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个黑月光》 作者:延琦 文案 某日,年轻的新帝萧钧登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册封拂清为皇后。 对此,那些曾被她虐过的渣们立刻哀呼谏言,“此女心狠手辣绝非善类,陛下千万不要被她蒙蔽啊!” 哪知萧钧却淡淡一笑,说,“朕第一次见她,她正要杀人,她是不是善类,朕比谁都清楚。” 没错,如若不是他当时反应敏捷,可能连自己都会死在她手上…… 但那又如何,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媳妇,他要牢牢将她拴住,岂容别人插手? 总之,她曾经受过的苦,缺失的爱,自此之后,他要全部替她圆满回来。 本文又名《陛下总想罩着我》《妖女的苏爽人生》等等。 无重生穿越,本土女开挂的故事,甜文,HE~~ 排雷必看——女主心狠手辣能掐会演有仇必报,男主明知还宠,介意者慎点~~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爽文 复仇虐渣 主角:拂清(明珠),萧钧 ┃ 配角:萧瑀,晏楚,明云 ┃ 其它:宅斗,复仇 作品简评 只因生母身份卑微,拂清自幼便被亲爹不认,嫡母不容,吃尽了苦头,而多年之后,小可怜再度归来,强势虐渣打脸,毫不留情。然而须知这并非终点,某日一道御旨降下,众渣们竟眼睁睁的看她翟衣凤冠,被册封为皇后,还受尽新帝萧钧的宠爱。
众渣们向新帝绝望哀嚎:此女心狠手辣绝非善类,册她为后,怕是要国将不国啊!熟料新君却对皇后宠溺一笑,道,“她是不是善类,朕比谁都清楚。”本文文笔流畅,脑洞大开,塑造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腹黑戏精战斗力爆表的女主,故事跌宕精彩。 第一章   京城,丞相府。   晌午过后,本该是最安静的时候,但今日却有所不同。   下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纷纷谈论着今日府里的新鲜事。   就在刚才,远赴江南治水的家主晏丞相终于归来,居然带回来一位“义女”。   义女这个词儿,对于晏家来说,着实新鲜。   要知道府里本就已经有两位嫡出的姑娘,晏相爷可不缺女儿,又何必要在江南认个义女,再千里迢迢的领回家来呢?   有几个消息灵通的跟大伙儿解释,原来是相爷在江南的时候,有一回冒雨巡视河堤,因久经雨水土壤松动,那河堤突然垮塌,眼看就要跌倒浑浊洪流里去,关键时刻,随从们要么慌乱得不知所措,要么只顾着自己逃命,倒是从围观的民众中冲出来一位姑娘,死死抓住相爷的胳膊,硬是将他给拉回,化险为夷了。   此乃救命之恩,相爷本想好好感谢一番,可仔细询问后才知,这姑娘是个孤儿,原本就无依无靠,此番又遭了洪灾,家园尽毁,实在可怜。而眼见她年纪与府里的大姑娘差不多,相爷便索性认作了义女,带回京城家中收养。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相爷名为认义女,实则报恩哪!   然如此却愈发引了众人好奇,大家都想亲眼看看,这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义女”,到底生得什么模样,听说江南出美人儿,不知道这位贫寒孤女,到底姿色如何,能否与府上嫡出的二位姑娘媲美?   虽说府里头规矩严苛,但总有那么几个胆儿大的,妄图溜到前院里一探究竟,然而还没等迈腿,就被告知晚了,听说进府之前这位姑娘就被安排好了住处,现如今人在望月居呢。   ~~   望月居。   盛夏已过,风里头带着些许干燥的凉意。   拂清站在院里,略略环顾四周。   这是大户人家常见的庭院,碧瓦朱甍,层楼叠榭,处处彰显着宰相府的恢弘,早已不是记忆中的破败,清冷模样。   唯有院子当中那两株上了年纪的梧桐,还能找到些当年的影子。   尚未来得及生出些什么感慨,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回身望去,见一圆脸的中年妇人领着两个丫鬟进了院门。   那妇人来到近前,打量她一眼,而后便笑道,“这位就是明珠姑娘吧?奴婢姓张,是夫人院儿里的,奉相爷及夫人之命,给您送几个人来伺候。”   说着便唤出身后的两个丫鬟来,径直介绍道,“这是小霜和小翠,平日里手脚还算麻利,也机灵,你先用着,若有什么不合适再传奴婢,奴婢给您换人。”   拂清闻言,稍稍打量了那二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冲那张嬷儿点了点头,道,“谢谢您了。”   张嬷儿便将心暗暗一放,再度笑道,“那就叫这两个丫头先伺候您稍歇,奴婢去跟夫人回话了。”   说着便打算往外头走了,只是离开之前,却再度将她看了一遍,又不说什么,就这么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离开了院子。   拂清只当没看见,也转了身去,打算进到屋里。   身后那两个丫鬟见了,赶忙要跟上,只是才走了两步,叫小翠的那个却停了下来,同另一个道,“小霜你瞧,这院子里花草都干了,你先去打水浇一浇吧,再烧上些热水,预备着伺候姑娘洗漱。”   这可都是些重活,小霜却没表示反对,乖乖应了下来,转身找水桶去了,余下小翠加快脚步,跟着拂清进了屋。   正屋坐北朝南,标准的北方建筑,分里外两大间,拂清扫过一眼,见屋内陈设整齐,只是空的时间似乎有些久,少些人气。   正打算去里间瞧瞧,身后却忽然响起了声音,略含激动的唤道,“姑娘,真的是您?”   拂清转身,见小翠目中泪珠儿滚滚,眼看就要跌下来了。   她这才扬起唇角笑了笑,“是我啊,几年不见了,你还好吗?”   小丫头点了点头,“我都好,现在有吃有穿,还不错。您呢,您怎么样?原来相爷带回来的义女就是您啊!您还跟从前一样古道热肠,爱帮人救人。”   拂清目中微微一顿,只是道,“我也挺好,没想到还能在这儿遇见你,对了,你改名了?叫小翠?”   上回见面,这小丫头还叫小四儿呢。   她也是个孤女,几年前去山上捡山货,不幸被山匪给绑了,危急关头,正好被路过的拂清所救,此后二人又分别,没想到如今竟在晏府又碰上了。   小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姑娘救了我后,我便寻了个机会,来了丞相府做活儿,名字也是府里给改的。”说着一顿,又问道,“对了,您也改名儿了?我听方才那张嬷儿唤您明珠姑娘?”   拂清点了点头,在堂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道,“是,可能入府都得改名儿吧,我现在叫晏明珠,以前的那个,你暂时先忘了吧,免得叫错,生出麻烦。”   这是她的“义父”晏楚,也就是晏丞相给她起的,“明珠”二字,或许包含某种隐意,但对于她自己来说,不过一个新的身份罢了,没多少意义。   小翠并不太清楚她过往的爱恨情仇,自然也不太懂她说这句话时,在那看似云淡风轻的表面下,隐藏的某种情绪。   耳听她这样说,便立刻应了声好,还笑道,“明珠,这名字好!这府里头大姑娘叫明云,二姑娘叫明璐,比较起来,还是您的明珠亮眼,可见相爷很重视您呢!”   小丫头也算活泼,在信得过的人面前,说话很是直爽。   拂清又笑了一下,转而认真道,“我来这里是有些事情要办,不太方便叫别人知道过去的事……”   话未说完,却见小翠连连点头,“姑娘放心,您不叫我说的,我一定不对别人说,您上回救了我,我还来不及报答,如今能伺候您一场,也算上天成全,一定不敢误了您的事。”   “不必说得这么严重。”她淡淡笑了笑。   忽听门外头传来声音,“姑娘,水烧好了。”   原来是小霜。   小翠很聪明,便立刻不再多说,去到门口同小霜合力把热水抬了进来。   颠簸了一路,便是身体再好也难免疲累,拂清便先洗漱了一番,更衣之后,叫小霜先去歇着,只留了小翠帮她擦头发。   凡事亲力亲为惯了,并不习惯叫人来服侍,非要用的话,还是小翠吧,毕竟熟些。   小翠悉心为她擦着,无意间瞥过她的脸,见她粉黛未施,却透着一种难以描摹的美,不由得看呆了一瞬。   而回神过后,却又想起一事,遂壮着胆子道,“姑娘,您这一入府,可引来不少话题,他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说这府里头又不缺姑娘,相爷好端端的干嘛要认义女?有的甚至还猜测,您是别人给相爷献的美人,相爷认您做义女,是掩人耳目呢。”   若是寻常姑娘,听了这种污蔑清白的荒唐话,大约都会有点儿生气,却见拂清依然闭着眼,只淡淡笑了一下,道,“由着他们去吧。”   她此来,正是要叫他们知道,自己是谁。   ~~   过了垂花门,入了后院,晏楚一路脚步匆匆。   待迈入了颐安堂,见到堂中端坐的人,他方停下脚步,恭恭敬敬的道,“母亲,儿子回来了,方才回府没先来看您,还请您恕罪。”   头发花白的晏老太太道,“无事,你有公差在身,回了京自然该先去拜见陛下,这阵子公事可是已经办好了?”   晏楚道,“是,已经同陛下交了差事,陛下特恩准我先回来看您。”   “那就好。”   晏老太太点了点头,“还得多谢圣上体谅才是。你奔波辛苦,坐下说话吧。”   晏楚道了声是,坐在了一旁的圈椅里。   丫鬟们奉了热茶来,晏楚还未来得及拿起,却见老太太面色严肃了起来,又道,“你这阵子来的正好,我正有事要问你。你带回来的那个丫头,究竟是什么来头?现在府里说什么的都有,越传越荒唐了!”   晏楚却笑了笑,道,“母亲既然晓得荒唐,何须来问我?”   他倒是淡定,晏老太太却愈发着急起来,“你好歹跟我说个实话,叫我心里有数啊,你好好的认什么义女,还领到家里来了?”   闻言晏相爷终于收敛了神色,道,“娘可还记得芸娘?”   “什么……芸娘?”   老太太一愣,久远到几乎要忘却的回忆渐渐涌到了眼前。   “芸娘……你是说那个女人?”   看来老太太还没忘,晏楚点了点头,叹道,“这就是她的孩子。”   当然,也是他的孩子。   晏老太太却一怔,深感不可思议,“这,这怎么可能?她,她们不早就已经死了吗?”   晏楚面色沉重,沉默了一下,方道,“芸娘的确已经死了,但孩子活了下来,这些年孤苦伶仃的,就这么长大了。”   短短一句话,字里行间透漏着难言的心疼,身为丞相,此时他面上的遗憾,是外人鲜少能得见的。   晏老太太却只觉得一阵头疼,又问道,“这么大的事,你可查清楚了?怎么就能认定这是她的孩子?还有,你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人直接领回来了?”   晏相爷却笑了笑,道,“我自然已经查清楚了,您就不必怀疑了,从前是我对不住她们母女,而今老天爷既然安排我们父女重逢,我自然不能再把她丢下。”   谁料那老太太却急了,“这丫头不能留!这可是你的耻辱,一旦叫外界知道,你曾与贱奴生女,你堂堂宰相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这官位还能稳妥?” 第二章   本朝户籍等级分明,贵贱不可通婚,尤其现如今的宣和皇帝登基之后,更加严苛,朝廷明文规定,官员便是要纳妾,也得纳贵妾,贱籍女子是万万不能沾染的。   而明珠,或者说拂清的生母芸娘,当初便是贱籍,而那时的晏楚,也还只是在功名路上苦苦奋斗的一介青年,他想入仕途,自然不能与芸娘有牵扯。   然而世间总是存着意外,二人不仅有了牵扯,还有了孩子,当然,那时为了晏家的名声,此事一直被掩盖着,后来,随着芸娘带着孩子离开,更加无人知晓了。   但现在,原以为已经解除了的危机陡然回到眼前,晏老太太又是个极度重视脸面名声的,自然着急。   若非怕惊动下人们,老太太恨不得跳起来,晏楚却只是淡淡的道,“我既把她带了回来,自然已经安排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外头本来也没人知道,只要您不重提,能生出什么风波?”   “你……”   老太太一噎,顿了顿,又道,“我不重提,那还有明云她娘呢!陆氏可不是没见过芸娘,你就不怕她瞧出来?”   晏丞相却又笑了,道,“她瞧出来又如何?陆家早已今非昔比,她也已经是晏家的人,若是惹出事儿来,我落不着好,她又能得什么好处?再说,之所以造成今日的局面,她难道没有干系吗?”   “这……”   一句话说的老太太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是的,过了这么多年,世道已经变了,昔日他们努力攀附的陆家,而今早已被远远甩在了后头,儿子在朝中炙手可热,成为宣德帝最为倚重的大臣,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对自己唯命是从了……   老太太正有些悲凉,偏又听晏楚道,“您年纪大了,好好颐养天年便是,犯不着操那么多心,凡事自有儿子顶着,您先歇一歇,我也回去换件衣裳,等会儿带她来见您。”   说来说去,也毕竟是晏家的血脉,晏老太太虽然忧心,终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   望月居。   洗过的头发晾干了,身上也换了晏府准备的新衣,拂清立在镜前,瞧着里头的自己。   鹅黄色缎面斜襟袄子,搭配绣兰叶月白马面裙,长发绾成百合髻,上别南珠钗,镜中佳人眉目如画,楚楚动人。   这本是常见的富家小姐们的装扮,只是对于她来说,还有些不太习惯,一旁的小翠却忍不住连连称赞,“姑娘这样打扮真好看,一点儿也不比那两位小姐差,哪天若有机会崭露头角,一定能惊艳京城。”   惊艳京城?   拂清被逗得一笑,摇头叹道,“算了,这可不是我的路子,还是留着叫别人惊艳去吧。”   虽是玩笑话,小翠听罢却忍不住好奇起来,试着问道,“姑娘今次为什么要来丞相府啊?”   毕竟在她看来,拂清可不是缺衣少食,不得不攀附富贵之人。   没等拂清开口,忽听见外头有人在问小霜,“你们姑娘可在?”   小霜老老实实的答了声在,屋里的主仆俩已经抬脚出来了,那问话的丫鬟看见拂清,不由得愣了一下,醒过神后赶紧福了福礼,道,“明珠姑娘,相爷请您去老夫人跟前,他跟夫人,还有另两位姑娘公子,都在那儿等您。”   该来的迟早要来,拂清道了声,“知道了。”便跟着来人出了院门。   前头有人引路,身边还有小翠相陪,在诺大的后院里走了好一阵,终于到了老夫人所在的颐安堂。   说来她也降生在这府中,又度过了生命最初的那几年,但一路走来的那些景色,竟是那样陌生。   原因无他,只因那时的娘亲与她,一直是被幽禁的。   所以尽管只隔着一道上了锁的门板,可这后院里的繁华,从来不属于她们。   一如今日一样。   ……   ~~   晏家现如今总共六口人,这是来之前拂清便已经知晓的。   而此时,六口人全部到齐,皆在老太太房中等着她。   进门时有丫鬟通报,是以当她踏进房中,便见所有人都齐齐投来了目光。   她稍稍一顿,向晏楚行礼,晏楚客气了几句,便向众人介绍起她来,当然,用的还是对外得那套说辞。   “这就是在江南救我的那位姑娘,我见她孤苦无依,年纪又同明云差不多,就认做了义女,带回府中来,她对我有救命之恩,从今往后,还望大家能多加照拂。”   语气听来恳切,彰示着晏相爷宽厚仁慈的胸襟,但拂清心间却在冷笑,时隔多年后,纵然终于有了愧疚与补偿之心,但她能从晏楚这里得到的,依然只是个“义女”而已。   所以血缘这种东西,究竟算得了什么呢?   自然,对于钟鸣鼎食的人家来说,什么都抵不过面子。   晏楚话音落下,晏老太太当即就将她唤至身边仔细打量,又叫人拿出一对儿成色极好的玉镯儿,亲自挂到了她的手上,态度之亲切,哪里还有方才甫一得知真相时,要将人赶走的决绝?   丞相夫人陆氏也紧随其后的送了礼物,还十分亲和的问她的生辰,得知她比长女大一岁,立刻朝一旁立着的姐弟三人招手,叫他们唤姐姐,殷切的态度立时得来了晏相爷颇为赞许的目光。   晏家姐弟遵从母亲旨令,也纷纷上前来唤姐姐,此时,拂清才终于见到这些手足的真容——晏家长女晏明云,次女晏明璐,还有唯一的儿子,十二岁的晏明泽。   与她不同,他们都是晏家正统的孩子,上得了族谱见得了人的,骨子里都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尽管口中乖顺的唤着姐姐,眼眸中却全是警惕与戒备。   不过拂清并不在乎这些,心间冷笑一下,装作看不出,点头一一应了下来。   至此,亲也算认完了,眼见一家人和和美美,晏相爷很满意,又叫众人移步宴厅,吃了一顿团圆饭。   ~~   吃罢晚饭,天已经黑了透底,一眼望去,诺大的宰相府灯火辉映。   该说的饭前都已经交代了,时候不早,众人便各自回了房中,晏相夫妇俩也回了自己的主院兰庭居。   陆氏其实满怀心事,待入到房中,却装作随意般问道,“没料到明珠竟是如此瘦弱的姑娘,当初看到你信中所写,我还以为她挺强壮呢,可瞧这身板儿,怎么会有力气拉得住你?”   晏楚闻言,似笑非笑道,“夫人这话,是在怀疑我所言吗?当日之事,在场官员乡民皆可作证,夫人若是不信,尽管去问在场的人。”   眼看这话中已有了薄薄怒意,陆氏一噎,忙和缓道,“你误会了,我只是有些惊讶罢了,哪里会不信你?对了,她们准备了热水,你一路劳顿,要不要去沐浴一番?”   晏楚也没再说什么,点头嗯了一声,起身去了净房。   此次他远赴江南治水,初夏时出门,入了秋才归,夫妻二人这一别也近四个月了。   陆氏虽已不再年轻,也算徐娘半老,此时耳听得夫君沐浴时的哗哗水声,心间不由得升起几分期待,忙也去洗漱更衣,预备着等会能夫妻合鸣一番。   哪知待晏楚出来,竟无视她的精心装扮,只道,“我还有些公务没处理,要去书房,夫人先睡吧,不必等我。”   语罢便径直出了房门,只留下了一脸惊诧的陆氏,兀自呆愣在那儿。   没过多久,又有人推门而进,陆氏顿时重又升起希望,抬眼看去,却见是自己的陪嫁张嬷儿,失望之余,重又耷拉下了脸来。   张嬷儿一愣,问道,“夫人,相爷怎么又出去了?”   陆氏冷笑了一声,“跟我吊脸子呢!你说说,我这当妻子的,关心他一下不是人之常情?他若是光明正大,又有什么问不得的!”   这女人上了年纪,就爱猜忌,尤其陆氏这一类,表面看起来光鲜,实则夫妻关系极为平淡的,更是严重。   哪怕晏相爷并不好女色,就连唯一的妾室——晏明泽的生母杨氏也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可这疑心病一旦泛起来,轻易消不下去。   张嬷儿很清楚这一点,忙劝道,“夫人莫要多心,相爷受皇上器重,自然要忙碌些。”   陆氏却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今日那些下人们的闲话她又不会是没听见,这好端端的,晏楚非要认个义女回家,实在太可疑了。   张嬷儿眼见她眉间仍然不展,想了想,只好另起话题道,“对了夫人,奴婢前两天听人说,长公主今年要来咱们府上为老夫人贺寿呢,不知是不是真的?”   一提起此事,果然见陆氏眼睛一亮,点头道,“那是自然,这样的大事,岂敢随意玩笑?”   张嬷儿顺势奉承起来,“那可太好了!长公主是陛下的亲胞妹,最得圣上信任。今次可是大好的机会,大姑娘品貌没得挑,一定能入长公主的眼,若有她在陛下面前美言,到时候您没准儿要犯愁,该选大殿下还是二殿下做女婿了……”   陆氏却叹道,“你净捡那好听的哄我,人家可是凤子龙孙,哪儿能轮到我选,但有一个能瞧上咱们明云,我就烧高香了。”   张嬷儿趁机哄道,“夫人多虑了,依奴婢看,二殿下最好了,那可是皇后娘娘的嫡子,将来前途无量的。”   却见陆氏摇了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二皇子虽然是皇后所生,但大皇子却更得陛下器重,他端方持重,还不到十八就封了亲王,连年为朝廷立下战功,还记得去年人家大胜而归,陛下出宫亲迎,这份荣耀,可是二皇子没有的。”   张嬷儿点了点头,又恭维道,“还是夫人看得分明。”   原以为话题已经成功转移,哪知却见她又叹气起来,“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连咱们老爷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你说他就算要报恩,给些银子不就成了?他却偏要将人带回府,到底是要干什么?”   张嬷儿一噎,只得劝道,“相爷自然是看那姑娘可怜,想多给些照顾罢了,传扬出去,岂不正好赢得美名?您可千万别多想,那姑娘长得再漂亮,满府里的人都盯着呢,不可能出什么事。”   这话说得也是,晏楚最是注重脸面,总该不至于这样荒唐的,陆氏微微点了点头。   又听张嬷儿续道,“再说,这姑娘比大姑娘还大一岁,年纪也不小了,还能在府里呆一辈子?等您有功夫了,寻个人家,给嫁出去就成了……”   话未说完,却听门口传来一声疑问,“要把谁给嫁出去?” 第三章   这可着实把主仆俩给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去看,却见二姑娘宴明璐推门进了来,刚才那句疑问,正是出自她的口。   还好不是别人,陆氏松了口气,又嗔道,“这么晚还不睡,来这里做什么?”   十四岁的晏明璐一脸讨好的笑,“母亲,我那儿的玉肌霜用完了,想过来跟您讨一点儿。”   所谓玉肌霜,乃是以南珠为主料,添加二十几种珍贵香料药材制成的润肤香膏,用之可令肌肤如玉,因是前朝宫廷传下来的秘方,加之原料极其名贵,故而只在京城贵族间流行。   然须知纵使晏府这样的高门,也并不容易得到,晏明璐才用完的这些,还是先前长公主作为见面礼赠予陆氏的,原也不多,娘仨再一分,每人能得着的就更少了。   虽说是亲母女,但这样金贵的东西,陆氏还是难免有些心疼,不禁叹道,“你怎么用的这么快!我也不过就得了这么几罐,都分给你跟你姐姐了,没了。”   晏明璐就是晓得这东西不好讨,所以才亲自前来,闻言不依不饶的道,“母亲您不是还留了两罐吗?就再分女儿一点儿嘛,大不了您下回见着长公主,再问她讨一些……”   “混账!”   话未说完,却引来陆氏怒斥。   今夜原就心情不好,好不容易才缓和一点儿,哪知晏明璐又这般胡搅蛮缠,陆氏先前的火腾一下就窜了出来。   “你才多大的人儿,整天就想着这些东西,人家长公主是想见就能见的吗,还叫为娘为你去讨东西,你不要脸面我还要呢!滚回去睡觉,少在这儿烦我!”   说着就叫张嬷儿把人给撵了出去。   说实话,这胡搅蛮缠的事儿晏明璐从前干过不少,但甚少有今次这般待遇,这才刚张口说了两句,就招来如此劈头盖脸的一通骂,还被赶了出来,心间顿时既恼火又诧异,一边往回走,一边愤愤道,“母亲今晚怎么了?不过一点玉肌霜,用得着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丫鬟红莲赶忙劝道,“夫人今夜兴许心情不好,姑娘先回去等等,没准儿过几日再来,就能要到那玉肌霜了。”   晏明璐顿了顿,“心情不好?爹刚回来,她有什么心情不好的?”   “这……”   红莲顿了顿,左右看了看,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   就见晏明璐瞪大了眼睛,急道,“这可是真的?”   红莲摇了摇头,“奴婢也不清楚,他们都在这么说……不过,相爷应该不会是这种人吧……”   晏明璐却已经皱起眉来。   想了想,哼道,“我就知道那女的路子不正,一张狐媚脸,浑身的小家子气!父亲那么大个人了,用得着她来救?果然是个有门道的!她还真有脸来登门入室,还叫我们叫她姐姐!”   晏明璐嗓门本来就大,现如今一着急,就更加刺耳了,红莲吓得心惊肉跳,差点伸手堵她的嘴,却见她忽的一跺脚,道,“不成,我可不能由着她来祸害我们家!得想个办法……”   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朝丫鬟招了招手。   红莲一愣,只得凑过去,洗耳恭听起来。   ~~   夜色退去,晨光初现,不过卯正时分,诺大的府邸已经忙碌了起来。   望月居也不例外,小霜虽然话不多,却是个勤快的,屋里头拂清正洗漱的时候,她已经洒扫起庭院来了,细竹枝绑成的扫帚刮着地面,传来哗哗的响声。   小翠捧了巾布来,伺候拂清将脸擦干,又拿了梳妆匣来要替她梳头,这些事,拂清过去本来一直亲力亲为,只奈何现如今要做大户人家的装扮,她并不熟悉,所以,只能靠小翠来帮忙了。   小翠立在她身后,瞧着镜中的她问道,“姑娘今天要梳什么发式?要不试试堕马髻?奴婢昨儿瞧见大姑娘梳了,还挺好看的,应该也适合您。”   拂清对这些向来没研究,闻言只道,“你看着办吧。”   小翠应了声好,便开始忙活起来。   二人正梳着,忽见小霜打外头跑了进来,手里捧了个物件,问拂清道,“姑娘,奴婢捡了个东西,是不是您的?”   拂清伸手接了过来,拿到眼前一看,发现是根簪子,通体金灿灿,簪头上镶了五片红宝石,做成了梅花的形状,十分精致。   这一看就价值不菲,都不用拂清来答,小翠当即就摇了摇头,道,“咱们姑娘可没这么贵重的首饰。”   昨儿拂清到时,管家确实叫人送了些衣裳首饰来,但都是匆忙准备的,并无这么精致的东西,不过她天生丽质,无需过多珠翠,也自能出众。   小霜闻言挠了挠头,疑惑道,“不是姑娘的,那这是谁的?”   拂清问她,“你是在哪儿捡的?”   小霜老老实实的指了指门外,“在墙根下花丛里捡的。”   话音才落,忽听小翠道,“慢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凝眉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想起来了,是二姑娘的!昨儿她吃晚饭的时候,头上就戴了这根簪子。”   昨夜晏家人聚在一块儿吃团圆饭,拂清是同晏明云晏明璐挨着坐的,小翠一直跟在她身边,因此记得挺清楚。   小霜却咦了一声,更加奇怪了,“二姑娘的簪子,为什么会掉在咱们院子里?”又问拂清,“那姑娘,咱们是不是要去还给她?”   到此,拂清已经隐约嗅到了某种味道,拿着那簪子瞧了瞧,道,“大概已经晚了,如果没猜错,她等会儿会找过来的。”   哪知话音刚落,就听外头响起了声音,有人问道,“明珠姑娘在吗?”   主仆三人往外头一瞧,见是一个丫鬟。   小翠试着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那丫鬟朝拂清福了福礼,道,“奴婢是二姑娘身边的红莲,奉了二姑娘的命,有些事情,想问一问明珠姑娘。昨儿晚饭的时候,我们姑娘丢了根簪子,不知道、您有没有见着?”   这果然是晏明璐身边的人,且果然也是为了簪子来的,小翠与小霜不由得暗叹,她们姑娘可真是料事如神。   只是这话实在叫人不舒服,小翠没忍住,立时反问道,“这话说得,二姑娘丢了簪子,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我们望月居离宴厅是最远的,与你们香草堂也不顺路啊!”   却见那红莲早有准备似的,笑了笑道,“是不顺路,可昨儿晚饭的时候,明珠姑娘可是坐在二姑娘旁边的。”   小翠一顿,长长的哦了一声,冷笑道,“你这意思,是我们姑娘拿了二姑娘的簪子?”   红莲却似乎并没觉得自己的措辞有什么不合适,反而进一步道,“明珠姑娘有没有拿,叫奴婢找一找不就知道了?”   这可把小翠给气坏了,一跺脚,索性整个人都横在了红莲跟前,瞪眼道,“你敢!”   这也太不像话了,区区一个丫鬟,竟然胆敢来搜主子的房!搁别人身上也就算了,现如今她是要来找拂清的麻烦,小翠当然不肯!   然恰在此时,却忽听门外头又有脚步声传来,众人一愣,赶紧看去,见一身穿红衫子的少女入了门中。   不是别人,正是这红莲的主子,二姑娘晏明璐。   晏明璐忽然而至,却并不先同拂清打招呼,慢慢悠悠的往近前走来,径直跟自己的丫鬟说话,“红莲,我叫你去寻个簪子,怎么这么半天还找不着?”   红莲十分配合的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告状道,“姑娘,奴婢已经找过别处了,一直没找到,便想来明珠姑娘这儿问问,可是您瞧,明珠姑娘似乎不愿意奴婢来找呢,拦着门,压根儿不叫奴婢进……”   想来这主仆俩是早就排练过了,节奏把控得相当好,红莲这话才落,晏明璐登时便甩了眼刀过来,直盯着拂清道,“不让进?方才红莲把事情跟你说清楚了吧?不过是来找东西,你拦着门做什么?”   居然还一副十分理直气壮的模样。   果然,没了晏楚在场,这个丫头的真面目就露了出来,此时这般的盛气凌人,哪儿还有昨夜唤她姐姐的恭敬?   拂清却也不恼,只是笑了一下,道,“找东西当然可以,但得把话说清楚,为什么你的簪子丢了,要来我这里找?你昨夜可是来过这里?还是你那簪子长了翅膀会飞,自己飞过来了?”   她笑意里没有温度,也丝毫看不出昨夜的那种胆怯,眼神之凌厉,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诡计。   晏明璐暗暗一顿,微微眯了眯眼,哼道,“你果然是个两面三刀的,既这么厉害,昨夜又在我爹跟前做什么可怜样子?呵,我今日定要拆穿你的真面目!”   说着便朝红莲招手,“现在就去搜,我看谁敢拦着!”   晏明璐年纪虽不大,气势倒是不小,而得了主子的令,那红莲也愈发有了底气,抬脚便要往里闯,小翠同小霜见状赶紧伸手来挡,死活不让人进,几个丫头吵吵嚷嚷,一时间,望月居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就当此时,却听外头有人出声,大声呵斥道,“住手!”   众人一愣,纷纷往外瞧去,却见又来了一拨人。   却是晏明云与陆氏母女,及随身的几个丫鬟。 第四章   当家主母现身,两拨人不得不停下了手来,赶忙站好同陆氏行礼,陆氏冷眼扫过众人,目光特意在拂清身上停顿了一下,发问道,“一大早的吵吵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说着又看了看小女儿,问道,“明璐,你怎么跑到你明珠姐姐这里来闹事?”   这般语气,乍一听去倒还算公正,挺符合陆氏在外界广播的贤名,拂清便也敛了敛神色,矮身同她行了个礼,“义母。”   陆氏颌了颌首,正欲开口问,却见晏明璐指着拂清怒骂道,“你少在这里装,方才那副厉害样子呢?有本事在我母亲面前露出来啊!”   又同陆氏道,“母亲,你们都被这个女人蒙蔽了!她手脚不干净,才来就偷人东西,根本不配当什么姐姐!”   就见陆氏眉间一皱,嗔道,“休得胡言,这话岂能乱说?”   晏明璐却言之凿凿,哼道,“我可没乱说,我昨晚戴的那根金簪,如今就在这院子里!”   事情到这儿,便是再笨的人也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个晏明璐,先把自己的金簪丢在望月居里,再趁着一大早,令人前来捉赃。   小翠着实给气坏了,正要上去辩解,却被拂清悄悄一扯。   小翠一愣,不解的看向她,却见她理了理衣袖,不紧不慢的开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笃定是我偷你的东西,府里这么大,你怎么一口咬定就在我这儿呢?”   晏明璐冷笑,“我昨夜明明戴着出门的,吃饭的时候都还在,可等回到房中就发现没了,你要是没偷,为什么不让我搜?”   拂清也笑了笑,“你这前言跟后语有什么关系吗?还有,我初来乍到,并不是很懂晏家的规矩,为什么你丢了东西,就一定要来离你最远的地方找?”   晏明璐稍稍一噎,却强硬道,“我已经派人找过宴厅周围,并没找见,也问过当值的下人,并无人捡到,昨夜吃饭的时候,就你跟姐姐坐在我身边,姐姐她有跟我一模一样的金簪,自然不会拿我的。”   “所以就是我拿的了?”   拂清说完,紧紧盯着她道,“可若不是我拿的,你又要如何?”   晏明璐咬牙,“如果不是你拿的,我向你道歉,再去别处找,可如果是你拿的,你现在立刻滚出我们家,我们晏家才不会容留偷东西的下三滥!”   反正她笃定,东西一定就在这望月居里!   堂堂相府贵女,一个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小翠简直要气疯了,小霜也一脸愤愤不平,拂清却毫不见着急,竟还点了点头道,“好,既如此,你搜便是,反正今日有义母在场,我相信她会支持公道的。”   语罢特意看了看陆氏。   只见陆氏凝着眉,看了看她,又同晏明璐道,“既然你明珠姐姐这样说了,那就快找吧,找到了再说。”   晏明璐底气十分足的应了声是,便同红莲在房中找了起来。   拂清昨日才住进来,这房中东西并不繁杂,那主仆俩在房中找了一圈,并没有收获,晏明璐却丝毫不见气短,又道,“房中没有,那可能藏在别处了,红莲,再去院子里找!”   红莲应了声,便要迈出房门。   其时拂清正立在门外,见状,便为她让了让位置,不过让的不多,是以红莲迈出去时,还是与她微微碰撞了一下。   红莲心里挂念着昨夜特意放进来的东西,甚至顾不得同她道个歉,便在院子里寻了起来。   一旁,晏明璐又特意吩咐道,“红莲,你仔细找找,若是院子里没有,就来搜她们的身,反正这东西一定就在这院子里,跑不了。”   什么,还要搜身?   眼见她如此嚣张,小霜与小翠不由得有些着急,晏明璐进来前,东西正在拂清手上,她们若真要搜拂清的身,可怎么好?   难不成今日果真要被晏明璐栽赃成功?   两个丫鬟急的不成,拂清却自顾自的淡定,面上不见任何慌乱之色。   等了一会儿,眼见那红莲将院子里的东西都翻得差不多了,她开口问道,“怎么样?可找着了?”   红莲已经隐隐觉得不对。   看她底气这样足,似乎还未发现那根簪子,可她昨夜明明放在院里了,怎么找不到了呢?   难不成是那两个丫鬟悄悄拾了起来?   思及此,便悄悄看了看小翠跟小霜,晏明璐也看了出来,察觉两个丫鬟似乎有些慌乱,忙指着嚷道,“红莲,去,搜她们的身!”   谁料拂清却不肯了,上前同陆氏道,“义母,我昨日才到京城,今早起来,还没来得及吃早饭,二妹妹就过来了,非说我拿了她的东西,如今您也瞧见了,屋里屋外都被她找过了,东西并不在我这儿,我觉得,兴许是二妹妹想错了,可能她随手放在了哪儿,自己忘了;又或是下人替她收了起来,她不知道?不如再回去好好找找吧,由得她如此下去,等搜完了丫鬟们,若是没有,是不是还要搜我的身?”   她当然与丫鬟们不同,轻易不能去搜,陆氏虽偏向自己的小女儿,但这个道理还是懂的,遂又开口道,“明璐,明珠说的对,你大概是弄错了,别在这里胡闹了,回自己房中好好找找去吧。”   然而此时的晏明璐,已经笃定那根簪子就在望月居,又岂能轻易让步?忙同陆氏道,“母亲休要被她蒙蔽,我敢肯定东西就在这儿!”   说着又催红莲,“你只管去便是,等东西找了出来,我看她们如何抵赖!”   红莲便要上前,却被拂清的眼神吓了一跳,稍稍迟疑,晏明璐却等不及了,竟上前去推她,道,“你快去啊,有我在,你怕什么!”   然就在此时,却听一声脆响,有个东西从红莲身上掉了出来,直直落在了地上,众人看去,只见那明晃晃的金色十分耀眼。   “这是什么?”   趁众人怔楞之际,拂清佯装诧异,亲自弯腰拾了起来,小翠看了个清楚,赶紧惊呼道,“咦,这不就是二姑娘要找的那根金簪?”   没错,这就是那根赤金梅花簪。   这话一出,只见众人面上都是诧异,红莲自己也傻了,“这怎么会……”   老天,这簪子怎么会从自己身上掉下来?   小翠反应敏捷,趁众人怔楞之际,赶紧叫道,“怪不得翻遍了这望月居也找不到,闹了半天,原来东西藏在你身上呢!二姑娘,这下您相信了吧,是您自己的人偷了您的簪子,可不关明珠姑娘的事儿啊!”   偷……   红莲吓得一激灵,赶紧摇头解释,“不不,夫人,姑娘,你们相信奴婢,奴婢没拿,奴婢没拿啊!”   陆氏也着实意外,这红莲入府七八年了,原是她院里的,也是她亲自拨给晏明璐的,该是信得过的,怎么会忽然偷起东西来了?   然而方才众目睽睽,俱都亲眼所见这东西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又怎么能有假!   陆氏只得沉下脸来,斥道,“你这丫头,鬼迷心窍了是不是,害得明璐闹了这样一出,差点冤枉了别人!”   说着又斥一旁的晏明璐,“明璐,还不快过来跟明珠道歉!”   然而此时的晏二姑娘,尚沉浸在巨大的不可思议中。   晏明璐满脸诧异的问红莲,“这东西怎么在你身上?”   红莲惊慌失措,只得拼命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啊,奴婢明明……”   明明放进望月居了,怎么会从自己身上掉了出来?   虽然着急,红莲到底不敢把话说完,然还是叫别人看出了端倪,为了避免场面继续扩大,陆氏再度斥道,“好了明璐,休得在此胡闹,还不快把人领回去好好盘问!”   说着示意身后跟来的丫鬟仆妇,硬是将晏明璐及红莲主仆俩给带了出去。 第五章   眼看闹了大半天,这主仆俩就就这样走了?说好的道歉呢!   小翠气不过,想上前阻拦,却见陆氏先一步走到拂清跟前,道,“她小孩子不懂事,今次差点委屈你,我一定好好责罚她!你可别往心里去。”   这话说得实在偏颇,换成谁谁能不往心里去?   拂清却只是淡声道,“谢谢义母主持公道。”   公道?这二字实在有些讽刺,陆氏却丝毫不见脸红,面色复杂的点了点头,竟抬脚离开了。   而她身旁,从头到尾一直未见开口的晏明云,却在迈出房门之前,特意又回头看了看拂清,满眼的疑惑。   待来人皆已离去,房中总算清净了下来,小霜一头雾水的来问拂清,“姑娘,那簪子先前明明是您拿着的,为什么会跑到了红莲身上?”   这个嘛……小霜不明白,小翠却很清楚,他们姑娘厉害着呢,岂是晏明璐这种雕虫小技能为难了的?   但这是拂清的秘密,说好要守口如瓶的,小翠遂道,“这些都不用管了,你只要知道,她们没安好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叫活该。”   的确是活该!小霜使劲点头,深以为然。   拂清却不甚在意,重新又坐回了镜前,道,“小翠,继续梳啊,我还没学会呢。”   小翠一愣,只好又走过来拿起了梳子,一边梳一边道,“您怎么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二姑娘还没跟您道歉呢!”   拂清扯了扯嘴角,笑道,“你觉得她会跟我道歉吗?”   小翠愤愤道,“可也不能就这样完了啊,她今次实在太过分了,还有夫人,明显在偏袒她!”   拂清点了点头,“你既知道她在偏袒,还指望那丫头今日能给我道歉?白费那力气做什么?”   小翠十分生气,道,“真是气人,今日若是相爷在家,兴许会治一治二姑娘的。”   这个时辰,晏相爷早已上朝去了,根本不在家,否则刚才那般动静,怎么会引不了他来?   小翠可看的出来,晏丞相如今很重视拂清,应当不会叫她白受委屈,只可惜晏明璐太会挑时间,偏趁着晏楚不在家的时候生事。   拂清却云淡风轻的道,“等他回来,未必不会治她啊?”   总之,以她对这位“义父”的观察,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的。   ~~   晏楚因公离京四月,今日重返朝会,有许多要事需向天子奏禀,因此今日早朝的时间不免长了些。   及至巳初,诸事禀报完毕,皇帝退朝,文武群臣才纷纷走出听政殿。   晏楚久未现身,今次治水又取得了不小的政绩,颇得天子赞赏,此时散了朝,同僚们也纷纷来到近前,向他道贺。   正说着话,忽见一头戴金冠,身穿蟒袍的青年走了过来,面如冠玉,雍容闲雅。   众人忙行礼,纷纷唤道,“安王殿下。”   此乃当朝二皇子,安王萧瑀。   萧瑀将晏楚虚扶一把,笑的十分和善,道,“晏相在外奔波四月,着实辛苦,好在此番多有成效,为我朝立了大功,下次如有机会,本王定要以身作则,效仿晏相,为陛下分忧,到时还请晏相多多赐教才是。”   安王乃皇后嫡子,本就血统高贵,朝中又多人拥戴,这样一番言辞,既展示了他的谦逊,又十分明显的透露出示好之意。   毕竟晏楚乃皇帝心腹,若能得到他的支持,安王的实力可就又上升了一筹。   只是晏楚却表现得十分谨慎,躬身答说,“殿下言重,臣十分惭愧,为国尽力乃是臣子的本分,臣不该居功。殿下有此决心,乃是万民之福,陛下若知道一定十分欣慰。”   越是分量重的人,越不好拉拢,安王深知这个道理,耐下性子,进一步道,“听闻下月乃贵府老夫人寿辰,老夫人教养出晏相这般人才,亦为国家立下大功,本王打算亲自上门拜贺,不知晏相意下如何?”   堂堂亲王,愿意登门给老母贺寿,晏楚岂有拒绝之理?忙躬身道谢,“这是臣全家之荣幸,臣一定携全家恭迎殿下。”   安王笑的光风霁月,拍了拍晏楚的肩膀,道,“那便说定了,晏相倒时可别忘了留个位子给本王啊!”   晏楚赶忙应了声是。   安王很满意,点了点头,便率先往前走了,还有不少官员匆忙跟上。   自打安王封王上朝,这便已是常态了,晏楚见惯不怪,正欲抬步继续走,目光无意一瞥,又瞧见了一位身穿蟒袍头戴金冠的青年,同样的仪表非凡。   只是如若与他对视,便会看到他的瞳孔周边渗透着淡淡的金色,使得一双眼眸殊美异常,偏眉宇之间又带着一丝清冷,仿若谪仙降世,不容忽视。   这便是皇长子,宁王萧钧。   传闻宁王生母乃是一名异族女子,故而他的眼眸会与常人有所不同,不过他乃皇长子,又由皇后亲自抚养,天资卓然,年纪轻轻便立下赫赫战功,同样不可小觑。   此时,其身后也跟了几人,却以武将为主,几人边走边谈,似乎在说边关换防之事。   晏楚眉间一动,快走几步追了过去,唤道,“宁王殿下。”   宁王回头,瞧见是他,停下步履问道,“晏相有事?”   晏楚躬身道,“昨日臣入宫拜见陛下,隐约听陛下提及一件心事,传言当年的卫离将军,珍藏着一部兵法,乃行军秘籍,陛下一直想得,却无奈卫将军遁世,无处觅得踪迹。不知殿下可曾听闻此事?”   话出口,只见眼前人眉间似微有一凝,却摇了摇头,道,“本王尚未听说过此事。不过多谢晏相提醒,他日若本王有卫离的消息,一定想办法替父皇解忧。”   晏楚垂首道,“是,那就不打扰殿下了,臣告退。”   宁王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四周无人,身旁的副将程志想了想,悄声道,“殿下,晏楚这是在向您示好啊,您若能拿到那兵书献给陛下,岂不是更得圣心?”   却见宁王笑了一下,淡淡道“哪里那么容易?”   卫离若愿意把兵书献出,就不会轻易遁世了。   程志不死心,进一步谏言,“您与卫将军毕竟关系匪浅,或许可以试一试的。”   宁王不置可否,只抬眼望了望天边的云,叹道,“转眼又是秋天了。”   算来已是许久未见,或许,他该去拜会一下老朋友了?   ~~   巳时将近,晏相爷终于回到家中。   初秋时分,早晚虽凉,中午前后还是有些热,进了家门,他先洗漱更衣,换下上朝的官服,   收拾完毕,管家连江便亲自送了清茶进屋。   连管家原是想禀报一下老太太寿辰的准备事项,谁料晏相爷喝过一口,却径直问道,“今日府里怎么样?大姑娘待得可还习惯吗?”   从前府里人称“大姑娘”,指的都是晏明云,可现下晏相爷这样问,自然不是在问从前的大姑娘了,而是昨日才到府的“义女”晏明珠。   晏楚原是随后一问,不过一早上,能生出什么事来,哪知这话音落下,却见管家神色一僵,答说,“府里一切都好,就是方才三姑娘跟大姑娘闹了些误会……”   “嗯?”   他立时凝起眉来,问道,“怎么回事?”   既然已经开了头,就不得不说下去了,连管家乃晏相爷的心腹,深知相爷脾性,自是不敢有什么偏袒,便将今早之事给交代了一遍,话末为了缓和,还特意道,“闹了半天,原是二姑娘误会了,东西是她自己房里的人拿的,好在明珠姑娘宽宏大量,并未多计较……”   哪知话未说完,却听砰地一声,满是热茶的茶盏被一下拍到了桌上,连管家吓了一跳,忙抬眼看去,只见晏相爷眉间拧成了川字,怒问道,“要赶明珠走?这种话果真是明璐所说?”   这一看就是动了大怒了,连管家不敢隐瞒,点了点头道,“的确是三姑娘说的,但,因有误会,三姑娘也是一时情急,相爷千万别生气……”   这还怎么能不生气,晏楚当即就道,“把她给我叫过来!”语声中的怒气已经遮挡不住了。   连管家再不敢劝,赶忙应了声是,要去后院叫人,哪知还没出房门,又听他道,“罢,叫她去夫人房里,我亲自过去!”   看样子,这是要连夫人也一起问责了?连管家遂又道了是,赶紧出了房门,去后院吩咐了。   不一会儿,后院陆氏所在的兰庭中,人便聚了个齐整。 第六章   眼见晏楚才一下朝就直奔自己院里来,面色十分难看,还把明璐也叫了过来,陆氏心间已经明白了,趁着夫君开口之前,先道,“老爷,此事确实是明璐欠妥,我已经打发了那个丫鬟,也责骂了明璐,她一直就是这么个性子,您也知道,所幸今次尚未酿成大祸,您就别气了。”   话音落下,却听晏楚冷笑了一声,问道,“尚未酿成大祸?那么依夫人看来,什么才是大祸?难道当真要如她的愿,把明珠赶出去才成?”   陆氏一噎,忙道,“相爷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楚神色冷冷的,不再与她多说什么,而是转头看向晏明璐,问道,“是谁教你说出那种话?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蛇蝎心肠?”   晏明璐怕得厉害,却仍是假装听不懂,摇头道,“我没有啊父亲,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只是想找回我的簪子而已……”   却听“啪”得一声,晏明璐话未说完,一个巴掌已经扇到了脸上,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   她不可思议的抬眼,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父亲,您竟然打我?我没有……”   晏楚丝毫不为所动,怒道,“你有没有做过,你心里最清楚,为父生平最恨自作聪明又说谎的人!从现在起,你给我滚回自己的房中,好好抄写《四书》《女德》,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晏明璐一顿,立时哭声更大了起来,嚷道,“父亲您好偏心,就为了那么一个女的,您竟然罚我,竟然打我……”   一旁的陆氏也是紧紧攥着帕子,几度欲开口说话,但眼见晏楚的神色,却又不敢轻易吱声,忍来忍去,面色十分难看,还是大女儿晏明云实在看不下去了,试着开口道,“父亲,明璐生来就急些,念在她……”   “明云。”   话未说完,却被晏楚出声打断,“你不要叫父亲失望。”   晏明云一怔,只好把剩余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再无人敢说话,房中只有晏明璐嘤嘤嘤的哭声,晏楚又将视线投到陆氏身上,沉声道,“夫人一向贤明,但于明璐的教养上,却很没有原则,看看如今到底将她惯成了什么样子?如此下去,将来还怎么嫁人?岂不是要丢尽晏府的脸面?”   陆氏紧咬唇,许久,方出声道,“老爷说的是,今次是我教女无方,我以后自会注意。”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想当年事事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晏楚,今日居然能当着两个女儿的面来训斥与她!陆氏口上虽道了歉,心间却愈加愤恨。   晏楚却毫不在意似的,只点了点头道,“但愿夫人谨记今日之言。”语罢便迈出了房去。   眼看他背影走远,身后,晏明璐再一次哇的大声哭了起来。   陆氏怒道,“好了,快给我闭嘴!你这个蠢货,还想要你父亲再罚你是不是?”语罢又对着晏明云道,“把她给我送回房中去,我不想看见她!”   晏明云只好遵是,拉着晏明璐离开。   回到自己房中,晏明璐仍在愤愤不平,怨恨道,“父亲太过分了!还有那个女的,她一定有问题!”   “好了。”   晏明云也不耐烦起来,打断道,“母亲说的对,你今次实在太蠢!她才刚来,连什么路子都不知道,你就敢贸然出手?如此只会打草惊蛇,就如今次一样,搬起石头砸了你自己的脚!”   晏明璐不甘,反唇道,“你少在这里训我,我还不是为了母亲和晏家?下人们都在说什么你难道没听见?我告诉你,这女的肯定没安好心!还有父亲,居然为了她打我……他一定已经被那狐狸精给迷住了……”   “你还敢乱说!”   晏明云气急,怒道,“父亲的人品你还不信,偏要去信那些烂舌根子的,今次就是你蠢!你也不想想,父亲已经大张旗鼓的把她领了回来,全天下都知道她救了父亲,现在忽然赶她走,岂不是在打父亲的脸,更加落实那些荒唐话?这等往自家门上泼脏水的事,也就是你能干的出来!”   说实话,晏明云虽也觉得父亲对着这个“义女”有些特殊,却从未相信过那些荒唐传言,母亲或许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但她很清楚,父亲是个很在乎名声的人,既已将这女子带入府中,就绝不会做那等蠢事的。   只不过,她也隐约觉得,哪里还有些问题,比如父亲居然给她取名叫“明珠”……   这个词,岂是谁都能用的吗?   却听晏明璐不服气的哼道,“你少说我,我告诉你,这女子厉害着呢,她人前的表现都是装的,不及早把她弄走,小心以后一家人都不安宁!”   晏明云道,“就算真有什么不对,你现在出手也着实太急,罢了,父亲既然已经发了话,你就先老老实实的呆着吧,莫再生事,若是表现好,没准儿到祖母大寿的时候就能把你放出来。”   语毕,便领着丫鬟走了。   ~~   离开了陆氏的兰庭居,晏楚专门来了趟望月居,无非是向拂清传达安抚,言语间大有支持公道的样子。   拂清也早就猜到了他的话,并未多说什么,而晏相爷因还有公事,又安抚了两句后,便离开了。   得知晏明璐被罚,小翠很是得意,趁此时四下无人,正打算与她分享一下,却听拂清先开口道,“今晚我要出去一趟,你看好家。”   面上十分严肃的样子。   小翠一愣,也不敢多问,只好应道,“是,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京城实施宵禁,及至亥正,大街上已是关门闭户,黑灯瞎火了。   晏府也已经宁静下来,这个时辰,多数人已经入了梦,却有一人改换衣装,趁着夜色掩映,悄悄出了门。   拂清此行要去寻一个人。   而此人,正是她今次来京城的目的之一。   这人虽已遁世多年,但经过她几番打探,已经可以确定其踪迹。   而待她来到京郊一处古庙之后,果然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卫离,曾叱咤天下,令匈戎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如今却落发为僧,盘腿坐于青灯前,闭目念着经。   乍一看到,或许会有人不信这素衣和尚真的是卫离,但拂清不会认错,因为这个人留给她的印象很是深刻,甚至深刻过了自己的生父晏楚。   此时,剑就在手中,而人就在眼前。   若是出手,便能彻底解决心间久埋的仇恨。   所以,还要犹豫吗?   她也不打算犹豫,微微眯眼,从房顶落下,挥剑直往那人后背刺去。   孰料就在剑锋将要刺中那人身体之时,却从一旁横来一刀,将她硬生生的给挡住了。   她眉头一皱,顺着刀望去,只见有一锦衣青年,正凝眉望着自己,模样极其清俊,尤其那双眼眸,幽深的漆黑中还透着淡淡的金色,叫人过目难忘,但其眉宇间的冷意,却硬的逼人。 第七章   在拂清看来,如果说晏楚是阿娘这一生悲剧的开始,那么此时她剑锋所指的这个人,卫离,便是直接将阿娘推入绝境的凶手。   当年陆氏使计迫害,晏楚明知阿娘无辜,但仍狠心将她们母女抛弃,阿娘逼不得已,只得带她离开晏家。彼时正值隆冬,处处冰天雪地,阿娘一个单薄的女子已是举步维艰,更何况还带着她,没过几日,就已是濒临绝境了。   而就在此时,此人出现了。   他向阿娘伸出援手,给了母女俩生机与庇护之所,后来历经种种,又与阿娘生情,甚至承诺她们母女要给她们一个家,那个时候,他对母女二人确实很好,好到令彼时尚且年幼的拂清一度以为,卫离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终于找到爹了……   可世事难料,就在她们对他投以全部的信任与依赖之时,他却忽然背弃承诺,借出征为由一去不返,甚至叫来外人,残忍的夺去尚在阿娘腹中的孩子……   是的,她本来还有一个弟弟的,只可惜尚未足月,就被催生了出来。他那么瘦小,连哭都没有力气,阿娘连一面都未能瞧上,就被那恶毒的女人带走了……   谁能想到,外表美艳华丽的长乐长公主萧怡容竟是那般恶毒。   拂清至今还记得,那一日,萧怡容带人闯进她们的家,对阿娘灌下猛烈的催产药,阿娘痛的死去活来,不过一个时辰便将孩子娩了出来,她叫稳婆将奄奄一息的婴儿带走,又对极度虚弱的阿娘说,“将军胜利凯旋,陛下甚是高兴,择日就将为我们二人赐婚,封他一等公爵,对于你,他连最后一面都不愿再见,所以才叫我前来,同你做个了断。这个孩子,既是他的骨血,自然不能再留在你的身边。不过看这幅样子,也活不了几个时辰了,放心,我会将他找个地方好好安葬,绝不叫将军看了伤心。”   语罢便扬起诡异的笑声扬长而去。   而任凭阿娘如何痛苦呼喊,那个曾说要照顾她的男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即使全天下都知他已顺利归京,但他仿佛将她们母女忘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卫离给了人希望,再将人推入深渊,与晏楚的渣不相上下。   若不是他们,阿娘不会早早离世。   现如今,那个苦命的阿娘早已不在,可她还活着。她发过誓,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害过阿娘的人。   晏楚的帐,可以慢慢算,但卫离,一定要死!   再度忆起往事,仇恨如波涛般在心间翻滚,今夜本是绝佳的机会,只差一点她就可以手刃仇人,只是谁能料到忽突遇阻拦?   挡她的是谁?   难道卫离出家还雇着暗卫?   这当然不可能是暗卫,眼前这青年气度不俗,身上衣料也十分华贵,绝非一般人,他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荒郊破庙里,与卫离又是什么关系?   然而拂清此时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再去细究,仇人就在眼前,她今夜一定要杀了他,谁敢挡,便一起陪葬好了!   她当即一个撤身,避开那拦截的刀,再反手重新刺去,速度之快,寻常人根本无从抵挡。   谁料那青年反应也十分敏捷,当下便又跟着挡了过来,刀剑再一次相抵,碰撞传来的力量甚至令她有些虎口发麻。   看来倒是个内力不错的,拂清眉间一紧,却听对方沉声问道,“来者何人?受谁指使?”   拂清冷笑,轻启面纱之下的朱唇,用变幻过的声音道,“无人指使,不过替天行道!”   说着便再度出手,杀意尽显。   剑身薄如纸片,宛若灵蛇般游走,每刺出去都是杀招,然那青年却也不容小觑,匆忙间抵挡,几招下来,居然始终没叫她寻得机会。   自打出师,拂清甚少遇见这样的情景,看来今次果真是遇到了高手,她稍作调整,打算继续再战,声音却惹来了其他人,许多名侍卫接连从屋外冲了进来,见此情景,纷纷拔刀而上,顷刻之间就将她团团围住。   拂清与他们周旋,一阵过后,有了一个发现,这几人都是顶级的暗卫,非寻尝打手。   她做事从不犹豫,今夜来时,也抱定了要杀卫离的决心,只是没料到这几人会忽然而至,且并不好对付,尤其先前挡她的青年,更不是泛泛之辈,如此下去,将会是一场恶战……   更要紧的事,卫离乃武将,本身也不好对付,她以一抵十,今晚的计划恐怕是要落空,为了及时脱身,她遂赶紧更换打算,急忙破了个出口,抽身而出。   见此情景,萧钧立刻吩咐道,“追!”   侍卫们应声前去,紧跟着消失在了暗夜里。   萧钧回头,见和尚完好,稍稍松了口气,道,“那女子功夫不弱,若非今夜本王前来,将军莫不是要遭了毒手?”   闻言,那素衣和尚却并不见慌乱,只道,“多谢殿下出手相救,只是贫僧早已不是什么将军,请唤贫僧的法号,静海。”   萧钧顿了顿,只好改口,问道,“大师可知方才是什么人?”   和尚面容淡然,“贫僧曾造下不少杀孽,尚不知此次是何人要来寻我性命。”   萧钧却摇了摇头,“大师言重了,你少年从戎,为家国立下数不清的汗马功劳,那些逆贼蛮夷死有余辜,否则,死伤者将是无数平民百姓,大师绝不可如此妄自菲薄。”   和尚的目光没有丝毫波澜。   萧钧却又凝眉道,“前阵子各地屡发官员遇刺案件,凶手皆是武功高强之人,极有可能出自寒雨堂,或许此次便是寒雨堂的手笔。”   和尚却笑了,“贫僧脱离世事十余年,如今身无长物,又有何价值令他们雇凶杀人?”   说来倒也是,之前遇刺的那些人,大多身居要职,皆是死在任上,卫离已经远离朝堂十余年之久,与他们并没有共同点。   可是一个出家多年的和尚,又会惹上什么仇家?   萧钧自己想了一下,忽然一顿,心里起了个有些荒唐的猜测。   该不会是自己的姑母,长乐长公主吧?   毕竟卫离生性宽厚,甚少与人结仇,而长乐长公主则是他所仅知的,可以称得上与卫离有仇的人了。   ——很多年以前,卫将军风华正茂,乃众多贵女的梦中良人,便是连天之骄女的长乐长公主萧怡容也毫不例外。   萧怡容一心痴迷,甚至在公众场合多次向卫离表达爱慕,使得京城上下人尽皆知。   宣和帝十分疼爱妹妹,也有意成全她的心意,只是原来神女有情,襄王却无梦,卫离并不喜欢长公主,也曾多次婉言谢绝皇帝的美意,甚至最后不惜以辞官出家为代价,彻底断了皇帝与长公主的念想。   然而如此一来,萧怡容却沦为了笑柄,一时间,京中百姓无不背地里嘲笑,说她是夜叉老虎,竟将一代名将吓到出家来躲避……   萧怡容愿望落空颜面尽失,心间恼怒异常,但因卫离已经遁入空门,且隐于世外无处寻觅,满腔愤恨无法宣泄,会不会一直累积于心间,直至如今查到卫离踪迹,便派人来报仇?   但这只是萧钧的推断而已,事实是否如此,只有抓住了刺客才能得知。   正在此时,忽有侍卫入到房中,禀报道,“殿下,刺客入了城,往东边去了,而且疑似有寒雨堂的踪迹。”   寒雨堂……   萧钧眉间一皱,竟然果真与此有关,立时发话道,“增派人手,定要将其抓获!”语罢来不及道别,也匆匆出门而去。   急促的马蹄渐渐消失在了暗夜中,古庙里,青灯茕茕,和尚欲坐回蒲团上,却在转目之间,瞥见角落间一物,遂过去,俯身拾起。   然待握于掌中,看清那是何物,却忽然怔住。   那是一只小巧的花瓣形的耳钉,纹饰已经有些不甚清晰,看得出时间久远……   然而纵使再久远,他也仍记得它。   心间蓦然一痛,尘封的记忆,如洪流一般忽然向他袭来。   他情不自禁的唤出那个名字,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阿芸……”   ~~   那女刺客的轻功出奇的好,侍卫们一路紧追,也始终没能靠进,最后只远远地看着那抹黑色的身影没入一片街巷后消失不见。   此时丑正已过,大部分民居已经熄了灯火,四周一片沉寂,偶有犬吠之声。   萧钧到时,众人正在沿街排查,还尚未有所收获,好在这一片民居不多,除过几乎零星人家,便只有一座大宅。   眼见那大宅内还亮着灯光,他遂问道,“那是何处?”   属下答道,“殿下,这是晏丞相府。”   “晏相?”   他一顿,立刻发话,“过去看看。”   属下应是,一行人立刻往晏府行去。   这个时辰,除了值守的家丁,晏家人早已在梦中,听见有人半夜叫门,看门的本来没什么好脸色,但一见是宁王亲临,立时给吓得精神抖擞起来,慌忙去叫晏楚。   晏楚闻讯赶来,眼见来者果真是萧钧,惊讶之余立刻行礼,“不知殿下大驾,臣有失远迎,实在罪过……只是不知殿下这个时辰来,是有何要事?”   萧钧神色严肃,略略环顾晏府,问道,“本王方才在城外遇见一刺客,一路紧追,眼见她没入了附近,得知此乃晏相府邸,特前来问一问,近来外地屡有官员遇刺,晏相已经听说了吧?”   “刺客?”   晏楚一愣,立刻道,“谢殿下关怀,臣之前确实听过此事,只是从未想过会发生在京城。”   说着又问家丁,“刚才府中可有什么动静?”   家丁摇了摇头,“并没有。”   萧钧却道,“那刺客武功十分高强,晏相还是不要掉以轻心的好,话说,府中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第八章   方才在后头一路紧追,萧钧能感觉到,那刺客并非胡乱逃窜,似乎目的地很是明确。   但既已打草惊蛇,她不太可能紧跟着再来刺杀晏楚,单纯隐匿在此的可能性十分大,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然这话却令晏楚一顿。   宁王此言是何意?难不成怀疑刺客是他派出去的?   这可不得了,他忙道,“请殿下明鉴,臣府中并无什么异常。”   萧钧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又道,“并非本王大惊小怪,近来各地人心惶惶,晏相又是朝廷栋梁,一定要注意安全才是,不知可否叫本王的人进去查一查?”   这……   大半夜的竟要来搜家,若是换成别人,晏相爷一定毫不客气的将人撵出去,但宁王,他根本无法拒绝。   遂只好应了下来,“殿下不必客气。”   萧钧嗯了一声,朝身后招了招手,侍卫们便立时在晏家查了起来。   而此时,晏家的其他人也都纷纷惊醒。   叫堂堂宁王立在门口等,总是不像话,晏相爷只得将人请到厅中,并奉以热茶点心,好生招待。   萧钧本意是为查找刺客,原不想这么麻烦,但见他坚持,只好跟着进来了。   晏府不小,查找起来没那么快,二人坐下不久,却又有人至,萧钧抬眼看去,见是一中年妇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妙龄姑娘。   其实正是陆氏与晏明云母女俩。   眼见娘俩前来,晏楚也是一愣,忙问道,“夫人怎么过来了?”   陆氏一脸惊慌的样子,“相爷,后院来了些侍卫,还说是要找人,这是怎么回事……”   话未说完,瞥见堂中俊朗威仪的青年,又是一愣,“这位是……”   寻常时候,家眷不好见外男,尤其对方是亲王,女眷们该避讳才是,然而今夜着实意外,她们在后头受了惊吓,前来问一问,也属人之常情,晏楚便没有追究,介绍道,“这位是宁王殿下,快来拜见。”   但陆氏其实并非不认得萧钧,身为贵妇,总有进宫赴宴的机会,萧钧相貌出众,便是远远瞧上一眼,也能叫人印象深刻,今日有此一举,实属别有用心罢了。   此时她故作惊讶,慌忙上前行礼,还不忘喊上女儿,“明云,快来拜见宁王殿下。”   晏明云挪步上前,大方之中还带着娇羞,行了个侧身礼,“臣女见过殿下。”   只可惜,精心的准备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萧钧只颌了颌首,并未多看她一眼,而是同陆氏客气道,“本王正在查找刺客,多有打扰,还望夫人谅解。”   陆氏受宠若惊,忙垂首道,“臣妇不敢。”   萧钧又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依然端坐着等候消息。   既然知道了缘由,再杵下去可就失礼了,左右目的也已经达到,陆氏便知趣的领着晏明云向萧钧告辞,原回了后院。   谁料二人才走,却有侍卫上前道,“殿下,别处都已经查探过,只有一个院子被侍女拦着门,不准属下等进入。”   “哦?”   萧钧顿了顿,转眼看向晏楚,却见晏相爷也是一顿,立时道,“大约是下人不识殿下亲兵,还是容臣亲自去看看吧。”   萧钧点了点头,又问,“本王可否一道前去?”   他一旦开口,哪有别人回绝的余地,晏楚只好应下,领着人去了后院。   待走了一阵,晏楚才知,侍卫们所说的地方竟是望月居。   此时远远地瞧见一堆人被挡在门外,萧钧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谁在里面居住?”   晏楚忙道,“此乃臣的义女居住之地。”   “义女?”   萧钧仿佛来了兴趣,问道,“晏相怎么会忽然想起要认义女了?”   晏楚只得将对外人的那套说辞又搬了出来,道是他在江南治水时遇险,幸得此女相救,为保救命之恩,索性将其带会京中亲自抚养。   话末,为了避免萧钧起疑,他又特意道,“她昨日才到京中,还尚未出过家门,殿下请放心,绝不可能与她有关。”   萧钧却一时并未说什么,只道,“进去看看再说。”   然而此时,却见有两个小丫鬟守在门口,横眉冷对门外的宁王亲卫,哼道,“这大半夜的要来翻查姑娘的院子,你们是哪里来的野蛮人,还懂不懂规矩?”   宁王虽有些性冷,却并非不讲道理的恶霸,手下的亲卫行事也颇有规矩,因此虽是在搜查,但并未胡来,眼见这两个小丫鬟拦,也没有自作主张的硬闯,就这般僵持了起来。   晏楚匆匆而至,见此情景,立时呵斥道,“大胆,此乃宁王殿下的亲卫,正奉殿下之命查找刺客,你们两个不得无礼。”   小翠与小霜一顿,只好规规矩矩的给晏楚行礼,“见过相爷。”却仍顾虑道,“可是相爷,我们姑娘已经歇下了,这大半夜的叫他们进去,不太好吧……”   晏相爷抬了抬手,“今夜乃是有要事,去叫明珠起来吧。”   事情到此,小霜便不知怎么办了,只好傻傻的去看小翠,小翠此时也傻了,这宁王早不来晚不来,偏趁主子不在的时候来,现在该怎么办?她上哪儿去把拂清给变出来?   小翠眼看就要急疯,就在此时,却听吱呀一声,那房门忽然被从里打开了。   众人一同望去,只见一位妙龄女子由内迈出,还带着满脸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倦色,来到近前,犹疑又胆怯的问晏楚,“义父,这是怎么了?”   小翠一怔,心间大石落地,老天,原来姑娘早就回来了。   这模样,与刚才自作聪明的明云截然不同,晏楚不由自主的缓声下来,道,“没什么,这位是宁王殿下,今夜可能有刺客混入府中,殿下派人来追查。”   拂清假意一惊,“刺客?难道刺客进了这里?那,那该怎么办?”   言语之间完全不知道要向萧钧行礼的样子。   晏楚忙安抚道,“有这么多人在,无需害怕,快,先来见过殿下。”   拂清仿佛这才注意到义父身边还有别人,稍稍犹豫了一下,微微往前挪了挪步子,垂首行了个侧身礼,“民女见过殿下。”   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动作甚至还有些僵硬,这姿态,可跟方才“落落大方”的晏明云截然不同。   晏楚忙跟萧钧解释,“殿下,这便是臣的义女,此前一直生活在民间,骤然来京,尚有些不太懂规矩,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萧钧道了声无妨,目光却直直的看向了拂清,微微凝着眉,目光满含探究,毫不避讳。   而拂清假装惶恐,赶紧垂下头来,   虽然装束不同,但这单薄的身形却颇有些相似,萧钧明白,声音是可以伪装的,所以尽管这女子的声音与方才那女刺客并不相像,但并不代表,可以完全脱去嫌疑。   方才短暂的交手之中,那女子黑纱遮面,仅露出了一双眼睛,因此他唯一看清的,便是那双眼睛。   只是现在,面前人始终低着头,叫他不能看清,他遂开口道,“抬起头来。”   这话一出,周围皆是一愣,什么,宁王叫明珠抬起头来?   这到底是来查刺客,还是看美人儿的……   而他面前的姑娘却仿似没听懂一般,并没有什么反应。   萧钧便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道,“抬起头来。”   这下终于有了反应,面前的姑娘明眼可见的一颤,而后终于缓缓抬起脸来。   小巧的下巴,略显削瘦的面庞,一双杏眼清澈,樱唇淡淡,其上隐约还能看见一点浅浅齿痕,仿佛才用牙咬过,很恰如其分的透露出她的惶恐不安……   这是一张很清秀的面庞,加上她的略含无助的神情,堪称楚楚动人,尤其因为才睡醒,来不及仔细整理,鬓边还残留着些许随风,凉风一吹,仿佛直吹到了人的心间,直教我见犹怜。   众人悄悄惊艳,就连萧钧,心间也忍不住一顿。   这女子处处透露着一股柔弱,与方才狠辣的刺客明显不同。   那么,究竟是不是……   他稍一晃神,面前的姑娘已经再度垂下头来,他眉间一凝,这才意识到,似乎还是不能断定,那双眼睛,究竟是不是同一人。   他喉头滚了滚,正欲再度发号施令,却听一旁的晏楚开口道,“殿下,现在人已经出来,可叫您的亲卫进去搜查了。”   萧钧一顿,抬了抬手,示意亲卫们去搜查,目光却仍忍不住的在拂清身上游移。   只是没过多久,却见有侍卫来报,“殿下,发现寒雨堂的踪迹,往北面去了。”   他一怔,正逢近卫们搜完望月居,来复命说没有可疑之处,遂立刻发话道,“去追。”   侍卫们齐齐应是,随即往发现寒雨堂的北面去了。   到此,丞相府便算是查清楚了,萧钧咳了咳,同晏楚道,“今夜扰到府上,十分抱歉,不过既然京城已有危险,晏相日后一定要加紧防范才是。”   尽管陪着白折腾了大半夜,但晏楚可不敢有什么微词,忙道谢,“谢殿下关怀,臣一定注意。”   萧钧便点了点头,又鬼使神差的看了拂清一眼,而后大步出了望月居。   ……   随着宁王的离开,望月居终于落了清净。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拂清叫小霜去睡了,小翠则跟着她回了屋里。   关上门,小丫头迫不及待的出了口长气,“姑娘您可真是吓死我了!”   却见拂清凝眉道,“原来他是宁王?”   小翠一愣,赶紧道,“对了,今夜怎么这么巧,宁王也来了……”   话未说完,又似乎有所顿悟,一脸惊讶的道,“该不会是您把他招来的吧?老天,这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拂清只是淡声道,“是我今夜冲动了,事儿没办成,还惹来了麻烦。”   小翠点头哦了一声,又道,“那您这两天先别出去了,我瞧着这宁王可不好惹,虽然长得挺好看,但冷得跟冰山似的,刚才还一个劲儿的瞧您呢,太失礼了!对了您说他会不会认出您来了?”   拂清摇头,“不会,他如此大张旗鼓,如果认定是我,不会这么轻易就走了的。”   闻言小翠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而拂清却仍在沉思。   卫离出家多年,朝中并无人知道他的踪迹,今夜为什么会与宁王在一起?还有最要紧的,回想先前她遁走之时,似乎一直有人在掩护,想来,应该就是寒雨堂。   只是这寒雨堂为何要多管闲事? 第九章   天还未亮,可经历过这样一场,恐怕晏府无人再有睡意了。   耳听外头渐渐没了声响,晏明云忙吩咐丫鬟雨燕,“你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宁王殿下是不是已经走了?”   雨燕应是,忙出了门去,一盏茶的功夫后方回来,同她禀报道,“说是北面发现了刺客踪迹,殿下已经出府追去了。”   果然是已经走了,晏明云目中隐约有些失望之色,如今日这般的机会实在难得,只可惜太过匆忙。   那样清贵的人物,寻常哪里能得见?回想起方才见面的情景,她心间抑制不住的有些加快,脸蛋儿也渐渐有些热起来,却在此时,又听雨燕迟疑道,“可是……奴婢听说,殿下方才入了后院,去了望月居……”   “望月居?”   这令晏明云一顿,忙道,“怎么回事?”   雨燕也是一头雾水,答说,“奴婢听得也不甚清楚,好像是起先望月居的丫鬟堵着门不让殿下的人进,殿下便亲自过去看了,对了,相爷也在旁边,听说相爷还把明珠姑娘给叫出来拜见殿下,仿佛他们还说了几句话……反正,殿下最后是从望月居出去的……”   话音落下,晏明云眉间一皱,不知为何,心间隐隐升起一种危机感。   那个女子……   一旁,眼见她忽然变了脸色,雨燕赶忙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只听她喃喃的道,“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儿……”   那日的疑虑也重又浮上了心头。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雨燕一愣,正想问一问,却又听她道,“你可还记得吗,望月居以前是个堆杂物的院子?”   雨燕是晏府的家生子,年纪又同晏明云差不多,也算是一同在府里长大的,闻言点了点头道,“奴婢记得那个地方,原来挺破败的,七八年前才翻修成现在这样子的。”   “对。”   晏明云点了点头,“我好像还记得,里头曾经住过人,是一对母女,那个女孩儿正好比我大一岁。”   就如同那个明珠一样。   她说“正好”,其隐意不言而喻,雨燕反应过来,被她的猜测所惊讶住了,赶紧道,“奴婢也还有些印象,不过听说那女人犯了错,害怕责罚便偷跑了出去,早就冻死在外边了……”   实在是年代久远了,细算下来,她们那时恐怕才刚记事而已,是以模模糊糊,并不是很肯定,就连方才所言,也是雨燕小时候从大人们闲话里听来的。   府中人对此似乎讳莫如深,下人们也只是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嘀咕两句,什么“那女人的命实在不好”,“可惜了那个孩子……”之类的,小孩子们好奇去问,却被大人们插卡打诨的敷衍了过去。   时间一点点洗刷人们的记忆,后来年轻的家主官运亨通,从默默无闻的翰林院学士一路爬到如今的位置,府里的事情繁杂,那件事便被众人遗忘在脑后了。   可不知为何,晏明云今日偏又想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应该曾见过那个小女孩儿,对方穿着破旧的衣裳,隔着门缝,好奇而又胆怯的看着自己,被门中人一声呼唤,又消失在了暗影之中……   她仿佛也问过那是谁,但没人敢告诉她,后来,那母女俩便不见了,她只隐约记得,她们的离开,似乎与自己的母亲有关……   仅有的回忆到此为止,而回到眼前,晏明云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所以这个父亲特意取名为明珠的女子,究竟是谁,她来晏家到底是要做什么?   晏明云正有些不寒而栗,一旁的雨燕却转而道,“对了姑娘,下月就是老夫人寿宴了,奴婢昨儿听人说,安王殿下要来,相爷特地吩咐了,叫从现在开始重新修整园林。”   安王……   听见这个名字,晏明云终于回了神。   安王与宁王年纪相当,同样是谪仙般的人物,只是不同于宁王的清冷不易靠近,安王倒是好说话的很,满朝文武都夸他性子好。   更要紧的事,安王乃皇后之子,身后有坚固的力量支撑,似乎,前途更加明朗……   晏明云知道,家中长辈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她嫁进皇室,也正为此而加紧努力着,而她自己,自然也是愿意的。   所以,她不能容许任何隐患产生,阻碍自己与相府的前途……   ~~   红日初升,天光大亮,新的一日开始了。   朝会并非每日都有,文武百官也无需每日都早起赶进宫来拜见君王,但君王若想见谁,只需一句话。   萧钧奔波了大半夜,回到王府后尚未来得及休息,便得了父皇的传召,只得赶紧更换蟒袍,备车进宫。   彼时不过卯正,他到时,乾明宫里的夜灯尚未熄灭,而暖阁里已经摆了一桌的点心,他的父皇宣和帝正在用早膳。   得了允许,萧钧迈入暖阁,余光里瞧见,殿中除过随侍的宫人,二弟萧瑀居然也立在一旁,他稍稍顿了顿,给饭桌前的父皇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宣和帝微微颌了颌首,他便立起去了一旁,直觉与萧瑀并肩等着,两兄弟互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都不敢多言。   帝王用膳,规矩极重,此时除过宣和帝用膳所发出的轻微声响,暖阁里安静的可闻针落,半柱香的功夫过后,御膳终于结束,宫人们将碗盘一一撤走,萧钧重又来到父皇面前,垂首道,“不知父皇找儿臣所为何事?”   宣和帝嗯了一声,“听闻昨夜你去了晏楚府上,是怎么回事?”   这消息倒是走得快,天才刚亮,就已经传到宫里来了。   他不动声色的交代道,“儿臣昨夜外出京郊,偶然遇见寒雨堂的行踪,便下令追赶,岂料那刺客一路入城,并没入了晏府附近,为了避免晏相遭遇不测,便入了晏府查看。”   “那可找着了?”宣和帝问道。   他摇了摇头,“晏府一切安好,儿臣最终只查探到,刺客消失在城西锦山一带,但可以肯定的是,寒雨堂已经入了京城。”   宣和帝闻言凝起了眉,道,“这个寒雨堂朕已经听说了,此前浙闽一带屡有官员死于非命,皆是出自其手,如此目无纲纪,实在嚣张,这阵子你不必出征,便负责此事吧,一定尽管铲除这个毒瘤,还朝廷安定。”   萧钧便应了声是,又谏言道,“寒雨堂固然可恨,但须知这不过只是个杀手组织,买凶者却另有其人,儿臣以为,眼下除过扫除寒雨堂,更要紧的,应该找出幕后黑手才是。”   宣和帝颌首,“这是自然,一并交于你去办便是,朕稍后会下诏,令三司听命与你。”   萧钧便应下谢了恩。   一旁,萧瑀眼见父皇交代完毕,心间暗暗一动,忙趁机问萧钧道,“长兄昨夜怎么会去了京郊?”   萧钧早已想好,断不能把卫离给交代出来,遂道,“前阵子听说京郊大营兵器有所缺漏,我原是打算去查看一下兵器库是否稳妥。”   萧瑀笑道,“长兄为国事操劳,实在辛苦了,昨日母后还说,眼看天气转凉,不知长兄府上可有准备过冬物资,颇为操心,若是长兄哪日有空闲了,可去母后那里坐坐。”   萧钧目色微微一暗,一旁的宣和帝却发话道,“说的是,你已经许久未去拜见皇后了吧,趁今日进宫,过去坐坐吧。”   这话一出,萧钧纵使不愿,也不能拒绝了,只好遵了声是。   在外人看来,皇后是他的养母,对他有养育之恩,但他建府出宫后,却甚少回宫探望,实在有些忘恩负义之嫌。   性情寡冷是他的短板,他也因此而屡遭人诟病,他不是不晓得。   却并不想去改善。   毕竟那根自幼年就横在心间的刺,一直在那里。   他三岁开蒙,文武兼修,到了六岁,武艺已经很是精进。   那一日,他练武时连中靶心,当场迎来师父盛赞,他心里美滋滋的,一下课便急匆匆的赶回宫中,欲告诉母后这个喜讯。   谁料皇后已经先一步得到了消息,他还未迈进殿中,已经听见宫人向皇后汇报练武场上的见闻。   谁料皇后不喜反怒,骂道,“我的瑀儿身子这么弱,那贱人生的贱种竟这么会长!才六岁,就已经拉得了满弓了?”   宫人安慰道,“娘娘不必着急,大皇子再厉害,以他生母的身份,将来也是不可能继任大统的,您无需生气,他武艺精进,将来正好为二皇子卖命不是?”   ……   他自出生时便被抱到皇后身边,从没见过生母,因此尽管知晓自己并非皇后亲生,却一直将皇后奉为母亲。   因着父皇在,皇后对他不算很差却也算不上亲近,他从未尝过亲生母亲给予的浓烈母爱,却打从心里感激皇后的养育之恩。   可那一刻,那些感激一下破碎,荡然无存。   他虽只有六岁,却懂得“贱种”与“卖命”的意思。   原来他一直当做母亲的人,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孩子。   可能,跟逗趣儿的鱼鸟,拉车的牛马,都没甚区别吧。 第十章   因着父皇的吩咐,打乾明宫出来以后,萧钧果真去了一趟凤仪宫。   不过并没有多留,待坐够一盏茶的时间,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他不像萧瑀,如果心中不喜,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热络的样子。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皇后同身边人冷声叹道,“瞧见没,终归是养不熟的,根本叫人亲近不起来,无论何时都冷冷的,好像本宫欠他的一样!”   心腹于嬷嬷忙劝道,“娘娘说的是,大殿下自然不能同咱们二殿下相较,瞧瞧二殿下,持重端方,朝廷内外无人不夸赞他君子之风。”   提起亲生的儿子,皇后脸上自然而然的绽出了笑容,颌首道,“瑀儿虽然幼时身体弱些,所幸越长后就省心了不少,尤其及冠之后,在为人处世上,倒是越发像样了。”   于嬷嬷赶紧点了点头,笑道,“听闻陛下近来向二殿下分派了不少政务,都是极要紧的,足见陛下的看重,所以您现在着实没什么好担心的,趁着时间充裕,赶紧为二殿下选位贤惠王妃才要紧。”   皇后闻言点了点头,叹道,“说的不错,这的确是大事。”   既然话题已经引到了这上头,于嬷嬷便顺嘴说道,“上回表姑娘进宫,特意向二殿下敬献了亲手所绣的锦帕,只可惜殿下当时不在,不过表姑娘倒是好记性,每回见了奴婢,都要打听一下殿下可收到了……”   这话中所提的表姑娘,其实是皇后的娘家侄女,当今国舅承恩公爷的亲闺女,因府上这一辈儿就她一位姑娘,所以格外宝贝。   同时,亦被寄托了太多的厚望……   承恩公府实力强大,当年便成功扶持了今上登顶,这些年,因有皇后的加持,更是愈加繁盛。   论说如此也算是个挺好的选择,表兄表妹,亲上加亲,将来的后位,极有可能还是会落到承恩公府,令这个家族继续昌盛下去,但奇怪的是,皇后却似乎看不上自己的侄女儿。   譬如于嬷嬷所提的那块锦帕,便是她让人拦下的,主角二殿下萧瑀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回事。   于嬷嬷尚有些不解,便趁今日提了出来。   却听皇后叹道,“说来我的这位哥哥,可是愈发不如当年了,实在贪心不足!他们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荣华富贵,根本没好好为瑀儿想想。”   她端了桌边的茶盏,悠悠的撇着茶汤,又道,“安王妃一位,事关今后瑀儿的前途,是极要紧的机会,本宫自然该抓住更多的资源,确保瑀儿稳妥才是。”   于嬷嬷便明白了,皇后这是要以安王妃的位子,来换取其他势力的支持。   可是如此一来,承恩公府落了空,又该如何是好?   于嬷嬷大胆道出心间疑惑,却见皇后一笑,“你放心,无论瑀儿娶谁,承恩公府一定会站在我们娘俩身后的,我们可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他难道会去支持别人?”   说的也是!于嬷嬷心间暗叹皇后的谋略,顿了顿,又问道,“只是近来京中有不少适龄的贵女,娘娘现下可有中意的了?”   皇后饮了口茶,淡淡道,“不急,慢慢挑吧,够分量的总共就那么几家,费不了多少工夫。”   ~~   尽管一夜未歇,但打从宫里出来,萧钧并未急着回王府,而是一路打马,仍回了昨夜去过的破庙。   这些年卫离,或者说静海和尚一直云游,难觅踪迹,如今好不容易见他一面,要事还未说呢。   未料待他到达,尚未开口,静海却先他一步问道,“殿下可找到人了?”言语间透露着他从未见过的急切。   萧钧如实道,“并未,昨夜本王在城中好一番寻找,最终还是叫她逃脱了,不过寒雨堂绝不会平白现身,接下来必定还会出手,本王建议大师暂时挪个地方吧,或者本王留些人手,来保护你……”   哪知话未说完,却见和尚摇了摇头,十分肯定的道,“不,她并非寒雨堂的人。”   这令萧钧一愣,忙问道,“何出此言?”   和尚道,“不知殿下昨夜有没发现,那姑娘使得乃是灵蛇剑法。”   萧钧顿了顿,“难怪她的身法如此灵活诡异,原来这便是灵蛇剑。”   和尚点了点头,道,“贫僧虽在红尘之外,却并非不知世间事,灵蛇剑法源于东夷,乃是淮国王室所用的剑法,随着淮国的覆灭,已经绝迹二十余年,而寒雨堂,不过近十年前才出现在西蜀,旗下杀手虽然武功高强,却是独门独派的武功,从未有人会使灵蛇剑法,所以昨夜那个姑娘,绝非寒雨堂之人。”   闻言,萧钧不由得凝起眉来。   昨夜追到后来,他也隐约觉得,那刺客的轻功与先前并不一样,若照和尚这个说法,便能解释的通了,因为那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从晏府离开后,他们一直在追的,并非此前来刺杀和尚的女子。   可是却有另外的问题随之而来——后来出现的刺客,是凑巧,还是故意在为那女子打掩护?如若那女子并非寒雨堂中人,那寒雨堂为何又要帮她?   所以他道,“就算她非出自寒雨堂,也定然与寒雨堂关系匪浅,总之,此女子绝非善类,大师还是要小心为妙。”   话音落下,室中一阵沉默,许久,方闻和尚苦笑了一声。   萧钧有些不明所以,抬眼望去,只见和尚缓缓开口,道,“昨夜殿下不是问我,是否有过仇家?”   “当今世上,我最对不起的,唯有一人,若是她来索我性命,我无须再躲。”   这话一出,萧钧不由得眉间一跳。听这语气,像是个女人,难道和尚所说的,真的是长乐长公主?   按下心间惊讶,他决定问个清楚,遂咳了咳,道,“大师说的,莫不是长乐长公主?”   “不。”   却见和尚坚定否决,“贫僧从未亏欠过此人,方才所提,是我的妻子。”   “妻子?”   萧钧大感惊讶,“大师不是从未婚配过吗?”   和尚却闭了闭眼,叹道,“这便是我做的最错的地方。如若我早些向外宣告,给她们母女名正言顺的身份,而今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话未说完,声音已经颤抖起来,那看似超脱于世事的和尚,今日竟难得一见的满目悲怆。   萧钧却更加疑惑起来。   母女……   如此说来,卫离出家之前,不仅已经娶妻,还有了女儿?   他素来对别人的八卦并不感兴趣,只是困惑于眼前的事,因为照卫离的神色看来,这该是个悲伤的故事,难不成,那杀手会是他的妻子派来的?   这实在太诡异了,他遂将疑问说出,却见和尚目中更加苦涩,良久,又小心翼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物件,放于掌心,递给萧钧看。   “这是我曾送她的首饰,她从前很是珍爱,日日戴着。可就在昨夜,这个东西却从那姑娘身上掉了下来。敢问殿下,以你的了解,仅以此物,可请得动寒雨堂出手?”   这耳钉实在小巧,就算是十足的赤金,也值不了多少钱,萧钧顿了顿,试着道,“所以你是在怀疑,昨夜那女刺客与你的妻子有什么渊源?”   和尚没有否认,点了点头,道,“十余年前,因我一时疏忽,令她们离开了我,此后苦寻多年,却找不到她们的任何踪迹。贫僧有个不情之请,若找到那姑娘的下落,请殿下先不要伤她,如果可能,我想见她一面。”   时隔多年后,这是唯一出现的希望,和尚的小心翼翼与急切,萧钧已经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道,“放心,本王知道该怎么做了。”   ~~   与和尚道了别,萧钧终于回到了王府。   心间却忍不住总在回想和尚方才的话。   现如今和尚的故事听完了,疑惑也解了一半,只是该去哪儿寻找那女子的踪迹?   回寒雨堂毕竟有名有姓,可那姑娘姓甚名谁,他却丝毫不知。   唯一经过昨夜交手,他晓得她身手矫健腕力惊人,且招数狠辣不是善茬。   这样的女子,的确很少见,可是该从哪里找起呢?   回程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待落下马车时,忽然有了主意。   遂吩咐身边侍卫,“派人去查一查晏府。”   方才他同卫离提过,昨夜前后他们追的黑衣刺客,并非同一人,既然变化是出现在晏府之后,那说明,先前的那名女子,极有可能还隐匿在那里。   话音落下,侍卫应是,便要退出,他却忽的想起一人,又补充道,“还有晏相的那名义女,仔细查一下。” 第十一章   小翠说的对,那宁王瞧着不好惹,不若避避风头,休息一下好,是以接下来的几日,拂清并未再外出。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晏府这个深宅大院里,却总有人不想过安生日子。   今日又逢朝会,文武群臣需赶早进宫参拜皇帝,不过所幸事情并不算多,晏相爷卯时出的门,不过辰正便回来了。   如从前一样,进门之后,先更衣洗漱,再用些早点热茶,众人都知家主辛苦,这个时候,通常无人来打扰。   今日却有点不同,晏相爷正用着早饭,却见打老太太院里来了个丫鬟,同他禀报说,老太太有事要找他,请他过去一趟。   闻言晏相爷只好加快速度结束早饭,起身去了老母跟前。   母子俩简单问过好,老太太就直奔主题道,“听闻前夜宁王殿下去了望月居,人都到了跟前,那丫头竟然不知道行礼?”   “那丫头”自然是在说拂清,晏楚知道,老太太一直瞧不上芸娘母女,尽管时隔多年,尽管孩子已经有了正经的名字,可这个做祖母的,却仍不待见她。   晏楚心间叹息一声,深知老母顽固,不会轻易改变,便不打算在此事上多费唇舌了,只道,“这是哪个多嘴的,这点事儿也来说与您听?明珠是怎么长大的,您也该能想到,芸娘死了,她能活下来已是不易,不懂那些规矩礼节也在情理之中。那夜情况特殊,殿下并未怪罪,您也就不必再担心了。”   话虽如此,老太太却道,“她过去不懂规矩也就算了,但现在既然已经回来,作为晏家的一员,怎么能还跟个野丫头似的?如此下去,将来还怎么嫁人?她毕竟已经这么大了,难道还能在家里呆一辈子?不懂规矩,将来还不是要丢你的人?”   话虽不太好听,但问题确实摆在眼前,明珠比明云还要大一岁,婚嫁问题确实迫在眉睫了,晏楚只好应道,“我知道了,回头会想办法的。”   老太太便点了点头,恰在此时,忽听外头响起了通传声,道,“夫人来了”。   须臾,陆氏果然迈进了屋里,一见她便道,“儿媳昨夜有些不适,今早起迟了些,这会儿才过来,还请母亲不要怪罪。”   老太太懒得计较这些小事,只道,“你不舒服就好生歇着,不必急着过来。”   陆氏道了声谢,又转向晏楚,问道,“夫君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方才进门时听见你说要想办法,却不知要想什么办法?莫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晏楚声音淡了些,“没什么大事,是母亲方才提到明珠,说她才刚进府,必定有诸多不懂的事情,身边却只有两个丫头伺候,据说从前还都是后院里粗使的,这实在有些不像话了,我这才说要想办法解决一下。”   话里虽然根本没提到她,但明显是在怪陆氏办事不妥,毕竟那两个丫鬟从前都是做粗活儿的,一看便知她没有尽心。   只是纵然如此,也未见陆氏脸上又半分心虚,却听她接着道,“母亲说的是,我这几日也正在想这件事儿呢,明珠院里的人确实有些单薄,是该给她再多安排几个了。”   话接的如此顺畅,可见陆氏是早就有所准备了,晏楚哦了一声,问道,“夫人倒是考虑的周全,只是不知,要添些什么样的?”   陆氏笑得无比自然,“就照着明云明璐院子安排吧,先添两个聪明伶俐的近身伺候,再安排两个粗使的,做做洒扫之类的杂活儿。对了,我院里的唐嬷嬷现如今正闲着,不如一并派去,她性情不错也有经验,又熟知咱们府里的情形,有她在旁边相帮,明珠定能很快熟悉起来的。如此五个人,也就差不多了,原来那两个既然笨手笨脚,原撤回去做杂活算了。”   晏楚听了,眉间微微一凝,却听老太太点头道,“唐嬷嬷倒是不错,从前就教导明云明璐姐妹俩规矩,我瞧着这安排挺好的。”   陆氏心间一定,便要应下,却听晏楚插话道,“依我看,原先两个丫头还不错,人前知道护着主子,再说已经伺候了明珠几日,也熟悉一些了,还是先不换了。”   精明如晏相爷,如何看不出,陆氏这是打算把望月居全换成她自己的人?   当初若不是她插手,芸娘也不会带着孩子离开晏家,所以后来每当回想起来,晏楚除过后悔自己那时的懦弱,更加痛恨陆氏的阴毒。现如今既看穿了她的打算,如何还能再叫她得逞?   而眼下听他这样说,陆氏果然一顿,却转瞬就恢复如常,笑道,“也好,就照夫君所说,留下那两个丫头吧,左右有唐嬷嬷在旁边教导着,总会越来越像样子的。”   晏楚便点了点头。   他其实也并不太喜欢这个唐嬷嬷,但考虑到老太太方才的话,只好应了下来,毕竟规矩一事,真的关乎脸面,还是挺重要的。   ~~   陆氏今次很有效率,上午才跟夫君婆母说好,午饭过后,望月居就迎来了新的成员。   还是上回的张嬷儿,领着三个人到了拂清跟前,笑呵呵的道,“明珠姑娘,相爷跟夫人觉得您院里人太少了,唯恐她们伺候不过来,特意为您多添了几个。”   说着指了指其中的两个看起来年轻些的,道,“这两个身体好,给您洒扫庭院,洗洗衣裳,做些杂活什么的正好。”   话音落下,那两个丫头立刻上前行礼,“见过姑娘。”   拂清打量那二人一眼,又看向另一个年纪大婆子,问道,“这位是?”   张嬷儿赶紧介绍道,“这位是唐嬷嬷,咱们晏府里的老人儿了,最是懂规矩,有她帮您□□下人,您定能省心不少。”   同样的,眼看张嬷儿介绍完毕,那位唐嬷嬷也往前挪了两步,弯腰跟她见礼,“奴婢见过姑娘。”   只是礼数虽然到了,但老婆子眼神里的傲气却难以掩饰,大约是觉得,向她这个乡野出身的“义女”行礼,实在有些委屈了。   拂清看在眼中,心间冷笑一下。   她其实认得这个婆子。   她生在这府里,长到四岁才离开,只是因一直随母亲被幽禁,因此从不认识府里的任何人,甚至包括自己的生父晏楚。   很简单,因为他从未出现过。   直到有一日,因她心生好奇,跑去门边偷看,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而后,这个婆子就出现了。   这婆子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们母女,目光全是锋利的怀疑,而后转头便去向自己的主子陆氏禀报,于是没过多久,陆氏也来了。   陆氏带来了管家,询问她们是谁,拂清听见管家说,她们只是看守院子的家奴,然而陆氏并不相信,便又派了这婆子去悄悄打听。   后来,或许是查到了蛛丝马迹,总之这婆子再一次出现了,却假惺惺的夸赞阿娘手艺好,并要她缝一套棉衣,说是要做给大姑娘穿。   阿娘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乖乖应下,并没日没夜的赶制那件小巧的棉衣。   然而等到棉衣终于做好,交上去没多久,却见这婆子又怒气冲冲的回来,说阿娘在棉衣里头藏了绣花针,意图谋害大姑娘,并以这个理由去找了老太太及晏楚,说要请他们做主,严惩恶毒的阿娘。   也是直到那时,已经四岁多的拂清,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生父。   她看见他紧凝着眉头,当着众人的面责问阿娘,为什么要害人,而阿娘已经被打得嘴角渗血,哭着为自己辩解,可他居然不肯相信。   直到陆氏说要将阿娘卖去青楼,这个男人才终于有所动容,开始试着缓和,只可惜陆氏不依,甚至以娘家来威胁。   而事情的最后,是晏楚终于发话,要将她们母女发卖,陆氏这才肯收场。   阿娘终于绝望,在被发卖的前夜,带着她逃走,彻底离开了晏府。   只不过一晃十几年,阿娘已不在人世,而她又回来了。   现如今晏府里近百口子人,她依然并不熟悉,只是有那么几个,却深刻在她的脑子里,这辈子都忘不了。   比如晏楚,比如陆氏。   再比如,眼前的这个婆子。   没想到陆氏竟然把这人派到了她眼前,可真是巧啊!   ……   往事皆被掩在心间,此刻,拂清淡淡笑了笑,对张嬷儿道,“多谢长辈们为我操心,改日我一定去向他们道谢。”   张嬷儿客气了几句便离开了,余下拂清自己面对一院子的下人们。   她先问了问那两人的姓名,得知一个□□杏,一个叫桂香,便对小霜道,“你跟她们说说吧,平时都要干什么活儿,有了她们帮忙,你今后也不必那么辛苦了。”   小霜应了声好,便要领着二人退下,可就在此时,一旁那个新来的唐嬷嬷却忽然开了口,对拂清道,“明珠姑娘,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虽说说出来可能会有些失礼,不过既然老夫人及夫人派奴婢前来帮着姑娘,奴婢觉得,这话还是该跟你说说的好。”   一旁得小翠一听,立时要皱眉,这老婆子,才一开口便径直说了一堆,还当着满院子的下人,这可怎么叫拂清拒绝?   可拂清却仿佛饶有兴致似的,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说便是了。”   老婆子清了清嗓,继续道,“姑娘既然已经入了晏府,且也改了姓名,从此便是晏家的一份子了,咱们晏府久在京城,相爷又是国之栋梁,规矩不比别处,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   这语明显来者不善,翠儿一愣,小霜也忍不住停下脚步,惊讶的望了过来。   却见唐嬷嬷旁若无人般的继续,“咱们府里的大姑娘二姑娘以及公子,自幼时起,便每日去向长辈们晨昏定省,风雨无阻。当然了,现如今老夫人年纪大了,爱清净,公子及姑娘们便少去打扰她老人家,可夫人那里还是每日必去,这才是大户人家的规矩。”   话说完了,众人也都明白了,这是嫌拂清不去给陆氏请安啊。   可就算如此,她一个新到的下人用如此的语气来对主子说话,真的合适吗? 第十二章   见此情景,小翠不禁皱起了眉,小霜也是一脸诧异,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唐嬷嬷厉害的,才来到就敢□□主子了啊!   可当着满院子的下人,姑娘又该怎么办呢?   跟这老婆子认错吧,有失主子的威严,可若是不认错,又恐会惹到陆氏,小翠在心里气的直跺脚,她算看出来了,这老妖婆哪里是来伺候人的,分明来挑事儿的啊!   拂清却只笑了笑,道,“有劳嬷嬷操心了,你大老远从兰庭居走过来,应该累了吧?不如先去吃个茶歇一歇?我这会儿有些乏了,打算去歇个午觉,你就自便吧,有什么不懂的事情,问问小霜就好。”   硬是根本没理她的茬儿!   忽然被点到名的小霜一愣,赶紧应了声是,就见拂清转身,竟真的往屋里去了。   小翠愣了愣,也赶紧跟了上去,待进到屋里,还不忘贴心的关上了房门,以免闲人打扰。   哪儿还管那怔楞在原地的老婆子?   咳咳,这下尴尬的可换成了唐嬷嬷,原想立威,却直接被人无视,那滋味可想而知了,小霜只瞥见唐嬷嬷的脸色很是难看,偏偏又不能冲进屋里去理论,在院子里立了半晌,直到人都走光了,只得悻悻的下去了。   ~~   其实拂清并没有歇晌的习惯,回到房中关上门,在床上盘腿打坐闭目养神起来,自打拜入师父门下,这习惯已经跟随她十余年,纵使如今不在师父身边,也改不了了。   秋日午后,房中静谧,窗外的桂树开了花,随风送来馥郁香气。   小翠知道不能去打扰她,往常都安静等在一边,今日却不知怎么,总有些坐不住,进进出出了好几回,虽然尽量轻手轻脚,但细微的动静还是尽数传进了她的耳朵。   拂清微微叹了口气,睁开了眼。   只见小翠凝着眉,一脸烦躁的样子。   她于是问道,“你怎么了?在烦什么?”   小翠气道,“那个什么嬷嬷,哪里是来伺候您的?分明是个大爷啊!您叫她去喝茶,她还真的去喝茶了,叫小霜去给她烧水,还嫌小霜沏的不好,挑三拣四的。这会儿搬了个杌子在院子里晒太阳,没事就往屋里瞅,什么人呢这是,还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拂清却笑了一下,起身道,“她原本就不是来伺候我的,你还真指望她能干什么活儿啊?”   小翠一噎,缓了缓怒气,道,“我也看出来了,夫人根本不喜欢您,叫这老婆子来是故意为难您呢,可您该怎么办?难道打算这么一直忍她下去吗?”   拂清道,“有很多事是急不得的,先放她两天吧。”   说着话题一转,问道,“对了,是不是快到那位老夫人的寿辰了?”   这转的着实有些快,小翠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道,“好像是吧,我看这两天府里头到处忙活,听说就在下月初呢。”   “那着实不远了。”   拂清想了想,吩咐道,“好歹已经来了,可不能没有表示,这样吧,你去帮我找些布料和针线来,要好一些的。”   布料,针线……   等等,这是要绣花?   小翠一脸惊奇,“您还会女红呢?”   因为之前的渊源,小翠晓得拂清高深莫测,如同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却没想到,这位高人竟然还懂绣花这类寻常女孩才做的事情。   实在太不符合她高深的形象了!   而话出口,却见拂清微微皱眉,瞥了她一眼,一脸莫名的道,“都是手上的功夫,有什么不会的?快些去吧,绣花也是需要时间的。”   小翠一噎,只好应是,开门替她办事去了。   等回来的时候,果然带了许多料子与针线,都是上品。   说来也是,晏家祖辈经商,家底原就丰厚,如今又出了位丞相,早已跻身一流高门,这些东西,自然是不缺的。   拂清略微翻检了一下,拿出一块赭色的天香绢,道,“就这个吧,年纪大的人穿这个还不错。”   说着便坐到桌前,动起手来。折画裁剪,倒真像那么回事。   小翠是个地道的农家姑娘,虽会做些衣裳,但手法粗糙,也没见过什么好料子,此时眼见拂清手法娴熟精巧,不由得更加好奇,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我以为您只会舞剑呢,您怎么会做这些的?”   拂清手上忙活着,随口道,“我娘教的,她的手很巧,曾经为了养活我,没日没夜的在绣坊里做活儿,眼睛也差点瞎掉,我那时不忍她辛苦,想帮她分担,便随她学手艺,多多少少学到了一些皮毛。”   这似乎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但她语声中不见任何情绪波动,说的仿佛是别人,小翠顿了顿,试着问道,“那您的娘,现在在哪儿?”   “去世了,”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答道,“十多年前就没了,我同你一样,是个孤儿。”   孤儿……   小翠哦了一声,没敢再多问。   话题虽然有些沉重,但好在拂清专注着手上的事情,似乎并未受什么影响,然而没过多久,却听门外忽然有声音响了起来。   “姑娘可睡醒了吗?”   一听声音便知道是那个唐嬷嬷。   大约是见她一直在房中不出来,有些着急了,竟然就如此在门外喊了起来。   但这实在不和规矩,小翠登时就又火了,征得拂清同意后,怒气冲冲的去给老婆子开了门,冷声道,“嬷嬷喊什么呀?这么大声,也不怕人吓一跳!我们姑娘早醒了,您有什么事儿找她吗?”   只见那唐嬷嬷快速朝房中瞄了一眼,满眼的戒备,口上道,“姑娘醒了就好,我见姑娘一直没出来,以为还睡着呢,这么大好的天儿,整日窝在床上可怎么行啊?”   小翠冷笑了一下,“嬷嬷可多虑了,我们姑娘可勤快了,这会儿正在为老夫人做寿礼,方才听您那一嗓子,差点儿没叫她扎了手。”   “扎了手?”   唐嬷嬷佯装关心,赶紧走到拂清身边,眼见她果真在绣花,不由得一愣,眯眼又仔细瞧了瞧,道,“明珠姑娘这手法,看起来很娴熟啊……”   就听拂清淡淡一笑,“多谢嬷嬷夸奖,这是我娘教我的,她的绣功一向很好,以前常有人这样夸她,还求她给孩子做衣裳什么的。”   这叫唐嬷嬷眉间一凝,试着问道,“姑娘在说什么?”   拂清却又冷起声来,道,“没什么,嬷嬷有事吗?没什么事儿就出去吧,您在这儿,挡着我的光了。”   唐嬷嬷一顿,只好应了声是,满眼怀疑的出去了。   小翠暗暗拍手称快,又躲在门边偷望,过了一会儿,又急忙跑到拂清身边禀报,“姑娘,那老婆子出了院子,该不会跟夫人告状去了吧?”   拂清却连头都没抬,毫不在意的道,“由着她去,不必管。”   说实话,还就怕她不去呢。   ~~   宁王府。   西斜的日头扬下余晖,连半边池塘也被染成了金色。   一近卫来到近前,同正立在此处的萧钧禀报道,“王爷,这几日京城内外皆很平静,静海大师也没有异常,而寒雨堂也暂时未见动静。”   他微微颌首,又问,“那晏府呢?”   近卫如实答说,“晏府也很平静,晏丞相的那位义女,这几日也一直待在府中,几乎足不出户。”   照常理来说,一个乡野孤女,骤然面对华丽高门,卑微胆怯都是正常的,她因陌生而足不出户,似乎并无什么不妥……   可萧钧却依然品出了一丝异样。   ——那女子一直待在晏府中,而刺客也再未出现,是不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这二者果真是同一人?   当然,这都只是猜想,最起码直到目前,他无任何真凭实据,而且从表面来看,这两者除过身形相似,都是女子,再无任何相似的地方,一个凌厉狠辣,一个单薄柔弱……   可就是不知为何,这几日以来,他脑子里总是盘旋着那个女子的模样,一袭素色衣裙,柔柔弱弱,眼睛里水汽盈盈,仿佛随时都能跌下泪来……   这太奇怪了,他从前还从未如此反复想起一个人,所以想来想去,唯有以这女子身上存着疑点为由,才能解释的过去了。   顿了顿,他试着问道,“可知她都在做些什么?”   近卫答说,“听说是在为晏家老夫人准备寿礼,下个月月初,正是那位老夫人的寿辰。”   “寿辰?”   萧钧顿了顿,正欲说什么,却见管家从远处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张帖子,停步后躬身同他禀报,“殿下,这是晏丞相府递来的请柬。” 第十三章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才刚提到晏家那位老太太要做寿,晏家的帖子就送到了面前。   只可惜,萧钧素来不爱凑这种热闹。   再说,他与晏楚本也谈不上多熟,而晏家送来这张帖子,也不过出于礼貌罢了,大约并没真打算请他去的。   毕竟他堂堂亲王,岂会轻易去给大臣的母亲做寿?   其实这样的帖子并不少见,寻常时候,他都交代管家自己去办——随意准备些贺礼,对于办宴的大臣来说,都是极大的面子了。只是今日不知为何,他没有如常吩咐,心间动了动,交代道,“放去书房吧。”   管家应了声是,便转身将请柬送去了书房,心间忍不住暗想,王爷这意思,难道要去赴宴不成?   而身后,萧钧则吩咐近卫,道,“继续盯着晏府,还有静海大师那里,那夜刺客出手那般狠辣,抱定了杀他之心,不会是随意玩玩的。”   近卫立刻应是,也出去行事了。   日头继续西去,湖面上的金茫也随之消失,萧钧又立了一会儿,也回了房中。   ~~   晏府。   一如小翠猜测的那般,唐嬷嬷出了望月居,趁着人不注意,一路小跑的回了陆氏所在的兰庭居。   午后还算清净,院子里也没什么闲杂人等,忠心耿耿的老婆子一见到陆氏,便立刻禀报道,“夫人,依老奴之间,望月居的那个丫头恐怕不简单啊!”   陆氏正等着消息呢,闻言赶紧问道,“怎么说?”   老婆子道,“奴婢进门跟她好生讲道理,叫她每日来跟您请安,谁知道她理都不理,转身进屋睡觉去了,还有刚才,奴婢瞧着她半天都不打屋里出来,便想进去看一看,哪知才一进去,没说几句话就被她撵了出来。夫人,这丫头扮猪吃老虎,心眼儿多着呢!”   陆氏听了,当即便哼道,“我就知道她不是个老实的,上回明璐的事情,必定有她在里头动了什么手脚,可惜找不到证据,害的明璐到现在还被关着……”   唐嬷嬷赶忙道,“夫人您放心,奴婢一定给您好好盯着,这表里不一的人,迟早会露出马脚的。不过……”   她语声一转,只引得陆氏一顿,忙问道,“不过什么?”   只见老婆子神色凝重,皱着眉头道,“还有一事,奴婢觉得有些可疑,方才奴婢出来时,那丫头正在做衣裳,奴婢瞧着那行针走线的样子,怎么有些熟系?夫人可还记得,当初杂院里的那个贱奴……”   陆氏一愣,当即便脱口而出,“那个叫芸娘的女人?”   唐嬷嬷连连点头,“对,就是那个女人!说实话,奴婢头回见那丫头就觉得可疑,那副眉眼分明很像那个女人,不仅如此,连今日拿针线的样子都像,对了,连她自己都说,那针线手艺是她娘教的……”   “果真?”   陆氏一怔,登时浑身毛骨悚然起来。   而近几日心间的担忧也重又浮了起来。   说实话,当年她并未怎么瞧过那个芸娘,得知晏楚原来婚前就已经有了女人孩子的时候,她早已是怒不可遏,后来的法子,还是唐嬷嬷帮她出的,也是唐嬷嬷去做的,直至最后,她才出了面,假装受害者,声泪涕下的逼迫晏楚处理那个女人……   所以她与那个芸娘,不过见过两面而已,只记得那女子长得挺清秀,虽然布衣荆钗,也难掩几分姿色,但历经这么多年的时间冲刷,那具体的印象早已淡了,所以若论起印象,她着实比不得唐嬷嬷。   前几日初见望月居里的那个丫头时,她还困扰在下人们那些荒唐谣言里,后来经过张嬷儿劝解总算清明了一些,但紧接着却越想越不对劲儿起来,现在又听唐嬷嬷这样说,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明明早该死在外头的人,现如今却又回来了,还是晏楚堂而皇之的将其领进家门,态度上也颇为偏袒,这叫身为正室夫人的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陆氏攥紧了帕子,咬牙道,“若果真是当年那个丫头,他们一定是当我死了!”   一拳砸到了圈椅的扶手上!   而唐嬷嬷一愣,也敢忙表态道,“夫人莫气,请您放心,有奴婢在,一定不叫她祸害咱们相府!”   ~~   一连几日,拂清窝在房中做针线,依旧不怎么出房门。   而唐嬷嬷则也依然尽心尽力的做着一名敬业的卧底,除过躲在门外观察,还时不时的进屋转转,想尽办法的从她口中套些什么话。   只可惜拂清惜字如金,并未叫她得逞。   小翠与小霜则眼看着老婆子憋得愈发难受,脸色愈发的难看了。   等又过了两日,时机已经差不多的时候,拂清对着小翠悄声嘱咐了几句,于是,院子里正喝茶晒太阳的唐嬷嬷就瞧见小丫头挎着篮子出了门去。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过后,小丫头又回来了,手上依旧挎着篮子,篮子上还盖着帕子,看不清里头的东西,唐嬷嬷一顿,问道,“你上哪儿去了?篮子里提的什么?”   小翠却笑了笑,道,“嬷嬷这是审犯人呢?我自然是替姑娘办事儿去了,您想知道这篮子里装的什么?那得问问姑娘愿不愿意告诉您啊!”   说着竟扬起下巴,径直进了屋。   这可把老婆子给气坏了,偏这样的情景还不是一次两次,每日都要来上这么好几回,她每每要问,小翠就是不肯说,态度轻佻,丝毫不把她这个老嬷嬷给放在眼里。   老婆子终于忍无可忍,拔腿追到了房中,对着正缝衣裳的拂清道,“明珠姑娘,请恕我直言,这望月居的规矩实在太乱了,可得好好整治整治才是!您可听见这丫头近来对我说什么了?我老身好歹长她几十岁,在府里呆了少说也有几十年,她竟然用这般语气对我说话,传扬出去怕会影响您的名声啊!”   她气急败坏,话说完,终于见拂清停下了手来,抬眼望着她,似笑非笑的道,“嬷嬷这话有理,我也觉得这几日规矩有些乱。先不说别人了,那日您来的时候,张嬷儿告诉我,您是府里的老人儿,最懂规矩,如今却总是不打招呼就往我屋里来,难不成府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吗?您在夫人跟前,也是如此吗?”   唐嬷嬷一噎,张嘴便要争辩,却又被拂清抢了先道,“小翠的话我也听见了,说实话,我没觉得她哪里说错了,我叫她出去办点事儿,还嘱咐她要低调,若是别人一问,她就张嘴说,那恐怕才更严重吧!行了,你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来找我,我现在可忙着呢,若再不抓紧点儿功夫,赶不上老夫人的寿辰可就坏了。”   说着扬了扬手,示意她,“你先出去吧,以后进来前记得先敲门,我这被你吓得,都扎了好几回手了。”   唐嬷嬷还想辩解,却被小翠拦住,冷笑道,“嬷嬷可听见了?这要想立规矩啊,先从您自己说起吧!”说着将人撵了出去。   老婆子立在院子里,愈加气愤起来,可想起方才屋里所见,又愣了一愣,心里头,悄悄起了个主意。   京城偏北,在冬至之前,天黑的一日早过一日。   这不,才刚吃罢晚饭,还不过酉正,外头已经黑了透底。   望月居就一位主子,又是个事儿少的,下人们都很轻松,天一黑后,不过再伺候着主子洗漱,也就没什么事了。   尤其现如今天凉,晚饭过后,众人大多都留在各自房中歇息了,可偏有一人,就是放不下心来,时刻盯紧正屋,生怕错过什么动静。   功夫不负有人心,又过了一阵,正屋里的终于有了动静,唐嬷嬷眯着眼缝,清清楚楚的瞧见,拂清与小翠一前一后的打房中出来了。   拂清披了个披风,还特意戴上了兜帽,小翠怀里则鼓鼓囊囊,明显揣了什么东西,二人眼见院中无人,立刻往院门外走去,脚步很快,生怕别人瞧见似的。   咦,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老婆子赶紧从屋里冲了出来,谨慎起见,先溜进正屋里看了一遍,确定自己白日里没看花眼后,这才赶紧出了房门,追着主仆俩去了。   今夜风有些大,吹得廊檐上的灯笼止不住的摇晃,唐嬷嬷躲在暗影里,一路屏息的跟着拂清与小翠。   眼看着她们挑着小路曲折回绕,还越走越偏,老婆子是既紧张又兴奋,等到见二人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门,且试图去开启的时候,直觉已经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赶忙后退几步,随手抓了一个过路的小厮,压低声音道,“快去禀报夫人,就说有家贼行窃,要出府销赃了,快去,来晚了可就抓不住了。”   小厮自然认得她,一听兹事体大,也不敢推拒,忙拔腿去了兰庭。   没过多久,陆氏果然就领着人来了。   而此时的拂清与小翠,却仍在忙着开门。   ——其实正是知道此门年头久了不太好开,主仆二人才特意挑的这里。   不然,怎么拖延到陆氏带着人来呢?   有道是捉贼拿赃,眼看陆氏也领着人来了,正把这主仆俩逮了个现形,唐嬷嬷兴奋地难以自已,立刻开口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话出口,只见那二人身影一愣,慢慢转过了头来,果真是拂清与小翠主仆俩。   陆氏心间一定,却假意惊讶道,“明珠,怎么是你们?我听说有人偷了府里的东西,正打算过来看看,这又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然面前的姑娘却未见半分心虚,还同样一脸惊讶的道,“有人偷东西?不会是在说我吧?”   小翠也惊讶道,“姑娘怎么会偷东西呢?夫人您可以明鉴啊!”   陆氏顿了顿,正欲发话,却听背后又有一声音传来,“都在这里做什么?发生了何事?”   这分明是男子的声音,众人一愣,齐齐望去,只见是晏相爷来了。 第十四章   一家之主来的这样及时,看来小霜的腿脚也挺快的嘛!小翠原本还存着几分忐忑的心间,此时彻底安定了。   而其他人眼见晏相爷到来,却俱都一片惊讶,陆氏心间一顿,忙问道,“老爷怎么来了?”   晏楚环顾四周,道,“该是我问夫人才是,你领了这么一大堆人,这大晚上的,是要做什么?”   “这……”   陆氏想答,但见晏楚来的这么及时,一时生出警惕,担心哪里有诈,不敢轻易开口。   谁知那立功心切的唐嬷嬷却再也等不了了,见主子不张嘴,便主动答说,“相爷,是老奴把夫人请过来的。奴婢方才在望月居察觉到一些异动,有两个人怀揣着东西打明珠姑娘房里出来,鬼鬼祟祟,形迹十分可疑,奴婢担心是贼,便悄悄跟了出来,哪知一路竟然跟到了这儿,您瞧,那前面就是小门,奴婢担心这贼人要逃走,便赶紧叫人去请了夫人过来。”   老婆子越说越来劲,又道,“哪知夫人赶到后一瞧,才发现这贼不是别人,竟然是明珠姑娘呢,也不知这大晚上的她带着东西出来,又偷偷摸摸来到门边,是要做什么?”   话音才落,还没容晏楚开口,小翠当即就道,“嬷嬷您可得把话说清楚了,谁是贼?什么叫偷偷摸摸?你亲眼看见姑娘偷东西了吗?”   老婆子哼了一声,冷笑道,“偷没偷你们自个儿心里清楚,望月居正房里的那些瓷瓶摆件可都是好物,为什么平白都不见了?”   “什么什么?不见了?”   小翠一脸惊讶,“谁告诉你不见了?”   唐嬷嬷扬着下巴,“我亲眼瞧见的,你休要狡辩,我可跟了你们一路了,现如今相爷与夫人就在跟前,请姑娘把话一定说清楚了,小翠这怀里头鼓鼓囊囊囊的,你们还特意趁天黑走到门边上,费了半天功夫要开门,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   小翠假意一噎,看了看拂清,欲言又止的模样。   陆氏看在眼中,心间不由得多了几分底气,终于开口道,“先放下旁的不说,明珠,都这么晚了,这黑灯瞎火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时机已经酝酿到最好,再不张口更待何时?   拂清便也开了口,道,“我想出去一下。”   “出去?”   这令晏楚大感意外,问道,“你若要出去,尽管走正门便是,为何要走这里?”   只见她叹了口气,“还请义父义母不要生气。”   又对小翠说,“把东西拿出来吧。”   小翠点了点头,终于把怀中的物件一一掏了出来。   众人赶紧定睛望去,却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原来并非什么名贵之物,而是一堆黄纸。   “这这这……”   唐嬷嬷登时愣在了那里,指着那堆黄纸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小翠笑了一下,道,“嬷嬷都这么大年纪了,不会连这个都不认得吧,这不是祭拜用的黄纸吗?”   唐嬷嬷都快结巴了,“我我我自然认得这是黄纸,只是你们带这个东西干什么?”   拂清则朝晏楚行了个礼,情绪低落的说,“义父,今日是我娘的忌日,我娘……生前没有别的亲人,只与我相依为命,她去世之后,也只有我能为她烧点东西,我今年若是断了,她在那头恐怕还要吃苦,她,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很苦了……”   话末已经抽噎起来,这叫晏楚立刻皱起了眉,急道,“你怎么不早说?今日竟是,竟是你娘的忌日?”   语声之急切,直叫旁人觉得,这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一旁,陆氏的心却被狠狠一戳,如若她们先前的怀疑不错,那这丫头的娘,不就是,不就是当年那个女人?呵,怪道他会有此急切表现!   陆氏暗自咬牙,凉声问道,“给你娘烧纸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如此故弄玄虚?”   拂清答说,“府里正在为老夫人准备寿辰,喜事当前,我若在府里祭拜,恐怕会扫大家的兴,便想着自己出去找个地方拜一拜便好了,实在没想到今夜会惊动义父义母。”   话音落下,却听晏楚深叹了一声,道,“此事是我不妥,如若早点想到,何须你如此为难?我这就吩咐管家去准备祭品,一定多准备一些……”   这可叫陆氏心间又是一紧。   拂清却道,“不,义父,还是我来吧,我才是我娘的亲人,从前我一直跟着她,如今来了京城,也总该告诉她一声,否则叫她在那边担心,也实在不像话。”   晏楚却摆了摆手,叹道,“你何需与我生分,我替你祭拜也是一样的……”   说着便吩咐了身边小厮,叫传话给管家,还特意强调,要管家记住这个日子,多备些祭品,恳切的就如同是他自己的什么亲人一般。   这可着实把陆氏给刺激坏了,眼看就要忍不住,打算开口问上一问,一旁的小翠却忽然开口道,“相爷,今日您也在场,且容奴婢斗胆说一句,我们姑娘也太不容易了。唐嬷嬷自打来了望月居,几次三番,不打招呼就往姑娘房里闯,没事儿总盯着姑娘,仿佛在防贼一样……看见屋里摆件少了,明明有嘴,却不问上一问,就自个儿认定是我们姑娘偷了卖了。   “奴婢今日实话实说,那是姑娘前几日描花样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笔筒,知道屋里头东西都贵重,姑娘心疼,就索性叫奴婢把那些贵重瓷器都给收起来了,以免日后再有个不小心,打碎了什么。现如今所有的物件都在柜子里放着呢,除了那只笔筒,一样没有少。”   “明珠姑娘是您亲自领回府中的,她的人品,您肯定比别人清楚,相爷,奴婢一个下人,见姑娘被如此污蔑都受不了,您说姑娘心里得多难过啊!”   语罢,小丫头竟也抹开了眼泪。   难为小翠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发挥,这话说完,果然见晏楚沉下脸来,转头看向唐嬷嬷,道,“嬷嬷原是咱们府里最懂规矩的,如今怕是年纪大,记性不好,把那些尊卑都忘光了吧?”   这话分量可不轻,唐嬷嬷登时被吓得肝胆一颤,忙道,“相爷误会了,这不过是这小丫头一面之词,老奴怎敢如此放肆?奴婢是担心她们伺候不好,时常去姑娘房里亲自看顾一下,老奴从前服侍大姑娘也是如此,夫人可以作证。至于今夜之事,着实是个误会罢了,请您一定要相信老奴,老奴一切都是为了咱们府中着想啊!”   边说边慌忙去看陆氏,陆氏见情况不对,也赶忙道,“相爷,今夜不过是场误会,您刚才也听见了,唐嬷嬷是怕明珠房里失窃,才一路跟过来的。再说,唐嬷嬷的为人,不止你我,连老太太都清楚,明云明璐两个丫头也是她帮着看顾的,您还信不过她吗?”   这老婆子可是陆氏的陪嫁嬷嬷,最得力的臂膀,因此就算事实摆在面前,陆氏也得竭力去保她,不能叫这个小丫头三言两语坏了事。   然而须知晏楚已不再是当年的晏楚,不会再被牵着鼻子做事了,闻此言,凉凉笑了一下,道,“唐嬷嬷的确劳苦功高,这个年纪再当差事,也是难为她了,不妨早些养养老歇一歇吧,依夫人之见,是将其送回陆府,还是留在你院中为好?”   送回陆家?   那岂不是要赶出晏府了?好家伙,这简直比扇这老婆子的耳光还狠呢!   不,何止是在扇老婆子得脸,简直是要连陆氏的脸一块儿扇,陆氏登时被气得脸色发青,而唐嬷嬷几乎就要瘫在地上。   陆氏攥紧了帕子,冷声道,“相爷玩笑了,嬷嬷都这么大年纪了,送回陆府还能活吗?”   晏楚语声里却不见什么情绪,点了点头,道,“那夫人就好好留着吧,先前是我考虑不周,依我看,明珠是个很懂规矩的好孩子,用不着什么调.教。”   说着又对拂清道,“夜里风凉,你穿的单薄,赶紧回屋去吧,放心,祭拜的事情自有我安排,一定不叫她在那头再吃苦。”   拂清点了点头,“那就多谢义父了。”   语罢,便领着小翠离开了。   晏楚心间叹了口气,也打算离开,才转了个身,却被陆氏喊住了。   陆氏面上冷冷的,问道 ,“我有句话想问一问相爷,明珠的娘,究竟是谁?为何你会表现的如此关心?”   这语气明显是要挑事,晏楚皱眉道,“夫人此话何意?明珠她救了我,她的生母自然也是我的恩人,我祭拜一下恩人,有何不对吗?”   陆氏冷冷笑道,“真的吗?”根本不信的样子。   周遭下人们还未散去,这又是在院子里,见她这般模样,晏楚登时便变了脸,也冷声道,“自然是真的,不然会是什么?”   语罢顿了顿,又道,“夫人近来喜爱猜忌,这不是好事,不如明日请大夫看看,莫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以至于脑子也糊涂了,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话语气不善,叫陆氏气的浑身一颤,咬牙道,“我当然记得自己的身份,只怕昰相爷忘了我是谁!”   把这个贱种堂而皇之的领回来,妄图瞒天过海,现在还派人在她眼前祭拜那个贱奴,这莫不是当她死了!   陆氏□□味已经十足,晏楚也瞪起眼来,怒道,“夫人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这个疯女人,当着满院子的下人撒泼,是要唯恐天下不乱吗!   眼看□□味已经冲天,大战在即,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父亲,母亲,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扭头看去,却是大姑娘晏明云。   晏明云几步来到跟前,对二人笑道,“这么冷的天,父亲母亲怎么不去屋里说话?时候不早,不如早些回去歇着吧。”   说着使劲儿冲二人使眼色,满院子下人都瞧着呢,老夫老妻今日若真吵了起来,岂不要成了笑话?   晏楚率先开口,对晏明云道,“你来得正好,快送你母亲回房吧,她这几日身体不好,怕不是影响了脑子,满嘴胡言,明日记得告诉管家,请个大夫来给她瞧瞧!”   说着一甩袖子,转身回了前院。   陆氏气不过,便要上前争辩,却对晏明云扯住,好说歹说,总算送回了房中。   然而陆氏的面色依然不好,晏明云只得将下人们遣走,再度劝道,“母亲今日着实冲动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父亲一定会觉得面子挂不住啊,往后有什么事,还是要在房中说的。”   陆氏却气道,“那个丫头……你父亲实在过分,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毫不顾忌我的感受,实在太欺负人了!”   晏明云当年还小,并不清楚那贱奴的事,所以陆氏也有些有口难言,并不能说得十分清楚。   谁料女儿却早已猜到了些许端倪,在旁道,“我知母亲的怀疑,可眼下无凭无据,您去跟父亲闹,他绝不会承认,就如同今日这般,还斥您不顾他面子。依我看,不妨再等等,再说了,就算她是又如何?父亲也不过将其接到家长,给些好衣好食罢了,您以为他会将她认下吗?如若他有此打算,就不会打个义女的名号了!”   这说来也是,可陆氏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晏明云却又道,“您且先消消气,眼下祖母寿宴就在眼前了,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这个时候闹笑话,没有一点好处。”   陆氏叹了口气,她已经没指望了,可两个女儿正是紧要的时候,只好应道,“你说得对,今日是我冲动了,我就姑且再忍忍,忙完了大事再说!”   还就不信了,她堂堂宰相府主母,会三番两次栽到那丫头身上!   ~~   没了老婆子阴魂不散的监视,望月居里连空气都是自由的味道,主仆俩一回到房中,等待许久的小霜立刻关切的迎上来,问道,“姑娘,那个老婆子怎么样了?”   小翠替拂清道,“相爷要把她遣回陆家,夫人拦着,就只好原领回去了呗。”   “太好了!”   小霜拍手道,“这下可不用担心她再找姑娘的麻烦了。”   憨厚如小霜,都已经难以容忍那老婆子的嚣张了。   嫉恶如仇的小翠却仍有些不太满意,道,“只是把她送回兰庭居,是不是有些太便宜了,万一她以后又使什么幺蛾子怎么办?相爷该强硬一些,直接把她遣回陆家嘛!”   拂清却道,“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便宜可言,等着瞧吧。” 第十五章   宁王府。   待暗卫将晏府近来诸事汇报完毕,书案后端坐的宁王殿下微微皱了皱眉。   一如先前一样,那个叫明珠的丫头依然不曾出过府,而那女刺客的身影也依旧再未出现。   这本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晏府中的小风波,叫他微微有些意外。   ——其实这招见雀张罗,并不怎么高明,稍微有点防范之心,那老婆子和陆氏也不会这么轻易中招,只可惜,她们太急切,又太小看了那个丫头,才落的如此下场。   而那个丫头……   正值午后,府中一片静谧,秋日的阳光隔窗落进来,轻洒在书案前,也落在了他的眼睫上,暗卫不经意间抬眼,不由得愣了一愣,因为他看见,萧钧唇畔竟然忽的绽出了一丝笑意。   似有若无,转瞬间又没了。   暗卫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   却见萧钧微微眯了眯眼,不知为何,竟再度回想起了那夜晏府中的一面。   她柔柔弱弱,还有些卑怯,然而实际却并非如此。   书案一角,搁着一张烫金请帖,此时被阳光一照,泛出耀眼光泽,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拿在了手中,翻开看了看,才发现是那日晏府送来的。   须臾,只听他道,“准备一下,本王亲去一趟晏府。”   ~~   很快,宁王也要亲临的消息便传遍了晏家。   不过做个寿宴,竟一下引来两位皇子亲临,加上此前早已经放话要来的长乐长公主,算来,竟有三位天潢贵胄要招待,这下连晏老太太自己都惊住了,一听说这消息,立刻把晏楚叫到了跟前。   晏老太太仿佛惶恐大于惊喜,忙不迭的问道,“这么多贵人齐齐驾临,咱们府里可都准备好了?若是稍有怠慢,可是会得罪人家的。”   晏相爷信心满满的道,“母亲放心,我这几日会亲自查看,确保样样稳妥。今次两位殿下亲临,彰显圣恩,乃千载难逢的喜事,看今后谁还敢小看晏家。”   别看晏相爷现如今在朝中呼风唤雨,年轻的时候,因为商家出身也曾受过不少轻视与白眼,平时或许看不出来,但这口气其实一直憋在他心间。   老太太也是个极其注重名声的人,此时闻言,不由得也是心潮彭拜,然而才高兴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事,遂又道,“对了,望月居的那个丫头可怎么办?若是展露在众人面前,会不会有什么风险?不然就叫她待在后院里,那日先别出来了。”   纵使清楚拂清是晏家的血脉,晏楚的亲骨肉,晏老太太也从未真的把她当做亲孙女,这话一出,连晏楚都不免心间一凉。   他拒绝道,“这断然不可能,我认义女的事情,不仅府中人尽皆知,外头也早已传开了,就连陛下也曾亲口过问,此时若不叫明珠出来见人,旁人会怎么想?因此明珠不仅要示人,而且要同明云明璐一样,作为晏家的姑娘,光明正大的示人,如此才能展示您老人家的宽厚仁慈,但有一点厚此薄皮,都难免落人口舌。”   这叫晏老太太倒吸了口凉气,细想之下,果然是这个道理,便应道,“好好,就照你说的,时候不多了,赶紧去给那丫头多准备几套衣裳首饰,这么多贵人亲临,千万别失了体面。”   晏相爷笑了笑,应道,“母亲放心,我已叫人准备了。”   没过多久,望月居便迎来了送东西的仆妇们。   领头的妇人笑着同拂清行礼,道,“明珠姑娘,眼看天要凉了,这是府里给您添置的新衣,同大姑娘二姑娘一样,都是在纤云阁采办的,还有几套头面首饰,也都是凤翔楼出的上品。”   说着便领着人将手上的东西一一放下。   东西实在不少,乍一看去,直叫人眼花缭乱。   等来人告辞而出,小翠才敢走近仔细打量,一面同小霜感叹,“快看,这套赤金的钗簪跟大姑娘二姑娘的一样呢;还有这对耳坠,颜色这样通透,该是缅玉的吧?啧啧,这几颗珍珠可真大,也不知道是南珠还是东珠呢……”   若论首饰门道,小霜还不如她呢,只傻傻点了点头,高兴道,“咱们姑娘穿戴上这些,一定更好看了。”   拂清却只是淡淡扫过一眼,转而问道,“看来今次老太太做寿,要来不少贵客?”   小翠点头,“是啊,奴婢方才听说,连宁王殿下也要来呢,加上早就说过要来的安王殿下,这一下要来两位皇子,寻常人家谁能得见?老夫人今次着实面上有光了。”   “宁王也要来?”拂清微微有些意外。   “是的。”小翠点了点头。   想起那夜惊心动魄的一刻,她也理解她的惊讶,便咳了咳,安抚道,“男女宾客不同席,您应该不会再与宁王碰面了。女宾里头,最尊贵的大约就是长公主,听闻她近来与夫人交好,早就发话要来的。”   这话一出,拂清顿时顾不上什么宁王,立时问道,“长乐长公主?”   小翠嗯了一声,“就是那位公主,那可是京城最厉害的贵妇。每回出行,都有上百人的仪仗,奴婢才来京城的时候,有一回正赶上她出门买胭脂,整条西大街都给封了,路两旁全是跪拜的百姓,那场面,啧啧!”   尽管小丫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也还是成功的惊到了旁人,小霜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的道,“真的吗?可是上次宁王来咱们这,也没让我们全府跪迎啊,这长公主怎么这么厉害?”   小翠道,“听闻这位长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当今陛下的亲妹妹,几十年来娇纵惯了的,至于宁王殿下,呃,可能他比较低调吧。”   说完觑了觑拂清,却见她微微凝着眉,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小翠猜不透主子的心思,却忽然又想起了别的事,遂赶紧禀报道,“对了姑娘,听说夫人那里又有新鲜事了。”   拂清回神,哦了一声,“什么事?”   小翠有些幸灾乐祸,未语先笑道,“那个老婆子回去以后竟然生起病来,听说病的还不轻,嘴里头常常胡言乱语,说见什么鬼之类的,搅得夫人实在受不了了,昨夜把她送去了杂院,叫养病呢。”   “是吗?”   拂清淡淡笑了笑。   看来一些都稳妥,她可以做下一步安排了。   ~~   八月初九,天气晴好。   今日便是晏老太太的寿辰,一大早起,府里就已经忙活了起来。   下人们忙着伺候主子,而主子们则忙着梳妆打扮。   忙活了好一阵,晏家两位姑娘终于装扮完毕,齐齐来到颐安堂,要为祖母祝寿。   只是还没等进屋,却已经听见里头传来的说话声,似乎颇为欢畅的样子。   姐妹二人愣了愣,难不成已经有宾客到了?   然等到进屋后才知道,原来并非什么宾客,而是先她们而至的自家人,弟弟晏明泽,以及那位叫做明珠的“义姐”。   方才便是他们在同老太太说话罢了。   晏明泽倒没什么,一望见拂清,晏明云晏明璐姐妹二人皆都是心间一顿,不由得警惕起来。   然而晏老太太此时却红光满面,正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   老太太空前和善,手里还拿着件衣裳,似乎是新做好的。   二人向老祖母问安顺带着拜寿,同样也坐了下来,晏明璐沉不住气,率先开口道,“祖母方才在说什么?看您笑的这样开怀。”   老太太道,“明珠给我缝了件夹袄,没想到手艺竟很是精巧,你们瞧瞧,这针脚多工整,还有这兰花,花叶多么活灵活现!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可真是难为她了,怪道前阵子憋在屋里不出来,原来就是为了做这个啊?”   看得出来,这老太太挺喜欢她的礼物,拂清假意谦瑾道,“弟弟妹妹们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拿的出手,我这般粗陋,自是不能比的,所以只能做点小玩意儿尽尽心,老夫人喜欢就好,我这都是应该的。”   她没有直呼祖母,显得十分谨慎,老太太终于难得生出了些怜悯,夸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语罢又瞅了瞅她,道,“你今日穿得有些太素淡了,这样可不成,趁时间还早,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吧,待会儿要来许多贵客,叫人见了,还以为你义父义母没给你置办好衣裳呢,快,再回去打扮打扮吧。”   拂清今日一套碎花家常袄裙,虽然挺清秀,但与晏明云晏明璐姐妹俩相比,确实有些寒酸,老太太自打那日想通了道理,很担心她如此打扮会令晏府落下什么闲话。   拂清没有推脱,顺着应道,“那我先回去一趟,请妹妹们陪着您说话吧。”   老太太颌了颌首,她便离开了颐安堂。   装扮自是需要时间,等她再回到颐安堂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宾客。   大多都是些妇人,也不乏几位年轻后生,来向晏老太太贺寿。   早到的都是些亲眷,彼此熟识,并不需要太过拘礼。   譬如此时,拂清踏进门时,正瞧见堂中有两个年轻人在向老太太拜寿。   “子文子孝恭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子孙隆盛,日月长明。”   晏老太太笑得开怀,点头道,“好好,快请起快请起。”   且不论长相,光听名字便能猜到二人是兄弟俩,这正是陆氏的娘家侄子,陆子文,陆子孝兄弟。   晏老太太生性骄傲,想当年努力高攀的陆氏公子们,如今竟然齐齐来向自己祝寿,当然欣慰无比,说话间瞥见拂清进了屋,忙招手道,“明珠快来。”   堂中已经坐了不少亲朋,此时便随老太太一同看了过来,目光中不乏新奇,陆氏见了,只好介绍道,“这是我们晏家新得的姑娘,叫明珠,比明云稍大一些,她同明云明璐还有明泽一样,都是我同相爷的宝贝。”   若论演技,陆氏可谓功力深厚,此言可丝毫看不出前几日心间的戒备猜忌。   介绍完毕后还起身亲自拉过拂清,为她一一介绍起这些亲戚来。   而外界也早已听说晏相爷认义女的事,此时便也都明白了,纷纷露出和善的笑容,更有甚者,当场摘下身上的首饰当做见面礼塞到了她的手上。   看来晏楚如今是真的混的好,不过一个“义女”,竟也能引得旁人如此大献殷勤,拂清跟众人纷纷问过好,又见陆氏朝方才那兄弟俩招手,“子文子孝,你们也来跟明珠打个招呼吧。”   陆家兄弟应了声,齐齐走了过来。   陆子文今年二十,生的文质彬彬,知道拂清比他小一些,便唤了一声,“明珠妹妹”,看上去知礼客气。   而十八岁的陆子孝却有些不同,眉眼虽与兄长几分相似,却明显不若兄长稳重,虽同样唤了声妹妹,目光中却透露着十足的傲意,看起来并不太友好。   拂清却并未理会,给这兄弟俩还了礼,便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周围都是些年轻的姑娘,除过晏家姐妹,此时也都朝明珠投来了目光,晏明云态度清冷,并未多言,倒是晏明璐,竟主动跟别人介绍起了她。   “你们瞧,这就是我爹前阵新认的义女,啧啧,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装马靠鞍,她这么一打扮,你们还能瞧出以前在乡下的模样吗?”   话中讽刺之意太过明显,众女一顿,有人面露尴尬,更有甚者已经掩唇笑了起来。   拂清转过头看着晏明璐,似笑非笑的道,“听说院子里摆了许多菊花,妹妹若有闲心,不妨出去走走,在房中憋了这么长时间,着实难受吧?”   “你……”   晏明璐一噎,登时便要发作,却听近前的一位姑娘一脸好奇的问道,“明璐,你怎么了?为什么在房中憋着啊?”   晏明璐有口难言,只得敷衍道,“没什么,我前阵子得了风寒,大夫不叫出来。”   那姑娘哦了一声,道,“那你可得注意些身体,往后天可越来越冷了。”   晏明璐随意嗯了一声,脸色十分不好看,一双眼睛狠狠盯着拂清。   拂清却没兴趣理她,端起手边茶盏,径直吃起茶来。   日头渐渐高升,贵客们也逐一临门,眼看着,府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时候不久,忽从院外来了一名小厮,跟陆氏道,“夫人,宁王与安王驾到,相爷请您带公子姑娘们前去请安呢。”   两位殿下一同来了!   这可是今日的重头戏了,陆氏立时来了精神,众宾客也都不敢怠慢,纷纷整理衣装,一齐出去接驾。   呃,当然,晏相爷的原意,是叫自家人出来便好,然须知,今日有不少宾客揣着同陆氏同样的心思,特意将自家的适龄少女们带来,此时眼见露脸的机会来了,哪里肯轻易放过?   于是当两位亲王进到晏府大门里时,迎驾的人数十分壮观,且一眼望去,莺莺燕燕,娇花齐放,十分惹眼。   眼见如此,萧钧微微皱了皱眉,一旁的萧瑀则道,“本王不知,晏相家中人丁竟是如此兴旺?”   晏楚只得解释,“启禀二位殿下,这都是今日前来赴宴的宾客,得知二位贵人驾到,特意前来拜见。”   萧瑀笑一笑,“今日我们兄弟二人同诸位一样,也是来赴宴的,大家可随意,不必如此紧张。”   言语随和,声音还十分悦耳,人群中有胆大着,悄悄抬眼来瞧,眼见安王温雅和蔼,又俊美非凡,顷刻就红了脸。   然而若要再看得仔细些,便会发现,安王身边,那位同样蟒袍玉带,却稍显清冷的青年,容貌更加令人惊艳。   只是此时,他的目光全都放在了一处。   纵然她挤在人堆里,垂首而立,但萧钧还是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她换了装束,乍一看去,除过容貌出挑,与周围那些女子们似乎并无二致,且垂首低眉,看来十分的乖顺。   但他知道,这只是她的伪装。   今日还早,他亦有时间来试她。 第十六章   今日兄弟二人在半途遇上,实属意外,但此时,萧钧萧瑀并肩立在众人面前,看起来倒像是约好的一样。   看向拂清的时间不短了,为了避免引起旁人注意,萧钧适时的收回了视线,对众人道,“免礼吧。”   尽管两位都是亲王,但长兄的话,显然要更具分量一些。   众人谢恩站直了身子,众女们心间又是一颤,原来宁王殿下的声音也如此好听,相较于安王,还要更加醇厚些,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威仪。   两位都是人中之龙,天之骄子,今日得见一面,也不枉费在装扮上下的那些功夫了。   与众女的脸热心跳不同,此时的拂清,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她虽一直垂着头,却也能感觉到,方才某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落了很久。   她就知道,这个宁王并不好对付,看来今日要避着些才行。   毕竟最好的时机还未到,打草惊蛇的事,她并不想干。   正暗自盘算着,忽听大门外头又想起一声响亮的通传,“长公主驾到……”   众人一顿,原来是那位鼎鼎有名的长乐长公主萧怡容来了。   一时间,除过宁王安王兄弟俩,其余人立刻再度做俯首状,陆氏与晏楚更是亲自去到了马车前迎接。   绘彩描金的马车缓缓停稳,随车的侍女们立刻上前掀起车帘,又有一仆从模样的少年赶忙跑过去,跪在了车旁,一切准备就绪,方见一华袍贵妇出了车门,被三四个侍女们搀扶,踩着那少年的背,落到了地上。   这本是长公主一贯的做派,众人见惯不怪,此时只顾着行礼问好,唯有拂清,从头到尾,膝盖都不曾弯一下。   胸间仇恨翻涌,她极力压制,才没叫自己当场拔剑出来,又岂能如旁人一样,对那毒妇行礼问安?   所幸她身量单薄,此时挤在人群里,若非刻意去看,很难察觉到她的异样,而萧怡容在与晏楚夫妇简单寒暄过后,目光全落在了两位侄子身上。   “本宫还以为自己来的够早,没料到还是落在了后头,今日丞相府可真是热闹啊!”萧怡容笑道。   萧钧萧瑀则都躬身行了一礼,“见过姑母。”   萧怡容点了点头,特意看向萧钧,道,“大殿下向来不爱凑热闹,上回公主府办晚宴,都不见你的影子,今日却在这里看见你了,想来,还是晏丞相面子大啊!”   萧钧面不改色,淡淡笑了笑,道,“那日正有公务在身,所以没能前去看望姑母,改日一定补上。”   萧怡容也笑了笑,“那就一言为定,我那儿可有胡姬酿制的葡萄酒,是上等的佳品,专门为你留着。”   人道公主府穷奢极侈,夜夜笙歌,由萧怡容此话间便可窥得一二。   而与此同时,也令众女对皇家生活更加期盼与向往了。   眼看贵人们已经话起了家常,宾客们却还恭恭敬敬的立着,似乎有些不妥,晏相爷便朝陆氏使了个眼色,陆氏心领神会,上前对萧怡容道,“长公主,园中已经准备妥当,请您移驾稍歇。”   萧怡容颌了颌首,与二位侄子打了声招呼,便往前走了,晏楚也将两位亲王迎进前院,相应的,男女宾客们也分别去了两个方向。   今日的寿宴,也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   虽说今日打着贺寿的名号,但萧怡容一来,宴间的主角已然换成了她,众贵妇们纷纷上前行礼说话,场面很是热闹,相较之下,本该是主角的晏老太太就冷清了许多。   不过晏老太太对此丝毫不介意,甚至也想寻机会巴结一下萧怡容,只可惜长公主面前围了一堆人,她也舍不下面子往里挤。毕竟年纪大了,她便是硬凑进去,也与长公主实在没话可说。   好在陆氏与萧怡容相熟一些,此时以主母的身份在旁相陪,看起来颇为热络。而晏老太太则只好躲在一旁看些杂耍唱戏,不时的瞥一瞥谈笑风生的陆氏,目中难言酸意。   拂清看在眼中,又过了一阵,待酒过三巡,寻了个时机,上前问道,“老夫人是不是乏了?要不要送您回屋歇会儿晌?”   晏老太太确实有每日歇晌的习惯,原想今日热闹,打算硬撑一撑的,只是眼见此时自己似乎已经不太重要,只好怏怏点头道,“也好,反正有你义母陪着长公主,不必我操心。”   便立起身来,由拂清陪着回了房中。   安顿好老太太,拂清打颐安堂里出来,正打算去别处看看,谁知路才走了一半,路过一处静谧园子的时候,路边忽然跳出一男子,拦在了她的身前。   这人年纪不大,身材到挺壮,看穿着像个公子哥儿,只是浑身酒气,满面红光,像是喝了不少的样子,一见她,立时笑眯眯的道,“你是哪家的姑娘,模样还挺不错,想不想跟我走?”   呵,敢情这是调戏姑娘来了?   这地方原就僻静,此时下人们都在帮着招待宾客,四周无人,连小翠也替她办事去了,并不在身边,拂清皱了皱眉,不想与这醉汉纠缠,遂打算后退,另择一路走。   哪知等她转了身,那人竟也跟着过来,身手竟还挺矫健,一下张手拦住她的去路,道,“这小娘子,周大爷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啊?莫不是个哑巴?”   说着又打量她一眼,咂咂嘴道,“哑巴更好,安静不鼓噪!来,先叫我亲一亲,亏不了你……”说着竟往前扑了过来。   拂清旋即撤身躲过。   若照以前,路遇这等轻薄之徒,她必定利落解决了,只是今日不同,她不是没有察觉到异动……   附近有人,正在悄悄看她。   今日府中人多眼杂,她还不想现在就暴露身份,遂忍了又忍,将袖中已经握起的拳放开,冷声道,“这里是晏府,且是□□,你不该出现,快回你该去的地方吧,若再不尊重,我可要喊人了。”   然这一番话,对于醉汉来说,不过对牛弹琴罢了,那人笑了一下,道,“不是哑巴?也无妨,我周大爷看中你了!”说着竟又朝她走来,道,“好有趣的小娘子,今日若抱不到你,我还就不回去了。”   竟又朝她扑了过来,动作有力,像是练过武的。   拂清皱眉,只得再度躲开。   如此几番,那醉汉却被挑逗的火急火燎,言语更加露骨,动作也更加急切,就在场面愈加混乱之时,忽听有人喝道,“住手。”   两人都是一顿,扭头看去,见一青年现了身。   那蟒袍上的兽纹扬鬐鼓鬣,衬的来人无比威仪,俊眉之下目光如箭,冷冷射过来,登时叫醉汉酒醒了大半,一个激灵,慌忙下跪行礼道,“见,见过宁王殿下。”   萧钧冷笑一声,“还能认出本王,看来你并未喝醉。”   醉汉冷汗频频,只顾着向他磕头,“微臣失仪,请殿下恕罪,请殿下恕罪……”   萧钧懒得与他浪费唇舌,只道了一声,“滚。”   那人便果真屁滚尿流的滚了。   只余下两人面对面立在那儿。   看来方才的人果真是他。   拂清顿了顿,尽量现出惊魂未定的模样,上前向他道谢,“多谢王爷相救。”   却听他直接问道,“方才为什么不出手?”   拂清眉间微微一凝,佯装诧异道,“民女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面前人却紧紧盯着她,道,“你懂。”   语声十分的坚定。   看来今次是瞒不过去了?   拂清深吸了口气,也终于抬眼与他对视,道,“就算我不出手,殿下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得,不是吗?”   目中隐约透着些许意味不明的狡黠笑意。   这个狡猾如狐狸的女子,这下,才终于有点像那样她身穿夜行衣的样子了。   她没有抵死装傻,还算是聪明。   萧钧也是淡淡一笑,“哦?看来刚才你已经察觉到了我来。”   拂清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王爷如此留意民女,实在叫我惶恐,话说今日这等场合,您突然离席,就不怕有人找来?”   不必再遮掩,此时的她,伪装出来的懦弱卑怯荡然无存,有种寻常女子身上看不到的东西,萧钧没有回答,却又将她看了一阵,才开口问道,“你同寒雨堂是什么关系?”   拂清摇头,话语十分简洁,“没有关系。”   他却似乎有些不信,又问道,“如若没关系,他们为何要助你逃走?”   拂清觉得这问题十分好笑,扯了扯唇角,道,“王爷该去问寒雨堂才是,我从未与他们打过交道,如何知道他们的动机?”   萧钧顿一顿,转而又问道,“那你跟卫离是什么关系?”   拂清眉间一皱,有些淡淡的厌恶,却仍是道,“没有关系。”   他却从腰间拿出一物,展于掌中,问她道,“如若没有关系,此物又怎么会从你身上掉下来?”   拂清挪眼看去,明显的一愣。   原来他掌中的,竟是那丢失了的耳钉。   她原以为是那夜撤走时丢到了半途,却没料到,竟会落在了他的手上。   这是阿娘的遗物,自打阿娘离开,她便一直戴在身上,那夜她发现丢失之后,知道难以寻回,曾花了好大力气安抚自己,没料到,今日竟在这人手上看见了。   她明白,萧钧能这样问,必是已经晓得了这耳钉的渊源。   毫无疑问的,也必定是那个和尚告诉他的。   只是不知,卫离可曾将当年之事全都告诉了他?   但无论如何,拂清都没兴趣在外人面前,回答关于阿娘的任何事,遂道,“这是我的东西,自然该从我身上掉下来,现在王爷既然捡到了,就请归还与我吧。”   语毕便伸手要拿。   谁料他却忽然将手收回,拂清扑了个空,脚下一时没来及稳住,脚步踉跄了一下。   而萧钧一凝眉,本能的伸手将她扶住。   只是还未来得及收手,却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问道,“二位这是在做什么?” 第十七章   两人一愣,齐齐望去,只见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男子,同样的金冠蟒袍,却是安王萧瑀。   萧钧眉间微顿,下意识的松了手。   拂清也瞬间敛起目中神色,重新立好了。   萧瑀瞧了瞧两人,又对萧钧道,“方才有人要向皇兄敬酒,哪知却找不到人,我这才发现皇兄不见了,没料到找来找去,皇兄竟在此……”   语声顿了顿,特意看向拂清,饶有兴致的问道,“这位姑娘是?”   拂清垂首端了个礼,道,“民女乃丞相府收留的义女晏明珠,见过安王殿下。”   这却叫萧钧眸中微凝。   这个丫头,上次还认不出他,今次却能认得出萧瑀了?   却见萧瑀哦了一声,似乎还有些惊讶,笑道,“原来是明珠姑娘,京城上下皆已听闻你勇救晏相之义举,实在令人钦佩。”   拂清忙谦虚道,“殿下过奖了,民女愧不敢当。”   心间却在暗自思量,这宁王既已看穿了自己的身份,那今日还能不能风平浪静了?   她袖中的手暗暗捏了捏,却听萧瑀又道,“方才瞧着二位在说话,莫非先前认识?”   这话的试探之意有些太过明显。   其实倒也不怪萧瑀试探,见过方才二人那忽然的肢体接触之后,大约谁都会有此疑问。   ——毕竟一个亲王,一个才进京不久的乡女,这二人若是早就认识,里头的门道可就太多了。   萧钧并非不明白萧瑀心间所想,只道,“你多心了,不过方才在园中遇上,我向这位姑娘问一问路罢了。这园子着实不小,方才出了宴厅,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一时竟有些迷路,你来的正好,带我回去吧。”   闻此言,拂清倒是有些意外,他这是不打算将她“绳之以法”了?   果然,萧钧语毕,竟果真迈起了步子往外走了,她遂赶紧垂首弯腰,道,“恭送二位殿下。”   这话一出,那人却将脚步一顿,再度看了看她,未等再说些什么,不远处忽的响起嘈杂之声。   仿若有器物被推倒打碎,又有众人的惊呼。   几人都有些意外,齐齐循声望去,隐约辨出那嘈乱之声,似是来自晏府的后花园……   这是怎么回事?   听动静可是不小,难道有人酒后闹事不成?   可后花园中都是女宾参宴,女子们饮酒,又能喝成什么样呢?   兄弟二人顿时面露诧异,而一旁的拂清却是心间一定。   时候不早不晚,来的正好。   ~~   晏府,后花园。   原本祥和的园中毫无征兆的就乱了起来,若仔细寻去,便会看见一老妇,衣衫不整披散着头发,没头没脑的在宴间冲撞,口中还不住的呼喊着,“有鬼,有鬼啊,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   鬼……   其实光她这副样子,就已经很像鬼了。   眼见她见人就扯着不放,女宾们顿时乱作一团,争先恐后的要从席间逃离,有来不及跑开的姑娘,不幸被这老妇抓住,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声嘶力竭。   陆氏陪着萧怡容,以及其他几位有头有脸的贵妇坐在宴厅上首,原本有说有笑正和谐,耳听嘈乱之声,也是一愣,待看清状况,登时变了脸色,赶紧吩咐周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那人抓住!”   侍宴的都是些丫鬟,闻言纷纷应是,赶紧上前阻拦,却未料想那老妇的的力气竟极大,一连将十余名丫鬟推开,绕过席间那一张张的桌椅,跌跌撞撞的冲到了宴厅中间,只扑向了陆氏跟前。   见此情景,与陆氏同桌的贵妇们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四起,赶忙起身躲避,陆氏也吓得魂飞了一半,一边躲着一边竭力唤道,“来人,来人……”   话未说完,那疯老妇却已经开了口,呼喊道,“夫人救命,快救救老奴啊,那个女人回来了,她老是缠着老奴,鲜血淋漓的,非要老奴偿命,夫人您可要救救我啊,老奴当初可都是为了您啊……”   熟系的声音入耳,陆氏一顿,这才辨出,这居然是唐嬷嬷。   “唐嬷嬷……”   她又惊又怒,道,“你不是在养病吗,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快回去!”   哪知平日最是听话的老婆子却听不进去半分,忽然间眼珠一瞪,将她一推,冲着空气胡乱挥手,喊叫起来……   “走开,你走开,你不要缠着我,你这贱奴本来就不配待在相爷身边,快走开,莫要缠着我,芸娘你快走开……”   芸娘……   听清她说的什么,陆氏顿时脑间轰然一声,忙又去吩咐丫鬟们,“她疯了,快把她弄出去!”   丫鬟们只得再度上前,却又被疯癫的老婆子推得东倒西歪,而方才祥和的宴间,一时间慌乱至极。   所幸没过多久,闻讯的管家终于带了人来,男子的力气总算大些,几个小厮一起上前,将这老婆子手脚捆住,嘴里塞上破布,总算将人给制住,又冲陆氏及宾客们连连请罪赔礼,将人带走了。   此时宴间总算安静了下来,陆氏顾不得旁的,赶紧来到萧怡容面前赔罪道,“臣妇管教下人无方,叫长公主受惊了。”   方才那老婆子离得如此之近,萧怡容也是吓了一跳,此时扶了扶头上的珠花,不无嗔怒的道,“宰相府里怎么会有这等疯子?”   陆氏汗颜,忙解释道,“启禀长公主,这原是臣妇院里的嬷嬷,前几日生了病,臣妇念她年老,就留在后院诊治,谁料想她竟会生出这样的祸事,臣妇管教无方,叫长公主及诸位宾客受惊了。”   众人的确是受了不惊吓,这些贵妇贵女们,平日里参加的宴会可不少,今日这出还是头一遭,着实狼狈。   不过好在有晏相爷的脸面撑着,谁也不好明着大发雷霆,萧怡容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回头赶紧打发了吧,这样的人,留在家中是个祸害。”   陆氏赶紧遵是,又赶紧唤来丫鬟们整理宴间,请宾客们重新入座。   戏台子上的杂耍及时开演,美酒佳肴也重新摆上了桌,众人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却免不得回想方才那一幕。   萧怡容摇了两下羽扇,忽然问道,“对了晏夫人,方才那老婆子说的什么贱奴,又是怎么回事?”   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而众人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很显然,方才虽然慌乱,但唐嬷嬷的话,大家可都听见了。   陆氏一顿,慌忙道,“长公主怕是听错了,哪有什么贱奴?人疯了,说的也都是些疯言疯语,不可信的。”   萧怡容哦了一声,未再多问,羽扇也重新摇了起来,眼神里头,却多了丝玩味,一如在场的很多人一样。 第十八章   酒宴仍在进行,但经此一事,女宾们都是心有余悸,不过午后时分,便纷纷告辞出了晏府。   ——左右那两位皇子也已经离开,她们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陆陆续续送走宾客之后,晏相爷又忙活了半日,直到日暮时分,才终于有了空,踏进颐安堂。   晏老太太也早已翘首以盼。   难得今天这么多贵人现身为她贺寿,谁料白日里竟会发生那种事,所幸她当时在自己院里歇息,没有亲眼所见,否则还不知要吓成什么样子。   但听丫鬟们提及以后,也是心急火燎的,此时一见晏楚进来,便立刻问道,“白日里究竟怎么了,我听说竟是唐嬷嬷闹事?”   晏楚点了点头,叹道,“的确是那个老婆子,好好的竟忽然得了癫症,下人们也没留神,由着她跑到后园中闹了一场。不过我已叫管家处理了,今日是母亲寿辰,您不要多想。”   好好的寿宴出了这么一遭,最好面子的老太太怎么能不多想?气愤的叹了口气,忙又问道,“那前院里如何?可有惊到两位殿下?”   晏楚道,“前院里还算安静,两位殿下贵人事忙,午后便起驾了,并没什么。”   晏老太太这才稍稍放了放心,可仍觉得奇怪,道,“这唐嬷嬷素来稳重,今平时看着也挺康健,今次怎么会忽然疯癫了呢?”说着一顿,道,“我听她们说,她口中一直叫着有鬼,还叫了芸娘的名字,会不会……”   “不会。”   晏楚斩钉截铁的否决道,“我刚才已经叫连江查清楚了,那婆子有寒啸之症,常年服用醉心花祛湿寒,须知此药若控制不住量度,则有致幻的危险,这婆子近来服用的量多,今日才引发了癔症,根本没什么鬼神之说,也不关芸娘的事。”   芸娘已经死了,他不容许任何人再以这种方式提及她,扰她的清净。   晏老太太这才明白了原委,悄悄松了口气,点头道,“查清就好了,这样的人,可不敢再在府中留,你也别管陆氏拦不拦,趁早打发出去。还有,千万要盯紧了,可别叫下人们再传些什么谣言出来,生出祸端。”   晏楚一一点头应下,却又见老母不无担忧的道,“府里终归好整治,外头可该怎么办?今日来了这么多宾客,听见那老婆子胡言乱语,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谣言是非,影响了你的声望啊!”   这也是他最担忧的事了,晏相爷眉宇透着些疲惫,道,“但愿不会,毕竟是个疯子,谁还能信疯子的话不成?”   ~~   望月居。   夜幕落下,天已经黑了透底。   屋子里掌了灯,叫凉凉的秋夜添了几分暖意。   吃罢晚饭,闲来无事,小翠一边为拂清剥着葡萄,一边不无得意的道,“太好了,经过这么一出,那老婆子铁定要被撵出去了。”   拂清笑了笑道,“今日把她引到宴厅,你的功劳最大,这葡萄不错,来,你也尝尝。”   说着拿起一颗剥好了的放进了小翠嘴里。   小翠一愣,觉得如此有些失礼,但主子已经放进了她的嘴里,再吐出来更不像话,只好边吃边道谢,笑道,“谢谢姑娘,这葡萄真甜。”   拂清点头,“是挺甜的,一会儿也给小霜送点儿去。”   小翠又道了声谢,过后,却忍不住又道,“姑娘,她们都说那老婆子满嘴疯话不可信,可我觉得,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什么疯话的,今日她说得那些事情,没准真的都做过。”   拂清嗯了一声,“不错,这世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如今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罢了。”   小翠很坚定的点头,继续剥着葡萄,却听她道,“不必再剥了,我吃好了,你把这些分给小霜她们,也早点休息去吧。”   拂清没有半点主子架子,好吃的常常跟众人分享,小翠初时还扭捏,后来就顺意接受了,此时听她这样说,忙笑着应了声好,拎着东西退出了房门。   拂清则自己去洗漱一番,换了衣裳,躺在了床上。   只是思及白日里的事,一时没什么睡意。   如此辗转反侧了一番,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府中越来越安静的时候,隐约听见门外传来了动静。   她警醒的由床上爬起,披衣下床,将房门打开,却见院中立着一人。   说来也算打过几次交道,所以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同于白日里那一身威严的装束,此时他换了身家长的袍子,更显得身材挺拔,模样俊秀。   见她出来,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正是萧钧。   拂清看着来人,神色倒也没有多么意外。   她就知道,这人才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只是他堂堂亲王,竟会半夜潜进别人的院子,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今晚月色不错,并不算昏暗的光亮中,她上下打量他一遍,饶有趣味的道,“殿下此时前来,恐怕有失身份吧。”   萧钧却不理会她的打趣,也打量了她一眼,淡声道,“今天的事情,我们还没有说完。”   拂清深吸了口气,点头叹道,“那殿下便说罢,民女洗耳恭听便是。只是如若你还是要问寒雨堂,恐怕要失望了,因为我真的不认识他们。”   却见他嗯了一声,道,“先不管寒雨堂,你且随我来,有人想见一见你。”   有人要见她……   拂清短暂一怔,很快便猜到了他说的是谁,目光一凝,道,“如若我不想去呢?”   说话间拳头握起,随时会出手的样子。   萧钧看在眼中,却轻轻勾了勾唇角,道,“这是本王亲自应下的事,并不打算失言,如若你不想,那本王只好使自己的法子了。”   自己的法子?   拂清一怔,他这是打算绑了她?   眼看再说下去,恐会真的打起来,她遂转了个方向,问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他?”   他的笑意却比刚才更深了一些,颇有信心的道,“放心,有我在,你没那么容易得逞。”   拂清一噎,直瞪了他半晌,道,“殿下还真是好自信呢。”   他点了点头,大言不惭,“这是自然。时候不早了,须赶紧启程才是,否则再拖下去,晏家人该发现你了。”   看来这是势在必得了,好在拂清也知今夜难以推脱,不过又瞪了他两眼,便果真跟着去了。   ~~   车马疾驰,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目的地。   依旧是上回那处古寺,茕茕孑立于夜幕之中,黑暗中透着一点昏黄的光亮,显得更加凄凉。   萧钧先行推门进去,看见和尚仍然盘坐在青灯旁,心无旁骛的转动着佛珠。   他咳了咳,道,“大师,你要见的人,已经来了。”   话音落下,只见和尚睁开了眼睛,从蒲团上立起身来,对他道,“多谢殿下一直为此事挂心。”   萧钧点了点头,看向门外,和尚也跟着一同望了过去,须臾,便见一年轻女子踏入门中,神色极其清冷,但那副眉眼,却还隐约透着当年的影子。   和尚一怔,眉间微凝,许久,终于唤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月儿……”   微微颤抖的声音,将他的意外与激动显露无意。   拂清却笑得无比清冷,只道,“难得,这么多年了,卫大将军居然还记得我?”   和尚面上却是久未见过的激动,仔细的凝望着她,叹道,“月儿,你长大了许多,你,很像你娘……”   话未说完,却听“脩”的一声,一柄寒芒出现在拂清手上,幸亏萧钧眼疾手快拿刀来挡,否则,那剑锋一定会没入和尚的胸膛…… 第十九章   萧钧稍稍松了口气。   好在今次他有所准备,否则方才稍稍慢一点,岂不是要眼睁睁的看着卫离死在眼前?   不过很显然,他的此举已然惹怒了她,拂清当时便横眉冷对了过来。   萧钧触到那愠怒的眼神,顿了顿,缓声道,“你们之间应是有什么误会,卫将军绝非奸恶之人,今日既然见面,就索性将话说清楚,但在话未说完之前,不许动手。”   他语声还算温和,“不许”二字却咬得很重,将那份亲王的威仪展露无疑,话音落下,只见面前的姑娘冷冷看了他一眼,却终是将剑收了回去。   萧钧微微松了口气,却见她又看向卫离,冷声道,“你没有资格提我娘,若不是你,她的这辈子不会那么短暂,她最后的那些日子,也不会过的那样痛苦,你就是个刽子手,苟活到今日也就罢了,但绝对不许再提她!”   然而话音落下,便见卫离当即眉间紧凝,急问道,“阿芸怎么了?你说……她已经死了?”   惊讶与震惊,一时全都写在了那张曾喜怒不显的脸上。   拂清却愤怒异常,厉声道,“她不过一具肉体凡胎,被你伤成那个样子,还能活多久?”   萧钧凝眉望去,却在那双眼中看到了隐约的泪光。   喉间动了动,他想开口,但思及此时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又将话忍了下来。   而一旁,听清她的话,和尚却是狠狠一怔,凝眉许久,方闭目念了声,“阿弥陀佛”。   而后又睁眼,问道,“月儿,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年我奉命出征,遇上边关大雪,被耽搁了行程,等到好不容易回来,却已经找不到你们,你们究竟去了哪儿?”   “找不到?”   拂清皱眉,依然厉声反问道,“你是真的找不到,还是根本就没有找?我同阿娘等了你那么久,连百姓们都知你已经得胜而归,却就是不见你的影子,反而等来了那位长公主!她对阿娘所做的事,难道不是受你指使?你现在还有脸说你找不到我们?你又要骗谁?”   “长公主?”   这下不仅卫离,萧钧也是一愣,这怎么又牵扯到了长公主?   却听卫离赶忙道,“长公主去找了你们?可我从未叫她去找过你们,她如何得知你们……”   拂清冷笑,点头道,“是啊,若不是你授意,她又如何知道我们的存在,知道我们住在哪里?而且还知道阿娘有孕在身,特意带了稳婆?”   “稳婆?”   这叫卫离又是一愣。   然不容他再说什么,拂清却冷声道,“你想攀龙附凤做你的驸马,尽管去做便是,只消跟我阿娘说清楚,阿娘她未必会拦着你。可你却偏偏叫了那萧怡容来,她不仅言语刺激阿娘,还灌下阿娘催产药,逼她当场分娩!孩子才七个月啊,那也是你的骨肉,活生生的一条性命!你为了荣华富贵,居然说不要就不要,卫离,你还算是人吗?你现如今就是念一辈子的经,也难消罪此生罪恶!”   话说到此,和尚已经彻底失了往日从容,凝眉闭目,陷入极度的震惊与痛苦之中,就连握佛珠的手都已经颤抖了起来,口中忍不住唤道,“孩子,阿芸,你们,你们……”   那哽咽的声音随着他的身体微微颤动,连旁观的萧钧,都仿佛体会到了那种剧痛。   然而拂清却丝毫不为所动,仍继续道,“阿娘受尽折磨产下孩子,却连看都来不及看一眼,就被萧怡容抱走,若非师父及时出现,她恐怕还要杀了我们。卫离,你可真狠啊,你可知道,我阿娘自此之后便得了不治之症,尽管师父全力救治,也不过两年就撒手人寰!她这一辈子什么苦没有吃过,最后竟然死在了你的手里!你现在又有何脸面来跟我问她,提及她!”   再度说起那痛苦的往事,胸中的仇恨又重新翻腾了起来,她也忍不住浑身颤抖,怒道,“今日有旁人在,我不杀你,但你日后小心,我但凡有一口气在,一定不会饶过你。”   语罢冷冷的瞥了一眼萧钧,径直出门而去。   萧钧一愣,要追上去,然走了两步,却又停下脚步,回身问卫离道,“我看此事误会不小,大师绝非会残杀亲骨肉之人,只是你既然如此在乎她们母子,为何不早些去找她们?反而叫长公主有机会得手?”   话音落下,被痛苦淹没的和尚终于渐渐回神,   许久,卫离方开口道,“是我的错,若非我当年畏首畏尾,不早些将她们母子公开,她们也不会受这一番苦……”   语罢又缓了一阵,方慢慢回忆道,“当年我得胜而归,陛下却非要将长乐长公主许配与我,我顾念阿芸,婉言谢绝,陛下却坚持,我无奈之下,只得将阿芸母子和盘托出,并自请辞官,欲带着她们回归田园……”   当然,这原本也是他长久以来的打算。   阿芸是贱籍,朝中又严禁贵贱通婚,所以他只能如此,原本预备着等那一场仗打完,就带她与孩子们离开京城,哪知却在向皇帝复命之时,出了意外。   他拒绝了金枝玉叶的萧怡容,却为了一贱籍女子要辞官,这着实触了圣怒,宣德帝将他软禁起来,逼迫他放弃这个念头,整整半月,未准他踏出房间一步……   话到此,萧钧已是一脸震惊,不由得出声道,“父皇竟曾软禁过将军?”   他实在没有想到,事态竟会到了那种地步。   卫离缓缓点头,“陛下当时十分坚决,还是我以绝食抗争,才使得他收回成命。”   “绝食?”   这令萧钧一怔,再度陷入到了巨大的不可思议中。   原来许多年前,父皇与臣子之间,竟还发生过这样一段事。   他略有迟疑道,“可是本王从未听别人说起过……”   卫离淡淡一笑,笑中满是无奈与嘲讽,“事关皇室颜面与帝王威仪,消息当然不会轻易走漏。”   这说得倒也是,萧钧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父皇既已收回成命,她们怎么还会遭到毒手?”   卫离顿了顿,道,“说来还是怪我!那时我担忧阿芸及月儿的安全,却不得自由,无奈之下,只得托付身边一副将,令他前去安置,原以为他是信得过的,可现在想来,或许问题就出在他身上……”   萧钧一听,赶忙问道,“是他向长公主泄了密?他是何人?”   卫离不置可否,只是答道,“他姓常名乾。”   “常乾!”   萧钧一怔,这一切已经有了答案。   这个叫常乾的,现如今乃是长公主驸马,在朝中任职一品龙虎将军……   事到如今,虽没有真凭实据,也已能窥见真相了。   毕竟,这世上最难看透的便是人心,在许多人面前,荣华富贵可以抵得过一切,更何况是别人的性命。   ——常乾生出私心,趁机向长公主告密,长公主气恼之下,便做出了那等恶毒之事。而等半月之后卫离重获自由,惨剧已经发生,阿芸母女被人救走,他便再没有见过他……   萧钧已经明白了整个故事,心间叹了声造化弄人,忍不住问道,“大师便是为了此事才最终遁入空门的吗?”   窗外夜色幽深,只闻虫鸣息息。   和尚再度顿了顿,叹道,“君臣恩义,自那时中断,我卸甲辞官,整整找了她们五年,后来却得知,她们已被月儿生父接走,一家几口和和美美,一时间心间万念俱灰……”   想他戎马半生,为家国立功无数,却连心爱之人都留不住,同为男子,萧钧并非不能体会当时他的痛楚。   可现在看来,事情却有很大的误会。   萧钧道,“大师当年或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也实属无奈,事情既已发生,还请节哀才是,当下要紧的,是该同那位姑娘早日解开心结才对。”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卫离闻言忙问道,“对了,月儿现在身在何处,殿下可知道?”   萧钧点了点头,道,“她现在的落脚之处我的确清楚,只是如果大师还想隐世,还是不要现身的好。”   毕竟晏楚前些日子还特意向自己提及过他,此时若是见到,卫离的日子就别想安生了。   只是思及晏府与那姑娘的关系,他还是有些不解,顿了顿,试着问道,“大师可知,她的生父是谁?”   却见卫离摇了摇头,“当年阿芸受伤至深,始终不愿再提及从前,我便没有细问过,只知是一官宦人家,因她的出身而始乱终弃,甚至从来没有承认过月儿。”   话到此,萧钧已能大体猜测出那姑娘的故事了,诚然,她的阿娘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可她,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不知怎么,心间有些沉重,他默叹了口气,道,“大师还是先等着,我去看看她,若有机会,争取化解她的误会。”   卫离闻言,沉默一下,道,“当初是我害了她们,她若要我偿命,我也绝不贪恋残命,只是她一个女孩子,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阿芸走后,她又是怎么长大的,还有她的师父是谁……这诸多一切,我暂时无法放下,我还想见一见她问个清楚,否则便是去死,也唯恐无法向阿芸交代……”   这些担忧,完全符合一位父亲对孩子的关切,哪怕方才那丫头放了狠话还要杀他,卫离还是眼下关心的,却还是她是否安稳,或许他是真的将这丫头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只叹一场误会,竟险些叫他丧命于她的手上。   萧钧心间复杂,颌首道,“大师不必过忧,以本王的观察,她武功虽然狠辣,心思倒不算有多坏。”   毕竟查了这么多天了,他目前暂未发现,她与寒雨堂真的存在什么关系。   和尚闻言稍稍放了放心,又来向他道谢,“此事劳动殿下奔波,贫僧感激不尽,但如今身无长物,唯恐无以为报。”   萧钧微微笑了笑,道,“当年本王率军困于黑水河畔,若非大师及时出现,莫说本王,恐怕五千将士会无一生还,若论恩德,无以为报的恐怕是本王,这点小事,大师无须客气。” 第二十章   说实话,除过父皇,萧钧这一生甚少敬重过什么人,但卫离却是其一。   他幼年时便听闻这位将军立下的赫赫的战功,甚至一直将其奉为自己的榜样。   只可惜他尚未长大,卫离却辞官遁世了,若非三年前的那场相救,两人或许到现在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从前萧钧一直很困惑,但凡武将,必有一腔热血,又是什么原因,会叫卫离这样的一代名将看破红尘?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无非是失望与心死。   原来失去了所爱,再勇猛的男人,也会失去斗志,看破红尘。   然而须知造成今日这般局面,姑母萧怡容,驸马常乾,甚至自己的父皇宣和帝,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夜色深重,时间已是不早,他敛起复杂的思绪,对和尚道,“大师早些歇着吧,本王先回去了。”   和尚没有挽留,目中仍然残存深深的悲伤,就这般目送他出了山门,融入了茫茫夜色中。   ~~   又是一路快马,时候不久,他便入了城门。   只是他今次并未急着回王府,稍顿之后,悄悄调转方向,再度回到了晏府,先前跟那姑娘说话的地方。   萧钧明白,今夜旧事揭开,心如刀绞的不止卫离,她也是痛苦的,当时那双倔强的眼眸中隐约闪烁的泪光,至今还闪在眼前,回想起来,总叫人有些于心不忍。   所以他现在才鬼使神差的再次回到这里,或许只是想看一看,她是否已经回来了吧……   夜风寒凉,轻拂起他的袍角,他静静立着,眼见那窗中的烛火跳动,隐约映出她的身影,时候不久,却又熄灭,窗中一片漆黑,再也没了动静。   料想她该是睡了吧。   他渐渐回神,不由得自嘲般笑了笑。   她非一般弱女子,回个晏家还不是轻轻松松?自己今日这般跟过来,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而眼看天色将亮,再待下去,恐怕会叫早起的下人给发现,他便敛起思绪,悄无声息的出了晏府。   也罢,先叫她睡个好觉,其他事,下回见面再说。   ~~   萧钧的愿望虽然很美好,只可惜,拂清这一觉,睡得并不怎么好。   一夜梦魇纠缠,幼年的情景仿佛重又回到了眼前,可怜她脑间虽清楚那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梦中却依然难免痛哭与愤怒。   如此噩梦纠缠了半宿,后果可想而知。   天亮之后,小翠进房要伺候她起床,还未张口问好,先被她红肿的眼睛给吓了一跳。   小丫头鲜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问道,“姑娘莫不是哭过了?眼睛怎么这样红?”   拂清尴尬地笑了笑,道,“昨夜做了噩梦,没睡好而已。”   小翠犹豫的哦了一声,不敢再多问,忙去端了水来伺候她洗漱。   等她净好面,又拿了脂粉匣子来要给她扑粉,道,“姑娘白净,如此眼袋便很明显,还是上些妆吧,瞧起来精神一些。”   她没有拒绝,点了点头,由着小翠忙活,忽然间想起一事,便问道,“对了翠儿,你知不知道,昨日可有哪位姓周的男宾来赴宴?”   小翠一愣,道,“昨日宾客可不少,光男宾好像有百来十位,至于有没有姓周的,还真不好说……姑娘为什么这样问?”   拂清便将昨日花园里遇见醉鬼的事给说了一遍。   小翠听完,登时就瞪起了眼睛,骂道,“这人也太过分了,来别人家里做客,喝醉了不说,还能跑到后院调戏姑娘?不成,您一定得把这事禀报给相爷,不能叫他白白欺负了您。”   拂清道,“可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如何去告状呢?还有,这人不声不响的从旁边出来拦我,可不像误打误撞的,没准儿一直在旁边等着呢,而且看似一身酒气,却还能立刻认出宁王。”   小翠一顿,想了想,试着道,“您是说,他没喝醉酒,是特意埋伏在那里的?若果真如此,可就更过分了,绝不能轻易放过啊!”   拂清点了点头,“所以我想知道他的身份,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打听一下?”   小翠稍稍一想,道,“我去问一问昨日在前头侍宴的丫鬟小厮,说不定能有收获。”   拂清微微一笑,“那就有劳你了。”   梳妆完毕,该用早饭了,小霜勤快的从膳房提了食盒,又在桌上一一摆放好,就等拂清入座。   哪知却在此时,听见门外响起通传声,倒是大姑娘来了。   大姑娘?晏明云?   这可是稀客啊。   拂清脚步一顿,眼望着晏明云进了房中。   来人神色有些清冷,打量她一眼,目光落在了她上过妆容的面上,道,“看来我来的正好,姐姐已经起来了,只是不知今日有什么喜事?姐姐平常素淡惯了的人,今日竟然也上了妆?”   晏明云这一大早的来,言语还不冷不热的,小翠不由得心间一紧,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赶紧去瞧拂清,却见她只是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喜事,是婢女见我面色不太好,替我上的妆,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眉目间同样一片清冷之色。   晏明云看了看一旁的小翠,道,“先叫她们出去吧。”   这晏明云可不似晏明璐那般急躁蠢笨,若她来找麻烦,恐怕不好对付,小翠有些担心。   却见拂清向她点头,她便只好应了声是,退到了门外。   罢了,左右姑娘那么厉害,无论如何也不会吃亏的。   眼见屋里头清静了,晏明云终于道,“我有些话要问你,希望你能直言。”   拂清却不置可否,只是道,“说来听听。”   语罢还坐到了圈椅里,姿态甚是悠闲。   晏明云目光一凝,顿了顿,只好道,“昨天唐嬷嬷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拂清不由得一笑,“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做的?”   晏明云倒也没傻到以为她会承认,便道,“不是你做的最好,否则管家一定会查出来。此时令晏府失了脸面,父亲母亲包括祖母,一定不会轻饶。”   然而如此旁敲侧击的恐吓,却没起到半点作用,拂清一句话未说,竟还伸手拿起桌上的点心,吃了起来。   这般态度,终于叫晏明云无法忍受,索性进一步问道,“你到底是谁?”   拂清却又抬眼来看她,似笑非笑的道,“我是谁?这个问题真奇怪,我不是你爹的义女吗?”   晏明云冷笑,“现在没有别人,你何必隐瞒?我记得从前就在这个院子里,曾经住过一对母女,是不是跟你有关?”   拂清假装讶异,啧啧道,“你居然还记得这些?看来记性不错嘛!不过这事你得去问你爹,如果他不想叫别人知道,我也不好说什么。”   这便是承认的意思了?   晏明云眉间一凝,道,“你果真很不简单,父亲一定被你蒙骗了。”   说着顿了顿,又道,“不管过去如何,你该知道,那是上一代的恩怨,不关我们这一代的事,俗话说人死灯灭,你娘若是没了,那事情就该结束了……”   “没有结束。”   话未说完,被冷声截住。   拂清目光里没有温度,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她道,“我还活着,所以这事儿不可能过去。”   晏明云一愣,不知为何,触及她的眼神,竟觉后背直起冷意。   然而稍顿之后,却依然强硬道,“那你也该知道,我娘是无辜的,你想一下,贵贱本就不能通婚,而你娘身为贱奴,居然勾引家主,这本来就是她的错,有此错因,必会生出恶果,这个恶果,也自该有她自己承受。”   “而我娘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嫁入晏家之后却要面临夫君隐匿私生子的境况,她也是受害者而已,换做是你,你未必不会像她一样!所以你回来找我们报仇,根本没有道理!”   “那依你之见,我该找谁报仇呢?”   拂清冷笑,“找你爹如何?”   晏明云一噎,惊讶道,“你疯了吗?我爹难道不是你爹?你要找你自己的亲爹报仇,你还是人吗?”   拂清却哦了一声,道,“他是我爹吗?”   可笑,一个连亲生骨肉都不敢承认的人渣,配当爹吗?   语罢再不容晏明云说什么,她径直道,“你说得对,犯了错是该付出代价,不过错的并不是我娘,而且你娘无不无辜,你说了也不算。”   “还有,注意你的措辞,你既然觉得此事跟你无关,就不要再以那样的称呼来提我娘,没有人配说她是贱奴,下回我若再听见你说,小心你的舌头。”   这声音冷的像刀,晏明云不由得一惊,凝眉道,“看来你果真是回来报仇的,不,不能容你再祸害下去了,我这就去告诉父亲,这家不能再容你了!”   说着便夺门而出,很快便消失在院门外。   门外守着的小翠见到这一幕,既疑惑又担心,赶紧进屋来看,哪知却见拂清正悠悠闲闲的坐在桌边用早饭。   小丫头愣了愣,问道,“大姑娘这么着急,去干什么了?”   拂清喝了口粥,随口道,“大约找她爹告状去了。”   小翠一惊,“啊?那怎么办?”   却见拂清浑不在意道,“管她怎么办,先吃饭。”   ~~   晏明云心急如焚,脚步匆匆,终于来到前院,着人通报后,很快见到了书房中的晏楚。   她脚步未稳,气都顾不上顺一顺,急道,“父亲,我有话要跟你说……”   却见晏楚手里握了张帖子,见她来,笑道,“明云,你来的正好,宫里刚刚下了帖子,陛下中秋在玉津园设宴,不仅邀请群臣,还邀了几位贵女千金,其中便有你和明璐,你们准备准备,对了,还有明珠,陛下特意交代,叫她一同去呢。”   晏明云当即一愣,凝眉道,“什么?” 第二十一章   什么?玉津园宫宴,陛下竟然点名要那个丫头去?   晏明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皱眉问道,“父亲说什么?陛下怎么会叫她去?”   中秋宫宴是何等的场合,非皇亲国戚,寻常人谁能参加?   就算她自己这样的相府贵女,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接到帖子,而那个明珠不过一个无名无分的民女,凭什么就能轻易得此殊荣?   晏相爷此时却心情极好,极有耐心的解释道,“陛下听闻明珠勇救为父的义举,十分赞赏,故而今次会邀请你们姐妹一道去,她甚少接触这样的大场合,到时候你同明璐要在旁多帮帮她才好啊……”   此时晏明云的注意力全在晏楚的前半句话上——原来连宫里的陛下也已经知道了这个女子,还特意发话叫她参宴。   一种不平衡感陡然升起,晏明云满眼怀疑的瞧着晏楚,问道,“父亲,明珠果真救过您吗?”   这叫晏楚一愣,终于认真来看她,发现她神色不对,问道,“你在说什么?”   晏明云却道,“您该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就是想问问,您将她接回晏府,是因为她果真对您有救命之恩,还是存了别的打算?”   别的打算?   晏相爷登时就皱起眉来,摇头道,“为父原以为你是个眼界清明的孩子,现如今竟果真也受了你母亲的影响,如同那些内宅妇人一样多疑狭隘!”   言语间满是痛惜。   晏明云却断然否认道,“不,女儿并非受了母亲的影响,这本就是事实!父亲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为何还要瞒着我们呢?我可是您的亲生女儿,您如今都不愿同我说实话吗?”   晏明云自是痛心疾首,然而很无奈,晏相爷并不想同她讨论这件事。   他此时面上早已经没了方才的和颜悦色,背起手来,冷声道,“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实话,这就是事实。明珠的身世连陛下都已经知晓,你们又在这里瞎想什么?就不能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吗?”   晏明云悲切的笑了一声,“父亲,不想过安生日子的正是您领回来的那个人啊,她已经承认了,还说自己就是回来报仇的,这样可怕的一个女人,父亲还将她留在家中,就怕家无宁日吗?”   “这样可怕的一个女人……”   “家无宁日……”   晏相爷直觉脑袋嗡的一声响,顷刻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芸娘被赶出晏家的那一日。   那时陆氏诬陷芸娘在棉衣里头藏针,要将她们母女发卖到青楼,用的这是这样的说辞,说芸娘是可怕的女子,要将晏家搅的家无宁日……   可怕,这世界上还有谁比陆氏还要可怕吗?   这一刻,晏楚终于怒火升腾,彻底变了脸色,厉声斥道,“身为女子,最要紧的便是三从四德,你自幼习女学,当知这个道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如此对为父讲话,可还是为人子女应有的态度?不要再学你母亲那一套,否则为父将会彻底对你失望!”   原是一心一意来谏言,却没料到会得到父亲如此怒斥,晏明云又急又怒,还要辩解,却被晏楚撵道,“快回到自己房中去,好好静思己过,否则这个样子,还怎么去参加玉津园宫宴?”   语声严厉,不容置疑。   晏明云再也忍不住,眼泪登时就滚了下来,哭着夺门而出,回到了自己房中。   而身后,晏相爷却满脸失望的重叹一声,想了想,索性亲自出门,去了望月居。   ~~   小翠胆子不大,拂清可以自顾自的悠闲自在,她却不行,自打晏明云离开,便一直提心吊胆的等着,生怕她告状成功,会对拂清不利。   所以当晏相爷踏进院门的时候,小丫头吓得顷刻间就面色惨白起来,还是拂清扶了她一把,才没叫她摔到地上去。   小丫头惊恐的来看拂清,满眼写着“相爷一定是来算账的,这下该怎么办?”   拂清却很是淡定,悄悄拍了拍她肩膀,整理了下神色,便迎了上去。   “义父来了?”   她轻轻唤了一声,面上满是惶恐。   晏楚见状一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只听她道,“方才大姑娘来过,她,她……”话未说完,先看了看小翠,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翠一愣,只听晏楚便发话道,“先下去吧。”   小丫头只好应了声是,从房中避出去了,心间忍不住暗叹,论演技还是姑娘厉害,前一刻还云淡风轻的在房里打坐呢,一转眼就一副受害者的样子,直叫我见犹怜。   得了,一看这情景,小丫头也不担忧了,乖乖在门外等着,由着拂清发挥了。   房中清静了,拂清遂续道,“义父,方才大姑娘忽然跑来问我,是不是我将唐嬷嬷害成那样的。您也晓得的,唐嬷嬷一共来了望月居也没几天,后来就原回了夫人那里,此后我也再没见过她,我整天待在房中,又怎么会去害她?”   晏楚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料想她也不过随口问问罢了,你不必在意。”   却见她急道,“不是的,她除此之外,还逼问了我的身世,问我是不是以前住在杂院里过……我,我什么都不敢说,结果她就生气了,说要亲自去问问您……”   不容晏楚说什么,她的目中已经蓄起泪水,微微颤着声儿道,“义父,我好害怕,夫人她,她是不是又要把我赶走了……”   明明在哭,却强压着不敢放声,生怕别人听见似的,这副模样,直叫晏相爷心间发紧,再也顾不得什么,忙安抚道,“别怕,如今有我在,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放心。明云只是听了不知何处的闲话,一时想歪了,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拂清却摇了摇头,泪珠儿跌落成串,道,“可是,她一定会去告诉夫人的,夫人说不定早就怀疑我了,我怕她还是容不下我啊……我不该跟您回来的,还不如就在江南待着好了……”   这可把晏相爷给心疼坏了,忙又道,“你一个人怎么能待在江南?为父既然带你回来,你便无须担心,总之今时不同往日,我一定会护好你的。”   说着赶忙转移话题,“对了,我此来还有重要的事情,过几天中秋,陛下会在玉津园设宫宴,因听闻江南的事情,对你很是赞赏,还特地叫我带上你,一同去赴宴,到时园中有数不清的皇亲国戚,贵人云集,这可是难得的荣耀啊,你莫再伤心,趁这几日,好好准备才是!”   世间人难免虚荣,有此好机会,无论是谁,定然都会振奋,果然,此话一出,拂清终于止住了泪水,红着眼眶,一脸惊讶的问道,“义父说,皇上准许我去参加宫宴?我,我可以去吗?”   晏楚笑的慈祥,“傻孩子,你自己都说是陛下准许,又岂会有不可以?你现如今是我的义女,晏家一员,有堂堂正正的身份,放心去便是。”   拂清心间一定,应了声是。   ~~   不过半日,晏府众人便都知道了三位姑娘即将参加玉津园宫宴的事。   如同晏明云一样,初闻之下,众人都十分惊诧。   大姑娘二姑娘也就罢了,望月居里的那位才入府不过一个多月,居然也能得到如此殊荣,这叫众人不由得纷纷感叹起她命好来。   然而就在外头都投来艳羡之时,小翠却忽然带给拂清一个消息。   ——那日在花园中拦她的人,找到了。   她一听,顿时眼睛一亮,问道,“确定吗?”   小翠点了点头,道,“确定,我都打听清楚了,那日赴宴的统共三位周姓男宾,其中两位都是老爷子,自然不可能,唯有宁远候府的二公子周程龙年纪合适,而且此人素来喜欢拈花惹草,行为放浪,听说那日也喝了不少酒,应该是他了。”   那就差不多了,拂清点了点头,问道,“可知他现在是不是当了什么差事?那日我听见他向宁王行礼时,自称臣来着。”   小翠嗯了一声道,“这人的确有几分本事,前几年中了武举人,谋了个金吾卫的差事,平时都在宫中当差呢,对了,他同陆家仿佛还沾了点儿亲……”   “陆家?”   拂清有点意外。   小翠点头,“据说咱们夫人的娘家嫂子,就是这位周公子的亲姨母。”   “哦。”拂清便明白了,“还有这层关系呢,怪不得他在晏家这么随便。”   小翠八卦之心一时泛滥,越说越来劲,又道,“说起这陆家,也挺有意思的,那两位表公子与咱们晏家两位姑娘可谓青梅竹马,尤其那位陆二公子,最是爱护二姑娘了,二姑娘叫他往东,他都不敢往西的……”   “谁?”   拂清皱了皱眉,耳朵里一下窜进来这么多人名,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是咱们夫人的娘家侄子啊!”   小翠急忙提醒道,“那日您去给老太太贺寿,陆家两位公子不是就在颐安堂吗,小的那个,就是陆二公子,他也挺有本事的,与那个姓周的表哥一同中的武举,现如今也在宫里当差呢。”   “是吗?”   拂清顿了顿,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第二十二章   如果单是这个宁远候府,拂清倒还没想到什么,但此时与晏明璐联系在一起,她便明白了。   遂又问小翠道,“那么这个姓周的,可有婚配?”   小翠虽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却也根据自己所知老老实实回答,“有了,听说去年成的亲,如今那位周家二少夫人已经身怀六甲,快要生了。话说这姓周的也太过分了,都快当爹了,还出来欺负别的姑娘!”   拂清淡淡笑了一下,道,“但凡大户人家,总有这样几个纨绔子弟,没什么。”   叫她有些意外的,乃是晏明璐。   原以为她会吃一堑长一智,没料到她反而更加过分了。   把姓周的引来轻薄自己,一旦事成,当日赴宴的宾客们便都会知道,想掩盖都掩盖不住,那么为了脸面,晏楚便极有可能把自己嫁给那姓周的,既然对方已经有了正妻,便只能做妾了……   这丫头小小的年纪,心思恶毒的真不是一般啊!   她暗暗砸了咂嘴,却听小翠在旁道,“姑娘,既然现在已经知道是谁了,那您就赶快去告诉相爷吧,这种登徒子,可绝对不能轻饶!”   熟料她却摇了摇头,道,“当时又没旁人在场,我无凭无据的,只凭一张嘴去说,他会相信吗?”   纵使相信了,晏楚也一定会好好权衡一番利弊,左右她又没真的被占成便宜,所以晏楚管不管,都还是另说呢。   小翠一愣,忙道,“哪里没有旁人,宁王殿下不是在场吗?那姓周的看见他才走的啊!”   这可把拂清给逗笑了,道,“他是在场,可你觉得,他会为了这点儿小事跑来给我作证吗?”   “这……”   小翠一噎。   确实,人家可是亲王,哪儿有这么多闲工夫……   “可那该怎么办?总不能叫他白白欺负了吧!”小丫头很不甘心。   拂清却淡淡笑了笑,“当然不会,这世上哪有人能白白作恶?你得相信天道轮回。”   ~~   眼看玉津园夜宴在即,晏府上下为三位姑娘又是裁新衣又是买首饰,忙的不亦乐乎,可奇怪的是,大姑娘晏明云这几日却明显有些神色恹恹。   前几日在荣宝斋订好的鞋做好了,店家亲自派人送了来,云绢的面料,鞋头簪着上好的东珠,做工十分精美。   晏明璐心情不错,亲自将鞋送到晏明云的跟前,却见她只抬眼瞧了瞧,便道,“放那儿吧。”丝毫没有打算试一试的样子。   晏明璐猜出原委,不由得冷笑一声,道,“我早跟你说过她不简单,你们还不信,瞧瞧,现在爹为了维护她,连你这个掌上明珠都给骂了,怎么样?滋味如何?”   这话一出,只见晏明云登时就瞪起了眼来,怒道,“现在还轮不到你来说风凉话。”   晏明璐哼了一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来骂我,好坏不分,恐怕要等男人也被抢了你才会醒悟!”   晏明云一愣,皱眉道,“什么?”   晏明璐便在她跟前坐了下来,道,“祖母寿宴那日,我托了二表哥将宁远候府的周二郎引到后花园,原打算教训教训那女子,哪知周二郎还未得手,宁王却忽然出现了,还将周二郎给喝走,对她极是维护,事后,又与她在园子里说了好一阵子话,后来直到安王过去,两人才不说了……”   话听到此,晏明云大感惊讶,“你居然叫子孝去做那种事?那周二郎一旦得了手,毁得可不只是她,还有我们晏家的名声,你是不是傻!”   晏明璐却丝毫不以为然,“什么名声不名声,她又不是我们亲姐妹,传出去外人也只能说是爹被她蒙蔽,关我们什么事!而且这根本就不是重点,我派了人在旁边盯着的,那时宁王与那女的不止说话,还有肢体接触,绝对关系不一般,恐怕那夜来咱们府里搜查的时候她就已经勾搭上了!”   眼看晏明云震惊,晏明璐又哼道,“枉费你辛辛苦苦准备,还不若人家另辟蹊径!我告诉你,若再不打起精神,就等着哭吧!”   话音落下,只见晏明云眉间紧凝,再也说不出话来……   ~~   转眼便到了中秋。   不过下午时分,京城西郊的玉津园便陆续迎来了宾客。   此乃皇家专属园林,平日只为皇家宴饮而用,难得有今日这般叫大臣及家眷可以游览的机会,因此众人无不峨冠博带,穿戴极为隆重。   尤其其中的年轻女子们,绮罗珠履,鬓影衣香,令原就花草繁盛的玉津园更加生动起来。   其实今日受邀的并不只有晏家姑娘们,但凡京城高门,都有女子接到请帖,此时众人一碰面,心间便都有了数——原来今夜名为赏月,实则极有可能是帝后在为二位殿下把关,为挑选王妃做准备。   一时间,众人更加严阵以待起来。   申时过半,夕阳西下,宾客们皆已来齐,随着礼官一声响亮通传,园中銮铃响起,御驾终于到达。   众人遂齐齐跪拜,高呼万岁。   宣和帝今日特意着了便装,看来心情不错,和声叫众人免礼,与皇后来到主殿中坐下。   抬眼望见不远处一片莺莺燕燕,更是一时兴起,对身边儿子们道,“今日到来的这些女子,出身都不错,朕看着品貌也都可以,你们若有中意者,朕可当场赐婚。”   这听来半含玩笑,其实大有试探之意,却见二子萧瑀率先笑道,“谢父皇美意,长幼有序,还是先请长兄先挑吧。”   宣和帝嗯了一声,众人的目光便都投到了萧钧的脸上。   却见萧钧看了萧瑀一眼,同样向宣和帝道了谢,“谢父皇,儿臣尚无动心之人。”   相较于萧瑀,他的笑意明显清淡。   不过他性子一向如此,众人也都未在意。   倒是萧瑀往外看去,做出眼前一亮的样子来,又对他道,“长兄,我瞧见那位明珠姑娘也来了。”   萧昀一听,眉间微微一动,一旁的宣和帝却来了兴趣,立刻问道,“什么明珠?”   萧瑀遂顺势介绍道,“父皇,就是晏相那位义女啊,那日我与长兄一同去晏府赴宴,见到了真人,对了,长兄还曾与那位姑娘在晏府花园中交谈过,相处甚欢的样子……”   简单的几句话,信息量却实在太多,宣和帝哦了一声,颌首道,“就是曾在江南救过晏楚的那名孤女?胆识倒还可以,就是不知,模样如何?”   语罢特意看向萧钧,目光饱含深意。   说来也是不容易,眼看长子都二十二了,今日终于听到他与女子有关的八卦了。   萧钧不是看不穿萧瑀的用意,只不过此次关乎拂清,更深层次的,还可能会关乎卫离,他心间微微有些隐怒,因父皇在场,并不能露出异样,便看向萧瑀,似笑非笑的道,“我那日不是同你说过,是在晏府花园里迷了路,正好遇见她,便问了问,哪儿有什么相谈甚欢?”   萧瑀却假装惊讶,“如此说来,是我看错了?大约少见长兄与女子说话,有些太过于惊讶了。”   萧钧没再接话。   宣和帝嗯了一声,转而谈起其他的话题,两个儿子陪着交谈,态度恭敬。   倒是一旁的皇后,瞧了瞧父子几人,若有所思的样子。   ~~   相较于皇宫,玉津园中奇花异木更加数不胜数,随着夜幕降下,华灯初上,景色更是怡人。   今夜宴饮为次,赏景为主,在殿中休息过一会儿后,御驾又移至园中,赏起景来。   有大臣宗亲在皇帝身边相陪,皇后便寻了空当去到一旁稍歇,又将萧瑀叫到身边,叹道,“方才你实在有些欠妥。”   萧瑀一愣,忙问,“母后何出此言?”   皇后道,“你父皇一直为你长兄的婚事操心,你又不是不知,方才还特意提到,就不怕你父皇一开口成全了他?晏相如今颇得器重,家底又厚,若真的归顺了他,岂不是你的损失?”   却见萧瑀一笑,道,“母后多虑了,那不过是个乡间女子,晏相接她入府,无非沽名钓誉之用,你以为他会当真为了此女赔上全副身家?儿臣不过是想提醒父皇,别以为萧钧当真不在乎权势,否则,他特意跑到晏府,是为了做什么?”   皇后点了点头,又道,“说的也是,看来是母后误会你了,不过晏楚此人,能拉拢还是要尽量拉拢,本宫方才瞧见,他的长女姿色尚可,行止也稳妥,你觉得如何?那毕竟是长女,可比那义女强多了吧。”   萧瑀笑了笑,道,“母后眼光自然好,只是现如今急不得,儿臣才刚提了长兄与那义女的事,若此事再流露出别的想法,只会叫父皇起疑。”   皇后颌首,“还是考虑的周到,罢了,那就过几天再说吧。”   话音落下,又见宫人来报,说晚宴已经妥当,请他们移驾,母子俩便停止谈话,一同往设宴的蓬莱仙馆去了。   ~~   这蓬莱仙馆非一般的宴厅,其间亭台楼榭,流水环绕,宾客们依溪水而坐,效仿文人们春日里的曲水流觞,取的就是一个别致的心意。   今日天子与众臣同乐,规矩不似寻常严苛,男女宾客场地以假山隔开,各自娱乐,但闻其声,不见其影,更是别有一番乐趣。   少女们心知二位皇子就在隔壁,倘若仔细聆听的话,还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一时间纷纷心怦怦乱跳,面染桃花。   更有大胆的,主动在宴间献艺,抚琴唱曲,妄图能引起隔壁皇子们的注意,留下些印象,不想却遭到皇后轻视,适得其反。   晏明云看在眼中,心间冷笑,堂堂皇室,自然是端庄大方者方能胜任正妻,那些能歌善舞的,都是供人玩乐的妾室罢了,这种场合来出这种风头,真是傻的可以。   所以她使出十二分的定力,令自己整衣危坐,姿态娴雅,十足贵女风范。   只是尽管如此,她心间仍有些放心不下。   拂清就在她身旁,今日穿戴与自己没差多少,乍一看去,竟还要比自己明艳几分……   又思及她的身份,晏明云心间忍不住一阵寒意起,不由得去瞧晏明璐。   眼神相触,晏明璐对她微微颌首。   晏明云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收回。   而就在她们近前,拂清似乎并未察觉,兀自饮下了面前的果酒。   没过多久,却直呼头晕,遂起身暂离宴间,去到一旁醒酒。   皓月当空,夜凉如水。   园中楼台皆被灯火照亮,一眼望去,灿若星河,歌舞宴乐,不绝于耳。   拂清走了一阵,方寻到一处稍显安静的地方。   正吹着凉风,身后却忽然有声音响起,问她,“怎么出来了?”   她顿了顿,回身望去,只见面前出现一青年,华裾鹤氅,恍若谪仙,正是宁王萧钧。   说来也算位熟人了,她扯了扯嘴角,打了声招呼,“见过殿下。”   萧钧嗯了一声,往近前走了两步,又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她道,“不胜酒力,出来透透气罢了,殿下怎么也出来了?”   说着环顾四周,似笑非笑的道,“今日园中那么热闹,殿下偏出来与我说话,就不怕惹人眼?”   这话显然是在调侃,萧钧方才也不是没有听到方才假山之后那些献艺的歌曲,微微吸了口气,道,“我有事要跟你说。”   拂清仿佛饶有兴致,点了点头,望着他道,“你说。”   萧钧也看着她,道,“当年的事,你同卫将军之间有些误会,那日你走的太急,没有听见其实那一切的始作俑者,并非将军……”   她今次仿佛没有那么戒备,听见卫离之名,也没有过分激动,只是哦了一声,问道,“那是谁?”   语气很是平静,话末尾音微微挑起,仿佛带着一丝……醉意。   醉意?   萧钧微微皱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正想问一问,然还未开口,却直觉一阵香风扑面,眼前的姑娘身子一歪,直直倒进了他的怀中…… 第二十三章   对于宁王殿下来说, 迄今为止二十二年的生命里, 这还是他头一次抱姑娘, 是以这个瞬间,他是真真实实的愣住了。   怀中的姑娘虽然单薄, 却比想象之中柔软, 还散发着清淡的香气,萧钧抱她在怀,一时不知道怎么好。   好在须臾之后, 终于反应了过来, 忙问道,“你怎么了?”   语声很是关切, 只可惜怀中人没有反应。   他轻轻闻了闻, 能嗅到她身上有淡淡酒香,遂暗自猜想, 这莫不是喝醉了?   照理来说,他该去唤个侍女过来, 扶她去醒醒酒,只是无奈, 这周边清净, 一时竟没有什么人,等了片刻,眼见夜风渐凉, 只好将她抱起, 往外走去。   然而不过几步之后, 他却又将脚步顿下,怀中人衣袖之间隐隐散出的香味,似乎不太寻常……   ~~   明月渐渐高升,蓬莱仙馆内,热闹的宴饮依旧未停。   眼看拂清离开已有一阵,望了望身边空置的座位,晏明云朝晏明璐使了个眼色,晏明璐心领神会,起身与她一同去到了无人处。   晏明云又仔细瞅了瞅周围,才悄声问道,“她怎么还没回来?莫不是已经……”   剩余的话太羞耻,身为大家闺秀的晏明云实在说不出口。   晏明璐却并不在意,也悄声与她回道,“放心吧,算算时辰,这会儿药性早已经发了,周二郎那边早已经知会过,不会有错的,咱们只需等消息,今夜二表哥当值,他会派人来的,到时候我们只要记得通知父亲便好。”   晏明璐成竹在胸,仿佛已经看到了事情的结果,一边说着,兴奋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晏明云却还有些担忧,赶紧叮嘱道,“你不要太过喜形于色,等会儿回去,面上上还是要绷住,否则容易叫人看出端倪。”   晏明璐道,“放心吧,我自然晓得。”   又听晏明云继续嘱咐道,“还有,到时一定不能声张,只叫父亲知道就好了,她毕竟是咱们府里出来的,一旦叫众人知道,势必会影响到你我……”   “晓得晓得!”   未等她说完,晏明璐就赶紧道,“解决了她这个麻烦,你也好顺顺利利的嫁皇家啊,行了,赶紧回去吧,省得别人怀疑!”   晏明云嗯了一声,终于放下心来,又与她回了宴间。   接下来,姐妹俩一边佯装与别人饮酒,一边等待着消息,然而奇怪的是,眼看时间渐渐过去,竟丝毫没有动静。   又过了一阵,已是酒过三巡,忽从假山后头走来几名宦官,道是皇帝提议,众人移步倚明台赏月。   此乃今日之高.潮,更是可以叫这些少女们能近距离接触皇子们的机会,皇后自然应下,而众人也都一脸兴奋。   眼看着,一大家之人便要离开蓬莱仙馆,然而陆子孝的消息却依然没有传来,此时,晏家姐妹终于着急起来。   谁都明白,待赏月之后,今晚的宴会便正式结束了,如若此时周二郎还没有得手,岂不是要错过今次的绝佳机会?   祖母大寿已过,直到年前家中都不会办什么宴会了,而那女子也没了能与外男接触的机会了啊!   因先前被禁足而结下的仇,也因着接连几次的算计都不得成功,晏明璐十分不甘,有心去查探,却无奈没人使唤——玉津园中自有宫中安排的侍女,这样重要的场所,她们的丫鬟根本进不来。   此乃机密要事,信不过的人当然不能使唤,所以晏明璐想了想,决定自己去看,却被晏明云拦住,悄声道,“你不要乱跑,这玉津园可不比家里。今夜错过便错过吧,你若迷了路可怎么好?”   晏明璐早已无法按捺,将心一横,只对她道,“我去找二表哥问问,今夜他当值,应该就在不远处,就算见不着他,拖个侍卫问问也是一样的,未准周二郎已经成事了,只是不知我们在哪儿,递不进来信儿罢了。”   说着竟找了个借口,果真溜了出去。   晏明云留在原地,心间焦急,却没敢表露,无意间瞧见皇后将视线转过来,立时挺直腰杆,面上淡笑尽力做出娴静姿态,不敢有丝毫懈怠。   ~~   倚明台就在蓬莱仙馆旁,地势高,视野开阔,既能观月,又可望见城中灯火,可谓风景绝佳。   久困于宫闱政事,难得出来一趟,宣和帝今夜也是心情大好,亲自率众步行至倚明台上,连御辇都没用。   一班头脑灵活的群臣宗亲们见状,赶紧借机恭维,大赞龙体康健,宣和帝哈哈一笑,令周遭气氛颇为融洽。   然正在此时,却听人群中有人问道,“似乎有一阵未见宁王了,殿下去了哪儿?”   众人一听,这才发现,宁王确实没在此处。   宣和帝也有些诧异,问萧瑀道,“可知你长兄去了何处?”   萧瑀摇头说没有,“儿臣方才一直在听父皇说话,竟没留意……”   想了想,又笑道,“今夜月色这样好,长兄该不会私会佳人去了吧?”   宣和帝挑了挑眉,那倒是敢情好了!   正欲说话间,耳边却隐隐传来了嘈杂之声。   此时不止宣和帝听见,其他人也都听见了,众人一愣,齐齐循声望去,借着倚明台的地势,很快便发觉,声响似乎从金桂园中传来。   再放眼望去,可见那里隐约还有灯火晃动,拳脚之声……   似乎有人在打架?   御驾在前,居然还有人生事,这还得了!   不容他人张嘴,萧瑀立时同侍卫发话道,“去看一下,是何人在闹事。”   侍卫应声前去,此时倚明台上的男女宾客们也都是一脸的好奇。   而与众人的好奇之心不同,此时的晏明云,心间却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来。   那个丫头出去这么久未归,现在连明璐也没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她正揪心,却见那派出去的侍卫已经返了回来,单膝跪地,向天子禀报,“启禀陛下,是金吾卫郞将周程龙与陆子孝二人在斗殴。”   “什么?”   人群中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   实在没料到竟会是御前侍卫在打架,且这二人也都算在京城有名的公子哥儿,听说交情还不错,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在今夜打起来?   这也太诡异了!   萧瑀也是一脸惊讶,忙又问道,“可知这二人为何斗殴?身为御前护卫,竟在今夜御驾跟前生事,体统何在?”   那侍卫只是匆忙看了一眼,着急回来奏禀,也没能问得有多清楚,闻言只好道,“请陛下稍候,已有中郎将赶到,正在调查,很快便会来奏禀。”   语罢又瞥了一眼晏楚的方向,犹犹豫豫的道,“一旁还有一位姑娘……听说,是晏大人府上的……”   姑娘?还是晏相爷府上的?   众人一顿,齐齐向晏楚投来目光。   两个侍卫打架,原本就很诡异了,冷不防的又掺上一位姑娘,啧啧,更是令人玩味……   而此时,冷不丁被点到名的晏相爷也是愣住了。   一瞬过后,他反应了过来,登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眼见连宣和帝也在看着自己,忙跪道,“臣汗颜,请陛下恕臣并不知发生了何事,能否容臣亲自过去看看。”   宣和帝扬了扬手,“去吧。”   晏楚赶紧谢恩,便匆匆忙忙跟着那侍卫去了。   而此时的晏明云也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清楚的听见那侍卫说,周二郎与陆子孝打了起来,这原本就已经很是诡异,更何况,旁边居然还有晏家的姑娘。   所以这晏家的姑娘会是谁?如若是那个明珠,陆子孝犯不着与周二郎打架,所以如此看来,侍卫说的,极有可能是晏明璐了!   晏明云脑间轰然一声,再顾不得其他,也匆忙追上父亲的脚步,也往那金桂园去了。   ~~   父女二人一路小跑,终于赶到了出事的金桂园,才刚停下脚步,便果然发现,那周二郎与陆子孝各自被人制住,形容狼藉,兵器丢在一边,明显才打过架的样子。   而一旁有一衣衫凌乱的女子在嘤嘤哭泣,仔细看去,竟是晏明璐!   这副样子,不用问也知发生了什么,晏相爷脑间轰然一声,立时怒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明璐,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他身旁,晏明云也是吓得脸色惨白,怔愣一下,赶紧跑过去抱住晏明璐。   晏明璐倒在姐姐怀中,哇的一声,哭的更加惨烈了。   晏二姑娘这个样子,要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恐怕有些困难,好在一旁的中郎将先他们一步赶到,方才斗殴的那二人,便是其下令制住的。   他见状赶紧跑上前来,对晏楚说,“丞相先请冷静,卑职方才闻声赶到时,正发现周二郎与陆二郎在斗殴,遂赶紧将人拉住,陆二郎口口声声说,周二郎欺负了她表妹,呃,也就是令爱,陆二郎十分愤怒,甚至拔剑指向周二郎,卑职若再晚来一步,恐怕是要出人命的……”   再度回忆起方才情景,晏明璐哭的愈发伤心起来,而晏相爷早已是怒发冲冠,脸色铁青,恨不得登时就拾了地上的剑,将这个可恨的周二郎给砍死,只可惜此是在玉津园中,那倚明台上还有一大群人在等,他万不可冲动。   而此时的周二郎却是有苦说不出。   这陆子孝明明告诉他,在此等他的是那日晏府中遇见的小美人儿,他这才冒险前来,哪知黑灯瞎火的,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了才发现不对劲儿,怀中哪里是那个小美人儿,分明是晏家那个还没长开的二姑娘!   他周程龙再色,也不会对这种小丫头感兴趣,正大呼吃亏,那陆二郎却匆忙赶到,见此情景,二话不说就直接拔剑要砍了他,而他也正一肚子火,便如此打了起来,等到中郎将带人赶到时才惊觉不好,这事儿居然叫皇上给知道了。   现在可怎么好?   ~~   现在该怎么办?   这也是晏相爷在想的问题。   如若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不会这样为难,可如今受害的是自己的女儿,尽管一直不怎么懂事,可好歹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一瞧晏明璐那副凄惨模样,晏相爷就忍不住怒火中烧,一向精明的脑子根本没办法镇定下来。   恰在此时,忽见宣和帝跟前的宦官福海过来了,发话道,“陛下有令,把肇事者带去御前审问。”   又对晏楚说,“也请晏大人移步吧,此事发生在玉津园中,难免陛下要亲自过问。”   晏楚一怔,只得应了声是,与此同时,更加头疼起来。   俗话说家丑不外扬,此事毕竟是晏明璐吃了亏,他面上无光,实在不愿去到人前,但奈何圣命已下,他只得带着两个女儿往御前去了。   没过多久,一行人便跪在了宣和帝面前。   好在宣和帝还算体谅,摒退了许多闲杂人等,也移驾到了殿宇之中,身边只有几位皇后嫔妃皇子,以及侍驾的宫人们。   宣和帝扫过一眼众人的模样,沉声问那中郎将,“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人斗殴?”   兹事体大,中郎将可不敢隐瞒,便将方才的话又禀报了一遍。   这毕竟荒唐,宣和帝一听,也立刻皱起了眉,却没有亲自发话,而是吩咐一旁的萧钧,道,“你来审问吧。”   有意要考验萧钧的办事能力。   萧钧便立刻应是,沉声先去问那惹事的周二郎,“周程龙,你今夜如此行为,要作何解释?”   周程龙实在没有料到事情会到这种地步,面对上座的贵人们,一时间抖若筛糠,却还试图狡辩道,“微臣今夜不小心饮酒过量,致使行为失控,犯下如此荒唐之事,还请陛下饶命。”   或许临时冲动犯错,会比图谋不轨罪过轻些,总之周二郎在快速权衡过后,并未选择交代实话。   然却见萧钧又问道,“本王问你,今夜可是当值?”   这可是有记录的,编不得谎,所以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说,“回殿下,卑职并不当值。”   萧钧便又看向中郎将,沉声道,“他既不当值,还又喝了酒,是如何混进玉津园中的?”   这话一出,身为二人上司的中郎将登时一愣,赶紧请罪道,“臣也不知他是何时入园的,此事是臣失职,请殿下恕罪。”   萧钧却道,“陛下将自身安稳交与你们手上,你们便是如此当差,今夜如此重要场合,也能发生这样的事,可见素日的管理就有很大纰漏!”   这话一针见血,中郎将便是连狡辩也不敢了,只得伏在地上,乖乖道,“请陛下降罪!”   宣和帝没有吭声,萧钧便又看向陆子孝,道,“周程龙醉酒欺辱晏家姑娘,此事与你无关,你为何会突然出现,还要拔剑杀人?”   陆子孝剑眉倒竖,余怒未平,答说,“殿下,明璐是我表妹,眼见亲人受辱,卑职实在无法按捺,此也是人之常情。”   萧钧却冷笑了一下,道,“但你乃御前侍卫,食朝廷俸禄,自当明白,当差之时最忌讳的就是个人恩怨,公报私仇。譬如今晚,你既已发现不对,首要该保护受害者,将犯事者交由中郎将处理,倘若因一时意气血溅金桂园,扰了陛下及众位宾客的兴致,又该如何恕罪?”   “公报私仇”二字听来格外刺耳,终于叫陆子孝大感心虚,犹豫了一下,只得垂首道,“卑职知罪。”   萧钧没有理会,又将目光投向中郎将,道,“姑且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立即着手去查,周程龙到底是如何混进来的,他到底有无醉酒,还有,此事背后到底有无牵扯其他……一定要查明真相,不得有误。”   中郎将赶紧应是,“卑职遵命。”   他嗯了一声,看了看父皇,见并没有特别的交代,便扬了扬手,令侍卫将人带走了。   接下来,便只剩下晏家人了,晏楚此时脑间终于缓过一些,明白再待下去只有丢脸而已,忙主动道,“今夜小女出事,扰了各位贵人的兴致,臣不敢再打扰,跪求陛下准许,允臣先带女儿告退。”   同为人父,宣和帝倒也能体谅他的心情,便颌了颌首,道,“时候不早,你们早些回去歇着吧。”   晏楚便谢了恩,要带着两女儿退出去,然而未走几步,却又听萧钧道,“晏相还请冷静,此事还存着诸多疑点,待中郎将查明,本王会命其向你通报,只是还需叫姑娘们谨记,在不熟悉的地方,莫要乱跑才是。”   此话乍听之下,像是安抚,却又隐约透着提醒的意味,然而那最后一句,实在叫人有些不太舒服。   然而对方是皇子,晏楚又能如何,只得强压下心间滋味,打算向他道谢,哪知还未张口,却听一旁的长女答说,“请殿下明鉴,今夜小妹并非乱跑,她是见我们义姐离席后久未回归,心间担忧,才出去看看,哪知竟会遇见这种事。”   义姐?   只见众人一愣,晏楚也终于发现,从刚才到现在,居然一直没看见拂清。   他正诧异,却听宣和帝开口问道,“那这位姑娘在何处啊?”   话音落下,忽听殿外有人答道,“民女在此。”   众人不约而同的抬眼望去,眼见殿外果真立着一位少女。   宣和帝对外发话,“叫她进来。”   侍卫们应是,将刀戟分开,殿中众人便眼见着一位清丽女子走了进来。   拂清来到殿中,行了个大礼,道,“民女参见陛下。”   宣和帝不动声色,将人打量一遍,而后问道,“方才你去了何处,为何你的姐妹们没有找到你?”   拂清面不改色,缓缓答说,“民女酒量浅显,方才不过在宴间饮了几杯果酒,便觉有些不胜,只好起身到外面透气,哪知没走几步竟迷了路,所幸遇见了宁王殿下,殿下见民女不适,便唤来侍女,引民女去稍歇了一下。”   一听这话,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全去了萧钧身上,却见他面不改色的向宣和帝道,“父皇,她说的的确是事实。”   宣和帝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再度看了看拂清,道,“既如此,你也该给你的姐妹们传个话,免得她们担心。”   拂清还未张口,却见萧钧先一步道,“父皇,是儿臣的错,她托儿臣向晏相传话来着,只是儿臣一忙起来忘了。”   既如此,皇帝便不好再追究了,嗯了一声,道,“也罢,既如此,误会便都澄清了,时候不早,也都散了吧。”   晏楚赶紧应是,在离开之前,不忘向萧钧道了声谢,“臣代小女谢过宁王殿下。”   拂清也跟上谢恩,“谢殿下大恩。”   明尽管知她是装的,萧钧还是很配合的点了点头,“不必客气。”   而后,便见她随着晏家人退出了殿中。   不知为何,眼见此情景,萧钧忽然产生一丝疑惑。   照目前来看,晏楚对她表现的很是关怀,甚至刚才,眼见她来迟,面上却未有丝毫苛责之意,这并不像是装的。   那么究竟是为何,他对这女子的态度会如此之好呢?   他望着那几人的背影,不由得开始沉思,直到察觉父皇看了过来,才移开目光。   ~~   皇帝政务繁忙,并不在玉津园过夜,于是当夜便又返回了宫中。   一路上,想起今夜的事,宣和帝对皇后道,“晏楚的那个义女倒是比想象中生的好些。”   皇后心间暗暗一顿。   自然,帝王倘若忽然谈起哪位女子,总是会叫人浮想联翩,但皇后心里却清楚,宣和帝这话是因何而出。   还不是因为方才萧瑀提到的,萧钧似乎对这女子有些兴趣。   说来说去,这当爹的还在操心长子的事。   既然已经察觉到某种危险的信号,皇后立时道,“陛下所言不错,想她一个乡野出身的女子,能有此姿色,确实难得。”   有意提及出身,相信宣和帝再心急,也会三思的。   果然,便见皇帝没再继续了。   皇后却依然有些不太放心,想了想后,又道,“今晚的事,依臣妾只见,虽说罪在周二郎,但晏家那位二姑娘也不是没有责任,宴会上这么多姑娘都好好的,为什么偏偏她出了事儿?大约晏家的家教,还是有些问题吧。”   晏家出了这样的丑事,晏明云已然不在皇后选择的范围之内了,不过思及晏楚的权势,也不能便宜了萧钧,遂干脆一棍子打死,彻底叫宣和帝也对晏家死了心才好。   谁料却听宣和帝道,“旁人家事,休得随意置喙,你身为皇后,更该懂这个道理。”   脸色也比刚才冷了些。   皇后一愣,只好收敛了些面色,乖乖应道,“是。”   ~~   夜色已深,窗外月明星稀。   而房中的拔步床上,已经就寝的萧钧却无半点睡意。   一闭上眼,眼前便会浮现今夜她倒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幕,那一瞬间的感受,甚至她身上的香味,都齐齐朝他扑了过来。   如此这般,他还怎么睡?   又自我折磨了一会儿,宁王殿下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   而后更衣出门,悄无声息的出了王府。   心里疑惑太多,憋的难受,干脆去找她把话说清楚!   ~~   夜深清冷,不管府中其他人如何嘈杂,拂清卷着被子,兀自睡得香。   正在美梦之时,耳边却隐约传来轻微响动,她顷刻睁眼,顿了顿,起身撩开了床帐。   果然不出所料,那帐外如银的月光中立着一位青年。   卸去了白日里唯一的蟒袍金冠,他周身被月光倾洒,看起来柔和了许多,见她发现了自己,遂开口道,“你醒了?”   拂清颇为无奈的道,“王爷翻墙入室倒很是娴熟,该不会老干这样的事儿吧?”   萧钧却并不理会这句调笑,直直瞧着她道,“今夜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倒是睡得舒服。”   拂清面不改色的嗯了一声,“夜深人静,不睡觉要做什么?”   语罢见他面色不是很好,思及今夜之事,不由得有些心虚,只好咳了咳,换了种语气,道,“王爷这会儿过来,可是有要紧事?晚上总不好好睡觉的话,身体会不好的。”   萧钧幽幽望了她一阵,叹道,“今夜本王生平头一次被利用,心绪难平。”   利用……   得了,果然是为了这个来的。   拂清吸了口气,面上终于现出些许惭愧之色,咳了一下,同他道,“不好意思啊,我并非有意利用殿下,只是谁叫你那时刚好出现呢?殿下大人有大量,就不要纠结于此种小事了吧,再说,你我也算熟人了,这点忙总是可以帮的吧。”   语罢还弯起唇角,对他笑了一下,以缓和此时两人之间些许的尴尬。   却不知这个突如其来的笑容落入对方眼中,竟令萧钧的心微微滞了一下。   这仿佛是相识以来,头一次见她笑吧……   今夜月色极好,此时房中虽未点灯,但皎洁月光依然将她的轮廓柔和的勾勒了出来。   她乌发如缎,如瀑布般披下,竟显得人如此柔和,娇俏。   原来卸下武器与伪装的她,竟是这样的一个姑娘。   漂亮,亦或是美?   萧钧觉得都不太合适。   此时他心间只有一个感想——倘若她没有幼年那些凄惨经历,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吧……   眼见他立着不动,又像是在出神,拂清不由得有些奇怪,试着问道,“王爷怎么了?”   他回神,看了着她,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今晚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拂清眉间一凝,砸了咂嘴道,“不好意思,今夜设局的不是我,殿下该去问那个始作俑者才是!”   萧钧目光一凝,那始作俑者如今已经沦为了受害者,他又如何去问呢?   ——的确,今夜先起歹心的本是晏明璐,是她携带有迷情作用的欢宜散入园,趁机洒在拂清身上,又串通陆子孝周程龙,妄图迫害拂清。   只是须知此药遇酒才会起效,而晏明璐没想到的是,拂清会早有戒备,提前服下了解酒药,还更换了她的解酒药,所以中招的从拂清变成了晏明璐,令这个小丫头再一次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拂清叹道,“今夜如若不是我事先察觉,她在我衣袖上洒了欢宜散,那么受害的便会是我,我才有天大的冤屈,王爷现在不去抓肇事者,反而过来质问我这个苦主,到底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   耳听她如此伶牙俐齿,萧钧登时笑了一下,叹道,“我若是质问,早在御前就会质问,何需等到现在?”   仅凭他先前在御前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否则玉津园里,他为何会故意指出破绽,责令中郎将去查清真相,还间接着提醒了一下晏楚?   他今夜此来,只是还有些不解而已。   他试着问道,“你不会不知道,事情本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可你选了这一种,令你的义父及整个晏家目前很是尴尬,为什么?”   却见她笑了一下,道,“别的方法?王爷不会以为,晏楚会为我主持公道吧?如若真是如此,那您未免有些太天真了!这世间,公道向来需自己争取,哪有寄希望与别人的道理。”   她神色进一步冷了起来,又道,“还有,别看晏明璐年纪不大,但心思却异常恶毒,她害我之心,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今日的方法,也绝非小打小闹,王爷以为,我还会原谅她?”   她看过来,颇为阴狠的笑了一下,道,“抱歉,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人生中从来没有原谅二字。”   萧钧一怔,她如此话语,俨然又回到了那夜破庙中初见的狠辣模样,与方才月光中的那一笑,判若两人。   这女子,实在叫人有些看不清,他遂进一步问道,“你为什么要潜伏在晏家?你同晏楚是什么关系?”   他明白,以晏楚的行事,决不会轻易被人蒙蔽,所以她既入得晏府,一定是足够叫晏楚信任的。   但,恐怕也绝不会仅仅因为晏楚对外所说的“救命之恩”而已。   还有最要紧的,她这样一个女子,为什么要留在晏家?若说是为了掩盖身份,并不合适。   他一脸严肃,问的很是认真,哪知话音落下,却见她勾唇笑了一下,轻飘飘的道,“你猜?”   这冷不防的狡黠令萧钧一噎,什么,他猜?   咳了咳,方肃正神色,问道,“他也跟你有仇?”   她倒没有否认,嗯了一声,“算是吧。”   被抛弃之仇 ,自然也是仇。   不错的。   算是……   萧钧目露怀疑的瞧着她。   她却又笑道,“王爷既已在府中埋了眼线,那查一查也并非难事,没准儿费不了多少时日,就能发现端倪了。”   萧钧又是一顿,只好解释起自己的初衷,“寒雨堂在外地杀害多名朝廷命官,那夜你出现时,他们又刚好在你打掩护,本王很难不怀疑你们有关系,为了尽快找出寒雨堂的踪迹,也只能从你入手了。”   拂清其实早猜到了,此时听他这样说,便再度澄清道,“很抱歉要让王爷失望了,我真的不认识什么寒雨堂。”   萧钧嗯了一声,“我相信你。”   这叫拂清颇有些意外,立时抬眼望了过去。   只见他也淡笑了一下,解释道,“你如果真是杀手,就不会在明知自己已经暴露的情况下,依然嚣张行事。杀手的目的是杀人,而你不是。”   “哦?”   她挑了挑眉,颇感兴趣的问道,“那王爷以为,我的目的是什么?”   那一汪清泉一样的眼眸直望过来,叫人心间不由自主的一颤。   萧钧微微深吸一口气,又道,“本王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你真的想杀卫离。可你们之间存着很深的误会,本不该到如此地步的。卫将军当年乃是有苦衷,他被陛下所困,也曾奋力抗争,只不过误信了他人,才致使你们母女遭殃,罪魁祸首乃是昔日背叛他的副将常乾,而他也自缚了这么多年,扛了这么多年的枷锁。”   他语声中透着难见的恳切,道,“本王毕竟是外人,不好多说什么,但实在不愿一代名将因误会死于你手,他非大奸大恶之人,也很关心你,希望你能早日放下误解。”   拂清心间冷笑,卫离究竟是大奸大恶还是忠臣良将,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在她眼中,只有此人是否伤害过阿娘,该不该死!   但此话终究没有说出口,顿了顿,她只是转而问道,“我很好奇,殿下也说自己只是外人,那么外人的恩怨,与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几次三番插手?”   萧钧想也没想,便道,“方才本王说过的,卫将军是本朝功臣,本王身为皇子,不能容忍他遇害;二则,他于我有救命之恩,若非有他,本王同五千将士三年前便已战死沙场,他是本王的恩人,本王不可能不管他的生死。”   拂清此时才知,原来这二人竟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她点了点头,道,“王爷要救自己的恩人,无可厚非,不过这是你的事,而我要杀谁是我自己的事,我与王爷并没有关系,所以,王爷千万不要指望我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这叫萧钧一噎。   他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次遇到这么会歪理的女子,简直……   可再生气也没办法,他顿了顿,只好又道,“他对你母亲用情至深,对你也视如已出,他当年原是打算辞官带你们回乡的……本王知你愤恨,可再愤恨也不能是非不分。”   她哼笑一下,说,“就算真有误会,他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孩子,便是无能,王爷又何须硬要辩解?”   萧钧又是一噎。   其实严格说来,卫离的确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而这姑娘着实恨他至深了。   他原是打算替卫离解释清楚误会,熟料发现根本做不到,只好不再浪费唇舌,只简而言之道,“不管你原不原谅,本王既已知晓此事,便绝不会袖手旁观,不会叫你杀他的。”   拂清冷笑了一声,点头道,“好,那就各凭本事吧。”   萧钧一顿,睨眼看过来,生平头一次胆敢如此挑战他威严的女子,他该如何是好?   他正皱眉,却听外头忽然传来声音,似乎是有人在唤她的名字,语气不善,且越来越近,眼看着正冲房中而来。   这令他颇感意外,怔愣一下,立时再顾不得什么威仪,快速在房中环顾一圈,终于在来人闯进房门前,一下跃到了梁上,隐匿起了身形。   动作堪称利落。   拂清目中闪出一点笑意,而后又敛起神色,起身去了外间。   也正在此时,那房门忽的一下被推开,晏明云出现在了面前。 第二十四章   晏明云怒气冲冲, 明显来者不善。   而小霜小翠则立在两旁,想拦又没拦住,一脸着急的样子,面上俱都还残存着睡意, 一看便知是刚从梦中惊醒。   一见她, 小翠立即道, “姑娘,大姑娘非要闯进来, 奴婢们说您睡了也没用……”   小霜也在旁使劲点头,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拂清却对二人笑了一下, 道, “没关系, 夜深了, 你们回去睡吧,我来招呼她。”   语罢看向晏明云,问道, “你有事吗?”   晏明云冷眼打量她此时的形容, 见她身着寝衣, 发丝微乱, 明显是在睡觉,顿时愈加气愤起来,再也没了往日的端庄模样, 怒道, “你居然还有心思睡觉?”   拂清登时就皱起了眉——呵, 今晚跟约好了似的,一个两个都来问她这句话。   对着萧钧,拂清还能有些许好脾气,但对着晏明云,她可没有一点儿耐心,冷声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睡觉?”   晏明云也不甘示弱,冷声质问道,“你今晚到底去了哪儿?都干了些什么?”   拂清哼笑了一下,道,“先前我在御驾前说的清清楚楚,你不是也在吗?我喝酒喝得有些头晕,便找地方休息了一会儿,你连这个都没听见,怕不是耳朵聋吧?”   一听这话,晏明云却更加来气,抬手指着她怒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勾引宁王?连他都来偏帮你!”   这话一出,拂清还未有反应,正伏在梁上的某人却登时一顿。   勾引?   ——她勾引自己?   这自然是那蠢女子的妄自猜测,毫无根据的谣言,然后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瞬间,他除过觉得荒唐,脑间竟一下闪现出了今夜她倒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幕……   ……这算“勾引”吗?   梁上某人晃神之际,拂清却勾唇笑了起来,道,“你哪知眼睛看见我勾引他了?血口喷人可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晏明云已经气得咬牙切齿,哼道,“若非你勾引,人家堂堂皇子,会理你一个连名分也没有的贱种?我从前真是太小瞧你了!我再问你一遍,你今晚到底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小心我叫嬷嬷来给你验身,看你到底清不清白!”   验身?   一听这话,拂清顿时皱起了眉,看来晏明云这是认定自己中了合欢散,还蠢得怀疑自己已经同萧钧有了纠葛?   这可真是可笑,她一时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嗤道,“验身?你有什么理由来给我验身?该验的不是你妹妹吗?现在你们最该抓紧时间给她验个清楚,也好考虑下一步打算不是吗?”   话音落下,晏明云被彻底戳中了痛处,咬牙指着她道,“你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怕了!你既是父亲的骨血,那明璐怎么说也是你的妹妹,你如此害她,心间竟没有一丝愧疚,你是妖魔吗?”   拂清也觉得与她无法沟通,摇了摇头,叹道,“妖魔是我还是你们?你自己当真不知道?还跟我谈什么骨血,你们设局的时候有想过这个问题吗?现在跑来质问我,不觉得很可笑吗?”   原来内宅中的女人们,一个个的竟是如此愚蠢,。   老天,这实在太可怕了!   语罢她也终于耐心耗尽,目露凶光的对晏明云道,“你若有胆子,尽管去跟你爹说,看他今日要怎么来算这笔账,不要再来烦我!”   说着又径直朝外吩咐道,“小翠,送客!”   就听小翠在外头应了声,要进门来了。   身为相府娇女,这还是头一次遭到驱逐,晏明云早已是气急败坏,再度怒道,“好,就依你说的办,我就不信,现在事实已经摆在眼前,父亲会为了你一个野种,毁掉我们全家!”   说着便一甩衣袖,再度气冲冲的出了门去。   自然,现在相较于来时,怒意更盛了。   而眼看她如此离开,两个丫头更加担忧,想进来看看,却被拂清吩咐道,“快回去睡吧,再不睡天都亮了。”   两个丫头一愣,面面相觑了一下,只得应是,原下去歇息了。   屋外再度安静了下来,少倾,梁的人也终于落了地,重新立在拂清面前。   毕竟堂堂亲王,没料到今夜竟做了回梁上君子,萧钧颇有些不自在,然而相较之下,却更关心方才听到得信息。   ——她们方才口口声声的“骨血”,“姐妹”,难道那日卫离所提过的,当年抛弃阿芸母女的大户人家,就是晏府?   那眼前这姑娘的生父,便是晏楚?   尽力压下心间惊讶,他问道,“你是晏楚的女儿?”   她只是道,“算是吧。殿下方才不都听见了吗?”   语气淡淡的,但脸色却不怎么好,很显然,方才那场争吵,还是影响了她的心情。   萧钧心间也有些复杂。   谜题终于揭开了,怪道晏楚对她似乎格外宽容,原来这正是自己的骨肉。   可纵使如此,晏楚也根本没打算将她认下,紧紧仅给了一个“义女”的名号,又正好借此来沽名钓誉……   这世间最复杂的,果然还是人心。   尤其方才眼睁睁瞧见两姐妹之间的恶语相向,真是难以想象,如若她不会武功,仅是一名普通的柔弱女子,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就算他自己,兄弟之间虽暗自争斗与博弈,但好歹顾全面子,可她呢,关起这丞相府的大门来,谁又能想到,那些表面光鲜的人们,是怎样的丑恶嘴脸?   面对这般处境的她,他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顿了顿,只道,“时候不早,你先好好休息吧,本王回去了。”   她自然不会挽留,顺应着恭敬道,“王爷走好,民女就不送了。”   他点了点头,便转了身,只是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遂又停下步子,回过头来道,“就算你不认识寒雨堂,但很显然 ,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你,或许对你有所企图,你当小心。”   拂清明白他是何意,笑了笑说,“放心 ,我的剑,从不为别人左右。”   她只杀该杀之人,只做想做之事。   萧钧已从她的话中品出此意,不由自主的,眼中竟浮出一点笑意来,颌首应了声好,终于出了门去。   烛火幽幽,房中彻底清静了下来。   拂清也重又躺回了床上。   只是才一闭眼,鼻尖却浮起了淡淡甘冽的香气,掺在空气之中,似有若无。   她晓得,这是龙涎的香味,由刚才那人的衣物所散发而出,极其名贵。   心思也不由自主的回到了刚才,想起他明明已经恼怒,却又极力隐忍颇为无奈的模样,她不由得翘起了唇角。   只是没能微笑多久,耳边却再度响起杂乱之声。   她心知那是出自哪个方向,却一点儿也不想理会,遂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再度入了梦中。   而此时,晏府中的大戏,才正要开始。   ~~   已是夜半,陆氏的兰庭居中依然灯火通明。   送走了来验伤的嬷嬷,陆氏已是面如死灰。   而晏明璐,依然在旁哭泣。   哭声直扰得人心烦,陆氏终于忍不住,一个起身,上前怒骂道,“你还有脸哭!好不容易争取到御前露脸的机会,你不好好呆着,去找那个死丫头做什么!现在清白之身没了,连带我们整个陆家名声被毁!你还哭哭哭!索性直接哭死算了!”   这话一出,晏明璐的哭声愈加激烈起来,扬起一张肿脸,抽噎道,“我知我给母亲丢脸了,反正从小到大,您也从没喜欢过我,放心,我这就去死,您用不着心疼!”   说着就要往那墙上撞,却被眼疾手快的仆妇们赶紧拉住,使得屋里好一阵人仰马翻。   见此情景,陆氏却更加怒了,再度骂道,“你个蠢货,就会跟我顶嘴,那个畜生欺负你的时候你怎么不知喊叫?我就不信了,那么大的玉津园,会没有侍卫值守?偏等着为时已晚才闹到了陛下面前……”   虽未在场,但光是想一下那时的情景,陆氏就气的心口发疼,不由得跌坐在了椅子上,丫鬟们见了,又赶忙跑过来给她揉胸口,生怕她再一激动,生生给厥过去。   然而等稍稍舒缓一些,陆氏又推开众人,骂道,“还有那个姓周的,素日荒唐也就罢了,如今竟然敢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不成,我绝不能放过他,来人,给我准备衣裳,我要去宁远候府……”   “母亲!”   话音才落,屋里头忽然冲进来一人,急匆匆拉住她,求道,“母亲您别冲动,宁远候府千万去不得啊!”   却是晏明云。   经长女这样一拦,陆氏也终于稍稍清醒了些,点了点头,道,“是我气糊涂了,对,我不能直接去宁远候府,我去找你父亲,得叫他出面才好,今次一定不能放过那个畜生!”   说着仍要往外走,却仍是被晏明云拦住了。   晏明云急道,“女儿有要事要禀报您,求母亲先将她们遣出去。”   陆氏一愣,还未明白过来,却见晏明云已经自己将下人们全部遣了出去,等房中没了外人,她却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道,“母亲,今夜的事另有隐情,明璐也是中了人的圈套,求母亲为她做主。”   语罢,便将她们本欲害拂清,却自己中了招的事情给交代了出来。   而陆氏,也相跟着,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   她从未想过,女儿们竟然谋划过此事,也从未想过,这苦头居然倒扣在了自己的身上……   正惊讶着,却见晏明云又一连给自己磕了好几个头,哭道,“女儿自知不该自作主张,早该来禀报母亲才是,可是母亲,那个女子实在太可怕了,若再容她待下去,晏家不知还有谁会遭殃啊!”   这话说完,陆氏终于有了反应,咬牙道,“你们说的对,此事若早叫我知晓,明璐何必落得如此地步!这个贱种果然不一般!”   语罢又想了想,咬牙道,“也罢,今日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说着竟一个起身,出了房门。   直往晏楚的前院而去。   ~~   女儿出了事,且还是大事,晏相爷心间自是烦闷无比。   只是男女有别,给晏明璐验伤及安抚的后续事项,他不方便在旁,因此只能回到前院。   哪知正在烦闷间,却忽见陆氏闯了进来,风风火火,还带着一脸的气愤,这不禁叫他一愣,问道,“夫人怎么突然过来了?”   莫非晏明璐还有什么不好?   他正担忧,哪知却见陆氏道,“这个时辰我来,自然是有要事要同你相商。”   根本没提晏明璐。   今夜已是疲惫之至,明日还要上朝,眼下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晏楚叹了口气,道,“我知夫人心间急怒,我也是一样,可事情既已发生,现在除过安抚明璐,最要紧的是该冷静下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但这要花时间,今晚夜深了,我明早还要上朝,夫人不妨先回去休息,待明日我下朝归来,咱们再一起想办法吧。”   这是近日来,他少有能心平气和的跟陆氏说话的时候,本已是尽力缓和语气,哪知陆氏却强硬道,“我只是问相爷一句话而已,不会耽误你太多功夫,我也实在等不到明天了。”   晏楚一顿,只好道,“那夫人便说吧。”   陆氏道,“今夜之事,相信你也清楚,若非望月居的那个丫头乱走,引得明云姐妹俩担心,明璐也不会跑出去找她,从而落得如此地步,所以今夜之事,她也免不了责任……”   听她如此说法,晏楚没等她说完便开口劝道,“夫人莫急,这里头定有隐情,先前在御前,宁王殿下已经发了话叫中郎将仔细去查,相信用不了几日便会水落石出,到时候夫人再问罪不迟,再者,说一千道一万,那施暴者也是周家二郎,明珠的事情,实乃误会,夫人实在不该如此迁怒与她!”   然而话音才落,却见陆氏猛然抬高了声调,道,“我该不该怪她,我心里最清楚,你也用不着为她辩解,我今夜就凭着十余年的夫妻情分,问你一句话,这个丫头,是不是当年你同那个贱奴生下的贱种?”   这话着实叫晏楚愣住了,登时就皱起了眉,道,“你的疑心病还治不好了是吗?都这个关头了,你又在此闹什么?”   他避重就轻,还一味指责,终于叫陆氏再也无法容忍,索性道,“你这伪君子,到了这一步还是不敢承认,一如当年一样!我告诉你,今夜的事,少不得这个贱种从中掺和!还有,自她回来,家中出了多少事?这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脱不了干系!眼看着晏家在外人面前没脸,你居然还能自欺欺人,直到明璐被害成了这样!也罢,你是她父亲,这也是你自己的报应!”   夫妻多少年来,这还是陆氏头一回用如此语气同他讲话,晏楚也是又惊又怒,脸色铁青,然偏偏陆氏却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继续道,“今日不管你承认也好不认也罢,总之赶紧把这个贱种给我赶走!只要我这个正室夫人在一天,就不能再在府中看见她!”   晏楚也随即怒道,“夫人怕不是好日子过多了,没了分寸?今日居然敢这样同为夫说话?你心胸狭隘,十余年竟没有丝毫改善!你口口声声说明珠祸害晏家,那证据在何处?自打明珠入府,桩桩件件,哪一次不是你的人在生事?明璐栽赃明珠偷窃,这也怪得了明珠?你房里的老婆子目中无人冤枉主子,这也怪得了明珠?难不成连她疯癫生事,也要栽在明珠头上?我看那老婆子的癫症怕不是过到了你的身上,没得在此满嘴胡言!”   越说越怒,他又道,“明璐的性子被养育至此,你最脱不了干系,现在居然还敢说是我的报应,枉你还是大家闺秀出身,如此颠倒黑白,可知道羞愧二字怎么写!”   这一通怒骂劈头盖脸,毫不留情,陆氏冷笑道,“你既如此厌烦我,当初求娶我做什么!明璐再有错,也不及你那个野种歹毒!我今日就同你明说,你若不将她弄走,我就带着明云明璐离开!左右再如此下去,这个家也迟早会散!”   “你!”   这话一出,晏楚彻底被逼急,登时扬起手来,那大掌眼看着就要落到陆氏的脸上…… 第二十五章   宁王府。   午后静谧, 萧钧在书房独坐。   手下的暗卫办事很有效率,不过两日,关于晏府的秘辛就已经摆到了桌前。   那信上说,经过翻阅官府久存的档案, 已经可以确认, 晏家十余年前确实走失过家奴。   但到底有没有幼女, 却不得而知。   因为当时晏家上报的,只是走失了一名看守杂院的奴婢而已。   然信虽如此, 萧钧心间却能猜到些许端倪。   现如今的种种线索表明,这个走失的奴婢, 应该就是卫离之妻, 拂清之母。   而生母身份如此, 拂清的出生对于晏家来说只能是耻辱, 她根本没有被晏家承认过,自然不会对外宣告,甚至上报给官府。   接下来, 那信中又提到, 经过在晏府中的查证, 当年似乎确实幽禁过一名奴婢, 以看守杂院之名,将其关了四年之久,后来, 那名奴婢便失踪了, 晏家人一直以为她死在了外面, 十余年间,早已经被人忘却。   幽禁,四年……   看着这些字眼,萧钧再度凝起眉来。   如若猜的没错,那姑娘自出生起便被自己的生父幽禁着,与自己的生母相依为命,守着破杂院里那一方小小的天,就仿佛某处院子里的野草,谁会理她死活?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极有可能的,长大后被充作奴婢,终身摆脱不了贱奴的身份,且以她的样貌,只怕也难逃她母亲那样的命运……   加之那日知道的,她们母女离开晏府后的后续,忽然之间,萧钧开始理解了,她如今为何会是如此的性情。   ——被压迫到极点的人,一旦获得能力,谁都不可能不去报复。   他并不知她后来是如何获得如此高的功夫,但现在已然明白了她回来的目的。   她恨卫离,不管有没有误会,似乎都不打算再原谅他;她必定也恨晏楚及晏家的每一个人,所以报复起来,没有半分心软。   而继续下去,晏家恐怕还是会有大乱……   思及此,他微微皱了皱眉,虽然有些无奈,但身为局外人,真的没有权利去干涉什么。   但又想起一人,他却不由得一怔。   那就是他的姑母,长乐长公主……   那日他已经知道,长公主为了得到卫离,曾伤害她们母女不浅,甚至亲手杀害了她的弟弟,如此行径,已能称得上她的死敌了吧。   那么以她的行事,岂会轻易放过对方?   萧钧心间一沉,忽然意识到,此事极为不妥。   放下他与萧怡容之间的关系先不说,要知道,长公主府中护卫极多,且驸马常乾身为当朝大将,也是极不易对付,更何况,长公主的背后,还有父皇。   他的这个姑母,行事素来嚣张,几十年间不知的罪过多少人,也少不得被御侍参奏,但每回却都不了了之,只因她最大的靠山便是父皇,父皇对于这个妹妹,可谓极为爱护。   所以如若拂清要去桶这个篓子,恐怕会麻烦不小。   且极有可能,会伤及性命。   思及此,萧钧忽然心间一紧。   不行,还是得再见一见她。   ~~   晏府。   一连几日,府中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致。   尽管陆氏与晏楚竭力隐瞒,但关于晏明璐的事,府中上下,还是难免得到了风声。   晏老太太自是不必说,好好的孙女受辱,心间着急气愤的不是一般,只可惜又得护着名声面子,不敢往外声张,想去周家讨说法也无奈年纪大了,只能寄希望与儿子,然而儿子晏楚却忙的一连几日都见不上一面。   至于陆氏,借口晏明璐不舒服需要照顾,早已经不到她跟前请安了。   为了避免惹主子心烦,下人们只好关紧嘴巴,想议论也不敢,一时间,晏府中空前安静。   就连一向和谐的望月居,也受了影响。   拂清事儿少,寻常早饭过后,小翠和小霜闲来无事,都去院子里晒太阳,顺道做些针线,打打络子什么的,但眼见此时府里的事态,二人只得乖乖陪在拂清身边,便是要说什么话,也先关起门来。   她们可不是不晓得,陆氏一向不喜欢拂清,此时又正在气头上,没准儿要来找茬呢。   譬如今日,直到小霜去了院中浇花,小翠左右瞅了瞅,才敢道,“姑娘,您说二姑娘现如今可该怎么办好?相爷和夫人该不会把她嫁到宁远候府去做妾吧?   放在平民百姓家里,未婚女子若是发生了这等事,为了脸面,极大可能是要嫁给对方的。   拂清却被这问题逗得一笑,道,“当然不可能。那姓周的御前犯事,如今已是自身难保,他们岂会去冒这个险?”   小翠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咂嘴,“那这可麻烦了,我觉得,二姑娘出了事,没准儿会影响到大姑娘呢。前几日老夫人寿宴的时候,那老婆子闹得那一出 ,外头就已经有流言了,说咱们相爷行事不端什么的,这次再加上二姑娘这桩,大姑娘想嫁进皇室这事儿,没准儿要落空。若果真如此,夫人还不得疯了啊!”   拂清心间冷笑,若仅是这点痛处她就要疯,岂不是太不禁打了?   哪知才想到此,却听外头忽然响起小霜的声音,唤道,“姑娘,相爷派人来了。”   小翠一愣,看了看主子,赶紧去开门,只见院中果然立着一个打前院来的小厮,一见门开便道,“相爷请明珠姑娘去前院一趟,有事要同姑娘说。”   算算时辰,此时晏楚该是才下朝回家,这会儿忽然要找拂清,莫非有什么要事?   小翠有些紧张,悄悄问拂清,“相爷忽然找您干什么?是不是大姑娘又去告黑状了?”   那夜晏明云怒气冲冲的杀来,小丫头至今还心有余悸呢。   拂清却淡淡笑了笑,语气轻松的道,“有事没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语罢便跟着那小厮去了。   ~~   晏楚果然是才下朝,拂清到的时候,他刚换了官服,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想些什么事情。   拂清看在眼里,收敛神色,在门口轻唤了声,“义父,您找我?”   晏楚一顿,这才发现她来,忙点了点头,笑道 ,“来,明珠你进来。”   很是慈祥的样子。   拂清便走了进去,晏楚又叫人上了热茶,而后在她身边坐下,问道,“我这几日忙,也许久没去看你了,你进来过得怎么样?眼看要入冬了,管家可有叫人为你裁制冬衣?”   这显然只是没什么当紧的开场话罢了,拂清也笑着应道,“多谢义父关心,我那里什么都全,过得很好,倒是也想来看望您,就怕您忙,打扰了正事。”   晏楚颌首,夸赞道,“好孩子,我也都好,你若想过来便过来,同姐妹们一样,不必拘束。”   拂清垂首应了一声,装作小心翼翼的问道,“对了义父,二姑娘现在怎么样了?我也很想去看看她,可那夜从玉津园回来后大姑娘很是生气的来责问我,说我乱跑害了二姑娘……我,我便不敢过去了,怕义母她们看见我生气。”   就见晏楚面上一顿,道,“明云从前性子一向和善,今次也是急了才会口不择言,你莫在意。还有,你同她们一样,都是府里的主子,叫妹妹便可,不必再称呼什么大姑娘二姑娘,没得贬低了自己。”   拂清假意道,“多谢义父,可我还是不敢。”   说着顿了顿,又道,“义父,那日我真的不是故意离开,引她们担心,我本来打算透透气就回去,哪知会遇见宁王殿下,后来,他安排我去休息,我也托他向您带了口信,原以为他一定会带到,哪知他竟会忘记……”   这个挡箭牌十分有用,毕竟无论再怎么算账,也没人敢怪到萧钧头上。   果然,便见晏楚忙道,“殿下贵人事多,这样的小事忘了,在所难免,再说,他将你安排去休息,已是很大的恩典,我们又岂能埋怨?你也无需放在心上,我心里都有数。”   拂清便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反而是晏楚稍作思忖,又开口道,“明珠,说来为父有一事未明,你同宁王殿下是怎么认识的?你觉得他对你如何?”   拂清微微一顿,心道正事终于来了。   她佯装诧异,抬脸道,“义父忘了吗?那夜殿下来府里搜查刺客,正好搜到了望月居,我当时不认识殿下,还是您同我说那是宁王,叫我行礼的。我自然是从那时才头一次见到殿下。”   晏楚自然没忘这事,他想问的乃是其他,便点了点头,又道,“我也记得此事,只是为父听说上回你祖母寿宴的时候,你同殿下也见过面,还说了些话?”   拂清心间冷笑,他绕了这么大个弯子,就为了打听这事儿?   不过不管是谁泄露的风声,她亦明白此时瞒不住。   遂也道,“那日我送老夫人回房歇息,返回的时候,在藕香榭附近碰见一个醉鬼,欲轻薄与我,他生的好高大,我跑了几次都没能脱身,幸好宁王殿下刚好路过,为我解了困,我心间感激,便向殿下道谢。而殿下当时迷了路,正不知该如何回前院,我便又为他指了路,话才说完,安王殿下也去了,我便没有再同宁王殿下说话了……”   说着她故意问道,“当时附近根本没人,难道是安王殿下告诉您这事儿的?”   晏楚一噎,随意敷衍道,“确实,我今日散朝时遇见了安王,聊了几句,无意得知了此事……”   说着又皱起眉来,问道,“你方才说,那日有个醉鬼要轻薄你?我竟不知,还有人如此放肆,这些日子怎么没听你说过?”   拂清道,“我当时不认得他,只听他说自己姓周,是什么侯府的公子,好像来头很大似的,加之后来又出了唐嬷嬷的事,我便不敢告诉义父了……”   话音落下,只见晏楚一脸震惊,问道,“宁远候府的周二郎?”   拂清假意懵懂,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是那个宁远候府,但他到底是几郎,我就不敢肯定了。”   晏楚却已经明白了。   宁远候府一共两位公子,大公子那日根本没来府上,那拂清说的,不是周二郎又会是谁?   顷刻间恼怒异常,好心间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火,重又窜了起来。   好个周二郎,先来祸害他的大女儿,眼看没得逞,又去祸害小女儿!   此生不将此人碎尸万段,他就不姓晏!   眼看他面色顷刻间铁青,拂清假意惶恐道,“义父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话惹了您生气?我,我……”   晏楚回了神,赶紧努力压了压心间火气,道,“义父是气那姓周的,不关你的事,不要怕。”   今日还有更加要紧的事要说,他遂赶紧调整心思,又道,“没想到这样算来,宁王殿下已经对我们施恩过两次了,真是叫我惭愧。说来宁王殿下虽然看起来面冷,但其实心很善。”   萧钧心善不善她不是很清楚,但喜欢多管闲事这一点,她可以十分肯定,便敷衍着点了点头。   然而紧接着,却听他话锋一转,道,“明珠啊,说来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俗话说女大当婚,为父觉得,现在是该考虑你的婚事了。”   好嘛,绕了半天,总算等到重点了,拂清心间一顿,假意惊讶道,“可是义父,我才找到您,还想再多看看您呢……”   这话一出,顿时令晏楚心间升起一股难言的酸涩,叹了口气,道,“我也舍不得你,也想多看看你,可女孩子的好年纪不能耽误,我若再硬留你下去,才对你不利了。不过你放心,义父一定把你嫁到近处,就在京城,如此你便可以常回来看望我,如何?”   这还能如何,正常的女儿家谈起此事,自然该是一脸娇羞,于是拂清也适时的做出样子来,不肯应下,心间却在提防他接下来的话。   只听他又道,“说来义父还不知你中意什么样的男子?”   她摇了摇头,“我没有中意的男子。”   而下一句,就听晏楚试探道,“那宁王殿下如何?”   宁王?   拂清一顿,惊讶道,“义父玩笑了,我怎么能高攀宁王?”   她没有明确拒绝,叫晏楚以为她是愿意的,遂笑道,“傻孩子,你蕙质兰心,又如此清丽,怎么会配不上宁王?不瞒你说,今早陛下还同我问起过你,言语间称赞有加。再说,就算王妃做不成,还有侧妃,夫人等等,总之只要入了宁王府,前途都是无可限量的。”   侧妃,夫人,前途不可限量……   晏楚的话入了耳朵,这一刻,拂清彻底明白了。   原来晏楚打了个这样的主意,这是眼看着晏明云要指望不上,便借着她来攀附宁王了?   她并不掩饰面上的失望,看着晏楚道,“我并不想做妾,听说那些做妾的,一辈子都要看人脸色,命也不值钱。”   晏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机会,忙劝道,“这话说得其实有失偏颇,王府里的妾室,可并不像外头的一样。再说,宁王殿下可是当今陛下最器重的皇子,难得的人才,而且最要紧的,他的王府里现在还没有女人,须知皇家自古母凭子贵,如若你能抢先一步为殿下生下长子,这些根本就不必发愁。”   “更何况倘若有朝一日,殿下能够承继大统,你便是皇妃,岂是那些寻常人家的妾室可比?”   晏楚向来说话谨慎,为了能劝动她,也不惜开始画虚无的大饼了。   然而这话出口,却只能叫拂清更加看清他的嘴脸罢了。   拂清抬起脸来,佯装委屈道,“义父,您就实话告诉我吧,今日忽然提起这个,是不是夫人想赶我走?我晓得的,那日大姑娘冲到我房中,言语激烈的质问我,仿佛是我害了二姑娘一样,是不是,是不是今次该是我受害,她们才乐意?”   说着竟嘤嘤哭了起来。   这叫晏楚一愣,只得赶忙哄劝,“傻孩子,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府中从来没人要赶你走,义父也不是这个意思,我这可是都在为你今后着想啊。”   面前的姑娘却并不相信的样子,哭声也没停下来。   直到又过了一阵,才勉强擦擦眼泪,起身道,“今日是我失礼了,刚才的话,希望您别放在心上。我长到这么大,这辈子还能再见您一面,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明日就收拾东西离开,原回到乡下去,再也不给义父添麻烦。”   说着便作势离开。   晏楚一愣,只得赶紧拦道,“不许说这种气话!为父也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岂能再叫你去乡间受苦?你好好在府中住着,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提宁王府的事了,可好?”   却见小姑娘眼睛红红的,却并不说话。   晏楚想了想,只得再度保证道,“朝中人才济济,我会另择人选,定让你堂堂正正的做妻。” 第二十六章   巳正, 萧钧踏入启明殿。   这个时辰,东暖阁里阳光正好,他进来的时候,正瞧见宣和帝在窗下的暖榻上用茶点。   他立定, 行了个礼, “儿臣参见父皇。”   宣和帝端着描金的茶杯, 嗯了一声,问道, “你怎么来了?”   他答说,“那夜玉津园中金吾卫斗殴一事已经有了结果, 方才中郎将呈报给了儿臣, 儿臣特地来向父皇禀报。”   左右正在休息时间, 听听这些小事也无妨, 宣和帝颌了颌首,道,“说来听听。”   萧钧便道, “据中郎将的调查, 那夜周程龙本不当值, 但因陆子孝约了他饮酒, 他在家中无事,便提前出来了,也是在陆子孝的带领下, 入了玉津园, 又因等的无聊, 先在值房里喝了起来,且喝的着实不少,才致使后续的事情发生。”   宣和帝哦了一声,道,“看来这二人关系还不错,只是由此可见,这周程龙实在混账,居然欺负起好友的表妹来,不仅是贪杯误事,应该平素人品就差!”   当然,事情的真相与此说法还是有些出入的,那日周程龙入玉津园,根本就是冲着拂清去的,只是后来事情出了差错,周陆二人为了避免引起更严厉的惩处,这才模糊成了他酒后误事,并无事前预谋。   萧钧其实深知此事原委,只是事关晏府家事,又关乎拂清,才没有细究下去,此时面对父皇得话,只能回道,“父皇说的是,后续的事情,您也已经知道了,依您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宣和帝想都没想,直接道,“这两人玩忽职守,先各自杖责三十,自即日起,剔除金吾卫的差事,往后好好在家反思己过。”   萧钧遂应了声是,又听他叹道,“这些世家子弟,如今堪当重任的少之又少!”   金吾卫虽是皇帝近卫,常在京中,前途却不可限量,若有表现好者,将来免不了要提拔到各地大营,作为将才培养。   而也正因为此,当下才更要严格管理。   萧钧道,“父皇圣命,依儿臣看,京城这些近卫的军纪也该肃整一下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倘若由得他们懒怠下去,日后恐难以御敌。”   皇帝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此事也一并交由你来处理吧。”   萧钧应了声是,神色很是肃敛。   此时要事说完,为了不打扰父皇歇息,他便要退下了,谁知还未动身,却见父皇开口道,“你若无事,坐下来陪朕喝会儿茶吧。”   此话一出,他便只得应了声是,在暖榻一侧坐了下来。   宫女为他呈上热茶,他尚未来得及喝,便听宣和帝道,“说来,那夜玉津园晚宴办的还不错,来的人不少,挺热闹的。”   这句话很显然只是开场而已,萧钧跟着应了声是,却听父皇接下来便问道,“那其中,有没有你留意的人?”   语气装作轻松,其实满是试探的意味。   萧钧一顿,却没料到父皇用以在此,忙摇头道,“并无。”   皇帝哦了一声,目中隐隐有些失望,凝眉想了想,却又道,“那朕来替你把把关吧。”   语罢便沉吟起来。   “朕听皇后提过,中极殿大学士魏洪卓之女,模样还算端庄,世代书香,堪称知书达理,你呢,自幼习武,这些年又常常征战,性子嘛,难免生硬了些,此女温柔知意,正好与你互补,朕打算指给你做王妃,你意下如何?”   王妃?   这叫毫无防备的萧钧一惊,才入口的热茶险些喷出来。   说实话,他当日虽去了玉津园,但满脑子都在思索如何说服拂清,根本就没留意,园中是否有一位魏姓姑娘,至于什么知书达理,端庄温柔,也根本没有印象。   此时听父皇的话,似乎大有要定下来的意思,他赶忙推拒道,“儿臣不孝,劳累父皇费心,只是儿臣并不认识这位魏家姑娘,现在赐婚,着实有些仓促了,不妨再等一等吧。”   其实身为过来人,宣和帝看他神色,便知他没有兴趣,再度失望之下,只好不再迂回,索性直接问道,“也罢,不如朕先给你安排几个侍妾如何?”   “侍妾?”   他又是一愣,心道父皇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劲儿的想给他身边塞女人?   宣和帝却饶有兴趣的笑道,“朕晓得,你看上了晏楚的那个义女,说实话,模样确实不错,不过毕竟是义女,乡野出身,上不了大台面的。但你既喜欢,朕可以同晏楚说说,送到你府中做个侍妾,如此一来,待你了却了念想,就有心思娶正妃了。”   说实话,因他是头一个孩子,又自幼失母,宣和帝素来对他格外疼爱,譬如今日这样“交心”的话,是绝不会同别的皇子说的。   然而出乎老父亲意料的,萧钧却一脸甚是意外的样子,待他话音一落,便着急道,“父皇您误会了,儿臣没有这个意思,此事万万不可……”   态度之急切,连他也是头一次见。   然而越是反常,越是说明有问题,宣和帝身为君王,深谙这个道理,遂心间一定,继续笑道,“在朕面前还需嘴硬?好姑娘可是不等人的,朕可已经听说了,最近有不少人上晏家递庚帖,打算求娶她,你再犹豫,小心晏楚给她找了别人。”   求,求娶她?   萧钧眉间微微一动,却转瞬恢复正常,坚定的道,“儿臣真的没有此意,劳父皇费心了。”   宣和帝将那丝波动看在眼中,顿了顿,只好叹道,“也罢,你既这么说,朕还能逼你不成,算了就算了吧,不过不怕告诉你,皇后已经开始着手为老二挑人了,你再不当回事,他可是要抢在你前头了。”   萧钧恭敬的应了声是,却仍不见松口。   宣和帝叹了口气,只好扬手道,“去忙你的事儿吧,不必在朕跟前杵着了。”   不上道的傻儿子,真是叫人操碎了心。   萧钧假意听不懂父皇的叹息,起身行礼,逃也似的告退了。   ~~   原本只是父皇的误解,谁料回王府的一路,他脑间竟总忍不住想此事。   父皇居然打算说服晏楚,送她来当自己的侍妾……   她这样的女子,又岂会甘心做人妾室?   如此心神复杂的回到了王府,忙了半日之后,萧钧终于忍不住了。   他唤来一直负责报告晏府消息的暗卫,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道,“近来晏家可有什么异常?”   暗卫老老实实的回答,“自那日出事之后,晏府上下都很是压抑,晏相与夫人还为此大吵过一架。   萧钧点了点头,又问道,“还有吗?”   暗卫一愣,近来晏府没什么异常,除过上下沉默了些,作息还同往常一样,他一时有些拿不准,王爷是想听什么……   又琢磨了一下,暗卫终于想了起来什么,赶紧禀报道,“启禀殿下,近来晏相频繁与翰林院,礼部,工部等官员接触,且都是些年纪轻尚未婚配的,晏府亦有风声传出,道是晏相欲为义女相看夫婿……”   总算听到些有关于她的事了,只是没料到竟是这般,萧钧心间一紧,试着问道,“那她都在做什么?”   只听暗卫道,“明珠姑娘一如从前一样,在房中绣花休息,或是与婢女们聊天玩笑,尚未再出过晏府。”   绣花休息,聊天玩笑……   萧钧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这丫头倒是好耐心,她那个渣爹都要为她选女婿了,她居然一如往常?   ~~   晏府。   因着那夜萧钧的吩咐,调查结果一出,金吾卫的中郎将亲自来到,向晏相爷禀报了一番。   说辞当然与呈报给萧钧的一样,道是周程龙赴玉津园乃是应了陆子孝之约,也是陆子孝趁着差事方便,将他领入玉津园内,其间周程龙喝醉了酒,才会做出那等糊涂事,也顺带着将宣和帝的御旨说了一遍,道是二人已被宣和帝革职。   知道晏楚心情不好,中郎将也未敢多逗留,把要事说完,便赶紧告辞了。   余下晏楚独坐在书房中,面色越来越难看。   闹了半天,原来周二郎入玉津园,是陆子孝的功劳。   身为亲眷长辈,晏楚不是不知,这二人既是表兄弟,又是好友;他亦知道,陆子孝与次女晏明璐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   表面看来,陆,周二人相约吃酒,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怪就怪在,陆子孝一向是个颇为自律的人,怎么会等不及,将周二郎带入园中喝酒?   而他也不是不知晏明璐一向不太喜欢拂清,会为了着急她的安全而私自出门去找吗?且后来陆氏怒气冲冲跑来,一口咬定是拂清害的明璐,硬是逼着自己将她赶出去。   如果昨日没有从拂清口中听闻,周二郎意图轻薄她的事,这一切都是令人奇怪的疑点。   但现在,前事后事联系起来,他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实面目……   这一刻,身为父亲,家主,说不痛心疾首,必定是假的,晏相爷心间怒气翻腾,再也忍不住,起身出门,直往陆氏的院中走去。   晏明璐此时也正在陆氏房中,自打出事之后,陆氏一直将她留在这里。   晏明璐正同婢女说着话,忽然就见晏楚走了进来,且面色铁青,似乎很是生气的样子。   晏明璐一怔,打算唤声父亲,却见晏楚先开口问道,“明璐,为父再问你一次,你一定要老实回答,你那夜在玉津园,到底干什么去了?”   冷不防从父亲口中听见这样的话,且语气还如此生硬,晏明璐一惊,心间无端发起慌来,顿了顿,答道,“姐姐那日不是已经同爹说了吗?爹怎么又来问我?我是为了找明珠才出去的……”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便落在了她的脸上。   晏明璐怔愣一下,捂着火辣辣的脸哭道,“父亲为何要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晏楚怒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若不说实话,我还会打!说,你那夜到底做什么去了?”   晏明璐哭的更凶了,嚎道,“您要我说什么?我就是出去找她了!您该去打她才是,为什么要来打我?”   眼见她还是嘴硬,晏楚怒火又窜高了一截,抬手便要再给她一个耳光,然而还未落下,却被人中途扯住,他定睛一看,竟是陆氏突然闯了进来。   眼见娘来,晏明璐更是委屈,放声大哭起来,陆氏则怒道,“相爷可是糊涂了,该打的不打,冲着明璐使什么厉害?莫不是要逼死她你才乐意?”   话音落下,却见晏楚的目光如刀子一样射了过来,沉声怒道,“我为什么打她,你心里有数!她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弄巧成拙,你岂会不知?居然还有脸说这是我的报应,逼我赶走明珠?正是因为有你这样恶毒的母亲,才会养成这样心思不正的女儿!”   说着又怒骂晏明璐,“你所做之事,不要以为不说别人就当真不知,为父这十余年来,竟养了你这么个恶毒心肠的女儿?你还有什么脸哭冤?”   这话一出,只见堂中母女二人皆是一怔。   晏楚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然而不容她们有什么反应,只听晏楚继续对晏明璐道,“从明天起,我会派人送你去北麓山静心观,你就在那里好好修行,洗去罪恶吧。不要再呆在家中,我们晏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北麓山,静心观……   老天,他这是要把晏明璐送去出家啊!   晏明璐登时就瘫倒在地,陆氏更是怒极,欲上前再与他争执,却见他先一步发话道,“谁要反对,就陪她一同去,我自会多捐香火钱,保证他们一定收容你们!”   说着一甩袖子,径直离开。   只剩下那母女二人,一脸的绝望愤恨。   晏相爷说到做到,果然到了第二日,竟真的安排了一辆马车,两三位仆人,要将晏明璐送去出家。   晏明璐自然是傻了。   原以为他只是一怒之下的气话,竟没想到真的要成行,惊惧之下,赶紧向陆氏求救,只可惜晏相爷主意已定,陆氏想拦也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见晏明璐被塞进马车,一路拉去了北麓山。   而随后,晏府却对外宣称,此乃晏二姑娘自请修行,家人苦口相劝仍无法改变,只得予以成全。   就在众人深感意外的时候,晏相爷又一本奏折,将宁远候府周二郎告到了御前,要替受辱的次女讨个公道。   说来此事发生在玉津园,皇家做东的御宴上,身为主家,宣和帝也多少有些愧疚之心,加之又打算肃整军中风气,便将犯事的周程龙降为庶人,并罚去充军三年,从今往后不得再入仕途。   并且还为出家的晏明璐御赐了道号,以彰显对晏家的安抚。   至此,此事便算是正式画了句号。   对此结果,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毕竟此事算不得光彩,若是别人家,大都掩了盖了不愿多提,没想到晏楚竟能如此处置,不仅报了仇,还赢得陛下同情与安抚,以晏明璐出家,为晏府挽回了不少名声。   这正应了那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晏相爷果真厉害! 第二十七章   虽然晏相爷使劲了浑身解数为家门挽回声誉,但与此同时, 不得不承认的是, 晏府中也愈加冷清了。   眼看着八月过完,入了九月, 重阳近在眼前了。   近来晦气之事太多, 连晏老太太也郁郁寡欢, 这叫身为孝子的晏相爷于心不忍,便找了个空当,来到颐安堂中,同老太太道,“近来天气不错, 我瞧着园丁们的花儿也养的挺好, 不如明日请个戏班子到府中热闹一下, 母亲也去园中赏一赏花,如何?”   晏老太太却叹道,“二丫头刚走, 家里就请戏班子, 这要叫外人知道了, 会怎么说咱们?罢了, 这个当口, 还是谨慎些吧, 再说, 我现在也没心情听什么戏, 你若是有功夫, 给我安排安排,我想去一趟大相国寺,好好拜一拜神佛。说来也是我近年疲懒了,久不去参拜,许是因此惹怒了神明,才叫家中这些倒霉事一桩连着一桩。”   晏相爷劝道,“母亲言重了,我们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又岂会惹怒神明?不过您若想出去散心,儿子一定赶紧叫人去安排,眼看重阳节要到了,出去登高望远也不错。”   说着思忖一下,又道,“我近来公务颇多,不方便脱身,就叫孩子们陪您去吧,明珠,明云还有明泽,有他们在旁陪您说说话,也挺好。”   晏老太太嗯了一声,倒没拒绝,只是听他提及拂清,忽然心间一动,道,“说来,明珠这丫头,确实比我原想中要好一些,自打来到府中,鲜少见她出门,平日都憋在房中,不肯抛头露面,前两天还给我又做了几个抹额,手艺真是不错。”   闻言晏相爷跟着点头。   不管陆氏母女几个怎么告状,他眼中的明珠便是如此乖巧听话,一如芸娘当年那样。   只可惜他已经失去了她,而今再在人前呼风唤雨,也没办法换她回来……   晏相爷正惆怅着,却忽听老太太将话锋一转,问道,“对了,关于这丫头的亲事,你是怎么想的?我怎么听人说,宁王殿下似乎对明珠颇为垂青?”   晏楚就知道,老太太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夸起明珠,绕了一圈,原来用意在这儿呢。   不过老母也不是外人,他遂实话实说道,“明珠确实同宁王殿下见过几次面,不瞒母亲,那日我入宫,还听陛下提起过这事儿,料想宁王该是对她有心思的。不过我跟她谈过了,她不愿做妾,您也知道,以孩子现在的身份,无论如何也高攀不了正妃之位,既然她不愿,我们也不好勉强。”   谁料一听这话,老太太却登时着急了起来,骂道,“糊涂!人家殿下能瞧得上她,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还不愿?她倒是有志气,还不愿做妾?人家宁王岂是一般人,那王府里的妾又岂是寻常可比?到底是乡野出来的,没见识。”   眼见老太太如此,晏楚忙在旁缓和,“母亲莫急,此事我们总不好勉强,明珠若是不愿,我们硬将其送入宁王府,恐怕更惹是非,所以此事,还是再想想吧。”   话虽这么说,可眼看这大好机会要长翅膀飞走,老太太却实在有些不甘心……   ~~   一场不成功的谋划,却落得如此下场,晏明云也因此而消沉了下来。   在房中憋了许久,这日听见要陪祖母出行的消息,她想了想,决定出门,去了陆氏的兰庭居。   而兰庭居内,同样一片冷清。   自打那日晏明璐被送走,夫妻二人的关系就彻底降到了冰点。   虽然同在府中,但二人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   陆氏以为拿出全部身家来逼迫晏楚,总会令他就范,却没料到,事情竟是这样的结局。   晏明璐被送进道观,还得了皇帝御赐的道号,这也就意味着,她这一辈子都怕是没办法回来了,否则,就是在打皇帝的脸面。   虽然晏明璐人还活着,但造成如此结果,也同死了差不多了,眼看着两个女儿就此失了一个,陆氏就如同被抽走了一大半的魂魄,无论如何也无法恢复往日的精神。   晏明云带着心间满满的愧疚前来,小心问道,“母亲,祖母要去雁落山的大相国寺进香,您想不想一同去散散心?”   却见陆氏摇了摇头,自嘲道,“我去做什么?叫别人看我笑话吗?”   晏明云一噎,忙劝道,“母亲千万别这样说,父亲都能照常去上朝,您又如何不能出去?现在连陛下都安抚了咱们,谁又敢笑话我们?”   陆氏却冷冷笑了一下,愤恨道,“我怎么能与你父亲比?他那般冷硬心肠,寻常人谁能做到?这事情明明有的是解决方法,他竟为了那个贱种,硬是将明璐送到了那种地方!我的明璐还这么年轻,从今往后要在那里呆一辈子了……”   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眼见她如此,晏明云心间更加沉重了,又不知如何去劝,实在艰难,眼看就要一同落下泪来。   然而却在此时,陆氏自己止住了哭声,又同她道,“明云,我同你父亲恩义已尽,已经不再对他抱什么希望了,现如今就唯有指望你了。”   晏明云一怔,只得安慰道,“母亲可别这么说,您不只有我,还有明泽,他也是您养起来的,父亲现如今只不过被那妖女蒙蔽,可总有云开雾散的那一天啊……”   话未说完,陆氏却摇了摇头,苦笑着打断道,“我已经不指望什么云开雾散了,我同他就这样吧!再说,明泽又不是我生的,别人的孩子,终归养不熟,到头来,娘还不是得指望你。”   陆氏只顾着诉苦,丝毫没有察觉,此时外头有一少年,刚才正到了门外。   晏明泽原本是来向陆氏请安的,此时耳听房中传出此言,不由得顿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后,终于没再继续往前,而是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开了。   而房中人却丝毫没有察觉,谈话仍在继续。   听见陆氏这样说,晏明云心间却黯然了下来,叹道,“女儿自知责任重大,也打定了主意要努力,只是……只是现如今咱们的状况,只怕是登天无门了……”   经历上次唐嬷嬷疯闹寿宴,外界早已经开始流传父亲的一些谣言,虽说并未成气候,但后来又出了玉津园一事,晏家的风评显然不如以前了。   不说别的,就说前不久皇后又在宫里办了赏菊会,依然邀请了几位贵女,但遗憾的是,今次晏家并未收到请柬。   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后此举,不过是在进一步筛选王妃人选罢了,譬如中极殿大学士魏洪卓之女,又例如皇后娘家承恩公府的王家小姐,以及工部尚书蔡培炎家的侄女……无一例外,都是顶级的高门贵女。   而她呢,却生生被忽略了……   此举已经充分说明了一点,最起码皇后已经不打算再考虑他,这也就意味着,自己已经与安王失之交臂,那么,剩下的宁王呢?   晏明云心中原本还残存着一丝希望,然而想到其他,又当即自己否决了。   ——从那夜情势便已经可以看出,宁王早已站到了明珠那里,有这个女人在,她又如何能得到宁王的垂青?   二位殿下都没了希望,若等下面的皇子再长起来,她早已经成了老姑娘。   所以路早就被堵死了……   晏明云几乎要陷入绝望之中,却在此时,听见陆氏道,“傻孩子,现在就放弃实在太早!”   晏明云一愣,不明所以的看过去,只听陆氏道,“今次皇后没有叫你,也没多大关系,先前长公主曾同我提过,说下个月她寿辰,一定会邀请我们,长公主可不是别人,她所往来的,都是皇亲国戚,她若是做寿,连宁王安王都得亲自去拜贺,到时候我们入了公主府,不必经过皇后,你也定能有机会见到贵人。”   这令晏明云大大的意外了一下,她竟从不知道,母亲与长公主竟还有这样的约定?   说来这的确是个机会,可她仍不太自信,不无忧愁的道,“便是有机会又如何?以咱们府中现在的情景,二位殿下怕不是会心存芥蒂?”   陆氏却道,“事在人为,你不试一试,怎知结果如何?”   语罢又叹道,“我虽恨你父亲,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权势摆在那里,于你便是最大的支撑,那个丫头再作什么妖,就凭身份,也没办法跟你比。我而今仅剩的这一口气,就全系在你的身上了,明云,千万不要叫为娘失望啊。”   听罢此言,晏明云全然已经忘了今日为何所来。   她紧凝起眉头,想了又想,许久,终于点头,应了声是。   ~~   如此,事情便定了了下来,待到九月初九那日,孙辈们便陪着晏老太太出了门。   去趟大相国寺路途不近,老太太心疼孙子,就没叫晏明泽单独骑马,一同坐到了马车里。   左右他才十二,与祖母姐姐们同坐,也无伤大雅。   拂清与晏明云之间无话,一路上都是在陪着老太太聊天,摇摇晃晃的一路,倒也不闷,倒是晏明泽,今日明显话少,总有意无意的看看大姐晏明云,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   只可惜晏明云也有自己的心事,一路竟未发现。   倒是拂清看在眼中,暗暗想了想,却没有做声。   花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祖孙几人终于到了京郊雁落山上的大相国寺。   重阳佳节,秋高气爽,风轻云淡,正是出游的好时机,他们到时,已见到山上有不少游人。   就连大相国寺,今日也是格外香火鼎盛。   晏府这类的大户人家,自然早做了安排,祖孙几人一下车,便有专门的僧侣接待,引着她们上香理佛,随后,又引到专门的厢房中歇息。   晏家从前世代经商,家底颇为丰厚,老太太此来,捐了不少香油钱,是以此次的待遇也格外优厚,单独的院落十分清静,中午的斋宴也是精致可口。   晏老太太年事已高,上趟山耗费了不少精力,所以午饭之后,自然需要歇上一歇,左右还有半日的功夫,等歇够了晌再打道回府,也是不迟。   而好不容易出趟门散散心,年轻的孙辈们并无睡意,得了老太太的允许之后,便在附近游览了起来。   原来今日来筹神的并不止晏家一户高门,这不,晏明云才在寺中走了几步,便遇见了几位熟识的贵女,被叫着一道说话去了,许久未见她出门,众人还都挺关心。   而晏明泽呢,今日却明显有些心事,由小厮陪着在山上逛了逛,其间虽遇见了几位书院同窗,却兴致寥寥,不过打了声招呼便走了,小小的面庞上一脸沉郁。   拂清看在眼中,越发觉得奇怪。   念在晏明泽平素对她还算客气,她正想询个机会问一问,哪知还未迈开步子,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说话声。   “咦?你们看,那不是晏家的那个义女吗?叫什么明珠的?”   嗯?拂清顿了顿,这实在说她?   她转头去看,只见视线中出现了几个女子,年纪同她差不多,身上皆是珠翠绫罗,一瞧就是大家小姐。   这些人认得她,她却不太认得她们,眼瞧对方几人向她走来,不由得道,“你们是?”   其中有一女子哼笑了一下,阴阳怪气的道,“晏姑娘记性这么不好?上回在玉津园,咱们不是还在一块儿喝过酒吗?”   原来是那时在玉津园里见过的,拂清哦了一声,道,“不好意思,我一向记性不太好,那日人多,未能一一记下。”   她本来也不同她们一样,所以费那个功夫干什么?   对面的女子们却不太高兴了,一个小小的义女,别人记住她,她竟还记不住别人?未免有些太狂妄了吧!   又有一女子不甚客气的吆了一声,不咸不淡的道,“记不住就算了,我们也无需你来记着,不过说来,你们晏家发生了这么多事,你竟还有心情出来赏景?”   这话可实在有些来者不善了。   这种伎俩看多了,实在令人厌烦,拂清道了一句,“我陪着老夫人来礼佛,并非来赏景。”   语罢竟直接转了身,要往前走了。   须知这些贵女们平时再对彼此不喜,也鲜少如此直接的表现出来,见此情景,都不免看傻了眼。   其中一人在她身后哼道,“礼佛?这都出了大相国寺了,理什么佛啊?”   “就是。”   又一女子道,“我猜啊,她八成知道宁王殿下今日来了雁落山,故意过来偶遇的吧?别小瞧这个女子,她手段厉害着呢!”   拂清此时并没走多远,耳朵又格外敏锐些,所以这些话都尽数不落的入了她的耳朵,脚步也不由得微微顿了顿。   说她手段厉害?   这一点她倒不否认,叫她意外的乃是,宁王今日竟然也来了?   这可真巧,她难得光明正大的出一回晏府,居然也能跟他撞到一块儿,她不禁有些怀疑,这人身为亲王,不打仗的时候难不成整日都游手好闲吗?   不过又一想,这雁落山也大着呢,不一定会遇见他,所以她微微意外过后,也没在意,继续向往前走,谁知此时,身后的那些长舌妇们却越说越过分了。   “厉害?这话怎么说?我看她普普通通,还是乡野出身,能厉害到哪儿去?”   说这话的,乃是中极殿大学士魏洪卓之女魏倚兰,此女出身书香世家,或许受了家中父辈兄弟的影响,骨子里都透着一股文人的傲气。   这话一出,立时有人为她解惑,“倚兰你可莫小看了她,那日玉津园中的事你难道没听说吗?她喝醉了酒,不同自家姐妹说,反倒跑出向宁王殿下求助,殿下心胸宽厚,自然将她好一番安置,你说,若是咱们,能做出如此厚脸皮的事吗?”   魏倚兰一听 ,登时就变了脸色。   她自小便爱慕宁王,却也一直晓得这位殿下性子冷淡,从前小心翼翼的靠进,却每次都落了空,心里正苦闷,没想到这个女子就轻易能获得殿下的注意……   魏小姐正不平,却听又有人在旁压低了嗓门,道,“你们听说了吗?就连晏家都有人说,晏丞相对她,甚至好多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极有可能……”   这人语声一顿,引得众人愈发好奇起来,纷纷问道,“极有可能什么?”   只见那女子又压低了声音,对着众人耳语一番。   话说完,众女或惊讶或玩味,看向拂清的背影,目光十分不友好……   拂清可不是没听见她们小声说了些什么。   没想到这谣言居然也能跑到晏家以外。   她原本不打算理会的心,不由得改了主意,遂将脚步一停,重又转过身来。   众女原以为她已经走远了,眼见她如此,都有些意外。   拂清迎着她们怔楞的神情,似笑非笑的,一步一步又走了回来。   只是当她将脚步立定,就要开口的时候,身后却有另一道声音,先她而起了。   “人后谮人者,皆非良物,你们如此人前论人是非,又算是什么?”   这明显是男子的声音,众人一愣,纷纷望去,待看清那是谁,登时都变了脸色。   这声音实在有些熟,拂清不必回头,也能晓得那是谁。 第二十八章   果不其然,就见萧钧缓缓走至了眼前。   拂清心间颇为无奈的叹了声真是巧, 跟着众女行礼, 道,“见过宁王殿下。”   萧钧立定, 目光有意落在了她的身上, 且还仔细瞧了又瞧, 才对众人道,“平身吧。”   众女应是,纷纷站直了身子,心间俱都忐忑得厉害。   听他方才的话,明显是在责问, 看来方才她们议论之事, 都没逃过他的耳朵, 这下可怎么好……   萧钧的确都听见了,心间也确实愠怒,目光冷冷的扫过众女, 沉声道, “你们既然都出身优渥世家, 便更该明事理才是, 方才之行径, 不仅让人对你们不齿, 更令你们的家门蒙羞, 这样的事, 本王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众女听得心惊肉跳, 连反驳都不敢,只得赶忙遵是,心间皆都又悔又恼。   ——她们今日正是为了宁王才来这雁落山,原本好一番精心谋划,可方才几乎要走遍这山间都没见到他,哪知就这么一会儿,他就主动出现了,倒霉不倒霉!   其中尤其魏家姑娘懊悔的最甚,好不容易见他一面,谁知会是这样的情景,为了尽量挽回自己的形象,魏倚兰想了想,决定为自己辩驳几句。   哪知还未来得及张口,却见萧钧转头看向了拂清,道,“我有话跟你说,你来一下。”   拂清一愣,瞅了瞅已经傻了眼的众女,稍稍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应了下来,跟他去了。   算了,念在两人面熟,众人面前,不好叫他没面子。   然而眼看两人走远,余下的众女们却是一脸惊异的面面相觑。   什么?她们没听错吧,宁王居然对她自称“我”……   难道两人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凭什么!   ~~   再不管旁人,拂清跟着萧钧一路到了僻静处。   四周无人,二人终于停下了脚步,眼见他望着自己,她扯了扯唇角,不无讽刺的叹道,“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殿下,可真是巧啊。”   萧钧毫不心虚的嗯了一声,却转开话题,问道,“她们这般欺负你,你也能忍下?”   拂清笑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本来不想同她们一般见识,不过后来忍不了的时候,殿下就出现了。”   说着又打量他一眼,问道,“殿下找我什么事?”   萧钧便也将心思转到了正题上,问道,“你知不知道,晏楚近来在为你张罗婚事?”   婚事?   拂清眉间一跳,不知为何,竟想起那日晏楚劝自己给他做妾的事来,心间顿时有些不太自在。咳了咳,方道,“知道啊,怎么了?”   萧钧却皱起眉来,道,“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拒绝?”   拒绝?   她狐疑的瞧他,想了想,试探道,“殿下觉得我该拒绝?”   萧钧一噎,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你此次回京,并非为了寻亲嫁人而已,再说,一个小小翰林院,就能又岂能盛得下你这条大鱼?”   说着惊觉自己的措辞似乎有些不太合适,又咳了咳,补充道,“总之这是人生大事,我以为你会谨慎的。”   翰林院?   拂清怔了怔,这才晓得,他说的并非他自己……   她于是也咳了咳,重新理了理心思,颇不在意的道,“什么人生大事,不过看谁倒霉罢了。”   反正不管晏楚选谁,她又不会嫁。   “倒霉?”   萧钧一愣,不明所以的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她却不置可否,只是瞧了瞧他,反问道,“殿下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事?你不是在追查寒雨堂吗?我不认识他们,你该去别的地方下手才是啊?”   为何这么关心她……   这个问题,再度令萧钧一怔,缓了缓,才道,“因为卫将军于我有恩,他很担心你,但不方便入世,只能由我来帮他管。”   一番话说得看来很坦荡,但神色颇有些不太自然。   不过好在她也没察觉,早在听到卫离二字之时就变了脸色,冷声道,“卫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殿下大可不必如此。”   没想到纵使解释了当年真相,她也依然如此排斥卫离,萧钧只得再度劝道,“你该明白,此事之中最可恨之人,是那个卖主求荣的常乾。”   这句话她到没反对,当即点头,“不错,都很可恨,所以一个都跑不了!”   萧钧一听,不禁又想起更重要的事,忙又道,“我知道你恨长公主还有常乾,也知道你一定打算找他们报仇,可你要清楚,此二人并不好对付,莫说公主府有几千侍卫,就是常乾,也有自己的府兵,且其本身武功也不弱,以你一己之力,恐怕很难撼动。此事还需三思才是。”   他神色认真,语气诚恳,话音落下,拂清点了点头,道,“谢殿下提醒,我心里有数。”   接着环顾下四周,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便要离开。   萧钧见状,忙又将她一拦,道,“等等,我还有话说。”   她这才又停住脚步,转脸看着他,问道,“殿下还有什么事?”   话本已到了嘴边,但此时触碰到她的眼神,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萧钧又顿了一下,方道,“如果你想寻一个庇护之所,我可以给你。”   “庇护之所?”   却见面前的姑娘大感惊讶,问道,“殿下要打算怎么帮我?”   说着想起那日晏楚的话,心间又起狐疑,索性直言道,“莫不是要把我娶回去做个侍妾?”   什么,侍妾?   未想到她会这样问,萧钧心间狠狠一惊,道,“你说什么?”   拂清却直直的看着他,丝毫不见任何闪躲,唇畔还挂着一丝讽刺的笑意,问道,“那不然,殿下是什么意思?”   她倒是想听听,他要以什么方法给她庇护。   她的眼神太过直白,竟令萧钧无端有些心虚,咳了咳,勉强敷衍道,“我只是不想你伤害无辜。”   “伤害无辜?”   拂清顷刻瞪大了眼睛,“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已经找好了理由,背起手来,很是理直气壮地解释道,“你并不想嫁人,又不拒绝晏楚的安排,很显然,定是存了什么打算,那娶你的人,岂不就是无辜?”   拂清一噎,不由得挑了挑眉。   确实,他说的不错。   她当然不打算就此嫁人,所以不管晏楚选了谁,只要她使出金蝉脱壳之计,谁就是倒霉蛋无疑了。   没料到这都被他看了出来,她斜眼看他,凉凉一笑道,“殿下还真是宅心仁厚,连这种闲事都要管。不过我自有我的办法,无需殿下施舍与怜悯。还有,我同殿下终归不是一路人,你还是离我远点好,免得我哪日闯了大祸,会连累你。”   闯大祸?   萧钧眉间一皱,问道,“所以你还是要去找长公主?”   这还用问吗,否则她今次来京城是为了什么!   拂清刚要开口回他,却听耳边隐约有声音传来,还似乎正越走越近,萧钧一愣,在她做出反应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拉进了一旁的树丛里。   ……   ~~   空间陡然变得狭仄,还与他离的空前之近,拂清忍不住皱眉,正欲冲他瞪眼,却听那外头已经响起了说话声……   “明云,你来了。”   “大表哥?”   隔着花木的枝叶,拂清隐约看见,说话的乃是晏明云,以及上回晏老太太做寿时曾见过的陆家大公子陆子文。   见了外祖家的表哥,晏明云似乎有些惊讶,问道,“是你找我?这么巧,今日你也来登山了?”   陆子文点了点头,道,“是我,许久未见了,不知道你们怎么样,那里人多,不方便说话,只能把你请到这里来。”   晏明云哦了一声,点头道,“是许久未见了,舅父舅母他们还好吗?”   陆子文也点了点头,应道,“他们都很好。”   底气却明显没那么足。   ——说来也是,家里兄弟冷不防丢了金吾卫的差事,陆家父母能好到哪去呢?   陆子文顿了顿,又看向晏明云,道,“不知姑母近来如何?二妹妹的事情对她打击很大吧?我此时不太方便过去,还望妹妹代我向姑母转达问候之意。”   此次晏明璐出事不要紧,还连累了陆子孝,令得原先关系颇好的晏陆两家顿生嫌隙,已经许久没有来往了。   晏明云深知缘由,且此事还多少与自己有关,心间一时复杂难言,只得无力安慰道,“我会的,多谢表哥关怀,你不要多想,也代我向舅父舅母问声好吧。”   陆子文明显有心事,应下之后,犹豫一下,终于道,“明云,我知此事对你也很有影响,今日看你气色不是很好,想必这些日子心间煎熬……”   然话未说完,却见晏明云已经眼眶泛红,落下了泪来,陆子文一惊,赶忙道,“妹妹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晏明云边落泪边摇头,道,“不是表哥说错话,只是我心里太难受了……表哥,你不知道,自打明璐出了事,我们家已经彻底乱了。父亲强硬着把明璐送去出家,因为此事,母亲已经许久不再同他说话了,家里到处冷冰冰,而我……我也不再像以前,方才遇见以前的玩伴,她们言语间都在讽刺我们晏家……”   心间堆积了许久的沉郁,好不容易找到陆子文这个倾诉对象,晏明云一时再难以停下,足足哭了近一刻钟,方偃旗息鼓。   而拂清也被迫躲了近一刻钟。   她实在没料到有朝一日,竟会与一男子离得这么近,还呆了这么久,尤其此时听见他沉稳的呼吸声响在耳边,还能清楚闻到他衣上的香味,她顿时周身汗毛立起,极想挣脱。   但此时一旦被人发现,她与萧钧之间的误会恐怕更加说不清了,无奈之下,只好竭力再忍,一脸的不情愿。   可此时的萧钧,感受却似乎全然不同……   那单薄的人儿拱在胸前,发上的清香丝丝入了鼻尖,叫他忍不住一阵口干舌燥,如同玉津园那夜的感受,重又回到了眼前。   那时她身上染了欢宜香,此药遇酒才会发挥效力,她虽先服用了解酒药,可他并没有,所以虽然仅是抱她走了几步,他身上就起了反应……   幸好那时他使了十二分的念力隐忍,才没一步踏错,可谁料过后才知她是假意醉酒,目的不过是要引自己帮她罢了,所以那时心间的愠怒可想而知……   就譬如现在,这个小女子又微微动来动去,呼吸也不安稳,撩得他手臂发痒,心间又有些不淡定了。   所以他忍不住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按了一下,想叫她再将头低一些,谁料却立刻引来她抗议,回头看他,杏目圆睁,一脸愤怒,把他吓了一跳,只得将手收回,又好一番使眼色,告诉她外头有人,不要胡来,才勉强将她的怒火平息了下来。   而此时,外头的晏明云也终于哭完,陆子文也再度开口了。   “哭出来总比憋在心间强,只是妹妹不要怕,此事错不在你,毕竟长辈的意思,我们也无能为力,但你放心,无论何时,我都与你站在一起。”   拂清忍不住挑眉,这家伙,有话不能赶紧说吗,绕了半天了,没有一句有用的。   却见晏明云点了点头,“谢谢表哥,我哭过就好了,请你不要对外人说,今日是同祖母一起出来的,不好在外耽搁,我先回去看看,免得祖母起来找不到我……”   便要离开的意思。   陆子文一愣,终于有些急了,再度道,“表妹,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晏明云回过头来,一脸疑惑,“表哥还有什么事?”   陆子文咳了咳,鼓了半天勇气,终于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有些不太合适,可我希望表妹不要误会,这毕竟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我,一直都倾慕表妹,想娶表妹为妻,不知表妹愿不愿意嫁我?”   话音落下,只见晏明云一怔,“表哥……”   其实二人一同长大,她一直都知道陆子文的心意。   也知道陆子文明明已经到了婚嫁年纪,却一直没有定亲,就是在等她。   只是她的心意,一直都放在皇室,她一向觉得,自己不可能会嫁给陆子文的。   尽管她知道,他待自己是真心。   而陆子文其实也知道她的志向,所以这些年明明倾慕,却从未说出口,而今天说出来,大约是觉得,晏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已经无望再嫁去皇室了吧……   一时间,晏明云心里更加酸涩起来。   使劲缓了又缓,她抬眼望着他,道,“我明白表哥的心意,不过婚姻大事,我自己做不了主,还有,眼下我们家发生了这么多事,也并不适宜立刻谈婚论嫁,所以……今日我无法答复表哥。”   树丛后,拂清轻轻一笑。   对于晏明云的回答,她并不意外。   晏明云是陆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岂会轻易放弃,叫女儿嫁入如今已经不算顶级高门的陆家?   更何况,晏明云自己也还没死心呢。   也罢,这就是命啊!   她轻轻摇了摇头。   却在无意间发现,头顶的青年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瞧着她。   并非恼怒,也非喜悦,他的目光很平静,但似乎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至于到底是什么,因她从未见过,所以并不清楚。   恐怕只有萧钧自己知道吧。   而此时的萧钧,面对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眸,似乎一下明白了方才陆子文话中的一个词是何意。   所谓倾慕,便是无缘无故的总是想起她,挂念她,总想见到她吧。 第二十九章   打大相国寺回来后,晏府中一切如常。   众人都很有眼色, 知道主子们不喜, 便都不敢再随意提起晏明璐的名字,及与她有关的一切,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此事的风波也算彻底结束了。   天已经足够冷, 主子们身骄肉贵,才入十月,房中便早早的燃起了炭笼。   拂清房中没有那么些规矩,小翠不知打哪儿寻来了一篮薯蓣,洗干净后放在了炭笼上, 坐在一旁一边取暖, 一边翻烤, 又随口同她禀报道,“对了姑娘,这阵子咱们府里又出了新鲜事, 您可知道?”   拂清正打坐, 闻言睁开了眼, 笑道, “我整天足不出户, 你不告诉我, 我又从哪儿知道?说罢, 是什么新鲜事?”   小翠正等着姑娘问呢, 闻言便立刻凑到了跟前, 道,“是关于公子的。前些日子听说宫里要为几位年纪小的皇子选伴读,明泽公子年纪正合适,知道消息后很是高兴了一阵,毕竟有相爷的地位撑着,公子读书又好,很有可能会入选的,谁料今早相爷从宫里回来,却带回来消息说公子落选了。”   “嗯?”   拂清不由得有些意外,问道,“为何落选?”   小翠道,“听说本来明泽公子已经入选了的,陛下也原要将他指给六皇子做伴读,哪知那位六皇子的母妃知道后立时就不干了,说咱们公子是庶出,不够资格,硬是闹着陛下给改了。”   “庶出?”   拂清嗤笑了一下,“就因为这个?”   小翠点了点头,“听说是因为这个,要不然明泽公子要模样有模样,要学问有学问的,怎么就不够格了呢?说来说去,跟别家公子相比,他就是独缺了出身这一项。”   拂清便明白了。   说来也是,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在意这个,皇宫就自然更不例外了。   虽然这位闹事的娘娘很令人匪夷所思,但说实话,出身确实是晏明泽这位相府公子的短处。   拂清虽然有仇必报,但也一向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道理,念在自重回晏家之后,晏明泽还未对她表现出什么敌意,甚至还挺友好,是以此时也不由得替那小少年叹了一下。   又听小翠道,“听说公子自打得知这个消息,心情立刻就不好了,今早就把自己关进了房中,一直没出来,方才我去膳房拿薯蓣,听厨子们说,他连午饭都没吃,老太太知道了很是担心,叫膳房赶紧做些可口的送过去呢。”   拂清点了点头,并不意外。   谁家的老太太都重视男丁,晏老太太也不例外,毕竟晏明泽可是晏家而今的独苗。   不过她也未再多说什么,闭上眼睛,在暖烘烘的床榻上继续打起坐来。   没过多久,薯蓣烤好了,听见小翠高兴地来唤她,“姑娘,才烤出来的薯蓣最好吃了,您趁热尝尝吧。”   她却依然闭着眼睛,只摇了摇头道,“不了,我从前吃多了这个,腻了,你同小霜她们吃吧。”   小翠哦了一声,把薯蓣放到盘子里,端出去找小霜了。   ~~   因着事不关己,拂清便也将此事抛在了脑后,直到几日之后又碰见晏明泽,才将这事儿又想了起来。   这日,宫里的陛下尝到鹿肉味美,立刻大发圣心,要分与大臣们尝鲜,其中自然有晏相爷。   于是一早起来,晏府就收到了京郊鹿苑送来的新鲜鹿肉。   因是御赐之物,本也不多,晏相爷孝顺,便全部敬献给了老母,而晏老太太年纪大了,也吃不了如此大补的鹿肉,便索性叫厨房做成了锅子,把孙儿们叫在了一块,一同享用。   今次拂清很“有幸”的得到了老太太的垂青,居然能同晏明云与晏明泽一同得到邀请。   不过她出身道门,而鹿乃道家瑞兽,是吃不得的,所以去了老太太跟前后,借口自己体虚,给推脱了。   晏明云也没什么心情,更不愿看见她,吃了几口便告退回了房,而晏明泽也显然还没从失落中走出来,席间不苟言笑,很是郁郁寡欢的样子。   拂清看在眼中,待从老太太房中出来后同他道,“就这一点小事,你竟然还没过来?”   晏明泽一愣,抬眼看了看她,辩解道,“我没事啊,明珠姐姐从哪里听来的闲话?”   嘴上虽这样说,但耷拉着的嘴角已经很明显的彰示出了小少年的口是心非,拂清摇了摇头 ,又问道,“你读书是为了什么?是高官厚禄还是学问?”   晏明泽想都没想,立刻仰起脖子来道,“自然是为了学问,读书不为稻梁谋,这是开蒙时师父就教过的。”   那尚且清澈的眼眸中藏着一股倔强,拂清看在眼中,心间暗叹,这小少年倒还有些救。   遂又发话道,“我虽未上过书坊,但也知道,这天底下不一定只有皇宫里才有好师父,民间卧虎藏龙,有真学问的多得是!就拿你现在所在白鹿书院来说,听说那位洪山长就很厉害,几十年来 ,培育出了不少优良人才,跟着他学,不一定会比进宫当伴读差啊!”   “更何况,伴读伴读,一听就知道,陪伴皇子为主,读书为辅,这样的差事,会比你在家当公子自由吗?”   晏明泽一愣,想了想,点头道,“我们书院的洪林山长的确很厉害,不过……”   说着一脸奇怪的瞧着她,问道,“明珠姐姐怎么会知道这些?你不是才到京城没多久吗?”   拂清面色如常道,“听人说的,这些又不是什么秘密,我知道也不奇怪啊。”   晏明泽哦了一声,并未再表示怀疑,只是又低下头来,叹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其实我也并非因为这个……”   说话间,他的苦恼已经轻易染在了眉间,再不嘴硬了。   拂清本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方才也只不过随口一说,可此时,眼见晏明泽终于卸下防备,便免不得又想多说几句。   她道,“众生平等,本无贵贱之分,所以你大可无须妄自菲薄,但须知一点,若想要别人看得起,自己先得努力,有叫别人看得起的底气才成。”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虽依然令人有些意外,但此时的晏明泽却顾不得理会,而是摇头道,“话虽如此,可有些东西就是天生的,自打你出生起便已经注定,根本改变不了。譬如这嫡庶之分,首先就是压死人的大山,我不是夫人所生,处处都差了一截。”   或许到底是因晏明泽还不大,又或者他是真的对拂清没有一点戒备,总之,就这么把心里话给直接说了出来,着实叫拂清有些意外。   眼见她一时没有接话,晏明泽稍稍犹豫了一下,又道,“明珠姐姐,我前些天听到府里一些闲话,关于你的身世……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就是,我不管如何努力,却永远离最好差一步,这种东西,改变不了的……”   耳听到此,拂清终于有些明白了。   怪道晏明泽对她与旁人不太一样,敢情是有同病相怜的意味在里头?   她笑了笑,摇头道,“不,我们并不一样。你虽是妾室可生,但晏家就你一位公子,将来免不了还是要认到夫人名下的,等到那时,便没人再会谈论嫡庶的问题。所以,你现在根本不必为了此事发愁。”   哪知晏明泽却皱起了眉,道,“所以这便是我的命吗?就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叫别人高看,就只能舍弃自己的生母?那我娘辛辛苦苦生我,到头来我却连一句娘都不能再叫,还算人吗?”   众所周知,晏明泽是晏楚的妾室杨氏所生,但杨氏命薄,生下儿子没几年就撒手人寰,而今早不在人世了。   当年阿娘带着拂清离开晏家的时候,杨氏还未进门,所以拂清并不是很清楚这些,还都是早先才进晏家的时候,小翠告诉她的。   只是耳听晏明泽此言,她不禁有些微讶,挑了挑眉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这般有骨气。”   晏明泽哼了一声,挺直腰板,扬着下巴道,“男子汉大丈夫,焉得登枝而损其本?我娘当初为了生我,费劲了力气,还落下一身病症,才会早早而亡,我便是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子欲养而亲不待,本就已是人生憾事,我不能再抛弃她。”   到底是骨肉至亲,提及生母,小少年忍不住眼眶翻红。   而拂清看在眼中,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那时阿娘已经离世,年幼的她跟随师父习武,习武之路没有捷径可走,唯有吃尽苦头,才能换来成效,那时尚且年幼的她,便是凭着对阿娘的思念一天天坚持了下来,直至今日。   实话说来,眼前的小少年或许正因为不是陆氏所生,才难能可贵的保留了一片赤子之心吧。   她敛起心思,看着晏明泽,扯了扯唇角,道,“你既想得通这个道理,还愁苦什么呢?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托生在富贵人家,不缺衣少食已经很走运了,只管好好读书努力便是。”   “再说,事在人为,现在这种局面,也并非一成不变啊。”   晏明泽正点着头,耳听她最后一句,忽然有些不明所以,问道,“明珠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这种局面,还会如何再改变?   却见拂清并不再多说什么,只笑了笑,跟他道了声别,回到自己院里去了。   ~~   十月中的时候,冷清压抑了许久的晏府,忽然收到了一张请柬。   该请柬来自长公主府。   晏相爷与长公主及驸马向来没什么交情,不必说,这帖子自然是给陆氏的,是以管家收到以后,直接就送去了兰亭居。   而等陆氏将请帖拿在了手里,顷刻就兴奋了起来。   不错,这正是她心心念念已久的,长公主萧怡容寿宴的帖子。   这是她跟晏明云所剩不多的机会之一,自然要好好抓住,是以紧接着便准备了起来。   母女俩裁新衣,添首饰,备贺礼,忙的不亦乐乎。   眼看日期一天天临近,各事项也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晏明云却仍有些担心,悄悄问陆氏,“母亲,今次我们要不要带那个丫头去?”   长公主寿宴,邀请的只是女眷,晏相爷与晏明泽爷俩自然就不必考虑了,而晏老太太年事已高,除过近亲,已经极少再出府去凑这种热闹,所以也不会去,如此一来,除过她们母女,府里就只剩下望月居的拂清了。   这话一出口,陆氏顿时就变了脸色,冷声怒道,“叫她做什么?还嫌事儿不够多吗?如今别叫我再看见那个丫头,否则我定要撕了她的嘴!”   这恨意实在太深,眼看连自己都要挨骂了,晏明云只好解释说,“我只是担心,如若不叫她,父亲会不会又要说些什么?”   晏楚总是护着那丫头,而不与她们母女站在一起,现在家里的阵营已经很是明显了。   晏明云虽然也对晏楚心生埋怨,但那毕竟是亲爹,从本意上来说,她还是希望父母之间能少些矛盾,早日和解,因此,实在不愿再在此事上生出些什么是非。   陆氏却哼道,“他要说什么便说去,反正今次受邀的是我,我要带谁不带谁,若是这点主都做不了,这辈子也就白活了。”   主意已定,很是坚决。   语罢又看了看她,叹道,“如今家里就是这个样子了,旁的事情你都不用管,好好做自己的准备就是了,为娘后半辈子也就指望你了。”   晏明云只好点了点头,不再说些什么。   ~~   看得出来,陆氏对今次的事情很是重视,临行前一日,就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丫鬟仆从,以及为萧怡容贺寿的寿礼。   小翠去了趟膳房,一回望月居,便跟拂清咂嘴道,“奴婢刚才在院子里瞧见张嬷儿清点人手呢,好家伙,不过去趟公主府而已,居然要带好几十人,这阵仗会不会有点儿太大了。”   拂清听了却淡声道,“那个长公主自己都那么注重排场,去她的府上做客,自然不能太寒酸了,否则叫别人瞧不起,她们还去个什么劲儿呢?”   这说得倒也是,看那日萧怡容的行事,就知是个极重面子的人,如若这陆氏母女俩明日的阵仗不够大,恐怕会遭到别人轻视。   小翠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道,“可是夫人今次理都没理您,厚此薄彼未免太明显了,亏她上回还当着那些亲戚的面说,对您跟其他两位姑娘一样呢!这是索性与相爷撕破了脸面,什么也不顾了呗。”   拂清不由得笑了笑,道,“这样不是更好?省得彼此间惺惺作态,心累。”   说着不想再谈关于那母女俩的事儿了,转而道,“她们明日大约要去一天,正好,我也出去一趟,你同小霜帮我看好门,若是有人来,就说我不舒服,要休息。”   小翠自然赶紧应下,却又免不得有些担心,同她嘱咐道,“姑娘,您今次可一定得小心啊,上回招了宁王来,险些瞒不住,今次可别再招什么大人物了。”   却见拂清无奈的瞥她一眼,心道哪里是险些瞒不住?萧钧早已经对她了若指掌了。   只盼明天能顺利些,别再碰见他就好。   她默叹了口气,又对小丫头说,“放心吧,我有数了,今日不会鲁莽的。对了,你帮我拿一套你的衣裳来,我有用。”   她的衣裳?   小翠有些意外,但见她脸色严肃,又不敢多问,只好点了点头,出去给她找衣裳了。 第三十章   第二日。   一大早起, 要赴宴的母女俩便已经开始起床上妆, 想来今日公主府内毕竟群芳云集, 无论里子面子, 她们可绝不能落人半分。   丫鬟仆妇们好一通忙过,等到二人收拾完毕, 天已经大亮了。   公主府离的不近,需早早出门, 因此母女二人没再耽搁,只派人去向老太太道了个别,便登上马车出了门。   陆氏已是徐娘半老,穿着不求惊艳, 只求端庄, 但见一旁的晏明云,今日一身浅粉色云锦长袄,外披着白底绿萼梅的貂绒披风,着实比从前素淡了一些。   不过低调一些也好,正符合晏府现在的情况。   ——晏明璐毕竟出了事,这是想掩盖也掩盖不了的,若是这时候身为姐姐的晏明云再穿红戴绿不知收敛, 那才更惹人唇舌。   实话说来,毕竟是自己亲手教养长大的长女,晏明云一直是陆氏心头骄傲, 此时见她神色不若从前自信, 不由得心间一疼, 鼓励道,“等会儿不必气短,明璐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咱们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今日无论有人说什么话,你都不要在意,一定要稳住。反正今日请我们的是长公主,跟别人没关。”   这通打气还是很有用的,眼见母亲今日精神都比往日要好,晏明云也稍稍多了些底气,点头应了声好,挺直腰杆,微扬起下巴,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姿态。   如小翠所说,母女俩今日带的下人委实多,马车后头林林总总,竟果真有几十人之多,如此大队人马,也不好快行,总之,等到达目的地,足足花去了一个时辰。   出门时虽早,此时却正与来赴宴的宾客们撞到了一起,车马人多,入公主府的路,竟有些淤塞了起来。   公主府占地百里,好不容易过了牌坊门,又走了一阵,竟也还没进到大门里头,晏明云头一次来此,难免有些好奇,忍不住从那车帘的缝隙里往外打量,但见近前的府邸雕栏玉砌,钉头磷磷,果然非一般大户人家可比,不由得有些紧张。   如此又慢行了一阵,眼看着排队的车马终于依次入了公主府的后门,待车停稳后,母女二人便下车了。   前面自有公主府的仆妇丫鬟来到近前接待,因着离宴厅还有一段距离,又换了软轿抬着二人往前走。   其他的宾客们也都如二人一样,被抬在轿子里,因着不少人如晏明云一样,都是头次来公主府,都难免好奇,纷纷撩开纱帘打量周围。   晏明云也看了几眼,却是越看越惊讶,忍不住同陆氏道,“母亲您瞧,都已经入冬了,这里竟还有这么多牡丹盛开,还有方才的莲池里头,竟然还开着红莲呢!”   这公主府实在奢华,令出身优渥的晏明云都看呆了。   相较之下,非头一次来的陆氏倒是淡定多了,同晏明云道,“那是自然,长公主最爱花,府中自有专门养花用的温室花窖,听说比宫里的还要大些,平素有几十上百的花匠,专门伺候花,这些花养了一年,就等着今日之用,自然要摆出来见人的,别急,里头必定还有更多。”   晏明云毕竟年纪小,难免有些于心不忍,叹道,“可这些花都娇贵,今日又这么冷,摆在外头一整天,怕不是会冻坏了。”   陆氏却笑道,“冻死又何妨,反正明年还会再养的,长公主的阔绰,可非我们常人可比。”   晏明云已经感受到了,跟着点了点头。   却听陆氏又叹道,“只可惜长公主没儿子,不然,把你嫁到这府里也挺不错,毕竟只要萧家江山稳妥,这公主府的荣华富贵便是想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然这话出口,晏明云却正了正神色,小声道,“母亲快别胡说了,小心叫别人听见。”   她早已经想好,既然已是背水一战,那她当然要选那个最有价值的。   毕竟这辈子仅有这样一次的好机会,错过绝不会再来。   左右也都是些不可能的事,陆氏便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随着一顶顶软轿前行,母女俩终于跟着众宾客,入了热闹的宴间。   ~~   今日如陆氏一样想法的大有人在,几乎各家贵妇都带了许多的下人,然而公主府自有充足的人手,他们无需跟随主子们去到宴会上,如此一来,这些只是用来充门面的人们便很清闲了。   好在公主府自有准备,专门备了地方安置他们,不但不用伺候人,还有好吃好喝的招待,根本没人埋怨白来一趟。   趁其他人都休息的时候,拂清趁机打探起来。   她今日特意换装易容,掺在晏府的丫鬟中间,正是为了混进这公主府。   其实萧钧说的不错,这公主府果真非寻常府邸。也不知萧怡容同她的驸马常乾这辈子到底结了多少仇家,守备竟极其森严,她从前曾多次夜里来打探,都找不到空隙,生生被拦在外头,今日竟是头一次入内。   然而虽是进来了,但她今日并不打算动手,先查探好底细再说,这是她此次来京城最大的目的,一定要万无一失,一击即中才是。   一身丫鬟的打扮,又易过了面容,今日这府里又热闹,下人们忙碌的来来回回,她掺在其中,眼看几个时辰过去,竟没人注意到她。   只是待走到一处游廊的时候,却忽听有人在叫,“哎,那个丫头……”   这声音很显然是冲着她来的,她心间一顿,保持淡定的转身去看,见对面来了一仆妇,穿着比一般的丫鬟们要好,像是从宴间来的。   她做出谨小慎微的样子,礼貌唤道,“这位姑姑是在叫我吗?”   那仆妇点了点头,问道,“看你身上的衣裳,是从晏府来的吧?”   的确,各府下人都有各府统一的衣裳,她此时穿的是小翠的,这是瞒不了的。   而她也没打算瞒,点头应道,“是啊,您有什么事吗?”   那仆妇道,“有的,碰着你正好,省的我多跑一趟,你们晏夫人刚才发了话,叫车夫回去同老夫人禀报一声,她下午才回去,省得老夫人着急。”   原来只是要传话而已,拂清点头,应好,“我现在就去传话。”   那仆妇便放心了,嗯了一声,自顾自的回了宴间。   这事项来的正好,令她更加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公主府里逛了,她于是一路查看看,一路往养马院走去,她来的时候就知道,今日所有宾客的马车都停在那里。   又费了一阵脚程,终于到了,只是没料到此时的院子里却是出奇的安静,她环顾一周,只见到一个少年在抱着草料喂马,并未见其他人的身影。   她遂咳了咳,上前问道,“请问……”   未等她说完,一听见声音,那少年回头脸来看她,四目相对,也有些奇怪,问道,“你是?”   拂清一怔,隐约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   说实话,除过身材瘦弱些,这少年生的倒是挺眉清目秀。   只是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呢?难道曾在哪里见过他?   拂清疑惑了片刻,而后忽然又想了起来。   ——上回晏老太太做寿的时候,萧怡容亲临晏府,当时所有人刚好在门口迎接宁王安王,正碰见萧怡容下马车的那一幕,而这少年,似乎就是跪在马车下,给萧怡容踮脚的那个。   看他年纪不大,做事倒是很是熟练,料想早已经习惯了,她心间忽然有些难言的复杂,微微笑了笑,答说,“我是晏家的丫鬟,来找我们晏府的车夫,夫人有话要同他交代,小兄弟可看见我们家的车夫了?”   那少年哦了一声,也笑道,“原来姐姐是丞相府的?我知道您家的车夫在哪儿,就在旁边跟别人吃酒呢,你等着,我帮你去叫他。”   拂清应了声好,那少年便要前去,谁知这个当口,门外忽然传来呼唤声,道,“阿冬,宁王殿下要回府,快去牵马。”   少年只得赶紧应好,又对拂清道,“姐姐能否稍等我一会儿?”   拂清没有意见,颌首说,“我不急,你先去吧。”   少年便跟她道了声谢,急匆匆的跑进了马房之中。   不一会儿,事情办完,又回到她面前,跟她笑道,“有劳姐姐等了,我这就给您叫人去。”   他面庞本就清秀,如此一笑,更加好看了。   只可惜身子实在有些单薄,看起来该是同晏明泽查不多的年纪,却比晏明泽瘦了许多。   不知为何,拂清对这小少年有种天生的亲切之感,鬼使神差的,她开口问道,“你叫阿冬?”   少年点了点头,“是啊,姐姐叫什么?”   笑容里不掺杂质,笑得很是纯净。   她被感染,也笑了笑,说,“我叫阿月。”   这是她的小名,已经离开她很多年了。   脑间一时顾不得想别的名字,她就顺势脱口而出了。   不过也没什么要紧,料想自己与这少年不过一面之缘而已,过后又不会再见他,告诉他这个小名,又有何妨。   那少年却很有礼貌,又对她唤了声,“阿月姐姐。”便往前面给她找人去了。   拂清目送他的背影,不多时,果然见晏家那已经喝的微醺的晏家车夫同他一道出来了。   事情办完,她已经没什么再同阿冬说的了,道了声谢,便将方才那仆妇的话交代给了车夫。   而后,便又出了养马院。   谁知好巧不巧,她不过刚走几步,却见有几个人迎面而来,脚步生风的样子,打头的那一位,身形更是熟悉。   他周身流动着一种肃敛气息,不是别人,正是萧钧。   一见到此人,她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暗叹这可真是冤家路窄,这么大的公主府,居然也能在这地方遇见他。   不过好在她此时易了容,单从外貌是认不出她来得,她便将心放了踏实,如旁人一样退到路边,垂首行礼,等着萧钧过去。   此时的他身着绛紫色的蟒袍,头戴金冠,路过她面前时,身上的龙涎香依然明显,十足的威严贵气。   哪里还能看出先前几次夜半翻墙入室来找她的样子?   不知怎么,思及此,拂清竟觉得有点好笑。   但此时不能笑,一点异样的举动都会引起旁人的注意,所以她还是竭力隐忍,只消等他走远,自己就可以自由呼吸,该干嘛干嘛去了。   然而正在此时,却忽见已经过去的人突然顿住脚步,回头望了她一眼,问道,“你是……”   拂清呼吸一凝,奶奶的,都已经变了脸,难不成他还能认出来?   她尽力淡定,平稳答道,“奴婢乃是晏府家奴,过来代夫人传话。”   自然,声音也是变幻过的。   而果然,面前的青年未再多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前去了,直至出了府门,跨上骏马,消失在了街道上……   拂清总算松了口气,也继续往前走。   ~~   待正式入到内庭,开了酒宴,晏明云才发现,公主府的奢华,果真超出她的想象。   时值初冬,外头早已是天寒地冻,花园中却处处奇花异木,好似四季如春的南国。   原来方才所见的牡丹,只不过九牛一毫,当宾客们见到梅花与夏莲齐放,山茶与秋菊争艳的盛景,才明白长公主府的花匠们到底有多厉害。   置身于如此人间难得的景色中,众人早已忘却了初冬的那点寒意,此时,贵妇们都环绕在萧怡容身边,努力与她攀话,年纪轻些的少女们,却忍不住赏起园景来。   说来晏明云也有日子没有露面了,今日见到她,从前几个相熟的贵女都围了过来,相互问候过一些面子话后,却有人忽然提到,“今日晏家就你一个人来的吗?上回与你一同去玉津园的那个明珠呢?”   很显然,经过那夜及后来宁王接二连三的袒护,这个叫“晏明珠”的女子,已经引起了京中贵女们的注意。   这也叫晏明云心间一顿。   听见拂清的名字,她明明厌烦,却又要顾及面子不能表露,只得寻了个借口,道,“我那位义姐前几日染了风寒,怕过病气给大家,就留在府中休息了。”   她惯会做出大方亲和的模样,此时如此,众人也没看出什么异常,还想继续同她打听拂清的事,她却实在厌烦的紧,硬是把话题带了过去。   如此一来,总不免叫人觉得她是态度傲慢,没过多久,便听一人故意问道,“说来也有些日子没见了,没想到晏大姑娘的气色很是不错,只是不知,令妹现如今在静心观里过得如何?修行可还顺利?”   这可正应了那句哪壶不开提哪壶,众人一愣,纷纷看去,却见说话是承恩公府的小姐,王若梅。   晏明云知道,这王若梅是皇后的娘家侄女,现如今承恩公府上唯一正当年的女儿,也是二皇子妃的大热人选,因着与安王有天然的表兄妹关系,又有宫里的皇后姑母做靠山,行事向来招摇。   别人不敢说的,她偏敢说,就如刚才那句,明显在拿晏家的丑闻故意讽刺,可谓用心十分不友好了。   晏明云不是傻子,自然听了出来,却极力忍住心间恼怒,平和的对这王若梅道,“多谢王姑娘关心,家妹本就一心向道,又有陛下亲封道号鼓励,修行自是顺利的。”   而王若梅又岂会看不出她在硬撑,笑了笑,便与旁人说起别的去了,余下晏明云看着她的侧影,在心间冷笑。   ——这个傻子,自以为已是板上钉钉的安王妃了,说话才会如此嚣张,然而皇后与安王若是真的看中了她,又岂会拖到现在还没定下?   如此与众女们聊了一阵,待到午后时分,忽见自己的丫鬟兰草来到近前,悄悄与她禀报道,“姑娘,宁王方才已经离开公主府,安王殿下还在,方才与众人喝酒,这会儿到后面的倚梅园歇息去了。”   歇息……   晏明云心间一顿,安王离开宴间,正是大好机会,且是在倚梅园中,离此处不远。   那么,现在不去,更待何时?   再一看一旁,王若梅谈笑风生目中无人的模样,她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同兰草使了个眼色,而后手端起桌边茶盏,装作要喝茶,却“不小心”弄湿了裙子。   她于是顺理成章的起身,同众女告辞,借口更衣,离开了园中。   有兰草在前带路,更好衣裳后的晏明云一路来到了倚梅园附近。   好巧不巧,拂清此时也正转到此处,远远地瞧见了她的影子,眉间一动,悄悄跟了上去。   只见晏明云快速摘了一侧的耳珠,随手跑到园中殿室窗下,而后却假模假样的在附近找了起来,看起来还很是着急。   很快,屋里人听见了动静,开门走了出来,拂清定睛一瞧,见那正是安王。   一瞬间,疑惑解开,她已经明白晏明云是来做什么的了。   她本来并不喜欢看这种八卦,但见对象是晏明云,便不由得一时兴起,继续在旁观看了起来。   眼见安王出来,晏明云立刻装作吓了一跳的样子,满是惶恐的上前行礼,“臣女见过殿下,不知殿下在此,扰了您休息,臣女实在罪该万死。”   萧瑀还是一贯的闲雅模样,朗月清风的一笑,道,“原来晏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看你好像有些着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晏明云十分不好意思的道,“启禀殿下,臣女在找一只耳珠,先前在此处游玩,不小心弄丢了,方才才发现。”   暗处的拂清扯了扯唇角,这种伎俩,花本子上实在见的多了,只是从前多是男子用的,晏明云今日却用在了自己身上,看来也着实豁出去了。   萧瑀却并不拆穿,点了点头,竟还同她一起找了起来,没过多久,只见他眼睛一亮,俯身拾起地上一物,问道,“可是这个?”   晏明云装模作样的瞧了一眼,立刻点头,做出惊喜得样子,道,“正是,还是殿下眼力好。”   萧瑀便将物件递了过去,晏明云也充满娇羞的结果,顺便道了声谢。   嗯,这个开场,还算比较顺利。   然而事情自然不会如此轻易结束,只听萧瑀咳了咳,顺势问候道,“前段时间听说了府上的事,本王深表遗憾,想必贵府家人也都深受伤害,但无论如何,事情总算过去了,姑娘还需往前看才是……”   其实这也算是正常的寒暄,哪知安王这话还未说完,晏明云竟一下眼圈泛红,落起泪来…… 第三十一章   这突如其来的一招着实叫人意外, 萧瑀愣了愣, 当即关问道,“晏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本王说错了话, 惹得你伤心了?”   语罢又朝一旁看了看, 侍者赶紧递了锦帕过来。   萧瑀亲自拿起, 递向了晏明云,而晏明云呢, 明明自己带了帕子,却并未拿出, 犹豫了一下后, 伸手接了过来, 拿到腮边拭泪。   这锦帕是皇家之物, 做工精细自不必说,尤其上头还染着熏香,正同萧瑀衣物上的香味一样,乍一凑到脸前,直叫人心间莫名悸动。   晏明云暗自定了定神,这才出声道,“不,不是殿下,是臣女自己……殿下方才说得对,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陛下处世公道, 叫那恶人尝到了该有的惩罚, 可总归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姐妹,臣女想到妹妹所受的苦,还是难免心间难过……”   萧瑀这才明白过来。   又不由得在心间暗叹——这女子的示好方式倒是别出心裁,别人在他面前都是露笑,她却是哭。   不过这梨花带雨,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所以虽明知她的用意,他也依然颇有兴致的陪她演下去。   萧瑀也装出心情很是沉重的模样,叹道,“姑娘如此重情,实乃世间难得,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还是该往前看得好,再说,姑娘蕙质兰心,有你在令尊令堂跟前尽孝,想来,晏相及夫人也能得不少安慰了。”   蕙质兰心……   忽然得他如此夸赞,晏明云不由得心间一跳,面上也渐渐泛起微红,忙垂首道,“臣女不才,妄得殿下谬赞,十分惭愧。”   暗处的拂清将这情景看在眼中,忍不住咂嘴,明知道对方是在做戏,还能如此认真的演下去,这二人也堪称绝配了。   但接下来的事才是重点。   只见晏明云将情绪稍稍平复,再次开口道,“今日能在此与殿下见上一面,又得殿下如此安慰,臣女心间不胜感激。臣女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一问殿下,只是唯恐唐突,不敢开口。”   这招以退为进不错,此话一出,萧瑀岂会不叫她说出来?   果然就见萧瑀道,“姑娘见外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本王一定知无不言。”   面上挂着淡笑,态度很是亲和。   而晏明云则红着脸,大胆问道,“臣女一直倾慕殿下君子之名,今日一见,终于得偿所愿,只是不知,殿下觉得,臣女如何?”   虽说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也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定,但毕竟大家闺秀,生平第一次说出此言,还是害羞的厉害,话说完,立刻就垂下了头来,腮边的绯红,一直蔓延到了颈间。   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竟是素日最是端庄的晏大姑娘?   而说实话,萧瑀也颇有些出乎意料,虽说这般场景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此时向他示好的乃晏楚的长女,还是叫他感觉新奇。   也正中他下怀。   生平第一次下这么大的赌注,晏明云心跳的厉害,须臾静谧过后,忽见萧瑀往前靠近了些,低声笑道,“说来不怕姑娘笑话,本王第一次见姑娘,就惊为天人,极想求娶回王府,并且也向母后表达了此意……”   晏明云呼吸微滞,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看苦苦期盼的美梦要成真,她一时再也顾不得娇羞,立时抬脸问道,“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萧瑀颌首道,“那是自然,本王岂会拿此事来欺骗姑娘?”   看来美梦果然是要实现了!   一时间,晏明云简直要幸福的晕眩过去,正心跳的不能自已,哪知却听他话锋一转,面露遗憾的道,“只可惜,本王晚了一步,母后她已经先为本王定下了旁人……”   “什么?”   晕眩感尚未来得及退去,却又一个晴天霹雳当空降下,晏明云登时傻在了那里,忍不住问道,“旁人是谁……”   难不成真是那个王若梅?   可萧瑀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将话锋一转,道,“虽说父母之命不可违,但本王实在不愿错过姑娘,因此,如若姑娘愿意跟随本王,本王必定竭力一试。”   此时晏明云的心就如同跌到了谷底,又瞬间爬上了云端,什么矜持端庄,再也顾不上,急忙问道,“殿下要如何试……”   难不成要为了她去反抗皇后?   大约时间的未婚少女们,最是无法招架男子们的这类话语,此时,原本三分真,七分戏的晏明云,竟也忍不住心间急跳起来。   而躲在一旁的拂清也不由得心生好奇,很想听听,萧瑀打算如何做。   只见他对晏明云道,“母后为本王定下的不过是正妃,本王身边,侧妃之位依然空悬,如若姑娘愿意,本王一定亲去求父皇的旨意……”   话到此,拂清已经明白了。   安王果真打了一副好算盘,这是眼看晏明云主动送上门来,便只肯打发一个侧妃之位了。   而不管他方才所说的借口是真是假,反正正妃之位可以留出来笼络别的势力,一举两得,总不会亏的。   拂清不由得咂嘴。   然而冷不防的,却一下想起了萧钧、   ——身为同样适龄未婚的皇子,他为什么就不能把心思放在正题上,如萧瑀一样,多为自己谋划谋划呢?整天插手别人的闲事做什么?   还尤其爱来管她。   她默叹了口气,敛了心思,继续往外瞧去。   现在萧瑀已经交底了,晏明云要怎么办呢?   她该不会答应去做妾的吧?毕竟侧妃再叫着好听,也是妾而已啊!   而此时的晏明云已经重新跌回了谷底。   原以为萧瑀会说出什么感人肺腑的打算,哪知却是要她去做妾……   她堂堂丞相之女,岂能去做妾?   她极其后悔方才的急切,可是说都说出来了,现在该怎么办?   一口回绝了他,当做什么事都没有?   念在父亲的面子上,萧瑀或许不会硬追上来,非得缠着她做妾,可今日一旦转头,就意味着彻底断了安王这条路了……   她心间艰难痛苦的挣扎着,恰在此时,又听萧瑀再度开口道,“本王知道,这会委屈了姑娘,可人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本王也不例外。但本王可以保证,只要姑娘肯答应,本王一定会加倍对姑娘好。还有,如若有朝一日,本王但有登顶之时,一定不再委屈姑娘,给你该有的位份。”   ……   这番话一出,晏明云又重又心间大动起来……   安王身为皇后嫡子,登顶的希望更强与别人,她一早就清楚,那他方才所说的位份,指的是……   在今日之前,她便已经想明白了,如果想嫁进皇室,眼前的男子是唯一的人选。   宁王屡次帮着那个明珠,心思已经很明显,她并不是很有信心,令其对自己另眼相看,而她也并不是很有信心,能对付得了那个可怕的女子。   但如果有朝一日跟随安王登顶,那些难对付的人,还会是难题吗?   最终,她心中的天平还是倾斜了……   拂清只见,晏明云最终抬眼看向萧瑀,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她也是颇感意外,没料到高傲如晏明云,居然也会被萧瑀的大饼蒙骗,答应做妾了!   啧啧,可见她是真傻啊!   这若是叫陆氏与晏楚知道了,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拂清暗暗摇了摇头。   却见不远处,萧瑀笑得愈发好看了,又走近两步,垂头对晏明云道,“一言为定,姑娘如此信任本王,本王一定不会叫你失望的,过些时候,必定亲自去父皇面前求旨赐婚。”   生平第一次,有男子靠的自己如此之近,且说话的声音也是如此温柔,晏明云心间不由得一阵微颤,就连方才心间的矛盾也被冲淡了不少,顿了顿,又轻轻点了点头,应道,“臣女等着殿下,还望他日,殿下勿忘今日之言。”   萧瑀唇角微勾,道了声,“放心,那是自然的。”   时候已经不早,眼看最要紧的事已经定了下来,为免别人发现,晏明云便对萧瑀道,“今日有劳殿下帮我寻到耳珠,臣女感激不尽,不敢再打扰殿下歇息,这就告退。”   语罢便要行礼,哪知却被萧瑀一拦,道,“今日一别,又不知要等到哪日才能再与姑娘相见,姑娘能否赠我一物,也好慰藉日后相思?”   相思……   晏明云心间又是一跳。   安王实在太会撩拨,私赠信物这样的事,原本是做不得的,然而他如此说出,又叫她如何推拒?   她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将方才找回的耳珠又递了出去,道,“没想到今日会遇见殿下,出门前并未有所准备,不过,臣女既然以此物同殿下结缘,那将他赠给殿下,如何?”   萧瑀点头赞道,“甚好,往后本王见它便如见到姑娘,一定时时记在心上。”   说着便将这耳珠藏进了袖中。   又看了看仍留在晏明云手中的那块帕子,道,“那这块手帕,就当做本王的信物了,此乃暹罗国香蚕丝织成,为数不多,姑娘可常常戴在身上。”   晏明云就知此物非寻常,闻言抿唇一笑,算是应下了。   也将那帕子好好收起,而后,终于同萧瑀做了别,转身回到了宴间。   而萧瑀也重回了房中歇息,经此一事,目中隐含的得意之便色更加明显了。   ~~   倚梅园再度恢复了清净,拂清也悄悄撤了身出来,继续在公主府中打探。   筵席似乎进入了高.潮部分,丝竹阵阵从不远处飘来,还伴随着人们的喝彩声。   而相较之下,其他地方就显得安静多了。   走了一阵,拂清发现视线前方有个院子,从外表看来,不太像赏景或是住人的。   她回忆了一下今日走过的地方,大约能估算出公主府的布局,也因此判断出,那该是驸马常乾的地方。   她没有犹豫,当即便潜入了其中。   ——自打得知了当年的真相,此人早已列进了她的复仇名单中,但也知此人不好对付,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趁此机会进去打探一下,岂不浪费?   许是府里人都去吃酒了,此时这里的人极少,不过几个看家护院的侍卫而已,拂清轻松躲过,在房顶悄悄游走,并未有人发现。   正查看着,耳边却传来一阵轻微的异响,似有男女在悄悄说话,她心间起疑,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悄悄揭开房瓦,她屏息望去,待看清房中情形,却不由得一愣。   ——那是一间卧室,此时虽是大白天,床榻上却纠缠着一对儿男女的身影,在干什么,不言而喻。   毕竟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尽管行走江湖多年,见此情景,拂清还是有些不自在。   不过眼下弄清事情比较重要,毕竟萧怡容办寿宴这样要紧的日子,又是在驸马常乾的院子里,会是谁人如此大胆苟.合?   她没有移开视线,紧紧盯着那两人,忽然之间,有所发现。   那一.丝.不.挂得女子,好像是萧怡容身边的一个丫鬟,那日萧怡容到晏家赴宴,她见过的。   而看那男人的外貌,似乎已是中年,总不会是公主府的侍卫吧……   难道是……   她目光一凝,几乎已经猜到这人的身份,哪知正在此时,身后却忽然有疾风扑来,仿佛有人在靠近。   她立刻警觉的回身去看,只见背后的不远处果真立着一人,微凝着一双俊眉瞧着她,没有出声,仅用口型问道,“你在做什么?”   拂清大大的一愣,一时间怔在了那里。   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中午才出了公主府的宁王萧钧。 第三十二章   此时, 脚下的房中, 有人在纠缠,而房顶之上,有人在对峙。   这画面实在诡异的离奇。   拂清眯了眯眼,很是意外, 这人不是已经走了吗, 为什么又回来, 还如此准确的找到了自己?   可她本次的易容明明很是成功, 从早起出门到现在,眼看已经大半天了, 也没出什么事,就连一路同行的晏家下人们也没察觉出什么异常,怎么就会被他察觉?   而且先前头一次遇见的时候,他也没认出来啊!   疑惑太多, 她稍稍定了定神,同样仅用唇形问他,“奴婢在找东西,王爷又是来做什么的?”   奴婢?   萧钧笑了一下, 道,“此处没有旁人, 你还隐瞒什么?”   说着轻轻往前移动了一下, 来到她跟前, 试着朝下看去, 想弄清楚她到底在做什么。   哪知待看清屋中情景, 当即变了脸色,抬眼看她,极其不可思议的问道,“你在干什么?”   她一个小姑娘家,居然在偷窥这种事,而且还偷窥了这么久?   语罢又觉得这实在荒唐,顾不上多说,硬是先拉着她离开了房顶。   直到寻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四下无人,他这才再度问道,“你在干什么?”   说话的时候皱着眉头,很是严肃。   拂清也没料到今日会碰见这种事,更没料到会被他瞧见,又懒得解释,索性破罐子破摔,扯了扯嘴角,道,“我在干什么很明显啊!殿下连这个也要问?”   “你……”   萧钧一噎,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然而须臾,却见她又问道,“我都变成这个样子了,旁人也根本没有察觉,王爷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十分不解的样子。   萧钧这才缓了缓,为她解惑道,“先前你与我半途遇上,我不过问你是谁,话未说完,你就已经答了出来,还主动告知我要去做什么,要知道寻常的奴婢,根本不会如此大胆。”   拂清这才恍然,原来竟是这里露了破绽!   好吧,也算输得心服口服了,她叹道,“还是王爷心思缜密。”   然而对此夸赞,萧钧却根本没有在意,他在意的是更加要紧的事。   ——其实她伪装的很是成功,现在的这幅模样,根本没有她从前的影子,方才他在出府时注意到她,也只是因为身形相似而已。   须知这些日子以来,他心里总是有事无事就想起她,心思花在了一处,自然会格外注意一些。   所以刚才在听了她的回答后,心里起了疑惑,回去的路上越想越不对,这才又折返了回来。   直到放在在房顶上,终于确定那就是她,寻常的奴婢,谁有本事能躲开公主府的侍卫,飞到屋顶上去偷窥?   想到刚才的事,他还是心间不平,遂又道,“好端端的你来这里做什么?还扮成这副模样?”   语声颇有些急切。   哪知她却不甚在意的道,“不打扮成这样,我能进得来吗?”   说着又赶在他说话之前,一脸认真的问道,“王爷方才可看清了?可认得方才那男子?”   萧钧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看了看左右,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硬是带她坐上了马车,一路驶出了公主府。   说实话,若是真要真刀真枪拼起来,拂清未必会输给萧钧,但思及此时身处的环境,又不能真的与他打一架,所以拂清尽管并不愿意,还是跟着他坐在了马车上。   耳听外头已经出了公主府的,她再度问道,“王爷现在可以放心说话了吧?方才那男子,是不是常乾?”   自家马车当然是安全的,萧钧没有否认,道,“不错,正是他。”   拂清轻轻嗤笑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钧看在眼中,开口问道,“我跟你说认真的,你今日到底要来做什么?”、   她回了神,看他一眼,道,“我也是认真的,殿下最好离我远点,否则有朝一日会受我连累!”   萧钧一顿,却是真正恼了起来,当即便道,“我若是怕连累,方才就不会再回来找你,你知不知道,今日公主府有多少勋贵?常乾又预备了多少府兵?他二人一旦出了事,这府里会立刻降下天罗地网,你可能会连内院都出不去!”   这个小女子,仗着一身好功夫肆意乱来,根本就不晓得他的担心!   他语声急切,是拂清从未见过的模样,她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动了气,稍顿之后,笑了一下道,“我又没说要来杀人,王爷这么紧张做什么?”   这叫他一愣,微微眯了眯眼,又问道,“那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穿成这副样子,总不可能来玩儿的吧?   她道,“我不过打探一下,今日原也没打算动手,王爷这么着急,着实叫人意外。”   萧钧一怔,猛然被戳中心事,颇有些不自在,但依然嘴硬道,“打探也犯不着如此冒险,你想知道什么,大可来找我。”   嗯?这叫拂清有些意外,挑了挑眉,问道,“我去找你?王爷莫不是疯了?那人可是你的姑母啊。”   叫她去问他,该怎么杀他的姑母才会比较稳妥?   她傻还是他傻?   萧钧却根本没有玩笑,而且说实话,他有时候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生平头一次对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这样担心,察觉到会有任何不妥,就恨不得马上要见到她……   他望着眼前的姑娘,有些什么话屯在胸间,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哪知正在此时,马车却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禀报,“王爷,到了。”   他便暂且将话咽下,同她道,“下车吧,我们今日好好谈谈。”   说着又领她下了马车。   拂清此时才发现,落脚处是一座稍显僻静的别院。   园中侍者们见到萧钧,无不肃立请安,他只微微颌首,唤来婢女,叫先去伺候她更衣洗漱。   看她顶着陌生的面容,实在叫人不适应。   拂清倒也没有拒绝,毕竟面具在脸上待久了,也有些不太舒服,没过多久,便又以真面容示人了。   这别院依山而建,恬淡静谧,景色甚好,十月的天气,园中还有红枫槭树可赏,层层叠叠,自在悠闲,远胜过公主府中群芳斗艳的俗景。   冷不防的被打乱计划,拂清原本还有些恼,但见如此景色,火气也不由得消退了几分。   两人来到一处堂中,面向园中,席地而坐,软席下是暖烘烘的地龙,一点儿都不寒凉。   萧钧此时倒耐下了性子,摒退侍者,亲自拿了小碳炉为她煮茶。   他烤茶,添水,慢条斯理,一点儿也不着急的样子。   到底是拂清先忍不住了,开口问道,“这里是王爷的地盘?”   他嗯了一声,道,“是我的地方,可以放心说话。”   语罢,小茶壶沸腾起来,丝丝茶香漫出,他伸手提起,亲自为她斟了一杯,推至面前,又道,“坐车辛苦,先喝点茶。”   难为他堂堂亲王,今日竟亲自为人煮茶,她倒也没客气,直接端起茶杯尝了起来,又点头道,“不错,是新制的祁红,很香甜。”   萧钧微微笑了笑,也端起茶盏,品了起来。   而待他将茶杯放下,拂清又问道,“殿下不是要与我谈谈吗?要谈些什么?或者烦劳你帮我介绍一下,公主府的防守情况?”   萧钧暗叹了口气,想要说话,张口之前,却先问道,“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   认识至今,他竟还不知她的真名。   晏明珠这个名字,显然是晏楚后起的,料想除了晏家人,没什么人会如此叫她。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她有一个小名,叫月儿,是那夜从卫离口中听说的,但那应该是亲近的人才能唤的,他并不适合。   为了有个良好的开端,选对称呼很重要,所以他才有此一问,好在她也很是坦荡,直接道,“我叫拂清。拂晓的拂,清晨的清。殿下可以这样叫我。”   “拂清。”   他默念了一遍,知道这该是她的真名,只是有些奇怪,女孩子家,这样的名字的确很少见,仿佛像是……   面前的姑娘已经看出了他的疑惑,笑了笑,主动道,“这是个道名。”   道名?   对,他方才就想说,这个名字像是出家人的道号,并不像一般女子的闺阁之名。   只是如此一来,他却更加惊讶了,凝眉问道,“你是出家人?”   她依然坦诚的道,“并不算是,我只是师父的俗家弟子,师父说我尘缘未了,一直不同意我入道门。”   其实这么多年了,自己未了的究竟是尘缘,还是仇恨,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既然最敬重的师父这样说,她只好遵从。   而听她此言,萧钧也明白了,原来她的师父是一位道士。   道门素来高深,也难怪她武功会如此高,思及此,他又有新的问题,遂又试着问道,“不知尊师是何方高人?我听说灵蛇剑早已经失传多年,莫非他同淮国有关?”   那日也是卫离告诉他,灵蛇剑乃是淮国王室的剑法,而淮国早已在多年前消亡,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却见她轻轻嗤笑了一下,道,“灵蛇剑哪里失传过?只不过家师为人低调,隐于世外而已。至于其他的,师父她没跟我提过,我也并不清楚,所以,恕难为殿下解惑了。”   在拂清的记忆里,师父是与阿娘截然不同的女子,她清冷高深,犹如自带天罡的仙者,这世上,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伤到她。   自阿娘死后,她便跟在师父身边,习武功学识,除过阿娘,师父便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也是她现如今最为敬重之人。   但师父从未告知过自己的过去,因此,她是真的并不知晓。   而萧钧也能看出,她并非说谎,便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却将茶杯搁下,试探道,“方才殿下不是说,可以找你来打探公主府的事吗?”   她倒想看看,萧钧是要如何回答。   出乎意料的,却见他笑了一下,竟然真的同她说了起来。   “长公主昔日建府之时,先皇为她调拨了一千府兵,后来她大婚,陛下又为她添了八百,而常乾身为一品将军,也有一千府兵,这就意味着,他们有近三千的人手,更遑论那些不在编的暗卫。常乾此人善于筹谋,据我所知,他还在别处养了些高手。”   话到此,他的面色已经严谨了起来,拂清哦了一声,问道,“这人养这么多兵干什么?莫不是要谋反?”   谋反……   萧钧眸中一暗,顿了顿,却只是道,“现在还不能确定他是要做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非常不好对付。”   拂清没有说话。   其实从早前的几次试探中,她便已经明白,常乾确实不是一般人,否则她早就已经杀了那对恶毒夫妻,何须等到现在?   又听他进一步道,“你今天也已经入了公主府,我相信,你定是先前找不到入口,今次才想出此方法来入内打探的,是吗?”   拂清淡淡笑了一下。   他果然是当今皇帝最为器重的儿子,如此聪明,一猜即中。   可须知经过今日,她已经找到了下手的突破口……   哪知才想到这里,就听他又道,“我知道,你或许已经发现了一个入口,就在马房那里,可你要知道,到时候一旦出了事,常乾一定会在那里集结人手,到时候你进得去出不来,因此而搭上性命,真的不值。”   他是兵家,是将军,做事不只是求目的而已,还要推敲方法,计算代价,如若损失惨重,那必定是不能做的。   可她却忽然生起气来,横眉咬牙道,“难道就因为他难对付,仇就不报了?此生的杀母之恨,我便是搭上性命又如何?”   他料定她会恼怒,所以冷静安抚道,“不是不报,你可以等时机。”   “什么时机?”   她立时抬眼看着他。   却见他只是淡淡一笑,“具体什么时机,我现在不方便告知,但是你要相信,只要肯等,就一定有机会。”   拂清微微眯眼,心间又狐疑了起来。   他如此说,会不会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故弄玄虚?   她暗自思忖一番,忽然又问道,“我要杀的人是殿下的姑母,殿下不去向她告密,竟还在此指导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倒比想象之中的坦诚,道,“我知道劝不动你,所以不阻拦,今日之言,只是不想看你白白受伤,你历经这么多的苦都活了下来,不该为了一时冲动而赔上性命。”   语罢,端起茶盏,再度饮了一口。   拂清却微微吸了口气,心间暗自一顿。   说实话,她不是没有察觉到他与从前的变化。   从前见面,他或是苦口婆心,或是一时气结,都竭力想劝阻自己报仇,然而今次,他却没有再质问她,阻拦她,连建议都心平气和了许多。   这叫她竟不由得恍惚,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是真的不愿自己受伤……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   拂清疑惑又戒备的盯着眼前的青年,想从他目光中寻出答案。   可他竟是如此平静,坦诚的与她对视,没有丝毫闪躲。   须臾,她敛了敛心思,忽然又冷声道,“殿下不必如此关心我,我同卫离没什么关系。”   却听他道,“我并非为了卫离。”   不是为了卫离?   她大感奇怪,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卫离,也明知她同寒雨堂没有关系,他为何还要如此对她?   拂清想不出答案,疑惑重重,哪知他却又不说话了,只是望着她,漂亮的眼眸深似古井,仿佛要将她拉下,令她深陷……   这种感觉太过危险,她心间一惊,忙令自己调开视线。   他始终未答她,而她也不想问了,只是忽然想起今日在公主府中见到的那一幕,重又看向了他,问道,“殿下可知,安王正在积极的为自己拉拢各路势力,或许没过多久,连晏楚也会投向他,对比之下,殿下似乎太过淡定了些,心思仿佛都不在这上面。殿下身为皇长子,果真不急吗?”   他并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却依然淡淡的道,“这种事情,急有何用?再说,我也根本做不到如他那般拉拢。”   拂清微微挑眉,不得不承认,他与萧瑀,确实很不一样。   萧瑀看似雍容儒雅,君子之风,实则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可他呢,表面看上去冷淡,实则的确够淡然。   只一点,太爱管她的闲事了。   如若没有他,她早就杀了卫离,没准也已经杀了萧怡容常乾那对狗夫妻,哪里像现在,停步不前,生生浪费时间……   思及这些,她又抬眼瞥了瞥他,目中不无怨怼。   可他却仿佛没有察觉似的,竟然开口问道,“料想你今日也未在公主府用饭,时候不早了,肚子饿不饿?我叫他们上些点心?”   她哪里有闲工夫陪他吃点心,摇头拒道,“不麻烦殿下了,你的话如果已经说完,我便要回去了。”   眼看出来都快一天了,小翠那丫头是个胆小的,指不定多担心她呢。   而萧钧也只好点了点头。   他明白,今日能与她一同坐下喝茶,已是不易的进步,凡事还需慢慢来,急不得。   二人起身,来到堂外,即将作别,萧钧道,“此地离晏府还有一段距离,我送送你。”   她却摇头道,“不了,殿下太过引人注目,我还是低调些好。”硬是拒了。   他也只好不再勉强,叫门外的侍者去备车,他可以不送,但总不能叫她一个人走回去。   拂清又跟他道了声谢,便要转身,却又被他叫住,道,“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还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平安,对很多人来说,很是重要。”   她死去的阿娘,她的师父,甚至卫离,他们必定都不愿她轻易犯险。   当然,还有他……   可他并未说出口,只是真切的将她望着,希望她能听进心间,再有些耐心。   毕竟,她虽是女子身,但灵魂却如同草原上的苍鹰,如此桀骜,难以驯服。   而她也将他盯了良久,须臾,终于笑了一下,道,“我会的,谢谢殿下。”   而后便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窈窕而单薄的身子穿过园中花木,终于消失不见。   萧钧又立了一会儿,方重新返回室中。   茶炉里的金炭尚未熄灭,在稍显昏暗的室中,闪着红色的光亮,萧钧依旧坐到了桌前,可不知为什么,望着面前空空堂堂的软席,心间却始终不能放下。   她方才是真的答应了,还是只是在敷衍自己? 第三十三章   眼看日渐西斜, 赶在天黑前,拂清终于回到了晏府。   小翠也终于放下了心来, 跟她叹道,“姑娘终于回来了, 方才奴婢见别人都回来了, 您还没回来, 担心的厉害。”   她淡淡笑了笑, “没什么事,不过半路碰见一位老朋友,说了几句话,放心。”   小翠点了点头,也不敢多问, 又听她吩咐道, “给我准备些热水,我想沐浴一下, 再叫人做些吃的吧, 我有些饿了。”   小翠赶忙应是, 不一会儿就叫人抬了热水进来, 又趁着拂清沐浴的功夫, 去厨房端了饭菜过来, 等拂清洗好换了衣裳, 便吃到了热乎乎的饭菜。   其实方才萧钧要留她的时候, 她确实饿了, 但谈事情归谈事情, 不能与他随便吃饭,她自觉现在与他的相处已经很是诡异了,不能再继续放任下去。   否则实在有些危险。   冬日天黑的早,等她填饱了肚子,屋内已经亮起了灯火,左右没什么事,她便躺去了床上。   然而满腹的心事,并无半点睡意,脑间忍不住回想,今日在公主府的见闻,以及后来萧钧的话。   ——不错,经过今日实地探查,不得不承认,萧钧并没有夸大其词,常乾这个狗贼,将公主府防备的如同一座堡垒,既不好近,也不好出,她若是想硬闯,确实有些难度。   可她一定要报仇,只是,如若赔上了性命也没达成所愿,岂不是没脸面对阿娘?   还有,萧钧所说的时机又是什么?难不成常乾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手里,而他也要对付他?   她想了一阵,直觉其中疑惑重重,谨慎起见,决定先等等再说,眼下已经离年节不远了,皇室会有许多宴享聚会,如今日这样的时机,没准还会有的。   思绪稍稍理清了一些,她便决定睡了,今日这一番折腾,也确实有些劳累。   只是临到如梦的时候,脑间迷迷糊糊的,竟浮现出一人的面容,英朗俊逸,尤其那双眸子,好似深海一般,就那般温柔的望着她,笑而不语,竟无端叫人安心。   ……   ~~   几日之后,皇后与安王萧瑀来到了宣和帝面前。   行礼过后,皇后率先道,“启禀陛下,您交由臣妾操办之事,已经办妥,臣妾选出几位适龄的贵女,问过瑀儿的意思后,最终定下了两人。”   原来是为萧瑀的亲事来的。   宣和帝哦了一声,立时来了兴趣,“都是哪两家的姑娘?说来听听。”   萧瑀佯装腼腆,不敢开口,皇后笑了笑,禀报道,“臣妾觉得,忠勇公府的二姑娘赵惜玉,及晏丞相府的大姑娘晏明云都非常不错。”   宣和帝微微一顿。   忠勇公府世代功勋,为本朝顶级世家,皇后选中他们,并不意外,令宣和帝意外的有两点。   一个是,皇后竟然没选自己的娘家侄女;再者就是,她竟还看上了晏楚的女儿……   上回晚宴结束的时候,是谁说晏家家教不好来着?   还有,安王妃之位只有一个,她却一下选了两个,是要干什么?   宣和帝想了想,索性问道,“我记得你那个娘家侄女,若梅,一向挺喜欢瑀儿,你怎么没考虑她?”   皇后答说,“臣妾不敢隐瞒陛下,若梅的确很喜欢瑀儿,可她是臣妾看着长大的,说实话,家兄与嫂子娇惯得有些厉害,性子娇纵了些,非贤妻之选。瑀儿是臣妾与陛下的孩子,臣妾既是真心为他考虑,又岂敢不管不顾只偏帮娘家?”   这话说得倒是好,宣和帝没什么可挑的,遂继续问道,“如此说来,忠勇公府与晏楚家的女儿应该都不错,但你一下选了两个,叫朕如何安排?”   皇后一听,便知宣和帝还未想明白,遂笑道,“这有何难一正一侧岂不正好?”   “一正一侧?”   皇帝一愣,终于有些明白了,不禁笑了笑,试探道,“可依皇后看,该封谁为侧妃好?”   皇后却收起笑意,一脸认真的道,“若论起门第,该是赵家姑娘为正,晏家姑娘为侧。”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问道,“的确,若跟忠勇公府比,晏楚自然是比不过的,只是,他可愿意女儿为侧?”   那毕竟也是当朝宰相,晏楚能愿意自己的女儿低人一等做妾?   身为君王,宣和帝还是比较了解臣子的性格的,所以并不太相信。   却见皇后很是为难的样子,道,“臣妾也觉得有些亏待晏丞相了,可没办法,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瑀儿见过那位晏姑娘,当下便看中了,可陛下也知道的,晏家毕竟出了那等事,若要封她为正妃,恐会引起天下非议。”   话到此,宣和帝还未说什么,却见萧瑀忽的跪了下去,对他道,“父皇,晏家姑娘知书达理,儿臣是真心喜欢,儿臣相信,若有她与赵家姑娘一道打理,安王府一定会井井有条,如此,儿臣也会多些精力为父皇分忧。儿臣乃是一片真心,还请父皇成全。”   语气之恳切,就如他是真的喜欢晏明云这个人一样,一下将宣和帝的疑心驱散了不少。   而皇后也在一旁帮腔道,“陛下,孩子难得动心一次,您就成全了他吧……”   左右围攻之下,宣和帝终于嗯了一声,道,“容朕试一试吧,不过婚姻之事,切忌强娶强嫁,如果晏楚不愿,那朕也是不能勉强的。”   皇后闻言,看了看萧瑀。   而萧瑀则立刻谢了恩,“儿臣多谢父皇。”   未再多言。   心里却是一笑。   晏家一定会答应的。   ~~   不久之后的某日,才下朝没多久的晏相爷,忽然收到了一张请柬。   请柬上的字迹端秀飘逸,他不看落款也能认出,此出自安王萧瑀。   安王说,有要事相商,请他赴望江楼一聚。   搁下请柬,晏相爷有些为难。   朝中一直未立储君,安王也曾多次向他示好,意思再明显不过,然须知今上龙体康健,现在站队,恐怕还有些早。   但这帖子已经来了,安王还说有要事相商,他若是不去,岂不要得罪人?   所以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只得赶紧换了套便装,出门去了望江楼。   见面之后,萧瑀对他客气有加,摒弃左右,还要亲自为他斟茶,晏楚面上受宠若惊,心间却更加戒备起来,不由得暗忖,好端端的安王来此一手,究竟是要做什么?   想了想,他决定开口一问,道,“不知殿下叫臣来此,所为何事?”   萧瑀笑了笑,“本王确实有一件要事,想同晏相相商,说来,本王应该亲自去府上拜访的,可是晏相爷也知道,城中人多眼杂,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只得请你来此一聚了。”   晏楚忙谦瑾道,“殿下言重了,臣自当为殿下效力。”   心间却愈发警惕起来。   哪知下一句,便听萧瑀道,“不瞒晏相,本王倾慕于明云姑娘,想求娶回王府,并且也于前日向父皇提出此意,请求父皇赐婚,料想过几日,父皇或许会向晏相提及此事,为了避免晏相感觉突然,也为了能圆满本王心愿,这才将晏相请来。今日,算是本王当面向晏相提亲了,还望晏相能将明云姑娘许配与我。”   这话表面听来,是再好不过的喜事,堂堂皇二子向他求亲,岂不是晏府全家盼望已久的?但晏楚此时却满心警惕,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如果他要娶明云,直接叫宣和帝赐婚便是,这样大的喜事,还怕他不答应不成?更何况,他脑袋还是清醒的,自打明璐出了事情,皇后俨然已经不再看好明云了。   因此安王今日的行止,实在太过可疑……   晏楚心间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想了想,谨慎答道,“殿下如此郑重,实在是叫臣惶恐了,想明云她资质平平,如何能担得起殿下如此厚爱?”   哪知萧瑀却道,“晏相实在太过谦虚,令爱冰雪聪颖,天资惊人,令本王过目难忘,自打上回在公主府一别,本王便一直记在心间……”   语罢笑了笑,又道,“说来,还望晏相不要笑话,本王与明云姑娘乃是情投意合,还请晏相能成全好事。”   情投意合?   一听这个词,晏楚登时一惊,忙道,“殿下言重,小女尚未出阁,整日待在府中,如何担得起与殿下情投意合的说法?”   未婚便说情投意合,莫不是在暗指晏明云行止不端?身为父亲,他一定要替女儿维护好名声。   晏楚此时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安王行事素来很有分寸,今日怎么会为了求娶明云,说出这样不合适的话?难道真的如他猜想的一样……   不成,如果真是那样,他一定要守住底线,明云可是长女,不能去做妾的。   见他如此反应,萧瑀也能猜到他心间所想,淡淡一笑,安抚道,“晏相莫急,且听本王一一说来。”   与此同时,从袖中取出一物,拿给晏楚来看。   而待看清那是什么,晏相爷直觉脑间轰然一声,彻底愣在了那里。   ……   ~~   眼看隆冬已至,一天冷过一天。   这日一早起来,天就阴沉沉的,小翠从外头打了热水进屋,一边伺候拂清洗漱,一边道,“看样子今天没准儿会下雪呢,姑娘可想吃暖锅?咱们府里的老太太有个习惯,一下雪就吃暖锅。”   拂清一边擦着脸,一边道,“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你们若是想吃,就去厨房说罢,关起门来一起吃就行了。”   小翠其实还真的挺想吃暖锅,可再怎么想,也知道不可逾矩,忙摇头道,“不不,姑娘对我们好我们知道,可不能太放肆,姑娘自己吃便好。”   说着又笑了笑,打趣道,“自打姑娘来后,我们跟在您身边,净是好吃好喝的,您瞧,腰上都长出肥膘来了。”   拂清也被逗得一笑,正在此时,却听小霜在外间唤道,“姑娘,早饭送来了,您洗好就能吃了。”   她应了声好,简单梳了个头,便坐去了饭桌前,然还没动筷子,却听小霜急不可待的禀报道,“对了姑娘,方才奴婢去取饭,听人说,咱们府里又有大事了,宫里的皇上给大姑娘指婚了。”   “什么,指婚?”   小翠比拂清还着急,立刻问道,“快说快说,皇上把大姑娘指给谁了?”   小霜眼睛亮晶晶的,道,“指给了二皇子,那位安王殿下,可是可是,不是正妃,是侧妃!”   “什么,侧妃?那不就是……妾?”   小翠一脸惊讶,看着拂清,问道,“大姑娘这是赔了还是赚了啊?”   拂清又被逗得一笑,道,“那谁晓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事儿恐怕得问她自己去。”   小翠点了点头,咂嘴道,“侧妃怕是和正妃差得远呢,这下也不知相爷他们该怎么想?”   拂清却已经吃了起来,道,“晚上就吃暖锅吧,你们俩陪我一起,热热闹闹才有意思。”   管他们怎么想,左右御旨已下,木已成舟。再说,这可是晏明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呢。   ~~   与望月居的事不关己截然不同,此时的颐安堂里,晏老太太简直要气疯了。   眼见晏楚终于过来,没容他张嘴,晏老太太便道,“这是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会叫咱们明云去做侧妃?以咱们的家世,无论如何也得是正妃啊!地方上五六品的官家女做妾还说得过去,明云怎么能成?俗话说得好,宁做穷□□莫为富人妾,你怎么就答应了下来?”   虽说确实一心想攀附皇权,但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老太太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毕竟堂堂嫡出的孙女儿去做了妾,就如同扇她自己的脸了。   可此时的晏相爷也正心烦意乱呢,耳听老母亲埋怨他,只得道,“这是陛下发话,我怎么敢不应?”   晏老太太一怔,想了想又道,“陛下英明,这么多年一向器重你,怎么会好端端的做出这样的事?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官场上出了什么事?”   晏相爷却有苦说不出。   的确是出了事,可并不在他的官场上。   怪只怪,女儿迷了心窍,硬要联合外人扇他的脸面,他又能如何?   此时,急火攻心的绝非晏老太太一人,陆氏所在的兰庭居也乱了。   耳听管家来报这个消息,陆氏当场就愣在了那里,极不可思议的问晏明云,“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侧妃?明云,你怎么会去当侧妃呢?”   晏明云其实早知会有今日,然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临,面对家人的反应,她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了。   陆氏却愈发气恼了,道,“论姿容才智,你哪一点比不上赵家女,如今竟要被压在她底下?安王怎么能如此打我们晏家的脸?”   那日从公主府回来的路上,陆氏发现晏明云少了耳珠,便问了起来,晏明云便同她交代了遇见安王一事,但为了避免母亲当场大发雷霆,她硬是将安王要她做侧妃的事情给瞒了下来。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一天还是来了,此时眼见母亲如此生气,她只得道,“母亲,殿下说过,忠勇公府是皇后为他定下的,他也没办法……”   话未说完,却见陆氏更加怒了,“闹了半天这事儿你早知道?这样你还答应什么?为娘好好培养了你这么多年,到头来你竟要去给人做妾?”   越说越气,伸手就要去打她。   晏明云吓得赶忙要躲,一旁守着的张嬷儿看见了,慌忙上来拦住,连声哄道,“可打不得啊夫人,大姑娘是即将嫁入王府的人了,是要去做娘娘的,打坏了可怎么好?”   陆氏一顿,一下跌到了座上,哭道,“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对我,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把你嫁给子文,也好过现在,要去给人做妾啊……”   现如今一个女儿被糟蹋,不得不出家避祸,另一个最令人骄傲的也要去做妾,想她好歹也是堂堂命妇,如今怕不是要沦为满城的笑柄?   眼见如此,晏明云终于扛不住,哭了起来,道,“母亲不要这样,这已经是女儿尽力争取的结果了,您想想,现在虽说是侧妃,可以王爷的出身,极有可能将来是会登顶的,到时候,女儿便是皇妃,谁还敢笑话您?”   张嬷儿也赶紧在旁劝道,“夫人,大姑娘说的有理啊,现在虽是侧妃,将来极有可能会是贵妃,甚至更高啊!再说了,若是真论起来,那现如今宫里的那些娘娘可都是妾,您看谁敢笑话了?”   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陆氏总算缓和了一些,止住了哭。   可想了想,依然痛心疾首道,“可是你入府便是侧妃,上头又有赵家女压着,以后的路注定难走。”   却见晏明云目光坚定,道,“母亲放心,女儿一定会努力,好不容易才有了希望,再难我也做得到!” 第三十四章   御旨已下, 没有更改的余地,没过几日,安王府的聘礼便送进了晏府。   嫁女原是喜事, 可这样的嫁女,晏家众主子们的喜悦自是大打折扣了。   好在安王倒是给足了面子, 虽是侧妃,聘礼也十分的优厚,甚至宫里的帝后二人也各添了一笔,以示重视, 才叫外头的非议之声稍稍淡了一些。   晏家长辈们再怎么不愿, 事情已成定局, 接下来也只得好好为晏明云准备嫁妆, 请绣娘,绣喜服, 置办各式物品,一时间, 沉寂了许久的晏府再度忙碌了起来。   而相较之下, 事不关己的望月居倒依旧闲散。   天愈发的冷了,虽说府中过冬的炭薪充足, 但旁的屋里还是没有拂清房里暖和。   小翠和小霜便大多数时候都窝在主子跟前取暖, 姑娘是前所未有的宽厚主子, 跟她待在一起, 小丫头们都很舒服。   小翠一边做针线, 一边同拂清报告府里的新鲜事, “姑娘可知道,今早宫里来了消息,大姑娘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在下月末呢。”   拂清哦了一声,微有些意外,“这么早?”   现如今已经十月下旬,算起来,也不过一个多月了。   小翠今次听的比较详细,一一同她解释说,“听闻忠勇公府的那位老太太身体不太好,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一旦没了,那位赵家小姐恐怕得在家中守上几年的孝,忠勇公府不敢叫安王殿下等,只得一边尽力保住老太太,一边求了礼部,叫婚期提前。可常言道,正月不娶腊月不定,这样一来又必须得赶在正月之前,所以选来选去,最终定在了腊月初,先前早就说好了的,安王爷是正妃侧妃一起娶,所以咱们大姑娘也只得跟着提前嫁了。”   原来如此。   拂清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道,“早也有早的好处。”   小霜不知主子的深意,忙也跟着说,“这样一来,咱们大姑娘岂不就要在王府过年了?王府一定比咱们府中还要热闹的多吧?”   小翠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那是自然,你想啊,今次安王府里一下多了两位娘娘,能不热闹嘛?”   话中不无调笑的意味。   可惜憨厚的小霜却未听懂,只点头哦了一声,也没跟着笑。   小翠有些失望,只好又对拂清说,“晏家族中的姑娘一向不多,想必今次姑娘要去安王府送亲了。”   出乎意料的,拂清嗯了一声,显得兴致盎然,道,“可以啊,我也正想去见见世面呢。”   又听小翠咂嘴道,“不过说起来,三家一起办喜事,倒是热闹,就是赵家姑娘是正妃,忠勇公府肯定喜气洋洋,没准儿一高兴,那位老太君又能多活几年呢!只可惜,咱们府里的老爷夫人就不一定了,之前安王府下聘的时候,夫人的笑容都是硬撑出来的,别提多难看了。”   拂清没有说话。   陆氏脸色难不难看,与她没关系,她只知道,皇后的嫡子安王大婚,作为亲姑母,萧怡容一定会去参加婚宴的。   ~~   接下来的日子,晏府都在忙碌中度过,下过几场雪后,眼看着就到了晏明云出阁的日子。   不知为何,今日仿佛有些格外冷。   但尽管如此,天还未亮,晏府就已经忙活了起来。   时到今日,再如何不愿也都成了定居,所以晏相爷发了话,叫府中办的尽力隆重些,毕竟女儿也是嫁进了皇室,若是满府里都不高兴,传到外头,指不定要惹下什么祸事。   晏明云一早起就在上妆,无暇他顾,晏家的其他人等,则在用过早饭之后,都去了老太太院里。   等会儿晏明云要在这里拜别亲人,登上安王府的花轿。   努力高攀了一辈子,最看重的大孙女还是没能挣到该有的正妃,心气高的晏老太太还是有些过不去心里的坎。   尤其等晏明云到后,瞧见她身上暗红色的嫁衣,更是觉得刺眼,不咸不淡的叹了口气,道,“这赵家选来选去的,偏选了这么个好日子,外头街上都上了冻了,你又穿的这样单薄,万一冻坏了可怎么好?”   晏明云只觉得耳中一刺,原本满是憧憬的心间顿时凉了几分,然奈何那是祖母,又不能不敬,是以只得僵硬的笑了笑,缓和道,“祖母放心,她们给我备了手炉,婚辇里不冷的。”   陆氏却不高兴了,立时道,“这日子是礼部选的,必定是大好的吉日,再说了,入了冬哪里不冷?安王府自有准备,母亲就不用为这种小事操心了。”   自打与晏楚撕破了脸,陆氏对晏老太太也不若从前敬重了,因此一听老太太话里挑刺,她当即就顶了回去。   但晏老太太也不是个吃素的,一听她语气不好,立刻要摆脸子。   就在战火一触即发之际,忽听一声轻咳,晏相爷开口,对晏明云道,“今日是你的大日子,为父有几句话要对你说,王府非寻常人家,你嫁过去后,更需谨慎,无论何时,当恪守女德女训,遵循王府规矩,服侍好安王殿下,并辅佐王妃料理好王府,争取早日为殿下绵延子嗣。”   这最后一句才是最要紧的,陆氏也赶紧道,“这才是最重要的事,记住,只要能早日为殿下绵延子嗣,你便还有机会。”   其实这些事情,早在应下安王的时候,晏明云便已经想好了,此时自然点头应是。   紧接着,眼眶却又泛起红来,对着上座的祖母父母道 ,“从今往后,明云不能再在父母长辈面前尽孝,还请长辈们好好保重。”   语罢,跪在地上,郑重向长辈们磕了个头。   陆氏早已拿出帕子抹起泪来,晏楚也是百感交集,晏老太太也终于暂时放下别扭,露出不舍的样子,就连小少年晏明泽,也有些神色复杂。   却唯有拂清是个异类,冷眼看着一切,心里却只关心着自己的计划。   磕罢头,丫鬟们扶着晏明云立起身来,陆氏仿佛还想再嘱咐几句,只是还未来得及张嘴,却见一仆妇掀帘进了屋,对众人道,“吉时已到,安王府的婚辇已经来了,请大姑娘出阁了。”   萧瑀今日要去忠勇侯府迎娶自己的正妃赵氏女,晏家这里,自然不会见到他的影子,因此,也只能请晏明云自己上轿了。   不过这也没办法,早在晏明云应下萧瑀之时,一切就已经注定,她此时就算心间再不平衡,也只能咬紧了牙关,不能露出来。   晏楚也只得点头道,“那就去吧,别误了吉时才是。”   晏明云应是,身边丫鬟们围了上来,再次为她整理妆容,最后披上盖头,扶着她出了颐安堂。   依照规矩,晏家还要派出一批人去送亲,父母亲自是不能去的,但晏明泽可以,而因着顶了“义姐”的名号,拂清也可以,此时,二人便随着其他送亲的亲眷一道,跟着出了晏家大门,去往了安王府。   ~~   寒风中吹吹打打的一路,晏家的送亲队伍终于到了安王府。   不是正妃,少了许多步骤,萧瑀携赵氏女拜天地的时候,晏明云已经被喜娘们接到了自己的院中。   作为送亲的女眷之一,拂清也过去陪了一会儿。   只是晏明云不待见她,她也不待见晏明云,因此,不过露了下脸,她便又去了院子里。   待赏够了景色,终于听见外头越来越热闹起来,她遂又悄悄溜了出去。   今日安王府喜气盈盈,铺天盖地,宾客来来往往,格外热闹。   拂清也做了贵女的打扮,樱红色的长袄,外披狐裘披风,看上去与来赴宴的许多女子们差不多,在安王府里行走,倒也不是很惹人注意。偶有因相貌注意到她的,多看了两眼,她便微微垂首,做出羞涩的模样,快步避开。   还好,今日能来赴萧瑀婚宴的,要么是皇室宗亲,要么是朝中权贵,总之都是些极注重脸面的人,并没有行止放浪的登徒子来纠缠她。   只是没过多久,忽然打远处迎面过来一个人,叫她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正所谓冤家路窄,又是萧钧。   今日是他兄弟的婚宴,他来参加也并不意外,尤其还穿了庄重的礼服,衬的人更是清俊。   但尽管美色宜人,拂清因有要事在身,并不想与他耽误时间。   便打算调转方向避开。   哪知才走了几步,他却大步追了上来,一下拦在她面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而后才道,“你也来了?”   这不废话吗,拂清嗯了一声,道,“我来送亲啊,殿下不也来喝喜酒了吗?”   说着又看了看左右,道,“今日人多,殿下少与我说话的好。”   便打算离开了。   哪知萧钧却忽然又靠近她一下,压低声音,快速道,“等会陛下极有可能亲临,御前侍卫会随驾而至。”   意在提醒她,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极有可能会造成麻烦。   哪知她却将眼珠一转,道,“如此说来,正是大好时机,我今次可一定不能错过才是。”   语罢竟还冲他嫣然一笑,道,“多谢殿下提醒。”   “什么?”   萧钧一愣,有些不明所以,正在此时,却听身后有呼唤声传来,“宁王殿下……”   他怔了怔,只得转头看去,发现是皇室的几位宗亲,皆是打外地回京,专门来参加萧瑀婚宴的。   而再等他回头,面前的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他眉间一紧,然眼看那几位宗亲已经到了眼前,却也只得收回目中疑惑,先与他们打起了招呼。   然却始终无法放下担心,她方才所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要……   随着婚宴开席,安王府中越来越热闹了。   拜托萧钧之后,拂清很快办好了事情,而后又快速回到了晏明云的院子。   时间安排的刚好,她才回来不久,便见有安王府的丫鬟请她去吃酒。   毕竟是侧妃的娘家人,也不能怠慢的。   拂清自然应了下来,理了理衣装,跟着来人去了女宾们的宴席上,坐下前,还不忙询问安王府的丫鬟,“不知侧妃娘娘用过饭了没有,今早家中忙碌,娘娘早饭也未好好吃,今日时间还早,可千万别饿着她才好。”   丫鬟们赶紧应道,“姑娘放心,饭菜早已备好,这会儿也已经送进侧妃房中去了。”   她点了点头,替晏明云道了声谢,这才坐下用饭。   这情景落在旁人眼里,都道晏家姐妹关系真好,连吃饭都挂念着。   她微微笑了笑,没多言语,悄悄望宴厅的上座看了看,只见萧怡容果然在列,今日一贯的花枝招展,与周围贵妇们谈笑风生。   再一瞧,她身边侍立的那个美貌丫鬟,岂不正是那日与常乾鬼混的女子?   很好,都来齐了。   她收回目光,心间暗自一笑,再酝酿酝酿,等会儿叫众人看大戏。   王府婚宴自是与寻常人家不同,席上的珍馐美味,甚至精致过了先前的长公主寿宴。   宴间又有乐舞助兴,赴宴的宾客们无不笑容满面。   众人按年纪与尊卑排座,与拂清同桌的,都是些岁数差不多的少女,听言谈,像是皇室及忠勇侯府的居多,不过她谁都不认识,只默默吃着自己的,一边注意上座的动向。   过了一阵,只见先前关注的那个丫鬟同萧怡容低语了几句,便离开了宴间,面上神色如常,倒是看不出来什么。   拂清却是心间一定,默默在心间估算了下时间,时候一到,也悄悄离席了。   好在同桌也无人与她相熟,并无人关注她。   众人继续吃酒聊天,没过多久,忽听外头有人来报,道是皇帝皇后亲临,请大家离席迎驾。   安王乃皇后嫡子,这样大喜的日子,身为父母的帝后亲临,倒也在情理之中,闻听此言,众人除过稍稍有些意外,也不敢耽搁,忙都理了理衣装,出门去了。   众人匆忙来到外头,果然见帝后二人踏进府中,一时间赶忙下跪齐呼万岁,场面甚是壮观。   宣和帝今日心情倒是很好,笑呵呵的发话道,“朕今日同你们一样,也是来喝喜酒的,因此不必太过拘谨,平身吧。”   众人齐声谢恩,纷纷立了起来。   今日皇子们都来赴宴,此时正立在人群前头,新郎官萧瑀一身正红的喜服,笑着道,“不知父皇与母后亲临,儿臣未能出府迎接,实在罪过。”   宣和帝打量他一眼,叹道,“今日一过,你便正式成人了,肩上担子愈发的重,往后行事当更有分寸才是。”   萧瑀赶忙应是,躬身道,“儿臣一定谨记父皇教诲。”   儿子终于成家,且还一下拢住两家不容小觑的势力,皇后心情也是十分好,忙也同萧瑀嘱咐了起来。   而宣和帝则将目光投向了萧钧。   他人高马大的,就站在萧瑀身旁,想不注意都难。   思及老大还没成家,老二都成了,老父亲心间五味可想而知,不由得叹道,“你兄弟都已经大婚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叫朕放心?”   众目睽睽之下,萧钧当即一顿,忙垂首道,“叫父皇操心,是儿臣不孝。”   仔细一瞧,俊脸上还微微染着红色。   这个时候,同皇后说完话的萧瑀忙过来圆场,笑道,“父皇莫急,今日且先喝儿臣的喜酒,没准等过了年,就能喝到长兄的了。”   众人都陪着呵呵一笑,一旁的宦官忙上前提醒道,“今日天冷,不如请陛下先入宴间?”   萧瑀也赶忙道,“请父皇移驾,宴间早已准备就绪。”   宣和帝点了点头,便往里走去。   大队人马自然也赶紧跟上。   哪知没走几步,却见有人匆忙跑到安王府管家身边,耳语了几句,就见管家立时变了脸色。   宣和帝眼尖,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立时停步问道,“何事?”   众人一愣,也跟着投来目光。   管家见瞒不住,只好上前禀报,“启禀陛下,方才有人说,在后院发现了几名家奴被打晕,奴才正要差人去查看。”   “什么?”   话音落下,宣和帝当时就皱起了眉,而一侧的御前侍卫,已经十分警觉地围了上来。   作为主人家,萧瑀也很是意外,忙发话道,“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查!”   难得父皇来一回他的府邸,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管家赶忙应是,立刻指挥府中侍卫家丁前去查看,宣和帝也朝御前侍卫使了使眼色,于是又有几名侍卫加入了行列。   见此情景,萧钧却是心间一紧,忙朝女宾的方向看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却见拂清正好好的待在人群里头。   见他看过来,还十分坦荡的与他对视了一下,又无奈的弯了弯唇角,很是无辜的模样。   她这样子……   他愈发疑惑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侍卫们有了收获,赶紧回来禀报道,“启禀陛下,后院确实有几人被打昏,奴才们找了一下,有所发现。”   宣和帝哦了一声,忙问道,“什么发现?”   却见那侍卫神色颇有些不太自然,还特意瞧了瞧萧怡容的方向,而后才道,“奴才们发现,是常驸马酒后宣.淫。” 第三十五章   “什么?”   这话一出,人群之中当即发出一阵惊呼, 宣和帝也是眉间一皱, 而长公主萧怡容也是一愣, 立时问道 ,“谁?你们说谁?”   侍卫只得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回长公主, 是常驸马, 常乾将军, 奴才们方才亲眼所见,他正在与一名女子厮混……”   “混账!”   话音未落,宣和帝开口怒斥一声,吓得在场众人立时又跪到了地上。   心间却又不约而同的等待着萧怡容的反应。   啧啧,这位长公主素来要面子,今日出了这等事, 她要怎么办?   萧怡容神色早已僵硬, 眼见众人包括皇后都在悄悄瞅着自己,一时再也忍不住怒火, 当即便怒道, “他在哪儿?立刻本宫去!”   侍卫也知长公主不好惹,眼见宣和帝也没有反对, 只得应了声,领着一身杀气的萧怡容往前去了。   ……   ~~   接下来, 捉奸场面究竟如何, 拂清并不太清楚, 因为安王府里的人怕场面难看,赶紧又将众人请回了宴间。   又有皇帝在场,谁也不敢不给安王这个面子,众人于是装模作样的继续吃酒,努力替主家缓解着尴尬。   然而毕竟出了这样劲爆的大事,话题着实抑制不了的。   譬如就在拂清所在的桌上,已经有人悄声讨论了起来。   “御前侍卫可不会平白说谎,看来,那常驸马必定是真的与人在厮混。”   “啧啧,这常驸马也太没分寸了,居然挑了今日,还是在安王府……你们瞧见没,方才陛下脸色铁青,看来今次麻烦大了。”   “就是,长公主最注重脸面,今次看她可怎么办吧……”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左右萧怡容此时也不在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今日的酒席可愈发有趣了。   拂清则兀自在一旁吃着菜,听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实在惬意。   又过了一阵,酒宴终于入了尾声,算算时间,也该回去了,她遂起身,打宴间出来。   原是准备去坐马车的,哪知路才走了一半,却又碰见了萧钧。   他面上喜怒未显,看了看她,道,“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拂清瞧了瞧左右,原想拒绝,可眼珠一转,又点了点头,跟他去了僻静之处。   甫一站定,她假意叹了口气,道,“王爷有话快说,今日陛下亲临,你突然出来,会引人注意的。”   他却道,“我留了人在外头看守,无妨。”   拂清一噎,只好道,“那就说罢,您又有什么事要问我?若没什么要紧的,我可要回去了,今日起得早,现在正犯困呢。”   萧钧凝眉看了看她,难为他每回辛苦筹谋见她一面,她却总表现的这么不耐烦。   他心间暗叹了一下,只好道,“方才……是不是你?”   她却眨了眨眼,故意道,“你猜?”   左右已经看惯了她的这副样子,他此时便是想气也起不起来了,只是笑了一下,道,“这个法子还不错。”   她挑了挑眉,道,“难得能被王爷夸,真是荣幸。不过话说回来,王爷可知现在事态如何了?”   萧钧道,“还能如何,方才长公主一怒之下,差点砍了那两人,幸亏被人阻拦,才没血溅当场,今日安王大婚,为了照顾场面,父王已经命人将常乾押至宗正寺,改日再发落。”   她听完点了点头,道,“还不错。”   他也点了点头,道,“的确是个妙招。”   她则笑了笑,道,“多谢夸奖。”   而他呢,垂眼看着她,千言万语,一时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不得不承认,她的这招是真的不错。   今日众目睽睽,常乾令皇家蒙羞,父皇自是不能轻饶,更何况,萧怡容还是个极其要面子的,如此捉.奸.在床,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常乾必定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知道拦不住她,原本今日做好了若她惹事,要随时打掩护的准备,哪知她剑走偏锋,竟会如此轻松的就拆散了常乾与萧怡容的壁垒。   而接下来,必定更好行事了。   的确,她比他想象之中还要聪明。   或者说,狡猾……   此时,眼见他一双眸子深深的将自己望着,她神色微微顿了一下,咳了咳,道,“我说真的今日人多眼杂,王爷还是早些回去吧,我也该回府了。”   接着便抬脚往外去,打算离开,哪知没走几步,忽然顿住了脚步。   萧钧本欲追上来,但同样的,几步过后,也顿住脚步,愣在了那里。   此时,本应替他值守的长随垂首立在一边,而视线中,凭空多出了一个人,正疾步往这里走来。   竟是他的父皇,宣和帝。   眼见他二人出来,宣和帝立时眼睛一亮,却顷刻间又顿住脚步,咳了咳,故意板着脸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短暂怔楞过后,萧钧已经反应了过来,赶忙垂首行礼,“见过父皇。”   而拂清也忙跟着行礼,做出一脸惶恐的样子,道,“民女见过陛下。”   宣和帝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还没回朕话,不在里头吃酒,到这里来做什么?”   拂清硬着头皮道,“启禀陛下,民女见时候不早,原本打算回府,谁知半途遇见了殿下,便停步像殿下问安。”   萧钧也紧跟着道,“儿臣也是恰好碰见这位姑娘,便打了个招呼,这就要回去的。”   哪知宣和帝却一点儿都不信的样子,又打量拂清一遍,道,“朕没记错的话,你是晏楚的义女,叫明珠,是吧?”   拂清只得应是,“正是民女。”   心间却努力做着判断。   ——看样子,皇帝应该是才来,那刚才她与萧钧之间的话,应该没被他听到吧。   而萧钧也如她一样,快速在心间思量一下,试探道,“父皇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宣和帝却哼笑了一下,道,“朕若是不过来,怕还找不到你,都已经到这地步了,你还打算瞒朕到何时?”   到这地步了……   这话是何意?   萧钧一愣,忙道,“父皇,您怕是误会了……”   谁料话还未说完,宣和帝又道,“误会?这还有什么误会的?你几次三番与明珠半途“遇上”,是巧合还是人为?怎么着,你当朕三岁幼童啊?”   说着也不再管其他,伸手唤来一旁萧钧的那个长随,径直吩咐道,“你去趟晏府,把晏楚叫来,就说朕有要事找他,叫他快点。”   那长随看了看萧钧,只得赶紧应下,便要前去,还未等迈开步子,又被宣和帝叫住,补充道,“叫他一个就行了,不必惊动其他人。”   长随乖乖应道,“是。”   而后便快步去寻晏楚了。   而余下的两人,眼见此情景,心间隐隐起了些不太妙的预感。   ~~   女儿出嫁,没有双亲送亲的道理,因此,今日晏楚原本在晏家待着,并没有来安王府。   但御旨一出,也左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今日安王大婚,朝廷休沐,冷不丁的听见皇帝要见他,还是在安王府,晏相爷心间顿生忐忑,只以为是长女明云出了什么事,担心了一路。   哪知等到达后,却是大大一愣。   原来房中除过端坐的宣和帝,还有宁王与拂清,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可拂清怎么会与皇帝,宁王父子待在一起呢?   晏相爷一时更加疑惑起来。   压下心间巨大的疑惑,晏相爷赶忙行礼道,“臣来迟,叫陛下久等,罪该万死。”   宣和帝面上却挺和蔼,只道,“没什么罪不罪的,朕今日叫你来,是要与你谈桩喜事。”   喜,喜事……   晏相爷一愣,又是大大意外了一下。   而一旁的两个年轻人,却是心间狠狠一惊。   奈何没有他们插嘴的余地,紧接着,便听皇帝又问晏楚,“你这个义女,现在可定亲了?”   自打留意到长子对着丫头有意,宣和帝就开始关注晏家了,前阵子倒是听说晏楚在忙着相看女婿,就是不知道这丫头到底定下了没有。   而晏相爷何等聪明的人,一听这话,便已经嗅到了某种意味,心思一动,赶忙道,“启禀陛下,明珠的终身,臣还未来得及定下。”   宣和帝很是满意,面上露出些许微笑来,特意瞧了瞧一旁的拂清与萧钧,发话道,“那正好,朕看这丫头挺合宁王的眼缘,打算将她指给宁王,你可有什么意见?”   那一瞬间,拂清只觉得晴天炸了个霹雳,顿时瞪大了眼睛。   原本见到宣和帝出现时,她便觉得有些不妙,刚开始是担心泄露自己的身份,哪知眼看着事情居然成了这样!   什么,要把她指给萧钧!   她又惊又气,但也知不可顶撞皇帝,只得去看萧钧,而萧钧也是一怔,赶紧开口道,“父皇……”   哪知宣和帝却将大手一扬,直接截住,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晏楚看在眼中,心间大定,却故意谦瑾道,“陛下美意,臣原不该置喙,只是明珠她虽然生性温良,可毕竟布衣出身,臣唯恐她会辜负圣意啊……”   宣和帝却笑了笑,道,“出身没什么,要紧的是合心意。”   说着有意看了看萧钧,心间又恼又无奈。   这个儿子,眼看着这么大的人了,一个小女子还把握不住,非得劳动他这个当爹的亲自出手。   好歹是亲生的父子,萧钧触碰着这个眼神,瞬间懂了父皇的意思,一时间怔在了那里。   而拂清直觉心间一沉。   她明白,方才晏楚不过以退为进,宣和帝的意思正中他下怀,所以根本不能将希望寄托于他。   又眼看萧钧也无力反对,无奈之下,她只得自己开口道,“陛下美意,令民女惶恐至极,民女毕竟乡野出身,比不得京中贵女,实在不敢高攀殿下,还请陛下三思。”   宣和帝登基多年,也赐婚过不少,今次还是头一次遇见敢婉拒他的女子,闻言不禁又看了看她,似笑非笑的道,“难得你如此谦虚,不过朕说过了,出身并不重要,而且,朕说行就行。这样吧,今日你义父也在场,也算是由长辈做主,朕就赐你孺人之位,择选吉日,入宁王府,如何?”   孺人,也是有封号的妾室,到底比侍妾好听多了。   然而拂清却直觉荒唐,什么,她就这样被赐给萧钧做妾了!   这怎么可能?   她刚要再开口,却见晏楚先一步道,“陛下有所不知,明珠虽出身卑微,但生性要强,从前,臣曾问过她关于终身大事的想法,她说,宁为穷□□不做富人妾……依臣看,她这样的性子,怕是真的不太合适服侍宁王殿下……”   一旁,萧钧眉间一紧。   晏楚此言,看似在帮拂清推拒,但实际上,不过又是一招以退为进罢了,君臣这么多年,他岂会不知父皇的性格?父皇今日既然能说出口,便断不会收回成命的。   而果然,便见宣和帝颌首,道,“如此说来,倒的确有几分骨气。”   说着略略思索,再度看向拂清,发话道,“你义父乃本朝栋梁之才,他当初为朝廷治理水患,你冒险救他,也算为朝廷立下一功,如此,朕便给你个侧妃之位。”   眼看她要张嘴,又紧接着道,“皇室非一般人家,丫头,要懂得适可而止。”   语声威严,透着一股叫人无法质疑的力量。   拂清顿时一怔,而晏楚则是大喜,赶忙领着她叩头,“臣领旨谢恩。”   话音落地,她的婚姻便是定下了。   这一切实在太过突然,是她今日出门前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的,拂清看了看萧钧,甚至有点怀疑,今次会不会是他有意安排的……   眼神相触,萧钧不由得心间一紧,想了想,打算对父皇说点什么,却见父皇又同晏楚道,“今日大喜之日,定下此事,也算喜上加喜,朕会着礼部,宁王府操办此事,该有的礼数都会有,不会委屈了你们。”   晏楚心间大为振奋,赶忙再度谢了恩,随后,便带着拂清先行告退了。   望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萧钧终于开口对宣和帝道,“父皇……”   原本想要澄清,但一开口才发现,事情已成定局,他此时再说什么,还有用吗。   而宣和帝则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睨眼瞧着他,叹道,“眼看老二都成婚了,你居然也不着急?明明就是喜欢那个丫头,为什么不向朕开口?到底是在顾虑什么?”   被这一句冷不防戳中心事,萧钧面上顿时一热,却又听父皇道,“你做事一向干脆,唯独这件事,实在扭捏不像话!若非今日朕将你抓个正着,看你要拖沓到何时!”   语声中充满□□的意思,萧钧深知父皇的脾气,只得老老实实聆听,垂首应道,“是,儿臣谢父皇恩典。” 第三十六章   宣和帝快刀斩乱麻, 甫一出手, 就把事情定了下来。   对此, 他本人亦感觉十分欣慰。   只是想了一下,他还觉得有些不放心, 遂又对萧钧道, “有件事情, 朕需要提前提醒你一下,朕看这个丫头, 可不像表面那般温顺, 所以你无论有多喜欢,日后也切忌要有分寸,该有的规矩一定得有,该有的威严也绝不可失,免得叫她恃宠而骄,没了规矩。”   恃宠而骄, 没了规矩……   萧钧心间一顿,一时间五味杂陈, 有口难言起来。   ——说实话, 规矩这种东西,她一向没有, 而至于恃宠而骄,她这样的女子, 会吗?   可无奈父皇并不知实情, 为了避免麻烦, 他只得应了声是,不再多说。   哪知却又听父皇道,“先这样吧,眼看快到年底,朕手头也忙,等开年之后若得空闲,朕再给你指个正妃,也好压一压她……”   正妃?   萧钧顿时一个激灵,赶忙推拒道,“父皇的心意儿臣心领了,但还是免了吧,儿臣暂时没有余力……”   只一个拂清就够他费尽了心力,他可不是萧瑀,没有精力去应付两个女人,也根本不想去应付。   而且现在,他当务之急,需要时间好好想想,该怎么面对即将到来的事。   他心里自是分明,哪知这话落在宣和帝耳中,却生出了别的意思。   宣和帝看了看他,意味不明的笑道,“好了,回去吩咐长史府,叫他们与礼部一同操办吧,朕会叫他们尽量选个早些的日子,你也加把劲儿,争取早日给朕添个皇孙。”   萧钧,“……”   皇孙?   ……好吧。   父皇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期盼中,叫他实在不忍去打断。   可他心间很是清楚,也很是忐忑,那个姑娘,现在该气坏了吧……   ~~   出了安王府,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终于回到了晏府。   相较于出门前,此时的晏相爷,连日来淤积在眉间的阴霾一扫而光,明显高兴了许多。   拂清看在眼里,心间却冷笑了一下,道,“义父,我有些累了,想先回房歇一歇。”   晏楚微有些意外,原还想与她谈谈,见状只好打消了念头,颌首应道,“今日起得早,也辛苦你了,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咱们再说。”   她嗯了一声,再懒得多言,径直回了望月居。   而晏相爷不必说,自然又被等待已久的晏老太太给叫了过去。   晏楚也急于跟老母亲分享喜讯,遂一路脚步生风。   然而待入了颐安堂才发现,陆氏也在里头。   晏明云今日大婚,原本晏家也摆了酒席招待族中亲友,然晏楚忽然被叫走,实在叫众人不明所以,酒席也只得匆忙收了场,此时终于等到他回来,晏老太太赶紧问道,“陛下如此着急的传你,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莫不是明云怎么了?”   陆氏也顾不得其他,一脸着急的看着他。   晏楚却笑了笑,同老太太道,“母亲放心,明云没事,陛下找我是为了明珠。”   “明珠?”   众人一愣,一脸的不解。   晏相爷也不再卖关子,直接道,“陛下对明珠十分满意,直接给她赐了侧妃之位,指给了宁王。”   “什么?”   老太太一惊。   话音落下,满屋哗然。   这时候,别说晏老太太及陆氏了,满屋的下人们皆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好家伙,晏家名正言顺的嫡出大姑娘好不容易才捞了个安王侧妃来当,这明珠不过才去送了个亲,居然一下就得了陛下亲封的侧妃,眼看着就要嫁进宁王府了?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啊!   老太太还是有些不信,再度问道,“你说什么?明珠被封了侧妃?这怎么可能?你莫不是在骗我?”   晏楚忍不住一笑,道,“我岂会拿这种事情来说笑?方才陛下金口玉言,当着宁王与我的面许的诺,当时明珠也在一旁。原本是要封孺人的,可我为明珠争取了一下,陛下念及明珠先前救我有功,便直接给了侧妃之位,还说要礼部来操办,礼数不能少。”   见他说得如此头头是道,晏老太太终于敢相信了,立时就高兴了起来,连声道,“没想到这丫头竟会有此际遇,果然是个有福气的!说来,今日也幸亏叫她去送亲,否则哪能遇见这样的好事?”   说着往门外瞅了瞅,又问晏楚,“她人呢?快把她叫过来,我有话要跟她嘱咐。”   晏楚忙解释道,“她今日乏了,又一下发生了这样的大事,难免有些懵,我叫她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跟您请安吧。”   老太太此时根本顾不得挑理,连声应道,“好,好,叫她好好歇着,对了,再嘱咐厨房,这几天多给她做些好的,补一补,我瞧她身子还是有些单薄,都要嫁人了,这样怎么成?”   ……   眼见这一幕,下人们悄悄互换眼神,无不在心间感叹。   同样是侧妃,上回大姑娘的赐婚旨下来的时候,老太太可不是这样的反应……   而此时,从头到尾一直被忽视的陆氏,已经彻底愣在了那里。   她辛辛苦苦教养大的嫡女费尽心机,才能得到的位子,那个贱丫头居然轻轻松松的就拿到了手中。   凭什么!   人都在晏老太太那里,望月居一如既往的清净。   拂清懒洋洋的踏进院子,才一露面,小翠小霜就赶紧迎了上来,殷勤的道,“姑娘可回来了,今儿天冷,您冻坏了吧?”   拂清淡淡道了声,“还好,”又吩咐她们,“给我准备点热水,我要沐浴。”   浓妆艳抹了一整日,着实腻死了。   两个丫头应下,赶紧去忙活,没过多久,她就踏进了满是热水的浴桶里。   水雾氤氲,洗去一身的疲惫,她坐在里头,舒服的闭上了眼。   其实今日本没怎么活动,那些疲乏皆在她心间罢了。   小翠撸起袖子帮她洗头,一边好奇的打听,“姑娘是同相爷一起回来的吧,您可知道陛下找相爷做什么?方才相爷吃着酒席就被叫走了,满府上下都紧张的厉害,还以为是大姑娘有什么事呢。”   很显然,这会儿功夫,消息还没传过来呢。   拂清眼睛都没睁,淡淡说了句,“没什么,是皇上给我下了道赐婚旨。”   小丫头惊得手一停,立时问道,“陛下给您赐婚?天,那,那赐给谁了?”   只听非常简洁的两个字从她嘴里飘了出来,“宁王。”   “啊,宁王!”   小翠彻底停手愣在了那里,一时间说不出惊吓还是惊喜。   只结巴道,“那,那那这样说来,您也要当娘娘了?”   “什么娘娘不娘娘的,不过是个侧妃罢了。”   语罢,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侧妃?”   小翠却依然沉浸在惊讶里,连声道,“那您岂不同大姑娘一样了?”   “的确。”   她点了点头。   这可谓殊途同归了吧,谁能想到,除过男人不同,她现如今的确同晏明云一样的。   小翠一顿,立刻又惊喜起来,“大姑娘好不容易才要来的位份,您不过去吃了趟喜酒,就拿到手了?”   拿到手?   这说得,她好像很想要似的。   拂清微微叹了口气,很想澄清,却发现根本澄不清了,只好重又闭上了眼。   小翠见状一楞,试着问道,“姑娘好像不高兴?”   她脑袋枕着桶壁,懒洋洋的道,“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不过换个地方待着吧了,都一样。”   像是在说给小翠,也实在说给她自己。   嘴上虽然这样说,可这副模样,明显是在郁闷啊。   小翠眼珠转了转,忙顺着话道 ,“就是,听说宁王府现如今除过宁王自己,根本没有别的主子,可比咱们府里简单多了。还有,王爷的长辈都在宫里,您平常也自由,最要紧的,听说王爷生母早逝,这样一来,往后就没有婆婆压制您了,啧啧,算来算去,这可是实打实的好日子啊!”   好日子……   拂清又扯了扯唇角,敷衍的一笑。   从世俗看来,小丫头的确分析的条条在理,可为什么她的心,会这么乱呢?   她心间叹了口气,复睁眼对小丫头道,“你去给我泡杯茶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小翠心道糟糕,莫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惹主子不高兴了?   但又不敢多问,只好应了声是,乖乖出去了。   余下拂清一个人泡在热水了,越想,越是奇怪。   奶奶的,她居然要“嫁”进宁王府,做萧钧的侧妃了!   ~~   小翠说的不错,相较于晏家,宁王府的确简单多了。   譬如此时一得了赐婚的消息,府中众人无不惊喜感叹,王爷出宫建府这么多年,府里终于要有一位女主子了。   对此,管家赵安最是积极。   这日,眼见萧钧入了府门,他立时跟了上去,问道,“殿下,府中头一次办喜事,奴才也不知如何安排,礼部先前派了人来,叫府里现在就开始准备,只是奴才现如今还不知侧妃的喜好,依您看,把侧妃安排在哪处院子为好?”   萧钧想了想,道,“找处清净的吧,她应该不爱热闹。”   赵安赶忙应是,问道,“王爷看红枫堂怎么样?那里风景优美,花木环绕,平素最是清净。”   “红枫堂?”   萧钧想了一下,那处在园子后面,离他不是太远了些?   遂摇头道,“不好,有些太过僻静了。”   这叫赵安一愣,只得再道,“那清凉居如何?在莲湖旁边,开门见湖,视野开阔……”   话未说完,又被萧钧否决,“不好。”   什么清凉居,名字听着就冷清,而且莲湖那么大,见她一趟还得乘船?   荒唐!   赵管家大感头疼,心间不由得疑惑,平素好说话的主子,今日怎么这般难伺候起来?   想了又想,他忽然眼睛一亮,暗自咬了咬牙,试着道,“那邀月阁如何?离前院最近了,视野也好,往上赏月不错……”   谁料这句话却正中下怀,萧钧稍想一下,终于点头,“不错,就叫人去准备吧。”   赵安松了口,赶忙应下。心间忍不住暗叹,好个主子,嘴上说人家喜欢清静,到头来还不是离前院最近?   不过这样也好,回头王爷在前头忙完公事,走几步就进了邀月阁,与美人时时待在一处,郎情妾意两厢情浓,没准很快就能给府里添小主子了!   赵管家心里很是高兴,立刻动力十足的吩咐人手去了。   而萧钧,则望了望邀月阁的方向,不知不觉间,唇角竟也微微翘了起来。   无论如何,待她入府,他可时时见到她了……   ~~   消寒图每日填画,冬日继续消弭。   晏家还是那个晏家,拂清也还是拂清,但自打赐婚旨降下,她的待遇可谓与从前大大不同了。   每日才一起床,颐安堂里晏老太太的关爱便随着早饭一起来到了眼前。   什么燕窝粥,归元膏,各类名贵珍馐摆满了她的桌子,送饭的丫鬟仆妇们扬着一脸的笑,跟她道,“老夫人交代了,姑娘身子太过单薄,这些日子该好好补补才是,姑娘想吃什么,尽管叫人来吩咐。”   拂清皮笑肉不笑的道了谢,转头却赏给了小霜小翠吃。   她一个半出家的人,可消受不了如此奢侈的饭食。   两个小丫头是既惶恐又不解,私下里悄悄问她,“姑娘,老太太有点儿太奇怪了吧,之前大姑娘出嫁的时候,她也没这般关照啊,那时候一想到大姑娘要嫁去做侧妃,气的好几天不跟大姑娘说话呢,如今对您这般热切,到底为什么啊?”   却见拂清扯了扯唇角,道,“那是因为我与晏明云不一样啊,人家是嫡出的长女,自小不知担了多少希望,一直冲着正妃去的,而我呢,一个半途进门的义女,他们最多也就指望我去做个侍妾的,这冷不防却换了个侧妃,白捡了大便宜,心里头自然高兴。”   小翠一顿,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   只是稍稍犹豫一下,又忍不住道,“其实您跟明泽公子一样,什么都好,独独缺了出身这一项,我敢说,如果您是夫人生的,宁王妃之位也一定能拿下的。”   “说实话,奴婢觉得,宁王殿下对您很是重视,听说连聘礼都是他亲自选定的,一点都不比安王给大姑娘的差。”   说来也是,御旨下过没多久,萧钧就送了聘礼过来,她从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所以根本没上心,还是小翠亲自一一过了眼,跟她禀报说,东西十分丰盛,该有的都有,一样也不缺。   一样也不缺,当时拂清听了,只在心间冷笑,反正这些麻烦事儿都是他惹出来的,他当然得负责了!   不过对于小翠此时所提的出身问题,她立时道,“我很庆幸自己不是她生的,否则,谁知道今日会是什么局面?”   什么正妃侧妃,谁在乎?   小翠一愣,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道,“是奴婢多嘴!请姑娘莫生气,姑娘的好心肠,这世上绝不会有人能比。”   生平头一次遇见这样一位一点儿架子都没有的主子,有什么好吃的,都分给她们吃,什么事能自己做的,必定亲力亲为,从来没把她们真的当下人看过。   说着又想到了更加要紧的问题,她又犹豫了一下问道,“姑娘,您会带奴婢去宁王府吗?奴婢也知自己笨手笨脚,从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虽然实在不想同姑娘分开,但又担心到时候丢了姑娘的脸。”   却见拂清笑了笑,道,“那是当然,我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今次咱们正好一同去见见,对了,还要带上小霜,一个都不能少。”   说实话,从前拂清是个喜欢自由的人,拜别师父之后,一直独来独往,在她先前的计划里,也根本没有打算会与谁发生牵扯,只想着等替阿娘报了仇,再回去见师父就是了。   毕竟那时候,根本没有预料到会与萧钧产生牵扯,更遑论要嫁给他。   但现在呢,这一步已经猝不及防的逼到了眼前,她如果不带走这两个小丫头,谁知道陆氏会对她们怎么样?   不用说,那些因为憎恨她而无处宣泄的仇恨,必定会尽数撒到她们身上。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待到那时,她与无能而害死阿娘的卫离,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只能带走了。   以她的了解,萧钧还算是个厚道的人,如若跟他好好说说,他应该会好好安置她们的……   想到随之而来的问题,她叹了口气,眼下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所有的计划都得重新考虑了。   真实麻烦!   还有,之前那人动不动就翻墙入户的来见她,现在怎么都不露脸了?   怕不是心虚了吧!   哼,她倒想等着看看,他能躲到何时? 第三十七章   宁王府。   府中下人们干劲十足, 不过十日左右, 邀月阁便已经收拾好了。   打建府以来,除过宁王自己, 这府里便再没有其他的主子,后院的庭舍都还是新的,不过再稍加修葺, 添些家私器具, 规整下庭院花草, 乍一望去, 就已经是丹楹刻桷, 富丽堂皇了。   期间萧钧曾来过几次, 也给了些指导意见, 除此之外, 皆很满意。   对此, 管家赵安也很是欣慰。   现在万事俱备, 就等侧妃进门了, 这几日, 他能明显感觉到,王爷的心情较从前好了许多,脸上不似从前那般清冷, 在府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   这日上午, 萧钧散朝回来, 正在书房看书, 没过多久, 赵管家就入内请示道,“殿下,孙长史与礼部吴侍郎在外求见。”   萧钧微顿,这二人一起来,大约是为了侧妃一事,遂颌首道,“叫他们进来。”   赵安应是,出去叫人,不一会儿,王府长史孙进与礼部左侍郎吴济同便立在了他的面前。   他身穿盘领蟒袍,两肩上绣着织金的兽纹,纵使家常的服饰,也十足的威仪,二人立定后赶忙先行礼,一点儿都不敢怠慢。   萧钧倒还算温和,颌首叫二人免了礼,孙长史便率先开口道,“启禀殿下,关于迎娶侧妃之事,礼部的吉日已经拟了出来,吴侍郎特意来请您过目。”   话音落下,一旁的吴济同便赶紧将手中笺纸奉了上来。   萧钧接过一看,只见上头果然罗列了几个日期,最早的在腊月,最晚的却到了明年四月。   他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明所以,见状,吴侍郎忙解释道,“殿下,依照本朝礼法,侧妃入门与迎娶正妃有所不同。一来,您无需亲迎,只需侧妃母家亲人送亲即可;再者,也无需跪拜大礼,酒宴也要减半。陛下的意思是,左右简单一些,不若早些迎侧妃入府的好,如此,正好陪着殿下一同过年,府中也热闹些。”   话听到此,萧钧微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不错,这的确是父皇的风格。   吴侍郎又续道,“不过陛下还说了,如若王爷觉得仓促,也可以放在年后,只是须知正月不宜嫁娶,二月乃是皇后娘娘寿辰,三月又逢陛下万寿节,一连三个月皆不可办喜事,所以,年后的话,就只能等到四月了。”   四月……   一旁的赵安一听,暗暗在心间摇头,不好不好,这要一下等四个多月呢,到时候刚修好的邀月阁岂不是又要放旧了?遂忙在旁边谏言道,“殿下,时下府中一切已经就绪。”   言下之意,便是现在迎侧妃,也没什么仓促的了。   自然了,后半句太过直白,赵管家并没有说出口,但须臾过后,便见王爷定了主意,指着纸笺上一处,发话道,“就这个吧。”   吴侍郎一听,立刻伸长了脖子去看,然后跟孙长史说,“腊月二十三,小年,好日子。”   忠心耿耿的孙长史则立刻记录在册。   至于赵管家,欣喜的就差拍手叫好了。   腊月二十三,没几天了,看来王爷自己也挺着急啊!   萧钧只当看不见赵安的反应,咳了咳,一脸肃正的给孙长史发话道,“别忘了给晏家去个消息,时日确实不多了,免得他们匆忙。”   孙长史立时应是,赶忙下去准备,那位吴侍郎办好了差事,也赶紧出了王府,进宫给宣和帝复命去了。   几厢欢喜,不在话下。   ~~   不过半日,晏家便也收到了消息。   毕竟时间紧迫,众人难免惊讶,但好在晏家家底十分丰厚,准备嫁妆还是轻而易举的。   晏相爷夫妻关系恶化,并没有因为大姑娘晏明云的出嫁而缓和多少,因此,本次晏相爷甚至没叫陆氏经手,亲自敲定了拂清的嫁妆清单,叫管家去准备。   拂清对这些向来不怎么上心,还是小翠和小霜去看了礼单,回来禀报与她听的。   什么田地别院,商铺粮行,多的直教人咂舌,绫罗绸缎,臻萃珠宝,更是数不胜数,粗略算了一下,几乎晏明云有的,也都给了她。   对此,小霜小翠很是兴奋,拂清却无动于衷,不过陆氏却给气坏了,还特意跑去了晏老太太跟前质问了一番。   哪知晏老太太竟毫不心虚,且还说得头头是道——   “明珠是从咱们府上出去的,她的嫁妆就是晏家的脸面。不管明珠明云在出身上有什么不同,可嫁的都是王府,也都是侧妃,那么多双眼睛瞧着,自然不能厚此薄彼,尤其明珠还对明云她爹有救命之恩,那可是连陛下都知道的,如此一来,如若我们在嫁妆上亏了她,岂不等于故意给人留下话端,惹人戳脊梁骨?”   这番话说得好,竟叫陆氏挑不出个理来,满腔怨气没处发,竟生生给气病了一场。   然而如此一来,不过更加惹人闲话,道是她心胸狭窄,愈发没有从前贤惠了。   ……   无论如何,日子还是一天天照过,转眼之间,就到了腊月二十三。   距离晏明云出阁还没过去多久,府中众人对于姑娘出阁的流程也还算熟悉,照旧是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天气虽冷,倒挡不住热火朝天的喜气。   如晏明云一样,拂清也花了好一番功夫梳妆打扮,等时候差不多,去了老太太跟前走了个过场。   此时,晏老太太,晏楚,还有晏明泽都在,倒没见陆氏的影子,听婢女们说,是她天冷引发了旧疾,身子实在不舒服,就不来送她了。   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陆氏这是已经撕破了脸面,连个样子都不肯做了。   不过也没多大关系,毕竟这是在晏家,关起门来外人谁也看不见。   而或许正因为陆氏不在场,晏老太太今日表现的空前亲和,伸手召拂清来到身边,亲自拉起她的手,叹道,“你离开这么多年,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原还打算今年咱们好好过个团圆年,哪知喜事来的竟这样急。不过姻缘就是如此,又有陛下御旨在前,咱们也只能遵从了。”   拂清心里头一阵冷笑。   真是难得,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晏家人看过,今日这番言语,是要打算认下她了?   啧啧,不愧是商家出身,老太太的算盘打得可真是溜啊!   但她懒得拆穿,只点头应道,“老夫人说的是,我都记下了。”   老太太也点了点头,又殷勤叮嘱道,“还有,记得从今往后好好服侍宁王,趁着王府里还没别的主子,争取早点诞下小皇孙。有空常回来看看,要记得,这里就是你的娘家。”   这里就是她的娘家……话可真是越说越直白,拂清都懒得冷笑了,这是怕她登了高枝飞走,忘了晏家?   呵,放心,晏家与她的恩怨还没完,她自然不会忘!   老太太又啰嗦了几句,眼看着时间已是不早,晏楚等不住,终于开口打断道,“母亲,明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怎么做,您就放心吧。”   说着又对她道,“明珠,为父知道你心气高,可那日的情景你也看到了,圣意当前,由不得咱们拒绝,不过无论如何,此番起点很好,也能看出宁王殿下确实很在乎你,望你今后再接再厉,总之一切都有希望,莫要妄自菲薄。”   拂清心间又是一嗤,是啊,想她一个不被亲爹承认的贱奴之女,竟能坐上王府侧妃之位,真可谓奇迹了呢!   她笑了笑,一字一顿的道,“请义父放心,我一定努力,不辜负你的期望。”   晏楚点了点头,正在此时,吉时到了。   她于是没再说话,任由丫鬟们盖上盖头,搀扶着上了花轿。   婚辇穿街过巷,颇为引人注目。   百姓无不驻足观看,一时间议论纷纷。   众人无不羡慕晏家,不过一个月间,嫁出去两位侧妃,如此一来,晏相爷与皇家的关系更为密切了;但亦有人对此不齿,道是再怎么说侧妃也不过就是妾室,商贾出身的晏家,最终还是低人一等罢了。   不过这些都与拂清无关,此刻她身披嫁衣,端坐在婚辇之中,只在思考一个问题。   待会儿见了面,萧钧要如何面对她?   ~~   婚辇行进的慢,将近一个时辰后,才终于到了宁王府。   如晏明云一样,因是侧妃,并没有拜天地等大礼,她下了婚辇,直接被迎进了邀月阁。   紧跟着,就听外头响起爆竹阵阵,喜乐齐鸣,酒宴开始了。   宁王府头一回办喜事,来的宾客也不少。   邀月阁中也是一片喜气盈盈,喜娘扶着拂清才一进房,丫鬟们便齐齐涌了上来,对她行礼,道,“见过侧妃。”   要么说王府就是不一样,单看人家的身上的衣料,都比丞相府的丫鬟们不知高出几等,更遑论还个个生的眉清目秀,很是标志,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大户人家的气势。   小霜小翠相视一眼,不由得大感底气不足。   正在此时,却听盖头底下的拂清发话道,“不用这么多人,你们先出去吧,叫我原来的丫鬟们伺候就成了。”   众婢女一顿,只得应是,又整齐的退了出去。   小翠小霜压力骤减,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将主子扶去榻上稍歇。   哪知转眼之间,却见主子伸出皓腕一扯,竟将自己将盖头给除了。   小翠吓了一跳,忙上前劝道,“不成啊姑娘,这盖头您不能自己揭的。”   拂清却浑不在意的道,“有什么成不成的,都快憋死我了!”   今日天还未亮就起来上妆梳头,身上的喜服一件贴着一件,绑的人要喘不气来;头上的簪钗一根又是一根,压得脖子直疼;最要命的,面上的脂粉糊的跟墙灰一样厚,实在腻得难受,她索性直接吩咐道,“你们去给我打点水来,我要洗脸。”   不试不知道,敢情嫁个人是这么费劲的事啊。   哪知小翠一听却急了,忙拦她道,“姑娘,殿下还没来看您呢,您不能现在卸妆啊!”   这好不容易上的妆,不就是给新郎官看的么,等会儿人来了,妆却卸了,岂不白浪费了半天功夫?   小丫头一片忠心,哪知话说完却惹来一个白眼,拂清皱眉道,“你今日怎么跟个老嬷嬷似的,我说行就行,凡事有我扛着呢,放心!”   小翠一噎,小霜则拉了拉她道,“我瞧着姑娘也难受,卸就卸吧,咱们快去打水吧。”   小翠无法,只得找了脸盆,同小霜一同出去了。   没过多久,两个丫头回来,却见她已经自己脱了喜服,只穿了家常的樱色碎花袄子。   见热水来了,还亲自挽了挽袖子,上前洗脸,没过多久,就把脸上的妆给洗了个干净,彻底的素面朝天了。   小翠哑口无言,只得愣在了那里。   呃……不过实话说来,她底子生得好,这样也还是俏丽的。   可是可是,今日好歹出阁啊,宁王还没露脸的,她如此真的合适吗?   哪知她却还没够,又揉了揉肚子道,“到饭点儿吧,我饿了,小霜,去问问她们,可准备饭了吗?我要吃水晶脍,百合酥,桂花香藕,莼菜羹,再加一道茄鲞,叫他们快点准备好,给我送过来。”   小霜一愣,赶紧应是,又背了一遍菜单,开门出去找人了,小翠则立在原地,一脸不可思议的瞧着她。   小丫头满腹疑惑,心道姑娘今日这么这般反常?从前根本不挑食的人,今天这么要紧的日子,这才刚到王府,竟还特意下起菜单来了……   趁着房中没有外人,小丫头咳了咳,斗胆问道,“姑娘,奴婢怎么感觉您是诚心……找事呢?”   话未说完,却见她嫣然一笑,点头道,“就是诚心啊,你说的不错!”   “啊?”小翠大大一惊,结巴道,“为,为什么啊?”   她却轻飘飘的道,“高兴呗!”   小翠一噎,彻底哑口无言了……   哪知恰在此时,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传,道,“殿下来了。”   竟是萧钧到了。   小翠一惊,赶忙看向拂清,“姑娘,怎么办?”   拂清却极是淡定,“等着呗。”   还能怎么办?   说话间,只听脚步声已经临门,小翠无法,只好上前开门。   紧接着,便见一身穿喜服,极是俊秀的青年迈进了门中。   小翠还是头一次离宁王殿下这么近,匆忙扫过一眼,直觉他面若冷玉,威压逼人。   小丫头升起天生的畏惧感,慌忙之下赶紧垂头行礼,“奴婢参见王爷。”   声音紧张的快要抖起来了。   然而宁王殿下却还好,只淡淡道了句,“平身。”便径直入到了房中。   只是才一跨进内间,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萧钧一眼望去,只见房中并没有一身繁琐的喜服,盖着喜帕的女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碎花袄子的姑娘,一脸素面,正坐在榻上看着自己。   说实话,自打父皇的赐婚旨降下,他曾暗暗想过无数回今日的场面,也做好了各种应对她的准备,却从没想到会是现在这般……   不过尽管出乎意料,不知为何,看见她的瞬间,他那颗早已忐忑了半天的心,却悄然安稳了下来。   他无端的松了口气,顿了顿,终于打算开口与她说话,哪知却在此时,忽听房门口传来一声呼唤,道,“姑娘,饭来了。”   他回身看去,只见一圆脸的小丫头领着一排丫鬟,个个手中端着托盘,盛着精致菜肴,明显是刚出锅不久,还散着热气与香味。   这些丫鬟们似乎没料到他会在,此时眼见他立在房中,顿时一愣,慌忙端着托盘给他行礼,而领头的圆脸小丫头似乎很是害怕,匆忙去瞧他身后的姑娘,很是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却已明白了过来,发话道,“就摆在桌上吧,现在天冷,叫侧妃趁热吃为好。”   丫鬟们如蒙大赦,赶紧应是,很快就将手中佳肴摆了一桌。   而一旁,拂清则笑了笑,道,“多谢王爷体谅,那我便用了。”   语罢便立起身来,要走去桌前。   只是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轻声漫语的道,“王爷饿不饿?要不要一同来吃?”   萧钧微微一怔,却淡淡笑道,“不必了,我不饿,一会儿还要出去饮酒,你先吃吧。”   她哦了一声,却又道,“那您陪我坐坐吧,不然您站着,我自己也吃不下啊。”   语声轻柔,尾音还特意拖长,充满撒娇的意味……   周遭丫鬟们无不心间一颤,却见宁王殿下竟然乖乖应了声好,果真陪她坐到了桌前。   此情此景,着实令人惊奇,丫鬟们悄悄互换眼神,无不在心间咂嘴。   啧啧,原本听说这位侧妃乃是殿下苦苦求来的,她们还有些不信,可今日一见,顿时心服口服,想她们谪仙一般的堂堂殿下,何时曾对别人如此依顺过?   看来这位新侧妃,的确很有两手! 第三十八章   拂清眼观六路, 可不是没瞧见身边侍女们目中的复杂。   于是她拿起筷子后,却没急着吃, 而是先打量了她们一遍。   萧钧看在眼中, 立时发话道, “你们先退下吧。”   众人一顿,只得齐声应是, 纷纷退了出去。   小翠小霜不敢造次, 见拂清没有特意发话,便也跟上队伍出去了, 眨眼之间,诺大的房中,就剩了他们二人。   脚下暖烘烘的地龙烧着,还另有取暖的炭笼,室中一点都不冷, 拂清也没客气,径直拿起筷子, 吃了起来。   萧钧不语,只在一旁陪着,见她先将各个盘中菜肴尝过一遍, 又点头道, “殿下府中的厨子手艺不错,这水晶脍和糖藕, 跟江南本地的相差无几, 你真的不打算尝尝?”   他淡淡笑笑, 却依然拒道,“不必了,我现在还吃不下,下次再说吧。”   说着伸手给她倒了杯热茶,推至她跟前道,“这些菜式都有些甜,还是喝些茶解解腻的好。”   她依然没客气,连谢也不道一声,径直喝了起来。   然而待喝完后将茶杯搁下,却忽然话锋一转,道,“殿下可做好准备了?”   这叫萧钧微有一愣,不禁问道,“什么?”   她扯唇角一笑,颇有些阴狠的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没人比殿下更清楚了,眼下我入了门,您就不怕府上被我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话音落下,只见他顿时眉间一皱。   然须臾过后,却又笑了起来,勾着唇角,温声道,“不怕,这个地方大,随便你折腾便是。”   说着还拾起筷子,夹了一块桂花香藕放在她碗中,道,“厨房前几日的确新来了个江南厨子,听说从前在临安百福楼掌勺,苏州菜,临安菜都可以做一些,你想吃什么,随时吩咐就好。”   他一脸温和,一点儿也不生气的样子。   哪知拂清却并不领情,目光微微一凝,继续凉声道,“已经这么多天了,殿下真的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解释?   萧钧心间暗顿,果然,她还记着那日被“暗算”的仇呢。   早就料定这关不好过,他此时只得解释道,“那日之事,我事先并不知情,是父皇太过着急我的婚事,才会一时自作主张,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也……很抱歉。”   咳咳,其实该是抱歉与喜悦掺半吧。   但无论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她,还是颇有些压力的。   然她听罢,却不无讥讽的一笑,“自作主张?那是自然的,身为帝王,只管发号施令便是,难道还会询问别人愿不愿意?”   她话中带着怒意,倘若皇帝足够明理宽厚,当年阿娘还会抱憾死去吗?   萧钧了解她的过去,自然也明白她话中的怨恨,顿了顿,只得道,“我承认,父皇非完人,亦有古来帝王的通病,他只想成全我,却忽略了你。”   成全……   她微微一顿,他却已经续道,“我知道,这件事委屈你了,但事已至此,我们只能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她挑眉看他,“不知殿下要如何从长计议?”   他微微思索,便要张口,谁料正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声音,唤道,“殿下,淮南郡王才刚入了府门,要急着向您敬酒呢。”   淮南郡王乃是宗亲中一位长辈,与他素来交好,他遂将语声停下,只道,“我先出去一趟,你慢慢吃,如果无聊,就叫自己的丫鬟进来陪你,或者歇一歇也好,我晚点再过来。”   语罢便起身出了门去。   而身后,拂清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些疑惑。   她今日如此,原本是想给他个下马威,可是为什么,他却好似一点都不生气的样子?   正怔愣着,忽见小翠探头往屋里瞧了瞧,然后领着小霜迈步进了来。   她一下回了神,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小丫头们来到她身边,小心问道,“姑娘,方才王爷没有生气吧?”   她嗯了一声,“没有啊,大喜的日子生什么气?”   确实,看他方才出去的样子也不像生气,小翠立时松了口气,笑叹道,“王爷看着面冷,原来脾气很不错呢!”   “嗯。”   她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只是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竟莫名有些心虚?   不过实话说来,自打认识以来,他的脾气的确比她想象之中要好很多。   然而才意识到这一点,她却又使劲晃了晃脑袋,自己在心间反驳——他脾气好难道不应该吗?   今次明明是他爹坑了自己,父债子偿,他当然得负责任啊!   说着想起那日安王府的情景,心间不禁又升起余怒,愤恨之余,狠狠咬了一口碗中的糖藕。   然而细嚼过之后,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江南百福楼来的厨子的确挺厉害,她素来爱吃江南菜,这味道果真如江南如出一辙,一点也没变。   丝丝甘甜还带着浓浓桂花香气,毫无防备的,漫进了她的五脏六腑。   ~~   吃罢午饭,时间还早。   外头的酒宴还未散去,邀月阁离前院最近,丝竹宴乐声还能听得见。   拂清百无聊赖,又不能出房门,只好从书架上拿了本书,斜倚在榻上翻看。   哪知看着看着,竟不觉睡意来袭,她索性将书一扔,倒在床上睡了起来。   小翠轻手轻脚的给她盖了被子,之后便同小霜老老实实的守在一旁。   王府规矩大,她们又是新来的,纵使心间好奇,也不敢随意乱走,还不若陪在主子身边的好,反正地龙烧得好,屋里也暖和。   房中燃着幽幽沉水香,些许嘈杂尽数被关在了门外,宽大而柔软的拔步床上,拂清睡得还算舒爽。   而待到她再度睁开眼,才发现,房中日光略微暗淡,仿佛已经时候不早了。   她慢慢坐直了身子,又伸了个懒腰,就见小翠从外间走了进来,问候道,“姑娘醒了。”   她嗯了一声,鼻音依然浓重,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翠老老实实的答说,“申时都快过了,奴婢看您今天着实给累坏了,鲜少睡这么长时间的午觉呢。”   她点了点头,却并不在意的样子,小翠见状,稍稍顿了一下,又赶忙禀报道,“那个,先前王爷来过一趟,才进了院子,一听说您在睡觉,就回前院去了。”   却见她只哦了一声,依然无波无澜的样子。   可小翠却有点紧张,忍不住又问道,“可是姑娘,王爷到现在还没回来,该不会生气了吧?”   这话一出,拂清终于有了些反应,微微皱了皱眉,看着她道,“中午的时候是谁说他脾气好来着?这会儿又担心他生气了?你现在怎么愈发胆小了呢?”   小翠脸一红,只好答说,“奴婢是替姑娘您紧张啊,奴婢觉得,您一点都不像别的夫人娘娘。”   “嗯?”   这倒叫她有些好奇起来,不由得问道,“怎么不像了?”   小丫头嘟囔道,“奴婢虽没怎么见过,但也好歹听过不少,别人家里,夫人们都变着花样博老爷欢心,您倒好,奴婢怎么瞧着,您对王爷爱答不理的……”   拂清挑眉,“这么明显吗?”   小翠使劲点头,“很明显。”   不然,哪家新娘子还没见新郎官,就自己把盖头揭了还洗个大白脸的?   小翠本意在提醒劝解,哪知话说完,却见她点了点头,道,“明显就好。”   不然她都想不出别的招数了。   这叫小翠一愣,皱眉问道,“您说什么?”   拂清不置可否,只笑了笑,恰在此时,却听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问道,“侧妃可醒了?”   门口守着的是小霜,小丫头素来老实,方才瞧见小翠进来服侍主子,也听见主子隐隐约约在说话,便乖乖答说,“已经醒了。”   那女子便在门外扬声道,“侧妃,王爷传了话来。”   拂清便停住话,叫小翠先去开门。   须臾,就见一女子入了房中。   这女子虽一身丫鬟打扮,但明显与其他人有所不同,模样也还算周正,尤其身上的气度,一看就比其他丫鬟们高出不少,似乎是个管事的。   她不动声色的将其打量一遍,问道,“有什么事?”   来人淡笑着向她行了礼,道,“启禀侧妃,王爷方才发话,说晚上要来邀月阁用膳,特意遣奴婢前来向您告知,另外,您若有什么想吃的,可以一并吩咐膳房去做。”   拂清听完笑道,“那正好,我肚子也饿了,烦劳你去膳房走一趟吧,我想吃喜鹊登梅,花开富贵,蝴蝶虾卷,杏仁豆腐,珍珠翡翠圆子,八宝合欢汤。”   没料到她会一口气报出这么多菜名,还对仗似的颇为工整,丫鬟一愣,颇有些意外的样子。   她却笑了笑,问道,“记住了吗?”   将她的笑容看在眼里,丫鬟这才回了神,忙应道,“是,奴婢都记住了。”又笑了笑,道,“侧妃还真是好胃口呢。”   她嗯了一声,“出阁是件辛苦的事,当然得好好补补,你既记住了,就快去吧,眼看天都要黑了,可别耽误王爷用晚膳才是啊。”   那丫鬟嘴上没讨到什么便宜,只得又应了声是,神色略为复杂的退出了房门。   而待来人走远,她立刻问小翠,“去打听一下,她叫什么名字?”   没料到小翠却立即答说,“她叫佩湘,是王府里的管事姑姑,您方才午睡的时候,她来过好几趟了。”   咦,倒果真是个管事的。   拂清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冬日天短,日头很快落下,不过酉正时分,天已经黑了透底。   拂清虽不情愿,但耐不住小翠在耳边唠叨,只好重新换了身衣裳,又上了个淡妆,待一切收拾完毕,便听门外一声响亮的通传,萧钧到了。   她叹了口气,装模作样的去到门外迎接,还勉强施了个礼,领着众人唤道,“恭迎殿下。”   萧钧本以为她还会同中午一样,此时见她如此,倒微微有些意外,笑了笑,温声道,“平身吧,不必多礼。”   外间有一张暖榻,萧钧迈进房中,径直坐了上去,却颇有些气定神闲的意味,然其他人规规矩矩的站着,大气都不敢喘。   拂清却打量他一眼,忽然问道,“王爷怎么换衣裳了?您中午那身挺好看啊。”   萧钧一愣,垂目瞧了瞧自己身上绛紫色的圆领袍,迟疑道,“是吗……”   他向来晓得她人前人后不一样,因此一时不知,她究竟真的是在说自己的衣裳,还是有别的用意。   她却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点头道,“是啊,您肤白,穿深红色更好看。”   萧钧哦了一声,目中却满是怀疑的看着她。   她到底想干吗?   恰在此时,只听一旁有人插话道,“侧妃有所不知,王爷穿衣是需依礼制的,什么时辰,做什么事,穿什么衣裳,都需按照规矩来,不可因喜好随意乱穿,譬如你方才说的,王爷中午时身上那件暗红色的,乃是喜服,只在迎您入门,招待宾客时穿,现在吉时已过,自然该穿常服才是。”   拂清挪眼看去,见说话的正是方才来唤过她的佩湘。   这女子慢条斯理的把话说完,复又垂首而立,面上笑容适度,好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她暗暗将眼珠一转,故意问道,“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规矩知道的很多嘛。”   佩湘便又答道,“回禀侧妃,奴婢名叫佩湘,从前在凤仪宫当差,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从前王府中没有女主子,皇后娘娘便命奴婢前来,照顾殿下起居。”   态度看似恭谦,但语声中的骄傲之意,却是掩藏不住的。   拂清哦了一声,又瞥了萧钧一眼,笑道,“怪道看起来与旁人不同,原来是宫里出来的,想你整日在府中操心服侍王爷,也是辛苦了。”   佩湘赶忙谦瑾道,“侧妃客气,这些都是奴婢该做的。”   拂清顿了顿,又道,“我才来王府,诸多规矩不熟,往后还需你多多提点才是,免得一不小心犯了忌讳,惹人笑话。”   萧钧一时无语,只默默看着她。   却听那佩湘赶忙应道,“侧妃言重,奴婢愧不敢当,今后一定尽力辅佐娘娘。”   她笑了笑,说了声好,目光又瞥到身旁萧钧的面上,暗含某种意味。   萧钧一怔,本能的警惕起来。   而后,却咳了咳,道,“本王近身都是宦官伺候,从没有叫她服侍过。” 第三十九章   这话一出, 只见那佩湘明显一僵。   拂清却笑了笑,道, “是吗?那看来辛苦的是殿下身边的宦官们才是啊。”   说着余光又瞥向了佩湘,佩湘面上阵红阵白,半晌,只屈膝道了声, “奴婢汗颜。”   萧钧并未理会, 拂清也不打算再说什么,好在恰在此时, 刚出锅的晚膳送了过来, 丫鬟们见了, 赶紧齐齐上前摆好, 好缓解室中尴尬。   佩湘也只得硬起头皮, 对二人道, “晚膳已经备好,请王爷与侧妃就座吧。”   萧钧这才嗯了一声,由榻上起了身,又看了看拂清, 方朝饭桌走了过去。   拂清跟在他后面, 二人入了座, 又有丫鬟端着小巧的铜盆与巾帕,上前伺候着净了手, 一切准备完毕, 便该开吃了。   拂清扫了一眼桌上菜式, 表现的兴致勃勃,当即就尝了起来,又特意伸手给萧钧舀了勺杏仁豆腐,道,“这个是我最爱吃的,王爷快尝尝,看看您可喜欢?”   这可是生平第一次她主动为他夹菜,萧钧有些受宠若惊,道了声好,便要端起碗来,哪知却在此时,又听一旁有人开口阻道,“不可。侧妃,王爷用膳有专人布菜,您不可随意给王爷夹菜的。”   二人皆是一顿,寻声望去,见说话的还是那个佩湘。   萧钧面色已有些微沉,拂清却做错愕状,惊讶道,“是吗?那我还不能给王爷夹菜了?”   因为有礼制可依,佩湘十分理直气壮的点头道,“是的侧妃,这不合规矩。”   说着又朝一旁看了看,就见有一年轻的小太监走上了前来,手持长长的银筷,主动道,“奴才为王爷侍膳。”   拂清今次没有说话,故意看向萧钧,露出目中不满。   萧钧也没了好脸色,抬了抬手,朝众人发话道,“都退下吧,本王同侧妃用膳即可,不必伺候。”   众人一顿,只得应是,佩湘却似乎略有迟疑。   只无奈萧钧已经敛起了俊眉,她见状心间一颤,只得跟着众人乖乖退了下去。   房中清净了,萧钧脸色终于缓和,却也没记着吃饭,而是问拂清,“你有什么主意,只管说来。”   拂清也已经换了神色,弯唇笑了笑,道,“王爷还真是好肚量,皇后的人,你就如此放心的留在府中?”   却见他也一笑,道,“我若不留下她,往后指不定还有多少人要来。”   皇后打着关心他的幌子往他府里安插人,他岂会看不穿?   拂清点了点头,“说的也是,聪明如王爷,自然不需我提醒,不过,说实话,我瞧这女的不顺眼,王爷可否把她弄走?”   闻言,萧钧勾起唇角,笑了笑。   他就知道,她方才又是夸他好看,又是故意给他夹菜,一定是打了别的主意,绝不会平白关心他的。   他暗暗叹了口气,道,“你坑都挖好了,我若不作为,岂不浪费?”   哦?这就是应下来的意思了?   拂清眼珠一转,又道,“那就好,不过最好再等两天,现在弄出去,还有点儿早。”   萧钧点头,“可以。”   说着又看了看桌上的菜式,对她道,“快吃吧,现在天冷,再不吃菜都凉了,听说都是你点的,更应该多吃一些才是。”   语罢端起碗来,终于把她舀的那勺杏仁豆腐吃进了口中。   唔,香滑适口,的确很不错。   他其实一向不爱吃这些甜腻的菜式,不过知道她喜欢,才特意从百福楼找了厨子,不过现在甫一尝试,竟也觉得不错。   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爱屋及乌吧。   而一旁,拂清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见他一副陶醉状,竟也不禁饿了起来,一时顾不得开口,跟着吃了起来。   ~~   二人头一回一起吃饭,并不着急,待慢慢悠悠的将晚饭吃完,窗外,天已经黑了透底。   这个时节,外头已是天寒地冻,加之又是二人“大喜”之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去散步消食了,只得就此在房中待着。   丫鬟们进来收拾了碗筷,又出去了。   没过多久,小翠壮着胆子进来请示,“侧,侧妃,热水已经备好,您可要沐浴?”   今日好好见识了一番王府规矩,小丫头连话也不敢随便说了。   沐浴……   这件事着实有些敏感,拂清心间微微一顿,看向萧钧,试着道,“王爷可要沐浴?”   萧钧却道,“我来之前在前院洗过了,你自便就好。”   语声听起来自然,其实心间也有些不太自在。   而一旁,小翠还在等着她的回答,拂清想了想,竟然真的进了净房。   一阵水声响起,叫房中等待的人不由得心间微动。   然而并没过多久,却听门吱呀一声响,他抬眼看去,见是她洗好,又穿了衣裳出来,一身藕色的寝衣,鬓发微湿,脸色微红,身上似乎还传来似有若无的暗香……   萧钧一怔,一时间竟忘了挪开视线。   这样的她,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模样,仅用“美”字,都不足以形容。   许久,他才想起来开口,道,“你洗好了?”   语声温柔,还带着一丝暗哑。   哪知她还未答,门外却先响起丫鬟的声音,道,“今日大喜,还请王爷与侧妃早些就寝。”   而一旁,正在铺床的小翠也赶紧加快了手上动作,待弄好,也赶紧道,“床寝已经备好,奴婢告退。”   急急忙忙的退出了房中。   而后 ,房中便只剩了两人。   红烛高燃,摇曳出一室红晕,无端的增添了几分旖旎味道。   而立在此中的她,更显得动人。   萧钧喉头滚了滚,还想再说些什么,哪知还未张口,却见她一下冷了神色。   他一怔,眼看着她移动脚步,绕过他身边,去了榻边,而后却冷下了声来,问道,“人都走尽了,王爷还不回去吗?”   他终于从些幻想中回了神,顿了顿,道,“今晚是你我大喜之日,你要我去哪里?”   哪知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才落,却见一道寒芒闪现,顷刻之间,竟有一柄薄剑自她手中而出,直直的指向了自己。   该来的终于来了。   这一刻,他心里竟然踏实了下来。   他目光微眯,却未躲避,淡淡笑了一下,道,“这是要做什么?”   她却冷笑一下,道,“王爷该是个有分寸的人,我都陪你做了半天戏了,你还不知足吗?”   他哦了一声,却反问道,“究竟是谁陪谁做戏?”   眸中笑意却更盛了。   拂清见状一噎,的确,若是凭良心来说,今晚仿佛的确是她的戏多一些……   然稍顿之后,她却又哼道,“无论如何,造成今日局面,你的责任最大,我早说过请你离我远点,你却不听,眼看事情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他微微吸了口气,点头道,“我不否认,的确是我的疏忽连累了你,不过,其实我原以为你会走的,没想到你到底还是来了。”   她不买账,冷笑一声道,“我来也好不来也罢,都是我的自由,但并不代表   我真的会做什么劳什子侧妃,所以王爷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此时还不走,还以那种眼神来看自己,不会真的以为她会陪他睡吧?   为了趁早绝了他的念想,她才有此一招,以此来警告他。   哪知他却并不畏惧,伸手两指,硬是将她的剑锋别开,而后,才咳了咳,道,“所以你今日故意做出这些样子,是打算早日脱离与我,是吗?”   其实他早已料到她会有此言,但当真的听见她说出,心间还是难免一刺。   但无论如何,话还是要说清为好。   他其实能猜到,狡猾如她,今日却故意触犯禁忌,行止张扬,不过就是想要引起府中众人非议罢了。   而见他说中,拂清也并不再掩饰,凉凉笑了笑,道,“我一个半出家的人,自小长在红尘之外,从不贪慕什么荣华富贵,也并不在乎什么正妃侧妃,这些事,王爷早该知道的。”   闻此言,萧钧心间不由得暗叹一声。   的确,他都知道,也正因为知道,才会如此苦恼……   但无论如何,她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现在如何留住她才最要紧。   他遂摒弃那些苦恼,一本正经的道,“我知道你并不在乎虚荣,可你一定也知道,与晏府相比,宁王府对你反而更自由。”   这话一出,终于见她稍顿。   拂清的确明白,在晏家还得时不时得做做样子给晏楚及老太太瞧,但这宁王府里只有他,他早已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如当下一样,哪里还需要什么伪装?   又听他进一步道,“而且,以你现在的身份,不是更容易接近萧怡蓉吗?”   现在的身份……   拂清笑了一下。   没错,她现在是他的侧妃,还与那毒妇沾着亲呢。   可如此一来,他此时却更加可疑了。   她杏眼微眯,道,“可从此以后,我身上打了王爷的名号,我所行之事,皆与你有关,若有朝一日我杀了萧怡容,你就真的不怕被连累?”   他面上不见半分犹豫,只道,“没什么好怕,只要你能达成所愿,了却心间牵绊,我愿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是那个陌生的,高高在上的皇长子,她每回问他,他都是这般回答,似乎她同卫离一样,都成了对他很要紧的人……   她心间忽然升起警惕,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顿了顿,又开口道,“我只想报仇,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打算,咱们萍水相逢,王爷愿意帮我 ,我十分感激,也尽量做到不连累你,待哪日时机成熟,咱们之间便两清了。”   这是她的底线,是知道他值得信任,才肯让他知晓,毕竟说清楚也好,有个界限,日后二人相处起来,也能轻松一些。   然而这些信任,落进他的耳朵里,却直教他心间又是一刺。   两清,放妾书?   怪道她再不痛快,也没溜走,依然来了,原来还未开始,她就已经想好结束与离开的时候了……   心间发沉,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看了看她,淡淡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不过今晚,我必须宿在这里。”   “什么?”   这叫面前的姑娘一愣,手中薄剑眼看要再度举起。   他看在眼中,现出了微弱笑意,道,“不要着急,你若不愿,我又怎么会强迫你?但须知如今是你进门的头一晚,至关重要,不要看现在只有我们,房门外不知有多少人在关注。王府的长史司专门负责记录我的一言一行,我今后几时入你的房,几时出门,都会有记载。所以如果不想因此事引人注目惊动别人,我今夜只能待在这里。”   说着,他环顾房中,又道,“我睡榻,你睡床,就这样吧。”   语毕便径直去了外间。   拂清立在原地,不禁有些意外,她从前虽听说过王府里有长史司,却不知是竟是这样的用途。   一言一行皆要被记载,想来,他也挺累吧……   然谁料才在心间对他起了些同情,却见已经踏去外间的他又转身回来了。   她一顿,再度戒备起来,问道,“又要做什么?”   他却只是道,“忘了拿被子。”   然后就径直来了她所在的拔步床前。   只是当红红的锦被入了眼,他又忽的想起一事,一时间又顿住了。   稍想一下,他转身去寻了把匕首,复又回到了床前。   她再度升起警觉,道,“你要干什么?”   他却并未急着答话,兀自挽了挽衣袖,露出一截小臂,而后拿匕首轻轻一划,顷刻之间便有血珠冒了出来。   这叫她彻底一愣,更加不明所以,却见他又从床头取了块浅色的帕子,在伤处捂了一会儿,那帕子就被染成了红色。   他又随手丢在了床上,同她道,“好了,明早自会有人来看。”   拂清脑间轰响一声,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眼见他依然淡然的整理衣袖,不知为何,她心间竟然升起些微妙的复杂感。   顿了顿,她挑眉笑道,“王爷懂得很真多呢。”   他竟然毫不谦虚的应了下来,道,“我毕竟是王爷。”   而后再不多说,从床上收拾了一条被子,依旧去了外间。   余下拂清立在床前,微微怔愣了一下,终于收起了剑,而后也躺了下去。   下弦月西移,夜色渐深。   或许因为突然换了地方,平素从不失眠的拂清,今夜竟失了睡意。   从今日起,他们两人竟会如此被“拴”在了一起!   其实萧钧方才说得不错,这几日她也早已想通,入了宁王府,找那个毒妇萧怡容报仇的机会的确比从前大了许多,可当那帕子上的血腥味传到鼻尖,他方才划臂取血的情景再度涌到眼前,她还是难以平复心间的别扭……   越想越别扭,辗转反侧了一阵,她终于忍不住,起身落地,打算去找他。   既然心里无论如何都不爽,干脆还是打一架算了。   哪知待来到外间才发现,他竟已经睡着了。   那双好看的眼眸被眼睫覆住,室中昏黄的光线中,她甚至能看见,他的睫毛原来很长。   还有,那皙长的身体将那张榻占了个满满,似乎还有些伸不开腿,微微蜷在被中。   看起来,竟有些可怜……   她一下无言,就如此看了他半晌,最终还是回到了拔步床上。   寒冷的夜,万籁俱寂。   床帐之外,还睡着另一个人。   习武之人,听力是何其敏锐,纵使隔着一道门,他的呼吸声还是传到了耳边。   均匀,绵长,犹如他的睡颜,透着一股无辜的平静。   她睁眼望着空荡荡的帐顶,许久,也终于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第四十章   第二日睁眼, 天光已亮。   在被中呆了片刻,拂清方懒洋洋的坐了起来,准备下地。   而外头的人听见了动静,小心唤道, “侧妃可醒了?”   是小翠的声音。   她嗯了一声,小丫头这才敢如从前一样, 端着洗脸水进门, 又来为她撩开床帐。   趁她洗脸的功夫, 又从外头进来几个丫鬟,向她行了礼, 开始铺床叠被, 整理房间。其中一人特意往床上瞅了瞅,终于发现了那条染了血的帕子,目光一亮, 不动声色的收了起来。   拂清假意没看到这一切, 心间还是有些不太自在, 眼见她们收拾完毕,便出声道,“先退下吧, 留小翠伺候就好。”   众人一顿, 只得应是,齐齐退了出去。   余下小翠帮她忙活着梳头, 过了一会儿, 小丫头忽然想起要事, 赶忙禀报道,“侧妃,王爷早起去了前院练剑,走之前交代过,叫您起床后先用早膳,等会儿要带您入宫。”   “入宫?”   她稍显意外,却听小翠道,“是啊,王爷头一次办喜事,又是陛下赐婚,当然得进宫谢恩了,所以您等会儿要穿礼装的。”   这说的倒也是,她点了点头,道了声,“好吧。”又对小丫头道,“你不必叫我侧妃,还跟以前一样就好。”   这个称呼,她还是别扭。   小丫头一愣,只以为她是新嫁娘抹不开面子,便应了声好,也没再多言。   吃罢早膳,又有婢女们进来打扮她,因要进宫谢恩,她不好推拒,只得任她们前前后后的忙活,花了小半个时辰过后,她终于又变成了一身绫罗,满头珠翠的贵妇。   贵,贵妇?   没错,当她瞧见镜中的自己,脑海中当即闪现出这个词来。   尽管看起来不错但她还是不习惯,一时间不忍多看,只得赶紧扭转视线。   恰在此时,听见外头响起通传,道,“王爷来了。”   须臾,便见萧钧踏进了房中。   与她一样,因要进宫,他也重又换上了蟒袍,只是令人稍有些意外的是,他今日的这件蟒袍,居然是红色。   难道果然信了她昨夜的调侃?   拂清暗暗想了想,不由得有些想笑,却见四周的丫鬟们已经跪成了一片,也只得先装模作样的向他行礼,唤道,“参见殿下。”   萧钧悄悄打量她一遍,点头道,“起身吧,时候不早,若准备好了,我们就启程。”   她应了声是,便跟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前行,载着二人离开了宁王府。   托萧钧的福,拂清还是头一回坐上五匹马拉的车,宽大平稳自不在话下,更要紧的,周遭还有侍卫骑马环绕,行在路上,颇为威风。   不过除过初上车时打量一番,她并没有其他什么反应,因觉得无聊,甚至闭目养起神来。   殊不知某人一直在注视她,见她闭上眼睛,便在旁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她嗯了一声,“还不错,连今早殿下几时出去的都不知道。”   欲罢睁开了眼,又看了看他,问道,“殿下睡得可好吗?想必你昨日是累坏了吧,竟那么快就睡着了。”   萧钧面色不显,心间却微微一顿。   其实昨夜头一次与她同处,虽隔着门,但到底叫他感慨良多,一直到她睡着之后,他才入睡,先前她起来看的时候,听她脚步中怒气冲冲,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只得装睡罢了……   但他并没有打算叫她知道,只微微笑了笑,道,“也还不错,昨日中午喝了些酒,确实容易困乏。”   语声稍停,他又问道,“我昨夜可是吵到你了?”   他晓得她也睡得晚,且还在床上辗转了良久,所以才有此担心。   拂清摇了摇头,“没有,殿下睡觉习惯很好,并没有吵到我。”   此乃实话实说,她昨夜虽然别扭,但并不想因此而胡乱怪罪。   尤其脑间又忍不住回想起他昨夜蜷在榻上的样子,知他现在不过口是心非,便更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闻言点了点头,也未再说什么。   于是车厢之中,一时无话。   马车继续前行,陡然换了身份,两人之间还是难免尴尬,她遂重又闭目养神起来,然而终究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冷不防睁眼,正瞧见他不错眼的看着自己。   她莫名有些微恼,遂挑眉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他竟也不回避,唇角微勾,直言道,“你今日这样很好看。”   她一怔,眼珠转了转,却故意道,“那王爷是觉得我昨日不好看吗?”   ——倘若此时小翠在旁,听见她的话必定要嗤笑,昨日好歹出阁之日,她褪去喜服,还故意净面,甚至还不若平素在宴府中讲究,能与现在这礼服加身粉黛敷面相较吗?   毕竟人靠衣裳马靠鞍,再美的美人,也需要打扮的啊!   她当然是在故意为难,哪知这话说出,却见他很是认真的道,“当然不是,你素面的时候是另外的好看,与现在不分伯仲。”   这话实在叫人挑不出理来了,她微微吸了口气,嗯了一声,挪眼去看了别处。   唇角却很是微弱的勾了勾,像是不屑,却又似乎藏着淡淡的笑意……   而他也微微笑了笑,而后垂目把玩起了腰间玉佩,不再看她了。   ~~   马车继续前行,车窗外渐渐热闹了起来。   今日天气不错,天空湛蓝,阳光透亮,是冬日里常见的大晴天,因为除夕将至,大街上满是采办年货得百姓,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如此一来,车驾行在路上,难免受了影响,不过宁王府的侍卫车夫倒很有素养,没有大肆横冲直撞,还算客气的去知会路上行人,待众人避开,再缓速前行,直到穿过集市,前路坦荡,才重又加快了速度。   他没有特意吩咐,想来这是多年的习惯,拂清看在眼中,心间难得的点了点头。   她从小到大,见过许多仗势欺人的例子,譬如那位长公主萧怡容,照小翠的话说,不过出门买个胭脂,便封锁道理,令百姓跪拜,与其相较,他身为皇长子,当朝亲王,还能如此讲理,确实难得。   宁王府距离皇宫并不远,没过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车夫在外禀报道,“殿下,宫门到了。”   他便嗯了一声,引着她下了车。   宫廷规矩森严,就算是皇子,也需步行至内廷面圣,并无例外。   年关当前,天气已到了最冷的时节,好在二人身穿鹤氅披风,自可以御寒,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两人终于到了启明殿外。   其实若依照礼制,亲王侧妃原是没有资格面圣的,但因是宣和帝亲自赐婚,自然不能以常理而定,而其实宣和帝也一直记挂着此事,二人一经宦官禀报,便获准入内了。   这个时辰,皇帝正在用上午的点心,两个人稍稍在暖阁门外等了一会儿,待宫人们将碗碟撤下,才迈了进去。   此乃帝王居所,整个大盛朝最为权威的地方,尽管拂清并不在世俗,但眼见此地布置之庄严,也并不敢掉以轻心。   入到门中,只见身着团龙袍的宣和帝正坐在榻上,萧钧恭敬行礼,唤道,“儿臣携侧妃晏氏参见父皇。”   拂清也只得紧随着行礼。   长子府中终于有女人了,宣和帝心情不错,当即便抬手叫二人平了身。   又打量了拂清一眼,见她如此打扮,更显姿容气度,不禁大感欣慰,和声道,“朕听闻昨日日子不错,料想你们以后定能顺遂,这样也好,赶在年前办了事,今年年节,你府中也能有点儿人气了。”   萧钧应了声是,还不忘再度谢了回恩,“此番多谢父皇成全,儿臣铭记在心。”   父子二人说话,拂清没有插话的权利,只能默默聆听,心间顺道再度暗自鄙夷了一回。   因为垂首而立,目光无意瞥了一下,她只望见了皇帝腰带以下衣袍上的龙纹,以及手中握着的佛珠手串。   闲来无聊,她不由得多瞧了两眼,只见那手串似乎有些年头,珠子皆泛着光泽,看样子该是紫檀木的。   这样的手串其实很常见,许多上了年纪的事俗之人为了修身养性,常会随身带上一串,有事没事转一转,权当念经了。   不过稍显奇特的是,宣和帝这串,除过坠着丝线络子,上头还挂着一物,仔细瞅瞅,像是条木质的鱼,精致小巧,纹理优美……   因为特别,所以她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是看着看着,忽然间有些奇怪。   这木鱼,怎么好似有些眼熟?   难道从前曾见过?   她微微凝眉,想在记忆中寻找蛛丝马迹,只可惜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恰在此时,却见有一宦官入了暖阁,向宣和帝禀报道,“陛下,通政使与都御史在殿外求见。”   看样子是来了正事,就见宣和帝颔首,对萧钧道,“好了,你们先退下吧。”   左右不过面子上的话罢了,该嘱咐的都嘱咐过,就看长子自己如何过了。   而萧钧也赶忙应是,再度向父皇行了一礼,道,“儿臣告退。”   拂清只得回了神,跟着行了礼,与萧钧一道退了出去。   只是出了启明殿,她仍忍不住去回想,萧钧看在眼中,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她稍稍一顿,答说,“没什么,头一回进宫,总有些好奇罢了。”   语罢又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陛下好像很喜欢那串手串,跟你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握在手里,应该有些年头了吧?”   萧钧点头道,“的确,我小时候就已经见此物在父皇身边了,应该是高.祖传下来的。”   高祖既是他的祖父,闻言拂清稍稍一顿,没再多说什么。   她长这么大才头一回进宫,除过萧钧,也从未与皇室之人有什么牵扯,想来方才只是多心了吧。   却见萧钧顿了顿,道,“时辰还早,我们还需去一趟凤仪宫,拜见皇后。”   虽不喜欢,但那毕竟是嫡母,倘若今日拜见了父皇,却未拜见皇后,指不定又要惹来什么闲话。   还有更要紧的,她身为自己府中唯一的女眷,往后必定少不得入宫参加宴享之类,今日若不先带她来认认路,到时候没准会叫她面临什么尴尬。   毕竟女子们的事,也不少。   拂清倒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好歹费了功夫,来都来了,走一趟也无妨,便点头应了声好,“你带路吧。”   他微微笑笑,便引着她去了凤仪宫。   ~~   其实自长大后,每回萧钧踏进凤仪宫,都是一副例行公事的心态。   皇后更是如此,见一见他,说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也就罢了,否则时间长了,越看他的样子越觉得膈应,还不如早早散去为好。   今日也并未有所不同,只是因为多了一个拂清,皇后的话显得稍多了一些。   行礼过后,皇后特意给二人赐了座,又叫宫人们上了茶,显得很是仁爱。   二人自是不敢乱用,便只坐着同皇后客套了几句。   皇后先是问了问昨日宁王府办喜事的情景,假意叹道,“昨日本宫原想亲自过去看看,只可惜天冷路滑,本宫旧疾又复发,这才没能去成,不过今日一见,看你二人郎才女貌,也着实欣慰。”   萧钧谨慎道了声谢,“多谢母后牵念,也请母后养好身体。”   皇后点了点头,又看向拂清,特意问道,“本宫听闻,你比安王侧妃明云还要年长一岁,是吗?”   这些事情,早已记录在了皇家专属玉碟之上,没什么造假的可能,拂清也坦荡点了点头,“娘娘所言不差。”   皇后颔首,又道,“你们年纪相仿,乍一看去,模样也是差不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生姐妹,晏相还真是好福气呢。”   这话乍听不过调侃,但实则别有用心之意满满。   拂清听罢,心间微微一笑,却故意做出惶恐的样子来,道,“娘娘玩笑了,妾身出身乡间,不过上天垂怜,才得以入了晏府,得义父母关怀。安王侧妃乃是义父母嫡出的大姑娘,妾身怎敢与之比肩?”   语声显得有些紧张,看来颇有些心虚的模样。   皇后见了,却是心间大定,假意笑道,“这孩子也太过谨慎了,本宫不过开了句玩笑,竟把你吓成这样?不过实话说来,这同样的着装,你比安王侧妃还要明艳一些。”   这话有几分真假,就不得而知了,拂清仍然做着惶恐模样,道,“妾身不敢当。”   萧钧不忍再看她如此,也是厌烦皇后的试探,遂主动道,“时辰不早了,请母后好好歇息,儿臣带晏氏先行告退。”   皇后颔首道,“天冷,早些回去也好。”   左右心里已经认定了结果,就不必挽留了。   萧钧便起身,领着拂清出了凤仪宫。   而身后,望见二人背影走远,于嬷嬷赶紧凑到皇后近前,问道,“娘娘可能确定了吗?依奴婢看,这个宁王侧妃可与安王侧妃并不相像啊?”   皇后却笑了笑,道,“既是同父异母,若二人都像各自的生母,那不相像也在情理之中。”   于嬷嬷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晏家这两个女儿,一个是正室夫人生的,一个却是贱奴所生,长相不同也说得过去,要紧的是,方才皇后不过稍稍试探一句,就把那女子给紧张成那样,很显然心里有鬼!   思及此,忠仆又问道,“那如此看来,晏相爷与贱奴生女,还妄图瞒天过海的事必定是真的了,以娘娘之见,这事儿什么时候捅出来合适?”   皇后轻飘飘的道,“再等等吧,现在证据又不确凿,说出去恐怕也不能叫人信服,还是再找找证据的好。再者说来,此事关系众多,我的瑀儿也同晏家沾着亲呢,事情不到那一步,先按兵不动。”   毕竟这件事情杀伤力太大,就算有朝一日,要用此来牵制宁王,也得等萧瑀把晏家这层关系摘干净了再说。   于嬷嬷便明白了,点了点头,心间无不佩服主子睿智。   不过听了一点闲话,就着手去查,果不其然,查到了晏家的重要秘辛。   而更令人惊喜的是,这明珠居然嫁到了宁王府。   有此把柄落在手中,岂不天助皇后也? 第四十一章   二人出了凤仪宫,趁四下无人, 萧钧看了看拂清, 道, “皇后方才那样问, 该是发现了什么。”   对于知己知彼的二人而言, 这个“什么”不言而喻。   拂清笑了笑,道, “不错,而且她八成是想利用此事来对付王爷你,王爷可得小心啊。”   试想她一个名不见经传小小女子,自认入不了皇后的眼, 至于晏家,也从未招惹过皇后,到目前为止,这世间能叫皇后“放在心上”的, 也就只有萧钧了。   难得她还知道来提醒自己, 萧钧也是微微一笑,只是见她此时一点也不紧张,不禁又稍感无奈,问道,“那时晏家老夫人寿宴,那闹事的仆妇, 是你的手笔吧?”   拂清重又做出惯有的狡黠模样, 挑眉道, “你猜?”   萧钧无奈一笑,叹道,“那时种下诱因,一晃这么多天,今日皇后才终于有所表现,你这埋得是条长线啊。”   回想晏府办寿宴时才初秋,如今却已是隆冬,近四个月的功夫,当然是长线了。   她并未回避,只是笑了笑,道,“长短又有什么关系,有用就行了呗。”   他点了点头,倒也没否认。   反而是她,又不无感慨的道,“常言无情最是帝王家,果然不错,说起来,皇后也是殿下养母,从小看您长大,可是很显然,她对你一点感情都没有。”   这话一出,却似乎勾起了他的心事,就见他眸中明显冷了下来。   他渐渐顿住脚步,道,“说的不错,这世间,或许只有生身之母才能做到真正为孩子好,更何况这是皇宫?然礼法当前,我却必须要尊重这位母后。”   想来若是哪日有了利益冲突,皇后的这点抚育之情,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生母毕竟是异族,当年父皇不过是为了给他更为体面的身份,才将他抱去了凤仪宫,其实小时候,都是乳母在带罢了,皇后真正为他做过什么吗?   并没有。   话音落下,只见她点了点头,道,“明白,其实等将来王爷自己做了父亲,也还是难免这种情况,比如你的孩子们,不管是谁生的,都得叫正妃母亲,不是吗?”   这话一出,明显见他神色一顿。   她却好似并未察觉,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既然王爷了解这其中滋味,那想必将来你的孩子们会好很多吧。”   语罢还弯唇对他笑了笑,大有安抚之意。   萧钧的目光却忽然幽深了起来,问道,“这些事情,你从来都不在乎是吗?”   她一怔,一脸莫名的道,“你的孩子,我在乎做什么?”   他不语,就只是瞧着她,心间却愈发黯淡了下来。   是的,她的确不在乎。   因为不在乎,也从没有想过与他的未来,所以才会云淡风轻的说出,“他的孩子与她何干”的这种话来。   她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孩子,极有可能会是她所生这种可能性……   眼见他忽然沉默不语,还一脸怨尤的瞧着自己,拂清不由得一愣,想不清缘由,只好试着问道,“王爷怎么了?”   却见他薄唇轻启,只说了三个字,“不会的。”   不会的?   她愈发一头雾水,凝眉问道,“什么?”   什么不会?   只见他仍望着自己,一脸认真的道,“我的身边,绝不会出现那种情况,我的孩子,必定是与所爱之人而生,也一定会叫他们自小生在爱中,长在爱中。”   他有决心,如他自己幼年时那样的情景,绝不会再在自己孩子身上出现。   这话像是许诺,包含了他坚定的决心,天知道他说出口时多么郑重。   然而当话音落下,却见她微微怔了一下后,很快点头,还道,“那很好啊!有此决心,王爷将来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的!”   语罢还从袖笼里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鼓励。   ……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   萧钧一顿,再度沉默看她,她却已将手收了回去,还催促道,“接下来我们不必再去向谁请安了吧?那就回去吧,外头好冷。”   单是说了这么几句话,脸就已经快僵住了,她又单薄,并不抗冻。   他闻言只好点头,“走吧。”   便加快步子,与她一同往前走去。   从凤仪宫出来,与前朝面圣的大臣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因此鲜少遇见熟人,偶有路过的宫人,认出萧钧后,赶忙立在一旁垂首行礼,姿态甚是恭敬。   这些自不必理会,只管往前走就是了,然而没过多久,视线中却忽然出现一人,叫两人不约而同的一顿。   那不是别人,却是长公主萧怡容。   认出萧怡容后,萧钧下意识的看了看拂清,似乎有些担忧。   拂清察觉,抬眼看了看他,叹道,“放心。”   她还没冲动到忘了这是什么地方,所以他的担心实属多余了。   萧钧便没再多少什么,只朝萧怡容看去。   看她形色匆匆,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萧怡容的确行色匆匆,虽仍是一身繁琐装扮,却行的甚快,转眼就到了二人近前,看清萧钧后,还主动打起了招呼,“大殿下近日也进宫了?”   萧钧垂首行了一礼,道,“见过姑母,我今日携侧妃来拜见父皇,不知姑母为何事而来?”   萧怡容似乎并不打算与他细说,只是道,“我也是得了陛下传召,尚且不知。”   说着瞧见一旁的拂清,仔细打量了一遍,却并未同她说什么,只是又同萧钧道,“近来公主府中琐事繁多,那日你府中办喜事,我也没能去成,不过无妨,待你下回娶正妃的时候,我一定携厚礼前去。”   明明是在解释兼赔罪,然而这话一出,萧钧不由得面色一僵,而拂清心间则是一阵冷笑。   这个毒妇果然一如从前,这话说得,根本没把她这个新进门的侧妃当是个人啊。   不过她耐力很好,满心的厌恶也并未表现出来,只立在一旁,并未说什么,倒是萧钧微微敛了神色,道,“既有急事,那姑母便快去吧,我们也正要出宫,就不耽误了。”   萧怡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语哪里不妥,只应了声好,便继续往前走去了。   眼见那毒妇渐行渐远,拂清回头看了看,又问萧钧,“以殿下之见,她今次为何进宫?”   萧钧道,“上回常乾在安王府酒后淫.乱的事,还未出结果,看她方才神色,想必是为此事而来。”   却听拂清哦了一声,表现的兴趣满满,“那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瞧她此时的模样,唇角都已经翘了起来,狡黠之中还透着一丝儿坏,萧钧无奈道,“不是说冷吗?车就在宫门外,快些走吧。”   她笑了笑,这才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二人终于到达宫门口,萧钧头戴金冠,身披鹤氅,内里还穿着威仪蟒袍,不必说,侍卫们自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行过礼后赶忙放行,还不忘知会外头宁王府的马车,叫赶紧来到近前,以免贵人们受冻。   趁等马车赶来的功夫,拂清朝一旁看了看,本是无意的举动,却未料想竟一时楞在了那里。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描金绘彩,甚是奢华,不必猜也知道,那该是萧怡容的,而马车一旁,立着一名少年郎,身材清瘦,面庞却很是清秀。   虽然只是一面之缘,虽然仅说过三言两语,但她还记得他的名字,阿冬。   不错,这正是上回她查探公主府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喂马少年。   萧怡容进宫,也把他带了来,自然还拿他当做马凳垫脚的。   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个画面,拂清心间忽然有些不忍。   其实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苦命的人她见过不少,却莫名的对着小少年格外留意,也不知他是谁家孩子,父母何在,他们若得知他如今的境况,会不会心酸?   不过看那日他娴熟的样子,应该自幼便一直如此的,大约是公主府的家生子,或者自幼被卖进公主府为奴的……   而此时,眼见她忽然怔愣,萧钧有些不明所以,开口问道,“怎么了?”   她回神,摇头道,“没什么。”   眼见马车已经停稳,便抬步迈了上去。   而萧钧却顺着她方才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也跟着上了去。   两人坐稳,车马便前行起来,侍卫在外头骑马环绕,一如来时一样威风。   她却似乎有了心事,明显没有来时那般轻松,萧钧看在眼中,问道,“你方才是在看萧怡容的马车?”   她没有否认,答说,“我上回探公主府,在马坊认识了一位少年,方才又见到他了。”   萧钧哦了一声,听见她又道,“长公主以人为马凳,如此行径,朝中御史没有参她吗?”   他却笑了一下,叹道,“当然有,还不止一次,自她出宫建府,生活之奢靡,行止之狂妄,常引人不满,但尽管都御史屡屡参奏,多数也是不了了之。除非实在不像话,父皇才会象征性的稍加惩戒,但也不过不痛不痒,无伤其根本。”   看现如今萧怡容的样子,也能猜到这个结果,拂清冷笑一下,道,“依我看,当今陛下虽谈不上多圣明,但也不算是个十足昏君,既然朝野明明多有不满,为何还会对萧怡容如此放纵呢?”   萧钧答说,“高祖爷曾有八子四女,皇子们大多康健,公主们却皆多舛,算来算去,独独唯有这一个女儿活了下来,所以倍加疼爱,高祖驾崩前,长公主尚未出嫁,高祖牵念,曾特意叮嘱父皇要照顾这个妹妹,此乃其一;她与父皇一母同胞,情分更是比别人还要重些,此乃其二。父皇一向顾念手足之情,所以如此竭力维护她,也并不奇怪。”   话说完,他看向拂清,却见她只是笑了笑,道,“顾念手足之情?可我却曾听闻一桩传言,说陛下昔日登极之时,曾历经好一番腥风血雨,甚至……”   毕竟事关重大,言语中的人还是对方父亲,她到底没有说出口,不过话中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有史为证,当初高祖皇帝还在位之时,现如今的宣和帝并非储君,因当时的太子中途崩逝,皇位才临到了他的头上。   但此后坊间却一直有传言,说当年太子之死,正是出自宣和帝的手笔……   毫无疑问,这样的谣言乃皇室最大的忌讳,今日拂清胆敢在萧钧面前提及,不过仗着与他的交情,若真要追究,定然逃不脱大逆不道的罪名。   可萧钧当然不会追究,只是闻此言,面色也稍显不霁起来,沉声道,“你也说这是传言,没有根据之事,不该拿来言谈。”   一双俊眉微微皱起,威仪显露无疑。   拂清稍顿,也知是犯了他的忌讳,只好转而问道,“那若有朝一日,殿下登极,也会不管黑白,如此放纵萧怡容吗?她如此行径,你可能容忍?”   他仍是不露喜怒,以教训的口吻道,“未发生之事,不可妄言。”   拂清一愣,终于耐心耗尽,翻了个白眼,还嗤笑一下,道,“殿下也太过谨慎了,这里又没有外人,难不成我会去御前告你的状?”   这话一出,萧钧却很是一怔。   她说,“这里又没有外人……”   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与他是外人了?   咳咳,这可真是难得啊!   不管她有意无意,他终于或多或少的进了一步了!   心间虽有些窃喜,但听见她方才语声中的嗤笑之意,萧钧也并不想被她误解,遂敛正神色道,“我并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此事关系重大。”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不过拂清也已经想到了。   ——若论子承父业,皇家当然不同于别处,他若为帝,必须得等宣和帝驾崩才成。无论如何,那也是他的父皇,而且看起来,还算比较疼爱他的,所以他不愿回答,也在情理之中。   思及此,她顿了顿,缓和道,“我只是在问一个假设的问题,世间事总不会因为我的问题而改变的,王爷问我的问题,我向来知无不言,相比之下,王爷难道不是过于小心了吗?”   这话一出,萧钧终于明白了过来。   她要的是交心,可他因为避讳不愿多说,显然大有拿她当外人之嫌,也怪道她会生气了。   他于是咳了咳,答道,“如若有朝一日是我,我只希望自己能尽力完善,不去犯前人遗留的错误。倘若为君者能时时谨记民贵君轻,那天下间应该会少许多苦难。”   话音落下,拂清稍顿,而后缓缓点了点头,不无认真的道,“若有朝一日,殿下当真能登顶,还望你能如方才话中所言。”   她其实晓得他与众不同,虽身居高位,却难得怀有善心,所以不管将来她身在何处,只希望他能愿望成真吧。   萧钧笑了笑,未再多言,倒是拂清看在眼里,竟不由得想远了。   有朝一日,阿娘的大仇得报,她必定要离开京城的,但到那时,他会如何?   而她自己的心境还会如从前一样吗?   ~~   启明殿。   身为一国之君,时间实在金贵,见完通政使与都御史后,宣和帝又见了其他四位大臣,接连发了五道圣旨,这才有空与萧怡容说话。   一下等了近半个时辰,这若换作平常,萧怡容定要大发雷霆,奈何今日面对的是皇兄,她只得收敛脾气,主动问道,“皇兄召臣妹前来,可是为了那混账?”   不必说,这“混账”指的自然是常乾无疑,一想到那日当着那么多人,常乾居然如此令她没脸,萧怡容恨不得手撕了他!此时叫他个混账,都是轻的了。   不过身为娘家人,宣和帝自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闻言也没多说,颔首道,“不错,眼看已经一个多月了,又临近年关,这事儿总得解决一下,免得留到除夕,愈发引人口舌。朕今日叫你来,正是想听听你的意思,你想怎么处置?”   只听萧怡容冷哼一声,道,“还要怎么处置,臣妹自然是要休了他!”   其实宣和帝原本打算小事化了,闻此言,忍不住劝道,“公主休夫,乃是大事,上报宗正修改玉碟,还要召告天下,少不得又要引起民间议论。那婢女你也已经砍了,事情也过去一阵了,你怎么还这么大的气?依朕看,不若今次就先饶了他吧,回到公主府,你自己惩戒便是。”   哪知萧怡容毫不买账,依然气道,“臣妹向来眼里不容沙子,此番叫他丢尽了脸面,留在公主府,只会愈发气愤,还怎么过日子?不瞒皇兄,自打事发,臣妹每每回想起那日情景,都要恶心的作呕!想他当初不过卫离手下的一个小小副将,对臣妹花言巧语百般讨好,这些年怕不是好日子过多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与那贱货私通,若非此次,我竟还不知他们已经勾搭了几年!真是枉臣妹锦衣玉食的供着他,还有皇兄以往的器重!”   这样说来,的确可气,可宣和帝从皇家脸面出发,还是不太想弄得天下人尽皆知,想了想,又劝道,“此人的确可恨,但无论如何也是平妍生父,若是动作太大,岂不会伤了平妍的脸面?”   平妍乃是萧怡容唯一的女儿,身为舅父,宣和帝也素来疼爱,年满三岁就赐了县主封号,与生母萧怡容一样,从小含着金叶子长大的。   不过提到平妍,宣和帝也算多少能理解常乾。   ——平妍降生后,萧怡容历经妊娠之苦,便再也不肯生育,却也不准常乾纳妾,眼看夫妻成婚十余年,膝下却仅有一女,常乾心间总难免会有些遗憾,又见萧怡容身边美婢环绕,一时心痒也在所难免。   而此时若真将常乾给休了,那平妍岂不成了没爹的孩子,惹人笑话?   哪知萧怡容却毫不在乎,道,“皇兄多虑了,妍儿县主封号是由您亲赐,尊贵体面也是仰仗咱们萧家,与那姓常的何干?谁要敢笑话她,我决不轻饶!再者,臣妹如今才不过三十,后半辈子还长着呢,还愁找不到男人?平妍无论如何也不会成没爹的孩子啊!”   这令宣和帝一噎,竟有些不知如何反驳了。   毕竟兄妹这么多年,他对萧怡容的性子再清楚不过,她今日如此模样,定然是不可能再容得下常乾了。   宣和帝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吧,那就容朕再想想吧,不过出了这样的事,与你素日专横也不无关系,从今往后,还望你能有所收敛才是。”   却见萧怡容仍是一脸不忿,但奈何皇兄在前,只得怏怏应了声是。 第四十二章   马车行驶一路, 终于重又回到了宁王府。   经此一番来回, 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萧钧本打算与拂清一同用午膳, 然才一下车,却见一旁已经有人在等了。   是他手下办事的侍卫,看这情景, 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了。   他遂同拂清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用午膳吧,想吃什么叫人去吩咐厨房便是, 我还有事, 就不陪你了。”   原本料想她也不太愿意叫他陪的, 哪知这话才出,却见她立即露出一脸不舍的模样,道,“王爷不陪我,我都没什么胃口了,不过既然您有事要忙, 那我便先回去了,只是王爷也要及时吃饭,注意休息才是,千万别累坏了身子。”   语气之甜腻, 宛若谁家正与夫君浓情蜜意的小娇娘。   萧钧心下一顿, 不动声色的往一旁看了看, 果不其然,在一旁恭候他们回府的下人里头,瞧见了佩湘的影子。   ……哎,他就知道。   心间既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他勉强稳住神色,同她道,“我知道了,你也一样,今日车马劳顿,等会儿吃完饭,好好歇一歇,晚饭时候我再过去。”   表面是在同她演戏,但其中包含的真心,却不知她能否感知得到了。   她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依然作娇羞状,点头应了声是,便领着前来迎接的丫鬟回了邀月阁。   身后,萧钧见她走远,也转过身去,大步去了前院。   迎接的下人们便也各自散了,而唯有佩湘,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待到众人都走尽,才带着满眼酸涩离开。   当下王府里主子还不多,因此佩湘这个管事姑姑着实清闲,送走了主子们,便又回了值房。   没过多久,手下的小丫鬟春燕也进了门,手上还提着食盒,一边给她摆好,一边道,“姑姑,午饭好了,您快趁热吃吧。”   却见她懒洋洋的应了一声,半晌才挪步子。   这一看就是有事啊,春燕赶忙凑上前去,问道,“姑姑怎么了?”   佩湘拿起筷子,却半晌没动,眼珠转了转,问道,“你方才去膳房,可瞧见邀月阁晌午都点了什么菜式?”   春燕想了想,答说,“好似有金陵圆子,奶汤蒲菜,大煮干丝,素火腿,黄鱼羹……看起来这位新侧妃很喜欢苏浙菜,还是那位新来的厨子掌的勺。”   话音落下,却听佩湘哼了一声,“我就晓得,她不是个省油的灯,王爷好端端的从江南请了厨子,果真全是为了她!她倒也好意思,天天变着花样的下菜谱。”   这样一听,春燕立时就明白了症结所在,忙顺着话道,“听闻这位侧妃出身乡间,大约从前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现在可劲儿找补呢,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人家厉害,才进门一天,就同王爷难舍难分了,您瞧头前下马车时的样子,啧啧……”   谁料这话却一下戳中某人的心事,一时间,佩湘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若论出身,她也不比那女子差,眼看都入宁王府两年了,期间想过无数由头,却硬是近不了宁王的身,这个女子凭什么能如此?   心里头正愈发酸涩难忍,哪知春燕偏偏又在耳边道,“姑姑可听说了么,这位侧妃才不过入晏家几个月,就已经搅得丞相府鸡飞狗跳,听说晏丞相都不向着自己亲生的骨肉,独独的偏向她,可见确实是有手段的,姑姑现在比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听说晏家那位正室夫人,现在还气得躺在床上下不来地呢。”   隔府如隔山,晏家与宁王府本就离得不近,从前主子间也没什么往来,这些事又是晏家的私密,因此宁王府里轻易听不到,此时耳听春燕这样说,佩湘当即就瞪大了眼睛,道,“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可是真的?”   春燕压低声音道,“这可是昨日办喜事时,我从晏家送亲的下人那里听来的,自家下人怎么会平白诋毁主子?”   看来这便是真的了。   佩湘点了点头,一时再也顾不得吃饭,陷入沉思之中……   ~~   邀月阁位置不错,吃罢午饭,南窗底下阳光甚是充足。   拂清就斜倚在窗边暖榻上,耳听着廊檐下的鸟叫,眯着眼睛晒太阳,不多时,竟又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一下午又过去了。   如此度日简直太浪费,她暗叹了一声,一旁,小翠已经端了洗脸水进来,忙活着给她梳妆,等一切收拾完毕,窗外已经现出了暮色。   小霜也进到屋里,问她晚饭想吃些什么,她一时没什么主意,叹道,“吃完午饭都没怎么动弹,还堆在肚子里呢,我晚上不想吃了,随便煮个粥吧。”   “吃粥?”小霜愣了愣,面露难色,“可是,殿下还要过来的,叫他也吃粥吗?”   拂清一听,立时皱起眉来,“他还要过来?”   小霜点了点头,“是啊,先前主子回府的时候,不是王爷亲口说的吗,说要来陪您吃晚饭的。”   “是吗?”   拂清仔细想了想,终于想起先前在那佩湘跟前演戏的事来了,不由得感叹,那时自己不过一时兴起,要刺激一下那女子,谁料却叫萧钧当了真……   她无法,只好道,“那你去前院问问吧,如果他要过来,就叫膳房准备他爱吃的,不必管我了。”   咳咳,这到底是在他的府上,偶尔关爱一下他,良心上也好受一些。   听她这样吩咐,小霜便放心了,立刻前去。   没过多久,晚膳就送了过来。   几乎与此同时,外头通传声也响了起来,萧钧到了。   一时间,昨日情景再现,满院子的人立刻恭敬肃立,迎接王爷大驾。   萧钧换了身宝蓝色盘领袍,一如既往的俊美非凡,与昨夜不同的是,进屋见晚膳已经摆好,坐下之后,就直接扬手叫下人们退了出去。   房中清净了,拂清瞅了瞅他,直接问道,“王爷有话要说?”   他点了点头,拿出说正事的样子,道,“今日父皇降了旨意,关于常乾一事,有结果了。”   她哦了一声,立时来了兴趣,“是什么样的结果?”   只听他道,“长公主休夫,将常乾从玉碟除名,另外,撤其龙虎将军封号,降为五品守备。”   “五品守备?”   她沉吟一下,扯唇角一笑,道,“陛下会不会有些太过仁慈了?这姓常的叫皇家丢了脸面,我还以为会被直接贬为庶人呢,还留个五品官位做什么?”   对此,萧钧解释道,“自卫离辞官,十几年来,朝廷一直面临将才短缺的局面,常乾虽叫萧怡容失了脸面,但到底也算是个有经验的武将,父皇从大局考量,不愿因小失大吧。”   “因小失大?”   拂清嗤笑道,“这般卖主求荣的人,如何值得相信?他既能背叛卫离,有朝一日利益当前时,又焉知不会背叛朝廷?”   这话当然很有道理,萧钧点了点头,却也不忘再同她解释道,“其实关于当年常乾叛主,萧怡容迫害你母亲之事,父皇并不知情,否则也绝不会叫常乾尚长公主,父皇虽然偏纵萧怡容,但在用人方面,还不至于没有原则。”   但尽管他如是说,仇恨却已经横亘在心间,她的怨恨,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失的,所以对于宣和帝,她始终心存芥蒂。   好在萧钧也能了解,并未在此问题上过于纠缠。   话说完,他又想起了一事,笑了笑,道,“你可知,常乾被押在宗正之时一直在喊冤?说是被人陷害,还要求宗正彻查那日赴宴之人,以揪出幕后黑手?”   这话一出,只见“幕后黑手”本人嗤笑了一声,道,“他那日被人生生捉奸在床,众人有目共睹,这样还喊冤,会有人信吗?”   萧钧稍稍一顿,试着道,“其实我一直有些奇怪,此事若细究起来,不难发现破绽,毕竟常乾此人行事一向谨慎,他与那侍女偷情那么久,萧怡容都没有发现,此番却忽然在安王府现了形,难免蹊跷,你就不怕萧怡容不上当,叫人去细查?毕竟迷药这种东西,也不是查不出来的。”   她听罢,唇角弯出一个极好看的弧度,曼声道,“怎么会呢?萧怡容这种人,最好虚荣与面子,一听见常乾背叛她,定然怒火中烧,哪儿还能冷静下来去分析事情缘由?不当场杀了他们都算好的。再说了,那二人本来就有染,她去查一查岂不更好?”   眼看她笑得诡异又狡黠,萧钧忍不住心间轻叹,她的确聪明,一点小诡计,就引得那夫妇俩成了这般局面。   设想一下,如若她是男儿身,有如此多的计谋,如此好的功夫,或许该是个优秀将才吧。   他正感慨着,却见她又不无得意的道,“再者说来,我所用的入骨绵,根本不会叫人查出疑点,王爷有此此想法,显然还是太低估我了。”   这话一出,他一时顾不得反驳,立刻问道,“什么是入骨绵?”   非常好奇及认真。   拂清倒也不吝赐教,眨了眨眼睛,一脸神秘的道,“入骨绵,产自湘西,是一种功效奇特的情药,比什么合欢散不知强出多少倍!一粒药丸,掰成两半,揉碎之后各洒在两人身上,不管二人相隔多远,也一定能成事,其效果绝对比苗疆情蛊还要强烈。”   比如她那日,便是先将一半洒在了萧怡容婢女的身上,又将另一半掺进了常乾的酒中,所以当两人药效发作,□□.焚.身之际,纵使身在安王府,也再无法顾忌。   她可是拿他当自己人,才会将这个秘密和盘托出,哪知话音落下,却见他眉间登时紧皱起来,极是不可思议的道,“你不是出身道门吗?怎么会懂这种邪门歪道?”   她听罢一愣,立时哼笑道,“什么邪门歪道?明明是江湖上一直存在的东西!再说了,他们二人如此情投意合,却碍于萧怡容淫.威,无法相守,我不过帮他们一把,本是慈悲为怀,哪里会是邪门歪道?”   ……好一个慈悲为怀。   萧钧看着她,无奈又好笑,摇头道,“还情投意合?现如今那婢女早已是萧怡容刀下亡魂,且自始至终,常乾一直咬定,是她勾引在先。”   却见拂清砸了咂嘴道,“那就只能说她运气不好了,碰上这么个主子,还敢去招惹主子的男人,这种下场也是迟早的事。”   说的也是,萧钧点了点头,也知她一向自有一套歪理,便不打算在此问题上纠结了,稍想了想,又恢复认真的模样,道,“常乾此人最重视地位,他费了半辈子在萧怡容面前忍辱,必定不会甘心就此一败涂地,极有可能还会有所动作,所以这段时间,你还是先忍耐为好。”   她自然明白,点了点头,“多谢王爷提醒。”   到此,今晚要事便算先告一段落了,萧钧点了点头,终于拿起筷子,道,“菜要凉了,快些吃吧。”   语罢才仔细看起桌上菜式,却不由得一怔,今日不见了她喜爱的江南菜式,怎么换成了自己平常吃的?   她也拿起筷子,仔细瞅了瞅桌上,咂咂嘴道,“烤羊排,酱牛肉,红焖鹿筋……王爷的口味这么重啊?吃这些,火气莫不是会很大?”   他却咳了咳,道,“男人嘛,火气大点也无妨。”说着主动抓了根羊排,放到她面前,说,“现在天冷,吃这个正好,这是塞外运来的羊,味道很好,你尝尝。”   拂清眉间微皱。   她可从没吃过如此粗犷的食物,因此尽管闻着挺香,一时也并不想尝试。   萧钧却也不再劝她,径直吃了起来。   拂清垂头喝自己的粥,桂圆与红枣,还放了花生,白米软糯,香甜适口。   只是那羊排就在自己近前,一低头就能瞧见,外表金黄酥脆,独有的羊肉香还源源不断的涌进鼻尖,更要紧的,还有他在面前亲自示范,大口大口的吃着,看上去的确很香……   一时间心间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又忍耐了一会儿,她终于不再坚持,将调羹一搁,伸手拿起了他递来的那根羊排,试着吃了起来。   咦,味道居然真的不错!   将她目中一亮的瞬间看在眼中,萧钧也轻轻弯了弯眉眼,却也并不说什么,就这般悄悄看着她一口一口,将美味吃完。   诚如拂清所言,这些食物,火气实在不小,待她吃完,居然直觉身上暖烘烘,加之屋里本身就有地龙与炭笼,一时间,后背居然微微冒汗了。   她方才一连啃了两根羊排,外加几块酱牛肉,一小碗鹿筋,吃的时候过瘾,但一离开饭桌,直觉胃里撑住了。   眼见她又是皱眉又是揉肚子,萧钧想了想,道,“时候还早,去散散步如何?权当消食了。”   她仿佛没什么兴趣,只道,“这会儿外头黑灯瞎火,天寒地冻的……”   他却已经伸手招来了小翠,吩咐道,“去给主子准备件厚斗篷。”   小翠当即应是,立刻去翻衣柜了。   他这才又对拂清道,“穿厚一些就无妨了,外头都有灯,怕什么?”   说话间,小翠的斗篷已经取了回来,趁她穿戴的功夫,他也去披了狐裘大氅,准备充足,便硬是拉着她出了房门。 第四十三章   算来出宫建府已足足五年, 今日萧钧却是头一回专门在自己府中赏景。   咳咳, 虽然的确是冷了些,天色也暗了些,但身边的人是她, 即便是摸黑随意走走, 也是人生难忘时刻。   只是遗憾的是, 此时他身边的姑娘, 似乎并不很情愿。   拂清其实不太喜欢冷, 所以从前总喜欢待在江南,虽然同是冬天,江南毕竟要温和多了, 不会像京城这般,冷风若刀, 割得脸生疼, 稍稍深呼吸一下,冷冽的寒气都几乎要伤到肺腑一般。   她此时缩在厚厚的斗篷里, 满是戒心的瞧着宁王府偌大的后花园, 这里实在太大了, 比晏家的园子还不知要大出几倍,又没什么人,显得很是空荡。   不过好在隔几步就有灯笼高悬, 红红的纱罩映出一团融融的光, 总算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气。   勉强走了一段, 忽觉额头有些凉意, 她停步,抬眼望去,迎着廊檐上的灯光,见有空中细碎的冰凌在飞舞,不由得一愣,这才晓得,原来竟是下雪了。   她咦了一声,道,“下雪了,好了,不能再走了,快回去吧。”   说着就想掉头。   哪知只迈了一步,却被他一把拉住,笑了笑道,“这点儿雪怕什么?出都出来了,先走走再说。”   便硬着将她带去了湖边。   越往园子里走,越是空荡,连路过的下人都看不见了,偶有在墙边值守的侍卫,见他们走近,却也都是低低垂着头。   雪片渐渐密集了起来,落在她兜帽上,化成了粒粒晶莹的水珠,又在无形之中为她添了几分秀美,两人在湖边停步,抬目远望,只见碎雪纷纷扬在宽阔冰面上,暗夜之中,有种清冷寂静的美。   不知为何,眼望见这般景色,她竟无端开始出神。   萧钧看在眼中,试着问道,“你在想什么,这么认真?”   她依然望着宽阔的湖面,道,“从前在师父身边时,山上极为冷清,每到了冬天下雪,便应了那两句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仔细算一算,我确实离开师父太久了,也不知这几年,她有没有想我?”   有没有想她?   听见这话,萧钧忽然心间一顿,为什么听她的语气,竟是如此惆怅?   他强压下心间不适,尽量轻描淡写的问道,“你同你师父,感情很深?”   她点头,答说,“自阿娘死后,一直是师父在抚养教导我,我是她唯一的弟子,她对我亦师亦母,如此天恩,我怎么能不敬重她?他日待我完成京城的事,我必定要回到她身边,尽弟子之责,好好尽孝才是。”   “亦师亦母?”   他一愣,问道,“你师父……是个女子?”   她一下凝起眉来,满脸莫名的瞧着他,“我何时说过师父是个男子吗?”   他一噎,说的也是,她从未说过自己的师父是个男人,还是他自己太过紧张,多心了吧……   他深吸了口气,道,“你没有,是我自己想多了。”   语罢,兀自笑得轻松,然而却叫她更加莫名起来,警惕的瞅着他道,“想多了?那殿下想的是什么?”   他当然不能说,是误以为她与自己的师父有“男女之情”,于是只好咳了咳,借口道,“你的功夫这么高,你师父必定是绝世高人,我只是没想到,这位绝世高人会是位女子。”   她闻言一嗤,道,“凭什么女子就不能做高人?我师父的胸襟与气魄,不知胜过世间多少男子!你若如此想,那与那些凡夫俗子也没什区别!”   语气中已经隐隐透着不悦,萧钧却浑不在意,只被她后面的话引了注意力。   ——她说他若如此想,便与那些凡夫俗子也没什区别……   如此看来,在她心间,他还是与旁人有所不同的。   他悄然振奋起来,想了想,试着问道,“那不知,尊师现在人在何处呢?”   她却警觉的瞧着他,“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他轻吸一口气,道,“问一问都不行吗?”   她眼珠转了转,只说,“我师父不喜欢同朝廷打交道,请恕我不能告知。”   萧钧又是一噎。   好吧,论起嘴皮子功夫,他永远辩不过她的歪理,只好叹道,“我只是想知道,若有朝一日你不见了,该去何处找你……”   这话一出,却见她明显一愣。   而后,神色却渐渐软了下来,道,“我若离开,必定是不想再呆在此处,殿下又找我做什么?你瞧这偌大的府邸却是这样冷清,殿下该做的,是尽快娶妻生子,叫生活和和美美才对。”   哪知他却一笑,眼望那漫天飞雪,道,“和美二字说来轻松,但若没有真心,又如何能做到和美?”   她也跟着望去,须臾,却笑了笑,道,“以王爷的身份,还怕世间无人真心对您吗?”   他听罢,却将目光一凝,转头看着她,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足矣,别人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融融光晕下,漫天碎雪中,她的面庞绝美又清冷。   而待此话一出,却明显一怔。   须臾,她微微深吸了口气,道,“我非红尘之人,如今在此落脚,也不过权宜之计,这些事情,王爷早该清楚的。”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为了报仇,可报仇之后呢,你有没有想过……”   哪知未待他说完,她却已经断然否定道,“没有想过。我的打算,方才也已经告诉你了,此事再没什么好谈的了。”   语罢又道,“好了,我的食已经消好了,天太冷,还是早些回去吧。”   语毕也不再看他,径直往回走去。   身后,萧钧心间一空,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还是心急了些。   眼看她已经越走越远,只得赶紧抬脚,追了上去。   ~~   吃罢晚饭,赏罢雪景,原以为两人就可以各回各处了,然而当拂清沐浴完毕换完了衣裳,却听外头一声通传,萧钧又回来了。   小翠见了,一面脸红,一面替她欢喜,赶忙替她铺好床褥,与众丫鬟一道,红着脸退下了。   而拂清望见小丫鬟的神色,不由得一僵,叹了口气,又去看萧钧。   外头雪花已经大如鹅毛,他却已经换了身衣裳,干净的不染分毫,看样子,也是沐浴过了。   她咬了咬牙,对他道,“昨日是头一晚也就罢了,王爷这会儿又回来做什么?”   萧钧却唔了一声,一本正经的道,“昨日是昨日,今日又有所不同,毕竟今日才不过是你入门第二晚,我若就此冷落了你,岂不会叫外人对你看轻?所以还是做样子的好。”   拂清一噎,又咬牙道,“那以王爷之见,为了不叫别人把我看轻,难不成你以后要夜夜宿在这里?”   萧钧倒是很认真的想了想,道,“往后合理安排一下,每月来上几回就是了,用不着天天来,但眼下毕竟才开始,头三天我都需宿在这里,如此才合理。”   什么?   头三天都要睡在这里?   她顿时不可思议,又无比头疼,气急之下,咬牙切齿的道,“早知会这么麻烦,我还不如不过来了!”   他却淡定劝道,“你若不过来,报仇大计怎么进行?毕竟到时以一个逃婚女的身份,更难靠近萧怡容不是?”   什么,逃婚女?   她立时又是一噎。   却听他再度一本正经的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你既决定过来,必然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些都在情理之中的事,又何须如此为难?”   她深吸一口气,试着压住怒火,道,“不瞒你说,我虽决定过来,却真的没想过要夜夜与王爷同处一室。”   萧钧却立即纠正她,“哪里是共处一室,我睡外间你睡里间,分明还隔着一道门的。”   拂清一噎,却又无法反驳,只得承认道,“……好吧,是我口误了。”   却听他又慢条斯理的道,“再说了,睡榻的是我,你一人睡在床上,难道还有什么不舒服的?还是说是我吵到你了?可我记得今早你分明说过,我睡眠很好,并没有扰到你。”   ……这话她的确是说过,可谁能想到他是要用来对付自己的?   她咬了咬牙,又道,“那王爷睡榻睡得可是很舒服?”   他毫不心虚的点头,“还不错,不必担心我,行军打仗的时候,就地扎营,我连戈壁滩也睡过。”   她心服口服,无力又无奈的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再委屈王爷了,时候不早,您早点歇息为好。”   他嗯了一声,点头道,“你也是,今夜雪不小,明早必定要冷,夜里记得多盖条被子。”   她瞧了瞧他,面无表情的道了声谢。   他则微微笑笑,而后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去到床前,抱起被子,又回到了昨夜睡过的榻上。   眼看着,那扇门轻轻被关上,紧接着,烛火也暗了。   四周重又安静下来,拂清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无奈的叹了口气,最终也爬到了床上。   窗外,雪还未停,闭上眼睛仔细聆听,似乎还能听见簌簌的声音。   还有呼啸的北风,扫过屋角,轻轻拍打窗棂。   外头无疑是冷的,可房中却暖的胜过三春。   这一夜,拂清依旧无梦。   ~~   天冷的时候,似乎总是很好眠。   一夜过去,待拂清再度睁眼,又是天光大亮的早晨了。   仔细聆听,外间早已没了那人悠长的呼吸之声,很显然,萧钧已经离开了。   她心下一松,又隐隐有些发空,怔愣了一会儿,才懒洋洋的坐了起来,趿上鞋准备下地。   然而当撩起床前帐幔,却不由得一愣。   今日房中竟然空前的明亮。   思及昨夜漫天的飞雪,她不由得心间一动,走到窗边轻轻推开,果然瞧见外头一片雪白。   屋顶的金灿灿的琉璃瓦,以及园中花木皆被白雪覆盖,乍一看去,像是披了一床厚厚的棉絮,洁白绵软。   昨夜的这场雪可不小,眼看着,连连屋前的汉白玉台阶都要被覆住,下人们此时在忙着清扫,又担心吵到屋里的她,一时并不敢放开手脚。   倒是有那么几个活泼的,一时兴起,直接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儿。   虽然每年冬天都会下雪,但显而易见的是,每回下雪,都会叫人们觉得惊喜。   快乐是会传染的,拂清看在眼中,也不由得笑了笑,而后回到衣架旁,准备穿衣裳。   雪景虽好看,但还是冷啊。   正穿着长袄,忽听见门被推开,她歪头瞅了瞅,见是小翠进到了屋里,小丫头也穿上了厚厚的袄子,一见到她,便一脸兴奋的笑道,“主子,外头下雪了。”   她微微笑了笑,点头道,“我瞧见了,怎么样,今儿天冷吧,你都穿上这么厚的袄子了。”   小翠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道,“外头确实冷,手都不敢伸出来,不过值房里有炭盆,暖和多了,主子房里可就更暖和了。”   一边说着,一边赶紧上前来,拂清从不叫她帮着穿衣,她就去铺床叠被。   收拾好床上,一旁,便有丫鬟送了热水进房,氤氲热气中,拂清洗漱完毕,坐在镜前梳妆,此时见她起床,院子里下人们也不敢随意打闹了,规规矩矩的清扫积雪,收整庭院。   小翠瞧见了,一边帮她梳头,一边道,“今日王爷一早就去上朝了,临行前还特意吩咐管家,叫领着人去外头铲雪,主子是没瞧见,好几百府兵一起出动,场面可壮观了,把王府外头方圆几十里都清了干净,这下可方便附近百姓出行了。”   拂清听罢笑了笑,京城地贵,宁王府外也都是达官贵人们的居所,大概方便不到平民百姓多少的。   不过能有此心也是好的,她并未多说,只点头唔了一声。   继续从镜里看着小翠忙活。   哪知过了一会儿,小丫头不知想起了什么事,眼看着面色一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看在眼中,也是奇怪,问道,“怎么了?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又没外人,顾忌什么呢?”   小丫头于是犹豫了一下,咳了咳,支支吾吾的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今早春燕问我,主子昨夜可有要水,要了几次?奴婢说没有,她还一脸奇怪,说,说王爷一连两晚都宿在这里,怎么不要水呢……”   把话艰难的说完,小丫头已是一脸绯红了。   拂清原本不太懂什么叫“要水”,但听此话中意思,又见小翠如此神色,便也明白了过来,一时间也是大窘,缓了一阵,才勉强稳住脸色,问道,“这春燕又是哪个?管的竟这样宽?”   小翠老老实实的答说,“就是那个佩湘身边的,佩湘不方便,就派她过来看看,管的确实挺多的。”   虽是她身边的贴身丫鬟,但小翠毕竟才入王府,总有些底气不足,容易被人唬住,拂清倒也并没怪罪,只是道,“下次她再问,你就叫她直接来问我。”   小翠点了点头,“奴婢只说,主子一向不喜欢别人近身,并未敢说别的。”   她嗯了一声,又道,“既然已经过来了,你跟小霜与她们相比,并没差在哪里,因此大可不必害怕。她们管的太多,你顶回去就是了,有我担着,没人能把你们怎么样。”   小翠点了点头,没再多言,正在此时,外间又传来声音,小霜进门道,“主子,早膳来了。”   话音落下,饭菜的香气已经传到了鼻尖,没什么比一起床就有饭吃更幸福了,拂清放下方才的不自在,跟小霜应道,“我这就来。”   小霜应是,赶紧领着人把饭菜给摆好了。   今日大约不会出门,拂清便没叫小翠细打扮,随便挽了个发髻,连粉都懒得擦,就直接去了饭桌前,坐稳之后定睛一看,只见有鸡汤馄饨,紫糯米糕,金丝烧饼,鸡丝粥,还有几道可口小菜,林林总总,直教人眼花缭乱。   都是爱吃的,她心情大好,一时心血来潮,还叫人打开了扇窗,一边赏着外头的雪景,一边吃了起来。   忽然听见通传声响起,她往外瞧了瞧,只见一个近来颇为熟悉的身影入了视线中,他今日披了件玄色氅衣,墨发束起,头戴玉冠,在院中雪映照下,愈发的唇红齿白,俊逸非凡。   画面宜人,美食可口,她忍不住走了神,转眼之间,却看见丫鬟们都去到了门口,齐齐行礼道,“恭迎殿下。”   拂清一愣,这才发觉自己晚了半拍,赶忙搁下调羹起身,他却已经踏进了门里。   见她这幅样子,他不由得笑了笑,道,“先把饭吃完,不必多礼。”   语罢解了氅衣,随手递给了丫鬟。   听他这样说,拂清便又坐了回去,而他也跟着坐到了桌前。   因为离得不远,他身上的那股寒气一下就扑到了眼前。   她咦了一声,道,“王爷今日没坐马车?还是外头太冷了,您身上寒气怎么这么重?”   他道,“是没乘车,路上积雪厚,坐车不如骑马方便。不过外头确实冷,昨夜雪不小,若是要全部化尽,没准要等到除夕了。”   他们腊月二十三办的喜事,今日已是第三天,确实,除夕不过转眼之间了。   拂清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叹道,“都说瑞雪兆丰年,却不知那些贫苦人家,要如何熬过严冬,有没有人会因此番大雪而挨饿受冻呢?”   此乃有感而发,并非无端煞风景,回想那时她与阿娘被幽禁在晏府,晏家心黑的下人们故意克扣她们度日所需,其他三季还好,一到冬天,炭薪与粮食都不够,没法取暖,又不怎么能填饱肚子,实在难熬。   偏又无处诉苦,母女俩那时候最怕的就是下雪了。   只听萧钧道,“我已经知会长史司,去统计京中贫民人数,等会儿就可以将赈灾米粮衣物发放下去了。”   这令拂清有些意外,道,“现在才不过辰正,天亮也没多久,长史司办事这么迅速的吗?”   萧钧微微一笑,“自然不是天亮才去统计,昨夜降雪之时,他们就已经在办了。”   “原来如此。”   拂清点了点头,“王爷未雨绸缪,实在令人钦佩,说来,发放米粮倒比办什么粥厂要实用得多,还是统计在册的,很容易回头查访。”   他点了点头,她所说的也正是他的考虑。   却见她语声一顿,又道,“可是话说回来,这些不是京兆府的职责所在吗?怎么要让王爷去替他们办事呢?”   萧钧却只是一笑,道,“人命当前,何须分得这么清楚?我所做的,是为了那些贫民,又不是为了京兆府。”   他将米粮发放入户,才真的解决了问题,她点了点头,又灵机一动,看向一旁的小翠,道,“翠儿,我出阁的时候,家里不是陪送了一些铺子吗?里头是不是就有粮行?你去知会那个管事一声,叫去长史司问一问,如果能帮上忙的,也出些力气。”   晏楚知道她不善料理生意钱财,所以先前特意指了一个掌柜帮她料理陪嫁的产业,这时候可以用一用了。   小翠应是,退出房去找人,萧钧却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既是你的东西,好好留着便是,这些钱粮,宁王府出得起。”   拂清笑了笑,道,“王爷是王爷的,我的是我的,不能混为一谈,再说了,那其实也不是我的,拿去消一消业障也好。”   不必说,此时的所谓“业障”,指的该是晏楚与她那复杂又难言的恩怨过往了。   萧钧顿一顿,只好不再多言,而拂清则继续吃饭。   吃了一会儿,忽觉有两道视线垂落在自己身上,她试着抬头,瞧见他正专注的看着自己。   拂清愣了愣,只好问道,“王爷吃过了吗?这个馄饨还不错,你要不要来一碗?”   他其实已经在宫中用过了,听见她问,原本打算婉拒的,但鬼使神差的,话说出口时,竟成了“好”字……   而听见他应下,她也是一怔,原本不过客气客气,没料到他还真的要吃,错愕之下,只得去吩咐桌边的丫鬟,“快去膳房,叫他们再给王爷再做一碗。”   小丫鬟赶紧应是,未等他将阻拦说出口,便快步跑了出去。   于是没过多久,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馄饨就送到了萧钧面前,尤其膳房晓得他饭量好,还特意做了一碗皮薄馅大宽汤的……   拂清道,“王爷早起入宫,这会儿回来,一定还没吃,方才是我忘了问你,实在不好意思,现在快趁热吃吧。”   门里门外,丫鬟们都恭敬立着,面前,是她充满关切的目光,萧钧顿了顿,终于将自己已经用过饭的事实给忘掉,硬是又吃了一回。   咳咳。他表达有误,刚才说好,其实是想吃她碗里的。   仅此而已…… 第四十四章   就这样, 二人也算是共吃了一顿早饭。   待丫鬟呢将碗碟撤走之后, 萧钧却忽然问道,“你还需不需要再装扮一下?”   拂清一愣,问道,“为什么还要再打扮?”说着挑了挑眉,“王爷觉得我不好看了?”   萧钧只有些无奈,答说,“没有不好看,既然你觉得稳妥, 那好,去披件厚衣, 咱们准备动身吧。”   “动身?”   她又是一愣,问道,“要去哪儿?”   他答的十分简洁,“回晏府。”   她更加不解, “去晏府做什么?”   他凝眉看她, “不是三日回门吗?今日我理当陪你回去一趟啊?”   “三日回门?”   头一回出嫁, 又不上心, 拂清竟然丝毫不知还有此说法,转头瞧了瞧还立在一旁的小霜, 只见小霜也愣了愣,而后说, “好像是要回门的, 主子。”   她一顿, 想了想,却忽然又道,“我不是正妻,所以这项风俗于我不适用,王爷就不必如此客气了,等您什么时候娶了正妃,再陪着回门就好。”   哪知萧钧却将面色一沉,有些不高兴起来,道,“往后不许再跟我提什么正妃,本王这么急着赶回来,就是要陪你回晏家的,不要岔开话题。”   嚯,拂清眯着眼瞅他,这莫不是生气了?居然重又自称起“本王”来了……   谁料他竟也丝毫不买账,还径直吩咐小霜,“去准备准备,服侍主子更衣,礼品早已备好,车马就在门外等着。”   小霜本来就有些害怕他,此时见他语气霸道,浑身都不由得抖了一抖,只好来劝拂清,“主子……”   下人在旁,又不能同他硬顶,拂清心间暗暗想了想,觉得回去一趟也好,遂点头道,“好吧,既然王爷盛情难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这样还是太素淡,我得再收拾一下。”   萧钧却忽然又弯了眉眼,颔首说,“可以,我在前头等你,时间还早,不必太过着急。”   语罢,便又披上大氅,出了房门。   一旁,小霜已经赶紧新拿了一套出门的衣裳,趁拂清换的功夫,又去喊来了梳妆的婢女,恰好小翠也从外头赶了回来,于是几人一起上手,终于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将她装扮稳妥,送上了马车。   ~~   日头中天的时候,宁王的车驾终于到了晏府。   今早朝堂上碰面,萧钧曾亲口知会过晏楚,是以此时晏府也算有所准备,两人才下了车,就见晏楚亲自等在门前,除过管家等下人,身边还跟着晏明泽。   因为懒得与晏楚惺惺作态,所以拂清并不太愿意回来,不过此时人已经到了眼前,她还是勉强笑了笑,唤了声,“义父。”   晏楚却精神极佳,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点了点头,又赶紧向萧钧行礼,“臣恭迎殿下,今日天寒,殿下辛苦了。”   萧钧温和道,“晏相客气了 ,有劳你在门口等,才是辛苦。”   晏楚又客气了两句,赶忙将人迎进了府里。   一下少了三个女儿,此时的晏府已经算不得人丁兴旺了,入到府中,男女分开,晏楚陪萧钧去了前院,拂清则在众下人们簇拥下,去了晏老太太所在的颐安堂。   其实府里没人会想到,宁王会亲自陪拂清回门,毕竟之前晏明云出嫁的时候,就免了这一项。   而此时面对着她,俱是一片惊讶,连看她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同了。   因着萧钧的到来,晏老太太也特意换了庄重的礼装,一见她,便一脸关切的问她,“眼看入王府也有三日,你在那里过得可好?”   她笑了笑,道,“还好,老夫人请放心。”   其实看今日情景也能窥得一二,试想她一个侧妃,不禁能三日回门,还有王爷亲陪,可见的确很不一般。   老太太思及此,十分感慨道,“说来说去,还是明珠你的命好啊,若非那时你与义父在江南相见,哪里会有今日的际遇?可见这是上天安排好的。”   一脸的和颜悦色,哪里能看出当初晏楚才带她进门时,老太太急怒攻心,硬要阻拦的模样?   只可惜的是,断裂了太久太深,纵使有血缘,亲情也不是想补就能回来的。   拂清面上笑了笑,道,“老夫人说的是,此番我能重回京城,的确得感谢上天。”   感谢上天叫她大难不死。   话音落下,老太太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忽听门外丫鬟们的通传声响起,“夫人来了。”   二人皆是一顿,紧接着,就见门口的棉帘被掀开,陆氏迈了进来。   老太太面上的喜色登时就敛了许多。   拂清倒有些意外,她进屋这么久了,原以为陆氏今日不打算现身,没想到还是出来了。   思及前阵子府中的情景,生怕陆氏与拂清会谁也不理谁,晏老太太于是主动开口,问陆氏道,“今日身子可好些了?今早才接到的消息,说是宁王殿下要陪明珠回来省亲,我们怕你身子不适,也不敢去惊扰你。”   陆氏虽然上了妆,但明显能看得出,面色仍不是很好,却也硬是挤出笑来,点头道,“有劳母亲关怀,今日宁王殿下驾到,我再不舒服,也得过来看看的。”   语罢,将目光投向拂清,皮笑肉不笑的问道,“侧妃在宁王府可都好?”   没有唤她明珠,而是侧妃,疏离之意十分明显。   拂清也以同样的笑容来回敬,道,“有劳夫人挂念,我也一切都好,听说夫人连日来一直缠绵病榻,也十分牵念,今日特意求了王爷,说想回来看一看,没料到王爷竟推了公事,硬是陪我回来了。”   这一句着实把陆氏刺激的不轻,笑意都几乎要挤不出来了,顿了一下,才强撑的点了点头。   却还不忘了道,“如此甚好,希望侧妃好好珍惜现下的好日子,毕竟等他日正妃入了门,王爷就不会这么有空了。”   这话一出,房中人皆是一顿,连晏老太太也惊的面色不稳了。   陆氏这样当面扎人刀子,真的好吗?   哪知拂清却一点儿也不气,还笑了笑,道,“说的也是,想来到那时,大约会向大姑娘一样,自打出阁,也一直没能回来看看呢。”   众人又是一顿,无比佩服她嘴皮子厉害。陆氏扔过来的刀子,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又给丢了回去。   说起正侧,那晏明云也是侧妃呢,且一进府头顶就有正妃压着,比起她可差远了,因此陆氏如此讥讽,还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陆氏一噎,脸色就更难看了,眼看房中□□味越来越浓,晏老太太眼疾手快,趁陆氏再度开口前,赶紧同拂清道,“对了,明珠,前些日子南边的大掌柜来京,送来了许多年货,其中有一箱子南珠,色泽极好。我们年纪大了,留在身边没什么用处,就索性叫人织了两件珠衫,想着给你同明云分头送去。恰巧昨日完工,绣房给送来了,又赶上你今日回府,倒免了叫下人们再跑一次腿。”   说罢朝身边的丫鬟招了招手。   丫鬟会意,赶忙回神去取,很快,就捧着一物回到了堂中。   这正是老太太口中所说的珠衫,乍一望去,只见上头的珍珠光泽莹润,颗粒饱满,织成衣物,更是华美惊人。   屋里的丫鬟们无不暗自赞叹,就连拂清身边的小翠也露出了惊艳之色。   其实晏家从前世代经商,家底甚是丰厚,有这样的宝贝,并不值得惊奇,令人惊奇的,反而是晏老太太的态度。   从前那个一向被视为耻辱,恨不得饿死的贱奴之女,如今竟然一跃成了红人,需要她献宝来拉拢了!   拂清满心都是讽刺。   不过当她将目光一转,却忽然又有些奇怪。   面对老太太向她献宝,陆氏竟然没什么反应。   想当初晏楚给她准备陪嫁之时,这女人都气得大病了一场,如今面对这件价值连城的珍珠衫,居然面色平静……   有些太不正常了吧?   原本并不想收下的,但看见陆氏的反应,拂清心间暗自一转,笑着道,“如此贵重的东西,我怎么担得起,听说南珠最是润肤,老夫人自己留着用多好?”   晏老太太忙道,“我这个年纪,再用好物都是无用了,倒是你同明云正是好年纪,又身在王府,该好好穿戴才是。这都是给你们量身定做的,就收下吧。”   她便点了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便叫小翠接了下来。   而此时再看,只见陆氏目中闪过一抹神色,转瞬即逝了。   ~~   用过午饭,拂清回到望月居稍歇。   不过离开两天而已,她跟两个小丫头都没什么可感慨的,把门一关,兀自说悄悄话。   小翠回想起饭前颐安堂里的情景,感叹道,“夫人愈发的不如从前了,从前还知道做做和善的样子,叫府里府外夸她贤惠,现如今倒好,光说个话而已,就处处夹枪带棒的,不过话说回来,她没道理恨您哪!想当初二姑娘是她自己倒霉,大姑娘也是皇上赐的婚,这些跟您有什么关系?”   拂清正拿着那件珠衫打量,闻言笑了一下,道,“这世界上不讲道理的人多了去了,不缺她一个。”   小翠点了点头,见她手中的珠衫熠熠生辉,不由得叹道,“不过老太太可真与从前不同了,瞧瞧这珠衫,随便一颗珍珠都得价值连城吧,这么多珠子缝在一起,得值多少钱呢!”   话音落下,拂清却眉间一凝,仿佛是瞧出了什么端倪,想了一下,才道,“是啊,这么多珠子,得值多少钱?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真是浪费!”   “浪费?”   小翠一愣,有些没听明白,正想问一问,却听外头传来声音,“侧妃,该回府了。”   原来是前院里的宴席也吃完,萧钧打算启程了。   拂清就立起身来,道,“走吧,回去再说。”   遂披上斗篷,领着丫鬟们走了出去。   ~~   其实萧钧也晓得,拂清与晏家众人并没有什么感情,所以只简单得用了些午饭,其实连酒都没喝,便决定打道回府了。   两人依旧同乘,马车的摇摇晃晃中,他朝她看去,只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开口问道,“怎么了?”   她回了神,看了看他,忽然问道,“王爷可否帮我一个忙?”   他微微一顿,试着问道,“是又有什么主意了?”   她却道,“王爷先别问,就说愿不愿意帮我吧。”   萧钧无奈一笑,只得应道,“愿意。”   她便点了点头,“那就好,我先行谢过,等事成之后,你自会明白的。”   既如此,他便也不再多问,暗自猜测了一番,觉得她的目标应该还在晏家。   车马继续前行,两人相安无事,眼看着,宁王府就在眼前了。   出乎意料的,她却忽然从身侧取出了那件珍珠衫,而后,竟直接披在了长袄上,仔细穿戴完毕,还特意问萧钧,“这样好看吗?”   萧钧摸不清头脑,只得诚实的点头道,“还不错,颇为……珠光宝气。”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奢华打扮,已经是独具一格的美人了。   她却只是笑了笑,道,“那就好。”   接着又拿起方才解下的斗篷,重又披好,却特意在在前襟留了一点缝隙,叫那珍珠衫半遮半掩。   做好这些,马车刚好入了府门。   停稳之后,二人便下了马车,脚落地,只见外头立了许多出来迎接的下人。   不必说,那佩湘依然在列,此时正与其他人一道,规规矩矩向二人行礼,当着萧钧的面,显得恭敬有加。   然而当她平身之后,目光扫过拂清的身上,却很明显的愣住了。   不必说,自然是被她斗篷下隐约露出的珍珠光泽给惊到了。   拂清却只当没看见,假惺惺的与萧钧依依不舍的道了个别,便要往回走。   哪知佩湘却快走几步追了上来,道,“侧妃,奴婢有事禀报。”   她哦了一声,脚步却没停,只是道,“回房再说吧,外头冷。”   佩湘应了声是,便跟着她一路回了邀月阁。   入了房,立时暖意扑面,她慢吞吞的解了斗篷,问佩湘道,“找我什么事啊?”   话音落下,却没听到回答,她扭头看去,只见房中丫鬟们俱是怔愣,齐齐望着她身上的那件珠衫。   佩湘也不例外,足足惊讶了一瞬,才叹道,“侧妃的这件珠衫,可真是华丽……”   拂清笑了笑,却没说话,瞥了瞥一旁的小翠,小翠立刻会意,替她开口道,“姑姑眼光真不错,这珠衫是晏家老夫人特意为我们主子定制的,颗颗都是合浦南珠,的确价值连城。”   其实说实话,珠衫虽珍贵,却并非绝无仅有,佩湘从前好歹在宫里待过,宫里几位娘娘也有,但须知好衣还需美人衬,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珠衫穿在她身上,的确要比旁人更加惊艳。   佩湘努力掩下心间酸涩,僵硬的笑了笑,道,“侧妃真是好福气,能得老夫人如此厚爱,有了这珠衫的衬托,您愈发美了。”   哪知拂清竟也毫不谦虚,点了点头道,“我也听说这珍珠养人,看来日后需时常穿戴才是……对了,你方才不是说有事吗?”   佩湘回了神,重新整了整神色,道,“是这样的,年节近在眼前,侧妃少不得要去宫中参拜,因此王府先前就为您定制了宫装,都是按照喜服的尺寸制的,现下已经差不多完工了,就在针工坊,只是不知哪里还需要改动,因此等侧妃得空,需叫绣娘们再过来比一比。”   只是这样一点小事,倒难为她一路追到了跟前来,拂清暗暗笑了笑,随口道,“今日车马劳顿,实在有些疲累了,等我歇一歇再说吧。”   佩湘一顿,只好应了声是,“那就先请侧妃休息,奴婢先告退了。”   拂清点了点头,却见她走了两步后,又对一旁的春雨道,“你先在此等着吧,什么时候侧妃有空了,替我去针工坊跑一趟。”   春燕便应了声是,又有意去瞧了瞧拂清,见她并未表示反对。   佩湘便放了心,又看了看春燕,而后退出了门外。   如此一来,春燕就堂而皇之的留了下来,小翠却好似还有些担心,忍不住去看拂清,有些欲言又止。   ——这个丫鬟就是先前跟她打听主子们夜里有没有要水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跟前呢?   然拂清却并不在意似的,径直去了床前,更衣歇息,躺下之前,还特意将那件珍珠衫摆在了床前,喜爱之情十分明显。   一旁的春燕见了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歇晌醒来,春燕见了,赶紧凑到了跟前,又是伺候着穿衣,又是殷勤的递着茶水,而拂清竟然并未拒绝。   这叫小翠再次大为不解,主子从前都不爱叫人近身的,如今怎么能容忍春燕这个外人离得这么近呢?   谁料拂清不止能容忍,还跟她们夸道,“要不还是王府会调.教人,你们瞧,春燕干起活来多利索?你们两个,今后可得多跟春燕学学。”   小翠小霜一听,愈发不解了,又不敢多问,只得顺着应了声是。   倒是春燕明显高兴了起来,笑着谦虚道,“侧妃过奖了,其实奴婢也是资质平平,不过有幸跟了佩湘姑姑两年,学到了一些皮毛而已。”   语罢也不敢耽搁,赶紧请示道,“侧妃现在可歇好了?奴婢去叫针工坊的人前来可好?”   拂清喝了口递上来的清茶,点头道,“去吧。”   春燕便应是,赶紧去了,没过多久,又领着针工坊的绣娘们来到了跟前。   宫装不比其他的常服,因是在入宫时穿着,面对的是宫里头的主子们,因此不能有丝毫的马虎,绣娘们量的极为认真,不过她这两日虽然狂吃了一番,身材却依旧匀称,并没有哪里需要大改,只不过再稍微修一修细节,就可完工了。   如此一来,不过第二日上午,做好的宫装就送到了她的面前。   自然,还是春燕来送的。   眼见宫装华美,拂清十分满意,不仅赏了绣娘们,还将春燕又夸了一通,而后,有意道,“眼看要过年了,我身为王府现如今唯一的女主子,少不得要忙,又要进宫参拜,又是招待前来向王爷拜年的宾客,哪一项都少不了人手,我瞧着你挺机灵能干,可愿意来邀月阁当差?”   说着笑了笑,又解释道,“佩湘自然是好,可那是皇后娘娘亲自发话,叫来服侍王爷的,我可不敢私自据为己有,不过你也不错,怎么样,你可愿意吗?”   春燕正愁没机会呢,此时一听,高兴地差点要跳起来,忙垂首应道,“前来服侍侧妃是奴婢的福气,岂敢不从?”   拂清点了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我自会派人去知会管家。”   ……   ~~   自此,春燕便正大光明的留在了邀月阁,并且因着能说会道,颇能哄得晏侧妃欢心,眼看着,几乎都要超越小翠小霜,成为主子的心腹了。   小翠小霜虽然有些吃醋,但到底觉得事情蹊跷,毕竟以她们的了解,主子可是聪明绝顶的高人,怎么会轻易被这不怀好意的春燕给蒙蔽了呢,所以尽管心间酸涩,但到底也极力忍着。   这般情境下,眼看着一日一日过去,转眼之间,就是除夕了。   赵管家是位很能干的人,在萧钧和拂清都不怎么操心的情况下,以一己之力,将年节的各项事宜都办的妥妥当当。   此时,府中到处张灯结彩,年节的气氛十足。   朝廷三日前便休沐了,萧钧前两日却一直还在忙,直到除夕下午,才终于闲了下来。   自打出宫建府之后,每年的除夕,他都是先在自己府中吃罢年饭,再进宫向父皇拜年,等到夜深,再回到王府,来来去去只他一人,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怜。   今年却大大不同了,后院里有了她在,他总算有个人能一起吃年夜饭了。   临到年底,军务上还有许多大事要忙,因此前几日,他一直处于不可开交的状态中,隐约听到她身边多了一个心腹丫鬟,但因着之前答应过她不多问,便一直忍着。   这会儿得了功夫,便直接去了她的院中。   她一如从前那般,在人前表现的异常热络,见了他来,很是高兴的样子,又是拉着他饮茶,又是同他下棋,眼看着,窗外夜幕渐渐落下,大半天的功夫竟如此过去了。   外头已经隐约有爆竹声响起,愈加增添了年节的气氛,丫鬟们也将膳房精心准备的年夜饭摆好,来请他们二人入席。   二人收了棋盘,来到桌前坐好,便要开动了。   拂清一直表现的兴致勃勃,还在动筷之前,主动斟了杯酒,敬向他道,“这是我同王爷过的第一个除夕,这一杯敬王爷,祝您今后福寿安康,永远和美。”   不管她是有意还是真心说出此话,这一刻,望着灯火之下的她,萧钧竟忽然有些百感交集,微微深呼吸的一下,接过她的敬酒,道,“好,希望你也一样,往后的日子永远顺遂安康。”   说着便仰头喝了下去。   女儿红入口醇香,又有些辛辣,就如同他面前的女子一样,他搁下酒杯,正欲拾筷,却忽然见她皱起眉来,一脸的痛苦状。   他一惊,再也顾不得什么,当即问道,“怎么了?”   她伸手捂着肚子,颇为艰难的答说,“疼,王爷,我肚子好痛……”   他吓了一跳,赶紧叫丫鬟上来搀扶,房中有些混乱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舒服了?   他着急的厉害,正打算叫人去找府医,然而话未出口,又忽然一怔……   她之前说过,要请他帮忙……   那么现在,到底是真还是假? 第四十五章   萧钧曾亲身领教过, 很清楚拂清的演技到底有多好。   加之也是关心则乱,所以当下竟有些分辨不出, 她此番是真是假了。   照理来说,她突发疾病,他理应第一时间给她传府医才是, 然而须知如果她是装的, 那么请了府医来,岂不是要露馅?   他不想坏她的事,一时犹豫不决,只好再去瞧她, 试着问道, “你怎么样,要不要本王去传府医?”   却见她紧皱着一双秀眉, 嗔了他一眼,不乏艰难的道,“当然要了,王爷, 我都要疼死了……”   说话之间,额角竟已有冷汗闪现, 看这样子实在不像是装的……   他又吓了一跳, 立时什么也顾不得了, 赶紧冲屋外喊人, “来人, 去传府医!”   语声之焦急, 吓的外头下人丝毫不敢迟疑,应了一声,匆忙往外跑去。   没过多久,府医便提着药箱子匆忙赶了过来。   此时,拂清已经被丫鬟们扶到了床上,因她此番发病实在突然,身边人也是不明所以,小翠跟小霜守在窗边,也实在担心的厉害,尤其小翠,吓得都差点哭出来了。   萧钧也一直待在房中,因为担心的实在坐不住,只好立了起来,一双俊眉紧紧皱起,担忧显而易见。   府医踏进房中时,正看见这样的情景,一时不敢怠慢,向他行过礼后,赶紧去给病人诊脉。   老大夫望闻问切,看得很是认真,花了好一阵,才敢立起身来同萧钧回话道,“启禀殿下,侧妃体内寒气郁结,乃是受凉的表现,不知这几日可是服用了什么大寒之物?”   “大寒之物?”   萧钧一怔,赶紧去看拂清,却见纱帐里头的她艰难的摇了摇头。   一旁小翠见状,赶紧替主子回话道,“大夫,我们主子平素最怕冷了,平素也从不爱吃什么冷饮,入了冬后,更是连茶水都要喝滚烫的,怎么会吃大寒之物呢?”   府医却摇了摇头,道,“此大寒非彼大寒,我来问你,侧妃这几日都喝了什么茶饮?”   小翠快速回忆了一下,答说,“无非是祁红,寿眉,龙井,银针什么的……不过近来几日,都是春燕在主子近前伺候的多,这个得问她。”   这话一出,府医和萧钧连带其他人的目光都移到了春燕的身上。   却见春燕很是一惊的样子,慌忙答说,“启禀殿下,侧妃这几日多饮的是祁红,侧妃说她喜欢香甜,所以奴婢就多泡了这种。”   拂清确实较喜欢甜味,这个萧钧也了解,只是奇怪的是,不过简单问个话,这丫头回答时声音却明显在发抖,似乎怕的厉害。   不过没容他细究,一旁,府医已经皱眉沉吟了起来。   “这就奇怪了,祁红性暖,若侧妃常喝,当有助于化解寒气,不该是如此症状啊。难不成,是近日的饭菜有什么不对?”   萧钧听见了,吩咐道,“先别纠结这些,当下侧妃不舒服,该怎么办才好?”   府医赶忙道,“殿下莫急,容臣给侧妃开些汤药,先驱散寒气再说。”   萧钧这才点了点头,眼看府医已经提笔开起了药方,便转头问小霜,“主子这两天都吃了些什么?”   他认得,这个圆脸的小丫头是专门给拂清传膳的。   小霜也一直很怕他,但此时心间无愧,便如实回道,“回王爷,主子这几日吃的一直是膳房的饭菜,荤素都有……要不,奴婢去要个菜单?膳房里应该有存的。”   萧钧却大手一挥,索性道,“把厨子叫来。”   小霜应是,便要准备出门。   然而正在这时,纱帐里正躺着的拂清却忽然开口道,“不要这么麻烦了,现在天都黑了,时候不早,王爷还要进宫的,可别耽误了才好……”   语声有气无力,一听就知还虚弱着,直教人心疼。   萧钧凝眉叹道,“出了这等事,还进什么宫?先弄清楚再说。你也别说话了,好好歇着。”   语声急切,有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她便点了点头,果真不再说话了。   萧钧便又重复了一遍,“把厨子叫来!”   毕竟存着怒意,这语气愈发的严厉,小霜吓得腿一抖,赶紧跑了出去。   其余的丫鬟们也心知王爷这是已经动了怒,忍不住都有些害怕了起来。   府医开好的汤药已在熬煮,很快,膳房里的三个厨子也来到了跟前,眼见萧钧面色严肃,都不敢多问什么,先跪下行礼。   萧钧沉声发问,“这几日侧妃都吃了什么菜式,用了什么作料,不得隐瞒,一一如实交代。”   冷不防被叫到这里来,三个厨子原本还一头雾水,听见王爷这样问,隐约明白了事情的严重,便赶忙开始努力回想,将这几日的饭菜给交代了一遍。   老府医在旁认真听着,听完之后,却道,“这些食材搭配,都算合理,似乎没什么问题。”   话音落下,小翠也在旁佐证道,“主子平素吃不完的都赏给了我们吃,可是,我们都好好的啊……”   小霜也在旁点了点头,“奴婢也没肚子疼。!”   说着还特意去问春燕,“春燕,你肚子痛不?”   却见春燕一惊,竟出奇的紧张,迟疑了一下,才点头说,“我,我也没事……”   放下别的不说,这三人都没事,就足以说明,厨子们是没问题的。   但是如此一来,事情就愈发蹊跷了,好端端的,拂清究竟为何会腹痛呢?   萧钧环顾房中众人,目光忽然落在春燕身上,开口道,“你来说,侧妃今日为何会腹痛?”   春燕一愣,实在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只得赶紧跪在地上,抖抖索索的道,“奴婢不知,请王爷明鉴,奴婢,奴婢没有害过侧妃啊……”   萧钧冷笑一声,道,“本王又没说是你害的,你这般害怕做什么?”   春燕登时一僵,想要赶紧弥补,哪知萧钧却忽然冷声发话道,“搜身,看她可有什么可疑之物!”   小翠小霜赶紧应是,当即齐齐上手去搜,仔细寻找一番后,竟真的从春燕身上找到一个小纸包。   打开来看,只见是一些被研磨的极碎的粉末。   萧钧眯了眯眼,冷声道,“这是什么?”   春燕却已经脸色惨白,支支吾吾,答不清是什么。   他便也不再问,只将府医唤了过来,叫其来查看,老府医当着众人的面,仔细研究了许久,甚至还亲口尝了尝,确定无误后,才终于敢下结论,对萧钧道,“启禀王爷,这些粉末里头,应该有芸薹子,赤芍,及升麻,俱都是些大寒之物。”   大寒之物?   如此说来,莫不是找到线索了?   众人齐齐看向了春燕。   萧钧冷笑了一下,沉声问道,“你身上带这些做什么?还不快说!”   语气极为肃冷,一张俊脸已经冷若修罗。   春燕吓得腿一软,当即连连磕头,却还想狡辩,道,“请王爷明鉴,奴婢这几日上火,是给自己喝的,从来没有给侧妃下过……”   萧钧没了耐心,只朝房门外招了招手,顷刻之间,就有一年轻的侍卫入了房中。   萧钧没有说什么,只一个眼神,侍卫便已会了意,大步上前,来到春燕的跟前,面无表情的一个耳刮子下去,顷刻之间,就见春燕唇角流血,倒在了地上。   众人也是心惊胆战,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只眼睁睁的看着春燕又颤颤巍巍的爬起,哭着拼命磕头,“请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这是佩湘,是佩湘交给奴婢的,她叫奴婢每日下到侧妃的茶水里的,可是,可是她说这些都是慢性药,不会这么快发作的,奴婢真的不知为何会这样,请王爷明鉴,请王爷明鉴啊……”   早已料到如此,萧钧并未太过惊讶,只转头去问府医,“这些东西,究竟会有何后果?”   府医可不敢有丝毫隐瞒,据实答说,“启禀殿下,这些药物多为妇人避子之用,但若长期服用,足矣致使女子终身不孕。”   终身不孕!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小翠也着实给气坏了,一时顾不得萧钧还在,怒问春燕道,“怪道你那日打听主子们的私密事,原来竟是藏了这样的混账心思,枉主子近来对你这样好,好吃好喝的全都赏了你,你这样做,可还有良心吗!”   春燕吓的失声痛哭,只顾得跟萧钧相求,“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奴婢真的不知这些药这样毒,是佩湘,是佩湘威胁奴婢这样干的……”   萧钧早已是面色铁青,冷笑一声,发话道,“传佩湘!”   他倒想看看,是谁给这女子的胆!   ~~   凤仪宫。   戌正时分,天已是彻底黑透了。   天气虽冷,年节的气氛却甚是浓厚,此时,庭院间处处宫灯高悬,富丽堂皇的殿室中,亦是灯光辉耀,花架上,春梅与山茶争艳,齐齐吐露浓浓花香。   今夜除过宣和帝,各宫娘娘,众位皇子公主也到了这里,众人齐聚,正是为了团圆守岁。   耳边已经隐约传来了爆竹声声,皇后瞅了瞅殿中众人,道,“奇怪,宁王怎么还没到?他这个做长兄的,怎么还落在弟弟妹妹们后头了?”   宣和帝其实也正有些疑惑,毕竟往年长子来的都很早,今次众人眼看着都等了他近半个时辰了,他竟然还没出现,听皇后此言,不由得又往门外瞅了瞅。   一旁,皇三子萧奕却笑道,“听说长兄对新娶的那位侧妃甚是钟意,莫不是方才的年夜饭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醉的来不了了?”   老三一向是这么个性子,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由得掩嘴笑了起来,唯独宣和帝冷眼瞥了过来,道,“你长兄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明显不愿意听的样子。   萧奕立时一噎,垂首不敢说话了。   哪知话音才落,却听殿外响起了通传声,“宁王到……”   却是萧钧来了。   众人一顿,皆向门口投去了目光。   须臾,就见萧钧大步迈了进来,身穿蟒袍氅衣,头上戴着金冠,装束规整,神色肃敛,显然不是醉酒的模样。   他立定后先向宣和帝行礼,道,“儿臣来迟,叫父皇久等,请父皇赎罪。”   看他一身寒意,显然是匆忙赶路而来,宣和帝不由得更加奇怪,颔了颔首,问道,“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晚?”   却见他眉间带着凝重,答说,“儿臣府中出了些事,一时耽搁了。”   出了些事?   这话顷刻间便引发了众人好奇,齐齐露出求解的目光,宣和帝也赶忙问道,“出了何事?”   萧钧道,“有人对儿臣的侧妃暗中下药,引得她在晚饭的时候突发不适。”   下药?   这可不是小事,他话音落下,只听已有人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就连宣和帝也皱起眉来,道,“是何人如此大胆?他又为何向晏氏下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钧却有意看了看皇后的方向,才道,“启禀父皇,主谋者叫做佩湘,她指使儿臣府中的丫鬟,在侧妃的茶水中投入了能导致不孕的药物,而侧妃方才在吃饭时候突发腹痛,儿臣便唤了府医,哪知几经问询,竟发现了此事,因为事情稍有些复杂,所以才来迟了。”   宣和帝听完,当即就变了脸色。   他也是宫中长大的皇子,无论幼年之时的见闻,还是自己的身边,确实不乏有此类事件发生,他一直深深厌恶这样的阴招,但过去的那些也就算了,现如今此时发生的长子身边,直更加叫他恼怒。   ——想他好不容易才给长子身边安置了个女人,且他也甚是喜欢的样子,眼看没准儿很快就能抱到孙子了,却有这种混账从中作梗,叫他怎么能不气?   宣和帝当即就怒道,“没想到宁王府里也已经有这样的阴毒之人了,简直无法无天!”   萧钧点了点头,在旁附和道,“父皇所言极是,当初母后将其送到儿臣府上的时候 ,儿臣只见她行事还算老实,便一直将其留了下来,却没想到,她竟存了这样的心思,简直堪比蛇蝎!”   这话一出,众人却当即抓住了重点,齐齐看向了皇后。   宣和帝也皱眉问道,“这个叫佩湘的,是你的人?”   这话分量可着实不轻,皇后当即一个激灵,险些要百口莫辩,忙摇头道,“陛下明鉴,这个丫头的确是早前从凤仪宫出去的,可臣妾也不知,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啊……”   可事实摆在眼前,且若真论起来,皇后似乎的确很有动机的,一时间,众人眼中皆是将信将疑。   就连宣和帝也并不相信的样子,冷笑了一声,道,“不管此时你知不知情,当初你给老大府里安插这么一个人,到底是何居心?”   安插?   这词可实在不妙,皇后赶紧再度辩解道,“请陛下明鉴,当初这佩湘确实看起来十分稳妥,臣妾才会将其送去宁王身边,原盼着她能从旁帮忙料理一些杂事,哪知她会犯下这种大错,可无论如何,此事臣妾真的并不知情啊。”   萧瑀见状,也赶紧道,“父皇,依儿臣看,这事情有些蹊跷,当初儿臣与长兄先后出宫建府,母后也往儿臣府中派了人来,本是一视同仁的本意。长兄由母后亲自抚养长大,与儿臣并无差别,皇后又怎么会存心害长兄呢?更何况人心易变,都已经近三年了,这会儿这女子出了事,再栽到母后身上,是在太过牵强了,还请父皇明鉴。”   这话一出,皇后也再顾不得什么面子,登时就跪了下来,“请陛下明鉴,臣妾冤枉。”   这一跪可不得了,毕竟她是皇后,众人为免不敬之名,只得也跟着起身跪了下来,一时之间,殿间跪倒了一片,场面有些严重。   毕竟大过年的,御前宦官只得状着胆子来劝了劝,宣和帝依旧沉着脸,却缓了缓,同萧钧道,“既是宫里出去的,把这事交给内廷监去办吧,无论如何,待真相查明,朕决不会轻饶。”   萧钧闻言点了点头,“儿臣遵旨。”   内廷监是皇帝的亲信,相信在这事上,必定不会偏帮的。   ~~   经此一事,等萧钧回到王府,亥时都已经快要过完了。   天色虽晚,但下了马车后,他连衣裳也顾不得换,=,直接去了邀月阁。   方才处理完府中事,他便赶着进了宫,还不知拂清现在如何了。   心中实在是牵挂,当然得亲自去看。   她也还没睡,房中还亮着光,他进来后,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去了内间,等进了门才见,她正倚在床头看书,身上已经换了寝衣,面色虽然还有些苍白,神色倒比刚才好了许多。   他微微松了口气,缓声问道,“怎么样了?可还腹痛?”   她闻声看了过来,见到是他,竟弯起唇角笑了笑,摇头道,“不痛了。”   且又问道,“王爷这么晚才回来啊?莫不是宫里有什么事?”   嗯,她的这副语气,怎么这般云淡风轻……   萧钧凝眉,忽然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他咳了咳,试着问道,“你真的没事?”   她一顿,而后朝他招了招手,无声比了个口型,道,“过来再说。”   萧钧只得走近几步,来到她床前,紧接着便一脸狐疑的问道,“你刚才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如此古灵精怪,以至于事到如今,他也分辨不清了。   拂清却又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理直气壮的道,“当然是真的,我可足足吞了两块冰呢,当然是真的痛啊!”   “两块冰?”   他一愣,瞬间明白了,彻底无语。   半晌,咬牙道,“你怎么能如此吓我?”   语气之愤恨,前所未有。   她却也一愣,皱眉道,“我吓你?我之前明明跟你说过啊,你难道忘了不成?”   他一噎,只得道,“我当然没忘,可刚才看你疼成那个样子,真的以为你是被那贱人害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   他几乎要气急败坏,哪知她却哼了一声,道,“所以说你一直在小瞧我,我若是真被她害了,就这种脑子,还报什么仇?”   语罢眼珠转了转,又道,“说来我替王爷铲除了毒瘤,王爷不来谢我,反过来质问,是不是有些太不厚道了?”   她一向伶牙俐齿会歪理,萧钧又气又无奈,半晌,只得道,“你聪明,早就看出了她的不轨之心,可你能不能事先知会我一声?看我为你担心,你就真的无动于衷吗?”   他方才以为她果真遭了毒手,气得差点当场拔剑砍了那两个女子,整个一晚上,心间都是愧疚难过气愤交织,那滋味可想而知。   谁料她却道,“不管我有没有事先察觉,那两人害我之心确实千真万确,殿下愧疚也好,担心也罢,都是应该的,更何况我是因为殿下而遭到她们的仇视,殿下难受一下,权当替我负责,难道不应该吗?”   “至于为何事先不告诉你……”   她看向他,砸了砸嘴道,“不过因为信不过殿下的做戏能力,这样大的事,万一叫人看出破绽,可不太好。”   “什么?”   萧钧一噎。   那一刻,胸中又气又恼,恨不得当场将她推到在床上,狠狠碾磨那樱红的唇瓣才好。 第四十六章   拂清话音落下, 萧钧一时没再开口,房中便就此静谧下来。   拂清抬眼,只见那人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那双深眸之中, 似乎暗藏了什么可怕的动机。   她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心间暗暗的想了想, 莫不是方才说信不过他,惹着他了?   好吧,念在他乃当朝皇子,骄傲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于是试着缓和道, “不过话说回来, 殿下今次还是表现的很不错的, 雷厉风行,一出手, 就把府中下人们都给镇住了, 我方才瞧见,那些小丫鬟们脸都白了。这样一来,相信府中会消停很长一段时间了。”   说罢还笑了笑, 努力表现着自己的诚意。   哪知萧钧并没有什么反应, 仍然紧紧盯着她,面上也冷冷的。   啧, 看来还真的是生气了……   她暗自想了想, 忽然问道, “对了, 王爷还没告诉我,你这么晚回来,是不是宫里有什么事啊?”   这个话题岔的好,话音落下,终于见他神色动了动。   他嗯了一声,开口道,“我去迟,父皇必然要问,我便将此事说了出来,父皇听后甚怒,甚至怀疑与皇后有关。”   “怀疑皇后?”   拂清顿时眼睛一亮,赶紧问道,“那然后呢?”   他道,“皇后自是不认,连安王也出来说情,最后父皇决定将此事交于内廷监查办。”   “内廷监……”   她沉吟了一下,问道,“可靠吗?”   萧钧笑了笑,“此监直属父皇,还是比较可靠的。”   “那就好。”   拂清笑了笑,似乎放了放心。   但萧钧却不得不在一旁提醒她,道,“不要高兴得过早,依我看,此事证据不足,不会那么容易牵扯到皇后的。”   她却笑了笑,道,“不一定非要拉皇后下水,就是敲山震虎也好啊,再说了,今次到陛下面前走个过场,往后,皇后绝不可能再往府中安插眼线了,所以还是赚的。”   说的也是,在皇家,子嗣可是大事,就目前来看,此事已经引发父皇对皇后的不满,往后一定会戒备的。   他点了点头,却又叹道,“敲山震虎暂且另说,须知极有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皇后因为此事被父皇怀疑,必定会心怀怨恨,如此一来,必定要对你不喜,甚至还可能会为难。”   他不喜皇后,却也从不惧怕,就算皇后再恨他,也都无动于衷,他只是担心,拂清如今身为他的侧妃,少不得要参与宫中活动,万一皇后趁他不在给她穿小鞋使绊子,岂不可恨!   却见她丝毫不在意的样子,笑了笑,道,“不喜就不喜,我本来也用不着她喜欢!她若还敢为难,那正好,王爷再去御前告状就是了。”   他一顿,这个女子,仿佛在世间就没有惧怕的东西。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目中却含着笑意。   然她却并未看见,此时满心都在他方才的话上,想了想,自言自语般叹道,“无论如何,能引来内廷监插手,那两块冰便不算白吞了……”   “什么?”   这叫他微微凝眉,忍不住问道。   她转眼来看他,笑了笑道,“此番我可是下了本钱的,只对付这两个小喽啰,岂不太过浪费?”   他稍稍明白了些,赶忙问道,“你还有什么打算?不许瞒我。”重又恢复了方才的严肃模样。   她却瞥了他一眼,装模作样的摇头道,“还没发生的事,不能妄言,这可是殿下那日亲口说的。”   却依然在卖关子。   萧钧一噎,又要气恼,却见她又及时补充道,“不过有两件事,我可以先同王爷交代。一,如果内廷监发现有疑点,尽管叫他们去查就是;二,,如果会牵连到晏家,王爷也不必手软。”   “晏家?”   他一顿,这才意识到,事情果然不止眼前这么简单。   说来也是,若只是想对付这两个小丫头,他有的是法子,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将人撵出去了,何须她闹得如此动静?   只是听她话中之意,他隐约起了些不好的猜测,问道,“你还有什么打算?莫不是要破釜沉舟?”   哪知她却噗嗤一笑,道,“破釜沉舟?我若现在就跟他们同归于尽了,那萧怡容该怎么办?”   他闻言,稍稍放下了心来,想了想,跟她确认道,“不会牵连到你自己吧?”   她挺着胸脯保证,“当然不会。”   他这才放下心来。   这些说完,夜又更深了一层,不过今夜乃是除夕,外头一片灯火恢弘,爆竹声声,节日的气氛十足。   说来虽然曲折了一点,但这好歹是二人同度过的第一个年节,具有重要意义,萧钧心间微微感慨,瞧了瞧她,问道,“府医开给你的药可吃了?”   他进宫的时候,药还没熬好,因此也没亲眼看见。   只见她点了点头,道,“当然吃了,可苦死我了。”   没办法,戏要做的真,就得功夫深啊!更何况她也真是吞了冰的,药无论如何也得吃啊。   他却忍不住一笑,低低道了句,“活该。”   她一听,当即瞪起一双杏眼,道,“王爷说什么?”   他却咳了咳,转移了话题道,“今夜来来回回,竟还没来得及吃饭,你要不困,起来陪我吃些饭。”   这话一出,她不由得摸了摸肚子,道,“说实话,我也有些饿了,只喝了一肚子苦药,嘴巴里难受。”   他眸中展露出笑意,问道,“那你想吃什么?”   她却凝眉道,“不能管我啊,此时要看王爷想吃什么才对,我现在可生着病呢,自然没有胃口,不然可要露馅了。”   他忍不住哼笑一声,“你倒是心思缜密。”   说着想了想,道,“那就吃饺子吧,今夜好歹是除夕。”   她没有意见,当即点头,“好啊!”   眉眼弯弯,明显存着期待。   他心情大好,当即朝门外唤道,“来人。”   经过今夜,小丫鬟们确实愈发怕他了,冷不防的听见这一声,都不由得吓了一跳,小翠小霜鼓足勇气,才开门入内,道,“奴婢在。”   萧钧瞧了瞧,对小霜道,“去膳房一趟,叫他们做些菜送来。”   小霜赶紧应是,还壮着胆子问道,“王爷要吃些什么?”   只听他略微沉吟,道,“神仙鸭,松鼠鱼,合意饼,桂圆羹,再来两盘牛肉饺子,夜深了,简单点就成。”   小霜忙点头,赶紧去了膳房。   小丫头路上一边走,还不由得一边感叹,王爷饭量着实不小,就这些,还是简单点的,啧啧。   饭很快就做好,自然还是送去了邀月阁,等菜摆好,萧钧就挥手,叫丫鬟们退了下去。   关上门,房中安静了,也不用他唤,里间床上的姑娘已经自己披衣下地,来了饭桌前。   没有外人在,她也没再向他行虚礼,笑了笑,自顾自的坐了下来,而后扫了一眼桌上,一脸兴致勃勃的模样,“松鼠鱼,神仙鸭,原来王爷也爱吃吗?”   萧钧笑了笑,递了筷子给她,“是啊,人间美味,我当然喜欢,快趁热吃吧,虽然简单点,好歹也是年夜饭。”   “嗯。”   她点了点头,接过了筷子,便与他一同吃了起来。   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窗外绵延不绝的炮竹声的烘托,这餐饭吃的格外美味,从那一个个白胖饱满的饺子里,拂清竟隐约寻到了阿娘还世时,年夜饭的那种味道。   无关食材好坏,仅仅是一种……温暖之意。   刚才已经把话说得差不多,这会儿两人只顾着专心致志的吃饭,不多时,就把碗碟吃了干净。   萧钧又道,“明早宫中有元夕朝会,需早早到,我便先回前院了,你好好休息,我已替你告了假,明日在府中歇着就好,不必进宫参拜。”   现如今她是糟了暗算的苦主,且还有病在身,这样的安排也在情理之中,她自然没什么意见,点头道,“多谢王爷关怀,那我就不送了。”   他嗯了一声,便打算踏出门去,只是才走了两步,又听见她在身后唤他,“等等。”   他便停住脚步,又转头来看她,“怎么了?”   她叮嘱道,“王爷可谨记要绷住脸啊,明天宫中想必人多,可千万别露馅才好。”   他微微皱眉,却又忍不住想笑,咳了咳,沉声应道,“知道了。”   便就这般出去了。   依照她的叮嘱,他的脸自此便一直绷着,从邀月阁一路走回前院。   见到的下人们无不战战兢兢,生怕哪里一不小心做错,引来他的怒火,毕竟先前对付那两个丫头的手段,众人可都看在眼里了,着实害怕。   然而待终于更衣上了床,四下无人之时,他躺在床上,思及今日情景,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只是这笑里,却含着太多复杂。   知道真相后,他着实一度气恼难当,偏又拿她没有办法。   但细想下来,也幸亏她是如此聪明狡猾,诡计多端,否则若换成其他柔弱女子,是不是早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思及此,他微微凝眉,开始反思自己。   了解过她曾受过的苦后,他曾经暗下决心要给她庇护。   但如今看来,他所做的,还远远不够……   ~~   第二日一早,萧钧果然如千万所说,早早起来,天还未亮的时候,就入宫赴元夕大朝会去了。   而拂清却优哉游哉的睡到了日头高升。   反正她现在还“生着病”呢,就算懒一点,也根本无人在意。   难得正月初一是个大晴天,阳光极好,关上房门,屋里愈发的温暖如春了。   耳听得外头炮竹声声,拂清斜倚在暖榻的扶手上,闲闲的摆弄手里的叶子牌。   眼见她这副样子,小翠已然明白昨夜她是在演戏了,不由得很是无奈,在旁叹道,“主子您倒是悠闲,话说那日送来的宫装那么好看,今日却不能穿着进宫,多可惜啊。”   她却浑不在意的笑道,“这有什么可惜的,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过俩天总少不了要去的,到时给你看个够。”   小霜闻言忍不住一笑,小翠也是一噎,顿了顿,只好另起话题,问道,“主子,王爷昨夜那样生气,也没要了春燕和佩湘的命,今早宫里又来了人去审问,您说,那佩湘能言善辩的,会不会死不认罪,最后念在她是皇后旧仆,给免了罪啊?”   这个问题 ,简单的拂清都差点不想回答了,她轻飘飘的道,“现如今皇后最想做的,怕不就是要摘清与她的主仆关系,哪儿还会顾念与她的旧情?再说了,你也太小瞧内廷监了,听闻那地方办事一丝不苟,除了陛下,从不给任何人情面,所以,且放心吧。”   小翠只好点头,却愈发着急起来,“那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结果呢……”   拂清淡淡笑了笑,“放心,该快了。”   ~~   元夕可是一年里头最重要的节日,因此宫里的庆典活动也是种类繁多,一早的朝会结束,是君臣共赴太极殿祭天,随后又是中午的宴饮,待一切结束,萧钧回到王府,都已是未初了。   他今日身着繁复又隆重的吉服,虽说好看,但难免有些束缚,因此一回到府中,便先去更衣,谁料衣裳才换好,内廷监总管朱弘已经在外求见了。   因有圣令,朱弘一早就带着人来到宁王府,好一番仔细查探,这会儿功夫,莫不是已经有了结果?   他心间一动,直接叫人来到了面前。   朱弘进门先给他行了礼,废话不多说,直接开门见山的道,“启禀王爷,微臣已经带人问过邀月阁的丫鬟,府医,以及犯事的那两个丫头,也曾到府外调查过,如今可以肯定的是,佩湘的这些药物,俱是由王府外购得,暂时并未发现,此事与皇后娘娘有什么牵连。”   这样的结果,他早已有所预料,因此并没有过分波动,只颔首道,“这样就好,本王也不愿看到,此事与母后有什么牵连。”   朱弘赶紧应是,却又稍显犹豫,道,“只是除此之外,此事还有些疑点。”   萧钧心间微微一顿,哦了一声,试着问道,“什么疑点?”   只听朱弘道,“微臣除过府医,还问过其他几位大夫,他们俱证实,佩湘下给侧妃的药粉,确实是慢性的,照理来说,侧妃昨夜本不该突然发病……”   话还未说完,却听萧钧的声音陡然一沉,问道,“那依你的意思,本王的侧妃是装的?” 第四十七章   眼见他眉眼之间已经积起了薄怒,明显是生气了, 朱弘赶忙垂首道, “请殿下息怒, 微臣绝非此意,有府医为证,微臣岂敢怀疑侧妃?微臣只是怕, 此事当中会不会另有黑手,如若今次未能及时揪出,岂不等同留下祸根, 令侧妃继续受其毒害?”   这一刻, 昨夜拂清曾说过的话忽然就回响了起来。   萧钧微微一顿, 试着问道,“如此说来, 要如何揪出这祸根才好?”   朱弘则答说,“能否容微臣去拜见一下侧妃?有些事情, 恐怕得从侧妃身边查起才好。”   既然她有言在先, 萧钧便也不再忧虑, 做了做思量的样子, 终于点了点头,“准,但侧妃还在病中,不可过久叨扰。”   朱弘赶忙应是, “微臣遵命。”   萧钧颔首, 也不再耽搁, 直接领着人去了邀月阁。   没过多久,一行人就到了邀月阁。   此时,拂清已经不再是早上慵懒闲适的模样,而是依旧回到了榻上,做出病弱的样子,面上还特意多涂了两层粉,愈发显得苍白。   眼见萧钧踏进门中,她假意要起床下地,口中还娇弱的唤道,“王爷来了……”   一听便是有气无力,偏却还带着一股子撒娇的意味,叫人听了,忍不住酥到了骨子里。   纵使见惯了主子戏瘾发作的模样,小翠小霜还是忍不住一个激灵,萧钧更是自不必说了,但念在朱弘就在房外,不敢轻易露馅,只得绷着脸道,“不必多礼,好好躺着吧。”   乍听之下,宠溺与威仪并存。   拂清道了声谢,便躺着不动了,听他又道,“本王一上午都不在府中,你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她做可怜状,答说,“妾身好些了,就是还有些没力气,觉得胸闷,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呃,这哪里是好多了,分明比昨夜还严重了。   得亏萧钧是明白真相,不然还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子,闻言只好配合着道,“那就好好歇着吧,回头本王再叫府医过来看看,记得按时吃药才好。”   拂清点了点头,委屈巴巴的。   气氛渲染的差不多了,萧钧咳了咳,又道,“还有一事,宫中内廷监奉圣命调查此事,因为事关紧要,有些事需要当面问一问你。”   说着便朝身后示意,须臾,朱弘便踏进了门中,隔着床前的纱帐,躬身向她行礼道,“微臣内廷监总管朱弘,拜见侧妃。”   虽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但她面上还是做惶恐状,叹道,“一点儿小事,竟惊动了陛下,我实在罪过,总管不必多礼,尽管问便是。”   倒显得很是坦荡。   朱弘应是,随即便道,“请侧妃明鉴,经几位御医一同证实,昨夜那两个恶婢给您下的药,确实是慢性之效,因此,微臣怀疑,您昨夜突发腹痛,乃是另有缘由。微臣今早已经仔细查过膳房,确实并无疑点,至于您以往喝过的茶饮,可惜已经不可能寻回了,除此之外,不知侧妃近几日可曾还用过什么零嘴小食?”   这话一出,小翠立刻摇头道,“并没有,我们主子胃口一向小,平素只吃三餐就饱了,除过膳房做的东西,从没有吃过别的。”   朱弘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侧妃平素可喜欢用什么熏香?”   很显然,作为一位颇有经验的办案老手,在宫中处理了多年类似案件,朱总管已经很了解,内廷之中各种暗下黑手的途径了。   毫无疑问,这熏香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令人失望的是,拂清却摇头道,“没有,我一向闻不得那些香料味,所以平素只叫她们在房中放些花就罢了,从未用过熏香。”   话音落下,朱弘环顾四周,确实见房中并没有什么香炉之类熏香的工具,仔细闻闻,也不见熏香的痕迹。   可见她此言属实。   对于此,朱大总管只得再度调转方向,想了想,又问道,“那侧妃平素用到的脂粉呢?”   小翠一听,忙带人去了梳妆台边,一一拿出给他看,并介绍说,“这些东西都是王府采买,送到这里来的,有没有异常,我们也不清楚。”   朱弘没有急着说话,先将各种脂粉螺黛一一仔细查看过,而后才说,“这些也没什么异常,不知侧妃平时穿的衣物如何?”   小翠便又答说,“主子的衣裳自是每日都换洗,因为主子不喜欢熏香,晾干以后就收起来了。”   说着不用吩咐,又将他领去了衣柜前。   好在朱大总管是宦官,在房中行走,也没什么大的避讳,他立在衣柜前,稍微翻检了一下,果然发现,那些衣裳清清淡淡的,没有任何熏香的痕迹。   其实,就算衣裳上曾有什么异常,但这每日都洗,也不太能查出什么来了,一时间,令身为办案老手的朱总管也不由得凝起眉来。   事情似乎有点难办啊。   正觉头痛间,他目光一转,却在衣柜中发现了一物,有一件不大的包袱,不知里面包裹着何物,看起来沉甸甸的,专门放到了衣柜显眼的地方。   朱弘心思一动,问小翠,“这是什么?”   小翠瞥了一眼,说,“这是侧妃的珍珠衫,是晏府老夫人相赠的,侧妃很是喜欢,前些天一直穿在身上,也就是这两日身子不舒服,才给收了起来。”   “珍珠衫?”   朱弘沉吟一下,道,“可否拿出来看看?”   小翠不敢做主,只得回头去看拂清,却见拂清点了点头,“叫朱总管看便是,没什么的。”   小翠便解开了包袱,将那珍珠衫提了出来,屋里此时光线正好,刹那间,只见满室光华。   这珍珠衫确实惊艳,珍珠颗颗饱满,比起宫中几位娘娘的也丝毫不差,朱总管自是要夸赞几句,随后,却又问道,“不知这件衫子可有洗过?”   小翠忍不住笑了笑,“总管玩笑了,珍珠哪里用洗?”   朱弘也淡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却转身却对拂清道,“微臣斗胆,想借侧妃的珠衫来看看。”   可终于查到这里了,拂清心间一定,面上却几番犹豫。   萧钧看在眼中,十分配合的从旁劝道,“放心,依朱总管的为人,不会有事的,更何况现如今早点抓住幕后真凶才是最要紧的。”   她这才肯点头,道,“那好吧,总管尽管去查便是,只是还要小心为好,这可都是合浦南珠。”   合浦南珠,可是最好的珍珠了,这句话出,可将她的小心眼尽显无疑,十分符合她乡女出身的人设。   宦官出身,朱总管何等精明,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看多了,也见惯不怪,闻言并不多说,只赶紧应是道,“请侧妃放心。”   倒是萧钧,在旁忽然笑了一下,“什么南珠北珠,若是有什么闪失,本王再赔你一件便是。”   众人听了,无不感叹宁王对侧妃的宠溺,而被宠溺的侧妃本人,却实实在在的愣了一下。   半晌,拂清只得做出害羞又惊喜的样子,顺着应了声好。   心里却不由得暗自感叹,莫不是因为之前受了刺激,这人的演技突飞猛进啊,都会给自己加戏了!   接下来,朱弘便将那珍珠衫带回了宫中,用他的话来说,现如今各种手段愈发隐秘,非一眼就能看出,他需要人手相帮,仔仔细细的去查。   而等他再度返回宁王府,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萧钧早已等得心急,这几日去问拂清,她却一直卖关子不说,他可是被吊足了胃口,因此此时一见朱弘,立刻主动问道,“朱总管前来,可是事情有眉目了?”   朱弘躬身应道,“殿下说得正是。”   他颔首透着几分急切,问道,“是什么?但说无妨。”   只见朱弘脸色相当严谨,答说,“启禀殿下,微臣回宫之后,请了好几位御医仔细分辨侧妃的那件珠衫,终于查出,其上藏了毒物。”   “毒物?”   他眉间一凝,立即问道,“怎么回事?”   朱弘与他细细说来,“启禀殿下,如侧妃所说,那件珠衫,确实是合浦南珠制成,但串珠的丝线,却被人事先浸泡了奇毒,侧妃若是经常穿戴,不出半年,就会出现咳血之症,类似痨病,却无药而治。据御医证实,侧妃身边有此两种毒物并存,如此一时突发急痛,便可说的通了。”   话音落下,室中有一瞬雅静。   须臾,方听萧钧道,“无药而治……”   朱弘点头,“正是。”   他咬了咬牙,冷冷笑了起来。   “很好,若非今日听你说出,本王岂不是要眼睁睁的失去她?”   声音却已是肃冷至极。   朱弘一顿,只得缓和道,“请殿下息怒,恐怕事实还不止如此。侧妃深得殿下宠爱,殿下必定时常与侧妃厮守,如此一来,这毒物祸害的,可就不止侧妃自己了,殿下也难免会受害。”   “说的不错!”   萧钧点了点头,“果真是恶毒至极。”   想当初晏明璐出事的时候,他还替晏楚觉得头疼,现如今看来,晏府那一家子,都是些什么样的蛇蝎!   朱弘在旁又道,“所以这样的恶毒之人,一定不可轻饶,只是微臣前日却听侧妃的丫鬟说,此物乃是晏府所出?”   萧钧又冷笑了一下,看向他道,“不错,正是出自晏府。”   其实事情到此,如若只是后宅的争斗,朱弘便已经可以回宫复命了,然而扯上了他的安危,却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收手的。   看出朱弘的犹豫,萧钧直接道,“不必在意那么多,如若父皇问起,你据实上报就是。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拂清的这个局。   确实够大……   其实不必说,萧钧也能猜到,在珍珠衫上下毒的会是谁。   试问整个晏家,还有谁会如此痛恨拂清,巴不得她去死呢?   以目前的事态发展来看,揪出下毒的幕后黑手,将其绳之以法,已是顺理成章的事,无论如何,陆氏已经难逃罪责了。   可不妙的是,照朱弘的看法,此事已经危及他,如此一来,晏府整整一家子,怕是都要受到牵连了。   虽说拂清名义上出自晏家,晏家人是不该害他宁王的,可须知,晏楚的嫡女晏明云却是入了安王府,嫡女与义女,二者哪个更重要,不言而喻。   所以,若论起包藏祸心,晏相爷还是极有动机的。   如此一来,哪日宣和帝盛怒之下,但要怪罪,晏家有可能会难逃倾覆的明云。   所以才说,她的这个局很大。   萧钧还在心间感叹,一旁,朱弘却不无顾虑的道,“晏丞相毕竟是朝中砥柱,陛下颇为器重,此时一旦上报,或许少不得引起朝中一番动荡……”   萧钧却沉声道,“所谓人心难测,你当值多年,该清楚此话的含义,无论对方是谁,都该以事实为准来判断才是。”   虽则语声冷静,并未暴躁,但这话一出,却已然将他对晏家的愤怒展露无遗,朱弘只得应是。   为避免迁怒,朱弘只好又补充道,“微臣只是担心,此事或许另有隐情,没准晏丞相也是并不知情的。”   萧钧冷笑了一下,道,“无论晏楚知不知情,此事都已经不在宁王府范围了,本王不好说什么,只求一定要为侧妃讨个公道才是。所以,你还是据实禀报父皇吧,至于父皇要如何处置,本王无权干涉。”   朱弘只得应是,也不敢再耽搁,立时告辞出了宁王府,回到宫中,去向宣和帝复命了。   ~~   朱弘一走,诺大的书房只剩了萧钧一人。   年初四,年节的气氛仍旧浓厚,耳边还能听见城中某处偶尔传来的爆竹声。   他心间却沉沉的。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推开门,抬步去了邀月阁。   因着视野好,上午时分,邀月阁中阳光明媚。   拂清没事儿人一样,早起吃了饭,摸了摸房中的茶梅,又摆弄了会儿叶子牌,萧钧进来的时候,她正眯着眼睛研究棋谱。   对于她来说,困在后宅的日子还是太过无聊了。   听见动静,她这才扭头来看,见是他迈进房中,有些奇怪的问道,“王爷怎么来了?”   他径直在榻上坐了下来,开门见山的说,“朱弘方才来过。”   “朱弘?”   她立时眼睛一亮,问道,“是事情有结果了?”   他点了点头,开门见山的道,“内廷监已经查了出来,的确是那件珍珠衫的问题。”   她当即点了点头,不无赞叹的道,“内廷监果然有两下子。”   眼见她弯唇一笑,他心间却更觉沉闷,直直的看着她,问道,“你早知那上头有奇毒,为何还穿在身上?你就不怕自己有危险?”   她却摆手道,“我只是那日在人前穿戴了一下,在屋里的时候根本不穿,哪儿这么严重?而且其实我也只知道她在那衫子上下了药,却并不能断定是什么……话说回来,到底是什么毒啊?”   眼见她还一脸好奇,萧钧只得无奈的将朱弘的话给她转述了一遍,“是一种会叫你咳血而亡的毒.物,类似于痨症,却无药而治。”   哪知她听完,竟不见丝毫后怕,还啧啧两声,一脸惊奇的道,“厉害啊,没想到她还挺有办法的!”   萧钧皱眉,“你不气吗?”   她扯唇角一笑,道,“气什么?她一直恨我入骨,如若不想置我于死地才奇怪呢!你可知道,我四岁之时,她曾诬陷我阿娘,且打定主意要把我阿娘和我卖进青楼,连一个一直被幽禁长大的小孩子都不放过,她会有菩萨心肠吗?”   萧钧听罢一怔,心间对陆氏的恨意随之又深了一层,颔首道,“的确,有此恶毒心肠,怎么对付她都不为过。”   她深表赞同的嗯了一声,又继续问他道,“快跟我说说,那下一步怎么办了?”   萧钧只得又道,“我已叫朱弘进宫去回禀父皇了,她给你下药,也危及我的安全,父皇必定不会轻易罢休的。”   她目光一亮,就差拍手道好了,连连点头道,“甚好甚好,如此才不枉我吞的那两块冰嘛。”   萧钧望着她,心间轻叹,何止是她吞的冰,还有她与她阿娘过去曾受过的那些苦,胆敢如此伤害她,便是碎尸万段,也一点儿都不可惜。   而她高兴够了,这才想起该尽地主之谊,遂也坐到了榻上,拿出茶壶给他泡茶,他喝过一口,又道,“如此一来,晏家怕是会有大麻烦了。”   她却摇了摇头,叹道,“那也未准,我的那位“义父”,不会轻易叫自己陷入麻烦的。”   他哦了一声,看了过来,却见她也将茶盏送至唇边,笑了笑,道,“大过年的,王爷休沐在家,正好看场好戏。”   语罢,便将茶汤饮下。   一时间,五脏六腑都被清香给浸润了。   ~~   年初五,朝廷尚在休沐之中。   对于晏相爷来说,忙碌一年,好不容易等来了个长假,谁料却是依然是忙碌的。   ——年初一入宫行贺年朝仪,年初二在家招待前来拜年的亲朋,初三初四又要奔赴同僚间的宴请,简直犹如陀螺,忙的站不住脚。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眼看着终于能在家清净一日了,谁料宫中君王的召见会忽然而至。   眼看前来递信的宦官也是一脸急色,晏相爷愈发的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赶紧换了衣裳,赶赴宫中。   入了启明殿,他一如从前般向君王行礼,岂料宣和帝竟是一脸阴沉,眉宇之间,明显凝结着怒气。   晏楚心间一沉,赶紧磕了一个响头,道,“罪臣不知因何事触犯龙颜,甚是惶恐。”   岂料宣和帝竟是冷冷一笑,道,“不知何事?”   紧接着,却朝一旁的内廷监总管朱弘看了一眼。   朱弘应了声是,便将一物放到了晏楚面前。   晏相爷凝目望去,却见竟是一件光彩夺目的珍珠衫。   他心间一顿,却听宣和帝冷声问道,“这件东西,你可眼熟?”   说实话,直到此时,晏相爷仍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却已经很能肯定,必是出了什么大事,牵扯到了自己的身上。   加之又深知宣和帝脾气,他快速思索一下,老老实实答说,“臣不敢隐瞒,前些日子,臣家中老母确实做了两件珍珠衫,分别送与臣的长女明云,及义女明珠,但臣真的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还请陛下明鉴。”   倒难得他未否认,宣和帝冷哼了一声,依然去看朱弘,道,“你来说给他听。”   朱弘只得再度应是,同晏楚道,“除夕之夜,宁王侧妃突发疾病,并由此而牵出宁王府的一桩投毒案,陛下命内廷监介入调查,哪知竟发现此事案中有案,原来,给宁王侧妃投毒者,并非只宁王府的丫鬟,丞相面前的珍珠衫上,也藏有害人之物,而经过侧妃及其身边下人证实,这件珠衫,正是由晏府所出。”   这话一出,晏楚终于大惊失色,也终于明白了皇帝怒气的来源,慌忙之下,赶紧磕头辩解,“请陛下明鉴,这珠衫虽出自晏府不假,但臣真的不知其上为何会沾染毒物,并不知是何人意图谋害侧妃。”   话音才落,却听朱弘在旁纠正道,“丞相有所不知,此物危害的不仅是侧妃,连宁王殿下都会受其毒害,导致严重后果,因此此事绝非一般。”   晏楚一听,终于又进一步的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急忙再度辩解,“请陛下明鉴,此物虽确是臣的府上所出,可臣近来忙于公事,从头到尾都未曾亲眼见过这件珠衫,若知此物有毒,断不敢将其送到宁王府,臣亦从未有过加害宁王殿下之心,恐怕此事另有隐情。”   却听宣和帝冷哼一声,“另有隐情?现如今证据确凿,还能有何隐情?就算你不知情,但事出你府上,你也难逃罪责!”   晏相爷何等聪明,一听这话,便知还有一线转圜之机,忙道,“陛下说的是,臣自知难逃其咎,如若殿下与侧妃有事,臣愿粉身碎骨来向陛下请罪,但可否请陛给臣一个机会,容臣将幕后作祟之人彻底揪出,他日就算臣身赴黄泉,也能甘心啊!”   话音落下,只见宣和帝神色微动。   其实晏楚猜得不错,宣和帝再恼怒,也并未真的信他就是始作俑者,要将他赶尽杀绝,否则,今日也不会单独召他来问话。   现下又见他并未一个劲儿的为自己开脱,心间怒气也终于稍缓了些,又缓了一会儿,才道,“好,朕便给你个机会,容你先回府中查实,明日这个时候,带着真相前来见朕!”   晏楚心间大定,忙磕头应是,却见宣和帝又特意吩咐朱弘,“你同他一起去,定要将那真凶揪出!朕倒要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狂妄!”   朱弘赶紧应是,随后,便与晏楚一道回了晏家。   与晏楚一样,晏家众人依然对此事毫不知情。   直到晏相爷领着内廷监总管朱弘进了家门,这个消息才被众人知晓。   一时间,犹如滚油的锅里进了水,晏府上下当即便炸了开来…… 第四十八章   其实在知道珍珠衫淬毒的那一刻, 晏相爷就已经猜到了是何人所为。   好歹夫妻几十年, 虽然两人的感情是假的, 但彼此间的了解并不会假。   所以待回府之后, 他一下马车,便直接去了陆氏房中。   兰庭居。   自打去年中秋晏明璐出了事,晏楚再也没有没有来过此地,这院子冷清了太久,以致于此时下人们见度到他的身影,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然而此时他的面色极为阴沉,浑身上下仿佛还带着一股杀气, 叫下人们皆吓了一跳,一时连招呼都太敢打了。   不过他也并未理会,一踏进房中,便直接挥手,叫众人都退了下去。   而后, 冷眼扫了扫正在堂中安坐的陆氏, 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 “往明珠的珍珠衫上下毒的人,是你吧?”   陆氏心间一顿,面上却不见惶恐,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问道, “什么珍珠衫,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这冷不丁的过来,一开口就杀气腾腾,到底想干什么?”   这近半年来,夫妻之间那曾维持多年的举案齐眉假象,早已被揭掉,此时,更是连一丝儿都不剩了。   见她如此,晏楚的怒火却更上了一层,冷冷道,“事情已经捅到了陛下跟前,你若想死的痛快一点,就直接说出来,不要浪费大家的功夫。”   哪知陆氏却依然不见任何气短,只冷笑道,“那箱珠子是直接送到颐安堂的,做成衫子,也是老太太自己的主意,哪怕是做好之后也一直存在老太太那里,那个丫头回府那天,更是老太太自己提出要给她,也是从老太太屋里拿出来的。”   “从头到尾,我根本没有经过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现如今出了事,你不去找你自己的娘,直接过来质问我,你莫不是疯了傻了?”   她如此嘴硬,甚至还大义凛然,终于叫晏楚耗尽了最后一丝的耐心,冷声道,“你好一张嘴,死到临头还敢狡辩,现如今陛下已经派了宫中内廷监来查,此事当中,所有经过手的,都难以逃脱严审,你就在此等着吧。”   说着扭头就出了房门。   ~~   既然一无所获,便一步步去查吧,晏相爷回到前院,招来管家,叫当着自己的面严审那些经过手的下人们,朱弘则在一旁陪坐的看。   见惯了宫中的血雨腥风,晏家的这些下人,不过小菜一碟,朱大管家端着茶杯眼看她们受刑,眉头都不带动一下的。   除过晏家内宅中的下人们,制作珠衫的首饰铺子里的匠人也没被放过,毕竟那也是晏家的产业,双管齐下,如此一番,不过半日,此事的幕后黑手便果然被查了出来。   竟果真是陆氏。   她先暗中收拢了首饰铺子的匠人,令其用毒线串珠,珠衫制好之后,又在上头做了细小的标记,以区别于另一件无毒的珠衫,而后,再收买老太太身边的丫鬟,终于,在拂清回门那日,顺利又准确的将淬了毒的珠衫送了出去。   这个结果一出,朱大总管忍不住啧啧摇头,同晏楚叹道,“若论起手段,晏夫人还真是高手!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见她插手,就算哪日宁王侧妃病发,症状也根本叫人瞧不出来是中了毒,又岂能想到她身上去?”   说着却又眉间一皱,一脸疑问的道,“不过这话说回来,宁王侧妃好歹也是您的义女,还对您有救命之恩,这平白无故的,陆夫人为何非要致她于死地呢?”   问题一下就戳到了点子上,晏楚心间狠狠一戳,却听朱弘又道,“莫非她的目标真的是宁王殿下?”   为了自己亲生女儿晏明云的夫君安王前途着想,陆氏暗中对宁王下手,似乎也很能说的过去啊……   加害亲王,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更何况还牵扯储君之争,晏楚大惊,赶忙辩解道,“朱大人有所不知,其实从年前小女出事以后,这妇人就已经有些神思恍惚,当初大夫说过,似有癔症之嫌,是我碍着脸面,不敢对外宣布,一直只叫其在家中养病,却没想到,会导致她的癔症越发的严重,竟然生出这样的胆子,去谋害侧妃……”   他这个借口倒是找的好,哪知朱弘根本不买账,未等他说完,便伸手阻道,“丞相大人,这样的理由您也就是说给我听听,恐怕是瞒不了陛下的。您想想,此番如若不是宁王府那两个丫鬟先作乱去谋害侧妃,珠衫的这件事情也根本不可能被察觉,如此一来,侧妃十有八九是要糟了毒手的。”   “您自己说说,这样天衣无缝的计谋,会是个疯子能想出来的吗?如若你我以这样的理由去回禀陛下,必定会再度引起盛怒,性命难保也未可知啊!”   这话其实句句在理,直叫晏楚心间一凛。   哎,说的也是,眼看他连朱弘都糊弄不了,又岂能拿去糊弄宣和帝?   见他一时不再说话,朱弘又劝道,“依我看来,丞相,都到了这份上了,您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还有什么事情比自保要紧?府上上上下下这上百口子,可都是性命哪!”   晏楚心间一沉。   须臾,终于点了点头,叹道,“多谢朱大人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且先容我同这妇人说几句话,稍后,我自会入宫向陛下请罪。”   朱弘也点了点头,道,“那咱家就先行一步了,在宫中等大人的消息。”   晏楚赶忙应是。   ~~   送走了朱弘,晏楚再度去了陆氏跟前。   这一次,证据确凿,他再无半点耐心,一进门,就先是一个巴掌,手落下去,那妇人的唇角已经见了血。   他怒极,厉声骂道,“你这个蠢妇!想我晏家多少年的基业,如今却要毁在你的手上了!”   谁料纵使已经死到临头,陆氏竟仍不气短,强撑着从地上爬起,一手捂着被打疼的脸,一边咬牙冷笑,“我早同你说过,我与那贱种势不两立!你既选择留下她,便该料到会有今日!你贵贱不分,居然把她与明云视为一样,这不是生生打我的脸,打明云的脸?你既然不把我当人,也莫怪今天会有此报应!”   语罢竟仰天大笑起来,其状竟与疯子并无二致。   笑过之后,她又指着他骂道,“你这伪君子,当年为权势攀附我陆家,一朝得势就忘恩负义,你可还记得当初求娶我时的样子?你这样的人,总会有报应的!”   闻言,晏楚却也冷笑起来,道,“我攀附你陆家?不要把你们陆家说得多么清高,这些年你爹你兄弟,还有你的那些叔叔们,在外头欠下多少糊涂账,还不都是我晏家给你们填补的!你爹当年把你嫁给我,还不是为了我晏家的钱财!自你进门,我与母亲好生待你,倒把你惯得愈发没了边,这些年你做下多少恶事?把芸娘与明珠赶出去府,还继续暗下黑手,你当我不知,明泽的娘是怎么死的?”   这话一出,才匆忙走到门口的晏明泽登时愣住了。   父亲说,他的娘……   莫非是死于陆氏之手?   晏明泽情急,立时就想迈进房中问个清楚,哪知还没抬动步子,却听晏楚又道,“你这样的毒妇,再多说也无益,我现在就把你上报朝廷,交由大理寺处置。”   说着就打算去唤人,陆氏终于着急起来,大声嚷道,“你敢?我是晏家名门正娶的夫人,把我关进大理寺,你们也都没好下场!还有明云,她若知道,一定不会放过你……”   晏楚却摇头冷笑,“别提明云,现如今谁也救不了你,你自己做的孽,休想拉着晏家给你陪葬!”   说着再不多说,当即向外头唤人,很快,管家便领着人进到房中,手中还都拿着绳索。   晏楚吩咐道,“把这个疯婆子给我捆起来。”   一声令下,众人便立刻上前,动作麻利,丝毫不再顾忌,这是当家主母。   陆氏终于感到害怕了,一边挣扎,一边呼喊道,“你这个伪君子,你敢这样对我!我要去告御状,我要叫全天下都知道,你曾与贱奴私通……”   管家随手拿出一块破布,强硬塞进她口中。   一时间,房中终于不见歇斯底里的呼喊,只剩下陆氏呜呜声。   晏楚冷眼看着,始终不发一言,然正在此时,却听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晏楚抬眼望去,却见是晏老太太叫丫鬟扶着赶了过来。   房中正乱着,他眉间一凝,登时问道,“母亲怎么过来了,您先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晏老太太却是一脸急色,瞧了瞧地上正挣扎的陆氏,赶忙道,“这事你可得三思,若是她真的胆敢把明珠的娘给说出来,岂不……”   他却将手一抬,直接止住了老太太的话,叹道,“母亲,这疯婆子犯下大错,陛下已经动了盛怒,弄不好,就连我们全家都得给她陪葬!这样危急的关头,不能再顾什么旁的,弃车保帅要紧!”   “弃车保帅?”   老太太一怔,“你打算怎么办?”   他却摆了摆手,“时间紧急,容我以后在同您说吧,当下先进宫复命要紧!”   说着便朝管家挥了挥手,叫其带上已被捆绑好了的陆氏,一同出了房门。   ~~   历经混乱的大半日,待晏相爷再度踏进宫中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了下来。   所幸今日宫中也没什么宴饮,宣和帝还在启明殿中,他在寒风中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被准许入内。   思索了一路,也算是有了些准备,一进到殿中,二话不说,他先跪倒地上,重重的磕了一头,道,“罪臣参见陛下。”   神色十分的凝重。   宣和帝的脸色也并不好,不过总比早些时候召他来时的盛怒强了一些,扫了他一眼,问道,“事情查出来了?”   晏楚不敢抬头,依然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道了声是,紧接着,就主动将白日里差出来的事实给说了一通。   “启禀殿下,臣已经查明,投毒者乃是臣的罪妻陆氏,她一直对明珠不容,自明珠入府便予以苛责,后来,又见明珠竟以侧妃身份嫁入宁王府,更是嫉恨难当,故而才以这般恶毒的方法来向明珠下毒,更是险些危害宁王殿下的安威。而今,臣已经将其带来,打算回禀完陛下,就将其送往大理寺处置。”   其实说实话,这些话,先回宫的朱弘已经向宣和帝秉呈过,所以宣和帝早已知晓,此时并未见什么惊讶之色,神色也未见松动。   而是又问道,“你说她自明珠入府,就一直不容,这里头可有什么缘由?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就恨上了啊?”   主意早已打定,晏相爷此时将心一横,再度重重的磕了个头,道,“请陛下降罪,臣有一桩陈年旧事,一直隐瞒于世人,更是罔顾笔下的信任。”   “哦?”   宣和帝不由得微微挑眉,立刻来了兴趣,道,“说来听听。”   晏楚应了声是,便道,“臣多年之前,尚未入仕之时,曾经与一女子情投意合,只无奈她命运凄惨,竟被亲人卖入奴籍,臣不忍其受苦,便出银钱将她带回家中,然家母碍于门第成见,硬是不准臣给她名分……臣自幼苦读,立志为国尽忠,却因出身商门而屡遭轻视,臣承认,自己那时心间有所贪念,又见家母强硬阻拦,最终没有给她名分,后来,臣有幸考取功名,得陛下看重,终于得以施展抱负,如此一来,愈发不敢承认她……”   “所以,明珠就是你与这女子的私生女,是吗?”   听到这,宣和帝已然猜到了故事的大概。   晏楚应是,“臣胆怯,不敢面对世人唇舌,却又舍不得将其抛弃,因此一直留在府中,几年之中,也算相安无事,谁料后来,陆氏偶然发现她们母女,使了恶毒手段,并以其娘家要挟,硬要逼着臣将她们母女卖入青楼,臣原本想好了缓和之计,哪知她竟在惊吓之余,带着明珠离开了晏府,从此再无音讯……等到十余年后,臣有幸与明珠再见,才得知,她的娘亲早已不在了人世。”   语声中难掩叹息与遗憾,神色也甚是哀戚,落在别人眼中,只道他是痛心至极。   然而除过他自己,谁又能看得出,他此时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故事还是成功的触动了君王,宣和帝闻言斥道,“这个妇人倒是果真狭隘,也难怪她能想出这样的毒计。”   晏楚赶忙应是,顺着说道,“是臣一直低估了她的妒心,才导致今次险情发生,臣有罪。”   宣和帝回过神来,瞧了瞧跪在地上的他,又冷笑一声,道,“你的确有罪,犯错在先,又无胆承认,堪称懦夫!若此番宁王府果真出了什么事,头一个该杀的就是你。”   晏楚又是一通磕头,用无比悔恨的语气道,“臣认罪,不敢奢求陛下宽恕,此生得遇陛下,能为社稷尽心,也算了无遗憾,如今恳请陛下降罪。”   这话说得极是妙,看似请罪,实则却是求情,宣和帝听完,自是不会忽略他这些年的功劳。   说实话,相比于其他的大臣,晏楚确实算是能干的,尤其又是宣和帝自己一手提拔,在朝中并没有其他靠山,不像有的大臣,仗着自己的世家出身私下拉帮结派,或明或暗的跟君王叫板……   宣和帝暗自思量一番,面上却不露喜怒,半晌,方道,“念你那时年轻,朕就不追究以往的过错了,至于今次,虽是陆氏主谋,但亦与你脱不了干系,因此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语声之严厉,足以令闻者心惊胆战。   但晏楚心下却悄悄踏实了。   他当即再度磕头,做出惶恐的样子,道,“臣知罪。”   便听宣和帝发话,“撤你右丞相一职,降到户部当差去吧,罚奉三年;另,撤陆氏诰命,就不必送去大理寺了,家丑不外扬,你自己处理了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陆氏的结局便再也改不了了。   晏楚却在心间直呼阿弥陀佛,所幸今次有惊无险,也所幸他将实话交代了出来,果真为自己和晏家,挽回了一片生机。   莫说罚奉三年,便是十年,对于有丰厚家底的晏家来说,也根本不算什么,虽说官位也被降到了户部,但到底还是在京中,只要有上朝的机会,他晏楚就还会有东山再起的那天!   更何况,此番顺利将明珠的身世交待出来,也算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   他赶紧磕头谢恩,对宣和帝好一番感激涕零,而后,又试着道,“关于明珠的身世……毕竟错在罪臣身上,罪臣愿一力承担,还望陛下与宁王殿下,莫要迁怒于她……”   宣和帝闻言眉间微凝,方想起来,这也是一桩麻烦事。   如此说来,此女生母乃是贱籍,还不若从前的那个农女出身呢!   宣和帝立时又要烦躁,对晏楚的气不打一处来,然而毕竟君无戏言,方才话已说出,不能收回,想了想,只得道,“既然已经如此,那就先这样吧。”   就是将错就错,也不打算再追究的意思了?   晏楚彻底松了口气,忙又再度对宣和帝叩头,“臣代明珠谢陛下天恩。”   这下好了,至少宁王府的这条路,他是保住了。   宣和帝随意嗯了一声,扬手道,“夜已深,你先退下吧,三日之后,去户部领职。”   晏楚忙应是,又郑重行了一次跪礼,而后,便退出了启明殿。   回复的路上,他想起今日的惊心动魄,不禁长叹了一声,还能有好好活着回家的机会,便是付出什么代价,也都值了。   ~~   晏楚一走,启明殿间稍显安静。   御前大太监高贺入了殿中,咳了咳,斗胆问道,“夜深了,不知陛下今日要去哪位娘娘宫中歇息?”   闻言,宣和帝从幽思中回了神,却只淡生道,“不必了,今夜就在此歇着吧。”   高贺赶忙应是,心间替各位翘首以盼的娘娘们惋惜了一声,也不敢怠慢,随即招了司寝的小太监,叫其铺床叠被,准备伺候君王就寝。   哪知等一切做完,宣和帝依然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仍是挥挥手,令众人退了下去,穿着寝衣,一人在灯下独坐。   殿外,小太监眼望君王投在窗上的影子,不禁大为好奇,悄声问高贺,“大总管,您说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若说是生气,可也不像啊,怎么好似无端伤感起来了?”   话音落下,却见高贺登时瞪起了眼,拿着拂尘去抽他,骂道,“活腻味了是不是?竟然来打听陛下的事?”   小太监吓了一跳,赶忙求饶,高贺压低声斥道,“滚到远处去,别叫咱家看见你,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小太监连连应是,屁滚尿流的跑远了。   而后,高贺再度瞅了瞅窗户上君王稍显落寞的影子,心间却忍不住叹息起来。   ——也不知方才晏楚同陛下都说了什么,竟引得陛下忽的又想起那位主子了…… 第四十九章   第二日, 天还未亮, 萧钧却忽然接到了宣和帝的传召。   其实不用多说,他也能猜到,大约是与晏府有关,遂也赶快更衣骑马, 进了宫。   时辰还早, 启明殿中灯烛未熄。   他入到殿中, 只见宣和帝才刚洗漱完毕, 身上穿着朱红色团龙常服, 依旧威仪无比,只是眉眼之间, 却暗含疲色。   他照例先请了安,随后问道, “父皇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宣和帝闻言微有一怔,却随口道,“没什么大事,不过做了个梦而已。”   萧钧便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倒是宣和帝却又抬起眼, 看见他与昨夜梦中之人颇有些神似的面庞,心间不由得又多感叹了几下。   萧钧察觉到了, 却不明就里, 想了想, 主动问道, “不知父皇传儿臣前来, 所为何事?”   宣和帝这才敛了敛心思,踱步去到暖榻上坐好下,顿了顿,开口问道,“朕问你,晏明珠的身世,你可知晓?”   萧钧心间一顿,一时间,已经隐约猜到了昨夜晏楚得以全身而退的因由。   短暂思量过后,他点头应了声是,“儿臣知道。”   宣和帝点了点头,再问道,“你从何知道的?”   他自然不能说,是那时夜半去找拂清,趴在她房中梁上,听她与晏明云的对话而猜到的,所以,只得面不改色的扯了个谎,道,“她入王府的第一晚,就已经主动告知了儿臣。”   宣和帝不由得挑眉,问道,“那你没嫌弃她是贱奴所生?这些日子,还这般宠她?”   “贱奴”二字,直叫人心间一刺,萧钧立刻道,“请父皇见谅,儿臣从未觉得身份是阻隔情爱的利器,在此之前,儿臣已经对她生情,并不在乎她的生母是什么身份。”   他语声坚定,神色严肃,宣和帝看在眼中,却也是微微一震。   说的是啊!身份非阻隔情爱的利器,这一点,于他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   一瞬间,昨夜梦中之人,又再度浮现在了眼前,他眉间竟也不知不觉的染上了一层哀伤之色……   不过只是片刻,察觉自己神思飘远,宣和帝重又敛起心思,咳了咳,重又道,“往珍珠衫上下毒的人已经查出来了,是晏楚之妻陆氏,她因为明珠的身世,一直心存嫉恨,所以才使出今次的毒计,也幸亏发现及时,没有酿成大祸。这事从头到尾,都有朱弘在旁见证,不会有假,昨夜晏楚将那毒妇捆绑,前来见朕,说是要交到大理寺,不过朕没有应允,只叫他自己去处理了,此事一旦传出,怕是会影响甚广,甚至可能会不利于你,所以,朕叫他们守口如瓶,目前还没什么人知道。”   语声顿了顿,宣和帝又道,“不过,此事晏楚当然也脱不了责,所以朕已经革去其丞相之职,降去了户部,念在其确实也是个人才,这么多年,也算立了不少功劳,此事,就先这样吧。”   也算对他有了交代。   其实昨夜晏楚一出宫,萧钧便已经猜到了大致,此时只得应了声是,道,“儿臣替明珠叩谢父皇主持公道。”   皇帝颔首,嗯了一声。   听他提到拂清,不由得想了想,又道,“原本贵贱不可通婚,不过,念起她生父乃是晏楚,左右赐婚旨也已下了,她也已经嫁了过来,看你又很钟意,就先如此吧。但其生母终究是奴,你往后还是要有些分寸。”   萧钧心间一沉,忙开口道,“父皇,生身之事,非她自己可以选择,而且,从她的心性也能看出,她的声母乃纯善之人,贵贱之分的罪过,不该算到她头上。”   哪知宣和帝当即看了过来,皱眉瞧着他,摇头道 ,“你还是太过年轻,这才不过短短几日,眼看就要耽溺于情爱,忘了原则?贵贱之分,乃自古就有,代代相传直到如今,不是她一个女子可以例外!朕今次已经看在你的份上,对她格外开恩,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这四个字咬的格外重,终令萧钧心间一凛。   看来,父皇或是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打算,这是断然拒绝的意思了……   或许今日并非好时机,顿了顿,他只得暂时将心思收回,应道,“儿臣遵命。”   话音落下,却见大太监高贺进了门中,躬身道,“陛下,早膳已经备好。”   宣和帝点了点头,朝萧钧扬手,道,“没什么事了,先回去吧,要记住朕方才的话。”   萧钧只得再度应是,退到了殿外。   ~~   萧钧一路心事重重的回到王府。   只是当他下了马车,却不由得一愣,视线中出现了一位姑娘,穿着水红色的貂绒披风,樱唇粉嫩,眉目如画,正端端正正的立在那里,见他下车,还立刻就迎了上来,扬着笑道,“王爷回来了?”   这是……在等他?   萧钧微有些意外,却依然点了点头,道,“外头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   语声透着关切。   她却莞尔一笑,“在房中憋了好几日,出来透透气也好啊。”说着打量他一眼,问道,“王爷一早入宫,这会儿还没用早膳吧?不如去邀月阁用一用?”   他立时明白了她的用意,稍含无奈的点了点头,道,“好。”   便跟着她一同去往邀月阁走。   而果不其然,待进到房中,她立刻凑到了眼前,一脸好奇的打听道,“现在结果如何?”   哪里是方才关心他吃没吃早饭的体贴模样?   但他也知她心间急切,便也没多少什么,直接道,“陆氏已经没了活路,父皇叫晏楚自己处置了,但晏楚此番也算全身而退,只是被降职去了户部,不过……父皇已经知晓,你是晏楚的女儿,方才叫我去,还特意问我知不知道此事。”   话说完,他看着她,直等她的反应。   却见她咂了咂嘴,道,“他果然走了这一步,以我的出身,来将责任全部推给陆氏,终于令晏家得以全身而退。所以说,若论起这自保的能力,有谁能比得过晏楚吗?   话说到此,萧钧也不无赞同的点了点头,道,“的确,他已将陛下的脾气拿捏得极准,叫陛下虽怒,却舍不得杀,确实难得。”   她嗯了一声,面上不见任何波动,而是又问道,“那关于我的身世,陛下知道我阿娘是奴籍,就没什么打算吗?”   打算?   他摇了摇头,“父皇说既然赐婚旨已下,你也已经嫁了过来,只能先不追究了。”   语罢继续瞧着她。   却见她似乎有些失望,叹道,“陛下倒是大方,这样的事,也能不追究了?”   萧钧知道她的打算,大约是想正好趁此机会解除两人之间的牵扯,恢复自由身吧,所以听她此言,他不禁大感失落,不无怨尤的道,“你就这么想离开?”   她闻言一怔,看了看他,皱眉道,“不然呢,陆氏已经完了,我接下来该对付萧怡容了,还留在府上,岂不给殿下惹麻烦?”   说着见萧钧想开口,她又赶紧再道,“再说,现在陛下已然知道我的身世,却不动我,大约是觉得,既然殿下喜欢,就姑且将我留在宁王府哄殿下开心吧,同那些花鸟鱼虫并没什么区别,他日我若能为殿下诞下一子半女,就随便给个庶子庶女的身份就是了,一辈子锦衣玉食,也就够了,毕竟我现在头顶的这个侧妃之位,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要怎么样呢?”   她说完,看着他,笑问道,“知父莫若子,殿下说,我的猜测是对的吧?”   萧钧深深吸了口气。   不错,这话中虽很残忍,可恐怕确确实实,正是父皇所想。   在宫中之时,他原本想趁机向父皇剖白心迹,争取将她册为正妃的机会,可是父皇稍有察觉,就立刻警告了他。   很显然,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的……   他看了看她,叹道,“我知道,这样的日子,对你很不公,但是,无论父皇如何想,并不能左右我的想法。”   可她却摇了摇头,笑道,“陛下是殿下的父皇,不管你想法如何,总要听令与他,就如那日一样,如若有朝一日,他忽然降下赐婚旨,叫你娶正妃,你也还是不得不从命的。”   萧钧目光一凝,正欲辩解,却听她又道,“我这样的性子,绝不可能委屈求全,也不可能看任何人脸色行事,与其在内宅中勾心斗角,不若江湖海阔天空,所以,与其等到那时场面难看,殿下还不如趁早做打算的好。”   打算?   呵,她这是要叫他做什么打算?   他心间酸涩,一时未开口。   房中稍显沉默。   她只以为他已经想通了,悄悄抬眼看了过去,哪知却听他道,“这一切,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什么?”   她眉间一凝。   他道,“父皇今次要给你我赐婚,无非是看出来,我对你有意,想要成全我罢了,否则,他若是真的强硬给我赐婚,现如今,宁王府也不会如此清净。”   他看向她,含着淡淡笑意,又不无认真的说,“我不会再对其他女子如此,因此你放心,这府中不会再有别的女子。而且,我会尽力一争,总有一天,你的身世,会被改变的。”   话说完,那双眸子专注的看着她,不加任何掩饰的表达出他的情感。   空前的直接,直叫眼前的姑娘心间一顿。   从前他不管有何表现,从不曾说出口,可今日,却竟是这样直白……   拂清暗暗地深吸了口气,道,“殿下身为皇子,当然该有进取之心,可并不是为了别人,只能是为了自己。”   他却道,“你不是别人。”   简单五个字,叫她竟一时哑口无言。   他依然在望着她,那双眸子实在太好看,竟叫她有些扛不住了,拂清下意识的环顾左右,忽然灵机一动,道,“对了,殿下还饿着肚子呢,现在要事说完了,殿下快去用早膳吧。”语罢便开门去喊小翠,叫去给萧钧传膳。   总算是终于想到了这茬。   ~~   正月初八,年节的休沐终于结束了。   朝廷政务重新开启,各级官员也俱是精神满满。   只是谁料众人甫一上朝,却被一个消息给震惊了。   原来的右丞相晏楚,竟然成了户部侍郎,一下子直降了好几级。   当然,吏部的调任通报上只说是其去年政绩不佳,无法胜任右丞一职,故而宣和帝才将其调去户部。但对此说法,众人皆是心存怀疑,毕竟仅去年那次江南治水,晏楚就已经立下大功,甚至曾得宣和帝当庭褒奖,风光无限,又怎么能称得上政绩不佳呢?   所以众人暗自猜测,这其中必定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大事发生,只可惜朝廷把消息捂得紧,竟然丝毫都打探不出来。   ~~   凤仪宫。   休沐才一结束,有许多政事要忙,午后时分,安王萧瑀才匆忙来到。   入了殿内,他躬身向皇后行礼,道,“听说母后身子不适,儿臣来迟了,不知母后现在可好些了?”   皇后做虚弱状,道,“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昨夜吹了些风,有些头疼,休息一两天也就没事了。”   萧瑀点了点头,然而接下来,却见皇后摒退左右,关起了门来。   待殿中只剩了母子二人,皇后方道,“本宫叫你来,是有些事要问你,你可知,你父皇为何会将晏楚降职?”   萧瑀正为此事奇怪,便赶忙道,“儿臣听了风声,也甚为不解,吏部给出的理由实在太过牵强,只可惜,父皇似乎有意在隐瞒,儿臣也没能打听出些什么来。”   却见皇后笑了一下,道,“奇怪的可并不止这一件,晏家的当家夫人陆氏也没了,你可知道?”   萧瑀闻言顿时皱起了眉,“还有这事?儿臣还未听见风声,母后如何得知?消息可确定?”   皇后点头,“自然可靠,不然本宫今日会特意叫你进宫?”   萧瑀一怔,赶忙问道,“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样子,皇后必定知道其中玄机。   的确,只见皇后道,“你父皇的确有意按下不说,不过,我也能猜到一些端倪,大约还是跟宁王府的那个侧妃有关。前几日,我听御医来报信,说朱弘拿了一件淬了毒的珍珠衫子叫他们辨认,似乎就是来自宁王府,宁王府如今只有那么一个女人,不是那个明珠又会是谁?而再联系一下今日这些事,几乎就可以断定,在那珍珠衫上下毒的,正是这个陆氏,而陆氏,也正该是因此事而死。”   这话中的曲折回绕叫萧瑀有些听不太明白,忙又问道,“这又是为什么?陆氏为何要给明珠下毒?”   “为何?”皇后诡异的笑了一下,道,“因为这个明珠正是晏楚的私生女!她的娘,曾是晏家的一名家奴,眼看夫君与家奴生女,而且多年之后,还堂而皇之的带回了晏家,陆氏能不气吗?”   这话一出,萧瑀再度陷入惊讶之中,“明珠竟是晏楚的私生女?母后又是从何得知的此事?”   皇后摇了摇头,“这件事说来话长,容我以后慢慢跟你说吧,现在当务之急,是往后的事。你父皇把陆氏的诰命给撤了,还给晏楚降了职,很明显,定是已经知晓这档事的前因后果,大约因为护着宁王,才没将此事公布于众。但陆氏因罪而死,晏楚也丢了丞相之位,那个晏明云如今,也只会拖累你,你往后一定要注意一些,须知,那忠勇公府才是最为可靠的,你眼下当抓紧他们,才是正题!”   萧瑀听罢,神色微有些不自然。   他当初娶晏明云,不过是想要拉拢晏家,娶正妃赵氏女,也是同理,并不是有多喜欢这两个女子,但须知赵氏女虽知书达理,却相貌平庸,相较之下,晏明云就算是才貌双全了,加之又很会在他身上动心思,一时之间,他难免出现偏颇,宿在晏明云房中的次数就多了一些。   不过母后现下说得也不无道理,其父晏楚被降了职,其母也落了投毒的污点,晏明云的价值,显然没那么高了。   他遂应了声是,“儿臣知道了。”   皇后点了点头,又道,“你有数就好,现如今你的当务之急,是先叫赵氏生个嫡子出来,也好讨你父皇的欢心,宁王府那里,现在只有侧妃,就算生出来,也是个庶子,上不得台面的。”   萧瑀再度点头,深以为然,“儿臣都记下了。”   皇后便扬了扬手,“时候不短了,你先回去吧,你父皇近来多疑,你待的时间太长,不定他又要怎么想。”   的确,从上次佩湘除夕投毒一事,萧瑀就已经察觉,此时便也应了声好,同皇后告了别,赶紧出了凤仪宫。   ~~   安王府,菡萏居。   自嫁入安王府,晏明云就一直住在此处,虽说自是富丽,但毕竟是侧妃,照着安王妃赵氏的主院,还是不能比的。   唯一欣慰的是,安王还是宠她多一些,平素来她这里过夜的次数,比赵氏多得多。   但须知赵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些日子以来,总明里暗里挤兑她,不过她也不甘示弱,两相博弈之下,安王府的后宅日常,还是很精彩的。   唯一叫她气不顺的,是自打嫁过来后,还一直没能回娘家瞧瞧,无论婚后三朝回门,还是年节期间,萧瑀都是陪她回的忠勇公府,她虽嫉恨,但赵氏毕竟是正妻,占了道理,叫她无可奈何。   如此一来,晏府中的消息对于她就滞后了些。   记得年前,娘家派人给她送来了一件合浦南珠做的珠衫,她收到时才知道,原来那个叫明珠的也有一件一样的,还是婚后宁王亲自陪她回晏家时,老太太给的……   听了这话,一时之间,晏明云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了。   但再气,日子也只能这样一天天的过。   赵氏仗着主母的身份压制,她还真是不得不听,谁叫她当初鬼迷了心窍,非要嫁进安王府呢?   午后,晏明云歇完了晌,懒懒的靠在榻上绣花,昨夜萧瑀折腾的不短,叫她现在也还有些腰酸。   她正专心的看着花撑,丫鬟雨燕进门通报,“主子,晏府派了人来,说有事跟您禀报。”   “有事?”   她一怔,自打嫁进安王府,娘家鲜少来主动找她,现在忽然有事,却不知是什么事?   她不敢掉以轻心,忙点头应道,“叫人进来吧。”   雨燕点头,出去领人,不一会儿,就有一仆妇到了跟前,穿着晏府下人的衣裳,却有些面生,并不是从前母亲院里的。   她打量一眼,问道,“晏府有什么事?”   只见那仆妇一脸哀色,道,“侧妃娘娘,夫人昨儿夜里没了,老太太与老爷特派奴婢来跟您禀报一声。”   她闻言顿时一怔,皱眉问道,“夫人没了?你说哪个夫人?”   那仆妇抬眼瞧她,道,“就是我们晏家的夫人啊,您的母亲,陆夫人啊!”   只听啪的一声,手中的花撑一下掉在了地上,她瞪大了眼睛,一下抓住来人的手,急问道,“怎么回事?你莫不是在骗我?母亲她怎么好端端的会没了呢?”   仆妇吓得直摇头,道,“奴婢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是夫人前两天染了怪病,昨夜忽然就没了。”   “怪病……”   晏明云的声音都已经颤了起来,茫然了一下,赶忙要往房外跑,口中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母亲怎么可能会死……”   仆妇一愣,赶忙道,“不必了侧妃,丧事现如今都办完了,老太太和老爷叫奴婢跟您说,您不必回去了……”   可话未说完,院子里已经不见了她的影子……   不管事情有多急,但这毕竟是在王府,晏明云若想回家,必须要经过萧瑀或是赵氏同意才成,这会儿萧瑀不在府里,她唯有一路跑去了赵氏跟前。   赵氏见她忽然闯进房中,立时皱眉道,“妹妹怎么不通报就进来,也太没规矩了吧!”   晏明云此时已经没空同她斗嘴,径直开口道,“我想回趟晏府,还请王妃准许。”   赵氏原本一脸嫌弃,一听这话,却眼珠一转,当即换了副神色,同她道,“妹妹这是已经听说了?”   晏明云一顿,强忍心间痛意,一脸戒备的问,“听说什么了?”   赵氏假意惋惜道,“令尊晏丞相,哦不对,现在该是晏大人了,晏大人被降职成户部侍郎一事,我也深表惋惜,但既是陛下的决定,旁人再怎么惋惜就没办法,妹妹你如今还是节哀吧。”   “什么?”   这话叫晏明云又遭一击,“我爹被陛下降职了?”   赵氏点了点头,“是啊,满京城都知道了,妹妹不会才知道吧?”   晏明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一时再也忍不住,加重语气道,“我要回去一趟,你快些准许。”   赵氏却还想刁难,谁知正待此时,外头响起了通传声,“殿下到。”   却是萧瑀回来了。   屋里人一顿,赶忙去门口恭迎,须臾,就见萧瑀踏了进来。   看见晏明云也在,萧瑀不禁问道,“你怎么来了?”   刹那间,两行热泪淌下,晏明云一下扑到他跟前,哭道,“殿下,妾身家中出事了,妾身要回去看看,请殿下准许!”   然令人意外的,今次萧瑀再未像从前那般温柔的来安慰她,而是冷清的道,“你现在是安王府的人,还分不清何处是你的家吗?”   晏明云一怔,忙又解释道,“妾身方才口误,还望殿下原谅,妾身娘家来人说妾身的母亲没了,父亲还被降了职,妾身心间着急,恳请殿下准许妾身回晏府去看看……”   然而令人失望的,萧瑀再次拒绝了她,只是道,“人都已经死了,晏府那边丧事都已经办完了,你母亲已经下了葬,你现在回去又有什么用?就算是回去,也见不着什么。至于你父亲降职,那是陛下的决定,连本王都无可置喙,你还操什么心?天色已晚,莫要折腾,回房去吧。”   冷冰冰的一句话,彻底绝了她的念想,晏明云还欲痛哭相求,却被人硬是拉回了房中。   家中途遭变故,连萧瑀也变了嘴脸,她心间焦急,连晚饭都没吃。   眼看熬到夜深,丫鬟雨燕要服侍她歇下,她却摇了摇头,抱着最后一丝的幻想,道,“我再等等,殿下没准还会过来的,我再好好跟他求求……”   谁知雨燕犹豫了一下,却道,“主子,您别等了,王爷已经歇在王妃那里了……”   “什么?”   晏明云瞪大了眼睛。   而后,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丝毫没听见雨燕的惊叫,“主子,主子……” 第五十章   一晃眼的功夫, 年节过完,已经正月初十了。   掐指一算, 拂清装病已经足足十日,按照正常的病程, 她这会儿也该痊愈了。   这一场病,除去了陆氏,也除去了那两个作妖的丫鬟,算得上收获不少了。   拂清自己也还算满意。   尤其宁王府里也没外人, 萧钧和近身丫鬟们都明白她这场病的内情,那些天, 除过开始喝了两日的苦药,她后头也懒得做样子了。   只每日窝在房中, 看看书,又或是跟丫鬟们打打叶子牌来消弭。   这期间, 除过内廷监来查过案子, 便是皇后派了人来, 装模做样的看了她两次,还带了些礼品,不管实际是不是为了试探, 但毕竟礼数做到了。对此, 知道的人人都道, 皇后宅心仁厚, 对宁王视如己出, 连他的侧妃都这般关怀, 实乃母仪天下的典范。   当然了,这些拂清自然懒得理会,唯一叫她有些头疼的是,如此一来,她就欠了皇后的人情,现在病好,似乎不得不去宫里走一趟谢恩了。   ……说实话,她原还想装个死不去理会,但架不住忠心耿耿的孙长史苦口婆心的劝谏,说就算为了王爷着想,她也必须要进宫谢恩的,她耐不得烦,终于妥协,决定走一趟凤仪宫。   于是这日一早,她起来更衣上妆,待收整完毕,便出了宁王府。   马车一路摇晃,终于到了宫门外,她又一路入了凤仪宫。   皇后此时才见完前来请安的嫔妃,雍容的气度正盛,见她前来请安,上下打量过一遍,方开口问道,“怎么样,你如今可大好了?”   拂清笑道,“所幸今次有惊无险,妾身已经大好,托娘娘的福,今日前来拜见娘娘,是为专程感谢娘娘那时的慰问。”   皇后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那就好,也幸亏今次有惊无险,事情也查清楚了,你若真出了什么事,本宫没准儿还说不清了。”   这话里夹枪带棒的,果然,如萧钧猜的那样,皇后这是恨上她了。   为了表现的合乎情理,她只得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赶紧离了座,屈膝垂首道,“妾身惶恐。”   皇后心里稍稍舒服了些,饮了口茶,慢悠悠的扬了扬手,“起来吧,事情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不过话说回来,以后你可得多生些心眼才好。”   拂清只得再应了声是,垂着头,一脸不敢多说话的样子。   皇后斜睨了一眼,直在心间嗤笑,不过仅有几分姿色,除此之外,没什么能入得了人眼的。尤其这幅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萧钧还疼的眉间心上的,啧啧,这眼光照她的瑀儿可差远了。   皇后正这样想着,忽见打殿外走进来一名宫女,跟皇她禀报道,“娘娘,安王妃在外求见。”   “安王妃?”   皇后微顿,“她怎么来了?”   说着又扬了扬手道,“叫进来吧,天这么冷,在外头冻着也不好。”   小宫女屈膝应是,便出去领人,很快,就见安王妃赵氏进到了殿中。   拂清从前没怎么见过这女子,因此并不怎么认得,今日趁机打量一番,见其一身珠翠,装扮华丽,与皇后一看就是婆媳俩,不过姿色并不甚出众。   赵氏进来,先同皇后行礼,“臣媳拜见母后。”   皇后颔首,叫她平身,赵氏这才注意到一旁还有人,看着拂清问道,“这是……”   拂清最烦的就是认人见礼这一套,此时微微吸了口气,只得又跟她见礼,“妾身宁王侧妃,见过安王妃。”   宁王侧妃……   赵氏一顿,顷刻就明白了,原来这是晏明云的那个姐姐。   既然也是晏家出来的,赵氏“恨屋及乌”的情绪就立刻升了起来,目光一凉,点头道了声,“不必客气了。”   便将目光挪开了。   皇后只当没看见,叫人给赵氏赐了座,又上了茶,言语间也颇为亲切,这殿中谁是亲的谁是外的,一眼便看了出来。   拂清自然还是不介意,只坐在一旁,悄悄打量赵氏,今日赵氏虽然妆容精致,但一眼就能看出,有些不是很高兴的模样,她八卦之心骤起,不由得很是好奇。   皇后也看出来了,想了想,问赵氏道,“今日怎么忽然入宫了?安王府一切都好吧?”   赵氏自然只能说好了,恭恭敬敬的答了话,顿了顿,又强扬起笑意道,“臣妾今日前来,是向母后报喜的。”   “报喜?”   皇后当即来了精神,问道,“什么喜?”   赵氏却笑得比哭还难看,道,“侧妃晏氏有孕了。”   晏明云有孕了!   拂清心间微微一顿,立刻看了过去,却见皇后竟然也是一怔,问道,“晏氏有孕了?”   重音很明显的是落在了“晏氏”二字身上,由此看来,皇后心里盼望的,不是晏明云怀孕。   兴许倘若换成赵氏,会好得多?   然而被人抢了先的赵氏笑意都已经僵了,点了点头道,“是的,前两天晚上她忽然晕倒了,丫鬟们急着给传了府医,还把王爷也惊动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府医看过以后说,她是有喜了,算日子,刚好能诊得出喜脉。”   刚能诊出喜脉,也就一个多月而已。皇后微微吸了口气,这才相信,这事儿是真的。   唉!   真的就真的吧,无论如何,有孙子了也是喜事,皇后顿了顿,又疑问道,“她今日怎么没来呢?莫不是胎像不好?”   赵氏尽力装着贤惠大度的样子,道,“母后别担心,府医说了,她就是身子有些虚,又加之昨日知晓了晏家的丧事,一时承受不住,才晕过去的,这会儿早好了。今日是王爷担心她路上颠簸,对孩子不好,所以就叫她留在府中休息了。”   语声中不乏酸意。   皇后却只当没听见,颔首道,“那就好,叫她府里头好好养胎吧,也不急于这一时。回头本宫赏她些什么东西,你给顺路带回去吧。”   这话一出,赵氏明眼可见的一顿,脸更僵了。   却也没有办法,依然只得恭敬应是。   皇后看在眼中,想说些什么,但毕竟还有外人在场,不好开口,便咳了两声,朝拂清看了一眼。   拂清其实还想听下去呢,但也知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只得自觉的起了身,跟皇后道,“妾身出来的时候不短了,就不打扰娘娘,先告退了。”   皇后自然不会挽留,只颔了颔首,便由着她退出了殿外。   眼看人走远了,皇后这才重又看向赵氏,问道,“你怎么样了?怎么叫晏氏抢了先呢?”   赵氏一怔,立时再也绷不住面色,噘嘴道,“母后有所不知,自打成婚之后,那个晏氏天天变着花样缠着王爷,眼看王爷都不怎么到臣媳这里来,臣媳也是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叫她抢了先了。”   这话说得,仿佛萧瑀是个沉迷于女色的昏庸之辈一般,皇后一听就不高兴了,凉声道,“身为女子,学会笼络夫君的心,是最基本的本事,瑀儿不去你那里,还不是自己的问题?这事儿有什么好抱怨的?”   赵氏一怔,这才明白说错了话,赶忙垂首道,“臣媳知罪。”   皇后这才舒服了一些,又叹了口气,道,“本宫前两天也提醒过瑀儿了,他会收敛的,但这终究是你自己的事,本宫也帮不了太多。不过现在晏氏有孕 ,于你正是好时机,你加把劲儿吧。”   赵氏只得乖乖应了声是。   二人又随意说了些话,时候已是不早,赵氏便自动起身告了辞。   自然,皇后并未忘记要给晏明云的奖赏,叫宫人们一并跟着赵氏身后,送去了安王府。   回去的马车上,赵氏犹自愤愤不平,道,“我来替她回禀,还要我把赏赐带给她,她倒是舒服,只管等着便是。”   身边的丫鬟盼红听了,赶紧劝道,“主子别气了,皇后娘娘还是向着您的,再说,她这一有孕,必定再伺候不了王爷了,您趁这个机会赶紧笼络王爷,没准儿很快就能有了呢!”   话虽这样说,可赵氏却还是不舒服,哼道,“有了又怎么样,等生出来,还不是比那贱人的晚一步?”   盼红一噎,只得又劝道,“晚一步那也是王爷嫡子,不一样的。”   语罢又朝她使眼色,示意隔墙有耳。   赵氏一顿,便没再说话,只长长的出了口气,靠在榻上,疲惫的闭上了眼。   ~~   京城西郊,锦山。   冬日的山林,遍地积雪,鲜有人至。   傍晚时分,有一人骑马,一路踏过林中落叶,停在了一处宅院前。   来人身穿玄色衣袍,几乎要与暮色融为一体,因此,一路并无什么人注意到,而等他入到院中,便立时有人跟了上来,唤道:“青峰见过堂主。”   来人嗯了一声,径直进了房,身后人也赶紧跟上。   待到把门关好,确定周遭没有闲杂人等,来人才将兜帽除掉,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三十多岁的年纪,面部的轮廓还算看得过去,但一双眉眼却染着难言的凶意。   尤其来到此地,他已经不再是朝廷的五品守备,而是成了江湖上的顶级杀手组织,寒雨堂的堂主,那种凶意,就更甚了。   他在房中坐了下来,方才说话的青峰则赶紧奉了热茶,他接过,喝了一口,而后问道,“怎么样?关于那入骨绵,可查到线索了?”   ——去年冬,他狠狠栽了一个跟头。   明明是去安王府赴酒宴的,谁料竟会突然中了迷药,以致于他控制不住理智,与公主府的那名丫鬟当场淫.乱了起来。   哪知却又正被皇帝碰上……于是,他彻底丢了驸马与大将军一职,沦落成了一名五品的守备。   事后,他命人多番查探,终于查出,自己当时应是中了一种名叫“入骨绵”的顶级情.药。而很明显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有人在故意设计陷害与他!   他好不容易才攀爬到荣华顶端,如今却如此措手不及的被人一脚踢下,这口气,如何能咽的下去?   所以他派了堂中大部分的人手,几个月来,不做别的,就是去查探这入骨绵的来源,打算以此办法找出那害他之人。   ——毕竟那日赴宴的宾客皆是皇亲国戚,如若去查他们,极易暴露自己。   所以,他只能从这入骨绵下手了。   他话音落下,青峰立即答说,“属下已经查到了些线索,此药原产湘西情人谷,为其谷主招揽信众的秘药,但去年春,曾有人突袭此处,将谷主砍杀,信众们受惊,四散而逃,自此以后情人谷便也不复存在了,其仅存的秘药,也不见了踪迹。”   所谓情人谷,其实不过只是名字好听,江湖人皆知,那是极为令人不齿的邪教,谷主自诩情圣,专门利用药物拐骗良家女,久而久之,竟也有人自愿追随,渐渐成了一派,这些人平日里专做些坑蒙拐骗的缺德事,因此深深为人所痛恨。   江湖总不缺侠义之士,这样的邪门歪道被灭了门,也并没叫人有多意外,常乾点了点头,问道,“那,是何人破了这情人谷,可查到了?如若没有意外,这些秘药,必定就在其手上。”   青峰点了点头,道,“我们查探了好久,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破情人谷的,是名女子,年纪应该不大,但武功却必定很高。”   “女子?”   常乾眯眼了眯眼,不禁有些意外,想了想,问道,“是什么来头?”   青峰却无法给出肯定回答,只是道,“这女子不知门派,也不知出处,偶然出现一下,就又消失了,时至今日,已经大半年未见踪迹,所以,暂时还未查到。”   “混账!”   话音才落,当即引来一声怒斥,那青峰一哆嗦,当即单膝跪到了地上,“属下无用,请堂主责罚!”   常乾眉头紧皱,一脸怒气,却一时并未再说什么。   说实话,近来他颇多不顺,他们寒雨堂做杀人的买卖,一直有市无价,主顾众多,说是日进斗金,也不夸张,而且杀手们个个武功高强,就算官府再恨,也一直寻不到他们的踪迹。   哪知去年秋日起,好端端的,他们忽然就被官府盯上了,几个月来接二连三,眼看竟折了好几名杀手,买卖也不敢随意去接了。   现如今,他被人暗算不说,连寒雨堂也被缚住了手脚,一时不敢轻易行动,实在叫人怒火攻心。   若照以前,青峰办事不利,常乾绝不会再给其活命的机会。   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考虑人手问题,只得暂时放其一条生路……   他遂将怒火强忍,终是没有发作,顿了顿,转而道,“这阵子怎么不见寒池的影子,莫不是连他也落到官府手里了吧?”   寒池乃是寒雨堂中武功最高的杀手之一,虽不算年轻,但做事麻利,不留后患,也算是常乾的得力干将了。   青峰闻言忙道,“他安好,并未落在朝廷手中,前几日属下还曾见过他,请堂主放心。”   常乾点了点头,“那就好,交代他一声,蜀中近来有个活儿,叫他跑一趟,事情是难办点,但我相信他能办到。”   现下他急需用钱,只得放出高手来接活了。   青峰忙点头,“属下一定转告。”   常乾颔首,又道,“另外,看看还有谁在附近,过几日,去帮我办一件事。”   是堂主自己的事?   青峰忙应道,“但凭堂主吩咐!”   常乾点了点头,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只见那青峰神色顿时一凝,道,“宁王?”   常乾点头,“不错,就是他!”   青峰彻底愣住了。   ——堂主要叫他们去杀宁王?这事……为免有些大了吧?   常乾却已经打定了主意,只咬牙道,“今次他离京,是最好的机会,莫再失手,否则,不必回来见我了!”   青峰一惊,几番犹豫,也只得应了声是。   常乾依然皱着眉,将目光投向窗外雪景,心间冷冷一笑。   宣和帝先前授意宁王专门查办他们寒雨堂之事,而宁王竟也果真不负圣望,常乾不是不知,先前他折损的那些青峰,皆是落进了宁王手里。   眼看再这样下去,他自己也要暴露,与其等到那时,还不若先下手为强的好!   管他什么天潢贵胄,刀剑面前,只凭实力说话!   ~~   宁王府。   从宫中谢过恩后回来,日子一如从前,拂清依然闲散着度日,只是偶尔会回想起先前在凤仪宫的见闻。   ——皇家一向重视子嗣,然而当晏明云有孕的消息传到时,皇后的第一反应,却明显不是高兴。   其实她也能看懂,毕竟安王妃赵氏的肚子还未有什么动静呢,眼下却要先生一个庶子出来,可想而知,安王府的确是有些尴尬的。   但于晏明云来说,却正是保住恩宠的好时机。   不过看赵氏的那个样子,也知素日安王府是什么样的,此时,再度回想起那日长公主府中,晏明云设计见到萧瑀的那一幕,拂清忍不住又要砸嘴。   正可谓自作孽不可活啊!   她正感慨着,忽听门外响起一声通传,“王爷驾到……”   咦,却是萧钧来了。   她试着望去,果然见门口的棉帘被掀开,萧钧出现了。   二人独处时一向很是随意,以至于现在,她竟一时没想起来要行礼,只是眼见丫鬟们已经肃立垂首,这才想起来这茬,匆忙之间来到门口,要做出恭迎的样子,却被他先抬手截住,道,“不必多礼。”   她这才哦了一声,没有弯膝盖。   丫鬟们照例退下了,萧钧自己解了氅衣,与她坐到了桌前。   最近这些日子,因她“生病”,二人便有了理由不必睡在一处,他每每过来,也就吃个晚饭罢了,可是这会儿看看天色,时辰还早,她一时有些奇怪,问道,“殿下今日这么早就过来了?可还没到吃饭的时辰呢。”   萧钧一怔,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来吃饭的,是有一事想问你。”   拂清顿生好奇,问道,“什么事?”   只听他道,“明日,我要去坝上马场查看战马,需离京几日,你可想去?”   “坝上马场?”   她转了转眼珠,问道,“远吗?好玩吗?”   他笑道,“不是很远,但也需一两日的路程,至于好不好玩……”   他想了想,“就是马场上骑骑马,不知你可感兴趣?” 第五十一章   骑马?   一听这话, 拂清立时心间一动。   说实话,自打来到京城,她就一直处于被缚手缚脚的状态,入了宁王府后, 更是如此, 尤其前些日子还一直窝在房中装病, 着实把她给憋坏了,现在有出去活动的机会,还要离开京城,何乐不为?   她唇角一弯, 立时点了头, “好啊!”   他心间一定,也笑了起来, 颔首道,“那便好, 你今日先稍稍收拾一下,咱们明早就动身。”   想了想,又嘱咐道,“马场那里有房舍,备有被褥铺盖,但自己的衣裳需要多带几件,还有, 那里要比京城风大, 穿厚点。”   她立刻应好, 待萧钧离开,马上就收拾了起来。   按照他所说,她便多准备了几套衣物,准备打几个包袱,小翠见了,赶紧上来帮忙,一边收拾一边问道,“主子要出门吗?”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我要随王爷去一趟马场,应该几日就能回来。”   小翠一听,立刻自告奋勇,“那主子带上奴婢吧,奴婢路上伺候您。”   小霜听了,也赶忙上来道,“奴婢也伺候主子。”   拂清一愣,原是想一身轻松的出去玩的,带了丫鬟多累赘?更何况还要带俩……   她有些无奈,想了想,索性道,“你们两个都不必跟着了,在府中歇着吧,路途劳顿,你们这么瘦弱,撑不住的。”   小翠一听,立刻质疑道,“可是……我们都不去,谁来伺候主子啊?”   她却一笑,“我从前没人伺候,也长这么大了,离了你们照样能活,放心吧!”   两个小丫鬟一噎,互相瞅了瞅,只得应是。眼睁睁的看着主子哼着小曲儿准备包袱,心情大好的模样。   如此一来,两个小丫鬟只能留下,到了第二日,拂清自己上了萧钧的马车,离开宁王府,往马场出发了。   ~~   既是出来办事,行程不好拖沓,一行人一路快马加鞭,第三日,终于到了坝上马场。   拂清坐车坐得简直快吐了,车一停,立刻要下来透气,然而等终于踏到地上,却被眼前的景色给惊呆了。   面前是一片茫茫草场,视野很是开阔,放眼望去,只见远处山峦层层叠叠。   这个时节,春才刚刚打了个头,严寒尚未完全褪去,那些山尖上,还隐约覆盖着薄雪,苍茫之中透着雄浑的气魄,与京城的宅邸后院中,人造的假山流水截然不同。   只消这一眼,她立时心情大好起来。   马场亦有值守的官员,此时早已等在一旁,一见萧钧露了脸,赶忙上来迎接,领着众人唤道,“卑职参见王爷。”   萧钧免了他们的礼,简单问了几句,还不忘给他们介绍拂清,道,“这是本王的侧妃,今次特来散一散心。”   众人又是一通行礼,拂清笑着免了,而后,便被人引到了下塌的房舍。   马场周边即是林场,因此,此处的房舍就地取材,皆是木头造成,外形虽不若京城中的庭院精致,但却别有一番味道。   入到房中,拂清打量了一眼,见还算宽敞,床上都铺着兽皮的褥子,看上去颇有些惊心动魄,但想来应该挺舒服的。   不必说,她如今顶着宁王侧妃的名号,自然还是要与萧钧同屋,不过好在这木屋分了内外两间,中间有帐幔阻隔,将就一下,也还……可以吧。   其实并非她不计较,而是现在满心兴奋,心思都在别处呢!   不远处就是广阔的马场,耳边还时不时传出马群奔腾的响声,轰轰隆隆,犹如春雷,无端叫人心间悸动,她再也忍不住,转身就出了房门。   马场极大,几乎望不到边界,此时人们几乎都去接待萧钧了,场中也没什么人看守,拂清倒是乐得自由。   难得今日是个大晴天,在日头底下,倒比平素暖和很多,微风中还带着些许寒意,但到底已经过了年节,没有那么冷了。   她披着棉斗篷,踏着枯草而行,也没什么目的,纯粹只想享受这种自由无拘束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了好一阵,眼看天边的日头渐渐西斜,耳边又传来了隆隆马蹄声。   她找了块高些的土包,踩了上去,循着声音放眼望去,只见远远地方,果然有大群的马匹在奔腾,还有一些赶马的人,骑在马上,手中挥舞着长长的马鞭,脸都被日头晒得黑红。   虽与京城的人们不同,不过倒也挺有男儿气概,拂清笑了笑,正想收回目光,却听另有一阵马蹄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她一顿,忙扭头去看,只见果然有一人正骑马而来。   他身上还披着来时的玄色氅衣,头上也带着象征亲王身份的金冠,然那策马奔腾的身姿,却比平素在王府里更显潇洒。   没错,那是萧钧。   他该是有意到她面前的吧,拂清立在原地没动,眼看他越来越近,此时,天边的夕阳落在他身上,叫他仿佛披着一道光,如此奇异的视觉之下,他显得更加英武了。   她看的有些出神,忘了挪动视线,就这般眼睁睁的看他来到自己面前停下,而后,瞧了瞧她,问道,“你在看什么?怎么还发起呆来了?”   她一怔,自然不能说自己是被他的“美色”所吸引,只好随口道,“没什么,就是甚少见王爷骑马,有些新鲜。”   他勾唇一笑,而后翻身下马,问道,“你想不想骑?”   她稍稍一愣,而后不假思索的当即点头,“想啊!可是……我还没骑过。”   说出来还真是有些气短,想她纵横江湖杀人无形的堂堂女侠,居然还从没骑过马……   他却并不在意,只是道,“那今日正好试一试。”   说着,还把缰绳往她跟前递了递。   咦?现在骑马?   这倒是敢情好啊!   她当即应下来,便要去接缰绳,然而将要上马之时,又发现了问题,她穿的是裙装,这,这骑不了马啊!   她大囧,只好又把缰绳递了回去,“我衣裳不合适,算了吧。”   他也是一愣,这才想起这茬。   然而见她满脸遗憾,他却并不想就此放弃,想了想,试着道,“要不,你穿我的衣裳试试?”   她啊了一声,一脸惊讶,“穿,穿你的?”   却并未立刻拒绝。   他笑了笑,点头道,“我的衣裳适合骑马,难得来一次,不要留遗憾嘛。”   说着便拉着她回了房,去换衣裳了。   萧钧身材高大,他的衣裳对于清瘦的拂清来说,自然也有些大,不过她骑马心切,挽了挽衣袖,扎了扎裤腰,也勉强看得过去,加之一头墨发也束了起来,远远望去,极像是哪家俊俏的公子,自有一番风流。   日头还在西斜,时间已是不早,废话不再多说,萧钧叫管事另找匹驯良的马,牵到拂清面前,说,“这是匹母马,性情温顺,你先试一试。”   她应了声好,当即试着踩上马镫,坐了上去。   她虽然胆子不小,但毕竟是头一回,初时不得要领,显得笨手笨脚,马也不怎么配合,萧钧见了,索性也上了马,坐到她身后,手把手的来教,又试着带她跑了一圈,这时候,拂清觉得差不多了,就叫他下马,试着自己跑了起来。   不试不知道,原来骑马是会上瘾的,当她独自驾马驰骋在草场之上,风声在耳边呼呼略过的时候,那种感觉,是其他一切难以相较的。   萧钧立在原地,眼见她一个人骑得宽敞,不由得一笑。   而后,也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   大约是平素被京城的深宅权势困得太久,两人难得自由一回,不知不觉,竟骑了许久,直到日头彻底落到了山下,天边的夜幕中垂下了亮亮的星子,才终于肯下马。   营房旁的空地上架起了篝火,夜风之中,明亮的火焰跳动得十分欢快。   侍卫们拿出白日里打的野兔,野鸡,还又杀了一头肥羊,收拾干净后一同架到火上去烤,很快便滋滋冒油,肉香扑鼻。   骑了这么久的马,拂清也着实饿了,回屋匆忙洗了个澡,又换回自己的衣裳,便又跑了出来,很快,萧钧也过来了,两人坐在篝火旁烤火,侍卫们赶紧奉上烤好的野味。   他先伸出手来,撕了根鸡腿递给她,虽然有些粗犷,但此情此景,不必拘泥与形式,她便也顾不得那么多,道了声谢,直接伸手接了过来。   没有什么多余的调料,只一点盐巴,这鸡腿就已经足够美味,只是个头实在有些小,没几口也就吃光了。   眼见她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他笑了笑,又撕了条烤兔子腿给她,道,“尝尝这个,野地里的兔子,京城鲜少能吃到的。”   她嗯了一声,痛快接了过来,一口咬下去,果然味道极好,正吃的高兴,却见他忽然从旁递过一壶酒,道,“此地寒气重,可以喝一点暖身。”   她一怔,本想拒绝,毕竟自己从小到大还没喝过酒,但鬼使神差的,眼见他拿着另一壶喝的畅快,竟忽然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遂改了主意,道了声好,果真接了过来。 ——   她试着喝了一口,烈酒芬芳,直入肺腑,随后,浑身上下果真暖了起来。   只是有些辛辣,叫她忍不住咧嘴,无法,只好赶紧再去啃兔腿。   远处是茫茫草场,身边是跳跃的火焰,没有丝竹助兴,只有吹面微寒的猎猎晚风,如此几口酒肉下肚,令她不由得豪气顿生,又忍不住去问萧钧,“王爷打仗的时候,也是这样吃饭的吗?”   萧钧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叹道,“打仗可比现在苦多了,边关气候严苛,不到十月即飞雪,即使是粮草充足的情况下,有时候能吃上一口热的都难,不是现在可比的。”   拂清点了点头,心道也是,她从前杀的都是些江湖上的渣滓,有时人多,也得费一番力气,可萧钧面对的,是异族的千军万马,那场面,不是她的单打独斗可以比的。   却又听他感叹道,“再者,出征最要紧的便是打仗,战场上都是真刀真枪,你死我活,对于许多战士来说,能保住命就不错了。鲜少能有如我们现在,自已饮酒的时候。”   这话确实不假,拂清闻言,也跟着轻叹了一声。   而后,却又忍不住问道,“说来我有一事不明,同为皇子,安王从文,在朝中颇多文官拥护,王爷怎么会选择从武呢?如你多说,战场上都是真刀真枪,实在惊险,你外出打仗,又疏于拉拢朝中关系,这条路,似乎有些费力不讨好啊。   他闻言,神色稍显认真了起来,却也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条路的确有些费力不讨好,但我并没有多余的选择。”   拂清哦了一声,有些不明所以。   他淡淡笑了下,继续敛正神色。   “皇后乃世家出身,这些世家历经数代,又几乎都有姻亲关系,现如今朝中多数官员,也是世家子弟,也就是说,她很容易就能把持几乎过半的朝政。”   “而我,自幼失母,背后根本没有什么势力可以依靠,不走这条路,还有什么选择呢?”   他抬眼望着她。   拂清稍怔,这才明白他的苦衷。   只是想了想,又一时有些好奇,试着问道,“我听说王爷的生母是一名异族女子,只是不知是哪个族的?”   如果是位邻国公主,那他背后,也该有力量支持的吧。   哪知他却看了看她,道,“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   “什么?”   拂清登时就皱起了眉,一脸不信的样子。   ——就算从小就没了母亲,可他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会不晓得自己的娘是谁,母族是什么?   萧钧看在眼里,无奈解释道,“宗正的玉碟上,记载了我的生母是柔然人,且还出身王室,二十几年前,被派来和亲,嫁于了父皇,后来,因生我时难产,血崩而亡……可不瞒你说,我曾赴柔然亲自查证过,那时候,柔然国中根本没有年纪适宜的公主,也更无人去和亲过,所以,很显然,玉碟上的记载,是造了假的。”   拂清闻言一惊,不可思议的问道,“怎么会有这种事?宗正为何要为王爷的生母伪造身份?”   萧钧闻言苦笑了一下,而后看着她道,“有一种可能,她大约也是出身卑微之人,陛下不愿将其公之于众,所以,要为她伪造身份。”   出身卑微……   拂清一怔。   不过想了想,也的确有这种可能……   本朝富庶,吸引了众多异族人士前来谋生,例如京中就不乏有钟鸣鼎食之家,豢养异族乐舞伎,专为消遣之用。   ——从他的容貌中也能看出,其生母必定是位美人,且极有可能,就是其一……   拂清使劲想了想,越发认定这个说法,否则,宣和帝为何要专门为他的生母伪造一个体面身份呢?   思及此,她心间有些复杂,她身在红尘之外还好,不在乎什么出身,可对于一个皇子而言,生母身份卑微,意味着什么,简直不言而喻了。   拂清略带同情的看了看他,却见他举着酒壶,一口口的饮酒,稍稍有些沉默。   她有些心酸,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似乎问错了问题,想了想,半开玩笑的叹道,“看来王爷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啊!”   他挪眼来看她,叹了声,“是啊。”笑容里头微微有些苦涩。   她却想起来什么,摇了摇头道,“不对,你还是比我好的多,最起码,你爹很疼你,从小把你养在身边,还挺为你着想,也称得上维护,可我呢……”   她语声稍顿,也仰头喝了口酒,咂着嘴道,“算了,那个人不提也罢。”   萧钧听了,却心间微微动了动,试着问道,“拂清,你对晏楚,有感情吗?”   无论如何,那是她的生父,他现如今真的不太能确定,她除了恨,到底对晏楚有没有父女之间的感情呢?   却见她笑了一下,唇角发凉的道,“跟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人谈感情,岂不太傻了!”   他眉间微微一凝,却见她又仰头喝了口酒,而后,慢悠悠的道,“你知道吗,我在晏家长到四岁,才第一次见到他。那天,陆氏设计冤枉我阿娘要害她的女儿,叫了很多人来,闹得动静不小,这时候,他才出现了,我当时只以为,他同那个毒妇一样,是来欺负我阿娘的。我阿娘被打了嘴里流血,扑到他脚边求救,他却一脚把我阿娘给踢开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恨他们吗?我那时就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坏人,直到后来的很多年,我从没有忘记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这是她头一次在他面前剖白,这些话语入了耳,只叫他心间一紧。   他想说些什么,没等开口,她却又道,“后来,我娘带我逃了出来,我看见外头的小孩子都有爹,我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一种叫做爹的人。”   或许这话听来实在有些荒谬,她讽刺的笑了一下,又道,“后来,卫离出现了,他收留了我们,渐渐地,跟阿娘生了情愫,的确,他对我们很好,还曾把我放在肩头,带我去看上元节的花灯,我那时候真的以为,他是我亲爹,因为这世上只有亲爹才会对孩子这么好,不是吗?”   她目中有一瞬的暖意闪过,而后,却叹了声气,道,“我原以为从此以后就能跟别人一样了,哪知后来,却发生了那样的事……”   或许今夜酒喝的有点多,不知为何,她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提及这些事,眼眶竟有些湿润。   不成,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哭出来了……   她暗自摇了摇头,决定不再说了,只仰头闷了口酒。   他便也没再多问,只伸手给她从火上割了根羊肋排递过去,道,“别光喝酒,吃点肉才是。”   她倒也没有拒绝,伸手接了过来,一边吃肉,一边仰头看天边的星星。   他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看,眼见她快吃完,又及时递上新的,两个人就这么不言不语的,眼看她竟一连啃了三根。   等到萧钧再度递上来的时候,她终于摆手道,“不吃了,我饱了。”   他便说了声好,没再强求。   顿了顿,只听她又道,“我头有些晕,想回房了。”   他一听,应了声好,“我送你回去吧。”   她却微微笑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没有几步路,我自己走就是了。”   说罢便立起了身来,要一个人往回走。   然而才走了两步,她脚下一滑,一个趔趄,眼看要摔倒。   萧钧一惊,赶紧上前去扶,却哪知,她竟直接歪倒在了他肩头里。   他一怔,试着问道,“你怎么了?脚可有伤到?”   可怀中的姑娘,并没有回应。   他顿了顿,垂眼看去,只见她阖着眼皮,仿佛睡着了。   ……这,难道是喝醉了?   想想也是,她方才说话的时候一连喝了那么多口,如果是头一次喝酒,也该醉了,他有些无奈,却轻轻勾了勾唇角,而后,将她拦腰一抱,往房中走去。   屋里已有侍从提前准备好了火盆,因此一进来,直觉暖意扑面。   他将她轻轻放到了床上,她也依然未醒,他便打算离开了。   然而想了想,又伸手帮她脱了鞋子,再轻轻帮她拉过被子盖好,而后,竟顺势坐下,望着她的睡颜,发起了呆来。   房中稍显昏暗的光线中,他的声音忽然响起,道,“我知道你恨他们,这不是你的错,他们的确该恨,我从前曾不懂你,是我的错,希望你能原谅,好吗?”   自然,榻上那已经喝醉了的姑娘并没有回应。   他却并不介意,又继续道,“别再为过去难过了,现如今有了我,我会尽一切力量帮你,但希望你能答应我,无论日后要如何报仇,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他没再用问句,这句话,更像是一种温柔的命令。   说完这些,他未在多言,又看了看她,而后俯身下去,轻轻在她额上一吻。   便起身,离开了房中。   ……   与此同时,榻上的姑娘心间一颤,终于睁开了眼……   拳头握了又握,拂清终于还是松了开来。   算了,也怪她自己刚才控制不住,真的流了眼泪,又怕他知道,才索性装起醉来。   他未经同意就亲了她,自是可恨,但若追上去,叫他知道自己是在装醉,岂不更加丢脸?   ……想来想去,今日这笔帐只能日后再算了。   头真的有点晕,她只得翻了个身,睡了过去。 第五十二章   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这一夜, 拂清竟睡得出奇的香。   第二日醒来, 萧钧已经不在房中。   今次原是为办公务而来, 想必他是忙正事去了,她便也没多问, 自己洗漱一番, 坐下来吃早饭。   马场物资有限, 早饭自然比不得京城精致, 不过她也并不在意, 简单吃完,便迈出了门去。   然而没走几步,却望见了木屋外昨夜篝火的余烬。   她看了一眼,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须知,昨晚可是她头一次向别人倾诉幼时的那些经历,也是自阿娘死后,她头一次在师父以外的人面前落泪。   哎, 现在想来, 还是觉得丢脸, 看来这酒果然不能多喝。   加之昨夜睡前的那幕又涌到了眼前, 他亲了她,还跟她说了那样的话……   现在, 酒精的作用已经过去, 她没办法再用睡眠来躲避, 所以一时间, 难免有些心烦意乱。   是不是……她该尽快报仇,然后离开了?   毕竟他再好,也终究不会属于她,有朝一日,她的身世完全大白于天下,相信他的父皇必会第一个反对。   更何况,她也根本不会留在京城……   这其中牵连,太过复杂,她烦躁了一会儿,还是无果,最终,只得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   算了,难得出来玩一次,总想着这些虚无缥缈的事多浪费?   思及此,她遂原跑去了昨日骑马的地方,找到昨日骑过的那匹母马,痛痛快快的在马场里驰骋了起来。   萧钧则是忙了一天的公事,亲眼查看过马场今年的情景,又选定了几百匹战马运去京城,这才算大功告成,紧接着,便决定启程回京了。   一来是京中有事,二来,他今次毕竟带着拂清过来的,如若耽搁的太久,指不定萧瑀手下的那帮人会如何大做文章。   还有,其实最重要的一点乃是……他发现,自从昨夜向喝醉了的她表白之后,她忽然变得不太理会自己了。   她借口没有胃口,不再与他一同吃饭,且还总有些故意回避他,如此下来,一日里他竟难能跟她说上几句话。   他弄不清原因,却直觉煎熬,想来想去,觉得还不若早些回京的好,或许她只是因为不适应此处的气候,大约回到京城,就会好了吧。   于是第三日一早,一行人便踏上了归途。   赶了一天的路,临近傍晚的时候,他们到达了鹿州。   这本是一座不大的小城,然进城之后,却见街道上格外的热闹,不止沿街的店铺挂了灯笼,有些民居门前也是如此,拂清隔着车帘望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怔,问道,“今夜莫不是上元节?”   只听车中另一人唔了一声,道,“的确是上元节。”   语罢看着她,试着问道,“想不想下去看看?”   因为那夜的一吻,她心间还是有些别扭,所以故意嘴硬道,“不想。”   他心间一顿,终于决定与她好好谈一谈。   咳了咳,问道,“我觉得你这些天在故意回避我,究竟是为何?”   她闻言,终于忍不住抬眼来看他。   ——为何?他自己做了什么,还不清楚吗?   可思及那夜自己该是“喝醉”,那些怨怼并不能说出口,所以最终只能依旧嘴硬道,“没有啊,我哪里在回避你?你想多了吧。”   他目光不离,还有些不信,问道,“真的?”   她点头,却不看他,只是道,“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看这样子,也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他微微叹了口气,只好不再多言,只撩帘吩咐车外侍卫们,“去驿馆吧,今日就在此歇息。”   侍卫们立即应是,护送着马车去往驿馆。   而她依旧未说什么,只悄悄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一双清澈眸子里,满是花灯的倒影。   ~~   入了驿馆,众人很快收拾妥帖。   此处房间不少,拂清便特意为自己要了一间,如此一来,便不用晚上再与他同住了。   他原也没反对,哪知吃完饭后,却跑过来敲她的门。   她将门打开,却见他已经换了身便装,不由得有些奇怪,问道,“王爷有事吗?”   他却来问她,“可歇息够了?如果歇够了,一起出去走一走吧。”   她一愣,心间升起了戒心,道,“为何要出去走?天都黑了。”   他却颇有耐心的道,“这鹿州城最有名的就是花灯,今夜又是上元节,不去看看岂不浪费?”   拂清闻言,面上未显,心间却是一动。   她其实也早听过鹿州花灯之名,说实话,看花灯也一直是她幼时最盼望的事,虽然决定要尽力疏远他,但今日有此机会,倘若错过,会不会有些可惜?   她心间开始挣扎。   他却看出她的心动之意,便进一步道,“好歹今夜也是佳节,我不想错过机会,但若一人去,不带你,唯恐他们又会做什么猜想,所以,如若你这会儿没事,不如就出去走走吧,权当消食了,反正时辰也还早。”   她几番犹豫,终于被说动,便点了点头,换过衣裳后,跟他一同出了门。   ~~   鹿州城虽不大,却很有些年岁,城中街道上挂满了各色花灯,游人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花灯五彩缤纷,将道路照的亮如白昼,路两旁除过各色热闹的茶肆酒楼,还有不少小摊贩,售卖着各种小物件,一时间,颇令人眼花缭乱。   萧钧长居王府,自是甚少体验这种民情,拂清从前一向独来独往,平素也几乎没有如此逛过街,但毕竟还是年轻姑娘,此时行走在其中,不由得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走到一处售卖布偶的摊贩前,只见各式布偶做的惟妙惟肖,甚至还有一排十二生肖的,十分玲珑可爱,她忍不住顿足,伸手摸了摸。   萧钧在一旁见了,顿了顿,问道,“你喜欢这个?”   这语气,仿佛她一点头,他就要替她买了一般,拂清微微吸了口气,摇头道,“没有,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带点小玩意儿给那两个丫头,她们本来想今次跟我一道出门的。”   这倒是实话,回想起走时那两个小丫头酸溜溜的眼神,她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呢。   只是既是她自己要送的,就算要买,也该自己出钱,她并不想用萧钧的钱,便打算自己掏荷包,然话音刚落,却又听耳边传来一片叫好声,她有些好奇,便放下手中东西,走过去瞧了。   到了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杂耍班子在卖艺,其中几人分头表演着,有什么吞刀吐火耍酒坛,还有一人躺在地上,表演胸口碎大石。   民众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看的津津有味,等时辰一到,便纷纷解囊,打赏的颇为大方,拂清和萧钧都是练家子,心知这些杂耍,表演的成分多,真功夫少,看了两眼,也就不感兴趣了,萧钧随意打赏了个碎银子,便打算同她离开。   哪知就在转身之际,却有一只羽箭,毫无征兆而又急速的飞了过来。   他反应迅速,赶忙侧身一躲,那羽箭堪堪擦过他鼻尖,落在了杂耍场子里。   此时,围观的民众只以为是杂耍的把戏,还并未在意,但萧钧却立时意识到了不对,正要有所反应,紧接着,却有更多的羽箭接二连三的飞了过来。   拂清也警觉了起来,快速做出躲避,与萧钧勉强避过,然而身旁的民众中却有人不幸中了箭,霎时间鲜血直流,惊叫四起,民众们才终于意识到危险,彻底陷入了慌乱。   动静这样大,此时不必吩咐,一直跟随萧钧的暗卫们也立时现了身,萧钧自己也匆忙拔了杂耍摊子上的刀来抵挡,然与此同时,还有羽箭不停射过来,他们虽能尽力躲过,但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却接连遭了秧,接二连三的有人中箭倒下。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萧钧立时命一部分侍卫前去寻找羽箭源头。   然就在此时,却又从四周涌来一批人,仅看装束,与周遭平民们并无甚大差别,但有的拿刀有的拿剑,皆是齐齐向他扑来,招式也十分狠辣。   侍卫们已将萧钧护在了中间,虽然包括萧钧自己在内都是高手,但须知此刻他在明,敌却在暗,场面十分凶险。   民众们早已是四散而逃,地面上到处都是被踩破的花灯,有不少已经燃起了火,甚至还有几具尸体横在地上,周遭此时一片混乱,萧钧一双眉头紧拧,匆忙与刺客门交手间,却还在担心着拂清。   ——虽然她功夫也好,但今夜没带兵器出门,不知她现在可还安全?   近前的刺客已经有几人倒下,却另有新的出现,忽然之间,有两人攻破侍卫们的防线,一下就逼到了近前,萧钧在躲避之间快速挥刀,匆忙解决了一个,另一个却从背后扑了上来。   他又回身拿刀来挡,兵器相抵,整条手臂都被震得有些发麻,哪知正在此时,他手中的刀竟扛不住了,一瞬就被震成了两半,而对方眼见寻到时机,立刻再次举刀挥下。   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一道寒芒闪现,直直挡住了刺客的刀,萧钧定睛一看,竟是拂清。   她衣裙上染了些血迹,直叫他心间一惊,来不及问,她却先丢了把刀给他,道,“这个好使。”   紧接着便一门心思对付起了刺客。   萧钧接过刀,也不再迟疑,与她并肩应对,一片刀光剑影中,只见她身姿极其灵活,手上薄剑看起来极软,却极其锋利,瞅准机会剑锋轻轻划过,她面前的刺客登时就被切了喉,鲜血直喷。   余光望见此情景,萧钧也立时明白了她身上血迹从何而来,遂不再担心,只一门心思御敌。   又过了一阵,应是侍卫们寻到了暗中放箭之人,箭雨停息了下来,而有他二人与侍卫并肩作战,场面也渐渐扭转,没过多久,现场的刺客便所剩无几了。   萧钧见状,赶紧吩咐众人,“留活口!”   众人皆应是。   一阵过后,刀剑停息,侍卫们押了一人来到了他面前。   萧钧打量一眼,见是个男子,年纪看来没有多大,但目光颇为凶狠。他正打算问话,哪知身边的拂清却忽然一脚踢了上去,刹那间只见那人喷了口血,有两颗牙齿随之落到了地上。   众人有些不解,拂清只道,“他后牙藏了毒,要小心。”   侍卫们一听,立刻应是,上前钳住那人两颊,叫其不能自由张合,以防备其咬舌。   打斗虽息,但周遭还有些混乱,横在地上的尸体比先前又多了一些,萧钧扫过一眼,凝眉吩咐道,“先回驿站吧,把这个人带回去,一定要严加看管。还有,留下几人联络鹿州府,查看今夜死伤百姓,如有还存活着,一定要尽力救治。”   众侍卫立即应是。   萧钧便不再多言,与拂清一道,先上了赶来的马车。   ~~   路途并没多远,很快,众人便回到了驿馆。   只是今夜实在凶险,就算回来,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好在此时得知了消息的当地官员已经匆忙赶来,还带了人手保护驿馆,可以叫人稍稍放心一些。   萧钧自是要先接见鹿州官员,拂清就不必管那么多了,先回房好好洗了个澡,她虽武功高超,但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血腥味。   夜已深,但今夜注定不能眠了。   拂清一连洗了三次,用了好几把澡豆,直到身上一点血腥味都闻不见,才总算作罢。   这半年来,她动的都是心眼子,已经久未如此直白的大开杀戒,此时虽然已经收手,却还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   左右也睡不着了,她便出了门,去了萧钧房中。   此时,鹿州的官员们才刚告退没多久,萧钧也才换了身衣裳,见到她来,顾不得别的,赶紧问道,“你今夜有没有受伤?”   她终于不再冷淡了,摇了摇头道,“没有,王爷呢?”   他也摇了摇头,二人这才互相放下心来。   可无论如何,今夜这番突袭还是存着众多疑点,拂清又开口问道,“王爷这是得罪了哪里的人?请了这么多高手来刺杀,得下了血本吧!”   却见他凝眉,冷笑了一下,道,“寒雨堂。” 第五十三章   寒雨堂?   拂清闻言, 顿时凝起了眉, 疑问道, “这个寒雨堂已经猖狂到公然刺杀亲王的地步了?”   萧钧面色凝重, 点了点头,“如你所见。”   没错, 他们的确已经猖狂至此。   拂清微顿。   说来也是, 想萧钧身边的近卫都是顶级高手,又加上她与萧钧两个, 方才与那些刺客们拼杀, 竟然也花了这么长的一番功夫, 这些刺客明先也都是顶级高手, 的确很符合寒雨堂的情况。   可相应的,她就更加好奇起来, 问道,“那究竟是谁买动了寒雨堂来杀你?这得花上很大一笔银子吧!”   萧钧被逗得笑了一下,道,“如果我猜的不错,这次并没有人花钱雇用他们, 是他们自己想要除掉我才是。”   拂清哦了一声, 充满好奇的看向他, 只听他解释道, “去年那晚, 与你第一次交手, 我误会你也是寒雨堂的杀手, 所以一路追到了晏府,事后父皇问起,我便如实禀报,父皇也顺意授命我调查寒雨堂一事。这些日子以来,我的确摸到了些线索,也陆续捉到了一些寒雨堂中人,虽一直未能查出其幕后堂主是谁,但到底也令他们克制了许多,已经甚少再出手了。”   他看向她,道,“试问我斩断他们的财路,他们岂会不想杀我?”   拂清闻言也点了点头,“的确有道理,不过……此事背后会另有其人也说不定,依我看,皇后也很想除掉你的,没准儿是她雇凶呢?”   他却摇了摇头,道,“皇后不会这么干的,上回那个佩湘下毒的事情一出,父皇疑心与她,她这些天便一直在称病,这样的关头,她不会顶着出风头的。”   这分析的也很有道理,拂清听了,终于肯信他了,忍不住叹道,“如此说来,真的是寒雨堂了,我倒是很好奇,其背后堂主究竟是何人?既然已经被你剿杀,现在不该尽力蛰伏才对吗?这个当口出来寻仇,得不偿失啊!”   萧钧道,“我也想知道他是谁,只可惜,一直没有得力的证据,先前的那些人抓到以后,皆是自尽而亡,没有任何价值。”   拂清点了点头,“这些人既然已经在替堂主卖命,便不会轻易出卖他的,不过今次这个,好好看着些,没准儿还有些希望。”   哪知她话音才落,却见一近卫来到门前禀报,“王爷,那刺客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这也在意料之中,萧钧颔首,道,“先下去吧,一定要看好他。”   近卫应是,便退下了。   萧钧看了看拂清,微微摇了摇头。   哪知她却想了想,道,“或许我可以替你审审看。”   “哦?”   萧钧顿生好奇,问道,“怎么审?”   她却颇为神秘的笑了笑,道,“这个,得回京再说了。”   毕竟需要的东西还放在王府,她没法提前预料今日会有这一出,没带出来。   萧钧微微吸了口气,还有些不解,不过也点头道,“也罢,是该回去了,待明早鹿州府的奏章递到宫中,父皇少不得要震怒。”   拂清点了点头,倒是深以为然。   ~~   一路快马加鞭,凌晨的时候,萧钧遇刺的消息就送到了宣和帝手上。   一如萧钧预料,宣和帝当即震怒。   放眼过去,这寒雨堂刺杀朝廷命官,本就已经犯下许多桩人命要案,如今,竟然胆敢来刺杀亲王,实在是没将皇权放在眼里,宣和帝当即召来文武大臣,严令全国境内绞杀寒雨堂,又增派了一千金吾卫,去接宁王归京。   彼时天尚未大亮,众人都是从被窝里被叫起赶来,但罕见陛下如此震怒,立即齐齐应是,谁也不敢造次。   ……   巳时时分,天光早已大亮,   上元节休沐三日,本是朝廷规矩,但因着昨夜鹿州发生的事,休沐不得不提前结束了。   安王萧瑀下了早朝,并未急着回王府,而是以探望母后之名,再度踏进了凤仪宫。   皇后其实早就在等着他了,此时一见面,便赶紧问道,“依你之见,此次宁王遇刺的事情,会不会有假?”   萧瑀也是一脸严肃,同皇后道,“鹿州府今早上报,昨夜刺客在闹市刺杀宁王,祸及无辜百姓近百名,这样大的事,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加之长兄的个性,应该不会做假。”   说的也是,现在无风无浪的,萧钧应该犯不着故意制造这出闹剧,皇后点了点头。   想了一下,又冷笑着叹道,“依本宫看,这寒雨堂也不过如此,既然已经瞅准了机会,却还会失手!”   说来如若寒雨堂办事得力,可着实为她扫去心头大患了。   萧瑀倒是比较冷静,闻言道,“他武功本来就高强,身边侍卫也都是个中好手,不会那么轻易被刺的。”   哪知皇后却忽然计上心来,道,“不过本宫听说,这寒雨堂中都是高手,朝廷过去追捕了那么久也还是叫他们逍遥法外,今次未准依然不会那么轻易落网。不如,我们趁机……”   趁机再向宁王安排一次刺杀,这样,不管成功与否,反正都有这寒雨堂来顶罪……   当然了,隔墙有耳,这般大事,皇后并不敢随意说出口,不过好歹母子几十年,话不用说完,萧瑀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心间竟也是一动。   但这毕竟事关重大,想了又想,他又摇头道,“还是不要了,万一弄巧成拙,极有可能引火烧身,引得父皇连现在这笔账也算到了我们头上,可就不好了,说实话,今次父皇没有怀疑到我们头上,儿臣已觉万幸了。”   皇后闻言一怔,又冷笑道,“的确,若说这世间冷情者,你父皇当算得上头一个!本宫也好歹与他夫妻几十年,他对我,可从没信任过,当初把那贱种抱到这凤仪宫里,说是要给本宫抚养,可还不是把乳母宫人们,都换成他自己的人?根本不叫本宫碰。”   萧瑀当然不能帮着母后埋怨父皇,闻此言,只得劝道,“母后多心了,父皇宽厚,这些不过是在弥补长兄自幼失母而已。”   皇后冷笑了一声,道,“弥补可以,本宫就怕他愈发失了分寸。”   说着又看了看萧瑀,叹道,“说实话,虽说夫妻几十载,我也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于情于理,你都是最适合的储君,他到现在却迟迟不立你,究竟是在顾虑什么?”   这一点,也正是压在萧瑀心间的巨石,如今被母后重又提及,他的脸色,也终于再不掩饰的沉了下来。   然而他正要开口,殿门外却忽然响起一声通传,道,“贵妃及诸位嫔妃求见皇后娘娘。”   母子二人皆是一顿,互换了个眼神,终止了谈话。   皇后正了正神色,吩咐殿外,“快请进吧。”   边听殿外众人齐齐应了声是,而后,李贵妃就迈了进来,身后果然还跟着另外几位妃嫔。   众人走了几步,便停步,齐齐向皇后行礼,后又起身,这才发现了萧瑀。   李贵妃微笑的同他打了声招呼,“安王也来探望皇后娘娘了。”   按照本朝礼法,非大的节庆,已经成年的皇子不得久在内廷逗留,萧瑀也笑着道了声是,而后便同皇后告别,“母后同诸位娘娘说话吧,儿臣先告退,改日再来探望您。”   皇后颔首,并未再挽留。   萧钧又朝嫔妃们微微垂首,算是行了个礼,便径直往殿门外走了。   因为心里存着事,他并未发现,那些嫔妃当中有一人,特意在他路过时,投来一瞬目光,怕别人察觉,在看过他一眼后,又匆忙将目光收了回去。   ~~   因着宣和帝的圣旨,一千金吾卫当日便赶赴了鹿州,而萧钧也没再耽搁,即刻启程,路上加紧行路,一日之后,便到了京城。   彼时快到中午,宁王府一如离开时那般鸟语花香。   邀月阁。   拂清才一踏进来,便见有两个小丫头齐齐扑到了跟前,目中含泪,道,“主子您终于回来了!奴婢们听说您同王爷在路上遇了刺客,可着实给吓坏了,您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说着便要翻检她的身上来查看。   拂清有些哭笑不得,赶忙摇手说没事,小翠小霜见她精神如常,面色也好,这才放了心。   小翠赶紧扶她到榻上坐下,又给她沏了热茶,小霜则傻傻的在旁道,“主子您这次该带上我们的,奴婢听说,此次有不少百姓死伤,您当时一定给吓坏了吧?”   小霜憨直,还并不十分明白她的“厉害”,却也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她了,拂清笑了笑,却也不太好与她解释,只得打趣道,“你们去了,侍卫们又得多保护几个人,反而麻烦,还不如在王府里叫人省心呢!”   小霜闻言一愣,点了点头道,“也是。”   拂清便不再与她们多说了,只吩咐道,“王爷这阵子进宫了,没什么事,我先睡一觉,其它的等醒来再说。”   昨夜连夜赶路,马车颠得她腰都快断了。   两个小丫鬟齐齐应是,立刻去给她铺床,等收拾完毕,便自觉退了下去,不再扰她。   拂清则伸了个懒腰,躺到床上,蒙头大睡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她睡足起床,又饱餐了一顿,而后,借口要去花园里消食,从邀月阁里出来了。   ~~   宁王府的牢房设在地下,外头自有重兵把守,令关在其中的囚犯插翅难逃。   光线原本是有些昏暗的,但四周燃着熊熊火把,把牢中一切照的分明。   此时,从鹿州抓住的刺客便被关押在这里。   刺杀宁王,原本就是条不归路,这在出发前,杀手青峰便已经想了清楚。   他只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可惜几日以来,周遭皆有人在密切监视,他手脚被缚,口中也塞了布团,眼看着,竟连死也死不成。   他当然也想过绝食,却无奈宁王府的人准备充足,居然每隔一段时间就强制往他口中灌下一种汤药,以致于他纵然滴水不进,也绝不会饿晕……   他知道,因他是寒雨堂中被捉住的杀手里唯一没能死成的,所以格外被重视,他们急切盼望着从他口中得到关于堂主的信息,可他始终咬紧牙关,不曾开口,他们似乎也拿他没有办法。   反正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死,反而是种解脱,所以他毫不畏惧,等到他们耐心耗尽,一定会杀了他。   看谁耗得过谁吧!   这样想着,青峰便闭上了眼,打算再度睡去,哪知却在此时,听见牢门被打开,一阵脚步声临近。   他睁眼看去,只见一年轻女子出现在视线中。   尽管此时她的打扮与那夜鹿州街头不同,但只消一眼,青峰便立刻就能确定,这就是那日护在宁王身边的那名女子。   她当时手持薄剑,武功极高,杀了他们寒雨堂不少人。   此时她出现,也必定不是好事,青峰心间警惕起来,紧紧的盯着她。   却眼看着她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打量他一眼,而后开口道,“听说你嘴很硬,什么都不肯说,我便亲自来会一会你,我现在再问你一遍,寒雨堂的堂主是谁?如若你不说,我便只好用私刑了。”   青峰自然不会说什么,冷冷一笑,依然紧闭着嘴巴。   一阵过去,她竟然也没急躁,只挑了挑眉,道,“哦?看来是想尝尝私刑的滋味了?”   青峰依然不说话。   她却也并不恼,只微微点了点头,道,“好,是条汉子,只是不知你能否扛过这噬心酒了……”   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诡异一笑。   青峰一怔,却见她将瓷瓶晃了晃,而后便拔开了瓶塞。   一股浓郁的酒香霎时飘了出来。   拂清朝一旁的侍卫看了看,侍卫们便立刻会意,上前将刺客塞口的破布去除,强叫他张开了嘴。   拂清眼疾手快,一下将那瓷瓶中的酒倒进了其口中。   青峰逼不得已的咽下,肺腑瞬间便被一烫。   那口感本与普通酒没什么差别,但紧接着,四肢百骸竟开始涌现出一种奇异的痛痒之感,犹如几万只蚂蚁在噬咬一般。   须知这种感觉虽比不得断手断脚的剧痛,但却叫人难以承受,渐渐地,那噬咬的痛痒感进一步加深,眼看入到了肺腑之间。   青峰大惊,开始渐渐抵抗不住,咬牙道,“万蚁噬心,你怎么会有此毒物?”   拂清却扯唇角一笑,冷声道,“你管我为什么会有呢!你只要晓得,如若没有解药,这种感觉便会一直追随于你,叫你无时无刻生不如死,就成了。”   说着又示意侍卫们将他制住,眼看要再往他口中倒。   青峰一顿,终于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莫非就是你杀的情人谷谷主?”   她微微一愣,暂且停手道,“什么?”   青峰却冷冷一笑,强忍那种痛痒感,道,“不要再装蒜了,这万蚁噬心酒同入骨绵散一样,原属情人谷谷主所有,如今怎么会落在你手上?”   话音落下,只见面前的姑娘凝眉看了他一眼,而后点头道,“你说的不错,的确是我。”   而后却将那小瓶重新盖上了塞子,收回了袖中。   紧接着,她又同他道,“今日到此结束,你好好待着吧,但愿王爷能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说着朝侍卫们示意,叫将其看好,而后,径直出了牢门。   ~~   拂清一路马不停蹄,紧接着去了萧钧面前。   彼时,他正在书房与人议事,见她忽然来到,还一脸严肃的样子,便先挥手,叫闲杂人等退下了。   房中安静下来,他问她,“怎么了?”   却见她勾唇一笑,道,“我知道寒雨堂堂主是谁了。”   他眉间一凝,还未等开口,她已经说了出来。   “是常乾。” 第五十四章   常乾?   萧钧闻言, 立时问道, “他招了?”   拂清却摇了摇头,“并没有直接招, 不过, 我可以肯定就是常乾。”   萧钧不由得微微皱起眉来, 问道,“为何?”   只见她微微笑了笑,解释道, “方才那刺客猜测是我破了情人谷, 拿了情人谷谷主的入骨绵。说实话, 除过常乾, 我从未对其他人用过此物,别人也根本不会知道,这入骨绵在我身上, 更不会无端问起。”   话说到此,萧钧已经明白了, 道, “所以,必定是常乾在发现自己中了入骨绵之后, 专门派人调查过。”   拂清点了点头。   常乾必定是派这刺客调查过,所以刚才那人才会由噬心酒猜出,是自己破了情人谷。   将这一切给萧钧解释完毕, 她忍不住咂嘴, “这个常乾果然厉害!一面身在朝廷为官, 一面经营杀手组织挣钱,人就在你们眼皮底下,居然也从未被发现过。”   闻言,萧钧眉间皱的深重,叹道,“是实话,我其实早在怀疑他图谋不轨,他的确在豢养一些武功高手,但明面上看,不过是在为自己与萧怡容培养护卫,也并没有证据直接证明其就是寒雨堂堂主。”   拂清嗯了一声,“他隐藏的的确深,若非刚才听那人问,我也不会想到是他,不过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   萧钧点头说是,却又道,“可我并不能以这个理由去禀报父皇,这毕竟牵扯到你。”   她闻言一怔,也凝起了眉。   的确,并不能就这样去回禀宣和帝,否则,全天下都会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   如此一来,不仅会不利于萧钧,还会不利于抓捕常乾。   正在此时,却听他又一拍桌子,道,“可是现在不可等,若晚一步,恐怕他会潜逃。”   拂清眼珠一转,忽然冷笑,“不错,而且以什么理由也根本不重要,先把人抓住再说,毕竟那刺客就在王爷手上,常乾现如今不过一个小小的五品守备,王爷要抓人,他怎么抵挡得过?”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那寒雨堂堂主必定就是常乾,若论起权势,萧钧要去抓他,根本不是什么难题。   而她话音落下,萧钧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一下,而后,赶紧朝门外唤人。   “传程志。”   ~~   不过半个时辰,由萧钧手下副将程志所带领的人马就到了京郊大营。   前长驸马常乾被降职后,一直在此处任守备。   程志一路快马加鞭,生怕此人会逃走,好在待入营之后,见到常乾还在此处。   而常乾见到他们,却立刻升起戒备,眯眼问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营地!”   说着又招呼手下小兵们上前阻拦。   程志却一声嗤笑,打量一眼身边左右,道,“擅闯?吾等奉宁王殿下之名前来,捉拿朝廷钦犯!我看谁敢阻拦公务!”   程志本就是兵中出身,且是真正上阵杀过敌的,此时一横,顿时吓得这些随手从兵营里抓来的喽啰们一惊。   一时间,谁也不敢上前,纷纷回头瞅着常乾。   程志也不再废话,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张文书,在其面前甩了甩,冷声道,“经查实,你与前两日鹿州府宁王遇刺案有关,现在要将你带回刑部归案,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常乾见状,目中当即一凝。   身为堂主,他是确定青峰绝不会出卖自己的,所以哪怕知道其已经被宁王捕获,他也没急着逃走。   毕竟之前落网的人,也从没有一个敢背叛他。   但现在眼看对方如此言之凿凿,一下就找到了他面前,他还是难免心间一惊。   但无论如何,此时决不可露出破绽,常乾努力确保自己不慌乱,将目光一眯,冷笑道,“宁王府?呵,抛去诬陷不说,就算此时有我有关,也是该刑部出手来抓人,绝不是你们!更何况,此事跟我绝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这是诬陷,必定有阴谋!”   程志却并不打算与他做什么辩论,只道,“休得再狡辩!那刺客已经画押,直指你是寒雨堂堂主!你杀害朝廷命官,又刺杀当朝亲王,罪该万死!来人,将他拿下!”   此话一出,来自宁王府的侍卫们立刻拔刀上前,谁料常乾却吩咐身旁的那些兵卒们,“这些人假冒朝廷名义图谋不轨,还不快将其赶出去!”   顷刻之间,竟果真有人拔刀上前,砍杀起来,好在程志早有所准备,今日带来的人皆是高手,而常乾自是不敢被俘,也亲自抽刀来战,现场登时陷入混乱之中……   ~~   宁王府。   拂清与萧钧一直在等消息。   然而一直等到华灯初上,用罢了晚饭,才终于有人回来了。   其时二人正在萧钧书房中对弈,因为知道拂清也紧张此事,他便没有叫她回避,令侍卫当面禀报。   侍卫单膝跪地,低垂着头,“启禀王爷,逆贼常乾在军中埋伏了自己的杀手,公然抵抗,造成营中大乱,并趁机逃走,程副将已经派精兵去追,但暂时没有消息。”   二人皆是微微一顿,果然还是叫其逃脱了。   萧钧微微思忖,发话道,“此人武功高强,此番畏罪潜逃十分危险,立即上报朝廷,令刑部与大理寺全境缉拿。”   侍卫应是,立刻下去办事了。   房中清净下来,萧钧的眉间依然紧凝。   半晌,他落下一子,道,“意料之中。”   不过,早在明白常乾就是寒雨堂堂主之时,这个结果,就已经隐约预料到了。   ——常乾既能隐藏的如此深,绝不会轻易落在朝廷手中,所以,要么已经潜逃,如若不逃,那必定是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退路。   而现在,果然如此。就连大营中都埋伏了他旗下高手,这结果也不意外了。   而他面前的姑娘似乎并没有太过失望,闻言,点了点头,道,“不错,想来他既能驾驭寒雨堂,那功夫也不会低了……不过,不知如若我出面,会不会有胜算?”   萧钧目光微凝,当即摇头,“不可,那样的话会令你深陷险境。”   拂清当然也知道不可能,方才大白天的,又是在京郊大营,如果她亲自出面,就相当于向天下宣告自己的身份了,而且最要紧的,那常乾还不一定能抓住。   不过此番也不算没有收获,最起码,这人畏罪潜逃,杀手堂堂主的罪名,是实打实的落实了,只消朝廷通缉就好。   她正想着,却听面前人忽的道了一句,“今早入宫,父皇还曾问我,说在鹿州时有人见到我身边有一年轻女子,武功极高……”   她顷刻看向他,问道,“那王爷怎么回答的?”   萧钧道,“我只说,那夜情况极其混乱,不少百姓死伤,大约是民众惊慌,看错了,我身边的近卫都是男子,怎么会有女子?”   她点了点头,又问,“那陛下信了吗?”   他微微叹道,“大约还有些怀疑,不过还好,他暂时还没怀疑到你身上。”   她挑了挑眉,“暂时……看来总会有纸包不火的那天。”   语罢,也凝起眉来。   ——风声既然能传到宣和帝耳朵里,也必定会教别人知道。   ……总之,她已经开始暴露了,而显而易见的是,关于她身份的掩护一旦被揭开,日后行事必定会诸多艰难。   所以,有些事,她需要提上日程了。   心情不由得有些黯淡,正在此时,却听他在旁边道,“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她回神,而后摇了摇头,“没有……”   却听他又道,“那……棋还下不下了?”   她一顿,这才垂眼去看棋局,哪知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走了一步,竟令自己陡然陷入了困局……   她登时有些气恼,抬眼质问他,“王爷怎么可以在我想事情的时候走这一步?”   这局面,再怎么走也是败啊!   这叫他一愣,道,“你没说不下,方才确实轮到我走了啊……”   说着实在不明她怒气的来源,想了想,又道,“下棋而已,走哪一步不是很正常吗?你为什么会如此生气?”   她一噎,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说不清怎么会突然生气起来了呢?   左右也无话可说,她索性将棋子一丢,道,“不下了,很晚了,我要回房去睡了。”   说着便从坐榻上起了身,去取方才来时摘下的斗篷。   他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眼见她披斗篷,又不敢随意挽留,想了想,只得试着道,“天黑了,我送你回去?”   她头也没抬,只道,“不用了,丫鬟在外头等着呢,有灯笼,不怕黑,王爷留步吧。”   语毕,斗篷穿好,她便径直拉开门,出去了。   抱厦里头,小翠等的无聊,原本在跟萧钧的书童悄声聊天,眼见门忽然被拉开,不由得吓了一跳,定睛望去,见是拂清,忙唤了声,“主子。”   拂清嗯了一声,兀自带上斗篷上的帽子,简洁道,“回去吧。”   小翠忙点头,提起一旁的灯笼,跟了上去。   边走便在心里犯嘀咕——看主子的模样,仿佛还有些不太高兴?这是怎么了?难道跟王爷吵架了?   可是不应该啊,自带跟着主子来到王府,小翠见到的,从来都是王爷对主子和颜悦色的模样,这好端端的,还才历了一回惊险,两个人怎么会吵架呢?   相应的,书房门外,小书童也是一脸疑惑的样子,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悄悄透过门缝,试着朝屋里看了一眼。   房中辉耀的灯光之下,只见高大的王爷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也是一脸疑惑的样子,而后摇了摇头,微微叹着气,独自收拾起了棋盘。 第五十五章   第二日一早, 常乾畏罪潜逃的消息便传遍了朝堂。   众人乍一得知此事, 皆是一片哗然。   前长公主驸马居然就是被朝廷深恶痛绝的寒雨堂堂主,这个消息,足以令世人惊呆,如今又见其畏罪潜逃, 更是无人怀疑,尤其逃走之前还在京郊大营生出了一场祸乱,一时间, 文武群臣无不唾弃其恶毒行径, 纷纷上书,奏请宣和帝严惩。   而宣和帝自不必说,乃是最为愤怒的那一个,当庭便下令全国缉拿常乾,甚至还下了悬赏通告。   宣和帝有些后悔, 早知会有今日这般局面,想当初便不该那般逼迫卫离, 卫离辞官后,他重用常乾, 一方面有赌气的成分,另一方面,也是看中其在卫离身边多年,只以为常乾能耳濡目染, 习得卫离皮毛。   现如今看来, 常乾哪里能比得上卫离一星半点儿呢!   尤其他还把亲妹妹嫁给了此人, 一想到这逆贼还曾混在皇亲国戚之间,长达十余年之久,宣和帝简直要气得吐血,不仅当庭发下了圣旨,退朝后,又急召了长公主萧怡容入宫。   他们好歹曾夫妻十余年,现在就是不知,对于常乾的这些行径,萧怡容究竟知不知情……   ~~   辰正出门,临近中午,萧怡容才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公主府。   却年年末,她与常乾和离,虽令天下哗然,却并未影响到公主府的繁华,尤其年节时候,从初一到十五,长公主府没有那一夜不是笙歌曼舞,然而自打今早常乾之事传遍京城,公主府这才忽然冷清了下来。   ——眼看一个上午过去了,竟然没有一个前来慰问她的宾客。   除过自己的女儿,年方十二的平妍,此时立在内院门口,见她从马车上下来,赶忙关问道,“母亲,您总算回来了?您今次怎么去了这么久?皇舅舅可是生气了?”   然萧怡容浓妆掩不住面上的憔悴,闻言只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过问,为娘累了,先回去歇一歇,你也先退下吧。”   平妍明显的一顿,便要说句什么,哪知她已经摇了摇手,径直叫丫鬟们扶着,回了自己的房中。   织金的翘头凤履迈入殿门,丫鬟们立时纷纷围了上来,有人伺候着长公主更衣,有人端着装了温水的铜盆,伺候她简单洗漱,这些做完,又有丫鬟赶紧奉上血燕盏,   而萧怡容却只尝了一口,就摆手叫人给撤了。   她懒懒的靠在美人榻上,任丫鬟为自己捶腿,今日在宫中立了良久,皇兄居然都叫她坐过,可见今次心间着实怒了。   丫鬟灵玉思及方才所见,一边为她捶腿,一边试着道,“县主方才等了您一个早上呢,看样子心间着实着急,公主,真的不打算见一见吗?”   一般提及儿女,当娘的总会温柔一些,哪知这话落下,却见萧怡容冷笑一声,道,“她着急还不是着急她那个不成器的爹!这个杀千刀的,居然背地里干了这么大的勾当,都已经和离了,还连累我被皇兄怀疑!”   一听这语声中的愤恨,灵玉便知今次事情不一般,于是赶忙问道,“依公主看,今次可会平安度过的吧?”   毕竟萧怡容骄纵可非一日两日,从前也不少得罪人,甚至也如今日这般,被皇帝亲自叫到眼前斥责过,但事情到最后,无一例外的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灵玉看来,今次大约也会如此吧。   哪知却见萧怡容重重叹了口气,道,“难说啊!那死鬼的杀手杀了朝廷不少官员,还去行刺过宁王,这罪过可是顶破天了!方才我在皇兄面前好说歹说,又是磕头又是发誓,他才放我回来。但我看皇兄还是存着怀疑,毕竟平妍是那混账的亲骨肉,今后朝廷没准儿会叫人监视这公主府呢!”   灵玉一听,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昔日的驸马爷犯下这等杀头的罪过,没有祸及平妍县主,已经是宣和帝格外开恩,但长公主毕竟曾与其夫妻十余载,难免会被怀疑,接下来,除非常乾赶紧被捉拿归案,否则公主府必定要好一番低调了。   叫长公主低调行事,简直比杀了她还要难受,这般情势下,平妍还紧张自己的亲爹,萧怡容能不气吗?   摸清了主子心间的想法,灵玉赶紧安抚道,“县主年纪尚小,一时分不清大局也是有的,公主且放宽心,等县主想通了,就会好的。”   萧怡容闭了闭眼,懒洋洋的嗯了一声,又道,“本宫乏了,想睡一会儿,把安宁香点上。”   灵玉马上应是,收了给她捶腿的手,轻手轻脚的取来了安宁香,点燃之后放进了铜香炉中。   而再回身来看萧怡容的时候,只见她半阖着眼皮,似睡非睡,而唇角却弯了起来,乍一看上去,这表情实在有些诡异。   灵玉确实见惯不怪,心知主子这是大约又陷入到那种萎靡的梦中,便轻轻放下帐幔,退了出去。   ~~   虽说已经过了上元节,但天气还是寒冷。   午后,大部分的人们吃罢午饭,都正在休息,而公主府的马房里,小少年阿冬还在费力的干活儿。   他身材瘦弱了些,同样是去井边打水,别人能拎一桶,他却只能拎得动一半,所以无论做什么活计,都得花上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偏偏马房里头又只有他一个打杂的小厮,他便只能一天到晚的忙活了。   换成别人,可能会抱怨,但他是个孤儿,自小便在马房里长大,从懂事开始就在做活儿,早已习惯了。   天凉的时候,马儿不能直接喝井水,需要烧热一些再倒进水槽——没办法,长公主身娇体贵,她的马儿也必须要金贵的养着。   烧好了水,他又去切稻草,哪知正切着,耳边忽然隐隐约约的传来了一阵嘤嘤哭泣之声。   这声音还像是个女孩子,可马房里除过那几个车夫就是他,根本没有女孩子啊。   阿冬一愣,立时停了手,仔细听了一会儿,终于确定就是有人在哭,他一时好奇,起了身,顺着声音找了过去。   出了马房,又走了一阵,待来到与马厩一墙之隔的花园深处,他终于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一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身穿锦袍的小姑娘,不必说,自然是长公主的女儿,平妍县主了。   认出那是谁,阿冬一脸惊讶,而平妍听见脚步声,也赶紧抬脸来瞧,四目相对,彼此都愣住了。   阿冬是萧怡容的“马凳”,每回出门都得跟着,平妍自然是认得他的,此时眨了眨泪眼,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小少年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听见哭声觉得奇怪,便找过来瞧瞧……”说着试着问道,“县主,您为什么在这里哭?”   平妍一噎,她为什么在这里哭……自然是因为这里没人呗!   正是不想叫别人知道,所以才躲在了这里,哪知竟会叫这个小少年给发现,县主面上一红,却嘴硬着哼道,“我爱在哪儿就在哪儿,不关你的事!”   只见面前的少年一愣,半晌,哦了一声,只好道,“那县主自便吧,我先走了。”   说着就要转身往回走了。   平妍一愣,又急忙道,“站住。”   阿冬一愣,只好又转过身来,道,“县主还有事吗?”   平妍皱着眉,“你眼看本县主哭,都不知哄一哄吗?”   阿冬挠头,“我不知县主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哄……”   平妍又是一噎,“你……”   可“你”了半晌,也说不出什么,她又一下泄了气,道,“算了。”   症结不在他身上,跟他生气为难,也根本没有用啊……   想了想,平妍又试着问道,“阿冬,我问你,你今早跟我母亲进宫,可听见什么消息了?”   阿冬摇头,“奴才只能随马车等在宫门外,并不能入宫。”   ……平妍又是一噎,无奈的摇了摇手,“算我白问。”   然哪知面前的少年却忽然道,“奴才知道县主在担心什么,可是大人的事情,县主再担心也没用啊,更何况您是长公主的女儿,就算先前长公主与驸马合离,也把您留在了身边,不论驸马做了些什么,相信都不会连累到您的。”   话音落下,只见平妍一愣,抬眼看了过来。   面前的这个少年是第一个敢跟她说这些话的人,虽然她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但,还是叫人有些感动……   她咳了咳,闷声说,“我去问别人,她们都不敢张口,我就愈发着急,可是,现在连母亲也不肯理我……”   大约是因为母亲的性情,从小到大,平妍甚少能如其他的小孩一样,体会到母亲那种无微不至的温暖,小时陪着她的是乳母,长大后便是丫鬟们,在她印象里,母亲每每都是装扮得美艳华丽,与公主府的与宾客们饮酒作乐,其中有贵妇贵女,也不乏一些美男,为了不叫她过早沾染,乳母只得带着她守在自己的院子里。   因此,对于平妍来说,母亲萧怡容与自己,似乎从来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思绪收回,而此时眼前的这个少年,也与旁人有些不太一样,平妍话音落下,只见他微微笑了笑,说,“奴才人微言轻,不过,县主若是憋在心里难受,哭出来也好。”   的确,经过这么一哭,这阵子的确比刚才好多了,平妍一愣,点了点头。   又听他道,“外头冷,县主若是不难受了,便早些回去吧。”   她却没应,只是问道,“你不想再跟我说话了吗?”   阿冬一愣,道,“奴才嘴笨,恐怕会令县主生气,还有,奴才还得回去喂马……”   平妍默默打量他一番,见他衣袍破旧,上头还沾着些杂草,果然一副干活儿的样子,便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那你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阿冬应了声好,目送她离开,自己也赶紧回了马坊。   ……   事情就此过去,小少年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哪知没几天后,却有人给他送了一套新的棉衣来。   不仅布料是好的,内里的棉花也蓄的足,一看就挺暖和,一旁还有一副棉手套,可以带着做活儿。   送衣裳的丫鬟没有多言,搁下东西就走了,也根本没说是谁派她来的。   但阿冬心里却是明白的。 第五十六章   正月过去, 入了二月,眼看着,京城终于回了暖。   院子里的迎春已经抽了新芽, 阳光也是一天暖过一天, 然而对于晏明云来说,此时她的日子, 依然同严冬没什么区别。   怀孕尚不足三月,正是孕吐最厉害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实在有些折腾人,她每次能勉强吃下一些东西,却总在入睡前全部呕出来, 如此一番折腾, 眼看着, 她倒比孕前还要清减了些。   其实这些身体上的煎熬也就罢了,毕竟是孩子带给她的,她为了孩子, 也能咬牙隐忍,但现在最叫她难以接受的, 还是王府里的情势。   ——自打晏家出事,萧瑀明显的对她冷落了下来, 从前一个月里头,有多半的时间宿在她这里, 现在倒好, 眼看着, 她竟然快半月都见不到萧瑀的一面了。   眼见她一脸落寞,雨燕试着在旁劝道,“主子别跟王爷置气,奴婢听说,近来皇后娘娘总招王妃入宫,还请了宫里的御医给她诊脉什么的,大约是想叫她早些有孕,诞下嫡子吧,想来,王爷迫于皇后娘娘的压力,自然不得不听的。”   晏明云闻言冷笑一声,“诞下嫡子?想的倒是挺好,也不看看她那副模样,王爷整日对着她,不做噩梦都算好的了。”   雨燕赶忙顺着道,“所以才说王爷也不容易,不过无论如何,他心里也是有您的,您瞧,昨夜您一不舒服,王爷不是马上就过来了吗?”   晏明云苦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但心间滋味,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昨夜她也是心情实在不好,才故意假装不舒服,叫丫鬟们把萧瑀引到了面前,待见到萧瑀的面,她半是真情半是表演的哭诉了一回,终于叫萧瑀心软下来,留在这里陪了她一晚。   只是相应的,赵氏的脸色就可想而知了,方才起床后,她去正院里请安,赵氏的眉毛都快挤到一处去了,言语间也是夹枪带棒,借题发挥对她的不满。   不过赵氏再不满也没用,前几日宫中又给她赏赐了许多滋补佳品,还是宣和帝的意思,他老人家十分重视自己腹中的这个小皇孙,且还是皇长孙,别人再不满,又有什么用?   艰难的用过早膳,便是府医来请平安脉的时辰了,没过多久,府医提着药箱如约而至,小心翼翼的给她把脉。   依旧一切如常,府医只叮嘱道,“侧妃现在未过三月,恶心嗜睡都是正常反应,只是,还是该适当活动一下,现如今天暖,出去赏赏花也好。”   这其实是在劝她想开一些,晏明云也能听得出来,叹了口气,还是应了声好。   待府医一走,雨燕便搀着她出了门。   自己的院子统共就那么大点儿地方,这些日子都看腻了,左右是要散心,主仆俩索性直接去了大花园里。   春风解冻,莲花湖里又泛起了波纹,湖旁的垂柳也发出点点新绿,鼻尖都能闻见春天的气息。   走累了,她来到石凳上稍歇,忽然听见假山后头隐约传来说话声。   “你们可听说了?原来从前那位丞相夫人是畏罪自裁,连先前诰命的封号都给摘了……”   “可不是嘛,听说连晏家的祖坟都没能进,独自给埋在荒郊野外了,也不知这究竟是犯了什么大罪过,只可惜上头压得严,根本打听不出来……”   听清她们说了些什么,晏明云直觉一阵头晕目眩,当即就要栽倒在地。   ——“丞相夫人”,“晏家”……这分明说得她自己的母亲啊!   那时萧瑀不准她回娘家,晏家也只派了一个仆妇前来报丧信,令她至今都不清楚,母亲陆氏究竟因何而死。   而,这也着实是如今她心头最大的一块病了。   起先她还以为真如那报信的丫鬟所说,母亲是死于疾病,可现在她们口中的“畏罪自裁”又是怎么一回事?   晏明云慌忙抓住雨燕的衣裳,才叫自己没有跌下去,雨燕也是赶紧上手来掺住她,又朝那假山后头怒斥道,“哪里来的碎嘴子们,这样的话也敢拿来消遣,小心叫王爷知道,撕了你们的嘴!”   经这么一骂,假山后头顿时没了声息。   雨燕又赶紧安慰晏明云道,“主子别听她们胡说,这些奴才们能知道些什么……”   晏明云却一个劲儿的摇头,缓了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道,“不,她们绝不会平白乱说的,这事情背后必定有蹊跷!你想想,我母亲好歹是当家主母,她去世了,我爹怎么能连个详细原因也不告诉我?这其中必定发生了些什么……”   “不成,”她想了想,忽然道,“先回房再说!”   语声急切,叫雨燕不敢违背,只得赶紧应是,搀着她回了房中。   而不远处,瞧见这一幕,有人唇角一勾,却去了安王妃赵氏跟前。   听完丫鬟盼红的禀报,赵氏是嗤笑一声,道,“瞧瞧,不过就是叫她知道了一点真相,她就受不了了,就这点本事,还成天想着作妖!”   盼红道,“就是,昨晚王爷明明答应要来听主子弹琴,半道却被她劫走,她这不就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公然跟娘娘叫板吗?如此猖狂,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娘娘可绝不能手软!”   话音落下,却见赵氏并没有回应,只端起了手边的茶盏,一边吹着上头的浮沫,一边在想些什么……   ~~   雨燕只以为晏明云是不舒服了,一回到房中,赶紧关问,“主子还好吗?要不要传府医?”   晏明云却摇头,只吩咐道,“你去从箱子里取些银子,想办法疏通一下,我现如今被那贱人压着,轻易回不去,可总不能一直这样不明不白!你去找找人,看能不能回趟晏家,或者陆府也成,务必要问出实话。我现在必须要知道,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娘究竟是为什么死的!”   雨燕见她急成这样,也只得应下,从箱柜里取了些银子,出去活动了。   然而既要避着赵氏的眼睛,又想办成事情,着实不易,几日过后,雨燕才终于得到了些消息,前来回禀她。   “主子,奴婢找了许多人,好不容易才问道一些消息。”   晏明云早等急了,赶紧问道,“什么,快点说啊!”   雨燕点点头,道,“听说夫人是给明珠下了毒,不小心惊动了皇上,皇上震怒,才命老爷将夫人处死的……”   “什么?处死?”   犹如一道睛空霹雳,一下就劈到了晏明云的头上。   母亲被处死这个消息,不亚于母亲的死讯带给她的震惊,但是震惊之余,她仔细想想,却觉得,这应该就是事实了……   ——若非如此,为什么好端端的,爹的官位会被降,母亲的诰命也被撤,连祖坟也进不了,而且死讯也告知的如此匆忙?   看来她的母亲陆氏,果真是被父亲给处死的……   她强撑着没叫自己晕倒,又颤声问道,“母亲为什么要给那个丫头下毒?”   雨燕道,“这个奴婢没能打听出来,可您想想,夫人一直恨她啊,她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义女,却跟您坐上了同样的位分,连嫁妆也不分伯仲,夫人一向要强,必定是忍不了的……”   不错,母亲的确要强,必定看不得那个丫头与自己比肩,可晏明云实在没有想到,她最终会走上这条路……   投毒,还最终叫人发现,触怒了皇帝……   晏明云无声落泪,这一刻,终于明白了萧瑀为何会对她忽然转变了态度。   抛去同样受了连累的父亲晏楚不说,她从此以后,身上已经烙下了罪妇之女的印记,还会有什么前程吗?   雨燕赶紧给她拭泪,在旁劝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主子还是当节哀,无论如何,您肚子里还有小主子呢,这是皇长孙,独占先机,别人再怎么样也比不上的。”   晏明云下意识的抚了抚肚子,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但与此同时,心间久埋的那份恨意,也重又滋长了起来。   ~~   宁王府。   除过潜逃的常乾,萧钧还面临着军务上的要事,所以自打过完正月,他一直处于忙碌之中。   越忙,时间过得越快,仿佛只是晃眼的功夫,半个月就过去了。   这日偶得了空闲,他踏出衙门,临上马车前忽然抬眼,只见街两旁的树上不知何时,竟然纷纷冒出了新绿,他这才惊觉,春日已经来到了。   他立在原地,忽然有些微微的怅然,恰在此时,身后走来几名副将,似乎正在商量什么事,脸上都挂着笑。   众人看见他,立时停步,纷纷行礼,他回了神,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一副将梁钟回道,“启禀王爷,听说醉仙居新创了几道菜式很是不错,属下等正打算去尝尝鲜……不知王爷可愿赏光?”   岂料他还未开口,一旁,程志已经开口道,“去去去,这大好春.光的,王爷岂会同你们去吃酒?”   众人一愣,纷纷应是,面上或多或少的都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没错,听闻王爷与侧妃浓情蜜意,连去马场巡视都带在身边,这忽然偷得浮生半日,自然是该回府看美人了!   身为上司,萧钧看在眼里,不是不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   然而相跟着,心里却更有些郁闷了。   这半个月里,拂清好似对他愈发的冷淡了,再没了那夜并肩作战的那般毫无隔阂之感,不知为何,她仿佛总是在刻意避着他,疏远他。   思来想去,他心间不由得疑惑,难道她还是因那夜下棋的余怒未消?   他事后曾试着主动缓和,但收效甚微,加之自己也确实忙碌,便只好没再去打扰她,然而眼看着,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   也不知他这阵子回到王府,她是否还会避着不见?   他向来不是个会在被人面前强颜欢笑的,此时心里不太舒服,面上也冷了一些,众人见状,皆是一顿。   程志想了想,悄悄朝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赶紧退后了些,而后,程志上前,试着同萧钧道,“不知殿下因何事忧心?属下愿为殿下分忧。”   萧钧一顿,本想摇头,然鬼使神差的,却咳了咳,压低声问道,“你可知,现在女子们,都喜欢些什么?”   咳咳,这帮人中,程志是最早成家的,听闻几年来一直夫妻恩爱,想来,他该有经验吧。   程志啊了一声,登时一愣。   然而紧接着,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遂也压低声音,小心回道,“启禀王爷,女子们喜欢的,无非是珠宝首饰,胭脂水粉,美衣华服诸如此类,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自古至今都是如此。”   珠宝首饰,胭脂水粉……   这些,拂清会喜欢吗?   萧钧正有些迟疑,却听程志忽又将话锋一转,续道,“不过,依属下看,侧妃必然与那些庸俗女子们不同,再者说来,这些东西,王府也是应有尽有,料想侧妃未必会为这些轻易动心……”   去马场那次,程志也在,算是亲眼目睹了拂清的功夫究竟有多厉害,所以才会说出此话。   萧钧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她跟别人并不一样……”   所以呢,他现在到底该怎么哄她呢?   只听程志道,“依属下看,侧妃一定不喜整日被困于内宅,眼下春.色正好,殿下不如带她去散散心,如何?属下听说西山寺的杏花最近要开了,殿下何不带侧妃去那里走走?”   萧钧想了想,忽然觉得好像有些可行。   但是……   她万一又拒了他可怎么办?   却听程志又道,“女子们素来喜欢惊喜,王爷不若现将诸事都安排妥帖,待到那日,直接将侧妃带去杏花林赏花,那景色多美?”   惊喜……   萧钧暗暗想了想,觉得似乎可以一试? 第五十七章   萧钧是个务实派, 既然觉得可行,便当场吩咐了下去,叫程志帮着安排, 而他自己,也努力挪出一日空闲,专门预备着与拂清的西山寺赏杏花之行。   程副将自是手脚麻利, 很快就来向他禀报,说西山底那边已经万事俱备, 只消他带美人前去即可。   他于是心间思量一番后, 专门去了一趟邀月阁。   时值傍晚, 见他到来, 拂清依然表现的冷淡,只道,“我中午吃多了, 晚饭没有胃口, 王爷还是自己吃吧。”   明显的逐客令。   萧钧却道,“不是为了吃晚饭,我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就见她终于提了丝精神,哦了一声, 抬眼看他,“什么事?”   他却卖起了关子,只道, “事关重大, 我现在不方便多说, 你今晚稍做些准备,明早我会带你出门,到了那时你就知道了。”   怕她多问自己会扛不住,语毕他就赶忙撤身走了。   只余下她一脸疑惑的立在屋里,想了半天也猜不到个端倪。   到此,诸事便算都准备妥当了,只需明日出门即可,可哪知第二日起来,却见天空阴沉沉的,似乎是要下雨的样子。   萧钧怔愣在窗前,眼望头顶那暗色的天空,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样,还能去赏花吗?   他正犹豫着,却听外头小厮来报,说拂清来了,他一愣,只得叫人进来。   拂清穿着樱色的杭绸袄裙,一身轻便的样子,迈进房中,见到他后还有些奇怪,问道,“王爷不是说今早有要事,怎么还没去叫我呢?”   他怔了怔,指了指天说,“今日天气大约有些不好……要不,改天再去吧?”   她瞪大了眼睛,疑惑道,“既然事关重大,怎么还能随意改期吗?这天气……不妨碍吧?”   他噎了一下,怕她生气,还是不敢直接同她明说,半晌,只好点头道,“也是,只是阴天而已,应该不会下雨的,还是走吧!”   说着便与她出了门。   哪知老天就是这么爱捉弄人,才走到半路,竟然果真下起了雨来。   雨虽不大,但足够润湿地面,他又有些担心起来,但见她一脸兴奋,又不忍叫她失望,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待终于来到西山寺时,只见周遭人烟稀少,群山皆被雨雾缠绕,视线朦胧。   如此一看,倒也有些别样的美,不过拂清在乎的并不是这些,她摩拳擦掌,压低声音问萧钧道,“王爷说事关重大,是不是常乾那狗贼就隐匿在此?我昨夜已经做好了准备,今日定要拼力一试,定要将他拿下……”   话听到此,萧钧终于明白了她的兴奋所在,相跟着,心间一沉,却又不得不澄清道,“不,不是为了常乾,他逃离京城,暂时还没回来……”   这令她一愣,问道,“那还有什么大事?要跑这么远?”   从宁王府到底,就算快马加鞭,也耗费了近一个时辰呢!   他看起来有些心虚,又有些无奈,最终只道,“你随我来,到了就知道了。”   语毕,便试着往后山的杏林走去,拂清愣了愣,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又实在好奇,也只好跟了上去。   山路已是微微泥泞,两人撑着伞,又费了一些功夫,终于来到杏林中,程志说的不错,此处杏花确实开的正好,漫山遍野的花云,此时与细蒙蒙的雨雾交织在一起,倒别有一番宁静的韵味。   他看了看景,又看了看她,无奈道,“不好意思,怕你不来,我才故意夸大了些。如你所见,我本来是想待你来赏话花的,但谁料今日会下雨……”   她闻言彻底愣住了,半晌,方叹道,“王爷近来不是很忙吗?今天走了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看看杏花?”   她还以为是来抓常乾的,白费了她一晚上的兴奋……   她的失望显而易见,萧钧看在眼中,心间也觉得闷闷的,想了想,索性直言道,“我有感觉,近来你在刻意疏远我,但我不知原因,想来想去,以为你是困在内宅憋闷,所以就想带你来散散心。”   话音落下,却见她眼睫微微一颤,终于挪眼来看他,却嘴硬道,“没有啊,王爷想多了吧,我哪有在疏远你……”   很明显的,还是打算敷衍。   他却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叹了口气,道,“今日左右也没有别人,你又何必如此?不如就直言告诉我,为什么,忽然避着我,不愿理我了吗?”   他语声恳切,目光也紧随着她 ,终于令她一顿,而后,道,“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他眉间一紧,当即道,“当然很重要,你不说,我只能乱猜,可是猜不到点子上,心里很是煎熬,你为什么不能明白的告诉我呢?”   话音落下,天地间一片静谧,唯有细雨落在油纸伞上的沙沙声。   半晌,终于见她朱唇轻启,却是叹了口气,道,“王爷知不知道那种感觉?就如有一件奢侈之物,如若你对它本没有欲望,便可以以平常待之自然相处,可有朝一日,你一旦对它产生了非分之想,就会陷入痛苦之中。现如今,煎熬的恐怕不是王爷,而是我罢了。”   这话叫他一愣,紧接着,心间一下升起一种惊喜之感,他不是没听出来,她口中的那件奢侈之物,正是他。   她说对自己产生了非分之想,也就是在说,她喜欢自己,原来,她是喜欢自己的!   然而来不及笑,他又忍不住更加急切的问道,“我心里有你,你心里亦有我,两情相悦本是世间难得的幸事,为什么会有痛苦?”   她却显得很是平静,微微凝眉,远望雨雾弥漫的山中,叹息道,“因为我根本不属于这里,我也不可能为了王爷,去做一只笼中的金丝雀鸟。”   既然开了头,就继续说下去吧,她暂且并不理会他迟疑的目光,顿了顿,又道,“后宅中的女子,以夫为天,一辈子只为男人而活,可若要我折断羽翼,活的像她们一样,每日将自己装扮得像一只华丽的花瓶,来取悦王爷,我根本做不到,就算有朝一日真的做到,心间也只会更痛苦而已。”   萧钧皱眉,摇头道,“我绝不会叫你折断羽翼,来做一只花瓶……”   她却摇头,“可你背后的皇权却会。”   他怔住了。   她却兀自继续道,“你生来便居于庙堂之上,你贵为亲王,可以呼风唤雨,可我,只会是你的附属品。当我依附于你,自然会获得那些表面风光,可这些风光,却全由你的喜好来决定,若有朝一日,你不再喜欢我,那我什么都不是了。我想做的是拂清,而不是王爷的侧妃。”   这些何尝不是那些高门大宅中女子们的一生?她看得如此通透,所以才会如此痛苦。当最后一句话说完,萧钧心间被狠狠的一戳。   ——不错,这才是她与他之间,矛盾的根源。   他再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一名世俗中的男子。   可她不是。   方才的那片喜悦忽然都不见了,早春的这场冷雨,似乎都下在了人的心上。   一片沉默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伞上的沙沙细雨声。   良久,见他也无话可说,她不无苦涩笑了一下,道,“所以,王爷也与我保持距离吧,就当我只是个过客,暂时在府上打扰,等报完仇,我便离开了。”   语毕,似乎再无话可说,朦胧的山景也看够了,微风吹来,还有些凉,她遂打算离开了。   哪知还没抬动步子,胳膊却毫无征兆的被一只手掌握住,她一愣,惊讶的看着他道,“王爷这是要做什么?”   他眸间深沉,只是说,“不许离开。”   她凝眉,“为什么?”   话不是都说清楚了吗?   他依旧沉着一双眼眸,紧紧地盯着她道,“我此生没有过什么执念,但一旦认定,绝不会轻易放手。”   “你说的这些问题,的确都存在,可这些并非天堑,总有法子可以解决。常乾现如今已经亡命天涯,落网是迟早的事,萧怡容行止嚣张屡屡作恶,也总不会一直逍遥法外。你想做拂清,我自会叫你做,你不想取悦我,那就还我来取悦你好了。”   “这些问题,并非一成不变,而且,逃避也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既然你心有我,我心有你,我们为什么不能积极去改善呢?逃避除过造成终身遗憾,没有一点用处,事事逃避之人,不过是懦夫!”   情之切切,令他无法平静,生平第一次,对她用了这样的语气来说话。   而她也着实被惊到了,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应对,半晌,只得先去挣脱那只被他握住的胳膊。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下了力气,竟没叫她挣脱。   她有些恼火,道,“王爷说话就说话,不要这样好不好,叫人看见了怎么说?”   他却只是冷笑了一下,手仍没打算松,道,“你我早已成亲,别人看见就看见了,能奈我何?”   她一噎,“你这是耍无赖啊!你,你快放开!”   说着继续去挣,然而他还是不放。   她彻底给气坏了,咬牙放狠话道,“再不放手,我可要拔剑了!”   谁料他一点都不在乎,竟然还又使了力气一拽,叫她扑到了怀里,而后紧紧将她抱住了。   两把伞随之落地,蒙蒙细雨顷刻就落在了她与他的发上,面上,身上。   鼻尖是他身上那熟悉的龙涎香,甚至还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拂清呆愣一瞬,便要激烈挣扎,哪知他却使了力气来压制,还在她耳边道,“我这阵子都要煎熬死了,你却一直谋划着离开,还故意疏离与我,我们好歹都一起睡过了,你说走就走,是不是太过凉薄了?   他一副质问的语气,说出的话更是要叫她跳脚,她一怔,气急又脸红的道,“话可不能乱说,我们什么一起睡过了?”   他哼笑一声,道,“新婚三日,夜夜同屋而眠,这还不算一起睡吗?”   她都快要结巴了,“不不算!当然不算!我睡床你睡榻,差别大了!”   他却错牙一笑,道,“差别大?好,既然如此,非要到那一步,我也是可以的。”   说着一张俊脸就强压了下来。 第五十八章   陡然之间, 那张俊脸就逼到了眼前, 拂清吓的立时啊啊大叫, “你要做什么?你若敢乱来, 我真的要拔剑了!”   这个无赖, 上回趁她酒醉偷亲她就算了,她现在可是醒着的!他如此轻薄,是以为她打不过他吗!   哪知他却丝毫不怵, 还冷笑道, “好啊, 你有本事现在就拔剑杀了我,否则不许再说要抛弃我的话!”   说着头还在往下低,眼看就要贴到她的脸上了。   虽说两人都是习武之人,然拂清毕竟是个女子, 身子还单薄, 若论死力气,是无论如何也拗不过人高马大的他的, 萧钧一心将她桎梏, 她竟然实在挣脱不了。   情急之下, 她慌忙扭脸,口中还怒道,“你别以为我不敢, 逼急了我真的不认识你!”   而他似乎疯魔了一般, 从前事事尊重她, 今日却是彻底油盐不进, 还咬牙冷笑,“是你先逼我的,你也别以为我真的会怕!”   说着再不管她扭动挣扎,一只手搂紧她腰,又腾出一只手固住她的后脑勺,对准了那两片樱唇,狠狠亲了下去。   柔软,还微有些凉意,仿佛夏日里吃过的冰酪那般柔滑,却又透着一股特有的甜香,勾魂摄魄,触动心间的惊涛骇浪,是任何冰酪都远远比不上的。   一口不过瘾,他又连亲了好几口,仿若饮鸩止渴,沉浸其中,不愿离开。   然而怀中的姑娘却是彻底僵了。   生平头一次有这种感觉,虽然他唇上的触感的确不算差,但最初的怔愣过后,她还是恼了起来,只听脩的一声,薄剑从腰间而出,下一秒,就要朝他伸去。   恰在此时,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咔嚓”声,这令她一惊,正使坏的萧钧也是一愣,赶忙停下动作,与她一同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出现了一人。   却是目瞪口呆的程志。   ——此时的程副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精心安排了今日的行程,就是想叫王爷成功哄得美人开心,今日虽然下雨,但好歹山中安静,烟雨蒙蒙的,也别有一番风味,倘若换成别的情侣,就算不吟诗作对,至少也该含情脉脉的携手漫步吧……   可眼前这两位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一个看似在强搂强抱,一副登徒子的模样,而另一个还拔出剑来了?   这般诡异的情景,彻底吓坏了原本只是打算来偷偷瞧瞧成果的程副将,以致于他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枯枝,弄出了声响……   程志惊魂未定,暗自在心间感慨——乖乖,再来晚一点,会不会闹出人命哟!   然而此时,见他两人转头来看,面上的神色又好像也没那么严重,尴尬之下,程副将只得努力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咳了咳,道,“王爷,那个……午膳好了,您瞧,现在下着雨,还这么冷,要不,您同侧妃先回屋换身衣裳吧……”   而萧钧与拂清闻言一怔,这才想起,此时正在下雨,虽然不大,但看看身上,淋了这么久,外衫已经湿透了……   最要紧的,两人现在还贴在一起,拂清一瞬脸红的彻底。   然而当着外人,又不好发作,只得咬起牙来,压低声音跟他道,“还不快放开!”   萧钧这才终于松了手。   而她也懒得再同他说一句话,理了理衣裳,就快步离开了。   走得之急切,连地上的伞都没捡,方才手中那把凌厉的薄剑,却重新收回了腰间。   一路回到寺中落脚的厢房,小翠还乖乖在等她,此时乍一见到她的形容,吓了一跳,赶忙问道,“主子这是怎么了?头发衣裳都湿了?您同王爷不是带着伞出去的吗?”   她一噎,不知如何答,只好随口敷衍说,“路上一时失手,叫风给吹落了,反正小雨,没关系的。”   小翠却并不赞同,一边帮着她换衣裳,一边道,“可现在春天才刚开了头,还是冷的,这时候淋了雨会受寒的,您的伞吹落了,那王爷的呢?他不会没叫您避雨吧?”   提到这个拂清更来气,脑间一瞬又回想起方才杏花林中的画面,气恼之余,冷声哼道,“他的伞也丢了,跟我一样,也淋湿了。”   小翠啊了一声,一脸惊讶。   ——伞都丢了,两位主子还坚持淋雨走了这么久,莫不是……傻?   但这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小翠可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谁料拂清却似听见她心间所想似的,一边换着衣裳,一边咬牙切齿的道,“好端端的出来淋雨,莫不是有病!”   小丫头一愣,明白这是在说萧钧,闭紧了嘴巴不敢接话。   拂清却余怒未消,嘴上说完,继续在心里冷哼,枉她从前还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还不是装的!现在狐狸尾巴露了出来,果然横行霸道,居然还想亲就亲!   若有下回,她的剑才不会留情!   然而此时,另一间厢房中,同样正在换衣裳的某人却唇角噙笑,一脸意犹未尽的模样。   ——口口声声要砍了他,最后才把剑□□,始终也没有落在他身上……   嘴硬的丫头。   ~~   换过了衣裳,又饮过了姜汤,拂清和萧钧在饭桌上再度碰了面。   登山,赏花,品素斋,都是今日程副将用心安排的环节,因为提前交代过,食材与菜单也是特意拟好的,此时一看,盘中的菜品的确叫人眼前一亮。   而吃起来味道也是不错,萧钧惊艳之余,还不忘给拂清夹了几回菜。   拂清本不想接,但思及身边侍从环绕,甚至还有寺中小沙弥在旁,不好与他撕破脸,只得接了下来,却也不忘给他几个瞪眼警告。   他却假装看不见,连几块素鸡也吃的格外香。   和平的一餐结束,外头的雨势似乎大了些,萧钧见状,同她道,“时间还早,你去厢房歇一歇吧,此处的泓真主持学识渊博,我去听他讲讲经,等会儿咱们再下山。”   拂清正不太想理他呢,闻声道了声好,带着小翠回了房中。   山间静谧,耳听廊檐下的雨打风铃,小翠趴在桌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拂清枕着胳膊想了会儿事情,时间一长,也觉困意袭来,合上眼,同样入了梦。   而此时的萧钧,才在禅房中坐好。   稍等一会儿,木门被开启,出乎意料的,进来的却并非这西山寺的主持泓真。   来人同样是和尚的打扮,却比泓真年轻得多。   说来也是他的一位老朋友——不错,那正是卫离。   又或者今日该叫他的法号,静海。   但现在,叫什么并不重要,认出卫离之后,萧钧顿时大感惊讶,忙问道,“大师怎么会在这里?”   自打先前在那破庙中见过几面,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见他了,萧钧还以为,他是又去别处云游了。   却见卫离双后合十,同他见了个出家人的礼,紧接着便道,“贫僧今日乃是专程来见王爷的,因为有些急事,又不好去王府求见,得知王爷今日要来西山,只好专门等在此处。”   相识这么多年,卫离甚少主动找他,看来这是有事了,萧钧颔首道,“有什么事,尽管直言。”   见一面不易,卫离便也开门见山的道,“先前鹿州之事,贫僧也有所耳闻,常乾此人,实在歹毒,也所幸王爷今次平安,但,月儿也因此暴露在了众人视线之中,尤其是寒雨堂的视线中,这并不是好事。”   “月儿”自然指的是拂清。   萧钧闻言一怔,看来这阵子发生的事,卫离已经都知道了。   不过这样也好,也省的此时多费口舌了。   他点了点头,叹道,“的确如此,不瞒你说,前些日子,父皇还听到传言,向我问起过,不过我掩盖过去了。寒雨堂行刺,本在我意料之外,但现在事情一出,扯去了常乾的伪装,也不算坏事。前路虽然凶险,但无论如何,我会竭力保她平安。”   卫离闻言也叹道,“世间万物之缘,不可捉摸,贫僧也没有想到,月儿最终会与王爷走到一起,已经与她相处了这么久,她的性情,王爷也该是清楚的,贫僧虽没有资格,却也由衷希望,王爷能够珍视她。”   他顿了顿,又深重的叹道,“她与她阿娘一样,都是性情纯善之人,不该受到世俗的伤害。”   这番话,难掩多少的无奈与辛酸。   萧钧也理解卫离对于拂清的那种感情,闻言,只得颔首,又不乏郑重的道,“对于她,纵使我用“视若珍宝”这四字,也无法真切表达,我自会珍视,请大师放心。”   卫离点了点头,因为还算了解萧钧的性情,也算稍稍放了心。   而后,却又道,“还有一事,贫僧想提醒一下王爷。不知王爷还记不记得,初遇月儿那晚,有个疑似寒雨堂的人在帮她逃脱王爷的追捕?”   萧钧闻言一顿,微微点头道,“不错,我也一直记得。”   卫离便又道,“那时王爷认定其属于寒雨堂,甚至由此怀疑到了月儿身上,那么再结合近来的事,王爷有没有发现一些蹊跷之处?如若那果真是寒雨堂的人,那时帮助月儿逃脱,那么常乾理应会知晓月儿的,可依王爷之见,常乾先前可知道月儿?”   萧钧摇头,“大师说的不错,如若他认得月儿,兴许那时在安王府,就不会轻易中了入骨绵,今次他派人刺杀于我,知道月儿也在,应该会加重人手。但很显然,他并没有,所以说,他之前不认识月儿。说实话,我也一直觉得蹊跷,所以在月儿肯定常乾就是寒雨堂堂主之前,虽有疑点,却一直不敢确定常乾就是寒雨堂堂主。”   卫离点了点头,“但现在,常乾的身份已然揭晓,毋庸置疑。那么疑点就回到了当初那个助月儿逃脱的人身上。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会帮助月儿,依贫僧看,王爷今后一定不要在此事上掉以轻心。”   萧钧点头,“我知道了,接下来一定会注意。”   江湖太过莫测,他们身在局中,并不能看的清晰,仅能凭着经验与细心来判断,以求得最大的力量来保护那个女孩。   说完这些,卫离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贫僧想请王爷帮忙。”   萧钧闻言,忙又收回心思,颔首道,“请讲。”   自相识,卫离甚少主动来寻他,更是从未求过他的帮助,看来今次,并非小事了。   只听他道,“自那日见过月儿,得知当年事情真相,贫僧在悔恨之余,也做了些查探,现在发现,当年贫僧的那个孩子,或许还活在世上。”   这令萧钧大感惊讶,登时皱起了眉,“什么?” 第五十九章   乍闻此言, 萧钧大感惊讶。   却见卫离面色深沉的解释道, “那日月儿说过,阿芸被长公主灌了药, 被迫提前产出孩子, 虽然月份不足,可孩子当时是活的,至少在长公主带离的时候, 还是活的。那日过后, 贫僧抱一线希望,试着去探查,愈来愈发现,孩子孩子还在世的希望越来越大。只不过,贫僧现如今毕竟是个出家人,许多地方多有不便,因此眼下不得不来求助于王爷了。”   萧钧当即点头, “大师请说, 只要本王能做到, 一定会竭尽全力。”   毕竟话中的这个孩子, 不仅是卫离的孩子, 还是拂清的亲人,若是有希望, 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卫离目露感激, 向他道了声谢, 便道, “现如今有一个地方贫僧进不去,无法进一步确定孩子现如今的身份,或许殿下可以。”   萧钧便问,“哪里?”   只听四个字从卫离口中说出,“长公主府。”   萧钧眉间一凝,“大师的意思,难道孩子现如今就在长公主里?”   卫离点了点头,“应该是,现下贫僧所查到的情况,是长公主将孩子带回了府中,充了家奴,但贫僧现在无法查到公主府中的内情。”   长公主府毕竟不是小门小户,他一个和尚,又太过显眼,这一点,萧钧很清楚,当即问道,“那,孩子现如今是多大年纪?是男是女?”   卫离回忆道,“那年贫僧出征归来,正值冬日,照月儿所说,孩子就在那时出生,到现在该是十三岁了,至于是男是女……”   他面上浮起痛与悔,摇头道,“贫僧汗颜,竟也不知。”   毕竟当年孩子出生时,他并不在现场,等后来终于回去,早已为时已晚。   不过这些事情,萧钧也是知道的,闻言并未多说,只颔首道,“我想办法去问一问月儿吧,她该是知道的。”   卫离也点了点头,朝他深鞠了一躬,”贫僧身无长物,只能在此多谢殿下了。”   萧钧赶紧伸手将其扶起,道,“大师不必客气,孩子既是你同月儿的亲人,对本王来说亦很重要,待我今日回城便着手去查,大师可在此等候,若有消息,我会立刻叫人前来。”   卫离忙应是,又朝他行了一个礼。   想他戎马半生,出生入死,虽的确造下不少杀孽,但亦是为了家国臣民,只希望上天能开眼,叫他有生之年,还能与亲生骨肉有团聚的那一天。   ~~   拂清一觉醒来,见窗外雨势小了一些。   但雨丝依然没断,天上的云层也依然厚重,看样子,怕是还要下上好一阵了。   再等下去,只怕天黑也回不了城,她便叫小翠收拾了东西,开门去找萧钧,哪知出去才发现,萧钧已经在外头等她了。   一个人望着山中绵延的雨雾,眉间微微凝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她出来,他才终于回神,而后直接道,“先回王府吧,我手头忽然来了些事情。”   她正有此意,点了点头,便跟着他下山,登上了回程的马车。   马车颠簸,车厢中有些沉默。   相较于来时,他明显多了些心事,一路不知在思量什么,拂清瞥了一眼,眉间微微动了动,有些好奇,想问一问,却一时抹不开面子。   她是个“记仇”的,虽说睡了一觉,杏花林里头那一幕可还在脑子里存着呢!   哪知她正犹豫着,却听他冷不防先唤了她的名字,道,“拂清……”   她嗯了一声,目光瞥了过去,“叫我做什么?”   他若有所思的问道,“当年你母亲早产的那个孩子,是男是女?”   她登时凝眉,警觉起来,“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他却微微笑了一下,只是道,“方才我与西山寺主持说话,听说他们下个月会做一场法事,以超度世间孤苦亡灵,我便也捐了些香火钱,想为你母亲和那个孩子做些事,只是现在还不知,那个是你的弟弟还是妹妹……”   这个理由似乎顺理成章,她闻言没再怀疑,却只是道,“我师父从前曾为她们做过法事了,王爷不必这么麻烦的。”   他却道,“你的亲人,于我而言也很重要,再说,佛门又与道门有所不同,这种事情并不怕多。”   她听完,倒也没再推拒,顿了顿,叹道,“是个弟弟。”   他心间一定,又跟她确认道,“你那时应该还小,可能确定吗?倘若弄错了性别,大约成效会不太好。”   她点了点头,肯定道,“那时我亲眼所见,不会有错的。”   语罢,面色却又沉了下来。   那时她藏在房中衣柜里,亲眼见到了阿娘遭受的一切,那些残酷的画面永远存在她记忆中,谁都抹不掉,又岂会弄错呢?   他便明白了,点头应了声好,知她心间不舒服,想要安慰,却怕露馅,想了想,终是什么也没说。   她幼时经历过那么多的苦痛,倘若又朝一日,得知弟弟还在世,必定会很高兴吧?   但为了不叫她等的急切,他还是打算先瞒住,待可以最终确定之时,再告诉她,叫她一并欢喜好了。   ~~   道路湿滑,回程行的慢了一些。   待终于回到王府,已经是傍晚了。   因为有事要办,他没有耽搁,与她道了别,就直接去了前院,而后立刻招来了暗卫,将此事吩咐了下去。   宁王的暗卫自然非同一般,但须知公主府也不是寻常地方,他们多花了几日的功夫,掌握了确凿的信息后,才敢去向萧钧回禀。   时值午后,暗卫扶风踏进书房,同主子道,“王爷,事情大约有眉目了。”   萧钧哦了一声,立时放下手中书卷,道,“说来。”   扶风垂首回禀,“据属下们查清,公主府现如今十二三岁左右的家奴约有三十余名,其中男孩不到一半,又大部分为公主府家生子,其余的皆是最近几年陆续买进府中的,能符合王爷给出的条件的,只有一个。”   萧钧闻言眼睛一亮,赶忙问,“是个什么样的?”   扶风面色肃敛,道,“乃是马房中的一名马童,其实王爷也应该见过,便是长公主每每出门时,带在身边做马凳的那一个少年。”   萧钧闻言心间一顿,竟没想到,会是那个孩子。   他忍不住皱眉,道,“可确定?”   扶风道,“有公主府的下人们为证,这个孩子,是自幼在马房中长大的,并没有父母,早年时,有几位好心的老奴将他养活。”   看来是没错了。   萧钧心中一定,却又忍不住心间五味杂陈。   那个孩子能存活下来,自是不行中的万幸,可怕的是萧怡容……   将卫离的孩子当做牲畜一般养大,再日日踩在脚下,呵,的确符合她狠辣的作风。   若论恶毒,这世上果真少有人能与之比肩……   那一刻,萧钧再也坐不住,登时从椅子上起身,大步去了门外。   ~~   长公主府。   那日一场春雨过后,天很快就放了晴,日头好,也较之前暖和了许多。   小少年阿冬也已经不用再穿棉衣做活了。   喂马的水也不用再特意烧热,他的活儿也因此而减轻了许多,不过整日喂马,牵马,还要给马刷毛,也是不得空闲。   眼看他一天天长大,那些马夫们就更加懒了,许多本该自己的做的事也甩给他,令他肩上的活儿更多了。   但他还是一如从前那般,只管老老实实的干,从不曾抱怨什么。   这日,他正切着干草,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喂,你怎么还是穿的这么破烂啊?”   那明显是个姑娘的声音,他一怔,扭头看去,却发现平妍正立在身后。   小少年立刻停了手,起身问道,“县主,您怎么来了?”   平妍抱着胳膊,边打量他边问,“你不是有了新衣裳吗?为什么还穿这种破衣裳?满是补丁,出去了岂不丢我们公主府的脸?”   阿冬忙解释道,“县主放心,奴才若随公主外出,必定会换衣裳的,现如今既是在做活儿,不能穿太好的,否则新的也会变成旧的。”   “原来如此。”   平妍点了点头,又听他道,“奴才正有一事想同县主说,您送来的东西,奴才都用不上,不如就请县主先收回去吧。”   说着就赶紧跑回屋里,将这些日子陆续收到的冬衣,手套,鞋帽春装一并抱了出来。   平妍一愣,连着后退了好几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既赏给了你,哪有收回的道理?”   小少年却摇头,“不不,常言无功不受禄,奴才只是个马童,平素未能给县主效力,不敢平白受赏,还是请县主收回吧。”   这几天送东西的丫鬟们都是放下就走,也不与他说话,他纵使不想要也无法,只好都存了起来。   前两天那些马夫们见了,还笑他要飞上枝头,他并非听不出那些笑中的猥琐之意,嘴上虽然依旧沉默,却愈发在心间下定了决心。   今日遇见她正好,索性把话说清,东西都还回去吧。   然而平妍却并不想收。   她好不容易才赏一回人,本来心间很挺高兴,哪知今日会被一下退回,小姑娘红着脸哼道,“给你了就给你了,你若不想要,扔了就是,一下捧到我面前作什么?叫别人看我笑话吗?”   阿冬闻言忙摇头,“奴才不敢。”   捧着东西的手却一直未曾放下。   平妍气急,一跺脚,“那你就这么站着吧!”语罢转身就往门外走。   然而没等迈出门外,却冷不防对上一双阴寒的眼睛,惊吓之余,登时就愣在了那里。   丫鬟的搀扶下,萧怡容冷着脸,一步步走了过来。 第六十章   怔愣过后, 平妍反应了过来,赶紧向萧怡容行礼, 惊讶到甚至有些结巴了起来, “母亲, 您, 您怎么过来了?”   而她身后,阿冬也在惊讶过后赶紧跪倒在地。   萧怡容冷眼将二人打量一遍,目光落在了阿冬捧着的东西上。   而后, 踱步过了阿冬面前, 冷笑道, “本宫竟看不出, 你还有这等本事,小小年纪, 不老老实实的为奴, 歪心思竟打到主子身上去了?”   这语声寒意十足,加上那张冷若冰山的脸, 直叫阿冬吓了一跳, 赶紧垂下头去, 解释道,“奴才不敢, 请公主息怒。”   平妍也彻底反应了过来, 赶忙朝萧怡容解释, “母亲您误会了, 阿冬他没有……”   谁料话未说完, 萧怡容却忽然抬脚,朝地上的少年猛踹了过去,顷刻间,只见那些崭新的衣物被洒了一地,阿冬自己也重重跌到了地上。   这可着实把平妍给吓坏了,赶忙上前阻拦,用力挽住萧怡容的胳膊道,“母亲您别怪阿冬,这些东西是我自己非要给他的,不是他跟我要的,他,他刚才还要还给我呢……”   可萧怡容却将小姑娘的手一下甩开,怒气也陡然转到了她的身上,咬牙怒道,“还有你!若非你房中丫头来向我禀报,我竟还不知你这几日做下的好事!你可真不愧是那个死鬼的种,跟那个死鬼一样的眼光!全京城那么多的王孙公子,你偏看上了这样一个小贱种,真是白费本宫生养你这么多年!”   这语声如此的凌厉,全然看不出这是一个母亲在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说话,那一刻,平妍也是彻底愣住,委屈之下,大颗大颗的泪珠顷刻就跌落了下来,摇头哭道,“我只是看他可怜,并没有别的意思,母亲何须用这样毒的话来说我……”   萧怡容却根本不为所动,还冷笑道,“可怜?我留他一命已是格外开恩,你竟还觉得他可怜?好,我今日就干脆做回恶人,索性将他打死,除去这条后患,免得他再来蛊惑你,引得你来犯贱!”   说着便吩咐身旁仆从,“来人,取家伙来,今日就将这个贱种打死了事!”   她如此盛怒,仆从们可不敢不听,更何况那只是个无关轻重的人?应是之后,很快就取来了条凳,长鞭。   ——此乃长公主最爱的家法用具,仆从们自是熟悉。   而相较于众人的无动于衷,平妍却着实吓坏了,她自小在这府中长大,可不是不知,母亲一旦生气起来,打死人是常有之事,阿冬还这么瘦,可经不起着实鞭子的!   然就在这时,却听萧怡容又是一声令下,那个清瘦的少年,已经被人架到了条凳上。   平妍吓得脸色惨白,连哭也顾不得了,赶紧上前来求她,“母亲,求求您,我听您的话,以后不来找他了,您别打他好吗?不要打了……”   谁料她越求,萧怡容却是越怒,一把推开她,径直拿了鞭子上前,用力的一甩胳膊,那鞭子便重重落到了阿冬的身上,顷刻之间,旧衣破口,直见鲜红的血迹。   小姑娘彻底吓坏了,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她的腿哭喊道,“求求您了母亲,不要再打了,您今日若真的把他打死,我一辈子都良心难安,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然萧怡容却似疯魔了一般,眼眸发红,咬牙切齿的指着那条凳上的少年道,“你知不知道,若非这个贱种的爹娘,我也不会到今日这般地步,你不来体谅你娘,居然一个劲儿的替这个贱种求情?也罢,你今日就立在这里看,亲眼看我怎么打死他!”   说着竟使劲一踢,要踢开她。   然而平妍也魔怔了一般,不顾疼痛,只死死将她膝盖抱住,竟叫她踢也踢不了,萧怡容怒极,也不敢理她,又是用力的一鞭子抽下,少年身上便又是一道血肉伤口。   众人谁也不敢劝,就眼睁睁的看着她抽,又是几鞭子下去,少年的脊背一是一片血肉模糊,叫人不忍眼看。   有胆小者,已经悄悄捂住了眼睛,耳边只剩下,那一下一下的鞭子挥舞,以及少年的闷哼喊痛声。   然就在这个当口,却见管家急忙从外头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跟萧怡容禀报,“公主,启禀公主,宁王殿下到了,听见动静非要进来,奴才们拦拦也不住啊……”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众人就已见那身穿玄色蟒袍的身影到了近前,竟真的是萧钧。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此时真的瞧见他,萧怡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往前走了几步,问道,“大殿下怎么忽然来了?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萧钧未说话,却先环顾四周,待望见那被绑在凳子上,后背已是血肉模糊的少年,登时便皱起了眉,对萧怡容道,“光天化日的,姑母这是要干什么?”   虽未有明显怒气,但语气已不算客气了。   萧怡容却一怔,微微有些心虚,顿了顿,赶忙甩了手中的鞭子,咳了咳道,“没什么,不过责罚家奴罢了,殿下还没回答我,这会儿驾临,所为何事啊?”   萧钧却不回答,依然沉声道,“责罚?姑母这样下去,这个孩子恐怕很快就没命了吧。”   萧怡容不喜欢被这样的语气质问,尤其对方还是自己的晚辈,闻言便要沉脸,哪知正在此时,却见平妍一下冲到了萧钧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求道,“大表哥,求你救救阿冬,他没有做错事,是我,是我看他可怜,是我害得他……求你救救他吧,母亲真的要打死他了……”   话未说完,已经痛哭了起来,且或许是出于惊吓,小姑娘很快就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了。   “平妍!”   一声怒吼响起,萧怡容面色铁青,怒瞪着自己的女儿,“在同你大表哥胡说些什么?还不快回房中去!”   出乎意料的,今次的平妍尽管怕,却并未听她的,依然拉着萧钧的胳膊,不住哭求道,“求大表哥救救阿冬,他真的没有做错什么……”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萧钧已经能猜出来个大概,尽管心间也是怒气升腾,但眼下救人要紧,只得强压怒意,对萧怡容道,“这些年来,因姑母行事嚣张,引发多少人不满,姑母自己难道心间没数?此番常乾事出,本王本以为,姑母会有所收敛,可看看现在,很明显,是本王想错了,姑母如此行事,就不怕有朝一日,父皇会对你失望,彻底失了兄妹之情?”   这令萧怡容一顿,立刻凝眉道,“大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萧钧冷笑了一下,“常言举头三尺有神明,平素作孽太多,会遭报应的。”   萧怡容彻底怒了,登时就变了脸色,气道,“殿下今日这是来挑事儿的?你一声不响的就冲进来,还劈头盖脸一副教训的语气对本宫说话,你是不是忘了,本宫是你父皇的亲胞妹是你的长辈?殿下目中可还有尊长?”   萧钧没有理她,只朝身边侍卫们招了招手,侍卫们立刻会意,直接冲到那凳子前,将已经接近昏迷的阿冬解了下来。   萧怡容一惊,便要命人上前阻拦,厉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这可是我的家奴!”   萧钧不理,亲自上前,挡住公主府的家仆们,叫侍卫将阿冬带去安全处,而后,才对萧怡容道,“本王正是记得姑母的身份,今日才会如此客气,这个孩子,是一桩旧案的重要证人,本王今日来此,就是要带他走的。幸亏路上赶得快,不然若是再迟一步,当年那件旧事,岂不是要死无对证了?”   这话叫萧怡容一凛,顿了顿,却依然嘴硬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案子不案子的,休要往本宫头上扣什么屎盆子,信不信本宫这就进宫,去向陛下秉明?你目无尊长擅闯公主府,相信陛下也是绝不会姑息的!”   萧钧却冷笑一声,“那正好,本王也正打算去向父皇秉明这件案子的实情,姑母先去,我等会儿就到。就是不知,如若父皇知晓,当年要他痛失爱将的祸首是姑母你,要怎么办了!”   语毕再不理会,带着侍卫与阿冬大步离开。   而身后,听清他说了什么,萧怡容却已是大惊失色。   ~~   出了公主府,车马一路奔驰。   车厢中,扶风先给阿冬喂了一颗固元丹,再仔细查看了一番他的伤势,同萧钧禀报道,“殿下,应该只是些皮肉伤,不过他身体薄弱,应当需要好一番时日来恢复才可。”   萧钧始终凝着眉,想了想,道,“送去麓园吧,叫人好好照顾着,闲杂人等,不要去打扰。”   麓园是他在城郊的一处别院,既上次曾与拂清饮茶的地方,那里清净,环境也好,应当有利于小少年养伤。   扶风立即应是。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记得去西山寺知会一下卫将军,他若想去,便带他去吧,有亲人在旁照顾,总是不一样的。”   想来父子骨肉分隔十余年,而今再见,却不知是怎样一副心酸的场景了。   而至于拂清……   他叹了口气。   方才的情景,连他自己看了,都忍不住怒火翻腾,这冷不防的,若是叫她知道实情,再见到阿冬现在的模样,后果恐怕会不堪设想。   萧怡容非一般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去走过激的路子。   所以,眼下只得再叫她等几日了。   他遂吩咐道,“不要叫王府中人知道,侧妃那里,也不要走漏风声,待时机成熟,本王会亲自跟她交代。”   扶风自然应下。   车马前行,驶往麓园的方向。 第六十一章   有府医的照料, 又有麓园中众人呵护,小少年阿冬将养了几日过后, 渐渐恢复了精神。   虽然侥幸逃脱一死,但阿冬的心间一直存着许多不解。   那日他被长公主打的濒临昏迷,但最终还存着一丝意识, 脑间记得, 是宁王赶到救下了他, 并且把他送到这里来, 可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奴仆,宁王这样的大人物, 为什么要来救他?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加奇怪的事,这个景色优美的别院里,除过友好的下人们,还有一个中年和尚, 自他来后, 这和尚就出现了,看他的时候,目中仿佛存着很是复杂的情绪, 甚至亲自来照顾他, 每日为他熬药,替他的伤处换药, 十分的仔细认真。   生平头一次, 有人对自己这样好, 阿冬很是受宠若惊,想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的问他,“师父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话却叫卫离心间一痛,更加的酸楚难当,强忍许久,才勉强平静的回答说,“我是个罪人,这一切不过是在赎罪,不要有什么负担,这都是你该得的。”   分别十余年,骨肉重逢,竟然认不出他,可叹他的罪过实在太深,而且现如今,幸得上天保佑,孩子还能回到面前,可阿芸却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   过去的十几年间,他们母子几个受了那么多的苦,尤其眼前的孩子,是在他从未想过的环境中长大,历经了他从不敢想的痛苦,月儿说的对,这些罪过,他就是念一辈子的经,也难赎了,现如今又有什么脸面,向孩子承认,自己就是他的生父?   可这样模糊的回答,却叫阿冬愈发困惑。   小少年看不懂和尚目中的沧桑,想了想,只好又小心问道,“那大师可知,宁王殿下为什么要救我?”   卫离稍稍平静了一些,答他道,“你是我一位故人之子,而宁王与我相识,我得知你在长公主府,便托了宁王,将你带了出来。”   多少年来,这是阿冬头一次听到关乎自己父母的消息,闻言不顾还未愈合的背部,立刻就坐了起来,急切的问道,“师父认得我的爹娘吗?他们是谁?他们现如今在哪里?”   卫离只得赶紧安慰道,“你现在还在恢复,不要太过激动,这些事情,我会慢慢告诉你,总之你现如今已经离开长公主府,不会再有危险了。来,快些躺好,不然伤处裂开,会不好。”   阿冬闻言乖乖点了点头,便重又趴到了床上。   不知为何,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对这个和尚存着一种厚重的信任感,就仿佛源自血液深处那般……   ~~   夕阳西下,萧钧才从书案前起了身。   这几日公务太多,本朝国土辽阔,一年四季,总会遇见各种民生要事,譬如现如今入了春,晋豫多地又出现了大旱,多数乡民无米无水,甚是困苦。   这些事,本应通政司来管,但受灾人数太多,通政司忙不过来,父皇便令他也从旁督办。仔细想来,这也是件好事,他自然应了下来。   只是如此一来,他就更忙了,譬如今日,连午饭都是在书案上吃的,一直忙到这会儿,各处的官员信件才消停了一些。   他踱步至窗前,眼见园中绿意又浓了一重,忽的想起一事,便招来扶风,问道,“麓园情况如何?阿冬都好了吗?”   算一算,距离他从长公主府将人带出,也已经十日了。   只听扶风答说,“启禀王爷,那孩子恢复的还好,约莫再有十日,便应该痊愈了,只是卫将军还有些过意不去,打算待他伤好后离开。”   萧钧听罢道,“此事不急,本王还有些打算要与他商议……”   语罢想了想,索性道,“罢了,趁现在时间还早,本王索性亲自过去一趟吧。”   有些话,当面说,总比书信方便。   扶风应是,立刻叫人备马,随后萧钧便出了门。   ~~   马车一路奔驰,待终于到达麓园,已经暮色四合。   他下车,直入园内,很快便见到了卫离父子俩。   阿冬已经可以四处活动,果然是好多了,见他到来,立刻跪地行礼,“奴才参见殿下,谢殿下那日救命之恩,奴才感激不尽。”   对于一个自小在长公主府的马房中长大的孩子来说,他堂堂亲王,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尊崇的如同天上神明一般,此时的拘谨与惶恐可想而知。   然耳听他以奴才自称,卫离却是眉间一凝,心酸显而易见。   而萧钧也是心间一顿,忙道,“不必多礼,你的父亲是本王的恩人,救你是本王理应做的事,你不必如此惶恐,而且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奴,无需对任何人自称奴才,快起来吧。”   这声音沉稳有力,他的语气也甚是和蔼,阿冬稍稍放了心,跟他道了谢,便立了起来。   然小少年心间还存着要事,顿了顿,又试着问他,“殿下,静海师父跟我说,我还有一个姐姐,您可知我的姐姐现如今在何处?”   静海师父?   这个称呼实在出乎萧钧意料,当即看向卫离,问道,“你怎么不同他说实话?”   卫离看了看阿冬,面上艰难,缓了缓,方对萧钧叹道,“十余年未曾尽过养育之责,实在没有脸面,更没有资格对他说实话。”   萧钧听罢却摇了摇头,道,“当年之事,你虽有过错,但一则,这并非你所愿,二则,你也是受害者,如今既然已经将他找了回来,好好弥补这些年间缺失的父子亲情才更重要。本王相信对阿冬来说,旁人再多相助与保护,都不及他的亲生父亲在旁,更叫他高兴和安慰,都到了这一步,你又何必还隐瞒?”   他虽尚未为人父,却是人子,这番话实乃由心而发。   就好比他自己,自幼失母,在皇后宫中看尽凉薄,但再苦,还有个父皇在,总是不一样的。   而闻他此言,卫离大感惭愧,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   而阿冬却甚为疑惑,看了看萧钧,又看了看卫离,一脸不解的道,“殿下与师父在说什么?”   或许是体谅卫离开口艰难,萧钧目中透出暖意,看着他说,“阿冬,你不止有姐姐,你还有父亲,你的父亲是个大英雄,曾为家国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他如今就立在你面前。”   阿冬却大感惊讶,一脸不可思议的问道,“什么?”   与此同时,却下意识的去看了看卫离卫离。   对上孩子的无辜目光,卫离终于再也忍不住道,“孩子,我就是你的爹,你的本名应该是俊安,卫俊安,这是知道有了你后,我同你娘一同为你取的……”   话说到此,已是声音微颤,目中也闪现出了泪光。   阿冬却陷入到了深深震惊之中,缓了一会儿,又赶紧问道,“那我娘呢?她又在哪?”   这一句话,戳中了心间最痛的地方,卫离下唇甚至已经颤抖了起来,闭了闭眼,方能叫自己说出话来,“我对不住你娘,当年因为疏忽,叫你们母子几个落入恶人之手,你娘被迫早产下你,又眼看你被夺走,她受不了打击,已经不在了……”   话音落下,只见阿冬当即怔在了那里,转瞬过后,便落下泪来,痛哭不止。   卫离也终于红了眼眶,再一次颤抖起来。   这幅画面,自是叫人不忍多看,但萧钧也明白,这是迟早会到来的,早些面对,也能叫他们早些度过。   一阵过后,少年哭声渐止,抹了抹泪,又问卫离,“那我姐姐呢?她现在在哪儿?”   卫离还沉浸悲伤之中,萧钧见状,主动替他答说,“你姐姐还好,相信她很快就能来看你了。”   阿冬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将视线重新投到卫离身上,犹豫许久,终于唤了一声,“爹……”   语声未落,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自打懂事起,他从未想过,原来自己也是有亲人在世的,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见到亲生父亲,如今这一声“爹”,是多么的生涩,却又包含了他多少的委屈与希望。   而对于卫离而言,这一声“爹”也是多么来之不易,他怔愣一瞬,赶紧应下,随后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将少年抱入怀中……   父子二人又是抱头痛哭一番,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阿冬又想起一事,赶忙问萧钧,“对了殿下,那日您救我之时,我仿佛听见长公主说,她要去找皇上……”   难得小少年还一直担心着,那日之事会给他带来什么影响,萧钧笑了笑,道,“当年的那件事本就是她不对,若是闹到御驾跟前,只会暴露她自己,眼下因着常乾之事,陛下本就还迁怒着她,她不会去触雷霆的。”   这其中似乎牵扯太多,阿冬似懂非懂,然听他语声坚定,却也放下了心来。   倒是萧钧微微斟酌了一下,又同卫离说,“近年来朝中将才稀缺,父皇其实一直有些后悔当年逼走将军一事,虽然对与萧怡容诸多纵容,但他若是得知当年其伤害将军妻子一事,料想应当不会轻易饶恕……月儿她一直想找萧怡容报仇,但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想叫她用太过激的方式,只是不知将军可愿意?”   话说到此,卫离已经明白了,萧钧这是想劝他出山,去宣和帝面前亲告御状,来揭露萧怡容的恶行,以免月儿以身涉险。   当年被宣和帝逼迫,阴差阳错之下失去阿芸及孩子们,卫离遁入空门,乃是万念俱灰,但今时今日,得知当年真相,苦难的孩子也重新回到了眼前,他还岂能继续无动于衷?   他看了看阿冬,叹道,“我亏欠他们母子三个太多太多,如若能抚平月儿的怒气,为阿芸讨回公道,我还会有什么不愿吗?我只是担心,这件事毕竟已经过去多年,陛下真的会为了我们一家,严惩自己的亲胞妹吗?”   萧钧目光微凝,颔首道,“或许有风险,所以我们还需多做准备,到时数罪并举,应该就可以了。”   卫离闻言忙道,“如若如此,我自是责无旁贷。”   萧钧微微笑了笑,说,“那就先请将军在此多住几日,不要着急离开,待我忙完手头之事,再从长计议。” 第六十二章   暮色四合, 华灯初上。   门口的棉帘早已经卸去,菱花窗上也换了新的窗纱, 微风吹来,春日的气息徐徐入了房中。   晚膳时间到,饭菜一一摆上了桌, 香味传到鼻尖, 拂清从榻上起了身。   趁她净手的功夫, 小翠在旁试着道, “王爷近来好像很忙呢,听说今日一整天都在前院书房里, 也不知按时用膳了没?”   拂清看似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他身边一堆宦官长史,事事关心劝谏,不会不叫他吃饭的。”   语罢手洗完了,走到饭桌前, 坐了下来。   她才端起碗来, 小翠又道,“可是那不一样啊,他们是他们, 您才是王爷的贴心人, 谁操心都比不得您操心叫王爷欣慰,您想想, 那时王爷冒雨带您去西山寺赏花, 多么难得, 现在人家为了国家大事操心,您窝在自个儿房里清闲,不上前去关心一下,可太有些说不过去了。”   拂清正喝着汤,一句“贴心人”传进耳朵里,加之那日杏花林中的情景也浮现在眼前,险些一口喷出,猛咳了起来,桌边的小霜一愣,赶紧上前给她拍背,口中劝道,“主子慢点喝,不着着急。”   小翠也吓了一跳,也赶忙上前来帮忙,却见拂清终于勉强平复下来,一脸通红的瞥着她道,“我发现你这个小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人说食不言寝不语,你都忘了不成?”   小翠一惊,赶忙要跪地求饶,拂清见不得这副样子,只得又赶紧叫她起来,只见小丫头一脸委屈的解释,“主子息怒,奴婢只是觉得主子对王爷不上心,王爷有点可怜,想趁机劝劝您罢了。”   拂清闻言瞪大了眼睛,“他可怜?”   老天,小丫头这是没见到那日杏花林里他是怎么欺负自己的!   哪知小丫头很坚定的点了点头,而再看一旁,小霜也紧跟着点头,她一噎,顿时无语了。   其实回想一下,自那日之后,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同他吃饭了,他整日在前院忙,她就只呆在后院里,宁愿去园子里喂鱼喂鸟,也没去看看他,或许在外人看起来,确实有些可怜?   缓了缓,她同小翠道,“那日府医不是送来了几张药膳方子吗?你去找一张补脑的,照着炖锅汤,等会儿给前院送去就是了。”   奶奶的,说来这是连府医都觉得他可怜,才往她跟前送了这么多药膳方子,好提醒她给他炖补汤吗?   这话一出,只见小翠眼睛一亮,立时点头,“奴婢这就去做,等会儿主子您亲自送过去,王爷见了一定高兴。”   哪知她却扯了扯唇角,道,“你就去行了,大不了跟他说是我炖的嘛!”   小翠却立时摇头,“那不成,那膳房也会炖汤,王爷若想喝汤,还用得着奴婢去送?要紧的不是东西,是人!只有您送去的才值钱,要不然,您自己去炖吧。”   拂清忍不住瞪眼,这小丫头,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竟然还敢威胁她了?   但她向来不忍跟她们发火,只好妥协道,“好吧好吧,那你去做,等会儿我去送就是了。”   小翠面上立刻露出笑容,应了声好,脚步轻快的出去忙活了。   ——说来王爷已经许久没来邀月阁过夜了,这个苗头可不好,听说安王府里,大姑娘晏明云都已经显怀了,主子得赶紧追上才成啊!   ~~   小丫头手脚麻利,待拂清吃完晚饭没多久,一盅莲子猪心汤就熬好了,拂清说话算话,果真换了衣裳,提着汤盅去了前院。   天知道她是花了多大力气才摁那日的“恼火”走了过来,哪知等来到前院后才发现,他的书房灯火未亮,很明显没有人。   不是说忙的没出书房?这会儿又是去了哪儿?   她有些意外,一时楞在了那里。   有人出来查看,见到是她后,赶忙行礼,“见过侧妃。”   她认出这是萧钧身边的宦官,名叫安泽,便问道,“王爷可是不在?是去了哪儿?”   安泽一脸微笑,回答却很是谨慎,道,“王爷临到傍晚的视乎有些事出去了,确实不在府中,不过去了哪儿,奴才也不是很清楚,要不,侧妃先回邀月阁歇着,等王爷回来,奴才一定禀报。”   听他这么说,小翠顿时大感失望,好不容易说动主子来送个汤,没料到王爷竟然不在,照主子的性子,如若今日就这样回去,下回是绝不可能再来了。   而拂清呢,这一刻,直觉自己实在可笑。   瞧她这幅样子,捧着热汤,眼巴巴的凑到男人跟前,与别处后院里争宠的女人又有什么分别?更可笑的是,他居然不在!   而她自己,竟然还很是失望!   不过也幸好他不在,没看见她这副可笑的样子,她使劲摇了下头,想叫自己清醒一些,而后硬扯出一丝笑意,对安泽道,“不必同王爷禀报了,他这样忙,我今晚也不再来打扰了。”   语罢带着小翠转身,便要往回走。   哪知还没走到院门口,却听一阵脚步声临近,方才还说不在的那个人,却一下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她一愣,他却更加意外,忙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来没来得及张口,一旁安泽忙禀报道,“启禀王爷,侧妃知您辛苦,特意带了补汤前来探望,见您不在,正要回去呢。”   这话一出,拂清大感尴尬,原本觉得自己愚蠢,想要逃之夭夭,然现如今被他撞上,手里还确实提着东西,却是想辩解也辩解不了的了。   然他立时目露惊喜,立刻道,“是吗?那幸亏我回来的及时,否则岂不是喝不到了?”   语罢叫人开门点灯,要带着她进房。   笑容里头,满是受宠若惊的味道。   拂清看在眼中,一时再也说不出要回去的话,只得跟着他一同踏进了房门。   安泽亲自去取了汤碗调羹,给萧钧倒了一碗热汤,而后颇为识趣的去到门外等,萧钧则没多说什么,立刻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赞道,“汤很不错,我竟不知,原来你的手艺这样好?”   并非出自她的手,拂清难免有些心虚,胡乱应了一声,便问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却见他目中稍有一顿,而后却只道,“去了趟京郊,有些军务上的事。”   便继续喝汤了。   把这一丝的不自然看在眼中,拂清有些疑惑,试着问道,“王爷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却微微笑道,“怎么会呢?都是些公事,说出来怕你不感兴趣罢了。”   语毕,还十分坦诚的与她对望了一下。   她暗自思量了一下,自觉找不到什么疑点,只好没再多问,哪知下一句,便听他问道,“今日怎么想起给我熬汤了?莫不是这些日子没怎么去看你,你胡思乱想了?”   胡思乱想……   这个语气这个词,直叫她浑身汗毛立起,忙瞪眼道,“什么胡思乱想,你在说什么?我不过自己想喝,就多熬了一些给你罢了。”   “是吗?”   却见他挑眉,舀起一勺汤道,“据我所知,苁蓉羊骨汤,乃是大补之物,多为男子壮阳之用,你怎么会想起给自己煮这种汤喝?”   壮,壮阳?   拂清看着他调羹中的那勺清汤,一瞬间僵在了那里。   ……这个小翠,不是叫她去煮补脑的吗,她炖这个做什么!!!   她简直要炸掉,却偏偏什么也解释不出来,而面前的男子,却还勾着薄唇,就这么笑望着她,她的脸终于难以控制的红了起来。   “不不,不是这样的。”她笨拙的解释道,“方子与配料都是府医送到我院里的,我原本是想给自己熬些补神的,大约天黑没看清楚,所以放错了吧……”   他却无动于衷,又往她面前凑了凑,道,“是吗?我还以为那日的杏花起了效,叫你终于动了凡心,嫌我太不主动了……说来又是好些天了,你想不想我?”   那张俊脸近在眼前,似乎连温热的鼻息都扑到了面上,拂清心间警铃大作,赶紧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道,“你休要乱来!若敢再像那日,我绝不留情。”   说着已经架起身姿,一副随时应战的样子了。   情人间偶尔动动拳脚,似乎也别有一番趣味,萧钧笑了笑,正欲上前,却听门外忽然响起声音,“启禀却在王爷,奴才有事求见。”   似乎是管家赵安。   萧钧登时一愣,还未张口,却听拂清替他应道,“在,快进来吧。”   便听赵安应了声,来推门了。   萧钧无奈,只好先坐了下来,紧接着,便见赵安已经进了房,先朝他二人行礼问了好,而后强硬着头皮陪笑道,“请王爷赎罪,奴才非有意来打扰。只是有一事紧急,不得不前来禀报。”   他都这样说了,萧钧还能说什么,瞥了拂清一眼,咳了咳道,“说吧,什么事?”   赵安答说,“明日既是皇后娘娘寿辰,二位主子都要入宫赴宴,奴才为二位各自备了贺礼,但是不知合不合适,所以只能先请主子们过过目。”   语罢顿了顿,又特意解释道,“白日里王爷一直在忙,这东西明早就得送进宫中了,奴才只得这时候前来打扰,还望王爷赎罪。”   ——若是有选择,赵管家也不愿这时候进来的,想来想去,再晚一步,二人没准都睡下了,因此只能趁这时候前来了。   好在萧钧也没再说什么,嗯了一声,便把他递上的礼单拿到手中来看,扫了一眼后,颔首道,“就这样吧,没什么不合适的。”   赵安赶紧应是,接回礼单,便要告退,却听他又吩咐了一句,“往后这些小事,直接去回禀侧妃就好,不必来回本王了。”   赵安再度应是,见他再无吩咐,便赶紧退下了。   而身后,拂清却瞥了萧钧一眼,道,“王爷给我安什么差事?这些人情往来,我最是不懂,给你办砸了怎么办?”   他却一笑,“办砸了就办砸了,反正将来总得交到你手上,先慢慢练着吧。”   说着起身,便要重新往她身边靠近。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却见她一个激灵,几步就挪到了门边,道,“天晚了,王爷早些睡吧,妾身告退。”   语罢急忙开门,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只留下萧钧一个人,愣在了原地。 第六十三章   第二日, 皇后寿宴如约而至。   今日虽比不得宣和帝的万寿节隆重, 但皇后毕竟是一国之母, 因此今日宫中少不得一番庆祝。   萧钧一早就去了朝会, 拂清起床梳洗, 一个人吃了早饭,过后,任由小翠她们装扮自己,等一切收拾完毕,她往镜中瞧过一眼,发现自己头上插满了珠翠, 加上身上繁琐的宫装,活像一座花瓶。   这打扮,简直比从晏府出阁那日还要夸张啊!然小翠望见她的惊异加嫌弃的眼神,却赶忙劝道, “奴婢听老嬷嬷们说了, 宫宴上主子们的装扮都是如此, 比说您是王府出去的, 从前在晏家,那陆氏去参加宫宴也是这样的啊!您现如今可代表了王爷的脸面,打扮的寡淡,岂不是要别人笑话王爷?”   小丫头如今愈发能言善变,一张口都是一套一套的, 拂清气得, 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咬牙道,“你倒是会说,昨夜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呢,叫你煮补神的汤,你煮的什么?”   小翠立时心虚下来,嗫喏道,“奴婢知错了,可奴婢也是为了主子好嘛……可=不过话说回来,奴婢费了一番苦心,也没用啊……”   反正最后主子跟王爷还是分房睡的,多浪费那好好的补汤啊!   拂清脸一红,可又不能打她,只得一瞪眼,继续吓唬道,“下回不许再自作主张,若再叫我发现,一定把你遣回晏家去。   这招果真叫小丫头害了怕,当即垂着嘴角跟她告饶,“好好好,奴婢再也不敢了,主子息怒啊!”   她嗯了一声,还算满意。   说完这些,时间差不多了,主仆俩不再多费唇舌,出门登上马车,去了宫中。   ~~   道路通顺,很快便到了宫门口,今日入宫的人虽不少,但规矩依然严格,便是宁王府来的也不通融,仍是得停车徒步入内。   拂清并没那么身娇肉贵,便下了马车,今日穿的是宫装,裙摆有些长,小翠小心翼翼的帮她提着裙角,以免她不小心摔倒。   脚落到地上,趁着小翠替她整理裙角的功夫,拂清随意环顾四周,忽然瞧见了长公主府的车驾,看样子,萧怡容已经到了,那车夫正调转着马头,准备回去呢。   只是有些奇怪,她并没有瞧见阿冬的身影,照理来说,只要萧怡容出门,都会带上他,但今次他怎么不见了呢?   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不过仅仅公主府里萍水相逢,说了两句话,她却对那个小少年异常关注,此时看不见他,心里莫名的一紧,不会是萧怡容把他给怎么了吧……   她正担心着,宫中前来接待的宫人已经瞧见了她,赶紧走上前来道,“见过侧妃,皇后娘娘及诸位贵客现在正在百芳阁,请侧妃随奴婢前去。”   再担心也不可能上前去问,她只得敛了敛心思,应了声好,跟着来人入了宫中。   二月末,天气已经足够暖和。   经过宫中能工巧匠们的一番努力,今日的百芳阁姹紫嫣红,而果然也一如小翠所言,众女宾无论年纪,俱是盛装华服,珠翠满身,拂清的这身打扮,倒真不算夸张了。   不过算来,自她入到宁王府,先是除夕那晚“中毒”,接着是上元节随萧钧外出时遇刺,接连误了很多宫中宴饮,此番竟是她头一回在众人面前亮相,此时一露面,便难以避免的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而眼见她的真容之后,不少人目中的好奇又变成了恍然——怪道她一个乡野出身的孤女,能一步登天成了宁王侧妃,原来果真有几分姿色的。   渐渐地,嫉妒或是不屑,接连在那些贵妇神色中上演。   拂清自是懒得理会,只照着礼数,上前同皇后行礼,“妾身参见皇后娘娘,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后今日被众人簇拥,正是得意的时候,瞧了瞧她,佯装和蔼的道,“平身吧,说来你也是不易,眼看入宁王府都这么久了,今次竟然是头一回在众人面前露面,快过去坐吧。”   拂清道了声谢,便要挪步子,哪知又听皇后道了一句,“安王府的晏氏比你早到了些,你们姐妹难得见一面,趁此机会多说说话也好。”   这话显然在讽刺晏家两女都是侧室,用皇后话音落下,众女眼中无不露出讽刺,尤其皇后边上的安王妃赵氏,就差笑出声来了,然拂清又不好应怼,只得再谢了谢皇后的好心,去入座了。   既然皇后有言在先,宫人便直接将她引到了晏明云身边,仇人见面,晏明云分外眼红,然当着众人,却又不能表达出明显恨意,只得与拂清假意寒暄几句,过后,便没什么话说了。   拂清也没再理她,一个人坐着吃茶看戏,然而渐渐地,却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习武之人,感官一向比别人灵敏,因此她能闻到有些特殊的气味,正由她身边某处悄悄散发而出。   她微微一顿,试着仔细辨别,终于有了些判断,而目光落在身边晏明云已经微隆的小腹上,忽然有了些猜测。   只是此时人多眼杂……   她正犹豫着,晏明云察觉出拂清在看她,却立时警觉起来,宽袖挡了挡自己的小腹,低低哼道,“看什么看!”   声音虽压得极低,但足以叫拂清听见,那里头不友好的情绪十分明显,一时间,彻底打消了拂清的犹豫。   罢了,人各有命,她管不着。   这么想着,她便打算将目光原挪回戏台上了,哪知耳边忽然又传来一阵笑声,她心间一顿,不由自主的又看了过去。   果然正是萧怡容。   常乾的事一出,萧怡容也跟着消停了一阵,近来已经极少再参加什么宴饮了,今日皇后寿辰,难得有出风头的机会,她自然不会再放过,装扮之华丽,甚至要盖过皇后的风头。   不过再仔细看去,拂清却发现,她的面色明显没有之前那么好了。   其实萧怡容保养得当,尽管已经年近三十,但从前看去,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但今日一见,其眉眼之间,明显有掩不住的倦色,眼角甚至出现了明显的纹路,瞧上去仿佛忽然老了好几岁,是再浓的脂粉也遮盖不住的。   难道常乾一事对她影响这么深?   拂清有些奇怪。   但没有多少时间细想,便见一旁,有宫人来到皇后面前,道是酒宴已经备好,请众人移步。   皇后正也不想看萧怡容出什么风头了,便应了声好,领着众宾客起身,往宴厅走去。   午宴就设在百芳阁中,碍于礼法,此处参宴的自然都是些女宾,不过又因着身份,拂清与晏明云这样的侧妃,只能去到偏殿。   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侧室们再怎么不满,也只得遵守,一行人又相跟着来到了偏殿。   因宁王比安王年长,按照辈分排位,拂清自然坐到了晏明云的上首。   前有宫人引路,她脚步轻快,很快便入了座。   而晏明云因有孕在身,路走得慢了些。   这也本没有什么,在场众人知道她有孕在身,便都在等她,哪知眼看她要入座的时候,忽然脚步一个趔趄,似乎要跌下去,众人立时心间一惊。   而要知道此时,她正在拂清身边。   拂清眼疾手快,当时便伸手牢牢扶住了她,众人见状,这才松了口气,纷纷问道,“晏侧妃没事吧?”   没成想,晏明云并未回答,而是怒看着拂清道,“你好端端的绊我做什么!”   众人一惊,顿时看向了拂清,目中纷纷存满了怀疑。   拂清却并不见慌张,笑了笑,道,“妹妹糊涂了吧,我好好地哪里绊你了?”   晏明云冷笑,“你不承认也没有用,你若没绊我。我好好地走路,怎么会要跌倒?你明知我有孕在身还故意绊我,到底是存了什么心?”   这一连串的问题发出,仿佛拂清真是罪魁祸首了一般,哪知拂清却摇了摇头道,“妹妹看清楚了吗?我们可是同门姐妹,你有了孕,我高兴还来不及,我为什么要害你?再说了,我若存心害你,刚才又扶你做什么?”   说着抬了抬手,叫众人看得清楚,她的手还握在晏明云的胳膊上,没来得及松开呢。   众人见状,目中纷纷存了些玩味,晏家姐妹俩这是唱的哪一出?   然正在此时,却有一宫女上前道,“安王侧妃怕不是多心了,奴婢刚才看的清楚,是您自己走路不小心,才没有站稳,宁王侧妃坐得端端正正,怎么深脚来绊您呢?”   晏明云一怔,立刻看了过去,问道,“你是何人?”   那宫女笑道,“奴婢司宴处掌事云雁,今日有幸伺候各位娘娘入宴。”   这话一出,众人便确信岂不是宁王侧妃的人了,而有人作证,也能证明晏明云方才确实冤枉了人,便纷纷劝道,“既然没事,那安王侧妃就快些入座吧。”   云雁也在旁道,“侧妃快些就坐吧,今日乃是皇后娘娘寿辰,可别耽误了及时才好。”   晏明云知道这一计不成,便只好坐了下来。   哪知拂清却又对云雁道,“我看安王侧妃今日的鞋子或许有些不合适,她婢女又不在身边,慎重起见,还是请这位姑姑给寻一个专门伺候的人吧,免得待会儿不慎,脚下再滑了可怎么办?”   云雁笑笑,立时应是,“还是宁王侧妃想的周到,奴婢这就去。”   不多会儿功夫,便有一看上去很是伶俐的小宫女到了晏明云身边。   晏明云无话可说,只能接受下来。   宴席也随之开始了。   她们毕竟是侧妃,身份受限,席间也没主殿中那般热闹,看起来颇有些安静。   不过有熟悉的各自交谈,无人打扰,也还算惬意,然而谁知吃到一半的时候,却听有人问道,“侧妃,您没事吧?”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是先前云雁派来伺候晏明云的小宫女,而她问的人,无疑便是晏明云了。   却见晏明云眉间蹙起,颇有些艰难的样子,道,“我,我肚子有些不舒服……”   怀了孕的人肚子不舒服,那可不是小事,小宫女一听,立时去叫掌事宫女云雁过来。   而云雁则赶忙问道,“侧妃怎么样?要不要去传御医?”目中却还有些怀疑。   然晏明云似乎真的不舒服了,白着脸点了点头。   云雁遂不敢耽搁,赶忙差人去请御医,又叫人立刻去禀报皇后。   谁料正在此时,却见晏明云忽然伸手指向拂清,道,“一定是你,是你向我下了什么毒手……” 第六十四章   随着晏明云的这一指, 所有人的目光立时都落在了拂清的身上。   拂清则眉间一凝, 叹道, “妹妹若是不舒服, 赶紧叫大夫瞧瞧才要紧, 这众目睽睽的,我如何能害你?”   说着看了看其他人。   然而此时,周遭众人都在看热闹,尤其眼见晏明云不像是装的,心知事情严重性,竟然谁也不敢轻易做声了。   不过到底还是有明白人, 云雁劝晏明云道,“侧妃还是先不要太激动吧,御医马上就来了,您的身子要紧。”   晏明云还想说什么, 然而忽然腹间一阵剧痛袭来, 终于不得不闭上了嘴巴。   ~~   因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插曲, 偏殿里的酒宴可吃不成了, 晏明云被送去后殿歇息,御医也随之匆忙赶到,而安王妃自然也不能再清闲了,也从外头的宴间撤了下来。   好歹顶着义姐的名号,拂清也不好走开, 遂同众人一道, 在旁等着御医的诊断。   一阵过后, 御医似乎有所判断了,手指从晏明云腕上抬了起来,安王妃于是一脸关切的上前问道,“御医,现在怎么样了?大人孩子都好吧?”   却见御医凝眉摇头,“侧妃这胎像,怕是不妙啊!”   众人当即一惊,大夫说不妙,看来当然是不妙了!   所有人都无比同情的去看晏明云,却见她听了这个消息微微一顿,而后,依然手指拂清的方向,咬牙切齿的道,“是你,一定是你害了我,你这个毒妇,居然连一个没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   果然,随着这一声,众人的目光又汇集到了拂清身上。   拂清眸中一凝。   ——身为一个孕妇,得知胎儿不保,首要的不该难过伤心吗?   为何这些都并未在晏明云面上看见?   她当然早就看出晏明云要栽赃她,只是原本还奇怪,她先前那次假意在自己身边滑到,会不会有些太过冒险,太不拿自己的孩子当回事了……   可现在看来,晏明云怕不是早已知道自己的胎像不好了,所以今日才有备而来。   拂清在心间微微摇了摇头。   既如此,那就索性全都挑明了,也叫众人看看,这安王府里头,都藏了些什么货色!   眼看着尚未出世的孙儿不保,皇后自然不可能再优哉游哉的过什么寿宴,很快便从席间退下了。   而男宾那里,得了消息后,安王也很快赶了过来。   随后,却见宣和帝也过来了,身后竟然还跟着萧钧。   拂清稍有些意外。   其实今日之事,就算他不来,她应该也能应付得了。   不过不得不承认,见到他的瞬间,她的心确实有种踏实的感觉。   然而此时顾不得这些,不远处的殿室中,晏明云似乎已经开始出血,虽然隔了些距离,但嗅觉敏锐者,还是能闻到淡淡血腥味,加之她时不时的呼痛声隐隐约约的响起,令人心间烦躁。   此刻,安王萧瑀紧锁眉头,问安王妃赵氏,“好端端的孩子怎么会掉了?本王叫你对她看顾这些,你是怎么看顾得?”   赵氏一脸惶恐的道,“王爷明鉴,妾身冤枉啊,今早同侧妃出门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便是开宴前也没见有什么异常,方才妾身在主殿陪母后吃酒,侧妃可是去了偏殿的,就分开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出事了,妾身也不知道究竟为何啊!不过……”   她语声一停,颇有些犹豫的样子。   萧瑀忙问,“不过什么,这时候了还卖什么关子?”   赵氏看了看拂清,续道,“不过妾身听说,偏殿里入席的时候,侧妃与宁王侧妃仿佛闹了些什么不愉快,便是方才,还一口咬定是宁王侧妃害得她呢……”   这话一出,安王,皇后,甚至宣和帝都朝拂清看了过来。   而萧钧,则下意识的将拂清往身后挡了挡。   萧瑀见状稍稍一顿,立时上前两步,问萧钧,“长兄,此乃我第一个孩子,对我极为重要,现在非小打小闹,希望你能不要袒护,还我一个公道!”   语气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却见萧钧面上肃敛,身姿却毫不见退让,依然将拂清护在身后,道,“不过一面之词,现在要我还你公道,恐怕为时尚早。”   萧瑀一顿,却见上座的皇后眼珠转了转,意有所指的道,“她们本是自家姐妹,照道理说,宁王侧妃没有理由害自己妹妹的,此事会不会另有隐情?”   这话看似在为拂清开脱,然而落在宣和帝耳朵里,却生出了怀疑。   宣和帝不是不知,晏明云的生母陆氏因何而死,如若说这明珠是对陆氏怀恨在心,从而要迫害晏明云,似乎也不是说不过去的?   这若只是晏家后院争斗,宣和帝本也懒得管,但须知此时受害的却是自己的孙子,宣和帝当即将面色一沉,看向拂清,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来说!”   一声令下,拂清只得出列,却依然不慌不忙的道,“请陛下明鉴,妾身是冤枉的。方才在偏殿开宴前,妾身本已入座,可安王侧妃路过妾身身边,却忽然滑了一下,我伸手将她扶住,她反而一口咬定是我害她,所幸旁边有侍宴的宫人作证,才还了我清白,安王侧妃这才去入座。后来饭吃了一半,她又忽然腹痛,非得说是妾身害得的,可那时妾身正在自己座位上吃饭,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去害她?”   话到此,她特意给宣和帝磕了个头,十分恳切的道,“妾身实在冤枉,还请陛下做主。”   这样一说,确实没什么可疑之处,宣和帝听了,面露思忖状。   却听安王妃赵氏同拂清道,“那你的意思,是明云妹妹故意栽赃你了?那可是她的亲生骨肉,无冤无仇的,她为什么要拿自己的骨肉来栽赃你?”   却见拂清冷笑了一下,看着她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是有多么大的仇恨,会叫她拿肚子里的孩子来冤枉我?不过更奇怪的是,她方才可连摔都没摔,孩子居然就这么掉了,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啊?”   这话一出,只见赵氏目中明显一凛。   拂清不再去看她,而是同宣和帝道,“事关皇家血脉,这不是小事,妾身恳请陛下严查,不仅还妾身一个公道,更应该还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个公道。”   她话音落下,萧钧也向宣和帝垂首,“父皇,依儿臣看,此事大有蹊跷,还请您下令严查,不要放过真正心存歹毒的人。”   宣和帝颔首,终于发话道,“说的不错,是该好好查一查,先去把方才偏殿内侍宴的人叫来。”   身边大太监高贺立时应是,出去传人,没过多久,就见云雁领着几人入到了房中。   不用宣和帝开口,高贺问道,“方才开宴前的情景究竟如何?宁王侧妃有无推绊过安王侧妃?”   云雁面不改色的摇头,道,“那时宁王侧妃已经入了座,安王侧妃走得慢,走到宁王侧妃身边的时候,她自己脚滑趔趄,还是宁王侧妃伸手相扶,才叫她免于摔倒,奴婢看的清清楚楚,当时只以为是安王侧妃吓着了,才胡乱冤枉人,至于后来,二位侧妃各自吃饭,相安无事,座位隔得远,不可能有接触。”   话音落下,其身后的太监宫女也都纷纷点头。   这边算是彻底解除了拂清的嫌疑了,高贺挥手命人退下,又躬身向宣和帝请示下一步这该怎么办。   却见宣和帝面色彻底沉了下来,目光冷冷的扫过萧瑀与赵氏,甚至还有皇后,发话道,“传太医院院判,好好给朕查查,这晏氏为什么会小产,今日没有个说法,谁都不许离开!”   谁都不许离开,这句尾音很重,直叫人心间一凛。   安王悄悄瞅了瞅皇后 ,而皇后则悄悄瞅了瞅安王,母子俩俱是满目疑惑。   至于赵氏,似乎有些惶恐,却偏偏强撑着不敢露出。   而萧钧则伸手,将拂清搀了起来,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宽袖之下,大掌悄悄握了握她的指尖。   拂清心间一颤,本能的想躲,然此时当着众人,又不好表现出异样,只得强撑了下去,好在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握了握,便松开了。   然而她指尖上的那点余温,却久久没有散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寿宴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很快,便见太医院正副院判三人纷纷赶到,得了宣和帝授意,入到晏明云所在的殿室中,查看了起来。   众人便依然在原地等着,又是花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终于见几个院判又回到了面前。   正院判杨邵奕禀报道,“启禀陛下,臣等经过给侧妃把脉验血,发现侧妃体内有摩罗花中毒的迹象,此物天性寒凉,且有兴奋,清淤之效,倘若孕妇时常接触,极易引起滑胎。”   在场众人听后大惊,宣和帝也是眉间一皱,开口问道,“那她今次可是因此物小产?”   杨邵奕点了点头,从副院判手中取来一物,呈给宣和帝看,“陛下,这是侧妃发间佩戴的金簪,臣等将其拆解后发现,其中暗藏了摩罗花的粉末。”   众人定睛望去,果然见那托盘上放着一根金簪,而簪头的红宝石被取下,内里现出一个小孔,明眼可见其中存满了一种黑色粉末。   想来这便是那摩罗花粉了。   见状,房中随侍的宫人们皆是悄悄倒吸凉气,而主子们却是神色各异。   萧瑀与皇后母子俩一脸的意外,怔怔望着那镶了机关的金簪;而赵氏的目光却明显胆怯,拂清心间冷冷一笑,又朝宣和帝垂首道,“陛下,自义妹妹出阁,妾身便再也没见过她,今次还是头一回碰面,这簪子想必是安王府给义妹订制的,实在不关妾身的事。”   宣和帝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今日险些错怪与你。”   拂清低头,没再说什么。   而萧钧则看向萧瑀,道,“你也看见了,这东西这样毒,还藏得这样隐蔽,用意自不必说,你与其在这里怪别人,还不若早些回去查清真相的好,若是放任真凶,日后得不偿失。” 第六十五章   当下, 明晃晃的事实摆在眼前, 萧钧此言一出,安王自是无言以对。   顿了顿, 他只得应了声是,同萧钧道, “是我刚才一时心急, 险些错怪人, 还请长兄原谅。”   说来说去,晏明云小产,萧瑀作为夫君, 好歹也是受害者,萧钧自然不好说什么,只微微点了点头。   而萧瑀又去看一脸阴沉的父皇, 状着胆子请罪道, “是儿臣无能, 连累父皇一同担心了,儿臣该死。”   好好的孙子没了,宣和帝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加之现如今真凶未明, 满腹怒气无处发泄, 听萧瑀这么一说,便顺势都浇到了他的身上, 冷声斥道, “一个家都治不好, 还怎么平天下?叫这么多人陪着你操心,还不赶紧回去严查!”   萧瑀无法辩解,只得乖乖垂首应是。   而一旁,皇后眼见自己亲儿被骂,心间很是气不过,然当着宣和帝,又不敢轻易造次,沉着脸暗自想了想,忽然看了看一旁的安王妃赵氏。   赵氏一怔,虽然还笔直的立着,但面色已经明显开始发白。   皇后又岂会瞧不出来这里头的玄机?一时间又怒又烦躁,偏偏当着宣和帝的面,又不想把事情闹大,思量再三,终于忍了下来。   萧钧则懒得理会这些,看了看拂清,上前同宣和帝道,“父皇,时间已经不早,既然已经查清楚,儿臣与明珠便不再打扰了,先行告退。”   宣和帝没有多说什么,颔首道了声好,看着二人退出了殿外。   拂清与萧钧出了百芳阁,眼见日头已经西斜,方知原来已经耽搁了许久。   然没等二人开口说话,却见有一宦官匆忙跑了过来,见到萧钧,也顾不得多说,只停步行了个礼,便依然往百芳阁去了。   拂清有点奇怪,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萧钧顺着那人的方向看了看,说,“是司礼监的人,大约政务上有什么急事,要去寻父皇。”   不过既然是找父皇,他操心也无用,便收回目光,与她继续往前走。   眼看着百芳阁已经越来越远,周围闲杂人等也少了,拂清悄悄瞥了他一眼,道,“殿下方才怎么过来了?莫不是怕我会有麻烦?”   萧钧闻言,未出声,先停步来看她,笑了笑道,“这个问题,怕不是个坑?”   她立时挑眉,问道,“何出此言?”   他道,“我若是承认,你大约又会说我信不过你的本事,不是吗?”   拂清一噎,没料到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他竟这么了解自己了。   她无言以对,只好轻轻哼道,“可事实就是如此啊,你要么是担心我会被他们为难,要么真的以为事情是我做的,所以才急忙赶过来,且话说回来,就连那位为我作证的掌事,怕不是也是殿下的人吧?”   不然呢,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侧妃,宫里还有人特意维护,很显然不正常嘛。   他倒也没否认,笑了笑,却也不无认真的道,“我的确有些担心皇后会为难你,所以特意安排了人,倒没想过今日会出这样的事,正好赶上了。不过,我并没怀疑过会是你做的,你御敌的时候虽然狠辣,但绝不会平白去伤害一个无辜性命,更何况是个未曾降生的胎儿。”   这话,倒还算是了解她。   拂清稍稍一顿,心情好了些,却又故意问他,“那你还赶过来?显得我好像很弱一样。”   他却一本正经道,“不管你弱还是强,你都是我的人,我当然得出现。”   他的人……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拂清竟一下想起那日杏花林中的场景,当即脸一红,道,“你胡说什么……”   他含笑看着她,正要张口,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疾呼,“殿下留步……”   二人俱是一愣,齐齐回身望去,却见方才那匆忙赶去百芳阁的小太监,又出现在了视线中。   小太监脚步飞快,好不容易跑到二人近前,气都来不及理顺,便同萧钧道,“殿下留步,陛下急召您去御书房议事。”   看这样子,是真的有什么急事了,萧钧遂再也顾不得同拂清说笑,只道,“你回去吧,我先去见父皇了。”   拂清应了声好,便见他跟着来人急忙往启明殿走去。   这么急,看来不会是好事了,拂清有些好奇,不过总不能这么跟着他去,便只有先回府等着,打算待他回去,再问一问吧。   这么想着,她便重新往宫门口走去,谁料几步过后,又听有声音传来。   “侧妃请留步……”   是个女孩子的声音,且听起来应该是在叫她,拂清一愣,再度回身望去,却见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穿着华丽,模样也生的不错,看打扮,应该也是今日来赴宴的皇亲国戚了,不过拂清今次是头一回参加宫宴,并不认识,更不知对方因何事而喊她。   她停住脚步,等待小姑娘来到近前,问道,“你是在叫我?”   小姑娘点了点头,也跟她确认道,“您是宁王侧妃吗?”   她颔首,“是。”   小姑娘放下心来,跟她介绍自己,“侧妃有礼,我是长公主府的平妍。”   拂清登时心间一顿。   她当然听过这个名字,因此当下便明白过来,面前的竟是萧怡容的女儿。   因着对萧怡容的仇恨,她的面色不由自主的就冷了些,心里也竖起了警觉,道,“原来是县主。不知县主找我何事?”   平妍却并不介意她神色的变化,或是说,也顾不得介意,只是问道,“我有一件事,想跟您打听一下,那日大表兄把阿冬带走了,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还,还活着吗?”   小姑娘凝着眉,小心翼翼的问,生怕会听见不好的回答,哪知话音落下,面前的拂清却大大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平妍想了想,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太过突然,于是细细与她解释道,“就是,我们府上从前有一个小马童,叫做阿冬,那日我母亲生气,要惩戒他,刚好大表兄去了,他见阿冬可怜,便把他带走了。”   顿了顿,小姑娘又道,“那时候阿冬受了伤,我不知道他现在好了没有?是不是还活着……”   拂清听罢面上不显,心间却是一顿。   她不是不知,平妍所说的大表兄就是萧钧,也能听懂平妍话中的每一个字,也就是说,她今早入宫时还曾担忧过的阿冬,是被萧钧带走了?   他为什么会救走阿冬?是无意遇见了突发善心,还是什么?   可他怎么会因着“可怜”二字,就平白去救一个公主府的马童?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竟对此一无所知?   这一瞬间,她脑中满是疑惑,然而望见面前小姑娘一脸急切,想了想,试着道,“若非县主提及,我竟还不知发生过这样的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平妍老老实实的答她说,“已经有十日了。”   她暗忖了一下,面不改色的对平妍说,“县主别急,待我回去问一问殿下吧,等有了消息,再同你说。”   平妍乖乖点头,特意跟她补充道,“我这几日暂时住在宫中沐华园,与几位公主作伴,如若侧妃有了消息,能不能帮我递到宫中来?千万不要送去公主府。”   看来小姑娘这是很怕萧怡容知道……拂清心间有了数,颔首道,“我晓得了,县主请放心。”   平妍便真的放了心,道,“侧妃请慢走,我要回沐华园去了。多谢你。”   语罢便照原路回去了。   拂清也继续往宫门外走,这次再无人打扰,很快她便见到了自家的马车。   小翠一直在等她,见她出来,立刻上前相迎,上车坐好后,赶忙问道,“主子今次怎么在宫里待了那么久啊,奴婢还以为您吃完午宴就能出来呢?”   拂清此时满心都装着事,闻言才回神,淡淡跟小丫头解释,“出了点事耽误了,晏明云小产了。”   “什么,小产?”   小翠立时一惊,瞪大了眼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没了呢?还是今天……酒宴上没了的?”   拂清点头,“没错,正吃着饭就没了。”语罢对小丫头笑了笑,道,“她还打算顺道栽赃给我呢,你说好不好笑?”   小翠却不觉得好笑,立刻紧张起来,问道,“那那那您没事吧?”   她却仍是一笑,说,“当然没事了,若是有事,我还能好好出来吗?”   说的也是,小翠点了点头,方觉自己大惊小怪了。   缓了缓,又试着问道,“那大姑娘好好地,怎么会小产呢?”   拂清语声依然淡淡的,只道,“安王府里水太深,她倒霉呗。”   小翠便明白了,想了一下,忍不住感叹道,“您说,大姑娘这命……想当初那么的娇贵一个人儿,谁能想到会成今天这个样子啊……”   拂清神色没什么大波动,只是道,“是啊,原以为她挺聪明的,谁能想到会走了这么一条路。”   回想当初在大相国寺之时,她若是答应了陆子文的提亲,今日还会是这般光景吗?   那看似光鲜的荣华背后,藏了多少暗箭,这下,她总算该明白了吧。   不过这都是别人的事,她也管不着,眼下,她却有更要紧的事情,亟待弄清楚。   她遂换了副语气,跟小翠道,“我有一件事情,想叫你去打听一下。”   小翠立时挺直腰背,“但凭主子吩咐。”   她嗯了一声,道,“听说王爷在十天前曾去了趟长公主府,还从那里带走了一个小马童,不知现在人在哪里,你同府里下人们悄悄打听一下,有什么消息立刻来回我。”   说来入宁王府也有好几个月了,小翠小霜早已经同府里的下人们混熟了,闻言马上应道,“奴婢知道了。”   她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待一回到王府,拂清入房歇息,小翠便去打听了起来。   然而眼看大半天的时间过去,到了掌灯时分,小丫头还是没能有所收获。   倒是拂清,却等来了匆忙而归的萧钧。   他踏着暮色入了房中,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一见了拂清,未等她开口问,便主动说,“豫晋春旱出了些麻烦,一伙灾民趁灾荒作乱,眼看要攻到京畿了,父皇命我前去镇守,我回来收拾一下东西,即刻就要启程。”   拂清顿感意外。   与此同时,也终于明白了下午出宫时,司礼监小太监为何会那么匆忙了。   她还想问一问,却听他紧接着又叮嘱,“这些日子你不要出门,有什么事推了就好,有赵安他们在,会替你操心的,不必担心。”   难得这时候他还想着她,她有些无奈,却也点了点头,而后终于开口道,“我有件事要问你,你是不是从长公主府带走了阿冬?为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萧钧一怔。   原本想趁这几日好好跟她交代的,然而此时就要出发,不是好时机。   她一旦知晓自己弟弟这些年的遭遇,难保会怒火动心,保不齐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而他现在,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安慰她。   所以短暂犹豫过后,他只道,“这些事说来话长,你稍等几日,待我回来,一定跟你说。”   又嘱咐道,“你不要着急,一切都好,不会太久的。”   然话音才落,外头已经有人催道,“殿下,已经准备好,可以出发了。”   他稍稍顿了顿,又道,“我要走了,你好好等我回来。”   语罢忽然靠近她,在她有所反应之前,低头碰了碰那两片樱唇,便转身,跨出了门外。   而拂清一怔,待明白过来,外头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第六十六章   清晨, 红日初升,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小吃摊子热雾腾腾,很是热闹。   这个镇子隶属定州府, 虽说并不怎么闻名,但因背靠运河,离京城近, 所以常年人流不断。   此时,远离大街的僻静处, 一处院落之中,长途跋涉的中年男子终于停了步。   尚在约定期限内, 他此时回来,并不算晚。   相较于之前,今次院子里明显冷清了许多,不过待他入到房中, 依然见到了常乾。   不错, 这又是寒雨堂的另一个据点,而才进门的人, 便是其中一名杀手,名为寒池。   此时见到他来,终于叫常乾放了放心,也罕见的主动打起了招呼, “你来了。”   寒池倒也依然守礼, 照着老规矩向他行了个礼, 道,“寒池拜见堂主。”   紧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双手奉向他,说,“蜀中任务已经完成,这是买家酬金,请堂主查收。”   常乾接过一看,银票面额一千两,与约定的一样,便伸手接了过来,随后,又从自己怀中拿出一张面额小些的,递了过去,道,“此番辛苦你了,这是你的。”   而寒池也没推脱,伸手接过,径直揣进了怀中。   这次蜀中的任务,是江湖上一个帮派要灭另一个帮派,因彼此间实力相当没有胜算,这才求了他们寒雨堂出手,当时因着宁王的追捕,他手头已经没什么得力的人了,只能将希望寄托给寒池,此人虽是半路入的寒雨堂,但出手利落干净,的确可以放心。   唯一的一点,他的酬金要的有点高,譬如这一千两中,他就要分走三百两。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他能顺利完成任务没有落网,已经算是顺利了,常乾此时也没有功夫与下属讨价还价。   只见寒池将银票收好,又问道,“堂中,接下来可还有什么任务需要属下去完成吗?”   常乾面色一黯,道,“此番朝廷围剿,我们损失惨重,这些时日,恐怕不得不消停一下了。”   寒池一向寡言,听他这样说,也并未发表什么感慨,只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属下想回乡看看,清明将至,去祭拜一下爹娘。”   常乾没有反对,只是叮嘱了一句,“不要叫官府察觉。”   寒池点头应是。   如此一来,话便算是说完了,常乾正欲起身离开,却听寒池又问了一句,“那待属下返回,要去何处寻堂主?”   常乾想了想,道,“还来此地便好,我要进京办点事,不出意外,还是会回来落脚。”   这话一出,却见一向话少的寒池竟然关问道,“堂主莫不是要去报仇?京城近来查的严,此去会不会有危险?”   常乾却并不甚在意的样子,只道,“眼下宁王奉命离京平乱,正是好时机,我被那个丫头害成这样,此仇不报,难平怒气,我自有办法,放心便是。”   语罢不在多说,兀自出门而去了。   ~~   京城。   白日里想办法混过守卫,入了城后,事情就好办多了。   夜已经很深,长公主府依然灯火辉煌。   常乾在此生活了多年,连防卫都是他一手操办,因此,进入其中,与他而言并不是难事。   这个时辰,大多数人都睡了,唯有长公主萧怡容的几个近身婢女,还在战战兢兢的当差。   不知为什么,萧怡容近来变得极易烦躁,入夜之后常常难以入睡,便可了劲的折腾下人们,轻则摔东西斥责,重则拿皮鞭抽打,这些天府中总有近身伺候她的侍女受伤。   下人们既害怕又纳闷,照以前来说,长公主入眠,只需点燃安宁香即可,可近来,这安宁香似乎失了效,对长公主来说一点用也没有。   她越睡不着便越烦躁,越烦躁便越睡不着,如此一来,倒霉的只有下人们了,毕竟连县主也住进宫里去了,萧怡容想发脾气,谁也拦不住。   譬如今夜,又是折腾到丑正,连灵玉面上都被打出了血印,她才终于勉强躺下,下人们这才纷纷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退下了。   夜很安静,萧怡容也实在累了。   谁料她躺在床上正欲阖眼,耳边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虽然轻微,但还是足以搅散了她的睡意。   她登时重又恼怒起来,咬牙问了句“谁!”便要去撕扯床帐,哪知待床帐撩起,昏暗的室中却出现了一个颇为魁梧的身影。   这身形,绝非她的婢女,却偏偏有些眼熟,萧怡容怔愣一下,很快便认出了来人。   她登时吓了一跳,连声问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却步步靠近,床头的夜灯渐渐映出他的面容,果然是常乾。   现如今他隐藏的身份早已公之于众,萧怡容再见他,直觉遍体生寒,满是戒备的再度质问,“本宫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谁叫你来的?”   他却怪模怪样的笑道,“臣放不下公主,忍不住回来看望,也好一解相思。”   这幅讨好的语气,一如过去的很多年,闻言,萧怡容似乎暂时忘了此人的可怕,冷笑道,“放不下本宫?那你同那个贱婢苟合的时候又将本宫放去了哪里?那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叫我丢尽脸面,现如今还敢回来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常乾却假装可怜道,“公主有所不知,那日我是被奸人所害,您不听解释就将我赶走,实在令人心寒……”   只可惜,萧怡容还没至于糊涂到那份上,见他装可怜,立时打断怒斥,“休要巧舌如簧!除过那日,你不是早就跟那个贱婢勾搭在一起了吗?还有,你居然背着我干了那等杀人的买卖,居然还去杀朝廷命官!害得我被皇兄怀疑,险些失了兄妹之情!你现在还敢回到我面前?我这就去叫人把你捆起来,押送去皇兄面前……”   哪知话未说完,却见他眸中寒光一现,扑到了床上,压在她面前道,“这么多年的夫妻之情,公主竟一点也不曾顾念?我为何去做杀人的买卖?还不都是为了公主您?你生活奢侈成性,若非我拿那些银两来供养,公主何至于风光这么多年?”   萧怡容却用力来推他,啐道,“休要把话说得那么好听!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银两,那时先皇与皇兄赏赐于我的,与你可没有半分关系!”   语罢便要向外喊人,然未来及张口,鼻尖却忽然传来一阵浓重的异香。   一时间,五脏六腑皆是一阵酥麻,久违的舒爽感觉又重新回了来。   她忍不住一阵贪恋,暂时忘了要喊人的事,常乾趁其不备,重又贴近她,在她耳边温声呢喃,“殿下真的舍得将我送去陛下面前么?可若是如此,谁又能来伺候您入眠?毕竟这安宁香,只有我能为您制得出来,这些日子离了我,您不是夜夜难寐吗?您真的舍得臣吗……”   他的鼻息铺在耳边,直叫萧怡容又软了半边身子,她心间还仅存着一丝清明,明白该是要推开他,可浑身竟是半分力气也无。   萧怡容使劲力气,问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常乾却将身子彻底压了上来,笑道,“我只是舍不得公主,想与公主亲近亲近……”   萧怡容极想推开他,然而眼看着最后的理智也被那香味吞没,很快,便沉浸在了那久违的愉悦之中……   ~~   孤月高悬,夜幕尚未褪去。   其实长大之后,拂清便很少再做梦了,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夜,她再度陷入了梦中。   时间一下倒退了许多年,她还是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   应该是秋夕之夜,天气凉爽,阿娘摸着隆起的肚子,与她坐在门前台阶上看月亮,她手里还握了一个温热的月饼。   月亮圆圆的,月饼甜甜的,身边阿娘语声温柔,逗着她道,“月儿,等下一个中秋,阿毛就能出来陪我们一起看月亮了,到时候,你的月饼能不能分给他吃啊?”   她乖乖点头,高兴地说,“可以啊,我愿意分一半给阿毛。”说着又垂下头去,对着阿娘的肚子轻声唤道,“阿毛,等你出来,我们一起分月饼啊……”   阿娘肚子里的小人儿仿佛也很高兴,听见她的话,还特意鼓了个包包来回应。   她好奇地伸手去摸,哪知却在即将触碰到阿娘肚子的时候,周遭一阵地动山摇,阿娘不见了……   她惊恐异常,也明白阿娘已经去世了,不由得放声痛哭起来,直到哭到胸口发痛,哭的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华丽的拔步床,藕色帐幔垂着流苏,是那般美丽。   她一顿,这才知噩梦已经过去,而自己,仍在萧钧的宁王府中。   晨光还不甚明亮,应是时辰尚早,听见动静,小翠揉着朦胧的睡眼来到她床边,关问道,“主子,您没事吧?”   “没什么,只是做了个梦……”她道。   缓了一阵,想起要事,又问道,“我昨日说的事情,还没打听出来结果吗?”   小翠愣了愣,待想起她问的是什么,赶忙认真回答,“奴婢问遍了府里,他们都没看见王爷曾经带人回来。”   拂清凝眉点了点头,如此看来,他该是并没有把人带回府,否则,自己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呢。   可看昨晚问他,他并没有否认,便证明确有其事,只是他却又说,此时说来话长,要等他回来再与她解释……   不过是公主府的一个马童,他随手救了便救了,为什么会“说来话长”?   难不成阿冬这件事背后还有什么要紧的?   这样愈发想,拂清便愈发觉得可疑,心里存着谜团,实在叫人难受。   她想了想,决定换个方向来问,道,“那你再去帮我问问,大约十一二日之前,王爷可曾出去过?又是从何处回来的?”   小翠赶忙应下,待天亮以后,又出去帮她打听了起来。   这次效率倒是很高,没过半日,小丫头便有了答案,匆匆回来告诉她说,“启禀主子,奴婢已经问过了,这半月来,王爷无非是衙门,宫中,还有王府几头跑,其中倒是有一天,曾经去了一趟麓园。”   “麓园?”   拂清一顿。   只听小翠在旁解释说,“听说是王府的一处别院,就在京郊。”   拂清想了想,颔首道,“我从前该是去过的。” 第六十七章   拂清还记得, 去年萧怡容做寿, 她曾化妆成晏府的婢女入公主府查探, 途中被萧钧认出后, 曾与他去了一座园子。   那里应该就是麓园了。   她记得那处景色优美, 是休憩饮茶的好地方。   但是算来,自打过完上元节,萧钧便一直很忙,忙到有时连午饭都须在书房中吃,这种情况下,他忽然跑到麓园去做什么?   总不会是去忙里偷闲喝茶的吧?   而会不会如平妍口中所说, 是他把阿冬带走之后,安置在了那里?   拂清渐渐凝起眉来。   ——如果这些是真的,那事情可就变得愈发蹊跷了。   阿冬不过一个小小的马童, 何以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隐瞒住府里的人来救?   而再联想起他临走前的那些话, 拂清愈发觉得他可疑起来。   什么叫说来话长?   一个小小的阿冬,莫非还牵扯什么惊天大秘密不成?   想来想去, 她终于再也无法等下去,也终于决定,亲自走一趟麓园!   ~~   只是虽然决定了,但她明白, 不可光明正大的去, 因为他若决心瞒她, 定然不会轻易叫她知道, 她大张旗鼓,不会有什么收获。   所以只能悄悄地去。   她在心间盘算好,待到入夜,便悄悄出了门,连小翠也没告诉。   ——反正现在萧钧不在京中,这大晚上的,不会有人来寻她的。   因为之前去过,她自然知道地方,夜风之中一人独行,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到了地方。   麓园坐落在京郊,远离城中灯火,还算安静。   已经接近未时,因着平素主子很少驾临,因此这个时辰,大部分的下人都已经睡了。   她还记得这里的格局,悄悄沿着廊檐行走,绕过下人们的住处,只一心寻觅重点。   好在不多时,她终于发现了一座院落,此时正房里正亮着灯火。   所谓正房,自然不是下人们住的,可眼下宁王府除过她与萧钧,并没有其他人,那么现在住在这里头的会是谁?   想必应该就是她此行要找的答案了。   好在此时天暖,那房间的窗户是打开的,她遂放轻动作,寻了个合适的角度,试着往那里看去。   却瞧见房中灯火之下有一条长榻,而长榻之上,趴着一个裸着背的人,看那身形,应该还是个不大的少年郎。   会不会……那就是阿冬?   拂清屏息,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只见那少年一边趴着,一边歪头同身边人说着什么,虽然只能看清侧脸,但应该就是阿冬了。   谁料她还未来得及放下心来,下一瞬,那个正与阿冬说话的人便出现在了视线中。   出乎意料的,那竟然是个和尚!   不错,那人穿着一身灰白的僧衣,光头上还有戒疤,不是和尚又是什么人!   拂清心间一紧,又眼看着窗中的和尚转身,待那副面目入到眼中,她彻底怔住了。   那竟然是卫离!   就是那个她曾想杀,却一直被萧钧阻拦的卫离!   他,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又为什么会与阿冬在一起?   那一刻,拂清胸口犹如被堵上了一团迷雾,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决定现身,亲自去问一问。   ~~   一阵笃笃敲门声传来,正准备给孩子上药的卫离停住动作,转身去开门。   然而待门打开,他却登时一愣。   门口出现了一位姑娘,神色清冷,未待他说个请字,便兀自踏了进来,打量一下房中,直截了当的凉声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卫离这才反应了过来,满眼惊讶的道,“月儿?你怎么来了?”   而此时房中榻上的那个的少年,听见声音,也从里面问道,“爹,是谁来了?”   爹……   这一声呼唤入到耳中,拂清顿时怔住,皱眉问卫离,“他叫你什么?”   而余光中,却见那小少年已经起身下榻,走了过来。   上一回在公主府遇见,拂清是易容的,因此阿冬并不认得此时的她,小少年见房中来了陌生女子,对父亲的语气似乎还有些不甚客气,不免担忧起来,看了看卫离,道,“爹,这位姑娘是谁?”   又是一声“爹”,拂清再度一顿,愈发不解起来。   将她的神色看在眼中,卫离顾不得回答阿冬,顿了顿先同她说,“月儿,你稍安,我有件事情,相同你说……”   ……   震惊,不可思议……拂清不知自己是如何听完那段话的。   而待卫离话音落下,她才晓得自己究竟有多傻多笨!   这么多年了,她竟然从不知,弟弟还存在这世间,她竟然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她震惊许久,才看向那个早已见过面的小少年,试着唤道,“阿毛……”   “真的是你?对不起,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你还在这世上……”   而此时的少年,早已满目泪光。   也同样颤着声音唤道,“姐姐……”   这真的是与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姐。   拂清百感交集的应下,而后,颤抖着双手,轻轻触碰那张清秀的面庞。   许久,她望着那与自己颇有几分神似的眉目,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将他揽进了怀中。   深沉夜幕下,姐弟二人俱是恸哭不止。   对于小少年阿东而言,原本孤苦无依的命运,却在那日濒临死亡的危机之后,发生了彻底的逆转,现在,他不仅有了温柔宽厚的爹爹,还有了姐姐。   当下的一声声哭泣,既是喜极而泣,更多的,却是在倾诉他这么多年的委屈……   而拂清,却是满满的心疼与自责。   她真的太大意了,居然从未想过弟弟还活在这世上,叫他一个人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而一旁,望见这一幕,那已近不惑的男人也忍不住眼眶发红,微微颤抖了起来。   ……   痛哭过一阵过后,拂清这才想起,弟弟还是裸着背的,忙抹了抹眼泪,道,“天还凉着,你快些披上衣裳吧。”   小少年乖乖应了下来,走去榻边取衣裳,而拂清忍不住跟着看去,迎着榻边的灯光,却发现了他背上的伤痕。   那些伤口有的才愈合不久,泛着新生嫩肉的粉红色,有的还未褪去血痂,直叫人触目惊心,这样的画面,任谁也能由此看出,他当初受伤时,是怎样的惨烈景象了。   她心间一紧,跟着走过去,皱眉问道,“这些都是萧怡容打的?”   此时面对至亲之人,阿冬没再隐瞒,乖乖点了点头。   拂清眸间一凝,再问道,“她为何忽然对你下此狠手?”   阿冬还不知姐姐的脾气,乖乖坦诚说,“因为县主可怜我,给我送了些衣裳,被长公主发现了,长公主很生气,就打了我……”   话音落下,只见姐姐眸间转冷,咬牙怒道,“这个毒妇!”   卫离却是了解拂清的,见此情景,忙劝道,“月儿,你先不要冲动,这些事情,我们可以从长计议,要知道宁王殿下正是担心你会意气用事,才决定先瞒着你的……”   谁料这话一出,却又勾起了拂清新的怒意,她冷笑了一声,道,“是啊,他怕我冲动,所以即便是这样大的事,明知是我的至亲,这些天还一直瞒着我,却将你留在这里……说到底,他到底是更信任你一些。”   这话着实令卫离一怔。   他能听出她是在为萧钧的隐瞒而生气,想要替萧钧解释,然而未等开口,却又听她道,“那么卫离,你眼看你的亲骨肉被那毒妇这般对待,你心里有没有仇恨?”   一时间,这话却如同一根刺,一下刺中卫离心间最为苦痛的地方。   他好歹曾是纵横战场的将军,岂会没有血性?   然而历经这么多年的苦修,佛法的抑制,两相矛盾之下,他又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而眼见他一时沉默,拂清却嗤笑一下,摇头道,“算了,你还是继续去修你的佛吧!”   这话一出,只见卫离眸中一凝,阿冬却着急起来,道,“姐姐,你不要责怪爹,他也有苦衷……”   拂清闻言微微一顿,而后,闭目叹了口气。   也对,无论如何,卫离也是弟弟的亲生父亲,不管自己对他有多少不屑与怨念,她不该当着弟弟的面表现出来。   她先对小少年点了点头,缓了缓,又对卫离道,“无论如何,阿娘当年受过的罪,有你的责任,但今次念在是你先发现阿毛,我就暂且将这笔账搁下。只希望你从今往后,好好待他,尽起人父之责,不要再叫他失望。”   语罢,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相信阿娘会在天上看着的。”   卫离一怔,闭目念了声阿弥陀佛,复又睁眼对她道,“我会的,你放心。可是月儿,那日殿下曾与我谈过,关于萧怡容,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你当下千万不要冲动。”   却见她只是淡声道,“我自有分寸。”   语罢转向阿冬,温声道,“时间不早了,你记得按时上药服药,早些睡,姐姐不方便久留,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小少年还有些不舍,却也乖乖点头了头,“姐姐慢走。”   她笑了笑,便出了房中。 第六十八章   一切谜团皆已解开, 拂清一路回到王府, 天色依然未亮。   小翠小霜及其他下人们, 皆还在睡梦之中。   她却并没有半分睡意。   阿毛还活着, 阿娘在天之灵, 应该得到安慰了。   可心中的仇恨之火,却比从前燃烧的更加强烈了。   她不是卫离,没有修什么佛法,也谈不上什么慈悲为怀,所以她绝对忍不了,自己的弟弟被当做牲畜一样长大, 被当做马凳,叫那个毒妇日日踩在脚下。   而且,此番若非卫离提前查探, 萧钧及时赶到公主府, 她可怜的弟弟, 必定是要被那个恶妇活活打死的。   她不是傻子,那日平妍小心翼翼的问她, “他还活着吗?”足以说明当时事态严重。   所以呢,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她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等不了他们所谓的“从长计议”, 与其要忍气吞声熬过那些未知的时间, 手起刀落, 是最为简单直接的方法。   当然, 她不是不知此番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   所以,也是时候在她和萧钧之间做个了断了。   虽然已是两情相悦,但她与他终归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与其长痛,不若短痛吧……   天亮的时候,拂清也在心间打好了主意。   时辰尚早,她没有惊动小翠小霜她们,自己换了身衣裳,去了萧钧的前院。   前院里,下人们正忙忙碌碌的开始一天的洒扫,王府不比别处,就算王爷这几日不在,他们也不曾怠慢。   此时眼见她到来,众人纷纷停住行礼,却也难免都有些意外,王爷又不在府中,侧妃这会儿过来做什么?   拂清并不理会旁人的疑惑,径直来到萧钧书房门外,守门的书童见了,忙跟她问好,“见过侧妃,不知侧妃有什么事?”   她笑了笑,道,“王爷走后我闲的没事,昨夜竟没怎么睡着,记得王爷走前叫我多看些书,所以,趁现在有空,就想来找几本书看看。”   顿了顿,她补充道,“是王爷交代过的,我可以进去吧?”   其实书房重地,外人本是可不可乱入的,但她毕竟不是外人,回想了一下平素王爷对侧妃的“宠爱”,小书童终于点了点头,道,“侧妃请进。”   却也不忘了叮嘱她,“书都在外间书架上,王爷书桌上的东西,不可乱动。”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入了房中。   没过多久,她便出来了,手里果然拿了两本书,并不太厚,小书童留意一看,见只是话本杂谈,便放了心,躬身道了声,“侧妃慢走。”   拂清依然微微笑了笑,冲他点了点头,又走出了前院。   一路回到了邀月阁,小丫头们才发现她出去了,小翠忙上前关问,“奴婢以为您还睡着,一直没敢进去惊扰,这一大清早的,主子去了哪儿?”   她依然扬了扬手中的书,用同样的话来回答她们,“睡不着,就去王爷书房里找了几本书看,我饿了,去传早饭吧。”   小翠小霜应是,出去忙活了起来,而她趁着房中没人,来到桌前,忙起了自己的事。   ~~   日头渐渐高升,春日和暖的阳光铺进了院落。   拂清才用罢早饭,却见王府长史孙进前来造访了。   这本是萧钧的文官,鲜少来后院找她的,拂清微微有些意外,便问道,“孙长史何来?”   孙进行过礼,跟她道,“侧妃可还记得,先前皇后娘娘寿宴,安王府侧妃小产一事?陛下命安王殿下回府清查,现如今已经有了结果,臣收到消息,特来向您禀报。”   原来是为这事来的。想了想,算来事情发生已经三日,也是时候该有个结果了,拂清颔首,道,“那就烦劳长史说与我听吧。”   孙长史应是,道,“据安王府向宫中的禀报,在安王侧妃发簪中藏毒的,乃是首饰铺子的匠人。年前时,此人的兄长收了晏府已故夫人陆氏的好处,在珠衫上下毒,后遭到惩戒丢了性命,此人便因此怀恨在心,为了报仇,往陆夫人之女晏侧妃的发簪上下了毒,现如今此人已被押送官衙,料定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话音落下,拂清不由得眉间一凝。   她原已经料定向晏明云投毒的会是安王妃赵氏,怎么现在看来,竟是自己猜错了吗?   大约是孙长史看出了她的疑惑,稍顿了顿,又向她补充了一个消息,“另外,安王府中还有一件喜事……安王妃有喜了。”   拂清闻言一顿,这才品出了些味道来。   她点了点头,又问道,“已经向宫中禀报了吗?”   孙长史点头,“是与这个结果一起禀报给宫中的。”   拂清微微吸了口气,彻底了然了。   须臾,她想起一事,又道,“说来,咱们府上是不是该准备些礼物送去?”   难得她终于懂得这些人情之事,孙长史眼睛一亮,赶紧应道,“侧妃所言极是,正妃有喜,毕竟不同,咱们该是要表示一下的。”   然而待话音才落,孙进又猛然察觉,这话似乎有点不太好,立时又面露尴尬起来。   拂清却似乎并不介意,还笑着点了点头,替他缓解了一下尴尬,道,“如此,那便请长史替我转告一下赵管家,叫他操心着备些礼物,送去安王府吧,眼下王爷不在,我也不好随意出门。”   孙长史赶紧应是,笑得比花儿还好看,眼见再无其他要事,便跟她告辞,退出了房中。   来人一走,一直在旁侍立小翠终于忍不住了,凑过来同她讨论八卦,“主子,这事您能想到吗?大姑娘竟是被夫人结下的仇怨连累的,奴婢之前还以为是安王妃下的手呢!”   拂清没她这么激动,淡淡道,“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不论如何,安王妃肚子里的那个嫡子来得正是时候,此时不管凶手是不是她,都不重要了。”   一个是娘家实力雄厚的正妃,一个是生母有污点的侧妃,一个是正在孕育的嫡子,一个是早已失了的庶子,孰轻孰重,安王与皇后很清楚的。   小翠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咂嘴叹息,“大姑娘千错万错,最是不该嫁入安王府,现如今有了冤屈也无处申诉,还不得憋屈死?”   拂清却淡淡笑了笑,道,“那也未必,不过那都是别的事,咱们管不着。”   小翠点了点头,又不无担忧的道,“主子您不担心自己吗?正妃与侧妃虽是一字之差,可待遇真是千差万别呢……”   拂清虽不在意,但小丫头到底是把孙长史方才的话听进去了,又加之听了晏明云的事,实在是替主子担心。   万一哪天宁王也娶了正妃,主子可怎么办?   然而无论如何,这却只是小丫头自己的忧虑,她身旁的主子,此时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之上。   闲散的一日很快过去,不知不觉间,日头落山,王府中燃起辉耀的灯火。   晚饭过后,拂清又与孙长史见了一次面。   是她主动去前院寻的人,简单交代了一些事情之后,她不顾孙长史目中的迷茫,又回到了后院。   又等了一阵,待夜色渐深之时,她悄悄换上夜行衣,绕过王府所有人,独自出了门。   ~~   长公主府。   因着这座府邸占地极大,唯有靠近了,才能隐约听见其中传来的丝竹乐声。   憋得实在太久,眼看这阵子难得又恢复了往日精神,萧怡容终于忍不住,招来歌舞乐伎,自己给自己办了场宴饮。   反正没有邀请什么宾客,主子就她自己,关上殿门,公主府外头轻易察觉不到。   此时,有胡姬酿制的葡萄美酒在手,身边左右,是各色吹拉弹唱的美男,便是独饮,也好不快活。   哪知就在她微醺之时,殿中忽然寒芒一现,一柄长刀脩的从门外射入,直直钉在了墙上,还发出嗡嗡之声,彻底打破了殿中乐舞。   众人被吓了一跳,立时惊呼着躲到了一边。   萧怡容也是一惊,向门外怒道,“这是谁干的?还不快来人!”   话音落下,殿外果然进来一人。   却非她的婢女仆人,也非侍卫,而是一名年轻女子。   她一身黑衣,脑后长发如墨,面容很是姣好,神色却极为冷冽,尤其其手中还握着一把看起来极为锋利的剑,此时,剑尖上还在滴血。   众人立时又吓了一跳,纷纷往后躲藏,萧怡容也皱起眉来,再度问道,“你是何人?”   她却不答,只是冷眼环顾殿中,道,“要命的赶紧出去,否则待会儿本人大开杀戒,休怪剑锋无眼!”   那语声寒的犹如修罗,话音落下,众人犹豫一瞬,顷刻便争相逃了出去,还有一两个想将萧怡容护在身后的,却被她一个抬剑,便血溅当场,倒在了地上。   见此情景,再无人敢停留,很快,殿中就只剩了萧怡容一个。   萧怡容眼见自己的下人死在面前,血甚至还溅到了自己的裙边,终于真的慌了神,与此同时,也似乎辨认出了她,抬手指道,“你你你,你不是宁王府的那个侧妃?混账!你穿成这样来干什么?竟还敢杀本宫的人,你莫不是疯了!”   拂清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摇头道,“长公主该是看错了,我可不是什么侧妃,而是当年险些死在你手中的一个可怜人。”   萧怡容愣了愣,道,“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她却继续冷笑,“这么多年过去了,眼看你给这个毒妇依然逍遥自在,十分的不甘心,所以,特来跟你算一算账。”   她边说,边步步逼近,而萧怡容却惊惧交加,连连后退 ,道,“你到底是谁?你胡说什么?本宫可从来不认识你!”   拂清冷笑一声,道,“不认识?怎么会呢?长公主难道忘了,阿冬是怎么来的?”   “阿冬?”   萧怡容登时一愣,瞪大了眼睛。 第六十九章   阿冬?   耳听见这个名字, 萧怡容顿时瞪大了眼睛,急忙问道, “阿冬怎么了?与你有什么关系?”   惊惧的同时, 她满心疑惑不解, 那个小崽子竟有那么大的本事, 先是引来萧钧,又引来了这个女子?   谁料面前女子诡异一笑, 竟是道, “我当然与他有关系, 我便是当年被你灌下催产药,被逼生下孩子, 又被你毁了容貌的女人!怎么不过短短十几年,你竟忘了吗?我那时含冤死去,现如今化作厉鬼,正是来找你算账的!”   说实话,她今夜忽然而至, 加之面前的这些场景,这话一出,萧怡容几乎就要相信她是厉鬼,彻底给吓坏了,然而慌忙之中却又看到了她被灯火映出的影子,终于明白过来她不是鬼, 急忙道, “你, 你休要唬人!你有影子,你不可能是鬼!”   接着不敢多说,扯着嗓子朝殿外唤人,“来人,快来人,有人行刺,有人行刺……”   然而面前女子竟丝毫不见惊慌,只摇头道,“不要喊了,在我跟你算完账之前,不会有人进来的。”   说着做思忖状,道,“让我来算算,要从哪笔帐开始好?”   她冷笑了一下,目光又变得寒冷无比,同萧怡容道,“我记得,长公主因为嫉妒别人生的比你好看,便要在人脸上刺字毁容是吗?好,那就先从脸开始吧!”   说着便举起了剑来。   她这副样子,很显然不是在玩笑,眼看那剑尖马上就要戳到脸上,萧怡容大惊,忙一边后退一边伸手来挡,然而很快便被她逼到了墙根,再无路可退,而拂清却冷笑一声,径直将剑一挥,萧怡容只觉一阵刺痛,腕间便当即流起血来。   萧怡容惊声尖叫,“来人,来人……”   拂清却并不理会,再度拎起剑,对着她的脸刺了几下,顷刻之间,长公主那曾美艳的面容就变得鲜血直流。   萧怡容惨叫起来,道,“你这个毒妇!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拂清却咬牙揪住她的衣襟,冷声道,“我毒?可比得上你半分吗?当初你给一个孕妇灌下催产药,叫她受尽苦楚产下孩子,你不但不顾她的哀求,当场把孩子抱走,还拿刀在她脸上刺了字,临走前,还差点要放火烧死她?你说说看,是你毒还是我毒?”   多年前的景象又回到了面前,萧怡容已经怕的浑身发抖,直问道,“你到底是谁?当时那里明明只有那个女人,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拂清冷笑,当年阿娘见情势不对,赶在萧怡容闯进门之前就将她藏进了衣柜中,萧怡容当然不知自己的存在。   可那时年幼的她,却从衣柜的缝隙里,头到尾亲眼目睹了阿娘受害的经过,仇恨在她心间滋生了这么多年,今日若只是叫这毒妇简单死去,实在太便宜她了。   所以,她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恐慌绝望,好一阵才道,“你不要管我是谁,只要明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一切不过天理就行了。”   说着将手一松,萧怡容又跌到了地上。   不容对方再度喊叫,她紧接着又道,“好了,我们再来说说阿冬,你把他当做牲畜一样丢进马房,他好不容易活下来,你又日日将他踩在脚下,你究竟是什么心理?你以为天底下真的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了吗?”   她声音陡然变得凌厉,萧怡容瞪大了眼睛,连滚带爬的惊恐后退,道,“你这个妖女,你还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拂清已将剑锋挥下,而萧怡容的脚腕处便立时传来了剧痛,鲜血直流。   脚筋也被挑断了。   拂清逼近她,咬牙冷笑道,“你踩了阿冬这么多年,我现在才来挑你脚筋,实在太便宜你了!你以为他人都是蝼蚁,任你踩踏碾压?现如今这就是你的报应,好好尝尝吧!”   萧怡容绝望大喊,“常乾,你这个混账!你还不快出来,要眼看本宫被她杀死吗……”   常乾……   听清这个名字,拂清眸光一凝。   而须臾,竟果然见有人破门踏入殿中。   中年的男子,身材魁梧,面若阎罗,不是常乾,又是哪个?   常乾手中持刀,打量她一眼,阴鸷笑道,“我本想上门去寻你 ,没料到你倒自己送上了门来!一连放倒那么多侍卫,丫头,你果然不一般!只是你为了区区一个马童,就敢上门来杀长公主,胆子未免太大了些!说,你与卫离到底是什么关系!”   短暂意外过后,拂清已经快速反应了过来,闻言挑眉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人渣?”   常乾一噎,目光一凝,点头道,“好,那我们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刀剑说话吧!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几分真本事!”   语罢猛然挥刀,朝她扑了过来。   拂清撤身躲过 ,而后,也挥剑与他对抗起来。   拂清明白,常乾既然为寒雨堂堂主,平素驾驭那么多高手,他自己必定也非一般人,她拿出全部精力应对,几招下来,果然一如自己所料。   恰在此时,又听常乾冷笑,妄图扰乱她的心神,“丫头,你把长公主伤成这样,陛下一旦知晓,绝不会放过你的,不若此时束手就擒,我还能给你来个痛快。”   拂清却冷笑回道,“放心,她窝藏你这个朝廷钦犯,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   常乾一顿,又沉声问道,“你就不怕连累宁王?”   她神色丝毫不减松动,只道,“用不着你操心!”   语罢,剑花再度飞扬起来。   常乾阴狠,咄咄逼人,拂清却偏灵巧,灵蛇剑使的出神入化,到底没有辜负她十余年的苦,没有势均力敌多久,渐渐地,她竟将对方逼到了下风。   然而就在此时,又从门外冲入一些人,看样子应是她未来得及解决的侍卫,一旁瘫坐的萧怡容见状忙大喊,“快杀了这个妖女,快杀了她!”   侍卫们得了吩咐,立时就冲到了眼前,拂清头皮一紧,正欲使出十二分的精力应对,哪知却在此时,又见一人从天而降,落在了殿中。   来人同样一身黑衣,看起来面容倒也有几分俊秀,就是年纪似乎不算小了,不过一身杀气,一看就是高手。   惊讶之下,常乾似乎认出了这人,目中一亮,忙道,“寒池!你来的正好,快些将这丫头拿下,回头去向皇帝要赏!”   然而话音落下,对方却并未立即应下,而是凝眉打量起了拂清。   而拂清也紧盯着对方,须臾,道了一句,“同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被叫做“寒池”的人却笑了笑,道,“丫头,你今日闹得这个场面倒是够大啊!若我不来,你自己可能应付得了?”   拂清也笑了笑,道,“未必不能啊!不过,你既然来都来了,便一起吧!这个人渣是朝廷钦犯,咱们将他拿下,去向皇帝讨赏啊!”   “寒池”哈哈大笑,“那敢情好!”   语罢便与她并肩,向常乾杀了过去。   常乾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堂中最为得力的杀手,竟然会是这个小丫头的人,惊讶之下,也只得匆忙来应对。   然而毕竟对方强强联手,没过多久,赶来增援的侍卫便被二人解决了个干净,而他自己,竟然也被逼到了墙角。   常乾孤注一掷,绝地反抗,又是一阵激烈的刀光剑影,拂清与同叔二人颇费了一番功夫,足足两盏茶的时间过后,这才终于将他制服。   ……   胳膊与腿脚皆被砍折,昔日阴险毒辣的寒雨堂堂主常乾,变成了任人宰割的模样。   同叔扫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夫妻二人,问拂清,“丫头,眼下该怎么办?”   拂清回答的很是利落,“杀了,回头待官府一来,自然会以为此人回来报复长公主,后被府卫发现,殊死搏斗之下,成了这般惨烈景象。”   同叔应了声好,便要手起刀落,常乾却不甘,匆忙喊道,“寒池,你为什么会维护这个小丫头?本堂主厚待你多年,你竟恩将仇报……”   同叔却啧啧道,“恩将仇报?这话说得,去杀人卖命的是我,拿钱的也是我,我能分你一大半,已经仁至义尽了,谈何恩将仇报?倒是你!当年卫离那般信任你,一路提拔与你,你却将她妻儿出卖与这个毒妇,害得他十余年骨肉分离,恩将仇报的是谁?”   常乾一顿,再度不甘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拂清却甚不耐烦的回道,“他是谁,为什么要告诉你!”   说着朝同叔使了个眼色,同叔心领神会,再不废话,一刀下去,寒雨堂堂主常乾,便再没了声息。   解决了一个,同叔掸了掸衣袖,又看向已经抖若筛糠的萧怡容,道,“这个呢……”   拂清凝眉想了一下,道,“我本也想送她归西,不过现在……有了别的主意。”   同叔哦了一声,颇感兴趣的道,“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   拂清勾唇一笑,道,“同叔,你可曾听过“人彘”吗?”   闻言同叔还未说什么,萧怡容已经拼命大喊起来,“混账,你这个毒妇,毒妇……”   撕心裂肺的恐惧声中,同叔凝眉看她,“丫头,不过几年不见,你口味这么重了吗?小心叫你师父知道啊!”   拂清笑了笑,道,“我只是一提,又没真的要把她做成人彘!”   笑过之后,她神色正经了一些,道,“她手筋脚筋已断,再割个舌头,也就差不多了!”   同叔有些意外,“不杀了她吗?她这么害过你们!”   拂清摇头,道,“一刀毙命,才难消我恨,再说……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同叔有些意外,问道,“此话怎讲?”   她笑了笑,“你没闻到这殿中的气味吗?天仙散,致幻奇毒,我看她这幅样子,应该是已经深陷其中,活不了几天了。留着她这条命在,也正好叫皇帝知道他的妹妹有多糜烂!”   同叔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这香味这么渗人!不成不成,赶紧解决了,咱们赶紧离开的好!”   说着就亲自上前,替拂清办好了事。   而后,再不管身后女人的呼痛声,二人趁夜色未退,撤身而出。 第七十章   三日之后, 来自京中的消息终于送到了萧钧手中。   信上说,逆贼常乾闯入长公主府, 为寻仇报复, 将长公主折磨致重伤, 后被府中侍卫发现, 围剿之下,常乾最终被杀, 而长公主萧怡容, 也面临伤重不治的境地, 大约没几天活头了。   合上信件,萧钧本能的觉得事情不对。   如若常乾想向萧怡容寻仇, 在他寒雨堂堂主身份暴露之前,就完全可以做到,何必要等到穷途末路之时再以身犯险?   且最终还落得被剿杀的下场?   况且最要紧的是,他曾居于长公主府多年,其中的府卫, 基本都是他所调.教布置的,他怎么会轻易死在侍卫手下?   那么,此事会不会……与拂清有关?   他凝眉想了许久,终是不敢掉以轻心。   好在此次差事简单——本来就只是一小伙受人怂恿的乡民作乱,他该抓的抓,该安抚的安抚, 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 此时便将收尾事项交与几个副将, 自己匆忙赶回了京城。   ~~   一入京中,他顾不得进宫,先赶忙回到王府。   哪知进门后却发现,拂清已经不在府中了。   自长公主府出事的第二日,就已经找不着她,小翠几个心急如焚,却又担心有什么大事,不敢声张,此时见他到来,终于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哭了起来。   “王爷,主子留下一封信便不见了,信是给您的,只要您亲启,奴婢们不敢乱动,求王爷快想想办法吧,也不知主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钧也早已经着急的不像话,闻言立刻把信夺过。   拆开来看,却见上头几行清隽字迹——   “此次入京,仅为报仇,中途得遇殿下,实乃意料之外,然无论如何,拂清感谢殿下这段时间的庇护与照拂,但须知我与殿下,终归不是同路之人,眼下大仇得报,我心再无遗憾,故此一别,无关他人,望殿下莫要迁怒。后会无期,祝君安好。”   纸的末端落了款,道是“拂清敬上”。   ……   “后会无期……”   萧钧咬牙默念了一句。   与其同时,心间重重一顿,这才终于明白,她走了。   她走了,寥寥不过几十字,便是她对他的全部解释,她没有忘记叮嘱他不要迁怒别人,别等不到他回来见上一面,就这般离开了。   好一个绝情的女子!   他咬牙,握拳,心间满是愤恨,然而却全都抵不过陡然的失落……   她竟然真的能舍下他,就这样走了!   那些恼怒无处发泄,他重重一拳砸在了桌上,发生沉闷声响,也惊的那两个小丫头吓了一大跳,满眼惊惧。   说实话,他此时确实很想迁怒到别人头上,很想问一问,为什么没有替他拦住她,然而话到嘴边却终是说不出口。   他毕竟还是明理的,那样一个女子,如若非要走,谁又能拦得住她!   然而心间终究不甘,他一下立起身来,就要出门去找她,谁料还未走出院门,却见赵安匆忙跑了过来,道,“王爷,陛下得知您已经回京,急召您入宫。”   急召……   他一顿,终于暂时冷静了下来。   ——方才的信上说,她大仇得报,所以要离开,也就意味着,那去闯公主府杀常乾伤萧怡容的,其实是她!   那么现在,父皇的急召又意味着什么……   萧钧心间一沉,颔首应了声,便换了衣裳,入了宫。   ~~   不多时,父子二人便在启明殿中见面了。   萧钧照例行过礼,抬眼只见,父皇面色阴沉。   宣和帝心间存着要事,也没与他绕弯子,直接问道,“长公主府的事情,你已经听说了吧?”   萧钧心间暗顿,如实点头道,“是。”   只听宣和帝沉声道,“长公主手筋脚筋被挑,舌头被割,容貌被毁,伤势十分惨重,可刑部相关官员去验过伤后,却来向朕禀报,其身上伤口,并非常乾的刀所致,也就是说,这件案子里头,行凶者另有其人。”   萧钧又是一顿,没容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宣和帝已将目光投了过来,道,“你可知,有公主府中的下人说,当夜入府行凶者,乃是一名女子,而且看起来,很像你的侧妃晏明珠?”   萧钧一惊,抬眼看去,只见父皇目光锋利,咄咄问他道,“朕还记得,那时在鹿州你遇刺,有人看见你身边有武功高强的女子与你一起御敌,朕问你,你却敷衍过去了,今日朕再问你一遍,行刺长公主的人,是不是晏明珠?若有欺瞒,便是欺君重罪!”   宣和帝语声犹如雷霆,令萧钧心间一震。   果然,父皇还是猜到了。   可他并不能承认,因为一旦承认,便等同落实了拂清刺杀萧怡容的罪名。   尽管萧怡容如今乃是咎由自取,可看父皇现如今的怒气,便知他不会轻易罢休的。   所以他顶着父皇的目光,只是道,“儿臣当时奉旨外出,并不知此事,。”   宣和帝眸中一凝,怒气顿时升起,点头道,“好,你不知道,那朕现在就把她拿来审问,如若此事果真是她干的,你也脱不了干系!”   这话中怒气显而易见,萧钧却是咬紧牙关,不肯动容,就在宣和帝愈加气愤之时,却忽见殿外宦官禀报称,“陛下,宁王府长史在外求见,说有急事。”   宁王府长史?   父子二人一愣,俱是意外之色。   宣和帝瞧了瞧他,颔首道,“宣。”   身子又往龙椅的靠背上倚了倚。   他倒是想看看,这宁王长史口中的急事,到底是什么。   萧钧也向殿外看去,须臾,就见孙进迈进了殿中,垂头恭敬的向宣和帝行礼,“微臣参见陛下。”面上一脸严谨,如临大敌的模样。   说实话,他也不知孙进此时是来做什么的,但此时当着父皇,轮不到他开口问。   宣和帝扫了一眼下跪的人,道了句平身,又问道,“你来做什么?到底是有什么急事?”   孙进谢恩立起,头却始终低垂,只道,“启禀殿下,微臣今日是来请罪的,王爷此番临去平乱之前,曾交代微臣办一件差事,可微臣愚笨,竟给耽误了,还请陛下与王爷责罚。”   这话一出,着实令萧钧大感意外。   他那日走的匆忙,从未叫孙进办什么差事,此时他所言何意?   而宣和帝也问道,“什么事?说来听听,不要卖关子。”   孙进应是,颤颤巍巍的递上一张文书。   宣和帝给身边的宦官高贺丢了个眼神,高贺便赶紧接了过来,打开,放到了书案上。   宣和帝垂眼扫过上头的字迹,看没来得及细看,便当即皱起了眉头,原来那竟是萧钧要废掉晏氏侧妃之位的文书。   他立时抬眼,满眼不解的问萧钧,“这又是什么东西?”   可遗憾的是,萧钧也根本不知那是何物,他连见都没见过。   这时,却听孙进在旁答道,“启禀陛下,宁王侧妃晏氏,自入府以来,不分尊卑,行为僭越,对宁王殿下屡屡不敬,更严重者,自打她入王府至今,竟以养病之名,从未为殿下侍寝,甚至还仗着殿下对其的怜惜之意,威胁殿下,阻拦殿下娶正妃,此桩姻缘虽为陛下御赐,但殿下以子嗣为重,实在忍无可忍,终于决定废其侧妃之位,赶出王府,恩断义绝。”   话听到此,萧钧心间已是巨震。   他看向宣和帝手中那张文书,这才隐约明白过来,原来拂清竟是早已谋划好了一切……   而却听孙进又续道,“皇后娘娘寿辰那日,晏氏又险些在寿宴上生事,殿下深恶痛绝,便命微臣写下此书,呈递宗正,并将其赶出了王府,可是,可是微臣这几日一时疏忽,竟然给耽误了,更是险些误了大事,特此前来请罪,还望陛下与殿下责罚。”   孙进的话终于说完,宣和帝震惊之余,眸中已是怒气凝聚。   说实话,宣和帝明白,这些话不无漏洞,且还十分明显。   譬如孙进此人一向做事小心严谨,怎么会忘了如此要紧的事?   又譬如皇后寿宴那日,宣和帝就在一旁,亲眼所见长子对那明珠的维护,这般情景下,他怎么可能一回家就写了文书要废其位份?   但此时,这些漏洞已经全然不重要了,宣和帝在意的仅有一件事。   他已经顾不得殿中还有高贺与孙进,满脸不可思议的问萧钧道,“这纸上所写可是真的?她入府这么久,竟然一直没有侍寝?”   萧钧眉间狠狠一凝,却是无言以对。   许久,才终于道了声,“是。”   宣和帝彻底一噎,直直看了他半晌,想说句什么,却说不出来,最终,只将手中那张盖了萧钧印章的纸愤力拍到了桌上,怒道,“一个一个,都是些干什么吃的!”   孙进高贺一惊,吓的赶紧跪到了地上,萧钧也跪了下来,垂首道,“儿臣无用,请陛下息怒。”   却听宣和帝道,“此女子果真胆大包天,不得轻饶,立即废去侧妃之位,命锦衣卫捉拿。”   萧钧一顿,忙道,“父皇,此事背后另有缘由,仅凭当下这些证据,并不能证明此事与明珠有关,况且常乾此人在公主府被发现,此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身负重罪,若论嫌疑,他才是最大的……”   哪知话音未落,却见宣和帝怒道,“她如此忤逆与你,到了这地步,你还要为她辩护!再说下去,朕要怀疑,此时背后可有你主使!”   父子二十余年,今日这般场景竟还是头一次出现,虽是头一次挨父皇如此怒斥,但萧钧还是想要辩解,然一旁孙进死命拉住他的袍角阻拦,才终于没叫他说出声来。   忠臣孙进又转而向宣和帝拼命磕头,“请陛下息怒,殿下向来宅心仁厚颇重情义,此番也是被人蒙蔽,但殿下与长公主平素没有恩怨,此事根本与他无关,还望陛下明鉴啊!”   见此情景,高贺也上前劝道,“陛下息怒,今日孙长史既然已来将事情秉明,足以证明大殿下与那女子无关的,千万不要伤了父子亲情才好啊。”   这些话语入了耳,宣和帝这才冷静了一些,顿了顿,道,“既然她是趁你不在时行凶,料定你也是不知情的,罢了,上回是朕看走了眼睛,这样的女子,不要也罢!”   又缓了缓,他又道,“老二府上,正妃侧妃接连有孕,可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朕今次定要给你定门好亲事。”   说着想了想,同高贺道,“把中极殿大学士魏鸿卓给叫来。”   高贺赶忙应是,暗自松了口气,匆忙出去寻人。   宣和帝则看向萧钧,道,“魏鸿卓之女,一直钟情于你,此乃书香门第,嫡女出身,名门闺秀端庄贤良,绝不会如那妖女一样……”   话说到此,萧钧终于明白过来父皇的意思,忙道,“父皇,儿臣并不想……”   话音未落,却听皇帝强硬道,“这次朕说了算,由不得你!” 第七十一章   清晨, 天才亮,京城的街道已经热闹了起来。   客栈临着街,打开二楼房间的窗扇, 便可看到道路上的景象。   这个时辰, 早点摊子冒着热气, 卖菜的小贩们才要摆摊, 偶有富人家的马车经过,路人们都自觉避让, 一切看起来还算和谐。   只是其中偶然能看到有路过的官兵,不知正在查些什么, 叫人难免有些拘束之感,连小贩们吆喝声都小了许多。   将这些情景看在眼里,拂清悄悄关上窗,又坐回了桌前。   圆桌对面,同叔一边嚼着新买回来的油条, 一边同她道, “丫头,你故意留下活口, 把疑点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 这下好了,连出门都不自由了吧!”   拂清稍显深沉,叹道, “今次这样大的动静, 伤的不只是那个毒妇, 还有皇家的脸面,皇帝本就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上一回在鹿州,我就已经暴露了,他迟早会发现的,与其到时被动,还不如这样的好。”   油条吃的有点噎,同叔喝了口面粥缓缓,又道,“卫离他们不是打算去告御状的吗?其实并不一定非要你亲自出马报仇的嘛!”   拂清却嗤笑一声,道,“告御状?跟那个不讲理的皇帝去费嘴皮子?比得上这样痛快吗?”   “那倒也是。”   同叔一噎,点了点头道,“就算告到皇帝面前,那毒妇还不一定能死的成,哪比得上现在解恨。”   语罢,继续吃起油条来了。   拂清瞥眼过去,见他吃得香,终于忍不住也拿了一根来吃,一边道,“反正我仇也报了,迟早是走,他们要抓晏明珠尽管去抓,出了京城,谁知道我是谁!”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同叔又点头表示赞同,过了一会儿,想起来什么,又忍不住叹道,“不过这下你那个亲老子可被坑惨了,那狗屁皇帝连亲儿子都要怀疑,必定也要找他算账,这下,他莫不是要百口莫辩了。”   拂清却淡笑了一下,道,“他可不是一般人,论起自保能力,天下无敌,没准找个借口去跟皇帝卖个惨,皇帝就原谅他了。”   同叔砸了砸嘴,“也是,谁叫他欠着你的,这回只叫他收拾烂摊子,算是便宜他了。”   说着稍稍一顿,瞅了瞅她的脸色,又试探着道,“那……宁王呢?人家对你可是掏心掏肺的,你就这么忽然走了,是不是有些太心硬了?”   这话一出,果然见她一怔。   而后,却嘴硬道,“不然呢?还要我做那个劳什子侧妃到几时?”   同叔停嘴,深叹了声气,“都怪那狗皇帝,这么多年了,还这么自以为是!”   这话却令拂清一顿,挪眼来看他,疑惑道,“您从前认得皇帝?”   同叔一噎,忙摇头道,“我怎么会认得他呢?我是在说卫离,若非狗皇帝当年那般逼迫,你们好好的一家人,会落得今日这般局面吗?”   闻言,拂清没再说什么。   心间却忍不住叹息。   弟弟找到了,卫离也还在,如若阿娘没死,她如今会很开心的吧……   心情有些沉重起来,她便决定不再去想了,吃了会儿油条,又想到一件要事,问面前的人道,“对了同叔,你怎么会入了寒雨堂呢?”   同叔言简意赅,“来钱快又多呗!这里又不比九云山,你瞧瞧这衣食住行,哪样不得花钱?”   拂清一噎,一时没话可说。   同叔其实是她师父的一位手下,但这么多年来,总是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他有时会在九云山上呆很久,有时又常年不见踪影,实在捉摸不定,所以拂清眼下也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了。   她想了想,又问道,“那上回我去杀卫离,引开宁王的也是你吧?”   同叔笑了笑,“废话,寒雨堂就我一个好人,不是我又是谁?”   拂清也笑了笑,“合着你一直在暗中调查我呢?我干的事情你都知道。”   同叔波澜不惊的喝了口面粥,“小孩子家家的一人在外,长辈总得关心关心嘛,放心,我不会跟你师父乱说的,你成亲的事情,她还一直不知道呢。”   拂清一噎,忙辩解道,“那只是走个形式而已,我还是清白的。”   同叔点头哼笑,“也就是宁王,否则,谁会任由你这么来去潇洒?说到底,此次最无辜的就是他了。”   拂清一怔,深吸了口气,一时却无话可说。   同叔看在眼中,也再不多言,等吃完油条,稍显正经的问道,“你现在打算去哪儿?”   拂清早已经想好,只道,“我要回九云山,仇报完了,自然该去孝敬师父。”   同叔嗯了一声,“好吧,现在天暖路好走,个把月也就到了,祝你一路顺风。”   拂清微微挑眉,“你不一起回去吗?”   同叔摇头,“我还有事呢。”   她皱起眉来,“你不会还要去挣杀人的钱吧?”   同叔挑眉,“怎么这么想我?再说了,这些年在寒雨堂,我杀的也不过都是些江湖痞子,没杀过好人。粽子别管这么多了,我是有要紧的事。”   看他似乎不愿多说,拂清也只好不再多问,只道,“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师父吗?”   同叔摇头,“我与你师父一直有通信,用不着你带话。”   “那好吧。”   她点了点头。   待也吃完了早饭,便立起身来,准备收拾东西了。   ~~   入夜,麓园依旧安静。   又过了几日,阿冬的伤已经几乎大好了,可卫离还是不甚放心,临睡前,仍要给他涂些膏药。   正忙活着,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他停手去开门,却看见了拂清。   卫离一怔,自打公主府事出,他正急着想见她,此时赶忙将人请进屋里,道,“月儿,你还好吗?”   拂清点了点头,环顾房中,那边床榻上的小少年听见动静,也赶忙跑了出来,一见她,目中立时露出惊喜,道,“姐姐,你终于来了,这几天都没看见你,你去哪儿了?”   阿冬的气色看来好多了,脸颊上的肉似乎也多了一些,她仔细打量了一遍,笑了笑,道,“我去办了件事,刚忙完就来了,你的伤都好了吗?”   阿冬点头,“爹每天给我上两次药,已经好了。”   小少年的眸中闪着光,一看便知是真的高兴,她便也笑了笑,问道,“你喜不喜欢爹?”   阿冬稍稍愣了愣,老老实实的笑道,“爹对我很好,我自然喜欢。”   语罢,还不忘补充道,“爹也很喜欢你的,姐姐,他这些日子,同我讲了许多从前的事,爹说,你小时候喜欢看花灯,吃糖葫芦,还常常帮着娘做家务,你从前很乖……”   很显然,小少年能看出姐姐对爹存着敌意,在有意缓和。   拂清也明白,加之听见了小时候的事,心间不由得升起些许复杂来。   稍稍缓了一下,她点头道,“我明白,你先去穿衣赏,我有些话,想跟爹说。”   她没有在爹前加个“你”字,虽是一点小小的变化,却足以叫阿冬与卫离都是一顿。   阿冬很开心的应了声好,回去穿衣裳了,卫离则趁机忙问道,“公主府的事……”   拂清知道他想问什么,未待他说完便主动道,“是我做的,她这样对阿毛,我忍不了。现如今大仇得报,你也不必再去告什么御状,暴露自己与阿毛了。”   卫离眸光一凝,问道,“那你呢?现如今你揽了所有罪责,又该怎么办?”   拂清神色淡淡的,“我要离开,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难得她能如此平静的,跟一个已经在心间恨了那么多年的人说话,顿了顿,又道,“你不必管我,现在你有更要紧的事。阿毛很依赖你,你是他父亲,我希望你今后一定好好照顾他。”   卫离闻言凝眉。   他也明白自己劝不住她,只好道,“宁王正在找你,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先见一见他?”   她却冷清摇头,“见不见都一样,反正终归要走。”   心间默叹了一下,她又收起心神,一脸严肃的对卫离道,“毕竟你是阿毛的亲爹,我喜欢你今后能尽到该尽的责任,好好照顾他,他做了十几年的奴仆,心间需要好好疏导,你要告诉他,他并不比别人低等。”   卫离颔首,“我会的。”   又听她补充道,“他身子弱些,你多给他调养调养,教他读书识字……总之,你若对他不好,胆敢再抛弃他,我一定把他带走,到时,也别怪我不客气。”   卫离心间一紧,还想说些什么,恰在此时,换好了衣裳的少年走了出来,听见他们的谈话声,皱着眉问她拂清,“姐姐,你要去哪儿?”   拂清则又换上了笑脸,拍拍他的肩头,温声说,“姐姐还有事,不能在京城久留,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安心跟着你爹,他不会再离开你了,你也努力跟着他学些真本事,我会随时来看你的。”   阿冬一怔,还想挽留她,哪知却在此时,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动静,拂清便再不与他们多言,径直开门而出。   父子二人皆是一怔,匆忙追了出去,却见外面早已没了她的影子。   而很快,萧钧便来到了眼前,眼见他们二人的模样,不由得问道,“你们怎么在外面?”   阿冬急道,“姐姐方才来过,可她又走了。”   萧钧猛然一怔,“拂清?她在哪儿?”   卫离道,“听见殿下的动静,已经走了。”   萧钧闻言,立时抬头环顾头顶茫茫夜色,那一瞬间,多么想就此追去。   身边侍卫们见了,忙也来向他请示,“殿下,要不要去追?”   他怔愣了一下,却终是摇了摇头。   “不必了,她既然决意要走,就算追回也无用。”   相较于才发现她离开时的心焦愤怒,这几日,他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其实早在父皇强硬为他们二人赐婚之时,矛盾就已经种下。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怎么会愿意将错就错,委屈在他身边,做一个侧妃?   父皇的强硬,以及他后来的瞻前顾后,担心她暴怒冲动而做的隐瞒,都是致使她去公主府寻仇的诱因。   她血洗公主府时的每一刀一剑,看似在向萧怡容寻仇,却又何尝不是对父皇与他自己的报复与反抗?   可是,他亦知道,她还在看着自己,就如今夜,便是最好的证明。   既然她看着,便看吧。   他转过头,对卫离说,“我今夜来,是有件事要同你们说,不久之后,本王就要离开京城,去西北戍边,那里荒凉比不得京城,不知大师是要留下,还是随本王前去?”   这话一出,着实令卫离一惊,忙问道,“好端端的,殿下为何要去戍边?” 第七十二章   因着宣和帝一声令下, 京城这几日盘查的很严。   但奈何同叔颇为神通广大,很快就给拂清弄来了路引,上头官府的印戳货真价实。   拂清便放了心,装扮成商女的样子, 背了个小包袱, 轻装上阵, 轻轻松松出了城门。   而离开京城之后,路也越走越顺, 她乘舟南下,一路过江过河,约莫近一个月的功夫, 便入了江南。   此时已经快入四月, 最是人间灿烂时,金陵城内半壕春水, 西湖岸边杨柳飞花,乃是江南最美的时候。   犹记得当初下山之时, 她还曾在心里打算好,等把阿娘的仇报完,她定要痛痛快快在江南玩上一回, 然而谁料不过短短几年的功夫,她的心境就彻底变了。   景色依然美,可她现在心底空空, 再没了任何赏景的心思。   如此, 便一门心思赶路去吧, 她没有停歇,下船之后,在江南调转了方向,一路往西,又过了约莫半月,终于回到了九云山。   ~~   初夏时节,山林正茂。   古树参天,溪流淙淙,一别两年多,九云山依然还是那个世外桃源,掩在白云深处,寂静无人打扰。   拂清独自上山,耳边只有林中鸟鸣相伴。   来不及放下行囊,她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到半山。   只因那里埋葬着阿娘。   她拿出特意从山下镇子上买的莲蓉糕,那是阿娘从前最爱吃的点心,把它们小心放在阿娘的坟前,她又细心清理了坟周围的杂草,待到周遭干干净净,她这才燃起火纸,向阿娘倾诉心间话语。   “娘,你知道吗,阿毛并没有死,卫离已经找到了他,他过去吃了些苦,不过所幸也平安长大了。今次卫离还不错,他把阿毛带在身边,照顾的也很好,只不过,我暂时还没办法带他回来跟您磕头,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他过来。”   “我这次去京城,回了趟晏家,陆氏现如今已经死了,晏楚连祖坟都没叫她进,还有那个陷害您的老婆子,也没有好下场。还有萧怡容和常乾那对狗男女,现如今也已经得到了报应……卫离当了和尚,这些年一直在念经,虽然愚钝了些,不过我看在他对阿毛是真好,而阿毛也真的喜欢他,也没再找他算账。您活着的时候最是善良,应当不会怪我的吧?”   火纸一张张点燃,如此,要事也已经向阿娘汇报完毕了。   她顿了顿,叹道,“我们都好,你也放心吧,下辈子一定托生到个好人家,叫人好好疼爱,不要再吃苦了……”   火纸的热浪扑过来,她忍不住湿了眼睫。   渐渐地,火纸烧完,心间的酸涩也淡了一些,她抬手擦了擦眼睛,起身背上包袱,继续往山顶走去。   ~~   拂清沿着山路,越往上走,心间却不由得忐忑起来。   ——同叔说他一直与师父在通信,想来,自己这两年的所作所为,师父都该是知道的吧。   回想昔日下山时,师父曾叮嘱过她,说她做什么都可以,唯有两点不可触碰,一是恶事;二就是朝廷。而现在看来,她当然从没坐过恶事,就算那些死在自己刀下者,也都是该杀之人,并未有无辜,然而朝廷这一点,就……   萧钧是当朝皇子,她曾“嫁”了他一回,虽然仅是有名无实,但不知师父是不是已经知晓了,她会不会生气?   就如此担心了一路,渐渐地,山顶那座青灰院落终于出现在了面前。   许久没有回来了,她立在门外顿了顿,这才推门迈了进去,哪知在房中转了一圈却发现,师父竟然不在。   卧房中,师父衣物叠的整整齐齐,桌上却微有些灰尘,看起来,她应是离开有些天了。   她坐在院中石墩上想了想,终于猜到了些眉目。   ——西边雁落山中,有几株仙人藤,每三年一次,会在初夏时节开花,其花有奇特药效,过去每到这时,师父总会特意去摘花,现在再一看,药篓子也不在了,看来师父该是去了雁落山了。   一来一回加上采药,大约要花费一个月的功夫,拂清心里有了数,便决定乖乖等着了。   她把行囊放回房中,随即便挽挽袖子,干起活来。   打来山泉水,先将庭院房间打扫干净,再去山后的菜园里挖了些菜来,手洗干净,煮汤做饭。   没了京城的美衣华服,精致首饰,她变回了山中那个一身素衣的姑娘。   凡事亲力亲为,平日粗茶淡饭,练剑读经,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   照理来说,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十几年,早已适应,可不知为什么,现在心里却总觉得空空荡荡,且极容易走神。   譬如入了夜,她坐在院中纳凉,抬头去看天上星星,头顶上的明明是灿烂银河,然而她却总会不知不觉想起,曾在坝上马场看过的星星。   闭上眼,耳边似乎还响起骑马驰骋时略过耳边的呼呼风声……   而那夜那个人曾说过的话,那双璨若星河的眼眸,竟也紧跟着一下出现在了脑海之中,无法阻拦……   如此一来,星星再也看不成了,她只好回屋,吹熄灯火,强硬命自己入睡。   待念过好一阵的清心咒,她这才终于合上了眼睛。   却哪知,又在梦中不期然的看见了春日漫天的杏花。   白□□粉的花朵如云,哪知下一刻,却化作了冬夜里漫天的大雪,漆黑的夜色中,那人立在原地不动,狂风也刮不走,只一双眸子坚定的望着她。   她醒来之后十分震惊,使劲的晃了晃脑袋,甚至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是她选择结束告辞,当时走的那样潇洒,现如今竟连做梦也梦见他,究竟是要做什么?   原则呢?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大约还是太闲,该找些事情做才是,于是除过白日里练剑种菜之外,她特地下了趟山,买了些好布料与针线,打算给师父做几套衣裳。   咳咳,待师父回来,送与她做见面礼也好啊。   说做就做,她穿针引线,就要裁剪布料了,哪知这时才发现,一边三年,她竟有些拿不准师父的尺寸了。   想了想,她只好去到师父房中,打开衣柜,打算取一件师父近来穿过的衣裳做样本比照。   等她找好了衣裳,正往外拿的时候,却不小心带出了一件别的东西,她迟钝了一下,手没拿稳,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俯身去捡,拾到手中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剑穗,样式仿佛有些年头了,且仿佛还有些残缺。   而待再看清楚一些,她却不由得吃了一惊。   原来那剑穗上坠的饰物,竟是一条木质的鱼。   这木鱼应该是有一对,两条一起,弯成一个圆环,只是不知为何,现在却仅剩了一条孤零零的半圆,首尾相接处,露出木头的缺口。   十分整齐,看样子,应是被切去了的。   照理来说,剑穗随剑,在打斗之中受损,也很正常,或许是师父从前哪一次用剑的时候被人切了去,另一半不知丢在了哪里。   毕竟这些都是说得过去的。   可偏偏,她却觉得自己应该见过那残缺的一半。   ——那时被强迫赐婚给萧钧,入宁王府后的第二日,萧钧带她进宫参拜皇帝,她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宣和帝的手串上,也系了这样的一条木鱼。   不错,也不是一对,仅是一条而已。   且从制式与雕花,甚至上头的木纹来看,拂清完全可以猜测,宣和帝的那条木鱼,与眼下从师父衣柜中发现的这一条,有什么渊源。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事?   难不成……师父她与宣和帝还有什么关系不成? 第七十三章   这个念头一出,拂清立时既惊讶又疑惑。   只可惜现如今师父并不在此, 她思量许久, 终于还是将东西放回了衣柜中。   无论如何,待师父回来, 试着问一问吧。   她取了师父的旧衣回房,照着尺寸裁剪好布料, 然后,便专心做起了衣裳。   就这样, 几日过后, 衣裳终于做好了。   而算一算,师父也应该要回来了吧。   ~~   这日,她正在院中练剑,忽然听见门响, 楞了一下后, 赶忙停下动作去到门边查看, 果然见到了师父正推门进来。   她惊喜之余,忙唤道, “师父您回来了。”   一别几年, 师父竟丝毫未显老, 依然那般出尘, 面上粉黛不施,身着朴素道袍, 却透着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沉静之美。   一如她的道号——忘尘。   而师父见到她, 也微微有些惊讶, 道,“拂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拂清一边上手,帮着去卸师父身上的药篓,一边答说,“弟子回来有半个多月了,想着您可能是去雁落山摘仙人藤花,便没出去找您。”   师父将药篓交给她,点了点头,道,“还算聪明。”语罢又嘱咐她,“花已经都风干好了,拿进药柜里去吧,改日天好磨成粉末为师教你制药。”   拂清忙点头应下,将药篓中的干花放进了药房,又转身出来烧水,伺候师父梳洗,等忙完,又赶紧奉上了热茶。   师父接过茶盏,抬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一别快三年,你这次回来,可是把事情都做好了?”   拂清如实点头,“我阿娘的仇都已经报完了。”   师父颔首,也没打算细问,只喝起手中的茶来。   她见状,赶忙回房捧出做好的衣裳,道,“师父,弟子这些天闲来无事,给您做了几套夏衣,您试一下,看可还合身否。”   师父微微笑了笑,道,“谢谢了,放到我房中去吧,你的手艺像你娘,一向好,一定合身。”   拂清应了声好,便又去跑腿,而等再回来,稍稍酝酿一下,便试着问道,“师父,弟子斗胆,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师父微有些意外,抬眼瞧她道,“什么问题?”   她咳了咳,道,“弟子那日要给您做衣裳,因为拿捏不住尺寸,便去了您的衣柜寻了件旧衣对比,在找衣裳的时候,无意见到一个剑穗……说实话,弟子此番下山,在京城曾见过跟您剑穗上的饰物一样的东西,不知……是否与师父的剑穗有什么渊源?”   毕竟是头一次在师父面前问这个问题,她还不敢一下提及宣和帝,先这样试着问一问再说吧。   而此问题一出,师父眸中果然微有一顿。   只是随后,却听她道,“从前曾时兴过一阵木雕,那时的剑穗上大多都有这类的饰物,不过只是个无用的物件,哪来的什么渊源。”   面色也淡了下来,明显并不想多谈的样子。   拂清心间一顿。   毕竟了解师父,只要师父不愿意多说,再问也是无用,她便只好收住了话题。   然而心间却始终存着疑问,也只能待日后再慢慢说了。   这个话题暂且揭过,她又想到一事,遂再同师父道,“还有,弟子在京城时遇见了同叔,原来他这几年一直在暗中看顾弟子,此番我能顺利回来,也有他的功劳,同叔看起来还好,不过,我问他要不要回来的时候,他拒绝了,说自己还有事。”   然师父仿佛早知道了似的,一点也不意外,只颔首道,“由他去吧,不必多管。”   而后,却从怀中拿了封信出来,递给她道,“正好说到他,诺,这是我在山下刚刚收到的信,是给你的,你拿去看看吧。”   “给我的?”   拂清微有些意外,同叔在外头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给她写信呢,便带着疑惑接了过来。   而师父一路上山,也是累了,正打算去歇息,她便告辞,回房中读信去了。   而待将那信件读完,她才终于知道,在自己离开之后,京城发生了什么事——   同叔在信上说,皇帝大约是因为知道了她与萧钧有名无实,异常恼怒,而后,便要为萧钧赐婚中极殿大学士魏鸿卓之女为宁王妃,哪知他却硬是拒了婚,现在,已经被宣和帝罚去了凉州戍边。   而卫离父子也跟着一并去了。   如此一来,这大队人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返回京城。   末了,同叔还特意与她感叹,宁王真乃世间罕见的痴情种子,为了她,连堂堂书香门第的名门之女都给拒了,为此甚至惹怒了皇帝亲爹,问她心间还有什么感慨?   ……   信读完了,拂清大为震惊。   当初决意去杀萧怡容的时候,她为了叫他撇清与自己的关系,不被连累,甚至不惜去他的书房中偷了私印……原以为已经为他安排好了退路,而毕竟宣和帝那般维护他疼他,他会没事的。   可是她现在才知道,他竟然这么傻。   且不论那个魏鸿卓之女究竟如何,她记得他从前说过,因为没有世家支撑,令他在朝中文官中没有脉络,只能择武,而眼下的这个中极殿大学士,却是皇帝的内阁之一,如此看来,这场赐婚,不正是他建立文臣脉络的大好时机吗?   倘若答应下来,他结上这门亲事,手中便可有文有武,假以时日,必定能与皇后抗衡。   可他为什么拒了呢?   尤其换来的结果,还是被罚去凉州,远离朝廷中央,简直得不偿失啊!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傻的人?   将同叔信末的调侃又看了一遍,她心间忍不住五味杂陈……   难道,他真的是为了她而拒婚的?   眼看那些内疚又要在心间升起,她心间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努力告诫自己——能做的她已经都做了,现在他如何选择并不关她的事,况且,他很有可能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她的内疚,叫她低头回去找他,因此,她千万不能上当……   可是,这样的想法才一冒出,她自己都忍不住嗤笑。   ——为了叫她内疚而自毁前程,可能吗?   ……   接下来的一连几日,拂清都深陷在这样的自我矛盾与折磨之中。   师父歇够了,开始教她用仙人藤花制药,此药清淤化阻,可解奇毒,只是原料仙人藤花并不多见,因此,制起来需要格外小心,以免浪费。   她照吩咐研磨花粉,一边研磨,一边往石臼中添干花瓣,原也不是头一次做的活计,哪知竟会在添花瓣时一个不小心,捶到了手指,一时间指尖又红又痛,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叫了出来。   师父看在眼中,不由叹道,“这是怎么了?下山走了一趟,回来魂丢了一半?”   一双眼睛望着她,只等着她的解释。   拂清一怔,见躲不过去,只好起身,跪在师父面前,老老实实的交代道,“弟子有一件要事,隐瞒了师父。”   语罢,便将与萧钧的瓜葛说了出来。   师父听完,似有一惊。   须臾,才重新看她,语声严肃的问道,“你下山之前,为师是怎样交代你的,你可还记得?”   拂清颓败的点点头,“记得,师父交代弟子,不许与朝廷有什么牵连。”   语声稍顿,她又赶忙解释道,“弟子铭记于心,原也有意避让他,可哪知偏偏每每都能遇见他,以至于后来,竟会被皇帝误会,硬是做主将我赐给他做了侧妃……可,可弟子始终是清白的,与他,一直是有名无实。”   却见师父抬眼来看她,哦了一声,道,“他没有强迫你吗?”   拂清摇头,“并未,他对弟子一向还算尊重。”   师父便叹道,“既然彼此清白,你现在失魂落魄的又是为什么?”   她只得再度老老实实的交代道,“因为前些天同叔的信中说,我走之后,皇帝十分生气,要给他赐婚,可他……却拒了,也因此被罚去凉州戍边,对于他来说,这个惩戒,并不算轻了。”   师父一针见血的问道,“所以你在内疚?”   她稍顿,而后点头,“是,这些日子,弟子总是忍不住想起此事。”   而待话音落下,师父竟也沉默了下来。   眼望着某个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过后,才又看向她,道,“他如今已经成年,身处权力中心这么多年,该明白孰轻孰重。无论如何,这是他自己的抉择,你无须背负这样的包袱。”   拂清一怔,师父这话,竟如她拿来安慰自己的话一样。   可是没用啊。   不管心间再怎么安慰自己,她夜里还是会照样梦见他的样子,且背景不似从前的杏花与飞雪,而是换成了漫无边际的戈壁荒漠,他一人立在空旷之中,风吹日晒,衣衫凌乱,满脸的胡渣子,十分凄惨的模样……   直叫她每每梦见,都忍不住心中发紧。   眼见她似乎还有些犹豫,师父径直发话道,“如果你实在沉重,就去多抄几遍经,多念几遍清心咒,也权当对你今次破戒的惩罚。”   拂清一愣,只好应了声是,给师父磕了个头,进屋面壁抄经去了。   而身后,师父独坐院中,迎面山顶的微风,轻轻叹了声气,不知在想些什么。   ~~   千里之外,凉州。   这个地方,着实称得上是本朝最为偏僻的城池之一了。   凉州以北是大片的荒漠,广阔无垠漫无人烟。   风吹在脸上,叫人直觉干燥,初夏已至,也唯有城中勉强有些绿意。   但无论如何,这荒凉的景象也是远远不能与京城相比的。   城中原有一座前朝遗留下来的刺史府,萧钧到来后,便暂时先住了进去。   说来,这也算是城中比较大的院落了,但毕竟是前朝所建,时间一长,难免显得破败。   时间实在匆忙,得知他要来后,当地府衙已经在赶忙修整,但也远远比不上京中王府的一角。   见此情景,副将梁钟忍不住跟萧钧提议,“王爷,我看城中开阔,不如择处地方,为您新建府邸吧,这个地方,实在旧了些。”   然而此话一出,长史孙进却立刻摇头,“此事欠妥。陛下派王爷到此处来,本就是惩戒,并非封藩,若此时王爷一来就大张旗鼓的建府,传到京中,怕不是更要火上浇油,倘若再被有心之人利用,实在得不偿失。”   萧钧闻言颔首,还是孙进考虑的周全。   而梁钟一顿,忙垂首请罪道,“是属下考虑不周。”   萧钧倒也没说什么,只道,“往后凡事需多多考虑些。”   说实话,手下这些副将中,若论智谋,梁钟自然比不上程志,不过他此次来此,京中也不能没人,所以他便将程志留下了。而梁钟是随他上过战场的,打起仗来也是一员悍将,毕竟还年轻,多多调.教一下,也会有进步。   此时听他发话,梁钟赶忙应是,又解释说,“属下只是见此处环境粗劣,担心委屈了王爷。”   萧钧却道,“没什么好委屈,眼下匈戎与北狄蠢蠢欲动,加紧盯防才是最要紧的。另外,趁现在正是初夏,雨水还足,抓紧种粮屯粮,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梁钟并其他人赶忙应是,都记在了心间。   而萧钧则又将目光看向一旁,对卫离说,“此处的确荒凉了些,将军随本王一路跋山涉水,委屈你们了。”   卫离忙道,“殿下言重,贫僧从前也曾在此戍边过,并无什么不适,王爷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便是。”   这倒是好事,一帮子年轻人,有这位老将出谋划策,也能少走不少弯路,梁钟闻言露出笑来,对卫离说,“卫将军从前横扫匈戎,令对方闻风丧胆,有您在,王爷如虎添翼。”   卫离却谦虚得多,闻言忙摇头道,“过奖,贫僧也不过略有些经验罢了,但须知匈戎与北狄狡猾凶狠,并不可掉以轻心。”   众人闻言,忙点头。   而正当这时,卫离身边的少年却也自告奋勇,上前同萧钧道,“我从前养过马,还算了解马儿,仅此今次愿意为殿下效力。”   随大人们赶了近一个月的路,小少年临走前两腮边新长出的肉也都消了下去,不过看起来却是更结实了。萧钧倒没反对,微微笑了笑,道,“有此决心很好,不过,你眼下先把身体养好最要紧,日后少不得用到你的地方。”   阿冬也立刻应是,信心满满的样子。   而交代完大事,众人便与他告退,各忙各的去了。   日渐西斜,萧钧一人登上刺史府的高处,远望北部茫茫戈壁,却又忍不住想起了一人。   在他不知道的遥远的地方,眼下已经大仇得报的她,活的该是很快乐了吧? 第七十四章   不管世人悲欢离合, 时间总是义无反顾的往前走。   转眼之间, 西北短暂的夏日匆忙过去, 荒漠边的城池凉州,迎来了瑟瑟秋日。   而算一算,萧钧来此, 也已经有近五个月了。   回望过去的几个月间, 他亲自率领手下兵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是操兵演练, 便是挖渠引水, 垦荒种田。而所幸功夫不负,眼看着,当秋风渐起时,田中谷穗沉甸, 河渠流水畅通, 这昔日萧索的凉州城, 也终于开始有些像样了。   然而未待众人松一口气,紧跟着, 大漠边境之外的那两个异族, 竟果然闹起事来了。   先是北狄。   过完一夏, 这个贺兰山外的小国许是粮草充沛了, 居然在明知他就在附近戍边的情况下, 率先进犯, 一连半月间,越过两国边境,烧杀抢掠十分张狂,挑衅之意实在明显。   对此,萧钧当然忍不了。   也所幸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此时立刻升了手下两员副将,梁钟为主帅,蔡培为参谋,这二人一个有勇,一个有谋,两相配合,带上两万兵马,解决那个小族,并不是什么难题。   然而,就在二人出发没多久,西边的匈戎竟也意图冒犯,在天山下屡屡生事,颇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毕竟,相对与小国北狄,匈戎才是本朝最为强大的外敌。   自本朝开国,两国之间便一直战火绵延,中间偶有停战,但纵使萧家王朝再强大,也始终从未彻底制服过这个蛮族,便是当年有神将卫离在的时候,也没彻底解决过这个隐患。   匈戎人一向奸诈狡猾,此番他们在这个关头挑衅,无非是想趁虚而入。   其实若放在平时,萧钧也当然不会惧怕,迎面而战便是,但今次难办的就是,他才刚派出去两万兵马去抵御北狄,如今再紧急调动,也不过只剩了两万余人而已。   两万人,对付北狄或许绰绰有余,但对付匈戎,并不是件易事。   尤其对方此次还有悍将呼必赞出马。   此人对于匈戎,相当于当年的卫离对于大梁,绝对不可轻视。   手下一时再无足够分量的猛将,萧钧没有犹豫,披上战甲,亲自帅兵出征了。   ~~   快马加急,几日之后,西北的军报便送到了宣和帝手中。   今次两个蛮族两面夹击,远方长子的处境可想而知,清晨甫一上朝,宣和帝的面色便十分凝重。   朝中文武,也早已知道了消息,因此,宣和帝此时没有再废话,直接问道,“不过短短一个月的功夫,前有北狄,后有匈戎,这两个蛮族接连进犯,西北战事吃紧,众卿怎么看?”   其实朝中谁人不知萧钧亲自披挂上阵的消息,但因着他被罚一事,这半年来,朝中已经对其颇为忌讳,因此宣和帝话音落下,一时间,竟没什么人敢开口。   唯有被萧钧留在京中的程志赶忙开口,道,“请陛下明鉴,历经一夏,这两个蛮族现如今均是兵肥马壮,不可小觑,此番又是两面夹击,宁王手中兵马并不算充足,因此,微臣恳请陛下立即调动秦陇两地人手,前去支援。”   话音落下,宣和帝没有立刻回应,似在沉思。   而见此情景,却有一内阁学士夏侯青开口道,“可秦地以北还有党项,如若调动这两地兵马,党项却也趁机作乱,又该怎么办?”   很明显,言下之意,并不赞成给萧钧驰援。   程志瞥过一眼,心知此人乃是皇后安王一党,心间顿时一嗤,忙反驳道,“党项去年年初才战败,休养生息至少还需三五年,此时作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现如今宁王殿下已经亲自上阵,河西一带的战火才是迫在眉睫。更何况殿下在外,只要手中有病,只能灵活安排调度,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河西防线一旦被冲破,那秦地迟早危险,大学士不懂战场危急,还是莫要妄言的好。”   这话一出,夏侯青登时一噎,原想反唇呛回去,但悄悄瞥见宣和帝投来目光,似有责怪之意,登时不敢再出声了。   说实话,程志话糙理不糙,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对于战事分析,自然是强过这个书生出身的夏侯青了,宣和帝虽未开口,但心里其实明白。   而待将夏侯青反驳完毕,程志又继续向宣和帝参奏道,“陛下,现如今匈戎与北狄这两个蛮族进犯,不仅宁王在前方形式严峻,要知道一旦前方出现破口,秦陇,晋豫,乃至整个中原都会遭殃,国门不可破,微臣恳请陛下立即增兵驰援。”   朝中毕竟不是全部都是皇后的爪牙,将程志的话听见耳中,渐渐地,终于有人陆续响应,一同复议了起来。   宣和帝也终于颔首,道,“立即从秦陇两地大营调三万兵马驰援凉州,任宁王差遣。”   君王金口玉言落地,众人立刻应是。   程志心里松了口气,再驰援三万兵马,萧钧应该可以缓口气了。   听闻自打战事爆发,他近一月间都在战场上,常常几天几夜才能合眼,辛苦自不必说,但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原本程志还在心间捏了把汗,担忧宣和帝会因先前的余怒不给他增援,但现在看来,毕竟父子血浓于水,这三万兵马,足以证明,自己王爷,在他亲爹心间还是很有分量的。   然而与程志不同,其他人可就并不这么想了。   自打萧钧被宣和帝遣去凉州,这半年来,安王萧瑀在朝中的势力迅速扩张起来。   有些从前还持观望态度的,眼见萧钧受罚,自以为他已经没了继任大统的希望,终于纷纷投向了萧瑀。   譬如此时才一退朝,便立时有人上前同萧瑀道,“殿下,宁王此番戍边,手中原有四万兵马,可现如今再加上陛下新调拨的,已经有七万了,这样的规模,绝不亚于藩王,以臣看来,此事决不可小觑啊……”   萧瑀闻言,心间暗暗一顿。   这话,何尝不是他所担忧?   原本萧钧被罚去西北,他是最大的受益者,可现如今对方一下手握重兵,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而正在此时,却又有凤仪宫的传召到来,道是皇后拨了些补品,要他去走一趟,正好带给正在养胎的安王妃。   这当然只是皇后的借口而已,但萧瑀会意,立时与身边人告辞,转道去了凤仪宫。   皇后自然已经知晓前朝大事,此时母子一见面,立刻提出了与先前向他谏言的那个官员一样的想法,着急道,“原以为他惹恼了你父皇,已经不足为患,可现如今他手中一下多了近一倍的兵马,这可如何是好?”   萧瑀也是眉间紧皱,道,“儿臣也不想,今日早朝 ,夏侯青还反驳过此提议来着可父皇似乎对他颇为不满,一下令无人敢附和……无论如何,此事毕竟关乎国土安危,他有正当理由,我们不好明着阻拦。”   这话一出,皇后也是重叹了口气,一副心焦却无奈的样子。   然而须臾,她却又冷笑了一声,道,“说来说去,你父皇终归是放不下老大,本宫就知道,当年那贱人使出狠招,终是牢牢把他给掌控了!”   萧瑀一怔,并不是太懂母后所言何意,正打算问一问,然而还未开口,却见母后又换了神色,压低声音,同他道,“不过本宫听说他此次亲自上阵,倒是一次绝佳的机会,那战场上可是刀剑无眼,没准老天爷一开眼,把他给收了,正好出去你我的大患。”   萧瑀闻言却摇了摇头,“他毕竟是主帅,那些手下拼死也会先保住他的,依儿臣看,此事可能性并不大。”   却见皇后笑了一下,道,“有道是事在人为,不去试一试,怎么能知道呢?”   ~~   相较于战火骤起的边关,以及人心惶惶的京城,与世隔绝的九云山,却安静的不像话。   抄了好一阵的经书过后,拂清似乎比先前好了许多。   至少,关于内心的愧疚,师父未再听她说起过。   师徒二人在山顶研经制药,又或是教习剑法,日子看来如过去一样平静。   眼看着山中树木由绿转黄,察觉到风中凉意一日甚于一日,拂清这才知道,秋天已至。   掐指一算,她竟已离开京城半年多了。   其实梦中的那个人还是会出现,不过她渐渐适应,不再大惊小怪了。   她在心间自欺欺人般的告诉自己,萧钧或许就是一位最为熟悉的友人,偶尔梦见,并不算什么,时间一长,她便没什么了。   反正只要她不说,别人也不会知道,至此天各一方,他更不会知道的。   ……   日子还是一如从前,眼看秋意渐浓,为提早筹谋,她挑了一日下山,赶了山下镇子上的大集,采买了好些过冬物资,以备那日大雪封山,她与师父的不时之需。   临到中午,她采办完毕,准备在山下吃个面,回到山上去。   因着今日是大集,面馆里的人也较平时多些,众人各自谈论着什么,环境有些嘈杂。   她无心理会,只专心等着自己的素面。   很快,店家就把热气腾腾的素面送了上来,她拿起筷子,正要来吃,却无意听见了,邻桌上谈论的话题——   “听说西北战事愈发吃紧,不止北狄,连匈戎也掺和了进来,这般蛮子来势汹汹,连宁王都亲自上阵杀敌了……”   被这话中的“宁王”二字一下戳中了耳朵,拂清一时顾不得吃面,不由自主的凝神听了起来。   却听另一人附和道,“谁说不是!这些蛮人也太可恨了,两面夹击,便是再神勇的人也不好应对,今早我还听见说,宁王帅军深入腹地,却不幸中了圈套,已经十余天没有音讯,也不知此番是吉是凶……”   宁王……中圈套……十余天没有音讯,不知吉凶……   将这些话听到耳中,拂清彻底怔住了。 第七十五章   从听到萧钧封号的那一刻起, 拂清心间忽然大乱。   怎么会这样?   原以为别过之后各自安好, 怎么仿佛只是转眼的功夫, 他就面临险境了?   可叹山上实在寂静,如果不是她今日下山,竟然还要对此一无所知……   她顿了顿, 还想知道更多的消息, 便忙问那两人, “这消息可确切吗?好端端的,宁王怎么会中圈套呢?”   那两人原本也都是道听来的消息,知道的并没多详细, 但此时见她面容清丽, 不由得卖弄之心顿起,面色严谨的点头道,“京中传来的消息,自然确切, 听闻宫中陛下还因此连召大臣议事, 事态十分严重。”   “要知道那宁王再神勇, 蛮族两面夹击,也是没有办法的, 陛下虽有增兵驰援, 但赶到还需时日, 况且那匈戎人向来狡猾善战, 便是当年卫大将军还在时, 也没能把他们怎么样, 加之现在宁王毕竟还年轻,今次能不能凯旋,恐怕要看运气了。”   “不错不错,话说陛下也是难得,竟舍得将长子送去战场,若是此次凶多吉少,可怎么办?”   ……   原本心里就急,眼下再将这些话听进耳中,拂清彻底没了吃面的心思。   她取了两个铜钱搁在桌上,而后,便起身出了面馆。   一路满怀心事,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山上的。   毕竟上山还需花费时间,她午后离开市集,待走回山顶院中,已是下午。   头顶那秋天的日头,已经开始西斜。   师父在房中闭门读经,她不敢打扰,将采买回的东西搁好,又去洗漱一番,没过多久,就要煮晚饭了。   虽然中午也没吃,但她此时并没什么胃口,简单煮了些粥,准备了些小菜,先送去师父房中,再自己随意吃了两口,而后,也回了房。   时间还早,可心里装着事,经书也读不下,她只好又从房中出来,鬼使神差的,去书房找了一张破旧的舆图,拿回房中查看。   这舆图是师父早年收藏的,因着年代久远,上头的字迹都已经不怎么清晰,昏黄的油灯底下,她仔细辨认着,终于找到了凉州所在。   原来那里竟是那么远。   而且凉州之外,戈壁大漠又连着雪山,而雪山之外,便是那匈戎蛮族的领地了。   此时单看舆图,她也能知晓,那里地势复杂且荒凉,加之此时已经深秋,边关冷的又早,没准早已是大雪茫茫了。   如此一来,他……他果真可以平安突出重围吗?   虽然宣和帝派了援兵,可战场之上,分秒必争,稍有耽误,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思及这些,拂清心间顿时又沉了下来。   此前曾困扰她许久的那些内疚感,一下重又堆了上来。   油灯渐渐暗了,她放下已经看不清的舆图,凝眉躺在床上。   她又忍不住想要埋怨他。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如若他当初接下他父皇的安排,哪里会如今日这般身处险境的情景?   为了她这样一个无情的人,值得吗?   她心间又怒又气,恨不得立刻当面去质问他。   然而漆黑的夜色中,唯有山间萧瑟的秋风发出呼呼声响,并无人可以回答她。   ……   如此沉重思想了半夜,拂清才终于勉强睡着。   却哪知却不料梦中竟也是惨烈的一片。   ——她似乎正置身边关,天色暗沉,烈风呼啸,飞沙走石,叫人睁不开眼。她迷茫又心焦的寻觅着什么,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光亮,于是急忙飞奔了过去,待走近才发现,那是一片才打过仗的战场,遍地火光与死尸。   她心间一紧,更加焦急起来,然而没走几步,却一下见到了想找的那个人。   萧钧满身是血,身中数箭,仰躺在地上,一双眸子直直望着天,双唇煽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心间骤痛,随后轰然一下,就这般醒了过来。   心在胸膛里急跳,甚至跳到她连呼吸都发痛起来。   她一下坐起,擦去额头冷汗,半晌,才明白自己是在做梦。   而窗外,夜色还未褪去。   时间应该还早,她却再也无法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终于渐渐浮上了晨色,而她也在心间打好了主意。   不远处师父房中,已经隐约传来起床的动静,她在心间最后想了一遍说辞,起身走了过去。   这个时辰,师父忘尘已经洗漱完毕,穿好了衣裳,此时正要去山前练剑,忽听见敲门声,便允了声进,而后,就见她迈入房中。   然而她未曾开口,先跪了下来。   师父稍显意外,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了?”   拂清垂首道,“师父,弟子昨日下山,听见乡民议论,说而今匈戎进犯边关,而我曾与师父提及的那个人亲自帅兵出征,却不慎被困,情况十分凶险……”   话才到此,却见师父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惊讶,须臾,方开口问道,“如此说来,你这是打算要去找他?”   拂清点了点头,道,“请师父原谅,这么长时间以来,弟子始终拗不过心间负疚,而今,只能恳请师父给弟子一次机会。”   师父闻言,只是叹道,“你可曾想过,你与他根本不是同路之人?”   拂清依然点头道,“想过,也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弟子当初才会执意离开京城。可弟子从未料到,心间歉疚却会愈发沉重,事到如今,或许唯有前去助他一臂之力,才能抚平心结,以求日后平和。”   师父不露喜怒,道,“既然如此,你又何须来问为师?所谓机会其实在于你自己,你扪心自问,难道我不同意,你就不去了吗?”   这令拂清一噎。   却又听师父稍显严肃的道,“你已经这么大了,此去意味着什么,心里应该有数。”   她又点了点头,道,“弟子明白,也想好了,今次助他脱困,便算是偿清心间愧疚,到时,弟子一定再回来。”   师父却摇了摇头,道,“只怕到时你心不由己。”   拂清眉间一紧,“师父……”   师父却径直踱步到门前,眼望苍茫山色,道,“当初你娘把你交与我手中,我既然应下,便只想尽好责任,今次也是怕你竹篮打水,最终落得一身伤。”   须知,这世上无论何种兵器,都不敌情最伤人。   拂清沉默了。   她岂会不知师父的用意?   她自幼跟在阿娘身边,亲眼目睹了阿娘这一生的悲剧。   诚然,如阿娘那样的弱女子,不得不服从于命运,然而她明白,阿娘最后离世时,心间最痛的,却还是情伤。   而她自是比娘幸运,有师父的教导,自然不会再如阿娘一样任人欺凌,可她也明白,她与萧钧之间,隔着天堑鸿沟,尤其经历萧怡容一事,愈发不可逾越了。   然而沉默过后,她却依然对师父道,“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弟子今次只是去解开心结,待助他脱困,一定回来。”   而将她眸中的坚定之意看在眼中,师父竟也沉默了。   半晌,终于叹道,“不去一次,只怕你今生意难平,既如此,那就去吧。”   拂清一顿,立刻要道谢,却听师父又补充道,“边关苦寒,战场危险,你一定要小心。”   她忙点头,目中忽然有些热辣。   然而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再与师父诉离别了,她只得赶忙应是,又立刻回房收拾东西。   待一切准备好,她再度来到师父房中,朝师父郑重磕了一个头,而后,便下山去了。   而身后,眼望见她的背影渐渐不见,师父忘尘的思绪却渐渐飘远了。   日头高升,给山顶院落铺上清晨的阳光。   已经远走的拂清并未瞧见,此时,正迎着阳光而立的师父,那双原本黑色的眼眸,渐渐泛起了金色的光晕。   ~~   京城。   夜色已深,启明殿中灯火依然未熄。   自打西北战事爆发,宣和帝连日来一直心事重重,几乎每日都是半夜才睡。   今夜也是如此。   只是好不容易躺下,人还未睡得深沉,迷糊之间又听见了寝殿外传来了动静,他遂又睁开了眼,向帐外问道,“何事?”   司寝的小太监忙回道,“启禀殿下,有军报至。”   宣和帝立时来了精神,道,“宣。”   小太监应是,急忙出去宣人,很快,便见来递军报的兵部官员跪到了床前。   “凉州战报才至,臣赶来奏禀陛下。”   宣和帝半坐在龙床上,径直问道,“又有什么新消息?”   只听来人道,“北线已胜,北狄撤回贺兰山外,蔡培留下值守,梁钟帅兵赶至北线支援宁王,从秦陇两地调动的人马,也即将赶至凉州。”   这些还算是好消息,但眼下令宣和帝心焦的只是一件,他问道,“宁王呢,现在还没信吗?”   来人一顿,头垂得更低了,答说,“是。”   眼下天山脚下早已下了雪,自打萧钧带兵出战,入了霍琅峰附近,便再没了消息,算来已有半个月了。   宣和帝虽未亲至,但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自然知晓那处地势险要,极易发生雪崩。   如若真的有什么万一,可怎么好……   但现在干着急也是无用,宣和帝只沉声道,“叫人盯紧,有什么消息,即刻来报。”   来人应是,见他再无吩咐,便退下了。   而此时,时间仍尚早,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宣和帝却再无了睡意。   长子是她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如若此次真的出了什么事,那百年之后,她可还能原谅他?   在心间重叹了一声,双鬓已经初现花白的君王索性起身,去了御书房。   ~~   天山山脉处于大梁国境的西端,京城日出近一个时辰之后,才有阳光洒进这里。   胡天八月即飞雪,这个时节,此处早已是白雪茫茫。   所幸得益于卫离的指点,大军寻到了山中一处避风之处,在此安营扎寨,并未怎么受到风雪侵袭。   前方探子传来新的消息,副将们立时来到他面前禀报。   “殿下,据探子估算,匈戎这一支已剩不过五千人马,但十日之后,会入暴雪之季,到时大雪封山,咱们恐怕会出不去。”   萧钧一时没有表态,只是问道,“粮草还能支撑几日?”   令一副将赶忙答,“至多五日,如若我们现在下山,应该能撑到凉州。”   然他闻言却摇头,“此次追击的重头就在匈戎剩余的这五千人,现在下山,实在太可惜。还有五日,足够了,北狄应当已破,梁钟他们现下应当正在赶来,现在雪还不大,加紧行路,三五日足够可以到此。”   他抬眼看向众人,发话道,“传令下去,叫将士们一鼓作气,击溃那五千匈戎,待回到凉州,本王重重有赏!”   军令如山,此言一出,营中众人立时纷纷应是。 第七十六章   匆忙下了九云山, 拂清一路快马加鞭。   然她心间虽急, 却还从未去过西北,因此对于凉州之路,并不太熟。   而加之九云山到凉州也颇有一段距离, 是以尽管她几乎日夜兼程,但等真的到达凉州, 已经过去半月了。   这个时间, 实在比她的预估要长得多。   她却顾不得懊丧, 赶忙进了城门,照原计划, 打算先在此打听清楚具体战况,再做下一步打算,哪知等踏到凉州城的大街上, 却见城中张灯结彩, 路上行人皆是面露喜色。   她有些奇怪,再仔细一打听, 才知原来宁王大军在天山脚下一举歼灭近五千匈戎,已于昨日顺利凯旋, 回到了城中。   拂清一愣, 这才知道,原来就在自己拼命赶路的日子里,他早已自己冲破了困境。   虽然来晚了一步, 但她怔愣过后, 心间却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 他终究平安了。   原本心急如焚,也从未觉得累,但直到此时,她才发觉自己实在走了不远的一段路,遂决定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再说。   反正来都来了,先休整一下,等会儿去看看弟弟也好。   一晃已是半年多,也不知小少年又壮实些了没有,可已经适应了此地的气候?   在心间做好打算,她便先去寻了家客栈落了脚。   热水洗去一路的风尘,再将肚子填饱,而后,她便躺在床上,好好睡了一觉。   ——此时还是白天,她毕竟还是宣和帝亲令抓捕的女“逃犯”,公然进出萧钧的府邸,怕是不太好,所以还是等一觉醒后,日头落下山时再说吧。   或许是因着得知他已经平安的消息,拂清的这一觉,再没了一路纠缠的噩梦,睡得格外舒服,而等她再醒来,果然已是日暮时分。   凉州昼夜温差很大,夜风已经很称得上寒凉,她换了厚衣,又打听好了地方,便径直出了门。   萧钧好歹是当朝亲王,住的自然也是城中最好的府邸,在城中自然显眼,没过多久,拂清便到了。   此地当然与京城差之千里,她简单扫了一眼,顾不得替萧钧多做什么感慨,趁着天黑,赶忙混进了府中。   她知道卫离与阿冬一直跟着萧钧,所以阿冬自然也该是住在此处的,哪知她在宅中好一番探查,竟然一直没看见阿冬的影子。   正疑惑间,耳边忽然传来了饮酒宴乐之声,她心间一顿,悄悄循声找了过去。   ~~   想当初还在天山追敌之时,萧钧曾应下将士们,待凯旋而归,必要好好犒劳他们,而眼看着如今已经平安返回,自然该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只可惜,这暂住的刺史府中并没有那么大的宴厅,而既是有言在先,又不能扫大家的兴,于是众人一合计,干脆把宴席搬到了院子里。   以天为盖地为庐,面积还算广阔的院中燃起篝火,其上再架上烤羊,烤肉声滋滋作响,与香味一起飘出,海碗里倒满美酒,众将举杯同乐,这西北边城的庆功宴,透着满满的豪爽。   苦战近两个月,今次也是有惊无险,且还一举击败近八千匈戎,北狄也停战投降,众人无不志得意满,打心眼里高兴,此时在萧钧面前,也没那么拘束了,不仅是互相敬酒,更有甚者,喝得高兴了,要舞剑猜拳,一时间引来无数笑语喧哗。   这露天的宴会好不热闹。   萧钧坐在众人上首,也是难得轻松一些,此时一边饮酒,一边看向随他出生入死的众人,目中不无笑意。   不一会儿,梁钟端了碗酒到他面前,带着笑,又不无正式的道,“王爷今次谋略如神,令人敬佩,属下敬您一杯。”   萧钧闻言颔了颔首,却并未直接饮下,而是看向卫离,道,“今次险中求胜,还得多谢大师出谋划策,这一杯,该敬你才是。”   卫离闻言,当即起身以示礼貌,却谦谨道,“殿下客气了,出家人不宜饮酒,贫僧便以茶代酒,谢殿下好意。”   萧钧倒也没勉强,便应了声好,便与他及梁钟两人,同饮了一杯。   凉州城中有不少外族,他们酿造的葡萄酒,相较于中原的粮食酒,更有异香。   美酒入怀,叫人放松了先前在战场上紧绷的神经,也暂时麻痹了人心中的某些失意。   而当酒杯搁下,便有新烤好的羊肉送到了面前,旁人都大快朵颐,好不快活。   阿冬见了,也忍不住给爹爹取了一块,哪知卫离却笑着摇了摇头,叫他吃了,自己则依然只吃了些素菜。   这既是戒律,也是多年的习惯,他而今已经碰不得荤食了。   阿冬见状,只好不再坚持,自己吃了起来。   众人各得其乐,宴间酒意正浓。   正待此时,萧钧环顾众人,又开口道,“此次我等齐心协力,大破匈戎,值得褒奖,但须知匈戎一向奸诈,现下还并不可松懈,须知呼必赞亲率的匈戎主力还尚未出场,因此,需打起精神,随时准备应战。”   众人闻言,立即齐声应是,神色转为认真。   萧钧则环顾众人,而后笑了笑,举杯道,“喝酒。”   这一瞬间,他的笑意犹如云开雾散,月出山间,光华乍现,众人这才心间一松,纷纷重新举杯,继续喝了起来。   而此时,拂清正立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看着这一切。   初春别离,如今已是深秋。   历经了这么久边关风沙的洗礼,他的脸颊明显消瘦了些,棱角却更加分明,眉眼之中,是掩盖不住的英朗之气。   与众将说话之时,那份威仪,较之前也更加浓重了。   拂清原本只是来寻弟弟阿冬的,谁料不知不觉间,注意力竟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直到方才他举杯一笑的模样印入眼底,她才猛然一顿。   他其实一直都好好地,他非冒进之人,又不是头一次出征,岂会轻易落入匈戎的圈套?   说来,还是她自己没出息罢了,不过听见一点风声,就心急火燎的赶了过来。   她在心内自嘲,但又不得不承认,直到此时,重又看见他鲜活的面容,她的心间,才算是真的安稳了下来。   而回想当初决定下山之时,她所谋求的,不就是心间这份安稳吗,那么,现在找到了答案,等她再回到九云山,便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来人,上酒。”   拂清正在心间想着,耳边却忽然再度传来了萧钧的声音,令她不禁重又抬眼看了过去。   原来是他的酒喝完了,在叫下人们斟酒。   谁料正在此时,却见有一妙龄女子出现在了他的身旁,身披绫罗,发簪珠钗,一看就不是这府上的丫鬟,却手执酒壶,朝他盈盈一拜,未开口,面上先羞涩笑了起来,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   见这情景,拂清登时心间暗顿,眯眼仔细盯了起来。   萧钧似乎也微有些诧异,正待此时,他身边坐着的一名官员忙开口道,“殿下,此乃小女惜萍亲酿的竹叶青酒,得知殿下凯旋,特意敬献,请殿下品尝。”   拂清闻言微微凝眉。   看这说话的官员是一身文人打扮,年纪也有五十来岁了,不该是他身边的武将,如此说来,莫非是凉州当地府官?   而待这人话音落下,那姑娘也终于开口道,“小女惜萍,参见殿下。”   娇滴滴的声音,掺在一班粗犷汉子当中尤为显眼,而果然,听闻此声,底下众将纷纷朝上座投来了目光。   不知为何,某人心底顿时萌生酸意。   呵,有当地官员献美,看来他的边关生活,也没那么凄楚嘛!   而再去瞧那宴间,萧钧还未开口,心直口快的梁钟却忍不住笑道,“常闻知府大人家的竹叶青酒香宜人,今日竟能得见庐山真面目,真是难得。”   众人也都纷纷颔首,余光悄悄投向上座的萧钧,暗含意味不明的笑意。   啧,竟叫自己的女儿当众献酒,这知府的用意未免有些太过明显。   不过想来自打宁王府那位侧妃“失踪”,王爷也已经凄楚了大半年,是时候迎接新桃花了,看这知府家的千金确有几分姿色,王爷收来做个侧妃,也还是挺合适的。   众人皆是翘首以盼,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哪知却见萧钧笑了笑,道,“既是名酒,何不分与众将共享?”   这话一出,知府父女面上皆是一顿,而下座的众人则纷纷客气道,“属下等不敢与殿下分享。”   萧钧却径直看向知府,问道,“知府大人以为如何?”   他都已经开了口,这下知府还能如何回答?只得笑着应道,“是是,是臣疏忽。”又朝自己的女儿吩咐,“惜萍,快去叫人取酒坛,为诸位将军们都斟上。”   那官家小姐只得应是,照着父亲的吩咐行事去了,方才那双闪光的眸子,也黯淡了许多。   而暗处,将这一幕看在眼中,拂清却忍不住翘了下唇角。   不过只是须臾,她却又忍不住晃了晃脑袋。   ——到底是在想什么呢,她现在与他已经没了任何关系,连名义上的都不是,为什么还要在乎他如何对待别的女子?   她叹了口气,开始反省自己,说是来看阿毛的,结果兀自盯了萧钧这么久,实在是脑子不清醒。   看样子,他们不知还要喝多久,不如今夜先回客栈,明日再找机会来。   如此在心间打好了主意,她便决定离开了。   哪知没走几步,却无意间瞥见,有一下人打扮的人鬼鬼祟祟,行迹十分可疑。   咦?这又是干什么的?   拂清心间顿生好奇,一路跟了上去。 第七十七章   头顶皓月渐渐西移, 时辰已是不早。   院中篝火尚未熄灭,但火上的烤羊却已经吃完了, 坛中美酒也已所剩无几,该是散场的时候了。   萧钧率先离了席, 众将恭送他离开, 也纷纷去了, 今夜酒足肉饱,再来一场酣眠, 待明日太阳升起,他们依然会精神十足来迎接敌人。   今夜确实酒喝的有点多,萧钧回到房中,再没看什么兵书,简单洗漱一番, 换了寝衣,便倒去了床上。   前几天,凉州已经下过雪,天气正是寒冷的时候, 房中已经燃起了火盆, 随身的宦官安泽一早就为他熏热了被窝, 叫他此时一躺下, 便再也不想起来。   许是酒劲上来了, 他只觉头有些重, 睡意一重重的漫了上来, 很快, 便阖上了眼。   然而还没等他睡得深沉,却忽然有一股凉风袭面,好在武人的反应格外灵敏,他当即睁眼,那一瞬间,只见一道暗影由屋顶跃下,手中的长刀寒光一闪,径直朝他扑了过来。   萧钧一惊,本能要躲,只可惜那刀锋已经离自己极近,而他试了试,竟察觉身体的反应开始有些不太灵敏了。   是今夜的酒叫他迟钝?亦或是其他?   但他没有时间多想,因为当下可以预见的是,如若他躲闪不及,只需顷刻,那刀尖就会没入他的胸膛。   情况危及,然恰在此时,一旁却忽的飞来另一道寒芒,生生将那正朝自己扑来的长刀抵住,而他趁机拼力一挪,终于离开了床边。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萧钧这才看清,帮自己的是个黑衣蒙面者,相较于刺杀自己的那人,身量明显要单薄。   他一愣,竟直觉对方这身形有些熟悉。   然而由不得他细想,那长刀刺客又试图朝他扑来,他遂赶忙抽出桌边自己的刀,与之对抗起来。   黑衣蒙面者依然是在帮他,匆忙打斗中,甚至不忘嘱咐了他一句,“炭盆中有迷药,捂紧口鼻。”   他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的迟钝,源头竟是在此,遂赶紧照吩咐,捂紧了口鼻。   刺客招式并不弱,周旋于他与蒙面者之间,竟然一连撑了几十招,而就在打斗之间,萧钧忽然又发现了一事——头一次联手,他与这个蒙面者竟然颇有几分默契。   他心间一顿,忽然起了一个猜想。   而随后,他留意观察其的一招一式,心里愈发认定了。   动静传到了外头,侍卫们纷纷赶到,那刺客再强,也抵不过这么多人手,很快就被众人所制伏,偏偏却在此时,萧钧竟然发现,那个帮自己的人,竟在意图遁走。   他一顿,再顾不得理会刺客,急忙朝她追去。   身后,侍卫们请示道,“殿下,人已抓住,如何处置?”   他只道了声,“严刑审问。”便加紧脚步,朝那抹即将要消失在视线中的黑影追了过去。   ~~   来人轻功极佳,今夜明亮的月光之下,那身形犹如一只黑色的蝶,轻巧的跳跃于城中房舍之上。   而萧钧则骑了快马,冲出府门,一路紧追不舍。   他眼看她在视线中出没,愈发认定了自己的猜想。   一定是她!   这一幕,多么像二人的初见。   彼时她刺杀卫离,被他阻挡,见情势不对,聪明的她立即选择逃遁,而他在身后紧追,一如今夜这般。   冷冽夜风由脸颊呼啸而过,这一刻,什么酒和迷药都醒了。   他目不转睛,马不停蹄,只是想追上她,想要亲眼看一看,那究竟是不是心间的那个姑娘!   可她身轻如燕,眼看穿越大半个城池,速度竟丝毫不减,很快,便越城而出,而萧钧则眉间一凝,一夹马腹,也来到城门之下。   其时已近子时,城中居民早已入了梦乡,四周一片安静。   守城的兵卫们正也在昏昏欲睡之际,却忽然被骏马嘶鸣声惊醒。   众人一愣,这才知是有人要闯城门,本欲厉声呵斥,但待将人瞧了清楚,却立时不敢作声了。   ——马上之人身披玄色氅衣,墨发高束,眉眼威仪,不是昨日才凯旋的宁王吗?   这个时辰,他要出城做什么?   众兵正在疑惑,却听萧钧喝了一声,“开门!”   语声简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时间,便没人再敢多问,慌忙将那沉重城门推开,眼看着他骑马出城,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城外是一片戈壁。   虽荒无灯火,但今夜月色极好,拂清还是能辨得清眼前事物。   她又跑了好一阵,直到再听不见身后的马蹄声,这才敢停下来稍歇。   夜风寒冷,她找了块可以挡风的巨石,扯下面罩,终于能大口呼吸了。   哪知还未待完全平复,却听身后冷不防的响起一道声音,问道,“终于累了?”   她一怔,忙回身去看,却见方才她拼了命要躲避的那人,竟一下出现在了面前。   月光如银,由他头顶倾泻,衬得那副面容极是清晰。   依然那般俊美,但此刻凝视着她,眉目间却透出隐隐的冷意。   拂清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终于反应了过来,后知后觉的拿起才脱下的面罩,一把挡在脸前,便要遁走,然而还未等挪动一步,却被眼疾手快的他一把扯住,又给拽了回来。   他眉间拢起薄怒,问道,“跑什么?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敢面对我?”   此时胳膊被他紧紧攥着,如此看来,真是跑不了了,拂清终于放弃了打算,咳了咳,哼道,“谁不敢面对你了?”   说话间,却挪眼看向别处,并不敢与他对视。   此时,因她拿着面罩的胳膊还被他攥住,那一张脸便再无法遮挡,直直呈现在了他面前,萧钧死死将她盯着,甚至不舍得眨一下眼。   半年多的光景,两百多个日夜,没有哪一天,她曾在他脑间消失过,如果说方才那一眼,还叫他有些恍惚,那么眼下将她真真切切的看在眼中,握在手中,曾经那些曾狠狠折磨他的情感,便如开了闸的洪水那般,瞬间倾.泻而出,将他彻底淹没了。   他欣喜又气愤,偏偏此时她还嘴硬,便不由得更加恼了起来,咬牙道,“既然不是不敢面对我,那你跑什么?”   拂清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真的不知如何面对他才选择遁走,此时微微噎了一下,慌忙道,“我是逃犯啊,你父皇亲自下令要追捕我的,方才你府上那么多侍卫,我不跑等死么?”   她还是那么嘴硬,他又怒却又无奈,半晌,恶狠狠的骂了句,“混账!谁敢抓你?你又何时知道畏惧了吗?”   他知道,这不过还是借口,她就是不敢面对自己而已。   可既有今日,她当初为何那般无情,连声别离都不道,说走就走!   真是个混账的女人。   拂清一噎,终是无言以对,又不敢去触碰他那灼热的目光,半晌,只得挣了挣还被他握着的手,试着道,“你放手,有话好好说。”   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他却毫不买账,手也不松,依然气恼道,“你也知道有话要好好说了,当初那般走掉,是想逼疯我吗?”   她一下咬唇,也气恼了起来,一双杏眼瞪着他说,“浑说!我分明是怕连累你,给你谋划的退路,我早就说过,你我本就不是同路人,我去京城只为报仇,仇报完了,自然要走的。”   这话入到耳中,萧钧心里的那个恨!   事到如今,她仍是口口声声,说与自己不是同路人,表现的那般冷静,他的感情在她心中,根本没有一点分量。   他咬牙冷笑,盯着她说,“那你现在又来做什么?既然与我毫无干系,方才又出手救我做甚?”   情势危急,被逼到这份上,她当然不能再告诉他是听闻他被匈戎围困,特意赶路千里前来驰援的,便别过脸去,冷声说,“我来看阿冬的,方才路见不平随手相助罢了,你莫要多想。”   这令他微微一顿,而后眯了眯眼,问道,“真的?”   一双眸子紧盯着她,仿佛想探出她是否言不由衷。   她依然不敢看他,只硬着心肠点头,“真的。”   话说出口,四周静默了。   他没再说话。   须臾,也松了她的胳膊。   拂清却是微微一愣,忍不住朝他看去。   他似乎自嘲般笑了笑,而后,竟要扭头离去。   看见他转身的瞬间,拂清直觉心间一空,彻底愣住了。   他……就这样走了吗?   哪知不过几息之间,却见他又猛然回头,直直朝她走了过来,在她未来及有任何反应之前,伸手将她收拢在怀,对着那两片樱唇,直直吻了下去。   不同于上次在西山的杏花林中,此时的这个吻,凶狠又热烈。   她初时还懵着,直到被他一下侵占了唇舌,才终于有所反应,急忙要将他推开,然而他今次使了大力,竟然一点都推不动。而且她越是挣扎,他就吻得越狠,贪婪勾她香舌,吸吮她的薄唇,情到热烈之时,甚至不惜用牙来轻轻噬咬,叫她尝到了淡淡腥甜之气。   许久,许是察觉到了他胸中的那片恨意,又或是她也累了,她终于不再挣扎,就这般仰躺在他怀中,任他施为。   又是好一阵过去,他终于勉强与她分开,令她得了些许喘息的机会,轻声问他,“够了吗?”   语声无怨无怒,只是那双眼眸却仿佛含满了水汽,在月光之下,愈发动人。   他深深凝望她,半晌,薄唇轻启,却是道了声,“没有。”   随后又重新吻了下去。   或许是被他唇舌之间透出的酒气染醉了,又或是她本也不想,她今次依然没有拒绝,甚至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萧钧仿佛是醉了,只管吻着怀中人,再也不做她想。 第七十八章   月光若轻纱, 落了一地银白。   广袤戈壁之上,唯有阵阵风声。   以及,靠在巨石上热吻的两个人。   此刻,耳听他的呼吸声响在耳边, 唇舌之间也是他最为真切的温度, 走了这一路,拂清头一次感觉自己有些累了。   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他的吻给吸走了, 腿脚也在发软,所以才不得不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肩,叫自己挂在他身上,否则, 恐怕一个不小心, 她就会跌在地上……   而他, 也不再若前次那般凶狠,此时的这个吻,忘我又绵长。   他温柔的吸吮,轻轻挑逗她的舌尖,竟引得她也忍不住与他互动起来, 而得了她的鼓励,他便更加忘情, 越吻越深, 忍不住去触碰她的耳垂, 脖颈, 妄图侵占更多……   渐渐地,她尾椎骨升起一股酥麻之感,一路迅速攀升至脑间,令思绪都有些模糊起来,而身体深处也随之生出一种渴望,叫她几乎要忘了一切的理智。   而他也忍不住又将她拉近,紧贴在自己身上,谁料就在这一瞬之间,怀中的姑娘忽然清醒了。   没错,当他身体坚硬的某处隔着衣物膈到自己,拂清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上回去探长公主府,她查到常乾的院落,当时在屋顶之上,她亲眼窥到那人与萧怡容的丫鬟厮混,是以如今虽未经过人事,此时也能隐约猜到,他那个膈到自己的物件是什么……   不行,这实在危险,她遂使了大力,终于将他的唇给推开了。   萧钧此时正忘我,对她也没什防备,所以被她一推,也就推开了,凉风一下重又吹在脸上,好歹叫他清醒了些,这才也察觉到了些许尴尬。   但尴尬又如何,他还是舍不得松手,便仍将她抱着,仔细凝望,好一阵,才开口问道,“你担心我,才来的,是吗?”   她眸色一顿,却并未否认,又似乎犹豫了一阵,才慢慢道,“我曾经梦见你身中很多箭,一身是血……”   “中箭?”   他眉间微微一凝,却笑了笑,道,“你心里有我,所以才会梦见我,拂清,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而怀中人面若桃花,眼睫微颤,似是在震惊,又似乎有所顿悟。   ——原来这就是喜欢吗?   她之所以会对他生出内疚之意,夜夜梦见他,原来是因为喜欢他吗?   想来应该是的吧,她一向厌恶男人靠近,却并未厌恶他,方才被他吻着,她甚至也曾一度忘我……   便是当下被他抱着,她也只觉得温暖。   所以,原来她也是喜欢他的。   拂清望着眼前人,一时有些出神,却见他又勾起唇角,叹道,“我曾经想过无数的方法,想叫你回心转意,原来竟是如此简单?我流血受伤,就把你引回来了……”   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她立时一惊,伸手挡住他的口,凝眉道,“什么叫简单?你怎么不知好赖,说出这样的话?”   他一顿,忙跟她道歉,又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认真的道,“纵使你曾经那般绝情离开,那样抛下我,我也忘不了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留在我身边。当初是我不对,我不该瞒你阿冬的事,叫你自己发现之后愈发愤怒,我也不该没去反对父皇,委屈了你做侧妃,这些事,今后不会再有,只求你不要再一声不吭就走,若再失去你一次,我恐怕会疯……”   月光之下,他柔声诉说,将自己心内那些近似卑微的想法,如此坦诚的,尽数向她表达了出来。   是的,在她走后的那些日子里,他虽无奈愤怒,却也总忍不住反省,在已经结束的过去之中,他的确喜欢她,明白她的不同,却还未真的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他甚至曾抱着侥幸,以为只要将她留下,再慢慢为她争取,她终究会接纳自己。   可他到底忘了她的感受。   而现在,他早已醒悟,此时在她面前的,不是什么皇子亲王,只是一个害怕失去心爱姑娘的男子。   他深深凝望她,小心的恳请道,“过去的就叫他过去,今后你不再是什么侧妃,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此时,方才的疯狂已经过去,拂清并非没有看到他眸中真切。   她并不想伤害他,且内心深处,其实也并不想拒绝。   因为只有靠近他,她才能感觉到心间那种暖意。   可怎么办呢?他与她之间,天堑依然存在。   她也回望他,将他眸间深情看在眼中,不忍说出一个不字,却凝眉道,“可是,你与我……”   话未说完,他已经摇头,道,“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现如今萧怡容已经死了,父皇那里,我来想办法,至于其他……”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道,“皇天在上,为我作证,以后无论何种境地,我一辈子,只娶你一人。”   这话一出,她怔愣一瞬,却紧接着红了脸,咬唇道,“谁要嫁给你……”   他却笑了笑,道,“到现在为止,我只亲过你一个人,你一定一样,如此,你还要嫁给别人吗?”   她闻言一噎,又气的要来瞪他,他却又是一笑,赶忙岔开话题,道,“这里太冷了,我们先回去说话。”   语罢便吹了个呼哨,招了马来,随后抱着她一同上马,离开了戈壁。   ~~   第二日,府里人发现,王爷身边忽然出现了一名小侍卫。   其眉清目秀,且身量较小,虽然穿了男装,但有一种说不出的……秀气。   这实在很是可疑,然王爷的眼神不容置疑,也自然没人敢多问,权当“他”是府中老人,任由其在府中来去自如了。   说实话,拂清头一回女扮男装,虽然有许多别扭之处,但眼见如此自由得多,便还是欣然接受了。   最要紧的,穿成这样去看阿冬很方便啊,再也不用夜晚翻墙进来了。   一早起,得了萧钧亲自指路,她大摇大摆的进了阿冬和卫离的院子。   时间还早,爷俩正在吃早饭,桌上一荤两素三个小菜,两碗白米粥,三个馒头,还有一个肉烧饼。   男人们饭量大,但卫离只吃素的,烧饼和荤菜是给儿子准备的。   此时爷俩正在吃,便听见了脚步声,从窗户里往外瞅,见是个侍卫,原以为是萧钧派来的,哪知等来人进了屋才发现有些不对。   卫离毕竟年长,怔了一下,立时认出了她来,惊讶唤道,“月儿?”   而阿冬一听,也当即认了出来,一脸不可思议的道,“姐姐?真的是你?”   拂清却眨了眨眼,压低声道,“叫哥哥,我的身份不能叫别人知道。”   小少年愣了愣,忙点头应好,又拉她在桌边坐下,连声问道,“姐,呃,哥哥,你怎么来了?”   小少年满是欣喜,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来看你啊!之前不是说过,会常来看你的吗?这边关苦寒,你可适应吗?”   阿冬忙点头,“适应适应,这里除过风大些,冷的早些,其他其实与京城也差不多,反正只要跟着爹,哪里都好。”   拂清闻言,忍不住去看了看一旁的卫离,却见他对自己笑了笑,关问道,“你可吃饭了?要不要一起吃?”   她摇了摇头,语声还算和缓,“不必了,我已经吃过了。”   说着又去看阿冬,关问道,“现在入了冬,你背上的伤可有疼过吗?”   阿冬如实摇头 ,“没有,那些只是皮肉伤,早好了,姐,呃哥哥放心。”   这冷不防换了称呼,总是不适应,小少年稍显腼腆的笑了笑,又同她道,“我现在在帮着府里养马,还跟爹及侍卫们学了些招式。”   说着还特意挥舞了两下给她看。   拂清忍不住弯唇,见小少年明显比从前开朗,且身子骨也强壮了许多,这才真的放了心,又夸道,“很好,你虽说天生身体弱些,但今后勤锻炼,还是能补回来的,多吃些饭,多活动,还要记得跟你爹认些字,学着读一读书,就算不考取功名,明事理也是要的。”   小少年连连点头,又跟她道,“这些我都晓得,我现在就盼着自己快些长高,赶紧上战场效力。”   拂清闻言却摇了摇头,“你年纪还是有些小,且功夫还不到,现如今先踏实学些本事才好,否则真要上了战场,不但自己有危险,还可能会连累别人,急不得。”   她恩威有加,语气老成,说出的话却很有道理,阿冬又是赶忙点头,一旁,卫离也淡淡含笑,心间却忍不住嗟叹。   女儿明理懂事,儿子也听话,如若阿芸还在,该有多好。   姐弟俩说了一会儿话,阿冬顿了顿,小心问道,“姐姐,你来之后,有没有见过王爷?王爷他自你那时走后,一直没怎么笑过……”   拂清一噎,只得道,“我当然见过了,不然哪来的这身行头……”   说着瞥了一眼桌上,同他道,“其他的事你不要担心,先好好后吃饭吧,不然饭都要凉了,我先过来看看你,还有些事要去办。”   一听这语气,阿冬还以为她又要离开,忙道,“姐姐,你才刚来……”   她却笑了笑,“我不急着走,放心好了,往后你还能见着我的。”   说着拍了拍小少年的肩,又嘱咐他去吃饭。而后,把棉帘一撩,踏出房外,原去了萧钧跟前。   ~~   而此时,萧钧书房之中,侍卫们正在禀报昨夜抓住的那个刺客之事。   “王爷,属下等无能,一时没有看紧,刺客已经咬舌自尽了。”   闻言,萧钧忍不住与拂清互看了一眼。   意料之中。   拂清微微凝眉,道,“昨夜我见他一身下人打扮,行迹却十分鬼祟可疑,一路跟着他,才发现他进了你的房,且还在你炭盆里下了毒,想来,他应该不是才混进你府中的。”   萧钧闻言颔首,“不错,就从入府的下人查起吧。”   侍卫应是,便赶紧去行事。 第七十九章   侍卫走了,房中一时安静下来。   回想起拂清方才的话, 萧钧忽的想起一事, 又问她道,“当时你已经发现刺客在炭盆中加了迷药, 为什么不离开?就不怕自己中毒吗?”   却见她挑了挑眉,不无得意的说, “我服了香凝丸, 当然不会中毒了。”   “香凝丸?”   他稍有些意外。   却见她点了点头, 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向他道,“是我师父制的,主料为仙人藤花, 能解奇毒, 你把这些拿去吧, 防身也好。”   萧钧忍不住好奇, 伸手接了过来,拔开瓶塞瞅了瞅, 只见里头果真有几颗药丸, 呈粉白色, 凑到鼻尖闻, 淡淡花香掺着药香,这气味, 竟无端叫人心安……   想来她师父是位高人, 这东西也该是好东西, 可他却将瓶塞盖上,仍递向她,道,“还是你带着吧,把东西给了我,你怎么办?”   她不接,只笑了笑道,“我有备用的,再说,来害我的人必定没有你多,还是你拿着好。”   这样一听,他便收了下来,将瓷瓶小心放入袖中,还不忘同她道了声谢。   心里也暖暖的,认识这么久,这仿佛是她第一次送东西给自己,还是这样金贵的东西,他自然得好好珍藏。   药收好了,拂清想了想,又道,“我猜,就算今次侍卫们去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来,但是谁要害你,你自己心中可有数吗?”   萧钧嗯了一声,抬眼望着她,道,“应该是京城。”   拂清挑了挑眉,京城?   京城有他父皇,还有宫里那一干人等,总不会是他父皇要杀他,所以,还能有谁呢?   她啧啧了两声,道,“你说,从前你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他们也没怎么样,现如今你都已经被罚来戍边了,他们怎么反倒沉不气了呢?”   萧钧倒是淡定,笑了一下,为她分析了起来,“从前我人在京城,手中却没有兵权,可此次打仗,不仅可以调动四万边防,父皇又增派了三万兵马驰援,这个数字,把他们给吓着了,此是其一;其二,我之前在父皇近处,稍微有什么动静,父皇必定要知晓,一旦查到他们,恐怕得不偿失,而现在,天高皇帝远,又在打仗之际,我若真出了事,等父皇知晓,也已经过去了好一阵,便是要查,恐怕也无从下手了。”   拂清听罢,忍不住叹了一声,道,“说实话,她今次的法子还是挺厉害的,如若不是我昨夜进来,刚好发现了那人,那时你身中迷药,恐怕难以脱险,如此一来,府中人只会以为是刺客行刺,极大可能会忽略了那炭盆,那么此人很可能会继续隐藏在你府中,成功逃脱。”   萧钧颔首,“说的是,所以我今次得感谢你,你奔赴千里来救我,到底没有空跑一趟。”   说着,眸中甚至还现出笑意。   咳咳,只要她在身边,他心间都是暖的,看什么都顺眼。   拂清却皱眉,“我们在谈正事,你严肃点好不好?说吧,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他咳了咳,也终于严肃了些,道,“自然要上报京中,叫父皇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拂清颔首,“那你快些写奏折吧,事情宜早不宜迟。”   他也点了点头,便要提笔,可想了想,又看向她道,“来帮我研墨可好?”   她一愣,挑眉道,“凭什么?我又不是你的书童,我很忙的好不好?”语罢还作势要走。   他则一顿,立刻求饶道,“好好,我自己研,你先别走,等会儿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说着赶忙自己研墨,写起信来,再也不敢随意撒娇了。   拂清这才停住脚步,在一旁坐了下来,眼看着他自己研磨写信,目中隐含笑意。   ……   房门外,悄悄侧耳听见这番对话,宦官安泽也忍不住唇角上翘,大感安心。   ——得,那位敢上房揭瓦的侧妃娘娘一回来,王爷也终于有了人气儿了,阿弥陀佛,可真是老天爷开眼!   安泽正感慨,余光却忽然瞥见,小书童修文凑了过来。   修文一向在书房中伺候,但如若王爷谈论大事,他都得退出来避嫌。   譬如今次,眼看那禀报事项的侍卫都已经出来好一阵了,王爷还没传他进去,修文颇为诧异,此时凑到安泽身边,试着打听到,“安公公,您可知道,那位新来的小侍卫是什么来头?凭什么他能在里头,我却不能进去?”   此次来凉州,萧钧把身边原来的书童留在了京中王府里看家,这个修文,是到凉州以后重新安排的,从前没见过拂清,因此不像安泽,能看出拂清女扮男装的玄机。   而此时听他这样问,安泽忍不住道,“嘿,这事儿还能攀比?那位小侍卫能进去,自有人家能进去的缘由,你还不服气?要不等会儿进去亲口问一问王爷?”   修文一听,立刻缩了脖子,“我可不敢。”   语罢,却又支支吾吾道,“只是,只是您瞧没瞧见,那小侍卫长得……忒女气了些,会不会……”   安泽立时瞪起了眼来,嘶了一声道,“我说你这家伙,整天脑子里想什么?主子的事你也敢管?这差事不想当了早说,有的是人想当呢!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告到王爷跟前,扒了你的皮!”   修文闻言吓的脸色一白,连声求道,“公公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说着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也不敢再乱说。   安泽这才罢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的想事情去了。   ——其实这修文的担心也对,这位主子总女扮男装也不像话,最起码,不能为王爷绵延子嗣啊!   唉,但愿京中陛下早日消了气,哪天能为人家正回名来,否则这个死结,怕是永远都要解不开了。   ~~   十余天后,萧钧亲笔手写的奏折便递到了宫中。   不必说,长子好不容易脱险,并大捷回城,这个当口,却有人去行刺,宣和帝自然怒不可遏,接到信的那一刻,就在御书房大发雷霆。   君王铁青着脸,对急召而来的各路官员道,“宁王帅军在前线为家国卖命,竟然有人趁此在背后使阴招,其行径天理难容!简直枉为人!传朕旨意,此事严查,一旦抓住,诛其九族!”   众臣一听,心间皆是一凛,赶忙跪地应是,又对其幕后黑手口诛笔伐一番,以洗清各自在宣和帝心间的嫌疑。   他们可不是看不出来,宣和帝特意把众人叫到跟前,很显然,这是已经怀疑到了京城了。   众人纷纷表态,宣和帝看在眼中,面上余怒未消。   而消息传到后宫,有的人终于难免心慌起来。   为了尽可能摆脱嫌疑,皇后硬是忍了几日,才召了萧瑀进宫。   装模做样的问过好,母子二人摒退宫人,这才敢说起此事。   皇后一脸着急,问萧瑀道,“事情可都处理干净了么?会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萧瑀面色肃敛道,“暂时没什么后患,可萧钧居然一点事都没有,实在太可惜了。”   皇后听了,也是心烦意乱,道,“说的就是,叫他们去办事,挑了挑去,竟挑了一个草包,这下好了,你父皇该更心疼他了,没准用不了多久,就要把他重新召回来了,到时他军功又加一等,岂不愈发成患?”   萧瑀闻言重叹了一声,却道,“若真有那日,我们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无论如何,现在父皇动了大怒,实在不宜再行动,否则一旦被父皇察觉,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此话说得有理,皇后闻言也只得点头。   想了想,又转而问他,“如今已是十月末,算来,赵氏的产期也没多久了,她如今不便入宫,本宫也许久没见她,她怎么样了?”   萧瑀闻言点了点头,答说,“府医每日去请平安脉,一切都好,儿臣也叫人小心伺候着,母后放心。”   虽说因着上一回晏明云小产的事,萧瑀已经对赵氏颇为恼怒,但顾念着她腹中的嫡子,又顾念着她背后的娘家实力,这才隐忍下来。   而今之计,唯有等她顺利诞下孩子,且最好是个男孩,如此,应该能多少平息一下父皇的怒火,为自己扳回一局。   皇后颔首,“本宫知道,此女确实手段狠了心,但此番叫她顺利生产,才最要紧,你也多留个心眼,提防着些晏氏,这样要紧的关头,千万不要叫她生事。”   萧瑀又道是,“母后放心,晏氏这半年来一直在调养身子,倒也没生什么事端。”   皇后闻言,却不由得多想了想。   忽的眉间一皱,问道,“本宫听说,那摩罗花十分伤身,这眼看晏氏都小产大半年了,还没能再怀上,不会身体真的出了什么岔子吧……你可有问过府医?”   萧瑀闻言也是一惊,想了想,道,“儿臣曾问过府医,府医只说,她身体虚寒,需多养些时日才好有孕,并未说别的……”   说实话,府里的两个女人,萧瑀本就喜欢晏明云多些,加之出了她被害小产的事,这大半年来,对她也颇为怜惜,但是如若她从今往后真的不能再生……   那岂不是太可惜了?   毕竟那可不是一般的侍妾,是上了玉碟的侧妃啊!   思及这个可能,萧瑀对赵氏的不喜愈发厚了一层。   而一旁,皇后也并不能完全放心,想了想,道,“不成,现在你府上还是人丁单薄,等过阵子,本宫同你父皇说一说,再为你娶个侧妃才是,今次可得看好了,可不能再像那晏家一样。”   因着陆氏,晏楚被从丞相降到了户部侍郎,原本也不是没有复起的可能,但后来又出了拂清刺杀萧怡容的事,晏楚虽不知情,但却又被连累的官降了几级,而今,又回翰林院任学士去了。   虽说以后的事说不太准,但至少就目前看来,等他再爬回六部甚至丞相,却不知还要等多少年了。   所以,晏家这门亲,还真算是白结了。   萧瑀对此没有意见。   眼下他在朝中虽有多人拥护 ,但到底没有萧钧手中的兵权实用,现下再结门亲事,稳固一下实力,自然最好。   他对母后道了声谢,眼看时间已是不早,为免叫父皇知道了起疑,便告辞出了凤仪宫。   原是要打算出宫,但他一路怀着心事,竟一时没有注意,在巷道上与人撞了个满怀。   只听哎呀一声,娇滴滴,宛若银铃,他一惊,这才知道,自己撞了个女子。   随后赶忙往前看去,却见地上果然跌坐了位女子。   看那打扮,对方穿着宫装,莫不是哪宫里的娘娘?   他才要问一问,却见对方已经抬眼望了过来。   面若芙蓉,眼角上挑,竟是一副勾魂摄魄的好相貌。 第八十章   萧瑀只见, 那双眼睛直直瞟了过来, 含着三分嗔怨, 五分羞涩, 还有两分的惊讶。   待与他对上, 却又慌乱般的逃开, 那眼睫一闪,勾人的韵味就愈发浓重了。   他看呆了一瞬。   而耳边,只听见那女子随身的宫女在惊呼, “贵人没事儿吧?”   说着又忙伸手去搀扶。   萧瑀一顿,这才知道,这竟是位贵人。   可他也算时常出入后宫,为什么竟觉得她十分面生呢?   怔愣过后,他也赶忙致歉, 道,“方才是本王走路莽撞了,贵人还好吧?”   说话间,那女子已经被宫女搀了起来, 细溜溜的身条儿, 愈发的弱柳扶风, 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媚意。   萧瑀无意间又打量,只这么一下, 便愈发挪不开眼了。   而偏偏对方也含羞带怯的瞥了他一眼, 红着脸道, “原来是安王殿下, 殿下客气了,其实也怪我自己,走路不小心,叫你见笑了。”   原本如此相互致了歉,就该离开了,然而这娇滴滴的声音入了耳,却直叫萧瑀忍不住回想起方才怀中那软绵绵的一撞,鬼使神差的,他又多问了一句,“贵人认得本王?请恕本王眼拙,竟不认得贵人……”   闻言那女子一顿,也不说话,只瞥了眼身边小宫女,小宫女会了意,立时代她答说,“启禀安王殿下,这是沐华殿的李贵人。”   李贵人……   萧瑀这才有了些头绪。   那沐华殿在西六宫末,去年年初时,宫中的确新进了几名宫妃,就安排在那一片了。   不过父皇近年来已经懒于后宫,似乎还并未召她们侍寝过……   察觉自己的思绪有些偏,萧瑀一怔,忙收敛了心神,装模作样的对着眼前人行了个礼,道,“见过李贵人。”   嗓声和缓,姿态清贵,是他一贯的闲雅模样。   而这李贵人面上似乎又红了一红,愈发羞涩起来,只点了点头,道,“王爷客气了。”   语罢也不再与他多言,领着身畔宫女,径直往前走了。   可鬼使神差的,萧瑀又忍不住抬眼去瞧。   ——已是深秋,对方穿的并不算单薄,但那樱色长袄之下,依然能看出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此时款款轻摆,直叫人挪不开眼……   又看了一阵,他才记起此是何处,对方是何人。   因此,实在不能再看了。   他收回还颇有几分不舍的目光,正了正神色,依然往宫门的方向走了。   ~~   安王府。   正妃侧妃,虽然只差一字,但其中差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眼看还不到一年,这里头的苦楚,晏明云便已经尝尽了。   其他的都不说,现如今她就是要瞧大夫,也得眼巴巴地等着,直到赵氏每日的平安脉请完,府医才有空到她跟前来。   今日又是如此,好不容易等到日上三竿,那府医才终于提着药箱匆匆忙忙赶到,进门之后便直接问她,“侧妃今日可是有哪里不适?”   自打上回小产之后,她就一直是那些老毛病,畏冷虚汗之类,她叹道,“昨夜又睡不好,头也昏昏沉沉,又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府医只得搁下药箱,伸手来给她诊脉。   正凝神之际,忽听她问道,“眼看着我也已经调理了大半年了,怎么一直未见喜讯?你那里可有什么好法子吗?”   说来,自打她上回小产,萧瑀颇为生气,便将一直给她请脉的府医给换了。还算幸运的是,现在这位府医,是她舅舅的一位故交,因着这一层关系,所以近来对她还算照料。   所以她有此心急之事,也并未避讳,直接就问了出来。   哪知话音落下,却见府医顿了顿。   晏明云一怔,隐约觉得不对,忙问道,“怎么了?不要隐瞒,有话尽管直说。”   左右房中除了她就是贴身丫鬟,都是值得放心的,那府医便点了点头,对她道,“微臣确有一事,需要禀报侧妃,但,希望侧妃听后不要激动。”   这话一出,晏明云愈发的紧张,皱眉道,“快说便是。”   府医应是,压低声音同她道,“那摩罗花十分伤身,微臣自来到王府,一直试着努力为您调养,看现如今看来,收效甚微……”   他语声一顿,令晏明云大惊,忙道,“这是什么意思?”   可府医终于还是说出了她最不想听到的话,“照目前状况来看,侧妃恐怕今后再孕的几率十分小,不如,早些做别的打算吧……”   脑间轰然一声,晏明云彻底愣住了。   别的打算……   须臾,她终于反应了过来,一边流泪,一边怒道,“别的打算……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   这声音有些大,把府医吓了一跳,赶忙劝道,“侧妃节哀,微臣也知此事十分残忍,但事实就是事实,微臣不敢蒙骗。”   事实就是事实……   晏明云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事实就是,她从今以后再也不可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在这王府里头,真的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老天为什么这么狠!   她心间满是怨恨,怨恨这世间所有的人,然而偏又不能痛骂出来,因为一旦吵嚷,府中怕是会人尽皆知,她已经不能生育。   那她还有什么价值?   府医也是看在与她舅舅的交情上,尽早告知了她实情,而对外 ,一直还替她隐瞒着,也实在算是仁义了,此时见她痛哭,也是爱莫能助,只好悄悄退了出去。   丫鬟雨燕也是心疼,但又无法,只好陪着她一同落泪,一边于事无补的劝道,“主子不要太伤心,否则更加伤身啊……”   ……   不知过了多久,晏明云直觉自己泪都已经流尽,双眼无神的滞在那里。   许久,才问了一句,“雨燕,你说我是不是错了,当初若是不来王府,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雨燕其实想说是,但念在她已经这么可怜,实在不忍再戳她刀子,想了又想,只劝道,“这些事怪不得您,是她们太狠了,连一个未出生的孩子都下得去手,也害了您啊……”   晏明云闻言,擦了擦泪,点头道,“是,我不能再这么软弱下去了……”   雨燕闻言一怔,只以为她已经想开,正要欣慰间,却听她咬牙又道,“她们把我逼上绝路,也休想好过!”   ~~   凉州。   远离京城的勾心斗角,这边城的日子,竟然比拂清想象中要舒服的多。   白日里能眼看着萧钧在面前晃,她夜里也终于不再做噩梦了,一觉睡到天亮不是难事。待醒来之后,去看阿冬,看着他养马,或是亲自教他几下拳脚,姐弟二人骨血中流淌着天生的亲切,缺失了十余年的亲情,在一天天的相处中,迅速修建起来。   而因着她的“侍卫”打扮,行动也前所未有的自由了,她甚至可以随着萧钧去到沙场,亲眼看他练兵,眼看兵士们动作迅猛,呼声震天,她也忍不住热血沸腾。   如此一日日过去,眼看着,就入了冬。   十一月中,凉州又下了一场雪。   今次与前次不同,一早起来,天气就阴沉着,足足酝酿了一整日,到了傍晚,雪花才终于落了下来。   萧钧与众将议完了军中之事,一踏出书房,便见漫天雪花飞舞。   他惊讶了一瞬,而后,脑中却浮现出去年京城的那个雪夜。   ——那时拂清以侧妃之名嫁入宁王府,但对他心存抵触,他硬拉着她去花园散步,却意外地遇见下雪。   他鼓足了勇气,试着头一次向她坦白心迹,可她匆匆躲避,跑了。   现在想来,那时她不接受自己,实在可以理解,毕竟中间隔了那么多的事,哪里像现如今,一切隔阂在爆发之后又消融,他与她,终于可以心意相通了。   思及此,他心间一片温暖,就连扑在面上的雪花,也不觉得冰凉了。   雪花越飘越大,安泽急忙去寻来了伞,要为他撑上,他却挥手拒了,只问,“她在哪儿?”   日日跟在他身边,此时不用再问,安泽也能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遂忙答说,“清侍卫该是去卫将军院里了,今日卫将军去了营中,清侍卫一直在教小公子写字呢。”   “清侍卫”是拂清现如今的化名,而既然提到了卫离,那这“小公子”自然指的是阿冬了,萧钧心间有了数,只道了一声,“本王去看看。”   再未叫安泽跟着,径直抬步,往卫离父子的住处去了。   同在府中,路并没有多远,他顶着越来越密的雪花,很快就到了地方。   然而还未来得及进屋,隔窗看见内里景象,他却忍不住顿住了脚步。   窗边一盏灯烛,暖意融融的灯光之下,拂清正在教阿冬写字,不错眼的盯着少年的落笔,又时不时提点几句,神色极为专注,目中却是那般柔和。   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萧钧心间忽然起了个念头。   对待弟弟都这样有耐心,若她将来当了母亲,一定会十分称职。   他忽然极想尽快娶她过门,然后与她生一个属于两人的孩子。   他已经二十三,待再有一个多月,过完除夕,便算是二十四了。   着实不小了,也该有一个这样的家了。   这样想着,他便又往前走了几步,推门进了屋。   姐弟二人这才发现他来。   阿冬赶忙下地跟他行礼,拂清也有些意外,问道,“王爷怎么过来了?”   自然是想她了才找过来的,但当着小少年 ,他并不好说得直白,只咳了咳,道,“我有事要跟你说。”   她哦了一声,“很要紧吗?”   他点了点头,“算是吧。”   阿冬一听,自觉要退出房去,但拂清见到屋外下了雪,却将他一拦,“你留下吧,你爹应该也快回来了。我们回去说便是。”   阿冬只好点头,又听她嘱咐道,“今天学的这些字你要再写几遍,诗也要背过。”   小少年又点头应好,便见姐姐拉着王爷离开了。   二人在雪中匆忙行走,终于回到了萧钧房中。   关上门,拂清一脸认真的问道,“有什么事?可是京城又来什么消息了?”   他们此时才进来,还未来得及掌灯,外头又在下雪,时值傍晚,光线颇有些幽暗。   拂清话音落下,却见面前人并未马上回答,那双眸子,却忽然变得幽深。   她并不知道,方才落在发梢的雪片,已经化成细小的水珠,而此时的她,有多迷人。   只是下一瞬,却见他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我想同你生个孩子。”   拂清啊了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却见他那双薄唇压下,又吻住了她的唇。 第八十一章   幽暗的书房中, 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通亲吻, 拂清顿时懵了。   好一阵,她才勉强将他推开,却仍是一头雾水的问道, “你方才在说什么?”   方才他那么猴急, 她着实没听清楚。   他却低低笑了笑,又贴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   今次她终于听了清楚,立时将他一推,瞪眼道,“你想什么呢?不许得寸进尺!”   语罢便要去拉门, 急着要逃离。   这太危险了, 他莫不是现在就想……不成不成, 还是先走为妙。   哪知他眼疾手快, 又将她拉住了。   昏暗的光线之中,他面上的笑容明明灭灭, 又不乏认真的同她道,“别害怕,我只是,只是想早日同你有个家, 想早些有一个我们的孩子,不, 不止一个, 我们生三个好不好?你放心, 等打完仗, 我一定想办法……”   他兀自畅想着,却把她羞红了脸,恼道,“那就等你把办法想出来再说,在此之前,休想乱来。”   说着挣了挣他的手,还是要走。   其实萧钧也知道,以她的性子,不太可能会在婚前逾矩,方才不过是一时情动,有些没忍住罢了,但心底始终是尊重她的,自然不会强拗她的意思。   但此时却并不想她走,便咳了咳,问道,“天晚了,你也还没吃饭吧,咱们一起吃可好?”   她却坚定说不,“我现在只是一个侍卫,哪有侍卫同王爷一起吃饭的?这些天已经有不少人拿奇怪的眼神来看我了,指不定他们心里想的什么呢!所以,为了你的声誉着想,你还是自己用吧。”   语罢狡黠眨了眨眼,仍是拉开了门,跳了出去。   萧钧不甘,也赶忙追了出去,彼时面上情不自禁扬着外人轻易看不到的笑意。   然而待踏出门外,却不由得一顿,门口立着那个小书童,见他们二人接连从黑灯瞎火的房中出来,还带着笑,顿时张大了嘴巴,一脸的不可思议。   见此情景,拂清微微一顿,不无嗔怪的看了看萧钧。   而后,灵机一动,又特意粗着嗓子道,“要事禀报完毕,属下告退。”   赶紧跑了。   而萧钧一噎,只得敛起残余的笑意,恢复冷脸模样,咳了咳,唤来了安泽,“去备晚膳,本王饿了。”   安泽赶忙应是,斜眼瞅了瞅那小书童,一边叹着气,一边抱着拂尘跑去了膳房。   ~~   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夜。   第二日早起,众人出门,脚踩到雪地中才发现,那积雪厚的竟足可以没过脚踝。   对于凉州来说,这着实可算得上罕见的大雪了。   今日没什么要事,拂清吃罢早饭,想去看看阿冬,哪知还没等进院子,却正碰上小少年扛着铁锹出门。   她一脸惊奇,问道,“你要做什么去?”   阿冬答说,“他们都去扫雪了,我也想去出份力!”   难得弟弟倒是个勤快人,一刻也闲不住,拂清又欣慰又无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才下完雪的时候最冷,你多穿上些衣裳,再带上手套,可别冻伤手……”   语罢还是不放心,干脆解了自己头上的暖帽,要给他戴上。   正忙活着,耳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她正背对着,没能看清,却见阿冬眼睛一亮,道了声,“王爷。”   拂清一顿,这才回头去看,果然见到了萧钧。   他骑在马上,身穿黑色氅衣,虽未戴金冠,但威仪英俊不减半分,看这幅打扮,似是要外出。   拂清不由得心生好奇,问道,“王爷要去哪儿?”   一大早就能看见她,他此时心情正好,笑了笑,缓声答说,“昨夜罕见大雪,不知城中居民如何,我正打算去街上体察民情,你想去吗?”   咦?她也可以去吗?   骑马在街上视察民情,应该挺有意思的。   眼见他颔首,拂清眼睛一亮,当即应好,又转头来问阿冬,“要不要一起去?”   小少年自小便养马,却不知会不会骑马?   都来凉州半年了,阿冬自然已经学会了骑马,此时一听,确实也想跟着去,但看了看萧钧,到底还是摇头拒了,笑道,“哥哥陪王爷去就好,我去铲雪。”   语罢扛着铁锹,一溜烟跑了。   拂清摇摇头,只好自己去马房骑了匹马,跟着萧钧一同出去了。   二人行在大街上,暗卫们悄悄跟在一旁。   雪后初霁,日头渐渐高升,拂清看见,有不少驻兵正在路上铲雪,一如从前在京城一样。   街上也有行人车辕来往,还算有序。   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店铺已经开门营业了,早点铺子冒着热气,吸引了不少顾客光顾。   如此看来,虽遇罕见大雪,但百姓的生活似乎并未受影响,萧钧微微颔首,拂清也跟着放了心。   只是忽觉周遭似乎有些异样,她试着望去,却路边见有不少姑娘妇人正悄悄朝她投来目光,面颊上俱都染着绯红,却不知是被寒风吹得,还是……   原本拂清还有些诧异,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招人喜欢了吗?   但低头瞅瞅自己身上的男装,她忽然明白了过来。   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谁料就在此时,又觉一道目光又一旁投来,似乎并不是多么友好,她试着循去,果然望见,萧钧正在皱眉瞧她。   却又不说什么,就这么瞧着。   她皱眉回看过去,哪知他却索性发话道,“回府。”   便一夹马腹,往回走了。   拂清愣了愣,心道这人变脸变得也太快了!   这……难道是嫉妒她抢了他的风头,生气了?   她一时又无奈又好笑,只得也跟了上去。   两人策马一路,终于回到了府中。   下了马,萧钧又叫拂清跟他进了书房。   他还是绷着脸,拂清看在眼中,忍不住逗他,“王爷莫不是嫉妒我太俊,抢了你的风头?这气生的也太没道理了吧!”   还一脸得意的坏笑。   哪知他却猛的一下将人拉进怀中,轻轻咬牙道,“还是我太掉以轻心,原以为提防男的就可以,现在看来,今后连女的也得提防……”   拂清一愣,待明白过来,又忍不住吃吃笑他。   他却一下眸色晦暗,捧住她的脸,就要吻下来,她不依,拼命扭头逃脱,暖烘烘的房中,两人玩的颇为不亦乐乎。   哪知就在此时,忽听外头响起通报声,“王爷,前方军报至,说北线有匈戎出没。”   匈戎?   闻言二人俱是一愣,终于停下了手来,萧钧立时肃正神色,道,“传众将议事。”   再顾不得与她打闹,开门迈出,匆忙去了议事厅。   ~~   军报非同小事,没过多久,众将便齐聚一堂。   萧钧坐在上首,听负责军报的副将潘卓禀报道,“此次河西突降暴雪,视线有所阻挡,因此当前方探子有所察觉之时,匈戎人已经往黑水河畔挺进了近两百里。”   对方冒雪进犯,想来应是做足了准备,萧钧皱眉,面色肃敛,想了想,问道,“可知人数有多少?”   潘卓答说,“据探子来报,约有五千。”   “五千?”   这话一出,不仅萧钧,堂内许多人都皱起了眉,不太相信的样子。   萧钧道,“只有五千人,就敢冒雪进犯,想来恐怕有诈,不要掉以轻心。”   一旁,特意被邀请来的卫离也道,“一直听说,今次匈戎有大将呼必赞帅军,之前一直未见他的影子,我想,这次他们趁雪后突袭,此人极有可能会出现,王爷说的对,这五千人,怕只是来打头阵的,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众人闻言皆是点头,梁钟一下立起身来,主动请命道,“属下愿前去迎战。”   萧钧稍作思量,而后颔首道,“好,就由你先带兵前去,蔡培在后方支援,切记呼必赞一向狡诈,不要轻易落入圈套。”   二人当即应是,出了议事厅,去沙场点兵,而后便出发了。   打仗之事迫在眉睫,稍停顿一刻,前方便不知要面临多大的危险。   而由这日开始,府中便再度陷入了紧张之中。   萧钧很忙,不停地接收军报,与众人商议对策,拂清一连几日,都难以见他一面。   虽说她现在是男装打扮,但军机重事,闲人都不得在场,所以即便是她,也不得不避嫌。   而卫离作为萧钧的参谋,也一直陪在身旁,拂清便正好接替他,来给阿冬授课,好在她也算文武兼修,教导弟弟,并不是难事。   就这般过了几日,忽然有一天,拂清终于见到了萧钧。   哪知他却是来向自己辞行的。   据说,是那位匈戎大将终于在前方现了身,先前派出去的梁钟等人应付不了,只得他亲自上阵了。 第八十二章   听到这个消息, 拂清很是惊讶。   宣和帝明明已经增派了三万人马,而他原来的人手, 上次打仗时也没损耗多少, 怎么会又要他亲自上场了呢?   萧钧只好与她解释,“上次不过是前阵,匈戎大将呼必赞一直未现身,他今次才是真的出马, 此人狡诈,也的确不可小觑,不过短短半月, 就已经将梁钟围困,事态紧急, 我此前也与其打过几次交道, 还算有些了解, 所以不如亲自前去的好。”   话音落下,拂清终于明白了, 本朝的确将才短缺,所以过去他常常亲自上场,要不然,宣和帝也不会一怒之下,就罚他来戍边了。   她点了点头, 又抬眼看他, “既然如此, 我陪你一起去!”   语声坚定。   他却凝眉, “你不要去,打仗是男人的事,不可能叫你去卖命,你留在这里就好。”   她一愣,还要争取,却听他缓了缓,又道,“我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在前头才能安心,卫将军已经出家,不方便再上阵杀敌,所以我请他留下守城,他平素要与我通信,也不得空闲,你正好去陪陪阿冬,其他的不要担心,我自有分寸。”   军情紧急,他语罢便要出门,然而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身叮嘱她,“无论如何,今次不要再不辞而别了,就算有天大的事,都一定等我回来再说。”   临别在即,试想那战场该有多么危险,然他此时的目光却是如此灼灼,这般请求,也是如此无奈,拂清心底一颤,有些想笑,心间莫名又有些微酸。   但此时只能长话短说,她点了点头,与他保证道,“放心,我仇已经报完,不会再像上次一样了,一定在这儿等你回来。”   他这才放了心,目中露出点笑意来,又在她额上一吻,随后,便大步迈出门去,跨上马,匆忙走了。   只留下她一人,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凝起的眉间久久不能放下。   ~~   正如萧钧所交代的那样,待他帅军离开,卫离就担负起了重任,一面守城,一面做军参,与前方通信,为萧钧出谋划策,也是忙的不可开交。   而拂清与阿冬姐弟俩则守在府中。   除过平日里跟着姐姐学习文武,再去照看下马厩里的马儿,没事的时候,阿冬也帮着姐姐打下手,洗衣做饭。   然而此时大战当前,府中人手一下少了一大半,二人也没什么心情。   阿冬想了想,索性找出爹爹的舆图,与姐姐一起研究。   这舆图是卫离根据多年战场经验,亲自手绘的,记载的比较详细,二人根据府中收到的军报,也大致能了解,大军现如今到了哪儿,歼敌多少人,当地地形是什么样的,诸如此类。   那舆图上有个显眼的位置,名叫黑水河,说它显眼,是因为卫离特意用红笔圈了起来。   拂清正仔细看着,又听弟弟在旁道,“这个黑水河我听爹讲过,它名为河,实际是条深沟,后靠雪山,地势十分险峻,匈戎人常常以此为据点,非常不好取,就连宁王殿下,也曾被困在此处。”   拂清神色很是严肃,闻言点了点头,道,“怪道你爹要把此处圈起来。”   可如此一来,思及萧钧,她便更加无法安心了。   阿冬眼见她皱眉,也猜到她心间担忧,只好在旁劝道,“姐姐放心,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王爷既然在此吃过亏,今次也一定会格外小心的。”   拂清心间叹了口气,却还是对他笑了笑,道,“但愿吧。”   好话都是这样说的,可她不是不晓得,指挥千军万马可比单打独斗复杂多了,如今她不在他身边,无法清楚了解战况,只能像阿冬一样,寄希望与天意了。   然而战况的复杂与激烈远超乎众人的预料,眼看着,前线又是已经半月未传来战报了。   此时不只京城里的宣和帝焦急,拂清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问卫离,对此可有预估?   卫离想了想,对她说,“入冬以后,天山多雨雪,今次极有可能是雨雪阻碍了战报传出,先不要多想,等等看吧。”   卫离毕竟是老将,拂清闻言,只好回去等着了。   哎,回想上一回他出征,她还在九云山上一无所知,日子虽平淡,到底不必像现在这般焦心。   她有些生他的气,她虽是女子,但到底会功夫,如若把她一起带上,何至于如今日这般煎熬?   如此又等了约莫十来日,终于有了动静,却是萧钧派人来运粮草了。   她急忙上前去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果然是前些天降了雪,大雪封了路,消息递不出来。   宦官安泽此次也没能跟着上前线,心里牵挂,问那运粮的副将潘卓,“现如今战况如何?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王爷什么时候能凯旋?”   安泽不是外人,潘卓也不瞒他,实话实说道,“今次匈戎大将出马,非同一般,又接连下雪,一下雪,地形不好掌控,这形势还是挺严峻的,别说过年了,能赶在上元节前回来都算好的……”   时间紧迫,前线还有几万人马在等着粮草吃饭,潘卓简单说了几句,也不敢耽误,赶忙指挥着装车去了。   他虽赶了一路,但并没有空歇息,待一会儿粮草装好,他便得赶紧启程。   安泽见状也是担忧的不成,只得双手合十,对着上天连连祈祷,保佑萧钧平安。   而一旁,拂清却在心里定了个主意,悄悄回了房准备去了。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运粮的马车已经全部装载完毕,潘副将整顿好人马,又出了城。   暮色四合,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了。   近几日阿冬都跟姐姐一同吃饭,而今日眼看到了饭点,姐姐还没来,小少年有些奇怪,自己过来找了。   哪知才一进院子,阿冬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天已经黑了透底,姐姐的房中居然没有灯光……   他试着唤了两声,并不见有人回答,疑惑之下,只好亲自推门去看,可进去后才发现,屋里并没有人。   隐约能看见桌子上搁了一张纸,阿冬急忙寻来火石把灯点亮,再来细看,却见那上头确实是姐姐的笔迹,只简单写了几个字_   “我随运粮车走了,不必担心,等打完仗就回来。”   阿冬一顿,彻底楞在了那里。   ~~   因着近来女扮男装有了经验,拂清简单易容,换上小兵们的衣裳,掺在一班糙汉子当中,竟然没有被识破。   ——其实也是因为他们时间着实紧迫,白天不管雨雪,一直在赶路,夜晚只睡三个时辰,体力消耗的极大,谁还有心思去乱瞅乱看起疑心呢?   而拂清也着实给累坏了。   她从前出门行路,要么乘车要么乘船,还从未有过如此认认真真徒步行走的经历,更何况一旦遇到泥泞不好走的路,还得与众人一道,亲自背着绳索拉车,功夫再好,她也还是个女孩子,论体力,确实比不得男人。   不过也没办法,谁叫她不认得路呢,因此要想去找萧钧,只能用这样的法子。   凉州虽已经是边城,但离真正的战场还有一段距离,眼看众人马不停蹄的走了四天,才终于能远远望白雪皑皑的天山了。   而那天山脚下,就是此次的战场,萧钧就在那里。   思及此,拂清重又打起了精神,众人也是卯足了劲儿,正想着加紧赶路,却听前头领头的潘卓吆喝道,“都小心着脚下面,咱们的脚下,是木里湖的冰面。”   拂清一顿,这才晓得,自己竟是踩在结了冰的湖面上走。   她正惊讶着,又听潘卓道,“赶了一路,这一段千万急不得,那匈戎人奸诈,上回故意引了人往冰面上走,那冰面破碎,一下淹死了好些人。”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心间一紧,脚步愈发小心翼翼起来,掺在人群之中,拂清也不由得感叹,这保家卫国,实在不是件易事。   好在今次还算运气好,近来天气严寒,那冰面也冻得够厚,周遭又无匈戎人作祟,他们终于得以顺利过了木里湖。   而穿过木里湖,营地便近在眼前了。   这已经是他们自己的地盘,不必再担心危险,众人齐心协力又是一阵赶路,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营地。   前日才刚战过一场,这两天,将士们都在休整。   夕阳西下,营地里扬起炊烟,竟叫人有种归宿之感。   将粮草平安运到,这般运粮兵们也算立了功劳,甫一到营地,众人便都去吃饭歇息了。   而拂清虽然也已经累极,但却暂时顾不得歇息,她撑着最后一点儿力气,在营地了找寻了起来。   ——不敢直接跟别人打听宁王住在哪儿,毕竟一问,别人就会发现她是新来的了,所以为了避免露馅,她只得自己去找。   不过这也不是难事,单看这营地里,哪座帐篷最大最像样子便是了。   她在夕阳中找了许久,终于看到一座,不同于别的帐篷,那帐篷不仅大,门外还立着侍卫,不必说,自然是萧钧的了。   她眼睛一亮,立刻扑了过去。   用早准备好的信件骗过门口的侍卫,她顺利入了帐篷里头,抬眼只见,有一人正端坐在桌前看着舆图,凝着眉,十分认真的样子。   跋涉了一路,此刻终于见到了人,她按捺住有些激动地心跳,咳了咳,粗着嗓子喊了一声,“启禀王爷,凉州有信至。”   萧钧一听,这才移过视线来。   只是正要去拿她手中的信件,手还未触到,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遂将那送信人打量了起来。   而谁知她也抬起脸,摘了帽子,主动对他笑了起来。   真容乍现,看清她的模样,萧钧一时间愣住了。   “拂清?你怎么来了!” 第八十三章   认出拂清的那一刻, 萧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不是该在凉州吗?   此时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且……还是这样一身小兵卒的打扮?   好在拂清善解人意,眼见他一脸惊讶,主动解释说,“我想过来,但不认得路, 正好碰见潘副将回去运粮, 便乔装跟着一起来了。”   语罢还安慰他, “不要担心。路上没人发现。”   说着, 还眨了眨眼, 对他笑了笑。   将这番话听进耳中,萧钧这才终于敢相信, 她是真的来了。   但他来不及高兴,反而升起微微薄怒, 皱眉道,“这太胡闹了!此处天气这般严酷,又这么危险, 你来做什么?不是同你说过好好在凉州等着么, 为什么不听?”   拂清一听, 也一下瞪起眼来, 道, “你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信儿,我等的实在难受, 索性就过来亲眼来看看你啊, 你以为在凉州一日一日的煎熬, 那种滋味很好受吗?”   她也生气了,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他,居然一到就被这么一通数落!   然听罢她所说,萧钧却是一愣,登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强烈了,忙缓声道,“前些天这里一直在下雪,信件根本送不出去,我不是故意叫你担心的。”   她却哼了一声,斜眼瞅他,“那你现在看见我,还不高兴?”   暖意早已经蔓延在他心头,他笑了起来,道,“高兴,我当然高兴,只是更心疼你,这路途这么远,你又必定是徒步走过来的,得多辛苦?”   说着忍不住张手要来抱她,却被她伸手一隔,依然哼道,“你也知道我辛苦!我拉了一路的车,累都累死了!一见面还被数落!”   语罢还撅起了嘴来。   他看在眼中,是又喜欢又心疼,忙又上前,终于把人抱在了怀里,柔声哄道,“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你不知道这些天我多想你,刚才乍一看见你,我只以为是做梦呢,实在是因为担心才口不择言,不要生气了。”   她这才好了些,抬眼瞅了瞅他,见他两颊似乎又瘦了一些,思及他也辛苦,总算没再跟他计较。   他得寸进尺,此时美人在怀,只想低头去亲,然而还未得逞,却又被她伸手挡住,道,“我饿了,你吃饭了吗?这儿可有什么吃的?”   她饿了?   这可是大事,萧钧忙道,“正好我也还没吃,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叫他们去准备……”说着想起什么,又稍感抱歉的道,“不过这里简陋,没办法跟城中比。”   她并不介意,摇了摇头道,“你们征战在外,这粮草运输一趟也着实不易,不必那么讲究,随便就好了。”   萧钧便点了点头,立刻去到账外,亲自跟人交代。   没过多久,饭就送了过来,只是两大碗炒面,再加两碗热汤,的确简单。   毕竟这是营地里,其实这样的饭菜已经很是不错了,拂清饿极,也顾不得客气,自己端了一碗就扒了起来。   她吃的急切,颇有些狼吞虎咽的意味,萧钧看在眼中,心间更加心疼,故意不动筷子,一直等她吃完一碗,问道,“我还没动,你再吃一些吧。”   她却摆了摆手,“我饱了,你自己吃就好。”   她饿是饿,但胃口还没大到能吃下两,真若如此,那跟糙汉真的没有区别了。   当然了,她毕竟不是糙汉,待等萧钧吃完,略有为难的问道,“我一路都没能好好洗脸,有些难受,这里方不方便……洗个澡啊?”   糙汉子们真打起仗来,常常十天半月都顾不上换身衣裳,可若换成姑娘们,必定就受不了了。   萧钧闻言怔了一下,而后却笑了笑,道,“可以,只是没有那么大的浴桶,恐怕不能洗的那么痛快,我这就叫人去烧水,你且等一等。”   拂清点了点头,又见他去帐外唤人,心里也不由得觉得好笑,他一会儿叫人送饭,一会儿又叫人烧水,不知外头侍卫们会不会多想……   很快热水便被送了进来,确实没有大盆,只有寻常洗脸的铜盆与水桶,不过有也总比没有好。   帐篷里头有一道屏风,分隔萧钧的床榻与书桌,萧钧亲自替她将热水放在屏风后头,咳了咳道,“别处都不方便,你就在这里洗吧,我不偷看,你放心。”   这话一出,拂清立时红了脸,却故意强硬道,“知道的,你要偷看,我就出剑,绝不留情。”   语罢却赶紧将他推去了外间。   外头实在太冷了,她还没狠心道直接把他赶去帐子外头,毕竟这可是他的地方。   美人沐浴,想必要花些时间,萧钧重又坐回书桌前看起了舆图,然而耳听那屏风后头传来的水声,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如此只好也不看了,他干脆闭眼专门听起了水声。   他听见她在水中摆动巾帕,拧干,又在身上擦拭,虽然声响轻微,但因为他专注,还是尽数不落的入了他的耳朵。   与此同时,脑海中也不由自主的描绘起了屏风之后的画面……   虽处于冰天雪地的天山脚下,外头寒风呼啸,但此时宁王殿下,却难以抑制的热血沸腾起来。   正在浮想联翩,口干舌燥之际,却听那声响又戛然而止了,他不由得睁眼,只见她从屏风内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他的衣裳,头发还是湿哒哒的,脸蛋儿也有些发红,如同夏日里才洗过的沙果,愈发的诱人。   他体内的火又窜高了一程,微哑着声音问道,“洗好了?”   她点头,“头发还没干,想到这儿来烤烤火,会不会影响你?”   萧钧微怔,这才想起,自己正摆着看舆图的架势。   而帐子里取暖用的炭盆就在他脚边。   他当即应是,装模作样的道,“不会影响,你坐着便是。”   说着为她搬来张椅子,又把炭盆往她跟前放了放。   肚子填饱,又洗了个澡,拂清此时浑身通泰,心情正好,冲他笑了笑,还不忘道了声谢,便坐在炭盆边烤起了火来。   她一心一意的晾着头发,并未注意到,身边的男人正心不在焉……   营中并没有什么香露,但她仿佛自带体香,那发间的香气离他愈发近了,终于叫他放弃了挣扎,开口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她嗯了一声,抬眼看他,“什么事。”   他咳了咳,“你过来一点。”   她没什么防备,果真往他跟前挪了挪,然后,直等着他的话。   哪知他却忽然握住她的手,轻轻往怀中一带,就叫她猝不及防的跌了下去,正落在他怀中。   她来不及惊呼,唇舌便没进了他的吻中。   她想呜咽,却被他含糊不清的提醒,“小心叫人听见……”心间一惊,只得忍耐了下来。   长长一吻终于结束,她气得锤他胸口,他却将她握住,低哑着声音道,“你来找我,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此时的这个“危险”是何意,她已经体会到了,咬唇瞪他道,“我本是来帮你的,你若是敢打什么坏主意,我现在就回去,反正路也认得了。”   他笑了笑,又无奈道,“这样的坏境,我就算打什么主意,又能怎么样?反倒是从现在开始,又多了一重牵念。”   战场凶险,对手又不好对付,每一步调兵遣将都是如履薄冰,现如今营地里又多了一个她,他便更加要小心了。   这话入耳,她神色果然一缓,忙跟他道,“你不必担心我,若有我能出力的,你尽管开口便是。”   他却摇头,“不,营地里有这么多男子,不该叫你一个姑娘上阵,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可军中不可有女子,是历代以来的规矩,所以接下来,你就留在这里,尽量不要叫别人发现。”   毕竟他身边的那几个副将都知她的身份,在凉州还好,一旦到了军中,一切规矩从严,若是叫那些副将们发现了她,恐怕难肃军纪。   她来时只凭一腔热血,竟没考虑到这些问题,闻言只好点头,“好,我注意便是了。”   萧钧嗯了一声。   方才那一吻暂时解了馋,为免再起什么难熬的想法,他只得同她说,“时间不早了,你赶路又累,早些歇息吧,就睡在这里好了。”   “睡这里?”   她一愣,“那你睡哪儿?”   他说,“自然也是这里,不然我若出去,岂不更叫他们起疑?”   这话的确有道理,可这里只有一张榻啊……   眼见她还有些犹疑,他又道,“场地有限,除过我的帐子,别人都是几人同睡的,你总不能同他们去挤。”   说着看了看榻边,又道,“你睡榻,我睡地上好了。”   她皱眉,“这个时节,地上很凉的。”   他闻言想了想,试着道,“那我们挤一挤好了,左右榻也不小。”   她却啊了一声,“尚未成婚,怎可同塌而眠?”   无论如何她也是道门弟子啊,不成不成,不能这么随便。   他道,“现如今正在打仗,我不会乱来的。”   她眼睫动了动,却还是不松口。   他只好叹道,“那你一个人睡榻,我就在椅子上凑合一下好了。”   拂清闻言瞧了瞧他身下正坐着的椅子,那就是把普通的椅子而已,只能坐不能躺,他要怎么凑合?   哎,当时来时怎么没想到这么麻烦的事呢?   她又犹豫一下,最后咬牙道,“那我们一起睡榻好了,但只是睡,不许乱来!”   他笑了笑,道,“我有数,你放心好了。”   她嗯了一声,既然已经说定,便也不再挣扎,此时说了这么多话,头发也差不多晾干了,她便起身去到了榻上。   又特意往里躺了躺,给他留出足够的位置,便闭眼睡了。   这一路实在太累,他的榻铺着兽皮,很是暖和,没过多久,她便彻底睡着了。   而他则终于敛了心神,看起了舆图。   又过了一阵,时间已是不早,他便也去到了榻上。   昏暗的光线中,身边的姑娘睡的正香,被中的身躯规律的轻轻起伏,他小心翼翼的躺下,生怕吵醒了她。   还好,她是真的累了,睡得极想。   但他却一时没了睡意,默默凝视着她的睡颜。   心间忽然升起一股复杂的情感,一阵暖流激荡。   ——因着是他先动的心,是以从前他一直觉得,在他与她之间,是自己的爱慕更多一些,而她似乎是被动的,也有些冷淡。   但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自己在她心间的分量。   若他不重要,她何须跑这么远,如此辛苦的来看他?   是的,她曾决绝离他而去,如今却也一步一步,走了几个日夜,穿越戈壁冰湖,来到他的身边。   他伸手,轻轻理了理她微乱的鬓发,又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用极低的声音道了句,“傻姑娘。”   也是他独一无二的姑娘。 第八十四章   一夜相安无事,且因为两个人挨在一起, 夜里还格外暖和, 拂清便也放了心, 就如此在他帐中住了下来。   为了她进出方便,萧钧特意将把帐门口的侍卫给撤了,每每到了饭点, 也总会叫人把饭的分量加大,只是并不分成两份, 如此一来, 外人只会以为,王爷近来胃口颇好, 却不会想到, 是王爷帐中住了一位姑娘。   营中毕竟人多眼杂, 白日里, 拂清尽量躲在帐中。   里外隔着一道屏风, 她躲在屏风之后, 耳听萧钧与副将们商议战事,待入夜之后, 打扮成小兵卒的模样, 才能出去透透气。   没有雪的夜晚, 头顶月朗星稀, 透净又冷冽的夜色中, 她仰首西望, 能看到天山之上白雪皑皑的凌日峰。   那是天山最高峰, 也是匈戎人的神山,极为陡峭,犹如雄鹰之首,俯视苍茫大地。   如若有人站立其上,天上明月也仿佛触手可及。   不过那样高寒孤寂的地方,必定是没有人的,就连这般瑰丽的景色,若不亲临,世人也根本无法看到。   美的确是美,但一阵寒风吹过,犹如刀割在脸上,拂清缩了缩脖子,还是钻回了帐中。   这几日旁听下来,她已经知晓现如今的具体战况,那个匈戎大将出马,果然不一般,一连几场战下来,双方竟算是势均力敌。   ——萧钧虽不缺兵马,但无奈现如今天气恶劣,且若论对地形的熟悉,匈戎人还更胜一筹,所以时间才一再拖延下来,并未有明显进展。   她虽上不了战场,但身处此环境下,不得不操心,帐中没有外人的时候,也陪着萧钧一起研究舆图,还时不时的讨论一下他们的战略。   到了夜里,二人还是同榻而眠,她睡得较早,常常在萧钧上床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萧钧便依然小心翼翼的躺在她身侧。   有时候的确心痒难耐,但他一直竭力隐忍,他知她的性子,也爱她这样的性子,所以在她愿意之前,绝不会违背承诺。   好景不长,平静的日子没过几日,前方便传来了消息,道是匈戎又在妄图挺进,这便意味着,新一轮的厮杀又要开始了。   营地中立时紧张起来,众人由上到下快速准备,便要出发。   萧钧也在帐中披挂铠甲,拂清看在眼中,再度自告奋勇,欲随他一起去,他却还是那句话来回绝,“营中有这么多的男儿,绝不会叫你一个女子上阵!”   外头号角已经吹响,拂清急了,凝眉同他道,“事到如今,你还是轻视与我,将我当成弱质女流!”   他也急了,敛着俊眉道,“我知你不同,可战场同单打独斗并不一样,匈戎人又一向彪悍奸诈,我不能完全保证你的安全。你是我最要紧的人,如果你出事,我绝不会原谅我自己!”   语罢,铠甲已经穿好,他再也顾不得多说,撩开帐帘,匆忙而去了。   拂清往外追了两步,但他已经骑马而去,只留下渐行渐远的阵阵马蹄声。   时值上午,不远处的高空中,常年积雪覆盖的凌日峰在阳光之下闪着磷磷银光,而那凌日峰下,便是他们今次的战场,萧钧正是往那里去了。   但可叹她此时有心无力,竟是追也追不上他。   拂清无奈,只得怏怏回了帐中,又开始了等待。   而这一等,便又是三天三夜。   彼时正值半夜,拂清才睡着不久,梦中隐约听见阵阵马蹄声,她一下醒了过来,怔愣一下,待察觉那不是自己的幻觉,立刻起来穿好了衣裳。   然未等她出帐外查看,那帐门却一下被推开,进来一人,微弱光线中,只见他身披铠甲,格外英武。   她此时也正立着,所以他一眼就望见了她,顾不得卸去盔甲,大步上前,将她一下拢在了怀中,道,“我回来了。”   他一路疾行回来,冰凉的铠甲上满是外头的寒气,触碰到她的脸和手,叫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察觉到了,这才恋恋不舍的将她松开,忙来卸甲。   拂清点亮灯火,又上前来帮他,一边问道,“今次战况如何?你们都还好啊?”   他叹道,“又是一场恶战,不过今次比从前强了一些,歼敌应有三千余人,但我们亦有些伤亡……”   彼时拂清正在帮他褪着背甲,他话未说完,却忽的嘶了一声,这叫她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他没有否认,又嘶了一下,才说,“背上中了一箭……”   她一惊,手上忙也小心了些,待终于将他背甲卸下,这才隐约看到了些端倪。   那伤口应该已经处理过,但因着背甲的压迫,衣物上竟又渗出了血迹,她心里一紧,又赶紧帮他把上衣褪下一些,这才发现,左背的肩胛骨处,果然有处伤口,应该并不太深,但也绝不会浅。   她皱眉道,“你就这样回来了?怎么不叫军医再上些药?血都把衣裳渗透了,这怎么能行?”   一边说着,一边急忙去寻东西为他包扎。   他道,“先前已经处理过了,大约是骑马颠簸,又流血了,路上军医是要给我换药,但我着急回来,没顾上理会。”   说话间她已经寻来了金创药,又拿了些干净棉布,叫他坐去榻边,仔细为他整理,花了好一阵功夫,才将伤口重新包扎好,又为他找来干净的衣裳,小心帮他换上。   萧钧原不想她忙活,但无奈她坚持,也只好由了她,望着她忙来忙去的身影,心间不由得更暖。   待一切收拾完毕,帐外天还黑着,思及他已经三日三夜没有合眼,她不敢再与他多说话,只道,“离天亮还有一阵,你先去睡一会儿吧。”   他说好,又拉她的手,“我们一起。”   她想了一下,倒也没有拒绝,跟他一同去了榻上。   从前都是拂清睡里侧,萧钧睡外侧,但因着他现下受了伤,躺下不好乱动,她便叫他去睡里侧,自己躺在外头,如此起床下地也方便。   萧钧没有异议,乖乖照着她的吩咐行事,只是在躺下后,忽然开口道,“我想抱抱你。”   拂清闻言,脸微微一红,嗔道,“你受了伤,现在好好养伤才是,不要想别的。”   他笑了一下,道,“我这么着急赶路回来,就是想抱抱你,你靠过来一些,好不好?”   两人虽睡在一张榻上,但中间还隔着些距离,萧钧当然并不在乎,但无奈拂清总是有意与他保持距离。   他此时可怜巴巴,又小心翼翼,拂清思及他的伤处,一时竟有些不忍拒绝。   犹豫一下,终于还是照他的要求,轻轻靠了过去。   因为左肩上有伤,所以他左臂不敢大幅度动,只能伸出右臂,将她轻轻拢到怀中。   鼻尖重又传来他熟悉的温度与气息,拂清不由得心尖一颤,却也终于又有了安心感。   却听他在耳边说,“月儿,你知道吗,若是那时我的马再跑慢一点,那箭或许就会射到我心上去了。”   月儿……   这是她生平头一次听他唤自己的小名儿,还有些不太习惯。   但相较之下,她更加在意他的话,闻言微微凝眉,叹道,“是啊,如若那箭再大力一点,穿透你的肩胛就麻烦了,今次怎么会这样惊险?”   他道,“呼必赞亲自出马,我与他打了个照面,当时忙着应对他,一时疏忽,叫他手下小将得了逞。”   其实只要上了战场,受伤都是在所难免的,尤其他还是主将,是皇子,比起旁人,当然更加容易引来对方注意。   但这些并不是他的重点。   他又道,“我一直在想,如若今次我就这样倒下,那么这辈子,会有很多憾事。”   她情不自禁的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又听见他说,“可最遗憾的,一定是没法再回来见你,没法与你成家生子,过我们的好日子。”   她心间又是一颤,竟还有些鼻子发酸,忍了又忍,才嘴硬道,“谁叫你不带上我的,如若有我在,一定不叫他们伤了你。”   心间却是明白了,怪道他那样急着来见自己,连伤口也顾不得包扎。   “可是如若你去了,他们伤了你怎么办?”   黑暗中,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那双好看的眸子紧紧地望着她,说,“月儿,这些都不要紧,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待打完这场仗,我就上书父皇,娶你为我的王妃。”   “王妃……”   她喃喃跟着重复了一遍,这个颇有些陌生,且离自己仿佛很遥远的名词。   可他是王爷,他的妻子不就是王妃吗?   她并不想泼他冷水,却还是道,“如若你父皇不同意呢?我杀了萧怡容,他很恨我的。”   却听他道,“我会让他同意,就算他不同意,我就随你离开,去找你师父好了。”   这话却将她逗得一笑,“你都这么大了,我师父未必想收留你。”   他也笑了笑,在她额间一吻,“只要你想收留我便好。天大地大,何愁没有你我容身之所?”   她闻言微微凝眉,却听他道,“睡吧,一切自会有办法,等打完了仗再说。”   她只好点头,等再抬眼望去时,他已经睡着了。   三日三夜没有合眼,他着实累坏了。   ~~   萧钧整整睡了一个白天,到了第二日的傍晚才醒来。   拂清已经为他准备好了饭食,等他吃罢,又来为他换药。   一切弄好,已经又是夜晚,几名副将得知他已经醒来,急着同他汇报这次的伤亡情况,拂清躲在屏风后头,都听了清楚。   待人走后,她出来看,只见萧钧凝眉盯着奏报,神色并不轻松。   “得想个法子……”   他自言自语般说。   今次歼敌三千,但自损也有七八百,并不算什么大胜,而且近来愈发天寒,已经陆续有士兵被冻伤,这又是一项损耗。   可相较之下,常年生活在高寒地区的匈戎人似乎要比他们适应的多,真要打起持久战,对方的胜算会加大。   这些情况,拂清方才已经都听见了,此时听见他的话,忽然灵机一动。   她凑到他面前道,“其实有一个法子,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   他立刻抬眼望了过来。   她拿出舆图,指给他看,“今次的战场就在凌日峰下,你有没有想过,如若凌日峰来场雪崩,会是什么后果?”   他眉间一凝,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说实话,这个念头,他自己也不是没有过。   可他仍凝眉,道,“这个想法固然不错,可凌日峰高近千丈,常年积雪覆盖,更是匈戎人眼中的圣山,寻常人根本上不去。”   诚然这些情况都不假,可话音落下,她却笑了笑,说,“我的轻功还可以,我能上去。”   却见他目光一顿,当即嗔道,“你疯了吗?” 第八十五章   拂清彼时正兴奋着, 闻他此言, 立刻皱起了眉说, “当然没有,我很清醒!”   诚然, 她很清醒, 可在他眼中,却真如疯了一样……   他急道, “匈戎人之所以称之为圣山, 就是没有人能上得去,且地势十分险要,我知你轻功好,可那样高的山, 空气必定稀薄, 你要如何应对?再者,制造雪崩需要足够大的力量, 以你一己之力,如何能做到?”   是的,这些他都曾考虑过, 因为实施起来太难, 所以这个想法才一直没能实现。   然他话音落下,却见她笑了笑, 道, “我一个人是不行, 但伏火法可以, 只要药量够大,足可以可令山石崩塌,更何况只是上面的积雪?”   “至于空气稀薄的问题,你就更加不必担心了,我师父曾传授我龟息之法,就算身在水底也可自由行走,更何况山顶又不是没有空气,只是稀薄一点而已,并没什么。”   他闻言一怔,倒没想到她竟还有这么多的本事。   但本事归本事,他想了想,还是摇头说不行,“雪崩威力无法估算,弄不好也会伤及自己,还是有些太冒险了!”   她却进一步道,“所以这件事情才需要提前规划,好好安排。到那时,你把营地后撤至安全范围,再引匈戎上前,只要积雪一到,必定埋了他们!”   萧钧一时不语。   她其实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个好法子,而且只要有人能上得去,规划得当,还是很有可行性的……   所以思虑一番后,他颔首道,“我去。”   这却叫她一愣,马上摇起了头。   “不成,你现在身上有伤,不能登那样高的山,再者,计划一旦实施,必须要你在此统领全局。更何况还要留下来引呼必赞上当,你绝不可能去。”   萧钧闻言,眉间微微一凝。   这件事太大,且太复杂,每一步都不能有失误,否则极有可能引火烧身,得不偿失。但须知一旦安排好了,效果绝对会事半功倍,不对,或许会近百倍……   思及此,他心内开始犹豫挣扎。   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但此时涉及拂清的安危,他实在不敢叫她去冒险。   拂清看出来了,进一步游说道,“你们刚才不是还在说,现如今损耗很大,若真打起持久战来,未必能熬得过匈戎,如此,为何还要放着捷径不走,偏要选择笨法子?而且现如今临近年关,将士们一定都急切盼着回朝,不如现在一鼓作气,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用兵之道。”   萧钧心间一顿,他没想到,拂清只是在帐中旁听了短短几日,就已经能如此分析军情了。   眼见他抬眸看向自己,拂清知道他已经开始动摇,遂进一步道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伏火法是道家要术,我很熟。现如今犹豫一天便是空耗一天,你也知道这是个好法子,你试想一下,如若现在谏言的是别人,是别人要自告奋勇,你还会犹豫吗?”   他闻言,终于开口道,“如果是别人,我干嘛犹豫?”   她点头,“那就是了,你本来也知道这是个好法子,只是因为要去做的人是我,才迟迟不下决定。你是将帅,该明白此种想法不可取,你瞧这营中,有那么多将士跟你出生入死,把回朝的希望交付与你,你忍心拿他们的性命生生耗下去吗?”   这话一出,萧钧终于有所松动,张了张嘴,问道,“你确定你可以平安?俱我所知,伏火法也不是没有危险的。”   她却一笑,“那是自然,你若信不过,我可以先演练给你看,不过不能闹出大动静,否则打草惊蛇,功夫就白费了。”   萧钧又想了想,须臾,才终于艰难的点了点头。   “或许可以试一试,但我需派多派些人随你去,总之不管成不成,一定要保住自身安全。”   拂清又笑了笑,“可以,我正想问你要人呢,要一些善于攀登,能抵御严寒,最好还能熟知此处地形的人,当然,如若能有懂伏火法者,就更好了。”   萧钧点头,“我现在就叫人去安排,再把我的亲卫给你。”   她原想拒绝,但思及他的担忧,终于点了点头。   决定终于落下,他拉过她的手,叹道,“傻姑娘,你来我身边,就是为了冒险的吗?”一双眸子深情望着她。   她微微一怔,顿了顿,却依然嘴硬道,“原就没有危险,何来冒险之说?”   不错,她是骄傲的,原本也懒理闲事,但昨夜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实在无法忍受,无法再袖手旁观。   她千里迢迢来找他,岂能叫别人平白来伤害?   所以,这口恶气,当然必须得出!   ~~   二人都是行动派,一旦决定好了,便立刻着手去做。   拂清先列出清单,把需要的东西告知萧钧,萧钧一面赶紧命人去找,一面招来几位心腹副将,商议大计。   自然,众人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吓了一跳,然待惊讶过后,却无不被这想法折服,立时群情激昂的参与了进来,一连讨论了三个日夜,才终于制出一套完美的计划。   而此时,此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拂清那里也已经一切准备妥当。   事不宜迟,第四日凌晨,萧钧便下令迁移营地,又放出消息,说是他先前被那一箭伤的不轻,伪造出一副因重伤急需撤退的假象。   而果然,这情景被匈戎探子们传达回去,立刻引来一番蠢蠢欲动。   那日萧钧与呼必赞战场上照了面,他受伤,对方也是亲眼所见,说实话,那箭的位置的确很有些危险,所以纵使生性多疑奸诈,呼必赞还是动了些心思……   而此时,拂清早已带上人手与装备出了营地,往凌日峰出发了。   须知那山峰看着近,但行起来却并不近,且道路崎岖,并不能行车马,拂清带了约莫五十余人的一只小队伍,走了一个半日,才到凌日峰脚下。   而也只敢休息几个时辰,他们便继续前行,开始此番最具挑战的一环——攀爬凌日峰。   萧钧说的不错,越往高处走,空气的确越发稀薄,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拂清开始调出龟息法应对,还算轻松。   但同行已有人行路艰难了。   她便叫他们先停下休息,自己则带着剩余的人继续往上走。   此时不能叫他们强撑,否则爬上去体力不支,反而拖累同行者,得不偿失。   而凌日峰毕竟为匈戎圣山,的确非同一般,渐渐地,行路艰难的人越来越多。   ——并不是山路有多难爬,主要还是空气稀少,没有内力支撑,一般人的确难以胜任。   拂清也不勉强他们,毕竟这些情况她也早有预估,便在半途避风处画了一个营地,叫他们一齐呆着,自己带着不到剩下能支撑的不足十人,继续往前走。   夜幕渐渐落下,相较于白日,夜晚的凌日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静谧之美。   虽则没有灯火,但头顶月朗星稀,披雪的山中一片银白,视线还算清楚。   这是最佳的时机。   所以纵然腿脚酸困,但谁也顾不得休息,脚步不停的往上行着。   好在凌日峰虽然陡峭,但面阳的一面还算平坦,不至于无路可行,他们又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到了极顶。   往下俯瞰,所有景色尽收眼底,就连匈戎人的营地也能看着清楚,只见此时营中火把晃动,仿佛正要打算出动。   时机已到,拂清顾不得兴奋,忙吩咐众人,“快把硝石布好,一定要布在阴面,小心脚下。”   众人赶忙应下,照她吩咐行事。   萧钧说过要给她安排自己的亲卫,而眼下能跟她上来的这些,正都是这些人,他们武功高强,非寻常人,虽则阴面是陡峭绝壁,但事先准备好了绳索等物,众人联手,不过前后一个多时辰,就把伏火法所需的药物都安放好了。   所谓伏火法,乃是起源于道家常见的炼丹术,得益于师父的那些道友,以及书阁中的藏书,拂清对这些还算熟悉,此时万事俱备,她朝空中扔了一个烟火信号,便等着萧钧的回应。   很快,山下隐隐约约传来马蹄阵阵,往下看去,匈戎人果然已经倾巢而出。   呵,看来这是妄图趁他们不备,打算来个夜晚偷袭呢!   所以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而很快,待看到她给出的信号,山的另一边,萧钧也回了她一个同样的信号,拂清心间一定,即刻点燃了引线,而后一个飞身,匆忙避去了安全处。   ——毕竟药量再小,这里也是山上,并不能完全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所以,还是能跑多远跑多远吧!   所幸她的运气还不错,少倾过后,只听砰砰几下响声,而后便有呼呼风声扑面而来,还夹杂碎雪与冰凌。   伏火法起效了。   拂清与众人彼时都在避险,并未能亲眼看见,凌日峰的阴面那绝壁之处的积雪是怎样倾泻而下,犹如白色的巨瀑,霎时扑向了彼时正人马混杂的地面。   她只能感觉到强风随着微微震颤的大地袭来,所夹挟的碎雪与冰凌很快便将他们避身的石块埋了起来。   但耳边,也还能听到由山下传来的惊呼与哀嚎之声。   不过那些都是匈戎语,她并不能听懂。   但一切都在片刻之间,很快,强风止息,山下也没了声响。   众人忙拿出早已备好的工具,铲除堵在身前的积雪,这个动作绝对要快,否则待雪压实,就出都出不去了。   好在积雪也并不厚,没废多少功夫,便挖出了出口,众人顾不得歇息,立刻去往山边俯瞰。   只见先前还火把乱晃的山下,此时已经被冰雪尽数掩埋,没了亮光。   身边众人相互看看,虽是亲身经历,却依然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互相问着,“就这么结束了?匈戎人全完了?”   拂清却还淡定着,只道,“确实已经结束,但匈戎完没完,还说不准,安全起见,咱们赶紧下山才是!”   众人应下,赶忙跟着她往山下走。   下山比上山容易,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已经寻到了先前休息的人,所幸决定做的及时,他们也都没什么大碍,于是众人重新列成队伍,抓紧时间往山下赶去。   天色渐走渐亮,红日初升的时候,他们已经快到了山下。   而拂清也遇见了前来接应自己的萧钧。   一见她的影子,萧钧立刻冲来了她的面前,将她仔细一番打量,连声问道,“你还好吗?”   她点了点头,却先急问道,“效果如何?匈戎死伤多少?”   萧钧还未张口,身后的副将蔡培却一脸喜色的回答她,“小兄弟放心,匈戎此次被掩埋了七千余人,几乎主力全歼!”   拂清闻言一愣,这才终于放了心。   “太好了!” 第八十六章   此时拂清正在做男装打扮, 所以这一路以来, 众人都以为她是个男子。   因此蔡副将的这一声小兄弟,不仅挺合适,而且, 着实算客气了。   ——毕竟这位小兄弟有勇有谋还有本事, 想他们今次不费一兵一卒,就灭了匈戎主力, 功劳可全在“他”身上呢!   而蔡培话音落下, 萧钧也点头道,“不错,今次都是你的功劳。”   一双眸子直直将人望着, 胸中有千言万语,却无奈此时不是诉说的时机。   而耳听王爷此言, 众人也都纷纷附和了起来, 直夸拂清厉害,引得她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只得谦谨道,“今次这么大的事情,是众人合力完成的,我不敢独占,功劳大家都有份。”   语罢还呵呵笑了起来。   她故意粗着嗓子,好叫自己听来更像男人一些,然这幅模样落在萧钧眼中, 却愈发惹人感慨。   若是没有旁人在, 他一定要上前将她拥住。   可无奈当下身边一群不知她身份的人, 却是不成的。   所以他只得咳了咳,道,“先下山吧,此处才历经雪崩,未必现在就是安稳的。”   众人赶紧应是,继续往山下走去。   一边走着,蔡培又同拂清他们介绍道,“说来这雪崩真的威力不浅,幸亏今次规划得当,咱们及时撤了营,才没受影响,现如今下头早已经变样了,若非我们前来接应,凭你们自己,怕是找不到回去的路。”   此话音落下,没走多久,便到了山脚处,而待众人看清眼前景象,果然无不震惊,来时才开辟的道路已经被跌落的积雪掩埋,周遭白茫茫一片,根本辨不清方向。一如蔡培所言,若无人接应,想找到营地恐怕不是易事。   所幸萧钧来时又命人劈出了新的路,众人沿新路前行,又走了大半日,待到日头快要西斜的时候,终于到了新的营地。   此次来来回回,又是一番强度十分大的活动,拂清耗尽了体力,二话不说,先去到榻上睡了一觉。   而待再度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凌晨。   天还未亮,但帐外火光晃动,还有繁杂的脚步,以及将士们的欢呼声。   欢呼声……   对,没错,她确定自己就是被这些嘈乱的声音给吵醒的。   她正疑惑着,却听那帐门被轻轻推开,男人稳健的脚步声传了近来。   她披衣下了床,从屏风后探出头去,见进来的人果然是萧钧。   而萧钧也看见了她,立时眼睛一亮,来到她近前,问道,“睡醒了?可是我吵你了?”   她摇了摇头,又打了个哈欠,道,“你进来之前就醒了,对了,外头在欢呼什么啊?”   却见萧钧眉梢眼角也染着喜色,同她说,“今次多亏你的好法子,匈戎主力被灭后,我叫梁钟他们继续追击其残部,他们已经打了胜仗,方才才回了营地。”   “胜仗?”   一听这个词,拂清立时也来了精神,忙问道,“现在完全胜了吗?”   他笑着点头,“梁钟这两日又陆续歼敌两千余人,加之此前歼灭的,人数已经差不多了。”   拂清一听,也终于放下了心来,想了想,又赶忙问道,“那个呼什么赞呢?他现如今在哪儿?”   只听他道,“圣山雪崩,对匈戎是致命打击,呼必赞被梁钟追到黑水河畔,跳下悬崖,自己了结了。”   拂清啊了一声,实在有些意外。   想他匈戎一代名将,竟是这样的收场?   她还有些不能完全放心,又问他,“可见尸首了吗?会不会有诈?”   萧钧给了她肯定的答案,“梁钟已经见到了,只是那峡谷太深,不便打捞,才没将其尸首带回。”   拂清这才彻底放了心。   “这样说来,仗打完了?”她问他。   他点头一笑,“打完了,咱们这就回凉州过年。”   “太好了!”   她也忍不住欢呼了起来。   她平素那般怕冷的一个人,今次居然在这冰天雪地里待了这么久,实属难得,现在继续回程取取暖了。   ~~   正如拂清的感慨一样,这冰天雪地实在没什么好留恋,待天一亮,萧钧便下了令,命大军启程回凉州。   虽然已然是天寒地冻,但回去的路途比来时要顺畅了许多,将士们也都是脚步轻快,路上不过花了三日多的时间,便回到了凉州。   而此时得到消息的凉州百姓,早已在城中夹道相迎。   城门一开,只见路两边挤满了男女老少,很是热闹,拂清因是功臣,被拥戴着骑在了马上,跟在萧钧及一众副将身后。   自然,她此时还是男装打扮,又穿着武人的军服,乍一看上去,妥妥俊朗十足的小郎君,也在所难免的,又引来了路边年轻女子们的垂青。   那些姑娘媳妇们有人看她,也有人大胆的去瞧队伍前头的萧钧,面上俱都染着绯色,爱慕之意十足。   但此时他们二人谁也顾不得吃醋,一夹马腹,径直回了城中的府邸。   一别已是二十余日,待进了府门,她才一下马,便被早已守候在此的少年给拉住了。   阿冬喜极,却又目含泪光,看着她道,“姐姐你总算回来了,那时你忽然走,我担心死了!”   她心里也颇多感慨,拍了拍小少年的肩,安慰道,“不要担心,我这不好好的回来了?你这些天还好吗?”   她点头道好,还特意转了一圈给他看,“我好好的,一点伤都没有。”   小少年这才终于放了心,掩下满目泪光,笑了起来。   而一旁,萧钧看着这一幕,但笑未语。   少倾,却见安泽来到他身边,问道,“王爷此次可还好?眼看明儿就是小年,您今日回来,正耽误不了。”   萧钧颔首,只字未提自己受伤的事,只是吩咐道,“命人备些酒菜,晚上照例犒劳一下将士们。”   喝完这场庆功宴,便该过年了,安泽心里也松缓,忙笑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而一旁,拂清听见了这番对话,对萧钧笑了笑,而后,却赶紧回了房中。   ——眼看都快一个月没能痛快洗回澡了,庆功不庆功的,等会儿再说,她现在亟需痛痛快快泡个澡。   ~~   拂清头发晾干的时候,外头院子里的篝火已经再度燃了起来。   她原本不喜欢凑这种热闹,但无奈今夜萧钧做东,打的还是庆功之名,而她无疑堪称此次抗击匈戎的大功臣,如若不去参加,反常不说,还实在有些不给萧钧面子,所以她只得重换了男装,去赴宴了。   她先前初来凉州,曾悄悄看到过他们庆功宴的情形,知道男人们饮酒,尤其还是些糙汉子们,场面多么豪放,但当她今次甫一出现,众人便立时纷纷围上来邀她饮酒之时,她还是无可避免的懵了。   没办法,谁叫她今次成了英雄!众人都是打心底佩服她,自然想趁此时来结交了。   但她酒量一向不成,若是真要与众人喝下去,恐怕会醉倒在桌子跟前。   所以她慌乱之下,只得求助的看向萧钧。   而萧钧也早已皱起了眉头,发话道,“他年纪小,酒量也浅,经不得你们这般灌,本王看,不如以茶代酒的好。”   他是王爷,说话自然有分量,平素众人不得不听,但今日实属特殊场面,大胜而归,众人心里都高兴,闻言竟也与他讨价还价起来。   “清兄弟年纪再小,也是爷们,哪有爷们不沾酒的?这样吧,不必饮尽,与咱们点到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是啊是啊 ,酒量浅就少喝一些,总比喝茶强,那种玩意儿,怎么尽兴?”   这些话一出,拂清也算明白了,今次众人盛情难却,萧钧也没办法阻挡了。   为免众人起疑,她只得应道,“好,那我就少喝一点,敬大家!”   语罢硬着头皮抿了口杯中辣酒。   说实话,这一口实在有些小,就是她唇微微沾了沾酒杯而已,众人不满,又来起哄。   她无法,只得又抿了几小口,算下来,几乎等同喝掉了两杯。   萧钧看不下去,只得自己亲自上阵,替她挡了起来,接连又饮下三大杯,众人这才满意,各自饮酒去了。   拂清不无感激的看向萧钧,悄声问道,“你有伤在身,原不应该饮酒的。”   他却笑了笑,也低声回答她,“放心,你的金创药很好用,我已经差不多好了。”   她这才微微放下些心来。   然而没过多久,那两小杯酒的酒劲却渐渐上来了。   她觉得有些晕,又有些犯困,还有些四肢酸软,脸颊也抑制不住的红了起来。   萧钧看在眼中,不再理会旁人,主动起身将她送回了房中。   她确实是有些醉了,走路的时候,连脚步都不稳起来,萧钧见状,愈发的担心,等进到她房中,立刻问道,“你怎么样?我找人来服侍你可好?”   她却摇了摇头,傻傻笑道,“不用了,我方才洗过澡了,现在睡一觉便好。”   语罢,竟径直拔了束发的玉簪与帛带,令才洗过的墨发霎时倾泻而下,又将外头的大衣一脱,直接钻去了被中。   两人虽已经同榻了半个多月,但那都是迫于形势,说实话,她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如此……豪放过。   萧钧直觉她醉的不轻,遂又关问道,“月儿,你真的可以吗?我去叫人煮些解酒汤给你可好?”   她却撒娇似的摇了摇头,长长的嗯了一声,道,“不用什么解酒汤,我睡一下就好了,你记得吹灯啊,还有,今儿天冷,你不要看那么多书了,也早点睡吧。”   语毕,还主动往床里侧挪了挪。   这是……在给他留位置,要与他同睡吗?   一时间,萧钧彻底愣住了。 第八十七章   意识到这一点, 萧钧心间忽然忍不住一阵砰砰乱跳。   他与她二人之间,一直是他在克制, 而她在坚持的自己的原则, 可天知道那需要多么强的意志力。   他不是很能经得起诱惑,所以谨慎起见, 他咳了咳,又试着问道,“月儿,你在说什么?”   ——自打上次在营中,他唤她小名, 而她没有反对,他便一直这样叫她了。   “拂清”虽然也好听,但“月儿”却令他更加贴近她。   而她似乎真的已经很困了, 听见他的问话,依然窝在被中, 头也不回的答说,“我说帐子里冷,叫你早点睡啊。”   语声软绵绵的,尾音还翘了起来, 无端撩人心魂。   可她说, 帐子里冷……   萧钧一顿, 随即便明白了。   她还是喝醉了, 以为现在还在营中, 是需要与他同睡一张塌的时候。   那的确是很美好的回忆, 虽然彼时环境恶劣,但每当夜晚,他与她同躺一张榻上,心间却全被温暖所代替,也是他在那时严峻的战况与苦寒之中,唯一的安慰了。   可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是不是应该告诉她真实的情况,然后与她告别,留她自己在此,而他则原回到自己房中去?   论理他是该这样做的,而若她清醒,也一定会这样做。   他很尊重她,所以尽管此时极为不舍,还是同她道,“月儿,你醉了,现在我们已经回了……”   哪知“凉州”二字尚未说出口,却见她忽的一下坐了起来。   萧钧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怎么不睡了?”   却见她皱眉道,“我差点忘了要给你换药,你可换过了?”   不错,她还是醉着的,所以思绪还停留在营帐之时,因为那时都是她帮他换药的。   而现在他的伤已经愈合的差不多,只需每日更换一次即可,而他尚未回自己房中,自然还未来得及换。   所以他摇头道,“还没有。”   这话一出,她却当即皱起了眉,道,“那怎么行?”紧接着便从被子里出来,要下地去给他寻药换药。   萧钧哭笑不得,只得赶忙伸手去拉她,却哪知力度没有控制好,叫她一下倒了下来,直扑进自己怀中,而他也一下没有撑住,就此与她一同倒了下去。   不过好在身下是床,他背挨着褥子,胸前则是她,并未摔疼。   而她此时仅着贴里,柔软的身子带着才沐浴过的芳香,一下扑面而来,昏暗光线中,四目相对,令他心尖猛然一颤。   他今夜其实也喝了酒,只不过酒量较她好些,有些微醺,还未至于满嘴醉话。   然而这一刻,被这样的她压在身下,他直觉自己也醉了,醉意冲上脑间,令他血液渐渐沸腾,连呼吸也粗重了起来……   可怜她却还全然不觉,竟兀自笑了笑,自嘲道,“我好笨啊,连站都站不稳,你还好么,有没有摔疼?”   语声软糯,醉眼迷离,长发披散,月光中的她,愈发的妩媚。   他凝视着这样的她,忍不住伸手,触她的脸蛋,指腹间传来堪比羊脂玉还要细腻光滑的的触感,他喉间一紧,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个翻身,将毫无防备的她压在身下,低头吻了起来。   她微微惊呼,身体一颤,却尽数淹没在他的吻中,渐渐的,许是被他的温柔迷倒,她也并未拒绝,甚至还与他互动了起来。   唇舌相抵,相互间轻巧细腻的挑逗,引得他血液愈发的沸腾,在亲吻之间,忍不住哑声问道,“月儿,你晓得,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她原就醉着,此时更是被吻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间,含含糊糊的答说,“不是你的榻上吗?”   他轻轻一笑,唇舌却不停,一点一点的亲吻,断断续续的回答她,“你醉了,这是在你的房中,我们已经回来了。”   她有些喘不过气,醉意却并未有半分好转,艰难的哦了一声,又问他说,“那你呢?”   他声音暗哑,听起来有种极致的诱惑,在她耳边呢喃说,“我也醉了……”   是的,酒不醉人,但美人可以,此时沉溺在她的发香之中,他已经醉得没了任何理智与自控力。   昏暗之中,拂清只见他半阖着眼皮,微微凝着眉间,仿佛在为什么而陶醉,又仿佛在历经什么折磨,她迷糊的脑间很是不解,不禁伸手轻抚他的俊眉,问道,“你怎么了?很难受么?”   他没有否认,哑着声音答说,“月儿,我好想要你……”   要她?   她更加不解了,傻傻问道,“要我做什么?”   模样很是无辜。   萧钧被烧得愈发难受,艰难的答说,“我想要你……做我的女人……”   语罢又埋首在她颈间。   唔,鼻尖传来她暖暖的体香,愈发受不了了。   而她呢,却偏偏在此时,将手环住了他的脖颈,竟是空前的乖顺……   这一下,终于叫他再忍无可忍,那一瞬间,胸间的热情犹如岩浆,冲破他仅存的那一点理智,彻底喷发了出来……   ~~   第二日。   房中透进了晨光。   醉意褪去,拂清也终于睡足,彻底清醒了。   此时,她抱着被子坐在床脚,看着床榻上某处不大的一团的暗色,在发呆。   那处是她才躺过的地方,而那团已经转为褐色的血色,无疑也正是她留下的。   没错,身体稍显异样的感受,以及昨夜朦朦胧胧的回忆也证实了这一点。   她看来面无表情,然心间某处却感到极度的不可思议。   老天,她竟就这样,将自己给交代了?   可叹醉酒误事醉酒误事,果然一点都不假!不成,以后绝对不能轻易碰酒了!   若说欲哭无泪,当然并不合适,因为她现在只是有些茫然,且看到一旁躺着的人的睡颜,又有些……微微羞涩。   ——她原以为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自己已经很是熟悉他了,但昨夜才发现,原来他疯狂起来,竟是那般模样……   思及此,她面色不禁有些微红。   而也正当此时,那人眼睫微微动了动,终于也睁开了眼睛……   咳咳,历经一夜操劳,萧钧此时也终于睡足,清醒了。   昨夜的饕足还隐约残留在脑海,他原还打算再回忆一番,然待看清面前的情景,却顿了顿,试着唤道,“月儿,你醒了。”   他唇角微勾,藏满了说不出的爱意,心间却微微有些忐忑……   她现在清醒了,会不会为昨夜的事生气,怪罪他?   然他升为男人,理应承担起责任,而他便是怪罪,也在情理之中。   他于是硬起头皮,做好了准备,来迎接她的怒火。   却见她只是幽幽的看着自己,问道,“你可还记得昨晚的事?”   他一怔,当然是记得的,忙坐起到她跟前,试着将她抱进怀,说,“月儿,对不起,我昨夜没有忍住,我,我这就去给父皇写奏报……”   他紧张到有些语无伦次,然话未说完,却被她挡住了口。   她问道,“你真的愿意同我一生一世吗?”   他神色立刻认真起来,答说,“当然。”   她又问道,“那我把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同意你往后有别的女人,不管什么正妃侧妃还是侍妾,都不可以,你做得到吗?”   她神色认真,一双水眸紧紧将他盯着,却见他竟笑了一下,道,“我只当你是我的正妻,我若为王,你就是我的王妃,你现在不叫我娶王妃,我又怎么娶你?”   她一噎,忍不住咬唇锤他胸口,她这么认真的问他,他竟还有心思说俏皮话。   他又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手,神色终于转为认真,道,“这本也是我早就想好的事,我现在郑重答应你,若有违背,日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还差不多。   她抿唇,笑了起来。   目光无意垂下,落在他的胸前,那里寝衣微畅,露出他健硕的胸肌,线条刚硬流畅,是属于男儿的俊美。   她心尖微颤,忍不住又想起昨夜的情景,脸色微微烧了起来。   而眼见伊人面若桃花,他也心间柔软成了一片,低头吻她的发顶,又说,“你放心,我这就去向父皇秉明心迹,一定给你正妻之名。”   她却道,“此事不要太急,还是先好好谋划一下吧,一定要能成功再说,不然他余怒未消,知道你又同我在一起,一下暴跳如雷,派人来抓我怎么办?现在快过年了,我还想消停消停呢。”   这话当然有道理,他点头道,“都听你的,我今次一定好好谋划。”   语罢,又忍不住来亲她。   起先只是吻她的额头,渐渐地,阵地又转移到了她的面上,唇间,拂清忙狠心将其推开,道,“好了,天都亮了,别再乱来了,小心等会儿叫别人看见。”   这话听来,如同二人是偷情的野男女一样,萧钧忍不住笑了笑,道,“看见就看见,我们两情相悦,又怕什么?他们来跪拜主母也好。”   她却哼了一声,道,“什么主母,我现在可是你的小侍卫,你就不怕惹出什么荒唐话?”   他一怔,这才想起这茬。   也是,现在还未公开她的身世,还是得注意着些好,他嗯了一声,终于放开她,下床穿衣去了。   待衣裳穿好,他又回头来看她,道,“我先回去,你今早要多吃一些,好好补一补。”   她又红了脸,道了声,“知道了。”   他则恋恋不舍的一笑,而后,终于开门出了去。   看天色,时间该是还早,拂清住的偏僻,论理也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哪知他没走几步,却遇见一人,不由得微微一顿。   而不远的对面,正往此而来的阿冬瞧见他,也愣住了。   这么大清早的,王爷怎么从姐姐房中出来了? 第八十八章   小少年疑惑归疑惑, 到底没忘了礼数,忙立正垂首,道了声, “见过殿下。”   萧钧也已经缓过了神来, 强装镇定的嗯了一声。   只是原打算就这样走了, 但到底心里有鬼, 在抬动脚步之前, 他还是咳了咳,道, “本王来看看你姐姐,她酒量不太好,昨夜喝的又有点多。”   说着看到了小少年手中提着的食盒, 不禁有些好奇,又问道, “这是什么?”   阿冬忙回道,“是我早起煮的粥,我也是担心姐姐昨夜喝了酒不舒服,所以一早过来看看她。”   说着又顺嘴问道,“姐姐她现在怎么样了?”   宁王殿下面若自如的撒谎道,“还好, 她刚起来……你去吧, 本王先回去了。”   语罢便朝前走了。   阿冬应了声是, 又垂首恭送他。   只是当人走远, 小少年望着那高大的背影, 却忍不住犯起了嘀咕——王爷不是每天都要换几套衣裳么,但方才这件,明明是早晚喝酒的时候才穿过的啊……   阿冬凝眉想了想,还是赶紧往姐姐房中去了。   小少年进了房,却见拂清正在盆中搓洗着什么,身上已经换好了侍卫服,一见他,惊奇道,“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阿冬将食盒放在了桌上,微笑道,“姐姐昨夜喝醉了,我担心你不舒服,就早起煮了些粥给你送过来,姐姐快趁热喝吧。”   拂清却说,“谢谢你了,不过我先洗完这个再说,先放一下吧。”   阿冬是个勤快的小伙子,闻言挽挽袖子,便要替她洗,“姐姐先吃饭吧,这个我来。”   拂清吓了一跳,忙伸手将他一挡,“女儿家的东西,男孩不要碰,我自己来就好了……”   她音调有点高,反应有点大,阿冬也吓了一跳,这才作罢,只好就在一旁看着她洗,等到她终于洗好,上手帮她拧了两下,又帮她去院子里晾好,才终于看她喝上了粥。   生平第一次喝上弟弟煮的粥,拂清心间感动的紧,一边喝,一边赞道,“我出去不过半个多月,你的手艺长进不少,这粥很是香浓。”   阿冬笑了起来,说,“姐姐喜欢就好,以后我常给你做。”   说着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今天是小年呢。”   “小年?”   拂清眼睛一亮,道,“那等会儿我们一起包饺子啊!”   仗打完了,一身轻松,终于可以好好享受亲人团聚的幸福时光了。   阿冬也高兴地眉眼弯弯,点头应了声好,又感慨道,“这是我同姐姐过的第一个年,还有爹,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自己在世上还有人疼,老天开眼,终于叫我找到你们了。”   拂清心间一阵感慨,笑了笑道,“希望咱们以后会在一起过很多个年。”   阿冬点了点头,又试着问她,“姐姐,你不走了吧?”   她稍稍一顿,不禁想起了昨晚的事。   其实她到现在,还是有点懵……   这次来凉州之前,她明明坚定的跟师父保证过,说只是来帮萧钧解困,待他平安打完仗,她也算填平了内心的愧疚,就立刻回九云山,可看看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她……还怎么回去?   她内心终于开始忐忑起来。   这次下山,叫她清楚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自己是爱萧钧的,她一向不喜欢宫廷的纷扰,但还是爱上了他,只因并无关他的身份,她爱的只是他这个人。   而她也明白,自己对他有多重要。   她愿意留下,与他一道,为两人共同谋取未来,只是又如何该跟师父交代……   眼看又到年底,九云山应是已经大雪封山,师父一个人在山上,可还好吗?   一时间,她心上重新升起了新的负担。   ~~   眼看着姐姐吃完了自己亲手煮的粥,阿冬提着空了的食盒,回到了父子俩的院子。   卫离正在院中劈柴,见他回来,问道,“你姐姐怎么样?”   阿冬点了点头,“挺好的,把我煮的粥都吃完了。”   卫离哦了一声,也放下了心来,正欲继续干活,却见儿子微微凝着眉,似乎有心事的样子。   他遂停下手来,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   小少年这才将手中食盒放下,同他说,“爹,您觉得,王爷……会对姐姐好吗?”   卫离眉间一凝,顿了顿,问,“为什么这样问?”   小少年没有再提今早遇见萧钧的事,那毕竟是姐姐与王爷的私事,他只是道,“姐姐当初去杀长公主,原是为我报仇,她也因此成了陛下亲命捉拿的钦犯,虽然王爷现在对姐姐很好,可无论如何,他们之间都夹着陛下……依爹看,这个麻烦可能解决吗?毕竟姐姐的罪名一天不销,她就仍需扮男装,更不可能与王爷早成眷属。”   转眼就十四岁,阿冬不再是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了。   他看得出来,姐姐与王爷都是真心在待彼此,他亦希望姐姐能幸福,却最怕姐姐受到伤害。   而他自以为造成麻烦的导火索是他,如若姐姐与王爷终将错过,那他必定要自责一辈子。   他话音落下,父亲卫离也沉默了一下,而后,却微微笑着颔首,“你能如此为你姐姐着想,也不枉她如此疼你。这件事,你也无需自责,其实造成一起矛盾的源头,该是我才对,但,事情应该还有解决的方法。”   阿冬是如此信任父亲,闻言立刻问道,“爹有办法吗?”   卫离却并未回答,只是立起了身来,同他说,“我要去同王爷谈些事情,你进屋去吧。”   阿冬只好点了点头,目送着爹出了院门。   却说萧钧回到自己房中,正在思量怎么来写奏折,便听见外头的通传,说是卫离来了。   他怔了怔,忙叫人把他请了进来。   二人照了面,只见卫离神色凝重,萧钧有些奇怪,问道,“大师这是有什么事?”   卫离道,“匈戎今次遭此重创,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卷土重来,我想,殿下现在大约是在思虑与月儿的大事吧。”   萧钧心间一动,问道,“大师可是有了什么打算?”   卫离神色平静,只道,“我曾经逃避了很多年,现如今,是在承担的时候了。当初,阿芸母子三人遭殃是因为我,孩子在长公主府为奴受苦,引得月儿最终去杀萧怡容,也是因为我,此事不应该由月儿来承担。”   萧钧看着他的眼睛,听见他说,“我想见一见陛下,还请殿下帮忙。”   ……   自打那年在黑水河畔重逢卫离,这是多年以来,萧钧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他要见父皇的话。   尤其是在了解了多年前君臣之间的旧事之后,他当明白,卫离的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二人谈了许久,将近中午的时候,卫离才告辞离开。   安泽往书房送茶的时候,看见萧钧正在写奏折,笔走龙蛇,丰厚雍容。   安泽将茶放在桌边,少倾,萧钧的奏折也写好了,稍晾了晾,吩咐道,“待会儿将信使叫来。”   安泽赶忙应是,没走几步,又想起件事来,停步跟他禀报说,“对了殿下,前日收到了京城的消息,说安王爷的嫡子已经出生了。”   嫡子……   萧钧哦了一声,道,“是个男孩?”   安泽应是,“的确是位小世子……只不过,这位小世子怕是有些问题……”   萧钧闻言,抬眼过来,问道,“怎么说?”   安泽答道,“听说安王妃生产之时,那接生婆手滑,把才生下来的孩子摔了一下,虽然没什么大事,但孩子当时便没哭出声来,陛下还特意派了御医去诊治,但这么小的孩子,御医别说是看不出什么来,就算看出来了,也不敢乱说,反正,孩子上个月初出生的,到来消息的时候,也还不会哭……”   安泽话说完,萧钧也明白了,没再说什么,只是凝眉想起了事情。   ~~   京城,安王府。   隐约的,哭声与骂声又从主院那边传了过来,可晏明云自顾自的在镜前描眉,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倒是雨燕听了,心间一动,对主子道,“今早赵家夫人又来了,还带了两位大夫,说是特意从江南请的。”   晏明云这才翘了一下唇角,嗤笑道,“江南的大夫又如何?宫里都治不好那个傻娃儿,他们便能治好了吗?”   傻娃儿这个词,听来格外刺耳,雨燕吓了一跳,忙劝道,“主子,小心隔墙有耳。”   晏明云不以为意,又笑了一下,才道,“隔墙有什么耳?他们现如今不都在紧张那个小娃儿吗?你不说,谁会知道?”   雨燕一凛,忙垂首道,“奴婢不敢。”   晏明云笑了笑,继续上着妆。   雨燕在一旁看着,眼见主子的妆容愈发妖娆,心里却愈发不是滋味。   王妃害的主子不能再生,主子报复起来也毫不手软,在稳婆身上下了药,叫那个无辜的孩子打一出生就没了希望,虽然事情最终没有牵连到主子身上,可这样终归不是办法啊!   今次报复完了,王妃终究还可以再生,主子可怎们办呢?   几番犹豫,雨燕还是张嘴道,“主子,你今后还是得多为自己想想。”   闻此言,镜中那张精致的面容终于现出几分正经的神色,顿了顿,答说,“放心,只要府医那里把好口,我也不是不能再生,不过是个孩子,哪里找不到。”   说着,手轻轻抚了抚平坦的小腹。   雨燕一惊,“主子莫不是要……”   “假孕”二字,始终不敢说出口,毕竟这可是在王府,事关皇家血脉,不是小事啊!   小丫鬟吓的脸都白了,晏明云却并未当回事,只是道,“算一算,这两日该是受孕的日子了,今晚争取能把王爷请过来。”   雨燕应了声是,又禀报道,“王爷午时入了宫,现在还没回府。”   这令晏明云有些意外,凝眉道,“又入宫了?王爷怎么最近老是进宫?” 第八十九章   安王为何老是进宫?   这个嘛……   雨燕稍稍顿了顿,只道, “听说近来皇后娘娘的偏头疼又犯了, 殿下大约是去看娘娘了吧……”   话音落下, 晏明云却从镜中瞅了瞅她,冷笑道, “都这个时候了, 你还瞒着我做什么?说罢, 可是在外头听了什么,不要隐瞒。”   主仆俩一起待了这么多年, 晏明云还是很了解自己的丫鬟的, 雨燕语声一迟疑, 她就意识到了不对。   果然, 这话一出, 只见雨燕一顿,只得垂头应了声是。   “奴婢听说,皇后娘娘有意要为王爷新娶一位侧妃, 这些天王爷进宫,大约都是为了这事儿吧。”   语罢,只见晏明云微微一顿, 目中终于有了些波澜。   她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 冷笑了一下,道, “果然还是皇后娘娘会谋划, 这是眼看着我们晏家不行了, 要去为王爷另寻支撑了。”   雨燕垂首,却不敢说什么。   的确,不过短短一年之间,晏家老爷晏楚由丞相一下跌到了翰林院学士,主子也迟迟再无法有孕,皇后转移视线,的确符合她的行事风格。   所幸晏明云也早已经看清了形式,不像以前,只会气愤流泪了。   此时她语罢,又看向雨燕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瞒我的?”   雨燕叹道,“奴婢是怕您会伤心。”   “伤心?”   她又是冷笑了一下,“心早已经被伤没了,怎么还会伤心?”   早在她失去孩子,萧瑀与皇后却不为她主持公道的时候,早在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生的时候,她的心,便死透了。   雨燕自是为她心疼,却也更加着急,又道,“眼看府里又要进新人了,以皇后娘娘的眼光,这新人的家世必定也不低,主子,往后可怎么办?”   晏明云深吸了口气,道,“有什么怎么办的,我现如今娘家已经指望不上了,还能有什么威胁吗?什么新人旧人,便是要斗,也该去跟正院里的斗,跟我一个侧妃斗,有什么意思?”   雨燕一顿,不由得暗叹主子现如今看得通透,忙点头应了声是。   她却将话题一转,又道,“先不说这些了,我给表哥写了封信,你抽空帮我送出去,记得,千万不能叫别人知道。”   雨燕微微怔了怔,有些欲言又止,然最终却还是应下了。   没办法,自打陆夫人死后,主子心里怨恨,与晏家老爷的关系便降至了冰点,而外祖陆家现如今还没有晏家的势力大,更是指望不上。   现如今唯一还一心一意愿意帮主子的,便是陆家的大公子陆子文了。   譬如当下府中的这位府医,说是她舅舅的故交,其实能如此照顾她,还是因着陆子文在外头的安排罢了。   虽说从前一直是表公子在单恋主子,主子并没有理会,但毕竟是年纪相仿的表兄妹,一旦叫人知道他们二人有信件往来,恐怕少不了的麻烦。   思及此,雨燕只得应是,愈发小心起来。   ~~   凤仪宫。   日头已经初现西移,可母子俩的话还没有说完。   最近烦心事太多,皇后这几日是真的犯了头疼病。   此时细看,眉眼间也明显憔悴了不少,再名贵的脂粉也遮掩不住。她斜倚在榻上,叹了一声,“本宫原本为你看好了兵部尚书侯侯才亮的侄女儿,而眼下事情这么多,萧钧又一下打了这么大的胜仗,你父皇的心思眼下都在他身上呢!还是再等一等吧,这种事情,我们也不好太过主动。”   萧瑀没什么意见,应了声是,道,“眼下长兄风头正盛,我们的确该韬光养晦。”   语毕,从手边小几上拿了只蜜橘,亲手给母后剥了起来。   哪知皇后却又愤愤不平起来,哼道,“韬光养晦?我们已经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够吗?你堂堂嫡子,竟被那贱种生生压了这么多年,你父皇若是能早早表态,我们母子岂会如此劳心?”   “哼,别看他当初生气,把人赶到凉州,瞧他这几日高兴的劲儿,依本宫看,兴许没几日,他就又把萧钧给召回来了。”   萧瑀闻言凝眉,这的确是一件麻烦事。   回想当初萧钧被罚,朝中官员齐齐倒向他,那是何等春风得意?只叹萧钧这场大胜实在始料未及,自打军报传来,这几日,已经不断有大臣上书,在父皇面前夸赞他神勇,而相比之下,最近朝中平稳,倒显得他没什么建树了。   尤其新出生的嫡子又遇到这样的事,父皇虽然面上不说,但明显不如他预料之中那般欣喜。   只怪那些可恨的奴才,好好的喜事,竟变成这样!   萧瑀烦躁了一阵,心思又转回到了当下,思及母后方才的话,不由得心间一动,问道,“对了母后,儿臣前些日子听见一点消息,说长兄的生母其实并非柔然人,宗正的玉碟是造过假的,母后可知这背后实情?他的生母,究竟是什么来头?”   只见皇后稍稍一顿。   其实这是皇室秘辛,是宣和帝最为在意的事,曾明令过当时知情之人,不许再提,所以虽然清楚来龙去脉,但这些年来,她也一直未向儿子说过。   毕竟那柔然小国国势衰落,早已不堪一提,宗正就算给那女子伪造这样的身份,对萧钧也起不到什么帮助,没什么要紧。   但现在情势已经转变成了这样,宣和帝的态度叫人心寒,那么她,也没必要再为他掩盖什么了。   所以她道,“你可听过淮国?”   萧瑀一愣,“淮国?母后说的,莫不是前朝的那个属国?难道他的生母跟淮国有关?”   皇后点头,道,“不错,那个女子,原是淮国王室的公主。前朝被灭,淮国便也归顺了高.祖爷,其王室因为有祖传剑法,武功高强,你父皇费了好一番心思,才终于将其收为已用,那个女子也就是那时候跟你父皇勾搭上的。”   语声稍稍一顿,皇后的目中仍能看出当年的不甘。   缓了缓,她又道,“你应该也知道,你父皇当年并非太子,但却是除太子之外,高.祖爷最为看重的皇子,后来前太子意外薨逝,你父皇便顺理成章的上了位,然才登基没多久,却不知为何,与那淮国王室忽然翻了脸,撤了他们的王位,又将他们发配离了京。”   “当年的太后,就是你的皇祖母,一直看不上他们降臣的身份,便要你父皇将那个女子一并赶走,但你父皇鬼迷了心窍,说什么也不肯!加之那个女子,彼时已经怀了那孽障,太后念在这份上,才把她留了下来……”   话听到此,萧瑀忽然想到一事。   母后的册封旨,是在父皇登基一年之后才发下的,如此说来,父皇难道曾打算封那淮国公主为皇后来着?   这太可怕了!   真若那样的话,萧钧不就会顺利成了嫡长?   他心紧一紧,遂赶忙问道,“那后来呢?”   却见皇后冷笑了一声,道,“后来……后来太后等她把孩子生了下来,却不准她养,要抱走,那女子胆大包天,居然霸着孩子不放,公然顶撞太后!太后自然不肯饶恕她,连你父皇也没知会,便要处决她,谁料她娘家人知道了消息,竟然擅闯宫闱来将她救走了。”   “救走了?”   萧瑀大惊,“就这般走了?”   皇后笑道,“怎么会?那几万御林军岂是白吃饭的!太后命人追击,那女子连同她娘家余孽,早被射死在了乱箭之中。”   萧瑀闻言,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幸亏死了。   否则现如今的储君之位,无疑会是萧钧的了。   他暗自抹了把冷汗,又试着问道,“所以直到此事之后,父皇才封了您的后位?”   皇后没有否认,愤愤不平的道,“我们王家百年世家,一门心思扶持他,他却还是等到那女子身死彻底死了心,才肯来封我后位,若论这世间薄情者,谁也比不上你父皇!”   因为心间怨恨,所以语调也忍不住高了些,萧瑀吓了一跳,忙安抚道,“母后莫气,无论如何,那女子也已经死了,当朝皇后唯有您一个。”   皇后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这些旧事,不提也罢。但本宫深知你父皇的心不在我身上,所以这么多年来,也不对他有什么指望,只为自己与你来争取,你今后也要同我一样,凡事多为自己着想才是。”   萧瑀深以为然,忙应了下来。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为何就算长兄背后没有外祖支撑,父皇为何还一直格外器重,甚至偏袒他。   原来全是因着当初对那女子的情谊。   他也是男子,深知,世间女子,爱而不得,才最要命。   萧钧背后有这一层关联,他以后怕是更加要打起精神来对付了!   ~~   时候不早,母子俩谈完大事,萧瑀便赶紧从凤仪宫里告辞出来了。   冬日的下午,阳光斜斜照进宫闱。   照理来说,他本该就此出宫而去,然鬼使神差的,却绕进了內宫之中。   原是想碰碰运气的,哪知没走几步,竟然真的碰见了那女子。   萧瑀一时放缓脚步,甬道的另一端,沐华殿的李贵人正在宫女搀扶下缓缓走过来。   他自是早做好了准备,特意来偶遇的,而对方却仿佛等到离得近了才认出他来,脚步一顿。   若论辈分,该当他来行礼,所以他咳了咳,微微垂首道,“见过贵人。”   而对方也点了点头,面上重又浮出了如那日一般,又是惊讶又是羞涩的笑意。   “安王殿下今日又进宫了?”   对方先开口问道,语声还是那般撩人。   萧瑀笑得光风霁月,道,“母后不适,本王特前来看望。”   眼见对方颔首,他又问道,“这个时辰,贵人要去哪儿?”   李贵人答说,“该是去礼佛的时间了,我正要去佛堂。”   其实萧瑀早就摸清了她每日的行迹,否则今日也不会这样准确的“偶遇”了,但此时,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道,“贵人心怀善念,敬奉神明,令人佩服。”   李贵人正欲谦虚几句,却忽见他拿出一物来,道,“这是本王前些日无意得来的,乃是礼佛的宝物,但扪心自问,本王的虔诚之心实在比不得贵人,留在身边也是暴敛天物,因此还不若赠与贵人,也算物尽其用,还望贵人不要嫌弃。”   说着,便递向了她。   李贵人扫过一眼,这才看出他手上的是一串佛珠,通体微黄,泛着莹润光泽,该是南海砗磲所制,价格极为不菲。   她心间一定,面上却做慌乱状,摇手道,“这是王爷的宝物,我岂敢独占?”   萧瑀却执意要给,还笑道,“用到该用处,便是宝物,可跟在本王身边,怕是要令它蒙尘,所以贵人还是收下吧,也算是待本王向佛祖敬献一份诚心了。”   这话一出,那女子果然不再拒绝,略略思考一下,终于点了点头,伸手接了过来。   然而就在这时,二人手指状似无意的擦过,却叫她面上的绯色又艳了一重。   萧瑀心间暗喜,面上却做君子状,将手收回,也不再多说什么,便与她告辞了。   而身后,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方才还娇羞无比的女子,目中渐渐透出嘲讽之意。   身边的小宫女悄声道,“主子,安王该是上钩了。”   女子轻轻弯起唇角,冷笑了一声,道,“什么端方持重,文雅闲王,不过就是个不顾伦理的下流胚子。”   小宫女跟着点头,十分赞同。   而她则道了声,“走吧。”   便领着丫鬟悠悠往佛堂去了。 第九十章   虽然凉州气候粗糙了些, 风沙也比别处多, 但远离宫廷之后, 日子却有种说不出的宁静。   小年一过, 离除夕就越发的近了。   旧年剩下的几日时间里,众人扫屋割肉,蒸馒头包饺子,忙的不亦乐乎, 仗打完了,府中终于有了些生活的气息。   军报奏折往京中一递,平素日理万机的宁王殿下也难得的清闲了下来。   这期间,萧钧甚至换了便装,亲自陪着拂清姐弟出门采买, 他此次是被发配来戍边的,所带的人手有限, 所以许多事,都需各人亲力亲为。   他眼看着姐弟俩在街市菜贩那里挑选食材, 到了饭点, 便与二人一道, 在临街摊子上吃些简单粗犷的面食, 等填饱了肚子,又跟着姐弟俩进了布莊采买衣料——拂清现在有空闲了, 准备给弟弟亲手做两件新衣。   而宁王殿下的这一日凉州街巷游, 则令他深入的体验了一回边关民情。   诚然, 此地偏僻, 根本不能同京城相较,但能与她在一起,且是在二人已经心意相通的情景之下,这些平凡的日子,都过的格外有意。   转眼又是七天过,终于到了除夕这一日。   白日里众人忙着给府中挂灯笼贴桃符,到了晚上,拂清和阿冬姐弟俩坐在炕头包饺子,卫离则在院里洗菜劈柴,准备烧火。   正当众人分头忙碌的时候,萧钧走了过来。   卫离先看见了他,要停手向他行礼,他却抬手止住了,道,“将军忙吧,我去看看月儿。”   卫离应了声好,继续劈柴,他则大步迈进了屋里。   进门只见,那姐弟俩一个擀皮一个捏饺子,正忙得热火朝天,看他进来,二人动作都是一顿,阿冬要下炕给他行礼,他还是抬手免了。   拂清倒没那么拘束,一边继续捏着饺子,一边笑着问道,“王爷在前头待得无趣了吗?”   他也笑笑,嗯了一声,“一个人怪冷清的,便过来看看你们都在准备什么好吃的。”   拂清给他看看手里的饺子,“准备了这个,你可喜欢吗?”   他当即点头,十分给面子的道,“看着就好吃。”   心上人亲手做的饭,那必须得好吃啊!   拂清也被哄得开心,点头说,“那就再等一会儿,天黑开饭。桌子上有茶,王爷自己去倒啊。”   萧钧又是点头应好,果真自己去倒了杯茶。   这情景,倒把阿冬惊的目瞪口呆,他头一次知道,那平素在外头那般呼风唤雨威仪无比的王爷,在姐姐面前,竟是这样乖顺!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小少年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极想找个借口溜出房去,好给二人留出独处空间。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眼下一家人正等着吃年夜饭呢,他若这会儿溜出去,剩下的饺子岂不是得姐姐一个人包了?   小少年心疼姐姐,只好硬着头皮在房中待着,也不敢多说什么话,一心帮着姐姐擀皮。   姐弟俩愈发的默契,很快就包好了大半,如此一来,不太舒服的倒成了一旁闲坐着的某人了。   姐弟俩正一心忙活着,忽听一旁有人咳了咳,开口道,“要不要,我来帮你们?”   阿冬一愣,不由得看向萧钧,目中充满震惊。   王爷便是再亲民,哪有亲手做饭的道理?   小少年正要开口婉拒,却听身边的姐姐张口应道,“好啊,那王爷去洗洗手,记得一定要把手洗干净啊。”   而萧钧便果然应了声好,乖乖去洗手了。   安泽没跟着来,没人伺候他,所以便是打水,也得他亲自来。   ——可是没办法,他想更加近距离的贴近拂清,必须得丢掉架子才行。   很快,宁王殿下便净好了手,也盘腿坐到了炕头,他身量高,便是坐着,也比别人高出一截,头顶的玉冠莹润,令朴实的炕头一下蓬荜生辉起来。   相对于包,擀皮显然更需要技巧,短时间内恐怕练不出来,拂清便教着他捏饺子,一张圆皮放在手心,舀一些馅儿,再折合一捏,一个饺子就完成了,宁王殿下看得仔细,但真正做起来,竟发现不是那么容易。   直到一连包坏了五六个,才终于像模像样起来,他正得意,却听拂清调侃,“这些捏坏的怎么办……阿冬,等会儿煮出来,记得放到王爷碗里啊,谁的作品,谁来负责。”   阿冬“啊”了一声,极度不可思议,叫王爷包饺子就算了,还叫他吃包坏了的!   姐姐这样“欺负”人家,真的好吗?   萧钧却浑不在意,还十分痛快的应了声好,“没问题。”   面上笑的朗月清风。   小少年见状,默默咽了下口水,顿时觉得,自己先前有些多虑了。   这二人在一起,谁欺负谁,还真不一定。   ~~   有了王爷的亲自下场帮忙,饺子很快就包好了,阿冬负责煮,拂清又准备了几样小菜,天才黑,饭菜便摆上了桌,一家人的年夜饭开始了。   萧钧没带侍从,屋里四个人一起上了桌。   毕竟身为王爷,开吃前,萧钧发话道,“我等于此地相聚,共吃这段饭,其间历经多少波折,实为来之不易!愿诸位,往后皆安好无虞。”   语毕,率先饮下了一杯酒。   是的,回想过去的这一年,他们当中爱人相遇,亲人重逢,实在不易,其中既有天意庇佑,也是人为的努力的结果。   而听他一番话,众人俱都心生感慨,也纷纷跟着饮下了酒。   阿冬勤快,自觉执起酒壶,又给众人满上。   而后便该举筷了,却见卫离又端起酒杯,对拂清道,“月儿,我……”   胸中明明堆积千言万语,但所欠的东西太多,待说时,又实在不知从何开口了。   百感交集的情绪,落在别人目中,只剩下那杯中在微微荡漾的美酒。   见此情景,萧钧与阿冬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拂清,却见她一时沉默了。   萧钧不再轻易开口,相较于初识之时,他现在已经足够了解她,也理解她。   倒是阿冬,目光中明显带着殷切的期望。   须臾过后,或许是看到了弟弟的期许,却见拂清也端起了酒杯,道,“不必多说了,如果我娘在天上看到这一幕,应该会开心的。”   面上虽没什么笑意,但语毕,却仰头将酒喝了下去。   此情此景,最高兴的当属她身边的小少年了,阿冬忙又提起酒壶,要给她来斟酒,面上挂满了笑意,动作也无比轻快。   谁料被她伸手一挡,说,“我酒量不好,不能再喝了,否则又要让你们看笑话。”   此话一出,阿冬老老实实应了声好,又把酒壶搁了下来。   倒是某人面上一顿,赶紧给她夹菜,道,“来,多吃一些。”目光很是殷勤。   拂清瞥他一眼,虽未说什么,但唇角却翘了起来。   城中已经陆续响起了爆竹声,更加增添了年节的气氛,房中炭火烧的旺,饺子也吃得香,没过多久,盘中菜已经所剩无几。   趁着兴致,阿冬与萧钧也去了院中放花炮,拂清跟着出去,眼见着花炮在空中朵朵绽开,心间也由衷觉得高兴。   这仿佛是阿娘离去之后,她过得最为舒心的一个除夕了。   真希望,岁月就此温柔起来,以后每个年节都能快快乐乐的。   ……   花炮放完,夜色已深。   外头实在是冷,拂清叫阿冬回屋去暖和,她自己则告了别,往住处行去。   至于萧钧,也该回自己的主院去了。   耳边还有远处隐隐约约的爆竹声,今年朝廷打了大胜仗,城中百姓也是格外高兴,而身为此次的“大功臣”,拂清倒显得平静得多。   只是没走几步,面上忽然扑来些细碎的凉意,她停步仰头,才发现是下雪了。   “下雪了……”   身边没人,所以她这一生喟叹,只能算是自言自语了。   哪知话音才落,头顶却忽然伸来一把伞,她一愣,顺着望去,果然见到了萧钧。   未等她开口,他便主动道,“我送你回去。”   拂清没有反对,笑了笑,与他同往房中走去。   进了屋,点亮灯火,拂清又去端来炭盆,房中渐渐暖和了起来,而萧钧则顺势坐了下来,很明显没打算离开。   拂清有些奇怪,道,“这么晚了,你不去睡吗?”   他抬眼看她,说,“除夕需守岁,哪儿能这么早睡?咱们说说话吧。”   她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道,“你想说什么?”   他却微微一顿,原本一肚子话,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却听她道,“我倒是有一件事,想同你说一下。”   他立刻点头,“你说。”   一副无所不应的样子。   她面色稍稍严谨了些,道,“我想带你去见我师父,你可愿意?”   话音落下,萧钧不禁一愣,须臾反应了过来,立刻应了声好,心间十分欣喜。   他知道,师父是拂清很重要的人,从前他曾有意去问,她却丝毫不肯透露自己师父的下落,而现在,她主动提出要带他回去,显然是已经完全接受了他。   而拂清也正是这样想的,此时见他答应的痛快,也弯起唇角,笑了起来。   萧钧备受鼓舞,立时又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拂清想了想,说,“等天暖和一些吧,现在那里也是大雪封山,上不去的。还有……”   她微微顿了下,又叮嘱道,“我师父十分忌讳与朝廷有什么牵扯,所以,我希望你到时不要带什么闲杂人等,也最好放下现在的身份。”   萧钧立刻又点头应好,心间只想着,那般世外高人,不喜朝廷纷扰自是正常的,并未多想。 第九十一章   其实正如萧钧所想, 师父是拂清现如今最为紧要的人, 她此番决定留在他身边, 一是违背了下山时的承诺, 二来,又违反了当初不掺和朝廷之事的承诺,这数罪并举,师父大约不会轻易答应她。   但她当然明白萧钧的不同, 还抱着希望,如若师父见到他,或许会松动的。   而现在,两人就此说好,她的心间终于踏实了一些。   收回思绪, 再瞥瞥窗外,隐约能瞧见雪片已经越来越大, 地上也已经积了一层白。   想必时间也该是不早了,她便咳了咳, 问他道, “我的事已经说完了, 你如果没什么话, 不如早点回去歇着吧。”   这话一出,却见他挑起了眉来, 道, “就这么着急赶我走?你都不守岁的吗?咱们一起守岁吧。”   却见她打了个哈欠, 道, “对不住了,我没那种习惯。”   从前跟师父在一起,每日都是千篇一律的读经练剑,就算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年节,也不过是在饭食上稍微丰富了些,除此之外,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师父是修道之人,与凡夫俗子们必定不同,所以亲手养大的她,也没有俗世的这些讲究。   谁料当她话音落下,他却不依不饶的道,“那从现在开始培养也不迟啊。”还带着一脸的笑意。   她无奈,只好很是直白的道,“我困了,可能撑不了多久就会睡着。”   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点头道,“那你就去睡吧,我在旁边守着。”   这般油盐不进又厚脸皮,终于叫拂清耐心耗尽,一下瞪起了眼来,却见他一脸惨淡的装可怜道,“阿冬都有他爹作伴,你却要赶我走,大过年的,一个人冷冷清清多没意思。”   “没意思?”   拂清挑眉哼笑,“那你从前一个人在王府里过了那么多个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若论斗嘴,他似乎也沾不上什么便宜,闻言一噎,只得服软道,“那时怎么能与现在相比?我有了你,自然想时时与你待在一处。”   得,这么肉麻的情话,都说出口了。   拂清毕竟也不是什么冷硬心肠,闻言叹了口气,只好应道,“那好吧,如果你真那么想呆在这里,那就随你吧,不过我是真的困了,不能陪你的。”   终于取得了初阶段的胜利,萧钧闻言心间暗喜,点头应了声好,便眼看着她洗漱一番,钻进被窝里睡了。   咳咳,再打上次庆功宴过后,她在他面前,的确是放得开了许多。   外头偶然一两声的爆竹,并不影响睡眠,拂清忙活了一天,此时睡意是真的上来了,再也管不了许多,闭眼入了梦。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忽然挤上来一个人,不仅钻进了她的被子里,还伸手,将她从背后拥住了。   这叫她一下惊醒,忙阻道,“不要乱来,小心会有孕的。”   却听他笑了一下,在她耳后道,“那不正好?我正想要孩子呢。”   她却哼了一声,用刚醒来的鼻音道,“你想得美,你我尚未成婚,谁要给你生孩子!”   他却埋在她颈间深深嗅了一口,终于认真道,“我知道,别担心,我只是想抱抱你。”   拂清其实还困着,此时见他果然没有进一步动作,便也没再说什么,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而身后的人呼吸渐渐绵长,似乎也睡着了。   而城中,依旧有人在老老实实的守岁,一夜爆竹声远远近近,房中,两人倒是睡得香甜。   ~~   第二日醒来,便到了新岁。   这凉州虽然偏远,但毕竟还是有些当地官员,今年萧钧在此,他们的首要任务,自然是来跟他拜年,其中更有甚者,还是打别的州县赶来专程来向他拜贺新年,为了能尽早到达,连年夜饭都是在路上吃的。   萧钧虽然不喜这些官僚作风,但总要给他们些面子,于是接下来的几日,一直是在会见宾客之中。   等他忙完,年节的休沐也就结束了,他仍如战前一样,操练驻兵,安排边境防守,也算是忙中有序。   就这般一日一日的过去,转眼间,便到了上元节。   这日,他特意给自己放了个假。   他记得拂清说过自己小时候喜欢看花灯,所以白日里就提出来,入夜之后,要带她去看灯。   凉州百姓们的上元节,也会摆花灯,且相较于京城,这花灯的轧制方式,更具西北特色。   近来没有大事,拂清也显得兴致浓厚,一口就应了下来,还笑道,“阿毛应该没看过灯,把他也一起叫上吧!”   萧钧微微一顿,原是想与她两人独处的……   不过也是难得见她有兴致如此浓厚的时候,他不好拒绝,便一并应了下来,“那你们二人准备准备,街上大约会冷,多穿些衣裳,咱们天黑就出发。”   拂清点了点头,高高兴兴的去通知小少年了。   入夜之后,三人便一同上了大街。   ——其实小少年得知又是要与王爷同游,原想拒绝的,但无奈姐姐执意要带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不得不说,这一趟夜游还是相当好玩儿的,小少年被困于公主府马房十二年,直到此时,才终于体会到,原来没有拘束的民间,是如此多姿多彩,怪道姐姐小时候,最喜欢过上元节了。   三人游逛一番,各自买了几盏自己生肖的花灯,走着走着肚子饿了,还坐在路边摊档上喝了几碗热馄饨。   谁料玩的正高兴的时候,却忽见有府中侍卫来到了面前,对萧钧禀报称,“王爷,京中有圣旨到。”   圣旨?   拂清姐弟俩闻言,皆是一愣。   但萧钧似乎并没有多意外,只颔首道,“知道了。”   又对姐弟二人说,“今晚只能先到此了,我们回去吧。”   姐弟俩应是,随他又回了府中。   而待到府中,见到那京城发来的信件,他才终于敢确定自己的猜想。   ——果然,是父皇以三月的万寿节为名,召他回京了。   闻此消息,宦官安泽,长史孙进以及其余几位副将皆松了口气。   众人都明白,毕竟血浓于水父子连心,时间已经这么久了,再加之王爷打了大胜仗,宣和帝的气早就消了,今次虽打着万寿节的幌子,这但绝大可能王爷此次回去,就不必再回来了。   而萧钧,因为心里早有数,所以并未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只是问拂清道,“准备好了么?我们要回去了。”   拂清向来无所畏惧,尤其又下定了决心要陪他一起,遂点头笑道,“当然。话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他想了想,说,“父皇的寿辰在三月中,现如今还有两个月,时间充裕,只要不误了万寿节,什么时候都好。”   她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那不妨早些出发吧,没准儿,中途我可以带你回一趟九云山。” 第九十二章   宣和帝的万寿节是在三月, 而现在, 正月才过了一半而已。   原本时间算得上充裕的,但若中间要去一趟九云山, 恐怕就有些紧张了。   但便是再紧张,这一趟也是非去不可的。   萧钧没有异议,应下拂清之后, 立刻召来了长史孙进与副将梁钟蔡培等人, 吩咐他们先留下处理收尾事宜,待到二月里再动身回京城。   而他自己, 则先与拂清启程, 去往九云山。   此次一起同行的, 还有阿冬与卫离。   ——毕竟那遥远的九云山上, 除过拂清的师父,还有她死去的娘亲。拂清觉得,眼下该带弟弟去拜见一下娘亲了。   至于卫离……   她一直记得, 在阿娘最后的那段日子里, 一直在等着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而现在, 也该是时候了。   大部分的行李都交由孙进梁钟他们负责,四个人则轻车从简, 一同上了路。   年节已经过完,象征着严冬过去,春日初始。   离开凉州, 越往东行, 天气愈发暖和, 江河冰凌消融,大地吹过东风,而等他们抵达九云山下的时候,已经是二月的上旬了。   那座一下雪就变成“仙境”的山,也早已积雪消融,山间有早发的迎春,已经吐露了芳蕊。   虽然已经来了,但拂清并不敢直接带人上山,只先安排他们在镇上的客栈中住了下来。   几人简单吃了些饭菜,拂清便自己上了山,先去找师父了。   这毕竟是师父的地盘,见与不见,都要先经师父同意才行。   只是有些不巧,她上到山上后,才发现师父并不在。   仔细算了算,这个时间,周遭并没有什么法会之类,想来,师父或是有什么小事,暂时下山去了?   但九云山之大,找也没处找,她只得先住了下来,等着师父。   好在临别前也与萧钧他们安顿好了,等几日是常有的事,他们并没什么异议。   就这般,四人分别住在山上与山下,足足过了三日,拂清才见师父回来。   师父乍一见到她,倒稍有些意外,拂清则二话不说,先恭恭敬敬的给师父端茶行礼。   师父无尘坐在椅子上,喝过她奉上的热茶,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道,“你这会儿回来,倒比我预想之中的要快。事情可都已经办妥了?”   她心里还是有些紧张,闻言小心翼翼的道,“是,弟子抵达天山脚下,亲身历经战事之残酷,后来,用了道家的伏火法,制造出天山雪崩,歼灭一大批匈戎蛮族,也算住了朝廷大军一臂之力。”   师父目中没什么波澜,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已经听说了。”   边关大捷,普天同庆,消息早已传遍的山下,她不可能听不见。   拂清应了声是,却又听师父问道,“但,你怕不是为了来向我禀报成果的吧?”   拂清闻言一怔,只得垂首道,“弟子惭愧,此次回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师父却像是早已有了准备一般,目光微微一凝,叹了口气道,“你说吧。”   拂清也微微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将此行的目的都说了出来。   而后却见,师父凝起了眉头。   无尘微敛了些神色,道,“你要带人去看你娘,我不反对,但如若是要来见我,就免了吧。”   竟是一口回拒了。   这令拂清心间一凉,赶忙问道,“师父生气了吗?”   却见师父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生不生气,你已经长大,为师也算完成当初对你娘的承诺了,如今你既然决定下山,我也不阻拦,但你应该知道,我从不与朝廷打交道,现如今你的心上人是位皇子,我不可能见他。”   神色与语声都是惯常的清淡,但拒绝得却是斩钉截铁,没什么余地。   拂清心间一紧,她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心间酸涩难言,却并不想就此放弃,当即跪了下来,同师父道,“请师父息怒,弟子深知自己此番实属不知天高地厚,但弟子也一直想听师父的话,与他划清界限,可奈何心不由己,我曾经试图抗拒挣扎,在历经许多事后,却发现仍是放不下他。”   “而且他,他确实非一般皇室子弟,他对弟子也是用了真心的。此次从凉州出发前,弟子也曾与他交代过,师父一向不喜与朝廷打交道,而他则决定放下一切身份,只是想来拜见养育我的师父。”   话到此处,拂清目中已经有泪光闪现,顿了顿,又道,“对于弟子来说,师父与他,都是此生对我最要紧的人,我自幼无父,失母,是师父养我长大,教我本事,教我有能力立于世间。师父对我恩重如山,而今,弟子准备托付终身,恳请求师父能见一见他。”   话音落下,她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由衷而发,师父对她极为要紧,而现如今,她也已经不想与萧钧分开,她实在不想,只能在二人之间择其一,那样,只会叫她无比痛苦。   她情之切切,甚至已经抽泣起来。   房中一时间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一声叹息。   无尘垂眸,看着跪在面前的单薄少女。   这是她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想当初,她曾失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时隔几年之后,却又遇见了拂清,这个小丫头当时胆怯,脆弱,动不动就流泪,骨子里却还是坚强的。   她们金家的功法高深莫测,但若想全部学会,却需付出不小的努力,吃尽苦头。   许多男子都做不到的事,这个小丫头,全部做到了。   看她如今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无助的样子,多么像当初才救下她的时候?   无尘矛盾了许久,却终是不忍,遂只好开口道,“起来罢,不必再哭了。”   拂清一怔,抬脸看着师父,眸中还凝满了泪花。   却见师父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随后又道,“今日午后,可带他上山,但我只见他一面就好,绝不可逗留。”   她立时应好,转而露出了笑意,又擦了擦泪,同师父道,“弟子这就去告诉他,请师父稍等。”   语罢,便转身下了山。   而望着山路上她渐渐离去的身影,无尘却不由得凝起了眉。   ——谁人能知,这个女孩,会不会面临与自己当初同样的命运?   一时间,往事又浮上了心头。   可她只是怔愣一会儿,待惊觉自己心间又起了杂念,她立刻起身回房,念起了经。   往事不可留,很快,心间杂念皆被压下,尽数化作了天边云海中一片浮云。   ……   不知过了多久,无尘又听见敲门声响起,拂清在外轻唤,“师父,人来了。”   她微微一顿,睁开了眼。   想了想,又拿出遮面的轻纱,蒙在了脸上,这才起身去开门。   无论那人对拂清有多重要,都是皇室之人,她绝不会泄露自己半分。   无尘踏出房门,只见拂清乖乖立在院中,见她出来,轻轻道了句,“他就在外面。”   她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多言。   拂清便去打开了院门,将人领了进来。   抬眼望去,只见那青年身着竹青色的长袍,并未有多华贵,但身姿挺拔,只是抬步走路不说话,也能看出气质不同于常人。   这般仪态,竟教她恍然之间,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某人。   她心间微微一顿,却不语,只看着那青年渐渐走近,而后立在她面前不远处,微微垂首,道,“晚辈萧钧,特来见过高人。”   态度倒也称得上客气。   无尘眸间没有波澜,只轻轻颔了颔首,道,“公子客气,老身不过天地间一凡夫俗子,岂敢自称高人?”   萧钧则是微微一笑,道,“高人过谦了。您将拂清抚养成人,又传授她高深武功,此恩典不止与她,更是与我,您将她视若己出,这般心胸,该当世人钦佩。”   语罢,便抬眼望了过来,目中十分真诚。   此时不过未正,正是阳光最好的时候,他立在春日柔和的光量之中,一双眸子毫不遮掩的透出与旁人不同的殊色。   他双瞳漆黑,周遭却渗出淡淡金色。   看清这一切,无尘心间一顿,彻底愣住了。   怎么会?   这样的眼眸,分明是她们淮国王室金家所独有,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青年身上?   ……   眼看萧钧话音落下后,师父却没了回应,只是直直望着他,拂清不禁有些奇怪。   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连萧钧也有些纳闷起来,忍不住悄悄看向她,拂清终于忍不住,轻声咳了咳,唤道,“师父……”   却见师父这才稍稍回神,却依然看着萧钧道,“老身有一个问题,想向公子请教。”   拂清一愣,萧钧也有些意外,却依然回道,“请高人但说无妨。”   无尘点了点头,竟是问道,“不知令堂为何方人士?”   果然,这话一出,二人皆是一脸意外之色。   但萧钧却在稍顿之后,依然答说,“家母为柔然人。”   ——这毕竟是宗正给他的定论,虽然他也知道这大约不是真的,但无奈自己并不能确切肯定,生母究竟是哪里人,所以眼下只能这样回答了。   “柔然?”   无尘眸中一凝。   须臾,却又问道,“那不知她现在可还健在?”   问题愈发的奇怪,萧钧再度忍不住看了看拂清。   拂清也不知师父这是怎么了,不由得担心起来。   然但见师父神色认真,她却又不敢轻易插嘴。   好在须臾过后,萧钧又如实回答道,“不瞒高人,家母当年遭遇难产,晚辈降生之时,她便已经不在人世了。”   “是吗?”   听到这样的回答,无尘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第九十三章   对于萧钧来说, 第一次见面, 就问他这样的问题,眼前的这位薄纱覆面的高人, 乃是迄今为止的第一人。   他本来也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毕竟自己的瞳孔不同于旁人, 平时在山下, 碍着他的身份,旁人就算好奇也不敢多问。   但面前这位, 自然不是俗人, 加之又是拂清的师父, 眼下这样问, 虽然有些突然,但也还在情理之中。   因此,他根本没有多想。   只是……   面前的人素衣蒙面, 只露出一双眼睛, 诚然, 那双眸子看来与常人无异,与他自然并不相同, 且今日对他的态度,也并不能称得上热络,但不知为何, 却总教他有些莫名而生的亲切之感。   尤其此时被她这样看着, 他也并不觉得反感。   只是心里难免觉得奇怪而已。   不过, 对于拂清而言,此时的疑惑似乎更甚于他。   拂清觉得,师父在外人面前,一向话不多,尤其先前还并不打算见萧钧,她原以为,今日师父会对他很是冷淡。   但她绝没想到,师父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毕竟,师父从前并不关心别人的私事。   可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抬眼看看,萧钧话音落下后,师父也并未再说什么了,但那一双眼睛,却还是径直将人望着,而萧钧也已经隐约有些不自在了。   她想缓和一下场面,遂咳了咳,主动道,“师父方才在房中静修,还没有喝水吧,弟子去给您煮茶。”   这话一出,只见师父的眼眸终于动了动,看向她道,“不必了,我还不渴。”   也或许是终于意识到了不妥,她又对萧钧道,“公子双眸异与别人,老身一时好奇,多问几句,还请你不要介意。”   萧钧微微笑了笑,道,“不会。”   无尘颔首。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实在超出她的预料,那一刻,恍然与震惊齐齐涌上心间,叫她难免不失神。   但她毕竟已经不再是定力不足的年轻人,并未完全丧失理智,所以坚持着没叫自己露出异样。   目光转向拂清,她又勉力稳住心神,问那个年轻人道,“你该已经知道,她的经历,她的性情,那么你对她,可是真心?你又打算如何安置她?要知道,她是绝不会屈居别的女子之下的。”   萧钧没有犹豫,闻言答说,“请您放心,我愿意一生只她一人,更不会叫她在别人之下。”   这样的话语,多么好听,连拂清自己听了,目中都忍不住流出了暖意。   可无尘却又问道,“以你的身份,如何能做到?”   萧钧微顿,只答,“我会尽力去争取,便是倾尽所有,也不会委屈她。”   倾尽所有?   无尘目中一顿,问道,“以公子的身份,若是真的倾尽所有,不会觉得可惜?”   萧钧明白,这不止是眼前人的疑问,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听他说出此言,大约都不会相信。   有些话,他甚至也从未对拂清说过,趁今日之机会,说出来也好。   他稍稍缓了缓,答说,“我虽出身出身富贵,但自幼失母,尝尽凉薄,以致于从前一直性情寡冷,直到遇见拂清,才初初察觉世间有色彩,亦有温情,暂且不论过往,就说她今次为了我,远赴千里,去到严酷的战场上,甚至卧冰尝雪,不顾自己的安危,我如今又如何能负她?今日感激高人肯见我,我也愿在您面前保证,如果此番拼尽全力,还是做不道给她正妻名分,那我情愿放弃一切,随她浪迹天涯,绝不反悔。”   话音落下,他目光坚定。   然而闻此言,无尘心间却愈发汹涌难言。   她亦年轻过,亦曾尝过情的味道,明白现在的拂清,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可至于眼前的这个青年……   她并不了解他,甚至直至今天,才知道他原来还一直存在这世上……   她依然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许久,方叹道,“但愿一切能如你所愿。”   萧钧礼貌的道了声谢,又听她问道,“公子既然自幼失母,那么又是谁把你养大的?”   萧钧垂目,答说,“家族规矩,生母早亡,我便一直养在嫡母身边。”   无尘微微点头,又问道,“那,她对你可好?”   好……   这个问题入了耳,萧钧只想讽刺一笑,但碍于这并不礼貌,才只是答说,“幸有父亲关怀,晚辈方能顺利成人。”   语罢,只见面前的人目光微凝,点了点头,却一时未语。   无尘一时没了什么问题,场面也安静了下来。   拂清觉得,师父今日很有些奇怪,她对萧钧的身世过往,似乎实在太过好奇了一些,这些话说下来,眼看天边日头西移,时间已是不早了。   她觉得,师父似乎对萧钧没有那么排斥,正思忖着,要不要自己去做顿饭留萧钧一起吃,却听师父忽然开口道,“时辰差不多了,下山的路不好走,我就不多留了。”   拂清一怔,师父这就要赶他们走了吗?   心间虽不舍,但毕竟是先前说好的,她只得应了声是,又看了看萧钧。   而萧钧也应了声是,还礼貌道,“今日多有打扰,还望高人包涵。因家中有急召,晚辈不日就要离开此地,短时间内,不能再来探望高人了。”   面纱后的人心间一紧,却仍是道,“公子贵人事多,老身明白,往你不要忘记今日此言,好好对拂清。”   萧钧又应了声是,还朝她鞠躬,行了一礼。   无尘强压住心间疼痛,对拂清道,“替我送客吧。”   拂清应了声是,便同萧钧一起出了院门,下山去了。   人走远了,原本立在原地的无尘却忍不住往外追了几步,但几番犹豫,还是任他走了。   她立在高处,眼看着那青年的在山路上渐行渐远,最终成了看不清的黑点,心间的疼痛再也止不住。   ~~   因为已经征得师父同意,将萧钧送下山后,第二日,拂清又领着阿冬与卫离,到了阿娘的墓前。   “阿娘,这是阿毛,你能认得出吗?”   姐弟俩跪在墓前,拂清一面给阿娘摆放祭品,一面颤声说道。   而身边的小少年,也已经擦起了眼泪。   他甫一出生,就与娘亲分离,直至今日,才知自己的娘亲在何处。   天性叫他忍不住伤心流泪,尤其在得知娘亲是因何而去世之后,小少年哭的泪雨滂沱,止也止不住。   “阿娘,我来晚了……”   拂清也忍不住再度红了眼眶。   而那个已是中年的男子,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怔怔的跪在墓前。   天色渐暗,姐弟俩离开了,他还跪在那里。   遥想那年出征前,她看他上马,将他送到巷外,还切切叮嘱他小心战场上的刀剑,而他尽管不舍,但心装家国,还是与她挥别,临走前只道,会尽快赶回来,与她一起迎接腹中孩子的降生。   谁知天意弄人,那时一别,竟是今日才见。   一把黄土,一座小小坟茔,永远隔绝了两个人。   夜幕降临,夜风拂过他的衣衫,他依然跪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像一般,将这些年心间话语,全部都说给她听。   “阿芸,我是个蠢人,护得住别人,却最护不住你们,你心间可恨我吗?”   空寂的山间,除过拂过耳边的凉风,并无人回答。   一夜过去,东方现出了鱼肚白,新的一日,已经到来了。   “阿芸,你等着我,带我将月儿的大事安顿好,我再来陪你。”   说完这句话,和尚终于起了身,又将坟茔四周仔细清理一番,才下了山。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还要随萧钧进京,没有时间再逗留了。   拂清也再一次跟师父道了别,红日初升的时候,几人齐聚山下,启程往京城而去。   ~~   而就在拂清四人快马加鞭北上之时,却有一人,匆忙回到了九云山。   得了无尘的急信,傅同,既拂清的“同叔”,只花了五六日,就由京城赶到了山顶的院落。   此时拂清不在,他也顾不得歇息与避讳,径直向她行礼,“奴才叩见主子,不知主子急召,是有何事?”   无尘面上不露喜怒,只是看着他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令傅同一愣,忙道,“主子说什么?”   无尘也不再与他绕弯子,长出了口气,说,“拂清前些日子回来了,她带着皇长子来见我,你该知道,那个孩子的来历吧?我的启儿,当年根本没有死,是不是?”   傅同一怔,这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被紧急召回来。   他缓了一下,小心答道,“主子说的是,小主子一直健在,正是当今的皇长子,您可开心吗?”   开心……   此话一出,却见面前人已经流下了泪来。   “你们为什么要骗我?叫我误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   多少年了,早已经清心寡欲的她,心间重又生出汹涌的情绪,在终于听到确切的,最为可靠的回答之后,原以为早已干涸的眼泪,竟是止也止不住了。   傅同心间复杂,只得回答说,“请主子息怒,当年,奴才等受命于主公,是主公吩咐叫瞒着您,奴才等也是不敢不从。毕竟那肖巍当年实在过分,我们助他除掉前太子,叫他顺利登上皇位,他却恩将仇报,将主公废黜王位,还驱离至偏远之处。加之,他那恶毒的老娘又如此苛待于您,而他却无法为您主持公道,一点用处都没有,主公气怒交加,为了叫您死心,这才下令叫奴才们瞒住您。”   提起往事,傅同也是余怒未消,又同她道,“主子,主公当年完全是为了您好,否则时至今日,您是不是依然被困于那座宫廷?甚至要眼看着那肖巍封妃生子逍遥快活?你怎么能受这样的苦!”   是,这些话句句在理,话音落下,连无尘自己也是无法反驳。   骄傲如父王那样的人,将全部信任投注在肖巍身上,却岂料他会过河拆桥,为保自己的声誉,将杀前太子的罪过全都推到了她们金家头上?   而自己身为父王最疼爱的女儿,父王眼看那太后苛待自己,又岂能容忍?   所以事到如今,她实在无法责怪早已含恨而终的父王,要怪,只怪自己当年有眼无珠,错付真心吧。   可她,却仍难以抑制心间之痛,流泪叹道,“可我的孩子,我的启儿,就这般孤苦长大了,我与他生生错过了二十余年,谁又能来弥补?”   傅同闻言,也只得长叹一声,道,“这也是不得已的选择,当年为了保住您,我们只能把小主子留下,再说,他毕竟是肖巍的骨血,主公当时也绝不会同意您带他走的。”   的确,当年形势确实如此,但无尘,却还是心绪难平。   望着她发红的眼眶,傅同又道,“主子放心,小主子这些年虽然孤苦,但那肖巍对他还算可以,总算没叫他遭了王氏的毒手,虽然没有您在身边,但他早早独立,现如今不过二十四岁,已立下赫赫战功。您想想,如若您当初将他带回来,小主子能有今日之成就吗?”   无尘闻言,一时未语。   是的,当年那般情景,她断不可能再留在宫中,但,就算能把孩子带出来,又能怎样?父王因着对肖巍的恨,或许不会喜欢他,她独立将其抚养长大,或许,他也只是如同拂清一样,只能仗剑行走江湖。   总之,造化弄人,错误一旦发生,怎么走,都会是一番痛苦。   房中沉默一阵,眼见她情绪已经渐渐稳定下来,傅同又道,“小主子前途无量,公主放心,奴才们一定保他顺利继任江山,总之,您母子二人这些年的分离之苦,绝不会白吃。” 第九十四章   继任江山?   这个词入了耳, 令无尘又是一阵怔愣。   傅同却道,“您该知道的, 小主子身在王室, 这是唯一的前途,否则,将来一旦叫王氏他们得了大位, 小主子落不到好下场的。”   无尘闭上了眼。   她亦明白傅同说得有道理,身在皇家, 这是逃不掉的命运。   然而思及当年那人上位前的一场场厮杀,她只能叹息, 这样的事,眼看又要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上演了……   而今她只能祈求, 他能平安度过。   时间渐渐过去, 眼看着,她的神色已经平静了许多,也代表着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傅同试着问道, “您可已经同小主子相认了?”   “没有。”   无尘道,“他有要事在身,已经同拂清进京去了。”   思及那短暂的一面,心间还是忍不住的痛。   可没办法, 她眼下还并不能与他相认啊。   傅同闻言也有些遗憾, 但亦明白, 当下时机并未成熟, 且主子也还没能解开心结, 因为一旦叫小主子知道他的下落,那个混账肖巍,大约也会知道了。   一来,此人必定不会放过主子,而主子已经在此静心了这么多年,又岂能再回那个宫廷?   二来,他们还要助小主子完成大计,过早暴露也并不好。   所以,思及此,他只得从旁安抚道,“主子放心,总有一日,云开雾散,老天爷会还我们公道,您与小主子也一定能母子团圆的。”   无尘闻言,一时并未再说什么。   只是缓缓踱去门外,望着脚下的苍茫群山,凝起眉来。   ~~   距离宣和帝的万寿节已经不远,挥别九云山后,拂清与萧钧等人一路疾行,终于赶在三月初,到达京畿鹿州,与等在那里的孙进,梁钟等人会和。   这些人都是萧钧的心腹,他们得了吩咐后一直小心行路,甚至有时会替萧钧打起仪仗,所以直到此处,也并未泄露他的踪迹。   而当下会和之后,众人也都安了心,赶紧一同进了京城。   入城之后,萧钧先回了趟王府。   去年离京时,父皇只是叫他去戍边,王府一直有人在,见他回来,管家赵安几个激动的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萧钧微微笑笑,问了几句府中情况,又叫赵安去给卫离阿冬等人安排住处,今次他没将父子俩在安置到别院,而是直接将人带回了王府。   ——今次回来,正是要给他们正名,因此,并不需要再将他们藏着掖着了。   时隔一年,阿冬长大了许多,萧怡容和常乾已死,长公主府也不在了,下人皆被遣散,早已没人记得当初那个被当做马凳的可怜少年。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这位早已强壮起来的小伙儿。   不过他这样的年岁,在王府的书童与小厮里头也算常见,因此,并无人格外注意到他。   倒是父亲卫离,那一身的和尚打扮,乍一出现,难免叫众人惊奇。   不过没容众人惊奇多久,萧钧便带着他进宫去了。   毕竟宫里头的宣和帝,也早已等急了。   ……   拂清此时也在王府。   既已打定了主意要跟着他,自然要日日与他待在一处。   不过她现下仍是小侍卫的打扮,毕竟她曾在这府里住了一段时日,作为当时萧钧唯一的家眷,她所受的关注还是挺高的。   所以为了避免叫眼尖的下人们认出来,她除过扮男装,还稍微易了下容,如此在府中行走,可就安全多了。   反正……只要萧钧和阿冬还认得她就行。   三月春暖,王府里一派春光大好。   她在屋里待不住,遂决定到处去走走。   毕竟也算故地重游,心间难免生出些感慨,所以她走着走着,就去了邀月阁的方向。   ——她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心里其实一直记挂着从前的那两个小丫头,从前算是身不由己,但如今既然回来了,当然该去瞧瞧她们了。   她走后,也不知萧钧可曾为难过她们……   这么想着,邀月阁也渐渐近了,走到围墙之外,还能听到里头有人说话。   “听说王爷今早回来了,你们可有人见着了吗?”   “是吗?那太好了,不知王爷有没有把主子带回来?”   后头这个憨憨的声音,明显是小霜。   又听人回答,“没有吧,王爷是去戍边的,哪有空找人啊?”   “就是,哎,主子要是回来了,怎么会不来看我们呢?”   这叹气的依然是小霜。   墙外的拂清忍不住微微笑了笑,又轻轻摇头,心里叹道,可怜几个小丫头还记着她呢!   只是又有点奇怪,怎么一直没听见小翠的声音?那个丫头,不是一直最是伶牙俐齿吗?   那只念头才起,便听一熟悉的声音怨怼道,“别想了,主子必定早把我们给忘了,现如今不定在哪里快活呢……哎,我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现在只盼着她在外头平平安安的吧……”   话末,竟还有了些哭腔,不是那伶牙俐齿的小翠,又是哪个?   众人都知从前她与主子感情最好,闻言只得再度来安慰她。   拂清听了,正有些不是滋味,却听又有人转移话题,“先不说这个了,你们知道吗,王爷今次还带了一个和尚回来,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的,”   “和尚?”   丫鬟们齐齐惊讶一番,又忍不住猜测了起来。   “既是王爷带回来的,想必是位高人吧……”   “那不成主子走后,王爷心灰意冷,这是要看破红尘打算皈依佛门了?”   ……   越说越离谱,拂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走至门口处,咳了咳,用男声道,“这个时辰,你们都很闲么?什么话也敢说,就不怕叫王爷听见?”   正聊天的小丫鬟们立时吓了一大跳,纷纷循声望来,见他一身侍卫打扮,且还是王爷近前的侍卫,不由得脸色发白,忙跟她屈膝行礼,道,“请大人息怒,饶过我们吧,下回再也不敢了。”   拂清自然不是真的跟她们生气,只沉着脸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只见几人拿扫把的那扫把,提水桶的提水桶,灰溜溜的纷纷忙活去了。   拂清甚至觉得有点好笑,神色正放松间,却忽见小翠又悄悄投了目光过来,颇为好奇的打量她,仿佛是在说,咦,这个小侍卫,从前没见过啊……   她遂又将眼睛一瞪,露出凶狠的模样,果然见那小丫头吓一跳,老老实实的收回了目光。   拂清好气又好笑,为免露馅,只得赶紧走开,然而思及她们方才所言,又忍不住有些担心……   萧钧今次与卫离一同进宫,大约是要跟宣和帝摊牌了,却不知,能否顺利?   ~~   皇宫。   时隔一年,父子俩终于见面了。   萧钧没有本分马虎,甫一踏进殿中,便照着规矩,下跪磕头行礼,“儿臣叩见父皇,恭祝父皇龙体康健。”   宣和帝虽心里急切,却还有些放不下架子,依然端坐在龙椅上,见状嗯了一声,才道,“平身吧,不必多礼。”   萧钧谢了恩,这才又站了起来,站定的样子比从前更加笔直了。   当爹的顺势望去,只见他一路风尘,脸庞也比从前消瘦了些,心知他这一年没少吃苦,心里一软,终于放下了架子,主动问道,“这一路可还顺利?”   萧钧应是,“路途大部坦荡,只是行至关中时遇上春雪,路上泥泞,耽搁了些行程,直至今日才回到京城。”   语罢,瞥见父皇鬓发现出隐隐斑白,他也忍不住心间复杂,又缓声问道,“一别一年了,父皇可还安好?”   宣和帝心间轻叹,面上却喜怒不显,只答说,“朕也还好。”又沉声问道,“你此行可有什么收获?”   毕竟当初别离时,他心间憋着怒气,身为帝王,就算那怒气早已缓和,也还是难以一下拉下面子的。   萧钧也并不在意,此时如实答说,“儿臣戍边一年,更加深入了解了边关民情,也有许多想法,都写进了奏折里。”   说着,便将怀中早已备好的奏折取了出来。   一旁的宦官高贺见状,忙伸手帝接了出来,打算呈给宣和帝,却见宣和帝将手一扬,只道,“先搁下吧,朕等会儿再看。”   语罢,却又急着问萧钧,“你先前来信中说,找到了卫离,是怎么回事?”   萧钧闻言心间一定,因为早已做好了准备,所以此时不慌不忙,答说,“早在六年前,儿臣那时第一次出征塞外,因不熟悉地形,被困在黑水河畔,不得进退,情况危急,也是卫离及时出现,助儿臣脱困,挽救了上千人的性命。”   宣和帝闻言一惊。   年前萧钧来信,只道找到了卫离,并未细述具体情况,今日他见到人,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派人寻找的卫离,与长子早就有了渊源。   他点头,“如此说来,你早就找到了他?”   萧钧没有否认,只道,“是,儿臣这几年,与卫离一直有联系,便是此次西去凉州,也有他同行,这一年里,无论是平日操练,行军布阵,还是与匈戎迎面的战场上,他都帮了儿臣的大忙。”   宣和帝听罢,目光微眯,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到现在才说?你该知道,过去朕一直在找他。”   萧钧道,“儿臣明白父皇惜才,可无奈,卫离此前并不再愿意踏进朝堂,他毕竟也是儿臣与几千将士的救命恩人,儿臣并不能不尊重他的意见。”   “他不愿回来……”   宣和帝眉间一皱,渐渐地,当年的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   但他亦明白,长子绝不会平白提及此人,所以他稍顿之后,又道,“那他现在人又在何处?”   萧钧答说,“就在宫门外,他如今亦想当面拜见父皇。”   宣和帝没有反对,颔首道,“叫他进来。”   萧钧应是,亲自去到殿外传旨。   没过多久,有一素袍的中年和尚,来到了宣和帝的面前。 第九十五章   望着越来越近的来人, 宣和帝一时怔住了。   说来曾经君臣几十载,就算卫离此时换了装扮, 宣和帝也应该还能认出他来。   尤其他其实也早知道, 那时那场不成功的威逼之后,卫离便遁入空门,早已是个和尚了。   但时隔十余年后, 当他亲眼见到,想当初自己手下那意气风发的青年大将, 变成了眼前这般历经沧桑的素衣中年和尚,还是难免心惊。   宣和帝凝眉望着来人,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所幸卫离倒还算淡定,一踏进殿中, 先俯首给他行礼, 双手合十,道了一声,“见过陛下。”   因是出家人, 并不能行跪礼,这事僧侣独有的礼数。但这一句“见过陛下”,却竟是足足隔了十余年之久。   宣和帝压下心间感慨,颔了颔首, 道, “一别多年, 你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当年卫离辞官, 他自己也是动了大怒, 碍于怒气与脸面,一直没有理会卫离,还以为他会转头来求和,却没料到,这人竟真的如此有决心,竟真的当了这么多年的和尚。   而他话音落下,卫离却答说,“劳陛下惦念,贫僧一切还好,也终有能再来拜见陛下的一日。”   言语之间的淡然,竟真的如出家人一样了。   而闻此言,宣和帝这才想起要事,便道,“听说你有事要对朕说。”   卫离点头,道,“贫僧有一桩天大的冤情,想向陛下申诉,还请陛下换旧臣一个公道。”   “冤情?”   这倒叫宣和帝颇为意外,问道,“你有何冤情,说来听听。”   一旁,宦官高贺也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十分好奇的样子。   只见卫离稍缓,终于道,“当年因为拙荆的身份,贫僧没有答应陛下的赐婚,陛下一怒之下将贫僧软禁,这段过往,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   宣和帝未语。   他当然记得。   那是他登基以来坐过的最为失败的一件事,他自己心间其实也承认。   不过卫离这一问,显然也不是非要等他的回答,语罢又自己续道,“贫僧顾念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的妻子,担心她久见不到我会担心,便托了当时的副将常乾去代为安置,哪知常乾卖主求荣,竟将此事告知了长公主。”   “长公主趁贫僧被陛下软禁之际,特意带了人手前去迫害臣手无寸铁的妻子,给她灌下催产药,叫她当场娩出尚不足月的孩子,又之后,又命人将她毁容,若非当时有义士刚好赶到,长公主还想将拙荆当场杀害。”   话听到此,宣和帝登时紧皱眉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你说什么?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高贺也是瞪大了眼睛,惊讶异常——这样骇人听闻的事,竟曾发生在曾经鼎鼎大名的卫将军头上?   然而骇人听闻的事还未说完,卫离又续道,“不仅如此,因贫僧那被催生出来的孩子并未当场死去,长公主就将其带回府中,丢进了马房,叫他与牲畜一同自生自灭,所幸公主府中有几位善心老奴,将孩子喂哺长大,而长公主却又将他当做马凳,日日踩着他上车出行,日复一日。”   “只无奈,贫僧那时不得自由,陛下解禁之后,病妻与继女早已被义士救走,不知去向,贫僧苦寻她们无果,直到十余年后,与继女有幸重逢,才得知此事原委。”   再度提及那不堪回首的过往,提及阿芸母子几人曾遭受的苦难,满面沧桑的和尚又忍不住再度红了眼眶。   而上座的宣和帝,也是难掩目中震惊。   十余年了,他今日竟是头一次知道,当年在他软禁卫离,意图逼他就范之时,竟然还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随着卫离话音落下,殿中陷入了沉默。   反应了好一阵儿,那龙椅上的君王才开口,问道,“你当年出家,就是因为此吗?”   卫离没有否认,只是叹道,“永失妻儿,贫僧心间已是万念俱灰,唯有遁入空门这一条路。”   话音落下,宣和帝又是一阵沉默。   须臾,他抬眼看了看和尚,又道,“你方才说,这是在你与继女重逢之后才知,那么之前的那么多年,你都从未找到过她们吗?”   闻言,不必卫离来答,一旁的萧钧已经忍不住开口道,“父皇,当时卫夫人母女二人已是濒临绝境,救人的义士怕长公主再度上门生事,将她们带去了深山避祸,天下之大,仅凭卫将军一人,想要找到她们,绝非易事。”   ——说来若不是亲自跟着拂清走了一趟九云山,萧钧自己也不知道,这世间竟还有那般险若仙境的地方,那处周遭群山环绕,地势又险,若非有人带路,一般人真的找不到。   而自知真相后,卫离一直在自责,这个问题,若非萧钧主动替他,他自己,恐怕难以张口。   但须知此时,绝非自责的时候。   而果然,这话说出,就连高贺都是一脸扼腕叹息之意,宣和帝虽还未表态,但紧紧皱起的眉头,已经很明显的透露出他的震惊。   然而君王毕竟多疑,一阵思索过后,宣和帝还是又道,“依朕看,此事全是你继女一面之词,其真假……又如何能保证?”   卫离一顿,一旁,萧钧又开口道,“启禀父皇,此事并不难,一来,可以从长公主当年身边人手查起,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凭空捏造不出来,也绝对掩盖不了;二来,她为了迫害卫夫人,那时甚至特意带了稳婆同行,稳婆可是个稀少的行当,若肯下功夫,找出当年那人也根本不难。”   “最要紧的,长公主将那个可怜的孩子带回公主府,丢在马房,府中下人但凡有些年纪,必定都知道,而她以人为马凳一事,御史更是从前在朝堂参奏过多次。这些都是铁证如山的事实,只要肯查,一定都能查到。”   奢华而又森严的启明殿中,他的声音格外掷地有声。   是的,历经这么多的时日,这些证据他早已都握在了手中,他有足够的准备,来应对多疑的父皇。   而果然,这番话一出,宣和帝目中犹疑之色,终于消了不少。   ——关于萧怡容以人为马凳之事,朝堂确实屡有人来参奏,他也曾有意提点过她,可她却并不理会,依然我行我素,他当时只以为是这个妹妹奢靡成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然而现在想来……   若说她是出于对卫离的恨意,才故意要将那孩子日日踩在脚下,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而如今,一想到那竟是卫离的亲骨肉,他心里就愈发的复杂起来。   卫离,那曾是他手下最得意的大将,年轻时既替他东征西战,谁能料想,有朝一日,他竟会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同样为人父,他并非不能理解卫离的愤恨。   然而,犯事虽是萧怡容,但他当年若不因怒气去囚禁卫离,或许,这些事也可以避免的。   所以思及这些,宣和帝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久久,未再说什么。   倒是萧钧察言观色,又适时道,“父皇,卫将军因此事心灰意冷,遁入空门,而自此之后,匈戎得知我朝失此良将,便愈发的猖狂,这十余年来,生事的次数相较于史上,是空前的密集。”   “而且,也是在此事之后,常乾恶人得志,不仅混迹于皇室之中,竟还造出寒雨堂这样的杀手组织,这些年来,祸害多少无辜性命,尤其这其中,不乏优秀的朝廷命官。这些事,归根结底,都与长公主当年的恶毒行径脱不了干系,她身为皇室成员,只因爱而不得,便肆意发泄嫉恨,残害功臣家眷,无辜性命,更该罪加一等。”   这些话一句一句,无不说在了要害之上,虽说是在揭露萧怡容的罪行,但谁都能听出,这其中,宣和帝自己也堪称帮凶。   只是碍于他的君威,无人敢直说罢了。   或许……不聋也不傻的宣和帝自己也知道吧。   萧钧言罢,卫离也跟着道,“恳请陛下为贫僧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   听到这一句话,宣和帝稍顿,终于回了神。   他叹道,“朕并非不想为你主持公道,可长公主现如今已经不在人世,朕又能如何?所以,你怕还是来晚了。”   然此话一出,卫离却道,“陛下,这些贫僧明白,所以今日只求陛下能宽恕贫僧的继女,她当年亲眼目睹生母被害,后来又得知分别已久的弟弟竟是落得被仇人奴役的命运,自然忍不住怒气,前去报复,也实乃人之常情。”   “所有的责任,都在于贫僧当年没有提早将他们妥善安置,也怪贫僧,又所托非人,若要定罪,贫僧比她的责任要大得多,所以,还望陛下能够赦免她。”   “继女?”   只见宣和帝又是一愣,   而在快速反应过来,他是何意之后,却较先前更加震惊了。   “你说那个明珠……那个丫头是你的继女?”   宣和帝瞪大了眼睛。   卫离点头道,“是。”   可宣和帝却仍是一副极为不可思议的神情,道,“怎么可能?她明明是晏楚的女儿……”   可话才说到此,他却又恍然过来,问卫离道,“难道,当年晏楚府上的那个女子,后来嫁给了你?”   卫离并不认为此事有什么不妥,再度坦然应了声是,却又继续重申,“这些都并不重要,而今长公主罪行昭彰。只求陛下撤去贫僧继女身上的罪名。”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然而话音落下,宣和帝却一时未语。 第九十六章   话都已经说出来了, 此时宣和帝的沉默,难免叫人心里没底。尤其无论卫离,还是萧钧, 都很清楚宣和帝这多疑的性情。   须臾,终于见他开口,却是看向萧钧, 问道,“你此番特意安排卫离来见朕,怕不是还想着那个丫头吧?”   萧钧微微一顿, 却未否认。   他坦然道了声是,“她是儿臣心间唯一的女子,对儿臣意义重大, 儿臣不可能将她忘记。”   宣和帝闻言,重叹了一声,一双眼眸紧紧盯着他, 不露喜怒的道,“可你该知道,她生母为贱籍, 而她的生父晏楚,也并未叫她们母女认祖归宗,所以她也还是贱籍。”   这话一出, 在场之人都是心间一紧, 萧钧也凝起了眉, 急道, “可是父皇,她是不是贱籍,与她的罪名并没有关系,且您可知道,今次儿臣能大胜,不过是借了天山雪崩的威力,但那天山并不会平白雪崩,这一切都是由她出谋划策,甚至亲自去到凌日峰实施夫伏火法,才成功令匈戎主力覆灭。此次,她可谓为家国立下大功,儿臣以为,足可以抵消她出身的原罪。”   他语气急切,父皇的不讲道理,终于还是叫他愤怒了。   但与其同时,他也还是在极力压制,因为他心间明白,此时激怒父皇,只会叫他与卫离前功尽弃,所以,他还是在试图说服父皇。   而这话一出,果然见宣和帝微有些意外,哦了一声,道,“朕没想到,她竟还有这般本事。”   可没容别人出声,他却紧接着又将话锋一转,道,“但眼下的问题终究存在,贵贱之分乃是历代相传,就算朕现在不与她计较长公主的事,你与她也绝不可能。”   萧钧闻言目光一凝,索性道,“父皇,儿臣早就想说,贵贱之分沿袭多年,早已经陈旧不堪,是时候该改一改了。”   这话一出,宣和帝当即也皱起了眉,“为了一个女子,你竟然已经打算要更改祖宗礼法了?”   萧钧却摇头,“儿臣并不只是因为她,只是眼见因此陋习,令朝廷隔绝了多少人才,于心不忍。须知贱籍之中,亦有不少人才,且许多人沦为贱籍,根本是迫不得已。譬如卫夫人,当年被家人卖做丫鬟,这命运由得了她自己吗?儿臣以为,是时候该开豁贵贱,为天下贫民谋取福祉,也为朝廷增加人才。”   他一字一句,皆是发自肺腑,却哪知,宣和帝此时的心思,根本不在其上……   萧钧只见,父皇抬手道,“这不是小事,短时间内不可能完全解决。”   说着,却将目光投向卫离,道,“但,眼下,朕有一个法子……”   ……   ~~   宁王府。   在府中游逛了一番,拂清有些无聊,又不能露出真面目同小翠她们去聊天,只好去找弟弟说话。   她带着弟弟简单转了下王府,又一起吃了中午饭,直到将近下午之时,才见萧钧与卫离回来。   姐弟俩早已等急了,立刻迎了上去,一家人入到萧钧的前院说话。   阿冬其实一直在担心着,赶忙问卫离道,“爹,怎么样了?陛下可赦免姐姐了?”   拂清也是一脸好奇。   只见卫离点头,对拂清道,“已经赦免了,从此以后,你便是自由身,不必再易容了。”   阿冬立刻眉开眼笑,高兴地简直要拍手,“太好了。”   然拂清却察觉出了他面上隐约的异样。   想了想,她试探道,“你们去了这么久,可是发生了什么?”   卫离微微一顿,却一时未语,似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而拂清愈发狐疑起来,又将目光投向萧钧。   好在萧钧开了口,对她道,“父皇重封了卫将军将职,还御赐了宅邸,将军必须要还俗了。”   “还俗?”   拂清又看向卫离,道,“所以这是皇帝的条件,而你也答应了?”   卫离没有否认,点了点头,看了看姐弟二人,说,“为了你们的将来,这是必经之路,再说,我本也早该给你们的娘一个正式的名分,叫你们认祖归宗……”   如若当年能早早辞官,带阿芸携手归田,还会生出这么多遗憾吗?   只叹他转了个弯,十余年后,竟又回到了起点。   然听完此言,拂清却是笑了一下,“认祖归宗?可我并不姓卫啊。”   卫离也是一顿,却缓声跟她解释说,“没关系,就算你不想认我,只要你母亲脱离贱籍,你便也脱离了贱籍,没了身世的束缚,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拂清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看一旁的阿冬,道,“你确实该给阿毛一个体面的身份。”   语声平静,但谁都能感觉到,她并没有喜悦。   而说完这句话,她竟自己踱去了门外。   卫离眉间一紧,还想说些什么,阿冬也一脸着急,心道莫不是姐姐还恨着爹,所以不满这样的安排?   却见萧钧朝他们抬手,道,“我去看看。”   语罢,便也出门跟了上去。   ~~   两人一路前行,穿过游廊月亮门,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后花园的湖边,既前年冬日,二人一同看雪的地方。   与那时不同,如今桃红柳绿,正是大好春.光。   拂清走累了,停步望向水面,阳光落在身上,暖暖活活的正好。   萧钧也停在了她身边,看了看她,道。“你是不是想起了晏楚?”   拂清没有否认,只道,“很可笑吧,认祖归宗这种事,我居然是从卫离口中先听到的。”   萧钧心间轻叹一下,却又问她,“如若hi晏楚想叫你认祖归宗,你会愿意吗?”   她面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道,“不会,我情愿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萧钧点了点头,“那就是了,这样的一个人,你何必为他伤心难过?”   她闻言,弯唇笑了一下,回望他道,“我没有伤心,只是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任何人再给我身份,我只是拂清……卫离如今这样,我总觉得,是自己欠了他一样,他当初被你父皇害成那样,如今却不得不再次为他鞍前马后……不过话说回来,你爹怎么会这么老谋深算?”   老谋深算……   这个词令萧钧一怔,却也随之明白了她的烦恼在何处。   她这样一个姑娘,原本不想欠任何人东西,尤其对方还是她曾想杀的卫离,如今这情景,自然会觉得不痛快。   至于她说自己的父皇……   萧钧没有反驳,其实他心里也是不无愤怒。   他只得叹了口气,道,“他毕竟是帝王。”   无情,自负,与多疑,在他父皇身上被展现的淋漓尽致。   可无奈的就是,那是他的生父。   拂清也叹了口气,不错,人说古来帝王多薄情,果然一点没错的。   思及此,她又将目光投向萧钧,不知以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   不管众人心间如何复杂,宣和帝的圣旨还是正式颁布了下来,封卫离为骠骑大将军,并御赐宅邸,良田家仆等等。   在众人一片诧异的眼光中,已经告别世人十余载的卫将军,脱下了僧衣,又重新立在了朝堂之上。   很快,御赐的将军府便已经准备好,卫离告别萧钧,带着阿冬搬了过去。   阿芸的牌位被摆进了祠堂供奉,阿冬也被记进了族谱,并对外正式更了大名,叫卫俊安。   拂清也亲自去了一趟卫府。   当亲眼望见阿娘的牌位被供奉在卫府祠堂,望见被人尊称为卫公子的弟弟,她心里总算得了丝安慰。   卫离因为有了官职,公务繁忙,便给阿冬,哦不,现在该叫俊安才是,请了专门的文武师父,少年每日辛勤读书习武,愈发的像样。   拂清亲眼看过之后,总算放了心,只是正打算离开之时,忽然接到了卫府下人的禀报,“大小姐,府外有一位晏大人,想要见您。”   ——她现如今的名号是卫离的继女,自然该被称作大小姐。   而当听见“晏大人”三个字,她也立时明白了来者何人。   晏姓本就少见,能来找她的还会有谁呢?   也罢,有些事,说清楚了也好,她应道,“把人请进来吧。”   卫离正好不在,拂清也没叫弟弟露面,自己在花厅里接待了晏楚。   此时她是卫府的大小姐,自然已经恢复了女儿家装扮。   而晏楚当然认得她,然而乍一见面,却明显一怔。   倒是她先微笑开口,问道,“晏大人今次因何事而来?”   晏大人……   这样的称呼,这样的神情,与从前晏府里乖顺懂事,又忍辱负重的明珠简直判若两人。   晏楚一顿,叹道,“明珠,时隔一年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成了卫将军的义女,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拂清却扯了扯唇角一笑,道,“发生了什么事,晏大人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不然,又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她太清楚晏楚了,如若不是利益相关,他会上赶着来寻自己吗?   可晏楚却紧凝着眉头,道,“你怎么变得如此生分?你难道忘了我是谁?”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拂清懒得再与他绕弯,遂冷笑了一声,径直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是一个有胆做事,却无胆承认的人,在你眼中,什么事也比不得名声与前途重要,所以我对你,也是无足轻重的。”   “我自打出生,你从未承认过我,便是当你如日中天之时,也只敢对外宣告,只因我无父无母,在世上孤苦无依,你善心大发,将我领会京城,认作义女。瞧瞧,你自己都说我是无父无母,那我还敢对你妄想什么?”   话说到此,晏楚已经恍然,点头道,“所以你一直在恨我,那时在江南,也是有意在接近我?”   拂清又笑了一下,坦荡承认,“不错,我是有意的,我的目的就是跟你回到晏家,为我娘报仇,把那些曾经伤害她的人,全都踩在脚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在仇报完了,你与我之间,也已经两清了,请记住,那个所谓的孤女晏明珠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晏大人以后,还当我陌生人就好,就如同你当年对我视而不见一样。”   晏楚已经是连连摇头,“你……这个孩子,居然蒙骗我这么久,我当年也是迫不得已,可我对你娘和你,却是一片真心,后来也是真心想对你好,你怎么能记恨我这么久?我可是你的父亲啊!”   拂清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又是一阵笑,笑过之后,却摇头叹道,“真心?我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这样的真心,试问如若将你同我娘调换,是她将你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任你自己生下孩子,与孩子自生自灭四年之久,且最终眼看你受冤屈,却无胆为你主持公道,还要将你同孩子一起发卖,你还能说出此话吗?”   话音落下,面前的中年男人终于一噎,哑口无言起来。   她却续道,“罢了,晏大人,今日索性就把你的心结全部解了吧。我娘当年带我逃离你们后,受尽世间凉薄,一度险些冻饿而死,索性有卫离出现,他救了我们,且与阿娘生情,他是真心待阿娘,阿娘也在他那里弥补了被你伤透的心,只是后来遇见恶人作祟,致使他们天人两隔。我上次回京,就是替阿娘报仇的,现如今恶人们都得了报应,旧事也就都了了,既然你从不曾承认我,我亦不打算再去高攀你,今日话说完,咱们就还当陌生人好了,往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生死由命,无需各自挂牵!”   语罢,便起身,叫人送客。   而晏楚却怔怔立在那里,犹如遭了雷劈。   这不可能!   他的芸娘,怎么会爱上别人!   ……   ~~   送走了晏楚,拂清也并没有在卫府住下。   她心间别扭,虽然现在的身份已经变成了卫将军继女,也脱离了所谓的“贱籍”,但她自认并不属于此。   所以思来想去,她还是留在了萧钧身边,女扮男装,继续做他的小侍卫。   不为别的,最起码出入自由,且……   随时都能见他。   萧钧颇有些受宠若惊,春日的午后,悄悄抱着她要亲亲,她抿唇笑着,却奋力挡住他的唇,道,“你不要多想,我留在这里是因为出入方便,不是为了随时叫你使坏的。”   然而终归没有他的力气大,还是叫他得了逞,一连亲了好几口,等过了瘾,他才认真的道,“月儿,不会太久了,待父皇万寿节一过,我就去提娶你的事情。” 第九十七章   萧钧话音落下,拂清却是目中微顿。   诚然, 现在两人之间的阻碍似乎都已经被推倒, 自己不再是杀人犯,贱籍女子, 反而披上了骠骑大将军继女的名头, 与他的婚事, 似乎的确有些希望了……   但不知为何,她并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她总觉得, 这中间有些什么事, 还没能落到实处, 因此,心间隐隐有些不太踏实的感觉。   眼见她在出神,萧钧一顿, 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   她却摇了摇头, 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怎么说给他听呢?   倒是忽然间又想起一事, 她遂同他说,“那日我去卫府,见了晏楚。”   “晏楚?”   萧钧有些意外,“是怎么回事?”   她答说, “他大约是听到了风声, 去卫府找了我, 还问我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便与他将话都说清楚了,料想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惺惺作态的找我了。”   闻此言,萧钧已能猜到了大致情形。   他知道,生身之父毕竟不同于旁人,拂清虽然面上对晏楚没什么感情,但心底里不可能完全不在乎,遂安抚道,“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往后也不要再想了。”   拂清点头,却只是道,“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虽然自私薄情,但似乎的确很会当官,现如今我跟他彻底断了关系,他会不会直接去倒向安王?”   萧钧却一笑,道,“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那么在我去年被发配去戍边之时,便已经倒了,不会拖到现在的,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说来,一个如此薄情自私的人,对于社稷又能如何尽心呢?”   说白了,就算晏楚再有才,有朝一日待他掌权,也绝不可能会重用此人,只因那样,会伤了她的心。   他毕竟不是父皇,不能做到那般不管不顾,人尽其用。   这话一出,终于替拂清解开了最后的心结,她点了点头,露了个笑意给他。   这一笑犹如拨云见月,叫萧钧也是心情大好,忽然又想起一事,对她说,“后日便是父皇的万寿节,礼部选在了金波园办宴,你想不想去?”   寻常大臣们不能带下人,但他是皇长子,可以带几名亲卫同行。   拂清闻言,眼珠转了转,问道,“好玩吗?”   他眼眸含笑,想了想,说,“应该还可以,除过酒宴,园中会举办一些活动,譬如杂耍,水戏,对了,此次还有番邦道贺,因此,可能会有些番邦敬献的节目,想来,别处该是轻易看不到的。”   话音落下,便见她眼光一亮。   说实话,她也还是个年轻姑娘,从前是为了报仇,心间难免深沉,现如今大事都差不多忙完了,她的心思也轻松了不少。   这些节目听来还挺丰富,自然要比留在王府里看园子要好,她没有多犹豫,便点头应了声好,“可以啊,那就烦劳你带我去开开眼了。”   他被逗笑了,又在她额上吻了一下,道了声好。   ~~   转眼就到了寿宴这日。   要混进金波园,拂清的身份得依然是小侍卫才行,是以她依然易了容,而且易的很是仔细。   没办法,今日那园子里王公大臣肯定多,这都是些老奸巨猾的人物,眼睛毒辣,她可不能轻易露馅啊。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便跟着萧钧出发了,路上大约花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来到了金波园。   说起这金波园,也是一处皇家园林。拂清到达之后,只见这园林极大,占地约百倾,宫殿楼台,乃是皇家一贯的恢弘大气,园中种植的,也都是奇花异草,但与别处不同的事,此园最抢眼的风景,乃是是园中的金波湖。   每日清晨与傍晚,无论红日初升,还是夕阳西下,当阳光一斜铺,广阔湖面便会泛起粼粼金波,放眼望去,颇为壮观,而金波园之名,也由此而来。   已是仲春,也到了游湖的时候,皇帝与王宫大臣们乘坐画舫泛舟湖上,远远望见岸边姹紫嫣红,杨柳垂烟,别说,还真有点临安西湖的意境。   而皇帝寿辰,身为皇长子,萧钧今日自然得守在父皇跟前,父皇坐船,他就得陪着坐船,父皇登上观景台看戏,他也得陪着看戏。   不管无不无聊,这都是他的职责。   而相较之下,拂清就自由多了。   虽然能跟着进园子,但她并没资格凑到皇帝近前。   不过那里除了萧钧能看的过眼,其余都是些脑满肠肥的王公大臣,因此她也没兴趣,此时,早就自由活动去了。   简单走马观花了一番,便到了午宴的时辰,而待午宴一结束,众人期待已久的水戏便开始了。   一阵鼓乐声起,无论观景台上下,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水面的大船上。   拂清也挤在人群里观看——今日园中人虽并没有很多,但观景的好位置就那么几处 ,她也没办法。   听闻这水戏是皇家传统节目,不过她长到这么大,却是头一次见。   随着密集的锣鼓声,水中夺金瓯,水中竞渡等依次上演,看惯了陆地上的杂耍,场景乍一换成了水面,确实很有新意。   因为这活动耗费人力,所以只有在大的节庆才会举行,平时不能轻易见到,众人此时都是聚精会神,观景台上下,叫好声不断。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到了最夺人眼球的水秋千上场。   一个个矫健儿郎,在船上荡起高高的秋千,再在荡到高处时落水,是又惊险又刺激,众人目不转睛,拂清也看得起劲。   哪知无意间一个转眼,她却忽然看见,有人正从观景台上走了下来。   要知道,这正是水戏最为高.潮的时候,连皇帝都聚精会神的观看,此时有人离开,难免会引她注意。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紧接着,又发现一件很诡异的事。   ——走下观景台的是两个人,前面的金冠蟒袍,看上去与萧钧差不多年纪,自然该是安王萧瑀无疑,而跟在萧瑀身后的,是一名宦官。   这观景台是个两层的殿宇,他们二人打楼上下来之后,便进了楼下的一间房中,看上去,像是个休憩场所。   当然了,这本也并不奇怪,可能安王殿下看水戏累了,想去歇一歇,也是有可能的,而那名宦官,也大约是跟着去伺候的。   只是没过多久,拂清便又看见,那房中又出来了一人,虽然依然是宦官的打扮,但她却一眼就能看出,并不是先前进去的那名太监。   从身形来看,反而极有可能……是安王萧瑀。   啧,这可就太有意思了,萧瑀堂堂亲王,平白无故的,竟然要同太监换衣裳穿……   不过此时众人都被湖中水戏所吸引,并未注意到这里的异样,只有拂清眼睛一亮,一时间再也没了看水戏的兴趣,从人群中抽身,悄悄跟上了萧瑀的脚步。   若论跟踪,拂清绝对是高手,尤其此时又是园中常见的侍卫打扮,根本没人注意到她。   当然了,那位易装之后的二殿下萧瑀也很顺利,一路低着头在园中行走,竟也没人认出他来。   许也是怕被人发现,萧瑀脚步极快,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另一片殿宇之中,环境清幽,也没什么闲杂人等。   唯有一小宫女等在门外,见到他来,赶紧屈膝行礼,并将人引到了某间房中。   拂清顿时明白了,萧瑀八成是来跟人幽会的。   ——那小宫女跟他行礼,态度也极为恭敬,很显然是认得他的,再者,如若是他可以光明正大去见的,他也根本无需乔装,所以拂清当下可以非常肯定,里头的女子,极有可能,身份很是特殊。   她愈发的兴致盎然,悄悄躲在暗处,密切注视着萧瑀进去的方向,颇有几分急切的等着认证自己的猜想。   不远处,湖面上的锣鼓声还在响着,反而衬得此处愈发安静。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又有了动静,拂清只见,那房中门扇开启,萧瑀又从里头走了出来,不必说,依然是宦官的打扮,不过红光满面,显得十分饕足。   咳咳,见他这幅样子,拂清不用想也能猜到刚才那房中发生了什么,心间一嗤,与此同时,却愈发好奇那房中之人了。   前头水戏还在上演,皇帝大臣们也都还在观景台上,想来萧瑀也不敢过多逗留,此时办完了“正事”,便赶紧往来时的方向走了,依然脚步很快,低垂着头,生怕别人认出。   不过拂清今次没有跟着他,而是继续在原地藏着,她要等着看看,那房中人究竟是谁。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房门再度打开,拂清眯着眼睛仔细瞅,只见从房中踏出一年轻女子,一身宫装,姿色倒是极佳。   宫装……   今日来金波园的当然也有女子,除过后宫嫔妃,便是各王府或是宗族中的女眷,总之并没有外人。   思及此,拂清忍不住暗暗咂舌,这个萧瑀,表面上看似谦谦君子,没料到骨子里是这么荒唐,却不知这是搞上哪家的小媳妇了?   只可惜从前她甚少参加宫中宴会,竟不认得这女子,所以一时无法判断其身份。   而眼看着,那女子与宫女也一并离开了,拂清便试着往前跟了跟。   谁知一阵过后,却见她们入了绘芳园,须知那里是今日后妃所在的地方,侍卫们不能轻易靠近,因此她只得打消了念头。   她一人往湖边走,几步过后,却听见身后有声音在唤她,“这位小兄弟,你掉了东西。”   这声音有些熟,她一怔,赶紧回头去看,却见身后出现了人。   一身宦官的打扮,怀里还抱着拂尘,但那张脸,却是熟悉无比。   她愣了愣,唤道,“同叔?” 第九十八章   同叔?   确定自己没看错后, 拂清一脸惊讶的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儿?”   虽然同叔神出鬼没,但此时遇见他, 还是这般打扮, 实在叫人出乎意料。   然同叔倒是很淡定, 还对她笑了笑, 又挑眉道, “怎么?你都能来, 我就不能来?”   眼看又是一年不见,此时见到同叔, 拂清高兴还来不及, 忙也笑道,“怎么会呢!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问, 今日这里守卫森严, 您是怎么混进来的, 还……这幅打扮?”   说起来, 同叔一直面净无须,穿上这身衣裳,到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同叔却不打算跟她正经回答, 只哼笑道, “叔叔我本事大着呢, 自有办法!”   说着还特意端起架子走了两步, 拂尘慢悠悠的甩了两下, 乍一看出去,任还真像宫里哪个司的总管。   拂清无奈又好笑,只得笑着应是,只是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立时又一顿,满是警惕的问道,“我明明易了容的,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同叔却斜眼瞥她,“废话,你的易容术好歹是我教的,我能看不出来?”   拂清闻言有些泄气,“我还以为天衣无缝呢……”   同叔顿了顿,又来安慰她,“不过除过我,应该没人看出来,还是不错的。”   拂清这才好了一些,也终于把心思扭回到正题上,问道,“老实说,您怎么混到这里来了?可别告诉我是来看水戏的啊。”   她可是知道的,同叔绝不是会平白去游山玩水的人,反正他此时出现,必定有什么事。   哪知同叔却道,“我来照看你啊,你既然已经决定跟宁王进京,也知道这京城凶险,叔叔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照看她?   拂清顿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人在宁王府,同叔就算要照顾她,又何须混在宫中装成太监?   然没等她质疑,附近却忽然有人走过,二人皆是一顿,立时闭上了嘴,装作普通寒暄的样子,神色也收敛了不少。   而好不容易等那路人走远,周遭又清净下来,没容拂清开口,同叔却揶揄笑道,“你方才可是看了什么好戏了?”   拂清知道,同叔今日必定是早就发现了她,所以此时也不再遮掩,咳了咳,道,“您既已知道,还问我做什么,话说回来,您可知道那女子是谁吗?”   同叔嗯了一声,也没跟她卖关子,直接道,“前年打泉州府选秀上来的李贵人。”   “李贵人?”   拂清却是一惊,“是后宫嫔妃?”   同叔点了点头,“正是。”   语罢又冲她挤了挤眼,“怎么样?这个发现是不是很刺激?”   拂清却着实惊讶的厉害。   缓了好一阵儿,她连连咂嘴又摇头,压低声音道,“这人莫不是疯了,他爹的女人他也敢碰?”   同叔也点头,“这就叫‘饱暖思淫.欲’,他生在富贵窝里,从小到大事事有人保驾护航,太过顺遂,难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想行些逾矩之事寻求刺激。”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拂清点了点头,却还是难免心间惊异,又叹道,“可此事一旦暴露,绝不是开玩笑的,这个安王,看来平时挺精明的,怎么会忽然糊涂到这等地步?还有那个女人,她难道自己也不知道同萧瑀有染会是什么下场?弄不好她全族都要赔上性命的!她一个小小的贵人,又不得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同叔笑了一下,眉眼之间颇有些神秘,道,“可她就是这么大胆呐,你瞧,眼下生米都煮成熟饭了!那萧瑀,平时或许还算聪明,可一旦遇见手段更高的,也只能败下阵来。”   他远望长天,叹了声,“总之……这就叫报应!”   “报应?”   拂清微顿,心间却一时生出些狐疑来。   她瞅了瞅同叔,问道,“您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同叔倒也没卖关子,只道,“宫中可能出了奸细。”   奸细?   拂清一愣,“你是说这个人……”   同叔没有否认,拿眼神给她点了点头,道,“八九不离十吧。”   拂清心间一顿。   同叔是个老江湖,既然他说是,那必定就是了。   但她还是觉得有些反常,问道,“您什么时候管起宫里的事来了?”   居然还能查到奸细,这很不寻常啊!   只见同叔神色微顿,却很快道,“你不都已经带人去见过你师父了吗?既然你师父也不反对,那我身为长辈,也应该帮一帮你,所以便在京城潜伏了下来,至于这奸细一事,纯属巧合间发现。”   “真的吗?”   拂清凝眉,还有些怀疑。   却见同叔的神色正经起来,又同她说,“好了,你我见一面也不易,咱们先谈要事。此番宁王得胜归来,皇帝又复用了卫离,可谓如虎添翼,尤其又赦了你的罪。但宫中有人坐不住了,正在谋划对宁王不利的事,你今日回去,可记得提醒宁王,务必要叫他小心。”   语声顿了顿,同叔又补充道,“哦对了,还有奸细的事,也一定要叫他知道,他身为亲王,查起此事更加方便。”   余下的事再也不必多说,拂清这么聪明,也一定能明白的。   反正此事是绝好的契机,弄倒安王,宁王一定是最大获利者。   从小到大,少见同叔这般严肃,拂清只得也跟着肃正起来,点头应了声好。   然而心间却还是觉得,哪里有些反常……   ——这些言语之间表现出来的,同叔似乎更关心的是萧钧?   然没容她再多想,不远处忽然又有人走来,而不远处湖面上的嘈杂声,也小了些,似乎水戏已经结束了。   为免被人发现,二人便都不再多说,赶忙分开,各自去行事了。   ~~   金波园中热闹了足足一天,待到天黑,又吃过晚宴,众人才各自散去。   宣和帝今日高兴,加之明□□廷依然休沐,便索性歇在了金波园中。   萧钧却是不能留的,当然,也是他自己不想留,便仍骑马,赶回了城中的王府。   如此一路,待回到王府,已是夜深时分。   虽然骑马颇为疲累,但拂清心里记挂着要事,此时也终于有机会跟萧钧单独相处了,她顾不得去歇息,先同萧钧说了今日的见闻。   “我下午闲来无事,观水戏的时候,无意瞅见萧瑀离开,你猜怎么着,他竟是换了太监的衣裳,与一宫妃厮混去了。”   “哦?”   却见萧钧一顿,想了想,道,“他下午确实离开过,没想到竟是去做了此种事?你可以肯定吗?”   她点头,“当然,我一路跟着他,亲眼瞧见的,那宫妃生的模样很是不错,听说还是前年才进宫的贵人,仿佛姓李的……”   说着稍稍顿了顿,她又道,“还有,这贵人也不太简单,似乎很有可能是混进来的奸细……”   这话一出,却见萧钧一下凝起了眉来。   他说,“前几日才有人来向我禀报,说近年来奸细有些猖獗……”   他目光凝了凝,说,“看来此事,该多派些人手去查。”   拂清在旁点头,这其实正符合同叔的意思。   由他去查,除人手充足更加方便以外,一旦查出结果,对他都是极大的好处。   正这样想着,却忽听他又问道,“你也才回来没几日,此事你是怎么发现的?”   拂清微微一顿,只道,“是一位朋友告诉我的,放心,消息该是靠得住的。”   萧钧倒是很信任她,见她似乎并不是很愿意说,便也没再多问。   只是又听她道,“对了,他还说,近来的事把皇后刺激的不小,大约又在酝酿什么,希望你能小心。”   萧钧却是一笑,道,“不错,当初一计不成,她必定不会轻易罢休,谢谢提醒,我自会注意。”   哪知话音才落下不久,却忽听门外传来声音,是管家赵安道,“王爷,卫将军府送来了一封信。”   这个时辰有信来,且还是卫离送来的?   萧钧有些奇怪,看了看拂清,同外头道了声,“进。”   就听赵安应是,开门踏进房中,将信呈了上来。   说实话,萧钧与拂清都有些急切。   眼下卫离才不过刚搬走几天,且平时在朝堂上与萧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会儿送的什么信呢?   难道是有急事?   萧钧把信拿到手中,便要开启。   哪知就在这一瞬,拂清忽然意识到了有些不对,赶忙道了声,“小心有诈。”   然而那信件已经被撕开,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一阵颇具刺激气味的白烟,一下散了出来…… 第九十九章   以卫离的性子, 如果真的有急事找萧钧,必定会亲自过来了, 怎么会这么晚的送信?   方才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但这个时候, 一下想到了同叔的叮嘱, 拂清忽然反应了过来。   只可惜晚了一步,她话说出口的时候,萧钧便已经在拆信了。   不过, 好在就在撕开那信件的一瞬间, 他自己也猛然意识到了不对, 忙将信件一丢, 因此, 那从信封中冒出的白烟并没有只扑面而去。   而就在此时, 拂清也一下冲上前踢了一脚,将那信封又踢得远了些, 与此同时, 赶紧捂紧口鼻。   而再回头去看萧钧, 他也已经捂起了口鼻, 只是隐约却见, 他眼眸有些发红,想必还是被那白烟给刺激到了。   拂清紧皱眉头, 道, “不好, 别不是被这毒物给伤了眼睛!先离开这里!”   萧钧点了点头, 与她一道迅速冲出门去,而一旁,早已吓傻了的管家赵安,见此情景,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手忙脚乱的赶紧跟着一同出去了。   然而待出去之后,赵管家依然手忙脚乱,头一次遇见这般情景,又听见方才拂清那样说,此时只能白着一张老脸不停请罪,“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   这毒物还是他亲自送到王爷手上的,如若王爷有事,他此番真的别想活了。   然此时,萧钧的眼睛却已经开始刺激流泪,不得不阖上了眼皮,拂清见状,忙吩咐赵安,“等会再说请罪的话,现在赶紧叫人去请府医,封锁书房!”   她语声坚决严厉,却也终于叫赵管家有了些主心骨,忙点头应是,安排人去去行事。   索性王府里人手充足,没过多久,府医匆忙赶到,赶紧给萧钧查看。   老大夫自己看了许久,又听见赵安细述了一遍方才的情景,这才敢道,“王爷现在眼白充血,畏光流泪,应该是被方才那毒气所伤了。但从脉象和症状来看,应该不是很严重,不过当下并不可掉以轻心,要赶紧用药解毒才是。”   萧钧此时睁不开着眼,也知事情严重,但他未至倒还于慌乱,闻言紧凝着眉,沉声道,“不要往外透露实情,如若有人问起,就说我伤的不轻。”   府医只得乖乖应是,也不敢耽误,赶紧写好了药方,叫人去煮药,又快速制出一个解毒的眼药包,给他敷到了眼睛上。   拂清倒是想到了一事,问道,“我上回给你的解毒丸呢,那个能解百毒,应该有效,你先吃两颗。”   萧钧也想了起来,遂应了声好。只是现在目不能视,只能拜托她去寻找,道,“就在我枕边的柜子里,烦劳你帮我取一下。”   拂清赶忙去取,又给他喂到嘴里,忍不住道,“这种东西,你最好随时装在身上,否则若是野外遇到险情,可怎么办呢?”   他叹道,“这是你第一次送我的东西,我原是要好好珍藏的。”   拂清闻言一怔,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真的这么吝啬吗?认识他这么久了,居然只送过一瓶解毒丸?   心间一时五味杂陈,但当下却并不是感慨的时候。   思及方才的惊险,又眼见他现在的模样,拂清一时怒不可遏,咬牙道,“同叔才刚与我说完,他们就动手了,还真有效率!这帮渣滓,什么本事都没有,就只会使阴招!”   语罢便要起身的架势。   萧钧一惊,凭着感觉一把将她抓住,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要冲动,现如今杀人容易,但解决大事难。”   拂清微微一顿。   不错,杀人容易……她其实也知这个道理,但就是气不过啊!   萧钧却是出奇的冷静,又道,“此次动手的未必就是皇后,现如今尚没有证据,你却去伤了他们,反而对我们不利,且先忍一忍,查清楚再说。”   未必就是皇后?   拂清一怔,皱眉想了想,道,“你是说奸细?”   萧钧只道,“如若真的有奸细祸国,且已经渗透到了宫中,且已经向萧瑀下了手,那必定也不会放过我,所以,在确认此次凶手之前,我们不能冲动行事,最好……能将他们一并解决。”   一并解决……   将这话听进了耳朵,拂清总算好了一些,重叹了口气,又问他,“那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眼睛是不是很不舒服?”   萧钧握住她的手,摇头道,“还好,只是有些畏光,闭上眼就好多了,兴许歇几日,睡一觉就没事了。”   拂清知道,他这大约是在安慰自己,所以一颗心还是难以放下,想了想,还是要往外走。   萧钧却又拦她,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只听她回道,“我要去书房查一下,看看那些□□都是些什么,查清楚了,才好解你眼睛的毒。”   萧钧立刻道不行,“那样你也会有危险,叫大夫去查就好了。”   她却摇头,道,“若论起这些邪门歪道,大夫未必会有我见多识广,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好了。”   语罢又嘱咐他,“你好好歇着,不要乱动,等一会儿药送来了,一定要好好喝下去。”   语毕,还是出了门去。   萧钧也自知拦不住她,只默默叹了口气,而后,又将心思放到了眼下的局面上。   府医方才虽然说得挺乐观,但眼睛是他自己的,眼下目不能视,这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双铁拳紧紧攥起,安静的室中,他也咬起了后槽牙,既然对方已经如此,那他,也只好不再顾念什么了。   他着人唤来长史孙进,道,“立刻拟奏报送去金波园,说本王被假冒卫府名义的毒信暗算,状况堪忧。”   孙进赶忙应是,也知事情紧急,就取来纸笔,在他跟前写好了奏报,随后,便亲自乘车,赶往了金波园。   ~~   第二日一早,宁王中毒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宣和帝震怒,前一日过寿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早已于收到消息的当夜,便赶回到了宫中,并当场发下圣旨,叫三司协同宁王府严查此事,务必要将凶手捉拿归案。   与此同时,为证清白,卫离第一时间向朝廷申请了入府自查,但那送信之人仅是借了他的名号,以博取萧钧的信任而已,此事自然根本与他无关,所以没废多少功夫,三司便还了他的清白。   但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凶手却没什么线索。   只听说宁王殿下似乎中毒颇深,不仅目不能视,且已经几日下不来床了……   凤仪宫。   因着这次大事,母子二人再一次见了面。   萧瑀今次比皇后还要急切,才一见面,就立刻问到,“母后,今次的事,莫不是您……”   皇后却摇头,也一脸疑惑的道,“本宫还想问你呢。那可就奇怪了,会是谁动的手?”   说实话,皇后虽然近来有些想法,但还没来得及实施,这冷不防的竟一下出了这种事,她还以为是萧瑀下的手,但眼下萧瑀既然来问她,很显然就不是了。   但这就实在太叫人意外了!   难不成萧钧还有哪里的仇家?   却见萧瑀道,“不管是何方出的手,今次听说萧钧伤的不轻,连宫中御医都没办法,倒不乏是个好机会。”   皇后闻言也点了点头,“那倒不错,希望今次老天爷开眼,将他收了去,也省的我们麻烦了。”   萧瑀却是一笑,道,“母后莫担心,只要他稍微落个什么残疾,就足够了,左右父皇就算再心疼,也绝不会将大位传给这样的人的。”   皇后颔首,却又想起一事,遂对他道,“我本来想着趁你父皇昨日开心,跟他提了为你纳侧妃之事,现在看来,倒不需急于一时了。”   只要萧钧一倒,还愁皇帝不立他们的嫡子吗?   萧瑀明白母后的意思,便也应了声是。   说实话,他近来也没将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   他现如今的心思,已经全都放在西六宫的某处了。   尤其,经过昨日……   回想起昨日午后,金波园的偏殿中,在自己身下嘤咛的美人儿,他就止不住的一阵心痒。   说实话,起初被她惊艳,他也只是惊艳而已,心间还掌握着分寸,知道不能乱来。   但这女子却不知是有什么魔力,总叫他有意无意间想起,愈发的魂不守舍,于是便想着讨好,亲近,一直到如今食髓知味,犹如饮鸩止渴,愈发的欲罢不能了。   譬如昨日,二人难得有独处的时候,却又担心被人发现,只能匆匆了事,现在想来,还真是有些后悔……   他想过了,若想长久的得到她,就要赶紧成事才行。   而此次这件事情,倒是天助他也。   虽然背后凶手不明,但萧钧重伤,母子二人皆是心情大好。   只是因为想到了昨日与美人儿幽会的情景,萧瑀又被勾到心痒难耐,一直等回到王府,那股猫爪挠的劲儿还没消下去。   于是下了马车,他便径直去了晏明云的院中。   远水解不了近渴,既然眼前有人,先姑且解解馋也好。   而相对于王妃赵氏,晏明云自然是个好选择。   他来的急切,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就拉着人上了榻,也不管白天晚上,动作又急又猛。   晏明云虽然惊讶,但见他兴致如此高,也来不及多想,一心配合着伺候他,哪知却在兴致最高涨的时候,听见身上人口中呢喃,“小妖精,叫爷日思夜想,莫不是要要了爷的命……”   晏明云一怔,忽然觉得不对。   她伺候萧瑀也不是一次半次了,从前无论兴致多么高,却还从未听他如此唤过自己。   小妖精…… 第一百章   三月的天, 等萧瑀终于过足瘾,二人都是大汗淋漓。   丫鬟们听见动静就主动去备了水,他事后沐浴去了, 只剩了晏明云懒洋洋地倚在床头, 不知在想些什么。   贴身丫鬟雨燕上前, 要给她收拾床上已是凌乱的铺盖, 她便起了身,挪到一旁的小榻上去了。   哪知却忽听雨燕咦了一声,又脚步匆匆来到她跟前, 捧着一物件,道, “主子, 这是王爷衣裳里头掉出来的。”   她一听,挪眼看去, 却见是一块帕子。   那帕子四四方方, 藕荷色的, 还泛着光泽, 一瞧就知料子不一般,且这个颜色样式,也明显不是萧瑀常用的。   该是女子之物才是……   晏明云正疑惑着,却听一旁的净房里, 传来了脚步声, 该是萧瑀沐浴完了。   她一顿, 赶忙将那帕子收进袖中, 而后,起身迎接男人。   萧瑀踏进房,只见晏明云笑意盈盈的立在堂中,对他道,“饭点都快过了,王爷可饿了吗?妾这就叫人去传膳。”   说实话,这毕竟不是他心里想的人儿,现在那股火一消,他也没剩什么热情了,扬了扬手,连语气淡了许多,“不必了,本王还有些公事,要回前头去,你自己用吧。”   语罢竟果真走了。   独留下晏明云一人,望着他背影出了院子,面色也转冷了起来。   现在,她足可以肯定,萧瑀心里的人不是她,自己方才不过是被当成了替代品。   相信这世间任何女人,面对此情景,都不能无波无澜吧,晏明云心里也自然不爽,忍不住又拿出那块帕子来瞧。   只是瞧着瞧着,忽然瞧出了些什么……   她心里微微一顿,问身边的雨燕,“你瞧着这料子,像不像天蚕纱?”   “天蚕纱……”   雨燕一惊,那不是现如今顶级的料子吗?那么名贵的东西,会有人拿来做手帕?   但她仔细瞧了瞧,却发现还真有可能是。   ——去年主子才刚有孕的时候,宫里的皇后娘娘曾赏赐了一些东西,里头就有这天蚕纱,不过因为太名贵,所以皇后赏赐的也不多,也就几尺罢了,仅够主子做身贴里内衣。   那时是雨燕亲自为主子绣的花,因为对这料子印象很深。   而现在,顺着这个发现一想,雨燕忽然一顿,这料子这么稀罕,每年出的,也几乎都进到了宫里,外头能买到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如此看来,王爷的这位“新欢”非富即贵啊。   只是她既然能想到,晏明云必定也早已想到了,雨燕悄悄觑了觑主子的脸色,试着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却见晏明云沉着脸凝着眉,显然并不好受。   怎么办……   说实话,虽说她早已对萧瑀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当真的看到他偷腥,并且还借助自己来发泄,她心里并不舒服,甚至,也难以避免的生出了一股怒火。   而再回想起当初在长公主府相遇,萧瑀的那番甜言蜜语,她只觉得自己那时傻的可怜。   只叹那时心比天高,却偏被猪油蒙了心,而幸好,她现在伤透了心,脑子也清楚了。   现如今她看到这帕子,心里都有火,那试想一下,若是赵氏看到了,会怎么想呢?   她弯唇,极为诡异的笑了笑,吩咐道,“许久没去看看小公子了,难得今儿天好,走,咱们去瞧瞧。”   说着便起了身,还没忘叫雨燕带上那块帕子。   “小公子”既赵氏年前生的嫡子,原本亲王嫡子,是要封世子的,可惜这个孩子至今不会发声,明显是有缺陷,所以萧瑀也一直没有向皇帝奏请此事。   而如此一来,安王妃赵氏的心情,也可想而知了,毕竟那是个要强,心性又高的人。   此时,眼见主子竟忽然朝赵氏那里走去,雨燕隐约明白了过来,也赶紧跟了上去。   很快来到了主院,这个时辰,赵氏也正在屋里头。   头一次当娘,偏生遇见这样的祸事,赵氏这半年来憔悴了不少,尤其本也不算美人,现在看来,却是愈发的干瘦,眉眼间难掩怨气。   然此时的晏明云,眉眼含春,腮边还有淡淡红晕,一瞧就知道刚经历了什么,赵氏一下被刺痛了双眼,冷声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她态度明显不友好,晏明云却毫不介意,还笑着道,“来给姐姐送东西啊。”   “什么东西?”   赵氏依然一脸防备。   晏明云也依然带着笑,朝雨燕招了招手,叫她拿出那块帕子,送去赵氏近前,又道,“方才王爷在妾身那里歇晌,不小心落了条帕子,我一瞧,这料子这样好,一定是姐姐的,这不就给您送来了,免得回头姐姐找不着,心里着急。”   就见赵氏瞥了一眼那帕子,而后,眉间明显一皱。   赵氏不接,晏明云故意装作惊讶,道,“怎么,竟不是姐姐的吗?这就奇怪了,妾身看着这个颜色,该是块女用,可也不是我的啊……”   却见赵氏眼眸闪了闪,又开口道,“谁说不是了?这就是我的。前儿王爷过来吃饭,天热了,我拿给王爷擦汗的。”   说着吩咐一旁的丫鬟盼红,“收下。”   盼红微有些迟疑,却也只得应是,将那帕子接了下来。   晏明云弯起唇角,笑道,“那就好,现在物归原主,妾身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语罢,便离开了。   而身后,眼看她渐渐远离出视线,盼红赶紧劝赵氏道,“主子,这个女人肯定没安好心,知道您不好受,还特意来跟您炫耀,您可千万不要中她的计啊!”   赵氏冷笑一声,咬牙道,“她会有什么好心!”   只叹抓不到明确的证据,但赵氏就是有感觉,一定是晏明云害得自己的孩子。   一想到自己那个可怜的娃,她心间又是忍不住愤恨。   目光无疑垂落,又看见了那块帕子,赵氏又冷笑一声,道,“好个王爷,现如今孩子这般模样,他十天半月都顾不得来瞧上一眼,倒是有心思另觅新欢?”   说着又吩咐道,“这帕子料子不一般,你悄悄叫人去查查,看看是哪儿来的?”   盼红只得应了声是。   ~~   同叔神通广大爪牙甚多,没过几日,安王府的这处热闹就递到了拂清跟前。   拂清又是忍不住咂嘴,心道这萧瑀胆儿忒肥,偷吃他老爹的女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把证据带回家?   却不知这赵氏若是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只是晏明云的做法,倒叫她颇为意外。   没想到吃了这么多的亏,晏明云终究聪明了。   不过她眼下也没心情理会这些八卦热闹,萧钧的眼睛还没完全好,她依然放心不下,叹了口气,只得赶紧去给他研究解毒良药去了。   毒物虽然勉强分析出来了,但解药却不是那么好配,这个时候,拂清只恨自己学艺不精,师父可谓制药圣手,她却还是差得很远。   其实也不怪拂清,眼睛上的伤不是小事,只怪那毒。物太毒。   索性当时萧钧也反应及时,这才没吸入肺腑,造成更大的伤害,只是眼看现在已经是五日,才刚能解下府医配制的眼罩,但白日里依然见不得强光,便是夜里,灯烛也不能离眼太近。   这些天,拂清几乎衣不解带的在忙,又是去研制解毒。药,又是给他当书童,读各处送来的密信,与他商讨对策,眼看着,短短几日之内,竟就消瘦了一圈。   他闭着眼,触摸她的脸颊,满是心疼的说,“你今夜早些去睡,我会好好吃药,叫安泽伺候我就行。”   外头已是夜深,她也确实有些乏累了,却还是摇摇头说,“不成,我还有一个药方没有想好,再去试试……”   语罢便要起身。   他却不许,一把抓住她道,“听我的,急也不在这一时,你快去睡,否则我今夜就陪着你,也不歇息了。”   拂清一愣,见他坚决,只好应了声好,唤来安泽照顾他,自己打了个哈欠,回房睡去了。   安泽扶着萧钧洗漱完毕,又送他上了床,便坐在一旁的地上等着,以防他夜里要喝水起夜,方便伺候。   夜深人静,耳边,能听见安泽也传来了缓慢而有节奏的呼吸声,显然也是睡着了。   虽然目不能视,但萧钧白日里操心的事依然多,此时也是疲乏,便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鼻尖传来一阵淡淡馨香,房中也隐隐有风渗透进来,似乎门窗被推来了。   萧钧睡梦中隐约觉得不对,想要睁眼来瞧,但无奈,却像是被魇住了,手脚动弹不得,也根本抬不起眼皮。   但耳边却有微微的脚步声传来,似乎越来越靠近他的床榻,而鼻尖那股隐约的淡香也又近了些。   忽然,额上一阵清凉,似乎有人在触摸他的额头,而后,又执起他的手腕,似乎在为他探脉。   一阵过后,他的手被放回被中,而眼皮却覆上一阵凉意,随后,他的眼皮又被人轻轻扒开,望眼中滴了些什么,也是清清凉凉,叫人倒很是舒爽。   他觉得自己该是做梦了,又有些怀疑,莫不是拂清来照顾自己了?   可惜意识有些模糊,不能睁开看看究竟是谁。   而做完这些,那双手又给他揉起了眼睛周围的穴道来,动作轻柔,却无端叫人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陷入了深度的睡眠之中,而那双手,那阵脚步,以及那片淡淡馨香,也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他的房间。   第二日。   春日,天亮的越发早,当拂清一觉睡足,来到萧钧的房中,却见他身着寝衣,坐在床边发呆。   她一愣,上前问道,“你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了?”   却见他抬眸来看自己,摇头道,“没有哪里不舒服,月儿,我的眼睛,好像好了。” 第一百零一章   好了?   拂清有些意外, 可是昨夜离开的时候,萧钧还不太敢睁眼呢。   难道这不过一夜之间,他就好了?   然而当下见他抬着一双眼眸看着自己, 再也不是前几日畏光闭目的模样,她不由得一愣, 赶忙来他近前仔细查看。   拂清只见, 他眼眸清澈明亮,连前些日子一直未消下去的红血丝都没了, 如此睁眼看她,也不再流泪,可不就是好了吗?   她不由得眼睛一亮, 有些惊喜,却又不敢完全放心,急忙道, “怎么会好的这样突然?你现在可还难受吗?”   萧瑀摇头,“不难受了,看东西也很清楚。”   拂清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却听他又问道, “你昨夜是不是来看过我?”   “昨夜?”   拂清一愣, 微有些愧色道,“我从昨晚躺下, 一觉睡到刚才,并没能来看你……为什么这样问?”   却见萧钧微有些迟疑, 只道, “那我昨夜该只是做梦而已……”   的确, 现在想来,那种想醒醒不了,想动也动不得的感觉,不就是梦魇吗?   既然她没来,那他昨夜必定是在做梦了。   只是这场梦魇不同于往常,他到现在还记得眼睛上清凉的感觉,还能记得那股淡香,仿佛真的一样,无端叫他心安……   他还在回忆,却又听拂清道,“还是该叫府医来看看的好。”   说着去吩咐门外的小厮,“快去请府医过来。”   小厮不敢怠慢,立刻拔腿前去,很快,就见府医到来了。   府医日日来给他请脉,眼见此时情景,也颇有些意外,但经过仔细检查,却不得不承认,萧钧的眼睛是确实好了。   对此,大夫只能归功于前几日药量的积累,却也不忘叮嘱道,“毒效虽然已退,但王爷还是该多歇息,切忌用眼过度。清毒的汤药,也还是要继续服用几日为好。”   萧钧不疑有他,自然应好。   虽然还是觉得有些突然,但拂清也松了口气,彻底放心了下来。   打开门窗,园中花香醉人,他的眼睛好了,拂清往外看去,这才发觉,春日已深。   几日以来,二人难得踏实的吃了一顿早饭,而没过多久,却见又有人求见。   原是是萧钧派出去探查奸细一事的侍卫徐鹤。   徐鹤一路风尘仆仆,所幸没有空手而归,一见着萧钧,便立刻禀报道,“王爷,奸细一事,已经有了些眉目。”   萧钧的神情立时严肃起来,道,“说。”   徐鹤应是,道,“属下等查出,前年泉州送秀女入京的队伍,在出发之后,曾遇到过不明匪徒的袭击,地点大约是在南昌附近,当时负责护送的羽林卫与当地府衙一起防御,索性对方人数不多,没有什么伤亡,但此时也曾上报过朝廷。”   萧钧闻言凝眉,想了想,沉吟道,“南昌……此地以西有苗疆,以东是东海,这般匪徒,究竟是从何而来……”   东海以外则是倭国,前些年倭寇祸乱,虽然朝廷严防死守,却不乏有上岸隐匿者:而苗疆之外,有一麻梭小国,几十年来一直躁动。   此番出事的地方,却是在南昌,离两地都不算远,却也都不算近,因此一时间并不能判断这些匪徒,究竟出自哪里。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事却已经有了头绪。   一旁,拂清听罢徐鹤之言,想了想道,“听说秀女入京,在入宫之前,皆需掩面,如此说来,就算在这次祸乱之中被人掉了包,也很难被发现。”   ——毕竟朝廷选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家族底细都被官府盘查的一清二楚,在这环结上出差错不太可能。   所以极有可能就是出在中途这场袭击上了。   萧钧也是做此想,闻言点头道,“不错,所以当务之急,我们要先确定,此女究竟有没有问题。”   话音落下,徐鹤忙道,“王爷,属下等已经把泉州李家的人带到了京城,预计再过三五日,就可到达。”   不愧是宁王手下,办事周全,拂清立时眼睛一亮,萧钧也颔首,道,“等他们到后,安排进趟宫,但要记住,一切都要悄悄行事,在事情查实之前,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徐鹤自然应是。   跟随他多年,这些亲信们行事都很有分寸,值得放心。   徐鹤离开之后,拂清又想起一事,同萧钧道,“还有萧瑀与那女子的奸情,也别忘了抓紧时间搜集证据。”   萧钧点头,“我已经安排人盯着了。”   拂清这才又放了放心。   只是说完这茬,却又听萧钧道了声,“再过些日子,是皇太后的冥诞,到时,皇家众人会齐聚宫中祭拜。”   拂清一怔,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道,“到是个好机会。”   萧钧没有笑,却也嗯了一声。   ~~   宁王府中守卫森严,除过府中人,外界一直不知萧钧具体伤情。   谣言纷纷四起,有人说他已经行将就木,没几天活头了,甚至也有人,宁王府已经在暗中在为他筹办后事。   直至几日之后,萧钧亲自进了趟宫,那些人看清他的模样,都被惊的目瞪口呆。   他能走能站,哪里是行将就木的样子?   唯有宣和帝,此时终于松了口气,将长子好一番打量之后,忙问道,“怎么样?你可都已经复原了?”   萧钧假装眼睛还没有好全,微微眯了眯眼,道,“叫父皇挂心是儿臣的罪过,儿臣已经比前些日子都好多了,只是听大夫说,若要完全复原,大约还需要一些时日。”   语罢,还特意咳了几声,叫人乍一看去,只道他身体还弱着。   宣和帝也是心间一惊,忙叫人给他赐了座,又怒道,“这些人都是些干什么吃的,朕叫他们去查,这都已经半个多月,怎么还没个结果?”   熟料却听萧钧道,“父皇莫急,那行凶之人狡猾歹毒,确实要花一些时日,不过儿臣今日,还有一桩要事要禀报。”   这令宣和帝一顿,问道,“什么事?”   萧钧道,“儿臣前几日接到消息,说宫中可能混进了奸细。”   奸细?   这个词着实叫人有些意外,明显可见宣和帝眉间一凝。   不必他问,萧钧继续道,“前年宫中选秀,泉州府送秀女进京的路上,行至南昌附近,曾突遭匪徒袭击,随行护卫与当地府衙匆忙防御,很快便将匪徒击退,但竟无人知,这进京的秀女在慌乱之中被人掉了包。”   “掉了包?”   宣和帝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问道,“那此女子现如今在哪儿?”   萧钧的语气十分肯定,“儿臣已经查证过玉碟,前年泉州府入选的秀女李氏,受封贵人,现如今正住在西六宫的沐华殿。”   “沐华殿?”   西六宫确实有一座沐华殿,但是不是有一位李贵人,宣和帝却并无印象,只是眼见萧钧如此笃定,他终于正视起来,眉间一紧,又问道,“何以为证?”   萧钧答说,“此事非同小可,儿臣收到消息之后,已经叫当时护送秀女进京的差役以及泉州李家的家人进了京,现如今正在宫门外候旨。现如今的这位李贵人,究竟是不是李家原来的女儿,叫他们一见便知。”   当然,依照礼法,后宫妃嫔是不可轻易见外人的,但一则,宣和帝并不认识她,二来,此时一旦为真,确实关系重大,所以只是稍犹豫了一下,宣和帝便应了下来,   看向一旁的宦官高贺,道,“去把人带过来。”   高贺是宫中老人儿,知道该怎么做。此时便也赶忙应是,领着人去了沐华殿。   萧钧与宣和帝在原处等着,宫门外正候旨的证人们也得了准备,被带进宫中等候一会儿的辨认。   哪知一阵过后,却见高贺匆忙归来,一脸急色的禀报道,“启禀陛下,沐华殿人去楼空,已经没了那位贵人的影子。”   跑了?   萧钧微有些意外,而宣和帝则一拍桌案,怒问道,“怎么会没了影子?堂堂皇宫,竟会有人忽然消失?那值守的人是怎么当差的?”   高贺现如今也已经知道了事态紧急,哆哆嗦嗦的答说,“陛下恕罪,奴才们赶到的时候,那殿中确实没有主子了,只有几个奴才,也说不清楚,奴才们找了好几遍,也根本没看到一位李贵人……”   但尽管没看到,李贵人当初可是确实存在过的,就连前几日去金波园的时候,那随行名单上也有她的名字,高贺乃是亲眼看过的。   所以此时,便愈发诡异了。   难不成这李贵人是真的有鬼,自知败露,便赶紧溜了?   而宣和帝却依然起了大怒,忙吩咐道,“再去查,叫侍卫去查!”   这太荒唐了,居然会有奸细堂而皇之的入进宫中,又轻而易举的跑了!   然而无奈的是,事实就是事实,当公众侍卫们也亲自搜查过,竟发现宫中已经真的不见了这号人物。   宣和帝怒极,却又听侍卫禀报,“陛下,奴才们在沐华殿中一番查找,找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萧钧闻言心间一定,却并未表露。   倒是宣和帝忙问道,“什么东西?”   侍卫们便将物件放在了殿中。   宣和帝看去,却见那竟是一堆宝贝。   ——什么砗磲佛珠,翠玉观音像,五色南珠,琥珀的鼻烟壶,还有金光灿灿,由赤金打造的花丝春瓶……   不错,那都是些宝贝,且样样价值连城。   此时不止宣和帝意外,连见多识广的大太监高贺,也惊的瞪大了眼睛。   却听萧钧在旁问道,“这些宝贝,可都是父皇御赐之物?”   这话都用不着宣和帝回答,高贺主动同他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位贵人还从未觐见过陛下,赏赐根本无从谈起。”   萧钧点了点头,转向宣和帝道,“那看来,要好好查一查这些宝物的来源才是。” 第一百零二章   试想一下, 一个尚未侍过寝的小小贵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宝物?   且还并非御赐。   而那泉州城的李家, 也不过是个六品官家,绝不可能陪送这么多的奢侈之物来京,所以, 这的确很是蹊跷。   目光扫过这一样样价值连城的宝物,宣和帝面色极为阴沉, 颔首道,“说的不错, 的确要去查一查。”   ——别看眼下沐华殿内人去楼空, 若真想查, 还是比较容易的。   只因这些物件的材质都是极为稀罕之物,就比如这砗磲, 因生于深海,南海渔民们每年能获取的, 总共也就那么几件,且还几乎全都贡给了皇室, 平时都存在宫中珍品库里,随着皇帝赏赐才能外流, 至于去向,都一笔一笔的记了档, 因此若想查这串佛珠的源头, 其实一点都不难。   想来, 一个宫中内廷监就足可以办到了。   不过因着此事牵扯到奸细, 宣和帝并不敢掉以轻心,当即又叫了大理寺卿来,吩咐其与内廷监一起接手,并再三强调,三日之内,便要出结果。   大理寺卿赶忙应下,出了殿门立刻就去办事了。   而萧钧知道,今日只能点到为止,具体真相,还得父皇自己去查出来才好,若由他今日检举萧瑀,多疑的父皇指不定又要怎么想。   左右所有的证据,都已经等在了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意外的可能。   所以,他眼下只需等几日便好。   没关系,他今次有足够的耐心。   此时眼见要事已经交代完毕,他便也要离开了,同父皇道,“府医嘱咐儿臣,现在眼睛还不能多见强光,所以儿臣先行告退。”   宣和帝闻言,只得道了声好,不忘叮嘱他,“那就听府医的,多休息为好,快回去吧。”   萧钧又道了声谢 ,还不忘再咳嗽几声,便缓步退出了殿外。   望着他背影,宣和帝直觉心头发紧。   先是长子中毒,现在又出了奸细一事,且还混进了宫中,宣和帝直觉一阵头疼,对着满桌子的御膳也没了半点胃口。   高贺只好在旁耐心哄劝,费了半天唇舌,君王不过只吃了半碗清粥而已,随后便扬了扬手叫撤走。   高贺无奈,只得应是,又陪着批了半天折子,才终于看着他上了龙床,心间好歹总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高贺总觉得,自打去年宁王被贬出京,这一年里,宣和帝仿佛老的格外快,连鬓角的白发,都比从前多了好些。   而宣和帝自己大约也知道吧,每每看着镜中的自己,都免不了轻叹几句,岁月不饶人。   ……   夜色渐深,君王在心事间好一番挣扎,终于阖上了眼。   然而好不容易睡着,朦胧之间,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耳边仿佛有脚步声临近,似乎有人入到了寝殿中,正立在龙床边上,垂眼看着他。   他一惊,赶忙睁了眼,却见面前出现的,竟是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心间牵念的容颜。   他怔住,慢慢坐了起来,竟舍不得眨一下眼。   半晌,方敢开口,小心翼翼的试着道,“琼儿,真的是你来了吗?”   可她只是看着自己,面上无悲无喜,也不肯与他说话。   已是十余年不见,可她似乎一点都没老,而思及已是两鬓斑白的自己,宣和帝直觉一阵心酸。   他甚至已经有些微微颤抖,叹道,“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面前的人儿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也终于开口道,“这么多年,你不是依然过得很好吗?妻妾成群,子嗣隆盛,为何又要做这幅样子?”   他却摇头,再度叹道,“失去了你,我怎么能好?那些,那些不过是我的职责,我身为皇帝,必须要留下子嗣……可,可琼儿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一日忘记过你……”   心间又是酸涩又是欣喜,他说着,便迫不及待的伸手,想如从前一样,将她拉进怀中。   谁料她却忽然后退,竟不叫他触摸。   他收回落了空的手,心间再度泛起沉痛,摇头叹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她笑得疏离冷淡,只道,“我原不原谅,又有什么关系?你依然是呼风唤雨的帝王。这多久了,现如今你与我,还有什么关系吗?”   还有什么关系……   宣和帝只觉心间猛然一阵骤痛,凝眉道,“琼儿,你怎么能这样说?你难道忘了,我们曾经那样相爱,我们,我们还有启儿……”   谁料话未说完,却被她一下打断。   她摇头道,“你住口,休要再与我提启儿,你这些年又是怎么对他的?”   宣和帝一怔,只见她已经凉了眉眼。   “还记得他出生前,你曾经对我说过什么?你不给他应得的,也就罢了,还一次一次任由他被奸人所伤,早知今日,我真后悔,当初应该将他一同带走的。”   带走……   宣和帝一下心急起来,忙解释道,“琼儿,我并没忘记当初说的话,可是……可是……”   还没可是完,又见她冷笑,道,“可是那些世家不会同意?”   他赶忙解释,“不,我是说,时机还未到……”   她却兀自冷笑,“所以,你就叫我儿做牺牲品,强加你的意愿在他的身上。就连他不喜欢的女人,也非要叫他去娶,他不愿,你就将他打发去边关……”   她摇头 ,“你还是一如当年那般自私专断。”   当年……   萧巍无言,顿了顿,只得解释道,“琼儿,是我对不住你,可是我当年外出巡视,根本不知母后的做法,否则,又怎么会叫她伤害你?”   她却摇头,冷笑道,“你若真的要护我,又怎么会叫她有下手时机?说到底,不过就是萧珂一死,我们金家对你没了价值,你恨不得将我一并除了去。”   “不,不!”   萧巍只得一个劲儿的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此意,我是真心爱你的琼儿……”   可任他撕心裂肺,她却并不听,只是凉声道,“你若再不对启儿好一些,我就带他离开这里……”   声音越飘越远,她的身影也在撤离,宣和帝情急,便要起身去追,哪知脚下忽然踩空,眼看要绊倒。   心间猛然一惊,他一下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面前是昏暗的床帐,他依然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   迟钝了一下,他才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场梦。   他掀被,缓缓坐起,撩开床帐,外头空无一人。   她根本没有来过……   也是,她早已经死在了那场乱箭之中,又怎么会回来看他呢?   须臾,殿外值守的高贺匆忙赶到,只见鬓边微白的君王正怔怔望着殿中某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间昏暗的光线下,这个画面,竟无端有些悲凉。   高贺心里一紧,试着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他回神,半晌,只道,“没什么,做了场梦而已。”便扬了扬手,叫人退下了。   高贺只得应是,又躬身退了出去。   而萧巍也又缓缓躺回了床上。   只是再没了睡意,心间在想,连梦中都是如此,那有朝一日,待他死后,琼儿还会愿意再见他吗?   ~~   一晃眼,几日过去,便到了先皇太后冥诞的这一日。   作为宣和帝生母的冥诞,这一日,自然很是重要,自打老太太薨逝,宫中每年到了这一日,都要举行庄严的的祭拜仪式。   尤其今年,又是先皇太后的七十冥诞,便更加不可怠慢了。   一大早起,皇族中众人便身着吉服,齐聚崇德殿。   殿中供奉着先皇太后的灵位,男女后辈们依照次序上前磕头敬香,面上皆是一脸凝重。   而经历一个半时辰,冗繁仪式才终于结束。   时间已是中午,众人又齐齐挪步到柔仪殿中,进行家宴。   这是货真价实的家宴,为了追思先人,饭桌上没有华丽的菜式,也不见酒饮,都是些寻常百姓家可见的家常菜罢了。   到场的也没有外臣,清一色都是萧氏子孙,以及他们的正妻,连妾室都没有。   也因为都是自家人,又不饮酒,因此并没有男女分殿,众人只是分桌而坐,却在一个屋顶之下。   吃饭之前,先由礼官宣读高.祖爷生前亲自拟定的家训——这也是萧氏家族每次家宴之前必不可少的环节。   众人皆都肃立聆听,并没有人敢造次。   而萧钧作为皇长子,自然立在宣和帝之后,身后则是二皇子萧瑀。   时隔半个多月,萧钧“大病”初愈后,头一次在家族中现身,难免引来众人目光。   但此时的萧瑀,却暂时顾不得理会萧钧,他现在满心所想,都是前日听到的消息。   ——沐华殿的那位李贵人是个奸细,且已经在被人发现之前畏罪潜逃了……   因这件事,他已经整整两日都没能睡着觉了,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件事情没准会牵连到自己。   所以这两日他极度心慌,难以抑制,此时也是明眼可见的憔悴,甚至于方才,父皇还曾问过他,他只能勉强镇定,含糊说自己有些不舒服罢了。   好在,父皇也并没多想。   而现在,家训宣读完了,众人便又依次坐到了座位之中,宫人们也开始上菜了。   萧钧今日一直面色肃敛,正襟端坐,愈发将人望而生畏。   他正要端起杯子喝茶,却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一小太监,朝自己微微眨了眨眼。   他微微一顿,立刻反应了过来,这是易了容的拂清。   ——他今日本也不叫她来的,但没办法,她自己坚持。   还信誓旦旦的说,有些事得她亲自来操作才行,他无奈,只好应允,悄悄将她带了进来。   而现在,能在这里看见她,便说明一切顺利,他心里有了数,微微阖了下眼皮,表示认住她了,一会儿见机行事。   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独有的暗号。   她便也放下心来。   而再目光一转,却发现她已经去了去了赵氏跟前,端茶侍宴。   这一切并无人发现,午饭仍继续进行着,并无任何异样。   其实今日在座皆是皇族,无不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今日冷不丁换了粗茶淡饭,多少也都有些不适应。   但不适归不适,众人也都明白,这是每年例行的公事,忍一忍便好了,因此,都在勉力的吃着,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谁料却在此时,忽然听见一句女声响起,不无讥讽的道,“一个一个的做什么孝子贤孙?背地里不过都是腌臜货罢了!”   因为不能饮酒,又是祭拜后的家宴,众人神色肃穆,都很安静,因此这突然而出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却见说话的竟是萧瑀的正妻,安王妃赵氏。 第一百零三章   这话一出, 在场众人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尤其女眷们, 因为坐在一处,听得格外清楚,此时一个个的都忍不住抬起眼来,满是惊讶的瞧着赵氏。   她们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是这么多人都听见了,很显然是没错的。   上首坐着的皇后也很是意外,不由得皱起了眉来。   ——若说这话的是别人, 她一定会不留情面的怒斥责罚, 照规矩行事,但眼下说话的却是赵氏, 是她自己的亲儿媳,这着实叫她颇为艰难。   思来想去, 她只好假装听不见, 打算将此事含糊过去。   但无奈的是,别人都已经听见了。   一片寂静之中, 宣和帝皱了皱眉,开口问道,“谁在说话?   高贺一顿, 也不敢隐瞒,只好道, “陛下, 好像是安王妃。”   “安王妃?”   宣和帝面上找不出一丝儿暖意, 又沉声问道, “她在说什么?”   这……   事关重大, 高贺可实在不想当刽子手,只好含糊道,“奴才,奴才没有听清。”   没有听清?   宣和帝索性去问皇后,“她方才说了什么?”   皇后一顿,虽然已经明白遮掩不住,却还妄图打圆场,道,“陛下,安王妃脸色不太好,大约是有些不太舒服,依臣妾看,不如先叫她下去休息……”   “朕问你她说了什么!”   话未说完,却被宣和帝猛然抬高的声音打断,一时间,犹如一记响雷在头顶炸起,众人皆都狠狠一惊。   皇后也着实吓了一跳,实在无法,只好看向安王妃,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边说,目中却满是提醒之意,只希望赵氏能清醒过来,找个适当的借口圆过去。   哪知却见赵氏冷笑了一声,不无讥讽道,“怎么,皇后娘娘听不清吗?您不是素来耳聪目明,最是精于算计,又怎么会听不清?我说今日这些在场之人,一个一个道貌岸然,装的什么孝子贤孙?骨子谁还不是腌臜下贱,叫人恶心!”   她口齿清晰,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的传到了众人耳朵里,相较于方才,这一句可就更加严重了,一时间,众人都是脸色大变,彻底惊呆了。   这安王妃莫不是疯了,当着皇帝皇后,当着这么多凤子龙孙,竟然敢说这样的话?   皇后也彻底气急,一拍桌子,怒道,“赵氏,你是不是吃错了药?自己说的什么话,自己可还清楚吗?”   可赵氏只是翘唇冷笑,根本不理她,目中也扬着一股怪异,看起来十分瘆人。   此情此景,身为夫君的萧瑀也早已彻底愣住了,见此情景,一下立起,走到她跟前怒斥道,“混账,你满口胡言些什么?竟然还敢顶撞母后,还不快跪下请罪!”   哪知赵氏却将目光一斜,睨向他道,“你还有脸来说我?今日最为下贱的就是你!亲生骨肉连声音都哭不出,那般可怜,你推脱事忙,半月也不来看他一眼,却有功夫同女子鬼混!且还是宫中妃嫔,你父皇的女人!你说你下不下贱!”   女子眼睛瞪得溜圆,手指直直的指向他,声音凌厉,简直像是索命的恶鬼!   听清她说了些什么,萧瑀顿时浑身汗毛立起,脸色煞白,急道,“疯女人,你是真疯了!竟敢在这里胡说八道,来人,还不快把这个疯婆子拉出去……”   然而还未等有人听他的话来行事,却见宣和帝张口问道,“她说什么?”   赵氏所说的话,众人可都听清楚了,这一刻,殿中气氛空前凝结。   无人敢回答宣和帝,因为相对前一句,这句话,简直是杀头的罪过!   宣和帝面上冷若寒冰,见无人回答,索性自己去问赵氏,“你说什么?可敢再说一遍?”   但凡正常人,望见帝王这样的神色语气,必定都不敢再说什么。   偏生这时的赵氏,并非正常人。   “醉仙吟”的药力已经令她出现幻觉,她此时心间已无所畏惧,只想说出自己心内积压已久的委屈与愤怒。   所以她迎着宣和帝已是积怒的面庞,依然无畏的道,“我有什么不敢?陛下,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儿子已经与自己的庶母暗通款曲,甚至还把厮混之物带回了王府,枉外头都夸他怀瑾握瑜持重端方,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   宣和帝已经听了清楚,便不再理会赵氏,转而看向萧瑀,紧紧凝着眉,目光锋利如刀,问道,“她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萧瑀惊慌摇头,面色一片苍白,“不不不,父皇,这个女人已经疯了,您千万别信他……”   “既已经疯了,今日还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宣和帝怒斥,“是嫌不够丢人吗?过来叫这么多人看笑话!”   萧瑀一愣,百口莫辩。   他也实在不知,赵氏明明之前一切都正常,为什么会突然在此时发疯,说出这样的话。   ——她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风声?今日这般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吗?   可此时,他已经来不及去细思量这些,只得赶紧的向父皇辩解,“父皇明鉴,赵氏自打去年嫡子出事,精神就一直有些不对,儿臣也屡次叫府医去看,但一直没查出什么来,今日也是忽然发病,儿臣也是猝不及防,并非有意带来丢人现眼……”   而一旁,皇后也赶忙帮腔,“疯子之言不可信,陛下,安王妃必定是因为孩子一事郁积于心,才成了这般,您且先消消气,今日可是母后的冥诞啊!”   这话一出,终于叫宣和帝一顿。   思及现场闲杂人等太多,遂决定先暂时压下,道,“那还不快点带出去。”   高贺赶忙应是,超殿外招手,很快便有三五宫人近来,强硬着拖着赵氏离开了。   众人悄悄互相看看,却也不敢质疑什么,但心间已经开始思量起了方才赵氏之言。   莫不是真有依据,这疯子怎么会平白编出这样的话?   堂堂二皇子,莫不是果真与宫妃有染?   啧啧,这可真的是……   众人心间皆炸开了雷,只是碍于还在饭桌上,不敢公开谈论,好歹勉强把这顿不平静的饭吃完了。   只是没容萧瑀松口气,却见大理寺卿与内廷监朱弘匆忙来到父皇身边,神色凝重,不知在禀报什么。   而待他们将话说完,却见父皇一下拍案,彻底变了脸色,怒指着他道,“你这个混账东西!”   ~~   御书房。   因着实在事关重大,因此只得挪了地方。   此时,除过坐在龙椅之上的宣和帝,大理寺卿与内廷监总管朱弘也依然在,一旁,还有萧钧,他是最初来向宣和帝禀报此事的人,理应到场听听结果。   是的,关于奸细一事,已经有了最新的进展,那两人方才,正是来向皇帝禀报结果的。   而方才被骂混账的萧瑀,也立在堂中。   因着放心不下,皇后也跟了来。   虽然有些不合规矩,可宣和帝此时已经没什么心情撵人了,她要看,就留她在旁边看好了,也叫她亲眼看看,自己生了一个什么货色!   大理寺卿裴成志再一次躬身禀报道,“陛下,关于沐华殿中的那些宝物,臣等已经基本查到了源头,砗磲佛珠与翠玉观音,皆是安王与年前就命人打磨雕琢好,最后送入了那位假的李贵人手中,而五色珍珠,则是年初邕州知府私人敬献给安王的,至于那座赤金花丝春瓶,则是三月初才制好的,这些臣等皆已核对过安王府的库房文档。”   这些一笔一笔,皆写明在了奏折之上,宣和帝阴沉着脸,将那奏折一下丢到萧瑀面上,怒道,“混账东西,你还有什么话说!”   而此时的萧瑀,早已陷入震惊之中。   他竟不知,这些事情早已被父皇发现,且早已派人,来自己府中调查过。   更要紧的,自己的那些亲信,居然果真将自己出卖了!   他只觉脑间轰然巨响,急忙跪地磕头,又笨拙的辩解,“不不不,父皇,他们是在冤枉儿臣,儿臣根本没做过这些……”   可上坐的父皇却是怒极冷笑,摇头道,“这一桩桩证据摆在买面前,你居然还能狡辩?看来方才赵氏之言,乃是句句属实!你早已于那奸细勾搭在了一起!”   而话音落下,还没容萧瑀再狡辩,却听大理寺卿又道,“陛下,还有一事,臣等从宁王府府医处得知,宁王殿下先前所中之毒,应是产自苗疆,极有可能,与奸细有关,至于安王殿下……”   因为暂时还没有真凭实据,所以大理寺卿不敢妄言,只能言尽于此。   但话未说完,隐意已经十分明显。   萧瑀一惊,却听父皇又怒问道,“你是叫人下毒害你的兄长?”   话听到此,一旁的皇后早已是慌乱无比,她也竟是才知,自己的儿子竟然与那沐华殿的小贱人做过这样的事,所以便是想辩解,却也有些无从开口。   但听到这个罪名,她再也忍不住,急忙道,“不,陛下,这不可能是瑀儿做的,他是冤枉的!”   萧瑀也急忙摇头,要辩解,然而脑间却似乎炸成了一团,他竟发不成声音,心间也是愈发的惊慌,耳边莫名响起一种嘈乱无比的声音,越积越重,终于在某一时刻,彻底击垮了他。   他胸间一阵剧烈腥腐气上涌,忍不住喷出一口黑血,而后直直晕了过去。   众人见状皆是一惊,皇后已经失声尖叫起来。   见此情景,朱弘赶忙上前查探,而后,却禀报道,“陛下,二殿下似乎是中了苗疆奇毒。” 第一百零四章   奇毒?   听清朱弘说了什么, 殿中众人皆是一顿。   皇后已经顾不了其他,扑上前去, 将萧瑀紧紧抱进怀中, 连声呼喊, 宣和帝则紧凝眉头, 问朱弘道, “怎么说?”   身为内廷监总管,朱弘多年来总免不了与各种毒物打交道,因此也算有些见识,闻言赶忙答道,“奴才查看安王殿下呕出的这口污血,这颜色与气味, 分明不是一般受伤之后的症状, 想来必定不是寻常毒.药,奴才从前曾听过, 苗疆素来盛产各种蛊毒,如今看安王殿下这般,莫不是已经中毒已久,早已被那奸细控制了心神?”   中毒已久……   听见这话,皇后顿时回了神, 赶忙同宣和帝道, “陛下, 陛下您可听见了?瑀儿是中了毒, 他是被人害成这样的……”   然宣和帝却早已是怒极, 闻言立时又怒道,“这个混账,若非早于那奸细勾搭,又岂会中这样的蛊毒?她怎么没把蛊毒下在朕的身上?更何况那还是后宫嫔妃,顶着他的庶母之名,这也敢去碰!果真是个腌臜货,骂得一点儿都不错!”   皇后心里被狠戳了一刀,实在受不住,终于大哭起来,道,“陛下,瑀儿已经成这样儿了,您怎么还能骂他?他可是您的亲骨肉啊!”   生平头一次,向来端庄的皇后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如此瘫坐在地大哭,简直犹如市井间的泼妇,大理寺卿毕竟是外臣,此时又是惊吓又是尴尬,只得赶忙移开视线避着。   朱大总管倒还好些,见状试着劝道,“陛下,二殿下的命要紧,依奴才看,要不先……”   宣和帝也缓了些过来,闻言扬了扬手道,“朕已经不想再见他,抬回他自己的地方去,休要在这里丢人现眼!”话中余怒依然不减。   朱弘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看一旁的高贺,两人合力把皇后给劝了起来,“娘娘莫要伤心过度,赶紧救治二殿下要紧。”   皇后闻言,终于止住哭声,赶紧去唤人,一时再也顾不得别的,只跟着来抬萧瑀的宫人们一同离开了。   她一走,殿中总算安静了一些。   可宣和帝却越想越气,开口道,“吩咐下去,立刻给朕集结兵力,今次定要移平那个麻梭小国!”   众人皆是一顿,萧钧赶忙劝道,“父皇请息怒,匆忙发兵,百害无一利,且今次奸细主动挑衅,更要小心有诈才是,便是要打,也该深思熟虑过才成。”   大理寺卿深深赞同,也赶忙出生附议。   宣和帝微微顿了顿,又听朱弘也开口劝道,“陛下,奴才以为,眼下当务之急,该赶紧捉拿那下毒之人只是,也好争取尽快为二皇子解毒,据奴才所知,这种苗疆奇毒,通常只有下毒之人才有解药,中原的医药,很难解开的。”   宣和帝一听,眉间又拧成了疙瘩。   大理寺卿也赶紧道,“陛下,还有一点,这些人先是接近安王,给二殿下下毒,又以毒信妄图谋害大殿下,似乎目标十分准确,以臣之见,接下来要重点在宫中布防,以防止他们再去害其他的皇子才是。”   宣和帝眉间一跳,也终于想起这件事,赶忙吩咐道,“那好,征伐之事容后再议,赶紧叫羽林卫去捉人,传金吾卫朗将,加强宫中防卫。”   众人应是,这才稍稍放了放心。   ~~   安王府。   先是赵氏被押回来,紧接着萧瑀也被抬回来,此时的安王府,着实乱做了一团。   尤其此时,赵氏已然神志不清,时而怒骂,时而大笑,其状如疯癫像极;而萧瑀,则是闭目昏迷不醒,换下来的衣物上,还有着一股浓重的猩腐之气,宫里的御医连同府医都围在了窗前,然而把过脉后,却都面色艰难,颇有些束手无策的样子。   见此情景,晏明云着实傻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二人还是正常的,怎么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这般?   只可惜这一切都发生在宫里,只有跟去宫里的人才知道,可此时众人都在忙活这夫妻俩 ,根本没人顾得上来跟她回个话。   一头雾水的捱了半日,还是没人能给她个准话,哪知正待此时,雨燕忽然给她拿来一封信,她拆看一看,才知是表哥陆子文送来的。   因着事情紧急,陆子文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托了晏家的掌柜,以晏明云嫁妆铺子里的账务之名一并送了进来。   而当晏明云看完他所说的话,也是一下脸色大变,彻底怔住了。   雨燕在旁急的不成,赶忙问道,“主子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下无人,只见晏明云怔怔看着她道,“表哥说,从同僚那里得了信儿,安王府怕是有大难,要我做好准备……”   ~~   告别宣和帝后,萧钧带上了拂清,两人顺利回到了宁王府。   拂清还是宫里的打扮,一回来,便赶紧去换了衣裳,又回到了侍卫的模样。   而后,她便赶紧来到萧钧面前,十分着急的问道,“怎么样,方才情景如何?陛下可有治萧瑀的罪过?”   宫中规矩森严,她那时混在柔仪殿里,可进不去启明殿,因此并不知那里的经过。   却见萧钧摇了摇头,道,“还没来得及,原来那女子给萧瑀下了药,当时他一下毒发,直接昏迷了,父皇便叫人抬回他自己府里了。不过父皇今日着实懂了大怒,差点现在就要发兵去攻打麻梭,还好被我劝了下来。”   拂清一听,也能想到那时的情景,忍不住砸了砸嘴,又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出了萧瑀这样的渣滓,你父皇迟早要面对这一天,再说,如若叫他知道他们是当初是怎么暗害你的,他一样会生气。”   萧钧点了点头,倒也没再说什么,却微微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拂清看在眼中,不由得奇怪,又问道,“可是还有别的事?”   萧钧回神,倒也没打算瞒她,想了想,说,“没有,只是,我今日听见朱弘说,苗疆蛊毒向来很难解,寻常中原医药根本没什么作用,所以我在想,我的眼睛……唱此番好的,是不是有些蹊跷?”   “蹊跷?”   拂清一愣。   却见他顿了顿,眉间凝的愈发深了起来,道,“我在想,那晚会不会不是做了个梦,是真的有人来过……”   他总觉得,那个梦有些真实,那时梦中人给自己上药,按揉,那些感觉至今还清晰存在脑子里。   这却叫拂清一惊,忙问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毕竟那时她醒来之后,重点都在他的眼睛康复一事上,竟丝毫没有在意他的梦。   但此时再听他说,才觉得颇有些蹊跷。   而萧钧此时也是如此想,稍稍回忆了一下,便把那晚的记忆说了一遍给她听。   “我当时觉得门窗被推开,有风进来,想动却动不了,眼睛也睁不开,后来,听见有极轻的脚步声,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所以我想个,对方该是个女子,只可惜我没能看清她的样貌。”   话才到此,却见拂清明显眉间一跳。   萧钧怕她误会,只好继续道,“她给我把了脉,又滴了些不知什么东西在我眼睛里,感觉清清凉凉,倒很是舒服,而后又按揉我眼睛周围的穴道,力道也很是得当,我便慢慢睡的沉了,第二日醒来,眼睛便再没了不适的感觉。”   语罢,他看着她道,“月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此事十分蹊跷,如若真是有人来过,那她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而听到这儿,拂清也皱起了眉头,“不错,这样听来,的确很蹊跷了……”   语罢也顺着他的话,沉思起来。   淡香,清清凉凉的药水,以及如梦魇一般困住不能动的情景……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些细节,这一刻,她竟想到了一个人……   她那远在九云山上的师父,从不用任何香露,却自带一种如花般清淡的体香。   且师父平素武功极高,还特别善于制药,尤其善于,以平素少见的药材制药,以专门来解江湖上各类奇诡之毒。   还有……师父有一项催眠之术,是可以叫人如同梦魇一般被困住不能动弹,她小时曾亲眼见过,师父以此法,为手下刮骨治伤……   这,这……   难不成来医治萧钧的人,会是师父?   可这个念头才起,她又摇头,直觉不可能。   师父一直住在九云山,自她有记忆起,除过采药,从未离开过,且她又一向特别避讳朝廷,怎么可能会下山来到京城,为萧钧治病?   而且,她才是师父的弟子,就算师父来了,怎么可能不叫自己知道,而是偷偷去给萧钧治病,而后再不告而别?   所以,这太诡异了……   眼见她一双秀眉越皱越紧,似乎很有些不可思议,萧钧不禁奇怪,问道,“怎么了?”   因为尚不能确定,所以拂清也实在不好妄言,此时只好答说,“没什么,我在想,天下之大,或许果真有哪位奇人异士来给你解了毒,又或许……就算是苗毒,但你那时有所躲避,中毒不深,你又吃过我师父的解毒丸,会自愈也有可能。”   “解毒丸……”   他闻言终于想起了这茬。   没错,在中毒之初,他的确服用过她给的解毒丸,所以或许真的是这个起了功用吧。   ~~   皇宫,启明殿。   眼看又是两日过去,安王府依然没什么好消息传来。   夜色已深,眼看又是心力交瘁的一日过去,宣和帝换好寝衣,即将入睡了。   只是在睡前,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安王这两日如何了?”   高贺面露难色,道,“奴才听吴院判说,似乎还没有什么明显的转机,安王殿下还处于昏迷之中呢。”   果然,话音落下,就见宣和帝重叹了口气。   可也仅是叹息而已,他并未再说别的,稍顿之后,却发话道,“明早,召左丞张兆志,六部尚书,三殿大学士来御书房见朕。”   高贺微顿,赶忙应是。   心里却忍不住开始思量,近来朝中没听说有什么大事,陛下怎么一气儿召了这么多人?   一边心里存着疑惑,一边伺候宣和帝上床躺下,而后,又轻手轻脚的放下龙床前的帐幔,高大总管照例往寝殿门口退去。   而就在要为宣和帝关门的一瞬,他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有了一些眉目。   思及眼下情势,陛下这,莫非终于要拟旨立储了?   而事情果然不出高贺所料,第二日,诸位大臣陆续进入御书房面圣,花去了近一上午的功夫过后,御书房中终于传出一道御旨。   ——立皇长子萧钧为太子。 第一百零五章   说来, 这着实称得上今年开年以来第一件大事,此消息一出, 着实震动朝野。   上至皇族勋贵, 下至平民百姓, 私下里无不惊叹连连。   谁能想到, 出身嫡系, 背后有强大世家支持的安王,居然终究没能干得过长兄,而凭着一己之力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厮杀起家的宁王,才是最后的赢家。   当然了,现如今除过事先站错队的大臣世家们心里滋味难言,对于大部分的平头百姓来说, 将来谁当皇帝, 都不是很要紧。   只要不是位昏君,叫天下民不聊生就好。   不过就以往来看, 自打宁王殿下出宫建府,每年,不管他人在不在京城 ,每逢大雪,宁王府必定会主动赈济灾民, 试想这样的储君, 将来应该会爱民如子的。   因此, 一经得知这个消息, 京城街头巷尾的平民, 还都挺喜悦。   但有些人,却着实坐不住了。   ~~   其时不过正午,正是御书房传出信儿才不久,凤仪宫的皇后已经从众多眼线那里,得到了消息。   她脑间轰然一声,简直五雷轰顶。   如今亲儿萧瑀突遭横祸,依然昏迷不醒,她这些日子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可这个萧巍,居然会在这个当口坐下这样的决定。   那么自己战战兢兢,苦心谋划多年,到今日,竟是落得一场空吗?   这一刻,她终于再也忍不住,立即起身赶往了启明殿。   启明殿。   已到了饭点,纵使没有什么胃口,但宣和帝还是勉强坐到了饭桌前。   谁料却在此时,却见宫人通报,说皇后在外求见。   毕竟对方身为正妻,还顶着皇后的名号,他总不可能将人晾在门外,便叫进了来。   哪知夫妻二人一见面,却没有半点温情可言,宣和帝寒着脸,皇后面上竟也没有多少温度,还隐约能叫人觉得,她身上带着一股子杀气。   皇帝其实也猜到她会来,只是这样迅速,还是稍感意外,瞥她一眼,问道,“大晌午的不吃饭,跑来做什么?”   皇后勉强端了个礼,也不再绕弯,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臣妾方才听说一件大事,特意来问问陛下。”   宣和帝冷笑了一下,道,“你消息倒是快,既然已经知道了,又有什么好问的?”   皇后面上也冷冷的,只道,“陛下也知,瑀儿现如今毒未解,尚在昏迷,这个时候,您顾不得问一问他,却召集大臣,做此决定,会不会有些太叫人寒心?”   只听“啪嗒”一声,镶金的象牙筷子被拍在了桌面上,宣和帝抬眼,冷笑一下,道,“依朕看,你莫不是也中了那蛊毒,神智不亲了?这样的话,也是可以对朕说的吗?”   那沉沉的声音里头,明显压着怒意,多年的尊卑之下,皇后难免微微一顿,终于缓了缓语气,道,“常言道忠言逆耳,臣妾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毕竟此事实在不妥,还望陛下能三思!”   宣和帝眯了眯眼,道,“这有什么不妥?朕的儿子,还不能继任朕的江山了吗?”   哪知皇后竟然振振有词,道,“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虽然都是皇子,可毕竟母家出身有尊卑之分,当然不一样,您不要忘了,宁王生母可是异族,你要立他,如何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异族?”   皇帝冷笑了一声,竟丝毫不以为意,道,“如今的柔然,不过弹指可灭的弹丸之地,朕要立谁为储,还需顾虑他们?更何况臣有的是办法,大不了,把那玉碟再改一次,朕想给谁出身,从来没有办不到的。”   这些日子以来,宣和帝无数次回想那个梦,终于有所顿悟,极大可能,阿琼是因为那玉碟上的身份在怪他。   ——当年前太子之死被朝野质疑,为了坐稳自己的龙椅,他不得已将金家割舍,降了他们的罪,可如此一来,阿琼也成了罪臣之女,连带着长子也成了生母身份有污点的人,他不得已,只好叫宗正改了玉碟,把阿琼变成了“柔然公主”,如此,也好给长子一个体面的出身。   现如今既然下定决定要立他与阿琼的孩子,他又岂会被这些问题难倒?   哪知此话一出,皇后却着实被刺激到了,满脸不可思议的道,“陛下又要更改玉碟?如此反复,就不怕被天下人笑话?”   宣和帝竟丝毫不以为意,还冷哼一声道,“笑话?这是朕的江山,谁敢来笑话?再说,朕择继任者,自然要选优良者,老大自幼就务实,话虽少,吃得苦却多,他心中真正装着家国,为了天下,年纪轻轻就上阵磨砺,这种种,难道不比你养出来的逆子要强?朕退一万步,就算今日不是要选老大,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老二!”   这一句话,彻底阻断了皇后的念想,皇后一顿,半晌,止不住的颤抖道,“逆子?陛下莫不是忘了,他也是你的孩子,身上流着你的血!现如今出了错,竟然都推到臣妾的头上,陛下明明偏心偏过了头,现如今居然连这种话都说的出口!实在太叫人心寒!”   她的声音愈发的尖利,语气也是越来越狠,全然没了往常假装的恭敬,若真要论起来,一个大不敬之罪是着实跑不了的。   谁料宣和帝却反而笑了起来,点头道,“没错,朕也有错,朕最大的错处,就是立了你!当年若没有你从中挑拨离间,母后岂会对阿琼误会那样深?岂会要趁朕不在的时候置她于死地?朕当时就应该狠心下来,把老二抱走,不叫你抚养,今日也不至于会成这般模样!一天到晚脑子里除过女人,就是拉帮结派,结党营私,连个家都治不好,整日里不得安生!”   好啊,这是索性撕破了脸,把这些年的不痛快全都发泄了出来,往后也冷笑起来,道,“陛下现在又觉得我们母子不好了?你当年要借助我们王家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把瑀儿当成亲骨肉看过,你心里只有那个贱人生的贱种!”   宣和帝一顿,瞬间被这个字刺痛了神经,一掌甩下去,那凌厉叫嚣的女子竟险些摔倒在地。   他敛了全部的笑意,连冷笑也没了,颤抖着手怒道,“好,好个名门淑女,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竟然敢跟朕这样说话!”   他目光转向门外,对着早已被吓傻了的高贺道,“来人,把她给朕押回去,好好在凤仪宫里思过,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出来!”   皇后再厉害,高贺也不敢不听宣和帝的话,只得赶紧应是,招来三五小太监,好说歹说,总算把皇后“请”回了凤仪宫。   历经方才惊魂一幕,皇后近身的宫人早已是吓得魂不附体,此时趴在她脚边痛哭,“娘娘,您这又是何必,现如今鱼死网破,实在得不偿失啊!”   其实这话说错了,此时的宣和帝依然不动如山,好好在启明殿里待着,“网”根本没破。   而须知“鱼”也并未死心。   皇后闻言,冷笑一声道,“现如今说这话还太早!本宫就不相信,他就能风平浪静的立了那个贱种!”   ~~   且不理这些暗流汹涌,此时的宁王府,倒是一片喜悦。   萧钧入宫谢恩出来,府中的气氛都不同了。   前阵子因他中毒导致的黯淡一扫而光,每个人的面上都是掩饰不住的轻快,就连下人们走起路来,胸脯都比从前挺得高了。   拂清也差不多,眉梢眼角也俱是藏不住的笑意,她觉得,历经与萧钧从东到西由南到北这几番折腾,从前是步步谨慎,丝毫不敢大意,而此时,似乎终于能放下心来了。   而相较之下,萧钧却显得淡定得多,从宫里回来一见到她,第一句话竟是神色认真的与她说,“月儿,我很快就可以娶你为太子妃了。”   等她过了门,也就不必日日扮男装了,为了与他在一起,她也着实不易。   她嗯了一声,竟没有扭捏,抿起双唇,看了看他,又问道,“你高兴吗?”   他这才露出笑来,点头道,“高兴,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家了。”   只有与她在一起,才能算得上有家。   她当然也期盼,正弯唇笑,却见他已经开始畅想,道,“等我加冕礼一过,便正式向你提亲,等咱们成了亲,就赶紧生一个孩子,嗯……先生女孩好还是先生男孩好?你喜欢什么?”   而拂清,今次也再不像上回凉州城外戈壁之中那样,红着脸说谁要嫁给他,而是忍不住笑他,“这哪儿能挑?自然是上天给什么就是什么。”   语罢又忽然有些警惕,一下收了笑,看着他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女娃儿?”   萧钧一怔,立时摇头,“怎么会呢?我只是在想,如果上天真的给我们一个女儿,我一定要好好护着她,不叫她再如你一样,幼年吃那么多的苦。”   他语声认真,虽然语气不重,却格外有种力量,忽然叫人心安。   拂清闻言,眼眸竟忽然有些热辣。   她不错眼的凝视着他,许久,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说,“你应该会是一个好父亲,我相信你。”   就凭他带给自己的那种温暖,她便信了。   而他,也摸了摸她的脸,道了句,“你一定也是个好母亲,我相信你。”   话音落下,四目相对,一同回望过往的这一路,竟然都有些百感交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的话竟有些煽情。   拂清赶忙重又笑了起来,同萧钧道,“好了,不要这么沉重,这样大的好事,咱们是不是该庆贺一下?”   萧钧没有反对,颔首应了一声,“好啊。” 第一百零六章   册立储君是国之大事, 除过圣旨,还会有一场册封仪式。   皇太子册封礼的重要程度绝不亚于封后大典, 因此不可匆忙,经过礼部慎重研究,最终定在了半月之后。   一来,那是难得的吉日,二来,萧氏族中还有不少分封在外的郡王及其后代,要等他们进京, 当然需要时间。   而宫中各部也正好趁这半月好好筹备。   立储之事最终定下,宣和帝的心间也犹如大石落了地。   多少年了, 无论从前再怎么犹豫,但当此时的决定做下, 也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夜深人静,躺在龙床上的帝王,再一次入了梦中。   然而这个梦, 却着实有些诡异。   ——宫闱还是那个宫闱, 但时光却好似一下回到了许多年前,他黑发垂肩, 还是年轻的时候。   他漫无目的的穿行其间, 仿佛还是个春日,御花园里景色灿烂, 哪知只是脚步一转, 冷不防的, 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个青年,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他猛然认了出来,那竟是自己的兄长,早已经不在人世的前太子。   他心间一凛,正待此时,对方原本清风朗月的一张笑脸,也忽然变得鲜血淋漓,手中还举着一把尖刀,直直向他扑来,口中咆哮道,“拿命来,还我命来!”   宣和帝狠狠一惊,从梦中醒了过来,止不住的冷汗频频。   窗外天色未亮,时间尚早,他却再也睡不着了。   没人知道,虽然他已经稳坐帝位二十余年,但前太子一直是他的心病。   他与这位兄长只差一岁,但只因自己的生母不是皇后,便一直被人看轻。尽管前太子性情软弱优柔,并不适合继任江山,而他的能力分明不差,可先皇还是立了对方为储。   而他却也不是不知,这位兄长外表看似宽厚,实则对他颇多猜忌,如若他什么也不争,有朝一日对方上位,他并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就算是为了自保,他也一定得先将对方除去。   而有金家相助,他也终于成功制造了一起“意外”,叫对方死在了巡视的路上。这才终于顺利继位,稳坐了二十余年的江山。   时间会改掉许多人的记忆,有时他自己也会忘了,当初上位时的那一番血雨腥风,只以为是自己民心所向,顺理成章。   但今次的这个梦,将他打回了原形。   而再回看当下,他的儿子们,竟也险些经历这样一番轮回。当然了,与当初不同的是,老二那个逆子,纯属自作孽。   他重叹了一声,直觉一阵心口发闷,立起身来走了走,才好了一些。   高贺听见动静,又赶忙进来询问。   他今次却没直接将人打发走,想了想,吩咐道,“明天叫人准备一下,去东陵拜一拜。”   高贺微微顿了顿,这才隐约猜到,陛下这大约是做了什么梦了。   却也不敢多嘴,只乖乖应了声是,出去安排人了。   天还没亮,高大总管就把差事吩咐了下去,待到傍晚时分,安排出去的人便来到启明殿,向宣和帝复命了。   此乃司礼监的总管梁路,一直专理此事。   宣和帝见了他,主动问了问东陵的情况。   梁路答道,“东陵一切如常,奴才也特意拜见了龚太妃,她也一切都好。”   ——前太子薨时,才刚成亲不久,正妻龚氏尚未有子嗣,夫君一死,她虽是年纪轻轻,却也成了太妃。   这位太妃算是个聪明人,明白一旦嫁入皇室,这辈子再也摆脱不了,为了自己乃至整个家族的安危,便毅然去跟着守起了陵,二十多年如一日,倒从没生过什么事。   而当然了,她因为如此广得贤名,宣和帝也一直没对身为先太子姻亲的龚家赶尽杀绝。   不过话说回来,作为一个连子嗣都没有的寡妇,不做此屈服,又能如何呢?   要怪,也只能怪她爹没眼光,当初竟给她结了这样一门亲事。   ……   此时烧纸焚香,祭奠过一回,听完梁路的汇报,宣和帝的心里也好受了不少,颔了颔首,叫人下去了。   而接下来,便该是皇太子册封大礼了。   窗外夜色渐渐落下,宣和帝起身,缓缓走至窗前,遥望夜空中的皓月,心间默默叹了一声。   “阿琼,你看到了么,朕并没有违背当初的许诺,我们的启儿,即将继任大统了,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朕了?”   ~~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到了五月初,春日已经彻底结束,夏日降临了。   而萧钧,也即将迎来储君册封大礼。   今夜一过,随着明早册封礼结束,他就要搬离宁王府,入主东宫。   东宫位于皇宫之中,人多眼杂,规矩繁重,拂清觉得,自己不适合再在他身边假扮侍卫或是太监了,所以趁着今夜,来向他告别。   毕竟明早有大礼,他一定很忙,还是不来打扰他了。   她来到他房中,将来意一说,他也并未反对。   想了想,同她道,“你先在卫家等几天,待册封礼一过,我便向父皇提册立太子妃的事情。”   她微微顿了顿,点了点头,又听他补充道,“今次一定是三书六礼,什么也不落下。上一次亏欠你的,今次全都补上。”   他握着她的书,目光真诚,叫她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道,“好啊,我等着你,你一定要说到做到。”   然而语罢却又有些担心,顿了顿,又问道,“你父皇……会不会还要出些什么幺蛾子?他从前不是看上了什么大学士之女,今次你可是太子了,他会心甘情愿叫你娶我吗?”   萧钧淡淡一笑,道,“父皇毕竟是父皇,尽然今次以你的自由及我们的婚事为条件,逼得卫将军回朝,全天下都看着,他又岂会轻易食言?”   她哼了一声,有些不太相信的样子,不无嘲讽的道,“他那种人……还真的说翻脸就翻脸,不一定的……”   萧钧一噎,毕竟是自己亲爹,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咳了咳道,“他若真的再食言,我就如从前所说,跟你去浪迹天涯。”   拂清挑眼来看他,颇有些无奈的道,“真要这样,那我们岂不是白费这番功夫了?”   他温和笑笑,抚她的后背,有耐心与她解释道,“父皇先前执意要我娶世家女子,不过是想替我多拉拢些支撑的力量,毕竟你也知道,我择武,手中文臣不多。但此番他执意立我,已经自己先将那些世家得罪了,所以我也无需再拉拢了。”   拂清闻言微微一顿,终于又想到这一层利害,忍不住问道,“先前那些世家,大多数是皇后自己的人,今次齐齐落了空,他们会甘心吗?”   却见萧钧笑了一下,而后却收敛了神色,叹了一声,“不一定。”   不一定……   拂清目中一顿,明天就要加冕大礼了,他这话的意思,莫非还要生出什么事来吗?   他看出她的担忧,也并不隐瞒,只道,“此番自我们回京,中间萧瑀发病,再到现在父皇立我,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必定少不得各种暗流汹涌,终究会摆在明面上来,我们还得做好准备。”   拂清一怔。   她这才隐约意识到,明天,或许不只是一场典礼这样简单。   她顿了顿,立刻改了主意,“我不走了,我明天想办法陪你进宫。”   他却摇头,“明天是大的典礼,文武百官齐聚,保不齐会有人把你认出来,再者,如果真的有事,那也是大的力量角逐,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所以就算是你去了,也不一定会有所帮助,反而会叫我分心,你还是待在卫家比较好。”   语罢又安抚道,“我方才所说,只是担忧,并不一定会真的有什么意外,你还是在宫外安心等着,等我办完事,一定会去给你送信儿。”   她却不依,“就算没什么事,明天也是你的大日子,我还从没见过太子册封礼呢,想去开开眼界。”   他一顿,笑了笑道,“以后等你我成了婚,何愁没有开眼界的时候,明天不是小打小闹,你不要去的好,乖。”   语气虽温和,但态度却坚定,任她怎么说,就是不动摇。   最后甚至还道,“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还有些事,你早些回卫府休息去吧,我叫人去备车。”   硬是将她送上了去卫府的马车。   马车渐渐驶离宁王府,拂清放下车帘,却愈发放不下心里的担忧。   明天,真的会顺利吗?   ~~   一夜过后,红日初升。   四月末的天,已经实实在在的入了夏,不过天气尚未算得上炎热,一大早起来,天气着实称得上凉爽。   一阵隆隆鼓声响起,宫门开启,早已等候多时的文武百官才得以入内,随着步履行进,他们只见今日的宫廷格外不同,身穿曳撒的侍卫们已经列好旗阵,丹陛两旁也已经摆好了依仗,一派庄严肃穆。   待第二次鼓声响过,众人已经各就各位,在丹陛两旁整齐立好。而今日的主角,太子萧钧,也身穿冕服现了身。   第三次鼓响的时候,册封大典便正式开启了。   礼官在前,引着格外威仪的太子,一步步入到谨身殿,在那里,身着衮冕的宣和帝正坐在龙椅就坐,等着他的跪拜。   鼓乐声早已停止,随着他一步步走进,殿中鸦静无声,众人皆整齐肃立,面色严谨。   待他立定,宣和帝抬手示意,礼官便念起明黄的诏书。   “皇长子萧钧,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今授以册宝,立为太子,以告天地、宗庙、社稷。”   礼官宏亮的声音落下,诏书合上,他便该磕头谢恩了。   哪知却在此时,忽听见大殿内有人出声道,“慢着。”   众人一顿,他也寻声望去,却见竟是永陵王萧柏。   他心间微微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样重要的场合,这样重要的时刻,永陵王身为宗室郡王,居然敢出声阻断,显然别有用心,众人皆是一脸意外。   礼官也皱起了眉头,正待开口询问,尚未张口,却听宣和帝自己问道,“今日朕册立太子,莫非你有什么意见?”   只见永陵王笑了一下,道,“臣不敢,只是臣身为萧氏子弟,想问一句,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先太子亡故,您得以登基,那时,您自己曾说过什么?”   宣和帝微微眯眼,冷声问道,“朕曾说过什么?”   永陵王哼笑道,“那时您说,先太子是天妒英才,您与他兄友弟恭,如果他还在世,您是不会抢他皇位的。”   旧事重提,且是在这样的场合,众人耳听此言,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而正待此时,却见左丞相范时余站出来道,“永陵王,先太子已经薨逝这么多年,您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今日这样的场合,您此作为,怕不是有些不合适吧?”   哪知永陵王毫不畏惧,冷笑一声,道,“先太子确实已经薨逝,可他尚有遗孤在世,那么陛下,是不是该履行自己的诺言,重新考虑一下储君之位?” 第一百零七章   什么, 遗孤?   永陵王这话一出, 着实令在场众人深感意外, 难道先太子还有子嗣?   龙椅之上的宣和帝也皱起了眉来, 开口道,“先太子还有子嗣在世?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朕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左丞相范时余也忙道,“永陵王休得胡言,平白污蔑人清白!前太子遗孀龚太妃这些年一直独居于皇陵,何时曾有过子嗣?您贵为郡王,要为言行负责的。”   谁料却见永陵王冷笑了一声,道,“本王当然会为言行负责。本王只说是先太子的遗孤, 又没说孩子是龚太妃所生,龚太妃没有子嗣, 并不代表先太子没有, 这怎么就是胡言了呢?”   他语声凿凿, 似乎颇有把握的样子,范时余见状,忽觉哪里不太对, 一时不敢轻易再说些什么。   哪知宣和帝今日性子似乎出奇的好, 闻言却哦了一声,问道, “那据你所言, 这遗孤是哪里来的?你凭空变出来的?”   永陵王一噎, 立刻否认, “当然不是。先太子曾有一侧妃朱氏,先太子身故之时,她才刚有身孕,为了自保,她那时离开东宫,隐居在民间,并诞下一名男丁,如今算起来,也与皇长子差不多的年纪。”   忽然被提到的萧钧微微凝目,却听父皇又问道,“那这个孩子,现如今在哪里?”   永陵王自是有备而来,闻言道,“就在宫外,陛下若真心想见,现在就可以见到。”   既然事情已经开了头,必须是要解决的了,宣和帝便颔首道,“好啊,那就领进来,叫朕瞧瞧。”语气并没有什么怒意,但很明显已经已经敛了神色。   永陵王却无所畏惧,真的去领人了。   没过多久,果然见他带着一青年入到了殿中,众人凝目望去,只见这青年一身文人打扮,看上去斯斯文文的。   别说,仅从气质来看,还真与当年以文雅著称的先太子有那么些相似。   年纪也确实与萧钧差不多,但是身上的气势,却绝对不能与萧钧相较。   宣和帝一派威仪之相,面上看不出喜怒,但这青年倒表现的不卑不亢,入到殿中之后,也不见什么怯懦,向着他行了个礼,自称道,“草民萧瑞,见过陛下。”   宣和帝没有应答,只冷冷扫过一眼,沉声问道,“你是先太子遗孤,有何为证?”   却见这自称萧瑞的青年拿出一块碧色的玉佩,说,“此乃先父所留,高.祖爷亲赐于子孙之物,足可以证明。”   众人闻言赶忙看去,只见那玉佩乃是龙纹,呈圆形,见过宣和帝常服之人都是心间暗顿,这一枚,还真与宣和帝平素腰间所系的那块龙佩很是相似。   宣和帝目中没什么波澜,只从下立的众臣中寻到了太常寺卿,问道,“当年是你负责先太子的后事,你可能辨认,这是不是先太子的遗物?”   太常寺卿得令上前,将那青年手中玉佩瞧了几眼,却道,“启禀陛下,请恕臣眼拙,此乃皇家之物,不敢轻易辨认,但当年臣在办理先太子丧葬之时,曾发生过宫人偷偷盗取先太子遗物之事,因此,就算此玉佩为真,仅凭这一点,也并不能证明这就是先太子遗孤。”   太常寺卿说话慢条斯理,却很是严谨,这话一出,叫这青年不由得有些着急。   正当此时,却听宣和帝又道,“的确,仅是一块玉佩,太过薄弱,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永陵王到底老练,沉得住气,闻言道,“当然,臣还有人证。”   说着朝殿外拍了拍手,却见又有一奴仆打扮的男人进到了殿中。   这人约莫也是五十来岁的年纪,面净无须,朝宣和帝行了个礼,却直接问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奴才?奴才正是当年太子殿下贴身侍奉的宫人。”   这话一出,左丞相当即斥责道,“混账,一个奴才,怎么敢对陛下说这种话?你若真是先太子侍者,此时要么该去守陵,要么遣散在宫外,怎么会去了永陵王身边?”   谁料这人也毫不见气短,闻言答说,“当年朱侧妃有孕,为了保护主子血脉,我只能追随永陵王。”   闻言,宣和帝冷笑起来,道,“这话说得,若先太子真有血脉,朕就不能保护吗?永陵王身在荆州,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去找他,难不成你们之间有什么勾当?”   永陵王登时急了,嚷道,“陛下休要血口喷人!他为什么来找我,你心里最该清楚!当年先太子因何而死,难道你忘了吗?”   随着这一声,殿中情势陡然严峻起来。   萧钧见状,终于开口,道,“先太子死因一笔一划记在宗正,他英年早逝,父皇也十分可惜,若他果真有血脉在世,父皇也定会好好照顾,只是现在令人颇为费解,他为什么要去找你,仅凭这一块玉佩一个自称前东宫奴才的宫人,你就要证明此人是皇家血脉,为免太轻浮了些。你方才难道没听见太常寺卿所言?若这玉佩正是这宫人所窃,你当如何?”   “你……”   永陵王一噎,顿了顿,摇头冷笑,“宁王殿下如今口舌凌厉,着实令人自叹不如,你不相信也不要紧,我还有证人。”   说着又朝殿外打了个招呼,只见有一女子踏进了殿中。   众人望去,见这女子约莫中年,虽已不再年轻,却隐约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一踏进殿中,便朝众人流泪哭道,“当年我陪太子殿下巡视冀北,谁料路遇追杀,殿下不幸惨遭毒手,我侥幸逃命,为了保住腹中仅有一月的血脉,只能赶紧逃命去求助永陵王,幸得永陵王庇佑,如今殿下的骨肉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却被人质疑,实在太令人心寒!”   她顿了顿,又道,“我出身金陵朱氏,昭德二十年入东宫侍奉太子殿下,这些玉碟上都有记载,还有当年的太子舍人,也都能为我作证。你们若不信,尽管去查。”   听她此言,似乎有理有据,殿中微有骚动。   宣和帝却依然坐得稳,闻言不急不缓的道,“当年的东宫舍人,早已辞官回家多年,现在再找,恐怕有些难。不过,朕这里有一位证人,最能证明你的真假。”   这话一出,明显见到女子目中犹疑,却听宣和帝兀自吩咐,“请龚太妃上殿。”   高贺赶忙应是,一阵过后,就见龚太妃入了殿。   同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只因常年守在东陵,龚太妃面色明显清冷一些,显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却更叫人心生敬重,宣和帝见了,语气也明显和缓的多,十分客气的道,“打扰皇嫂清净,实在罪过,不过如今有一桩大事,不得不请您出面。”   说着他瞥了眼殿中几人,续道,“永陵王从荆州带了一对母子来,说是皇兄血脉,此毕竟事关当年东宫,在场没有人比您更有资格现身,因此,朕只好烦劳皇嫂来认一认,殿中这女子,可是当年皇兄的侧妃?”   龚太妃闻言,将视线淡淡移过,打量那母子,然须臾之后,却道,“陛下,当年太子侧妃朱氏,自入到东宫,便一直体弱抱恙,太子意外薨逝后,她悲伤抑郁,不过一个月就追随太子而去了,就葬在东陵一侧,至于眼前这位,哀家从不认识,希望陛下不要被有心之人蒙蔽为好。”   话音落下,却见众人一顿,面上神色各异,而那自称“朱氏”的女子却气急,叫道,“龚氏,你怎么能如此说话?太子殿下泉下有知,不会放过你的!”   却见龚太妃淡淡一笑,道,“哀家在东陵守了殿下这么多年,私以为没有什么对不住殿下的。”   “你这个毒妇!”“朱氏”又嚷道,“你如此对待殿下骨肉,还说没有什么对不住殿下,你简直没有良心……”   “住口!”   话未说完,却被宣和帝怒斥,又吩咐周遭道,“此女伪造身世,妄图冒充皇家血脉,胆大包天,还不快拉下去!”   殿中值守的金吾卫立时应是,便要上前,见此情景,这母子二人终于惊慌,赶紧往永陵王身后去躲,永陵王也是一脸气急,再顾不得什么礼数,手指宣和帝道,“萧巍,你这个狠毒暴君,你只手遮天,无视事实,妄图遮掩你的当年弑兄夺位的暴行,如今竟连太子殿下的血脉都要残害,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话说到这份上,显然已经撕破了脸,都不用宣和帝再开口,左丞相等人立时怒骂道,“永陵王,你是不是疯了,如此公然大不敬,眼中可还有体统王法?”一时间群情激奋。   然后堂中却还有不少人,只是互相看看,并不敢作声。   宣和帝看在眼中,终于彻底变了脸,怒斥道,“庙堂之上,也敢任由你如此妄言?你在封地素日荒淫度日也就罢了,朕从前念你是宗室子弟,放你一马,现如今看来,是朕错了,你如此行径,如何对得起萧家列祖列宗?来人,将其拿下,推出午门斩首!”   谁料未等金吾卫应是,却见永陵王咬牙说,“对不起列祖列宗的是你!你当年授意淮国金氏刺杀先太子,如今敢做不敢认,真是个伪君子!你以为你的行径不为人知?萧巍,天理昭昭,今日就是揭下下你面具之时!”   说着又环顾殿中众人,叫嚷道,“我还有证人可以作证,今日定要叫你们看看,你们尊崇这个暴君,他的双手是何等鲜血淋漓!”   宣和帝敛眉,神色严峻,沉声道,“你还有证人?是谁?”   “是我!”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引得众人一怔,纷纷寻声去看,却见殿门口出现另一女子的身影。   那不是别人,竟是当今的皇后。   众人心间大惊,宣和帝的脸色也终于沉到了极点。   眼看这女子一步步踏进殿中,宣和帝冷笑了一声,道,“你也动了歪心思。”   却见皇后竟毫无畏惧,悠悠来到近前道,“臣妾曾屡劝陛下仁慈,如今却眼看陛下遗孤要赶尽杀绝,实在心间不忍,不得不出来说句公道话。更何况,您现在要立的储君,还是当年淮国金氏之子,他日事实大白于天下,百姓必定不会答应,与其到时引发民怨民怒,不如趁现在放弃的好。”   淮国,金氏……   众人听清这话中意思,立时都把目光投向了萧钧。   而萧钧自己,心间也是狠狠一怔。   他一直知道,先太子死因的确有些疑点,且极有可能,就是自己的父皇所操纵的,但皇家之事,一直如此,所以他并没有什么难以接受,或是不能理解。   可方才皇后为什么会说,自己是淮国金氏之子?   他自己与那早已消失的淮国王室,有什么关系吗?   他忍不住去看自己的父皇,却见宣和帝此时已经怒到极限,道,“满口荒唐!来人,还不快将这些妖言惑众者拿下!”   殿中禁卫立时应是,纷纷拔刀向前,哪知却在此时,又见殿门口冲进更多侍卫,竟是要对殿中众人拔刀的样子。   丞相等人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同宣和帝道,“陛下,永陵王与皇后串谋,这是要叛乱啊!”   却见永陵王哈哈大笑,“昏君,你众叛亲离,今日就是你退位之时。”说着又朝皇后使了个眼色。   而皇后则向殿中道,“拿下昏君,拥立新帝,弃暗投明着,本宫重重有赏!”   话音落下,只见殿中一阵骚动,须臾过后,除过卫离,范时余,三阁大学士等近臣,将近半数的官员竟去到了皇后的阵营之中。   皇后背后的世家力量,终于尽显无疑。   宣和帝已是怒极,冷声道,“也罢,既如此,就休怪朕无情!沙荣,传朕命令,今日背叛朝廷者,无需留情,一律格杀勿论!”   宣和帝所唤的沙荣,乃是御前禁卫统领,此时就在殿中,然而话音落下,却并未见他有所行动。   宣和帝脑间轰然一声,立时明白过来,这个人,也被皇后策反了。   呵,他的这位皇后,倒还真有几分本事。   情势实属千钧一发,正在此时,却听见萧钧道,“来人,保护陛下,拿下叛党!”   话音落下,殿中一阵响应之声,除过先前出来护卫御驾的,又多出一批人,却是宫人的打扮。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都是萧钧的人手,事先伪装成宫人的模样,以备此时的不时之需。   皇后与永陵王微有一惊,明白需速战速决,于是一声令下,叫沙荣动手,现场随即彻底陷入混乱之中。 第一百零八章   今日殿中不乏上了年纪的大臣, 但眼前情景, 却实打实的是他们头一次见到。   此时, 场面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偌大的谨身殿中刀光剑影,人声喊叫, 乱作一团。   过半的金吾卫都被皇后与永陵王控制,为了保护宣和帝安危,卫离,梁钟,程志等武将不得不参与到打斗中, 甚至连萧钧也拔了刀,与众人一道抵御叛党。   此番他虽然有心准备人手, 但毕竟场地有限, 自己的人远远不及皇后的人多,不过好在都是精挑的高手, 以一抵十不成问题。   然而尽管如此, 叛党人数还是太多, 眼下双方勉强算是势均力敌吧。   刀剑一动, 殿中顷刻见血, 而皇后的阵营之中, 大多是文臣, 一辈子只与笔杆子打交道的书生们, 此时终于怕了起来, 一个个面露惊慌, 永陵王看在眼中,为了稳固人心,大声吼道,“本王还有五千兵马,就在京郊,随时可以进城,有什么好怕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赶紧把这昏君给除了,拥立新帝才是正道。待除掉昏君,今日之功臣,重重有赏。”   这话倒说的不错,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份上,只有弄死对方才有生路。众人这才勉力撑起些精神,在沙荣的带领下,叛党攻势更加猛烈了。   一时间,心慌的倒成了宣和帝阵中的大臣们。   说实话,此时就连萧钧也开始有些担心起来。   ——今日出门前,他调动了府兵,以备不时之需,但眼下都在宫门之外,而此时沙荣叛变,他并不能确定宫门是否也已经被控制,因此,自己的府兵能不能进得来,还是问题。   尤其此时,就连谨身殿的殿门也被沙荣控制住了。   眼下唯一的出路,怕是要先杀光殿中叛党,再去将宫门打开,引府兵进来才可。   须知今日,对方已是抱定了反叛之心,并没有因他是储君而手下留情,因此他是一边与叛党周旋,一边在心间制定计划,还要小心躲避四面八方挥来的刀剑。   而就在这紧张的搏斗之间,他目光随刀锋一转,却无意瞧见,就在自己不远处,有一人剑法极其凌厉,不过几息之间,就砍瓜切菜般撂倒了三五叛军。   这人与自己准备的人手一样,都是太监的打扮,然而身姿却明显单薄。   这样熟悉的情景,萧钧已经见过不是一次两次了,因此稍顿之后,他立时就认了出来,那是拂清。   他心间一惊,本不欲叫她掺进这般危险之中,却没想到她竟还是来了。   只是此时此刻,他却根本没有功夫来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叛党仿佛杀不完似的不停朝他涌来,他想了想,匆忙之间与众人道,“卫将军留下,护好父皇,其余人等,随本王杀出血路,本王的援军就在宫外!”   这样的时刻,他就是主心骨,听他此言,几人立刻应是,卫离撤道宣和帝身后,而梁钟程志等人,眼看就要跟他突围,就连拂清也到了他的跟前,一副要与他同生共死的架势。   他却眉间一紧,立时拒绝道,“你留下来,不要往外冲。”   拂清一顿,也终于知道这是被他认出来了,于是也不多废话,直接道,“我来都来了,当然得同你一道,不然我来做什么?”   “你……”   萧钧一噎,只得道,“今日非同寻常,殿外情形如何谁也不知,不许你去冒险!”   她却也挑起眉来,“身为储君都能去冒险,我也如何不能?”   说着便要往前去冲。   萧钧心间一紧,也要跟上去,却在此时,只听身后有一声音传来,“靠后,都到朕跟前来!”   却是宣和帝。   几人皆是一愣,有些不明所以,萧钧回头,只见父皇已经从龙椅上起了身,却在扣动龙椅左边的扶手,他心间一动,忽然明白过来,赶忙招呼程志等人,又拉着拂清一同去了父皇跟前。   而顷刻之间,却见龙椅背后,那道六扇屏风忽然开启,内里现出一条通道,众人皆是恍然大悟,赶忙跟着宣和帝一同进了去。   ~~   历朝历代的宫殿,都会修建一条密道,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   密道的机簧,只有帝王本人才知,宣和帝将众人领进来后,又迅速关闭入口,待叛党们来到近前的时候,早已找不到他们的去向。   众人沿着密道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一处宽阔的地方,桌椅床榻一应俱全,还有照亮的灯火,看起来,应是早就准备好的。   宣和帝停步,叫众人停下歇息。   此时跟着他的这些人,武将们已经厮杀了半天,大学士左丞相等人也大多是年过半百,方才又是惊吓又是赶路,早该是累了。   危险暂离,拂清也算是勉强松了口气,她武功虽高,但回想起方才那些叛党红着眼连绵不断的涌上来,还是难免有些头皮发麻,毕竟今次可不是她自己,背后还有那一帮子老臣和皇帝,一个不小心叫叛党钻了空子,可就不好了。   此时,她才要喘口气,却见萧钧来到跟前,一脸关怀的问道,“方才可有受伤?”   她摇了摇头,“不过是些小喽啰,还能对付,你呢?”   他衮服上沾了些血,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他也摇头说没有,却又严肃起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今次不是小打小闹,为什么不听我的?”   他每回都这样说,她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岂能不来见证一下?”   说着环顾周围,又忍不住叹道,“还好来了,不然找不到你 ,还不得急死我!”   瞧这密道这般隐秘,若不是事先知情,便是天天在宫里转悠,也未必能发现的了啊。   她昨晚听他说完,心里起了担忧,回到卫府之后怎么也睡不着,便又悄悄折返了回去……   今日她藏身在谨身殿中,原本也预感到这场册封礼大约会有些不平静,却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么不平静。   皇后也就罢了,半路竟还杀出一位永陵王,更令人费解的是,皇后原来这么能干,把过半的金吾卫都给控制住了!   啧啧,这要不是萧钧事先在殿里埋伏好了人,这阵子,那帮叛党们岂不是要如愿以偿的谋朝篡位了?   可宣和帝呢,看他能把龚太妃请来,想来也该是有所准备的,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叫人做成了乱?   她正觉得奇怪,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说话声,便忍不住瞧了过去,却见是跟着逃出来的那帮大臣们,正同宣和帝说着什么。   身穿衮冕的君王坐在椅子上,面色依然很不好看,左丞相等人齐齐跪在他面前,群情激愤的道,“陛下,此番皇后与永陵王公然反叛,无视朝廷君威,您可实在不能饶过他们啊!”   宣和帝点了点头,想了想,唤了一声,“太子。”   萧钧闻言,赶忙过去。   只见父皇从袖中取出一枚虎符,交与他手中,沉声道,“你从密道出去,出口是太庙旁的卧龙湖,那里已经备好了兵马,除此之外,还有京郊大营五万人手等你差遣,不要顾虑,给朕全都杀光。”   话音落下,萧钧一顿,不无惊讶的道,“父皇原来早有准备?”   宣和帝哼笑了一下,道,“当然。若非如此,又岂能验出忠心?”   萧钧这才彻底反应了过来,怪不得方才情势再怎么紧张,父皇一直稳坐在龙椅之上,并不见多少慌乱……   ——原来这场叛乱,竟是他有意的纵容,目的便是彻底解决朝中异己。   父皇的性子,他早就了解,亦明白,为君者少不得会不择手段,但亲身经历过方才的惊险,若说他心间此时毫不复杂,必定是不可能的。   然而此时由不得他多想,却听宣和帝又道,“去吧,此番一过,绝不会有人再反对你,此时是你立威的最佳时机。”   刻不容缓,萧钧终于接过虎符,应了声是,而后便打算出去了。   只是临走之前,他又去了拂清跟前,说,“我要出去平叛,今次能不能请你留下来,替我守护一下父皇。”   亲眼看见了方才宣和帝的所作所为,拂清此时也已经明白过来,想了想,终于点头,道了声好。   她自己也知道,与萧钧卫离等人相比,领兵作战并不是自己的强项,相比之下,保护个人还可以。   ——虽然这老头儿有点儿讨厌,但毕竟是萧钧亲爹,而且此时,他得好好地,萧钧才能名正言顺的领兵继位。   她道,“虽然有人手了,但你自己一定要小心,我在这儿等你,尽快回来。”   萧钧点了点头,本欲在她额上一吻,但此时周遭闲杂人等太多,终是作罢,只唤上卫离,程志几人,大步往密道的出口而去了。   ~~   这密道建在地下,墙壁厚实,除过充足的灯火,还有食物,可饮用的茶饮,甚至还有些许伺候的宫人。   此时,隔绝了方才的刀光剑影,众人终于有了些安全感。   这些人中,只有拂清与那位龚太妃是女子,一班大臣们陪着宣和帝,拂清便与龚太妃坐到了一处。   时值初夏,密室里不算热,但却并不怎么通风,拂清方才历经一番打斗,身上出了些汗,此时便索性将太监帽子摘了,拿来扇风。   扇着扇着,忽见皇帝身边的宦官高贺朝她走来,来到近前,道,“卫姑娘,陛下请您过去一趟,有话要问您。”   经历过方才与萧钧的对话,即便是易了容,别人也都猜出她的身份了。   此时不同往常,拂清也懒得再遮掩,便应了一声,跟着高贺前去,一边走,一边还在心间暗想,好端端的,皇帝要问她什么话?   而待来到近前,却见宣和帝早已将大臣们支到了一旁……   这幅架势,她不由得愈发奇怪起来。   她简单行了个礼,直接问道,“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找小女有何事?”   却见宣和帝将她打量一番后,问了一句,“你的功夫是哪里来的?”   拂清微有一怔,想了想,答说,“是我师父教的。”   这其实有点废话,这么好的身手,显然不可能自学成才的。   拂清自然也明白 ,然而碍着师父从前的叮嘱,并不想同宣和帝说太多,只打算如此含糊过去的。   哪知宣和帝听完,却进一步问道,“你的师父,现如今在哪儿?”   目中满含着探究。   拂清又是一顿,不知为何,隐隐有种要有麻烦的预感。   然而想了想,她依然道,“这个问题,请陛下恕小女难以回答。”   萧钧也就罢了,换成宣和帝想知道师父的行踪,她是绝不可能松口的。”   哪知宣和帝听完,却笑了一下,而后看着她道,“是你师父不叫你告诉朕的?” 第一百零九章   事态紧急, 一行人一路狂奔, 待到达密道尽头,萧钧开启机关,发现那重见天日处,果然正是太庙旁的卧龙湖畔。   而也一如宣和帝所言,此时, 此处正有近六千兵马蓄势待发,等候他的差遣,且都是从锦衣,金吾, 羽林三卫之中选出的精兵。   他见状随即与卫离, 程志几人简单分配了下人手, 紧接着, 便重新杀回宫中。   而此时,也果然如他先前所料,几处宫门皆已经被皇后控制, 他不做犹豫,赶忙与其他人分头,在防守较薄弱的玄武门及西华门外分别进攻。   皇后再如何本事,宫中叛军数目毕竟有限, 根本无法阻挡萧钧带领的滔滔铁骑,几个时辰之后, 玄武, 西华两处宫门被破, 大军顿如如潮水般滚滚涌入,直直扑向来不及撤退的叛军。   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那一日的皇宫,犹如人间地狱,血流成河。   而一直待到夜色已深时,宫中叛军的尸体才彻底被清理完毕。   程志与梁钟赶赴京郊追杀永陵王带来的叛军,卫离则带着人手在城中巡查有无漏网之鱼,而萧钧,则赶往内宫去迎接父皇。   机簧从内开启,大臣们纷纷走了出来,个个毫发无伤,只是历经这场动乱,心间还都有些不太平静,边走,边怒骂叛党行径;那位龚太妃也被暂时请到了后宫歇息,待天亮之后,再想今后的去向,而宣和帝自己,也早被迎回启明殿中。   然而萧钧找了一圈,却并未见拂清。   他有些奇怪,先前从密道离开之时,他特意嘱咐拂清留下来,替他守护父皇,而她也应下了,但现在其他人都好好的,她又去了哪儿?   他遂去询问先前在密道里值守的宫人,却见宫人们俱是连连摇头,“奴才不知,请殿下恕罪。”   “不知?”   他眉间一紧,隐约觉得事情不太简单。   正在此时,却见高贺来到他近前,道,“殿下,陛下正找你呢,请您移步启明殿。”   他想了想,只得应了下来,先跟着高贺过去了。   或许问一下父皇也好。   相隔大半日之后,父子二人再见面,情势已经截然不同,萧钧行过大礼,先禀报道,“父皇,宫中叛军已经尽数被灭,儿臣先前攻破城门,永陵王趁乱逃走,后死在乱箭之中,尸体已经被寻获,程志与梁钟正带兵追击他所带来的其余叛兵;应该也用不了多久。皇后已在凤仪宫自缢,其余人等,除过叛乱之中死伤者,皆已经下进天牢,等候发落。”   短短几句话,交代了这些人的下场。   就算曾尊贵若皇后,永陵王,如今不过落得自缢,或被乱箭射死的下场,而其余那些曾转到皇后阵营之中的大臣们,要么已在平叛中身死,要么被关进了天牢。   无论历朝历代,叛乱都是极重的大罪,现如今等候他们的,无非斩首抄家,甚至可能会株连九族。   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试想一下,多少世家也将因此遭到连累,从此以后,再无翻身的可能。   然须知早在他们决定叛乱之时,就已经注定这样的后果,因此现下,也没什么好唏嘘的。   宣和帝闻言,神色平静,只道了一声,“今日天晚,明日之后再一一安排吧。”   萧钧应了声是。   现在要事已经交代完毕,他正打算问一问拂清去了哪儿,还没张口,却听父皇先开了口,问他道,“那个丫头,是在何处学的功夫?”   那个丫头……   萧钧当即反应过来,这是在问拂清。   他微微一顿,道,“父皇为何要这样问?儿臣方才也正想问父皇,为何一直没有看见月儿,父皇可知,她现在在哪儿?”   语声中的担忧显而易见,宣和帝却答道,“放心,她好着呢。就是性子有点儿倔,朕有事问她,她偏不肯说,因此朕只能来问你。”   语罢便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你可知道,她的功夫师承自何人?”   拂清的师承……   萧钧一怔。   他不知道父皇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这关乎拂清,可父皇自己也说,他问拂清,拂清却并不肯说。   萧钧一直知道,拂清的师父是位神秘的高人,比如上回他去九云山拜访,且不乱见一面有多难,后来侥幸见到了,对方还是薄纱覆面,显然不想让人见到其庐山真面目。   而现在,既然拂清自己也不肯说,他又如何能替她做主,告诉父皇?   所以他只好也道,“儿臣只知她的师父是位高人,却并不知是何门何派。”   宣和帝却并不太相信的样子 ,闻言面上立刻现出怀疑,盯着他问道,“她就从没告诉过你?”   萧钧点头,表现的坦荡,“这应是她师门中的规矩,不瞒父皇,儿臣也曾好奇问过她,但她也从未对儿臣松过口。”   语毕,却见宣和帝眉间一皱,似乎还在怀疑。   然想了想,他又觉得,如若长子知晓那丫头的师父是谁,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反应了,所以便没再说什么。   只思忖一下,扬了扬手说,“好了,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回去歇着吧。东宫没受影响,直接住过去就是了。”   的确,因为东宫空置多年,一直没人,此番确实没受什么影响,但萧钧却迟疑起来,问道,“那月儿呢?儿臣得把她一同接走。”   哪知宣和帝却道,“今夜就不必了,在说出朕想要的答案之前,她还不能离开。”   萧钧一愣,登时皱起了眉,“父皇这是何意?为何非要知道她的师承?”   为何非要知道她的师承……   宣和帝望向长子,不由得凝起了眉。   ——今日早些时候,就在谨身殿混乱之时,他坐在龙椅上,看得很清楚,那丫头手持薄剑,轻轻松松斩杀叛党,武功之高强,着实令他意外。   然而那副身姿,却猛然撞醒他的记忆。   ——曾几何时,也曾有一女子,是这般利落的身法,就如面前这丫头如出一辙。   那是这么多年来,他心间唯一的人儿,他自然也绝不会忘记,那是她们家族独有的剑法,灵蛇剑。   对,灵蛇剑。   因为剑身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一旦出剑,绝无不到之处,犹如灵蛇一般,所以才能得此名。   可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箭雨之后,包括她在内的金氏家族,便已经彻底从这世上消失,而灵蛇剑也跟着绝了踪迹。   可时至今日,为何又会出现?   那个丫头,最多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可金曼琼离开人世,明明已经有二十三年了。   二十三年……   现如今这小丫头带着她的剑法出现,也就是说,他的曼琼,极有可能,并没有死。   而是在世间某处他所不知道的地方,隐匿了起来。   她没有死……   谁能知道,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比她还活着更好?更令他欣喜?   宣和帝心间的急切溢于言表,他现在满心所想,只想快些去找到她,快些见到她。   可令人气愤的是,那个小丫头竟咬紧牙关死活不肯说。   所以他无法,只能来问长子,哪知长子竟然也不知道。   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那小丫头自己说出来了,否则,他绝不可能放她离开。   谁都不知道阿琼对他的意义,反正他一定要找到她。   ……   但这其中的故事太多,一时半会儿无法跟长子解释清楚,此时,眼见萧钧满脸不解又着急的看着自己,宣和帝只道,“此事对朕很重要,所以朕一定要知道。”   很重要……   萧钧顿了顿,只好试着缓和道,“父皇,月儿不能说,必定是因为师门规矩,父皇可否不要为难她了?”   哪知宣和帝答的利落干脆,“不能。朕一定要知道。”   萧钧着急已经掩不住,“为何?父皇堂堂君王,为何非要难为她一个小姑娘?”   宣和帝毫不心虚,也毫不退让,只道,“因为朕说过,此事对朕很是重要。”   萧钧一噎,那一刻,父皇独断的性子再一次叫他感到无力。   他实在不清楚,父皇为何非要纠结这个问题,又想了想,再度试着缓和道,“那能不能容儿臣将她接回东宫,左右东宫近在咫尺,父皇想问她,随时可以问,儿臣现如今见不到她的人,实在无法安心。”   他已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火,才经历一场叛乱,死伤那么多人,他并不想再与父皇起什么争执,但事关拂清,他也决不能就这样丢下她不管。   然而话音落下,却见宣和帝在稍作犹豫之后,依然拒绝了。   只是道,“如果她不说,那你们就一直等着吧。”   这个小丫头,是他能见到那人的唯一机会,如果她始终不肯说,那就只能等那人自己来找了。   然而此时并不知他打算的萧钧却是彻底急了,终于忍不住怒火,道,“父皇怎么能如此?她本与此事无关,是因为牵念儿臣,才一心入宫来冒险,先前儿臣去平叛,还特意托付她护卫父皇,父皇如今却逼迫她作出违背师门之事,如此行径,与当年逼迫卫离娶长公主一事有何区别?这么多年过去了,您依然只凭自己喜好,不顾他人感受,如此下去,就不怕寒了人心吗?”   这话一出,却见宣和帝被狠狠一戳,也皱起眉来,怒道,“你用如此语气同朕说话,可知后果?怎么,为了那个小丫头,连父子伦常也不顾了吗?”   萧钧语气不见软弱,只摇头道,“非我不顾伦常,只是父皇您逼人太甚!”   宣和帝哦了一声,“朕逼人太甚?怎么,你待如何?难不成你也要造反?”   萧钧一顿,半晌,叹道,“儿臣不会做出那等事,但儿臣决不能眼看父皇如此逼迫她,如若父皇不放人,儿臣只能自己去找了!”   自己去找?   这边是要硬闯的意思了?   宣和帝冷笑道,“好,你现如今愈发本事了,莫不是忘了,忤逆朕会有什么后果?”   萧钧也冷笑道,“儿臣以为,护好心爱的女子,乃是一个男人不可推卸的责任,若父皇认为儿臣是在忤逆您,那儿臣也无话可说,儿臣自认过去的这么多年,对家国也算尽职尽责,若父皇认为儿臣不配储君之位,那便请您另择贤能,儿臣问心无愧!”   “你……”   宣和帝气结,没料想他竟会放出这般话,瞪了他半晌,最后,道了句,“混账!朕这样做,不只是为了朕自己,那丫头的师父,是对你与朕来说,都极为重要的人!” 第一百一十章   宣和帝此话一出, 着实令萧钧一怔。   连鼎盛的怒气都不由得一滞,皱眉问道, “父皇说什么?”   却见宣和帝余光瞥了瞥一旁的高贺,犹豫一下后,却还是没有说下去。   只是稍稍缓和了下语气,对他道,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 这是一个对你与朕都很重要的人,朕如此做, 无非是要找到她, 朕对那个丫头没什么恶意,也不会伤害她。只要她师父肯出现, 朕自会还她自由。”   “还她自由?”   萧钧却颇为失望的冷笑了一下, 道, “父皇这是要拿月儿来逼她师父了?您贵为一国之君,怎么能如此不择手段?传扬下去, 就不怕天下非议吗?”   这着实令宣和帝一噎, 终于恼羞成怒,重新皱眉斥道,“你今日几次三番来顶撞朕, 心中可还有伦常?为了那个小丫头, 做事说话都不计较后果了吗?”   帝王盛怒, 堪比雷霆, 尚在殿中的高贺被吓得一抖,终于看不下去了,想了想,装着胆子上前来劝萧钧道,“殿下莫急,其实卫姑娘现在挺好的,陛下并没有苛待她,就是她之前嘴太进了点,始终不肯说,现如今她只要能听陛下的,一定会自由的。”   哪知话音落下 ,却见萧钧冷笑了一声,道,“所以她为了自由,去必须要去做欺师灭祖的小人?”   这话语气强硬,又是满满的讽刺,终于又令宣和帝一噎,再一次忍不住怒骂他,“混账!你根本就不知,她师父是谁?”   “谁?”   萧钧皱着眉,紧跟着问道,“那何不请父皇告诉我?究竟是谁,对您有这么重要!”   眼见父子这般剑拔弩张之势,高贺简直都要吓哭了,然而当萧钧这一句话音落下,殿中却一瞬静谧下来。   高贺只瞧见,宣和帝顿了顿,而后朝自己扬了扬手。   他便明白了,只得垂首躬身,乖乖避了出去。   殿中一时间只剩了父子二人。   又是稍顿之后,宣和帝长出了口气,终于开口,道,“你可知,你的娘,是何人?”   话音落下,却见萧钧猛地怔愣一下,“什么?”   ~~   窗外,上弦月西移,夜色已是越来越深。   拂清稍稍算了一下,自己已经被困住近两个时辰了吧。   其实她若是硬拼一下,未必会闯不出去,只是那样的话,还是免不了风险。   万一这个老奸巨猾的宣和帝,在殿外布置了箭阵什么的,自己岂不是要被射成筛子?   而且看看自己此时所处的环境——一处不知什么宫的殿宇,内里地毯香炉什么都有,且样样精致,吃的喝的也有,并不像是在囚禁犯人。   聪明如她,又岂会觉察不到其中的异常?   拂清紧紧皱着眉,她知道,今日在密道之中,宣和帝突然无端问起自己的师承,必定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武功。   她原本还有些意外,她以为长居宫中的宣和帝并不了解江湖事的,哪知他竟能一下从自己的武功中看出师父……   这起码能说明一点——宣和帝从前必定与师父相识。   而意识到这一点后,她从前有关与师父的疑惑,一时间也全都涌了出来。   ——   其实早在见到师父衣箱里头,那条残缺的木鱼剑穗的时候,她便应该想到的,只是后来被萧钧的事情一打岔,她自己给忘了。   后来便是她带萧钧回到九云山,与师父相见之时,师父问他的那些奇怪的问题,从来不关心世事的师父,竟然会问起萧钧的生母……   而再往后,就是萧钧眼睛中毒之后,所做的那个梦……   她当时曾猜想,来救他的是不是自己的师父,但当时觉得这个想法不可思议,便搁下了,可是现在再回头去看,却发现极有可能,那就是师父。   ……   拂清心间起了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   而后,她被自己的猜测深深震惊住了。   难道,师父就是萧钧被伪造过身份的生母?   老天,怎么会?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正在此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门响,她一愣,忙抬眼望去,却见门被推开,一个人踏了进来。   竟是萧钧。   萧钧……   她一下立起,上前两步道,“你怎么来了?”   却见萧钧面上神色颇有些复杂,见到她的面,却顾不得旁的,先问道,“你还好吗?”   拂清点了点头,道,“还好,只是……”颇有些一言难尽。   但再一言难尽,有些事,她也无法对他隐瞒,她顿了顿,再仔细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只有他一人进来之后,压低声音,同他道,“我似乎发现了一件事,是关于你的……”   谁料他并不见什么意外,顿了顿,竟也道,“或许,是与我才知道的,是同一件事。”   她一怔,“你知道了?”   他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叹道,“是,父皇方才,已经告诉我了。我的生母,原来不是柔然人……”   话末却没有继续下去。   他至今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活在这世上二十三年,自小到大,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失母的孩子,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母其实一直在世。   而且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曾经见过她,自己的生母曾立在自己的面前,还说了一些话,可他竟浑然不觉,就那般云淡风轻的下了山,与她别过了……   这算不算,天意弄人?   拂清其实很明白萧钧此时的震惊,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更何况,是作为当事人的他!   她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皱眉,出神,想了好一番措辞,才终于能开口道,“其实,如果这是真的,未尝不是好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她是谁?”   可萧钧一时没有说话。   他的确一直想要弄清生母的身份,可直到此时终于知晓,心间却并不只是什么喜悦不喜悦。   他知道自己该是庆幸的,毕竟娘没有死,还活在这世上。   可是他还有些不懂,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她从没有来看过自己。   她隐约能猜到他心间所想,缓了缓,试着道,“师父必定有她自己的苦衷,这么多年了,除了去采药之类,我从没有看她离开过九云山,若非有什么原因,哪有人会被一座山头困住?再说,当年她肯收留我这样的孤女,也决不会是冷心绝情之人,现如今我们只是自己猜测,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总之,不要太难过,也不要多想。”   长长的话音落下,萧钧终于渐渐冷静了一些。   他开始回想这些年来,有关于淮国金氏的传闻,关于那个家族的兴衰始末……   今早在谨身殿时,他与众人一道,亲耳听见永陵王的话,他说是金家替父皇除去的先太子,可后来父皇登基之后,功臣薄上,却从未见过他们的身影。   ……   权利,角逐,他身在皇家,对这些再清楚不过。   所以,他也明白,其实自己的父与母之间,存着仇恨。   ——不管父皇怎么想,生母这些年来,必定是恨着他的。   所以他心间愈发的复杂难言,没有半分平叛之后的胜利喜悦,而是重新跌进了新一轮的煎熬之中。   如今世间最知他者,莫过于拂清,见他如此,拂清心间也着实不轻松,可想了一下,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遂赶忙问道,“你有没有告诉你父皇我师父的下落?”   这令萧钧回了神,摇了摇头,说,“没有。你放心,你既然不能说,我岂会出卖你?”   拂清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思及上一回在九云山,他与师父的见面,却不由得更加心疼,想了想,凝眉道,“我觉得,师父似乎要我对此并不知情,否则上一会见你,怎么会是那般反应?这中间,可能还有什么事……”   他也想到了,点了点头说,“或许是的。”   这中间必定还有什么事,导致了母子明明都在世,却相隔二十多年不见面的结果。   所以他现在其实同父皇一样,急切盼望着,能再见她一面。   对不起,上一回,他不知那是他的母亲,他现如今心里堆积了无数的问题与话语,极想再见她一面,想与她细说。   可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将目光转向面前的姑娘,却见她也正看着自己。   视线相触,她问道,“你父皇把我关住,是打算逼师父出来,是吗?”   他没有否认,却道,“放心,不管她来或不来,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父皇还是坚持,那我便带你走,咱们一起离开这里。”   一起离开这里……   拂清一顿,凝眉道,“你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切,都不要了吗?”   毕竟她比谁都清楚,他走到今天,是有多么不易的啊!   可他却说,“我不能不管你,如果只能择一,这些我不要就不要了。”   他语声自是坚定,却见她心间一酸,忍不住一下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萧钧怔愣一下,也伸手拢住了她。   这般情景之下,这个拥抱,叫二人实在是复杂难言。   他轻抚她的背,缓声道,“你若不是担心我,又岂会被困于此?傻丫头,你今天本不该来的。”   “可我若不来,又如何解开你的身世?”   她伏在他肩头,轻声道。   事情走到这一步,实在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就如同每个人都身在一个局中,而,设局者,却是老天。   两人皆是如此感慨着,复杂着,不知过了多久,却忽听门外传来了动静。   似有打斗之声,又有人喊着,“有刺客……”   刺客?   二人一怔,不由得走去了门外。 第一百一十一章   嘈杂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待萧钧与拂清去看的时候,已经没了什么刺客的影子。   因为才经历过一场叛乱,宫中侍卫们都不敢放松警惕, 生怕是叛党余孽之类, 赶忙分了人手去追,可院子里看守的人还在,所以拂清依然不能离开。   不过, 此时离不离开, 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二人满心所想,都是萧钧的身世, 以及今后的问题。   父母为仇敌,搁在谁身上都不好受, 更何况,那个人是萧钧, 是即将继位的储君。   他该怎么办呢?   是纵容父皇强迫生母现身,还是舍弃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与拂清一道离开这里?   平心而论,他当然也想与生母见面, 可是他理智里却深知, 父皇如此行径, 只会加深与生母之间的裂隙罢了。   这般情景之下, 见一面又如何?   她只怕会更加恨他!   他生平头一次, 如此无奈与失望, 看了看拂清,就要做下决定之时,却忽听门外又传来了声音。   似乎是有人到来,被侍卫拦住盘问,只听来人答说,“姑娘大半日没吃东西,陛下担心她饿坏了身子,叫我来送些吃食的。”   侍卫查看了一下他手中食盒,见确实只是些吃食,便没再阻拦,叫人进来了。   而后,二人就听见,来人到了门前,唤道,“卫姑娘,烦请开开门。”   拂清一怔,直觉这声音这般熟悉,遂赶紧去开了门,待那宦官模样的人进了房中,她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同叔。   然萧钧却颇有些警惕,率先沉声问道,“大半夜的送什么吃的,你是何人?”   却见同叔一顿,拂清则赶忙压低声与他解释,“别紧张,是自己人。”   “自己人?”   他却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又仔细瞅了瞅宦官打扮的同叔,大概有些奇怪,拂清怎么会有宫里的自己人。   拂清看明白了,只好又同他说,“这是同叔,是我师父的手下。”   “你师父?”   萧钧一怔,那不就是……自己生母的人?   只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因此他眼下还有些不太适应,一时不知该以何种身份面对这位突然到来的“自己人”。   好在拂清理解他,主动去跟同叔道,“方才……我们已经知道了师父的事,您也早就知道了吧?”   随着这一桩秘密的解开,她现在已经明白了,从前同叔说有要事,要留在京城,大约就是为了萧钧吧。   而此时,听见这话,同叔却是一怔,而后赶紧下跪道,“参见小主子。”   默默守护了这么多年,而今才终于敢现身行礼。   而听见这个称呼,萧钧也有些愣住了,不过稍稍一想,既然自己的生母是他的主子,那自己被称为“小主子”的确也没什么不合适的,遂点了点头,道了声,“免礼。”   好不容易,身边除过拂清之外,又多了一个同生母有关系的人,他顿了顿,又试着道,“我……可是月儿的师父叫你来的?”   这一下迟疑,着实叫同叔心间复杂难言,顿了顿,终于同他道,“请小主子不要怪公主,这么多年了,她其实才是最大的苦主啊。”   苦主……   萧钧心间一紧,然而没等问,却听同叔继续道,“尽管当年淮国偏居一隅,不能与中原相比,但公主她从小到大,都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过去多少年来,何曾受过半点儿委屈?然自打遇上您的父皇,当今这位陛下,一切都不同了。”   “当年萧巍为了拉拢主公,不惜亲自去到我们淮国游说,公主当时涉世未深,被他外表迷惑,而后便与他回到了京城,自此之后,便尝尽了世间委屈。他曾许诺要给她正妻皇后之位,却又在她怀孕之时,为了自己的名声,贬罚为他出力的金氏,将主公赶出京城。试问那时候的公主,心间该何等煎熬?然为了小主子您的未来,她还是留了下来。”   “可公主历尽艰难,好不容易把您生出来,萧巍却也不维护她,非但根本不兑现当年的诺言,也将这后宫阴险视而不见,叫他那位老娘有机会对公主下手,处处刁难不说,还要把您抱走,与公主母子分离。”   “试问公主何等骄傲之人,已经委屈求全到了这种地步,还要再如何退让?可那个死老太婆却以此为罪名,要将才分娩三日的她处决……”   “处决?”   尽管早已是二十多年的事,还是叫屋里的两个年轻人听得心间一紧,拂清紧凝着眉头,萧钧已经忍不住出声,道,“那后来呢?”   同叔神色凝重的叹道,“主公怎么会放心公主一人待在京城?所以当时一直留了我们暗中保护,那一夜,我们潜进宫中,要带公主离开,公主便打算带着您一同走,只是谁料那死老太婆那般心狠,居然调出□□手,要射杀公主,甚至连您的安危也不顾,我们一是为了您的安全,也毕竟是人手不够充足,最终才没能把您带走。”   听到这里,拂清直觉心疼,也忍不住问道,“那师父呢?如此生生忍受骨肉分离之苦,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同叔闻言重重叹了口气,道,“那次为了救出公主,手下已是伤亡不少,主公眼见公主受了这么多委屈,加之也是对萧巍痛恨,狠下心来要切断公主与他的关系,便叫我们告诉公主,小主子已经死于乱箭之中……所以从那时起,公主一直以为,自己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话音落下,直叫二人恍然,萧钧这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年以来,生母一直不知自己还在世……   所以他也根本不能责怪,她为何一直不来看自己。   因着各方的利益,中间掺杂的情仇,最终却叫她们母子沦为悲剧,生生错过了二十余年。   他凝眉,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拂清,也忍不住目中涌起热辣。   她从前以为,自己的阿娘尝尽了人生之苦,是最可怜的人,可原来,师父也曾经受了这么重的伤……   只可恨,她从前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此时的这两个年轻人,皆在皱眉,沉默,心间复杂显而易见,却听同叔又忍不住叹道,“母子分离,公主一直郁郁寡欢,而主公看在眼中,也是难解郁郁,又加上萧巍过河拆桥,最后抱憾离世。而公主一直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从前那般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最终被逼得独居高山,与世隔绝,日日修道念经,别人或许以为她清心寡欲,一心向道,可谁又能知,她这不过是心已死。她甚至曾专门服用药物来改变自己的眸色,好不叫旁人认出,总之这些年来,她所承受的痛苦,世人根本难以想象。”   话音落下,拂清这才恍然,怪道在师父身边这么多年,她从未发现过异常,原来师父竟是有意改变了自己的眸色,以好隐藏于山林。   真不知,在失去所有亲人之后,她的心间该是有多痛!   而她所能想到的,萧钧又岂会想不到?   萧钧再度陷于沉默之中,原本关乎生母对自己的那些怀疑,此时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本也不该去责怪那个给予自己生命的人,因为这一切的错,不是她造成的。   只是他此时也急切的想赶回九云山,想再见一见自己的母亲。   他看了看拂清,当下就想带她离开。   然而此时同叔话音才落,还未等他有什么行动,却见房门忽然被打开,一人一下迈进房中,面色深沉的看着同叔道,“你方才所说,可都是真的?”   却是宣和帝。   见到他来,房中三人都有些意外,然而同叔楞了一下后,却根本没有半分要给他行礼的意思,只是冷笑了一下,讥讽道,“没想到堂堂九五之尊,也会偷听墙角?”   这语气实在不善,但宣和帝却不见丝毫恼怒,或者说,他根本顾不得恼怒,只是又问了同叔一遍,“你说的可是真的?她已经出家了?”   同叔依然不客气的讽刺,“是,爱了你一回,就叫她看破了红尘,你也实在厉害。”   宣和帝眸光一凝,只见此时,连长子也抬眼望了过来,虽没有说话,但目中却满是质问之意。   他心间一刺,又思及方才听到的那些话,直觉无限悲凉,忍不住叹说,“朕当时并不知道这些事,朕那时因政事出巡,回来之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已经不见了,这么多年,朕一直以为她已经不在了……”   同叔并不买账,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各自安好不成吗?为什么非要逼她出现?你以为见一面,她就能原谅你了吗?你伤她如此,还做什么美梦?你以为只要你肯回头,就能补平在别人心上戳下的伤口吗?”   话末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宣和帝的脸上,聪明谨慎如同叔,此时也实在忍不了怒气,要替自己的主子讨一讨公道。   而宣和帝终于受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怒道一声,“混账!朕就算要解释,也该是对着她,与你有什么好说!告诉朕她在哪儿,朕即可就要去找她!”   可同叔却如拂清一样,并不肯说,只拿凉凉的眼神扫了他一眼,哼笑道,“休想。”   “你……”   宣和帝一噎,愈发的恼羞成怒,道了声,“好,那你们就一起等着,朕倒要看看,她是否真的这般绝情!”   语罢便要拂袖而去。   “父皇!”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是萧钧终于开了口,同他说,“父皇,您难道不懂,如此逼迫,只会令母亲更加憎恨与您?”   宣和帝一怔,却回头道,“憎恨也好,嫌弃也罢,朕这辈子,总要再见一见她!”   父子二人对看半晌,萧钧终于难掩失望,闭目长叹了一声,道,“也罢,父皇一意孤行,儿臣只能让您失望了。”   这令宣和帝一愣,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却见他执起拂清的手,道,“儿臣今日,必定带她离开,也绝不可能与您为伍,逼迫母亲现身,储君之位,就请您另择他人吧!”   说着便要往门外走去。   宣和帝一惊,怒道,“混账,你连朕给的都不要了吗?”   萧钧脚步顿住,正要回答,却听院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道,“不过一条平凡性命,何至于陛下如此?”   这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众人皆是一顿,齐齐往外看去,却见一素衣女子出现在了视线中。   她发髻之上,带着道家的逍遥巾,面上仍旧覆着薄纱,虽未露出真面目,但只消一眼,萧钧却已经认了出来,这正是上回在九云山上见过的,拂清的师父。   也正是他的母亲。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同叔与拂清相伴无尘许多年,自也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此时一个唤着师父, 一个唤着主子, 语声中都透着满满的意外。   而萧钧虽然惊讶, 虽然他是如此渴望再见她,但当她真的到来,竟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是站在那里,直直的望着来人。   而无尘见到他, 也顿住了脚步。   一时之间, 她再顾不得理会其他人, 只是凝视他良久, 张口问道,“眼睛可都好了吗?”   声音虽还有些陌生, 但语气中透露出来的关怀, 却是萧钧从前从未体会过的。   而也是直到此时, 离得近了, 隐约闻到了面前人身上的那种淡香,他心间一顿,这才意识到,那夜到来的人,竟然是她,是自己的母亲。   他心间愈发的百感交集, 终于点了点头, 开口道, “已经好了,您……怎么来了?”   尽管知道这是谁,可或许是那个称呼实在太过陌生,他一时还是无法开口。   他其实有些恍惚,害怕眼前的场景不是真的,所以依然直直望着眼前人,几乎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而相较之下,无尘倒显得淡然一些,听到儿子的问题,薄纱之后,微微现出了笑意。   只是才要张口说话,却听房中剩余的那人,开口唤了一声,“阿琼……”   她微微一顿,伸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而后转向了宣和帝。   萧巍只见,来人向自己微微垂首,行了一个出家人的礼,淡声道,“贫道无尘,见过皇帝陛下,不知陛下因何事,要为难我的徒儿?”   二十三年了,终于能再度听见她的声音,再度看见她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没有躲避,可语气竟是这般的疏离与冷淡……   萧巍满心难言的心酸,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问道,“阿琼,真的你是吗?你,你怎么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她却又是淡声道,“出家之人,只跪神明天地,此番只能请陛下恕我无礼了……”   仅露出的眉眼之中,也是如此平静,一点都不像他。   萧巍一怔,满目悲怆,又小心翼翼的道,“阿琼,你能不能,能不能把面纱放下,叫我再看一看你?”   他多想再看一看,她是不是一如从前的模样。   可她却摇头拒了,淡声说,“不管放不放面纱,贫道也不过还是贫道,没什么差别。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出家之人,最忌爱恨情仇,贫道已经放下了,陛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萧巍闻言,却皱起眉来,道,“你都放下了?我们曾经那样深的感情,你说放就放下了?阿琼,你可知道,这过去的二十多年,朕从没有哪一天,曾经放下过你。”   话音落下,无尘还未来得及回应,傅同却忍不住开口,怒道,“你放不下?别人就必须得记着你,就活该背着一身的伤痛日日煎熬吗?你果然还是这般自私,这么多年,一点儿就没变!”   一旁,拂清一顿,只见同叔一脸愤然,而师父却抬手将他止住,淡声说,“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需单独跟陛下说一下。”   闻言傅同一噎。   但他而已到底明白,有些话必须得说清楚,只好应了声是,率先迈出了房门。   而拂清却还微有些迟疑,一旁,萧钧也目露担忧,一时并未跟上傅同的脚步。   无尘看在眼中,又淡淡笑了一下,道,“你们也先出去等一下,其他的事,咱们一会儿再说。”   果然,这句话如同一颗定心丸,二人确定她不会立即离开,这才应了声好,也暂时离开了房中。   一时间,此处只剩了两人。   方才傅同的话虽然难听,但萧巍并不是没有听进去,此时缓了一下,忙对她道,“阿琼,我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我亦从未要欺骗与你。那时碍于形势,我一时没有兑现承诺,可我只是在等待机会,那时我才登基,根基尚且不稳,但有朝一日驾驭那些世家,一定会封你为后……可谁知后面会发生那样的祸事,我真没有想到,母后她会那样做,如果我知道,那时说什么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自己离京……”   这是这些年来,他的悔恨,他的解释,今夜好不容易再见到她,此时一股脑儿的全部涌了出来。   可话音落下,她却依然淡淡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沉默了半晌,才摇头,轻轻叹道,“如果早知道会有今日,我只愿当年,不要遇见你。”   而萧巍一怔,直觉有一把利刃,直直插在了自己的心上。   他凝眉望着眼前人,半晌,方唤出声来,“阿琼……”   可才一开口,却被她打断了,无波无澜的道,“陛下,金曼琼已经死在了二十三年前的乱箭之中,如今你面前的,是道士无尘。”   无尘……   他默默念了一遍,苦笑着叹道,“你到底还是在恨我。”   她却也笑了一下,摇头道,“陛下不觉得自己可笑吗?在金曼琼离开之后,你过得照样很好,你可以回首看着后宫,这些年来,有多少新进的后妃,新出生的孩子,有没有金曼琼,她恨不恨你,都是一样的,你实在无需如此耿耿于怀,如此放不下,到头来,折磨的只是你自己而已。”   这话令萧巍一顿,忙解释道,“不要在意那些人,她们只是我的职责而已。我毕竟是一国之君,遵照祖制,必须得开枝散叶……”   面前人并没有什么情绪,甚至还笑了一下,道,“你说得对,你是一国之君,你所做的一切,都符合古来帝王的行事模样,你把自己的权利维护得极好,但须知世间一切,最忌贪心,既然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还惦念当时的那点旧情做什么?”   她语气平淡,但一字一句,却是那般凌厉。   萧巍一顿,张了张口,还没说出什么,却听她继续道,“恕贫道直言,眼下陛下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真心忏悔,你只是在自我安慰罢了,但其实,这些根本没有必要,故人原不原谅你,你还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对于现状,没有一点可改变之处,那么你又何必如此来逼迫拂清与启儿?陛下身为长者,不觉得汗颜吗?”   萧巍又是一顿,半晌,方点头叹道,“我知道,此番如此逼你,确实无耻,可若非如此,你会来见我吗?”   说着他语声又急切起来,道,“阿琼,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现在就下旨,封你为后。”   他想证明给她看,自己不是食言之人。   哪知她却笑了起来,说,“不必了,贫道置身红尘之外,并不需要这个。”   语罢又叹道,“好了,现如今,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陛下也已经如愿见到了故人,就请您不要再必为难孩子们了,放他们自由吧。”   萧巍却一怔,赶忙道,“你这就要走了吗?阿琼,我们分隔二十余年,如今只说了几句话而已……”   她却淡淡笑了一下,“贫道本也不属于这里,话说完了,自然要离开。”   萧巍着急起来,凝眉道,“不要走阿琼,我已经彻底铲除了异己,也已经封了启儿储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一起度过余生可好?”   她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说,“这些话,你当年仿佛已经说过一次。”   萧巍一顿,渐渐想了起来,的确,上一次他说出此话,是在罚金氏离开的时候,那时她伤心无比,要跟着自己的父亲一并离开,而他正是这样求她的……   只是,当时她为了腹中的孩子,虽然心痛,可还是答应了下来。   可这一次,不会了……   她道,“你我就此别过,往后再不必相见,愿陛下往后依旧安好。”   说着,径直抬起脚步,往门外走了。   任他再怎么呼喊,都并不回头。   ~~   暮色在渐渐退去,折腾了如此一番,眼看着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东方天边,已经现出微薄的晨色,而直到此时,萧钧才终于能与自己的母亲同处。   东宫。   与无尘谈过话后,宣和帝没再阻拦,一行人终于得以离开被困住的地方,来到了东宫。   他们都已是一日一夜未眠未休,可此时,谁都没有半点倦意。   周遭没有闲杂人等,除过拂清萧钧,便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傅同,无尘没有犹豫,终于摘去了覆面的薄纱。   而后,看着已经是仪表堂堂的儿子,看似平静,却难掩目中的百感交集。   而萧钧也是凝视她良久,终于试着唤了一声,“母亲。”   话音落地,却见他的母亲,已经双目泛了红。   无尘颔首,叹道,“对不起,为娘从前一直不知你还在世,叫你孤苦了这么久,是我的错……”   这话一出,拂清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却听萧钧摇头道,“不,错的不是您,您无需自责,其实倒要怪我,那时曾与您面对面,竟然不识您,就那般下山去了……”   无尘闻言,又去看了看拂清,替她抹去面上的泪,缓声道,“说来,你我都要感谢拂清才是,若非她去寻你,又将你领到山上去,你我大约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相见。”   拂清也忙摇头,“该是弟子感谢师父才是,若没有您,我又岂会活到今天,还能遇见他?”   几人忙着感慨与道谢,眼看着,外头的天色又亮了一些,傅同又是感慨又是欣慰,也上前道,“几位历经波折,而今终于重逢,也不枉过去所受的磨难,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   拂清微微一顿,试着问师父,“师父,您可还要回九云山吗?”   虽然母子见一面不易,但她明白,只要宣和帝在,师父大约是不会留在京城的。   而萧钧闻言也凝起眉来,一脸不确定的看着自己的母亲。   却见无尘看了看两人,正要开口,恰在此时,忽听门外传来动静。   安泽的声音带着急色,隔门唤道,“殿下,启明殿方才传来消息,陛下他突然昏倒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萧钧赶到启明殿的时候, 见到已有太医在给宣和帝诊脉。   他来到龙床旁, 试着往里看去,待见到父皇的样子,不禁一惊。   ——此时的宣和帝, 居然是口舌歪斜,早已没了平日里的威仪。   他忙问道, “这是怎么了?父皇怎么会变成这样?”   太医院的正副院判们此时还在聚精会神的诊脉, 高贺只得一脸惶恐的上前回答说, “请殿下明鉴,陛下早前回来之后, 原是要打算去歇一会儿的, 哪知上床的时候动作不稳,竟一下跌到了地上, 当时就成了这般样子, 奴才们不敢耽搁,这不赶紧去禀报与您……”   萧钧动作算快, 到的也早,直到高贺禀报的这会儿, 其他人才陆续到来, 有几位位份较高的妃嫔,还有其他的皇子们。   才历经一场惊心动魄的叛乱, 此时正是表忠心的大好时机, 谁都不敢怠慢。   众人进到殿中, 待看清宣和帝的样子, 也都是大大吓了一跳,甚至不乏上前斥责高贺没有照顾好宣和帝,要当场治罪的。   高贺百口莫辩,只能连声跟众人请罪,萧钧只觉得心内烦乱,出声止住嘈乱,面色严肃的道,“太医正在诊脉,但有扰父皇清净者,都出去等着吧。”   他面色明显不虞,这话一出,众人立时不敢吱声,只乖乖立在一旁等结果。   太医们也俱是面色严谨,不敢怠慢,过了好一阵,太医院院判吴道春才从床前头立起身来,跟众人禀报称,“各位主子,陛下这怕是卒中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萧钧赶忙问道,“卒中?父皇好端端的怎么会卒中?   吴道春答说,“陛下连日以来五志过极,心火暴甚,加之又到了这个年纪,气火一旦俱浮,迫血上涌,极易引动内风,而发卒中。”   这些专业的术语,旁人并不太能听懂,但大体意思,众人却都大致明白了,简而言之,就是最近大事小情的太多,宣和帝这病,是被气出来的。   细想一下也是,自打今年开春,先是宫中发现奸细,长子与次子又接连糟了毒手,好在萧钧命大挺过来了,但二皇子萧瑀,至今还昏沉沉的躺在榻上呢。   不说别的,单单萧瑀所办的事,就足足叫宣和帝气得好几月没有笑颜,偏生昨日皇后与永陵王又闹出一场叛乱,造成死伤无数,这一桩桩一件件,宣和帝不动怒才怪了。   更何况,他本来脾气也没多好。   吴院判话音落下,殿中几位嫔妃率先哭了起来,纷纷指控道,“陛下这分明是被江山所累,都怪王氏那毒妇,如今把陛下害成这样,可该怎么办才好……”   昨日这些人都在宫中,亲身经历叛乱,俱是受尽了惊吓,心里不恨那位王皇后才怪,此时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赶忙不遗余力的控诉起来。   然现在王氏人都已经死了,再控诉又有何用?萧钧无心理这会这些,看了看榻上的父皇,直觉心头沉重,遂同吴院判道,“现如今先赶紧给父皇医治才是。”   吴道春也应了声是,回身去吩咐太医们,一时间,众人施针的施诊,开药的开药,重新忙活了起来。   萧钧则回头看了看殿中众人,道,“眼下父皇需好好养病,所以都先散了吧。”   他是皇帝明文册封的太子,眼下皇帝一倒,自然得听他的,众人只得应是,纷纷各自散了。   而他自己在一旁守了一会儿,眼见也实在帮不上忙,这才回了东宫。   而在那里,母亲与拂清她们,还在等他的消息。   ~~   东宫。   经过萧钧这一来一回,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而拂清与师父,果然还在等着他。   未等她们问,萧钧便主动道,“父皇方才临睡前摔倒,经太医诊断,是卒中了。”   “卒中?”   这话一出,着实令拂清一愣。   她虽没有多少医术,但常年跟着师父行医,也能耳濡目染不少,加之卒中这病也不是什么罕见病症,她也多少了解一些,此时忍不住看了看师父,叹说,“这病怕是不太好治啊。”   而听完儿子所言,师父无尘也有些意外。   不过,也仅是意外而已,待反应过来,她淡淡回道,“此病民间也并不少见,要看病症严重与否,恢复的好了,或许还有机会自由行动,若是严重的,就怕是要一直躺在床上了。”   方才启明殿众人离开之后,吴道春也是这样同萧钧悄悄交代的。   听完母亲的话,他点了点头,又叹道,“我到时,父皇已经口舌歪斜,据太医禀报,此番父皇的症状并不算轻,或许需要好一阵子,才能勉强恢复一些……”   言语之间,他眉间掩不住的沉重,其实于他而言,近来又何尝不是变故迭生?   拂清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那我们……还离开吗?”   她当然还记得,昨夜面对宣和帝的威逼,他最终选择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执起她的手,要带她离开……   那一刻的感受,大概是她此生永再难忘的了。   说实话,那时她也只想同他一起离开,可谁料之后又生出这般变故,她忽然觉得有些迷茫。   而此时这话出口,却见萧钧也是一怔。   倒是同叔在旁笑道,“傻丫头,现在难题都已经解了,还离开做什么?更何况现如今萧巍一病,能否康复都未知,太子殿下铁定是离不了京了。”   话音落下,萧钧也同她说,“同叔说的不错,父皇一下成了这个样子,我怕是一时半会离不开了,毕竟诸多大事,都得有人主持才是。”   拂清终于反应了过来,迟钝的点了点头。   ——也对,卒中本就不好治,更何况宣和帝还算严重的,昨日异己皆已铲除,今后谁还会再反对他?   或许……离他继位,也已经不远了。   思及这些,她忍不住看了看师父,小心求道,“师父,您难得下山一趟,能不能,先不要回去了?”   虽说是从她嘴里说出来,但这个请求,确实为了他。   萧钧闻言,眉间一动,而师父不动声色,只是看了看两人,少倾,才点头说了声好。   顷刻之间,二人面上都现出惊喜,拂清甚至还有些不敢相信,又跟师父确认道,“您答应了?”   师父面露淡淡笑意,又点了点头。   却听同叔又在旁笑道,“主子来都来了,怎么着也得看你顺顺利利的出了嫁才成啊!”   这话一出,拂清立时红了脸,皱眉道,“同叔您说什么呢!”   同叔咳了咳,却不再说了,而师父未语,唇畔的笑意却有多了一重。   是啊,多少年来,难得下山一趟,两个孩子的缘分,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她身为长辈,确实应该看完他们办好喜事,再离开的。   而此情此景,叫萧钧看在眼中,方才心间满满的沉重之外,忽然多了丝轻松。   然未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却听门外又传来动静。   是已经随他升任了太子詹士的孙进禀报道,“殿下,内阁几位大人进宫来了,正在书房外等候。”   闻言他也想了起来,昨日宫中叛乱平定 ,这些大臣们离开的时候,与他说好,今日入宫处理余下的事。   而眼下父皇一病,都不可避免的到了自己面前。   他遂对房中人道,“母亲,我去处理一下公务,今日你们就先在此歇一歇,稍后得了空,我会给你们安排住处。”   他能想到,母亲是有多么不喜这处宫廷,更何况这里还人多眼杂,既然她要留下来一段时日,他有责任叫她住得舒服一些。   而闻言,无尘颔首,温声道,“去吧,不要着急,凡事慢慢来。”   这是分隔多年以来,母亲对他的头一次叮嘱,他心间某处,满满温暖了起来,乖乖应了声是。   而一旁,拂清也抿唇露笑,跟他点了点头,他目中含笑,转身出了门去。   随着红日新生,新的征途,也在等着他。   不消半日,朝中上下,皆知晓了宣和帝卒中的消息。   事发突然,众人难免惊愕,不过所幸有萧钧的主持,连日以来,朝纲还算稳妥。   几日之后,永陵王所带的剩余叛军尽数被歼,刑部天牢里的那些叛党,也都获了罪,之后,行刑抄家,无一赦免,而这场因为立储所生的叛乱,也终于彻底结束。   在太医们竭力治疗之下,宣和帝也终于转醒,但因为卒中实在严重,恢复了良久,也依然是无法站立行动,说话也口齿不清。   如此状况,自然是难以料理正式的,所以监国的,依然是太子萧钧。   久而久之,朝中众臣也都有了数,不乏有人向萧钧上书,拥立他尽早登基。   但此时的萧钧,却有比这更为要紧的事,等着去做。   眼看又是近三月的时间过去了,京中已经起了凉意。   这一日,他忙完政事,来到启明殿中,看望父皇,进门只见,父皇坐在木制的轮椅上,面对着庭院,赏早秋的景色。   他照着规矩行罢礼数,又问了高贺父皇这几日的情况,而后,便咳了咳,同宣和帝道,“父皇,儿臣有一事,需来禀报与您知。儿臣要娶太子妃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听清萧钧说了什么, 宣和帝僵硬的面容有了丝变化。   虽然卒中叫他不便言语,但脑子到底还是清楚的。   也正因为如此, 每当前朝后宫遇见什么大事, 萧钧也都会过来同他禀报一声。   而今次是他自己的大事, 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只见宣和帝颇为艰难的张了张嘴,发出了含糊的声音。   萧钧勉强能听出,父皇是在问他,“你要娶那个丫头, 明珠?”   他笑着点了点头,道, “正是她, 不过她现在有了新的名字, 叫锦月。”   这个名字,是当初卫离复官, 将妻儿收入家谱时,一并为拂清取得,可叹她长到这么大, 没被有着血缘关系的晏家接纳, 最终竟是入了卫家。   不过这些都并不重要,她只是她,他的月儿而已。   他语声坚定的同宣和帝道, “儿臣这一辈子, 只喜欢过她, 往后心里也必定只有她,她为儿臣付出太多,儿臣给她正妻之位,是应该的,也是必要的。”   而闻此言,宣和帝却怔了一下。   ——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遇见这样的一个姑娘,那时她天真率直,心里与眼中,都只有他萧巍一人,就如同现在的这个小丫头一样,曾仗着一身好武艺,为他不顾一切的冒险与付出。   只可惜,事到最后,他却把她给弄丢了……   沉默了一阵,宣和帝再度口齿不清,颇有些艰难的问萧钧,“你母亲呢?”   从前那般威仪无比的父皇,如今变成这个样子,说实话,萧钧不可能没有触动,他于是也不忍心再欺骗什么,实话实说的道,“母亲还在京城,她打算待我们成婚之后,再离开,不过,因为她不想住在宫中,儿臣已经给她另外安排了去除。”   其他的话,他再没说。   这是父母之间的爱恨纠葛,他尊重他们,不会干涉什么。   话音落下,却见宣和帝艰难的点了点头,又同他说了些什么,只是这次话有点长,他没怎么能听明白。   他于是看了看一旁的高贺,好在高贺整日陪在父皇身边,已经听懂了,躬身同他解释道,“殿下,陛下是说,要传礼部尚书和太常寺卿,及左丞相觐见,他要给您颁赐婚旨。”   父母既然还在,没有理由叫孩子自己去提亲的道理。   萧钧微微有丝意外,却也赶忙道好,替父皇下令传人去了。   ——他本来有些捏不准,以为父皇还要为难,所以刚才的语气颇有些硬,反正不管父皇同不同意,他今次一定要娶拂清的,却没想到,父皇答应的还算痛快。   如今有了他亲自赐婚,萧钧心间到底不一样,一时轻快了不少。   没过多久,事情就定好了。   左丞相范时余承了“媒人”之名,亲自登卫府拜见卫将军,替太子殿下提亲,卫将军疼爱继女,自然也没什么话说,于是没过几天,宣和帝的赐婚旨就发了下来。   道是太子早已到了婚配的年纪,但为了家国,才拖延至今,今有卫离将军之继女,聪慧非凡,蕙质兰心,太子对其一见倾心,特封为太子正妃,待礼部择定吉日成婚。   赐婚旨有两份,一份下在东宫,萧钧身穿蟒袍头戴金冠,郑重领旨谢了恩,而另一份,自然是下到了卫府。   这些日子以来,拂清一直住在麓园陪伴师父,因着这道赐婚旨,特地回了趟卫府。   卫离作为家长,带着她磕头谢了恩,待到起身之后,送走礼官,面对着她,忍不住的感慨。   须臾,他只是道了一句,“你娘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该欣慰了。”   闻言,拂清眉眼微动。   其实若论出身,她其实没比阿娘强到哪儿去,生母为贱籍,生父又不认,她也还是贱籍而已,但幸运的是,她先是遇见了师父,传与她在这世上的立足之本;而后,又遇见了萧钧,叫她尝到了爱与被爱的滋味。   在真正爱你的人面前,什么贵籍贱籍,根本没有意义。   她只需是她而已。   她微微笑了一下,道,“我也希望,阿娘在天有灵,今后能一直开心下去。”   话音落下,却见已经改名为俊安的弟弟走上前来,同她说,“姐姐,我从前还一直担心来着,但太子殿下,总算是可靠之人,你们有今日,我也就放心了。”   这话颇有些老气横秋的意味,拂清挪眼来看,只见大半年过去,少年又长高了不少,隐约已经比她高出一些。   回京之后,父亲复职,少年也随之认祖归宗,有了足以令人侧目的身份,他自己也知好歹,愈发的勤学苦练,如今不仅功夫见长,身子骨更是比从前强壮了许多。   除此之外,他的功课也没落下,读圣人书识圣人理,如今,已经开始读父亲书架上的兵书了。   有了这些做底气,少年眉宇间的神色都不同,任谁也无法认出,这竟是当年长公主府的那位小马奴。   弟弟此话说完,拂清忍不住弯起唇角,哦了一声,道,“你从前一直担心什么?”   俊安也没隐瞒,直言道,“我担心殿下身份太高,你跟着他会受委屈。”   拂清心间一暖,却挑起眉来,嘴硬道,“我怎么会受委屈?往后你担心的该是他才对。”   俊安一听,忍不住一笑,“那样最好了,不过看在太子殿下人好的份上,还请姐姐手下留情吧。”   好嘛,少年郎如今是愈发的阳光,都能张口调侃她了,拂清噗嗤一笑,点头道,“放心好了,我一定手下留情。”   语罢正了正神色,又道,“明年三年一次的武科开考,你好好准备一下,没准可以试着练练手。”   俊安点了点头,“好,我一定好好准备。”   她也颔首,眼见天色不早,便要离开,俊安见状忙问道,“姐姐不留下吗?”   自然,将要出嫁的姑娘,大多都是留在闺阁足不出户好好备嫁的,但可惜她不是一般的姑娘,闻言对弟弟笑了笑,道,“我师父这些天难得留在京城,我得去陪陪她,等过些日子,我再回来不迟。”   俊安有些遗憾,眼看姐姐就要出嫁了,原本还想团圆团圆,不过也知道她的性子,此时只好乖乖点了点头,由着她去了。   ~~   离开卫府,拂清乘车,天黑的时候,就回到了麓园。   此处就在京城边上,景色优美,安静无人打扰,倒与九云山有点类似,因此这段时间以来,师父一直住在这里。   原本出发之前,她便已经提前得了消息,但此时还是来到师父跟前禀报了一番。   “师父,皇帝给我下了赐婚旨……”   在最亲近的师父面前谈及自己的婚事,她还是难免有些羞涩,尤其,她要嫁的那个人,还是师父的儿子……   说来,这个缘分,可真是奇妙。   她面色微红,师父淡淡含笑,倒是一旁的同叔开口打趣她,“咱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们两个不容易,我在旁看得也是心惊胆战的,如今可终于能放放心了。”   拂清知道,事到如今,其实同叔在背地里出了不少力气,也着实称得上劳心费力,便冲他道了声谢,“您辛苦了。”   难得看她正经起来,同叔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摆摆手说,“得了得了,你们能好,我再辛苦也值!”   相较于同叔,师父倒是正经多了,招手叫她来到近前,道,“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如今,只能给你几样简单的做陪嫁,希望你不要嫌弃。”   话音落下,只见同叔照着吩咐,果然拿了几样东西出来,一一交与她手上,两三本药典,都是师父亲自撰写,记载了各类平素少见的疑难杂症,除此之外,还有一把宝剑。   拂清一时愣住了。   她认得这把剑,这是师父自己的。   师父说没什么值钱的,可须知仅这几样,就已经胜过世间一切瑰宝了。   她迟疑的摇了摇头,并不敢接,只道,“这是您自己的剑,给了弟子,您使什么呢?”   无尘却笑了笑,道,“这把剑虽跟着我,但我已经多年没有再用过,与其闲在自己手上,还不如交给你。当然,我希望你也尽量少有用它的机会。”   她稍稍顿了顿,又道,“还记得当初遇见你,还是个小小的丫头,一晃居然这么多年了,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我其实也并没有只将你当做弟子,在我心里,你同我的孩子并没有两样,不过我也知道,当初对你难免严厉了些,希望你如今不要介意……”   师父话音未落,拂清鼻子一酸,已经红了眼眶。   看惯了师父严厉的模样,如今突然这样温和,她真的受不住……   也是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意识到,今日这道赐婚旨一下,她与以前真的不同了。   她含泪摇头,道,“师父对我恩重于山,若无您当初那般严厉教导,弟子怎么会有今日?您对弟子的恩典,弟子没齿难忘,又怎么会介意?弟子原先还想着,等给我阿娘报完仇 ,就回九云山,一辈子守在您身边尽孝,可如今……”   可如今她却要嫁人了,说起来,还是她太不孝了……   同叔闻言忍不住笑道,“这丫头,平时挺聪明的,这会儿怎么转不弯来了,你要嫁的又不是外人,说来说去,还不是一家子?”   拂清其实明白,可心里就是觉得对不住师父,一时还是没能止住哭,倒是师父笑道,“阿同说得对,往后咱们更是一家人了。启儿虽没在我跟前长大,却是个好孩子,为师也能放心把你交给他了,日后他应该会对你好的,倘若不好,你就告诉我,我一定收拾他……”,   这又是亲切又包含风趣的话一出,终于成功将拂清逗笑了,她擦擦眼泪,正要说好,却听外头忽然响起一声通传。   萧钧来了。   自打母亲住进麓园,萧钧常常过来探望,他白日里忙,所以每次都只能是天黑才来,因此此时听见通传,三人并没有多意外,不一会儿,果然就见他踏进了房中。   进了八月,气候已经凉了下来,萧钧身上带着些许凉意,一瞧,便知是赶路来的。   但见到母亲与拂清,再多奔忙也都值得,他面上带着暖融融的笑意,先给无尘行了个礼,唤道,“母亲。”   无尘也微笑起来,问道,“这么晚了你还过来,可吃过饭了?”   萧钧点头,“来时吃了一些,母亲不必挂心。”   说着又瞧了瞧拂清,轻咳一声,道,“父皇今日给我同月儿降了赐婚旨,您可已经知道了?”   得,原来他也是来禀报喜讯的。   无尘笑笑,“已经知道了,方才我还同拂清说,若日后你敢欺负她,叫她尽管来告诉我。”   萧钧一怔,立时挪眼去看拂清,却见她面上染着微红,也正朝他望过来……   母子两人又说了些话,时候已是不早,拂清便先回了房中。   哪知却见萧钧也跟了上来。   她有些纳闷,问道,“天晚了,你不回去吗?”   因着宣和帝一病,政事都担在了他的身上,他每天晚睡早起,时间几乎要不够用了。   她知道,所以才有此一问,哪知他却笑了笑,说,“明早再回也是一样的,我今晚,可以住在此处。”   她哦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下一瞬,他却忽然上前,将她抱住了,而后二话不说,先来了一个长吻。   这些日子不能待在一处,只是偶尔见面,所生的思念,他都倾注在了这个吻中。   拂清起初还有些惊讶,但很快也与他配合起来,毕竟,她也是想他的。   而待到一吻结束,勉强分开,她才抿唇笑笑,温柔的问道,“你可想我?”   他唇角噙着笑,也柔声回道,“你说呢?这些日子看不见你,天知道我每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   说着又来问她,“你呢,睡得可好?晚上可有梦见我?”   原以为她也会回敬一同温柔的情话,哪知却见她狡黠一笑,装作不懂的点头道,“我睡得很好啊,这里这么安静,又整天陪着师父,乐得清闲。”   他一怔,立刻眯起眼来,轻轻咬牙,笑道了句,“坏丫头!”   而后,却又将她拢住,细细吻了起来。   不必在他身边,她也早已经换回女装,周身多了丝明媚温婉,还散着清淡的脂粉香气,萧钧有些沉醉,吻着吻着,身体上就起了些变化……   他声音哑了起来,低低在她耳边呢喃,“月儿,今晚我陪你睡好不好?”   她却还清醒着,红着脸摇头,“不成,万一不小心有孕了,岂不闹了笑话?”   他可是储君,天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现在离婚期还有一阵,若是现在怀上了,日子肯定对不上的。   她虽一向潇洒,但此事不小,不能马虎。   哪知他却贼心不死,继续蛊惑道,“不会那么巧的……我一定小心着些……”   拂清无法,只得搬出师父来,“师父还在呢,她老人家可耳聪目明的,你想在她眼皮底下犯浑么?”   语罢抿唇看着他。   他顿了顿,听到母亲,理智终于渐渐回归,半晌,叹了口气,“好吧,那我等会还是回去吧。”   然没等她点头,他却又补充了一句,“我会跟礼部交代,叫他们挑个最近的日子,加紧准备。”   开过荤的男人,天晓得他是怎么熬到现在的。   她不是不懂他的意思,面上又是微微一红,却又笑道,“好啊,我等着!”   一双眸子大胆的望着他。   他心间又是狠狠一动,可也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否则只会更加煎熬。只好跟她道了声别,捏了捏她的脸,出去了。   身后的姑娘,望着窗外夜色,再度弯唇笑了起来。   唔,初秋的桂花带着甜甜的香味。   她方才说的是真心话,她,也一直等着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太子殿下言出必行, 果然,礼部很快就拟定了婚礼日期。   十月二十六, 是下半年里难得的大吉之日。   而如今已是八月初, 细算起来, 也就只剩下两个多月了。   ……果然是很快。   回想那夜情形,拂清常常忍不住笑他,不过也或许是那想而不得的滋味不太好受,又或许是真的太忙,他萧钧没再来“骚扰”她, 每每抽空来看望过母亲后,便急匆匆的又赶回宫中去了。   而为了好好准备婚礼, 也是为了避嫌, 拂清也终于搬回了卫府。   虽然时间不多, 但萧钧说到做到,三媒六聘, 每一步流程都认真仔细,没有敷衍,一时间, 卫将军继女锦月, 成了京城少女们最为羡慕的人。   谁人不知,太子殿下仪表堂堂英明神武,是即将继位的储君?   京中无数贵女们眼巴巴的盼了许久, 谁能想到, 太子妃之位竟是落在了这位卫锦月的头上。   她是谁?贵女圈中, 从前根本没人听说过她啊!   少女们皆是又嫉妒又好奇,急切盼着能亲眼目睹这未来皇后的风采。   而此时,赚尽旁人艳羡与好奇的准太子妃本人,正在闺房里绣着自己的嫁衣。   作为太子妃,平日服饰自有宫中典衣监打理,婚服更是不必说,所以拂清眼下绣的,只是入睡时所穿的寝衣而已,左右最近天下太平,她闲着也是闲着,便算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吧。   她不只是剑使的好,针线活也一向不差,静下心来,也就花了一个来月的功夫,便绣出了两套寝衣,另外,一时兴起之下,还给萧钧也绣了一套,等成亲后送给他,一定会高兴地。   就这般,心间怀着满满对新生活的憧憬,眼看着寒意一天天加重,拂清终于等来了大婚之日。   十月二十六,天气晴好。   卫将军府上,前两日就已经布置好了,太子妃出嫁可不是小事,早早就有礼部来官员进驻,指点婚礼流程,因此就算到了今日,府中也并没显得慌乱。   其实此时的忙碌,都在拂清闺房里。   小翠小霜两个,先前跟着萧钧从宁王府入了东宫,主子们的婚事定下之后,又被萧钧送来了卫府伺候拂清,前些天主仆几个久别重逢,两个小丫头激动的扑到主子怀里哭,又感伤又高兴,弄得拂清自己也哭笑不得,好一阵才把二人给安抚好。   两个小丫头在王府待过,又在东宫长了不少见识,今日起了不少用处,这时候忙活起来,也算稳中有序。   太子妃的出嫁妆容,精致又繁琐,好在有宫里出来的妆娘负责替拂清打理,手法娴熟,经验老道,其余的小丫头们在旁打打下手就好了,众人从天不亮就起来忙活,待伺候新娘子着装完毕,外面的日头已经很高了。   然还未待众人松口气,紧接着,房外就响起了鼓乐之声,不用问,该是新郎官太子殿下到了。   按照礼法,他今日是要来亲迎的。   虽说已经跟着主子“嫁”过一回,但此次跟上回没法比,小翠是高兴又紧张,慌忙跑到拂清跟前禀报道,“主子主子,太子殿下到了!”   拂清却淡定多了,哦了一下,笑道,“我也听到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放松些。”   小翠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嘻嘻笑道,“这是您的大事,奴婢当然紧张,万一出了什么错处,岂不是要叫人笑话……”   话未说完,又呸呸道,“怎么会出错呢?今次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拂清忍不住噗嗤一笑,摇了摇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恰在此时,却见外头进来一位女官,也是宫里安排为她操心婚仪的,同她禀报说,“太子妃,太子殿下已入中堂,请您出阁了。”   拂清点了点头,立起身来,小翠赶紧为她取来喜帕,覆在头上,而后,便搀着她踏出了房去。   一对新人在中堂汇合,隔着喜帕,拂清朦胧中隐约望见,堂中立了许多人,其中一位身材挺直又高大,还一身红彤彤的喜服,不必说,自然是萧钧无疑。   虽已是很熟悉的人,但中间备嫁,已是许久不见,拂清免不得心间一烫。   一旁,礼官的声音响起,要请他去奠雁,这是今日一项极为重要的仪式,拂清隐约见到,他从一旁礼官手上接过来一只活雁,而后,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案上,与卫府先前准备的那只活雁,凑成了一对。   以雁为礼,象征夫妻阴阳和顺,忠贞专一。   奠雁礼成,礼官上前,朝香案上拜了拜,又对萧钧道,“请殿下迎太子妃上轿。”   萧钧颔首,虽未多言语,但相较与往常,神色明显和缓许多,又朝蒙着红盖头的拂清看了看,便转身,先迈出了房中。   喜娘随之上前,搀着拂清抬步,跟在他身后,迈出了中堂。   中堂门外,已有女轿夫抬轿恭候,她小心抬步,登到了轿上,再被抬到大门外,换上东宫迎亲的马车。   程序虽然繁琐,但此次,她一一照做,心甘情愿。   大队的仪仗一片红色,一路吹吹打打,颇为引人注目。   拂清坐在车中,耳听外头的喜乐声声,跟着他穿街过巷,心间颇为感慨。   说来,她也算嫁了两回,虽说嫁的都是同一个人,但今次的心境截然不同。   咳咳,她可绝不会像上次那般,心里憋着气,一心要与他对着干。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宫门处,按照婚礼流程,她又被人从婚车上搀下,坐上了舆轿,萧钧在前,也如她一样,继续带着她往前。   而待再度落地,就到了东宫门外了。   今日宫中,也是铺天盖地的红,拂清迈出轿外,脚下是早已铺好的红色帛毯。   喜娘上前,要搀她往里进,哪知还没碰到她,却被一人挡住了。   一只大手忽然出现在喜帕下的视线里,拂清当即认出,那是萧钧的手。   她有些怔愣,照着喜娘先前跟她说过的,此时该是喜娘搀她进入才是,可并没有他伸手这一项。   礼官们也是一片意外,胆子大的,试着出声提醒了一句,“殿下……”   然话未说完,便被他的眼神给止住了。   一时间,谁也不敢再多嘴,拂清的耳边,响起了他的声音,柔声道,“来,我带你进去。”   她一瞬明白了过来,抿唇笑笑,伸出手去由他握住,一同迈进了大门。   就这般,二人一路入到内殿,又坐到了红彤彤的喜床之上,紧跟着,婢女们便纷纷捧着托盘进来了。   喜娘立在一旁,笑着道,“请太子殿下为太子妃揭去喜帕。”   萧钧应了声好,声音里都洋溢着喜滋滋的笑意,接过喜秤,小心翼翼的挑起了她的盖头。   咳咳,虽说是第二次娶她,但亲手揭下她的盖头,还是第一次呢。   喜帕一除,里头的新娘子露出了真面目,一瞬间,殿中人俱只觉得面前一亮,紧接着,便见到美人绽放在了眼前。   凤冠霞帔,如画般的面容,便是用再多的夸赞,也形容不出她此时的美……   如菡萏花开,惊艳四座,犹如牡丹含笑,倾倒众生。   直到此时,东宫中的婢女们才知道,原来太子妃,竟是这样一位绝色美人。   而此时的太子殿下,也实实在在的看呆了。   虽是如此熟悉她,但直到此时,萧钧才知道,自己的新娘,会美成这样。   这是她第一次以浓妆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呆了许久,才想起开口,试着唤了一声,“月儿……”   却见他的新娘弯唇笑了笑,打趣道,“殿下不认识我了么?”   他摇头又点头,简直不知该怎么好,只是傻傻的翘着唇,同她道,“你今天真美!”   这一句夸赞,倒叫她羞涩起来,抿唇笑了笑,又抬起一双眸子来看他,妩媚动人。   那一瞬间,萧钧心间狠狠一动。   周围的婢女也是悄悄笑着,这时,女执事上前,叫人奉上金樽,道,“请殿下与太子妃共饮合卺酒。”   萧钧这才回神,颔了颔首,接过金樽,与他的新娘一同喝了下去。   唔,入口辛辣,又饱含着浓郁芬芳,滋味香醇,就如同他的新娘,乃是这世间绝无仅有。   ……   合卺礼过,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新房之内,共同吃完新婚的第一次晚膳,婚礼的“重头戏”就摆在了面前。   萧钧话不多说,由饭桌前起身,直接进了浴房,没有多久,就换好寝衣出来了。   而后,一双好看的眸子直直的望着她,柔声道,“月儿,你还要不要沐浴?”   拂清被他看得心肝直颤,赶忙点头道,“要啊,我也出了一身汗,当然要沐浴……”   语罢,便赶紧进了浴房。   不知为何,心间隐约有种紧张的感觉,外头的那个男人,仿佛转瞬就会化为狼一样的……   可这样的时刻,拖延时间也没有办法,待她洗完,回到房中,婢女们便知趣的退了下去。   而后,就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室中红烛摇曳,平添一丝暧昧的气息。   男人就立在她面前,仿佛已经等待良久,拂清咳了咳,正想开口,哪知却见他忽然大步朝自己走来。   而后,她直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度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扔到了床上。   未来得及惊呼,他便翻身上来,堵着她的唇,来了一通长吻……   唇舌忙碌间,还不忘伸手解她的衣带,动作十分急切。   拂清被弄得痒了,忍不住笑道,“你怎么这么猴急?”   却见他抬眸看她,轻轻咬牙道,“你知道我等了多久,才等到这一天?”   能不急吗?   语毕,衣带已经解开,他不再废话,直直埋头下去一阵啃咬,拂清唔了一声,只觉得的浑身一阵酥麻,登时再也顾不上说什么了。   这一夜翻云覆雨,不同于上回的酒后,二人都清醒着尝到了,鸾凤和鸣的滋味…… 第一百一十六章   拂清觉得, 为了这个新婚夜,萧钧一定蓄谋已久, 攒了不少体力。   这一夜浮浮沉沉, 几乎没有停歇过。   待好不容易歇了一会儿, 还没容她睡够,天已经亮了。   帐外投进朦胧的天光,想来时辰已是不早,可此时的拂清什么都不想管,眼皮仿佛有千斤重, 抬都抬不起来。   偏在此时,脸上又落下来一阵亲吻, 轻轻地, 落在她的额间, 腮边,还有唇上, 不似昨夜那般凶狠,叫人痒痒的。   然她此时并没什么兴趣,懒洋洋的伸了手, 将那薄唇推开, 眼睛也依然不睁,只是道,“好困, 不要来烦我……”   被推开的太子殿下却一点也不恼, 只勾唇轻笑, 在她耳边道,“我知道你辛苦,但是今日咱们还有些要事,能不能先起,等忙完,再回来补睡可好?”   被中发出拂清迷迷糊糊的声音,“什么要事?”   他温声说,“你我今日要去拜见父皇及各宫妃嫔,还有下面的弟妹,要过来拜见你这位新嫂,等这些礼数过完,咱们的婚礼才算结束。”   这话一出,美人儿终于肯睁眼了,却仍伏在榻上,斜斜的睨他道,“既这么,你昨晚怎么还没个好歹,死命的折腾人做什么?”   此时的她面若芙蓉,白中透着粉,就算是嗔怪,也只会惹来他的满心爱意,萧钧一点脾气都没有,低下头去,贴在她耳边道,“是我不好心肝儿,今夜一定少折腾一会儿,叫你睡个好觉……”   话未说完,却见她杏眼一下睁圆,还咬起唇来,捶了他一下,谁料他趁机一把攥住柔手,又垂头,顺势亲了亲……   才过了一夜,这人的脸皮简直厚得没了边儿,拂清无奈了,而恰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安泽的声音,轻声唤道,“殿下,水已经备好了……”   ……得,看来是时辰实在不早,连安泽都忍不住催开了。   拂清一顿,只得瞥向他,而他则扬声道,“知道了。”   语罢也终于不再腻歪,冲她笑了笑,而后便把人抱起,径直去了浴房。   也所幸时间不多,没叫他有再使坏的功夫,很快,二人就沐浴完毕,打浴房中出来了。   换上干净衣衫,又简单吃了些饭,而后,便又分头开始更衣。   ——严格来说,此时他们的婚礼还尚未结束,今日是朝见长辈家人,依然需穿繁琐的礼服。   太监宫女们分头忙活着,又是一阵过后,终于将二人装扮完毕,萧钧冕服加身,威仪俊朗,拂清翟衣凤冠,妩媚雍容,彼此互视,目中都透着惊艳,而后一同挽手,出了东宫。   ~~   生病之后,因为不能再料理政事,宣和帝早已搬离了启明殿,住进了偕春园,此处安静闲适,比起启明殿中的庄严压抑,很显然更适合养病。   今日,不止宣和帝在此,众妃嫔与皇子公主齐聚,皆在等着两位新人的驾临。   时候不久,随着宫人们的亮声通传,就见新婚夫妇迈进了殿中。   二人先向宣和帝行过大礼,萧钧的俊美自不必说,宫中众人已经对他很是熟悉了,倒是拂清,今日算是正式亮相,难免引人注意。   当然,从前她做萧钧侧妃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露过面,只不过此时着装隆重,远胜那时,所以当众人再度看见她,还是难免惊艳。   一时间,不管出自真心还是假意奉承,一众妃嫔们纷纷夸赞二人郎才女貌,又有其余皇子公主们纷纷上前恭喜二人新婚,唤拂清长嫂,场面看来极是热络。   拂清作端庄状,面上又有新嫁娘的娇羞,含着笑一一应了下来。   依照规矩,本来还该有一场家宴,但宣和帝身体不便,也不喜嘈乱,就叫免了,众人也没什么意见,向他行过礼后,纷纷告退。   萧钧也原欲打算带着拂清离开,却被宣和帝留了下来。   他微有些意外,却见父皇颇为费力的张了张嘴,跟他说了句什么。   他没有听清,只好又去看高贺,高贺帮着译道,“殿下,陛下打算册您的母亲为皇后,在询问您的意见……”   皇后……   听清这个词,萧钧与拂清俱是一怔。   二人相视一眼,目中皆是一片复杂,而宣和帝却目含殷切,等着他的回答。   萧钧微微斟酌一下,只得道,“父皇,这不是小事,何况关乎母亲,儿臣得先问问母亲的意思……”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若母亲不愿,儿臣也并不能左右她的意见。”   话音落下,只见宣和帝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又颇为费力的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   二人见状,便也行了礼,退了出来。   一路往东宫行去,拂清想起方才所见,忍不住叹道,“看来,陛下还是没有彻底死心呢!”   语罢去看萧钧,只见他也叹了口气,停步来问她,“你觉得,母亲会同意吗?”   拂清摇了摇头,“难呢!人不对,就算当了皇后,又能如何?如今这般情景,师父还能指望陛下怎么样嘛?再说那满屋子的嫔妃,看着都头疼!更何况,师父是那等在乎虚名的人吗?那日都没有原谅他,今后就更不可能回头了。”   萧钧闻言也点了点头,面上却并不太轻松。   拂清看在眼中,忍不住有些心疼,安慰道,“你方才说的对,这事要看师父的意思,就算师父不愿,与你也没有关系,你犯不着有压力。”   她时而狡黠,时而贴心,萧钧看着她此时一脸关怀的模样,忍不住心间一暖,欣然一笑道,“好,现在还有些时间,我们去看看母亲可好?”   去看师父,拂清自然没有意见,当即点头应下。   萧钧便执起她的手,与她回到东宫换了便服,而后,又一同坐上马车,赶往麓园。   ~~   新婚的小夫妻依偎在一起,乏味的路途都变得有趣多了,仿佛没过多久,就到了地方。   麓园这里也早已等着了,二人一下车,便去了母亲面前。   儿子与徒儿大婚,无尘自然高兴,平时素淡已久的人,今日也终于换上了带颜色的衣裳,显得精神十足,拂清与萧钧二人来到面前,问过好后便行礼磕头,如在宣和帝面前一样,礼数毫不马虎。   无尘含着笑,打量二人一眼,见二人甜蜜都洋溢在了眉眼之间,颔首道,“你们历经波折,如此终成眷属,我也就放心了,今后无论顺遂与否,要时时记得今日,不忘初心。如此,才能长长久久。”   话语虽简单,却极有道理,拂清乖乖点头,“弟子一定谨记在心。”   她恭恭敬敬,本也是在师父面前用惯了的语气,哪知话音一出,却见屋中几人都挑眉看她,立在师父身旁的同叔笑道,“傻丫头,都过门了,怎么还不知道改口?”   “改口?”   她愣了愣。   萧钧也咳了咳,握起她的手,道,“要叫母亲才对。”   拂清反应了过来,不禁有些面红,然而面前的师父,却正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   她于是顿了顿,鼓足勇气,唤了声,“母亲……”   不知为何,这一声呼唤出口,竟有些鼻子发酸。   而再看面前的师父,也是颇多感慨的样子,含笑点了点头,又从一旁拿出一样帕子包着的物件,递到她手上,说,“上回给你的,姑且算是嫁妆,今次的这个,是为娘的见面礼,从今往后,你就我的孩子,收着吧。”   拂清乖乖接了过来,只见那是对玉镯,内里还刻着小小的“金”字。   想来,该是当年师父还在淮国王室中时留下来的。   这可着实宝贵,她有些惊讶,又实在感动,只好重重点头,应了声是。   自此以后,生命里又多了一位母亲,且是将她从小养大,又传授武艺的人,她真该感谢上苍,给她与萧钧的这段缘分。   二人一路赶来,时间已是中午,正好有机会叫一家人吃顿团圆饭,三人移步到了饭桌前,和和美美的吃了一顿。   待用完餐,饮茶的时候,萧钧想起了今日早些时候父皇的话,遂咳了咳,同母亲道,“父皇有意册封您为皇后,今日特意叫我来问您的意见。”   这话一出,拂清也赶忙看过来,却见婆母却当即淡声拒绝,道,“除过你,我与他早已没了什么瓜葛,这种事情,往后不需要来问我,你自己回了就是。”   萧钧只好应了声是。   不过也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也并未多想什么。   哪知却听母亲又道,“我此次出来的时候不短了,你们已经成了亲,我也该回去了。”   这话令萧钧心里登时一紧,拂清也赶忙劝道,“师,母亲,如今已是冬日,待您回到九云山,那里必定已经大雪封山了,路都不好走,还回去做什么?不妨再住些日子吧。”   萧钧也在旁附和,他虽已经不是幼童,可分别这么多年,才找到母亲,他实在舍不得再次分离啊。   同叔是最了解主子的,此时,也试着在旁道,“主子,拂清说得有理,现如今天气不好,就算是现在出发,路上一场大雪,也回不去,不妨在此多留些日子,带到明年开春也好。那萧巍如今已是这般模样,他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呢?有太子殿下在前,不会有事的。”   眼看两个孩子都灼灼将自己望着,无尘想了想,只好暂时应了下来,“好吧,那我就姑且再留些日子。”   小夫妻二人这才稍稍放了放心。   因着这件事情,夫妻二人心头都有些忧虑,母亲虽然暂时答应下来了,可等明年开春,又提到这事,他们可还能怎么挽留?   但母亲的性格如此,他们恐怕也没什么好办法的。   萧钧手头还有些公务,不能逗留太久,吃罢午饭,二人便趁着天早回了宫。   一路颠簸,拂清还趴在萧钧怀中睡了一觉,待到了地方,下车的时候,却见小翠立在门口,似乎有事在等她。   她奇怪问道,“怎么了?”   小翠赶忙行礼禀报,“主子,方才宫外传来了消息,安王府出事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安王府出事了?   这叫拂清有些意外。   说来, 自打春日的时候,萧瑀中了那奸细的蛊毒, 到现在, 已是大半年的光景了, 虽有御医在安王府里伺候着,但那毒却一直未退,他一直没醒。   后来,便是萧钧被封储君,而其生母王氏狗急跳墙联合永陵王叛乱, 却又失败,原本作为孩子, 萧瑀必定要受到牵连的, 但因他一直昏迷, 将死不死的,宣和帝也没了什么心思动他。   而萧钧自然也不屑于动什么手了。   毕竟, 那已经是一个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废物了。   然而萧瑀的岳丈赵老公爷,却因在太子加冕礼时支持皇后叛乱,被诛了罪, 抄家处斩, 没有落得好下场,时至今日,其门中唯一还落了“体面”的, 就剩了安王妃赵氏了。   但那也不过是顶着一个王妃的名号, 守着不会说话的傻儿子, 以及半死不活的老公,就那么度日罢了。   不过,既然安王府里已经是这样的境况,还能再出什么事呢?   拂清不解的去问小翠,只听小丫头回答,“是晏侧妃出了事,听说她昨日傍晚在园子里散步的时候,不小心跌到湖里去了……”   “什么?”   拂清一顿,皱起眉来 ,“晏明云……她死了?”   小翠想摇头,顿了顿,又没摇起来,只是道,“现在还生死未卜呢,不过这么冷的天跌到湖里,还是昨晚跌下去的,到这个时辰也没捞上来,想来,就算没淹死……那希望也不大了吧。”   的确,现在已经入了冬,湖里都已经结冰了,若真掉下去,再待上一夜,不淹死也得冻死。   拂清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又有些不可思议,问道,“她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会掉到湖里去呢?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她的意思是,晏明云会不会是被人害了的,但小翠对此也是一脸茫然,摇了摇头道,“奴婢也觉得纳闷,但安王府就是这样报的消息,据说大姑娘是昨日去湖边捡什么东西来着,因为傍晚天黑,看不清楚路,就一下滑了下去,反正安王府里昨晚没能把人捞上来,今早来报信的时候,说还在继续打捞呢。”   拂清听完,暗自沉思,却见小丫头又凑近了,悄声问道,“主子您说,会不会是安王妃……”   她微微皱了皱眉,“我记得晏明云后来明明变聪明了一些,怎么会这么轻易又叫人害了呢……?”   不过奇怪归奇怪,她又不在跟前,现在人都死了,查也没什么好查的。   只能叹一句,晏明云人傻,白白葬送了原本大好的一生……   她回神,看了看小翠说,“宫里自有人来料理,咱们也管不着,用不着多想了。”   小翠点点头,随她入到内殿,服侍她更衣,她出宫时穿的便装,现如今回来了,可得照规矩穿宫装了。   拂清换着衣裳,萧钧也同样不例外,没过多久,二人从房中出来,又变成了威仪的太子与华贵的太子妃。   只不过……太子殿下神清气爽,眉梢眼角藏不住的春风得意,而太子妃就……眼眶隐隐发青,一瞧就知昨夜没有睡好。   这不,太阳才初初西斜,她就已经哈欠连连,犯起了困,方才车上那一觉,也不顶用呢。   萧钧看在眼中,柔声问她,“这么困的吗?”   四下无人,拂清气得锤他胸前,“都怪你,今晚不许碰我,我要睡觉。”   “成。”   他勾唇微笑,一口应了下来,“你现在就可以去补一觉,没人会来扰你,我去见父皇,再忙些事情,等会儿回来吃饭。”   拂清一听没什么事儿,瞬间软了骨头,朝他挥了挥手,“去吧。”   话音落下,人已经趴到了榻上,还不忘扯过锦被,将自己盖好。   又娇又弱的模样,着实惹人怜爱。   萧钧笑笑,转身出了门。   ~~   又一路回到偕春园,此时阳光正好,宣和帝正在抱厦底下晒着太阳,半眯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经此一病,他两鬓的白发多了一倍,整个人却瘦了一圈,面皮一松下来,纹路却更加明显,不得不承认,看上去比从前老了许多。   曾经多么不可一世的父皇,如今却被疾病折磨成这样,萧钧看在眼中,难免又默默叹了口气,而后,开口道,“儿臣参见父皇。”   这一声出,木轮椅上的人终于渐渐转醒,费劲的睁眼瞧了瞧,待看清是他,抬了抬尚能活动的那只手,是叫他平身的意思。   萧钧便立直了身子。   父皇言语艰难,因此他也不再做什么无谓的寒暄,径直禀报道,“儿臣方才已经去看过母亲了,也将您的意思转达了过去。”   听清这话,宣和帝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顿时一亮,充满期待的看了过来。   而他却顿了顿,道,“母亲说,她对皇后之位并不感兴趣。”   话音落下,却见父皇一顿。   而后,目中竟泛起了悲凉。   许久,他颇为费力的张口,用含糊而沙哑的声音道,“你母亲……这,这辈子,再也,再也不打算,原谅,朕了吗……”   萧钧压住心间沉重,只得尽力缓和的劝道,“父皇,依儿臣看,母亲这并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她是真的放下了,也并不喜欢这座宫廷。”   话音落下,宣和帝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方扬了扬手,示意他退下。   他也没再说什么,俯首行了个礼,又交代高贺,“天冷了,记得备足炭火,不要冻着父皇。”   高贺赶紧应是,态度十分恭敬。   日头渐渐西斜,将轮椅上那人影拉的老长,日光昏昏黄黄,那股落寞与寂寥,是再华丽的宫殿,都掩盖不住的。   而他只看了一眼,依然没有顿足的,走出了偕春园。   有些事情,他帮不到忙,也没法子帮。   他只知道自己与父皇不同,心里清楚想要什么,什么最为重要。   既然爱她,为什么不一直好好呵护她,对她好呢?   ~~   第三日,待新婚夫妻二人参拜过宗庙,婚礼就算正式落下了帷幕,等待他们的是全新的生活。   十月过完,入了十一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   今年雨雪仿佛特别多,不过一个月间,竟然下了四场雪,而且都不算小。   萧钧惦记着民生,如此一来,就更加忙碌了,父皇一病,全部担子都压到了他的身上。   虽才新婚,但他常常免不了的早出晚归,有时候连同娇妻共吃一顿饭,都成了奢侈。   然尽管这样,他夜里却依然“勤勉”,咳咳,眼看成婚近一个月了,除过拂清来月事的那几天,居然日日不落……   拂清难拒盛情,却也常常在事后嗔怪他,“这事儿多了不好,你该有些节制的……免得亏了身子。”   他却拿指腹轻轻蹭她细滑的脸蛋,笑道,“你夫君忍了这么多年,有的是存货,哪里会亏?放心好了。”   存货……   拂清一噎,愈发的脸红,只得咬唇轻捶他一下,细长的指尖落在他结实的前胸,那画面,却愈发令人悸动……   眨眼之间就到了冬至。   这是个大日子,一大早,萧钧代父皇赴天坛,携文武群臣祭天,之后回到宫中,又参加宫宴,待午宴结束,才总算有空陪一陪娇妻。   然而二人心里都记挂着城郊的母亲,待去给父皇请安后,便一同出了门。   在母亲面前,二人都没什么架子,为了尽孝,甚至特意亲手为母亲包了回饺子。   拂清自幼吃苦长大的,小时候就学会了所有的家务,此时亲手和面擀皮,一如从前在九云山上一样,萧钧则在旁边打打下手,小夫妻琴瑟和鸣,有说有笑,无尘看在眼中,十分欣慰。   只是还有一事放不下,吃过饭后,她招手将拂清唤道身边,道,“伸出手来,为娘给你把把脉。”   拂清一愣,直觉自己好好地并没有生病,因此有些不明所以,但她一向听话,便果真乖乖伸了手出来。   无尘凝神诊脉,须臾,忍不住叹道,“你去年去凉州,必定碰过冰雪,现如今体内,寒意不轻。”   拂清一愣,挠挠头说,“寒意……孩儿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啊……”   师父却摇了摇头,“你现如今当然还感觉不出来,待到时候一长,一直怀不上孩子,就知道厉害了。”   “……孩,孩子……”   拂清一顿,这才隐约明白过来,师父是怎么想起要给她摸脉的了……   咳咳,大约是看她肚子一直没什么动静吧……   也的确,起初她也以为,就萧钧那般勤快法,自己应该很快就会有喜的呢,哪知眼看都两个月了,竟然平平安安的过去了。   想来,问题应该就是在她体寒上了。   她从前从未想过成亲生子,所以有些时候做事没考虑那么多,就像去年,伪装成运粮兵去战场上找萧钧,那是真正的踏冰卧雪,连那些糙汉子们都叫苦,她一个女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是那时一心惦念他,顾不了那么多而已。   但现在,师父的话一出,她不禁也担忧起来。   若是果真怀不上孩子可怎么办?   他可是储君,必须要有后人的。   而一旁,萧钧听见母亲的话,也想起了旧事,忙上前道,“是儿子不好,那时在天山战场,叫月儿吃了不少的苦,母亲,以您所见,可有办法为月儿调理?”   子嗣是次要的,他心疼的是她啊。   怪道前阵子她来月事时明显不太舒服,看来问题出在这上面呢。   他一脸着急,母亲的表情还算淡定,颔首道,“你晓得就好,今后好好看着她,不要叫她接触寒凉之物,饮食上更是切忌生冷,我再给你们写个方子,回去叫御医调成药丸,每日按时服用,等过些日子,应该会好。”   萧钧赶忙点头,拂清也暗暗放了放心,齐声应下了。   唔,还是有母亲好,这些事情都替他们想到了,免得走什么弯路,将来白白着急。   就这般,回到宫中后,拂清立刻虔诚的服用起了师父开出的“暖宫丸”,一日一日从不敢落下。   不过此药见效慢,需要时间,好在她也没有太着急,一心一意的等着。   就这样,日子继续一天一天的过,很快就到了年节。   大年初一,小两口穿戴整齐,来到宣和帝面前磕头拜年,几个月过去了,宣和帝似乎又憔悴了一圈。   而待行完大礼,却见他又朝萧钧招了招手,说了句什么。   高贺躬身,在旁笑着译道,“殿下,陛下决定,待上元节过完,传位给您。” 第一百一十八章   高贺话音落下, 拂清与萧钧都有些怔愣。   说实话,这场卒中虽叫宣和帝不能如从前一样自由行动了, 但平素御医宫人照顾得当,他再活上几年,应当不在话下,所以宫中众人,包括萧钧自己在内,都一直以为, 离他登基继位, 还有好一阵功夫呢。   谁料到今日,竟会从宣和帝口中听到要让位于他……   想来, 以宣和帝的性子, 若是换做他还康健的时候, 必定不会做出这个打算。   所以不得不叹一句,纵使尊贵如帝王, 也难敌疾病折磨, 不得不服从现实罢了。   想通这些, 拂清心间的惊讶稍稍缓过来一些, 悄悄偏头, 看了看萧钧,好奇他的反应。   却见萧钧也是微微顿了顿, 而后, 却极是谦谨的道, “天下百姓深深爱戴父皇, 父皇何必急于退位?不如等康复之后再做打算。”   话音落下,却见宣和帝摆了摆手,含含糊糊的道,“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   都已经这个模样了,还能康复吗?最好不过的情况,就是如此苟延残喘的拖上几年罢了。   萧钧微顿,便也不在多说,缓了缓,垂首道,“多谢父皇信任,儿臣一定竭尽全力,担起社稷重任,不负父皇所托。”   宣和帝缓缓点了点头。   因着言语不便,渐渐地,他现在也已经不想再言语,左右今日最重要的事已经交代完毕,便抬了抬手,叫二人退下了。   其余的事,自有手下大臣们去操办。   时间还早,小两口一路走回东宫。   身为皇子,谁心间就有承继大统的梦想,如今眼看即将成真,萧钧免不得一番感慨。   而再看一旁的拂清,却也微微凝眉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有些好奇,待回到东宫,四下无人,将人拉近,试着问道,“你怎么了,方才一路在想什么?”   她抬眸瞧了瞧他,道,“等上元节,也就不过半个月了,你就要做皇帝了……”   语声中仿佛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点了点头,仔细望着她的神色,道,“是啊,你……可高兴吗?”   说实话,看她的神色,却是并不是十分惊喜的模样,所以难免叫他提心吊胆。   而他话音落下,却听她道,“那……你是不是也要同你父皇一样,开始要选秀纳妃了?”   哎,这天底下的皇帝,哪个不是三宫六院的……   这没来由的话却叫萧钧一愣,不由得挑眉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不是早就答应过你了么?根本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她却撅了噘嘴,轻哼了一声,“此一时彼一时,万一那些老头们出来逼你怎么办?他们惯会用什么礼法压人的,到时候若是说什么你不纳妃就是不顾祖宗立法,可怎么好?”   就见萧钧面上微微一顿。   唔,说来……这种情况,似乎的确免不了的。   不过他并没纠结多久,想了想,凝眉道,“那我就说,‘家中娘子管得严,不敢造次’如何?”   嗯?她一愣,立时瞪眼,“我哪里管得严了?”   乖乖,成婚几个月了,一直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有时候睡到半夜他兴致来了,她连推都推不开的……   她凶巴巴,又气鼓鼓,简直像只呲着门牙的小河豚,这情景,仿佛他真要开始选秀纳妃了一样,萧钧忍不住笑出声来,忙拉近怀中哄道,“不用管那些,放心,我绝不会食言,如若背叛你,你就拿剑刺到这里来。”   他说着,拉着她的手,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   这却叫拂清一惊,硬是把手挪开,捂住他的唇道,“不许胡说。”   她的剑,怎么会刺向他?她连爱他都来不及。   思及此,她的心又软了下来,也明白自己有些自寻烦恼,把头轻轻靠在他胸口,环住他的腰,柔声道,“你同你父皇不一样,咱们才不会落到那一步的。”   “嗯。”   头顶传来他温柔的声音,以及胸膛里头那沉稳而又炽烈的心跳。   室中烧着地龙,十分温暖,花架上还有盛放的兰花,幽幽吐着清香。   一片静好中,又听她道了一句,“如果真有人多嘴逼你选妃,你就强硬一些,撤他们的职,如此他们就晓得厉害了。”   ……   咳咳,这算是心胸狭隘的美人在蛊惑新君,妄图祸国干政吗?   而此刻,即将继位的新君却只管勾唇笑着,依然应道,“好。”   语声中宠溺十足。   而他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正环抱着他的美人,也别过脸,弯唇笑了起来。   须臾,发顶上落下一个柔软的吻,拂清听见,他在耳边问道,“母亲给的药,你还在吃吗?”   她点了点头,“是啊。”   师父一向知道她不爱喝汤药,此次的方子上特意写明,叫人攒成药丸子,和了蜂蜜在里头,并不难吃。   他闻言伸出手来,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问道,“有动静了吗?”   动静……   她脸不由得一红,道,“才吃了一个月而已,哪有那么快?”   他却道,“已经一个月了,若是有了,该能看出来了吧?现在还没动静,莫不是我还不够努力?”   不够努力?   咳咳,拂清脸更红了,想说他这还不够努力,那什么才算呢?   然而尚未来得及开口,却觉得一下天旋地转,原来是他竟将她打横抱起,往床边去了。   拂清霎时反应了过来,小声惊呼道,“你莫不是疯了,今日大年初一,这还大白天……”   他却步履不停,也压低声道,“一年之始,万象更新,当然该做些有用的事……”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榻上,他将她一放,又随手扯下床帐,没过多久,那帐幔上所垂得流苏,就摇晃了起来……   ~~   余下几日,萧钧代父皇主持各类贺年宫宴,拂清也没闲着,以太子妃的身份出席女眷间的活动,虽然从前她是宁王侧妃的时候,不少人曾见过她,但眼下再见面,众人皆知这是太子殿下辛苦求娶而来的正妃,并无人敢说什么闲话。   日子匆匆而过,一晃眼,上元节过完,朝中重启政务,新年的第一个重磅消息,就是宣和帝退位,将帝位传与太子萧钧。   这都已经是注定的事情,因此,众人除过微微意外了一下,也很快就接受了现实,纷纷跪地称颂君主圣明。   礼部也很快就选好了吉日,典衣监则加紧准备龙袍,为了即将到来的大事,宫中上下纷纷忙碌了起来。   二月中旬,春风拂过大地的时候,新帝登基,改国号建昌,尊父皇为太上皇。   而他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拂清为皇后。   且为了安抚她曾苦痛的过往,他还特意追封她的生母为一品诰命夫人,又封其继父卫离为镇国公,弟弟俊安,也受封世子。   如今满门荣耀,她再也不是当初那没有姓氏的贱奴之女。   当然,对于此,朝中也不是没有微词,但新帝行事果断不容置疑,旨意降下的时候,玉碟宝册皆已经写好,没有更改的余地。   而在此之后,没过多久,他又做了上位之后的第一件大的政令。   那就是更改现有的户籍制度,开豁部分奴籍为良民。   一时之间,底层的贫民们一片赞叹之声,但须知此关乎贵族利益,亦有不少勋贵朝臣提出异议。   但新君依旧秉承强硬作风,没有商议的余地。   当然,其中也不乏明理的大臣支持与他,毕竟此举,为社稷增添了获取人才的机会,乃是长远的利国利民的好事。   但只有拂清明白,萧钧做出此事,不无她的影响。   因为在他即位之初,要离自己为后的时候,曾有人对她生母的身世提出过质疑,虽然被萧钧压下了,但为了掩盖此事,玉碟上又对她阿娘的身世造了假。   她活得一向坦荡,自打师父传授她功夫后,她从不因阿娘与自己的身世感到卑微,所以此事,还是难免叫她有些不快。   在此项政令发布之前,她竟从不知他的打算,直到此时,才明白他的用心。   待他散朝归来,她主动上前拥住了他,轻声道,“只可惜我阿娘去的太早,若她还活着,能遇见你这样的明君,必定会很高兴的。”   他则轻轻抚了抚她的背,道,“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对你身世诟病,如你们那般的遭遇,也会越来越少的。”   她含着泪点点头,对他说了声,“谢谢。”   他则将她拥得更紧了。   ~~   除过拂清,母亲无尘对于萧钧的做法也很是赞同,在又一次母子相见之时,对他道,“天下有你这般君主,想来疾苦会少一些了,望你今后不忘初心,时刻谨记自己的责任。”   萧钧面色肃敛,垂首认真道,“儿子一定谨记,请母亲放心。”   无尘微笑颔首,而后,却告诉了他一个不太希望听到的消息。   她打算离开京城了。   萧钧有些着急,极力想挽留,“儿子如今已经登顶,除过对母亲尽孝,再无遗憾,还望母亲能留在近处,叫儿子时时刻刻能看您一眼。”   哪知母亲却摇了摇头,道,“你我母子连心,远近又有何妨?我知你心已经足够,况且,这是此前就说好的,我昔日离开得匆忙,眼看在外头已经呆了一年,不得不回去看看。”   主意很是坚决。   萧钧顿了顿,明白母亲是个有主见的人,又加之这确实是去年曾说好的,只好不再多说,忍痛答应了下来。   又嘱咐一旁的同叔,一定将母亲护好。   ——同叔原本是为了保萧钧登上大位而留在京城,现如今他已是帝王,威加海内,也该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自然该跟在无尘身边了。   同叔也有点遗憾,不过了解主子的性子,也并不敢白费唇舌的多劝什么。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二月中旬,无尘带着同叔,打算轻装上路,回九云山去。   萧钧与拂清特意微服出了宫,来到麓园相送,一家人简单吃了顿饭,算是给母亲践行。   饭毕,帝后二人又亲自将母亲送上了马车。   可就在即将挥手告别的时候,拂清却忽然脸色一白,捂唇要呕。   众人见了,都是一愣,萧钧赶忙去扶她,一脸着急的问道,“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她艰难的摇头,“想吐吐不出,直犯恶心,好难受……”   无尘看在眼中,想了想,下了马车,来给她把脉。   而须臾过后,却显得有些意外。   萧钧一顿,赶忙问道,“母亲,怎么了?”   却见母亲笑了笑,道,“没什么,得恭喜你了,你要当爹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无尘这话一出, 二人顿时一脸怔愣的样子。   拂清摸了摸肚子,不可思议的道, “我,我有孩子了?”   萧钧也上手轻轻摸了摸,而后看向母亲,“这可是真的?”   竟是才知道的样子。   无尘看了看二人,无奈道,“看时间应该有一个多月了, 你们竟没有察觉吗?”   拂清一副傻傻的样子点头, “近来月事不太稳,我还当自己吃坏了东西, 您不说, 我真的不知道……”   无尘却又问道, “那宫里御医平素也没给你请平安脉吗?”   她摇了摇头,“我没病, 平时都没叫御医。”   话说完, 只见当娘的叹了口气, 不由得嗔道, “都要当爹娘的人了,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粗心?万一一个不注意,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小两口闻言心间一顿, 相视一眼, 不由得计上心来, 赶忙做羞愧装, 齐声应道,“母亲说得是,我们太过粗心了,今次如果不是您在,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   同叔看在眼里,也暗暗将眼珠一转,赶忙帮着说话,“主子,这事儿可不怪陛下跟娘娘,二人毕竟是头回当爹娘,没有经验,想那宫中也都是些年轻的,一时不懂,忽略了也情有可原。不过……这么下去可不成啊,这怀胎还得十月呢,需注意的事情多了……”   小两口闻言也赶忙点头,拂清又抬眼看了看师父,试着求道,“要不,母亲您还是别走了吧,有您在这里,我也能安心,九云山山高路远的,见不到您,我们心里都放心不下啊。”   同叔也赶忙跟着叹了口气,“主子,这生孩子可是大事,更何况还是陛下与娘娘的头胎,您也知道,娘娘自幼没了亲娘,那卫大将军至今也没再打算娶,身边没个长辈指点,也实在不容易啊……”   萧钧演技没这二人好,所以此时不敢贸然说什么,但内心是真的期盼母亲能留下来,一双眸子灼灼将母亲望着。   将这些看在眼里,无尘终于叹了口气,道,“好了,都别说了,我留下来就是。”   语罢又瞥了小两口一眼,道,“为了留下我,还真是难为你们费尽心思。”   几人一顿,立时都有些讪讪。   拂清也是脸一红,却嘴硬道,“明明是这孩子舍不得祖母,赶着赶紧来了,我们再怎么费心思,也比不得他分量重,不是吗?”   一边说着,一边轻抚小腹。   无尘看了,忍不住轻点她脑门,“都要当娘的人了,做事也没个轻重,这么远的路还坐车过来,就不怕颠坏了孩子?今日回去以后,赶紧好好歇着。”   小心思完全被揭穿,拂清装不下去了,吐着舌头道了声是,又厚脸皮来挽师父胳膊,“那您也说话算话,一定不要再走了,免得我们担心,九云山的东西,找人去取回来就是了,您就留在这里,叫我们好好孝敬嘛。”   无尘笑了笑,叹着气应了声好。   生命中的沉重已经完全过去,丫头的性子是越来越活泼,越来越爱笑了。   这般情景,如亲母女并无两样,萧钧见了,一点也不吃味,反而满心柔软。   从前生命中没有的温情,如今都已经近在身边,满满将他包围。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   因着儿媳有孕,无尘终于放下了离开的念头,萧钧又命人在城内近处寻了处新的地方,收拾好后,将母亲接了过去,如此一来,互相看望也方便的许多。   又过了些日子,待三个月过,拂清的胎像彻底稳了,萧钧向外宣告了这一消息。   一时间朝里朝外,一派恭贺之声,连正在偕春园休养的太上皇听了,也明显露出了笑意。   自然而然的,拂清成了宫里众人的重点保护对象,走到哪儿都有大队人马跟着,生怕她走路不小心摔了,简直比她自己还紧张。   她非常不习惯,极想发通脾气将闲杂人等赶走,然不才过皱了皱眉,四下里就跪倒了一片,仿佛她是个人见人怕的暴君一般,她顿时无语,脾气想发也发不出来了。   嫌出去麻烦,她就尽力呆在自己的中宫散步了。   中宫是原来的储秀宫改造的,地方很是宽敞,不仅有种满了花木的大院子,还有许多间殿室,因着现在孩子还未出生,只有她与萧钧两人住着,实在有些空旷,她便专门辟了一间,用来存放兵器剑谱什么的。   哎,自打她与萧钧成婚,无论是开始的太子妃,还是如今的皇后,一直岁月静好,她也不必再摆弄兵器,眼看着,都快要手生了。   但现如今小腹已经隆起,孕相明显,她也没办法随心所欲的舞什么剑,只能上手摸一摸,过过手瘾罢了。   但纵使如此,小翠还是不放心,眼见她又将剑拿起,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劝道,“娘娘快放下,这兵器太凌厉,会伤了胎气的。”   拂清闻言,不由的瞥她,“什么凌厉不凌厉的,我自幼便伴着这灵蛇剑长大,都没被伤过分毫,这是哪里来的歪理?”   小翠一噎,又辩道,“奴婢不敢诳您,这是祖辈里传下来的老话,不是奴婢编出来的,再说,您腹中的可是皇长子,金贵着呢,容不得马虎,娘娘还是少碰这些吧。”   “再说了,”小丫头顿了顿,又笑道,“现如今天下太平,宫里头守卫也好,您往后必定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拂清微微一怔,这话不错,她也希望天下真能太平,如此,她的孩子将来也能少走些弯路,少历些惊险了。   小丫头总归是好心,她便也没多在言语上计较,只是目光落在师父给的那把宝剑,心间还是难免觉得可惜,叹道,“师父将这么好的剑传给我,怕是要浪费了……”   如今身为皇后,当母仪天下,总不能再提剑打打杀杀了罢。   小翠听了,在旁宽慰她,“娘娘,待小主子长大,您还可以教他啊,试想一下,将来小主子继承了您与陛下的美貌,又能继承您的绝世好武艺,岂不是天下无敌?啧啧,必定能迷倒大片的姑娘……”   小丫头兀自畅想起来,倒引得拂清噗嗤一笑,“您怎么知道就是个男娃儿?”   小翠瞧了瞧她的肚子,“您看,这么尖,必定是位皇子的,再说,就算这胎不是,下胎也必定免不了。”   拂清笑着摇了摇头,她并不在意府中孩儿的性别,只是方才小翠的话,却叫她想到一个问题……   师父的灵蛇剑法,会不会到了她这,就断了?   她在遇见萧钧之前,一直想着,等自己年纪长一些,也如师父一样,收养个可怜的孩子,将剑法传下去,可现如今,这想法是走不通了。   但她有责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灵蛇剑法在这世上消失啊……   她在心间反复思量,几日过后,终于有了些想法。   而对萧钧一说,他在短暂思量过后,也觉得可行,她于是信心大增,立刻去见师父,秉明自己的打算。   “你打算建一个武学堂?”   师父倒稍有些意外。   她点了点头,答说,“如今放眼天下,不乏各色有名的书院,然须知我朝武学人才却更为稀缺,既如此,我们何不建一座正统的武学堂,专门培养武学人才,为朝廷输送新鲜血液?”   无尘听完,点了点头,“这个想法不错,可以实施,只是你如今有着身孕,还是不要太操心的好。”   拂清点头,“您放心,陛下知晓后也很是赞同,已经着人去筹备了,我今日来,是有两件事,第一,想请您给武堂赐个名儿;第二,我还打算着,等将来从武堂中选拔优秀的苗子,收为弟子,传授您的剑法,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无尘听完,微微笑道,“你没有沦为只能在荣华富贵中沉沦的平庸妇人,乃是好事,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就是了,不必来问我,至于名字……”   她将目光远望,落在房门外那一泓碧色的池水上,略作沉吟之后,道,“就叫积跬堂,如何?”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拂清也跟着沉吟一遍,而后点头道,“极好,多谢母亲赐名。”   ~~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拂清一面养胎,一面操心碧水堂的筹备事项,终于不再只能无聊的领着大队人马在宫中散步了。   萧钧看在眼中,一面欣慰,也怕她劳累,专门调拨了一批人手,来帮她的忙。   众人齐心协力,干劲十足,几个月后,碧水堂一切准备就绪,开门招收弟子。   身为皇后,拂清自然不能直接出面,选来选去,将堂主的重任安排在了同叔身上,现如今四海升平,同叔正如她一样,闲的没什么事做呢,有了开门收徒的机会,自然很是兴奋,对堂中一切都仔仔细细,极是用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之间,炎热的夏日过去,又到了凉爽的秋天。   算来最多再有两月,肚子里的孩子就该出生了,拂清心里惦记着事儿,便跟萧钧提出,想去武堂那里走一走。   想来待肚子里的娃儿出生,自由对她来说,该是一件奢侈的事了。   自打有孕以来,萧钧对她愈发的有求必应,不仅当即应了下来,还特意抽出一个午后,亲自换了便服,陪着她一同去了。   京城近郊,是晋江的上游,碧水堂依山而建,怀抱门前流水,景色十分清幽。   因着二人换了便装,随行也并无多少人手,因此,堂中弟子们并不认得,只是觉得二人俱是容貌超群,十分般配,看起来也是恩爱非常。   萧钧亲自搀着娇妻,在堂中浏览一番,但见众弟子神色认真,读书习武皆是一丝不苟,也终于放了心。   毕竟也是身份尊贵,二人又跟同叔打了声招呼,便要坐车离开了。   虽然近在京郊,毕竟有一阵路途,怕马车颠簸,所以萧钧叫人把车速放慢,唯恐娇妻不适。   八月初的天气,秋高气爽,彼时日头将要西斜,郊外景色一片大好。   难得见此美景,拂清忍不住撩开车帘,呼吸新鲜空气。   萧钧见了,拿起榻上的披风,要给她披上,口中道,“近来天凉了,小心身子。”   语声是一贯的温柔。   拂清笑了笑,正要回身,目光无意一瞥,却忽然愣住了。   前方的乡道上,也有一驾马车,此时正停在那里,车上缓缓落下一名妇人,如她一样,也是小腹隆起,是个孕妇。   因为自己是孕妇,所以她就免不得多看了两眼。   不看不知道,这一瞧,竟教她觉得对方十分眼熟。   缓了缓,脑间蹦出了一个名字。   ——晏明云。 第一百二十章   咦, 晏明云?   ……她不是死了吗?   拂清眨了眨眼,再度仔细盯着那女子看了看,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   那副面容……虽说大约是因着怀孕而稍显圆润了些,但分明就是晏明云啊!   可问题是……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拂清实在意外,直直盯着那个方向, 须臾过后, 见到又有人从车上下来,却是个男子,且又有些眼熟。   她又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陆子文。   不错, 就是那个陆子文, 晏明云舅舅家的表哥。   啧啧……   看到这两个人,拂清顿时有些明白了, 去年曾纳闷过的事。   ——看来, 那个时候, 晏明云是故意投湖,以实施金蝉脱壳之计啊!   如此看来,她的确聪明了许多。   犹如拨云见月, 拂清望着不远处的那两人, 一时间,竟有些想笑。   可见她如此, 一旁的萧钧却很是纳闷, 忙问道, “在看什么?”   她闻声回头,想了想,给他让出些位置,叫他朝窗外看去,道,“你瞧。”   萧钧于是就顺着看去,待见到那两人,不由得微微凝眉,“这是……”   拂清微微笑道,“你不认得了吗?想一想,应该记得的。”   那时她还在晏家,才出了晏明璐的事不久,晏老太太带着一众孙辈去大相国寺拜神,萧钧知道她行踪,特意制造了一出“偶遇”,当时躲在树丛里,不正瞧见陆子文在向晏明云告白吗?   萧钧平素日理万机,脑子里装的事太多,原本是有些想不起来,不过经这一提点,渐渐寻到了些线索。   不过想了想,他又凝起眉来,道,“那个女子,不是已经……”   拂清咳了咳,压低声道,“该是计策吧,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萧钧也想明白了,点了点头,又来看她,“你想怎么办?”   他知道,那女子曾屡次陷害拂清,而其母陆氏,更是拂清的仇人,现如今这女子假死逃脱安王府,乃是死罪,如若要算,也不是不可。   不过这是拂清的事,报仇还是放过,全看她自己的意思。   而他话音落下,却见拂清笑了笑,道,“没想怎么办……不过我有些话,想问问她。”   萧钧颔首,问她道,“那叫人把她叫来?”   拂清却摇头,“你留在车里吧,我下去。”   萧钧拉进她的手,跟她确定道,“可以吗?”   拂清则拍了拍他,笑道,“我肚子虽然大一点儿,但对付他们,绰绰有余。放心吧,说两句话就回来。”   萧钧这才肯点头,吩咐了一声车外,叫小翠扶她下车,而他自己,则留在车内了。   那陆子文说什么也是个朝廷命官,他若是就此露了面,实在太过麻烦。   毕竟周围都有暗卫跟着,不会有事的。   却说此时的不远处……   一路从城中出来,晏明云坐车坐得有些腰酸,这才要下来走走路,舒缓一下筋骨,陆子文也跟着下了来,亲手搀扶她。   因着几年前的那次小产,她身子亏损的厉害,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补回来一些,但尽管如此,腹中的孩子,也算是上天格外的恩赐了,因此,好不容易在一起的两个人,格外珍惜。   晏明云有些口渴,随行的下人递了水来,陆子文接过,正要给她倒,恰在此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问话,“这位官人,可否问个路?”   二人一顿,齐齐扭头来看,而待看清说话的人,晏明云却一下僵在了那里。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极度不可思议的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拂清却淡定得多,淡淡扯了下唇角,道,“这话,不是该由我问你么?”   这话一出,晏明云只觉后背发冷,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无措的去看了看陆子文。   陆子文原本没认出拂清,毕竟算来,两人不过就只是几年前,在晏老太太寿宴上见过一面而已。   但眼见她与晏明云谈话,而晏明云又是这般反应,心里立时猜到,这是晏明云的故人,眉间一紧,出声道,“这位夫人……”   晏明云终是怕拂清的,缓了缓,在旁纠正陆子文,道,“是,是皇后……”   陆子文一怔,待反应过来,立时要下跪行礼。   拂清却伸手一拦,道,“罢了,今日我是微服,不必多礼。”   陆子文这才作罢,缓了缓,也终于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又赶忙求道,“请娘娘高抬贵手,这一切都是微臣策划的,是微臣不忍看她白白葬送一生,才想了法子将她带出来,娘娘但要追究,就请治微臣之罪吧。”   他情之切切,生怕拂清要与晏明云算旧账,所以决意一力承担,而晏明云听了却忙摇头道,“不,不管他的事,你要算账就来找我,是我的错,你不要治他的罪。”   ……   二人目露恐惧,争着担责,那情景,就如同拂清是无情的恶人,硬要来拆散一对有情人一样。   她默叹了口气,伸手示意二人暂停,道,“既然都逃出来了,为何不走远点?难道不知京城人多眼杂,怕人认不出吗?”   听她此言,二人俱是一愣,陆子文率先反应过来,忙答道,“娘娘说的是,微臣原是要打算带她离开的,只是一下有了身孕,不便远行,只能暂住京郊,避人耳目,请娘娘开恩,待明云生下孩子,我立刻带她远走。”   拂清闻言,稍稍顿了顿,问道,“那你的官职也不要了?”   陆子文低着头,半晌,只道了一句,“微臣汗颜……”   而一旁的晏明云,死死咬着唇,一双眼睛通红,已经落下了泪来。   拂清看在眼中,忽然开口,问她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说?”   却见晏明云怔了怔,道,“从前,是我太狭隘,生过不少恶心,也害过你……我不奢望你能原谅,但,但只希望你能放我孩子一码,待我把他生下,你要杀要剐,我绝不反抗,也只求你,不要再牵连他人,我表哥……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话未说完,又是一串眼泪跌了下来。   陆子文则赶紧伸手将她扶住。   毕竟看样子,她的肚子比拂清的还要大一些,想来,月份应该在她之前。   拂清面上淡然,扫过她的孕肚一眼,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希望你是真的醒悟,别白白错过这一次的机会。”   晏明云一怔,“你……”   似乎还有些不太敢相信。   拂清却已经转身,重又坐回车上,离开了。   倒是那二人还立在原地,怔怔目送了她许久。   萧钧方才一直在车内旁观,待车行后,不解问道,“看样子,你这是打算放过他们了,那何不当做没看见,过去就是了,又与他们费什么唇舌呢?”   拂清摇了摇头,“人生在世,总要有所敬畏,我若不出现一下,怎么能提醒她谨记过去曾犯过的错,而倍加珍惜当下呢?再者,我若是不理会就过去了,只会叫他们心存侥幸,若是有朝一日,被别人看见了,告到你面前,你不惩戒都不成了。”   这话说得有礼,萧钧心服口服的道,“还是你考虑的周全。”   话音才落,却见她忽然“哎”了一声,还凝起眉来,似乎有些不舒服,这叫萧钧一下紧张起来,赶忙问道,“怎么了?”   她却转笑,抚着隆起的腹部,道,“没什么,小家伙踢了我一下……”   语声满是宠溺。   他这才放了心,也笑了起来,将手覆了上去,柔声道了句,“调皮。”   而后,顺势将她拢在怀中,轻吻她的发顶。   现如今,仇恨都已伴随着苦难过去,等待他们的,是没有边界的幸福。   因为爱没有边界,所以幸福也是。   ~~   回到宫中,日子一如既往的过着,眼看着,庭院间的树叶落尽,冬日再一次到来。   而这也意味着,拂清即将临盆了。   为了方便照顾她,无尘破例住到了宫里来,萧钧也早早命人准备好稳婆,万事俱备,就等她发动了。   十月初八,日子不错,就是天气有些冷,不过中宫早已烧起了地龙,到处暖烘烘的。   早上的时候,俊安入宫来拜见了姐姐,他这个当舅舅的,也一直惦念着尚未出世的外甥,还特意自己做了些小玩具送进宫里。   拂清笑他,“等小奶娃会玩玩具还不知要多久,现在就做太早了。”   俊安则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道,“那就给他留着,等他长大了在玩。”   姐弟俩闲谈了一会儿,俊安也知道内宫不得久留,便先告退了,临走前只道,过几天再来看她。   拂清微笑颔首,目送他出了宫门,吃罢午饭后,又去歇了个晌。   却没想到,梦见了阿娘。   梦里的阿娘满脸含笑,一如从前那般美丽,温柔的唤她名字,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只小兔子,放进了她的怀中。   小兔子白白胖胖,很是活泼,还一个劲儿的往她怀里拱,她被逗得咯咯直笑,就这般笑着醒了过来。   然而清醒之后,她未来得及起床,却觉得身下有些异样,试着伸手摸了摸,才发现裤子湿了。   她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了过来,这莫不是羊水破了,要生了!   她向外唤人,殿中随即忙碌了起来,稳婆紧接着赶到,收拾好产房,等着孩子出生。   才不过午后,时间还早,但萧钧听了消息,也坐不住了,从御书房赶了回来,原本还要进到产房里的,被人硬劝才没去成。   隔着一道门,他在外头揪心,拂清在里头承受着巨大的疼痛,好在因她平素身体底子好,又好活动,并没有折磨太久,夜半的时候,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他们的孩子出生了。   小翠激动地出来跟他报喜,“恭喜陛下,娘娘诞下皇长子了。”   萧钧一顿,这才知道,他的月儿给她生了个儿子。   他有儿子了。   全新的生活由此展开,这一日,她做了母亲,他做了父亲。   为了叫拂清能好好休息,宫里洗三宴办的较为简单。   真正隆重的,是皇长子的满月礼。   那一日,萧钧身穿衮冕,驾临皇极殿,怀中稳稳当当的抱着自己的长子。   他站定,垂目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小人儿才睡醒一觉,此时心情正好,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殿中的彩绘雕花。   他心间柔软成一片,然待再抬起目光,环视殿中众人,又成了威仪无比的君王。   “这是朕的长子,名翊。”   萧翊。   这便是皇长子的大名。   身穿朝服夫人文武百官,立时跪地叩拜,一时间,万岁的呼声响彻穹顶。   前朝大礼过完,后宫中,热热闹闹的满月宴也落下了帷幕。   眼看着偌大的家中热闹了一天,今日的主角,皇长子殿下终于困了,此时正在宽大的拔步床上甜甜的睡着。   而他的母后,也才沐浴完毕,又换了舒适的便服,在他身边躺了下来,预备着稍歇。   一阵脚步声响起,她微微睁眼,便看见了萧钧那双含笑的眉眼。   她本欲起身,却被他伸手按住,温声道,“好好歇着。”   她点头,怕吵醒里头的小人儿,就放轻了动作,往里挪了挪位置,而后,他便十分默契的也躺了上来。   而后,又十分默契的将她拥进了怀中。   “累么今日?”他压低声问道。   她摇了摇头,也压低声回答,“还好,你呢?”   他则笑着吻了吻她的额间,同样道,“还好。”   自打她孕后,他便努力克制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再碰她了,此时闻见她身上才沐浴过后的清香,免不得有些蠢蠢欲动。   哪知旖旎的念头才起,里头的小人儿却扭了扭身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小人儿白天的觉多而短暂,一会儿,一觉已经睡足了。   拂清不是没有察觉他的意图,此时忍不住吃吃笑他,而后起身,将小娃儿抱进了怀中。   换了尿布,小人儿又舒服了,睁着一双像极了父亲的眸子,定定的望着母亲的笑脸。   忽然之间,视线中又出现一张脸庞,威仪又俊美,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父皇。   小人儿心情极好,咧开小嘴,高兴地笑了起来,一双眼睛也眯成了小月牙儿。   拂清心间软的一塌糊涂,忍不住低头,轻轻亲了亲小家伙的脑门。   而身旁的男人,虽然也心痒,却并未像她一样,而后将吻落在了她的腮边。   她纳罕,仰头问道,“你怎么不亲亲翊儿?”   他摸了摸下巴,“怕扎着他。”   “再说,亲你就够了。”   “什么?”   她有些不解。   却见他一笑,道,“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由你带来。”   你就是我的全部。   她微怔,而后,满足的笑了起来。   “你也是我的全部。”   她道。   而此时怀中的小人儿,黑亮中透着金色的眸子映出父母二人相互依偎的影子。   他们也是他的全部啊。   (正文完结) 第一百二十一章 番外一 许她一世安稳(卫离重生)   春末的傍晚, 乡道上远远驶来一驾马车。   待马车走得近了, 众人才发现,那赶车的,是个两鬓斑白的男子,看样子, 应有五十多岁。   除他以外,马车上再没其他人。   前面是个岔路口, 两条大路,各通一边,那男子似乎是新来的,不太熟悉路,遂将马车停下, 来到路边的茶摊上询问店家。   而待弄清自己即将要去的方向之后, 他也没再多停留,客气的给了店家几个铜板当做问路的费用,便继续坐上马车, 往前走了。   近来少雨, 天气干燥,那车速虽没多快, 依然难免扬起了尘土。   不过路边的店家早已习惯, 并未抱怨什么。   此时乃是建昌八年, 没人知道,方才那问路的男人,乃是当今皇后娘娘的继父, 本朝赫赫有名的镇国公,卫离。   ~~   算来,卫离只在当年跟随今上由凉州返京时,来过一次九云山,且那时还有拂清带路,如今孩子们都在京城安好,唯有他一人赶来,不熟悉路,也在常理之中。   一路问过无数次路,从春末走到了夏初,卫离终于到了他的目的地,九云山。   这里是拂清长大的地方,亦埋葬着他此生唯一的妻,阿芸。   他曾在她坟前许诺,等安顿好孩子,便来陪她。   如今,帝后恩爱,已经育有两子一女;儿子俊安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室,所以,该是他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他在京中交代好一切,便独自驾着车出了门,孩子们当然曾竭力挽留,但他去意已决,几番劝说之后,也终于无奈的由他去了。   此时已是初夏,九云山早已重复葱茏。   但年新帝登基,京中安稳之后,拂清安排了人在此处,定期清扫师父的住处,以及阿娘的坟茔,因此待卫离到时,周遭并无杂乱。   他交代了一声,叫守墓的人不必再来,随后却自己动手,在一旁搭了一间木屋。   毕竟年纪大了,干起活来不若年轻时那般效率高。   不过无妨,他不缺时间,每日慢悠悠的忙活,累了,就坐在坟前与阿芸说说话,再喝两口山泉,等有力气了,再起来接着干。   日子天天过去,盛夏的时候,木屋终于完工,他不用再睡帐子了。   他每日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在屋子旁开垦了一片农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如当年出征前,与她商议好的那般,隐居田园,养儿育女,携手度过一生。   时光若山前的流水,不停的过去,春夏秋冬,从不停歇。   眼看着那独居在木屋中的人发须全白,一日老过一日。   终于在某天,他闭上眼,溘然长逝。   这辈子的一切就都结束了。   而待再睁眼,他竟回到了少年时。   原来是上天怜他情痴,给了他机会,叫他重新活过一回。   反应过来后,他不再耽搁,立刻收拾东西,离开了早已只剩自己的家,奔赴江南。   ~~   整个村子里,就数阿芸家最穷。   小丫头的命不太好,生母早逝,爹又娶了个后娘,哪知没过几年,爹也没了,家里只剩了后娘,后娘所生的弟弟,还有她。   爹还在的时候,后娘就待她不好,现如今家里没了人管,就更不用说了。   眼看着她如今都已经十四,却连一件新衣裳都没穿过,她每日起早贪黑,绣花织布,换来的钱却全都进了后娘的口袋,眼睁睁的看着后娘与弟弟好吃好穿,自己只能吃剩的,穿旧的。   小丫头性子又软,从小在后娘的淫威下长大,素来不敢争不敢抢,只能默默承受,甚至习以为常。   不过尽管如此,仍不妨碍她长成村里最好看的姑娘。   小姑娘随了生母,一双水灵灵的杏核眼,皮肤又细又白。   如果不是她后娘太势力贪财,上门提亲的人一定不少。   可十里八乡都知她后娘的名声,生怕娶了她,会被她娘家连累,因此眼看年纪相仿的姑娘们都订了亲事,她却鲜少有人问津。   ——纵使有那么几个打听的,也被她后娘狮子大开口的彩礼钱给吓跑了。   乡邻们背地里无不唾弃,骂后娘黑心,也有等着看笑话的,说她再这么耽误下去,水灵灵的小丫头被拖成老姑娘,到时候怕是倒贴都没人要……   但后娘却浑不在意,就凭阿芸这幅样貌,就算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小妾,也能捞不少钱,怎么会砸到手里呢!   村里有人知道了后娘的打算,悄悄告诉了阿芸,劝她早些想想办法,不然真要被后娘卖了,掉进火坑。   可小姑娘却只知道哭,她们家是外来户,爹娘都死了,举目无亲,还有谁能来救她?   哪知就在这时,隔壁忽然搬来一个少年,看样子,也不过只比她大个三四岁,却生的剑眉星目,身材高大,很是英武。   他似乎是个孤儿,家中只有自己,虽然年纪不算大,却行事沉稳,言行举止,大方的如同一位官老爷。   看样子,他应该是位很见过世面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会搬到这闭塞的小村里?   阿芸有诸疑惑,却并不好意思开口问。   因为不知为何,每每一见他,少女就忍不住红了脸,连话都不敢说。   每回她去砍柴打水,他总是碰巧与她同行,看她身材瘦弱,他主动帮她担回家中,还告诉她,自己叫卫离,问她还记不记得他。   阿芸茫然摇头,她自小到大,从没离开过村子,怎么会认识这个从远处来的陌生人呢?   可少年并没见失望,对她笑了笑,目中涌动中一种难言的情愫。   阿芸看在眼中,面上的绯色又加深了一重。   他时常来帮她,终于被后娘发现了,一面骂她不要脸勾引男人,一面要将她往屋里锁,阿芸满脸泪花,正在这时,少年忽然登门,说要娶她。   后娘冷笑,斜眼打量他一番,伸出手来说,“要娶她,好啊,先拿三十两银子来!”   阿芸一惊,三十两银子,这可够一个农家好几年的花销了。   后娘的心可真黑!   哪知却见那少年笑了笑,竟真的掏出三十两银子来,丢给后娘道,“说话算话,从此以后,她是我的未婚妻,你休要打什么坏主意,也不准在为难她!”   语罢还找来了里长,为他们写文书作证。   村里人都有些惊讶,看着少年孤苦伶仃的样子,没想到居然这么有钱,三十两银子,说拿就能拿出来。   后娘也是着实意外,不过沉甸甸的银子在手,欢喜还来不及,立时就答应了下来,在文书上按了个手印。   阿芸呆呆的看着一切,这才意识到,这个叫做卫离的少年,成了自己的未婚夫君。   自此以后,她开始躲在闺中备嫁,后娘拿了银子,且卫离就住在隔壁,终于不再随意苛待阿芸,就这样,待到来年,阿芸满十五岁及笄,卫离便将她迎娶过了门。   洞房花烛夜,他一身红彤彤的喜服,小心翼翼的伸手,揭去了她的盖头。   “阿芸……”   他极是小心的唤道。   她则缓缓抬起眼睫,看向他。   这是那日定亲之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他几乎不舍得眨眼,直直望着好不容易才见到的人儿。   历经两世,而今他终于明媒正娶,叫她成了自己的妻。   可她,却似乎还有些不太放心,将他看了又看,开口道,“三十两银子,实在太贵了……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他一怔,笑着说,“我祖上还有些田产,来江南之前,把它们都卖了……”   “卖了?”   她不解眨眼,“为什么要卖掉?”   他依旧笑的温暖,“因为要来寻你。”   “寻我?”   她一头雾水,更加不解了。   他却一脸认真的道,“从前,我很蠢,很是无用,但今次,绝不会再叫你受伤。阿芸,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面前的姑娘并不能完全听懂他的话,然而稍稍顿了顿,依然伸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她红着脸,轻声道,“人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今日嫁了你,自然要跟着你的。”   重来一次,她依然是那般单纯,善良。   他将她拢进怀中,竟忍不住有些眼眶微湿。   ~~   全新的日子就此展开,新婚不久,他带她离开了小村,到了别处。   他读过书,还有一身好武艺,很快就找到了可以养家糊口的差事,小两口都是和善的性子,与四邻和睦,自己的日子也过得如胶似漆,和和美美。   婚后第二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可爱的女儿,眉眼都十分像阿芸。   阿芸起初还有些忐忑,以为他会喜欢儿子的,哪知他一有时间就将女儿抱在怀中,舍不得放下,还给她起了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做锦月,卫锦月。   小名叫做月儿。   阿芸的心终于踏实了,继续安心守在家中,操持家务,教养女儿。   小两口渐渐存了些钱,又去到别处买了些地,勤勤恳恳的耕种经营着,日子越过越好。   哪知没过多久,边关却忽然起了战事,朝廷急缺将才,甚至在街头招募兵马。   有许多年轻的热血儿郎,纷纷上了战场,为家国效力,卫离虽然心间有所触动,却硬下心肠,并未去理会。   上辈子,他为了家国失去最爱的人,这辈子,他哪儿也不去,只想好好守着她。   然而虽是如此打算,午夜梦回之时,却忍不住回想曾经的那一场场的战事。   ——不知今次没有了他在,朝廷是否依然能抵得住蛮族的进攻?   如此心内折磨了一阵,某一日,阿芸却忽然抱出一个行囊,对他说,“我知道你也想去打仗,如果实在想,就去吧,不要为了我们煎熬。”   他一怔,道,“阿芸,我没说过我……”   可阿芸却道,“你夜里常常睡不好,白日里还常去跟人打听战事,你有武艺在身,我知道,你也想同别人一样效力的,不是吗?”   她顿了顿,又道,“那就去吧,只不过,一定要小心,我跟月儿,在这里等着你。”   “不。”   他却忽然摇头,“不要留在这里,我带你们一起去。”   他上辈子常走边关,知道那里有座小城,淳朴安稳,与其将她跟女儿留在这里,倒不如一直带在身边。   反正这辈子,她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他毕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终是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家国有难,而自己无所作为。   反正那些战事依然历历在目,再重来一次,他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而他话音落下,面前的娇妻也笑了,欣然点头,“好,我们跟着你,你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   本来想一章写完,结果发现有点刹不住,只能分成两章了,另一章明天奉上。   重生了,这辈子保证不虐。   为什么要写呢,作者只是想圆满一些吧。   么么啾点进来的大家,为了感谢,会有红包奉上,别忘了留言~~   爱你们!!! 第一百二十二章 番外二 许你一世安稳(卫离重生)   恩爱的日子, 再苦也是甜。   就这般,小两口带着还在牙牙学语的女儿,一同来到了凉州城。   长途跋涉了一路,卫离先将妻儿安顿在客栈,又在城中找好了住处。   边关物价不高,只需花一半的银两, 就可以买到一套像样的院落了。   他还有些余钱,便在当地雇了位手脚勤快的妇人,平素照顾母女两个。   将妻女安置好,他便投身去了战场上。   他有勇有谋,武艺又好,很快便在军中晋升起来, 由百户到千户,再由千户到万户。   再说生死攸关的阵前, 一切只凭实力说话。   而也是随着他的到来,原本处于劣势的战况也渐渐得到了扭转, 一仗接着一仗, 最终, 蛮族们被赶回边境后的老巢, 朝廷取得了胜利。   而此时的卫离,已经当上了统领。   妇随夫荣, 一时间,小村姑出身的阿芸也变成了统领夫人,在不大的边城中, 颇受尊重。   望着凯旋而归的夫君,阿芸又是欣喜又是感慨,依偎在他的怀中,叹道,“这才不过几年的功夫,咱们已经到了这个境地,我常常觉得,一切仿佛做梦一样……”   卫离握着她的肩头,安抚道,“不要怕,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咱们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她点了点头,而他,则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偏在此时,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女儿跑进了屋里,方才那夫妻恩爱的情景,正好落进小人儿的眼中,才三岁的小丫头古灵精怪惯了,竟捂住小嘴,嘿嘿笑了起来。   引得炕上的夫妇二人也是忍俊不禁,卫离弯了弯腰,将小人儿抱进了怀中。   这一年已经到了末尾,一家三口好好在边城迎来了新岁,日子安稳静好,美得不像话。   待到开春,京中圣旨到来,要今次在战场上立了功的将士们进京领赏。   圣命难违,卫离推拖不得,干脆又带着妻女一同进了京。   而此时,京城之中的宣和帝早已听说了他的事迹,见过他人后,更是赞赏有加,不仅当庭升了他为宣威将军,还有意要将自己的亲妹妹,长乐长公主下嫁与他。   一时间,朝中文武都艳羡无比,他却十分明确的拒绝道,“请陛下恕罪,臣已经娶妻生子,决不可再尚公主了。”   “哦?”   宣和帝十分震惊,看他此时不过二十出头,竟然已经娶妻生子了?   他微笑,再度肯定了一遍自己的话,态度坚决。   宣和帝觉得有些遗憾,不过也知不可拆散人家的家庭,便作罢了。   毕竟有满朝文武为证,身为君主,他又岂能乱来?   这一点小风波,过去也就过去了,很快,便没有人再提起。   而一家人在京城的新生活,却就此展开了。   陛下御赐的将军府,比他们从前住过的所有房子加起来还大,有前院后院,花园连廊,花园中甚至还有个池塘,里面养了许多红红绿绿的鲤鱼。   府里的仆人也更多了,且大多是皇帝御赐,推拒不得。渐渐地,阿芸终于接受了这样的生活,不再亲力亲为那些繁杂的家务,大多数时候,只做做轻巧的针线,给夫君和女儿缝些衣衫,或是带着女儿去花园里赏花看鱼。   她亦不再是布衣荆钗,换上了绫罗的衣衫,加上原就好看的容貌,直教人惊艳。   可骨子里,她还是那个贤惠的妻子,夫君出去练武射箭,她便叫人提前烧好热水,又亲手做好热汤,等他回来沐浴更衣,再美美喝上一碗,从里到外都熨帖。   陡然跻身京城的勋贵行列,布衣出身的夫妻二人难免引人注意,大户人家里,常会有这样那样的聚会,卫离得君主器重,作为他的夫人,阿芸也受到不少请帖。   她原是不想去的,甚至还有些惧怕,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得体,从而叫夫君没了面子,可后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了,夫君还这么年轻,以后一定会蒸蒸日上,她一直躲着,并不是办法。   唯有走出去,同他一起进步,才能配得上他啊。   可是社交圈子一旦扩大,外头的风言风语也就难免吹进了耳朵,阿芸这才知道,原来当今皇帝的亲妹妹,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的长乐长公主,居然对她的夫君很是有意。   用芳心暗许已经不合适了,因为除她之外,整个京城似乎都知道了这件事,长公主这是明恋啊!   她有些忐忑,又有些不高兴,夜里,女儿睡下以后,她压低声问他,“我进来听说了一件事,那位长公主,她,她喜欢你是吗?”   卫离一怔,抬眼看着她那双满是警惕的眼睛,半晌,道,“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也不要管别人什么想法,你只要知道,你夫君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就好了。”   她也一怔,须臾,那双眼眸已经软了下来,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忧愁的叹道,“你不要生气,并非是我不信你,只是我总觉得,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你了……”   他笑了笑,眸中却满溢着心疼,垂首吻她的额间,道,“你不是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们既已是夫妻,便没有什么配与不配,我现如今的一切,也全是你带给我的,你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该要心安理得才是。”   阿芸心间一暖,眼眶却有些**辣的,却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从这一刻起,她心间的自卑终于了无痕迹。   他说的对,他们是夫妻,那自该荣辱与共,她不再胡思乱想,只安心做他的妻。   没过多久,阿芸又有了身孕,他们即将迎来第二个孩子了。   夫妻二人都很开心,就连已经四岁的女儿月儿,也笑得眉眼弯弯,每天对着娘亲的小腹喊着弟弟。   阿芸笑着逗她,“月儿怎么知道阿娘肚子里是个弟弟?没准跟你一样,还是个小姑娘呢?”   扎着花苞头的小姑娘歪头直笑,“我知道的,一定是个弟弟,我做梦都梦见啦!”   “是吗?”   阿芸很是惊奇,可再问她,小丫头却卖起关子,不肯说啦。   当娘的好笑又无奈,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心间一片柔软。   哪知又过了一些时日,边关又起了战事,卫离又要出征了。   可今次妻子有着身孕,已经不适宜再长途赶路,恐怕,只能留在京城了。   他深思熟虑一番后,决定进宫面圣,求宣和帝的帮助。   若有皇室出手庇护,长乐长公主无论如何,也无法乱来的。   宣和帝听了,稍作思量后,将此事转达给了皇后,这位淮国王室出身的金皇后,一向侠骨柔肠,听罢之后当即应了下来,说会替他照顾好妻女。   如此,他便放心的出征去了。   他知道,这一世与上一世差别太多,或许能重来一次的人,不止他一个吧。   而有了前世的经验,他今次没有再叫暴雪耽搁行程,运用早已纯熟的战术应对匈戎,短短五个月,就大胜而归了。   进京的时候,他看见阿芸立在家门口迎接他,离开时尚且平坦的小腹已经隆起,她全身都散发着母性的柔美。   他将心彻底放回肚里,大步走上前去,将人儿拢进怀中。   “我回来了。”   他道。   这是上辈子,他一直没有机会同她说出的那句话,而今终于可以对他说出了。   她也笑着抹泪,面上洋溢着欣喜。   几日之后,宣和帝在宫中办了庆功宴,要赐他侯爵之位。   他却跪在御前,大胆婉拒道,“臣出身布衣,为家国尽忠乃是本分,不敢以此鞠躬,跻身王侯,而今,只求陛下能准臣一个不情之请……”   “哦?”   宣和帝大感好奇,大手一挥道,“说来。”   他磕了个头,道,“臣想为发妻求一个诰命之位。”   话音落下,殿中众人纷纷感叹,卫将军与妻子真是伉俪情深,大功当前,居然只是为妻子求个诰命而已。   而宣和帝则是一口应下,第二日,封赏诰命的文书与冠服就送到了卫家。   阿芸又流泪了。   她一个没爹没娘的农女,何曾敢做过这样的梦?   自此以后,她与那些贵夫人一样,谁又敢低看于她?   她拥着这些,又同夫君道谢,卫离却满心感慨,只是道,“这些是你早就该得的,是我该谢谢你,能给我弥补的机会。”   几个月后,阿芸再度临盆,果然一如女儿说的那样,是个男孩。   小娃儿在娘胎里养得好,粉粉胖胖,啼哭声十分响亮,卫离亲自将他抱去妻子的榻前,又唤来了女儿,一家人久久的依偎在一起。   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   自此之后,边关安宁了许久,卫离一直再未出征。   然宣和帝却不准他赋闲,又给他安了一个新的差事——太子少保。   专门负责教授太子萧钧武艺与兵术。   其时,太子殿下不过十二岁,却持重端方,又聪慧无比。   他知道卫离的事迹,也由衷的钦佩这位少保。   二人仿佛忘年之交,平日里一个学,一个教,默契十足。   那日朝廷休沐,卫少保并未来东宫教习。   而太子殿下自己读起兵书,却忽然遇到一个不解的难题。   他困惑一阵,忽然突发奇想,决定亲登卫府,去拜访少保。   却不期然在卫府的梨树之下,遇见了一位梳着花苞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双湿漉漉的杏眼,眨啊眨啊的看着他。   “你是谁啊?”   她好奇问道。   太子殿下看得出了神,许久,才回神答说,“我姓萧,叫萧钧。”   “你呢?”   他问道,一双墨中泛金的眸子笑看着她。   她也笑了起来,杏眼弯弯,答说,“我叫月儿。”   作者有话要说:  甜不?   作者也圆满了。   下个番外写小包子们吧。   么么啾~~   依然有小红包哦~~   另,给大家推荐一篇好看的文文哦,农家女和穿越汉》by十点花开   文案:   十九岁的老姑娘何秀婉要嫁人了,全村人喜极而泣   可新郎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无赖混子,全村人纷纷叹气   这姑娘真是命不好,原先只是嫁不出去,现在是一辈子都被毁了   可何秀婉却跟着这无赖从小村到小镇,从小镇到县城,最后干脆跑到了天子脚下,做起了人人羡慕的侯夫人   周山海嘿嘿笑:婉婉,你男人我怎么样?厉不厉害?棒不棒?   何秀婉点头:嗯,棍棒底下出忠犬呐! 第一百二十三章 番外三 刻骨铭心的爱情   除了一双眸子像极了父皇, 翊儿的面容, 大部还是随了母后的。   而且越长大越像。   满周岁的时候, 祖母抱着小娃儿仔细端详, 看了半晌, 对拂清说, “这孩子, 除过那双眸子,同你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虽然祖母语声里满是慈爱,但母后却有些担忧, 道,“如此说来, 他将来会不会一脸女相,不够英武?”   祖母笑了, 摇头道, “怎么可能?你瞧他父皇,还不是像我多些,你觉得他女相吗?”   母后立刻摇头, 笑道, “没有。陛下是世上第一好看的男子。”   说完, 母后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 脸蛋微微红了起来, 祖母也忍不住笑瞥着她,怀中小人儿见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根小胖腿使劲蹬啊蹬,仿佛遇上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瞧他这模样,祖母同母后笑得更是开心了。   恰在这个当口,又有一人进到了屋里,见此情景,一脸好奇的问道,“你们在笑什么?”   祖孙婆媳闻言,一块扭头望去,却见是方才话中那位世上第一好看的男子来了。   小娃儿是个机灵鬼,未等祖母与母后开口,率先激动了起来,张着一双小手,十分努力的唤道,“爹……爹……”   因为太过激动,口水都流出来了。   可父皇一点都不嫌弃,立刻走上前,伸手将他捞进了怀中,转眼间,一个饱含爱意的吻就落了下来。   “翊儿,今天可想父皇了?”   萧钧满眼慈爱的问道。   拂清忍不住笑他,“今早出门才亲过小家伙的,这才几个时辰,翊儿还没空想呢。”   萧钧闻言,垂眼看了过来。   拂清是个闲不住的,生下翊儿之后,满了月子就开始练剑,原本有些圆润的身材迅速恢复了苗条,如今眼看儿子一周岁了,她除过上围比从前丰满了些,竟与从前无异。   尤其此时杏眼含笑,更加明媚了。   萧钧看得心头发痒,极想问一句,“那你可想我了?”   但碍于母亲在场,终是没好意思,只好咳了声,又问了一遍,“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夸你呢!”她道。   一双眸子里依然满溢着笑。   他哦了一声,愈发的好奇了,又问,“夸我什么?”   她却不肯答了,一双杏眼眨啊眨的,跟他卖起了关子。   萧钧见了,愈发的心痒起来。   待到入夜,翊儿跟着乳母去睡了,夫妻二人也洗漱完毕,男人再没了顾虑,一下将娇妻压在了身下。   拂清惊呼一声,一通热烈的长吻过后,红着脸问他,“这么急做什么?”   他两不耽误,一边忙活一边道,“月儿,咱们再生个女儿吧……”   拂清唔了一声,“我也想……”   而后再顾不上说话,全身心沉浸在了他汹涌的爱意中……   ~~   鸾凤和鸣,如胶似漆,没过多久,皇后果然再度有孕了。   朝中上下宫里宫外,俱是一边欣喜,可最高兴的却莫过于陛下本人。   萧钧摩拳擦掌,满心期待自己的女儿降生。   人说儿肖母,女肖父,一想到会有一个同自己眉眼相似的女儿,他心里别提有多柔软了。   拂清的身体好,肚里的小娃儿也体贴娘,这一胎怀的比头胎还要轻松,她能吃能睡,吃嘛嘛香,孕期十月,很快就过去了。   硕果丰厚的金秋时分,她再度临盆。   这一次,腹痛较之前要剧烈,但产程却快得多,她清晨入的产房,未到中午,婴儿的啼哭声已经响了起来。   听起来,似乎比前次还要响亮呢!   很快就见小宫女出来报喜,跪在萧钧面前磕头,道,“恭喜陛下,皇后娘娘又生了一位皇子……”   中宫内外,顿时跪倒一片,一片贺喜之声,犹如雷动。   然而萧钧却愣在了那里。   皇子……   又……是个儿子?   不过,儿子就儿子,这毕竟是月儿辛辛苦苦为他生下的孩子,他岂能不爱?   他接过已经洗干净,被包在襁褓里的小人儿,垂眼仔细望着,忽然惊喜的发现,这个小家伙,长得很像自己呢!   他高兴地抱给拂清看,拂清忍不住在心间暗笑,那粉嘟嘟的小人儿此时正闭眼大睡,五官还未来得及舒展,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长得像自己的?   不过为了安慰,她还是点了点头,“嗯,我看老二将来一定像你!”   中宫更加热闹了,每日忙完正事,当爹的回来以后,必定要先抱抱两个小娃儿,天气越来越冷,家的气氛却更加浓厚。   翊儿已经即将两岁,蹦蹦跳跳,很是好动,然而到了弟弟满月的时候,他也换了上自己的小礼服,跟随父皇,来到皇极殿,眼看着父皇如当年抱着他那样,抱着弟弟,向天下宣布弟弟的名讳。   祺,萧祺。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拂清发现,当初萧钧的判断是正确的。   老二果真很像他爹。   不只是依然墨中透金的眼眸,鼻子嘴巴耳朵,还有头发,哪里都像。   不过相较起来,翊儿的性子像爹爹,正直宽厚,而祺儿却更像她,颇有些古灵精怪,十分调皮。   哥哥满三岁上书房,弟弟才刚一岁多,却也扑腾着小腿儿,想跟着一起去,众人好哄歹哄,才叫小娃儿转移了注意力,咧着嘴骑木马去了,木马摇晃,小胖娃儿咯咯直笑。   拂清看见了,又是笑,又是无奈,同小翠几个叹道,“现在就这么调皮,将来岂不是要给我掀了屋顶?哎,还是闺女文静,我瞧着荣王府的那位小郡主,可讨人喜欢了。”   荣王是萧钧的三弟,前些年封王出宫建府,如今已经有了一位女儿了。   小翠笑道,“那有什么呀,娘娘可以自己生,奴婢瞧着,下一位一定就是公主了。”   拂清哼了一声,“净拿好听的哄我,万一又是个小子可怎么办?”   小翠拍手道好,“那不是更好?皇子还怕多吗?您跟陛下又不是养不起?”   拂清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点头道,“确实养得起,不过,我有点累,得缓缓再说。”   哪知这一缓就是两年,待老二三岁的时候,她才怀上了三胎。   或许是肚里的小娃儿调皮,她这次可不容易,孕期十月,她足足吐了五个月,才好一些。   萧钧看着心疼,在她面前发誓,不管这一胎是不是女儿,都不要再生了,免得她受罪,她却咬牙道,“等小家伙生出来,我得好好打一顿才成!”   可话虽这么说,等到娃儿真的生出来的时候,她可一点儿都不舍得了。   因为,那真的是个女儿。   他们的女儿终于来了。   夫妻二人谁都不舍得眨眼,笑着看着襁褓里粉嘟嘟的小人儿。   她长得真漂亮,细长的眼缝,一看眼睛就不小,小嘴微嘟,像个粉粉的珍珠,淡淡的小眉毛,细长又弯弯,颇有娘亲的样子。   “萱儿”   拂清轻声唤道。   这是早在四年前就为女儿起好的名字,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萧钧则垂头,轻轻吻上了女儿的发顶。   女儿,你好。   今生有父母守护,兄长疼爱,小家伙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   不知不觉,上书房的两个哥哥回来了,怕吵醒妹妹,轻手轻脚的来到床前。   哪知走近了才知道,小姑娘早已经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父皇与母后。   视线里一下又出现了两个小脑袋,笑嘻嘻的跟她打着招呼,“妹妹……”   小人儿眼睛一亮,只愣愣的看着两个哥哥。   母后亲亲大哥,又亲了亲二哥,又来亲了亲她,脸上满是笑意。   而父皇呢,则是亲了亲母后,温声道了句,“谢谢。”   谢谢你,带给我三个可爱的孩子,也谢谢你,带给我一生刻骨铭心的爱情。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亲爱的们,文文到此就结束了,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   给我留言的每一位,我都记在心里了   深深的感谢大家   下一个文,古言的话应该就是《反派糟糠妻》这一本,现言的话,一定就是《恃宠而爱》了   因为还没开始做大纲,所以没办法马上就接档。   开文的时间应该放在年后了(家里老人要回老家没人带孩子我也很崩溃啊啊啊啊)   习惯了每一天跟大家问好,现在有点失落嘤嘤嘤嘤   希望下本文开,还能见到大家。   么么啾~~   来一波完结小红包,顺便求一下作者收藏与新文收藏,爱你们~~   可关注微波作者延琦,随时更新新文动态哒!   舍不得跟大家挥挥,咱们江湖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