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浓花瘦》 作者:风储黛 文案: 将军府二姑娘十六岁,绝色。 被皇帝赐封郡主,嫁与陈留侯世子。 传闻,侯府世子力能扛鼎,拳能打虎,可止小儿夜啼,是个啖人肉、饮人血、冷血无情雷霆手腕的怪物。 新婚后她发觉, 首先,她夫君貌美无双; 然后,她夫君心里曾有过一个女人; 最后,那个女人是她。 “浓浓,院子里的花有那么好看么,春来时会发,秋尽时会落,周而复始,都是一样的。” “因为你不在的时候,我只好看花啊。” 容恪怔然,忽然明白,原来她也早就把他放到心底里了。见不到意中人时的落寞,他懂的,一年一年的繁花,他也赏过。 男主是闲暇时种花养草但内心有点阴暗的骚年 除了养花,还养妻养儿养百姓 上可沙场退万兵,下可后宅斗继母 绝非等闲三好青年,看官慎 入啊啊啊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爽文 主角:冉烟浓、容恪 ┃ 配角:明蓁、齐咸、齐婳、冉清荣 ┃ 其它: ☆、入京   将军府到了年节时会清闲一段时日,然后又陷入无休止的忙碌之中。   隆冬的腊月二十八,是皇帝陛下的生辰,宫中将设下家宴。而冉大将军的妻子,则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妹妹,当年屈尊下嫁冉府,如今俨然已成一段佳话。   冉烟浓眼睁睁瞅着,将她从小打到大、从南府撵到北苑的明蓁姑姑,带了一大帮奇人异士到府里来,手里翻着花儿似的,两个时辰,将素来清净,且清净得稍显冷落的庭院装缀得锦绣辉煌。   为以防冉二姑娘闹得鸡飞蛋打,无论冉烟浓怎么同明蓁姑姑套近乎,她都不冷不热,明着恭敬,却又显出五分的疏离。   冉烟浓被一个人落在曼折的西府海棠围卧的花廊底下,绞着手指,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从白雪团儿似的斗篷毛里钻出一只雪白的耗子。这是她从外头带进来的,方才忽然钻出来,将明蓁姑姑吓了一跳,二话没说转身便碎步走了。   她无奈地抓住了老鼠尾巴,轻叹一声:“没人理我。”   老鼠吱吱两声,伸长了脖颈。   它发誓,它不需要冉烟浓费心帮它找食物,只要放下它,凭着它一根触须一抖,一个鹞子翻身,就能轻巧地逃过将军府黑压压的耳目顺利钻入庖厨。   冉烟浓拽着一截鼠尾,倒吊着玩弄了一会儿,然后就如它愿撒开了手,“厨房不远,看你有没本事逃过华大姑那双法眼。”   说着,冉烟浓伸出食指与中指,比了一个抠眼珠的手势。   这是冉大将军府的二姑娘。   大魏京都出名的……小美人。   听闻母亲长宁长公主出嫁那年,还是摽梅年华,风华正茂、国色天香一个女郎,冉大将军驰骋疆场,一辈子没见过女人,那日打马游街,不慎冲撞公主,却结下一段良缘。   如今冉府势大,冉秦与公主婚后一年生的大女儿,早嫁给了太子,入主东宫两月了。   又逢着陛下寿诞,年关已近,不论宫里宫外都还活在一团河清海晏的太平喜庆之中。   冉烟浓耷拉着脑袋,一脚踢歪了一块石头,回眸看时,那只没良心的耗子已跑得没影儿了。   这时便听见沉稳的跫音从花廊外头传来,听着像是父亲,她吃了一惊,忙伶俐地翻出了红栏,躲在一株四季常青的翠树底下,拿稀疏的灌木掩住了白嫩纤细的半截身。   将军府冉二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爹的马鞭,抽在屁股上一定开花。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老爹。   这是她屡教不改后痛定思痛悟出的真谛。   冉秦一脚踩入回廊,巍峨高阔的身影,挺拔如山,身后跟着一个俊秀少年,两人一前一后地走来,冉烟浓立马认出,原来爹又把刀哥叫来“私下交流”了。   冉秦那声音不疾不徐,中气十足,却又压得极低极低,“留侯带着他三个儿子改道祭祖,这回正要顺路来魏都为陛下贺寿。”   冉横刀摸了摸鼻梁,少年狡黠而乖张,眼如琥珀,冉秦就不爱他上窜下跳的性子,横了他一眼,冉横刀瞬时收敛,做木偶唯唯诺诺状,“父亲大人,陈留距此地……挺远的,听说留侯原先的四个副将现在生了龃龉,要搞分裂,夷族人又虎视眈眈,我看这回留侯来贺寿是假,拍皇上马屁是真。”   少年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   冉秦一脚踹在小兔崽子腿弯处,踹得冉横刀两膝一弯,那伏地的绿叶底下,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探出了半个,四目相对,冉烟浓慌张地忙竖起食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冉横刀心领神会,若无其事地立直了身。   “父亲大人,您跟我说这个,不就为了让我从陈留世子口中套点话么。儿子记得的。”   冉秦是恨铁不成钢瞥了他一眼,袖手长叹离去。   陈留是块膏腴之地,是北疆的天府之国,夷人若要抢夺粮食,必拿陈留率先开刀。   但留侯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且三棍子憋不出半个屁的英雄豪杰,即便夷族有挥军南下的隐忧,他也绝不会上书陛下说半句借兵的话。   冉秦没法套出容桀半句军情,只得做个“犬子之交”,让自己儿子勾搭容桀的儿子,兴许能问得出个屁来。   冉横刀沿着红廊猫着腰寻过来,一把便利落地揪出了一袭绯艳罗襦红裳,钻在小叶底下,咯咯笑不停的冉烟浓。   作为家中独子,冉横刀认为很有必要以身作则带坏妹妹,于是趁着他们那贤德淑懿的大姐嫁入宫中之后,冉横刀开始领着冉烟浓上蹿下跳。   魏都鼎鼎有名的纨绔,黑白两道的同龄人都得唤一声“刀哥”的冉横刀,毅然决然,花了两个月功夫便让冉家的绝代小佳人变成了一个猫嫌狗憎的坏丫头。   冉烟浓护着耳朵被阿兄揪出来,发髻都歪了,红润明艳,却一见脱俗的小脸露出整脸的嫌弃。   “说,小丫头片子听到了什么?”   冉横刀皮笑肉不笑,在她肉嘟嘟的小脸上拍了拍。   小丫头才方十二岁,正是豆蔻梢头好年华,偏偏不落正行,冉横刀极爱逗她。   冉烟浓自幼过目不忘,记性极好,当下挺胸将哥哥方才换来老爹一脚的词儿近乎是一个字儿不落地背了出来。   冉横刀便惊诧了,“嗯哼,小丫头片子,你知道陈留是什么?”   在阿爹收藏的一幅军事舆图上,陈留在魏都西北边,临边城两座,是膏腴之地,留郡以北关隘险峻,是天然庇护大魏的屏障,易守难攻,再往北则直扼夷族要地葫芦口。   冉烟浓仍是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冉横刀扶了扶额头,平素带着她玩就罢了,真要让爹娘知道他让妹妹瞧上了这些玩意了,他一双狗腿都不必留着了。   冉横刀沉痛地拍了拍她的小肩膀,“浓浓你知道么,你这么大的小姑子,还不会针线女红,在咱们上京是很丢人的事。”   冉烟浓眨了眨明眸,似懂非懂。   冉横刀又道:“很显然,你缺一个心上人。”   倚马斜桥时,满楼红袖,都会殷勤唤他“刀哥”,那衣着彩袖,绢帕辉煌,刺得人眼花缭乱。冉横刀不能不知道,小丫头何时开了窍了,这些便是不会也要会了。   但是,她才十二岁。   冉烟浓懵懂地露出一朵笑,“我会调香啊,明蓁姑姑她们做了荷包,我就放上香料,二哥三哥都很喜欢。”   冉横刀又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记得,宫中的二殿下和三殿下名义上虽是你的表哥,但君臣有别,他们是龙子皇嗣,你真正的哥哥只有刀哥一个。”   冉烟浓将这番肺腑之言理解为,刀哥吃醋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兄妹俩相处一贯没大小,只是冉横刀仗着虚长几岁没长脑子尽长个儿的年纪,偶尔会摆出兄长架势训她。这让冉烟浓是很不耐烦的,因为平素里应付阿爹的训斥已让她屁股开花了,她因而对刀哥很敷衍。   忽悠完这二傻子,又回去给三哥做了一只香囊。   傍晚时分阿娘才从宫中回来,听说又与皇后奕了一盘棋,且将那点儿彩头输了个精光,她自己倒乐呵呵坐上马车便回府了。   冉烟浓将母亲从前院接到堂屋里。   树荫合地,大块残雪还沉甸甸压在枝头,常绿的叶焕发出雪底青翠,颇有几分傲骨和张扬。   长宁公主抱了一把小女儿的小腰,蹙了蹙眉,“每回要过年,浓浓便要胖上不少。”   “那是自然,厨房失窃案母亲早该洞若观火了。”   冉横刀踌躇满志地踏入堂屋来,一手扔着干果子,无论扔多高,那张讨嫌的嘴都能干脆利落地咬住。   长宁公主看到他便一股闷火,“兔崽子!成日里没人样,还敢祸害你妹妹,仔细老爷又发落你家法。”   刀哥自幼便是家中异类。因为他上有姊姊,下有小妹,作为独子,他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个。   姐姐芳名冉清荣,清荣峻茂,十分优雅。   妹妹芳名冉烟浓,染柳烟浓,十分优雅。   他大名横刀,小名立马。   就很挫。   但也很正常,因为只有他的名字才是冉大将军亲自取的。冉大将军年轻时没读过几本书,目不识丁,还认得一个“横”字让他颇觉意外。他本来以为,“大刀”才符合他老爹的气质。   无论他这些年抗议多少回,都毫不奏效。   因为他爹很为这个名字感到骄傲和自豪。   刀哥被嫌弃地抛在一旁,然后眼尖地发觉,母亲入宫时鼓鼓囊囊的钱包,干瘦得犹若风烛残年,便知道母亲又输了一大把。   他暗中一叹。如今冉氏是家大业大,但这就难免遭人诟病,为表敬意,母亲时常入宫去,一来是探听消息,二来是拿着银子与皇后戏耍,建立姑嫂感情,一面再乖乖将银子奉上,讨个笑脸。   这样的窝囊事全让母亲干了,母亲就是护着他爹,在外头不至忍气吞声,做风箱里的耗子,但冉横刀很为母亲不值。   冉烟浓手腕微微一凉,只见一只莹光翠灿的碧玉镯子已经圈住了她白嫩纤瘦的小手。   映着冬阳,温润的光泽似水华涌动。   长宁公主道:“收好,这个是你皇后舅母赏赐的。”   冉烟浓很喜欢,她虽不施粉黛,那脸颊上白皙如雪,生得明媚可爱。待将来花蕊抽苞,真正有了盛放之姿时,又是何种情态?   长宁公主不知,但皇后今日语焉不详,似有试探,有意让浓浓也嫁入宫中去,许配给三皇子齐咸。   虽说如此一来,浓浓与清荣从姐妹又成了妯娌,亲上加亲,但太子根基不牢,与齐咸势同水火,将来恐会决裂。届时,浓浓和清荣便也会随着他们同室操戈而竖旗为敌。   这是长宁公主最操心的,要是早知如此,不如将浓浓托付到外地去……   冉烟浓悄声问:“阿娘,舅母送我这个做甚么?”   长宁公主温声微笑,摸了摸女儿的头,“一点年节礼。你的生辰同皇上是同一日,她送你,你也可当做是生辰礼了。”   就因为与当今陛下同一日生,所以这十多年来她是从未过过生辰的。   长宁在外头只顾着笑,回家便免不了忧上心头。   她回眸来,握住了冉烟浓的手,那素来温暖宽厚的手掌多了一丝不寻常的凉意,冉烟浓微微惊讶,却听母亲殷切嘱咐道:“浓浓,再过几日陛下寿诞,留侯入京,筵席上你不可再胡闹。”   冉烟浓眨眼间,缓缓点头。   长宁与冉横刀都是满腹心事,唯独冉烟浓,摸着微凉的碧玉镯,上头有青花缠藤的纹理,翘着几朵木兰,她的指腹缓慢抚过,觉得煞是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回没有让男女主第一章相见了,也没有像《长安迟暮》第一章就结婚哈哈。 此时,浓浓十二,容恪十六,刀哥十五岁。 此时,留侯世子指的也并不是容恪哦~ 开新文很开心,更新下一章的时候会批量送小红包哒~ ☆、落水   宫宴的排场颇是盛大,入宫前夕,长宁公主让人备了给冉烟浓的衣裳,海棠红穿金丝绣面的褙子,外头排穗的双花捻珠绛红钗裙,冉烟浓生得明艳,穿上一身华裳更衬得人比花娇,长宁公主都觉脸上增了几分光。   但腊月二十八这日,长宁公主领着一大一小两个不省心的孩子入宫时,自个儿却被皇后传唤了过去,说上回又折腾出一套新棋谱,要与公主对阵几局。   长宁留下一双儿女,让冉横刀带妹妹,随明蓁姑姑一道先入席。   家宴上公务繁重的冉秦是不便出席的,也正因平素严厉爱板脸的父亲大人不在,冉横刀拽着妹子的手,三两下就逃脱得没了影,明蓁跟在后头大急,但老胳膊老腿的却追不上。   冉烟浓被哥哥拽着小手,不明白他拉自己过来做甚么,转眼到了宫苑深处,只见一众群芳在水榭凉亭里头聚会。   隔了一重飐滟水波,只见曲折回廊上,三五少女,踢毽子的,投壶的,学带簪花的,刺绣的,足足十几人,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一个满头珠翠玳瑁、一身如红香绿玉的娇艳女郎。   “怎么是她?”冉烟浓猫着腰钻入小灌木丛。   她怂。   而且怂得不能让死对头知道。   冉横刀哈哈一笑,唯恐天下不乱地也跟着蹲下来,用手指点她的鼻子,“原来你也怕?”   怕那倒是不怕,灵犀公主人虽跋扈,爱欺负她,嚼她舌根,但不是不讲理的人,动口不动手。只是她得罪了一两回后,谨遵母亲长宁教诲,日后见着灵犀便绕道走。   冉烟浓推了她一把,嘟着唇道:“刀哥,你明知道灵犀同我有过节。”   她自然不怀疑刀哥想不开看中了表妹皇室公主,只是这群莺莺燕燕里,也少见的有真知书达理、端庄温柔的妙龄女郎,冉烟浓托着圆滚滚的下巴,轻声问:“刀哥喜欢谁?”   妹妹直白得令人啧啧称叹,刀哥非常心满意足于自己的“严加管教”,总算叫这一棵姣好的娃娃草长成了歪脖树。   他翘了嘴角,颇有几分得意,“上回同尚书令的儿子打了一架,他把他妹妹输给我了。”   “这……”冉烟浓称叹,“怎么还拿人作赌?”   这当然是玩笑。   冉烟浓知道,倘若刀哥真敢为了一桩令人啼笑皆非的赌约强占人黄花闺女,阿爹一定用它那根威风凛凛的马鞭抽断他的反骨。   冉横刀笑着摸她的脑袋,“你不懂。我们原本打赌,谁输了脱掉裤衩在上京游走一圈。他输了耍赖,用妹妹抵债。说他妹妹生得不输我妹妹,我不服,偏来看看,他的牛皮是不是吹破了。”   于是顺手把自己唇红齿白、娇艳绝色的妹妹拖过来,方便比较。   冉烟浓从小听人说她美,有些事听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她只是觉得无聊,还不如回去背她的《古诗十九首》。   湖风一阵荡来,莲塘残荷仰倒分拂两畔,数缕女儿暗香一道随着微风荡漾来,脂粉幽芳,熏得人骨头欲醉。   冉横刀借着树丛打掩护,只见灵犀公主正搁笔,露出红润笑颊,“快来看看!本公主的新作!”   于是几个贵女纷纷凑上去,跟在一旁吹吹捧捧一番。   灵犀趁她们称赞时,眼风四下一瞟,见还有人没过来,一个杏黄织锦貂裘的少女,温婉沉静地绣着她的花,她凭栏而立,姿态仿佛不管怎么摆,都自能端庄。那是因为这个少女本身便气质温婉,仪态风流。   灵犀眼波一暗,“阮潇潇,你怎的不过来?”   绣花半日了,也没见到绣出什么东西来。   灵犀很是不悦。   听得“阮潇潇”三个字,冉横刀瞬间血液倒流,是了是了,这是尚书令的千金。   他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痴瞧着阮潇潇。   那少女只可见漆红柱子边的一道倩影,一身杏黄衫子,只瞅得见侧脸,装束打扮都较人不同,阮潇潇显得格外清瘦些,与他妹妹的富雍娇态、牡丹国色不同,显得弱柳扶风,楚楚可怜。   灵犀眼尖,一把扫过来,趁着她还未转过头来,冉横刀精明地一把扭过脖子,趴了下来。   但稍稍晚了一步。   灵犀厉声叱道:“什么人?”   她这扯着嗓子一唤,身后的贵女纷纷花容失色,一道儿拥上来,表忠心、表姐妹情深地护住了公主,连阮潇潇也不禁微微抬起明眸来。   只见那花丛中,一个明媚的少女,脚步踉跄了一下,然后恢复镇定,娇憨地一笑,信步而来。   灵犀立时脸色一沉,这是她的冤家。   这个冤家生得娇娇艳艳,但偏又不是摆在屋子里的名贵花种,而有种张扬的热烈,是在野外数里荒原,也能一见之夺目的焰火。   就因为从皮肤到身材,灵犀都被完虐。从小到大,她很不喜欢冉烟浓。   第一回,她们闺中密友在水榭里聊天。   谁的簪花好看,谁的衣裳华贵,她们谈论了小半个时辰。   直至冉烟浓一袭荷绿曲裾轻烟素襦飘过,十分从容,且不施粉黛,只梳了简易的鬏鬏头。仿佛信马由缰,但说不出的姿态闲逸潇洒。   灵犀暗恨,狠狠批了冉烟浓的装束。但心里不能不承认很好看。   第二回,她们全换了浅色纱衫,包括灵犀,且又聚在凉亭。   她们开始谈论谁的衣衫最轻最薄,谁的妆容最淡雅好看,谁的发髻最英气。   直至冉烟浓又走过,换了一身璀璨的大红缎面飘逸长襦裙,脚步轻快,别有一分妖娆,宛如壁画之中神光奕奕的飞天。   灵犀带头,十几个名门贵女在背后说了冉烟浓的坏话。   然后她们又改换回了华裳。   因为她们悲剧地发觉,好看的不是衣裳首饰,是人。   先天不足,后天自卑,那自然是拍马也追不上那个明艳照人的小美人了。   此时冤家路窄,灵犀见到冉烟浓,眼底两簇火苗烧得旺盛起来,嘴酸不溜溜地问道:“表妹鬼鬼祟祟躲在树丛里看甚么,没的我以为哪家的夯货登徒子钻进来了。”   夯货躲在灌木里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灵犀嘴巴毒她不是第一天领教了,但冉烟浓也很无辜,她是因为刀哥露了马脚而被他一把送出来背锅的替罪羊。刀哥很不仗义。   冉烟浓挤了很久,才对灵犀公主挤出一分得体的微笑。   然后,她低下了脑袋,笑吟吟道:“我的老鼠好像跑进亭子去了,我跟来找的。”   “老鼠!”   众贵女吓得乱颤,四处推搡着找老鼠。   他们不介意在灵犀面前宣誓耿耿忠心,但老鼠真的是每个高贵女人的天敌。连方才还从从容容绣着花的阮潇潇都悄然站起来退了好几步远,灵犀蹙着眉,只听见人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因为,还真有一直水鼠飞快从湖畔掠过去了。   带起一长串涟漪。   一个贵女脸色惨白,扑腾几脚踩空了石阶,将灵犀灵蛇髻上的牡丹绢花一把挥落。   公主为了给皇上贺寿准备了一个多月的攒珠粉黛头绢花,就这么被一只素手扯落。   冉烟浓回头一瞅,小灌木里已经没有人了,感情刀哥看了美人就逃了,她砸吧砸吧嘴,也跟着逃罢。   公主抓着散落的发髻,发疯似的大喊起来,“你!给本公主将她叉出去!”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那贵女还四仰八叉摔在地上,姿态很是难看,素来与她为伍的手帕交都那素绢掩住脸面,一副啧啧状。   灵犀怒了,“叉出去!”   “是。”   水榭外头的卫兵上来两人,将衣着光鲜的贵女一人架着一条胳膊拎了出去。   灵犀气得险些歪了嘴,这朵头花可是举天下没有第二朵的。她气这个贵女手脚粗鲁,更气冉烟浓突然现身,一身华贵打扮,惊艳得一帮草包一个个话都说不利索了,还凭空窜出一只水鼠,吓了她一大跳。   总之,总之都是冉烟浓的过失!   冉烟浓不认得宫里头的路,但刀哥跑得极快,也许是怕被人发觉,他一个外男,虽说只有十五岁,但无故闯入后宫到时候说不清,想必已经逃到外宫去了。   但是兄妹俩有默契,冉烟浓踩了一颗小石子,假意蹲下来,掰开稀疏的尖细且长的草叶,里头露出一方平滑的石头,用猩红的砖份描了一个往右的标志。   她得意地拍掌微笑,“算你有良心。”   冉烟浓沿着往右的花苑小径一路折过去,路旁有一口水波粼粼的池塘,是后宫嫔妃赏鱼投食的好所在,宫里头到了此处,颇显冷清些,冉烟浓已经看不到守备的卫兵,她正觉得有些不对。   身后忽然传来一串急切的跫音。   她以为刀哥故意和她玩恶作剧,“你……”   还没得及转身,一个黑影瞬间扑了过来,将她一把推下了水!   硕大的水花飞溅起来,冉烟浓咕咚几声就沉下去了。   黑影窜得飞快,一瞬间就没了影儿。   冉烟浓在水里拼命折腾,但越折腾便沉得越深,湖水冷得刺骨,数九隆冬的湖水不结冰都已是万幸。冉烟浓要张口喊人,嘴巴才张开一点,顷刻之间一股水流冲入口鼻,她拨着水更急,但毫无章法。   她是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跟着刀哥学过骑马射箭,学过爬树蹴鞠,但就是没学过凫水啊。   有没有人。   她在水里咳嗽了几声,冰冷的水堵得喉咙仿佛被利刃穿刺过,扎出一片血,冉烟浓扑腾的力气被消解在寒冬的水里,再也不动了。   鼻子到肺里应该都积水了,意识还算是清晰的冉烟浓囫囵不清地想,然后感觉到身子轻飘飘的,一个巨大的水坑又被砸了出来,冉烟浓一惊,脑中的那根弦崩断前,最后一个意识是,她被人抓住了腰。   一个尚余温热的身体靠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才十二岁,男主也才十六岁,渡气?对不起恪哥哥不会。 男主下章正式露面哈哈 ☆、阳谋   冉烟浓醒来时狠狠地往外头吐了一大口水,才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明蓁姑姑正抱着她要掐她人中,还有一旁,浑身湿透了的三皇子齐咸。   她懵了好一会,才擦了擦眼睛,“三哥?”   齐咸将一只湿的棉靴摆到她的脚边,清秀绝伦的一张脸,露出忧惶之色,“水里太冷,姑姑,麻烦抱着她去灵犀宫里,让灵犀给她换身衣裳。”   明蓁应了。   齐咸摸了摸冉烟浓的额头,声音清澈,暗藏担忧,“怎么会落水了?”   冉烟浓摇摇头,想了想,已被明蓁姑姑抱了起来,她低声道:“三哥,我是被人暗算了的。等我好了,我一定揪出她!”   齐咸听罢默然,明蓁姑姑道了声“告退”,人已抱着冉烟浓疾步走得没影儿了,她打着喷嚏,脸色惨白地将脸蛋搁在明蓁肩头,眼波瞬也不瞬地,望着一身尽湿的齐咸。   从未觉得,三哥长身玉立的风姿,是真的好看。   好看极了。   冉烟浓的脸颊沁出了红,然后,她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灵犀也没想到冉烟浓竟然落水,湿成这副模样,一问之下,才知道竟是在自己宫外的荷塘遭人暗算,这不摆明是要陷害她,教她十张嘴说不清么,灵犀大怒,赶紧让人给冉烟浓找了一身自己的衣裳换了。   冉烟浓冻得发抖,但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烤着炉子,除了咳嗽鼻子痛,就没大碍了,灵犀皱着眉给她递上了一碗姜汤。   她笑着接过来,“我知道不是你。”   灵犀哼了一声,“别黄鼠狼假惺惺,你不怀疑我才怪。”   冉烟浓一手捧着小碗,一手举起三个指头发誓,“真的。我信你,你从来不对我动手的。”   灵犀看了她一眼,又气又笑,“废话,你是我表妹,打你?以后姑姑和母后坏了和气,我岂不是罪人。”   那倒也是。   但无论如何,冉烟浓是信灵犀的。   用完姜汤,她的身子渐渐回了暖,抱着明蓁姑姑递来的小手炉,脸颊被熏出了胭脂般的红。她满脑子乱哄哄的。   全是方才,他抱着她,拉着她的手,寒冷的水里,他的手掌却那么滚烫,胸膛也很宽厚,手臂很有力……嗯,好像醒过来的时候,齐咸哥哥脚边,还有一只宝蓝镶翠玉洒金的夜壶。   三哥拿那个做甚么?   她想不明白,但还是赧然不说话了。一贯聒噪叽喳的二姑娘突然文静下来,明蓁诧异地多看了好几眼。女儿娇羞,满颊酡红。   原来如此。明蓁想。   宫宴已经开始小半个时辰了,容桀握着酒觞始终一言不发,心里头盘算着,方才陛下的问话到底几个意思。   他心肠直,想不透。   世子容允与二弟容昊正对饮小酌,眼风忽地瞥见一身湿透、衣衫贴着身,头发松散的容恪,一身狐裘短打,毛都湿透了黏糊地粘着黑发,容允冷沉了脸,“让你拿个夜壶,你是投湖去了么!”   容桀也不禁抬头,宫宴上都是达官显贵人物,已有不少人看向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容桀也不禁皱眉头,大是不悦。   容恪捏紧了手,“不慎失足,落水了。”   他声音不大,可因为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太过引人瞩目,御花园的宫宴,似被人摁了机关戛然而止,这声音便传得清清楚楚,清澈,却透着一种沧桑感。   齐野正襟危坐,看了眼可怜的容三公子,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子,不论背地里如何勾心斗角,至少明面上是一团和和气气的,可谓是心机深沉,陈留侯家的几个儿子,倒是坏得很明目张胆。   他看了,微微摇头,笑道:“来人,带容三公子下去换身衣裳。”   “是。”宫人应了,引着容恪往里走。   不论旁人说什么,容恪始终垂着脸,仿佛害怕被人看见什么。   宫人也是一路无言,直至到了一间宫室,推开门,满殿龙涎香沿着风徐徐飘出,宫人正要说话,无意之中瞥见,容恪那一双泛着蓝的眼眸,登时一惊,险些唤道“妖孽”,虽没有喊出来,却也倒退了好几步。   容恪不言不语,捏着拳提步入了殿门。   宫人抚着胸口好一阵长吁短叹,难怪时有传言说留侯不喜这个小儿子,原来竟是天生异类。   可惜了。   宫宴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珍馐美酒,依着份例一一罗列其上,容桀还在独自饮酒。   此时容允却忽地自席间起身,恭恭敬敬地迈入场中,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一众目光,比起方才狼狈不堪的容恪,留侯世子的风姿更是不凡,玉树为形,芝兰为貌,端的是一副好形容。   引人啧啧称叹时,容允在齐野微含诧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微笑,“下臣为皇上备了一份贺礼,不知该不该此时抬上来,如要呈上来恐冲撞圣驾,愿皇上先宽恕下臣的罪过。”   齐野是个心气儿高的,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都这么说了,齐野反倒不得不一见了。   “有什么好东西,抬上来,也让朕开个眼界。”   容允稽首,微笑,随即提气一呵,“上来!”   众人都屏息以待,只见绕过曲林回廊,一只巨大的铁笼子,被数十个人以木棍架起,扛在肩头缓慢地挪动过来。   这数十人都是彪形大汉,兀自抬的艰辛,远远地瞧不清笼子里是什么,隔了老远只听得中气十足一声虎吼,在场的文弱显贵惊骇得瞬时面如土色,左倒右歪大失其度。   齐野眯了眯眼,原来是只猛虎。   陈留背临夷族,西攘番州。对了,这番州的老虎可是天下一绝,百姓皆以饲虎为乐,将老虎奉若神明。留侯世子的这只老虎,想必也是来自番州。   为了显示自己真龙天子的气魄,齐野八风不动地坐得极稳当,与一帮吓得面容失色的无胆鼠辈大相迥异。   这只老虎转眼到了场正中。   一只吊睛白额花斑虎,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攀着铁笼子便是一声凶恶的虎吼,那尾巴一翘,仿佛要竖到天上去,浑身上下都写着“老子天下第一”的桀骜不驯。   文官失色,武将按捺不敢动。   齐野也不禁皱了皱眉,“这只虎,可有不凡之处?”   齐野见多识广,射猎的时候是猎到过老虎的,虽然是那群该死的阉竖们用已经受伤的老虎蒙骗他,但好歹他知晓,这只老虎也并没有奇特之处。就是,毛色太花了些,个头太大了些,声音怪难听了些。   容允拢了拢自个儿肩上的披风,淡笑道:“陛下息怒,下臣要献上的,可不是这只虎。”   这一说倒把齐野整糊涂了。   容允宠辱不惊地笑道:“下臣的三弟,生来蛮力,能百步之外射杀虎狼,他的一双拳头,能生打死这头虎。”   齐野也不禁震惊,一时若有所思。   便有文臣道:“陛下,万万不可,今日是陛下寿诞,岂可当堂杀生。”   容桀也不禁抚须望向容允,目露愕然。   他很明白,容允这是要玩死容恪。   什么生来蛮力,什么射杀虎狼,都是鬼把戏,事实上容恪从未上过战场,连猎场都是没资格去的,他哪里会什么骑射之术,又如何能打死这只虎?   容恪从生下来,便是他的耻辱,容允容昊都知道,于是这两兄弟自告奋勇地要为他洗刷耻辱,从小将容恪百般折辱欺负,容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意不知,起先那个孩子还会泪眼汪汪地过来求自己主持公道,见他态度也便寒了心,从此之后再是闹得过分,他也不卑不亢,反倒练出一副倔脾气。   容允这么一说,他说不准真会钻进笼子里去。   可这是要闹出人命来的啊!   容桀也不禁瞟向容昊,却见他捂住了嘴唇笑得正得意,似为兄长提出了这么好玩一个建议而欢呼有趣,而丝毫不理会来自老父的凝视。   齐野抚须沉吟,“这个……”   不巧容恪已换裳归来了,竖着一头漆黑的发,齐野隔了远,没看到他一双隐蓝的深邃的眸,只觉得这孩子一身漆黑,倒很有几分瘦姿峻立之态,犹如遒劲的梅枝,傲雪之骨令人不敢小视。   但见容桀之态,偏又觉得,这个孩子可惜了,明珠蒙尘,不知可还有再见天日的机会。   容允撇过头瞪了容恪一眼,让他赶紧下跪谢恩,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容恪对他素来言听计从,容允倒没担心过他会不答应,果然,容恪俯身跪了下来。   “容恪,愿意一试。”   少年的声音铿锵有力。   “这这……”宫宴之上,群臣骇然。   要说打虎,连百夫长都不敢轻易下场一试,何况是不携兵器,只身肉搏。这瘦弱少年,有何神力能夸下海口?   “开笼。”   容允淡淡一笑,心满意足地落了座。   这只兽笼的门设在上方,便是容允一早算好,以免开门时猛虎冲将出来,也以免容恪随之逃出。   此时兽笼的铁栅门已向容恪敞开。   灵犀正在紧锣密鼓准备绢花,因为等会宫宴过后还有一场家宴,家宴她是必须要出场的,且要带着冉烟浓一起出场,但是偏偏这时候绢花找不着了。   明蓁姑姑从外头回来,听说了一事,说与两个姑娘听,“留侯世子说要让弟弟表演一番双拳打虎,让人将容恪公子关进兽笼子里了。”   “什么?”冉烟浓还没跳脚,灵犀先跳了起来,“真不是个玩意!”   那可是亲生兄弟啊。她就算很不喜欢很不喜欢二哥,也不会拿人命开玩笑,要是容恪在父皇面前喋血,那还不得被认作死有余辜。   太惨了。   冉烟浓摸了摸下巴,问道:“容恪公子打得赢老虎么?”   这个很关键。   明蓁姑姑摇了摇头,“不知道。听说……是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浓浓:姑姑,你别听说啊~ 浓浓的八卦之心烧得如火如荼的2333 我保证,下一章让男女主有对手戏,原谅我,顶锅盖先跑~ ☆、初见   容恪与那只威风凛凛、骄傲不逊的老虎已对峙了一炷香的功夫,那只老虎凶恶是肯定的,从容恪下笼的瞬间,便如临大敌,试图用虎吼喝退敌人,但容恪纹丝不动。   渐渐地,老虎失去了耐心。   他觉得这个无知的人类很烦。   吊睛白额花斑虎“嗷”地怪叫一声,以及其凶猛的恶狗扑食的姿势飞窜上去,当是时,宫宴上众人都长吸了一口气,吸气的人那半口气哽在喉咙里出不来,容昊也险些被一口鸭肉哽得噎食,他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   从来展示过身手的容恪,他的武艺如何,他们都不知道。   但见容恪被老虎一击之下撞翻在地,那尖利的虎爪随着一声刺耳的沉怒的咆哮,瞬间挠穿了容恪的三层玄服,他肩头负伤,却轻捷在地上滚了滚,老虎见状,又虎扑上来。   看得出容恪并不想与这只大虎周旋,这个头若真立起来,绝不比容恪矮,加之身宽体胖,一双利爪宛若银钩,看得人心中咯噔着七上八下。   齐野忍不住暗忖:“这个容侯爷果然心大,将儿子放进去这么久了,竟面不改色。容恪伤成这副情状,他动都不曾动一下,佩服佩服。”   那老虎一扑、一翻、一剪之后,三招用尽,却只占到些许便宜,将容恪的前胸、后背、左肩用爪子划伤了,其余处不见破绽,少年身手敏捷,老虎招数使老,便渐渐弱了气势。   容恪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正当宫宴上文武群臣都屏息以待,以为容三公子必定此时大嚷,寻求出口时,只见这个身已负伤,满身血污的少年,忽地暴起,拎着拳头跳将上去,这一扑,竟扑到了虎背上!   “这……”   老虎发难,提着前脚后脚四处狂躁乱跳,企图将这个在它背上定居的不速之客撵下去,但容恪跳上虎背,照着老虎便拳拳肉掌猛捶,花斑虎长吼一声,目眦欲裂,一人一虎在笼子里狂躁地乱奔狂跳。   齐野侧目,竟有些不忍,“这……容世子,这只白虎,想必也价值不菲。”   齐野心疼的是这只老虎。   容允得体地微笑,“这是番州人兵败,被俘的一只老虎。他们驯虎,且用老虎冲锋杀敌,这只也是得过训练的,但凡士兵,皆看淡生死,极重荣辱,这回它是一定要与容恪拼个你死我活的。”   话一落地,容恪已被激荡的起伏甩出虎背,正当大快人心,容允忍不得闷声叫好时,那只神气的花斑虎,在容恪已力尽奄奄一息时,自个儿轰然如山崩。   这只虎很有骨气,倒下,即意味死亡。   众人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珠,这回才看见,那老虎的头上,也是鲜血淋漓,喷涌如注。   容恪一身仿佛被浸泡在血水和盐水之中,他喘着气,撑着双臂爬起来,在笼子里对齐野行君臣之礼。   齐野看了好几眼,露出复杂神色,须臾之后,他招手笑道:“替容三公子开笼。”   那只花斑虎已死透,待开笼时,尸首也渐冷,容恪一身玄裳满是血水,但除了手掌和脸颊,以及被老虎抓伤的前胸,竟犹如被泼了一层水,在漆黑的华服上晕开。而那身名贵的锦衣短打,也被虎爪撕得七零八落。   容三公子狼狈地跪在兽笼里,双手沿着手臂滚落一缕一缕的鲜血,发丝沾了血污,他垂着眼眸,两臂在微微颤抖。   此时,没人觉得他是打虎英雄。   对于陈留的人来说,他是跳梁小丑。   对于上京的文臣武臣而言,他不过是个被父亲遗弃的糟粕,连回看都不带看一眼的污秽浊物。   兽笼终于被打开,容恪得见天日,齐野多看了眼这少年,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甚好甚好,既已负伤,还不带容恪下去歇憩,换身衣裳。”   几个宦官上来,搀扶容恪往外走去。   少年薄唇微掠,一言不发,只是固执地托着伤重的躯体一个人往外走。   齐野也不禁抚须,倒是条汉子。比起捅刀子的容允,更讨喜些。   一计不成,容昊暗叹惋惜,不禁侧目望向兄长,见容允仍自言笑晏晏,只是细风和雨的脸颊底下,似有一些表情在一寸一寸地崩裂。   冉横刀目睹了打虎的全过程,摸着下巴暗暗惊叹老久。   他和容恪年纪相当,虽整日满嘴没正行,又时而与老父亲吹牛,说什么“亲射虎、看孙郎”,也仅仅是射,近身与老虎肉搏,刀哥在这个年纪还不敢。毕竟他是浮华锦绣堆里长大的,没事不必作死。   但也就是这一幕,让他对容允摇了摇头,冉秦让他与容允做个交情,如今看来还是不必了。   太小人。   容三公子下场打虎,是一桩没过片刻便传遍宫里的罕事,灵犀带着冉烟浓偷摸着过来宫宴,但打虎已然散场了,那只花斑虎滴着血,歪着脑袋被人拎出去时,灵犀抚了抚唇,露出些花容失色的惊诧,“竟这么快,老虎便死了?”   公主猫着腰蹲在树丛里,冉烟浓却不想鬼鬼祟祟躲着,她直起身,四下一瞥。   仿佛有一个通身漆黑的少年,自那边垂丝的海棠花木边隐身而过。   她揉了揉眼睛,正逢冉横刀找来,明蓁姑姑与他说了冉烟浓被推下水一事,冉横刀听罢微怒,虽不敢对公主撒气,但忍不住语气重了些,“在公主的地盘,我妹子被人暗算,是何道理?”   冉烟浓一听哥哥要发火,急着劝架,偏生灵犀也是个火爆脾气,一点便着,“你是怀疑我?”   冉横刀不服输,“是不是,我自然去查。”   灵犀真觉得这个男人脑子里糊了浆糊,她懒得与其争辩。她看不起冉横刀,因为他莽撞粗鲁,又不稀罕与他们两兄妹计较,因此懒得解释一句。她因为要与众贵女聚会,将宫里的侍卫全拨出去用了,那么些名媛淑女不要人保护的?谁叫冉烟浓偏生在这个时候到她宫外被暗算。   冉烟浓抱住了哥哥的胳膊,“好了,我只受了些寒,没有大碍。”   冉横刀这才作罢,宫宴之后便是家宴,但冉横刀说什么也不让妹妹继续留下来,执意让明蓁先送她回府。   灵犀自是知道冉横刀对自己存有敌意,她冷哼了一声,板着脸便走了。   歇憩了许久,冉烟浓才坐上马车出了宫门。   长宁公主和冉横刀在宫中参宴,冉烟浓可怜自己入宫一趟,只喝了一碗姜汤,美味珍馐是什么也没捞着,便被她时而兄长病发作的刀哥囫囵送上了马车。   夜里,上京的长街透着一股森然和冷意。   没想到年关将近时,这街衢商埠之处,本该人烟阜盛,却显得如斯冷清。   她挑开帘,才发觉原来落了雨。   天冷,想必人都不愿意出来了,现在是年节,打烊的时辰早,冉烟浓看了几眼飘飞斜密的雨丝,欢喜地钻回了马车里,“姑姑,下雨了。”   明蓁姑姑道:“二姑娘,冬天下雨,是很冷的。”   “冷么?”她感觉不到。   明蓁抿了抿唇,并不说话。   冉二姑娘并不知民间疾苦,她拥着狐裘炉火,落了水,有无数人鞍前马后伺候她,不知道,落雨的都城,在浓云压覆之下的上京,到了这个时节,路有冻死骨。   冉烟浓明眸微闪,“停车。”   明蓁讶然,但车夫毕竟是听二姑娘的话,乖乖地停了,冉烟浓取了一柄纸伞,拥紧了些石青鼠灰的貂裘鹤氅,跳下了马车。   任是明蓁怎么呼唤,她都不回头。   冉烟浓吹了会风,的确有些冷。姑姑说得不假。   她是在马车里闷得太久了,被冷风一吹,反而觉得舒坦了些,明蓁姑姑唤她,冉烟浓乖巧地应了一声,抬起伞檐,却见那边泛着灰黄的楼宇之下,一个抱着双臂,似在雨中瑟缩的少年,踯躅不敢进。   他好像在犹豫,不知该不该闯入雨里。   冉烟浓微微一笑,撑着伞走到那边檐下,少年并没有与他说话的意思,背过了身。   脾气这么拧?   冉烟浓甜甜地唤了一声:“小哥哥?”   在跟着刀哥以前,冉烟浓是人见人爱的乖丫头,见到年长的少年都唤“哥哥”,很难不令人喜欢。   容恪半边身都淋了雨水,冬日刺骨的寒雨,有扎入血脉的冷,将他身上的伤浇得譬如火上淋油般蛰痛。   他苍白的唇颤抖着动了动,但绝对不是要回冉烟浓的意思。   明蓁还在马车里呼唤,拨着车帘看着,担忧这少年对二姑娘不利。但左右车夫和下人都还在,想必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又见那少年对二姑娘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她还打消了几分疑虑。   冉烟浓摸了摸脸颊,笑吟吟道:“小哥哥,我生得丑么?你怎么竟不看我一眼?”   雨成行沿着屋檐坠落,似清冷晶莹的珠帘。   少年蹙着眉回眸,漆黑的乱发之下,泛着微蓝莹光的眸,犹如九天之上明润而清寒的星。   看不清轮廓,只一双眼睛,已让冉烟浓惊讶地捂着嘴唇,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姑娘撩小少年,是一种点到即止而不自知的娇憨。 后来成亲了,是一种……不要脸。你们会知道的2333 ☆、赐婚   她的反应在容恪预料之中,他没有任何惊讶。   反而冉烟浓有些惊诧,雨水被夜色一浸,浓如深墨,他漆黑如鸦羽的发,黏着两边颧骨,很凸出,露出锋利的两点棱角,细长的丹凤眼,被飘摇欲坠的宫灯映照着,宛似曲水淡烟,白皙的皮肤挂着深色血污,看起来他浑身上下都是伤。   而且最深的那处伤在胸口,像被刀砍的,被爪子挠的,冉烟浓的视线被雨水模糊了,她愣了很久,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哥哥,你受伤了?要我给你找点药么?”   容恪有点懵。   当然那只花斑虎的爪子并不干净,受伤之后他还有一丝眩晕。   从小他就无人可信,也许正是因此,一个陌生少女突兀的关怀,让他不知所措地抿住了薄唇,然后,他用手拨下湿润的额发,覆住了脸。   “不用。”   冉烟浓心花怒放,“小哥哥声音也好听啊。”   “……”   他不知该怎么说。   明蓁见状,怕是不对,这个二姑娘跟少爷一般模样,在外头喜欢瞎交朋友,敌友未明,明蓁不敢多耽搁,隔着雨帘又唤了好几声:“姑娘,该回去了!”   冉烟浓听罢,招了招手,“好,我马上来!”   她将手里的竹伞一把塞到容恪的手心,趁着少年尚未反应过来,冉烟浓又给她递上了一块绢绡。   “擦擦吧。”   她的手背很干净,上头有几个小小的旋儿,指甲也修剪得整洁漂亮,肌肤白里透着红,明艳如夏花,容恪自知一身狼狈,雨冲刷得他脸上的血污淌落,他咬牙,紧捏的拳又一根一根地松开。   他不肯抬头,冉烟浓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只是看到,他的手缓慢地拿了起来,然后接住了她的手绢。   粉红绸面的花绢子,长宁公主亲手绣的,用彩线穿了几朵小牡丹,并在一角留下了“浓浓”二字。但冉烟浓手帕子多,她很显然没意识到今日出行带错了东西,就这么轻易给送出去了。   容恪接了手帕,食指指腹一动,碰到了她的手背。   少女肌肤温软,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她仓促地抽开了手,然后故作无意地笑了笑。   容恪抿唇,不再说话,也不再贸然。   其实是嫌弃他赃吧。   冉烟浓平和地冲他笑,然后委婉地擦了擦手,掉头便冲进了雨里。   牵丝的霏霏细雨,被激起一串清冷的浪花,落在脚面。   少女的身影逃得飞快,容恪用袖子擦了脸,露出脏污的头发底下,一张少年面庞。他捏紧了手里的绢帕,嘲弄地勾唇微笑。   这世上有太多虚与委蛇者,他见多识广,心冷者,方能不伤。   ……   年关一过,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寻常,陈留侯带着他的三个儿子回去了。   而刀哥不肯罢休地四处拉帮结伙,钻入落水案中不肯出来,这事冉秦自然也知晓了,通禀了齐野,于是皇帝陛下大张旗鼓在宫里四处搜查,终于在一个月后水落石出。   冉横刀回来告诉妹妹,“是那天一个开罪了灵犀的贵女,她素来看你不顺眼,又因着你被公主发落,她家一个不识趣的老嬷嬷便暗中要拿你开刀。”   冉烟浓剥着柚子,坐在一树长青的绿松底下,架着她的《古诗十九首》边看着,边回道:“想必是事情败露,老嬷嬷被推出来挨刀的,纵然她是个老刁奴,也不敢对我动手的,主人家不发话,她哪里有这个胆。”   冉横刀拍手,“正是此理。”   但那个下人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主意,旁的证据也没有,只得发落了嬷嬷一个人,冉烟浓笑吟吟地凑过脸,对刀哥眯了杏眼,“冤枉了表姐,你打算拿什么赔?”   冉横刀侧过脸,不疾不徐地打哈哈,“今日天气真不错,老三约我出门放风筝呢。”   冉烟浓立马红了脸,“三哥?”   冉横刀啧啧一声,撮了口,戏谑道:“我说的是左相家的老三,与你那三哥差了十万八千里也!”   “……”刀哥越来越坏了。   不过冉烟浓也不气馁,母亲与她促膝长谈过,她渐渐大了,女儿家有自己的心意最重要,长宁不愿意强迫她,便问她可曾有心上人。   冉烟浓迷惑时,长宁只得无奈地将皇后的心思同她说了,冉烟浓听罢,垂了脸颊,灯火熠熠的,长宁犹豫地多看了她几眼,只见那烛花摇曳间,少女的脸颊抹了甜蜂蜜似的,泛着温柔的红光。   长宁问道:“浓浓对齐咸……”   “阿娘……”她不肯说话,偷偷低下了头。   长宁点了点头。她一切服从女儿心意,齐咸自幼温和如玉,与浓浓是青梅竹马,待她也与常人不同,亲上加亲也不是坏事,除却清荣那儿一桩心事……但倘若女儿真个喜爱齐咸,那也罢。   母女二人与皇后,加上冉横刀四个人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待冉烟浓及笄之时,这个秘密便该破土生花了、茁壮茂盛了。   但即至四年过去,物换星移,这个秘密却成了老死在四人心里的腹稿,谁也不曾捅破。   因着圣心实在难以揣测,譬如作为枕边人,皇后也没料到,那一日陛下脑子吹了夜风,御笔一批,便将她早已看中且同他通了气儿的儿媳妇大手送人了。   皇后险些晕厥。   冉秦率众人接旨时,长宁也是眼前一花,冉秦大惑不解,冉横刀更是嬉皮笑脸冲宣纸的天使问了一声:“敢问公公,我妹妹许的人,当真是陈留世子……容恪?”   “这还有假?”那公公平素里极好说话,但为了突出颁旨的仪式感,以及圣旨的不可置喙,特意端着公鸭嗓,眼角波澜不惊地往上吊了吊。   于是长宁花钿委地,倒进了大将军怀里。   冉烟浓是最愣的那个,因为她对陈留世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四年前,宫中那个少年打虎的英雄事迹在心中封存已久,只因为素昧平生,虽然敬佩但却无甚好感的阶段。   没想到天就有这般巧合,偏巧留侯他们一家回陈留路途中,翻越雪山时,三个儿子险些全军覆没。   具体事迹已不可考,总之三个儿子一同出来,回去时只剩了容恪一个。   北疆军情紧急,于是容恪被赶鸭子上架、众望所归地被封了世子。   这是冉烟浓现在对他的全部了解。   她眨了眨眼睛,在宫里头宣旨的天使们一个个鱼贯而出后,她困惑地看了眼晕厥的母亲,她喘着气儿在父亲大人怀里撒娇寻安慰时,冉烟浓疑惑了。   该晕的,是她才对啊。   她坐在秋千架上,想着自己的婚事,正闷闷不乐,冉横刀四处给她瞎出主意,最后他拍案敲定,“皇上最初选定的人是灵犀,但灵犀死活不愿,才落到你头上。”   冉烟浓披着芍药花色的金丝小狐裘,出落得更亭亭玉立的芳姿,显得更是倾国娇艳。她翘起了朱唇,扬眉道:“为什么灵犀死活不愿?”   四年过去了,她和灵犀之间化干戈为玉帛……是不可能的,梁子越结越大,事到如今背着灵犀时,她已开始没上没下地直呼其名。   冉横刀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你那未婚夫君有多虎你知道么?”   冉烟浓握着秋千绳,脚尖点地,摇摇头。   冉横刀“哎”一声叹惋,长身而起,走到了妹妹身后,扶住了她的秋千,“少年打虎的事迹你是知道的,那天我也在场,就凭他一双手掌,活生生揍死了一头猛虎!把我那个吓得哟,回来后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   天不怕地不怕的刀哥,原来也有怕的。   冉烟浓微笑,“那是刀哥怂。”   被不动声色补刀的刀哥,果然是两肋尽插刀,他假惺惺地喷出一口老血,“我再给你说一件事儿。那头老虎是番州来的对吧,我妹夫记仇,回去以后,找着三五个手下将番州刺史给绑了,用老虎吼吓唬了三天三夜,最后放了人,刺史一回去便着急了,本来就脚踩两船摇摆不定,一下彻底火了,连同夷族要欺负陈留。”   “结果被妹夫这通收拾啊!啧啧,闹了几十年的番州之患就此平息,刺史也皮实了,对我朝是年年纳贡、岁岁交保求平安啊。”   冉烟浓不大懂,为何皇帝舅舅的圣旨才下来,容恪便立即成了刀哥嘴里的“妹夫”。   刀哥说起来,一通恨不能早生两年与之奔赴疆场杀敌的豪迈、和终于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扼腕,“还有,听说——”冉横刀摸了摸他那没毛的下巴,狐疑地眯了眯眼睛,“其实他两个哥哥是死在他手里。”   冉烟浓一怔,她发了一会愣。   在簪缨世族之中,嫡长子继承制还是比较完善的,向来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容恪他两个哥哥死得离奇,是有些扑朔迷离,令人不能不多想。   何况——   刀哥长叹,简直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何况容恪是这么虎的一个人呢。”   他垂下眸,与冉烟浓疑惑的透着一丝哀怨的眼眸对视,他笑开,“浓浓,我一直想你未来夫君是何人,我妹妹是倾国之姿,夫婿自当时人中龙凤,齐咸虽好,但他配不上你。你就别想了。”   冉烟浓哀叹一声,抱住了秋千绳,美丽如雾的杏眼起了起了波澜。   刀哥趁热打起铁:“你看,转眼圣旨颁了有三日了,他成日窝在他那个王府里,连个屁都不敢放,要不就是他压根心里头没你,要不就是,太孬。”   但无论哪种,都不值得冉烟浓惦记着。   依照冉横刀的心思,如今已被封为贤王的齐咸是个愣头青,远不如他传奇颇多的妹夫有趣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进度节奏有点块,希望大家保持住阵型,不要抛弃作者君啊。 会在两万字以后进度缓下来的,因为这些章节主要是用来铺垫的O(∩_∩)O ☆、待嫁   冉烟浓从秋千上起身,秋海棠红的襦裙一泻至地,勾勒得稍显丰腴的身姿,有种骄傲夺魄的美艳。   她红唇如画,微微一笑,“那就,上门找他。”   冉横刀险些惊掉了下巴,“你要上贤王府问他?”   “有何不可?”   大姐当年与太子的婚事是如何成的?   二月二出去踏青时,冉清荣盛装出行,在路过一片野菜花地时,被太子看中提携上马,两人眉目传情互许终身,冉清荣对待自己的爱情毫不含糊,当日便与太子约法三章,经过了一场拉锯战,硬生生拖到十月,两人才成婚。   可见在婚姻爱情里,女人不主动是不行的,听说那年,皇后舅母属意的太子妃还不是姐姐,虽然姐姐近年来与太子之间也不大如意。   冉横刀抹了把额头,“好,我跟你去,免得你吃亏。”   要说这四年来,齐咸对他妹妹看来也应是襄王有心的,讨好她的点心果子、绫罗锦缎、宝弓神箭什么倒没少送来,冉烟浓嘴里喊他“三哥”,心里头却未必,又加上年纪渐长,她后来听了他的话,不喊“三哥”了,改成了“王爷”。听起来好像更娇滴滴的,令男人难以把持。   如今几个皇子都各自在宫外建了府邸,贤王齐咸的院落冉烟浓没少来,外头便是几进的院落,只见春信稍至,花苑已是淡红浓翠。   飞阁流丹,假山泻玉。数楹修舍之间,满墙花树藤萝,曳出柔媚几许羞意。   冉烟浓披着她的猩红小斗篷,冉横刀大刀阔斧地跟在脚后头,穿林拂花而去,下人有阻拦之意,但今日冉烟浓没让他拦成,不守规矩也好,不合时宜也罢,她是一定要见到齐咸的。   她要问问,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为何皇上赐婚,他丝毫没有表示,对她不闻不问。   即至穿过一道柳帘,冉烟浓脚步一顿,冉横刀也跟着停了脚步。   隔了不甚远,那花柳闪灼处,一池碧水淙淙,身姿修长如临风宝树的贤王,和一袭翠罗裳与之相偎而立的妙龄少女,正是男人揽了少女纤腰,不知说什么笑话时,背影看着恁的晃眼。   冉横刀吃了一惊,生生一个虎顿。他虽然看不起贤王,但也没想过,贤王竟然两面三刀,明着讨好他妹妹,暗着与旁人私通款曲。   家丁拦之不住,见状为难地搔了搔脑袋,低声道:“冉小姐,这回您见了。”   听到人声,齐咸耳朵一动,他缓慢地转过了头。   只见那边浮翠的柳树底下,影影绰绰立着几个人。当中一个便是冉烟浓。   他沉默地瞥过了眼,一言不发。   那少女也见到了冉烟浓,一副像抢了旁人什么东西的惊慌之色,冉烟浓拢了拢斗篷,缓步走过去,见到许久未见的三哥,她露出一个娇憨的笑容,不闪不避,“我被许了人了,可我不想嫁,三哥,你喜欢我么?”   刀哥虎躯一震,继而开始摸索自己是不是把浓浓教坏了,哪有女儿家这么直接的?   齐咸垂眸而立,他缓慢地亮出那一只白皙明净的手,在冉烟浓露出笑靥时,缓缓地、握住了身旁少女的柔荑,“浓浓,我拿你当我表妹看待。一直如此。”   冉烟浓还在笑。   她知道齐咸说的鬼话!   倘若她从来只拿她当妹妹,当为何对姐姐清荣从来不献殷勤?对灵犀也不曾多番讨好?为何只单单来招惹她!   齐咸淡声道:“我已有所钟。浓浓。”   冉烟浓“嗤”一声笑,“好,这个不论。但是,如果你心里的人是我,如果我说要与你私奔,你敢是不敢?”   齐咸倏地抬起头,如此大逆不道之话,他难以相信她怎的轻易出口!   可自古聘者为妻奔为妾,不合礼法之事,如何能做得?   齐咸的薄唇动了动,他看了眼身旁的少女,深深长叹,“没有这个假设,我也做不来。”   一直不出声却已大怒的刀哥火爆脾气上来,要与之理论几句,只见那曲廊亭阁处,竟缓缓转出几个莺莺燕燕的粉黛女郎来,当先的是灵犀公主,她带着一帮闺中密友今日竟来了贤王府上。   冉横刀惊诧时,其中一个素来看不过冉烟浓的女郎忽地叫道:“原来是不知耻地跑到人家家里来,还口口声声说要与人家私奔!”   众人哄笑不止,指指点点,依稀有“不要脸”、“丢尽将军府颜面”诸如此类的刺耳话。   冉横刀也没想到齐咸如此无情,他握紧了拳头,另一头簇拥之下灵犀耸了黛绿眉波,一瞬不瞬地望着这边。   冉烟浓也提了一口气,她轻声一笑,吹了吹方才险些被捏坏的指甲,“好,请贤王殿下这两日派人上敝府一趟,您落了不少物件在我这儿,既要扯开了说,以后表兄妹也做不成了,浓浓不是不知情识趣的人,以后嫁了人,自然不该再来搅扰贤王殿下。”   齐咸看着她,目送他们兄妹扬长而去。不知为什么,即便是受辱,她也是这般趾高气扬,嚣张明媚。   似落在眼帘处一团炙热的火。   齐咸的眼里漫过细腻的湿润,他知道,他的浓浓,此今以后再也不是他的浓浓了。   两人像斗胜的公鸡一样昂然出府,这是将军府的规矩,输人不输阵。   但直至离贤王府远了,冉横刀仍后脚跟在妹妹后头,方才许多话想说,但碍着她在场,没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齐咸揍一顿,此时望着她渐渐换下来的背影,不由心弦一动,“浓浓,要哭便哭罢,哭完了哥哥带你回家。”   冉烟浓回眸一笑,哪有半点泫然欲泣,“没事,其实我不觉得难过,反而心中落下了一块石头。”   “嗯?怎么说?”刀哥挑眉。   冉烟浓道:“我方才问他敢不敢和我私奔,就算他敢,我也不敢的。既然皇上下了旨,君无戏言,这桩婚事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我就是心有不甘,莫名其妙地嫁了个素昧谋面的人,怕错过一段深情。但他对我假仁假义,无情无爱,那就欢欢喜喜一拍两散罢。”   冉横刀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还是我妹妹拎得清。”   冉烟浓拍了拍脸颊,笑道:“好了,你再和我说说,容恪的事儿。”   “哎。”   兄妹俩一前一后地回府,听说长宁四处找二姑娘,明蓁带着晕头晕脑的冉烟浓上了母亲的绣阁,复道如虹飞渡两畔,其间丹松翠蔓罗络牵缠,长宁公主带着女儿宛如走在空中楼阁上。   冉烟浓看了看母亲,她的脸色有几分苍白,便乖乖地闭了嘴。   长宁还以为她对齐咸念念不忘,今日上贤王府又受了委屈,自然该难过,可黄道吉日在即,陈留世子已在求亲路上,她有些话不得不点破。   “浓浓,要说为你择婿,母亲是千挑万选,但自你说过心中有齐咸后,我便认了这命。其实我是不愿你嫁给他的,你心思聪慧,必然能明白母亲话中之意。”   长宁握住了冉烟浓宛如削成的两肩,语重而心长。   冉烟浓低垂螓首,缓缓点头。   母亲为她吃了很多苦,考虑得很多,这些她都知道。   长宁叹道:“但我更不想你嫁给容恪。陈留距此地千山万水,路途遥远,凶险莫测。当年留侯两个儿子折于雪山之上……以后你要再回来魏都一趟,多有不便。何况留侯世子性行阴戾,诡谲多变,我怕你应付不来他。”   性行阴戾?怎的和刀哥说的完全不同?   冉烟浓疑惑地眨了眨眼。   长宁很无奈,“奈何皇上赐了这旨意。你爹同我说,当今天下,也许是太平日子久了,盛世之下难出俊彦,那陈留世子,守边关三载有余,力克夷族,西收番州,已是难得的少年英雄,总不至于配不上我家浓浓。”   冉烟浓脸颊微红,“阿娘,老说什么配不配得上就不大好了,我觉得容恪挺好的。”   长宁微微惊讶,眉梢迤逦开来,“当真?”   冉烟浓的眼波潋滟着一池晴雨,悄然挺胸,“自然是真。”   长宁总算安了些心。   但冉烟浓从转出亭阁之后,明媚的笑靥便有了细微的崩裂。   她连留侯世子是圆的是扁的都不知晓,怎么会觉得他好?自然都是骗母亲的,好教他们安心。   爹爹在朝中并不怎么受文臣武将待见,自古功高易震主,这圣旨自然是万万不敢不接的。冉府上下都深谙一个委曲求全的道理,除了飞扬跋扈的刀哥,依旧显摆招摇,连她也要开始,谨小慎微地,去迎合皇上心思,迎合皇上心思地去迎合容恪。   婚事在即,将军府又在年关过后陷入了一团忙碌当中。   待嫁的冉烟浓,在一团忙碌当中成了核心人物,她日日被明蓁姑姑拉着试穿嫁衣,这个时候的她,已完全想不起来齐咸,也完全想不起四年前落水的少女被他从水里救上来后情窦初开的娇羞。   她将嫁做人妇,成为陈留的世子妃,从今以后,她心里想的人,只能是她的夫婿,不能再有其他。 作者有话要说:  海的女儿这回事是没有滴,虽然有小小的波折,但浓浓还是和恪哥哥在一起了~ 下一章等男主来把浓浓娶回家~ 我的节奏终于可以慢点了哈哈 ☆、世子   冉烟浓缓缓垂眸,只见大红的衣袖上竟有了啼痕,她心中悚然,一扭头,明蓁姑姑素来稳重的那张脸,却已老泪纵横沧桑百态,冉烟浓也不禁红了眼眶,带着笑问:“姑姑,你怎么了?”   明蓁素日里对她管教严苛,不允她日日跟着刀哥鬼混,冉烟浓知道这是为她好,只是她觉得跟着刀哥自在,跟着姑姑约束太多,才不喜与她在一处。但她对明蓁姑姑,也是打心里敬畏的。   明蓁也跟着笑,用自个儿的土褐色衣衫拭泪,“是姑娘要出嫁了,姑姑忍不住,才去求了公主,让姑姑跟着二姑娘到陈留去。”   家中的陪嫁丫头都不愿意去穷山恶水之境,没想到明蓁姑姑竟主动请缨。   冉烟浓感动于明蓁的忠心耿耿和宠爱,又哭又笑地抱住了她,“谢谢姑姑。我很怕一个人在外头没有人管,姑姑,有你在我就会安心了。”   明蓁拍拍她的背,轻笑:“二姑娘从小跟着公子厮混,男女之道却什么都不懂,到时候伺候不好世子爷,恐怕夫妻不睦,既让老爷公主担心,又让皇上为难。”   她怀里的冉烟浓闷声闷气道:“我不会,以后姑姑教我。”   明蓁笑道:“自然。”   冉烟浓放心了。   明蓁说罢,却又愁眉不展,“只是姑娘怕是不知道,那个世子,实在是个狠角色,把我俩摞一块儿,也未必是他敌手。要是他动辄粗暴行事,我老胳膊老腿的却是敌他不过,如何是好。”   冉烟浓立起身,悄然眨眼,心道:又是一种说辞。   不得不说,她现在对她的夫君充满了好奇。   她笑着抿唇道:“我是他娘子,他会打我?”   明蓁摇头,叹道:“这说不准,民间百姓多少夫妻不睦,皆因丈夫在外头寻欢作乐,或恐有不如意处,回到家中拿妻子发泄。何况这位世子,听说力能扛鼎,是个活阎罗,连三岁小儿看着他都吓得不敢啼哭。在夷族那种不毛之地待久了,生性也和夷人没两样,是啖人肉、饮人血的,何况,听说他连两个哥哥都敢……”   明蓁自知多话,后头的便不说了。   连两个哥哥都可以手刃?   冉烟浓依稀记得,当年明蓁姑姑带话,说是世子容允有心推容恪进虎笼。那时她们都以为,这是要谋害亲弟。   可后来容恪没死,安然无恙,这个传闻似乎不攻自破,而容允死了,于是对弱者的同情转嫁到了容允身上,那个十九岁没于雪峰上,让皇上也闻之哀恸题字送往陈留的少年。   但只有冉烟浓记得,当年的容恪有多逼不得已。   刀哥说,他当时也险些去了半条命,浑身都是血……   而这种不公正的欺凌和折辱,想必也不是一回两回。她甚至能感同身受,倘若谁逼得她走投无路,她必也鱼死网破。即便他谋杀兄长,又如何。   冉烟浓的嫁衣挑选好了,她安心在家待嫁。   其间齐野又下了一道圣旨,封她为韶音郡主。   大姐冉清荣从宫中出来一回,给她捎了一些新酿的干果,还有甜酒,冉烟浓贪嘴,她是知晓的,因而贴心地给她准备了一些零嘴。   “这些且都是存留时限长的,这些晒干了的果子,有些可放上一两年,我用蜜蜡纸封好了。但你也要记得吃,不许舍不得,没有了,你托人捎个信儿来,姐姐再给你做。或者你在陈留有什么吃不到的,想念家乡的,都告诉我。”   冉清荣出阁前,是家里最疼她爱她的长姐,一说这话,冉烟浓便忍不住红了鼻子。   大姐在宫中并不快乐,成婚四年,只在第二年为太子生了一个女儿,后头伤了身子再无所出,皇后舅母为太子又新物色了两名良娣,在宫里头仗着皇后宠爱和太子的不作为,也不把将军府出身的姐姐放在眼底,说话是豆腐嘴刀子心,冉烟浓有时候听了,气得大怒,可竟无法回嘴。   也许正因为皇室如此,对齐咸,她最初的少女娇羞之后,也慢慢地心灰。   冉烟浓和姐姐聊了许久。   送嫁那日,冉清荣却没来,不知何故。   冉烟浓紧张地坐在梳妆台上,看着一绺一绺的鸦色长发被盘上头顶,珠钗宝簪参差错落,凤冠翠翘井然对称,一身名锦绫罗,裁剪地修短合度,衬得她稍显丰腴的胸脯愈发饱满,身材愈发纤长,凹凸有致,有花朵初绽的夭夭风姿。   “来了来了!”明蓁从外头一下穿帘而过,带起一波珠帘晃动的清音。   明蓁眼前一亮,跟着蹲到了冉烟浓脚边,“姑爷来了,和将军少爷他们在前厅说话,等吉时一到,便来接你。”   听罢,冉烟浓被胭脂抹得殷红的脸蛋,更红了几分,艳光照人。   她羞赧地躲了开去。   明蓁笑道:“姑姑替你瞧了一眼,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像是,比少爷还高半个头,一身的红,太扎眼了。”   冉烟浓悄然捂住了脸颊,新嫁娘的娇羞是不学自会的,何况她虽没见过容恪,听说过他的事迹,了解了个一鳞半爪的,难免心有憧憬。   听明蓁姑姑的话,便按捺不住,心跳砰砰的。   明蓁握住她柔软的两只小手,“姑娘要记着,这位世子来自北疆,不同于咱们魏都男儿喜好可怜风情,他们北边的人爱大胆热情的女人,姑娘不要凡事都躲着,也要学着对他献媚才行。”   好……好羞涩。   冉烟浓对谁都好撒娇,但对丈夫是真的做不来。因为只有丈夫是最特别的,他们可以有肌肤之亲,还要生活一辈子。单是想想,冉烟浓心底里便有些发憷。   但她应许了明蓁姑姑的,要事事都听从她,何况一点小事。她红着脸,佯作镇定地点头。   然后,一顶通红的红盖头遮了下来,覆住了她的凤冠,将整张小脸掩在盖头底下,冉烟浓更是紧张。   外头报了一声“吉时到了”,于是一室的人都手忙脚乱地忙乱起来,未簪上的凤头钗落了一地,冉烟浓手里被仓促塞了一只玉如意。   “姑爷。”   听人一唤,冉烟浓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瞬间双脚并拢,一副防备紧张态。这种感觉,就像第一次骑马,坐在马背上,明知接下来该怎么挥鞭子,怎么夹马腹,可理论都有了,实践起来还是会慌张。   四周静悄悄的,冉烟浓怕了这份死寂,听她们又不肯出声,只有男人轻缓的跫音在耳边,犹如惊雷。   她咬咬唇,小心翼翼地讨好地唤了一声:“夫君。”   于是房中爆出了一个男人大笑的声音,边笑还边跳脚。   “哈哈哈哈——”   原来是刀哥作弄她!   冉烟浓又羞又气,这个哥哥没正行,她都要嫁人了他还来这一出!她气得要扯盖头,冉横刀一把扑上来,“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哥哥同你闹着玩儿的。”   她放了手,脸颊气鼓鼓的,方才的紧张瞬间烟消云散。   明蓁忍了很久,方才少爷给她摆手势不许人出声,这会儿可算差点憋坏了,“少爷,该送姑娘上车了。”   “是,是。”刀哥也是很舍不得妹妹,从今以后,又一个小跟屁虫远走他乡,成了别人的掌上瑰宝,该换别人宠着了。   他扶住冉烟浓让她起身,“作为容恪的大舅子,今天当然是我送你上车,浓浓紧张得连这个都忘了,还会被我骗到。”   实在是好笑,刀哥想想,又暗搓搓咧开了嘴。   冉烟浓不服输,哼了一声,“都说一报还一报,日后刀哥成婚时,只怕也不太平。”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不可能。”   彼时没有谁预料到冉烟浓一语成谶,让他痛苦良久。此时他只记得尚书家的潇潇,人美心善,是他一定要娶回家的女人。   冉横刀搀着妹妹出门,到了前院,莺语连绵,唱得早春树树花开,满地艳影。   她垂着眸,看着脚尖绯红的绣花鞋上,那缠藤的纹理,并蒂的粉莲,还一时犹如在梦里。十六年的上京生涯,从此去,仿佛已经落幕。   冉横刀握住她的素手,缓慢地伸向前,直至另一只手握住她。   他的掌心有细密的温暖,流水似的涌入她的骨骼血脉,冉烟浓悄悄激灵了一下,但愿容恪没发觉。   盖头让她看不清,只能茫然地立着,不知该做什么,冉横刀忽地出声笑道:“以后,好生待我妹妹,我们冉家将她交给你,将最美的明珠交给你,你要好好珍藏。”   刀哥是真的坏,这个时候还说得人家掉眼泪。冉烟浓不想哭,她就拼命忍着。   然后是她沉稳的老父亲,也不禁动容,“浓浓,日后,有什么需要的捎个信来。”   冉烟浓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声音清脆,“阿爹,女儿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只握住她的手,话音一落时仿佛紧了几分。像终于确认了什么,而已据为己有。   容恪的手心有茧,并不平滑,但依稀很白,她只敢悄然瞟上一眼,因为手垂得低才能看见,却看不见他的脸,她紧张兮兮地提了一口气。   容恪似在笑,“岳父和大哥放心,谨之会照顾浓浓。一生一世,不敢教她受委屈。”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语气让她觉得,这话只能听听而已。   当然,那个好听的声音,还有一点点,让她抓破脑袋也想不起来的熟悉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  浓浓是第六感非常准的女人2333 后来他们开始斗(mei)智(xiu)斗(mei)勇(sao)的夫妻生活 ☆、凶悍   嫁了两个女儿的冉秦,此时不用谁传道解惑,也明白了什么是一颗好白菜被猪拱走的悲凉。   当年大女儿与太子情投意合时,他对皇长子是左看一个满意,又看一个顺眼,岂料嫁过去没几年,太子枕畔一妻二妾,倒是美满和顺,只唯独女儿在宫中受苦,日夜不得安席。   素来知人善用的冉大将军,于是知道了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如今再来个容恪,他是真的怕了怕了。   将来夷人与大魏迟早开战,陈留在地势上扼其要地,必然首当其冲,容恪有本事保护浓浓自然是好,要没本事,浓浓落在夷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这倒也不说,将来一旦兵变,冉秦自然想法设法将女儿接回魏都,只是容恪如今说的一番天花乱坠,说得他心神动摇,过得几年,谁又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要是浓浓哭着跑回来说不嫁了,上头的旨意也不好交差。他拼着老命要保护浓浓,怕就怕要落成一句空话。   “浓浓。”   跟着是长宁。   母亲的声音听着有几分哽咽。   但此时冉烟浓一手抱着玉如意,一手被容恪牵着,她没法扑到母亲怀里,与她说,她其实一点不想远嫁,不想去北疆,不想看夷族蛮荒之地,不想受威胁,不想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她知晓,事已至此,任性的代价是她付不起的。于是她笑了起来,“阿娘,话儿昨晚不是已经说完了么,浓浓嫁得良人,阿娘要欢欢喜喜送浓浓走才对。”   容恪握着她的手,拇指在她的手背上,缓慢地摩挲了下。   动作很轻,但他手心里的茧子带起一波沙沙的粗粝感,冉烟浓恍如被蚊蚁叮咬了一下,她要抽手,但此时理智快于冲动,她忍住了,为他的轻薄红了脸,但又知道不能说什么。这是她的夫婿,别说碰了手,就算碰她身体任何一个地方,在人看来都是合情合理的。   长宁叹了一声,“哎,娘不说什么了,你好生些,听说路上不怎么太平,但幸得有容恪。也幸得开春了,积雪融化,路途没有险阻。”   听说近来从魏都往北去,约三十里外,有一处近来闹马匪。朝廷派人剿了几回均为找到窝点,可见也是一帮猖狂人士。   但他们只劫过往小摊小贩,倒没本事阻拦官家的马车,想必也是乌合之众有自知之明。   冉烟浓与父母双亲,还有冉横刀敛衽行礼,道了别,被那只温热的手牵引着到了外头。   马儿打着响鼻,乖驯地蹭了蹭容恪的手。   冉烟浓低头,他的手白皙干净,指骨修长,是真的很白,甚至丝毫都不逊于她。   在见到容恪这一双手以前,她以为陈留的汉子个个生得粗莽魁梧,都是彪形大汉,但她现在需要重新审视一番。   容恪微笑,“夫人,上车了。”   冉烟浓跟着瞅了眼后头,明蓁也上来扶住了她的一只胳膊,但冉烟浓的衣摆太长了,又看不清路,为难地咬了下唇,便似凌空而起,被容恪抱在了怀里。   她蹭地一瞬红了脸,为表羞涩,在他怀里小小地挣动了一番,然后便被平稳地送入了马车。   听得明蓁姑姑忍俊不禁地一声笑,冉烟浓全身都红了,以往齐咸虽有讨好她的嫌疑,但彼此见面少,也从来没有肌肤之亲,最多刀哥拍她两下肩膀,且刀哥虽然行事大而化之没有正行,但在男女之防上也一直恪守礼仪。   冉烟浓微微地低垂眼睑,缓慢地说道:“谢夫君,有劳了。”   容恪挑眉,半边身子探入马车门,斜倚着车辕,笑容温润而戏谑,“你们上京的女人,都是这么……善于伪装?”   她明明不喜欢,非要硬拗成喜欢。   冉烟浓可以被他说虚伪什么的,但不能接受他连带着自己的故乡一并用这种有内涵的话称道。毕竟在离乡背井的时候,家乡都是极其神圣的桃源。   她颦眉,不悦地翘起嘴角:“你们陈留的男人,都是这么喜欢不打招呼便对女人动手动脚?我们还也还没拜堂。”   牙尖嘴利。容恪笑了笑,不说话,请明蓁上了车,便替她们阖上了车门。   明蓁一直合不拢嘴,她觉得姑娘和姑爷唇枪舌剑挺有意思,可惜姑爷有意想让,怕误了上路的吉时,话不多说便带着人出发了。   但新婚夫人没意识到她方才犯了个大忌,冉烟浓不知道,明蓁要提醒她:“姑娘和姑爷说话,虽是打情骂俏,也要温柔一点儿。”   冉烟浓怔了一会儿,水杏般的眸,在满目的红里睖睁了会,才道:“我并没有想与他打情……”少女脸颊晕红,咬唇道:“骂俏。”   明蓁道:“还没拜过堂这话这时也不适合说,迟早是要的。”   冉烟浓的牙尖碰了碰下唇,昨晚长宁与她聊到中宵,对她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在外头事事听从明蓁姑姑的话,明蓁是过来人,有阅历,必然不会坑害她的。   即便是闹脾气,也要忍耐。   马车平稳地驶出许久,上京的一切转眼被起伏不定的山丘吞没,那巍峨的古城墙,那一带青墙下热闹的城门,新野漫过春风的一顷碧色,花开时节连水都香气馥郁的湖,凛然不可侵犯的宫阙,城中所有的亲人,一一远去。   她怕自己留恋,怕自己想着,一路行进艰难,找了个话儿问明蓁:“姑姑,容恪……生得俊么?”   大抵小姑娘总爱幻想未来夫君的容貌,她只是好奇。   明蓁用食指隔着红绡点了下冉烟浓的额头,这才语重心长地叹道:“姑娘,成婚了,你便知道了,这世上的男人有容貌的多了去了,但真心的、待你好的,却未必有那么一两个。所以长得好看与否,都不过是张皮囊,不重要的。”   “哦。”冉烟浓失望地低下了头。   听姑姑的意思,不好看啊。   她忽然感慨起来,原来自己是如此命苦。远嫁不说,夫婿还长得不好看。   明蓁握住了她的手,“二姑娘,你想想大姑娘,她在宫中,本来也颇得太子喜欢,当年太子殿下也为了咱们大姑娘闹得陛下龙颜大怒的,可如今,东宫里头他左拥右抱,是为了什么?”   冉烟浓道:“因为姐姐无所出。”   只有一个女儿这是远远不够的,皇室看重子嗣,姐姐成婚数年没有儿子,皇后舅母便替太子表哥找了两看起来十分好生养的小妾。   虽说是小妾,却也是贵族出身,被冉清荣压一头,她们心里不舒坦,心里不舒坦了,嘴上便让姐姐不舒坦。   总之归咎起来,都是太子表哥的错。   但明蓁姑姑说的和她想的不一样,“是。因为大姑娘没有儿子。但容家也是镇守一方的赫赫世家,世代袭爵,所以二姑娘,你若也随了大姑娘,将来只怕……”   这个话让冉烟浓眉头一耸,但她嘴硬道:“他要是不稀罕我时,我还稀罕得他!大不了好聚好散,和离了我拿着嫁妆回魏都,当一辈子老姑娘。反正我嫁过一回,到时候也好对皇帝舅舅交差了。”   明蓁忍俊难禁,“傻孩子。”   此地距陈留还有一个月的车程,明蓁需要徐徐图之,在这一个月之中,将该教会给二姑娘的一一教会。   于是她将自个儿的毕生所学都悉数传授给了这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姑娘可学会一个字:媚。柔媚,妩媚,献媚,到哪儿都讨好他,顺着他说话,不要怕害臊,也不要拘谨,让他对你动情,想来不是难事。”   虽说夫妻成婚前是各自茫然,但感情是能建立在日常琐碎里慢慢培养的。   冉烟浓是个有问必提的好学生,“那、如何证明他对我动情了?”   明蓁的下巴往里收了收,她倾身过来,在冉烟浓耳畔说道:“他用一个硬的热的抵着你,就是动情了。”   姑姑靠得太近了,热风吹得她脸红,她懵懂地点了点头。   明蓁姑姑的话,谨记于心,她想亲身感受一下,待会儿便去试试。   但事发突然,没有想到遇上了马匪劫道。   这帮只有二十几人的乌合之众,看上了数百人看护送行的嫁妆,于是孤注一掷、贪心地眼冒狼光地冲了上来。   冉烟浓一把扯掉了盖头,明蓁心惊肉跳,要替她将红盖头搭上,但马车摇晃了一下,马儿仰着脖子嘶喊了几声,忽地刀光剑影,短兵相接的声儿震得明蓁心里头直打颤。   与此同时,冉烟浓琢磨着明蓁姑姑说的话,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二十几个人只是出来过了场家家,训练有素的陈留儿郎,阵脚不乱,三两下将其打跑得无影无踪,顺带还俘虏了几个。   “世子,幸不辱命。”   “马贼擒获有三,逃走十九。”   他们慷慨有声,而容恪的剑,还未出鞘。   但因为事出突然,恐冲撞了马车里的那位,卫兵心有戚戚焉,觉得世子极有可能会大怒。   但容恪只是扬唇而笑,按剑而立。   春风卷地,拂得满山翠微如波涛卷雪。   众人屏息时,那马车里忽地跳出来一个明艳如火的身影,在容恪稍有不妨时,那身手矫捷的凶悍姑娘,一把冲上来抱住了世子的腰,他们长吸了一口气,因为世子功力深厚,要不是事发突然,他绝不至于被人撞得一个趔趄,狼狈地险些站不住。   更令人虎躯一颤的,是这个凶悍姑娘,正是今日娇花儿似的被世子抱上马车的新娘子。   扯掉了红绸的冉烟浓,正将小脸都缩在他的怀里,严丝合缝地抱着他的腰,且十分娇滴滴、娇滴滴到做作,喘息微微地唤道:“恪哥哥,人家很怕,吓死了。”   世子背过了手,看模样是一点没有回抱住世子妃的意思。   但是冉烟浓忽然蹙起了眉,她只是忽然发现,实践出真知,手感不大对。   传闻中虎背熊腰的大汉,被她轻而易举地圈住了,而且还带多余的,她犹疑地将手缩回来,一点一点地摸过来,完整地轻薄了一圈,实在是,半块赘肉也没有,摸起来还很紧实。   她疑惑地“咦”一声,抬起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姑姑说的话,没毛病 于是浓浓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这么……戏精,大家原谅她些,她也是,上了贼船23333 一句话简介:你是年少的喜欢 这句话正着念是形容容恪,倒着念是形容浓浓的 ☆、美貌   这一仰头,冉烟浓怔忡之间险些松开了手。   臆想之中的夫君,其貌不扬的容恪,生的,原来竟是这么一副面貌。   修眉入鬓,眼细而长,偏有股风流韵味,昳丽绝伦,似崖壁青花、雪底红香,有一股温而和、幽而冷的矛盾气质。眼睛也不是全然的黑瞳,冉烟浓恍惚一瞧,他的双眸有跌宕的波澜,宛如一泓秋水。   冉烟浓惊呆了。   好看啊。   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看,白皙的脸轮廓分明,可谓是《诗经》里说的“如琢如磨”。宫里头,宫外头,从几个皇子,到哥哥的那帮狐朋狗友,她敢说没有一个及得上容恪的风骨。   容恪笑意清绝,微挑轩眉道:“为夫的腰,还衬手否?”   冉烟浓脸颊一红,虽然他好像也在笑,但明蓁姑姑说的那个“好”东西,他没有给她,那应该还不算动情。   于是冉烟浓将脸颊贴在了他的胸口,隔着衣衫,缓缓道:“偏瘦。”   刀哥以前时常在她耳边吹嘘自个儿的身材,她觉得确实是好的,不胖不瘦,肌肉也很有力量,但传说中能打死老虎的容恪,为何生得这般清瘦?   而且个头有点高,她踮起脚尖才能够得着他的肩膀。   容恪微微眯眼,“夫人可知道,现在众人都在看着你我?”   冉烟浓“哦”了一声,小声道:“恪哥哥,你真厉害!”   这种吹嘘是她以为的男人最爱听的话,她撒了手后退一步,只见容恪抚了抚下颌,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瓷,好看得有点过分了,冉烟浓看了眼自个儿的小肉手,哀怨地叹息。   容恪慢条斯理地审视了她几眼。   在此之前,她用红绸盖着脸,丝毫看不到脸。当然,传闻之中名誉上京的国色天香的美人,也不是浪得虚名。   都不说话,场面有些许凝滞,明蓁在马车里头探出半边身子,曲着手在车壁上敲了两下。   冉烟浓那点儿娇羞于是灰飞烟灭,她记得自己要怎么样来着?……柔媚,妩媚,献媚。对,总而言之一个字:嗲。   “恪哥哥,人家吓得腿软了,你再把人家抱上去好不好?”   她媚眼横飞,四下里,陈留的卫兵个个伸长了脖子,一脸害怕被杀人灭口的惊恐状。   世子爷这个人,看起来是很好说话的,他总是笑吟吟的。   但这也包括,笑吟吟地杀人,然后像雕刻一块玉件似的,将他的仇敌一个一个地片成腊肠。   容恪二话没说,横着将她未过门的妻子就抱起来了,看起来又细又干没二两肉的容恪,手臂却有力,抱着一个娇滴滴的黄花大姑娘,十分和颜悦色地将她抱上了马车。   明蓁搭了把手,托住了冉烟浓的腰,她含羞带臊地、柔情蜜意地多看了他一眼,容恪挑眉,“夫人还有何吩咐?”   她垂眸,脸颊粉红,“没有了,恪哥哥小心点,别受伤了。”   于是明蓁目睹了二姑娘的撒娇弄痴,心满意足地觉得不必担忧了。二姑娘自幼好学,比清荣姑娘还肯听话,性子该柔时则柔,又肯拉下脸,加上这么一副天生的美貌,什么男人不得化成绕指柔。   何况她观世子,也不像传闻中那么杀人不眨眼,反而很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风度。   容恪颔首,曳着一弧薄唇,淡笑道:“劳夫人担忧了,一帮乌合之众而已。”   冉烟浓将头转向了里侧,看向了明蓁姑姑。明蓁于是心领神会,拉下了马车帘。   这一队人马继续北上,到了又一个黄昏时,人群就近在一片山谷口安营扎寨。   冉烟浓下了马车,先前扯落的红盖头,怕明蓁姑姑想起来又让她戴上,被她一脚踢到了马车里的凳子下边藏起来了,她在脸颊上又抹了一层胭脂,手里捏着一块生姜,羞怯地往容恪那处去。   有人在外头巡营,有人在烤肉,北疆的人都能歌善舞,因而也有为着篝火跳起来唱起来的,是地方民谣,不是大魏官话,冉烟浓听不懂。   容恪背着她,低着眉眼看着什么,直至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收拢了衣袖,云淡风轻地微笑着,转身道:“怎么了?”   冉烟浓轻轻捂脸,“恪哥哥,人家要……小解。”   容恪微微歪了头,“你去便是了。我找人护着你。”   冉烟浓做出一副害臊状,“当然不可以了,我……是你的夫人啊。”   容恪抚了抚下巴,狭长的凤眸溢出浅浅戏谑,见冉烟浓要抬头,他摁着剑柄,肃然地微微折腰,“夫人请。”   冉烟浓复又垂眸,应了一声,便走在了容恪的前边。   山谷口有一弯长水,夜里闪着银光,河边的草生得很茂盛,汁水丰盈的水草摇曳着,将满地月色粉碎得宛如散落的萤火。   馥郁的浓花香,被皮鞭似的风摇起来,冉烟浓吃了一鼻孔花香。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与容恪说话很有意思,她也算是见过百种人的,但从没有一种人让她觉得比容恪更有意思,刀哥飞扬跳脱,齐咸看似温柔实则沉闷,刀哥那帮朋友也不说个个都有破绽,但是她聊几句,就能抓到他们的小辫,能各个击破。   但容恪没有,他像是一个谜,看起来和齐咸一样温柔,但又透着五分野性,容色是极美极美的,却又藏不住一种凌厉。   他整个人,都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刀。   刀鞘虽然精美,但碰了他的柄,刀刃抽出来,致命伤是逃不过的。这是冉烟浓得到的一个初印象。   她想着事情,浑然都忘了,她想的这个人正从容地光明正大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吹着泛凉的风,手指在舔着她腰肢的长草上一根一根地拂过。   冉烟浓停住了脚步。   身后也没有了声音。   她回头,笑盈盈地说道:“就这里啦,恪哥哥你背过身去。”   容恪挑唇,依言转身。   冉烟浓假意地蹲下来,手指在草根上碰了碰,然后摇了摇,弄出一些窸窸窣窣的仿佛衣裳擦过草叶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正人君子地抱着剑而立。   这个背影也很好看啊。   一身红衣的少年,绑着红玛瑙的头绳,垂着一头如瀑如墨的发。背影亦是修长挺拔,好看极了。   那红衣,是娶她的凭证。   冉烟浓悄悄地摸着脸,心道:拇指、食指都有茧,握剑的姿势很随意,一般来说,应该是会点拳脚功夫的。但不知剑术具体如何。还有、还有他说话就说话,为什么总要笑呢,难道他不知道,他用这副姿容笑起来,对女孩子来说是很致命的么!   冉烟浓捏着鼻子发出一声闷哼,他仍然八风不动地抱着剑在那儿守着。   她蹲在草丛里,捧住了脸颊,“恪哥哥,你贵庚啊。”   “弱冠。”   那不才成年。冉烟浓看了眼他的头发,想必北疆人没有魏都人讲究,弱冠之年也可以披头散发的,但皇帝舅舅也太心急了,他才成年,就给他找了这么好的媳妇儿。   冉烟浓想着想着,自己都快笑出来。   她捂住嘴,将笑声藏在手掌心里,又问:“恪哥哥,你的剑术厉害么,和我哥比怎么样?”   容恪敛眸抱剑,眼底的笑快要漫出眼眶,他微微弯下腰,食指碰了碰自己的唇,“没打过。想必冉家家学渊源,令兄的剑术也该超凡入圣才是。”   “嗯……”刀哥的刀使得不错,剑术就中规中矩一般般了。冉烟浓没敢再聊下去。   她正要起身,草丛却窸窣地发出些摩擦声,她定睛一瞧,只见森森尖叶草底下,一条通体猩红的两根指头粗的蛇钻了出来,冉烟浓的血液瞬间冷了,她最怕蛇,那条蛇才探出脑袋,她“哇呀”一声,惊恐地喊了起来,“蛇,容恪!”   容恪一回头,只见那条通红的毒蛇已经支起了脑袋,吐着信子要威胁冉烟浓。   他冲将上去,剑光一闪如电掣,那条已经逼近冉烟浓的鼻尖的红毒蛇被斩成了两截,萎靡地蛇头落地,身首异处。   容恪蹙了蹙眉,一剑挑起蛇头扔出了丈许远。   冉烟浓还呆在原地,握着大红嫁衣广袖里的一双拳头,脸颊上有微微冷汗,她还在轻颤。   容恪看了眼她,缓缓地挑唇。   那声“容恪”要正常多了。   真正害怕的人,不会矫揉造作地从马车里跑出来,哭哭啼啼地要人疼。   而是像现在这样,脸色如纸,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所以她不知道她的把戏有多拙劣。   容恪还剑入鞘,铿锵一声龙吟,冉烟浓被震醒了似的,飞快地抹了抹眼睛,迅雷不及掩耳地换回笑靥,“恪哥哥,你的剑术真的很厉害啊。”   容恪继续笑,“还行。”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告诉大家,这两只,其实是两只地域黑,很快你们就知道了 ☆、坦白   他说话的神态,让人觉得他自认为不止“还行”。   冉烟浓姑妄一听,既不认同,也不反驳。   容恪要转身,“夫人,可以走了。”   冉烟浓心惊肉跳地看了眼地上兀自妖娆曼拧的一截蛇躯,手脚发抖地叫住他,“恪……哥哥。”   他挑眉,薄唇微微上扬,“夫人还有吩咐?”   “我、我……动不了了。”   冉烟浓被吓得腿脚发软,这辈子如此近距离地与一条毒蛇面面相觑,还是头一遭,她的腿吓得不敢动,悄悄拾掇起了嫁衣的衣摆,抬起头时,眼前已伸过来一只干净纤长的手。   夜色晦暗翻涌,风将草叶上细碎的沙尘惊动起来。   这四周惊得仿佛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冉烟浓将手递给他,容恪拇指与食指一扣,握得稳稳当当。   她红了红脸,这次是真的。作为冉将军的女儿,被一条身段窈窕的尤物吓成这副模样,传出去是很丢人的事,连刀哥的面子都保不住。   容恪牵着她往草地外头走,风一阵吹拂,两人都是一身绯红的衣裳,被卷在一处,宛如一个解不开的结。她后脚跟在外头,看得分外清楚,连他耳后细碎漆黑的绒毛,和发间红玛瑙攒成的小花都一一印在眼底。   草叶浓密地招摇,河水荡漾开清波毂纹,被月色碾得均匀而晶莹。   走了一段路,她的腿脚就渐渐活络自如了,脸颊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大,“恪哥哥,长夜漫漫无聊,我们玩个游戏可好?”   “夫人拿主意便是。”   此时已经走出了草丛,那边烤肉已经做好了,散发出浓郁的油香,冉烟浓有过野外生存的经验,轻飘飘一嗅,就知道他们烤的羊腿和兔肉。   明蓁姑姑在马车外头,摆了个小杌子坐着,在等候着他们。   见到容恪牵着冉烟浓回来,悬着的心才放下,改换笑容迎了上来,冉烟浓松了容恪的手,狡黠地眨着眼睛凑到明蓁姑姑耳朵边,叮嘱了一件事。   明蓁点头应许了,从马车上取了一样用杏黄碎布包裹的物什。   钻入帐篷里头时,容恪与冉烟浓已铺好红毡,身旁花生、杏仁和桂圆摆了满地,两人都是满身惹眼的红,美得十分般配。   明蓁和蔼地微笑着,将东西拆开了,掏出一只骰盅,三只骰子来。   这东西也是冉横刀教给她玩的,而且曾经特意提过,在陈留是没有的玩意,所以她才带过来解闷儿,于是冉烟浓也学着他挑眉毛,得意地将骰子一颗一颗地扔回骰盅。   “这个,你玩过没有?”   容恪笑着,摇头。   被暖红的高烛一照,那双狭长的凤眼,潋着熟悉的微蓝。   冉烟浓怔了一会,身后明蓁轻点了点她的肩头,“姑姑先下去了,姑娘有事传唤一声,我听得见的。”   “嗯。”冉烟浓抬起头乖巧地应了一声,直至明蓁掀帘外出,四野响起清澈的虫鸣,她静着心,左手手掌拍着脸颊,咧嘴道:“摇骰子,谁的点数小,要被对方问个问题,需老实回答,不许说谎,不许狡赖,骰盅一旦扣下,便是向天立了誓言,撒谎会被老天收拾。”   听着倒很郑重。   容恪确实没玩过骰子,手下人有聚赌的,但也不是玩的这个。   本来这是一个肯定会吃亏的游戏,但是,他看着眼波清湛满溢着得意和惊喜的冉烟浓,笑意却渐深,“夫人请。”   他摆了个手势,冉烟浓老实不客气地摇了起来。   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花架子摆得很足,容恪目色潺潺,静看着她耍宝。耳朵也动了动,他听骰盅里的声音摇晃得很剧烈。   冉烟浓一扣下,三面通红,竟是摇了三个四。   失手了,她气馁地吐出一口长气来。   容恪敛唇而笑,“颜色很吉利。”   冉烟浓心道他兴许还不如自己,于是将骰盅退给了他,“该你了。”   容恪蹙起了眉,将骰盅在掌心掂了掂,神色微妙,冉烟浓也觉得微妙,不过等容恪摇了摇,落下点数,揭开却是两个一一个四,冉烟浓便拍手大笑了起来。   容恪不气不恼,笑道:“夫人问。”   冉烟浓的右手点在左手手背上,手指飞快地打着手背,她想了想,回忆了这一天,容恪对她除了笑就是笑,除了顺从就是顺从,这么温柔的一个夫君想必难找,难道他对谁都是一团和气的不成?   那如何自陈留十万大军之中树威,又如何叫人都信服他、害怕他,如何传出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传闻?   她灵机一动,盈盈问道:“恪哥哥,你有没有什么恨的人?”   他的指尖一顿,这回却不笑了,清润的眼眸深不可测地凝视着她,看得冉烟浓却老大一阵不自在,低头审视着自己的衣着,却听到他缓缓一个字,“有。”   “是谁呢?”冉烟浓下意识抬起头。   容恪却笑了,“这是第二个问题。”   “……”碰到聪明人真的不好出老千。   但是第二回,容恪不负她望地又输了。   他握着骰盅在手里捏了捏,中指与拇指掐着滑溜的骰盅,比划了一番,冉烟浓如崇光袅袅的海棠般的小脸蛋凑了过来,刨根问底,“这回可以说了,恪哥哥恨过谁呢?”   容恪微笑,“你。”   “为什么?”冉烟浓委屈地拉下了脸。   容恪扣着骰盅放下,澹澹道:“这是第三个问题了。”   冉烟浓毫不气馁地坐回去,她就不信了,再赢一局,一定把他的话套出来。凭什么素不相识,他就把她恨上了?难道是因为皇帝舅舅赐婚?他不想娶她可以不用来魏都,何必闹得大张旗鼓,又对她和她父兄事事保证,说什么对她好之类的话。   对于她来说,爱恨很简单,恨一个人就是要对他坏,坏到极点,这才算恨。   而不是像容恪这么,春风送暖的,还给人遐想,还温文尔雅地坐在这儿陪她玩这个他根本赢不了的游戏。   但是当冉烟浓信誓旦旦地要来第三把时,她以两个五一个六输了,容恪一揭开,两个六一个五。   没想到他这把运气好,冉烟浓愿赌服输,先卖他一个甜头,“归你问,问罢。”   容恪叹道:“夫人恨的人,又是谁?”   他很聪明,把她两个问题揉成了一个,偏偏冉烟浓就觉得懊恼,觉得自己蠢,本来是可以套出话来的,机会却没了,她惆怅地托起了脸颊,“我没什么恨的人。”   容恪大抵是早已料到,脸色波澜不惊,他放下了骰盅,“还玩么?”   冉烟浓不服输,自出师以来少有败绩,今日居然败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外行手里,她才不甘心,“玩!”   容恪善解人意地提醒她一句,“夫人,再玩你便赢不了了。但为夫不想在些许小事上,让你委屈。”   冉烟浓眨着明眸,满脸不可置信:他一个初玩者不过侥幸捡了死耗子,哪来的口气大言不惭?   冉烟浓挥袖,媚眼横飞地摁住了骰盅,“恪哥哥,下回你输了,我就不客气了。”   他仍是笑而不语。   但是这一把,容恪赢。他随便就摇出了三个六。   冉烟浓盯着那十八个小圆孔,脸颊如火,吹的牛皮被他一根指头戳得漏了风,只剩下满脸羞愧。   本想着让容恪得饶人处且饶人,但容恪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出人意表地荡开一笔,“听说,圣旨赐下后,夫人曾去过贤王府。”   冉烟浓怔了。   这话按理说怎么也不该叫容恪听了去了,齐咸是她三哥,不会拿这种事说出去,叫旁人笑话她寡廉鲜耻。只是当初灵犀在场,还有几个说话难听的贵女,想必泄露了口风。   但即便如此,她们说着说着,竟传到了远在陈留的容恪耳中了。可想而知,他的耳目有多广。   冉烟浓知道自个儿想偏了,还没回答容恪的提问,但她也只是……莫名地有点怂。   大抵是在正牌夫君面前提陈年往事揭老底儿,一旦承认了,就好像真的同齐咸有过什么一样,她年少不知事的时候,对齐咸是很有几分好感的,不只为了落水那个事,齐咸对她确实算不错,只是倘使当年她没有被人推下水,后头她是肯定不会自作多情的,也不会有这事,更不会现在被她好像要捉奸一样的夫君这么问。   但是明蓁姑姑说,夫妻贵以真诚,她问心无愧,不想瞒着他。   于是冉烟浓就稍微带点儿心虚地老实承认了,“是有这么回事,我问贤王喜不喜欢我,他说不喜欢,就没有了,我再也没见过他。”   容恪一直听着风声,微微侧了脸,然后不动声色地五指握住了腰间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听力很好,很好。 哈哈哈习武之人都这样~而且他是个戒备心百倍于人的人。 ☆、成婚   冉烟浓一看容恪提剑起身,惊吓地身子直往后仰,方才藏在袖中的姜片不知该不该用时,他却转身大步出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   她还以为,容恪一言不合要提剑了结了她。   但是理智一回拢,她便想到他们是皇帝御旨撮合的婚姻,她是皇帝钦封的韶音郡主,他不敢明目张胆地造次。   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想,明蓁姑姑忽然掀帘而入,脸色仓惶地泛着白,冉烟浓飞快地起身,“姑姑?”   明蓁抱住她的一条胳膊,将人拽回身后,“姑娘,有人袭营,你不可出去!”   话音未落,那白帐外又传来了兵刃相接的打斗声。   声势浩大,远非白日里所见的那帮马贼能及。   冉烟浓有一些拳脚功夫傍身,不想被明蓁姑姑挡在身后,她挣动了几下,没想到明蓁手劲儿大,竟一时甩脱不得,反被掐住了手腕,捏得通红的,明蓁蹙眉道:“世子爷说,他会处理,这个时候不用你出去。”   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外头还有容恪说话的声音,但说的什么具体的便听不清了。   有一团篝火被踢翻,险些踹将过来,点燃了他们的蓬帐。   冉烟浓吃惊地伸手堵住了嘴唇,看来离得不算远,要是有人跳将进来,要威胁自己和明蓁姑姑的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又一支羽箭从外头射过来,箭镞碰到了白帐,落了地。   虽说到底是没穿透,但也足够让明蓁害怕,又拉着冉烟浓退了好几步,幸得后头再也没有任何兵器和火威胁到她们的性命,隔了两炷香的时辰,一切似乎已经风平浪静。   冉烟浓作势点了点明蓁姑姑的背,“姑姑,我们出去瞧瞧。”   明蓁警惕地竖着耳朵又听了几声儿,却是没动静了,才松开冉烟浓的手。   冉烟浓圈着手腕揉了揉,掀开帐篷白帘,外头却已横尸上百,有黑衣蒙面的,也有陈留的士兵,但黑衣人明显要死得多些。   横七竖八的尸首,血染满路,容恪一身红衣立在场中,那个透着温和和诡谲的少年,长剑滴着血,正微笑着,一剑划破了一个跪立的黑衣人的脖颈。   血练一飞,血沫四溅。   黑衣人安静地倒地,脸上连痛苦的神色都来不及绽开,一朵血色莲花已盛放颈上。   这是冉烟浓第一次看到杀人。   行凶者是她的夫君。   一个人飞步赶来,着身烟青流纹的劲装,背着箭筒,手里握着一张弓,疾步赶至容恪身前跪下复命,“世子,弓箭手已被清理,可继续北进。”   容恪还剑入鞘,略带一丝讥诮和笑容。   “不查查是谁要下毒手么?”   身后传来一个柔软而清脆,宛如风过溪水的少女声音。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转身,回眸,他们的世子妃并没有因为方才羽箭齐发而受到惊吓,也没有因为世子杀人而感到愤怒和害怕,而是很从容地,笑靥如风生。   容恪敛唇,并不觉得意外,“我知道是谁。”   冉烟浓走到了他的眼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恪哥哥看起来没有受伤呢。”   她万幸地吐出一口气,好像世子受了伤她真就会怎么地了一样。   容恪任由她看,末了,才迎接她那个问题:“那么是谁要杀我呢?”   容恪曲指,掸落了红裳上一根碎叶,声音清沉,“夫人不必知道,我会处理。”   冉烟浓回身,只见那个握着弓男子还恭谨地跪在他们眼前,岿然不动,她直觉这是容恪的亲信,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抱着宝弓,执礼道:“属下江秋白。”   “好名字。”   冉烟浓还待再说,容恪已蹙了眉,“下去。”   “是。”江秋白像一个影子,飞快地便从这头飞掠出去了。   冉烟浓看了眼容恪,觉得自己第一回占了上风,“恪哥哥,我和别的男人说话,你生气了么?”   他挑起笑意,不回答。   冉烟浓讨好地过来抱住了他的手臂,歪着脑袋,眼眸扑朔,“只要你说一句不喜欢,我以后就只跟你说话。”   容恪微笑,将她推开了一些,“夫人自便。”   一贯和气的容恪,此时他的笑容浸透着一股淡然的疏离之感。   冉烟浓莫名其妙,没有再巴结地上前了。   送嫁迎亲的队伍北上,这一回,容恪似乎将一个月的路程做半个月地赶路,也鲜少再迁就她一些无礼的小要求,冉烟浓甚至连面都鲜少再见到他。   一路平稳无阻地到了陈留。   还未下车,明蓁姑姑神通广大地找到了被她私藏的红盖头,又取出来遮住了她的脸,到了城中,外头很是热闹,冉烟浓一听到熟悉的吆喝叫卖的声音,嗅到与上京如出一辙的包子香味,便按捺不住想下车。   明蓁拦住了她,“等行完礼,成了世子妃,日后可让世子带着日日上街来,姑娘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不急于一时的。”   冉烟浓缓缓地一怔。   她握着姜片的手也松了,一块生姜落在了裙摆处。明蓁一看,便叹了一口气。   这块生姜是她给的,怕有些时候二姑娘要哭却哭不出来时,拿这个熏一熏便有了泪水,教世子心疼。可怜姑娘将这块姜握了一路,竟连世子的面都极少见到。   她将那东西拾起来,扔出了马车门,又道:“陈留是大魏、夷族和月满的接壤之地,虽名属大魏,但郡中也有不少异邦人士,且闯北经商的人在陈留也滞留颇多,在这儿您要吃到上京的小吃也并不难。”   冉烟浓思乡的情味被明蓁一句关于小吃的话,就冲淡了不少。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在自己的国土。前朝为了讨好夷族,送去和亲的公主,到了最后白骨无坟、锦囊收艳骨,比起她来,又是何等凄凄惨惨。   马车停了,落在了留侯府门前,外头的一个司职礼仪的男人扯着浑厚的嗓音长声道:“吉时到,请新人下马,跨火钵!”   明蓁于是搀扶着冉烟浓下车,她的大红裙摆委实太长,一路上其实备了好几套红嫁衣,冉烟浓今日穿在身的已是她嘱咐人偷工减料剪了一些的,但还是险些踩到了裙裾,幸而有明蓁在旁服侍,她垂着眸,从绯红的红绸子底下看到一个火苗吞吐的火盆,心道这要跨不过还不烧着衣裳么!   明蓁体贴地替她将红襦裙拾了起来,帮衬着她迈了过去。   “请新人入门,倾洒杨柳甘露!”   这是陈留的婚典礼仪,连明蓁姑姑都不懂。但还是依言等了一会儿,有四名侍女捧着白玉宝瓶出门,一人执着一根柳枝,玉臂手腕一抖,晶莹的甘露汁便洒在了冉烟浓身上。   司礼的男人躬身道:“此是为祛了世子妃衣上风尘。”   冉烟浓只想快点将这些繁文缛节弄完了,但后头还有一长串,她直是等了许久,才由着四名仆妇簇拥着送入喜堂,连明蓁姑姑都不能近身随行了。   “世子。”一名仆妇唤了一声,冉烟浓才知道原来容恪也早已在场。   她被送到了容恪身边。   跟着旁人的指示,敬拜了天地,然后又告了高堂。   容桀侧面瘫着,嘴角抽搐了几下,要说话,但容徐氏予他使了个眼色,容桀便闭了嘴,徐氏和颜悦色地捧出了两只封红的绢子,递给两人,“拿好。”   冉烟浓道了谢。   她曾听说,自四年前容桀一行从上京回去之后,这陈留的局势急转直变,留侯死了两个儿子,自己也落得一身残疾,终年卧床不起,于是这陈留的军政大权尽数落在了容恪手中。   当年陈留忠心追随留侯的四个部下,因为闹矛盾,谁也不服气谁,后来闹得很大,连容桀也不服了,陈留险些岌岌可危,但自从容恪坐上了世子位,一个个却服服帖帖起来。   也不知道容恪又使了什么手段,但总不能对他的叔伯,像待番州刺史一般捉起来吊着打。   这陈留的风云变幻,真是叫人看不懂。   但这喜堂内人虽多,人声却少,四下都处在一种极为平静、静到尴尬的气氛里头。好像谁一开口,便破坏了某种摇摇欲堕的一线平衡。   还是司职礼仪的人道了一声“送入洞房”,这厢才热闹起来。   于是吹吹打打地乐器奏鸣声中,冉烟浓被容恪携着手入了喜房。   她一路走得谨小慎微,到了房中,外头的人不敢闹,里头的人合了门窗,冉烟浓才恢复了一点自在,“恪哥哥,你替我将盖头拿了好不好?”   “嗯。”   他从一旁取了一杆喜秤,挑起了压了许久的红绸,露出明艳花冠底下,那张绝色无暇的脸。   “恪哥哥。”   冉烟浓看呆了好一会,傍晚,天色半明半昧,烛火也半露半晦之间,容恪换了束发的珍珠,改用了白玉,尾后绑着一条通红绸带,一身锦衣华服,衬得他人如宝树,挂着元宵红灯笼的那种树,好看得会发光。   容恪噙着笑,“夫人知道新婚之夜,我们应该做哪些事么?”   冉烟浓摇摇头,明蓁姑姑每回说到这儿,她就脸红不已,闹到最后她几乎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今日到城中时,明蓁姑姑说,那个又热又硬的东西,他今晚铁定会给她的了。   她想,明蓁姑姑怎么知道他今晚一定会对她动情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上一章容恪回答恨的人是浓浓,其实很好理解。 他在最狼狈最落魄的时候遇见了心爱的姑娘,被她看到了他满身血污的样子,接手绢的时候,被她嫌弃过赃。所以当他满身血的时候,他不愿意再让浓浓碰到。恪哥哥看着明朗爱笑,其实呢…… ☆、夜长   容恪伸出了双手,冉烟浓看着他的指尖一点一点碰过来,因为明蓁姑姑说过不能躲,要迎合,她就没有动,容恪的手指替她将一根细长的红粉凤翅钗摘下来了,随之落下的,还有冉烟浓的满头浓云般的乌发,衬得她斜飞眉眼妩媚婉转,盈盈多情。   记忆里也是这个模样。   容恪的指腹在她的耳垂后微微一点,泛着温柔的热,她满脸晕红地绞紧了手指,依稀听见上头又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怔怔然,不明其意。   容恪道:“夫人心地良善,想必以前,不曾少对别人施以援手。”   他也不知是该庆幸她忘了,还是有点不甘心。   冉烟浓抬起下颌,他的手指便刹那间松了,四目相对,烛火高照,满室红香粉黛,檀烟氤氲之中,她晕红着脸颊,仔仔细细又把这话品了品,觉得奇怪,但又没什么问题。   “偶尔会。碰上合心意的,喜欢的,我会捡回家。比如耗子,我喜欢耗子。”   她老老实实背过手答了这个问题。   容恪挑眉,“也有不捡回家的?”   冉烟浓笑道:“不捡回家的,通常生得不好看,或者,一看就知道我根本驾驭不了它的。”譬如老虎、豹子和野狼。   但他们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个物种。   容恪又是一叹,他不知道她是否在装傻,不过依照他对她的了解,她装傻充楞的功夫想必不会弱。   这时,婚房外的院落里传来了隐隐切切的人声,这种声音冉烟浓不陌生,像是府邸丫鬟下人们嚼舌头时惯常会让主人家有所察觉的,不过这是新婚夜,即便是容家持家有道,也不能妨碍人家乐意众乐乐说些家常。   冉烟浓不奇怪,但是好像现在房间里静得可怕,容恪将她的凤冠取下搁在了一旁,起身去将大红的被褥挑了开,里头平平整整地搁着一条帕子。   冉烟浓疑惑地眨着明媚的杏眸,“恪哥哥,这是什么?”   她走了上前,容恪的指甲已划破了一根手指,冉烟浓惊呆了,大喜之日为何要自残?   “恪哥哥?”   他的指甲上有一根指刃,用完后便收拢了起来,五指看起来与常人的手没有不同的,这根指刃竟是仿着指甲和肉色造的,精巧绝伦。   她暗暗称叹陈留果然是能人异士众多,容恪已将血抹在了上边。   她脑袋一晕,好像明蓁姑姑说的话忽然一股脑灌进了脑壳,“恪哥哥,你不……不碰我?”   容恪起身,将一截长发撂到身后,淡声温笑:“时日还长。”   冉烟浓赧然道:“咱们新婚,我是愿意的,我以为,你很喜欢浓浓呢。”   那回他轻巧地对刺客一剑封喉,她就明白了,容恪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他对敌人尚且三分笑,对她的好意和温柔,几分真几分假她都不知道。   她原本以为,娶她是一桩联姻,有了冉将军这个倚靠,必然更是能让如今声势壮大的陈留如日中天,那么即便他心有不甘,或者另有心上人,也不会与她闹得很难看,她就没把那句“恨她”挂在心上,但是新婚之夜,他竟不肯与她有肌肤之亲,冉烟浓就没法不多想了。   “恪哥哥你有心上人没有?”   容恪取了药膏止血,身影微微停顿,“有。”   冉烟浓乖乖地闭了嘴巴。   原来,原来真是政治联姻啊。   北疆这边,有容恪坐镇,虽然夷族不敢轻易南下,但他们可汗自从兵败给容恪之后便一直不服,大动静没有,小摩擦是肯定的,皇帝舅舅日日殚精竭虑要守卫北疆,又怕容恪这个行事诡谲的年轻人有了异动,她嫁过来,其实是被寄予厚望来笼络容恪的。   但冉烟浓还是觉得,如果嫁过来的是灵犀,好像更能服众一点。   她问,“能让你动心,肯定也是个美人罢,很温柔很温柔的美人。”   容恪一声低笑,“还行。”   又是这个“还行”,他这个人很谦逊,想必是真的很美了。   也是,以他这种容貌、权势和地位,愿意与他共结连理的女人多了去了,能被他另眼青睐,不是美人难道还生得丑不成!   但不知道为什么,冉烟浓却有些哀怨。也许是哀怨自己今后的日子不会很好过,万一哪天他将她的心上人找来,不说做平妻,即便是做个小妾,她也是不欢喜的。   依大魏风俗,男人|妻妾成群是常事,她家也不过是母亲大人是皇亲国戚,仗着身份,外人不敢说道,父亲大人又心里只有母亲,这才仅有一妻。   “恪哥哥想娶她么?”   容恪回眸,温润地扬唇微笑,“想。”   然后他便看见,冉烟浓丧气地垂下了眼睑。   待要再说话,忽听外头门房急匆匆跑来扣门,大喜之夜按理说不该有人惊扰,容恪蹙眉,疾步上前拉开了门,冉烟浓惊异地一看,那门房是个浑身湛蓝衣衫的老人,鹤发鸡皮,且不会说话的。   老人用手匆忙地比划着,容恪背着身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老人飞舞的双手打着哑语,然后容恪沉声道:“我知道了。”   门房老人便点点头,安静地往后退下了回廊。   容恪回身去,将方才染血的喜帕扔进了火钵里,冉烟浓不大懂,只见火苗顷刻间吞噬了那条帕子,她却只紧盯着他受伤的手指,目不转睛地看着,容恪回身,“父侯病发,事态严重,夫人容谅,来日再行大礼。”   他走得匆忙,冉烟浓也没想到这一晚容桀忽生旧病,直至容恪掩门而去,她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寝房里,无聊赖地托着下颌想事情。   怎奈这几年,被母亲逼着学了女红,对陈留这边的局势都留意得不够多,后来她是为了了解容恪,才问了刀哥些话。   留侯容桀身子骨好像是从雪山之后便不大好了,刀哥说是偏瘫,那这就事态严重了,怪不得陈留军政大权如今全被拿在容恪手里。刀哥也曾经以为,当年容恪在雪山上不知使了个什么诡计,一石三鸟,玩死了两个哥哥,玩坏了一个老父亲,这才得以荣膺世子位,刀哥虽不认为容恪是个阴险狡诈的阴邪之辈,但确实曾这么怀疑过。   而这个可能也很大,想必不光他,陈留这些人个个心底也有杆秤。   但是容恪走得这么急,应当不至于对留侯是全然不顾死活的……   冉烟浓想了想,没想到个道道儿来,夜色深了,烛火将熄,这个时辰,兼之留侯重病复发,她实不好出去走动,便自个儿吹灭了烛火,在婚房温软的喜床上躺了半宿。   翌日是明蓁姑姑叫醒她的,冉烟浓终得脱下了制式繁琐的红裳,换上了一身藕荷烟绡的对襟长襦裙,如烟似的蓬发,被明蓁姑姑梳了一个风流别致的发髻。   昔年长宁出嫁前,明蓁就跟着她侍奉了,如今手艺生疏,但还是梳得好看,冉烟浓托着她的盘发坐在菱花镜前左瞄右瞧,心满意足地绽出了笑靥。   明蓁道:“今日照礼说本该奉茶,但侯爷重突发病,眼下还未脱险,所以一切从简了,何况世子爷也想必不愿你去给徐夫人奉茶的。”   冉烟浓挑眉,“这是为何?”   明蓁挨着她坐过来,“姑娘,世子在府上虽说行三,却也是正经嫡出。留侯有个原配,你知道么?”   关于容恪的家事,她一知半解,原配的事,她不知道,刀哥他们也从来不曾说过。   明蓁握住了她的手,昨夜里同人打听的这会终是可以全告诉她了,“那原配是月满的一个公主,为了和亲嫁到大魏的,生得一双漂亮的蓝色瞳子,极是惹眼。可是因为这个异邦女子,留侯处处受人诟病,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原本对月满公主有几分真心的,也渐渐地又淡了,加上她数年无所出,留侯便又娶了一房贵妾。”   那个贵妾便是徐氏,是个会生养的,一进门便三年给留侯生了俩。   后来公主也怀孕了,可惜她先天身子弱,生了孩子之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那小妾惯会使手段讨好谄媚容桀,不久之后被扶成正妻,在侯府主持中馈。   明蓁道:“世子从小不得侯爷喜欢,这陈留的人大多生得魁梧,以健硕为美,世子却像个南国人,细皮白肉,听闻幼年时,侯爷将他一个人留在沙漠里待了三天三夜,人是晒黑了,没想到回来之后养了个把月,又白回来了。侯爷便知道,这是血统,改不了的。”   还有这等事。   冉烟浓啧啧长叹,“那我想,容恪真的是好脾气了。”   跟着数名婢女前来,替她整理了婚床,换了蜡烛和红帐。   这是侯府的新房,是容恪为了娶妻另扩建的几进院落,很是僻静,与侯爷和徐氏那边离得远,若要过来,得穿过好几道花廊,好几道拱门,好几道石桥。   冉烟浓与明蓁一出门,便撞见了院墙后头如霞似霭的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而北疆的桃花,正始盛开。   冉烟浓惊讶地合不拢下巴,只见那曙色熹微里,灼灼繁花挨挨挤挤,怒放着,起伏如涛浪。   明蓁道:“世子爱养花。听说这是四年前从上京回来后便种下的,这些桃花在北地长得慢,世子精心培育了几年,到了今年才开第一次花。” 作者有话要说:  桃花始盛开,美人初嫁了。 来来来,让你们见识见识恪哥哥的花园~ ☆、恪郎   不单是青灰院墙外灼灼的桃花,视线低了下去,冉烟浓就看到脚下一路都是繁花,错落有致、风韵各异的奇花异卉,绕阶砌台地绵延了开去。   粉黛一片,缭乱人眼。   冉烟浓惊呆了,这是来自各国的奇花,甚至有西域来的,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没想到坐拥陈留、统帅十万兵马的世子,他平时是这么闲的?   明蓁姑姑昨夜从墙里墙外看了很久,总算将这独辟出来的几间院落走完了,不得不说世子爷真是有心,她们家姑娘是最爱花草的人了,不说冉烟浓了,将这里外布置得花团锦簇的,很难不令人想起上京繁华,看着便舒心。   冉烟浓扭头,身后的婢女们一个一个地鱼贯而出,将寝房收拾得井井有条,她看了一眼,挑了一个称心的,“你叫什么?”   湖绿衣衫的少女垂眸道:“奴婢锦云。”   冉烟浓笑着露出了八颗贝齿,“那好,以后你是这里的总管。锦云,好名字。”   她又问:“你们陈留的人都这么有诗意?”   锦云看着还小,一团孩子气,脸颊上鼓着两团婴儿肥,她腼腆地轻笑,“不是,这里的奴婢都是有主人家赐名的,奴婢也是夫人给赐的名字。”   原来是徐氏。听说徐氏与容恪水火不容,说到这儿,冉烟浓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关怀她昨儿晚上突发旧病的公公了,“侯爷身子不爽利,昨晚世子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问候,如今如何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只得将新晋的总管推出去,锦云咬了咬下唇,低声道:“侯爷身子一直不大好,昨晚也是事出突然,眼下已没事了,世子爷带着人出去安排了些事,说是晚间会回来陪世子妃。”   冉烟浓摸了摸下巴,“可有叮嘱?”   “只有一句叮嘱。”锦云悄声道,“世子有命,倘若夫人今日传人来一律不许接待,世子妃也请不要随意与芝兰院的人接洽。”   冉烟浓想到,原来传闻之中的不和,不止存在于传闻中,他们是真的不和。   也是,听完容恪的遭遇,倘若易地而处,她只怕要使些不光彩的手段教徐氏好看。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容恪对他两个兄长不利,何必如今留着徐氏,竖这么个劲敌?   她这个夫君,看着温文和煦,一动,却是陈留的疾风骤雨,这般的人,要说他只会对敌人敬而远之,也不大对。这个徐氏想必也有几分手段。   回房了,明蓁姑姑照着容恪的吩咐,给她引鉴了一个美人,不单是美人,而是是个厉害的拳脚过硬的女将军,听说在容家军里当值,是一个校尉,凭着百战黄沙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姓曲,名红绡,而且听说和江秋白是一对儿,才成婚没多久的。   曲红绡生得英气勃勃,眉宇斜飞入鬓,巾帼气概不输须眉,只唯独她的右臂受过伤,因而提剑握刀都是用的左手,连吃饭这种小事,也大多是左手代劳的。   曲红绡在暗处当值,藏匿在瓦砾之间,监视着附近的一举一动。   有这么一个强有力的护卫,冉烟浓一面放心,一面又存了疑惑,“看来这个徐氏在容家是无孔不入,连容恪都需这么防着她。”   她扭头,将刚剥好的虾仁孝敬了明蓁姑姑,“你说恪哥哥是不是很在意我,很紧张我?”   明蓁笑着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这不是否认,只是她觉得二姑娘有口无心,迄今而止,能让她挂在心上的,只有世子爷的美色。   她说过一遍又一遍,不要只顾着男人的容貌,要多注意内在,可惜他们家的姑娘都是一个赛一个地看脸,否则大姑娘不至于在东宫受尽委屈。   冉烟浓矫揉地拧了脸,“不在意啊。”   明蓁笑道:“在意在意。就是姑娘你啊……倘若世子喜欢你,你喜欢他么?”   冉烟浓眨眼,“喜欢啊。”   她清波飐滟的眼眸里冒着一股狡黠的光。   二姑娘自幼与公子厮混一处,为人有几分狡猾无赖处,这是学的外头的坏东西,明蓁虽然想帮她改过来,但也不是一时半刻,这一路上她处处在问容恪,可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旁人不得而知,世子却一清二楚,昨夜看似走得匆忙,但其实早已布置妥当,即便侯爷不出事,他也不会和二姑娘洞房的。   世子孤傲得很,二姑娘不把他放在心上,他也不会勉强。   用完晚膳,冉烟浓在摆满花草的院落里散步消食,容恪是个有心人,来陈留吃的第一顿饭便是家乡菜肴,极其地道的上京小吃,她吃圆了肚子,于是眯着眼睛出门溜达。   墙角有一盆墨兰,色彩如绘,是深的靛蓝色,枝条纤细优雅,慵懒地在檐角躲避春雨,享受春风,冉烟浓俯身,手指碰了碰花叶,它竟像含羞草一样羞答答地往里头缩了一下。   真够奇怪,冉烟浓惊喜地让明蓁姑姑也来看,手胡乱往身后一抓,却抓到另一只手,她一下呆了,当然这只手跟她牵了一路了,她不会认不出,连茧子的位置她都摸得一清二楚的,于是讪讪地僵直了脊背。   一回眸,只见本该站在她身后的明蓁退回了房檐下,而她抓着的是容恪。“容……恪哥哥?”   又换称呼了。   容恪敛唇微笑,一身淡白的素纱白裳,绣着朵朵牡丹花般的纹理,以金线勾勒成图,腰间也绑着一条金丝攒花珍珠蟒带,墨发半披,风流倜傥而温柔,宛如皎皎玉树一般,秋水出姿。   冉烟浓怔忡莫名,不懂容恪怎么会悄无声息陡然出现在她身后,来不及计较明蓁姑姑胳膊肘往外拐,但既然被他握住了手,那就不能抽走了,她嘤咛一声,埋怨道:“恪哥哥怎么现在才回来?人家一个人在院子里待了一天。”   容恪拉住她的手,将她从矮墙下养花的灰泥里牵出来,看了眼她弄脏的裙摆,“去换身衣裳罢。”   冉烟浓也低头,“嗯?怎么了?”   只是弄脏了些,到了傍晚了,可以沐浴了,也不用现在换的。   容恪道:“烦劳明姑姑去收拾下。”   那头明蓁恭恭敬敬地地应了声儿,便转头走入了屋里。   锦云她们本来捧着花锄和香囊在一旁时候,这会儿也得了容恪眼色,便识趣地都下去了。   冉烟浓有点奇怪,“咱们这是要出门么?”   容恪道:“家中近来有邪物作祟,你才入门,带你出去躲几天。”   冉烟浓巧笑倩兮地问道:“恪哥哥怕鬼?”   容恪松开了她的柔荑,微笑道:“真鬼倒不怕,只怕有人装神弄鬼。”   冉烟浓的食指点了点红唇,方才碰过那一叶兰花,残留的馨香兀自萦绕指尖,她轻曳开笑靥,“恪哥哥说的,是徐氏?”   她这一句话便直截了当地站队容恪了,不过让容恪有些讶异的是,她比他想象之中要聪明,“徐氏不想你和冉家结亲,所以在路上找人使坏?还有,昨晚公公那病也是假的罢,徐氏放出的风声,不许你和我洞房?”   容恪扬唇而笑,“我现在相信,冉将军那双‘火眼金睛’,不是以讹传讹的虚名了。”   夸了她,顺带夸了她阿爹,冉烟浓很得意,“怎么样恪哥哥,我们上京的女人是不是都很聪明?”   容恪道:“你们上京的女人不止聪明,还不懂得收敛。记着这些话,不许说出去。”   好像还是第一次听他说“不许”这两个字,虽然语调口吻轻飘飘的,但竟有十二万分的沉重,冉烟浓不清楚他和徐氏针锋相对的形势如何,但容恪竟能为之后退让步,要么是徐氏手中握着容恪的把柄,要么便是徐氏另有权势和手段。   “不过丑媳妇儿总得见公婆,恪哥哥要带我出去,那我什么时候能见着婆婆?”   她又不说“徐氏”了,看起来像是很听话。   容恪凤眸微扬,白衣长袖下,手指微微一曲,露出一截纤毫毕现的青筋,她认真地看了他良久,容恪也在与她对视,不知道是考量,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他脸上的笑意不曾散过。   “等父侯何时病好了,自然能得见。”   容桀病重,他不侍奉榻下,固然可以说陈留军务在身,可带着夫人出去游山玩水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冉烟浓发现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懂容恪了。不过这样更好玩。   还从来没有谁给她这种新鲜的刺激,冉烟浓也不再拿乔,也不虚张声势了,“好啊,一切听恪郎安排。”   又换了一种称呼。   与夫人说话,容恪也觉得很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浓浓:我还有一大把哦,恪哥哥你喜欢哪个? ☆、游猎   原来容恪说的“出去暂住”其实是去露营。   陈留北面隔群山与夷族相望,两年前一场恶战,夷族丢盔弃甲,将此处方圆百里的沃攘划归给了容恪,于是常有魏人在这边放牧游猎。   山巅正是葱翠,微云淡抹,碧草连天,马蹄踩在初开的嫩花娇蕊上,铺开满路的香,冉烟浓没说过自己会骑马,于是便被容恪摁在了自己的鞍鞯上,后头跟着江秋白、曲红绡两夫妻,皆一身劲装打扮,背着箭筒,另左右配有数十骑兵,军帽貂裘,遥遥可见。   山间幽寂,行了一路,冉烟浓道:“总不能出来太久,我家的姑姑一日不见我都会着急的。”   容恪牵着马缰,信步在山林间穿走,闻言一笑,“不会许久,最多四五日。”   给徐氏一个台阶下,让他父侯把这病装得像些。   冉烟浓笑道:“那也好,让我见见你们陈留的湖光山色,与咱们上京有何不同。”   她时不时将上京挂在嘴边,是因为他们中原的魏人过于在意正统血脉之类的无用的东西,容恪挑眉,并不服输,“上京山水太软,陈留之外,则疾风劲草,视野辽阔,人行走也如同在沙漠里不辨东西。”   冉烟浓环顾一周,两岸青山碧水,她微微哼了一声,“如何算得视野辽阔?我看也没什么不同。”   容恪失笑,不知道她怎么如此好强,“这群山南北延绵有百里,山外便是夷族人跃马骑射的草场,要到最北边的停云峰上观望,可将夷人的蓬帐牧马尽收眼底。”   什么停云峰,听名字倒很巍峨高峙。   冉烟浓道:“你去过?”   马儿在草丛里行走,冉烟浓微微后仰,梗着脖子看他的脸色,只见树林阴翳,一片一片繁密的树影从他白皙俊美的脸上游弋而过,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肢,微俯眼睑,言笑温柔,“时常去。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将军府出身的夫人,想必比容恪更明白。”   一贬一褒,一巴掌一甜枣,看来容恪是深谙此道,可见平日里御下有方。   冉烟浓从鼻子里发生一个哼哼声,算是认同。   从家中出来已将近两个月了,她背负众望,应付容恪要小心行事,但是唯独对维护家族名声这一点上,是寸土不能割让的。倘若她在容恪面前低了份儿,来日恐有得委屈受。   这没有人教,她自己悟得的。   容恪见她乖巧地被一句话哄回去坐好,又静心留心山色了,嘴唇柔软地一牵。她心地良善,本来不该嫁给他,他也从来不敢肖想,只是上天还算是厚待,竟将她赐给他了,大魏的皇帝陛下伸手为他捧来了一粒明珠。   树林拂过淡淡清风,鸟鸣更幽,冉烟浓忽道,“恪哥哥,你说这山里面有虎豹豺狼么?”   “有的。”容恪点头,“我时常在此打猎。”   冉烟浓嘻嘻一笑,“那正好,恪哥哥你教我怎么打猎。我不贪心,能抓到狐狸就行。”   听闻陈留白皮狐狸多,她还没见过,正想自己猎一头,以后写了信给刀哥他们寄回去。   “好。”   容恪眉眼一弯。   这匹枣红马有灵性,跟着主人久了,也渐渐摸清得一些主人策马的习性,比如这会儿它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愉悦,也跟着欢欢喜喜地摇尾巴,黑色的鬃毛左摇右晃的,姿态滑稽。   江秋白看着世子爷的背影,他们在前头策马踏青,与夫人情浓意深,好生羡慕,于是露出一口白牙,冲曲红绡傻笑道:“媳妇儿,你也到我马背上来,我抱着你一起好不好?”   曲红绡面无表情,扬起马鞭,带起惊尘,甩在丈夫脸上,“公私不分,再有犯,二十。”   作为宝贝妻子和顶头上司,江秋白对曲红绡敬畏到了骨子里,她功夫好,人稳重,做他老大也不是不行,就是……在外头,得给她夫君一点地位啊。   江秋白囫囵往后扫了一眼,已有人笑弯了眼睛,前偃后合的。   他叹了一口气,其实要严肃对敌时,他行事做派也很持重的,这点曲红绡也不是不晓得,但世子今日高兴带着新婚夫人来游山玩水,他也正想放松一会儿,可是家教严苛,军令更是如山。   “唉。”   曲红绡抿了抿唇,也微恼了,“夜里抱不够么?”   江秋白心道,那哪里够,她军务繁冗,一个月他们起码七八日不能同床,同塌而眠时,她又因为常年累得慌,总是早眠,他又不敢打扰,只能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因为能看不能吃暗暗生闷气。   但是这话不能说,作为一个大老爷们,这点尊严还是要的,何况身后那群人忍笑忍得叽叽歪歪,腮帮子的肌肉抖得恨不能飞出来。   江秋白将话咽回了肚子里,要说也得等到夜深人静单独说。   不过幸得他机灵,媳妇是女流,他在世子跟前替她求了个保护夫人的重任,世子看重夫人,自然要挑最好的将军来做她的随扈,正好挑中了曲红绡。以后她不在军中,一来便于他大展拳脚,二来……江秋白摸了摸下巴,夫人嫁过来这事,怎么算于他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曲红绡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落后了几步,在后头又不知在动什么歪主意,对这个男人她是没辙,无论家规还是军令都不能止他的骨头痒。   到了营地已到傍晚,黄昏的桃夕掠过簇簇山风,流岚环绕相扣,山脚下竖着绵绵密密十几个营帐,众星拱月似的簇拥着最大的宝顶炉状的白帐。   解鞍下马,冉烟浓进了帐篷,里头陈设精细,日常用度必须的物件都罗列入内,容恪只花了不到一天功夫就备好了这么多东西,可见是有心了,他随后入帘,冉烟浓扶着雕花的新式小几,笑盈盈地冲他道:“可惜了我的骰子没带来,要不然和恪哥哥又可以玩几局啦。”   容恪半倚着一张方桌,挑唇道:“夫人还自负着觉得能赢为夫?”   “哼。”她托着粉腮,食指在脸颊上点了点,有点儿倨傲,“骰子的玩法很多,我是看你们陈留男人没见识,没见过骰子,我才同你挑了最简单的玩,量你初学,还几次谦让。”   容恪反笑,“所以你们上京的女人在赋闲时不做女红,而是赌骰子?”   “……”   帐篷里只有一张大床,从前晚容恪说了一句什么时日还长之后,冉烟浓便胡思乱想地好一阵儿,明蓁姑姑开解说,世子在等她真对他动心了才行周公之礼,不忍强迫。但是其实一点都不强迫,既成夫妻,早一日万一日没有分别,她不知道他一个男人扭捏什么,毕竟这种春闺好事他又不吃亏。   但是话又说回来,要她动心,他怎么不动情呢,那玩意儿怎么一直不给她?   冉烟浓还觉得不平。   偏偏他夜里还要与她挤一张床,为了成全他的宽容和君子风度,她就翻到最里边,连指头都不让他碰一下。   容恪睡觉的时候,他的剑就竖在床头,而且睡熟时也不翻身,笔挺地躺在那儿,全然看不出是否意识醒着,冉烟浓昨晚使了个坏,要碰他的剑,险些被他一掌削掉手腕,幸而他意识到是自己玩闹,收掌及时。   戒备心这么重的男人她是第一次见,冉烟浓咕哝一声,闷闷不乐地拉上了被子,开始无比怀念家里,和此时正安歇侯府的明蓁姑姑。   “容恪是个大坏蛋。”她悄然爬过来,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没应答。应该是睡着了。   看来只要是不碰他的剑,应该没事,冉烟浓松了一口气倒回床褥里,闷不吭声地睡着了。   一夜太太平平地过了,翌日,冉烟浓醒来时,床榻边空无一人,连他盖过的被褥都摞得恰似两块方正不阿的豆腐,木架上撑着一只盥洗水盆,水是冷的,想必走了一会儿了。   但这也正好,她自在地换好了衣裳,梳了个利落简约的妇人发髻,挽着一根式样精美的月牙金环,负手踱出了军营。   曲红绡奉上了一张宝弓,“夫人,这是世子为您准备的。”   容恪真是个不辞细微的体贴好男人,考虑极其周到。这把弓看着小巧玲珑,比起曲红绡背上那把要小巧精致得许多,不过不知道威力如何,她握着弓身掂了掂,以前刀哥给她的差不多也就是这么重,容恪还是蛮了解她的。   曲红绡道:“世子在上京时,问过冉公子夫人的一些习惯,这张弓是在夫人上路之时,世子便飞鸽传书回来命人打造的一把。”   “太有心了。”冉烟浓啧啧称赞。   她的纤纤玉手摸到了弓腰处,指腹有了花纹状的凹凸感,她定睛一瞧,上头微雕了几个小字。   吾妻容冉氏浓浓持。   她脸颊一红,仔仔细细又看了好几眼,字迹飘逸而有度,峻厉不失端庄,她莫名地想着这几个字被他带着平常那种笑念出来时,该是如何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  浓浓:容恪是个大坏蛋。 恪哥哥表示很冤枉。 他的坏,她还没见识过呢~ ☆、杀虎   帐篷外的四面边角用青石砖压着,外头围了一遭的墨兰,她弯着腰侍弄了会儿花草,容恪才姗姗而归,想必是林子里的路障都清除了,才好带着她这个路痴出门。   冉烟浓抱着弓,一见到他立马笑吟吟地笔直站好,“世子哥哥。”   又换称呼了。   容恪微笑,“弓还衬手么?”   冉烟浓没试过,她伸手拉了拉,不说挽雕弓如满月,至少还是使得动的,她笑靥明媚地回道:“还行。”   曲红绡不多嘴,但也暗暗心惊,此弓力有一石,寻常女子学得些花架子绝对使不开,世子妃看着娇娇弱弱,竟然也有几分力气。不愧是将军府出身。   容恪方才见她蹲在角落里看花,也信口问了一句,“夫人喜欢花草?”   “喜欢。”冉烟浓踩上马镫,被他托上了马背,她坐得稳稳当当了,才伏地身体,将脸颊凑到容恪跟前,笑容狎昵而温暖,“桃花、海棠、兰花,是我家最多的花种,恪哥哥,是巧合还是故意使然呢?”   容恪牵了薄唇并不答这话,只是笑,眼眸深邃得看不见底。   冉烟浓点了点鼻子,“我父亲爱兰花,母亲爱海棠,我喜欢桃花。不过恪哥哥,你喜欢的应该也是兰花?”   连出门在外,也不忘抱芝兰前来,想必是真爱。   她的手肘架在马脖子上,这匹温驯的马显然被压得不痛快,打了几个响鼻,容恪将她的手牵住,让她坐稳了,才回道:“桃花。夫人猜错了。”   “哦。”   这个还真是看不出,和她口味一样啊。   冉烟浓摸了摸鼻子,不管花花草草了,曲红绡弓腰为她递上来一副箭筒,她学着曲红绡的模样背在后背,左手握弓,右手牵马,颇有老将风范。   曲红绡在世子和夫人后头上马,跟着他们一路沿着山道而去。   北疆的风要稍冷些,魏都此时春华凋残,而陈留还有繁花满路,不过山林间都是大片的翠,花反而不惹眼。   曲红绡跟在后头,按照往常,江秋白早该死皮赖脸地跟上来了,但是她一扭头,身后空荡荡无一人,春风卷尘,木叶翻飞,只留下一串凌乱的马蹄印。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失落了起来。曲红绡蹙了蹙娥眉,将手里的马鞭和缰绳握得更紧了些。   冉烟浓骑马的姿势被父兄纠正过无数回,显得非常优雅而标准,女孩子心思细腻,一眼便看出曲红绡似有些闷闷不乐,她与容恪骈行,忍不住弯过了玉颈,道:“红绡和他夫君怎么结得连理,平素一点都看不出来有什么交集,说他们是个点头之交我都觉得过了。”   她倒关心起旁人的私事来了。   容恪道:“他曾对曲将军死缠烂打,曲将军脸皮薄,便答应了。”   这么容易?   冉烟浓叹了一声:“我哥哥也曾对阮姑娘厚颜无耻死缠烂打啊,可是人家心里,没他就是没他,强迫不得。可见曲将军虽然脸皮薄,心里还是有几分欢喜江秋白的,不然婚姻爱情,谁也没法说服谁心甘情愿。”   那你是愿意的么。容恪握住了马缰,这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可是,竟不敢问。   他微带自嘲地笑了笑。   什么手段,什么真心假意,都不重要。她嫁给他,无非是为了一纸圣旨。   马儿行在山道里,沿着小径走上去,闯入一片深林,在撞入翠色满怀之中时,冉烟浓运气绝佳地一眼便看到了一只作揖的白狐,看起来倒像是可怜兮兮在求饶。   张弓搭箭的冉烟浓一时心软,放下了手里的弓箭,那只白色毛皮的狡诈狐狸一把跳入了身后的陡坡。   冉烟浓惊讶不止,策马随即跟来的容恪,低声道:“山中的狐狸狡诈,花样百出,你若要猎,心肠还要再硬点。”   冉烟浓回眸,“它们还有什么招儿?”   容恪微笑,“装死,设陷阱。”   冉烟浓失色,“动物也会设陷阱诓人?”   容恪道:“不要小看它们。”   那只白狐狸可能还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相貌明艳的小姑娘是个雏儿,是方闯入林子里的生手,于是作揖唬了她一下。   但是看到后头的瘟神骑马过来,狐狸吓得肝胆欲裂,掉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蹿下了山坡,抱头鼠窜地钻回了洞里。与此同时,山中无数悠然自得出来觅食或者寻觅佳人的动物们,被狐狸这么一搅和,纷纷敏锐地觉知到事态不对,于是吓得一个个跳将出来,毫无章法地狂奔一气。   冉烟浓看得眼花缭乱,都忘了射箭了,只感叹道:“你平时待他们是有多差啊,比老虎还……”   说到此处,她话音一顿。   他可不就是比老虎还厉害么?四年前在魏都一战成名的可怕少年,有着令上京的将军们谈及都赞不绝口的天纵之资,到现在魏都人对陈留世子都无时或忘。   容恪淡淡道:“山中动物精怪不胜枚举,我不来,自己也斗得你死我活,现在它们反而同仇敌忾,和谐得很。”   还有……这种说法?   冉烟浓道:“恪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去一回停云峰啊,我也想看看夷族的马场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草原。”   “书上听来的?”   “对。”   容恪道:“夷族近来不太平,倘若夫人执意要去,万事要仔细一些。”   “嗯,有你在,我就安心啊。”   他微微一怔,她平时装腔作势惯了,这句话他竟然听不出真假。   而那个肇事的姑娘已经策马走出了老远,扬弓便搭箭,玉手一翻,那箭镞刺溜一声飞出老远,稳稳当当地钉在一只梅花鹿的屁股后头。   她懊恼地叹了一口气。   容恪一眼便看得出,他的夫人是个很有天赋的人,只可惜以往到底是养在深闺,没有实战经验。   曲红绡也跟了上来,“世子,需要属下随身保护夫人么?”   “不必坏了她的兴致。”容恪看了数眼,才从冉烟浓身上移开目光,“有我随行,你回去备好壶浆,今晚杀鹿吃。”   世子的功夫远胜于己,曲红绡也便不耽搁了,应了这话便掉头骑马而归。   容恪要照料冉烟浓,岂知才吩咐了一句话,那个撒欢的傻姑娘便跑得快没了影儿,他只得骑马追出去。   冉烟浓是第一次看到梅花鹿,这么大一个猎物要是能拿下来,以后出去吹嘘多有面儿,连刀哥都得自愧不如,她屏息凝神地握着缰绳,夹紧马腹跟在逃窜的梅花小鹿后头,张弓又是一箭。   “叭”地一声,箭头撞上了树,又歪斜着掉了下来。   冉烟浓不灰心,此时已停了马,照着那只梅花鹿的翘臀又是一箭。   鹿逃得飞快,未中,但这一箭去没有落空,而是笔直地钉在了另一个屁股上。   “浓浓。”容恪变了脸色,飞骑跟来。   冉烟浓耳朵一动,只见那大家伙屁股一扭,一张花斑红白大脸便与她对了个正着,她“哇呀”一声,只见那大东西发出一身凶恶的长吼,来自百兽之王的怒火,让冉烟浓这匹怂得不能更甚的温驯母马,腿软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她竟然一箭扎中了它的要地!   冉烟浓瞠目结舌,“虎兄,我、不是故意的……”   那老虎不听人话,吼了好几声,这个愚蠢的人类还在原地不走,百兽之王的尊严而雄性的骄傲都不允许它对这个看起来娇滴滴但实则射得它屁股极疼的女人宽宏大量,于是抖着插着羽箭的大屁股凶猛地跳将几步,霎时间便奔出了几丈冲了过来。   冉烟浓头回瞧见活的老虎,吓得不能动。她怕蛇,但更怕老虎啊,毕竟被蛇咬能留全尸,这个东西凶煞起来,能将她吃了!   她策马要掉头,但是马儿吓坏了,不肯听话,她急得要命。   容恪正好骑马窜过一道横斜的树枝赶来,他这匹马显得神骏非凡,毫不怯场,容恪从短靴里飞快地抽出了一只匕首,冉烟浓已经绝望地用十指盖住了脸,就看到她的夫君也不知怎么便从马背上斜飞了出去,老虎才跳出两条前腿,便被容恪一刀插在脖子上,鲜血四溅。   那头老虎栽倒在她面前,有温热的血溅在她的胸口和手背,冉烟浓移开食指,那只猛虎被狠插了一刀,兀自虎吼着,毛发尽竖,爪子随着咆哮凶猛地刨着地。   容恪伸出双手摁着老虎的头,冉烟浓乱了方寸,那只老虎的四肢极为有力,她怕容恪一时也与老虎僵持不下奈何不得它。   倘若是平时一对一对敌,也能看得出容恪的游刃有余,只是他方才飞扑上去,准备不足,只能暂且摁住老虎脖子,将匕首一寸一寸地往里推,老虎挣扎着大吼,要杀了背上的人,爪子方才险些挣起来,虽被容恪又压了回去,但是也成功挠破了他的右手小臂。   场面很血腥,到处都是血,冉烟浓头晕目眩了一会儿才翻身下马,“恪哥哥……你没事么?我……”   “我插它屁股好不好?”   容恪脸上全是猩红的血,他摇头沉声道:“不用,你退远一些。”   再僵持下去对容恪很不利,他只是一个人,老虎现在只想活命和报仇雪恨,一旦有机会它是不会放过容恪的。冉烟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抽出了自己贴袖藏的匕首。   她利落地蹲了下来,照着老虎的脖子又是一刀。   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唇,生死存亡时,谁还顾得上善心不善心,跟老虎讲道理本来就是不可取的,是她惹的祸,不能让容恪来涉险。   冉烟浓双手握住刀柄,闭着眼睛将匕首往老虎脖子里摁了下去。   血液一溅开,底下顷刻之间没了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解锁了各种称呼了,恪哥哥也成功解锁了“浓浓” 恪哥哥:娶个媳妇真会来事儿~ ☆、羞涩   这只老虎倒地的姿态很有骨气,几只利爪仍坚定不移地扎在泥土里。   四周安静如死,冉烟浓脸颊上溅开的血水被风一吹便冷了个透彻,她囫囵睁开眼,庞然大物死气沉沉地伏在脚底,容恪也松开了握刀的手臂,上头被虎爪抓开了一条伤口,鲜血淋漓。   “恪……”   冉烟浓伸手碰了碰他的袖口,容恪蹙眉要收手,才动了一下,冉烟浓跳了过去,不由分说地摁住了他的手臂,“以前哥哥跟人家打架,被礼部侍郎的公子关门放狗欺负,也是被咬了手,他不敢告诉爹爹,是我私下里给他包扎的。”   冉烟浓利落地将裙摆撕开了一条布帛,擦干净容恪手臂上的血,又用力撕下来几长条,仔仔细细地将他的小臂裹好。   容恪笑着问:“不脏么?”   “这有什么。”冉烟浓凝神替他将纱布一圈一圈地缠上,曼声道,“要不是我意外射到了老虎,也不会连累你受伤。”   她抬起眼眸,容恪满眼笑意地侧过了头,看模样倒一点都不疼,冉烟浓问:“恪哥哥你怕不怕疼?”   疼……为什么要怕?   “自幼无人问津,也不知道喊疼有什么用处,除了泄露自己的软弱。”容恪不怕疼,越是疼,他的笑容只会越灿烂惹眼。   冉烟浓的心口却疼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低下了头。   其实比起他,她实在是太娇生惯养了,一点小伤口能把母亲急得掉眼泪,受一点委屈刀哥便恨不得为她两肋插刀,再加上一个与人切磋又无往而不胜的英雄爹,她从来就没有看人脸色活过,从小到大除了落水那一次,都平安顺遂地过来了。   绿林里的苍松参差挺立,摇落无数墨绿的浓纱,被金光穿透,耀眼无比。   冉烟浓扶着容恪起身,“恪哥哥,你手受了伤,就不要骑马了,我带你回去。”   她踩上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将手递给容恪,容恪微微仰着脖子,视线与她相撞,狡黠的小姑娘满眼全是真诚,他才知道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容恪莫名地笑了一声,跟着她坐到了马后。   “恪哥哥,抱紧我哦,我骑马也很快的。”   话音一落,腰间便理所当然地多了一条手臂。   冉烟浓脸颊一红,其实马儿跑得很慢,这只被吓坏的母马直至此时都没有缓过神儿来,腿软地几步几步走着,容恪那匹马也只能按捺脾气跟在后头,一面摇尾巴,一面跟着主人。   她不用摸,也知道胸口某处跳得极快,快蹦出来了。   身后传来一个清晰的低沉的笑音,似风吹过竹林,涉过溪水,唤起一波一波荡漾的春心。冉烟浓听着听着,连策马都忘记了,只记得那天的春风有一丝燥热,让人脸红心跳。他们便信马由缰地走着,沿着山林往下路走去。   场面安静得令人赧然,她只能没话找话:“上战场打仗,是不是也要受很多伤?”   容恪想了想,抱着她的一截细腰,缓缓笑道:“战场上瞬息万变,没人敢保证自己一定是常胜将军,受伤在所难免。我从小到大受过无数伤,知道只要不死,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冉烟浓点了点头,“我爹爹说你是少年英雄,其实两年前公公隐瞒军情那事,让整个陈留岌岌可危,是你力挽狂澜,将侵略我们大魏土地的夷人赶出了我们的疆域。”   “岳父很抬爱。”   冉烟浓低声道:“恪哥哥,我也不喜欢战争,以前诗里学到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很凄惨了。男人战死,女人望夫到老,却连具尸骨都捞不到。”   冉横刀说,他妹妹喜欢诗书,诚不欺人。   容恪曳开了一弧薄唇,“倘若我成了河边骨,浓浓会如何?”   冉烟浓叹气,“这个我不知道,没想过。”   “那等你想到了,再告诉我。”容恪抱着她的细腰,一手取代她握住了缰绳,用受伤的那只手将马儿驱策了起来。   山林间的微风吹得人心神欲醉,冉烟浓惊讶地低下了头,刚裹好的纱布又沁出了红,他真的不疼么?   容恪骑术很好,带着她不过须臾功夫,便回了营地,冉烟浓只记着他的伤,让曲红绡去取了药膏,江秋白频频眼神示意一旁的下属,但没有得到半个回应,照理说功夫练到世子这个地步,不会轻易受伤,不过离开了片刻功夫,怎么便见了血光?   侯府常有人受皮外伤,这些药膏都是月满进贡的顶好的伤药,冉烟浓替他解下了纱布,将药膏徐徐抹匀,挑着昏账内摇曳不停的烛火,冉烟浓的脸颊浮出淡淡的蜜色,似温柔可口的樱桃,引人垂涎欲滴,引人心驰欲采撷。   容恪坐得看似一丝不苟,眼中清润的光微微变幻,某处比受伤的手更需要抚慰。   冉烟浓替他上好了药膏,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诚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容恪耳梢一动,正要说话,只见外头映着薄薄一层天光,江秋白拎着一截虎皮掀帘入账,“世子,这是山里最后一只老虎了,您这……”   冉烟浓歪过了头,凝神听着。   容恪不以为意,“让番州太守再多送几只过来。”   江秋白扶了扶额头,有必要提醒世子一句,“世子,这几头老虎除了病死老死的,剩下的全是被您……太守只怕不肯。”   山里常有野狼作祟,大半夜嚎得山脚下的百姓不得安生,因而容恪问番州要了几只老虎养着,过了不到半个月,野狼便少了,但是偏偏世子这辈子与老虎犯冲,得罪过他的,都被他宰了,人家奉若神明的神物在陈留得到如此虐待,太守自然是不肯再送的。   容恪淡淡道:“那便打得他肯。”   冉烟浓眉心一跳。好、好残暴!   听说那个太守以前被容恪折磨得都不成人形了,私仇如海深,要不是为着同朝为官,依容恪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怕不会轻易收手。   江秋白咋舌道:“世子当属下这话就没说过。”   容恪受了伤,烤羊肉是不能吃了,他就着床铺躺了会儿,跟过来的厨子煮了一锅米粥,冉烟浓撒了点葱花,便起了锅端来,进帐篷时,容恪侧躺着,手里拿着一条丝织品在端凝,在冉烟浓走进来时,他便轻快地将东西收回了袖中。   丝绢手帕之类,能让他如此上心,不用问也知道是他的心上人给的。   冉烟浓一阵懊恼,瓷碗被搁在小木檀几上砸出沉闷的一声响。   她嘟着嘴坐了下来,容恪施施然起身,坐到了她对面,“夫人用膳了么?”   “吃饱了。”冉烟浓托着下巴暗暗生闷气。不气容恪,气她自己。明明知道他有心上人,他还想娶那个女人进门,她就不应该胡思乱想,不应该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容恪见她脸色绯红,仿佛再与谁较劲儿似的,本来也没多问,只是冉烟浓话一说出口,肚子便不合时宜地咕哝了一声,发出了抗议。   容恪忍俊不禁,将粥碗推给了她,“夫人先吃,我还不饿。”   冉烟浓不信,瞟了他一眼。   容恪道:“行军打仗,在外面有时数日不见粮食,人和马都饔飧不继,也就习惯了,我一顿不吃没事。”   冉烟浓的手指捻起调羹,舀了一勺米粥,吹了吹,轻轻尝了一口,军营里的东西不能计较太多,这点她是知道的,但是这粥煮得实在是惨绝人寰,她的柳叶眉狠狠跳了几跳,最后不动声色地垂眸道:“恪哥哥,你的厨子很厉害了。”   容恪微笑,“我平素就是吃这些。”   冉烟浓蹙额,“难道你们北疆的人吃东西这么不讲究?”这粥煮得不稀不干,不咸不淡,又寡淡又黏嘴不说,一股膻味,不知道往里头放了什么,冉烟浓捂着鼻子也往嘴里灌不下去,她烦恼又嫌弃地放下了调羹,装不下去了,破功。   容恪道:“是魏都的人太娇养。”   以往明蓁姑姑说,陈留与上京风俗不同,遇上不称心的要忍耐,冉烟浓伪装得很好。只是因为有容恪在,凡事碰不到她的底线,但其实只要他一放松,那些四面八方来的不合时宜便会将她吞得渣都不剩。   但她知道,容恪也只是在适当的时机,放了一次手,她立马便偃旗息鼓地挂了免战牌。   容恪微微摇头,“夫人不喜欢,我会换人给你单独开小灶。”   冉烟浓咬了咬唇,“恪哥哥,你总是这么迁就我,就不怕把我惯坏了?”   容恪将她不吃的那碗粥倒进了泔水桶,挑眉淡声道:“我答应了冉将军和你哥哥,不会让你受委屈。”   那话,他不只是说说而已,而她也不能只是听听便作罢。   冉烟浓没有预想之中的喜悦,心中平添了一股说不上来的失望之感。   薄暮向晚,帐篷外头一树荼蘼高荫后檐,暮烟吹起时,曲红绡从接到府中情报,如今她是军中校尉,兼护佑世子妃的职责,但凡关于府中动静的,皆有一份送到她手中。   容恪从帐中走出时,几个部下平时都识相地躲得远远的,唯独曲红绡,将府中报来的信笺送入了容恪手中,“世子,徐氏又闹起动静来了。”   没想到出门在外,徐氏也没有片刻消停,容恪淡淡道:“她要闹什么?”   曲红绡去瞥了一眼白帐,一派安谧,世子妃想必已歇下了,曲红绡压低了嗓音:“徐氏说道,既封冉氏为郡主,有连通姻亲之意,竟无滕妾随嫁不合礼法,世子已经成年,应当知道冉氏不可专宠。于是徐氏为您……物色了两个美人,从芝兰院送到您的蘼芜苑了。”   “什么?”   容恪负手,尚无动静,曲红绡敛眸而立,只见世子妃拂帘而出,瞪着眼口吻不善地问道:“徐氏送了两个美人给世子?”   曲红绡略略点头,竟不忍回答。她是新婚,也能懂得几分世子妃的心情,颇能体谅,于是瞥眼看了看在那头跟几个男人摔跤玩笑的丈夫,如果这时她婆婆也唱这么一出,真是让人头大如斗。还真是幸好她没有婆婆。   冉烟浓讥诮一句:“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后母,即便有滕妾,也是贵族之女,哪能她随意送几个美人便能作了数的。”   她看向负手的容恪,他兀自带笑,眉眼温然,她不甘心地道:“恪哥哥你开心么?”   妻妾成群,想必很开心罢。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我发誓我只是想看热闹23333 ☆、处置   容恪笑道:“还行。”   又是“还行”,不说徐氏同他势同水火么,这一两个美人巴巴送来,不就是为了给他脸色,顺带着监视蘼芜苑一举一动,他竟然要笑纳?   她磨了磨牙,然后大度地微笑,“那好,浓浓就替恪哥哥安顿好她们,不如就用贵妾的名目?”   这两人你来我往,分明都不想徐氏送来的美人打扰到他们的磨合和渐渐萌生的默契,但偏偏一个比一个嘴不饶人,曲红绡弄不懂。   容恪趁着冉烟浓回去收拾行李,嘱咐了一句,“让人将那两个美人扔出去,徐氏不答应,便将她们卖到青楼去。”   这才是曲红绡本来猜测世子应该有的反应。   事实上在皇上赐婚之后,徐氏这边一直便不大安分。早从世子一战扬名后,徐氏便前前后后断断续续送了几十个美人,后来都离奇失踪或者暴毙,徐氏不甘心,但是皇上又封了一个韶音郡主送过来做陈留世子妃,容恪相当于半只手握住了冉秦这条线。   徐氏如何能心甘,早在赐婚圣旨一下,徐氏便又大张旗鼓地物色美人了。   其实这些美人大多也是青楼出身,是徐氏在外头托人养着的,一早是为了来控制住容恪。可是世子偏偏不近女色,徐氏恼羞成怒,决意从世子妃下手了。   她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离间他们夫妻感情,世子妃要是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徐氏想必便欢喜了。   冉烟浓在里头听着动静,听容恪发话说不要,一个惴惴不安的心莫名地揣回了肚子里,无比舒坦。   不用她动手自是最好的。   冉府只有她母亲一人主持中馈,父亲连在外头多待一个时辰,都要向母亲事先交底儿,可以说母亲从来不会智斗小妾,把心思花在这些上头。自然她从小耳濡目染的,便是怎么帮男人斡旋于外,而不是与后院的女人们论长道短。   “浓浓。”   容恪一进白帐,冉烟浓已然收拾好了行装,坐在床头也不知在看什么,或是在使气,容恪笑吟吟地上前,全当方才的事没发生过,“只是玩笑,夫人何必在意。”   冉烟浓道:“我才没在意,恪哥哥喜欢谁,就能娶谁,还有你那个如花似玉的心上人,你要休了我娶她,我就退位让贤。”   把这番话说得像气话,容恪也未曾料到,原来冉烟浓平素里与他应付,将他几句真假参半的话全做了真,且搁在心里一直不大舒坦,只是却憋着一口气从来不说。   容恪失笑,“没什么心上人。”   冉烟浓拗过了头。   这话要是之前立即反口她都信了,可是她三番两头撞见他对着一条手帕睹物思人,想无视都难,现在知道来摆平后事,却晚了。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欺骗妻子就是不对。   容恪蹲了下来,与她的目光撞上,冉烟浓脸颊晕红,用帕子拭干净了脸上的血污,露出素净白嫩的娇颜,宛如映着狎暖春风噙着淡红的花朵,蔓过令人惊艳的光泽,容恪伸出了手,他的手臂上还有一道伤痕,是为了她被猛虎利爪抓伤的,这只手轻轻捧住了冉烟浓的脸颊。   在她心神一荡时,俏脸飞快地红了通透,羞涩地攥紧了手指,却不敢看容恪。   容恪牵唇道:“我答应你不再想着她,从今以后只想着你,浓浓能不能答应我,忘了齐咸?”   “你怎么知道的?”冉烟浓咬了咬唇,略有不甘。   容恪笑着垂眸,“问了很多人。我总不能不将未过门的妻子打听清楚,想必浓浓也向别人问过我。”   这个不能否认,他知道这种事也不是什么错,只是错就错在,他不该自以为是地以为她心里还有齐咸。   “那个人我早忘了。”   冉烟浓扭头也从床榻上滑了下来,两个人就面对面蹲着,冉烟浓和容恪两人大眼对小眼看着,他笑如春风,冉烟浓一时懊恼着不该将自己的心意这么早袒露,以后拿乔的底气都没了,她就该说,她心里还有齐咸,让他对她好点儿,真诚点儿。   但是他总是这么笑,她一点摸不准他的脾气,很不真诚。她就很气。   “好。”   容恪先说了一个字,然后扶起了要和他蹲到入夜的冉烟浓,“我当真了,浓浓。”   以前说的所有话都可以是同他虚与委蛇的假话,唯独这句不可以。他当真了。   冉烟浓哼了一声,“我也当真了。”   他们是忽然撞上来的一对夫妻,为了一纸缔交姻缘的圣旨被不得已绑成一团的,长宁便说,她不会一开始真对容恪有什么感情,但总要慢慢磨合,不断深交,才会渐渐懂得什么是过日子,渐渐地,连感情都不那么容易看重了。   母亲叮嘱她不必在意不喜欢容恪这回事,相敬如宾便够了。   可母亲没有说,要是对容恪动了心该怎么办?   不知道。因为连长宁也不知道,原来她要对一个人动心,是这么容易的,容易到来得措手不及,看到他为她拼命,她就软了心肠,什么奉承话、俏皮话,什么话都忘了,也管不得他出于何种目的,便只剩下担心了。   还是明蓁姑姑看得透,早晚有一日她得玩火自焚,被容恪拿得死死的。   马车驶入陈留郡最大的一座城池,这是腹地所在,两面临山,背有一条从雪山深处冲刷而出的河流,河名九曲,积千尺高峰之势,奔腾得极为浩瀚壮观,单这一条活水,便足以养活半个郡的人。   河自城外蜿蜒而过,进了城门,还能听到外头滔滔之音,容恪忽然让人停马,冉烟浓听着动静,凝神拨开帘幕,长街上人烟繁盛,来往商客络绎不绝,容恪解鞍下马,披了一件紫棠色系绳斗篷,笑吟吟沿着街路迎上了一堆人。   叫卖声充斥了耳朵,冉烟浓只看到容恪迎上那帮人之后,他们的马车又被赶了起来,犹若不认识容恪似的悄然路过了他。   近处时,冉烟浓看到有留着大红长胡须的商客,背着一把胡琴,另两人牵着骆驼,看装束像是月满人,他们腰间缠着月满人惯围的汗巾,长靴也是狐皮所制,他们看起来与容恪很亲密,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些话,是月满语,冉烟浓听不懂的。   容恪的母亲是月满的公主,他有几个这样的“怪”朋友,其实不能算什么怪事,而且容恪似乎精通月满语,与他们交流毫无妨碍,且聊得甚为投机,脸上笑意深深,犹若风中摇曳的白梅,淡香怡人。   马车缓缓驶过,彻底将容恪和那一行人抛在了眼后。   冉烟浓乖乖地退回去坐好了,却忍不住开始有些胡思乱想。   那个红胡子的商客,指了指冉烟浓的马车,用蹩脚的汉文说道:“方才那个姑娘,我看到了,实在太美了。那是谁?”   容恪看了眼转过街角的马车,回的却是一句月满语,“陈留的富人很多,她丈夫很有钱。”   红胡子哈哈大笑:“要很有钱,才娶得到这么漂亮的姑娘!”   这话容恪没有否认。   红胡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兄弟,你上回说,要给我们找漂亮媳妇儿,这都过去多久了,我看你可能找到漂亮姑娘,自己据为己有了。”   说罢,红胡子后头一个戴着藏蓝毡帽的中年大汉也跟着大笑不止,“李兄弟看起来,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可谓是一表人才,怎么可能找不到漂亮姑娘嘛!”   容恪继续回月满语,也跟着失笑,“放心,至多十日,李闯给兄弟们回复。”   红胡子将右手搁在胸口,向容恪行了一礼,“多谢李兄弟盛意拳拳,穆察感激不尽。来陈留一趟,找到漂亮姑娘,都不如认识李兄弟。”   容恪摸了摸鼻子,“认识我,你就找到了无数漂亮姑娘。”   几个人一起大笑。   马车从侯府侧门停下,冉烟浓一下车,便撞见等候已久的明蓁姑姑,她迎了上来,问了她许多话,冉烟浓顾着曲红绡等人都在场,不好直说一些话,本想等着进门再叙话,但才迈上门槛,便撞见了等候在门内的徐氏。   冉烟浓一怔,只见徐氏坐在凉亭里,并着几个侍女,身畔有两个哭哭啼啼,正拿着绢帕拭泪的美人,想必是容恪说的要扔出去的那两个。   现在看来,不但没扔出去,反倒让她们告到了徐氏跟前,徐氏大义凛然正要为她们主持公道,拿她这个正室开刀。   冉烟浓不气也不恼,也只是唯独两个美人哭得心烦,在拜堂时,听徐氏声音倒像是极温柔的一个美妇人,谁知手段不少。   她也只能恭恭敬敬地以儿媳的身份向徐氏问了安,徐氏挑起茶盖,不咸不淡地问候道:“成婚两日,便出门去,如此避讳公婆,也是魏都的礼仪?”   冉烟浓轻飘飘地将责任都推给了本就与徐氏剑拔弩张的容恪,“魏人礼仪,出嫁从夫,我听了夫君的话,他如何安排,我如何做,并无逾矩之处。况公公重病,不便叨扰,婆婆到底是二娘,浓浓家中无二娘,不知如何侍奉,未得传唤,也不敢打扰。”   容恪是世子,她是世子妃,不论如何都不须惧怕徐氏,可这徐氏不知拿着容恪什么把柄,竟能让他一忍再忍。   如今三言两语,徐氏便消了利嘴还击,想必也就如此了,只是身后那两个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的,徐氏便蹙了眉,“容恪要发落这两个弱女子到青楼去,你也不拦着?你竟然忍心?”   冉烟浓笑道:“婆婆给她们另寻住处吧,蘼芜苑庙小,浓浓打个盹儿都会踢到人,要是她们不幸得被我误伤,我百口莫辩就不说了。既然讨不得恪郎喜欢,留着让他碍眼也是我这个主母的不是。”   真是好个伶牙俐齿不服输的鬼郡主。   徐氏是花娘出身,是个身世不堪的,对冉烟浓这般的天纵骄女自然没甚好脾气,冷眼嘲弄了几句,却不曾想占不得便宜,原来那些下流话在侯府自是说不得的,加上容恪为这个小郡主撑腰,只要冉烟浓寸土不让,她还真是没法子将这两个狐媚子塞到蘼芜苑去。   只是徐氏本以为长宁公主贤名在外,她的女儿纵然学得一身对付下三流女人的路子,也该存有几分怜惜之心,不至于眼睁睁任由这两个可怜人被卖到青楼。但是冉烟浓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徐氏撑着石桌起身,“也好,儿媳既然看着碍眼,来日我给你找几个称你心的来服侍你。”   这婆婆还真是亡我之心不死。冉烟浓假笑着暗中啧了啧舌。 作者有话要说:  浓浓你又真相了 不必担心徐氏天天作妖,她就是一个蠢人 ☆、传书   徐氏不留弃子,据说回去后便为两个美人找到了妥帖去处。   冉烟浓口渴,用了一碗清水,“姑姑,给我取纸笔来。”   跟在她后头待了太久,明蓁一早猜到冉烟浓想写家书了,早备好了上京盛行的梅花飞红笺,冉烟浓提笔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明蓁在一旁研墨,边看着姑娘与家里说些什么。   写完了,冉烟浓俯身吹干墨迹,仰头冲明蓁绽开花朵似的笑容,“姑姑你也写,我找人一块送回去。”   明蓁家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姐姐,如今孀居已久,膝下也无子嗣,明蓁与她关系不好,年轻时便决意断了往来,她摇了摇头,这事便算作罢了。   冉烟浓给冉横刀单独写了一封信。   冉横刀坐在妹妹时常坐的那架秋千上,手握着绳,懊恼地想着方才如何得罪了阮潇潇,她对他便没个好脸色,想了许久没个头绪,恰逢信差入门递了个信儿,冉横刀拆了信笺。   出嫁的妹妹泼出去的水,果然没甚么好话,她字里行间都在劝他对潇潇罢手。   冉横刀气冲冲看完,放下了信。   没过个几日,爱做媒人的皇帝陛下又下旨了,赐婚给灵犀公主齐婳与冉横刀。   接旨之时,冉横刀险些晕厥过去,他自然是不肯的,于是闹到了父母面前,央着父母用他们的面子去退婚,冉秦气得一脚踹了过去,“没出息的东西,你向来知道轻重,你父我在朝野里压根说不上话,你倒好,叫为父去忤逆皇上?”   冉横刀倔强地爬起来,不甘心,“是说不上话,还是不敢说话,父亲大人……难道孩儿的终身在父亲眼底竟是这么不值钱的破玩意儿?要说是别人也罢了,我跟灵犀八字不合,我不喜欢她!”   灵犀有多不待见冉烟浓,冉横刀便有多不待见她!   别说娶妻,他平日里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浪费,如此相看两相厌的人成了婚,岂不是一对怨偶?冉横刀是真不明白皇帝陛下素日里怎么闲得发霉爱瞎点鸳鸯。   长宁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也就只比容恪小着几个月,到了成婚的年纪了。当日皇上做主将浓浓许给陈留世子,你爹那么疼浓浓,可有说过半个不是?如今冉将军在外人那里风头太盛,莫要为着一时不平,闹得人以为咱们家个个嚣张跋扈才好。”   长宁是个识大体的,但是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一个忍字。   冉横刀不想忍,“母亲,灵犀是你的侄女,你便向着她。她要是进了门,我就搬出去。”   “你敢!”冉秦要扇他巴掌。   冉横刀动作轻捷,电光似的闪到了博古架后头,隔着一重重稀罕的宝瓶玉件,探出来一只叛逆的舌头,飞快地上下晃了晃,还大言不惭地说道:“父亲大人,不说我了,灵犀也讨厌我得很,不知道在宫里要闹成什么模样,要是她主动退了这婚,我看您老脸往哪儿搁!”   “……”王八犊子。冉秦暗暗叫骂,袖手便出门去了。   长宁瞥了眼兀自使气扮鬼脸的儿子,长长地一声叹息,“二十岁的人了,却没个正形!”   在长宁眼中,冉横刀这孩子气还没断,他照例飞扬跋扈地在上京六部九衢里跳腾,谁动一个,不服一下,他便要拎拳头揍人,分毫不懂女儿柔肠,长宁便叹道:“潇潇心里也没你,倘若你们是两情相悦,我便是做了这个主,拼着一张老脸不要,为了我儿又如何。你要想着,你妹妹远嫁,她比你可还小着几岁,可有你这般任性的?”   这话长宁时常在他耳根旁说,可仔细一想,母亲莫不是早听到了什么风声?   冉横刀瞪着大眼盯着长宁,长宁也背过了身。   以前皇后是想着法儿要促成齐咸与冉烟浓,与冉家结亲,如今浓浓嫁到了北疆,但皇后并不死心,这便又盯上了老二冉横刀。   皇后膝下只有灵犀一个女儿,自然只有让他们成婚,方能了解一桩心事。   齐野并不爱赐婚,只是既然是小辈,又是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他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就嫁给妹妹的儿子,亲上加亲岂不更好,这事没怎么思量便答应了。   但不单单是冉横刀不肯,灵犀也不肯,她那帮闺秀朋友都帮她拿馊主意,还有的说要她出逃的!灵犀十指不沾阳春水,她对自个儿很有自知之明,要在外头绝对活不过三天,于是恶狠狠地瞪了眼瞎出主意的贵女。   一个贵女却道:“谁不知道,冉横刀喜欢的是阮家的潇潇?你们看,姓阮的今日没来呢!”   阮潇潇虽不爱说话,聚会时,人来了,心仿佛不在,总一个人沉默地坐在水榭回廊里绣花,要么便缝制香囊,但她人生得美,总是扎眼的,灵犀不喜欢潇潇,也不喜欢冉横刀,在她眼底,冉横刀那样的怂货看中的又能是什么好玩意儿,这门婚事她打心底里不情愿。   素来心高气傲的公主与皇后嚷嚷着大吵了一回,见硬的没用,便在凤仪宫外跪了足足一整日,最后不吃不喝被晒晕了,婚事仍是没取消成,皇后与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灵犀反倒熄了声音。   就这般,一桩两人都不情愿的婚事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皇后用太子和冉清荣的事告诉灵犀,夫妻成婚前再好的感情,在一起久了,也是会淡的,她和冉横刀虽没有情分,但长宁是她姑姑,至少不必担忧婆媳不和。   灵犀心气儿高,看不上冉横刀,但对姑姑却很敬畏,皇后劝了她一整晚,许是母后的谆谆教导过于聒噪,听到天明时,她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行了,就这样罢,我嫁就是了。”   少女怀春时,灵犀怎么也么想到最后自己嫁的如意郎君是这么个东西,要是冉横刀对她好点儿,她也就死心塌地认了命了,要是不好,大不了养几个俊俏少年在外头,再不济就哭着回娘家,当老公主。   冉横刀心里极不舒坦,于是连夜撰书给远在北疆的妹妹,趴在书桌上酣睡了一夜,做了一个梦。   梦到他拉着潇潇的手私奔,两人逃到了江边,阮潇潇不肯再走了,冉横刀抱着她便要上船,潇潇温柔可人地笑着,一如初见似的,她的手抱住了他的肩膀,将他箍得严严实实,少女的胸脯鼓鼓的,柔软的带着幽香,她说:“横刀,我们就这样罢。”   “哪样?”他心醉神驰地摇晃了下身子,感觉心里暖暖的。   阮潇潇忽然竖起了柳叶眉,两只手掌一翻,便将冉横刀一把推下了河,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冉横刀中脚,愕然地掉下了水,江水湮没脑门时,隐约听得潇潇冷哼了一声,“真当自个儿是香饽饽么!我不要的东西,即便是公主也要不到!”   冉横刀吓得大叫一声,从书桌上陡然窜起半丈高,天已破晓,窗外稀稀落落抖着雨,瓦檐破损,原来是漏雨了,冉横刀抹了一把潮湿的脸,自嘲地一笑。   还能挽回什么?潇潇确实看不上他啊。   他对自个儿没信心,也晓得这辈子与潇潇是没好了,于是给冉烟浓这封信写得很颓丧,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懦弱无能的男人屈服于命运的不甘和……怂。   冉烟浓阖上了花笺,趁着明蓁姑姑走来,明蓁也收到了魏都的消息,忙着问:“二公子也要成婚了?”   一晃眼十几年过去,她为冉家做事十几年了,看着长大的三个孩子也都成婚了,明蓁喜忧参半,她也不是不晓得冉横刀那点儿心思,要他娶公主,只怕不如抹了脖子来得干净。   冉烟浓笑了笑,将手里的绯红小笺晃了起来,“其实我从小便觉得他们挺般配的。”   明蓁诧异道:“此话怎讲?”   冉烟浓狡黠地微笑,“哥哥对灵犀有误会,我和灵犀看着水火不容,其实她很护着我的,不说落水那回,有一回姑姑记得,我把皇后舅母赏赐给我的花碗打碎了,舅母很喜欢那只碗,我犯了错怕受罚,是灵犀帮我顶罪,自个儿被罚着面壁了好几日。我心里对她还有一点点愧疚,有什么事也不想和她计较,仔细想想,她也就是嘴巴不饶人罢了。”   至于那个知书达理、秉性温柔的潇潇,她清楚地知道,刀哥很迷恋她,但真要在一起过日子,潇潇那温吞、凡事都礼让三分的柔软性子,是正触了刀哥的霉头。   明蓁放下了窗,将榴红的帘拉上,掩去了窗外半明的光,薄暮冥冥,压得窗台外婆娑的紫薇花影如誊画于其间,曳起一波细浪。   她挨着冉烟浓坐过来,“你莫管着旁人的事儿,二姑娘,你与世子近来……”   冉烟浓脸颊一红,搁膝头的小手便缠住了指头,“他总是不见人……”   近来容恪似乎在忙着什么事儿,几乎不怎么回侯府,曲红绡嘴巴严,只说是军中的事儿,明蓁姑姑费了老大劲才撬出来一句,世子有比买卖要做。   说是买卖,但明蓁心眼多,怕容恪这么快在外头有了艳遇,自然要提点冉烟浓多留心防着点儿。   但是她反倒毫不怀疑,对容恪是放心到了骨子里,明蓁便纳了闷,但冉烟浓一听到“世子”便脸红,又看着像动了凡心的,明蓁一阵奇怪,冉烟浓忽地攥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掌心烫得吓人,明蓁纳罕着,冉烟浓咬唇道:“姑姑你心思细,你帮我把把关,要是……容恪真的是个好人,我就……”   原来是小姑娘动了心,却犹豫了,不知该不该继续放任自流地走下去,蜻蜓点水的,却是在试探。   明蓁笑道:“好,我替姑娘看着。”   这样冉烟浓便放心了。   至于哥哥的婚事,她瞟了眼书桌上的红笺,鞭长莫及,她现在很难对魏都的事插上手了,只能回信时又安慰了他几句,劝嘱他,试着接受公主,忘了潇潇。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和浓浓才是真的配一脸呢 恪哥哥说,他在等着浓浓投怀送抱~ ☆、香料   入府数日,徐氏除了差人送来几匹帛、几朵绢花外,对蘼芜苑之事不闻不问,大抵是为着曲红绡守着戒备森严,徐氏也不甘愿自讨没趣。   冉烟浓没乐趣,除了看书写字,便与明蓁出去游玩。   陈留汇聚了来自各方的能人异士,街头叫卖的人很多,冉烟浓与明蓁下了马车,曲红绡就在一旁持剑跟随,她见街头小玩意儿多,顺手掏出几枚铜板给明蓁买了一支钗。   明蓁自是欢喜的,难为姑娘待她好,以往她见着自己便逃,明蓁还觉得姑娘不体恤下人,冉烟浓替她在鬓边比划了一番,笑道:“姑姑配这个正合适。今天我带着钱,就由我做主了!”   明蓁收下了钗,见冉烟浓要走,忙摁住了她的肩膀,“难得出来一趟,姑娘不寻思着给世子也买些物件儿?”   这个冉烟浓倒忘了,一经提起,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我很久没和他说过话了。”   她睡得早,醒得却晚,容恪时常不归,即便回来也是早出晚归的,两人碰面都少了,冉烟浓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刚开始还疑心是否北边又有了骚动,后来觉着,倘若是夷人可汗要作乱,那不会滴水不漏,半点风声都放不出来,也便打消了顾虑。   渐渐地,一提到容恪,她便有些心不在焉,“姑姑,我们去别处看看罢。”   明蓁被她牵着衣袖,穿梭在潮水似的人群里,各色各式样的衣衫晃得人眼晕,明蓁走着,便在冉烟浓背后头道:“不论是什么东西,但凡只用钱便能买得到的,心意便不诚了。”   冉烟浓想了想,“我会调香,等会儿我去找外商买点儿香料……”   话一出口,冉烟浓那尖鼻子便钻进来一股浓郁的熏香味,像是白芷、芳椒用火熏了,以松针清露泡出来,然后与日光化在一起的香味,冉烟浓面色一喜,便松开了明蓁的手,在曲红绡握着弯刀要上前时,那朵明红的娇花便窜到了一行外邦人面前。   曲红绡要跟上去,但是熙熙攘攘的人忽然撞了上来,将曲红绡隔离在外。   明蓁也被阻隔了,底下还有一条摇着尾巴的狗呆头呆脑地围着明蓁晃,她怕狗,瑟瑟缩缩地后退了好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冉烟浓和那帮异邦人攀谈了起来。   冉烟浓没想到这几个人是上次与容恪在一块儿说话的红胡子商队,见到他们,微微露出惊讶之色,“你是……”   “在下穆察。”红胡子弯腰,满脸都是惊艳,和气地笑道,“我们来自月满,姑娘长得真好看。”   没想到月满人说话这么直接豪爽?   冉烟浓背了背手,假意当这句是真话,笑了几句之后,她问道:“大叔身上的香味可是用白芷、芳椒、豆蔻,并配檀香二两,麝香、丁香各半两,用松针上的露水熬火慢蒸了,再用日光晒得八成干,在以油封浸在泥土里藏上一年所成?”   穆察眼睛雪亮,“小姑娘好眼色。”   这句话是月满语,冉烟浓听不大懂,但是她想月满盛产香料,她能买些回去给容恪做香囊,另送一些给父母留作念想。   她露出茫然的神色,穆察见状,回头与身后藏蓝衣裳的、留着长须的人都交谈了几句,叽里咕噜地说着月满语,冉烟浓谨记着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因想到他们是容恪的朋友,倒没想太多。   穆察取出了一包香料,递给了冉烟浓,和蔼可亲地笑道:“与小姑娘有缘,这个便送给你。”   冉烟浓觉得这个红胡子大叔很客气,想必容恪也很欣赏他,她便笑着收下了,“我给您钱。不过……今天带得不够多。”   穆察摇头,“不用不用,下次你还有要的香料,可以到我们店里来买。”   穆察伸手往街衢北一指,“前头右转,走个一里远就到了。”   冉烟浓又道了谢,拎着香料包得意洋洋地冲明蓁她们招摇,明蓁见状才算放了心,这时人正好都散了,冉烟浓朝着明蓁跑过去,将包袱打开,露出里头各式名贵的香料原料。   “你看,这时那个红胡子大叔送给我的。”冉烟浓一回头,那群月满人已经湮没在了人海里。   她微微怔了一下,道:“他们走得好快啊。”   明蓁叹了一口气,“好在是没事儿,那些月满人,你离他们远着点儿才好,非我族类……”   这话才说了一半,身畔忽地抬起齐刷刷十几双眼睛,两人囫囵一看,竟都是异邦装束的月满人,有男有女,明蓁这话便死死地咽回去了。   这陈留鱼龙混杂,加上世子这半个月满人的身世,月满的国人在陈留有不少做生意的,明蓁没想惹事,沉默着拉着冉烟浓便往外处逃了,没想到一贯不饶人的明蓁姑姑竟会怕些外邦人,冉烟浓在她背后直笑,“姑姑,不过就是几个生意人,姑姑何必说得好像要生吞了我似的?”   曲红绡握着弯刀跟上来,压低声音道:“世子妃,明姑姑此言在理,在外头须谨慎行事。方才你离我太远了,要是他们藏有凶器拔刀动手,我来不及救。”   冉烟浓疑惑地挑起了眼睑,“可是你见过的,他们是世子的朋友。”   曲红绡不解其中缘故,只道:“世子在外头是有些生意,但是那与世子妃无关,属下的职责是保护你,因而不得松懈。”   有这么个武艺高强寸步不离的高手保护,原本冉烟浓该荣幸才是,只是曲红绡为人过于板正严谨,事事不露笑容,也不怎么爱说话,与她同游便很无趣,虽然此时人还在街上,冉烟浓便已经在计算着下回不带曲红绡出门了。   回府之后,冉烟浓拆了床帐上缠绕的几条金线,这是月满上供的金丝,柔韧而细,且色泽鲜亮,她想着母亲教的女红,用稍显难看的针脚将其罗络而上,攒入了一只菖蒲纹的秋香色香囊上,再挑拣着香药给父母装了一只,请陇头人拿去了寄回魏都。   明蓁看着她忙活,不忘了笑话一句,“看来还是姑爷最重要,他的便放在最后。”   冉烟浓红着脸反驳,“我又不晓得他的习惯。爹娘的香囊,还有哥哥的,素日里都是我做的,我做多了,对他们喜欢什么嫌弃什么都了如指掌,容恪说到底是外人,我认识他才几天……”   容恪正巧停在轩窗外,映着竹帘婆娑斑驳的影儿,身姿修长,朗润如玉。   他拨开竹帘,筛在窗边美人脸颊上的绿光影影绰绰的,冉烟浓惊慌地抬起头,撞了个正着,忙将东西收到了桌下边,容恪挑眉微笑,“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那感觉竟像是背后说人坏话还被揪住了小辫儿,冉烟浓明艳白皙的脸颊一时红得像一团枫火,她将未成品塞到了抽屉里,一脚将针线篮也踢到了镜台底下,然后笑吟吟地扬起头,“恪哥哥在忙,我不好打扰,你家嘛,你什么时候过来都行。我一没偷人,二没行窃,不怕你什么时候来视察。”   容恪弯下了腰,笑得有些厉害,“浓浓,蘼芜苑除了我没有第二个男人,你要上哪偷?”   这个还真是。   冉烟浓想了很久,今日犹如醍醐灌顶,终于想透彻了为何连守在她跟前最厉害的护卫都是个女流这个问题,不禁瞠目结舌,“原来是你在未雨绸缪。”   容恪不否认。   明蓁躲在窗内笑着,姑爷心细如发,想必是觉着,既然是夫妻要培养感情,那必然是要日日对面着,不能让别的男人打扰捷足先登了……明蓁想着想着,为这成熟稳重的姑爷头一回少年性子觉得好笑。   冉烟浓见他一身月白珠玉锦纹长袍,十分光鲜,不像是在外头风尘仆仆奔波过的,诧异地扶住窗探出了一只脑袋,“恪哥哥今日休沐么,军中无要事?”   容恪道:“一直无事,只是有些私事要处理,至多再有两日便处理妥当了,烦劳夫人久等。”   他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夫人久等”,说出去还让人以为冉烟浓难捱寂寞呢,她红了红脸,啐道:“我可一点不急,我近来也有点儿事呢。对了,我哥哥也要大婚了,我总得替他备一份礼。”   “不如夫人挑了列出名目,我让人去寻。”   容恪对冉横刀没太多印象,除了迎亲那日与冉横刀说了一些话,尽是关于他妹妹的话,对大舅子倒没留心,冉烟浓才出嫁不久,另一道赐婚圣旨便下来了。   容恪想来,倘若当日皇帝赐婚,将浓浓许配给齐咸,今日冉横刀想必不会沦落到娶公主的地步。   冉烟浓点头,“不用太隆重,刀哥他不想娶公主的,我怕他多心。”   虽说信笺往来,她也道明了心意,但怕刀哥如今四面楚歌,容易胡思乱想,将亲妹妹的好意也曲解了过去,说起来当日赐婚圣旨上说,到了今年年尾之时,他们夫妻要到上京给齐野贺寿,与家人还是要团聚的,到时候她对刀哥再负荆请罪罢。   容恪抚了抚她的发,冉烟浓也不躲,两个人大眼对小眼看了许久,最终是容恪先破功,笑了起来,“夫人近来变了许多。”   那是,喜欢上你了啊。   冉烟浓看起来占尽上风,其实心跳得飞快,要是再被容恪这么看下去,这绝对是种折磨,她怕自己的心飞出喉咙口,在他眼前摊个分明。她还是侧过脸躲了躲,“嫁人了就会长大了,姑姑说的。”   容恪松开手,笑吟吟道:“晚膳我不在此用了,夫人不用等我,特意来说一声。明日会留下来,所以让下人准备几条活鱼,浓浓喜欢喝鲈鱼汤。”   他对她的喜好,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容恪的手掌扶住窗,临走之际又笑道:“对了,夫人喜欢秋千,所以我找了几个工匠在院里扎秋千,夫人记得叮嘱他们,地方你挑。”   冉烟浓彻底败下阵来了。无法言喻的颓败。   他怎么就那么要命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春心萌动,一个暗恋已久 还在成天打嘴炮互相地域黑哈哈哈 ☆、被劫   目送着容恪绕过花篱墙,冉烟浓气馁地翻出了香囊,继续琢磨该往里头投些什么,一回头去见着明蓁躲在墙角跟偷笑,不禁懊恼,想必让明蓁姑姑看了她的笑话了。   明蓁道:“姑娘,我后悔了,我就该递封家书回去,姑娘在侯府一切安好,与世子相谈甚洽,情意甚欢云云。”   “姑姑你笑话我!”   冉烟浓羞得险些将一盒朱砂扔了过去,还是在掌心掂了掂,觉着太重了,又讪讪地放下来,脸颊晕着两团红。   明蓁笑罢,又蹙起了青柳眉,“有句话我还是想说,姑娘莫顾着面子,有些话早说穿早好。”   这话冉烟浓如何能不知,她只是怅然若失地望着窗外藤萝紫薇的花影,轻声道:“先前与他模糊着打太极我觉着挺好,现下却装不下去了。我连那些话儿都不会说了……”   想到娇滴滴地唤他“恪哥哥”,顺带着小鸟依人要她牵手的事,冉烟浓恨不得那个矫揉做作的女人不是自己,但是木已成舟,她在他心底已经是这么个人了,这戏还得悠着往下演。   傍晚,吃了一盏茶,冉烟浓搁了一张席在厢房的床上,枕着花木婆娑的影,睡了个酣畅的觉。   梦中见到了容恪。   她不爱做梦,从小到大做过最多的梦却是个噩梦,梦到她掉进冰冷的湖里,无论如何往上游都见不着顶,梦有时会中断,她惊叫着醒过来,有时会做完,梦到一双手臂托举着自己上了岸,可是醒来时,四面无人。   梦里见到的第一个男人竟然是容恪,他们在野外,穿着一身红裳交拜天地,合卺酒下,十指纤长,她握杯一饮而尽,头纱落地,容恪带着他习惯的慵懒而清润的笑意,似一朵谷中幽兰,梦里的冉烟浓要胆肥多了,竟上去吻了他的嘴唇。   容恪笑着箍着她的腰,两人就势躺在五月如霭似烟的花丛里,衣衫尽褪地滚来滚去,滚了一整晚。   原来是个……   春梦。   冉烟浓被自己龌龊的心思吓醒了,一摸脸,滚烫得吓人。   “我、我对容恪,心动到了这个地步?”说出来自己都怕,冉烟浓羞涩将脸埋进了被子里,但羞了很久,才察觉到一丝凉意。   被子从膝头滑下去了,陈留的昼夜譬如南北两地,即便入了夏,夜里也是冷的,清凉的月光从窗外筛入房内,宛如素色的纱帘,冉烟浓看了几眼,红烛昏沉,原来床榻上只有她一个人。   什么合卺酒,什么洞房花烛,全是假的。   他人都不见影儿!   说不上来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教他知道她的梦,还是懊恼,他愈发不落屋,深更半夜也不回来。   冉烟浓没了困意,便起了个大早,从蘼芜苑出门去散步。   锦云与明蓁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外头,锦云给她说着院里养的花,“这花都是世子让人布置的,从里到外皆是,不同的花都依着时令开,所以即便是寒冬腊月,花棚里那些也是能开的。”   冉烟浓的指尖挑起一朵芍药,满不在意地曼声道:“你们世子真是有雅趣。”   锦云低了低头,“奴婢多嘴一言,奴婢以前在芝兰院当差时,听夫人埋怨过,这些花一年四季都有落红,清扫起来十足的是不便,前……世子便厌倦花粉,一闻便浑身起疹子,他走了后,世子将花都移栽到芝兰院去了,夫人便很是不喜。”   她远眺一眼,重檐叠瓦,高低错落的整片屋舍,被绿柳粉花攻陷,近乎湮没了。   冉烟浓低下头想了想,好半晌后,忽地灵机一动,“姑姑,我知道他该配什么香料了!我们出去买点桃花籽回来!”   明蓁愣了个神儿,今日右眼皮一直跳,便隐约觉着不妥,但没想到冉烟浓真个要出门,她又拉她不住,心想着买点花籽,让曲将军跟着,想必不会出错,便答应了,几人轻车出门。   陈留郡的街衢不若上京,四通八达,而是排列得很有规矩,大抵如矩阵,不易走丢。冉烟浓记着红胡子穆察指的路,沿着街道马儿驱策得有条不紊,下了车,冉烟浓脱了外披,与明蓁姑姑走进了店铺。   香铺外头挂着四角香囊,雕镂着月满的葡萄纹,风拂过,檐角的风铃伶仃着响,香囊刮出淡淡的甜香味,进了门,便浓郁了。   明蓁是老人,隐约觉着有几分,埋头写账本的是魏人,但红胡子并几个藏蓝华服的大汉,却一起迎了过来,说什么也不像是正经好人的店铺,明蓁的右眼皮又紧跟着狠狠地抖,她不由分说掐住了冉烟浓的胳膊,一旦有异状,她拉着姑娘就逃出去。   穆察欢喜地张开怀抱出来,和颜悦色地对冉烟浓行礼:“小姑娘,你又来了。”   冉烟浓从进门起便打量着店内陈设,一应月满式样的陈设,奇形怪状的兽炉,扇叶似的帘帐,穆察的嘴里叼着一支白鹤状的烟斗,徐徐地吹出了一股烟气。   冉烟浓笑道:“这边好像人烟僻静些,大叔这么有钱,怎么把店开在这里?”   香药铺外头,曲红绡握着弯刀巡视了一遭,街上人虽不多,但看着没有异状,屋内说话声也不疾不徐,她蹙紧了柳眉。   她了解世子,他向来不结交月满人,也鲜少有什么朋友,大半是为了生铁的生意而故作悦色,这个穆察她没有去查过来历,昨晚上江秋白说,这个人据说很有钱,而且与世子谈了一笔生意,至于具体是什么,世子从未泄露过半分。   如此曲红绡更觉着奇怪,穆察是何来历?竟能让世子如此信任?   穆察放下了烟斗,拍在红檀木桌上,那张看起来十分高挑的大嘴往上头扬了起来,“我认识一个李兄弟,是我的至交好友,中原人信奉风水,他说此处风水好,财运多,我就信了他。其实我在陈留,除了卖香料,主要目的是……”   穆察一句话没说话,明蓁两肩一抖,这个异国番邦的中年男人眼光忽然倾斜了一些,露出奸邪和得逞的鬼笑,明蓁险些腿软,拽着冉烟浓便要出门,穆察脸色一变,身后几个打手个个也飞奔出来。   冉烟浓大吃一惊,朝外头呼救,曲红绡一转身,提着弯刀便冲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弯刀尚未出鞘,曲红绡攥住了明蓁一只袖子,一手要削藏蓝衣裳的大汉的手,那大汉一拳砸在明蓁的胳膊上,明蓁剧痛,手骨被打折了,另一个大汉一掌将其推了出去!   冉烟浓惊叫:“姑姑!”   她反手要削跟来的穆察,但骨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双拳敌不过四手,被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曲红绡被冲去店门的明蓁撞上,冲势缓了半截,一抬头,只见穆察笑容奸猾,露出了八颗牙齿,香铺外头倏忽沿着四面落下铁栅门,将其紧封锁在了里头。   冉烟浓浑身无力,轻飘飘地仰倒在了蓝衣大汉的怀里。   她撑着眼皮看了眼穆察手里的烟斗,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从方才进门时,她的每一步都被穆察看在眼底,甚至连距离都计算好了,外头的香囊、里头的兽角炉,甚至连他的烟斗里,都点了软骨香散,便是防着她的那点拳脚功夫。   “夫人!”曲红绡拿弯刀砍门,一面惊急地朝里头看,但穆察已经关了门。   他笑道:“没用的!这可是玄铁所制。”   身后的人掘开了地板,冲穆察喊道:“总管,事不宜迟,不能耽搁。”   “就来。”穆察留意周遭,冲那个魏人账房先生传递了个眼色,几个人就跳下了地道。   冉烟浓被抱着冲下了地道,地下的暗道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但这群人的目力极好,也许是走过成千上万便自然而然地熟悉了,冉烟浓被地道里的黑气熏得鼻子痒,打了个喷嚏,这一个喷嚏下去,药效散开了一些,她能勉力发出一些声音了。   “你们……你们是谁?”   抱着她的大汉露出一口雪白的獠牙,“我是支云氏昆奴。”   冉烟浓惊得眼光一直,“夷族人!”   她自幼熟读奇书宝典,支云氏是夷族的大姓。   她脑中乱哄哄的,不知道该不该祭出容恪的名字。她以为他们和容恪是朋友,但他们竟是夷族人,明着是容恪的心腹大患……   好像现在只剩下两种解释,他们是夷族混进来的奸细,或者,容恪……通敌。   冉烟浓被下了迷药,脑子乱得转不过弯,但后者没有可能,这一点她是万分信任的,那也就是说,连容恪都弄错了他们的身份?   这群人压根不是月满商客,是夷族奸细,他们与容恪交往,是为了探听容恪的动向,为了刺杀?   可是这压根不对,容恪是个警戒心极强的人,他们对容恪是否有杀意,他应该早就察觉了才对。   一路颠簸着,不知道跑了多久,冉烟浓又被换了个人背在背上,这个人看起来比方才那个昆奴好说话,听人喊了一声“仓奴,跟上”,他名作仓奴,也是支云氏家族里的奴隶。   穆察一马当先,听他们说话,冉烟浓才知道穆察是总管。   他们说的都是夷族人的语言,但是夷族语是从汉人的话里演化出去的,有几句她稍稍能听明白,狂奔了一路,那仓奴原本还和她说几句话,此时也不敢再说了,一心一意策划着逃跑。   冉烟浓想知道他们和容恪到底什么关系,忍了许久,试探着问了一句:“我是魏人,你们带走我,不怕陈留世子的怒火么?”   仓奴跑得极快,在下阶时一路颠簸,冉烟浓气若游丝的一句话便颠簸得粉碎。   那仓奴嗤笑一声,“那要等他抓得到我们再说!”   冉烟浓咬牙,“那是你们不知道他的厉害。”   穆察脚步一顿,随着他一听,后头几个狂奔的夷族人都停了,外头已露出一线天光,穆察回头,自负地背过了手,“那正好,我也想知道传闻之中的容世子,是不是个名不副实的花架子。”   听语调口吻,他们并不是认识容恪?   冉烟浓心道,原来容恪是用假身份与他们往来的。虽然她不慎落入了陷阱,但是曲红绡和明蓁姑姑会去报信的,她好歹说是世子妃,容恪一定会设法来救她,但是她该怎么把行踪泄露出去呢?   穆察伸出手在她的脸颊上摸了一下,冉烟浓差点被恶心地晕过去,浑身起鸡皮疙瘩,幸而穆察只是碰了一下,他掐着腰哈哈笑道:“小美人,现在你什么也不用想,等到了,会有人教你如何伺候好大王的。”   “你不必担忧,我们大汗喜欢中原的娇滴滴的处子,我们没胆儿碰你,你现在是愿意醒着被我们扛出去,你就醒着,要是愿意睡着,我再给你加点儿药。”   冉烟浓当然要醒着,她现在四肢酸软,唯一能为自己做的就是保持清醒。 作者有话要说:  都怪恪哥哥不说这帮人是坏人~ 有恪哥哥好受的 ☆、李闯   几名夷人扛着她窜出了地道,外头一片明媚的春光,地道尽处是一面缓坡,山坡上有绒毛状的野芳,并着不知名的嗡鸣的野虫,冉烟浓勉力支起脑袋,在不断的颠簸之中,看到陈留远去的城墙,心瞬间落满了灰。   穆察是给夷族汗王搜寻汉人美女的一个奸细,或者在夷族他是使者,冉烟浓没有想到有一日她会落入夷族汗王的手中,她的爹爹和哥哥一定还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容恪铁定就完了。   这个时候她想着的竟然还是容恪……冉烟浓阖上了眼眸,用力将手腕上的珊瑚红珠挤下来,一颗一颗地撒在地上。   穆察他们全力往山坡冲下去,支云家是出了名的骑射如风的家族,他们家的奴隶不但脚程极快,而且耐力极好,数人一直狂奔到了晚间,就着黑魆魆的暗光钻进了一间破庙。   山谷里头只有一间不扎眼的庙宇,荒废已久,外头倒挂着青黄半枯死的藤,一口干涸的古井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臭气,佛堂后有一间废弃的耳房,穆察令人将冉烟浓绑在石床栏上,回头冲昆奴道:“去河里找点儿水来,赶了一路了,这里很隐蔽,容恪找不来的。”   他们叽里咕噜地说着夷族语,冉烟浓凝神听着,遗憾终归还是听不懂,虽说穆察承诺不会在见到大汗前动她,但他们都是一群不重诺言的骗子,冉烟浓不得不戒备起来,她的手藏在了背后,隔着床栏用力地摩擦着,在穆察看过来时,却镇定自若地蜷缩了两条腿,半隐匿在漆黑的没有烛火的暗光里。   穆察笑道:“我不知道中原的女人原来也有勇敢的。”   他的汉话说得很蹩脚,勉强能一听的水平,冉烟浓别过了头,“我想必不是阁下的第一个猎物。”   “对。”穆察搬了一只小凳子坐过来,半截身子藏在月色下,他很欣赏冉烟浓的无畏,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之前也找到过不少美人,但是她们都害怕被送到汗王身边儿去,你们中原不少女人比我们夷族女人还烈,不到半路上便咬舌自尽死了。汗王大怒,所以我们也很难办。但是小姑娘,我相信你不会轻生的。”   冉烟浓挑了眼,微微后仰着身子,笑着问:“为什么?”   这个穆察生得一脸慈眉善目,但逆着光,看到黑夜里只剩下一团彪悍的黑影时,还是令人发憷的,冉烟浓的后背冷汗涔涔,脸颊上挂着的两团笑容抑制不住地渐渐分崩离析。   穆察道:“因为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求生的希望。你在等着人来救你?等谁呢?”   不待冉烟浓回话,他便自负地笑了起来,“小姑娘,不会有人来的。这里再往北二十里,就能抵达夷族人的马场了,到了下一站,我们就能找到接应的商队换马。”   冉烟浓齿冷地拗过了头,“你得罪了容恪,以后还能来陈留么?”   穆察疑惑:“得罪容恪?小姑娘,你又是他什么人?据我所知,容恪没有妹妹。”   冉烟浓微微敛眸,这个穆察眼力好,一眼便看出她是处子,自然没往她是陈留世子妃那处想,容恪是夷族汗王的死敌,说出去兴许还会激怒穆察,汗王也想必会加倍凌|辱她……她不能说。   “我是陈留人,我们世子勤政爱民,他不会放过你。”   穆察哈哈大笑,“小姑娘你这么美,上回有个姿色不如你的,得到了汗王三个月专宠,你国色天香,我们大王少说要疼你半年,半年内我是不用再来陈留了,届时即便再来,也会再改头换面,容恪又不认识我。”   冉烟浓咬了咬唇,“我敢与你作赌,你一定会后悔今日抓了我。”   “说实在话我确实后悔。”穆察的胸膛几震,发出夷族人狂狮猛兽般的低沉的吟啸声,“我们大汗视容恪为劲敌,他几番周密筹谋,都想伺机刺杀容恪,但我们在陈留盘桓许久,这位神秘的世子竟从未露面过。”   冉烟浓道:“难道你贪生怕死没上过战场?”   话未落,穆察忽地一记眼风扫将过来,让冉烟浓惧怕地闭了嘴巴,穆察愤怒地“呸”了一声,冷笑道:“咱们夷人还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你该问你们世子为何上阵从不用真容!”   穆察冷笑着,言辞之间对她的夫君全是鄙夷,可冉烟浓却知道,他们因为胜不了容恪,因而多年怀恨在心,不管容恪用阴谋还是阳策,输了的人都应该乖乖吃哑巴亏以求卷土重来,逞口舌之利谁都行,懦夫行径。   破帘外,仓奴将篝火升起来了,火焰有些晃眼,穆察一看,便提着一口气掀帘而出,一脚将火踩灭了,将仓奴踢到一旁,“谨慎行事。要是火烧着了庙,我们就暴露了。而现在还是陈留地界!”   仓奴匍匐在地,也不顾肉体凡胎,就着管家的“圣旨”以肉身扑上去,将火压灭了,一声不吭,等待管家再次示下。   穆察往庙门外看了好几眼,嘀咕道:“去取水,怎的去了这么久?”   也正是再此时,庙外传来了昆奴喑哑的声音,穆察心神凛然,只见一道雪白的身影,徐徐地往破庙里踱过来,犹若踩着一团细碎的流云,发冠上的玳瑁漾着温润的光泽,他手里拎着一团瘦小的黑影,竟是被拿在手里满脸漆黑的昆奴,穆察怔然,汉人说的云泥之别,原来是如此模样。   倒是藏蓝衣衫的大汉须卜先反应过来,亮出十几颗雪白的牙齿,张开双臂迎了上去:“李兄弟!”   容恪一手扯着两臂被反剪的昆奴,黝黑的奴隶发出破碎喑哑的呼救声,须卜见容恪侧身避过了他的亲近,手臂一僵,“李兄弟?”   容恪将昆奴扔在一团乱草里,信步迈入了庙堂大门,穆察搓了搓手,也正预备着笑脸迎人,容恪却单刀直入了,“月满的兄弟,做生意原来还不如我们汉人讲究?”   他的声音一响起,冉烟浓便知道他来了,她蹭着栏杆的手也不使劲儿了,她想,容恪特意走得这么近,是为了出声提醒她?   本来沉浸在一团惧怕和茫然里的冉烟浓,忽然无比安心下来。   她蜷起了脚趾,稍稍后退着靠住墙,凝神要听他们说什么。   穆察汗颜,“是,是我们不是。”   容恪负起了手,“我答应穆兄的二十个美人,本来今日便可以给你,谁知你竟陡然落跑,怎的,是找到了更好的‘货’?”   见穆察身后一截已破碎的紫色帘兀自无风而动,容恪凤眸一挑,出乎穆察意料和反应地闪身掀帘闯了进去。   冉烟浓被穆察以泥灰抹了满脸,鼻尖上都是一道青灰的痕迹,她乖乖地安静地被缚在一条木栏上,容恪陡然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勃然变色的穆察和须卜,容恪掀帘的手还蹲在半空之中,他仔细地凝眸看了眼冉烟浓,她抬起下巴和他撞了个正着。   冉烟浓品出了他那一眼里的自责和懊悔,轻轻咬了嘴唇,忍着不想教泪水掉下来。   本以为身陷囹圄,容恪即便来救她,也要过个好几日,她都被带到夷族了,还极有可能已经成了夷人汗王的盘中餐了,没想到容恪来得这么快。   那几个奴隶跑得有多快她是知道的,容恪想必是一听到她出事便急着跟过来了。   冉烟浓本来恨他不与她说清楚这几个人是坏人,现在却内疚了起来,不敢和他对视了,将脑袋埋了下去。   容恪放下紫帘,往内走近了几步,将她瞧得仔细了些,她的衣衫完好,脸颊手臂处也没有外伤……   见穆察警惕地跟过来,容恪已察觉到穆察掌心微微亮着雪光的银刃,他朗声笑道:“果然是绝世美人,穆察兄一个月满人,对我们中原的美人倒擦得干净眼睛看得很清楚。”   穆察将细长的锋刃收回衣袖之中,拍了拍胸脯也跟着笑,“有了她,那二十个美人我不跟你要了。李兄弟,咱们的买卖到此为止。”   冉烟浓恍然大悟,原来穆察与假身份的容恪在进行美人买卖的交易,穆察让容恪帮他在大魏寻找美女,而容恪……容恪拿了穆察什么条件?什么样的条件足够让容恪牺牲手足同胞和百姓子民去换取?   这种代价太沉重了,也极其残忍,她不相信容恪竟然会与这么卑鄙的人同流合污。   冉烟浓将小脸埋入腿间,心跳得很快,再没有任何时候能比生死存亡的关头能让她更害怕了。她想到的是,以容恪的武力,对付两个大汉与几个奴隶胜算极大,他与穆察打太极这么久,难道是外头来了夷族的援兵么?   果不其然,在冉烟浓心神一落时,那外头传来了喧腾鼎沸的人声,数百只火把齐齐招摇了起来,将庙宇辉映得盛亮如昼。   “穆察!汗王派我们接应你来了!”   仍是夷族语。   容恪眉心微攒,要从上百名夷人手里带着冉烟浓全身而退,几乎没有可能。而且……他为这个计划筹谋了很久,如此关头,岂能功亏一篑?   须卜出门去回应,容恪忽然蹙眉道:“原来,穆察兄是夷人?”   穆察早也不愿同他废话,出指如风,扣住了容恪手腕上的命脉。   容恪吃痛地“哎哟”一声,被穆察甩到了石床上,他揉着手腕爬坐起来,穆察俯瞰着石床上的两人,简直登对得刺眼睛,他哼了一声,“李兄弟,对不住了,为了防止你向容恪告密,你得随我们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下好了,克隆夫妇草原蜜月要开始了~ 世子这个“哎哟”很销魂~ ☆、草原   穆察也撅着他那彪肥的肥臀出去了, 外头有粗犷的夷族语在你来我往地交谈。   几个奴隶也就势跟了出门。   容恪移过来, 几眼便将冉烟浓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没受伤?”   冉烟浓摇了摇头,小声道:“恪哥哥,我们都被抓了?”   容恪确认她没受伤, 才缓缓笑道:“对。”   都成了阶下囚了,他还是这个模样,但即便是故作镇定, 也足够让冉烟浓觉得心安了,他身上便有一种强大而稳固的,教人不自觉信服的气韵,就像爹爹在身边时一样。   冉烟浓又小声道:“那咱们怎么办?”   容恪摸了摸她的头发, 眼眸敛起笑意, “浓浓,我会救你出去,相信我。”   她想说,她当然是信他的,只是眼下听外头的动静, 来的人确乎不少,容恪没有带一兵一卒前来,硬拼根本没有希望, 他要怎么救?   不一会儿穆察又折身回来了,容恪端凝地坐回石床,眼风一动, 笑着挑起了眸,“穆察兄,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如今失信反悔,还要杀了伙伴,哪有这回道理?”   穆察也自知对不住“李兄弟”,无奈地摇头长叹:“李兄弟,倘若你今日不来便好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要知道,你始终是魏人,我是夷人,我们水火不相容,照你们汉人的话说,我们在大魏就像过街的老鼠,我们和魏人是做不成伙伴的。”   听语声,穆察对着大魏和夷族生意往来很是向往,可是夷人生来蛮横无礼,对粮食辎重唯一的获得方式,不是等价交换,而是侵略索取。   生而为魏人,不欢迎这样的伙伴。   冉烟浓想到初见穆察时,他还和颜悦色,指着街衢尽头,说了自己的香铺所处,欢迎她上门购货,全然是和蔼大叔的做派,原来是为了打消自己的戒心,倘若当时她不是顾着给容恪惊喜,将这事告诉他了,容恪一定拦着她不让去买桃花籽。   其实穆察一早对她动了心思,只消几步算计,她便落了渔网。说起来也怪容恪,他平白无故要结交几个夷人作甚么?   容恪微微后仰着身子,他的坐姿闲适而安逸,素净的白裳犹如月华冰雪、盛开的繁复的莲,穆察本无心与他周旋,却不得不多说了一句:“李兄弟,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中原人,但是,对不住了。”   他上前去,一指点中了容恪的穴道。   冉烟浓睖睁了少顷,继而抬起瞪了穆察一眼。   穆察笑道:“小姑娘,你很喜欢李兄弟?是了,你们中原人都爱肤白腰细的男人,李兄弟生得貌美,我现在对他很是愧疚,倘若不是大汉喜欢处子,我将你送给他一晚聊表歉意多好。”   冉烟浓气得红了脸颊,要是、要是她早跟他……就不会被抓了!现在想想,她被俘虏,都是容恪的过失,又气狠狠地瞪了容恪一眼,咬住了嘴唇。   穆察不知道两人的心思,还道冉烟浓不乐意,于是又哈哈一笑,“好了,咱们该上路了,那个狡猾的容恪随时可能追上来!”   冉烟浓与容恪一同被塞进了铁笼子里,随着夷族人的数百人军队颠簸回草原。   除了他们俩,那帮人还不知道从哪拉了十几个中原人,也都被囚在铁笼里,男女老少皆有,妇孺的呜咽声只敢压得细细的,一旦放肆痛哭,便立即有鞭子打得他们皮开肉绽,冉烟浓的手脚被容恪解开了,但是看管他们的仓奴走得很近,冉烟浓不知道他懂不懂汉话,不敢与容恪交谈。   说起来,陈留世子成了夷族汗王的阶下囚,要是让他们大王知道了,许会犒赏三军,载歌载舞庆祝三天三夜。   此去山路蜿蜒,容恪沉默地远眺,约莫出了这座山,便进入了夷族地界了。   停云峰遥望过无数回的风景,梦魂里都想去的塞北草原……只是,不该有浓浓。   容恪蹙起了眉宇,她极少看到他有为难时,心中蓦地一跳,容恪回眸,他的眼瞳不是尽然漆黑,冉烟浓恍惚着,就着黎明薄薄一道曙色曦光,竟看到了他眼底流着异光,泛着微微的浅蓝,被睫毛缓缓扬起时捧了出来,美得宛如一块珍稀孔雀石。   她这一生,只见过一个人有蓝色的瞳眸!   容恪的手掌缓缓抬起,将她的小手握在了手心,轻声微笑,“仓奴听不懂汉话,你小声些说话,他不会告发我们的。”   在他话音落地之后,冉烟浓仰着脖子偷偷瞟了一眼仓奴,他果然正经地跟着赶路,只顾着跑了,连回头都不曾。   她稍稍放下了心,但转眼又被恐惧吞没,“可是这要怎么办?他们汗王是……要我……你知道的,可是……”   听到了“汗王”二字,仓奴终于察觉不对,回过了头,容恪淡淡道:“这两个字不能说,他听得懂。”   冉烟浓点点头,冲仓奴歉然地眨了眨明眸,他便宽宏大度地拗回了脑袋,继续赶路。   冉烟浓垂下眼眸,赌着一口气道:“我警告你,你不要心大,就算你想叫我服侍别的男人,我也不干的,要是我爹爹和哥哥知道了,饶不了你。”   容恪掩唇微笑不言,她想太多了。   树林阴翳,此处只剩青松苍翠,四处人烟绝迹,连鸟兽都不见了。崎岖山路斗折蛇行,板车与铁笼颠得人很难受,冉烟浓想着自己娇嫩的臀一定被压出了印子,还有点儿疼。   容恪脸色微变,“是……哪里疼?”   疼在一个难堪的地方,冉烟浓说不出口,只道:“你现在哪里不舒服,我就哪里疼。”   容恪不说话了。   颠簸里的铁笼尤为逼仄,隔三差五就要和他亲密接触一下,冉烟浓侧过眼,看他如刀削斧斫的侧脸,被曦光映出淡薄的白皙色,透着微微粉意,清润而秀逸的俊脸,隐约一抹蓝光从瞳仁里跳跃过去,冉烟浓看迷了眼睛,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指。   时间对得上,容恪很有可能是她认识的人,她记得那年上京微雨,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年,在雨中彷徨而踌躇……   那个小哥哥是个很阴郁的人,不爱说话,好像也不喜欢与人亲近,可是容恪爱笑,体贴,迁就女人,还很……讨她喜欢。并不像是一个人。   冉烟浓都糊涂了。   不过,听说月满人不少人天生异瞳,要真遇上两个蓝眼睛的小哥哥也说得过去,容恪只有一半月满血统,眼睛也不若小哥哥的蓝,倘若不细看根本分辨不出,那么应该是……她认错了?   容恪低声道:“浓浓,别怕。”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冉烟浓的心里有温暖的泉流淌过,瞬间都什么都不惧了,她安心地躺在容恪的肩头,抱住了他的肩膀,“我不怕,就是一夜没睡,困死了,到了的时候,李哥哥记得叫我。”   知道他的假名,又改称呼了,容恪笑容深深,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   以后有什么事,我不会再瞒着你,浓浓。   穆察在前头骑马,偶尔一回头,只见车笼子两个小情侣互相依偎着,好像在安睡,沉沉地抚了一把胡子,冲蓝衣大汉须卜道:“要是有别的好货,不如把这个小美人送给李兄弟。”   须卜一怔,随即拍了拍他的胸脯,给了一拳,“奶奶的,你现在想反悔?哪里来的货?你上天下地能再找个比她美的?和李闯不过是做戏,你真拿他当兄弟?”   穆察蹙起了大刀眉,“我们在中原,难得认识一个朋友,他是第一个。”   “也是最后一个。”须卜握住了马缰,冷声道,“你已不适合再来中原了,我会禀明汗王,下一回你留在草原,我们支云氏不需要优柔寡断的懦夫。”   “我不是懦夫!”   穆察也急眼儿了,须卜向来与他不对付,偏偏汗王指派他为执行命令的头儿,须卜与他几言不和,就着马背便切磋起了拳脚,穆察没想到他玩真的,三两招便被撂倒在地,骨碌碌地从马背滚下去了。   胡服的将军在前头走着,正要拨转马头前来调查事情经过,须卜挥了挥手,“将军,没有什么事,我的马腿绊住了穆察,他马上就能爬起来!”   将军定睛看去,穆察已经揉着腰起身,骂了须卜几句,便重新翻身上马。   将军也便不再过问了,又调转马头回去带队,穆察揉着后腰故意落后几步,到了容恪的铁笼子外,不无惋惜地叹道:“李闯兄弟,我们汗王仇视魏人,相信,你是活不了多久了,这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你还是断了念头为好,她不是你的。”   容恪扬起脸,温润地微笑,“多谢穆察兄告知,既然时日无多,死前与佳人相伴,也是值得的。”   穆察沉下了脸色,也不说什么,策马又回到了须卜身边,这回只高高扬起了头颅,骂着须卜不知仁义,须卜也不反驳,仁义是汉人讲的玩意儿,跟他说不通,也换不来肉吃,换不得酒喝,没有正好。   等穆察走了,容恪微微垂下眼睑,肩膀上搁着的脑袋,还安静地靠着,半边身子倚在他怀里,蒙昧着问了一句:“原来你叫李闯?”   容恪咳嗽了一声,“嗯。”   冉烟浓没睁眼,轻轻笑着,脸颊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真的很随意了。   要不是穆察是个番邦人,说不准会调查这个“李闯”的家底。   容恪料到她想什么,伸手将她抱在怀里,让她躺得舒服一些,“他查过我,但是没有破绽。”   容恪要乔装一个人,自然会做得滴水不漏,要是轻易便让一个外族人看出了端倪,他混不到今日这个地步。这点冉烟浓是放心的,“还好我当时没说出来。”   她嘀咕了一声,沉沉地睡了过去。   容恪笑着将下巴靠住她的后脑,溢出一丝叹息,“浓浓很聪明了。”   他往后看去,身后的老弱妇孺都是魏人,被残暴的夷族士兵抓获,用以洋洋得意地示威,被捆缚入铁笼里,此时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刀子一样地戳着容恪的心。   两年前关外血流成河时,战士们的尸首铺满了停云峰下的落日溪,四名叔伯,其中一个那场战役之中丢失了一条手臂,当他踩在成河的血水里眺望北边绿草繁盛的牧场时,断了胳膊的叔伯躺在地上哀嚎,一个跟着他父亲十几年的部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对他说道:“守在陈留郡,要做天底下最心狠的人,区区人命,何足吝惜!你守着的河山,身后有千倍万倍的士兵和子民。”   他便说道:“终有一日,我会叫夷族永世不敢涉我河山。”   那时年少气盛,不知战场险恶,不知人心莫测,也不知,这天底下,自来重诺者多,践诺者少,有此气概的豪杰,而真正能建此不世奇功者更无一人。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还躺在母亲的臂弯里,从瑟瑟缩缩地流泪,到现在已经认清了现实,不敢再说话,只能趴在母亲怀里无声地沉默,女人将他的胳膊拽住,拉起来,便可以看到孩子绝望的眼睛,死水一般无波无澜。   女人瞅过眼看了眼容恪,他与之对视了一眼,便背过了身。   容恪知道汗王命人在魏地搜寻美人,但除此之外,夷族人对虐杀陈留子民,让其阵前冲锋也极有兴致。当年他们便让成百上千的无辜魏人冲锋在前面,大魏的士兵只要冲将上前,砍杀的第一个人必定是自己的同胞手足。   叔伯们一个一个红了眼睛,容恪是守城的世子,只能下达放箭的命令。他的手上染满了袍泽的鲜血,上京城莺歌燕舞时,提到陈留世子,说他少年英雄,说他临危不惧,说他溃敌千里,却从无一人说及被他下令射杀的无辜百姓。   容恪低下头,将眉心揉了揉。   冉烟浓被凹凸不平的巨石震醒了,她缓慢地将眼睛往上抬了起来,轻轻地唤了一声:“恪哥哥?”   她有些害怕他这副模样。   容恪笑着冲她摇头,将凌乱的发丝一手绑了起来,利落地挽起了衣袖,“浓浓,你看。”   冉烟浓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广袤的一望无际的马场,蓝天碧水,苍翠欲滴。风一吹,草斜斜地俯低下来,露出远处冰川素淡的轮廓。   夷族人的军队已经回到了他的领地,这是夷人的天与地,山与水,在看似富饶肥沃的土壤上,远远地结着成百上千的军帐。   那是防备大魏敌人用的,真正的王帐还离得很远。   冉烟浓道:“这是我第一次来草原,中原的马场远不如夷族的高敞壮阔。”   仓奴似乎很高兴,他在前面跑着,简直手舞足蹈了,大约是数月不曾回家乡,又见到了熟悉亲切的草场,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夷族语,得到了别人应答,便跳下了车,窜进了长草深处打了好几圈的滚儿。   仓奴滚得姿态滑稽,冉烟浓忍不住问容恪:“他们说了什么?”   容恪道:“仓奴说,他现在想去放羊。”   冉烟浓惊讶地看着他,“你还精通夷族语?”   “知己知彼。”容恪淡淡一笑。   冉烟浓道:“既然如此,那你早该发觉穆察他们是夷族人了?”   容恪懒洋洋地坐了下来,薄唇微微扬起,“是的。月满也有穆查这个姓氏,不过写法不一,起初怀疑时,我让穆察特意给我寄过一封信,他大约不知道两个姓氏的汉字写法并不一致,看到信,我便知道了是夷族的穆察氏。他们行事谨慎,我与之相交是刻意用的化名。”   冉烟浓懂了,“但是,你为什么帮他们找美人?”   容恪抚了抚她的长发,“以后告诉你。”   他的眼眸微蓝,冉烟浓从中曲解出了一种哀恸和郁悒,大约不是幻觉,因为容恪向来是带着一副自负清傲的笑容的,鲜少有沉静的抿紧薄唇一言不发的时候。   仓奴滚入了草丛里,待容恪与冉烟浓说了没几句话,昆奴接着来守备他们的车。   走了一路,冉烟浓的唇色发干,容恪微微起身,用夷族语问昆奴要了一碗水,昆奴谨记着管家的话,对待冉烟浓很客气,便将袋子里的水都拿出来了。   冉烟浓握住水袋饱饮了一顿,擦干净嘴巴,将水袋扔回给了昆奴。   昆奴与仓奴不同,他懂几句汉话,容恪于是不再与冉烟浓交谈,大军行进到了草场深处,将军下令,今晚在草原上暂歇,明日直接行进王的草场。   两只铁笼子于是被合并在了一起,关押着平头百姓的笼子里也有两三个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夷族人只给他们分了最粗糙的食物,用牙都磨不烂的硬面发的馍馍,有人不肯吃,昆奴便大吼,吼叫声教人既听不懂又害怕。   冉烟浓扭头问容恪,“他说什么?”   容恪只得耐心地与她解释:“他说,在夷族部落只有这样的粗食,不怪他们要争夺大魏的粮食,大魏就应该分给他们好的田地和粮食。”   冉烟浓瘪嘴,“这真是岂有此理。”   容恪不予置评。   等分完了他们的,昆奴将两只稍显白净的馍馍递给了容恪和冉烟浓,冉烟浓相信这是没有毒的,而且应该会比那些可怜百姓手里的要好吃一些,但是也只是嚼了一口之后,她硬是忍着没有吐出来,咳嗽着灌了半袋水,“咳咳……我现在觉得,军营里的师傅烧的饭好吃多了。”   隔壁的铁笼子里齐刷刷探过来好几双眼睛,都盯着她的水袋看,冉烟浓悄然扭头,手指在水袋上碰了碰,他们点头,冉烟浓便要将水袋递过去。   但手还没出铁笼,容恪便将她拉了回去,下一刻,一条腿踢了过来,一脚将她的手里的水袋踢飞了,倘若容恪不拉住她,手臂一定要被踹伤。   冉烟浓忍了许久的怒火了,厉声道:“为什么不给他们水喝!”   昆奴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夷族语,瞪了她好几眼便走了。   冉烟浓听不懂,回头看向容恪,容恪道:“他说,他们是贱民,没资格喝水。”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冉烟浓要暴跳如雷了,在上京城养尊处优十几年,却没人来告诉她,原来北疆的百姓至今仍在水深火热之中,就算容恪一次又一次地战胜敌人,也不能阻止他们小规模地劫掠百姓,虐待他们、欺负他们。   铁笼里一双双哀求渴望的眼睛重归于绝望,让冉烟浓无比惭愧和汗颜,容恪将冉烟浓抱回来,拉住她,让她安静些,“浓浓。”   冉烟浓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眼泪刷地就落下来了,“怎么办?你告诉我……没有办法了,我们很快就要到王廷里了……”   容恪拍拍她的背,低声道:“别怕。有我。”   冉烟浓越来越不懂,同样身陷囹圄泥菩萨过河的容恪为什么到了这时候还这么镇定,难道他不知道,一旦到了王廷,他的妻子就要被另一个粗暴的男人强占和欺辱?即便还能想办法再逃出去,又能如何?她不是清白身子了,容恪肯定会嫌弃她,徐氏一定借此大做文章,说不准、说不准她只能声名狼藉地被送回魏都……   不知道为什么,白天里不愿想的事情,到了夜深人静时,一桩桩一件件都教她害怕起来。   容恪紧紧攥着她的手,让她安静,现在发作起来,只会招致祸端,“浓浓,别怕。”   他将怀里怕得发颤的女人拢得更紧,手抚过她的背脊,轻轻地拍着,一遍一遍地说着“别怕”,这辈子最好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此夜。容恪缓慢地牵起了唇,吻住了她的耳垂,轻声道:“我会带你回去,清清白白的。相信我。”   隔壁铁笼的百姓,也缓慢地意味过来,原来这个看似享受着上宾待遇的美丽女人,是被抓来要献祭给汗王的美丽牲口,此时他们再也不嫉妒她,反倒纷纷同情了起来,年轻的女人们感同身受地流下了眼泪。   他们以前的村子被夷人洗劫过,带走了村落里所有人的女人,后来一去无踪。   只在数年后,回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说着她在夷族遭受的一切……   个中艰难和屈辱,听过的人他们都明白。   冉烟浓只记得伏在容恪肩头哭了半晚,后来仔细想想,觉得那晚竟然没人觉得他们俩关系不对,便以为夷族男女实在是豪放不羁,搂搂抱抱都是小事。   容恪拍着冉烟浓的后背也缓了下来,他耳力极佳,仓奴回来了,正被须卜拉着训斥,须卜脾气暴躁,这也是夷族汗王不肯重用他的缘故,他骂人极其难听,容恪蹙起了眉宇,这时身前草原上皎洁清冷的月光被一个壮硕的体格遮去了大半,冉烟浓已经靠在他的肩头熟睡了,容恪见是穆察,也没松开她,冉烟浓弄哭得厉害,又被押解了一路,实在是疲倦到了极点,睡得很深。   穆察没想吵醒美人,隔着玄铁的囚笼,坐在了容恪身侧的草地上,牧野星风,惊动了草地里蛰伏的虫,蛩鸣声声,穆察侧耳欣赏着原野上美妙的旋律,一如琵琶上大珠小珠迸溅一团般的妙音,他靠着铁笼子,笑了笑,“李兄弟,认识你的时候,我是真没想到会有今日。”   容恪朗然含笑,“穆察兄,你抓我,我觉得冤枉,不过还是感谢你让小美人一路跟着我,虽说我们做不成夫妻,但是,有这一路相伴,我觉得快慰平生不虚此行了。”   穆察扭头,有些诧异,随即又大笑,“李兄弟原来也是个色鬼!原来你正经着是装给我看的!”   这就是污蔑了,容恪澄清道:“穆察兄,遇上一个心仪之人是极其难得的。”   “我知道我知道。”穆察摆了摆手,做出求饶状,“每回你要搬出你们中原的道理,我就说不过你!但话说回来,我抓你来是权宜之计,你知道当时将军包围了破庙,我不能放你走。”   容恪微笑,坦然地颔首,“我绝对信得过穆察兄。”   说句老实话,穆察对冉烟浓惊为天人,一见到她和容恪在一块儿卿卿我我,甚至不用卿卿我我,他们站那儿便凑成一对璧人了,穆察心里暗暗不爽来着,但他也不敢对即将献给大王的女人动歹心,此前还想将“李兄弟”料理了,走了一路,又渐渐惦记起容恪的好处来,想到“李兄弟”与自己“过命”的交情,他定不会向容恪告密,即便真去了,那时他们大军已回到了草原,不须惧怕容恪再兴战事。   如此几番思量,穆察对“李兄弟”实在是愧疚至极,此时巡夜的士兵都灌了酒睡了,他才凑过来一张大脸,隔着铁栏杆对容恪小声道:“你放心,我跟大王身前的红人有些交情,已经跟他说好了,等汗王临幸了这个美人,我就找机会放你回中原。”   容恪缓缓垂眸,胸口趴着的美人沉酣娇眠,似一只温驯乖巧的松鼠,爪子还牢牢抓着他的衣衫不松手,他曳开薄唇,笑意浅浅,“不用了,刀山火海,我陪着她。”   从娶回来这个小麻烦开始,就要为她负责一生啊。   穆察也不再劝了,“你们汉人说,‘在天愿作比翼鸟’,是上了天也要在一起的意思?那好吧,我成全你。”   天蒙蒙亮时,夷族人用马鞭子抽醒了贪睡的人,用绳子将铁笼捆上板车,马在前头拉得格外振奋,冉烟浓嗡嗡咻咻地嘟着嘴儿,还以为睡在家里,再不济也以为是睡在陈留侯府的大床上,但是容恪的骨头咯得她脸疼,夜里便做了个噩梦,吓得冷汗直冒,到了天明时才醒过来。   晕晕乎乎的,用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还在夷族人的铁笼子里。   眼见着离夷族可汗的王帐越来越近,冉烟浓愈发着急,偷偷拧了一把容恪的衣袖,“你昨晚和穆察说了话,我听到了。”   容恪笑弯了眼睛,“权宜之计,我故意说的,你莫当真。”   冉烟浓想说既然穆察都愿意给他生机了,这种情况下他还不跑,要么是傻,要么是他真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风吹草地见牛羊的广袤草原,雪白的帐篷里钻出来成百上千的游牧人,醒了一大早的牧人见到被遥遥押解而来的魏人,已见怪不怪,但对冉烟浓和容恪感到有几分好奇,仓奴甩着马鞭,将人都挥散了,可走了老远,还听到人在喁喁私语。   冉烟浓问容恪,“他们说什么?”   容恪笑着抚她的耳梢,“他们说,这回惨了,容恪不会善罢甘休的。”   冉烟浓横了他一眼,他现在就被囚在铁牢里呢!   容恪远望着,红日从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深处爬上山丘,心中浅浅地一动。那帮人说的是:这个美人,一定会得到汗王格外的喜爱,且会爱不释手,将她当做掌心上的瑰宝。   他没有对冉烟浓说实话。   这对人马到了草原腹地,那气派的王帐犹如被众星拱月而出的宝塔,四周的骏马肥牛,甚至雪白的羔羊,都成群结队地自如绕过,草场外头燃着火把,白日里已有人穿着皮袄,将军把手一斩,一行人都停了下来。   冉烟浓屏息以待,紧张兮兮地拽住了容恪的衣衫,穆察掏出了钥匙,打开了铁笼,但随之而来的有数十柄长矛,将魏人团团围困在内,魏人百姓都蜷缩成一团,抱着孩子女人,将她们护在里头。   将军下马,跪在了王帐前,“大王,已为您寻得美姬。”   汗王名忽孛,在他下令于中原大肆搜寻美女之前,并不是个沉湎酒色荒淫无道的庸君,两年前的那场大战之中,他损兵折将,与数千士卒被容恪困在山谷,惊心动魄的一战,他险些丧命异国,而与他情深义重的妻子,却在后方,因为听到他的噩耗不幸难产而亡。   从那以后,忽孛与大魏不共戴天,他要掳掠他们大魏最美的美人来做他的奴隶,被他玩弄亵渎。   王帐的大帘一条粗臂掀开,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大步流星地蹋了出来,草原的君主出行没有汉人的繁文缛节,外头人一喊,忽孛便大步而出,一身貂裘胡服,腰间绑着象牙宝石的弯刀,漆黑粗糙的长发扎成了十几条碎辫,脸色黝黑,左眼下有一颗黑痣,虎目威严。   这个人便是被称作“草原雄鹰”的夷族大汗忽孛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一身青翠,头戴杏黄纱帽的妩丽少女,少女的脸颊白里晕红,如含着白雪的梅花。   他们一出来,夷族人纷纷跪地,“参见大王,青木公主!”   冉烟浓微微一怔,原来他们大王生得这么一副容貌,威严而……丑。   忽孛往那人堆里瞅了一眼,冷笑着拔出了弯刀,“须卜来信说,有绝色美姬,人在哪?”   果然是大汗,说话委实太直了。冉烟浓怕得躲到了容恪背后。   须卜谄媚起来,佝偻着腰背引忽孛上前确认,“就是她。”   一个小姑娘躲在容恪的背后,畏畏缩缩地不肯抬头,忽孛压根看不到脸,不耐烦地抽刀架住了容恪的脖子,“抬起头来!不然孤王杀了这个男人!”   青木忽地招手,脸颊绯红地唤住哥哥,“不许动手!”   忽孛一扭头,齿冷地笑道:“怎么,他长得俊,你看上了?”   青木红着脸跺脚,“你留着他,不要上来就动刀动枪的。”   青木已到了成婚的年纪,草原上大好男儿任由她挑选,她却左看一个不中意,右看一个嫌弃,没想到是喜欢魏人的小白脸,忽孛冷冷地抽回了刀锋,又重复了一遍,“孤王让你抬起头。”   一直席地而坐的容恪挑起了薄唇,淡淡道:“大汗小声一些,惊到我的夫人了。”   容恪的声音让忽孛狐疑了一瞬,他拧住粗犷的眉毛,沉声道:“你说她是你夫人?”   “正是。”   忽孛勃然大怒,他说过只要干净的处子,哪个不开眼的找来一个人妇?忽孛瞪着虎目环视一遭,眼光凝聚在战栗不安的须卜身后,穆察的身上。   穆察也是大惊失色,“汗王,属下确认无疑,她、她没有嫁人啊。”   穆察不懂,为何已经给了容恪生还的机会,他却不走,不走也罢了,还留下来祸害他?   冉烟浓的五指攀着容恪的肩膀,细细地颤抖,脸颊上都是汗水,草原的日头盛,又是晌午时分,热得她全身是汗,她仅能做的让自己稍微安心一些的事,便是攀住容恪,告诉他自己的害怕和恐惧。   忽孛还刀入鞘,猩红的披风被他的手臂一甩,扬起一股沉闷的汗味,尘屑乱飞,他忽如一只猎鹰般俯冲而下,蹲在魏人身前,一把掐住了容恪的脖子,“你最好告诉孤王,你方才那句话,是句假话。”   冉烟浓怕极了,害怕忽孛的刀,但她不能忍着看容恪受欺负,一把伸出手来摁住了忽孛粗重壮实的手臂,“不许动我丈夫。”   她一抬头,那明艳万方,挂着晶莹汗珠的俏脸,那娇花般丰艳妩媚的颊,如画似的眉眼轮廓,教忽孛一时间怔忡不能言,掐着容恪脖子的手臂,也渐渐松弛了下来。   如此美人,便是要他拱手献上整片草原,也让人心甘情愿!   容恪缓慢地扬起了薄唇,“大王,草原上有个规矩,想必你比我清楚。”   此时觊觎冉烟浓美色的忽孛已生出了势在必得的心思,闻言,他抽回目光,鹰目死死地盯住了容恪。这个大言不惭的小白脸,他一只手便能掐断他的脖子、让他脑浆四溅,何敢口出妄言?   忽孛握着弯刀刀柄起身,中气十足地说道:“好,孤王暂且敬你是条汉子,来人!摆酒!” 作者有话要说:  草原规矩:要想得到一个有夫之妇,必先在决斗中打败她的丈夫,咩咩咩。 ☆、亲密   容恪从一个狼狈的阶下囚倏忽之间得到了汗王的赏识, 成了座上宾。   那美酒佳酿, 随着胡姬妖妖娆娆的摆款被玉手捧出, 羹肴美味,一一罗列在容恪身前的矮桌上。他敛着薄唇,将冉烟浓一手扣在怀里, 极其轻浮地抱着她的腰肢。   那些胡姬也就不敢近他身了,忽孛见状,脸色一板, “草原上还有个规矩,要是你愿意等价交换,把你的夫人给我,我可以送一百个美人给你。”   冉烟浓眼波流转, 将一串葡萄掰下一颗来, 送到容恪的嘴里。这个忽孛说话,她是一句都不爱听!   她就不信了,容恪都追到这儿来了,还能为了几个姿色平平的“美人”就把她卖了。   容恪盯着冉烟浓气鼓鼓的红润脸颊,微微含笑, 扭头过去道:“不必了,我对夫人忠贞不移,这辈子不会要别人。”   穆察疑惑地直了眼睛盯着容恪:到底什么时候美人成了他的夫人?难道就关在笼子里, 两人就苟合了?   这不大可能,一路上有人盯着他们,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啊。   忽孛一碗烈酒入了肚, 胸腹犹如火烧,他见那个美人,便抓心挠肺地想要占有她,可她却娇滴滴地攀着他丈夫的肩膀,吐气如兰,两人亲密得扎眼,忽孛气得要吐血,青木一面替哥哥倒酒,一面羞着看容恪。   与忽孛不同,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俊美的男人,美但不显女气,隔着宽大的南国绸衫,也能看得出他是个很有力量、很健壮的男人。她也一点儿也不盼着哥哥赢,但哥哥要是输了,就意味着他要和他的夫人继续如胶似漆,也是很难为人了。   忽孛见到容恪,肤白腰细腿长,魏人想必极其稀罕,便更是不爽快,端起了一碗烈酒,“壮士,待会儿有一场生死之搏,你要能胜我,我不夺你夫人!”   容恪也拈起了酒盏,噙着一抹笑,“不够。”   忽孛攒起眉,“你要怎么才能算?”   容恪将酒一饮而尽,酒碗被摔在地上裂成了数片,他沉稳地说道:“比试三场,一日一场,我赢你三局,你不但不许侵犯我的夫人,还要放我们走。若有一场你赢,我和夫人任你处置。”   忽孛拍案便起,“大胆!你藐视孤王?”   “大王你并不吃亏。”容恪笑意斑斑,“三局比什么,你定。”   方才还觉着有一点儿胜算的冉烟浓,听到容恪自负的“你定”,便有点儿犹疑不定了,忽孛有“草原雄鹰”的称号,勇冠三军,不是浪得虚名,连爹爹都说过不能小视,容恪虽然武艺卓群,但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全都不占,要连赢忽孛三场太托大了。   忽孛怒意不消,身后的青木忽地拽住了他的肩膀,曼声道:“哥哥,你确实不吃亏啊,比比又何妨,只要得到美人就好了。”   忽孛听了妹子的话,霍然反应过来,是的,他的目的是要那个国色天姿的美人,不是和一个南边来的小白脸扯东道西,规矩既然自己定,那么即便那小白脸侥幸能赢他一两个回合又何妨?   草原上的人不拘小节,性格也豪爽,既然容恪自己主动送死,他何不给他一个成全?   “好!孤王答应你!”   容恪淡淡一笑,将冉烟浓的腰肢伸手圈住了,低声道:“怕不怕?”   冉烟浓知道她这句是作真问的,悄悄红过了脸,“不怕了。”   他为她以命相搏,她要是还怕着,实在不配做他的妻子,也愧对冉家门风。   容恪将她掰碎的葡萄串儿又剥了几颗下来,笑吟吟地塞到她手里,“至少现在我们是上宾了,多吃点儿,夷族的葡萄不比月满味涩,在上京是没有的。”   她哪有心思吃葡萄,将他递过葡萄的手摁住了,坐在容恪的怀里蹭了蹭他的脖子。   看起来像在撒娇,容恪宠溺地抱着她笑。看得青木翻了好几个白眼儿,原来魏国女人都是这种德行,要她娇滴滴地跟男人说话,她不如钻到鼹鼠洞里。   冉烟浓蹭着蹭着,就觉得不大对。   依稀,好像,明蓁姑姑说的那个东西微微有了苏醒的迹象……以前明蓁姑姑骗她说,这是男人动情的标志,她信以为真,诱惑了容恪许久,后来才得知真相,羞得差点和明蓁姑姑闹翻了。   可是容恪从没把这个东西给她,冉烟浓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从小被欺负,有什么难言之隐。   所以她眼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时节什么场合啊?   她瞪着眼睛看他,容恪却显得很镇定,面不红心不跳地压低了声音:“再动就难堪了。”一点没有警告之意,反而很温柔。   原来、原来他不是对她毫无感觉和反应,那成婚这么久,他做了这么久的柳下惠,又是什么感觉?   冉烟浓羞窘不已,也听话地不动了,反正忽孛现在知道,她心里只有容恪,他们是一对非常非常“恩爱”的夫妻了。   只是有一句话她必须跟他埋怨一下,“谁要你自作聪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委婉地直白地都说过了,她愿意,他就是不肯,她又不想做硬上弓的女霸王,一拖再拖,还被拐到草原上来了。幸好这个穆察现在犯了事,被拉下去了,要是他冲上来非要说她还是完璧之身,这三场比试恐怕就没有了,容恪顷刻之间就……   容恪温润地笑着,握住了她的手,“是我的过失。”   他的声音本来就好听得要命了,还要这般压低了,透着些微鼻腔的嗡声,更显得磁沉悦耳,冉烟浓脸颊充血,一想到那个“滚来滚去”的梦,和以后软红帐里的翻云覆雨,又是向往又是害怕,连忽孛的强占之心都忘了。   容恪虽然面上依旧从容稳定,冉烟浓贴着他的胸口,感受得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在喝了一碗清水之后,那撩人的灼热便渐渐退散了,犹似雾散后朗月如洗,澄明不染尘埃,但只有两个人知道,他们方才做了些什么。   酒肉入了肚,忽孛单独辟出来一间帐篷供容恪夫妇暂住,看着他将腰肢纤细柔婉的美人抱进暖帐,心里头老大不是滋味,坐回去又喝了几碗烈酒,愈发觉得胸口燥热。   军帐中的床很柔软,上面盖着一层虎皮,蜜色的烛光微微打下来,被一缕柔弱的微风揉散了,冉烟浓喝了一口果酒,慵懒地躺在床褥里,终于从铁笼里释放出来,她撑了好几个懒腰了,天色将暮时分,她浑身又黏又腻,衣裳被汗湿了几趟,又知道身在异乡不能央求有热水沐浴,便垂头丧气起来。   书上说,夷族地处北疆,水源不足,这里的人通常好几天才能洗上一次澡。她是被俘虏来的,想来就更没有洗澡的资格了。   容恪挑灭了几只烛火,示意外头的人他们已经歇下了。   冉烟浓看着近在咫尺间的夫君,枕头上铺满了漆黑的乌发,她伸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李哥哥。”   此时没有人,她却还如此谨慎,容恪折起了唇,缓慢地就着床沿压了下来,抚着她的额头道:“你只在这边睡几天,醒来后,我就带你回家了。”   身在虎狼之穴,冉烟浓没法不想太多,不能让男人一个人拼命,而她什么都不做,更不能拖累他,何况……何况不确定的事太多了。黑暗里,看不到她红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拽住了他的袖口,“就今晚吧,我们早该洞房了。”   容恪微微一怔。   她伸手去,抱住了他的脖子,脑中回荡着姑姑教的事,在画册里学到的事,吻他的耳垂和脸,容恪的手臂轻轻颤抖了起来,冉烟浓今晚偏偏又不肯放过他,唇几乎贴住了他的耳廓,“穆察知道我是处子,才会抓我来的,你要不来,他会戳穿我们的谎言,你明明知道的,不要顾忌了。”   他依旧没有动,然而他的身体却有些烫,冉烟浓抱住了他,“就一次好不好?不要顾忌了,没有太多好想的,我本来就是你的夫人啊……”   “你……”容恪欠起了身,盘桓齿间的话,带要说出口时却像是结巴了,问不出。   不敢问。   也不敢要她。   容恪沉重地呼吸了一声,缓慢地将手掌伸过了冉烟浓的后颈,她像是早有预料,知道容恪要点她的昏睡穴,她迅捷地伸手钳制住了他的手指,坚定地看进他的眼底,将他的犹豫和挣扎都洞若观火,却没有丝毫怜悯地将它们粉碎。   “我发誓,我永远不后悔。”   然后,她吻了他的指尖,容恪的手臂有些僵住。   “答应我吧。”她哀求着。   容恪心中犹如天人交战,可最终还是对她投降了,“……好。”   不懂他为何下个决定这么艰难,冉烟浓没有因为得逞而开心,她害怕地蜷缩起了脚趾,这一晚简直漫长到令人无法忍耐,她全程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半点儿声音,尽管容恪很温柔,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膜拜着她的每一处,完美的或者不完美的,在他这里都如同珍宝。   这一晚,外头的篝火亮了彻夜,直至黎明时分,忽孛忽然从酒桌上滚了下来,烈酒的坛子一倾斜,满坛的酒水灌了他一脸,忽孛不耐烦地从梦里挣扎着醒来,一清醒,便又打碎了良宵好梦。   四野之下,千堆白帐,美人不知道在哪,他怅然地拔剑四顾,然最终无声的叹息被推翻,他很快又建立了信心,今日就比猎雁。   他是万中无一的神箭手,不信会输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魏人。   青木也是一夜无眠,到了黎明时分,她走出自己的帐篷,听到原野上的风依旧粗犷,还有间或传来的窸窣的摩擦声,像兵器相交的龙吟,她疑惑是谁磨刀,便迎着那声音悄然走近,绕过两座帐篷,只见两个人正鬼鬼祟祟地用锯子拉着什么东西。   他们蹲在草丛里头,一个嘴里还叼着一根长草,嘻嘻笑道:“这下看他怎么与汗王作对!”   青木心中凛然,一股冷意钻入了血脉,她尊敬的诚实的兄长,原来、原来指使他们暗中在对容恪的弓做手脚! 作者有话要说:  正义的公主是该跳出去指责他们背信弃义,还是该忍而不发为了能让哥哥赢? ☆、猎雁   青木不知道王兄会行卑鄙之事, 她没有跳出去指责那两个动手脚的匠人, 而是在黎明时, 将忽孛还留在酒桌上的一坛酒摔了个粉碎。   忽孛酒意阑珊,爬着矮凳坐起来,只见青木一张鼓着的愠怒的脸, 醉意一来,宽阔健硕的躯干微微一晃,笑道:“怎么了?谁欺负孤王的妹妹?”   青木跺脚, “王兄,你为什么指使人坏李闯的弓?”   忽孛捏紧了酒坛的碎片,愣道:“竟有此事?”   青木咬唇,“王兄不用跟我装傻, 他们要不是得了你的授意, 不敢这么胡作非为。何况,何况……王兄,就算那个美人很美,可她毕竟是个汉人,而且你应允了李闯, 要决斗,当然要公平!”   一直坐着被妹妹数落,忽孛的耐性被耗干净了, “孤王说了不是,你为了一个大魏的小白脸,敢顶撞你王兄?”   青木自幼也是被兄长疼着长大的, 就算是喝了酒,也不该遭到这么严重的数落,她承认那个大魏来的美人生得确实美艳,可王兄有过那么多女人,都留不足三个月,何至于此?   她不知道忽孛在帐外吹了一夜的冷风,脑中满是美人儿在容恪身下承欢的图景,想了一夜,脑袋疼得要炸裂,天明时,他发誓一定要拿下这个美人,并且暗暗祈祷,如果这个美人属于他了,日后他再不找大魏那些庸脂俗粉的麻烦。   忽孛不愿与青木纠缠这个问题,他即便是真小人,也对那个美人势在必得。   要撂倒一个单纯的妹妹很容易,忽孛突袭一掌,将青木打晕了,命人好生看管住公主,而猎雁场已铺开,忽孛会营房脱了袭满酒味的狐裘,换了一身暗蓝的短袍,绑上了金蛇蟒带,雕弓在手,宝马在胯,那个英明神武的大汗又回到了夷族人眼前。   对于夷人来说,这已不单单是为了争夺一个美人,他们大汗,绝对不能输给一个弱不禁风的魏人。   忽孛拽着缰绳在猎雁场等了一炷香的时辰,容恪才抱着她的夫人姗姗来迟,昨日还有几分力气、急着为她夫君出气的美人,眼下竟脚不沾地,娇滴滴地被容恪抱着,忽孛的鼻孔出了两口浊气,阴冷冷地一声屑笑。   冉烟浓蜷缩在容恪怀里,脸埋入他的胸口:“忽孛是草原上的神箭手,我爹爹以前和他交过手,不是善茬。”   容恪抱着她从容地含笑穿过一群包围的夷族人,冉烟浓顿了会儿,手指甲掐住了他的胸肌,他有些吃痛,垂下了目光,冉烟浓正好仰起脸颊,这里没有胭脂花黄,她满脸清素,唯独溪水一般清澈的杏眼,溢出了淡淡的红丝,“我在这儿等着你,要是传来一场你输的消息,我就自尽。”   昨晚她一直忍着不吭声,却很主动,泪水沾湿了虎皮枕,他说只要一次,她不肯,一直拿腿磨着他求他要,容恪知道,她想要自己明白,她不会再侍奉第二个男人了。   他收敛了笑容,“浓浓,他是我的手下败将,不要担心。”   两年前,容恪在决战中胜了忽孛半招,逼得忽孛踉跄退兵,这是忽孛平生之耻,忽孛以为自己是万人敌的武艺,在中原除了容恪不会输给任何人,所以他绝对会想方设法赢他,不论他是容恪还是李闯。   冉烟浓被放在了一团虎貂皮铺就的软毯上,她到现在还两腿打颤,在容恪放下她的瞬间,她拽住了他的衣袖,“有一件事,等我们都平安回去的时候,我想告诉你。”   容恪并不惊奇是什么事,眼下这种关头,冉烟浓说的任何话都是用来激励他获胜的,他也只是听听便作罢,笑了笑,抬手将她微乱的鬓发理到了耳后,“我等着。”   两人亲热完了,忽孛看得眼睛发红,才见容恪施施然地下场,须卜给他递了一张弓,忽孛坐在马上,嗤地一声笑:“两石的弓,魏人拉得开么?”   容恪端凝着这张弓,倏地曳起一缕笑意,“试试。”   两石的弓未必有两石,这张弓被做了手脚,容恪掂量了一下弓重,便心中了然了,信手一拉,便是一个满月。太轻了,他微微摇头。   此时除了忽孛和两个动手的人,没有人知道这张弓有问题,一个个眼如铜铃,惊愕地看着这个如杨柳枝一样的细长的男人,将一张两石重的宝弓信手拉开,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连忽孛也不禁俯低了身体,在马上攥紧了马鞭。   他惊讶于容恪的深藏不露,那张弓在被他试了一试之后,弓弦被手一扣,绷断了。   弓弦断了!   夷人不知道弓的问题,他们只知道,这个人将两石的重弓拉断了!   冉烟浓紧张而惊讶地望着容恪,曾几何时,与刀哥出游时,她用一石的弓,刀哥也是用的两石,但刀哥没有天生神力,既无法打死老虎,也不能将一张弓信手便摧毁了。她只见过爹爹能将重弓拉成满月。   容恪将断弓信手扔在了地上,搓了搓手,“夷族的弓也不过如此。”   忽孛受不得激,一激之下便涨红了脖子,“好,上三石来!”   三石强弓能拉开的人不多,夷族没有几人,汉人更少,连忽孛都不信,到了这个地步容恪还能托大,只是那三石的弓此前没动过手脚,忽孛眼睛一暗,算是便宜这个小白脸了。   这弓一经呈上,再没有眼力见的也知道这是柄宝弓了,忽孛勒住缰绳掉头,马儿打了个响鼻摇头,忽孛朗声道:“这是我打猎用的,你要是用的顺手,即刻便可出发了。”   “今日猎雁,你执白羽箭,我执黑羽箭,半个时辰之内,射中的大雁多者为胜!”   容恪试了试忽孛打猎用的强弓,便已摸清了他的臂力,淡淡一笑,飘然下场。   穆察和几个奴隶蹲在犯人堆里,被惩戒得皮开肉绽,脸色却黝黑健康,一切如常,他与冉烟浓坐得近,诧异地看了他们许久,穆察心道:“没想到一晚上过去,小美人失了身,李兄弟竟也忽然变得天生神力……这是怎么一回事?”   最让穆察没想到的是,小美人看起来好像完全不怕死,临危不惧,似风中月季,艳而铮铮。穆察便心道,果然男欢女爱是一场伟大的修行。   他倒是盼着李兄弟赢的,不过最让他感到为难的是,要是李兄弟赢了汗王,汗王面子挂不住,到最后出尔反尔要杀了他们夫妇就糟糕了。   忽孛与容恪都上了马,忽孛原本大意轻敌,也不禁开始正视这个敌手,在发号施令开始之前,他问了容恪一个问题:“在你们中原,像你一样身手的,有几人?”   容恪笑道:“中原人千万之众,我不过庸人之姿。汗王赢了我也不稀奇,但我要赢了,汗王记得信守承诺。”   忽孛“哼”了一声,从箭筒里取出了一支羽箭,“好,来!”   牛角声连绵地一吹,嗡嗡地声彻草原。   两人同时跨马骑出,容恪那一身衣衫还是魏人制式,并不宜作战,但偏偏那宽大的袖袍被吹拂起来时,有种柔而劲的美感,没有人再怀疑他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这是一个可以和他们大王齐头并进的对手。   容恪的箭术绝佳,并不逊于忽孛,但顷刻之间,那窜起飞出的大雁,乌压压地被数只羽箭射落,无论是白羽还是黑羽,隔得太远都瞧不清,草原上烈日太炽,单是坐着都汗如出浆,此时没有人再管那个被争夺的战利品。   冉烟浓将斜倚在鬓发边的金钗取了下来,紧紧地扣在了掌心,默默地祈祷容恪获胜。她没有退路了,要不然就是一死,好过被一个野蛮的夷人侮辱。   容恪张弓,策马越出一截横断的枯枝,那羽箭如流星一般,笔直地插中灰雁的翅羽,灰雁哀鸣着从空中掉落。   那只灰雁是夷族人驯养的报信使,忽孛只要撮口喊一声,它们便会忠诚地自发寻着呼声去送死,因而忽孛如法炮制了几下,被黑羽箭射中的灰雁已成群结队地匍匐在了马蹄下。   夷族士兵沿着马蹄踏过的痕迹,一路拾掇过去,然后将灰雁捡回来,插着白羽的和插着黑羽的各装了两盘,此时仍然分不出胜负,但从忽孛耍赖开始发口令时,撑黑羽箭灰雁的盘中开始数目剧增,那夷人亮出一口与他的肤色极不相称的雪白大牙,“大汗,十七只,李闯,十三只!”   “哦!”那群人士兵们开始欢呼,浑然不觉得忽孛耍赖,非君子行径。   他们举戈欢呼,冉烟浓只盯着容恪看,他的箭很快,很准,但是一味地只顾自己的大雁,根本抵不过走捷径的忽孛。   她咬住了嘴唇,手心的金钗开始颤抖……   “大汗,二十三!李闯,十五!”   越来越大的差距,转眼间时辰快过去一半了。   忽孛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虽说他这么比不公道,但是容恪自己说的,由他来定规矩,他事先没说不能射自己喂养的大雁。   忽孛又是一箭,大雁应声栽落在地。   他策马到了容恪身边,围着他的马转了一圈,“要孤王等你吗?也不是不可以!”   容恪淡淡一笑,“不必。大汗,你的灰雁我不心疼。”   他策马走回几步,弯腰利落地取了一只箭筒。忽孛抚了抚须,到了这种关头还能大言不惭,说实话他也很欣赏,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本事挽回败局。   那边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时辰已过去一半了!李闯落后九只雁!”   就在忽孛满意地眯着眼睛,享受这这一刻的万民膜拜,和本该属于他的美人倾慕时,冉烟浓却远远地看着容恪,相视而笑,容恪让她放心,冉烟浓便知道他有别的打算了,在忽孛暴躁地回头时,容恪竟然将三支箭同时搭在了弓弦上!   忽孛不相信他灵敏的灰雁,能被三支箭同时射落,但是忽孛来不及发号让灰雁躲开,那几只大雁竟笨拙地中箭掉落了下来。   忽孛大惊,取了箭筒里的羽箭便迎了上去重回猎场。   穆察忽地暗中握紧了拳,忍不住激动,“好箭法!”   这个刚愎自用的大汗,自以为天下无敌手的大汗,动辄让他屁股开花的大汗,最好让他赔夫人又折兵!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一场,被连虐三场的大汗时隔多年再一次成为恪哥哥的手下败将,可以说很酸爽了。 ☆、宣战   此时被重兵把守看管的穆察, 心里已无意之中临阵倒戈, 他自己都没意会到。   待容恪三箭齐出之后, 形势已陡然逆转,那数雁的夷族人再也笑不出来,可隔一会儿工夫, 还是恹恹地报数:“大王,三十二只,李闯, 二十八只。”   还有一刻时间,冉烟浓捏了一把汗,暗暗说道:“恪哥哥,你要赢啊。”   有一句话她没有告诉他, 想回家了再告诉他。   一阵号角声打断了她绵绵的思绪, 冉烟浓正襟危坐起来,两条发软的腿还在战栗发抖,那厢已进入了最后的角逐,容恪的箭原来越快,对那些乖巧的灰雁毫不容情, 直至报信的夷人偃旗息鼓地宣布,“大王,三十六只, 李闯,三十七只。”   到了最后鼓声落地时,容恪已猎得四十只, 而伤在黑羽箭下的,只有三十七只。   鼓声重重落下,结束了这场角逐。   容恪胜了。   忽孛兀自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将弓掷在地上,策马回头,容恪依旧斜倚着骏马,看似弱不胜衣,笑容温润,但这个对手实在可敬可怕,忽孛一生从来不惧容桀,但因为在容恪手底下吃过大亏,他平生唯引容恪为敌手,没想到,大魏果然是藏龙卧虎。   忽孛暗暗道:“不可小觑。”   他骑着马绕了一圈走回来,对容恪脸色不愉道:“还有两场。明日再比。”   输了一场,美人还是归容恪,他心中不忿,骑着马疾驰出去,在草原上狂奔了几圈,容恪已下马,将冉烟浓手里的金钗收了,将她抱起来往军帐里走去,冉烟浓乖巧地靠在她的怀里,心暂且放了下来,嘟囔道:“人家还疼着……今晚不来了。”   要也是她,不要也是她。   容恪牵起唇,“听夫人的。”   他笑了笑,在众人歆羡和钦佩的目光注视下,抱着他的如花美眷进了白色的帐篷,也不知要做什么事。   冉烟浓被放在虎皮上,凌乱的大床上满是痕迹,她看了羞,但又想到是自己引诱的容恪,不觉更是难以面对这张床,容恪淡淡笑道:“虎皮珍贵,弄脏了也没得换,浓浓将就几日。”   她撇了撇嘴,“我求着你,说一次好不好,你不答应,可是最后欺负了我好几次呢,李哥哥真是口是心非。”   容恪的俊脸泛起了一波淡粉,她偷偷笑着钻进了被窝里,看着容恪有些僵硬地将他的笑容收敛起来,然后温柔地压低了唇,回味无穷地弯了眉眼。   他有要走的意思,冉烟浓拉住了他的衣袖,“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明明可以只比一场,为什么要比三场?”   容恪道:“忽孛为人谨慎,只比一场风险太大,他不会答应。”   冉烟浓总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是从被抓到现在容恪一点口风都没有露出来的。   他将她的手放回被褥里,掖了被角,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我去找点食物,浓浓可以先睡着,也可以等我。”   冉烟浓乖乖地点头,“我等你。”   容恪笑着掀帘而出,迎面而来的正是青木,她被王兄打晕了之后,不过片刻便又醒来了,听到外头急促的鼓声,和族人的欢呼,便想着哥哥占了上风,很是生气,哥哥用卑劣的办法获得胜利,算不得英雄好汉,也不配是草原上的雄鹰。   但是等青木被放出来时,听闻容恪赢了王兄,青木反而卸下了一块重担,不必内疚了,她笑吟吟地牵起了裙摆,“你的夫人在安歇了么?”   容恪点头。   提到他的夫人,他的眼眸会变得极其温柔,这点让青木很妒忌。   她直白地告诉他,“我哥哥喜欢你的夫人,但是我喜欢你,要是我也愿意和你夫人比比,我赢了,她能不能把你让给我?”   容恪失笑,摇头道:“这个,你要问她。”   青木咬唇道:“我也不求能独占你,你们中原的男人不是可以娶大老婆小老婆么,我要是赢了她,当你的小老婆好不好?”   容恪道:“公主抬爱,李某不胜惶恐,公主是草原上的公主,草原上只许一夫一妻,一夫多妻的男人要被腰斩,在下还想着多活几年。”   青木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对我们草原的规矩这么熟悉?”   容恪摸了摸鼻子,笑道:“我是个商人,不单是夷族,对月满和大魏也都很熟悉。”   青木不说话了,她想着的男人虽然言辞委婉,但也是在明确地告诉她,没这个可能,即便是她屈尊给人家做妾,人家也不要,既然如此,青木就不把姿态放那么低了,她是公主,说到底追求她的男人能从此处排到陈留郡去。   她歪了歪头,“那你出来做甚么?”   容恪如实道:“找食物。”   青木笑着拉住了他的手,“那你跟我来!”   草原女儿不拘小节,他们认为男女只是拉手不算僭越,容恪亦没有多想,只是不知青木公主要带着他去哪。   半个时辰后,在如茵的斜坡上,青木用挖出的土坑替他烤好了一只鸡,做法有点像中原的叫花鸡,不知道青木公主从哪学来的,青木用木棍将它挖出来,边说道:“这是我学的一个汉人大叔的法子,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汉人大叔,你可以拿回去给你夫人尝尝。”   容恪对这个忙碌的公主有几分好奇,不觉微笑,“公主,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青木将小辫子撩到耳后,用木锤将包裹了泥巴的野鸡取出来,喷香浓郁,青木眼前一亮,信口回了一句:“问什么?”   她是草原上最能吃的女人,而这只给容恪烤的鸡是她有史以来烤得最好的一次了,突然不想送给他了。   容恪觉得她有几分滑稽,唇似有若无地勾了起来,“夷族的汉人不是应该被立即抓起来杀掉么?”   青木还在忙碌着片鸡,他问了什么,她便将知道的都一股脑说了,“也不尽然,有些有用的,王兄会发落他们做工,扎帐篷、牧羊、烧菜,怎么都成。但是一定要有用。”   容恪的手不觉攥住了草尖,呼吸略微乱了,“那——老人,该如何处置?”   问到这儿,青木顿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悲伤的神情,“王兄不留老弱,总要杀他们,我劝不住……”   容恪心一恸,几乎不自觉地将草叶揪下来了,“一个都没有留下?”   青木觉得他此时犹如一团风暴,极其阴沉可怕,竟怕得哆嗦了一下,讷讷道:“本来是有的,但是她……死了,王兄让人把她埋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容恪长身而起,吓得青木扔了手里的匕首,他袖中的手已被紧握成拳,白皙的皮肉下青筋隐隐显露,青木以为他要发怒,容恪却在紧握双手之后,略略低眉,将那阴沉如冷湖的眼缓缓上扬,不知怎么竟变成了一缕笑意,他澹澹道:“多谢公主告知。”   他俯身下来,捡起了青木烤好的只片了一半的叫花鸡便施施然离去了。   青木错愕地趴在小山坡上,愣了好久,忽然想到,自己这是怎么了,被人耍了?   青木追了过去,容恪将烤好的肉替冉烟浓片了,她也从床褥间爬了起来,蹲在容恪的身边看他片肉,容恪做事总是慢有条理的,一丝不苟,而且片得肉也很精致,不像先前那几块散落的肉看着畸形,容恪用匕首叉起一块递到她的唇边,冉烟浓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有点儿烫,但是味道很可口。   她问:“这是谁烤的?”   容恪诚实地回道:“公主。”   冉烟浓鼓起了脸颊,不肯再吃了,“她看上你了?”   容恪低声笑道:“好像是。”   冉烟浓气极,一把将他的匕首打掉了,“那你还吃她给的东西?”   容恪叹道:“夫人,寄人篱下呢,何必在意这些?我看着她烤的,总比不知道哪来的烤肉要新鲜,至少没有毒。”   这话青木公主便不怎么爱听了,气极地掀帘而入,也顾不得他们在帐篷里做些什么了,只见冉烟浓披着容恪的外裳,两人在一块儿腻歪,也气得鼓起了脸颊,“你们……李闯,你真是气死我了!我们刚刚还聊得很开心,你为什么转身就走了?”   冉烟浓一听,目光便从那个张扬艳丽的公主身上,移到了容恪这边,好像在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容恪淡淡笑道:“肉是给我夫人烤的,公主也知道,烤好了我自然就走了。”   明明……明明不是那样,青木觉得这个李闯有点问题,她气极之下,不由得瞪着冉烟浓。   冉烟浓看了看两人,为他们之间的某些不可言说的默契而懊恼,“李哥哥,你和公主说了什么?”   不待容恪说话,青木挺起了她那刚张开的便足以傲人的胸脯,骄矜傲慢地翘起了花瓣一般甜美的芳唇,“我跟他说,我看中他了,要是我能赢了你,你就把他让给我!”   闻言,冉烟浓微微一怔。   青木脸颊上飞扬的骄傲刺眼得令人自卑,冉烟浓想,若这是在上京,哪怕是在陈留,她也应该不逊于青木的骄傲,而在草原上……她是俘虏,而公主是高贵的主人。   可是……可是那又如何,公主想要,她就要拱手相让不成?   在容恪缓慢地俯下眼睑,神色莫测时,冉烟浓忽地扳过他的脸,用力地亲吻了下去,在他的嘴唇上嘬出一个极响亮极清脆的声音,容恪愣了,青木也呆了,冉烟浓回眸道:“你们草原的规矩我不懂,但我们中原的规矩,这是我的丈夫,我的男人,我不想给,你就不能想着要。”   青木愣愣地看着容恪,他突然弯腰笑了开,很愉悦的那种笑,青木兀自不死心地问一句,“要是,我拿公主的身份跟你换,把我的草场送给你,你愿不愿意把你男人分我一半?”   冉烟浓眯了眯眼,狡黠如狐地启唇:“死物怎么能和我的夫君相提并论?”   青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见容恪还在看着他夫人笑,好一会儿后,她跺了跺脚道:“李闯,我不要你了!”   她飞快地冲出了营帐,有点儿难堪,又有点儿庆幸他的夫人这么维护他。   冉烟浓低下头抹了抹嘴唇,见容恪正望着她笑,莫名其妙好一阵羞恼,她压低唇音道:“有我在,你休想纳妾。”   容恪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在冉烟浓满脸晕红地去拿匕首取肉时,才笑着回道:“浓浓厚爱,李某人受宠若惊了。”   “……”讨厌。 作者有话要说:  草原蜜月已进行一半了,还是很甜哒! 最近会不时加更,因为考虑到,我想写的这篇文的精彩处在后面呢~ ☆、再赢   用完了烤肉, 冉烟浓贤惠地将床铺收拾好了让容恪安睡, 他累了一天, 又是锁笼子里又是骑马射箭的,白皙的脸挂了几道灰痕。   在容恪躺下来阖上眼时,冉烟浓随意找了一块干净的布替他擦脸, 塞北风大,又干燥,容恪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光泽微微暗了些,额角起了几缕白屑,她看着看着,心便疼了起来。   倘若当时容恪没有跟来, 或者徐徐图谋, 怎么也不至于孤身犯险,单枪匹马地沦陷在草原,那时候,他是不是心里很着急?就因为他也是这么喜欢她。冉烟浓不傻,看得出来真心和歹意。   他说不再想着那个心上人以后, 就真的没有再想着了,很守承诺。   她也没再想过齐咸,一刻都没有。   “浓浓。”   男人的声音里掺杂了鼻音, 恍如呓语。   冉烟浓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回:“我在呢。”   容恪猜到她在想什么,嘴唇浅浅地漾了起来, “你是,第二个对我好的人,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这就是容恪的本领了,他装睡的功夫总是一流的,冉烟浓从来都分辨不出。细细听了一会儿,又问:“我对你好……吗?”   那点儿芝麻绿豆大的好,哪值得他这么不计后果地冒死来救她。   何况,“第一个是谁?”   说到这儿,容恪蹙起了眉头,指尖抬起来揉了揉眉骨,冉烟浓趴在床边等着,将脑袋歪在枕头上等他说,容恪又笑了笑,道:“是我祖母。”   “祖母?”冉烟浓斟酌良久,没想起来陈留郡有这号人物。   容恪缓缓道:“在很久以前,为了父兄的基业,他们将一个齿牙动摇的老人送进了虎口,欺上瞒下地掩盖了这一恶行,你自然不会知道。”   冉烟浓还没太明白。   要说是很久以前,那时候她公公应该还在陈留执政,腿脚也是好的,可她不知道还有这么一茬,所谓送入虎口……其实是被送到夷族来做人质了?   她忽然想到这一点之后,觉得事情有了几分眉目,难怪容恪结交那些夷族人,其实是为了打探祖母的消息?   她待要再问,容恪已经歇下了,陷入了沉睡。   她侧躺着,正好可以看见容恪的眼睛,睫毛修长,像两把小扇,冉烟浓笑着,小心谨慎地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心里全是糖水似的甜。她想,要是能回陈留,她一定要对他很好很好。   草原上的日光很灼人,等到第二场比试时,容恪束了长发,青木公主虽然说不想再强人所难了,但还是友好地为他们送了两套可以换的夷族服饰,容恪穿着一身茶白色的短衫,萧萧肃肃,犹如嵯峨玉山,看得忽孛心里头直犯嘀咕:这个小白脸怎么穿我们的衣衫还好看?   容恪将他的夫人安顿在昨日那张软毯上,将冉烟浓早已扣好的金钗收拢,近得抵住了她的额头,低声嘱咐:“不要拿着这个,会不留神伤到手,我会赢。”   冉烟浓红着脸颊将金钗簪进了发髻中,笑吟吟地说道:“这样就好啦。”   容恪微微含笑,在她的额头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冉烟浓的心还是跳得很快,扑通扑通的。   容恪将她安置好,便起身迎向了忽孛。   在猎雁之前,忽孛想的是安排第二场与容恪比力气,但见到容恪将三石的弓也能轻而易举地拉开,忽孛回营后便打消了这一念头,昨日偶然一瞥,见到青木与容恪在斜坡上烤肉,便心生一计,今日比的是片肉。   忽孛命人特意给容恪准备了一柄小刀,这把刀没动过手脚,削铁如泥,极为锋利,忽孛对自己片肉的功夫极其自信,他们是游牧民族,从来都是吃烤肉和粗粮长大,魏人极重礼仪,吃饭都不用手,而要筷子,想必容恪连如何对肉动刀都不清楚。   忽孛见容恪抽出了短匕,目光浅浅地打量着寒光凛然的匕首,似正在为难从何处下手,忽孛便自觉胜算极大,已不在意这些,等击鼓一响起,忽孛便大刀阔斧地开始割肉。   青木也在旁观,众人都只见鼓声落地之后,容恪兀自拿着刀仿佛不知道从何下手,反而侧面观望着忽孛动刀。   他一直不动,而忽孛这边片的肉已经盛了小半盘。   青木还是但愿容恪赢,见冉烟浓从容风雅地坐在软毡上,不由诧异地走了近前,挨着她坐下,“你不怕你丈夫输?”   冉烟浓想到去陈留的路上与容恪玩赌骰子的事,忽然笑了起来,“他不会输的。”   然后,她扭头对青木郑重其事地道:“就算他输了,你哥哥也不会赢。”   汉人有时说话不直接,青木听不明白。   她也很好奇,王兄定的游戏规则,容恪要如何才有把握连赢三把?   冉烟浓知道容恪在观摩着忽孛如何下刀,在学。她后来用了很久才想明白,起初与容恪玩骰子时,他输的那几把不是故意输的,而是真不会,以至于后来他摇的点数越来越大,是因为他在学,听着骰盅里摇晃的声音,看她如何按压手的,在试了不到三把之后,他几乎便可以每次都掷出三个六来了。   在参透了这一点之后,冉烟浓再也没有自取其辱地说自己是老手,要和他玩骰子了。   忽孛在增加手腕的力量,飞快地将肉片了下来,转眼间已盛满了大半盘,在忽孛得意地露出八颗牙齿,势在必得地挑衅了容恪几眼之后,他清浅地微笑起来,然后低了眉眼。   那柄削铁如泥的小刀,被他分花摘叶似的,几乎看不见五指的影,便见一块沙包大的羊肚被片出了一朵雕工繁复的莲花。   “这……”夷族人震惊了。   忽孛也几乎变了颜色,暗暗想到,难道他是会什么妖法不成?   容恪的刀法不若忽孛凌厉,反而如同春风细雨,绵绵不绝,一片一片的红花肉被切下来,细而薄地将那朵莲花越堆越大,越堆越大。   直到最后,容恪不但赢了,摆盘还十分精美,本来忽孛想着,这场赢了,便把自己亲自片好羊肉拿去分给族民吃,叫他们也感恩戴德一回,但没想不但没有赢,那群愚昧的子民中竟然有人说,摆得这么漂亮的肉,他们不舍得吃!   忽孛怒极,将刀收回鞘中,一言不发地回了营帐。   容恪在满场惊羡中走回去,又将他的夫人抱了起来。   冉烟浓这回更羞了,“昨晚不是没……我一点都不疼了。”   容恪见她镇定地坐在软毯上一动都不动,也没有昨日担忧,淡笑道:“放心了,今天确信我会赢?”   冉烟浓伸着脖子,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知道恪哥哥最厉害。”   容恪的唇上扬的弧度藏不住了,只得放肆地大笑了起来,将他花容月貌的夫人抱回了军帐,外头的原野上起了风,冉烟浓和他用膳时,信口问道:“你猜明日会比什么?”   容恪给她盛着几乎不见米的米粥,神色雍容地笑着,“他对我起了杀心,明日一定是决斗。”   如此强敌,忽孛怎么会甘心将他送回中原?   冉烟浓诧异,“忽孛要和你决斗?我记着,他的马背功夫很好的,爹爹有一个副将就是伤在他的弯刀下,后来他们说,忽孛用刀奇诡莫测,根本不知道下一手会从哪个地方攻过来,打法也很诡异残忍,要是不慎被他伤到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容恪笑道:“没有这么可怕。”   冉烟浓一听他这么说便急了,“你别轻敌。我是认真的!”   容恪想说,不会,外头传来了穆察的声音,“李兄弟,还在里面吗?”   容恪轻轻拍了拍冉烟浓的肩膀,为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便起身出了营帐,穆察在外头,在容恪掀开帘的那瞬间,特意往里头瞄了一眼,容恪已挡在了他的视野之前,穆察拉长了脸道:“李兄弟,我才被汗王放出来,有几句话我要问你。”   容恪淡淡道:“借一步说话,进帐来吧。”   交往时容恪觉得穆察虽是夷人,但胜在人还有几分诚恳,是以也始终和颜悦色,与之称兄道弟,但没想到穆察竟将心思动到了他的夫人头上,如不是他,浓浓不会被抓来。   穆察进帐篷的那瞬间,冉烟浓便一个激动,放下了木勺。   她现在看到穆察还是会怕,幸好有容恪在。   穆察也进了帐篷就开门见山了,“我把外头的人支走了,李兄弟,我无比确认一点,在我抓这个小美人来草原之前,她没有夫君,是完璧,但是现在……”   “咳咳。”冉烟浓被粥水呛到了,脸颊涨得通红。   这个穆察,眼光真是毒辣。   容恪微笑道:“难怪穆察兄是汗王钦派的使者。”   穆察哈哈大笑,“李兄弟,你承认了就好,说实在话,要是我把这番话告诉汗王,明天汗王就会以欺骗为由杀了你们。”   容恪道:“穆察兄,你会么?或者就算你说了,你们大汗会信么?他只会将错就错。毕竟是他亲自安排的我与夫人同帐,还有,既然他明知我夫人已经名花有主,还要胡搅蛮缠,说明他根本已不在乎这个,他要的,是我夫人的人和我的性命。”   容恪看得很透,穆察也不禁竖起了大拇指,“你对我们汗王很了解。”   容恪微微一笑,“所以明天他会倾尽所能在决斗中杀了我。倘若我不幸死了,有一件事我要拜托穆察兄。”   “你说。”   容恪道:“被抓来草原的汉人,他们的尸骨都葬在异国他乡,但我们陈留侯府的老夫人,烦请穆察兄多照看一二,别让她孤冢无坟、黄泉凄凉。”   穆察捋着胡须,古怪地多看了容恪一眼,道:“容老夫人在我们这儿是上宾,虽说她来时,被作为质子,叫容桀投鼠忌器,但我们汗王一直对她极其恭敬,因为她会教给人们正确地种植粮食和酿酒,会教青木公主和草原上的女人织布……但是老夫人身子骨不好,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在她故去后,汗王依照汉人的礼节给她下葬,并且让我们这些遣魏的使者时常买回去汉人的纸钱烧给她。”   容恪没有说话,沉静地拂下了眼睑,冉烟浓握着木勺,紧张地看着容恪。   即便祖母在九泉之下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可她终归是埋骨异国,被儿子和亲生的孙子一手断送了她的晚年……   想到这儿,冉烟浓便忍不住伤心。想得到祖母是个和蔼的人,因为在容恪幼时,没有人对他好,祖母却是唯一一个,他明明很悲恸,却要装作陌生,只是那么信口一提,在难过时,还要故露笑颜。   容恪把每一个人的善意都记着,也会记着别人做的恶。当年的雪山上发生了什么,父子四人两死一残,冉烟浓越来越好奇,但却越来越不敢问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估计就能离开啦~ 恪哥哥终于要带媳妇回去缠缠绵绵双宿双栖了~ 一不留神更早了嘻嘻(?˙︶˙?) ☆、离开   容恪所料不错, 第三场的确是决斗。   忽孛的弯刀磨了一整晚, 又连夜宰了一头牛, 刀已染上了血气,这个已接连溃败两场的夷族大汗,正红了眼睛, 发誓要让容恪人头落地,这已经不只是为了争一个女人了,他是草原上的大汗, 要争这个骨气和面子。   容恪接了一柄剑。   剑锋是钝的,用来切菜恐怕都够呛,大概没有人留意到这一点,忽孛是真的很想杀他。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   在他身边, 也有一个善使弯刀的护卫, 曲红绡。两年前他胜了忽孛半招,但也受了伤,后来特意在陈留寻觅擅长弯刀的刀客,曲红绡是第一个前来应征的人,也是个女人, 她的刀凌厉快捷,如雷霆闪电,与忽孛有几分相似之处, 容恪对着曲红绡的招数研习了许久,不过还是差了些意味。   想来这两年,为了报仇, 忽孛的刀法应是更精进了。   忽孛提起一口气,大喝一声,刀法如电掣惊鸿,弯如月,快似风,直逼而来。   容恪右手握剑,他还是那么从容镇定,尽管忽孛处处都是杀招,应接不暇,而他依旧游刃有余。   穆察和须卜此时正在外围观战,作为支云系重臣,他们也曾跟随汗王上阵杀敌,有过一些临敌经验,但是穆察实在看不出大汗已经使到第几刀了,以往大汗杀人,只消不到十招便能对方身首异处,但眼下……只剩下快,实在是快。   那刀光剑影,犹如密织的一张网,他们出不来,外人进不去。   穆察的舌抵住了上颚,震惊地望向在草原上的狐裘软毯上稳坐的冉烟浓,有些儿不解,又推了一把须卜的胳膊,“你看出来,李兄弟原来身负绝学吗?”   须卜看女人的眼力远不如穆察,但看人的功夫还胜于他的,对此翻了个白眼,“看出他习过武,只是没看出是个高手。只怕大汗未必会赢。”   忽孛以气力见长,倘若继续耗下去,容恪力竭,忽孛自然会赢,但是现在容恪一路被压着打,穆察也不晓得他还有没有余力反击。   烟尘被忽孛一记扫堂腿勾了起来,迷了两人的眼睛,转眼之间见招拆招十余招过去。   容恪业已看出忽孛有心在延耗时间,如果一直拖下去,胜败很容易分,他握着剑微微松了一下,在忽孛的弯刀削他右腰时,刻意露出了一个空门。   冉烟浓隔得不甚远,原本还一直镇定着,忽然慌乱了起来,容恪要做什么?   忽孛见到机会当仁不让,弯刀浅浅地沿着容恪的腰割过去,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容恪的衣衫,容恪已矮身轻鸢剪掠似的冲出了半步,右手反掌,左手挥剑,轻而易举地抵住了转身要急攻的忽孛的咽喉。   容恪右腰受伤,但左手已制住了忽孛。   他胜了。   忽孛瞪着容恪,那双眼睛本如铜铃,剧烈地紧缩着,一阵抽动。他的面部肌肉都在抖动,右手紧紧握住了刀柄。   大战之后,两人都气息不匀,容恪还是温和地笑了开来,“依照约定,大汗要放我和夫人离开草原。”   没有想到容恪说到做到,真胜了忽孛三场。   作为草原雄鹰,夷族的汗王,他只能守信。   忽孛扔了弯刀,沉眉长喝道:“牵马来!”   须卜去领了一匹快马,将缰绳送到了冉烟浓手里,容恪将剑归入鞘中,却没有还剑,提着它迎着风沙向着冉烟浓走来,冉烟浓眼尖,一眼便看到他的腰腹处缓慢濡出的猩红的血迹,在容恪要抱她上马时,她紧紧地托住了他的手臂,“你有没有事?要是不行,今天不走,明天……”   容恪摇头,“今天必须走。浓浓,你来策马,听话。”   青木看着受伤的容恪,还有在原地拾起弯刀的王兄,睖睁地望着草原上都瞠目结舌的族民,明白了什么。   他们已经上了马,像在林子里狩猎一样,容恪抱着她的腰,冉烟浓拎起缰绳,握住了马鞭,在马蹄扬起灰尘之前,她冲忽孛抱拳执礼,“大汗,承让了。”   马蹄如流星飞驰疾去。   忽孛黑着脸,咬紧了一口牙。   冉烟浓不敢跑得太快,怕容恪的伤口一直渗血,但容恪一直催着她快些,她不能不快。   其实那伤口很浅,容恪已刻意避过,但忽孛的刀刃过于锋利,还是刺到了肉。   冉烟浓不懂,跃马下了土丘之后,她迎着长风,扭头道:“为什么要跑得这么快?难道忽孛会反悔吗?”   容恪抱住了她纤细的腰肢,一手捂住了伤口,“不出半个时辰,忽孛一定会派他的骑兵过来,暗杀我们。”   “为什么?”   容恪低声道:“他知道我是容恪了。”   冉烟浓不太懂,“他怎么会发现的?”   呼啸而过的风里,人的声音太模糊了,但容恪的话还是字字清晰地飘入了冉烟浓的耳中,“最后那一招左手剑,他认得,我以前用这个击败过他。”   冉烟浓驾着马奔驰出了十几里,马儿负重,也疲惫了些,跑得慢了下来,冉烟浓用一种笃定的命令的口吻道:“以后,我不许你用这招。”   伤人先伤己,太不划算了。   容恪目色潺潺,微笑道:“一点轻伤,还是远比丢一条命要划算。”   冉烟浓“哼”了一声,又奔出了老远,马儿跑得更慢了,容恪握住了她的手腕,“好了浓浓,就到这里了,这是夷族人的马,想必早被夷人驯服了,它会一路留下痕迹。”   冉烟浓一听,便乖乖地将停了下来,朝后仰起了小脸,“那该怎么办?”   容恪先下马,将她抱了下来,冉烟浓见到他右腰上的伤口已沁出了好些血,才看了一眼,眼眶便红透了,声音也哽咽了,“我、我要先带你去包扎伤口。”   容恪轻摇了下头,将马臀一拍,让他沿着原路返回去。   这里已出了草原地界,前面是一片山林,葱翠连绵的群山爬满了松树,密密匝匝地刺眼,正值夏季,松树蓊蓊郁郁,十分茂盛,这是绝佳的藏身所在,容恪牵着冉烟浓的手,一路往山林里走去,一面走一面解释,“来时那条路,距陈留直线距离远,暂时不走那条路,我虽然是一个人来的,但让江秋白事先在停云峰后头埋伏了上百人,只要翻过两座山,他们会来接应。”   两座山,听起来还很远。   冉烟浓虽然不是只会在闺阁里绣花,在庭院里弄草的闺秀,但是要徒步爬两座山还是发憷的,容恪说起来无意,但他的伤口一直在渗血,冉烟浓无法做到坐视不理,在走入林中小道时,她红着眼眶拽住了容恪的手。   他回眸,眼中有些惊讶,“浓浓,哭甚么?我说过,我会带你回去。”   冉烟浓摇摇头,“我们找个地方躲躲,我给你包扎。”   她以前给老鼠、给刀哥都包扎过,手艺还不错,容恪心想,此时躲起来也许会比一直徒步攀爬要明智得多,忽孛的人无孔不入,很快就会找到这边,比脚力,一个伤患一个女流自然是敌不过,便点了点头,往上走了许久,沿着一个凹陷的土坑滑了下去。   冉烟浓将他摁倒在地,提过容恪的剑,将裙摆割断了一大截,绕着他的腰结结实实地捆扎了起来。   她专注而熟练地替他包扎,眼泪却像珠子似的往下掉,看得男人怜惜之心大起,伤口被碰得很疼,可是他却微笑着替她擦拭了泪水,“浓浓,我没事。这只是小伤。”   冉烟浓眼眶红着,替他打了结,就扑到了他的怀里,没有什么比患难与共的感情更坚贞,她眼底心里全都是容恪,怕他受伤,哪怕是一点点对她而言都是不能承受的,她忍着胸口直冲上来的酸涩,哽咽着趴在他的肩头抽噎不止。   忽孛的人很快在山林间有了动静。   “去那边搜!”   橐橐的靴声,惊醒了哭泣的冉烟浓,她再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僵直着背脊与容恪一起缩在土坑背面,上面传来了夷族人发号施令的声音,“沿着这条小路一直找下去,不信抓不到他们!”   冉烟浓将脸埋到容恪怀里,上头依稀传来一个脚步声,还有松软的泥土被踩落下来,砸在了冉烟浓背上,她轻轻哆嗦了一下,怕被发现了。   容恪扬起了眸子,正对上上方穆察那张大脸。 作者有话要说:  穆察会举报这两只亡命鸳鸯吗? 好不容易逃出来,恪哥哥是真的不能再来一波了2333 晚八点二更~ ☆、秘密   但穆察也只是俯身下来诧异地看了容恪几眼, 在那边传来话语, 问他是不是发现了踪迹时, 穆察拗回头,一不留神又踩落了一块松软的泥土,冉烟浓吓得在容恪怀里直战栗, 容恪抚了抚他的背,凝神听着动静。   穆察扯长了声音回道:“没有!”   冉烟浓总算放下了悬着的心,那边的动静也渐渐消失了。   听声音像是沿着山道往别处去了, 冉烟浓松了一口气,从容恪怀里起身,不留神便装撞见了他的略显得有几分苍白的脸色,她怔了怔, 害怕地低下了头, 只见容恪腰间渗出的血染红了她的裙摆。   “恪哥哥。”   临危之际,开不起玩笑,冉烟浓再不想看到他笑着说什么一点小伤,刀哥很怕疼,每回跟人家打架, 手指头破点皮回到家都要哇哇嚎叫半天,容恪竟能一声不吭地在马背上一路疾驰……   冉烟浓想想都觉得后怕,“你不许再说话了。”   容恪笑意温柔, 缓慢地点头,不是他愿意说话,他脱水严重, 唇已经干燥得起了褶子,失去了原来红润的光泽。   冉烟浓怕他有个不慎,眼泪直往怀里落,“我去给你找水。”   容恪经历了一场恶斗,又一路奔逃,失血过多,他本来有心站起来带着冉烟浓出去,但发现自己还是太逞强了,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此时一动得厉害脑中便有些眩晕,在冉烟浓要起身时压住了她的手,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容恪却翘起了嘴唇,“浓浓,你只要翻过一座山,拿我怀里的令箭去,放出信号,他们会很快来接应你。”   冉烟浓怔住了,手臂僵在半空,“那你呢?”   容恪摸了摸鼻子,笑道:“我会有办法脱身,只是暂时需要休息一下。”   “你骗我!”冉烟浓咬嘴唇,使劲儿攥住了他的手,“我们好不容易才一起从龙潭虎穴里逃出来,要一起回去!”   容恪笑道:“我当然会回去,但是有早晚的问题,浓浓,听话。”   “这一次不听了。”冉烟浓抽开手起身,“我去找水。”   她眼眶都是红的,脑子也很乱,才走出了好几步,才想起来自己没有盛水的工具,于是扭头跑回来,容恪已经靠着土坑的背面睡了过去。   “容恪!”   她惊慌失措地要掐他的人中,但是没有用,“水……在哪有水?”   她慌乱地翻遍全身,都没有能盛水的器具,急得像爬上热锅的蚂蚁时,容恪忽然歪过了头要倒下来,冉烟浓抢过去将他扶起来,一条素净的手绢从容恪的怀里掉了出来。   “手绢!”对了,冉烟浓将它抽了出来,虽然容恪一直很宝贝这条手绢,也不肯让她见到,但是权宜之计,只能如此了。   她沿着松风从另一侧爬出了土坑,此处正好在凹处,山谷正好有一条溪涧被冲刷了出来,四面无人,冉烟浓便小心翼翼地踩着水底的石头过去,弯腰用手帕蘸水。   不敢耽搁太久,怕那群夷族人找回来,她伸出手掌舀了写水喝,取了水后,便又跳上了案,仔细地护着帕子里的水回到了远处,容恪好像睡着了,蹙着漆黑的眉,俊颜如画,映着松风竹影,分外清俊美貌。   冉烟浓心道:“这样下去可不行,要是伤口的血止不住,他暂时好不起来……这样很难一起翻山过去。”   她小心地掰开容恪的唇,将帕子拧出了水灌下去,风一吹,那手帕一脚绣着的素红桃花,惹眼得让冉烟浓无法忽略。   她愣住了,将手帕展开,翻过来,雪白的帕子一尘不染,上头绣着几枝疏淡桃花,灼灼夭艳。   母亲的针线她不至于不认得,何况这条帕子有个典故。因为她喜欢桃花,长宁给她绣着的这条帕子她很喜欢,她近乎日日带在身上,进宫的时候也不离身,后来……后来在一个雨夜里一不小心送出去了,冉烟浓丢了手帕,回来以后懊恼许久,觉得不该将手绢送人,还被长宁责备了。   但是她记得,她是送给了一个蓝瞳小哥哥。   “我父亲爱兰花,母亲爱海棠,我喜欢桃花。不过恪哥哥,你喜欢的应该也是兰花?”   “桃花。夫人猜错了。”   “你是,第二个对我好的人,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   什么对他好,她压根就没对他好过,送出那条漂亮的手帕只是个意外,那个雨夜里的冉烟浓,对他只有怜悯,什么好都没有,他为什么记着!   冉烟浓又生气又感动,她想的没有错,是容恪。   时间、地点、年纪全都对得上,是她傻了没反应过来,容恪就是那个人。   容恪在回陈留路上经历了什么,或者后来又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他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从一个执拗的、倔强的、生人勿近的少年,变成统帅一方、威震宇内的陈留世子,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做出这样的转变?   冉烟浓眼眶红红的,想哭却哭不出声来,紧紧地攥着那条湿透了的手帕不肯撒手,喉咙里溢出些破碎的呜咽声,很难过,很后悔,也很想哭,该怎么办,要怎么才能带着他回家?   容恪的嘴唇细细地颤动了几下,他迷蒙地睁眼,冉烟浓正扑在他怀里抽抽搭搭的,蓦地嘴角一牵,笑了起来,“以为我死了么?”   冉烟浓挣动了一下,从他怀里爬了起来,郑重其事地问:“告诉我,这条手帕哪里来的,是不是我送给你的?”   听到“手帕”,容恪的脸色有了细微的断裂,那条绣着夭夭桃花的素净绢子被捧出时,一切已昭然若揭。   连否认都无从否认。   容恪抬手覆住了额头,有点无力,“嗯。”   还算是老实,冉烟浓嘟起了唇,再也不哭了,“那,蘼芜苑的桃花,是给我种的?”   “嗯。”   心情都雨过天晴了,“那,那,你每天看着它,是为了睹物思人?”   她眨着明媚的杏眼,被泪水洗练过后,犹如澄塘映霞,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妇人妩媚。   容恪扬起了嘴唇,笑意渐浓,“嗯。”   冉烟浓欢喜了,原来没有什么“心上人”,一直都是她啊。   “那……算了我不问啦,你还能走吗,我带你回家。”冉烟浓将帕子卷起来,大胆地据为己有,收到了自己的袖子里,见容恪盯着不放,便哼了一声,“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物归原主不为过吧?”   容恪哪里能置喙什么,只是,“它跟了我很久。”   冉烟浓脸一红,“那、那也是我的东西。”   容恪点头不言,冉烟浓有点儿不舍她这块桃花手帕,因为是母亲给她绣的,可是直白地说她当年并不想给出去,会不会太伤容恪的心了?   “嗯……你要是能平平安安地回家,我就把它还给你。”   孩子气的话让容恪忍俊不禁,“一言为定。”   冉烟浓放下了心底的一块大石头,一直以来,她心里总有个结,虽然容恪对她很好,很体贴,也极尽温柔,但是总怕着哪一日他又后悔了念及他那无疾而终的心上人,心中懊悔,她会更不知所措。   原来,他一直不说的秘密,竟是这样一个秘密。   劫后余生,又添新喜,被劫走后满肚子的苦水倾倒了个干净,她想着早些回家,把心底那些话都告诉他,一定也不会太迟。   冉烟浓将他搀扶起来,小心地怕他咯到什么东西,“恪哥哥,还能走吗?”   容恪笑道:“还行,要是你不把我往下扯,就更好了。”   她比他矮太多了,连扶他都不那么够看的。   冉烟浓嘀咕了几声,哼哼唧唧地撒开了手,让容恪走在前面,她在后头照应。   山路崎岖,容恪受了伤,走得很慢,步伐也不太稳健,但是两个人都仿佛走在云里,冉烟浓已经吃了满嘴的糖了,都甜到心底里去了,忍不住就看着他的背影一路吃吃地偷笑。 作者有话要说:  大晚上的,吃糖不好哦~ 可还是有很多嘻嘻 ☆、回家   走山路很吃力, 等爬到第一座峰顶的时候, 他们看到山腰处还有几个夷人在徘徊, 容恪抱住了她的腰,“他们迷路了。”   他怕她跟丢了?冉烟浓哭笑不得地点头,“我知道, 我会乖乖地跟着你的。”   容恪扬起嘴角,牵着冉烟浓的手,到了山南面下去的时候, 容恪放出了信箭。   一缕烟花在山坡上炸开。   夷族人得到了消息,那边有陈留士兵活动,也不敢再追着去了,苍松连着远山在万壑之中婆娑着, 发出树叶摩擦的动静。   看到大片的陈留士兵冲下来, 冉烟浓面色一喜,要握紧容恪的手,正想说“救兵来了”,容恪却轰然如山崩,“恪……”   冉烟浓抱住了他, 险些一起摔在地上,容恪腰上的伤虽然不深,但一直在渗血, 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他失血太多了,冉烟浓咬着嘴唇, 看着江秋白他们迎上来,仰着脖子问了好几遍:“带伤药了没有?有没有大夫?”   “世子!”   他们一齐四手八脚地冲上来,将容恪扶上软轿,江秋白执剑,沉声道:“世子只是命我们事先准备好代步的软轿,其余的没有交代,当时事出仓促,世子来不及嘱咐许多,所以我们也没有带伤药。”   “那赶紧回陈留找大夫!”冉烟浓急得脸色发白,诸人也不敢耽搁,带着世子和世子妃一路潜回陈留。   回侯府后,药堂里已准备了好几位大夫,天色已暮,他们等得着急,见到受伤晕厥的世子,都纷纷围堵了上来。   明蓁也在药堂外候着,冉烟浓回来的时候,一身血污,还穿着夷族人服饰,脸上挂着泥灰和泪痕,蓬松的乱发斜搭着脑袋,弱弱的像可怜的猫儿,眼眶也是红的,还在抹泪,明蓁心疼得要命,冲了上去,“我的姑娘啊!”   这些年在大魏,在上京,冉烟浓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明蓁看着心里着急,可这事怪不得世子,何况世子也受了重伤,明蓁无法怨侯府里任何一个积极营救的人,只能抱着冉烟浓哭。   明蓁的手臂在冉烟浓被劫时受了伤,这会儿还缠着绷带,冉烟浓也心疼,“姑姑你的手……”   明蓁泪中带笑地将那条受伤的胳膊抬起来,“大夫看过了,脱臼了,没有大碍,就是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他让我将绷带多绑几日。”   冉烟浓点了点头,屋内头几乎没了动静,冉烟浓悄声道:“我想,去看看他。”   明蓁不好阻拦,冉烟浓走进了屋,里头焚着清心安神的香,容恪已经被换了一套衣衫,安静地睡在了弥漫着药香的床榻上,大夫们背起药箱,将开的方子递给她,“世子只是失血过多,休养几日便好了,世子妃照着老夫的方子,日煎三副,休养半个月便可。”   药方上的药都不难找,冉烟浓看了几眼,便点点头应了。   直至三个大夫都陆续出了门,最后一个留下来,对冉烟浓多嘱咐了一声:“世子伤在腰间,外伤未愈时,切忌敦伦。”   “……”冉烟浓刷地就红了脸。   大夫只是提个醒儿,这样的话他们跟无数人说过,也不觉得有什么,但冉烟浓就是会耳朵红,仓促着让锦云将他们送走了,她将药方压在书桌的纸镇下,坐上了容恪的床。   容恪在沉睡。   睡颜很安静,白皙的皮肤宛如温和的白玉,眉眼深邃,鼻峰俊挺,薄唇微微敛着,他有一半的月满人血统,长相结合了月满人和魏人之长,没有一处不完美,单单是看着都很令人心动了。   这天底下见过他的,喜欢他的女人只怕不会少,就像高傲的青木公主,也对他青睐有加。   冉烟浓从袖中翻出了那条被揉得皱皱巴巴的手帕,素红的桃花,依旧灼艳,这么多年过去了,若不是保存得小心,只怕难以还如此鲜艳,她一想到这是定情信物,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将手绢一丝不苟地叠好,从被窝伸进去,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他的怀里。   “那话,你醒了,我就不好意思说了。”冉烟浓偷偷地趴下来,咬了咬他的耳朵,“我很喜欢你,容恪。我现在说了,就不算出尔反尔了,反正我说了……”   又守了一会儿,冉烟浓撑着脑袋瞬也不瞬地看着容恪,直至明蓁传来话,烧好热水了,请她去沐浴。   说到沐浴,冉烟浓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臭味,蹙了娥眉,太脏了,好几天没洗澡了,不说还好,一说起来自己也受不了自己身上的味道,怕熏了容恪,赶紧逃之夭夭。   在明蓁姑姑准备的热汤里舒服地泡了许久,搓上香皂,换上点了檀香熏过的桃红衣裳,才意兴阑珊地伸了个懒腰出门,小院外春红已谢,晚开的桃花也已谢尽,冉烟浓觉得有几分可惜。   倘若她早一点知道,那花是给她栽种的,她一定好好珍惜。   看了蓊郁的桃林许久,冉烟浓扭过头,冲明蓁欢快地笑了起来,“姑姑,你知不知道,原来我……我们以前见过容恪。”   明蓁纳闷,“怎么见过?”   冉烟浓笑道:“姑姑你忘啦,那年从宫里回来,在路上遇到的一个小哥哥,我把伞和手绢都给他了,就是那个小哥哥啊,姑姑你老说他是坏人,公主娘还要教训我,说我在外头胡乱结交些三教九流的人。”   明蓁一奇,对那个少年她没有印象,但因为误送手帕这事,冉烟浓被公主难得教训了,她确实是记得的,也是从那以后,冉烟浓再没有随意给男人送东西了,连贤王都不曾给过了。   “竟有这等事?”   冉烟浓也觉得很有缘分,“对啊,那天……其实要是再早一点儿,我就能在宫里见到他,就知道他是谁了,但是没有,姑姑你知道吗,我给他的手帕,他一直留到现在。”   怪不得二姑娘今日满面红光,满是小女儿态,明蓁也惊讶不已,“那真是幸得皇上赐婚了,不怪世子对姑娘这么好。当时曲将军来报信时,世子本在与众将商议潜入草原,一听姑娘被俘,着急地便扔下侯府的事不管了,只简单交代了几句,便骑着马去救你,当时几个将军也急坏了,怕世子有个闪失,执意跟着去,我也劝着他带足人手,世子却怕人多,姑娘会被夷族人拿去做人质,会受伤,说他一定将姑娘安然无恙地带回来……他为姑娘想的,远比我想的要多。”   冉烟浓垂下了眼眸,心跳得飞快,“姑姑,以后别叫我‘姑娘’啦。”   明蓁还愣了小半会儿,才回过神似的,对二姑娘这些细微的变化有了了解,也明白了,笑吟吟地握住了冉烟浓的手,拍着她的手背道:“好好,夫人。”   冉烟浓脸色更红,好像被姑姑又知道了私密事,她又该笑了。   蘼芜苑的竹影蔓过了瓦檐,那头曲红绡坐立难安,喃喃道:“我该向世子负荆请罪才是。”   一听这话,吓得刚回家卸甲的江秋白一个激灵,按住了她的肩膀,“媳妇儿,你在想啥,你是女人,你知不知道负荆请罪是要……”脱衣服的。   曲红绡迷茫地看着丈夫,江秋白心一横,“这事不是你的错,就算是你的错,我是你男人,请罪这事理当由我代你去,等我脱了上衣背上荆条,亲自在世子妃的屋门外跪三天三夜。”   曲红绡摇头,“我是女人,但也是个有担当的人,错不在你,跟你有什么有关系?”   这个女人固执起来,有时让人恨得牙痒,江秋白忍不住了,“你要敢去,我就……”   她清冷的眼瞟了过来,照往常他早该偃旗息鼓高挂免战牌了,这回却不认输,“就把你太阳得下不来床!”   江秋白在军营里学过不少荤话,曲红绡一时没听懂,“什么太阳?”   一问出来,曲红绡瞬间便转过了弯儿,脸颊一时白一时红,忍不住酸道:“比体力你就没赢过。”   “……”被嫌弃的男人脸色涨得紫红的,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抱住媳妇儿要解她的的腰带,曲红绡在想事儿,没力气应付男人,索性就由他去了,一只小泥鳅翻不过大浪。   最后江秋白累得在她身上睡着了,她还在想事儿。   负荆请罪是不行的,她背上荆条跪在世子妃门口算是怎么一回事?军营里自有如山军令,该怎么罚,还是等世子醒了再说罢。 作者有话要说:  事实证明:没有犁坏的田,只有…… 浓浓都不想让姑姑叫她“姑娘”了呢~因为…… 二更八点~ ☆、苏醒   容恪昏睡了两天两夜都没有醒来, 曲红绡和江秋白各打各的算盘, 这几日冉烟浓不出门, 曲红绡也就尽量避着不见她,心中有愧,可还是想等世子醒了一起请罪。   江秋白倒是生龙活虎地回军营了, 曲红绡看着满地被扯怀的衣裳,昨晚,那个男人肯定又生气了, 也许会别扭得好几天不肯见她,但是她倒不担忧这个,过不消几天,军营里的米面馒头吃不惯了, 他一定又会回来的。   她将凌乱的床褥整理好, 对着铜镜见头发绑成利落的一束,蘼芜苑那边却传来了动静。   曲红绡柳叶眉一蹙,来不及绑上弯刀,便推门轻快地跃上了门墙,跳到了蘼芜苑外间的房檐上。   原来是徐氏要破门而入, 带着几个美婢和家丁,正被世子妃与明蓁姑姑堵在花廊北侧的拱门外,世子妃一夫当关, 不许徐氏进门,徐氏便扯着尖锐的嗓子,叱骂道:“你是我们容家的媳妇儿, 我是你的婆婆,你哪里学来的规矩,连我看望儿子都不让了?”   魏都的长舌妇吵起架来也不过如此态势了,连明蓁都觉得刺耳。   锦云更是不敢出大气,只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跟在冉烟浓后头。   冉烟浓气焰不输,直白地挺起了胸脯,一手拦着徐氏的两个婢女,她们不敢对世子妃动手,忍而不发地咽着气,冉烟浓笑道:“你算是我夫君哪门子的娘?”   容恪回来几天了,这个徐氏不闻不问,今日忽然带人要闯门,非奸即盗,谁又知道她打什么主意。   徐氏呼吸一窒,怒瞪圆了一双老眼,“容恪都不敢这么同我说话,长宁公主和冉将军的女儿,连尊重长辈都不会?今儿个我还就是要带走我儿子了,让他被你霸着,指不定明日不肯认我这娘了!”   此时蘼芜苑的人都动了气,这个徐氏待世子如何,他们看在眼底,平日里刁钻刻薄也就罢了,他们大不了忍一时之气,但今儿个徐氏哭闹上门来,哭得叫一个母子情深,难免令知情人作呕。   他们就怕世子妃真想不开将世子让出去了,他现在还没醒,要是到了徐氏手中,指不定这人要使什么坏!   在徐氏心底里,她的两个儿子就是死在容恪手上,锦云她们服侍过徐氏,知道她对世子怀恨已久了。   面对徐氏的无理取闹,冉烟浓不为所动,蹙眉道:“我夫君认过……您?”   徐氏一听,这个小郡主果然是油盐不进,一时也不再同她闹了,扭着她的风情妖艳的臀回去,柔弱地拿东西擦泪,待徐氏转身走了几步,树木分出绿影来,冉烟浓这才看到两个身穿盔甲的健硕中年男人。   徐氏立马同他们哭诉起来,“你们看到了没!为了这个女人,世子孤身犯险,弄得一身伤回来,我这个做娘的不过是要看他几眼,这女人却不让!我们容家真是家门不幸,娶了这么个不孝不贞的媳妇回来!”   冉烟浓脸色更沉,咬紧了牙关,不知道那两人是谁,但听着徐氏无中生有颠倒黑白地责骂自己,不得不怒,她纵然是没有孝顺公婆,可也没有不贞,就因为她被抓到夷族去了,她知道,徐氏肯定会借题发挥大肆宣扬,在陈留闹得人尽皆知。   世子在陈留风评极好,百姓都很爱戴他,他们要是知道他被人“戴了绿帽”,是说什么也不能容忍的,纵是不至于闹起来,冉烟浓的名节也算是完了,说不定还会传回上京……   她想得远,一时慌乱起来,该怎么堵住徐氏的口?   一个身穿盔甲、戴红缨的络腮胡男人,正想拍徐氏的肩头安慰两句,顾着男女有别,手便顿在了半空中,听徐氏一番哭诉不由得皱起了眉,“嫂子放心,此事理在你这头,有我给你主持公道!”   另一个八字胡男人附和道:“是,请嫂子放心,我们一定要回世子。”   冉烟浓瞪着眼睛看着这帮人,什么“要回世子”,说的她这个明媒正娶的世子妃像个霸着徐氏儿子的女妖精。更何况,容恪从来都是在蘼芜苑这边歇憩,几乎不怎么去侯府正院,这几个人不过仗着是长辈就来欺负人!   他们是谁,竟然与徐氏为虎作伥?   明蓁在侯府待得久,见状,便向冉烟浓解释道:“侯爷麾下有四员副将,当年伤残了两个,如今仅剩的两位是侯爷的左膀右臂,也是军中的中流砥柱,连世子都要敬畏三分的。”   原来他们便是传说之中容恪的叔伯。   领兵打仗守疆卫国的将军冉烟浓敬佩,但不分是非由着徐氏胡闹,她还是不让。   何况徐氏在她这头言之咄咄气焰嚣张,到了男人面前便哭哭啼啼,冉烟浓着实是瞧不上眼。   徐氏哭了一阵,得到两个男人的保障,心里头暂时安心,见络腮胡男人的手臂还停留在半空中不下来,心里头倒痒痒的,麻麻的,从丈夫偏瘫之后,徐氏与他再没有房事,日日捧羹在榻前侍奉,虽然脸上带笑,心里也早就厌烦了,今又与这个健壮魁梧的男人站在一处,不由心神荡漾,恨不得他那只手就打在自己肩头。   络腮胡的将军叫贾修,他兄弟叫柏青。   贾修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徐氏一哭诉,那心头火便直直地窜上了好几丈,再加上他又有近十日未见到世子,难免心中不忿,迁怒于冉烟浓,便大步流星地上了前,先礼后兵:“世子重伤,世子妃将他扣在蘼芜苑是何道理?侯爷与夫人要见世子,世子妃你有什么资格阻拦?”   冉烟浓收回手,“世子伤势不重,只要静养,徐夫人与侯爷要探病,我自然不敢不让,但是要趁着世子尚在昏厥便带走他,却恕难从命。他是我夫,救我于危难,难道我会害他不成?徐夫人口口声声说我不贞不忠,可她并不知道我们在草原上经历了什么,要是叔叔有怀疑,等世子醒了你可亲自问他,我问心无愧。”   世子妃说话铿锵有力,绝不像是奸邪作恶之人,话中又有几分道理。   世子一路随行,应不至于让夫人受辱,何况他也找过大夫,确实说世子要静养,既然是要养病,那在蘼芜苑还是芝兰院其实并无分别,徐氏言辞激烈,忽然红口白牙地说世子妃“不贞”,确实不应该。   曲红绡本来已握住了弯刀,但见贾修没有那个胆量动粗,便没有冲下来。   贾修道:“既然如此,还请世子妃让个路,我等不带走世子,但要进去探看一番。”   徐氏的泪眼蓦地一收,没想到贾修这么快便松口了,一时又哭得更厉害,怕自己站不住,摇摇欲坠似的,柏青便握住了他的肩,虚虚地扶了她一把。   冉烟浓让了路,兀自不甘,容恪这几日睡得足,大夫又来看过一回,说是世子伤势好得快,已经没有什么妨碍了,但他在草原上几日休眠不足,与忽孛又有三场恶战,她本来想让他一次睡个够,谁知道徐氏忽然闯上门来。   她到底是容恪名义上的母亲,是她的婆婆,冉烟浓说不让也不行。   贾修已经一马当先地进了容恪的房门,药堂里的天麻、白附子还散了一些在桌上,在一行人闯入房门时,容恪却已经醒了。   他正倚着床,轻柔地揉着眉心,门被撞开,一缕天光照入病房,两位叔伯并着徐氏一起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冉烟浓,见他醒了,她开心地冲他笑了,眨了眨眼睛。   贾修没想到世子醒着,怕自己有所冲撞,忙不迭唤了一声:“世子。”   容恪微笑道:“方才院里在说什么,倒很是热闹。”   “方才……”   容恪的手落在被褥上,缓缓道:“两位叔叔在院中逼我的妇人做什么?”   贾修面色一滞,柏青亦是惊吓不住,两人都跪了下来,虽是长辈,可容恪治军极严,惯会笑着杀人,两人都对他十分敬畏,未曾想到在院中发生的事竟落入了容恪的耳中。   依他对世子妃的维护,徐氏自能豁免,他们两个男人少不得要受罚。   冉烟浓听着他给自己撑腰,红云蔓过了双耳。原来她夫君这么厉害的?方才还颐指气使的徐氏此时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消停了下来。   徐氏见贾修朝着容恪跪下,无名火又起了来,才刚看上一个男人,没想到是这么个窝囊废,险些要踹他一脚,漠寒着脸道:“此事因我而起,世子既然醒了,我也不掺和了,但是侯爷记挂了数日,因着近来病发不得过来,世子醒了还是到芝兰院去问个安。”   容恪淡淡一笑:“此事容后,方才徐夫人在院中,骂我夫人‘不贞’?”   没想到这句竟叫他听了去了,冉烟浓的胸口也像小鹿乱撞,她有没有对他“不忠”他最清楚了,她确实是在草原上与他洞房了,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可旁人却不知道,要是硬说她的闲话便坏了。   徐氏也怔住了,“这……”   没想到容恪不但听去了,还字字句句都听得分明!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个性,徐氏只握着一个筹码,相安无事久了,愈发不敢硬碰硬,反倒是容恪,他要是叛逆起来,说不准连亲生父亲也能加害。他几句言笑,虽然看着温和,但却让人后背发凉,徐氏现在怕得发抖,只道:“我信口一说,世子说没有此事,自然就是没有的。”   “哦。”容恪笑着看向贾修,“两位叔叔,我重伤未愈,你们此时跪我,是要折我的阳寿?”   “不敢不敢。”两人连忙起了身。   容恪道:“今天院中说的一切事,尤其是事关世子妃的,我若是在其他地方听到一个字,难免……”他低下头微微一笑。   “末将不敢。”贾修和柏青齐声掐断了他的“难免”。   他笑着看徐氏,徐氏也耷拉下了脑袋,纵然她有满腔怨愤,只能平心静气地假笑道:“外人不敢造我们侯府的谣,不会有人说出去的。”   容恪敛唇,眼底还是带着笑看了一眼冉烟浓,她也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原来这件事只要他醒过来了,要解决起来是真容易,看来这个陈留,真的没有世子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不会打嘴炮,靠的就是硬实力! 明早继续约~ ☆、害羞   容恪醒了, 徐氏见讨不得便宜, 便去了, 贾修向容恪连声说了不少致歉的话,得到容恪的首肯,以前带着柏青一道离去了。   冉烟浓总算松了一口气。   容恪冲她微笑着, 修长的指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睡久了会头晕,大夫说是正常的, 冉烟浓就考虑给他做点儿吃的,“我先去厨房让你给你做点儿米粥。”   那声音又轻又快,藏不住娇羞,容恪觉得有几分好笑, 他醒了, 她却逃之夭夭了。   冉烟浓一路跑出了门,才忐忑地想道:“我跟他说的话,他听到了没有?到底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哎,容恪这人一点都不坦白,总要人猜。”   等厨房里的米粥熟了, 冉烟浓端着粥饭回来,药堂里却没了人影,她放下粥碗, 上上下下地将蘼芜苑翻了个遍,也没找着,曲红绡从屋檐上跳了下来, 从身后吓了冉烟浓一跳,曲红绡将一张字条递给她,“世子留的,他晚间会回来。”   冉烟浓问道:“他又去哪儿了?”   曲红绡深深地看了冉烟浓一眼,“属下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原来世子此前与夷族人做生意,是决意遣人潜入草原打探老夫人的消息,为此部署了许久,本已箭在弦上,但是去救世子妃当时,来不及做出吩咐,现在下面起了些声音,世子会去处理,稍晚一些便回来。”   稍晚一些,希望这次不要消失太久。   她低垂了眼睫,温柔地想,停云峰上瞭望过无数次的山外草原,不是为着什么知己知彼,那一望无际的马场,除了烈马和山羊看不到什么,他只是一直很想祖母。   容恪不是一个外露的人,喜欢什么,他总是不肯说出来,藏得很深很深,要人去挖掘、看破。   冉烟浓就只能一个人待在蘼芜苑等着。   明蓁抱着水桶出来时,冉烟浓眼睛一亮,姑姑要给花浇水,她也跟着去学,拿起木瓜瓢儿舀了一勺水,给檐角下打着菡萏的芙蓉灌溉,明蓁被抢了活儿,心里却暖着,姑娘心疼她伤还没好,一只手不方便呢。   看着冉烟浓浇水,明蓁说道,“先前姑娘……夫人交代给我的礼单,昨个儿我又拟了一份,可算凑齐了,不过少爷和公主婚事在即,恐怕是赶不及将这些送回上京。”   一说“送回上京”,冉烟浓收了手,蹲在地上回看过来,“姑姑,我被抓走这事,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娘和哥哥。”   二姑娘嫁人之后长大了,知道不让老爷夫人担忧了,明蓁自然答应,“这自然是好的,老爷是个急脾气,要是他晓得了,世子得有得受。老爷是个帮亲不帮理的,他才管不上是谁救姑娘回来的。”   冉烟浓点点头,悉心给照拂着这一排墨绿的花叶,明蓁看天色快傍晚了,说了声叮嘱人去布晚膳,人便走了,冉烟浓浇完了水,还是闲得无聊,趁着炊烟袅袅时,映着向晚的暮色推门而出,竹篱之外,数楹修舍错落有致,溪池上倒映着闪灼奇花,粼粼泛起细浪。   这一带是容恪种植桃花的地方,开第一次花时,她正好嫁到容家来。   春红已谢,只剩下满树碧绿,星点的含羞的小果实擎在枝头,冉烟浓觉得很有生气,心中也跟着喜悦,绕过窄桥,那一处又别有洞天,高矮不一的篱墙下,淡红的合欢花开得正艳,她望着一树合欢出神时,忘了天色已晚,连明蓁姑姑的传话声都没有听到。   身后传来轻柔的跫音,问她:“浓浓,院子里的花有那么好看么?它们春来时会发,秋尽时会落,周而复始,都是一样的。”   冉烟浓一回头,容恪正站在浮桥上,素色的暗纹长袍垂地若云,缥缈得似在云雾里。   他牵着嘴唇,不自觉便露出了微笑。   冉烟浓嘟了嘟嘴,“你不在,我只好看花了。”   她拉住了衣衫,有些懊恼地垂下了头。容恪站在浮桥上,也一动不曾动过。他不知道冉烟浓的心意,就连在草原上,逃出生天以后,他们患难与共,都无法确定她的心意,是一时感激还是别的什么,但此时她亲口说出来,却是不同的,他才知道一颗心原来可以如此安定。   她早就把他放到心尖上了,见不到意中人时的落寞,他比谁都明白,每年的繁花,他都赏过。   那些年她不在,除了看花,他也不知道做什么。   可那时候却觉得,他配不上冉烟浓,她是穿着海棠小袄在宫里明媚招摇的蝴蝶,那时候,她走到哪里,别人都笑脸相迎,皇帝、公主和将军都宠着,旁人也都艳羡着她,而他永远低着头,听从父兄指令行事。   他们是两个极端的人。   容恪一直不敢想能娶到她,虽然思念着他的蝴蝶,却从来不敢宣之于口,怕引人嘲笑,他什么人也竟敢痴心妄想。   只是不知道哪一日喝醉了酒,信口说了她的闺名,一时上了头,连带着口出狂言,将心底的那点不堪的隐秘的心事教人听了去。不想那日正好使臣在,回头便跟大魏的皇帝说了,没过多久,圣旨一下,冉烟浓成了他的夫人。   说来好笑,却又万幸。   容恪站在浮桥上不动,冉烟浓见他一直不过来,也急了,顾不上女人的矜持,自己乖觉地走回来,给她牵手,容恪握住了她的手掌,软软的,像一团滑腻的脂膏,他温柔地轻声微笑。   冉烟浓道:“花本来就是让人赏的,难道你种了花,却不赏?那岂不是白费力气?”   “花是来留住蝴蝶的。”   容恪笑得风轻云淡。   冉烟浓一哆嗦,这么高大的男人喜欢蝴蝶?连她都觉得太女儿气了点。惊恐地偷看了容恪的侧脸好几眼,又是一哆嗦。   容恪道:“在上京时,浓浓喜欢出门,在陈留也不必拘了自己,我会更谨慎些给你安排暗卫,不会再出事。”   冉烟浓听着听着,便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以前认识的男人不多,了解只有爹爹和刀哥一个,刀哥又和他差不多大,她总是忍不住拿他和哥哥比较,刀哥虽然对她也很好,但是他这个人粗枝大叶的,从来照顾不到细微处,容恪就总是很体贴,他设身处地地想到她的为难处。   从上次识人不慎被抓走之后,她风声鹤唳着,想出门也不敢,也不敢和容恪要求,一来是怕他再受伤,二是怕陈留的闲言碎语,容恪却不为难她,什么事想在了她前头,冉烟浓很喜欢被人细致地关怀着的感觉,不觉露出了笑意。   “好啊。不过有空了,还是你带我上街吧,我嫁给你这么久了,好像你还没告诉我陈留有什么好玩的。”   “浓浓。”还没上浮桥,他忽然转身,冉烟浓正说着话,一不留神撞上他的胸,额头被骨头撞得一痛。   她“嘶”一声,容恪用手心替她揉着,慢条斯理地问:“在草原上时,你说有件事要回了陈留告诉我?”   冉烟浓一怔,他果然没听到,想到那句话便一股热都窜上了脸,她打掉了容恪的手,兔子似的往前窜,“我说了。”   容恪没听到,自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说的,但不等他认真地追究起来,那个娇俏的身影已经逃出了花苑。   用晚膳时,明蓁在一旁看着,冉烟浓一直低头拨饭,脸颊绯红,容恪有几分诧异,但细思量起来,也知道女儿家能说的羞人的话是什么,淡淡地笑了起来,他也不想逼她,此事就揭过去了。   容恪受了伤,食欲不振,不怎么吃,明蓁见他放下了木箸,便将礼单递了过来,“这是给二公子准备的,世子过目,若是没有问题,我这便让人着手准备。”   容恪接过手,看了几眼,笑道:“明姑姑知道你们家二公子的喜好,此事我不置喙了,您看着办就是。”   微微瞥过眼,冉烟浓正偷偷看他,在他的目光飘过来时,又若无其事地赶紧埋头吃饭。   饭后,明蓁又嘱咐了一句:“世子可记着我们家姑娘的生辰?”   容恪想了想,笑道:“腊月二十八。”   冉烟浓吃撑了,趴在桌上看他们说话,见容恪流利地背出了自己的生辰,也想着掐指算容恪的生辰,才发觉她压根不知道,不免觉得有点儿心虚。   明蓁点头,“是,与吾皇的寿诞恰好是同一日,因而每年家中总会给二姑娘延后几日庆生,皇上很喜欢二姑娘,每到了生辰时都要将她接入宫中去,今年是她出嫁的第一年,皇上在圣旨上留了一句话,不知世子爷看过没有。”   “看过。”   皇帝说,若无要事,今年年节时请他们夫妇入京,也算是让冉烟浓归宁。   转眼到了仲夏,陈留距上京路途遥远,若是带着东西随行,只怕少说要两个月才能到,这事也快要提上日程了。   “这事我会安排人筹备,明姑姑暂且不用忙。”   一听要回京,冉烟浓兴奋地揪起了小脑袋。   容恪笑容狎昵,看着她眯了眯眼睛,冉烟浓羞赧地躲了开去,心怦怦地跳得极欢。   等用完饭,消了食,锦云带着人来将他们的床铺好了,点上了安神香,冉烟浓看着杏黄的床帐出神,有些忐忑晚间该怎么办时,容恪便来了。   来得没有声息,她吓了一跳,一屁股摔坐在床上,“那个,恪哥哥……”   容恪微微挑眉,只见她满眼为难,似在细琢磨着措辞。   琢磨了一会儿,她低着头,脸颊红红地道:“你腰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花蝴蝶飞啊飞,就粘到蜘蛛网上了,跑不掉了嘻嘻 ☆、同游   容恪被闹得怔了一瞬, 他徐徐地低着头看了眼已包扎好的伤处, 蹙眉道:“我腰很好。”   怎么这么固执呢?   冉烟浓不自觉地揪住了那床浅红绣着鸳鸯戏水、荷花并蒂的褥子, 窘迫地踟蹰了许久,又道:“你相信我,它……它不好。”   她黑如点漆的眸子骨碌碌地瞎转, 忐忑地等着什么,或者在委婉地拒绝着什么。   容恪方才只是被她突兀的一句“腰不好”打乱了思绪,她又重复一遍, 他就知道她想什么了,微微地一笑,便将冉烟浓沿着腿弯抱了起来,将她挪上了床。   陈留的夏季并不燥热, 甚至有几分凉爽, 清风徐来,满室树影婆娑。   冉烟浓羞怯地看着脱去衣衫的丈夫,绞着手指,悄声道:“这话不是我说的,大夫说的。我谨记着医嘱, 你也不可、不可造次。”   原来与新婚夫人同床便是造次。   容恪愉悦地笑着,侧躺上了床,“伤口好得差不多了, 不必担忧,浓浓。”   因着冉烟浓素日里有在上床前洗把脸的习惯,明蓁记着, 让人烧了热水端过来,正巧与锦云走到回廊下,天色有些黑了,里头只有一支烛火,燃着半明半暗的光,锦云还要再往里走,明蓁一把拉住了她,示意先听听动静。   里头先是冉烟浓的声音,咕哝着,她的嗓音本就柔软,说着话儿时像一只黄莺,又软又媚,“我帮你好不好?”   然后世子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用。”   锦云脸颊一红,明蓁便要拉着她走,临到走时,冉烟浓那稍稍透着哽塞和呜咽的娇软声音又飘了来,“你自己不行,这种事本来就是妻子该做的,而且我也比较会。”   锦云蹭地一下红了脸,被明蓁姑姑带走了,到了回廊底下,将那盆飘着缕缕热雾的水放在桌上,脸颊还烧着,“多亏明姑姑带我出来,差点闹了糗事了。”   明蓁拍拍她的肩,心领神会地笑道:“往后精明些就是了。”   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老人,明蓁觉得自己要教给这些婢女的事还有不少。   那边折腾了一会儿,容恪抱着冉烟浓的腰要睡了,刚换完药的伤口愈合得还算好,想到她手忙脚乱地给他扯绷带的模样便有几分好笑。   漆黑的夜里,冉烟浓的呼吸有些意味不明的急促,在草原上的时候,她每日都想着养精蓄锐,睡得都还算是香甜,但回到家了,和他同床共枕却怎么也不习惯了,何况天还早,冉烟浓睁着眼,后背贴着容恪的胸口,轻轻地问:“你要睡了么?”   “还没有。”   身后传来一个清沉的声音。   两人都望着窗外淡薄的夜色,画着影儿的花海如雾似电般,映得窗棂都多了几抹亮色。   冉烟浓眯了眯眼睛,“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十岁的时候,还在跟我阿娘睡。”   容恪微笑着应了一声。   冉烟浓道:“不过我爹爹不喜欢,总觉得我霸占了娘亲,后来便恐吓我,让我一个人到隔壁间的小床上睡,我那会儿可气了。可是他们大概不知道,房间隔音不怎么好,每晚他们闹得好大的动静,我偷偷跑去问明蓁姑姑,她骗我说,夫妻晚上要在床上打架,打打架就好了,身心舒泰,还能调和夫妻感情。我后来在明蓁姑姑的安排下,就云里雾里地搬到了姐姐的小院里。”   容恪莞尔,“夫妻打架?”   真有意思。   冉烟浓红了脸,“我就信了姑姑说的,我还傻里傻气地说,我不喜欢动粗,所以将来要找个不和我打架的夫君。就算要打架,也要经过我同意。”   “好。”   容恪没头没尾的一个“好”让冉烟浓困惑了,“你说什么‘好’?”   他笑着,揉着她柔软的长发,薄唇一掠,“会经过你同意,才和你‘打架’。”   冉烟浓又被撩拨得脸色更红了,支吾道:“等你伤好了……才,我才会同意的。”   容恪笑而不言。   无意之中说到了姐姐,冉烟浓许久没见到她了,很想她,“我家里都对我很好,尤其姐姐,可是她后来嫁到宫里去了,我以为姐姐和太子两情相悦,一定能琴瑟和鸣。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姐姐并不幸福。”   “怎么了呢?”   冉烟浓嘟起了小嘴,“因为姐姐生不出儿子,皇后舅母给太子殿下又找了两个良娣,就是小妾,他们好像很得宠,于是就背着太子暗地里拿言语欺负姐姐……所以你看,纳小妾也不好的,我看她们进门以后,也没说生个龙子凤孙的,就闹得家宅鸡犬不宁。”   原来话的落点在这儿,容恪将她纤细的腰肢勾住,往怀里压了过来,薄唇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冉烟浓等他睡回去了,才听到缓慢的笑语:“不会。不管你能不能生。”   聊得好远,怎么就会扯到生孩子上头去了?   冉烟浓仔细一回想,原来竟是自己起的头儿,脸颊红红的,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赋闲了几日,容恪的伤几乎已痊愈了,芝兰院那边也没人再来骚扰过,冉烟浓每一日都过得很惬意,只是闷在侯府难免无聊,这时容恪提出一起出门去散散心,连马车都已备好了。   冉烟浓才相信,她的每一句话原来容恪都记着,笑逐颜开地欢喜与他上了车,到了闹市时才下来,容恪扶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行走在人烟如织的长街上,到处都是叫卖声,还有商埠里陆陆续续走出的异邦人。   知道她喜欢魏都的包子,容恪特意安排了两个师傅在这边沿街叫卖,路过时便让人信手买了几个,冉烟浓捧着热乎乎的包子,闻到熟悉的家乡的味道都舍不得吃。   走了一路,时不时就有一些女人多看几眼容恪,冉烟浓不大欢喜了,容恪却不在乎,笑道:“那边有一家酒楼是我的产业,要进去坐坐么?”   “当然。”   逛了一路她也腿酸,到了晌午时天气还是有些热的,进了装饰典雅的酒楼,容恪命人上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冉烟浓恍惚一瞧,上头还浮着一层碎冰,一碗下了肚,清甜解暑。   “恪哥哥,看不出你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   冉烟浓一句恭维,让身后几个跟来的护卫有不少人忍着偷笑,嘴唇都在抽动。   容恪将她站在鼻翼上的一点水渍擦去了 ,微笑道:“蘼芜苑的桃花看起来是一样,其实有十八种,桃花种子来自各国,浓浓发现了么?”   这个倒没有,冉烟浓没那么多研究,但细细一想,却打心底里敬佩容恪,好像什么好东西他都能搜罗到,明蓁姑姑列的那些礼单,上头也不乏奇珍,但他看了一眼就知道能弄来了。   她摇摇头。   容恪微挑嘴唇,“那些桃树快到了结果的季节了,摘了果子可以推到外头卖,桃花也可以酿酒,还有一些入药的花,做糕点的花,与其花谢了可惜,不如利用起来,所以我在陈留打点了一些酒楼和药铺。”   上京也有几家,有做得算是风生水起的,偶尔会获得冉二姑娘的青睐。帮工的便会传信给他,冉家的二姑娘喜欢吃什么,或者在酒楼跟着她那个不正经的哥哥又做了什么荒唐事。   容恪笑着垂眸,那些年,听她的故事总是很愉快的。   冉烟浓忍不住对他竖起了大拇指,“那我要一家一家地吃过去。”   他笑道:“好。”   容恪对她的喜好总是很清楚,冉烟浓心里想,大约暗恋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曾有一段时间,她也很迫切地想了解齐咸,然后发现他总是在太学和宫里两头跑,日常琐碎极为无聊,一个月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便渐渐地不想了解了。   没想到容恪能持之以恒,精神可嘉。   酒楼里烧的一桌上京风味的菜肴,极合她的胃口,吃完午饭,容恪再带着她去街头闲逛,到了午后时分,街上的人少了一些,冉烟浓看中了一款憨态可掬的猪面具,举着比划到了容恪的脸上。   俊美的郎君一瞬间变得滑稽可爱,冉烟浓忍不住捧腹,“恪郎,这个很适合你。”   容恪略一挑眉:“是么?那找人买了。”   “哎哎,我开玩笑的!”冉烟浓才不想留着这个猪头面具以后嘲笑他,一次两次玩笑就够了,于是拉着他的手就往外逃,浑然不顾店主开始泛青的脸。   不过容恪真是个一掷千金不知柴米贵的主儿,她只要说一句什么好,他就要转头给她买下来,冉烟浓才不想像个纨绔似的挥霍,何况对什么东西喜欢,也并不一定非要得到它才好。   逛了一圈,天色又暮,容恪租了一条画舫,带着他的夫人上了船,船上铺着被褥,点着烛火,摆着清酒小菜,冉烟浓心领神会,这是他那群很懂风月的属下人准备的,良宵一夜,画舫风流。   听着真是美妙极了。   她的脸颊开始泛红,羞涩而坚定地钻进了画舫,然后暗暗地打定了一个主意。   容恪在船头,付了钱给艄公,艄公便欢喜地跳上了岸,将桨橹给他们留下了,容恪回画舫舱里,冉烟浓正掏出了一盒骰盅,笑吟吟地看着他,“再来两局,输了脱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  都把手伸到上京城了,恪哥哥你敢说那些年没想过娶我们家浓浓,还敢把锅甩给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嗯哼? ☆、良宵   明知赢不了, 还要来比这个, 更像是诱惑。   冉烟浓将骰子一颗一颗地撞入骰盅, 摇晃了几下,扣在桌面上,不期然摆在脚边的镣铐被她踢了一脚, 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悦耳的响声,容恪了然地看着那些东西,有些好笑, 冉烟浓则惊讶地将手铐和脚镣都提了起来,惊讶地望着容恪,“你要……玩这个?”   莫名地一阵惊恐,她才初出茅庐, 就尝试这种游戏难免会害怕, 容恪微微一笑,颇为无辜地冲她笑,“不是我准备的。”   冉烟浓吞了口口水,尴尬得脸红不已,容恪的手扣住了她的骰盅, “不是要玩么?输一把脱一次。”   冉烟浓忽然不想跟他玩了,输了会很难过的。   但是她先拿出来的东西,骑虎难下, 现在出尔反尔好像不大好,心念急转,于是横了心道:“好。”   容恪现在的功力, 要赢她几乎把把都可以赢,但是他偏不那样做,赢一把又输一把,最后就同时坦诚相见了。   画舫里亮着八只六角宫灯,河水被岸上的灯火一照,辉煌如昼,画舫静静地沿着水流滑了下去。   里头静悄悄的,相顾无言。最后还是冉烟浓先红了脸,绷不住了,“非要玩、也不是不可以,我要把你铐起来。”   容恪就一切听从妻命了。   他始终笑吟吟的,小船轻轻荡开,起伏颠簸,一个时辰后,冉烟浓娇喘微微地倒在了容恪怀里,两人都靠着船舱壁,呼吸都有些急,还没有说话,冉烟浓忽听得头顶传来铿然一声,她诧异地仰起了洒满香汗的脸颊,容恪微笑着,将手从手铐底下脱了出来。   “你……”   容恪笑道:“你忘了这是谁准备的了。”   他取下了发髻间的玳瑁簪,将脚镣也铿地解开了,冉烟浓又羞又怒,瞪着他,羞恼道:“你骗我。”   容恪抚了抚被她格外照顾的唇,清俊的容颜,带着一丝餍足,看得冉烟浓脸色更红,他便笑了,“是,我骗你。”   冉烟浓嘟了嘟唇,然后紧紧地攀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容恪是个大坏蛋。”   浑身酸软得要命的冉烟浓,裹上了容恪的披风,横着被他抱出了小船,到了这个时辰,拥挤的街道像雨水冲尽了泥灰,变得清净了起来,人烟稀疏了,沿河上岸,冉烟浓羞得怕见人,将脸埋在容恪的怀里,骂了无数遍他是坏蛋。   “浓浓。”   今晚的月色太明朗,人也太好看,做的事也太风流,冉烟浓如痴如醉地享受着幸福时,听到他轻如幻梦的声音,心中微一迟疑,抬起了眼眸,正好能看到他的下巴,光洁白皙,好看得能发光。   她就心如鹿撞,乖巧地应了一声“嗯”。   四周没有多少人了,只剩下晚归的男人,在四处奔逃,好像迟一步家里的女人就会怎么样了似的,冉烟浓看着就觉得,陈留很好,至少不像上京,陈留的男人也都很在意妻子的心意,迁就妻子的要求。   容恪缓慢地笑了一声,想说的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冉烟浓没等到下文,着急地用手指掐了他一把,“你说啊。”   正好停在了街道中央,容恪拂下眼睑,“以前为什么喜欢齐咸。”   这都不是一句问句,冉烟浓怔了一会儿,才意会到他可能是吃醋了之后,心情更好了,笑靥如花地看着他道:“在我们魏都,多得是纨绔子弟啊,就连我哥哥也都如此,但是齐咸就很正经。我小时候唤齐咸‘三哥’,和他算是有几分亲近,后来他救了我一次……“   小姑娘可能分不清什么是喜欢,错拿感激当了喜欢,也是有的。   容恪本来不在意齐咸,想问的也不是这个,只是忽然觉得有些话难以启齿,便信口转了个弯,说实在话,齐咸还不够格让他吃醋。   “贤王殿下也将娶妻了,年末回上京,也许能喝上他的喜酒。”   冉烟浓点点头,“恪哥哥,今晚,是我哥哥的洞房花烛呢,来不及喝他的喜酒了,不知道我的公主嫂子嫁到冉家,会不会闹得鸡飞狗跳……”   冉烟浓对齐咸早没了旖旎的心思,那日从贤王府出来,早把心里那些多年横生的杂芜除了个干净,她是一张白纸嫁给容恪的,如今说到齐咸,心里也没有愧疚,就将他当成表哥看待,对容恪也很坦诚。说了没几句,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亲哥哥。   不巧真正让容恪莫名吃味的,也是冉横刀。   他微不可查地拉下了唇,在冉烟浓还在眉飞色舞地遐想着“刀哥”和灵犀的洞房花烛的时候。   ……   灵犀本着十分不想嫁的心情,最后还是被八抬大轿送到了冉家。   岂料新婚之夜,冉横刀竟然不肯上婚床,气得灵犀一把扯了红盖头,只见那个落寞消沉的挺阔背影独自凭几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嘴巴里念念叨叨的全是潇潇。   一想从父皇给她和冉横刀下旨赐婚之后,阮潇潇便成日里避着她不肯往来了,想必也有自知之明,灵犀本来无心迁怒她,但是大婚之夜,新婚夫婿嘴里全是别的女人,她不由得不气。   于是走下床榻,将他的椅背踢了一脚,冷声道:“不想洞房就给我滚到别的房间喝你的酒去。”   她金枝玉叶公主之尊,今夜就躺平了给他睡他还不乐意,当谁没有脾气呢,反正灵犀自恃身份,已经吓走了不少有意攀亲的男人,嫁给冉横刀是她认了命,长宁姑姑是他父皇的堂妹,按理她还要叫这个人一声表哥,长宁姑姑对她极好,她给长宁做儿媳妇是心甘情愿。   至于冉横刀……大不了夫妻做得跟宫里的对食一样,各过各的。   灵犀打定主意,又是飞来一脚,冉横刀坐不稳,一屁股摔倒在地,怕痛的刀哥此时喝得熏熏然的,“哎哟”直喊疼,揉着疼处爬起来,迷蒙着一看,眼前红妆霞帔的新嫁娘,美得令人心神荡漾,他心一漾,立马喜笑颜开地扑了上去,“潇潇!”   “潇你个大头!”灵犀要气炸,趁着男人喝醉酒,一把将他推了开去。   冉横刀朦胧着眼睛,委委屈屈地撅起了嘴,“潇潇,你为什么打我?”   灵犀不想跟一个满嘴里叫着别的女人名字的醉鬼洞房,大力地将人推出了婚房,扔在台阶上,在丫鬟婆子惊诧地高呼“使不得”,要冲上来时,灵犀落了门闩。   今晚谁也别想进她的门!   冉横刀被摔出来,一屁股跌坐在地,冷风一吹,酒醒了三分。   一个多事的婆子正找来了长宁,长宁一瞧,这混账的冉横刀竟然在新婚夜喝得烂醉如泥被媳妇儿丢出来了,果然是丢人丢到家了,长宁深以为耻,觉得儿子没出息。   冉横刀听到齐刷刷地唤“公主”,以为是灵犀要开门了,顿时一跳三尺高,“喂!公主媳妇儿!你夫君还在外头呢!”   灵犀已经脱了凤冠霞帔,躺倒在了婚床上,囫囵盖上了大红锦被。   冉横刀一回头,只见母亲大人被一众丫头婆子簇拥在中间,自己挺难堪的,大婚夜被扔出新房,幸得没有闹洞房的人,要不然他落了颜面,不知道要被他的狐朋狗友笑话多久。   长宁脸色不愉,“你与灵犀的婚事,我不插手,今夜她不让你进门,你便去别地儿将就一夜罢。”   一个在新婚夜睡不到媳妇儿的人,说出去多丢面儿!冉横刀是没想到今夜多喝了点儿酒,不知不觉地想到了潇潇,他喜欢了潇潇四年,岂能因为一纸婚书说断便断了,他是在试着忘记潇潇接受灵犀,但是……但是不能有个时间过渡一下的么!   他醉了酒,不知道方才抱着灵犀说了些什么糊涂话,眼下想起来觉得他的公主媳妇儿太过分了,脾气太臭,他很不喜欢,说什么要接受她都是鬼话,冉横刀就喜欢温柔可人的小美人,和灵犀到底是不对盘,既然人家不乐意,他还懒得贴上这层脸皮,负气跑到了书房,哼哧哼哧地睡了一晚。   长宁怕冉家又出一对怨偶,无奈地摇头叹息,只得她自己与灵犀多谈谈了。   灵犀婚房内的烛火亮了小半夜,冉横刀说走就走,再也没回来,她原本还对这桩婚事存了一丁点憧憬的,曾也盼着婚后能举案齐眉,却被冉横刀的一盆冷水浇下来,再热的心也凉了,果然还是自己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吃刀哥的醋哈哈哈 表示齐咸早就出局了哈哈 ☆、传书   冉烟浓一觉醒来, 一动腿便扯得疼了, 她轻轻地“嘶”了一声, 传外头的锦云她们端水过来洗脸,昨晚回来得晚,她累得还没到侯府, 在他怀里便睡着了,醒来时容恪也不在,锦云给她打了盆水, 让她洗脸。   冉烟浓擦脸的时候,忐忑着问锦云,“昨晚,谁替我换的衣衫?”   锦云脸红着垂下头, “世子不让我们动手。”   “……”   冉烟浓一早就闹了个红脸, 洗完脸后,正准备到容恪请人新扎好的秋千上荡一会儿,便听到了芝兰院传来了不小的声动。   她一听,便竖起了耳朵,锦云在背后给她推秋千, 也不禁摇摇头,“世子嘱咐过,芝兰院的任何事, 您都不要管,即便是侯爷,您也最好不要去见。”   说起来她嫁到陈留也有许久了, 竟还从未见过自己的公公,日日都在府中,只隔了几道墙而已,说出去也荒唐,冉烟浓不解,“为何?”   锦云道:“芝兰院的人待世子不好,自然也不会待您好的,世子不想您去找不痛快。”   “但我看徐氏那日话里对我很不满。”   不单是徐氏,连同两个与容桀出生入死的部下,也对她这个世子妃看不过眼。   以前听爹爹说过,陈留的将士守疆卫国,百战黄沙,立下过无数军功,是以不怎么看得起魏都养尊处优的士卒,更不必说只知道逗猫遛狗的贵族子弟。   冉烟浓想去会会这个公公。   “还是要去见见的,只见一回。”   她不怕旁人找不痛快,但自己公公总不能始终晾在一旁,冉烟浓让蘼芜苑的厨房做了些软糕点,拎着食盒便带着锦云穿过了石桥花廊,告了门房,才顺利无阻地到芝兰院来。   徐氏今日不在,院中没了她颐指气使的吵嚷,显得清寂了许多。   芝兰院这边没什么花,只有碧幽幽的几丛灌木,连树影都不见,飞檐斗拱,鳞次栉比,那边有两名婢女引着冉烟浓到外头来,假山后有淙淙清音,池水泻如珠玉,满池的碧水扯着几朵零星浮萍遮羞,而容桀正侧卧在躺椅上,不知道在看着什么,眼色发直。   如今的容桀,完全看不出将军的影子,消瘦得颧骨高突,眼泡红肿,两腮没几两肉,披着一身鹤氅袍子,在微微摇晃着的躺椅上,望着粼粼水光出神。   婢女同冉烟浓回禀:“侯爷时好时坏,眼下不知道神智是否清醒,世子妃过去了也当小心些。”   冉烟浓点头,“我知道了。”   英雄末路,让人可惜。   婢女乖巧地走到容桀近前,敛衽一礼,“侯爷,世子妃来了。”   容桀那八风不动的神色,有了几分动容,因自己略去了那个“妃”字,容桀激动得险些从躺椅上翻身倒地,“给我将这不孝子打出去!”   一个也曾上过战场杀敌的将军,此时却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两臂都在颤抖,婢女为难着不知该如何做,冉烟浓凝眸道:“公公,我不是您的‘不孝子’。”   容桀不听,也不信,冷然道:“有我在一日,这个留侯之位,你休想染指半个!”   从容恪醒了以后,曲红绡背着江秋白到世子面前请罚,但容恪只罚了她环城跑两圈,回来后又继续跟着冉烟浓寸步不离地保护,在侯府她向来喜欢躲在屋檐上,此时也正伏低了身子在远处楼阁上观望。   容桀神情激动,曲红绡直蹙眉,照理说一旦容桀要动手,她就该俯冲下去保护世子妃,但是毕竟是老侯爷,真要动手,万一有个损伤……她只觉得世子妃不该来。   冉烟浓微微心惊,然后便也客气不起来了,“留侯,您的侯爵是世袭的,已传三代,容恪是世子,他如何袭不得爵?你当真忘了,他才是您正妻原配的儿子。”   说到某些要扎穿人心的字眼,容桀明显一阵怔忡,他望着池水,那水底仿佛还有佳人妩丽的倩影,干枯的手指缓慢地伸向水面,他那双昏黄臃肿的眼哀伤而凄恻,“秀秀……”   婢女一听这两个字,吓得便转回来拽住了冉烟浓的小臂,冲她微微摇头,“侯爷听不得这些话的。”   冉烟浓柳眉微蹙,心里很不舒坦。   要说容桀,他一个始乱终弃的男人,到了如今山穷水尽的田地,守着徐氏,还念着旧人,真枉做秀秀的良人。   她在侯府这么久,容桀和月满公主的故事还是听过的。   那年方娶回家门时,因为秀秀貌美,善歌舞,留侯很喜爱她,连出门都要抱着秀秀,上下马车恨不得给她做肉垫。那时的陈留远不如眼下清明,月满人是不让通关入大魏疆界的,一个番邦女子得到了侯爷盛宠,于是就有了流言蜚语。   过分的说辞里,这个女人是狐狸精转世,要来吸干留侯精气的。留侯起初没觉着有什么,但他日夜与秀秀耳鬓厮磨,过了几个月,身子吃不消了,耳根子一动,那话便听进去了几分。加上他昼夜耕耘,秀秀的肚子从来不传个好消息,容桀心里烦躁,便找外头喝花酒,抬回来一房妾侍。   秀秀生容恪时难产,产后又得了病,临死前已是形销骨立,美人风采不再,那狠心的男人竟在徐氏房中逗弄儿子,连面不见她,秀秀是带着悔恨与绝望逝世的,她撒手人寰时,容恪才四个月大,那时候她恐怕是万万不曾想到,她离开后徐氏用了什么阴毒的法子欺负容恪。   婢女有意让冉烟浓先行离开,冉烟浓却不肯,“留侯还想着秀秀,为什么对容恪如此心狠?”   锦云也想劝着冉烟浓,可是这番话,蘼芜苑的人都想问,她也不肯劝了。   容桀恍若未闻,一个劲儿要往水里看,仿佛那揉碎的浮躁间,有秀秀翩跹的裙裾,像二十多年前,她在鼓上为他舞的一曲,一生若惊鸿初见。   “秀秀……”   容桀将一只能动的手艰难地抬起来,捂住了老泪纵横的眼,在忏悔,在怀念,看得冉烟浓抿了抿嘴唇,她不忍心再逼他想起秀秀,但是当时浓情蜜意时,他尚且能与徐氏连生了两个儿子,何曾在意过秀秀的感受。   得到时不曾珍惜,如今没有了,说再多的没有用。冉烟浓只想知道,他方才说的那句话,不让容恪袭爵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知道,他亏欠了容恪,九泉之下秀秀到死都不会原谅他?   婢女将冉烟浓的小臂轻轻摇了摇,为难地道:“再过一会儿夫人该回来了,世子妃还请暂且回蘼芜苑去吧,奴婢恐怕生了事端。”   冉烟浓不怕正面迎上徐氏,但话问了,没有回音,也不忍逼着容桀从回忆抽身回现实,便不愿久留了。她将食盒递给了婢女,婢女接过了,曼声道:“世子妃也不必自责,侯爷每隔几日便会念及秀秀夫人的。”   她送冉烟浓与锦云出了篱门,冉烟浓多问了一句,“世子不常来见他?”   婢女摇头,“不常来,每回来侯爷总是神情激动,要将他赶出去,不然便发狠要绝食。世子这几年公务也重,不肯再来这边了。”   “我知道了。”冉烟浓笑道,“是我唐突,既然如此,以后我也不来了,今日送来的糕点,权当是见面礼。”   冉烟浓的笑容里有几分薄凉。   她与锦云出芝兰院时,憋了一肚子火气,锦云人微言轻不敢妄言主人家,冉烟浓为着容恪不平,从四年前容允设计让容恪进兽笼开始,她就知道这一家子人不简单,可想而知素日里他们怎么欺负的容恪,容桀明明将这一切看在眼底,也心念秀秀,竟能放任他们为所欲为。   “气死我了。”冉烟浓一脚踢在石墩上,踢得脚趾头都痛了,可还是心痛。   明蓁捏了一封信函,见到她回来了,揣度着也知道她在容桀跟前碰了钉子,刻意略过这茬不提,只将上京寄来的信交给了冉烟浓,“这是太子妃寄来的。”   一听是姐姐来信,冉烟浓暂且忘了容桀那边的事,欣喜地飞快地拆开了信封,只见写道:   浓浓吾妹。近日在东宫思量往事,太子移情,盛宠良娣,我正觉诸事索然无味,自知当退,欲让太子休妻,但舍不下女儿,故此细思极久,不知如何决断。不敢告知父母,也羞于见人,特诉此事,函于信中,望浓浓早日来京,商议吾事。   冉烟浓险些手指一松,便将信摔在了地上。   明蓁没看信,但见冉烟浓脸色微白,不忍问道:“大姑娘那边是出了什么事了?”   冉烟浓愣愣地转过头,“姐姐说,她想要太子休妻。”   太子是储君,和离不得,姐姐要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万万不会想着让他休妻。   冉烟浓才见了容桀,又想到了太子,故人心易变,秋风悲画扇,当时如何如何地情深,到了后来都没有免俗地走向了绝路。   明蓁心头一跳,“休妻?”   明蓁是明白人,太子的下堂妻,回了家以后还有哪户人家敢要?何况大姑娘膝下还有个女儿,那是心头的一块肉,断断是不能舍的。可明蓁更明白,大姑娘聪慧善忍,要不是被逼到了绝路,怎么也不会发狠心动了这个念头。   当初太子求亲时,将话说得多好听,冉将军见多识广、知人善用的大将军,也被太子唬得团团转,心甘情愿便将女儿嫁了,谁知道为了生不出儿子,太子纳了两房妾侍不说,还纵容她们欺负到大姑娘头上了!   将军府的人能忍,但不能由人将颜面踩在脚底磨,冉清荣也有几分傲骨,既然自己男人与别的女人夜夜笙歌,看都不愿看自己一眼,她索性就不要了。   只是明蓁想得更远,当初世子去冉家时,也是将话说得好听,如今他与二姑娘正是浓情蜜意时,小俩口甜蜜亲爱,可谁知将来如何?她竟开始怕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将来当然也是如胶似漆的哈哈 PS:太子虽然也不怎么好,但是没有容桀渣,纳妾什么的有个不可说的原因 ☆、动身   说穿了, 找的男人是有情郎还是负心汉, 过得三年五载, 被“日子”这面照妖镜一照,都得原形毕露,明蓁少女时不是没遇到过负心的, 她当断则断及早抽身,可算后头才好过了一点。   冉烟浓咬了咬嘴唇,“姐姐让我回上京, 给她拿拿主意。”   日子过得快,要是冉烟浓择日动身,到上京也秋天了,她现下有些犹豫, “我和容恪本来就要回魏都的, 早一日晚一日的并没有太大分别,但是姐姐让我给她拿主意,我便怕了,姑姑,说到底是她和太子殿下的事, 我怕我……说不上来。”   明蓁懂她这个顾虑,她是妹妹,又已嫁做人妇, 对冉清荣是和是离确实不该插手,但另一面,大姑娘现在深陷火坑, 被两个小妾爬到头上作威作福来着,忍无可忍了,要不是真到了这种地步,冉清荣不至于写封信千里迢迢递到陈留来。   “想来大姑娘在宫里活得很不痛快了,年前您还没嫁到这边来,我便常听公主长吁短叹,大姑娘没法给太子爷生儿子,人又有几分清傲的脾气,皇后与她相处不睦,反而偏信两个良娣,在宫里头大姑娘如今处处掣肘,太子又是个圆滑的两头不得罪的人,只怕让她受了不少的委屈,要是二姑娘现在要回去,老奴也不会说什么,但世子这头,却要与他说好了。”   “我晓得的。”冉烟浓心乱如麻。   姐姐不肯把事说给父母听,自然不愿叫他们担忧,可她要真生了与太子掰开过的念头,爹娘那边瞒不住的。   她心事重重地想了许久,夜里与容恪抵足而眠时,还睁着眼,望着窗外倒挂的紫藤微微出神,她小脑袋瓜想的事总是不少,容恪从背后抱住她的小腰,一只手沿着她的额头往发上抚摸,“在想什么?”   冉烟浓轻声道:“今日,听了两个故事。”   容恪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冉烟浓不知道他心底如何看待容桀与秀秀的悲剧,还是小心而缓慢,用蚊蚋似的声音说道:“是关于……留侯和月满公主的。”   容恪抚着她额头的手停住了。   她有点儿怕,“恪哥哥,你怎样想?”   容恪淡淡一笑,将她的抱着翻过了身,四目相对,冉烟浓眼波凌乱,紧张地望着他,容恪心想她日日在小院里,听几句闲言碎语,一些没有结果的被敷了色的悲情故事,难免不会伤春悲秋,真是小女儿心思。   “我能怎么想?我没见过母亲。上一辈的恩怨,我也不清楚。”   其实不是这样的,倘若容恪一点都不在意,那年上京微雨,在古街的房檐下不会有一个淋湿落魄的灵魂。可他说起来,就像看一朵花儿落地似的自如惬意,好像事不关己。   冉烟浓咬咬嘴唇,有点儿心疼,“我知道,是留侯负了公主。”   “他生了猜忌,才后来有了徐氏。”   容恪懂了,笑道:“你在说,让我不要猜疑你?”   “还有一个故事。”冉烟浓将姐姐的来信和意思说清楚了,然后便轻轻屏住了呼吸,等他说话。   漆黑的夜里,谁也看不清谁的眼,冉烟浓等了会儿,那双稍显凉薄的唇却俯身而就,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她的齿关,冉烟浓伸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和他厮缠起来。   她明白的,只要她说一句走,回上京,容恪一定二话不说便将行程替她安排好,但是她不肯说,他也不肯替她做主张,于是就这么厮磨着,耗着。   她气喘吁吁地靠在他的怀里,听着容恪的心跳,觉得很安心,“恪哥哥。”   容恪抱住她,一声不吭。   冉烟浓想了想,说道:“这两个故事,都不是什么好故事,男人最后都叛变了,我听了之后就会想到你,不过以后的事说不准,我暂时是信你的,所以别让我失望啊。”   容恪微微颔首,仍是没有说话。   冉烟浓抱着他的腰,脸颊蹭着他的胸口,“我想陪你过几天,过几天收拾行囊回上京。其实左右不过是分开个把月,等你打点好这边的事宜,也可以跟着来了,毕竟今年我们是要在那边过年的。”   胸口轻轻一震,头顶上有一个应许的声音。   冉烟浓想到了此时左右无援的姐姐,嘟囔道:“恪哥哥,这次回去以后,我姐姐该怎么办,你能不能也给我出出主意,我怕到时候应付不来。”   容恪轻声一叹,吻住了她的发旋,像揣着一只活泼的兔子在怀里,“别人夫妻的事,没有弄明来龙去脉,外人不宜插手,你回上京以后,安慰她为主,其余的不要多说。旁人说,夫妻劝和不劝离,但你什么也不要劝,先稳住你姐姐。”   和冉烟浓想得差不多,她点点头,“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怕太子真个对不住我姐姐,让她受了很多委屈,我这个人护短又小气,说不准脾气上头,反倒要怂恿姐姐把太子休了。”   说到“护短又小气”,容恪噙了缕笑,修长的指,沿着她的青丝梳到了发尾。   动身去上京是早晚的问题,容恪也想早点去,近来北边无事,只需防着忽孛突袭,不会兴起事端,容恪命人在停云峰南面方圆数百里的山里都下了禁令,不许魏人在此处伐木、游玩,以免遭夷族劫掠。   军中部署尚需半个月,等到他出发时,冉烟浓的车队已经南下了一个多月了,魏都已然在望。   容恪挑了曲红绡护送,这一来江秋白不干了,非要跟着媳妇同去,容恪无可无不可,让他随着去了。   曲红绡远远见着这冤家跟上来,心底诧异,想到这数十日来,江秋白顾着大男人面子对她不理不睬,暗中别扭地窥伺她的一举一动,便觉得胸口一暖,故意冷着脸不理他,与冉烟浓的马车并行着。   果然还是江秋白按捺不住了,策马跟上来,“红绡,我……”   曲红绡绷不住了,笑着将他握马鞭的右手一扯,江秋白顺势飞到了她的马背上,心欢喜地“哎”了一声,便紧紧抱住了媳妇儿的腰,曲红绡捏指成环,在唇中唿哨一声,他的马儿便乖巧地跟着一块走了起来。   曲红绡没去过魏都,江秋白一路上给她讲那边的风土人情,一面说着一面动手动脚地占她便宜,她明知他歪心思多,却不点破,偶尔回几句,谈得很欢。   两人说说笑笑的,羡煞了车中冉烟浓,她放下帘,看了眼德高望重的明蓁姑姑,见她嘴角带笑,自个儿默默地叹息着,不由自主地便想到了容恪。   她们的车队出发那日,冉烟浓披着他给的红绒披风,眼眶被风沙吹得红红的,容恪不怎么会哄人,冉烟浓将他的腰抱住了,亲昵地说了一会儿话,容恪腰间的玉带被玉手一扯,他挣动一下,怕这个胡作非为的花蝴蝶当众让他难堪,结果冉烟浓只是给他挂上了一只香囊。   然后便站了起来嘻嘻笑道:“我等你。”   容恪挑了嘴唇,微笑道:“劳夫人记挂一阵了。”   “谁比谁记挂还不一定。”冉烟浓狡黠地凑近一步,小声道,“下次见,我再把它抽下来,换上我亲自给你备好的镣铐,注意,那时候是在魏都,我的地盘,我就像你欺负我那样,狠狠地欺负你。”   在容恪微微一愣时,她站起身,言笑晏晏地弹了一下他的肩头,将羞涩和不舍都吞进了笑容里,化作掷地有声的一句诱惑:“我等你来哦。”   容恪慢慢地想了很久。   在她的车马消失在平原之后,他扬起了薄唇。   他是个戒备心和警惕心极重的人,要是受制于人,心甘情愿地被她玩,恐怕不那么好商量。临别前一晚夫妻打架时被热情的夫人亲得略有发肿的唇,被容恪碰了碰,他眼眸微深,笑着牵马回了军中。 作者有话要说:  冉烟浓:回去收拾渣男。 灵犀:对付渣男?来来来,我有一手! 胳膊肘往外拐的公主嘻嘻 ☆、姐妹   冉府刚办完了一场喜事, 不过三日便陷入了一团清净里。   冉横刀整日不归房, 在书房抱着他的兵器睡了三日, 长宁想做个和事老,便拉着灵犀劝了许久,灵犀道:“他心里没我, 只怕也不愿同我洞房。”   长宁心里晓得,问题不在灵犀这儿,在冉横刀那儿, 但总要一个人稍稍拉扯下脸,好事才能成,于是多说了几句,得了灵犀的首肯后, 又将儿子教训了一顿。   婚后第四天, 冉横刀才爬上了灵犀的床。狐朋狗友说的良宵苦短,他一点没品出什么意思,这种事做来很无趣,灵犀就像根木头似的摆在床上,连口气儿都不出, 没过一会儿,冉横刀弄完了,就下来到院子里跑几圈, 出了大汗,洗了澡,再回去。   从归宁回来后, 长宁便将将军府手头的事宜分了些给灵犀,她开始学着看账本,对冉横刀爱答不理,任他在自己面前耍什么宝,她连眼皮都不带掀一下。   晚间他回来,总能看到她挑着烛火在学习看账本,拿着小本一面看一面记着,钻研用心,一想到她对自己不理不睬,冉横刀心里头气不过,一把吹灭了烛火,扛着她便上榻,一番胡闹以后,灵犀仍是橡根木头似的躺在那儿。   冉横刀要炸了,他这么卖力,她一点都不回应的么!   于是掰过她的脸,两手扣住了她纤细雪白的脖颈,恶狠狠道:“再让我看到你大晚上看书,我就罚你。就这么罚。”   灵犀的脸颊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冉横刀不温柔,也没什么技巧,只顾着横冲直撞,灵犀得不到一点儿乐趣,只是觉得累,被他一闹,哪还有力气应他的话,便一把推开了他的手,冷嘲热讽道:“看书总比对着某些人有趣多了。表哥。”   “你叫我什么?”冉横刀憋得脸红,“再叫一遍。”   “表哥。”   “不行!”冉横刀大怒,“叫夫君。”   这算哪门子夫君,一个心里只有别的女人的男人,大半夜的睡着了也不忘了他的潇潇,灵犀跟他没好脸,冷冷笑道:“我不叫,你想怎么着随你。”   便背过身去,拉上了双花大红鸳鸯被要睡下了。   冉横刀挫败得垂头懊恼地也跟着睡,手要揽住灵犀的腰肢,被她不留情面地抓住了往后头一扔,再要抱,灵犀便恼了,又是一顿冷嘲热讽,冉横刀的脸又红又白,想着她柔软滑嫩的肌肤在掌心轻颤时,像初开的琼花,可惜一现,后头便没了。   莫名其妙地,冉横刀一阵恼火。烦躁。   冉府上下都视这一对小夫妻为活宝,少夫人只记着正事,她做事干练,将外头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公婆也孝顺,只是唯独对冉横刀不理不睬,二公子就好跟在她屁股后头,看她养花、看她挑叶子给长宁煮茶,有时候坐半天了灵犀也想不起来冉横刀,他又气又恨,便拦住她的去路。   “做什么?”   冉横刀气炸,“我就问你一句话。”   灵犀抱着簸箕,不耐烦了,“问。”   冉横刀将手放下来,齿关一碰,一句话问得磕磕巴巴:“你拿我当什么?”   表哥?丈夫?还是什么都不是?   灵犀冷然一笑,“滚。”   “你……”   “当狗。”   冉横刀怒了,箭步便冲上去,将她怀里盛着绿茶的小簸箕一扔,扛着人便回床榻,这回灵犀不让了,夫妻俩在床上打了一架,后来冉横刀用武力夺得了胜利,便像骑马一样将这个倔强的女人狠狠驾驭了一回。   事后灵犀还是一言不发,只有一串泪珠从眼角滚落,冉横刀不欺负女人,一看女人哭就慌了,手忙脚乱地要给她擦眼泪,“哎,你别哭啊,我还以为你很坚强……”   灵犀不理会,只是望着窗外落泪,冉横刀心乱如麻,抱着她又哄又求,她还是一声不吭,他也就渐渐地心灰意冷了,自嘲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心里没我,我心里也没你,既然做这种夫妻没意思,咱们以后就各过各的吧,我再也不来招惹你了。”   冉横刀说到做到,从床榻上溜了下去,半个月再没到灵犀眼前晃悠,甚至躲到城外,跟冉秦在军营里磨炼去了。   灵犀反而开朗了不少,每日陪着长宁赏花弄月,坐着马车出门逛街,另将外头的生意都报给长宁,长宁在这方面是放了一万个心。   但苦就苦在,冉家只有老二一根独苗,香火大事一直落在他头上,如今两人貌合神离,同住一个屋檐下,却连照面都不打一个,长宁难免为他们担忧,旁敲侧击了几回,灵犀总是能拐弯抹角地转到别处,长宁便长吐了一口气,知道他们夫妻俩的事自己也过问不来。   冉烟浓无声无息到了上京,先给东宫的姐姐递了消息进去,冉清荣便亲自到城门口来迎接,姐妹俩上了一辆马车,执手相看泪眼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明蓁便先下了车,到将军府去告知一声。   数月不见,冉清荣又憔悴支离的,若不是说话时还有几分中气,竟像得了场大病似的,眼窝也陷下去了,昨晚还像是哭过,眼泡还是肿的,今日盖了厚厚一层严妆,抹匀了胭脂水粉,仍是没逃过冉烟浓的法眼。   她心疼姐姐,路上便劝道:“姐姐心里想着的是件大事,我没法给你拿主意,总要告知爹娘的,要是他们知道你受了这么大委屈,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冉清荣用绢子擦着眼,泪中带笑,“浓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让我去找爹娘,可我怕他们觉着我不争气……成婚这么多年,反倒让两个妾欺负了。”   她一抬起手指,冉烟浓便看到她的指尖一抹凝固的血痕,心头一跳,忙拽住了她的手腕,“这、这是谁干的?”   说来冉烟浓气极,冉清荣在宫中左支右绌,没人真心疼爱,如今见着妹妹这么护着自己,心中感动至极,抽回了手,“昨儿个,她们得了一张名琴,叫我去试试。”   冉清荣不会弹琴,被两个良娣诓着坐到琴台前,手指被琴弦割破了,琴弦也被挑断了,两个良娣惊呆了似的看着,在她手足无措时,她们可惜地哀叹起来,“我的松风水韵。”   琴是宝琴,可人却是个俗物,那两人话中带刺,大抵是这意思,冉清荣站了起来,想走。   与她们较嘴巴上的长短,一来丢了身份,二来,宫中的皇后和她的丈夫都向着这两个良娣,她无所适从。   正巧太子齐戎从水榭上徐步而来,藕色衣衫的良娣扑了上去,娇羞又惋惜地冲他哭诉,“我近日得了一张宝琴,可是我们俩都是乡里来的没见过世面的,本想太子妃是将军府出身,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我们想让她试试琴,也教我们一饱耳福,没想到姐姐将我们的琴弄断了……”   另一个良娣也扑了上去,齐戎左右手一边一个地揽着她们的腰,目光与冉清荣碰了碰,她抿着唇,看着她们姐妹情深、妇唱夫随,心往下沉入了无尽深海。   齐戎目光一痛,便低头冲笑语温柔地哄着两个良娣:“太子妃是习武的,她可不会弹琴,想试琴可找母后身边的琴婢,她们的技艺是超凡入圣的,也才配得上你的松风水韵。”   冉清荣的身子晃了晃,婢女将她轻轻托住了,她淡淡一笑,用手帕裹了滴血的手指,对齐戎敛衽告了辞,便沿着水榭下的青石回廊飘然而去,一池荷风动,满湖碎萍生,都不及那个消瘦落寞的清姿倩影。   那两个良娣还不依不饶,“不管,我的松风水韵坏了,太子殿下要重新送我一张琴。”   “好,本宫赔给你。”齐戎温笑着拍着两个良娣的香背,目光不经意触到了那张断了弦的松风水韵,琴木上那一滴鲜红的血珠,刺得人心里疼得要命。他忍不住望向冉清荣离开的青石回廊,她已上岸,水湖翠的锦绡勾勒的身形腰肢,像揉碎在鹅黄嫩绿间潺湲的水波,清瘦秀美……   再看两个良娣,他连敷衍的一点心思都没了。   冉清荣不想久留,故人已成三,她是再也挤不进那个位置了,起初抱着女儿哭的女人也不再了,冉清荣只想离开这座囚牢。   可她怕,当初太子来求婚时,母亲说什么也不让,不想她嫁进深宫,说将来恐怕要受一辈子苦,是她一意孤行,笃信太子即便将来三宫六院,也会敬重她一生。她所求不多,但求的,一定要得到,如果得不到,那就舍弃。   听罢冉清荣的话,冉烟浓怔怔地望着姐姐受伤的指头出神,她想,太子殿下事情做绝了,也就无怪他们冉家不能再忍了。   “姐姐,太子殿下多少日不去你房里了?”   姐姐是没生下个龙子凤孙,但太子这边就没有问题么?冉烟浓不信。   冉清荣微微一怔,想了想,竟然久到记不得了,喃喃道:“得有,一两年了罢。”   听罢,冉烟浓的眉头狠狠地一跳,事到如今夫妻再这么过下去也没甚么意思,她本着安慰姐姐的心思回来的,但眼下不得不向母亲说说了,说什么也不该再叫姐姐受这种委屈。   冉清荣不想说太子,扯着冉烟浓笑道:“浓浓嫁到容家,容恪待你好么?”   容恪待她很好很好。   可冉烟浓怕说出来让姐姐又难过,咬咬嘴唇道:“现在是还行的,只是明蓁姑姑说了,相处久了,到头来谁又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窗外有翠鸟啁啾,容恪放下军报,鼻尖微微痒,难得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好像有人在骂他。 作者有话要说:  妹妹过得好,姐姐嫉妒,于是各种作妖……是不存在的2333 ☆、省亲   马车停在冉府门口, 长宁亲自带人来接, 包括新婚的公主, 穿着一身墨兰绯色长烟水绡裙,几名婢妇都立得极为恭谨,太子妃和世子妃一道回家省亲, 为了教东宫的人也晓得他们冉家是有面的,长宁用心铺张了一番。   只是这个二女儿回来时事先不曾通知,长宁惊喜之余, 将下车的冉烟浓用含着淡淡责怪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冉烟浓回家了有些藏不住愉悦,但才翘了嘴唇,便想到姐姐的遭遇, 她回来可不单单是为了与父母共聚天伦的。   冉府两个男人都不在, 接风宴还是灵犀操办的,数月不见,灵犀又丰满了些,脸颊挂着两团可喜的红白肉,娇俏明媚, 但嘴巴还是一如既往的坏:“北疆的风沙可大着呢,才几个月,将妹妹的脸都吹黑了。”   长宁闻言惊讶了, 回眸一看,冉烟浓的小脸被一身小披肩簇着,鬓发如绿云, 虽不见晒黑,但却清瘦了不少,也担忧她在陈留受了委屈,“浓浓?”   冉烟浓挥袖,“娘亲我很好,我是为了阿姐的事回来的,要不然先说说姐姐。”   冉清荣脸色憔悴,亲人见面也洗不去面靥忧愁,长宁入宫多次,都说让她宽心,但冉清荣和太子过不下去了,大抵是因为真的没有夫妻情深了,长宁不好责备女儿,也不忍说什么挖苦的话,教她当初不肯听自己话,到底是心头一块肉,她受了委屈,长宁比谁都心疼。   将军府的花木还是去年开春那些,不过到了秋季,落叶纷冉冉的,物华将休。   进门上了菜,冉清荣仍是无法展露笑颜,满桌气氛低沉,冉烟浓也不敢趁着母亲在造次,还是灵犀,心直口快,“皇家的人找不到几个痴情种子,当初嫁给我皇兄,就该将最坏的情况都考虑了。要是忍不得,就和离,我也知道错不在嫂子。”   长宁在底下拉了她一把,眼眸示意,缓慢地摇头,“太子殿下是储君,要和离只怕不易。”   何况冉清荣膝下还有个苦命的女儿,长宁笑着问她,“莺莺怎么没来?”   冉清荣敛眸,不听老人言,闹到今天这个局面,她心里有懊悔,也有愧疚,低声道:“皇后喜爱莺莺,想必是知道我今日回家,将她接到凤藻宫了。”   皇后这是想一手拽着太子,一手拽着她女儿莺莺,至于她是走是留,皇后不在乎。   都是一家亲戚,但皇后这事做得绝,连长宁也同凤宫疏远了不少,因为女儿在东宫受委屈,大半是皇后的缘故。   灵犀是宫里嫁到冉家的,自知家宴上气氛微妙,久待不下去,正逢此时愁闷着,外头传来齐齐的声音:“二公子。”   原来是冉横刀回来了,从军营里一路疾驰回来的,俊挺的脸挂着几串汗珠,手里抱着一顶虎纹头盔,许久不见冉烟浓了,他眼前一亮,露出一口大白牙,“浓浓回来了?”   家宴上几个女人各自沉默无话着,被冉横刀一语砸破,冉烟浓看了刀哥,又看了眼不着痕迹地扭过头去的灵犀,默了默,低声道:“嗯,昨儿才给母亲递信儿。”   灵犀起了身,“姑姑,我身子不适,想回去歇息了。”   正愁没个理由脚底抹油,这人回来得正好,她躲他成了积习,长宁也知道的。   得了长宁准允,灵犀便起了身,端走了一盘紫薯包子,她为了筹备两个女儿回家的家宴忙活了一大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想是场鸿门宴,怕祸水东引,一不留神冉家的几个女人集火自己,灵犀还是先开溜为妙,顺势就卷走了一叠紫薯包。   她一起身,冉横刀就抱着头盔拦住她的去路,咬咬嘴唇,“躲了我半个月了,我都避到军营里去了,就一家人吃个饭,你也躲我么?我发誓我不那样了,我改。”   冉横刀的屁股上还有冉秦的板子印儿,被揍得屁股开花服服帖帖以后,他意识到,原来冉府上下都盼着他和灵犀早日抱个大胖小子,这事说来虽让人难以启齿,又不知道要把灵犀欺负多少回,但就是会让刀哥脸红,于是腆着脸又回来求和。   灵犀端着一叠包子被他堵在红花木椅后头,进不是退不是,长宁姑姑还一直盯着自己,她拿着一叠包子啊……难堪到脸红,灵犀恶狠狠地瞪了冉横刀一眼,“改也不行,我身子不适,你放我回去歇息。”   见冉横刀还要不解风情地纠缠,长宁出声道:“让灵犀先回去歇着,她也忙活了一天了。”   冉横刀便眼巴巴地看着公主媳妇儿走了,衣袖一卷,带走一片微风。   冉横刀回来,坐在灵犀方才的桌位上,她的碧玺青瓷小碗里还摆着一只调羹,微微抹了红,是她用过的,冉横刀一点不嫌弃,饿得不行,用她的调羹舀了几勺清粥吃着,信口道:“浓浓不厚道,回来不跟哥哥说一声,要不是我今儿个偷个闲,还赶不回来。”   冉烟浓瞅了眼沉默的姐姐,细声道:“刀哥,你躲着灵犀做甚么?”   冉横刀一口米粥呛在了喉管里,不上不下地,朝外头咳嗽了好几声,然后瞪了冉烟浓一眼:“大人事,小姑娘家家闭嘴。”   “我……”冉烟浓一时语塞,她也早嫁人了啊。   冉横刀自知失言,又转到了容恪身上,“我瞧容恪长得好,不晓得跟咱们那个太子殿下一样不一样,他不是储君皇子,要是他也敢纳妾,闹什么娥皇女英,你知会我一声,我教训他。”   刀哥不会说话,一番话说得一桌的女人都不大高兴了,他还不察,用喝了大半碗粥,喝得发出呲呲的声儿,吃饱了,拍拍肚子便要告辞,去后院找公主媳妇儿,长宁巴不得他赶紧走,横了他一眼,冉横刀心虚地便跟着溜了。   冉清荣的脸一阵红,又是一阵惨白,这时才提起自个儿的婚事,“我和太子在东宫两年不曾同房了,他也懒得与我说话,想来是厌倦了我。母亲,其实要不是顾着莺莺,我早该提出和离了,即便是他休了我,我也心甘情愿,只要能离开他。”   女儿是下了决心了,压根不像是回来与她商量的,长宁听罢,沉吟了半晌,心中乱哄哄的,“兹事体大,我一个人也拿不好主意,清荣不想与太子过了,那就肯定不过,但是和离还是休妻,我要问过你父亲,他要说和离,我便是拼了老脸不要,也要把这事闹到皇上那儿去,将这事说下来,终归当年不是咱们先提的亲事,也不想巴结皇家的。”   有母亲撑腰,冉清荣放心许多,也不垂泪了,才用了点儿饭,冉烟浓找到姐姐出阁以前的闺房,替她收拾出来,“既然出来了,便是打了太子表哥的脸,如今要是回去,少不得看舅母脸色,又要被两个良娣豆腐嘴挖苦,姐姐干脆就在将军府住几日,爹爹要是出马,一定把这事摆平。”   闺房里一切陈设如昨,冉清荣看着看着,泪水像珠儿似的掉,“耽误了好几年年华,现在才明白,家里人才是最重要的,浓浓,往后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和家里人平安欢喜地团聚。什么太子,什么锦上添花的爱情,我再也不要了……”   还有苦命的莺莺,她要是愿意留在宫里和皇祖母、和父王过,她就撒手,要是莺莺愿意跟自己过……可莺莺会么?何况莺莺是小郡主,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跟着自己的。   冉清荣忍不住眼泪,哽咽失声,冉烟浓不会劝人,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忙活了小半夜。   太子妃不归,东宫格外岑寂。   齐戎一个人躲在冉清荣的寝房里,沉默地走了一遭,许多日不曾来了,她的梳妆台从南面搬到了北面,临小轩窗的屋檐,悬挂了一串风铃,风微拂,风铃乱弹,嘈嘈切切如琵琶心事。   一个人到底要有多寂寞,才会整日坐在梳妆台,听着那风铃摇曳的无章的乐音?   宫灯辉煌,锦绣殿阁却满堂寂寞,齐戎的手指抚过她的菱花镜,想象着,这镜中有一张美丽忧愁的脸颊,愁云惨雾的,两腮携泪的……曾几何时,他的阿荣嫁来,也是桃李风姿,灼灼芳华,那时,上京哪个男人不羡妒他?   齐戎苦笑起来,风吹来,他扬起了头,那轮皎洁的皓月里,也仿佛有伊人轻愁的目光……   “阿荣,你是真的要我休了你了。”   他是一个没用的男人,一个浸淫权势的男人,他有太多害怕和顾忌,却不经意间,自私地将一切痛苦艰难都交给自己女人承受了。   莺莺被侍女抱了回来,从祖母那儿吃了好多糖,小姑娘还没意识到自己娘亲已经不在了,走进门,只见一个修长清俊的侧影,正临风出神,她好久没见过他了,愣愣地唤道:“父王?”   齐戎一回头,才三岁的小女娃已经朝他扑了过来,齐戎忙笑着蹲下来让她扑到怀里,将小小的柔软的一只紧紧搂住,搂得莺莺都有些疼了,可是脖子上滴了好多水,滚烫滚烫的,莺莺不知道是什么,但是见不到娘亲,莫名地慌了起来,齐戎抱着她,抚着她的小脑袋,凄恻地笑道:“莺莺,娘亲不要父王了,永远永远都不会要了……”   莺莺“哇”地一声便哭出了声,“父王坏!父王坏!”   她不知道娘亲去了哪,但肯定是父王又跟那两个小妾欺负娘亲了,不然,不然她不会走的,不会不带走莺莺就走的!   父女俩抱着哭成了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估计恪哥哥出现不了了哈哈,明天一定让他和浓浓团聚! ☆、休妻   晚间, 卸下盔甲的冉秦从城外军营里头回来了, 与爱妻分别数日, 见面便打得火热,直到沐浴净身后,后半夜了, 长宁才疲倦地撑着眼皮道:“女儿回来了。”   冉秦挑眉:“哪个女儿?”   这人在外头,便不知道记挂家里,长宁嗔怒, 拿拳头揍他的胸口,“两个女儿!”   冉秦一听,愣了。以为至多大女儿回家哭诉,没想到小女儿也回来了, 一时再也坐不住, 但想到天色太晚,还是明日去见,便出了口气躺在长宁旁侧了。   他僵着伟岸的身躯一动也不动,长宁趴下来,躺在他的胸口, 将大女儿的难处同他说了,“我原以为,清荣在宫里头, 至多皇后不喜她,两个良娣骄纵了些,可今日她回来, 我才知道事情远不止如此。”   在冉秦胸口一震,牙关挤出一个冷笑后,长宁心疼起来,“太子纵容两个良娣爬到了咱们女儿头上了,你知道,那两个女人是李太傅辞官后生的,自幼养在乡下,虽说也是名门之后,但论着身份秉性,怎么也不该让咱们女儿受委屈。何况,清荣在那边,就跟守活寡没两样。”   一听,冉秦怒了,两手紧紧掐住了爱妻的腰肢,虎目一瞪:“什么?”   长宁“哎哟”一声,拿手揪他胡子,嗔道:“清荣回来说,太子两年没与她同床了。”   冉秦年轻时随军征战四野,横刀立马,到了娶妻生子时已是而立之年,比长宁公主大了足足十二岁,那会儿她还是个小姑娘,就爱揪着他的胡子趴他身上闹腾。恩爱了二十年,冉秦从未体味过夫妻不睦是何滋味。   他带兵在外,一个月不见长宁就牵肠挂肚,想得发狂,到了如今这把年纪,还时时放不下的,太子和清荣才多大?两年不同床,那是真没的过了。   冉秦扭头,将妻子紧搂在怀里,“既然如此,那便和离。”   “和离?说的轻巧!”长宁瞪眼道,“当初若不是你答应了太子求亲,还没这事儿,说到底,单论看女婿你还不如我。”   “是是。”不论长宁说什么,冉秦都点头称是,说罢又冷静下来,“改日你就进宫去,先问问皇上和皇后,要个说法,说什么也要和离。要是皇家不答应了,大不了让他们写休书,我的女儿我负责养一辈子,不劳他们挂心。”   长宁就怕皇兄皇嫂不肯,“只是太子毕竟是……”   冉秦握住爱妻娇软的拳头,“太子自己宠妾灭妻,搁哪儿都说不过去。这一点,咱们大魏人还不如夷族人直爽,他们的男人要是敢纳妾,就要被腰斩。即便是妻子生不出孩子,也要和离之后妥善安置了她们的后半生,方能再娶。”   长宁点点头,既然丈夫也如此说,她明日便进宫。   翌日,长宁梳洗了一番,换上公主头面,一身绣海棠穿丝羽缎绣夹裙,盘锦镶花的妃色外披,眉吊柳梢,目横双凤,精心梳洗后入了宫。   但长宁却没争得几分颜面,反在凤藻宫碰了钉子,皇后无所谓太子休妻,却不许和离:“太子不过是偏疼两名良娣,你那女儿却要死要活的,她既要不过,教太子休了她就是,和离算什么,太子无过。”   说话时,莺莺绕在皇祖母膝下,捡着她的绢花儿把玩,不知道娘亲和父王闹到什么地步了,长宁看了眼外孙女,心思一横,“那莺莺……”   “莺莺姓齐,该跟着谁不用公主做主。”   皇后当真一点颜面不留,长宁公主窝了一肚子火,忍不住便将宝压在了莺莺身上,唤了一声:“莺莺。”   皇后宝贝外孙女,鲜少放她出宫,莺莺跟外祖母不亲,看了她一眼,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外祖母”,便不肯再继续说话了,又捏着绢花玩起来。   孩子太小,不知道利害,长宁想问她,愿不愿意跟着娘亲到将军府里去住,但皇后已先她一步,将孩子往怀里一抱,扭头便传唤人,“来人,将小郡主送回东宫。”   长宁的心沉了下去。今日是她在此,皇后尚且如此不给情面,可想而知素日里清荣不知被皇后挤兑过多少回,她也不想求了,只想着教女儿摆脱皇室,还是丈夫说得对,他们堂堂一个将军府,不会养不活一个女儿,长宁折下的腰立了起来,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休妻。”   太子不是皇后嫡出,而是先皇后的儿子,皇后看着和蔼,而长宁却知晓,她想立三皇子齐咸为储,因而太子要求娶清荣时,她当时是不情愿的,虽未表露,但长宁也看得透。   后来她便想着法儿撮合齐咸与冉烟浓,自是为了儿子拉拢长宁的丈夫,皇后这司马昭之心无人看不透,甚至地,在浓浓嫁给容恪后,她又想法设法地将灵犀嫁给冉横刀。   长宁以前觉着,皇后为扶持亲生儿子,举动不过激,皇帝又恩准了,她也说不上是非,如今是真正的心凉。   皇后对太子休妻冉清荣并无所谓,只道:“也可。来人,送公主出宫。”   长宁回府后,愈发难与女儿说话,但冉清荣心思细腻敏感,一早猜到皇后可能与母亲说了些什么,脸色苍白地笑道:“我知道,不怪母亲,休妻也好,和离也罢,终究不过是个名声,女儿不在乎。”   母女两人相顾无言,一个垂泪,一个又哭又笑。   冉烟浓在一旁瞧着,实在忍不过,拉着长宁的手便道:“不行,说什么莺莺不能就这么便宜皇家。”   冉烟浓执意带冉清荣入宫,车扣宫门,不想竟被拦下,冉烟浓叱骂了一通,“我姐姐还是尚是太子妃,你们问谁借的胆敢拦她的车?”   这个二姑娘横得紧,侍卫不敢拦,宫车徐徐驶入外宫,下了车,才又步行转入内宫。   东宫的偏殿竖着几树青松,碧波修竹,水色潋滟。   冤家路窄,没见着太子和莺莺,反而与两个良娣撞了个正着,一个如牡丹,一个如芍药,瑰姿艳逸,如凌空盛放,相较之下,冉清荣不事装扮,反而独有清雅如松泉般的恬淡雍容。   前两日太子妃还愁容惨淡,回家过了一日,想必有人撑腰了,果真气色又好了几分,两个良娣俱笑道:“原来是姐姐,还以为家中团聚,姐姐暂且不回来了。”   冉烟浓哼了一声,冉清荣还是太子妃,这两人竟也不行礼,站台阶上说话,毫不知礼数,她不知道皇后舅母是心偏到哪儿去了向着她们,正要反驳时,只见回廊尽处徐徐转出一个紫棠色长蟒袍锦带的修拔身影。   齐戎一怔,匆匆地跑下台阶,呼吸竟也有几分急促,“阿荣,你回……”   “姐夫。”冉烟浓攥着冉清荣的手,怕她生了离意,笑着掐断了他的“话别情深”,“今日当着我姐姐和两位良娣的面,多的话我不想问,就问一句,你当初承诺的‘一生一世只爱清荣’,是不是不作数了?现在,你是要她们,还是要我姐姐?”   话一落,两个良娣似乎淡淡地嗤笑了一声,有恃无恐地摇着团扇,眼波横飞。   齐戎瞅着冉清荣,她眉眼沉静,不躲不避,既不上来控诉他始乱终弃,也不咄咄逼人强要和离,可就这样,齐戎愈发拿不定,忐忑地问了一声,“清荣,这话我可以不答么?”   冉烟浓火冒三丈,冉清荣却反扣住了她的手腕,见齐戎目光隐忍,仿佛有海潮暗涌,堵不住那股悲伤,以往她还觉得有隐情,能体谅得几分,现在,她温柔一笑,“妹妹胡闹,殿下莫放在心上,我不过是累了,也想见见女儿,她今日在东宫么?”   齐戎点头,“在的。”   冉清荣要见女儿,齐戎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两姐妹身后,莺莺也在歇晌,但听到脚步声,却见到娘亲来了,一时泪眼朦胧,哇哇大哭起来,冉清荣心一软,将女儿从寝殿的小床上抱了下来,方才见齐戎面无所动,抱着女儿却瞬时泪雨滂沱。   “莺莺,娘亲在……”   “娘亲,羊羊……”   多少日夜,母女两人就躺在寝殿的床上,数着没有的羊才能睡着。莺莺想让父王带她们去塞外看牛羊,冉清荣苦涩地哄骗她,等她长大了,能骑马了就去。   莺莺无比盼着长大,长大了,父王就不爱两个姨娘了,就会专疼莺莺和娘亲,会带她们放羊骑马去。   齐戎不知道这事,只见冉清荣的身子似有些僵住,她抱着女儿不肯撒手。冉清荣明知道被休弃了得不到女儿,她也想过为女儿忍气吞声做这个太子妃,可她……做不到。齐戎待她绝情,可她做不到看着曾经琴瑟和鸣的丈夫与她人恩爱和谐,也做不到为了齐戎便忍受皇后的嫌弃和刁难。   事实上,她在东宫时,齐戎并不常来见莺莺,她几乎没有爹,等她走了,莺莺没了娘,却会有爹了……   她可怜的女儿……   “清荣。”   齐戎疾步走上去,蹲下来将母女俩一起抱入怀中,眼里爬满了血丝,他下巴上的胡茬扎得冉清荣脸颊刺痛,她作势要推,齐戎劲儿却大,不许她推,他喉间哽咽:“清荣,让我抱抱你,最后一次。”   他和她说话,还像以前那么温柔。   可现在温柔还有什么用,无济于事,冉清荣笑了一声,曼声道:“休书请殿下尽快拟好,冉氏无德无容,实在不配为太子妻,甘愿下堂。”   齐戎身子僵住,冉清荣察觉到他手臂一震,对他绽开了笑靥,“夫君可记得,当年我嫁你时为你念的诗?”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齐戎目光挣动,呆呆地望着她,冉清荣动手缓慢地将他的胳膊推开了,淡淡笑道:“我不后悔,也不羞愧,但从今以后,你我夫妻恩断情绝。”   他张了张口,愣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咣当”一声,齐戎腰间的玉佩,那年大婚夜冉清荣亲手为他系上的玉佩,掉落在地碎成两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放男主出来2333 本来以为姐姐这俩一章能写完,还是估算错误了哈哈 ☆、入京   莺莺在娘亲怀里揪起了小脑袋, 也是满脸泪, 泪眼汪汪地要娘亲抱, 冉清荣亲亲女儿的脸颊,强迫自己心狠,“太子殿下, 我若是能想得到办法带走女儿,我一定带走她,但是……以后请你多照顾了。莺莺是女儿, 将来不会威胁到你嫡子的地位,请你一定保护好她。”   齐戎脸色刷地惨白,“清荣……”   他说不出口。   冉清荣将女儿塞进她怀里,绝情地跑出去了。   “姐姐。”冉烟浓也想和小外甥女说话, 冉清荣怕自己舍不得, 跑得太快了,她只得起身去追。   莺莺被父王结实的臂膀箍住了,哭着喊着要娘亲,“娘亲……娘亲!不要,不要坏父王, 不要……”   齐戎抱着女儿,眼眶慢慢地红了,将头扭到一旁, 隔了好半晌,清风一吹,他眨了眨眼睛, 将女儿的小腰抱着转过来,亲亲她的额头,红着眼冲她笑:“莺莺不会没有娘亲,父王保证。”   “真的?”   齐戎缓缓点头。   莺莺将信将疑,暂且信了父王说的话。   齐戎抱着她去院子里散步,想到休书,蓦地眼色一暗。如今长公主入宫,也只是同母后说了,父皇日理万机,想必来不及处理这件事,归根结底是他的错,还是要他亲自来善后。   冉清荣想女儿,回到府中也住得不痛快,日日强颜欢笑,然后在深夜里以泪洗面。   冉烟浓时时监督姐姐,怕她又做出什么傻事。   本来她入宫,是想问齐戎要个说法,既然这么对姐姐,也不疼爱莺莺,为什么不把女儿给姐姐?但是齐戎就像一团软绵绵的棉花,没劲,既给不了女人承诺,也给不了她保护,问也问不出半个字。   眨眼之间,冉清荣在冉府住了十日了,放妻书还没下来,皇上那边不知晓太子和皇后通过气儿没有,冉秦上朝时,齐野一切如常,公事公办,私事一句没提。   冉烟浓见冉清荣心情大不好,便拉着她日日上街,购些胭脂,看些杂耍,并拉上了躲刀哥躲得要紧的灵犀,姑嫂三人口味不同,灵犀爱看人家叠罗汉,冉烟浓要看花灯,冉清荣没什么兴致,无可无不可地跟着她们。   转转悠悠到了胭脂铺子前,灵犀挑了几盒,都是地摊货,比不得宫里的,但俗艳有俗艳的美,老板直夸她们俩美,让灵犀抹匀了试试看,喜欢买,不喜欢也不强求,冉烟浓便替她试了起来。   边抹着,冉烟浓便问:“你近来为什么总躲着刀哥?”   灵犀眨了眨眼,淡淡道:“不喜欢他,看到他就烦。”   小俩口打打闹闹的,脾气是一个赛一个的倔,冉清荣也听着,忍俊不禁。   她不施粉黛,气色看着便差了些,老板给她取了几盒,“夫人,这是我们新上的货,从月满来的轻粉,您试着看看,包您的丈夫看了喜欢得紧。”   冉清荣霎时脸色微白,难堪地绞住了衣袖。   有什么用?曾经她盛装相迎时,他也不看一眼。   冉烟浓也微微一僵,要不是顾着还在给灵犀上妆,便拉着姐姐走了,给了小摊老板一个眼色,老板常年和妇人打交道,是个识趣儿的人,便立即转而夸赞灵犀美貌。   灵犀听着飘飘然,又怕小时候欺负冉烟浓她要报复刻意哄骗自己,“你搽的我才不信。”   老板立马殷勤地递上了一面小圆镜儿,灵犀一手拿着,左右一照,镜中犹如一朵枝头淡红蔷薇含苞待绽,娇艳之间有一丝慵懒,既妩媚又不失贵气,灵犀照着冉烟浓的脸颊又看了番,她还是离京时那般美貌,什么晒黑了都是假话,肌肤白嫩如雪,滋润而饱满,灵犀不由自主地一叹:“想必容恪很宠你。”   她们三人,还是冉烟浓最幸运,长得好,嫁得好,虽说陈留远了点,但容恪手握重兵,镇守一方,世所忌惮尊敬,要是还对夫人好,那真是没得挑了。   这话教冉烟浓怎么听怎么都有几分自怜自艾的意味,她腼腆地曳起嘴唇,“容恪对我好,因为我也对他好啊,公主嫂子也没说对我哥好。”   “他?”灵犀嗓音一拔,眉眼便冷了下来,“我为什么要对他好,大婚之夜,喝着闷酒想着别的女人,抱着我叫‘潇潇’,我能忍下来算是仁至义尽了,我可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不是嫁给他受气的。”   冉烟浓不知这事,心道刀哥也太混了点儿,难怪灵犀总跟他针尖对麦芒的。   但她也不好意思问,灵犀心里对冉横刀当真一点旖旎的念头都没有?   灵犀撇了撇嘴,她已经快一个月没让冉横刀爬她的床了,反正那事做来做去也就那么个滋味,完了一身脏臭,好容易洗干净的身子又得再去浴桶里滚一遍,她是真不喜欢。   三人买了胭脂,冉烟浓提议到闹市里去看看,冉清荣也应许了,闹市里摆摊儿的小贩更多,冉清荣从下车起便一路盯着路边摊的虎头小鞋看,想着女儿穿在脚上,竖着两只总角颠颠地在地上跑的可爱模样,满心柔软和酸楚。   灵犀没心没肺,没留意到冉清荣,一个猛子扎进了人海里。   冉烟浓握住了姐姐的手,“姐姐,要不我们去看看珠钗?陈留那边的式样我瞧着不喜欢,可要在这边多买些回去。”   情知妹妹想方设法地哄自己,冉清荣不忍拂她的意,一路上都在强颜欢笑,可如今,看到胭脂水粉,她没了对镜贴花黄的心思,也觉着杂耍无趣,人群拥堵,反倒让人心头梗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沉闷得厉害。   马车一路跟着来,天已到了傍晚,暮烟如大片大片的桃花渲染开来,远山抹了微云,半含浅黛,冉清荣走不动路了,但灵犀还没找着人,冉烟浓便提议让车夫载着冉清荣先回去,折转来再接她和灵犀。   马车一走,冉烟浓便在人群里叫嚷起来,不能高呼公主封号,一路走一路找“嫂子”。   这是冉府的一个家丁跟了来,给她递了一个消息。   “二姑娘。”   她一扭头,眼前清瘦的少年挂着一团笑,弯腰道:“世子来了。”   冉烟浓怔了一会儿,夕晖便抹到了脸颊上,嗫嚅道:“怎么这么快?是、是陈留那个世子么?”   家丁忍俊不禁,“您觉得,是哪个世子都值得向你说的?”   “不,不是。”冉烟浓紧张得有点儿语无伦次了,她从陈留那边动身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上京,难道容恪是飞来的?   她杏眼微圆,“他在哪?”   家丁道:“刚来,在府上坐了没多久,便被将军拎到军营里去了。看模样是要切磋,长宁公主让我来知会二姑娘一声。”   “那、那我要去军营。”   城外的军营只是设来给冉秦训练巡防兵的,倒没有女人不得入内的规矩,幼年时冉烟浓和刀哥都曾被冉秦拎着到营中练过体力,那时是为以免变成走路都飘飘然的病秧子。   容恪眼下确实是在校场,为了赶来见冉烟浓,已两日不曾合眼,在将军府板凳还没坐热,便被岳丈揪出来了。   说实在话,冉秦对现在军营里的士兵很不满意,不说要练成虎狼之师,但平日里单单让他们围着上京城跑一圈,都有坚持不下来的,有悖于军魂。   反观陈留,个个都是能亲射虎、看孙郎的英雄豪杰,都能义薄云天,力拔山兮,说上战场便能扛着大刀冲锋陷阵。相较之下,冉秦心里很不平衡。虽然上京多是软骨头,天生体力不足,但冉大将军从来不在别人身上找原因,还是归咎于自个儿带不动。   不但如此,听说容世子来了,军营里的年轻儿郎们一个一个都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只见一个身材高挑清瘦、容貌白皙俊美的年轻男人策马徐至,一旁的冉将军比起来,立马显得虎背熊腰一身肌肉,他们惊奇地望着这个传闻中大败忽孛、统领陈留十万军马、令夷族人闻风丧胆的容世子,怎的、怎的看起来就像个……小白脸儿?   比他们还弱的那种,素衫广袖,峨冠博带,仿佛清风一卷,要卷走他便像带走一片落叶似的容易。   下了马背,冉秦大刀阔斧回营地,容恪颇觉无奈,微微笑着跟上来,这时冉秦的几个副将开始怀疑了:传闻之中有雷霆手段、喋血食人肉的修罗,竟生得这般好容色,看起来和颜善目,如春风吹拂着柳树,树下有一潭清澈的泛着银波的澄湖。   他们瞠目结舌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容恪。   容恪被万人瞩目惯了,还是觉得,魏都上京的羽林郎们目光太过灼热,似不把他看出一个洞来不甘休。不觉薄唇微挑,眼底藏有秋泓碧海般的笑意。   冉秦从兵器架上挑了一杆银枪,豪迈地拄在地上,砸得地砰一声,他勾起唇,道:“尝听闻世子有一手名震漠北的左手剑,老夫今日也想领教领教。”   “岳父见外了。”容恪抚了抚下颌,笑容优雅地以右手按住了腰间长剑。   见外到,从头到尾“世子”“世子”十分恭敬谦卑,不让休息不让吃饭,人刚到上京便要被拉出来“切磋”。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太苦了哈哈哈 岳父要揍他~ ☆、扛揍   容世子一摁住剑柄, 不知为何, 底下小兵开始默默念着, 世子要做法了!   容世子是个近妖的人物,虽然他们冉大将军也是军功赫赫,但都是赤身肉搏打拼出来的, 不像容恪少年成名,给人感觉就不像是凡品,他从握住剑, 龙吟低啸一声起,寒光剑已出鞘时,配着那剑光,他身后的坐骑, 传说里动如闪电的雪间青, 扬着前蹄发出了一声嘶鸣。   一股沙尘刮傻了去牵马的副将,满嘴沾了泥,莫名其妙且惊恐地逃避开来,容恪微笑着回去,将马儿的鬃毛一瞬, 那匹脾气暴躁的雪间青就安顺了。   载着主人一路疾驰,少吃少眠,风餐露宿, 雪间青有了脾气,但容恪只和他说了两句耳语,雪间青乖乖地蹭了蹭容恪的肩膀, 任由副将将其拴在了木桩上。   “实在对不住,我的马儿脾气有些坏。”   禁卫队的小兵们一个个瑟瑟发抖,何止脾气不好,这匹马是月满进贡的上品千里马,烈性难驯,朝中无人能驾驭,于是皇帝陛下大笔一批,将它送到了陈留,给了世子容恪。   冉秦的枪已摆好了阵势,看来是不打一场不善罢甘休的。   而上京城里来不及施展拳脚,听着容恪传奇故事长大的少年们,都在巴望着他们赶紧刀兵相接。   容恪颇觉得无奈,左手握了两天两夜的马缰,疲惫得已很难挥动剑,而岳父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上来便枪挑游龙,寒光如屑,绕着容恪肩、腰、腹处走,容恪提剑,只守不攻,一直处于下风。   养精蓄锐的岳父大人和舟车劳顿的女婿,本来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容恪也没想以下犯上,鉴于还未见到浓浓,他不敢和她最敬爱的父亲大人造次。   幸得容恪身法快,冉秦的枪虽来势汹汹,但始终没沾到他的皮肉,最最惊险的,是险些刺穿了容恪纤白的袖袍。   副将们惊惶失度:将军怎么下手这么狠?   这不是一家人该有的“切磋”啊。   平素将军练兵,不出三两招便能撂倒十个人,他是从百夫长、千夫长一路爬上来的,武艺超群,可如今容恪只守不攻四十余招,冉秦还是无法伤到他分毫,这就……有点儿可怕了。   容恪身法轻灵,剑如飞星,磨过百中之王的银枪,剑刃溅起一波金色的星子,又纷纷坠地。   冉秦银枪横扫,神龙摆尾,击他腰腹,又是同一招,空门极大,要是用左手剑,反掌迅若电掣……   容恪没动。   “爹爹。”   冉烟浓吓了一大跳,娇小的身子一把飞扑上来,将容恪紧紧地抱住了。   冉秦收势自如,急忙撤招。   冉烟浓顾不得冉大将军黑沉下来的嘴脸,上上下下看着容恪,除却右手广袖被枪挑破一幅,没有外伤,紧张地提着心,惴惴不安地仰起了俏丽的脸蛋,描着飞红,贴着花黄,坠着额珠,分外娇艳如花朵,眼如水杏,身若青柳,军中没有女人,一看到大将军如花似玉的女儿,少年郎个个都红了脸。   检查了一圈,冉烟浓绕到容恪身前,“你没受伤吧?”   容恪笑着摇头,“没有。”   冉烟浓送了一口气,扭头护住了容恪,“爹爹,你过分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胳膊肘往外拐……冉秦黑着脸哼了一声,冷冷道:“这小子没用全力,你怕什么?”   冉烟浓是见识过容恪杀人的,长剑抹过人的脖颈,也曾回身一击制住过草原上最矫健英武的雄鹰,扁嘴道:“左手剑伤人伤己,上回忽孛就……”   冉秦眼光一暗,冉烟浓急忙收声,怕爹爹知道她和容恪在草原上的事儿,怕是要宰了容恪才好,忙不迭回身拽住了容恪的手,脸颊气鼓鼓的:“跟我回家,咱们不理坏爹爹。”   “坏爹爹”的嗓子眼儿卡了一口老血。   近来大女儿在东宫受气,太子是储君,身份尊贵不说,武艺也不行,冉秦不想以大欺小,只好将火发到小女婿身上,一来是为了发火,二来是为了敲打容恪,要是他敢欺负浓浓,他冉秦一定扒了他一层皮!   特意不给容恪饭吃,不给水喝,揪着他就出来比划,没想到就如此也没占到便宜,那个心机深沉的容世子,到了最后一招刻意不出,骗得小姑娘同情弱者,上来泪眼汪汪地瞧他夫君有没有事,还骂他一个苦心孤诣的老父亲是“坏爹爹”。   冉秦恼火了。   但冉秦一听女儿说起“忽孛”,不由地又有几分狐疑,冉烟浓嫁给容恪几个月,鹣鲽情深自然是好,可真好到能为他豁出性命的地步?冉秦那枪法已臻至化境,他自知收放自如,可浓浓不知道,她是真的不顾安危扑上来要替容恪挡招的。   越想越气。   容恪漫语道:“浓浓,今晚不能去将军府。”   她回眸,“为什么?”   水灵的眼眸泛起了一波困惑。   容恪笑道:“不合礼法,我是外臣,虽不用朝觐,但入京来,要先上呈奏疏给皇上,他准允了,我才能去你家落脚。岳父大人考虑周全,今晚我在军营里睡也是一样的。”   可算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冉秦哼笑一声,“委屈世子了。”   原来这样啊,冉烟浓还有几分不舍,好容易才见着容恪一面,今晚还不能共枕,她找人偷偷买的锁链用不上了……军营里当着众人面,她不好和容恪说话,小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背,垂下了脑袋,“那我等你,你早点来。”   家中两对夫妻不和,冉秦还怕容恪去了刺激大女儿和横刀,鼻子一哼,决意给皇上也报份奏疏,给容世子在京中安排行馆,不必去冉府歇脚了。   容恪是世子,爵位在身,虽是冉家的女婿,住进去也于礼不合。   容恪曲指,缓慢地抚过她雪白而饱满、肌肤温滑的额头,发丝被往上一撩,冉烟浓正要抬起头,容恪的唇便轻盈地贴住了她的额头,似温软的雪扑在脸颊上,一点儿不冷,反而暖暖的。   冉烟浓蹭地红了脸,目光小鹿似的躲闪着。   四周都是人,爹爹也在场,她羞得要命,好在容恪不过分,捏住了她柔软的小手,指腹糙粝的薄茧摩挲过她白嫩的手背,她羞赧地往后缩了缩,容恪笑了起来,“只是利息而已,浓浓不是说要铐着我欺负么?铁链脚镣备好了么?”   还说。   冉烟浓脸红得像石榴,“备、备好了……”   她就是一边羞怯似水一边热情如火,一边慌乱一边镇定地撩拨他的,不管在哪儿。容恪觉得很有意思,被她制住也不是不可。   便碰了碰她的嘴唇,用只有他们能听得到的声音笑道:“明晚,我去找你。”   “……”   临别时说的那句“我等你来”,她现在只想用后悔药一灌,忘得干干净净,窘迫地想捂住他的嘴了。   他们夫妻恩爱,冉秦看着,气又莫名地消了几分,冉烟浓坐着马车来的,天色晚了,他让人用马车载着冉烟浓,自个儿骑马回城。   冉烟浓一直挑着帘,眼波盈盈地望着容恪,他长身孑立,似斫玉般,工整得一丝不苟的一个人,莫名地教人心中慌乱,又万分盼着明日的相聚来。冉烟浓悄悄红透了脸颊,在马车驶下山坡时,悄然放下了车帘。   容恪将斜没入泥里的长剑抽出,还剑入鞘。   这位如春风柳泉的容世子,方才与冉将军一战之后,脚步不见虚浮,俊脸不见改色,真令人称叹。   这世上能抗住冉秦雷霆之击的没有多少人,更遑论在正面应敌之后,手臂竟连颤抖都不颤抖的,传闻这个世子能赤手空拳揍死一头凶恶的番州花斑恶虎,这时候,他们信了。   一个弱弱的少年斗胆迎了上来,怯懦地问道:“世子,你是怎么练的功夫?”   容恪徐徐一瞥,这是个身姿瘦弱相貌华美的少年,眉眼竟透着几抹忧郁,按理说他不该出现在军营里,依照冉将军的性子,想来很不喜欢他,少年才来问自己这个问题,容恪想了想,从容优雅地将剑悬回了腰间,薄唇微扬,“扛揍。”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笑,我们恪哥哥是被揍过来的~ ☆、自请   大半夜的冉横刀再试图爬公主的床, 第十四次失败之后, 他被灵犀一脚踢下了床榻, 揉着发红的臀哎哟哎哟叫苦不迭,灵犀知道他的把戏,装病喊痛总是很行, 昨晚她不过就心软了一下下,又被冉横刀揉到床笫间狠狠欺负了一场,她为了气他, 继续做她的木头美人。   以往冉横刀总是没兴致,灵犀以为他撑不过一盏茶时辰便会鸣金收兵了,可昨晚谁知冉横刀吃错了什么药,越战越勇。忙碌了整日, 灵犀本就香腰酸软, 于是便被……弄哭了。   今晚说什么也不能叫这个臭男人得逞。   为了掩饰自己的羞窘,她只好装母夜叉,任他喊痛,她就是不理。   冉横刀讨了没趣,却不肯走, 一个劲儿坐地上撒泼,灵犀乜斜着他,直直地盯了他好一会儿, 才困惑地眨眼道:“你怎么还不出去?你说了不逼我的。”   说实在话,冉横刀也不爱和灵犀待一处,但莫名地, 和她亲热他就很愉快,公主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白嫩嫩的肌肤像水豆腐,一碰就缩回去,再弹起来,又白又滑,每回他也不想欺负她,但就是一上了弓,就像洪水开了闸,堵不住,很狼狈。   冉横刀想了很久,想了一个令人恼火的理由:“我要和你生娃,不爬你的床怎么行?”   “呸!”灵犀啐他,“谁要同你生娃!”   灵犀是真恼火,怪不得近来冉横刀分外殷勤卖力,她冷着脸狐疑地看了他良久,沉声道:“是不是姑姑同你说了什么?”   冉横刀眉一蹙,“她是你婆婆。”   灵犀殊艳如桃花飐雨的脸颊,方才那么一闹,便淌下了一串香汗,冉横刀多看了几眼,喉咙咕咚一声,咽了满口的水,瞬也不瞬地望着公主媳妇儿,觉得她今夜穿得很撩人,粉蝶穿牡丹的水红盘金妆缎襦裙,排穗的褙子光滑如水,衬得乌发底下那张小脸分外高贵清艳,倨傲灼目。   冉横刀越看越觉得浑身滚烫。   灵犀受不得他这火似的眼光,被烫了烫,按捺着羞意皱眉道:“‘姑姑’是从父皇那儿论的,‘婆婆’是从你这儿论的,你说我和谁亲?”   “……”   竟很有道理。   冉横刀心道:“不管了,大不了不来事,今晚一定要和香喷喷的媳妇儿睡。”   冉横刀是个要脸的人,约架也从不倚强凌弱、以多欺少,今夜是第一次觉得,只要能让灵犀纵容他一回,那些身外物都不重要。   于是刀哥虎虎地要与灵犀同床共枕,灵犀不肯,又是一脚将他踹了出去,刀哥骨碌碌地滚倒一旁,心又被撩起了一股旺火,本以为灵犀是同她小打小闹弄着玩儿,一抬头,却见灵犀蹙着眉很是嫌弃,男人的自尊心凉了个透彻。   刀哥懊恼地揉臀道:“你不要后悔。哼。”   门被不识风情的男人怒气冲冲地摔上了,直至他走远,灵犀才“嘶”一声,秀眉顿时揪得一高一低,昨晚被虐待的某处扯得太疼了,一抬腿就疼,她咬咬红唇,决意偷偷去问院里的姑姑拿点儿药。   ……   太和殿。   齐野扣下了一叠奏折,无意中抽到了容恪的奏疏,默默地揉了揉眉头,近臣张诵长袖善舞,极擅为天子分忧解劳,虽揣度圣意,却不点破,聪慧地等皇上开口,自个儿把心里话掏出来。   齐野对他没什么隐瞒,只是若有所思,将手中两颗剔透浑圆的乾坤碧玉珠捏着转了转,忽地长眉一展,“依朕看,容恪在陈留,终究是屈了才了。”   张诵颔首不语,心里头却琢磨着:拥有十万兵马、能征善战的陈留世子,比一个闲逸上京、名头华而不实闲散伯爷要可怕多了,皇上心里有杆秤,从将冉二姑娘嫁给他开始,便动了心思要封他为侯了。   当初两个爱子折于雪山,留侯大恸,对世子指天誓日道:这辈子绝不让他承侯位。   这话齐野替容桀记着,不过彼时谁也不曾料到容恪后来会名动大魏,大败夷族。要说四年前,齐野亲眼见着一头凶恶的猛虎鲜血淋漓地死在兽笼里时,还只觉得容恪可惜,后来一战成名,齐野便知道这个人不是什么池中之物。   放任他镇守陈留不是不可,只是容家在陈留郡已历四世,威望太盛,如今陈留百姓只知留侯世子,而不知大魏天子,再加上容恪那半个月满血统的身世,齐野着实放不下心。   想起来就烦躁。   还有件更烦躁的事儿,在这一摞奏折底下,有一封东宫来的,盖了太子印鉴的奏折。   太子自请去辽西戍边。   好好儿的,一会儿闹休妻,媳妇十数日不归,一会儿请旨去辽西那不毛之地,齐野头疼得直揉眉,少顷,传话外头的人,“将太子给朕叫过来。”   外头应了一声,岂料齐戎正跪在太和殿外,天子一传唤,不过须臾便入了内殿。   暖炉瑞脑,飘出一缕一缕烟气,千姿百态的太湖石含了檀香青烟,幽幽半吐,双耳掐丝青花梅瓶里尚温着一瓶芙蓉醉,酒香如芙蓉清冽。   张诵告了辞,似笑非笑地退出了大殿。   齐野这才想到要问他:“真到了和清荣非要分开不可的地步了?”   齐戎笔挺地跪在金龙牡丹的红毡上,点头,“求父皇成全。”   “不是不可成全。”齐野对齐戎本来万事好商好量的,只唯独看不惯他那套阴森森的做派,脸上没一日带笑的,时时见着他都一副臭脸,齐野也没好心思,冷然道:“当初你自请此生非冉大姑娘不娶,婚书你自己写的,聘礼你自己下的,新嫁娘你自己迎的,莺莺你……和她生的,这现在又是怎么了?”   齐戎捏紧了垂在膝头藏于蟒袍袖间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毕露,“儿臣后悔了。”   人就是这么个臭德行了,爱的时候天花乱坠,不爱的时候到处抓遮羞布,以掩饰自己的凉薄负心。   齐野蹙眉,“请旨去辽西又是怎么回事?”   齐戎这回不说话了,一个响头磕到地,“请父皇成全。”   又是硬邦邦的一句求他成全,齐野是心疼太子从小没娘,但太子成日里死着一张脸,齐野不喜欢看,多看两眼自己都跟着丧气。   “去多久?”   齐戎道:“半年。”   半年不算久,儿子有心出去历练,齐野也不是不开明练达的人,想了想,夫妻离散,再怎么无情无爱了还是会惋惜一阵儿的,出去散散心也不是不好,齐野便将这两件事一道批了。   “放妻书写了?”   齐戎深深吸气,“不休妻,儿臣要和离。”   和离?齐野吊起了眉头,太子近来很狂啊,说要啥就要啥,呼风唤雨了是不?齐野不想答应了,“皇家还没有和离的女人。”   齐戎一阵沉默,然后他抬起了头,一脸悲伤,“那清荣就是第一个。”   这个儿子实在是……太瞅着不顺眼了,要哭无泪的鬼模样,还有一大堆奏折要批阅的齐野看了心烦,挥挥衣袖,“这事皇后答应了就行,去辽西的事朕允了,但你自己去同皇后,还有你两房小妾交代。”   两房小妾虽有名分,是太子良娣,但齐野不喜欢妖妖娆娆的女人,甚至不如常年素妆寡淡的冉清荣看了讨喜。儿子任性冲动,耽误了冉秦家的好姑娘,如今原封退货,可算是要将老泰山得罪透了……   哎,还得老子给他擦屁股。   烦。   和离书很快便拟好了,齐戎瞒着皇后,将她的休书换成了和离书,一式两份,用红封函了寄了去冉家。   寄出信时,齐戎将冉清荣的偏殿又走了一遍,将她抚摸过的每一块横木,每一片纱帘都抚过,将冉清荣来不及带走的书卷、簪花和衣裳都装入了自己远行的箱箧之中,自己只带了两套换洗衣物,但将冉清荣的东西收拾出来,却足足有两大箱。   冉清荣收到和离书时,微微怔然,对太子信差反反复复地确认:“太子是要和离?”   “是。”宫人佝偻着腰,压着嗓子道,“殿下将启程去辽西,莺莺小郡主一个人在东宫无人照看,皇上也很体恤,日后您可以随时入宫去陪她,也可教小郡主到冉府小住几日。皇后娘娘也不会放任小郡主没爹没娘的。”   说到“没爹没娘”,冉清荣的眉心狠狠地一跳,“太子要去辽西?”   “是。”   冉清荣心疼女儿,“他要带两位良娣去辽西,却独独不陪莺莺?”   宫人愣了愣,“不,殿下是一个人去辽西,两名良娣不去的。”   冉清荣算安了些心,想必齐戎也就去几个月便回了,不至于不管莺莺。她也不想问好端端地太子为何要去辽西,将红封和离书收了,拿回去署字。   期间容恪来了冉府,一家人都在堂屋招待他,冉横刀听说父亲昨日拉着妹夫打了一架,没捞着好,也摩拳擦掌地要和容恪切磋,灵犀巴不得他被容恪收拾,看他一个人耍宝也不觉得丢人。   冉烟浓还有好多话想和容恪说,见她好几番欲言又止,还是长宁体恤女儿心意,笑吟吟地将小夫妻推了出去,“浓浓的闺房收拾好了,谨之在这边住几个月也好,馆驿到底冷清。”   于是冉烟浓便红着脸与容恪出去了。   到了秋千架旁,冉烟浓非要拉着他一块儿坐,容恪温润地微笑,挨着她坐过来,一手揽住了她的小腰,一手从怀中摸索出一封信,“这个,给太子妃。”   “嗯?”冉烟浓没想到他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疑惑地看了信封好几眼,没署名,烫金的红边很惹眼。   “这是什么?”   容恪搂着她纤细腰肢的手往上,揉乱了她才盘好的堕马髻,笑容神秘而温和,“一个朋友送的,她看了就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这人脉……啧啧 怪不得皇帝忌惮 ☆、完虐   冉烟浓将信小心揣到怀里, 怕事态紧急, 要赶紧给姐姐送过去, 容恪却扣住了她的腰,不许她动。   泄翠含珠的庭院,花深喧闹, 秋千架旁的茱萸芳蕊已现端倪,花影萌动起来,冉烟浓被他半匿在疏影深处的俊脸闹得脸红不已, 许久不见,就……很想了,现在见了,就更想了。   “浓浓。”   她不敢再左顾右盼, 闻声一回眸, 嘴唇忽地被贴上来两瓣冰凉,冉烟浓杏眸睖睁,身子被他撞得后仰了些,手指便紧抓住了他的前襟,十指紧闭, 然后飞快地闭上了眼。   她的唇尝起来有股甜味,许是方才喝了许多酥藕甜汤,嘴唇清润饱满, 小脸艳而不妖,引人垂涎,容恪不想忍了。   吻上来时, 冉烟浓还紧张兮兮地怕他伸舌头,但容恪只是尝了尝她的唇,将一圈甜汤吃下去了,便满足地抱住了她,下巴搁在她颈窝处,疲倦地靠着她阖上了眼。   在上京住了一宿,他还是精神不济,冉烟浓抚了抚他的背,“昨晚也没睡好么?”   “自你走后,没有一日安眠。”   冉烟浓将被他亲吻过的嘴唇用食指碰了一下,碰得脸颊生了红霞,心里很高兴,却弯了柳眉杏眼,嘟起了红唇,“恪哥哥,我就说你比我记挂。我睡得挺好的,每天都睡得很早。”这样就可以到梦里见你啦。   容恪淡淡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阖着眼眸道:“原来浓浓不记挂。”   当然不是。   冉烟浓掐住了容恪脑后一枝旁逸斜出也想来轻薄美色的藤蔓,折了下来,捏在掌心,笑吟吟道:“恪哥哥放心睡吧,现在你可以安眠了。”   容恪闭着眼,正要歪头。   一柄长剑忽地凌空掷来,冉烟浓知道容恪是个睡着了身旁还要放着剑的人,警觉心极强,冉烟浓才听到破风之声,容恪趴在她的肩头,动了,回身一只手接住了这柄直抛而来的长剑,冉烟浓怔怔地耳朵往后一缩,只见绿影里,利落劲装的刀哥提刀疾步而来,恍如日光般耀眼的少年,脸上全是自负和清傲。   就知道冉横刀没得逞,一定又来纠缠。   冉横刀这厢已经将刀把夹在了胳膊弯里,嘴角往上要碰到鼻梁了,“嘿,容世子,听说你能打赢忽孛?那我要是能打赢你,是不是就算胜过了夷族大汗?”   容恪扬唇,回眸,嘴唇靠近冉烟浓的耳朵,“躲不过了。”   冉烟浓叹了一声,“那就打吧。”   容恪挑眉,“可以赢么?”   这话让冉烟浓想了想,要是出来纠缠的是爹爹,冉烟浓不想容恪赢,但是刀哥……   上京城里头一号贱骨头,明知道打不过但非要上去挨揍,挨完揍便回来哭嚎喊疼的人,是该狠狠教训一顿。   冉烟浓狐狸似的绽开笑靥,“不打脸,不伤人,随便恪哥哥怎么赢。我去给姐姐送信啦。”   “好。”容恪摸了摸她的微乱的发髻,笑着站了起来。   冉横刀在一旁看着,那叫一个气啊。   他亲手养大的小白菜被人拱了不说,这两人亲昵时当身旁一切都是死的啊!为什么他的公主媳妇儿从来就不会温柔啊!   刀哥只想打容恪的脸,看到他那副凡事都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模样,想到自个儿却要听长宁日日夸他沉稳通达、做事干练、儿子相形见绌的,刀哥就不信了,要没了迷惑女人的好皮囊,她们还向着容恪。等会儿弃了刀就肉搏,拳拳打他脸!   冉烟浓披着双花排穗的蜜合色织锦斗篷,像一缕烟气似的,消散在了亭阁后头。   看着她离开,容恪垂眸微笑,将剑提出了剑鞘。一天之内,和岳父和大舅兄过招,也是没有别人了,容恪早知道冉秦和冉横刀对一个拐走了他们女儿和妹妹的人不会友善,不过……大抵是因为太子的缘故,两人风声鹤唳也是有的。   要不是刀哥欠揍,冉烟浓又和他感情最亲密,容恪并不想让他输得很难看。   现在……   冉烟浓闯入姐姐闺房,这回急得没有扣门,虽然容恪好像并不急着将这封信给姐姐,但她怕姐姐又错过了什么,将信替正在梳妆的冉清荣放在了一旁,她眼明手快,一眼便瞅见了冉清荣搁在红褥上的和离书,才堪堪只提了一个“冉”字。   冉烟浓像发现了什么秘密,“阿姐,你是不是……舍不得?”   冉清荣拿起了那封没有署字的红贴,也不回头,将鬓边落下来的一缕碎发用碧簪拢上了,“我的朱砂不够了,等会儿去母亲那儿取一些。”   冉烟浓走回来,她脂粉盒里的朱砂确乎是没有了,朱砂难褪色且醒目,姐姐想用这个题上名字……但冉烟浓怕容恪给的信里有什么秘密,现在和离书没签,还尚有余地,冉烟浓将信给了姐姐,“这个,姐姐有空看看。”   “这是什么?”冉清荣将信捏在了之间,薄薄的一层,里头大约也只有一二张纸。   冉烟浓摇摇头,“不知道,是恪……容恪给我的,他说有些事姐姐看了就会明白。”   明白什么?   里头也许是与太子有关的事,冉清荣不动声色,齿尖磨得唇肉微疼,然后,她眼波澹然地搁下了信,“我不看。等我去找了朱砂,就签了和离书,以后和他彻彻底底断了。”   容恪也没说是太子的事,冉烟浓也没说这个,但姐姐想的第一个人就是太子。她悠悠地叹息着,“姐姐……”   这时候外头一阵哄闹声,丫头婆子都在劝着什么,闹哄哄的院落,一时将清寂和有条不紊尽数打落,两姐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前后脚出了闺房。   只见小院一片枝折花落,婆子们个个躲在回廊下不敢近前,转出小灌木,飘出两截了疾飞的衣裳。   容恪的剑收鞘了,稳占上风,单手完虐着刀哥,“天池、曲泽、神阙、中府、天突、鸩尾、巨阙……”容恪说哪儿打哪儿,刀哥毫无招架之力了。   刚开始两人还看着旗鼓相当,冉横刀沾沾自喜,颇为得意,谁知容恪这个狡猾的人,一直等机会,专挑穴位下手,一给他得逞,自己手臂就麻了,跟着大腿也麻了,全身麻了,一点劲儿没有,再两招,大刀被挑飞了,他眼下就像个赤条条的毫无遮羞布的男人,容恪还不抽剑,背着左手,右手剑鞘四处点,说哪儿就点他那儿的穴道,但偏偏不下重手,蜻蜓点水一样过一下,便把刀哥苦练十几年的自负击成了粉碎。   在上京城的软骨头权贵世家子里头,他的武功不算数一数二,但也绝对是出类拔萃的,绝没有被人羞辱到这个地步。   更令刀哥哀嚎的,她的公主媳妇儿就坐在回廊底下,磕着瓜子看热闹,笑吟吟地不时为容恪鼓掌。   刀哥气炸,丫头婆子们全都劝不住,在容恪一声“膻中”出口时,剑虽心至,刀哥忽地一举手,“不来了!认输!”   再打下去更难看,刀哥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来了。   第一个起立欢呼的就是灵犀,“妹夫真厉害!”   冉烟浓忍笑,刀哥和公主是怎么闹成这个地步的?   容恪也不乘胜追击,顺从他心意地将他的剑还了回去,不得不说,刀哥给的剑是世家子弟用来切磋用的,钝而无锋,轻盈无力,容恪用的不顺手,剑若是不能杀人,那便没什么用处。   他也不喜与人切磋,容恪学的是杀人的功夫,不是比划的花拳绣腿。若出招收招还要顾着不能伤人,会很憋屈。   幸得大舅兄还差了不少火候。   容恪淡淡道:“冉兄在军中无官无职,原来如此。”   “……”不带打赢了还羞辱人的!   冉横刀有最好的师傅,冉秦,但自个儿天资愚钝,练武又好犯懒,虽然也有一身神力,但没处施展,在上京又赢了一帮病怏怏脸上没二两肉的孱头,心便窜上了天,今日被容恪一通折辱,虽然生气,却也反而意识到自己不足,不和容恪计较,便冲出了庭院。   本来还想好好说话,但太气人了!   这个公主媳妇娶回家来是做什么用的?一不会在床笫上迎合丈夫给冉家添娃,二不会在丈夫需要时端上一碗热茶,三不会在丈夫比武打不过的时候劝架。有什么用?冉横刀觉得肺疼。   灵犀嘻嘻地叉腰笑了一会,见冉横刀走了,便也拉下脸匆匆退出了战圈。   婆子丫头们都上来收拾小院里散落的树枝葛藤,冉烟浓悄然地从容恪身后走上前,莫名觉得,容恪对刀哥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敌意。照理说,他不该这么欺负刀哥的。   冉清荣还在一株矮灌木后头,见妹夫在,本想离开,却听见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又娇又糯:“娘亲!”   冉清荣愣住了,飞快地抬起了眼转身,只见宫人抱着她的女儿莺莺进了冉家,莺莺一落地,便向着娘亲扑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论打架,十八岁以后我就没输过。 浓浓:那十八岁以前呢? 恪哥哥:……没赢过。 浓浓(困惑):为啥? 恪哥哥:……为了扛揍。 ☆、女儿   冉清荣弯腰蹲下来, 让女儿乖巧地扑到了怀里, “莺莺!我的莺莺……”   没想到齐戎说的真的, 他一走,莺莺就只能跟着娘,即便是皇后再拦着, 也不会让莺莺真的无父无母。   冉清荣笑中带泪,莺莺亲亲娘亲的脸颊,小奶手替她擦眼泪, “娘亲不哭,娘亲不哭……”声音又甜又糯,温柔可人。   冉清荣笑道:“娘亲才不哭,莺莺才是花猫。”   母女两人在一旁亲热, 看红了宫人的眼眶, 冉烟浓连自己拽住了容恪一截月白的衣袖都不察,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句:“有女儿太好了,甜甜的。”   容恪侧眸看了她一眼。   莺莺抓起皇后亲自给她缝制的梅花纹绣花小袖,给娘亲擦眼泪,边擦也边哭了起来, 宫人在一旁看着,实在不忍心,“娘娘, 太子已动身去辽西了,今早上,皇上在东郊践行, 小郡主哭着要父王,我们都没办法,皇后娘娘才终于答应了放小郡主出来找娘亲。”   容恪目光一动,“太子去辽西,走得很急么。”   宫人点头,“是的,前日才递了奏折,皇上允了,殿下回东宫收拾了一番,今儿个便启程去了。”   走得太快,竟像是落荒而逃。   太子走时竟没带走他最爱的两名良娣,冉烟浓小嘴一扁,闷声道:“太子表哥指不定又要去辽西纳几房妾侍回来。”   “不会。”   冉烟浓扭头看容恪,他太自信了,雍容笃定的,冉烟浓就奇怪,“你怎么知道不会?”   容恪刮了刮她的鼻梁,淡笑,“这回不信我了?”   细想来,好像容恪有把握的事,最后都确如人意了,他好像总是料事如神的,不由地就让人信服。   冉清荣怕女儿舍不得齐戎,玉手轻轻握住了女儿的两肩,“莺莺舍不得父王?”   莺莺一想到不要她们一个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羊羊的父王,就嚎啕大哭,“父王不要莺莺了!他还说,是娘亲不要他了……”   莺莺一哭起来,冉清荣都哄不好,齐戎对莺莺说好也好,有求必应,说不好也不好,确实冷落了她,但莺莺还是喜欢父王的,他一走,东宫没有人真心疼爱她,莺莺听到嬷嬷成日里说她可怜,说太子妃绝情,莺莺以为爹娘都不要自己了,哭得很难受。   鼻子嘴巴都抽抽搭搭的,冉清荣没辙,摘了手绢替她擦泪,宫人抿了抿嘴唇,碎步走到了冉清荣跟前,“太子妃娘娘……”   冉清荣抬起头,“我不是太子妃。”   宫人咽了咽口水,愣神道:“是,奴婢得了皇后娘娘的吩咐,小郡主只许在冉家住一天,明儿个辰时必须回宫里的。还有,太子殿下将您的嫁妆清点了,改日就给您送到冉家来。”   冉清荣淡淡道:“有劳了。”   那些身外物有没有都是一样,他与齐戎,是和离还是休妻也都是一样,没什么好计较的。   小外甥女生得玉雪可爱,小手想两截白嫩的藕,脸蛋滚圆剔透,眼睛又圆又清亮,冉烟浓早想抱抱她了,让她叫自己一声“姨母”,但是莺莺哭得很厉害,冉烟浓不敢近前。   容恪想到她的那句话,嘴唇蓦地一牵,自己便走了上去。   冉烟浓呆怔了半晌,只见容恪蹲在了小姑娘跟前,手捏住了瓷娃娃似的莺莺的脸颊,白嫩如雪的一团,手感很好,他笑了笑,只见莺莺扭头困惑地望着自己,好像在问他是谁。   冉清荣见女儿不哭了,眨巴着泪眼望着容恪,也破涕为笑,“叫……姨父。”   “姨父。”莺莺怕生,糯糯地喊了一声,就缩进了冉清荣怀里。   容恪捧出了两颗糖,亮晶晶的糖纸裹着,里头露出滚圆的蜜色,宫人一看,纳闷儿地望向自己的腰包,因为小郡主爱哭闹,跟着她的人都会随身带着一包糖哄她,今日是无论如何也哄不好了,连糖都不好使了,宫人才没拿出来。   没想到……世子从哪偷去的?   这个手法……这个平日里便好丢三落四的宫人默默地抹了一把冷汗。   莺莺怯怯地将容恪掌心的糖取了,又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姨父。”   容恪点了点她的额头,莺莺纳闷地看着他,“姨父好看。”   冉烟浓:“……”   冉清荣笑了,这鬼丫头!莺莺毕竟还小,小孩子的喜怒哀乐,就像是原野上一道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容恪和太子年纪差不了几岁,和宫里的太监们又不同,是个地地道道的很给人安全感的男人,就像父王一样,莺莺立马就不哭了,听娘亲笑,莺莺不满地嘟嘴,又重复了一遍:“姨父真好看。”   冉烟浓:“……”够了。   于是容恪就将小丫头抱了起来,小姑娘到了高处,一会儿就高兴得鼓起手掌来,俯身在容恪耳朵旁边说了句什么,容恪眉眼一弯,笑意浓浓地将小姑娘托住腰扛上了肩,冉清荣不知道容恪要带女儿到哪儿去,与冉烟浓对视了一眼,便一同跟了上。   冉烟浓吃味儿,看着在容恪肩膀上欢呼雀跃的小丫头片子,一时又懊恼又喜欢。   要是他们也有个女儿就好了,看得出容恪一定会很宠她,星星月亮也要替她摘来。   穿过冉府的前院,后头临着一道湖,生着几颗枣树,莺莺记得娘亲以前带她来过,到了秋天就可以剥枣了,枣树下有人斜放着一根竹篙,但莺莺不要,坐在容恪肩膀上就摘了好几颗,摘完了就给娘亲,“娘亲。”   冉清荣笑着看她,手里拿不住了,就给冉烟浓分着拿,莺莺才看到冉烟浓,但她出宫不多,和冉烟浓不熟,又是半年多不见,她看了好几眼也没认出来,冉清荣道:“这是姨母,是娘亲的妹妹,莺莺记性怀,又不记得了。”   姨母?姨父?莺莺也快四岁了,认得些事,隐隐约约觉得他们有某种关系,疑惑地啃着小手里的枣儿,甜甜的,她笑起来冲冉烟浓露出了几颗牙齿,然后摇了摇小腿儿,叫姨父将她放下来。   着了地,她就扑上去抱住了冉烟浓的小腿,“姨母。”   刚还有点儿吃味的冉烟浓顷刻之间便被收服了。   小丫头对熟人会自发地亲近,很讨冉秦和长宁稀罕,一家人围着她逗,一边是为着相聚难得,一边是怕着莺莺又想起她的父王来大哭,都不敢放她一个人玩耍。   傍晚,用了晚膳,容恪要留,便顺带着逛了一圈冉烟浓幼年时生活的后院,还有她起居的闺房,碧纱橱前,几盒雕工精美的孔雀蓝脂粉盒,向光的青瓷红雪长颈宝瓶,斜插着时鲜花卉,重九在即,茱萸红艳如玛瑙,也吊坠在纱窗外,满帘卷了黄花的纤瘦的花影,重重叠叠的。   帐子里头规矩摆了两只枕头,想来是有备的。   冉烟浓慌里慌张要收拾桌上的什么,容恪眼快,压住了她的手心,只见一张桌上,墨笔肆意横陈,雪白的纸上,写了好几个“容恪”,他一看,眼底便蓄满了春风,“浓浓原来——当真’一点不记挂我。”   被看透了。   冉烟浓羞得脸颊绯红,“至少没夜不能寐,也没马不停蹄,还没有一见面便要亲人家……”   口舌之利。容恪不争,他确实累了,方才又和冉横刀打了一场,便自来熟地躺上了冉烟浓的床,这张小床是冉烟浓从小睡到大的,小时候睡宽敞,长大了睡也觉得还行,但两个人睡就……   容恪生得长手长脚,身形挺拔,他一躺上去就占了大半张床位,还没伸直手脚似的,大约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容恪闭眸笑道:“你可以趴在我胸口睡。”   冉烟浓眨眼睛,“恪哥哥是认真的?”   “嗯。”   冉烟浓走上去,蹲在了床榻一旁,容恪合着眼睡着,俊脸如圭如璧,五官无一处不美,更含着一股隐约的凛然,她眼一瞟,角落里什么也没有,今日容恪是没带剑来的——他睡得着么?   “恪哥哥。”   “嗯。”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冉烟浓凑近了看容恪,几乎要将嘴唇贴在他的脸上,容恪的唇翕动了会儿,漾出薄薄一层笑意,似雪后初霁淡红梅蕊上那点轻盈纤白,竟分不出是冷的还是暖的,料峭而温柔。   冉烟浓知道,他又猜到她要问什么了,而且这个问题,他并不想回答。   但是,“你是不是不喜欢刀哥?”   容恪睁眼,她还是问了。冉烟浓知道,容恪要么不回答,要么就回答真话,不会拿假的搪塞自己,所以很放心,绝对不会猜疑,容恪缓慢地点头,“是。”   很不喜欢。   “为什么?”   容恪揉了揉眉心,“浓浓,在你心里,我排第几?”   这含着鼻音的咕哝声一出口,孩子气到让冉烟浓都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刀哥问这种问题就没什么,容恪问就好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让恪哥哥吃醋,并不是他讨厌冉横刀的唯一原因~总有些别的让人不爽的哈哈 ☆、设宴   于是冉烟浓乐不可支地一头栽进了容恪怀里, 笑容狡猾而狎昵, 支起一张小脸, 凝眸浅笑地望着他的下颌,轻轻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恪哥哥, 老实说,你是不是吃刀哥的醋了?”   容恪揉着眉心的手掌,覆住了眼睑, 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冉烟浓替他将手拿下来,不期然撞入一双漆黑幽暗的眼眸里,容恪少有纠结的时候, 他做事一贯稳准狠, 利落果断,生死之际也不见他蹙眉,冉烟浓有点儿心惊,“真的这么在意?”   容恪抱住了她,就势一滚, 两人就滚上了床榻里头,冉烟浓气喘吁吁地被压在身下,颤抖的两腿被他压着, 动弹不得,容恪双眸漆黑冷沉,像蕴着一团雪暴, 在这个时候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莫名地一阵心悸。   容恪的手指沿着她的背滑下去了,正好摁在脊骨中间,冉烟浓全身一麻,震惊地望着容恪,他低声道:“这里,有伤。”   是有伤的。   但是她以为容恪没有察觉。   “你……你知道?”   容恪点头,手臂就撑在她的脸颊两侧,薄唇一动,便吻住了她的脸颊,嗓音轻若飘絮:“两年前,在望江楼,你被两个混混轻薄,冉横刀要动手,但没制住他们,反而伤了你。”   一个习武不精保护不了妹妹的兄长……难怪容恪今日这么愠怒,拿剑羞辱刀哥,是讨厌刀哥的缘故,也是想让他有这个自知之明,虽然将来不会保护她,但总也要保护母亲和灵犀的。   冉烟浓被他一说,也想起了这事,脑中嗡嗡地一片兵荒马乱,想为刀哥在容恪面前说些好话,那两个混混背后有人指使、都不是等闲人物云云,但是一看容恪这双黑得迫人的眼,她哽住了,没说出话来,反倒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当时伤得很深,出了很多血,被救回来以后她就被禁足了,刀哥也被罚着在祠堂跪了两天两夜,抄写了足足十大本家法。   刀哥对她有愧,后来就对她更好更宠她了,但也不会再带着她出门。   父亲和母亲都是一贯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人,绝不会说出去,容恪是从何处听来的?冉烟浓问了之后,反倒更惊奇地转了转眼珠。   容恪咬住了她的耳朵,冉烟浓“嘤咛”一声,手指攥住了身下的被褥,听到他说:“你的一切,我没什么不知道。”   冉烟浓傻里傻气地绽开了红唇,将容恪紧紧地搂住,脸颊在他颈窝处乱蹭,“恪哥哥……”   “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你很可爱。   冉烟浓相信,只是一条手帕,他就恋慕了她很多年,甚至地密切关注着她在上京的一举一动。此前她还以为,他对她的了解全是从刀哥那儿晓得的,可冉横刀自己都五大三粗,怎么可能将自己一些喜好都事无巨细地告诉容恪。   “那个望江楼……”在冉烟浓的腰带和半臂被剥开时,她闷闷地哼了一声,容恪回了一句“是我的”,便彻底闯入了她。   一番云情雨意、抵死纠缠。木榻似海上的一条小船,被卷入风浪里不住地颠簸,纱帘滚动颤抖,被一只素手紧紧揪住,手背落下无数细密的香汗。   房檐上,有人听得心潮澎湃。   冉烟浓也是后知后觉,望江楼从老板到小二都对她分外优待,她还以为他们是给将军府面子,如今想来,容恪原来一早就吩咐好了,比如她最喜欢望江楼的鲈鱼,因而吃过无数回,容恪也记住了。   这么一想,在某个人偷偷恋慕、偷偷觊觎她的时候,她对他却几乎一无所知,想想觉得亏欠,累极缩在容恪肩膀下大口喘息的冉烟浓,突然又升起了一点点不平。   翌日一大早,宫里头派出了软辇来接小郡主,莺莺不想跟娘亲分开,哭着喊着要和冉清荣在一块儿,不想回宫,大喊着不要“皇祖母”,皇后听了内侍的传话,恼火地将瓷茶盏掀翻在地。   莺莺年纪小,平时又和她亲,准是在宫里听了谁的闲言碎语,说她拆散了一对有情鸳鸯,莺莺虽不明白事理,怕也隐隐约约有了意识,要不是皇祖母,她的父王娘亲不会天各一方,不会不要她。   皇后哪里容得这些话,趁着一大早便将东宫里伺候小郡主的两个嬷嬷都发落了一遍,并将小郡主给两个良娣带。   良娣们自然是欢喜的,但皇帝不让。   儿子离京前,千求万求的,要将莺莺给冉清荣,即便不能养到冉家,也要恩准冉清荣时时入宫陪女儿。皇帝答应,主要是实在不喜欢两个妖娆谄媚的太子良娣,加上皇后为了给齐咸纳妃,日以继夜、兢兢业业地在他耳旁灌迷魂汤,皇帝不喜,不想齐咸将来危险到长子的地位,对皇后注意的永平侯之女便没有答应。   永平侯膝下一子一女,都尚未婚配,长子名陆延川,生得听说是清毓高华,女儿名陆妩,也是名噪上京的诗画才女。   永平侯府四世三公,在朝野威望也盛,皇后的心思齐野还能不晓得,陆妩固然是合他心意,但齐野不想她做儿媳妇,这事便压下了。   但风声已露,永平侯私底下对将女儿嫁给贤王殿下是十分感恩戴德的,于是皇后心生一策,叫齐咸将上京富贵公子最好游玩的瀛洲岛花钱包了下来,邀请了各达官贵族家的子女赴会,其中给永平侯府的是单独两张红笺。   将军府的三个儿女也在列,灵犀和容恪也均得到了邀请。   本来闲在家中无聊,冉烟浓也想出门去,何况姐姐好像还没从和离中彻底走出来,莺莺也不来将军府了,她夙夜忧愁,冉烟浓怕她闷坏了,便硬拉着她去瀛洲岛。   秋气清爽,澄空万里无云,一行南雁沿着含黛青峰斜掠而过。   瀛洲岛坐落在一摊碧幽幽的湖水之间,两岸楼榭扑地,或有翠障清幽,或有白石崚嶒,花深处,有修舍错落,周边遍植杏花、稻谷,到了秋收时节,远望如云蒸霞蔚。穿过石桥,还有矮泥墙围裹的瓦屋,阡陌交通,其间桑榆槿柘无一不有,建造得一派桃花源地的乡村风光。   上京的勋贵子弟为了“关心民生”,极喜欢这种简约淳朴的风光。   瀛洲岛上,则是一派斗拱飞檐、雕甍绣闼的仿仙境,山石玲珑,树木葱翠,曲折亭台楼阙前边是花鸟树木,牡丹、芍药、海棠、墨兰、秋菊各色成簇,更有千竿修竹,绿影婆娑,装点得一派辉煌雅致。   今日贤王殿下设酒坐筵,早已摆好酒菜,在容恪与冉烟浓携手步入清风亭时,坐于上首的齐咸,蓦地脸色一暗,手指紧攥住了梅花瓷杯。   “恪哥哥,你看!”   冉烟浓指了指水面,一只仙鹤,竟在水雾朦胧的湖面上翩翩起舞,瀛洲岛罕见此景,贵女王孙们都纷纷支出了脑袋,赞叹地惊赏着这一美景。   冉烟浓拽着容恪的素白衣袖,从未见过白鹤,美得不沾凡俗,不似在红尘,高仰着脖颈,是那么优雅。   她看得不移眼,容恪察觉到一束不善的目光,缓慢回头,只见上首的贤王殿下正意兴索然地执杯饮酒,仿佛不把仙鹤放在眼底。   当然,贤王只把他的夫人放在了眼底。   容恪温润地笑着,漫过一缕若有若无的讥诮。   在冉烟浓激动得快要跳起来时,容恪揽住她的小腰,轻声道:“浓浓,今日我们是客。”   也对,冉烟浓一回头,望向了主人,齐咸举盏冲她一笑,蓦地温柔如海。   今日来了太多尚未婚配的贵女,她们当中很多对贤王殿下也是痴慕的,有想法的,但是一见到传闻之中有着一半月满血统的容世子,他们才知道何为美玉风流,何为高洁无暇,单一袭白裳,不事梳洗,也不像上京男儿爱凃白粉,天然的白皙的皮肤,看起来更如玉出深山,流水出清姿般高蹈的身影,让人不由地脸红过耳。   她们敢灼热地偷望贤王,却不敢瞟容恪哪怕一眼。   冉烟浓才没留意到贵女们是什么心思,转眼仙鹤飞走了,她懊恼地一声“啊”,便吸引住了众人目光。   出阁前她也是名满上京的美人,也还只有冉烟浓这副牡丹国色的姿容,才配得上容恪……她们想,对容世子这样的人物,见一见就够了,不必肖想的。   灵犀想烤肉吃,在瀛洲岛上找了临湖的一个僻静角落,拉着冉清荣要烤肉吃,冉横刀为了保护两名女眷,也就提刀在一旁守着。   自打上回被容恪羞辱之后,他愈发坚定了一个信念,一定要练好武艺,将来上阵杀敌,凭自己的本事建立功勋。   有了这个未酬壮志,冉横刀日以继夜发奋习武,决意将以往马虎懈怠的功夫都捡回来。   灵犀烤好了一只兔腿,喷香的,外焦里嫩,笑眯眯地给冉清荣,“这个你尝尝,我以前还给几个哥哥烤过小猪呢,他们都夸我的手艺。”   冉清荣用油纸裹住了接过来,从容地用小刀划兔腿,见灵犀又架上了一条羊腿,问道:“不给横刀吃么?”   灵犀眼眸一直,嘟唇,“不给。”   正巧这时冉横刀遇到了一个故友,两人在一旁说话去了,冉清荣是过来人,将灵犀的心看得透彻明白,趁着男人不在,她轻声道:“灵犀,你是不是心里有了横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姐姐心思细腻,灵犀逃不过她法眼的嘻嘻 ☆、妩媚   被洞悉心事的公主脸色绯红, 玉手将木枝转了转, 撒上作料的羊腿一会儿便飘出了熟肉的香, 灵犀本想等姐姐不追问这事了,可冉清荣没放过她,稍稍歪着头等着, 手里的兔腿也不切了,灵犀被逼得没有办法,小声道:“姐姐……你别说出去。”   冉清荣不会多嘴, 她只想为弟弟确认一份心意,灵犀这话就像是一颗定心丸。她本也怕,他们俩成婚后便闹一辈子。   只是冉清荣有些奇怪,“公主喜欢他什么呢?”   冉横刀对女孩子没什么温柔可言, 尤其是对灵犀。   灵犀低着头, 脸颊爬了几朵绯红的云霞,宛如桃花坠露,更见妩丽。“这种事,我哪知道,但是我一想到他心里有别人, 和我只是想满足姑姑他们生一个孩子,我就没办法控制自己,就很生气。”   那厢冉横刀已经从旧时好友阮令城聊起来了, 成婚后他收敛了不少,不再如以前,说话总是眉飞色舞, 阮令城欣喜好友成熟,也不想以前要打架了,愉快地拍了拍冉横刀的肩膀,冲后头唤了一声,“潇潇?”   一听到潇潇在场,冉横刀全身的血都好像一冷,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阮令城这声儿又大,烤羊腿的灵犀和冉清荣也听见了,灵犀支起头,明眸一动,只见两个男人就在瀛洲岛垂花红廊尽头,水中香汀白渚,上头影影绰绰立着一个纤瘦缥缈的影子,姿态娴雅,身形姽婳幽静,不比冉烟浓她们看的那只白鹤差。   冉清荣也是一怔,才确认了灵犀的心意,怕弟弟一转眼就犯糊涂,不由地就拽住了灵犀的手,告诉她不要忧心。   她相信弟弟应该是个有分寸的。   幸而冉横刀只是看了阮潇潇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对阮令城小声道:“阮兄,以前说的混账话就不当数了,我和潇潇有缘无分,没法给你做妹夫。我现在是驸马,有公主媳妇儿要伺候,你大声一喊,她听到了,我就难过了。”   阮令城笑着比划着噤声,眼珠一转,“我懂,都懂。”   瀛洲岛本来是安静缥缈的近乎仙境的所在,即便贵女王孙们怎么闹,也不能溅起什么波浪。   只是在冉横刀与阮令城说着话时,白沙渚上忽地一个贵女尖叫道:“潇潇!”   诸人大惊失色,只见一匹快马,沿着回廊直冲上水中小沙洲,一袭杏黄攒青的纱衫,在沙汀上观赏水仙的阮潇潇,便被一个身形健硕魁梧的青年捞上了马背,她娇呼一声,那头阮令城蓦地脸色一变:“潇潇!”   说时已迟,冉横刀提着大刀便追着马儿冲下了水榭回廊。   灵犀怔怔地站了起来。   水榭上马蹄飒沓,贵女王孙们纷纷让道,唯恐丧命马蹄之下,马背上的男人一个唿哨,得意洋洋地掳走了在场最美的少女,阮潇潇伸着手求救,却见到昔日好友一个一个避之不及地躲闪,几个少女在高声尖叫,去不上前来,只有冉横刀提着刀飞扑上岸。   马儿走到了堤岸上两行翠柳之间的白沙小道,冉横刀快如风地飞扑抽刀,一刀便斩在马腿上,烈马受惊,如山崩似的匍匐倒地,青年一头栽落下来,阮潇潇也被冉横刀抱在怀里了。   阮令城后脚跟上来,后怕地牵住了妹妹,阮潇潇受了惊吓,脸色鲜红,胸脯一鼓一鼓地喘着大气儿,见兄长来,便一把推开冉横刀,躲进了阮令城怀里哭泣抽噎起来。   “哥哥……”   阮令城扶着她的香肩,柔声哄道:“没事,哥哥在。潇潇不怕。”   几个贵女同情她的遭遇,正要看那使坏的人是谁,他却狼狈地拉上了兜帽,将脸掩在了帽子底下,趁着冉横刀解决马时,溜到窜入了灌木花丛,冉横刀大喝一声,怒道:“何方毛贼给我滚出来!”   那头却没了声音,贤王事先安置的府兵冲了上来,照冉横刀的指示钻入了灌木林抓人。   冉横刀回头,阮潇潇还缩在兄长怀里抽泣,他有点无奈,手掌拍了怕阮令城的肩膀,“我就先回去了,等人抓到了,你们去跟贤王要个说法,一定严惩不贷。”   妹妹受欺负,阮令城自然比谁都着紧,忙点了点头。   冉横刀提着刀回瀛洲岛,但烤肉的姐姐和媳妇儿一起没了人影,只剩下一堆没人吃的熟肉,冉横刀碰巧饿了,也没管人去了哪儿,坐下就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公主媳妇儿烤的兔腿,意料之外,味道竟然还不错。   瀛洲岛上,好像没人在意这一场有惊无险的劫掠,已开始做起了游戏。   不少贵女像穿花蛱蝶似的绕柱穿梭,有的在扑蝶,有的在捉迷藏,王孙子弟都在投壶,觥筹交错,起坐喧哗。   容恪以前没玩过,但冉烟浓知道,只要他想,三两下就能学会,但容恪一点兴致也没有,富贵乡里浸淫的人玩的丧志的东西,他极少碰,除非她硬要他玩。   但冉烟浓怕他一个人坐着闷得慌,提议去划船,容恪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陈留那条泊在水上停了整晚的画舫,冉烟浓耳热地羞红了脸颊,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容恪微笑起来,“浓浓,你在想什么?让我猜一猜。”   “不许猜。”冉烟浓跳起来,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唇。   容恪双眸如雪,清润而亮,看得人心一阵慌,脸一阵红的。   到了晚间,齐咸在邀月楼前席天幕地地摆下筵席,玩累了的公子小姐都聚拢来,容恪刻意坐得离齐咸有些远,右手握住冉烟浓的腰肢,左手将剑摁在了桌上。   容恪是世子,也是武将,今日只是游玩,他酒宴上压着剑也并无不可。   冉烟浓嗅了嗅,她的桌上的菜肴与别处不同,都是她爱的点心小菜,想来是齐咸还记着,她动手要常一块玉酥芙蓉糕,却被容恪按住了爪子,她愣了神儿,容恪防备齐咸防备得十分坦然,“贤王殿下不是什么好人。”   “啊?”   齐咸一向拿她当表妹的,虽然拒绝她这事让她懊恼过一会儿,不过,应该还不至于害她,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容恪微微蹙眉,“皇后属意永平侯之女为贤王妃,齐咸并不愿意,但之所以不愿意还设下宴会,不过是为了……”   他蹙眉将后面那半句“见你罢了”吞了进去。   容恪从来不会话说一半,冉烟浓竖着耳朵诧异地要听,却没等到后文,不由地也急了,“容恪,你说清楚,为了什么啊。”   他一低眉,衣襟被这只作乱的小手揪住了,他将冉烟浓的粉拳包入掌心,拿了下来,“为了你。”   冉烟浓一怔,“啊?”   容恪别过了头。   他的浓浓是真的迟钝,男人对女人起了占有欲,他的眼神肢体神态都骗不过人,他和齐咸对同一个女人有占有欲,怎么会看不出,齐咸对着冉烟浓时那眼里有太多隐忍不可说的狂热,和求而不得的苦闷与情.潮。   他是个护食的男人,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盯上,说什么不能容忍,所以今日本不愿与冉烟浓一道来。   但他左右不了冉烟浓,她执意来此,他要是不到,反而让齐咸有机可乘。   冉烟浓想到某一个午后,她和冉横刀大刀阔斧地闯入贤王府,但这位温润如玉的贤王殿下,只对她说“浓浓,我拿你当我表妹看待。一直如此”。   冉烟浓对感情很纯粹,你若无心我便休,绝对不会低头折节地去乞求恩赐和施舍,贤王一句“表妹”,她就再也没对他动过任何事关风月的念头了。   她知道,但容恪……这么多年,她在上京的很多事都曾落入他的耳中,也许就曾经听过,她的母亲长宁曾和皇后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她本该是许给齐咸的。   冉烟浓在案桌下轻轻勾住了容恪的手指,在他目光微动,幽深的眼眸如积雪消融时,冉烟浓将心里话都掏出来给他了,“虽然我还是不大相信贤王对我有什么,但就算有,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永远不会跟他拍巴掌的。”   “浓浓。”   冉烟浓生得明眸皓齿,本就明媚清艳,一笑清扬,便如珠玑生粲,“只和你拍巴掌。”   酒过一巡,齐咸手中的青瓷红梅杯唤作了琉璃盏,远远地瞥见此景,青筋毕露的一手近乎要将杯盏捏破,红巾翠袖的侍女捧着酒过来,齐咸给了她一记眼神示意,侍女便得了指令,风姿艳冶地朝容恪这桌过来。   那位风采卓然的容世子,正在与他的世子妃说话,两人你来我往好不亲热,这位看起来超脱于十丈软红的男人此时却也如此平凡纯粹。   她们实在是很羡慕冉烟浓。   那个侍女殷勤地走到了容恪桌前,玉手执壶,开始倒酒。   冉烟浓诧异地看了看这个美人,又看了看上首的齐咸,心底蓦地一动,她不是迟钝,这个美人媚眼如丝,扭腰摆臀的,勾引她夫君的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了。   “世子,请用碧针青烟。”   容恪没有动手,散漫地看着,整个人犹如一道照入冰泉的月华,清冷不可近,连冉烟浓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心里也不大舒坦。   他不说话,也不动,侍女便不知道该如何了,可是眼下全场人都在盯着她,她不得不咬咬唇,抬起了手臂,她算准了,只要这么一扑下去,一定能钻到容恪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浓浓:只和你一个人拍巴掌,啪啪啪 ☆、陆妩   短短几个念头, 美人已经将步数、间距以及扑入容恪怀里所需要的时间都计算精准了, 可当这位美人纵身一扑时, 刷地一声轻颤的龙吟,身旁的贵族子弟面白如雪,只见容恪已反掌抽出了案上长剑, 他左脚踩着剑鞘,剑身抽离出鞘,冷如月的光才印入美人眼底, 锋刃已直抵美人咽喉。   一片错愕惊呼声中,美人自保地退了小半步,白玉掐腰刻画的酒壶“啪”地落在地面碎成了一滩陶瓷片……   那个妖冶靡丽、牡丹含露的嫣红裹胸半落半掩的美人,檀口微张, 一动不敢动地错愕地望着容恪。   说实话, 在上京,席间互赠美人本来常事,即便她真要献媚与容恪,他纵然不答应,最多话说得难听, 不会有人记在心上,但一言不合出剑的,所有人都没见过。   他们景仰的容世子的那招左手剑, 没有用在上阵杀敌上,反而剑锋直指着一个弱不禁风的美人。   齐咸修长入鬓的眉毛耸立了起来,琉璃盏中的碧色清酒已经进了肚腹, 被这一股妒火在五脏六腑一搅,烈酒的酒劲冲得胃疼得要命,他微微弯下腰,用咳嗽掩饰了那丝狼狈。   冉烟浓和那美人的神色差不离了。   记得她曾经问过容恪,既然左手剑出剑更快,制敌更准,为什么他平时全是用右手握剑?   容恪答的是,因为左手臂力不及右手,无法施出内劲,倘若遇到内家高手,多半要吃亏。一旦有左手可以出剑的机会,他会毫不犹豫拔剑相向、灵诡机变以克敌,但如此一来,一旦出招,就是杀招。   冉烟浓睖睁地盯着容恪稳如泰山执剑刺向美人的手,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容恪这是……起了杀心啊。   美人见那剑尖再没有更进一步了,方才剑光晃得快,她本以为必死无疑的,现在想来是容恪留了余手,美人心气儿高,料到容恪是有自知之明,不敢得罪齐咸,便挺起了波涛汹涌的傲人胸脯,红唇一翘,“奴家不过送一壶酒,世子何必动怒?世子不喜奴家近身,直说便是了。”   容恪侧眸看了眼齐咸,手腕一挺,冰冷的剑锋便刺入了美人胸口的一团软肉里。   红血四溅。   “啊——”   惊慌失措的贵族们还从未见过如此焚琴煮鹤之人,大庭广众之下对美人刀兵相向,冉烟浓也惊呆了,“恪……郎?”   美人错愕地低下了头,容恪温润地笑着,抽开了剑锋,那伤口处汩汩地冒出了血珠,虽不致命,却不浅,美人呆呆地望着血流如注的剑伤,一动不能动了。   容恪温柔地笑道:“我不喜脂粉味,烦劳贤王殿下莫让美人近我的身。”   美人是齐咸找来离间他和冉烟浓,冉烟浓知道这一点,对美人没什么好脾气,但容恪干脆利落的一剑,还是让她觉得有点儿过了,不知道为什么,方才挺剑的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了容恪眼底深结的煞气和阴戾。   她知道那不是幻觉,容恪上过战场,杀的人不计其数,他骨子里有一个执拗的阴狠,惯于笑着了结人命,也从无吝惜。她亲眼见过,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可她更怕这股狠戾与他的左手剑一般,伤人伤己。   冉烟浓抿紧了唇,看着贤王的两名侍女搀扶着美人狼狈地离去,绣着大朵大朵紫花的茜素青织锦毯又染上了殷红的血痕,贵女们面白如纸,望着那个神仙人物似的男人狠狠一哆嗦。   没有人再敢对容世子有半分染指的念头。   齐咸望向那一桌,目光碰到了冉烟浓,她悄悄地替容恪将剑锋上的血痕擦了,此时,他心里没有一点妒火是不能的。   当日冉烟浓来贤王府找他,问他愿不愿意与她私奔时,他惊异于她的大逆不道,明知她可能会来找自己要说法,齐咸只得事先安排了一个美人,搂着她演了那么一出戏,那时太子还中宫稳固,他没法违逆父皇指的姻亲,不敢对冉烟浓有任何回应。   他说了那么一番话,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后悔。   可冉烟浓的花车送出门第一日,他便悔了,夜里做着疯狂的梦,歇斯底里的,梦到冉烟浓媚眼如丝地在容恪身下偷欢,梦到他们滚在玫瑰花丛里,尖锐的刺扎得冉烟浓雪白的肌肤流满了绮艳的血,她笑得很甜,一点都不痛的模样,让齐咸脑海里的恨意开始疯长。   他雇了人马,在暗中对容恪下杀手,但不出意外都被解决掉了,齐咸恍然明白过来,是了,纵然他是贤王,是龙子,容恪不过一方世子,可事实上,他不过是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容恪却是手握重兵的陈留之主,因曾数次于大小战役之中击败忽孛的铁骑而受天下百姓敬重和爱戴。   以往贤王想,不过是匹夫之勇,他亦可以建功立业,上阵杀敌。可这番心事没来得及告知父皇,皇后劈头一个耳光将他打醒,“混账,短志的东西,要是你能登顶皇位,十个冉烟浓也是你的囊中之物!”   齐咸被打醒了,但又想到敦厚和悦的大哥,御极九重必然要以牺牲他为代价,大哥自幼待人亲厚,对几个弟弟一视同仁的好,从不会厚此薄彼,齐咸对他只有敬重……   现在大哥去了辽西,皇后和齐咸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想着让他再也不要回来。   辽西风沙大,土地都是连绵的荒漠,地上种不出什么粮食,百姓也生活在箪瓢屡空的窘境里头,辽西刺史又是对贤王投诚的,皇后想想个法子让太子客死辽西,齐咸没那么恶毒,但也盼着大哥就留在那儿永远不回上京了。   母后教导,他心领神会,他羽翼不丰,根基不牢,朝中党派林立,但没几个人支持他的,大部分老臣都拥护二皇子齐戚,齐咸唯有靠联姻拉拢永平侯,得到左相的支持,才有筹码与齐戚抗衡下去。   说话间,远处穿来了一声盈盈笑语:“大好秋色,怎么有人要煞风景,剑伤美人呢?”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向了牡丹花丛外,只见一个风韵娉婷的妙龄少女徐步而来,夕晖满天,橙红的大朵云霞洇染得湖光更见妩艳,少女着了身翠纹织锦薄袍,裙上用细如蛛丝般的银线攒成百枝千叶海棠,绣工精湛的牡丹远贴着裙裾,傍花而立,那粉红牡丹竟分不出是是衣摆上的还是花叶之中簇起的。   少女腰肢如柳,眉眼精致,朱唇如画,一眼便能夺去人的心神,风韵妩媚而不妖,陆氏阿妩,名不虚传。   这便是今日贤王设宴邀请的主客了,以往贵女们跟着灵犀,陆妩自视清高,从不与她们来往,可短短两三年不见,竟更美得出众了。   只是那一声笑,明显是笑的容恪。   冉烟浓替容恪擦干净剑刃,怕他一不留神又朝这个美人下手,便冒出了一身冷汗。方才那个美人是贤王府家养的,没什么身份,容恪就算动了粗,也是美人有失礼在先,眼下这位可是永平侯的掌上明珠,万万伤不得的。   冉烟浓悄声道:“恪哥哥,把剑收起来,我们等下就回去,再不看人脸色了。”   容恪并不想生事,侧目问道:“事到如今,贤王什么心思,你还没看出来么?”   冉烟浓顺从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看出来了,不管怎么样贤王都没有恪哥哥好……乖,咱们把剑收起来?”   她好心好意地问着,见容恪只耸了眉不答,眼色也不见得有什么不耐或不悦,她便大着胆子将剑收好,放到了自己怀里,以免容恪又亮出他那一手名震漠北的左手剑。   所谓杀鸡焉用牛刀,用如此精妙绝伦的剑招与妇人女子过不去,实在是委屈了。   陆妩与容恪说话,他反倒侧目与冉烟浓说起了话,也蹙了蹙娥眉,缓步走了上来,两个绝世美人愈来愈近,当她们几乎要碰到一处时,平素最好拿着上京美人排名次,以为这次冉烟浓许要落于下风的贵公子哥们,却再一次感觉到了失望。   这位陆氏阿妩美则美矣,媚则媚矣,与冉烟浓比起来,却显得俗了不少。那双眼显得木了些,整张脸也显得尖削刻薄了些,陆妩许是也留意到了这一点,站在离容恪这桌一丈远时,她不再往前走了。   “容世子,我与你说话,你为何不回?”   “你不爱脂粉味,难道你夫人身上便没有脂粉?”   本来与齐咸相亲的陆妩,一瞬间将灼灼目光都投向了容恪。   是了,容世子是活在传奇里的人物,又罕来上京,相比之下,陆氏阿妩对这样的男人更有兴致才对。可惜,容恪身边已有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冉烟浓了。   容恪淡淡一笑,他对不相干的女人只有剑刃相向,可如今剑被冉烟浓藏了,只好让她来解决。   冉烟浓的贝齿碰了碰下唇,心道容恪真是坏心肠,这个女人可比方才那个美人棘手多了啊。   陆妩对容恪有兴致,本来就很难办了,最最关键的是,伤她面子等同于伤了贤王面子,打她的脸等同于与今日的主人过不去,很为难了。   冉烟浓只盼着这位陆妩姑娘只是要与容恪开个玩笑,心里还是记着她此来是为与齐咸见面的,因而深深吸了一口气,冲贤王笑道:“三表哥,席间坐位不够了,不如陆妩姑娘与三表哥同坐一桌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陆家两兄妹都不是什么好鸟,嘻嘻,大家注意,有人要向浓浓出招了~ 惦记太子的天使们可以放心了,祸害遗千年,他不会轻易被皇后害死的哈,不然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哈哈 ☆、着急   齐咸听到冉烟浓笑语嫣然地提议要陆妩坐他旁侧时, 姿仪尚好的俊脸已出现了细微的崩裂, 尤其陆妩还不为所动时, 齐咸暗恨地咬住了牙。   难道连陆妩也相中了容恪不成?他是有妻室的!   难道堂堂一个钦封的贤王,一个正经八百的龙子凤孙,还比不得一个陈留世子不成?   陆妩恍如未闻, 笑道:“我只吃几杯酒,看会儿焰火便走,就不入席了, 只是方才斟酒的美人无端端被中伤,容恪世子,原来你一点也不知怜香惜玉,那是如何照顾得我们魏都最娇艳姣好的大美人的?”   不论陆妩说什么, 容恪始终不予置评, 继续望着冉烟浓。   冉烟浓不怕陆妩出言如刀,反倒被容恪这个催促她快点解决的眼神弄得噎了噎,心里又骂了三遍容恪是大坏蛋,才眯了眯狡黠的、仿佛有滟滟波光在眸中招摇的眼,笑道:“陆妩姐姐嫁了人, 就知道你夫君对别的女人刀兵相向是种什么殊荣了,至少我这个善妒的女人很开怀。本来便是如人饮水的事,陆妩姐姐现在当然不懂了。”   陆妩脸色一变, 冉烟浓扫视了四周,今日这帮人实在不怎么友好,对她有意思的, 对容恪有意思的,好像一应俱全都来了,跟这个打完招呼,转眼还有下一个,冉烟浓疲惫于应付,反正瀛洲岛的仙鹤看了,酒菜佳肴虽没动,也看了个饱,还伤了人,冉烟浓就想着脚底抹油了。   她轻轻曳起粉嫩的嘴唇,水润丰艳的唇饱满如花朵,照着微微白了脸颊的陆妩笑道:“幸得陆姐姐止步了,你再进一步,我的剑又要不听使唤了呢,控制不住的。”   众人一惊,才留意到,方才已见了血光的剑到了冉烟浓的手里了。   那口削铁如泥的宝剑可不是凡品,一动便要伤到骨头的,也就容恪这种大家才能做到收放自如不伤人命。   陆妩脸色骇然大变,冉烟浓便笑眯眯地拉住了容恪的小臂,“恪郎,这里人多,闷得慌,我们到外头去透透风。”   容恪又不让她吃齐咸布的菜,她饿得慌,正想跟着嫂子到外头烤点儿肉吃,原本席地而坐的容恪也风姿优雅地起了身,不沾俗尘的白袍宽敞柔软,泻如月华,两人一前一后地告辞离去。   陆妩看了许久,渐渐地意识到,她对冉烟浓那一丝恨,经过这么多年只多不少。   当年她随着兄长入宫时,曾见过冉烟浓一面,连灵犀她们都要惊艳夸赞的冉烟浓,活在无数少年梦寐之中的美人,那时候便已初绽风姿。只是陆妩少时,生得天庭开阔,五官显得有几分肥大,实在是中人之姿,哪怕是看到灵犀,她也要远远地躲开。   这么多年,没人知道永平侯的爱女经历了什么,才把自己弄成这么一副动一下便要鼻塌眼斜的鬼模样。   她央着父侯,找了天底下最好的易骨师傅,才将这将小脸修得精致如画,躲在家中三年,再出来,人们都以为她是女大十八变,可没人知晓她经历过挫骨之痛才变得如今这般面目全非!   可与她相亲的贤王心底想的人是冉烟浓,而冉烟浓嫁的是他心底想的容恪!   陆妩不敢在人前气恼,怕好容易长好肉的鼻骨又歪斜,只能冲着齐咸福了福身子,要告辞离去。   齐咸叫住了她,“阿妩方才质问世子,本王还以为陆氏阿妩是个懂得怜惜美景的人,烟火还未放,怎么人便要先走了?”   陆妩咬了咬唇,她半点也不想敷衍齐咸,是为了见容恪一眼才来,本想跟着容恪出去,但齐咸如此说,却又走不了了,只好假意挤出得体温柔的笑容,依着冉烟浓所言,坐到了齐咸旁侧。   贤王对她自然温柔,可谁也不是省油的灯,陆妩自幼唾弃这些养尊处优、盛气凌人的世家子,可还是要依着父侯之命,在不该想着时断了,在该攀附时迎难而上。   陆妩接过了贤王递来的酒觞,笑了开,半倚在贤王臂弯里。内心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冉烟浓拽着容恪找着了还蹲在地上大快朵颐的刀哥,不由杏眼一瞪,“姐姐和灵犀呢?”   “不知去了哪。”冉横刀的大刀就架在一旁的青石上,熟稔地翻烤着手里的羊腿,顺带着嘬了嘬手指头上的香油,“不过我烤的肉总是不如灵犀,也不知道她下了什么料,把我的馋虫都闹起来了。”   容恪淡淡地扬唇,瞥向了别处。   满湖荡起了辉煌流彩的波光,瀛洲岛外的湖水上泊着数十条画舫。   “刀哥,你就那么放心灵犀?”   这话问得冉横刀一愣,他飞快地放下烤肉,掐着指头一算,竟有一两个时辰没见着公主了,今日潇潇险些被掳走……   冉横刀吓了大跳,竟然忘了,公主也是女流,也是可能被坏人抓走的!   “我、我、我去找!”   冉横刀提刀绕着瀛洲岛飞奔起来。   灵犀和冉清荣早上了一条小船,将瀛洲上的一切尽收眼底,等着等着,心早就凉了,她歪着脑袋对冉清荣道:“姐姐,你看明白了吧,潇潇被抓走,他急得像猴一样,我失踪两个时辰,对人家来说根本就无足轻重。”   暂且离开让冉横刀悬心这主意是冉清荣出的,她也想知道弟弟心里将公主放在哪一位,不过他不来,也不能证明他心里没有灵犀,他那个人向来脑筋转不过弯,说话做事总是不合时宜的,连平时得罪了谁都不知道,哪里顾得上女儿家的心思。   灵犀笑道:“我其实也不想他喜欢我,他喜欢我了也不好,我压根就看不上他。”   灵犀身份高贵,自幼高傲,和冉烟浓都不对付,凡事总喜欢占上风,因此唇舌是绝不会饶人的。爱情里谁先动心、爱得深,本来就是输家,一败涂地的冉清荣明白,公主即便对冉横刀有了喜欢,在他像个榆木疙瘩不开窍时,她也不会表露分毫。   冉清荣附和一句,就看到瀛洲岛上一个像鬼影子似的男人在窜,不觉嘴角一挑,“灵犀,他急了。”   灵犀还沉浸在自个儿的伤怀里头,一听冉清荣说话,立即支起了头,冉横刀找了一圈没找着,已经开始往岸上跑了,跑得风帽直飞,姿态滑稽好笑,她翘了翘嘴唇,可也只是笑了一下,便拉下了脸道:“他一定是来找姐姐的。”   冉清荣从小稳重,都是她操心弟弟,冉横刀何曾操心过她的事,即便她消失两三日,冉横刀怕都不会猴急成这个模样,只是这话她没有说而已。弟弟太笨,该敲打的是他,不是公主,旁人说再多的,公主也听不进去的。   两人在画舫上坐了一会儿,灵犀忽道:“姐姐,其实我不喜欢潇潇。”   冉清荣理解,“我懂。”   “不是小肚鸡肠地嫉妒那种。”灵犀摇头道,“冉横刀喜欢了她四年,把心思全花在她身上,其实阮潇潇早对他有了那种心思了,可她从来都不说,总是很清高,我就不喜欢。”   她们的贵女圈冉清荣从未涉足过,不由地诧异道:“你怎的知道?”据她所知,阮潇潇心里头另有别人,对冉横刀从来没有好脸色,这是母亲她们都说的。   灵犀趴在了画舫上,手舀着秋湖里冰凉的水,哀叹道:“这话我不敢跟任何人说,就怕他们觉得我小气。可是女人之间本来就很多事都藏不住的,我好几次看到潇潇用那种缠绵的眼光看冉横刀了,我那时觉得他们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虽然阮潇潇喜欢他却吊着他让我觉得不耻,却没说什么。现在想想,她今日险些被掳走,与冉横刀都那般亲近了,还羞着不看他就躲开,靠着哥哥哭,我真的觉得,女人做到这样也有点虚伪了。”   女孩子之间本来就容易形成一个怪圈,不好说公主真的小心眼,只是说不准又有了什么误会。   冉清荣本不想拿这当一回事,公主趴着画舫的围栏,舀了一手的水,嘟唇道:“我们聚会时,阮潇潇就一个人做自己的绣活,我后来才知道,冉横刀就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看上她的。可她要真那么清高,何必要来宫里与我们玩?我下请柬时从来也没逼过她们。”   方才那席话冉清荣还没想在意,听到这儿,却不由多了心思了。她在宫里几年,见过太多心怀鬼胎的人,知道人最不可信的就是表面上的善意和示好,不了解到深处,真的不能轻信于人。   公主看着混,大大咧咧的,却其实真有可能比任何人都看的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刀哥和公主早就双向箭头了嘻嘻 PS:陆氏阿妩这张脸,现在俗称“整容脸”~ ☆、姽婳   但, 冉清荣还是奉劝道:“这番话你同我说说, 我会听着, 但别同横刀说了。”   “我知道。”灵犀撇了撇嘴,“我要说早说了。但如果他信了,潇潇心里是有他的, 想必也……”   “公主!”   没想到这个男人没一会儿就找到画舫上来了,还挺聪明,灵犀打住了那话, 一回头,只见气喘吁吁的冉横刀抱着刀在岸上,双眸炙热如火,身后头百花齐放的烟火陡然升起炸开, 映得男人英挺的眉眼五彩灼目, 冉清荣微笑道:“坐久了,我上岸透口气。”   说罢,她便提起裙摆施施然上了岸。   冉横刀踩着木板,跳上船,上下左右地打量着灵犀, 灵犀被看得不自在,扭头去玩水,冉横刀问道:“公主有没有遇到歹人?”   灵犀一愣, “没有!”   好端端的,冉横刀察觉到公主对他有股莫名其妙的怨气,上回那口气他也还没出回来, 被明媒正娶的媳妇踹下床榻好几回,他作为男人,又是“少将军”,免不得会伤了颜面,公主今日还对他脾气冲,冉横刀也火了,“那你这两个时辰去了哪,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跑了?我找你找得像兔子乱跑!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没心没肝的?”   灵犀气得回身,一把推在他的胸口,嚷嚷道:“我是没心没肝!你找你温柔可人的潇潇去!她可有情有义唔……”   冉横刀扑上来,眼眶猩红地箍住了公主两只作乱的胳膊,粗鲁地就封缄了她的嘴唇,撬开了她的贝齿,灵犀在他怀里又挣扎又打,但男人力气大,像铁,她挣扎了一会,没有用,就任由他递过了舌头,在她嘴里乱冲乱撞的,灵犀脸色酡红,被吻得脑子有点儿晕。   不知为何,她明明嫌弃得要命的男人,他坚实的臂膀却让她有种荒诞的依偎感和安全感。   灵犀蓦地心跳如擂鼓,脸颊憋得通红如血。   冉横刀松开她,兀自钳制着她的胳膊,沉眉道:“不许跑,以后每刻都好好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   灵犀被他火一样的目光看得羞赧,忍不住扭过了头,冉横刀却以为她倔脾气又上来了,抓住她两只胳膊,将人强迫着扳过来,男人又粗鲁又不解风情,灵犀又羞又气,“为什么来找我,你不是和朋友叙旧,不是和潇潇英雄救美人去了么?反正你也不管我。”   “屁!”冉横刀啐道,“我以为你这么横,又是公主,谁敢对你不利,压根没想到你一走好几个时辰!我和阮令城就在近处说了几句话,潇潇被贼人劫走,你指望那帮不会武功的软蛋帮着去追么?那不得出大事,今日宴会出了事,你三哥也要受牵连。”   灵犀被他突然恶狠狠要重振夫纲的架势弄得一怔,随即一脚踹了过去,“你敢凶我!”   冉横刀将公主媳妇儿压在船板上,又是好几个重重的亲吻,眼眸如火,怒气冲冲地瞪着她:“是你吓我。再敢不声不响就跑,我就欺负你,欺负到死。”   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这个一朝公主言行莽撞、粗俗无礼,灵犀本该恼了,可就是觉得心跳得好快,还从冉横刀凶巴巴的话里尝到了蜜,甜甜的。   她就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冉横刀一怔,自己哪句说得不对?   灵犀笑过,哼了哼,“你敢。”   “公主。”   冉横刀正要强调他这句不是说得玩的,他们冉家人是很重承诺的,灵犀忽地蹙眉打断他,“还叫公主?”   “嗯?”   就见身下娇艳热烈的公主殿下,涨红了脸颊,羞涩地蜷起了腿,“我有名字,我叫齐婳。”   冉横刀一阵迟疑,“嗯……画画?”   灵犀蜷着膝盖要揍他,“不是‘画画’的‘画’,是‘姽婳’的‘婳’!”   刀哥没读过什么书,这俩字有什么区别他不懂,俯下了身躯将唇靠近灵犀的耳朵,“不管了,就画画,画画……”真他娘的好听。   灵犀被弄得耳朵一阵红,两人在船上厮打了好久,才渐渐没了声息。   冉清荣早听到他们亲嘴儿的声音,便自己一个人踱步走开了,纷繁的烟火散尽,只剩下瀛洲湖里清圆的月色,残荷断折,拂打在岸头,冉清荣迎着月色踏上水榭,打算回去找冉烟浓,走到一半,在水榭上头停下了。   方才小俩口在画舫里吻得用力,冉清荣不可自已地想到了此时已远在去辽西路上的齐戎。   传闻中的太子齐戎,是个敦厚老实的人,在初见他以前,冉清荣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熟料她见到他第一眼,便被他大力扯上了马背,身后落下了一颗蹴鞠,险些砸到她的头,那时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不知人事,一靠住男人的胸膛,便羞红了脸,更别说什么亲吻,她那时就在扭动要下马,齐戎箍着她不让,笑着说:“山道艰险,我载你一程可好?”   冉清荣无意中瞥见他袖口的盘龙纹,微微一怔:“太子知道我是谁?”   “让我猜猜。”齐戎笑着俯下身,俊脸贴得很近很近,“你是冉家的大表妹,是不是?”   冉清荣羞涩地垂眸,绞住了手指,齐戎也不闹她了,正人君子地载着她策马越过山道,分别时,将怀里一朵压得有些歪了的海棠送给她,“清荣容色正当海棠,清中见艳,花中神仙。”   冉清荣那时也才十五六岁,哪经得住这般撩拨,一说脸颊便红了,小手微微颤着接了他的海棠,然后一颗心就此落在了太子身上。   月光有点冷了,风吹得人有点胡思乱想了,冉清荣许久不愿想起前事了,今晚却被月色勾了起来,她苦笑着摇摇头,有些跌跌撞撞地朝着瀛洲岛走去。   管弦丝竹声起了,齐咸拥着美丽的陆妩正在宴席间欢畅传杯,丝竹声停,杯盏落到谁手里,谁便要起身吟诗一首,要么赞美瀛洲岛美景,要么赞美宴席良辰,做不出的便自罚三杯。   那厢阮令城已喝得有些迷糊了,阮潇潇莫名紧张,张望着外头,却不见那个人,不免有些急切。   阮令城压根没想到妹妹是什么心思,喝得高了,存着一丝意识,便挽住了潇潇的胳膊,“潇潇,扶哥哥一把,今晚咱们就不再瀛洲岛留宿了。”   阮潇潇一听“不在瀛洲岛留宿”,心里一紧,“哥哥?现在走了,不怕贤王殿下不愉么?”   阮令城嘻嘻一笑,“没事儿,临出门前父亲大人交代了,我可以在这边睡,潇潇你不行,哥哥总得要把你送回去才好,没事,先走罢。”   阮潇潇轻轻咬了下嘴唇,便答应了。   冉清荣迎着回廊上来,只见冉烟浓和容恪小夫妻还在矮墙一隅烤肉,冉烟浓热情地唤姐姐过去,冉清荣也尝了他们的成果,是容恪烤的,手艺比灵犀还好,不过也难怪,容恪过过几年军营生活,军中的东西他想必都是会的。   冉清荣道:“吃完了,浓浓不如与妹夫早点回家,今晚人多眼杂,留下来恐怕闹出什么事。”   她是个谨慎的人,不过冉烟浓倒不怎么担忧,“没事,有恪郎在,他不会让我受伤的。倒是刀哥和灵犀,他们回去了么?”   见姐姐一个人过来,想必刀哥已经找到了他的公主媳妇儿了吧。   冉清荣笑道:“没有,他们在船上亲热着。”   说到旁人亲热,冉烟浓就看出姐姐不曾释怀了,小手掐了一把容恪的小臂,容恪淡淡笑道:“姐姐没看我给你的信么?”   冉清荣微微一怔,确实是没看的,不论写了什么,容恪托人给她送的信,也是有心了,自己没看还有点尴尬,低着头道:“信上说了什么?”   容恪道:“姐姐还是自己看看罢。”   冉清荣点了点头,“那我便先回去了,你们要留下来也可,容恪你照顾浓浓。”   “容恪谨记。”   冉清荣一个人回了将军府。   大晚上乘着月色意兴阑珊,耳中仿佛落了箫鼓之声,宴会上的丝竹之声久久不去,冉清荣听到了欢歌声,莫名地心疼起来,心疼远在深宫的女儿,她、齐戎、莺莺,曾经的一家人,现在却天各一方了……   容恪说的信,冉清荣回府以后便拆了。   不是什么要说的话,信封里头只函着一张药方:柴胡、白勺、当归、白术、茯苓……一串药方后头,有大夫的署名。   薛人玉。   庆丰三年六月初八,为太子诊。   齐戎病了?   冉清荣蓦地心一阵慌,薛人玉是杏林一脉上出了名的神出鬼没的鬼医,医术精湛,曾经在太医院供职,做过几年太医,后来为了寻觅珍稀药材便云游四方去了,庆丰三年他早该不在上京。   如果不是病得严重,齐戎万万不会天涯海角地去寻薛人玉。   这个药方,看到最后只有一味药材,用朱砂圈住了:紫麟草。   标注:尚无可获,不能治疾。   这么一张药方,按理说应该是隐秘的事,连皇上和她都不知道的,竟然落在了容恪手里,他交给自己……冉清荣有点乱了,齐戎是真的病了,病得很严重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居然知道太子殿下的秘密~ 看来他还知道很多事,这种人,通常都是很短命的嘻嘻 评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去养肥了吗23333 ☆、俘虏   天色已晚, 容恪确实也不愿在瀛洲岛住一宿, 筵席上有不少男人目光灼灼如豺狼地盯着他的夫人, 容恪看了不喜,这瀛洲岛远不如将军府住得自在。   冉烟浓也知道他的心思,“那我们就回去罢?对了, 我去跟三表哥说一声。”   容恪握住了她的手,“不必说了。”   冉烟浓笑道:“别那么小气嘛……来,乖, 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一道去。”容恪勾了嘴唇。   冉烟浓拿他没辙,夫妇俩又一前一后地到了宴席上,陆妩已有了醉意, 眼波迷离地靠住了齐咸, 酒宴上三三两两东倒西歪,也有还在助兴饮酒的,见到他们来,都眯了眼睛。   容恪道:“看来不必告辞了,人都醉了。”   齐咸也正扶在桌上, 手肘撑着额头,似在沉酣。   冉烟浓便道,“那算了, 咱们先回罢。”   等他们一走,齐咸便横着抱起了陆妩,趁着一帮人酒醉, 中了迷魂散,他带着陆妩入了瀛洲岛的厢房。   陆妩也不知酒中有药,迷糊地以为容恪抱住了自己,欣喜地伸出双臂搂住了齐咸的脖颈,嘴唇在他的喉结处魅惑地呵着气。   齐咸全身僵硬,又瞬间火烫。这个女人和浓浓有着五六分相似,虽不神似,可也是美人。他不想联姻,与永平侯建立平等的利益关系,便只有得到这个女人,让她婚前失贞,只能为妾。   齐咸将陆妩抱上了床榻,外头侍奉的宫人沉默地拉上了们,默然侍立。   陆妩檀口微张,嘴里咕哝不清地唤着人,齐咸目光一暗,大手将她的裳服撕成了碎片。   这个女人不是他的浓浓,但是,迟早他会拥有浓浓。他不在乎与他欢好的女人是谁,也不在乎浓浓嫁过人,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怎么样他无所谓。   齐咸覆了上去,听到身下的女人隐约欢喜的一声“容恪”,勃然大怒,侍立的宫人听到女人猛地一声喊疼的尖呼,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装聋作哑了一整夜。   冉烟浓越走越觉得不大对劲,世家子弟们照理说,也该有一定的酒量和警觉,怎么一个个东倒西歪醉了那么多?   走着走着便将心底的想法说出来了,容恪澹澹道:“那是因为酒里有迷魂散。”   “啊?”虽然容恪一直说着齐咸的不好,可冉烟浓还没有真正相信过齐咸有这样阴险的不为人知的心思,此时也不禁信了七八分,“那喝了迷魂散会怎样?”   容恪握着她的手缓步沿着石廊而去,“不会怎样,只是明早起来,多半会忘记今晚的事。”   冉烟浓疑惑地瞟了他好几眼,小心翼翼道:“恪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容恪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随即淡淡道:“我中过招。吃一堑长一智。”   谁敢胆大包天对容恪下手?冉烟浓不解了,她总是喜欢刨根问题的,容恪无奈地揉了揉眉结,“我酒量差,陈留不少人都知道,有些人忌惮我,想从我嘴里听些真话,拿东西灌醉过我,喝醉了,什么事都会往外说的。”   不单是酒量差,他酒品也不好,所以容恪极少碰杯中物。   冉烟浓觉得好好笑,“那么,恪哥哥说了什么?不是中了迷魂散第二天要忘记的么?那你又怎么知道的?”   容恪道:“我将军中的将士从上到下罚跑了两天,总有那么几个软骨头撑不住要向我报信的,下药的是一个副将,我平日里最是信任他,没想到他背地里向我捅刀子。虽说是为了我好,但被人暗算,我定要讨回来,便将他发落着加了两道刑,他全招了。”   至于说了什么……天知地知以及在场人知了。   冉烟浓有点儿不信,“恪哥哥,我以为你对所有人都设防的,没想到也会着别人的道儿啊。”   容恪偏过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也不是对所有人都设防。”   冉烟浓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譬如床榻一角少了的剑……他再也没有对她有过防备。   上次在画舫上,容恪的手脚都被锁链缚住了,冉烟浓就开玩笑,坐在他的腿上磨蹭,一手抽出了匕首,然后一边磨蹭一边装坏,吓唬他,“恪哥哥,你信不信,我是上京来的细作,只要我手起刀落,你就没命啦。”   容恪的胳膊吊在船壁上,闻言,眉梢微挑,“那真是名副其实的‘牡丹花下死’了。”   他很镇定,一点也不怕她下毒手,不过冉烟浓后来才知道他当时并没有被真正缚住,想找个机会重新试验他。   两人上了岸,向晚的柳梢只剩下满树哀顽的惨绿,秋水一卷,飘了一宿的落叶沾了水,纷纷沉入了水底。   四周有湿润的风卷来的草叶的清香,冉家的马车在一旁侯立,冉烟浓先乖巧地上了车,冲容恪笑道:“恪哥哥也上来啊。”   容恪扶住了车辕,眼风一瞟,只见隔河几支冷箭射了过来。   容恪蹙着眉,闪身避过一箭,岂料那箭镞来势凶猛,一箭又跟着一箭,笔直地钉在冉烟浓的马车上,马车壁被狠狠地一震,待在里头的冉烟浓震惊了,方才顾着和容恪说话,竟忘了看,他们家的车夫生得高大劲瘦,冉烟浓才掀开车帘一脚,一个身材肥圆的大汉坐了上来,缰绳一抽,马车便飞奔了起来。   “浓浓!”   容恪惊讶地追了上去,但四面八方又跳出来几个蒙面黑衣刺客。   从小到大遇到的刺客不计其数,但从没有让容恪如此阵脚大乱过,冉烟浓的惊呼声在马车里传得老远,顷刻之间,便卷起了一波落叶,消失匿迹。   瀛洲岛上只有一帮醉汉,还有齐咸安排的在关键时候绝不出手的人马。   容恪留了一个活口,“说,你们要带浓浓去哪?”   黑衣人半跪在容恪剑下,闻言眼中露出得逞的光,竟然咬舌自尽了。容恪微微一怔,即便是夷族也少见这样的死士,他用剑尖挑开他的面纱。   忽地一道冷箭从死士的面纱下飞出。   中原人比夷族人要狡猾多了,容恪虽然侧身,却也来不及,被擦破了右肩。原来黑衣人的舌下藏了一只精巧的弩,咬舌便会上箭,面纱挑落便会飞出。   虽只是一枚细小的银针,却抹了剧毒。   容恪蹙眉,右手拄剑,封住了自己的穴道。没想到已经谨慎行事,还是着了贤王的道儿。   瀛洲岛今日是被贤王包下来的,岛外都是齐咸的府兵,但也能纵容这么多人硬闯,一定是得了贤王授意的。   冉烟浓坐在马车里,眼见离容恪越来越远,又担忧他和那群人周旋出了事,急得要跳车,见车夫还在外头驾车,冉烟浓撩起车帘,伸脚就踢他。   可这个人太肥重了,踢不动,冉烟浓大吼:“放我下车!”   那人置之不理,继续赶车。   冉烟浓想到昨晚容恪给自己戴的指刃,心一狠,手指拨开刀鞘,中指指关节处亮出窄小的锋利的小刀,她咬牙一刀扎入了大汉的后颈,他被刺得一痛,血溅了冉烟浓一眼,瞬间便从马车上滚落了下去,马儿也受了惊,在拐入山坳口处时哗地翻了车。   冉烟浓从另一侧跳出来,就势飞了出去。   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正要起身,却猛地被人掐住了咽喉,她一动不能动了,惊恐地望着那人,也是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点着八角宫灯的夜里,映着微茫的灯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轮廓温柔,眼底却有漆黑的冷箭一般的光。   冉烟浓不敢动,又问了一遍:“你是谁?难道你不知道,绑架我是重罪?”   那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将冉烟浓拦腰一抱,就跳入了深林之中,几个起伏迅捷无比,他的轻功极好,一点不输容恪,冉烟浓被他点了哑穴,也说不出话来,怕容恪找不来,又怕他出事。   她现在万分确定,贤王一定在密谋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勾当。   她也不知道这人要抱着她去哪,黑魆魆的一片,隐约可见一片金黄,冉烟浓出不了声,在被抱进一间漆黑的小屋里之前,她隐约意识到这里是瀛洲岛外的“世外桃花源”,仿徽建筑,四周茂林修竹,稻田泼墨,小屋里燃着几只烛火,半明半暗,只可见竹榻、盥洗台,还有一张桌,四条椅。   冉烟浓被扣押住,那男人松开了她的腰,便让人上来将她绑了,冉烟浓被五花大绑,推倒在椅背上,哑穴才又被一点。   她抬起眼,“你到底是谁?”   男人微微笑着,朝她缓缓走近,将脸上的黑纱揭了开,露出一张清毓端方如君子的脸,见她愕然之后惊恐地缩起了眼眶,便笑道:“浓浓,好伤心,才阔别两年,你竟记不得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美色到处招蜂引蝶的浓浓又落网了唉 这绝对是我最可怜的女主了 至于此人是谁,大家可以猜猜~ ☆、逃脱   这个人, 这张脸, 简直是冉烟浓的梦魇。   在望江楼里指使两个地痞流氓轻薄她, 然后又伤了她的人。冉烟浓不敢告诉母亲,她的小手被这个恶心的人牵过,脸颊被他摸过。当年的刀哥也没什么人脉, 一直无从查知。   兄妹俩都以为是不知何处钻出来的地头蛇,误打误撞调戏了冉将军府的二姑娘,既然石沉大海, 想来也是知道了躲着不敢见人了,再者冉烟浓后来不怎么出门了,也遇不到什么险情,渐渐地, 冉烟浓快将她的梦魇丢得一干二净了。   “是你。”   男人生得一副清华端正的脸, 皮囊白皙若雪,一点也不输给容恪,但眼神真炙热得让冉烟浓恶心,她别过了头,“你还惦记我?”   男人笑了笑, “在下陆延川,惦记冉二姑娘已经两年多了。”   听到“陆延川”的名字,冉烟浓震惊了一下, 竟然是永平侯世子。   陆延川撩开衣袍坐到她一旁,挥退了下人,就着昏暗的灯火, 他轻佻地凑近脸,挑起了冉烟浓的下巴,微笑熠熠,“冉二姑娘怎么不说话了?”   冉烟浓不动颜色地反击:“你们陆家兄妹真是奇怪,你妹妹喜爱我的男人,你绑走我,有什么可说的。”   “哈哈。”陆延川笑道,“你的男人?有趣。不过我和别人不一样,你是陈留世子妃,不是我永平世子妃,两个世子,身份算是不分伯仲,可惜他快人一步,我只能后脚跟上了,我倒想和容恪争上一争。”   冉烟浓惊愕,“所以你的目标到底是我,还是……”   “我赢了他,自然就赢得了你。”陆延川有点儿自负。   冉烟浓一边五官生动地与陆延川打太极,指刃已亮出,缓慢而小心、尽可能不让陆延川发觉地在切割捆住她的粗麻绳。   陆延川挑着她的下巴端凝良久,啧啧道:“冉二姑娘嫁了人,成了妇人,竟更美了。我平生最后悔的,便是当时在望江楼没机会对冉二姑娘一亲芳泽。”   说着,陆延川那两瓣唇不由分说地压了上来,冉烟浓像被狗啃了一样恶心,陆家的世子传闻之中能文能武,是个端正自持、洁身自好的君子,谁知道他肚子里一副色心肠,冉烟浓要扭头,被他动粗用力地扳住了脸。   她全身被绳子绑得严严实实的,陆延川对她做不了什么,冉烟浓不担忧他现在陡然施暴,反而担忧容恪,很害怕她落入了陆延川的圈套。   在草原上时,她知道忽孛虽然行事刚愎自用、果决狠辣,但草原上的人心肠直,不擅长出阴招耍诡计,她就不担忧她和容恪会被暗算,可这是上京,上京的人在权术争斗之中浸淫久了,论阴谋单拎出来一个容恪都可能不是敌手。   陆延川见她全程闭着眼睛,紧守着唇不让他撬开,也笑着松开了她的下颌骨,“可惜,是涩的,二姑娘不情愿呢。”   冉烟浓睁开眼,沉声道:“你敢动我,不怕我爹爹和容恪找你报复么?”   不知为何,这句很有杀伤力的威胁在陆延川耳中便犹如一个笑话,他轻轻摇头笑了起来,仿佛在看一个天真的稚子,“小浓浓,你不知道陛下打算用什么法子对付容恪么?至于你爹爹,说好听了他是大将军,可皇上和你爹心里都门清着呢,廉颇老矣,兵权很快就不在他手里了。”   冉秦也有五十了,齐野一直在等机会,待冉秦花甲之年便收了他的将军印。   但上天又安排了一个容恪,于是这个计划只得更早一些。   冉烟浓狐疑地眯眼,“你……是贤王党?”   陆延川笑道:“我妹妹与齐咸的婚事,是大局已定。今晚他们就春宵一度了,先斩后奏,我们家四世三公,由不得皇上不答应。”   冉烟浓还以为陆延川很聪明,现在看来也是愚蠢,“你认为堂堂贤王殿下,会甘心让一个筹码做他的正妃?实不相瞒,齐咸喜爱的人是我,他不会真娶你妹妹的,就算今晚得了她的清白身子,最多也只能让她做个侧妃罢了,你不信咱们就赌一赌。”   陆延川脸色微变,蹙眉道:“你对自己很有信心?你莫忘了,当初你找过齐咸,他怎么对你的?”   看来这个陆延川将她的一切都打听好了,冉烟浓冷笑道:“你以为齐咸看着平和似玉,就真的是只任人拿捏的柿子么?太子自请去辽西,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大好机会?不然何必趁着此时拉你们为盟友。既然他有心想上位,又怎么会把区区一个永平侯府放在眼中?陆世子,你这人看起来聪慧,却一点都不了解齐咸。”   冉烟浓也没猜到齐咸真正的意图,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多词,容恪的指刃虽然锋利,但奈何刀刃太小,而绳子又太粗,她割了半天才割了一半,但不知接下来给怎么同陆延川周旋下去了。   陆延川耸了一对修长漆黑的墨眉,陷入了沉思之中。   当然,贤王殿下看着绝对不像是冉烟浓说的那样,但究竟怎么一回事……不过今夜,谁也不知齐咸是不是人面兽心。   冉烟浓其实也在心惊肉跳,一个连亲妹妹也能以交易相赠的陆延川,太过于心狠手辣,她真怕他鱼死网破起来,什么都不顾忌,伤了容恪该怎么办。她自己身陷囹圄,想的却还是容恪,见陆延川还镇定自若,便不由更心慌。   “你还是赶紧放了我,不然我夫君追来了,一定会对付你。”   陆延川回过神,食指与中指一并,扣着农家的黄木桌露齿大笑,“他会怎么对付我?”   “就像这样。”冉烟浓试图赌一把,她拼着全身力气一挣,已经划开了大半的麻绳就此断裂飞出,陆延川对她一个女人不设防,没想到冉烟浓的指刃出刀如风,左手轻而易举地就抵住了还沉浸在大笑之中的陆延川。   他目光一变,冉烟浓的指刃已刺破了他的脖颈。   意识到出了血,陆延川动都不敢动了,正要出声叫人,冉烟浓玉手一起,利落了封住了他的哑穴,和周身几处大穴。   点穴的功夫是和冉秦学的,左手用指刃是容恪教的,虽不足以正面制敌,但陆延川对她太大意了,才教她得手。   冉烟浓飞快地弯腰,双手用指刃划开了脚上的粗绳,然后抵住了陆延川的咽喉。   从草原上回来以后,她至少学会了一样东西:临危不乱。   之所以还有心思同陆延川周旋,是因为容恪不在,在没有任何人撑腰的时候,唯有托庇于自己。   冉烟浓解了陆延川的哑穴,他沉声道:“你要杀我?”   冉烟浓没想把一个世子闹出人命,只想威胁他,从而顺利逃脱,然后再找爹爹和容恪想办法制裁他,还未答话,陆延川又道:“你要想清楚了,你知道皇上打算怎么对付容恪么?你以为今日你们能逃出生天,容恪就能回陈留了么?妄想。什么圣旨,什么邀请你们入京过年,难道还不够明显?”   陆延川的话,冉烟浓从未想过,此时虽然也有了几分动摇和怀疑,但当务之急不是质疑皇上的什么决定,而是尽快脱身。   “来人!”   冉烟浓一叱,守在院中的四名亲兵立即冲了进来,“世子?”   冉烟浓的指刃抵着陆延川的脖子,鲜血直流,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副反受其掣的情状,亲兵愣了,冉烟浓毫不客气,“放我出门,不然我现在就了结了他。”   府兵们面面相觑,还不肯动,冉烟浓蹙起了柳眉,“既然你们世子敢绑我,就不要怀疑我敢杀他。”   他们退了出去,冉烟浓左手扣着陆延川的颈脉,右手压着他的背,将他押了出去,陆延川虽不能动,却笑道:“到底是冉将军的女儿,我竟忘了,你的武功比你的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其实差不太多。”   冉烟浓不肯被他的话分心,将人压倒了院子里,清喝一声:“退出三丈远,不然我真杀了他。”   亲兵依言照做,冉烟浓看了眼陆延川雪白的脖颈,想到这人的轻薄和非礼,浑身冒刺,真想一招就杀了他,可是现在不行,冉烟浓将指刃往右一拉,扯出一道血口,右掌将受伤的陆延川一掌推出,借势跳上了房檐。   屋檐不算高,但冉烟浓的轻功也不好,走得歪歪扭扭,跳上房檐开始便大喊容恪的名字。   他一定在附近。   冉烟浓急于找人,一脚踩空,“啊”一声,从屋檐上滚了下去。   容恪找到了翻到一旁的马车,想到中原有灯下黑的典故,因此冉烟浓一定在近处,他踅入了深巷,正好听到她叫自己,便提剑冲入了一间花院,冉烟浓还以为掉地上不死也要残条腿,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来了。   落入容恪的怀里,冉烟浓就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恪哥哥……”   容恪将她放了下来,见她完好无损,只是受了些惊吓,悬了许久的心才终于放下,又将她搂入了怀里,“浓浓,是谁抓你?”   有人能堂而皇之地混入瀛洲岛,堂而皇之地以假乱真、鱼目混珠,替换冉家的马车,即便不是受齐咸指使,也与他必有关联,即便冉烟浓不说,他也已大致猜到了是谁了。   冉烟浓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指抓住了他肩膀上一截领子,被刺破了,还在流血,冉烟浓呆住了,“恪哥哥!你……受伤了!”   伤口很深,还有毒。   这回冉烟浓是真真正正地慌了,眼也不眨地盯着容恪的肩伤,直掉眼泪,“恪哥哥,我们要赶紧回去,先解毒。”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的人生真是命途多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恪哥哥:太优秀了,怪我喽(摊手) ☆、鬼医   容恪打过大小战役, 也受过无数次伤, 但只有冉烟浓会为他一点伤口掉眼泪, 她泪光盈盈,看得人心口烫了起来,容恪就像揣了一只精致的宝瓶在手里, 不舍得碰碎了,拇指替她擦掉了眼泪,“别担忧, 只是小伤,毒也不碍事。”   每次都说是小伤,上次就吓死她了。   冉烟浓瞪了他一眼。   容恪噙着笑,牵住了她的手往回走, “浓浓, 告诉我,是谁要抓你。”   冉烟浓上前两步,抱住了他的右臂,“是陆延川,他和齐咸做了一笔交易, 今夜把妹妹送给齐咸,他就能得到齐咸首肯,放人进来抓走我, 他本来是想……”   嘴快的冉烟浓赶紧抿住了樱唇小口,容恪手忽然一顿,便转过了身, 冉烟浓一头撞进他的怀里,闷闷地哼了一声,容恪脸色微暗,握紧了她的手,“陆延川欺负你了?”   冉烟浓倏地抬了起头,月光朗照之下,她被嘬得泛红的嘴唇像莺啄石榴般的艳,容恪眉峰一动,攥紧了长剑,“我杀了他。”   “别!”冉烟浓怕赶不及阻止,抱住了他的腰,“恪哥哥,只是……只是这样了,我没让他得到什么便宜,而且我已经用你给的指刃划破了他的脖子……你千万别现在动手,我要给你找大夫看看你的伤和毒……”   容恪没有动,被抱住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冉烟浓用他的衣襟蹭掉了泪水,“十个陆延川也比不上你的一根头发,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   容恪本来以封穴抑制毒素的蔓延,但一时间心神激荡,穴被冲开了,喉咙呛出来一股腥甜,被冉烟浓柔软地一求,也不想找陆延川算账了,“浓浓。”   她还在就好,没受伤就好,容恪深觉自己此时应该万幸,而不是泄愤杀人。修长的手指抚过她凌乱的发髻,她还哭得一抽一抽的,我见犹怜,容恪就心软了,“我天生异样,一点毒伤不到我的。”   冉烟浓以为他还想回去宰了陆延川,抱着不撒手,“不管你怎么说,都要回去看大夫。大夫说你没事,我才安心。”   “好。”   容恪抚了抚她的长发,“不哭了,嗯?”   冉烟浓说不哭就不哭了,牵着他的手走出了瀛洲岛,冉府的马车候在外头。   据车夫说,方才不知何故,贤王忽然说,里头车马林立,已不够用,让冉家的马车停候到外边。   至此容恪和冉烟浓已完全相信,陆延川是事先和齐咸通过气的。   冉烟浓越想越气,“你说齐咸对我有心思,可他还能将我送给陆延川,今晚要不是我机智,哼。”   马车里,冉烟浓想起来便七窍生烟,太可恨了,明日她找母亲去,要告御状!   容恪的肩伤,因为暗器淬了毒,虽不致命,却会加剧腐烂,疼得他脸色苍白,但还是微微笑着,好像没什么妨碍。   冉烟浓骂了一会儿又懊恼了,“方才事态紧急了,忘了我应该抓下陆延川一些信物,就可以告倒他了。”   容恪靠着马车调整内息,闻言,不由地笑道:“天真的夫人,你以为,陆延川会没有说辞么?说不准他倒打一耙,说你有意勾引他,如何算?”   冉烟浓瞪眼,“笑话,我夫君比他好十倍百倍,难道我瞎了要勾引他!”   “咳咳。”容恪被她一句话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冉烟浓不甘不愿地回来,替他顺着脊背,“恪哥哥,你别骗我,这个毒真的伤不到你?”   “嗯。”   容恪握住了她的两只柔荑,“不过,得让人去城北找薛人玉过来,他正客居上京。”   鬼医的名头冉烟浓还是听过的,有他在,冉烟浓也可安心些,便让外头的人去递了个消息,等将容恪扶入将军府没多久,薛人玉便来了。   出门游玩,女婿受了重伤,冉秦便觉得不对,一直蹙着眉头,趁着薛人玉给容恪处理伤口,将冉烟浓拎到了外头。   “容恪负伤是怎么一回事?我不信一般人能伤得到他。”冉秦是出了名的狗鼻子,比军中的猎犬还灵,什么事一过鼻子便能嗅出个道道儿来,女儿被蹂.躏过的红唇、身上一股复杂的男人气息,绝对不是容恪干的好事。   冉烟浓被冉秦连撒谎的余地都堵死了,咬了咬嘴唇,既担忧容恪,又在思量着如何骗父亲大人,但冉秦哪能那么好骗,“一种解释,你被人欺负了?”   冉烟浓无奈地垂眸,点头,“是陆延川,他找人使诡计,调换了我们家的车,我误上匪车,被他们劫去了。”   后头几句本来便声音愈发地低了,听到冉秦鼻孔嗤出来一声大气,更是吓得心惊肉跳,猛地抬头,“跟容恪无关!女儿也没有受伤!”   “你怕我怎么?”冉秦当然知道她没受伤,否则早不冷静了,见女儿到这节骨眼儿上还维护容恪,不觉眼睛一瞪,“你爹还不至于要教训一个中毒之人。”   “嘿嘿……嘿嘿……”   长宁在花廊底下听着动静,西厢的烛火亮了,便示意可以进去了。   冉烟浓一看灯亮了,倏忽几步跳上了胭脂阶,推门而入,“恪……”   眼前的景象有些难以名状,容恪赤.裸着精瘦的上身,肩膀上缠着几重白绷带,神色是略有无奈的,薛人玉将他的瓶瓶罐罐地收回了箱里,嘴里一直愤懑地叨咕,容恪揉着眉结听着:“我早跟你说过,我是鬼医,不是神仙,你想把我当神仙使那不成!虽说你自幼服毒,可也挡不住体内到处毒素流窜,万一哪天它们打起架来,谁都救不得你!”   冉烟浓听得心跳骤失,“薛……薛大夫?我夫君怎么了?”   容恪正想说“没事”,薛人玉背起药箱瞪了他一眼,回头面无表情地冲冉烟浓道:“死不了,祸害遗千年。”   “你们……”   听薛人玉的口吻,他和容恪之间仿佛很是熟稔,不由不惊奇,指了指容恪,又看了看薛人玉,“你们是?”   容恪凝了修眉,有些话薛人玉知道不该说,但谁也拦不住偶尔话多的薛鬼医,“这个人,两年前被忽孛一刀伤到筋骨,是我医治的,当时就发现他身体里有异窜的毒素。我盘问了他许久,威逼恐吓才知道,原来他那个继母徐氏,从小给他灌着一种慢性毒,亏得月满人善用毒,他母亲是月满国的公主,天生体带三分毒,他才能活到现在,也算是因祸得福,那些下三滥的毒.药反倒伤不到他了。不过这具身体太奇怪,说不准哪天那些潜入他血液里的毒突然窜起来要他性命,届时就难办了。”   冉烟浓被薛人玉阴森森的口吻,以及突然扮出来的鬼脸吓得缩了缩玉颈,容恪蹙眉沉声道:“别吓她。”   他护短,薛人玉哼了一声,拽着冉烟浓的一截小臂就往外扯,“你过来,我有一席话要同你说。”   医者不避,冉烟浓担忧容恪的身子,就随他到了院里,冉秦和公主在回廊底下说着话儿,冉烟浓无暇分心母亲现在是什么心情,只顾着薛人玉,盼他说几句好听的。   紫藤架下,藤蔓一泻如瀑布,月色一照,滚出几道雪白的边来,犹如倒悬的冰棱。   薛人玉搬了两把椅子,两人坐下聊,冉烟浓一看这架势,不由得心紧紧一捏,本以为鬼医是个什么正经人物,但他一出口,这个念头便灰飞烟灭了。   薛人玉道:“你就是容恪爱得不行的那个‘浓浓’?”   “……”冉烟浓脸色一红。   好想骂这个鬼医,真的老不正经,难怪容恪那么无奈了。   薛人玉的食指顺了顺唇上那两撇风流的小胡子,笑眯眯道:“不用害怕,他昏迷的时候,喜欢说胡话,灌醉了也是一样,我听过你的名字不稀奇。”   好像不是第一次听到说容恪喝醉了会说胡话,他自个儿也承认了的,冉烟浓莫名地好奇,乌润的杏眼雪亮了几分。   薛人玉正经地咳嗽一声,“咳,我是想说,你和他成婚这么久了,想什么时候生孩子?”   “……”明明更不正经了。   确认了这个薛鬼医其实不会说什么关键问题之后,冉烟浓就想走了,薛人玉叫住她,“其实我是想说,他那个体质特殊,万一……要是有了,你给我写封信,我亲自给你调理身子。因为不久后我又要离开上京了,不过容恪要是找我,他找得到的。”   冉烟浓红着牡丹似的脸颊,目光躲躲闪闪地道:“薛大夫,您和我夫君,是生死之交么?”   “那个?好像说不上。”已经不惑之年的薛人玉不至于交一个才弱冠之年的忘年小友,“我在陈留时遇上过夷族劫掠,你知道我们当大夫的都怕死,当时吓得我以为老命休矣,这玩意儿拎着他的剑跳将出来刷刷刷砍死了七八个夷族兵,把我救了。我这人比较感恩,答应他,只要他有需要,就可以来找我。”   薛鬼医在他的回忆里停顿了少顷,目光碰到远处,如火似荼的朱槿花海里,一身青衣的冉清荣如临烟而立,如含薄暮情愁,风一吹便吹散了似的。   他一动,立即卷起衣袖脚底抹油,暗道“造孽哟”。 作者有话要说:  鬼医=戏精? 是的2333 ☆、醒后   薛鬼医箭步要逃, 但话说到一半就跑太不道德, 冉烟浓眼明手快, 一把揪住了这个不正经的鬼医的赭衣后领,薛人玉滴溜溜转了一圈,被小姑娘纤纤玉手一转, 就脑晕地趴在桌上了。   “薛神医。”   冉清荣已经走到了近旁,薛人玉咳嗽一声,继续风度翩翩地站起身来, 撩了撩两撇八字小胡子,哼哼道:“原来是太子妃。”   “我不是太子妃了。”冉清荣蹙了蹙眉,但意识到这样的解释没有丝毫意义,便将容恪给她的信取了出来, “薛神医, 这是你……”   薛人玉一把抓过信,淡定自若地将它揉成了一坨,揣进了自己的衣襟里,复又淡定自若地说道:“叫错人了,在下鬼医, 不是神医。”   冉清荣道了歉,改了称呼,“这个药方是您给的?治什么的?”   薛人玉脸一涨, “这种浅薄的东西还用得着问我吗?你去街上随便抓个会点歧黄之术的都能问出来!”   不正经的鬼医大人还从来没有脸红过,冉烟浓怔了怔,被他一肘子推了过去, “去照顾容恪,没你事儿了。”   冉烟浓疑怪地盯着薛人玉和姐姐看了好一会儿,才扭头走进了容恪的门。   容恪已经套上了淡月白的素衫内裳,脸颊浮着一团不大好的白,除却有些疲倦,别的倒没有大碍,听薛人玉的意思,是暂且没有大碍,冉烟浓总算放了一点点心下来,将容恪的伤口左右又检查了一遍,抱住了他的脖子,“总是受伤,你这个常胜将军为什么总是要受伤。”   她不满的嘟囔声让容恪略微愉悦,“哪一次不是为了你?麻烦精。”   冉烟浓一怔,但容恪这话不假,便悄然涨红了脸颊,“还不是因为人家长得美。”   那倒是。   容恪本就爱笑,更是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后脑,又语重心长道:“这一次是我把你弄丢了,不知道岳父大人生气起来会怎么教训我。”   冉烟浓嘟了嘟嘴,“我会帮你劝着的,我阿爹很疼我,不会叫我……心疼的。”   冉烟浓说话就会讨人喜欢,嘴巴又乖又甜,既会插科打诨,又会软绵绵地撒娇说情话,容恪反倒是常常措手不及的那个,除了笑,就是亲她的脸颊。   “恪哥哥。”   容恪“嗯”一声,将怀里的小妻子抱上了床,这是给外客休息的,反倒比冉烟浓闺房里那张软红小榻要宽敞得多,两人睡也不嫌挤,冉烟浓靠住了他没受伤的那只肩膀,侧身抱住了他的腰,闷闷地道:“我听陆延川说,皇上在想法子夺走我爹的兵权,也在想法子对付你。”   当时为了不教分心,她没多想,但眼下静下来,却不得不多几个心眼儿。   她又不是公主,嫁到陈留了又如何,何必非要圣旨请他们入京过年?归宁时容恪和她都自会有安排,皇上倒怕他们不来似的。   可是容恪要提剑为大魏护国,镇守一方,哪里容得东奔西跑,要是夷族趁此犯境,他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回陈留,两头耽误。   冉烟浓自幼入宫不少,她的皇帝舅舅是个表面上乐乐呵呵总是喜欢一团和气的男人,但其实工于心计,城府颇深,要说容恪是笑着提剑杀人,皇帝舅舅绝对是笑着在人背后捅刀子,被捅了刀子侥幸不死的人也抓不到皇帝的漏洞,还只能乐呵呵地跟着他赔笑又赔罪。   她这般一想,那陆延川的话也不可不信。   容恪抚她额头的手指缓缓地收拢,倒看不清有什么表情,“原来陆延川还对你攻心了?”   冉烟浓咬嘴唇,“我觉得他说的,不得不防。容恪,你常说知己知彼,难道就连这点警觉都没有么?我才不信。”   容恪无奈地笑,“浓浓,明日我们恐怕要进宫一趟了。”他本来不想冉烟浓卷入这些。   “嗯?”   “且等着。”容恪撩开她的头发,吻了吻她的额头。   “恪哥哥,为什么爱亲我的额头啊?”冉烟浓咕哝一声,就睡着了。   容恪笑着,将她的腰肢抄过来,抱到了里侧。   瀛洲岛。   酣眠之后,画舫上的两人也清醒了,冉横刀最先苏醒,外头有人声,看了眼不着片缕的公主媳妇儿,差点魂飞魄散,赶紧替她将外衫长裙都穿上,他手忙脚乱的,对女儿家的服饰样式又没个谱儿,笨手笨脚,还吃了灵犀不少豆腐,她是被冉横刀那双不规矩的大手闹起来的,一醒来就踹了他一脚。   “你做甚么!”   冉横刀“哎哟”一声,捂住了大腿根,“画画,你再狠一点儿,昨晚的那种幸福就没有了。”   “你!”灵犀脸颊红得像枣儿,羞恼地给自己将衣裳船上了,两条腿还颤得打飘,本想硬气地走出船舱,不妨一跤摔倒在地,冉横刀做了肉盾,才接住了她。   灵犀“哼”了一声,昨晚的甜蜜还历历在目,她也不忍心现在就把冉横刀打回原形,姑且让他得意着,但是冉横刀这人吧,得了点甜头,便像尝了蜜,通了筋骨似的,一下子开了窍了。   灵犀被横着抱了起来,手乖觉地搭住了他的脖子,冉横刀笑得有点傻,“画画?”   “嗯?”   “没事,就叫叫你。画画。画画。画画……”   昨晚喊了小半夜,灵犀听得快晕厥了,忙伸手堵住他的嘴,警告道:“你别以为能讨好我,要是你还喜欢潇潇,大可以去找她。”   冉横刀双手都用来抱她了,咕哝咕哝几个字说不清楚,灵犀便拿开了手,冉横刀正色道:“不会。”   “真的?”   冉横刀揪起了大刀眉,沉声道:“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想着别人,只和画画好。”   灵犀红了脸钻进了他的怀里,又哼了一声,这个榆木疙瘩,可算说了两句动听的话。她真怕方才冉横刀有所犹豫,要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他心里还是只有阮潇潇,她真的不想和他过了。   昨晚太甜蜜,她给他尝了好多甜头,也让他发现她的好了是不是?灵犀晕粉的脸颊红鼓鼓的,体香氤氲,冉横刀骨头都快酥了,公主媳妇儿脾气硬,但身子是真的柔软,那双小手抱着人时,别提多舒坦,就像现在杨柳依依似的倚着他,温柔如水。   真想将她压到床褥里继续胡作非为……   想入非非的刀哥就这么抱着公主出了瀛洲岛,也来不及向贤王告辞,天色太早,黎明的薄雾还都浮在无风而沉静的水面,人也还双目惺忪,只有冉横刀人逢喜事,快活得要上天,自然脚步也跟着急。   厢房里的齐咸和陆妩也醒了,一醒来,陆妩便惊吓地对着贤王殿下那张温润秀雅的俊脸吓得拉着棉被直往后缩,全身都疼,到处都是淤青,还有……还有某个地方,陆妩再不通人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何况昨晚隐隐约约觉得是容恪与她……   陆妩眨出了眼泪,瑟瑟缩缩地望着齐咸。   “贤王殿下,怎么会是你?”   齐咸正了衣冠,玄纹云袖,竖着嵌宝玉玲珑紫金冠,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陆妩望着齐咸,怔怔地,清泪直往被褥里落,齐咸微微欠身,手臂撑着竹榻,眸光俯视下来,黑沉沉的浓云携雨,见她还不能相信已发生的事实,不觉有几分可怜,“阿妩,昨晚的一切你不记得了么?”   陆妩震惊地望着他,“是你?”   齐咸含笑,手指抚过了她的脸颊,“阿妩昨晚很动情,可惜唤的全是别的男人的名字。我竟不知,原来容恪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心魔。阿妩这般聪慧,总不会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就到这个地步,你以前,见过他?”   陆妩脑中訇然如山崩地坼,哪还听得进齐咸说了什么,只记得昨夜哥哥温柔倜傥地送她到瀛洲岛,说她今夜定会得偿夙愿,说他会绑走冉烟浓,说容恪的酒里有迷药,说了很多……   她本不想于齐咸纠缠,可最后到底是哪里不对,才会、才会这样?   陆妩快要疯了,头疼欲裂,昨晚男人低沉急促的呼吸,温柔而疯狂的放纵,惩罚和怜惜地占有……全都是齐咸,不是容恪!   “你,你和我哥哥,骗我?”陆妩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心如死灰地痴痴望着齐咸。   最爱她的哥哥,原来早就出卖了她,把她的一切都卖给了齐咸!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着她是个妩媚明艳的美人,一哭起来,便教人怜惜不已,齐咸温柔地捧住了她的脸,吻去了她眼角的泪水,“阿妩,不管过去怎么样,但请相信我,从今以后,我会待你很好。”   陆妩绝望地任由齐咸将她抱进了怀中,绝望地任由她一点一点地亲吻下去……   陆妩被宫车送入了皇宫,一大早便被皇后召入了凤藻宫。   齐野也下了一道圣旨,召容恪和冉烟浓入宫。   在路上冉烟浓便在奇怪,皇帝舅舅召容恪进宫有何要事,但齐野这人,偶尔会收敛起他的表面和气,就笑吟吟地抛出了刀子:“容恪啊,朕有一个事要问你。”   金殿上死寂得可怕,一贯只与皇帝舅舅在家宴上见到的冉烟浓此时不禁手足冰凉,但容恪还镇定不动,宫人近侍们都低垂了那颗不时常抬起来的脑袋,将脸埋入了领子里,只听皇帝高坐御座,笑问道:“容允与容昊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要揭秘一些事情了,曾经很多人关心的,但后来就没有人提的事情,比如…… ☆、隐情   金殿上空荡荡的, 诚然齐野问了冉烟浓最想知道的问题, 但是她不期望他当着金殿上的九五之尊说, 即便要说也盼着容恪说一句“无关”,将自己摘清。   这是陈留人都守口如瓶的秘密,冉烟浓从来没有碰过的容恪的底线。   但是皇上已经开了金口, 容恪会说吗?还是要欺君?   她捏了一把汗,容恪微拂眼睑,目光下落了几分, 缓缓地说道:“有。”   即便是早已预料到,冉烟浓还是悄然抽了一口浊气。   齐野头一歪,笑眯眯道:“容恪啊,朕发觉你这个人还是挺老实的。”   说罢, 又看了眼容恪身旁娇小的外甥女, 眉头一皱,“男人说话,浓浓去外头,到御花园逛逛去。”   她皇帝舅舅的男人主义很强烈,冉烟浓不敢违逆, 不无担忧地深深看了眼容恪,便起身退了出门去。   御花园到了秋季仍不失颜色,草木葳蕤, 满庭流芳,冉烟浓信步沿着青石砖小路往灵犀的寝宫去,出阁前, 她进宫来的最多的就是灵犀的寝宫了,虽然那时候灵犀嘴巴毒又坏,但她来,灵犀一定拿最好的茶水招待,大抵是为了显示皇室公主的贵气。   惨绿罗裳的宫人挑着花锄,引冉烟浓过了一道溪涧,冉烟浓忽然停了下来,问道:“这条溪和灵犀公主寝宫外的湖是一条水引的么?”   宫人低头敛衽,“回世子妃话,正是一水引的。”   冉烟浓笑道:“你记不记得四年前,我好像就是掉进了那片湖?”   宫人有二十来岁年纪,入宫不短了,听冉烟浓一问,便也想了起来,“当时陛下震怒,还说要填了河,幸而后来抓住了凶手。”   由此看,皇帝舅舅还是很宠她的。   冉烟浓道:“嗯,姐姐,我想……解手,附近方便么?”   这位世子妃看不出一点要解手的窘迫,但宫人还是点了点头,“世子妃随奴婢来。”   走过青石桥,前头一座矮殿跃然眼底,临河而建的,花篱下落英如雨,宫人领着冉烟浓进门,奉上了一只夜壶。   这也是招待外客用的,冉烟浓阖上门,在里头待了一会儿,架子上还有一只夜壶。   宝蓝镶翠玉洒金的夜壶,端端正正地立在博古架上,俨然已成了久置不用的老古董了,眼熟得令人疑惑,冉烟浓确实在找它,她被人推进湖里,被救上来时,当时身旁好像就有这只夜壶。   宫人在外头催促,冉烟浓忙不迭回头唤了一声,宫人入门,冉烟浓才笑吟吟地问道:“这个,”她的指头往上指了指,宫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听冉烟浓问,“姐姐,我想知道有谁借用过它。”   宫人低声回禀,“这里的东西,只是宫外的人用的,但时间久远,奴也记不得了,要不然奴去与世子妃查阅。”   宫里有人借用物件,都会留下记录,这本记录刚好也随着这只久置不用的夜壶一道,蒙着一层浅灰被供奉起来了,宫人取出了本子,递给冉烟浓,“这是前朝旧物,不过多年前已经不用了。”   冉烟浓信手由后往前翻,这一回进宫,她突然想到,当年救她上岸的三皇子齐咸,从水里把她托举上岸的齐咸,背后的衣衫都没有湿,她一早就在怀疑此事,但当年三皇子身旁都有近卫,也许是他吩咐人救的她也未可知,冉烟浓竟不曾想过有别的原因。   直到入宫,望着那一条小溪,蓦然想到那只夜壶,宝蓝釉色,很是惹眼。   冉烟浓心思一乱,正好停在四年前,腊月二十八。   容恪。   一堆字之中只有字两个最扎眼,冉烟浓近乎呼吸一滞,纤细的指整紧紧摁着书页,宫人诧异地盯着,还怕神情激动的世子妃将书撕了,这可是名贵记录,撕不得的,因而防备地走了上前,冉烟浓猛一回头,正好和宫人撞了额头,两人都吃痛地后退了半步。   冉烟浓毫无责怪,反而眼眸晶灿,道:“姐姐,谢谢你!”   宫人怔了会儿,冉烟浓将册子郑重其事地交还给她,就披着那身滚银紫边儿的织锦斗篷跳出了殿门,往御花园来时的路折回去了。   容恪也以为冉烟浓在宫里头不慎迷了路,走出金殿,正好看到飞扑来的冉烟浓,笑颊粲然地便扑到了他的怀中,细嫩的手臂熟稔地将他抱住了。   “恪哥哥!”   “嗯?”   冉烟浓松开他,笑着,然后悄悄摇头,将这事先压下,“皇帝舅舅同你说了什么?”   容恪蹙眉,“没什么。”   金殿上齐野的一字一句还言犹在耳:“容恪啊,抛开其他的不谈,朕其实是蛮喜欢你的,否则不能你说一句喜欢浓浓,朕就把她嫁给你。不如你留在我们上京做官啊,朕给你封个大官,不然,你爹指天誓日地说不让你做留侯,朕也很难办啊。”   见容恪神色微漠,冉烟浓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怕皇帝舅舅说了令他为难的话,容恪缓慢地摇头,牵住了她的小手,“没事,只是一些军政事务,浓浓不必多问。”   冉烟浓听话地抿了抿红唇。   她还沉浸在错误导归原位的惊喜里。其实救命恩人不是齐咸,是任何一个人,都改变不了什么,但偏偏是容恪,就让人欣喜。   御花园几株晚败的红芍药也快落尽了,花朵恹恹地伏倒脚下,穿过一阵花雨,冉烟浓还是不甘心地提了一句,“恪哥哥,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容恪敛唇,“不是说过了?”   “因为我对你好?可我对你不好啊。”冉烟浓眨了眨眼睛,“你相信我,只要你愿意冲一个女人笑,她一定都会对你更好的。”   容恪笑而不言。   冉烟浓循循善诱,歪过了小脑袋,“除了在上京街上,那个雨夜,你还在其他地方见过我没有?”   ……   凤藻宫。   陆妩咬着嘴唇屈辱地跪在皇后脚边,一个婚前失贞的女人,皇后大可以手一批,让她做个侧妃。   齐咸还在据理力争,说她是永平侯之女,决不能委屈为妾。   皇后与齐咸谈不拢,目光高贵冷漠地盯着陆妩,将选择权留给她,“你自己说,你愿意做正妃还是侧妃?”   陆妩哆嗦着身子,自知绝不能得罪皇后,尽管她明知这母子二人不过是做给她看,皇后承担了永平侯府一切怨气,而齐咸继续做侯府的女婿,可她没有别的选择,她被哥哥和齐咸暗算,只有这一条不归路了,陆妩哆哆嗦嗦地伏倒在地,“臣女无德无容,愿、愿为贤王侧妃。”   皇后和蔼地笑了,猩红的指甲拈起一朵殷红的花,扭头望向“不知礼数”的儿子,“你看,陆氏阿妩真是善解人意。”   齐咸笑意温和地点头。   此事便已说定。   陆妩狼狈地攥着身下的红毡,暗暗地闭上了眼睛:不能绝望,不能认命,齐咸、陆延川,我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的!   陆妩衣衫不整地被齐咸运送入宫,知情的还能不知道为了什么,贤王在瀛洲岛设宴,与永平侯之女相亲,相中了,而且有了婚前苟且,如今陆氏阿妩失了清白之身,跌了身份,贤王将其带入宫中,请皇上皇后恩准纳妃。   至于是正妻还是侧妃,反倒没几个人在意了。   齐野也才得知此事,暗道皇后果然还是那个皇后,四两拨千斤的本事不减当年,遂哭笑不得地准了这门婚事。   老三在外头建府以前,没听说过与宫女有染,反倒出了宫没几年,身畔的美人倒是层出不穷,如今与陆家的小女才相了一面,便相到床榻上去了,果然那张脸生得真是好的,一点不输他风华正茂时。   张诵跟近前两步,佝偻着腰背,眉眼微敛道:“皇后和贤王,如今在拉拢人心呢,皇上既然早知道,又看不舒坦,何故还放任太子在辽西?”   皇帝哼了一声,“朕哪知道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一走要半年,朕还以为他过不得几天熬不住要回来了,岂料到给朕来真的。”   张诵道:“方才皇上与容世子谈话,不也说了,有意敕封容世子为景阳王么?他留在上京,绝不是个安分的人。”   齐野乜斜着张诵,这一切曲直后果,他自然早有考量,龙袖一挥,“他没答应,此事不能操之过急。陈留那边的十万大军若无交代,暂且不能留他。”   ……   “恪哥哥,你仔细想想,在那晚之前,你就真的没见过我?”   冉烟浓还在怂恿容恪仔细想,好好想。   容恪凝眸看了她一眼,略带疑惑,冉烟浓的手被他握得倏地一紧,她灵机一动,“你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浓浓:好桑心,认错人了,差点爱错人。 作者君:这个玩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喜不喜欢?嘻嘻~ ☆、反击   容恪不动声色地背过了身, 冉烟浓狐疑地跟过来, “想起来就想起来了, 没想起也没事,这是什么意思?”   “浓浓……”男人的声音有点纵容和无奈。   冉烟浓抿嘴微笑,“那我知晓了。”   “什么?”   冉烟浓挺起了渐渐丰腴傲人的胸脯, 骄傲得眉飞色舞,“容恪,你老实说, 你有没有趁机占过我便宜,虽然那会儿我才只有十二岁,但是亲亲抱抱什么的,你是不是做过?”   “咳咳。”容恪咳嗽两声, 微讶, “你说什么?”   冉烟浓认定他在装傻,反正他一定对她做了什么坏事,才会在贤王赶到的时候,来不及拿走他的罪证便落荒而逃了。   冉烟浓暂且略去这一节不提,“昨晚我被掳走的事, 你同皇帝舅舅禀明了么?”   在金殿之中,他连说话的余地都不剩了,哪有机会主动开口, 何况——容恪蹙眉,“这是私仇,还是私了。”   齐野固然会信冉烟浓的话, 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传出去于冉烟浓名声有损,容恪不愿声张。   冉烟浓细细思量,也觉得他做得没错,要是让皇帝舅舅知道了,不用盘问她也尴尬死了,不过她心里有杆秤,陆延川多行不义,迟早要失足落水的。   在御花园耽搁不久,他们乘车回冉府。   没想到区区一夜过去,冉清荣便想通了,跪在冉秦跟前,请求去辽西。   冉秦对端正稳重的大女儿从未动过家法,这一回气得脸红胡子歪,“清荣,当初要和离的是你,太子现在去辽西,与你何干?”   薛人玉的话还在脑中回荡,冉清荣整宿不敢合眼,从生下莺莺后没多久,齐戎忽地对她态度大改,两名良娣有恃无恐,齐戎多日不与她同房……全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纵然齐戎真的有变心,可是事情不说清楚,不明不白地和离,冉清荣说什么也不甘心。她是个认死理的人,去辽西纵是不能改变什么,至少要把话同齐戎说清楚。   但冉秦不允,甚至祭出了冉家祖传家法,粗实的藤条抽在身上像油滚了火泼在身上,刺疼不止,长宁说什么也要护着女儿,用身子翼蔽在冉清荣跟前,才止住了冉秦继续用藤条抽打女儿,“清荣,你说说话,娘记着你说过不会再和太子有任何瓜葛,这到底又是怎么了?”   冉清荣没法将这事同爹娘说明白,嘴唇被咬出了血,“娘,齐戎去辽西,是为了将莺莺交给我。但是莺莺不能没有父王。”   长宁一想到可怜的小外孙女便一阵愁眉惨淡,“是了,莺莺在宫里头,又没有父王,不知要哭得怎样厉害,清荣你进宫皇后那头又有阻碍,贤王对储君之位又虎视眈眈……太子眼下去辽西,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冉清荣也是花了一夜才想明白,齐戎早对自己绝望了,他不想蹉跎下去,一旦事教皇上知晓,他这个储君之位迟早被褫夺,与其将来难堪收场,他只决意去辽西,慢慢地用时间教皇上知道,他有了退位让贤之意。   他去辽西,也许半年之后又是半年……冉清荣等不了,做不到将事情和着打碎的牙一口吞入肚子里,烂在腹中发霉。   冉秦自知奈何不得倔强的女儿,将藤条抛掷在地,喟然道:“也罢,正好章郃要押送粮草赴辽西,教清荣和几个婢女收拾一番,我让他们护送一程。”   “多谢父亲大人成全。”   冉清荣磕了一个响头,泪水冲出了眼眶。   冉烟浓与容恪回到后院,正好碰上从房檐一跃而下的江秋白,少年郎脸颊涨得又红又紫的,欲说还休的模样,看得冉烟浓一阵惊奇,等到他搓着手慢腾腾地踱过来,早就不耐地问出了声:“你专程等着世子?”   “那个,”江秋白脸红地望向容恪,“世子,属下有个事要请教。”   容恪淡然微笑,“说。”   不知道为什么,江秋白总觉得一问出来,世子立即会风云变色,然后二十大板打下来。   “那个……那个,就是……”支支吾吾了半晌,江秋白求救似的又转而望向冉烟浓,盼着她先离开一小会儿,但冉烟浓看不透他频繁眨着眼睛的那意思,反倒嫌弃他不干脆,要牵着容恪的手走了,江秋白猛地闭上了眼,“世子用什么办法每晚都征服世子妃的?”   “哎哟”一声,冉烟浓摔进了容恪怀里,来不及震惊,白嫩得梨花似的脸庞飞出了好几朵红霞,小手掐了容恪一把,羞涩且震怒地瞪着他。   难怪晚间听到瓦砾上一些不寻常的声动,原来、原来他们做那事时竟然有人偷听!   她不知道,恣情得不休便罢了,容恪还能不知道?   一想到容恪竟能当着人这么胡来,她就脸红过耳,咬牙骂道:“臭流氓。”   容恪也轻轻一咳嗽,“此事,你找薛人玉。”   没想到世子没要打人,江秋白疑惑地搔搔后脑勺,便又陷入了疑云之中,“可是世子……”   “没有可是。”容恪转身,“你夫人勇武过人,浓浓和她不一样,你找错人了。”   说罢便拽着冉烟浓的小手,两人飞快地越过了凉亭,迈入了后院。   冉烟浓还脸红着,气恼道:“不许教人偷听了!不然,我不跟你打架!”   容恪倒没羞,只是冉烟浓羞得躲在他怀里不肯见人,他体贴才敷衍了江秋白几句,将冉烟浓带离凉亭,他的近卫时常守夜,在他成婚以前便是如此,后来大约是忘了告诉他们,有冉烟浓在的时候不必过来。   “好。”   容恪握住她的手,微微俯身,将她的额头用薄唇碰了碰。   皇帝允了贤王纳陆妩为侧妃,本教陆家人焦头烂额的,陆延川更是拉着妹妹问那晚到底发生了何时,难道齐咸对她不满意,或是出尔反尔要转变主意,欺辱陆家?   陆妩二话不说,便给了陆延川一个耳光。   陆延川没想到妹妹突然发难,有些怔住,只见陆妩冷笑道:“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想我为了你的荣华富贵牺牲一切,你做梦。”   “阿妩……”   “你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容恪,你故意骗我,设计诓我失身给齐咸,我没有你这样狼心狗肺的哥哥。别叫我阿妩!”   陆妩说罢,便挥袖下了楼阁。   陆延川意味不明地目送着妹妹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揪紧和恍惚。他把最疼爱的阿妩送给了齐咸,没得到珍视和喜爱,反而……反而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冉烟浓竟一语成谶。   “世子。”书童慌不择路地窜上了复道,跑到了他跟前,“世子,大事不好了!”   “何事?”陆延川正心烦意乱,不巧又碰上个触霉头的,不觉更怒。   “二、二夫人、三夫人,全都失踪了!”   陆延川眉心一跳:“什么?”   陆家上下被陆延川两个小妾的失踪闹得鸡飞狗跳一整日,但家丑不可外扬,到了夜里那两个小妾还没有回来,连永平侯夫人都道,这两女还是早些发落了的好。   陆延川为人风流,为了克制欲望留得名声,家中只有三个小妾,可想而知这三个小妾是何等容色,陆延川素来宠爱她们,眼下自然不肯答应,只道:“母亲,她们很听话,从来也不会给侯府添麻烦,更遑论此时,妹妹即将嫁给贤王,她们决计不会生乱的。”   但陆老夫人听不得这些,叱道:“今晚回不来,难道还留着过年不成!”   她管不得那两个小妾是不忠还是别的,只要让陆家不好看的,都不能让她们好看。   何况这两个女人让陆延川玩物丧志,陆夫人更是看着不喜,早盼着儿子休了她们娶一个知书达理的正妻了。   陆家丢了两个小妾这事,不知为何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日的功夫,上京城里大街小巷便传开了,不少人还殷勤地为永平侯府张贴起了告示。   明蓁从外头买了几条冉烟浓爱吃的鱼,平素她不常出门,但冉烟浓馋望江楼的鲈鱼许久了,便亲自上望江楼买了两条,但那边的老板却不要她给钱,硬生生将鱼塞给她了,明蓁纳闷儿了许久,到了街上,又听到了陆家走失小妾的事。   回来明蓁便告诉了冉烟浓,冉烟浓临着碧纱橱而坐,听罢手里描着金线牡丹的朱砂笔一顿,杏眼噙着水,潋滟起一波笑意。   “来而不往非礼也。”   “啊?”   “陆延川绑走了容恪的正妻,所以容恪要戏弄陆延川的两个小妾。”   容恪在上京看似没什么势力,但既然他坐拥几大酒楼,眼线和暗卫应当不会少的,正巧陆延川的几个小妾又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时常上街买绢花首饰,要掳走她们再容易不过。   容恪也没想对两个小妾做什么,不过是翌日一大早,她们被送到陆家门口时,衣衫齐整,但一个比一个的嘴唇红肿,看得出这一晚两位美人没少被狠狠“怜爱”过。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嘤嘤嘤 ☆、风流   陆老夫人不喜两个小妾, 女儿从正妃降为侧妃, 本就心情不爽, 见到两个狐媚姬妾,成日里勾搭着儿子在内帷厮混,却连蛋都不下一个, 干脆就让人将两人掀出了门庭,还免得人看笑话。   两个小妾千求万求,陆延川平日里待她们不错, 可今日跪了许久,陆延川连面都不见,两人便心灰了。   陆延川本也不舍,但母亲态度坚决, 加上她们又已被玷污, 他实在心里有根刺,遣人放了银子,将她们打发走了。   侯府对于两个小妾的处理,手腕果决,当机立断。   冉烟浓虽觉得这两个小妾无辜, 但无奈,跟着陆延川这个色胚,也不能讨得什么好处, 来日还是要被辜负,早晚都是如此。何况是陆延川色胆包天,先得罪了爹爹和容恪。   冉秦听罢下人禀告, 得知陆延川失去了两个爱妾,虽然觉得容恪的手腕不怎么光彩,但好歹是出了一口恶气,浓浓跟着他又不曾受伤,总比他那个不靠谱的儿子要好上许多,这事暂且搁置不提。   晌午,一家人在堂屋用饭。   冉清荣还在收拾行李,章郃还有两日出发,她只能暂且先等着,冉烟浓是昨日夜里才得知姐姐要去辽西,好像正是为了容恪那一封神秘的信,席上不好问,她决意等晚间单独与容恪说。   长宁替冉清荣亲自布菜,“辽西那边可没什么好东西,清荣还是多吃点儿。”   冉清荣沉默地应话,父亲大人的鼻孔里传来两声闷哼,还在不满冉清荣又要跟着太子去辽西,冉清荣想到一事,问容恪,“那张药方,还有谁……”   容恪淡淡笑道:“除了薛人玉与我,没有人知道。不过太子这几年,应当不止找过薛人玉一个人,倘若泄露,应该也与薛人玉无关。”   冉清荣点头,自然不会怀疑鬼医的口风。   冉烟浓想到出嫁时,姐姐特意从宫里出来给她包了一大包的果干,自己却忘了从陈留给姐姐带些零嘴儿,有点心虚,好在让明蓁姑姑备了几条皮草,辽西风大,也用得着的,早早地让明蓁收拢好了,派人送去了冉清荣的闺房。   长宁心思玲珑,一听,便颦蹙了眉,“怎么,太子身体不好?”   冉清荣暂且为齐戎隐瞒着病情,只点了点头,“不算太大的事。”   长宁与冉秦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依着女儿的性子,倘使太子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她不会已经和离了,还要亲自到辽西去。   但女儿不肯说,长宁深知冉清荣持重,也不好逼迫她说。   用完了午膳,天下起了绵绵密密的细雨。   微霏的雨雾里,浮艳的朱槿花扯着几朵绿叶羞答答地藏起了玉容,雕花木廊的尽处,小圆拱门里转出了几名婢女,说说笑笑着。   冉烟浓听着,好像他们在说刀哥的事儿。   这两人不知做了什么,一觉睡到了午时还不见起身,说公主殿下身子骨染恙,不便上桌,冉横刀等他们吃完了饭,才到厨房给公主断了一锅米粥,拿了两只馒头。   灵犀腰酸背痛地倒在床褥里,自从心软之后,冉横刀就像一头冲出兽笼的猛兽,不住地要张牙舞爪,露出他那血盆大口,灵犀身娇肉贵的,那容得了这通折腾,晕厥了过去,一晕便是小半日。   冉横刀犯了大错,再不敢胡来了,察觉到公主殿下虽然喜爱他,但是对这种事还是有点儿抗拒,他要是太凶,惹恼了公主,她以后只会更抗拒。   冉横刀心里还惦记着上回的事儿,决心靠自己闯一番事业,没两日便要去军营,又是半个月见不着公主,他心里烦躁难安,看着水豆腐似的公主,就多吃了几口。然后就……闹出大事了。   冉横刀怕丑,不敢告诉爹娘,不敢请教老嬷嬷,见公主脸色红润,没有大碍,才放了心,灵犀是闻着米粥的味儿醒的,一醒来,便发了一通脾气,闹着要看账本,再也不和冉横刀玩了。   “画画。”   公主坐在床上看账本,丝毫不理他。   冉横刀急了,一把夺过了她的本子,非要个说法,“画画,我马上去出城到爹的军中练兵了,你真的不会想我?”   灵犀横了他一眼,让他把本子还来,还来才说,冉横刀便眼巴巴地将账本塞到了她手里,灵犀腿一动,立即便抽了口气,她还疼着,吓得冉横刀一大跳,“画画?你怎么了,让为夫来看看。”   灵犀将他善动的狗爪一把拍掉,赌气道:“我还疼着,你休想碰我。”   记得灵犀总是喊疼,虽说她是娇生惯养锦衣玉食长大的公主,可他们家浓浓也不差,话他是不好直接问容恪,但总不至于像公主这般动不动就喊疼不来了,且毫无情趣,在敦伦时连腿都崩得笔直的。   冉横刀古怪且为难地将公主媳妇儿从上看到下,她力气不小,踹人的时候很疼,怎么就会这么怕疼呢?   有些话灵犀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说,捏紧了账本,眉毛一高一低地纠结着道:“因为你只会动粗,只会往里头冲锋陷阵似的顶,我问了嬷嬷的,她说这不对。”   “啊?错了?”冉横刀的一张明朗的俊脸瞬间憋得比灵犀还红。   大老爷们在这事上出糗是极其丢人的事,冉横刀咬咬牙,握住了灵犀的手,决心做个知错就改的好夫君,“对不起,我、我是生手。画画,你别一生气就踢我下去,我保证,以后都改……”   “我发誓!”   他骤然亮出的三根指头让灵犀脸红不已,嫌弃地握住了他的指头,嗔道:“你瞎说什么胡话,我又没不让你动,”羞赧地低了头,“改了就好。”   冉横刀这才笑了,想了想,又厚着脸皮来哄灵犀,“媳妇儿,我晚间就要出城了,不如……我今天和你试试别的?就照你说的,你怎么说我怎么来?”   灵犀一听,登时板起了脸,一把将冉横刀推下了床。   “疼疼!”冉横刀揉着臀爬起来,灵犀鼓着大红脸,将账本揣回了被褥里,气闷地道,“赶紧去军营,本公主还想消停十天半月的!”   弄坏了谁负责?   灵犀还是爱惜自己一身皮囊的,虽然不如他妹妹生得精致,五官如画,但好歹也是上人之姿,要不是脾气冲,求婚的该有一大把人。   冉横刀揉揉屁股,不情不愿地与公主暂且要分开十天半月了。   他一走,灵犀房里空了,虽然自在,却反而更悬着心了。在这里不比出阁前,以往她是公主,几封请柬一下,上京城不少的贵女都要巴巴赶来赴约,眼下她是有夫之妇,行事比先前反倒要收敛了不少。   午后冉烟浓是真真正正被磋磨了一遍,容恪在上京无事,近乎日日都在陪她,用完午饭没多久,冉烟浓提议到她的闺房里去练字,临摹书帖。   容恪的字写得铁骨铮铮,就像拿刀要杀敌的将军,冉烟浓的字小巧别致,很是风流,如婉约碧玉,她提着笔,得意地信口便道:“你这个将军,和我这个美人,正好配一对。”   祸从口出,冉烟浓就被卷入了牙床上,一胡闹,就是半个时辰。   出了一身汗,她大口呼吸着,抵着容恪半裸的胸口,望着帐顶道:“恪哥哥,为什么每次都弄在外边?”好几次了,冉烟浓有点儿埋怨,男人这样,就是不想留孩子,至少现在不想,其实在陈留的时候,大多也是这样的。   虽然冉烟浓觉着,容恪没有理由不要她的孩子,但是……总这样她不能不多心。   薛人玉问时,她都没脸说,容恪好像压根没那个想法。   容恪知道他的小夫人多心了,柔和地笑着,咬住了她的耳垂,“浓浓,此地距陈留千里之遥,在安定下来之前,不宜让你受孕,不然来回奔波,你身子会受不住。”   “嗯。”原来如此,冉烟浓点点头,那点儿疑云烟消云散了,“不过,”她歪过脑袋,有点儿渴盼地咬唇道,“要是有了,该怎么办?”   容恪蹙眉,“那只能让你留在上京待产。”   魏都到陈留,不但路途遥远,且山路太多,即便坐马车也要一路颠簸,容恪是不想她受累,至少要回陈留以后,局势稳定,才能安心让冉烟浓怀上孩子。   以前冉烟浓想到这个,还觉得很遥远,但见到了莺莺之后,她就有点儿心动了,甚至是迫不及待。   可是皇帝舅舅的意思……冉烟浓不傻,虽然容恪不说,但皇帝舅舅八成是忌惮了陈留的兵力,想要有所分散,故意找这个理由那个借口的,其实是想将容恪扣留在魏都。   可是她想象不到,一个不能上阵杀敌的将军,在繁华锦簇的安逸窝里,会有多么不快乐。   就像年轻时骁勇善战的父亲大人,在英雄迟暮的无数个夜里,也只能长吁短叹一样。   冉烟浓小心翼翼地勾住了他的手指,“恪哥哥,要是我留在上京生孩子,你会陪我么?”那声音,透着点左右为难的忐忑和不易察觉的试探。   但这一次,容恪竟没有立即答话。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真的是两头为难了…… 一旦浓浓怀孕,皇帝舅舅就更加不能放恪哥哥回陈留啦 ☆、晚膳   冉烟浓紧张地揪着心, 怕容恪直接回绝, 又怕他真的为自己受委屈。   “恪哥哥?”   容恪偏过头, 愈见漆黑的眼起了一股风浪,暗潮澎湃,冉烟浓被他托住腰肢放到了旁侧, 这是冉烟浓才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底下深沉不定的眼,有点儿害怕了。   “浓浓,倘若我要留下十个月, 陈留,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冉烟浓的心狠狠地一沉。果然,皇帝舅舅一定是同他说了什么。   朝野的忌惮,皇帝的猜疑, 容恪本来只想一个人承受, 但是浓浓……倘若夷族趁机挑事,陈留群龙无首,岌岌可危,他必然要捍卫家园,可留下浓浓, 恐怕会成为皇帝的质子,他仍要腹背受敌。   “皇上有意封为我景阳王,在京中供职。”   以容恪的战功, 封侯加爵不为过,但皇帝抛出这么大一块肥肉,就是对留他势在必得了。陈留虽然是要塞, 但朝廷遣兵前往,不会防不住夷族进攻,正好可将容氏几代在陈留的基业打散,让军政大权重新回到齐野手中。   齐野不是一个有野心的君主,无心开疆拓土,但作为帝王,他所作所为并没有过错。   只是容家世代为陈留、为大魏殊死拼搏,就这么丢了故土,实在忝为世子。   冉烟浓猜到皇帝舅舅要封容恪做大官了,却还没有想到要封异姓王的,虽然只是一个虚职,但实在是有点离谱了,“恪哥哥,那你……”   冉烟浓的手指扣着被褥,思前想后觉得,倘若真是如此,她不能自私地让容恪为了她留下来。   容恪微微一笑,将她抱进了怀里,“现在来说还是没有的事,别想太多。即便有了孩子,我也一定会要他,放心。”   冉烟浓点点头,夫妻俩把话说穿,就雨过天晴了,冉烟浓再也不胡思乱想。   在榻上困觉,醒来已到了晚膳时候,冉烟浓亲自替容恪更衣,将缂丝的银边镶玉珠穿花的腰带替他系上,不期然撞入一双漆黑的眼眸,不觉有点愣住,“恪哥哥?我记得,你以前是……蓝色的眼睛。”   容恪微疑惑,修长的指碰了碰眉骨,这事他没有想过,连薛人玉也不知道,便摇了摇头,“许是长开了,眼睛的蓝反而消散了,或许是徐氏下那些毒的缘故。不过,月满不少蓝瞳的人在长大以后也眼睛漆黑的,不算特别。”   徐氏果然是恶毒心狠的继母,冉烟浓真想不通,容恪竟然还恭恭敬敬地留她在府里,让她欢喜地受着旁人的崇敬,一不留神,在绕到他身后替他整理衣领的时候便嘀咕出来了。   容恪淡淡道:“父侯不愿意见我,他年事已高,身边没有知根知底的人照料,未免凄凉,我留着徐氏,不过是让她代我照顾父侯罢了。”   不仅仅是不愿意见,容桀恨容恪入骨,连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神情激动,甚至以绝食威胁他不许近前。   “那天在金殿上,皇帝舅舅问你,容允与容昊的死与你有无关系时,你说有。”   冉烟浓松开了手指,容恪顿了一下,其实他知道,冉烟浓有很多问题想问他,而且这些事憋在她心底里很久了,也许是怕令他想起伤心事,也许是怕别的什么,她始终不曾出口,但是她不明白,能伤到他的,早在四年前就已全覆没在了雪山上,被皑皑的鹅毛大雪压得杳无痕踪。   他转过身,只见冉烟浓垂着眼帘,纤长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怅惘和迷茫,容恪总是能猜到她的想法,“你在犹豫,我那句话‘有’,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冉烟浓倏地抬起头,眼眸清亮,“所以是真的还是假的?”   “算是与我有关,但他们非我所杀,而是死在雪崩里。”   冉烟浓待要再问,外头去传来了婢女敲门的声音,清脆地扣在门框上,“姑娘,姑爷,传晚膳了。”   “就来。”冉烟浓应了一声,小声地咕哝道,“又让人看了笑话了。”   青天大白日的,小夫妻关了门扉在屋里做什么,没有人不知道。   但容恪伤还没好,就这么胡来,爹爹和公主娘得知了一定也不悦,何况她被掳走这笔账冉秦不与容恪清算,就像是一根上了弦的弓箭,说不准哪一日便飞出来了,还有上次忽孛搜寻美人的穆察队伍,将她拐入草原一事,虽然两次都没受伤,但惊吓还是有的,爹爹要是发怒,对容恪这也不满那也不满……   她会左右为难的。   容恪噙了朵山中微雨般的微笑,让冉烟浓恍惚了一瞬,他握住了她紧捏住的粉拳,推门而出。   婢女脸红地福了福身,要进门替夫妻俩收拾被褥,容恪伸手一拦,“不必了,晚间我们去自己收拾。”   “是。”婢女才十五六的模样,腼腆青涩,世子是神仙人物,她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何况是说话,脸红地要碎步退出去了,她可不敢看……那些东西。   冉烟浓也有点脸红,不是害羞,是有点儿尴尬,偷偷摸摸地瞟了容恪一眼,实在不懂他为什么从来都不会窘迫的,即便是害羞了,也镇定得像一尊石像,眼风动都不动。   “还有一件事,”夫妻俩穿过雨打红花、落英成阵的朱槿园,冉烟浓便忍不住提了一嘴,“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为什么姐姐看了,就回心转意了?”   毕竟当初冉清荣要与太子和离,可是决绝的,说抽身便抽身,说断情就断情。   容恪道:“也许不是回心转意,但至少是一个契机,你和姐姐性子有些相似之处,有些事不弄清楚是不会甘心的。”   晚膳时冉清荣没有来,灵犀终于出了厢房门,心虚地用了一大碗饭,一家人说说笑笑时,她总是插不进嘴的那个,何况今日用膳时,冉秦信口就提了几句冉横刀。   “兔崽子要到军营里历练,从马前卒做起,可他那点花招,撑不了几天,胳膊就要肿成萝卜。”   长宁也正为儿子的前程担忧,眼见丈夫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迟早要解甲卸任,儿子虽然是军中将士戏谑时人人尊敬的“少将军”,可一没本事二没功勋,子承父业也说不过去,再加上皇兄又大看好儿子,从来没提拔过他,长宁真是操碎了心。   一桌上,冉烟浓偷偷瞟了眼灵犀,又回眸望向容恪,容恪带兵是很厉害的,也很会训练人,她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军中不少人如此传的,不然陈留将士不能一次一次地大败夷族的骑兵。   容恪也知道岳父的言外之意,此前让冉烟浓被掳走一事,心底还尚未放下,他在上京也无事,冉秦这么一提,他便顺阶而下了,“这一批的新兵,我可以助岳父大人提点一二。”   灵犀一听,就鼓红了脸颊,一口饭差点呛进了肺里。   对陈留世子,灵犀还停留在最初的印象,四年前的寒冬腊月,明蓁姑姑她们到她的寝宫里来,说容允诓容恪进兽笼了,而且容恪还是不负众望地当众宰了一头猛虎。   她真的很怕容恪下手没轻重,把冉横刀伤了啊。   虽然嘴上说的不想不心疼,可谁家的夫君谁自己宠着,冉横刀就是把他大刀眉往上头竖一竖,她都觉着他是受了许多委屈的。   冉秦听得开怀,女婿不像他那个一根直肠子、说话不过脑子又没什么担当的儿子,就完完全全一个别人家的儿子,要说真话,要容恪是他的儿子,这么优秀,杀阵杀敌毫不含糊,为人果断有魄力,他那些糟心的事儿至少少一半儿,不免又是惆怅又是喜欢,“那就这么说了,这几日你在京中闲着也是闲着,去练练那帮不成器的败家子儿也好。等过了年,你们回了陈留,我再看看那帮小祖宗成不成得了气候。”   说到“回了陈留”,冉烟浓便脸色一通古怪,灵犀捕风捉影地以为,她不愿意回陈留去,不过她没想太多,齐野在朝政上的事她从来不过问也不了解的。   说到这儿,冉秦不由得不感慨,“细细一想,我也有六年没杀过贼兵了,这帮后生不晓得,还以为我跟他们吹嘘,真不是。不过他们竟还很怕你。”   容恪微微含笑,默然不语。   长宁也不禁纳闷儿,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女婿,到底是哪家的不开眼,以讹传讹,说他吃人肉喝人血的?还传闻说,只要祭出陈留世子之名,三岁啼哭的小儿都能惊吓地闭声了。   但想来也是真有魄力和手腕,才能以十八岁的年纪,叫原本已人心不齐的陈留将士服帖。   冉秦道:“听说当年你爹病重,你四个叔伯有了二心,互相不服,后来,又是如何服你的?”   一桌人的目光蹭蹭蹭地移到了容恪的身上。   冉秦想,现在军营里头一些毛头小子不是天高地厚,不服管教,是该用容恪的法子治一治。   不过容恪是真的没什么真知灼见,“四个叔伯心高气傲,只是互相不服罢了,对我还是尊敬的,那时,陈留侯只有一个儿子,夷兵犯境,他们以为能拿捏住我,便让我坐在帅帐里,轮流看守我,护卫我的安全,用我来安抚军心,却不让我上战场。不过忽孛准备了两年,就为了陈留局面四分五裂时出手,自然气势不凡,我在军中得不到消息,忧心地夺了四叔的马冲将出去,在城垛上一箭射中了夷族的王旗,退了夷兵。后来他们齐心拥我世子,甘心服我指挥了,虽有惊险,却不算曲折,倘若不是当年军中实在无人可用,恐怕也没有今日的容恪。”   冉秦点头,然后又惆怅地摇头,说来容易,要是哪一日他的老二有本事一箭射下夷族的王旗,他哪还用操心他的前程!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的眼睛就像泼了一层水,蓝色越来越淡,黑色越来越深 不是忘了这个设定,只是想,浓浓在四年前见过他蓝色的眼睛,要一直是蓝色,后来嫁给他,肯定一眼就认出来了,所以改了一下,希望恪哥哥的儿子能有宝石一样漂亮的大眼睛嘻嘻~ ☆、蹊径   容恪应允了冉秦, 歇了一晚便又搬行李宿入了军营。   依照冉秦的意思, 头三日请容恪住在军中, 后头情况好些了就继续住冉府,冉烟浓舍不得他在外面,但很快便被姐姐要远行的事冲淡了不舍, 她还要帮着冉清荣打点,送她出城。   荒草萋萋的古道,风抹了斜阳, 冉清荣抱着包袱,竹青的襦裙被风扬起一波浪,女子清丽脱俗的脸颊抹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冉烟浓看着看着, 就觉得姐姐是对的, 姐姐这辈子最美的时候,就是那时与太子初定情,她回家时翠羽的云雁织锦衣飘飞,脸颊上都是藏不住的羞红和喜悦,她一辈子都记得……   冉烟浓将最后一个包袱塞给姐姐, 两姐妹在车中说了一些话儿。   “姐姐,你去辽西多久能回来?”   冉清荣暂时还没做好这个打算,不能给冉烟浓保证什么, 蹙了蹙娥眉,“看齐戎。”   冉烟浓昨晚苦缠了容恪许久,他才将信上的秘密告诉她了, 冉烟浓羞得不行,但一想到太子表哥没真正对不住姐姐,心里好受了不少,“那姐姐记得到了的时候,给家里捎个信儿,爹娘会很惦记你的,你如今不是太子妃,旁人说不准要有些闲言碎语,你莫放在心上。”   冉清荣道:“浓浓,我这一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别人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可是齐戎不知道。”   倘若齐戎知道,也许那两个良娣便不会到东宫来,她也不至于那么不信任他。   冉烟浓点点头,抱了一下姐姐,脸颊搁在姐姐肩膀上蹭了一下,“小时候,除了娘,就是姐姐对我最好了,不管太子表哥对你怎么样,姐姐一定要好好的,爱自己是最重要的。”   也就冉烟浓会冲她撒娇说这些话了,冉清荣长她五岁,从小就宠爱这个小妹妹,还怕她嫁了人到陈留去受了委屈,没想到阔别半年,还是这么会撒娇。   冉清荣笑着应许了。   冉烟浓下车,目送载着姐姐的马车没入荒草深处,与章郃的粮草大军会合。   辽西路上风餐露宿,也不知道姐姐的身子骨吃不吃得消,从生下莺莺以后,姐姐的底子便不如以前好了,一点风也吹成风寒,冉烟浓不舍得,闷闷不乐地走回来,将明蓁递上来的斗篷披在了肩上。   明蓁叹道:“大姑娘当年一意孤行要嫁给太子,倘若当时劝住了,今日哪会有这么多委屈和波折?纵然她追着去了,可宫里头两个良娣如何处置?”   “不是的,”明蓁不知道原委,冉烟浓轻轻摇头,“那两个良娣,本来是皇后舅母安排的,表哥只是顺势而为,借她们保护姐姐,后来又借她们逼走姐姐。”   明蓁纳了闷儿,不懂冉烟浓在说什么。   冉烟浓也不怕解释不通,只道:“反正,太子表哥宠爱她们是假的。明蓁姑姑,我们回去罢。”   兀自一团雾水的明蓁只得跟着她往回走,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把二姑娘这话告知长宁公主。   冉清荣走了没两日,贤王府纳妃大喜,永平侯爱女陆妩入门,封为贤王侧妃了。   当夜,齐咸揭了新嫁娘的红盖头,底下一张粉莹莹的俏脸,描了胭脂花红,妩媚多情,齐咸被灌了几杯酒,囫囵着将她错认成了冉烟浓,心中无限激动,搂着她便将人压入了床帏。   陆妩在他身下被动地承欢,听着他无数个“浓浓”,奇怪这时候她一点不恨冉烟浓了,反倒最恨夺了她清白之身的齐咸,最恨她一心信赖却将她一生葬送的陆延川。   陆妩恨极,尖利的指甲将齐咸的背挠出了无数指印。   翌日,贤王与侧妃入宫,叩谢皇恩。   皇后见陆妩生得妩媚动人,胭脂淡抹,也藏不住那股吊在眉眼之间的媚,不由地想起了冉烟浓。   在冉烟浓嫁给容恪之前,她是真心喜欢过这个丫头的,也想撮合她和自己儿子,但事与愿违,容恪是她的敌人,连带着她现在怎么看冉烟浓怎么都不顺眼了。这个陆妩与冉烟浓倒有几分相似,皇后怕儿子又为着这个女人五迷三道,借着奉茶的功夫,刁难了她一阵。   陆妩善忍,滚烫的水落到她的手背,她也吭都不吭一声,皇后挑不出陆妩的错处,一面不动声色扮演慈爱,一面观摩着儿子,齐咸虽然不赞成皇后为难陆妩,但也没说什么,奉完了茶,醒了叩拜大礼,转而又向金殿去。   路上齐咸想了些事,陆妩不留神走在了前边,齐咸叫住了她,“侧妃走在前,不合礼法。”   陆妩二话没说,乖乖地跟在了他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片平静和阴沉。   齐咸蹙眉,“侧妃这又是怎么了?”   陆妩轻轻一笑,“殿下,虽然你早已是容恪的敌人,但我还是想让他知道,昨晚你意乱情迷之下,唤了‘浓浓’足足有一百三十五下。“   齐咸喝醉了酒,醒来时便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依稀与陆妩很亲热,但听她这么一说,齐咸却愕然反应过来,他将埋在心里最真实、赤城的渴望袒露无余,全告诉了陆妩。   饮酒误事,齐咸捏住了眉头,懊恼自己的过失。   陆妩望着他笑,心早已冻僵,麻木了。   齐野也没说什么,见了齐咸,让他早早地带侧妃回贤王府休息。   这几日真正让齐野头疼的就是容恪,幸得这时忽孛没闹出大事,否则容恪要回陈留谁也拦不住。但转眼入了冬,北边一片天寒地冻的,没有粮草,忽孛说不准又卷土重来,意图掠夺中原的粮食。   这是说不准的,齐野为了如何安置容恪想得脑仁疼,张诵便建议,“皇上,微臣听闻世子与世子妃鹣鲽情深,陛下何不从世子妃这头入手?”   这倒是个新想法,要说齐野信任张诵,不是没有缘故的,一听,齐野眼睛一亮,“如何留住?爱卿已有打算?”   张诵道:“冉将军家的二姑娘,自幼长在上京,家中亲眷都在魏都,嫁到陈留,与父母不能共聚天伦,她心中想必也难割舍的,只要世子妃愿意留在上京,世子必然也心中动摇。”   齐野缓缓点头,就差将眼底的希冀泄露天机,教张诵摸得一清二楚了,好歹作为帝王,齐野是有分寸懂收敛的。   堂妹家的两个女儿他都比较喜欢,前不久冉清荣随着章郃去了辽西,用意不问自明,准时奔着没出息的齐戎去的,齐野想了想,君无戏言,他是不好直接写道圣旨叫大儿子回来,但可以递封家书,让齐戎知晓他远在京中的老父亲对他很是惦念。   齐野起草了一封家书,托转运使送到辽西。   一转眼,入了冬,草木肃杀。   军中的儿郎们个个都有惦记他们的人,到了十月末,一个个都换上了寒衣。但天冷了,一个个就爱犯懒,夜里端着铁锅煮羊肉,靠在一块儿叙话时总是精神抖擞的,但白日里要背着沙袋绕校场跑就全都不干了。   一帮懒鬼,还个个一堆歪理,冉秦把他们使不动,就指望着容恪。   容恪到军营里的第一天,看了看营中的情况,这些被选拔.出来的城卫兵,有不少是达官显贵们沾亲带故地走关系送进来的,皮囊娇弱,他的大舅子冉横刀也差不多,晒了两天太阳,脸上起了几道皮,就有点待不住了。   冉横刀来找容恪要点秘方,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容恪的营帐,“你常年在外头风餐露宿,怎么一身皮比我们贤王殿下还白?”不用说,一定有秘方。   容恪言辞淡淡,轻飘飘打断了冉横刀的想法:“我试过,晒不黑,天生如此。”   “……”好伤人。   “你没晒仔细。”冉横刀不饶,觉得容恪晒得比较敷衍。   容恪蹙眉,信手将一面红旗安插在了陈留停云峰的山谷后,对刀哥则很散漫:“我在沙漠里不吃不睡晒过两日,晒黑了,回家脱了层皮又白了。”   容恪转身去,用笔在山坳口出连了一条线,见冉横刀还在那,毫无下等兵的自觉,皱眉又道:“我有月满血统,与你不同。”   其实容恪这身皮囊比冉横刀想得要娇贵得多,他是个能吃苦也不怕吃苦的人,但是沙漠里的烈阳曾将他晒得皮开肉绽过,全身通红,像伤口被辣椒水浇过似的疼,容恪虽不怕疼,但为了免除一些不必要的枝节,在外行军皆以布纱裹住脸,也是因此忽孛和穆察这些人才会认不得陈留世子的容貌。   冉横刀灰头土脸地溜出了容恪的军帐。   教旁人一看,还以为大舅兄趁机以权谋私,让妹夫明日对他手下留情格外照顾,还有点不耻。   结果第二天容恪来真的,就只针对冉横刀。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舅舅最疼爱的儿子是齐戎,这是他和发妻所生,也是嫡长子,怎么说也有点偏心2333 为姐姐测一卦吉凶,想看齐戎是怎么对姐姐痛哭流涕的~ ☆、吃醋   初冬的日头不算晒, 但冉横刀面貌身材生得如壮汉, 皮囊却很是金贵, 晒了两日,脱了水,便熬不住了。   容恪在军营里立了个规矩, 鉴于前两日军纪涣散,今日罚跑,谁落在最后, 要跳进河里沐浴。   入了秋上京的河水便冷得刺骨了,冬天更是不得了,谁也不甘心做最后,冉横刀庆幸自己赢了几个腿脚实在不大利索的人, 气喘吁吁地跑完了。   然后又是练兵器, 自由搏击,谁输了,照样泡冷水。   冉横刀耍起了大刀,但他是冉秦之子,几乎没人敢跟他过招, 冉横刀就在一旁等着,不耐烦了,上去偷袭一两下, 撂倒了几个人后,他们同仇敌忾地拥上来,三拳两脚将少将军打倒了。   整个校场只剩下怕疼的少将军呜呼哀哉的喊叫声。   冉秦一直待在军营中, 不露面,就怕助长那兔崽子的气焰,一听冉横刀喊疼,反倒安下心,对付冉横刀他会手软,可容恪不会,如此大快人心的惩治,冉秦听着便很满意。   冉横刀被揍得鼻青脸肿之后,就四仰八叉地倒在校场的擂台上了。   方才也还手了,四面八方的沙包大的拳头砸来时,虽然浑身都疼,但好歹也让他起了复仇心理,到处还击,拳风就快了不少。虽然还是被打趴了,但虽败犹荣。   但说起容恪,冉横刀真是咬牙切齿,第二次了!   他爹为什么将容恪请到军营里来!   这一晚大半的士兵都鼻青脸肿,稍好一点的反倒是罚跑落后的那个,泡了点冷水,好在身子骨健壮,没事人一样回了大营,倒头便睡了。剩下的晚间一片哀鸿遍野,敢怒不敢言。   作为出头鸟,冉横刀被推举出来找容恪算账。   容恪挑灯看剑,若秋水银霜的剑刃,被盈盈一豆的灯火幽微映照,浮出一层难以言喻的錾银嵌金的光。   冉横刀被刺了一刺,只见始作俑者像没事人一样坐在营中拭剑,怒从心中起,劈头盖脸便质问了起来,“你凭什么自作主张调动一营的人受罪?”   方是时,冉秦正好踱步到容恪帐外,见儿子进去了,也隔着军帐偷听。   容恪用毛巾擦拭着手中的剑,清润温秀的脸,浮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冉将军授命我带你们几日罢了,上京的将士没吃过苦,不过一日,就熬不住了么?”   冉横刀受不得激,拍桌怒道:“你别拿陈留的一套来对付我们,不好使。”   闻言冉秦脸色一黑,容恪淡淡道:“陈留儿郎守疆卫土,上京军民护卫国都,效忠君王,没有什么不同,你觉得我用了陈留的那一套对付你,可你不知道,陈留的士兵即便只剩下一只手,也要挥剑杀敌,即便被俘虏,也咬牙硬抗夷族的十八套酷刑,即便血流成河,也不会说一句辛苦,更不会不知轻重、不分大小地冲到主帅帐中质问有何权力。你们军心涣散,不是一两日之功能救的。”   冉横刀一噎,容恪已将剑还入剑鞘,眉眼如墨,“你想要立功,在一个军纪涣散的队伍里,几无可能,不要觉得,你一个人练成了万人敌,就可以建立功勋封侯拜相。”   冉横刀语塞,平心而论,容恪虽然是她妹夫,但年纪阅历、临敌经验都比他丰厚,冉横刀兵书都背不全几本,更是无从置喙容恪的话,吃了哑巴亏,就心虚地灰溜溜地出门去了。   一掀开帐帘,与脸色黑沉的老父亲撞了个正着,冉秦抬起一脚踢在他的腘窝处,被打得小腿青紫大腿红肿的冉横刀被踢得双膝着地,在地上滚了滚,正想喊疼,一想到是冉秦在,疼也不敢喊了,委屈巴巴地望着父亲大人。   现在才明白,父亲大人对他是真的好啊。   冉秦冷笑道:“滚回营中睡觉,马前卒连这点自觉都没有?”   刀哥委屈地卷着衣袖就回自个儿帐篷去了。   容恪在军帐里枯坐了半夜,看到冉横刀义愤填膺地来质问自己,莫名地想起了一桩很久没有想起来的事。   雪山上,从厚重的积雪里挣扎了两天两夜才爬出来、全身生了冻疮的少年,带着重生的希冀找到了父亲的军队,他想告诉已经放弃寻找的父亲,他还活着。   但找到父亲的驻扎营地时,见到父亲的第一眼,没有关怀,没有慰问,只有冰冷狠沉的一个耳光,少年被掌掴在地,头晕目眩地要爬起来,只记得那时候父亲漆黑得像浓云一般的目光,有着最深的愤怒和痛恨,像一刀刀划在心上。   “狼心狗肺的东西!”   容桀上来踢了他一脚,他吐了血,却忘了擦,执拗地望着父亲,不服输,也不认错。   几个叔伯上来好言相劝,说既然世子和二公子已不幸罹难,仅剩的这个儿子就不要再打死了。   那时少年才知道,原来两个哥哥已经死了,死在自己做的孽里。   容桀单单是看着少年那一双透着冰蓝、水润如湖的眼,便怒不可遏,副将相劝,也仅仅是暂且保住了他的性命罢了。   英明的留侯用皮革搓成的长绳,捆住了少年的腰和手,用马拖着他一路回陈留。   他跑不动了,栽倒下来,马儿还在跑,他就只能被拖行。尖利的石头和枯枝划破了他的衣衫,他浑身都是血口,结了痂的,很快又破了流出血,浸了水结了冰的衣裳,到了朗日下一照,又冰融成水,在阴冷的气候里永远湿黏地贴在身上。   所有人都觉得,他能活着回陈留,是一个奇迹。   反倒是一路骑行的留侯,痛失爱子之后,又因为风雪交加地赶路,落得了一生残疾。   容恪已经许久不曾想过这段往事了,揉了揉眉心,见冉秦进来,将兵器收拾了起来,“岳父大人,明日我想回冉府见浓浓。”   冉秦还以为他为着冉横刀这事难做,叹了口气,“兔崽子莽撞不成气候,你不放在心上就成了,怪我,从小就疼他,把他教坏了。”   容恪微微摇头,失笑道:“与他无关,只是我想见浓浓了,但是答应岳父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冉秦看了容恪好几眼,也终于答应了,“好罢。”   冉秦也看出了他和浓浓有多好,只怕就算他不回去,浓浓也要找到军营里来了。   翌日容恪便抽空回了一趟城里。   冉横刀也想回去,被冉秦怒斥了一通,骂他绣花枕头不中用,但刀哥委屈啊,他不是不能吃苦头不能熬,但是他也想画画啊,当谁还没有媳妇儿呢!   冉烟浓早就等着不耐烦了,心想着过了今日容恪还不来,她就独身闯大营,本来这事就不归容恪管,都怪爹爹瞎出主意,以权谋私,正想着,明蓁便进门通报了一声,“姑娘,世子回来了。”   在陈留,明蓁开始改口叫她“夫人”、“世子妃”了,但是在冉府还是“姑娘”地叫,听得冉烟浓耳热脸红,还没放下笔,容恪便回来了,冉烟浓面色一喜,拥上去与他说了好一通甜腻的话。   容恪皱眉听着,不动声色地将冉烟浓推开了,她不明其意,容恪低声道:“我现在很脏。”   “恪哥哥,你今天有点奇怪,”冉烟浓困惑地望着他,“我从来不嫌弃你脏啊。”   不过既然容恪这么说,她扭头去,让人备热汤给他沐浴,军营里缺水,将士们都是自个儿烧水洗澡的,但却很麻烦,因此他们往往要两三日,等身上都咸得熏人了,此有资格被分上几瓢热水。   趁着容恪去浴身,冉烟浓替他阖上了门窗,这会儿要是有侍女进门,看光了他的夫君美好的身体,她一定会很火大的,隔了一道纱帘,身后有水声,水雾氤氲,冉烟浓自己都羞得不敢看了,但想到方才容恪的脸色,便又有点儿暗暗吃惊。   恪哥哥一准是又有了什么不痛快的事了,是什么呢?   隔了一会,容恪换了一身如雪似银的长袍,袖口还有葡萄纹银丝暗线勾勒而成的纹理,冉烟浓看到它映入眼帘,便被容恪从身后抱住了,久违的怀抱顷刻之间抹平了她的胡乱猜疑,他的衣上有佛手柑清冽的香,幽幽的一缕,像他的手臂一样将她缠住。   “浓浓。”   不待他说完话,冉烟浓便抬起了头,在他怀里转过了身,“我知道,是不是刀哥给你难堪了?”   容恪脸色微沉,冉烟浓又颦眉道:“你是世子,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主儿,肯定会熬不住苦练,然后找你麻烦的。”   “浓浓,你再说,我吃醋了。”   他神色认真,手臂还生怕她落跑似的圈着她,冉烟浓就语塞了,然后开怀地翘起了粉唇,眼眸漾起晶亮的光,“刀哥明明是哥哥啊。恪哥哥,你上回问我,在我心里你是第几,我不好说你是第几,但是,你是唯一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只有浓浓能治愈恪哥哥心里的伤~ 虽然现在他已经不大想这些事了,但是,刻意忽视不代表它就是不存在的。 ☆、喜讯   容恪的手搂紧了冉烟浓, 将她严丝合缝地压入了怀里, 浓丽明艳的脸颊红鼓鼓的, 冉烟浓听到心跳声,那么激烈,好像迎亲的那时候, 从马车里跳出来扑上去抱住了他,见他第一眼,就怦然心动, 沦陷在美色里了。   容恪诱哄着托住她的小腰,“浓浓,再说一遍。”   她疑惑地想支起脑袋看他,却被她摁住了后脑, 冉烟浓虽觉得有些莫名, 还是听话地又说了一遍:“你是唯一。”   “再说一遍。”   “恪哥哥是唯一的啦。”   “再说。”   “……”   冉烟浓都口干舌燥了,他滚烫的肌肤,才渐渐地回温过来,冉烟浓大口喘着气,总算是将他哄好了。   夫妻俩是在房中用膳的, 午后,冉烟浓在宣纸上描了几朵花,容恪取了一只匕首, 给她雕了一只精巧的木偶,他手艺不错,木偶的脸滚圆的, 五官俱全,栩栩如生。   冉烟浓爱不释手地把完,宣纸被一阵风扬起来,吹皱了,晕红垂丝的娇艳牡丹,簇簇落在碧绿的叶间,张扬而灼目。   冉烟浓将新画成的牡丹给他鉴赏,容恪看了许久,不曾说话。   她有点儿失望,还以为容恪会夸赞她几句。   容恪沉默地拈起她的画稿,“浓浓。”   “啊?”   “我幼年时没有机会碰这些,没有学过琴棋书画。”他只学过,如何波澜不惊地承受别人的欺压和辱骂,如何捱住那些不时上来的拳脚,如何倔强孤傲地故作不在意,即便亲生父亲冷漠地将他视同路人。   冉烟浓愣住了,窘迫地看了他半晌,将他手里的画抢过来,三两下撕成了碎片,容恪微讶地望着她手中碎裂的牡丹,只见冉烟浓脸红着笑道:“没事,我也就是练练手,我也画不好,一直被先生骂。”   容恪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轻轻一笑。   冉烟浓有点儿心疼,也许是在军营里被刀哥他们一闹,教容恪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他看着像一缕春风,时而含笑,说话也从来不说重,但冉烟浓就是觉得,他敏感多思,只是很多事都藏在心底罢了,因为他从小就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   “浓浓,不必迁就我。”他将她撕碎的牡丹图摆在了木案上,揉成一团的几角还能拼接出花影轮廓,容恪笑道,“我虽没学过,但也知道浓浓画的好。”   他用了足足四年的时间,只能勉强捡起一些诗书,练练字罢了,作为世子,三军军魂,他几乎没有太多时间留给自己,何况是学作画、抚琴这种风雅闲事。   冉烟浓抿着红唇,浅淡地一笑,笑容里全是苦涩。   好像她还没有完全让他卸下心防,他的心事也不曾完全对她吐露过。   将军府的日子平静如水,一晃眼到了十二月。   冉横刀从军营里回来,本来便麦色的皮肤黑了不少,一回家先沐浴梳洗了一番,便到正堂给父母请安,灵犀欣喜他的转变,也心疼他吃了不少苦头。   问完安,冉横刀会厢房同媳妇儿说话了。   “我现在已经从马前卒变成了骑兵了,有了自己的马。”   这都是凭真功夫一拳一脚地换来的,冉横刀马背功夫不错,先天有优势,擢拔提升都迟早的事儿,他缺的就是一个一展身手的机会。   灵犀知道冉横刀不想托裙带关系,也很为他骄傲,对丈夫的想法她是赞成的,冉横刀与她说了会儿话,整整一个月不见,又起了些念头,抱着媳妇儿便要往床上压,“画画,我……”   灵犀脸红过耳,小手抵着他的胸口,“别说多的,你来就是了。”   “你也想的?”冉横刀眼瞳雪亮,见公主羞答答地扭过了头,鼻尖发出一个好听的哼声,便再也忍不住,俯身就啃她的嘴和脖子,用力地嘬着、吸吮。   灵犀被亲得脑袋发蒙,蓦地一口酸水直冲上喉咙,脸色一苦,用力地推开了冉横刀。   “画画?”   一脸懵的冉横刀眼睁睁地望着公主媳妇儿冲出了大门,到了花苑台阶底下,干呕不止!   灵犀扶着树干呕吐,胃里一鼓一鼓地冒着酸,虽然呕得厉害,但宫里头懂事的嬷嬷宫女成把抓,她成婚前就被告知过许多要注意的事了,这几日头总是昏沉沉的,又不时犯恶心,灵犀将月事一算,觉得自己很可能是有了。   冉横刀不晓得公主身子出了什么大事,胆战心惊,两只手颤巍巍地伸出来,小心翼翼地托住了灵犀柔软的香肩,喉咙一哽,“画画?你是不是……得病了,这几日信也不送了,你是不是得病了却瞒着我?”   灵犀心道:这根不开窍的木头!   但没找大夫确认,灵犀也怕说错了闹出笑话,压抑着喜悦,翘着嘴唇将他的胸口一推,“你别瞎说话咒我,我就是吃坏了东西,又受了点凉,不大舒服。”   冉横刀眼里都是忐忑,兀自不信,“不行,我得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   灵犀还想私底下去传御医,一般的江湖郎中她还信不过,怕冉横刀瞎找人,忙拽住了他的手,“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你晚间还要去军营,千万别耽搁了。”   听公主说话,口口声声是要赶自己走,冉横刀心里不大舒服,不情愿地答应了。   等他前脚一走,灵犀托人传的太医便到了府上,长宁多长了个心眼儿,跟着灵犀进了厢房,灵犀红着脸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看着肚子不说话,长宁忐忑极了,太医诊脉,没多久,两条眉一跳,笑呵呵道:“恭喜公主殿下,你这是有喜了。”   “噢?”长宁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又重问。   问了好几遍,御医都说确认无疑,这是喜脉。   太医在宫中为皇帝娘娘们看诊问脉多年,不至于连个喜脉都诊错。   长宁喜极了,托人恭送太医,便挨着灵犀坐过去,笑着和她说了好些话。   长宁是初次当奶奶,自然激动,将自己生儿育女的经验恨不得几句话全交代过去,灵犀一边听,一边红着耳朵害羞,偶尔娇嗔着回几句,觉得姑姑说话羞死人了。   冉烟浓在一旁听着,默默地记。   可她还是太早了,成婚快八个月了,肚子里没有一点消息,她也着急。可是更怕有了孩子,容恪又两头为难,她也跟着为难不已。   但冉烟浓还是真心恭喜了灵犀,“恭喜嫂子了,我们冉家终于要添小娃娃了。”   灵犀也很得意,从小到大,总算有件事教她胜过冉烟浓的,但见冉烟浓为了孩子的事眉头有点忧愁,也随着长宁安抚了几句,“容恪身体底子好,浓浓也不差,只要想,总会有的。”   冉烟浓笑着装作无事地应承了,但心里却道:可是他不想啊。   灵犀是大魏公主,她有孕的消息很快便递到了皇宫里头,皇后喜不自胜,托人送了好些补品过来,齐野也龙心大悦,几个儿子各自成家了,但有生了孩子的,但无一例外都是孙女,要是灵犀能给他生个外孙儿,他一定比那几个孙女更疼。   灵犀的起居现在由长宁亲自看护照料了,她用了点小米粥,便在院中与长宁散步,长宁规劝道:“横刀还在军营,这天大的喜事,迟早要同他说的。”   灵犀还羞着,仿佛还没接受要如何学着做一个母亲,肚子里已经多了一个小生命,但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她都会豁出命地疼爱他们的,闻言,羞涩地脸红道:“姑姑您别说,也别给他写信,过两日他便要回来了,我亲自、亲自告诉他。”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为她着紧、为她着急的傻样儿了。   冉横刀确实没得到消息,只是到了每个月休沐时,照例要回家一趟。   灵犀早在门内等候了,未免教旁人看出她的急切,她掩在朱门之后,娇俏地脸蛋上涂抹了红云一般,等到了时辰,还没见冉横刀,心里不免有点急了。   远远地传来了一串马蹄声,灵犀心底一跳,脸色更红。   他回来了。   冉横刀解鞍下马,将包袱扔给前来接应的小厮,里头有几只兔子,随军打猎时新得的,希望公主媳妇儿能喜欢。   冉横刀哼着小调儿要上阶,身后一个温柔清脆、如风铃摇曳一般的声音轻轻响起,“横刀。”   不但冉横刀,门内的灵犀也是一怔,隔着缝儿看去,石阶下的少女着一身杏黄色绣兰云烟衫,逶迤软翠烟罗古纹双蝶流云留仙裙,头戴着一顶垂着白纱的幕篱,姿态轻盈,不是潇潇是谁。   冉横刀已经很久不想潇潇了,也不懂她来做甚么,但他总是没法拒绝温柔的潇潇,她一唤,他就停住了脚步,往石阶下走去,潇潇撩起了白纱,露出一张憔悴微白的素容,他一看之下,心惊道:“潇潇,你怎么会上我们家来?”   阮潇潇双眸噙泪,在冉横刀还没反应过来时,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投入了他的怀抱,冉横刀一瞬间僵直了脊骨,眼眸直愣愣的,柔软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滚烫的水珠儿像烛泪,烫得他心口一紧,还以为有人欺负阮潇潇了。   “潇潇?”   他为阮潇潇打抱不平惯了,见她哭成泪人儿,便心中难受,又起了见义勇为的心思。   灵犀冷眼看着,数着一、二、三……纵然是阮潇潇主动抱他的,但十声过去,他还没有推开,灵犀摔上了门,转身走入了前院。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浓浓和恪哥哥的小孩子也要来啦~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嘻嘻 ☆、脾气   冉横刀四肢僵硬着, 隐约听到摔门的碰撞声, 来不及回头, 潇潇便将他更紧更紧地搂住了,“横刀,我……家里要逼我嫁人了。”   冉横刀一听, 便蹙起了大刀眉。有这事?   他无奈地作投降状,尽可能不吓到怀里的惊弓之鸟,小声道:“你要嫁给谁?”   阮潇潇咬唇, “是户部侍郎家的公子,你知道,他是个放荡狎妓的风流公子哥。我哥哥说,你原来迫我迫得紧, 很多人都以为……已经没多少人愿意娶我了。”   原来冉横刀当年放浪形骸, 曾给潇潇带去这么大的伤害,他心下凛然,很是过意不去,本想将潇潇推开,更是失去了勇气。   阮潇潇却松开了他, 一双含水的眸子如海天里浮沉的明星,又软又亮,楚楚可怜, 冉横刀心中大是怜惜,觉得自己不是东西,耽误了潇潇这么多年, 又让她所托非人……   冉横刀抬起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哎!”阮潇潇握住了他的手腕,柔弱无骨的软绵绵的手掌搭着冉横刀,奇怪公主握着就让他心神荡漾,阮潇潇就让他有点儿想挣脱了,但他只是竖起了漆黑的墨眉,一言不发地望着潇潇。   纤薄的白纱下,阮潇潇不施粉黛的脸颊更如素月出深山,清丽脱俗,泪水噙在眼眶里打转,格外姣柔,肌骨莹润。   潇潇很美,很温柔,冉横刀喜欢了潇潇很多年,这不假,但自从娶了公主以后,他愈发觉得公主才是他喜欢的那种女人,性子悍烈固执,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写在脸上,他是根直肠子,就不必花心思去猜。以往他讨好潇潇时,却要日以继夜地伤脑筋,到处打听她喜欢什么。   与公主成婚数月,他心里已经完全只剩下了画画,对潇潇,他以为就当是年少无知时做了一场黄粱美梦,醒了就过了。   但潇潇今日上门来,一番话一说,让他心头一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冉横刀忐忑地问:“我记得,我问过你可有心上人,你说有的,潇潇,他也……不肯娶你么?”   不说还好,一说阮潇潇埋在幕篱下的脸蛋倏地一扬,眼眸与冉横刀一撞,险些将他撞飞出去。   阮潇潇轻咬贝齿,“我那时以为,我们还小,只要彼此守着,一定有拨云见月的时候。横刀,你明不明白我的心意?我早就,喜欢你了。”   冉横刀险些后脚一滑摔倒在地,惊愣地望着阮潇潇。   不是这样的,他记得他问时,阮潇潇说,她有了一个更合心意的心上人,那个人待她很好很好……难道,潇潇说的是他?   冉横刀支吾了,“可是、可是我已经……”   皇帝亲自拟旨指婚,谁敢违逆?   阮潇潇那时自知没有了机会,也不想参与进来了,大不了弃了冉横刀,再找个更好的,只是没想到挑来挑去,家里为了找了一个样样不如冉横刀的男人来,阮潇潇心里悔痛不已,如今见了冉横刀,他脸上全写着畏避,阮潇潇更是心底一沉。   “若是你不嫌弃,我可以嫁给你做……”   “够了。”冉横刀硬起了心肠,手掌一隔,便将错愕的阮潇潇柔软的攻势挡在了盾前,他不悦地沉声道,“潇潇,我当年虽然少不更事,纠缠与你,但那时也是有意娶你做正妻。可我百般用心,你从来没有答应过。潇潇,你我之间的事,我是觉得很遗憾,但你不要自甘下贱……不然,我会非常非常失望。”   阮潇潇震惊地倒退一步,“你、你说我自甘下贱?”   冉横刀知道话说重了,但他只想让阮潇潇知道,从他将公主娶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有情也好,有恨也罢,就都烟消云散不作数了。   他抿住了唇角,眉眼下拉了一截,“对不住,我心里只有公主了。你的事,我也许可以与你哥说一说,但阮家的家事我管不上,别的,就对不起了。”   冉横刀举步迈入了将军府。   但府中正在闹事儿,公主着她的贴身侍女背起了包袱,正闹着要回娘家,长宁和冉烟浓都帮忙拦着人,不让她走。   冉横刀吓了一跳,好好地公主怎么要回宫?   一行人见了正主回来,才个个罢了手,灵犀恨很地看了一眼冉横刀,扭头背过了身,冉横刀心中突突,才想起来潇潇来了,怕不是让公主起了误会。   冉烟浓忙向他使眼色,冉横刀大步跨过庭院,一把握住灵犀纤细的一截皓腕,“画画?我错了,有事我们回屋谈好不好?”   被人听他认错挺没面儿的,何况是为了一桩小事。   但冉横刀抹不开面,反倒让灵犀更恼,甩开了他的手,冷声道:“不必理会我,你旧情难忘我不怪你,但既然如此,就不该说那些好听的假话哄我!”   “我没骗你啊,画画……”   灵犀甩手就要走,长宁忙让人截住她,闹了一通,要出走回娘家的公主却被下人拦住了去路,灵犀委屈,“姑姑?”   长宁迎上去,忙教她的手握住,“灵犀,你怀着孕,不要跟他一般计较,我替你说他就是了。”   冉横刀耳朵一动,蓦地睖睁着涨红了脸,“娘你说什么?”   灵犀又背过了身,长宁不知该怎么数落冉横刀,一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恨铁不成钢,“都要做爹的人了,还不成体统,好好去哄哄灵犀。”   冉横刀震惊地同手同脚地走了上去,连指头往哪个地方摆都不知道,知道公主介意什么,只得干巴巴地解释,“我发誓心里只有画画一个人,以后的一辈子只喜欢画画,只宠画画,只和画画携手变老,刚刚我已经拒绝潇潇了。”   肉麻的话让冉烟浓都耳朵红,羞耻地都不忍看了。   灵犀却不知怎的,倒很喜欢刀哥说这些肉麻兮兮、教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话,云销雨霁了,也不闹着要回娘家了,但却没立刻答应,“我管你心里头都有谁!这几天你不许来我房里睡。”   言下之意,就是给他机会解释清楚。   公主本来就脾气冲,怀孕了更是火爆,但幸得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冉横刀偷偷抹了一把汗,笑嘻嘻地露出了八颗雪白的牙,“好,都听画画的。”目光便碰到了她的肚子,还是平平坦坦的,但就是让人高兴,傻笑着合不拢嘴。   灵犀嗔怪地用胳膊肘推了他一把,在打听清楚他到底和阮潇潇说了些什么之前,她不会那么轻易地原谅冉横刀的,只能先将他晾在一旁。   冉横刀见公主带着婢女回寝房,便欢欢喜喜地追着去了。   这是总算是告一段落,长宁等她们走了,才问冉烟浓,“这是怎么回事?”   冉烟浓还是听了一些风声的,“阮家意图将潇潇许配户部侍郎的公子,就是闲暇时斗鸡走狗,读书时捉弄先生的那位公子哥,潇潇看不上他。不过我没想到她今日会找到冉家来,应该还是特意打探过,知道刀哥今日从城外回来,也许是重新惦记起刀哥的好了。”   长宁对潇潇这事一直遗憾,不好多言,只含着微微责怪睨了冉烟浓一眼,“都成婚这么久的人了,把‘刀哥’这两字给我换了。”   冉烟浓忙乖巧地立好,点头称是,却暗地里吐了吐舌头。   长宁摇了摇头,无奈地随着丫头婆子们的簇拥回了寝房。   临近年关和皇帝寿辰,冉将军府又像以前那么忙碌起来了,处处张灯结彩,挂满了祈福的红绸子,覆压了一层霰珠的梅枝,瘦姿冷峻,红梅初绽芳蕊,寒香怡人。从前院到里院,都搅匀了一股清冽扑鼻的梅香。   铺卷了雪花的北风,呼吁着各家各户都搬出了香炉,烧起了地龙,冉烟浓待在温暖如春的闺房里,望着翻卷的雪花睡了满窗、满地,心里却惦记着还在军营的容恪。   她后悔没怎么学女红,没法给他缝制寒衣,行军打仗的将军,寒衣是必不可少的,也不知道他身上熨帖穿着的衣衫,都是出自哪些心灵手巧的女人之手。   期间冉清荣捎了一封信来,说她已经随着章郃押送粮草的大军抵达辽西了,冉府上下的人都总算松了半口气。   这日,灵犀被冉横刀软磨硬泡闹得心烦意乱,不想就这么轻易地给他台阶下,挥袖便出了庭门,到了冉烟浓这处,姑嫂两人在小院的回廊底下,一个着红,一个着绿,烹茶煮雪,很是闲逸。   冉烟浓取了昨年珍藏的梅子,用雪水一煮,闻着味儿都觉得酸。   灵犀正好食欲不振,这几日就爱吃酸的,两人用小碗盛着喝茶,喝到一半,灵犀就瞪起了眼睛,“浓浓,怎么你把我的青梅茶都喝了?”   冉烟浓一愣,灵犀神色古怪地望着她,“我记得你不爱吃酸的。” 作者有话要说:  浓浓啊,真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虽然恪哥哥每次都很防着,但防不住比较聪明的小蝌蚪啊~嘻嘻 ☆、看诊   冉烟浓怔怔地听着, 又好像灵犀的话都随着呼啸的北风和雪花一道卷走了, 灵犀眼睛雪亮地盯着呆若木鸡的冉烟浓, 咧开了嘴,“浓浓,你是不是也有了?”   “我……”冉烟浓纤长的黛眉揪了起来, 好像不大能接受这个事实,“应该不会……”   从灵犀怀孕以来,几个婆子和长宁公主日日拉她叙话, 东交代,西安排,灵犀纵然是再咋呼,也懵懵懂懂将好些话都听进了耳中, 仔细看了眼冉烟浓还纤瘦如柳的小腰, 露齿微笑,“你的癸水什么时候走的?”   冉烟浓皱眉,谨慎地回答了这话:“才半个月前,所以我才说不会。”   冉烟浓想教灵犀别瞎想,也别乱说, “我近来身子很好,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能吃能睡的啊。”   从怀孕以来, 灵犀的胃口大不如前,又孕吐得厉害,相比之下, 冉烟浓这边很平静,确实不像是怀了身子的。   冉烟浓清楚,容恪每次都有所防备,从不弄进她里面,不会怀上的。   灵犀听她这么说,疑心去了大半,但还没彻底放下,只是暂时没怎么当回事,心道冉烟浓也许是才怀上,症状不明显,还要再观摩几日。   不想一日,到了晚膳时,饭桌上有冉烟浓最爱吃的清蒸花鲈,鲜香味美的鱼汤,却让冉烟浓嗅到了一股避之不及的腥味,她没像灵犀闹得这么厉害,又是胃里泛酸又是干呕,只是觉得有些恶心,忽然之间就没了食欲。   至此灵犀愈发狐疑,饭后将冉烟浓拉到了斗拱小檐的青瓦下,飞雪如鹅毛,粘住了冉烟浓斗篷兜帽上的白狐狸毛,冻得脸颊冰凉,走出了这么远,还是觉得有点恶心。   长宁惊讶地望着离开的女儿和儿媳妇,不懂近来这姑嫂两人总鬼鬼祟祟地私下里说话,是说了些什么私房话。   灵犀见冉烟浓抚着胸,檀口轻轻翕动,呼吸微微,还是道:“不如我把太医再叫到家里来,给你把脉?”   冉烟浓一直很矛盾,怕自己真怀了,又怕没怀上空欢喜一场,不肯教人尽皆知,忙拽住了急匆匆的灵犀,灵犀诧然道:“不肯?浓浓,就算没怀上,身子不舒服也要看大夫的。”   冉烟浓眼帘低垂,纤细浓密的鸦羽上垂着一粒粒细如碎末般的珍珠,一碰到柔软温暖的肌肤,就化成了水,高峨的发髻上也是绵绵碎雪,她伸手兜帽拉上了,将微显得苍白的脸颊盖住,“不管怎么样,灵犀你别请大夫来,也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容恪。”   这么一说,灵犀便懂了,刨根问道:“所以,其实不想要孩子的,是容恪?”   容恪是身经百战的世子,冉烟浓底子也好,成婚八个月,不至于怀不上,要不然就是有人不情愿。   灵犀猜过冉烟浓觉得自己还小,也许还想着再等一两年,没想到是容恪不想要?   冉烟浓小声道:“公主嫂子,你别说出去,不是他不想要,只是、只是时机不对。”   既然冉烟浓想瞒着,灵犀当然不会舌长,当初她瞒着冉横刀,冉烟浓也就没有多嘴,她不假思索便答应了,“不过,既然不教太医到冉府来,不想打草惊蛇,那就这样,我明日借故回宫,你随着我去。宫里的太医口风都很严实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如果怀上了,就暂且替你瞒着,要是没怀上,那就没什么事,拿点药回来也是好的。”   灵犀想得很周全,虽然冉烟浓还是觉得自己不大可能真有了孩子,但也跟着点点头,如此,至少不会出差错。   只是冉烟浓心里乱哄哄的,有点难以面对明日的结果。   ……   长靴橐橐地踩在莹白的雪籽上,遒劲百态的枝干旁逸斜出,风一吹,雪似被碾成细沙,吹满葛巾,容恪戴了一条银色镶边的抹额,漆黑的长发扎成了利落的一束,狐裘短衫,严实地裹着修长劲瘦的身躯,他右手握着剑,正在营中巡防。   冉秦过来,与他并肩走在雪地里,不妨就聊了几句。   近来容恪频繁被宣召入宫,冉秦不得不多几番思量,走着走着就聊了这事,“皇上不至于无事一直通传你,这几日我上朝时发现,不少大臣都在议论,皇上恐怕是有心,将你留在魏都了。”   岳父大人问话,容恪既不相瞒,干脆便和盘托出了,“旧事重提,皇上有意封我为景阳王。”   冉秦讶然道:“真有此打算了?”   如今在朝不在野,没有翁婿,只有同僚,冉秦不得不为陈留考量,太子考量,容恪留京,固然对太子有利,但陈留倘若群龙无首,几个副将说不准又要对容桀群起而攻之,冉秦就怕陈留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   冉秦道:“既是皇上有此心意,景阳王这个称号,你是受还是不受?”这是个闲差,说白了就是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异姓王,冉秦不怕他十万大军落空,倒怕埋没人才,忽孛是草原雄鹰,天纵骄子,能与之抗衡的还真没几个。   容恪抿唇道:“我已决意接受了。”   容恪这么一答,冉秦反而又更欣慰了,女婿固然是被迫无奈,可也是为了冉家考虑,要是他不答应,笑里藏刀的皇帝陛下对冉家会更忌惮,容恪照顾冉家的心意倒是拳拳。   不过冉秦还是有意争取,“陈留那边,没有你的手谕,顷刻之间为了一桩圣旨失去一个世子,恐怕人心不安。不然此事暂缓,不论如何,要已保证边境安全为前提,你这个景阳王才能封得下来。”   容恪没有立即答话。   迎着枯瘦干瘪的花林,踩着雪又走了一截,冉秦纠结地拧住了眉,“只可惜,要找一个武功韬略不输给忽孛的人,不大容易,老夫我在上京这么久了,深知这帮软骨头,不用说打败忽孛,连上战场都够他们吓尿裤子的,实在也挑不出那么个人来。况且皇上信任倚重的张诵,又不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说起来,冉秦便头疼,“皇上还是操之过急了。”   容恪默然无所应。歇晌后,他披上了一袭茶白绣墨兰的烟锦外氅,骑着雪间青回冉府。   近来一直两头跑的世子,在回府以后,非但没得到夫人的欢迎,反而受到了冷落。   看得出冉烟浓心事重重,他不觉放慢了脚步,唇边浮着一缕微笑,“浓浓,又不痛快了?”   冉烟浓咋舌,“恪哥哥,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容恪微微凝眉,“听口气,浓浓很失望?”   “……哪、哪儿会。”冉烟浓忐忑地起身,替他将载了一身雪籽的鹤氅取了,挂在帘钩上,转身又递给他一直温暖的兽形小炉,教他揣在怀里,容恪袭了风雪而归,全身都是冷的,有她的手炉,便熨得暖和了不少。   但冉烟浓还是躲躲闪闪的,“你什么时候回去?”   方才容恪只是怀疑冉烟浓很失望,这下是真觉得她有几分不对劲了,“浓浓?”他放下手炉,温暖的指腹摩挲着她白嫩如丁香的脸颊,声音微微一提,“近来我时常不归,待在营中,浓浓生气了么?”   冉烟浓低着头,怕他察觉到丝毫的端倪,只得摇头否认,“没啊,我好得很呢,你别担忧。不过明日灵犀要进宫一趟,她的奶娘病了,她现在又有了身子,我得陪她。你留下来,也见不着我的。”   冉烟浓的口吻里有不易察觉的失落,容恪听到冉烟浓说公主有了身子,大致便猜到是为了什么事了,轻轻将她拢入怀里,“浓浓,别多想。”   冉烟浓勉强挤出一分笑容,“我没多想啊,恪哥哥,我就是想你了,很想很想你,可你总是不在。”她的脸颊在他的胸口蹭了一下,乖驯得像兔子,可冉烟浓已经噙了一把热泪含在眼眶里了,怕不留神就泄露了心事……   她该怎么办?   要是真的有了,有了孩子,该怎么告诉容恪?   皇帝舅舅一心想让容恪留下,要是她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怀孕不能动身回陈留,容恪一定处处受掣,到时候不能应也应了。   她只能期盼近来重重怀孕的迹象都是错觉。   容恪温柔地笑着,手指抚过她柔软的盘着灵蛇髻的长发,拨弄着她发丝间垂着玉珠银丝的玳瑁簪,心底温软一片,“傻浓浓,在我心底,没什么比你更重要。”   冉烟浓在他怀里点头,拼命地眨着眼睛,将滚烫的泪水隐忍回去了。   ……   雪后初霁,软辇在将军府外备着,灵犀与冉烟浓同坐,被一路抬入了皇宫。   灵犀的奶娘确实病了,不过是小病,一些咳嗽而已,灵犀亲自看她吃了药,又才借故将太医传到了自己宫里。   等待的过程里冉烟浓始终不发一言,紧张地绞着她的杏黄广袖,斗篷兜帽里一张清妩秀美的脸,如雪出抽苞,料峭之中剖开了一缕红艳。   灵犀就宽慰她,“你放心,肯定是好消息。”   就这时,宫殿外传来了太医匆匆的脚步声。   冉烟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灵犀也跟着万分紧张起来,太医是老行家了,知道公主说的“仔细着来”是要怎么个“仔细”法,沿途也不敢教人知道。   “公主殿下,老臣上回给您的方子,您要是吃了,照理说不该有问题。”太医没想到一进门先撞上的是冉烟浓,愕然地一个猫顿。   灵犀咬嘴唇,“谁说是给我看诊了,我们家浓浓,近两日身子不大舒服,你给她探看探看。”   老太医也是个人精,一猜便能猜到,女孩子家瞒着别人要私下里看的“病”是关于什么的,便佝偻着腰上前,替轻轻哆嗦了一下的冉烟浓搭上了腕脉。   不知道为什么,冉烟浓方才有点害怕,本来本来犹豫不定的揣测,忽地一下福至心灵——她觉得自己真的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思前想去,还是一起全发出来了 ☆、喝醉   灵犀自幼有个鸡毛蒜皮的病痛, 都是这位太医妙手回春, 她对太医的医术和医德还是很信任的。   冉烟浓忐忑不安地垂眸等着, 太医这一次却显得有点犹豫,欲言又止。   灵犀不喜人拖拉,张口就问:“太医, 浓浓身子怎么了?”   太医摇摇头,困惑地问道:“下官斗胆请问世子妃,这个孩子, 是要下官保密么?”   果然还是来了。   灵犀一阵狂喜,但冉烟浓却喜忧参半,右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扶住了小腹,平坦的没有一点赘肉, 她都不知道这个孩子怎么来得这么快。   在冉烟浓完全无所觉时, 灵犀又忧心惙惙地道:“可我听浓浓说,她的癸水半个月前才走,半个月,应该什么诊不出来啊。”   太医惊讶了一瞬,道:“世子妃的身孕已有月余, 并不比公主要短,不过公主所说的,也不是完全不能, 民间妇人常有此事发生,妇人孕后过了数月月事才歇的。这个胎儿尚算是康健,没有错的, 下官也做了几十年大夫了,不至于连个喜脉都诊错。”   太医起身,冲冉烟浓作揖一礼,“世子妃放心,您要是愿意下官保密,下官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宫里头人心复杂,常有妃嫔为了头三月保住胎儿,故意佯作不知,撺掇太医保密的,连皇帝对着心爱的妃嫔也时常下达此令,太医对这一套极为熟悉。   更何况世子妃终究是外臣之妻,守口如瓶也不算罪过,不过,“世子妃,女人分娩终归是大事,还是早些告知家人罢。”   冉烟浓脸色复杂,半红半白的,话也说不出半句,还是灵犀,取了几颗珍珠打赏了太医,嘱咐了一番,让他下去了。   回来时见冉烟浓还坐着,便勾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握,“浓浓,你再也不用担忧啦,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不过,你得想个办法让容恪接受这个孩子才行,哪有男人不要孩子的,真是奇也怪哉。”   冉烟浓哭笑不得,嗔道:“你以为我的恪哥哥和你家刀哥一样傻?”   “……”   冉烟浓不敢声张半个字,怀孕的事,该怎么同容恪说,是一个结,她想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告诉他,而不是眼下在这个节骨眼上。   皇帝舅舅频繁召容恪进宫议事,不知道他们谈得拢谈不拢,冉烟浓还要再去摸一遍容恪的底。   只是,不管结果如何,谁也无法阻止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无论容恪接不接受。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冉家一家子人终于坐上了饭桌。   灵犀怀孕期间不能吃辣,只吃清淡的补身子的,几乎她用筷子夹什么,冉烟浓就跟着只用那几样,长宁看了眼冉烟浓,贴心地为女儿夹了一块红烧野鱼,撒着辣椒酱汁的鱼块一看便红彤彤的,冉烟浓缩着脖子,有点怕,“娘,我不吃那个。”   长宁一愣,“浓浓换口味了?”   冉烟浓为难地看向了容恪,他薄唇一动,含笑道:“浓浓有点上火,近来吃得都清淡。”   这是冉烟浓骗他用的说辞。   从得知怀孕以后,她就步步小心了,为了保住这胎,她日日与灵犀私聊,弄得灵犀这个半吊子水的孕妇不得不将长宁平日里的唠叨多听了好几句。   冉横刀有口无心,夹了一筷子豆荚,散漫地扯起了嘴角,“我家画画也是,浓浓不说,哥哥还以为你有好消息了。”   “咳咳。”冉烟浓呛了一口,杏眼怒瞪着刀哥,“嘴里含着饭,不许说话,噎不……”意识到大过年的,她才打住不说了,恼得脸颊晕红。   灵犀在桌底下若无其事地踩了他一脚,刀哥一脸冤枉。   冉烟浓心虚,不敢看容恪,低头用筷子拨了好些饭,容恪替她到了一盏温水,搁在她的左手边放着,冉烟浓眼神飞瞟,给灵犀,灵犀也怕露馅,不敢接茬,一桌小年夜团圆饭简直吃出了要各奔东西的尴尬。   长宁只好将一筷子鱼放到丈夫碗里,“练兵也辛苦,多吃些。”   到了知天命的年岁,皇帝给冉秦的差事就是练兵,可算是清闲,一点都不辛苦,反倒是冉横刀,被容恪磋磨了一阵,收敛了不少,稳重了不少,再也不敢有人说,冉横刀是靠着冉将军的裙带关系参军的了。   冉烟浓害怕自己像灵犀那样,闹孕吐,闹头晕眼花,怕一不留神就漏了馅儿,因而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做着手头的事儿,但容恪偶尔几个关于她生活习性改变的发问,就让她稍稍有点挣扎不过了。   “浓浓,近来怎么不调香了?”   冉烟浓是怕嗅多了对腹中孩子有损,不敢承认,只轻轻咬了嘴唇,水润滚圆的杏眼到处躲,“近来总下雪,手冷得厉害,懒得动了,作画也拿不起笔了。”   容恪只是一问,没有多言。   冉烟浓料想,纵然容恪料事如神,但他一个大男人,对女人的身体和怀孕的反应总不能也了如指掌,瞒着他这些倒是不辛苦,只是她现在不敢和他同床,就怕露出马脚,只能委婉地表示自己近来火气重,不宜两人挤着睡。   掰扯了许多鬼话,容恪貌似都信了,一句质疑都没有过。   而对她种种无礼的要求,容恪依旧很迁就。   到了腊月二十八,齐野寿辰,当天在金殿上,他封了容恪为景阳王,邑燕平万户。   但燕平临近月满,几乎就是个走商的渠道,皇帝在那设置了一个都护府,上上下下都有人打理,完全不需要一个虚职王爷,容恪在那最多收到官吏礼遇。且燕平与陈留万里之遥,届时容恪再是有心回去收拾旧山河,怕也有心无力、鞭长莫及了。   冉烟浓没想到事有突转,容恪忽然之间受封景阳王……   当夜的宫宴上,喝得熏熏然的齐野,托着青花酒觞,笑眯了眼,就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童,放肆而赤城,正为着他天.衣无缝的促狭而沾沾得意。   齐野都浑然忘了,今晚皇后借故身子不适未曾赶来赴宴,气急败坏,连齐咸也整场下来一语不发,抿着嘴唇,敛着瞳孔中怒火,看着那位意气风发的景阳王娇妻在怀,美酒盈樽,溜须拍马之徒络绎不绝地上前祝酒。   齐野龙体一晃,就笑道:“诸位爱卿可还记得,五年前的今夜,少年英雄也是在此地,赤手空拳杀了一头猛虎的事?”   这话一出,还眼巴巴要凑过来给容恪祝酒的胖官吏一个急转,就面如土色地退缩了。   容恪不恼反笑,将盛酒的铜尊送到了冉烟浓的唇边,“浓浓,要喝么?”   冉烟浓怀着孕不敢碰酒,委婉地回绝了,“恪哥哥,你也少喝点儿,我怕祝酒的人很多。”   容恪笑道:“我酒量不好,等会儿喝醉了,浓浓记得送我回去。”   他这么信任自己,冉烟浓自然应承,笑吟吟地靠进了他的怀里,“好,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夫君喝醉的模样了。”   容恪不喜欢放纵欲望,但今夜大概是拒绝不了这么多朝臣的深情厚谊。   据说他们喝酒时,齐野曾经起兴,让容恪当众在表演一场杀虎,或者杀一头狼、豹子也可。   文官早几年目睹那一场殊死搏斗的,个个脸色发白,两股战战,齐野就有点自豪了,“你们不知道,朕的景阳王这几年不知道宰过多少头猛虎,把番州刺史得罪了个干干净净,他是好几次上奏疏要朕主持公道啊。”   文武百官:……这事儿能上瘾吗?   其实齐野不过是想炫耀一番容恪的困兽之斗,不论他杀得死多少头猛虎,他始终是在笼子里的,在齐野的股掌之上的。   宴席上容恪喝醉了,这事便没有成。   最后他脚步蹒跚地由人扶出宫外,马车外侍立的曲红绡和江秋白等候已久,江秋白更是上前搀扶,一把架住了世子的手,皱眉道:“怎么喝了这么多?”   冉烟浓心虚,别人劝酒,她可一杯都没有拦过。   好歹算是将容恪送上了马车,喝醉了的容恪,白皙如瓷的肌肤镀上了一层张扬的粉,英挺的鼻梁微微翕动着,靠着冉烟浓的肩膀发出一阵哼声,很难受的模样,她扶着他,小手抱住了他的窄腰,容恪的唇上还携着几分晶莹薄酒,潋滟着一波妩媚感。   她从来不觉得容恪生得女气,但喝醉了,衣襟半敞、发丝凌乱、脸颊浮红、嘴唇如血的容恪,真的就……让冉烟浓都有点想揽镜自照和他比比了。   “恪郎?恪哥哥?听得到我说话么?”   冉烟浓柔软的小手,在他的眼前挥动了几下,没得到任何回应。   原来是真醉了啊。   不知为何,冉烟浓有点窃喜,好像这么脆弱的像半大孩子似的容恪,她还是第一次接触。   “浓浓……”喝醉酒后容恪的鼻音重了些,透着一种难受和慵懒,格外引人垂怜。   她俯下嘴唇,学着他的模样亲吻他的额头。   恪哥哥,你答应做景阳王,是想放弃陈留么?为什么你都不肯告诉我?   冉烟浓重重地一声叹息。   “浓浓。”   “我在。”   冉烟浓又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徐徐走起来的马车一摇一晃,晃得容恪头晕得厉害,迷迷糊糊地,手攀住了冉烟浓这块浮木,用尽余力。   “我想你。”   冉烟浓忍俊不禁,噗嗤一笑,“恪哥哥,我在呢,别想我啊。”   “可是很想……很想……”   话都说不清的容恪太可爱了,冉烟浓将拳头塞进了嘴里,才能忍住不发笑,脸颊颤抖地道:“那要怎么办?”   “嫁给我。”   “啊?”不是已经成婚了么,她还……孩子都有了。   她狐疑地凑近耳朵,容恪的声音渐渐低了,“我会……爱你一世……”   头一歪,彻底醉了。   冉烟浓睖睁着,很久很久,被凉风一吹,才木木地反应过来,原来嫁给他以前,他就是这么肖想、惦记她的啊。冉烟浓头皮一麻,感觉像被叼进了狼窝,被吃死了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有个典故: 两年前,魏帝偶获月满良驹雪间青,朝中无人能驯服,魏帝遣使者将其赠与世子。 世子宴之,适逢席间裨将恶意灌醉世子。 世子……说了以上这些话。 魏都的使者具言以告皇帝。 齐野:我的心情你品品? ☆、太子   冉清荣追到辽西有半个月了。   当晚随着章郃到辽西刺史府上赴宴, 刺史刘希孟摆酒招待, 其间太子齐戎也出席了。   冉清荣去晚了一步, 齐戎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她只好跟着几个侍女随着太子回府邸,冉清荣凭着前太子妃的身份, 近乎畅通无阻地参与了将齐戎扶到书房,齐戎就趴在桌上头疼地要睡了。   侍女向冉清荣解释:“回禀太子妃,太子殿下夜里只宿书房, 谁劝也不行。”   成婚四年,他有两年不曾到她的偏殿里,冉清荣不是没打听过,那两年他大半时间是睡在书房的。   交代完, 侍女便退下了。   冉清荣捻起毛巾, 拧干了水,给齐戎擦脸,齐戎喝得烂醉如泥,隐约觉得有女人在照顾自己,手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一把将冉清荣的胸一摁,往后推开了。   冉清荣:“……”   醉鬼也不知道碰了哪里,吃了豆腐, 冉清荣哑巴吃黄连,蹙眉道:“齐戎,你再不起来, 我也不照顾你了。”   齐戎的面貌不似容恪那般精致,温和秀雅,又有股间杂的幽冷脱尘,也不像齐咸如烟似月,迷离似镜中花,更不似冉横刀的眉目英挺,如刀剑齐张,而是敦厚的一副长相,单看着便觉得慈眉善目,且不失俊美,即便打情骂俏时说些下流话,也不猥琐。   但是,冉清荣就是不曾想到,原来他会……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不能和一个醉鬼计较什么,只能将他扶起来,“齐戎,桌上冷,到床上去睡。”   齐戎被他碰到了手指,“嘶”地一声,冉清荣花容变色,“怎么了?”   捋开他的衣袖,那只手原来已经冻裂了,粉红的肉翻出来,照着烛光有一抹瑰丽的橘,冉清荣知道太子这双手金贵,在上京,一入了冬就要每晚擦脂膏,才能免被寒风冷雪所伤。   “齐戎,到了辽西就不爱惜自己了?”   齐戎昏沉沉地,头重脚轻地像浮在半空中,但这种感觉一点也不讨厌,一旦着地,白天夜里脑子里想的全是冉清荣,他怕自己踩在地面上,怕醒来时始终孤枕,连她的消息都没有。   齐戎信手抓了一方砚台枕在了脸下,看得冉清荣目光怔怔,他咕哝道:“清荣啊……最爱我的手了。”   冉清荣蓦地脸一红,照着这个狂傲自大的男人的手看去,要不是皮开肉绽惨不忍睹,指骨纤长,肌肤如玉,确实是美的,但是……   一朝太子枕着一方砚台,右脸上全是墨汁,他还嫌弃睡得不够舒服,又翻过脸,将左脸也全蹭上了墨汁。   糊了一脸墨汁闹成花猫脸的太子意识蒙昧地又抓了一张纸在脸上,盖住了。   “齐戎,去床上睡。”   冉清荣好言相劝,但拽都拽不动,齐戎被一扯,就哭了。   “……”   一个身高八尺的男人哭得梨花含雨,小声嘤嘤哼哼的,冉清荣蹙紧了眉头一脸嫌弃,她不大明白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了,脚扬起来又是一脚踢下去,小腿中招的太子哭得囫囵用脸上的纸一揉,一擦,然后扶桌起身,乖乖地自己走到了床榻边,仰头一倒,歪在了床榻上一动不动了。   “齐戎?”   “清荣。”   冉清荣吓了一跳,“认出是我了?”   “我头疼。”   冉清荣找回那条毛巾,俯身下去替他擦拭,沾了满脸浓稠墨汁,冉清荣擦拭得很仔细小心,却还是被碰到了某个机关,冉清荣的腰被抄住,一摁,她就疲软地倒在了齐戎胸口。   她恼羞成怒,“齐戎?你是醒着,在作弄我?”   齐戎当然醉着,他自嘲地一笑,“没事,反正我做不了什么。”   男人喝醉了,浑身通红,像火一样烫。   冉清荣不想和他纠缠,要摊开来说,等到明日他酒醒了才能说明白,本想着将他安置在床榻上了便抽身,熟料一听到齐戎说这句话,心口一疼。   “齐戎?”   他忙乱地伸手将她推开,冉清荣就势一滚,冷硬的床咯得腰疼,就听到这男人咕哝道:“不是清荣。”   “……”   “她怎么会来呢……”   “我来了。”   “不信。”   “……”冉清荣深深呼吸,提了一口气,便扶着腰折转身出门去了。   一对和离的散伙鸳鸯,宿在一房名不正言不顺,冉清荣到厢房将就了一晚,弄得腰酸背痛,她也不稀罕伺候了。从上京来一路风霜敷面,冉清荣也疲倦,一觉睡到了次日午间。   齐戎醒来时,窗外积雪消融,明锐的光刺得眼膜疼,他揉了揉眉心,脚下横着一条冻成冰棱的毛巾,齐戎卧在床上,一时莫名。   他有个很好的习惯,夜里冷了时,会自动给自己拉上被褥,热了则会一脚踢开,他不确定昨晚有没有人来过。   但是,依稀记得冉清荣在。   齐戎打了自己一耳光,大约觉得自己还没睡醒,疼得俊脸一红,他好奇地望向书房,昨晚怎么回来的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清荣……   都说了是幻觉,还不肯认清现实么?齐戎又准备打自己一耳光。   门就开了,冉清荣罩着一袭水绿撒花织锦羽缎大氅,鬓发挽着一个蓬松的飞云髻,斜倚葱绿孔雀眼石玉簪,眉眼之间略有疲倦,但清凌凌的水似的杏眼,还是让齐戎确信,这就是冉清荣。   他那一巴掌还留在空中,被冉清荣淡淡嗤道:“太子殿下早上有打耳光的习惯?”   她在门外已听了一会儿了,整顿措辞也有了一炷香的功夫,里头传来响亮一个巴掌声,她就知道他起了。   齐戎将手拿下来,淡定地撒了个谎,“打蚊子。”   大冬天也打蚊子?   冉清荣不拆穿他拙劣的谎话,将两封红笺拿了出来,这是齐戎给她的和离书,她一直以来只写了一个“冉”字,直至出发来辽西前,才借用母亲的朱砂敷上了“清荣”。   齐戎目光凝住,“和离”两个字真是刺得眼睛疼,他藏在被褥底下的手握紧了拳,又一根一根地松开,“这个,既然和离了,你来辽西做甚么?”   “两份,一人一封,我千里迢迢给你送来。”   齐戎修眉一攒,沉声道:“我不要。”   冉清荣由不得他不要,“这是规矩。”   齐戎抬起头,目光沉痛哀伤,“我们的事,世人皆知,何必还要这个?即便没有它们,我们也早完了。”   冉清荣红唇一扬,温柔的目光略带怜悯,“我想知道太子殿下打算当一辈子躲着缩头乌龟么?在辽西冻得手足生疮,殿下很喜欢?还是辽西的美人分外风情万种,殿下深陷美人乡?”   齐戎目光一阵挣扎,冉清荣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她不想拆穿他的谎言,只想逼他亲口承认。   以前不觉得齐戎是个什么善于隐忍的人,他对她几乎藏不住心事,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瞒了她足足两年!   冉清荣也不好受,她固然是因为齐戎的忍耐和不作为,在东宫受尽委屈,她怪他恨他,可也想知道,他有没有背叛过这段感情,他还值不值得她爱。   齐戎又捏紧了拳,“那都不重要。”   冉清荣步步紧逼,反问,“那什么重要?莺莺也不重要?皇上不重要?太子之位都不重要?”   齐戎绷着一根弦,蓦地断了,他抬起头,“可我,根本没资格做莺莺的父王,做父皇的儿子,更没资格做这个太子!”   冉清荣道:“为什么?”   为什么……   齐戎咬紧牙关守了几年的秘密,快要被她洞悉分明,可越到了这个时候,越应该忍耐不是么?   可齐戎管不住自己的心,在辽西,无心政事,也无心应酬,看到衣香鬓影,脑中只有冉清荣,看到旁人璧人成双,还是只想冉清荣,梦里是她,纸上画的是她,连写封文书,心神恍惚时也会写成她的闺名。他管不住自己,哪怕再走千里的路,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她。   青筋毕露的手,指甲掐入了冻疮,一股刺疼翻起来,齐戎脸色惨白如纸,“我不举……两年了。”   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齐戎刺入肉中的五指,霎那之间便松了,时过境迁,终还是落得身心疮痍。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太子这个……咳咳,是病,不是太监 会好的,躲走…… 由于作者君加班加点地更文,估计这篇文下个月上旬就能完结了,新文《骄公主养夫记》收藏还很低,木有收藏的也可以先预收一下哦,从专栏进去,轻轻点击一下就行了。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公主将谋士强取豪夺拐回家里, 起初,上宾之礼待他, 后来,娇惯纵容他, 再后来,就连夜临幸了。 当着他的面换衣服?没关系,谁让他眼瞎。 坐上去自己动?没办法,谁让他腿瘸。 来来来,“又瞎又瘸”的男主了解一下? ☆、同心   男人的骄傲就像头顶的王冠, 被踩入了泥淖里。   齐戎松开的手掌鲜血淋漓, 染红了身下雪白的褥子, 他垂下头,蓬松的乱发将五官乱糟糟地盖了个透彻,仿佛一脚踩在了悬崖, 生死,不过就是冉清荣一句话的事罢了。   冉清荣也没想到三言两语便逼出了他的话,在房外, 她想了很多,整理了很多言辞,但都没有派上用场,齐戎却已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四周仿佛有一层渺渺的雾水, 人一头扎进里头, 什么都是朦胧的,冉清荣一呼吸,就吹散了齐戎眼前的雾,他后怕地闭起了眼。   冉清荣只是提了一口气,缓缓道:“什么时候的事?”   刚成婚时, 齐戎在这床笫之间虽然算不得是勇猛强健,但至少不能算弱,冉清荣偶尔还嫌弃过他不知节制。   都已经被判处极刑, 齐戎反倒放开了,目光低垂,“你记不记得咱俩两年前在御花园里那次?”   “哪次?”冉清荣一问, 只见齐戎微微抬起了眼眸,她立刻后悔了,那一次……   冉清荣清丽的脸颊已漫过了红云。   说他不知节制就是那一次了,非要拽着她滚到花丛里来。   结果那日二皇子豢养的野猪失控了,钻入了御花园,到处一片忙乱,齐戎和她正在要紧关头,兵荒马乱地停不下来,结果被猛然间冲进草丛里的长鬃毛野猪的大长脸一吓,齐戎就软软地倒在她身上了,野猪从两人的背上窜了过去,倏地一下像流星似的冲出了花苑。   他在东宫休养了足足两个月身上的伤才好全,但冉清荣也只当他是受了外伤,原来竟然还……   冉清荣红了眼眶,往一旁绣着花鸟虫鱼的碧纱屏风瞟了一眼,将涩意一点点逼退回眼眶,“那两个良娣又是怎么一回事?”   齐戎低着头,“我知道,我身体这样了,母后一定会为难你,旁人也会看笑话,我……没法承认是我的问题。那时,我心里还存着希冀,以为能治好,只能一边私底下看大夫用偏方,一边迎合母后,答应让她们两人留在东宫。”   很坦诚。   “后来呢?”   齐戎不肯对众承认身体缺陷,一是因为那时只是初染怪病,也许有机会治好,二是因为一旦承认,朝里朝外,阖宫上下,都会陷入巨大的一波风浪之中,齐戚和齐咸必定群起攻讦他,后果不堪设想。   冉清荣不怪他将责任推到女人身上,但是,为什么要瞒着她!   齐戎自嘲道:“清荣,没有哪个男人肯在心爱的妻子面前承认这个的。”   冉清荣莫名其妙地有几分好笑了,“所以,你瞒着我,一个人承受这些?这几年,皇上、还有那些拥护太子殿下的大臣,是不是给你多重施压了?你一个人受着,却从来不告诉我?”   齐戎皱眉。   冉清荣冷冷地背过了手,“所以,你和你的两个侍妾寻欢作乐,是做给皇后看,做给我看的?”   齐戎道:“我渐渐地发觉,我是真的治不好了,就一辈子……这样了,我不想耽误你。”   冉清荣道:“你可以把你的状况告诉我,是去是留,给我决定。不要以为你自作主张地逼走我,就是为了我好,你隐瞒我,欺骗我,难道就因为你这个病我就要全部原谅你,觉得你无私伟大?”   “不,”齐戎抬起了头,目光贪婪地在她脸颊上逡巡,“既然如此,我们就……了断了的好,你还有大把韶华,不必原谅我,我不值得。”   这个男人,一边说着什么不值得,一边唯恐看她不够似的打量着她,冉清荣红着脸,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话说开了,就这样了。”   冉清荣转身就走了出去。   留下齐戎,沉默地一个人坐在胡床上,自失地将脸埋入了衣领之间。   什么都已经告诉她了,这一回她可以走得彻彻底底,彻底走出被他耽误的几年光阴,活成她少女时端正而恣意的模样。   冉清荣只是觉得,从齐咸的书房里走出之后,连辽西阴冷的东北风也柔和了不少,扑在脸颊上是一种温柔的湿意,她拍了拍脸,为了降火,去前屋喝了点茶。   她靠着透风的木牖,手指不疾不徐地点着檀木几案,思绪一点点冷静下来,抽丝剥茧,两个良娣不是齐戎招进宫的,那时他已落下病根,因而这两年来他压根没碰过她们,那么素日里如胶似漆的情状,全是装的,用来骗她的。   只要太子偏宠小妾,都不去太子妃的房里看一眼,生得出生不出孩子,自然与她无关,何况她已经有了莺莺,旁人自然不会背地里嚼她什么舌根。   只是两个良娣……难道太子对她们反复无常,她们心里就没有个底么?   她们知道不知道齐戎的隐疾?   冉清荣没法顾虑太多,将青瓷茶盏倒扣在几案上,便踅回了齐戎房间。   齐戎将脸埋在衣领里,手里攥着那封红的和离书,死一样的静默。   白皙的手掌上全是冻疮,还有殷红的血,一缕一缕地沿着雪白的被褥滚落,这画面怎么看都有种凄凉和哀艳。   冉清荣怔了一瞬,疾步走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滴血的手,“齐戎!你这是做甚么!”   想自残?   想博取同情?   齐戎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清荣,我……就这样了,和离书我收了,你回去罢,好好对莺莺,我很爱她,但我不敢说,请你转告她。”   越说,竟越荒谬得像是临终遗言,冉清荣的眉心狠狠地一跳,二十年来被逼得沉着矜重的一颗心像被碾在磨盘底下的一盘豆子,噼里啪啦地乱溅,“你竟敢说你爱莺莺?这两年,你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好好爱她好好保护她?莺莺哭着要父王带她去关外看羊,你知道么?她生了病,浑身滚烫地躺在我怀里的时候,你知道么?她会叫第一声‘父王’的时候,你知道么?你在哪?”   “……我,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冉清荣没忍住,刷地两声,滚烫的泪吊在了齐戎背上,他一怔,扬起了头,冉清荣哭着给了他一个耳光,“啪”地一声脆响,齐戎被打得歪过了头,宿醉酒醒,加上一记耳光,齐戎闷头闷脑地险些倒地不起,冉清荣将他拽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拥了上去。   “呜呜……我为什么摊上了你这么个男人!”冉清荣恨极,一口要在他的肩膀上,两手捶打着他的背,拳拳到肉,“我就是命苦!齐戎,我怎么就不开眼看中了你!”   “你以为你走了莺莺就能被交到我手里么?皇后本来就不喜欢我,她只会霸着莺莺,嘴上说着让我进宫,可事实上我的马车在宫门口就能被拦下!难道这就是你要的成全?你走了,一走了之,可我和莺莺怎么办?”   “我……”齐戎没考虑到这个问题,没想到母后还是一意孤行要为难冉清荣母女,只是,“清荣,我现在这副身体,即便回了上京,储君之位将来也不会是我的,那时会是众矢之的,你们也会受到牵连。”   冉清荣一拳砸他后背,咬着嘴唇,一个字一抽噎道:“我记得薛人玉说,有个紫麟草能治你的病。”   齐戎苦笑,“找不到的,我费尽心机找了两年了。清荣,我一次一次地鼓足勇气去找各路神医,可只是一次一次地失败告终,我早就、都放弃了。”   冉清荣摇头,泪水像珠子似的落,烫得齐戎脖颈如火缠绕,一直烧到肺腑,“那就一直找,一直找,我陪你找,总好过坐以待毙。”   “清荣?”齐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错愕地扭过头望着冉清荣清丽的脸庞,她涨红着脸,咬嘴唇道,“总有一日能找到的,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我与哪个男人在一起,又不是为了这些事,何况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贴心的女儿,我已经满足了。”   “清荣……”齐戎说不出话来,字都哽在喉咙里,发涩。他温柔地替她擦去眼泪,懊悔地望着她,“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委屈。”   冉清荣将他手掌上的伤口掰过来,心疼地蹙眉,“再不要不爱惜自己了。”   “我想,要不我们找个理由将莺莺接过来?”   齐戎小心地与冉清荣商量,“辽西也盛产牛羊。”   难为他将她方才那番话听进去了,冉清荣心里才好受了一些,嘴硬道:“你回不回上京是你的事儿,别的我不管,你的两个良娣你得给我个交代,还有,莺莺还小,要接她你要亲自去。”   “我……”   冉清荣道:“辽西通西域,风情杂烩,能人异士不少,我先带你找几个巫医看看。”   齐戎见冉清荣如此热忱要为他治病,心里半冷半热,很想告诉她,没有用的,他是一朝太子,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可就是没有半点效用。   ……   年节之后,齐野下令筹建景阳王府。   容恪寄了一封信,托人送到辽西。   冉烟浓急着问信里内容,容恪笑道:“记得江秋白问我那个问题么?”   那个问题……冉烟浓脸颊一红,瞪了他一眼,容恪笑意温和地将她抱入了怀里,“他当真去问了薛人玉,薛人玉给了他一套内家拳的拳谱,据说是脱胎于五禽戏而来,专修此道,他练了半个月说有些用,我让他手抄了一本,给太子寄过去了。”   冉烟浓红着脸道:“那恪哥哥练吗?”   容恪眉一挑,笑吟吟道:“浓浓觉得我需要练?那好,那我也……”   羞得冉烟浓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唇,她怀孕还没过头三月呢,哪能给他胡来!不过说愁也愁,她到现在还没找着合适的时机同他说她怀孕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渣太子会杀回去的,说什么不能让小人得志 ☆、出征   冉清荣不灰心, 乔装改扮一番后, 带着齐戎到人烟繁盛的街上, 问算命看诊的老先生,齐戎见她心热,不忍打击他, 结果看完以后,那老先生疑惑地问冉清荣:“夫人,当真不打算再嫁?”   冉清荣聪明秀慧, 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便沉了下来,这个不中用的老大夫说话太伤人,一扭头, 只见齐戎难堪地拗过了头, 手在桌底下轻轻将她拽了一下,她就明白了。   他找过了很多人,也无数次失望过,越是失望,越是不敢将真相告诉她。   冉清荣又心疼又恨, 牵着他的手起身,将银子放在老大夫桌上,不咸不淡道:“我跟不跟他是我的事, 老先生治不好病就作罢,不必多言。”   她拽着齐戎的手走出了人烟熙攘的街,因想到齐戎来辽西也有段日子了, 怕人认出他,便踮着脚,替他将风帽的帽檐压低了些,她柔软如兰的呼吸拂过脸颊,齐戎便觉得身体里有一股陌生的燥热在奔涌,不觉得目光如火,凝视着她。   “没事,还有下一个。”冉清荣也不会安慰人,又道 ,“治不好也没事,我不嫌弃你。”   “可我嫌弃我自己。”齐戎伸手扣住了风帽往下严实地盖住了脸。   冉清荣看着一自卑便将脸藏起来的齐戎,莫名地一阵怄火,轻言放弃可不像他。   当初他死缠烂打凑近来讨好她时,又送海棠花又吟诗作赋赞她美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地巴结她时,可是抱着金石可镂的心的。   冉清荣也不想短暂下接二连三地打击他,便先回府邸了,适逢上京有人送来一本书,这事没多少人知道,冉清荣一看书的内容,便知道是容恪有心了,咬了咬嘴唇,逼迫齐戎练。   齐戎武艺差,身子骨底子也不好,不说有没有用,强身健体总是好的,齐戎反倒没太大压力,就每日初晨黄昏时练武,偶尔冉清荣推开小轩窗,缦回雕花的红木曲廊,碧竹浓阴深处,总看到他拳风虎虎的身影。   他有点底子,能骑射,学拳脚功夫修炼内家吐纳也不算难,齐戎练了五日,便越来越觉得体内有一股微弱的窜动的热流了,冉清荣给他擦汗时,总是身体滚烫,像是要有反应,只是可惜只有在练功时才有这点微末反应,别处时便没有。   但也就是一点点,已经给了齐戎莫大的鼓励与希望,他不敢告诉冉清荣,默默地更加勤修苦练,将所有推杯换盏的应酬都辞了,一心一意陪她在府中练武。   也就在大年初五,容恪的信才寄出没两日,忽孛带兵南下了。   草原上到了冬日,已是油尽灯枯,隔年封存的粮食也吃完了,适逢容恪入京,忽孛蓄谋已久,率军大肆南侵而来。   陈留群龙无首,朝中无人请战。   朝堂上,齐野挠心挠肝,求助似的望向冉秦,好容易封容恪为景阳王了,好容易他甘心留在上京了,朕宁愿让冉爱卿你出战哪,赶紧站出来!   哪知一向忠君爱国的冉秦这回却眼观鼻鼻观心,公然做起了瞎子。   前不久皇帝在朝堂上亲口盖章冉秦“廉颇老矣”,如此之际又公然请他出山,岂不是自扇嘴巴?   齐野不干,望向几个能作战指挥兵马的武将,“你们愿意出战么?”   一个道:“回禀陛下,上阵杀敌臣第一个愿往,但臣只有将才而无帅才啊。”   齐野望向另一个,另一个道:“微臣人微言轻,陈留的将士血气极重,恐不会服微臣。”   剩下的,附议附议附议。   说穿了,就是谁都不肯挂这个帅印。   齐野头疼了一晚,传张诵,张诵笑道:“不如让景阳王率兵抵御?”   齐野眉头狠狠一跳,怒道:“你想教朕纵虎归山?朕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扣下容恪,绝不容闪失!”   张诵叹道:“皇上,当今国难当头,容恪留与不留当真是第一位的?何况,这是行军打仗,他的夫人总不能同行,只要冉姑娘留在魏都,不怕他留在陈留不归。”   魏帝眼睛雪亮,“咦?这倒是个好办法。”   于是齐野连夜下旨,调兵遣将,派容恪立即前往陈留。   冉烟浓也没想到事出突然,与容恪的分别转瞬在即,这一晚容恪睡得极早,铠甲宝剑都竖在一旁,冉烟浓毫无睡意,躺在他的胸口手指缓慢地画着圈。   “浓浓……”   冉烟浓惊讶地支起了脑袋,“你没睡着?”   容恪伸手托住了她的腰肢,双目睁开一线,薄唇浅动:“你近来有事瞒我。”   冉烟浓心虚地用额头抵住他的胸口,贝齿碰了碰嘴唇,轻笑道:“没有啊……”   “你骗不了我。”   冉烟浓心一动,就眼巴巴地凑上来亲吻他的眼帘了,“恪哥哥,我等你回来再告诉你。”   “你要平平安安的。”我和宝宝等你回来。   冉烟浓偷偷将后头的话在心里说了。   容恪微笑,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扬,洇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清傲疏狂,他淡声道:“忽孛还没赢过我。”   冉烟浓小声道:“不可掉以轻心。”   “好。”   冉烟浓啄了两下他的薄唇,被容恪扣着纤腰一转,高下立变,冉烟浓怕他压着肚子,明知很久没和容恪同房了,离别在即,他眼底有轻微的火焰,冉烟浓又不忍心拒绝,嘟囔着靠近他的耳朵,“只能一次,怜惜我。”   容恪俯下身,吻住了她的脸颊,“浓浓,早些睡。”   他没要她,只是温柔地替她拉上了棉被,好像劫后余生一样,冉烟浓偷偷瞟了眼容恪,他眉目幽静,阖上了眼,睡得安逸平稳,冉烟浓以为他知道了什么,但看他的脸色,她什么都猜不出来。   冉烟浓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容恪走时,她隐约有所觉察,但身体却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留他,眼角沁出了大颗的泪水。   她知道容恪一定又对她做了什么手脚,他不希望她去送他。   大军出征那日,冉烟浓废了一个时辰才冲开穴道,五更点早过了,鸡鸣一声,破晓,他们彻底走远了。   他一走,这些时日提心吊胆的冉烟浓便像是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她怀孕的事也就没瞒住长宁,长宁得知之后,守在女儿床边,等她流着泪清醒过来,才埋怨道:“你啊,这么大的事,你竟瞒着容恪,连娘也瞒着。”   冉烟浓侧过了脸颊,清澈滚烫的泪珠儿直往褥子里落,长宁叹了口气,捧握住女儿的手,一手将她的脸颊摸了摸,替她擦拭泪水,柔声道:“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多,安安心心把孩子养好,娘知道你是不想让容恪分心,你做的也没有错,等他回来就好。”   冉烟浓哽咽失声,“娘……”   她与容恪大婚才不到一年,可总是聚少离多,去陈留抵御忽孛此次大规模南下,再算上来回路程,少说也要四五个月,太久了。   冉烟浓是真的舍不得与他分开,她现在终于能体会得几分他的心意,倘若没有这个孩子……没有孩子,也许她就能骑马跟着他北上,去陈留了。   长宁摸了摸她的额头,“别想着做傻事,你现在哪也不许去,安心留在府里,和灵犀一样养胎,其余的事不许瞎想。”   冉烟浓迷迷糊糊地点头,醒来时甚至不记得长宁说了什么。   忽孛入侵是一个机会,冉横刀也想随军上战场,冉秦没准,他现在仍然差火候,何况灵犀公主又在孕期,冉横刀只得抛下雄心壮志,专注地陪媳妇儿。   但灵犀怕他这回不去,营里几个兄弟都跑在了他前头,难保来日他不会后悔,一后悔便迁怒到自己头上,灵犀担忧,“不然,你跟着容恪,寸步不离地保护他?保护主帅不用上阵厮杀,也是有功的。”   冉横刀听了父母的话,对上战场暂时放下了热忱,听着灵犀渐渐圆润的肚子,笑嘻嘻道:“没事,等我见到他之后,再杀敌报国也不迟。”   灵犀心想,原来冉烟浓想的一点不错,男人一旦得知自己的女人怀了孩子,心有牵绊,便会事事顾忌,冉烟浓瞒着容恪,固然是为了给他自由,可这也苦了自己。要是男人不知道,不记着回来,说不准她要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   灵犀幽幽地一声叹息。   眼看着春暖花开,到了阳春三月,花红柳绿、莺啼燕舞时,上京城的老父亲实在忍不住了,传书一封,让远在辽西的大儿快点回来,肉眼可见地齐戚和齐咸正打得火热,党派林立,老父亲快顶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会在浓浓孕期赶回来的,放心~ 上京城风云变幻了要,大家做好抗雷暴的准备嘻嘻 ☆、俱焚   魏帝这封诏书下得可谓密绝, 但还是教无孔不入的皇后探听了一些口风, 皇后本就是个心细如发的女人, 早知齐野最疼爱长子,齐戎在辽西数月,半年期将到了, 定在想法子让他那个嫡长子回来。   皇后正头疼地思前想后,决意将老二齐戚推出去,她是纯贵妃所生, 手里握着兵权,只要他肯逼宫,齐咸就有胜算。   但皇后还没来得及传召齐咸,东宫两个不争气的良娣便献策地跪到她跟前来了, “皇后娘娘, 臣媳有要事相告,请皇后屏退左右。”   两人柔柔弱弱,梨花带雨,皇后也不大信她们能说出什么道道,不允, “就此说。”   水红长襦裙的良娣,抹着泪眼道:“齐戎没良心!娘娘,臣媳和妹妹入宫两年, 他竟从来都没碰过我们,至今、至今我们还是完璧!”   皇后一怔,这是她没料到的, 冉清荣还是东宫太子妃时,两个良娣生不出儿子,她固然是半喜半忧,但皇后从来不知齐戎并未与两个小妾圆房,竟有此事!   皇后蹙眉,表示不大信,传令身旁的嬷嬷,“去,验一验。”   说要验身,两个良娣看着满脸褶子透着精明的老嬷嬷走过来,吓得直哆嗦,趁着她们入后殿,皇后故作不信,不动声色地挥退了宫人,只留下了一个心腹嬷嬷。   验身之后,嬷嬷回来,两个良娣瑟瑟缩缩地跟在后头,嬷嬷佝偻着腰凑近皇后的耳朵,“确是处子。”   皇后佯怒,“到底是有什么情由,一一说出来!”   良娣面面相觑,以泪洗面,水红衣衫的姐姐伏地跪哭,“皇后娘娘,太子每晚宿在我们房中,却不肯同床,任我们如何行事,如何撩拨,他都不动情,还警告我们不许勾引他,我和妹妹哪里勾引了,夫妇敦伦,本是人之常情,可是太子从来没有过!臣媳想,纵然太子殿下心里忘不了姐姐,可他……他也从没去过姐姐房里啊!”   这事委实奇怪,齐野对他的发妻的爱宠,皇后妒忌都妒忌不过来,可这也不能让齐野专宠先皇后一个人,后宫到底还是有承了雨露的,譬如纯贵妃,譬如她,齐戎就算是正人君子,可总不能对着这两个风姿艳冶的美人坐怀不乱吧?   皇后疑惑地望向了懂事颇多的春嬷嬷。   春嬷嬷俯低老腰,冲皇后悄声道:“依老奴看,殿下兴许是不行……”   这话简直醍醐灌顶,是了,她怎么就没想到!   皇后诧异地望向两个良娣,她们只顾着埋头抽噎,并不说话,皇后心里有了底儿,问姐姐:“他当真从不意乱?你们使了什么手段?”   姐姐心里打鼓,咬唇道:“我们姐妹俩,连、连那药都下过了,也没用,殿下喝了除却全身泛红,却像没事人,自此后,也再不肯用我们奉的任何东西了,应是察觉了。”   这么一说,皇后对春嬷嬷的话信了七八分,宫里头这种催情之药都是一等一的烈,且无色无味,能让人无知无觉,外头的下三滥与之不可同日而语,是小巫见大巫。   两个良娣虽然蠢,但魅惑男人的功夫是一等一的,齐戎竟从不意乱情迷?那就一定是不行了。   皇后故意竖起了远山眉,丹凤眼微微一凛,“下去,此事本宫已知了。”   两个良娣本来受过齐戎威胁,发过毒誓,绝不会把这个秘密抖落出去,否则必要沦为下贱,不得善终。两人都怕老天爷发怒,明着是来讨好皇后,搏最后一把,可所料有误,皇后丝毫没有高兴,反而有了怒意,她们吓得哆哆嗦嗦连滚带爬摸出了凤藻宫。   没想到竟握住了齐戎身体的大秘密,皇后怂恿齐戚修干戈一事倒可以延后从长计议了。   但皇后仍是将齐咸传入了宫里,将此事具言相告给了齐咸。   齐咸一愣,“母后,您当真有证据?”   “此事虽已确凿,却无证据。”皇后凤目微扬,“便是因为没有证据,才让你着手去查,只要你能将证据呈给你父皇,太子位就坐不稳了。只要齐戎垮下,你便是正统。”   倒可以越过齐戚不谈了。   皇后心里的算盘打得响,皇嗣乃是大事,齐野虽宠爱先皇后,也不得不为了子孙后代临幸后宫妃嫔,一旦教齐野得知齐戎身体缺陷,这个太子位迟早找理由废了。   齐咸向来听话,回贤王府之后便派出了各路暗探,他人不傻,皇兄既然得了病,还要隐瞒,就一定会去宫外私底下看大夫。   不过齐咸派出的耳目没逃过陆妩的法眼,当晚陆妩披着一身斗篷乘月而归,已近戌时,女人晚归,齐咸心中不悦,沉声道:“你去了哪?”   陆妩淡淡一笑,“不必你知道。”   陆妩近来时常入宫,因着齐野入春感染了风寒,二皇子齐戚在皇帝身旁侍疾,齐咸公务在身,陆妩便贤惠地代她入宫,给皇帝公公备些清粥小菜,都是宫外的清炒,倒是很合齐野口味,因而对这个儿媳妇赞不绝口。   齐咸攒眉道:“你是本王的侧妃,频频入宫,于礼不合,何况二哥端王也在宫中为父皇侍疾。”   “孤男寡女?宫阙千万间,岂不正好着偷情?”   陆妩描着精致的眼妆,宛如重重桃花影里捧嵌出两颗深海明珠,檀口微张,齐咸这才惊愕地注意到,陆妩衣襟微乱,脖颈处隐约露出几点梅花状的红痕,他蓦地瞳孔一缩,像聚了一层风暴,“你!”   陆妩反问:“怎么了?”   “贱人!”齐咸一个耳光掴下来,陆妩被打翻在地,右颊骨骼为之一震,快要脱臼了。   陆妩脸疼地捂着,怕骨头崩坏断裂,可笑得却甜蜜得很,“哈哈,你用卑劣的法子得到我,凭什么让我对你守身?”   齐咸目光一动,陆妩已经施施然爬起身,由着她雪肤花貌的婢女搀扶入了寝房。   剩下的一个婢女冲齐咸福了福身子,“殿下切莫当真,侧妃的衣襟是她自己在马车里弄乱的,红痕也是她用口脂涂抹的,侧妃在宫中时奴婢寸步不离跟着,与二殿下几乎不曾说过一句话。”   这个婢女是齐咸的心腹,不会骗他,齐咸愕然,“她骗我?为什么?”   婢女道:“侧妃想惹怒殿下吧,殿下生气恼怒,她就高兴了。”   齐咸目光一沉,他方才下了重手,将她的脸打得都红肿了,可她竟还能笑得那么开心,就仅仅只是为了惹怒他?   他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侧妃。   齐咸抿了抿嘴唇,信步地到了陆妩房门外,婢女在给她的脸颊上药,一边上药,一边问她何苦来,陆妩讽笑:“这不是很好?况且二殿下确实英武过人,总比心比天高却无才德相配的人痴心妄想要好。”   齐咸恼怒,手紧紧抓住了门框。   他心里没有陆妩,但陆妩是他的女人,自己女人夸别的男人踩低自己,正常男人都会生气,他也承认自己不过是个庸人罢了。   这一晚,齐咸疯狂地占有着陆妩,让她感觉自己的勇猛,但才一刻钟功夫便偃旗息鼓了,陆妩捂着受伤的脸颊,轻轻一哼,银盆般的脸颊转过了一旁,“贤王连这点都比不上二殿下,端王让女人臣服,贤王让女人羞耻。”   齐咸一拳打在她耳边的枕头上,力气很大,陆妩吓了一跳,齐咸冷笑道:“还在骗我?”   陆妩咬着嘴唇,淡淡一笑,“原来贤王殿下知道了,我在骗你。可我喜欢啊,端王英姿勃发,手握重兵,一旦等到太子退位,这个皇位八九不离十就是他的了,我敢和你打赌。”   “赌注?”   齐咸翻身下床,披上了白裳,陆妩忍着疼爬坐起来,笑盈盈透着一抹清皎的月光看着他,“就赌——性命吧,你输了,命给我,我输了,命给你。”   这个女人玩这么大?   齐咸狐疑地看了她好几眼,“你私底下同永平侯说了什么?”   陆妩哈哈大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无论我说什么,我父侯半个字都不会听。可我肮脏的一条贱命,拿来和贤王殿下赌命,那真是太值得了。”   齐咸齿关一碰,冷然道:“你疯了。”   陆妩还在笑,“殿下不赌,当我没说有过就是了。还是对着你书房里冉烟浓的画像睹物思人去罢,贱妾要睡了。”   齐咸对皇位势在必得,犯上谋逆,输了自然一死,无需惧怕,“本王陪你赌这一遭。”   他推门而出,书房枯坐了一夜。   冉烟浓的画像就摊在眼前,画中人栩栩如生,秾纤合度的身材,淡红的烟撒摆着掐腰裙,胸脯微鼓,明眸含春,齿颊笑靥,像两朵扬在煦风里的飞花。   齐咸头疼地揉着额角,浓浓,再给我一点儿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陆妩现在只想齐咸死,死得很惨烈那种,相爱相杀什么的是作者君用词不当,他们只有相杀,没有相爱哦,齐咸和皇后后来结局不好,是陆妩出了一把大力气的,不要小看女人…… ☆、军情   奉诏入京的太子于三月底抵达上京。   听闻长子归来, 齐野本缠绵病榻, 忽地跳将起来, 不药而愈了。   皇帝喜出望外要到城郊迎接长子,最后还是顾忌颜面,决意仔细梳洗一番, 穿戴威严,到寝宫等儿子来拜见。   近乎孩童一般跳出门去的皇帝,来来回回在屋前屋外地走, 端着药碗的齐戚,无奈地朝着齐野的背影直笑。   齐戎与冉清荣乘车到了离上京东城门二十里处,冉清荣有意先行下车回府,她如今和太子齐戎名不正言不顺, 已是和离夫妻, 实在不宜让人看见他们同坐一车归来。   齐戎舍不得朝夕相伴的冉清荣又离开自己,使了个眼色让队伍先行停下,将冉清荣揣在了怀里,呼吸温热着,珍之重之地亲吻她的脸颊, “我先处理宫里的事,过两日去冉家重新提亲。”   一听“重新提亲”,冉清荣便下手作势要推她, 齐戎委屈而困惑,睁着眼睛盯着她,冉清荣道:“才和离多久, 你转眼又要上门,若教人议论起来……”   齐戎不怕人议论这个,但是,“清荣,我也老大不小了,现在……”   冉清荣睨了他一眼,齐戎识相地乖乖三缄其口,但冉清荣却好整以暇地微笑了起来,“老大不小?太子殿下本来有妻有女,可是现在没有了,为什么?因为你的和离书给得好啊。”   “我、我悔了……清荣,是我的错,我不是个男人,但你……你不是、原谅我了么?”男人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俊脸抹着彤云,偷着摸着又瞧了她一眼。   冉清荣温柔地拍了拍齐戎英俊白净的脸,“原谅你?我说过?”   齐戎:“……”   太子殿下咬咬嘴唇,“对不起,我又……自作多情了。”   冉清荣微微蹙眉,马车外头却传来了冉横刀那大喇喇的嗓门声,“姐姐,你在里头么?”   刀哥握着缰绳,马头横摆,意气飞扬地冲着里头嚷嚷。   娘家来人接了,冉清荣深以为自己以前不倚仗家里太过于中庸,锋芒毕露偶尔也无不好,就如同现在,她冲齐戎大方地一笑,便起身去,施施然下了车。   齐戎的话想哽在瓶口出不得,有点懊恼。   冉横刀亲自牵了马车过来接姐姐,阵仗铺得不输齐戎的车驾,显然是做排场给他瞧的,他们冉家的女人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齐戎还得自个儿个自己掂量掂量。   从和离之后,冉清荣一直住在家中,愈发觉得亲情温暖,有家里人撑腰的滋味实在踏实安心,温温地笑着,上了冉横刀备的马车。   她们前脚先走,齐戎一个人坐在车里,目送着冉清荣离去,才悠悠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听说父皇病了,他才紧赶慢赶着回上京,来不及回东宫洗涤风尘,便先迈入了皇帝寝宫。   齐野一身闲适,挂着一身绣金龙飞旋的明黄大袍,眯着龙眼,姿态悠闲地坐卧在胡床上看书,齐戎告了内侍公公,候在寝宫殿外。   听闻不肖子回来了,齐野鼻子一哼,“让他进来。”   齐野这才进了寝宫。   而久待的齐戚则用净水搓仔细了手,在宫中梳洗了一番,笑吟吟地扬长出了宫门。   冉清荣回了家,这才得知妹妹和弟妹都有了身孕,快五个月了,先去恭喜了一番。   冉烟浓侧靠着柔软地垫着棉枕头的贵妃椅,小手轻轻抚着肚子,望着姐姐,冉清荣清隽的脸颊更红润了,添了几分丽色,额前几缕碎乱的乌发,花钿贴着白嫩如藕的肌肤,更是娴静从容,冉烟浓安心了,道:“太子表哥对姐姐还像从前那样罢,姐姐在辽西很受宠。”   冉清荣道:“原来我是受宠的,不过这一路上,他事事要听我的,如今是我宠他,高兴了拍他脸,不高兴了将他晾在一边,他心里有愧,对我的话莫敢不应的。”   冉烟浓抿嘴儿微笑,“那是,太子表哥后悔了。”   说到这儿,冉烟浓偷偷瞟了一眼,四下无人,才艰难地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爬起来,“姐姐,容恪送给你们的那套拳谱,表哥练过么?”   冉清荣笑意一顿,轻快地撇过了头,“练着。”   至于练得如何,齐戎总瞒着不肯教冉清荣知晓,但看他近来神色奕奕,想来是有点作用的。   之前听江秋白提过,应该有点儿用。反正慢慢来,暂时也不着急。   只是一转眼,大军出征已经两个多月了,容恪抵达陈留十日以后,大魏开始捷报频传,据爹爹说,皇帝舅舅时常又喜又忧,喜大魏军势如破竹,忧容恪功高震主。   朝中议论喁喁的,冉烟浓也有点儿后怕。   要是容恪再一次击退忽孛,皇帝舅舅当真要铁了心废了他这个世子位了。   她常常心不在焉的,经由冉清荣提醒,才想到家书,便给他写了一封,托人送去。   ……   暮霭沉沉,星垂荒野。   容恪用匕首刻了一只小人儿,烽火连绵之时,世子还有心思想着他的妻子,日复一日地雕刻着他手里的小玩意儿,着实让人不平哪。   容恪停刀,掌心一张生动的俏脸,如抽蕊的桃花,芭蕉叶般裙裾飘曳如浪。   他看了看,笑意温柔地将它并着几只不同姿态的木雕放入了盒中。   “世子。”   柏青提着剑而来,蹙眉道:“河沟外有三十名夷族人鬼鬼祟祟要刺探我军军情,现已被俘虏,请世子示下。”   容恪要谨防有奸细混入,柏青等人原本还不肯信,如今夷族军队被打得节节败退,哪还有贼胆敢觊觎大魏帅帐。   但偏偏还就是让容恪料到了,就是有。   容恪敛唇,将搭在颈边的面具拉上了脸,起身,“知道了。”   斜入泥里六寸的剑被他信手抽回掌心,剑鞘铿然,柏青亦步亦趋地跟在世子身后,脚步有点虚。   容恪回应,被绑了的异族人正在破口大骂,容恪掀帘入里,一个虎背熊腰身材黝黑的壮汉,被绑成一个十字,架在木头桩子上,容恪手腕一动,没想到……是穆察。   穆察骂了半天,才进来一个戴面具的人,以往陈留世子都是以面纱示人,今次换了面具,夷族军营里的人都知道,恨不得将这个阻碍大军挥师南下的陈留世子,食其肉,寝其皮。   星夜微暗,锅炉里有哔剥的火苗,啪地四溅。   映着容恪脸上这一张银质面具白里透红,他似乎在见到自己的第一眼时,按着剑的手有了细微的轻颤,穆察没想太多,还是骂,“你就是那个无耻的容恪?”   第一次凑近了见到容恪的真容,还他妈带着鬼面具!   穆察懊火,“我听说你是个小白脸子,不肯把真面目拆穿么?”   说着穆察被铁链拴住的两条粗壮的手臂用力地挣扎起来,鼓鼓的两截大臂肌肉从稍显轻薄的蓝衫子底下涨了开。   容恪淡淡地勾起了薄唇,溢出一丝熟稔的笑。   穆察听这声儿就觉得熟悉,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容恪道:“穆察兄何必对我如此大的敌意?”   穆察皱眉,疑惑地捏住了拳,“陈留世子居然知道我穆察的名号?”   容恪的手碰到了面具,就在一瞬间,穆察倒抽了一口凉气屏着,看着笑意雍容的世子将鬼面具摘了下来,白皙秀逸的脸,比他的皮囊白上好几个层次。   穆察像被碰了瞪眼睛机关,愣愣地杵在那儿,“李、李兄弟?”   故人相见,没想到容恪竟然是他的李兄弟!   容恪淡淡道:“穆察兄,许久不见。”   这一回连道貌岸然的假笑都省略了许多,两军刀兵相见,容恪只能保证——“当日多亏穆察兄没揭发我的藏匿之处,魏军得胜后,我会私下里遣人送你回夷族。”   “你……”穆察还沦陷在一团震惊的迷雾里,“你,李兄弟,你怎么会是容恪?”   容恪微一挑眉,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如何不会是?你们汗王其实早已知悉。”   原来大汗竟从未对自己提及!   穆察干涩的嘴唇上下一碰,“所以,那个女人其实……”   “是我的女人。”容恪弯腰,拾起了一支斜置的火钳,将铁锅里灰红的他木炭捅了捅,猩红的火焰星子溅了起来,将军帐里烧得温暖如春昼。   在穆察震惊的注目之下,容恪缓缓道:“她以为我们是朋友,才会不慎着了你的道,我为了救她,才故意被你们抓到。”   穆察懂了,皱眉道:“你们中原人真狡猾。”   容恪付之一笑。   但是穆察因为侦查敌情现已被扣留,他没法脱身,没法给汗王复命,容恪虽无意杀他,但他留在军中心里火急火燎的,待不下去,自然也没给容恪好脸色,“李兄弟,我信错了你,更加放错了你。我要早知道你是我的大敌,我说什么也不会放你走的。”   容恪点头,“我知道。所以,在下从未对穆察兄感恩戴德过。”   他放下了火钳,“不出一个月,我要忽孛折戟落日沙洲。”   穆察脸色震动,听容恪这意思,这一次是打算赶尽杀绝?连铩羽而归的希望都不给夷族留下?   好狂妄。 作者有话要说:  穆察大汉震惊脸,尼玛这个太刺激! 这一次战役不会持续几章,恪哥哥就可以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嘻嘻,但是陈留这边的糟心事还没完呢 ☆、凯旋   落日沙洲地攘陈留与草原, 位于陈留以西, 传闻是太阳落下的地方。   忽孛曾孤骑闯入荒漠, 在沙漠里遇上风沙,后迷失方向,水囊空竭, 直至遇上落日沙洲,才从大漠里逃了出来。   决战就在沙漠之中。   魏都的兵将擅陆战、水战,但不会在沙洲作战, 于荒漠之中行军有阻碍,故而被安排在最后,陈留将士身先士卒,一鼓作气, 闯入沙洲深处, 弓箭埋伏,率先占据高地。被日光晒得滚烫如火的沙子,被智慧的中原人所利用,做成了一个一个的沙球,沿着陡峭山坡一滚, 气势汹汹。   而此时,笙歌靡靡的上京城,仍是歌舞升平, 没有人担忧魏军会败。   齐野还在上京思量着几个儿子继承皇位的事儿,今年入了冬,断断续续地病了好几场, 让齐野不得不服老,感慨身子骨到底是不如当年了,可是大儿与冉清荣和离,膝下也还没个儿子,皇位传出去他还不甘心。   老二齐戚虽然孝顺,娶了正妃也一年多了,膝下只有两个女儿,齐咸自是更不必说。   皇家子息不旺,让齐野不得不担忧,这是不是老天给的旨意。   但齐野也没放弃,隔了两日,便撺掇着齐戎,再去找个贴心的儿媳妇回来。   与此同时,陈留捷报频传,容恪整饬三军,一举在落日沙洲生擒了当时作普通骑兵装束的夷族亲王,军心大振,夷族旌旗委地、对大魏军闻风而逃,忽孛也丢盔弃甲,带着几名残兵败将窜入了大漠消失无踪。这一战,为大魏赢得了至少五年休养生息的机会。   齐野接到奏报,刷一下躺倒在龙椅上,面色不愉地想着:朕生的儿子,就没个争气的!   可惜容桀,真是可惜,死了两个,换来一个功成名就,还闹得父子不欢而散,形同陌路。齐野心里这么一想,就平衡了不少,着令人,宣容恪入京受赏,大军班师回朝。   齐戎被皇帝一催,愈发想着与冉清荣破镜重圆,于是想方设法,将将军府隔壁的一个无人居住的宅院盘桓了下来,说要出宫小住,齐野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准时冉清荣追到辽西,他又回心转意了,惦记起原配的好了!   呵呵,恐怕人家大将军的闺女还不定能眼瘸原谅他!   齐野就劝他:“朕告诉你,夫妻还是原配好,当年你喜爱两个小妾,朕就是这么同你说的,可你非是不听。朕就是吃了大亏没了你母后,你要是也混账,连朕的出息你都赶不上。”   齐戎左耳进右耳出,他母后是中宫之主,可也不是没拦着齐野宠爱临幸贵妃么?他心里只有清荣,也只想要清荣一个人,当然不同。齐野的话他就当没听过,隔日就将行李扔到了将军府隔壁间。   转眼到了五月,容恪在陈留整顿军民,与四月底出发回上京。   将冉烟浓一个人留在魏都,他心里实在不放心,齐野遣送的魏使对他几番欲言又止,容恪淡淡道:“使者有话不妨直言。”   方是时,一群人骑马在回程路上,旌旗摇摇,马蹄飒沓,使者看了眼连绵几里的大军,口干舌燥,最后还是无奈地摇头道:“世子爷还是早点回上京罢。余下事宜孙将军会替世子安顿,魏都有人日日盼着世子爷回去呢。”   容恪耳中一动,魏使是替齐野传话的,约莫有皇帝口谕,容恪扣着缰绳,雪间青忽地打了一个响鼻,傲慢地载着容恪快了几步,容恪敛唇,“多谢魏使告知。”   大军走到了一半,这位意气风发且才又打了胜仗的景阳王、留侯世子便单骑脱离了凯旋的军队,直奔上京而去。   五月花蕃如霭,昼长夜短,将军府也清闲了不少。   灵犀怕热,常在院中纳凉,自打大哥搬到了隔壁院以后,灵犀怎么瞅怎么都觉得不自在,大哥对嫂嫂没忘情,可搬过来这么久了,一点动静也没有,灵犀托人以妹妹名义给他送了一些将军府新摘的果子,结果回来的人说,太子殿下日日在府中勤修武艺、读书看奏折。   搬过来了,却不出手,倒像是在韬光养晦。   灵犀怕大哥浸淫权术,这一套是做给二哥三哥看的,还怕冉清荣误会,因而冉清荣偶一回想去隔壁坐坐时,她劝住了。   冉清荣笑着道:“只是坐坐而已,我还怕人说什么闲话不成。”   灵犀是真担忧冉清荣,“我大哥是个闷葫芦,看着好说话,其实也是个驴脾气,好面儿,你千万别去,倒显得你有心和他示好一样,你别去,等他巴巴地过来找你。”   冉清荣温婉地微笑,“也好。”   灵犀又道:“大哥做事有点过分了,说和离就和离,姐姐,要是冉横刀敢混账,我不让他痛哭流涕,他别想碰我的指头一下。”   灵犀是个不服输的倔性子,他们皇家的人,不论男女,大多都有这毛病。冉清荣听进了她的话,虽然想却也按捺着,对隔壁住着的前夫不理不睬。   过了几日,齐戎果然矜持不住了,下了一封请柬,他院子里的桃子成熟结果了,请冉家的三个姑娘去吃桃。   冉烟浓肚子越来越大,人也犯懒,就连隔壁她都不想去,还是长宁规劝她,到了这个时节,别老困着,多出去走走将来生孩子也少受些罪。   她几乎是被逼着出门的,但灵犀不肯去,冉横刀一定要和她时时刻刻腻歪,长宁无奈地垂了眼,任由他们去了。   冉横刀和灵犀几乎是日日在冉烟浓眼前晃悠,小夫妻偶尔小吵小闹,甜如蜜糖,冉烟浓自己一个人怀着身子,心里酸酸的,总想让容恪早点回来,听说他已经在路上了,冉烟浓日渐开朗,才有兴致到太子表哥家摘桃。   太子特意在府中辟了一方小院,篱笆门合着,里头都是桃树,到了季节,粉嫩白润的甜桃都在葱绿的树枝上,被浓密的桃叶裹着,露出鬏鬏头和圆圆脸,憨态可掬。   齐戎亲自去将冉清荣姐妹俩接进府里,明蓁搀扶着冉烟浓,齐戎像扶冉清荣的小臂,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太子殿下嘴一抿,没敢抱怨,没敢多说话,笑吟吟地转身请人奉茶,给冉烟浓的是温着的白水。   侍儿打了一盘蟠桃捧到冉清荣的桌边,冉烟浓一瞧这模样水灵的丫头,就笑了,“太子表哥还和以前一样,身边总是大美人小美人花团锦簇的。”   齐戎愣了愣,他从来没注意身边的丫头美不美,顺着冉烟浓这话一瞧,这个捧蟠桃的、听了冉烟浓的话自愧弗如地低着头羞赧的,容色竟不输给东宫两个良娣,齐戎才后知后觉,自己确实粗心大意了,“那……清荣,以后我不要人伺候了。”   侍女听了这话,还以为犯了大错,忙跪下来磕头,“殿下饶恕,奴婢该死……”   冉清荣没那么小心眼,端庄大度地笑着,将婢女扶了起身,对齐戎道:“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身边才几个婢女,何人敢说三道四,难道两个良娣连这点胸襟都没有?”   齐戎知道,冉清荣这是委婉地在提点自己,该处置好那两个女人,不然他们之间免谈。   这本是齐戎一早承诺给冉清荣的,他早就保证过。不过即使他有意遣还两个良娣,也要不开罪她们的家族,更要皇后点头答应,齐戎一直在想法子补偿,搜罗一些奇珍,招募一些钱两,能让她们体面地回去。   说到底,这两个女人虽然势力,但是齐戎先对不住她们。   其实冉清荣以为齐戎能给的承诺只是这辈子他心里不会再有别的女人,她没料到齐戎在思忖着遣还良娣的事,但如今齐戎还没拿出诚意,一切都是空话,不论如何,冉清荣都暂且不想有任何回应。   “清荣,我保证,在我重新提亲之前,一定把这些事处理干净。”   明蓁已经削好了一只桃,冉烟浓就着水灵的蟠桃樱唇小口一咬,闻言,就势笑道:“太子表哥好自信哪,你来求娶,我们家的姐姐就一定要答应?”   “我……”   齐戎又语塞了,偷瞟了冉清荣一眼。   冉清荣微笑,没答话,也捡起了一只桃。   齐戎垂下了眼睑,“是我考虑不周。”   他想让冉清荣风光地嫁给他,再轰动一次上京城,但是时过境迁,他们都不是当年懵懂的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了,也有了莺莺,弄得像二八女郎出嫁,不伦不类成什么样子?   只怕要让人笑话。   可是他是真心想娶冉清荣,不想她最后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冉清荣给冉烟浓眼神示意,“吃桃子都堵不住你的小嘴,等容恪知道你变得这么唠叨,看他是嫌弃不嫌弃。”   冉烟浓吐了吐舌头。   心里飞快地算计着,大军还有近十日的路程,也快了。   但也就是心绪一落,就听到外头有人传话,“启禀太子殿下,景阳王求见。”   刷刷刷,七八个脑袋一齐往外探去,容恪又扔下他的队伍一个人飞骑回来了?这也太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跑得太快啦,等不及要抱浓浓了~ ☆、得知   齐戎本想说请景阳王进门, 但冉烟浓快一步, 才从丈夫行军归来的震惊和喜悦里头出来, 就手忙脚乱地躲起来,“太子表哥,你们家的后门可以走么?”   齐戎面露不解, “容恪来了,你这是要……”   冉烟浓苦着脸冲姐姐道:“我到现在都没告诉他孩子的事,要是他在表哥这里知道了, 说不准要出事。”毕竟七个月了,这是大事,瞒着容恪这么久,她都猜不到他等下是惊是喜还是怒。   冉清荣抿嘴儿微笑, “明蓁姑姑, 你带她从后门躲出去罢,我来应付。”   “是。”明蓁素来听冉清荣的话,扶着冉烟浓轻快地绕到了内堂,穿过婆娑花雨,主仆二人顺着小径从太子别院的后门出去了。   齐戎这才抬手, 请景阳王进来。   容恪行色匆匆,连铠甲都没有卸,就提着一柄削铁如泥、杀敌无数的利剑入了门, 齐戎与冉清荣都起身去迎景阳王,容恪体面地只与太子寒暄了一句,张口便问:“我去冉府, 下人说浓浓到了太子别院来了,她人在何处?”   方才眼睁睁看着冉烟浓逃出去的齐戎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望向了冉清荣。   这姐妹俩撺掇着的,齐戎还怕说错了话出卖了小姨子,只得让始作俑者自己收场。   但冉清荣却显得镇定自若,“你来得不巧,浓浓久坐不适,你进门前刚刚回家了。”   容恪从冉家正门绕过来,一路上并未见过冉烟浓,不觉怀疑,蹙眉盯着冉清荣。   冉清荣顿了一下,沉吟着道:“浓浓有桩事骗了你,她说心里对你很过意不去,希望你不要怪罪她,你答应了,再去见她罢。”   离京数月,容恪只收到冉烟浓的一封家书,只写道——妾身安好,君勿记挂。   她洋洋洒洒写了几张纸,大抵是这八个字的意思。   容恪凤眸一扬,狐疑道:“她骗我?”   冉清荣轻声一咳嗽,脸上温和得体的微笑收敛了些,“还不是小事。”   容恪握住了剑柄,淡声道:“除了她另结新欢,什么我都原谅她。既然浓浓不在,容恪告辞。”   这位新立战功的景阳王走路带风,齐戎连客套地喊他吃盏茶的功夫都没有,人就提着剑又从别院出门去了。   松露斋,大片大片的湘妃竹压着亭檐,绿荫如雾。   冉秦下了朝,在松露斋吃清酒,见到容恪步履匆忙地赶回将军府,忙伸手唤道:“站住。”   容恪转身,只见岳父大人招手唤他入凉亭,容恪长呼吸一声,心浮气躁地又折入了松露斋。   榆柳斑竹繁茂如海,长夏日鸟鸣声幽,冉秦见容恪的额角已出了一片细汗,顺手替他倒了一杯清茶,容恪谢过,冉秦问道:“这么快入京了,向皇上复命了?”   “不曾。”容恪握住了青花瓷杯,眉眼拂落,“见过浓浓再去。”   冉秦“哦”了一声,“我听说落日沙洲那场仗打得很惊险?你倒是与我说说。”   冉秦如今年事已高,昔年征战沙场留下了一堆旧患,自知后半辈子已没什么机会再报国杀敌,可年轻时铁血丹心的火尚未熄灭,故而对容恪行军打仗的事很有兴致。   容恪只得粗略地捡着一些战况同冉秦说了,冉秦听得津津有味,顺着分析敌我情势、排兵布阵一套,容恪无心,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完了,见冉秦还有兴致再讲下去,容恪却没耐性听了,温和得体地提醒道:“岳父,容谨之先见过浓浓再来详谈。”   冉秦一愣。   他也想到了自己,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年他每回得胜归来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见长宁,如今容恪归心似箭,急着见浓浓,他也不好阻拦,只是,“浓浓怀孕那事她同你说过没有?”   容恪本已起身,要跃下凉亭,闻言脚步猛顿,呼吸一滞。他惊讶地回头,“岳父大人方才说什么?”   疾步匆匆的景阳王终于是被冉秦轻飘飘三分力道的一句话便唬住了,冉秦是个粗人,嘴快心直,没想到这么久了,浓浓给他的家书里竟然半个字都没提到,女儿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冉秦懊恼地“啊呀”一声,歉然地与还在惊讶之中的容恪一对视,“我泄露天机了。”   容恪呼吸一提,攥着剑的五指微微颤抖着收紧,走下松露斋的聚风亭便慢了许多。   他虽是洞察她的喜怒哀乐,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罢了,对冉烟浓几番奇怪的举动,竟毫无所察。   细细思量起来,早在他离京时冉烟浓就有了许多害喜的症状,她骗他说上火,说肠胃不适,他竟然全信了!   这个女人……   容恪遇事一贯冷静,但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孩子打破了他的沉稳和处变不惊。   他在松露斋外,吹着清风,凌乱的思绪才一缕一缕地回拢,他在雕镂着百鸟穿枝的轩窗外停顿了,乱成一股麻的心神掰了过来,然后,忽地一股极度的喜悦冲上了心头,他的眼眸还是平静的,嘴唇却不自觉曳开了一波浅浪,毂纹一圈圈地扩散了去。   实在是……这个浓浓!   容恪平复了一炷香的时辰,才敲开了冉烟浓的门。   冉烟浓还在慌张地想着怎么面对容恪,咬着嘴唇躲到了纱帘后头,扯过淡紫的帘遮住了大半身子,只歪出一只脑袋,脸颊又丰满了不少,吹弹可破的白嫩肌肤,圆圆的透着健康的粉,像两瓣柔软的木兰花。   “姑爷。”明蓁替容恪开了门,有点为二姑娘着急,“您……有事好说话。”   察觉到容恪脸色不愉,明蓁心里发抖,冉烟浓也怕得发抖,赶紧将大肚子藏起来。   容恪却只微笑道:“明姑姑先出去,我久不见浓浓了,有话同她说。”   “这个……”夫妻俩要谈话,明蓁自知没资格阻拦,迟疑了一小会,就点头,掩上了门出去了。   容恪一身甲胄,沾满了碎尘。   他敛着一分笑,脚步从容地向躲在帘后瑟瑟缩缩的冉烟浓靠近,她吓得眼皮直跳,“站站站……站住。”   容恪听话地站住了,疑惑道:“浓浓,你躲在帘后做甚么?”   冉烟浓没想到怎么说,窘迫地抓紧了纱帘,“恪……恪哥哥,你等、等一会儿。”   容恪体贴地不动了,温柔缱绻地弯了凤眸,“浓浓不想我?”   “我……想啊……”冉烟浓咕哝了一声,见他又往前踏了一步,冉烟浓忙伸手叫他打住,容恪挑了挑眉,不动了。   大约是太久没见了,冉烟浓一时竟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摆,手忙脚乱地弄了好半天,才扯着帘子哀哀地望着他,“恪哥哥,我……我有件事瞒了你……你能不能原谅我?”   容恪没立即承诺原谅,修眉微攒,“那也许要看是什么事,重不重要。”   很重要。   冉烟浓吓得缩起了脖子,整个人都躲在了纱帘后。   容恪又上前一步,指腹隔着一重薄薄的紫纱,碰到了冉烟浓柔软的脸颊,只是碰了一下,冉烟浓被温柔地一碰,那点儿疏离感一下子被熟悉的悸动推走了老远,又把那双眼偷偷瞄了过来。   容恪穿着一身雪银的铠甲,肩上系着一条白如皑雪的披风,积了些灰。因为数日疾驰赶到上京,他和上次一样疲惫,眼窝有了微微的内陷,但漆黑的眼睛还是风流而张狂的,有着独属于他的温润与不羁,脸又清减了许多,白皙的下巴冒出了青灰的影子,想来是不怎么有时间刮胡子。   “吧嗒”一声,冉烟浓的眼泪就砸下来了,委屈巴巴地又柔柔唤道:“恪哥哥。”   容恪伸手替她擦泪,冉烟浓的眼睛像是泉眼似的,水流得堵不住,容恪无奈之下,伸手将她摁入了怀里,隔着她七个月的肚子,紧紧地贴住了他,坚硬的铠甲咯得冉烟浓有点儿疼,但——   “你知道了?”   “才知道。”容恪一叹,右手摸着她的脑袋,笑道,“出息了我的夫人。”   冉烟浓被夸得脸颊一红,抵着头将脸颊歪着贴住了他的铠甲。   当初他们谈心,容恪就知道自己让冉烟浓心里有了顾忌,只是没想到她竟真胆大到敢骗他七个月,出征时为了不让他分心,她几回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回去,想必受了不少委屈。   容恪自知没资格怪罪冉烟浓,他只是懊悔,“对不起浓浓,让你受苦了。”   他松开冉烟浓,微俯下身,唇像一道温柔的云翳压了下来,冉烟浓睖睁着,任由他撬开了嘴唇,一股甜意像开了闸的洪水在胸口席卷,窜进了嘴里,到处都是甜的,四肢也是轻飘飘的。   “浓浓,我再不丢下你一个人了,我发誓。”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式震惊懵逼脸已送到~ ☆、搬家   容恪一路行军, 面露疲惫, 本想入宫朝圣, 但也该体面些去,冉烟浓着人烧了热水,备了热汤供他沐浴, 容恪卸下坚硬的银白盔甲,换了一身淡紫色的宽松长袍,厚实的一把墨发滴着水, 他用毛巾裹着,擦拭着出来,冉烟浓已经托着笨重的身体侧卧在床榻看书了。   闲暇时没得打发时间,她都是用看书来修身养性的。   只要不出门, 就遇不上居心叵测的陆延川, 还有虎视眈眈的贤王殿下,冉烟浓还乐得清闲。   容恪擦干了墨发,冉烟浓放下书去,用轻薄的匕首替他刮去下颌黏着的一层碎胡茬,容恪全身的骨骼肌肉都放松下来, 懒散地躺在了她的腿上,在冉烟浓替他刮右脸时,他微微侧过脸, 盯住了她滚圆的肚子。   “别动。”冉烟浓在他脸颊上拍了拍,示意他不乖。   容恪笑道:“胆子不小了。”   瞒着他怀孕的事还没与她算账,又神气起来了?   冉烟浓脸一红, 匕首小心翼翼地擦过他的脸颊,“我怕造成你的负担。”   容恪挑眉,“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不要他,你紧张什么?”   “……”   冉烟浓下刀谨慎,怕刮伤了他,故此始终斜斜地摆着匕首,看似慢条斯理地与他说了几句话,指头却有了颤动,不敢下手了,因此刮得很慢,两盏茶功夫过去了,连半张脸都没有完成。   容恪不计较这个,在她停刀时,脸凑过去,在她的肚子上亲了一口。   “……”   冉烟浓整个人都红成了柿子。   “浓浓,”他仰面躺下来,微带着笑,“我在陈留俘虏了一个人。”   冉烟浓会每日到父亲大人那里等捷报,闻言,点头道:“我知道,是夷族的一个亲王,忽孛的弟弟。”   容恪叹道:“不是他。是穆察。”   对穆察这个人,冉烟浓真是心态复杂,他将她掳到草原上去,让她和容恪遭了一番罪,但要不是他,他们也无法从草原顺利逃到陈留。   她疑惑道:“那抓着之后该如何处置?他是你做生意的兄弟……也算是有个救命之恩。”   容恪微笑,“放了他,不过俘虏被释放以后,忽孛多半不会用他了,因为有了叛变的嫌疑。当晚穆察与我谈心,说想逃到月满,改头换姓叫穆查。”   其实比起上阵杀敌,穆察倒更宁愿做个商人,月满遍地都是商人,可以施展他的抱负。   冉烟浓点了点头,容恪微微扬起下巴,眉眼清湛,如隐约春风里闻信而露的芳蕊,冉烟浓屏住了呼吸,他抓住了冉烟浓的柔荑,“月满是我母亲的家,浓浓,若有闲时,我愿带你前往小住,那里没有烽火、没有权术、没有人心叵测,你愿意么?”   “愿意啊。”冉烟浓笑起来。   容恪从她怀里起身,笑意温柔:“那就一言为定。”   夫妻俩待到黄昏,容恪连晚膳都不曾用,靠着冉烟浓闺房里那张窄窄的小床就入睡了,她吃了点米粥,用了些小菜,也回来随着他一道睡,冉烟浓的玉手揽住他的腰,连脸颊靠近他的胸口,找了一个合适而温暖的地方,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好像有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与她的孩子对话。冉烟浓翘起了嘴角,连梦境都是甜的。   翌日一大早,容恪就跟着冉秦上朝去了。   一路上谈及隐没风沙之中的忽孛,冉秦终归是不能安心,“忽孛是出了名的悍将,沙漠之中曾疾驰百里。此人不可小觑,没找到他的尸首,还不能确认他已经死了。”   武将皆骑马入宫,容恪与之并辔而行,得胜归来的将军受到了夹道百姓的欢呼称颂,在容恪耳中,虚名浮利犹如不闻,淡淡回道:“忽孛除去被俘虏的左谷亲王弟弟,另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日前他已在阏氏扶持之下即位,忽孛即便逃出生天,要复位恐怕也要有一番恶斗。”   “此话怎讲?”要是老子回来,乳臭未干的小子自然要将王位还给忽孛。冉秦故而不解。   容恪按辔道:“忽孛倒行逆施,欺压中原百姓,劫掠中原妇女,阏氏是个保守的女人,与他意见相左,她认为,夷族应向大魏示好,学习如何在草原南面种植粮食,与大魏建立商贸往来。”   冉秦惊讶,“竟有如此奇女子?”再一想,她扶持她的儿子上位,说不准能换来大魏与夷族的和平,只要忽孛不杀回马枪来夺权,夷族和大魏的太平是可期的。   文武百官入了宫。   魏帝看到容恪走入大殿很高兴,直言不讳,“景阳王的王府朕给建好了,选了个好地方,风水也是一等一的,日后景阳王就不必委屈在冉家下榻了,择日就搬过去罢。”   齐野想剥离容恪的兵权和人脉,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只可惜事与愿违,始终难成,这回正好,派遣到陈留的将领们在陈留滞留了几个,齐野正好找个法子,将他们七八个人手中的权力一分,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就不会有一桩独大的局面了。   齐野高兴得很。   但百官很快便发觉,对于入住王府,景阳王兴致缺缺,无可无不可地搭着皇帝的话。   下朝之后,百官散如潮水,冉秦与容恪一道走,顿了顿,“皇上封你这个闲职,也是想着你此次居功至伟,夷族之患也许就此解除了,既不兴战火,那也就不需要将军。”   大魏除了夷族时而生事,大抵上还是河清海晏之世。   北边边患一除,皇帝就可安安心心大展拳脚了。   容恪道:“没有仗打,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幸事。我没有怨言。”   难得女婿看得开,冉秦很是欣赏,“对了,你的王府我趁着上回打马上街,去瞄过一眼,倒很适合浓浓养胎,记得带着明蓁还有几个老嬷嬷过去,她们懂得伺候,等浓浓生了孩子,天南地北的,你们哪里都可以去了。”   冉秦怕容恪成为几个皇子争权夺利争相拉拢的对象,这种人的下场一般都不好。除了太子,齐戚和齐咸,无论哪个成事最后都是狡兔死走狗烹,容恪是他女婿,可万万不能有个闪失。   这一点容恪想得开,“岳父大人,容恪如今已是一只闲雀,无利剑在手,不过一庸人。不值得几位王爷看重。”   冉秦苍老地叹息,“不如注意些好,我只盼着景阳王府莫要再引人注意了。”   可这是不可能的。   容恪才立下战功,又受封景阳王,虽然齐野是借着虚名剥削实权,可总有些不开眼的要来巴结容恪,才搬到王府一日,送礼的求见的络绎不绝,更有甚者带来了家中姬妾,有意在容恪眼前献舞一曲。   后来,容恪不耐烦了,让江秋白带着剑守在门口,劝不住者,以私闯官宅罪论处。   江秋白做了门神,曲红绡还是日日跟着冉烟浓,做她的影子守卫。   冉烟浓听说有个美姬要给容恪献舞,就有点儿吃味了,容恪将她抱着安置在贵妃椅上,冉烟浓小声嘟囔道:“人都打发走了没有?”   容恪勾唇,微笑道:“放心,都走了。”   冉烟浓拽住了他雪白的一截广袖,压低了声音,“恪哥哥,我总担心,近来上京好像不太平,地痞流氓、牛鬼蛇神,都像是被闷在锅里的一炉沸水,随时要冲破了一样,我就怕这是表象的平静。”   她自幼读过许多男人读的书,有一些见识,虽然久已深居简出,可稍加权衡便能猜到,在太子去辽西时,如此大好机会,齐戚与齐咸早该冒头,可惜两方势力牵制,无法施展,只能拼命挤压,挤压到皇帝都束手无策。   如今太子回京,那就是端王和贤王的活靶,他们一定会群起而攻。   可这么许久却没有动静,实在匪夷所思。   容恪不想理会朝政,不关心谁做皇帝,但岳父大人担忧得对,他不能让浓浓受到一点威胁,因而就不能容许齐咸登上帝位。   “也许是对太子的隐疾有了察觉。”   太子这事瞒不住,知情的人太多,一旦端王和贤王有所警觉,必定会着手开始调查,一旦调查,事情很快便会水落石出。   而齐咸等待机会已久,终于教他在数百名名医之中,问出了太子身有残疾的证据。   于是这证据变成了一副药方、一张供词,另有两个大夫愿意作证,被皇后大喇喇地押着人,到宫中编排太子齐戎欺君的罪证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这个人还是有点能耐的 ☆、故事   太子给冉清荣又下了一封请柬, 另给景阳王夫妇也下了请柬, 一同郊外避暑山庄小聚, 冉烟浓不想去,但容恪觉得可以去散散心,她才答应了。   太子处处讨好冉清荣, 实在是想问,他何时可以去冉家下聘礼,将她娶回家。   但这关口, 冉秦是不能同意的,齐咸和齐戚两人对他的太子位虎视眈眈,要是他最后事败,不但清荣, 连冉家也要飞来横祸, 可是他管不住太子和清荣私底下见面,这才没几日,便被他约出去三回了。   避暑山庄坐落在郊外,榆阴婆娑如画,疏林成阵, 暖日之下又添蛩鸣,山坳口挨挨山花,滟滟如云蒸霞蔚, 灼人眼目。   暑气重了几层,幸得山林间正是清爽宜人,容恪与冉烟浓在小院修竹和房舍之间的空地里纳凉, 容恪替她削着粉红的桃,冉烟浓干脆爽快地就笑纳了,将剩下的都揣回怀里,一个都不舍得给容恪。   容恪低笑,“浓浓。我家的桃子比这个要甜得多。”   他说的是陈留的家,冉烟浓一想到就嘴馋,忍不住嘬了了一下樱唇,“可是,我们还能回陈留去么?”   容恪道:“只要想,就可以。”   “恪哥哥,山中无聊,你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冉烟浓双眸闪闪地盯着他,声音如青松石溪,清雅温柔。   她撒娇起来容恪抵挡不住,揉了揉额头,牵起了嘴唇,“好。”   容恪讲了月满公主和留侯的故事。   年少时,月满的秀秀公主就因为生得一双纯净剔透、状如丹凤的蓝眼而受到月满百姓的尊重和爱戴,她广施仁心,时常与侍女到郊外接济穷困的子民,并将月满的兴衰作为己任。   有一日,她见到父王忧心忡忡,一问之下,才得知父王想将一个女儿赠给留侯和亲,以换取大魏更好的粮食和布帛,供遭逢天灾的月满休养生息,而父王膝下的几个女儿,除了秀秀,没有人愿意嫁到大魏去。   秀秀便心甘情愿带着使命和对月满的寄望嫁到了陈留,花车送行那日,全皇都的百姓都流泪不舍,送秀秀公主出城。   秀秀嫁给了陈留侯,当夜便得到了留侯百般温存与宠爱。   容桀倾慕秀秀的姿容,惊为天人,为如此美人成为自己的附庸而觉得无比骄傲,他无数次用武力、用耐心征服着这个女人,秀秀本来害羞,嫁给留侯,便知道一辈子要对他好,他想怎么做,她都顺从。   他带她去逛街,去穿戴着月满珠宝闪耀的服饰在街头跳舞,以宣告她这个绝代芳华的佳人,是属于容桀的。   甚至地,在下马车时,容桀都怕她一脚踩空摔跤,甘愿自己垫在马车下,给她做肉垫。   秀秀脚步轻盈,踩得一点都不疼,反而让人心里痒痒的。都说这位来自月满的妖姬能作掌上舞,玉体横陈在留侯身下施展魅惑之术,容桀听了心里更痒。   因为容桀实现了诺言,他接济了月满,从此在秀秀心里,容桀就是她的英雄,无论他要什么,她有的,都尽其全力地给他,容桀待她温柔而凶悍,她渐渐地也将芳心都安在了他身上。   可秀秀遗憾,一直不能生儿育女,容桀每日与她翻云覆雨几个时辰,她都没有怀上。   容桀身子骨吃不消了,对秀秀的热情冷淡了,没过一年,又一个如花似玉的徐氏被容桀接入了府中。   徐氏不如秀秀听话,但她不像秀秀那么木,那么闷,能说些笑话逗他一乐,容桀和她在一起就开怀,而且没过两个月,徐氏就争气地怀上了孩子。   秀秀得知后,躲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她心爱的夫君心里有了别人,秀秀很难受,可她已经做不到离开容桀,尽管侍女劝她不如回月满,可她不能回去。月满的女人没有背着丈夫回家的,除非容桀休了她,更何况,她早就把容桀当成了唯一的亲人和爱人……   徐氏生了两个孩子,才轮到秀秀,她没想到自己也能怀上。   可秀秀被大夫诊出来先天体弱,不易受孕,这个孩子恐怕也不会长久。可她怕容桀失望,一意孤行要把孩子生下来。   生产那日,容桀不在,徐氏生了一场小病,他就迫不及待地追着去了。   秀秀拼尽全力,才诞下一个孩子,从此后一蹶不振,再也没下过床。   孩子从生下来就没有母乳喂养,是喝狼奶长大的,月满有让孩子喝狼奶的习俗。但容桀认为不吉利,并觉得秀秀的一意孤行让他恼火,认为容恪是个野孩子。   秀秀心灰意冷,每天将儿子抱在床边说话,说她很爱他。秀秀后悔了,他不该生下容恪,她对不起容恪。   她早就时日无多,可她撒手人寰之后,他的父亲又不爱他,徐氏也讨厌他……   秀秀想长长久久地陪着容恪,可是她没办法,她就像一朵失去了雨露的花,没有了水,早已没有了生机,那个狂风骤雨扑入内堂的夜晚,秀秀看着孩子吃了奶睡着了,便合上眼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她不想恨容桀,连一点感情,都不想再给他了。   容桀在与徐氏温存,骤然听到秀秀与世长辞的消息,心魂欲碎,猛地推开徐氏站了起来,披上衣袍冲进秀秀的卧房,雕甍绣闼仍在,旧时欢愉如在眼前,可美人已形销骨立,气绝多时。   秀秀在给容桀最后一封信上,用她学了很久的汉字写道:我不想爱你了,爱你太痛苦,再见。只希望你好好照顾容恪,他是你的儿子。   容桀握着信,手指颤抖,青筋毕露。   牙床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容桀快步走上去,大手掐住了容恪的脖子,他真想掐死他……要不是他,秀秀不会走。   “侯爷!侯爷你有没有良心!容恪公子是公主最后的一丝血脉存留了,你连这个也要夺走吗!侯爷!求求你绕了容恪公子!”秀秀的侍女跪在地上哭求,手卑微地抓着容桀的衣摆,求他饶恕容恪。   容桀冷着脸,攥紧了秀秀的绝笔书,神色冰冷,充满恨意地死盯着哭泣不止的容恪。这个儿子,从生来就是有罪的,他不会爱他,永远不会。   容恪道:“两个姑姑养我到八岁,因为我失手将容昊从台阶推了下去,害他一条腿骨折,两个姑姑替我求情,被父侯杖杀了。”   冉烟浓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那你到现在,还爱留侯么?”   “怎么可能。”容恪笑道,“我没那么慈悲。”   就算容桀立即死去,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可是,”容恪想到了祖母,怅惘地望向了竹林深处,“祖母在时就常说,我和父侯毕竟是父子,我又是子,总不能针对他刀兵相向,该忍耐该原谅的,请我原谅他。”   祖母年轻时就守了寡,一直安分守己,待人和善,几乎不会违逆别人的心意,容桀甚至敢对她指手画脚大呼小叫。祖母虽然同情秀秀,但说不上什么话。   冉烟浓眼眶有点涩,“这不是个好故事,你也说过,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容恪笑着,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轻轻一捏,“我是个只有悲剧故事的人,你要听,我只能说这个。”   冉烟浓嘟了嘟嘴,“那我有个喜庆点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然后就不动声色地将捣乱的容恪的手握住,揣在了胸口,他挑眉,等着她说。   冉烟浓凝视着他的眼睛:“我十二岁皇帝舅舅生辰那次,我跟着母亲和哥哥进宫,但是因为一些原因得罪了一个贵女,她指使人将我推进了河里。我不会凫水,水又冷,我快冻死了,是一个小哥哥救了我,可惜上岸以后他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只蓝色的夜壶。”   这个故事……很耳熟。   容恪记性不算差,但也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想起来,冉烟浓一直留意着他的神情,从最初的镇定,到惊讶,再恢复平静,一点不像是装的,容恪恍然大悟:“原来我救的人是你?”   “你、你不记得了?”   真是缘分,容恪蹙着眉笑道:“人来得太快,我和那个小妹妹在一块会惹人闲话,没看清脸就先走了。”   “小妹妹?你对小妹妹做了什么?”   冉烟浓轻轻咬着嘴唇,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容恪回忆了一番,笑道:“就像这样。”   他倾身上来,手往下抱住了她的腰肢,胸口也贴了过来,冉烟浓看着近在咫尺的脸,他的唇缓缓地压了过来,四唇相碰。   她瞪大了眼睛。   她就说容恪一定轻薄过她!   容恪松开她的腰,冉烟浓娇喘微微地红了白净的脸颊,怀孕以后的冉烟浓不施粉黛,但肤色雪白,如花润初妍,亦是有着令人心旌摇荡的美,容恪的眼里有闪烁的笑,“就像这样,渡气。”   “……”   臭流氓。   “我发誓,除了这个没别的了。”甚至地连她的脸都没看清,容恪坚持自证清白。   冉烟浓抱住了肚子,小声道:“那会儿是贤王殿下来了,他还抱我,我就以为……后来也想对他好。”   这才是她说这个故事的目的。   容恪撑着手,在她两肩旁侧的手臂缓慢地曲肘下来,挑眉:“所以,浓浓认错了人?”   “啊……应该,是这样。”   怪不得那日她从御花园冲出来,激动地一把扑上来抱他。容恪仔细回忆了一番,眼眸微微一沉,笑道:“原来,浓浓瞒着我的事还不止一件两件。”   “再没有了。”冉烟浓心虚地保证。   容恪笑道:“真的没有了?”   不知道为什么,冉烟浓心里毛毛的,恐怕有什么把柄被容恪攥手里了。这个模样,她真的有点儿发憷。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小妹妹生气了。 浓浓:都是我给恪哥哥取称呼,他也终于肉麻了一回咩~ ☆、圣旨   容恪笑道:“我想, 陆延川总不至于要绑走一个素昧谋面的有夫之妇?”   ……好、好人精。   冉烟浓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小手有讨好之嫌地抱住了容恪的手臂, 娇滴滴道:“以前,也就、就见过一面。”   “一面?做了什么?”容恪微微含笑,循循善诱。   冉烟浓心虚地低下了头, 老实巴交地将望江楼那次的事情都坦白了,但还是略去了被陆延川拉过小手、摸过小脸的细微末节。   只是她不说,容恪未必猜不到。既然夫人老实交代了, 容恪便一点也不追究,笑吟吟地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蛋,“浓浓真乖。”   冉烟浓红着脸,小手抱住了圆滚滚的肚子。   正值初夏, 夜里下了一宿的雨, 翠绿欲滴的芭蕉羞答答地垂下了肥大的叶,是处红香绿玉,自曲折通幽的访花小径上徐徐转过两道人影,一着贵气紫,一着清新绿, 并肩而行。   本来一路上沉默无话,冉清荣怕齐戎毫无自觉,便提了一句, “我爹现在不待见你,并非全然因为你得罪冉家,而是眼下时局不稳, 皇上身体染恙,两位皇子,一个忙着侍疾,一个忙着招揽重臣,只有太子殿下最清闲,日日在避暑山庄游乐。”   齐戎垂了眼睑,有点不甘心,“清荣以为,我不想要太子位?”   不论别的,说什么他也想为已经离世的母后争口气,不能让皇后和纯贵妃得逞。   冉清荣侧过身,落雨的屋檐,聚着坑洼的水兜不住了,流到了青石砖脚下,齐戎探手将她扶过来。成婚以前,她就是为他的细致小心动了凡心,几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冉清荣也不觉得心一软,重话却咽回了肚子里,“非我冉家怕事,但现在我不得不为家里考虑,我不希望我爹娘卷入夺嫡的争斗之中,你明白么?”   齐戎小心翼翼道:“那你是说,让我这段时日不要再纠缠你了?”   冉清荣道:“看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比较重要,什么该拿起,什么该放下。”   齐戎是一个敦厚的太子,但并不意味着旁人想要他的储君之位,他就能拱手让人拿去,冉清荣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更加不想逼迫他,才决意暂时退出。   齐戎点头,“我明白了。”   他要为她、为莺莺,为他们的将来撑起一片足够她们娘儿俩安逸起居的天地。   “太子殿下!”宫人踮着脚,却还是踩进了稀泥里,不得不撩着衣袍飞奔而来,“殿下,大事不好了,请殿下随奴入宫,皇上传召。”   好好儿怎么皇上突然传召?   他在外头是为了接近清荣,父皇知道,虽不悦,却也一直默许,突然传召必有要事。   齐戎回头望向冉清荣,冉清荣自然善解人意地让他入宫。   他一走,容恪便带着冉烟浓从蕉叶后徐徐转出来了,水雾迷蒙之间,廊腰蜿蜒如北斗,两人的素衣上都沾了大滴雨露,容恪微凝着眼,沉声道:“皇上,也许是知道了太子的隐疾。”   冉清荣微讶,“皇上从何得知的?”   容恪道:“此事只能瞒得住一时,齐咸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借此大做文章。”   齐野是单独召见的齐戎。   当齐戎迈入帝王寝宫之时,皇帝耳边聒噪的泼妇声和几个唯唯诺诺的大夫争议陈词声,还在嗡嗡回荡,齐戎只见幼时伟岸高大,像泰山一样岿然竦峙的父皇,正撑着额头歪在紫木绣榻上,一副倦容,正昏沉沉地捏着手里的乾坤珠。   齐戎心中一跳,忙跪下来行礼。   皇帝撑起手,见这不肖子来了,龙目血红,不留神两颗珠子就从手里滚落了下来,清脆地滑落在地板上,齐戎怔怔地抬起头,只见皇帝双眸火炽,怒不可遏,“逆子!”   皇帝起身,取过了一旁的木杖,一杖打在齐戎背上,齐戎闷声一声伏地,要不是他日日修习内家功夫,这一杖下来恐怕要吐血,齐野出了气,又心疼儿子怕打坏了他,将木杖扔到了一旁,改成脚踹,一脚将齐戎踹过去,“你可知道,隐瞒不报是欺君大罪!”   齐戎这才闷头闷脑地反应过来,原来父皇已经知道了。   他挣动着目光,艰难道;“父皇,儿臣不知该如何启齿。”   “你一句难以启齿就行了?朕被你瞒在鼓里两年了!皇后早在等着这个机会!”   齐野大恨,“你可知道,就在你进宫以前,皇后带着人来,证据确凿地指认你不举,朕都替你羞愧,说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齐戎也羞愧,便将两年前在御花园那桩旧事事无巨细地同皇帝禀明了。   齐野一听,老脸都是一红,骂道:“青天大白日你要和女人在御花园……你,活该!”   齐戎垂着脑袋一语不发,就知道父皇会骂他。   齐野冷静下来,坐回龙椅,细思量道:“那头野猪朕记得,老二养的。这事只怕老二脱不了干系,要是他借此一挑二,挑拨你与皇后,趁势谋夺皇位,朕不能姑息。”   做皇帝太久了,齐野深觉得谁都不可信,尤其老二这个大献殷勤、仁孝之名传遍朝野的人,更极有可能是个虚伪的趋炎附势之徒。   那头野猪,在齐戎受伤之后,齐戚当着他的面儿亲自宰杀了,给他赔罪。野猪突然发疯,人应当是控制不住的,何况齐戚真要对付他,这几年早该揭穿他的隐疾了。   齐戎自幼照顾弟弟,皇上赏赐的奇珍异宝,有他的,就少不了两个弟弟的,齐咸虽与他不算亲厚,但齐戚总是“大哥”“大哥”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就算他想要皇位,也不至于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齐戎没敢往齐野说的这处想,齐野说的,他也不啃声不回应。   齐野越看这个窝囊废儿子越怒,沉声道:“这事一旦渲染开便压不住,朕要早知道你和清荣是为了这桩事和离,朕说什么也不能答应。朕方才已经发落了两个良娣,她们什么都招认了,就是她们向皇后告的密。”   齐戎一怔。   那两个女人曾经指天誓日地说不会说出去的,没想到……   齐野呵呵冷笑,“朕已经将她们贬为庶民,就地逐出宫门。此事你不要过问,朕有一桩事要吩咐你办。”   事到如今,齐戎已经没脸面忤逆皇帝,自然齐野吩咐什么,他照做。   齐野冷然道:“朕即刻下旨,重新册封冉清荣为太子妃,明日便花轿宫车迎她入宫。”   “父皇!”齐戎大惊失色,倏地抬起头,“此事万万不可!”   冉将军和清荣都不想卷入夺嫡的风波之中,齐戎也希望他们能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齐野还能不知道,他的大将军如今壮心已矣毫无骨气了,就想着抽身避祸,可他曾经是太子岳丈,这事跑不了,即便清荣不是太子妃了,也不能让他远离这漩涡。   齐野不容反驳地冷笑,“欺君之后,你又敢抗旨不遵?”   这样样都是杀头大罪,何况齐戎有私心,确实想娶冉清荣,来日又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他胡思乱想了一阵,没有答应,齐野便去拟圣旨去了。   齐野比齐戎看得明白,无论如何,眼下东宫需要一个女人,不然那些老臣言之咄咄,会损害儿子声誉,到时偏信皇后的人占多数,太子被废得不体面。齐野就算是要废了他这个太子位,也要为儿子找个合适的台阶下下。   但满京城鬼女圈的那些黄花闺女……齐野不忍心耽误,就只能找冉清荣了。   齐野也真心觉着冉清荣好,尤其见惯了皇后这种泼妇,以及见到东宫两个妖艳的女人之后。   这道圣旨匆匆一颁,冉秦就傻了,还以为女儿事先和太子串通,气得脸色发紫,“我跟你说过多少回,让你不要卷入这场纷争,可你就是不听!”   冉清荣无辜,“爹,女儿当真没答应过他!”   与此同时,皇后带着的人将太子不举的消息散落了上京的边边角角,冉秦才从外头回来,全城热议之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一想到太子这个玩意儿又不行,还要来耽误女儿的下半辈子,就恼火得要杀人。   “明日你哪也不许去,就算是抗旨……”   “父亲大人!”冉清荣吓了一跳,忙跪了下来, “抗旨不遵是抄家灭族之罪,女儿决不能让父亲大人担此风险。”   还是长宁看得透,也急着劝道:“老爷你又犯傻,皇上明摆着是要你卷进来啊。”   冉秦怒斥,“难道就能为了他一张纸,我女儿后半辈子幸福就没了?”   冉清荣咬着嘴唇,低声道:“父亲,嫁给太子,是女儿心甘情愿的,即便没有这道圣旨,女儿也愿意嫁给他。”   她仰起脸,示意让冉秦安心,“既嫁给他,一切事宜女儿自己能周旋,发誓绝不牵连冉家。”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尼玛我又助攻了…… ☆、复婚   女儿这么保证, 又想嫁给太子, 冉秦就骂道:“你也没出息!他都不行了, 你跟着他做甚么!你才二十出头,大把年华,我冉秦的女儿还缺人要?你要不稀罕他, 将来我自然给你安排一分体面的婚事!”   冉清荣咬唇,“可女儿心里只有太子一个人,即便不嫁给他, 也不能嫁给别人。”   冉秦几拳打在棉花上,无奈地“唉”一声长叹,由着她去了。   翌日,太子的花车将冉清荣迎入东宫, 满城困惑——当日太子要和离, 不正为了自己不举,不想耽搁冉家姑娘么?怎么这又娶回来了?皇家的人真是任性啊。   冉烟浓这回喝不上姐姐的喜酒了,只盼着太子表哥快点好起来,堵住悠悠众口。   最难过的莫过于皇帝,一直以太子无子为憾, 不想竟得知这不是偶然,而是儿子压根不行,就烦躁、心灰意冷。到了朝堂上, 几个大臣咄咄逼人,说太子既然不能有所出,不如早立新储, 但齐野坚持认为,宫外谣言纯属子虚乌有,几个大夫才疏学浅有误诊嫌疑。   皇帝自个儿认定的事,没有人敢反驳,反正他们也相信,皇帝心里有杆秤,迟早废了太子,只是为了让太子的名声好听些罢了。   当晚,齐戎滴酒未沾就进了洞房,红盖头下一张粉莹莹的脸,看得齐戎心痒难耐,倾身上去吻住了冉清荣的红唇,从病后他对这些事便失去了渴望,但对着描着红妆亦是美艳动人的冉清荣就忍不住。   吃了一嘴的脂膏,冉清荣忽道:“殿下,早点睡罢。”   她是不想给他难堪,齐戎道“好”,两人解了衣衫,拉上了红帐,冉清荣先躺下来,齐戎跟着压过来,她惊讶地看着他,只觉得有什么物什抵了过来,滚烫如火,冉清荣吓得攥住身下的鸳鸯褥,“你……”   齐戎吻住她的嘴唇,羞得通红的脸转到了一旁,轻轻咬她的耳朵,“好了一些,不过只能一会儿,阿荣不要嫌弃。”   冉清荣:“……”   果然只有一会儿,半刻功夫不到,齐戎吩咐人进来换水,冉清荣软绵绵地被抱进了浴桶,又和他洗了一个鸳鸯浴。   太久没做那事了,她消受不得,脸颊上还爬着红云,庆幸他现在不大好,才能让她幸免于难。可冉清荣也高兴,他的身子有了好转。   隔着氤氲的水雾,冉清荣只见男人眉眼如浓墨重彩,带着一股自信的光芒,比以前要耀眼多了。不觉一笑,原来男人的自信在这里啊。   还没从浴桶里出来,就听到外头有小手挠门框的声音:“父王,娘亲!莺莺也要和娘亲睡!”   莺莺本来一直被养在皇后那儿,但冉清荣回宫,齐野说什么也要让小孙女回到亲爹娘的身边,反正与皇后撕破了脸,他不在意用强的让皇后罢手。   新婚夫妇面面相觑,尴尬得脸颊鲜红,忙从浴桶里出来,换上了里衣。   齐戎将门一开,莺莺就扑过来,冲进了娘亲怀里,“莺莺想你。娘亲好久没来看莺莺了!”   冉清荣当然也想她,一面哄着女儿,一面让齐戎快去将床铺收拾一下,齐戎使了眼色,手快的婢女便换上了新的床褥,她们一瞧,便知道太子殿下不像外头说的那样真的不举,便放了心,偷偷跑去告知皇帝。   莺莺非要挤在婚床上睡,齐戎只得将她抱过来放在中间,冉清荣睡最里头,看着女儿红润可爱的俏脸,满心柔软,勾住了女儿的小手,“莺莺真乖,上次见到娘亲还哭闹着,娘亲都没办法了。”   莺莺懂事了许多,自然不再哭闹着了,小声道:“他们说父王和娘亲又在一起了,姨娘也走了,莺莺可高兴着呢。”   “小丫头。”齐戎宠溺地刮她的鼻子。   莺莺转过小身板,又担心地皱起了眉头,“父王,姨娘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齐戎看了眼悄然敛唇的冉清荣,笑着对莺莺道:“对。”   “父王会只和娘亲在一起吗?”   女儿乖巧可爱,问的全是清荣矜持着不敢问的问题,他自然就借着女儿的话将心意都告诉她,“是,只和娘亲、和莺莺在一起,会带莺莺去看羊羊。”   小丫头瞬间就被哄高兴了,蹭着父王的胳膊开心地笑。   齐戎也侧过身,一本正经地问莺莺:“要是,父王和娘亲生个小弟弟,莺莺会不会喜欢?”   闻言,冉清荣淡淡一嗤,就转过了身,才学会走,就想着跑了,哪有那么容易。何况生下莺莺后,她确实身子有了亏损,怀孕要难上一些了。   齐戎还在哄着莺莺:“莺莺喜不喜欢?”   “喜欢啊。”莺莺天真地道,“娘亲以前常说,要是莺莺是个男孩就好了,娘亲想生弟弟的……”   “莺莺!”冉清荣微愠地一把将女儿抱过来,不许齐戎再套话。   齐戎愕然,不知道听到了什么,一看矜持得脸红的冉清荣,就释然地笑了,“好,让清荣以后有很多儿子,包在我身上。”   “……殿下可真自大。”冉清荣淡淡地嘲笑了一声,就抱着莺莺要睡了,吩咐他吹蜡烛。   烛火一熄,闹腾了半夜的再婚夫妇就睡着了。   齐野得知儿子竟还有余力,本来头疼地在老二、老三之间纠结了一天一夜的齐野,瞬间又燃起了希望。不妨事,这件事还可以往后头推。   要是冉清荣争气,一口气怀上个娃娃,这不要将朝野上下那些牙尖嘴利的官员们脸都打肿?想想都让齐野够偷着乐的。   另一头,太子再度大婚,皇上明摆着是要借这桩婚事掩盖太子的隐疾,可证据确凿的事,不会因为掩盖就不存在,要是成婚几个月,冉清荣肚子里没消息,外头的闲话声音只会越来越大。   皇后便撺掇怂恿齐咸,让他多结交些官员,攀着永平侯这条线,拿到京畿守卫的一半军力,只要有兵力,那就进可攻退可守了。   真正叫皇后不放心的,就是齐野现在一点颜面也不想给她留了,她拉着几个证人公然扯破了皇帝的脸皮,齐野恼羞成怒,与她决裂。   其实年轻时皇后也曾爱过这个意气风发的皇帝,而至于后头对他毫无不舍,想方设法地让儿子登上皇位,也不过是因为齐野做事从来偏颇。他喜爱先皇后虞氏,无论皇后做什么,他都说好,先皇后什么要求他都不觉着过分,而她不过是要个牡丹锦衣,便被叱责不知分寸,被掌掴。   后来先皇后和她都生了儿子,齐野一个劲地偏心齐戎,对他的儿子不闻不问,鲜少来看望。请的教习先生,齐戎的少傅是远近闻名的大儒,而他的儿子只能去旁听,功课样样不输太子,可也得不到皇帝一丁点垂怜。   后来先皇后虞氏死了,她上位成了新的皇后,她的母族本是郡守,可后来却一贬再贬。为了什么?当然是防着她。   皇后本来还心存妄念,可她做了皇后又能如何,齐野照旧不会偏袒她的儿子。   太子大抵是看出了她和皇帝的尴尬,主动来孝顺侍奉她,但皇后不稀罕,她没有了爱情之后,她只要儿子能当皇帝,其余的什么都不稀罕!   但齐咸怕这事有变故,“母后,太子如今虽然不举,可大夫也说,这不是完全医不好的,只要找到紫麟草,就能挽回……”   皇后不担忧,冷笑道:“紫麟草是天下奇珍,这几十年来还没有人见过,我问过太医,这种草药早在三十年前就绝迹了,太子好不了的。你知道么,这就是报应,给皇帝的报应!”   齐野自己没良心,他的三个儿子如今都生不出儿子来,这都是报应!   皇后眼底的狠戾让齐咸瞳孔一阵瑟缩,蓦地觉得,母后竟已面目可憎。   酷暑席卷而来,夏日白昼长,天又晒,上京城的百姓活在煎熬之中,很快便淡忘了太子那些事儿,平静了一段时日。   但也没过多久,景阳王府出了事——冉烟浓就早产了。   孩子九个月了,冉烟浓以为没事,暑气一来便燥热得很,她馋外头的瓜,央着人去摘一只,但瓜性凉,冉烟浓不觉吃多了些,等容恪回家时,冉烟浓已经阵痛多时,在产房里生产了。   产婆在里头急得满头大汗,长宁也从将军府里着急忙慌地赶来,来不及进门看女儿,先责怪容恪,“你怎么看的浓浓,她忽然早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公主责备得凶,容恪不敢回嘴,冉烟浓的哭喊声太大,他放心不下,干脆一句不回。可他武将出身,浑身上下沾满了血光,不宜冲撞产妇,连门外都待不得。容恪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但事关冉烟浓,他不愿意大意。   明蓁忧心如焚,“公主,此事确实与姑爷无关,是奴没劝住。”冉烟浓的产期算下来,还有大半个月,如今提前了,明蓁比谁都内疚。   长宁无心理会,只盼着浓浓能母子平安。她是生过孩子的,知道生头胎有多难熬,“不行,我得进去看看浓浓。”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不用大家猜,生的儿子~ 眼睛像宝石一样漂亮的大眼萌给你们 ☆、生产   冉烟浓肚子疼得像有把斧子要从里到外活生生地劈开, 长宁进门时, 女儿正咬紧牙关在产婆的鼓励和催促下使劲儿, 满脸香汗。   “公主,您怎么进来了?快快!关门!”   产妇不能受风,产婆吩咐人赶紧关门。   长宁坐到女儿床榻, 两手捧住冉烟浓捏紧的拳,心疼地道:“容恪就在外头,他听得见, 浓浓,不要怕。”   在长宁心中,女婿身上血煞重,压得住诸方邪祟, 浓浓定会平安无事地将孩子诞下。   除了景阳王府, 将军府也得到了消息,此时都陷在一团等待的焦急之中,灵犀也害怕,她肚子里这个也快要生了,怕得厉害, 冉横刀除了担心妹妹,还要一边想法子安慰媳妇,这个时候的灵犀脾气大, 有点不可理喻,冉横刀事事都迁就着她。   宫里头的皇帝、东宫的太子太子妃也都得到了消息,冉清荣还要驾车出门, 齐戎将她拦下了,有长宁公主照看,还有一应产婆和丫鬟,不会出大事,反倒出宫一趟呼呼喝喝的甚是麻烦。   贤王府。   下人拿了一封密函,说景阳王妃正在生产,齐咸脸色微变,唇边溢出一抹冷笑,“什么景阳王妃。”不过是个虚衔罢了,如今的容恪没了陈留十万军马,远不如他。   只要他在上京一日,齐咸坚信自己总会找到容恪的破绽,一击致命。   不,浓浓,不要为容恪生孩子……齐咸捏紧了手里的心,恨不能将这封夺魂的信捏成齑粉。他甚至希望,冉烟浓诞下一个死胎。   否则,他会忍不住,保不齐将来会对她的孩子做什么可怕的事。   “侧妃。”侍女跟着云鬓雾鬟的陆妩到了花苑深处,陆妩早看见了齐咸一个人在那怨天尤人、伤春悲秋,早料到冉烟浓生孩子时他是一副什么嘴脸,陆妩冷笑着转过了阁楼。   容恪在冉烟浓的产房外待了足有三个时辰,才终于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生了生了。”   产婆惊喜的声音传来,“公主,王妃,是小公子!”   容恪进了门,产婆将儿子抱过来给他看,容恪只瞟了一眼,便疾步走到了冉烟浓的身边,她力尽昏厥了,容恪看她紧闭杏眼,心恍惚地像漏了一拍,扶床回头,“浓浓,怎无声息?”   女婿担心浓浓有事呢,长宁心里无比安心,笑道:“没事,让浓浓睡着,过不消几个时辰便能醒,容恪,还不来抱抱你的儿子!”   最后一句,似有些责怪,轻笑他大惊小怪。   但长宁心里是无比舒坦的,无论何时,容恪将她的女儿放在前头,那就永远不会教她受了委屈。   容恪这才僵硬着走向了产婆,产婆还指点着他抱孩子,容恪险些竖着将他抱起来,产婆指点了好一会儿,还纳罕一个千军阵前指挥若定的世子竟也有今日。   容恪抱了一会儿,小家伙安逸地躺在父亲怀里,闭着眼睛睡着。他有点儿诧异地看着他,小小的一团,有着生命的欢喜,带来久雨初霁般的希望,容恪心软难抑,缓缓地牵唇微笑。   产婆道:“小公子早产了半个月,不算久,但也要比寻常孩子多照顾着些,这几日记着时时照料,不能让他吹风,不能让他受凉,好生养着几个月,就和寻常孩子没有两样了。”   长宁还怕两人新手父母不会弄,早早地去请了专人来照料小外孙。   “容恪,记着给孩子取个名字。”   容恪垂眸,“等浓浓醒了,我与她商量。”   “那好。”长宁总算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迫不及待要赶回将军府去报喜,相信到现在,冉秦、冉横刀他们还记挂着,长宁没忘了大女儿,也托人到宫里去送信儿了。   母子平安,众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只有齐野不平,心道:朕的三个儿子,不单作为不行,连生儿子都比不过容桀的儿子啊。   想当年容桀带着人入京贺寿,齐野见容允趾高气扬,容昊是个应声虫,容恪虽然惊艳却到底明珠蒙尘,还道是容桀不如自己,如今人家一个抵仨,这么快儿子都有了!   齐野真是不忿、不甘!   儿子虽然有所好转,但冉清荣进宫又一个月了,还没有半点儿消息,皇帝心里头着急啊!   这个时候老二齐戚的家里像是有了些风声,近来宫里总有御医往老二家跑。老二身子骨底子好,齐野不担心他生不出儿子,可他就盼着齐戎能早一步生下个皇长孙啊!   那倔驴脾气,要不是齐野给他安排了冉清荣,他现在还光棍一个!要让齐野给他塞女人,齐戎一定反对,他自己又是这么一副病体,急也急不来。   思来想去,齐野就喟然一声叹,放弃了。   冉烟浓醒来后迫不及待要看小宝贝,容恪无奈,将熟睡的儿子抱过来,奶红奶红的一团,脸颊还肉嘟嘟的,产婆眼光毒,说是冉烟浓怀孕期间没少进补,孩子生下来圆乎乎的不输整十月生的孩子,冉烟浓高兴极了,“恪哥哥,我生的。”   “浓浓厉害。”容恪笑着,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冉烟浓红着脸,碰了碰儿子的小脸蛋,“看不出是像你还是像我呢。”   “子肖母,一定像你。”   冉烟浓欢喜地捂嘴直笑,“我倒希望他谁都不像,不然长成个小祸水就麻烦了。”   刚出生就被嫌弃的“小祸水”还熟睡着,全然不知母亲说了什么坏话。   冉烟浓看着儿子,在看着疼爱她的夫君,身体的疼痛仿佛都抛到脑后去了,一门心思揣着她的幸福,不肯宣之于口,害怕这样的温馨都是偷来的。   冉烟浓一醒来,便听到窗外的鸟语,衬得满室静谧,于是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啾啾”。   见容恪微微偏过脸,唇轻轻颤了一下,好像在笑,冉烟浓提心吊胆:“怎么了?不好么?”   “好。”他敛唇,真诚地道。   “啾啾。”冉烟浓亲了亲儿子的小脸颊,高兴地碰他的小手。   怀孕之后冉烟浓没吃什么苦头,灵犀呕酸水儿、看到食物就没胃口、头晕的时候,冉烟浓都一切如常,但生孩子之后,把她所有的好运气一下子挥耗了个干净,她开始腰酸腿疼,肚子也时常作怪,下床都困难。   容恪时时跟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地照料,就担心她一不留神再闹出早产这么大的事。   冉烟浓知道自己一生孩子,差点把一个三军统帅吓坏了,每回他用微含责难的目光看着她时,冉烟浓就心虚,暗暗吐舌头,讨好着发誓说再也不管不住嘴。   她这边生了孩子才十几日,灵犀也要生孩子了。   冉清荣羡慕得要出宫,但多事之际,近来齐戎时常被皇帝叫到寝宫去促膝聊天,回来时,冉清荣问他们父子俩说了什么,齐戎总是顾左右而言它,冉清荣没生气,男人至少没骗她、尽说些好听的话哄她,然冉清荣还是觉着,既已成婚,无论他有什么事,他们都该一起面对。   因担忧皇帝是商量着要易储,冉清荣格外忧心不安,已没工夫操心冉家的事了。   齐戎回来后,想法子与冉清荣开这个口,最终还是无奈之下,叹道:“清荣,我有一桩事同你商量。”   冉清荣点头,“我听着,你说。”   男人终于肯开口了,冉清荣比什么都高兴,齐戎犹犹豫豫了半晌,才眉头不展地道:“父皇也顶着不小的压力,各方对他施压,他近来很不痛快。我也不想他为难,便说,倘若三个月,你还怀不上孩子,我愿意自己退位,到辽西去一辈子戍边。”   冉清荣目光平静,没有吃惊。她了解齐戎,这像是他会做的选择。   但齐戎却吃不准她的心思,忙又道:“父皇没立即准,他说辽西清苦,让我同你商量妥当,不然这个决定他是不会做的。”   皇帝公公还会考虑到自己,冉清荣已觉得是荣幸了,“去辽西牧马放羊,是莺莺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要是你想去,我们娘儿俩就跟着你一起。”   齐戎面色一喜,“当真?”   冉清荣道:“是真,但是我家里人始终在上京,你能保证他们的平安么?”   说实在的,冉秦如今虽五十几岁,早该卸任,冉横刀急着要出风头,迟早要接他的班,长宁、灵犀又是公主,届时他们还是上京的贵族,就免不了要被拿来做刀使,这是冉清荣放心不下的。   齐戎道:“我保证,我能。”   既然齐戎承诺,她也可少些后顾之忧,“还有一桩事,我曾听浓浓说过,这么多年贤王还对她有别样的心思。”   齐戎不知这事,但隐隐约约觉察到三弟对容恪有极深的敌意,又犹豫了一会儿,他沉声道:“得想个法子,让容恪尽快带着她离开上京。不然恐怕要被齐咸下套。”   可容恪如今没有兵权,只剩下一些暗卫,能不能逃脱齐咸的网,尚未可知。何况父皇又已暗中下了死命令,倘使容恪潜回陈留,则就地斩杀,无赦。 作者有话要说:  当小祸水睁开蓝莹莹的眼睛时,美哭众人啊~ ☆、闲逸   担忧了两日, 灵犀的孩子乖巧地如期而至, 是个圆滚滚的胖墩儿, 也是个活泼伶俐的儿子,冉秦要亲自取名,冉横刀怕重复自个儿一辈子的悲剧, 好说歹说总算将好事儿的父亲大人拦下来了。   灵犀听说公公要取名也吓了一跳,好在生完孩子后她也弱了,嚣张的气焰像扑了一层水, 立即变成了平静的一摊灰,再也旺不起来了。女人脆弱时又格外小鸟依人,冉横刀分外享受听媳妇儿细声细气地说话,也鞍前马后地伺候她。儿子生下来就黏母亲, 刀哥有点不痛快, 他也纠缠灵犀,每晚每晚地和儿子抢抱抱。   灵犀道:“儿子的名字,不如让姑姑取吧?”   冉横刀一听,不爽快了,拉长了脸道:“叫婆婆, 或者叫娘。”   “这个……”灵犀叫了十几年姑姑,怎么也改不了口,本来长宁也不逼她改口, 就冉横刀爱计较,她也就私底下成全一下他的大男人心,“让婆婆给起名。”   冉横刀给了她一个香吻, “放心,我都想好了,叫书书。”   灵犀挑眉:“为什么?”   “因为你叫画画啊。”刀哥特不要脸特自豪地笑,仿佛猜对了一个很难的谜语,得意洋洋地要来炫耀。   灵犀微微含笑,指了指儿子,“那你就这么叫他。”   “书书。”刀哥很困惑,但还是跟着指引叫了一声。   “再叫。”   “书书。”   灵犀笑得一头扎进了枕头里,花枝乱颤。   冉横刀:“……”   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夏季,大魏的都城以南,临近黄河,下了一场大面积的暴雨。   雨势连绵不绝了十几日之后,黄河爆发了一场巨大的水患,冲毁了堤坝,灾民南下的南下,往北的往北,被大水冲得流离失所,一时十数万人都背井离乡,十几年不曾有过天灾的大魏,一时间仿佛又被上天降旨责难。   民怨载道,齐野决不能坐视不理,立即在朝堂上发问,有谁愿意代替皇帝到黄河道上慰问灾民。   几乎没有人愿意前往,只有齐戚,字字铿锵:“儿臣是大魏皇子,有儿臣代父皇前往,才能抚慰人心。”   如此一个出风头的机会,贤王殿下今日竟上书说初闻灾情,心神哀恸,又淋了一宿的雨,风寒侵体,不宜早朝。   群臣心里头个个如明镜,贤王早料到陛下会当朝选人前往西山黄河一带治水,眼下太子尚在君位,虎视眈眈的贤王殿下自然不肯放过机会,而端王这么一走,倒可以把自己摘清些。   皇帝道:“你的正妃才刚怀上龙孙,你就要离开魏都?”   虽则皇帝私心里是盼着齐戚赶紧走的。   端王慷慨陈情,“先国后家,儿臣的王妃是明理之人,她会理解的。”   端王此举无疑是博得了诸多赞誉的,齐野见百官也没有什么异议,就御笔一挥,准了。   黄河水患来势汹汹,多少大臣都怕远调之后断戟沉沙,唯独端王有勇有谋,愿代父出巡,不单是满朝文武,连皇帝都不由得要对二儿子有几分改观。   皇后更是气极,如今齐戎在东宫仍是呼风唤雨,不举那事儿压根没打倒他,如今好容易天降水患,皇后还以为儿子有上进心,要主动请缨,没想到绝好的一个机会让端王拿去了。这几日纯贵妃没少来她宫里小坐,如今也不来了,想来怕也是知道惹怒了自己。   端王出城三日之后,雨停了小半天。   景阳王府里红衰翠减,夏雨摧枯拉朽之事毁坏了泥墙根,以及容恪悉心栽下的木芙蓉。   有了空闲,容恪便开始了种花养草的悠闲日子,没想到这场雨来得太凶,容恪也大约是第一回在养花方面失手。但若说实在的,要不是昨晚上小家伙怕风雨声吵得凶,他定会将花搬到屋檐下来。   冉烟浓正给儿子喂奶,啾啾吃饱了,懒洋洋地撑开了眼睛,泛着幽蓝的眸子想两颗浸在水里的星子,圆润晶莹,不看其余的五官,单这一双眼睛,长大了就是祸水没跑了。   这双眼睛正好是像容恪的,冉烟浓就有点儿小埋怨,“儿子长得这么好看,万一以后被姑娘们暗算,就要怪你。”   容恪将他几盆病蔫蔫的芙蓉花扶正了,不知道有没有救,无奈地扶额叹息:“浓浓。”   “好了我不说了。”冉烟浓忙抿嘴,冲小啾啾笑,“来,看着爹爹栽花。”   小家伙就睁大了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摆弄花草的男人。   容恪对小啾啾看不出有多疼爱,因为在小啾啾被容恪抱着醒来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小手给了他一巴掌。虽然不疼,就像被挠了一下,但父子结了仇。冉烟浓有时要去如厕,或去做旁的什么,留下容恪照看他,父子俩就大眼对小眼地坐着,小啾啾哭起来,要抱抱,容恪就笑着,偏不抱。   这样冉烟浓回来,父子俩一个哭一个笑,也是很和谐了。   冉烟浓握着儿子两只软糯的胳膊轻轻摇晃,啾啾咯咯直笑,他喜欢娘亲,就爱困在娘亲身上左蹭蹭右摸摸的,冉烟浓喜欢极了,不过,“恪哥哥,你儿子好像不大喜欢你呢。”   从那个无意识的巴掌开始,容恪就极少同这个小妖孽说话,大部分时间是冉烟浓抱着祸水自言自语,但容恪不是不爱儿子,偶尔想起来,觉得自己可能是受到容桀很大的影响,竟——不知该怎么去爱。   长宁来看过啾啾,给小外孙带了不少好东西,母女谈心时,冉烟浓就提到了这话,长宁道:“你稍稍谅解一下容恪,我也知道,他自幼没娘,爹有了等于没有,不会疼爱孩子,你多给他一些时间和机会。”   冉烟浓很听话,于是就创造机会,趁着容恪洗干净了手,将啾啾抱起来递给他,“夫君我累了。我歇会儿,你哄哄啾啾。”   容恪将儿子抱过来,起初是有点抗拒的,但软软的一团到了手里,感觉便莫名其妙地变了,他微微一笑,唤了一声孩子的乳名:“啾啾。”   小祸水惊奇地看着这个人,母亲走了也不哭不闹,反而想用小手手拍他脸。   容恪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他将他抱到院子里去看沾了雨的繁花,滴水的黛灰色的瓦檐,还有从瓦峰间徐徐升上树梢的炊烟。   啾啾很想笑,可嘴巴发不出声音,一高兴就……吐奶了。   容恪手上都是奶水,小祸水的襁褓上都滴得是,容恪蹙了蹙眉,正有点手忙脚乱时,冉烟浓也不忍心了,将儿子抱回来替他耐心地擦干净,“恪哥哥,你跟着学嘛。”   容恪不动声色地看着,看着她将儿子换了襁褓重新包裹起来,容恪低声道:“浓浓,我不会。”   明蓁都看不下去了,抱着一盆水笑着过来,“姑爷说什么也是大男人,不会不稀奇,以前我在村里时也没男人会做这个的,何况姑爷身份尊贵。”   冉烟浓叹了一口气,“说到底是啾啾麻烦,照顾小孩子我都会偶尔不耐烦的,他又好哭,还好闹。”   一闹腾起来,满院子的人都要为一个小家伙头疼奔忙。   明蓁便道:“兴许,要带小公子出门去一趟?”   其实冉烟浓也闷在王府里很久了,但是容恪对她的出行有限制,如今多了个啾啾,他恐怕更紧张,冉烟浓都不主动提起,但明蓁一提,她还是带着点儿期盼地望向了容恪。   容恪还是没同意。   冉烟浓便拉长了小脸,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夜幕亲临时,江秋白将一封密信递给了容恪,“贤王殿下差人监视了景阳王府,属下拔出了三根钉子,但隔日又会来,依属下之见,这段时日,无论是您还是世子妃,都不宜出门。”   齐咸已攥住了京畿一半的兵力,硬碰硬没有胜算,何况齐咸对容恪恨之入骨,怕不能善了。   容恪没有将这事告诉冉烟浓,自然是为了让她安心。   “我知道了。”容恪缓慢地拂下目光,淡淡一笑,“贤王殿下可真是痴心一片。”他虽是在笑,眉眼也是舒展的,但他眼中的笑却没有丝毫温度。   一家三口不问红尘俗世地待在王府里安逸享乐,皇帝也很高兴,还以为终于把控住了一个最不可控的变数。   熟料没庆幸几日,甚至连老二端王都还没走到黄河边上,陈留那边便出了一桩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不剧透不剧透不剧透嘻嘻~ ☆、讣闻   容桀亡故了。   收到消息之后, 齐野说不上心里是高兴是愤怒, 还是惆怅, 年轻时他和容桀曾一起马踏昆仑,远走西疆,那会儿齐野和他交情算不上好, 但至少是说得上话的朋友,若不是当年有容家的支持,他的父皇说不准还不能从伯父手中将皇位夺过来。   只是后来, 除却身份有别,齐野总觉得自己样样输给容桀,才不免恼怒,甚至地, 他极其艳羡容桀有个倾国倾城的夫人, 齐野的皇后死得早,他每日听着容桀在陈留的荒唐事,无比嫉妒。   如今容桀死了,齐野自知再不能追究什么,可容恪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总不能拦着他回家丁忧。   一想齐野就头疼,本来安顿好了容恪,这么一下又要恩准他回陈留了。   起先他给陈留的几个驻兵将军留了暗旨, 一旦在陈留见到容恪,格杀勿论。如今容恪要抱着圣旨明着回家,就只能……暗杀了。   齐野连下了两道圣旨, 一封给容恪,一封给陈留的王玄和王猛。   容恪收到父亲的死讯,比齐野要晚了一个时辰。   从雪山回陈留之后,容恪时而会想着,容桀什么时候死,到那一日他大约是不觉得有一丝难受的。可真当他死了,容恪发觉自己没法装作毫不在意,他蹙紧了眉,在冉烟浓惊讶地望过来想看看信里说了什么的时候,容恪淡然不经心地走下了台阶,穿过了几重花雨,消失在了回廊之后。   冉烟浓问近在咫尺处倚着红木守备的曲红绡,“发生什么大事了么?”   曲红绡回眸,声音有点幽冷:“留侯病逝。”   这意味着,容家几代在陈留的基业,到了此处彻底被瓜分干净,成了被皇权把控在掌心的玩物。   冉烟浓怔住了,将儿子交给明蓁照料,“我记得他说过,他没有那么慈悲……”可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对。   倘若容恪当真觉得容桀一点不重要,私心里一点不觉得他是父亲,他早该手刃了徐氏,篡夺了留侯之位。   冉烟浓抿唇,“我去寻他。”   冉烟浓顺着容恪消失的方向,不许拐角,便听到了剑如风的破空一声,她扶着花篱远远地瞅着,一宿霖霪夜雨之后,院中雕梁藻井,都锁在朦胧的云雾里。   容恪纤白的衣袂顺着剑势在狂动,每一剑去势都凌厉,可到了要接近目标时又总是困顿不敢前……   她见过爹爹舞剑,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怆和无奈,容恪……大约也是罢。   冉烟浓看着看着,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容恪才停,夏日的空气还是燥热的,容恪的脸颊上躺着细密的汗珠,沿着喉结滚入衣领之中,冉烟浓从怀里取出了一块手帕,绣着灼灼桃花的,缓步上前,替他擦汗。   容恪看过来时,深邃的眼,仿佛没有任何光泽。   冉烟浓的心狠狠地一颤,“夫君,回陈留罢,我和孩子陪你一起。”   容恪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握住了她纤细的皓腕,将冉烟浓紧紧地箍入怀里,往昔清润如水的嗓音如今却浸透着哑然,“浓浓,若留在上京,当提防齐咸,若回陈留,只怕皇上不会容我们。倘若容恪还是两年前的容恪,一身皮囊而已,是生是死,我不曾在意。但有了你……”   这几日,在景阳王府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冉烟浓时常被儿子闹,都想不起来,外头原来已是波谲云诡,容恪看着每日温和含蓄,但他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又不知思转过千百回,与齐咸也不知周旋过多少次了。   冉烟浓一想到,就觉得愧疚不安,“回陈留罢,我不相信皇帝舅舅真会对你下杀手。反而留下来,齐咸是定不容我们夫妻的。”   容恪的手轻轻压住了她蓬松的发髻,“好。”   夫妇俩决意会陈留,适逢皇帝有旨,恩准陈留世子回乡丁忧。   皇帝的圣旨给得越是宽宏,容恪便越是能察觉到皇帝字里行间凛然的杀意。   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稳定陈留,将兵权瓜分,倘若作为陈留十万大军的主心骨回了去,方才稳定的局面一时又会被搅乱,皇帝不能容许自己全盘的打算被一个不可控的变数扰乱,那就只有……杀了他。   在回陈留的路上埋伏,或者在陈留嘱托人杀他。   冉烟浓从嫁了人就开始学习持家,便连夜与明蓁收拾了细软,托运上马车。   将军府也得到了消息,长宁不安心,曾劝告冉烟浓道:“不能容恪先回陈留么,你可以在上京等他回来。”   长宁不知皇帝舅舅的心意啊,冉烟浓没法让自己的男人一个人回家,面对神出鬼没的暗杀和危机,这比率军抵御外族入侵更惊险十倍百倍,冉烟浓这回说什么不能让他一个人回陈留。   如今冉烟浓是别人家的媳妇了,长宁自知管不住,尽管舍不得女儿,也不得不遵从她的意愿,让她安心地随着容恪回陈留。   可冉秦是有远见,他知道皇帝多半已不能容忍容恪,暗地里想找女儿谈心,但冉烟浓没有应,只回了父亲大人一句话:京中亦有齐咸。   冉秦愕然,才意识到前狼后虎,说不准还是只有回陈留才有一线生机。   夫妇俩便连夜收拾了行李,迎着初曦时灰蒙蒙的漙漙雾水,车篷笼了一川晴雨,颠簸着向北而去。   冉烟浓抱着儿子,小声地哄着他睡觉,但啾啾毫无睡意,小手攀着母亲的衣裳,嗷嗷着要吃奶,容恪盯着小家伙,有点无奈。冉烟浓将啾啾给他抱着,“恪哥哥,你儿子真是不省心的,也不知道随谁。”   容恪笑着接过儿子,“自然是随你。”他小时候,可是不哭不闹,乖巧得很。   冉烟浓被回得没脾气了,确实,她是爱闹的那个。   大抵是要有恃无恐才敢闹罢,容恪没有人疼爱,一哭就要遭罪,他就学着不哭了,学着笑。   冉烟浓摸摸儿子光滑的小脸蛋,“小容鄞才乖着呢,他可比我乖多了,我小时候只会闯祸。”   容恪想说,他还没到闯祸的年纪。   要是由着冉烟浓这么放肆地宠爱下去,这个儿子将来迟早要上房揭瓦。他无奈地揉了揉额头。   过了山坡,天气突转清朗,远山历历晴树被初霁的一道虹雾笼在光晕里,焕着琉璃般的彩。   马车缓慢地停了下来,容恪让冉烟浓留在车内,徐步下车,身后忽然多了七八十人。   江秋白持剑而来,“回禀世子,是太子殿下安排护送的人手。”   容恪微笑,“承情了,继续走罢。”   太子和容恪是连襟,虽仅有数面之缘,但到底关系在这儿,冉清荣和冉烟浓自幼感情好,说不准也是冉清荣向太子求的情。   于太子而言,虽是随手一说,京中自有人手给他调度,但这却是与皇帝对着干,想必皇帝施压下来也不好受,是以容恪才说了一句“承情”。   江秋白道:“没有太子的人马,属下等人也拼死送世子回陈留。”   容恪淡淡道:“艰险也不在路上,真正的硬仗,还远在陈留。”   江秋白点点头。   此时还有人不相信,老侯爷为何会突然辞世。陈留那边递的消息时说,近来雷鸣大作,侯爷心神哀恸,时常萌生幻觉,听到已故的秀秀召唤,便一睡不起了。   容恪没问过别的,显得漠不关心。但江秋白这边,却私底下问了传信的人,“有仵作验身么?”   信使摇头,“侯爷的身体,只要徐夫人和世子不发话,没有人敢验啊。”   徐氏……   江秋白和曲红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觉着此事背后必有蹊跷。   但问信差是问不出什么的,他充其量也就是个送信的人罢了。   只不过他描述了一番容桀的死状,眼如铜铃,目眦欲裂,难以闭目安息。   这么一描述,更加完全不像是死前幻觉秀秀在眼前,追着秀秀而去的死状,曲红绡在发迹以前,是江湖刀客,曾给数人验尸,有一些经验,“侯爷死前,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而且绝无可能是秀秀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说了陈留的幺蛾子还没完嘛嘻嘻~ ☆、逼宫   容恪夫妇启程回陈留, 那边齐戚也到了黄河边上。   今年整个大魏雨水丰沛, 连陈留也缠绵了半个多月的雨, 不论南北,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一片沼泽洼地。   齐戚沿途便在温习《水经》,到了河岸边上, 看到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无数的人都在挣扎着, 怨愤世道不公,齐戚扔了手中的书,不愿纸上谈兵,“立即向朝廷请旨拨款。”   手下的人不明白, “王爷, 此时国库空虚,一场战役损耗极大,恐怕是……”   “那些也没有人命重要。”   齐戚在新挖的导水的沟渠上视察了几日,觉得沟渠面积不广,深度不够, 无法将河水北调,被差使各州各县的官员,着令军队, 开挖河道,引水入汾。   河水泛滥,宜疏不宜堵, 这是众所周知的,既然王爷发令,上头有了人承担一切后果,众官员没有不服从的,便顺着齐戚的意思,开挖沟渠,引水往北,雨势渐渐小了,还没有停的意思,工程便只能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尊贵的龙子端王殿下亲身上阵兴修水利,让不少百姓对朝廷又有了信心,加上皇帝批准了押送粮草物资发送,百姓们都自发愿意跟着齐戚深入污泥河沟,加快挖渠。   齐戚这边民心高涨时,皇后在那厢坐立不安。   眼见得齐戚在朝野和皇帝口中的风评愈来愈好,他一回京,维持许久的平衡定会被重新打破。   皇后原本还有闲工夫召冉清荣到凤藻宫喝茶,但冉清荣身子有些不适,头有点昏重,脸色微微泛着白,走路也轻盈,对茶点也毫无兴致。皇后风声鹤唳,以为冉清荣有了,这关头两头都不利,她只得派人出去给齐咸递口信儿,催促他快点动手,里应外合,先控制住皇宫。   齐咸收到消息,反而问了一声:“侧妃人在哪?”   外头婢女莲步姗姗而入,回禀道:“侧妃不在府中。”   “从明日起,将侧妃禁足王府,没有本王的允许,她不得出门一步。”   婢女自然答应,“诺。”   冉清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隐约感到了一股紧迫感。听闻城外钟山寺求子灵验,冉清荣带着两个嬷嬷,和几个丫头便出门拜佛去了。   齐戎从皇帝那儿回来,才得知冉清荣不在东宫,他近来右眼皮总是猛跳,冉清荣一刻不在眼皮底下都不行,忙骑着马飞奔钟山寺。   他赶到的时候,冉清荣正从发完愿,沿着九十九级台阶走下来,中间一座平台,摆着一只硕大的宝鼎香炉,香烟袅袅,冉清荣微微一怔,只见太子撩着衣袍像猴子一样窜了上来,满头大汗就将她横着抱了起来。   冉清荣猝不及防进了男人怀里,怔怔道:“怎么了?”   齐戎抱着她飞快地下台阶,“清荣,我忘了同你说,近来你只能呆在东宫哪里也不准去。不论是出宫还是皇后召见你,倘若推辞不得,你将一切罪名都推在我头上,但你不能有事。”   冉清荣懂了,“是不是皇后和贤王有了异动?”   齐戎才从皇帝的寝宫里出来,齐野是个谨慎的人,皇后密信说了什么他虽然不知,但皇后传书给齐咸,数次私底下交谈,他是听了些风声的,自然,齐野便要嘱托大儿子,不可掉以轻心。   “是的。”   他在大事上也不瞒着自己,冉清荣反而觉得安心,这个一根筋又爱自作主张的男人可算是开了窍了,“不过我来这儿,也是为了求个孩子,不也是为了帮你?”   听到“求个孩子”,太子殿下脸颊一红,正好停在了树林阴翳的阔路中间,嗫嚅道:“我现在这样,恐怕还不行……”   时辰还是短,短到他都有点羞愧。   他都怕人嫌弃。   冉清荣忍俊不禁,“没事,太医说恢复只是早晚问题,现在已经可以受孕了。”   齐戎还是脸红,“我,我没敢报太大希望。”   清荣都能来拜佛求子了,是真的很想生儿子吧,齐戎刚恢复那几日,与冉清荣如胶似漆终日缠绵,他很有精神头,但过了一个月,就渐渐地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要是……   总而言之,他还是有点自卑。   冉清荣笑意清婉,“太子殿下你的脸很红,我给你吹吹好么?”   “别、别撩拨我。”   齐戎有这个病,太医都建议让太子妃主动一些,冉清荣不比冉烟浓爱脸红,到底成了两次婚,又有了一个几岁大的女儿,面对太医的话还是肯主动听的,也就时而与齐戎多了些小情趣,反而将他弄得手足无措起来。   太子殿下淡定而脸红地拒绝了。   冉清荣也低下了头,任由他抱着一路下山。   齐戎虽然某些方面不如一般男人,但力气却大,加上冉清荣又轻,结果就被他抱了一路,才送上了马背,齐戎骑马都怕颠着了她,信步如春风,骑行缓慢地回了东宫。   回宫又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比冉清荣奶奶在世时还要苦口婆心地唠叨:“不要出东宫,千万千万不要。”   男人大概真怕她出事,冉清荣只能听着他的话,在东宫里莺莺为伴。莺莺日夜盼着娘亲能生小宝宝,每天帮她看着肚子,“娘亲,它又大了一点了!”   小姑娘家家可人又懵懂,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句,女儿体贴,冉清荣也高兴,“莺莺,还没呢。”   莺莺就失望了,“可是,可是真的大了,嬷嬷说,有了小宝宝,娘亲的肚子会越来越大的。”   童言无忌,听得侍女们都脸红着不敢看。   ……   黄河水患,连天灾情,又加上一个会陈留的容恪,齐野心中忧烦,又病倒了。   皇后日日到齐野的宫中来奉茶倒水,不离身地照料,凤宫之主要霸着侍女的活儿,没人敢拦,何况皇帝近来受了风寒病得厉害,高烧不退,嘴里唤着的全是“皇后”。   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皇帝口中殷殷叫喊的“皇后”,是他的“阿虞”,不是她这个现任皇后。   皇后妒恨,将早已准备的无色无味的药偷偷倒入皇帝的被子里,喂他服下。齐野病得神智迷糊,还以为是发妻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苍老的脸,一晃二十多年,齐野自知老了许多,迷糊着感叹道:“阿虞,你来了?可我,都这样老了。”   皇后气得将碗摔在了地上,攥住了皇帝的衣襟,冷声道:“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阿虞!”   皇帝意识朦胧地被皇后摔回床褥里,艰难地颤巍巍地抬起了手,“阿虞……阿虞……”老泪纵横。   人生病了时总是格外脆弱,也最能曝露内心真实的渴望,皇后听了绝望地又哭又笑:“我在你身边二十年,却比不上一个只陪了你三年了虞皇后!”   齐野挣扎着要爬起来,被皇后一个耳光抽回床榻,他闷不吭气地闭上了眼,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皇后出了心头的火气,见齐野不动了,震惊着伸指头探过去,“皇帝?皇帝?”   没有出声儿,气息微弱,奄奄如风中残烛。皇后又慌又乱,赶紧收拾好将齐野的被褥拉上,让外头的宫女近来点香,说皇上已经睡着了。   皇后在皇上的寝宫里照料了半个月,皇帝的病情愈发严重,但宫中无人敢置喙,因为太医看过,没说任何问题。   殊不知这个太医早已被皇后买通了。   有人到东宫给太子报信,但齐戎也只是来看过齐野几回,便被皇后劝下去,代皇帝处理政务。齐野病倒了,所有政务都压在太子这头,包括黄河水患,齐戎也公事繁冗抽不开身。   宫中人心骚乱,皇后趁皇上熟睡夺取了禁卫军的虎符。   八月下旬,齐咸果然反了,连通了永平侯,手握了八千兵马,齐咸逼宫了。   御前保护皇帝的将军,也临阵倒戈,投靠到了叛军麾下。   齐咸率领八千人马包围了皇宫,扬言太子不举,皇帝有心废立,为篡夺皇位太子竟使诡计暗害皇帝,请太子出来对质。   事先流言蜚语已传遍宫城,人心惶惶。   支持拥护齐咸的朝臣自不必说,那些置身事外的由于手中没有权利,也难说信任谁,贤王逼宫,竟无一人有能力阻止。   于是大军浩浩荡荡地破开宫墙,与禁卫军里应外合,乌压压的大片人马杀人了皇帝的宫门。   齐咸已经准备了很久,从容恪离开上京开始,他就在紧锣密鼓地计划收买人心,利用永平侯的威望联络各大臣,搜罗能为他效力的士兵。   他韬光养晦许久,将治水的机会让了,纵容容恪离开了,都是为了养足兵马等待这一日。   只要他登上帝位,从今后,浓浓是他的,江山也是他的,而容恪不过只是他踩在脚下的蝼蚁。   齐咸振奋着率领人攻入宫门,闯到金殿,剑锋直指,逼迫太子出来对质。   如今齐野早就一病不起了,太子龟缩东宫,齐咸得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造反的叛军军心振奋,“杀!杀!杀!”   齐咸一身漆黑的甲胄,在众人簇拥之下提剑入了皇帝金宫的主殿。   鎏金而辉煌的雕龙大柱,琉璃雕镂的盘龙大画,彩线穿缀的祥云飞龙锦绣帘褥,雕着双龙抢珠的兽形香炉……金殿里空荡荡的,几乎无人。   齐咸握住了腰间的长剑,眉心微微凝着,意识到有些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造反逼宫这边的事略写了,因为恪哥哥和浓浓才是主角啊,但是我赌一包辣条,齐咸成不了气候~ ☆、兵败   没有人。   皇帝休养的寝宫里没有人, 串谋的要做内应的母后此时也不知人在何处, 齐咸虽然能处变不惊, 可心里也隐隐约约有了怀疑——莫不是事情有变?   可依着母后的手腕,她不至于连报信的余手都不剩的。   齐咸抬起头,只见镶金雕漆木龙古架后, 一个修长的人影徐徐转出,一身箭袖的紫金蟒袍,发簪金冠, 尊贵无匹,眼神却带着失望和悲悯。   他从容地走来,仿佛不知道已被齐咸兵临城下,随时会覆灭一旦, 也仿佛不知道, 齐咸早已有了弑君杀父的杀机,齐戎只是慢腾腾地走过来,在齐咸目光狰狞地伫立时,齐戎扬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四周都是齐咸的兵马, 有人要上前摁住太子,齐咸挥手说不用,他捂着被兄长锅得疼得像火烧的脸, 震惊地抬起头,“皇兄?”   殿内没有皇帝和皇后,只有太子, 齐咸惊讶不止。   齐咸失望地道:“父皇说你会造反,我原本不信,以为你最多与老二争持不下,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父皇也知道?”齐咸惊愕地拔尖了声音。   整座金殿里都是齐咸震惊的尖音在回荡,造反的人有犹犹豫豫的,一听皇帝早已知晓,反应过来太子出现在此是受到皇上旨意的,是正统,而逼宫的人,全是谋逆。   齐戎无奈,“三弟,你太妄进了。我本来答应父皇,三月内便许会退位,你为何等不到?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做哥哥的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你也知道,我虽是太子,可从来不是玩弄权术而不顾手足情分的人,若你当真要这个帝位,不是不可,皇位能者居之,你要表现出你的才干,我早就……”   “事已至此不必多言。”齐咸此时最不能动摇,他反掌阻隔了齐戎的脸,将他的话堵回去,沉着脸色一吼,“动手!”   “殿下!”   身后急报,齐咸没来得及拔剑,便被唤住了,“殿下,我们被包围了!巡城防御司也倒戈,控制了永平侯府,陆世子不知所踪!”   事情反转得太快,齐咸脑中一片嗡嗡之音,他举着剑,又惊愕地放下,望向了唯一能解释这些事的太子。   齐戎负起了手,清爽的秋日,风一阵一阵地扑入金殿,皇兄的眼睛却像是冷冬里的冰湖,澄澈而冰寒,齐咸怔怔地不能言语,齐戎结着眉头,一句一句道:“三弟,你兵败了。”   “我、不、信。”齐咸举起了剑,犹豫不决是否当弑兄。   齐戎看着他举剑,看着他两条胳膊都在颤抖,齐咸眼里的镇定和踌躇满志,被瓦解得只剩下惊恐和畏惧,他不敢动手了,齐戎知道,所以没有携带兵刃前来,围宫不伤及皇室,他还有死罪豁免的机会,要是这一剑下去,绝无生理。   齐咸也知道,大哥不会和他动手,从来都不会。   他将剑抛在了地上,笔挺地跪了下来,声音透着绝望到了极点的平静,“臣弟罪该万死,请皇兄恕罪。”   齐戎看着他直叹气。   齐咸垂着目光,碰到猩红的地毯,目光如被灼伤,溢出了温热的泉,“我、母后呢?”   “难为你还记挂着母后。”齐戎望向别处,又回过头来,“皇后谋害父皇,其罪当诛,早已被拿下了。”   齐戎当庭宣判,“叛军者,倘若此时放下军械,弃暗投明,本宫奉皇上圣谕,可饶恕尔等死罪,若再有纠缠者,围剿不赦!”   众人望向身后,八千叛军身后,有近千弓.弩手埋伏,另有万人在宫外,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要是不投降,也只有死罪一条。于是银枪金刀,纷纷落地,将军士卒都跪下来乞求皇帝恕罪。   齐戎再审问齐咸,“皇后给父皇下毒一事,你知不知道?”   齐咸点头。   齐戎失望地负手后退了一步,紧蹙着眉头,俯下身死死盯着他,“好,此事我也会禀明父皇,该如何处置你,有他圣裁。”   一直到沉默寡言的造反的贤王被拉出殿外,轰轰烈烈的逼宫变成了一场儿戏之后,齐戎缓慢地转过身,想到一个月前父皇对自己的交代,“你的弟弟,一个去了黄河,暂时不会出什么乱子,只另一个,却是个不省心的,迟早要有杀父夺位的行径,朕命令你将兵部尚书抓住,无论如何,叫他将兵力保留给你。”   当然不止这些,老二离京时,也不知是真是假,曾忠心耿耿地将他的虎符赠给齐戎代为保管,齐戚有军功,他手下有五千人马可以调度,皇帝也默许了的,为表诚意,齐戚将其都交给了太子。   齐戎一直信任弟弟,却也听从父皇命令,暗中留意着齐咸的一举一动。   直至皇后在药汤里下手,父皇才将来龙去脉同他说明。   原来齐咸从娶永平侯女开始,便一直在想着借用永平侯的声望煽动人心。可是这天机不知怎的全教陆妩听去了,陆妩不与齐咸同流合污,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密告了皇帝,作为交换筹码,请皇帝对永平侯府从轻发落。   皇帝早料到皇后会在药汤里下毒,借机控制住自己,因而事先已托人准备可解百毒的丹药,皇后本来下的慢性毒,不至死,再被丹药一解,齐野体内积累的毒素便已不剩多少了,正直的太医仍然每夜为他施针治疗,齐野的身子虽有亏损,却反倒是因此骗过了生性多疑的皇后。   事败之后,皇宫里恢复了水一般的死寂。   嫔妃宫女似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而齐野正逸兴悠哉靠着藤椅小憩,冷枫如火,灼着眼球,风一吹满院秋色浮动如水,高低错落的瑟瑟声似七弦上拨着的琴音,齐野为这宁静而满意极了。   他惬意地眯着眼睛,等着太子凯旋,但没想到,齐戎来后,便生生跪在了他眼前,齐野就是太了解儿子,但此时也不由地动了一分肝火,“你想让朕免了皇后和贤王的死罪?”   齐戎惊讶于父亲的明察秋毫,老实道:“请父皇改为终身圈禁,饶恕他们不死。”   齐野扭过头,龙目一张,鼻腔里发出一个冷冷的哼笑,“倒是宅心仁厚,太子肚里能撑船。泼妇和逆子要谋害朕的性命,你要饶她们?要是有不知死活的男人凌.辱了你的女人,你也放他们一马不成?”   齐戎竟无语回话,愕了愕,道:“不能。”   这就是了,齐野深深懊恸地明白,自个儿养了教了他多年,在他心里还不如一个女人,老父亲颓丧沧桑起来,一股子伤春悲秋之意,哪里还有一丝闲玩秋景的心思。   少顷后,齐野嗤笑,“这不就是了,齐咸判终身圈禁够了,那个泼妇,朕饶不了她!”   反正怎么判都是胜利者的事儿,齐咸毕竟是他的亲儿子,虎毒不食子,至于皇后……敢谋害丈夫委实天理难容,不杀她都不足以泄心头恨!   他都这么说了,见齐戎还笔直地戳在那儿不动,齐野忍不住想踢他一脚,“还有破事儿?”   齐戎攒着修眉道:“还有一桩,永平侯府该怎么处置?”   齐野布满了,“你是太子,别老什么事都来问朕问朕问朕,区区一个永平侯,你自己拿捏。”   “可父皇答应过不治陆家死罪。”齐戎道。   齐野一想,就想到了陆妩,“老三那个侧妃,原来多次进宫,与老二倒似有些情意,这回幸亏她出卖了齐咸的情报,如若不然朕和你也早死在了泼妇和逆子手上,不死就不死罢,哎,朕困了,歇会儿。”   齐戎不敢再打搅父亲大人睡觉,他虽然忠厚,从不以最坏的恶意度人心思,但却不禁一面走着一面想,三弟是个行事谨慎的人,齐戎已打听过,他与陆妩就是一对怨偶,照理说,如此大的事他应该瞒着陆妩,决计不会让她偷听了什么消息去才对。   细细一想,陆妩不过是女流之辈,何以有如此能耐,能挖掘得到齐咸与皇后密谋的隐情?   齐戎一边诧异着一边往东宫走,一堆烂摊子要处理,他只能依照皇帝与陆妩的旧盟,褫夺永平侯爵位,一切要等来日才能再做商量。   ……   边秋雁声,自薄如丝纱的云间泄露,十月末,陈留的山水只剩下一片青黄,如蘸浓墨。   时隔一年,冉烟浓才得以返回陈留故地。   说起来,竟已物是人非。再回来,容恪已不再是雄踞一方的世子,而是一个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而她,只是跟着丈夫回来小住,还不能久耽搁。   听说齐咸举事失败被俘之后,冉烟浓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感慨了好几句,夜里又做梦梦到了一回儿时与齐咸在皇宫之中的几次邂逅,清醒时,容恪在寒叶寺的破壁残垣,对着一庭清秋,削着手中的木雕。   儿子还熟睡着,冉烟浓于是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天还没亮,冉烟浓奇怪道:“恪哥哥,你怎么起这么早?”   容恪道:“有人聒噪。”   一听就知道又是和儿子不对付了,冉烟浓笑了笑,但容恪却回眸,眉眼秀逸而润,“我若不出来,浓浓打算夜里叫几声齐咸?”   冉烟浓捂了捂嘴巴,怪自己说梦话闹事,正要说话,容恪又背过了身,细细雕琢起他的木雕,其实夜里冉烟浓没说什么,容恪也只是偶尔忽然被凉风吹醒了,散步到破院里,一时毫无睡意,找点事打发罢了。   有人说,这是近乡情怯。   冉烟浓挨着他做到微凉的石阶上,将他掌心的木雕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诧异道:“这是我么?唉,还挺像。”   容恪手里半成的木人被她拿去了,冉烟浓一个劲儿地夸赞像,但容恪自认为,这是他雕的极差的一个,因为心不定。   “浓浓。”   “啊?”   “梦到了什么?”   冉烟浓笑起来,脑袋靠住了他的肩膀,“有点儿感慨,我在想着,若是没有我,或者没有那个误会,我没对齐咸好过,他是不是就看不上我了?至少不至于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过你别笑,虽然我是有点儿爱臭美,但是齐咸也是为了我才想着夺位吧。”这话其实还是容恪告诉她的。   容恪听罢,微微噙着笑,手掌抚过她的脸颊,“也许,贤王殿下对浓浓真是一往情深。”   “你吃醋了?”   “对。”   “为什么恪哥哥就连吃醋都这么温柔啊。”冉烟浓有点儿困意,耷拉着脑袋靠着他的肩膀,细细一想,觉得容恪还不如霸道点表示他的酸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特地感谢一些大家这段时间灌溉的营养液,作者君都记着呢,太多就不复制了,么么哒~ ☆、形势   夫妇俩带着啾啾回陈留, 冉烟浓本来是不愿惊动陈留郡的人, 闹得满城风雨, 但容恪心知肚明皇帝有心暗杀他,便早在进城之前差人将消息散布了出去,进城之日, 全程百姓轰动涌出,阵仗铺得极其盛大。   早已收到皇帝旨意的王玄和王猛,则在暗楼里观察, 两人都是身材魁梧健硕的将军,一人提着剑,一人握着刀,俯瞰去, 只见容恪已被全城的百姓夹道欢迎, 到处都铺的大红绸子,欢呼声如浪,王猛黑了脸,啐道:“果然该皇上忌惮。”   王玄也脸色难看,“咱们在这里这么久了, 早已知道,这陈留郡只有世子,没有皇帝, 倘若不是容恪这么久不回,只怕他的呼声要远高于今日。”   王猛漆黑的遍布老茧的手握住了刀锋,眼色狰狞, “好,那就杀了他。今晚还有酒宴,吩咐下去,明晚丑时刀斧手埋伏在侯府外,刺客先行。”   ……   冉烟浓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怀里的啾啾也哭得厉害,他虽然爱哭,但大多是为了吃奶,不会像今日,明蓁姑姑说小孩子都是最警觉的,她都怕有阴测测的目光在盯着她,故此一直催促让马车快些。   容恪带着她回侯府。   陈留侯府外悬着几只白色的灯笼,题着“奠”字,糊着一层细密的灰,府中静若无人,只有几个扫尘的婢女,皆着素色衣衫,仿佛还未从留侯之死之中缓过神来。   容恪脸色澹然,牵着冉烟浓的手进门,明蓁抱着啾啾跟上来,只见府中一片黯淡的灰白,青瓦参差,垂下一缕暮烟,几乎无人走动,从芝兰院到蘼芜苑,除了蘼芜苑里还有几缕明艳的花色,皆是愁云惨雾般的景致。   锦云还在,见到世子和冉烟浓带着孩子回来,惊喜万分地带着忙碌的婢女放下伙计拥了过来,“世子,世子妃,你们可算回来了!”   如今陈留有八位将军镇守,本来就无人尊敬的侯府,又因为留侯病逝,而群龙无首,如今更是落得一副萧疏荒凉,树倒猢狲散。   这本来是人之常情,几位叔伯为了前程依附皇帝,无可厚非。   容恪淡淡道:“徐氏何在?”   从容桀出了事,到他回侯府,从未听到过关于徐氏的消息,闻言,锦云也只愁眉不展道:“奴听芝兰院那边的人说,从侯爷不幸后,夫人便日日将自己锁在院里,从不出门。世子,他们说,您在外头做了大官,是不会回来了的,是以几个将军也不拿我们侯府当回事,侯爷出殡也不来,徐夫人她心比天高,要与人理论,但后来却挨了打,听说是吃了一耳光,回来后便每日都在侯府以泪洗面。”   锦云话里的这个徐氏倒真不像是容恪认识的那位,他不动声色地背过了身,冉烟浓接着问:“侯爷出殡落葬,没有人通知过世子?”   锦云听罢,脸色难堪地轻轻摇头。   冉烟浓亦跟着蹙眉,徐氏当真是把容恪当外人的。但说穿了,徐氏虽然窝里横,但没了留侯和世子,她就什么都不是。   这里驻兵的将军,没有一个人会看徐氏的颜面,倘若世子一直在外不归,陈留侯府名存而实亡,徐氏更无倚仗,想必不痛快得很。   冉烟浓本来与徐氏只是针尖对麦芒地看不顺眼,还曾觉着徐氏曾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双儿子不幸罹难十分可惜,但自从薛人玉口中得知徐氏曾给容恪下毒之后,她对这个女人再也和气不起来了。   徐氏只是恶毒得让人恨而已。   啾啾从明蓁的怀里睡醒了,感觉到这个怀抱没有娘亲温暖,也没有父亲踏实,便开始哭闹了起来,他的哭声很响亮,瞬间将人的思绪拽了回来,于是没有人再想徐氏之事,锦云也诧异地要看小公子。小容鄞生得眉清目秀,眼珠泛着淡淡的蓝,宛如琉璃珠子似的,又圆润又晶莹,漂亮得令人不舍得眨眼。   容恪将儿子抱起来,啾啾还小,大人都宠着他,只有容恪不会哄儿子,但也偏偏就是他这么一副永远事不关己的模样,啾啾到他怀里就不哭了,大抵是知道哭也没有好下场。   “恪哥哥,啾啾累了,我们放他回床上睡会儿。”   这位儿子一天要睡上八.九个时辰,清醒时也时常打哈欠眯着眼,除了吃没什么能让这位祖宗提起精神头。   容恪挑眉,“已睡了三个时辰,再睡要喂肥了。”   不知为什么,冉烟浓总觉得,她夫君养儿子像在养动物,还不如他照看花儿上心。   冉烟浓无可奈何地掐着额头,知道父亲大人说了自己什么坏话,啾啾抬起萝卜小腿就是一脚,正好踹在容恪肚子上。   一个上阵杀敌的将军,身上会留下很多伤,但唯独胸口到腹肌,没有伤过,这是命脉所在,容恪又不对小家伙设防,若非他小,这一脚真是结结实实可要了性命了。   冉烟浓害怕地将咬住了手指,就怕容恪生气,教训啾啾。   容恪被踹地眉一扬,嗤笑:“恐怕以后连水桶都拎不动。”   言下之意,这奶娃娃劲儿还太小了。   明蓁、冉烟浓:这可是只有不到三个月大的孩子啊。   是夜,柏青提议为容恪接风洗尘,但容恪坚持中原的规矩,父亲新丧,不肯赴宴,于是只有几个将军私底下聊天喝酒,贾修则全程干瞪眼,劝酒不喝,划拳不来,反而心事重重,在场的都是大老粗,柏青看不惯他这副熊样,疑惑道:“你原来挺干脆一大老爷们,一双肉掌也不知打过多少夷族兵,说杀就杀,也从来不婆婆妈妈畏手畏脚的,今儿个是怎么了?一提起世子你就不对劲。”   贾修五大三粗,瞪眼睛道:“没事,你们喝你们的,我今天头有点晕,回去躺会儿。”   贾修一个人走了,剩下的都困惑不止,平日里聚众喝酒,贾修总是大碗牛饮的那个,今儿个脚底下却像是抹了油,讨得比兔子都快。   不过几个留侯旧部也理解,如今陈留的兵力被瓜分得不剩什么了,贾修、柏青等人都被皇帝提拔了一级,看似是升了官儿,可人人都心知肚明如今手中的兵力少了多少,在陈留还吃得开吃不开。   那群魏都来的,自称在天子脚下活了几十年,战功没多少,反而更盛气凌人,不说别的,就王玄和王猛两个主事儿的,就从来不会将他们这帮地道的陈留人放在眼底,气焰嚣张若来收复失地的,仿佛他们这块地被蛮夷统治制裁了数百年,而他们能带来新生似的。   这帮人耀武扬威,柏青就看不惯,时常约几个旧时的袍泽,喝喝酒,弹琴唱曲儿逛窑子,一道寻乐子。   贾修乘着月色正朗照着,脚步匆匆地从柏青他们的席间撤退了,花苑树影丛丛,贾修一脚踩着斑驳的月色,石子滚入了清凌凌地荡着皎洁月华的池水里。   这是他的官邸,虽不甚大,却与留侯府是前后院的比邻而居的,这是容桀在世时给他的信任,从侯府到他的官邸几乎就只隔着一面墙。   贾修到了短墙处,左右一瞄,他是粗人,不需要人伺候,俸禄又没多少,养不活几个闲人,因而家中只有几个帮工的下人,夜深人静,也都睡了,贾修见没人,正也要回屋安寝了,不妨脚下踩着一截枯枝,“咔嚓”一声,贾修血液一凉,脊骨瞬间都僵住了。   他鬼鬼祟祟摸到地上,映着明朗的月光,一照,枯枝的丫杈指向东厢房,那头的厢房被峭楞楞的几节枯树掩映着,微微露出些许森然的轮廓,贾修脸色一变,险些魂飞魄散! 作者有话要说:  别被吓着,没鬼,嘻嘻~ ☆、私情   但既然人已在里头, 贾修不得不映着幽微的一点鬼火向着厢房而去, 徐氏每回来都会在小树林的丫杈子间挂上几盏没劳什子用的绿灯笼, 放几只会放光的虫子进去,绿幽幽的光,愈发衬得树林死寂, 像鬼魂索命。   贾修满腹惊惧地推开了门,轻轻一声“吱呀”,还没来得及发问, 嘴巴便被一只柔软的手堵了住,一个七尺男人瞬时被压在了门框边,随着女人丰腴的胸脯贴上来,身旁“砰”一声, 已落下了门闩。   贾修惊魂不定, 只听徐氏满含嗔怪的声音道:“死鬼,怎么这时才回来?”   隐约嗅到贾修身上的酒气,徐氏鼻子灵,立即蹙起了眉,“又同你那帮狐朋狗友出去喝酒去了?你便是陪着他们, 也不晓得来找我?”   深闺寂寞的徐氏,早按捺不住了。   从容桀去上京,好几年她没有过男人, 后来见了贾修,男人肌肉硬实,粗犷有力, 徐氏心生喜欢,不免几次三番有意无意地勾引,贾修是个直肠子,被徐氏一个套一下,便乖乖地往里头钻了。   徐氏得了趣,愈发想和他胡来,便嘱咐他,每晚自己来时,会在院里矮墙下摆一根树枝,丫杈指的地方,便是她藏身之处。这当然是威胁,倘若贾修不来,她自有办法教人相信,贾修趁着容桀缠绵病榻,行禽兽之事,欺辱她。   贾修起初是色迷心窍,渐渐地却不想与徐氏周旋了,哪知女人四十如虎,徐氏也不稀罕找别的男人,非要缠得他不休,贾修还想着将柏青也拉进来,可徐氏看不上,柏青又住得远,偷情不方便,徐氏就看中了贾修,起意之时便摆上树枝,邀他进门共赴巫山云雨。   男人硬邦邦的肌肉像几块突兀的烙铁,贾修绷紧了身体,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夫人,世子回陈留了,你我之事,不如暂时先放一放。”   徐氏吐气如兰,一双妩媚的妙目死死地盯着他,宛如火焰,“你的意思是,以后不愿和我一处了?可每夜里是哪个男人要得不休,还非得弄在里头,我劝都不听?四个月,我打掉了两个孩子。”   这事贾修不知道,他震惊地俯下身去,徐氏阴冷冷一笑,“我这身子早不是什么秘密,要是托人一诊就知道,我近来流过孩子。”   徐氏当日也是不小心,以为两个人都这把年纪,偶尔偷欢,不会怀上,谁知第一个孩子莫名其妙地流产以后,徐氏不甘心,后来却又来了第二个,未免教人发觉,自己买了红花下酒,一灌入肚子,便一阵闷闷地绞痛,不过片刻,孩子便流了。   徐氏小产,只能时而卧病在榻,日日哭泣,这才教蘼芜苑之中的人有了徐氏被欺负之后深居简出、以泪洗面的印象。   后来徐氏便仔细了,虽也贪恋着男人滋味,却晓得自己去各大药铺备些药材,自己配绝子汤喝,便放心大胆地来找贾修了。   贾修震惊自己失去过两个孩子,可眼下多事之秋,侯爷新丧,世子回家,贾修实在不敢于此时与徐氏偷欢,夜里数次梦到侯爷来索命,他死前那双瞪大的眼睛,还犹如在眼前……   “夫人……”贾修望向徐氏平坦的小腹,一时酸涩难忍,又后悔又内疚。   徐氏冷然地一把将他推开,“我知道容恪回来了,可那又如何?他不过是个沙场上点兵排将的莽夫,管得着我?更何况如今,他只是个连实权都没有的名存实亡的陈留世子,你手里握着上万人马,何须惧怕他。”   徐氏虽然顾忌容恪,但料想到贾修如今才是陈留主事儿将军之一,连王玄、王猛他们忌惮一二,何必怕一个容恪?   再者,徐氏还惦记着以往陈留侯府的风光,想着攀上贾修这棵树,让她日后风风光光起来,她是孀居之身,膝下无子,就算要再嫁,旁人说几句闲话就说去,没有人阻拦,等着过个一年半载的,她就想法子改嫁给贾修。   反正一不做二不休,依靠着男人,徐氏心里才有个底。   但贾修还是心有顾虑,“可世子聪慧绝伦,行军打仗时,连忽孛的每一步驻军地都能演算得出,又善出奇谋,咱们这点儿事,恐怕瞒不住他。我现在是有兵权了,可世子毕竟还是世子,又是皇上御赐钦封的景阳王,咱们可撼他不动啊。”   徐氏一听这话便拉长了脸,甩袖道:“我就今晚,你来是不来?”   她走到阴影重重之间的床榻上去,利落地解了自己的衣衫,玉体横陈地摆在贾修眼前。   贾修旁观着,美艳无比的徐氏,是所有男人都抵挡不住的杀器,他的舌头抵了抵上颚,喉结滚动几下,终还是没忍住朝徐氏走去……   十月里又下了一场雨,缠绵了一宿,陈留地处北方,照理说不会频繁落雨。   窗外一池残荷,被雨水打出泠泠清音,宛如仙乐。   啾啾歪着脑袋熟睡着朝向里头,容恪和冉烟浓各自一边,他的手掌轻轻拍着襁褓,儿子睡得香甜,小脸蛋红扑扑的,冉烟浓看着就喜欢,忍不住想亲亲。   但容恪好像不喜欢她总为了儿子忽略他的存在,大概是醋了罢,冉烟浓想亲儿子,就只能一视同仁地把他一起亲了。怕吵醒啾啾,冉烟浓小声道:“昨夜听人说有人摆酒,就在咱们侯府里?”   容恪点头,“是父侯生前的几个副将,跟着他一道出生入死的。不过如今各领兵马去了,我不想同他们喝酒。”   容恪酒量浅,喝醉了又好乱说话,他极少和一群人宴饮。   冉烟浓蹙了蹙眉,“他们不是说要给你接风洗尘么,怎么你不去,他们也还能聚得起来?”   多年袍泽,容恪对军中的几个将军是了解的,“他们的目的不是为我接风。皇上派了人来,瓦解陈留士兵,割据一方,本来便是谁也不服谁,他们都是一帮血性男儿,自然不肯容外人,可偏偏如今王猛手中的兵力最多,他们敌不过王猛的铁腕,便只能联盟起来,日日买酒醉饮。男人之间若要结盟,喝酒便足够了。”   容恪望向了窗外,支起了半面轩窗将淡如雾的晨光拽了近来,寡薄的亮色,印在他的瞳孔里,依稀有墨染的风韵,深浓得无法融化。   当年意气风发的陈留世子,百姓安居乐业的乐土桃源,如今早已改天换地,物是人非。   想来都令人叹惋罢。   天渐渐地亮了,冉烟浓起身梳洗,然后为啾啾穿小衣裳,天气冷了,她亲手给啾啾做了一顶圆圆的小狐狸帽,啾啾眼睛微蓝,衬得不到巴掌大的小脸更精致可爱,冉烟浓喝了一点厨房的小米粥,就在杌子上坐着发呆。   容恪也梳洗了一番,扎了一个利落高束的马尾,戴一条绣珠攒玉的白蟒抹额,一身短狐裘利落月白胡人服饰,腰间缀有五色璎珞玉带,踩着狐毛长筒箭靴。他将宝剑悬在腰间,英气之中别是一股昳丽秀逸。   冉烟浓诧异地放下汤碗,“你要出门么?”   容恪点头,“晚间回来,不必等我用晚膳。”   冉烟浓虽不知他要去做甚么,但还是顺从地让他去了,有江秋白他们随行,她就可安心一些。事实上除了几次为自己,她几乎不曾见过容恪受伤。   所以每次与其担忧容恪,不如保护好自己不成为他后顾之忧。   容恪携着长剑,跨马出门,身后跟着十几名骑兵,剑虽在鞘中,但容恪给人的感觉,就仿佛他本身便是一柄利剑,街道上的百姓或有认出容恪的,都惊疑不定地望着,世子如今没有兵权大伙儿都知道的,他回来只是为了祭告容氏祖先、吊唁亡父,怎么如今这么一副装束?   容恪带着人去了一趟容家祖地,山水绝佳处,容桀新立的墓碑矗落于其中,颇有几分惹眼,往来一艘轻舟,如一粒芥子穿行湖面,艄公唱着哀恸的悲秋之歌,竟很是有几分凄凉。   这时,尽管对容桀素来没甚好感的护卫们,也不禁潸然,可见世子却从容地翻身下马,一个人走到了墓碑前,只有江秋白敢稍稍跟近一些,便迎着上去了。   “世子,有何发现?”   容恪脸色漠然,“我要掘墓。”   “什么?”江秋白大愕,“子掘父棺,大逆不道,世子万万不可!”   容恪淡淡地微笑,“不亲眼见到他的尸首,我不信他会为了母亲追随到地底下去,毕竟这个人无情无义,哪里有心。”   江秋白知道世子其实是有意为留侯翻案,依照目击过留侯死状的人的口供,留侯应当并非死于幻觉,而是另有隐情,但他们三两张嘴,说不清楚,加之徐氏又瞒着容恪将留侯早早下葬,更令人觉得事有蹊跷,若不掘墓验尸,恐怕难以查明真相。   只是江秋白还是觉得,既然留侯已经入土为安,何必再惊动一个已死之人?世子毕竟是留侯的儿子,如此行为,太过于违背人情。   “挖。”   容恪眼眸深沉,犹如夏末蘸着厚重雨意的浓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江秋白讪讪无语,自知劝说无果,只好听话,埋头去做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小朋友们猜对了,徐氏出轨,早在留侯在世时就已经勾搭上了贾修,并且还流过产,事情玩得挺大的 ☆、报仇   一个时辰之后, 一具腐尸被人从棺椁里抬出来, 已经散发着恶臭, 容恪取出了一条帕子,裹住了半张脸,系在脑后。   容恪蹙着眉, 等江秋白将留侯放在棺椁旁时,他蹲下身,将手套也取了出来戴上, 手指掰过容桀泛着黑气的头,后颈处,有一处圆孔,约莫四根绣花针粗, 江秋白一愣, 没想到这么快便找到了致命伤。   “世子,这是……”   容恪闭了闭眸,清早见到冉烟浓对镜梳妆,翠翘拢上绿云,纤细的牡丹花簪斜缀入发髻之中, 他睁开眼,“也许,是珠钗一类的器具所伤, 扎破了父侯的颈脉,一击致命。”   留侯身子骨弱,不说刺破他的颈脉, 单单推他一把,都让人觉得他再也爬不起来了。   容恪起身,将手套扔给了江秋白,“查查身上可还有别处伤口。”   江秋白戴上了手套,将与几个下属将留侯的尸体上上下下地又检查了两遍,“回世子,没有了,只有这一处致命伤。”   容恪解下了帕子,淡淡挑唇,“我知道了。”   检查完尸首,江秋白等人将留侯的棺椁放回土里,容恪才回头,见他们在填土,忽蹙眉道:“找工匠将墓地重新修缮。”   容桀毕竟曾是镇守一方的留侯,墓地太过于寒酸,让闻者哀恸。   江秋白着人吩咐了下去,雇工匠过来择日将墓地重整。   但这本来是徐氏该做的事,将留侯下葬之后,可见她便几乎再没有管过容桀的墓地了。   容恪翻身上马,用帕子将衣摆上的污泥擦了去,脸色如一潭映着秋月的湖水,平静无风而不动,教人揣摩不透,半晌,容恪微微牵起嘴唇,露出一朵微笑来,恍惚一瞧还令人觉着有几分善意。只有江秋白隐约望到了湖底一片无光的阴冷,不觉一哆嗦。   看起来世子好像并未发现其他异状,但江秋白就是觉着,世子应该已经猜到凶手了。   事实上,他说出是珠钗所伤时,江秋白就有了怀疑,能用这个杀人的,多半是女人,而且是能近留侯身的女人。照理来说,徐氏侍奉留侯多年,不该如此心狠手辣,也许其中还有别的原因。   容恪踩着马镫,不疾不徐地策马回城,高楼上,王猛仍扶着围栏俯瞰。   王玄道:“他出城去了。”   祭拜父亲本是人之常情,王猛不奇怪这个,但奇怪之处就在于,“容恪生性谨慎,连你我都觉得容桀之死事有蹊跷,他必然也察觉到了异样。”   王玄愣了愣,“那,今夜还要动手么?”   王猛挥手,“先撤了。你我得到皇帝指令,留侯死得蹊跷,本来有职责在身弄明真相,但你我身份不便,如今容恪既然回来了,他生父之死离奇莫测,不如让他自己查,等查明真相,我们上报之后再行暗杀。此外,容恪是个谨慎的人,初回陈留必定事事戒备,等过些时日,他放松警惕,咱们一击致命的胜算才会大些。”   王猛分析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王玄素来唯他马首是瞻,便不觉点头同意。   ……   九月底齐咸造反,被扣押之后,皇后被赐了三尺白绫。   死时空落落的永巷里只有她,还几个捧着白绫鸩酒的宫人,皇后性子烈,又心狠,事败之后早就没有了生的指望。   她还以为齐野是真正信任她,才会喝下她放了毒的汤药,但事实根本不是,还以为一夜夫妻百日恩,齐野纵然是不爱她,至少对她心里有一丝怜惜了,可皇后抹着眼泪,被他拿下时,只问了一句:“皇上,臣妾这么多年,在你心里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地位?”   齐野俯视着这个要谋害亲夫的毒妇,冷然一笑,“你知道朕为何临幸你,封你为后——你和纯贵妃都有几分神似阿虞,而你的眼睛生得更似她罢了。”   皇后便心冷了,呆怔地望着皇帝,被粗鲁的士兵拖了下去,齐野阴戾地瞪着她,毫无夫妻情分地、挥手让人将她拿下。   在黄河治水的端王殿下,得到密报,上京时势已变,不觉微笑,河坝已修建过半,引水通渠也已竣工,端王不必再扮演仁者仁心,率领轻骑秘密潜回了上京。   齐野被一点点病就放倒了,终日卧榻不起,朝政之事多半是太子齐戎打理,他已焦头烂额,便没顾虑,二弟端王已回了魏都。   端王回京之后,在府中梳洗了一番,洗去了风尘,另着人假意从黄河寄书太子,他已动身在回魏都路上,齐戎自然许可,但这位已在魏都的端王殿下,却在看望了怀孕妻子之后,踅身走入了厢房。   等候已久的人,半截纤弱的身子匿在半昏的烛光里,幽幽冷冷,在端王微微一笑,用蜡烛引燃屋内所有的灯时,她才转过身,解下了青灰色的斗篷。   齐戚摸了摸下巴,“陆妩,我记得,我们的契约到此为止了。”   当日齐戚还在宫中侍疾时,便早已与陆妩做成了交易,他帮着陆妩监视贤王府以及贤王的动静,让陆妩将情报卖予皇帝,以换取贤王事败之后陆家的平安。   陆妩所得到的一切关于齐咸的消息,都是端王殿下派遣到齐咸身边的细作告知的。她是贤王侧妃,永平侯与贤王又是利益联盟,由她向皇帝告密,才最为稳妥可信。   是以齐野也确实信了。   陆妩剥下了斗篷,十指纤纤,也缓慢地褪去了衣衫,妩媚娇弱的身子,随着寒风微微颤抖,像奇异芬芳的花朵,幽幽的体香,温软得如拂面的风,齐戚蹙眉,不解地看着这个宽衣解带的女人。   陆妩的脸颊上挂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动的笑容,“还有最后一件,请端王殿下狠狠地、羞辱我。”   齐戚困惑,“本王依稀记得,没有这项条约。”   陆妩道:“是的,不过,我希望端王殿下要了我的身子之后,送入诏狱,交给齐咸。”   “你就这么恨老三?”作为伙伴,齐戚深知这个女人的狠心,但是不知道,原来女人能对男人决绝到这个地步。   陆妩笑着,将最后一件衣衫扔在地上,“是。端王殿下也曾想过,你成功之后,虽然我能保住陆家,但我却不再是陆家女,也不是贤王侧妃,我该何去何从?端王殿下你会要我么?不会罢。我除了一死,早已走投无路,只有事先服了毒。”   就算她不服毒,得知齐戚这么多秘密,迟早也会被灭口。   端王兀自怀疑,“伸手。”   陆妩将一截皓如白玉的手腕伸过去,齐戚一探脉,果然是中了毒,他甩开陆妩的手,背过身去,散漫地一笑,“你当本王是什么?你既然要自污,随便找个男人去罢,本王确实看不上。不过送你去老三的牢狱,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陆妩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好。”   齐戚的食指微微一动,有点摸不透陆妩这种女人,他以为陆妩对齐咸虽恨之入骨,但既然做了夫妻,总不至于如此决绝,齐咸事败被俘,这个女人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向其他男人投怀,还要一死去羞辱他。   啧啧。倘若当初陆延川和齐咸得知会有今日,说什么也不敢算计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罢。   诏狱便是人间炼狱,齐咸虽是皇子,却也是谋逆叛徒,在狱中受了不少虐待和折磨,正一身血痕地坐在枯草之中,有人将陆妩送了进来,她的上衣已被扯烂,亵裤被撕成了碎条,被人粗暴地折磨过,只剩一口气,齐咸怔怔地看着牢头将人押进来,哂笑着背过身离去。   齐咸看着满身伤痕的陆妩,心中无比复杂,这个女人是不是出卖她的人尚未可知,可她是他的侧妃,却——“陆妩,我连累了你。”   齐咸以为,是因为贤王府一夕倾颓,才让陆妩受尽折磨,但陆妩也仰面躺着,毒已经流窜到了全身,她殷红的口脂被男人的唇抹得满脸都是,花钿摇摇欲落,金钗崩落,几颗碎珠子潜在乌发里,看着竟引人怜惜。   齐咸蓦然心疼,这几日面壁思己过,想到自己这辈子的失败,便觉得人心不足,自己想得太多,有的时候却不珍惜,最后将最重要的拱手送人,而汲汲营营去争夺原本便不属于自己的。   想到陆妩,这就是他最亏欠的女人了,齐咸觉得自己错了,他不该与陆延川同流合污,不该信任陆延川……   陆妩张着檀口,噙着笑,满眼温柔的怨毒,“齐咸,从我失身与你开始,每一日,每一夜,我都在盼着你死。你知道,这一刻我有多开心么?”   齐咸垂着头,手指都在颤抖,“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容恪。”声音嘶哑得几不可闻。   陆妩已经没有了生机,她仰面倒在干稻草里,隐约听到“容恪”二字。   可是,从被齐咸侮辱之后,她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再没有机会想着那个人。   很多年的深宫里,一身白衣从滴翠的青松下走来的少年,美得像人间白玉,晶莹如雪,清冷的凤眸宛如孔雀石般,尊贵而漠寒,陆妩那时还只是个中人之姿的普通少女,一见便芳心暗许,心跳得像小鹿乱撞,她给他递水,少年冷漠地接过,撞到了她的肩膀,却没有一丝慰问,不回头地便走了。   她做了很多很多的蠢事,把自己的脸削得骨头异形,都没有后悔过。哪怕不能和他在一起,至少在她心里,她能成一个容色能配得上他的人。   陆妩只是一时起了贪恋而已,倘若那天没有顺从陆延川去瀛洲岛,没有想着只要得到容恪哪怕一晚,她不会潦草收场自己的人生。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为自己报了仇。   陆妩闭上了眼睛,留给齐咸的只有一声缥缈的呓语,“你永远也比不上容恪。”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病了,皇后死了,陆妩死了,齐咸终身圈禁了,端王回朝了,太子…… ☆、流珠   齐咸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陆妩倒在了身前, 轻笑着, 沉重地阖上了眼帘。   陆妩死得没什么遗憾, 报了仇,让齐咸下了牢狱,让陆延川失去了世袭侯爵的机会, 陆妩很满足。   但齐咸却久久地不能动弹,全身的血液仿佛被寒冷的冰水冲刷着,一股直上心头的冷意冒了起来, 背后已经被汗濡湿。   “陆妩,你当真就这么恨我?”   女人已经气绝,尸首冰冷,齐咸伸出手指将陆妩的鼻尖探了探, 早已没有声息。   这是他唯一的女人, 但却是以这般结局收场,齐咸说不出心中的感觉,一阵沉默和悔痛袭来,他重重地倒回了干草堆之中,头倚着一片枯藤和青苔, 疲倦地盖住了头。   倘若重来一次,他就不该执迷不悟,至少不会让陆妩如此恨他。   上京城被秋意一扫, 到了冬月,便又摇下了细密的雨丝。   今天的晚秋格外凉,莺莺生了一场重病, 总是不好,冉清荣在东宫衣不解带地照料着,忙了几日,脸颊也消瘦了不少,一脸苍白,婢女都让她去歇息,但冉清荣推辞了,给莺莺擦着汗,起身时,脑中一阵晕眩。   “娘娘?”   婢女都上来将冉清荣扶到了一旁,“娘娘也受了风寒,不如早点歇息去,莺莺郡主有奴婢照料。”   冉清荣哪里放心得下女儿,“我再守着几日。”   婢女没法,只好去找太子劝冉清荣,齐戎正焦头烂额地处理公文,却也急匆匆地赶来,不待与冉清荣商量,便将她腿弯一抄,搂入了怀里。   “清荣?头晕么?”   齐戎抱着她出了莺莺的寝房,穿过如火的红枫,将冉清荣抱入楼阁,冉清荣靠着他,一有了支点,整个人昏得更厉害,“近来总是有些疲惫,莺莺又得了病,我心里急,有点不舒服,我休息两个时辰就好了。”   “两个时辰恐怕不够,”齐戎沉默了半晌,“我令人传太医来给你瞧瞧病,别等莺莺好了,你又病倒了。”   冉清荣虚弱地微笑,“我哪有那么娇弱?”   齐戎始终是不放心,将冉清荣抱上软床,便坐在跟前守着,传来的太医很快背着药箱来了,太医一诊治,便拱手道:“殿下放心,太子妃只是吹了风,又数日不眠不休,导致人有些疲乏,臣开副方子,每日一贴,多加休养也就没事了。”   冉清荣听着,缓缓地点头。内心里头却不免蒙上了一层失望。   她近来食欲不振,头也犯晕,像怀着莺莺的时候,心里便多了渴望,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孕,可太医却明明白白告诉她没有,冉清荣脸色还是温和柔婉的,心底却已细云密布……原来还是没有怀上。   齐戎将她露在被褥外的雪白皓腕笼住,替她掖好被角,温热的手掌宛如烧红的烙铁,烫得冉清荣要收手,齐戎转头,笑着命人送走了太医,房内空无一人,只剩下龙涎香袅袅地蔓延过床帐,他双目明亮深邃,有一分喜意,“清荣,别担忧,你只是太累了。我会抽空去瞧莺莺,你记着休息。”   男人一点不懂她为何难过,只为着她身体无恙而开怀,冉清荣默默地抱住了他的被,温热的叹息打落在齐戎耳根,目含责备,“我没事,你安心着处理你的政务,莺莺有我。”   “它们比不得你重要。”齐戎将她扶下来,将枕头摆平,托着冉清荣的后脑将她温柔地放了下来,将温软的棉被拉到冉清荣的玉颈,替她撩开一绺垂落的鸦发,他的脸色平和温柔,像最平凡的丈夫,正在照顾生病的妻子。   可冉清荣只记得他这句话,心里蓦地便暖了,再不为御医的话失落。   齐戎捧住了她的手,冉清荣的手有点凉,被齐戎哈了一口气搓了搓,他微微攒着眉笑道:“清荣,对我多言,什么都不及我们一家三口的健康重要,如今倒了两个,我怕得要命。你别再想着真要了我的命了,好好休养,等你好了,我们立即去辽西。”   冉清荣记得,齐戎和皇帝有个三月之期的约定,如今三个月早过了,若不是顾虑着贤王事败不久,端王还未赶回上京,依着齐戎的脾气,怕早已向皇帝提出让位了。   可这耽误不得,皇帝如今的身子骨愈发不好,不能下榻,昼夜昏睡,便格外思念虞皇后,一想起旧事来满怀伤悲,更是不利养病,如今换了纯贵妃侍疾在侧,却也始终不见好。   冉清荣叹口气,点头,“殿下,其实孩子这事我也挺矛盾的。”   “矛盾什么?”齐戎微一挑眉。   冉清荣被他握着手,想到自己要说的话,禁不得脸色晕红如海棠,绮丽清艳,“以往在东宫时,皇后娘娘要为你择贵女纳妾,我虽心中有些不悦,但却真心地想着为你好,想着你该开枝散叶。如今,我……却做不到了,你若是做皇帝,我真怕,我做不到那般大度。”   齐戎一直静静地听着她说,可越听,越是绷不住愉悦,便真的勾唇笑了起来,将脸埋入了她的掌心,“傻清荣,我说过很多次了,不会有别的女人,就算我做皇帝,也只有你。你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啊。”   “……”老夫老妻说这个怪难为情的,冉清荣别过了脸颊,两团如霞的红云却盘而不散。   ……   容恪折返之时,王猛递了一封信,邀他琼华楼吃酒一叙。   王猛发迹之前,便是出了名的地头蛇,下三滥的阴招层出不穷,容恪早知他心怀鬼胎,却应邀赴约。   江秋白不信任王猛,“世子,恐怕有诈,谨防他下毒。”   容恪轻笑,并未说话。   依着圣旨,王猛的府邸应在下蔡,据陈留主城有数十里,他既然前来,那便是有备而来,决意拿下他向皇帝邀功的。   但如今王猛兵强马壮,坐拥下蔡,他的邀约也不能不赴。   王猛在琼华楼设宴,已命人摆上了小菜,都是江南名吃,王猛虽生得膀大腰圆,却是地道的江南人士,容恪噙着一缕如杨柳春风般的微笑,被王猛王玄二兄弟引至席间。   江秋白抱着剑立在一旁等候,王猛自来熟地给容恪斟酒,又给自己和王玄满杯,举酒欲饮,“久闻景阳王大名,如雷贯耳,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王将军客气了。”容恪等他饮酒,自己却不动。   他虽然百毒不侵,但薛人玉离开之前,曾经苦口婆心地叮嘱过,叫他再不可轻易服毒,否则极易酿成大患。容恪虽有些傲慢放旷,但还不至于与医者的劝嘱过不去,便一直听着。   皇帝要的是他的人头,无论是怎么死,明枪抑或暗箭,都不妨。所以王猛会不会在此时下毒,连他自己也不确定。   江秋白见王猛兄弟与世子意兴正好,找时机抱着剑转下楼梯,嘱咐一个下属,回侯府将琼华楼此间事告知冉烟浓。   再回楼梯间等候之时,只见一个火红裙袂的妙龄少女闯入了琼华楼,冲入了雅间,容恪举盏的手微微一顿,第一口酒在盛情难却之下还未下肚,少女便闯了进来,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将酒碗放下了。   王猛面露不悦,拉长了脸道:“流珠,愈发没有大小了,仔细冲撞了景阳王。”   流珠扮出一个鬼脸,才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冲容恪福身行礼,少女一身百褶烟罗绉纱裙,绣着古云纹,一身碧盈盈的珠串儿,如笼在轻烟薄雾里,姿态窈窕,眉眼清丽,不输冉清荣之姿容。   她语笑嫣然地冲容恪露出两颗虎牙,“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留世子,景阳郡王?”   容恪谦虚地回以微笑,流珠与他说了一句话,比他爹还自来熟地就挨着容恪坐到了身边,四个人正好围了一桌,王猛不快女儿怎么会来,但见她妙目盈盈,眼波流连在容恪身上,心中不免暗叫不好,王玄也察觉到了,有意支开流珠,“你叔叔最近新得了一匹骏马,通体雪白,就在城外的二焦堡,流珠有兴致观赏一二么?”   “看马哪有看人有趣。”王流珠撑着胳膊肘,脸颊偏过来,一脸晕红地望着容恪。   王猛心中不忿,酒碗砸在桌上,发出“砰”一声响,容恪淡淡微笑,眉眼静若秋泓,少女不满地嘟起了嘴唇,回过头去,“爹,我同容恪说会儿话又有什么关系。”   王猛自然不能说,容恪是他的暗杀目标,因而蹙眉道:“景阳王已有妻子,你却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你能同他说甚么,听你二叔的话,不如看马去!”   容恪徐徐起身,“既然王姑娘来了,容恪还是暂避着些好,家中妻儿,恐怕惦念。”   容恪在外守礼,从不多看女子一眼,这一点从瀛洲岛之事后,王猛便知道了的,他不怕容恪对女儿起歹心,倒怕女儿将一颗心都交托给容恪,如今看来,是很有必要防着的了,既然他知情识趣,王猛当然不会拦着,点点头,便放他离开了。   等容恪雪白的身影消失在了回廊之后,王流珠气恼地一脚踩到了王猛的官靴,王猛吃痛,要发飙,王流珠跋扈地站起了身,一股脑地将杯盘掀翻在地,王猛怒瞪着,却见王流珠咬嘴唇道:“吃什么吃,一桌有毒的东西!”   “你!”王玄赶紧上去堵住王流珠的唇。   而掀翻桌子的巨响还是惊动了已走到楼下的容恪,江秋白携了丝微笑,忍不住道:“还是世子爷面子大,顷刻之间便收服了一个潜在的盟友。”   他的意思是,还是世子爷魅力大,连死敌的女儿都对他目不转睛不舍得移眼。   容恪含笑,手掌在他的肩头一掸,“不许告知浓浓,明白了么?”   世子手劲儿大,江秋白被压得半边肩膀动都动不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忙点头,“属下不是那多嘴多舌的人。”   容恪满意了,与他一前一后地出了琼华楼,江秋白跟在身后,心里头有些想法——要是世子肯利用王流珠,至少她可以帮着他们对付王猛,倒可以让世子的处境好过一些。   这么一想,便又被江秋白立即否决了,世子与世子妃如此恩爱,他想什么馊主意,让世子牺牲色相?真是荒唐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捉奸套餐正在配送路上了,即刻送到~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试探   冉烟浓才得到王猛兄弟宴请容恪的消息, 坐立不安, 要随他一道去赴宴, 谁知前脚还没迈出门槛,容恪便回来了,此时已是黄昏, 满院墙的夕晖被剥落,斑驳陆离,浮漾着雪银的花朵的清影, 容恪如踩着一缕微风,衣角翩然,红唇细眼,清逸俊美, 宛如玉人乘奔御风而来。   要不是看着完好无损, 冉烟浓真怕王猛来阴的,她比容恪还警觉,实在不知他今日为何出门,难道就是为了赴一个鸿门宴?   容恪伸出手,将她轻而易举地抱在了怀里, 将笼了一只躁动不安的蝴蝶,用手掌抚平她的焦虑,“没事了浓浓。”   冉烟浓都怕得发抖了, 在他怀里颤抖了好一会儿,才举起拳头将他的胸口砸了一下,“以后赴这种约不许不告诉我。”   容恪微笑, “只是事出突然,我不是有意的。”   “嗯?”冉烟浓疑惑,“那你出门去为了什么?”   容恪牵着她的手回蘼芜苑,一路上便将留侯的死状同他说了。   当时容桀是脖颈后被簪钗一类的器物所伤,当然也可以说是类似梅花针一类的暗器,但这个可能性不大,能杀死容桀的,必定是能接近他的人,既能接近,那通常不会使用暗器。   对此冉烟浓和容恪持相同看法,认为容桀极有可能是被簪子插入了动脉,一击毙命。   此外,江秋白验查过容桀的手指,当时容桀十指紧绷,应处于极度震惊或愤怒的状态之中,下意识便绷紧了手指,留侯偏瘫,无力抵抗,任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能杀死他,因而留侯死前没有留下任何抵挡或是反抗的痕迹。   冉烟浓不觉疑惑,“恪哥哥,你怀疑……”   “不是怀疑。”容恪道,“是肯定。”   说话之间门被推开了,小宝宝正蹬着两条小短腿在床上玩,明蓁好容易才等到两人回来,不说话便离开了寝房,冉烟浓将儿子抱起来,啾啾睁着红彤彤的脸蛋,蓝如玉的圆眼一眨一眨地看着容恪。   他取了一些水解了渴,方才在席间一口酒都未曾动过,回到家中才放下心防,啾啾的小手动了一下,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容恪微微一笑,儿子喜欢手里抓点东西玩,但他偏偏不想给,从来都不满足他,不但不满足,还冲着他笑。   啾啾不高兴了,转而投向娘亲的怀抱。   冉烟浓哭笑不得,替他将小夹袄穿上,要入冬了,天气冷,啾啾皮白又薄的抵御不了寒冷,得多穿一些,容恪等她料理完这个小崽子,才压低了唇音,“浓浓,你去试试徐氏。”   “怎么试?”   容恪含笑,替她将儿子抱到膝头,“做贼心虚的人,该怎么试?”   冉烟浓想了想,觉得这个差事落自己头上不亏,她是很想教训徐氏的,“那好罢,”她幽幽一叹,“这事之后,恪哥哥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完了再说。”冉烟浓促狭一笑,到衣橱里去,取了一身黄蓝的织锦羽缎衫裙,抱在了手里,齿如含贝,笑颊粲然。   容恪垂眸,心情转而好了不少,微笑着曲指在儿子脸蛋上一滑。   小啾啾倔强地歪过了脸,不给碰。   冉烟浓对着这俩父子能笑一整天,容恪也不恼,儿子不让他碰,他还不稀罕碰,笑着将他当菩萨摆到一边,在冉烟浓有点惊讶时,冲她微微点头,催促她过去,冉烟浓就默默一叹,到绣着翠鸟飞鱼的屏风后头,换了一身衣衫,鹅黄的绸衫,衬得身段儿窈窕若柳,颇有几分明艳之色。   换好了衣裳,冉烟浓带着锦云,不告人便到了芝兰院。   闲逸的侍女蹲在树丛旁的空地上玩骨牌,三三两两地晒着日光,看起来徐氏是真的安分了,连芝兰院的下人们也开始渐渐没了规矩。   锦云道:“这个时辰,夫人该还在安歇着。”   冉烟浓道:“她什么时候歇息,什么时候起来?”   锦云想了想,回道:“约莫在午时,用了午膳,又去歇息,再就是晚间起来用过晚膳,在院中走几圈。”   冉烟浓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笑道:“这岂不是闲得很?”   说着两人便到了徐氏房门外,冉烟浓曲指敲了敲,给了锦云一记眼色,锦云便些退下了,里头没有回声,冉烟浓便又敲了敲。   此时才传来徐氏慵懒的声音:“谁啊?”   冉烟浓道:“回徐夫人话,是我。”   徐氏一惊,正要翻身下床,但无奈昨晚被那男人像铁锤一样狠狠地砸了,一身淤青,又扯得生疼,徐氏徐娘半老的身子哪禁得住贾修那个魁梧男人的折腾,虽然喜欢,却也吃不消了,今儿个本想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谁又料到这小郡主忽要来芝兰院找她麻烦?   这个小郡主人很机灵,徐氏本来就不喜欢,怕自己漏了馅儿,教冉烟浓拿了把柄去,因而不肯开门,对着窗棂喊了一嗓子,“我身子不适,不必来看了。”   冉烟浓回头,只见锦云端了一碗汤药过来,冉烟浓心领神会地微笑着,不顾徐氏阻拦,玉手一扬,推开了门。   徐氏用晚膳都是丫头们自发地送到屋里的,她从不落闩,冉烟浓破门而入十分容易,破门声又响,以至于芝兰院揪起了七八个脑袋,诧异地看着冉烟浓带着锦云入了门,但徐氏早就失了人心了,她又爱发脾气,没几个人愿意搭理她,冉烟浓闯入徐氏的房门竟然没有人阻拦。   “你,我不是说了不让进门么!”徐氏支起身子,挨着两只枕头,手肘撑着起来,眼睛一圆。   她在屋中睡觉,想也以为没有人打搅,被子里只合了一身亵衣,领口处隐约露出一坨被嘬出来的红痕,冉烟浓与容恪成婚一年多,早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清白闺女,眼睛又尖,心思又活泛,立马便想到了什么,但神不知鬼不觉地掩藏去了,找了一个檀木玫瑰椅挨着坐,命锦云将汤药搁在桌案上。   焚香的暖炉曳出几许青烟,下一方墨青的木台,花牙子上镂雕着几朵木芙蓉,纹理精致。   冉烟浓提着药盅的盖儿,笑道:“徐夫人,听闻你身子不好,我找了平素与你诊脉的大夫,他说你气血亏损,我便想让锦云给你煎药去,谁知道见到炉子上炖着一锅,锦云一嗅,没想到她鼻子灵,就闻出了不对。”   锦云方才没闻到什么,是前不久,容恪和冉烟浓回陈留以前,无意之中发现徐氏用的药有些怪异,不像是养身子的,但她不通医术,只是因着自己与徐氏有着一样的病,却用着不同的药,故而觉得怪异。   但她心眼儿不多,没有用帕子取出一些药渣给外头的大夫辨认,那时世子和世子妃都不在,即便徐氏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锦云一个微贱的婢女也奈何她不得,反而要被处置。   方才来的路上,她才将一些心底里的话同冉烟浓说了。   冉烟浓在想,徐氏竟然这么大意,破绽百出。   徐氏听冉烟浓说话,果然便有点儿慌神儿了,朝着锦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冉烟浓神色微妙地留意着徐氏的反应,脱口而出:“我给徐夫人重端了一碗汤药,里头可有许多的藏红花和益母草,最是养人了。”   徐氏心头猛跳,眼皮子也是利落地一个哆嗦,槌床便大怒,“你在蘼芜苑,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今天没事却来献殷勤,是什么道理?来人哪。”   恼羞成怒了。   冉烟浓更是疑惑,将徐氏的脖子又看了好几眼,她盛怒之下没管住露出红痕的脖子,冉烟浓直直地盯着瞧了好几眼,才最终确定,那一定是男人用嘴唇嘬出来的欢爱的痕迹。   确定之后,冉烟浓脸色一冷。   原来徐氏不守妇道,早和人勾搭成奸。既然她早和人有染,那么留侯之死极有可能与她和她的姘头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徐氏心狠还蠢,还有毒,迟早反噬,虽然没拿到确切证据呢,但是跑不了的~ ☆、生病   冉烟浓板凳还没坐热, 徐氏唤的人便冲了进来, 忠心耿耿要保护主子, 徐氏叱道:“将世子妃请出去。”   冉烟浓是个不用人请的角色,徐氏都找人来赶了,她也不稀罕留, 掸了掸裙裾,笑吟吟道:“这只是碗藕汤,不知徐夫人何以如此紧张。告辞。”   等她一走, 徐氏立即脱力地倒回床榻上,丫头婆子们都惊怪地望着她,徐氏心里乱糟糟地想:是藕汤,那么那个小郡主是来试探我的?我莫不是着了她的道儿了?   徐氏仔细想着方才可曾露出什么破绽, 但想了想, 却没想到,便放心地拉上了被褥。   冉烟浓带着锦云出门,心跳还怦怦然的,她只是想试探徐氏与容桀之死是否有干系,可她还没提到留侯, 便觉着徐氏有些异状,徐氏与外男有染,莫不是教心思灵敏的侯爷察觉了什么, 徐氏愤而杀人?   冉烟浓回去将得到的所有讯息都一一告知了容恪,但教她意外的,是容恪压根没觉得惊奇, 反而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样,薄唇弯成一道优雅的红弧。   她想,也许是徐氏平日里所作所为太教人不耻,因而即便她红杏出墙,旁人听见了至多愤怒,却不会觉得意外。   “恪哥哥,那现在怎么办?”   容恪笑道,“浓浓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没想到你能发现这些,剩下的我会差人去查。”   冉烟浓点头,被容恪握住一只手,整个人摔入了他的怀里,冉烟浓的头磕到了他的肩胛骨,疼得揉了揉太阳穴,嗔道:“做甚么?”   从徐氏房里回来,夜色已深,容恪还不放心,教曲红绡一路盯着,此时美人温香在怀,容恪不想忍了,挑着凤眸笑了起来,将她抱上了温床,冉烟浓惊讶地看着他,“啾啾……”   从怀啾啾到生下他,容恪几乎不与她同床,回陈留路上又旷了许久,冉烟浓想起来,是该给他尝点甜头了,只是没见着啾啾,她放心不下,容恪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唇,忙碌之间声音有一丝含糊不清,“睡着了,在别的房间。”   他的手飞快地扯下了冉烟浓的腰带,一阵凉意来不及扑入间隙,便被他一贴,瞬间滚烫。冉烟浓羞红了脸,抱住了他的后颈,暖热的呼吸卷着兰麝的芳香,在四方的床榻之间缭绕勾缠,“容恪。”   他停下手,微微欠起身,指尖碰了碰她的脸颊,眼底满溢出温柔。   冉烟浓红着脸道:“我现在要提我的要求了。”   容恪答应过的事都会记得很牢,故此点头,“你说。”   冉烟浓沿着他的背沟,将手指滑下去,体贴地抱住他,脸颊红得像石榴一般灼艳。   “我还想要一个女儿,好不好?”   “贪心。”容恪笑道,抱着冉烟浓向里侧一滚,高下立变。   冉烟浓在绝对的掌控姿态里比较放得开,她还以为他不答应,容恪却握住了她的柔荑,凤眸深如星海,“想要?自食其力。”   “……”   “自食其力”了小半个时辰的冉烟浓后来累瘫了,倒头就睡了,趴在容恪光裸的胸口,呼吸浅浅,他一手抚着她柔软墨黑的发,一手拉上绯红的秀鸳鸯缠花的棉被,绣榻之间,但闻浅薄呓语,他凝神一听,全是唤他名字的,容恪不觉微笑。   他睡不着。   意识回到了那一年的雪山。   大军行进过程之中,容允与容昊骑着马,都是纯种的千里马,而容恪的马则是一匹刚出生不久、才学会跑的小马驹,脚程跟不上,他渐渐地落在了后头。   容桀从未过问落后的容恪去了哪,如果他跟不上,容桀完全会弃了这个三公子率军回陈留。之所以留着一个容恪,不过是不嫌弃家中多了一双筷子而已,甚至他都没有资格上桌。   容恪的马儿陷在深雪里,越走越慢,他穿着毛皮狐裘,抱着马脖子静静依偎着,给小马儿温暖,风雪凄紧,容恪靠着靠着,慢慢地便睡着了,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他到现在都记得,那晚他睡觉梦到了冉烟浓,一个如桃花初绽的娇小姑娘,手掌白皙漂亮,一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她给他穿上了一件锦衣,戴上了一顶毡帽。   醒来后,一把雪籽扔在了衣领间,容恪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又饿又困,却还是一激灵,便被冻醒了,他意识回拢之际,隐约听到容昊得意的炫耀的声音,“大哥,咱们找个雪坑把这个妖孽给埋了,你看父王怪罪不怪罪。”   容恪一怔,可是全身上下好像没有力气,然后又听到了头顶传来容允的声音,也是恣意而张狂的,“怪罪什么,恐怕他还会嘉奖我们为他除害哈哈!”   容恪全身的血液都冻僵了,可心头却窜上来一股灼人的火气,唤醒了血液之中的仇恨,这股热血一游走,身体渐渐恢复了些许直觉,他们俩竟在拖着自己走!   容恪的一双腿都被拖在地上,被容昊和容允扔进了雪山洞里,冰冷的青石上,容恪喘息都来不及喘息上一口,只听容昊道:“就让他在这里,慢慢地死好了,想必很痛苦哈哈哈。”   兄弟俩大笑着,要一起下山去,去找父侯的军队。   容恪冻得四肢鲜红,无力地仰倒在冰雪里,听见他们大笑着远去的声音,一句“救命”都说不出来,就算能说,他也不要他们救命。   雪山上到处都是呼啸的寒风,像一根根锋利的刀倒在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容恪的五感都在渐渐地消失,耳中“崩”地一声,仿佛有什么坠落下来,跟着又是一番天摇地动,容恪被这剧烈的震颤唤回了意识,他想爬出去,可是一股脑的寒雪却像冰棱子直往身上砸!   雪崩了!   外头没有任何人声,容恪被黑压压的雪封住唯一的出路,四周只剩下漆黑和死寂。   容恪一直记得,他是怎么用一双手掌一捧一捧地拨开积雪逃出生天的,那场雪崩让留侯的部队损兵折将,他当时落在最后,倘若不是两个哥哥为了害死他,将他拖到雪洞之中,借着山洞天然的屏障之势躲避,他也早已被淹没在风雪之中尸骨无存。   容恪揉了揉额头,困意袭来,意识仿佛还留在那年的雪山之上,挣脱不出。   那样的黑暗和困顿,不抱生存希望的时候,他拼命地想要活下去……   “恪哥哥。”   容恪将她的纤腰抱住,仿佛惟其如此他才有勇气回忆当年。   他不欠徐氏的。   她两个儿子因他而死,但也是容允与容昊咎由自取。   他再也不会对徐氏存有一丝手软。   冉烟浓还在疲倦地呓语,但是她很显然早已陷入了深睡之中,像一朵姣柔温软的海棠,舒开了了花瓣,容恪浅浅地一笑,将嘴唇缓缓印在她的发丝之间,出了一场汗,被褥之间都是她缠绵的体香。   容恪也睡着了。   这一睡着,便到了次日巳时,他极少会睡到日上三竿还不醒,倒是冉烟浓,一想到昨晚的旖旎纵情,就羞着爬下了床榻,悄悄去梳洗了一番,换上了干净的袍子。   其间又去隔壁看了看小啾啾,给他喂了奶,才爬回来找容恪,他还睡着,白皙的皮肤似晶莹的美玉,漆黑的睫羽,俊挺的鼻梁,嘴唇内收,看着犹如一柄藏锋的钝剑,收敛如江海罢清光,一点都不光芒外露的。可就算是如此,也美得让人不舍得移眼了。   冉烟浓喜欢他攀到顶点时,微微皴裂的笑容,和渐渐粗重的呼吸,然后是性感的低吟声……她很喜欢,忍不住伸出食指,在他的薄唇上轻如飞燕地一点。   她得逞地偷笑了起来,“恪哥哥,今天好懒啊。”   日色花色映上窗棂薄薄的一层纸,筛下重重扶疏碎影,暖阳唤醒了容恪,他悄然睁开一线,歪过了脸,“浓浓?”   昨晚睡得晚,都不记得何时有了困意,他缓慢一笑,“浓浓才厉害,让人疲得很。”   冉烟浓蹭地红了整张脸,羞涩地瞪起了他,“明明……明明你才是要命的。我、我不想了你都还不够。”   容恪莫名所以地笑了起来。   冉烟浓红着脸背过了身,“你要起来么,我给你打水。”   她要忙活,容恪说不用,手掌勾住了她的手指,“浓浓,我有点烫。”   冉烟浓更羞,啐道:“我再不来了!你也别想。”   容恪轻轻笑道,“不是,你摸摸我。”   “我不摸!”冉烟浓气极,他怎么就、怎么就大清早的就……   容恪无奈地一叹,握着她的手碰到一块滚烫的东西,她一怔,继而转过身,将整个手背都贴住了他的额头,原来、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冉烟浓吃惊了,“恪哥哥,你发烧了?” ☆、上门   印象之中容恪从未生过病, 最多受些外伤, 是以摸到他滚烫的额头, 冉烟浓自己都有些惊讶了,“很烫。”   这时她才留意到,容恪今日的脸色是苍白的, 虽他肤色白,但也不会没有血色,见他还侧歪在床上温笑, 冉烟浓急了,“我、我去给你煎药。”   容恪还没来得及说话,冉烟浓就跑出去了,急得像一阵风。   他无奈地失笑, 伸手盖住了额头。   是真的很烫。   从雪山回陈留之后, 他再也没发过烧,看来人真是不能胡思乱想,一想便出了事。   容恪沉静地望着帐顶,泛着紫光的纱帘,一起一伏的, 宛如波涛,等少顷,冉烟浓就回来了, 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容恪失笑,“只是一点烧, 不至于喝药。”   冉烟浓瞪了他一眼,“不许拿身体不当回事。”   她坐过来,要汤匙舀了一勺泛着黑的药汁,递到容恪嘴边,他只是笑,却最终还是顺从地喝下了,冉烟浓就见他修眉微攒,有些嫌弃,“苦,浓浓……”   幸好她准备了蜜饯,捧出一小碟来,笑吟吟道:“乖,你喝一口,我给你一颗。”   容恪失笑,“算了。”   让她这么折腾下去,味觉大抵要灰飞烟灭,容恪抓住药碗,近乎一饮而尽。   只剩下最后一点药渣,实在喝不了了,冉烟浓替他将碗放下来,正要给他塞蜜饯,容恪握着她的细腰,伸手一揽,冉烟浓便倒了下来,四唇相碰。   她惊讶地要撑着容恪的肩膀起身,但嘴唇被堵得严实,不过须臾,唇瓣为她打开,苦涩的药味灌了进来,冉烟浓险些呛得一咳嗽,容恪抱住她,将她固定住,唇舌与她交缠。   好一会儿,冉烟浓气喘吁吁地倒在容恪肩头,羞恼道:“生病了还这么大力气。”   勒得她都有点儿疼了。   容恪戏谑地微笑,“只有浓浓才是甜的。”   “……”冉烟浓蹭地脸红过耳。   “夫君越来越会说甜蜜话了,怪难为情的。”   这般的话让冉烟浓说起来才教人招架不住,容恪不反驳,只是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我生病的事不宜传出去,等病好了再处置徐氏,等会儿你放个消息给曲红绡,她知道该怎么做。”   他想得周到,怕王猛和王玄兄弟有了异动,趁机安排刺客刺杀。   冉烟浓乖巧听话地点头,并将容恪的被褥拉上了,“恪哥哥,你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难不成要一辈子和王猛他们周旋,思量着如何保身么?”   “自然不,”容恪缓缓道,“抓到真凶之后,我们去月满,浓浓曾说愿意与我去小住。”   “要不然就长住罢。”   冉烟浓眨了眨眼。   容恪疑惑地望着她,不大相信方才那话是冉烟浓说的。   冉烟浓见他的神色,便猜到容恪私心里是盼着他们能去长住的,便支起半边上身,温软的白嫩的手拍了拍他的脸颊,笑眯眯道:“上京繁华看够了,陈留凶险也看够了,我想去一个没有任何算计、能让我们都心安的地方,你说可好?”   “自然。”容恪声音微哑。   冉烟浓出门便与曲红绡交代了,曲红绡按着弯刀,低眉,沉声道:“查到徐氏近来抓的药材是从哪几家购来的,兴许便能得知徐氏背地里做了什么勾当。”   这话不错,只是容恪生了场病,冉烟浓想着寸步不离地照顾,便让曲红绡全权处理此事了。   喝了药之后,容恪便歇下了,脸色仍是白皙如纸,几乎没有血色,冉烟浓触手一摸,额头还是烫的,便有点儿干着急,适逢此事门房来传话,“世子妃,外头有个姑娘求见,自称姓王。”   冉烟浓没猜到姓王的姑娘与容家有何渊源,这时来拜谒?   她疑惑地挑了眉眼,吩咐人上茶去,自己理正衣衫,徐徐出门。   树杈子上头的江秋白不由地脸色一僵,这回不是他不想瞒,是人家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这个王姑娘对世子爷落花有意,又是个泼辣的主儿,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她是王猛的嫡亲女儿,自幼作男儿教养,不会红妆女红,偏学得一身好武艺,江秋白甚至不晓得自己媳妇儿能不能胜她。   门一开,只见外头立着一个俏生生的藕色锦衣的妙龄少女,腰若流纨,目如横波,派头十足,且正拎着一柄剑,背着一只冰蓝色的包袱,唇边飞着一缕动人心魄的浅笑,美得张扬如烈火,但打扮却清婉秀雅。   原来是美人上门,冉烟浓一见有了警觉,蹙眉淡声道:“王姑娘?”   王流珠一笑,自来熟地已迈上了门槛,边走边道:“我爹是王猛,王玄是我叔叔,我姓王,名流珠。”   冉烟浓揉了揉眉心,跟着王流珠迎上前,“那么,王姑娘此来是——”   王流珠四处张望,这院中尚有些常开不败的花朵,绯红鹅黄,翠绿盈紫,安排得错落有致,不觉大喜,称叹道:“我早听说容恪是个养花高手,果然如此。”   她说到“容恪”便一脸欣喜,冉烟浓不觉微微沉了目光,王流珠浑然不觉,回眸一笑,毫不遮掩她的欢喜,“容恪呢?他在哪?”   冉烟浓再三规劝自己耐着性子,才能好言道:“王姑娘与容恪,是何关系?”   王流珠坦荡道:“见过面,我久仰他大名。”   冉烟浓心道,这个女人是王猛之女,听说王猛膝下的女儿,是充作男人教养的,因而今年满二九年华了还未嫁出门去,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但这位王姑娘眼高于顶,一个都未曾看上。   但冉烟浓还没摸透她对容恪的心思,不能放她见容恪,眼下容恪生了病,正在休养之际,若不慎让王流珠将消息泄露给了王猛,便遭殃了。   而王流珠显然没有身在别家的自觉,一个劲儿到处瞅到处看,容恪养在墙根的四季兰,花朵正放,清幽温雅,宛如君子,修长的叶擎着朵朵兰花,墨绿惹眼,王流珠蹲在墙根处,深深嗅了一口,轻笑道:“这朵兰花养得真好,我现在信了,容恪真是个有意思的男人。”   饶是冉烟浓心中已然警钟大作,但却不得不撇开火气,压低了声音道:“王姑娘只是来敝府看花的么?”   “当然不是,”王流珠扶着矮墙起身,笑容张扬热烈,“我来找容恪。”   果然如此。   冉烟浓蹙眉,“他不在。”   王流珠察言观色都是好手,只观她说话之际的神色,便肯定地点头,“你在说谎。”   冉烟浓心微微一惊,这个王姑娘果然不是等闲之人,她还没想好办法将她堵回去,王流珠已扬起了延颈秀项,高声道:“容恪!容恪!你在么!”   唤了七八声,院中的婢女仆妇都惊动了,正要上来规劝,但恐怕也是“世子生病需要静养”之类的话,冉烟浓怕泄露风声,挥手将她们都离开,只招了锦云过来,王流珠见本该众星拱月的,这帮婢妇仆人都散了开了,声音一停,便笑道:“再不让他出来,我就喊啦,怎么啦,容恪不出现,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冉烟浓真怕了这个女人,全无一丝女儿羞耻之心的,正要说话,身后的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几女一同望去,只见容恪披着一身素白的云纹锦缎长袍,广袂飘摇,人在门框之间,微笑宴宴,人似珠玉朗朗,若在画卷图册之中。   王流珠面色一喜,“你肯出来见我啦。”   容恪轻袍缓带徐徐而来,冉烟浓知道他还没退烧,怕他拖着一副病体身子受不住,但她竟忘了,容恪逞强的功夫也是一流,他若不想教人担心,便可以装得一点事都没有。   此时自然也看不出他有一丝病态。   王流珠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我可唤了你许多声,做甚么不肯出来见我?”   少女虽然张扬,声音却有一丝委屈。   容恪道:“我与王姑娘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你何以专程上门?”   王流珠将手里的包袱取下来,赠给他,锦云伸手要接,但王流珠侧身闪避,不给她碰,锦云尴尬地收回了手,王流珠依旧要将包袱给容恪,看得冉烟浓都不大愉悦了,心里一股醋味漫过来,真想教人将这个不知礼数的女人轰出去。   容恪接过了包袱,挑眉,“这是什么?”   王流珠笑意欢畅地负起了手,“这是花种子,我搜集了许久的,专程来送你,都是奇花,你这里连同魏都都没有的。”   她顿了顿,又半含羞怯半含高傲地挺起了丰腴得宛如怒放玫瑰的胸脯,“也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情啊 这个女人是让浓浓吃醋最狠的 ☆、病愈   四下里风刹那间安静了, 冉烟浓震惊地抬起眼眸, 她虽觉着王流珠举止无礼, 擅闯别人庭院,可却也没想到,王流珠竟敢当着她的面对如此堂而皇之地宣告觊觎她的夫君!   王流珠没理会冉烟浓怎么想, 只眼眸不眨地盯着容恪,如粉霞的脸颊曳着明媚柔软的笑,容恪本来接着她的花种子, 却也回以一笑,将包袱塞给了她,王流珠不接,容恪便扔在了地上。   王流珠愣了, 呆呆地瞧着, 脸颊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容恪背过手,用他那还算是温柔的口吻道:“我与你无情。”   王流珠不甘心地跟上一步,“可我喜欢你。”   容恪挑眉,“谢王姑娘抬爱。”   王流珠还不甘心,冉烟浓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原来这个王流珠私底下不知在哪见过容恪,且暗暗倾心,故而大喇喇上门来给她难堪, 熟料自取其辱?   她觉得容恪的回答竟很解气,不觉温柔地笑着迎上去,挡在了容恪身前, “这其间是否有什么误会?流珠姑娘,我夫君是否做了什么引你误会之事?”   王流珠再看冉烟浓,看到她和气的笑容,便觉得面目可憎,气红了脸,地上还有散落的包袱,滚出来的奇花异卉的种子更如芒刺戳脊,王流珠生平头一回受此奇耻大辱,两颊紫红道:“容恪,我抬举你,可你竟这样践踏我?”   容恪淡淡道:“我也已说了,谢你的抬爱。送客。”   说话之间,一袭烈火红裳的曲红绡提着弯刀走来,江秋白正好躲在丫杈子间不敢露面,瞧见红衣如火的媳妇儿,更添羞愧,瑟瑟缩缩地拿衣袖遮住了脸,羞于见人。   曲红绡取出了银色的弯刀,淡声道:“请王姑娘速速离开。”   王流珠早听闻曲红绡大名,不服已久,“你就是曲红绡?听说你在容恪帐下已久,能自己统兵打仗?”   曲红绡淡淡道:“改日与王姑娘切磋,曲红绡奉陪。”   “哼。”侯府的人一致对外,看她的目光犹如防贼,王流珠气闷不过,又受到了羞辱,自觉脸面无光,更待不下去,挥袖而去。   曲红绡目送她出门,这又折返。   容恪脸色苍白,唇边溢出了一丝咳嗽,人一直不生病,一生病便如山倒,虽然喝了药,但药效却没起到,他脑晕得紧,忍不住倒退了几步,冉烟浓惊呼,“恪哥哥。”   她飞扑过来,将容恪扶到回廊下,容恪揉了揉额角,轻声道,“坐一会儿。”   冉烟浓将他扶到最高的石阶上坐着,解下了自己的狐裘锦毛斗篷替他披上,将他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一只粽子,“恪哥哥,地上凉。”   容恪笑道:“不碍事,只是坐着与你说话,屋里太闷。”   锦云体贴地将火炉搬过来,冉烟浓接手了,将火炉搬得离他近了些,炉火蹭地腾起来,星子直往外吐,冉烟浓替他将滑落的一截斗篷拾起,笼好,“你要说什么?”   容恪扬起下颌,目光示意锦云带着人先离开,锦云敛衽,领着还侍候在侧的婢女们便退了。   回廊下有几许微风卷入,枝折花落,庭院里舀了一勺秋色,红黄墨绿,高下地晕染开,宛如水墨调色,浮漾着,潋滟着一院纷繁。   冉烟浓道:“恪哥哥,我们早些去月满罢,留在这儿,好多人觊觎你。才走了一个陆妩,又来一个王流珠,这个女人比陆妩更难弄。”   听着她不满的抱怨和嘟囔,容恪按着昏沉的头失笑。   “浓浓。”   她扭过头,“你要与我说什么?”   容恪握住了她的手,手掌有力而温暖,“浓浓,日后,也许还有不同的流珠,但是浓浓只有一个。”   成婚这么久,夫妻之间早培养出了许多默契,冉烟浓瞬间就明白了他的话。容恪说话偶尔半真半假,偶尔故弄玄虚,偶尔话只说一半,从来不会如此直白。冉烟浓都有点儿不知该怎么反应,他突然的这么一句,她有点儿抵挡不住。   “我、我知道啊……”   容恪垂了眼眸,昏倦地靠住了她的香肩,一丛花木延伸过来,几乎碰到了他缠着暗纹锦云的衣袂,冉烟浓将他伸手抱住,手轻轻拍他的脸颊,“恪哥哥,还很烫呢。”   容恪微笑,“遇见你,全身上下都烫。”   冉烟浓啐道:“又不正经了。”   “不信,你摸摸。”   冉烟浓抵不过他的荤话,闹了个红脸,“真是我昨晚要得太凶了?”她谨慎地咕哝了一声,有点不信,容恪这种体力,到中宵都不成问题,哪里这么轻易就放倒了。   容恪一笑,捏了捏她柔软的小手,“想太多。”   就知道。冉烟浓撇嘴。   容恪这一病便数日不见好,白日里也昏昏沉沉的,病来时总多绵多思,不禁意想到幼年时,少年时,那段被欺凌的岁月,戎马倥偬的岁月,酒酣时空无一人,躺在空旷的原野上看星辰,一边数着一边想着心上人的岁月……   也许是前二十一年过得太顺遂了,容恪没想到会被区区的风寒压倒。   好在大夫说容恪只是风寒侵体没有异样,冉烟浓才稍稍放心,只是一副一副的药灌下去,容恪也不见好,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在病榻旁守着,总害怕他的情况突然坏下去,这个时候,她就不能不恐慌地想道:倘若容恪不在了……他们孤儿寡母该怎么活着?   冉烟浓唾弃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可她控制不住。   一日容恪从睡梦之中醒来,正好撞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颊,满脸憔悴苍白,泪水晶莹如珠,他伸出手指,正好碰她湿漉漉地滚着泪珠的侧脸,略微泛白的薄唇一扬,“浓浓?”   冉烟浓忙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容恪,我好怕……”她抑制不住地哽咽失声。   “我、我不敢想,梦到醒来之后你不在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明白的。   她有一点闪失时,他都害怕。只是冉烟浓心里的他的分量,比他想象得要多得多。   容恪忍俊不禁,“我发誓,三天之内一定好起来。”   “你、你发誓。”   冉烟浓泪眼婆娑地要勾他的小指,容恪好笑地任由她拉着,问道:“啾啾睡了?”   冉烟浓咬嘴唇,“你生了病,我怕病气过给他,这几日先忍着。不好不给你见儿子。”   还知道威胁了。   容恪笑道:“那小兔崽子有什么好想的,不见就不见。”   “……”都不像是亲儿子。   容恪说到做到,翌日就有了好转,身上的热退了小半,冉烟浓惊喜不已,见他的果然唇色也渐渐地恢复粉红,瘦削的脸亦添了几分气色。   冉烟浓也敢就近贴着他照顾了,夜里与他睡在一榻上,容恪与她说着话,说的都是病着的这几日梦到的事,也许是病着不能下床太过无聊和清闲,容恪从来不多话,这晚却说了许多。   “我在停云峰上躺着数星星时,想到了你。最高的山峰,让我能一观夷族草原,我却总是忍不住回头南望,魏都,上京,有一个冉二姑娘。听人说,已出落得绝色。”   冉烟浓枕着右手小臂,闻言,羞涩地偷笑,“嗯,绝世大美人呢。”   容恪敛唇,也是微笑。   冉烟浓忽然爬过来,半边身子趴在了他的胸口,葱管般的玉指在他的鼻尖一点,拷问:“明蓁姑姑说,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不是亵渎过我很多次?不管是梦里,还是偶尔的脑子想想,你说有没有。”   容恪一本正经地笑着摇头,“没有。”一次都没有。   冉烟浓惊讶,“我才不信。”   容恪笑而不言。   浓浓学坏了。   “当真,没有。”容恪缓缓道,“在我心里,浓浓是不可侵犯的……月光。”   “……”好脸红。   冉烟浓顷刻之间就怂地从他身上爬下去了,背过身,悄然红透了耳根,“还不是、侵犯了好多好多次。”   容恪蹙眉,将她抱住了一截细腰。这个,真是天大的冤枉,事实上她比他掌握的主动权要多得多。   “真有人会喜欢月光?月光,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啊。”   冉烟浓若有若无的发出一声感慨,俄顷,他灼热的呼吸缠绵地袭来,隐隐约约吹入耳中,“可她自己要从马车跳下来,第一回见面便唤了我‘恪哥哥’。”   “……”好羞涩。什么可望不可即,是她自己主动的。   那时候,容恪该很高兴罢。   她忐忑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么难搞的夫君,一门心思要讨好他,不知道容恪心里有多喜欢呢。冉烟浓羞得钻进了棉被里,躲着不肯出来了。   休养了两日,容恪的烧全退了,冉烟浓才终于卸下一块大石头,能分出一半的精力给啾啾。   曲红绡从外头带来了消息,事关徐氏的,徐氏在陈留军中各大药铺购买的药材清单被递到了容恪手中。她很聪明,从不一次性购完,而是一家店只选取一两味药材,一直糅合了十几家,才终于让曲红绡凑出一张完整的药方。   有避孕的。   还有打胎的。   容恪眼眸一深,不动声色地将药方揣入了怀中,事已昭然若揭。甚至,他连姘头都不必猜测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一早就猜到是贾修了 ☆、说辞   “世子。”   见容恪许久不答话, 曲红绡不觉困惑, 要在以前, 世子恐怕早已勃然大怒,即便不当场杀了徐氏泄恨,也该派人闯入芝兰院, 将她拿下。   容恪却澹然地背过身,走上了亭台,“找几个人, 将侯府到贾将军府上的墙拆了。”   本就只有一墙之隔,容恪给他最大的自由。   他十八岁领兵出战,曾命悬一线,是贾修拼死为他挡了一箭, 容恪顾及恩义, 不肯取贾修性命,但这个命令下得却当真奇怪。   曲红绡没想透,容恪纤白皎洁、犹如月华银练般的修长身姿消失在重重碧树之后,她折身走回来,到了丫杈子底下, 江秋白害怕地从树上溜了下流,苦着一张俊俏的脸蛋,小心翼翼地跟在曲红绡后头。   “媳妇儿……世子说了什么?”   曲红绡扭头, 蹙起了纤眉,将打探到的消息到底是没瞒住他,江秋白一惊一乍地听完了, “连、连孩子都打掉了俩,这么劲爆?”   他和曲红绡成婚几年了都没个一儿半女,因为她不想生,江秋白虽然渴望着,但嘴上也不肯泄露分毫,不愿给她压力,如今他这口吻……曲红绡不是当真不解风情,明白了江秋白这些年嘴上不说,心里恐怕也在盼着有个孩子。   以往,她是营中女将,要随着世子上阵杀敌、出生入死,有个孩子作为牵绊,自然多有不便,至少领兵作战便有了后顾之忧,如今世子又身陷险境,她肩负护卫他的职责,也不肯想子嗣一事,但一算来,她如今也有二十岁了,比世子妃还长了三岁,平常女人在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她却……   不是不愧疚,只是她的夙愿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这一点在当初江秋白死缠烂打靠近她的时候,她便已向他说明。   江秋白确然只是顺嘴一提,不知曲红绡竟想了这么多事,他还有点儿惊诧,“红绡,媳妇儿?你怎么了?”   “你可以去纳个妾。”他想要开枝散叶,无可厚非,曲红绡也不反对,但也说不上为何这话说来心底一股失落和悲伤。   江秋白本在与她说着徐氏之事,不知为何转到了自己,又提到纳妾,女人明明白白地央着自己纳妾,江秋白脸色一拉,“你说什么?”   曲红绡不避与他对视,眼眸清湛若秋水澄空,不疾不徐地重复:“你想纳妾我绝不阻拦。”   心头的浓云更深了,曲红绡不觉眼中有了说不明的涩意。不知为何,她从来不会哭的,即便年幼时被人挑断手筋,那般的疼痛都忍过来了。   她向来是个逞强的人,不肯教男人发觉自己的一丝一毫的脆弱,记着世子的吩咐,轻功一掠,便窜上了树梢。   江秋白微微张开了嘴,说不出话来!   五脏六腑就像一根铁棍在翻搅,搅得肺腑都是一股一股的苦水倒不出!   他从来就觉得曲红绡心中只有她的使命和职责,对他不过是一时热乎着,偶尔纵容着,这是他用死缠烂打换来的一种恩赐,至少她不会容许别的男人对她这样那样,可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甚至地,在她心里,他还远远不如世子重要。   曲红绡几个起掠,便将江秋白远远地抛在了脑后,初冬的干风一吹,眼底的涩意也散了,她落下墙头来,择下属将芝兰院与贾府的院墙开凿。   一大早徐氏便听见了剧烈的施工的声音,斧子劈的,铁锤凿的,乱七八糟在耳中炖了一锅,徐氏挣扎着自卧榻上翻身下床,披了件穗色锦衣,侍女要搀扶,徐氏挥手道不用,昨晚上没去贾修院里,休养了几日,早已恢复了元气。   徐氏披着曳地的长衫锦衣,只见二十余人在凿墙,尽头是几株老榆树,为了推墙也砍伐了,徐氏睖睁着,上回便疑心冉烟浓那个小郡主是否得知了什么秘密,如今容恪命人来推墙,徐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生生一顿!   徐氏这么一顿,曲红绡倚着一株碧柳,便哂然地偏过了头。   她是主事的,说不准便是主谋,徐氏战战兢兢给自己壮了胆,大义凛然地迎了上去:“曲将军,你们这是要做甚么?”   曲红绡靠着柳树,曼声道:“贾将军为侯府、为侯爷、为世子操劳多年,是该予他尊重,自今以后,贾将军可自由出入侯府。夫人意下如何?”   徐氏干瘦的脸颊一抽搐,愕然,“贾……将军再如何劳苦功高,也是外人。”   曲红绡微笑道:“只怕芝兰院中有人,从未将他当做外人看待。”   在徐氏又一哆嗦,确认无疑容恪已知悉之后,曲红绡笑道,“早年贾将军跟着侯爷奔波劳苦,一生战功彪炳,可惜身旁却无个解语花,如今年事高了,不知还尚有余力么,世子吩咐,要将芝兰院的一人赐给他。”   “……谁?”徐氏声音都哑了,她极力克制,却忍不住女人心头一股嫉妒之火。   曲红绡蹙眉,她觉得徐氏这神情,竟同她方才与江秋白说起纳妾之时自己的心境有些莫名神似,心不觉一揪一揪地疼,她蹙眉不言,拎着峨眉月般的弯刀,红衣猎猎,走开了几步。   徐氏兀自戳在原地,容恪知道了!容恪知道了!   那这个死鬼可知道,她和他都要完了!   徐氏要想法子,找人除掉容恪,在院墙施工之时,徐氏借故要出门一趟,另吩咐了一个小丫头到营中去寻贾修。   贾修一听世子要拆墙,也是险些吓破了胆儿,风头浪尖之际,又听闻徐氏约见,贾修更是僵直了背脊,忙不迭扔下了一营的人,飞骑赶至郊外。   冬月,陈留飘起了一场皎洁晶莹的碎雪,满荒原都是一片青黄浅白,徐氏的娥眉沾了几点霰珠,她将帽檐一压,远远地见到身手矫健的男人飞驰而来的身影,不觉委屈不甚,等贾修一下马,徐氏就扑了上去,在他怀里一顿痛哭,“容恪容不下你我了!”   徐氏精明得很,自知容恪即便容不下自个儿,对贾修总是要给一条生路的,何况确实是自己下套先勾得他。   她这么一说,贾修也跟着一哆嗦,战战兢兢道:“世子当真……要对你我……”   徐氏锤他胸口,“都着节骨眼上了,你觉着我还能与你说笑不成!”   贾修自然深信徐氏不会欺瞒他,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搂着徐氏的两条铁臂一抖,声音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带着一股战栗不安:“那该、该怎么办?”   “蠢货。”徐氏本想一把将人推开,但眼下危急存亡之秋,唯有傍着这个男人,才有一线活命的机会,“如今侯府周围你说了算,你强势一些,将我接到你府上,就说你对我有心思已久,想娶我。”   “这、这如何使得?”   贾修不肯,这么一承认,他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名声岂不灰飞烟灭了?   男人自私,徐氏也自私,狠狠地一把推开贾修温热的胸膛,叱道:“呸。你不肯,我在芝兰院,迟早要被容恪的影卫暗杀!我和他对峙这么多年,他的手下都是个顶个的精锐,要是杀了我,我就把你过往那些事都大白于天下!你知道我有的是办法。”   这么一来,贾修的名声只会更坏。   贾修在军中有些威望,就是曾跟着留侯、跟着世子曾出生入死建立过功业,是以陈留士卒虽失了世子,却也不像在王猛、王玄麾下那般不堪。但倘使他们知道,贾修觊觎侯爷的女人,还早和他有染,那一定是会被犯上作乱……   如何选择都是一个死,贾修看着眼前泪光盈盈、瘦弱如春柳的妩媚女人,想到一夜夫妻百夜恩,想到那些酣畅滋味,不觉贪恋起来,眼眸也黑沉沉地压了过来,“好,要死一道死。”   贾修将徐氏拦腰一抱,抱上了马背。   两人便骑着马一前一后地回贾府。   但长街上,绕不过的便是陈留侯府,而且容恪正在门口守候,连同冉烟浓还有一帮人,贾修躲不过,只得将一身漆黑斗篷的徐氏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贾修不敢上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世子爷,贾修跟着你身经百战,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只想求世子一件事。”   容恪微笑,眼眸深邃莫测,“贾将军,要求的恐怕是身后这个女人?”   贾修脊背一直,顶着一身朔风寒雪,铿锵道:“贾修自知是无德无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对夫人却是一番赤城真心,求世子爷成全。从侯爷走后,夫人每夜廊下顾盼叹息,属下实在心生怜惜,不忍她受苦,才大着胆子想照顾、照顾夫人。”   话说得漂亮,这便是说,在留侯亡故以前,他们还没有勾搭成奸,是容桀死后,贾修不忍见徐氏孀居凄惨,故而起了怜意?   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怎么一回事,不觉冷笑者有之,惊奇贾修与徐氏面皮之厚者有之,叹息者有之,唯独容恪,仍在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投喂的营养液,么么哒~ ☆、反间   “不如进门说。”容恪转身, 一手揽过冉烟浓消瘦的香肩, 两人并排往侯府大门里头去。   贾修跪在地上, 抬起头与徐氏张望了一眼,也抬脚跟着入门,曲红绡握着弯刀从身后围抄过来, 将两人以押解的姿态送入府中。   冉烟浓不解容恪的处事风格,压低了嗓音,曼声道:“恪哥哥你要成全他们么?”   容恪微微一挑眉, 眼底有些促狭的意味,“浓浓以为我会如何?”   冉烟浓抿嘴不答这话了,时至如今她尚且有点拿不透容恪,她窥破不了他的内心, 偶尔还会因为这个而挫败。此时不觉有些郁悒, 抿着嘴唇幽幽一声轻叹。   府中挂着一片晶莹的飞雪,宛如绵密的柳絮,揉入千红万绿之中。   屋檐下,青灰的瓦砾悬着倒挂的冰冷,池水冷凝, 浮着一层细长交错的冰纹。   贾修亦步亦趋地跟着容恪入门,到了温暖的内堂,地龙烧起来, 屋内炙如春阳的温度,将门外的冷风寒雪隔绝起来,徐氏也摘了斗篷上的兜帽, 面色有一点焦灼,其余的倒看不大出。   倘若不是为了与贾修这桩事,徐氏在容恪面前一直极有面儿,绝不会如此被动地受掣于人,仿佛手脚被铁链捆了起来,动弹不得。   贾修又笔直地跪了下来,冬雪在身后呼啸,内堂里只有容恪、冉烟浓二人,他并着徐氏,守备在外的曲红绡,以及明蓁、锦云等数人。   “世子,恳请世子成全。”   容恪与冉烟浓坐在上首,冉烟浓侧过身悠然从容地取了一盏碧螺春,便眼波不眨地盯着容恪,想知道面对贾修如此恳切的要求,他会如何回应,但容恪只是微笑着,目光在贾修跪得伏贴和徐氏立得笔挺的身影上逡巡了片刻,层叠的雪白衣袍如流云蓬松,他掸指弄了弄膝上的一截外袍,淡淡道:“贾将军,以往我敬你,念你一声贾叔,但,你知道以下犯上,觊觎侯夫人是什么罪过么?”   容恪能说出这句话已经是念着情分了,贾修不敢有所僭越,喉咙滚了滚,艰难道:“依照军中规矩,死罪。”   徐氏眼眸一缩,竟害怕了起来。   容恪微笑,“甚好,将军还记得。”   冉烟浓将碧螺春分了一杯给他,容恪却并无兴致饮茶,“眼下,有一个恕罪的机会,贾将军,可否容我说来与你一听?”   一听还有这种机会,贾修自然是愿意的,但徐氏却瞳孔紧缩,她知道容恪会攻心,三言两语离间她与贾修之间的情分,果不其然,他这么一说,徐氏见贾修神色便知道他心动了,抢先一步道:“贾修没有错,我虽是侯府的徐夫人,却没有封诰在身,不必为侯爷守节,他既然不在了,我与贾修在一处,不碍国法,有何不可?”   容恪笑吟吟道:“贾将军,你愿意一听么?”   他全然不理会徐氏的话,徐氏怄极,险要一脚踹贾修,贾修赶紧道:“愿闻其详。”   容恪道:“那好。贾叔为陈留操劳多年,身旁却没有无妻无妾,没有一名妇人,容恪感念将军情义,前不久为贾将军物色了一个,她倒是极愿意为将军之妻的,不过也只愿意为妻,眼下徐夫人也要嫁你为妻,贾将军不妨好生考虑一下。”   徐氏脸色惨白,今日与曲红绡说话,她隐约就提起过此事,但徐氏以为,容恪至多为贾修找几个通房侍寝的女人,可哪里来的女人愿意嫁给他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的?徐氏强迫自己冷静、镇定,告诉自个儿,眼下即便有愿意为贾修之妻的女人,也一定是半老徐娘的,只要年纪上来了,她就自信能赢过那女人。   但贾修和徐氏的心思全不一样,他之所以骑马载着徐氏回来,是与徐氏拴在一起,愿意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的。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厌倦了徐氏的纠缠,这个女人如狼似虎不说,性子还狠,又好占据主动权,贾修被她发狠时拧得一身粗糙的黑皮囊都要发红发紫,愈发不爱忍耐她。   如今容恪摆在他眼前一个机会,既可以饶恕他不死,又可以让他平白得一个妻子,贾修立即便心动了,“世子,敢问,是什么样的姑娘?”   男人之中的好色之徒,冉烟浓见过不少了,但想贾修这般连眼眸都冒着火且于众目睽睽之下毫不掩饰的人,冉烟浓却没见过,但也分外讨厌。   她蹙了蹙细长如柳的眉,轻轻呷饮着碧螺春。   明蓁便冲容恪一点头,出得门去,少顷,便领入了一个云鬓雾鬟的美丽女子,约莫双十年华,明眸皓齿,肤色极白,缂丝芍药绛红内衫,蜀锦狐裘苋红色外裳斗篷,宛如风露之间一朵摇曳的丁香花。不但胜在年轻,更比徐氏美貌。   徐氏一见,便怔住了,手足冰冷。   只要贾修是个正常男人,这个时候就知道该怎么选了。   “奴婢锦霞,愿意照顾将军。”说话的声音,像和春的风拂过桃花梢头,拂得人心底酥痒不止。   贾修胳膊一颤,不禁多看了两眼锦霞,又怔怔地望向容恪,不大确定容恪是不是真有此意,既赏赐给他美人,又饶恕自己性命,容恪却仍然带笑,贾修当真看不穿了,徐氏在他身后轻轻一咳嗽,示意他不要上容恪的当。   贾修当真两头为难,倘若能有这么美貌的锦霞为妻,他何必要找一个半老徐娘,被他咬死一辈子?是个男人也不能爱徐氏,侯爷想必也是忍受多年了,临终之际才日夜思念温柔的秀秀夫人。   其实倘若重头来过,即便徐氏剥光了玉体横陈眼前,他也绝不会轻易上她的贼船。   “世子,末将、末将……”   容恪知道他的顾虑,淡淡一笑,“贾叔在我军中多年,知道我治军只靠一个‘信’字,我允诺过的事,一定会兑现。”   这是真的,贾修深吸一口气,再不迟疑,“末将愿娶锦霞。”   锦霞折腰,额头扣到了地面。   而徐氏则脸色一白,捏紧了拳,“贾修,你胆敢……咱们说好了的!”   贾修心神慌张,怕徐氏将事情一股脑儿捅穿,破世子计较前事,忙要打断徐氏之言,但徐氏却退了一步,避开了贾修的手掌,怨毒地盯着他,“既然你不仁,休怪我无情了。容恪!我与这人早在容桀死前就已勾搭成奸,他不过是我的姘头而已。”   没想到徐氏这么快便咬钩上来了,冉烟浓也是惊讶,没想到容恪这招这么灵光。   徐氏自知说漏了嘴,贾修也是狠狠一哆嗦,面色惨白,徐氏掩住嘴唇,轻轻惊疑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是上了容恪的当,她惊呼道:“容恪,你骗我!”   容恪轻笑着将手肘搁在木桌上,“徐氏,我可自始至终不曾与你说过一句话啊。”   徐氏跺脚,恨不得将容恪和贾修碎尸万段,紧咬牙关道:“容恪你这个卑鄙奸猾的小人。”   “我还能小人得过你?”容恪的脸色恢复了漠然,“徐氏,你自幼喂我毒汤,阳奉阴违对我父侯,暗中唆使两个儿子仗势欺人之时,是谁小人?你儿子欲置我死地,却多行不义而毙命,你却来怪责于我,是谁小人?你身为侯夫人,不顾妇德勾引丈夫部下,与之交欢,陷害留侯,是谁小人?你今日张皇出城,欲与贾修串词改供,回来又欺哄于我,更想嫁给贾修为妻,又是谁小人?”   一桩桩一件件,徐氏哑口无言,被驳得说不出话来。   她的一举一动,原来早就落在了容恪眼中,她身旁有容恪的奸细!   “你污蔑我!”   容恪哂然道:“是你自己承认的。”   “来人。”   几名家丁走入内堂,容恪挥袖道:“拉下徐氏,扣押待审。”   “诺。”侯爷不在,府中主事的当然是世子,徐氏自来便没有人肯服气。他们掷地有声地一应,便将徐氏左右胳膊一叉,托着要往外走。   徐氏叫嚷着大骂道:“贾修,你不是人!你这个狗东西,狗奴才,你为什么屈从了!你背信弃义!”   贾修面色如土,飘着雪的冬日里,却汗出如浆,浑身都湿透了。方才徐氏没揭露他的罪行,世子饶恕他的过失或许还有余地,眼下……眼下贾修完全想不到世子会如何待他。   容恪负手,长身而起,“事情一码归一码,你既然与徐氏通奸在先,此事便要重审,若你清白,只是徐氏勾引于你,我放你一马,将锦霞赐给你。否则,便依照贾将军谙熟于心的军规处置。”   贾修闭上了眼睛,容恪的话还算是公正的,他只能哑巴吃黄连,默默点头,暂时应下了此事。   容恪唤来后头两人,“将贾修押入侯府内院软禁起来,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探视。”   “多谢世子。”贾修感激容恪给他留一线尊严,没夺走最后的自尊和骄傲。   他回头看了一眼娇滴滴的丁香花一般的锦霞,幽幽一叹。他确实是受徐氏唆使的,他自己有贼心没贼胆,相信世子明察秋毫,必定不会冤枉自己,来日,锦霞一定还是自己的。贾修这般告诉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事情还没完呢~ ☆、约见   直至徐氏和贾修被拉出去, 内堂清净了不少, 曲红绡抱着弯刀斜倚雕花木门, 望着回廊底下一片风雪,藏蓝袍子的男人瘦长得像竹竿一般的影子,默默地栉风沐雪, 狐裘沾了一身晶莹,他穿过了门,失魂落魄的。   曲红绡定睛一瞧, 是她两个时辰前抛下的夫君。   雪下得这么大,他竟没撑个伞。   满天晶莹里,江秋白一个人耷拉着脑袋,手拎着一截斗篷往木篱门后头去了, 活像一只求欢失败的公鸡。   曲红绡皱了皱眉, 心想等下世子吩咐可以走了,她再去哄哄他就是了。   里头,冉烟浓长吐了一口气,笑吟吟地扭头冲容恪奖励的一块绿豆糕,“夫君真厉害, 四两拨千斤呢。”   轻飘飘几句话就瓦解了徐氏与贾修的联盟,贾修色令智昏背叛徐氏,徐氏脑子一热, 就和盘托出了。   容恪从善如流地衔住了绿豆糕,眉眼温沉如画。   冉烟浓一扭头,只见锦霞还跪在地上, 楚楚可怜的,心生怜惜之意,“你快起来罢,不必跪了,世子与你说说玩笑的。”   锦霞与锦云是一同进府来的,她性子腼腆不爱说话,因而不常在主人跟前伺候,揽了一些浣洗的活计罢了,容恪偶尔一瞧,这婢女生得端正秀雅,比锦云等人的姿色还要高一等,故而找她来帮这个忙。   容恪料敌于先,知道贾修的说辞是容桀死后才对徐氏起了觊觎之心,他顺水推舟、借坡下驴给贾修一个选择的机会,徐氏果然气恼地一股脑儿将事情原本交代了。容恪这才装作恍然大悟状,原来贾修说了谎话,那这个承诺自然可以不作数了。到底锦霞也是清清白白一个妙龄女郎,赏赐给贾修,太过可惜。   “奴婢多谢世子、世子妃恩德。”锦霞说的声音轻轻的,像一团无力飘摇的棉絮,一点不敢高声宣扬。   冉烟浓扭头冲明蓁狡黠笑道:“锦霞姑娘的事,请姑姑费些心思啦。”   这等事老人处理得要周到些,因而明蓁也是回了冉烟浓一个纵容的眼神,便笑着拉过了锦霞柔软纤细的手腕,“同我到府库取些银子去。”   锦霞是奴籍,卖到侯府的,容恪允了释奴,即日起便可以出府去了。   待明蓁携着锦霞的素手下去,冉烟浓才回眸一笑,“后路退路全有了,这下好了。”   “别高兴太早,事情还没有完。”   容恪行事谨慎,微微蹙了眉。   冉烟浓疑惑地单手支颐,脸颊和他凑得分外近,近得像是调戏,她歪着脑袋,笑靥明艳,“你是怎么知道贾修看到锦霞,一定会弃了徐氏选她的?”   虽说贾修这人色胆包天,但关乎性命之事,他总该掂量掂量、合计合计罢,这么草率就露出了马脚?还是说,这帮赳赳莽夫压根禁不起算计?   她的脸颊离得太近了,呼吸温热,宛如揣在胸口的白兔,正枕戈待旦着去兴风作浪,容恪没给敌人机会,一口咬住了冉烟浓微微嘟起的花苞似的红唇,冉烟浓早知道他不会纵容自己的,给他亲了好久,内堂里的婢女都纷纷退下去了,看得怪羞人的。   嘴里还有绿豆糕淡淡的甜味,冉烟浓小小地尝了一口,脸颊沁出了花蜜似的粉,抹匀了,与胭脂红杂糅在了一处,更添娇艳魅惑。   容恪放开她,深邃漆黑的眸子宛如点了两团浓墨,“知己知彼,才有胜算。我从来不打战前无准备之仗。”   冉烟浓被蹂.躏得红彤彤,像海棠经雨的唇微微一翘,“那对我呢?”   “也是一样。”容恪从容地将一块绿豆糕回敬到了她的嘴里。   冉烟浓想了想,那个矗立在上京城的望江楼,那些时不时盯上她的耳目……算了,其实她也早就被他摸得透透的、吃得死死的了。   锦云红着脸蛋出门去时,曲红绡兀自抱着银色的弯如月牙的刀沉默着,仿佛没听到一丝一毫屋里头的动静,悄声道:“曲统领,天冷,你怎的还在屋外头站着?”   在蘼芜苑,锦云是出了名的善解人意人缘好,曲红绡的眉心拧了一瞬,道:“我记得不错,你跟着世子比我还久,论年岁,与我差不多。”   锦云呆了呆,不大懂平素不易近人的曲统领为何与她说这些,但莫名觉得一阵惊喜,连忙点头如捣蒜,“对。”   曲红绡颦着纤细的眉,抱着弯刀,低声道:“跟了世子这么久,你没想过与锦霞一样,出府嫁人么?”   女孩子之间谈论这个话题很平常,但要是曲将军问这个,锦云便怔忪着,一丝不苟地考虑了一番,道:“想过啊。等世子爷不需要我了,我自然也要离开的。”   曲红绡默默一声叹气。   她与锦云不同,锦云是在侯府里伺候的丫鬟,这样的丫头上哪儿都能找,世子离开陈留时都不会带走她,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了。而她是世子近卫,恐怕是要一世背负着恩义,守护世子,她没法把全部的身心都交给别人,哪怕她已无亲无故,只有一个丈夫,也不能。   她和世上普通女子不同,她能给江秋白的,实在少之又少,这些年实在委屈他了。   锦云还以为曲将军还有问题,但曲红绡只道了一声谢,便离开了。   从寝房一路找到庖厨,都没有见到江秋白的身影。   曲红绡不觉心神晃动——难道,他真的听了她的话出门找女人去了?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曲红绡胸口一阵堵闷,似是浓云翻墨,黑沉沉地滚了下来。   曲红绡提着弯刀去问了门房,才得知他是从后门走的,积雪太深了,模糊地能辨认出几行脚印,侯府之中时常有人进出,但相处久了,曲红绡也不是当真对他一点都不了解,鞋子大小她一眼就量了出来,故而一路沿着脚印冲了出去。   雪花如压如覆,将她大红色宛如烈火灼烧的裙袂衬得更如朱砂一般曜目。   琼华楼到了这个季节,客人也少了,江秋白本来一个人喝着闷酒,不知怎么的,他明明知道曲红绡心里有很多顾虑,对世子有着很深的情谊,让他纳妾不一定是心里没自己,但这回却硬是要钻牛角尖,惆怅着惆怅着,不觉多喝了几坛,脚边摊着一地酒坛的碎片,酒香四溢,熏人鼻孔,江秋白迷迷糊糊儿地就靠着木桌闭上了眼。   脑袋昏沉沉的,约莫是爬不起来了,他想先就着酒劲儿睡一会儿,等醒来,愁绪散发完了,大约就没事了。   但这时,时常约着牛饮海喝的几个统兵将军来了,其中就有柏青,他们还没这么快得知贾修叛变的事儿,最近贾修时常躲在营中叫不出来,他们只能哥三个自己约出来喝酒,其中一个断右手的,一个缺左腿的,但喝起酒来酒量都不逊于柏青。   断右手的唤作丁全盛,是总兵出身,昔年也有一身毫武艺,如今虽不能像柏青、贾修一般镇守一方,却也是个左将军,缺左腿的唤作孟仁义,缺手的还能上阵,但断腿就无法了,他后来在柏青帐下做了幕僚。   孟仁义眼观八方,眼睛尖,一眼看中了困在酒桌上酩酊大醉的江秋白,哈哈一笑,“这不是咱们世子跟前的亲随么?”   话一出,柏青和丁全盛都往他身上看来,果然见到喝得烂醉如泥的江秋白,丁全盛用仅剩的那条珍贵的胳膊捅了捅江秋白的背,他此时就像一团任人搓圆搓扁的皮球,他怎么弄,江秋白就怎么晃,连凳子都跟着晃。   柏青困惑道:“江先锋?这位可是世子跟前的红人,原来也有不如意的时候?”   丁全盛笑道:“世子喜怒无常,想必他做事得罪了世子。”   孟仁义道:“还是不管他了,咱们坐着喝咱们的酒,一个醉鬼而已。”   另两人都称快叫好,江秋白人豪爽阔绰,却浪费了,点了几坛酒却没喝完,地上还砸了一坛,这对他们三个好酒之人来说简直是对酒的侮辱,他们看不过,围着江秋白的桌子坐了下来,大不了酒钱他们替江秋白一道出了,但酒是不能浪费的。   孟仁义最小,给两位兄长倒了四碗,干杯,一饮而尽,丁全盛眼睛一亮,“江先锋的品味真不错,二十年的当垆酒,名不虚传。”   两人喝得意暇甚,不觉开始谈天说地起来,“方才见到曲红绡从街上走过去时,我就纳了闷了,世子跟前两个人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可是焦不离孟的。”   这两人是夫妻,平时要在一块儿很正常。   江秋白本来喝醉了,听到“曲红绡”三字,便精神一抖擞,听声音就猜到是孟仁义和柏青几兄弟,原来跟在老侯爷麾下做裨将的,他头晕,且迷糊地听他们说些什么。   柏青与王猛、王玄等人平级,得到的消息更多些,嗤一声冷笑,“你们知道么,近来王猛两兄弟乔装到了主城,咱们哥儿几个的地盘,上回趁着咱们不备,给世子做了一场鸿门宴,险些让世子栽在他手里。依我看,皇帝陛下准允世子丁忧是假,暗中嘱托王猛二人杀人是真。”   丁全盛道:“不至于吧,不至于不至于,那皇帝老儿不想着咱们陈留兵给他保江山啦?”   “还保什么江山!”孟仁义嗤笑,“咱们那一仗打得,夷族人现在敢放半个屁吗?自己都焦头烂额地到处找人擦屁股。”   那场仗是陈留军民齐心协力打赢的,其中也有江秋白的功劳,他不觉露出一个傻笑,没敢吱声。   柏青皱了眉头,“可王猛一计不成自然还有后招,届时世子危矣。我找到了王猛落脚的地点,不如……咱们来个反杀。”这声音小得江秋白险些都没有听见。 ☆、风雪   江秋白是真的醉了, 但耳力却绝佳, 尽管柏青说这番大逆不道之言已经压低了声音, 但他还是听见了。   客人少,柏青是真放肆。他想。   倘若能让王猛、王玄一死解决问题,世子早想这么做了, 可走了一个,自然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皇帝那边只有要分权的心思, 陈留是不缺人做主称王的。   但恐怕柏青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丁全盛左右一瞄,也放低了嗓音,“你是想——”他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柏青点头,凑近了跟兄弟们商量:“此事必须秘密, 要让世子在陈留无后顾之忧, 必须铲除王猛、王玄。这也不单单是为了世子,有他哥俩在,咱们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跟着这两兄弟只有受气的份儿。”   江秋白这时一听,却怒了。   话说得冠冕堂皇, 可其实柏青想杀王猛很久了,借酒麻痹说不准是转移王猛眼线的,他要杀王猛就是为了自个儿, 世子不过是出师的一个花名罢了。   柏青只想找世子借个胆儿,事实上,他一早就巴望着拔去王氏兄弟这俩眼中钉了。   可这之后呢?上京那边, 所有的目光动向,包括皇帝的惩处都会落到世子一个人身上,皇帝有的是名目可以对世子堂而皇之地开刀,届时明刀掺杂着暗箭,才是真真正正的“世子危矣”。   柏青猪脑袋又自私,江秋白怒其愚昧,一脚朝对面跺过去。   柏青“哎哟”一声,愤而怒起,等着丁全盛道:“你不同意,不至于踩我!你什么意思?”   丁全盛委屈,“我踩你?”   两人一同望向孟仁义,对方更委屈,“我只有一条腿。”   三兄弟愣头愣脑地扭头,只见江秋白还歪在桌上,他自知再装死便躲不过了,装醉地大手一挥,一叠碗砸落在地,噼里啪啦地一顿乱溅之后,只听他低声咕哝道:“再来!”   丁全盛:“摔……摔碗酒?”   “屁!装醉呢,揍他。”孟仁义拎着拳头就要揍人。   这时木梯传来沉重的长靴橐橐之音,几兄弟一同望去,只见曲红绡右手扣着弯刀,在孟仁义挥拳之际,刀已出鞘,利落地犹如一束破云天光,直晃晃地插入孟仁义眼中,对方携带兵刃,势如惊雷,孟仁义不敢直面相碰,手腕被轻巧地一划,但听见一阵裂帛之音,孟仁义惊恐地收回了手。   再看时,醉鬼已经被红衣女子托住了腰。   孟仁义失去了一条腿,又与失去了一只胳膊的丁全盛朝夕相处,听他日常抱怨,对自己的这一双肉掌十分看重,方才险些没保住手臂,他惊骇得面如土色,对方的刀法,恐怕不在忽孛之下。   江秋白脑袋沉沉,还在装醉,身子像一团软泥直往地上摊,曲红绡一手拎着男人,一手按着弯刀,心里恨他些许小事便出来买醉,但幸好不是去青楼,她方才险些提着银刀闯入了陈留最大的花楼。   孟仁义捂着受伤的那只手臂,只是手腕背面割裂了一小条口子,没伤到动脉,连血都没流多少,他便知道对方已容情了,缓缓道:“曲将军,事有误会。”   曲红绡冷然道:“没有误会。孟将军起了酒兴要打人我不管,但这个人,我说不许动,就没人可以动他。”   “……”好、好护短。   柏青之所以当着江秋白的面与两个兄弟那些话,一来是顾着江秋白醉着,二来,江秋白是世子的直系属下,这些事教他知道了也不打紧,但他刚才踩的那一脚,明显是有意敲打自己,不许动歪念头。   他一定会回去禀报世子此事。要搁以前,柏青一定会听容恪的话,但时过境迁,时也命也,他成了陈留统兵点将的将军,而世子被剥夺了实权,说到底,如今的他也已经不惧世子,更何况他的举动也是为了给世子出气。   柏青不觉自己有错,也不会因为容恪几句不同意便最终反水。   他笑了笑,冲曲红绡比划了一个“请”的姿态,“曲将军,江先锋喝醉了,不如你带着他先回侯府歇息。”   男人喝醉了,一身酒气,曲红绡虽时而小酌,但不爱饮烈酒,被熏得直蹙娥眉,拎着他冲柏青告了辞,便转头走了。   孟仁义还握着手腕,照着曲红绡的背影道:“真是厉害泼辣的一个小女子,难怪江秋白都镇不住他。”   以往孟仁义还在军中做副将时,江秋白便与他数次交锋了,深深地让他明白到了什么叫做后生可畏。而这个曲红绡更是,刀势凌厉,峻峭逼人。   柏青看了眼一桌的酒坛,和一地的酒碗,不觉心中微寒。   曲红绡一个人便可以施展轻功踏雪无痕地回府,但带着一个沉重的男人,再快的脚程也不得不因此而耽搁下来,拎着她穿过侯府后巷时,男人忍不住了,一把推开她,跑过去扶着墙根开始吐。   这种当垆酒的后劲极大,喝几口就会上头,江秋白当时也是驴踢了脑袋,就想着买醉,问店小二要了他们店里最贵的几坛二十年陈酿,想着曲红绡那几句话,就着下酒,三杯两盏的,就醉了。   江秋白扶着青墙呕吐不止,曲红绡蹙着眉,握着弯刀在一旁等他吐完。   冬日的屋檐滴水成冰,青墙也冷,江秋白吐到胃里连酸水都冒不出来了,抵着阴冷潮湿的灰墙,大口喘着气靠着。   雪渐渐小了些,只剩零星的几朵还在飘摇。   曲红绡凝眉,问:“吐完了?”   江秋白点头,目光迷离,说不出是苦涩还是感动,他以为曲红绡就会像三个时辰之前说完一堆让他难过的话,就将他晾在一旁走了,没想到她却冒着大雪出来寻自己。可是他没法说服自己曲红绡说的那些话不存在,也没办法漠视曲红绡心里想着世子的时候远比想着他要多。   曲红绡要上前,他伸掌阻住她往前的趋势,不留神胃里又是一股酸意,折腾得奇经八脉没有一处是舒坦的,江秋白抓着墙,苦着脸道:“我是个没气量没胸襟没本事还没脑子的人,但是至少,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进去了,拿本子,拿心都记着,我时刻揣在怀里捂着,捂热了,我想着掏出来给你看,可你总是过后就忘,对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你都不记得。”   有一次,他趁着休沐,约她去上京的瀛洲岛外赏花赏月,但那一晚,曲红绡接到消息,便立即丢下她去寻世子和世子妃了。   有一次,他带着她去街头吃混沌,她也很喜欢,他看着就高兴,可是一接到信鸽的消息,她看了一眼,二话没有多说便提着银刀走了。   就是这样,太多太多,多到他都没办法装作不在意,不管是为了什么,在曲红绡心中,职责和世子远远比他重要。   曲红绡的五指握着刀,斜睨着他,淡淡地反唇相讥:“所以呢?你想要我给你什么?”   江秋白的五根指头冻得通红,话像鱼刺哽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蹦不出,却也咽不下。   曲红绡道:“你娶我那一晚,我就告诉过你,我这一辈子,只要世子需要,我都要保护他,我能给你做的,不是像寻常女子那样,为丈夫洗手作羹汤,待在你的身后等你垂怜。我给了你机会,让你可以反悔。但是那一晚,你说不悔。”   江秋白笑了笑,眼神有点空洞,大约是真的醉了,有些话他以前是从来不敢说的:“你就当我贪婪罢。”   曲红绡讨厌不守信诺的男人,“我给不了你更多。你现在仍然可以反悔,休了我,或者你去纳妾,你想要生儿子还是女儿,她可以帮你办到。”   江秋白目光哀恸地抵着墙根,后背冰冷得像被冰棱子扎穿了无数个窟窿,疼得五脏都搅和在了一起,他的呼吸都停滞了,还是这么一句话,还是……   他就这么神情凄惨地望着她,曲红绡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握着弯刀走了。   风雪从她走后,好像更大了,一阵呼号之声,裹挟着的银雪宛如刮在脸上的耳光,打得人又冷又疼,要将他吞噬……   ……   容恪沐浴之后,熏了一身淡淡的檀香,换了一件厚重的暖袍,这是他前几日高烧病着时明蓁让人准备的,说他虽身体底子好,但也不能不仔细着,今年的冬格外地冷。   才出了门,容恪想提审徐氏,只见载着一斗篷的雪,像个雪娃娃似的失魂落魄地回来的江秋白,才想到好几个时辰不见他在跟前晃悠了,抬手招了招,让他躲到屋檐下来。   江秋白冻得嘴唇乌紫,他搓了搓手,缓慢地抬起了眼,“世子。”   声音哑得不像话。   冉烟浓正好煲了一锅热汤,打算留下容恪喝些再走,正巧也走到了屋外头,只听容恪有点疑惑的笑声,“谁欺负你了?”   怎么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这个比喻不太贴切。   曲红绡有多护短,他大致是知道一些的。   江秋白抬起眼睛可怜巴巴道:“就是你啊。” ☆、约架   鉴于媳妇儿在大雪天抛下自己独自离开的行径, 江秋白有冤没处诉, 结果好容易有个人关心自己, 一抬头,始作俑者。   他苦着脸委屈巴巴的,像条被遗忘的野狼狗, 容恪好笑且诧异地多看了江秋白几眼,挥袖道:“什么事屋里来说。”   冉烟浓正好煮了一锅养身汤,加了老山参的, 一喝胃里就暖和了,要是平常时候江秋白是喝不着的,大约是他现在的这副模样太凄惨,浑身都是积雪, 看得冉烟浓都不忍心了, 给了舀了一碗汤,江秋白一面烤着炉子一面喝汤,等身体回暖了,才与容恪说起他在琼华楼听到的柏青三兄弟商量的事。   容恪沉默地扣着紫木桌面,一声一声, 极有节律也清脆。   冉烟浓徘徊了一阵,还是决意去给小啾啾喂点奶喝,就先回房去了。   容恪脸色雍容, 看不出什么喜怒,他淡声道:“你确定亲耳听到?”   “对。”江秋白捧着小碗,世子妃的厨艺愈发老道了, 这浓汤正好熬出了一股劲儿,喝下去神清气爽,江秋白恢复了热度,脑子里不再晕晕乎乎了,想起了更多的事儿,“他们打着为你报仇的旗号,要先找人到王猛的营地暗杀他们。”   容恪听明白了,只嘱咐了一句,“柏青要做的事,你不可插手。”   “为什么?”江秋白一愣。他不信世子看不出来,柏青这是打着他的旗号在为他四面树敌,要是皇帝陛下时候追究起来,陈留侯府难逃责任。   容恪道:“京中来信,陛下已高卧病榻,再未起身过。”   江秋白怔了一下。   其实,只要等到陛下退位,届时仁厚明德的太子登上帝位,他有仁慈之心,虽难免被人诟病妇人之仁,但毕竟是良善的,与世子有连襟之谊在,危机说不准便成了转机。   不过容恪略去了一截,即位者极有可能不是太子,而是端王。   容恪对太子和贤王的手腕魄力、行事手法都极为熟悉,但唯独这个神秘的幕后端王,才是最可敬可怕的对手。   他只手翻云覆雨,不费吹灰之力,扳倒了贤王,赢得了在朝在野的一片赞誉,要是太子无心加冕,这个皇位自然是他的,无人敢置喙。   容恪曾听薛人玉谈及,太子染病,是因为端王饲养的野猪失控。如果他足够了解太子,就会知道,太子的病若始终治不好,始终无法生育,齐戎一定会选择时机退位让贤……端王登基名正言顺。   如果野猪这事是刻意为之,就可以说明,他谋划了整整三年了。   如此深沉的心机……容恪最拿不准的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因为端王罕少露面,从来都只是一个幕后操控者,而他始终在明面,明与暗之间,隔了一堵不可逾越的墙。   江秋白愣愣道:“所以,世子的意思说,只要拖过了陛下……咱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容恪淡淡一笑,并不答话,眼眸深幽地转到了别处。   对于陈留,他只有唯一的退路。   容恪是不想自己的下属参与到柏青与王猛之争当中,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旦卷入其中,就再也摘不清了,无论他是出于何种目的,最终都能敷陈演变为——容恪还觊觎陈留兵力,不甘归于平庸。   容恪不愿谈这件事,笑得眼眸闪烁,“对了,你方才说——我欺负你?”   “呃……”   江秋白也不愿谈论这事。   但通常情况下,只有是遇到了曲红绡的事,江秋白才会以下犯上言行无状,容恪早有所料,“曲将军不理你了?”   “……嗯。”   “为何?”   “我自己矫情。”   江秋白不肯让容恪知道,这事还跟他有丁点关系。但说到底,世子是不知情的,怪罪他毫无道理,成婚那夜,曲红绡将自己剖开了与他说得明明白白,她就是这个样,不会做这些不会做那些,让他不要后悔。   他自己承诺了不悔。   曲红绡是从来不会有错的,这个存在于他的一贯认知里。只是江秋白知道自己不容易过这个坎儿,她就算心里有苦衷,有别的,也不该几次三番说出让他纳妾的话,连让我自我安慰那不过一时气话的余地都不留。   他自认为做人挺失败的。可他气的伤的,真真正正也就是曲红绡这些话罢了。   她冷得就像一块顽石,刀枪不入。江秋白有时回想二十年来的人生,才发觉发生在自己身上最不可思议之事竟然是,他不知靠着一股什么毅力和傻气曾打动过她,让她答应下嫁。   当时军中虽纪律严明,但私下里却都爱看他的好戏,他犯傻倒贴曲校尉那个倔驴劲儿,让他们哄堂大笑前合后偃。   其实相较之下,能真正称作顽石的,反而是他。铁打的脸皮,牛皮拉的筋,从来不觉天高地厚,也不觉得惭愧尴尬二字如何写,被她一刀撂倒在地,灰扑扑地也能拍屁股爬起来。渐渐地他都快忘了,其实,曲红绡从来没有正面答应过他什么,连和他成亲,都像是一场被逼无奈。   容恪挑了挑眉:“你矫情,却说我欺负你?”   糟糕,世子爷对这句话好像很计较。   容恪也不是不识风月的人,细一琢磨,便道:“哦,你吃我的醋?”   “……”   容恪当然知道,他和曲红绡之间神女无梦襄王无心,但忽略了这位的感受,曲红绡是已婚之妇,总霸占着她不大好,容恪反省了一遍,开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即日起,我放曲将军三日的假,你带着她好好出门转转。”   江秋白没应声。要搁以前,他早就比枝头的麻雀蹦得还高了,可这一回,说什么都觉着浑身骨子不对劲。   但尽管他没有立即答应,容恪的假还是准允了的。   曲红绡对休沐之事没多大感觉,军中有人嫌累的,一到了这个时节都掐腰嘬口,兔子似的到处乱窜,只有曲红绡,闲下来时愈发不知道做甚么。   于是她就接到了王流珠的战书。   那天王姑娘从侯府铩羽而归,曾对她放了一句狠话,不过曲红绡没想到对方当真了,并不是说说来客套的。   作为容恪麾下的统领,她只有挺而迎战。   打架的地点是王流珠定的,约在寒冬腊月一条僻静无人的深巷之中。   覆压了一层厚重积雪的青石巷,脚上的皮靴一踩,便碾压出无数细碎滚动的摩擦声,屋檐上都倒垂冰棱,炊烟一散,露出青白交接的轮廓。   王流珠一袭浅绿色狐皮短打,而曲红绡则是一身火红潇洒的短衣,她为人节俭得很,衣裳洗来换去,一个季节就那么两三套,王流珠不由起了轻贱之心。   这时曲红绡才看见,原来王流珠也是用刀的。她是长刀,而曲红绡是利落而削铁如泥的月牙弯刀,兵器一寸长一寸强,还未交手,看似曲红绡已处于下风。   王流珠道:“打之前,我与你有个约定。”   曲红绡敛眉,“什么约定。”   王流珠踌躇满志地按住了刀柄,道:“你若输了,为我向容恪带句话。”   “你若输了呢?”   王流珠道:“虽然不至于有这个可能,但我要是输了,我能让我爹暂时退回下蔡,至少一个月内不至于威胁到容恪。”   “好。”   赌约在曲红绡眼底犹如儿戏,她一不愿为这个王姑娘向世子传什么话,二不相信单凭王流珠一人之力,说服得动有备而来的王猛王玄。   但她还是应了。   王流珠抽出雪光一般澄澈无暇的长刀,挥刀便占夺了先机,强攻快杀而来。   曲红绡的刀法凌厉迅捷,亦不输人,月牙弯刀从鞘中撒开一道银色的清辉,如皓月当空,秋旻一挽,双刃划落,铿锵一击。   霎时间火星四溅。   江秋白在屋里躺了许久,没见着休沐的女人回来,便知道她出门去了。曲红绡是个闲暇时都不知做甚么,闲到能在屋顶喝闷酒的女人,但既然不在楼顶,那就是有事外出了。   江秋白问了下人,才得知有人给她下了一封战书。怪自己粗心大意,江秋白咬了咬唇,无心再在床板上躺一刻,后脚跟着曲红绡出了门去。   两个女人的刀你来我往,王流珠快如闪电,曲红绡攻势凌厉,弯刀出鞘收刀都不过瞬息之功,她的刀稳准狠,且招数从不用老,王流珠趁势要强攻她的下盘,但被曲红绡侧脚压住一截刀刃,她的弯刀顷刻之间犹如利刃封喉,从王流珠胸前划过,她抽刀退避,胸口的衣袖被割断了一截,而她抽刀时,也划伤了曲红绡的手背。   两人分开,王流珠摸了摸衣衫上的刀痕,自知已输了半招,倘若是阵前临敌,两人都拼尽全力,曲红绡最多废掉一条左手,而她性命不保。   王流珠的刀刃轻薄无比,曲红绡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手背上只有一条浅浅的血口,外翻着淡淡的晕红。   分开一瞬间,各自检查伤势之后,王流珠摆开了阵势,双手握刀,左右腿一分,露出一个冷然的笑容。   曲红绡向来纹丝不动一张清冷无欲的脸崩裂了,露出一抹惊讶。   这一招,不论起势,还是来路,都竟和江秋白一模一样。   江秋白是使剑的,但他也会双手握剑,以剑之短,发挥出剑之长,就像这样,犹如一道雪光电影,飞鸿扑翼而来。   快得让人看不清,她甚至看不清向她挥刀而来的是王流珠还是江秋白,或是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她竟只是想到,倘若是江秋白对她拔剑相向,要取她性命,她该不该挡?   高手过招,生死胜负不过就是刹那之间的事罢了,王流珠的刀扑到眼前,曲红绡仿佛还心乱如麻,横生一剑,将王流珠隔开了去,男人内劲大,短兵相接,王流珠虎口一麻,险些长刀脱手,退后了十几步。   江秋白护在了曲红绡身前。   她恍然之间如梦初醒,才意识到是他来了。   王流珠讥讽道:“曲统领,我只约了你一个人,怎么,这是夫妻同心要对付我么?”   江秋白蹙眉,虽则方才曲红绡未曾出手明显是分心,但毕竟是胜负已分,他不好给王猛的女儿坏脸色,声音低沉:“我代拙荆认输,请王姑娘莫要追究。”   曲红绡一怔,她输了?不能。王流珠虽然刀法狠辣,但临敌经验远不如她老道,曲红绡优势明显,即便不出全力也胜了她半招,怎么可能会输?还不都是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江你这样会失去媳妇儿的 ☆、提审   江秋白这个人脸皮厚如城墙, 那是在曲红绡跟前死缠烂打练出来且覆水难收的, 但在没规没矩的外人面前, 他的口吻可算是客气而疏离。   方才格挡了一剑,王流珠险些握不住长刀,暗暗心惊, 她听过传闻,容恪帐下的江秋白有吃软饭之嫌,武艺谋略远不如他夫人, 如今看来未必如此,他们以二敌一,再多纠缠自己吃力不讨好,既然江秋白有心认输, 王流珠便顺坡下了, “曲统领,既然败了,你就要履行承诺。替我向容恪带一句话。”   曲红绡捏着受伤的手腕,眼眸轻飘飘地一瞥,没理会王流珠。   但江秋白还算是恭敬的, 王流珠朗声道:“替我告诉他一声,我看中他了,非要他不可。他愿意纳我为妾, 我承诺将陈留一半兵权交托给他。”   江秋白听容恪谈话,几番思转,上下默契一心, 确认如今的世子恐怕并不需要劳什子锦上添花的兵权之后,他也就明白了,王流珠手上并不具备什么有力筹码,不过他是为容恪效力的,不会僭越推辞,“好,话由我替王姑娘传。”   从那日,王流珠近乎狼狈地被扫地出门之后,她再要接近陈留侯府,便难上加难,只要是她的消息,一律都会在送到容恪手中的中途被拦下来,王流珠只有另寻突破口,让曲红绡带话。   江秋白告了辞,挽着曲红绡的手臂离开了积雪尺深的青石巷。   出了巷口,曲红绡就挣开了他的手,江秋白嘴唇轻颤,死咬着心底里最后的固执和自尊,硬是不说话。   曲红绡也是习惯沉默的人,但每回都是他死乞白赖地要同她谈天说地,从漠北黄沙谈到江南名曲,偶尔还会哼几首不成调的破歌,以此招摇祭奠他逝去的风流。   但他一不说话,四周好像就没有任何声音了,寂静得让人害怕。   曲红绡走了一截,柳眉轻轻颦着,甚至也不知该怎么说。   她不喜欢江秋白挡在他身前,阿谀地说些什么,憎恶他明明看出是自己占了上风,只要从头来过,她不分心,一定能胜过王流珠,不必为她带话,却谦让旁人。曲红绡自认为不是一个争强好胜之人,但江秋白的处理方式让她很不舒服。   到了折角,再过一条巷就能到侯府后门了,江秋白忽然拽住她的一截细腕,不由分说地拖了过来,曲红绡忘了反应,一时惊诧道:“你要做什……”语未竟,便被男人的身躯结实地抵在了墙面上。   曲红绡要挣扎,被他用力地摁住,江秋白利落地从袖中取出了一条白帕子,替她包扎手。   曲红绡没有使出全力,是顾忌对方身份,但王流珠对她没有顾忌,之所以得手也就是在此处,再打下去对曲红绡有害无益,反而能让她自己添大大小小不合时宜的轻伤。   江秋白眼眸漆黑,下手又快又准,替她包扎擦去了手背上的红痕,轻而易举地包扎好了伤口。   曲红绡不动了,心中百感莫名。   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人,凑在一起做夫妻,像在互相取暖。可成婚前,她曾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她不会做饭,也不会针线活,更不会烹茶酿酒,什么都不会。她只是一直没留意到,她不会的那些事,他全学会了。家里那口破锅,被他隔三差五背出去缝缝补补的,习武之人衣衫时常崩裂,或是被兵刃割破,也都是他夜里挑着灯一针一线缝的,就连院子里成堆的落叶,请不起下人,也都是他一扫帚一扫帚地清理,一个人干着好几个人的活。   曲红绡一想起来,又觉得自己压根没资格生他的气。   “你……”   江秋白替她包扎好了伤口,将斜抵着墙面的剑,连着剑鞘提起来,低着头匆匆地走了。步子轻快得好像一阵疾风。   她甚至来不及分辨他的表情,一时猜不到他是生气了还是别的什么。   ……   被软禁起来的贾修,时不时就在阁楼上张望,不过这个角度只能隐隐约约瞅见自己的院落,照例还有人打扫,世子没忘了将拆了的那面墙彻底捣毁了,又分了两个婢女过去,将他的住处打理得井井有条。   越看贾修越心痒,要是他能回家去住,那可就好了。   他是好,徐氏却不大好,心神恍惚地忐忑等了七日,才等到容恪的提审。   明堂里亮着十六支蜡烛,铜箔映着烛光,溅出蜜色的火星子,烧得徐氏心里直发憷,战栗不安。   容恪与冉烟浓坐在上首,明蓁并着几个丫头侍卫,都围着徐氏前前后后站了一圈,愈发给徐氏一种大事不妙的压迫感,她纠结了许久,不知容恪该如何刁难她时,冉烟浓先说话了,“徐夫人,你在陈留十八家店铺都打点了人情,不过却留下了很多把柄,你需要的药材,总是在这十几家买的。而且一家只买一两种药材,混在一堆治疗咳嗽伤风的药里,外行是看不大明白,但找两个懂医的,三两下就能摸出规律来了。”   说罢,冉烟浓白皙的下巴一点,徐氏眼前便多了两张纸,用红笔朱砂圈画着,是避孕的方子,还有……打胎的方子。   明蓁禁不得多嘴一句,“这两副都是立竿见影的虎狼之药。实在是……作孽哟。”   徐氏一把将纸条攥入手里,捏碎了,恨不能吃下去即刻销毁罪证。   可这不行,没用。徐氏还带着几分妩媚和阴毒的美丽眸子,像火焰在灼烧一样,怨毒而阴鸷。她挣扎了几下,就被容恪的府卫兵扣押住了两条胳膊。   这群人以往在她眼前服服帖帖像一群狗,这会却耀武扬威欺负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   徐氏不甘心,恨!   “容桀那个偏瘫在床的废物,凭什么让我为他守节!他要真在意我们母子,就该一刀捅死你这个孽种!”   徐氏真是疯了,猩红的眼像落在眼瞳上的两团炙热的火。零星垂散的发髻,虚松地掩映着她的脸颊,徐氏挣动了几下,没挣脱,容恪目光澹然如水,完全不为她的话惊着,一挥手,徐氏的手腕上多了一套镣铐枷锁。   徐氏怔怔然,“你敢绑我!我是这家的徐夫人!是主人!容恪你不过就是个孽种!那个异国番邦的妖女生下的不知死活的妖孽!”   从徐氏进门第一日起,见到秀秀,便惊为天人,她这一辈子是拍马也赶不上秀秀的美貌,但她是花楼出身,秀秀对男人只会百依百顺,时间长了容桀自然心里有了腻味,而她知道怎么长久地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徐氏以为自己终于赢了,可秀秀转眼之间撒手人寰!   从她走后,容桀眼中心上,全都是听话乖巧的秀秀,而不是日渐蛮狠的她。   徐氏嫉妒秀秀,嫉妒了二十年。   她不过就是爹娘生得美,美得一股异域风情而已,不过就是会投胎而已,除此之外,她又有什么比自己强!   徐氏憎恶秀秀,恨屋及乌地憎恨容恪,切齿拊心,日夜都想着食其肉饮其血。   容恪轻笑,“你以为,留侯不想杀我?”   徐氏一怔,反倒没声音了。   容桀笑道:“从雪山回陈留,他在我身上刻了五十八剑,每一次他想取我性命时,我便喊一声母亲的名字,他就会恍然过来,放下他手里的剑。我的父侯,和你一样都很清楚,你们的儿子丧生雪山,绝对不是死在我的手里。你恨我,他也恨,可他与你不同,至少我没有真的死。”   四周静谧得只剩下抽气的声音。   老侯爷对世子做的那些事,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了,可一说起来,还是教人不寒而栗。虎毒还不食子,侯爷的所作所为在当时心疼世子的人看来简直是令人发指。   冉烟浓不晓得陈年旧事,容恪既可以微笑面对,为何说起来,还是让闻者心里像扎了一根刺,狠狠地扎到了肉里,而他自己又不知几回于血肉模糊之中,麻痹了所有的痛觉,才能这么人畜无害地笑着将前尘往事翻出来。   徐氏怔怔地望着容恪。   但不管如何,如今安然无恙地坐着的人是他,输家是她。容恪一挥手,又一个人上来,将一截树杈递给了徐氏。   徐氏瞪大了眼睛,这是她和贾修用来私会的证据!   她这时才想到,贾修为了求荣,当然要把一切事宜都和盘托出,包括她勾引、威胁他的种种细节,事无巨细地全捅给容恪,以换取活命、娶回锦霞的机会。   徐氏闭上了眼睛,容恪挑眉道:“听说,徐夫人还会翻墙?你每去贾修院中,都会握着一截枯枝,摆在他回家必经之路上。”   冉烟浓道:“贾修的枕头上还有女人的长发,木板床的床沿有女人指甲的抓痕,比对痕迹,不难发现是你。不用巧舌如簧了,你死罪难逃,不如临死前将侯爷的死因供出来。”   徐氏腿软地倒地,“呵,你们想知道什么,想知道容桀是怎么看着我和贾修鸳鸯被里叠鸳鸯的?哈哈,他又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本来是青楼的花魁,在他之前,我不知道跟过多少男人。可惜他自己没想明白,他一个偏瘫中风的老残废,耽误不起我的年华。”   冉烟浓反问:“所以,你选择了杀人灭口?”   徐氏倏地仰起脖子,“那根金钗不是我扎下去的。”   “是谁?”满堂寂静,连冉烟浓也不由地蹙眉。 作者有话要说:  一根绳上的蚂蚱就是,飞不了你也跑不了我了嘻嘻 ☆、处决   眼下没有贾修在场, 徐氏虽然恼火发憷, 但此事也可以凭她怎么编排, 徐氏梗着脖子,硬生生地回道:“我一个弱质妇人,被贾修摁着, 哪里能起身杀了侯爷?当然是贾修自己,顺手扯了我掉在枕头上的一根银簪子,上前杀了侯爷。”   徐氏作恶多端, 她的话冉烟浓有五成不信,“有何凭证?”   徐氏道:“我和贾修是害人的人,还会留下什么罪证?早就事后销毁得一干二净了。”   但徐氏坦诚,留侯早已病入膏肓, 入夜起行那晚本就是回光返照, 他那晚不知怎的,喝了一碗神仙汤,就像是身轻如燕一般了,下人将他推到花下,留侯说那边可以看到秀秀跳舞的凉亭, 他就眯着眼看着,看了许久,让那个推轮椅的人走了, 容桀还在原处看。   看到什么——大约是什么也没瞧见。   但确乎是听到了些动静。   徐氏与贾修偷情日久,自诩瞒天过海,谁也不曾发觉, 就这样,她反而愈发要大胆、要张扬起来,正巧那晚是陈留的灯海节,下人们都不在,两人偷偷摸摸,亲热着起来,就忘了今夕何夕了,不留神就滚到了贾府与侯府相通的一条小池子里。   水花四溅,男人的低吼,女人的靡靡浪声,鼓捣在一起,容桀和徐氏二十年夫妻,不由得不起疑心,正怀念着亡妻秀秀,却也推开了轮椅,用爬的也够到了门,穿过回廊,托着半边僵硬的病腿,就到了贾府门外。   漆红的廊柱,重重树影婆娑如海,绿水荡波,四溅起来,容桀糊了满脸,他靠着一扇木门,双眸如鹰,死死地盯着池子里的女人,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的怒火中烧,容桀作为一个有头有脸的男人,终于是没能忍住,大喝一声:“奸夫淫.妇!”   贾修吓了一跳,瞬间软了,爬上水池子岸上就要落荒而逃,生怕侯爷看见了自己的脸。   可是他和徐氏偷情是在自己家里,侯爷就算是看不到脸也知道是谁,一时之间,贾修犹疑不定起来,侯爷是留侯,手中的权柄大过天,他一个小小统兵是万万比不得的,要是让侯爷将风声泄露,或是他立即扭头喊人,贾修一定会背上奸夫的罪名被处死。   贾修打定主意,不论如何,要堵住留侯容桀的嘴。   他三两个大步冲上去,只见杨柳树荫一矮,徐氏早已经光着身子骨碌碌地滚了过去,趁其不备,在容桀要朗声叫喊“来人”时,徐氏利落地将金钗一把插入了留侯的后颈。   血液四溅,像喷薄的一地雾水,徐氏满脸都是殷红的血珠。   她的胸脯狠狠地几个起伏,拔出了金钗,容桀瞪大了铜铃似的眼珠,恶狠狠地瞪着徐氏,随着金钗拔出,血如箭一般射了出来,徐氏狠狠地将容桀一推,他便倒地扑通一声,彻底没声音了。   徐氏杀了人,而此时贾修也一掌逼进,见到容桀被徐氏一根金钗毙命,反而急急撤掌,收回了攻势。   只在徐氏的背上拍了一下。   徐氏扭头,叱道:“还不快点将他料理了!”   说罢,她哆哆嗦嗦又飞快地爬回去,拾起房里的衣衫,披在身上,等再出门时,贾修已经将留侯的尸体抛入了河里。   容桀跟前的下人找了一夜,最后从水池子里掏出了一个泡得像发面馒头似的留侯,已经气绝多时。   根据下人口供,他只离开了一炷香的功夫,留侯就不见了,结合留侯说的要到院子里小憩,又对着秀秀夫人生前跳舞的亭台瞻仰凝眸许久,下人也不敢惹事,颤颤巍巍说自己离开的功夫,留侯回光返照,寻着秀秀夫人去了,不慎失足落水。   这个说辞得到了徐氏的极力推崇,以及贾修调用人手以讹传讹大力宣传,后来所有人都信以为真。   没有人知道这两人背地里做了什么幺蛾子,只有容恪回来,以世子之尊,才将前因后果调查清楚。   容恪给贾修的承诺是,只要留侯之死与他无关,放他安然无恙,将府中婢女锦霞赐给他。但容恪一早便已知道,不可能无关。   冉烟浓蹙眉道:“死无对证。”她扭头望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容恪,低声道:“恪哥哥,要不要将贾修找来与徐氏对质?”   “不必。”   容恪道:“将徐氏拖出去,杖责五十,赶出侯府。全郡下令张贴告示,徐氏私通外男,谋害留侯。”   “诺。”   徐氏大惊,她说容桀是死在贾修手里,容恪竟然一个字都不信?   “容恪!你凭什么打我!我是侯府里侯夫人!你凭什么……唔……”聒噪的女人嘴里被塞入了一团棉花,嘤嘤哼哼地说不出话来,含着泪惊恐地等着容恪,被两人左右一叉往外拖出去了。   容恪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浓浓,不是我不肯处置贾修,是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冉烟浓莫名所以,觉得容恪不像是个会把父亲之死善了的人,虽然他对容桀其实没多深的感情,大多被二十年来的冷落苛待磨得灰飞烟灭了,但说到底也是他父亲,杀父之仇,救命之恩,能抵消么?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上我都听你的。”   容恪含笑,捏住了她的手腕,缓缓地一揉。   贾修还在阁楼上坐着他的春秋大梦,醒来时,屋外传来了一阵齐整的敲门声,贾修穿戴得体了打开门,门锁已经撤了,江秋白正恭候多时,贾修声音一提,喜道:“世子查清楚了?”   “嗯。”   江秋白的喉头发出颇为冷淡的一个字。   但这浇不灭贾修心头的热火,这便要找容恪磕头表示谢意和不杀之恩去,岂料才抬脚迈出了门槛,后颈倏地一痛,虎背熊腰的大汉立时也花钿委地,沿着楼阶轰然爬倒。   江秋白还怕他这一摔便摔醒了,将贾修伸手稳稳托住,眼力好的属下便冲了上来,将早已准备好的麻绳绕着贾修捆了七八圈,最后在贾修的手背后死死地打了一个结。   又跟着,是一碗迷魂药强迫着贾修灌下去,这下不睡上个四五个时辰怕是难醒。   “头儿,接下来怎么办?”   江秋白道:“跟我来。”   于是四五个人拖着贾修这个壮汉,手忙脚乱地跟在江秋白后头吃力地走。摇摇晃晃地,差点将贾修从楼上滚下去了。   容恪在花丛尽头,朵朵红霞似的渲染了半面墙的红色扶桑,犹如一树树长明不灭的火焰。   容恪一袭雪衫,系着银色的镶珠玉带,行止颇有几分文人潇潇之骨,不过在看到迷晕的贾修时,还是不觉一笑,从怀里摸出了一纸信函,“这个,交到柏青帐中。”   江秋白不会多嘴地问信上是什么内容,但不问也能猜得到,世子爷这招借刀杀人,还真是两全其美。   他也跟着笑了笑,“好。”   江秋白带着人将贾修这个胖墩押送上车,一路按着送到柏青营中。   天干物燥的,柏青和孟仁义正在偷懒,不留神江秋白闯营,上回他装醉那事他们还没揍过他,一转眼又送上门来了,孟仁义的鼻子里呵出一股冷气,兄弟俩要揍人,但江秋白有备而来,亮出了世子的亲笔书信,柏青也跟着一起蔫了。   “这个是……”柏青够着脖子往车上张望。   江秋白笑道:“一个人,请柏将军处置。”   说罢,沉了脸色一挥手,马车里昏睡不起的贾修便被人拖了出来,见到被五花大绑的人是贾修,与他多年同袍的兄弟,不禁勃然变脸,柏青更是恨不得掐死江秋白,但江秋白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封信塞到了柏青怀里,“世子的亲笔书,真伪可验。世子已将此人全权交给柏将军处置,看过信后,此人是杀是放,由柏将军定夺。”   柏青还不信,能有什么让他对自己兄弟不利的。   结果信函一抽出,柏青还没来得及念开,忽地用力合上了信纸,“啪”的一声,他冷淡地说道:“我知道了,请回复世子一声,此事柏某人管下了。”   江秋白散漫地微笑,从容有礼地带着人离开了。   孟仁义见柏青手里还攥着那封信,不解他为何忽然反口,柏青冷笑着将信摁在他的胸前,“自己看看吧,骑虎难下了。”   杀了,不能全兄弟之义,不杀,不能尽侯爷之忠。   世子可真是想得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徐氏和贾修就告一段落啦,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篇我觉得字数有点兜不住了。 因为正文里会有五岁的啾啾,我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吧23333 计划的三十万字是铁定搞不定了 ☆、言好   总算是将徐氏和贾修之事处理完了, 冉烟浓都不忍看一个女人被拖到庭院里打得皮开肉绽, 一个人回了房, 等了很久,容恪才施施然回来,她抱着小啾啾正在逗弄, 一看到一脸微笑仿佛参透了什么天地奥秘的父亲大人,小啾啾没来由得一阵害怕一阵懊火,直往娘亲怀里钻。   冉烟浓都没办法, 只好无奈地撒开手,“恪哥哥,你家儿子快半岁啦,还一点都不亲你。”   小家伙亲不亲容恪不在乎, 有身边一大帮子的人宠着, 要没个严父,这棵小树苗迟早歪了长,或是蹿上天去。   冉烟浓咕哝了一声,容恪将儿子接过了手,将他摆在床上。   小啾啾已经可以自己用自己的小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在褥子上了, 儿子生得一双浅蓝色的瞳眸,让下人都看了惊异,门房是侯府几十年的老人, 告诉容恪,小公子这一双眼睛同当年的秀秀夫人生得极像。   这话门房隔三差五就要说起,秀秀当年真是一个美人, 至今都让人念念不忘,门房大爷也不时怀念起以前风韵绝佳的美人,可惜他早就哑了,说不出话来,只是激动地一个劲比划。   冉烟浓道:“恪哥哥,既然侯爷的事了了,咱们就准备好收拾东西去月满罢。”   前不久就无意之间瞥见,容恪在找人打点月满事宜了,冉烟浓早猜到他决意要带着她离开了。   容恪垂下了目光,薄唇微弯:“浓浓,你和明姑姑去收拾细软罢,打点好了,即刻便可动身。不过东西需少备些,要瞒过王猛和王玄的耳目并不容易。”   冉烟浓蹙眉,“那王流珠……曲将军说,她对你好像势在必得?”   容恪垂眸,淡淡笑道:“旁人对我有怎样的心思我都好,我只要冉二姑娘。”   一番话说得冉烟浓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坦了,扬唇,笑靥如花,“那也是。我才没有不信你的意思。不过,侯府里种了这么多的花儿,我可喜欢,月满不知道有没有,就这么走了怪可惜的。”   容恪也笑道:“放心,去了再给你种。”   “那我要十八种桃花。”   “可以。”   “四季兰、君子兰、蔷薇、芍药、牡丹都种一园。”   “可以。”   想了想,发现其实都是琐碎小事,无可交代,只是她对未知的月满还有几分畏惧和期待。   夜晚皓月的澄毁洒满了浓墨一般的夜,花影被风一搅弄,绕树盘根,曲折地蔓上亭台来,夫妻俩好像都放下了心事,在离开陈留的这夜里,一起在亭月之下小酌。   远处,一缕黑黢黢的影子闪过,落在了瓦檐上,曲红绡仰面躺在屋檐上也在喝酒。她喜欢晒着月光的感觉,清冷,寂寞,但一个人却也自在。   听闻衣袂破风之声,曲红绡警觉地飞出一根梅花针,那人抄手一接,稳稳地立在了屋脊上。   她迷离着醉眼,模糊地一瞧,原来是自己的丈夫。   曲红绡叹了一口气,还好他眼明手快地接住了自己的暗器,差点伤了他,江秋白在屋脊上如履平地,猫一样轻快,顷刻之间,就坐到了曲红绡旁侧。   她眼波迷醉,握着酒坛道:“不是近来不爱理我么?”   江秋白沉默了一会儿,劈手将她手里的酒坛夺了过来,曲红绡一怔,正要下手抢,江秋白往身后一扔,身后“啪”地一声,酒坛已经摔碎了。   曲红绡怔怔怒道:“你这是做甚么……”   江秋白将脸埋在膝间,又是一阵沉默。他这副模样,倒乖乖的有点像只绵羊,曲红绡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可荒谬地觉得他有点可怜,惹人怜爱。   又是好一阵无言,江秋白忽然道:“我爱你。”   曲红绡忽地一阵耳红,有点无语,“说这个做甚么。”   江秋白哑着嗓音,眼眸里泛起了一波雾气,“别再那么大度地说让我纳妾,就算没子孙后代,我也认了,你愿意锦上添花我高兴,你愿意不生我当然不会逼你。不过就是做一匹骡子,我是江湖人,从小没爹没娘,早都习惯了,我都不知道有个孩子是什么滋味。可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还能自欺欺人下去?”   曲红绡蹙了清冷的眉,不悦道:“你也不告诉我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当然要靠猜的。”   “猜什么呢。”江秋白把脸埋进膝盖间,怅然道,“我的心早就捧给你了,你看一眼就知道。”   曲红绡冷冷道:“你以为我就没有心肝?我早把我的心肝都放你身上去了,哪有心看你去。”   说罢曲红绡摇摇欲坠地起身,糟糕,喝大发了。   她有点站立不稳了,江秋白被她一句话说懵了,后背窝囊蜷曲的脊柱骨一根一根地又找回男人尊严立起来了,他倏地一下弹起来,将曲红绡整个人抱入了怀中,腰肢探手入怀,细得如春风小杨柳,他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再、再一遍,你再说一遍!”   他这么一激动,曲红绡就知道自己是彻底醉了,这种话说什么也说不出口的,竟能被他哄得心里痒痒的,一时脱口而出:“你是我的心肝啊。”   江秋白一乐,脚底下就顾不得交代了,一个清醒的找不到北的男人,托着一个喝得飘飘然的女人,一起从房檐上摔了下去。   “哎!”两人都是轻功一流人士,但曲红绡晕头转脑得还没明白是怎么从屋顶上掉下来的,一时没找着北,无从施力,幸亏江秋白趁机抱着她的腰脚尖搭住了一根柱子,卸了三分力道斜飞了出去,才在掉落时给曲红绡做了人肉靠背。   曲红绡迷茫地听到男人一记闷哼,一时脑子立马清醒了,这么高的楼砸下来……   曲红绡忙翻身将男人拉起来,“受伤了?伤在哪?”   说罢,她曲指从他背上的穴位一直摁下去,江秋白舒坦得像吃了人参果似的,哪里顾得上疼不疼,一转身就把曲红绡抱进了怀里,“媳妇儿,我就知道,你是在意我的!”   曲红绡:“……”   早知道,早干嘛去了。   看来是摔得一点都不疼,曲红绡彻底放弃关怀这个脑子摔坏了的男人了。   冉烟浓挨着容恪坐着,喝了几杯酒就上头了,晕晕乎乎地似在呓语,“恪哥哥,我怎么……晕晕的?”   容恪沉默寡言,眉峰微耸。   手臂抱着她,却紧了几分。   冉烟浓越想越不对,“我……我酒量可以的,不至于才对……怎么就会……醉了?”她惊讶地支起脑袋,“恪哥哥,怎么回事?”   “酒里下了迷魂散。”容恪叹道。   “啊?”   冉烟浓没想到容恪对她用蒙汗药这么不入流的东西,虽说对身体无害,最多睡一觉,可是——“为什么?”   冉烟浓浑身瘫软,柔弱无骨地倒进了容恪怀里,好像一块漂浮在海上的浮木,明明抓住了一个坚实的东西却也无法阻止这种无力的悬浮。   冉烟浓怔怔地又问了一遍,“恪哥哥……为什么?”   容恪眼波涌动,漆黑如墨。他俯下目光来时,冉烟浓才够得着与她对视,他的眼睛深不可测,看不出丝毫端倪,冉烟浓软绵绵地吐气,紧张地用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你又瞒着我做了什么?”   尽管她已经完全信任容恪,他这么做绝对不是对她有恶意,但是冉烟浓讨厌一直被欺瞒、被蒙在鼓里。容恪这一回是真真实实地碰到了她的底线了,说什么也要问清楚。   容恪叹息一声,唇印在她的额头上,“乖,浓浓先去月满。在那边等我一个月,我会赶到与你会合。”   “你说过不会再丢下我的……”   “不是丢下。”容恪蹙了蹙眉,也知道自己似乎要再一次违背他说的话,但是,“只是一个月,你先走我后走,好不好?”   “不好。”   “浓浓……”   “就不好。”冉烟浓脑袋一歪,就彻底不省人事了。   她别扭倔强起来,可一点都不好哄,容恪无奈地微笑。   翌日,冉烟浓是被摇晃的马车不留神碰到了脑袋,才撞醒的,马车里还有三个人,明蓁姑姑,抱着啾啾,还有同样昏睡不醒的曲红绡。   “这……”冉烟浓揉了揉吃痛的后脑,只见明蓁欲言又止,冉烟浓心急手快地掀开车帘,外头马蹄翻飞,走得极为匆促,但唯独没有容恪的影子。   她急了,“明蓁姑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和容恪联合起来骗我?”   明蓁无奈地叹口气,“这事,姑爷是绝对为了你好的。”   “那这个……”   冉烟浓指了指歪着头靠着车壁的曲红绡,疑惑道:“姑姑,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曲统领也被扔到马车上来了?”   明蓁提了一口气,好几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无可奈何地捧住了脑袋,小啾啾便回到了娘亲怀里,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娘亲,隐约意会到什么,但十分高兴。好像某个笑眯眯的坏人不会跟来了。   明蓁道:“曲统领是被江将军药晕了抱上来的,也睡了好一会儿了。王猛那边戒关严,世子出城一定会惊动刺客和军队。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他让你先平安离开,此时却仍在城中周旋,江将军也是一样。”   容恪知道,倘若是在冉烟浓清醒时,她绝对不会放任他一个人留守城中,与前狼后虎继续披着层假慈悲为怀的皮打交道,所以容恪确实是“出此下策”了,冉烟浓气得鼓起了脸颊,差点被勒疼怀里的宝贝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人,大男人主义,呵~ ☆、消息   马车一路徐行, 冉烟浓探出脑袋看了几眼, 身后的积雪被抛诸平山原野之上, 已到了泥水丰润、山青草绿的缓坡上,看来是已经出了陈留主城,从此去月满, 正好与王猛驻兵的下蔡背道而驰。   明蓁继续道:“世子想,等过些时日,王猛放松了警惕, 他就想法子脱身。”   冉烟浓不信这话,“我们走了,王猛只会愈发警惕,哪里会放松……”冉烟浓心里咯噔一声, “容恪要做甚么?”   她方才一望, 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马,容恪将仅有的私兵拨了至少八成给她!   那他留着的那两成能做甚么?   什么都不能做吧。   倘若王猛骤然发难,他就只有砧板鱼肉的份儿。   “我、明蓁姑姑,我们还能回去么?”   明蓁惊讶地摁住她的手腕,“事已至此, 莫做傻事了我的姑娘,咱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关,中途还杀了十几个守备, 要不是世子早有所料着人在沿途埋伏,恐怕追兵早就跟过来了。”   冉烟浓心头一震。   八成的人马随行,另有人埋伏。哪来的人?   冉烟浓蓦地呼吸艰难, 涩声道:“容恪现在,还有多少人在身边?”   明蓁皱了皱眉,“这个我不知。”   倒是走时,只有江秋白并着几个人高马大的骑兵护卫在容恪旁,其余的便没有了,连明蓁都没有意会到,送冉烟浓走时,容恪亲手将她抱上马车,替她盖上了一床狐毛软毯,眸光幽深而柔软,宛如映着日光的粼粼春湖,泛起一波潋滟潮水。   冉烟浓抱着啾啾,将手里的软毯掂了掂,小声道:“啾啾,我又被你爹爹摆了一道……”那声音真是满是怨念。   啾啾支着小脑袋,眼巴巴地瞅着娘亲,眼瞳像两块澄澈的琉璃……还像他那个没良心的爹,冉烟浓看着他就想到了容恪,忍不住又气又恨,用力地亲了一口啾啾的小脸蛋。   啾啾喜欢得咯咯直笑。   马车随着大队平稳地驶入了月满皇都。   下了车,冉烟浓被安置入早已准备妥当的李府,她一问,才知道这是商人“李闯”的家,眉头一皱,真是显眼的一个名字,容恪真懒。   到了这儿不比陈留,李府虽然不小,但比不得陈留侯府,更比不得景阳王府。   冉烟浓抱着儿子入内,明蓁跟上,直至马车停下,曲红绡才晕晕乎乎地醒了过来,睡了足足两天两夜,可想而知江秋白下手有多狠,她揉着后脑,轻飘飘地着了地,方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被江秋白算计了。   那一晚,他早就准备好了迷药,说那么多好听的哄她,于是便半哄半骗地让她将那粒吃了就会昏昏欲睡的迷药吞了。   曲红绡简直要杀人。   她忍着心头怒火,冷着脸色随同冉烟浓入门,正想找个人问清楚,明蓁便请她到厢房,将一切事宜都老实交代了,曲红绡听罢,蹙眉道:“他一个人留下来保护世子?”   明蓁点头,“靠得住的只有江将军了。护送世子妃虽然也重要,但毕竟任务轻,不会涉险,江将军是望着你平安到月满。”   明蓁是老人,但她从没有见过硬得如曲红绡这般的女人,委实是……冷硬。相识已久,她是一点女儿柔情也没从曲红绡的脸上看出来。   明蓁摇头一叹,“曲将军,男人总是这样的,你莫怪他,连世子,也是瞒着世子妃将她送出来的。”   曲红绡的柳叶眉微微一掀,她按着银色的月牙弯刀背过了身,“谢明姑姑告知。”   她疾步走出了房门,身旁有几个近卫,跟了她很久,曲红绡嘱托人取一只信鸽来,要给陈留带信,但被近卫阻隔了,曲红绡脸色冷然,近卫道:“世子有吩咐,一旦你们出城,王猛必有所察,如今已不能放信鸽联系,否则被王猛截获,会曝露你们的行踪,陈留那边,也恐怕会直接下杀手。”   世子所思在理,但曲红绡总不愿一个人在月满这边枯坐着等着,这不像是她该做之事。   在李府住了几天,冉烟浓从来不出门,照着冉二姑娘以往的性子,要她乖乖坐在屋里发霉,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明蓁心道,是不是二姑娘心里记挂着世子因而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但这边的消息传不过去,陈留却有消息递到了月满,是主城那边,普天同庆,王猛大喜之下令人散发出来的。   容恪与王流珠的喜讯。   明蓁先接到信报,如遭雷劈,握着信函一攥,隔着薄薄的一扇木门,里头还有冉烟浓哄着啾啾睡觉的温柔的歌谣,明蓁的身子晃了晃——世子骗了我?世子事先与我商量的,一个月内赶到皇都与二姑娘会合,全是骗人的?   她的脑海里绷得极紧极紧的一根弦,蓦地从中间断裂,清脆的一声,弹得胸口、肺腑一疼。   房内的啾啾睡着了,冉烟浓披着一件丁香色的外披,妆容疏散地推开了门,面颊还有一丝憔悴,眼尖地一眼便发现了明蓁手里的信笺,忽地大喜,“姑姑,是恪哥哥捎信来了?”   她比谁都担忧容恪的安危,比谁都悬心放不下,生怕她一出门,后脚便传来容恪的坏消息,但见到明蓁手里的信,那些担忧都不复存在了,不管好的坏的,只要得到他的消息就好。   “姑姑,给我看。”   明蓁始料不及,被她一把夺取了密信。   明蓁纠结着脸色,看着冉烟浓一行一行地将它读完,清妩的脸蛋越来越苍白,明蓁大是不忍,“二姑娘,世子恐怕是有不得已的……”   冉烟浓握紧了信纸,心里七上八下的像嘈嘈切切的重鼓,越敲越发显得中心空虚,她脑子里一片凌乱,被明蓁一点,苍白的脸才恢复了一点血色,冷静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我知道,王流珠不肯放弃他。”   陈留那边已经一团乱了,容恪不能走得太显眼,只能与她分道。   他身边现在没有可用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更大的混乱,然后趁机蒙混出城。   但是——   就算她想的是真的,这一切在容恪的计划之中还未成形时,他就该说与她知道!纵然她不同意,他再打晕她将她送上马车,怎样都好,可婚姻这事,容不得半点欺骗。要是计划有误,他真的娶了王流珠……   信纸上说,容恪娶王流珠为平妻。   那就是要和她平起平坐……可冉烟浓即便是有再大的心,也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哪怕她带着啾啾躲进深山老林子里,也不能容忍王流珠来抢夺容恪。她讨厌死那个女人了。   “姑姑。”   明蓁简直不敢看冉烟浓的神情,冉烟浓咬了咬嘴唇,“一个月的期限,他要不来,真娶了王流珠,我就回上京。”   这种一意孤行、不顾她意愿还不肯守诺的男人,她忍不了。   明蓁重重地点头,“那咱们先信着姑爷好不好?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对那个王流珠有意。”   冉烟浓道:“我知道他心里没有别人。”也就是知道,才对他的隐而不告更加恼火。   但更恼火的,莫过于不知情的冉秦。   好容易大女儿这边稳了,二女婿那边忽然传来说要娶王流珠做平妻的消息,冉秦简直怄炸,当即就要打马扬鞭杀到陈留教训那不知死活的臭小子,长宁怎么劝都没劝住,等冉秦冲出庭院,长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装晕。   丫头婆子一喊,才喊回冉秦的神智,忙将爱妻抱回房内歇息,长宁佯作着醒转过来,好声好气地与他说道:“你难道不知道陈留乃是虎狼之地?容恪是不得已的。”   冉秦沉怒,“我只要得知浓浓的消息,她安好,我就不杀容恪那臭小子。”   长宁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是王猛拿了咱们女儿做把柄,非逼着容恪娶她女儿?”   冉秦冷笑,“如是这样,更不可原谅。大丈夫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才真是看错了他。”   长宁垂着眼眸,柔声道:“事情并非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啊,咱们女儿至今没有回信,你也不知道陈留情势如何,贸贸然去了,只会被王猛也一并拿住。我早料到,堂兄不会真有意放了容恪丁忧,王猛和容恪,也绝对做不成翁婿的。”   这么一说,冉秦恍然大悟。   是的,王猛接到了皇帝的暗旨,绝杀容恪。不杀就是抗旨,迟早玩完。   即便王流珠再怎么喜爱容恪,王猛再怎么宠女儿,这件事也是容不得她一个小女子做主的,“难道姓王的要借着婚礼喜宴动手?”一想,冉秦长抽了一口浊气,态度立即反转,“容恪胡闹,不会没想到罢?” 作者有话要说:  老岳父真是操碎了心哪 恪哥哥,祖传的冉氏搓衣板要不要了解一下? ☆、噩耗   长宁被自己的想法骇了一跳, “容恪明知是圈套, 还往里钻?”   冉秦沉了一股气, “我进宫一趟。”   “你做什么去?”   冉秦道:“见皇帝。”   归根结底,都是皇帝下的一个死命令,容恪忠心为主, 反遭皇帝嫉恨,这是哪门子道理?他如今回陈留这么久了,秋毫不敢有所取, 可见早对兵权并无兴致,皇帝要褫夺,他半个字都不曾反驳,何必还定要取他性命?   但这番话, 冉秦以往顾着家中老小不敢说, 但如今朝中主事儿的换成了太子,有些儿话却不吐不快了。   齐野也是久病在床,好容易等到有个有良心的臣子卿家来看望自己,齐野为了显示礼贤下士,换了一身干净的龙袍, 焚香侧卧在贵妃椅上等着,见冉秦来了,客套虚礼免了, 只问家事来,“妹夫。怎的,大将军府住不惯了?来宫里讨两杯酒喝?”   冉秦皱眉, 直言来意,“皇上,能否将暗杀容恪的指令给撤了?”   齐野脸色一变,笑容僵在了脸上。   什么叫暗杀呢,就是别人压根不知道。别人知道了,那就不叫暗杀了。   冉秦都心知肚明他容不下容恪,把话拆开,一说,齐野面子上也挂不住,便冷然道:“我原本想放过他,让他在京里安安逸逸做个景阳王,可容桀偏挑着这个时辰死,他必须回陈留,朕也是徒增奈何,唯有出此下策,你莫不是不知道,容恪在陈留有多大的威望?”   冉秦道:“臣心知肚明,容恪对陛下,绝对不是威胁。”   见齐野还要说话,冉秦没客气,打断了这个病秧子,“皇上,夷族之患,可保五年不兴。但夷族政权风云变化,谁知将来如何?陛下折煞功臣良将,来日,何人为你守江山?王猛和王玄勇武有余,头脑不足,迟早要吃败仗。我陈留拥具天险,一旦失陷敌手,则河山不保,社稷不稳哪。”   “将来,皇上,如今朝中,还有皇上可以信赖、可以仰仗的武将么?将来太子即位,他个性仁慈软弱,重文轻武,只治太平之世,不能力挽狂澜哪陛下。”   齐野沉默了许久。   要搁以前,冉秦敢跟他这么说话,他拉他出去先揍个三十大板。但人病久了,骨子里的雄心烈火,也像浇了水的炉子,只剩得最后刺啦一声响,半个火星子都冒不出来了。   更何况,令人头疼的是,冉秦这话句句在理。   齐野挥了挥手,“冉卿家啊,你的话朕记住了,你让朕考虑考虑。”   冉秦长叹一声,被齐野轰出了金殿。   齐野虽然要面子,但冉秦的话就像是他心里的一粒种子,要真把容恪怎么样了,恐怕不少人要寒心。这也就是他之所以要“暗杀”而不是要“明杀”容恪的用意所在。   但是如今罢,大家伙儿都知道容恪性命垂危了,还都是他朝令夕改一手造成的。   这要是容恪真死了,不说别的,史书上得记他一笔。齐野一辈子没什么建树,值得吹嘘的也就是从他这一代开始,再没有远嫁夷族的和亲公主,几度打得忽孛落花流水……但这一切竟然也都是容家帮他完成的。   而容恪更是居功至伟。   说到底,要不是这个居功至伟……也不必……哎,他还是蛮喜欢容恪的。   齐戎被皇帝私诏入寝殿,齐野咳嗽了几声,连夜又淋了场寒雨,愈发腰酸背疼,五脏六腑不得安生,拉着太子就哭诉,“儿啊,你老子怕是不行了。”   齐戎脸色一白,忙跪在皇帝病榻前,握住了皇帝的老手,齐野幽幽一叹,“人在死前罢,总喜欢胡思乱想,朕这几日,总想着容恪的事。朕好像,给王猛下了一道密诏,让他私底下处死容恪来着。”   “……”   齐戎心想,父皇你可别装糊涂了。要面子要到这个份儿上,也是头号人物。齐戎无可奈何。   这都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就可以摘清的事儿。   齐戎安慰道:“放心罢,儿臣以为,王猛不是容恪敌手。”   齐野叹道:“朕倒不是真怕这个,就是,朕大限将至,将来怕不能留给你几个忠心耿耿的武将。冉将军廉颇老矣,王猛和王玄刚愎自用,做事不用脑子,容恪再一死,朕真就没几个武将留给你用了,要是夷族人打来……哎,你顶不顶得住啊。”   皇帝伸手,在齐戎手背上拍了拍。   但齐戎却心中一颤,他早已私底下决意退位让贤,可父皇病入膏肓,对自己寄予厚望,有些话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眼下,齐戎只有稳定好齐野的心情:“儿臣答应父皇,一定守好这片江山。”   你答应有个屁用啊。皇帝心道。他惆怅地纠结起来,“朕是要你,赶紧派人到陈留救容恪啊,你个榆木疙瘩粪土之墙。”   “……”齐戎觉得自己专程来挨骂的。   “好。”   齐野放心了,倏地一下松了手,齐戎吓了一跳,齐野却是睡过去了。心惊肉跳的太子才缓缓地找回熟悉的心跳,立即派人前往陈留,明着道喜是假,暗中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转走容恪是真。   但晚了一步。   齐戎的人马还没到陈留,噩耗传来。   容恪薨逝。   这简直是轩然大波,从陈留到上京,乃至整个大魏,都像一股惊涛骇浪掀起开来。   那传闻之中能搅动风云,杀得夷族兵落荒而逃不敢侵占我大魏寸土的容世子、景阳王,就这么……死了?   齐野正好起来喝茶,一听,蹦一下,倒回了床里。   冉将军府也是一片哗然,长宁甚至哭了起来,冉秦这会儿要想法子派人到陈留接女儿,但这时,冉烟浓一封家书捎了回来,说她此刻人在月满。这封家书当然是月前捎来的,那时容恪还没有死。   将军府简直从大门闹到后门,人心惶惶,一家子人都在桌上吃饭,灵犀放了书书在屋里睡觉,饭桌上没有人发言,冉秦不由地横了一眼冉横刀,“平时你话不是最多?怎么这会儿一个字都没有了?照你说,容恪这厮是死了还是没死?”   死了,就意味着冉烟浓孤儿寡母的,要守寡了。   依据消息来看,冉横刀条分缕析,对父亲大人分析道:“忽然传出容恪与王流珠大婚的消息,本来就蹊跷。我信任容恪,他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是想着对不起浓浓,但浓浓没有落在王猛手里成为把柄,也就是说,容恪应该对王猛另有所图……传闻说,是喜宴上容恪喝了毒酒,当场毒发身亡,嗯,这个说法有待怀疑。”   “什么?”冉横刀爱胡说八道,但灵犀却习惯对他深信不疑。   冉横刀嘿嘿一笑,道:“父亲大人,你想,王猛是要暗杀容恪,怎么会在喜宴上公然动手?酒水都是王猛准备的,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啊,容世子是我杀的!我得手啦!”   冉秦抚了把胡子,“说得有理。”   冉横刀虽然不怎么待见容恪,但是,也不会在暗地里编排他,家里又是这么个氛围,他只好挑着捡着说些耐听的,“所以,其中有点蹊跷,说不定是容恪将计就计呢?”   灵犀却疑惑,“要是容恪自己愿意服毒,为什么不等到进了洞房与新娘喝合卺酒的时候喝?那不是更方便嫁祸王猛么?新房里的事谁都不知道,才更容易引人猜测啊。”   冉横刀捏住她的手,嗤一声笑,“送入洞房等于礼成了,到时浓浓那个醋坛子不得翻出来,隔了十里都能让人闻着味儿?”   这么一说,饭桌上静默得更死了,长宁疑惑道:“你是说,容恪是自己要……诈死?”   冉横刀哈哈一笑,手掌往下压了压,将要起桌的父亲大人劝了回去,“只是猜测,只是猜测。我反正不相信容恪那种老狐狸会被一个头大无脑、肚子里没两根肠子的王猛害死了。大家别愁云惨雾的,吃饭吃饭,等下回浓浓再寄家书回来,看她怎么说。”   “这倒也是。”长宁道,“皇兄不肯放过容恪,诈死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可以解决后顾之忧。不知道他脱身了没有。”   消息上还说,容恪的尸首已经收殓了。   这消息不知是否属实,而那具尸首更加不知道是不是容恪的。   天高皇帝远的,陈留那边的事诡谲莫测,只要有一个容恪在,怕是不用想着安定了。长宁心道,只要浓浓能好好儿的,容恪做不做这个景阳王,做不做陈留世子,都没甚么关系,他们好好地在一块儿就好。儿子虽然三五不着调,但这番话说得竟莫名教人信服。   灵犀觉得丈夫又说出了一番十分准确的话,非常仰慕,给他夹了一块大鸡腿,小夫妻相视而笑。   冉秦吃到一半,筷子一拍,道:“气煞老夫!我找个人到陈留问问,容恪这小子,我饶不了他!”   不管是诈娶诈死,还是真娶真死,最受伤的是他女儿啊!这忍不了,他非得打容恪二十大板不可,不然不能杀杀他的锐气!活着打人,死了鞭尸!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正面写喜宴上发生的一切,也没有写恪哥哥任何心理活动,只是莫名觉得周围人的反应可能更好玩一点,当然还有浓浓的~ ☆、有鬼   冉烟浓比冉府还要早得知消息, 差点就背过气去了。   幸得明蓁眼尖手快, 将她的腰一把抢住, 冉烟浓的眼一阵黑一阵白的,明蓁一看,震惊有余, 悲伤难过倒没有,反而像是气的。   “二姑娘……”   冉烟浓支起身来,手臂一收紧, 怀里的啾啾差点哭出来,她看了眼小祸水,哼了一声,“姑姑, 给我在院子里挂上白绸子, 满院都要。”   “啊?”明蓁愣愣地听罢,“那门楹,灯笼这些……”   “这些就不要了。”冉烟浓打断她的话,“府外头不要泄露一点风声,就在里头装饰得像死了家主的就行, 另找两个人,这两天看情形给我在后院哭,哭得越凄惨越好。”   “啊?”   冉烟浓道:“我家死了男人, 是该哭一哭。”   明蓁得到消息还云里雾里,觉得不怎么可信时,怎么自家姑娘好像深信不疑了似的?可既是信了, 怎么还不让声张?这模样也不大像是真觉着世子薨了。   明蓁私底下找了好几个跟来月满皇都的人,都说不知道,没听到任何内部风声,不确定世子是否真死。   这就奇怪了。   明蓁在冉将军府张罗事宜不是一两日,才一夜的功夫,院里就通通挂上了白绸,另找了两个擅长哭丧的人,到了第二日夜里,那叫一个鬼哭狼嚎,一个哀天怨地,一个凄凄惨惨。   冉烟浓作茧自缚,夜里被嚎得睡不着,决定明天还是算了,结了工钱请他们回去,自己披上了一件翠羽缎的斗篷,踩着一庭月色出门,望着皎洁的明月,怅然出神。   满院墙的冷红寒翠,被浸在浓稠的月光底下,花影婆娑,扯着一点初春之意肆意地争夺地盘,勾须都触到红瓦下雕镂浮云牡丹的绮柱了。   冉烟浓仰着脖子赏月,手轻轻地搓了搓。月满的气候还是冷的,一点含糊不得,她正觉得自己穿少了一点,可也不愿回去了。   不说别的,连赏月的心情都没有,后院里哀哀嚎哭的人太败兴致了。   就像开琼筵以坐花,然后一柄单刀闯入,三五下杀得风花雪月片甲不留,只剩下一地狼藉……冉烟浓头疼不已。   然后她就看到了容恪。   起初是一个雪白的影子,像踩着一地浮云来的,愈来愈近时,那张白皙俊美、毫无瑕疵的脸,带着熟悉的微笑和惬意,自适得犹如春风闲庭信步,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裳,颀长瘦削,姿态曼妙,濯濯如春月柳……   那双熠熠含笑的眸子越来越近,冉烟浓的脸色越来越僵,就在房门外被他堵了个正着。   容恪挑着眉,笑吟吟地看着她,好像许久不见他很想念似的,正要说话时,就听见冉烟浓石破天惊地一声大嚷:“有鬼啊——”   霎时间牛鬼蛇神、乌合之众满院墙骚动乱起,容恪怔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冉烟浓忽然大喊一声,惊得连后院哭丧招魂技术炉火纯青的人士都吓得屁股尿流,从这行十几年,可没招过鬼!   黑乌鸦从树木繁茂的榆树上窜起来,刺溜一下,嘎嘎几声,烟似的消失在了李府后门。   冉烟浓也不管,扯着嗓子就喊:“有鬼啊!冤魂索命!”   容恪翻掌捂住她的嘴唇,将人抵到房门外,冉烟浓瞪着他,一直瞪着,爪子到他的痒痒穴到处挠,到处作恶,容恪蹙着眉不言不语的,任由她闹腾,就是不许再喊了。   要命。   跟着火把蹭蹭蹭地亮起来,三面墙的一进院落围堵而来一帮忠心耿耿的手下,火把燃着的光里,只见世子正压着世子妃不知道靠着墙做甚么好事,于是一个一个纷纷心领神会——情趣也。   容恪沉声道:“夫人惊吓了。散了。”   竟真是世子!   就知道,世子要真死了,怎么也该先传内部消息回来,不会一点消息没有,王猛那边就直接宣判他死了。   为了一桩情趣,大半夜世子妃劳师动众,实有烽火戏诸侯之嫌。   “哎!”一个个摇头晃脑就下去了。   等人走了,容恪才压低了嗓音,稳住了被她闹得鸡飞狗跳连自己也不得有些心惊的场面,“我放手,你不许再闹。”   冉烟浓瞪着他,死死地瞪,杏眸里有一股焦躁的怒火。   等容恪撤开手,冉烟浓果然不闹不喊了,这时候,后院声调一起,忽地一阵摧枯拉朽鬼哭狼嚎魔音灌耳。   “哎哟……死得惨哟……去得早哟……可惜哟……”   “哎哎哎……”   哭着哭着还唱起来了。   容恪:“……”   “浓浓,有这么……气么?”   冉烟浓就瞪着他,不说话。   自己体会一下,让女人一个人等消息,先等来丈夫要另娶妻室的消息,再等来丈夫中毒身亡的消息……娶王流珠冉烟浓还分不出真假,等到诈死的消息一传来,冉烟浓就坐不住了!   生死大事他竟然半点口风都不给她透露!   要是她信以为真,撇下啾啾追随他到地底下讨说法去,他回来该怎么收场!   “浓浓,我错了。”   冉烟浓道:“夫家姓容,他死了,你自重。”   “浓浓……”   这是容恪头回在冉烟浓这儿碰一鼻子灰的,从起初她的刻意讨好,到后来,她事事顺着他,也不爱弄小性子,不爱发小脾气,有了啾啾之后更是温柔体贴,倒忘了,这个冉二姑娘在娶回家之前是只到处挠人作祟的小猫。   冉烟浓一旦逃脱钳制,就回屋,重重地阖上了门。   容恪默默地一叹,手停在了胸口,心口下三寸有几分闷痛。   “世子。”   江秋白是跟着他一路前来皇都的,见状,也想劝他先去休息,容恪怕冉烟浓听到风声,转身走下去几步,隔远了些,才蹙眉道:“去找薛人玉来。”   江秋白正要应诺,容恪道:“换个人去罢,你留在这里。”   从上回江秋白若有若无地让容恪察觉到了一些事之后,除了这回留陈留瞒着曲红绡,世子事事都在想着成全他心意,这份信任和关怀是何其难得,江秋白声音更重,“是。”   冉烟浓抱着啾啾,坐在躺椅上微微摇晃着,她没落门闩,本以为容恪会立即进来的,说些好话哄哄她也好,可是没有。   她直冷笑,这回可没那么容易收场。   但幸得有人体贴,善解人意地让两个哭丧的人收场了,估计是破费了,打发了银子,就让他们走了。   收了两只明晃晃的金锭子,两人惊诧道:“多谢爷赏赐!再有下回,您也……”   容恪笑道:“劳烦,没有下次了。你们这行的人还是不要冲人说好话,我也是好赖不分的。”   那两人嘴巴一抿,踢到硬石头了,不过这也无妨,钱到手了,比先前那位夫人承诺的还多,他们也就心满意足地散去了。   容恪风尘仆仆,去偏房沐浴,换了一身衣裳。   再来敲冉烟浓的房门时,没有回音,也许是睡了,容恪心下惋然,正要离开时,里头传来一个清脆的嗤笑,“来了就进来。”   他推开门,冉烟浓抱着已经半岁大的啾啾在躺椅上休息,小啾啾已愈发圆润了,小脸颊坠着两团可亲的肉,眼眸如孔雀石,像晕了两团靛蓝的墨。   “浓浓。”   冉烟浓将小啾啾放回摇床里,拨浪鼓一摇一摇的,小啾啾伸手要讨娘亲手里的小玩意儿,冉烟浓看似在心不在焉地和他逗笑,可禁不住眼眶一阵湿,“容恪,我就知道你没良心。从那晚你用迷魂药把我放倒,我就在恨你。我不生气,一点都不,我就是恨你。”   说的就是气话。容恪叹了一声,走到冉烟浓的身后,身子一矮,将她温柔地揽住,“是我的错。”   他替她擦了眼泪,小心翼翼地,像在呵护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   冉烟浓偏过头,咬住了嘴唇,一到了他手里就忍不住心软得像一团浆糊,赌气成了撒娇,“快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我,不然不原谅你了。”   容恪一笑,“可你总得让我从说来?”   得知他的“死讯”时,冉烟浓真是差点咬碎了牙,就想着给他一点苦头吃吃,但,他留在陈留一个月,想必也是几番波折,生生死死的,可能也不能尽如预料,或许又有别的苦衷,让他无法传信给她……总之一见到她,冉烟浓的豪言壮语散了,脑子里各种想理由为他开脱,奇怪的是,开脱的每一件理由,都足够让她深信不疑。   冉烟浓道:“王猛和王玄不会给你好脸色的,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容恪更紧地从身后抱住了她,声音一哑,“浓浓,我以为大多妻子遇上你的事,率先会质问男人是不是在外偷腥了、将计就计真娶了王流珠。”   冉烟浓破涕为笑,“你人都回来了,问那个我是傻么。”   “是,我的夫人可不傻。”他笑了笑,手指拂过她漆黑盘髻的长发,“诈死是我事先设计的,不过只有这一个,其余事都是横生枝节。只是起初,我若告诉你,我会一个人留在陈留,放你先到月满,你怕是会恨死我,说什么也不能同意。所以不能告诉你,至于后来,是我全面受制,已经放不出任何消息给你了。”   轻描淡写几句,已是情况危急,如在眼前,冉烟浓愣了一会儿——真让自己料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差点把浓浓惹毛了,差点闹出一个大乌龙 ☆、返璞   但料中这个, 并不让人觉着有一丝欣喜。   在冉烟浓等人离开陈留之后, 容恪犹如一具空壳, 滞留陈留,倒像是可以随人摆弄。   起初他命人绑了贾修交给柏青处置,柏青顾忌人情, 但侯爷之死又不可原谅,加之贾修竟勾引徐氏,更是令人唾弃, 于是趁机昭告陈留,黜落贾修,剥夺兵权。柏青趁此机会一石二鸟,掌握了两份兵力。   贾修虽是统兵, 但天高皇帝远, 齐戎也不能把手伸到陈留来,反倒这个总兵被剥夺实权,又被赶出陈留,没溅起一丁点水花。   等容恪落单以后,各方势力便对他虎视眈眈, 柏青与容恪有往日主仆恩义,不愿落井下石,但又不敢在明面上与王猛死磕, 只好作壁上观,偷偷摸摸地招买死士预备刺杀王猛。   容恪知道柏青信不过,也从没打算与之结为盟友, 因而柏青的动向,他虽是隐有所察,却始终按兵不动任其施为。   冉烟浓的马车离开陈留没几日,王流珠忽公然宣告,要嫁给容恪做平妻。   这桩事在陈留穿得风风雨雨,容恪被卷入其中,被动得很,他这边一直没给回音,然后王猛便带兵包围了陈留侯府。   说他背信弃义。   “咱们事先可说好了,等你把你家室整顿好,送景阳王妃离开陈留,你就娶我女儿为妻。怎么,如今你想反悔?想自己逃走?”   王玄兄弟二人言之凿凿,几个统兵和他们关系好,说话间的功夫,一传十,十传百,侯府外就炸开了锅,直至江秋白出门,一口应下:“没有此事,世子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办到,请王大人静候佳音。”   王玄道:“这还差不多,我们就派人守着,等到吉时到了,请景阳王不吝披上红袍,随车到我家里。”   这婚礼真霸道得很,一不做二不休,撒泼耍赖强抢有妇之夫,到最后还像是招世子入赘的。   江秋白气得磨牙,差点要拔剑了。   回府内,容恪却悠闲地在其间栽花养草,他只可惜又开春了,不能留在侯府,看院墙之内灼灼春色,依稀犹如冉烟浓出嫁来时,那桃花满树的风华。   他笑道:“急什么,不是做了金蝉脱壳的笼子了么。只劳苦你,想法子脱身,到外头找人接应我,对了,薛人玉留下的几块面具倒可以派上用场了。”   薛人玉在江秋白看来就是个不着调的老毛贼,虽然医术上的确有几把刷子,但谁知道他同江秋白说过哪些叫人耳热的话,说来一点不知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想忽悠他去做针灸玩偶。   至于他给的东西,江秋白都是斟酌着用,能用则用,不能用作废。   绝口不夸他一句“鬼医”。   但世子要的东西,江秋白只能悻悻地拿出来,于是便找了法子,打扮成府上的耄耋老者,装作垂死之际比划了几番,横着由人抬出去了。   侯府毕竟是侯府,王猛没权利真对容恪公然做手脚,倘若不是容恪心高气傲,他真要出门,王猛也不敢不放行,因而几个病入膏肓的老家仆,更是没人在意。   于是便到了商量好的大婚那日。   王猛亲自上门来,左等右等,才等来一个一袭白裳的世子爷。   王猛怒了,说好要成婚,怎么不着红,反着白,这不是欺辱他王猛么!   容恪于是笑道:“活不过明日了,以免我死了有人还要羞辱我,先挂着一身丧,身后事上王将军可省些麻烦。”   四下哗然。   王猛眼角的青筋狠狠地抽动了几番。   容恪一身峨冠博带,风一吹,玉姿风流,高旷而肆意。   他伸手一指,“这不是要成婚么?车已备?那感情好,先走着罢。”   说罢,他挥袖下阶,披坚执锐的甲卫们一个个愣头愣脑地看着,震慑于这种临危不惧的雍容之下,竟怔忪着犹如风拂芦苇,两头听话地纷纷散开。   容恪矮身便钻入了车中。   王猛都是一头雾水:说好了等回家再下手,容恪这厮怎么一照面就戳破了?这是真不怕死,还是另有所图?   但这个王猛倒是不怕的,毒酒、毒匕首、毒针,还有各类暗杀的武器,王猛都准备得十分齐全。   只是可怜自己女儿,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可谁教她自己不听话,倘若不是她放出风声,王猛不会想着拿女儿的终身大事来将计就计,得不偿失。   新郎的马车送到下蔡,到了王府,宾客咸集,王猛假意给容恪祝酒,容恪还没回到洞房就“一命呜呼”了。   “死的人是谁?”   容恪道:“没死人。是一个死士。他抱着必死之心去的,不过王猛的毒只下了一半,另一半打算下在合卺酒里,如此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又可教人无法脱身。他倒地时便知道那酒毒不死人,刻意用了龟息术闭了呼吸,后来王猛本想再捅他几剑保险,将人赚到僻静处,不料此时下蔡东门忽然起火。”   “火是江秋白蛰伏城头下,推算时辰,就地点燃的,为的是吸引城中大半注意,换得我脱逃时辰。”   冉烟浓把拨浪鼓放到啾啾的胸口,让他的小手抓着玩,声音不冷不热的:“也就是说,早在进府之前,你们便偷龙转凤了,那个被车送进王家的人压根不是你?”   “对。”   王猛身边有人投诚,泄露了花车行踪,因而容恪这边得到消息之后,一早便遣人埋伏在车下暗格处,借轻功巧劲一路运送到侯府门口,等容恪上车之后,一切李代桃僵都是在此完成的。   花车驶入王府,假容恪做新郎,真容恪换上面具,守备园中暗处等候火起。   王猛埋伏的人手根本不多,大半留在陈留主城与柏青对峙。王猛高估了柏青,以为对方会顾念与容家的主仆恩情,找准机会骤然发难。王猛谨慎戒备柏青,可谁知这边毫无风声动静,反而是已成一具空壳的容恪,竟还有人手调配。   下蔡一时东西南三面城门失火,王猛大惊之下,“糟糕,中计了!”   王猛当机立断,派王玄带着大部分人马赶往北城,以为容恪必暗中从此偷过,剩下的赶到三门救火,也可防患未然,说不准能截获容恪。   不过最后他们连容恪的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冉烟浓道:“你大婚,连新娘子一面都没见到?”   “没见。”容恪道,“婚事也不是我提的。”   冉烟浓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才不无辜呢。”   容恪察觉的她的语气愈发地柔软,也微微含笑,指腹一挑,绕过她的颈后勾住了她的下巴,薄唇俯身而就,轻易地撬开了冉烟浓的唇,温柔厮磨,冉烟浓涨红着脸颊,呼气一进一出的,滚烫地喷在他的脸上,小手也抓住了他的一截襟袖,还是小啾啾摇拨浪鼓的声音唤醒了她,脸红地把他一推。   容恪道:“好话说尽了,浓浓也不原谅我?”修长如墨的眉微一上扬,仿佛一笔墨迹。   冉烟浓小声道:“时辰晚了,我要去睡了。”   她要起身,容恪跟在身后,在冉烟浓要一个人爬上床时,容恪从身后将她抱起来,妥帖地放上了象牙床,月满的装饰与大魏不同,这床帐上一应的鹅黄粉红的软纱,在穹顶处束成一扎,四面垂着如雾轻纱,并着彩色璎珞珠玑,随着月光烛火一晃,满室粲然。   容恪居高临下,冉烟浓娇躯横陈,这场景……让她觉得等下容恪就会温柔地覆上来,将暌违一个月的事一次做个干净。   容恪看了她好几眼,眼眸忽然微微一闪,他背过身去,轻轻咳嗽了一声。   冉烟浓忙坐了起来,“恪……”一想到他让容恪“死了”,冉烟浓五味杂陈,嘴里满不是滋味,“夫君。”   容恪只是咳嗽了一声,压抑得很浅,“我看看儿子,你先睡。”   冉烟浓没看出任何异样,以为他一路过来,恐怕又受了些寒气,没想多的,又躺了回去。   容恪走到了摇床边,小啾啾已经放下了拨浪鼓,明蓝色的眼珠滚动着,炯炯有神,容恪翘了嘴唇。   连在一旁的冉烟浓,也都许久不曾见过他这样看着啾啾了。嘴上说的不想而已,其实——这是他的儿子啊。   啾啾已经会发出几个不成调的咿呀声,隐隐约约,让人觉得在叫“娘”。容恪有一种久落魄于外,而今尘埃落定、倦鸟归巢的适意。   在月满修整了一晚,冉烟浓起身时,身边人早已不在。   她一大清早的,给啾啾喂了几口羊奶,就出门去了,明蓁做了早膳,来时携了一封信,是从魏都传来的家书,冉烟浓此时才想起来,父母一定惦念自个儿,毕竟容恪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不知道的都以为她守寡了,冉烟浓才想起来,提笔给父母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回去。   跟着又是一阵短兵相交之声,上下飞舞的衣袂,从屋顶打到院落里,滚了一身灰,明蓁解释道:“这是江将军和曲将军,昨晚江将军回来,又是哄又是求的,闹了大半夜,我就睡在隔壁,他们俩从昨晚就开始打了。一直打到今早,不过怎么又带上了兵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才离开了一会儿。”   兵器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个一把扔的,曲红绡可没留手,江秋白衣服上到处都是被弯刀划的口子,他又不敢真对媳妇儿动刀动剑的,于是一路抱头鼠窜,一边游走一边接招,一边感叹媳妇儿真是凶悍又可爱,这么多刀下来,他可是一道皮外伤都没有啊。   心念一分,“刺啦”一下,江秋白的脸颊被划了一道口。   他傻了,一动不动举剑投降。“我错了!我真错了!”   冉烟浓笑着看他们夫妻过招,很有意思。   曲红绡冷淡地还刀入鞘,“错了?”   “全部都错了!”江秋白一把抱住曲红绡,嘴唇凑过来,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道,“求娘子疼爱小心肝。”   “……”一时醉话,这厮记得比谁都清楚。   容恪正好从花拱门外近来,一身利落的灰褐色短裳,腰间扎着一条月满的粗葛带,像个打渔郎,手里正好真提着一条十寸长的大鱼,不过他姿态还是闲逸的,衣衫干净,面容俊美,不像是大清早出门撒网的人。   曲红绡忙将不规矩的男人推开,容恪拎着这条鱼给冉烟浓,笑吟吟道:“浓浓,从今以后,我们怕是要过一段平民生活了。”   冉烟浓倒很向往,“你买的?”   “钓的。”   冉烟浓昨日还胆战心惊,一大早起来,身边的被窝都是冷的,还怕昨晚闹得鸡飞狗跳的都是幻觉,胸口一热,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踮着脚,将脸颊用力地蹭到他的颈窝处。“我知道你是诈死骗我的,我也以为自己一点不担心,但还是有点怕。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   一大早的,就让江秋白看掉了下巴。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颇有结局气象 哈哈,其实正文还有几万字,不用担心得太早,冉家,太子这些也还没写,包括恪哥哥和浓浓的最终归宿——身怀瑰宝,是不可能平凡一世的2333。 ☆、夜游   江护卫的眼珠子瞪得比鱼眼还突出。   这才是……柔情啊。   他的舌尖抵了抵自个儿的上颚, 干巴巴地扭头望向曲红绡, 对方握紧了弯刀, 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江秋白只得又跟上去,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温柔话说得百折千回, 就差发毒誓了。   容恪的手沾了鱼腥,不能碰她,幸得明蓁眼尖, 将他手里的鱼拎过来了。   冉烟浓松开他,还有点不甘心,容恪的心下三寸又隐隐作疼了起来,他不露痕迹地一笑, 回屋找帕子擦拭手, “浓浓,今晚我们去皇都街上走走。”   “嗯。”冉烟浓从他身后递过一杯茶。   容恪微笑着,见冉烟浓将两只手乱舞的小啾啾抱了起来,抱到他跟前,啾啾越长越大, 越来越沉了,冉烟浓抱不久,只是放到他跟前, 啾啾一把就揪住了容恪的衣衫,攥得很紧,大有抓上一天不肯撒手的架势, 来势汹汹的。   冉烟浓怪异,“你们……不会结仇吧?”   “不会。”容恪笑道,“最多,他不喜欢我。”   从容恪一回来,啾啾得到的娘亲的关爱就少了一半,这他当然不甘心,因而觉得这个没给他什么关心又时而笑眯眯装好人的坏蛋绝非良善之辈。   儿子不喜欢,那可是件大事,冉烟浓怎么都忧心忡忡的,却听容恪无意识压低的喃喃之声:“再有个女儿,就好了。”   冉烟浓:“……”   她想要女儿的初衷都被他一句话带偏了。   到了傍晚,残阳如血,洒满墙头时,啾啾被明蓁带下去喂奶了,容恪没准备马车,牵着冉烟浓的手便上了街,半日功夫,李府就从“家主死了的一团丧气”之中恢复了过来,冉烟浓偷偷瞥一眼容恪,低声道:“夫君,现在在月满当政的,好像是你……舅舅?”   容恪道:“没见过面的亲戚,不认也罢,一堆麻烦。”   容恪身份特殊,是月满王室后人,可一半血脉却是魏人,冉烟浓默默地叹息。月满不过是大魏边邑,划分出去的边陲小国,连城池都没几座,月满王对着大魏的皇帝陛下也只能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几代月满王都有臣服巴结大魏的心思,以此来与夷族分庭抗礼,倘若他们得知容恪在城中,那这太平日子是不必想着过了。   月满再西,则是连绵无尽的沙漠了,落日的辉芒宛如一柄利剑,将一边刺破,留下一地昏黄,而另一边,则彻底沉入黑夜。   冉烟浓被容恪握着手,两人徐步走入了主城街道。   这里挨挨挤挤都是人,商旅、贵族,魏人、夷族人、月满人,遍地都是,参差往来,容恪想了想,对冉烟浓道:“我忘了,这里还有几个熟人。”   “你说穆察?”   容恪笑道:“他也在。”   熙熙攘攘的人从身侧如流水一般穿过,时不时就要撞到肩膀。   在摩肩接踵的困局里,夜晚一来,月满瞬间沦为了灯火的海洋。   四处都是璀璨的奇异的灯,用蜡纸、用铁器制的奇形怪状的灯形,悬在如猛兽一般的建筑楼阁之上,各式眼花缭乱的图腾罗络其上。   还有过往的兽形车,里头点燃了上百只蜡烛,外头用彩色蜡纸封好,灯火在里头摇曳,宛如五脏六腑一般清晰可见,兽形车一来,两侧便自然开道,后方来了一架貔貅模样的巨型灯车,里头就载着人,滚轮两侧有喷薄的烟气,将人裹在其间。   “那是月满王室。”   容恪解释道。   冉烟浓怔怔地看着,那兽形车过去了,拉着假缰绳的男人一袭紫金曲裾小袄,外罩一层石青的缂丝披风,姿态闲逸,神容尊贵,好像被人瞻仰不是他所愿,他是被逼无奈一样,在车过时,男人俯下目光,与容恪缓慢地一碰。   她甚至可以很清晰地辨认出来,那个男人的眼中,晃过一抹一闪即逝的惊讶,然后便恢复了沉思,随着灯车过去了。   冉烟浓道:“那人你认识?”   容恪握紧了她的手,“不认识,咱们走罢。”   “嗯。”   夜幕降临时,皇都只有更热闹,到处都是流光溢彩,到处都是即时成交的生意。   然后就有人高声叫嚷,在垂着白幕的棚外,竖着一块几尺长的大旗,写着月满语。   冉烟浓见那堵着一堆人,很热闹,扭头问容恪,“那上面写的什么?”   容恪看了一眼,淡然道:“有人摆桌聚赌,有一个人愿意与来人掰手腕,十吊钱下注。”容恪凝神又听了一会儿,那边人声嘈杂,容恪依稀辨认得出,道:“听说,这人迄今为止还未曾输过。”   他的月满语不甚精通,但与月满人交流勉强能够。   冉烟浓笑道:“那你不去试试?我才不信你也赢不了。”   “浓浓。”容恪有点无奈。   冉烟浓是第一次逛月满的皇都,很新鲜,迫不及待地想见识能人异士,紧拽着容恪的手便将他往里拖,冉烟浓小时候拉着刀哥赶集就是这样,练得一身“分花拂柳”的好功夫。顷刻之间,就拽着容恪挤到了内围。   桌上正有两人在对峙,较量。   摆桌的是个虬髯大汉,一身臂肉十分结实,此时正从容不迫地与之对决。   而反观另一个,满头大汗,紧咬牙齿,手臂上青筋暴露,一直在颤抖。倏地一下,手背扣在桌面上,虬髯大汉赢了。   一局解脱,输家留下十吊钱,揉着手臂讪讪离去。但没有人嘲笑他。   因为这个赢家,实力剽悍,远不是常人所能敌的。   虬髯大汉赢了,获得了一片喝彩叫好之声,这些他已听习惯了,冷漠的目光徐徐扫过众人,在看向容恪时,漆黑的瞳仁里仿佛蹭地一下簇起了两把火。   冉烟浓吓了一跳,觉得这个虬髯大汉瞪人时眼如铜铃怪吓人的。   容恪轻轻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要带她离开。   虬髯大汉按桌道:“公子是生人,来了,不赌一把么?”   容恪笑道:“在下弱不禁风,还是不自取其辱了。”   虬髯大汉嗤笑一声,“你输了,我不收你钱。大魏的朋友,这是规矩。”说话间,他指了指右边的木牌,上面写着这条规矩:魏人来不收钱。   起哄的人又下手,三两下便将容恪推到了桌前,冉烟浓有点紧张,觉得这个虬髯大汉不是池中之物,他的一双手臂生得肌肉饱满凸出,铁似的,容恪微微一笑,坐到了他对面,不过目光是带着几分审慎和考量的。   “阁下,有一点夷族口音。”   虬髯大汉笑容俊冷,“是。”   容恪笑道:“我没有十吊钱,不能押上,倘若你输了,也不必给我。”   “好大的口气。”虬髯大汉一冷笑,便亮出了粗壮的一截手臂。   容恪缓慢地移过目光,冉烟浓才看到,他其实早已如临大敌,正襟危坐,绝不像他素日里调笑、戏谑的那样,容恪与之两手一拍,便握在了一起。   身旁一个举着钱盘子的小厮一张口,“起!”   旁观的看热闹的大喊一声,惊诧之声中,两人的手腕便紧紧掰在了一起。   势均力敌的较量,争持不下。   容恪的右腿往前,精准无误地踢了一脚,正踢在虬髯大汉的左腿腓骨上,虬髯大汉勃然变色,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滚落,容恪歉然地一笑,“对不住,脚滑。”   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笑意,漆黑的眸蕴着墨般。虬髯大汉一瞧,容恪似笑非笑的模样,镇定自若到令人心中暗恨。手腕上的力道更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人前文出现过嘻嘻~ ☆、美事   “砰”一下, 手向容恪这方砸倒。   虬髯大汉倨傲地抽开了手, “我胜了。”   容恪噙着微笑, 淡淡道:“愿赌服输。”   冉烟浓还紧张着,容恪已施施然起身,走到了身前, 右手轻飘飘地挽住她柔嫩白皙的腕子,冉烟浓一回头,只见虬髯大汉已默默摆起了免战牌, 今日不再赌了,这时冉烟浓才看到收拾东西的虬髯大汉,两条腿竟然是瘸的。   他的右手还有细微的颤抖,仿佛风暴之后的余韵。   而挽着冉烟浓的这只手, 却平静如斯, 直至走出了人圈,她忽然问:“你故意输的?”   容恪停了下来,本要说话,却捱不住眉头一皱,跟着溢出压得极低沉的咳嗽声, 似有一根细如钢丝的针在心口作祟,冉烟浓慌了神了,“夫君?”   容恪握紧了他的手, 缓缓笑道:“没事。咳咳。”   怎么可能没事?冉烟浓知道他在自己跟前总是逞强,要命的伤能让他说成没事,忍不住眉心一皱, “不逛了,我们先回家。”   容恪本想说不碍事,还能再走走,被冉烟浓漆黑明丽的杏眸一瞪,他将话咽回了腹中,任由着冉烟浓拽着走了。   容恪胡诌几句,只是以前受过一些伤,是旧患,近来在陈留劳心劳力,故而有些旧伤复萌的态势,不用挂心,冉烟浓再不信他的话,容恪只道:“去找薛人玉了,你放心。”   冉烟浓才不放心,再折腾几回,她的心都要让他吓停。   “不过浓浓,你知道方才那人是谁么?”   冉烟浓道:“不知。我也不想知道。”   说话之间,冉烟浓将容恪往垫了软褥的椅背上一推,“好生坐着,从今以后,家国大事什么事都不许想,除非你彻彻底底好起来。”   “……好。”   容恪的手落在椅背旁的檀木扶手上,食指指节微微扣着木扶手,敲出沉闷的声响,半晌后,趁着冉烟浓出去取香药,他缓慢地揉了揉眉心,感到有几分头疼。   消失于落日沙洲的草原雄鹰,何以如今断翼飞回?   他求胜心切,容恪才故意输了,权且当做是对他心有不甘的一种成全。如今在月满皇都,他人篱下,容恪也不愿多生事端。那个鹰隼般的目光,自己似乎仍有敌意。这是一定的,不过巧合的是,他们居然又在皇都脚下聚了一把。   如今那人以只剩两条断腿,甘心留在月满皇都,容恪也不想乘人之危,先看着再说。   ……   端王回朝,太子这头愈发处境艰难,上有卧病在床的老父,下有虎视眈眈的弟弟和朝臣,他夹在其间左支右绌,两头难受。   但齐戎几番对皇帝欲言又止,终究是说不出那大逆不道的话来。   于是齐野便问道:“端王回来了,你打算怎么犒劳他?”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齐戎也就不瞒了,“父皇,儿臣想用太子位犒劳他,可以么?”   “……”齐野脸色一白,将他凑近来套近乎的手一甩,鼻子里闷闷一声哼,“呵,宅心仁厚。你当他是好惹的一头蒜么?”   当初齐野与齐戎私底下谈过这事,那时候齐野应得爽快,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早就缠绵病榻起不来了,如今端王心思不明,不知道好心还是歹心,齐野不放心,临到头了,愈发不想教端王渔翁得利。   但是皇帝这么想没用,归根结底还是齐戎有没有这个收拾旧山河的底蕴和信心。但是——   “父皇,儿臣无能,还是……没能怀上。”   眼见得齐戚那个孩子又要临盆了,这一胎要是个小皇孙,这储君之位,怕是不改也要改了,齐野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就算不死也管不住朝政了,只能放手让两个儿子斗。但哪一个受伤齐野都不忍心看到,尤其是他嫡出的大儿,这可是阿虞唯一的骨肉。   要是让齐戚得了势,也还他一个太太平平就好了。   父子俩这厢说着话,那头一身墨蓝的宦官踮着脚就冲进了寝宫,“皇上,殿下,大喜!”   如今还有什么喜事能让齐野值得翻几下眼皮子的?他懒散地一挥手,“说。”   “太子妃、太子妃,方才太医看脉,说太子妃有喜了。”   什么?   齐野差点从被窝里翻身起来,连齐戎这个不知情的也是身体一僵,差点没扶住老父亲,齐野激动地手指颤抖,“快说说,真假的?”   宦官挂着两团横生的脸颊肥肉,大喜过望,“自然是真,三个太医都说有喜了。”   齐野“啊”一声,果然大喜,浑身无力,却一只手紧紧拽住了齐戎的衣袖,“你听到了没?听到了没?大喜事!”   见齐戎还怔着反应不过来,齐野一把将他退回去,“还不赶紧回你的东宫去!”   齐戎如梦初醒,一扭头,跟着宦官便脚步如飞的冲出了皇帝寝宫。   好像是一场梦……都不真实。   倒不是为了这个孩子,他能稳住几个老臣私语,戳破不举的流言,而是这个孩子……时隔多年,清荣再次换上了他的孩子,尤其是在他曾不举两年,与她和离,生了诸多波折,又是去辽西,又是饮酒买醉放纵自己之后,这个孩子还能来,虽不早,却不晚!   东宫还沉浸在一团喜气里,冉清荣失了魂般坐倒在椅背上,右手怔忪着捂着自己的小腹,太医的话仿佛还在耳中,一声一声的恭贺之音,宛如炸开了朵朵烟花,她现在有点不清楚了,直到男人急切的跫音闯入耳中,冉清荣愣着抬起头,跟着齐戎便傻笑着将她抱起来,拢入了蟒袍宽袖之下,胸膛炙热,烧得冉清荣一下回了神。   “殿下?”   齐戎喜道:“清荣,别说话……让我好好抱抱。”   他的双臂收得更紧,冉清荣轻轻一咳嗽,喃喃道:“好不真实。”   “殿下,我是在做梦?”   “不,不是做梦。”齐戎松开她,手精准无误地覆住她的肚子,平坦的肚子看不出丝毫痕迹,但怎么就有了呢?   齐戎叹道:“原来最多辛苦些,总是有回报的。”   冉清荣脸颊一红,室内的人都是脸颊跟着大红。   齐戎矮下身,将冉清荣横着一抱,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抱着媳妇儿会寝宫了,也是羞死人的,冉清荣忘了羞涩,院中莺莺正取出了隔年的纸鸢,在嬷嬷们的教导下扯线,小姑娘仰着笑脸,一动不动地望着蓝天白云,和那朵飞上天的蝴蝶花。   想起这数月来,莺莺总爱盯着自己的肚子看,时不时就煞有介事地告诉她,“娘亲,你怀小宝宝了。”   冉清荣从来没信过,就在昨晚,莺莺说了一遍,冉清荣还道:“莺莺,还没呢。”   谁知道今天就传来了好消息,她真是大意了。   心思往别处想了几转,再回神时,人已经被放到了床褥间,齐戎居高临下地撑着手臂,额头抵了过来,与她额头相碰,缓缓笑道:“清荣,这下我可再没有担忧了。”   冉清荣道:“你就确认,这一胎一定是儿子?”   “不管是不是,”齐戎道,“他对我而言意义不同。”   这证明他又有了能力让冉清荣怀上,还有生儿育女的可能,还有机会与她儿孙满堂。   冉清荣脸颊微红地“呸”了一声,“前不久,有人还在伤春悲秋呢。这会儿就变了脸了,真是比女人还善变的。”   齐戎被她说得一阵窘迫,俯低身体便咬住了冉清荣的嘴唇,道:“不许再笑话夫君,不然叫你领教下厉害。”   “能有多厉害?”冉清荣也跟着笑。   太子殿下这笑容又贱又傻,真教人无辙可想。   齐戎顿了顿,道:“不过,既然有了这个孩子,你……还愿意同我去辽西么?”   冉清荣道:“我愿意,你会去么?”   “我……”   冉清荣握住他的手,她总是善解人意的,对齐戎的窘境总是洞若观火,看得一清二楚,“齐戎,就这样罢,不要放弃任何一样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他懂得。就像她。   “去辽西也好,留在魏都也好,只要我们一家四口在,我们就是齐全的。一直以来,我需要的,不是荣华富贵,也不是闲云野鹤,就是一个家。齐戎,你能不能给我?”   有一个家可以遮风挡雨,不用躲躲藏藏,也不必受人诟病不敢还嘴,更不必将自己手里的东西拱手相让还赔人笑脸。   齐戎心中一震,手被冉清荣柔情婉转地握着,被她温婉的眼波注视着,这却让男人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好,我们不走了。你放心,我会让我们一家都齐齐整整的。”   倘若有一日,他们去辽西,那一定是自愿去踏山玩水,而不是自请放逐。后者颠沛流离,前者是随心所欲。齐戎自然是不想教她们受一丁点委屈,他的手掌往下,轻轻抚了抚她的肚子。    ☆、有救   太子抱着冉清荣亲了又亲, 夫妻俩在床帏间闹得香汗如雨, 冉清荣怕他守不住要来, 关键时刻便打住了,将齐戎的手腕一推,顺带着捂住了肚子。   齐戎脸颊上都是傻笑, 像两团胭脂红抹开了,“放心,我不碰。”   再怎么着急, 也得让冉清荣平平安安过这八个月。   冉清荣被他放平了躺下来,被角掖好了,齐戎目光如星,“我找莺莺来陪你, 我还有些事儿, 过会回来。”   “嗯。”   莺莺得知娘亲怀小宝宝了,高兴得风筝也不玩了,一把交给嬷嬷,提着花裙裾便冲到了寝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冉清荣的肚子, 齐戎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着走了。   皇帝将太子和端王都叫到了跟前,齐戚还是照旧风流倜傥, 看不出一丝破绽和野心,齐野将他两兄弟的手一人握着一只,叹道:“老大老二啊, 朕临死之前,有一桩心愿未了。”   齐戎低下了头,“父皇,您说。”   齐戚仿佛早已料到老父亲临终要交代什么遗言了,淡淡道:“父皇放心,我对大哥没有不臣之心。”   这俩兄弟自幼感情是极好的,要不是为了一个皇位,齐野也不信他们能反目成仇。   可既然到了这个份儿上,齐野有些事不得不先考虑周全,“老二,几年前,那头被放出铁笼的野猪,你是故意的么?你大哥为此事得了一场重病,几年没个孩子。”   齐戎心神一动,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以往老二说什么他都信,可这件事始终觉得有几分蹊跷。   齐戚看了眼齐戎,始终超然物外的眼神不觉也回拢,变成了一种扼腕和惆怅。“父皇啊,这头野猪是我故意放出去的不假,可我哪里知道大哥和大嫂在御花园……”   齐戎怔了怔。   齐野道:“你不知道?那你把你的猪放出去做甚么?”   齐戚耸肩,叹了一口气,“父皇,谁还没个年轻气盛、不知所谓的时候,我不过是想瞧瞧这有条不紊的皇宫,这素日里深水泥潭似的宫人们,为了一只野猪惊慌失态。这不是很有趣么?”   不待齐野怒极反笑地反驳,齐戚又道:“为了赔罪,我早已将它宰了。”   野猪是宰了,但留给齐戎的伤口却是无可弥合的,齐野倒回了床褥里,端王笑了笑,这股乾坤万事运于股掌的沉稳和自信一下击得齐戎那点怀疑之心成了粉碎,他别过了头,齐戚道:“这事过去许久了,如今大嫂有孕,我纵然有错,可总算没酿成大患。做弟弟的要补偿哥哥,不就为大哥把齐咸弄下去了么。”   这番话说得真不客气。   齐野冷笑,“你敢说,你没有一点是为了自己?”   齐戚摸了摸鼻子,笑道:“算有有八成为了自己罢,我看不惯皇后和齐咸那派作风和嘴脸,父皇,我生母纯贵妃,在后宫战战兢兢,日复一日地忍受皇后的刁难和发落,我不忍心。”   齐野哀哀地叹息。他生母纯贵妃是个温柔和善的女人,性子似阿虞,只可惜啊……齐野不喜欢皇后,这么一对比,便觉出纯贵妃的几分好来了,可惜他们俩始终没有情意,纯贵妃还不像皇后,至少心里爱过自个儿,总是与世无争的。   没想到生了个儿子,却为她狠狠争了一口气。   齐野扭过头,恶狠狠道:“朕要你发誓,一辈子,不许用对付齐咸的手段对你大哥。”   皇帝偏心齐戚早就知道,比如这时候他就不叮嘱老大对他下黑手,齐戚笑道:“不会。”   齐野总算放了心下来,又捏住了齐戎的手,“咱们皇家啊,总是不太平,朕只有你们俩个儿子送终了,别闹得不可收拾,朕是再也让你们折腾不动了。”   齐戎声音哽咽,垂着脑袋,缓缓道:“儿臣明白。”   说到底还是齐戎自幼长在皇帝膝下,与齐野的感情更深厚些。   齐野拍了拍他的手背,“就这样罢,过几日祭庙大典,你们两兄弟一道去,对着王公大臣把话都说开。”   “是。”   齐戎一路沉思着回东宫,沿途齐戚就与他分道扬镳了,齐戎仔细想了许久,老二心思深沉,绝不是庸人鼠辈,可他竟将话说得如此坦荡……   少时两兄弟一殿读书,一殿偷酒,一床安睡,彼时谁对彼此都不设防,齐戎想到儿时记忆,但愿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   月满皇都总是热闹的,隔了几重院墙,外头也人声鼎沸,泼妇骂街的声音穿过十里街,仍像是河东狮吼一般灌入耳中,冉烟浓呆呆地听着,那声音浑厚尖锐得要命,容恪剥了一直柑橘,笑容清隽,“浓浓,再过二十年,你也是这样的。”   冉烟浓咽了口空气,干巴巴地道:“我不会。”   要她一手掐着腰,一手掐着容恪的耳朵,破口大骂他没用,窝囊废……她一哆嗦,认真地重申:“我真不会。”   容恪失笑,将一块橘子塞到她的嘴里,“我说笑的。”   有人传来消息,“公子,薛鬼医来了。”   “请人进来。”容恪道。   近卫默默地又道:“冉将军也来了。”   冉烟浓亲眼目睹容恪的笑容仿佛凝在了唇边。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爹爹来给我撑腰的!哼,看你还神气不神气,欺负不欺负我!”   容恪默默一叹,揉了揉眉心,道:“我亲自去请。”   他要起身,冉烟浓却将她摁在椅背上,“不,我爹爹会打你的,正好薛人玉来了,你只管说你身子不适,起不得了,我爹爹酌情会放过你些。”   冉烟浓出门,只见冉大将军一身利落的长衫,凭风而立,另一侧跟着笑容讪讪的薛人玉,两人一道在门外等着,冉烟浓热络地扑上去挽住了爹爹的手臂,顺带着问了薛大夫好,便带人进门了。   冉秦到处打量这个家,寒酸是寒酸了些,但胜在五脏俱全,也不委屈,冉秦背着包袱,四下里一扫,“容恪人呢?”   “在偏院。”冉烟浓嫣然一笑。   冉秦冷冷道:“老泰山来了也不知道接了?越来越没规没矩!”   须知冉秦这回本来就是来月满揍人的,本不想放过容恪,他还这个礼数,冉秦只有更怒。   冉烟浓悄悄吐舌头,示意薛人玉快跟上,笑道:“爹爹,他病了,身子骨不好,这不才将薛人玉请来了么?要是平常时,爹爹可未必打得过他。”   “你帮哪头?”冉秦瞪了她一眼。   冉烟浓垂眸,羞涩道:“我只好两头都不帮了。”   那头女人骂街的声音还不绝于耳,容恪剥橘子的心思都没了,冉秦一进偏院的垂花拱门,只见一颗苍翠的老榆树底下,摆着几张桌椅,容恪正兴味索然地倒着茶,冷笑一声,“嗤”一下,便提醒了容恪。   他一起身,薛人玉赶紧冲上去,将人摁倒在椅背上,摇摇头,“只管装病,大将军近日肝火旺盛。”   说罢,薛大夫飞快地取了银针带,并着几盒膏药,也把阵势一铺开。   冉秦冷笑着坐到一旁,冉烟浓随着立着,眼下没有人要给容恪难堪了,冉秦也担心他真个身体出问题。   薛人玉按住容恪的脉,轻缓地一切,蹙起了眉。   冉烟浓看得心惊胆战的,薛人玉下手,精准地食指点住了容恪的心房下三寸,“这里疼?”   容恪被他猝起不意地一摁,隐隐作痛的地方瞬间犹如一股倒刺窜入了肉中,他虽是在笑,以免让冉烟浓担忧,却脸色瞬地雪白。   这教冉秦也不由惊讶,“这是什么病?”   莫不是……心悸之症?民间,但凡心痛的,大多都唤作这个病,通常下场都……   冉烟浓心一提,快飞到嗓子眼了,容恪微微敛唇,捏住了她柔软的手背,回道:“是。”   薛人玉点点头,“我就知道。”   冉烟浓也快吓得心疼了,“鬼医,我夫君的病还有医对么?”   “这不是病。”薛人玉摇头,“这是毒。”   “毒?”冉秦蹭地长身而起,“谁敢给我女婿下毒?”   容恪失笑。岳父大人还是很护短的。   薛人玉瞪了眼还在笑的容恪,“你不是不知道这慢性毒的厉害,早跟你说过,你这个五毒俱全的鬼身体不适合再上战场了,你偏偏不信!要不是你认识我得早,今天的容恪早真死了。”   越说越叫人心惊胆战。   冉烟浓反掌捏住了薛人玉。   这个薛人玉说话大喘气,她像踩进了深水里,就快没顶了,连呼吸都不敢放出来。   薛人玉道:“要说没救,那也不是没救。就是徐氏原来给他下毒,时间太久了,毒沉积体内,一时拔不出来。以往我就说要给他拔毒,但他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随时准备披挂上阵,一直没时间治疗。这个毒要彻彻底底拔出体外,恐怕需要两三年。”   虽说时间是久了点儿,但总算是有救的,冉烟浓长吐出一口气,这口气总算是出完了。   容恪对薛人玉挑眉,笑道:“没事,这一次让你玩个痛快。”   薛人玉想拿他做针灸玩偶很久了,好说歹说容恪都没同意,这回恐怕让他扎上三年的针。   薛人玉眼睛一亮,鼓掌大喜,“妙哉妙哉!江秋白底子也好,但比起你还是次了点。臭小子还死不愿意,还是容谨之知道疼人啊……我这就来!”   冉烟浓:“……”好、好不着调! 作者有话要说:  冉秦:……为什么他每次都能轻而易举地躲过老岳父的凝视…… ☆、药浴   事不宜迟, 薛鬼医开始了他的人肉针灸玩偶研习。   冉秦坐在院里, 插着两条手臂看着, 冉烟浓带着几个下人去烧水,在寝房置了一只大桶,烧水, 铺药材,各种忙活。   冉秦见女儿为了个容恪忙前忙后,几度担惊受怕, 这股火还灭不下来了,冷笑着道:“你也别以为你出了这个事,我就放你一马。”   容恪垂眸,修长的指碰了碰青花瓷的酒器, 淡淡道:“岳父大人如何责罚, 我都绝无异议。”   冉秦冷笑,“话说得好听。”   容恪抚了抚光滑的酒杯,蹙眉道:“岳父,有一事——我在月满皇都遇见了忽孛。”   闻言,冉秦脸色一变, “他竟真的没死?”   “对。”容恪道,“落日沙洲一战,我一箭射穿了他的左腿腓骨。他率领残兵败将逃入了荒漠, 借着风沙之便,我军不利追击,我带兵折返。虽想过他可能确实未死, 却不曾料到,他如今人在月满。”   冉秦果然一听到忽孛的消息,立马将教训这事抛诸脑后了,“你见着他,他在做甚么?”   容恪道:“摆桌聚赌。”   于是将前些日子在月满皇都与忽孛较量一事告诉了冉秦,冉秦有点疑惑,“夷族的大汗,留在月满,这事我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可是忽孛要是回去,那夷族如今当家做主的小可汗可不会容忍,他母亲大阏氏又是个颇有手腕的女人,忽孛回去,只怕凶多吉少,要被阏氏绑着送到大魏去认罪。”   就是这个道理。   阏氏如今对大魏很亲厚,连带着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大口气,以为夷族之患就此平息。其实倘若并非如此,容恪也不会抛弃家国之业诈死,更不会有时间喘口气,让薛人玉来为他拔毒。   这么一想,冉秦觉得容恪不容易……   又带偏了。   “夫君。”冉烟浓将他拽起来,往屋里推,“别聊了,过来泡澡。”   容恪还没进门,一股冲天的药草味熏了一鼻子,容恪微不可查地蹙眉,只见薛人玉在一旁兴高采烈地摆弄着他的牛毛似的银针,欢喜地扭臀摆腰唱小曲儿,好不风骚。   容恪扭头,“浓浓,今日……”   “不行。”冉烟浓将婢女都轰了出去,下手替他解腰带,“热汤、药草和烈酒都备好了,准备这个花了半个时辰,你跑不了的。”   容恪倒不是怕这一股药味,实在是薛人玉……不着调。   两三年……迟早要被扎成簸箕。   容恪下了水,冉烟浓像下饺子一样将他的肩膀往水里摁,“多下去些,薛大夫说了,要泡到颈。”   容恪:……   薛人玉准备好了银针,扭头道:“浓浓,你去扒些炭火来,这木桶底下围一圈铁皮,用木炭烧着维持温热,他这要泡上半个时辰的。”   “哦哦。”冉烟浓简直是言听计从,比容恪的话还听。   她一溜烟跑了,容恪才蹙眉道:“这两个字不是你叫的。”   薛人玉笑道:“小气!叫两声能少块肉?叫两声她就不是你的了?堂堂景阳王,小气!”   容恪冷笑不言。   但薛人玉是大夫,他现在有着绝对的掌控权,一根细如牛毛的针扎下来,容恪的手指微微一动,挣扎了一下,这根银针又细又长,像扎入骨骼血脉里,一下没一下地反复捣着。   容恪抿住了薄唇。   等冉烟浓回来,容恪的上半身已经被扎成了刺猬。   冉烟浓抱着木炭柴火,脸颊灰蓬蓬的,却忍俊不禁地一笑,两个狼狈的人坦诚相见了,容恪无奈地手扶住了边沿,连两只匀称白皙的胳膊,也是一排的针。   冉烟浓命人将铁皮围上,自己加了些炭火在里头,隔着木桶,俯下身亲吻他的眉心。薛人玉刚回头收拾东西,一扭头,脸色一红,“大白日的能不这么膈应人么?”   容恪还没说话,冉烟浓扶着浴桶反驳了回去,“你们大夫眼里,夫妻敦伦也就像是吃馒头一样的人之常情,怎么了,我亲亲我夫君碍着你扎针了?”   就为了刚才他那番话,冉烟浓故意跟他呛声呢。这两夫妻真有意思。   薛人玉无奈地一笑。   冉烟浓一直在容恪身旁守着,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薛人玉威胁:“他现在要运功排毒,你莫与他聊天,否则我点了他哑穴。”   于是容恪只好不答话,冉烟浓撇了撇嘴,带人下去做晚膳。   两尊大佛亲临李府,冉烟浓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都是明蓁手把手教的,卖相很不错,等最后一道鱼出锅,正好泡了一个时辰温水的容恪也“出锅”了。   他换了一身宽敞的只束着劲瘦腰身的长衫白袍,月满人的风流尽在投足之间,冉烟浓抱着小啾啾喂米糊,啾啾睁着蓝眼睛,看看严肃的外祖父,看看不正经的薛人玉,再看看笑面虎,差点没吓哭。   几个人上桌,啾啾左右顾盼,就是不肯吃饭,薛人玉啧啧道:“这个小家伙,倒是像极了容恪。这双眼睛,啧啧,将来必是倾国倾城的貌。”   冉秦一听,冷笑道:“像容恪有什么好,小白脸子招人烦,要是还娘们唧唧的就更讨打。”   听得冉烟浓一哆嗦,只想着让啾啾去跟着容恪多学学武艺,不然她爹真要打啾啾屁股,像打刀哥那样,她会心疼死。   被岳父大人数落,容恪从来不敢回嘴,脸色淡淡地,自顾自地用饭。   薛人玉疑惑地瞅了眼啾啾,又看看容恪,“不过,他这双蓝眼睛不知道长大了还有不有,要是有,那真真是要保护得好好的了,不然必成妖孽。”   容恪笑吟吟给他夹了一块鸡腿,“妖不过你,薛大夫放一万个心。”   薛人玉一滞,“那个,我有法子说不定能改改他的瞳色,你愿不愿意试试?”   容恪与冉烟浓异口同声:“不愿意。”   儿子生下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就算要试,也得等到孩子大了自己有了主见,他愿意才行。更何况夫妻俩都觉得虽然蓝色眼眸太过美艳忧郁了点,但没什么不好的,容恪更自信,无非就是护着儿子而已,他可以保护他一辈子。   薛人玉吃瘪,干脆不说话了,挥袖自我解嘲,往嘴里拨了好大几口饭。   但冉秦还是喜欢外孙的,等啾啾吃完,就要抱过来瞧瞧,冉烟浓也不是不让,就是啾啾认生,一到了大将军的铁臂里,就哇哇大哭,冉秦感叹一声,他不会哄娃,摸了几下小孩的泪脸,又抱给了容恪。   啾啾和容恪熟啊,这厮总是占他床位,霸占他娘亲,虽然不哭了,小腿儿却有力地一蹬一蹬的,到处乱扭,容恪淡淡一笑,一掌拍在他屁股上——老实了。   冉烟浓吓了一跳,嗔怪地看了眼容恪。   但冉秦觉得没什么,儿子就是贱,该打。他不知道打过冉横刀多少回了,就现在这副德性还是他从小打到大的结果,要是不打,更不知道该上房揭瓦闹成什么样了。儿子就是该打,骄纵不得。他是隔了一辈的人,心疼外孙,也不敢真打,但对容恪教训儿子没有任何意见。   果然,小啾啾还是听话的,说明打屁股有用。   冉烟浓咬了一口菜在嘴里,闷闷不乐,别提多心疼了。   小啾啾拉着苦瓜脸,乖乖地靠在容恪臂弯里,嘟着小嘴可怜兮兮地瞅着娘亲。   冉烟浓捂住了脸。   等用完晚膳,容恪抱着睡熟的儿子会寝房,将他安置在小床上睡觉,冉烟浓多看了几眼儿子,回头等灯灭了,顺手就扯下了容恪的雪衫,伸手指沿着他的手臂一摸,“恪哥哥,扎得疼不疼?”   容恪握住她的手,笑道:“还行,薛人玉的法子还是有些作用的,我已经好多了。”   说着,牵住她的食指,在自己胸口心下三寸一摁,冉烟浓怕用力,但容恪却没事,“不疼了。”   这种药浴每七日就要进行一次,眼下当然是不疼了,但等过个几天,会隐隐又开始作疼,直到两年过去,彻底痊愈。   容恪抱着冉烟浓,将人压在床帏里,扯上了床帘,冉烟浓紧张兮兮的,有点怕,“薛人玉说可以么?”   “不可以也可以了。浓浓。”   冉烟浓知道他什么意思,羞得脸颊粉红,等他温热的唇落下来,冉烟浓伸出小手隔开他,“啾啾、啾啾在呢。”   昏沉沉的月色下,只能看到漆黑的人影,感受到掌心的温热,容恪的大手扯落了她的下裳,如出水的船只,摇摇摆摆地滑了出去,“所以,浓浓待会儿要小声点。”   “……”   他就是身体力行地想要个女儿。   冉烟浓将剥下来的褙子揉成一团塞到嘴里,紧紧咬着,才捱过了这漫长而暧昧的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啾啾就长大了,看现在这种相处,他和恪哥哥很不愉快哈哈哈 另外《露浓花瘦》会连载到六月下旬,新文六月中旬开,就酱喽~ ☆、新帝   江秋白莫名其妙地被容恪叫到李府一隅, 偏僻的角落, 只有稀松的软泥, 被一宿的夜里泡出一股浓郁的泥香,江秋白对着世子的背影一愣,手里便被塞了一张纸, “世、世子?”   容恪道:“从今以后,我不是世子了。你拿着这封信,到番州的月门镖局, 可以换取一千两纹银。”   “这个……”饶是江秋白再怎么死心眼儿,也听出了容恪的话外之音,“世子要赶我走?”   容恪负着手,微笑着低了眉, “不是赶你走。你和曲红绡, 跟在我身边很多年了,时有委屈,是我对你不住。我准你三年假,带着她好好过,要是以后你们仍然愿意回来, 我也不拦着。”   江秋白干涩的嘴唇一动,虽明白世子的好意,可他, “不说我了,红绡不愿意的。她、她一直以来只想追随着世子。”   容恪一笑,手掌在他的左肩拍了两下, “别想多的。对于她来说,我只是救命恩人。不过这么多年,早还清了,互相体谅罢。”   与聪明人说话,交浅言深,三两句话将冰山一角披露,上下的七八分早不用刻意揣测。   如今是,世子为难,江秋白也为难,唯独知恩图报的曲红绡一根筋,全然不察两个男人之间早已有了摩擦。   江秋白捏着信,点头,“我会同她说的。”   江秋白握了信笺,推开门,曲红绡似有慌乱,匆忙将手里的东西往被褥底下一塞,故作冷冰冰的模样睨着他,江秋白早看见她藏了东西,却一时没戳破,往茶叶小几上取了一只青花瓷杯,抿了一口清茶,腹中可算是暖和些了。   “红绡,我与你说件事。”   通常情况下,这个男人开口叫“红绡”,而不是黏答答、恶人兮兮的“媳妇儿”,就是要说正事,曲红绡也正襟危坐起来,清冷的眼波一滚,落到了他的信上。   他将信扣在桌上,低低道:“世子有言,让我带着你去游山玩水,放几年的假。”   曲红绡一听,坐不住了。她起身将江秋白面前的信揭了过来,白纸黑字,的确是世子手书。   她跟在容恪身后这么久,不至于认不得。   江秋白忐忑地等着,眼风不动地偷瞟曲红绡,留意她的神情。好像她做这一个决定,就是在取舍,他和世子在她心底谁的分量更重。但见曲红绡如雾似的眼波如一池风荷掀动细浪,柳叶眉紧紧一颦,江秋白忐忑不安的心随着瓷杯落地的碎裂声,也摊成了一团软泥,彻彻底底碎了。   曲红绡退后了小半步,那只杯子就砸在脚面,她蹙了蹙眉,江秋白飞快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将碎瓷片往手里收拾,曲红绡又仔细看了眼落款,默默一叹,将信笺放了回去。   她正要低头,蹲下身与江秋白一道收拾,却不留神撞见满掌血。   他捏着瓷杯碎片,垂着眼帘一动不动的,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曲红绡大惊失色,“你这是做甚么?”   江秋白一动不动,任由她将手掌抢过去,曲红绡替他将手掌掰开,浸了血的白瓷片掉落,曲红绡抬起头,额发的覆盖下,看不清他的脸,她问道:“当真,这么想离开么?”   他不说话。   曲红绡道:“那就……离开一阵罢。”   江秋白倏地抬起头,眼眶通红,蘸着一点湿润,“不,我不会勉强你的。”   “但你在威胁我。”曲红绡看了眼他的手,虽是武将,但她也像普通女人随身带着干净的帕子,替他将血痕缓慢地擦去,动作不可谓不温柔,江秋白心里柔情荡漾,倘若她一直对他这么好,他什么苦楚,什么委屈都愿意忍受的。   “我也不是很想走,只是……”你的决定对我才不同。   曲红绡懂了他的话外音,语气不自觉低沉了下来,“你知道,我为什么决意跟着世子么?”   “不知道。”曲红绡来的时候,江秋白还只是军营里一个不出彩的喽啰,谁来也不会多看他一眼的一个乡巴佬。   曲红绡缓缓道:“我以前跟着师父在陈留落雁山学艺,是夷族兵突然闯入,他们大肆烧杀,放火烧了我师父的山。师父腿脚不便,夷族人劫掠之后,只有我活了下来。”   江秋白手心一紧,险些又将指甲掐入了伤口之中。   曲红绡沉默了一瞬,扭过了头,“我十五岁一个人漂泊了许久,拿着我的刀。最难过的时候,雇主买通我,让我做杀手。酬劳丰厚,我接了。但,事成之后,我发现自己杀的人是忠臣良将,曾追随容桀杀敌立功的陈留肱骨。我知道错杀了好人,从此放弃了杀手营生。无论谁,出多高的酬劳,目标又是怎么十恶不赦,我都不肯接手了。”   江秋白没听说过这段往事,声音一涩,“可你,这样怎么过活?”   曲红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快意恩仇的刀客,没有戏文里白马啸西风的肆意,也是一个人,我没了杀手这碗饭之后,再没有了吃饭的地方,流浪了两个月,奄奄一息地倒在前往陈留主城的官道上。”   “是……世子救了你。”江秋白简直不忍回想,倘若不是世子……他的嗓音又涩又哑。   曲红绡颔首,“是。世子是陈留的主心骨,他一战成名,是令忽孛闻风丧胆的军魂。我想跟着他,报答他的一饭之恩,为师父报仇。我心里想的很多很多。如今,既然世子这么说,我这恩情算是还了,我……我算是自由了……”   可江秋白回想方才曲红绡看信的神情,谨慎地微微凑过脸颊,“可你,并不开心。”   曲红绡垂下了眼帘,“压抑太久了,我只是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怔,暗道自己多心之后,曲红绡捧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托了起来,柔软的红唇温柔地亲吻了过来,将他的伤口轻轻覆住。   她做一切,神情还是冷硬的,可是江秋白暖得胸口漫涨,不知说什么话,又怕说错了话教她心里难过,连安慰人都不会,手忙脚乱地舞了一会儿,直到曲红绡将他拉到床边,取了床头的上药,轻柔地给他涂抹。   她的手指常年握刀,指腹显得有几分粗糙硬实,却撩得人心痒,江秋白心里一松,被碎瓷划破的手掌蓦地一股生疼,痛得他连鼻子带眼睛都是一歪。趁着她给自己缠纱带,他凑近了蜻蜓点水地吻了吻她的眼睛,“跟着我好不好,从今以后,我做你身边唯一的男人。不会像你师父那样离开你,也不会像世子对你有所求。”   曲红绡手指一停,蓦地一笑,“我师父是女人。”   几乎不怎么见过曲红绡笑,江秋白背着明艳的笑靥晃得眼晕,差点一股热液从鼻中溅出。   曲红绡的食指点在他的手背,悄声道:“你再说一遍,你对我,没有所求么?”   想到每晚的缠绵旖旎,这个男人哪来的脸面对她说,他对她一无所求?   江秋白厚脸皮,也禁不住脸热,“我,我要不……”后头的话没说出来,他紧张地在床上乱摸的手忽地一刺,江秋白立马痛得嘴歪眼斜地一抽手,“这是什么?”   说话间来不及阻止,江秋白掀开被褥,只见一只小簸箕,里头盛着满满当当的彩色针线,还有几根细长的绣花针。刺中他手指的,正是这么一枚小小的“杀器”。   “这是什……”江秋白正要问,她已经漠着脸背过了身去。   江秋白怔了怔。虽然知道她会使梅花针,可这么多丝线,总不至于……   她在为自己学女红么?   江秋白眼睛一瞪,一股灼热从胸膛窜起来,蔓延到了喉咙口。红衣衫的媳妇儿,冷着脸别扭的姿态,真是……太可爱了!   “媳妇儿……”   又要不正经了。   江秋白将小簸箕拎起来往脚边一放,不待曲红绡说话,将人的腰肢一抱,就送上了床榻,堵住她嘤嘤不休的红唇,一阵翻云覆雨地胡作非为。   夫妻俩将话说开,再没有任何隐瞒,便一同应许了容恪的话,两日后,便向容恪请辞了。   听说话,他们要下江南去,冉烟浓很向往,表达了一下祝福,顺带给曲红绡送了一些珍贵的临别礼。   送走了他们之后,整个大魏又是一团冷雨疾风。   大魏皇帝殡天,冉秦听闻噩耗,来不及再数落容恪,快马加鞭地便骑着疾风马回魏都去了。   “皇帝舅舅也是很疼爱我的,可惜……”她是注定了不能回上京的。   容恪还在药汤里泡着,阖目运功,热雾蒸腾起来,他漆黑的眉鬓沾着一波细碎的水珠,冉烟浓抚过他的眉眼,悄声道:“恪哥哥,夫君,我们真要在月满皇都,待上一辈子么?”   她知道,容恪听得到。   她亦明白,这里不是他的归宿。   是年初秋,新皇齐戎即位,改国号为承平。承平元年,新帝追封容恪为陈留侯,谥靖忠。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哥一身爵位了哈哈哈 天生的富贵命,摆不脱的2333 ☆、养儿   齐野驾崩之后, 留下了一堆烂摊子。新帝仁慈, 但端王殿下却犹如一头猛虎, 先是请旨选调,在下边郡县收拾了一通贪官污吏,跟着又北上, 一路肃清朝野,直奔陈留而去。   兵权分化之后,几路总兵谁也不服谁, 陈留需要一个像容恪一样的人来御下,否则再分权也不过是一摊臭泥巴。要是夷族人还有野心,陈留这十万兵拧不到不一起去,勉强招架得个把月而已。   于是端王齐戚向皇兄请旨, 甘愿留守陈留。   这道旨齐戎准得痛快, 于是齐戚就留在了陈留。   陈留风云莫测,总要有人收拾残局,齐戚端王的手腕不逊于容恪,上位才一两年,便将闹腾的陈留收拾的服服帖帖。   这其间, 端王的王妃又生了一个女儿,昔年党派林立时,几个拥护端王的老臣旧部, 不觉惋惜,而皇后偏又争气,一口气产下个龙凤胎, 着实让新皇长精神了一把。   端王想必急了,好几个大臣有意让自己女儿嫁给他做妾,齐戚一个没看中,反而在与王猛周旋时,推杯换盏间,见到他那嫁不出去的女儿。   当年的王流珠也是风姿惊人,当年的陈留世子也是一方豪杰,可惜了。消磨得人比黄花瘦,齐戚看了不忍,加之王流珠又确实是个美人,被王猛从中作梗一撺掇,自然而然被他收了房。   新婚当晚,端王妃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回了娘家,齐戚对发妻有几分感情,虽没立即追回上京,但对王流珠总免不了说了几句重话,教她跟着端王到处不自在,到处受气。   但她年岁不小了,不嫁给端王,到王猛的军营里一瞧,没一个配得上她的,王流珠只得勉为其难咽下这口气。   总之她一来,齐戚后宅鸡犬不宁,他为了给发妻留颜面,将府中大小事宜全给她,王妃又不喜欢那个当年以女子之身口出狂言要嫁给容恪做平妻的女人,觉得这女人没脸没皮,两个一不对付,加上齐戚又偏心,差点没怄死王流珠。   鸡飞狗跳了有几年,总算是相安无事过来了,王妃争气,在王流珠斗得正狠时,给端王生了个儿子,这才算稳固了王妃地位,再也由不得人撼动了。   但端王总是不放心,他有军功,人也在陈留,但王猛仗着老丈人的身份,言谈举止对他殊不客气,他人是个傻货,没想到治军也是个二流子,从容恪死后,这陈留的兵是越来越懒散了。端王想给王流珠面子,剥夺王猛军权之事,便也只能徐徐图之。   一晃就是四年过去。   月满。   李府落了一层旧黄的秋叶,被风一卷,便扑入了清澈的溪水里。   冉烟浓摇着女儿的小床,正在院里给她唱童谣,徐徐的炊烟,从烟囱里缥缈着升上树梢,与桃红色的夕晖一抹,渐染出别是一般的瑰丽。   她微微歪着头,只见容恪围着一条溅了油裹了烟灶裙,笑着走来,提醒她给用晚膳了。   冉烟浓默默一叹,手指碰了碰女儿的小脸蛋。   自从有了这个乖宝宝以后,连容恪这个对儿子向来不假辞色的父亲也将一身战场磋磨的棱角抹平了,甘愿到庖厨做一名伙夫,她坐月子的时候,容恪就已经练就了一身好厨艺。冉烟浓一想想就吃味,成婚几年,没见他下过厨,女儿一出生,他立马便勤快了。   不觉有几分郁闷,“对了,啾啾回来了没?”   容恪道:“他皮痒了,回来再说。”   一旁沏着茶的明蓁忍俊不禁,不过笑过了,又对冉烟浓愁眉不展地拉开了小裤子,“啾啾长身体呢,一天一个样儿,开春做的几条里裤现在又穿不了了。”说罢,她笑着看了眼身姿颀长的容恪,又道,“要是长到姑爷这么高,准是一个标致的美男子。”   臭小子现在还是一颗豆芽菜,瘦不拉几的,又矮又小,容恪是没看出来他将来会有自己半分风采,除了那双蓝瞳,能上街招摇撞骗,哄哄几个没眼力见的小摊贩让他们误觉得小家伙是月满贵族,能哄得几个包子吃。   冉烟浓轻轻一笑,温柔地踮起脚,替他将套在脖子后的灶裙解了,随手搭在椅背上,容恪就着水盆洗了手,到摇床旁看女儿。   女儿才两岁大,会叫的第一个人是“爹爹”,容恪难免不会偏爱她。   女儿小名唤作绵绵,父亲取的名。   冉烟浓一听就知道,容恪有个女儿心都化了。   她也坐过来,手指将容恪的手指一勾,“等啾啾回来了再上桌?”   容恪回眸,“他又出去厮混了?”   小小年纪,一帮狐朋狗友。除了溜须拍马,就是揪小姑娘花辫子,一股子风流浪荡劲儿,从小就没个正形儿,容恪让人带着木棍,将几个小流氓堵在巷子里打屁股,但没用,皮实了几天之后又整天在李府外吹口哨,勾搭得容鄞小朋友心里痒痒,趁着父母照看妹妹,一溜烟就窜出门去了。   冉烟浓有点惭愧,“我、我守不住他。”   正这时,墙外道里传来了一群小王八羔子的哄笑声:“你的爹爹最没用!最没用!”   编歌谣唱着骂人的声音尖锐刺耳,容恪耳朵一痒,忽然想亲自打人了。隐忍了十几年的好脾气,自从有了这个兔崽子之后,就渐渐有了土崩墙坏的架势。   然后便是啾啾和几个小朋友推搡的声音,“滚!敢骂我爹爹!我饶不了你们!”   啾啾小朋友以一敌五,最后光荣负伤了,还是容恪的一个近卫看不过去了,亲自出面,将人捞回来的,啾啾的脸颊被打了一拳,鼻青脸肿的,冉烟浓心疼,要慰问两句,手却被容恪摁住了。   啾啾气极,闷着一肚子火回家,见到容恪那张微微沉下来的脸,他半个认错的字都没从嘴巴里挤出来,反而一股埋怨,“爹,你除了做饭,当个伙夫,能不能有别的出息了?”   “……”臭小子要吃家法。   冉烟浓横了他一眼,“怎么这么说你爹?道歉。”   啾啾气闷不已,嘟囔道:“本来就是,三胖家的爹爹会射箭,是百夫长,四眼的爹会拿刀,会杀贼呢。我爹爹,只会舞锅铲而已。”   “……”   冉烟浓默了一会儿,想说,你爹真不是只会耍锅铲。   “啾啾,你哪儿学的拼爹的架势。咱们好好地在这里生活,不争不抢,有吃有穿,不是很好么?你看看你身上穿的,哪样比他们差了?再说,你爹又不是只有下厨一个本事。”   好歹妻子是维护自己的,容恪懒得与小王八蛋计较,端着温热的茶,清浅地品茗,看着他们母子说话。   啾啾不服气,“可是,可是……我不喜欢这样子的爹爹,我喜欢大英雄!”   为了免一顿打,在慷慨陈词吼完这一句之后,啾啾撒开脚丫子就往房里跑,晚饭也不想吃了。   冉烟浓自我反省,她是不是话说错了?   明蓁听了直笑,放下了针线,道:“小孩子,总是这样的。我去看看他,给他上药。”   啾啾脾气冲,真惹毛了,除了明蓁能顺毛,谁来也不行。冉烟浓默默地叹口气,点了点头。   饭桌上,她与容恪商量着,“夫君,啾啾也不小了,我想给他找个启蒙先生。”   容恪沉默地替她夹了一筷子鱼肉,并不怎么答话,不知道是在自我感觉挫败还是怎么,冉烟浓轻声一叹,“夫君。”   他抬起眼,淡淡道:“啾啾恐怕不爱习文。”   冉烟浓一怔。然,容恪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容恪从来不在啾啾面前卖弄武功,也从不许下人动武,就是怕啾啾小小年纪心性不定,学了一身武艺与人持强斗狠。但没想到,即便这样,啾啾也更痴迷学武。   从他一两岁,刚会摇摇摆摆走路时,就开始了自我琢磨着耍拳,大概是冉家和容家的后人,骨子流着这么个血,改不动的。   冉烟浓也不想真强迫啾啾,做他不喜欢做的事,但是,“夫君,就算啾啾要学武,但他的性子……我看圣贤书不能落下。”   这一点容恪不否认。   冉烟浓就是想到这个才愁眉不展,“可是,月满哪里来的教书先生?要是……只能回大魏找找了。”   容恪放下木箸,淡声道:“先问问他罢。”   在教导儿子上,容恪是严父,但不是不近人情,更不会勉强儿子。   冉烟浓想了想,吃过饭,趁着啾啾被哄好了,伤口抹了一层红药酒,她将饭菜端到院里来找他过来吃饭,秋风习习的,小啾啾被明蓁奶奶押着庭院里来,但固执骄傲,不肯用饭。   他知道娘亲又要来说教了,回头一瞥,一袭雪白的容恪正靠着红木花廊,一手把玩着一只陶埙,试了几个音,吹出长短不一的曲调,还煞是好听。但,也就这样了,啾啾默默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一摊手。   冉烟浓直白地表达了自己对于啾啾学武的看法,“啾啾,以后,娘亲会找个老师来教你练武,但是,你能不能答应娘亲,也去读读书?”啾啾本来眼睛一亮,一听后头半句,瞬间蔫蔫儿了,冉烟浓不气馁,“这是条件,你答应不答应?”   啾啾咬牙,道:“娘亲,我将来是要做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读几本书,会写几首酸诗有什么用?”   容恪修长的指微微一顿。一个五岁的孩童说得出这话?分明是被大人教的。容恪想了想,只有那个几个月前飘然绝迹于江湖的薛人玉会咸吃萝卜淡操心。   从他的毒被彻底拔出之后,薛人玉就有了走的念头,被冉烟浓硬生生又拖着耗了一年,直至确认容恪的毒再不会复发之后,才终于放他走了。   冉烟浓显然也意识到了,薛人玉果然不着调,害她家儿子。   “兵马大元帅?这可不是说说而已啊。”   啾啾昂起了头,“我知道。所以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把坏蛋打得落花流水的大元帅容恪啊!”   “咳咳。”一股气猝不及防灌入了喉尖,容恪捏住了埙,眼帘微微一动,薄唇起了波澜。臭小子。   冉烟浓干干地看了眼丈夫,又扭头,蹲下来与小家伙平视,有点窘,“那个,啾啾,你知道你真名叫什么吗?”   “知道。”臭小孩一拍屁股,十分无奈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挫名字,“李啾啾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严父:请记住你老子的名字ok? ☆、学武   冉烟浓陷入了一团岑寂。   是她的错, 没一早告诉儿子, 他们家虽是住在李府, 但他不姓李啊。   “为什么喜欢容恪?”   李啾啾小朋友摇头晃脑,满脸崇拜地说道:“他很厉害啊。”   冉烟浓蹙眉,“这些, 都是谁告诉你的?”   隐隐约约察觉到娘亲不高兴了,但这没有什么,啾啾一本正经地老实回道:“鬼医爷爷。”   “……”   就知道。   容恪捏着埙, 漆黑的眼一眼望过来,语调颇沉:“谁告诉你,容恪是大元帅了?”   啾啾对亲爹嫌弃地扮了个鬼脸,“坐在帅帐里的, 当然是元帅。哼, 你骗不了我!”   容恪呵一声冷笑,“你过来。”   啾啾不肯,总觉得一过去,老爹会将他吊起来踹屁股,但冉烟浓在身后推了他一把, 温声道:“快过去。”   “唉。”啾啾心道:娘亲心里还是很维护爹爹的,我真是自讨没趣啊。   于是他有模有样地负着手踱过去了,容恪坐在红围栏上, 单手撑着下颌,微微俯低了腰,小啾啾背着手站在眼前, 眼尾旁一团青紫,抹了红药酒了,还是一团乌青色,容恪伸指,碰了碰,啾啾“嘶”一声,埋怨地看了眼爹爹,容恪一笑,“不是很厉害么?怎么还受伤了?”   啾啾捂住了半边小脸,哼声哼气:“双全难敌四手,输了很正常,但是我也把百夫长家的三胖推了一个屁墩儿。”   容恪笑着鼓掌,“哦?真有本事。”   他爹笑起来准没好事儿,啾啾如临大敌,全副身心戒备起来。   容恪出手如风,蜷着手指,一击碰到他圆滚滚的小肚子,啾啾惊慌失措,拿小手去挡,但是腰、小臂,都被他爹爹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啾啾“嗷嗷”直叫,手忙脚乱地乱挡,越来越不成章法。   远处的冉烟浓默默一叹,抱起了睡醒的绵绵,小丫头靠在母亲臂弯里,看着爹爹和哥哥过招,很欢喜,也拍着小手起来,“爹爹。”   不过十下,小啾啾全身中招,站好投降,“不来了!”   容恪罢手,闲散地将膝头一截白衣放下来,笑吟吟地又碰了碰他肉嘟嘟的脸颊,“服不服?”   “不服!”容恪眉一挑,小啾啾咬嘴唇道,“我才不服!你是大人,怎么能欺负小孩?”   “哦。”容恪道,“换个别的。”   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一块青灰色的,约莫有啾啾半个拳头大的石头,塞到他手里,啾啾不解,容恪将他转过来,看到背后,“那有一棵枣树,你要能用这块石头打下一颗枣,我教你大元帅的本事,不然,老老实实给我读书去。”   啾啾一看,傻了眼,这么远啊。   “这、这不可能!”   容恪另拾起了一块青石,淡淡道:“试试。我看看你臂力。”   投掷之术,臂力和技巧都重要,但容恪现在只想看看啾啾的潜力。   要是天生散骨头,学了武艺也没用。   啾啾冲着小石头哈了一口气,冉烟浓怕他扔歪了误伤女儿,抱着绵绵走到容恪身后来了,小绵绵一眨不眨地看着,黑如点漆的水眸欢喜地望着父亲。   啾啾右手紧紧将石头一捏,用力往前抛去,但——石头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就落在了枣树前一丈处。   那棵翠绿的枣树,还在墙根尽处,远远地随风招摇,半点不为小啾啾的气势所震慑。   啾啾气馁地低下了头,他一定、一定又让爹爹看笑话了。   哪知容恪却道,“还行。”   他惊喜地扭头,不知道为什么,一贯弱不禁风、手无二两肉的父亲大人,在他心底一下高大了起来,迫不及待地,他想得到父亲的肯定和承认,容恪微笑,像是随手一掷,啾啾愣愣地跟着石头回头,几丈远的枣树被父亲大人一颗小石头打得一颤,“咔嚓”一声,枝折枣落。   “啊?”   啾啾傻傻地看着。   容恪的左手按了按他的小脑袋,“怎么样,要跟我学么?”   啾啾傻傻地点头。   容恪微笑,眼眸微闪,“不过,我们立个誓约,我允许往前再走一丈,三下之内,你打中一颗枣,我就教你。”   啾啾知道,他爹爹一诺千金不会骗自己的,信誓旦旦地点头。   他那点微末道行,还是薛人玉用飞针摘叶的功夫教的,手上挽几个花唬唬人不成问题,这是头一回投石射枣,也有点忐忑,但就是不想教爹爹失望呢,原来,原来他误会了,他爹爹不是缩头乌龟,不是无名之辈……啾啾委屈巴巴往前走了一丈远,带着歉然地回头,深深地看了眼容恪。   对方笑容澹澹,“看什么?”   啾啾叹了一声,“对不起”三个字卡在了喉咙里,他爹不需要这种话,他一定要打中一颗枣才行。   “咻”一声,一颗小石子飞出,暮色将至,如若不是容恪眼力好,恐怕也看不见那颗小石头飞到了何处,只听得“沙沙”几声,落叶轻颤。   啾啾欣喜地回头,容恪不动声色,走到枣树底下,将啾啾的石头拾了起来,地上散落着几颗枣,有他打下的,还有一颗骨碌碌地滑到了墙边,红得耀眼,容恪不觉失笑——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小家伙走了运了。   他如何看不出,啾啾那颗石头是胡乱扔的压根没有准头?   但能打下枣,也算是有些力气,不至于是个软骨头。   啾啾满含期待地看着父亲大人,又眨了眨眼睛看母亲大人,冉烟浓鼓励地一笑,“啾啾,你爹以前也是大将军呢,比百夫长、千夫长可厉害多了。”   啾啾欣喜,却兀自不信,“真的吗?能有多少人马?”   冉烟浓要说话,容恪却已缓缓走来,自啾啾背后,双掌将他的小脸一捏,“靠人不如靠己,自己不中用,有再厉害的爹也是白瞎。”   这话说得中肯,就像三胖,他爹爹打铁、挥铁锤,力气那么大呢,可三胖却捱不住他一拳,一拳就能撂倒。自己爹爹看着弱不禁风,但打枣的本事可比鬼医爷爷强多了。   容恪单手将他抱了起来。   从有意识起,只记得爹爹疼爱妹妹,从来没报过自己,小老爷们还有点羞涩,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爹。”   容恪淡淡道:“回去睡一觉,明日有得你吃苦。”   学武都是要吃苦的,啾啾扬起小脑袋,“我不怕吃苦。”   容恪看了他一眼,“你娘怕。但是,学武也不能落下功课,月满没什么学堂,再耽搁一两个月,我们收拾东西回大魏。”   舆图上,大魏的版图最大、最辽阔,小啾啾满心向往,他虽然误以为自己姓“李”,但对于自己是个魏人却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咱们走了,以后就见不到三胖四眼了。”   容恪道:“见他们做甚么?”   小啾啾眼睛雪亮:“等我学会了功夫,打趴他们,教他们认我为老大啊。”   容恪脸色一黑,冷笑道:“没出息。”   被莫名其妙一阵训斥,啾啾脸色耷拉下来了,“爹爹总骂我。”   小声音委屈可怜的,要是明蓁听到了,又是一阵心肝肉儿似的疼,容恪蹙了蹙眉,“你是男子汉,在我面前休耍贫嘴,那一套不中用。”   “啊?”   “我统御过无数人,不用担心拿不住你一个小东西。”   要是冉烟浓听来,这个“小东西”真是宠溺到极致了,但啾啾偏学得一副不解风情、不通俗物的木头桩子心性,还以为爹爹在骂自己,不觉脸色更垮。   容恪将他放到了小床上,从四岁起,啾啾便单独睡一房了,小床安置在容恪和冉烟浓寝房的隔壁间,屋内陈设简单,都是他爱玩的玩意儿,容恪没禁过他的那些玩意,都一丝不苟地摆在墙角根处。   容恪低声道:“好好睡,明日一早我教你打穴。”   啾啾滚到了床褥里,拉上小被子一盖,渐渐地也觉出了一丝爱护之意,脸颊更红了,“爹爹,我骂你来着,你不生气么?”   容恪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我几时真生过你气?”啾啾一想,心道可多呢,容恪道,“你犯了错,我就要打你,否则你没记性。但啾啾,人心,总是肉长的,你明白我的话么?”   啾啾似懂非懂地点头。   容恪放下他,推门而出了,连夜便在院里结了一个稻草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啾啾将来要做和容恪一样的大英雄呢 严父:敲黑板强调,请记住你的名字,容鄞,不是李啾啾! ☆、请求   容恪这个稻草桩子是和几个部下齐心协力一道扎的, 但冉烟浓一直等到深夜, 才等到他回来, 腰间多了一只温暖的手横着,饶是老夫老妻,冉烟浓也有几分脸热和情动, 轻轻靠过来,贴住了他的胸口。   “你怎么不告诉啾啾,你就是他心里的大元帅啊?”   容恪笑了笑, 伸手将她揽住,“说了,怕他托庇父荫,一辈子无法成才。”他低下头, 淡薄的唇在冉烟浓的发间吻了吻, 低声道,“这样不是很好么。”   冉烟浓道:“可我原来,只盼望我们两个孩子做个庸人就够了,什么统帅千军万马,我就怕他有个闪失。夫君, 我现在才体会得一些做父母的心情,啾啾这么小,就想着上阵杀敌了, 将来该怎么办?”   不待容恪回话,冉烟浓幽幽叹道:“幸得这太平盛世,总算没有仗可打……”   容恪握住了她的手, “浓浓,太平只是一时的,将来总有边患四起,大魏也不能真正国祚绵延千世。   这话冉烟浓懂,但听容恪语调之中满怀的忡忡担忧,不觉跟着心思一凝,“夫君,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容恪带来月满的近卫,如今大多隐姓埋名,蛰伏在月满做些发家的生意,但只要召唤,还是能召唤得来的,他手里掌握的消息可比自己多多了,冉烟浓随口提了一句回大魏,容恪眼底那如飞燕掠水般的光,她捕捉到了,手心微微一紧。   前不久,冉烟浓收到了一封来自上京的家书,信里隐隐约约提到过,齐戎正将五万兵马布在魏都西北,时刻预备接应陈留。这一定是出了事。   容恪道:“暂时只有些风声,要过段日子才能见分晓。不过浓浓,我们在月满怕是没多少时日好待了。”   冉烟浓低声道:“是夷族要对大魏兴兵么?”   容恪摇头,“恐怕不止。”   他将被子拉上一些,替冉烟浓掖住,“好了,先睡。有话等明日再说。”   确实太晚了,冉烟浓本就只是在等着容恪,他一回来,她就困倦地倚着他睡过去了。   次日一大早,啾啾就起来在院子里扎马步了,为了给爹爹留个潜心学武的好印象。容恪看了,没动颜色,一日两日的不值得夸赞,倘若长期坚持,才叫他刮目相看。   容恪将昨日扎好的稻草桩子给他搬过来,小啾啾呆呆地仰着脖子看着,容恪耐心地给他讲解各种穴位,以为如何变幻指法从一到二,连点七八处大穴……不过只有实力悬殊,才会有这种可乘之机。   啾啾耐着心性听讲,手跟着父亲大人比划,等容恪背过身,啾啾想着突袭,点父亲大人背后的穴道,容恪反手攥住了他闹事的小指头,啾啾尴尬地笑笑,容恪淡声道:“你还差得远。上阵应敌,背后需时刻生着一双眼睛,你的后背永远只能留给你最信任的袍泽。记住了么?”   啾啾还太小,但父亲语调严厉,自然他说什么都是对的,啾啾小鸡啄米式点头。   容恪放下了啾啾的小手,趁着他练习,他在一旁的木案上,斟了一杯浊酒。   秋天澄澈高旷、空远辽阔,浮着几朵淡如薄雾的云翳,但艳阳光里,他的眼里犹如滴了一滴凄艳的血,缓慢地沿着天际晕染开来。久违的刀兵之音,在耳中轰鸣不休,战场征伐,马蹄长嘶……是骨骼血液里嚣张沸腾的躁动。岑寂已久,迫不及待重见天日。   容恪知道,他没办法一辈子待在皇都。   倘若夷族人要侵犯大魏河山,他不能隐逸退避。   “公子,外头有一人求见。”   容恪收敛思绪,缓步朝外头走去,一时没猜到是谁要找他,但见外头竖着一架马车,里头缓缓下来一人,雪白羽缎的斗篷,如履轻云般不沾俗尘,缓步而来,兜帽压得很低,见到容恪的第一眼,他垂下了目光,冲着容恪弯腰行礼。   容恪看了眼车架,目色潺潺,“进门说罢。”   院里啾啾还在怜惜打桩点穴,听到声响,回头一看,只见父亲大人领着一个陌生人到家里来了,那白衣白袍的男人对父亲大人很是恭敬,走路也不忘弯腰施礼。   但啾啾想不明白这人是谁,两人走到了花廊深处,啾啾放弃了点穴,悄然跟在了一株垂丝海棠身后,猫着腰躲在回廊底下,偷听他们说什么。   容恪道:“阁下是月满的苏詹王。”   白衣人淡淡一笑,“我名詹冲。”   猜对了。容恪没什么表情,詹冲挥袖,让身后的人离远些,淡声道:“都退下,本王与景阳王有事商谈。”   啾啾看着一队人踮着脚退下,惊奇地捂住了嘴巴。   ……什么王?他爹?   容恪背过了身,“四年前那场灯车节,你便已认出是我了,对么?”   “对。”詹冲笑道,“论到底,我该叫你一声表哥。”   “不必。”容恪淡淡道,“四年前,既已是认出了,却不动声色,想来与我不谋而合,这门亲戚不攀也罢,如今找来,恐怕也不是来认亲的,是王爷有事相求罢。”   容恪总能洞察先机,詹冲惭愧不已,“是。”   容恪负着手侧过身,眉梢微微一挑。   詹冲揖手,正色地半跪下来,“詹冲不才,肯为月满百姓,请大魏景阳王出山,为我子民施以援手。”   前些时日,容恪只是隐隐得知,眼下夷族阏氏被杀,小可汗被俘虏,夷族改头换面,还想着是否又有人动了南下的念头,但詹冲一来,容恪便知道了,月满富庶,且又在大魏边邑,如今大魏无良将忠臣可用,虽仍有虎狼之师,但必定不得捍卫月满。   但今次,月满才是主要目标么?   容恪淡淡一笑,“王爷严重了,我不过是傍着这皇都渔樵耕读的一个闲散野鹤,你请动我,我能助你做甚么?早几年前,我便已卸甲还权,大魏的景阳王早已溘然长逝,我能帮你做什么?”   四五年方才找来,表哥长表弟短的,这门亲戚认得不尴尬么?   詹冲愕然,“景阳王不肯施出援手么?”   容恪蹙眉,“不肯又如何?要绑走我妻儿威胁我?”   如此一来,虽能暂时掌控住容恪,却永远失去了这个盟友,教魏人得知,恐怕月满将被夷为平地。詹冲不敢冒这个险,也沉下了脸色,“景阳王身负一般月满血脉,当初既可为大魏出生入死,如今为何不肯为我月满一战?大魏留侯,对你全无父子之情……”   容恪道:“五年前我也许会应承你,但如今,不会。”   詹冲愕然,“难道如今,景阳王当真被这箪食瓢饮的日子磨平了壮心么?”   说罢,他惋惜地叹道,“当年,景阳王将十万兵马,数度击退忽孛,声势何其壮大。其实你不必当真出马,我只想让夷族人知道,我军中有一个容恪。他们必能退兵千里。”   啾啾一只手不够,两只手捂住了嘴巴,震惊地仰着小脑袋看着。   容恪蹙眉,“再多说什么,已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已握不动剑了。苏詹王请回。”   詹冲叹息一声,既跪求无望,便知道容恪如今是狠下心肠,铁了心要做一个莽夫俗子。他拉上兜帽,脚步匆匆地走下石阶去,临到走时,又回头道:“我期待景阳王的回心转意。”   “多谢。”容恪淡淡道,“不会。”   等詹冲带着人一走,容恪便从回廊上走了下来,眉心一凝,“臭小子滚出来。”   啾啾屁颠屁颠地从草丛子里钻了出来,一眨不眨地仰头看着父亲大人,小心翼翼地靠近,“爹爹。”   容恪俯瞰着啾啾,哂然道:“偷懒?”   啾啾没答话,反而有几分愤懑,“我刚听到那个叔叔说,爹爹是容恪。”   他嗤一声笑,“还学会偷听了。”   说罢就要将小兔崽子拎起来揍屁股,啾啾头一回不反抗,任由他摆弄着,趴在小台子上,“啪啪”几下,打得屁股火辣辣的,可心里是暖的,爹爹说过不是不爱他,只是他又做错事情了,大人的事,小孩不该听的。   可是他不后悔,要是不听,他怎么知道原来爹爹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大英雄?   “爹爹。”   容恪放下他,将他往石墩子上一戳,啾啾屁股生疼,“嘶嘶”直叫唤,特狗腿地爬上来,对容恪动手动脚地,谄媚地笑笑,直盯着他不肯眨眼,“爹爹,那个怪叔叔让你帮他打架吗?你为什么不去?打坏人啊。”   容恪淡淡道:“打输了怎么办?”   “当然不会输啊。”啾啾给他打气,小拳头锤他胸口,“哇,你可是容恪。”   “没大没小。”容恪啼笑皆非,“谁准你叫我大名的?”   啾啾摇头晃脑地道:“当然,儿子是不能叫老子大名的,但是,”他眼睛冒着光,容恪微微一顿,倒想听听他说什么,啾啾一把抱住了容恪的胳膊,“你把我放在军营里当小兵,我给你侦查敌情、给你打头阵,给你摇小旗、驾车啊,这样我就不是你儿子了。”   容恪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还梳着鬏鬏髻的脑袋,笑骂:“任何时候你都是我儿子。”   啾啾撇了撇嘴,好吧,做他儿子也不吃亏呢。 作者有话要说:  詹冲不是好人不是好人不是好人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不是恪哥哥不帮~ ☆、围困   啾啾吐了吐舌头, 扮鬼脸, 从他腿上滑了下去。   “爹爹, 你一定能打败那些坏蛋的,我信你!”   容恪失笑。   从啾啾一两岁起,为了照顾容恪专心拔毒, 冉烟浓便时常将啾啾交给明蓁带着照看,她和刀哥也是明蓁姑姑带着长大的,明蓁照顾小孩别有心得, 应付个啾啾不在话下。但苦就苦在,薛人玉非要横插一脚,寻思着将啾啾养歪,于是搜罗了大片话本子给他讲故事。   幸得啾啾本性良善, 小小年纪不爱那些才子佳人的风月, 反而在薛人玉讲到大将军夜半军行,取敌将首级之类的故事时表现出十分的兴致,听得津津有味。这个薛人玉熟啊,于是把容恪的遭遇和经历掰碎了一点一点灌输给小啾啾,多是“英雄发迹于坎坷”的感慨, 让啾啾感受一番什么叫血泪史。   当然,薛人玉没提故事的主人公容恪,和他有什么关系。   有一日冉烟浓察觉到啾啾的不对, 问起来时,薛人玉委屈地回道:“我这不是为了让他从小养成敬慕父亲的好觉悟么。你看,他现在和容恪这么不对付, 我是让他崇敬英雄,等哪天他发现,啊呀,话本里的将军是我爹爹呢——”薛人玉煞有介事一拍手,“立马和好。”   啾啾揉了揉还有点疼的小屁股,忽然想到一件事,揪着眉闷声闷气道:“我娘亲也不姓李啊,那我跟谁姓呢。”   “随我姓。”   啾啾一听,眼睛一眨,欢喜道:“真的?”   容恪叹了一声。找先生教啾啾读书是刻不容缓的事,他五岁多了,该学会学他的名字了——容鄞。   他揉了揉眉,沉声道:“回去练功,不许偷懒。”   “哦。”啾啾答应了,屁颠屁颠跑回稻草桩子旁,开始继续练习打穴的功夫。   但这种日子的平静并不久远,从詹冲带着人离开李府开始,容恪便知道对方不会善罢甘休了,而他只不过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早。   夷族新王登基,废了小可汗,自立为王,收归兵权为己用,甚至等不及休养生息,便率领大军南下,矛头直指月满。   这种线报,连容恪都瞒不住冉烟浓,便是明蓁偶尔上街去,也能听到风声,冉烟浓很快知道了,月满是边陲小国,向来不忌讳大魏与夷族之间的龃龉和战争,但,月满接待从商的异族人,并不代表着他能任由夷族人打过来。   可伤就伤在,月满是做生意的地方,每年还要向大魏供奉丝绸布匹、香料宝石,几任月满王都没有驯养什么军队,在夷族大军挥师之际,月满如立于危墙之下。   冉烟浓将心里的想法告诉容恪,“我担忧,月满无精兵良将可用,迟早向夷族俯首称臣。”   这是一定的,月满打不过夷族,眼下大魏分.身乏术,不可能照顾到边邑。   这一任的月满王有碰巧是个唯唯诺诺的人,夷族打他,他向夷族称臣,大魏发怒,他又转而讨好大魏,甚至不惜割地相赂。   冉烟浓道:“前几日苏詹王找你,你没有答应,除了求和,月满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容恪反问:“你怪我不曾答应詹冲,让月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冉烟浓垂了眸,低声道:“我只是记得你曾说,月满是你的第二故里。无论做甚么决定,你不后悔便好。”   容恪握住了她的手,微笑道:“我不会后悔。”   就在月满焦头烂额一片兵荒马乱时,冉秦乔装悄然潜入了皇都,这是他第二次来月满,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忙乱,以至于冉秦前脚才踏入李府里院,没过一个时辰,后脚李府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外头乌压压一大片兵士,明蓁见过大阵仗的人也不禁起了畏惧心,冉秦讥笑一声,道:“如今快兵临城下了,苏詹王分得出兵力与容恪抗衡,却谎称无兵与夷族周旋?”   冉秦一举一动都是为着大魏,月满王骨头软,耳朵也软,他们月满皇室叔侄之间不知有什么勾当,总之眼下月满的兵力八成握在詹冲手中,他才是当家做主之人。而冉秦最看不惯娘们唧唧的男人,一想到几年前还是十七八少年的詹冲出使大魏,话外之意要入大魏后宫,给陛下狎玩,冉秦气得差点在朝堂上将其乱鞭打出去。   容恪安抚了一下老岳父一颗烈士暮年不已的雄心,笑道:“没事,稍晚些,我带着人与岳父离开皇都。”   说罢,容恪便应詹冲邀出门喝茶,冉烟浓才抽空问冉秦,“爹,您怎么又千里迢迢亲自来月满了?”   “事情紧急,我不得不亲自来一趟,怕容恪那厮又玩什么诈死的把戏欺负你啊。”冉秦皱眉。   看来那事真的让爹爹心有不悦,冉烟浓抿嘴微笑。冉秦又嗤了一声,“你看吧,他不死,在哪都是块香饽饽。早几年,皇帝以为容恪死了,哀恸不已,还亲笔手书,让他承侯位,成陈留侯。这几年也觉着不对了,上回我往这头跑,皇帝就起了疑心。你那个姐夫看着老实憨厚,谁知道当了皇帝,愈发心眼儿多了起来,三个月前,他诓我到宫里头喝酒,我烈酒一上头,便将容恪的事全给他交代了。”   酒后吐真言,这事不赖冉秦。谁让那个齐戎愈发心眼儿坏了。   等冉秦颓唐地将这话说出来,冉烟浓心跳得急了,“爹,那……姐夫知道了,他怎么说?”   “怎么说?”冉秦将自己一指,“喝完酒没多久,你爹我就被派来当说客了。”   容恪久在陈留,在上京时清闲安逸,与朝里的大臣们都没什么交情,唯独冉秦,这是容恪的老岳丈,齐戎也是真无人可用,才会让冉秦千里迢迢地跑到月满来。   岂料走到半路,夷族兴兵了,月满被围困了,李府也被詹冲的人马大肆包围了。   说来都是命,容恪这种人是注定得不到安生的。   冉烟浓往大门外一张望,詹冲邀容恪去喝茶,喝什么茶?她只是恍然想到,但愿他不要看中她夫君才好,那个苏詹王是个断袖,人尽皆知。   不过她还是伸手将冉秦一推,“爹,你既然来了李府,就安安心心等着消息,暂时不要出门,要是教詹冲瞧见,只怕连爹你也要被拉出去。”   冉秦冷笑道:“我只懊悔当年没拿着打王鞭狠狠抽这假娘们!”公然在朝堂上媚眼横飞,蛊惑君王,这事叫冉秦想一次恶心一次。当年的詹冲还不得志,不知曾雌伏多少权贵身下,又好描着一副黛绿粉红、妖妖娆娆的妆容,比青楼花娘还妩媚妖艳,这么个尤物被送到大魏,月满王是什么心思没人猜不到。   幸得先帝连女色都不大近,对着詹冲更是不喜,才让人将他打发回去了。   父女俩连共聚天伦的心情都不大有了,还好是啾啾和绵绵在,冉秦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小外孙女,乖巧伶俐得很,让喊爷爷便乖乖巧巧地喊,冉烟浓是怕“外公”拗口,绵绵还不会,便干脆让绵绵喊爷爷,谁料却竟狠狠地取悦了一把冉秦,捋着胡须哈哈大笑,将小孙女从摇篮里抱了起来。   撒着明媚秋阳,竹影掩映的窗外,传来小娃娃还有几分奶气的叱声,冉秦一奇,抱着绵绵走到窗边,只见一个短小身影,矮矮的像一只木墩儿,却正扎的一个稳稳当当的马步,正意气风发地在打拳。   冉秦一瞧,不觉抱着绵绵拍了拍,惊奇道:“这是啾啾?都这么大了。”   还是啾啾听话些,冉横刀在这个年纪除了掏鸟蛋,光着屁股下水抓鱼,还不会别的,更别说能吃苦练功了,导致冉横刀一直长到二十岁都还是个半吊子,成亲以后稳重些了,算是亡羊补牢。   “不错不错。”   当年冉秦瞧着啾啾一双剔透的宝石蓝瞳,还有几分不喜,月满人常生得蓝瞳,尤其贵族,但容鄞一定是魏人,生得一副异族面貌将来难免受人诟病。还好啾啾争气,没被养成詹冲那种祸国殃民的男祸水。   看来容恪是下了苦功夫的。   绵绵贪睡,在外公怀里差点便睡着了,但她睡了好几个时辰了,冉烟浓将她放下来,穿上绣花小鞋,绵绵就摇摇摆摆地在地上走动了起来,跟着冉秦出了门去,看哥哥练武。   小丫头亲人得很,一见到啾啾张口就喊“哥哥”,软绵绵的声儿差点让啾啾一口气泄尽,马步都晃了一下。   冉秦走到了他跟前,啾啾但觉一片阴影落地,抬头一看,眼前的人一脸正气和严肃,身形高大威猛,像一棵盘虬老树,啾啾呆呆地问道:“这位爷爷,你是哪位?”   “小兔崽子。”冉秦脸色一沉,一出手就将他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啾啾和绵绵,一大堆亲戚都不认识呢2333 ☆、对策   啾啾小朋友已经学了好几天的点穴功, 在外公将他托着屁股抱起来时, 对于一个陌生严肃的老男人, 他是很警觉的,加上这几天明蓁奶奶忧心忡忡,他就觉得也许是坏人来家里捉人了, 于是翘着小指头朝冉秦的胸口一戳。   冉秦对小啾啾不留神,也不防备,又怕一松手摔着孩子, 才叫他迟钝地得手,但饶是他一身力气,又有内力护身,也被小啾啾一指头戳得胸口发麻, 这孩子看来根骨不错, 他怪异地看了眼啾啾。   丝毫不觉闯下大祸的啾啾被娘亲沉着脸训斥了,“不得无礼,快叫外公。”   “外公。”啾啾纳闷,他竟然是有外公的人?   三胖的娘亲是个悍妇,能拿着一支长柄勺将百夫长从街头撵到巷尾, 他外公更是不得了,直能倒拔垂杨柳,啾啾看了眼自个儿外公, 这一身肉,也不弱呢,于是心悦诚服地又喊了一声。   冉秦欢喜了, 抱着啾啾拍了拍他的小屁股。   “不错,你方才耍的那套拳,是你爹教你的么?”   “不是哦。”啾啾神秘兮兮地板着指头道,“这是鬼医爷爷交给我的形意拳,爹爹才教了我几天,教我打穴。”   “鬼医?”没听说这号人物还会武功。   但想必也就学了个二流子。   不过薛人玉确实是个半吊子水,他武功不济,大部分都是只有秘籍,自己却没有练过,自己平日里能跳个五禽戏已是顶天了,形意拳的拳谱是他找人翻译了,才教给啾啾的。不过小孩子家家的,悟性却不错,学得很有模样。   啾啾点头。   冉秦抿嘴,道:“你的功夫跟你爹学总是没错的,旁门左道的忘了就好。等你们一家四口回了大魏,外公亲自教你打拳。”   “好啊好啊。”   武痴啾啾,不知为什么极合冉秦眼缘,连冉烟浓都喟叹弗如,这个臭小子越来越会耍宝了。   这边祖孙俩你来我往打得火热,落日楼头,詹冲将兜帽解开,露出里头素白如莲的层叠白纱衣,浅得仿佛能看到里头淡红的茱萸,容恪不露声色,淡淡地垂眸,杯茶在指尖缓慢地冷却。   谈了很久,但是谈不拢。   詹冲是个有野心的人,他想要月满很久了,但他只是一个闲散王爷,想要得到政权并不容易。别的容恪倒没有多想,詹冲以往出卖肉体,大抵是为了今日的爵位,他得势之后,早年亵玩他的人早就一个个离奇暴毙、身首异处了,可见这种事倘若不是出于无奈,或是为了野心,他也不肯做。   这几年詹冲只对月满王献媚,对其他人一概漠视,这种姿态取悦了月满王,他极为满意,詹冲只有愈发向他臣服,应当不会对自己动什么歪心思。   当然,容恪也不怕这个。   詹冲笑道:“景阳王说的不会回心转意,是当真没有转圜余地了。小王不才,虽不至于挟持尊夫人,也不对令郎令媛做些什么,但危急存亡时刻,还是不得已要将景阳王一家扣押在皇都。”   “你很卑鄙。”   詹冲微笑不语,要与他碰杯,容恪蹙眉,并不动手,从方才到现在容恪只呷了一口,杯中清茶早已泛冷。   岳父刚来时,就与他说过,月满如今率军抵御夷族,其中却有蹊跷,苏詹王姿态悠然,不像是真被兵临城下的败军之将,还有闲情逸致同他打太极,好言规劝……容恪从来时便在寻他破绽,但一直思忖到此时,心中摇摇欲坠的一根丝弦崩然断落。   这个詹冲从容悠闲,是因为月满北边的战事并不吃紧,他唯一的要务便是将自己扣留皇都。   夷族发兵月满只是个幌子,几十年夷族与月满相安无事,因为月满地形易守难攻,而且版图小,毗邻大魏辽西,一旦出兵,大魏要收复失地并不困难。   所以夷族这次看似对月满来势汹汹,其实还是声东击西,目标在于大魏,齐戎一早将兵力部署在陈留后方是对的,否则眼下端王那边便没了可接应的援兵。詹冲围困软禁自己,大魏可少个臂助,而且不论是成是败,詹冲都可以将自己推出去,说他诈死,国难当头却为月满效力云云,总之,能弄得他个身败名裂。   即便齐戎身为帝王,也说不清这事。   所以詹冲其实一早就和夷族有所勾结,这一套计谋运转过来,非要亲密无间地合作才可,说不准,詹冲还将身体卖给个夷族大汗。   容恪为人并不坦荡,猜中了也不会说,只是目光游移,似是而非地问了一句:“苏詹王,我可曾得罪过你?”   “那倒没有。”詹冲笑道,“这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么。景阳王早答应我,不会有今日。”   在容恪表现看来,他确乎是浮云无意的,即便是大魏陷于兵戈战火之中,他也仿佛并不大愿意插手,自愿渔樵耕读,做一只闲散野鹤,不过人心隔肚皮,这位景阳王又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不得不防。如若不然,容恪这样的人物,这般的姿容,詹冲确实心动不已。   容恪也笑道:“既如此,那不必谈了。茶凉了。”   这杯茶水容恪至始至终都没怎么碰过,直至他拂衣而起,詹冲温润地微笑,食指颇有诱惑地在下唇上一点,“景阳王不必如此谨慎。你身上有我月满的血,不至于怕几分毒,我也不会对你下毒的。”   容恪举起冷茶,淡淡道:“王爷多虑了。”一饮而尽。   不论谈话过程如何,但容恪走得很雍容,詹冲在他身后一瞧,觉得自己竟有点……心痒。   莫名地,羡慕冉烟浓。   李府如今被裹成了一头笋,里里外外层层叠叠。   容恪回家,还要穿过几道防守线。早在路上,他便在想,詹冲要自己身败名裂是为什么?   一直到回了家,冉烟浓私底下与他说话,容恪并不瞒着,冉烟浓的眉一高一低的,听他说话,手微微颤抖着拽住了他的小臂,“詹冲当然是与夷族大汗做了一笔交易,等一场仗打赢了,说不准夷人汗王还会答应将整个月满送给詹冲,那时候他就是月满之主了。你又回不去大魏,成了千古罪人,当然、当然只有依附于他啊……”   容恪是不愿意想这个问题,但冉烟浓提起来,心里却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怪异。   怎么也不好说,自己被个男人看上了。   倒是冉烟浓先提起来,咕哝道:“我的情敌,不光有女人,还有男人,怎么这么多呢。”   说起来还要怪容恪,相貌英俊就罢了,偏偏还是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在夷族、月满与大魏成掎角之势,互相对峙,都是用人之际,容恪没死,当然是大家都拉拢的对象,姐夫要派爹来,月满这边詹冲对容恪势在必得,再加上夷族虎视眈眈,忽孛又没有死……总之,都怪容恪。   招蜂引蝶的本事真是令人不服不行。   容恪揉了揉眉心,然后捧住了她的脸颊,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浓浓,我发誓我对男人没一点兴趣。”   冉烟浓脸颊滚烫,不知是不是被他捂得,像枫火云霞似的灼灼,“别说这些,我知道。”   容恪敛唇,探身下来,修长的指探入了她的裹胸,握住了两团丰润的浑圆,冉烟浓嘤咛一声,软软地靠住了他的胸口,尖锐的小虎牙一咬,哼哼唧唧地在他的磋磨下,杏眼溢出了一波水。   生了两个孩子后,冉烟浓变得愈发丰满,但白皙的皮肉,都只长在该长的地方,丰臀傲胸,又嫩又滑,凹凸有致,这几年越来越多了成熟女人的风韵,脱去了稚气,更是显得艳光照人,犹如慵懒姣柔的飞燕红妆,倾国倾城。   容恪的声音哑了,“幸亏,詹冲是个断袖。”   这话冉烟浓一听就明白什么意思,哼着出了一口气,娇媚无限道:“夫君,我们找些想法子离开月满才是正紧的。”   容恪伸手揽住她,虽是在调情,但他的眼眸却柔软得如春水,只有温柔,不见旖旎,“已经准备妥帖了,我等会让近卫护着儿子女儿先走,你随着明姑姑跟在后头,我与岳父大人断后。”   “怎么出去?”冉烟浓站直起来,容恪作乱的手也撤出去了,她有点狐疑,不觉硬拼硬闯行得通,“外头都是人。”   容恪笑道:“浓浓,事在人为。凡事要料敌于先。从四年前灯车节上对詹冲一瞥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他顿了顿,敛唇道:“李府有通往外的地道。”   说着,他笑吟吟地揉了揉右手,冉烟浓垂着眸看着,这只手的温柔仿佛还停留在某处,她蓦地满脸晕红,觉得这几年夫君越来越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浓浓真是命苦,嫁了个不省心的麻烦夫君2333 ☆、潜逃   原来容恪一早料到今日, 这几年没让人闲着。   “在哪?”   冉烟浓有几分好奇, 容恪信手往她的床下一指, “这儿,浓浓竟粗心大意,一点没发觉。”他噙着笑, 薄唇印在了她的耳后。   冉烟浓全身一个战栗,悄然红透了。   在与詹冲的人马周旋时,冉烟浓与明蓁, 带着啾啾和绵绵先避入了地道。   外头有接应的人手,直至容恪与冉秦也退出来之后,数十名黑甲近卫,用大石头将地道出口封死了, 挖得不深, 也不宽阔,一次只能并行两个成年人,即便月满兵要追出来,也需要些时辰。   但皇城外并不意味着已然安全,此处荒郊野岭, 连出处都辨认不出一个,但幸得林间传来骏马铁蹄之声,听得啾啾张大了嘴巴, 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骏马,月满街道狭窄,人又熙攘, 不让骑马过市,啾啾这还是第一回,看到林间薄雾里,数十匹马,拉着一架马车赶来。   连冉秦也不由不惊叹,“原来你已经准备得这么好了,也不用老夫来游说,这一趟就是回魏都的是吧?”   容恪笑着摇头,“我有欺君之罪,戴罪之身,何敢言回京?”   “但如今这关头……”冉秦知道,麻烦地一挥袖,道,“你那欺君,先前欺的是先帝,如今的皇帝么,他原谅不原谅你那又是一说,想个理由搪塞过去也不是不行,我不信你是个死脑筋的人。”   当然不是。   但被岳父大人赏识,还真是教人受宠若惊。   冉烟浓惊讶地望着牵马而来的一对伉俪,“江将军和曲将军……不是几年前回江南去了么?”   又回来了。   身后数十匹马,鬃毛猎猎,马蹄之声在山林之间回荡。   江秋白与曲红绡下马来,两人本并辔而行,依旧是并肩联袂而来,恭敬地朝容恪半跪下来,“久违了,见过侯爷。”   冉秦在一旁抚了抚长须,一把将看得目不转睛的小啾啾抱了起来。   啾啾小声在外公耳边说了一句话,冉秦笑问:“你行么?”   啾啾点头,“外公你疼不疼我啊?”小手将他的衣襟一抓,抓了又放   被将了一军的冉大将军脸色一木,看了眼冉烟浓。谁说他不像女儿的?这撒娇劲儿跟冉烟浓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不行,这种关头容不得胡闹,你外公我也要暂时听你爹安排。”   这倒是个宝器,一祭出容恪,啾啾立即乖觉噤声了。   冉秦哈哈一笑,还是治得了这小兔崽子的。   啾啾爬上了马车,跟几个女眷待在一处,作为马车里唯一的男子汉,啾啾耷拉着脸不肯说话,脑袋一个劲儿往外偷瞄。   一旁传来一个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他的父亲大人,一袭雪白衣衫,雍容地从马车旁掠过去了,连马儿啾啾都是第一次看到,更遑论骑马的容恪,他捏着缰绳,这般秋水出姿的身影,看着便有一股平日里没有的清贵冷冽,啾啾眼睛不眨,骑马的爹比他想象的要俊得多啊。   好羡慕。啾啾捧住了两只拳头架在脖颈处,歪着小脑袋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秋白笑着走过来,手掌抵住了他的脑袋。   半年前,江秋白才有了一个儿子,正在学怎么同小家伙打交道。也不知她的媳妇儿是怎么想开了,或是被江南一波一波柔情水泡得骨头酥了,这几年更是温柔,也再不给他脸色看,得知怀孕的那时,江秋白都怕她一个冷脸便来与他商量“打掉吧”,结果曲红绡只是摸到了肚子,轻飘飘地告诉他,“我想生下来。”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秋白简直就像是走近了人间天堂,差点没乐晕。   本来曲红绡就曾松了口说“顺其自然”,但也许是在战场耗了太多年青春,受过无数次伤,曲红绡的身体底子还不如平常女子,一直顺其自然,一年多了也没怀上,江秋白还以为她只是说句好话让自己高兴高兴,做不得真的。   一想到这几年的太平清闲,江秋白觉得这辈子都值了,驰骋沙场、出生入死,都不枉了来人世这一遭。   所以他与曲红绡商量,还是回到世子身边。   啾啾被摁得脑门一痛,乖巧地往里钻了钻,诧异地望向江秋白,他的马走得慢,与他们的马车并行着,江秋白还会吹几个口哨,流里流气的,十分合啾啾眼缘,他问道:“你是谁啊。”   “哈哈。”江秋白一笑,“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小世子,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在我手上撒了一泡尿你记得吗?”   “……”不,他不记得。啾啾一下垮了脸。   江秋白搓手成环,在唇边又吹了一个哨,不过没有用丹田内力,声音不大,毕竟算是在逃窜,还没出月满境内。他听闻了詹冲的故事之后,对如今的留侯的清白十分担忧,幸得他们一行人反应快,在詹冲的人马包围李府之前,已率先退到了皇都城外。   啾啾想好言好语同江秋白商量:“那个,我能骑马么?”   话音未落,便被冉烟浓拽着裤腰带将人拖入了马车里,江秋白摇头大笑,策马到后头去了。   啾啾嘟着嘴巴,委屈地瞅着娘亲,他变脸比翻书还快,冉烟浓由不得不说他,“啾啾,等出了月满,娘亲再给你胡闹,现在听话。”   他不解,冉烟浓将他抱到腿上来,手掌贴在他的背上,声音不自觉放温柔:“坏人现在还在搜捕咱们,万一落到他们手里,咱们一家都麻烦了,你听话,你爹才能让你去骑马。”   啾啾只好点头。   “哥哥。”绵绵攥着不知道从哪掐来的狗尾巴草,草叶子就戳在他脸颊上,毛茸茸的很痒,但啾啾却不生气,宠溺地看着绵绵,这是妹妹表达亲热的方式,她甜甜地又喊了一声“哥哥”,告诉他,“别生气。”   看得车里的人心都霎时间暖暖的。   啾啾接过了她丰厚的馈赠——狗尾巴草,露出了几个牙齿,“哥哥不生气。”   一行人平缓地沿着山道前往大魏,幸得月满国小,走了几个时辰便到了边邑,这里与容恪的封地相隔很近,再翻过两座山便能到了。   冉秦长叹道:“当年避入月满,可曾想过有今日,还有出山的时候?”   他的疾风和容恪的雪间青走在了一起,两匹马都是百里挑一的烈马,容恪这匹更是日行八百,他笑了笑,手抚了抚马脖子,“即便我没想过,雪间青也想过。”   冉秦点了点头,“你这匹马是有灵性的,会认主人。几年前月满使臣将它进贡给大魏,朝里无人能降服,我顾念着疾风,怕它不高兴没有下场,不过,恐怕连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容恪微笑着垂眸道:“岳父自谦了。”   冉秦又是一叹,“老夫我也是没想到,当年月满只会对着大魏装孙子,如今却学会阳奉阴违了,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勾结夷族——”说到这儿,冉秦扭头,粗黑的眉头一耸,“四年前你不是找到在月满的忽孛么?他后来的下落呢?你将他怎么了?”   “没怎么。”容恪道,“只是在月满皇都见了一面,得知他腿伤之后,我本想放他一马。加上那时节特殊,我身份也特殊,不宜打草惊蛇,只因觉得有几分不对,便后头让人暗中探他虚实。”   当日忽孛在皇都长街上摆摊,却不收魏人钱,容恪便有几分好奇了,加上容恪虽在落日沙洲伤了忽孛,却也只用弓箭射穿了他一条腓骨,没有两只腿都残废的道理。而且倘若当时忽孛窜入月满,救治得及时,他的腿伤应当也能好全。   冉秦惊讶,“哦?没查到消息么?”   “没有。”容恪摇头,“犹如泥牛入海。我那时便在怀疑,忽孛在月满是否有内应。”   忽孛是个自尊心大过天的人,几度败在魏人手里,那个不收魏人钱的规定,也许就是为了吸引魏人前去与他掰手腕,再羞辱一番他们吧。这像是忽孛会做的事。   忽孛是和谁做成了一桩交易?   让他名声扫地这个主意,是忽孛出的还是詹冲出的?   总之没有答案。   冉秦扬眉,有几分拿不定主意,“依照你的意思,如今那个神秘的草原大汗,正是蓄谋已久暗中潜回的忽孛?”   “不排除这个可能。”   大阏氏被杀,小可汗被忽孛攥在手里软禁,这都像是忽孛会做的事。   容恪揉了揉眉心,缓缓笑道:“若真是,我和他这个敌对的局面,是真峰回路转,逃脱不得的宿命。”    ☆、篝火   容恪一行人已出了月满, 詹冲的大军包围了李府不见动静, 几个时辰, 连木窗牖外都没个人影儿,詹冲是个谨慎之人,带着弓箭手闯入李府, 只见安安逸逸,几片秋风打落叶,哪里有容恪半个影子?   詹冲握住了拳头, 眼皮阴沉沉地往下微微一拽,扯出几分幽暗和冰凉。   “王爷,眼下该怎么办?”   詹冲道:“追,即刻下令封锁月满……不, 不能下令, 暗中找到景阳王,不能为我所用,则杀之,不可让夷人知道。”   “是。”   魏都这边早得到了消息,齐戎知道岳父出马, 这回一定能说得动容恪回大魏,欺君之罪他可以不计较,用人之际, 齐戎只想多留几个将军,让边境不再有战患。   因着夷族人有动向,兴兵月满, 转眼间齐戎便将父亲派出,冉清荣和他生了龃龉,几日不曾给过好脸色,但一有冉秦的消息,她还是担忧得多,也便放下了脸面,“爹带着容恪和妹妹回大魏了?”   齐戎不瞒着她,什么战报都给她看,冉清荣结果密报,眉眼倏地舒展,阖上了密信,眼里多了温婉的笑意,“你派人去接应他们了么?”   齐戎道:“战事吃紧,我想让容恪就地挂帅,至于浓浓和岳父他们,我让人接他们回来。”   这个安排虽然挑不出错,但冉清荣想到妹妹,才回家又要和容恪分别,再加上两个不省事的孩子,想必难受,却没对齐戎声张反驳,心里却有点为妹妹担忧和心疼。   她嫁给齐戎,在这个后宫里日夜专宠,几年了,雍容富贵,像朵娇养的花,可浓浓在月满那地方生活,除了容恪无亲无故。嫁给一个四处征战的男人,就像母亲长宁那样,有时夜里睡不着,披着衣裳起来求佛问神,她看到过,才会心疼。   冉烟浓也一点不想和容恪分开,即便姐夫不传圣旨过来,她和容恪也猜到齐戎的意思了。   是夜,夫妻俩临着苍树烤火,绵绵已经睡着了,啾啾握着小木棍往篝火里捅,渐渐秋色到了尽头,天凉,冉烟浓替睡着的绵绵阖上了锦衣狐裘,腿微微伸长,一手摸了摸啾啾的小脑袋。   “夫君,我不想回上京。”   这是她的心事,容恪虽然不说,但冉烟浓也能猜出来,每次一打仗,男人总是盼望着女人在后方等消息。   容恪也不能免俗。   果然,他蹙了眉,“浓浓,战场不是你该去的。否则即便没有损失,我亦不知该如何向冉家交代,这回岳父恐怕不会轻易放过我。”   啾啾歪着脑袋,一回头,“娘亲,你不能去,不如让我代替你罢。”一本正经。   容恪睨了他一眼,凉凉道:“你更不行。”   “……哦。”   见冉烟浓脸色郁然,他拾起了她置于腿上的一只左手,右手与她十指交握,温暖在其间流溢,“这回不听话了?”   冉烟浓忽笑道:“我本来就不爱听话。”   啾啾叹气,“我也是。”   尽管父母眼下都没搭理他,但啾啾一个人也能自言自语很快活,姑且不至于寂寞到没事干,拿着烧火棍捅柴火。   容恪道:“行军打仗不是儿戏。我只要你平安。”   冉烟浓松开了他的手,“将心比心,我也是啊。你不知道我怀着啾啾时,一直等着你在前线打仗,我心里提心吊胆,就怕忽然传来噩耗,啾啾成了遗腹子,他恨我一辈子。”   啾啾摇头,“不会不会,为国捐躯死而后已。”   容恪再也忽视不得这个调皮的儿子,笑着将他的腰过来,一把抓进了怀里,“你知道什么是‘为国捐躯’?”   “是光荣的事情,鬼医爷爷说的。”这一股子忠君爱国的思想,容恪可从来没教过他,薛人玉虽然……不着调,但也没让啾啾学些旁门左道的坏东西,容恪默默地捂住了他的小嘴巴。   “爹和你娘说话,你要闭嘴,知道么?”   “唔。”啾啾乖巧地点头。   容恪回眸,眼底有几分温柔,“浓浓,我也不想你离开我身边。”   冉烟浓面色一喜,“你答应了?”   他垂眸,失笑着揉了揉啾啾的耳朵,“倘若你说服得动岳父,我们便一起去边关。”   冉烟浓瞬间怔住了,容恪这是激将啊,他也知道,要是不问过冉秦,就这么让她跟着去陈留,冉秦一定怄死。   只是两个孩子……   一个熟睡着,一个睁着微蓝的大眼珠瞪着他们俩,都还是这个年纪,离不得娘亲。   该怎么办?   “啾啾,你想回大魏的都城么?那是娘亲长大的家。”   容恪松开了捂住啾啾小嘴的手,啾啾朗声道:“儿子要跟着爹娘,你们去哪,我就去哪。”   容恪也蹙眉,“将绵绵留下,随着明姑姑回大魏,等战事一了,我们便接她回来。”   绵绵是女孩,又实在太小了,冉烟浓也不放心她跟着容恪,尽管心里笃信,这一次和以往没有不同,夷族的大军看似如狂风席卷,可最终都会铩羽而归。   夫妇俩商量好了,冉烟浓起身去找冉秦。   冉秦自然不同意,他女儿是娇养着长大的,跟着容恪风餐露宿,已是吃了这么多苦头,上战场,即便不亲自杀敌人,也是危机重重,他无论如何也不放心冉烟浓冲动行事,再者长宁几年没见着女儿了,牵肠挂肚,见与女儿说不通,冉秦便将长宁搬了出来。   果然冉烟浓便怔了一瞬。   冉秦以为冉烟浓至少要为难一阵,但她却没有,“等战事过了,我与容恪一道回魏都见母亲,再向皇上负荆请罪。”   跟着容恪久了,连说话的口气都和他越来越相似,冉秦瞪着眼睛,差点没抽出皮鞭打人,但幸好嫁出去的女儿,冉秦不方便教训,她要跟着夫家又没有错,冉秦便虎着长脸不肯说话了。   僵持许久,那边,明蓁将熟睡的绵绵抱上了马车,两人在车里安歇。   容恪取出了那只陶埙,吹出缠绵的曲调,在寒意彻骨的晚秋里,这首曲子格外空旷而悲凉。   啾啾枕着小胳膊,听着父亲的埙声,数着天上的疏星,小声道:“爹爹吹的什么?”   “《归雁》。”容恪放下陶埙,浅淡的眸光仿佛载着一天星河,熠熠斑驳。   啾啾不大明白,小声问:“鬼医爷爷说,等秋风起来时,北边的大雁就要往南飞了,爹也要往南飞么?”   容恪一笑,“薛人玉教了你不少。对,我们是魏人,要南归了。”   啾啾看了眼容恪手里这只精致的陶埙,也心痒痒的,“你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学这个。”   容恪失笑,“臭小子毛还没长齐,便想着学吹埙了?”   “爹又看不起我。”   啾啾嘟起了嘴唇,容恪无奈地一笑,将他拉到怀里来,自身后握住了啾啾两只爪子,将他的小手摁在陶埙的圆孔上,微微歪着头,看着啾啾手忙脚乱地乱按乱吹,有点好笑。   冉秦和冉烟浓一道走回来时,正好便看见父子俩这么副温馨局面,本来是想找容恪算账,怎么又纵容冉烟浓胡闹,可是一看,便想明白了,容恪是太将冉烟浓放在心上,连她这些无理的胡闹的要求他都不舍得拒绝。   冉秦于是默默地一声叹,又背着手离开去了,“随你们吧。”   终于是说动了爹,冉烟浓抿了抿嘴唇,说不出的开怀。   她没打扰父子俩,跟着明蓁上了马车,再过两日,就要分道扬镳了,她想好好陪着绵绵。   啾啾已学着吹出了几个破碎的长短不一的音调,正在一旁随着曲红绡打情骂俏,想着儿子又该长什么样儿的江秋白,不觉回头笑道:“啾啾小世子,再吹,这帮大老爷们都要让你吹尿了。”   啾啾脸一阵红一阵白,容恪笑着扔了一只水袋过去,让他闭嘴,江秋白伸手接住,也笑着抱住了曲红绡,她勾了红唇,也有几分忍俊不禁。   这时,容恪怀里的啾啾揪起了小脑袋,“爹,我是不是没天赋啊?”   容恪挑眉,“这么容易便想着放弃了?你学武,和学吹埙是一样的?”   啾啾摇头,“当然不一样啊,我很喜欢练武功,就是……太小了,爹,我什么时候能长大啊,我想像你一样厉害。”   “我厉害么?”容恪将儿子的额发撩起来,缓缓一碰。   “嗯。”啾啾用力地点头,“他们见到爹,都要行跪拜大礼,而且,爹是侯爷。”   容恪曲指,在他的脑门上一弹,“想让人敬重,光有身份远远不够。你还太小了,不知道沙场凶险,我受过无数次伤,侥幸不死而已,才有今日。啾啾,倘若你长大了,还想着上战场,那时我不会拦着你,但眼下,你要听我的话,不许调皮。”   啾啾觉得自己最近很听话啊,有点委屈,“虽然我以前误会你,觉得你没用,但是只能我说说算了,三胖他们骂你,我就替你教训他们。我不是想和他们打架啊,但是,谁让他们骂我爹爹。”   容恪一笑,手上用力在儿子肉嘟嘟的脸颊上搓了搓,搓得容鄞小朋友五官纠结,无奈地看着亲爹耍宝。   容恪只是有点感慨。牙还换呢,就想着为国立功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到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爹是真耍“宝”啊,啾啾还是个宝宝呢~ ☆、宣旨   绵绵在马车里睡着了, 才两岁, 肌肤才恢复白皙, 比她小时候还圆润可喜,娇憨地侧歪着,一不留神就被她将小毯子踢下床。   冉烟浓满心柔软地替她拢上软毯, 轻轻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等绵绵意识到自己与父母分道扬镳时,不知道该哭成什么模样,让啾啾照顾她是不能的, 啾啾看着胆大,其实也有几分骄纵,她甚至不知道到时两兄妹谁哭得响亮些。   啾啾也渐渐累了,靠在父亲臂弯里睡着, 冉烟浓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将剩下的一条薄毯裹住啾啾,小脑袋瓜上顶着两只鬏鬏,睡觉还流梦涎,幸亏容恪不嫌弃他,冉烟浓摸了摸啾啾的脸蛋, “我真怕你刚才就答应啾啾,让他跟着你一起去陈留了。”   战事吃紧关头,军中带着个小孩实在难以行军, 容恪的食指抚了抚陶埙,低笑,“啾啾, 将来也是要镇守陈留的。等他十岁了,我便带他去见识,现在确实太小了。”   冉烟浓困惑着问:“你怎么知道他一定要镇守陈留呢?”   说罢她微微斜了目光,莫不是这父子俩又背着她说了什么悄悄话?   容恪笑道:“我不教他,他自己也长得一副将军肝胆。浓浓,他是我的儿子。”   “夫君,我怎么觉着你现在有点得意?”   平素里说得好好儿的,不教啾啾斗狠,不让他处于危墙下,不让他以后出生入死……从啾啾愈发地表现出对武功和做将军的向往之后,这些渐渐地都变了味儿。她现在很怀疑,容恪原来答应得那么爽快,是不是为了等啾啾大点儿再教他这些事。   容恪瞥过清湛的眸,“有么。”   很有。   队伍往东南,翻过了一座青峰之后,已到了大魏境内,这时重峦叠嶂里的不老苍松都渐渐变成了阔叶绿林,秋来时,赤金的红,落日的黄,都恰似被秋风卷在染缸里。   队伍驻扎进了大魏边境的驿馆,以待钦差,再走一截,则是景阳王的封地。   在这空闲期间,所有人都在养精蓄锐,就连冉秦,也疲乏了,靠在帐子里小憩,但啾啾精力旺盛,趁此机会又让容恪教他打了一套拳,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几个下属都在一旁鼓掌,什么“虎父无犬子”之流的夸张话张口就来,事实上小啾啾这套拳耍得下盘都不稳,好几次摔屁墩儿。   容恪让他一个人在旁边练着,江秋白给他递了一柄剑来,“侯爷。”   容恪看了一眼,微笑道:“看来你的江南之行,收获颇丰。”   他意有所指,江秋白这个脸皮厚的也不觉傻笑起来,道:“这柄剑是属下找铸剑大师西门先生打的,削铁如泥,我打了二十把,这一口青泓最是锋利,能吹毛断发。侯爷试试。”   容恪拔剑出鞘,一侧的冉烟浓来不及看练拳的儿子了,被剑光晃了眼睛,有点惊叹。   这柄剑有股寒意,正好配这秋之肃杀,有股令人震慑的威煞。   容恪提着剑从盘虬的枯树下起身,走到了一株杨树下。那头江秋白吹了个口哨,小啾啾脑袋一揪,只见他爹拎着一把剑将杨树最粗的那根树枝轻而易举斩断了,断面平整,毫不拖泥带水。   啾啾忍不住鼓掌,啪啪啪的。   剑确实是好剑。容恪没说什么,笑着道了一声谢,接纳了。   几年前,他诈死之时,将自己随身配了近十年的宝剑埋在了下蔡城外。不是为了断送戎马生涯,而是,倘若允许,他宁愿那柄剑永世不见天日。   可惜事与愿违,天下太平总是如此短暂,偏有人要兴风作浪为害一方。   过了未时,皇帝派来的宣旨钦差才姗姗来迟,原来竟是冉横刀。   冉秦正巧睡醒了,日头还有点刺眼,他遮着一双眼瞧去,只见冉横刀骑着一匹神骏的枣红马,着一身蟹红铠甲,披坚执锐,腰间悬着一柄大长刀,但比起几年前那个行事上蹿下跳、不拘章法的大舅子,成熟了许多了,至少这股气韵就像个完整将军。   冉秦呵一声笑,也不知是对容恪说,还是自言自语:“小子出息了,知道利用关系了。”   如今的皇帝既是冉横刀的大舅兄,又是他姐夫,齐戎当然很赏识他。但冉秦心里清楚,这几年儿子确实收敛了,要给孙儿立威,再不吊儿郎当、有天无日的鬼混了。他能走到今日,做到右都尉,不是仅凭着裙带关系,当然,远人不服则揍之仍是嚣张跋扈的冉横刀一贯行事作风。   冉横刀下马来,正风正派、先国后家地开始宣圣旨。   一家人,虚礼免了,但冉横刀仍旧一丝不苟地念完了,最后笑眯眯地走到了容恪跟前,将圣旨交给他,“恭喜了,留侯。”   圣旨之中对容恪的官衔称谓也是“留侯”,而非“景阳王”,也就是说,新帝即位,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国家用人之际,只要容恪还愿意回来,皇帝不计较他诈死欺瞒先帝之事。   降旨前,百官虽有怨言,但齐戎维护容恪啊,装傻地回复一句,“他没死,朕一直知道,朕就是懒得提。”   一句懒得提,让悠悠众人闭口,谁都知道,皇帝这是揣着糊涂装明白,但有甚么办法,皇帝心眼儿多,又不像先帝那般好面儿。他的招都是明枪,谁敢不服也不行,必须将脑袋伸过来让他耍。   容恪接过了圣旨,一旁,冉烟浓将有模有样也跪着的儿子抱了起来,冉横刀这会儿才注意到小外甥,而自己儿子同岁,但五官面貌实在惊艳,从小看得出美男子的底子,幽蓝的瞳,笔挺的鼻梁,还有不逊于人前的一股子桀骜,像极了容恪。   冉横刀一笑,露出了一口大白牙,“浓浓,抱来给我瞧瞧。”   冉烟浓指了指冉横刀,让儿子自个儿过去,“啾啾,这是娘亲的哥哥,快去喊舅舅。”   啾啾早过了认生的年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机立断,扑到了舅舅跟前,将他大腿一抱。冷硬的铠甲,他想了很久了,舅舅穿着真神气。“舅舅!”   冉横刀弯腰,将啾啾抱了起来,单手竟能让啾啾趴在他的肩头,而且乖乖巧巧服服帖帖的。这几年冉横刀苦练刀法,将自己沉淀下来,安心等待皇帝重用,这是第一次杀敌立功的机会。不过,他的刀法日益精进,对容恪的不服和求胜心愈发热烈。   让他的儿子趴在自己肩头,冉横刀便很得意了。   容恪淡淡地瞥过了眼,不置一词。冉横刀真是不明白,小啾啾只是喜欢他那身坚硬的盔甲而已。   而且还红得像螃蟹,正好他最爱。   冉烟浓看着,都五年过去了,丈夫和兄长还针尖对麦芒的互相不顺眼啊。男人记仇会记得这么久远的么!   冉秦蹙眉道:“你又向你姐夫讨要圣旨了?”   冉横刀哈哈一笑,“这可不是我讨来的,皇上本来就属意我为阵前右将军。我这是头回上战场,还望着留侯提携提携呢。”   这时小啾啾乖巧地从舅舅身上滑下去了,总感觉爹爹不喜欢这个人,他还是……离远点儿好。舅舅是外人,相处几日就不见了,爹爹能时常见,讨好谁显而易见,更何况,只有爹爹才爱摁着他打屁股。   他墙头草一样的跑到了容恪的身后,抱大腿。   大外甥真可爱,冉横刀哈哈大笑,走到容恪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魏都咱不回去了,五万兵马眼下都在邕州,听候留侯差遣。”   容恪微笑,扫落叶似的,将冉横刀一只爪子挥开,淡淡道:“承情。”   当年被瓦解的十万陈留兵,四分五裂之后,军心早散,虽然端王齐戚致力于修复几个统兵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但这么多年也没进展。他始终是外人,对于柏青等人而言,远不如容恪的威信重,他们连容恪的话都半听半不听的,更何况是齐戚。   拧不到一块儿去,没两日,夷族大军忽然杀到了陈留城下,王玄率军抵御不成,错误敌军数目,被敌将斩于马下。   这事着实让士卒气馁,将军白发,齐戎也不禁惋惜。   但,即便如此,王猛也不肯服人,要交兵权给容恪,这是万万不能的,除非刀架在脖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从明天开始日更一章了,因为就快要完结了,约莫中旬正文结束,几章番外会陆续发出来,新文暂定14号,开坑那天会在本文通知的,谢谢大家体谅,这篇文已经是作者写的最长最快的一篇了,以前追过作者君文的天使们都懂的2333 ☆、上药   绵绵舍不得爹娘, 哭得一抽一抽的, 出发前一晚, 容恪在驿馆抱着女儿哄了一个时辰,绵绵哭得声儿哑了,才缓缓睡着, 冉烟浓不忍心,可绵绵在上京有的是人照顾,容恪经年不上战场, 这一回又有王猛等人使绊子,她更是不能安心随着军队回魏都。   等绵绵一睡熟,冉烟浓就不敢看她了,走到帐外去, 对啾啾叮嘱了又叮嘱, “爹娘不在身边,啾啾要照顾妹妹,不许欺负她,她想爹娘的时候……”   这话冉烟浓还没说完便后悔了,啾啾自己也是个孩子而已, 他能照顾什么呢,他想爹娘的时候又怎么办呢?   啾啾从怀里摸出一只陶埙,是容恪亲手交给他的, 他精明地扬起手里的宝贝,“我就吹这个给妹妹听。”   冉烟浓一怔,为儿子的懂事动容, 啾啾试着给她吹了起来,才几个音,冉烟浓脸色复杂地按住了儿子的小手,“以后再吹吧。”   啾啾道:“娘亲放心,儿子会把它学会的,等你们回来,我就把爹教我的拳法和打穴都学会了,也会吹这个。”   冉烟浓笑着替他将小夹袄穿戴在身上,揉了揉儿子肥嘟嘟的脸蛋,“啾啾真听话。”   儿子虽是个武痴,但武痴有武痴的好,至少他有事情做,想爹娘的时候便少些,虽然冉烟浓怀疑他有些说大话,但总不会比女儿更闹得凶了。   啾啾和绵绵是在睡梦中与爹娘分开的,冉烟浓怕他们哭闹起来,在军中不好看。冉秦本来也要上战场,但冉横刀抢了他的行当,圣旨又只让他回魏都——这一定是清荣的意思,齐戎怕老婆才不肯让岳父去打仗。   但其实姜还是老的辣,冉秦运筹帷幄的功夫比容恪要高明多了。   啾啾没有能如愿瞧见爹爹穿铠甲的模样,大梦一觉,醒来之后,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车里还有明蓁奶奶和外公,他傻傻地看了一眼周遭,绵绵还在睡着,似乎不知道没良心的爹娘早就北上去了,他默默地哀叹了一口气。   明蓁抚了抚啾啾的小脑袋瓜,“小世子,你的爹爹早几年前就能打得夷族落花流水了,不消半年功夫的。”   这个啾啾知道,但是半年也很久啊。   冉秦道:“到了上京,外公教你拳脚和刀法。”   啾啾一听,飞快地爬到外公身上去了,差点没嚷嚷着将妹妹吵醒,“外公!”   明蓁摇摇头,小世子这么痴迷武学,将来不知道又要多神气呢。   冉秦摸了摸小外孙额前的一撮碎毛,抚须点头,“跟外公先回上京等着,那儿你外公、你姨母都在。”   认亲戚啾啾不热衷,明蓁悉心告诉他,他们家族庞大的关系网,比如当今大魏的小太子殿下,就是和他有相似血缘的表亲,大魏的皇帝陛下的嫡亲儿子,还要叫他一声“大表哥”呢。   啾啾闷头闷脑地听着,疑惑地望向外公。刚说的他都不记得了。   那眼神似是再说:贵府家世好乱。   冉秦差点气笑。   路走到一半,车轮咯着一块青石,剧烈地颠簸起伏了一下,然后,马车里便传来了一个响亮而凄惨的女娃娃的哭声,惊天动地。   ……   马车沿着宽阔平常的山道南下,新雨过后,车辙泥泞。   明明女儿早就不在眼前了,可冉烟浓耳中却全是女儿的哭声,怕容恪知道她此刻的担忧,又规劝自己回魏都去,她咬着牙不肯说,策马跟上军队。   从今往北去,则是山路崎岖,时有夷族离散的军队出没了。   在日前一场大战之中,王玄身死,但夷族的部分军力百号人也被冲散了,与容恪及部下峡谷相逢,又正面大战了一场,最后魏兵望其旗靡,夷族人闻风丧胆,知道曾经的瘟神回来了,一个个赶不及要和汗王报信儿。   首战告捷,但魏兵并不曾骄傲自满,反而因为在大魏境内便碰上了夷族兵而更加枕戈待旦,连冉横刀也杀了几个敌寇,肃容道:“王猛真是个老匹夫,这也能夷人钻了空子,捅到下蔡营后来了,倘若不是遇着我们,万一夷族形成前后夹击,王猛迟早跟他弟弟一样下场。”   今早,大军出发时,容恪特意将冉烟浓叫到一旁,温柔地蹲下来,替她将一只锋利的短匕首绑在了靴内,这是防身用的,令取了一柄佩剑给她用,冉烟浓功夫不济,容恪右腰带兵,夫妻俩在一个队伍里却要一前一后地走。   当夷族兵从谷口里杀出来时,冉烟浓也想替容恪和冉横刀分忧,但没等她冲上去,容恪已亲自到了她近前,在冉横刀大显威风要抢风头时,容恪任由他去,蹙着眉策马到冉烟浓身后。   冉烟浓惊诧地望着他,盯着看了许久,心里忽地腾起一股惭愧和羞恼。虽然他不说,但她一定耽误和拖累他了。   等场地被肃清之后,容恪才俯身,拍了拍冉烟浓的马脖子,“浓浓,紧紧跟着我。”   他就差拿根绳子将她拴住了,冉烟浓虽没说什么,可等到大军下马时,冉烟浓早坐得腰酸背痛了,这几年都在养儿教女的,过舒坦太平日子,没什么机会骑马,乍一骑马走这么远,冉烟浓体力跟不上了,但她一直咬牙死扛着,一句抱怨不敢有,等到进了主帅的营帐里,她才和衣躺了片刻。   容恪始终在外议事,等到帐外传来跫音时,冉烟浓忙翻身坐起来,这一坐起猛了,疼得她“嘶”一声,小声一哼,但等容恪进来时,她已经恢复了平静,艰难地呼吸了一会儿,挤出几分笑,上前去给他倒茶。   她知道他不会比他轻松,一路上严阵以待,又要分心照顾她,这会儿又应付了几个下属,才能回来休憩两个时辰而已。   容恪端了茶,陶制茶杯塞到她手里,“喝点,沿途还有几十里山路,我怕你吃不消。”   冉烟浓点头,容恪将外裳脱下来悬挂在了钩上,冉烟浓喝了一口茶之后,心神松散下来,全身都开始叫嚣着疼,骑马就是全身肌肉都要听受调度的,冉烟浓这一身皮囊松懈,立马便陷入了骨肉战栗的窘境里,歇太久了,一起身就浑身都开始疼。   她正窘迫着,想借故出去找地方给自己揉揉,没说出话,人便被容恪抱了起来。   “啊”一声,她惊讶地发觉自己到了他怀里,容恪眉眼低沉,“疼么?”   他方才在帐外就听到她扯痛的抽气的声儿了,他没点破,没想到冉烟浓竟然装作没事人,一声不吭地给他倒茶,容恪横抱着妻子坐上床,将她的腰肢搂着,放在自己腿上。   冉烟浓心里一暖,忘了要硬扛着了,娇软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有点疼。”   容恪抿了抿唇,从一旁的床头柜里翻出了几瓶药,这是驻军大队遗留下来的帐篷,许多东西还不曾运走,容恪看了几眼,长指挑了一瓶,另一手利落地解开了冉烟浓腰间的浅粉红绸,剥得只剩一件裹胸了。   她羞红了脸,就怕这时候有人不经传问忽然闯进来,军营里有的是不拘小节的莽撞男人,冉烟浓脸颊火热地被容恪摆弄着趴过来,后背被他擦了药酒的手掌一摁,一股火热窜上了脊骨,她缓缓地一僵,脸红地说道:“我自己可以来的。”   容恪似乎没听到,手指在她的腰后缓慢地揉着,纾解她的疼痛。   他自幼骑马,起初时也会落得这么个毛病,但那时候没有人疼爱,夜里都是他自己一人用烈酒抹在身上,一面抹,一面喝酒麻痹痛觉。   他也不知道揉得是轻是重,但冉烟浓到了后来,只剩下柔软娇媚的哼哼声了。   容恪替她上完药,将她的衣衫拉下来,冉烟浓才终于体会到由死到生的一遭,还以为结束了,又被容恪放到了床里,伸手要解她的亵裤,冉烟浓一怔,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下手,“做、做什么?”   容恪凝视着她,“看看你的大腿根处是否擦伤。”   “我……”   冉烟浓红云满脸,要是晚上吹了灯,她也就予取予求了,大白日的外头又都是人,她才不能干,好半晌没答话,容恪捏着药瓶,声音放低了,“将腿动一动。”   冉烟浓顺着他对自己膝盖的一拨弄,往外一翻,霎时间一股难言的撕扯的疼痛让她禁受不住地揪起了秀眉,容恪的呼吸重了几分,冉烟浓听得忐忑,好像再也由不得她反对了。   亵裤也被剥了。   冉烟浓堵住了嘴,嘤嘤哼哼地让他擦药。   外头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啊,她羞死了,差点拉过被子将自己整个闷住。   容恪抹完药,替她将衣裳穿上了,一点没有不正经,她缓缓松了一口气,这时后腰上的药效开始发作了,说不出是滚烫还是冰凉的感觉,沿着脊柱骨一点一点地窜腾起来,心里宛如烧着一把火焰。   全身上下都还红着,她酡颜如醉,羞得别过了头。   容恪将药瓶摆回去,也长松了一口气,对着这样的娇妻,他真的没办法硬下心肠欺负她。见到她,只有柔情似蜜,没有沙场锐气,如何是好?   冉烟浓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一双手臂将自己紧紧地箍入了怀里,她小声唤了一声,“恪哥哥。”   身后许久没有声息。   她以为他要睡了,才听到一句,“这样唤我,一辈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七老八十了还叫恪哥哥,会让人笑死的,浓浓不干2333 ☆、擦洗   除却要照料冉烟浓让容恪分神之外, 大军行军神速, 极快地便与齐戎布下的五万兵马会合。   圣旨中说道, 倘若王猛不服,立斩不赦,陈留其余人也是一样。   这等于是给了容恪一柄尚方宝剑, 但齐戎不知道他会不会用,即至大军驻扎下蔡城外,开城需要王猛首肯, 容恪并不急着行军应敌,直至王猛待不住了,弟弟新丧,自己守城又怕出个闪失, 只好严整衣冠匆匆忙忙而来。   当年容恪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死”的, 听说他又回来了,王猛将信将疑,直至迎出城外,见到战马上一袭银质铠甲、冷若天神的容恪,他浑浊的老眼一翻, 险些便厥过去。   容恪没死?   四年前他诈死……他竟诈死,皇上还如此重用于他!   冉横刀率先提着长刀走上前,亲热得宛如故友重逢, 一掌便拍在王猛左肩,王猛也是身经百战之人了,还被他拍得险险一个趔趄, 怪异地瞥了眼冉横刀,只听他笑道:“王将军,这位可是留侯,不过来见礼的么?”   容恪还在马上,不前不后,神骏的雪间青打了一个响鼻,仿佛认出来他就是主人的敌人,正怒目而瞪。   王猛的心七上八下,只得屁股尿流地爬过来行礼,“卑职,参、参见留侯。”   容恪俯瞰着这人,薄唇微弯,然后瞟向了冉烟浓。   昔年,王猛设计要杀她夫君,又险些促成容恪与王流珠的婚事,对这人冉烟浓难有甚么好脸色,方才刀哥那一掌便是在给她出气,冉烟浓哂然道:“王将军在陈留积威日盛,恐怕我们夫妻还要听调才是。”   “不、不敢。”四年前的容恪无兵无权,沦为砧板鱼肉,王猛也没能耐真取他性命,如今他浩浩荡荡麾下五万大军,王猛更是深有自知之明的。   但大魏与夷族兴兵对峙,王猛身为统兵,刚愎自用,失去一城,损失一弟,早已沦为笑柄,要是容恪再一来,杀得他个下马威,立下奇功,那王猛的颜面真要丢到黄河里去了。他也自觉没脸,头一回与夷族正面应敌,便损失惨重。   容恪笑意凛然,漆黑的凤眸溢出一丝寒光,看得王猛心惊胆战,忙将脑袋伏得更低,就差像鸵鸟似的将脑袋埋入沙子里了,容恪低笑道:“王将军明日便要出城迎战,届时本侯必备卮酒,为将军远郊践行。”   一听说“酒”,王猛心下一颤,战栗不安地抬起头来,讷讷道:“侯、侯爷,不必了。”   容恪一来,他只有做阵前先锋的份儿,东北面的陈留主城,端王和柏青正率人严防死守,密不透风,端王比他严密多了,夷族人也知道,王猛才是那个绝佳的突破口,于是一个个老实不客气地打上门来,将王猛的弟弟斩落马下。   大军分路,王猛很快领兵出了下蔡,无奈之下,他只有行军入村,暂且安营扎寨,麾下只剩下五千人马,不知与夷族兵周旋得开否,总之眼下他和他的人马成了一块饵食,正好是引诱夷人深入虎穴的一块肉料。   但夷人也是真与王猛过不去,才出城三十里便现出了敌踪,裨将要拔刀冲杀上去,王猛怒骂,大喝道:“傻狗玩意!容恪就是为了让我们去送死!你看不出来么!”   裨将错愕地扭头,一时没想明白,“将军,咱们可是大魏将士,容恪不至于……”   王猛一个巴掌盖在他后脑上,“啪”一声,连着盔甲一震,那裨将险被敲晕,愣头愣脑地看着夷族兵巡视着缓慢沿着山道往上去,王猛吩咐将士噤声,先绕出林子,转头投奔主城去。   王猛四十几年的人生,一直奉行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圭臬,心道自己与容恪是水火不容的,不如转而去找自己的女婿端王。   左右下蔡与陈留主城相距不甚远,行军神速,不出两日便能到。   打好如意算盘的王猛便轻易放弃了此次诱敌深入,也避免了一场厮杀。斥候兵传回消息给容恪时,容恪淡漠地扶着城垛眺望远山,那青黛墨绿的深林,如染霞色,趁着黄昏透出几分绮丽。   他笑了笑,“如此也好,替我取纸笔来。”   斥候兵依言下去取纸笔,容恪不动声色地写了一封信,嘱托信使亲手交给端王。   这几年,端王杀王猛很久了,顾虑着王流珠,顾虑着王猛的兵力,以及挑不出他大错处,齐戚一直忍而不发,不曾动手,眼下正是绝佳时机,即便不用容恪这封信,他也知道该如何做。容恪不过是在端王这把火上又浇了一桶油。   入夜,容恪从城楼上下来,走回了城里暂且歇憩的黛瓦小院,眼下没有服侍的佣人,冉烟浓亲自从深井里打了一桶水,用灶火烧开了,给容恪擦洗,行军时条件简陋,能有一只木盆已是万幸,军营里都是这么洗澡的。   烛火一照,容恪白皙的肌理焕处蜜蜡般的光泽,紧实有致的肌肉,冉烟浓耳朵滚烫地摸了又摸,小声道:“恪哥哥,今年二十有六了对么?”   随着她擦拭后腰,容恪撑开了两臂,挑眉,有几分促狭之意,“浓浓嫌我老了?”   “不、不老。”谁敢嫌弃他老?不知道为什么,容恪保养得极好,皮囊白皙如雪,是晒不黑那种,又加上几年悠闲生活,他的眼角眉梢都是一种平和与清静,冉烟浓只是脸红地咕哝,“一如初见。”   容恪终于忍俊不禁。   冉烟浓说再多的情话,都不及这句“一如初见”。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冉烟浓绕到了他的身后,容恪的胸肌和腰腹处都光滑平坦,唯独背后,有几道狰狞的伤疤,是消不去的,冉烟浓以往与他亲热时也见过,但从来不曾问,可到了要上战场,她还是心惊肉跳地问了出来,“这里,怎么伤的?”   她见过容恪的腰受伤,但也没有留下伤痕,这证明他不是任何伤口都能留下痕迹的体质。   她温而柔软的指腹划过他的背肌上的伤口,似一片轻絮滚过鼻翼,带起一波酥痒,容恪沉吟了会,低声道:“有一次,我带着两百人闯入敌军大营,血战了一夜,这是被他们一个将军用青龙大刀砍伤的,因为深可见骨,只能缝合,于是留下了一道疤。”   身后没有动静,容恪不禁蹙眉,“很丑么?”   冉烟浓又哭又笑:“丑坏了。”   容恪微笑,不说话。   冉烟浓弯腰,将毛巾重新蘸上水,用湿热的毛巾擦过他背后的伤疤,心底既酸又烫,“打赢了么?”   容恪反问:“什么?”   问完才知道冉烟浓问的是那次的战况,微笑道:“赢了。”   冉烟浓深深吸了一口气,“夫君,我知道你是常胜将军,但你能不能……为了我,保重你自己?”   夫妻间相处几年,有些默契早已不言而喻,她是让自己以后切不可草率突袭,以免再受伤。   但容恪确实不会了,他沉吟着道:“那一年我才十八岁。浓浓,谁都有年少气盛时,有了你后,我再没不将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了。”   “你知道就好。”冉烟浓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脸颊靠在他还有几分黏湿的背上,轻叹道,“我虽然不能在沙场上陪你,但是你要记着我在。别叫我担忧,别……叫啾啾失望。”   容恪抿唇,“我会惜命。”   他心底有些话,从来不曾宣之于口,那是对冉烟浓的感激。她曾是他潦倒失意时的救赎,也永远都是。   ……   在与父母分道扬镳之后,啾啾和绵绵到了魏都。绵绵年纪太小,一路都顾着哭,哭着要爹娘,啾啾祭出了自己以前玩的拨浪鼓也没哄好,小哭包反而到了哥哥怀里更委屈了。   啾啾无可奈何一摊手,朝着外公眨巴眨巴眼睛。   兄妹俩一个哭得昏天暗地,一个摊手束手无策,冉秦一拍膝头,眉头耸上了天庭,“唉,浓浓抛下一双儿女随着容恪上陈留去,实在是太不负责!”   夜里两个小家伙睡得还算乖巧,等一觉睡醒,一行人便到了魏都。   长宁想见两个外孙女很久了,一直翘首以盼,等披着大红蜀锦金丝的小斗篷的啾啾一下车,长宁眼眶都湿润了,但啾啾没顾着外祖母,反而又扭头,将妹妹绵绵抱了下来。   绵绵不听哄,只有啾啾能让她听话安静,长宁看着和睦有爱的兄妹俩,忙不迭将滞留眼畔的泪水擦了,“快快,让外祖母瞧瞧。”   啾啾仰头看了眼冉秦,冉秦抬手,催促着“快去”。   啾啾拉着妹妹的小手艰难地迈上了台阶,魏都名门的大宅门是皇都李府比不上的华贵气派,石阶砌得高,啾啾险些一脚踩空。   心疼得长宁下去,抱住了两个孩子,眼眶又红了,“你们的娘亲真是个狠心的,抛下我几年,又抛……”   怕两个孩子多心,长宁忙住了嘴,这时只见广阔宽敞的街道上,翠华摇摇,锦旗龙旆随着青骢马悠然驶入而扬逸,冉秦眼风一动,随即呵一声冷笑――这不是那最爱扮猪吃老虎的皇帝么,又来“勤政爱民”了。 ☆、聚宴   齐戎也只是摆了个阵仗, 表示一下对两个小外甥的欢迎, 冉清荣也坐在齐戎一侧, 两人只是将车驾停在街口,便下了车步行而来,冉秦这才面色稍霁, 亲自上前将帝后迎过来,冉清荣知道齐戎和父亲现在有些针尖对麦芒的,因着冉横刀那事, 但其实与齐戎无关,是她央着齐戎的,确实冉秦年事已高,又是国丈, 实在不宜出战了。   齐戎托着爱妻的手腕, 温柔憨厚地朝岳父大人笑了笑,“清荣要见啾啾和绵绵,便带着朕一道来了,备了些薄礼,还请岳父先替两个孩子代为收着。”   可算是省事的, 若说齐戎这一番转变没有冉清荣的调.教冉秦是决不能信的,他目光在齐戎和女儿身上逡巡片刻,道:“也好。”   冉清荣的视线绕过父亲, 一眼便看到正在长宁臂弯下的两个孩子,面色一喜,忍不住小步走了过去, 身后的婢女殷勤地随了一路,齐戎都有点忍俊不禁了,只见冉清荣疾步走到了长宁跟前,也是一手一个,打量这个,又看看那个,无限喜欢,“啾啾,绵绵,叫姨母。”   “姨母。”两个小乖乖异口同声。   冉清荣喜欢得紧,“啾啾生得似容恪,绵绵生得似咱们浓浓呢。”   长宁也叹道:“对了,怪异,人常说儿肖母女肖父的。咱们啾啾和绵绵就是不同。”   冉清荣将怀里准备的“薄礼”取了出来,用白绸细绢裹着的一只金灿灿的金锁,戴到了绵绵的脖子上,小丫头唇红齿白的,脸颊嫣若红果,双目晶莹,衬得这块金锁更是闪闪灼灼,啾啾诧异地看着,心想着姨母会一视同仁的吧,于是眼巴巴望着冉清荣。   但冉清荣手里没有,回头望向了齐戎。   啾啾还以为没有,小脸一皱,羡慕妹妹。   齐戎忍不住微笑,踱过来,从一侧侍卫手里接过了一把木剑,啾啾的目光全在木剑上,直至皇帝姨父将木剑横着送过来,“啾啾,听说你爱武学?朕特意让人给你削的木剑,看看合心意么。”   齐戎真是有心,长宁心道。   还是冉秦晓得,这准又是大女儿教的。齐戎这个榆木疙瘩,这几年学得圆滑精明的一套,若无高人暗中指点,只怕要走不少弯路,至少被大臣联名弹劾,几番轰炸欺凌。   啾啾欢呼雀跃,将齐戎手里的木剑一把握过来,当即配合拳法跳上青石阶,耍了一套四不像的剑法,差点没又摔屁墩儿,众人大笑。   一家人进门聚会,张罗的还是灵犀,她让人在后厨备了十几道菜,正逢着午膳时分,一大家子人都聚在一处,席上啾啾和书书挨着坐在一块儿,书书小啾啾半个月,算是有缘的表兄弟,但大人撺掇着,只让哥哥弟弟地称,赘余的便不要了。   书书爱吃鱼,啾啾爱吃肉,两人不争不抢,你来我往地很和睦,长宁抱着小绵绵给她喂饭。   书书这么大了,筷子还握不稳当,鱼肉渣滓吃得满胸口都是,灵犀自己没吃多少,光顾着给他擦,冉秦见了,便蹙眉道:“瞧瞧啾啾,同你一般大,吃相比你好看。”   冉秦最不喜有人惯着小孩,尤其是男娃,实在是昔年冉横刀让他失望头疼了太多回,他不知为那个毛头小子擦了多少回屁股,他小时候就和书书一般,这个年纪了握个筷子都不稳便,吃饭嘴里像个漏勺。   “娘亲……”书书委屈地望向灵犀。   灵犀扁了扁嘴,要说话,但又不敢在公公眼前造次,小声地附唇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书书再不敢委屈了,小心翼翼地握紧了木箸,慢点吃,总不会再出错,教爷爷不高兴了。   啾啾自来熟地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肚,冷蓝的圆眼睛微微一张,“弟弟吃。”   书书捧着小碗,看了眼冉秦,然后小声道:“谢谢哥哥。”   虽然书书生得个性软糯了些,但三岁看老,性子却憨实忠厚,将来恐怕要似齐戎。不过这没什么,齐戎找了个会张罗会打圆场会调和化解矛盾的夫人,一般地风生水起。   齐戎确实也喜欢书书,他性子最似自己,但见到啾啾这么懂事地维护弟弟,也笑道:“改日啾啾入宫,也教教我的太子。”   冉清荣悄然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真不好意思说,他引以为傲的小太子到现在还尿床呢。   饭用到一半,长宁对着绵绵,难免会想到女儿,不禁担忧:“容恪和浓浓眼下到了陈留,不知境况如何了。”   齐戎忙将收到的线报先报给岳母,“出师大捷,横刀那边连着寄了两封信回来,而且容恪一石二鸟,将王猛诓出了下蔡,又教他背上了一桩弃城出逃的罪名。”   “罪名?”长宁惊讶,“两军交锋,怎么还窝里横?”   这一点上冉秦完全理解容恪,按住了妻子的左手,沉声道:“那个王猛是个刚愎自用的老兵痞子,确实没多少真材实料,反而拖累大军,再加上他心术不正,又想攀着端王这个女婿从头来过,谋杀容恪,先制住他是对的。眼下端王也动了心思要拿住他了。当然,这主要也还是皇上的心思。”   饭桌上只有女婿没有皇上,齐戎有点窘。   长宁轻飘飘地看了眼齐戎,冉清荣清咳了一声,众目睽睽下,抓着皇帝的龙爪将人领出去了。   再留下来,恐怕又惹出一些事端,齐戎是个闷葫芦,话说不敞亮,也无法在眼下将具体事宜和盘托出。两人走到了院里,一径的松风竹海,叠翠重青的,齐戎手心还有细密的汗珠,冉清荣早察觉到了,心知齐戎到现在面对岳父岳母有点紧张,既心疼又心暖着。   “要是容恪得胜了,你如何安置他?如先帝一般,封他一个闲散爵位,养在京中么?”朝政的事冉清荣从来不过问,但是事关家事,她件件都能如数家珍,更必须过问,浮桥上,她停住了脚步,转到了齐戎跟前,他一伸腿,差点撞上她一道掀入湖里,齐戎有点无措,被问得脸红。   冉清荣道:“你心里清楚,我家里人都盼着浓浓日后长久地留在魏都,好共叙天伦,包括我也是如此想。你很偏颇,为了冉家,为了我,你一定会留容恪,对不对?”   齐戎仿佛被抓住了蛇头七寸,脸色尴尬,“是。”   冉清荣叹了一口气,齐戎这么为他们着想,她怪不着他,只是……冉秦荣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偎入他的怀里,“先帝当年也是一番好心,只是他容不得容恪。”   齐戎点头,“我能。我信任他。”   冉清荣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肚子,“以前总记得父皇说你是‘太子肚里能撑船’,又死板又不长心眼儿。我的话你再说一遍你听不明白?”   齐戎抿了抿唇,也忍俊不禁,“好,好,我错了,眼下还早呢,等大军班师回朝再说。我晓得你的心思,只是一山不容二虎,就算我有心纵虎归山,那也还有老二在那呢不是。”   冉清荣提醒了他一句,“你忘了,容恪是专打虎的人。”   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其实齐戎也老早想着将齐戚调到别处,倘若再不放心,便借着王猛之事,借题发挥剥夺他兵权……只不过对老二用计谋,他有点不忍心,说到底这几年,全凭着齐戚在边境周旋,人走茶凉,实在可悲。   等他们出了正堂,一桌人用饭也完了,啾啾和书书也跑出去玩了,只留下冉秦坐着不吭声,灵犀起身收拾狼藉,长宁搭了把手,收拾之间问道:“横刀给你递了家书没有?”   灵犀手一顿,蹙眉道:“没有。”那个男人盼着上战场盼了十几年了,成婚后被她欺压得又久,眼下正欣欣然如脱笼之鹄,撒开了翅膀四处乱飞,哪儿顾得上家里的糟糠之妻。灵犀是被家里的大小的事儿磨干了脾气,早没多少气性了,冉家家大业大的全靠她一个人张罗,累得这么多年连给书书生个弟弟妹妹的功夫都没有。   一想到这,心中难免委屈,长宁一叹,“不如我去说说他。”   “不用了。”灵犀折身,招了几名婢女来收拾,红着眼睛转身要回房了。   这几年都说冉横刀沉稳了,是的,他日日泡在军营里头,跟着一帮糙汉学武练兵,在外人看来自然是心性定了,可不知她在家里日夜操劳着,相夫教子,还忍受春闺无人的寂寞,难捱难受。可她发作不得,一生气便显得自己小气了。总而言之,夫妻之间一大摊子隔阂和问题,灵犀不能说,对方也不问,才到了这步田地,他连家书也不留了。   可他不留归不留,灵犀又惦念着,怕他在关外有个什么闪失,他上战场,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灵犀夜里也不得安生,好几次梦到他血肉模糊地横着回来,每夜只敢睡三个时辰,再多的都怕了。   等灵犀一走,长宁便不放心地托人告诉齐戎,让他在圣旨里头捎带些私货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还是……不会写打仗哈哈哈 没几章打仗就结束了,恪哥哥和浓浓的养儿番外也不用期待了,番外是全新的故事,所以才把啾啾留到正文里来233 ☆、扎心   冉烟浓在小院里给花浇水, 她发觉即便是跟着容恪来了陈留, 夫妻之间依旧是聚少离多, 唯一的好处不过是,她总能最快得到容恪的消息便是了。   一转眼秋入冬来,陈留地处北方, 冬又入得早些,胡天十一月,已是飞雪连绵。   下蔡城中, 已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檐角下那一丛四季常开的兰花也蔫了绿叶,最护花的人视若无睹,只有冉烟浓有心给他浇灌, 到了黄昏时, 容恪才归来,一身重铠,银色的披风后头沾了大片血迹,冉烟浓便知道他方才又恶战了一场。   她放下水瓢迎了上去,容恪将披风解开扔在一旁, 握住了冉烟浓的手,“怎么这么冰凉?”   天这么冷,她还在外头浇花, 容恪蹙眉捂着她的手,将人拉到内堂,屋舍简陋, 只有一只火钵,他蹲下来拨了几块炭火,将煤烧起来,英俊的眉眼透着一丝疲倦,冉烟浓不想他在忙前忙后地为自己着想,“恪哥哥,我是不是又成了你的负累了?”   “怪我学艺不精,有时候,我都盼着我是个男人能陪你一起。”   容恪失笑,将火钳摆在一旁,便拉着冉烟浓到怀里温存,“傻浓浓。你是个男人,我要娶谁回家。”   冉烟浓脸颊一红,小声道:“回家时再变回女人就好。”   真是傻得可爱。   容恪忍不住亲了亲她殷红的嘴唇,火苗升起来,噼里啪啦地几声响,晃得他漆黑的眸子里全是燃着的焰火,容恪笑道:“没什么大事,那位大舅兄抢着我的活,我是被他弄得提早退出了战场,好在他晓得进退,知道穷寇莫追,眼下清闲了些。”   将她冰凉的手掌搓了搓,聚起一波热气,容恪又放在嘴边哈气,暖暖的,冉烟浓眼眶也慢慢红了,他抓着她的手一直便不松了,“不过,过几日确实有场硬仗要打,我要离开下蔡城半个月。”   “我随你去!”   话一出口,容恪便微微蹙了眉,“天太冷了,就在屋里你便冻得发抖,别冻坏了身子。让你跟来下蔡,已是我的底线了。”   冉烟浓嘟了嘟唇,“你的底线就这么浅?”   “对,那又如何。”容恪沉下脸色,温润的眉眼吊着一丝凉意,“即便是拿整个大魏来,问我如何取舍,我也选你。”   冉烟浓目光一动,怔忡地凝视着他的面容,心里感动得胀痛,什么小性子小脾气全没了,忍不住便拉过了他的手掌,反握住,郑重道:“恪哥哥,我什么都答应你。”   “哎!”   内堂正对着大门,屋外一个披着一身雪带着一只斗笠的男人喊了一声,两人一起回眸,只见换了一身干净裳服的冉横刀,急匆匆闯入屋檐下来,正情浓的两人不自然放开了手,冉烟浓赶紧催促着道:“恪哥哥,你回房换身衣裳罢。”   “嗯。”   冉烟浓这是怕他们俩打起来,容恪笑着摸了摸她的耳朵,起身便走了。   冉横刀闯入内堂,左右一瞟,“家里竟没个伺候你的人?”   冉烟浓将冉横刀请到里头座,一面安顿茶水一面笑道:“战事吃紧,男人打得这么艰难,我身为容恪的妻子,总是不能跟在他身后享清福吧?”   “还是伶牙俐齿。”冉横刀是心疼妹子,想不开跟来这穷乡僻壤,也道,“我记得六年前,你还没出嫁,将大魏的舆图背得滚瓜烂熟,还说陈留膏腴之地,我今来了,可只见这处处穷山恶水的,膏腴在哪?”   接过了茶,冉烟浓笑道:“下蔡在陈留郡边邑,犹如辽西之于大魏,自然是穷山恶水,等你到了主城,便不会这么说了。”   说罢,又道,“兄长怕不是来与我说这个的?找容恪么,他更衣去了,稍后便来。”   冉横刀挥了挥手,道:“不找容恪,军营里的馒头硬得像铁,嚼得我牙差点碎了,这才来你这里蹭顿饭吃,有饺子么?”   “有,”冉烟浓撑着桌,笑道,“我亲自给你下厨。”   “还是我去罢,你们兄妹在这聊着。”容恪已换了一身素净的烟青长衫徐步进屋,高蹈而雍容,肆意而旷然,犹如一截青竹,瘦削而风骨挺健,衣袖无风自曳。   冉横刀诧异,“怪了,你还会下厨?”   冉烟浓笑道:“我夫君的厨艺比宫里的厨子也不遑多让呢。”   冉横刀咂摸着表示不信。   但冉烟浓觉着,容恪总是学什么都极快的,就像掷骰子一样轻松,这几年她是再不敢拉着他做游戏了,要是他不让,她必定每回都输得精光。学厨艺,容恪也不过用了个把月功夫,便从一个体贴的丈夫便成了一个体贴的“伙夫”。   容恪微微拉下脸,便转身到厨房去了。   兄妹俩聊了聊这几年魏都的事儿,说到家里,总是绕不过灵犀,“兄长没想让灵犀再生一个?”   说到灵犀,冉横刀脸色微沉,许久才道:“她不肯。”   冉烟浓疑惑,“不至于罢,刀哥,你老实说,来之前又与她闹了矛盾了?或是她不肯让你来,怕你有危险,你们俩吵了一架?”倘使是这样,灵犀虽任性了些,却不能算有什么错。   冉横刀揉了揉眉头,长叹道:“这几年,她越来越不爱管我了,以往我多看哪个女人一眼,她要泡在醋缸好几天,现在……哎,我一个月不回家,她也不说一句话,越来越冷着我。我两头都麻烦,索性便不看她白眼了。”   这个刀哥,人虽是稳重了些,可性子依旧没变,还是这么不解风情。倘若是容恪,和自己绝不会有这种误会,说到底刀哥自己问题还一大堆呢。   “你给她写封家书回去罢,人不在跟前,有什么体己话说得出口些。你还没我了解灵犀,她个性高傲,你成日不归家,她也拉不下脸来对你好,我敢保证,你这么久不给她个信儿,她都急疯了。”   冉横刀不信,“要是四年前,你这样说我信,现在……她早就变了。哎,不说这个,容恪这饺子怎么还没下来?”   冉烟浓笑道:“你以为饺子是现成儿的么?他还要和面呢,你等会儿,我去厨房帮帮他。”   正要走,冉横刀也跟着起身了,叹道:“算了,我也跟着一块儿罢。”   家里连个下人都没有,冉横刀一个人留在内堂也无所事事,不如跟着他们小夫妻一起包饺子去。   但包着包着,冉横刀就有几分后悔了,容恪和冉烟浓很有默契,夫妻俩你来我往地,没几下包好的饺子就盛了小半篮,时不时两人还相视而笑,一旁加柴火的冉横刀默默的心窝子中了好几刀。等饺子下了锅,一个放作料在碗里,一个盖上锅盖,配合无间。万箭齐发。   冉横刀灰头土脸地将火撩得旺旺的,心里有个声音在“汪汪”。   好容易饺子出了锅,用大碗盛了,冉烟浓用红木托盘带着三只小青花瓷碗,并着三双筷子,一并搬到堂屋,风卷着雪怒号着,窗外一片凄冷,兰花伏低了纤细的小蛮腰,耷拉着脸恹恹垂死。   冉横刀给三个人盛了大碗饺子,但吃着时,冉烟浓直将碗里的饺子拨给容恪,“夫君在外打仗辛苦啦,多吃一点。”   容恪微笑着接受她的好意,不说话。   冉横刀低着头默默咽了好几个饺子,嚼都不带嚼的,心里苦啊。   算了,还是给灵犀写封家书罢。   冉烟浓有故意激他的嫌疑,但夫妻俩是真恩爱,这点骗不了人,冉横刀越来越后悔没好好珍惜灵犀,大军出征前晚,还故意留在军营里不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跟在最后的人说灵犀那天清晨来送他了,只是大军走得浩浩荡荡,灵犀没追上,失落地回去了。   冉横刀怅然地一想,其实灵犀心里头有自己,经年累月的夫妻之间只是没了最初那份火热和激情,他在她心底的分量不一定重,但至少他是她的家人吧,还是写写,随便说说。   用完饺子,冉横刀摊在椅背上,懒散地摸了摸吃圆了的肚子,“浓浓啊,你跟哥哥说说,你和容恪会吵架么?”   “不会。”答话的是容恪,声音清冷。   冉横刀皱眉头,“那不会过得很无趣么?”   “不会。”   冉横刀没问容恪,不快地扭头,巴巴看着冉烟浓。   两人一碰上时心智会瞬间低十岁,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冉烟浓轻掩着嘴唇,笑道:“偶尔也吵架,不过彼此在意对方多过于在意自己,也不会刻意拉着脸不肯求和,所以从没闹过大事。刀哥,你和公主就是一个比一个犟,其实呢,心里的对方也不比自己少。”   妹妹嫁了人,倒学得一套一套的,招招往他心窝子里扎,没法反驳。   冉横刀摇了摇头,叹道:“吃完了,不打搅你们腻乎,我先回营了。”往外头走了几步,又扭头朝容恪道:“过几日大军出征,容恪记着来,要开始扫北了。”   夷族兵分几路的枝叶已经剪除,魏军开始修理主干了。容恪始终不曾露面,但夷人那边早已传开,那个死了好几年的军魂又回来了,人心惶惶,包括那个新走马上任亟待交锋的汗王。 作者有话要说:  刀哥和公主和好,是写在正文里还是写在番外里呢 ☆、失踪   容恪陪着冉烟浓在下蔡城的小宅里住了几日, 浇了冷雨的兰花早已伏地不起, 一朵一朵墨兰哀颓地匍匐在墙根处, 红泥翻滚,一道儿露珠沿着瓦檐滚落,容恪和冉烟浓共撑着一柄竹伞, 在房檐下看花,冉烟浓有几分可惜。   “我觉得我总是做什么都不成。”   容恪噙了缕柔软的笑,“何出此言?”   冉烟浓叹气, “文不成武不就,就连养花也不成,这样我真不知能帮到你什么,一意孤行跟来陈留, 还是只能待在后方, 每日抱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怕你有事,军报送到我这儿来时,我都怕接,打量着送信的差使好几眼, 要从他的脸色里确认你平安,我才敢看。”   这样惶惶不安的冉烟浓,在她看来百无一用, 可在容恪眼底,却可爱得让人想抱在怀里狠狠疼爱。   他左手撑着竹骨伞,遮住她的头顶和完整的身子, 细雨润湿了他的月华般皎白的绸料披风,冉烟浓的眼波流转,似有一缕雾色在里头,氤氤氲氲的,他笑着捏了捏她鲜嫩的右脸颊,“谁说的,你做容夫人便做得不错。”   冉烟浓脸颊一红,不敢再和他聊这个。   她小声催促:“恪哥哥……你进来些,都湿了。”   说着要将伞推给他,一晃眼,只见他目光复杂,隐秘地朝她笑了一下,冉烟浓一怔,红着脸将头扭到了一旁,容恪俯身,一手托住她的脸颊非逼着她拗过头,薄唇在她的额头上印了一个轻盈的吻。   “跟来这么久,浓浓现在信了,我会惜命了么?”他想了想,将冉烟浓摁进了怀里,“这几年我们都在一处,浓浓不想离了我,我心里比谁都明白,等战事一了,你让我去哪,让我往东绝不往西,我都听你的,可好?”   冉烟浓脸红地将头狠狠地一点,“我想回家。”   “魏都?”   “陈留那个家。”冉烟浓垂了眼睑,“就是那个满墙桃花的家,我想和你住到老,还想让啾啾在边城快乐无虞地长大,让他做他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让绵绵也显赫一方,将来求亲的人排成龙要到家里来……”在魏都可不易实现。   大魏的世家贵族们,不大喜爱武夫,看不起将军世家,也不待见容恪。   冉烟浓小声又回了一句:“只要,能每年让我回趟娘家就够了。”   容恪失笑,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个,眼下还不好说,等得胜了,回了魏都,要见过皇上才能算。”   冉烟浓抬起头,“要不,我现在跟着人回上京,找姐夫说说?”   容恪深深凝视了她一眼,有些话不好说破。   当初她要跟着他来陈留,是因着担忧他的安危,抛下一双儿女她心里百折千回地不舍,这些容恪都心知肚明,但冉烟浓的情意让他没法拒绝。只不过她跟着将士们一道吃一道睡,心中越来越认为自己没用,拖累他们行军,害怕成为他的累赘,才又委婉地提议要回家。   从她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容恪便在等着她说“回魏都”,纵然他心里也有不舍,可更为着她的安危着想,容恪笑了笑,“也好。不过此时边患未定,浓浓要稍晚些才能回家,倘若战事顺利,我在路上便能追上你的马车。”   “你说的,一言为定,我让人走慢点。”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他食言好几回了,但在冉烟浓心底他还是个重诺之人,故而心里怀着一个美好的想念,一面想着身后的丈夫,一面想着前方的儿女,路途平坦,如此倒也捱过了不少日子。   直至从下蔡出发,偶然遇见远方大雪纷飞,她惶然地掀开车帘,驾车的人说话之间谈到,不知不觉走了一个多月了,大魏早入了冬,正该是大雪如鹅毛的时节,冉烟浓心中一凉,“夷族退兵了么?”   车夫摇头,“没消息,夫人,要是那个大汗这么好打赢,也不至于年年交锋咱大魏哈损兵折将这么多了。”   他说得有理,只是冉烟浓心乱如麻,再过半个月,就要到魏都了,再走慢些,都要开春了,容恪还没追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危难?   “留侯遇上了危险?”   “没消息啊。”车夫摇头晃脑地甩着马鞭,抽打马臀,“侯爷率领五百轻骑直朝夷族身后去了,正端王大军行进,看来这回不只是要杀退敌人,还要教夷族大汗断子绝孙、褪掉一层皮了。”   冉烟浓犹如五雷轰顶,什么“我会惜命”几个字从脑海之中疾速地跳出来,又箭似的穿透了头颅,脑海里意识迸裂,想不了太多,差点跳车追逐他而去,车夫察觉到异状,下令停车,几十人随着冉烟浓的马车一道停下来,车夫扭头,隔着一扇竹门,问道:“夫人,咱们要回去么?但是侯爷下的令,我等都立了军令状,不送你平安返回魏都,我等就要人头落地。”   一行人翻身下马,齐整整地跪在她眼前。   冉烟浓本来便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么多人拿命来恳求,她没法漠视,只好咬了咬唇,从马车一侧探出头,低声道:“我们……再走慢些,派个人留心北边的动静罢,要是有消息,一定立即报给我。”   “遵命。”   但她不仅错估了军情的紧急,也错估了回魏都路上竟也不太平。   沿途有匪徒劫道。   一群占山为王的乌合之众,趁着陈留北境闹事,趁着官府眼下无心理会,愈发猖狂放肆,竟不看冉烟浓马车的车徽,以为不过是寻常贵族的妇人,趁火打劫来滋事。   但容恪的属下都是训练有素的将士,能以一敌百的,杀退了那帮匪盗,但刀兵相接的,难免会有刀寻到冉烟浓的车盖上来,她又不惯坐以待毙,跳下车劈手夺了一个匪寇的手中刀,一脚将他骨碌碌从车上推了下去。   那边料理得极快,见这位夫人如此勇武,山贼也有自知之明,心知无望之后,老大提着刀呼喝了一声,一行人急匆匆便往回跑。   混乱中,冉烟浓一瞥,撞见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乱贼从中一张极其俊逸、面部轮廓如磋如磨的男人,拉上了漆黑的帷帽,一绺长发垂落在右脸侧,看身形只有二十来岁,手握着一柄打斗之中折断的短.枪,冉烟浓目光一凝,因为认出他来才觉着睖睁,而他却已随着十几个人的簇拥一道冲下了山坡。   “夫人。”   车夫赶来,飞快地打量了眼冉烟浓,喊了一声,她没回应,车夫又惊疑道:“夫人?可有受伤?”   冉烟浓回眸,愣了愣,道:“不曾受伤。”   于是她推开马车门回了车中。   车夫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一个翻身上马的男人跟前说了几句话,嘱咐道:“沿途凶险,都报给侯爷,夫人勇武过人,未曾受伤。”   这是容恪交代的,眼下战事一起,从陈留到魏都的路极有可能并不太平,因而让人沿途记录,一旦有风吹草动都要向他禀报,车夫这话一说,那人便从怀里摸出了一只木牒,用笔飞快地写了二十余字,到了下一驿站,便通报给容恪。   坐在车中的冉烟浓心潮不定,当年齐咸事败之后,连同永平侯府也受到牵连,陆延川被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录用,后来她就没管过陆延川,那个屡次三番轻薄调戏他的男人,在家道中落之后流亡到了何方她并不知情,没想到……   没想到他会在此处落草为寇。   心绪重重之间,马车又缓缓地策动起来,冉烟浓攥紧了手,几次从陆延川手中逃脱,多少有侥幸的成分在里头,这几年跟着容恪在月满定居,再不曾担忧过被人劫走甚至调戏,她都快忘了,魏都的是非牵扯起来,能顷刻之间打破她在关外修养而来的清静。   正月初,冉烟浓随着马车回京中,容恪依旧没有跟来。   但军报传来了,容恪带着的五百骑兵深入草原荒漠,从敌后奇袭,杀了夷族兵四千余众之后,在端王齐戚的军队挺入草原、逼入夷族大汗的王帐时,容恪却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胜负已分,夷族几个亲王都被齐戚拿住了,正当魏兵欢天喜地、满心满意以为能凯旋之时,忽地传出容恪失踪的消息,齐戎真不知这个欢歌是奏得下去奏不下去,冉烟浓今日回城,冉清荣娘家一大帮子人都跟着去迎她了,便是中宫里的冉清荣也按捺不住要探望数年不见的妹妹,只留下齐戎一个人头疼。   印象之中,容恪不是个冲动不计后果的人,何况他们有点相似,有一个恩爱得恨不得时时刻刻揣在腰上的发妻,又儿女成双的,容恪不该如此贸然才对……但,他确实随着那五百人在草原上失踪了。   夷族草原虽然广大,但要迷路却是难事,午间随着日头走,再怎么也不会走岔了道,迟早是能回来的。但容恪竟然连封信儿都不曾捎回来。   齐戎作为皇帝,要理智,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想,一旦容恪真有不测,立马便将冉烟浓安顿在魏都,就连各种补偿都在开始细思着琢磨着了。   冉烟浓从马车上吹着风下来的,城门口,一个藕红衣衫的少妇临着风,衣袂飘拂,眼眶微红,艳光照人,许多新来魏都的人尚且不识得如此美人从哪冒出来的,就见她红唇小嘴一扁,便哭着冲进了母亲怀抱。   “娘!”   长宁心疼地抱着冉烟浓,手拍拍她的背,为难地看了眼冉清荣,想要安慰几句,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啦,安啦,恪哥哥不会有事~ ☆、迎回   冉清荣将冉烟浓箍着母亲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冉烟浓红着眼眶, 冉家一大家子人都在来了, 挨挨挤挤地堵在城门口,她有点窘,长宁劝道:“还没消息, 什么也别怕。”   “怕什么?”   冉烟浓有点讶然。   长宁怔住,回眸与大女儿一个对视,纷纷明白过来, 原来容恪失踪这事冉烟浓还不知道,甚至地,在冉将军府陷入混乱之中时,连啾啾都听到了风声, 怕爹爹不测了, 坚强的小男子汉也哭得像个泪人,在长宁撇下他来接他娘亲之前,花了大工夫和明蓁联手才将他哄好,眼下正在屋里睡着,不知道一醒来会不会捅娄子。   既然冉烟浓还不知情, 那就暂时瞒着——总好过多一个人做无谓担忧。何况女儿一路风尘仆仆地从陈留回家,长宁更是不想她才回来便以泪洗面,一点不痛快, 便与冉清荣眼神示意,不约而同地有了想法。   冉秦荣拍了拍她的手背,笑说:“回来就好, 先回家里去,免得占了道儿,让人看咱们冉家的笑话。”   看冉家笑话这是不能的,谁不知道如今冉家出了一个专宠一身的皇后?   冉烟浓听话地点点头,只是来时风沙太大,又见着数年不见的亲人,因而眼眶格外红些,一家子人坐上马车回去,冉秦中道去了皇宫,皇帝传召,不知道那个现在道道儿颇多的女婿又来了什么旨意,老丈人虽然辈分大,但也不得不听。   冉烟浓在路上一个劲问两个孩子,可曾吃好睡好,长宁悄然用帕子抹了泪,笑道:“还好还好。只是绵绵娇气些,刚来那几日总是哭着要娘,都饿瘦了,我们看着也心疼,每天劝着,她哥哥啾啾又疼她,劝了几天才好,不过这会儿又养得白白胖胖的了,啾啾都抱不动了。”   前半截让冉烟浓心惊了一把,听到后头说好些了,才渐渐将心放下来,“娘,我听有人说,前线打了胜仗是么?那刀哥……会回来吧?”   醉翁之意不在酒,长宁瞬间听出来她有意问容恪,不及给能言会道的大女儿使眼色,冉清荣便笑着接过来话,“正是,你姐夫的圣旨已经派到边关去了,要给横刀受赏,他们行军神速,过不了一个月便能到了。”   “那好。”她不好意思问,也怕问,但母亲和姐姐这么说,那应该就是没事。冉烟浓将头垂得低低的,被风沙刮疼得眼睛有点刺,总算是平安无事雨过天晴,她等着丈夫回来团圆。   冉清荣长舒了一口气,目前她知道的容恪的讯息也是道听途说的,冉清荣知道,还是得日日腻着齐戎,才能挖到第一手最有价值的消息。   啾啾早就醒了,醒来时枕头还是湿的,妹妹无忧无虑地在爬窗台,那边摆着几盆碧绿的兰草,她正被明蓁奶奶抱着揪叶子,妹妹还不知事,不知道爹爹出了事……   可爹爹怎么会出事呢?   他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啊……他从来没打过败仗,什么夷族什么坏蛋,都没赢过他的……啾啾就是这么放心,才义不容辞地怂恿他爹上战场。   他后悔地哭了。   不敢再声张,又让明蓁奶奶放下妹妹来哄自己,啾啾爬下床溜出了门,院落里扫尘的婢女一个个揪起了脑袋,啾啾小公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撞出大门,不知哪个机灵地“嗷”了一嗓子,大喊一声“啾啾小公子要跑啦”,于是呼朋唤狗地闹得满院的人,扔扫帚的扔扫帚,泼水的泼水,都来抓啾啾。   啾啾仗着会几手拳脚,腿脚灵活,在院里的花木回廊里穿来穿去,还没等到他晕头转向地摸到大门,“砰”一声,和书书弟弟撞了个正着,两人一般高,正好磕着脑袋,书书一屁墩儿坐倒在地,啾啾也后退了两步,被一个下人抓住了。   “呜呜,别碰我,我要爹爹……”   小公子一哭,下人七手八脚地也哄不好,一个个求神告佛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好外头哄哄嚷嚷起来,原来是夫人迎着二姑娘回家来了,下人们眼睛雪亮,心道有救,啾啾哭嚷起来,在书书诧异地看着时,他迈着脚丫子奔出了庭院。   长宁吓了一跳,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啾啾一把扑上来在冉烟浓方下台阶时便抱住了她的腿,“娘亲。”   冉烟浓弯腰,将啾啾伸手一抱,“啾啾,娘回来了。”她用衣袖给他擦眼泪,还以为啾啾会很坚强,可到底太小了,离不得她,冉烟浓有点愧疚。   啾啾扑到了冉烟浓怀里,一抽一抽地,小肩膀可怜巴巴地耸着,“我爹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他们说的……”   冉烟浓呆住了,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睖睁着抬起头,“娘,怎么回事?”   一路上便觉得母亲和姐姐有事瞒着自己,她右眼皮一路猛跳,心中瞬时乌云覆顶,长宁为难地晃了晃手,不知该如何说,冉烟浓眼眶又红了,冷静地问:“容恪出事了?”   “浓浓。”冉清荣要拉她一把,但冉烟浓不肯动,“姐姐也骗我?”   冉清荣道:“不算是出事,只是暂时没找到人,我还要回宫听你姐夫说消息,说不准这会儿宫里头又传来了消息呢。你知道夷族离魏都远着,飞鸽传书也要数日的。”   这话非但没安慰到冉烟浓,反教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怀里的儿子哭得很,他精明聪慧,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听其声知其意,何况如今这么大的状况……听姐姐的意思,容恪失踪了?   只是失踪不是噩耗,冉烟浓虽悬着心,但体会得到母亲和姐姐的用心,不至于怪罪她们还有心隐瞒,将啾啾搂着自己的小手一拉,见着泪眼汪汪的儿子,冉烟浓的两颊上也多了两行清泪,只是她不容许自己在儿子面前软弱,握住了啾啾的两只小手,缓缓道:“爹爹只是暂时找不到人了,不是不回来了……你不是最相信大将军的么,这回怎么不信了?”   “骗人。”啾啾心里有了松动,还是嘟嘴道,“要是爹爹一点事都没有,娘亲不会哭的。你知道,爹爹肯定是出了事。”   早慧的儿子不好骗,冉烟浓无奈又心疼,亲了亲他的额头。   母子俩这厢愁云惨淡,冉清荣心有愧疚,也是在不好待下去,要不是齐戎那道圣旨,容恪说什么不会失踪……她的齿尖轻碰了下下唇,低声道:“浓浓,我这便回宫,一有容恪的消息便给你带回来。”   “谢姐姐。”   “同我客气什么。”冉清荣是心疼,与母亲说了些话,交代了些事宜,便乘着凤辇回宫。   齐戎正与冉秦议事完,此回齐戚居功至伟,生擒的夷族汗王忽孛,冉横刀更是神勇,以一敌百,在丘山关外埋伏了一天一夜,最终截获夷族主力,打入草原三十里,逼近王帐。一行人正押解着忽孛回京,等待受封。   齐戎与冉秦聊了聊该如何封赏一事,转眼便到了黄昏,暮色四垂,晚烟袅袅,冉秦起身要告辞,齐戎叫住他,“岳父。”   冉秦知道他还有些私人话没说,脚步一顿,一扭头,齐戎叹了叹,“岳父以为,朕该如何安置浓浓?”   冉秦鼻孔一哼,垂下了脸,“在皇上心里,容恪这便已经死了?”   不是他以为,只是,“忽孛都被生擒了,容恪倘若不是确实回不来了,还留在草原做甚么?”   冉秦冷笑,“容恪就算有个不测,也是为国尽忠、为陛下分忧而死,我们家的女儿无功不受禄,要不起皇帝陛下的封赏。”   一听就知道老岳父生气了,可齐戎这也是无奈的办法,摇头一叹,冉秦大步出了金殿。   冉秦才走没多久,去迎冉烟浓回家的皇后又回宫了,齐戎一个头两个大,本以为皇后也要来兴师问罪一场,幸得冉清荣体谅他,在他身后给他揉摁着穴位,曼声道:“浓浓两个孩子可怜,绵绵还小不知道,啾啾哭得厉害。”   不待齐戎说话,冉清荣替他揉着太阳穴,悄声道:“我到现在都不信容恪真没了。”   齐戎扭头,握住了皇后的柔腕,起了身,低声道:“放心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不会放弃寻找容恪,说什么也要给冉家一个交代。”   有了齐戎的保障,冉清荣才缓缓点头,将螓首埋到齐戎颈窝,声音有几分沉闷,“我真怕浓浓因此与我有了芥蒂,要是容恪还活着,就祈求他早一日递信回来。”   齐戎有点吃味了,“皇后从回来到现在,嘴里说的全是别的男人。”   冉清荣捏了一把他的后腰,淡淡道:“这还要怪你。我也是……怕你和我娘家生了嫌隙。”   齐戎将人一搂,不知为何有种心安的直觉——容恪一定在某个角落,预备给他一个惊喜。他翘了翘嘴唇,将皇后纤细的腰肢笼了住,“初见阿荣,清艳如花中皇后。”   她微微一颤,齐戎又来了,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正经,没日没夜地要与她说羞臊话。   忆起当年,齐戎确实盛赞她是如清艳月季,脸颊红着,老夫老妻了,也被撩拨得耳热情动,齐戎咬住了她的耳垂,激得她一颤,他却笑了,“谁知,最后竟真是朕的皇后。”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莺莺也都大了,冉清荣被他闹得也起了几分感慨,齐戎点了点她的瑶鼻,宠溺地将人抱了起来,“早些睡罢,我答应你,一有消息便让你带去将军府。朕一言九鼎,向你保证,只有好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齐戎十九岁成婚,确实……嗯,过完年已经三十了2333 ☆、班师   押运忽孛的端王与冉横刀回来了, 还有一个, 临危之时弃城奔逃的王猛, 也被锁入了铁笼里,大军一个月行军到魏都,齐戎亲自在宫门口相迎, 夹道欢呼,齐戚下马向皇兄行礼,身后一架纹饰繁复华丽的马车, 坐着齐戚家眷。   王流珠紧抿着嘴唇,掌心掐得一片淋漓的红。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听闻皇帝仁厚,总不至于取她爹性命, 求救似的望向了王妃, 但王妃并不理会,她只关心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王家的事她管不着,眼眸漠然地转向了别处。   王流珠惊骇不止,推开马车门冲了下去, 众人惊愕,睽睽之下,只见端王侧妃飞奔向了押解王猛的铁笼, “爹!”   正与兄弟见礼的齐戎不觉眉头一蹙,远望去,王流珠一袭红如烈火的宫装, 狼狈地跑向王猛,他收回视线怪异地看了眼搀扶起来的齐戚,“家事还没安顿好,你便将父女两人如此带回了上京?这——”   齐戚恭敬地叉手道:“全凭皇兄处置。”   “哈哈。”齐戎一笑,将他的手掌握了握,又松开,“我处置什么,你是功臣,王猛有罪,按照军规处置,你替朕罚他,回头递个折子给朕就是,他是你丈人,朕怎么也不好将他杀了你说是么。”   “依照军规,亦是死罪。”   这几年齐戚行事倒愈发老辣,齐戎不信他真听不出自己言外之意,装傻地笑了笑,这话权当没听见。   这话揭过去了,齐戚走回去,将扑到在铁笼前的侧妃玉手一攥,王流珠愤怒地挣脱,齐戚冷笑,压低了声音道:“你再胡闹,你爹只有死路。”   说到底,押解王猛入京的主谋就是齐戚,王流珠恨他,可他的威胁她偏偏又吃,才与父亲大人说了几句话,便被他粗鲁地抓着手牵走了。   王猛可怜地瞅着,女儿一定在端王那斡旋时受了不少委屈,他恨自己无用……老泪纵横。   冉横刀在齐戚身后入城,同样是夹道欢呼,庆贺将军凯旋,他在人潮里寻找灵犀的身影,但找了许久,一直没见着人,他失望地叹了口气,在他人生之中最风光的时候,她都不来啊。   连带着,冉横刀与齐戎说些推心置腹之言也没了心思,早早地回家去了,他是得胜归来的将军,骑着一匹雄骏的战马,人精神奕奕的,才下马来,在门口又遇上了一个熟人,长宁才带着家里人出来迎接,只见冉横刀迎着一个布衣荆钗的女人走过去了。   长宁愣着一瞧,竟然是潇潇。   她后来托人打听过阮潇潇的消息,潇潇的丈夫早几年死了,婆家嫌弃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成婚几年无所出,将人赶回了娘家,她娘家人咽不下这口气,又趁早将潇潇二嫁给了一个商户。   才成婚两年,听说夫妻之间也不甚美满,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而去,又是时而不归,但长宁不解,潇潇怎的这么一副农妇打扮,还找上冉家来了。   冉横刀也眉头纠结,“潇潇,你怎么来了?”   数年不见,阮潇潇早已不再是当初宫闱一见惊艳的贵女,肤白貌美,温柔婉约,她的肌肤开始蜡黄,眉眼开始凹陷,就连声音也粗糙了些,浸着风霜雨露的沧桑,染得面目全非,她笑了笑,“听说你得胜了,恭喜你一声,我有些东西要给你。”   从当年在冉家门口,冉横刀言词拒绝之后,阮潇潇再没来找过他,冉横刀心道她定是遇到了难处,他正是春风得意时,亦想为她出头,但阮潇潇只是取出了两样信物,裹在湖绿的包袱里头,“这是以往,你送我的,我其实一直没扔,如今物归原主罢。”   藏蓝的挽袖底下,一双手上红痕斑斑,冉横刀大惊失色,“潇潇?谁欺负你了?”   以往,只要她一委屈,冉横刀恨不得立即跳出来为她出头,不论时间不管场合,做些不合时宜之事是常有的,阮潇潇后来一直后悔,她不该为了一点虚荣错过他一生,可……   他接过包袱,阮潇潇就飞快地撤了手,低着头离去了。   她本想一辈子留着这两样东西,可是前日让她的丈夫看见了,追问是哪个奸夫的,用竹条将她打了一通,她没辙可想,只好回来还给他,也算一个了断。   冉横刀捏着包袱,凝视着她飘然远去的背影,回头时,长宁已经遭到了跟前,数落了他两句,冉横刀愣着,问道:“灵犀人呢?”   长宁摇头,“她病了,身子不爽。”   冉横刀要踏进门去,长宁忙拦住他,“横刀,将东西给我,别教她瞧见了。”   “对对。”冉横刀差点忘了,将包袱一把塞给长宁,猴急地来不及卸甲,便冲入了灵犀的寝房。   屋内只有黯淡的天光,风摩挲过窗棂下泛黄的宣纸,墨迹未干,几笔纵横,看不出什么轮廓,但冉横刀将头盔放在书桌上,一眼便认出,她想画一个自己,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停笔了,冉横刀心里五味杂陈,放下头盔,转身走到了病榻前,床上女子睡得昏沉,面容苍白,他心疼地握住她的手,“画画?我回来了。”   “怎么没人伺候你?”   公主媳妇儿病了,身旁竟然没人?冉横刀气不过,恨不得将家里那些照料不周的老婆子一起发落一遍。   被他这么一摇晃,灵犀的长睫微微一扇,缓慢地睁开了眼眸,疲倦地扭过头来,一见是冉横刀,轻轻推了他一把,“你怎么回来了?”   他喉咙一哽,“我胜了。”   “这样么。”灵犀晕头晕脑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很烫,她力气全无的,声音轻得宛如叹息,“我以为过了好几年了……”   冉横刀听不得这种话,一听,愧疚得眼眶都红了,将灵犀抱了起来,将她靠在自己怀里,手背捧着灵犀的额头,心惊肉跳,“怎么这么烫?”   灵犀不说话,两行清泪扑簌下来,晶莹的,直滚入棉被里。   冉横刀又七手八脚地要给她擦眼泪,“画画,你别哭,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不给你脸色,再不不等你就走,再不一钻到军营里就不回来,我真的错了……”   灵犀想说话,但口干舌燥的,一哭声音又哽住了,发不出半个音,冉横刀忙侧身倒了一杯水,送到她的嘴唇边,灵犀低着头乖巧喝了,也不跟自己过不去,他目视着她喝水,问道:“用药了么?”   “吃了,不见好。”灵犀找回了一点自己的声音,有点冷漠,“怎么铠甲不脱便来了?”   在他心里,自己远不如他的将军大梦重要,这身铠甲正好昭示着他的身份,因此尽管硬得咯人,他来见她也不脱。   冉横刀惭愧,“那个,急着见你,忘了。”   “画画,你等我一会儿。”   他将她放下来,走到一旁三下五除二将外头的大红盔甲解了,只留下里头一件赭色长衫,这是绸缎面料,柔软熨帖,他又才走回来,将灵犀往怀里抄手一抱,见她有些抗拒,冉横刀莫名道:“你没看到我给你写的信么?”   灵犀微微仰头,“什么信?”   “看来是没收到。”冉横刀长吐出一口气,阴差阳错的,家书没送到,难怪公主媳妇……   他俊脸一红,道:“就是……就是……”   灵犀垂下眼眸,“你说给我听。”   他搔了搔后脑勺,有点难为情,还是冉烟浓说得对,人不在跟前什么话都敢写在心上,人一在了,当面反而什么都不好说了。但灵犀不依不饶的,不念信恐怕过不去,他扯了扯嗓子,咳嗽一声,“我说,我在军营里什么都好,画画不要担忧,等我打了胜仗,就回家好好陪你,再也不敢跟你有脾气,我还想……还想跟你生一堆孩子,能不能你也多陪陪我?”   “能。”她的声音哑着,但听着却柔,冉横刀震惊地垂眸,只见灵犀微微笑着,问,“还有呢?”   冉横刀抿了抿厚唇,“嗯,还有,我……很喜欢画画,别说成婚三年、五年,就算是三十年,五十年,我也只要画画……画画……嗯……算了,我不念了,等我把信找出来,看看哪个狗腿子敢把小爷的家书送丢了。”   灵犀腼腆地笑了笑,伸手抱住他的腰,直往他怀里拱,“我知道了。”   他愣愣地反应不过来,灵犀从被褥里取出了一封完好的信笺,晃到他跟前,冉横刀一怔,手脚飞快地将信抢过来,白纸黑字,正是自己的手笔!   被骗了!   想到自己傻兮兮地背信,冉横刀差点肺炸。   灵犀却抱着他不撒手,“我每晚都会拿出来看一遍。”   他僵住,再冲天的火气,也被一场甘霖浇灭,她阖上了眼,清浅地笑着,笑靥漾着梨涡,“我也很喜欢很喜欢小马儿。”   乳名被翻出来,冉横刀就知道这节翻不过了,脸涨得通红通红的,比他那身蟹红的铠甲还艳,捏着信看了好几眼,上头的字都被泪水打湿了褪了墨色,他又心软,只好彻底臣服了……   隔日,齐戚与冉横刀上朝受赏,冉横刀又加官进爵,坐到了正四品将军。   一片赞誉声中,边关传来了消息。一身孤胆,敢亲赴草原直抄夷族腹地,打到北边幽河的陈留侯,终于回信而来,他已攻陷夷族圣地亲自受降了三万人,至此夷族王室彻底四分五裂、军民不齐,受降的几路汗王都自愿入魏都为质,因而容恪在点兵清将之后,送信请皇帝示下。   齐戎自然大喜过望,早说过只有好消息,这不就来了!   百官面面相觑:说什么来着,这个十六岁就能打虎的留侯可不是一道开胃小菜……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章~ ☆、回朝   齐戎大喜过望之后, 便立即起草一封圣旨, 让容恪带着各路质子早些赶回上京受赏。   这消息很快便带回了冉将军府, 冉烟浓一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惊慌离乱的那颗心总算是妥帖地安顿下来了,将绵绵哄着睡了, 啾啾才愣头愣脑地被叫到屋里来,冉烟浓笑着摸摸他的小脑袋,“你爹爹就快回来了。”   啾啾傻了, 掏了掏耳朵,“娘亲,你说我爹爹?”   “对。”冉烟浓道,“他打胜了, 而且这一次是全线占领了草原, 横扫北漠。”   啾啾圆眼睛一瞪,小腿一蹬,差点蹿上天去。   冉烟浓忙将他一抱,托着人到院里去,以免惊醒了妹妹, 啾啾兀自不敢信,“娘亲,你说的是真的, 我爹爹没有死,他赢了?”   她忍俊不禁,险些又哭又笑, “是,你爹爹战无不胜。”   “太好了!哇!”啾啾摇晃着屁股上那条看不见的小尾巴,喜不自胜地一拍拳,“太好了,我爹爹没事,他是大元帅呢,啊,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啾啾太开心,以至于满院撒丫子跑,冉烟浓轻轻笑着,跟在他身后直摇头,啾啾跑过瘾了,便去找书书,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弟弟。   今日真是双喜临门,冉家极是热闹,刚拜了四品武官的冉横刀一时炙手可热,又成魏都新贵,庆贺之人络绎不绝,争相上来攀关系,冉秦不稀罕且耻于与见风使舵的人为伍,命人守在门外,来一个赶一个,不用通禀了。   冉秦蛮横不讲理,也吓退了不少人,冉家便自得其乐地在家中庆贺,小啾啾也破例喝了两杯果酒,轻舔一口,又香又辣,甜滋滋的,冉烟浓给她舀了一勺清汤解酒,但啾啾小小年纪就知道克制,不贪杯误事,喝了几口就不喝了。   冉秦看女婿是越看越不满意,看外孙儿却一百个满意。   灵犀昨晚睡了一晚,发了一身汗,才好些了,只能用些清淡的粥饭,冉横刀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跟前,替她用勺舀鱼汤盛到碗里,说话间,冉横刀想到进城时,听闻王流珠闹过一场,顺道儿就提起了一嘴,颇是感慨,“本来是容恪用计诓的王猛出城,兴许他一早便知道这个王猛不是什么好鸟,一旦出了下蔡,就像肉包子打狗,其实王猛要谎称遇袭,容恪不会与他闹得难看,谁知一下套他就往里钻,竟带着人要投奔端王。”   “端王不受,王猛便带着五千人马又要折回去求容恪容情,但沿途就遇上了夷族奔袭,被打得溃不成军,眼看着端王要开城支援了,王猛竟然举着旗帜向夷族投降。”   冉秦曾与王猛共事,深知王猛为人,倘若不是容恪和齐戚联手逼得王猛无处可退,他不至于不战先溃,但王猛刚愎自用,对陈留兵权又想着据为己有,多留也是祸患。押回上京之后,他成了人人唾弃的叛国贼,即便皇帝不斩了他,恐怕也很难安逸了。   在军营里玩弄这些冉秦是不会的,但他不反对容恪对王猛出手,终归多年前那桩梁子是结下了,解不开的。   冉横刀又道:“王猛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了端王做妾的,据说在王妃那儿受了不少气,王玄一死,王猛一倒,她便无依无靠了,也算是可怜的。”   说了一长串,旁人都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冉横刀总结道:“所以说,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容恪。”   冉烟浓差点一口汤呛入了气管,啾啾眨着眼睛,隐隐约约听到了爹爹的名字,故而聚精会神地等着,冉横刀怜爱地摸他小脑袋,“你以后,可别学你爹。”   啾啾不明所以地摇头,“我要像爹爹一样,做大将军!”   “……”冉横刀手一僵,看了眼自个儿扒饭的儿子书书,书书没理会来自亲爹严厉的目光,就被啾啾一把给卖了,“书书也要做将军的!”   两屁大小孩知道什么是将军!   就连冉横刀这么大时,也只会穿着开裆裤掏鸟蛋而已,定是啾啾和书书两人平日里私下说话时,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自己的儿子。   听冉横刀提及王流珠,冉烟浓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倘若当年王流珠没有看中容恪,更没有霸道地要嫁给他,说不准不会沦落至此……不过感慨归感慨,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因果循环,她倒没同情王流珠。   饭桌上都是冉横刀在叽叽歪歪,冉秦不悦地皱了眉头,问冉烟浓:“容恪大胜,他回朝之后,你们不如便留在魏都。”   冉烟浓握箸的手指僵了僵,她将脸恨不得低得埋进碗里,好半晌,她低声道:“我与容恪说好了去云游四方,然后,回陈留。”   冉秦是真不想女儿跟着容恪一路颠簸,居无定所的,陈留比起上京犹如蛮荒之地,“跟着他去陈留有什么好?魏都繁华,安安逸逸过后半辈子不好么?”   这回冉秦的态度很坚决,冉烟浓不敢忤逆父亲,于是眼瞅着啾啾,盼着他给自己解围,“啾啾,你说呢?”   啾啾想了想,歪着脑袋道:“外公别生气,啾啾陪你。”   还是外孙知道体贴人,冉秦气笑了,给他夹了一个大鸡腿。   冉烟浓使眼色给他,“那爹和娘都离开这里了,啾啾要一个人留下来陪外公?”   啾啾一听,立马便不高兴了,“才不要。爹爹和娘亲就不能留下来吗?”好容易到上京,有了可敬可爱的外公外婆,还有一个年岁相仿玩得十分投机的弟弟,他可想赖着不走。   冉烟浓一叹,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生来何用……   初春时节,容恪带着他的五百骑兵也回京了。   这一次是魏都的欢迎阵势空前之盛大,夹到的百姓挤挤一街,要争赌战神的风姿,幸亏巡御司早有准备,派出禁卫军拦截百姓,才让容恪的马匹顺利入城。   齐戎与冉烟浓站在宫墙尽头,晚山拂过暮云,大朵地垂于琉璃瓦上,冉烟浓一袭海棠色宫绡长缎襦裙,立在威严肃穆的宫墙上,听到遥远的呼声,便知道容恪的队伍进城了。   她的心刹那间飞快地跳了起来,可必须按捺着激动和难言喻的欢喜,朝着齐戎敛衽一礼,“谢皇上准允我到这儿来等着。”   齐戎看了眼冉烟浓,笑道:“没事,本来是该清荣站的,她特意要让给你。”   皇后带着小太子上上林苑游玩去了,今日正好开春时,春冰化冻。   欢呼声越来越高涨,也越来越近,各色的彩绸和花雨洋洋洒洒。   容恪一身银色的盔铠,雪间青神骏英勇地扬着马蹄,载着英雄归来。庄严肃然的骑兵队伍个个骁勇持重,面色冷峻,身后押解着夷族几位小汗王,从城门楼后一路畅行无阻地驶入魏都主干街道。   快到了宫墙下时,冉烟浓便看到他的身影了,暮云低垂,银色的铠甲映着薄薄一缕夕晖,宛如澄塘霞映,他仰起脸,一双清冷如雪的凤眸溢出笑意。   容恪知道,他又不禁准允私入草原大漠,冉烟浓心里恐有有些埋怨。但这一次并不同,早在飞骑行军之前,他已权衡进退之路,有了十分的把握。他说过会惜命。   齐戎身后,有人递给了冉烟浓一只宝弓。   她眼眶涩然,还是微笑着接过弓箭,宫墙正对着一行楼阙,上头正挂着一只漆红的大灯笼,她朝着容恪看了一眼,张弓搭箭,众皆瞩目,冉烟浓利落地一箭射出,正中大红灯笼,“砰”一声脆响,灯笼爆裂,一条字幅落下来,上书:天下清平。   容恪回眸,方才他夫人那神勇的一箭幸得不曾射偏,莫名觉得有几分好笑,她要是射偏点伤了人就麻烦了。看她拿弓,还以为朝着自己的,真是一场虚惊。   冉烟浓笑了笑,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明眸笑靥缓缓绽开来。   怎么忍心剥夺他的荣耀?眼下,他是这上京城中最辉煌闪耀、最炙手可热的留侯。   她想,她一直都爱着一个心里装得下一个盛世河山的将军,而不仅仅是容恪。 ☆、完结   容恪大捷之后, 北患这根戳着皇帝脊梁骨的骨刺终于是拔除了, 齐戎彻底轻松下来, 便想着该如何安顿老二和容恪的事儿。   但端王和容恪不怎么对付,齐戎只得分别召见二人,虽是私下里问, 不过两人的意思都很明确,留守陈留。   容家世袭侯爵,封疆大吏, 这块肥差有人惦记不是稀罕事,但偏生老二端王……齐戎就有点吃不透了,不过齐戚也就是如此一说,转而笑道:“皇兄若是不允, 那也无妨, 容恪荣归故里,臣弟也好功成身退。”   齐戎故作为难,“这……不好吧。”   又说了一番感念这几年齐戚在陈留周旋的功绩,觉得如此对待有功之臣实在不妥,但齐戚反而不甚在意, 挥了挥衣袖,淡淡笑道:“皇兄真当我喜欢麻烦啊,要是什么都不做, 却有人大鱼大肉供养着,那才叫人生乐事!臣弟是亲王,立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功劳, 封赏也不好封赏,皇兄赏我余生衣食无忧吧,每月多二百石俸禄就成。”   齐戎便只有笑吟吟地顺水推舟了,“也好,也好。”   回头齐戚用了个将功抵过,免除王猛死罪,判了个流放,王流珠冲动之下,差点随着亲生父亲跟到边塞去了,齐戚几番威胁才终将那个不安分的女人留下来。对王流珠,齐戚作为丈夫,手里自有杀手锏,不怕她不听话。   至于容恪,面临着老岳丈的施压,齐戎确实有点不大好办,这几年容恪带着冉烟浓在月满定居,几年不回娘家,让冉家惦念着却见不着人,这事办得欠妥,就连当面对着容恪,他也是能指责一二的,“诈死这件事,朕轻易原谅你,无颜下到黄泉见先帝,不如这样,你们留在魏都,将啾啾带大了,等他羽翼丰满,你们再回陈留。”   两个小孩儿都是天生富贵命,让容恪这个自私的父亲拐到月满当了几年平民这事,冉秦虽不明说,但心里是有芥蒂的,孩子太小,既是生在权贵家里头,何必非要去西北啃沙子。   是夜,冉烟浓与容恪挤在她绣榻上抵着睡着,冉烟浓许久没抱过他,手紧紧抓着他的胸口不撒手,从他回来,到入宫,到回家,冉烟浓心都在悬着,好容易闲下来,有了夫妻相处温存的一晚甜蜜,不想容恪却沉默无话,疲倦地阖着眼帘,冉烟浓亲了亲他冒着几缕青灰胡茬的下颌。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容恪睁开眼,月色掀开窗棂,悄然透入,宛如零落的碎玉乱琼,衬得他眉眼清润晶莹,冉烟浓紧紧抱住了他,有点恐惧这么美好的夜晚成了一个梦境。   他笑了笑,“浓浓,皇上留我了。”   原来是这事,冉烟浓沉默了一会,道:“也许是爹到皇上跟前说了些什么——”她抬起头,正色地凝视他漆黑的眼眸,“皇上亲手所写的‘天下清平’不是一句空话,迟早,我们是能回陈留的。”   容恪伸出双臂搂紧了她,冉烟浓乖巧地把脸躺下来,听到他微不可查的叹息声,似温柔地笑着,“留下来罢。”   冉烟浓有点惊异,但为着容恪这么说,她又有点隐约不肯道破的欣喜。   “浓浓,举天下之大,我却已无一个亲人了。但你还有,他们都在魏都。”   冉烟浓怔了怔,容恪笑着揽住她的腰,唇亲吻着她的眉心,沿着她的光滑白嫩的肌肤虔诚地吻下来,“我说过,从今以后,你让我去哪,让往东绝不往西,所以,请夫人示下。”   被他四处作乱的唇扰得说不出话来,少顷,冉烟浓揪住了身下的褥子,仰着脖颈嘤哼了声,“恪哥哥,不如我们带着啾啾和绵绵去云游四野?”   这一生为了大魏疲惫奔忙,他累了,冉烟浓心疼地抚过他的眉棱,柔软地回应着他的深动,“好不好?”   不知不觉一场放纵已云销雨霁,冉烟浓被箍在他的怀里,他的唇正附在她的耳畔,温柔私语,“正好前几日江秋白约我到他的‘寒舍’坐坐,他们的客舟与水榭正泊在秦淮岸上。”   冉烟浓疲倦地撑着眼睛,心里却是无比满足,“那可真是太好了。”   听说容恪和冉烟浓要远行,出外一段时日游玩,以后于上京还有长久几年好留,长宁心里踏实多了,早早地要替她们张罗,然后皇帝忽然在朝堂上宣布,也要微服私访一段时日。这可真是头一回,从古至今,贤君大多坐朝问道,垂拱平章,荒淫无道的皇帝,大多在深宫之后奢靡挥耗,这都不说了,皇帝一走几个月,朝政要是出了问题谁负责?   但这都不在齐戎的考量范围之内,在安顿了局面混乱的陈留之后,他只想拖家带口地到辽西去,带莺莺和他的小太子看羊。   一来一回不过三个多月功夫,有几个心腹并两朝元老在,能出什么大事?   皇帝一家往西,容恪一家往南,都是好去处。   一路上啾啾喜欢地跳个不平,英雄爹回来了,这下可好,又可以跟着爹学功夫了,他忙将这几个月练的打穴的功夫展示给容恪看,难得容恪有空坐在马车里,啾啾东一指西一拳地比划着,唾沫横飞,容恪看了眼睁着大眼睛似乎聚精会神的女儿,心里模糊得掠过一个念头——要是绵绵也喜欢上练武,好好一个大家闺秀就长歪了。   于是二话不说,让人停车,然后揪着啾啾的后领子将人拎到了马背上,啾啾第一回骑马,新奇不已,雪间青又是个暴躁脾气,马蹄子一扬,差点没将小主人从背上扫下去。   啾啾吓了一跳,幸好爹在身后及时攥住了缰绳,将他的小腰一抄,“哇,好厉害!”   啾啾忙鼓掌。   容恪看了眼怀里闹事不停的兔崽子——果真一点都不在怕的。   “啾啾。”   “啊?”啾啾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糖,要慰劳慰劳驮着两个人的雪间青,容恪伸手夺了,他耷拉下小脸来,“爹你说啥?”   容恪本想说话,看到他这么一双倾国倾城的蓝色眼瞳,笑了笑,摸摸他的后脑勺,“想给你张罗一门婚事。”   “……”   冉烟浓噗嗤一笑,抱着绵绵躲回了马车,昨晚上姐姐说:“我家的小公主,正好比啾啾小两岁,年纪倒很合适,要是浓浓不嫌弃,我将来让她给你儿媳妇儿。”   她当场就笑岔气了,回头告诉了容恪。   容恪也是忍俊不禁,便道:“好,让我同他说。”   定娃娃亲这种事古已有之,不过容恪和冉烟浓都没斩钉截铁地替啾啾答应,得让他自个儿相中才行,他们最多将来踹他一脚催他抹开脸勾搭小姑娘罢了。   虽然只是个玩笑,啾啾却惊悚了一路。他才六岁啊。   冉烟浓看着一大一小坐在马背上,迎着融化的青峰山峦,身影匿着寡薄的天光,如纸一般半透明,她笑着箍紧了绵绵,女儿开心地靠在母亲怀里,咿咿呀呀地唱着童谣。   花开次第,春暖莺飞,正合好时节。   下江南去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篇除了结尾写得磕磕绊绊,前面都还挺顺的,不过我觉得,浓浓和容恪能一辈子在一起就足够了。至于为什么恪哥哥会养成这么一副性格我觉得是个巨大的bug呀233333 至于番外,是克隆夫妇的又一种甜蜜模式,新的篇章即将开启~ 新文也开了,大家可以悄咪咪跟过来嘛~ ☆、梦·噩   (一)   冷。   寒冬腊月的水像柔软的钢钉只往身体从头到脚地锲, 冉烟浓冷得快失去感觉, 方才还拼命刨着水, 此时也无力地垂下来了。   隐隐约约感觉到一双手伸过来捞住了自己的纤腰,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被拖上岸,被吻住嘴唇, 被压住胸脯,一切似乎都是那么水到渠成,就像话本故事里演绎的, 冉烟浓呛了一口水,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压在他身上的少年似受到了惊吓,吃惊地要撤开手逃走, 冉烟浓伸手一抓, 就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少年反抗,但被她的小手抓得很紧,冉烟浓吐了一口水,猛地惊醒,冻得厉害, 反而激发了身体的潜能,她讶然地看着少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容恪脸色淡漠, 如收鞘的剑,敛了一身寒意。   她吃惊地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眼前人,白皙的肌肤, 还稚嫩的尚未长开的面部轮廓,独有一份寒雪红梅般的傲骨,她不能自已地探出手去,要摸他的右脸。   容恪蹙眉,冷然地将她一瞥,要挣脱手,但冉烟浓不让。奇怪的是这个小姑娘力气大得惊人,容恪又不想闹得难看让人察觉到留侯家的三公子在这里,恐生误会,他压低了眉,眼底有一股不易察觉的愠怒。   冉烟浓好奇地往四周一瞟,熟悉的宫闱,草丛里趴着一只蓝釉的夜壶,那年皇帝舅舅还没让人把这湖填了,那年灵犀的宫门口有一尊虎虎生威的石狮,蹲着翘着大屁股,傲慢地盯着他们两个——   怎么、怎么回到了十二岁?   这是十一年前,她无端落水,被容恪从水里救上来的场景。   不同的是,她刚刚伸手抓住他了。   看着眼前湿淋淋的长发滴水的俊俏小郎君,冷漠而英气的脸,耳根微微红着,她觉得——可爱到想扑倒他啊。   “恪……”后头俩字没出口,她转了个弯儿,“小郎君?”   容恪面色一僵,不自然地脱开了手,起身就要走。   冉烟浓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地说道:“小郎君衣裳湿了,我带你去换身——”   说着她“自来熟”地要牵他手,被容恪立场坚定地推开,“不用了。”   和现实里的一样,当年的容恪真是不平易近人呢,话都吝啬几句的木头桩子。   “浓浓!”   这一声喝得,两个人都是杵在了原地,冉烟浓心下懊恼,怎么把这人忘记了,只见一般稚嫩的齐咸拽着几个宫人直往这边赶,一见到孤男寡女浑身湿透地立在草丛里,齐咸一滞,愣愣道:“你是谁?”   不待容恪解释,他一跺脚,“浓浓!谁欺负了你?”   冉烟浓摇摇头,“没有,我不小心落水了。”说罢,她又小心翼翼地将容恪的衣袖拽了拽,人前这般举止确实不妥,齐咸脸都快绿了,冉烟浓顾不上,她现在这个身体才十二岁,够不着瘦瘦高高的容恪,只好将脸靠得离他胸口近些,小声道,“容三公子,晚上见。”   到了夜里没有宫里头这么多人,她就好同他说会儿话了,不过还是想提醒一句容恪,别跟着他们去,容允要陷害他,将他诓进兽笼子里。   容恪蹙了蹙眉,径直掠过她走了。   齐咸叫住他,温润如玉的一张少年面容起了一丝阴森,“不道个名字么?”   容恪微拗目光,唇角往下压了压,“保护好你的女人。我不稀罕救。”   冉烟浓一怔,他就走了。   可恶啊。太可恶。   十年前的容恪这么坏?她抓了抓自个儿衣袖,气得脸颊通红的,要是这个梦一不小心醒了,她非得掐死他!   二十三岁的冉烟浓和十六岁的容恪,怎么相处都有点怪异,冉烟浓一来便从水里出来,脑袋还没转过圈,便糊涂了,渐渐地她想到,这次拜寿之后,留侯容桀要带着三个儿子回陈留,最后两死一伤,容恪在沿途险些被杀,还受了无数折磨。   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齐咸上来要嘘寒问暖,就近送她到灵犀的宫里换衣裳,冉烟浓要去宴上阻止容允的把戏,但无奈浑身湿淋淋的,闯宴实有不妥,便急急忙忙跑到宫里央着灵犀一套干净衣裳,灵犀那会儿还是个火爆脾气,她情急之下失了礼数,被灵犀好一阵挖苦。   但冉烟浓没想这个,换好衣裳一奔出去,便直接冲过了齐咸的包围圈直往皇帝舅舅的宴会上赶。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已经结束了。   容恪一身玄裳满是血水,但除了手掌和脸颊,以及被老虎抓伤的前胸,竟犹如被泼了一层水,在漆黑的华服上晕开。而那身名贵的锦衣短打,也被虎爪撕得七零八落。容三公子狼狈地跪在兽笼里,双手沿着手臂滚落一缕一缕的鲜血,发丝沾了血污,他垂着眼眸,两臂在微微颤抖。         此时,没人觉得他是打虎英雄。         对于陈留的人来说,他是跳梁小丑。         对于上京的文臣武臣而言,他不过是个被父亲遗弃的糟粕,连回看都不带看一眼的污秽浊物。   冉烟浓眉头一揪,心跟着狠狠颤抖,她错过了容恪的当年,从来不知道亦不曾体会——还有这么难堪的众人瞩目,这么死岑的孤立无援。   容允仿佛听到含翠的老树底下,有温柔的女子啜泣的声音,他得意洋洋地一转头,至今树下一个明媚娇软的少女,隐隐含泪,纤腰若素,他不觉看呆了眼睛。   容昊亦是随着兄长一回头,两个眼中都是惊艳之色。   唯独容恪,沉默地用白沙带缠了手,离场而去。   冉烟浓回过神,才发觉自己正靠着一棵树掉眼泪,实在是不像话,好歹是活了二十来年的女人,不是真十二少女,她拍了拍树干,不留神撞入两兄弟色眯眯的眼波里,好歹恶心了一下,虎着脸掉头就走了。   明蓁追上来问她出了何事,怎么急匆匆便往这边跑,冉烟浓不解释,揉揉眼睛掩饰了一番,笑道,“撞见一桩有趣的事,姑姑,我想出宫了。”   天色还有些早,早早地出宫就能等容恪了,明蓁虽然有点诧异,但好歹没阻止,在宫门口上了马车,行驶到长街上,暮色时,人散如潮水,冉烟浓催促车夫停下,明蓁惊讶,“姑娘这又是怎么了?”   冉烟浓回眸,“姑姑,我想吃冰糖葫芦。”   明蓁怪异,“怪哉,怎么这么大了还要吃那个?我等会让人去买。”   冉烟浓道,“我在下头透透气,要下雨了。”   明蓁便随着冉烟浓下车,躲到关了门的屋檐底下,催促车夫去买些冰糖葫芦来。   夜色渐渐降临,冉烟浓左等右等,等到心都焦急了,怕出了岔子容恪不来了,时间久远,她记不得时辰,只记得一场雨落下来,没多久就见着了。   她跺着脚等了一会子,眼看着车夫买糖葫芦就快回来了,正急着,忽地一阵风刮来,明蓁眼尖,“姑娘,真个下雨了!”   天色已晚,路上已没什么行人,雨一下,更是各处奔逃,冉烟浓隔着一重雨帘,小心地等着,直至阒无一人后,少年抱着胳膊踟蹰地闯入屋檐下来。   心明如明蓁,也觉着几分不对劲来,姑娘好像刻意在设计着什么……   这一上来,就和冉烟浓撞上了,是白日里那个不知男女有别的冒失姑娘,在容恪的认知里,她是齐咸心爱的女人,他微微蹙了眉,冬日刺骨的寒雨,有扎入血脉的冷,将他身上的伤浇得譬如火上淋油般蛰痛,全身湿透了,脸色也浮出一抹病态的白。   幸得马车里有斗篷,明蓁取下来了,以备不时之需的,冉烟浓顺手就拿过来,递给了容恪:“小郎君,披上吧。”   容恪的乱发下,一双细长的凤眸,冰蓝的眼眸,衬得面容清冷如谪仙。他的眼底有挣扎,有犹豫,但冉烟浓还是再三放缓语气,“披上,我的救命恩人。”   他抿了抿唇,伸手接过了。   冉烟浓轻轻一笑,又从怀里摸出了一条丝帕,落水之后打湿了,后来又风干了的,揣着怀里有几分温度,她不像从前那么随手塞给他了,而是踮起脚,食指拈着绣帕要给他擦脸。   容恪防备心重,后退了小半步,差点撞到柱子,眼眸清冷地盯着她,仿佛怕她有什么不规矩的举动。   冉烟浓叹了一口,笑靥如花,“别躲,我只是给你擦擦雨水,容三公子既能打虎,我难道比老虎可怕?”   容恪一听,冷然地撇过头。   她握着绣帕微微一怔,忘了,戳到他痛处了,他还浑身是伤,冉烟浓觉得自己真是没心没肺,压着他的手往前一抵,将容恪抵到了柱子上,也许是从小逆来顺受习惯,他只是蹙眉,没有及时推开,冉烟浓就压住了他的额头,温柔地替他擦脸。   这种事她给他做过无数回,熟稔而亲切,容恪拧着眉头,虽不说话,但眼里有些异样。   敏感如他,一定早感受到了她对他没有敌意。   冉烟浓不放手,像个女流氓似的压着容恪,看着这个稚嫩的少年郎脸色冷漠地脸红,竟是格外畅怀,有种一雪前耻的得意。   隔了会,冉烟浓轻轻松开他手,低笑道:“小郎君,我还能见你么?从今以后,我想天天见你。”   容恪羞恼地将人一推,蹙着眉道:“自重。”   冉烟浓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容恪捏紧了她方才退后时塞到他手里的绣帕,她兴致盎然地盯着他,“绣帕上有我的名字。”   容恪随手一翻,瞥见两个小字,“浓浓?”   十六岁的少年,声音还涩嫩,透着一股清亮,不似后来那般低沉,但莫名让人心痒痒的。冉烟浓有点恨这个年岁还太小了,要是她十六岁,他二十岁那年,她嫁给他,她就该用老手段对付……不对,那会儿容恪早无师自通了,她斗不过他的,还是这样好。   她笑了笑,“对啊,小郎君长得俊,声音也动人,许了人家没有?”   容恪被撩得耳红,却一脸被贼女侮辱的宁死不屈,只得将冷漠装在脸上死死不肯卸下来,眼眸挣扎良久,又攥紧了绣帕,一声不吭。   冉烟浓调戏够了,想到正事,走上前,仰着头望着他,“我有一事叮嘱你,容恪,等三日后留侯回陈留,你切忌,切忌切忌和他们一道走。”说完补了一句,“忌讳的忌。”   马车回来了,烟雨朦胧的夜里,有人唿哨一声,马儿停下,冉烟浓回望一眼,纸灯笼在房檐下飘摇,容恪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薄唇抿成了一线。   (二)   冉烟浓本想再找机会调戏调戏她的小郎君,结果淋了雨,没像之前那样在灵犀宫里烤火喝姜汤,夜里又一通吹风,翌日,彻底没从病床上爬起来。   但只有三日功夫,不晓得容恪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没有,她急得恨不得背插双翼飞到他跟前。   明蓁又是数落又是心疼,长宁也亲自跟在病榻前照料,用了几贴药,冉烟浓发了汗,就又想着活蹦乱跳出去了,刀哥正在院里一边数树叶子一边嗑瓜子,悠闲地坐在树墩上。   冉烟浓找到刀哥,求他办个事,还使了个拙劣的法子支走长宁和明蓁,冉横刀一见,忙推手,“鬼混是不行的,妹妹你在生病啊。”   冉烟浓推了推他的手,“刀哥,我想见个人,你能不能帮帮我?”   以往疼爱妹妹的冉横刀这回不依了,疑惑地看好戏似的上下将她一打量,不自觉摸了摸下巴,“你要见的……是谁?浓浓,你莫告诉我,你才这般大,心里已经装了情哥哥了。”   他这审慎的眼神差点在冉烟浓衣衫上烧出一把火,但冉烟浓却不真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和容恪是七八年老夫老妻了,还真不脸红,“对。我要见他,刀哥你用你的名义帮我约他去。”   冉秦是想弄个儿子外交来着,但让冉横刀交的对象却是容允,容恪就……档次稍稍低了一点儿。但被冉烟浓一瞪,还是畏手畏脚地答应了。   园子里的好白菜还没长成,就开始想着爬墙找猪了……这什么世道! 作者有话要说:  送大家一只小正太恪哥哥~ 这是浓浓的梦境,除了恪哥哥,其余的人都像npc哈哈 ☆、梦·甜   冉大将军之子递拜帖到留侯下榻之处约人, 约的竟不是世子, 而是老三。   容允和容昊很为这不识货的冉公子气闷, 认定这货将来难成大器,甩给容恪一个眼神,便冷笑着呵呵地走了。   人约在望江楼。   容恪不知道他哪里得罪了那位活阎王公子哥儿, 但还是去了,望江楼二楼的雅间,冉横刀正坐着喝小酒, 一见容恪,忙招手唤道:“过来过来。”   容恪虽莫名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坐过去了,他籍籍无名, 没权没势, 大将军之子主动攀交,实在不好拒绝。   才一坐下,冉横刀便朝一道粉红纱帘里唤道:“妹妹,人来了。”   接着,冉烟浓便踱步而出, 特意装扮得明艳大方,海棠般渐红染白的留仙长裙,广袂拂风, 秀发挽成蓬云似的堕马髻,容恪一眼看过去,宛如撞上了一朵烟霞。是那个调戏他的小妖女。   没等他起身就要走, 冉横刀地飞快地一派桌,往后退去,“你们聊,哥哥给你守住楼梯,不许人上来,也不许他下去。”   冉烟浓为刀哥的懂事很感激,等他人一走,见容恪也有了离意,她忙拽住了他的手,容恪又要挣扎,冉烟浓只道:“你想好了么,是要跟着留侯走,还是留下来?”   容恪蹙眉,“我不随着父侯走要去哪?”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冉烟浓知道他的意思,记得以前容恪说过,那时候,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她定了定神,往少年容恪的眼睛里凝视去,缓慢笑道:“小郎君,其实你笑起来时要好看许多。”   容恪不自然地抽开了手,“胡说八道。”   小少年不禁玩笑,才一下耳朵就红了,冉烟浓摸了摸下巴,小心翼翼地将头往下一点,“我见过你笑的。连着两晚都在梦里见着你了。”   容恪:“……”   “冉二姑娘就是为了来同我说这个?”   “当然不止是这个。”冉烟浓披着披风绕到他跟前,“三郎,你愿不愿意在上京多留几日,我想带着你到处玩。没有留侯,也没有你两个哥哥,就只有你和我,倘若你愿意,那就晚几天再走,我让人将你平安送回陈留。好不好?”   容恪抿了抿唇,似有些挣扎,没立即答应。   冉烟浓笑着,食指戳他的胸口,不着痕迹地将他那点旖旎的隐私戳开来,吐气如兰地靠近他,“我知道,你也梦到我了,是不是?”   “……”   她笑靥如花,眼里满满写着喜欢,容恪有点不敢对视,她的眼眸里有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炙热和……情浓,不像是小姑娘过家家,而是很认真地,再聊和他的“大事”。   容恪在这种事上完全被动,没有主见,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也无法接受,冉烟浓只好使出最后一个杀手锏,“恪哥哥……”   他的神色微微一变,像着了道儿似的,微讶地垂眸,冉烟浓就势在他的薄唇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不轻不重,容恪差点羞愤地将她从望江楼推下去,冉烟浓紧紧抱住了他的腰,笑吟吟地道:“好了,我就当你答应了,回头我就找皇帝舅舅说说,让你留下来。我太开心了……”   容恪的手缓缓抬起来,莫名其妙,停在半空,“你方才,叫我什么?”   “恪哥哥啊。”冉烟浓有点好笑,她现在实际年龄比他大多了,于是换了一个,“三郎?三哥哥?容郎?你喜欢哪个告诉我。”   少年脸红起来,一个都不喜欢。   (三)   齐野也是真疼冉烟浓,又或是对容恪有几分兴致,没二话,便撺掇着容桀等人回陈留,单单将容恪留下来了,冉烟浓很兴奋,又让刀哥以自己名义给容恪下了好几个帖子。   约他到君山游玩、戏水,约他垂钓,约他在外烤雁子,刀哥不近不远地跟着,眼看着两人踏上小舟,冉烟浓撑着竹竿将船滑远了,任是冉横刀在岸上怎么叫喊,她们都不肯回头,气馁地一脚踢出一块石头,“没心肝的浓浓!”   终于将聒噪的刀哥甩在耳根后头了,冉烟浓笑着拍了拍手掌,将竹篙搁在这头,见容恪脸色冰凉地坐在船里,坐姿颇有几分乖巧,等人垂怜的意味,她忍俊不禁地撑着手,将脸颊轻轻凑上去,“三郎,咬我一口好不好?”   她嘟了嘟自己的唇。   容恪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泛起挣扎,他皱眉道:“二姑娘才十二岁,容某不会占你便宜。”   “那要是我及笄了呢?你咬不咬?”   她就开心这么逗他,可好玩了,少年郎一点一点红了耳朵,冉烟浓就穷追不舍,“你昨晚,到底有没有梦见我?”   “……嗯。”   “梦见了?”冉烟浓扶着船舷大喜,差点没翻船,“梦到我什么了?”   容恪不说话,耳朵红得要滴血。   尽管他还是这么副稍嫌清傲冰冷的姿容,可正是这样,才脸红得可爱。要不是她确实太小,她真想压着人在这里办了,简单粗暴,顺理成章地将人扣押在魏都,再也不还给容桀了。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冉烟浓给他一个“万事尽在老娘预料”的眼神,看得容恪差点从船上跳进河里。   游山玩水,几日过得却快,除了冉烟浓占用他的时间,皇帝不时传召容恪入宫,但大多没什么事,一转眼,分别在即,冉烟浓不舍得让他回家,容允不知道会用什么把戏玩弄他,一想想她都难受。   那天她让婢女假扮自己在屋里躺着,自己独行到郊外送别容恪,皇帝亲自备军,此时他们已摩拳擦掌准备要走了,冉烟浓却还不舍,轻轻拽了拽容恪的衣袖,他低下眼眸,只见眼前明眸皓齿的小姑娘,眼眸如秋水般清澈,两腮粉红,颜如丹朱,他心弦一动,忍不住唤了一声“浓浓”。   她惊讶地抬起头,容恪清咳一声,不自然地要抽开手,“我该上路了。”   冉烟浓攥着不放手,“那你、那你还回来么?”   他沉默了。   冉烟浓急急地扯住他的衣袖,“不行,你要回来,要娶我。”   容恪似没想到那个姑娘胆儿这么大,当着这么多男人敢如此说话,但冉烟浓无所顾忌,梦中一切都是虚幻的,就算死了,也最多醒过来,她就不怕威胁他,“不能嫁给你,我就……死了把尸首给你。”   周围人不寒而栗,瑟瑟缩缩地将围巾拉上脸。   一层风雪里,容恪披着的狐裘软氅被吹开,他无奈且震惊地看着冉烟浓,竟不知该说什么。   “三郎……娶我好不好?”   她摇着他的手臂,可怜地噙着泪水,不眨眼地盯着他。   容恪抿了抿唇。   好半晌之后,风雪又是一阵凄紧,他陡然握着女孩的纤腰,俯身含住了她的嘴唇。   ……   冉烟浓被一阵濡湿弄醒了,一睁开眼,正好是他夫君趁她睡着了在亲她。   想到梦里的少年容恪,不觉好笑,真就欢喜地笑出了声,容恪没想到睡到一半人醒了,以往她都睡得很沉的,眼眸里掠过一抹懊恼,正好教她瞧见了,轻轻翻过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恪哥哥。”   容恪看着她潋滟开的笑容,明媚而丰润,不觉弯唇,“做了个美梦?”   “对。”冉烟浓啄啄他的嘴唇,将梦里的一切都同他说了。   容恪听了,失笑道:“我有那么不知事么。”   冉烟浓若有其事地颔首,“你有啊,还……很不解风情呢,我可是对你各种诱惑,才终于上钩了。”   容恪伸手盖住了额头,有点无力解释。   梦境和现实到底是有偏差的,他很清楚,从她在那个雨夜里将手绢塞给他,他就跌入了留着少女香的温柔乡里,怎么可能……拒绝。   冉烟浓又翻过了身,拉上被子合上眼睛。   容恪悄然抱住了她的腰,“浓浓?还睡?”   薄薄的窗纸泄出一线暗光,天已快亮了。   冉烟浓弯了弯嘴角,“再睡一会儿,说不准能把梦接上呢。”   容恪笑而不言,目光缠绵地看着冉烟浓,似一团火焰……   ……   冉烟浓这个梦还真就接上了。   神奇的是,这回已经是四年过去,容恪早回了陈留。她一觉醒来时,公主长宁正守在她床榻前,冉烟浓一下床榻就四处找镜子,古铜的菱花镜里,映着一张少女面孔,肌肤白嫩姣柔,如花树堆雪。   “娘,我十六岁了?”   “……对啊。”长宁还怕女儿生了一场病,人都病糊涂了,上前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怪异地喃喃,“不是已经退烧了么。”   冉烟浓激动地差点飞出院落,还是长宁非要攥着她,冉烟浓便静下来,不着痕迹地打听容恪的消息。   长宁笑道:“对了,听说留侯有意让自己的世子上魏都来向你提亲呢。”   尽管是在梦里,冉烟浓也有点女儿娇羞的,她太想嫁给容恪了啊。   冉烟浓激动地握住了母亲的手,“真的么?”   “对。”长宁点头,笑道,“你不是还喜欢他么,还偷摸着让你哥哥帮你去约人,真是……”   冉烟浓轻笑,用两只手捂住了脸颊。 作者有话要说:  一群npc围绕着主角各种神展开…… ☆、梦·阑   (四)   暌违四年, 容恪又回到了她身边。   冉烟浓很欢喜很欢喜, 都做好待嫁的准备了, 可没想到到头来上他家提亲的却是容允。   世子……容允……   冉烟浓怔怔地,差点没打碎手里把玩的琉璃盏,灵犀好容易才肯拿出自己的宝贝给冉烟浓把完, 哪能让她砸了,忙将琉璃盏抢回手中,冉烟浓怔怔抬起头, 看向明蓁:“姑姑,容允上我家提亲了?是世子容允?”   明蓁点头,无奈道:“确实是容世子。”   晴天霹雳。冉烟浓都忘了,她指使容恪晚走, 不经雪山, 可不就将后来的一切全都改动了?容允没有遭受反噬,还没有死,他还坐在世子位置上,那容恪岂不就……   “姑姑,那……容三公子呢?”   明蓁蹙眉道:“也来了魏都。”   来了就好, 她要去见他。冉烟浓逃出了灵犀的寝宫,急忙赶回府去。   但晚了一步,容允已经带着人走了, 她飞快地冲入正堂,只见爹娘和哥哥都在,她香汗濡湿了鬓发, 狼狈地冲入堂屋,“爹,哥哥,你们替我答应了容允?”   “怎么说话的!”冉秦虎着脸道,“还直呼世子名讳?”   冉烟浓转向刀哥,“你知道我的心思的。”   冉横刀无奈地一叹,“妹妹,纵然我心里明白,但也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虽然我和爹都没有立即答应容允,但你和容恪……是不能的,他什么身份地位,配不上你啊。”   没想到一贯最离经叛道的刀哥何时也有了门户之见,冉烟浓气得跺脚。等冉秦和长宁训斥了她一顿便走了,冉横刀偷偷摸摸地后脚跟上冉烟浓的步子,小声道:“浓浓?还气着呢,哥哥不是顾着爹娘在场么,我偷偷帮你约了容恪,今晚月上柳梢头,在瀛洲岛的十八号画舫,你记着,晚上照例找那个丫头假扮你,哥哥带你出去幽会。”   “……”   冉烟浓真听了刀哥的怂恿,一想到阔别几年又要见到容恪,她满腹疑问,百感莫名,好容易等晚间偷溜着摸出门,见到画舫里独坐地一截剪影,冉烟浓的心蓦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给了刀哥一记眼色,便撩开船纱,走入了画舫。   河水粼粼,暮春时节,暖气拂得湿润的草香卷在一湖碧水里,花色香气一捣,浓郁似酒。月色洒满了他的不着纤尘的白袍,如琢如磨的脸颊,出落得更是锋利。   可,这不是她记忆里的容恪。   二十岁时,他来上京,那是个温柔爱笑的男人,不是眼前这个冷漠得仿佛隔了一层雾的模糊人。   戏谑、促狭的念头都飞到了天外,她缓缓地勾住他的手掌,不待说话,容恪撂开手,低沉的嗓音浸透了沧桑,“容允上你家提亲了,很快地,贤王也会坐不住。”   冉烟浓怔怔地,“三郎……”   容恪自嘲地笑笑,“你觉得,我能拿什么同他们比?”   冉烟浓愣了。   他约来她,不是为了商讨怎么反抗指婚,而是……而是为了诀别?   容恪取出了袖间的绣帕,还给她,“这是你送我的,还给你,今后也免生误会。”   冉烟浓不解,反问:“看着我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容恪深深吸气,果真就抬起眼睑,直视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王八蛋。”冉烟浓气得一个耳光抽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梦里的她觉得格外委屈,并不像是自己的情绪,抽完了就愣了。   她好像……没打过容恪。   爱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舍得打……冉烟浓看了眼手心,别说他的脸了,她的手心都红了。   容恪半边俊脸红得沁出了血痕,她愕然地撞入容恪的眼波里,不是漆黑的墨,而是幽深的……蓝。这几年,徐氏和容允两兄弟,包括留侯容桀,都是在变本加厉地迫害他是么?怎么会让他变成这么一副模样?   这哪里是她的容恪?   冉烟浓哽咽了,将脸埋入腿间,抱着膝盖掩面哭泣,肩膀抽噎着颤抖,像朵不胜寒风的娇花,楚楚堪怜,容恪皱了皱眉头,指腹才碰到她柔软的发,万千心事无法坦白,很想、很想她。可是,他拿什么来配她?   “浓浓。”   她埋着头手肘一推,将他的手推开,就是不肯起来。   “我不配。”   “不许说!”冉烟浓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容恪一笑,“我配不上你,所以……”   谁都可以说这句话,就是容恪不可以。冉烟浓一咬牙,将人一推,压倒在画舫上,容恪差点撞到头,懵了会,她撑着他的胸口爬起来,“我不信。容恪,我才不信这是你的真心话,你要是真想同我断了,把那块帕子托人送来就行,不必大费周章地要见我一面。”容允来求亲,他跟来做甚么?想必也是作了一番努力的。   “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冉烟浓俯身而就,吻住他的嘴唇,“唔”一声,容恪两只手要抓住画舫里头的横木,被冉烟浓控住了,这回她可没留情,用力地吮咬,将他的嘴唇咬出血迹来,才撒开手,磨着牙告诉被蹂.躏得像朵落红的容恪,“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想对你这么做了。”   “容恪,我喜欢你,爱你,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别说容允和齐咸,他们绑在一起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我就是喜欢你,你冲冠一怒也好,窝囊地要跟我说分开也好,我还是只喜欢你。”   “今夜我就把你办了,你给我等着……”   说着,冉烟浓利落地抽开了他的腰带,将他的衣裳飞快地剥了干净。   容恪一直还沉浸在惊讶之中,仿佛不相信自己怎么被一个女人骑在身上各种欺负,可是……竟没有力气推开。“浓浓,别冲动,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冉烟浓才不想后悔,大不了等把他吃干抹净了,她从这画舫上跳下去,梦醒了,他还是她亲亲夫君。   鉴于男人太聒噪,冉烟浓一嘴啃住他的薄唇,再度用力地撕咬起来。猛然地一痛,冉烟浓长长地呼吸一声,容恪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惊惶地推开她,可是……可是晚了……没有抗拒,只有沉沦。   ……   冉烟浓又醒了。   这一次,原来是他夫君的手在她的下面作乱,冉烟浓红着脸醒过来,哭笑不得地推了他一把,要说怎么会这么劲辣,前因后果都不成立,局势也不明朗,就把人……给办了?   原来都怪他。   容恪的手退回来,微微一笑,“浓浓,告诉我,这又是什么好梦?”   冉烟浓娇滴滴地横了他一眼,然后将这一段又说了。   容恪越听越不对,沉吟着勾起唇,“以我的身手,能让你……霸王硬上弓?”   “梦嘛,都不通的。”冉烟浓笑靥如花,水眸如星,“更何况,这么好的送上门的机会,哪个男人会拒绝?容恪啊容恪,别太高估自己的定力了,我睡着了你还想着使坏呢。”   她的手指在他的脸颊上一点,窗外已大亮了,冉烟浓撑了个懒腰,“不如先来出门走走。”   容恪问:“不想接着把梦做完了?”   “不做了。”冉烟浓摇头,“梦里你太窝囊了。我估摸着根据寻常话本故事的发展,最后我该嫁给齐咸或者容允,要不我就跳河上吊……那不就惨了。”   江南的好风光柔软而多情,碧天澄湖,花繁柳盛,划船出去,不多时便采了一船莲蓬,啾啾和绵绵在岸上搭土做城墙,船行入藕花深处,红香绿玉之间,被晌午的光一照,湖上雾色都迷蒙着缓缓散了。   容恪将船桨放在甲板上,冉烟浓已经剥了一篮子莲子了,容恪捡起几颗,喂给她,“浓浓,我替你将梦做完吧。”   “嗯?”   容恪温柔一笑,接着她的梦,讲了一个故事。   ……   画舫上醒来之后,只留下了容恪一个人。   满船狼藉,本以为是一场如花梦境,可低头一看,身上到处都是红痕,被她咬的……要不是感受到她确实是个处子,容恪简直要怀疑世上可真有这么彪悍的闺中大姑娘。   简直是……   他碰了碰被她吸肿的嘴唇,心头升起一个念头——   “不能嫁给你,我就……死了把尸首给你。”   容恪忙穿好衣裳走出画舫,水面平静,偌大的瀛洲岛没有一个人,他越想越害怕,“浓浓!”   喊了十几声,没有人应答,他只好冲出瀛洲岛,守门的告诉他没有人出去过,昨晚整个瀛洲岛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容恪差点腿一软就摔在地上,平生第一次领略什么是真正的窝囊……就算是被父侯忽视,被徐氏暗设毒计,被容允和容昊托人毒打,那也没什么,他平生只有一样最珍贵的最想守护的,就是他心爱的浓浓。这是世上最后一个对他好的人了。   他简直失魂落魄地回了瀛洲岛,望着微澜的湖水,心中一片死寂。   脚踩到了堤岸边沿。   “容恪!”   身后一声暴吼,他回眸,只见冉烟浓抱着一把柴火轰然砸地,她暴怒地跳了过来,容恪一把将人拽入怀里,像要将她揉入心口,融为一体,冉烟浓懵了,好半晌,她扬唇道:“你方才……是以为我跳湖了,要殉情么?”   容恪抿了抿嘴唇,“不是。”   “哦。”她不信。   “我以为你跳湖了,下水去找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少捞上来,与我成个冥婚。”   他声音哑然,冉烟浓一怔,忙松开他,“你再说一遍!”   容恪用哑得恍如哽咽的声音重复:“你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是我的。”   “我再不把你让给任何人。”   夙愿得偿的冉烟浓胸中有酸甜的水冒起来,好像每个字都让她的心更甜一点,再甜一点……   她将人推到画舫里,容恪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她的心意,不确定她是否真要和自己一起面对,冉烟浓飞快地啄了啄他的嘴唇,“三郎,你快咬我一口。”   这回,容恪真的就咬了她一口,两人缠绵地亲吻在了一起……   这还没完,等从瀛洲岛出来之后,冉烟浓失了身子,被眼尖的明蓁瞧出了端倪,长宁再一逼问,冉烟浓便什么都招了,长宁险些厥过去,冉烟浓忙给她顺气儿,等气顺了,长宁才道:“那奸夫是谁?”   冉烟浓羞赧地垂眸,“娘,你别骂他,是我强.暴了他。”   “……”   长宁这么知书达理的女人也忍不得险给了她一记耳光,但冉烟浓就说了,“我非他不嫁的,迟早、迟早的事儿。”   长宁就呆了,这么大的事瞒不住冉秦,冉秦一听完,便提着剑要找容恪单挑,要废了他一双腿。   结果铩羽而归。   冉秦愈发神色不悦,又不甘心自己竟胜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回来后冉烟浓大献殷勤给他捏肩捶腿,求他顺水推舟给容恪谋个差事,以他的本事,不用几年就能出头了。   冉秦心说也是,要是只论门第,实在目光狭隘,容允设计诓容恪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不是个东西了,贤王说话做事都慢半天,是个温吞性子,容恪……说到底是女儿自己要用强,他顶多半推半就,女儿把人家给糟蹋了,不负责也不行。   但当然冉秦没立即答应,只哼了几声,便向齐野说亲事去了,齐野一听,“这恐怕不妥吧,来求亲的是容允,朕要将浓浓许给容恪……恐怕要失了留侯的心。”   冉秦挥手,“容桀不服也有我,左右都是他儿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何况浓浓确实喜欢这个容恪,陛下也知道他早几年就有打虎的本事了,武艺不逊于臣,不如皇上开个金口,替老臣允了这桩婚事,至于容允世子,魏都自有名门淑媛,多得是身份才德高于我们家浓浓的贵女,皇上有心,再指一个给他便是。”   这话倒颇合齐野心意,便答应了。   择日,给了容恪一个留守魏都的六品小官,先打磨着,另给他和冉烟浓赐了婚。   冉烟浓可喜欢了,约着容恪出来见面,他也是,整个人仿佛由冬入春,有了神采似的,熠熠生光。   两人在望江楼用饭,结果容允埋伏已久,忽然跳将出来,带着人要殴打容恪,被容恪一只筷子都趴了,容允惊讶地望着,容恪淡淡道:“让了你二十年,别以为我真打不过你。你一个人回陈留罢。”   冉烟浓都想替他补一句:我留在上京做女婿。忍不住哈哈大笑。   容允看着美貌娇艳的冉烟浓,又看了眼容恪,呸了一声,“奸夫淫.妇,祝你们百年好合。走了!”   冉烟浓扭头,叉腰道:“我们的事,你告诉容允了?”   容恪垂着眼眸,敛唇道:“现在的魏都,恐怕没有人不知道,我被冉二姑娘……用强了。”   她惊讶地环顾周遭,望江楼的每个客人都在盯着他们,等她视线一扫,他们便都各自若无其事地撇过头去,胡乱地寒暄、谈天说地。   冉烟浓用筷子往他的胸窝里一戳,气笑,“他们才不知道,要是容三公子不愿意给我强,我才得不了手。”   彼此心照不宣就够了。   但是,是她的勇敢和义无反顾,他们才有这一场转机。不论是现实,还是梦里,最终都免不了殊途同归。   路怎么走不重要,他们最后都终将会结为夫妇,恩爱一世。   ……   “就这么结束啊,有点草率。”冉烟浓咬了一颗莲子,尖锐的小虎牙轻轻将他的指腹也啃了一截。   容恪纵容地看着她,温和含笑。   冉烟浓脸红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纵身扑了上去,“恪哥哥。”   “我们像梦里一样好不好?你配合我一次。”   容恪就宠溺地摊开来手,一双抓着一大朵荷叶拢过来,遮在船头,碧水荷叶深处,只有两个人,午时的日头也不晒了,清凉得很,他笑吟吟地看着她,“夫人尽管欺负。”   船伏在水面上微微颠簸着,莲子的清香怡人,冉烟浓轻轻一笑,低头抱住了他的脖子,眼眸璀璨,“我会怜惜你的。请君欢飨。”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完结啦 新文在隔壁待宰了~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