还是在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傅彦彻轻笑,“皇兄,这事臣弟清楚。”   傅彦行挑眉,道,“看来你之喜爱,也不过如此。”   傅彦彻叩首,道,“皇兄,其实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臣弟说我清楚这件事,并非知此事以后还要不顾她的安危求娶她,而是因,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臣弟。”   “惠明大师那里,是我去请求他帮的这个忙,故而,才有了那样的批言。”   接着,傅彦彻将多年前他和何窈的相识,以及后来何窈的请求,以及他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的告知了傅彦行。   傅彦行沉默良久,方道,“以定国公夫妇对女儿的疼爱,若是知晓你的作为,能不找你算账便不错了,你又怎么能保证,他们愿意将何窈嫁给你?”   这仿佛是个死胡同。   倘若不让定国公夫妇知道何窈的批言是假的,他们便不可能会放女儿嫁人。可若是让他们知道这事是傅彦彻一手操纵,又岂会轻易放过造成何窈这段时间以来承受的蜚语流言之苦楚的始作俑者?   最后傅彦行道,“你虽是朕的亲兄弟,朕也不可能为你赐这个婚的。”   傅彦彻来之前,便有心理准备。闻言深呼吸一口气,“倘若,臣弟能征求定国宫夫妇同意呢?”   这也很难。   定国公夫妇不会不顾何窈的意愿的。所以傅彦彻目下的第一关,是获取何窈的芳心。   可从他方才的言论里,傅彦行半点何窈对傅彦彻有情意的意思都没听出来。   任重而道远。   “如果能这样,朕自然乐见其成!”   傅彦彻行了礼,便退下了。   傅彦行回到寝宫,发现涟歌正陪着两个小娃娃在床榻上玩。   团团圆圆已经满了三个月,现下正在学翻身。   涟歌亲手缝了两只小布老虎送给双胞胎,他们爱不释手。涟歌发现他们会翻身以后,便总是刻意去逗他们。   先将小布老虎往左边丢,待团团圆圆翻身去伸手拿的时候,她又拣过来往右边丢去。   傅彦行站在涟歌身后许久,她却只顾着逗着两个小娃娃哈哈大笑,半点也没注意到他。听了宫人们行礼问安的声音,她亦没有回头。   陛下于是醋了,沉着个脸,神情冰冷。   玉音姑姑很快发现了傅彦行的低气压,使了使眼色让乳母将小皇子和小公主抱起来,对涟歌道,“娘娘,殿下们该喂奶了。”   涟歌点点头,下塌去穿鞋,打算跟鞋孩子们一起走。   这才看见傅彦行神色不愉地立在身后。   她奇道,“行哥哥,你怎么还在?”   她的意思是,这个点儿了你不该在勤政殿处理政务么,怎么会回寝宫来?   她方才听见宫人问安的声音,以为他是只是回来转一圈就要走的。   听在傅彦行耳朵里,就有点不好受了。   他伸出手臂,拦住涟歌的去路,“你要去哪儿?”   “我去看孩子啊。”她眨眨眼睛,觉得他这话一点逻辑都没有。   “你!”傅彦行气得肝儿疼,想问她,是不是现在他在她心中一点位置都没有了,可皇帝陛下自尊心很强,问不出口。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朕才不管你。”   夫妻两载,涟歌已经很懂他了,慢慢品出点味道来。   她粲然一笑,矮着身子从他手臂下钻过,踮着脚往后退,等退出他手臂可触及的范围,转过身一溜烟儿跑了。   傅彦行只能自己一个人坐在榻边生闷气,眼角余光却一直看向门外。   殿外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无。   傅彦行唤了一声流安,问道,“皇后娘娘呢?”   流安心中咯噔一声,道完了,却只得实话实说,“娘娘似乎是跟着去了凤藻宫。”   涟歌和傅彦行住在一块儿,凤藻宫便一直空着,团团圆圆出生以后,被安置在那里,凤藻宫因而成了小殿下们的寝宫。   傅彦行黑着脸站起来,“走,随朕去看看小皇子和小公主。”   流安在心中祈求,“我的娘娘哟,求求您了,多放点儿心思在陛下身上吧。”   团团圆圆长开不少,是珠圆玉润,粉粉嫩嫩的两团。傅彦行看了三个月,亲近了三个月以后,觉得这俩小肉团子,长大一些后,丑得越来越顺眼了。   他之所以觉得自己的孩子丑,不过因为,他们夺去了他们母亲大部分的注意力。   很多时候,涟歌白天陪着孩子们玩儿累了,晚上便倒头就睡。别说和他腻歪了,连认真说话的时间也不给他留。   对团团圆圆的怨念,蒙蔽了他的慈父之眼,遂觉得这两个流着他血脉的婴儿,长得丑。   他一路气鼓鼓到了凤藻宫,却只有玉音姑姑在场。   “娘娘呢?”他问。   玉音姑姑奇了,“娘娘不是还在宸阳宫吗?没跟着过来啊。”   傅彦行皱眉,明白自己大约被涟歌戏弄了。   可他并不想这么快回去,她一定会笑话他的。   傅彦行的视线在殿内巡视一番,发现两个孩子正挨着在榻上睡觉,他便对玉音姑姑和几位乳母们道,“你们先下去吧,朕一个人陪陪孩子。”   他们是他与涟歌的血脉相联,他表面上嫌弃团团圆圆“丑”,其实心里却是极爱他们的。   现在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六月,婴儿用冰不好,凤藻宫里便挺了冰块供应。两个小家伙穿着大红色的四喜连体衣,趴在床上并成两个圆滚滚的小青蛙。   傅彦行坐在榻边看了一会儿,发现团团竟然翻了个身,一下压在了妹妹身上。而没心没肺的圆圆,丝毫未觉,还睡得正香。   “小坏蛋,竟然欺负妹妹。”   若说论两个孩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顺序,那肯定是和涟歌眉眼相似的圆圆更得帝王欢心了,眼见女儿被哥哥欺负,傅彦行紧蹙眉头,伸出手指,一点点将团团推开。   手指戳在小婴儿柔软的身躯上,那软绵的触感,令傅彦行心头都在颤抖。   他到底没忍住,将手指往上移了移,挪到团团的脸上。   三个月大的婴儿,脸蛋自然是肉嘟嘟的,他戳了几下,觉得手感越来越好,便又戳了两下。   结果团团竟然嘴巴一撇,哇哇大哭起来。   傅彦行被他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将人抱起来,但他抱孩子的经验并不多,手臂和胸膛又硬硬的,团团在他怀中扭了扭,哭得愈发大声了。   乳母敲了敲门,小声问道,“陛下,是哪位小殿下哭了?”   陛下不喜他们近身,没有得到允许,她们想直接进来看看情况也不敢。   他有些心虚,怕团团吵到妹妹,抱着他来到门边,“快进来,是小皇子哭了。”   乳母推门而入,傅彦行连忙将孩子塞给她。乳母将团团抱到一旁轻声哄着,又仔细查探,发现小殿下既不是饿了,也不是尿了,可是不管怎么哄,他就是哭个不停。   她紧张得脑门上直冒冷汗,心里越发慌张,想问问详细情况,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陛下,方才小殿下,是怎么哭起来的?”   这么小的婴儿,总不会是做噩梦,她便怀疑,是小公主翻身的时候不小心打到小皇子了。   这种情况,兄妹之间偶有发生。   傅彦行有些尴尬,没说是自己将儿子戳哭了,含糊道,“朕也不知。”   他看着儿子哭得小脸通红,到底还是心疼的,又给他抱过来,东西僵硬地学着乳母们哄孩子的姿势,在怀中轻轻摇晃,嘴里尽量温柔地哄着,“乖宝宝,别哭了,你一哭,父皇的心都要碎了。”   平日里孩子哭的时候,大多数都是涟歌在哄,他就在一旁看着。可今日才觉得,原来带孩子真的是一件十分累人的事。   这么一来,他因为涟歌照顾孩子们累了而疏忽他的那点怨念,便少了一点点。   可小团团还是哭个不停,他又是头大又是心疼,“威胁”地呵斥团团,“不许哭了,再哭,父皇就要打你的屁股了。”   这种恐吓人的招数,兴许明年再用会有效果,但绝不适用于现在。   团团理都没理他一下,继续撒着欢哭得惊天动地。   傅彦行怕他再哭下去,宫人们就要去请涟歌来哄了。   他心虚的很,对两个乳母道,“朕抱孩子去勤政殿,晚些时候再送回来。”   那两个乳母放心不下,忙远着些距离,跟在傅彦行后头。   玉音姑姑立在原地,想了想,还是遣了一个宫人去通知皇后。   入了勤政殿,团团竟然奇迹般地不再哭泣,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盯着勤政殿的陈设。   他心中大为满足,抱着孩子坐到御案上,夸赞他,“真不愧是朕的儿子,看来合该是要当皇帝的。”   此时此刻,他越看团团越满足。一心想着,等再过两年,他要亲自给团团开蒙,让他从三岁起,便坐在他膝头,跟着他学习处理政务。   他望着满桌的奏折,下定决心,自己要给儿子做个好榜样。   傅彦行用一手将团团固定在怀里,另一手执起朱笔,慢慢地批阅奏折。   神奇的是,小团团全程竟然十分乖巧,除了偶尔伸出手想到处摸摸之外,一次也没有哭。   傅彦行艰难地看完了五本奏折,站起来抱着儿子亲个不停。   他现在觉得,儿子没那么丑了。   这时,殿外头却传来流安的传唱声,“皇后娘娘到——”   傅彦行手一抖,差点将儿子摔出去。   他怀里的团团似有所感,睁着大大的眼睛,扭着身子动个不停。   涟歌走过来,极其自然地将团团接过去抱着,冲傅彦行笑,“行哥哥,感觉怎么样?”   傅彦行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却听她说,“小娃娃是不是特别好玩儿?”   她从出了月子开始,便能整日陪着两个小娃娃了。这两个月下来,得出的结论便是,小娃娃真的太好玩了。   比如现在。   夫妻二人坐在勤政殿内那张休息的榻边,涟歌教傅彦行怎么样玩儿子才好,她将团团翻过去朝里趴着,又戳了戳他的小屁股,叫他,“团团,翻过来,母后在这里。”   小团团已经能分辨出声音了,虽然不一定能听懂话里的意思,却会下意识的想翻身过来寻找声音源头。   于是,傅彦行便看着儿子,用尽全力,艰难地将胖嘟嘟软趴趴的身体翻过来,他正准备夸奖儿子一番,却见涟歌又抱着团团将他翻到另一边去。   涟歌跟他分享心得,“团团最喜欢这样玩儿了。不过他还太小,不能让他翻太多次,会伤到他的。”   傅彦行在心中默默记下重点,点点头。   因为下午一起陪着两个孩子玩,到晚上的时候,团团圆圆便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夫妻二人从凤藻宫出来,俱都满头的汗。   傅彦行让望舒找来换洗衣物,对傅彦行道,“不行了,行哥哥,我太热了,先去沐浴了。”   傅彦行眼中眼神一道精光,点点头。   后殿汉白玉浴池里,水雾缭绕。莳萝往水里添了些干花瓣,撒了一层的干花瓣,替涟歌脱完衣衫以后便退了出去。   涟歌生完孩子以后,还未完全瘦回怀孕前的体态,身形要比先前丰盈些。她皮肤莹白,被热气一熏便浮上层粉红。   她伸出脚丫一点点儿探到水里去,脚背在水面划了划,水面掀起细波浪,将花瓣带动着摩擦着她的脚,那感觉,痒痒的。   玩够了,她才将身体慢慢沉入到热水里,轻叹一声,靠着池壁闭目享受被热水包裹的美妙滋味。   泡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渴了,嘟着嘴把水面拍得啪啪响,自己吮了一口手心儿里的水珠,觉得挺可乐的。   过了一会儿也不见莳萝她们进来,她索性出声去唤,“莳萝,我渴了。”   等了一下没动静,她觉得有些奇怪,结果一转身就见傅彦行进来了。   涟歌撅起嘴叫了一声行哥哥,道,“我渴。”   傅彦行勾勾唇,自顾自地脱自己的衣服,坏笑道,“别怕,一会儿就不渴了。”   三月之期已过,傅彦行今晚打算要彻彻底底和她腻歪一阵。   涟歌有点明白他的意思,脸都红了。   傅彦行脱得差不多了,一下跃到池里,长腿一划,一下蹿到涟歌身边,将人抱住。   涟歌想躲开,没来得及,被他抱了个满怀。在水里她有些害羞,便去拍他的手。傅彦行不松手,她只得去推他的肩膀,脚也在水中乱蹬,想从他怀里出去。   傅彦行偏偏不如她的意,反将她箍得更紧。二人推拒间,池水随着她的动作荡漾起来,形成高高低低的水波。   高的没过她的肩膀,裹着花瓣抚在颈间,竟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她的雪肤更艳丽,还是花瓣更鲜艳。   低的滑过锁骨,露出她胸前比先前更加弧度诱人的曲线。   傅彦行呼吸一紧,嗓子低哑着去哄她,“好眠眠,在这里试一次好不好?”   他们大半年没有过这样的肌肤相亲了,涟歌也有些想他,红着脸点点头。   双胞胎过百日宴的时候,傅彦行难得大方一次,让礼部敞开了去准备,办得尤为热闹。   一大早,林氏、王氏便和萧涟漪入了宫。   趁着林氏和王氏专注去哄外孙的时候,涟歌将萧涟漪拉到一旁,问她,“大姐姐,你和璟哥哥发展得怎么样了?”   霍璟在灭收服乌孙的战役中亦表现非凡,傅彦行又有意为萧涟漪创造机会,便下了一道圣旨,册封霍璟为正四品的宣威将军,让他在京城巡防营任职。   萧涟漪红着脸,道,“就,就那样呗。”   “那样是哪样啊?”涟歌糊涂了。   萧涟漪如今是皇后娘娘的姐姐,身份水涨船高,这一年多一来,上萧府提亲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可她依旧一个也没松口。   王氏都要愁出病来了,今日亦是抱着希望入宫的,就想着让已经嫁人生子的涟歌能劝劝萧涟漪。   毕竟说起来,萧涟漪可比涟歌还要长一岁。可如今。妹妹的孩子都办百日宴了,做姐姐的却连订婚都不愿意。   萧涟漪脸红得不行,涟歌问道,“大姐姐,你这样可怎么行!这样,我来告诉你,你要制造机会,和他见面啊,不见面,他要通过什么途径去了解你,喜欢你呢?”   她是不建议萧涟漪先表白的,毕竟是十分板正的大家闺秀,以她大姐姐的性子,估计做不出来这么直接的事。那就只能让霍璟来了。   所以,让霍璟主动发现萧涟漪的好,就变得尤为重要了。   萧涟漪有点儿懵,“我要怎么制造机会?”   涟歌也不好事事给她做军师,毕竟个人缘法不同。她想了想,有了主意。   “等会儿我让莳萝收拾几本话本出来,你偷偷带回府去,兴许你看完了就明白怎么做了。”   萧涟漪似懂非懂,点点头。   另一边,安寿宫中也十分热闹,何夫人一大早便入了宫,面色发愁。   她如今,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想和小姑商量一番。   “我上个月去栖霞寺上香的时候,又求见了惠明大师,寻求解决阿窈命理之法。”   静成太后亦是关心侄女儿的,问道,“大师如何说?”   何夫人叹一口气,道,“惠明大师说了,待阿窈嫁入皇家,便能破灾。”   静成太后愣了愣,有些为难。她先前是动过让何窈入宫为后的心思的,可如今帝后恩爱,涟歌又才为她添了一对可爱的龙凤孙儿。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往他们二人中间放人的事的。   更何况,她也舍不得让何窈给人做妾,哪怕这人是他的儿子,一国之君。   “大嫂,你……”   何夫人打断她,“我知你为难,你放心,我不会想把阿窈送进宫来的。况且,惠明大师所指,亦不是陛下。”   “那是谁?”静成太后迷茫了。   何夫人叹口气,用手指在静成太后掌心里,写下一个燕字。   “怎么会是他?”静成太后不解。   “惠明大师说了,只有皇室中的适龄男子,能压得住阿窈的八字,且他测算过,陛下这一代的适龄男子中,唯燕王的八字与阿窈最相合。若能结成姻缘,于女方大有益处,何愁不能长命百岁。”   何窈的命格批言,是定国公夫人的一块心病,如今乍闻有法可破,犹如溺水之人看见了救命稻草。奈何这根稻草上兴许沾了毒,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不敢抓。   过去十几年,傅彦彻一直处于傅彦行的对立面,与定国公府,是绝对的两路人,甚至是敌人。   让他们把女儿嫁过去,夫妻两个百般不愿意。   但这两年,他十分老实,与陛下之间关系缓和不少,隐隐是走向正途的意思,他们是有些心动的,只是不知道女儿的意思。   何夫人拿不定主意,才想问问小姑的意见。   毕竟傅彦彻的身份,倘若太后和皇帝仍旧忌惮,那何窈就算真的嫁过去,出路也不好。   静成太后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她一贯疼何窈,不忍见她当真孤苦一人直到终老,开解何夫人道,“倘若阿窈没有意见的话,哀家是不会反对的。”   何夫人得了这句准话,方才真正放心了。   今日宫廷盛宴,她怕女儿看了旁人的幸福以后会自苦,便没带何窈来,如今便想早早去太极宫,想着要观察观察傅彦彻才好。   从前她对傅彦彻这人的了解,皆是从何渊口中,或者市井相传而得,因为身份对立,她从未正面观察过傅彦彻,如今心境变了,就有些想好奇。   奈何傅彦彻只送了礼,和傅彦行匆匆碰了一面就出了宫,她去太极宫的时候,傅彦彻已经走了。   傅彦彻一路出了宫,直接出了城。   他早就查到,这两日何窈去了城外定国公府的的庄子上避暑。   黄昏时分,暮霞染红了半个天空,青砖白墙的庭院内,一片幽谧。何窈放下手中书本,对身旁的侍女道,“你命厨下备些清淡的荷叶粥。”   她入夏以后胃口不好,几乎每日的晚膳都点名要清粥,侍女怕她身子吃不消,提议道,“姑娘,不妨做鸡丝粥吧。奴婢让厨下刚油沫撇掉,做得清淡些,您看怎么样?”   何窈想了想,道,“可以。”   侍女欢欢喜喜地退下了。   何窈立在窗边,望着别院外的远山,想到今天的日子,微微一笑。   陛下和萧家姑娘,如今总算是圆满了。没有她夹在中间,所有人,都走向了好结局。   何窈有一个秘密,她从未对人提起过。   那便是,她自几年前开始,便时常做一个会持续发生变化的梦。   梦的一开始,先帝尚且还在世,她才十四岁。她梦见几天后,她会在城外的出云山上救下一个人。梦里的场景太过于真实,她想着兴许是冥冥中自有注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真的有人在那里受伤,她应该去救他的。因而,她寻了要去出云山上看风景的借口,央了母亲,带着几个护卫出了城。在那里,她果然瞧见一个昏迷不醒,腿脚摔伤的男子。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人是燕王。   随着她一点一点长大,梦境越来越真实,很多事情,都会真的发生。   她既害怕,又无助,只得自己默默验证着,发现有些梦,她可以在真实事件发生以前,刻意去转变。   后来,她便找上了傅彦彻,以先前的救命之恩为筏子,让他帮忙,制造出一个不能成亲的命格批言。   因为在那之前的前几夜,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似乎在梦里,她过完了一生。   她梦见,她因为青梅竹马的情意和定国公府的家世,被太后姑姑选做了皇后,嫁入了凤藻宫。她与陛下虽为表兄妹,关系却并不亲厚,成亲之后,陛下似乎只是将她当成一尊贡品,放她在凤藻宫中不闻不问,亦从不亲近她。   再后来,陛下莫名其妙中了毒,性命垂危。   太医院的大手们束手无策,神医洛河亦不知去了哪里。太后失了主心骨,日日以泪洗面,命人张贴了皇榜,将陛下之症疾昭告天下,以高官厚禄聘请良医。   最后是入金陵看望祖母的濮阳太守之女,大着胆子掀了皇榜,说她或有法可医,却不敢保证一定能将陛下治好。道倘若陛下经她治理后,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不介意赴死,却请太后娘娘能饶恕萧府的罪名。   太后自然应承下来,当日萧姑娘便入了宫。   她身为皇后,那些日子在宸阳宫中侍疾,得以见到那位敢于揭皇榜的姑娘。年纪小小,却生得甚美。听她道,原来她是洛神医的徒弟,陛下这个病症,洛神医曾经给过她一本杂书,是他游历江湖闲来无事时写的话本,里头便详细记载了这种蛊毒的治疗过程。   她也是那时才知,陛下竟然是中了蛊毒。   陛下醒来的时候,因为帝王的防备之心,一下拽紧了萧姑娘的手腕,他们便四目相对了。   后来的事到底是怎么发展的,她处于凤藻深宫之中,无从得知,只是在陛下病好之后,便想将萧姑娘迎入宫中,做贵妃。   她那时想,陛下还是头一次如此直接地表明对一个姑娘的渴望,便欢欢喜喜将宫里除了凤藻宫外最舒适美丽的承乾宫收拾出来,准备迎新人入宫。   结果却是,那位萧姑娘拒绝了陛下的心意。她十分愕然。纵使她对陛下没有男女之情,可是成了夫妻以后,她还是觉得,当今陛下,合该是这天底间所有女子的心之所向才对。   那位萧姑娘,当真是怪异。   但是,随着一桩一桩的大事接连发生,她没有时间去思考个中原因了。   先是燕王谋反。陛下整日焦头烂额,也无法再顾儿女私情,宵衣旰食,夙兴夜寐,过了半年才将此事平定。   接着晋王又起事……   战火从西北蔓延到长河天堑,听闻失踪已久的宣宁侯世子忽然回归,率领军队力挽狂澜,将晋王的军队赶回了关外。   最后是晋王世子与朝廷里应外合,杀死了晋王,才彻底祢平了战祸。   再然后,萧姑娘的身份被曝光,原来她是宣宁侯世子遗落在外的女儿。萧宋两家因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陛下因为顾念意中人的心意,下旨断了她和宣宁侯的关系,勒令天下人不可再提及此事。   到最后,萧姑娘一直没有嫁人——被陛下青睐过的姑娘,亦无人敢上门提亲。他们帝后二人,亦相敬如宾,貌合神离过了一生。   真的是兵荒马乱,是非横出的一个梦。   何窈醒来过后,想到梦中的心境,觉得哪怕梦境虚虚实实,她也不要过那样的一生。   她在洪恩侯世子的婚宴上,让侍女去寻了燕王,踏出了第一步的改变。   后来的事果然也与梦中不同,她没有嫁进宫中,陛下亦没有中毒,燕王没有叛变,甚至晋王一家,也就此丧生火场。   她不敢说是因为自己的小小举动令事情的轨迹发生了变化,却松了一口气。萧姑娘一直是萧府的姑娘,与宣宁侯毫无关系,她一步一步成了皇后,与陛下恩爱相守,如今又诞下龙凤双胎,注定要幸福一生的。   而她自己,永远不用再忍受,摸着宫廷长街度日,只能抬头看着四角天空的生活。   尽管那只是个梦,何窈也觉得,梦里的所有人,都太惨了。   用罢晚膳,侍女却忽然还回报,“姑娘,外头有一个人,道夜深行路不便,想来借宿。”   何窈皱眉,“谁?”   侍女拿出那人给的令牌,“您看,这是他给的令牌。”   何窈愣住,来不及思考,“请那位公子进来。”   萧涟漪离宫之前,涟歌特意翻出那些女子大胆追求心上人戏码的话本,装了慢慢一小箱子,让姐姐带回府去。   她附耳叮嘱,“大姐姐,你看完以后,学学他们的勇气和智慧就行,万万不可照着用她们的方法啊。”   小箱子装点的很好看,王氏以为是她送给姐姐的什么珍宝,还拉着萧涟漪好生谢了恩。   回到萧府以后,萧涟漪趁夜深人静,悄悄翻出第一本书,《论女追男隔层纱的实践性》。   她觉得名字起得怪怪的,看了简介,才大致明白是个怎么样的故事。   说的是一个初出茅庐去闯荡江湖的女剑客,看清上一位清冷的将军,然后女扮男装,混进军营接近将军的故事。   她想着霍璟也是一位将军,兴许真的可以参考一下,便耐着性子读了下去。   然后,我们贞静温婉了十几年的萧大姑娘,第二日便命侍女去寻来许久未曾穿过的窄袖骑装,打算出城去骑马——她看完整本书以后,最大的直观感受却是,觉得女剑客过的十分潇洒,想体验一把快意江湖的味道。但她身为世家女,又没有一技傍身,真走出萧府是不可能的,可好在她六艺学得好,骑马这等小事,对她来说,真的只是小事。   王氏见她终于愿意出门了,哪里会拦,甚至勒令今日休沐的萧洺带妹妹去城外骑马。   虽说女儿家,太过抛头露面不太好,可萧涟漪一点面也不肯在外露,着实令王氏十分头疼。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   萧洺乐见其成,带着萧涟漪出了府。   他之前并未带萧涟漪去马厩牵马,而是带她往城东巡防营去,“媛媛,哥哥带你去借两匹神驹。”   萧涟漪望着他们去的方向,莫名有些期待。   霍璟今日亦并不当职,但他如今一个人居住京中,闲来无事不知去哪,几乎是日日留在巡防营。   萧洺借了两匹马,和萧涟漪一前一后牵着从营前经过,光影打在萧涟漪身上的时候,霍璟恰好转过身,那一瞬间,她恍惚以为是见到了涟歌。   萧涟漪穿的红色骑装,侧着脸和萧洺说话的时候,脸上笑意与涟歌有八分相似。   他心头一热,走了出去。   萧涟漪正好便看见他。   他也只是在那样的一瞬间把人认错,过了那个当下,知道这是涟歌的姐姐,他亦是认得的,便同他们兄妹打招呼,“萧兄,大姑娘。”   萧涟漪下意识的就想脸红,可是记起昨夜看到的书中的美容,晓得太害羞不行,便扬起笑脸,唤了一声,“霍将军。”   美人笑靥如花,一动倾城。   他压下心底的热意,问萧洺,“你们可是想去骑马?”   萧洺点点头,道,“媛媛想骑马,我当哥哥的只能舍命陪妹妹了。”   霍璟有些意外,望着萧涟漪笑了,“大姑娘也喜欢骑马?”   在他的印象里,萧涟漪是十分内敛温柔之人,他还以为她不会骑马呢。   萧涟漪被他的澄澈的目光一望,心跳得飞快,便道,“会的,就是骑得不太好。”   霍璟不知怎地,话就出了口,“我今日无事,与你们一道吧。”   说完,他自己先愣住了。   他觉得有些脸热,转过头快步朝马厩去牵马。   萧洺望着他的背影,再看看一旁的妹妹,觉得,事情可能有点不大对劲。   霍璟渐渐发现,这姐妹俩,生得虽然像,性子却是完全不同。涟歌洒脱一些,行事恣意得很,萧涟漪却是典型的大家闺秀,但她的柔软中,却带有一丝坚韧。   三人同骑一天后,霍璟已经能完全分辨这两姐妹的不同了。   但想起涟歌,他心中是有点怅然若失的。   与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姑娘,他还未完全明白自己对她的心意,她就已经嫁做人妇,成了陛下的妻子。   回府的路上,萧洺发现,萧涟漪兴致十分高,笑容都比平时在府里要多些。   他道,“看来你真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整个人也精神得多。”   萧涟漪眨眨眼睛,不解地问道,“我之前那样不好吗?”   “当然好啊。”萧洺道,“但你这样出来活动,不觉得更畅快吗?”   萧涟漪笑笑,没说话。   人的性子,不会说变就变的,回去以后,萧涟漪便让人将骑装收起,又换上了广袖幅群。   有些事,她偶尔尝试一两次也就够了。就算霍将军更喜欢性格豪爽一些的姑娘,她也没办法时时变成那样的人。   这一日,涟歌刚哄完双胞胎睡下,却听望舒来报,“娘娘,不好了。”   “怎么了?”她一惊,因为让望舒注意些宫外萧府的动向,以为父母亲出事了,追问,“你快说。”   望舒道,“华昭公主今日和王姑娘出宫,瞧见咱们家公子和一位姑娘在一块儿,一怒之下,拦住他们,还轻薄了公子。”   涟歌:……??   傅昕妙小兔子一样的性子,还能当街做出这样的事儿?别不是王湾湾那个胆大的撺掇得吧。   她有些头大,“他们人呢?”   “陛下已经命人将他们几位当事人请入宫里来了,如今在太后宫里。”   涟歌连忙换了件衣裳,便往安寿宫去。   到了安寿宫,她才发现,原来不仅有她哥哥和傅昕妙,果然还有王湾湾,以及,霍璇和那位她向来不怎么喜欢的晋王世子。   她走到傅彦行身边,低声问,“行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傅彦行和她咬耳朵,“母后要为你哥哥和华昭赐婚。”   她心中一怔。   傅昕妙喜欢她兄长,她是知道的。可,她兄长喜不喜欢傅昕妙就不一定了。而且,此事还与阿璇扯上了关系,就变得更为复杂了。   太后问她,“皇后。你觉得此事该怎么处理?”   傅彦行向她投来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稳坐上位不想蹚这趟浑水。   她只得道,“母后,此事,不妨问问当事人们的意思。”   傅昕妙红着眼睛,噘起嘴,指着萧洵,“皇嫂,我想要你哥哥做我的驸马。”   萧洵没有说话,涟歌却下意识地想去看霍璇的脸,可霍璇神色如常,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太后问,“萧卿,你怎么想的?”   萧洵身为被“轻薄”的当事人,凤目流转,“回太后,臣并无想法。”   这意思是,成婚,或者不成婚,皆可。   涟歌有点儿意外,她以为她哥哥会拒绝的。   太后笑了,“那哀家就当你是答应了。”   随即,似是怕他反悔一样,当即下旨,为傅昕妙和萧洵赐了婚。   傅彦行望着涟歌,十分抱歉,回宸阳宫的路上,他斟酌词句,对涟歌道,“眠眠,你兄长他,是不是太委曲求全了。”   涟歌摇头,“行哥哥,你怎么会这样问?”   “华昭她……”傅昕妙是傅彦行的胞妹,他是了解她的,从他的角度看,都觉得萧洵不会喜欢傅昕妙,便觉得萧洵是为了涟歌这位皇后,才应下赐婚的。   涟歌抱着他的手臂摇晃两下,笑了,“行哥哥,你怎么这么笨,我哥哥若是真的对妙妙没什么想法,他就直接拒绝了。”   整个天下间,就只有她敢指摘皇帝笨了。   傅彦行佯装生气,凑下脸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另一边,霍璇三人出了宫门,霍璇对萧洵执礼道喜,“我先恭喜你了!”   萧洵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道一声多谢,又问她身旁的傅毓,“世子,你如今做何打算?”   傅毓朗声笑起来,“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世子,萧大人不必客气了。我如今,不过四处游历罢了。”   他亦是在濮阳的时候,结识霍璇的,二人便一道入了金陵,没想到今日刚至,便在街上碰到了萧洵,然后又闹出这么个乌龙。   分道以后,霍璇问傅毓,“你接下来还与我同行吗?”   傅毓笑道,“自然。”   他将霍璇送至霍璟的住处,对她道,“你先回去,我去做些事,再来寻你。”   霍璇也没问他要去做什么,径自进了霍府。   傅毓站在原地看了半晌,才转身朝东城而去。   季如霜的日子,过得十分美丽。   宋淮远自乌孙之战后便回到宣宁侯,袭了爵,她如今的身份,从宋府的大姑娘,变成了宣宁侯的嫡亲女儿,虽说听起来没有区别。   可先前府里的荣宠,皆自太长公主处而来,虽说身份有,可毕竟没有实际的权势。但如今有了手握重兵的宣宁侯,她身份的含金量,又重了三分。   哪怕宋淮远待她并不亲切,她也不介意。   望着桌上一排贵公子的画像,她觉得,就算入不了宫,自己的后半生,也不会差。   她左右拿了两幅画对比,觉得上面的两个人,最合她心意,只是因为身份和地位都不相伯仲,有些难以抉择。便对侍女道,“阿绿,你去厨上端一碗甜汤来,我要去看望祖母。”   阿绿应声退下了。   傅毓艺高人胆大,自屋顶翻下来,如一道闪电,径自蹿进屋,手中利刃挥动,便在季如霜的的尖叫声中,将她的脸划了个对穿。   季如霜又惊又痛,叫一声“有鬼啊”,便晕了。   他去霍府的时候,表情十分畅快,霍璇有些好奇,“你方才,干什么去了?”   傅毓双眼微眯,道,“我这个人睚眦必报,方才自然是去报仇了。”   霍璇问,“什么仇?”   他语气不屑,“一个攀附权贵的女人,不值得一提。”   当初他在因犯下杀害乌孙王的罪名被抓,那女人曾去天牢探望过他。一开始他大为感动,谁知那女人竟然丧心病狂,是来讽刺他的。她以为他喜欢她,便来嘲讽他不知天高地厚。言辞极尽羞辱,甚至还自负貌美,说自己是要入宫的。   傅毓哪里能咽下这口气,遂直接上手,划烂她的脸。   总不能让她盯着那张尚有几分姿色的脸再自以为是。   霍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