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霸王宠姬 作者:未降   文案:   楚禾容色姝丽,又生来天赦入命,早早便被定为未来帝后。   谁知上元佳宴,   少年天子一眼相中了她那姿色平平的庶妹,不惜背弃婚约,   将她赐给了那位传闻中暴戾恣睢的霸王赫绍煊。   楚家上下乱作一团,   都说霸王如今命悬一线,怕是醒不过来。   若是楚禾就这么嫁过去,岂不是要守活寡?   只有楚禾一声不吭地接了皇帝给的退婚书,   一没哭二没闹,转身就上了那辆送她离京的马车。   因为她知道,尽管此时的赫绍煊刚从沙场捡回一条命,   可等他醒来以后,将会功高盖主、权势滔天,   大半尧国都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有人都以为她入的是龙潭虎穴,   就她那娇花一般的腰身,一折便碎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等那位传闻中的东尧霸王醒来之后,   将会嗜她如命,宠她入骨。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主角:楚禾,赫绍煊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从枕边玩物到掌上明珠。 ============== 第一章   ==   秋风乍起,遍地萧索,大尧后宫里一片凄清冷寂,唯有常青宫几棵松柏依旧挺翠。   常青宫里几个宫女得了闲,借着她们主子歇午觉的功夫,全都窝在廊下,嘀嘀咕咕地打起了叶子牌。   她们原本捡些鸡零狗碎的琐事聊着,譬如常青宫最近狸猫闹得凶,半夜总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譬如陛下上个月临幸了一个样貌妩媚的舞娘,从册封到被废黜不过半个月;譬如外头仗打得凶,恐怕都要压到玉京南墙根子下面了…   可聊着聊着,那杆儿瘦的宫女忽然转了下眼珠子,压低了声音道:   “你们说,咱们楚妃娘娘生的如此国色天香,可怎的就是不受宠呢?说起来,这当今皇后娘娘还是咱家主子的庶妹,不论是出身还是样貌都差远了,陛下怎么偏偏选了她?”   旁边圆脸蛋儿的宫女撇了下嘴,转头往合着门的寝殿瞄了一眼,小声道:   “嗐,你们都不知道么,当年先帝爷替圣上定下的皇后本来就是咱们主子!”   这话一出,另外几个宫女顿时便凑了上去,眼珠子都不带打转的,直勾勾地盯着她。   宫女们都迫切地想知道,这位单凭容貌就足以宠冠六宫的楚妃娘娘,既然出身尊贵又有先帝的遗诏傍身,怎么会落得这形同废黜的境遇。   这当然跟她们大有关系——毕竟受宠的娘娘们宫里头的奴才,平日吃饭都比别人多一道荤的,差别大了去了。   圆脸儿宫女关子卖够了,正得意洋洋准备开口的时候,却冷不丁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通传:   “凤驾到——”   宫女们瞬间便像受惊的鸟雀般呼啦一下子全散开,有几个甚至还浑身哆嗦着扑倒在地,颤抖着嗓音高呼:   “奴婢该死…”   她们都知道,这位楚皇后整肃后宫格外严苛,上个月光是因为擅离职守被杖毙的宫人就有十多个。   若不是因为自家主子不受陛下待见,皇后也从未亲临常青宫,她们怎么也不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犯险。   只见皇后楚明依穿着紫霓金凤华服,只垂眼睨了她们一阵,抬手便拂开门前的金丝帘跨了进去。   光影一明一暗掠过她那张精致的秀美面庞上,显得有些不大自然。   楚禾此时正躺在卧榻上午睡。   她睡的轻,恍惚间听见外面的声响,便不由地睁了眼睛,气息有些微微急促。她将素手探进枕下,摸出一只雪青色的丹药瓶出来,倒出一粒浑圆的小丸子急急送进口中,连茶水也不饮便囫囵吞下。   平心而论,皇后楚明依已算是大尧后宫不可多得的一粒明珠。可就算是这样的绝色,与楚禾比起来却犹显得黯淡。   她病着,全无珠翠修饰,通身一袭缟素裹着她纤弱的腰肢,犹衬得肌肤胜雪三分白。而她那双光芒寂灭的眸中并无半分涟漪,而那似乎永驻眸畔的妩媚,使得她如旧日般顾盼生姿。   只是这样的倾城容颜一落入楚明依眼中,怎么看都有些扎眼。   可她想起自己了然于心的计谋,停下来拢了拢耳畔的赤金双凤步摇,换了副柔和的神态,朝里面轻轻地唤了一句:   “姐姐可好些了?”   楚禾勉强撑着身子起来,强忍着不让自己咳出声来,语调轻缓道:   “托皇后娘娘的福,我父兄惨死北境,妾身还能在此处苟活。”   楚明依倏地咬紧了牙关,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楚禾,你别忘了,那也是我的父兄!”   楚禾抬眼,一双满是沉寂的眸子忽地化作一道剑光刺来:   “自从你决意踏入这宫墙以后,楚家于你而言,不过是用来固宠的工具而已。”   楚明依短暂地凝息片刻,忽地抬高了音量:   “是又如何?你确是楚家唯一的嫡女,是大尧的‘天命皇后’,可陛下他最终选的人是我!而你,也只不过是深宫中一个可怜的弃妇罢了!我如今要想拿去你的性命,就像碾死一只蝼蚁一般易如反掌。”   楚禾忽而有些气喘,目光渐渐涣散。   她不由地想起赫元祯。那位她出嫁六年,只见过寥寥数次的夫君。   彼时的他还是位温润如玉的少年天子,于玉京人潮汹涌的街头,提着兔子灯对她温柔一笑。   楚禾起初以为赫元祯是喜欢她的,直到他在上元佳宴,对她的庶妹明依一见倾心,竟借着酒醉当众悔婚,百般折辱于她。   而彼时的她年轻气盛,尚且带着将门嫡女的锋芒,自然不肯屈从于这样毫无道理的羞辱。于是她的父亲与一帮老臣轮番上书,最终迫使赫元祯松了口,将她们姐妹二人同时纳入后宫。   只是进宫以后,楚明依便得到专宠,一路扶摇直上成为皇后。   而她不仅要屈居自己的庶妹之下,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楚明依为了争宠,将楚家军送上北境那样炼狱般的战场,最终落得满门战死的结局。   楚禾心中哑然失笑,早知会落得今日的境地,她当初何必非要为了那一点点可笑的尊严,强求至此。   楚明依见她许久不说话,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下巴微微抬起,不可一世道:   “陛下当初赐婚你与东尧王,是你执意不肯。难道嫁给一方诸侯,比如今的境遇还差么?”   楚禾回过神来,抬眼望着她:   “东尧王?”   楚明依霎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立刻便紧抿双唇,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可楚禾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什么。   她似是倦了,斜斜倚在榻前继续道:   “他是选了你没错。可你看——赫元祯选了你,这天下可不就乱了吗?”   楚明依忽然睁大了眼睛,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一时说不出话来。   即便她表面上装出这样的骄矜模样,可她心里清楚得很,楚禾才是楚家唯一的嫡女,是先皇钦定的皇后人选。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年老国师归隐前那故弄玄虚的预言:   “楚禾若不为帝后,则天下大乱。”   这则预言在当年的大尧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只不过却没有多少人真的在意,就连当朝天子赫元祯也不惜篡改先皇遗诏,执意要另立庶女楚明依做皇后。   可是在册封之后的短短六年里,大尧竟真的战乱四起,原本稳固的朝局也顷刻发生裂变。   如今冷不丁再一想起老国师这则预言,实在令人后脊发凉。   楚禾淡淡瞥了一眼面色发白的楚明依,轻启朱唇:   “大尧没有了楚家军,玉京恐怕撑不了多久吧?你方才无端提起东尧王…可是他起兵了?”   她轻描淡写的模样如同往日一般的从容不迫,而轻描淡写间却将楚明依一心想要掩盖的现状一语道破。   从小到大,楚禾一直都是这样,能将复杂纷乱的局势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一次,她怎么猜也不可能想得到楚明依的阴谋。   楚明依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却在最后一刹那平静了下来,温柔一笑道:   “姐姐好聪明。只不过今日来的是南尧巡使,母亲也会随同陪宴。”   母亲?!楚禾心中突突跳了一下。自从父兄的死讯从北境传回之后,她在宫里的境遇便一日不如一日。自从身边的敛秋和立夏两个贴身侍女接连被楚明依发配,她更是得不到楚家的一丝消息。   她多想出宫去,去楚家封地看看如今的现状。可是她没有丝毫恩宠在身,省亲又是太过遥不可及的事情。   一想到母亲,楚禾的思绪就乱了。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的药起了作用,她头脑昏昏沉沉的,只迫不及待地想着见到母亲,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楚明依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唇角不经意地扯出一丝笑来:   “来人,快来给楚妃梳妆,随本宫一同去赴宴。”   三两个宫女闻声进来,来来回回地绕在楚禾身边为她梳洗打扮。   楚禾扶着额在妆台前小憩,闭着眼睛忍耐着药效发作带来的头晕恶心。自从北境传来楚家军覆灭的消息之后,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衰弱了下去,靠着这瓶入宫之后带来的护心丹维持着,她才能勉强度日。   而宫女为她上妆时,楚禾不经意间从镜中望见楚明依眸中闪着诡异的光,不由地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父兄三个月前在北境战死,母亲如何还能有陪宴的心思进宫来?再说南尧去年方才平定了海盗之患,尚且自顾不暇,如今为何还要来趟玉京这趟浑水?还有楚明依,她又怎么会如此好心地让她们母女相见?   将一切都想清楚了,楚禾面儿上仍旧不动声色,而指甲盖儿却已经深深嵌进了手掌当中,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仔细思忖了一阵儿,余光忽地瞥见墙角里随意丢弃的一个包袱,不由地蹙起眉来:   “兰息,那些个东西怎么还在那儿?还不快拿出去?”   那个叫兰息的侍女一听,立刻便应了一声,迈着小碎步便去墙角拎起了那个小包袱。   只是兰息前脚还没来得及走出殿门,便让楚明依拦了下来:   “姐姐,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说罢,她伸手便要打开看个究竟。   楚禾见状,倒也不阻拦她,一双眸子轻飘飘落在她身上,不紧不慢道:   “听说上个月宫里杖毙了好些宫人,左右我也无事可做,便抄了些经书超度超度,望他们可千万别找回来。”   她知道楚明依从小最怕鬼神之说。果然,一听她的话,楚明依那的手一下子便缩了回来。   她恨恨地瞪了楚禾一眼,厉声朝兰息道:   “还不快把这些脏东西扔出去!”   楚禾没再说话,从妆匣最里面挑了只极素净的玉兰发簪戴在头上。   那包裹里装的可不是什么经书,而是她留给母亲的信。她早已预感到楚明依不会轻易放过她,若是这一趟有去无回,她必须让母亲带着弟弟楚兴立刻离开玉京。   楚禾由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扶着,跟在楚明依身后踏出了殿门。她略略往宫墙角看了一眼,果然瞥见一抹几乎与树影融为一色的影子。   看见他在,她的心便定了下来。   那是父亲在她进宫前特意安插在她身边的影卫,叫魏葬。这么多年,魏葬像影子一样活在常青宫里。凭借着他那身卓绝的轻功和藏身术,竟一直未曾被人发觉。   他守了自己这么多年,楚禾不能拉着他一起踏上这条生死未卜的路。   所以楚禾决心遣他离开,让他护送母亲离开玉京。   在那之后,他就是自由身了。   想到这儿,她将腰挺得直了些,连带着步子也更坚定了一些。   ==   楚明依带着她一路来到长乐宫。   长乐宫外矗立的四方大鼎象征着大尧东西南北四路诸侯,簇拥着中间二十四方先皇巨像,曾是天子权力的至高象征。   可如今,二十四座天子巨像早已蒙尘,而那象征着东尧的大鼎却偏偏被擦拭一新。   不仅如此,长乐宫内外全都挂满了东尧的暗紫银龙王旗,招摇得几乎盖过了天子王旗的风华。   楚禾暗暗握紧了拳。果然不出她所料,东尧王如今已经兵临城下,玉京已经没有了丝毫反抗的能力。   而长乐宫里如今到处都是川流不息的宫人们,仿佛是在筹备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楚禾忽地感觉自己的裙角被人踩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却瞧见一个粗使宫女匍匐在地上,嗓子像柴火烧过一般沙哑:   “奴婢该死,楚妃娘娘恕罪。”   楚禾见她的手背蔓延到小臂上全是青紫色的伤痕,一时不忍,便微微屈膝想将她扶起来。   可就在她伸出手的一刹那,楚禾却愣在原地。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贴身侍女立夏!   看着她被折磨成这般模样,楚禾鼻尖一酸险些溢出泪来,却唯恐引起了楚明依的注意,只能强忍了下去。   她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立夏的肩膀,示意她暂时离开这里。   可谁知立夏却猛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面目狰狞的脸朝她扑了过来——   她身边的宫女登时便被吓得四散而去,不远处的御前侍卫见状立刻飞身而来,拔出御刀干脆利落地刺向了立夏的后背——   立夏猛地扑倒在她身上,口中鲜血喷涌而出,脑袋缓缓耷拉在她肩上,慢慢滑了下去,不一会儿就断了气。   立夏并不是要袭击她。   立夏临死前在她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姐,快逃。”   作者有话要说:  失踪人口回归~希望你们能喜欢煊哥和阿禾   为了庆祝我的基友朕胖胖生日,今天三更大肥章   永远爱你,永远爱你们   【排个雷吧还是】   ==双洁,到结尾也会是1V1   ==这本属于先婚后爱,两个人没啥子感情基础,所以不会一上来就宠宠宠   ==女主、男二还有一个待发掘人物是重生的   ==暗线和伏笔都很多,前后能串起来那种   ==希望你们也能喜欢那对副CP,二哈和小博美也很可爱哇   ==有问题和想吐槽的都欢迎留言,我都会看并且不定时地撒红包,但是不要攻击别的小可爱哦 第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来咯~冲冲冲   ==   立夏就那样睁着眼睛躺在地上,脸上烫伤和抓伤一道盖过一道,肿得如馒头一般,可她身上却瘦的可怕,连楚禾也几乎认不出来。   楚明依用帕子捂着鼻尖,皱着眉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哪里来的疯子,也敢送到长乐宫来侍候?”   听见这话,一个总管模样的老内侍立刻赶过来,不住地跟楚明依磕头求饶。楚明依没理他,只上下将楚禾打量了一番,细声吩咐道:   “你们几个,带楚妃下去换一身衣裳,可别耽误了时辰。”   楚禾全然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只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只能让人扶着往后殿走。   一路上,她脑中如同鬼魅一般回荡着立夏那粗哑的嗓音:   “小姐,快逃,小姐,快逃,小姐,快逃…”   立夏身在苦役所,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事情,才会用这样的方式舍命给她传递消息。   可是,她又能逃到哪里呢?又能怎么逃呢?   楚禾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风后面虚掩的木窗,若是她赶在魏葬离开之前跑回常青宫,是不是就有了脱身的机会?   这时候,门外却忽地传来一阵清冽的嗓音:   “依依?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赫元祯。   她听见楚明依软着嗓音道:   “陛下,方才有个不知规矩的奴才弄脏了姐姐的衣裳,臣妾在等姐姐更衣。”   那人的影子顿了片刻,转头望内间的方向看了过来。   楚禾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忽地又听见赫元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她肯出来走走,也好。”   后面的话,楚禾没再听见了。   她由宫女们簇拥着出来时,外面已经聚满了朝臣。   她下意识地往天子王座上看了一眼,隐隐绰绰地看见了赫元祯一身白金华服的身影。   他似乎比从前更瘦了许多。那本就瘦削的下巴如今更是清减了不少,还沾染着些许似乎不属于他的青茬,使他过早地多出几分憔悴。   他一坐上去,那些香肩半露、媚眼如丝的美人们便纷纷软倒在他身侧。   而他则熟悉地揽住那些纤细腰肢,旁若无人地纵情其中。   恍然间楚禾发现,那个名义上是她夫君的男人,原来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满眼星河的少年。   他早已习惯做一个昏君。   赫元祯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眼眸之中尽是疏离。   楚禾忙沉下头去,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雷动般的鼓点。   没有任何通传,一群身着铁甲的战士们便簇拥着一位紫衣诸侯走入了殿中。   长乐宫不允许携带兵器,更不允许诸侯擅入,除非只有一种可能性。   楚禾不由地望过去,看见人群当中那个紫衣的身影飘然而至,犹如一团阴云一般压过来。   那是东尧王,如今手握大尧命脉的人物,赫绍煊。   他由远及近而来,楚禾还未看清他的眉眼,便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场呼啸而来——那是来自修罗地狱,压抑到近乎窒息的气场。   他的眉眼深邃俊美,举手投足间带着贵族的气质,可望他一眼,就让人喘不上来气。   楚禾早就知晓东尧王身经百战,手中长戟不知斩过多少亡魂,才染上这样一副嗜血残暴的本性。可是她依稀记得,赫绍煊并非一直都是这样。   楚禾小时候在楚家的军马场见过他。   印象里,他会随同军中将士们一起赛马,甚至还指点过她的马术。   尽管楚禾已经记不清他当初的容貌,但她确信的是,赫绍煊年少时决然如今这般毫无鲜活之气的模样。   还不等天子开口,他便径自坐到上上席,朝王座上淡淡瞥了一眼便挪开视线,一双眸子自然地落在楚禾身上,唇角扯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听说,陛下为我准备了一位佳人,不知是哪一位?”   楚禾心中不由地突突一跳,情不自禁地望向王座的方向。   只见赫元祯抬眸看了一眼楚明依。   后者立刻了然于心地站起身来,径直朝楚禾的方向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席上拉了起来,拉到御前。   楚禾没想到她使了如此大的力气,被拽得几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赫元祯看见她,一把将膝上的美人推开,凛然道:   “皇后,你不是说从后宫挑选了一位绝佳的人选,这又是何意?”   楚明依不紧不慢地跪了下来,柔声道:   “姐姐知道了东尧王前来玉京,便自告奋勇作为和亲人选。臣妾听闻实在感念姐姐大义,便只好忍痛答应了下来。”   楚禾霎时便愣在原地。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到楚明依竟然会作出如此卑劣之举。   朝臣和后妃们也一片哗然,各异目光纷纷向她投来。   一向与楚父交好的孟老将军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抖着手躬身行礼:   “陛下!楚妃娘娘乃是忠良之后,实不可受此大辱啊!臣虽已老迈,却甘愿请战,护卫京师!”   赫元祯顷刻握紧了拳,狠狠砸向面前的白玉案,将案上的酒杯震得酒渍撒了一片。   他的眼睛血红一片,嘴唇微微发抖,显然在盛怒之下:   “她是孤的妻,没有孤的命令,谁敢送她走?!”   楚明依闻言愣怔片刻,眼圈儿一下子便红了,别过脸去,抿着唇不再言语。   一旁的赫绍煊不为所动,反倒饶有兴致地看着跪倒在地的楚禾,仿佛在端详着一件精美的战利品一般。   这时候,王座后面忽地传来一声轻盈的女声,将如今这剑拔弩张的氛围轻而易举地化解:   “皇儿,东尧王远来是客,怎么能如此小家子气?”   赫元祯望着楚禾的眼睛几乎能滴出血来,可听了这句话却浑身一震,忽地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般松懈了下来,转而垂眸躬身道:   “母后。”   赵太后已年过四十,年轻时的锋芒早已经被深宫磨平,可那张表面慈眉善目的脸上却仍然能看得出来当初母仪天下的气势。   她笑了笑,伸出手来像责怪小孩子一般捏了捏赫元祯的肩膀,仿佛没用多少力气便将他按回王座上。   她提裙走下玉阶,将楚禾从地上扶了起来。   赵太后抚着她的手背婉转道:   “若是哀家没记错,这孩子最早是配给绍煊的,对么?”   她一边说着家常话,一边温柔地望向赫绍煊,仿佛对面的人并非是那即将要取走他们荣华富贵的敌人一般。   赫绍煊淡淡抿起薄唇,不置可否。   孟老将军急道:   “即便楚妃娘娘早年与东尧王有过婚约,可如今也已然嫁入天家,断然没有再嫁的道理!”   赵太后莞尔一笑:   “绍煊与天子血脉相融,乃是至亲的兄弟,何必拘泥俗礼。”   这时,人群之中排在上席的赵丞相也站起身来,打着圆场道:   “孟老将军,既然太后再行赐婚,也算是圆了一段佳话,你又何必如此古板?”   他说着,身后那些世族党羽们也纷纷附和着。   孟老将军势单力薄,一同捶胸顿足后竟吐出一口鲜血来,当场便昏了过去。   四周凌乱的声音在楚禾耳边嗡嗡作响,使她已经几乎分辨不出那些声音都属于谁。   她只看见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魔,亲手将她的父兄推向深渊,如今又要将她送上祭台,作为平息这场战争的祭品。   似乎是在这样的困境之中太过无助,她朝赫元祯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他目光涣散,几乎全然没有了方才那冲冠一怒的模样。   她彻底绝望了。   忽地,楚禾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将赵太后往前一推,猛地拔出头顶的玉兰发簪抵在咽喉处。   四周立刻传来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楚禾看着赵太后跌倒在地的狼狈模样,忽然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苍凉悲切,最后变成声声泣诉:   “北方狼烟尚未平息,你们这些王侯将相,却在这里夜夜笙歌,宴请的竟是已经兵临城下的叛军!”   她颤抖着伸出玉指,指向在场的每一个人痛骂:   “我楚家,孟家和乔家…满门忠烈奔赴沙场,尸骨无寻…到头来,竟是为了保护你们这一群趋炎附势的宵小之徒!”   她说到最后,泪水从眼眶止不住地落下,砸在地上。   她望着至尊之位上的那个颓靡的身影,眼中满是失望和怨恨。   可最终,她什么话也没说得出来,手腕一用力,猛地将锋利的簪子送向自己的咽喉处——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道冰凉的利刃,竟擦着她的手腕滑了过去,硬生生将她的簪子打落在地。   还不等楚禾反应过来,一个黑影便飞身而至,牢牢将她一双手钳制住,将她整个人送入自己怀中。   楚禾眼角犹带着泪光,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来人。   他那双狭长的凤眸轻薄地向下看着她,长睫在宫灯的映照下落下细密的疏影。他的鼻梁锋利如刃,唇角勾起,尽显无情。   她下意识地挣扎,却被他牢牢锁住,半分动弹不得。   赫绍煊伸出大手将她脸上的泪光拭去,自顾自道:   “好一个烈女子,本王很喜欢。”   说罢,他忽地低下头去,附在她耳畔极近的地方低吟道:   “楚家。”   说完,长臂便立刻将人松开,任由她跌坐在原地。   楚禾跌在地上,却猛然抬起头来,试图从他眼中找寻出别的线索。   他是在用楚家威胁自己吗?还是说只要自己嫁给他,就一定会保全楚家?   她猜不出来,一双眼睛如同受惊的鹿一般望着他。   赫绍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笑非笑道:   “那么明日,恭迎新娘。”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长乐宫。   留下整个大殿的人仓皇地望着他的背影而去。   ==   楚禾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常青宫。   宫女们都听闻了今日之事,又看见她这幅模样,愈发不敢言语,连忙侍奉她沐浴熏香之后,便纷纷告退。   连带着,将后殿一切尖锐物品全都收走了。   楚禾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榻上,望着外面月色如钩,心中忍不住一阵又一阵地发寒。   从前,她知道宫苑里有魏葬在,心里多少会觉得安稳一些。   可是如今立夏死了,敛秋不知所踪,连魏葬也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身边还剩下谁。   她忽而回想起今天赫绍煊摩挲自己的脸颊时,那冰寒彻骨的感觉。他的手没有温度,仿佛是一具尸体一般可怖,身子便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连带着几个宫女的阻拦:   “陛下,太后娘娘下了旨意,说今夜谁也不能来扰了楚妃娘娘…陛下…陛下不能进去啊……”   是赫元祯来了?   楚禾紧张了起来,双手抓着锦被,眼睛紧紧盯着殿门的方向。   只听“砰”的一声,赫元祯一脚踹开了殿门,踉踉跄跄地跨了进来。   他衣衫凌乱松垮,微微敞开的胸膛泛着赤红,浑身上下都沾染着浓烈的酒气。   望见床榻上的楚禾,他的眼眸忽地温柔了下来,声音却带着不可抗拒的肃杀:   “谁敢再拦,格杀勿论。”   宫女们一听都吓坏了,连忙从内殿退了出去。   一时之间,这里只剩他们两人。   内殿只点着一盏宫灯,昏暗的光芒映照着她单薄的衣衫,勾勒出窈窕纤细的身形。   赫元祯慢慢走近她,唯恐打破一丝一毫的平静。   他第一次这样缓慢而认真地端详着她的脸。   从前他不敢多看一眼,怕自己会轻而易举地沦陷在她的双眸之中。   她这张脸,是十足的祸水。   足以令所有帝王为她倾国倾城,足以令四方诸侯为她掀起千军万马之势。   直到今天,赫元祯才敢如此真切地望着她。   可当他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的脸颊时,却被楚禾轻轻躲开。   她这一细小的动作却彻底触怒了赫元祯,他一把将人按在身下,粗暴地撕扯着她寝衣系好的缎带。   她拼命挣扎着哭哑了嗓子,可引来的却是赫元祯愈发的疯狂。   “阿禾,给我,给我…” 第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来咯~咩哈哈哈   ==   她的衣襟被撕裂,秋末冰冷的风吹过她的肌肤,一阵一阵地发寒。   楚禾羞愤异常,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沾湿了枕间。   她一双手拼命地拉扯着自己的衣裳,脑中也一片混乱,只是哑着嗓子胡乱地喊出了一个名字。   赫元祯一听却忽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牢牢地将她两只手腕困在头顶,眸中寒光刺骨:   “魏葬是谁?!”   楚禾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双眼眸恨恨地望了他一会儿,却紧紧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肯对他说。   忽而窗外剑光一闪,一个矫健轻盈的身影破窗而入,还不等赫元祯反应,一道利刃便已抵在他咽喉处。   莹莹月光的映照下,只见来人肤胜白雪,一头乌黑长发被高高束在头顶。   他携风而来,额畔碎发还尚未落稳,便将月光剪成细碎光影打在下颌,将他那张过于锋利的轮廓衬的柔和许多。   “不要。”   楚禾从赫元祯的钳制当中脱身,一只手捂着自己胸前的碎布,另一只手则用力握住魏葬的护腕。   赫元祯注定不会善终,可若是魏葬做了这个弑君者,将会背上永世的骂名与追杀,就连父兄的魂魄也无法安息。   魏葬看了她一眼,瞧见衣不蔽体的少女,脸颊飞红,立刻便扭过头去,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牢牢裹在她身上,然后带着她从窗口飞身而出。   身后传来赫元祯的怒吼,早就惊动了外面围着的禁卫军。   禁卫军当中不乏高手,三两下便追上了行动迟缓许多的魏葬。   楚禾听着耳边的风吹过,伸手艰难地抓着魏葬的衣襟:   “魏葬,我们逃不掉的,你把我放下,一个人走!”   他没有说话,低头看了她一眼。   今日是十五,月色正圆,照在少年那双眸子里,显得尤为清冷明晰。   楚禾听见了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   她听见他说:   “不放。”   下一秒,一只羽箭“嗖”地一声凌空而至,直直刺进魏葬的左肩,银光锃亮的肩头沾染着浓重的血色。   楚禾大喊着:   “魏葬,我命你放下我,送母亲回南尧去…”   魏葬的内力被这支突如其来的羽箭所伤,气息大乱。他勉强调匀了呼吸,运起轻功继续飞身行走在屋檐之上。   他用极轻的声音说:   “楚家,没人了。”   楚禾忽然顿住,脑中嗡地一声,继而一阵眩晕。   而魏葬始终没有再低头看她,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那最高大的宫墙。   越过那座墙,他就能带着她离开这座囚牢了。   魏葬凝神运起一阵轻功,踩着几块砖石往最高处走,眼看就要到顶点,他的身体却猛然抽搐了一下,一大口鲜血从他紧抿的双唇喷涌而出——   后面追赶他们的御林军看见那个身影如同一只被击中的大雁一般从城墙上坠落,却将怀里的人凌空一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推回宫墙上的高台,自己则直直堕入深渊。   楚禾猛地摔在宫墙上,尚且顾不上掌心和膝盖的擦伤,立刻便爬起来往下跑。   借着昏暗的宫灯,她看见魏葬倒下的地上有一大摊血。   她颤抖着奔到他身边,拼命地摇晃着魏葬:   “魏葬,魏葬…”   他已经不行了,猩红的血泡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溢出,连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魏葬的艰难地望着她一会儿,然后眼睛里那点光芒陡然熄灭了。   了无痕迹。   ==   楚禾被御林军送回了常青宫里时,赫元祯已经不见了。听宫人们说,是太后亲临才将人带了回去。   她缓缓地走进了寝宫里,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像是立刻重现在她眼前一般。楚禾痛苦地捂着胸口,艰难地朝身后跟着她的宫女命道:   “你们…都退下。”   只是她身后的影子纹丝不动。   楚禾有些怒了,转过头来却撞上一张极为陌生的脸。   那宫女朝她略略福了福身,面无表情道:   “婢子是皇后娘娘派来的。娘娘怕今夜太长,主子您难以入眠。”   楚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发现这宫女腰间配着暗器,显然是有武功在身的。   经此一事,太后赵慈和楚明依一定都害怕她再出差错,才派了这样一个影子跟着她。   楚禾没有作声,只转过身去,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   方才凌乱的寝殿早已被人清理一番,全然看不出打斗过的痕迹。可楚禾一想到魏葬,心中猛然一阵绞痛,牵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世界上最后一个护着她的人死了。   楚家,只剩她一个。   楚禾痛苦地咳嗽着,喉咙当中不断地涌出一股腥甜,呛得她几乎快要窒息。   帐外,那个宫女正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她习惯性地将手探入枕头下面,刚刚掏出那只装满护心丹的药瓶,角落里那个宫女便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牢牢锁住她的手腕。   楚禾吃痛,怒道:   “怎么,楚明依派你来,我连药都不能吃了吗?”   那宫女面对她的怒意几乎全然没有反应,只将她手中的药瓶夺了过来,从中倒了一粒出来观察片刻,   接着,她看了楚禾一眼,竟将一粒药丸囫囵吞下,闭上眼睛慢慢地嚼着。   大约她感觉到这药丸并无毒性,于是便将药丸重新递回楚禾的手中,回到了那个阴暗的角落之中。   楚禾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从药瓶里倒了两粒药丸出来吞了下去,躺倒床踏上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药力便发作了。她感觉一股寒意沁入她的心肺之中,仿佛置身数九寒天。   她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小小的药瓶,昏昏沉沉睡着了。   梦里她梦见自己身边的人都还在的时候,梦见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嫡长女,每日与父兄一同在马场驰骋…   不知何时她猛然清醒过来,愣愣地注视着周围的景致,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可是她感觉到掌心一阵刺痛,展开一看,却瞧见一片结了血痂的擦伤,就如那丹药瓶的颜色一样。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她艰难地从床榻上爬起来,余光感受到墙角仍然注视着她的那道刺眼的视线,不由地攥紧了手里的药瓶。   这座皇宫里的人害死了她的父兄,害死了魏葬、立夏…如今就连苟活在这深宫里的她也不放过。   她脑中不断地闪过无数种念头,却没有一种能够狠狠地报复他们。   她恨他们,可如今却毫无反抗之力,就连死,他们也不允许。   皇族如今犹如巨大牢笼里的困兽,而她楚禾的命如今维系着他们安危。她只有活着嫁给赫绍煊,才能给他们片刻的喘息。   楚禾望着手中的药瓶出神,忽而又打开它,往口中送了一粒丹药。   外面天色慢慢亮了,一众宫女们忽地一拥而入,侍候着她起身沐浴,上妆。   楚禾端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愈发悲凉。   从前她从将军府中出嫁时,以为这辈子只会披那一次凤冠霞帔,只会嫁给一个人,与他好好度过一生。   即使那个时候她知道赫元祯不喜欢她,是父亲和老臣们拼命劝谏,赫元祯才将她纳为嫔妃的。   那时候她觉得,时日久了,就算是石头做的心也会被焐热的。   只是她等啊等,等到了楚明依封后的诏书,等到了新一批秀女入宫的消息,可就是没等来赫元祯。   说来可笑,自从她嫁给赫元祯,昨夜是他第一次来常青宫,却以这样的方式收尾。   楚禾一阵咳嗽,喉咙里的腥甜又席卷而来,她又从药瓶中取了一粒丹药,借着宫女捧来的茶水服下。   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楚禾偷偷将药瓶藏在了宽大的袖中。   吉时已到,来迎接她的轿辇如期而至。   她盖着盖头,听见赫元祯的那清冷而不近人情的声音响起,诵读着国书,全然没有昨日闯入她寝殿时那样恳切的语气。   楚禾轻轻嗤笑一声,转身朝声音的方向福了福身:   “臣妾…谨遵圣意。”   轿辇载着她启程了,玉京城外擂鼓镇天的声音。这不像是一场婚礼,反倒像是即将到来的大战一般。   只不过被送往战场的不是一个个铿锵的铁血战士,而是一个盛装待嫁的弱女子。   轿辇之中除了她,还有楚明依派来的那个宫女。   楚禾摩挲着手中的药瓶,淡淡开口,似是不经意地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这时倒没了在皇宫时那副冷漠,恭顺回道:   “奴婢赵六。”   楚禾顺着声音微微撇过脸来,笑道:   “原来你是赵家的。”   “奴婢以后就是主子的人,惟命是从,绝无二心。”   楚禾轻飘飘道:   “是么?那我若是死在你手里,赫绍煊会不会饶过你们赵家?会不会饶过天子?”   赵六的声音突然滞住,而后又笑:   “主子说笑了,奴婢一定护您周全。”   忽地轿辇停了,楚禾轻微地咳了一声,没再说话。   说完,她往嘴里又送了一粒药丸,由赵六扶着缓缓走下了轿辇。   赫绍煊的东尧大军就驻扎在玉京城东。此时已近傍晚,楚禾感觉到日暮夕阳从她余光处照来,于是忽地停下了脚步,抬手掀起盖头的一角看了看。   远处的玉京陷落在一片血红残阳之中,仿佛一片火海一般壮阔。   ==   因为这是军营,并未设任何祭坛,于是她没有进行任何仪式便被送进了洞房。   说是洞房,其实只不过是赫绍煊的行军大帐。   楚禾静静地坐在床榻上,强忍着胸腔之中剧烈的痛楚。   终于,她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门口兵士们整齐列步的声音。   一定是赫绍煊来了。   楚禾微微转过头,朝赵六道:   “我有些渴了,去给我端一碗茶水来。”   赵六应声去了,将一只盛了青茶的白瓷碗拿了过来。   楚禾接过茶碗,低下头掀开盖头的一角。   她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原本翠绿的茶水之中却倏地多了一滴殷红的痕迹,渐渐在茶水之中晕染开来。   紧接着一滴,又是一滴。   “啪嚓”一声,茶碗摔落在地,染血的茶水四溢。   赵六大惊,立刻将楚禾的盖头掀开来察看。   楚禾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胸腔之中剧烈的疼痛几乎将她撕开,引出一阵又一阵地痉挛。   她面色惨白,唇角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一只手死死抓着赵六的衣袖:   “赵六…你为何要害我?”   赵六吓得跌坐在地,浑身战栗着摇头:   “我…我没有害你!”   而这一切,已经全然映在刚刚进入大帐的赫绍煊眼中。   他明显地愣怔了一下,疾步走到榻前,一把将楚禾揽入怀中,低头察看她唇角的污血。   她已经不行了,唇角不断溢出的血沫昭示着她即将终结的性命。   楚禾眸中燃起一丝光,仿佛久旱之人逢临甘露。   她艰难地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拉近,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凑在他耳边用微弱的声音恳求道:   “赫绍煊…赵家害我,婚约已废…你当可起兵,攻下玉京…”   她双眼赤红,唇角不断地溢出鲜血,却恳切地盯着他的唇角,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赫绍煊看到了她藏在腰间的药瓶,脸色愈发阴沉,浑身上下再也藏不住的杀气毕露。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握紧了怀中人的手,沉声道:   “楚禾,就算你不死,我也迟早会攻下玉京。你何必…”   …你何必死在我面前。   可是楚禾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赫绍煊掌心之中那冰凉的触感渐渐消散,她的唇角缓慢溢出一个凄凉的笑,然后阖上双眼。   ==   不知过了多久,楚禾听见极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女人的哭闹声,吵得她心烦。   于是她习惯性地开口道:   “立夏,外面是谁在哭?”   一个熟悉温柔的声音立刻回应她道:   “是二小姐和杜姨娘在外头哭闹呢。”   楚禾的思绪悠悠醒转,继而山崩地裂一般迸发一阵猛烈的颠簸。   立夏?立夏难道没有死? 第四章   ==   楚禾宛如从一场噩梦之中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   她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她在将军府时的闺房陈设。她缓缓动了动,掌心立刻涌入温暖的绸缎触感,真实得令她不敢相信。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顺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果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掀帘进来。   这果真是现实么?可是…她明明已经吃下了足以致死的护心丹,绝无生还的可能呀…   直到她一把握住立夏那双温热的手,她才慢慢反应过来,这一切原来都不是梦境。   楚禾激动地热泪盈眶,连忙将她拉的紧了些,哽咽道:   “立夏,快让我看看…让我好好看看你…”   立夏被吓蒙了,连忙反手握住她的手:   “小姐这是怎么了?哎哟…怎么哭了…”   敛秋手里捧了盘儿晶莹剔透的柚子肉也走了过来,连忙问道:   “哎呦…这是让梦魇着了?小姐爱吃柚子,快来吃两瓣儿压压惊。”   楚禾哭得气喘,可心肺却全然没了熟悉的痛楚,浑身上下仿佛新生一般健康。   她连忙擦干了眼泪,仔细问立夏:   “你说二小姐和杜姨娘在外头哭闹?”   立夏点了点头,带着些许怨气道:   “二小姐不该在上元节抛头露脸的,这无端便夺了小姐的婚事,合该老爷罚她!”   上元节?她的婚事?   楚禾脑中猛然清醒了过来。   看来,她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假的,她原来真的回到了一切开始的时候。   外头的哭闹声还在继续,楚禾暗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直起身来问道:   “她们还在外头跪着么?”   立夏见她要下床,连忙收拾了鞋子摆到她跟前儿,仔细替她穿好:   “大夫人在外面应付着,小姐不等老爷回来再出去?”   楚禾摇了摇头,将手里的柚子摆回盘儿里,转身便要往门外走。   可还没走到门外,便听见母亲的啜泣声:   “杜英,当初我瞧见你可怜,这才同意教你生下明依这个丫头。可她…怎么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作出这样下作的事来?!”   楚禾听到这儿,忍不住停了脚步,眼圈一会儿便红了。   上辈子她最遗憾的,就是到死也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平日里虽说母亲软弱了些,也时常管教着她,却总是第一个护在她前面的人。   为了不让母亲瞧出破绽,楚禾用帕子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这才走了出去。   外堂上,母亲傅锦兰正坐在上位,杜姨娘则跪在下头,不住地朝母亲磕头求情。   楚禾径直走向自己的母亲,蹲下身来抱着她的膝盖,轻轻叫了一声:   “娘…”   她这沙哑的一声“娘”,可把傅锦兰心疼坏了,弯腰抱着她便哭个不停:   “我可怜的儿啊,都是娘没用,给你留下这么个祸害…”   楚禾拭去眼角的泪水,抬起头斜睨了楚明依一眼。只见她仍然昂着一张稚嫩且倔强的脸,丝毫没有认错的模样,与旁边一直磕头求饶的杜姨娘形成了鲜明对比。   杜姨娘是母亲的陪嫁,当初将她收作媵妾也是母亲首肯的。可就是这样一个谦卑恭顺的人,却养出了楚明依这样的女儿。   “娘,您别哭了。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傅锦兰看着女儿微红的眼眶,想必方才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哭过,不禁鼻尖一酸,又掉下两行泪来:   “阿禾,委屈你了。”   楚禾一边轻声安慰她,一边朝楚明依冷冷开口道:   “楚明依,姨娘都在地上跪着,你还有没有规矩?”   楚明依被她突然凌厉的斥责吓一跳,当即眼眶便红了。可她却微微仰起脸来,倔强地朝楚禾道:   “明依知道姐姐心里有气,可这件事,明依的确是无心的啊。”   楚禾瞧了一遍她身上那件云月白的织锦衣裳,冷冷一笑道:   “无心?前些日子你求着我说要这身衣裳,我好心给你了,却不曾想你是要穿着它去上元佳宴的。你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如何知道陛下喜欢云月白的?”   楚明依看着面前的楚禾一副陌生的面孔,心中不由地有些害怕,不由地往后退了两步,却依然犟着嘴道:   “我就是知道…陛下他…他夸我穿云月白好看…”   杜姨娘闻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忙一把将她扯到地上跪下:   “大小姐可千万别生气,等妾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若是这不争气的再敢狐媚惑主,我就将她送去灵隐寺出家,这一辈子都别想嫁人了!”   楚明依一听这样的话,眼圈红的更厉害了。   她猛地站起身来,跺着脚说:   “凭什么都是楚家的女儿,她就可以做天命皇后,可我就只有下贱命呢!这都是凭什么!?”   杜姨娘也急了,怒骂道:   “因为你是庶出!”   这一嗓子嚷出来,连楚禾都被震了三震。   她望着楚明依那张煞白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或许上辈子她从未认真想过,楚明依那不可一世的骄傲其实来源于心中良久的自卑。   一时之间,四周静极了。   谁知外头忽地跑进来一个小小的影子,冲过来抱住楚禾:   “阿姊!”   楚禾低头揽住楚兴的小脑袋,鼻尖一酸,抬头瞧见父亲沉着脸进来,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   “爹…”   直到父亲和弟弟来的时候,她方才对楚明依的那一点点的怜悯随之转瞬即逝。   无论怎样,上辈子是她楚明依为了争宠,主动向赫元祯谏言,让楚家军去戍守边境。   楚家军刚刚抵达北境,还来不及休整,便立刻陷入了与北方游牧蛮族的争斗当中。在那段时间,北境每一日都有带血的战报传来,请求玉京加派援军与物资,却全被执掌大权的丞相赵沛否决,最终导致楚家军血战致死。   虽说这件事楚明依并非主谋,但楚禾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原谅她。   楚泰宁生平最是疼爱楚禾,甚至比疼爱自己的两个儿子还要多几分。此时看见楚禾一张小脸哭得凄惨,连忙哄道:   “阿禾乖,不哭了,有爹在。有爹在。”   楚泰宁转眼瞧见楚明依,怒意再也掩饰不住:   “是谁带二姑娘去上元佳宴的?”   楚明依身后的一个侍女哆嗦着跪在地上:   “…回禀侯爷,是奴婢偷偷带着二小姐去的…”   楚泰宁大手一挥,干脆利落道:   “这样不懂规矩的人怎么留在后院?给我扔到前院去做苦役!”   他一吩咐下去,那侍女立时便被几个强壮的家丁拖了下去,哭喊了一路。   楚泰宁看了楚明依一眼,眼里写满了厌恶:   “带二姑娘下去跪祠堂,不到晚上不许起来。”   上辈子,楚禾见楚明依可怜,以为她真是无心之失,于是在事后也不忍心责怪她。重来一次,她看清了楚明依的真面目,便冷眼看着她被杜姨娘硬生生带走了。   楚泰宁转身坐在傅锦兰旁边,沉吟片刻便开口道:   “阿禾,圣上方才下了诏书,赐婚你与东尧王,即日启程。”   楚禾低下头来,轻声道:   “如今嫁去东尧,是最好的路了,阿禾明白。”   楚泰宁见她一副懂事的模样,眼里顿时浮起一层疼惜,摇着头重重叹了一声。一旁的傅锦兰闻言却坐不住了,她眼眶含着泪,绝望地开口喊道:   “楚泰宁!东尧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东尧王又是怎样残暴的一个人!我的女儿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么?”   楚泰宁努力劝慰道:   “东尧虽然尚未一统,却也算井井有条,并未有你想的那般不堪。东尧王乃是一方之主,杀伐决断些也是应当的…”   他停了一阵儿,眼中忽地浮起一抹悲凉。   “就如今这样的情况,就算阿禾嫁进皇宫里,也免不了遭受冷落。若是如此,还不如干脆利落地嫁去东尧的好,也少受人折辱…”   楚禾看见父亲这样的眼神,心里针扎一般的疼。楚家三代肱骨之臣,从惠帝变法时起便成为纯粹的帝党纯臣,对赫家忠心不二。   可就是这样的老臣,竟然到了晚年还要遭受新帝这样的羞辱,实在令人心寒。   楚禾慢慢蹲在母亲身边,轻声道:   “爹,娘,我愿意嫁去东尧。”   傅锦兰失声道:   “阿禾,你疯了么?娘听说…那东尧王杀人不眨眼,平日最是暴戾恣睢…你就这么嫁过去了,父兄都不在身边,若是他欺负你,也没人能护得了你…”   楚禾低下头来,抿着嘴唇道:   “娘,若是我进了宫,怕是你们更护不了我。”   傅锦兰一下子呆住,一时竟无言以对。   楚兴懵懵懂懂地听着大人的对话,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忽地严肃起来:   “姊姊不要怕,等楚兴长大,便去东尧把姊姊接回家…”   楚禾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再抬起头来望着父亲时,眼中坚定了许多:   “父亲,倘若我遵照旨意嫁去东尧,楚家便不用背上抗旨的罪名,永不会落人口实。”   楚泰宁微微一愣,他没想到自己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想的这么长远。   正如她所说的,这件事是圣心独断,除非拿捏着先皇遗诏死谏,否则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扭转圣意。   可若是楚禾真的遵照圣旨嫁去东尧,那么楚家在世人眼中就是被新帝辱没的忠良之家,永远都是皇族亏欠楚家,而非楚家刻意刁难。   他的这个小丫头,是在用自己,换取楚家的安稳。   楚泰宁眼前不禁有些潮湿,正准备开口,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侯爷,夫人,不好了,大少爷回来知道了消息,非要给二姑娘用家法,杜姨娘头都磕出血了!”   一家人这才火急火燎地往祠堂的方向赶,还没走到院中,楚泰宁便疾呼道:   “楚贞!不可鲁莽!”   楚贞见他们过来,怒而将手中足有半人长的马鞭狠狠摔在地上,吓得一旁的楚明依连连往后缩。   他看着楚禾,满脸痛惜道:   “爹爹,陛下此番悔婚,究竟要置妹妹于何地!”   楚泰宁闭了闭眼睛道:   “陛下已经下旨,将阿禾指给了东尧王,即日完婚。”   楚贞霎时便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   “什么?我听闻东尧王方才重伤昏迷,尚且不知安危与否。陛下此时赐婚,难不成…是想要我妹妹去冲喜么?”   他话音刚落,侍女们便传来一声惊呼,傅锦兰昏过去了。   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凉茶,好容易才将人唤醒过来。   傅锦兰一睁眼便哭,抓着楚禾的手道:   “我苦命的孩子啊…”   楚禾不知作何安慰,只能蹲在地上默默不语。   她当然知道赫绍煊此时正处于重伤昏迷之中,甚至有许多人都觉得他挺不过来了。可是经此一战,他将会彻底收复东尧北部叛乱十余年的乱军,巩固东尧。   若是她此时嫁过去悉心照料他,或许将来赫绍煊能看在她的面子上,在攻入玉京时保全楚家。   院子里正乱成一团,外头忽然又来了通传:   “禀侯爷,宫里的段弼大人来了,说是要接大小姐入宫一趟,轿子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楚禾有些疑惑。   段弼是赫元祯贴身侍奉的大太监,平日只尊他一个人的命令。   这个时候,赫元祯为何会派人来接她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画外音:还能为啥?舔狗追妻呗   赫元祯:你可闭上嘴做个人吧蟹蟹 第五章   ==   楚禾方才走出府门,一个穿着赤红内侍官服的人小跑着上了台阶,正是赫元祯身边最亲信的宠臣段弼。   段弼借着比她矮两级石阶的地方停住,满脸堆笑道:   “楚大小姐可算来了,陛下在噙玉楼暖阁里头,早早便备着上好的春茶等着您呢!”   楚禾有些疑惑。段弼是赫元祯身边的大宦臣,因为极善揣摩赫元祯的脾性,十分受宠。他向来都颇有架子,甚至连玉京职级低些的官员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地,今日如何偏偏上赶着跑到楚府迎接她?   想起上辈子她为了救敛秋和立夏出苦役所,还专门跪到宣和殿去求赫绍煊,就是被段弼挡回来的。   如今看到他这一副谄媚面孔,楚禾不咸不淡道:   “劳烦段内侍亲自来接我。只是不知道陛下召我进宫所谓何事?”   段弼倒也极有耐心,轻声细语地与她道: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怕是得大小姐亲自见了陛下才知道。”   段弼一向在性情古怪的赫元祯身边游刃有余,自有城府在。见他嘴巴严实,楚禾自认问不出什么东西,便也没再搭理他,径自上了轿辇。   一路上,她垂着头回忆着前世的记忆。   此时的大尧应该还处于十分平和的时期。除却一直困扰南尧诸侯的海盗之乱,再加上还尚未一统的东尧之外,一切都还在天子掌控范围之内。   方才听哥哥楚贞提起,楚禾才想起来,如今的赫绍煊,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恶战,正处于重伤昏迷之中,生死未卜。   想到这儿,楚禾的马车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想来是马匹受了惊所致。   她稍稍掀起帘布衣角,恰巧看见一队兵士骑着战马呼啸而过,扬起一阵尘土。   尘土散去之后,她看见那为首的战旗上,赫然绘着东尧的紫龙图腾。   楚禾一时间有些愣神。难道上辈子,东尧也派了人来么?   ==   到了皇宫以后,段弼果然将她引到噙玉楼当中。   狭长洁白的大理石桌案上摆着两盏墨绿色的青茶,尚且还冒着热气,却并不见赫元祯本人。   她轻轻摘去面纱,细细平稳了气息。   这一路上她都在想重来一次究竟该如何面对他,可是临到关头心里却没那么怕了。左不过赫元祯没有前世的记忆,自己对他而言也只是一个被休弃的未婚妻子,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楚禾微微颌首,心里倒有些笑话自己太过紧张了。   上一世的赫元祯,只不过是选择了他喜欢的,也并未亏欠过他太多。而最后与她不欢而散的夜晚,大约也只是他作为君王,不能容忍他人掠夺自己的附庸罢了。   想清楚了这些,楚禾不慌不忙地坐在蒲团上,微微转头望向一旁的赤金琉璃香炉。   想来是为了不扰乱这清淡的茶香,香炉里的熏香也特地换上檀香,没有用皇宫里最常见的甜香。   楚禾正望着那樽香炉出神,却蓦地发觉屏风后面立着一个身穿白金华服的身影。   她脑中一空,转过身去跪伏于地,轻声道:   “臣女参见天子。”   见那人良久没答话,楚禾便仍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四周静极了,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赫元祯终于迈着步子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楚禾看见他那双白金龙靴一步步走近,最终停在她不远的地方。   “平身。”   楚禾依着规矩,有条不紊地答道:   “多谢陛下。”   而后才抬起头来,却忽地瞧见一只手横在她面前,像是要扶她起来。   楚禾心中突突一跳,忍不住抬头看了赫元祯一眼,却瞧见他眸中缓缓流淌过一抹温柔,心跳忍不住漏了半拍。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能直视君王,便立刻又低下了头,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恭顺地立在原地,没有作声。   赫元祯见她起来,手讪讪缩了回去,重新背到身后。   他似乎也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指了指桌上的青茶道:   “这是南尧新贡来的春茶,是岐山四寨头一尖,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楚禾脱口而出:   “是雨酿春么?”   楚禾刚一说出口便有些后悔。因为母亲是南尧人,所以她从小对岐山的雨酿春情有独钟。可是赫元祯又怎么会知道呢。   谁知,赫元祯却微微一笑,眼睫温柔垂下:   “是。”   这下楚禾心中彻底有些错愕了。   她明明记得,上一世赫元祯当众在上元佳宴退婚之后,便催促着礼部立刻着手修改给楚明依的封后大典了,却又哪里来的这一出?   除非…   楚禾试探着望向赫元祯:   “陛下今日召臣女前来,所为的,就是赠这一壶春茶?”   赫元祯玉白的指尖方才捧起茶盏来,听到楚禾的话以后,在半空之中停滞了片刻,却又从容地将茶盏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小口。   而后他的面容十分惬意地舒展开来,眉眼随同上扬的唇角一并微微扬起,眼下弯弯犹如新月。   他将一只手微微撑在案前,一双深邃的桃花眸望过来:   “朕想,这南尧贡来的新茶虽好,可到底不如亲自采摘的茶叶味道来的纯粹。下个月朕打算南巡,你可愿随同一道前往江南?”   望着赫元祯那张全无私欲的面容,还如少年一般清澈纯粹,楚禾心中生出疑窦,却又不敢确认。   尽管她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赫元祯才会这样一反常态地温柔待她。可是望着这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她就忍不住想起前世的种种荒唐事。   楚禾低下头去,多了些冷淡疏离:   “陛下该避嫌才是。”   赫元祯一滞,脸上柔情忽而敛去三分,换上一丝阴沉:   “你不愿意?”   楚禾站起身来,朝他缓缓行了一礼,正色道:   “陛下,臣女已是陛下休弃之人,实在难以随同圣驾。臣女如今已与东尧王定下婚约,于情于理,更不该与陛下同处一室。为免谏臣参奏,臣女暂且告退…”   “慢着。”   不知何故,赫元祯的声音忽而变得冰冷。   他慢慢站起身来,踱到她面前不足半步的地方,俯身凑在她耳畔道:   “若朕说,朕后悔了怎么办?”   楚禾微微抿唇,再退了半步,低头道:   “陛下,天家和楚家的名声,还有楚禾的名声,实在经不起戏弄了。还请陛下切莫再说这样的话。”   “你觉得朕在戏弄于你?是不是非得要朕将礼部大臣全都叫来,当面写下封后圣旨,你才肯信?”   楚禾衣袖当中的手攥紧了,她不知道重来一次赫元祯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要挽留她。明明发生的一切全都按照着上辈子的记忆,可为何只有赫元祯不一样?   她脑中正一片混乱,却被一声通传唤回神来。   “陛下,子兰将军在外请见。”   赫子兰是皇族宗亲,如今隶属东尧,听从赫绍煊帐下任职。   东尧战事如今陷入僵局,身为阵前大将的他离开战场的原因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替重伤昏迷的赫绍煊迎亲。   显然,赫元祯也想到了他的来意,却并未吱声,一双眸子仍旧注视着楚禾。   楚禾默了片刻,再次朝他行礼道:   “如今东尧战事吃紧,子兰将军远道而来,陛下还是该见见。臣女告退。”   或许是她的话提醒了赫元祯,这才没有再强留她。   从宫里出来以后,楚禾这才舒了口气。她并没有见到赫子兰,而是在外面看见了来自东尧的战马。   那些战马个个瘦骨嶙峋,有些身上甚至还带着刀剑伤痕,目光却依然锐利。   每逢有人走过来,它们都会打个响鼻警告自己的主人们。   而那些东尧士兵们,有几个却都已经靠着墙边打起了瞌睡,可见是没日没夜奔波至玉京的。   楚禾忽地想起了赫绍煊。上一世她虽未曾与赫绍煊有过太多纠葛,却始终都能听到四方传来关于他的故事。   比如他曾经以一人之力抵挡一百铁骑冲锋,刀斧几乎贴近他的腰际,也未曾伤到他分毫;   比如他曾无数次濒临绝境,却都率领着东尧将士们挺了过来;   比如他在巨鹿原那一役,是他伤势最重的一次,甚至比这一次昏迷的时日还久。   那些记忆太远了,故事的真假也无从考证。只是不可否认的是,在她与赫元祯楚明依在这皇宫之中因为恩怨痴缠的时候,赫绍煊在东尧拼了命地挣下盖世军功。这样的人,以一己之力守住了玉京的安宁。   楚禾略略停留了一阵,便默不作声地上路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在赫子兰入京之后的第四天,皇宫终于传下旨意。赵太后亲自择了良辰吉日,命楚禾与赫绍煊早日完婚。   消息一出,除了楚禾之外,其他人显然都高兴不起来。   楚禾出嫁得匆忙,除了傅锦兰从小为她攒下的嫁妆之外,其余的都是赶制的。   一边收拾着嫁妆,傅锦兰一边抹着眼泪,楚泰宁劝道:   “好了,以后多得是机会省亲回家,你又何必这么伤心。若是阿禾进了宫,那不是更难见到么?”   傅锦兰一面抹着泪一面道:   “那能一样么?她若是在玉京,我时常还能送些东西进去。可若是去了东尧,谁能照顾她?那东尧王如今还昏睡着,这分明是要我的女儿去冲喜么?!”   楚泰宁面色一变:   “这话怎能乱说呢。”   楚禾见气氛有些紧张,便轻轻挽着母亲的手,小声安慰道:   “娘,你放心。东尧王他一定会醒过来的,也一定会好生待我。”   其实楚禾心中自己也不确定,只是为了安慰母亲,她不得不这样说。   她知道赫绍煊不久之后就会醒来,却不知道他会不会接受她。毕竟她是被天子休弃的女子,身上还背负着那“天命皇后”的预言。   一想到那个浑身毫无温度的人,楚禾还是不可避免地害怕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煊哥:小朋友们,感受到魔鬼的体温了嘛?你们的魔鬼,马上要来咯~   摩擦摩擦,是魔鬼的步伐~ 第六章   ==   即便楚禾心里头盼望着出嫁的日子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却到底还是等来了这天。   因为东境战事吃紧,赫子兰率领的迎亲队伍不能在玉京耽搁太久。于是在紧赶慢赶之下,楚禾的嫁妆终于在最后一天准备就绪。   东尧遥远,天还尚且蒙蒙亮时楚禾便已经起来,准备唤进侍女梳妆。   只是没想到,楚泰宁却是第一个来见她的人。   看样子,楚泰宁昨晚一夜没合眼,眼下发着乌青,比平日更显得憔悴了一分。   楚禾眼睛一酸,连忙让人沏茶进来,亲自为父亲奉上。   楚泰宁摆了摆手,退去左右,从衣襟里宝贝似地掏出一支仅有手掌长的骨笛递了过来:   “阿禾,你母亲为你准备得很周全,我很放心。只是有一样她还尚未考虑得到,那就是东尧王如今尚未站稳脚跟,恐有变数。我有一个培植多年的影卫,武功高强。只要你吹响它,他就会出现。”   楚禾一怔,思绪不由地倒退,少年在月明星稀之下吹奏骨笛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   那是魏葬啊,是陪她在深宫之中度过了六年的魏葬。   虽然魏葬经历了严苛的训练,绝不能轻易现身。可楚禾知道,他一直都在护着她,从始至终,不离不弃。   可是魏葬对她的忠诚,最终却害死了他。   想到这儿,楚禾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不知道东尧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赫绍煊将会如何待她。倘若又是一盘险棋,她又如何能拉着魏葬再次进入局中?   像他那般的少年,理应鲜衣怒马、仗剑走天涯,而不应该活在别人的故事之中,永远都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影子。   楚禾收回了手,坚定地朝父亲摇了摇头:   “爹,我嫁给东尧王,便是将性命托付于他。这影卫,爹还是留在身边的好。”   她知道父亲仁慈,用不了多久一定会还魏葬自由身。   楚泰宁见她态度坚决,倒也没有再坚持,反倒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时候,弟弟楚兴睡眼惺忪地跑进她的房中,拉着她的手不放:   “姐...你要等着我长大了,去东尧接你。”   楚禾蹲下身揉了揉他的小脸:   “好,姐等着你。你日后要常常给姐写信,多讲一讲府中的事,让姐看看你的字迹有没有长进,好不好?”   楚兴用力点了点头,楚禾一颗心落了下来。   她走后,她需要府里有一双眼睛帮她盯着楚明依。大人们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她这个年方六岁的小弟,该是最佳人选。   ==   不及辰时,楚禾便换上一身华服,让人簇拥着从楚府走了出来。   刚走出府,楚禾便看见一位公子昂首立在原地,一袭水蓝色武服上印着暗银纹,显然职衔不低。再加上他眉眼与赫绍煊有些许相似,楚禾便猜测这就是那位出身贵族的子兰将军。   果不其然,那年轻公子看见她出来,远远地便朝她一揖。   楚禾也依着规矩,朝那人福了福身。   身后的楚贞却皱着眉头道:   “我听闻东尧王麾下名将众多,怎么就派这么个年轻的公子来迎亲?最近东尧不太平,若是出了差错怎么行?”   楚泰宁瞪了他一眼,楚贞才把话头压了下去,朝楚禾撇了撇嘴。   楚禾微微一笑:   “哥哥切莫以貌取人,我听闻这位是子兰将军,哪怕是在东尧王帐下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话音刚落,赫子兰上前一步,朝楚泰宁拱手道:   “子兰见过楚将军,楚夫人。我王上月不幸负伤,未能及时将养过来,便派我先行一步,迎王后东归。”   楚泰宁见赫子兰年纪虽轻却行事稳重,当即便放心了许多,回礼道:   “老臣也格外牵挂东尧王的伤势,特地命人备了一车珍稀药材,望王上早日康复。”   赫子兰再行一礼表示感谢,随即向楚禾轻声道:   “时辰不早,还请王后上车。”   楚禾微微颌首,临到车前,她却忽而转身朝父母亲的方向转身,深深一拜。   她看见楚明依出现在人群之中,唇边似是翘起一个嘲讽的笑意,在满目牵挂的亲人当中显得尤为扎眼。   楚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楚明依的笑便立刻僵在脸上,心虚地埋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楚禾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这一次,她绝不会让上辈子的事情再次发生。   ==   因为拉着辎重,他们紧赶慢赶地也要行十多日才能抵达东尧。   这一日他们行至巨鹿原,楚禾挑起帘布往外瞧,只见道路两侧高耸入云的山脉遮天蔽日,唯余天光一线。   峡谷阴风徐徐,吹得楚禾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立夏翻出一件厚实的衣裳:   “山里阴凉,小姐还是快披上衣服。”   楚禾摇了摇头,只将衣服搭在膝上,眼神落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个蓝衣身影上,心思不由地凝重起来。   上一世,赫元祯在玉京点起烽火,谎报军情,意在坑杀他忌惮已久的东尧大军。   赫绍煊为了及时赶到,冒险走入了这条位于崇山峻岭之间的峡谷。他怎么也没想到,与自己血脉至亲的兄弟,竟然要他的命。   楚禾知道这背后一定少不了赵家的手笔。一日强似一日的东尧,早就让玉京那些老世族们感到惶惶不可终日。   赫元祯,只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而已。   虽然上一世她没有亲眼看见那场残酷的战役,但是楚禾知道,是年轻的赫子兰率领一众死士引开敌军,力保赫绍煊突围,最后葬身峡谷。   赫子兰死后,赫绍煊背负着满腔仇恨,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趁楚家军北上之时,整合东尧全部力量卷土重来,一举夺下巨鹿原以西的十四座关城,兵临玉京。   这时,前方一片坦荡的官道上却忽然冲出一队蒙面人马,来势汹汹。   赫子兰见状立刻勒紧马头,高声示意全军戒备。   楚禾素来听说这一带多山匪,心里暗自捏了一把汗。她探出头去,隐约看见那熟悉的“孟”字大旗,立即便站起身来提着裙角下了马车,飞奔至队伍最前方。   赫子兰见状,赶忙纵马拦住她的去路,焦急地大声道:   “王后娘娘小心——”   谁知他话音刚落,对面领头之人便一马当先朝他们冲来。   疾风呼啸而过,将来人一袭红衫吹的猎猎作响——原来是一个女子。   她一头乌黑长发高高束在头顶,眉宇凌然,双颊自然泛红,鬓角青丝汗津津地贴在脸上,显得明丽动人。   赫子兰正看得发愣,却瞧见她从腰际甩出一根足有半人长的鞭子指向自己,下巴高高扬起: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整个东尧上下,可有我这么好看的女土匪?听好了,我乃仪安守将孟忌之妹孟泣云!你是何人,还不快速速报上名来!?”   赫子兰还未来得及答话,便瞧见楚禾从他身后钻出来,迎上去兴奋地喊道:   “泣云!”   孟泣云定睛一看,当即便收了鞭子,朝她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和两个酒窝:   “嘿!果然被我等着了!”   楚禾仰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瞧着她:   “泣云,你不是同孟大哥一起驻守仪安城么?怎么跑到巨鹿原了?”   孟泣云笑道:   “我半月前便知道你要出嫁,便日日守在这里等着。走,上马!我带你去见见巨鹿原的风光!”   楚禾被她怂恿得刚想上马,赫子兰却夹紧马肚上前阻拦道:   “你这马可是刚驯化不久的烈马,我看你自己骑都不稳当,如何还能让王后娘娘跟你受累?”   孟泣云蹙着眉上下打量他一眼,一把便将楚禾拉上马背:   “你区区一个先锋大将,怎么还管得到我头上?”   见赫子兰脸色不大好看,楚禾轻轻推了她一把道:   “泣云,这位是子兰将军,与东尧王同是皇室宗亲,不可无礼。”   孟泣云转而又打量他一边,恍然道:   “你就是赫子兰?那个追着巨鹿原土匪追了一年也没剿灭的傻瓜将军?”   赫子兰瞪大了眼睛道:   “那帮贼寇颇为狡猾,换了你试试?”   孟泣云轻蔑一笑,一抖缰绳便带着楚禾飞奔出老远,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   “迟早都得被我逮到。”   ==   楚禾与孟泣云共骑一乘,一路赏玩着罕见的大漠原风光,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孟泣云指着远处流云之下的城池道:   “阿禾,你看,那就是青都了。”   紧接着,她颇为认真地望着楚禾道:   “阿禾,你可想好了要嫁给那个东尧王?”   楚禾回过头来望她一眼,半是打趣道:   “怎么,若我不愿意,你还要带着我跑路不成?”   孟泣云没笑,而是轻轻咬了咬唇道:   “阿禾,我只是怕你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潦草地度过一生。”   楚禾心中一震,她忽地想起前世入宫之前,孟泣云从千里之外的仪安城星夜赶回,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这辈子,她决心远赴东尧,嫁给赫绍煊,孟泣云依然没有让她在出嫁之前孤身一人。   原来有些情谊,无论如何也不曾改变。   楚禾握住她的手,轻声道:   “泣云,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无论如何,我都要走下去。”   孟泣云回头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块紫檀木令牌递给她:   “这样也好。青都离仪安城近,若是赫绍煊日后欺负你了,你便来找我。”   “好。”   她们彼此相顾无言,而是信马由缰地行走在青都外的原野上,直到入夜才进入青都境内。   ==   进了青都,楚禾便乖乖地回到了马车上。   依着规矩,她一入东尧便要入住王宫,进行大婚礼。   只是如今赫绍煊还尚未从重伤昏迷之中醒来,也不知她今夜会宿在何处。   楚禾让立夏替自己蒙上盖头,心中正忐忑时,却听见外面传来赫子兰的声音:   “王后娘娘,请下车罢。”   她让盖头蒙着,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地上的光影忽明忽暗,她似乎被引着走进一座寝殿之中,扑面而来便闻见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那药味下面,还有一丝难以掩去的血腥气。   楚禾心中咯噔一下——赫绍煊不会已经醒了吧?   她心里正惴惴之时,赫子兰的声音适时响起:   “王后娘娘,仪典原本应当在今夜吉时举行,可王上如今还尚未醒来。玉京派来的监礼又执意要今日完礼,只得委屈您住在此地了……”   楚禾凝滞片刻,勉强挤出一丝笑:   “不妨事。”   赫子兰闻言,朝她略略一躬身,转身便走出了殿门。   待他走后,敛秋和立夏也不敢多言,将楚禾扶着坐到床榻边上坐下,便退了下去。   依着东尧的规矩,今夜谁也不能守在洞房门口的。   这里一时间静极了,楚禾依稀听见自己的背后传来的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不由地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自己将盖头取了下来。   楚禾战战兢兢地撇过脸去,先是看见一只几乎没有血色的修长手臂,慢慢向上,看见一张苍白瘦削的脸颊。他眉宇轻蹙,凤眸紧闭,脸庞透露出些许不同于前世初见他时的稚嫩。   楚禾想起来,此时的赫绍煊,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还并未成为那个叱咤天下的东尧霸王。   她的心中带着些许期待。或许此时,他的身上还尚未沾染上那些残酷嗜血的本性。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用小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不同于前世的记忆,他的手竟然是温热的,这让楚禾的思绪有了一丝错乱。   忽然,赫绍煊的手臂猛然一翻,反手将她的手腕扣住,紧紧扼住她的脖颈将她按倒在床榻上。   楚禾被他掐得说不出话来,只听见他喘着粗气质问道:   “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楚禾:咳咳...我是你的小宝贝啊~   赫绍煊:我呸 第七章   ==   她柔弱的身子骨胡乱挣扎了两下,哑着嗓子发不出声音。   赫绍煊感觉到这女子并无武功,手上力气便减弱了三分。   只见她那张粉白的小脸被掐得发紫,一双蒙着水雾的美眸眨巴了两下,便有两大颗泪珠儿顺着凝脂般的脸颊滚落。她鼻尖儿通红,柔嫩的嘴唇也泛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惹的人心肝颤。   楚禾自知挣扎无望,认命地闭上眼睛。   亏她以为赫绍煊还尚未养成那样暴戾狠绝的本性!   她早该明白,嫁过来就是这样被折磨的下场!   瞧见她轻轻颤抖的睫毛,赫绍煊心中突突一跳,手上却丝毫没有放松力气。   “你是谁?”   楚禾睁开眼,看见他额前散乱的青丝敛去凤眸之中的三分阴沉,尚未完全长开的脸庞带着些许独属于少年的稚气,已能隐约瞧得出日后倾倒众生的俊美姿仪。   她怔怔望了一阵,随即呛了两声,嗓音弱不可闻:   “楚…楚禾。”   楚禾?   似乎这名字触及了什么遥远的记忆,赫绍煊紧蹙的眉头陡然舒展开来,眸中阴霾顷刻间拨云见日,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楚禾挣脱了他束缚,撇开脸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她正想挣扎着爬起来,却发觉自己被人重重压着,根本无法起身。   低头一看,楚禾脸上骤然升起一团红晕。   她小声说:   “你压着我了。”   赫绍煊这才察觉到两人之间这尴尬的姿势,顿感耳根灼热,便飞快地转身跨坐到一旁。   楚禾更是红着脸翻身走下床榻,径自绕到屏风后面去,低头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衫。   赫绍煊的目光落在她离去的背影,仍然没有放下警惕。   烛火映照之下,她隐约如同画中人一般立在半是朦胧的孔雀屏风后。   一身宽大华丽的大红喜服勾勒窈窕身姿,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被宝钗和凤冠高高束起,露出雪白修长的后颈,忍不住叫人浮想联翩。   望着楚禾低头整理的间隙,他带着戒备问询道:   “你是楚泰宁的女儿?为何会出现在东尧?还进到了我房中?”   她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捡起被他随手丢到地上的锦绣盖头,重新戴到自己头上,朝赫绍煊的方向福了福身:   “妾身楚禾,参见王上。今夜…是我与王上的大婚之夜。”   赫绍煊的手抖了一下,半晌也没出声。   他昏迷了不过半月有余,醒来就多了个媳妇?   想到这,赫绍煊猛地站起身来,掠过楚禾径直便朝门外走去。   他得去找人来问问,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可他的脚步声还未到门口,楚禾却听见一声沉重的闷响,她连忙掀起头上的盖头一看。   只见赫绍煊昏了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楚禾一张小脸顿时便吓得惨白,连忙奔到他旁边,一边察看他的情况一边准备朝外面喊人。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便被躺在地上“昏迷过去”的赫绍煊一把拽倒在地。   她毫无防备,摔得急了些,一下子便扑在赫绍煊身上。   原本“昏迷”过去的赫绍煊一把捂住她的嘴,指了指窗边,示意她噤声。   楚禾战战兢兢地望过去,蓦地瞧见寝殿暗处的窗边映着个黑乎乎的人影,立时便被吓得往后缩了缩。   赫绍煊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似乎感受到了她跳动的脉搏,于是用力将她往自己怀中带了几分。   贴着他温热而坚实有力的胸膛,楚禾安定了些许,眼睛却紧紧注视着窗口的动静。   不一会儿,窗户上便被人戳了一个窟窿,一只小小的竹筒从外边探了进来,飘进来一股青烟。   赫绍煊当即便反应过来,立刻憋紧了一口气。楚禾见状,也学着他的样子憋了一口气,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动静。   这时,只听门口传来一声巨响,寝殿大门被人踹开,楚禾连忙闭上眼睛装作已经昏过去的样子。   只听“嗖、嗖”地几声,殿内的宫灯瞬时便熄灭了。   一片黑暗之中,三个手持利刃的黑衣身影跳入殿中,看到躺在地上已经昏迷的两人抬手便刺。   可谁知赫绍煊紧闭的双眼却突然张开,抱着楚禾快速滚到一旁,从地上一跃而起,徒手便与三人厮打了起来。   楚禾被他掷到一旁,忍着身上的剧痛从地上爬起来,四处搜寻着可用的物什。   可她四下搜寻一遍,却发现这寝卧当中什么兵器也没有,就连烛台也嵌在桌案上拿不下来。   眼看着赫绍煊就要落了下风,楚禾的视线落在桌案上盛满了合卺酒的秘银酒壶上。   她突然想起前世赫绍煊用酒凝成冰针,阻止她自尽的场景。   于是楚禾朝赫绍煊大喊了一声:   “赫绍煊,冰凝针!”   然后凌空将酒壶朝他丢了过去。   赫绍煊正在与人缠斗,听见她的疾呼微微撇过脸去,凌空一把接过那只酒壶,却有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楚禾心中一沉。   难道这时候的赫绍煊…还不会用内力催发冰凝针?   她还来不及细想,便闻见一股奇异的花香,视线变得愈发模糊起来,最后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   等楚禾缓缓醒转过来时,瞧见自己正躺在赫绍煊的床榻上,房中多了两个容貌极为相似的侍卫,一个在为赫绍煊包扎伤口,另一个正在将地上尸体往外间拖。   可奇怪的是,赫绍煊似乎并不打算将事情闹大。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殿门紧闭,殿内仍然只点着昏暗的烛火,前前后后只有这两个侍卫在来回奔忙。   楚禾看了眼扔在地上的止血带,便知道他方才伤得一定不轻。   赫绍煊瞧见楚禾醒了,便将自己的臂膀从侍卫手中抽回来,漫不经心地朝她的方向指了指:   “先看看她。”   那侍卫立刻便走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朝她一揖:   “王后,请容属下请平安脉。”   得了楚禾的允准,他便从袖中掏出一只帕子来盖在她手腕上,小心翼翼诊起了脉。   探过脉后,侍卫又细细检查了一番她身上的外伤,转而向赫绍煊回禀道:   “回禀王上,除了脖颈、肘间以及腕间均有乌青和勒痕以外,王后娘娘的玉体并无大碍。”   赫绍煊点了点头,朝身后忙里忙外的侍卫道:   “没想到这帮人竟猖狂至此。你回去告诉子兰将军,务必要查清楚这些人的来历,不要让王后白白受伤…”   楚禾听了他的话,一口气涌上来梗在胸口。   方才那三个黑衣人连她的衣裙都没碰到,她身上这些淤青和勒痕,难道不是他赫绍煊掐出来的?   可那祸始俑者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大言不惭地吩咐道:   “行了,你们都下去罢。记着,尸体处理干净便是,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个侍卫齐刷刷地一躬身,一人背了一个装尸体的麻袋,飞身便从窗口消失了。   楚禾正惊叹着他们的轻功,却见赫绍煊合了窗,随手将桌上一把银壶拎起来,慢慢踱着步子朝她走过来,语气不咸不淡道:   “你丢给我的这暗器,倒是很趁手。”   楚禾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胡乱道:   “…我从前听外祖父说,这南尧秘银堪比钢铁般坚硬。方才我见你房中并无兵器,便只好…只好随手捡了件玩意儿扔过去,总比你什么都没有的强。”   赫绍煊低头瞥见酒壶上的血渍,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只丝帕出来擦净,眉宇这才缓缓舒展开来。   这人…莫不是有洁癖。   楚禾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心虚地看了一眼自己方才在地上滚脏的裙摆,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污渍藏了起来。   这一幕落进赫绍煊眼里,他一双凤眸微微挑起,将酒壶放在桌上,慢慢靠近楚禾。   他身上全然没有前世初见他时那般阴郁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场,眼里反倒多了几分孩子般的玩味和戏谑。   可是楚禾依然怕他。   就连他完全欺身而上,离她的脸颊不过半寸有余,楚禾也只能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任何细微的动作惹怒了这头刚睡醒的狮子。   楚禾的心跳快的不行,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赫绍煊探上她的手,一阵酥痒过后,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轰隆”的巨响,惊得她从床榻上跳了起来,猛地撞进赫绍煊坚实的怀抱当中。   赫绍煊顺势揽住她的腰,垂下眼帘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她那张由苍白转成火烧云的脸颊:   “楚禾,你今日往我怀里撞了几次了?”   楚禾一听,立刻挣扎着想要跳开,却被他紧紧箍住腰身,半分动弹不得。   赫绍煊似笑非笑地指着她背后:   “你看。”   楚禾茫然回头,却被眼前的场景吓呆了。   不知赫绍煊方才触碰了什么机关,方才挂着一幅山水画的墙壁换成了满满一整面墙的各式兵器。   仔细一看,里面甚至还有…   刑具。   除了寻常可见的大小刀剑、弓弩之外,楚禾还看见了那足有她手腕粗的鞭子、巴掌大的烙铁、还有各种铁链……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颤抖着问:   “你准备这些…是用来…用来…做什么的?”   作者有话要说:  赫绍煊:“给你准备的呀,我的小宝贝。”   这段在我脑中就一挺普通的初见片段,不知道落笔怎么就有50°灰内味儿了(狗头)   好了,我看了一下存稿,煊哥马上要开启他的小学鸡式撩妹生涯了(oh no)你们攻击他! 第八章   ==   赫绍煊看着怀中的猎物,莫名起了戏谑之心。他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换了一副阴森森的腔调:   “做我的女人,随时都要做好赴死的准备。”   楚禾心里“咯噔”一下,怯生生地问:   “怎…怎么个准备?”   她话音刚落,便看见赫绍煊从墙上取下一只精巧的皮护腕。   楚禾脑中嗡地一震,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结结巴巴地恳求道:   “我不跑…你能不能别捆我?”   赫绍煊看见她两只美眸里包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儿,心里便得意地不行,脸上的笑容也愈发诡异地慢慢朝她靠近…   她被逼到墙角里,像一只被堵到死角的鹿,一双眸子惊恐地望着他。   谁知这小白兔儿绝望地哀嚎了一声,抬腿便给了根本毫无防备的他一脚,踢得赫绍煊当即便疼得地跪坐到了地上。   赫绍煊咬牙切齿地抬头看她:   “我当你没有内力,怎么拳脚这么厉害?”   楚禾也被吓呆了。   她从前只跟着家里请的女拳师学了一年防身术。那女拳师看着她身材瘦削,料定她也学不会什么厉害拳法,便只教了她最简单的一招——   照着男人命根子踢。   她以为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像赫绍煊这样以一敌三、内力强盛的人,估计也伤不了他。   谁知道…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她踢的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   楚禾越想越后怕,于是忙不迭蹲下身来,低三下四地道歉:   “我…我不是故意的…”   赫绍煊瞧见她蔫蔫地垂着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把将她的扯过来,给她套上了那只皮护腕。   楚禾立刻便挣扎起来:   “不要…不要,你别把我捆起来…”   赫绍煊无语凝噎。   楚禾挣扎了一会儿,却发觉赫绍煊并未将她捆起来,反而手腕上多了道冰冰凉凉的护腕。   她长睫上还啜着泪,像两串儿小小的铃兰花一样好看。   楚禾低头仔细看了看,瞧见这护腕上缀着几颗璀璨如星的小小宝石,便知道这不是什么刑具。   她好奇地伸出手指,朝其中的一个宝石按了下去,却被赫绍煊阻止:   “当心,这护腕是一件暗器,只要按下机关,就会射出使人致幻的毒针。”   楚禾有些茫然地抬头望着他问:   “你给我暗器做什么?”   赫绍煊悠闲地往地上一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东尧如今时局不稳。你若想好好活着,要么离我不超过三尺,要么随身带着它防身。你可以任选一样。”   楚禾往后缩了缩,将护腕藏进了怀里:   “我选它。”   赫绍煊唇角一勾,正欲继续奚弄她,却忽然感觉眼前一黑,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了起来。   楚禾看见他面色惨白,额前渗出一颗一颗汗珠,连忙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问:   “你…你怎么了?要叫人来么?”   赫绍煊摇摇头,低声道:   “扶我回床榻上。”   楚禾见他这样,也不敢耽搁,立刻便搀着他的臂膀,将他送到床榻上躺好。   楚禾见他的脸色愈发不好,有些焦急地开口道:   “你伤得这么重,为什么不让王医来问诊?”   赫绍煊看了她一眼,忽地伸出手去撩她的发丝。   楚禾下意识往后一躲,脑袋却撞在床榻旁边的小矮柜上,疼得抱住头蹲在了地上。   他看了一眼她那宽大的喜袍下不盈一握的细腰,嗤笑道:   “放心吧,我对幼女没兴趣。”   说着,长臂便直截了当地掠过她,从小矮柜里掏了一只瓷瓶出来,自然而然地递到她面前。   楚禾不明所以地接过药瓶,眼里还揉着些泪花: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赫绍煊靠在床榻,柔软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一双凤眸慵懒地睨着楚禾:   “侍候你夫君上药。”   楚禾一时气愤,偏头问:   “方才侍卫在的时候你不说,我又不懂医术,若是出了差错怎么办?”   赫绍煊望着女孩气鼓鼓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显:   “方才忘了。”   楚禾:“…那你为何不叫王医过来?”   赫绍煊瞥了她一眼:   “在东尧,不要相信任何人。”   楚禾一愣,忽而想起前世赫绍煊在东尧艰难的境遇,心中微微一动。   原来连他栖身的这东尧王宫之中,也藏着数不尽的暗线和劲敌吗?   望着赫绍煊的脸,她下意识地开口:   “那连你也不能相信吗?”   赫绍煊微微挑眉,望着女孩儿忽然沉下来的脸色,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玩笑或许开大了,只好无奈地收尾:   “可以。”   “那子兰将军呢?”   “…子兰也可以。”   楚禾低头嘀咕了一声:   “除了你们两个之外,我谁也不认识呀。”   赫绍煊心中一动,凤眸微微眯起。他将另一只胳膊枕在脑后,忍不住开口道:   “楚泰宁倒是真舍得将你送到我身边来?怎么,你就不怕我?”   楚禾眼睛也没抬:   “怕。”   赫绍煊顿时便来了兴致,倾身靠近她道:   “那你怎么还敢来?”   楚禾一抬眼,正对上赫绍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心中莫名突突一跳,脑中闪过前世里在宴会上遇见他时的那双清冷眸子。   原来十九岁时的赫绍煊,他也是个眼底有着亮光的少年。   而赫绍煊却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昏黄宫灯下,少女微微抬起下巴仰视着他,一双眸子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寂。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恰巧能望见她修长的脖颈连结着喜服袒露出的大片雪白的肌肤。   饶是她年纪小,还尚未发育完全,却也能隐隐看出浅而撩人的沟壑。   赫绍煊似乎意识到这样的距离有些过于暧昧,脸上不禁有些发热,便面朝床榻内侧躺了下来,淡淡道:   “明日还要应付朝廷的监礼官,你现在睡觉或许还能睡两个时辰。”   楚禾闻言,脸上不由地染上些红晕。   她走到桌前吹灭了宫灯,只留下桌案上一对龙凤烛还在痴缠燃烧着。   她望着那烧得炽烈的烛火有些出神。   上辈子,她嫁给赫元祯的时候是没有这样的蜡烛的。   因为那是正妻才能拥有的礼遇。   赫绍煊听见背后许久没有声响,不由地转过头来看,却瞧见这小丫头撑着脸坐在桌前痴痴地看蜡烛,不以为意道:   “一对蜡烛,有那么好看?你若喜欢,明日让宫里的嬷嬷摆一百对在寝殿里便是。”   楚禾却头也没回,认真道:   “龙凤喜烛可不一样。它们要从天黑燃烧到天亮不能熄灭,寓意长长久久…”   她说了一半,脸上忽地烧了起来,也不敢回头看赫绍煊的脸色。   赫绍煊摇了摇头,笑她傻,转身便躺回床榻上睡了。   楚禾盯蜡烛盯了一会儿,眼皮便在跳跃的烛光里打起了架,终于没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龙凤烛昏暗了许多,可她却睡得很沉,竟浑然不觉。   赫绍煊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望着她的睡相,心里无端又生出几分戏弄,想将这龙凤喜烛吹灭了,看看明天一早这小丫头的反应如何。   可当他慢慢靠近那早已微弱跳跃的烛火时,却忽地凝滞了片刻。   借着昏黄的烛火,他分明看见小丫头脸上挂着一滴亮晶晶的泪珠。   赫绍煊踌躇片刻,还是拿起旁边拴着红绳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去了多余的烛芯。   那原本微弱的烛火立刻便重新跳跃了起来,将她的脸庞映照出一片祥和的暖色。   赫绍煊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唇畔浮起一丝浅笑。   只见他高大的身影熟练地蹲下去,从桌底掏出一只紫檀木的小方盒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镂空盒盖,一条黑黢黢、毛茸茸的东西便从里面钻出来,攀在他手上,睁开滴溜溜的小眼睛打了个哈欠,然后颇为不满地发出一阵又尖又细小的叫声。   赫绍煊急忙捂上它的嘴,慢悠悠地将小东西搭在楚禾那光洁的后颈上,看着它舒服地围成个圈,又眯上了眼睛。   睡梦中的楚禾有些不自然地挪了挪,换了个姿势睡得更沉了。   赫绍煊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   他还没见过哪个女人不怕他这只大宝贝的。   作者有话要说:  哎哟标题党点进来想什么污污的呢,哼   你们快猜一下煊哥的大宝贝是什么   答对了明天有限定红包   搞快点我准备割肉了 第九章   ==   时值秋末,整座青都蒙上了一层细细的薄霜,楚禾在睡梦里却不觉得冷,甚至能感觉到一丝缠绵不绝的暖意。   直到她耳边传来一声细细小小的喷嚏声,她才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   看见周围有些陌生的景致,楚禾这才冷不丁想起,自己如今已经来了东尧。   这时候,她才忽然觉察到脖子上陡然多了条又重又厚实的围脖。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条“围脖”还轻轻在她脖子上蠕动着,楚禾甚至能感受到它小小的爪子挠在皮肤上的触感。   楚禾登时便清醒了过来。她咽着唾沫,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黝黑晶亮的小眼睛,吓得她几乎魂飞魄散。   恰逢小家伙四只小手撑着肥胖的身子站起来,在楚禾肩上伸了个懒腰。   只见它头如鼠,身子却十分狭长。它长着一对黑豆般的小眼睛,小小的鼻尖儿上有一撮银毛,正探着脑袋一耸一耸地嗅着她身上的气味。   她小心翼翼地朝它伸出一只手,见它并不反抗,便心一横,一把将它擒住,举到自己面前。   等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楚禾约莫明白了。   这小家伙是乌貂,只生长在巨鹿草原上。   从前她在自己母亲的衣橱里见到过一条貂毛围脖,被母亲宝贝一样藏着,只有官宴上才会拿出来戴一戴。那条围脖品质上乘,只可惜是杂色的,毛色远不如眼前这只黝黑水亮。   像这样珍贵的品种,一向是王公贵族们的爱宠,怎么会半夜爬到陌生人脖子上睡觉?   楚禾托着腮想了一下,转头恨恨地看了一眼床榻上。   这事不是赫绍煊做的,还能有谁?   可是那始作俑者却舒舒服服地平躺在被窝里,正在酣睡。   这时候,小乌貂突然开始不耐烦地扭动挣扎着,时不时还发出一阵细细小小的叫声。   楚禾刚一松手,小乌貂便急不可耐地奔向角落里一只不起眼的木箱。   她轻手轻脚地跟上去一看,只见那木箱里铺了一层细细的沙子,里头还有几颗黑黝黝的不明物体。   楚禾心下了然,却毫不客气地反手将小乌貂从箱子里拎出来,又抓了一把干净的沙子,轻手轻脚走到床前。   她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赫绍煊,见他还沉睡着,然后匆匆忙忙地将沙子尽数撒在他手心里。   睡梦中的赫绍煊微微皱眉动了动,却并没有醒过来。   楚禾紧张地盯了他一会儿,这才将小乌貂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床榻上。   小家伙正闹着内急,嗅着细沙的气味寻过去,不管他三七二十一,便是一顿造作。   赫绍煊迷迷糊糊之中醒了过来,顿觉不对,于是下意识地睁开眼一看,却瞧见楚禾忿忿不平地站在他床前,而自己家的乌貂则屁股冲着他,正在他的手掌上进行某种活动…   赫绍煊猛地坐起身来,将小乌貂吓得屁滚尿流,下意识便往黑洞洞的被窝里钻,乱七八糟地弄脏了一大片。   他一掀被窝将小乌貂倒挂着提溜起来,怒视着楚禾道:   “你这个女人…”   楚禾连忙上前从他手中夺下小乌貂,小心翼翼地将它送回墙角的木箱里,自己则不甘示弱地瞪着赫绍煊:   “敌不犯我,我不犯人!”   赫绍煊干瞪着眼睛看着她,转眼瞥见自己宝贝的乌貂一脸舒适地窝在沙盆里,火气瞬时便消了,转而眯着眼睛道:   “真是奇了,她居然不怕你。”   楚禾气鼓鼓地回道:   “它趴在我脖子上睡了一夜,难道现在才知道害怕么?”   赫绍煊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一丝笑,往后仰靠在榻上:   “我的意思是,你还是第一个见了它不害怕的女人。”   “……”   楚禾心想,不怕才怪。   她从小就害怕毛茸茸的东西,方才也是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那颗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赫绍煊慢悠悠地走到屏风后面的盥洗盆净了手,又回到床榻上躺了下去。   楚禾见状愕然道:   “不是说要去见朝廷监礼官么?”   赫绍煊嫌弃地将那被乌貂弄脏的被窝踢到地上,又展开一床新的喜被钻进去,心安地闭目养神:   “你记着,必须让所有人都以为我还昏迷着,包括那个朝廷监礼官。”   说完,他的眼睛眯起一条缝,阴森森道:   “若是你说漏了,便是昨夜那三个人一样的下场。”   楚禾猛地想起昨天那三具被装进麻袋里的尸体,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恰逢此时外头传来了一声通传:   “王后娘娘,婢子们来侍候洗漱。”   原本躺的舒舒服服的赫绍煊听了这话,却一挺身起来,抬手将楚禾一把捞到床榻上,按在怀中。   赫绍煊捂着她的嘴,附在耳边蛊惑般低语道:   “记着,别露出马脚。”   楚禾僵住,配合地点了点头。   赫绍煊这才将她松开,自己则平躺在床榻内侧闭上了眼睛。   楚禾低头将身上的喜服收拾整齐,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进。”   得了吩咐,立夏和敛秋便跟着几个嬷嬷便捧着各式各样洗漱用具进来。   她们两个一见楚禾便连忙拥上去。   敛秋满脸担忧道:   “小姐一换地方就睡不安稳,昨夜可曾入眠?”   立夏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小声道:   “如今是在宫里,比不得在府中的时候,称谓可得变一变。”   敛秋悄悄吐了吐舌头,转头朝那几个嬷嬷瞥了两眼,压低了嗓音道:   “那为首的嬷嬷有些奇怪。自从她进来以后,往床榻上瞥了好几次。”   楚禾借着妆台的铜镜望向背后,果然瞧见一个眼睛细长的嬷嬷不断地打量着床榻上的赫绍煊。   她不由地想起来,在赫绍煊收复东尧初期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如今来看,如今恐怕连赫绍煊身边也埋伏着各方的眼线,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盯得死死地。   楚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会儿功夫,几个嬷嬷已经将盥洗盆和漱口池摆好了,为首的那个便走上前恭敬道:   “王后娘娘,盥洗池已经备好了。后厨方才遣了人来,婢子便特来问问娘娘爱吃什么,回去也好命他们早些准备上。”   楚禾顿了顿,心下想着她也不知道赫绍煊爱吃什么,便只好应付道:   “我这会子还不饿。待会儿我若想好了,便让立夏去回你。”   那嬷嬷连忙应下,带着人便出去了。   等立夏和敛秋两个侍候着她换了崭新的衣裳,楚禾也寻了个由头将她们遣了出去。   待殿门合拢,楚禾这才松了口气,转身走回床边掀开帷幔,压低了声音道:   “人都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赫绍煊才睁开半只眼睛,将小臂枕在脑后,不紧不慢道:   “看清楚那个为首的嬷嬷长什么模样了么?”   楚禾有些惊讶:   “你知道她是细作?”   赫绍煊嗤笑一声,翻身下床去洗漱:   “我只知道她是细作,却不知道是谁派来的细作。没办法,我仇人太多,实在数不过来。”   楚禾忽地想起了什么,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有些急切道:   “昨夜那几个刺客闯进来的时候,像是熟悉殿内格局一般…”   赫绍煊一听她的话,脚步登时便顿住,只斜斜撇过脸来道:   “你想的没错,他们必有内应。”   作者有话要说:  煊哥正经不会超过两秒的   你走过最远的路,一定是煊哥的套路。(狗头保命)   昨天猜对的都有红包!没猜对也不要紧,以后还会有有奖问答的嘿嘿   谢谢小天使们的投喂和营养液!   谢谢“悠闲天秤”,灌溉营养液   谢谢“好大好大的大葵”,灌溉营养液   谢谢“桃花雨纷纷”,灌溉营养液   谢谢“粟粟”,灌溉营养液   谢谢“福气大小姐”,灌溉营养液   谢谢“瓜子没有瓜子皮”,灌溉营养液   谢谢“瓜子没有瓜子皮”,灌溉营养液   谢谢“珂梓叭”,灌溉营养液 第十章   ==   楚禾听了他的话,肩膀微微战栗了一下。   不料赫绍煊看了她一眼,低头凑上去:“怎么,害怕了?”   楚禾往后一缩,也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赫绍煊那张没有半分表情的脸上微微动了动,眼睛稍稍眯起来低头望着她:   “刚嫁来就这么多坏事,你若是后悔的话还来得及。”   他的声音不带温度,也不知是真心实意还是刻意试探,反正听得楚禾背后一阵发凉,一个没忍住便朝他猛地“阿嚏”了一声——   这一声喷嚏不止把赫绍煊惊得退开半步,把楚禾也吓了一跳。想起这男人有该死的洁癖,她慌忙四下寻找着自己的手帕给赫绍煊擦脸,却冷不丁迎面让一张丝帕罩住了脸!   楚禾瞬间僵住。   他捏她鼻子!   赫绍煊懒懒散散地垂眸看她,熟练地用帕子捏住她小巧的鼻翼命令道:   “用力。”   远处龟缩在屎盆里的小乌貂正探头探脑地望着远处僵持的两人,冷不丁听了赫绍煊这声命令,鼻头立刻便一耸一耸地抽动。   楚禾:“……”   赫绍煊莫不是把她当成宠物来养了?   想到这儿,楚禾从他手里接过帕子,转过头道:   “我自己来就好…”   赫绍煊倒也不坚持,径自走到盥洗池旁边洗脸去了。临走前还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   “用完洗干净晾到外面,晒干了再拿回来挂在香炉上熏一日还给我。”   那帕子上的确沾着佛手柑的香气,显然是被他常带在身旁的。   楚禾一连串听完,吸溜了一下通红的鼻尖,一面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一面应承道:   “知道了。”   洗漱之后,楚禾见赫绍煊又回到了床榻上舒服地躺下,想起方才嬷嬷的话,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后厨传膳,你要吃些什么,我好让他们去准备。”   赫绍煊略略抬起下巴看了楚禾一眼,唇角一勾:   “等会儿叫人进来,你就说想吃酒焖羊肉,杞海腌鱼,冷酱京鸭还有醉鸡。”   他一连串报了好几个菜名,楚禾板着指头数着,忽然发觉他报的全是重口味的荤菜,于是无可奈何道:   “…病人应当吃清淡一些的。你们这边产豆腐么?要不让人给做个白菜豆腐汤?”   “你又不是病人。”   “…可你是病人。”   赫绍煊不情愿地退了半步:   “那就再添一个清炖牛肉。”   “…来点素的吧。”   他像念经一样报了两个菜名:   “烧茄子,清水蒿菜。”   楚禾一听觉得还算合宜,这才放心地出去找人叫菜了。   如今照顾赫绍煊的伤势是她的头等大事,无论如何她都要将人给照顾好。这样等他日后只手遮天的时候,或许才能记着她的一点好。   想到这,楚禾愈发精细了,甚至召了立夏进来给小乌貂清理了屎盆,又给殿内的香炉添了香。   后厨的动作倒是快得很,一个时辰过去便将所有的菜全上了桌。   楚禾找了个由头将人都遣了出去,这才将睡了个回笼觉的赫绍煊从床上唤起来吃饭。   他走到桌前淡淡扫了一眼丰盛的午膳,慢悠悠坐下,修长的手指执起玉箸,挑每样荤菜都夹了许多到自己碗里,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楚禾悉心地站起身来给他盛了一碗米饭和一碗清水蒿菜放在他手边,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反倒抬头瞥了她一眼:   “要想长肉,就得多吃肉。精粮和菜叶子吃多了有什么好处?”   长肉?   楚禾竖起耳朵,目光落在赫绍煊身上,倏地耳根微微有些发烫。   他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紫色睡袍领口微敞,隐约能顺着他修长的脖颈往下,看清他结实的胸膛与逐渐收紧的腰际。   玉京的贵族们多崇尚慵懒之风,偏爱纤细曼妙的身形。于是京城里的贵族公子都极度瘦削,恐怕翻遍整个玉京世族也难找出几个像他这般高大威猛的。   赫绍煊细细咀嚼着肉糜,忽地瞧见她躲闪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凌乱不整的衣衫,心中暗笑,竟走到她面前来,不顾她的反抗抓起一只小手来。   楚禾心中“咯噔”一声。随着她的手心抚过的那些灼热的地方,她心跳越来越快。   而赫绍煊却浑然不觉地念叨着,犹如蛊惑:   “这是大臂,这是小臂…胸、腹、腰……”   楚禾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却听到他继续道:   “你想练哪处,我来教你。”   楚禾瞠目结舌地抬起头来,却对上一张颇为认真严谨的脸。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看…都行。”   赫绍煊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指着桌上几乎原封不动的几盘荤菜道:   “很好。第一件事,把这几盘肉都吃掉。”   说完,他便闲适地踱着步躺回了床榻,专心致志地看起了兵书,留楚禾一个人干瞪着眼,看着桌上一整条羊腿,一条鱼,一只鸭和一只鸡。   她饿,但她没那么饿。   楚禾这样想着,还是端起了方才赫绍煊不屑一顾的米饭,小口小口地开始消灭桌上的美食。   可只要她稍微停顿一下,都能感觉到床榻那边投来的一道目光,于是只好端起碗来继续吃。   楚禾本以为自己这一天都要耗在这些东西上面了,外头却忽地传来一阵通传,将她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了出来。   “王后娘娘,监礼官大人在外请见。”   楚禾不顾赫绍煊无声的拒绝,连忙将手中的碗筷放下,猛地站起身来,将腰上缠得她发慌的带子松了松,吩咐道:   “快请进来。”   赫绍煊只能瞪了她一眼,然后重新平躺在床榻上“昏睡”了过去。   殿门打开了,只见立夏和敛秋引着一个姿仪华美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镶暗银纹的黑色朝服,显然身份不菲。   只见他略略瞥了一眼桌上的佳肴,朝上位的楚禾略一躬身道:   “微臣鲁莽,搅扰王上与王后娘娘佳宴。”   楚禾想起赫绍煊身边是曾有一个杰出的谋臣,本名谢照衡,曾是东尧群臣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只是这个人后来因为谋逆营私,被赫绍煊亲手杀死。   谢照衡虽是个首鼠两端的奸臣,却也为东尧立下了汗马功劳。   虽然这个时候,他还只是玉京派来的一个小小的监礼官,却已经成为悬在赫绍煊头顶的一把利刃。   楚禾微微颌首道:   “军师大人说笑了。我昨日方至青都,王上还未苏醒。不过有宫中王医妙手回春,想来这也是迟早的事。”   这时候,赫绍煊的那只小乌貂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自然而然地蜷到了楚禾怀中。   谢照衡望见这一幕,展颜一笑:   “微臣前来正是为了此事。自从王上昏迷之后,东尧动荡不休,北境蛮族尚有卷土重来之势。于是微臣遍访民间,终于寻得一位良医,或许可为王上诊治一二。”   说着,谢照衡便从外面召进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腰际配着一只硕大的葫芦,看起来倒像是一位名医的模样。   见此情境,楚禾也不好拒绝,便硬着头皮将他们引入内殿。   一边往里走,楚禾一边默默祈祷着这大夫是个庸医,千万别看出来赫绍煊已经苏醒的真相。   谁知那老者风度翩翩地在一方小凳上坐定,先是细细扒开赫绍煊的眼眸检查了一遍,而后便站起身来回禀道:   “回禀王后娘娘,王上既然昏睡多日,想必周身血脉不畅。草民恳请运针治疗,兴许能多一分胜算。”   楚禾一听他果然没看出来赫绍煊是装病,于是立刻点头答应:   “既然先生是军师特意寻来的名医,势必有自己的一套法子,不妨一试。”   她话音刚落,余光便瞧见赫绍煊露在外面的指尖轻颤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煊哥在线求助:   我是男主,现在的我慌得一批。   新娶的媳妇第二天就想要我死怎么办?   在线等挺急的。 第十一章   ==   望着赫绍煊,楚禾心里多少是有些愧疚的。只是瞧见这老人如插秧一般轻轻松松便下了一排针,她便琢磨着这“江湖庸医”估计也不敢使劲扎人,良心顿时好过了不少。   等大夫运完了针,谢照衡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些许,朝楚禾一躬身便带着大夫告退了。   关上殿门,谢照衡带着那江湖大夫行至寝宫外围一处僻静的角落,忽地顿住脚步,侧目道:   “天权兄,东尧王确实醒了?”   白须老人捋了捋胡须,不置可否:   “师弟果然了解东尧王,只在帐外看了一眼便知他是装的。”   谢照衡眸光微闪道:   “非也。方才我看见殿内桌上竟全是王上喜食的佳肴,心中便已生疑。王后娘娘昨日方至青都,又怎么会通传这些的呢?再者,王上那只乌貂向来警觉,竟能如此自然地与王后亲近,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老人恍然道:   “师弟果真明察秋毫。方才我也是运针时才发现他脑后之创早已愈合。依他之前所受的重伤,能这么快恢复倒也稀奇。”   谢照衡低眉浅笑:   “这有何稀奇。我曾听闻那位新后生来天赦入命,或许…还真是她将福泽带到了东尧。”   白须老人亦笑了笑:   “你我师从玉阙阁,学的是纵横天下的策术,何时开始笃信天象了?”   “师兄莫见怪。占星学虽然大多玄妙莫测,却也有一定道理。若她日后真做了这母仪天下的皇后,岂不是正顺应了那则预言?”   老人忽地收起了笑,脸上浮起一层肃然:   “那——倘若东尧王执意不醒,误了大计,你该如何是好?”   谢照衡沉吟片刻,一双鹰一般的眸子忽地抬起,目光放远望向四方的天空:   “别担心,有人自会替我们催他醒来。”   ==   殿门关上之后,赫绍煊一个翻身没能起得来,又重重跌回了床榻上。   他扶着腰,侧脸咬牙切齿地望着楚禾:   “楚禾,你想谋害亲夫么?”   楚禾一听这话,声音嗫嚅道:   “谢军师是朝中重臣,若是不让他们进来,岂非更容易引得朝野非议?”   赫绍煊一双狭长的眼眸直勾勾望过来,楚禾看见他眼里染上了一层阴霾,身上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接连往后退了两三步。   赫绍煊先一步踩住她的裙踞,轻而易举地将她拉到面前,大手钳紧了她的下巴,半是威胁道:   “你以为这点小计俩能入了他的眼?你记住,无论这世上有多么瞒天过海的计谋,在谢照衡面前统统都是儿戏。他可是一只活了一百年的老狐狸,你绝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除非他自己走入你的陷阱当中。”   楚禾全身绷紧,猫儿一样撑在他胸前。   赫绍煊眼里的狠戾让她想起前世谢照衡被处以腰斩极刑,她一闭眼睛,那血淋淋的场面就像到了她面前一样。   楚禾忽然觉得腰疼,便越是挣扎得厉害。   可偏偏对面的男人是个毫不手软的角色,她越是要挣扎,赫绍煊便越是要收紧力气。   他只要稍稍用点力气,楚禾使出了吃奶的劲挣扎也无济于事。   眼看他们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跟着的是孟泣云的一声怒喝:   “处处都要依照朝廷监礼官的规矩,人都在里面关了十二个时辰还不放出来,这究竟是大婚礼还是囚禁人质?”   说着,只听一声巨响,殿门“砰”地一声被她踹开,一群嬷嬷宫女紧紧地跟在她后面,却连她的半片衣角也摸不到。   宫女们都被吓破了胆,却又拦不住武艺高强的孟泣云,只能在后面哀嚎呼和着:   “孟大小姐,王上寝殿不可擅闯…”   孟泣云却头也不回都闯入寝殿之中。她柳眉倒竖、杏目圆睁:   “我偏要进去要怎样,他一个躺在床榻上的人,能奈我何…”   还没等她说完,寝殿内的一幕便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楚禾跪坐在榻前的脚凳上,床榻上那身穿紫色绸缎寝衣的俊美男子居高临下地掐着她的下颌,场面煞是暧昧。   宫女们吓得纷纷跪在原地,分毫不敢直视上位。   就连孟泣云也不由地僵在原地。   赫绍煊分毫没有慌乱,反而将手中钳制的人儿倏地松开,任由她跌到了地上。   他狭长的凤眸慵懒地一挑:   “吵死了。”   孟泣云见楚禾跌倒在地,不由地怒从心起,顺手从背后抖出一柄梅花亮银枪指向赫绍煊:   “你敢欺负她?!”   楚禾一惊,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阻拦。   谁知赫绍煊趁机拿起桌上一瓶迷迭香粉,食指轻轻一抖,空气中不一会儿便弥漫着一片异香。   闻到这股香气的宫女们纷纷昏迷了过去,就连楚禾也感觉脑袋愈发昏沉。   她眼前最后一幕便是孟泣云飞身而至,将一柄梅花亮银枪抵在赫绍煊咽喉处。   她逐渐失去意识之前,却伸手一把握住银枪,掌心霎时便被划出一道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可她顾不得疼痛,身体摇晃地挡在赫绍煊面前,低低唤了一句:   “阿云,不要…”   说完她便眼前一黑,向后仰倒了下去。   赫绍煊眼眸微沉,在她倒下去的一瞬间揽住她的腰,又趁孟泣云分神之时,轻而易举地夺过孟泣云的银枪,与她赤手空拳地搏斗了起来。   这时,赫子兰从殿外迟迟赶到,从背后一个手刀便将孟泣云放倒。他面色严峻地朝赫绍煊略一颌首,将孟泣云扛在肩上便出了门去。   不久赫子兰便赶了回来,却见满地昏倒的宫女们早已不见了身影。整座寝殿只有赫绍煊坐在床榻前。   他的脸上没有阴晴喜怒,可他就一直那么看着她。   等赫子兰来了,他才从楚禾脸上挪开目光:   “方才我让九元和十元将人挪走了。禁军布置得如何?”   赫子兰走上前低声道:   “禁军已在外围埋伏,只等刺客一来便能发动合围。马上入夜,王兄还是从密道离开要紧。只是…是否让九元十元将王后嫂嫂秘密护送到安全的地方?”   赫绍煊盯着他的脸,嗤笑着说:   “我看你是被姓孟的丫头迷了心窍。她一个女人而已,带着多累赘。”   赫子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便再也没有坚持,从一旁的屏风后取了赫绍煊的战甲替他穿戴整齐。   不多时,两人的身影便匆匆忙忙地消失在了书房的密道之中。   ==   夜色逐渐降临,东尧王宫之中逐渐燃起一片温柔祥和的灯火。这里表面一片宁静之下却潜藏着一张无形的网,静静等待着撞入网中的猎物。   赫绍煊与赫子兰从冬矢宫东侧一处不起眼的耳房之中走出来,径直走向宫墙外的一片密林深处。   细细一看,这里竟埋伏着一群身着夜行衣的禁军。他们训练有素,见到赫绍煊也并未声张,却整齐划一地为他让出了最前方的位置。   从这里望过去,恰巧能望见冬矢宫正门的场景。   赫子兰低声道:   “所有离开的途径都有禁军把守,刺客这一回定然插翅难飞。”   赫绍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为了引这条蛇出洞,他已经筹谋了足有半年。眼下所有人都认为他正处在昏迷之中,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他要看看,如今东尧究竟是谁最有野心,想要取他而代之。   可是眼看敌人马上就要落网,赫绍煊心里却无端烦躁了起来。   几乎每隔一刻钟,他就要向赫子兰问一遍时辰,眼睛紧紧盯着冬矢宫那抹昏黄微弱的烛火。   赫子兰似乎觉察到他的不安,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道:   “王兄…此次行动颇为凶险,不如子兰回去将王后嫂嫂带出来,安置在偏殿可好?”   赫绍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抹烛火,脑中不可抑制地浮现起那抹纤细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的场景。   他没有说话,心脏却猛烈地抽动着,似乎有什么正在被慢慢击溃。   就在这时,远处的宫墙之上忽地出现了几个黑衣身影。   他们轻盈地跃起在各处宫殿楼阁之上,快速地朝冬矢宫的方向逼近。   作者有话要说:  狗男人就是嘴硬。 第十二章   ==   房梁上传来一阵清脆的砖瓦响动的声音,楚禾迷迷糊糊地从昏睡之中醒过来。她顺着昏暗的烛光环视四周,竟发觉此刻殿内空无一人。   她撑着身子爬了起来,掌心瞬时便传来一阵剧痛。楚禾抬手一看,只见手掌心的伤口被一条雪白的帕子止住了血。   那帕子带着香,是赫绍煊随身的帕子。   她还在愣神,却又听见上面传来一阵砖瓦响动的声音。赫绍煊的那只小乌貂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横冲直撞地钻进她怀中缩成一团。   楚禾下意识地抱紧了它,她感觉到乌貂在瑟瑟发抖,耸动的鼻尖不安地在她身上乱嗅。   原来她没听错,屋顶上果然有人。   楚禾下意识地想往外跑,可刚起身便听见有人行走在屋顶的声音,她硬生生收住了自己的脚步。   此时殿内只有她一人,她若是此时往外跑,势必会惊扰屋顶上的刺客,估计跑不出多远就会被逮回来。   楚禾抿了抿嘴唇,轻轻安抚了小乌貂片刻,将它藏进自己怀中,然后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先一步吹灭了烛火,让自己的眼睛提前适应黑暗。   殿内只有榻前那一盏小小的烛火,她一吹灭,整个寝殿顿时便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楚禾摸索着戴上赫绍煊给她的护腕,轻手轻脚地寻了一个不易被发现的角落蜷缩了起来,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此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能够敏锐地捕捉到东、西两侧木窗透进的微弱的月光。   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两侧的窗户,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小乌貂似乎觉察到她的紧张,从她怀中钻出个小脑壳来,凑到她下巴上蹭了蹭。   楚禾轻轻将它按回自己怀里,默念着:   “别怕…别怕…”   这时候,外面院中忽地刮了一阵风,随之传来衣衫猎猎作响的声音。   外面还不止一个人。   楚禾的心瞬间便提上了嗓子眼——下一刻,她便看见成群结队的黑影有如鬼魅一般慢慢地靠近殿门,而后“砰”地一声将殿门踹开,闯入殿内,直奔床榻而去。   楚禾抓紧了手中的护腕,额前涌出一阵又一阵细密的汗珠。   她此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期盼着赫绍煊只是去了侧殿处理公务。他若听到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赶来救她。   那帮黑衣人发觉床榻上没有人,立刻便分散开来,在偌大的殿内搜寻了起来。   其中一个刺客走到了离楚禾不过十步远的地方四下张望着,楚禾依稀看见他手中握着的并非是刀剑,而是一柄骨刺。   一柄在漆黑当中仍然带着寒光的骨刺。   刺客似乎觉察到生人的气息,手持骨刺朝着她的方向慢慢走近,再多走一步便要看见蜷缩在屏风后面的她。   楚禾颤抖着手,将护腕对准了那名刺客。   在按下机关的那一刹那,楚禾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一阵尖锐细小的声音从护腕之中“嗖”地射出,随之而来的便是刺客痛苦的喊声。   楚禾看见那人重重倒了下去,身体一阵一阵地抽动着,昏迷了过去。   一时间,殿内所有的刺客全都围拥了过来。他们扬出手中的骨刺,如同鬼魅一般跃起,向屏风之后扑杀而来。   这时窗外忽地灌进一股风,一个颀长的身影轻盈跃入殿内。   还不等楚禾反应过来,迎面便有一束朦胧的月光从张开的床前洒落。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便已经与刺客厮打在了一起。   他身手矫健,手中长剑还尚未出鞘,便已压制五六人不能近身。   楚禾借着朦胧的月色,模糊间望见了那人的轮廓,心中凉了一半——   他那高高束起的长发和黑色劲装,与魏葬如出一辙。   可她明明早就拒绝了父亲,魏葬又怎么会出现在青都?   还不等楚禾细想,她面前的屏风便轰然倒下,惊得她闪到了一旁。   原来是刺客们发觉来人武功高强,也并非他们要杀的人,便不愿与他纠缠,直直便向楚禾的方向刺来。   楚禾提着一口气,快速地按动护腕上的机关,将最前面的两个刺客击倒在地。   后面的刺客意识到了她手中有暗器,于是便灵巧地躲闪了两下,直直朝她扑来。   正与刺客厮打的那人瞧见楚禾陷入危机,立刻便要抽身来救,却偏偏被五六个刺客缠住了手脚,一时间竟无法挣脱他们的纠缠。   眼看那刺客就要扑上来,他的身体却忽然剧烈一抖,一股腥热的鲜血“嗤”地喷了她一脸。   楚禾下意识地伸手抹去眼前的血迹,刺客手中的骨刺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的身体也直直向后仰倒了下去。   楚禾一愣神,忽而望见一个身着战甲的高大身影手持宝刀冲入殿内。   此时殿外灯火通明,火焰为他的战甲镀上一层流光,横在他背后的宽刃宝刀如浴火般炽烈,翻卷的火光仿佛袭上他的衣袍,几乎天光大亮。   楚禾听到他气息未匀,便厉声道:   “你们要找的人在这。”   刺客们在逆光之中看清了赫绍煊的脸,虽为他强大的气场震慑,却也并未多做停留便立刻一拥而上,扬起手中骨刺朝他扑来。   赫绍煊未退半步,手中宝刀如同流星一般挥舞,横刀同时阻击迎面而来的五六个刺客。   而就在这时,楚禾却看见那个像极了魏葬的身影悄悄退至阴暗处,准备从窗口离开。   在纷乱之中,楚禾急忙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等一下!”   那身影顿了片刻,似乎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并未作太多停留便从窗口一跃而出。   楚禾连忙奔到窗前,却发现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无边无尽的夜色之中。她正在失神之时,脚边却忽地碰到什么异物。她蹲在地上一看,捡起一支细长的骨笛。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用来召唤魏葬的梅花鹿骨笛。   ==   赫绍煊率领的禁军跟在他身后杀入殿中,将剩余的几名刺客活捉,殿内这才重新点起了灯火。   将一切都安顿完毕之后,赫绍煊将目光挪到那个还蹲在角落里的身影上,朝她走了过去。   楚禾看见赫绍煊过来,顺手便将骨笛藏到了袖中。   赫绍煊扫了她一眼,淡淡道:   “昆阳产的骨笛现在倒是稀罕。你那位旧相识,是昆阳人?”   楚禾抿了抿唇,从袖子里掏出那支骨笛,轻声解释道:   “他是我爹安排的护卫…”   她还没说完,便看见赫绍煊卸下护腕,随手丢在了地上。他慢慢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探向她的脸。   他眼睛里没有别的情绪,脸上更是没有一丝笑。楚禾的身子僵在原地,不知他要做些什么。   谁知他的手却分毫都没有碰到她的肌肤,而是从她怀中将那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拽了出来,连带顺走了楚禾身上大半的热乎气。   小乌貂四爪腾空,似乎还对这暖和的地方恋恋不舍。   赫绍煊却毫不仁慈地拎着它的后颈肉,用力敲打着它的小小脑袋,嘴里也不知是在教训着谁:   “让你睡得这么死,连跑命都不知道。”   他的眸子一直落在小乌貂身上,半寸也不曾离开。可这话进了楚禾耳朵里,怎么听都像是在说给她的。   可楚禾上下打量着他如此穿戴整齐的模样,分明是将自己抛下一个人先跑了。   楚禾忍不住开口道:   “你下次跑命之前,就不能带上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赫绍煊:媳妇差点弄没...吓死哥了... 第十三章   ==   听了她的话,赫绍煊这才将一双狭长的凤眸抬起来,慢悠悠看她一眼,然后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   楚禾委屈道:   “你这是什么态度嘛…我好歹也是你名义上的王后,若真的出了什么事…”   赫绍煊轻飘飘接了一句:   “下一个更乖。”   楚禾一时语塞。   她突然发现,自己对赫绍煊而言似乎真的可有可无,甚至都拿不出一个充足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她讪讪低下头,手指一勾一勾地玩着头发,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   而赫绍煊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逗弄着怀里的小乌貂。   如丝长发垂落,敛去了他终于舒展开来的眉眼和唇角稍稍勾起的弧度。   楚禾还不知道的是,方才赫绍煊在赶来的路上,身上早已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好,他来的还不算迟。   ==   冬矢宫上下被禁军和宫女们清扫了一遍,香炉点起了赫绍煊最喜欢的紫苏香,木窗也都被打开半截通风,寝殿当中弥漫的血腥气逐渐散去。   赫绍煊方才还不觉得冷,可他如今一停下,初春这乍暖还寒的夜风吹过来,后脊还隐隐发凉。   见宫人们已经抬了热水进来,于是他朝地上蹲着的小人儿说:   “起来,侍候我沐浴。”   楚禾站起身来,脸上飞起一团红晕,磨磨蹭蹭地走向赫绍煊。   她自然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即便是她来东尧前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临到关头却还是觉得害怕。   楚禾抖着手解开他身上的战袍,却怎么也卸不下来那沉重的铠甲。   赫绍煊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轻而易举地便将战甲脱了下来,递到楚禾手上。   一接过那十多斤重的铠甲,楚禾整个人都被压得矮下去三分。她吃力地搬着铠甲腾挪到衣架旁边,颤颤巍巍地举起来,踮起脚尖想将它挂上去。   眼看就剩一点点距离就到了,楚禾却怎么也送不上去。   谁知她背后忽地传来一片温热,在她跟前投下一片颀长的影子,楚禾的身子顿时便僵住。赫绍煊伸来两只长臂,握着她的柔夷稍稍一用力,便将铠甲挂到了衣架上。   楚禾转过身来,脸上烧得抬不起来,伸出手继续解着他的外衣。   上辈子她虽嫁过一次,可到底不经人事。眼见赫绍煊身上的衣裳已经褪得只剩亵衣,她的酥腕早就抖得抬也抬不起来了。   赫绍煊见她如此紧张,轻飘飘地将衣带从她手里抽走,转身绕到新起的屏风后面沐浴了。   等他完全泡进温热的水中,方才悸动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他转过头,透过氤氲的雾气和朦胧的披风,隐约看见楚禾呆坐在床榻前,忍不住开口道:   “明日我要出城一趟,短则三五日,长则半个月。”   楚禾支起耳朵,眨巴了眨巴眼睛,心里顿时便涌起一阵欣喜。   等赫绍煊离宫以后,不仅会把危险一并带走,她还能过上难得的独处时间,岂不美哉?   她正打算贴心地问问他需不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却冷不丁又听见一句:   “你跟我一起去。”   楚禾心中刚刚萌生的小愿望噗嗤噗嗤地碎了一地。   她正蔫蔫地在床榻上坐着,赫绍煊光着脚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的头发上还沾着水珠,一颗一颗地往下坠,落在他紫色的寝衣上沾湿了一大片。   楚禾见赫绍煊朝她走来,紧张地闭上了双眼,身子却没有往后躲。   早晚都要与他圆房,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要紧。   于是她微微张开双臂,忐忑地等着他过来抱住自己。   谁知没过一会儿,赫绍煊却并没有碰她,反倒往她小臂上搭了一块柔软的方巾。   楚禾睁眼一看,瞧见赫绍煊坐在她旁边,将长发拢到一起,懒洋洋地望着她:   “帮我擦头发。”   楚禾嗫嚅道:   “就这件事?”   赫绍煊背对着她,微微侧过脸,凤眸微微挑起,揶揄道:   “不然呢,你还想要为我做些什么?”   楚禾赶紧低下头,认认真真地替他擦起了头发上的水珠子。   或许是她的手法过于舒适,赫绍煊斜倚在软垫上,慢慢阖上了双眼。   楚禾怕他这么睡着会着了风寒,于是便悉心地将他的头发来回擦拭着。   直到赫绍煊那一头长发都被擦干,柔顺地铺散在床榻上,楚禾这才下床梳洗。   等她洗漱完,床前昏黄的烛苗儿已经晃晃悠悠地打起了瞌睡,忽明忽暗的光影让人看着便犯困。   楚禾望着赫绍煊的睡颜,犹豫了一阵儿,还是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边的被角躺了上去。   她盖被子的动作又轻又缓,生怕惊醒了他。   赫绍煊的被子带着一股好闻的佛手柑的气息,楚禾忍不住轻轻掀起来一点,将整张脸都蒙进了被窝里,眼前顿时便黑黢黢地一片。   忽然,一只手揽上她的锦被,楚禾身子一轻,被凌空举起。她惊叫了一声,感觉自己似乎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身子又重重落在了床榻上。   楚禾怯怯地从被窝里探出两只眼睛来,借着昏暗的光线望见他的脸贴得极近,细长的眼眸带着朦胧的睡意,唇角稍带三分笑:   “看什么?我怕你睡到半夜掉下去压死我的貂。”   楚禾看了一眼离床榻八丈远的貂窝,嗫嚅道:   “我睡觉不会掉下床去…”   赫绍煊却打了个哈欠,就在这离她极近的地方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我睡觉会踢人。”   楚禾闻言,下意识地往床榻里面挪了挪,尽量给他腾出一点地方。   第一次跟赫绍煊同床而眠,楚禾有些睡不着,一双眸子仍然紧紧盯着他,生怕自己睡着了又被他戏弄,或者半夜又来了刺客。   只是她撑了一会儿,眼皮止不住地打起了架,浅浅睡去。   ==   第二日她被赫绍煊从床上提溜起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还暗着。   楚禾以为赫绍煊出城巡视,必定会带着半数禁军,浩浩荡荡地摆驾行宫。   可奇怪的是,赫绍煊身上穿着一件粗布青衫,头发也用一根布带高高束起,唯有脸颊两侧留了些许长发,看起来不像是个诸侯王,倒像是一个青衣剑客。   他看见楚禾醒来,指了指一旁堆叠整齐的粗布衣裳:   “换上它。”   立夏和敛秋两个立刻走上前来,替楚禾穿起了衣服。等她到铜镜前一看,才瞧见自己身上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红色罗裙。   虽说料子粗了些,红色却极配她,衬的她面若桃花,肤色胜雪,勾勒出纤细的腰身。   楚禾这下明白了过来,赫绍煊这是要微服私访。   她想着,举凡是诸侯,或多或少都会在都城之外修筑行宫。等赫绍煊巡视完了,或许会带着她直接入住行宫。   想到了这儿,楚禾便跟着他上路了。   青蓬马车载着她颠簸了小半天才停下。赫绍煊挑起轿帘来,眉眼带着些笑意:   “到地方了。”   楚禾走下马车,瞧见周围像是荒郊野外,空荡荡的路上只有一个赫绍煊身边的侍卫站在原地等着他们。   九元和十元长相类似,楚禾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个。   只见他面前有一辆小毛驴拉的平板车,车上载着些城里的货物。赫绍煊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根小皮鞭,熟练地跳上车辕,转过头来望着楚禾:   “上车。”   楚禾有些懵懵懂懂地上了车,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干净的衣衫碰着那些货物。   赫绍煊唇角露出一丝笑,轻轻一挞小毛驴的屁股,平板车便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们走进一座炊烟升起的小村庄,迎面早起去下地的农民见了赫绍煊,非但没有行礼,反而纷纷露出两排洁白的大牙招呼着他:   “嘿,尤生回来了?这回又带了啥好东西?噫,咋娶了这么漂亮的新媳妇回来?得请喜酒啊!”   楚禾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崭新的粗布衣裳,看起来还真像是民间新嫁娘的爱穿的大红喜服。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尤生”熟练地与乡亲们交谈着,甚至还带了一口熟练淳朴的东尧话,活像是个地地道道生活在这儿的农民。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收看《大型诈骗男团欺骗无知少女并拐卖到乡下》系列节目   究竟是微服私访,还是cosplay?   敬请期待下一集——乡村爱情故事。 第十四章   ==   楚禾还没从震惊当中缓过神来,小毛驴便拉着他们停在村口一处小土院儿跟前停了下来。它像是认家一般,就着门口一棵柳树的阴凉地儿下面打起了盹。   赫绍煊回头看她一眼:   “怎么,还要我抱你下来么?”   楚禾连忙摆了摆手,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可因为跳的太猛,她一脚踩在一块石头上,一下子没站稳便扭伤了脚,疼得她包着两抹泪花在眼睛里打转。   赫绍煊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来便往家里走。   邻居家一个模样泼辣的少妇从屋里走出来,隔着院子里的矮墙笑着说:   “哎哟,尤生这回走了两个多月,没想到是娶媳妇去了?”   楚禾脸上浮起一层极浅的红晕,瞧见赫绍煊低头看了她一眼,眼睛眯起一丝笑意:   “是啊,宋姐。改日请你们喝喜酒。”   那个叫宋姐的脸上登时便笑开一朵花:   “得嘞。倒是你走的这段时日,多少媒人找不见你,都上我这儿来求说和。这下行了,我都给你回了她们去。”   赫绍煊一边抬脚踢开屋门,一边笑着回道:   “多谢宋姐。”   他们进了屋里,赫绍煊将她放在土炕上,楚禾环顾了一遍屋子,发觉这是个干净朴素的农家土房。屋里陈设简单,却是窗明几净,到处都让收拾得亮亮堂堂的,一点儿灰都不染。   土炕上摆着一床崭新温暖的棉被,还有一对儿鸳鸯枕头,看着就暖和得不行。   赫绍煊从小柜里找出一瓶红花油来,顺手将柜上摆着的一双红艳艳的布鞋拿过来,比量了一下楚禾的脚,笑骂了一句:   “子兰越活越像个小姑娘,成天净整些这种东西。”   楚禾却一把揽过他手中的布鞋,仔仔细细地抚了一遍,惊叹着那细密的针脚道:   “这鞋虽是粗布做的,可这上面的小花儿绣得真好。”   赫绍煊挑了挑眉,忽地矮下身子来,将她脚上的鞋袜褪去,露出一只洁白香软的玉足。   楚禾“呀”了一声,连忙将脚从他手中抽了回来,藏在宽大的罗裙下面,脸上涨得通红一片。   “别…我…我自己来就好。”   赫绍煊却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脚腕,轻轻一用力按在她扭伤的地方,楚禾立刻便吃痛地喊了一声,眼里揉了些泪花。   他抿起一抹笑,往手上倒了些红花油,慢慢地揉着她的脚腕,眼里尽是细心。   楚禾像是想起什么,望着他低垂的头颅问道:   “你…怎么还会这些?”   赫绍煊没抬头:   “常上战场,跌打损伤是难免的。”   楚禾嗫嚅了一阵,又想起方才遇见的那些人,忍不住问:   “你…以前常来这儿么?他们怎么都叫你尤生?”   赫绍煊给她慢慢按摩的手忽地顿住了,楚禾清晰地看见他那修长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转瞬间却又恢复如常。   “小屁孩,问题怎么这么多。”   他说着,下手更重了一些,疼得楚禾再也不敢开口问他问题,一个人乖乖坐在床榻噤声不语。   赫绍煊的手带着温度,揉了好长一段时间,楚禾便不觉得疼了。   他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望着她红透的脸,眸子里的认真细致顿时荡然无存,又恢复到平常那般漫不经心的模样。   “休息好了就下床去做饭,我要出一趟门,将那些货物都挨家挨户送了。”   楚禾一惊,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让我做饭?”   赫绍煊摘下墙上的斗笠带在头上,唇角挑起一丝笑:   “乡下人都是男人下地干活,女人在家里做饭带孩子。你不做饭,难不成我们两个一起饿死么?”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等他走了,屋里就剩楚禾一个人空落落地。这回出门,赫绍煊不让她带侍女,他自己身边的随从也没带出来,像是真铁了心要微服私访。   楚禾低头看了看床上那双崭新的小布鞋,又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已经沾上灰尘的合欢花绸缎绣鞋,还是忍了忍,穿上那双旧鞋,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院子里。   她仔细打量了一遍四周,发觉除了主屋之外,东西两侧还各有一座结实漂亮的土房,一间是厨房,另一间则是柴房。   她慢吞吞地走到小厨房里,只见案板上摆着各种蔬果,甚至还有一条鱼和一块肉摆在案板上,看起来都新鲜的很,显然是今天早上才送到的。   九元和十元那两个侍卫想得虽然周到,可这些东西摆在她面前,她也还是不会弄呀。   楚禾踌躇了一下,小心地将案板上的鱼和肉提到一边去,从菜篮子里挑了两样绿叶菜,举起大砍刀切了起来。   她正切着菜,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声甜腻腻的娇嗔:   “尤生哥,你在家么?”   楚禾一惊,手里的大砍刀“当啷”一声掉到地上。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立刻便寻了过来。   人还没进门,楚禾便瞧见一个窈窕婀娜的身影穿着一件粉红罗裙,扭着腰走了进来,还带进来一阵浓浓的脂粉香气,熏得她忍不住缩了缩鼻子。   那女子是当地财主家的女儿姚春桃,生的倒有几分姿色,一张银盘一般的圆脸上挂着明艳的笑,却在看见楚禾的一瞬间僵在了脸上。   她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珠,上下打量了一遍楚禾,在她脚上那双绣鞋上停了好一会儿。那可是云锦绣的缎子鞋,她求了爹几次都没能要来一双!   姚春桃眼里闪过一丝嫉恨的光芒:   “你是谁?怎么在尤生哥的屋里?”   “我是他的…”   楚禾险些脱口而出“王后”,却在最后一刻想起赫绍煊的叮嘱,用蚊子一般的声音道:   “我是他…刚过门的媳妇。”   一听这话,姚春桃顿时便杏目圆瞪,眼圈儿一下子便红了。她狠狠瞪了楚禾一眼,一咬牙、一跺脚便跑了出去,连手里头的点心盒子都丢在了地上。   楚禾走到门边,有些迷茫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蹲下身子将地上的盒子捡了起来。   打开一看,里头放着七八块不重样的点心,她看着眼熟得紧。   楚禾盖上盒盖一看,发觉这点心竟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天子王畿玉京最有名的姚家铺子做的。   她忍不住咂舌。   姚家铺子在玉京算是最昂贵的点心铺子,富贵人家们常常拿它做伴手礼。她怎么也想不到,在东尧这小乡村里竟然能见到如此名贵的点心,可见方才的那少女身份不一般。   不过楚禾也并未多想,只将那点心盒子拍了拍灰,小心翼翼地摆到了堂屋的小木桌上。   这下,她就不用发愁中午没东西吃了。   可是看着那可怜巴巴的几块点心,楚禾觉得还是太寒酸了点。   毕竟赫绍煊在王宫里一向都是点满满一桌子的佳肴,这一下子落差太大,恐怕他也受不了。   于是楚禾想了想,还是回到了小厨房,勤勤恳恳地继续着自己的做饭事业。   临近晌午时,赫绍煊从外面回来了。   他一走进堂屋,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饭香味。   他挑了挑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于是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没有饭香味。   他走到桌前,看见桌上摆着一盒点心,旁边的素碗里面装了几样清透干净的菜叶子,还有一只大碗里盛着一碗汤,汤里泡着五六颗腌过的酸梅。   看起来丰盛,却到处不见楚禾的影子。   没一会儿,厨房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一个小人儿,见他回来,连忙将一盘糖醋萝卜凑到他面前去,笑着说:   “我方才尝了一下,酸甜爽口,你要不要试试?”   赫绍煊憋住笑,脸上露出一种极为不自然的神情,低头望着她的眼睛:   “你打算让我啃草,还是吃饭?”   楚禾咽了咽唾沫,似乎有些泄气,用微弱的声音道:   “我…我不会做饭。”   赫绍煊哑然失笑。   他怎么能忘了楚禾是世族出身的大小姐,从小在玉京锦衣玉食地娇养着,会做饭才见鬼了!   赫绍煊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斗笠摘下来挂在墙上,将袖口卷起来,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把桌上的几道生菜端起来走向厨房。   楚禾一惊:   “你…你要做什么?”   “回锅重造。”   楚禾蹲在一旁看着赫绍煊重新生火、切肉、下锅,不一会儿小厨房便升起一阵喷香的气味。   没两下子,他便做好了一顿猪肉白菜,一条清蒸鲈鱼,一道清炒时蔬,还有满满一大碗蛋花汤。   楚禾端着两盘肉菜往堂屋走,赫绍煊则端着另外两道菜跟在她后面,引得隔壁邻居家宋姐都凑到矮墙跟前,笑着吆喝:   “真香。尤生你真会挑媳妇,以后可得享福了。”   楚禾立刻羞红了脸,加快脚步走进了堂屋里。   赫绍煊望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笑:   “是享福了。” 第十五章   ==   吃饭的时候,楚禾将那盒子点心翻过来给赫绍煊看,告诉他是个穿粉红罗裙的少女送来的。   赫绍煊此时往嘴里送了一块有肥有瘦还喷香的五花肉,脸上露出一副享受的表情细细地咀嚼着。   他一双凤眸懒懒地瞥了一眼那点心盒子,神色并未有分毫异动:   “人家都送来了,你留着吃呗。”   楚禾扒拉了两下赫绍煊给她盛的肉,有些不安道:   “那女子像是认识你…一进门就喊你的名字,是不是得去见见?”   赫绍煊又从盘子里夹起一块白花花的鱼肚肉来,微微眯着眼睛,精确无比地挑了鱼刺,扔进她碗里,干净利落地丢下三个字:   “不认识。”   楚禾连忙将自己的碗护到一边,蹙眉盯着他:   “可是…她好像跟你很熟的样子,一进门就叫…叫…”   她说着说着,嗓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得根本就听不见。   这倒也不怪楚禾,毕竟那女子一把娇滴滴的媚嗓,也就勾栏瓦肆里的娼妓能与之匹敌,不是谁也能随随便便学来的。   只是赫绍煊见她这模样,倒是来了兴趣,微微凑近她问:   “她一进门就叫什么?”   那三个字憋在楚禾心头,憋得她一张小脸通红。   她抬起头看见赫绍煊眼里的戏谑,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可话都说出口了,断然没有退怯的道理。于是楚禾媚着嗓子,颤着声音,娇滴滴地喊了一句:   “尤生哥!”   这既绵软又温柔的嗓音来自这么一张娇艳动人的脸蛋,任凭谁听了也受不了,就连赫绍煊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收敛了脸上的戏谑,低头匆匆忙忙地扒了两口饭,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于是便站起身来拔腿便往外面走去。   楚禾一惊,以为他想起来自己说的是哪个姑娘了,连忙道:   “你的饭还没吃完呢…也不用这么急吧?”   赫绍煊头也不回:   “我去院子里冲个凉水澡。”   见他径直走到院子里的水缸旁边,将上衣拉下来扔到一旁,用瓢舀着水缸里的凉水便往身上浇。   楚禾脸一红,连忙转过身来,低头扒饭。   玉齿心不在焉地咬碎了几粒米,她又忍不住偏过头去,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朝院子里望了两眼。   赫绍煊身上生得极白,骨相更是万里挑一得好。从楚禾这角度望过去,恰巧能望见他的侧身。   从修长挺拔的颈间延伸下来是宽厚结实的肩膀,到腰际却逐步收紧成完美的线条。   他身上还穿着那条灰蒙蒙的粗布裤子,连腰带也只有一根朴实无华的布条扎紧了蜂腰,隐隐约约瞧得见腰腹延伸而下的两道匀称的沟壑。   楚禾越往下看,心跳便如小兔儿一般扑通扑通地跳。可越是心跳的厉害,眼睛就越没办法从他身上移开,像魔怔了一般。   这时候赫绍煊忽然朝她这边望过来,她连忙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顾着低头吃碗里的米饭。   赫绍煊用换下来的粗布衣裳擦干净身上的水滴,随意地将它搭在肩上,就这么赤膊走进了堂屋。   方才被小姑娘那一声媚嗓激起的热浪尽数熄灭,赫绍煊此时浑身舒爽,只眼睛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落在那假装吃饭的小姑娘身上,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   听着他脚步越来越近,楚禾脸已经烧成一片,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心里只巴望着赫绍煊能快点将衣服穿上,别让她又像着了魔一眼看得挪不开眼睛。   谁知赫绍煊似乎并不急,他站到楚禾身后,故意伸长双臂掠过她的后背去拿小柜里的衣服。   他分毫没碰着楚禾,可身上温热的气息却似有若无地拂过楚禾的后背。   他挑了件白的,摇了摇头,又放了回去,又捡起一件灰的…   楚禾忍无可忍地抬起头,红着脸朝他抱怨:   “你早上才换上的那件,这才穿了半日就要换另一件么?”   “你没看见么,都湿得能拧出水珠子了。”   赫绍煊继续漫不经心地挑着衣服,可唇角却已经勾起一丝藏也藏不住的笑意来。   他最后挑了一件深蓝的粗布衣裳,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转身朝楚禾张开双臂,极为不要脸地说:   “帮我系扣子。”   楚禾撇开头,气鼓鼓地继续吃着饭:   “不系,你自己系。”   赫绍煊倒也不痴缠,也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慢悠悠地说:   “你不系我今天就这么敞着怀出去。”   楚禾一听这话,转头怒望着他,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挪到他怀里。   清清亮亮的水珠儿海挂在那轮廓分明的腰腹上,楚禾也不知怎么,心里的怒气一下便消了,又感觉脸上浮起一层热浪。   她挪开眼睛,低着脑袋问:   “你下午要去哪?”   赫绍煊倒是不多见地正经了起来:   “前几日,这附近的螺云镇上出了一档子打架斗殴的事,死了七八个人。府衙递上来的卷宗说,是因为姚家村的佃农送到城里的粮食混了沙子。”   楚禾不由地咂舌:   “粮食里掺沙子,那也太黑心了。”   赫绍煊罕见地没有戏弄她,脸上肃然道:   “姚家村的佃农都是老实本分的,我便想着微服私访一趟螺云镇,等回来再看一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楚禾一双眼睛水亮亮地望着他:   “难不成,你觉得是镇上的商贩故意栽赃的?”   赫绍煊摇了摇头:   “就算那些商贩再贪,他们也知道佃农身上也榨不下油水来。这件事我本来已经命人去调查了,可若是不亲自去一趟,心中还是觉得不安。”   楚禾见他难得一副认真的模样,心下觉得新鲜,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望着赫绍煊说:   “难不成,这东尧上上下下发生的事情,你都要亲自去查探一番才行?”   赫绍煊眯起眼睛来,凑近她问:   “小丫头,知不知道什么叫事必躬亲?这次的事情虽然小,却能以小见大,牵扯到农地革新的可行性。”   说到这儿,赫绍煊突然伸出手指,在她鼻尖上用力刮了一下:   “懂了么?”   楚禾委屈地捂着自己泛红的鼻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吃完了饭,楚禾主动去收拾碗筷,却被赫绍煊抢先了一步。   他斜着眼睛抛下一句话:   “让你洗碗估计也洗不干净,还是去喂驴吧。”   楚禾一想起来那头小毛驴的大黑蹄子就发怵。可是赫绍煊既然下了令,她也没办法,只好走到外头的驴棚,抱起草喂起了驴。   等驴吃饱了,赫绍煊也戴着斗笠准备出发。楚禾看着他那件粗布衣裳还是微微敞着怀,眉头轻轻蹙了蹙,扯着他的衣角将人拉近了一些,替他仔细系好扣子。   赫绍煊低头往下看,能瞧见太阳在她脸上撒下的一层粉粉嫩嫩的红晕,卷翘的睫毛如两只翩跹的小蝴蝶一般落下淡淡的影子,一张樱桃小口被她咬得有点儿发红,让人浮起一丝低头采撷的念头来。   这时候,隔壁宋姐也出来洗刷碗筷,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哎哟,瞧这小媳妇多心疼你,还舍得出门么?”   楚禾一听有人来了,连忙松开他的衣襟,低着头推到一边去,紧张地扯着自己的袖口。   赫绍煊笑了笑,抬手抚平她鬓角一缕凌乱的碎发:   “舍不得也得出一趟门。我不在,劳烦宋姐多照拂一二。她人笨,我怕她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   楚禾的心跳加快了两下,抬起头来小声说:   “不用麻烦人家照顾…我自己能行的。”   宋姐走过来牵起楚禾的手,一双眼睛弯弯地:   “她跟我在一处,你放心去便是了。”   赫绍煊这才将小毛驴牵出来,熟练地跳上板车,扬了扬手中的鞭子便扬长而去了。   等赫绍煊走远了,宋姐这便拉着楚禾往自家走:   “走,来我家嗑瓜子。”   见这盛情难却,楚禾便也跟她回了家里。   到了宋姐家里,楚禾才瞧见床榻上有个半大的奶娃娃在胡乱地踢腾着,口中呜呜啊啊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忍不住凑过去一看,瞧见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红扑扑地朝她笑。   宋姐笑着说:   “这是我儿子,刚满三个月。家里头也没个读书人,还没给取名字。这回正好你家尤生回来了,让他给取个名字。嗳,我可听说,他可是在青都上过私塾的哩…哎,姐可告诉你,可得看好了你家尤生。在你来之前,这十里八乡可多黄花大闺女都惦记着他,你可得把他给抓牢了,别让他跑了。晌午我听见姚春桃过来找你了,她没找你麻烦吧?”   她一连串说了许多,楚禾好容易才插进一句话来:   “她叫姚春桃么?”   宋姐点了点头,面露担心道:   “姚春桃是财主家的女儿,一向被溺爱得过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可惦记尤生惦记好久了,尤生这回冷不丁娶回来个新媳妇,她少不得要嫉恨你…”   宋姐话音没落,楚禾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姚春桃带着哭腔的媚嗓又在外面嚷嚷着:   “尤生哥,你说好的要回来,可怎么就娶亲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你们要相信煊哥,他真的是来搞事业的...   烂桃花泛滥成灾的时候,他挡也挡不住。   煊哥:(一脸嘲讽)这不是挡住了?   阿禾:(????)为什么我感觉到了被利用。   煊哥:...幻觉,都是幻觉。 第十六章   ==   楚禾本想坐视不理,可谁知那姚春桃的嗓子嚎得越来越厉害,将床上的小娃娃吓得哭个不停。   她忍不住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谁知却被宋姐一把拦了下来。   宋姐一边抱着娃娃轻声“咿呀”安慰着,一边朝楚禾使了个眼色,小声劝了两句:   “这姚春桃不是个能讲理的,你切莫招惹她,等你家尤生回来了应付她。”   楚禾踌躇了两下,听见外头的嚎哭逐渐变成了谩骂,将赫绍煊骂得一无是处,她这下再也忍不了了。   自己还是好心出去劝一劝的好。若是这样的话让赫绍煊听见了,估计会脸色一变、直接治她个大不敬的死罪,然后再株连九族。   于是楚禾拍了拍宋姐的手,安慰道:   “宋姐放心,我这也是为了她好。”   在宋姐一头雾水的注视下,楚禾坦坦荡荡地走出了宋家的小院子,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坐在自家门前撒泼嚎哭的姚春桃身上。   这回她身后跟了两个男人,像是被她喊来给她撑腰的。其中一个是姚春桃的堂哥姚宝川。   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一瞧见楚禾长得如此国色天香,他忍不住愣了神,眼中半分狠劲都没了。他一双眼睛放浪地落在她身上,盯得楚禾浑身不舒服。   姚春桃一看见楚禾,立刻便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一把将脸上的泪花抹净,昂起脸道: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明明是我和尤生哥先认识的,你凭什么捷足先登?”   见她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楚禾冷冷道:   “你跟他先认识,就能这样跑到别人家门口撒野了么?”   姚春桃脸上有些挂不住,涨红着脸,心虚地说:   “尤生哥他答应我,要回来找我的!”   她话音刚落,宋姐便扭着腰从小院里气哄哄地走出来,指着姚春桃的鼻子骂:   “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说这话要脸不要?从来都是你上赶着找尤生,人家什么时候搭理过你?”   姚春桃见自己的谎话当场被揭穿,脸上挂不住,下意识便要抬手打人,却一把让楚禾握住腕子,一只手动也动弹不得。   她着了急,下意识地便示意自家堂哥动手。可她那堂哥哪里舍得对楚禾下手?推推搡搡地,竟将姚春桃拉到了一旁。   姚春桃死死咬着嘴唇,回头瞪了一眼她堂哥。   楚禾瞧了一眼周围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轻轻叹息着说:   “我虽不认识你,但还是要奉劝一句,你还尚未出嫁,名节为上。你越是这样痴缠,传出去实在不好听。还是给自己留点颜面,别在人家门口闹了,省的把事情闹大…”   剩下的话她没说出来。   若是事情闹得大了,谁也救不了她。   像姚春桃这样幼稚可笑的女子,她前世里在皇宫见过不少,最后都没落下什么好结果。她虽反感姚春桃,却也不愿看着这样一个还不懂事的少女,惹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被株连全族。   她不无辜,但难保她的家人没有受她牵连的。   楚禾的话说的诚恳,若是常人听了,不管再怎么生气,多少也会听进去些许。   可姚春桃是个异类。她恶狠狠地瞪着楚禾,张口便来:   “你知道我爹是谁么?我爹是姚家村大当家的!你家若是脱不开这方圆十里八乡的,见了我爹都得下跪喊一声老太爷!”   楚禾不由地一愣。   大当家的?现在乡下的土财主,都敢在诸侯王眼皮子底下如此自称了?   楚禾看出了对面的是个傻的,便没再搭她的茬,只投去了一个同情的目光,便拉着宋姐往回走了。   可姚春桃却不依不饶地,像个狗皮膏药一般黏上来:   “我还没让你走呢!你站住!”   说着,便要伸手拽楚禾的衣裳。   宋姐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推了姚春桃一把。姚春桃脚下没站稳,一下便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不要紧,恰逢两头黄牛路过,刚落下新鲜的牛粪。姚春桃不偏不倚,一屁股便坐在了牛粪上,顿时便搞得一身都是骚臭味。   这会子村口乘凉的人多了,都瞧见了这一幕,全都憋着笑,指指点点地看着她。   姚春桃脸上挂不住,捂着脸便哭了起来,让她堂哥半拉半拽地拖回家里去了……只是那男人临走时眼睛还不住地往她身上打量,楚禾心里有些发怵。   宋姐拍了拍手上的灰,颇为解气道:   “行了,这下收拾了这黄毛丫头,量她也不敢再来招惹你。”   楚禾却担心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喃喃道:   “但愿她真的长了记性。”   姚春桃走后,楚禾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就连逗弄小娃娃也心不在焉地。   眼看要到了傍晚,她想起来赫绍煊约莫快回来了,这便忙着回家去煮完饭。   可她刚走到门口,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难为情道:   “宋姐,你…你能教我煮饭么?简单点就行…”   宋姐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了她一遍道:   “你莫不真是城里出身的丫头,做饭啥的都不会?”   楚禾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在家…我娘没让我做过。”   宋姐倒也没见怪,爽朗地答应下来:   “城里姑娘,是金贵些。今儿也晚了,等尤生回来,你们就都在咱家吃个便饭,等明天我教你熬粥蒸馒头便是。”   楚禾感激地点了点头,又回了一趟家,搬了一堆猪肉、粮食、还有中午剩下的小半盒点心过来,看得宋姐直瞪眼。   那整扇的猪肉,整整五斤的细粮,她家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更别说那盒包装精美的点心,是她从来也没见过的!   宋姐稀罕似地摸着装点心的那木盒子:   “呀,这东西我也只在姚老太爷家的礼车里见过,可稀罕的很哪!”   她说的无意,可楚禾却放在了心上:   “姚老太爷,就是姚春桃的爹?”   宋姐点了点头:   “姚老太爷去年过五十大寿,那一车一车的礼物送外头送进来,阵仗可大呢。”   楚禾心中不由地一寒。这姚家铺子远在天子王畿,就算是玉京人也不好买,更何况一送就是一车一车地送?这姚老太爷与姚家铺子,到底有什么联系?   她忍住心里的疑问,决心等赫绍煊回来再说。   可宋姐这便刚烧好饭,她们没等来赫绍煊,却等来了一群乡亲们抬着一个满头是血的汉子进了宋家!   只听宋姐凄厉地惨叫了一声,一下子便扑在那汉子身上,一边摸着他的脸一边哭道:   “守田!守田你这是咋了?咋出了这么多血?”   原本掰着手指头玩的娃娃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也哇哇大哭了起来,场面一下子便嘈杂了起来。   楚禾连忙过去将他抱在怀里,一边哄着他,一边焦急地望向院子。   几个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说:   “还能有啥!还不是姚老太爷那个侄子干的好事!今儿个下午守田一不小心把姚宝川养的一只蝈蝈踩死了,结果那狗娘养的一个石块便扔过来,守田当场就让砸晕过去!”   宋姐哭道:   “我家守田招他惹他了?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乡亲们也围拢了一圈,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忽然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有人远远地高呼道:   “快让开快让开,土大夫来了,给守田看看伤!”   楚禾瞧见那土大夫原是个赖头和尚。他一不把脉,二不看伤,只顾着神神叨叨地绕着伤者走了一圈,一屁股便盘膝坐下,双手合十,阴阳怪气地唱了一句:   “没救了,备口上好棺木罢了。”   宋姐一听,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几个女人一拥而上,死死掐住她的人中才将人救回来。   楚禾心里忿忿不平,连忙快走两步过去,将小孩送到一个妇人怀中照管,自己则蹲到宋守田身边去,探了探鼻息。   乡亲们有许多白天都见过她,知道这天仙般的人物是尤生家的小媳妇。此时见她过来,众人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反倒是那道士眼睛一亮,一双贼眼不住地往她身上打量。   楚禾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道:   “人还有救。你们快找两块干净的帕子来捂住伤口,我回去取药来。”   也不知为什么,楚禾一说话,大家都信她的,纷纷各自去找起了帕子。   她匆匆站起身来往家走,路过那赖头和尚的时候,却听见他疯疯癫癫地唱了一句:   “嘿……轮回转世,命不当绝!果真是天赦入命,母仪天下!嘻嘻嘻嘻嘻…”   楚禾心里一凉,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望着那道士。   身后一个妇人忙挡在她面前道:   “你别理他,这人常常便会疯疯癫癫的。”   楚禾勉强点了点头,匆匆离开了宋家。   此时夜幕深了,她一心只顾着回去拿药,却没注意到身后早就跟上了一个不怀好意的黑影。   楚禾走在前面推开了院门进去,那黑影跟着她进了院子,一把便捂上了她的嘴。   一股蛮力将楚禾整个人都放倒在了地上。她拼命挣扎着,借着外面一点微弱的光线,瞧见来人正是白天对她不怀好意的姚宝川!   楚禾颤着声问:   “你要做什么…?”   男人“嘿嘿”地一声怪笑:   “你白天欺负了我妹妹,晚上还不得让我给欺负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楚禾(面无表情):好了,你号没了。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从以下选项中选一个作为下一章开头,哪个选项多就写哪个:   你希望谁来救女主?   A.狗男人护妻现场!(?)煊哥来!   B.忠犬小侍卫出击!魏葬来!   C.一声姐妹大过天!孟泣云来!   D.一拳打在你胸口!貂来!(划掉,没有这个选项。【狗头】) 第十七章   ==   这时候,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姚宝川下意识地将楚禾的嘴捂紧,支起耳朵来听了一会儿。   楚禾的双脚不停地挣扎着,拼了命地想制造出一点声音,吸引隔壁院子的注意。   谁知姚宝川狞笑了一声:   “别挣扎了,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说着,便贪婪地朝楚禾娇嫩的脸蛋伸出一只手去。   可那只手尚未触及她分毫,院门外便飞身而来一道黑影,一拳便将姚宝川砸出老远。   借着隔壁一点微弱的灯火,楚禾勉强看清了赫绍煊的轮廓,泪花一下子便掉了下来。   姚宝川看见面前高大的身影,即使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也能感觉到浓浓的杀气。   他吓得双腿一软,当即便求饶:   “尤生,我,我跟弟妹闹着玩呢,你瞧她不是没…”   话也没说完,一拳便朝他兜头砸来。   楚禾从未见过如此盛怒之下的赫绍煊。他下手极狠,却招招避开要害,将姚宝川打得哭爹叫娘,一声声哀嚎传遍四野。   方才围拢在宋家的人闻声而来,可还没等他们进院子一探究竟,便瞧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从里面飞出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乡亲们定睛一看,只见姚老太爷的侄子姚宝川让打得鼻青脸肿、满身是伤,就这还捂着裆,疼得在地上打着滚,显然是命根子让人伤了。   姚宝川平日在姚家村横行霸道,今天还将宋守田砸了个重伤。这下可好了,一群年轻气盛的青壮们一拥而上,照着他便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这时候,楚禾的余光瞧见屋顶似有一道极快的黑影闪过,带起一阵极轻的风扑面而来。   她警惕地看了一圈,却并没有看见任何人。   楚禾顾不上多想,连忙扯住赫绍煊的袖口急道:   “宋大哥被姚宝川砸伤了头,能不能差九元十元送他去镇上看伤?”   赫绍煊没说话,站起身来朝村外吹了声哨子,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有个身影从墙外轻盈地跃入院中。   他们一行人又回了宋家,瞧见宋姐还一个人跪在地上给宋守田止血。   楚禾连忙过去,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宋姐一听说他们是要帮忙将宋守田送到镇上治伤,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赫绍煊身后的侍卫见状,立刻将宋守田背在背上,运起轻功翻墙而去,弹指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宋姐看得眼睛都直了,抓着楚禾的手不住地发抖。   楚禾轻轻安慰她:   “宋姐别担心,这样快一些,不会耽误了伤情。”   听了楚禾的安慰,宋姐这才平静了下来。   赫绍煊此时也松了口气,一边往外走一边招呼着楚禾:   “回去了。明天早上早些起,我们下地去把宋大哥的活都做了。”   宋姐连忙道:   “我一个人就行,不用劳烦你们。”   楚禾附和道:   “宋姐,你明儿个还是在家里看着孩子,顺便给宋大哥准备点好吃的,明天他肯定就能回来了。”   宋姐一听这话,抹着眼泪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点着头。   楚禾看见赫绍煊都快走出院门了,这才跟宋姐道了别,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谁知走到门口,她才发现方才那赖头和尚竟然还蹲在院角里。   一看见她,和尚又嬉皮笑脸地唱:   “命不当绝!母仪天下!”   楚禾背后一阵发凉,连忙小跑着追上赫绍煊的脚步。   等追上了,赫绍煊偏头望着她:   “怎么了?还害怕?”   楚禾缩了缩脖子,也不知是被这夜风吹的,还是心冷,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寒。   赫绍煊没说话,慢慢往她身边靠了靠,脚下的步子也渐渐放慢。   不远处,乡亲们将姚宝川痛殴了一顿,打的他几乎不省人事,这才七手八脚地将人拎起来,似乎要将他送回姚家去。   身边似有若无地有了赫绍煊的体温,楚禾渐渐没那么怕了。   到了家,屋里还黑漆漆地一片,楚禾站在院子里有些不敢进,满脑子都是方才被姚宝川将她扑倒的画面。   赫绍煊发现了她正在瑟瑟发抖,于是自然地便将她冰凉的手握住,轻飘飘地说:   “小孩,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楚禾咽了咽口水,罕见地没有跟他顶嘴,反而将他抓得更紧了一些。   赫绍煊这才敛去脸上的笑意,牵着她走进屋里,将坑头摆的油灯点亮,整个小屋里这才有了一片温暖。   他就势坐在炕上,将楚禾拉到自己面前,低头问她: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楚禾望着他严肃而又认真的神情,便再也忍不住,一五一十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楚禾一股脑说完,心下轻松了不少,身子也没方才那么抖了。   赫绍煊长出了一口气,将眼睛眯起来,若有所思道:   “我今日去镇上,也查出了一点关于姚家的事情。你放心,今天没弄死姚宝川,是想让他活着吃点苦头。等找个时机,我会让整个姚家陪葬。”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楚禾听得心惊肉跳。她忍不住小声开口道:   “姚春桃和姚宝川虽可恶,却也不至于株连九族…”   瞧见赫绍煊眼眸渐深,楚禾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补救道:   “杀得好。”   赫绍煊粲然一笑:   “光是对王后大不敬这一条,就足够株连他九族。更何况,姚家身上还不止这一条罪名。”   楚禾冷不丁想起姚家铺子的点心盒子:   “我听宋姐说,姚老太爷过生辰时,常有玉京运来的满车的礼物。我猜…姚家是不是与玉京大族有纠葛?”   赫绍煊点点头:   “这个姚老太爷从前被玉京世族担保,做过昆阳太守,做了不少烂事。如今告老还乡到了这里,竟然做了地主,搅得十里八乡都不得安宁。”   “昆阳太守?”   楚禾一滞,想起前世赵家设计将楚家军陷于北境的奸计,这其中仿佛就有这位昆阳太守的手笔。   若真是这样,那姚家背后的玉京势力,就应该是赵家。   一想到这儿,楚禾便握紧了拳,心中掀起一阵波澜。   可她知道的东西太少,此事也只能等赫绍煊将姚家一并拿下才能知晓。   ==   夜深了,她与赫绍煊并排躺在炕上。   这土炕不如宫里的床榻舒服,她忍不住翻了个身,看见赫绍煊已经阖上了眼睛。   楚禾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没反应。她不死心,又害怕戳得狠了,赫绍煊起来揍她,于是又用小拇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   赫绍煊冷不丁开口道:   “你不会是要我给你讲故事听吧。”   楚禾一僵,木然地摇了摇头,只是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身边,睁着晶亮的眸子望着赫绍煊: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叫尤生呢?这名字,听起来也不像是庄稼人常叫的名字呀。”   赫绍煊依旧闭着眼睛沉默,就在楚禾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突然轻声说了一句:   “唐尤生。”   他念完这三个字,便没再开口了。   唐尤生?他还给自己取了一个姓?   楚禾有些想不明白了。只是他显然没耐心继续给她讲名字的来历,楚禾也只能撇撇嘴巴,平躺在了他身边,望着窗外朦胧的星子,渐渐睡了过去。   ==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鸡叫了不过两遍,赫绍煊便将她从炕上提溜了起来。   楚禾还犯着困,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看见外面漆黑一片的天色,用弱不可闻的声音道:   “能不能…能不能再多睡一会儿?”   赫绍煊倒也不催她,只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你再不起,我就一个人去了。”   楚禾一想到自己要一个人在家里睡,立刻便清醒了过来,一边手忙脚乱地下炕找鞋,一边可怜兮兮地求情:   “别…别扔我一个人在这。”   一想起昨天的事,她就瑟瑟发抖,怎么还敢自己留在这小院里?   可是屋里还没点起灯,她胡乱地找了一圈也没找着自己的鞋。她怕赫绍煊真丢下她一个人走了,急的光着脚便要跳下来找鞋。   谁知赫绍煊忽然蹲到了她面前,温热的大手一把握住了她小巧的玉足,开始给她穿鞋。   楚禾涨红了脸,刚要缩回脚来,却已被他牢牢握在了掌心里。   “别动。”   没一会儿的功夫,她的鞋便让他给穿好了。楚禾红着脸从炕上跳下来,丢下一句“我去打水”,便急匆匆地跑到了院子里。   赫绍煊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楚禾用水缸里的凉水拍了两遍脸,这才缓解了脸上的滚烫。也不知怎么了,这两天跟赫绍煊相处起来,没有了从前那么别扭的感觉,反倒有些习惯了他的存在。   楚禾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背后却忽然又传来某人恼人的聒噪:   “快点来吃饭,等会头晕掉水缸里我可不捞你。”   楚禾脸色微愠,方才对他生出的一丝丝好感,又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两人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去宋姐家要农具了。   此时天已蒙蒙亮,楚禾瞧见宋姐眼睛下面一片乌青,便知道她肯定彻夜未眠。   宋姐将宋守田的锄头和一袋种子拿出来交给他们:   “这两天播种,原也差不多快干完了。”   说着,宋姐的眼圈红了,别过脸去用袖子蹭了蹭,又跑到厨房里去,提了一包袱干粮和一只水袋递给楚禾:   “过了晌午记得吃饭,累了就多喝点水,别中了暑气。”   楚禾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宋姐两句,便跟着赫绍煊去地里干活了。   一想到宋家的事,楚禾心里便有些堵得慌,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慢了些。   赫绍煊通身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将农具扛出了一种开天辟地的气势,分毫也没有下地干活的样子,倒像是个白衣剑客又去下战书的模样。   楚禾看见早起的农人们纷纷朝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忍不住说:   “你穿得一点也不像个庄稼人,大伙都在看你呢。”   赫绍煊上下打量她一遍,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他们看的分明是你。”   楚禾下意识低头打量了一遍自己,瞬间便僵在原地。方才天色暗,她什么也没看清楚。   此时天光大亮,楚禾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脚上竟然套着一红一绿两只完全不一样的鞋子!   作者有话要说:  楚禾:求我心理阴影面积。   煊哥:【掏出算盘】左心房33mm以下,右心房48mm以下,室间隔和左室后壁11mm以下,考虑到心脏呈现不规则球形,不好计算内壁阴影面积。   楚禾:......滚! 第十八章   ==   楚禾忍不住柳眉倒竖:   “你又欺负人!”   赫绍煊眼眸微闪,颤动的唇角已经藏不住他的幸灾乐祸。他低头认真地品鉴了一番楚禾脚上的鞋子:   “这不能怪我,晨起没灯油了,我也看不见是什么颜色。更何况…我觉得挺好看的。”   楚禾气的想用手中的包袱扔他的头:   “红配绿也叫好看?”   谁知赫绍煊迈开矫健的长腿,扛着十几斤重的农具竟然一溜烟跑出老远,还不忘抛下一句:   “红配绿,赛狗屁!”   一片天青色晨雾洒在无边无垠的田间,放眼望去,尽是青葱翠绿怒放。   红衣少女提着可爱的裙摆追逐着顽劣少年,他们的笑闹声惊醒了这座懵懂初醒的村庄,引得地里干活的庄稼人们纷纷驻足观望。   只不过鲜少有人注意到,不远的老槐树下忽然走出一个青衣剑客的影子。他头戴斗笠,怀中抱一把几乎有半人长的大剑,露出半张俊逸出尘的脸,如寒霜一般凌冽。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红衣少女身上,眼中流溢半抹温柔,却依然难掩疲惫与沧桑。   那是他的大小姐,他魏葬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人。   昨夜他听到楚禾的呼救,本已经运起轻功施救,却还是晚了一步。幸好东尧王及时赶到,楚禾才安然无恙。魏葬的目光落在楚禾身边那个男人身上,眼眸逐渐转深。   他对赫家人没有半分好感,连这位东尧王也不例外。   魏葬闭上眼睛,玉京、王畿、赫元祯,还有那座吃人的后宫他都刻骨铭心。他濒死前身中两支羽箭,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丝毫无从抵消他的绝望。   他死前最后一个念头就是,他还是没能把小姐带离那座巨大的笼。   魏葬犹记得那夜月色清冷,满目寒鸦,唯一带着温度的声音从他耳畔源源不断地传来。   只是她带着哭腔。   她说,魏葬,求你别走。   她不爱哭的。自己的婚事被亲生妹妹设计抢走的时候她没有哭闹,终日形同废黜的生活没能击垮她,遭受宫里无故的白眼和嘲讽也没能让她屈服。   只有她护不住身边的人,只有她没能力保下楚家的时候,魏葬才见过她的眼泪。   他心底里撕扯般的痛楚,缓缓抬起手来,又讪讪放下。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又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直到死,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与小姐只见那道纯粹而又无情的距离,将一丝本该是他这样的少年可以拥有的情爱封死在一具冰冷的尸体当中。   幸好,他回来了。   当魏葬睁眼的那一刻起,他欣喜若狂地发现自己又得到了新的生命,他又可以护在小姐身边,一直到她不需要这道影子支撑着她的时候。   ==   宋家的地在村西头,离姚家大宅不过短短一里半的路程。   还不到地头,楚禾便瞧见一座雕梁画栋的红砖大宅,在一众清素古朴的土屋里,宛如一尾金灿灿的锦鲤一般耀眼,一砖一瓦都透着无与伦比的贵气。   望着周围淳朴清贫的农人,楚禾终于明白为何姚春桃会养成那样一副性子了。   在这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地界,姚家像是高高在上的一方领主,他们家的子孙养成那样骄奢淫逸的性子,实在不足为奇。   楚禾忍不住看了赫绍煊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像是看不见那座扎眼的宅子一般,漫不经心地接过她手里的种子,然后顺手将自己头上戴的斗笠盖到楚禾头顶上。   眼看宽大的帽檐几乎将她整张脸都挡去,赫绍煊脸上溢出一丝勾人的笑,伸手用力往下按了按,把楚禾好不容易抬起来的帽檐又按了下去:   “在这看东西,省的你下地把人家的稻苗都踩扁了。”   楚禾用力将帽檐抬起来,不服气地将手里的干粮往地上一放:   “你干嘛瞧不起人?我不是小孩子,知道播种是什么样!”   赫绍煊瞧着她,微微眯起眼睛,显然不太相信她的话。   “庄稼人辛苦,去年统共也没攒下多少种子,你可别糟蹋了粮食。”   一边说着,他不由分说地伸出手去,又将帽檐往下按了按,楚禾的眼睛又一次被笼罩在斗笠当中。   她猛地一把将斗笠扯下来夹在腋下,伸手将头上的素簪拔去,一头乌黑的青丝立刻垂落腰际。   楚禾仔细地将头发一圈一圈绕着盘在头顶,那顶硕大无比的斗笠总算能稳稳当当地戴在她头上了。   赫绍煊盯着她清爽的打扮,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楚禾自己将袖口挽到肘间,低头从赫绍煊手中的口袋里摸出一把种子,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片已经埋好种子的田间,比量着秧苗间的距离,开始慢慢播种。   赫绍煊肯定不知道,她父亲每年春天都会带着几个子女到乡下播种,以告诫他们粮食来之不易。   赫绍煊轻笑一声,顺手将口袋打了个结挂在胸前,迈开大步走到她旁边,也低头种起了庄稼。   只见他左手握着种子,右手轻松扒开一个大小合宜的□□,播种、埋土一气呵成,不一会儿便追上了楚禾的进度。   楚禾见他娴熟的动作,自己也愈发一丝不苟了起来。   两个人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快,像是展开一场竞赛一般。再加上他们两个容姿出众,通身浑然天成一般的贵气,愈发引得四周的庄稼人们驻足回眸。   不一会儿,楚禾手里的种子便用完了,可她比赫绍煊竟然还落下十几颗种子的距离。   赫绍煊低头埋种子,余光瞥见楚禾垫着脚尖绕过农田过来找他,唇角忍不住浮起一丝笑,却又被他极力忍了下去。   他装作没有看见楚禾过来,等着她开口跟自己要种子。   楚禾抿了抿嘴,眼睛瞧着挂在他胸前那小布兜,小心翼翼地朝赫绍煊伸出一只手来:   “你能不能…分我一点种子?”   赫绍煊不答话,继续埋头劳作。   楚禾以为他这是默许,于是便壮着胆子、蠢蠢欲动地伸出小手,准备直接下手掏种子。   谁知赫绍煊却在这时候突然直起脊背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小兜兜便一下子歪到了他腰侧。   赫绍煊举起那只沾满泥土的手来,在她面前摇了摇:   “我手脏,你自己来拿吧。”   楚禾眼见着那小兜兜滑到了他另一侧的腰际,于是便抿了抿唇,准备跨到另一边去拿种子。   谁知赫绍煊长腿一伸,挡住了她的去路。   楚禾涨红着脸,伸手去扯小兜兜,企图把它拽过来。   谁知赫绍煊不断变换着姿势,就是偏不让她顺利拿到布兜。   楚禾知道了他的诡计,索性眼睛一闭,伸手抱住了赫绍煊的腰,从布兜里抓种子。   果然他立刻停止了动弹,任由她搂着自己,乖得像一只昏昏欲睡的老虎。   楚禾身上一股特有的梨香涌入他鼻腔,赫绍煊深吸一口,另一只手微微颤抖地靠近她的后背,一种几欲揽人入怀的冲动引得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谁知这时候楚禾却松开了他的腰,原来是终于掏完了种子。   赫绍煊的手讪讪放下,目光有些无所适从地挪开:   “种完这些,就去吃午饭。”   楚禾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是听他说能吃饭了,手上的动作便更快了些。   到了午时,日头变得更晒了一些,两人回到地头的老柳树下头。此处阴凉,旁边还有一口井,在周围劳作的庄稼人都爱把午饭留在这儿。   楚禾放眼望过去,足有十几个人装饭的布兜,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   她一眼便瞧见宋姐给他们准备的布兜,一打开来便立刻便闻见一股喷香扑鼻。   楚禾眼睛亮晶晶地“呀”了一声,赫绍煊伸过脑袋来一看,只见兜子里码着整整齐齐的一堆猪肉脯,油亮的脆壳外头均匀地撒着一层白芝麻,让人忍不住垂涎。   另一个兜子里装的是一些烧饼,也一样是新做的。   这时候老远有一群庄稼人过来,他们走到不远处一座土堆旁边不知掏着什么。不一会儿,从冒着一股青烟的土坑里刨出几个圆乎乎的东西。   赫绍煊见她好奇,便给她解释道:   “那有个土炉子,庄稼人时常烤些地瓜土豆之类的当干粮吃。”   说到这儿,那几个庄稼人远远朝着他们咧嘴招呼道:   “尤生,刚烤的地瓜要不要?”   赫绍煊笑应了一声,正准备起身过去,却让楚禾拉住。   她把宋姐做的猪肉脯分了一多半出去,让赫绍煊给庄稼人们也尝尝。   她这小半个晌午劳作下来便饿得饥肠辘辘,他们单单吃一点烤地瓜怎么能行呢。   赫绍煊走后,楚禾想起来宋姐好像还给他们带了一小包腌菜,此时却不知去了哪里。她弯下腰仔细地搜寻着,一个不小心却碰到了别人的布兜。   她赶忙伸手去扶,隔着布兜却触及一丝冰冷。   布兜一歪,里面银光一闪,露出半截锋利的匕首。   作者有话要说:  不正经作话:   楚禾: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刺客:我强,我敢,我,无处不在。   赫绍煊:哥躲得这么偏谈个恋爱,你们前仆后继的是要闹哪样?   正经作话:   煊哥现在属于创业初期,很多事情都要亲力亲为,比如微服私访调查民生这样的。不过很快就要回去了!珍惜最后一点点种田日常吧! 第十九章   ==   正午灿阳之下,楚禾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   她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一抬头看见赫绍煊和一群佃农往这边过来了,她便立刻将那匕首藏好,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她捡出一小袋酱菜,在心里默念着安慰自己:   “别怕,别怕,他们还没发现…”   这树荫下都是在这附近干活的佃农们留下的。这些佃农们在自家农田种地,何必要带匕首来?在赫绍煊身边她算是历练了出来,只消稍稍一想,便知道是佃农里头混进了刺客。   可她和赫绍煊在姚家村住了不过短短两天,刺客又怎么会提前得了消息,赶在他们来之前就隐藏在了佃农之中?   她还来不及细想,众人便已经到了。   楚禾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接过赫绍煊手里的地瓜,剥去外面的土壳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地瓜虽甜,可她却味同嚼蜡,感觉咽也咽不下去。可赫绍煊仿佛什么也没察觉,颇为认真地吃着手里的午饭。   这个人,一吃起东西来仿佛就像换了个人,往常敏锐的警觉也仿佛失了作用。   她心里着急,可余光却能扫见有几双眼睛仿佛在往这边不断地瞄着。楚禾还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可要是她提醒赫绍煊被人听见了,恐怕会打草惊蛇。   楚禾灵机一动,忽然缓缓地蹲下了身子,将一张小脸拧成一团,状似痛苦。   赫绍煊抬眼见她这幅样子,登时便将手中吃了一半的地瓜扔开,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仔细问道:   “怎么了?”   众人的视线逐渐凝聚过来,有人关切地问道:   “尤生家的第一天下地吧,是不是中暑了?快扶她去井边凉快凉快。”   楚禾有意朝那人递了个笑脸,有些虚弱地说:   “脑袋有点犯晕,可能还真是。”   赫绍煊一听,立刻便扶着她慢慢起来,往一旁的井边走去。   到了地方,楚禾一张小脸红扑扑地,浑身软绵绵地倒在他肩上,看起来就像是个爱娇的小媳妇一般。   正当赫绍煊心跳加速之余,却感觉她靠在自己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微弱声音说:   “那些人里有刺客。”   赫绍煊心中一滞,并未回头。他面色如常地抬手扶着楚禾在井边坐下,用余光瞥了那一伙佃农一眼,低声道:   “是有一两个脸生的。”   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着镇定,只是眉宇微微蹙起。尽管这样,他还是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轻轻擦拭了一下楚禾额头冒出的细汗。   楚禾听见他低声说:   “九元和十元就在村外,你回去喊人,我拖住他们。”   她连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他们在等人少的时机下手。若是我走了,他们势必会起疑。”   赫绍煊沉默,似乎正在想更好的办法。   楚禾摸见她挂在手腕上的骨笛,脑中浮起少年鬼魅一般的身影。一想到此时可能又要召他出来,楚禾心中不是滋味。   她这一回,本不想再将魏葬搅入这滩浑水当中。魏葬太过忠心,也太过执拗,一旦认准了主人,便会守护她直至生命尽头,就连楚禾也没办法劝服他。   魏葬没有前世的记忆,可楚禾有。他不知道前世凄惨的下场,可楚禾知道。楚禾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一双眸子也染上一层浅浅的阴霾。   倘若是她一个人倒也无妨。可是赫绍煊呢?于公而言,他是未来主导大尧变法的新皇陛下,是从北境蛮族之中拯救苍生的战神,他绝不能有任何意外。于私而言,赫绍煊是她这一世的希望,是她可以为楚家撑起一片天的靠山……   楚禾痛苦地挣扎了一番,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正欲将手心里紧攥的骨笛掏出来时,远处却来了一群吵吵嚷嚷的家丁,一个个都拿着棍棒刀枪,像是姚家派来的人。   几户佃农变了神色,急切道:   “尤生快躲一躲,定是来找你们麻烦的!”   赫绍煊摇了摇头,并没有退后的意思。他粗略计算了一下昨日与赫子兰商讨好的时辰,心中已有了决定。   楚禾见状,将骨笛紧紧地攥在了手心,像是握紧了最后一根稻草。她本以为赫绍煊并未察觉,可殊不知她这一小小的动作早已经完整地落入了他的眼睛里。   他的眸色闪过一丝黯然,却在转瞬间恢复如常。   眼看姚家人一边叫骂着朝他们走来,赫绍煊非但没有害怕,反倒垂眸笑道:   “遇见姚家人,未必就有活路。我估摸着,可能是昨天那一脚把姚宝川踢废了。”   一想起姚宝川昨日的确捂着□□疼的直打滚,楚禾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愈发忐忑。   魏葬一定就在附近,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便吹响骨笛。   姚家人怒气冲冲地过来,领头的是姚家二爷。只见他手里横着一柄流星锤,指着赫绍煊的鼻子骂:   “你丫的就是唐尤生?”   赫绍煊双手倒剪立在原地,眸中没有半分惧意:   “让我猜猜,你家那个独苗姚宝川,是不是废了?”   见他答的如此招摇,楚禾忍不住捏了一把汗。这位爷到了人家的地盘都不肯松口,难不成真打算以一敌百?   姚二爷显然是个狠角色。他一听赫绍煊当着这么多佃农的面揭了他儿子的短,立刻便怒目圆睁,一副煞星模样冲过来便要打人。   只见赫绍煊轻微动了动手指,手中倏地飞出一道金光,不偏不倚恰巧打在姚二爷手中的流星锤上,巨大的内力将他整个人震得往后退了两步,却到底没伤到他。   姚二爷定了定神,冷笑一声:   “就这点本事?”   赫绍煊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却带着一丝玩弄猎物一般的挑衅。姚二爷被他挑衅的眼神激怒,再一次抡锤砸来。   谁知还没等他扑上来,他手中的流星锤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咔嚓”一声便断成两半。   他身后的家丁们都惊呆了,姚二爷脸上更是露出一个扭曲变形的表情,像看着怪物一般看着赫绍煊。对方用一片小小的金翎便将他祖传的流星锤劈成两半,姚二爷打心眼里生出一股寒意。可是他既然替儿子出气来了,断没有后退的道理。   他往后退了两步,眼里腾起一股杀意,一声令下:   “都给我上!”   姚家的家丁们虽然心虚,却凭着自己人多势众,便也大着胆子冲了上去。   赫绍煊一把将楚禾护在身后,赤手空拳便与他们厮打起来。他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照着对方要害便重拳出击,顷刻间便打翻数人。   虽说赫绍煊足以对付这群乌合之众,可是情况却丝毫不容乐观。   楚禾的余光感受到老柳树下一道杀气朝他们扑来,眼见赫绍煊就要腹背受敌,她掏出袖中骨笛正准备吹响,赫绍煊却一把将她拦住,轻轻摇了摇头。   下一刻,他身形一弯,故意放出一丝破绽给姚家人,一下子便被对方抓住机会擒拿。   姚二爷捂着被赫绍煊打歪的脸,怒气冲冲地一挥手:   “连同这个小娘们,一并给我捆回去见老太爷!”   见此情景,隐匿在一旁的刺客们见失了机会,便也没多停留便匆匆离去。   迈进姚家大门时,楚禾瞧见赫绍煊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像是在计算时辰。他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转头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只这一个眼神,楚禾悬着的心莫名定了下来,默不作声地被姚家人带进了深院之中。   姚家上下如今因为姚宝川生死不明乱作一团,一进门便能听见女眷们的哭声。   楚禾一抬头,看见中堂坐着一个细眼长眉的老者,瘦长苍老的脸上露出刻薄奸诈之像,不是那个欺压乡里的姚老太爷又是谁?   姚春桃一双眼睛肿得跟桃一样,气急败坏地便要扑过来,却让姚老太爷一个眼神制止。   老太爷扶着名贵的虎头拐杖慢慢站起来,走到赫绍煊面前上下打量一遍,将满腔怒火压下,冷哼道:   “小子,我家与你素无冤仇,你却伤我姚家血脉,这帐怎么算?”   赫绍煊低眉浅笑一声,再抬起眼来已不是那个淳朴的乡下小贩,狭长凤眸之中翻滚着凌云气焰,周身环绕着一阵令人不可逼视的气场:   “姚嵩,你姚家偷税三千余两白银,私养府兵过百人,上不尊父母官,下欺压佃农百姓,身上还背着三十四条人命,这账,你来告诉我,该怎么算?”   他此言一出,中堂之中带着嚣张气焰的姚家人顷刻间鸦雀无声,更多地重新打量起了他,眼里充斥着莫名的恐惧。   唯有姚嵩稳得住阵脚,他一双浑浊的眼睛透着凶光,直直往进赫绍煊眼中:   “你…你到底是谁?”   赫绍煊转头望向姚家家丁,轻而易举地从里面挑出一个人来,唇角微微抬起:   “方才你是不是捡了我的东西?”   那家丁被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吓得浑身一哆嗦,一支金翎“当啷”地从他袖中掉落。   姚嵩一眼便认出了那枚闪闪发光的金翎,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过去。   他的这些不肖儿孙,竟然惹到了东尧王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煊哥:作为一个优秀的男主角,我的直觉告诉我,我老婆身边那个侍卫是男二。   作者:额对,而且大家都很喜欢他。谁能不爱忠犬小狼狗~   煊哥:???我感觉我的呼声更高   魏葬:【冷面】那是你的错觉。 第二十章   ==   下面的人见姚嵩脸色发青,连忙上前一拥上前将人扶住。姚老二则满脸狐疑地捡起地上的金翎,又抬头看了看赫绍煊,脸上瞬间凝滞片刻,竟失声道:   “东…东尧王?”   只听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纷纷愣在了原地,一时间竟也不知道是跪还是不跪。更有几个胆小的,竟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满目惶恐,几乎不敢抬头望向赫绍煊的眼睛。   短暂的喧哗声过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屏息望着姚嵩,仿佛求救一般等待着他发号施令。   他可是姚家的主心骨,有他在,姚家一定还有救。   姚嵩年逾六十,虚弱颓败的身体已承受不住如此猛烈的打击。可他依旧不让任何小辈前来搀扶,自己强撑着站稳了脚跟,一双浑浊的眼珠阴狠地看着赫绍煊。   他心里清楚的很,姚家犯下的几乎全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若是今天让赫绍煊活着从这里出去,那么不仅姚家将会覆灭,就连他与玉京那些贵族们的勾当也将被全盘托出。若是这样,他将会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姚嵩到底是老谋深算,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凛然道:   “老朽千防万防,的确未曾想到王上竟会微服私访…不过,这里的确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楚禾暗道一声不好,眼神忍不住落在赫绍煊的背影上,却见他仍然昂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竟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一般沉着冷静。   姚嵩拄着拐杖慢慢上前,与赫绍煊平视道:   “姚家坐拥万亩庄园,埋两具尸体实在绰绰有余…”   尽管他占了上风,可赫绍煊眼中却如一潭毫无波澜的深海一般,一眼望进去,如同跌入虚无。不知为何,姚嵩心中有些惴惴,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感自他见到赫绍煊的那一刻开始便隐隐扎下了根。   他阅人无数,却从见过如此无畏而嚣张的眼神。   可他已经没了退路。   姚嵩咬牙一挥手,几个家丁握着匕首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手却抖如筛糠,没有一人敢直视与他。   这可是东尧王,是赫氏子孙!杀了他不仅会遭受极其残酷的凌迟之刑,更会背上百世骂名,永远不得翻身!   可当姚嵩的命令再次响起的时候,几个家丁自知走投无路,于是纷纷狠下心来,抬手向赫绍煊刺去——   只电光火石之间,但见一个银甲少年如一道闪电般飞身而来,手中一道寒芒呼啸而过,那几个家丁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脖颈上便多了一道血痕,不断往外喷涌着鲜血。   楚禾抬眼一看,发觉来人正是赫子兰。   在赫子兰身后,无数个穿禁军衣着的侍从从院墙一跃而下,将正欲四处逃窜的姚家人逮了个正着。   楚禾刚刚松了一口气,却感觉一道有力的臂膀从后面狠狠扼住她的脖颈,用尽全力将她向后一带,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赫绍煊急急回头,竟看见姚春桃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抵在楚禾脖颈上,刀锋已沁出几滴血珠。   她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道:   “放我们走!要不然,我就杀了她。”   姚嵩飞快地扫了一眼赫绍煊,敏锐地捕捉到他短暂露出的慌乱神色,竟不顾此刻刀斧挟身,高声道:   “只需三匹快马,放我们平安离开东尧!到那时,她自会将王后娘娘释放!”   赫绍煊紧紧地盯着楚禾,眼眸落在她脖颈上的猩红血痕,一双凤眸逐渐染上一层血煞修罗般的阴戾:   “现在就放了她,我答应你,放走姚家三口人,绝无反悔。”   姚嵩似乎并不打算与他讨价还价,反而抬眼给了姚春桃一个颜色,后者手腕陡然使力,楚禾脖颈上立刻划出一道血痕,鲜血缓慢涌出。   而她则咬紧了牙关,抬头望进赫绍煊眼里,极轻地朝他摇了摇头。   她知道姚家一案对东尧至关紧要。倘若放走姚嵩,赫绍煊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   他没理由因为她一条性命而失了大局。   谁知赫绍煊紧紧盯着她的脸,最后竟声音嘶哑道:   “好,我答应放人。”   楚禾心中一滞,又听他用无比坚决的语气道:   “但你若敢伤她半分,我必会穷极一生将你们捉拿归案,我势必会将你所有姚氏子孙处以凌迟极刑,将你们姚氏宗祠毁于一旦,让你们变成这世上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   他的话说得狠绝,就连姚嵩也有些生畏。   赫子兰闻言,转身匆匆而去,很快便将三匹快马拉到姚府门前。   见状,横在姚嵩、姚老二面前的侍卫纷纷让开道路,目送着他们几人横穿过厅堂。   姚春桃抓着楚禾将她拉上马背,自己正准备与她共骑一乘时,自高大的朱墙影深处上跃下一个轻盈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朝姚春桃扑去。   还没等楚禾回头,便听到身后传来“咔嚓”的一声,姚春桃的脖子便断了,身子重重往后一仰,整个人便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头身分离,死状可怖。   姚嵩和姚老二见状,立刻便夹紧马肚,飞也一般逃了出去。赫子兰反应极快,立刻便率领着半数禁军飞身上马追去。   楚禾下意识地一回头,却撞上一双刚刚褪去杀意的清透眸子,惹得她心脏突突一跳。   是魏葬!   他低头小心翼翼地为她解开手上捆绑的绳索,然后自己先跃下马背,自然而然地朝楚禾伸出了手。   赫绍煊冷冷扫了魏葬一眼,一股天生的敌意油然而生,竟也快步走到楚禾面前,不由分说地掐住她的纤腰,轻松将她抱下了马背。   魏葬讪讪退到一边,不再开口。   楚禾对上赫绍煊的目光,脸上顿时有些灼热,便下意识地转开头望向魏葬。   魏葬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略一躬身,沉声道:   “属下魏葬,是楚将军派来的护卫。”   楚禾目中升起一片灼热,正欲与他交谈,却突然想起来魏葬并无前世的记忆,于是很快便将自己的情绪压制了下去,只朝他略略点了点头。   魏葬的目光落在她脖颈上的血痕稍许,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楚禾。   楚禾刚要接过来,却又被赫绍煊抢了先。他轻飘飘地朝魏葬说了一句“多谢”,便伸手将帕子系在了她的脖颈上。   楚禾感受到他们两人之间擦出的无名火,连忙轻声提醒赫绍煊道:   “还有刺客在附近,切勿松懈。”   赫绍煊这才将敌意收敛些许,召来几个侍卫,给他们指了几户佃农家里,命他们前去搜索刺客的踪迹。   等着一切都办完,禁军护卫着一辆华丽马车前来,一行人这才准备摆驾回宫。   姚家村的村民们这时候已经得了消息,他们不仅知道了住在村头的那个小贩“尤生”原来竟是当即东尧王,还帮他们铲除了本地最大的恶霸家族。   村民们纷纷走上官道,拜在道路两侧高呼“东尧王千岁、王后千岁”。   等马车缓缓行至村口时,楚禾忍不住掀起轿帘来,看了一眼她住了好几天的农家小院,忍不住转头问赫绍煊道:   “宋姐处处维护我,现在宋大哥也受了那么重的伤。等我们走了以后,能不能把小院儿送给宋家,让他们日子好过一点?”   得了赫绍煊的同意,楚禾连忙从马车上下去,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非要拉着赫绍煊一起到了宋家门口。   宋姐早就听说了他们两个的身份,此时双腿一软,战战兢兢地跪到了地上:   “小民惶恐,见过王上王后…”   楚禾笑着将她扶起来,转头跟赫绍煊说:   “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宋姐说这小娃娃还没名字,想请你给取一个。”   宋姐一听,惶恐地摆手:   “这可使不得…”   赫绍煊看着楚禾,脸上也不觉露出一丝微笑:   “本王住在此处,多承蒙宋姐照顾,取个名字又有何难?”   见他亲和,宋姐便也壮起了胆子,赶忙回家取了纸笔来递到赫绍煊面前。   赫绍煊挥动毛笔,稍稍思索片刻便落下四个大字:“海清河晏。”   楚禾喃喃念叨着:“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就叫宋清晏吧,这名字真好听。”   赫绍煊微微一笑,待墨迹晾干便将墨宝递给了宋姐,还依着楚禾的意思,将他们住过的那间小土院的房契地契、连同一匹小毛驴也全都赠予了宋家。   宋姐千恩万谢地送他们出了村口,目送着他们走出老远还站在原地。   楚禾探出头去朝宋姐招手,赫绍煊则稍显放松地倚在马车里,用膝盖轻轻碰了碰楚禾,漫不经心道:   “喂,你说我带你出来一趟,既赔了一个院子,以前的身份也不能再用了。我以后倘若再想微服私访怎么办?”   楚禾回头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   “东尧这么大,你换个地方呗…听说巨鹿草原绵羊成群,下一次你当个牧羊人,我觉得也不错。”   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赫绍煊,脑中想象着他穿着牧羊人的小褂,自己先“噗嗤”一声笑了。   赫绍煊却一本正经道:   “草原上可有狼,你确定要去么?”   楚禾不禁愣了一下,脸红道:   “谁说要跟你一起去了。”   赫绍煊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笑,一双眼睛始终没从楚禾身上挪开过,深邃的瞳孔之中逐渐凝结成一抹难得的温柔。 第二十一章   ==   回了王宫之后,华辇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一座崭新的朱雀宫,楚禾这才知道冬矢宫已经进入了修葺当中,他们的一应器具都已经都被搬到了此处。   可是眼前这座高大华丽的宫殿,显然是宫里为赫绍煊准备的王寝,楚禾下脚有些不大自在,于是犹豫着开口道:   “我老是同你挤在一处,底下的臣子们说不好会参奏。不如你替我另寻一个住处,这样也合规矩一些。”   她说的是实情。尧国上至天子,下至诸侯,基本都有自己的起居宫殿,而中宫王后和姬妾们则应当按照品阶,逐级划分至不同等级的宫室,只有帝王召幸的时候,妃嫔们才可入住王寝。   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以防止哪位妃嫔受到专宠之嫌。   可是赫绍煊却显然没有把这条规矩放在心上。   他慢悠悠地坐到软榻上,用宽大的衣袖掩去半张脸,舒适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抬起慵懒的凤眸扫了楚禾一眼:   “东尧穷,除了这间朱雀宫,就只剩议政用的翰澜宫,再就是正在修葺的冬矢宫,实在没地方匀给你。”   这三言两语的,把楚禾的希望尽数浇灭了。   而楚禾却依然没有死心,眼中划过一丝亮光:   “那…等冬矢宫修好了,是不是给我住的?”   赫绍煊抬头看了她半晌,不情不愿地点头:   “是,老家伙们非要修出一座王宫来给你住,名字都起好了,叫凤仪宫。”   看着楚禾脸上那隐隐抑制不住的欣喜,赫绍煊心里却有些烦闷。他本来不想答应重新修葺冬矢宫,谁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那帮老臣竟然擅自做主,直接把一切都给他处理好了。   看着楚禾越高兴,他就越烦闷,最后冷冷丢下一句“我去批折子了”,便大步走到了与寝殿连通的书房。   楚禾恭恭敬敬地目送他离去,自己则叫了立夏和敛秋两个去了小厨房,打算做些点心来给他。   看着案头上堆的厚厚一塌奏折,赫绍煊揉了揉眼睛,端正地坐到了案前,开始批阅奏折。   他喜欢由繁到简,于是下意识挑了最厚的一封奏折打开。本以为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谁知一打开引入眼帘的是十几张精心绘制的女子小像,下面还写着名讳、年龄、和家世。   赫绍煊神色一凛,快速翻到最前面,果然发现大段大段极为唠叨的规劝。   他一目十行地扫下来,眉头紧锁。   这奏本里竟然挑明了说,新后容姿艳丽异常,有祸水之貌;且她母族乃玉京强族,恐日后有外戚之嫌,劝他不可专宠。对此,那些老顽固们为了防患于未然,规劝他须得修葺后宫,充盈妃嫔,方能防止新后势力太过强盛。   奏本最后,那些忠心耿耿的老臣们还“贴心”地为他准备了一封青都世族未婚女子的名册,供他挑选。   赫绍煊忽然站起身来走到外面,将侍卫九元传了过来。也不知赫绍煊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一向不通人情的侍卫面色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快速地朝他行了一礼,飞身便离开了朱雀宫。   吩咐完了要紧事,赫绍煊脸色好了许多。他提笔在奏折最后“刷刷”写下两个“再议”,便将它丢到了一旁不再理会。   ==   夜色渐深,早已封闭的冬矢宫内如今被搬空,等待着重新修葺。   劳工们白日忙碌了一天,到夜间便都出宫去了。毕竟此处是王室禁地,也不需要他们彻夜看护。   谁知有两个身影悄悄潜入了冬矢宫,他们身姿矫捷,熟门熟路地跃入寝殿之中。   其中一个细嗓子朝同伴抱怨道:   “我觉得咱俩就跟有毛病似得,人家修了一天,咱们每天晚上还要来搞一点破坏,这是图了啥呢?”   另一个粗嗓子显然冷静许多,一用力便拆了半扇窗:   “问这么多做什么,这是王上吩咐的,你要不信直接去问个清楚,看王上会不会把你打出来。”   细嗓子还是不死心,不依不饶地问:   “王上让你来半夜拆窗户的时候,就没说其他的?”   “说了啊。”   “说了啥?”   “叮嘱咱俩每天晚上都来,最好让人以为这儿开始闹鬼了,以后就没人敢住了。”   粗嗓子说了这么多,细嗓子愈发摸不着头脑:   “不是,那这是为啥啊,莫不是这督办大臣不合王上的意了?”   粗嗓子瞪了他一眼:   “咱们王上像是这么委婉的人么?要我说,你想想这座宫殿以后是给谁住的?”   细嗓子想也没想就说:   “那当然是王后娘娘啊,不都改名叫凤仪宫了么。”   粗嗓子说:   “那不就得了!你想想这凤仪宫要是十年八年都修不好,王后娘娘不就没地儿住了么?”   细嗓子终于恍然,一下子就掰下来两扇窗户,干的比平时起劲多了。   ==   第二天一大早,楚禾醒来的时候,旁边睡着赫绍煊的地方已经换成一只毛茸茸的貂,而赫绍煊已经不知去向。   她将貂抱进自己怀里,伸手掀开纱帘唤道:   “立夏。”   听了她的招呼,立夏和敛秋很快便从外面进来,手上还捧着她用惯的玫瑰花露和漱口用的小瓶。   她先捧起清茶喝了一口,抬眸问道:   “王上呢?”   “回娘娘,王上去议事了。他起得早,不让奴婢唤醒您。”   楚禾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下次早些叫我起来,要不也没人通知小厨房做早膳,省的他得饿着肚子去上朝。”   立夏和敛秋两个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见楚禾有些不解,立夏神色暧昧道:   “娘娘如今倒是关心起王上来,奴婢觉得这是好事。”   “谁说我关心他…”   楚禾脸颊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忍不住掀开锦被走到妆台前上妆梳发。   东尧比玉京的春天来得要晚一些,尤其是早上寒霜尚未褪去犹让人冷得打个哆嗦。   楚禾穿着寝衣,感觉身上一阵发凉,打了一串喷嚏。   立夏和敛秋连忙走到一旁,一个灌汤婆子,一个找出披风。   立夏小心翼翼地用一条围巾裹了汤婆子,递到楚禾怀里:   “来的时候把专门给汤婆子买的布套落下了,娘娘垫着点,当心烫手。”   敛秋则给她穿好披风,小声抱怨了一句:   “这东尧果真不如玉京,连个卖汤婆子布套的小贩都没有,非得自己织一个才行。”   楚禾转眼瞧见外头进来一串送早膳的宫女,连忙轻轻拍了拍敛秋的手安抚道:   “既来之则安之,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改天去找宫里的绣娘做两个便是。”   她说这话的时候,留心看了一眼那几个宫女。   等她们几个退下去,楚禾才轻声嘱咐道:   “在这宫里头,说话一定要小心些。你们都是楚家出来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楚家,切莫让人抓着把柄。”   上辈子在皇宫里,敛秋就是因为有一次替她打抱不平,因而被手下的宫女检举到楚明依那儿,这才被打发去了苦役所。即便如今的境遇比起上一世好了不少,可她仍然心有余悸。   在她羽翼未丰之前,还是要谨慎行事,才能保全自己和她们。   等用完早膳,立夏和敛秋收去餐具,围坐在她身旁闲聊:   “娘娘在行宫住得怎么样?吃的可还合胃口?”   楚禾擦拭着唇角,想起前几日在姚家村的经历,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忽然,她脑中毫无征兆地冒出“唐尤生”这个名字来。   她总觉得这名字不像是赫绍煊为了隐藏身份,随便取的。   忽然一个念头钻进她的脑海里,楚禾心中一动,抬头问道:   “立夏,我听闻先惠文皇后才是王上生母,你可知道她姓什么?”   立夏摇了摇头道:   “奴婢听闻先惠文皇后诞下王上之时正值朝廷动荡,先皇为了保护他们,便将他们安置在别处,于是鲜少有人见过她,关于她的事便更少得可怜。”   楚禾有些遗憾,喃喃道:   “连姓名都不曾留下么…”   话音未落,外殿忽然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宛如玉石之声悦耳:   “先惠文皇后名唤唐潇,乃是玉阙阁天策士之一——”   这句话犹如古老铜钟一般给了她沉重一击。楚禾抬起头来,看见谢照衡隔着珠帘,站在外殿朝殿内躬身作揖道:   “微臣参见王后娘娘。”   楚禾想起上一回赫绍煊的警告,随即沉下脸来:   “后宫乃外臣禁地,谢大人还是速速退去为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半年后,凤仪宫迟迟没有完工。终于坚持不下去的工部大臣哭着扑到东尧王面前:   “臣无能!臣无力督办凤仪宫!请王上赐罪!”   赫绍煊(假惺惺叹气):无妨,爱卿应当尽力了,此地风水不佳,不如还是改成藏书阁吧,这样也能镇住邪神。来你看看图纸...   工部大臣:?! 第二十二章   ==   谢照衡听她下了逐客令,以一笑付之,抬头望向帘后之人道:   “王后娘娘心有困惑,微臣能解,何必过分紧张呢?”   楚禾犹豫了,她的确想知道关于先惠文皇后的事情,想知道赫绍煊作为嫡长子,为什么会被发配到东尧做诸侯王。她那因为紧张而绷直的身子稍稍放缓,语气也没有方才那么凌厉:   “既然如此,请谢大人坐吧。立夏,看茶。”   谢照衡闻言倒也不拘束,就地捡了一个蒲团盘膝坐下,脸上浮起一丝和煦的笑容:   “娘娘想知道什么?”   楚禾虽然留下了他,但戒心不减,留下了一个极为宽泛的问题:   “关于先惠文皇后的事情,越多越好。”   谢照衡答得十分轻松:   “先皇后唐潇曾是玉阙阁策士出身,早年在先皇身边做谋士,与先皇可谓知音。奈何崇化十二年的变法失败,君权大大不如从前。在世族压力之下,先皇不得已废黜惠文皇后,改立赵家女为后,也便是如今的赵太后。”   这个答案及出乎楚禾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前世她是亲眼见过赵氏一门是如何揽尽大权,最后只手遮天的。他们能做出这样龌龊的勾当,实在不足为奇。   只是楚禾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唐尤生,唐尤生。   其实赫绍煊心里一直都很希望,自己的母亲还活在这个世上的吧。   谢照衡看她有些走神,略一思忖片刻开口道:   “既然臣已解答了王后娘娘的问题,娘娘可否投桃报李,回答微臣的一个问题?”   楚禾收回思绪,攥紧了衣袖:   “谢大人想知道什么?”   谢照衡微微一笑:   “不是什么大事。微臣只是想知道,王后娘娘远嫁东尧如此蛮荒之地,难道就心甘情愿看着令妹嫁给天子,位列帝后么?”   楚禾神色一凛:   “谢大人多心了,我是自愿嫁来东尧的,请勿妄加揣测。”   谢照衡慢慢站起身来,毫不客气道:   “娘娘息怒,微臣只是担心,倘若有一天东尧与玉京决裂,楚家会偏袒谁,娘娘又会偏袒谁?”   楚禾冷冷道:   “谢大人大可不必担心。我楚家是帝党纯臣,绝不参与党争。再者,无论楚家立场如何,我出嫁随夫,自然对东尧全无二心,何来偏袒谁这样的话?”   楚禾的音调微微抬高,在外殿守护的魏葬闻讯赶来,看向谢照衡的眼睛里露出敌意。   楚禾似乎没想到他会闯进来,微微一愣,轻声道:   “我没什么事,你先去殿外候着吧。”   魏葬并不说话,只朝她略一颌首,便退了下去。   谢照衡望着少年远去的身影,眼中有一层阴云缓慢翻滚而过,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楚禾站起身下了逐客令:   “谢大人,王上马上就要下朝了,您还是早些出宫去罢,免得引人非议。”   谢照衡淡淡一笑,朝她一揖:   “微臣是该走了。只是还有一事要再嘱咐娘娘一句,东尧后宫如今虽以您为尊,后宫虚设,但这青都不知有多少世家都盯着王上身边的位置,您仁慈待人的同时,也该时常整肃宫中风气。譬如方才我进入朱雀宫时,竟没有宫人通传,实在是失了礼节…”   他说到这儿,瞬间便收起话锋,面带歉意地朝楚禾淡淡一笑:   “微臣僭越了,请王后娘娘恕罪。”   说完,便拂袖离去。   楚禾看着这人的背影,心中愈发生出一丝凉意。   她重活了一世,自以为胸有丘壑,能够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辅佐赫绍煊迎接即将降临的困境。她虽知道谢照衡将会成为东尧数一数二的功臣,可她也畏惧于这个谢照衡深不见底的城府。   甚至模糊之中,楚禾竟然看不清他的立场究竟是东尧还是天子。   他怀疑自己的忠诚,既像是在为玉京探出楚家的口风,又像是在替赫绍煊担忧。他明明一眼就看出了自己身边的隐患,可又偏偏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建议。他的圆滑使得他举止谦和,可实际上他所做出的一切看起来都暧昧不清。   这样的手段看似毫无攻击性,却又会在人放松警惕时窥得天机。   目送谢照衡走后,楚禾忽地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立夏和敛秋不明所以,也跟在了她身后走出寝殿。   她一走出门,抬眼便看到少年瘦削的肩膀,穿着一身与宫中护卫不一样的青衣站在殿外。   楚禾一滞,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终究她还是要面对。   少年感觉到身后有人,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亮色,又很快地熄灭。   他的手自然地垂在两旁,用极轻的声音道:   “小姐。”   楚禾心中微微颤抖了一下,强迫着自己用平常的语调开口:   “你是我爹派来的侍卫么?你叫什么?”   少年抬起一张稚嫩的脸来,脸上没有半分笑容,而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睛却好像偷偷藏进了半分笑意,让人看了便挪不开眼睛:   “属下魏葬。”   她的嘴唇有点发抖,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魏葬?是藏红花的藏么?”   而他答:   “是埋葬的葬。”   她沉默了一下,从袖中掏出赫绍煊为她准备的令牌,轻声道:   “拿着我的令牌,去禁军处记名,领一个职衔吧。”   东尧王宫不是皇宫,她不需要魏葬时时刻刻像影子一样跟着自己。既然他还是找来了,那就尽最大的可能为他铺一条路。   楚禾这样想着,少年却并没有伸手来接,他的语气直白而不带丝毫温度:   “楚将军命我护卫小姐左右。”   楚禾叹了一声,想着此时的魏葬还尚未有记忆,于是便狠下心来说:   “我在此处,是王后娘娘,你休要叫我小姐了。东尧王因为顾及我,没有对你的存在表示异议,但我却不能私自把你留在身边。还是听我的,去禁军领一个职衔,一样可以护卫在宫禁。”   魏葬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接过了她手中的令牌,转头离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楚禾在他眼中看出了一丝不舍。   她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一句“保重”。她不想魏葬再为她涉险,不想他的忠诚把他带向死亡,更不想给他一个终日只能活在暗处的人生。   他应该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的,他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啊。   楚禾转过头,悄悄拭去了眼角的一丝泪花。   抬眼间,眼眸又恢复如常。   她扫了一眼朱雀宫四周,冷冷道:   “守宫的宫人们都去哪了?”   立夏和敛秋见她语气有些不好,立刻走上前道:   “这会估计去御膳房备午膳了。”   楚禾冷哼了一声:   “备膳用得着十几个人一起去?”   她话音刚落,远处的小园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听起来热闹的很。楚禾神色一凛,带着两个侍女便朝那边去了。   她们走到一面爬满藤蔓的院墙下,才看见朱雀宫的宫人们聚在一起玩牌耍骰子,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什么有趣的话题。   只见一个宫女忿忿不平道:   “我进宫里两年多不曾侍候过娘娘,这忽然来了一个还真有些不适应。你们说这王后娘娘也太娇贵了,用汤婆子还非得有个绣织的布套才行…要嫌我们这儿清苦,当初干嘛要来呢?”   敛秋是个急脾气,听到一半便要冲出理论,谁知让楚禾一把拉住。   她面色不改,示意两个侍女跟她一起静静地聆听着下文。   其他的宫女们笑道:   “娘娘有王上宠着,即便娇贵些又有什么关系,谁让她生得那样美呢?”   先前那宫女颇不服气:   “你们别看王后娘娘如今是专宠于身,那是因为这后宫只她一个女人。听说我们琼善郡主回来了,此番在上尧还立下大功,王上特赐了一身锦绣战袍,足见倚重之心。更何况琼善郡主思慕王上多年,我看她进后宫是迟早的事!”   她这话一说出来,其他的宫女们都听不下去了:   “送个袍子有什么大不的了?又不是金子做的。”   那宫女一听,脸上立刻便得意了起来:   “你们也太无知了。那可是南尧织造的流光锦,要邬水绣娘们花上七七十九天才得一匹,堪称□□上品,比金子还值钱!”   楚禾听她越吹越离谱,终于从墙后走了出来。   那宫女没意识到,还在继续侃侃而谈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的同伴们都僵直了后背,眼中露出惊慌的神色,她这才回头一看…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上帝在塑造楚小禾的时候,正在尝试自己的新药剂。   上帝:“加一点新鲜的东西进去,会不会更有意思呢?”   温柔+10   聪明+10   傲娇+2   可爱+2   刁蛮-2   爱吃醋+999999999   上帝:“我X,手抖加多了。” 第二十三章   ==   宫女脸上的鄙夷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扭曲变形的脸。   她没了方才耀武扬威的模样,双膝一软,立刻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颤声道:   “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恕罪…”   楚禾垂眸看她一眼,眸中毫无波澜,语气亦是淡淡:   “我以前不知道,原来在东尧,王上选谁为妃竟是由一个宫女说了算的?不如你坐下来跟我说说,这青都有哪家闺秀也心悦王上的?我索性请王上一股脑都纳入后宫来,指派你去侍候?”   旁边的宫人们知道她一向性子绵软,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是动了怒气,便也连忙跪在旁边叩头求情:   “求王后娘娘谅她是初犯,便宽恕一二吧…”   楚禾扫了她们一眼,冷笑了一声:   “初犯?只我听到的就这一次,那我没听到的还有多少次?是不是你们看这后宫长久无人治理,便没规矩惯了?”   宫人们意识到她们再说下去恐怕会被迁怒,都纷纷不敢说话了,只一个挨一个地跪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那犯事的宫女更是大骇,立刻磕头如捣蒜一般。听她砸得青砖地上咣咣得响,楚禾却丝毫没有喊她停下来的意思。   直到她再抬头的时候,脑门儿上多了一道不轻不重的血印子,楚禾才挥了一下衣袖命道:   “将人给我拖回宫里。”   将人押回正殿之后,楚禾看也不看她们,只是接过立夏递来的青茶抿了一口,渐渐平息了心中那股无名火。   她抬眼看了一眼下面跪着的宫人,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太过激烈了?她本来的脾气虽不算绵软,却也温和柔顺,今日怎么一听那位未曾见过面的郡主,怎么会如此生气?   下面的宫人们就这么跪了许久,迟迟也等不来上面那位的发话,心中不由地一阵又一阵地发凉。从前东尧王连年征战在外,宫中又没有嫔妃娘娘们拘束,她们一向懒散惯了,甚至连来了新后也照样敷衍着。只是这次闯出大祸,怕是没一个人能免了责。   不一会儿,楚禾发话了:   “朱雀宫掌事何在?”   底下的宫人们再不敢怠慢,连忙回道:   “回禀娘娘,宋掌事去御膳房催膳了,是否差人把她叫回来?”   见楚禾略一点头,一个小宫女立刻便从地上爬起来,恭恭敬敬地退出去叫人了。   宋掌事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宫女,在这东尧王宫待了二十多年,侍奉了三代诸侯。   她一进殿门看见这样的场景,心里不由地一怔,立即跪到楚禾面前:   “不知这些婢子们犯了什么错?惹得娘娘生气?”   楚禾对她算是客气,抬手示意立夏将她扶起来,自己则换了和气的语调道: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连这朱雀宫都有偷懒耍滑之人。宋掌事,擅离职守和以下犯上的罪名,该怎么罚?”   宋掌事听出了她话里藏针,连忙以大礼伏在地上,高声道:   “擅离职守者,处鞭刑二十,以下犯上者,处五十大杖。”   楚禾倒也不拖拉,直截了当地颌首道:   “既然有章程,那你便下去办吧。”   宋掌事闻言却不动,楚禾的视线落到她身上:   “宋掌事,还有什么疑惑?”   只见她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眼中竟涌出些泪花,苦苦哀求道:   “王后娘娘,这二十鞭刑与五十大杖下去,恐怕人不死也废了。即便宫中有章程如此,可这酷刑却是数十年未曾真正施行过。奴婢斗胆请求恩旨免了这刑罚罢,也叫他们记挂着娘娘的仁慈之心……”   宋掌事在宫中颇有威望,她一开口,下面的宫人们全都高呼求饶,声音此起彼伏。   楚禾缓缓站起身来,低头扫了众人一眼,他们便立刻心虚地低下头来,不敢直视楚禾的眼睛。   她缓缓开口:   “倘若我在此章程之上施加酷刑,的确有些不近人情。可既然这宫中已有章程,就应该按照章程办事。若按宋掌事所说,日后所有僭越的奴才全都可以免去责罚,又有谁会真心实意侍奉我这个主子?”   她转头落到宋掌事身上,轻声道:   “宋掌事年事已高,我看已经不能执掌朱雀宫内务了。即日起,撤去掌事之职,领了银钱回乡恩养去吧。”   宋掌事眼见求情不成,反而将自己的职衔也丢了,瞬间便傻了眼。   眼看着宫女们一个一个被拖下去,惨叫声此起彼伏,宋掌事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   翰澜宫里,赫绍煊与群臣议事毕,便听见外头有朱雀宫的宋掌事求见。   他刚下令让人进来,便瞧见宋掌事额头渗血、形容凄惨地奔进来,匍匐在他面前哭诉道:   “王上,老奴侍奉您两年,求王上开恩哪……”   赫绍煊有些摸不着头脑,微微蹙起眉道:   “何事要我开恩?”   宋掌事支支吾吾半天,赫绍煊才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听明白,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赫子兰立在他旁边,看着他脸上竟然隐隐透出一丝笑意,心中不由地颤了一下。   明明是楚禾将他宫里的人全揍了一遍,还要将他最信赖的大宫女撵出宫去,他怎么不生气,反而这么开心呢?   赫绍煊注意到赫子兰狐疑的眼神,这才敛去脸上那抹诡异的笑意,换了副严肃的神情道:   “你说王后因为‘宫女僭越’才下此命令?你倒说说这来龙去脉可好?”   宋掌事支支吾吾半天,到底还是畏惧于赫绍煊,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听着听着,赫绍煊的眼中逐渐翻滚着阴云,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谁说我要纳琼善为妃了?”   宋掌事吓得一哆嗦,连忙说道:   “王上倚重琼善郡主人尽皆知,奴才们也只不过在下面揣测圣意,绝无僭越之心啊…”   赫绍煊慢慢靠在座椅上,俊美的面容如同一座冰雕一般冷漠无情:   “她说你们僭越,那就是僭越了。她是我东尧王后,废几个不守规矩的宫婢又有什么问题?”   宋掌事一听他的语气,心中忙不迭地叫苦。本以为王上与王后感情不深,看在自己的几分薄面上,王上约莫会为宫人们开脱一二。谁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下竟把自己推到了火坑里。   就在她懊恼之时,赫绍煊却又开口道:   “那边有两箱刚贡来的衣料,我本来打算亲自带回去给她的,如今事多走不开,你替我拿回去吧。”   宋掌事得了美差,激动地以为自己要被留下了,谁知有冷不丁听见他说:   “至于你能不能留下,全凭王后裁决,退下吧。”   宋掌事一时语塞,只好讪讪答道:   “是。”   眼看着宋掌事退了下去,赫绍煊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一双凤眸阖上养神。   赫子兰走上前低声道:   “王兄,上一次在冬矢宫行刺之人,正是越王手下的死士,您为何还要刻意赏赐锦袍给琼善郡主?”   赫绍煊睁开双眼,站起身来走到身后一张偌大的羊皮地图,冷声道:   “恩赏琼善,就是为了稳住越王。上尧越氏旁支十分复杂,相当于种在东尧心脏上的一根毒株。如果强行拔起,势必会大伤筋骨。眼下战乱四起,我们尚且还需要越王的兵力,暂时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   赫子兰担忧道:   “可是越王既然已经派人刺杀,又怎么会诚心出兵相帮呢?”   赫绍煊渐渐和缓了语气道:   “上次我写信试探,确认琼善并不知道刺杀行动,眼下依然会效忠于我。倘若她明辨是非,日后我会给她应有的殊荣。”   赫子兰显然误读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道:   “王兄…不妥吧。”   赫绍煊斜睨了他一眼,蹙眉道:   “你在想什么?我说的是让琼善承袭她父亲的爵位,做越氏领主。”   赫子兰闻言,尴尬地干咳了一阵,摆手道:   “没什么…没什么…”   赫绍煊看他一副狼狈模样,唇角忍不住涌起一丝笑意,脑中不由地想起那张倔强又乖张的脸蛋来。   像她这样的小家伙,后宫里摆一个也就够了吧。若是再多几个,他成天不得周旋在女人们中间?   他正沉思着,侍卫忽然又传来消息,说楚禾出宫去了。   赫绍煊心里一紧,蹙眉道:   “出宫去做什么了,你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  楚禾:【背起小包袱】你自己一个人过吧!   煊哥:站...站住!   楚禾:【继续走】   煊哥:【冷脸】给本王站住!   楚禾:【赌气】干啥?   煊哥:【蚊子音】我错。 第二十四章   ==   小侍卫看见他脸色不好,战战兢兢地回道:   “王后娘娘出宫的时候说…说是孟家大小姐今日启程回仪安,娘娘要去送一送。”   殿内的气压瞬时便低了下来。看着赫绍煊那张冷若冰山的脸,任何人都得打一个哆嗦。留在殿内侍候的宫人们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到安全些的地方,可怜了赫子兰和小侍卫走也不能走,留也不敢留。   赫绍煊一听到孟泣云的名字有些头疼。   上次她提着枪就闯进冬矢宫跟他要人,武功还高的可怕。彼时他受着伤,拼尽全力只能勉强跟她打个平手。若不是赫子兰及时赶到,楚禾估计就被她带走了。   赫绍煊冥冥之中感觉,自己在孟泣云心中的形象极为不好,说不准楚禾会听了她的蛊惑,跟着她一起逃离东尧也未可知。   一想到这儿,赫绍煊便心烦意乱了起来。   这时候,赫子兰上前一步:   “王兄若是不放心,容臣弟前去护卫在王后娘娘左右,定将人安全带回来。”   赫绍煊白了他一眼:   “早就让你送那姓孟的女人回仪安,你把她安置在自己府上也就罢了,连她什么时候要走都不清楚?”   赫子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抬手摸了摸鼻尖,有些窘迫道:   “她恼我上次打晕了她,这两天见到我就动手,怎么可能会告诉我她什么时候离开?”   赫绍煊恨铁不成钢道:   “她打你你还把她供在府上?也不派人看着点?”   小侍卫立在一旁有些尴尬,偶尔抬眼看一看这东尧赫赫有名的靖康大元帅竟然被王上数落得像一只蔫儿鸡一样。   只见蔫儿鸡抖了抖身上的劲装,朝赫绍煊立下保证道:   “就算王后娘娘真的跟着孟泣云去了仪安,臣弟也一定将人给王兄带回来!”   说完便朝赫绍煊一拱手,匆匆地往外走。还没等他走出殿门,一阵脚步声便紧跟着他走出来。   只见赫绍煊面色阴沉:   “我跟你一起去。”   ==   赫绍煊猜得不错,孟泣云的确想让楚禾跟她一起离开,可是此时的楚禾根本没有一走了之的打算。   她们二人穿着便服,正坐在一家明月酒楼里喝酒吃肉,桌上点的全是楚禾之前在宫里吃过的酒焖羊肉,杞海腌鱼,冷酱京鸭还有醉鸡。   一桌子菜喷香流油,可孟泣云却像是看不见似得,有些着急地握住楚禾的手说:   “阿禾,你果真要留在那个人身边么?”   楚禾笑了笑,给她夹了一块红焖羊肉:   “趁热吃,这肉都炖得脱骨了。”   孟泣云没心思吃饭,反而直直地看着楚禾的眼睛说:   “你刚来就遇上两次刺杀,他就跟没事人一样,继续把你当棋子留在身边。前两天我想去找你,赫子兰说你不在青都,竟然是跟着赫绍煊去了乡下微服私访?阿禾,你在玉京的时候,伯父和伯母都那么宠爱你,一点重活都舍不得让你做,怎么来了青都嫁给那个人,一切都变了呢?”   她说话声音大,吸引了旁边几桌的注意。   食客们看到这两个女子虽着寻常衣衫,却气质非凡,一个娴静温婉,一个英姿飒爽,竟俱为国色,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孟泣云感受到那些抛过来的眼神,怒从心起,一把拍向桌面,将放在旁边的梅花亮银枪震得嗡嗡作响:   “看什么看!再看将你眼珠剜出来!”   楚禾按住她的手背,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泣云。”   孟泣云听了她的劝阻不再言语,猛地坐下来,仰头一个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楚禾转头朝众人微微颌首表示歉意,又让小二给每桌上了一壶好酒才算了事。   她不再逃避孟泣云的问话,反而眼神坚定道:   “泣云,若我说我只有留在东尧一条路可走,你信不信?”   孟泣云抬起头来,眼中微微有些泛红:   “阿禾,你大婚那天我就说过,我一定要亲眼看着你过得好才会离开。可是在我看来,那个人除了利用你欺负你,我一点也没看出他哪里对你好。就算他是东尧王又怎样?你写一封和离书,我带你离开青都,无论去哪都不比在这里强么?”   楚禾抬手给她斟满酒,思虑片刻又开口:   “泣云,我若是就这么回去,跟你一起在仪安,或者是回玉京去,是能过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我们能过多久?”   不等孟泣云开口,楚禾停了停又接着说:   “你以为若是没有赵太后的干预,我从前的婚约是怎么取消的?你再看看你哥哥的处境,堂堂镇远大将军,定国侯世子,竟然被派去守一座仪安小镇?何其荒诞!”   孟泣云愣怔住了。若不是楚禾将这些问题说与她听,她恐怕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些事情。   楚禾叹了口气:   “若我们不作为,下一步该是我哥哥,再下一步就该是我父亲,还有你父亲…泣云,玉京已经落入赵家人手中了,我们要怎么保全家人呢?你问我为什么要留在东尧?因为东尧不在赵家人的势力范围。玉京因为忌惮东尧,不会轻易动楚家和孟家,才能维持住短暂的平衡,你明白了么?”   孟泣云一时语塞,埋下头去不再言语,似乎在尽力消化着楚禾的话。   楚禾看着她,眼里有些心疼的痕迹。   她自己用了两辈子才想清楚这些,而孟泣云不跟她一样,又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明白这个道理呢?   但是她要讲出来。只有让孟泣云彻底明白过来他们的处境,她日后做事才会多考虑后果。   望着面前的少女如玉刻般锋利的轮廓和英气的眉眼,楚禾忍不住想起来上辈子孟泣云的结局。   那年北尧全境失陷,边境七万驻军被蛮族所屠,楚家军正是在这个时候,被皇帝一道圣旨派出征讨蛮族。   谁都知道那是一场必败之战。为了保住父兄,楚禾去求了赫元祯,在御书房外将额头磕得满是鲜血,也没能阻挡楚家军出征。   而更悲壮的是,就在楚家军逆行北上的时候,孟家和乔家等军武世族子弟纷纷自请走上战场,这其中就包括孟老将军膝下的这一双儿女。   楚禾不知道当时北境的战场有多么惨烈,但三家联军全军覆没的战报,似乎已是唯一的回应。   想到这里,她眼底浮起一层血红,看上去似乎在强行克制着自己心里波澜。   孟泣云担忧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回了现实:   “阿禾?阿禾?”   楚禾回过神来,很快便恢复自然。孟泣云向来粗心,也并未将她这一异常的模样放在心上,只低声道:   “阿禾,你说的话我记下了,日后我也不会再劝你。只是,你以后遇事不要一个人扛,听到没有?”   楚禾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饱餐一顿,又饮了两盏酒,这才从明月酒楼走出来。   小厮从后院拉出一匹健壮结实的大青马,把缰绳递到孟泣云手上。那大青马朝孟泣云喷了个响鼻,四蹄不安地在沙地上扑腾,像是有些躁动不安。   楚禾好奇地问:   “你从前的坐骑不是一匹小红马么?”   孟泣云拍了拍大青马的脑袋,大青马不悦地将头转开,一眼也不想看她。   “这是赫子兰赔给我的,谁让他上次在宫里把我打晕了。”   楚禾捂嘴一笑:   “我看子兰将军对你挺上心的,你…不考虑考虑?”   孟泣云蹙眉瞪了她一眼:   “阿禾,你从前说话不是这样直白的,怎么嫁了人性情都变了?”   楚禾抿唇一笑,刚要回话,谁知背后忽然来了一队人马,只听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骏马嘶鸣的声音,大青马立刻狂躁了起来,仰头嘶鸣个不停。那人马当中领头的大黑马一听这声音,竟然如同一匹未经驯化的野马一般,径直便朝楚禾冲了过来。   马上的人极力想要勒住缰绳,却已经来不及,眼看马蹄马上就要踩上楚禾,孟泣云一个翻身抱住她,两个人一起滚到了路旁,这才险险躲过一劫。   等尘土荡尽,楚禾瞧见那黑马上端坐着一个削肩细腰的少女,只见她长眸上挑,朱唇微丰,轮廓锐利深邃,一看便知是异族人。她姿容尚可,并不算出众,而那通身火红的战袍如同流光一般熠熠生辉,竟将她衬托得更添三分贵气,引得明月酒楼的食客们竞相围观。   单看她身上的华袍,楚禾便猜出了她的身份,瞬间便觉得如鲠在喉,拉着孟泣云便准备走人。   可那女子的手下反倒不依不饶地拦住了她们的去路,趾高气昂地叫嚣道:   “尔等平民,惊了我家郡主坐骑,竟然不行大礼参拜,还想一走了之?”   孟泣云怒目而视,扬起手中梅花亮银枪便要打人,却被楚禾一把拦了下来。   楚禾望了那女子一眼,平静开口:   “你家郡主恐怕受不起我的大礼。”   作者有话要说:  论结婚不给伴娘包红包的下场——   你老婆没了。 第二十五章   ==   马背上的女子闻言微微垂首,上下打量了楚禾一番,似是露出微微讶然的神情,随即又很快消失。   而这细小的变化被楚禾捕捉了个正着。倘若她猜得不错,这女子就是宫人们口中那位掌十万兵马的琼善郡主。   楚禾虽然早就预料到自己会与琼善见面,可她却并未想到见面的场合竟是在这样的街头闹市当中,更未想到场面会是如此的尴尬。   就在楚禾与琼善对视的间隙,琼善手下那位彪形大汉往她们面前一站,像座山一样挡住了楚禾的视线:   “放肆!尔等贱民可知道这马背上坐的是谁么?哼,告诉你们罢,这位便是我上尧琼善郡主!”   四周围观的人群一听,纷纷惊呼了一声。待他们看清琼善身上那件华美异常的战袍时,众人们转而向楚禾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这两个小女子也是可怜,怎么就招惹了琼善郡主呢?这下有理也没处说去了…”   “这可不一定。我看这两个女子生的国色天香,说不准是哪家贵人的家眷呢?”   “呵!郡主在青都的地位堪比一品军侯,岂是一般贵人能轻易招惹的?这可是大不敬啊!”   孟泣云闻言,望着马背上的琼善冷冷一笑:   “的确是大不敬!你可知我身边这位是东尧新后?敢问琼善郡主可懂得君臣之礼?无论是何等重臣,见了王后都要大礼参拜!”   “新后?我看你是痴人说梦!”   还不等琼善开口,她手下那名彪形大汉便怒而暴起,扬起手中足有三指粗的长鞭便朝两人甩来——   孟泣云早有防备,只见她从身后抖出一杆梅花亮银枪。   但见一抹寒芒刺目而来,众人只听“铮”地一声,大汉手中的鞭子便应声被拦腰切断。   众人立刻爆发出一阵豪迈的掌声,竟将这看作了一场斗技。   大汉被激得狂怒异常,正要重拳挥来,却都被孟泣云轻松躲避。孟泣云只耍了几个花招,便将那大汉戏耍地团团乱转。到最后,她竟一跃跳到他肩上,对准大汉的脸便一通猛砸。   大汉被揍得落花流水,愈发狂怒异常。可不管他怎么伸手乱抓,却也摸不到孟泣云的一片衣角,只能气的不断叫骂。   琼善的一众手下见状,正欲下马帮忙,却被琼善抬手制止。   接着,她用异族语朝那名彪形大汉呼喝了一声,大汉便立刻停住了手,不再挣扎。   孟泣云见状觉得有些无聊,亦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轻轻一跃便跳了下来,回到楚禾身边。   琼善一夹马肚,朝她们的方向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睨着楚禾,用不咸不淡的语气道:   “琼善并非不知礼,然,亦并非是可以愚弄之辈。你,如何证明她是新后?”   孟泣云嗤之以鼻,转头朝楚禾道:   “这还不简单?阿禾,将你的令牌拿出来给她看看!”   琼善微微眯起眼睛来注视着她,这让楚禾浑身都不舒服。   她下意识地往怀中一摸。   糟糕,令牌不见了。   楚禾这才突然想起来,她的令牌早前便借给魏葬,让他去禁军处挂名了。   她为了出来与孟泣云喝酒,还特意换了一件便装,如今浑身上下没有分毫可以证明她身份的物件。   她慢慢将手放下来,有些歉疚地迎上孟泣云的目光道:   “令牌不在我身上。”   还不等孟泣云说话,人群之中立刻陷入一片嘈杂的谈论当中。不仅如此,众人的目光也放肆地在她脸上游走,满是垂涎和嘲讽之意。   “哪里来的失心疯,竟然敢自称王后娘娘,还惹到了郡主头上,真是嫌命长。”   琼善不语,却深深望了她一眼,眼中尽是复杂的神色。   那彪形大汉冷笑道:   “装的还挺像!弟兄们,把人给我绑起来!我看你们俩就一起去牢里做春秋大梦吧!哈哈哈哈…”   琼善的手下们当即便全都从马背上跃下,一拥而上、准备朝两人动手。   楚禾被孟泣云一把护在身后,却并无丝毫惧意,反而转头望向琼善,目光如炬:   “郡主执意如此么?”   琼善避开了她的目光,沉默不语。   琼善的一群手下得了主子的默许,纷纷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正要朝两人下手。   正在此时,他们背后却传来一阵轰隆作响的马蹄声。   这伙人忙不迭地回头一看,却见赫子兰一马当先冲散人群,而他身后则紧紧地跟着一队禁军人马。   许多人一眼便看见那一片黑压压的重甲禁军当中,簇拥着一位俊美无双的紫衣男子,如同神祗降临一般令人不可逼视。   人群之中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吾王在此!”   众人闻声战栗,竟齐齐下跪高呼“东尧王千岁。”   就连琼善也连忙下了马,紧走几步拜服于地:   “琼善恭请吾王安康。”   赫绍煊匆匆看了她一眼,正准备说一句“平身”,却一眼看见立在她身后的那个身影。   他微微一滞,旋即转身下马朝琼善的方向大步走来。   琼善满怀欣喜扬起脸来,却见赫绍煊径直掠过她,反而走到身后的楚禾面前,低头对她说着什么话。   虽然听不见赫绍煊在说什么,可是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神情竟然极尽温柔。   只见楚禾涨红了脸,有些微愠地撇过头去想要离开,却被赫绍煊捉住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往回走。   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入在场的每一个人眼中,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赫绍煊拉着楚禾还没走几步,她便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你放开,我不回宫。”   赫绍煊以为她果真要和孟泣云一道离开,随即眼眸一沉,正要开口,却见楚禾撇开脸道:   “我送泣云出城。”   听她这样说,赫绍煊脸上总算好看了不少,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既然是送人,那我们一起去。”   说着,也不顾楚禾的反抗,抱住她的腰轻轻一举,便将她送到了自己马背上。   看着她脸上的红晕,赫绍煊微微一笑,翻身上马与她共骑一乘。   他们正要策马离开,楚禾却见琼善仍然埋头跪在地上,便轻轻戳了戳赫绍煊的衣襟,旋即轻描淡写道:   “郡主,平身吧。这下你相信我的身份了么?可还要将我丢进大牢?”   赫绍煊脸上露出一丝讶异的神情,随即朝琼善道:   “琼善,你方从上尧赶回,还不知本王大婚了罢?来见一见,这是本王的王后。”   听到他的话,琼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没有丝毫异样。   她用清冽的嗓音道:   “琼善目中无人,方才对王后失礼了。”   说着,她又拜服于地,三次叩首:   “琼善见过王后,恭祝吾王新婚大喜。”   孟泣云在一旁冷冷嘲讽道:   “方才也不知是谁的手下,叫嚣着要将我们投入大狱。”   赫子兰神色一凛,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将手中长剑抽出半截,满目戒备道:   “何人如此无礼?”   孟泣云见他如此护着自己,不由地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挪开了视线。   一旁看戏的众人见状,立刻便换了一副面孔,指着琼善身后的手下高声道:   “就是那几个人,方才还跟这位姑娘动了手,样子可凶得很呢!”   琼善的几个手下早已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只管喊着饶命。   琼善快速地看了一眼赫绍煊,发觉他眼中浮起一层阴霾,心中不由地一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朝赫绍煊和楚禾躬身再拜,旋即站起身,来走到那彪形大汉面前。   那彪形大汉跪在她面前,竟几乎与她同高。他那高大的身躯打着颤,用异族语苦苦朝她哀求着。   只见琼善将长眸一闭,从腰间抽出一柄锋利的弯月刀来,握紧刀柄快速朝前一刺,速度快得令人几乎没看清她的动作,那彪形大汉的脸便变得十分扭曲狰狞。   抽刀、突刺、收刀。   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更可怕的是,她的刀刃仍然雪亮,不见一丝血迹。   当那名大汉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喉咙时,人们这才看见他的指缝里不断地渗出血来,顷刻间便流了一地。   楚禾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血腥的场景,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赫绍煊极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不让她看这样血腥的场景。   琼善淡淡收了刀,转身走到赫绍煊面前,仰头恭敬道:   “王后自可放心,往后琼善门下,不敢有人对王后大不敬。”   听着她那毫无温度的声音,楚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该是一个怎样冷血无情的人,才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一条性命?   赫绍煊不赞同地朝琼善摇了摇头道:   “你远道而来,还是早些回府歇息罢。”   说完这句话,他便率领众人策马离去。   ==   到了西城门外,赫绍煊这才放楚禾去同孟泣云单独告别。   两人走开老远,确认其他人再也听不到她们的交谈,孟泣云这才担忧地开口:   “阿禾,我方才低估了那位琼善郡主。此人心狠手辣,对自己的属下尚且不留情,可见她平日暴戾的程度。阿禾,我实在担心尼日后的处境…”   此时楚禾已经镇定了下来。她微微颌首,又长出了一口气道:   “方才她明明已经察觉到我的身份了,却故意要手下给我一个下马威。等东尧王来了,却又装作如此谦恭的样子,更是手刃了自己手下以表忠心,此人的城府实在深得可怕。”   孟泣云握了握她的手,轻声安慰:   “阿禾,你记着若是有了变故,一定要遣人来仪安告诉我,我和哥哥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   楚禾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脸来:   “快上路吧,时辰不早了,别让孟大哥担心。”   孟泣云依依不舍地与她作别,这才策马飞奔而去。   ==   一连几天,楚禾都想跟赫绍煊提起关于琼善的事。可每当她谈论起那天琼善当街手刃属下的事时,赫绍煊却总是避重就轻地转移开了话题,根本不接她的话茬,这让楚禾心里不由地堵得慌。   这几日赫绍煊忙着准备重返北境战场的事,每日都在翰澜宫与群臣议事到夜间才归。   楚禾闲着无聊,便找来满宫上下的宫女们过来,一起陪她做汤婆子的布套。   一想起琼善身上那身扎眼的火红,楚禾便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命立夏和敛秋将赫绍煊送给她的一箱流光锦拿出来剪成碎布。   下面的宫女都是新换的,还不知楚禾的性情,其中一个小宫女小心翼翼地上前道:   “娘娘…这流光锦是南尧的贡品,一匹便价值…”   还不等她说完,楚禾便面无表情地接上了她的话:   “一匹价值千金。”   她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倒像是视万金如粪土一般的豪迈,让宫女们不敢再开口。   她当然知道流光锦的价值,因为这宝贝是她外祖家——南尧傅氏织造局所产。若不是为了庆贺她与赫绍煊大婚,傅氏织造局今年又怎么会送整整两箱流光锦到东尧来?要知道,往年整个东尧也只能得三匹而已的!   可是一想起这么好的料子穿到了琼善身上,她心里就不高兴。   这一不高兴,她便又让人从衣料里捡了一匹布出来剪碎。   立夏和敛秋知道她心情不好,便一块一块将碎布收集起来,交给下面的宫女:   “这样的大小刚好够做汤婆子的布套,你们都学着点,往后用得上。”   宫女们也不敢说话,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了起来。   ==   赫绍煊深夜回来时,看见朱雀宫里一片漆黑,只有床前的小木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宫灯。   只见楚禾趴在桌上睡着了,小乌貂窝在她怀中,也睡的正香。   望着楚禾的睡颜,赫绍煊眼眸荡开一抹温柔,朝她的侧脸伸出手去,却硬生生停在半路。   他这才注意到,楚禾的手边、脚边,摆着都是一个一个流光锦做成的小布套,大小也只能放一个汤婆子,简直就是给汤婆子量身定制的“衣服”。   他小心翼翼地将楚禾手中那个布套抽出来,仔细端详着,只见这个是用红色流光锦做的,上面用金线绣了“琼善”两个字,显然是要送给她的。   赫绍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几日琼善进宫议事时,似乎一直都穿着自己赏赐的那件大红战袍。   莫不是楚禾见到那件衣服,正跟他闹脾气呢?   赫绍煊心里微微一动,目光一寸寸落在楚禾的睡颜上,唇畔勾起一丝淡淡的笑。   这小丫头,是跟他闹脾气呢。   ==   第二日便是出征前的誓师大会。   一大清早起来,楚禾便命人将昨日缝好的布套全都收拾到一起,准备赏赐给朝臣们的家眷。   赫绍煊斜眼看着她忙忙碌碌的样子,有些欲言又止。   他想告诉楚禾,琼善的那件流光锦战袍其实是拿去年进贡的旧布料所制。因为拿流光锦缝制衣服工序复杂,所以宫中的织造局做到了今年才送来。   可是看着楚禾如此费心地想给琼善一个下马威的样子,他也便没阻止,索性由她去了。   ==   誓师大会开始时,赫绍煊需在校场阅兵,楚禾便在朱雀偏殿接见各家女眷。等阅兵结束了,一群人才凑到朱雀宫主殿参加宴席。   琼善既是将领,亦是女眷,索性便坐到了女眷席。   毫无意外地,在誓师大会如此重要的日子,琼善还是穿了那件火红的流光锦战袍。那件衣袍配上她身上的黄金铠甲,衬得愈发风采卓然,引人侧目。   众家女眷一瞧见琼善过来,纷纷朝她行礼,赞叹道:   “郡主身上这件战袍定是王上所赐?瞧这料子的明纹暗纹错落有致,在不同的角度看过去竟是不一样的图案,真是好生精致啊!”   琼善微微一笑,深以为然。   而她身后的侍女则趾高气昂地介绍道:   “这可是流光锦,整个东尧每年也只得三匹进贡,王上便花了其中两匹最华美的,为我们家郡主做了这件战袍!”   众人又是一片惊叹之声。   有人惊叹之余好奇地问道:   “王上果然器重郡主。只是,这战袍看着用料并不算多,为何却要花费两匹流光锦才能制成?”   侍女脸上愈发骄傲:   “各位夫人不知道,这流光锦不比寻常绸缎,上面的金丝可是一针一线缝进去的。若是一个不小心剪坏了就要从头再来,你们说费不费功夫?”   众人一片唏嘘,望向琼善的目光之中更多了几分敬重。   若不是王上偏宠至极,又怎么会舍得用这千金一匹的布料为她缝制战袍呢?   再加上青都早已疯传已久的传闻,众家女眷们愈发认为,琼善将来定是要做侧妃娘娘的。一想到这儿,她们纷纷争先恐后地围在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起了近乎。   在她们看来,新后楚禾到底是玉京来的名门闺秀,在东尧并未有半点根基,眼下都已经大婚了,也不见有多受宠,恐怕日后要被家世显赫的琼善郡主压得抬不起头来。像她们这些惯于察言观色的人来说,讨好琼善远远比讨好王后娘娘来的划算。   正当她们围在琼善身边聊的热火朝天的时候,一队捧着大托盘的宫女们则轻盈地走入殿内。   女眷们都依次坐好,矜持地等待着宫女们布菜。   谁知一瞧才知道,这些宫女们的托盘上却并非是菜肴,而是一个一个堆叠在一起的精致布套!   这些布套用金线缝着边儿,被系城一朵朵荷花形状,上面还打着好看的璎珞,别提有多精致了!   女眷们一贯喜爱漂亮的小玩意,等宫女们一个一个发到她们手里的时候,她们一边把玩着,一边好奇地开口问道:   “敢问姑娘,这是什么东西?”   领头的宫女朝她们福了福身,盈盈一笑道:   “这是用流光锦制成的布套,专门盛汤婆子用的。王后娘娘新得了一箱流光锦,便想着做成汤婆子布套,给各位太太小姐们拿回去用,既保暖又不烫手。”   女眷们一听,这布套是给汤婆子用的,竟还是流光锦制成的,纷纷惊呼了一声,齐齐转头望向琼善身上的战袍。   除了颜色各有不同之外,这花纹和缎面竟然如出一辙!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布套,可女眷们得了这名贵的流光锦,都欢喜坏了,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中把玩。   而琼善脸上则没有那么好看了。她微微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面前的布套上。   她的布套用是火红色缎面,跟她身上的战袍如出一辙,可图案和花纹却明显更时新更华丽。更过分的是,琼善竟然看见布套上面用金线细细地缝着她的名字!   她身后的侍女替她鸣不平道:   “你定然是胡说了,这流光锦明明每年只有三匹进贡,今年的两匹都拿来给我家郡主做战袍了,哪里还来的盈余做这东西?定是王后娘娘以次充好!糊弄人的!”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见后殿传来一声“王后娘娘驾到——”   众人微微一滞,便见一个姿态翩跹的昳丽身影从殿后走出,如凌波微步一般轻盈自如。   一时间静极了,一个懒倦的媚嗓在大殿之中响起:   “这是哪家的侍女呀?口气倒是不小。”   作者有话要说:  小盆友们~你们的憨憨明天要入V了,我为你们准备了N重福利!   1.明天万字肥章那是必须的必!   2.明天从第26章开始,往后三章每一条评论都会有红包送!多多订阅绝不吃亏!   3.收藏作者收获你的快乐源泉!   以后,和我一起吧!   这里推一推下一本古言《福宝美人》,戳专栏就可以收藏哦~讲残疾暴君和福气小美人的甜甜故事~文案如下:   名动京城第一美人沈轻灵,生的明眸皓齿,粉面含春,逢人便笑   算命的说她命格大吉,在家旺族,出嫁旺夫   可她被人算计着嫁给了家世落魄的病秧子表哥陆知珩   害她的人都纷纷拍手称快,看着她这回怎么跟从前一样逢凶化吉   可他们不知道,沈轻灵在出嫁前做了个梦   她梦见那双腿残疾的表哥站了起来,还做了东宫太子   而害她的那些人却被翻了旧账,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醒来以后,沈轻灵当即便答应了这门婚事   大婚当夜,那个双腿残疾的少年喘着粗气吼她:“滚!”   谁知她竟不怕,红扑扑的小脸盯了他一会儿,莞尔一笑,柔柔地喊了声哥哥   陆知珩那颗腐朽已久的心怦然跳动,在她面前竟一败涂地   结果不到一年,陆知珩果然身体大好   而到了第二年,昭烈帝重病,弥留之际召还太子   陆知珩摇身一变成了杀伐果决的东宫储君姬重楼   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手,为她铺了一条极尽荣宠的康庄大道   害过沈轻灵的人们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沈轻灵还真是这天下最有福的人! 第二十六章   ==   这些世家女眷们大多都是第一次见到楚禾, 还尚且不知道她的脾气。   她们依着长幼尊卑站成了一列, 极为恭敬地垂首表示敬意。可其中还是有一两个年龄小的世家女偷偷瞄了她几眼。   这一看不要紧, 一看便难以忽略她那一双有若盈盈秋水的眸子——正是因为其中带着三分懒倦,七分妩媚,使她动静皆宜。安静时如一副美人画卷, 而抬眸的瞬间便几乎要将人的魂魄勾去。   年纪长些的女眷虽面儿上端着些,可心里却亦被这几乎摄人心魄的美艳所震撼。她们纷纷感叹着, 这位传闻中的玉京第一美人, 竟是如此绝色。   楚禾坐到上席, 抬眸看见下面的女眷们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她脸上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让人几乎就要捕捉到时却又转瞬即逝。只见她眼中渐渐起了一丝波澜,目光凝在琼善身上。   琼善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这才缓缓地站起身来,径自走到了女眷们的最前头。   女眷们似乎也习惯了她站在最前面, 不用人说, 便纷纷给她腾开了地方。如此看来, 竟像是无言之中彰显了琼善在这青都贵女之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只见她不急不缓地掀起战袍一角, 半跪在楚禾面前,嗓音清冽沉静, 仿佛高山流水一般悦耳动听:   “琼善重甲加身, 今日不能施以全礼,望王后娘娘见谅。”   楚禾淡淡一笑:“无妨。”   见琼善行了礼,她身后的女眷们才一齐拜倒在地, 高呼:   “妾身恭请王后娘娘圣安——”   礼行完了,若是依照规矩,上位者该回应一句“平身”,女眷们才能起来。   可是楚禾却迟迟也没开口,一时间殿内静极了,女眷们心里都纷纷打起了鼓点。   王后娘娘莫不是在这儿给她们立规矩呢?   她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琼善的背影上,看她半跪在原地的姿势,似乎比起她们更是难受。   女眷们面面相觑,眼神之中传达的讯息愈发笃定。谁说这琼善郡主恩宠非常的?在王后娘娘面前,她也不过就是个臣女,就算日后嫁进王宫,也只能是妾,入不得流的妾!正妻若是想要她跪着,她就得跪到天荒地老。   只是苦了她们这些局外人,还得陪着琼善一起跪。这些女眷们都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跪了没一会儿便膝头疼得厉害,有几个坚持不住的已经额头冒汗了。   她们有些后悔方才没能主动朝楚禾行礼,为了讨好琼善,故意跟着她的一举一动做事。可这也不怪她们,往日里,这琼善便是青都贵女们的标杆人物,是被竞相模仿的对象。   似乎只要跟琼善越像,就越能够得到东尧王的青睐。   等她们跪得膝头都麻了,楚禾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依旧是一样懒倦的嗓音:   “诸位平身罢,入席。”   女眷们这才揉着膝盖、让各自的侍女们服侍着坐回原席。她们一边揉着腿一边看着琼善的一举一动,似乎想要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不满。   可是琼善却像是没事人一般走回了自己的席位,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更看不出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楚禾心中暗暗佩服她的定力,转头看了一眼立在自己身边的立夏。   立夏了然于心,走上前一步朝下面的女眷们福了福身,语气温和开口道:   “各位夫人小姐们,这出产流光锦的邬水织造局本就是王后娘娘外祖家产,今年因为娘娘大婚,这才送来了这二十多匹流光锦,都是难得的新样子。娘娘前两天拿汤婆子烫了手,便想着做些布套罩在汤婆子外头。刚好这流光锦保暖又柔软,娘娘用着甚好,于是便催着宫人们,赶着这两天才做出来一些。”   楚禾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汤婆子,纤纤玉指把玩着坠在布套上碧玉色的璎珞,低头笑言:   “你们瞧瞧,这普普通通的汤婆子一穿上流光锦,都变得金贵了些不是么?”   这话说得无意,听得人却有心。   在场的人都清楚,这话里若隐若现地指向了穿着流光锦的琼善。王后娘娘有这么多流光锦,身上穿的却是寻常绸缎的华服,还慷慨地将流光锦拿出来赶制了见面礼,这与琼善耀武扬威炫耀自己战袍的行为大相径庭。   说得好听一点,琼善这是在展示圣恩,说的难听一些,她这便是僭越。   一想到这儿,女眷们望向琼善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全然没有了方才的艳羡和崇拜。   几个贵族小姐更是压低了声音嘲笑道:   “她把那战袍宝贝得跟什么似得,谁知只配给王后娘娘套汤婆子用,哈哈哈。”   “瞎说什么大实话,人家可是王上跟前的红人呢,小心她一刀把你脑袋给削下来…”   闻言,饶是冷静异常的琼善也再不能装作好不在意的样子。她的脸色逐渐阴沉,目光逐渐袭上一层杀气。只见她猛地从席间站起身来,反手将自己身上的火红战袍一把扯下,冷声道:   “既然王后娘娘不喜,那么琼善就将这战袍物归原主。”   说着,她也不等楚禾的回应,捧着战袍便走出了朱雀宫。   女眷们一惊,纷纷将目光望向楚禾,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反应。   可楚禾却像是没看到琼善起身离席一般,脸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可言谈之间却亲和自如了不少。   诸位女眷们这才明白,方才的戏全是演给琼善一个人看的。这位王后娘娘不过三两句谈笑间,就将这一向嚣张跋扈的琼善杀了个片甲不留,实在令人不敢小觑。   再说琼善褪下战袍,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候。她当下便想着将衣袍还给赫绍煊,便直奔了校场。   谁知等她赶到的时候,赫绍煊早带着众臣回到了翰澜宫,让她扑了个空。   原来此时赫绍煊正与麾下诸多大将在翰澜宫里商讨要事。原来北境形式在这几日陡然生变,原先的作战计划已不再适应当下的战况。无奈,赫绍煊只能在大军出征前夜紧急修改对策。   以赫子兰为首的年轻将领主张速战速决,他们打算沿青都以北的官道直接北上,这样一来,大军便能够在七日内急行军抵达北境战场。这个方案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就连赫绍煊本人也认为这是最佳方案。   可就在作战方案即将要敲定的时候,人群当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身着一身青袍官服的谢照衡从人群里飘然而出,朝赫绍煊拱手道:   “臣不同意急行军。如今我们尚未完全摸清北境战场的情形,再加上北境多条要道被封锁,消息传播极慢。倘若贸然前进,若是在出云川遇到伏兵,那么大计将土崩瓦解……”   他还没说完,身旁有一个老将便回头嗤笑道:   “谢大人,您作为天子派遣来的朝廷监礼官能够参听军务,已是吾王格外开恩。可现如今,您管的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出云川地势险要,常有激流,北境蛮族若不是得了失心疯,怎么会在此处涉险?你想得太多了!”   赫绍煊没吱声。他一开始听见谢照衡反对他的提议还有些犹豫,可当他仔细听完了两人的对话,见已经有人公然反对谢照衡的提议,便没再理会,只低着头继续与赫子兰商讨粮草供应的问题。   谁知谢照衡却仍然不死心,竟再三劝阻道:   “请吾王三思…正所谓‘兵者,诡道也’。吾王与北境桀漠王夙冉交锋多年,安不知他行事多诡谲?倘若我军主力受损,那便将是至少三年不得大出于天下,您真的甘心吗?”   老将军亦反唇相讥:   “谢大人!兵法不是只停留在书本上的,若您愿意褪去这一身青衣朝服,拜入本将军麾下做一无名小卒,我保你一年之内自己也能撰写出一套像样的兵法,哈哈哈哈…”   武将们平日一向看不起谢照衡那副阴诡不定的做派,见状亦纷纷仰天大笑,丝毫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而赫绍煊对谢照衡的戒备未减,更不可能临危之时相信他的决策。他虽没有跟着嘲笑谢照衡,却也面色肃然道:   “谢卿,此事非你所长,还是请留在青都,替我处理好民生便罢…”   他说完,便埋下头去,再不理会谢照衡。   谢照衡刚想再行谏言,却不想恰逢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道紧急军情,打破了翰澜宫群臣辩论的节奏。   只见一个身上插着两面赤红战旗的兵士闯入殿中,浑身被雨水、泥水淋湿。有人认出他来,正是往来北境战场与青都的斥候。   东尧军中斥候在执行任务时,身上往往会挂两面小旗,分蓝、黄、红三色。若挂蓝旗,证明战事稍松,不至于紧迫;若挂黄旗,便是说军情略有紧急,需小心行事;若是挂上红旗,那么便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情,途径任何关卡也不得阻拦。   因而群臣看见他身上的两面赤红战旗,都纷纷安静了下来,目光紧紧地锁在他身上,焦急地等待着他即将带来的军情。   那斥候快步上前,朝赫绍煊一拱手道:   “禀王上!前线宋将军急报,桀漠二十六万大军压境,已连破雎砚、龙川、平饶三大关隘,离重镇昆阳已不到六十里!昆阳守军仅五万,却有十二万民众,实在抵挡不住大军猛攻啊!”   赫绍煊脸色肃然,见状立刻抽出一支令箭命道:   “你带我令箭赶回昆阳,命宋世初加紧城防。告诉他,不出七日,我一定率大军增援!只要他守住七日!”   斥候眼睛一热,连忙接过羽箭,匆匆而去。   众人目送着他走后,赫绍煊立刻凝神在地图上找到昆阳的位置。沉默良久之后,决心不再进行战前推演,直接按照原定计划北上增援昆阳。   他又从一旁抽出令箭递给赫子兰:   “先锋大元帅赫子兰,我命你即刻率领先锋部队出发,急行军至昆阳驻守!”   赫子兰一听军令便浑身气血上涌,立刻肃然接过令箭,语气铿锵道:   “末将领命!”   谢照衡见他一道道军令发下去,自己已无力回天,一早便悄然退出了翰澜宫。他正在宫外紧锁眉头之时,却偶然撞上了刚刚赶来的琼善郡主。   琼善老远便听见翰澜宫里面一派热火朝天,可她再一看谢照衡脸上却没有丝毫欣喜的神情,于是便率先上前一步拱手道:   “今日大军出征在即,谢大人为何如此沮丧?”   谢照衡抬头看她一眼,淡淡一笑躬身行礼:   “郡主有所不知,大军北上,必至出云川。老臣正是因为担忧军情,所以才面带沮丧。郡主来的正好,王上此时正在分派军务,若是现在进去,兴许还能争得头一份大功。”   琼善不明所以,于是凝神问道:   “谢大人认为途径出云川不妥么?”   谢照衡摇了摇头,自顾自地长叹一声,嗤笑道:   “三日之内,大军行至出云川,遇其天险,必遭伏兵。”   听见他如此一本正经地阐述了缘由,琼善险些笑出声来,却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望向谢照衡的眼中带着一丝同情。她心中不自觉地感慨着,眼前这人果真是书读的太多了,连最基本的兵家常识都没有。   出云川地势险峻,稍不留神便会坠下暗流,对方怎么会挑在这么差劲的位置埋伏?   她虽如此想着,却忽然换了一个角度快速思考片刻。琼善目光闪烁,忽而却又换上一个担忧的语调道:   “实不相瞒,我亦有此忧虑。”   谢照衡没注意到她这一细微的变化,猛然一听到琼善的回应,不由地眼睛一亮,抬头望向她:   “郡主相信老臣所言?”   琼善点了点头,脸上忧虑未减:   “只是王上如今急功近利,恐怕听不进去任何谏言。我依稀记得仪安城离出云川不过短短二十余里,守将乃是镇远大将军孟忌。我想,若是能得他襄助一二,我大军自可顺利通过出云川。”   听了她的话,谢照衡眼中一亮。   可是很快,那抹光芒便慢慢散去,转瞬间恢复如常:   “郡主说笑了。我们东尧向来与仪安素无交情,又凭什么能请的动镇远大将军出阵呢?”   琼善装作低头深思熟虑片刻,忽然抬起头来,故作不经意道:   “我听闻王后娘娘与孟忌之妹私交甚好,若是能由王后娘娘亲自出马,岂不事半功倍?”   谢照衡眼中闪烁片刻,像是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不过多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随即匆匆朝琼善一拱手便朝朱雀宫方向去了。   琼善望着他的背影眼眸渐深,一扬手便将手中火红的战袍重新披在身上。她身边的侍女连忙帮她穿戴齐整,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   “郡主为何偏偏给他指明了路?若是王后真请的动镇远大将军,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琼善斜睨了她一眼,冷哼道:   “谢照衡根本不通兵法,出云川地势险要,哪里来的伏兵?无稽之谈罢了。可若是他能请的动楚禾去仪安城求援,那到时候降临到她头上的,就不知道是功劳还是私通外臣的罪名了。”   侍女恍然大悟,连连赞叹道:   “郡主果真好计谋。”   琼善抬头看了一眼烟雨中巍峨耸立的翰澜宫,眼中忽得片刻柔软:   “我只是希望王上能有一天明白,我才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   ==   朱雀宫里,楚禾望着跪在下面的谢照衡,无可奈何地开口道:   “谢大人,朱雀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已再三婉拒,你为何偏要闯入?”   谢照衡收起了他从前试探楚禾的那副花言巧语,明明白白地坦言道:   “眼下东尧大军出征在即,王上与麾下诸将一意孤行,臣也实在别无他法,只能来求助于王后娘娘了。”   楚禾脑中忽而一闪,低头仔细盘算了一番日子,恍然道:   “难道桀漠大军已经攻到昆阳了?”   谢照衡有些惊讶于她的消息敏捷,旋即点点头应道:   “的确如此。眼下昆阳危殆,王上与诸将急于快速抵达战场,竟要抄近路走出云川。殊不知出云川地势险要,多山丘暗渠,是极易藏兵之所。可老臣人微言轻,提此异议竟无人附和,只好狼狈而出,来寻王后娘娘了。”   楚禾的心不由地提了起来。依照她前世的记忆,这场战役明明会在半个月之后才会发生,现在为何提前了这么多?   这场战役她的确是知道的。前世她还未嫁入皇宫时,曾听哥哥楚贞说过,东尧王率领的军队在出云川遇到桀漠伏兵,因而受到重创,没能保下昆阳。因此,天子赫元祯甚至降罪东尧,罚了足足两倍的朝贡。   东尧也因此陷入僵局,只能龟缩杞海以南休养生息,直到三年后才复出征讨桀漠。   她忍不住看了谢照衡一眼。   谢照衡在东尧之处一直未被赫绍煊重要,一直到三年后北上攻取桀漠时,他才逐渐成为东尧军中的灵魂人物。她原先以为这是因为谢照衡早期并未展现出过多的才能,可她没想到的是,原来谢照衡竟然早在此时就已经有了异于常人的敏锐度。   想到这儿,楚禾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对谢照衡的印象也大为改观:   “谢大人来寻我,是想要我帮忙劝谏王上么?”   谢照衡摇了摇头道:   “王上年少气盛,此时已被急功近利冲昏了头脑,出云川是势必要去的了。”   楚禾有些疑惑:   “那谢大人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谢照衡朝她拜了三拜,正襟危坐道:   “臣恳请王后娘娘亲自前往仪安,请镇远大将军孟忌率兵巡视出云川。桀漠大军将主要兵力集中在昆阳,不会分出太多兵力埋伏。但见孟忌军旗,他们一定会以为仪安城的守军赶来增援,因此不会妄动。这样一来,我军便可不费一兵一卒,畅通出云川。”   楚禾一滞,一面惊叹于谢照衡的思虑之余,一面正色道:   “谢大人,东尧与仪安向来互不干涉,你如何确信孟忌一定会帮我?”   谢照衡不卑不亢地抬起头来,目光坚定道:   “但凭娘娘与孟小姐的私交,臣敢肯定,孟忌一定会出兵。”   楚禾正在思索时,却见敛秋行色匆匆地从殿外走入,附在楚禾耳畔说了一句:   “娘娘,王上率领大军已自北城门而出。因为军情紧急,来不及告别,于是遣人送了一张字条。”   楚禾接过字条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撰写着两行端正的小字:   “我走了,别担心,回来时带给你杞海原的第一簇梨花。”   这两行字与赫绍煊平常龙飞凤舞的字迹不同,一笔一划极为清晰,竟像是出自一个初学写字的小儿手下。   只是从那有些僵硬的笔触之中,楚禾似乎能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认真。她心中微微一动,如春雪消融一般无声无息。   她小心地将纸条折好,随手塞进荷包之中。她抬起头来平静地朝敛秋吩咐道:   “敛秋,备马。”   敛秋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道:   “娘娘要去何处?奴婢去备车可好?”   楚禾摇了摇头,坚持道:   “备马,我要去仪安。”   敛秋没办法,只好按照她的吩咐下去准备了。   楚禾站起身来朝谢照衡道:   “谢大人放心,我亲自去一趟仪安,定能请的出镇国大将军。”   谢照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俯首称是。   ==   楚禾让立夏侍候着换了一身简单的劲装,只随身装了一包碎银子和地图便准备上路了。   立夏帮她整理衣襟时,面露担忧地说:   “娘娘非要走这一次么?不如遣几个禁军随护左右?”   楚禾果断地摇了摇头,轻声安慰道:   “这次行动需得悄无声息,不可惊动太多人。你放心,我在玉京的时候也常常同泣云一起骑马出远门,不妨事的。”   立夏还是放不下心来:   “娘娘马术精湛,奴婢是知道的。可是娘娘手无寸铁,也并不会丝毫武功,奴婢还是担心…不然还是让奴婢陪侍左右吧。”   楚禾按住她的手腕,坚定道:   “立夏,我还需要你和敛秋在宫中待着。此番我出宫的消息,切莫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会招来大祸,你明白么?”   立夏停顿片刻,知道她已经打定了决心,终于长叹了一声,不再劝阻。   她给楚禾易了容,又在楚禾的劲装外面加了一件男装,随后引着她走到一处不起眼的小门,低声对楚禾说:   “娘娘,敛秋拿着您的令牌出宫去置办骏马了,您从这个门出去,绕到后四街,找一家秋门酒局便能找到她。”   楚禾点了点头,轻声道:   “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行的。”   立夏坚持要目送着她离开,楚禾只好独自一人走向那扇宫门。   这里往常都是供宫里负责修缮的劳工们出入的,盘查得并不算严格。   楚禾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千万别被抓到,一边深吸了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跟着两三个刚刚下工的劳工一起鱼贯涌出宫外。   可是楚禾看见他们一个一个地掏出一块小木牌来,心里不由地慌了神。   她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企图蒙混过关。   眼看那宫门离她越来越近,可那门口的禁军侍卫却忽然将目光锁到她身上。   看她一副陌生面孔,那侍卫眉头一紧,不由分说地伸手将她拦下,厉声道:   “何人私闯宫禁?交出你的令牌!”   就在楚禾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   “朱大哥,这是我家远亲,如今在冬矢宫做活的劳工,前两天不小心丢了令牌。我带他出去便是了。”   楚禾一回头,看见魏葬穿着一身宫廷禁军的军服,将满头青丝俱束于脑后,高高束起,脸上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满身都是少年气。   那名姓朱的侍卫打消了疑虑,一摆手示意道:   “既然如此,那便去罢。”   魏葬随即走到她身边,轻轻拢住她的肩,带着她走出了宫禁。   他们走出了宫墙之后,魏葬的手才缓缓放了下去。他垂眸朝楚禾略一躬身道:   “方才事态急迫,请恕属下唐突。”   楚禾摇了摇头,径直往南四街走去。而魏葬则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也不言语。   等到了酒肆门口,敛秋早已等在了门口。看见楚禾和魏葬过来,敛秋连忙迎上去,将两匹骏马的缰绳递给了楚禾。   楚禾有些不解,转过头问敛秋:   “怎么备了两匹马?”   敛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还是魏葬率先开了口道:   “小姐莫怪敛秋姑娘,是我准备的这两匹骏马。这青都管制战马极为严苛,只有禁军的养马场可以找到千里马。敛秋姑娘来找我时,我向百夫长告了七日休沐,专程护送小姐前往仪安。”   说着,魏葬从怀中掏出一块还带着体温的令牌:   “这是小姐的令牌。”   碍于此处人多眼杂,楚禾没有反驳,只是接过自己的令牌,朝敛秋道:   “你先回去罢。若是这几日有人问起来,就说我病了,不见人。”   敛秋连忙应了,小跑着便离开了酒肆。   魏葬转身走进酒肆当中,买了五斤牛肉和两只水袋挂在马背上。他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楚禾,压低了声音道:   “小姐,去仪安需从西城门走。”   说着,便自然地伸出胳膊来,示意楚禾借力上马。   楚禾没有依靠他的帮助,自己一翻身便骑上了马背。   “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上路吧。”   魏葬应了一声,纵马与她并驾齐驱,一齐赶往西城门。   此时青都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阻挡了他们的视线。魏葬像是变戏法一样拿出两个斗笠来,将其中一个递给楚禾:   “小姐,估计今天要冒雨出发了。到下一驿站还有八十多里路,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那里。”   楚禾接过斗笠,略一点头,一双眼睛却担忧地望着眼前绵密的春雨道:   “但愿巨鹿原的路没有被阻断,这样我们明日晚间便能赶到仪安…”   她的手忍不住摸向自己腰间的荷包,似乎感受到那人的温度近在咫尺一般。她心一横,随即一抖缰绳、夹紧马肚,胯|下骏马便立刻如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西城门上,一直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   入夜,东尧军某处营帐之中还点着一抹昏黄的灯火。   琼善掀帘从帐外进来,迫不及待地走到有亮光的地方,从袖中掏出一只细细的铜管。   她捻开密封管口的印泥,从管中倒出一封卷起的字条。   琼善随手将铜管扔到地上,急不可耐地展开字条,手指因为过分激动而微微有些弯曲颤抖。   她快速读完字条上的内容,跳动的烛火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地闪烁片刻,透着一丝诡异的氛围。   终于,琼善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一个笑容。   她忽然站起身来,将自己的侍卫唤进帐中,吩咐道:   “你派一队人马加紧西部的巡逻,记住,不管看到任何可疑的人都要立刻来报。”   侍卫有些疑惑道:   “郡主,西部已有两只巡逻队轮岗…”   琼善的脸色随即冷了下来。侍卫见情况不对,连忙应了下来,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她的营帐。   琼善冷笑了一声,吹灭了帐内唯一的烛火,她瞬间便跌入了黑暗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楚禾与魏葬两人一前一后疾驰在巨鹿原的广袤草原上。他们跑得飞快的原因除了赶路以外,还是为了躲避这巨鹿原上四处出没的野狼。   楚禾伏在马背上,疾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吹动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可她仍然可以听得见那远处山谷之中不绝于耳的狼嚎。   她有些害怕,忍不住大声朝魏葬喊道:   “我们还有多久可以到驿站?”   魏葬答道:   “还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楚禾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她座下的骏马已经开始大喘气了。自他们离开青都以后,便一刻不停地奔向仪安,战马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   楚禾望着前方漆黑一片的草原,终于慢慢勒紧马头,放缓了步伐。魏葬感觉到她减慢了速度,不由地有些忧心忡忡道:   “小姐,这里有很多狼,我们恐怕不能停下。”   楚禾干脆从马背上跳了下去,抚摸着马头道:   “再这样跑下去,战马会活活累死的,我们必须休息半个时辰,否则跑不出巨鹿草原。”   她岂能不知,这样做是在把自己的性命推到了悬崖上?可是为了能尽快走出这片草原,她必须要让战马得到片刻的休整。   魏葬闻言也没再坚持,而是跟她一样跳下马背,慢慢地往前走。   楚禾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借着月光,隐约看清了他消瘦的身影。   楚禾忍不住问:   “魏葬,你是昆阳人么?”   魏葬沉默片刻道:   “我记不清了。我记不得以前的事情。”   楚禾垂下头来,从怀中掏出那支梅花鹿骨笛递给魏葬:   “我听人说,这是昆阳所产的骨笛。如今我们就在东尧,或许你应该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你的亲人呢?”   可魏葬并未接过那支骨笛,而是埋着头沉声道:   “不用找了,我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楚禾略微一滞:   “你不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么?”   魏葬抬起头来,似是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可我记得我叫魏葬。这是我唯一记得,也是我唯一知道的关于我的身世的事情。”   楚禾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月色清冷如霜一般照在少年肩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时候,远处忽然有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马出没。   魏葬连忙提醒道:   “小姐,快上马!”   楚禾立刻骑上马背,从草原上疾驰而过,试图避开那伙人马的视线。   谁知围堵在他们前面的人马越来越多,最终竟然成了合围之势,将他们牢牢困在中央。   随着包围圈不断缩紧,魏葬咬牙道:   “小姐,我来拖住他们,你找机会逃走!”   楚禾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角,沉声道:   “别慌,这是东尧军的巡逻队。”   即便稳住了魏葬,楚禾心中仍旧隐隐不安。   她隐约感觉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设计好的圈套之中。   若非如此,东尧军的巡逻队怎么会恰巧巡逻到此地,又恰巧在这个时候撞上了他们?   可是这一切都不容她细想。那为首的骑士持一把长戟纵马迎来,正满目戒备地看着他们。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楚禾凛然道:   “我们是东尧商人,准备去仪安做生意的,并非刻意闯入防区。各位军爷手下留情,我们即刻便走。”   那名军官听出了她是个女子,似乎犹豫了片刻。   这时候,那军官身后有个士兵纵马上前,走到他身边耳语几句。   军官一听他的话,立刻走上前两步:   “两位得罪了,请跟我们走一趟。若是审查无误,自会放你们离开。”   楚禾踌躇了片刻,转头朝魏葬点了点头。后者顺势收了腰间的暗器,默不作声地跟在她的身后。   楚禾知道此时要想逃出去根本没可能,比起拼上魏葬的性命挣脱,还不如听从他们的话走一趟军营。   若是运气好,或许他们可以顺利离开。   可谁知他们刚刚走进军营当中,却看见四处漫山遍野尽是灯火通明,似乎是在刻意等待着他们的到来一样。   忽然,楚禾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大帐之中缓缓走出,呼吸立刻变得急促了起来。   赫绍煊怎么会在此地?她是无声无息地离开的王宫,有谁能赶在他们前面给赫绍煊通风报信?   楚禾紧紧地抓住了缰绳,几乎深深地将指甲嵌进自己的掌心之中。她看见他缓缓朝自己走了过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觉得压抑。   忽明忽暗的火光勾勒出赫绍煊朦胧的轮廓,楚禾一眼便望进他的双眸之中,仿佛坠入无尽的深渊,眼看着周遭的昏暗将自己吞噬。   她的心脏跳动地愈发沉重。   眼前是她百口莫辩的情形。   她该如何解释深夜至此?她该如何解释魏葬?她该如何让他相信自己?   楚禾努力地想着,脑中却一片空白。赫绍煊早已经走到了她面前,看她端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竟伸手一把抓紧她手中的缰绳,用丝毫不容反抗的语气道:   “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禾:嘤。狗子生气怎么办?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明早九点,不见不散! 第二十七章   ==   楚禾深吸了一口气, 翻身准备从马背上下来。   只是她骑了大半天马, 方才又受了不小的惊吓, 此时双腿酸软无力,还不住地打着颤。   她一脚软绵绵地踩在沙地上,一个不小心便没站稳, 身体失衡朝旁边倒了下去。   站在她身边的赫绍煊见状,眼疾手快地接了她一把, 脸上紧绷的神情稍有松动。   楚禾没有看到他脸上轻微的变化, 而是自己低着头咬牙站稳, 从他怀中挣了出来。   她那细小的动作刺痛了赫绍煊,他下意识地松开楚禾的腰, 冷冷地瞥了一眼一旁的魏葬,转身便拂袖而去,未留只言片语。   魏葬旋即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一双眸子紧紧望着楚禾, 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反应。   楚禾勉强撑起一个笑脸, 冲他摇了摇头, 跟上了赫绍煊的脚步走入了中军大帐。   一走入帐中, 楚禾便看见赫绍煊麾下的一群将领正围着一张地图议事。这其中也包括琼善。   而楚禾只是略略扫了她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众人觉察到他们进帐, 纷纷低头朝他们行礼。而赫绍煊像是没看见一般, 径直走向主位坐下,一句话都没有说。   众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阴沉冷淡的气场,都不敢答话, 只低着头继续小声商讨着作战计划。   唯有琼善微微侧过脸,眯着眼睛看向楚禾。她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嘲讽之意,眼神仿佛正在盯着一个手下败将。   可是楚禾并未在意。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根本没有心思理会琼善的挑衅。   她环顾四周,并未发觉赫子兰的身影。于是她顾不上其他人在场,上前一步用焦急的语气道:   “出云川有伏兵,子兰将军有危险!”   她这一句话出口,平息了帐内所有人的谈论声。就连一言不发的赫绍煊也抬起一双眼睛望向她。   帐内鸦雀无声,只有一道道怀疑的目光投在楚禾身上。   这其中最刺眼的目光莫过于琼善。她此时没有了往日的伪装,眼神愈发肆无忌惮地望着楚禾。   她亲耳听见楚禾这个蠢女人果然说出了出云川有伏兵这样的言论,竟然就这样没有一丝防备地走入了她的圈套当中。   琼善心下立刻便是一阵狂喜。接下来,她只要激得楚禾亲口供出谢照衡,她就可以给楚禾扣上一顶私通外臣的罪名。   这样一来,赫绍煊就算再偏宠于她,也会心生厌弃,迟早会废黜了她。   想到这儿,琼善眸中愈发得意张扬:   “王后娘娘,您一介后宫女流,安知前朝之事?你可知军中无戏言,没有根据的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啊。”   她如此说着,眼神不经意地望向赫绍煊。可谁知,赫绍煊脸上却并未出现琼善想象当中的雷霆震怒。   当他听完楚禾的话之后,脸上反而像是冰雪消融一般,方才那凝滞阴沉的神情尽数消解,眼中亦逐渐荡去方才那样阴沉可怖的颜色。   琼善慌了神,听见赫绍煊的眸子转而望向她,嗓音冷冽:   “你下去。”   琼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上…”   赫绍煊盯着她的眼睛道:   “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琼善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一时气急,盯着楚禾看了半晌,转而一声不吭地掀帘下去了。   众将见状亦不敢多做停留,纷纷拜别赫绍煊,走出了王帐。   顷刻间,这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楚禾心中一横。她如今顾不得赫绍煊是否误会于她,她只想挽救即将步入出云川的赫子兰和他所率领的先锋军。   “你相信我,出云川真的很危险,倘若先锋军陷落,那东尧军主力将会大大受损,昆阳也会随之落入桀漠军手中…”   赫绍煊忽然站起身来,慢慢朝她走了过来: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晚出现在巨鹿原?你要去哪里?”   楚禾倏地一愣,忽然低下头来,低声道: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如果我换做你,我也不会相信我自己。但不管你信不信,我是要去仪安城,请孟忌大哥派军,帮忙阻断桀漠军的后路。”   赫绍煊一滞:   “你是怎么想到的仪安守军?”   “因为仪安离出云川最近,如果我能在明天抵达仪安,就来得及。”   她索性将一切和盘托出。眼下她不在乎赫绍煊会怎么想,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被误解,被惩罚。   这些她都无所谓。   她关心的是战局,是无数条即将消亡的性命。   除了保全赫绍煊手里的东尧军之外,更是北境数以万计的百姓。她虽从未上过战场,却从父兄身上知道战场是什么样的。   那是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是无数稚童失去父母,无数耄耋老人失去骨肉,无数翘首以盼的女人失去夫婿。   相比起这些东西,她就算被赫绍煊误解,被所有人误解,又算得了什么呢?   楚禾埋着头,慢慢攥紧了拳,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可是赫绍煊并没有朝她发火,而是用再平淡不过的语调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出云川有伏兵的?”   楚禾心里微微一动,犹豫片刻抬起头说:   “是谢照衡找过我,请我务必要去仪安搬救兵。”   顺着楚禾所说的话,真相逐渐在赫绍煊脑中清晰明朗了起来,使他茅塞顿开。   他稍稍低头望着面前的女孩,轻声叹了一口气。   “楚禾,你为什么会这么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谢照衡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前就跟你说过。你看到方才琼善的表现了吗?这是她已经设好了局,就等你走入。出云川根本就没有什么伏兵,这一切都是她和谢照衡设计的阴谋,你知道吗?”   楚禾抬起头来,眼中却出乎他意料地平静。   她丝毫不惧,反问他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不相信别人的话呢?你明知道谢照衡有才能,却因为心中的猜忌而不肯重用他…这回行军出云川,你心中不会一点疑虑都没有吧?难道真的要等到先锋军陷落,你才能醒悟吗?”   赫绍煊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浮起一阵阴云:   “楚禾,谢照衡是玉京来的人,他跟赵家有关联,我怎么可能重用他?你可知道,那次我们在姚家村的时候遇到刺客,就是他提前将我的行动路线透露给玉京的,这才给我们引来了杀身之祸。”   楚禾摇了摇头,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这些都是你的猜忌。倘若谢照衡真的如你所说那般心思诡谲,他如何能够露出马脚,又如何能在你即将面临绝境之时,主动点出其中的风险?真正的敌人只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落入陷阱,你明白吗?”   赫绍煊眸中一震,旋即轻轻一挣,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冷声道:   “你留在此处过夜,明日我派人送你回青都。”   说着,他便转身离去了。   走出大帐之后,赫绍煊漫无目的地走在军营之中,脑中不断地涌现方才楚禾说的那些话,心中一片杂乱。   当他得知楚禾被人在巨鹿原发现时,他心中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恐惧掩藏在愤怒之下,蒙蔽了他的双眼。   他生气她轻易相信别人,生气她私自出逃,生气她没有第一时间找他求助。而说到底,他的愤怒来源于他发自心底的恐惧。   他害怕她离开,害怕她一走了之。   赫绍煊长长舒了一口气。现如今愤怒慢慢褪去之后,他终于辨别出了自己的内心,那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他转而朝跟在他身后的侍卫道:   “升帐,召众将议事。”   在新的中军大帐之中,赫绍煊坐在上位,沉声道:   “诸位对现在的行军路线可有异议?”   众将面面相觑。他们方才都听到了楚禾那斩钉截铁的劝阻,现在谁也不敢轻下论断了。谁知只有琼善绷着一张脸,上前一步拱手道:   “王上,出云川是最快捷也是最保险的一条路。更何况,以先锋军的脚力,最多明日午时便可到达出云川,现在再下命令折返,是否太耗时间?”   赫绍煊仔细低头思忖着,转而望向其他诸将:   “其他人呢,有没有什么想法?”   众将纷纷摇头,还是没有人反驳这一论调。   其实赫绍煊听了楚禾的话,心中虽曾有过片刻动摇,但到底是不相信桀漠军会在攻城这样的关键节点分派出人马潜伏在出云川的。   这一切都太不合常理了。   想到此处,他心一横,捡出一支令箭道:   “传我命令,明日五更天准时开拔,向出云川进发。”   王令一下,嗓门嘹亮的兵士便敲着锣,将具体内容传遍军营,到处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王上有令,明日五更开拔,全速进军出云川!”   楚禾细细听了一遍,自知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便也不再多想,转身躺在赫绍煊的行军床上和衣而卧。   谁知她刚闭上眼睛准备小憩,赫绍煊却忽然从帐外进来,手中还捧着一碗粥。   他将粥递过来,冷声道:   “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起来喝点粥。”   楚禾没动。   赫绍煊无奈,低头看着她的脸,稍微缓和语气道:   “我知道你还醒着,起来把粥吃了,睡觉的时候好受一点。”   楚禾终于睁开眼来,坐起身子接过他手里的粥。那粥已经放得温热,并不烫手,她端着小碗便一饮而尽,又把小碗递还给他,继续一言不发地躺回了床上。   赫绍煊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转身走出了营帐。   ==   天还未亮时,一个带着两面赤红军旗的斥候冲入了中军大营,将所有人从睡梦中惊醒。   他地冲到中军大帐之外,嗓音嘶哑喊道:   “前军急报!前军急报!”   赫绍煊从睡梦中惊醒,听到消息之后便立刻命人升帐,接见斥候。   只见那斥候跪伏于地,高声道:   “禀报王上,子兰将军率领的前锋部队于今日凌晨抵达出云川,本打算就地休整,谁知竟遇上桀漠军伏兵!”   闻讯赶来的众将纷纷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尤其是琼善更是被消息震在原地,口中喃喃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   赫绍煊脸色一沉,紧锁眉头道:   “伤亡如何?”   那斥候一拱手,脸上舒展开来,激动道:   “禀王上,无人阵亡,仅十几人受伤。就在先锋军陷入困境时,竟有一支兵马自西而来,直接冲散了桀漠军的阵脚。子兰将军见状,索性将计就计,直接下令合围,将所有桀漠军全部困于山谷,我军大胜。”   有人适时开口问询道:   “来者何人?”   斥候又一拱手道:   “来人乃是仪安守将孟忌之妹,孟泣云!她率领两万仪安守军阻断了桀漠军退路,先锋军这才得以幸免于难啊!”   赫绍煊与众将脸上都微微舒展开来,只有琼善脸上却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似乎还无法接受这件突如其来的打击。   她眉头一紧,上前一步:   “王上,此事太过于蹊跷,还是谨慎为好……”   赫绍煊扫了她一眼,刚要开口斥责,却听见外面传来一声通传:   “报!监礼官谢照衡求见!”   赫绍煊脸色一凛,挥手道:   “传。”   只见谢照衡大步走进军帐之中,引得众将纷纷侧目。   众将此前还曾经在翰澜宫公然奚落与他,此刻却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可谢照衡却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赫绍煊面前跪下。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紫檀木令牌道:   “王上,老臣奉王后娘娘之命夙夜前往仪安城请孟忌将军出战。此事已了,特来归还信物。”   赫绍煊一滞,低头盯着他手中那块紫檀木令牌道:   “是王后将信物交给你,让你前往仪安城的?”   谢照衡坦言:   “王上明鉴。王后娘娘本想亲自前往仪安,却担心路上有人阻挠,便提前将信物交给老臣,命我先行一步出城。娘娘果然料的不错,王上军中的确有人出手阻挠。”   说着,谢照衡那双平静如水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琼善,将后者盯得浑身打了个激灵。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推基友的预收文啦~喜欢的话~可以搜索作者“伍加衣”进入专栏预收哦!~今天还撒红包,欢迎留言~   《小竹马》/伍加衣   顾鸢与沈战一起长大,没成为青梅竹马,却成了积年的对头,小时候互相吐口水,大了她挠破他的皮,他撞断她的牙。   忽一日皇帝酒醉,给二人指婚,顾鸢竟然要接旨!!!   沈战气得翻墙入顾家,将顾鸢堵在墙角,怒问:“你想作甚?!”   顾鸢:我想……   她踮起脚,亲了沈战一口。   沈战僵住了。   ==   顾鸢扫墓途中跌入悬崖,同一日沈战于战场受困,万箭穿心而死;紧接着,顾家大宅在夜火中化为灰烬。   顾鸢重生了,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沈战还没开窍。   #谁先动心谁是狗# 第二十八章   ==   赫绍煊神色一凛, 将视线投向琼善片刻, 转而落回谢照衡身上, 凝神开口:   “怎么回事?”   谢照衡拱手道:   “实不相瞒,自那日翰澜宫议事毕,老臣正苦于出云川一事, 琼善郡主突然从天而降,对老臣的计谋大加赞赏。郡主提议老臣可前往朱雀宫求助王后娘娘, 或可从仪安守军孟忌处借兵一用。老臣认为此法可行, 便冒险拜入朱雀宫, 求得王后娘娘首肯…”   琼善一听谢照衡将一切事情经过坦然交代,额前渐渐渗出细密汗珠, 脸上少有地出现了恐慌。   她上前一步,半跪于地:   “琼善实在是因为担心军力受损才出此下策,在事后才觉察此事不妥…王上明鉴!”   谢照衡略略侧过脸来,姿态不卑不亢:   “郡主, 既然你担心军力受损, 为何要连夜增派巡逻队巡视巨鹿原?你是在等着谁?还是说你已经知道王后娘娘势必会从这里经过, 你单纯为了围堵她, 这才设下陷阱?”   赫绍煊虽不语,但眼中尚已阴云滚滚。琼善瞥见一眼, 便浑身冷汗连连。她自知已经百口莫辩, 便病急乱投医、狠下心来道:   “即便谢照衡立下大功,但他与王后娘娘私相授受,已违背我朝祖训, 其罪当诛啊!”   赫绍煊面带怒容,冷声道:   “这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攀咬谢卿?传我命令,褫夺琼善郡主称号,夺十万兵马大权,幽闭府邸思过!”   众将眼看赫绍煊雷霆震怒,立刻齐齐跪下拱手道:   “王上息怒!大战在即,琼善郡主作为一方统领,实在不可惩处太甚,以免损失军心啊…”   琼善亦是泪水涟涟,叩首哀求道:   “琼善绝无坑害王后之意,只是一时糊涂…琼善只愿追随王上,率领兵马歼灭桀漠大军,将功抵过…求王上网开一面…”   赫绍煊怒不可遏,一双眼睛怒视着琼善,似乎并不打算收回命令。   恰逢此时,沉默许久的谢照衡微微一笑,朗声道:   “王上,臣也赞成留下琼善郡主。”   琼善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心中一片忐忑。   赫绍煊对待谢照衡的态度客气了许多,他递了一个眼神过去,示意谢照衡继续往下说。   谢照衡朝他恭敬一揖道:   “眼下正是用人之时,一兵一卒对王上而言都是不可或缺助力。何况郡主此番并未酿成大祸,降位着实太过严惩,不如罚去一年俸禄便是了。”   赫绍煊深深地看了他片刻,似乎从他眼中获得了一些暗示,即刻了然于心。   他沉默片刻,抬手道:   “战时不可罢免战将,本王明白这个道理。你们起来罢,下去整合军队,准备出发。本王与谢卿还有要事相商。”   众将纷纷行礼告退,先后退出了营帐。   琼善闻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她匆匆朝赫绍煊躬身一揖,便与众将一并退出了大帐。   他们走后,赫绍煊拂袖示意谢照衡平身,并亲自为他端了一杯清茶。   谢照衡连忙躬身接了一把:   “王上实在折煞老臣——”   赫绍煊面色缓和,略带感激道:   “若不是谢卿及时阻止,本王或许会直接惩处琼善,不会考虑其他。谢卿曾于危急时刻教我两次,实在不能不谢。”   谢照衡凝望着赫绍煊脸上逐渐舒展的五官,脸上不着痕迹地露出一个笑容,朝他微微颌首:   “王上为王后娘娘不平,此乃人之常情,做出些不理智的决策也是应当的。只是很多情况之下,王上应当顾全大局,而必须将私情放之最末。”   赫绍煊脑中倏忽而过楚禾的身影,心中不由地一阵钝痛。他沉默片刻,并未肯定谢照衡的话,也并未否定,反而将话头一转,坦言道:   “琼善统领上尧十万兵马两年有余,已是军中灵魂领袖。少了她,恐怕那十万兵马不肯听从别人的号令。”   谢照衡温和一笑:   “王上错了。琼善是十万上尧兵马大元帅,只协理麾下七八位主将,并不直接接触兵士。依老臣看来,琼善郡主资质平平,空有小谋而无大略。可就是这样一人,竟能够将上尧兵马治理得井井有条。可见那七八位将领之中,必有琼善更适合做主帅之人。”   赫绍煊望着谢照衡的目光肃然:   “谢卿怎知我欲架空琼善?”   谢照衡低眉道:   “这有何难查?老臣远比旁人所认为的,更加了解王上。”   说着话时,他眼眸忽而浮起一抹肃然,却转瞬即逝,快得连赫绍煊也并未察觉。   赫绍煊朝他一拱手,谢照衡连忙回礼。   两人对视片刻,赫绍煊坦然道:   “昨日我与王后交谈时,她劝我相信你。但我那时对你心存芥蒂,无法全心所托。如今的形式之下,我想问一句,你可愿做东尧军师,随行帅帐?”   谢照衡闻言也不谢恩,却在仔细思索片刻之后坦言:   “王上之命,老臣不敢不从。但此次出云川大捷,乃是王后娘娘居功至伟,老臣不敢抢功。倘若仅仅是因为报了一个信就坐上军师之位,恐怕王上身边众将依然不服。臣请坐帅帐一无名小卒,随侍军帐出谋划策,于愿足矣。”   赫绍煊思量片刻,最终叹道:   “也好。那你便暂做帐前指挥使,待他日立下战功,我便立即拜你为军师。”   “多谢王上…”   谢照衡欲言又止,赫绍煊抬眸道:   “还有何事?”   谢照衡淡淡一笑:   “王上,正如老臣方才所言,若是没有王后娘娘费心周旋,此番先锋军必然被围困出云川。这样一来,不仅是营救昆阳无望,王上收复东北大计恐怕也会深受影响。王上应当明白老臣所言罢?”   赫绍煊浑身一僵,心重重往下一沉,旋即攥紧了拳,沉声道:   “我明白。”   谢照衡见状,也不再多话,直接躬身便走出了营帐。   大帐之中剩下赫绍煊一个人坐着沉思。   他自幼失去了疼爱他的母亲,唯一对他好的父亲也亲手褫夺了他的储君身份,忍痛将他流放到东尧。   从前他仿佛是一头幽禁在蛮荒之地的困兽,不仅难以接近,也从未信任过谁。后来他在东尧征战两年,逐渐将版图从巨鹿原向北扩张,身边也多了一群陪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也终于从那个夜不能寐的少年,开始逐渐学会信任。   可是那深埋骨髓的警惕始终没有被剔除。   因为他早已习惯了先以恶看人。   可是楚禾不一样。她本就该跟别人不一样的。   赫绍煊开始后悔了。他开始后悔自己昨天对楚禾的不信任,开始后悔自己无意说出的那些中伤她的话,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保持理智。   他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流星地朝帐外走去。   远处天光乍起,东方火红的朝霞昭示着今日晴朗的天气。   他怀揣着期许,急匆匆地踏着清晨的晨雾,朝楚禾歇息的大帐走去,可是却扑了个空。   赫绍煊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心里一顿,转身捉了一个士兵问:   “王后呢?”   那士兵仿佛有些迷茫:   “王上昨日不是说…今日天亮便送王后娘娘回青都么?眼下一队禁军刚刚护送着王后娘娘折返…”   赫绍煊一言不发,转身便从士兵手中扯过一匹战马,翻身跃上马背疾驰出营。   士兵见他独自一人追出营地,连忙将消息报到了中军大营。   赫绍煊麾下诸将听闻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险些就要下令全军折返,护卫王上。   谁知谢照衡却忽然出现稳住了局势:   “列位稍安勿躁,王上追回王后,自然会率军一鼓作气荡平北境。”   诸将如今对待谢照衡敬畏有加,听他这么一说便就放下心来,下令继续拔营,准备出发。   ==   赫绍煊追出二十余里才发现护送楚禾的人马,当即便喊停了他们的步伐。   禁军看见王上亲自驾到,纷纷下马拜倒在地。   赫绍煊抬手示意他们平身,转而望向坐在中间那匹高头大马上的清丽身影,朝四周的禁军沉声道:   “本王有话要说,你们速速退去。”   禁军听闻他的话,纷纷应了一声,刚准备拽着马头远远走开时,却听见楚禾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不必如此麻烦,王上有什么话要说,当着他们的面说便是。”   禁军们一听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是进还是退。   只见魏葬将他手中的红缨枪“锵”地一声立在一旁,脸上冷若冰霜,似乎对面前的场景视若无睹。   众位禁军见他未曾退去,脚下便也没再动弹,还是像方才一样簇拥在楚禾左右。   赫绍煊脸色微变,可他似乎并不在意魏葬带头不听从他的命令,而是策马上前两步,在离楚禾不愿的地方停下来,哑声道:   “你跟我回去…”   说完,他定了半晌,又加了两个字:   “可好?”   这位高高在上的东尧王何时用这种语气跟旁人说话?围拢在他们身边的禁军里,有几个人偷偷抬头瞥了一眼这两人,只感觉到一股莫名暧昧的气氛在蔓延。   楚禾微微一滞,似乎并未想到他会这样说,语气也不由地放缓了些许:   “出云川一事已了,妾身回去自会给仪安城发一份谢礼,王上安心出战即可,而我一介女流不得干政,实在不宜再入军营。”   她语气轻缓,却将“不得干政”四字咬得极重,一听便知是余怒未消。   只见赫绍煊并不打算放弃,而是上前一步,沙哑着嗓音道:   “我已知晓事情原委…你有理由生气,但是别走行吗?”   这话一说完,禁军将士们听得脸红心跳,骨头酥成渣掉了一地。   只有魏葬还保持着平静,他转而望向楚禾,似乎在等着她的答案。   楚禾埋着头沉默片刻,转而叹息了一声:   “王上在我身上耽搁太久了,北境的战局并不等人。”   赫绍煊见她似乎有所松动,转而心一横,凛然道:   “你若一日不动,大军便一日不发,我说到做到。”   楚禾愕然,望着他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他还会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   她并未思索太久,因为眼看旭日东升,大军应当已经开拔了。看赫绍煊的这幅架势,倘若她不跟他回去,恐怕真的要贻误战机了。   楚禾转而望向魏葬和一众禁军道:   “罢了,启程回营。”   赫绍煊抬起头来,眼中立刻升起一片惊喜。   可是楚禾并不理睬他,只是默默调转马头,加快了脚步返回营地。   赫绍煊知道她还在生气,便也没有紧紧地贴上去,而是与她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还时不时地转头看她一眼。   谢照衡跟随众将在军营等候许久,终于看到了两人结伴而归,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而楚禾抬眼看见人群里琼善的身影,不由地拧眉,转头看了赫绍煊一眼。   赫绍煊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硬着头皮策马靠近她,低声道:   “你放心,此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楚禾没说话,无视着琼善的目光,纵马上前与谢照衡攀谈了起来,将赫绍煊晾在了身后。   赫绍煊吃了瘪,只好下令开拔,率领着中军走在队伍最前面。   即便如此,他还是时不时地偷偷转身望向楚禾。   可楚禾却端坐在马背上,与谢照衡聊着天,始终都没有往自己的方向看一眼。   只是敏锐如谢照衡,当他抬眼看到赫绍煊时不时飘来的眼神,转而露出一个笑意,压低了声音对楚禾道:   “王后娘娘,是老臣阻止王上惩处琼善郡主的,若是娘娘心中不快,大可埋怨老臣。王上的心思还是向着娘娘的。”   楚禾心中一滞,随即讪讪一笑,不由自主地抬眸看了赫绍煊一眼,却发觉他也正看着自己。   楚禾连忙撇开目光,轻声道:   “谢大人的用意我明白,我也知道此时并非处置琼善的良机。”   谢照衡舒展开眉头,笑道:   “既然如此,老臣便放心了。王后能与王上和好如初,才是东尧之福。”   楚禾挺进了谢照衡的话,却埋头不语。   道理她都懂,可心里就是隐隐缠绕着一抹挥之不去的不快。   仔细思量了一阵,楚禾终于得出了结论,也看出了自己此时此刻那过分狭隘的内心——   无论赫绍煊如何处置琼善,她都不高兴。   换句话说,那就是他现在做什么都是错的。   猛然发掘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以后,楚禾方才那坚定不移的立场之中,忽然升起一丝丝愧疚。   可是一想起昨夜他那丝毫不容反抗的模样,楚禾心中那愧疚便立即转瞬即逝,很快便被其他情绪冲得干干净净。   谢照衡侧目看着楚禾脸上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的模样,忍不住抚须一笑。   她这一副小女儿般的娇态,让谢照衡不禁想起了许多许多年之前的一位故人,思绪也慢慢飘到了远方。   ==   一天行军结束,全军上下原地扎营夜宿。   因为第二天要赶至出云川,所以全军上下便没有埋锅造饭,而是就着冷饭和泉水匆匆解决吃饭问题。   赫绍煊正在与众将议事,忽然想起楚禾,于是命人亲自准备了一份精致的菜肴给楚禾送了过去。   谁知没多久,饭食又被原样退了回来。   正在研究地图的赫绍煊脸色一沉,问道:   “王后不肯吃饭么?”   那小侍卫吓破了胆,连忙摇头道:   “王后娘娘说,这军中物资紧张,这些饭食还是…还是留给老弱病残吧…”   小侍卫憋住一口气,连珠炮一般将楚禾的话带到,转身便跑开了。   赫绍煊脸上青筋暴突,忽然撇下周围一群假装商讨战法、实则在看热闹的将领,自己拎着食盒走出了临时搭起来的军棚。   他在一棵树下找到了楚禾,却见她正嚼着大饼夹牛肉,喝着山里的泉水,脸上不见丝毫嫌弃。   看见他来了,其他人都颇为识趣地退到八丈远之外,只有魏葬还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楚禾转身将自己的水囊递给魏葬,轻声道:   “我的水饮尽了,你能帮我再打来一些么?”   魏葬犹豫片刻,从一块巨石上一跃而下,接过楚禾手中的水囊,默默离开了。   赫绍煊在她旁边蹲下身,打开手中的食盒,取出一碗各色点心出来递给楚禾:   “怕你吃不惯军营里的冷饭,我让人取了一些宫里带出来的点心,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楚禾以前从未听过他这么小心翼翼地说话,轻轻咳了一声道:   “冷饭…挺好吃的。”   赫绍煊凝滞片刻,伸出修长的手指从碗中捻起一块绿豆糕,抬手送到楚禾嘴边。   楚禾身子一僵,半晌挤出几个字眼来:   “这就…不用了吧。”   只是绿豆糕的香气若即若离地飘进她鼻子里,让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赫绍煊唇角轻轻一勾,趁着她说话的空隙,眼疾手快地将绿豆糕往她口中一塞。   楚禾一惊,却已经来不及拒绝,整块酥软的点心便尽数入口,清香立刻在口腔之中蔓延开来,融化在舌尖,甜入心脾。   末了,赫绍煊还不忘用手指轻轻擦去她唇角的碎屑,眼中尽是温柔。   楚禾感受到他那温暖的指腹擦过自己的唇畔,恰如一片羽毛轻飘飘落在她心上,引出悸动不止。   她慌了神,忙撇过脸去,用手背用力蹭了蹭自己的唇角,试图忘却方才那酥痒的触感。   赫绍煊敛去笑容,站起身来朝她伸出手:   “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我先带你回大帐休息。”   楚禾没借他的力,自己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犹豫片刻道:   “我能有自己的营帐吗?”   赫绍煊神色一凛,刚要严词拒绝,却忽然停顿片刻,换了一个温和些的语调道:   “军中物资紧张,恐怕匀不出多的营帐给你。”   楚禾没答话,跟在他身后走到了一处收拾干净的营帐之中。   简简单单地摆着一张行军床,足可以睡下两个人。除此之外,床榻上还摆着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一套梳洗器具,甚至还有一盆热水。   赫绍煊转头温声道:   “我还有要事相商,你先睡,有什么事你只需吩咐外面的侍卫便可。他们就在外面听令,不会进来。”   见楚禾快速地埋下头去“恩”了一声,赫绍煊便径自走出了营帐。   她简单地梳洗了一遍,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便爬上了行军床。   经过一天的颠簸,楚禾实在有些累了,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野外的晚风太过阴寒,她睡着睡着便感觉寒意刺骨,连带着腹中也传来一阵绞痛,于是便忍不住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   可是军中发的都是春被,薄薄的一层显然无法御寒。   楚禾腹中疼痛愈发剧烈,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住地发着抖。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连带着结实的营帐也跟着摇晃了起来。细密的风从缝隙里灌入,不断地吹在她身上。   忽然有一只温暖的大手在黑暗中握住了她冰凉的脚腕,将源源不断的热气传到她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原谅狗子啦...追还是要追一阵的。今天还有红包哦~欢迎评论留言   明天憨憨要上夹子了,所以更新会挪到晚上11点,为了补偿大家会有肥章放送!别打我嘤   推一推小姐妹的古言预收,《暴君宠妃》by花落乌衣巷,搜索作者【花落乌衣巷】戳专栏可见啦~   文案如下:   上一世,徐幼瑶一颗真心全都捧给了自己那个霁月清风的竹马楚衔,最后却被他丢出来做了替死鬼,香消玉殒在阴冷的天牢里。   重活一世,面对昔日竹马的糖衣炮弹和惺惺作态,徐幼瑶冷脸疏离,接了圣旨,转身入宫。   楚衔挽留不住,气急跳脚:“暴君无情,你一定会后悔的!”   徐幼瑶头也不回地踏上入宫的马车。   上天已给过她重来的机会,此次无论祸福,永无悔矣。   帝王萧俞,性情难测,朝廷上下无一不惧他如鬼。   徐幼瑶进宫时,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位第一美人是怎么被暴君折断细腰、弃如敝履的。   他们伸长了脖子等啊等,终于等到暴君发怒,革去徐幼瑶父亲丞相之位,贬为庶民。   一时京城内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之人无数。   礼部尚书见瑶妃被冷落,趁机提起君家嫡女。   萧俞懒懒抬眼:“哦?有瑶妃好看?”   “比瑶妃娘娘还美!”   暴君脸一沉,冷笑:“爱卿这般老眼昏花,可如何担得起礼部尚书一职,不若明日回乡,养猪去。”   礼部尚书讪讪告退,还以为陛下是开玩笑。   直到第二天,圣旨突下、贬他回乡。   还附赠哼哼唧唧的猪崽子两头。   据说礼部尚书气得脸都绿了。   京城众人:???说好的失宠厌弃呢!   ☆性情难测肆意妄为暴君×越宠越娇气明艳美人 第二十九章   ==   楚禾的小腹下坠般地疼, 人却还昏睡着, 半梦半醒间时常情不自禁地呢喃两声, 声音听起来娇弱可怜。   赫绍煊掌心触及她冰冷的脚踝,忍不住蹙起眉。   他点起了灯烛,回到床前弯腰探了探她的额头, 低头检查她的异样。   还好,没有发烫的迹象, 并不是风寒。   楚禾似乎感受到他掌心的触碰, 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缩, 那张因为痛苦而微微发皱的小脸也倔强地撇开,似乎极不情愿他碰到自己。   赫绍煊略微一滞, 抬手拧住她的下巴,低声问:   “难受也不说出来?”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弱弱的嘤咛。   她白天太累了,此时疲惫得几乎听不见他说什么,只是翻了个身面朝床榻内侧, 将身子蜷成一团继续昏昏沉沉地睡。   赫绍煊无奈, 只好和衣而卧, 平躺在她身边。   他睁着眼盯了穹顶一会儿, 索性心一横,腾挪到楚禾身边, 不顾她无力的挣扎, 伸手将人揽进了怀中。   她整个纤瘦的身子都被包裹进赫绍煊怀中,让她能感受到一股暖意从背后袭来,仿佛冬日里在屋子里点了足量的银屑炭, 身上还裹着厚厚一层云锦被、一边喝着牛奶甜酪一样的暖和。   楚禾迷迷糊糊地用力按着小腹,源源不断的疼痛并没有因为身上的暖和而减轻。   这几乎难以忍受的睡梦里,她忽然梦见了前世,梦见那些沾血的信件,还有自己跪在上书房外磕头、求赫元祯开恩的场景。   她在梦中呢喃着“爹爹”“娘亲”,还有“大哥”“兴弟”,眼泪一滴一滴划过脸颊,沾湿了枕头。   梦境宫里的青砖地如冰河一般带着入骨寒凉,朱墙宫阙宛如撒着猩红的鲜血,浓烈得几乎要将她吞噬。   这时候,忽而有一只大手将她扶将起来,温暖肆意,让她贪恋得几乎舍不得放开。   赫绍煊在一旁听清了她那微弱的哭泣,神思不由地有些恍然,心里揪成一团。   她这么想家的么?   旋即他又想,她不过也才十五岁就远嫁到了东尧,怎么可能不想家呢?   赫绍煊已经记不清自己十五岁时去过哪些战场,但他的十五岁,一定不会是像她一样依偎在父母膝下,享尽天伦的。   他忽而想起自己离开玉京时,父亲已经垂危,却仍用力握着他的手说:   “东尧蛮荒,你自可放手一搏。”   为了这句话,他这一路走来宛如逆风而行。他向来都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他亦习惯如此,习惯到身边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也不知道如何珍惜。   如今在他怀中的人儿宛如一朵娇花一般脆弱,仿佛经不起这世上任何摧残,轻轻一折便要碎了。   她捂着小腹低吟了一声,赫绍煊遂将手覆在她小腹上,慢慢揉着。   楚禾似乎好受了许多,冰冷的身子也逐渐变得温暖了起来。   也不知她是不是迷迷糊糊中觉察到了身边的人是谁,忽然嘟囔了一句“赫绍煊…”   赫绍煊微微一滞,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接着,楚禾带着一丝哭腔,瓮声瓮气地骂了一句:   “你…你自己一个人过吧,我要跟你和离!”   赫绍煊浑身一僵,伸手用力将她的脸扳过来,果然借着昏黄的灯烛,看见她一双朦胧的双眼已经睁开,雾蒙蒙的眼中像是覆了一层云,透着晶亮的泪花。   他喉咙涩然:   “为什么?”   楚禾忿忿转过身去不言语。   她白天还清醒的时候一直叫自己忍着,可心里那口气其实一直都没有疏解开来,堵在心头让她总是忍不住去想。如今睡眼惺忪地醒来,倒少了白日里那一副强撑的样子,总归多了三分任性。   楚禾偷偷擦了一把眼泪:   “你喜欢纵着琼善,何不直接娶了她,跟她在一起。平白留我在这里受气,你自己倒是不难受。”   赫绍煊凝滞片刻,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   “我从未这么想过。”   楚禾忽地又蜷成一团,表情痛苦地捂着小腹,似乎方才跟赫绍煊说话抽去了她大半的力气,浑身上下绵软得不行。   赫绍煊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去慢慢帮她揉着小腹。   楚禾知道自己是来了月信,在赫绍煊面前又尤其觉得丢人,再加上心中的烦闷涌到一起,终于爆发了出来。   她抗拒地推开赫绍煊的手,冷声道:   “我不用你照顾!你出去!”   赫绍煊僵了半天,随即便翻身坐到床边穿起了长靴。   他正准备起身离去,都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转身回来,帮她掖了掖被角,随即才掀帘出去。   楚禾将半张脸蒙在被窝里,一直到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走远了,这才从被窝里钻出来,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裤,重新躺回床榻上。   她靠着赫绍煊方才留下的余温,忽然发觉自己的春被上盖了赫绍煊的战袍和外衣,心中微微一动。   外面的风声呼啸依旧,此时尚且还在凌晨,最是寒凉的时候,他能去哪儿?   她就这么躺了一会儿,直到外面的天色隐约亮了,她才披上衣服,忐忑不安地往外走。   刚走到门边,她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在低声细语地讲些什么。   她掀起帘布一角,看见赫绍煊高大的身影正蹲在营帐外,低头像是在逗弄着什么东西。   看见楚禾出来,他猛地站起身来,目光有些局促地落在她身上。   楚禾挪开目光,淡淡开口:   “外面冷,还是进帐罢。”   说完,她正准备转身回去,余光却忽然被他衣襟里探出来的一个小脑袋吸引了注意,不由自主地盯着看。   那是一只雪貂。它的小脑袋圆乎乎地,两只前爪扒拉在他身上,伸长了脖子探向楚禾的方向。   小家伙长得与赫绍煊的小乌貂极为相似,只不过它通身雪白,一点杂毛也没有,好看得很。   赫绍煊见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雪貂看,脸上逐渐舒展开。   他抬手将雪貂从自己怀中抓出来,轻轻放到楚禾肩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小把牛肉干递到她手里。   楚禾接过来,雪貂便立刻伸长了脖子,急不可耐地嗅着她的脸颊、脖颈,亲昵地蹭了蹭她。   赫绍煊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   “饿了一天都不肯吃东西,倒是不怕你。”   楚禾没答话,将牛肉干递到它面前,雪貂立刻便从她手上叼走一粒。吃的急了,它竟从她肩上站起来,小爪伸出去扒拉她的手。   楚禾被它挠的发痒,忍不住笑出了声:   “别闹别闹,都给你。”   赫绍煊伸手揉了揉雪貂的脑袋,眼睛却落在楚禾身上:   “我看它很喜欢你,不如就你来照顾它,等回青都以后,给黑崽做娘子。”   见楚禾也不反对,赫绍煊从怀中掏出一袋牛肉干出来,将绳子系在楚禾手腕上,眼中笑意弥漫。   楚禾脸上有些热,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抱着雪貂便进了营帐。   须臾之间,冰雪已然消融大半。   ==   临出发时,楚禾犯了难。   她来的时候是自己骑马的,可现如今来了月信还怎么骑?   她还在心里犯嘀咕的时候,腰间却忽然被一双大手紧紧箍住。她惊呼了一声,转头看见赫绍煊竟把她抱了起来,侧骑在自己的坐骑上。   也不等她开口,赫绍煊自己也翻身上马,双手从她手臂和腰际之间的缝隙穿过,握紧了缰绳。   二人共骑一乘,在人群之中显得尤为吸睛,引得许多将士们都纷纷侧目而视。   只是他们也不敢一直盯着看,只能假意看向别处,可余光却时常偷悄悄地往他们的方向瞄几眼。   楚禾脸上有些窘迫:   “这样是不是不好…我看后面也有马车,我还是去坐马车…”   赫绍煊一把揽住她的腰肢,语气不容抗拒:   “马车是拉货的,不是给你的。你现在下去已经于事无补了,该看见的都已经看见了,不如就老老实实坐在这里。”   楚禾踌躇片刻,便也没再说什么。   赫绍煊的战马步履稳健,一路竟没感觉有太大的颠簸,楚禾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实在撑不住时,赫绍煊便抬手将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垂眸看着她的睡颜,脸上浮起一层温柔。   琼善独自一人骑着一匹白马走在不远处的众将之中,时不时便朝前面共骑一乘的两人投去目光,眼底蕴藏着一丝不甘。   这时恰逢谢照衡打马而过,他的目光同样在两人身上停留片刻,却转而望向琼善,语气和蔼却又带着一丝警告:   “执念太深终会被反噬,郡主可明白这个道理?”   琼善冷冷看着他:   “谢大人与其盯着我,不如管好自己。不知你既做着天子的朝廷监礼官,又做着赵家的门客,现如今竟然又摇身变成了帐前指挥使。你到底忠于哪家?还是谁都不忠于,只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而已?”   被她言语一激,谢照衡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坦然一笑:   “我忠于的是什么,我很清楚。我相信王上也自然明白用人不疑的道理,实在不需要郡主操心。倘若郡主实在太闲,可以想想日后的作战策略,待日后上尧军顶替先锋军,首当其冲上阵时也不至于损失太大。”   琼善一滞,愤然道:   “你……”   没等她说完,谢照衡便高声道:   “前面便是出云川了!”   远处的赫绍煊闻声抬起头来一看,只见两侧的山坡高地上插着东尧的暗紫银龙王旗,便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赫子兰率领的先锋军防区。   这时楚禾也方从睡梦中苏醒,发觉自己方才是枕着赫绍煊的肩膀睡过去的,脸上不由地有些窘意,眼睛望向远处试图避开他的目光。   谁知赫绍煊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一点水渍,漫不经心道:   “睡完就翻脸不认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个辣鸡,码一晚上码了三千字,我有罪,我认罪。   明天早上九点还有更新,不更新你们鲨了我(狗脸   推一推小姐妹的预收文《软骨香》by大河之楠,搜索作者【大河之楠】进专栏就可以预收哦   是个小香艳的古言,文案如下:   顾知山出身勋贵浪荡不羁,谄媚于官家,三十出头便官居一品。   世人提起他,皆说是阴戾狠毒之人。   顾知山也觉得自己该是断子绝孙、死后没有香火祭祀的。   谁知,他不过去了趟翰林学士家里饮了两杯黄酒,便睡了人家刚过门的娇妻。   月芽儿自来命苦,克死爹娘后好不容易嫁了人,含羞带怯承受丈夫爱怜   一夜雨打娇花,那人竟是丈夫的顶头上司。   眼含泪,身娇软,月娘揉捏着腰肢进了顾府,那男人粗声粗气,利眸微撇,满是不屑,   “就你个干瘪身子,活该被人算计。”   月芽儿桃儿似的红了眼,可怜巴巴,顾知山心一软,   “算了,往后有爷罩你。” 第三十章   ==   楚禾脸上绯红一片, 正欲张口道歉, 却听见前面远远地传来一声清亮的嗓音, 正是孟泣云来了。   她朝楚禾招着手:   “阿禾!”   楚禾见状,也不顾赫绍煊不断沉下来的脸色,径自便从他的马背上跳了下去, 奔向远处的孟泣云。   谁知她们刚一碰面,却见孟泣云脸上柳眉倒竖, 杏眼瞪圆, 脸上隐约泛起一片潮红, 几乎蔓延到她的耳根处,看起来有些生气:   “阿禾, 我听谢照衡说你与他先后出城,怎么没见你来仪安寻我?是不是有人刁难你了?”   说着,孟泣云的眼神已经开始四下寻找琼善的身影了。   楚禾微微一愣,方才想起这些应该都是谢照衡去仪安城的时候告诉她的, 于是忙不迭握住她的手, 朝她抿嘴一笑:   “我没事, 这不是好好地来见你了么?”   孟泣云一眼找到了立在人群中的琼善, 眼睛一瞪,抬手便取下腰间足有半人长的皮鞭自, 将地面抽的一阵噼啪作响。   孟泣云不顾其他, 伸手指着琼善说:   “阿禾,你莫诓我,是不是她又为难你了?”   琼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却碍着赫绍煊在场,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憋着一口气瞪着她们。   楚禾远远地看见她脸上恼火的模样,逐渐敛去笑意,抬手按住孟泣云的肩膀,认真道:   “谢多亏大人及时赶回,我并没有受多少委屈。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孟泣云一脸狐疑地收了皮鞭,上下打量了楚禾一遍,见她果然安然无恙,这才没再计较许多。   她看了一眼东尧军,开口朝楚禾道:   “阿禾,他们男人去北境打仗,你就跟我一起回仪安小住几天吧。我哥哥许久未曾见你,这回也放心不下。”   谁知她话音刚落,赫绍煊和刚刚赶到的赫子兰便齐齐开口:   “不可。”   赫绍煊抬眸瞪了赫子兰一眼。   后者一怂,立刻低下头来,一掀战袍便跪在楚禾面前。   楚禾吓了一跳,连忙开口道:   “子兰将军盔甲在身,何必要行这样大的礼?快起来。”   赫子兰非但没听她的,反而一挥手臂示意他身后的兵士鸣起军号。   嘹亮的号角在空荡的山川间响起,立时便有东尧军从山坡四面驻扎的军营之中走出,齐齐跪拜于地,拜向楚禾的方向,场面煞是壮观。   还不等楚禾开口,赫子兰便抢先道:   “王后娘娘星命不凡,乃是上天赐予我东尧的福星。王后娘娘救我前军一万将士性命,理当受我等一拜!”   语罢,但见山野遍地的将士们宛如震天一般此起彼伏地高呼:   “王后娘娘千岁!王后娘娘千岁!”   楚禾正在局促之时,只见赫绍煊走到了她身后,凑在她身边低声笑道:   “我怎么感觉,日后你在东尧军中的地位要远胜于我了?你看他们都知道拜你,都不知道拜我。”   孟泣云更是在一旁嗤笑道:   “阿禾,你看这些人多没良心,明明是我率仪安守军前来引援,最后功劳全落到你身上了。”   说着,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赫子兰身上,仿佛在指名点姓地骂人一般。   赫子兰闻言僵直了身子,申辩道:   “我方才率领前军将士们谢了又谢,你都当作没看见就算了,还到王后娘娘面前告状……”   楚禾和孟泣云相视一笑:   “泣云,你快别逗人家了。子兰将军,快请起来,也快请让将士们起身罢。此番的功劳尚在谢大人、孟忌大哥和泣云身上,我只不过从中递了个信物罢了,实在不足为道。”   赫子兰脸色肃然,并为起身,而是朝楚禾拱手道:   “子兰自然是都要谢的。只是此番多亏王后娘娘当机立断,否则…”   他踌躇片刻道:   “未曾亲临其境者,恐怕不知前日我们的境遇有多么惊险。”   说着,他站起身来,引着一行人往山谷中走:   “王上,王后娘娘,请往这里看——”   他们略往西行了一小段路,行至一处略高的地界,向下俯视须臾,但见山谷中尸首遍布,十分骇人。   仔细一看,那死人堆竟是一层铺着一层,密密麻麻,看得人无比胆寒。   赫子兰肃然开口道:   “这些桀漠军狡诈无比,多潜藏在山川裂谷之地势险要之处,三五成群,七八群为一合纵,见了人便上前扑杀,仿佛不要命一般。若非仪安守军及时赶到,封死了他们的退路,前军恐怕要葬身腹地。”   单是桀漠军的尸首便已经在这山谷间堆砌尸山,楚禾无法想象若是前军部队也在葬身此处,该是何等可怖的场景。   见到此处景象的众人背后皆是一阵发凉,忍不住地后怕,就连人群之中的琼善见此情景亦是一阵发颤。   赫绍煊低头凝望着山谷之中的一切,满脸肃然,一言不发。   他沉默了良久,低声附在楚禾耳边道:   “多谢你。”   这三字从一位帝王口中而出,自是含着千斤之重,楚禾安能听不出来?   她略略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众将,转而望着他的眼睛,压低嗓音说道:   “现在你所应该做的不是谢我,而是应当查一查桀漠军是如何得知我们的行动轨迹的。就算他们再胆大,恐怕也不敢掠过杞海原以南,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执意要走到这一步。”   赫绍煊听了她话,眼中忽而浮起一层阴霾。   他先前沉浸在对于前军的担忧之中,整日想的都是关于自己决策失误的愧疚,竟从来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全当回应。   眼见日落西山,赫绍煊命人原地扎帐。   他安顿好楚禾之后,便径自去了中军大营,升帐召集诸将开始商讨接下来的行军计划。   暂时告别了孟泣云之后,楚禾一个人仰倒在床榻上,陷入了一阵沉思。   这一次出云川之役比原本的提早了半月有余,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东尧,桀漠军…   这两方若是开战,势必会拼个鱼死网破,谁会是从中得益之人?   楚禾脑中倏忽闪过一个身影,那个她原本已经逐渐淡忘的身影。   赫元祯!   她怎么会想不到是赫元祯呢?重生之后她曾经见过赫元祯一面,那时她便已有些起疑他也许也是重来一次之人。   假如说这世上有谁还能这样从中掣肘,那么除了赫元祯不会有其他人。   也只有他,才会对同胞兄弟、忠臣良将使出这样阴毒狠戾的手段!   再一联想赫绍煊从前所说的,关于他们在姚家村遇刺一事,楚禾愈发坚定东尧一定有赫元祯和赵家的内鬼,而且此人一定身居高位,可以接触到所有的作战计划。   她忽然站起身来,准备走出营帐去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赫绍煊,却在路上遇见了谢照衡。   谢照衡见她神色有异,关切地上前询道:   “王后娘娘可有心事?”   楚禾刚要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于他,临到头来却转念一想,反倒换了一个问法:   “我的确有些心事,想请谢大人为我解惑。”   谢照衡一躬身,谦和道:   “王后娘娘但讲无妨。”   楚禾看了一眼四下无人,略走近一步低声道:   “谢大人,琼善郡主的生父上尧领主是否居心不轨,与玉京有私下联络?”   谢照衡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旋即思索了片刻,眼眸转深:   “据老臣所知,上尧居心叵测多年,极欲取而代之。但碍于琼善郡主常常往返于青都与上尧之间,未有擅动。但…私下与玉京可有联络,这便不知了。”   楚禾沉吟片刻,点头道:   “我明白了。”   稍后又加了一句:   “只不过随口一问,谢大人切莫放在心上,也切莫与人提起。”   谢照衡略一拱手,表示不会泄露出去。   楚禾朝他一颌首,转身朝军营走去,却并未看见谢照衡站在她身后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改变了主意,没有去找赫绍煊,而是走到军营里找到了正在习武的魏葬。   魏葬隶属禁军,如今随楚禾出来,便自动划分到了御前侍卫一职当中。   他看见楚禾走过来,便一手将长剑藏在身后,朝她一躬身行礼。   楚禾抬手道:   “免礼。”   她犹豫片刻,轻启朱唇道:   “魏葬…我想拜托你帮我查一件事。等到事成之后,我便写信给父亲,让他恢复你的自由身。从此之后,你想留在军中也可,或者回老家过安生日子也可。你可愿意?”   魏葬的眼神在她脸上一凝,倏忽又落到了地面上。   他低着头,散发从额角落下来,掩去他半张脸:   “小姐客气了,魏葬始终都忠于小姐,绝无二心。”   楚禾摇头,肃然道:   “此事有一定风险,你可想好了?”   魏葬略一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她轻叹一声,心中浮起一抹歉意。若不是她身边无人可用,又找不到旁人比魏葬的身法更高超,她是绝不会让魏葬冒险的。   “你仔细听好,我要你去浦遥一趟,查探上尧领主与玉京的人有没有来往,若是有的话,他正在与谁来往?这件事一定要做的隐秘,切莫被人发觉。”   说罢,她又补了一句:   “倘若遇到危险,哪怕放弃证据也要立刻全身而退,我决不允许你以身试险,记住了吗?”   魏葬听到最后一句话,忽而抬起头来,眼中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将头低了下去:   “谨遵小姐号令。”   说罢,楚禾从腰间的荷包里倒出全部的金锞子送到他面前:   “这些盘缠你拿着,路上小心。”   魏葬略一滞,从她手中接过那些金锞子,点头道:   “遵命。”   沉默些许,他又开口道:   “属下不在小姐身边时,无人护卫小姐,请小姐切莫离开东尧王半步。”   楚禾心中微微一动,点头道:   “好。”   少年转身牵过自己的黑马,最后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疾驰出了营地。   楚禾目送着他消失在远处,自己这才回到了营帐。   她刚到门口,便看见一个小侍卫正在原地焦急地等候着。一见到她过来,小侍卫眼睛一亮,连忙半跪于地躬身道:   “王后娘娘,王上命我前来请您去前帐,孟大小姐即将要率领仪安守军回去了。”   楚禾忙问:   “这么快就要走了?”   那小侍卫一点头:   “所以王上才命我赶紧叫您过去。”   楚禾略一点头,急忙去了前帐,果然看见孟泣云牵着一匹马在等她,而赫子兰则垂首立在她身边,似乎心情不佳。   孟泣云一见楚禾,立刻便将赫子兰抛之脑后,朝她招手道:   “阿禾,快过来。”   楚禾连忙过去,握着她的手问:   “今日都这么晚了,还要回去么?不如等明日早上再一起开拔?”   孟泣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   “你不知道,家里管得严,我大哥就只准许我离开四日,说第五日若是再见不到我带兵回去,就锁了城门不让我进。”   楚禾点头道:   “仪安城是天子王畿,眼下玉京和东尧关系紧张,孟大哥也不想沾染太多麻烦,这是对的。”   孟泣云叹了口气:   “阿禾,你说话真是跟我大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楚禾噗嗤一笑:   “那还能真不让那你进?就算你大哥对你严厉,难道就舍得下这几万仪安军在城外忍受风吹雨打了?”   孟泣云笑了笑,转而指着身后一车车粮草说:   “我听说东尧军粮草供应有问题,这次出来偷偷多带了十车粮草,解决你们的燃眉之急。”   赫子兰在一旁插嘴道:   “你放心,东尧军记得仪安的大恩,下回一定会还给你们的。”   孟泣云斜眼看着他,揶揄道:   “你一个前锋,又不是后备军需长,你说了算吗?”   见她说话一丝情面也不给自己留,赫子兰听得不由地干瞪眼。   这时候赫绍煊从一旁走过来,笑道:   “他说了不算,我说了算。待我军此番收复昆阳粮仓之后,立刻便以十倍之数奉还,你觉得如何?”   孟泣云望着赫绍煊的眼里再也不是如以前一般的神色,少了许多敌意,甚至朝他一拱手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王上既然许诺,我便记在心里,待东尧军班师回朝,我定来讨要粮草!”   众人纷纷忍俊不禁,只有赫绍煊看了一眼楚禾,转而笑道:   “有王后监督,我定然不会食言,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孟泣云伸手将楚禾拉到自己身边,脸上绽开一丝笑容:   “一言为定!若是你食言了,阿禾可就不归你了。”   楚禾闻言大窘,拉着孟泣云便往营外走:   “再瞎说…以后不理你了。”   孟泣云窃笑了两声,从自己的马背上取下一个不小的包袱递给楚禾:   “我猜你出来肯定没带多少行囊,这里面都是女儿家常用的东西。你以前从未随军出征,怕是吃不了那苦,确定不跟我回仪安?”   楚禾摇了摇头,从她手中接过行囊,笑道:   “谁说我不能吃苦了?你可别小瞧人。”   孟泣云回头看了一眼还立在军营门口的赫绍煊,转头笑话她道:   “也是,你连骑马都不自己骑,非要跟人家共乘一骑,对不对?”   楚禾脸上一红,嗔怪道:   “你若再瞎说,我就不送你出山口了。”   孟泣云闻言果然服软:   “好好好,我投降…”   楚禾忽然转头盯着她看了一眼,看得孟泣云一阵发怵:   “阿禾,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楚禾笑了一笑,靠近她问:   “你这次亲自带兵来,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谁?”   孟泣云大窘:   “你个没良心的,当然是为了你。不然我还能为了谁?”   她们正说着,只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转头一看,竟是赫子兰从营中追了出来。   离得近了,能看见他那一张年少俊逸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红晕,一双明眸透着斑斓的流光。   他纵马走近,磕磕巴巴地朝孟泣云道:   “喂…等我回来,亲自去给你押送粮草。”   他说完,也不等人家回应,纵身调转马头便离去了。   孟泣云嗔怪道:   “榆木脑袋又发什么病呢…”   楚禾转而望向孟泣云,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红晕,笑道:   “你看,子兰将军这得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追上来跟你说的话?你还说是为我来的?我看你就是为了子兰将军来的。哎,小时候你还偷偷跟我说,长大了要嫁给我哥哥,现在看来,你是不是要食言了?”   孟泣云瞪圆杏眼,没好气道:   “谁会喜欢像他这么一个榆木疙瘩?我自然是最喜欢楚贞哥哥了。”   说着,她一抖手中的长鞭,扬起脸不屑一顾道:   “楚贞哥哥会教我使鞭子,谁像他,见了面就知道惹我生气。”   楚禾笑了笑,未曾答话。   她知道哥哥楚贞日后会迎娶赵家七娘为妻,与孟泣云实在无缘。她原本还担心孟泣云一腔孤勇,还要将自己的一颗真心全都栓在自家哥哥身上。   可如今看来,她此番来了东尧,看清了子兰将军对泣云的心意,自己心里也稍安了许多。   她们走到山口,孟泣云朝她一摆手道:   “行了,你快回去罢。等你回来,我立刻便跟哥哥告假,去青都找你。沙场刀剑无眼,你一定要小心啊,阿禾。”   楚禾点了点头,目送着她离开出云川西去。   ==   大军在出云川耽搁了两日,在发兵第十日才顺利入驻昆阳城。   所幸他们在出云川阻击了一波桀漠军的兵力,此时昆阳的压力已然小了不少。   楚禾不涉战事,此次守卫昆阳也不是她曾经经历过的,于是就这样赋闲在大本营。   好在赫绍煊专程给她在昆阳城找了两个侍女。   楚禾一遇机会便遣她们出去寻了些地方志和大事记回来,还让她们拿着魏葬留给她的梅花鹿骨笛四处寻找线索。   她想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在魏葬回来之前找到他的家人,或许能还他一个好归宿。   可是她手中除了魏葬的名字和那支骨笛之外,并不知道任何其他的线索,一时间也没了进展。   这一日,她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侍女拿回来的地方志出神,一时没有察觉到有人走近。   忽然楚禾的眼睛被一双温热的手覆住,她下意识地要转过头去,谁知却听见赫绍煊低沉的声音开口,未见他的脸色便听出他语气当中藏起的笑意:   “别看,猜猜这是什么?”   说着,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粒圆乎乎的丸子送到楚禾鼻子下面。   楚禾闻见一股扑鼻的青草香气,夹杂着一丝甜滋滋的豆沙味道。   楚禾好奇地抬眼问道:   “这是什么?好香。”   赫绍煊笑了笑,将小丸子送到她嘴边: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那香气勾人得很,楚禾张口咬了小小一口,感觉入口绵软,回味清香,内馅果然是口感绵密的红豆沙,吃起来十分清爽可口。   赫绍煊将手挪开,将剩下的青团喂到她嘴边。楚禾有些羞怯,伸手从他手里接过青团,抬眼问道:   “你今日…怎么有空回来?”   赫绍煊不语,掀袍坐在她身边,将地上搁的小木盒挪到桌上,自己捻起一个青团来细细嚼着吃了。   他吃相很好看,薄唇轻启、干净利落地咬下一口青团,不急不缓地咀嚼着,似乎在认真品味着青团的味道。   楚禾有些好奇地问:   “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么?”   赫绍煊抬眸看她一眼,斜倚在软榻上,多了一丝慵懒。   他唇角似有若无地抿着一丝笑:   “今日是清明。”   楚禾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忽地“呀”了一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忘了…是不是应该祭祖的?”   赫绍煊摇摇头:   “出征在外,不拘那么多了。反正这些年,我也从未回过玉京,更别谈祭祖了。”   楚禾听他这样说,想起他早已父母双亡,心中忍不住有些酸涩,脸上亦浮起一层落寞。   赫绍煊抬眼瞥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微微一动,面儿上却不形于色,反倒溢出一个笑容来,抬手捻起她的下巴:   “怎么,你替我难受?”   楚禾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头一次面对他的奚弄没有抗拒。   “你给自己取尤生那个名字,我知道为什么了。”   赫绍煊略微一滞,眼眸中一闪而过地凝起一抹悲伤,却很快消逝了下去。   他似乎并不想谈起这个话题,转而便望向楚禾平摊在桌上的那几本地方志,问道:   “你怎么有心思看起书了?”   楚禾了然于心,也不再追问他,也顺着他聊起了眼前的话题:   “我爹爹给我派的那个侍卫,他家似乎是昆阳的。我看看能不能帮他找到失散的家人,还他个自由身。”   赫绍煊轻笑了一声:   “昆阳位置险要,背靠琼州草原和杞海原大田,东尧四成粮草都产自此处,光是我来东尧的两年便发生了十一场战役。他家若是还有人,估计也早就去逃难了,你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楚禾似乎也有些泄气,翻着手中的地方志摇了摇头:   “我看这魏氏也是昆阳的大姓,大大小小竟有二十多家,有些家族都没人了,估计也找不到了…”   谁知赫绍煊却忽然凝神道:   “魏氏?”   楚禾抬起头来应声道:   “怎么,你听说过哪家魏氏丢过小孩吗?”   赫绍煊眼中迅速黯淡了下去,似乎想起了什么难以回首的往事,眸中隐隐有些愠怒。   他冷声道:   “没有。昆阳的魏氏已经绝迹了,你不必再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像很喜欢我专栏的这本现言预收呢(狗头)   那我就放上来给你们康一康,喜欢的可以收藏,不喜欢的可以试着喜欢一下(哈哈哈)   《许你星河万里》   -   黎初遇到叶览希的时候,他是公司力捧的大势男团C位,说是光芒万丈也不为过   因为叶览希有意无意的照顾,她收到了公司的警告   趁那稚嫩的感情还尚未汹涌时,她听从了经纪人的安排远赴韩国,一走就是六年   再回来时,她签约国内顶级娱乐公司,成为公司力捧的全能Ace加盟选秀   巧合的是,昔日的男团顶流叶览希,如今褪去锋芒成为导师   在他几近失态的注视之下,她笑容甜美,朝导师席深深一鞠躬:   “老师好。”   他抑制多年的情绪决堤而出,一溃千里   -   众人惊奇地发现,对待所有训练生都极为温和的叶览希   唯独对待黎初极尽苛求,甚至要求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趋于完美   而黎初却对此没有一丝反驳,照单全收   末了,叶览希将她抵在墙角,呼吸急促,目光灼然:   “你是故意回来看我一遍遍失态,看我一遍遍绝望的?”   “黎初,你的心真狠啊。”   黎初唇角勾起一丝笑:   “老师,我只想出道而已。”   -   她花了六年时间抬头仰望他的荣光   现在,她终于可以低头行走,走出自己的花路   别人笑她一腔孤勇,却不曾想到   那人曾为她敛去万丈光芒,亦甘愿做她的不二之臣 第三十一章   ==   楚禾将手中的地方志放下, 起身走到赫绍煊旁边, 慢慢蹲下来默默看着他。   她也不追问, 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眸平静得像一汪湖水一般,无声地浇息了他心中的怒意。   赫绍煊敛去眼中几乎渗进眼底的猩红, 低声道:   “靖昭三十九年,东尧曾与桀漠军发生一场大战, 由我亲自领兵, 就在离此处两百里外的清源城。时值冬季, 大雪封山,军粮受阻。于是我派人拿着我的亲笔书信前往昆阳, 命昆阳太守大开粮仓,将储粮运往北境。”   楚禾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下言。   “你可知道,在粮食最严重的的时候, 每一个士兵只有不到两天的余粮了。无奈之下, 我只好下令杀掉战马, 补充给养。到了求救信发出的第七日, 昆阳的粮草终于送到了。全军士气空前高涨,我甚至以为当夜我们就能顺利拿下桀漠大军, 班师回朝……”   赫绍煊脸上难得地出现这样的神情。   只见他眸光微闪, 平视着正前方,仿佛当年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一般。   可下一秒,他便话锋一转, 语气再一次陷入深不见底的冰窟之中: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们在清源苦苦支撑半月有余,天寒地冻没能将我们击垮,饥饿疲惫没能将我们击垮,敌军疯狂的攻势没能将我们击垮,最后击垮我们的,竟然是友军。”   他喘息了片刻,说:   “昆阳太守送来的十万石军粮里,掺了一半砂砾。”   楚禾愣怔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他所说的是真的。   她几乎失声道:   “那可是送到前线去救命的粮食啊!”   赫绍煊的眼中一片清寂,仿佛已经不是在陈述他所亲历的事情:   “是,那是用来救命的粮食。那年是丰年,昆阳城库中理应有屯粮百万,可是就连这区区十万石救急的粮食,都没能送到前线。”   楚禾忽然想起他们在姚家村遇到的姚老太爷,急忙开口:   “昆阳太守,是姚嵩?!”   赫绍煊摇头:   “姚嵩是后来补任的昆阳太守。那年的昆阳太守,叫魏长茂。待我下令将他抓回青都待审时,他已经畏罪自裁了。”   楚禾心中砰砰直跳,脸色渐渐泛白。   赫绍煊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你不必担心你那个小侍卫。魏家人早就死光了,就葬在昆阳城西,埋尸荒野,无牌无灵。”   楚禾摇了摇头,忽然伸手覆上赫绍煊的手背。   他一僵,不由望向她,却对上一双柔和纯净的眸子,心跳忽而漏了一拍。   赫绍煊抑住心跳,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柔夷,一把将人拽入怀中。   纤细的腰肢重重跌在他大腿上,楚禾吃痛,忍不住低吟一声,手却被他牢牢攥在掌心里,半分也挣扎不动。   赫绍煊忽然垂下头来,柔软的发丝顺着他脸颊垂落,掩去明窗透进的天光,眸中的惊涛骇浪揉捏着半分琐碎的温柔,两分肆意,明目张胆地侵略她的领地。   楚禾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柔软的手情不自禁扣紧他的十指,呼吸急促而仓惶。   她闭上眼睛,感觉那人的气息靠得越来越近,却在最后一刻收住了步伐,停在她的耳畔。   他身上兰泽与佛手柑的清香扑面而来,连带着他的气息皆如此香:   “过几日便是决战了,你回青都等我,我给你带杞海原的梨花。”   楚禾睁开眼睛,却见他脸上带着一丝歉意,似乎并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她脸上的潮红尚未褪去,低声咕哝着一句:   “我在这里…又不给你添乱。”   他脸上忽然又恢复了认真:   “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楚禾心中突突一跳,脸上烧得通红,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谁知赫绍煊却抬手将她的下巴勾起来,肃然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丝笑意。   眼底眉梢,唇畔脸颊,如一支细腻异常的工笔画,无形间浅淡勾勒他的笑颜。   “你这么傻,要是别人知道了你在这儿跑来刺杀,我还得费心救你,你说亏不亏?”   楚禾眉头一蹙,心中一团柔弱黯淡的小火苗被一瓢凉水尽数浇灭,忍不住开口:   “你…”   埋怨的话还未出口,却被那人捧住脸。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眉间。   一片短暂的空白过后,她似乎听见千军万马从耳畔呼啸而过,又听见绵柔细雨垂落幕下。   一粒小小的种子,在她心底生根发了芽。   她又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你…”   还是不知该说什么。   少年敛去眼底肆意而出的柔软,脸上的笑容逐渐张扬起来,抬手便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直到将那光洁整齐的发髻搅乱。   她轻轻“呀”了一声,连忙伸手拦住那从鬓角垂落的长发,却又被人抓住手。   赫绍煊顽劣之心尽显,竟然将她满头朱钗尽数取下,任她青丝垂落腰间才罢手。   他仔细端详了一阵:   “恩,发髻太老气了,不适合你。你一个十五岁的小孩,每天打扮的跟少妇一样做什么。”   楚禾连忙从他手中夺下朱钗,小声道:   “你身边言官甚多,我若不合规矩,他们但凭谏言就能撕了我。”   赫绍煊端详着她小巧精致的脸颊,脸上笑意漫开。   他夺过楚禾手中的木梳,将她的肩膀板正:   “今天难得有时间,让为夫来给你梳一梳头发。”   楚禾往后挪了挪,似乎不太敢相信他说的话:   “这些事,叫侍女来便是了…”   赫绍煊起身从她的妆台上取了一瓶花油来,熟练地揉在她的发尾,慢慢地用木梳梳起了头发。   楚禾闻着桂花香,忍不住侧目道:   “你怎么这么会梳头发?”   “梳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赫绍煊感觉面前的肩膀忽然僵住,忍不住抬眸望向镜中的人:   “我只给两个女人梳过头发。一个是你,另一个,是我的母后。怎么,吃醋了?”   楚禾慌忙撇开视线:   “没…我就是好奇,你还记得先皇后么?”   赫绍煊摇摇头,眉宇间不见哀愁,反倒坦然:   “记不得了。我四五岁时,她就离宫归隐了。容貌我早已记不清,其他的…”   他忽然低头闻了闻梳子,又摇了摇头:   “味道也记不清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还活在这世上呢?”   赫绍煊抬眸,楚禾从镜子里看见他眼中忽然升起一丝希望,却又很快熄灭了下去。   “她不可能还活着了。她若是还活着,怎么不来看我呢。”   他将梳子摆回原位,端详着楚禾的长发:   “梳好了。让侍女给你梳个好看点的发型,这是昆阳,没有言官能看见。”   楚禾红着脸点了点头。   这时候,赫绍煊侍卫送来了一封信。   准确的说是诏书。来自天子王畿,玉京的诏书。   赫绍煊盘膝坐在桌案前,拆看诏书来看。   他一行行看下去,眉头却越蹙越紧。   楚禾见状,走过去跪坐在他身边,轻声问:   “出什么事了?”   赫绍煊长出了一口气,将诏书递给她,面色肃然道:   “天子要巡视东尧,现已启程离开玉京了,随行的还有京城的那些王公贵族。”   他转而望着楚禾低头看信的模样,忽然想起那日在大帐里,她在睡梦之中的呓语,忍不住开口道:   “你趁此次机会回青都去迎接天子,随行人群之中或许还有你的家人,你也可与他们多相处一段时日。”   楚禾埋头看着信,一言不发。   这信上的字迹,的确是赫元祯的没错。   只是他为何会在此时决意巡视东尧?   再联想到她离开玉京之前,赫元祯的异常行为,再加上出云川之役提前半个月的变数,楚禾脑中忽而像是被什么重重一击。   赫元祯他一定全都知道!   楚禾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起来,赫绍煊眉头一锁:   “怎么了?”   她轻轻抿着唇,努力让自己的气息平复下来。   楚禾看着赫绍煊说:   “就算他们到了青都,也自有人安排。我想跟你一同班师回朝。”   赫绍煊微微眯起眼来,捉住她的手腕拉近些许:   “小孩,不许瞒我。到底怎么了?”   楚禾不语,反而怯怯地伸出双臂,忽然揽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中闷声道:   “我不想一个人回去。”   就算偶尔与她曾有肌肤之亲,却也不曾被她这样抱过,赫绍煊心中一阵悸动,身子也不由地僵住。   片刻之余,他才僵硬地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后背,好半天才憋出半句话:   “还真是小孩…黏人得要命…”   楚禾充耳不闻,抱着他的双臂已有些微微颤抖。   楚禾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赫元祯那张冷酷无情的脸。这样不计代价,阴毒异常的男人,若是跟她一样重来一次,将会变得怎样地可怕?   她害怕自己只要离开赫绍煊一刻,他便会栽进赫元祯的阴谋之中,再次陷身谷底。   毕竟上辈子,赫绍煊曾经那么信任他那个血脉相融的弟弟。   ==   夜半时分,一个身影骑着一匹乌骓马自昆阳西而来。   此时正值东尧军与桀漠军大战,城门落锁极早,这附近又无酒家,于是他便打算寻一处僻静安全的地方过夜。   昆阳西有一片密林,正是绝佳的去处。   这人轻功了得。只见他将乌骓马拴在树旁,自己则轻踏几步飞身跃至树上,寻了一处干净地方,就这么和衣而卧。   他赶路几天,竟不知今夜正值清明。   眼看他就要酣然入睡之时,耳边却忽然听见一阵悠扬破碎的笛声。   说是破碎,不是因为吹奏人水平不佳,而是因为那笛子并不是寻常的笛子。   骨笛因为选材天然的缺陷,因而就算是顶级的工匠也不能造出完美无缺的骨笛。   所有的骨笛都带着或多或少的缺陷,吹奏时难免带着几个破碎的音节。   少年也是吹笛人,他对这样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他下意识地便以为吹奏骨笛的人是他心心念念之人,可那人此时应该已在昆阳城中,怎会深夜至此?   只是那骨笛声在耳畔经久不息,他犹豫片刻还是运起轻功,飞身循着声音的源头而去。   声音带着他来到昆阳西的一处荒地,这里的气氛十分诡异,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凉。   他看见远处有个穿黑色斗篷的人背朝着他立在原地,正是笛声的院头。   他正欲上前一步,谁知笛声忽然消失,那人转过头来将斗篷摘下,竟是琼善郡主。   她露出一张朗目疏眉的秀丽面容,唇畔带着一丝诡谲的微笑。   “我等你多时了,魏葬。”   作者有话要说:  欠你们的拥抱和一个小小小小小小小小的亲亲。   你看,评论我有在看的对吧,嘿嘿 第三十二章   ==   魏葬此行的目的正是调查琼善的父亲——上尧领主。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便能想到, 琼善或许是通过某种途径察觉了他的行动, 这才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阻碍。   魏葬立在原地不动, 眼睛牢牢盯着琼善,而体内已经开始运气,试图感知周围有没有他人的气息。   可奇怪的是, 周围除了琼善的气息之外,他并未感受到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他慢慢握紧了拳, 将全身肌肉绷紧, 时刻提防着突如其来的袭击。   倘若琼善不是独自一人来的, 那么只能说明她带来的人武功远远在他之上,就连气息也未曾让他感知得到。   仔细一看, 他的双足因为运功的缘故已经微微下陷,而上半身却仍然故作无恙地朝琼善郡主行了一礼:   “属下见过琼善郡主。”   琼善低头摆弄着手中的骨笛,似是未曾察觉到他的变化一般道:   “这梅花鹿骨笛倒是真有用,一吹响便能将你唤出来。魏葬, 你就不曾想过, 你与这骨笛之间, 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联么?”   她的声线带着些许蛊惑, 仿佛让人稍不留神就会踏入她的迷障之中。   而魏葬清醒的很,也丝毫没有与她玩猜谜游戏的心思, 于是便冷声开口道:   “夜深露重, 郡主若没有旁的事,属下暂且告退了。”   说完他便要离开,琼善竟然并未阻拦, 而是又吹奏了一支曲子。   这是一支他从未听过的曲子,音调凄婉异常,如泣如诉。   仿佛一闭上眼睛,便能看见一只在冷寂月光下垂死挣扎的鹿,发出临死前的悲鸣。   魏葬不由自主地定在原地。   他脑中仍然清澈明晰,可身体却陷入恐惧,仿佛不受他控制一般战栗了起来。   可怕的是,这似乎是他本能的反应一般。   魏葬调动内力,勉强将自己的气息调匀,身体那几乎无法抑制的剧烈战栗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   他心中疑窦丛生,琼善的声音却忽然在他背后响起:   “魏葬,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的身世么?你真的对这里没有任何印象了吗?”   他转而环顾四周,除了几座隆起的山丘和被烧尽的树林,便只剩一片荒芜。   四处都充斥着一股恐怖而又危险的氛围,可他渐渐觉得,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熟悉,仿佛刻进了他生命里的痕迹一般。   魏葬有些动摇了。   他原本就是一个丧失了记忆,又对记忆无比渴望的人。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他在这世间的开端总是在十四岁时进入楚府的那天。   在那之前的所有记忆,仿佛被人刻意抹去一般,一片空白。   甚至连一个小小的破碎的片段也没有。   他行走在这世间,没有父母,没有来处,没有眷侣,也没有归途。   仿佛一个被神祗捏造出的残次品,毫无一个常人应该拥有的一切。   见他停下脚步,慢慢陷入了那并不存在的记忆里,琼善脸上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意。   她转头朝旁边的树林中说了一句话:   “出来吧,见见你哥哥。”   魏葬猛地转头望向树林深处,心跳骤然加速。   他觉察到一个女子的气息从无到弱,从弱到强。   直至她的身影完全从疏影之中走出,一个身姿绰约的纤瘦美人缓步而出,走到他面前盈盈拜倒在地:   “哥哥,伊宁终于找到你了。”   魏葬往后退却半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女子面庞清瘦,一滴泪痕从她眸中倏然滑落,让人见之垂怜。   伊宁…伊宁…   魏葬原本清晰明朗的脑中忽然陷入一片混沌。   他仿佛猛然想起一些琐碎的片段,眼前浮起两个小孩一前一后互相追逐的场景。   跑在前面的那个小女孩回过头来,不断地朝身后呼唤着“哥哥,哥哥,快来追伊宁呀…你快来追我呀…”   他颤抖地朝魏伊宁伸出手去:   “伊宁…”   魏伊宁眸中一亮,抬起脸来握紧他的手,站起身扑进他怀中,痛哭道:   “哥哥,你一走就是两年,魏家的仇你难道忘了吗?”   魏葬感觉他的肩头愈发沉重。   他低声道:   “我…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有一个叫伊宁的妹妹。”   魏伊宁猛然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指着远处那几个隆起的山丘,柔弱的声音颤抖地哭诉着:   “哥哥,你忘了么?当年是你把伊宁从乱葬岗里挖出来的。我魏氏满门八十七口人,全部都被赫绍煊所害!此仇此怨,今生若不得报,我宁愿不入地府,变成一缕孤魂也要向他索命!”   魏葬心中一沉,抓着魏伊宁的肩膀问:   “你说谁?东尧王?”   魏伊宁抹去脸上的泪水,眸中愤懑异常:   “就是东尧王,我魏家不共戴天的死敌!”   魏葬忽而将她的肩膀松开,一连往后退了几步,用怀疑的眼神望向魏伊宁,和站在一旁始终未曾开口说话的琼善郡主。   他的一双饱含着希望的眸子忽然被浇灭。他冷言道:   “我想起来了,我的确有个妹妹叫伊宁…只可惜我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她了,我又怎么能相信你们所说都是真的?给一个丧失记忆的人编造往事,未免也太过简单了罢。”   说着,他正欲运起轻功离开,谁知魏伊宁却上前轻轻扯住他的衣角,眸中隐约有泪光闪烁:   “哥哥,你不信我?”   魏葬冷冷拂开她的手:   “拿出让我信服的证据。”   魏伊宁低头咬唇片刻后,忽然抬起脸来说:   “哥哥明日可去谢春楼来寻我,我自有证据给你看。”   听到谢春楼的名字,他愣怔片刻,琼善借机道: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你最好不要提前知会王后…否则,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找到真相了。”   魏葬下意识地回道:   “小姐她不会阻碍我追根溯源。”   旋即他神色一凛,脑中浮现出她与那人亲昵的场景,又放缓了语气,转而道:   “知道了。”   ==   一大清早,楚禾便被突然覆在脸上的冰凉惊醒了。   她睁眼一看,只见自己眼前被一个铜面具挡住一半。   透过缝隙,她看见赫绍煊穿着一身暗紫的常服,头发用一根银发带束成马尾,脖上坠着一块青玉并两只狼牙,看起来像一个风流不羁的纨绔少爷。   少爷将她的被窝掀开一角,狭长的凤眸慵懒地扫过她的脸颊:   “起来,带你出去玩。”   她往床榻里面挪了挪,重新闭上了眼睛缓神,沙哑着嗓音道:   “你今日…不用去军营的么?”   赫绍煊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昨夜端了桀漠军四个哨岗,今日缓一口气,陪你逛一逛昆阳城。”   于是,没大睡醒的楚禾就这么穿着一身素白衣裳,脸上挂着一个有些好笑的面具,竟将她整张脸全挡了去,只露出两只圆眼睛。   更糟糕的是,这面具上没为口鼻留下通气口,戴上一会儿便觉得憋闷,有时候连话也说不清楚,非得将面具硬生生抬起来一点才能将声音传出去。   楚禾有些委屈,费力地将面具抬开一条缝隙:   “为什么到了昆阳,出门就非要带上面具?”   赫绍煊抬手将她的面具按回原位: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现在在昆阳,这样微服私访是没什么效果的,也探查不到最真实的民生。”   “……”   在她多次抗议无效之后,知道赫绍煊并不打算给她摘下面具,便只能悻悻地跟着他出了门。   昆阳城坐落在衔接琼州草原和杞海原大田的交汇处,一条昆江横跨南北,源源不断地将昆阳的粮食运往南方。   此时尚在战时,城中除却购买必需品的商铺还开着门,竟只剩江边的谪仙楼还在做着营生。   楚禾原以为这年岁尚不安稳,人们多半会待在自己家中闭门不出,压根不会想着往出跑。   谁知他们一站到谪仙楼下面,却瞧见里面竟然上座了八成多。   楚禾伸手抬了抬脸上的面具,望着码头上空无一人的船只,叹道:   “现在也不是饭点,他们怎么都不干活呢?”   赫绍煊自己的面具只能遮去他的半张脸,说话也不闷声,自是慨然道:   “此时正是战时,前线才是最需要粮食的,所以我下令切断了昆阳向外运输粮草的所有途径。”   楚禾惊道:   “那这些纤夫和船家靠什么糊口呢?”   “工钱还是照付的,全都从国库之中支出。不然他们哪来的钱上谪仙楼吃茶喝酒?”   楚禾仔细一想,觉得赫绍煊约莫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样封锁昆阳粮仓的外输,也的确是一条良策。   他们两人逛完外头的铺子,径自便进了谪仙楼之中。   赫绍煊从怀中摸出一颗分量不轻的银锞子丢给小二,轻飘飘地说了句:   “还有雅间么?”   小二见两人出手阔绰又气度不凡,连忙陪着笑脸道:   “有,有,二位楼上请。”   小二果然带着他们来到一处临江的雅间,推开两扇大窗便能将半座昆阳城和连绵远方的江景一并收入眼中。   两人坐定之后,小二便将一份覆着金箔纸的菜单送到二人面前,恭敬道:   “这菜谱上的东西,二位贵人想吃什么,我们家厨子都可现做。”   赫绍煊抬眼看了那菜谱一眼,轻哼一声道:   “想不到谪仙楼这么大的酒家竟敢店大欺客?你们的菜单是一式两份的吧,若是见了本地人来便上银箔菜单,若是外地人来了还要雅间的,就一定是金箔菜单,价格也得提上好几番是也不是?”   小二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问得有些慌神,连忙弯着腰道:   “贵人…我们哪敢呢…”   楚禾忍不住凑上前去看了一眼赫绍煊手中的菜谱,看见最上头的推荐菜写着:   “昆江鱼,十两一条。”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有何不妥么?”   赫绍煊微微一笑,抬手将菜单丢给小二:   “一条昆江鱼最多不过三十文钱,你们竟敢要十两纹银之多。怎么,难不成你家大厨是宫廷御厨出身么?”   在他这么连番地质问之下,小二额头上逐渐冒出了虚汗,终于顶不住压力给他换了一份银箔菜单。   给赫绍煊递上新的菜单之后,那小二便像躲瘟神一般窜到了外面,似乎再也不敢跟他待在同一个房间。   楚禾忍不住惊叹道:   “你连昆江鱼价值几钱都记得一清二楚?”   赫绍煊认真地看着菜单,时不时抬眼瞟她一下:   “东尧六部独立,户部定价皆得有所依凭,不能胡乱定价。只是民生瞬息万变,一年丰收一年战乱,百姓们的境遇便大不一样。若是不时时出来探查,又怎么能得到最可靠的消息呢。”   楚禾敬佩地看了他一眼,主动将面具摆回原位,乖乖地坐在原地不再打扰他看菜单。   恰逢此时,消失已久的小二忽然战战兢兢地走进雅间,小心翼翼地躬身对赫绍煊道:   “这位贵人,我家掌柜的想见一见您,不知能否赏脸?”   赫绍煊眼睛都没抬:   “来一条昆江鱼。”   小二见他答非所问,反倒自如地开始点起了菜,可见来头真的不小,于是行事便愈发谨慎了起来,连忙答应了一声:   “得嘞——”   “再来一盘徐柳排骨,一盘油爆鸡丁,一盘红焖羊肉…再来一盘清水蒿菜和水豆腐。”   小二连忙应下来,一口气将一串菜名报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贵人…我们家掌柜…”   赫绍煊抬眸将菜单扣回他手中,眼中全无温度:   “要想见我,为何不亲自来?”   小二为难地说:   “我家掌柜的有顽疾在身,还请您挪步…”   楚禾见状有些看不下去了,她伸手抬起面具,劝道:   “切记与人为善,平易近人,别忘了你此行的目的。”   赫绍煊浑身一僵,最终还是点了头,站起身来跟着小二一起往外走。   临出门的时候他转过头来,朝还坐在原地的楚禾道:   “别乱跑,不然掉进江里我不负责捞你。”   楚禾下意识地想做一个表情回应,却忽然想起来自己的面具遮住了脸,于是便忙不迭地朝他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目送着他离开之后,楚禾百无聊赖地倚在床前,望着外面的街巷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这江边码头算是昆阳城最热闹的一条街巷,除了谪仙楼以外,还有几个其他的楼子也并不冷清。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女子的嬉笑声,楚禾放眼望去,却见谪仙楼旁边的一座风格别致的楼子上围着一群穿红粉轻纱的女子,一个个地袒露着酥|胸和纤腰,正纷纷掩面偷笑,不住地朝楼下挥舞着手中的帕子和臂纱。   楚禾不由地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视线凝在桥头一个打马而过的少年身上,许久未动。   那冷峻的面容和修长瘦削的身形,还有他背后背的那把长剑,不是魏葬还有谁?   楚禾凝神看了一会儿,只见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缰绳交给小厮,竟走入了那座楼子当中。   楚禾错愕地愣了半晌,魏葬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了。   她第一个想法便是,他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难不成是因为魏葬从没有见过青楼,以为那只是寻常吃饭的楼子?   她当即便站起身来,准备下楼去拦住他。谁知走到门口忽然想起赫绍煊嘱咐,于是她又弯了回来,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匆匆下楼去了。   楚禾走到魏葬消失的那间楼子外面,抬眸看见上书“谢春楼”三个大字,脸上不由地一红。   只是她想着自己带着面具,也没人认得出来,便硬着头皮进去了。   门口穿红戴绿的虔婆看出了她是女儿身,以为她是哪家原配来找麻烦的,于是态度冷淡道:   “哟,姑娘,我们这儿可不欢迎女客,您还是…”   谁知兜头便是一锭金子迎面砸了过来,虔婆立刻便喜笑颜开,连忙招呼道:   “哎哟,您是想吃酒呢还是看歌舞,我们这儿的姑娘可是一等一得好哇…”   楚禾懒得与她周旋,直接了当地便打断了她的话:   “方才进来的那佩剑的少年去哪了?”   虔婆立时便想起来:   “你说方才那位俊俏小哥啊,他出手可阔绰了,当下便点了我们谢春楼的头牌,这会儿啊,上楼去了…您要不然在这儿等着,我去给您叫人?”   恰逢此时,楼上不知哪间香阁突然传出一声又尖又勾人的媚嗓,引得在场的众人哈哈大笑。   楚禾则捂紧了面具,面红耳赤地落荒而逃,出门竟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将她的面具撞歪了些许。   她忙不迭地道了歉,却抬头望见赫绍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慵懒的嗓音适时响起:   “怎么,一个人去快活,也不叫上我?”   作者有话要说:  阿禾:我不是我没有我真没想进来   煊哥:别解释了,我都懂。   阿禾:...我可真是跳进啥河也洗不清了。   明天开始日更六千以上,要是九点只更三千的话,中午下午肯定还有一更哈! 第三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来咯   ==   楚禾知道自己出现在这样的烟花巷柳之地实在是不合规矩, 若是在玉京, 非得让母亲罚一顿家法才行。   眼下赫绍煊非但没生气, 还能这样同自己开玩笑,楚禾顿时有些心虚,以为他在说反话, 于是嗫嚅道:   “我…我就是在楼下看了看,听…听见有人在里面, 并没进去…”   赫绍煊往前走了两步, 压低了嗓音说:   “那多没意思。要不然我们一起进去?此事你不说, 我不说,还有谁能知道?”   此言一出, 楚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光天化日之下,一代堂堂诸侯,竟然要带着自己的王后逛青楼?   要不是有面具挡着,赫绍煊一定能看见楚禾的脸就像上了蒸炉一样通红火热。   她连忙伸手拉住赫绍煊的宽袖:   “你不是还在谪仙楼点了一桌菜么?我们还是快回去吃吧, 我饿了。”   谁知赫绍煊轻轻一拂衣袖, 抬手捏住她的下巴, 另一只手顺势拦住她的腰肢, 在她耳边嗤笑道:   “饿了不是正好?”   楚禾反应了半天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连忙挣扎着欲从他怀里出来:   “你…你醒醒, 你可是明君, 明君可是从不贪恋女色,更不会缠绵烟柳巷里…你还有仗要打,有国要治呢!”   谁知腰间的力气半分也没收回去, 反倒箍得更紧:   “我明日再做明君也不迟…”   谁知还不等他说完,谢春楼里头却忽然涌出来一群莺莺燕燕,缠绕在赫绍煊身边。   这些花柳巷里的女子长久地周旋于这滚滚红尘之中,练就了一身曲面逢源的本事,眼力也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好。   她们早就看见了停驻在门前的这两个人,心下都以为这是男人想进来逍遥快活的。   那男子虽然带着面具掩去了半张脸,可光看他那鹤立鸡群的背影,那宽肩劲腰,那修长结实的四肢,还有那动静之间不俗的姿仪与气度,更是让她们确定了这男子一定是恩客里不可多得的上品。   胆大些的女子直接上前挤开楚禾,伸手勾住赫绍煊的臂膀媚笑道:   “客官难道不知道?在我们谢春楼,夜夜都能当明君哩…”   旁边其他女子旋即反驳道:   “这好好地,客官非要做那明君做什么?我们东尧王倒是明君,可他只娶了一个王后,后宫空空荡荡地,比起我们谢春楼可差得远哩!”   甚至有人敢攀在他肩上说:   “来了我们谢春楼还做什么明君?做个昏君岂不快活?”   说完,一群女子哄堂大笑,引得外面众人纷纷驻足围观,艳羡地望着赫绍煊。   楚禾见他脱不了身,连忙咳嗽了两声,示意他赶快跟自己离开。   谁知赫绍煊却半分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冷冷一笑道:   “你们之中,还未有一人可美过我夫人。”   众女子止住了笑,纷纷转头朝楚禾望去。   楚禾见众人的目光都朝她投来,赶忙垂下头去,将面具戴紧了些,生怕被人一把扯下来。   女人们显然不信,纷纷嗤之以鼻道:   “若是美貌,为何以面具盖脸,不肯示人?此女必定丑陋无比。”   赫绍煊轻飘飘地从她们之中抽身而出,走到楚禾面前欲将她的面具取下。   谢春楼内外的人们此时都被吸引了注意,纷纷伸头看着,想象着被这样卓绝的男子所欣赏的美人,究竟是何等的国色天香。   谁知他手慢腾腾地解下她面具的绑带,铜面具慢慢滑落,露出饱满洁白的额头,修长清淡的远山眉……   直到她那双美艳绝伦的眸子露出来时,众人提着的一口气纷纷卸下…全然化作一阵又一阵的惊叹之声。   众人瞪圆了眼睛,仿佛正在看着一副慢慢摊开的卷轴画一般,一分一毫都舍不得挪开眼睛——   可就当面具挪过鼻中时,赫绍煊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一抬手,又重新为楚禾戴好面具,旋即又旁若无人地牵起她的手,丢下一句“我改主意了”,便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离去。   等两个人影都消失在远处,众人才后知后觉地遗憾道:   “虽只看了半张脸,却已然惊为天人。殊不知她整张脸该是何等的绝色…”   末了,只余一通捶胸顿足的滋味在心头缠绕着,惹的人心痒难耐。   谁知这时候楼子里忽然有一衣着飘飘的白衣男子站起身来,面色微醺,扬袖道:   “我顾芳奇今日便能将方才的女子画出来!”   众人一听是名画师顾芳奇在此,便立即沸腾不已,有人甚至直接奉上金银珠玉:   “我出三百金预订!”   “我出五百金!”   …   早已离开谢春楼的两人已经走远了,分毫不知道他们走后发生的这些逸闻趣事。   回到谪仙楼里,他们的菜已经上齐了。   等小二为他们合拢了房门,楚禾这才将面具摘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她忍不住望向赫绍煊,追问道:   “你不是说我不能抛头露面么?为什么还要当众摘我的面具?”   赫绍煊根本没搭理她。   因为他此时正忙着从盘中夹出一块鱼腹肉。只见他仔细地用玉箸挑去鱼刺,将白花花的鱼肉重新夹回盘中沾上酱汁,放进楚禾的盘中:   “昆江鱼,尝尝。”   末了,又添了一句:   “补脑子的。”   一阵扑鼻的香气钻进她鼻腔里,楚禾咽了咽口水,忍住没有下筷子,反而一动不动地盯着赫绍煊。   赫绍煊方才给自己夹了一块鱼肉准备享用,直到瞥见她直勾勾的眼神,这才摇了摇头开口道:   “你还真是美而不自知…”   楚禾微微一动,以为他在夸赞自己,谁知他马上又开口道:   “她们都说你丑了,难道不想证明一下给她们看么?”   楚禾:“…那你为什么摘到一半又拉着我走了?”   赫绍煊:“我又后悔了。”   楚禾:“……”   无语凝噎,只能好好低头吃饭。   只是楚禾吃饭不像赫绍煊一样那么认真。   他吃饭的时候,几乎全神贯注在盘中的食物上,每动一下筷子都吃得极为仔细而享受。   所以跟赫绍煊在一起吃饭总是无比地漫长。   不知不觉间,一顿饭就从下午吃到了傍晚。   楚禾感觉自己吃饱了,便转头望向窗外的街景,忽然看见江边有一群人穿着素衣,正在往江里放一只只莲花灯。   只不过,那些莲花灯都是白色的,像是祭品一样。   她有些好奇地问:   “昨日才刚过了清明…现在放花灯,是东尧人的习惯么?”   恰逢赫绍煊用完一盘珍馐,用干净帕子拭净了唇边,这才满足地转头望向窗外。   他点头道:   “在东尧,每年清明时节都要往昆江里放花灯。这每一盏花灯,都代表着一个逝去的亲人。”   楚禾忍不住添了一句:   “还有爱人。”   赫绍煊微微一笑,转头望着她的侧颜:   “对,还有爱人。”   楚禾下意识地转过头,恰巧与他对上视线,脸上忍不住一红。   一阵沉默之后,她磕磕巴巴地说:   “我们去…去码头上看花灯吧。”   赫绍煊笑了笑,唤来小二付了钱,便带着她一起来到了离谪仙楼不远的老码头。   楚禾戴着面具,静静地伫立在江岸,看着那些花灯从人们的手中缓缓落入江中,仿佛倾倒繁星一般,将绵延不绝的昆江变成一条长长的星河。   她忽然喃喃自语: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这样的场景并不觉得悲伤…可这明明是很悲伤的事情。马上就要开战了,到时候又有一批花灯要被放进江水里…”   赫绍煊答道:   “因为他们是带着世人的牵挂离开的,所以并没有那么悲伤。”   楚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忽然感觉自己的面具一松,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她忙不迭抬手去扶,却对上赫绍煊的眼睛。   他的大手覆着她的手,慢慢挪开面具,露出她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唇。   他眸中带着深邃的光芒,仿佛远处粲然星河皆入眼底。   赫绍煊稍稍低下头,气息离她越来越近,那一抹温热几乎喷在她的脸颊上,惹得一阵酥痒。   就在他们的唇瓣间只差毫厘的时候,楚禾忽而羞怯地挪开了脸,指着他身后说:   “有人找…”   还不等他回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响在他们耳边。   赫绍煊转头一看,只见赫子兰一身盔甲,风尘仆仆而来,惊得众人纷纷为他们让开了道路。   赫子兰从马背一跃而下,从侍卫手中接过一身盔甲和战袍,不顾周围人潮汹涌,半跪在赫绍煊面前,肃然道:   “王上,斥候在三十里外发现桀漠大军踪迹,今夜恐要强行攻城。”   说着,便要替他穿好战甲和战袍。   赫绍煊瞪了他一眼,倒也没有拒绝,却在他肩上狠狠捏了一把,几乎快要把赫子兰的肩胛骨捏碎。   赫子兰吃痛:“王兄……”   赫绍煊冷声道:   “你就不知道晚来一会?”   赫子兰弱弱地绕过他,望向站在后面的楚禾,心下立刻便明白了过来。   他委屈地说:   “谁让这军情十万火急啊…”   赫绍煊阴着脸说:   “别狡辩。”   赫子兰闻言立刻噤声,抬手示意众将在远处等待。   赫绍煊转身回到楚禾身边,带着些许歉意道:   “我得回军营去了。”   楚禾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胡乱地点着头道:   “我知道…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走回去。你若是不放心,随便派两个侍卫护送便是了。”   赫绍煊抬眸望见远处的一个身影。他扬起头来,长眸微微眯起道:   “看来已经有人护送你回去了。”   楚禾转头一看,瞧见魏葬正立在不远处,朝他们的方向颌首行礼。   她心下一滞,脑中浮现出一连串想问魏葬的话。   只是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于是她忍了忍,抬眼望着赫绍煊道:   “有魏葬送我,你可以安心了。”   赫绍煊却并没有要走的打算。   他朝魏葬一招手,盯着魏葬的眼睛道:   “我记得你已经进了禁军名册对么?”   魏葬眼中毫无波澜,朝他一拱手道:   “回禀王上,属下隶张炎副统领麾下当差。”   赫绍煊点了点头,轻飘飘地嘱咐了一句:   “做好你的本分,张炎自会提携你。”   话里话外,皆是警示。   魏葬垂头道:   “属下明白。”   赫绍煊翻身跃上马背,最后看了楚禾一眼,便纵马疾驰而去。   目送他离开后,楚禾松了一口气。   她有许多话想问魏葬,可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她便简短地说了一句:   “回去罢。”   魏葬略一点头,并未出声,只是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   回到府中时,门口除了值守的侍卫,并没有人迎接。   楚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这座宅子很大,我才住了几天,还没有摸清路线,我们可能得找一会儿才能回后院去。”   魏葬环视了一遍四周,轻声道:   “穿过这边的长廊,再穿过偏厅,从西边的小门走近一些。”   楚禾忽而顿住脚步,转头望向他:   “你怎么知道这条路是近道?” 第三十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了!   ==   魏葬神情自若, 倒也没有丝毫波澜: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对这里倒是很熟悉。或许像这样的宅子构造都差不多罢。”   说着, 他引着楚禾绕过横跨荷塘的长廊,走过穿风堂,从后门连接的小径走到偏院。   楚禾见那圆形拱门关得严严实实地, 便想着或许是让锁上了。   她正准备叫住魏葬另寻别的路时,却看见他抬手轻轻一板, 那扇沉重的拱门便应声打开。   只是推开时夹带着些杂音, 大约是时间长不曾打开的缘故。   推开门之后, 他们竟然正正好好立在楚禾所居住的画棠别院。   服侍楚禾的两个侍女闻声从正房走出,见他们从偏门走出来无比惊愕。   “今日真是奇了, 娘娘竟能打开这扇门?”   楚禾问道:   “这扇门平常不走人的么?”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开口道:   “回娘娘,自我们两个在这座太守府时,这扇门就没打开过。从前也问过管家, 说是这门上的机关是设计这座府邸的工匠造的, 不得诀窍自然打不开。   楚禾心中愈发升起疑窦, 她朝两个侍女道:   “我这儿不需人侍候, 你们两个下去歇着罢。”   两个侍女顺从地退下了。   楚禾转过身望向魏葬,轻声道:   “魏葬, 此番你去上尧, 可查探到了什么?”   魏葬微微颌首,从怀中掏出一扎信笺递给楚禾:   “回小姐,我到浦遥之后, 寻了一处离官邸极近的客栈宿下,每日夜半便前往上尧领主的府中查探,未曾被人察觉。这些信札,是我在上尧领主的书房当中找到的。”   楚禾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将信札一页一页地打开来看,眉头渐渐锁紧:   “上尧领主果然与玉京有私下联系…”   只是她手里的这些证据,只能说明上尧领主的确背着赫绍煊与玉京赵家私交过密,却无法证明出云川的机密就是他泄露出去的。   楚禾又问道:   “除了这些信,你可观察到上尧领主最近与什么人来往过密么?”   魏葬点了点头:   “白天我都会盯紧官邸四周进出的人,其中只有一人身份隐秘,每次入府不递名帖也不报名号,于是我便特殊观察了这个人,发觉他住在浦遥的云上居。后来我搬到云上居,寻了一个机会看到了客栈的记名册——那位神秘人叫赵郁。”   赵郁?   楚禾脑中仔细回想了一遍,却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赵家有这么一个人么?   除了赵太后和赵相之外,她所知道的就只有与她平辈的公子小姐们了。   她又问:   “你可看清了此人的年岁体貌?”   魏葬略一点头:   “只见过一次。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中人之姿,长相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不过…”   他停顿片刻道:   “他身有残疾,出行必有亲信相随。”   楚禾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除了赵家与上尧领主有着不可告人的勾当使她忧心之外,她还担心赵家那位未曾谋面的神秘人。   那位她前世今生都从未知晓,甚至连名号都未曾听说过的神秘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正在她沉思时,余光忽然看见魏葬似乎默默打量了一遍周围的环境,旋即又很快恢复了自然。   楚禾转过头来望着他道:   “魏葬,你从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魏葬明显凝滞了片刻,很快否认道:   “怎么会。这是属下第一次来昆阳。”   楚禾忽然想起赫绍煊给她讲过的魏氏一门,脑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魏葬会不会就是魏氏遗孤?   她倏地攥紧了拳,目光落在魏葬身上许久,又仔细问道:   “我记得,父亲是在两年前把你领进楚家的,是么?在你十四岁之前,是在哪里的?”   魏葬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旋即又很快消失:   “回小姐的话,我不记得了。在进楚家之前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   楚禾握紧的拳忽而缓缓松弛开来。   她想着,若魏葬的确是那个魏氏孤儿,她一定不会让他的身份暴露。   就算魏家罪不可恕,她也一定要瞒住这一切。   这是她前世欠他的一条命,今世便一定要护他周全。   只是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尽早让魏葬离开昆阳。   他在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暴露身份的危险。   楚禾缓声道:   “你在这里等一下。”   她转身走进正房,从自己的行囊之中取出一袋金锞子和一张银票。   楚禾想了想,又研墨写了一封亲笔信。   待书信写完晾干,她将信件装进一封暗纹信封之中,将银钱连同自己在楚府的令牌一并交给了魏葬。   魏葬看见信封上写着“父亲亲启”,以为她要命自己传家书,下意识地便将东西接了过来。   谁知楚禾犹豫片刻开口道:   “魏葬,在你去浦遥之前我就说过,等这次任务结束,我便还你自由。这银钱是我为你准备的,数量不多,我已写了一封书信给父亲,你只需拿着令牌去楚府,便能得到一大笔银钱,足够你安稳地度过余生…”   魏葬忽而将所有东西放在石案上,掀袍跪在她面前,沉声道:   “小姐为何一定要赶我走?”   楚禾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轻声道:   “我下午看见你去谢春楼了…”   看着魏葬的脸色逐渐转深,紧接着她又补充道:   “我并不是罚你。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去那种地方,多半是遇到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我很为你高兴。这些金锞子应当够你为她赎身…若是不够,你再将这银票兑了。你们两个去南尧找一处不打仗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便是了…”   魏葬脸上忽然苍白一片,他仰起脸来朝楚禾道:   “小姐误会了,我去谢春楼…是有别的事要处理,并不是去…寻欢作乐。”   他脸上出现了一丝窘迫,却很快恢复自如:   “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魏葬一生,都只愿意追随小姐,于愿足矣。”   说完,魏葬便转身离开,没有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楚禾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   第二日一大早,东尧军鏖战胜利的捷报便传来了。   楚禾特意命人去街上将所有的喜糕都买了回来,装了沉甸甸的一车,直奔城外的军营而去。   此时的大本营还算空荡,除了负责后勤的兵士们在忙着生火煮饭之外,便只有从事文职的军官们在场。   谢照衡听说楚禾来了,连忙亲自出来迎接。   “王后娘娘只在城中静待王上凯旋便是了,何苦要跑来军营?这稍后大军就要回来,想必伤残不少,再惊了娘娘就不好了。”   楚禾笑着从马车上下来,指着后面一整车的喜糕道:   “你瞧,这城中所有点心铺子都被我包下来,用来庆祝大军凯旋而归的。”   谢照衡面带笑容,拱手道:   “娘娘实在有心了,将士们饿了一夜,吃上这些喜糕也能垫垫肚子。”   谢照衡一边将楚禾往赫绍煊的王帐引,一边安慰道:   “娘娘想必是担心王上了,方才斥候来报,说大军已至二十里处,约莫到晌午便能回来。”   楚禾脸上浮起一层红晕,胡乱应付了一句。   走到帐前,谢照衡转身一拱手道:   “娘娘请入帐内歇息片刻,老臣还有军中琐事要处理,恕难奉陪。”   楚禾微微颌首:   “谢大人不必照顾我,我就在此处等着便是。”   待谢照衡拜别之后,楚禾便一个人走进了赫绍煊王帐之中。   此时尚是白日,日光透进王帐显得敞亮通透,倒也不用点上油灯。   她走到赫绍煊处理公务的桌案前坐下来,眼睛忽而落在一份“人员总览表”上,一时好奇便将它拿过来翻了翻。   一打开她才发觉,这总览表上详尽地写着军中每一个将领的出勤以及考核实录。   除了赫绍煊身边那几个耳熟能详的大将之外,还记录着比他们职级略低的将领。   楚禾往后翻了几页,目光落在琼善的记录上。   除了因为琼善的名字格外醒目之外,她的出勤记录也十分奇怪。   其他的高阶将领在前几天那样的战时,基本都待在军营之中,很少会出去。就算是出去,也会一次性休沐半天。   可是琼善却会在每一日黄昏时分离开营地,准时在两个时辰之内回来,丝毫不耽误指挥士兵们的操练。   楚禾将册子合拢,静静地沉思着。   琼善在昆阳并无府邸,她每日黄昏出营,是为了做什么?   为什么固定在黄昏时分呢?   难道是因为某个地方只有黄昏时才能去?   楚禾想的出神,不由自主地轻声呢喃着:   “只有黄昏时才能去的地方…”   她脑中忽而浮现出那一日与赫绍煊在码头度过的半日——   是青楼! 第三十五章   ==   随着帐外传来嘈杂声由远及近地传到她耳朵里, 楚禾的思绪逐渐被抽回现实当中。   她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落在帐前帘布上, 便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只见帘布被轻轻挑起, 外面灿烂的天光趁虚而入,一张难掩喜悦的俊颜便出现在楚禾面前。   赫绍煊看见楚禾出现在他的军帐之中,凝滞片刻之后, 语气中带着些许惊喜:   “你来了?”   还不等楚禾开口,他脸上带着笑意, 便早已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到楚禾面前, 抱住楚禾的腰轻轻将她托举过头顶, 在帐中转了两圈。   末了,这才看着她的眼睛笑道:   “多亏了有你, 此战才能这么顺利。”   谁知楚禾的一张小脸却有些泛白,两只手还撑在他肩上紧紧抓着他的战袍,怯声道:   “你快放我下来,我…我有些怕高。”   赫绍煊脸上笑意未减, 反而抱她更紧了一些, 让她的身子紧紧地贴着自己, 慢慢从高处滑下来。   楚禾感觉自己的足尖碰着了地面, 心下松了一口气,正要完完全全地踩在地上, 却发现腰间的力道忽然一紧, 并没有放走她的意思。   她的双臂撑在赫绍煊胸膛前,双目与他几乎平视,鼻尖与他不过只隔几寸。   他脸上的笑意渐浓, 眸中卷着烈焰,唇畔与鼻息带着温热的慢慢靠近她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像一片儿花瓣从树梢落到唇上一样轻。   楚禾没往后躲,只是浑身顿时便僵住,一颗心狂跳不止,从手指尖儿到唇瓣都是一片冰凉。   而他的唇是炽热的,只轻轻沾了须臾她便知道。   谁知两人还没来得及缠绵,外面再次不合时宜地传来了赫子兰那熟悉而又聒噪的声音:   “王兄!庆功宴已经准备好了,你…”   在他进来的那一霎那,楚禾连忙从赫绍煊怀中挣了出来,面红耳赤地躲到了一旁。   赫子兰没来得及看见他们抱在一起的画面,却只看见了赫绍煊一双几乎要杀人的眼神。   再加上楚禾那窘迫的神态,饶是粗心如赫子兰,当即也明白了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不等赫绍煊发怒,赫子兰便自己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营帐,远远地留下一声求饶:   “王兄恕罪!”   他走后,赫绍煊方才酝酿已久的氛围被搅得稀烂,转头望向楚禾时,脸上不由地有些发热。   他干咳了两声道:   “庆功宴准备好了,我们现在便去罢。”   楚禾稍稍点了点头,脸上烧得根本没法抬起来看他的眼睛。   赫绍煊犹豫片刻,伸出大手执起楚禾的手。   楚禾意外地没将手抽回来,反倒乖顺地跟着他走出了营帐。   他们二人成双走在军营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兵士们既想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却又害怕失了规矩,便只能趁机偷偷地瞥两眼,眼中皆是崇敬和艳羡。   楚禾从未被这么多人注视过,下意识地往赫绍煊的身后一躲,犹疑地想要将手抽出来。   赫绍煊侧眸回过头来看她,狭长的眉眼,锋利的鼻梁与清晰的下颌勾勒出一幅完美无缺的侧颜。   楚禾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跳莫名又加快了许多。   他似乎并不在意周围川流不息的人群,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   庆功宴摆的是流水席,一营一席,每一席都满是鸡鸭鱼肉,还有整壶整壶尚未开封的美酒。   而王宴则设在最大的王帐之中,宴请的都是各营的高阶将领。   楚禾并没有单独的席位,她就并排落座在赫绍煊旁边,几乎不分主次。   东尧军中三十多位高阶将领依次行礼落座,轮到琼善郡主时,楚禾多留意了她两眼。   见她始终低着头,被长发敛去大半的脸上看不出阴晴喜怒。   楚禾转念一想,淡淡开口道:   “本宫听闻上尧军此次顶住了前线最猛烈的攻势,郡主可谓居功至伟,王上可要重重赏赐。”   她这句话明面上是夸赞琼善统兵有章,实则却是在提醒她,上尧军如今所挣的所有军功,全都是为了弥补她在出云川犯下的大错。   不好听不要紧,膈应人最重要。   琼善听了她的话,脸上果然露出一副极为难看的表情,笑也不是笑,怒也不敢怒,狼狈地像是吃了搜掉的饭菜一般。   琼善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云淡风轻道:   “此次功劳,全在我麾下八位大将身上,琼善不敢贪功,更不敢领赏,王后娘娘折煞了。”   谁知赫绍煊倒也毫不客气,一挥手便道:   “既然琼善郡主忧心为属下争功,那么便封谭岳明,周焱,廖世杰,呼延琦,邓冲为五虎将,军机营造册留名,各赐鎏金战袍一件,并黄金百两。”   琼善不由地愣在原地。   她原本想在赫绍煊面前对楚禾示弱,以塑造她自己步步退让,而楚禾步步紧逼的效果。   谁知赫绍煊非但装聋作哑,竟还顺着她的话,就此提拔了她手下的五员大将,还特赐了可以免令调动部下的鎏金战袍,这不是明摆着要削夺她的军权么?   琼善刚要开口,可是她的这几员大将已经先一步跪下谢了恩,不给她任何反应的余地。   她既不能开口驳斥赫绍煊的圣意,更不能硬生生褫夺了属下的军功,可谓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楚禾看着她一张气得发青的脸,忍不住淡淡笑道:   “今天是个好日子,郡主也快落座罢,一会儿就要举杯庆祝了。”   一听她这么一说,琼善就算是有再厚的脸皮,也不敢再挡在宴席正中央碍事,只好现行落座在自己的位次上。   等酒过了三巡,人们都尽了兴,都变得爱说了起来。   今日是庆功宴,赫绍煊也不拘着他们,营帐中便立时嘈杂了起来,有划拳的,有聊天的,还有行酒令的,就连赫绍煊也加入了他们嬉闹着。   只有楚禾的余光每隔一会儿便瞥向琼善,时刻都留心着她的一举一动。   外面约莫已经到了黄昏,正是琼善往常出营的日子。   楚禾注意到琼善逐渐开始有些躁动不安了起来,似乎在等待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时候离席。   她抓紧了这个时机,捧了一壶酒走到琼善面前,笑着替她斟了一杯。   琼善脸上僵了片刻,只好跪在蒲团上,低头接过她手中的酒杯。   楚禾举起酒杯,故作大度道:   “琼善郡主,不管你我之前有何渊源,这一杯酒就当冰释前嫌。我先干了。”   说罢,便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琼善只好举起酒杯也跟着一饮而尽:   “王后娘娘说笑了,从前都是琼善不敬,琼善自罚三杯。”   说着,她便又连着灌了三杯酒。   楚禾自然知道她的意图,反而在一旁笑而不语地看着,也不阻拦。   三杯酒之后,琼善脸上果然浮起一层红晕,一副微醺的模样朝楚禾摆着手道:   “王后娘娘,我…我实在不胜酒力…”   说着,便假装伏在案上一动也不动了。   赫绍煊转头发现楚禾不在原位,于是便四下张望了一遍,看见她正在与琼善喝酒,神色一凛,便走上前来。   他轻轻扶住楚禾的肩膀,低头将她环进怀中,轻声道:   “你又不会喝酒,还找人陪你喝?”   楚禾的确从未喝过这么多酒,眼眸有些飘忽,腼腆道:   “琼善郡主喝了三杯,我才喝了一杯,你看她都醉了。”   赫绍煊望着她小脸上浮起的一层薄薄的红晕,眼中浮起一丝怜爱,只转头淡淡扫了琼善一眼,抬手示意她的侍女道:   “郡主醉了,你们将她扶下去歇着。”   楚禾乖顺地软倒在赫绍煊怀中,眯着眼睛望着琼善离去的背影。   片刻之后,她揉了揉眼睛,抬头附在赫绍煊耳边说了句悄悄话,便一个人绕出了营帐。   夜色渐深,此时藏在军营门口的角落之中并不醒目。   楚禾等待了一会儿,果然听见一阵呕吐声,是琼善将方才喝进去的酒都吐了出来。   她不动声色等在原地,看见方才还“醉倒”在桌上的琼善吐完酒,神色没有任何醉态。   接着,她从侍女手中接过缰绳,翻身跃上马背,竟纵马疾驰而过,径直离开了营地。   待她一骑绝尘而去,楚禾才慢慢从阴影之中走出。   她抖着手,从腰间摸出魏葬给她的骨笛,送到自己唇边。   有些疑点始终萦绕在她脑中久久挥之不去。   有些事情她不愿串联在一起,却不得不这样做。   魏葬和琼善私下见面了么?他们又是带着什么目的见面呢?   难道她联想到的谢春楼仅仅是一个巧合而已么?   而这一切,只需要她吹响骨笛。   只看魏葬会不会出现,就能知道他今夜究竟有没有去赴约。   楚禾闭上眼睛,心下一横,吹响了骨笛。   笛声悠扬婉转,传到极远的地方。   倘若魏葬就守在附近,他一定会出现。   楚禾等啊,等,却并未见到魏葬的身影。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再一次吹响了骨笛。   随着这支曲子尾音的结束,楚禾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消失了。   魏葬还是没有出现。   即便她知道魏葬不可能背叛她,但她能确定的是,魏葬开始有事情瞒着她了。   而事情一旦与琼善有关,就必定离不开阴谋。   楚禾心中突突一跳,忽然想起魏葬那扑朔迷离的身份。   难不成是琼善察觉了魏葬的身份,并以此来要挟他?   想到这儿时,她未曾注意到有人踱着步慢慢靠近。   她背后忽然有人温声道:   “夜风不饶人,王后娘娘若要醒酒,还是不要吹风的好。”   楚禾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之后放松了下来,微微颌首道:   “谢大人。”   谢照衡拱手一礼,在离她还远的地方停下来,分毫也不逾距。   楚禾望着谢照衡,忽然转念一想,开口道:   “不知谢大人在这昆阳可有些人脉?能否借我一用?”   谢照衡一怔,随即思忖片刻,徐徐躬身道:   “人脉谈不上,倒是有几个江湖中认识的朋友,可以帮衬一二。王后娘娘若有差遣,但讲无妨。”   楚禾的眼眸落入深邃之中。   她缓声开口:   “我想请谢大人替我查一个人。”   “何人?”   “谢春楼头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一更~   好久不写感谢名单了,今天整理一下统一感谢!   感谢“草莓没有酱”“瓜子没有瓜子皮”“如慕似叶”“容与”“甜果牛奶”“Eternal”“嘿呀嘿”“粟粟”“猩猩兄弟”“Sunny89”砸的地雷!   感谢“好大好大的大葵”,“沐~槨 第三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咯~   ==   不过两日之后, 当谢照衡如约把谢春楼头牌的背景查探清楚送到楚禾手上时, 楚禾才明白他那几位“江湖朋友”有着多么惊人的人脉。   因为楚禾再三强调了此事的隐秘, 谢照衡得到密信之后,竟亲自将信件送到了昆阳令府邸,以防再有第三人知晓。   送走了谢照衡以后, 楚禾便遣退了婢女,自己在园子里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 慢慢翻看着密信。   这密信上说, 那谢春楼头牌是个沦落风尘不过一年有余的女子, 名唤酡颜。   楚禾一听这名字便知是风俗名。且这名字只用了一年多,估计深挖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线索。   她一行行看下去, 这才知道酡颜是被昆阳一个颇有背景的人牙子送到谢春楼的。在这之前,就连卖她的人牙子也不知她家在何处,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姓魏。   这魏姓在昆阳算是大姓,并不算稀奇。   只是这所有的事情都赶到了一起, 楚禾不能不多想。   而密信接下来说的事情看似平常, 却牢牢吸引了楚禾的注意。   密信上说, 酡颜所服侍过的恩客, 有七位都在短短半年内暴毙而亡。   楚禾眉头微微蹙起,默默记下了内容, 随即便掏出打火石点燃了密信。   看着信纸慢慢被火舌吞噬, 楚禾也逐渐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   若她料的不错,魏葬的确就是当年昆阳令魏长茂的遗孤,而这位姓魏的青楼头牌, 大约也与魏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琼善在这个时候找到他们,绝非是偶然为之,势必要拿他们做些文章。   而她所要针对的人,也不过是自己罢了。   只是楚禾有些想不通,琼善若是只想对付自己,直接当着赫绍煊的面挑明了魏葬的身份,便足够让她陷入两难之地。   可如今她这么大费周折,究竟是下了多大的一盘棋?   楚禾左思右想也没有结果,便想着去一趟谢春楼,与这位头牌亲自谈一谈。   只是倘若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她也实在难以迈出这一步。   若是让赫绍煊身边那些谏臣知道了,恐怕又要将奏折堆满他的书案才罢休。   更何况这件事,原本就是要瞒着赫绍煊的。   ==   一整天,楚禾都在思考怎么找借口去一趟谢春楼。谁知还不到下午,楚禾想要的借口便来了。   午膳过后,楚禾正在屋中小憩,忽而听见两个侍女在外面小声说着闲话:   “哎,你知不知道,谢春楼今日诞生了一副名画,刚展出来便让人炒到了万金之多!”   楚禾半睡半醒地,一听“谢春楼”的名号,一下便睁开了眼睛,留神听得仔仔细细。   只听另一个侍女讶然道:“一幅画要万金?!”   “那画可不是一般人画的,那是大画师顾芳奇所绘,传闻他一年只作一幅画,每一副都能拍出千金之多,要么被收藏在天子后宫,要么便被各路诸侯贵族花重金购买,你说厉不厉害。”   “那他画得是什么?”   “他画得是…”   还不等那侍女说完,她们便瞧见楚禾有些激动地从房中走了出来,两个人吓得立时便跪到地上:   “奴婢该死,搅扰了王后娘娘歇午觉…”   楚禾的脸上却毫无半分恼怒,反而露出一丝笑意:   “快起来,去备马车,我要去谢春楼。”   两个侍女愣怔在原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娘娘,谢春楼…谢春楼可去不得啊…那地方…”   楚禾一摆手笑道:   “去品鉴顾芳奇大师的画作,这是何等雅致的美事,就算旁人知道了也不丢人。你们听我的,下去备车便是了。”   两个侍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忤逆楚禾的意思,连忙闭上了嘴,下去备车了。   楚禾所料不错,这位顾芳奇是大尧备受文人才子们尊崇的大画师,且向来行踪不定,无拘无束。   若是她以看画这样雅致的名义前往谢春楼,就算是赫绍煊身边那些言官们知道了恐怕也不敢说什么。   毕竟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说顾芳奇大师的画作是低俗之物?   到了谢春楼,楚禾掀开帘子便瞧见门外涌了不少人,一看便都是来瞻仰那副名画的。   她稍一示意,护卫在她身边的侍从便高声道:   “王后娘娘驾到,无关人等速速退去——”   众人的注意力立即便被吸引了过来。   东尧王方才平定了北境之乱,在昆阳城的声望空前高涨。人们一听是东尧王后驾临,立刻便纷纷跪拜于地,接连叩首,高呼“王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楚禾脸上适时添上了一个恬淡的笑容,双眸慈悲,仪态万千。   “诸位请起,我只不过慕名而来,稍候便会离去。诸位请自便。”   她毕竟是盯着看画的名义,就算无心,也得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   可跪在周围的百姓们有的偷偷看了她一眼,竟皆露出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谢春楼前摆的名画,立刻便交头接耳地交谈着什么。   楚禾以为是方才侍卫惊吓到了他们,倒也并未在意。   谁知当她的目光落到远处谢春楼上挂的画时,她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   那长约四尺的画上绘着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绝世美人——   她穿着一身素衣,手中捧着一只形容怪异的铜面具掩去了她的小半张脸,却分毫未曾夺去她的姿容,甚至引着人愈发痴迷地想要探究被她掩去的朱唇是何等撩人模样。   她那顾盼之间的姿态跃然纸上,尽显一副“和羞走”的少女的娇憨神态。   可就是这样可爱的少女脸上,却有着一双足以摄人心魄的如丝媚眼,仿佛将极致的纯真与极致的妖冶揉作一体。   楚禾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天纵奇才的大画师今年所作的画,竟是她那日在谢春楼前被赫绍煊摘去面具的场景。   楚禾脸上烫得有些厉害,却不能一走了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与谢春楼的虔婆道:   “敢问这幅画作可否卖给我?”   虔婆本来想拿这幅画当作镇楼之宝,却不曾想画上的人竟然来头这么大,眼下还亲自找上了门,连忙便给她磕头道:   “王后娘娘哪里的话,这画作本就是顾画师拿来抵债送给我的,娘娘喜欢拿去便是了,何必还要娘娘自掏腰包…”   楚禾松了口气,连忙叫人将画卷取下来卷好,又奉上一袋黄金道:   “我此次出门未带太多银钱,这些应当够抵付顾画师日常开销罢。”   虔婆连忙双手接过,感激涕零道:   “够了够了,我这便将顾画师给您叫出来…”   楚禾连忙拦下她,又走上前去低声对虔婆说了几句话:   “劳烦婆婆将这字条交给酡颜姑娘。”   虔婆连忙应了下来,转身便匆匆招呼着围观的姑娘们进了楼子里,还不忘转身朝楚禾躬身陪一个笑脸。   虔婆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只不过谢春楼那些姑娘们却都跪在地上不敢直视楚禾。   她们都记得顾芳奇立下赌约要作画的那天,她们曾站在谢春楼外面嘲笑过楚禾样貌丑陋,才戴着面具。   可她们当时又哪里知道,当初这一开口得罪的竟是东尧王后!   楚禾看着她们诚惶诚恐的模样,脸上又恢复了方才那慈悲的笑容,留下一句“平身罢”,便坐上马车离开了谢春楼。   谁知马车顺着众人的视线渐渐消失在远处的时候,却忽然调转了一个方向,拐进了一处无人的小巷之中。   方才围观的人太多,楚禾不好直接提出要见酡颜的要求,便只得托虔婆给酡颜捎了信,自己换乘了一辆马车又回到了谢春楼。   到了谢春楼后门处,外面的马夫低声道:   “王后娘娘,到了。”   楚禾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香袋,从里面倒出一粒香丸送入口中含着,直到香丸完全融化,她才从车上下去。   楚禾命马夫就在原地等待,自己则只身一人走到了谢春楼的后门,轻轻叩了三下。   木门应声开了,门后出现了一个蒙着面纱的曼妙女子,楚禾一看她那不同凡俗的容颜,便知道她就是这谢春楼的头牌,酡颜。   酡颜恭敬地朝她福了福身,侧身将她让进了门后,一路引着她上楼,来到了一处雅阁之中。   不同于楼下的香粉纱幔,酡颜的雅阁清淡雅致,与楚禾想象当中的截然不同。   尤其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甜的梨香,更是让人心旷神怡。   进门之后,酡颜这才摘去面纱,露出一张娇俏动人的脸蛋:   “方才便听说王后娘娘驾临。只是酡颜恐污了娘娘名声,这才不敢出来拜见。不知娘娘如此大费周折寻我,究竟是为了何事?”   她模样纤弱娇美,这话也说的诚恳,就连楚禾也忍不住放缓了语调与她说话。   “我早就听说姑娘的美名,只是一直身不由己,未曾有缘相见。如今既得了这机会,便顺道来拜会一二。”   酡颜深深望了她一眼,眸中竟多了莹莹几点泪光闪烁,软下腰肢便要拜倒,却让楚禾一把扶住。   她淡淡笑了笑道:   “酡颜姑娘不必多礼,我此番来,是要问一件事。”   酡颜略一点头,抬手用素白的帕子拭了拭眼角,转过身走到台前,一边沏茶一边道:   “娘娘想问什么,直言便是了,酡颜必定知无不言。”   楚禾望着她的背影道:   “我想问问姑娘,与先昆阳令魏长茂,是何关系?” 第三十七章   ==   酡颜听见她这样直截了当地开口, 心中战栗, 手腕一抖将茶叶碎洒出来些许。   她讪讪地看了楚禾一眼, 抬手将落到桌上的茶叶拂去。   她抬手间的空隙被楚禾尽收眼底。   楚禾看见那张茶案上摆着三只茶盏,清一色都是青釉质地,样子十分少见。   茶盏这样的东西, 一般都是用几只便取出几只,客人走后便会尽数清洗干净再收起来, 断然不会摆在明面儿上沾灰。   看酡颜的住处装点得如此雅致, 一眼便知她不是那样粗心的人。   这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就在楚禾来之前,酡颜并不是一个人待在房中。   可若是寻常的客人, 也没必要如此仓皇地躲避她。   如此想来,那么答案便只有一个——   此人必定是楚禾认识的人。   楚禾不动声色地弯腰摸了摸黄花梨的座椅,掌心果然探见一丝余温。   她的眼眸似有若无地掠过屏风后面,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一般坐了下来, 朝酡颜的背影温声道:   “酡颜姑娘莫慌, 我只是随便问问, 你若不想说也无妨…倒不如就给我讲讲两年前的故事罢?”   酡颜此时已经沏好了茶, 将一盏素釉缀红梅的茶盏捧过来送到楚禾面前,轻声道:   “王后娘娘请。”   楚禾垂眸将茶盖打开, 一股飘渺的热气便蒸腾而上, 清甜的香气瞬时便逸进她的鼻腔,沁人心脾。   “姑娘替我备好了茶,故事是不是可以开讲了?”   酡颜那张秀美的面容带上了一丝愁绪, 缓声又开口道:   “酡颜在这谢春楼待了一年又九个月,本以为已再无故人问起当年旧事,本该让它就此烟消云散。不料事隔经年,竟有人专程为此事而来…既然娘娘真心想知道,酡颜便讲给娘娘听。”   她的声音缓缓而至,仿佛穿透时间一般的空灵。   “那是两年前的冬至,昆阳下了好大一场雪……”   那年东尧老诸侯病故辞世,竟膝下无子,后继无人。就在这时,来自遥远的王畿玉京来了一位年轻俊秀的皇子,奉天子诏坐上了东尧王之位。   他就是当今的东尧王赫绍煊。   所有人都知道,已故的东尧诸侯留给他的并不是一片盛世清明的江山社稷,而是一片百废待兴的僵局。   果然,就在东尧王赫绍煊登临王位的第一年,北境桀漠军大肆入侵雎砚、龙川、平饶三关,昆阳城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候,年轻的东尧王仅仅率领六万兵马挥师北伐,连克敌军七次,将敌军赶出了关外。   东尧王出师有名,同时也年轻气盛。   他一口气追出关外两百里,恰逢此时大雪封山,大军也因此断了粮草供给。   当时他们所驻军的清源城屯粮不足,东尧王便下令从昆阳城急调十万石粮草支援前线。   时任昆阳令魏长茂冒着寒霜,大开粮仓,亲自点出十万粮草交付自己的长子魏容,命他即刻启程,送往前线。   可那是整整十万石粮草啊。   马匹不够,就征用田里的耕牛。   耕牛不够,就雇纤夫拉车。   倘若连车也没有,那就用肩扛。   时值冬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就连魏容自己也险些葬身雪山。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所有人都拼了命将粮草运到了前线。送到以后,他们都欢天喜地地以为,能拿到工钱了,可以回家过个好年。   谁知道他们前脚刚回昆阳,后脚便接到了东尧王的问罪令。   那送往北境的十万石粮草之中,竟掺了一半的砂砾!   昆阳令魏长茂坦坦荡荡,直言要面见王上。   谁知道他还未见到东尧王,杀伐令便已经送抵昆阳。   东尧王不问缘由,不见案犯,不遵章程,直接便派了刽子手。   魏家被满门抄斩,抛尸荒野。   除此以外,昆阳百姓不可为他们立碑,不可为他们吊唁,甚至不被允许提起他们的名字。   “魏家人在这世上,无墓,无牌,无灵,起因竟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酡颜话音徐徐落下,满目悲怆,却一滴眼泪也未曾落下。   楚禾凝视着她的脸,确认她并没有在撒谎,而自己却陷入了迷茫之中。   为什么酡颜的这个故事,与赫绍煊所说的大相径庭?   虽然前因都是类似的,可是结局却迥然不同。   他们一个说是魏长茂畏罪自裁,另一个却说是东尧王亲下杀伐令屠尽魏家满门。   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   这其中,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还有那十万石粮草之中混入的砂砾,又是从什么混进去的?   楚禾的思绪断了。   每一次她感觉自己就快要接近真相的时候,却又仿佛落入了一个更深的阴谋之中。   她抬起头来望着酡颜,开口道:   “那你呢?你在这个故事里,究竟是什么角色?”   酡颜缓缓开口:   “我呀…我是魏长茂的小女儿,魏伊宁。王后娘娘,从你一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楚禾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眼神愈发炽热:   “魏葬…是你的哥哥?”   酡颜忽然凝滞了片刻,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拂去脸上的泪水,捧起楚禾的茶盏转身走回茶案,为她重新续了热水:   “这茶,娘娘应该热着喝。”   楚禾从她手中接过茶,抿了一口,又重新抬眸望着酡颜,似乎在等待着她的下文。   谁知她并没有开口,脸上反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望着她,楚禾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实在支撑不住,趴倒在了桌案上。   片刻之后,酡颜才站起身来。   她走到楚禾身边,低头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楚禾的确是昏睡了过去,这才绕到屏风后面,轻唤了一声:   “哥哥,你可以出来了。”   听到了她的呼唤,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屏风后面传来。   魏葬走到楚禾身边,看见她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眉心不由地蹙起,转头望向酡颜:   “你把她怎么了?”   酡颜不以为意,反而淡淡道:   “只是普通的迷魂药而已,过一两个时辰她便能醒来。”   魏葬怒视着她,掌心凝起一阵强大的内力,凛然道:   “我曾告诉过你许多次,无论如何,不可伤害她,你是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酡颜忽而闭上眼睛,凝神提气,将魏葬的内力生生镇压了下去。   “哥哥,你不是我的对手。”   她缓步走到楚禾身边,望向魏葬:   “哥哥,她是仇人的妻子,你既然已经得知了真相,为何还要偏袒于她!?你们不过相识两年而已,这难道就值得你死心塌地吗?”   魏葬冷冷打断了她的话:   “是八年。”   “什么?”   “八年。”   酡颜听到这话,心中忽然突突一跳。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魏葬,仿佛在看着他痴人说梦。   魏葬低着头看着楚禾,眼眸中流淌而出的温柔与他冷峻的面容截然相反。   “我们已经认识八年了。那么漫长的岁月,我守着她,她亦不曾远去。更何况…”   魏葬抬眸望向酡颜,冷声道:   “这件事与她无关。”   酡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圈微微发红:   “哥哥,当初东尧王下旨杀魏氏满门的时候,可曾有过你这样的想法?父亲跪在宣旨官面前叩首,求他放过我们,可是最后…最后他谁都没有放过…”   魏葬狠狠闭上了眼睛,心中绞痛异常,脑中却仍然空荡一片,全然想不起来任何东西。   酡颜看着他的样子,似乎不忍心再讲下去,而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哥哥你不记得了。”   他们沉默了片刻,房门突然被敲响了,门缝里递进一张字条。   酡颜走到门边将字条捡起,打开门却发觉已经没有了人影。   她重新将门合拢,走回魏葬身边将纸条打开,看了一遍,喃喃道:   “郡主要我们今夜动手。”   魏葬沉默了片刻,眼眸落到楚禾身上,冷声回绝:   “不行。”   酡颜的声音显然有些焦急:   “郡主说一切都已经部署好了,今夜东尧王会回府过夜,外围仅有十多个禁军驻防。她到时候会将巡逻军调离,只要我们动手,一定能成功!”   魏葬挪开眼眸,望着酡颜道:   “琼善一向对东尧王忠心耿耿,她此番如此费心地替我们周旋,说是要替我们报仇,你难道就不觉得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吗?”   忽然,酡颜的眼睛忽然睁大,脸上的神情也逐渐变得无比僵硬。   她像是看到什么一般,定定地注视着魏葬的背后。   ==   楚禾从睡梦之中醒来时,正对上赫绍煊的脸。   他见楚禾苏醒,探了探她的额头,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松弛:   “醒了?方才怎么叫你都叫不醒,昨夜是不是又没好好睡觉?”   楚禾感觉有些昏昏沉沉地,支撑着床边坐了起来,小声问: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赫绍煊将旁边放置的小碗端过来,吹了吹碗中的粥,递到她面前:   “傍晚就回来了。”   楚禾接过粥碗,听见他这么说,忽而抬头望向窗外,果然瞧见一片漆黑。   她忽然伸手拉住赫绍煊,轻声道:   “你今夜要在这过夜么?”   赫绍煊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明目张胆,轻轻咳嗽了一下,眼眸落向别处:   “不睡这儿我去哪过夜?”   楚禾脸上却并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她肃然道:   “你答应我,一会儿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一更~   你们还记得上一章阿禾吃的那粒香珠吗?   留个悬念,等下午的更新解密。 第三十八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来了...明天保证不拖了嘤嘤嘤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ly1022 26瓶;好大好大的大葵 10瓶;GIGJ 3瓶;陈蘑菇、林丹琦 1瓶;   谢谢你们给我攒的营养液,贼感动!感谢在2020-04-27 08:45:45~2020-04-27 20:4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ly1022 26瓶;GIGJ 3瓶;林丹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赫绍煊一听她这句话, 有些不明所以:   “为什么?”   楚禾眸色微深, 脑中浮现起今日在谢春楼的遭遇。   原先她在进谢春楼之前含的那粒香珠, 是孟泣云家里祖传的药丸。   这东西虽不能解毒,但在服毒之前含一粒便可以克化外来的毒性,以避免中毒。   楚禾早在读密信的时候, 就已经预料到酡颜会使毒,而且是下毒的高手。   于是在酡颜递给她茶盏里闻见那一丝怪异而又勾人的清甜时, 楚禾便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只是为了迷惑酡颜, 更为了引魏葬出来, 她便在他们面前使了这出障眼法。   所幸他们果真以为她喝了迷魂药晕了过去,才能放心地在她面前提起今夜谋刺的计划。   在她听见魏葬发自肺腑的想法之后, 楚禾最终还是选择改变原先的计划,冒着风险“醒来”,只为了劝阻魏葬。   而她睁眼的时候,酡颜被吓了一跳。毕竟她是看着楚禾咽下那一口青茶的, 怎么可能会这么快醒来?   楚禾看到她的模样, 淡然道:   “酡颜姑娘…不, 伊宁姑娘, 你放心,并不是你操控毒药的能力下降了, 而是我恰好找到了抵御它的方法而已。”   酡颜望向她, 脸上的温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眸中狠戾,她的掌心也渐渐凝起一阵强大的内力。她正欲对楚禾出手, 却不想魏葬竟拦在楚禾面前,用浑身的内力与她相抵。   眼看着魏葬的额前渐渐渗出汗珠,脸色也逐渐变得苍白,酡颜眉头一簇,狠狠将汹涌磅礴的内力往回一撤,魏葬口中立时便涌出一丝鲜血。   酡颜冷声道:   “你执意要护着她,今夜我便自己前去执行刺杀行动。无论如何,你阻止不了我。”   谁知楚禾轻轻对魏葬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朝酡颜道:   “我比你更了解琼善。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我曾亲眼看见她在闹市街头手刃自己的亲信,只为了博得东尧王的一时信任。”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酡颜,一字一句道:   “琼善对东尧王的忠诚,超乎了你所能想象的一切。你还认为,她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助你们复仇的吗?”   她看到酡颜的神色似有松动,又停顿片刻,再次转头望向魏葬,抬眼望着他的眼睛道:   “魏葬,倘若你相信我,就不要急着动手。你带着酡颜姑娘离开昆阳,我一定会查清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若是你们找错了仇人,令尊九泉之下也不会安息的罢?”   酡颜猛然抬起头,双目充斥着血红: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你是赫绍煊的妻子,是无论如何也会维护他的人!”   楚禾冷冷转过身来,一双眸子带着九天寒霜,浇息了她眼底的怒意:   “在做他的妻子之前,我首先是一个人,有最基本的良知与判断力。酡颜,所听皆为虚,你当年并未见到东尧王亲自下令行刑,又如何知道这其中没有别的阴谋呢?”   酡颜忽然语塞,挪开了目光忿忿不语。   楚禾转过头望向魏葬,企图从他的眸中得到肯定。   魏葬凝神望着她一阵,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信你。”   ==   楚禾从回忆中抽离而出,双眸对上了赫绍煊的眼睛。   这一切还不是时候告诉赫绍煊,因为她现在还没能解得出来当年魏家惨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楚禾轻轻覆上他的手,目光坚定道:   “你信我一次,无论一会儿外面发生什么,都一定不要出来。我有些话,要慢慢跟你说。”   赫绍煊眼眸渐深,还不等他开口,楚禾便听见屋顶传来一阵瓦片振动的声音,她立刻便下床走到门边。   赫绍煊在她背后急道:   “楚禾,你要出去做什么?”   楚禾转身朝他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打开门走到庭院中,转头往高处一看,果然看见魏葬那清瘦的身影手执长剑立在屋顶,剑锋带着凌然的寒光,使人视之发凉。   他带着面具,却难掩一身的肃杀之气。   楚禾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朝院外张口大喊:   “有刺客!快来抓刺客!”   赫绍煊此时还立在屋中,听见她的呼救声忍不住攥紧了拳,差点就要冲出去。   可他已经走到门边的时候,却在最后一刻想起了楚禾的嘱托,又听见外面并无人纠缠她的声音,于是便停下了脚步。   楚禾呼救了几声之后,只听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立在房梁上的魏葬却分毫没有动弹,似乎并没有进屋行刺的意思。   他似乎站在原地等待了片刻,转身将长剑收起,运气轻功快速地跳跃着离开了画棠院,消失在无边无尽的夜色之中。   他刚刚离开,琼善便已经率领着一队巡逻兵“碰巧”赶到了画棠院。   琼善见楚禾独自一人站在院中,冷哼了一声,一声令下:   “来人,进屋护驾!在画棠院发现任何可疑人等,立即羁押!”   一群兵士听从她的号令,立即便闯入内屋,剩下的人也将楚禾围成一圈,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似乎怕她逃走。   楚禾丝毫不惧,神情淡然地望着琼善:   “郡主,你深夜闯入画棠院,可是要造反?”   琼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迫不及待地望向亮着灯火的屋中。   可她等了半晌,却只见方才进去的兵士们忽然间全部狼狈而出,非但没有如她预想的一般抓着“刺客”出现,反倒纷纷腿软地跪在门前战栗。   琼善脸上的讥笑逐渐僵硬在脸上,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里面那个熟悉的身影踱步而出。   只见赫绍煊冷着一张脸从屋中走出来,一双眼睛显得比平日尤为阴寒:   “琼善,谁准许你夜闯画棠院的?我说过让你远离王后居所,你权当耳旁风了?”   琼善侧目看了一眼楚禾,慌忙将手中长剑丢在一旁,旋即跪倒在地,颤声道:   “琼善…琼善夜巡昆阳,凑巧听见王后娘娘大喊‘抓刺客’,想也没想便冲进了院中护驾…却不想惊扰了王上,琼善罪该万死。”   楚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出声:   “我听闻琼善郡主虽执掌巡逻队,却从未参加过夜巡,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职责,还偏偏巡到了这附近?难不成,你已经预料到今日会有刺客前来?”   琼善抖得愈发厉害,甚至不敢抬起头,只能颤着声道:   “我…我方才率领巡逻队,一早便看见有一黑影运着轻功朝这边而来,于是便跟上了他……”   赫绍煊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低头凝视着琼善道:   “既然如此,刺客呢?”   琼善用极小的声音开口道:   “我…我不知道…”   楚禾抬头望了一圈四周,喃喃道:   “方才我出来时,房梁上正站着一人。那名刺客看见我很快便飞身离开了,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样子。郡主,他不会是你的人吧?”   琼善猛地抬起头来:   “你血口喷人!”   她话音刚落,恰逢此时,护卫在外院的禁军终于赶到。   他们看见院中的情景,不由地一滞,以为巡逻军是已经先一步赶到的,于是便纷纷愧疚地朝赫绍煊拱手道:   “属下护驾来迟,请王上责罚!”   赫绍煊冷冷一笑:   “我倒是想知道,巡逻队究竟是怎么能做到比禁军动作还迅速的。琼善,你不会是已经提前知道了刺客的计划吧?”   琼善心中一急,大声申辩道:   “那名刺客,就是王后娘娘身边的魏葬!”   听了她的话,赫绍煊忽而转头望向楚禾,似乎在寻求着答案。   楚禾平静地回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朝他摇了摇头,又转身望向禁军的队伍,似乎胸有成竹道:   “魏葬何在?”   禁军中果然有一个如劲松一般的清瘦身影站了出来,远远地朝他们一拱手道:   “魏葬在此。”   琼善立即直起身来,伸手指着魏葬道:   “王上,王上明鉴,方才的刺客手中拿着跟他一模一样的长剑,绝对是魏葬无疑!”   赫绍煊将眼神转向魏葬,沉声道:   “魏葬,你方才身在何处?可有人为你作证?”   谁知还不等他开口为自己辩解,魏葬身边的禁军统领便站了出来,朝赫绍煊拱手道:   “回禀王上,方才禁军弟兄们一起商量着吃宵夜,魏葬今晚一直同我们在一起,从未离开过。”   剩下的禁军也纷纷点头称是。   听着他们的话,琼善脸色看起来越来越白,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楚禾反将了一军。   赫绍煊望向她的眼中凝聚了熊熊烈焰,毫不客气道:   “琼善,你率领上尧军方才将功折罪,眼下这又是要闹哪一出?”   楚禾略略低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淡然开口:   “我想,郡主大约是想立功心切,所以才故意安排了这样一场闹剧罢。”   琼善显然情绪逐渐有些失控,最后竟站起身来指着魏葬道:   “王上,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是魏氏遗孤!王上真的要对他网开一面么?”   众人的眼神都齐刷刷地望向了魏葬,就连楚禾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她算准了一切,唯独没想到琼善竟然拼着两败俱伤也要拉魏葬下马。   倘若魏葬没能扛住她的言语刺激,那么先前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了。   只见魏葬神色未改,见赫绍煊眼眸落在自己身上也并未慌乱,反而朝他一躬身道:   “回禀王上,我的确是魏氏遗孤。” 第三十九章   ==   此言一出,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楚禾的心更是揪成一团, 蹙着眉望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试图制止。   赫绍煊的余光看到了小姑娘的这一个微小的动作, 目光慢慢锁在魏葬身上,狭长的凤眸微微挑起, 似乎在仔细辨认着他的样貌。   魏葬坦然面对着他的目光, 嗓音清冷而毫无惧意:   “这昆阳城有数百位魏氏子孙, 都曾在战乱之中失去亲人,并非只有我一人失去双亲。若按照郡主的意思, 我们都是魏氏遗孤,都应该被算在先昆阳令名下么?”   琼善不曾想到他会这样诡辩,神色愈发慌张:   “你…你就算不承认,谢春楼的头牌也早已认下了她的身份!魏葬, 你逃不掉的!”   魏葬稍向琼善的方向撇过脸, 眼眸却丝毫也没有落在她身上, 似是极为认真地思索了片刻, 而后坦然开口:   “谢春楼头牌?没有印象。”   禁军统领一向爱惜魏葬这样武功高强的手下,此时早已看不过眼, 朝琼善拱手道:   “属下鲁莽, 实在不知琼善郡主所说的是什么。禁军兄弟们几乎整日都待在一处,从未见过魏葬去逛什么青楼,更不可能认识什么青楼头牌。请王上明鉴, 我们皆可愿为魏葬作保。”   赫绍煊深吸了一口气,朝他微微颌首示意。   他冷声低头望向琼善道:   “琼善,本王几次三番警告于你,你非但不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挑战本王的忍耐力。东尧留不得你了。来人——”   楚禾忽然开口:   “等一下。”   她上前走到琼善身边,忽然弯下腰去,覆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琼善的脸色立时编的无比苍白,原本充斥着愤怒的双眼也顿时蒙上一层惶恐。   楚禾的话像是最后击垮她的一根稻草,琼善瞬间便像是被抽光了骨头的行尸走肉一般,完全瘫软在地上。   楚禾迎着赫绍煊的目光走回他身边,轻轻福了福身道:   “我说完了,请王上下旨。”   稍后片刻,赫绍煊一挥手令道:   “将琼善给本王押入大牢,从即日起褫夺郡主封号,贬为庶人,返回青都交付右司审判,依法惩处。”   琼善强撑着酸软的四肢,重重在地上磕头道:   “王上,琼善获罪乃是咎由自取,可家父,家父从不知道这些,他绝无僭越之心啊王上,求王上明察,切莫连累父亲…”   她还在苦苦哀求着,赫绍煊却早已经转身走进了屋中,充耳不闻她的哭诉。   楚禾留在院中,淡淡地朝禁军颌首示意他们将人拖下去。   她不自觉地看了魏葬一眼,却看到他正在与自己的同伴低声交谈着什么,并未往她这边看。   楚禾收回了目光,转身跟上赫绍煊的脚步,回到了屋中,却并没有看见魏葬的眼眸长久地落在她的背影上。   楚禾进屋的时候见赫绍煊并不在堂屋,于是便掀帘走入与堂屋连通的书房,果然看见他坐在桌案前,正在埋头写着什么。   楚禾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挽起袖口来替他研墨。   他们之间仿佛有了默契一般,彼此相顾无言。   楚禾明白他此时疑虑未消。她这样的把戏,骗得过琼善,骗得过一干禁军,却唯独骗不过赫绍煊。   她有着前世的记忆,才能在许多事情上有着未卜先知的能力。   可赫绍煊却不一样。   倘若没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和雷霆手段,上一世,他又怎会凭借一己之力平定东尧、继而主宰天下命运?   他不说,不代表他不清楚局势。   赫绍煊低着头写了好一会儿,直至桌案上燃烧的灯烛只剩一个瘫软的蜡烛头,他才将狼毫搁在一旁,似是无意地问起:   “你方才跟琼善说了什么?”   “只是说了些警告,没成想她竟如此激动。”   楚禾答道,顺势松开了手中的墨块。   没成想她的右手手腕忽然传来一阵酸疼,她下意识地蹙起眉来,转而用左手轻轻揉捏着。   赫绍煊留意到她这一细小的动作,伸出大手将她拉近自己,切准她手腕上几个穴位,力道绵柔适中地帮她按摩着手腕。   楚禾由上往下端详着赫绍煊的容颜,试探着开口道: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赫绍煊没有抬眸,反而干脆利落地问:   “有。”   “什么事?”   他手中的动作稍稍放缓,语气也并不算凌厉,似是没有任何情绪地开口:   “魏葬究竟是不是魏长茂的儿子?”   楚禾沉默了片刻,将手轻轻抽了回来,喃喃道:   “当年的魏长茂既然自裁,他势必不会留下妻子儿女在这人间受辱,总要将他们妥善安置好,或者跟随他一起共赴黄泉,又怎会忍心看着他们漂泊一生?”   赫绍煊抬头望着她的眼眸道: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楚禾忽而蹲下身,轻轻勾住他的手指,抬起脸说:   “答案在你心里。你很清楚,假如魏葬不是魏氏遗孤,那么他就只是被琼善构陷的无辜之人;假如他是魏氏遗孤,那么魏长茂就势必不是自裁,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赫绍煊任由她勾着自己的手,而眼眸却逐渐变得深沉,仿佛在认真思索着她的话。   两年前的他被前线的惨烈战况冲昏了头脑,甚至几乎从未思索过魏氏有被冤枉的可能。   甚至当属下报上魏长茂畏罪自裁的判定时,他潜意识当中已然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结局。   楚禾看着他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于是便转身走到妆台前,从妆匣取出一叠信件递到赫绍煊面前,轻声道:   “先前我未经过你的准许,私自派了魏葬前往浦遥,得知了上尧领主与玉京世族有私下联系的事,这些信件,全都来自上尧王府。”   赫绍煊眼中忽而蒙上一层阴霾,楚禾以为他要发怒,于是便低下头道:   “这都是我擅作主张,与魏葬无关,他只是听从我的差遣而已……你若不高兴,只罚我一人便是了。”   她话音刚落,赫绍煊便站起身来,一步步朝她紧逼而来。   楚禾自知自己摄政过多,必然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便没有往后躲,而是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狂风骤雨。   谁知一只温热的大手忽然抚上她的脸颊,楚禾浑身一震,忍不住睁开眼睛,却看见赫绍煊脸上丝毫没有怒意,反而多了些许无可奈何。   他轻轻拨弄着楚禾的耳垂,不顾她脸上逐渐烧起的霞晕,凑近她的额头,用冰凉的唇碰了碰。   楚禾心跳骤然加速,恍惚间听见赫绍煊轻叹了一声:   “你这样做很危险,稍不留神便会被人察觉。如今我在东尧方才站稳脚跟,有些事,我虽然身不由己,倒还不至于要你站在我前面遮风挡雨。”   楚禾微弱地“恩”了一声,赫绍煊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这才缓和了些许。   他的手落下来握住楚禾的手,牵着她往寝卧的方向走。   楚禾的心脏跳得愈发剧烈,一呼一吸仿佛都用尽了力气。   他们掀帘走入寝卧,赫绍煊像往常一样伸手解下身上的外袍,楚禾却忽而转过身去,低着头说:   “我们…我们可否回宫以后…再圆房?在这儿…我怕…”   赫绍煊愣怔了片刻,手中解扣子的动作也不由地停住。   这小姑娘,难道以为他想要圆房了?   赫绍煊的唇角忍不住弯起了一个弧度,扣子解到一半也不再解。   他敞着怀,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伸手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楚禾一张小脸烧得通红,分毫不敢抬起来看他。   赫绍煊伸手捧住她的脸,修长的手指将她的脸颊揉到几乎变形,一张小小的樱唇染着胭脂,就像长在树梢染红的第一批野果,诱人采撷。   原本只是带着戏谑的心思,可他心头忽而升起一簇难以言喻的火焰,迅速卷着火舌燃烧到他的四肢,使他全身都变得无比滚烫。   赫绍煊脸上的戏谑消失了,他忽然放开了楚禾,又走到院外去寻凉水冲澡,试图强行压下自己心里那股邪火。   只是这画棠院不比他在姚家村的那处小宅,一出门便能找到井水冲凉。   赫绍煊绕了许久,这才在后院里找到一汪井水,直将自己浇得透心凉才回到画棠院。   谁知他才进了屋,侍奉楚禾的两个丫鬟便低着头从房中出来,朝他福了福身便退了下去。   方才灯火通明的屋中此时只剩床头的一盏孤灯。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隐约才看见被窝里隆起的的小山丘,这才知道楚禾早已经躺下歇息。   赫绍煊轻手轻脚地绕到屏风后面,将身上浸湿的衣衫脱下来,换上一身干燥温暖的衣服,这才吹灭了灯,和衣躺到楚禾身边。   谁知赫绍煊闭上眼睛没多久,一只细腻光洁的手臂便怯生生地环住了他的腰,连带着她吐气间的芳泽也徐徐而来,极不熟练地吻在他的脸颊。   感受到那温热的触感,赫绍煊却浑身一僵。   她竟没穿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煊哥,你媳妇现在才十五岁,要不你考虑一下今晚住在井里吧。   煊哥:我泡我自己。   作者:井底之蛙可还行。   煊哥:呱。 第四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了~   带着浓浓的,春天的气息~   ==   楚禾重生一次, 加上前世的记忆, 总共被教引嬷嬷教导过两回。   虽说她不经人事, 这一回生二回熟,她应该不怕了。   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有些冷,指尖微微地发着颤, 唇瓣也凉得像秋夜的雨珠,滚在赫绍煊逐渐炽热的脸颊, 有些冰火两重天的意味。   赫绍煊僵直了身子, 情不自禁地拢住她的手臂, 感受着她那柔软肆意挤在自己肩窝。   他能听得出来楚禾的气息愈发急促,拂过他耳畔就像蝴蝶振翅, 惹得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   他按住楚禾的肩膀将她钳制在原地,自己则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将浊气吐出,心中难安的躁动终于停歇。   赫绍煊低下头吻了吻她的眼窝, 咬牙切齿地低声在她耳边道:   “等你长一两岁再想大人的事。”   随即也不等楚禾开口, 他便翻身下床, 还不忘回头替她掖好被角, 转身匆匆走出了门。   直到再次浸润在井水之中,冰凉的井水将他灼烧全身的大火浇息, 赫绍煊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正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 面对那样纯洁无瑕的玉体几乎毫无定力可言。   只不过心底里的怜惜,令他硬生生从中抽离了出来。   过了半晌,赫绍煊这才回到了寝卧。   他又换了一身衣裳, 回到床榻时楚禾已经穿上了薄薄的纱衣,闭上眼睛已经睡着了。   她的面容放松而恬静,似乎睡的正香。   赫绍煊轻手轻脚地躺在她身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渐渐入眠。   或许是连日来的操劳得到了舒缓,楚禾从睡梦中苏醒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大亮。   她睁着惺忪的眼睛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赫绍煊侧身躺着,还在睡梦之中。   他的长臂将她圈在自己的禁地之中,身上灰紫色的丝袍并未扣齐,隐隐露出腰腹如玉刻般的雕痕。   忽然想起来昨夜的情形,立刻便面红耳赤地将脸埋进被窝里。   只是她动作有些大,唯恐赫绍煊会忽然醒来将她捉出来,于是便从缝隙之中偷偷瞄了他一眼。   他柔然的长发垂落在榻上、肩上,尾端被一根丝带束起,额前一些散发也整齐地别在耳后,露出他饱满的额头,清晰的眉骨与下颌。   他睡觉的时候,凤眸微微向上扬起,薄唇轻启,舌尖无意识地舐了一下上唇,似在梦中呓语。   楚禾偷偷从被子里探出脑袋,伸手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忽然忍不住凑上前去,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她不会吻,睁着眼睛近距离地看着他,将唇贴在他唇上一会儿,见他毫无反应,这才讪讪地退开,谁知腰间忽而有一只大手箍住了她。   那双凤眸随之睁开,装着七分慵懒,三分戏谑。   她慌忙躲开,赫绍煊舔了舔唇,脸上露出一个笑意,忽然按着她的肩将人推在床榻上。   楚禾紧张地闭上了眼,他却许久没有碰到她。   楚禾再睁眼一看时,赫绍煊忽然重重地倒了下去,脸色煞白,额头冒出了些许细密的汗珠。   楚禾吓了一跳,爬起来跪坐在他身边,抬手探了探他的额间,果然触及一片滚烫。   她轻唤了赫绍煊一声,可他却紧闭着双眼,毫无反应。   楚禾连忙披了件衣服下了床,随便穿了双鞋便奔到外面,将画棠院的两个侍女叫来,命她们一个去请大夫,一个去准备凉水和毛巾来。   等大夫来的时候,楚禾一边用凉水浸湿的帕子给他降温,一边让侍女又从柜子里取了一床被子出来,严严实实地给他盖好。   没多时,方才她遣出去的侍女便带着一个大夫进来,为赫绍煊诊脉。   在这空隙,楚禾悄声将那侍女带出门,走到廊下将自己的令牌交给她,嘱咐道:   “你去外院随便找一个禁军侍卫,让他拿着我的令牌去军营寻谢照衡谢大人,私下告诉他王上突患急病,让他不要声张,稳住军心为上。”   那侍女闻言,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拿着令牌匆匆去了。   楚禾走回屋内,有些担忧地看着床榻上昏睡不醒的赫绍煊。   昨夜他还好好的,难道就是晚间出去的那一次染上了风寒?   此时大夫已经诊完了脉,转身朝楚禾一拱手道:   “王后娘娘放心,表征凶险而已,只是寒热冲撞所导致的风寒之症,待老夫开几副发汗的汤药,将寒气逼出去便能见好。”   楚禾连忙命人准备了笔墨,站在一旁等大夫写完了,便立即命人去抓药。   谁知药还未端上桌,楚禾便听闻谢照衡求见。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命人将他请了进来。   谁知谢照衡并不是独自一人前来,他身后还跟着上一回给赫绍煊针灸的那名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人。   谢照衡朝她拱手道:   “王后娘娘,这位是老臣的师兄,擅医理药理,可否让他为王上请脉?”   楚禾踌躇片刻,脑中全是上一回老人扎在赫绍煊背后的那一排针。   那老者似是看出了楚禾的担忧,朝她翩翩然一拱手,笑道:   “老朽郑子初,师从玉阙阁,并非是一般江湖术士,请王后娘娘放心便是。”   立在楚禾身后的大夫忽然大惊道:   “原来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名医郑子初?在下实在失敬了…”   楚禾这才微微颌首道:   “方才这位蔡大夫已经诊过脉,先生若是不放心,请再诊一遍罢。”   郑子初脸上笑意未曾消失,忙朝楚禾一躬身,便径自走到床榻前,凝神为赫绍煊切脉。   稍后,他脸上神色微变,转身向楚禾道:   “方才的药方可否能借我一观?”   那名蔡大夫立即便像捧上天书一般虔诚地将自己的药方递给郑子初,满目都是期待。   谁知郑子初看得直摇头,一边敲着桌案一边像是训斥自己的徒弟一般:   “表征的确像是寒气侵体,实则是体内郁结火气,又以外力强行压制,使得阴阳颠倒,造成火气过剩。你开一副泄火的方子来,今日便能见好。”   那位蔡大夫竟然对他的话言听计从,直接取了一张新纸出来,写了一份再普通不过的降火方子,又小心翼翼地递给郑子初看。   郑子初提笔划掉几味药,又加了几味药进去,便一挥手道:   “就按照这个方子抓!我亲自煎药。”   待药煎好了,谢照衡帮着楚禾将赫绍煊扶坐起来,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灌药。   可是灌一勺下去,他总会吐大半勺出来,灌半天也喂下去一半。   楚禾急的不行,可郑子初却在旁边道:   “没事,锅里还有许多,要热热地全灌下去才好!”   在众人锲而不舍的坚持下,一罐子汤药全被喂进了赫绍煊的嘴里,他脸上的潮红也明显褪去了许多。   郑子初见状,脸上重新浮起一层笑意,他抚着胡须打了个哈欠道:   “王上已经脱离了危险,今天便能见好。这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师弟,我们走罢。”   楚禾连忙命侍女取了两袋金锞子,分别递给两位大夫道:   “多谢两位费心,这是诊金,还望二位笑纳。”   郑子初大大方方地收了钱,蔡大夫却说什么也不肯收,反复道这一次差点诊断失误,误了大事。   谁知临走前,那蔡大夫却神秘兮兮地找到楚禾,向她讨要留有郑子初笔迹的那份药方。   楚禾自然将药方奉上,却有些好奇道:   “这药方可有什么独到之处,蔡大夫如此在意它?”   蔡大夫神情有些窘迫,拱手道:   “郑子初是大尧名医,他师从玉阙阁,学识渊博,经他诊疗过的病患不计其数,堪称妙手回春。这份药方,我得珍藏起来,回去给我那些徒弟看一看。”   楚禾想了一阵,忽而又问道:   “你方才说,玉阙阁是什么地方?”   那位蔡大夫神情肃穆道:   “二十多年前,玉阙阁曾诞生过天策七星,分别是七位策士。只不过这些策士修习的都是不同的领域,这位郑名医就是其中的‘天权’,专修医理。”   楚禾稍稍点头,道:   “那其他几位又是专攻何种领域?”   蔡大夫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些年,除了名医天权打出了自己的口碑之外,其他的天策士杳无音讯,或许还未得重用而名扬天下罢。”   送走了蔡大夫之后,楚禾独自一人回到了赫绍煊床边守着。   他的脸色已经不再像方才那样通红,额头也不再烫手。   方才郑子初说他是体内郁结火气,楚禾忽然想起来昨夜他身上便已经一片滚烫,自己半梦半醒之间却并没有感觉到那样炽烈的灼热。   难不成…他昨夜出去是为了降温的?   方才送走谢照衡和郑子初的侍女此时回到了画棠院,将一袋药丸交给了楚禾道:   “王后娘娘,这药丸是方才郑大夫临走前交给奴婢的,让奴婢一定要转交给您,说这才是驱散邪火的良方。”   楚禾好奇地接过药丸,打开闻了片刻,只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之间若即若离地缠绕着一丝香气。   她好奇地问:   “怎么还带着一股异香?这是给病人吃的么?”   那侍女摇了摇头道:   “郑大夫说,药丸的特性与服用方法都要您自己摸索出来。”   楚禾皱了皱眉,觉得这药有些古怪,并不敢随便给赫绍煊服下,于是便随手丢在了一旁。   侍女退下去之后,一直昏睡的赫绍煊忽然缓缓睁开一只眼,楚禾惊喜地握住他的手道:   “你醒了…你好些了么?”   赫绍煊脸上勉强撑起一丝笑,他抬手轻轻剜了一下她的鼻子道:   “既能泄火,又带着一股异香,还不肯告诉你功效的药丸,你说是什么东西?” 第四十一章   ==   楚禾一愣, 吞吞吐吐道:   “莫不是…催情的…?”   赫绍煊眼睛微微眯起, 因为上火而有些皲裂的嘴唇隐隐欲动:   “楚禾, 你真是十五岁么?怎么什么都知道?”   楚禾以为他看穿了自己,一时有些语塞,紧紧地抿着嘴不语。   他看见小姑娘紧张不已的模样, 脸上的神态陡然松懈下来,忍不住抬手揉乱她的发顶:   “小孩, 趁年纪小多读点书, 别老瞎想, 以后生出来的孩子才聪明。”   楚禾睁圆了眼睛看着他,赫绍煊脸上顿时便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 谁知她紧接着来了一句:   “不瞎想怎么生孩子?”   这下轮到赫绍煊脸色微变,他挑了挑眉,与楚禾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一时无言以对。   这时候, 门外传来的一声通传打破了他们之间尴尬的氛围。   侍女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外通禀道:   “主子, 尚阳令大人听闻王上偶感风寒, 特意带了进补良品在外求见。”   楚禾正准备出去替赫绍煊回绝, 谁知他却一把握住楚禾的小臂,咳嗽了两声道:   “昆阳令是老臣还是要见一见, 马上就要被罢免了, 于情于理也得安慰两句。”   楚禾脸上露出一丝愕然,脑袋微微歪了一点,似是不解。   赫绍煊补充道:   “他年纪太大了, 又是吃斋念佛心善得很,不大适合做这个位子。我打算将他调回青都,挂一个书院参事的闲职便是了。”   楚禾这才明白过来,于是扶着他下了床,又想了想,从屏风后面取了一件紫色大氅来替他披上。   赫绍煊斜斜地往自己肩上看了一眼,抬手便将大氅抖到一边,满目嫌弃:   “你没听见大夫说,我是上火,不是着了风寒,这大氅也太厚了。”   楚禾却不死心地将大氅重新盖在他身上:   “你知道要春捂秋冻么…”   赫绍煊无奈,只好披着这件厚厚的大氅出门接见昆阳令。   楚禾借住在昆阳令府邸的别苑,却除了第一天之外,从未见过他,眼下已有些生疏了。   昆阳令韩起已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臣。只见他颤颤巍巍地走入屋中,刚要下跪,楚禾连忙抬手命侍女在一旁搀扶着,生怕他一下去就起不来了。   赫绍煊抬手道:   “韩卿年事已高,往后私下里就免礼了。”   韩起惶恐地抬起头,拱手道:   “多谢王上隆恩。”   赫绍煊示意侍女赐座上茶,自己则往后靠了靠,换了一个闲适的姿势,抬眼望向韩起:   “本王听闻前些日子韩卿为了给大军祈福,在自家佛堂吃斋念佛闭门了时日之久,真是有心了。”   楚禾一听他的话,眉毛稍稍往上抬了抬,有些不可思议。   合着她在这住了十多天从未见到韩起,竟是因为他在为大军祈福?   堂堂昆阳令,在战时未曾安抚民众情绪,也未曾配合大军调配各项物资,竟躲到自家佛堂之中,怎能不引人发笑?   楚禾想笑,却觉得不大得体,于是便垂下头来抿了抿嘴,将笑意强忍了下来,可身子却还是略微有些颤抖。   赫绍煊微微侧目看了她一眼,楚禾便立刻石化在原地,脸上的神态恢复自如。   韩起听闻赫绍煊的夸赞,脸上露出些许欣慰:   “王上过奖。想来我朝先圣祖太后就十分信奉神佛,每逢圣祖皇帝率军出征必然吃斋念佛,这才有我大尧如今东西南北如此庞大的江山。王上既承袭先太后遗志,势必会光耀大尧,有一番作为!”   楚禾听着他慷慨陈词,再次忍不住低头憋笑。   赫绍煊眼中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低头抿了一口茶:   “韩卿既然如此尊崇佛法,本王现如今有一档差事交予你,你可否愿意?”   韩起颤巍巍站起身来,拱手道:   “善哉,与佛法有关即是大善,王上请吩咐。”   “北朝书院从南尧新得了十卷旧佛经,我想请崇化寺惠一大师入驻北朝书院,为学生和官员们详解佛法,并将详解内容抄录下来收入藏书阁。你可愿做理事官?”   韩起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顿时一亮,他拱手朝赫绍煊躬身道:   “臣愿领此职!”   赫绍煊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韩卿就随我一并回青都,届时再由王司颁布正式文书。”   见韩起再次行礼谢恩,赫绍煊脸上却露出一个稍显忧虑的神情,韩起忙问道:   “王上可有心事?倒不妨告知老臣。”   赫绍煊坦言道:   “本王如今只是担心,倘若韩卿走后,昆阳令后继无人可如何是好?韩卿,你可有推荐之人?”   韩起立刻便拱手道:   “王上无需忧心。老臣这些年治理昆阳虽无大功,却搜罗了一群才德兼备的年轻人。待老臣回去将名册逐一整理便送来,请王上斟酌。”   赫绍煊脸上立刻露出一副愁容疏解的神态,高兴道:   “韩卿解我心忧!”   韩起到了夸赞,垂垂老矣的脸上顿时便泛起红光,赶忙便告退去准备名册了。   待侍女送韩起离开后,楚禾转头看了赫绍煊一眼,立刻便掩唇偷笑。   赫绍煊却敛去笑意,斜眼看着她:   “有什么可笑的?”   楚禾定了定神,抬起头来道:   “你不是最讨厌迂腐老臣,如今怎么对这个韩起如此崇敬?他可是在这昆阳一事无成啊。”   赫绍煊又往椅背上挪了挪,漫不经心道:   “韩起虽无能,但学识是有的。将他这样的老臣放在北朝书院里,去折磨那些学子和待选官员,再合适不过了——”   他将尾音拖长,忽然转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楚禾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本王的称谓变得这么随便了?谁教你的规矩?”   楚禾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自然而然地便去掉了“王上”这一称呼,甚至在外人面前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错了…应该叫…王上,东尧王殿下…”   瞧着她脸色有些微微发红,赫绍煊慢慢靠近她,语调蛊惑:   “不对,叫夫君。”   楚禾涨红了脸,局促地低头道:   “若是叫习惯了,在外人面前不好。”   赫绍煊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于是又开口道:   “那你就叫哥哥吧。”   楚禾忽然抬起头反驳道:   “我有哥哥。”   瞥见他投来的凛然目光,楚禾弱弱开口:   “臣妾…有哥哥。”   赫绍煊忽然站起身来往内间走去:   “算了,叫什么都奇怪,还是别叫了。”   楚禾被他放了一马,终于松了口气,连忙跟上他的步伐走进了内间。   ==   韩起感念赫绍煊的知遇之恩,紧赶慢赶便将名册送到了画棠院。   赫绍煊借着养病的名义,整个下午都窝在被窝里翻着名册,除了吃饭喝药都不挪开眼睛。   楚禾捧着一盘蜜饯果子趴在旁边,一边往自己嘴里送一颗,一边忍不住问:   “历来调任官员不都是从北朝书院里的候选人当中挑选的么?”   赫绍煊伸出修长的指节捻了一粒蜜饯送进嘴里,被浓重的甜味刺激地眉头一簇:   “昆阳情况复杂,不适合交给新手历练。琼州草原和杞海原大田这两处粮食与畜牧产地,直接关乎东尧生死,容不得半分懈怠。新任官员除了要统筹全局,还要兼顾外部威胁,不是那么好当的。”   楚禾迟疑着问:   “你不是将桀漠军击退了么?难不成还有别的威胁?”   赫绍煊将她圈在手中的蜜饯端起来放到一边,换了一盘核桃仁放到她手里:   “吃这个,补补脑。”   楚禾皱了皱鼻子,往嘴里塞了半颗核桃,含糊不清地问:   “我说的有错么?”   赫绍煊将名册摊在自己怀中,将双臂枕在背后,眯起眼睛道:   “蛮族旁支众多,再生能力极强。这一战虽然重创了他们的主力军,但不出三年必然会卷土重来。昆阳一带土地肥沃,不仅是桀漠人眼红,就连我那位远方堂叔,北尧王赫瓒也一直想要我将昆阳割让给他。”   楚禾忽然觉得这名字耳熟。   她突然想起来,前世这个赫瓒因为贪恋女色,导致中年阳虚,没到四十岁就暴毙而亡。   正是因为他的猝死,镇守北境的北尧军失去军心,面对强敌一溃千里,这才引得百万蛮族挥师南下。   想到这儿,楚禾打了个寒颤,赫绍煊斜眼问:   “怎么了?”   楚禾沉默片刻道:   “我觉得,比起昆阳来,你叔叔他或许更喜欢壮阳之物。”   赫绍煊浑身一僵,眼神复杂地盯着楚禾看了半晌:   “你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楚禾有些汗颜,面对他的目光,只能胡乱敷衍道:   “北尧王好色…不不…耽于美色天下人皆知,你若是投其所好,再派一个能言善辩的使臣去,定能让他打消了惦记昆阳的念头。”   赫绍煊思虑片刻,似乎觉得楚禾说的也有道理,便没再深追。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这昆阳令非得是一个具有雷霆手段,又必须在政见上绝对支持我的人才能上位。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实在不好找。”   楚禾“哦”了一声,趁他不注意偷偷将蜜饯端过来,一口蜜饯一口核桃吃得津津有味。   他们俩还没清闲一会儿,侍女便又过来通传道:   “主子,顾芳奇画师求见。”   赫绍煊没好气地抬眼:   “顾芳奇是谁?你看我想见么?”   那侍女迟疑着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顾画师说…上次未曾见到王后娘娘的真面目,如今登门造访就是想为王后娘娘亲手绘制一幅丹青。”   赫绍煊一听,脸色隐隐有些发青:   “画什么画,让他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赫醋坛正式上线~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呜呜呜你们太好了,这么珍贵的营养液都给我   谢谢瓜子没有瓜子皮、Eternal 20瓶;橘味梦季 5瓶;陈蘑菇 4瓶;GIGJ 3瓶;   无以为报,唯有坚持日更~!坚持坚持坚持! 第四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来咯~过渡章快完了,下章要回青都虐渣去了   ==   眼看可怜的侍女被赫绍煊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了一跳, 楚禾急忙将嘴里吃的东西咽下去, 唤住她即将离去的步伐:   “哎…等等, 你带顾芳奇到偏堂候着便是,记得要上最好的雨酿春。他们那些文人墨客品惯了好茶,嘴巴可挑剔的很。”   侍女偷偷抬眼看了赫绍煊一眼, 见他虽然脸色难看,却到底没出言反对, 便急忙应了下来, 迈着小碎步跑出去请人。   楚禾转头看见赫绍煊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心下一颤,连忙从盘子里捏起一块核桃仁送到他嘴边。   赫绍煊侧眸一看, 之前她粉扑扑的小脸上溢出一丝甜甜的笑容,与她平日里的样子截然不同。   可赫绍煊却看了一眼便将脸撇开,没好气道:   “拿开!”   楚禾倒也不生气,将核桃仁塞进自己嘴里嚼碎了, 转身到堂屋取了一副卷轴又折回来。   她将画卷展开给赫绍煊看:   “你瞧, 这是我们上一回逛到谢春楼的时候, 顾芳奇画的。”   赫绍煊还是偏着脸不看她, 楚禾便腾出一只手来晃着他的胳膊:   “你看一看…真的画的很好呢。”   在她的痴缠之下,赫绍煊终于肯撇过脸来看向画轴。。   而他的目光却很诚实, 在看过那副画的第一眼之后便盯在画上, 半分也挪不开眼睛。   楚禾将眼睛微微眯起来,像一只猫儿一样软软地趴在赫绍煊的膝头,软声说:   “我听说君王们向来都应该礼贤下士, 才会有更多的贤士慕名而来。更何况…”   她神秘兮兮地拖长了尾音道:   “顾芳奇对我们的助力或许不仅于此。”   赫绍煊微微偏头望着她,似乎在等待着她的下言。   “顾芳奇生性洒脱,他云游四海,偏偏在昆阳歇下了脚步,还天天在楼子里喝酒听曲儿,所结识的人脉定然不少,自然对有才能的人也有来往。你说要找一个最适宜的人来做这个昆阳令的位子,试问谁能比旁观者的眼睛更毒辣的呢?”   赫绍煊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可一想到顾芳奇今日是来给她画像的,便还是忍不住有点上火:   “他一个花天酒地的画师,能有什么政见?又怎么知道一个父母官要具备哪些特质?”   楚禾虽有些疑惑他这股无名火是从何而来的,却也不生气,愈发耐心地劝道:   “多听一个人的意见,总能有些心得。更何况,如今的情况也不可能再坏了,不是么?”   在她软磨硬泡的攻势之下,赫绍煊最后才勉强答应了下来。   ==   顾芳奇倒是大大出乎楚禾的意料。   她本以为这是一个每日烂醉如泥的痴狂才子,定然是一副长发散乱,穿宽袍广袖的不羁模样。   谁知见了他,才发觉顾芳奇果然不愧是名门出身,一副风度翩翩,气度华贵的公子模样。   见到赫绍煊和楚禾,他先是躬身行礼,继而诚恳道:   “先前冒昧不知娘娘的身份,这才擅自画下了那幅肖像。如今知晓了王后娘娘的身份,便特来登门拜见,希望能专门为王后娘娘作一副肖像…”   赫绍煊听到一半,便面无表情地坐到了一边,仿佛事不关己的模样,自顾自地翻阅起了韩起送来的名册。   楚禾连忙打着圆场道:   “能得顾画师两次墨宝,实在是有幸。”   顾芳奇见此情景倒也不多话,礼貌地请她随便坐在某处,便展开宣纸开始勾勒草图。   实际上顾芳奇天生记忆力出众,许多东西只需过目一眼便能完整地描绘下来。   只是他自从画完那一副美人图之后,脑海之中便一直念念不忘,一直惦记着想再为楚禾绘制一幅肖像。   只是他存了这样的心思,在东尧王面前难免有些心虚,恐有觊觎王后之嫌。   在顾芳奇勾勒草图的过程中,总是能感觉到一双目光仿佛一排细密的针一般落在他背后,盯得他背脊发凉。   就连楚禾也感受到气氛的诡异,忙不迭地开口缓解气氛:   “不知道顾画师在昆阳待了有多久?”   顾芳奇抬袖拭了拭额前的汗珠,颌首道:   “回禀王后娘娘,顾某来此地已有四月有余。”   楚禾双眸发亮,转头望向赫绍煊,谁知他却假装无视楚禾的目光,将视线从顾芳奇身上收了回来,仍旧低头翻看着名册。   楚禾无奈,只好自己开口问:   “不知顾画师在这昆阳城之中,可曾听闻过什么颇具贤能的名士,不妨举荐一二?”   她话音刚落,只听一阵茶碗重重落在桌案上的声音,忍不住微愠地转头望向赫绍煊,谁知他却佯装不察,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顾芳奇假装没有看见两人的动态,只是停顿片刻,似是琢磨了片刻才开口道:   “我曾听闻府衙有一青年叫季修,似是在昆阳令身边做一个小小的执事,司管一些文职。此人有许多高深的政见,只可惜…”   楚禾余光瞥见赫绍煊无声地翻动了两页名册,似乎也在竖耳听着顾芳奇的评语,于是便继续问道:   “可惜什么?”   顾芳奇淡淡摇了摇头:   “可惜了他是个寒门学子。读了许多年书,也只是个小小的执事。不过他父母双亡,家中也无妻子,孑然一身倒也洒脱。”   楚禾见他果然认识些官场人脉,于是便又追问道:   “除了这个季修,还有什么别的人选没有?”   顾芳奇想了想说:   “还有个叫安满的,给人的印象也很深刻。安满为人豪爽,常常在谢春楼请我喝酒,听说他在司粮局做事,也算是公差。只不过他祖上有蛮族血统,常常受人排挤。”   赫绍煊闻言,手中的名册又往前翻了两页,似是在寻找安满的名字。   就这么三言两语间,等顾芳奇的草稿打完,赫绍煊手中的册子也至少来回翻了四五次。   顾芳奇总算完成了手中的草稿,微笑着站起身来辞别道:   “东尧王殿下,王后娘娘,顾某的草稿已经打好了,不日便会完成,届时便会送到府上。顾某先告辞了。”   楚禾同样回以一个笑意:   “顾画师慢走。”   眼见着顾芳奇都已经走出了门,赫绍煊的一双眼睛却落在名册上动也不动,仿佛那人的去留与他无关一般。   等顾芳奇走远了,楚禾这才走到他身边去,有些生气道:   “不是说好了要礼贤下士,你怎么用这个态度对待人家?”   赫绍煊忽地将手中的名册一合,抬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不由分说地将人扛在肩上,疾步往书房走去,连路过捧着果盘的侍女也红着脸避开他们两个。   楚禾被他用这么个尴尬的姿势抱着,脸上红成一片,拼命挣扎着:   “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被人看见怎么办…”   赫绍煊根本不听她的话,一路扛着她走进书房,将人往书案上一放,顺手捏起小姑娘的下巴,语气严肃道:   “那个顾芳奇,以后不许见了。等他送画的时候若有恩赏,都让侍女去办。”   楚禾有些委屈:   “为什么不能见?他今日不是也帮我们想了不少人选么,显然不是你说的只会饮酒作乐的纨绔…”   赫绍煊盯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却是这样一副美而不自知的模样,忍不住又有些上火。   赫绍煊知道她分毫也没看出来顾芳奇眼中那不一样的神色,要不然也不会还在跟他掰扯着什么礼贤下士的议题。   只有男人才了解男人心中所想,顾芳奇看她的眼神藏着怎样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他不会将这样的话讲给楚禾听。   赫绍煊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道:   “不能见就是不能见,哪有那么多原因找给你?研墨!”   楚禾抿着嘴从桌上跳下来,挽起袖子不情不愿地给他研墨。   赫绍煊大笔一挥,在名册上勾选出三个人的名字,抬头问楚禾:   “这三个还算可重用之人,得想个办法从里面选出一个最佳人选。你觉得用什么法子好?”   楚禾不想理他,只敷衍地摇着头道:   “我又不懂这些,你还是问问别人的好。”   赫绍煊倒是极有耐心地指引着她:   “你在昆阳待的这十多天,可有什么感受?”   楚禾态度愈发敷衍,东扯西扯了一些没用的事:   “感受就是这里点心铺子种类太少了,街上连一家香粉铺子也没有,成衣铺卖的衣服净是一些不伦不类的短褂…”   本以为她胡乱答一堆没用的,赫绍煊便不会再问她。谁知他听了自己的答案之后,脸上非但没有恼怒,反而露出一个赞许的表情:   “说得对,昆阳城现在就是缺乏商贸!昆阳地处多方交界处,原本是最佳的枢纽,可惜这么多年并没有一个官员提出发展贸易,这才耽搁了下来。”   楚禾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想着自己不过是瞎说了一通,这都能被赫绍煊硬扯到商贸上面去?   赫绍煊看着她错愕的神态,脸上露出一个稍显得意的笑,埋头快速地写下一片洋洋洒洒的论题,命人将三个候选人传至尚阳令府邸。   谁知他的命令下去没多久,侍卫便急匆匆回来了,手上还捧着一封黑底金纹的书信。   “禀王上,王后娘娘,楚贵妃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一些南尧的脐橙,这是给王后娘娘的家书。”   楚禾微微蹙眉,又问道:   “谁?”   侍卫低头将书信呈上:   “天子上月晋楚二小姐为皇贵妃,诏书日前才送抵青都。”   楚禾接过信来,心中有些讶然。   楚明依这辈子怎么才是个贵妃? 第四十三章   ==   赫绍煊抬眼瞧见楚禾脸上没有半分高兴, 反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斜着眼睛问:   “好歹是你庶妹, 她做了皇妃,如今还是首屈一指的贵妃,你怎么不高兴?”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楚禾悻悻地将家书看了一遍, 随便扔到了一旁,抬眼问那侍卫:   “信里说有柑橘, 在哪儿呢?”   那侍卫显然有些为难, 蹙着眉道:   “回娘娘, 那柑橘在路上运的太久,都烂成水了。”   楚禾简短地回应了一声“哦”, 并未放在心上。   楚明依哪里是给她送橘子的?明显这是借着送橘子的名义来给她添堵,让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是贵妃了。   若论起来,先君臣后姐妹,楚明依可是凌驾在她这个嫡出的姐姐之上的。   可是这招对楚禾半分用处也没有。   因为她知道,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 楚明依已经被赫元祯立为皇后了。   就楚明依那个脑子, 生来就是个被人利用的命, 楚禾也懒得搭理她这点小计俩,索性由她去了。   只是赫绍煊自然想不到楚禾心里有这么复杂的心路历程, 他只看到了楚禾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于是便撑着下巴凑近了她些许:   “怎么,是不是有点后悔嫁来东尧了?”   小侍卫还垂着头站在原地,原本还等着楚禾写回信, 谁知却听见赫绍煊这样旁若无人的悄悄话,连忙面红耳赤地退了下去,走时还不忘替他们将木门关好。   楚禾这才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语气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在嫉妒自己的庶妹,于是连忙辩解道:   “我只是担心楚明依那个脑子…”   她顿住片刻,换了个温和一些的语气道:   “我只是担心庶妹太过天真烂漫,在那吃人的后宫恐怕活不下去。”   赫绍煊微微偏着头,眼中全是不信:   “我依稀记得,前朝的老国师曾说你是天命皇后。”   楚禾很认真地转头望着赫绍煊:   “他说的没错,而且这句话还有后半句。”   赫绍煊一怔,下意识问道:   “后半句是什么?”   “我若不为后,则天下大乱。”   赫绍煊仔细听完,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这么说来,你是天生要做皇后的了。那怎么办,现在你已经是东尧的王后了,难不成还要我为你猎得这天下?”   楚禾顿了顿,忽而想起来前世赫绍煊被赫元祯最后暗算的那致命一击,心下犹豫片刻,认真地问道:   “我听说,你与天子都还是皇子时,资质远远在他之上,为何后来是他做了太子,还登上了九五至尊的位置?”   赫绍煊眼眸慵懒,将没有半分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唇边微微提起一丝笑意:   “楚禾,妄议天子可是大逆不道。”   他话中带着威胁,可脸上却没有半分肃然,仿佛全然将这句话当作一个玩笑讲了出来。   楚禾摸清了他真生气时的样子,也并不怕他,而是愈发大着胆子问:   “你就没有想要得到这天下的想法么?”   赫绍煊将眸子挪开,脑中悄然掠过一些旧日的影子。   他回想起父亲在临终前忍痛下了那道将他放逐东尧的旨意,却在他临行前牢牢抓着他的手说:   “元祯能扶则扶,若不能扶,我儿自可逐鹿天下,重夺帝位。”   “玉京纯臣太少,世族几乎全部倒向元祯的母族赵家,你在这里没有施展才能的机遇,不如去东尧开创一番新的天地…”   那些旧日的时光仿佛在昨日,赫绍煊不经意间已经微红了眼眸,却听见耳边有个温柔的声音呼唤他:   “你怎么不说话?你就真的不想要这天下么?”   赫绍煊淡淡敛下长睫,眼眶中氤氲的湿气逐渐消退。   他抬头望着少女纯净的面容,坦然道:   “没有一个皇子会真正对皇权不屑一顾,曾经的我的确很想要它。”   楚禾问:   “那现在呢?”   “现在不太想了。”   “为什么?”   赫绍煊深深地忘了她一眼,见她仍然是一副浑然不觉的单纯模样,忍不住微微叹息了一声:   “因为东尧也很好,我并不孤独。要知道,做帝王是很孤独的。”   楚禾并不知他所想的是什么,只是听了赫绍煊的话,心里觉得有些难过。   一想到他全新信任的弟弟将会背叛他,甚至与他兵戈相见,楚禾就觉得难过。   她在认识赫绍煊之前,曾以为他就是传闻中那样暴戾恣睢,杀伐果决的冷血之人。   可是他明明不是那样的一个人。   他对待肱股之臣,对待士兵,甚至对待她,都存留着难以掩饰的温情。   想到这里,楚禾她忍不住说:   “天子背后有赵家,有老世族,他们天生与你立场不同,何谈共存呢?”   或许是她的话说的太过温柔,并没有唤醒赫绍煊的危机意识,他只不过略略看了楚禾一眼,颌首道:   “假如真有兵戈相见的那一天,我不会手软的。”   见楚禾埋头不语,赫绍煊忽然靠近她低声问: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了?”   楚禾忽然抬起头来,却对上他那双暗藏笑意的眼睛。   “不…不大记得了。”   她小时候吗?那可过去太久了,久到她已经记不清许多事了。   “你小时候是许配给我的,长大了有人算出你有那什么奇怪的皇后命,所以才跟我退了婚。”   楚禾一怔,忽而想起前世赵太后的话。   赵太后说,“阿禾这孩子,最早是配给绍煊的…”   原来她以前,真的跟赫绍煊有过婚约么?那为什么父亲母亲和哥哥,没有一个人跟她提起过这件事?   而赫绍煊却低头看着她,眼前浮现她只有七八岁时的场景。   那时她还没养成现在这样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像一个野孩子一样在楚家马场上四处跑。有一次楚禾想要骑一匹小红马,求遍了整个马场上下,都没有一个人敢送她上马背的。   谁知她求着求着,就走到了赫绍煊面前,眨巴着眼睛盯着他说:   “大哥哥,你可不可以抱我上那匹小红马?”   ……   尽管时隔多年,可当初她那奶声奶气的嗓音,到现在他还记忆深刻。   赫绍煊忍俊不禁,抬手轻轻捏了捏楚禾的脸蛋:   “你还是小时候比较乖,叫人的时候知道喊大哥哥,不像现在没个规矩。”   楚禾脸上一片通红,憋了许久喊了一声:   “大…哥哥。”   赫绍煊微微一愣,下一刻,大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揉乱她的秀发,嘴里还温柔地说了一句:“乖。”   “……”   可怜的侍女进来的时候,正巧看见这一幕。   她连忙慌乱地低下头,高高将手中的东西举过头顶,颤声道:   “主…主子,三位考生的试卷,都在这儿了…”   楚禾轻轻咳了咳,以缓解尴尬:   “你放在桌上便好。”   侍女连忙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将盛装着试卷的托盘放在桌案前,立马便退了下去。   楚禾走下床榻将托盘取过来送到赫绍煊面前,可他却没有伸手拿的意思:   “今天看久了名册,眼睛有些疼,你念给我听便是了。”   楚禾无奈,只好坐在床榻边上,给他一份一份地念。   不仅如此,赫绍煊竟还挪过来枕在她腿上,一脸舒适地闭目养神。   楚禾僵住,十分木然地读着那三份试卷。   读着读着,赫绍煊还要时不时地来一句:   “等一下,刚才那段再读一遍。”   楚禾退回去又给他重新念了一遍:   “…本地商人外出也可全程获得军队保护,通关文牒的速度加快…”   赫绍煊却蹙着眉摇了摇头说:   “不对,再往上一句。”   楚禾耐着性子,嗓音闷闷地念叨着:   “应鼓励经商,外国商人来东尧的六个月无需纳税…”   他的眉心登时便舒展开来,惬意地靠在楚禾腿上笑道:   “这倒是个好办法,是谁写的?”   “季修。”   赫绍煊闻言,忽然从她腿上直起身子来,敲定道:   “就是他了。”   楚禾连忙抻着腿,揉捏着酥麻的地方。   赫绍煊转头一看,凑近她道:   “腿麻了?叫声大哥哥,我帮你捏捏腿。”   楚禾恼怒道:   “你…你这是趁人之危。”   赫绍煊偏过头,疑惑地问:   “我怎么趁人之危了?”   说着,抬手便点了她的几个穴位。   楚禾的腿上立即便感觉到一阵细细密密宛如针刺的酥痒,但很快便恢复了自然。   血脉和筋脉的通畅带来一阵舒适的快感,楚禾忍不住抻了个懒腰,慵懒的媚嗓舒适地低|吟一声,惹得身边的赫绍煊脸上一阵抽搐。   他突然冷下脸,凶巴巴地转头对楚禾说:   “别在我面前发出那种声音。”   说着,也不等她从床榻上起来,便拿着那三份试卷出了门。   留下楚禾一个人在床榻上犯嘀咕,自己究竟又是怎么惹到这个男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更~   这才十五万字诶宝宝们,不记得阿禾的那个倒霉妹妹了吗?   虐她虐她虐她 第四十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来咯~   ==   赫绍煊去处理公务, 楚禾独自一人留在房中休息。   一阵暖风顺着窗子间隙吹进来, 卷着一丝梨花的甜香, 闻着醉人。   楚禾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刚准备将外衫褪去歇一个午觉,却忽而摸见腰带里塞着一张小小的纸片。   她的脑子慢吞吞地转了一圈, 才想起来这是早上醒来开窗的时候夹在窗缝里的。   楚禾展开一看,瞧见字条上一行清秀的字迹写着:   “已为伊宁赎身, 安置藤柳巷朱家包子铺对面, 安心。”   若不是那日她在谢春楼装作中了迷药昏睡过去, 她也不会知道原来魏葬也有着前世的记忆。   从那之后,除了扳倒琼善那晚他们见过一次面, 楚禾便再也没有去找过他。   而心照不宣的是,魏葬也没在她眼前出现过,仿佛在刻意避着楚禾一般。   魏葬前世八年的陪伴,他于楚禾而言早已是家人一般的存在。正是因为前一世看着他横死在自己面前, 楚禾才不愿意再让他跟着自己, 再次为她挡下那些极度危险的明枪暗箭。   魏葬应该有自己的人生的, 哪怕不再是与她相依为命, 一路同行的人生。   楚禾决定在离开昆阳之前为他做些什么。   她想到这儿,将侍女唤了进来, 命她准备了两盒点心和两套干净的粗布衣服, 独自一人去了关押琼善的牢狱。   昆阳城的监牢年久失修,里面除了阴暗潮湿便是蛇鼠横行。   狱卒在前面引着她。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笼罩着昏暗光芒的纸灯笼,在这牢狱里聊胜于无。   狱卒从未见过她这样身份尊贵的人来探视, 一路都小心翼翼地,连地上有个小石块都要提醒楚禾留心。   还不等他们到琼善的监牢,楚禾便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顿时一惊。   她隔得老远便瞧见琼善趴在铁栏杆叫骂着:   “这…这里面有老鼠!你们可知道我父亲是上尧领主?我是上尧领主的女儿,是东尧的琼善郡主!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怎么敢这么对我!?”   狱卒连忙朝她躬了躬身:   “王后娘娘受惊了。”   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根细长的柳鞭,径直走上前去,朝着铁栏杆里面的人便是重重的一鞭子。   这一鞭子打的琼善立刻便哭了起来,连忙缩回角落里再也不敢吭声。   楚禾平静地走到铁门边上,示意狱卒将门打开。   狱卒一边开着门一边道:   “王后娘娘小心,这女人凶起来又是哭又是咬的,当心伤了您。小的就在外边候着,有什么事您知会我一声便是了。”   楚禾默默点了点头,迈开步子走入牢中。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琼善,惊讶地发现这不过短短几日,琼善身上便再也不复初见时的意气风发。   琼善浑身上下脏的如同一个乞丐,头发凌乱得像一团鸡窝,手背和脚上都是成片的红肿。   她一靠近,琼善便抖如筛糠,不自觉地往里靠。   楚禾蹲下身,从随身的木盒里掏出几样点心摆在她面前,又将换洗衣服放在她那堆干草垛上。   琼善看见吃的,眼睛一亮,立刻便一手拿起一个往嘴里硬塞。   因为吞得太快,食物全都噎在了嗓子里咽不下去,楚禾又将木盒里一只酒袋递给她,琼善立刻便接过来猛灌了几口,仿佛濒死之人一般大口大口喘着气。   忽然,她一双锐利的眼睛从一团碎发之中迸出光芒怒视着楚禾:   “都是因为你!王上才误会了我…都是你!!”   楚禾并不答话,只是从袖中抽出一张锦帛,抬手一扬扔到了琼善的脸上。   琼善一愣,将锦帛扯下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段获罪书。   她读完,双目瞪大,浑身震颤,骇然无比:   “父亲…不,父亲不知道我所作的这些,你为什么要诬陷我父亲!那日是我要魏葬刺杀王上的,我率兵故意巡逻到府外,就是为了让王上觉得我忠心不二…这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楚禾用一个冷淡的眼神看着她道:   “我从未见过你父亲,为何要冤枉他?这张获罪书是王上亲下的诏书,你父亲趁王上昏迷之时,曾在冬矢宫意图刺杀,已是铁一般的事实,根本无需我构陷。”   琼善脑中轰然一声,她整个人萎靡在地上,双目呆滞:   “不可能…不可能…父亲明明知道我喜欢王上,他说…他还说会为我备一份嫁妆,让我风风光光地加入王宫…”   楚禾长长吸了一口气道:   “对于权力而言,你只是你父亲的牺牲品而已。他瞒着你做了许多事,都没想过要给你留后路。事到临头,他要被凌迟处死,你这个亲生女儿,也难逃一死。你还要再包庇维护他么?”   琼善不断地发着抖,却还是蜷缩在角落里大着胆子盯着楚禾:   “你…你今天来,是想要我帮你扳倒我父亲么?你做梦!”   楚禾有些想笑,垂眸看着她道:   “琼善,你父亲不用我扳倒,他已经倒了。与其担心他,你倒不如自救。”   说着,她走到光线昏暗的地方,低声跟琼善说:   “不如你来给我讲一讲,两年前发生在昆阳令魏长茂家中的变故吧?我想你既然能找得到魏氏遗孤,就一定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吧。”   ==   楚禾从监牢出来之后,乘着马车一路走到魏葬所说的那个位于藤柳巷的小院。   她来的时候,魏葬并不在,只有酡颜在院子里忙前忙后地洒扫着。   见楚禾来了,酡颜脸上有些不大自然,却还是将两只手在衣衫上蹭了蹭,领着她进了屋。   现在的酡颜褪去了在青楼的那些珠翠和华丽服饰,更像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少女,脸上不饰粉黛,带着一抹健康的红晕,显得娇俏可人。   “哥哥他在值守,要等中午才会回来。”   楚禾稍稍颌首,将给他们带的点心放在桌上,对酡颜道:   “我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我已经找到了当年关于魏氏灭门的一丝线索,只是还有待探查。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替你们魏氏讨回一个公道…”   她正说着,只听院门传来一声动静。   楚禾转头一看,瞧见魏葬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禁军的劲装,长发像往常一样高高束起,而一双眼睛却一直落在她身上未曾挪开半分。   离得近了,魏葬才察觉到自己的目光有些失礼,于是便垂下头:   “小姐。”   酡颜见到他回来,连忙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道:   “哥哥回来了…你们先聊,我去煮饭了。”   说着她便走出了房门,留他们在屋中谈话。   魏葬站在原地有些局促,随手从口袋中掏出一只柑橘递给她:   “这是方才从市上买的,小姐尝尝。”   楚禾没有接过柑橘,沉默了片刻道:   “魏葬,我方才去了一趟监牢,见到了琼善。我问了她关于当年魏家的事,可惜她知道的太少了,只说见过她父亲与姚嵩——也就是令尊之后的尚阳令曾有秘密往来。我打算顺着这条线索找下去,找出当年的真相。”   魏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剥去橘子皮,将橘子递到楚禾面前,淡淡道:   “小姐,其实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的真相。因为我不记得了,连想都想不起来的事情,又怎么能带着真情实感去寻找真相呢?”   楚禾一时觉得有些苦涩,接过他递的橘子,将一瓣橘子送进口中,一片冰凉之后,是一片流淌开来的蜜意。   她摇了摇头说:   “你既然重来了一世,便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你有妹妹,她也希望你能想起来当年的事,不对么?魏葬,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的。”   魏葬沉默了良久,低声道:   “好。”   楚禾见他终于答应,这才松了口气道:   “待我们回到青都之后,我便写信问父亲是在何处寻见你的,我们就顺着那个起点来找…”   还不等她说完,魏葬便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是在玉阙阁,楚将军是在玉阙阁将我领走的。关于我的记忆,也一定跟玉阙阁有关。”   楚禾凝滞片刻,沉声道:   “既然这样,你不必等大军回朝,直接先行一步前往玉阙阁。禁军统领那里,我会为你安排妥当。”   谁知这时候酡颜却忽然进来,走到他们面前红着眼说:   “哥哥,你又要走了么?”   魏葬看见她快哭的样子,不由地僵住半晌道:   “玉阙阁就在杞海原,我处理完事情就会很快回来。”   楚禾也安慰道:   “酡颜,你哥哥只是去玉阙阁寻找记忆。等他找到了记忆,或许回想起当年魏家发生的事情,岂不是更好?”   谁知酡颜却红着眼睛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让我哥哥几次三番踏入险境?我哥哥为你做的还不够多么?”   楚禾微微愣住,一时不知该怎么作答。   谁知魏葬却罕见地发了火,朝酡颜怒道:   “伊宁,不可以这样跟大小姐说话。”   酡颜抹了一把眼睛,扭过头去不再顶嘴。   魏葬也并不哄她,只是带着歉意对楚禾道:   “小姐,时候不早了,魏葬送你回府吧。”   楚禾略一点头,转身便出了门。   走出门后不久,楚禾忽然转头问了魏葬一个问题:   “你真的确定,酡颜就是你的亲生妹妹么?” 第四十五章   ==   魏葬似乎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 沉默了片刻道:   “我其实并不记得了…我只是对‘伊宁’这个名字很是熟悉, 她之前又拿出了魏家的族谱给我看…更重要的是, 她有一支与我一模一样的骨笛,像是魏家的信物。”   见楚禾低头不语,魏葬犹豫片刻追问道:   “小姐觉得不妥?”   楚禾摇了摇头, 朝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我只是觉得,你若是能恢复了记忆于她而言也是好事, 为何她方才…”   楚禾说到这, 忽然想起了什么, 从袖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支骨笛递到他面前,温声道:   “先前遣你去浦遥之前我便说过, 若你已经找到了家人,自然要还你自由。既然如此,这支骨笛也该物归原主。”   魏葬停下脚步,如水的眼眸落在楚禾掌心的那支小小的骨笛上, 却轻轻摇了摇头:   “小姐于我, 永远是小姐。这支骨笛, 亦永远都是小姐的, 何谈物归原主。”   说罢,便将马车上踩脚的小凳取下来摆好, 供楚禾上车。   楚禾只好讪讪地放下手, 扶着他的护腕上了车。   魏葬将楚禾送回昆阳令府邸正门外,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马车,随即朝她深深一躬道:   “我此去玉阙阁不知何日能回青都, 小姐独当一面时切勿太过逞强。毕竟此时的玉京强,而东尧弱,小姐一定要小心他们的明枪暗箭。”   楚禾微微颌首,低声道:   “你且先行,不用顾虑我。如今我已经不是当年那般任人宰割的楚妃了,自会拼尽全力保全楚家,保全东尧。我只担心你…魏葬,要保重啊。”   魏葬的心微微一动,一股暖意自心底溢出。他朝楚禾深深一揖,目送着她走进了昆阳令大宅之中。   真好,他终于可以看见小姐能坦然地活在阳光之下,不必再走入任何一座囚笼之中。   他全部的希冀和向往,也不过如此。   ==   楚禾回到画棠院中时,却发现院子里新移了一株梨树,枝蔓上全长着花骨朵,几乎含苞欲放,像一个个沉睡着的美人儿。   赫绍煊正站在树下,抬高胳膊往树上系着一个红色的小布袋。   见楚禾回来了,他赶忙将手缩了回来,若无其事地指着梨树道:   “这回走得急,来不及去杞海原看梨花了,于是就让人挪了一棵过来,也不知道能不能长得成。”   楚禾脸上满是惊喜,一双透亮的眸子像孩子一样纯真无比。   她一会儿轻轻地摸了摸最大的花骨朵,一边绕着梨树走了一圈,最后指着石桌上一堆红笺纸和锦囊好奇地问:   “这是什么东西?”   赫绍煊坐在石桌旁边,给自己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两口,强行掩去脸上的得意,清了清嗓子道:   “杞海原一带的村民信奉梨山和杞海有神灵栖息,于是每年春天每逢梨花开的前几天,都要缝制这样的小布包挂在树上祈福,这样一来,神灵便可保佑来年愿望成真。”   “咦——那你许的愿是什么?”   楚禾听到这儿,忍不住踮起脚尖去够他方才挂在树上的那个小布包。   赫绍煊眼疾手快地将她拦腰抱开,鬓角青丝掩去一半的耳根有些微微发红,语气不咸不淡道:   “已经许好愿的红笺是不能拆的,不然会不灵。”   楚禾对他这样的迷信的态度表示不能理解,但又实在好奇他写的是什么,于是便抬起头眨巴了眨巴眼睛问: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写了什么呀。”   赫绍煊依旧面无表情:   “不行,神灵要是知道我把愿望告诉了别人,他就不会保佑我的愿望成真了。”   “你可以小点声说,这样神灵不就听不到了。”   “……”   在她的多番纠缠下,赫绍煊像是铁了心一样就是不告诉她自己许的愿望到底是什么,于是楚禾赌气地说:   “不说就不说。”   说着,她坐到了石桌前,随手捡了一张红笺纸和一支纤细的狼毫过来,将笔杆轻轻撑在下巴上,思索了片刻才落笔。   见她一落笔,赫绍煊立刻便不动声色地往她身边挪了一寸。   趁她还在专心致志地写字,又往她旁边挪了一寸。   人就是这样,自己的愿望不肯给别人看,却又很想知道别人许了什么愿望。   谁知楚禾察觉到了他的靠近,用肘弯护住自己的红笺纸,戒备地看了他一眼,赫绍煊这才悻悻地回到原位,眼睛还时不时地瞟向她手里。   这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在与一个小孩斗智斗勇,却都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幼稚。   也多亏赫绍煊眼力好,勉强从缝隙之中瞥见了一两个字——   开头一个“愿”,结尾一个半字,应该是“平安”,只是最重要的名字部分却一点也看不见了。   无论赫绍煊怎样使足了力气偷看,也看不见她写得究竟是什么。   只是从字里行间的间隙来看,应该是两个字。   赫绍煊心里一凉。   莫非她写的不是我。   一想起自己方才宝贝一般写下的愿望,字里行间都是她,赫绍煊心里愈发难受。   这股难受劲儿让他整个晚上都寝食难安,就连晚上那道皮脆多汁的烤鹌鹑也没能唤回赫绍煊的味觉。   就连楚禾都好奇,他怎么只吃了一两口便说吃不下,自己郁闷地去处理公务了。   反倒是楚禾放着一大桌子菜可以独享,一个人吃了满满两碗饭,最后吃到撑得不行,只能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才消化。   借着侍女提的宫灯,她竟瞧见树梢有五六朵梨花已经安耐不住,偷偷开了一半,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舒展开一半的样子。   楚禾欢天喜地地让侍女们将这几朵全摘了下来,亲自到厨房里去用清水洗干净切成丝,配上黄瓜丝和笋丝,加以蒜泥干辣椒和调味料,一起拌成一道清凉爽口的凉菜。   再捡几块赫绍煊爱吃的酥皮点心,配上一碗咸粥,倒是一份绝佳的夜宵。   赫绍煊处理了一晚上公务,腹中饥饿许久,可一想到楚禾的红笺纸上没写他就觉得揪心又没胃口。   恰逢这时楚禾端着一只托盘进来,神秘兮兮地将夜宵放在他面前,还刻意将凉拌三丝放到正中间:   “这是我亲手调的凉菜,还有厨子炖了一晚上的鸭粥。肯定比不上宫里的御厨,但也算清爽,你尝尝。”   赫绍煊面儿上没有什么波澜,心里却偷悄悄打起了鼓点,方才被红笺纸打击下去的信心似乎又被找回来些许。   他想,他一个男人,跟一个小女人计较这些做什么,不管她往纸上写的是谁,还不是眼巴巴地给他做了夜宵送来么?   赫绍煊想到这儿,唇边泛起一丝不容易察觉的笑意来,隐在昏暗的烛光下更让人分辨不出来。   他执起玉箸夹了一筷子凉菜,入口顿时一阵清爽,忍不住又吃了几口,才抬头问道:   “这三丝我只尝出来黄瓜丝和笋丝,另外一种是什么?”   楚禾脸上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笑容来:   “我方才出去见梨花开了五六朵,就突发奇想摘下来做了道菜,没想到入口一阵清甜,一点也不涩。这刚开的梨花还不染尘,最适合摘下来做梨花酥、做梨花茶、拌凉菜了…”   赫绍煊微微凝滞片刻,玉箸停在半空中不知是放下还是继续吃,心头觉得更难受了…   ==   夜半时分,听着耳边浅浅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赫绍煊忽然睁开眼睛,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只见他从角落里捡了一盏宫灯和打火石走了出去,走到回廊尽头才将宫灯点起来。   他就像做贼一样紧张兮兮地走到梨树下,小心翼翼地将楚禾白天挂上去的小布兜摘了下来,快步走到石桌边上。   他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遍,又侧耳听了听屋里的动静,低头慢慢将小布兜里的红笺纸抽出来,借着灯光一看——   “愿楚家平安,愿大家都好。”   他心里那股难受劲儿终于落了下去,脸上也慢慢浮起一丝笑意,低头念了一句:   “傻子。”   说着,便将红笺纸塞回小布兜里,吹灭了宫灯,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床畔。   瞧见月光下睡熟的少女,赫绍煊心中微微一动,轻轻掀开被窝躺回她身边,抬手将她拢进怀中。   少女似是早已熟悉了他的气息,无意识地往他怀中钻了钻,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环上了他的脖颈。   ==   第二日,大军便启程南归。   途中逢城池百姓,多受蛮族祸乱日久。忽闻官兵收复三关,荡平北境,皆夹道迎接王驾,赞颂之声经久不息。   路上耽搁了十几日后,大军终于浩浩荡荡地回到了青都。   谁知刚到没多久,还没等楚禾从疲惫的旅程之中缓过神来,膈应人的消息便先来了。   只见敛秋慌里慌张地走入寝殿中,跪到楚禾身旁低声道:   “娘娘,不好了。奴婢听闻天子已至青都外的胶北行宫住下,还没入城便先送来了二十多位舞姬美人,说是…说是给王上充盈后宫的。此时人已经进宫了,就安置在桐文馆里,就等着王上召见呢…”   作者有话要说:  煊哥:臭弟弟你想要我死。   元祯:不,我只想要嫂子。 第四十六章   ==   楚禾像是没听见, 漫不经心地从水晶盘里捻出个紫葡萄来, 用指尖儿褪了皮, 整个送进樱桃小口里去,轻轻一嘬,滑溜溜的软葡萄就进了嘴里, 汁水溢了满嘴。   她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接过立夏手里的帕子擦了擦手:   “东尧的葡萄真好吃, 每年就等着这一茬了。”   立夏也跟她一样分毫不慌, 甚至脸上还挂着笑:   “是了, 今儿个还有葡萄酒贡进来,奴婢偷偷闻了闻, 可比西尧商人贩来的香多了。”   楚禾也笑:   “你喜欢就拿一坛去跟敛秋分着喝了。只一样,不许贪杯。”   立夏连忙福了福身:   “谢娘娘赏赐。”   敛秋立在一旁听见她俩这么一唱一和地开玩笑,脸上急都快哭出来了:   “娘娘,您怎么不着急呢?”   楚禾抬头看了她一眼, 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轻轻叹了口气:   “多大人了, 还这么沉不住气。行了, 别哭了啊,我听见你说的话了。”   敛秋受了她的教训, 连忙低下头去, 却仍然不安地扯着衣角说:   “娘娘这才入宫还没三个月,玉京就这么折腾地送来美人,说不是故意的谁信呢。”   楚禾看了她一眼, 淡淡道:   “慌什么,又不是已经安排好位份要进来侍寝了。本宫才是这后宫之主,饶是他天子来了,也断然管不到我这里。”   赫元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她不知道,可是她对赫元祯的性子清楚得很。   他这么大张旗鼓地送给赫绍煊这么多美人,必定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再一想她离开玉京时,赫元祯曾开口让她留下,楚禾心里便一阵泛恶心。   就算他是带着前世的记忆想要赎罪又能怎样,那也无法弥补他前世对楚家和她造成的伤害。   那些伤害父亲和兄长不会知道,但她绝不能忘。   她重新回来就是为了提前毁了赫元祯的至尊之位,又怎么会是他这一点小伎俩可以阻拦的?   谁知敛秋看着楚禾用帕子捂着嘴蹙着眉,一副有些反胃的模样。   她圆圆的脸蛋儿上忽然由阴转晴,一双黯淡无光的圆眼睛也升起一丝光亮,脸蛋儿上逐渐升腾起一阵兴奋的红晕:   “奴婢小时候见家里的母亲和婶娘们怀了孩子才会干呕,还爱吃酸的辣的…娘娘方才吃了那么多酸葡萄,莫不是真有喜了?这下可好了,饶是那些女人们进来也没用了。娘娘凭着王子足以在后宫站稳脚跟,这又是嫡长子,长大以后顺理成章便能做世子…”   楚禾糊里糊涂地听她说了许多,一时间有些愣神:   “你说什么?”   立夏听了敛秋说的话,脸上也一阵兴奋: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娘娘可得请个太医来好好看一看…奴婢这就去…”   楚禾连忙把她拉回来,红着脸小声说:   “你们别瞎说…我…我还未与他圆房…哪来的喜事。”   两个侍女闻言,脸上也都红了不少。也就立夏年纪长些,却也是个不经人事的,只好埋怨敛秋:   “你这小丫头就是沉不住气,害我也跟着白高兴了一场。”   敛秋局促不安地搓着手,脸上更是红得跟个苹果似得:   “我…我哪知道嘛…”   立夏白了她一眼,低下头来悄声跟楚禾说:   “先前奴婢便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皇子十五岁立府,同年就该定下亲事了。可王上如今已是及冠之年,非但不曾添纳旁的侧室,再不济身边总该有过一两个侍寝婢女…从前奴婢只觉得是王上忙于朝政,又不好女色,才是如此这般…可今日听见娘娘说…这大婚两月有余也不曾圆房…莫不是…莫不是…有些隐疾?”   楚禾的脸色陡然变了变,耳根又发烫起来,脑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上回在昆阳时,她主动提出要圆房的念头,却被赫绍煊拒绝的事。   她前头还以为赫绍煊真是因为体谅她年纪小,从未曾想到这方面去…   立夏如今这么一提起,楚禾忽然又想到前世赫绍煊也是没有娶妻的…   她越想越觉得揪心,却也觉得这样的事不能乱猜,于是便轻声斥责道:   “立夏,这样的事以后不许再说了,更不许往外传,听到没有?”   立夏是个懂事的,见她真动了气,也觉得自己想的有些太多了,于是便连忙在一旁低头道:   “奴婢多嘴了,娘娘切莫动气。”   楚禾心里有些郁闷,抬手端起桌上的茶水便一饮而尽。   她转头问道:   “翰澜宫下朝了么?”   立夏连忙回道:   “这还不过辰时三刻,还早着呢。”   楚禾又转头望向敛秋道:   “你说新来的美姬都送到桐文馆了?”   敛秋连忙点头道:   “千真万确,奴婢站在翰澜宫西边的高台上瞧见的,整整齐齐的二十四个人。”   楚禾沉声道:   “备辇,我去替王上见一见这些美人。”   ==   楚禾以为这二十四个美人最多不过是赫元祯从自己身边儿的美人堆里选出来的边角料,做陪衬用的。   谁知她到了桐文馆外面,管事的内吏便毕恭毕敬地给她递上一份名册,捏着嗓音道:   “王后娘娘,这回天子陛下可是下了血本了,可算是把这大尧东西南北四方都翻遍了才翻出来这么二十四位美人儿。这西尧的怀柔女子生的浓眉杏眼,北尧草原上长出来的美人能歌善舞,这南尧姒水边儿上生出来的女子腰肢细软,肤若凝脂,这玉京的闺秀生得端庄大方,弱柳扶风啊…”   说着,还大着胆子凑近了些许,低声道:   “娘娘,您可别怪奴才多嘴,这帝王哪有不爱美人儿的?娘娘若是想防着她们日后争宠,要么便挑一两个性子软和的收作自己人,要么就——”   那内吏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楚禾听了他的话,既不恼也不附和,脸上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波澜不惊道:   “本宫只是随便来看看,至于王上是否宠幸她们,或者她们日后的位份恩宠如何,都是自己的造化。你若有心,这便替我去布置一番,我要看看她们性情如何——”   说着,楚禾便微微侧过脸,小声在那内吏耳边说了些什么。   临了,还递了一只足金的元宝过去。   那内吏立刻便躬身道:   “娘娘实在客气了,奴才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娘娘放心,奴才立刻便按照娘娘说的办。”   楚禾微微一颌首,那内吏便退进桐文馆了。   立夏有些担心地问道:   “娘娘真准备什么都不做么?”   楚禾转头望了望她,轻声问:   “怎么你也慌了?”   立夏踌躇片刻道:   “奴婢没有…方才那太监说的虽大多都是混账话,可只一条奴婢觉得说的在理。这帝王哪有不多情的。这么多女子一下送入王宫,饶是铁打的心也经不住这么勾…若是日后真分走王上的注意…那就得不偿失了。”   楚禾方才让那内吏将那些女子都聚到一起,自己打算躲在暗处观察一番,是为了看看这里面有没有赫元祯派来的眼线。   可如今听了这些话,心里免不了有些心烦意乱,却又不知从何而起。   经历了上一世,她对帝王之爱本就没有多少期许,这一世也不过是依着命运的安排,做着自己应该做的本分罢了。   情爱这回事,她上一世只尝过些许青涩,便眼睁睁地看着它凋落成泥。   没有期许,就不会有失望。   她正立在那里沉思着,却听见那内吏从桐文馆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给她让开一条路:   “都安排好了,王后娘娘这边请。”   内吏引着她走入一处偏堂坐下。这里光线有些昏暗,正前方还有一扇厚厚的竹帘格挡,只能隐约瞧见外面的动静。   内吏朝她轻声道:   “娘娘稍候片刻,她们就该来了。”   话音刚落,楚禾便听见几声清脆好听的少女嗓音由远及近传来,接着便瞧见她们分成两排走入堂中,整整齐齐地跪伏于地,朝上位福身行礼。   楚禾不动声色地往上位瞧了一眼,果然按照她的吩咐,那里只放了一副赫绍煊的画像,并无旁物。   那内吏朝楚禾一躬身,便掀帘出去,恭敬地立在赫绍煊的画像旁磕了头,然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众多女子道:   “各位良家子都是天子陛下送来东尧为吾王充盈后宫的,必免不了日后要侍奉王上。今日咱家便给各位说一说这王上的喜好,以免日后各位良家子不知道该怎么侍奉。”   少女们这才噤声听他训导。   只是她们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对什么事都充满着好奇。再加上这内吏职衔不高,只是侍奉她们起居,也镇不住她们。于是没多久,这些少女们便交头接耳了起来。   有几个还偷偷看了墙上的画像,见到自己日后要侍奉的夫君竟是如此俊美的模样,都纷纷露出一副副少女娇态,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他们都说王上性子阴戾多变,可你们看,长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是那样一副性子呢…”   其他少女们也跟着附和道:   “听说王上这么多年,只娶了一位王后,身边可是连侧妃都没有…”   “嗨,你们不知道么,历朝历代的诸侯王嫁娶都是这样,若是没有王后的时候,是不能有侧妃的。这是为了保证长子是嫡出…”   她们聊到这儿,已经完全不顾上面的内吏在说什么了,全都交头接耳了起来。   “我还以为,东尧王宫这么多年没有侧妃,是因为王上钟情王后娘娘,不肯让人先她一步入宫哩,原来是因为这样…”   “是啊…这一回我们良家子总共二十四位,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呢,任王上再挑剔,也总能选中几个的。”   谁知跪坐在前排的一个面容清冷的少女忽然张口道:   “我听闻王后娘娘乃是玉京第一美人,乃是名门楚家的嫡长女,若要让王上钟情于她,又为她废弃六宫有何不可能?你们未免也高兴得太早了。”   少女们面面相觑,很快便轻声捂嘴笑了起来:   “玉京第一美人…我家就是玉京的,怎么从未听过这样的名号?你未免也太耸人听闻了,哈哈哈…”   在少女们的笑声里,楚禾的神思忽然便有些摇晃。   她想的是,赫绍煊果真是因为这样的规矩才没有纳过侧妃么?那么如今他们已经大婚,他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王后,他还会像以前那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么?   不知为何,楚禾心里似乎深深地埋着一个小小的愿望——   她有些期盼着赫绍煊见过这些少女之后,能告诉她,他一个都不喜欢。   只是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希望像一株脆弱的芽儿一般随风飘荡着,似乎那风再猛烈一些便会连根拔起。   她没留神,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忽然从堂外走了进来,俊美的容颜之上停驻着一如往日的慵懒,仿佛什么也入不得他的眼睛。   他的身影掩去了照进堂内的大半光亮,惹得少女们纷纷回头。   而她们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纷纷花容失色,有些慌乱地跪伏于地:   “奴…见过东尧王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顶锅盖作话】   煊哥没有隐疾,上辈子也真的没成亲,具体原因后面会说(狗头保命 第四十七章   ==   赫绍煊身边跟着九元和十元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侍卫, 两个人眼睛一瞪, 面露凶样, 少女们见了立刻都怕的不行,连头也不敢抬起来,更不敢直视赫绍煊了。   他径直走上主位, 抬起头盯着墙上的画像瞧了半晌,转头朝那内吏道:   “这是做什么?”   那内吏有些心虚, 脚腕微微打颤, 这个人站也站不好。他正要说是楚禾指派的时候, 赫绍煊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罢了,谅你也不敢做什么没规矩的事。”   说罢, 他便一掀衣袍坐在主位上,暗紫朝服用银纹绣着一条赤足银龙,并不过分耀眼却仍显得熠熠生辉,足以彰显着他尊崇的地位。   赫绍煊环视了一遍跪在下面的良家子, 余光却分毫没在她们任何一个身上停留, 反倒不着痕迹地落在角落里的竹帘后面。   隐隐绰绰地, 瞧出一个人影来。   他唇畔浮起一丝笑, 早已生出了戏弄之心,却又生怕脸上的神情出卖他的本意, 于是故意抬起手来撑在下颌, 指缝不动声色地挑了两缕青丝掩却那抹笑意。   然则除了他两边的人瞧不见那抹笑,可下面齐刷刷跪在原地的少女们却有几个大着胆子的瞧见了。   他一张脸仿佛琢玉而成,深邃幽暗的眉眼仿佛湮没一切的幽寂深海, 却恰到好处地勾着半分缱绻,飘然不定,抬眼似有,落眸又无。   更令人倒吸一口冷气的是,他唇边隐隐约约有一抹浅浅的笑意,盛着风流,盛着狡黠,似乎连他自己也并未察觉。   无心折柳,却惹一身春意。   低眉浅笑间,往少女们的心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片小小的叶,弹出一圈圈碧波荡漾。   少女们悸动之时,听见一个慵懒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有几个会跳舞的?”   语气缱绻温柔,话里却揣着三分帝王身上惯见的凉薄。伤了懵懂的少女心思,却又挠的人心痒难耐。   寥寥数字,传达的似乎就一个意思——   他是不是喜欢会跳舞的?若是善舞,再入了他的眼,会不会第一波入宫侍寝,承恩封妃?   想到这儿,不管是本就胆大的,还是矜持稳重的,都纷纷开了口:   “我会。”   “我也会。”   “我会姒水舞,怀柔舞也会一点…”   瞧见赫绍煊脸上笑意渐浓,少女们纷纷羞红了面孔,垂下头去再不敢看,只等着他接下来的吩咐。   谁知旁边竹帘后面的侧堂忽而响起一阵细小的动静,也许是猫,也许是风,谁也听见了,却都没在意。   只是这前后不过一刹那,少女们再将目光放在赫绍煊身上时,却见他脸上已无了半分笑意。   或者说,是一丝表情也没了。   他脸上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冷得跟一座冰雕差不多,像是他本来就是这幅样子,方才只不过是戴了个假的人皮面具。   少女们错愕地看着忽然站起身来,匆匆忙忙地踏着铺满青泥地的光斑而去,像是去追着谁。   剩下的九元和十元面面相觑,一个利落地追了出去,另一个则清了清嗓子道:   “请各位良家子们换了舞衣,一会子随这位公公去翰澜宫侍宴。”   说罢,他也消失在远处的朱门外。   留下二十四位良家子们不知所措,看着那位内吏问:   “公公,殿下这是怎么了?他来看我们却怎么也不说句话就走了?”   那内吏也正是百思不得其解之时:   “对啊,殿下方才明明笑了啊…”   可他忽然一拍脑袋,紧走两步掀开竹帘,瞧见后面的人早已不见了,心下瞬间便空落落地。   ==   楚禾闷声不吭地做着轿辇往回走,却听见后面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等一等。”   下面的宫人们瞧见是东尧王的声音,立刻便不敢走了,纷纷将轿辇落下来,恭顺地立在一旁。   楚禾让立夏扶着,缓慢地站起身来,朝着来人的方向福了福身:   “王上圣安。”   赫绍煊见她忽然这么懂礼数,心下忽觉不妙。   只是他面儿上不露,抬手示意宫人们都退下:   “这儿离朱雀宫不远,本王陪王后散散步,你们都下去吧。”   谁知楚禾却开口止住了他们的脚步:   “王上,臣妾脚力不行,走不了太远,还是让我乘着轿辇回去吧。”   赫绍煊却不答,略略走近了几步钳住她的柔夷道:   “你走不动,本王背你回去。”   宫人们站在他们面前进退两难,还是立夏做主,悄悄地给他们打了个手势,宫人们这才纷纷退了下去。   楚禾心里憋着一口气,下意识地想将手从他的大手里抽回来,谁知却听见他半是威胁地在她耳边道:   “你最好别挣扎,不然我就在这儿把你扛回去。”   楚禾怒视了他一眼,转头将脸撇了回来,不肯理会他。   赫绍煊看着她这幅样子,心里反倒觉得她可爱,于是故作漫不经心地嗅了嗅四周的空气,蹙眉道:   “这许久不吃宫里的菜,现在御膳房都自己酿醋了?你闻见了么?”   楚禾的手果然微微抖了一下,接着没好气地说道:   “我没闻见。”   赫绍煊偏头望着她,忽然将她拉近,拢住她的腰将小半张脸迈进她发间,深深嗅了一阵,一股花香扑面而来。   他将人拢在怀里,眼睛里却似有若无地带着戏谑的笑意:   “楚禾,大早上喝醋了?”   楚禾仍旧垂着头,既不挣扎也不迎合:   “没有。”   赫绍煊收了脸上的笑,掐着她的下巴将脸抬起来,强迫着她跟自己对视:   “既然没喝醋,你生什么气?”   楚禾抿了抿嘴,唇瓣本就擦着一点儿口脂,眼下显得更嫣红了。她闷声道:   “我没生气,你从那儿瞧出来我生气了?”   赫绍煊微微挑了挑眉。   他从前怎么没瞧出来,这小丫头竟是个这么嘴硬的。明明那一点小情绪就差全写在脸上了,却还不承认自己吃醋了。   他决定再加一点赌注。   “既然你没生气,那帮我掌掌眼,方才桐文馆里的良家子,哪个长得最好看?”   楚禾一听,愈发觉得如鲠在喉,一股无名火噌地便窜了上来,灼得她太阳穴突突一跳,想也没想便开口嗔怒道:   “你自己没瞧见她们长什么样么,还用得着我去说?你若是都喜欢,二十四个就全纳进你后宫,我绝不阻拦。”   说着,也不管赫绍煊脸上是什么表情,她转身便走了。   赫绍煊愣了愣神,滞在原地半晌没动。   他原以为楚禾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名门闺秀,一向端着架子端惯了,平日里最多也就生会儿闷气,从来也不会放任自己的性子乱发脾气。   他可没想到,原来楚禾也有这样的一面。   九元和十元见楚禾一个人走远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围过来。   他们方才隔得远,没听见赫绍煊和楚禾说了什么,却都瞧见楚禾一个人生气走了,于是便猜测两人肯定吵了架。   原以为赫绍煊此时心情很不好,二人唯恐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惹得他雷霆震怒。   谁知赫绍煊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怒意,甚至还沾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九元年纪长些,见赫绍煊并没有生气,于是便壮着胆子问道:   “王上…咱回哪儿?”   赫绍煊心情格外愉悦:   “直接去翰澜宫。”   语气比平日还要轻松许多,让九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家王上,不会真是个没有心的吧。   ==   与赫绍煊这边的情绪截然不同,楚禾一个人默默低着头往朱雀宫走,心里越想越委屈。   也不知是不是她方才那番话惹怒了赫绍煊,他竟也没跟上来。   可是本来就是他故意要招惹她,明知道她心情不好,还偏要拿那些气人的话来激她!   可是那些话…既像是他一贯戏弄她的语气,又像是认真地说的话。   若是真逗弄她,那赫绍煊一定就跟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想到这儿,楚禾的脚步开始变得磨蹭了起来。她又想回头,可又怕赫绍煊站在她身后,瞧见她这一副惦记的模样又要笑话她。   眼看着她都走到了朱雀宫外头,高大的朱漆铜门清晰可见。   楚禾抱着一丝希望,转过头稍稍看了一眼,却瞧见自己身后竟然真的空无一人。   她忍了又忍,豆大的泪珠儿还是从眼眶里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砸在青砖地上溅开小小一片水渍。   仿佛在那一瞬间,方才积攒了一路的委屈全都宣泄而出,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谁知她哭了没一会儿,却感觉一双小小的胳膊抱住了她,还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给她顺着气——   楚禾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顿时便忘却了方才的委屈,惊呼道:   “小兴?你怎么来了?”   站在她面前穿着青衣小衫,一副小公子模样的半大孩子,不是她弟弟楚兴又是谁?   谁知楚兴见了她却没有半分高兴,一张脸严肃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抬起肉嘟嘟的手帮她拭了拭眼泪:   “姊姊,是不是姐夫欺负你了?”   楚禾眼眶里噙着泪,摇了摇头,连忙握住他的小手问:   “你怎么来了?是父亲母亲带你来的么?”   楚兴摇了摇头,转身指了指朱雀宫的方向。   楚禾抬头一看,果然瞧见哥哥楚贞和孟泣云从里面走了出来。   楚贞走到他们面前,望着楚禾的脸愣了片刻,随即蹙眉道:   “阿禾?怎么哭了?”   孟泣云也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地抬起她的脸看了看,脸色十分不好看:   “是不是赫绍煊又欺负你了?”   楚贞是个脾气差的,听到孟泣云这话,双目一瞪,连声音都大了些许: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东尧王经常欺负你?”   楚禾深知她这哥哥的脾气,忙不迭解释道:   “东尧王并没有欺负我…只是我方才想到别的事,所以才情绪不大好。”   孟泣云却分毫不肯信她的话,只一瞬便将腰间的长鞭抖了出来,咬牙切齿道:   “你越这样说,就越是有事!这个东尧王从前身边有个琼善,现在倒好,天子一口气给他送来二十四个美人,这两兄弟真是蛇鼠一窝,都没安好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万字更新,下午更六千,看赫氏兄弟俩甜蜜双排追妻火葬场。 第四十八章   ==   楚禾忙不迭扯住她的袖口, 蹙着眉摇了摇头:   “泣云。”   孟泣云知道她要说什么, 忍了忍没再作声, 低头一下一下地扯着鞭子上的银穗。   楚贞比起孟泣云倒是冷静些,却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换上一个颇为严肃的口吻问道:   “阿禾, 不许瞒着我,到底发生什么了?”   楚禾轻轻叹息了一声, 深觉此处并不是能随便说话的地方, 于是便示意他们进宫坐下来慢慢说。   立夏和敛秋上了茶和几样点心, 都是他们几个爱吃的。   楚禾又让她们退了下去,将宫门关上, 这才将桐文馆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楚贞和孟泣云。   只不过,她藏着私心掩去了赫绍煊方才跟她说的话。   毕竟那是她心里头藏着的心思,不能轻易视于人前。   只是孟泣云听完,差点就要将茶几掀了。   她直起身子来一拍桌子怒道:   “阿禾, 你等着!我这就把那二十四个女人全给切了去, 让她们惹你不开心…”   楚禾连忙伸手扯住她的衣角, 还未开口阻拦, 楚贞便先一步沉声开口道:   “慢着——”   孟泣云一听楚贞阻拦她,一腔气焰立刻便消下去不少, 面儿上也乖顺了不少, 全然不似方才那样暴跳如雷的样子。   她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下言——   楚贞冷静了片刻又道:   “泣云,你若真这么去杀了她们,非但帮不了阿禾, 还会惹下□□烦。要知道,这些人不是东尧王主动要纳入后宫的,是天子非要强塞给他的。东尧王可以将她们置之不理,甚至充为宫女也无妨。可若是杀了她们,那就是大不敬。”   孟泣云显然忍不下这口气:   “楚大哥,那我们就看着阿禾受委屈么?”   楚贞摇了摇头,显然也一副忧虑的神色:   “这只能看东尧王圣心□□,旁人怕是也插不得手…”   楚禾沉默不语,转而瞧见楚兴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旁边,既不吃点心也不喝茶,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写满了忧虑。   楚禾以为是他们的对话把他吓着了,于是连忙示意二人安静下来。   她揽着楚兴的肩膀轻声问:   “小兴怎么不吃东西,这可是你最爱吃的果子酥还有甜酪茶,你要是觉得腻,姐姐让立夏姐姐给你蒸一碗鸡蛋羹好不好?”   谁知楚兴严肃地摇了摇头,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抬起头来朝楚禾道:   “姐姐,你是不是过得不好?你要是过得好,怎么能哭呢?”   楚禾鼻尖一酸,轻轻将他揽进怀里,宽慰他道:   “小兴多虑了,姐姐没有过得不好。姐姐只是跟人拌嘴了,不是真的伤心。”   楚兴眨巴着好看的眼睛:   “真的?”   楚禾笑着勾了勾他的鼻尖:   “真的,姐姐什么时候偏过小兴?”   她整理好了情绪,这才抬起头来望向楚贞和孟泣云,轻声问:   “不说这个了,急也没有用,不如就随他去吧。哥哥,父亲母亲呢,这回没跟你们一起来么?”   楚贞摇了摇头道:   “原先是一起来了的,只是半路上忽然得了消息说大舅病重,于是父亲便陪母亲南下探望去了,让我带着小弟先来青都——”   瞧见楚禾有些失望,楚贞于心不忍。   为了哄她开心,楚贞便转头朝小弟使了一个眼色。   楚兴天生聪慧,只一个眼神便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他忽然站起身来跑到外面去,也不顾楚禾唤他的名字。   不一会儿,他便哼哧哼哧地捧回来一只大紫檀木盒进来,离得老远便奶声奶气地朝楚禾说道:   “姐姐,母亲命人在玉京给你做了一套好看的衣裳,楚兴给你带来了!”   那盒子看起来极重,今年才六岁的楚兴抱着它颇有些吃力。   可就算是他双腿打着颤,却无论如何也不让宫人们帮他搬,模样倔强倨傲得很。   楚禾最是知道他脾气的,于是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他将东西搬到她面前,才伸手接了一把,笑着说:   “楚兴力气变大了!”   楚兴脸上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指了指那盒子让楚禾看。   楚禾这才注意到,那只紫檀木盒被装饰得极为精致。它以黄金包边,中间镶着一颗红宝石。   光看着盒子便知里面的东西价值连城。   楚禾轻声惊叹道:   “好漂亮的盒子!”   楚兴脸上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容,伸出玉白的小手轻轻叩开了紫檀木盒的卡扣,一件银白皓月织锦裙便出现在她面前。   楚禾不禁“呀——”了一声,轻轻将裙子从盒子里抖出来,孟泣云连忙过去帮衬她,将裙摆完完全全地展开来一看——   只见外面的日光洒在那轻如烟纱的裙面儿上,竟有大片大片盛放的梨花!   只见那花瓣由银白两色勾勒出一深一浅的光影,除却几朵完整的花朵之外,后面还藏着几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更添几分真实。除此之外,花蕊处还别出心裁地用粉珠嵌了,远远地瞧过去竟能以假乱真。   楚兴瞧见她爱不释手的模样,笑着说:   “姊姊,你再往下看,还有一套首饰呢。”   楚禾听了他的话,这才连忙将衣裳放在旁边,轻轻打开紫檀盒的第二层。   却见两支让雕成梨花的羊脂玉发钗,一支梨花宝珠步摇,一套梨花珍珠璎珞圈,还有两只小巧玲珑的梨花耳坠,摆在盒中整整齐齐地,煞是好看。   楚禾惊喜地捧着这些好看的小玩意看了一遍又一遍,赞不绝口道:   “这衣裳和首饰原是一套的,母亲实在有心了。”   谁知楚兴却顽皮地朝楚贞做了个鬼脸,笑道:   “哪里是母亲一个人挑的,还有赵家姐姐帮忙挑呢!”   楚贞闻言瞪了他一眼道: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七娘只不过是刚好在首饰店里,于是就给了些建议罢了。”   楚禾想起来楚贞跟赵家七娘早先便定下了婚约,便下意识地转头看了孟泣云一眼,只见她面上虽无什么动静,可眼中到底多了些落寞。   楚禾连忙转移开话题道:   “不管是谁挑的,都是花爹爹的钱买的,我就开心。”   他们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些许笑容,楚禾这才松了口气,暗中握了握孟泣云的手,以示安慰。   几人正围着欣赏楚禾的新衣裳新首饰时,立夏从外头推门进来,走到他们面前福了福身道:   “王后娘娘,翰澜宫那边传了消息来,说是王上请您过去,也请少将军,孟大小姐和小少爷一并过去。”   楚禾点了点头,将那紫檀木盒递给立夏,转头跟楚兴道:   “姐姐这就去换新衣服好不好?”   楚兴用力点了点头,目送着她带着立夏和敛秋进了后殿更衣。   楚禾换了衣裳出来的时候,孟泣云和楚贞都不由地愣在了原地。   楚兴更是扑过去抱住楚禾,高兴地说:   “我就知道姐姐穿这件月白色的最好看,二姐姐怎么学也学不来!”   楚禾轻轻捏了捏他的脸,温柔却稍带严肃的口吻道:   “小兴不可以这样说话,二姐现在已经是皇妃了,若是让别人听了,只会以为你不懂事,知道了没有?”   楚兴抿了抿嘴,乖顺地点头。   楚贞却别扭地挪开脸:   “亏你还认她这个妹妹,殊不知她自从进宫之后,已经不认得楚家了。”   楚禾闻言垂下眸子来。   楚明依是个吃里扒外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想到这儿,楚禾又低下头温声对楚兴道:   “你不喜欢她放在心里就可以了,不用强迫自己跟她亲热。”   说着,她便牵起楚兴的手,带着一行人缓缓朝翰澜宫而去。   ==   翰澜宫外旌旗飘扬,多是天子王旗,足以显示东尧对天子驾临的尊崇。   这让楚禾不禁不想起前世最后一次目睹玉京盛宴的场景。   用不了多久,东尧的银龙王旗将插满这片大尧疆土,赫绍煊也将会成为这天下霸主,主宰大尧命脉。   楚禾想到这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迈步走入殿中。   当他们一行人进入翰澜宫时,顷刻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更确切的说,是楚禾一个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因为除却东尧少部分高阶将领之外,玉京和青都的朝臣鲜少见过这位东尧新后的真容。   而他们却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天命皇后”,究竟是什么样子。   只见她穿着一袭月白烟纱长裙,曳地裙摆铺满梨花,轻巧缓步之间仿佛腾云之上。   她素发上只斜斜插着几支素色花簪,并无半分彰显身份的凤钗凤冠作饰,而那通身天生的仪态却让人半分也不曾怀疑她的身份。   她微微抬着头,目光始终直视着前方,眉眼温和端庄,容颜艳绝。   若不是她一颦一笑间动静有致,只怕会让人觉得这是画中走出的仙。   在场的人全都屏息凝神,注视着她徐徐走到最前面,再盈盈拜倒在天子座前。   楚禾一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正东方的上席坐的是天子赫元祯,而往左的次席则是赫绍煊和她的座位,而右次席则是楚明依的位次。   巧合的是,这三个人都是她今日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的人。   她无视左右两侧的人,略略垂下头去,嗓音冷淡疏离,像是万年不化的冰雪一般:   “见过天子。”   而赫元祯却在注视着她,眸中倾泻而出的尽是柔软。   自她进来之后,赫元祯的一双眼睛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见她拜倒,他竟从座上起身,大步走到楚禾面前不足两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伸将出手去,极尽温和道:   “快起来,日后也免了这一道礼数…”   在场的人见此情景心中难免惊骇,下意识地便望向皇贵妃楚明依和东尧王赫绍煊,难免没有想到这几个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那些关于退婚的传闻。   他们翘首以盼,似乎隐隐都在盼望着一场好戏的上演。   楚明依眼中快要冒出火来,却到底一忍再忍,只是神情淡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并没有说话。   反而是赫绍煊却反应很快。   之间他拂袖离席,径自走到楚禾身边,也并不管她愿不愿意,抬手便搂着她的腰肢将人扶起来。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这不是明显在宣誓主权么?   之间赫绍煊面色无异地朝天子微微躬身,脸上露出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   他看似对天子这一异常的举动毫不在意,手上却牢牢握住楚禾,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她入席。   赫元祯将手收了回去背在身后,脸上阴晴不定,只停顿片刻便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席上落座。   楚明依见他败兴而归,心中窃喜。   她眼珠一转,便不露声色地斟了一杯酒,刚刚抬起手来准备敬向楚禾,却忽然有些为难地停在原地,轻声道:   “妹妹应该给姐姐敬酒的…只是方才想起来,你我姐妹如今已分属君臣,这样…实在有些不合规矩。”   楚禾自然明白她的意图,报以淡淡一笑道:   “妹妹的意思是要我给你敬酒了?”   楚明依没想到她说得这么直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实在尴尬的很。   赫绍煊在一旁看着,转头望向天子,笑道:   “恕愚兄多嘴,贵妃乃是侧妃之身,而并非天子中宫之尊。而楚禾乃是我东尧王后,嫡庶有别。这敬酒的规矩到底是先君臣还是先嫡庶,自然应该听陛下的了。”   楚禾听了,知道他这是在为自己说话,也不言语。   她自然知道,嫡庶之别一直是楚明依心里的一根刺,碰之便是一阵剧烈的痛楚。   果不其然,楚明依一听这话,脸上便是止也止不住的羞愤,转而向赫元祯跪拜道:   “陛下……”   可还不等她说完,楚禾便瞧见赫元祯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   “这是家宴,你们在楚府是什么规矩,就按照什么规矩来,不必讲那些虚礼。”   楚明依一听连自己的夫君都不向着自己,登时便红了眼。   不过她还是咬着唇站了起来,转而望向楚禾。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皇宫里对她百般偏宠的赫元祯会如此冷漠,尤其是见了楚禾之后,更是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   他明明是为了自己才退了跟楚禾的婚约的啊!   只是委屈归委屈,楚明依不敢真的违逆赫元祯的意思,于是只能转身从自己食案上捧了酒杯,慢慢走到楚禾面前,语气生硬道:   “妹妹给姐姐祝酒了。”   楚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酒杯,却见里面空落落没有一滴酒,旋即抬起眼轻飘飘地说道:   “二妹,我杯子可是空的呢。”   楚明依眼中愠怒:   “你——”   而一旁的赫绍煊注意到她的神情,眼眸不自觉地飘过来,带着一股凌然的目光,像一把剑的寒芒一般。   楚明依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忍了忍,还是端起盛酒的银壶给楚禾满上一杯酒。   接着,她又举起自己的酒杯,朝楚禾略一躬身道:   “小妹给姐姐祝酒,愿姐姐与东尧王身体康健,早得贵子。”   楚禾听了她的祝词,手不由地停顿了片刻,最后只将酒杯送到嘴边碰了碰,便算敷衍。   楚明依看了她一眼,转身回到自己的席位,缓神片刻,脸上的神态已恢复自如。   只见她掩面笑了两声道:   “我听闻陛下送给东尧王二十四美姬,个个都是舞姬之中的佼佼者。也不知今日有没有这个眼福,东尧王能舍得让我们开开眼界。”   说着,挑衅一般地朝楚禾抛去一个眼神。   楚禾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怒意,甚至还似有若无地噙着一抹笑,轻启朱唇道:   “桐文馆的二十四位良家子将来入了东尧后宫,可是要做主子的,位份比起歌舞伎可高了不少,如今又怎能以一般歌姬呼来喝去?贵妃娘娘不会说话就少说些话,无端学鹦鹉聒噪,惹人厌烦。”   她轻描淡写两句话,明面上将楚明依呛了一顿,暗中又狠狠戳在赫绍煊心上一刀,着实狠辣。   楚明依听了她的话,虽恨得眼睛都快滴出血来,却到底噤声不语,唯恐无端惹得赫元祯厌烦。   赫绍煊听出了她的话,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转身朝身后的内吏稍一颌首,那内吏立刻便下去准备歌舞了。   他唇边带着些笑,举杯朝赫元祯道:   “既然是绝佳的歌舞,拿出来给大家一观又有何妨,想来天子大约也不会反对。”   赫元祯看了楚禾一眼,脸上的神情稍微松动些许,朝赫绍煊点头道:   “那二十四美姬送给皇兄,原本也是作充盈后宫之用。礼物既已送到了青都,自然一切听从皇兄的安排。”   说着,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将空荡荡的杯底示与他看。   赫绍煊垂下眼眸,也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酒杯扣在食案上。   他稍稍往后靠了靠,将一只手慵懒地撑在椅背上,凑近楚禾耳畔低声道:   “我觉得你看过这支歌舞之后就不会生气了。要不要打个赌?”   楚禾听见他跟自己说话,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细长的耳坠随着头的拨动与发丝缠绕在了一起。   赫绍煊抬起手,细心地替她整理好。放下手的时候,还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楚禾心里还憋着一股闷气,本想下意识地躲开他的触碰,余光却瞥见赫元祯飘忽不定的注视。   也不知为何,她没有躲,反而攀住赫绍煊的手,身子微微朝他的方向微倾,整个人都像是被圈进赫绍煊怀抱之中。   她压低了嗓音,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言语间却咬牙切齿地回了赫绍煊一句:   “我没生气,你别想太多了。”   赫绍煊眼眸微微闪动,听了她的话笑意却更明显,竟不顾众人的目光,抬手拢住她的肩,轻声附耳道:   “是不是非得我哄你才不生气?”   楚禾的身子微微僵直了些,不肯抬眸对上他的眼睛,也并不搭茬。   于是赫绍煊便顺势拍了拍她的背,状似安慰:   “等晚上回去哄,好不好?再稍等一会儿你就知道我的用意了。”   旁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神态便觉得他们亲昵异常。   尤其是赫元祯见了此情此景,心中更是郁结异常,一盏酒接着一盏酒喝下去,脸上已经浮起了淡淡一层红晕。   不一会儿,准备就绪的二十四位美姬款款走入大殿,分别有弹琴、吹箫、舞蹈三组人。   只听一阵悠扬的乐声忽起大殿正中央,舞姬们随之翩然起舞,渐渐聚拢又渐渐散成一朵花的形状,美轮美奂。   看着那些细软的腰肢,楚禾愈发觉得倒胃口,食案上的一口菜肴也吃不下了。   楚明依冷言瞧着她,眼中的嘲讽溢于言表。   她楚禾就算是王后又能怎样,这下面是赫元祯从大尧多地搜罗来的二十多位绝代佳人,难不成还分不走她的恩宠?   想到这儿,楚明依便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赫绍煊,想看看他作何反应。   可奇怪的是,赫绍煊竟然似乎对这些美姬并没有什么兴趣,反而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楚明依觉得奇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只见赫绍煊手执玉箸,正在给一块雪白的鱼肉挑刺。   他那双狭长的凤眸聚精会神地落在盘中央,修长的手指握着玉箸,灵巧地挑出一根又一根的刺扔到一旁,动作无比娴熟。   只是可怜了下头那些拼了命想引起他注意的少女们,无论她们的舞姿有多么柔软,容貌有多么美艳,目光有多么炽烈,却丝毫无法引来赫绍煊的目光。   忽地,就当乐声逐渐被推向最高处时,赫绍煊的眉宇陡然舒展开,面上浮起一丝笑容。   他抬手将那块完整无骨的鱼肉放进楚禾的盘中,目光温柔道:   “来尝一尝,看看跟昆阳产的鱼味道是否一样。”   楚禾瞧见他认真的模样,心中微动,于是便顺从地执起玉箸,夹了一小块鱼肉放进口中。   第一口下去,没味。   第二口下去,味同嚼蜡。   她深深地看了赫绍煊一眼,满脸都写着“不好吃”三个字。   赫绍煊挑了挑眉,自己也夹了一块鱼肉尝了尝,并未尝出什么异常,还是跟往常一样的鲜美。   其实楚禾不知道的是,这鱼还是原本的鱼,只怪她此时心情差到极点,吃什么恐怕都是一个味道。   就在楚禾百无聊赖地吃着那一小块鱼肉的时候,赫绍煊却忽地眼睛一亮,眸子掠过他落在那些舞姬身上:   “跳完了。既然这样,谢卿——”   他忽然念了谢照衡的名字,后者便立即从席中飘然而出:   “臣在。”   也不用他吩咐,谢照衡了然于心。   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封诏书,立在殿前先对天子拜了三拜,随即转身朝二十四位美姬道:   “吾王幸逢天子厚赏,得此二十四美姬。然吾王深思熟虑之后,以为东尧尚在百废待兴之际,后宫实在不宜太过奢侈,于是便开恩,敕封二十四美姬为桐文馆才女,日后由宫中女官与清虚观女道长同时授课,意在培养才女们德才兼备,日后进可入庙堂做女官,退可入民间开办私塾授课,是为我东尧夯实学术基础,散播正途,实乃国之万幸。”   此言一出,大殿上一片鸦雀无声。   上至天子,下至二十四美姬,无一人出言反驳。   不是他们不想反驳,而是这言辞太过光明磊落,太过滴水不露。   仿佛若是有人敢反抗,那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耽误东尧人民一心求学,偏要走歪门邪道一般。   楚禾更是愣怔地看着谢照衡的背影发呆。   赫绍煊所说的用意,就是将这些女子全都送去好好读书?   她一时语塞,心中因为方才的误解,又隐隐有些愧疚之意。   只是…他若是早说不会将这些女子纳入后宫,为什么还要编出那些话来气她?   楚禾转过头来望着赫绍煊,一眼便瞧出他眼中那惯见的戏谑。   她不禁有些后悔。   谁让她这么相信他的话呢?   楚禾心中郁结的心思消解了,可是赫元祯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他双眸一紧,落在赫绍煊身上,语气不咸不淡道:   “皇兄,这些女子向来都是玩物而已,你何必这么认真?竟还要教她们读书,让她们做女官、做女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赫元祯:我以为我已经够不要脸了,没想到我哥比我更不要脸。   煊哥:脸?是什么? 第四十九章   ==   天子震怒, 在场的所有朝臣皆面面相觑。尤其是东尧的臣子们更是捏着一把汗望向那至尊之位, 生怕赫绍煊处理不当将会殃及池鱼。   楚禾暗暗叹了口气。   也不怪他们胆怯, 毕竟如今东尧羽翼未丰,天子仍是这天下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无人敢违逆他的圣意。   东尧臣子们看了看天子脸色愠怒, 又看了看自家主君,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从座上起身, 朝天子略略欠身道:   “天子息怒, 且听我东尧新任丞相谢照衡细细解答。若是天子听后仍觉此事不妥, 再行降罪不迟。”   听闻谢照衡已经被赫绍煊拜为丞相,楚禾不由地愣神。   只不过一场北上征讨桀漠大军的战争过后, 谢照衡竟如此迅速地扶摇直上,成为赫绍煊的左膀右臂了?   她忍不住看了赫绍煊一眼,心中有些愧疚。   当初谢照衡算是她一力举荐的臣子,而他竟然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冰释前嫌、并重用谢照衡, 足以见得赫绍煊心胸宽广。   可她竟然连纳妃这么小小一件事都不能全心信任他, 相比起来实在显得有些小心眼了。   只见谢照衡转身朝上位躬身一拜, 以示敬意, 随即便侃侃而谈道:   “臣以为,女子并非天生无才, 只是大多没有启蒙罢了。我大尧从来都以男子从仕为主流, 那么试问一个在满目皆白丁的家教中长大的男子,又如何能期许他学识渊博呢?倘若他有一位才德出众的母亲,亦有一位学识渊博的妻子, 这样的鸿儒之家所出的才子,才当以名士之流匹之。综上而言,设立桐文馆才女,乃是长远之计。待才女们毕业之后,便可四散为更多女子启蒙,为大尧更添贤能。”   这一番慷慨陈词,直达肺腑,令在场臣子们心中暗暗叫好。   只是楚禾发现,在座的只有东尧臣子们面露欣慰,甚至击掌助威,可玉京的臣子们却各自低着头,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而天子赫元祯却垂着头一言不发,脸上看不清喜怒。   楚明依最善揣摩赫元祯的心思,她仔细观察了他的神情之后,像是有所意会,眼神笃定道:   “谢丞相此言说的倒是慷慨激昂,可怎么不问问那些女子们自己所想?女子们终究是要嫁人的,要学那么多东西有何用,还不是要回家相夫教子?”   她此言一出,台下立的二十四位美姬立时便有些窃窃私语,看起来的确各自怀揣着不一样的心思。   正当楚禾准备开口的时候,却见那二十四位美姬之中有一人飘然而出。   定睛一看,楚禾认出了她,就是今日在桐文馆中语出惊人的那位容貌清冷的女子。   只见她身形瘦削,却如一株寒梅一般挺立,嗓音更是掷地有声:   “奴原籍玉京官隶出身,祖上三代皆是隶农,父母更是清贫一生。奴心甘情愿进入桐文馆修习,定不辜负王上与丞相所托。”   她话音一落,身后又有几位女子翩然而出,齐声应和。   楚明依蹙了蹙眉,脸上的嫌恶溢于言表:   “身为女子,如此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楚禾冷冷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回敬道:   “贵妃娘娘在此抛头露面,又是否有失体面?既然贵妃娘娘如此钟爱女德,不如躲在后宫之中日日抄写,为天下女子做一表率?”   楚明依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想反驳她,却被赫元祯的一个眼神吓退。   赫元祯转过头,眼眸轻飘飘地落在楚禾身上半晌,颌首道:   “既然人已送给皇兄,自然该由皇兄处置。”   天子如今的态度与方才大相径庭,这让朝臣们不得不佩服谢照衡的雄辩能力,纷纷对他投去了赞赏的神情。   事实上,只有赫元祯自己清楚,这世上能够轻而易举逆转他的心意的人,从始至终不过就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只可惜,他重生归来就是想给那个人一个好的结局,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重生归来,那人选择的不再是他。   看着她依偎在那人怀中,眼眸之中是难以掩藏的依恋,他心里就嫉妒的发狂。   他想不明白,一切都与前世别无二致,唯独楚禾变了。   这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难不成她也带着前世的记忆么?可若是这样,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应当是充满着仇恨的,可为什么她在看他的时候,却像是望着一潭死水一般?   不知不觉间,翰澜宫的宴会已经接近了尾声。   就在宴会即将终了的时候,众人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只见赫子兰匆匆走到赫绍煊身边,俯身在他耳畔耳语了几句,得了他的允准之后便匆匆离去。   不消片刻,只见一个身材雄壮威武的青年推着木制轮椅缓步走入殿中,霎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确切的说,不是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是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   他面色苍白,头发更是花白稀疏,随便地散落在肩上。   他极度消瘦,几乎瘦脱了人样。倘若不是他在进入大殿的时候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眼眸,人们几乎以为那是一副死尸。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容貌太过诡异,一时间大殿里静极了,几乎能听见轮椅吱吱呀呀的声音。   青年将他推到天子面前,他却仅是略略偏头,便算作敬意。   楚禾忽地将目光锁在他身上,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想要捕捉到时,那念头却又转瞬即逝。   直到她看见赫元祯站起身来,竟然走到那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道:   “舅舅。”   舅舅?他是赵家的人?   楚禾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那人一遍,这才恍然想起,原来魏葬从前提起的那个在上尧出现的那个身有残疾的赵家人,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赵郁!   原来,他竟是赫元祯的舅舅?   她从前只知道玉京的丞相赵沛是赫元祯的舅舅,除此之外,赵家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不世出的人物么?   她忍不住望向赫绍煊,却瞧见他刚好递过来一个安慰的神情,显然知道这个人便是与上尧领主暗中勾结的人。   只见赵郁望着赫元祯,旁若无人一般与他寒暄着,听起来却是气若游丝,仿佛说几句话都会让他咳出一口血来:   “老臣此番前往玉阙阁求医问诊,却在归途之中听闻天子东巡青都,便来凑凑热闹,天子会不会怪罪老臣擅作主张?”   赫元祯脸上有些僵硬,朝赵郁拱手道:   “怎会。舅舅远道而来,外甥不得消息,这才有失远迎。”   赫绍煊站在一旁开口道:   “既然是贵客来访,我东尧自然欢迎。来人,为赵大人特设一席,上酒菜。”   谁知他话音刚落,赵郁便不咸不淡地拒绝了。   身旁的青年见状,朝赫绍煊一拱手道:   “东尧王慷慨,只是我家主人此番前来只是因为有要事相告。我们此行本欲前往玉阙阁,谁知途径上尧领主属地时,发觉关隘盘查收紧。我家主人察觉情况有异,便特来告知东尧王殿下,还望殿下早做准备,以免日久生变。”   此言一出,楚禾心中有些意外。   上尧领主与赵郁私下有联系的事情,她是通过魏葬暗访才知道的。   倘若上尧真的有谋反之意,这个赵郁又为何上赶着来青都告诉他们,他又有什么阴谋?   楚禾心里不由地捏上了一把汗。   她有些担心,若是赫绍煊表现的稍微有所差池,估计就会落入赵郁的陷阱之中。   还好赫绍煊长于机变,脸上立刻便露出一副严肃的神情,朝赵郁一拱手道:   “本王还并未得到相关线报,多谢国舅特来相告,这便查清缘由。”   说着,他便朝赫子兰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刻便了然,转身便走出了大殿。   赵郁似乎并未对他产生怀疑,只是稍稍欠了欠身,便露出一副疲态:   “既然东尧王有所准备,老臣便不担心了,这便告退。”   说着,他便旁若无人地阖上双眼,让人推着慢慢走出了大殿。   待他走后,赫绍煊便转身朝天子道:   “陛下,既然宴会已近尾声,不如上一盏清茶替众位醒酒,之后便请早日回宫歇息罢。”   赫元祯稍一颌首表示同意。   谢照衡忽地飘然而出,朝上座拱手道:   “王上,老臣实在有些不胜酒力,可否恩准老臣先行一步。”   见赫绍煊同意,谢照衡便深深一躬,却在转身离去之际向楚禾递了一个眼神,意味深长却又不引人注目。   楚禾有些不解他的用意,正在思忖的时候,在一旁侍候的立夏却忽地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为她上了一盏清茶,还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谢大人命奴婢送给娘娘。”   楚禾一眼便瞧见那茶碗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片,几乎与茶碗融于一色,若不近看并不能察觉。   再一联想到方才谢照衡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楚禾便明白过来这是他企图传递给自己的讯息。   以谢照衡那沉稳的性子,若不是怕夜长梦多,恐怕也不会挑这样冒险的方式给她传达信息。   她不动声色地将纸片夹在指缝里藏于袖中,然后故作无恙地喝了一口青茶。   将茶盏放下之后,赫绍煊凑近了她轻声道:   “我还有些要事要处理,估计深夜才能回去,你不要等得太晚。”   楚禾察觉到他语气中不同寻常的腔调,当下便点了点头,朝赫元祯和赫绍煊稍一行礼过后便退下了。   从翰澜宫出来之后,她展开谢照衡递来的那张纸条读了一遍,面色倏然一凛,将纸团紧紧地攥在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旧万字更新,一更在这里,二更在下午三点左右,三更在晚上,我争取十二点之前写完...   这几章走剧情,不太好写,每一章都要磨很久。不过你们放心,还是有糖在的,臭弟弟的追妻火葬场也慢慢铺开了~ 第五十章   ==   身后的立夏觉察出她神态有异, 立刻走上前询问道:   “娘娘, 是回朱雀宫还是……”   楚禾垂头略一思索, 果断回道:   “立夏,你去找一辆马车,送泣云和哥哥他们出宫, 就说我有些醉,先回宫歇息了, 明日再见他们。我一个人走回朱雀宫醒醒酒, 你不必跟着我了。”   立夏听了也不多问, 应了一声便转身便匆匆去了。   楚禾并未在翰澜宫耽搁太久,她穿过宫外的风雨连廊, 独自走到还在修葺当中的冬矢宫附近。   为了不惹人注意,她还时不时回头看看四周有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行踪。   还好朝臣们离开宴会之后大多都已经出宫,负责修葺冬矢宫的劳工们也都离开,附近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楚禾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方才谢照衡传给她的那张字条上, 只写了定在此处见面, 却并没有跟她说任何旁的事情。   等到了冬矢宫西南角的六角亭之中, 楚禾静下心来等了半晌, 这才看见谢照衡急匆匆地朝她走来。   他脸上看起来有些焦急,只朝楚禾稍一躬身便开口道:   “事态紧急, 迫不得已才用这样的方式, 望娘娘见谅。”   楚禾宽慰道:   “无妨。丞相此番可是为了上尧之事?”   谢照衡稍一点头,肃然道:   “上尧领主秘密在关外集结军队,恐怕来势汹汹, 看起来是受了朝中某些人的指点。眼下恐怕要王后娘娘亲自走一趟天牢,立刻将琼善郡主释放!”   楚禾略微一滞:   “释放琼善?她不是已经定罪了,难道还有别的用处?”   谢照衡稍缓气息,神情严肃道:   “娘娘明鉴。如今上尧领主还未起兵,多半是顾及琼善郡主的安危。倘若此时琼善郡主被锁于大牢的消息败露,便给了上尧起兵的理由,在青都驻守的十万上尧军听闻消息,至少有半数以上会临阵倒戈。”   楚禾低头略一思索,忽地眼眸一亮:   “惩处琼善郡主的消息封锁得严密,上尧的人恐怕还被蒙在鼓里。丞相此番是打算以琼善为饵,待她出逃青都之时,诱使上尧领主露出马脚?”   谢照衡点了点头:   “今日宴会本是百官宴,琼善郡主没有露面,势必已经引起众臣的猜忌。倘若消息被上尧势力截获,东尧将腹背受敌。”   听了他的话,楚禾却有些困惑:   “除了上尧之外,还有谁要起兵?为何腹背受敌?”   谢照衡脸上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道:   “方才老臣得到军中线报,说最近巨鹿原一带巡视的王军日益增多,恐怕就是在等待着东尧生变。倘若东尧乱了阵脚,王军势必要借着保护天子的名义入驻东尧…到那时,情况或许更糟。”   楚禾恍然大悟:   “原来赵郁阴谋在此!他故意将上尧军秘密集结的信报提前传入青都,就是为了引起朝堂上下恐慌。等东尧乱作一团的时候,驻守在巨鹿原之外的王军就可以借机控制东尧了!”   谢照衡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王上受封东尧王不过两年,已经在东尧站稳脚跟,此番连破桀漠军,声望空前高涨,恐怕玉京已经有些人,看不过去了……”   楚禾听到这儿,顿感周身一阵阴寒之气袭来。   她从前想着,有她在赫绍煊身边,定能助他更快地夺得天下。   可惜楚禾始料未及的是,这天下各方势力原本就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只要触碰了其中一环,接踵而来的便是各种她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   她忽然想到那个躺在轮椅上的诡谲男子,蹙眉道:   “丞相可认识那位国舅爷?本宫从小在玉京长大,竟然从未听过他的名号…”   谢照衡听到赵郁的名号,眼神沉了下来,旋即颌首道:   “赵郁与老臣曾同是玉阙阁策士,算是同门。只是老臣离开玉阙阁之后,便再未见过他。我们尚在师门修习之时,赵郁便是最有天赋之人。奈何他手段阴毒,其心不纯,也从未见他出山侍奉君主,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仍然寂寂无闻。只是无闻不代表他无能,倘若他真的开始为天子出谋划策,那么东尧面对的将是极为严重的考验。”   说着,他的话忽然夏然而止,竟向后退了一步,朝楚禾躬身道:   “王后娘娘,臣有一事,望娘娘牢记于心——”   楚禾见他忽然行大礼,连忙开口道:   “谢大人但讲无妨,何必多礼。”   谢照衡仍旧垂着头,用极为严肃的口吻道:   “王后娘娘,新的格局已然开启,这天下,断然不再会是从前的样子。娘娘只需记住一点——无论日后发生什么,请王后娘娘能如当日出云川一般信任老臣,东尧便有希望能与玉京抗衡。”   他的话说的隐晦,却带着殷殷恳切之情。   楚禾眸色渐深,心中稍有困惑。   只是她看到谢照衡眼中黯淡,似乎并不打算解释,她也不好追问,只轻声应道:   “丞相的话,我记下了。”   谢照衡这才稍缓神色,拱手道:   “王上大约还在翰澜宫等待老臣,王后娘娘切记,今晚就要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将琼善释放,之后的事情老臣自会处理。”   楚禾点了点头,目送着他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   ==   楚禾一个人慢慢走在回朱雀宫的路上,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   “姐姐等等我!”   她转头一看,只见楚兴小跑着撵上她的脚步,身后还有立夏跟在后面连呼:   “小少爷慢点跑…”   楚禾看见幼弟,当即便展开笑颜,将他拢在怀里,关切问道:   “你怎么没跟大哥一起出宫去?”   楚兴笑道:   “是东尧王殿下恩准楚兴夜宿宫中的。”   楚禾心中微微一动,遥望着远处的翰澜宫,脸上不觉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   楚禾牵着幼弟的小手,一步一步地往朱雀宫的方向走。   虽然身边有了小弟的陪伴,她一路上并不孤单,可她却还是忍不住思索着方才谢照衡所说的事,有些神思恍惚,一时也没顾着看路。   忽地,楚禾惊呼出声,指着正前方道:   “姐姐,你看!兔子灯!”   楚禾下意识地抬眼一看,果然瞧见朱雀宫正殿之外挂着许多兔子灯,有大有小,神态各异,十分可爱。   楚兴到底是个小孩,见了有趣的玩意便走不动路,一个人飞也似地跑过去赏玩。   楚禾蹙了蹙眉,心下觉得有些奇怪,转身问立夏道:   “这是哪里来的花灯?”   只是立夏也并不知情,主仆二人正站在原地纳闷的时候,却见敛秋忽然从主殿走出来,紧走几步到楚禾面前低声道:   “娘娘,方才天子身边的宦官送来了这些兔子灯,说是天子赏赐的。”   听她提到赫元祯,楚禾忽地一滞,脑中不由地闪过一个早已模糊的片段——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赫元祯的时候,彼时的他还是位温润如玉的少年天子,于玉京人潮汹涌的街头,提着兔子灯对她温柔一笑。   那些惹人悸动的感觉早已忘却,可回忆却还模模糊糊地嵌在她的脑海之中,像灰尘一样撵也撵不开。   楚禾沉默片刻,走过去牵起楚兴的手,轻声命道:   “立夏,将这些灯吹灭了,丢到宫外去。”   立夏正要上去将灯都取下来,可楚兴却晃着她的手腕哀求道:   “姐姐,留一盏好不好,就最小的这一盏…”   楚禾看着他真心喜欢这灯,有些于心不忍,便叹息了一声,点头应允道:   “既然你喜欢,就挑一盏带回去。”   楚兴也不贪心,只捡了一盏最小的兔子灯,高高兴兴地跟楚禾一起走进了宫里。   楚禾让人将侧殿打扫出来给楚兴住,自己亲自哄着他入睡了,才悄声离开。   ==   回到寝殿时,外面的夜色已深了。   楚禾没有分毫困意,向宫女们说道:   “今夜我要等着王上回宫,你们不必守夜了,都下去睡罢,只立夏留下侍候便是了。”   宫女们齐刷刷地说了一声“是”,便退了下去。   立夏正准备走上前来侍奉她更衣梳洗,谁承想楚禾却朝她低声道:   “立夏,去将我的斗篷取来,我要去一趟天牢。”   立夏瞠目道:   “娘娘,外面已经宵禁了,此时出宫恐怕太不方便…”   楚禾轻声道:   “你去准备便是,今夜不会有人阻拦我。”   立夏听她语气坚定,便只好下去将她的斗篷取来,替她仔细穿好。   为了不让宫人们怀疑,她仍然将朱雀宫里的灯亮着,带着立夏从侧门出了宫。   果然如她所料,驻守宫门的侍卫一看见她的令牌,立刻便为她打开了半扇宫门。   门口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候着她。   楚禾乘上马车,稍稍挑开轿帘,便瞧见外面一片漆黑。   按理说夜间有禁军巡视王宫附近,可今日大家却都像是心照不宣一般,直接放任楚禾的这辆青篷马车飞驰在街巷之中。   没过多久,她便到了天牢,依旧是一路畅通无阻。   事情进展得比楚禾预想的要容易得多。   有了之前在昆阳的铺垫,加之琼善在牢中饱受折磨,一听说她要放自己走,琼善没有犹豫便相信了她的话。   楚禾让她换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衣裳,顺利地将人带出了天牢。   出了天牢之后,楚禾便神情淡然地朝琼善道:   “今夜你暂且在客栈歇息一夜,明日城门大开,自会有人送你出城。只是…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回青都。”   琼善虚弱的根本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便让立夏扶上了马车。   望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之中,立夏轻声问道:   “娘娘,就这么放她走了,她难道不会起疑?”   楚禾冷笑了一声:   “她自然会起疑,但我们也并不打算真的放过她。琼善为了活命,她必定会连夜去找上尧的眼线帮她逃出青都。只要他们露出马脚,丞相的人就必然能顺着这条线找到破绽。到时候只需要通过这条线释放一个假消息,上尧领主就上钩了。”   说罢,她这才感觉一股疲惫感袭来。   楚禾抬头看了看夜色,轻声道:   “太晚了,我们该回宫了。”   ==   楚禾回到宫中时,一进寝殿便闻见赫绍煊身上的佛手柑的香气。   她转而往内殿一瞧,果然看见屏风后面有个高大的身影正坐在桌边沉思。   楚禾转头示意立夏退下,自己一边解着斗篷,一边绕过屏风朝他走去。   只是不看不要紧,她定睛一看,却瞧见赫绍煊的大手里正蹂|躏着一只小小的兔子灯——   那灯大约是方才楚兴不小心落在这里的。   兔子灯一早就已经燃尽灯芯熄灭了,只剩一层单薄的外壳。   可他连那纸做的外壳也不放过,将它揉捏得皱皱巴巴,就连两颗当作兔子眼睛的红色弹珠也被捏爆,模样惨不忍睹。   赫绍煊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时候进来。   两人对视着沉默了良久,他才陡然松开那只可怜的兔子灯,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   “我…不太喜欢兔子。”   楚禾深以为然,轻声道:   “我也不太喜欢…”   赫绍煊将那只残破的兔子灯扔到一边,朝她的方向略略转过身来,怀中敞开些许,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能瞧见他结实的胸膛。   楚禾听见他说:   “过来。”   她踌躇着将披风随手挂在衣架上,顺从地走到他面前,跪坐于地,伸手替他解开几颗纽扣。   她低着头,发丝从额畔落下来,将那原本就柔和的烛光揉碎了落在她脸上:   “事情都办妥了,若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该早些歇息才是…”   赫绍煊目光微深,一把将她两只手箍在胸前,另一只手则用力揽住她的腰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他身上的佛手柑香气悄然而至,楚禾一时有些恍惚。   只听他的嗓音带着些许疲倦的沙哑:   “楚禾,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但是,那兔兔又做错了什么呢? 第五十一章   ==   楚禾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却又不敢这么轻易地便说出来, 生怕他若是知道了会惹出什么乱子。   她迟疑地抬起头来看了看赫绍煊, 又转头望了一眼桌上被他捏成一团的纸兔子。   纸兔子眼珠暴突,耳朵和脑袋身子让胡乱卷成一团的可怖模样就在眼前,楚禾不能不掂量着自己说的话。   她犹豫再三, 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那个兔子灯…是小兴的玩具,这下被你捏坏了, 他明天又得找我闹腾…”   赫绍煊眸中没有丝毫波澜, 也不知是相信了她的话没有。   就在楚禾心虚地从他脸上挪开视线的时候, 赫绍煊却忽地垂下眼帘,手腕上亦稍稍用力。   他怀中的美人立刻便吃痛地轻咛一声。   从赫绍煊的角度看下去, 能瞧见她柳叶眉也微微蹙起,一双美眸不禁泪光点点,玉白的鼻尖有些不自然地皱了皱,惹人心怜。   他面儿上却毫不怜惜, 只冷冷地开口道:   “不说实话?”   楚禾吸了吸鼻子, 感觉有些委屈, 却不敢再撒谎, 于是便瓮声瓮气地回道:   “我回宫的时候,就看见朱雀宫外挂了一整个长廊的兔子灯, 当时还觉得奇怪, 后来听敛秋说是天子差人送来的…”   至于赫元祯为什么要送兔子灯来,楚禾没说,也不敢说。   赫元祯是什么心思, 连她自己都没有弄清楚。   她觉得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如实相告了,再往深里说,只怕他更要误解。   谁知钳制在她腰间的大手却分毫没有放松力气。   楚禾正惶恐着,却看见他忽然慢慢低下头去,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颈间,在她肩头轻轻啃咬了一下。   楚禾感觉自己的肩头忽地一阵钝痛,紧接着又是一阵酥麻。   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穿的衣裳不知什么时候滑落肩头。   末了,赫绍煊附在她耳边,语气半是威胁道:   “以后不准留他送的东西,想要什么尽管让宫人们去置办。”   楚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头称是。   赫绍煊总算将她从自己怀中放开,楚禾以为自己终于自由了,却又忽然被他擒住手腕,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径直往屏风后面走去。   楚禾见他带着自己去的方向像是沐浴用的净室,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不是该歇息了么…这是要做什么?”   赫绍煊一边牵着她往前走,一边随手多解开了几颗纽扣,回答地有些漫不经心:   “水已经让人抬进去了,陪我沐浴。”   楚禾瞬时便涨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他。   走到净室,她才发现里面早就备上了热水。   热气氤氲在狭窄的净室当中,眼前立刻便陷入一片朦胧之中,几乎连他的面容也有些看不太真切。   也不知是不是空气不流通的缘故,楚禾一进来,气息便有些急促,脸上更是隐隐约约地浮起一阵潮红,让人瞧了便想揉进怀中怜爱一番。   赫绍煊在净室中站定,楚禾便替他将外袍褪下挂在一旁的衣架上,而后又绕到他面前,将他里面穿的短衣最底下的几颗纽扣解开。   因为常年在外征战,他身上一丝多余的赘肉也没有,宽肩蜂腰显得精壮而结实,宽厚的肩膀几乎一张开双臂便能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楚禾只往他身上扫了一眼,便瞧见裤带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腰上,几乎能瞧见他腰腹两侧逐渐收窄的肌肉线条。   只是楚禾的眼睛不敢往下看了,怀里抱了他的短衣便欲往外走,却被人拉住了胳膊。   他眼中噙着一丝不明的笑意,故作漫不经心倚在木桶边缘:   “楚禾,你洗澡的时候还穿着外裤么?”   楚禾咬着唇走回来,将他的衣服随手搭在木桶上,稍稍弯下腰,手腕上不自觉地颤抖着,动作又慢了许多。   还好现在是春天,他穿的还算厚,褪去了外裤里面还有一层亵裤。   楚禾松了一口气,正要直起身子来,却忽而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立刻便感觉到腿上有一阵灼热的滚烫贴着她。   楚禾咬着牙,弓着腰羞愤地转开头去,忍不住埋怨了一句:   “水要凉了…”   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瞧见她脸上的红晕,忍不住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揶揄道:   “被脱的人好像是我,你的脸怎么比我还热?怎么,怕我了?”   楚禾偏头道:   “我…我去给你取一件睡袍来…”   说着,便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拿起他换下的衣服便绕到外面去,还不忘替他将净室的门合拢。   这一下子从满是热气的净室出来,楚禾感觉外头的气息都变得凉爽了起来。   她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清爽的空气,这才感觉背后好像出了一身的汗。   一想到方才的场景,楚禾便觉得有些腿软。   若是让她在里面多待一阵,身上定然会软得直不起腰来。   她正立在原地磨蹭着偷闲,谁知恰逢这时候,赫绍煊那不咸不淡的声音却传到了她耳边:   “你在外面待着做什么?不是要给我拿睡袍?”   楚禾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走到外间,从衣箱里取出一身干净的亵衣出来。   她想了想,又取了一件淡紫色的睡袍抱在怀里,重新回到了净室。   赫绍煊此时已经泡在木桶里。   只见他乌黑的长发被一根银色发带束在一起,松松地垂落在他宽厚的脊背上。   只看背影,倒觉得他温柔许多。   楚禾想着他在沐浴,自己只需将衣裳搭在衣架上便行了。   于是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挪进净室里,却远远地瞧见亵裤随地被他扔到了地上,脸上立刻便浮起一片炽热的潮红。   楚禾挪开眼睛,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我把睡袍放在这儿,你一会儿洗完了就能换上…”   她刚说完,便匆匆地转身想要出去。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迈出去,赫绍煊便转过头来,一双狭长的凤眸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嗓音慵懒却又不容违抗:   “过来。”   一时间,楚禾也不知是走是留。她正在犹豫的时候,却忽地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哗啦”的水声,她心跳似乎停了半拍。   只听他赤足踩在青砖地上,溅起一阵细小的水声。   他走近了,气压变低。   楚禾不敢回头,只看见一只修长的手臂从她身后探过来,将她打开一条缝隙的门合拢。   耳畔响起他几乎不容抗拒的声音:   “在这等着我沐浴完再出去。”   楚禾额前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目光凝滞在正前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见身后的人半分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她只好颤抖着“嗯”了一声,全作回应。   她听见身后的人似乎轻轻嗤笑了一声,继而听见又是一声水花响起的声音,想来他已经回到木桶里了。   楚禾不敢过去,就着门边蹲下身来,耐心地等着他沐浴完。   只是夜色已经很深了,净室里又实在太过暖和,她等了没一会儿便有些打瞌睡。   她强撑着睁开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不知从何处忽地飘来一阵佛手柑的香气,让她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思一下便安定了下来,眼皮也越来越沉重,最后竟依着门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楚禾隐约又听见“哗啦”的一声水花声响。可惜她太困了,睡得昏昏沉沉地,几乎抬不起眼皮。   隐约中她好像被人抱了起来,那人身上还染着一层湿热的水珠。   楚禾蜷缩在他怀里,下意识地便环上了他的脖颈,被放到床榻上也抱着不肯松开。   赫绍煊叹息了一声,只能顺势趴在她身边,任由她抱着也一动不动。   恰逢这时候,外面忽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九元原本得了赫绍煊的吩咐,前来向他通禀今夜行动的进展。   可他还没来及见到赫绍煊,便隔着两扇屏风隐约瞧见了双双倒在床榻上的两人。年轻的侍卫脸上不由地一红,立刻便驻足站在原地,低下头通禀道:   “王上,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已经顺着琼善的踪迹找到了上尧在青都的线人,眼下已经派兄弟们连番盯着了。丞相遣属下来问问,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只见赫绍煊没有回应,九元又不敢抬头看,只好硬着头皮再次试探着开口道:   “王上?”   赫绍煊小心翼翼地将楚禾的手从他脖子上取下来,替她掖好被角,然后吹熄了寝殿的灯,这才走到九元不远处,隔着屏风沉声道:   “让丞相不必有顾虑,依原计划行事。有我坐镇青都,王军不敢轻易进城。你转告丞相,让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在最短时间内诱来上尧领主。”   九元立刻应了一声,转身便匆匆地离开了寝殿。   等他走出了朱雀宫,外面等待的十元便迎了上来。   借着宫灯,十元瞧见他脸上窘迫的神情,有些困惑地问道:   “你怎么了?”   九元紧锁着眉头,艰难开口:   “方才…王上好像…没穿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九元:都怪我这双眼睛,看透了太多... 第五十二章   ==   楚禾本以为赫元祯此次东巡不过是临时兴起, 最多也不过在青都附近赏玩三五日便会启程归京。   毕竟东尧相比起其他诸侯国而言, 地势偏僻, 物产单一,且根基不稳。不仅时常需要担心北部的蛮族侵扰,东部沿海还时常遭遇海盗之乱。   无论怎么看, 都实在不是可以令天子长期驻留的地方。   可楚禾没想到的是,赫元祯似乎铁了心要待在东尧, 大有长期住在胶北行宫的意思。   倘若他只是安安静静地住在行宫, 倒也碍不着她什么事, 正好得了闲可以与哥哥小弟多相处一段时间。   只是令她烦躁的是,赫元祯几乎每天要遣身边的大太监段弼递送三四次东西进来。   这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请柬。   倒不是因为赫元祯没送过别的, 只是他前脚一送,楚禾后脚便会将东西扔出宫去,一次也没被赫绍煊发现过。   而那些送来的请柬,内容也多是请她去胶北行宫一游, 亦或是请她到西山月牙泉一游, 亦或是请她陪伴自己去城外的百兽园一游。   其实他大可用天子圣诏强行命令楚禾伴驾, 只不过赫元祯想要的是私下里的会面, 而并非大张旗鼓地强迫她陪伴自己。   只是他越这样卑微地递请柬,楚禾便越将他的心思拿捏得紧, 竟真的一次也没有答应过。到后来, 她也懒得接见,直接命宫人们将段弼轰了出去。   想起前世被段弼欺侮过的记忆,楚禾感觉十分解气。   几次跑腿下来, 这位在玉京颇受众人奉承的大太监,竟在朱雀宫连番栽了跟头,不禁有些怀疑人生。   连着被楚禾拒绝了六次之后,赫元祯终于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一条死胡同里面。   于是他改变了策略,直接将目标对准了赫绍煊。   跟对待楚禾的卑微不一样,赫元祯在赫绍煊面前勉强能找回一些面子。   毕竟他是君,赫绍煊是臣。   他说要在胶北行宫与巨鹿原举办春猎,赫绍煊便没理由反驳。   天子御诏颁布不过短短两日,赫绍煊便只得命朝臣们暂且停下手中的政事,开始在巨鹿原上筑起临时营帐,供那些参加春猎的贵族和兵士们使用。   楚禾没想到赫元祯为了见到他,能这么大张旗鼓地举办一场春猎,忍不住有些恼怒。   只是怒归怒,她总不能称病留在宫中不露面。若是那样,赫元祯恐怕追得会更凶。   ==   好不容易跟着赫绍煊一起住进了胶北行宫,他却又要外出巡视三军。   楚禾无奈,便只好闭门谢客,独自一人在寝殿里酣睡补觉。   谁知赫绍煊前脚刚走,楚禾连枕榻都没躺热,就听见外面传来段弼那令人讨厌的尖锐细嗓:   “陛下驾到——”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段弼这几日在朱雀宫受了气,他今日的嗓音比起往日格外尖锐难听一些。   立夏在这尖锐的通传声里卷帘儿进来,满目愁容地走到楚禾面前,轻声道:   “娘娘,这回怕是不能不见了…陛下带了好些东西过来,奴婢回了话说娘娘在午睡,谁知他说那便一直等到娘娘起来。”   楚禾感觉太阳穴突突一跳,强忍下心里的烦闷,让立夏和敛秋侍奉着换了身衣裳,径自出去见人了。   见到她出来,赫元祯不再是先前在宴会上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脸上挂了一丝和煦的笑。   他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银白色常服,除却袖口和领间绣的龙以外,一般人瞧见他约莫只会以为他是哪家闲适风流的贵公子。   楚禾无视他殷切的目光,波澜不惊地走到赫元祯面前,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   “妾身参见天子陛下。”   赫元祯紧走两步上前来,刚要扶她起身,却被楚禾略略侧身躲了过去。   他神色一滞,随即又故作无事一般笑谈道:   “听说你最近喜欢上了顾芳奇的画。刚好宝库中存了几副孤品,这次便一并带来送给你了。”   楚禾厌烦他走近,于是欠身退开半步,轻声道:   “回禀陛下,妾身喜欢顾芳奇的话并非是因为画师。更何况,妾身喜欢的那副画像已经花重金买下了,实在不需陛下破费。”   赫元祯凝神片刻,讪讪垂下手来:   “我有话对你说,先命你的宫人们退下罢。”   楚禾沉默片刻,朝他福了福身道:   “陛下若还有话说,不妨挪步宫苑外的六角亭。此处是东尧王与妾身的寝宫,实在不宜在此处面圣…”   她实在不想与赫元祯身处同一座宫殿之内,若是让外面人的风言风语传出去,传到赫绍煊那里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了。   赫元祯见她态度坚决,倒也无法反驳,于是便临时移驾胶北行宫东南角的一处六角亭当中。   那六角亭建在一处野湖湖畔,地势颇高,能遥望到湖景。   楚禾选到这里,也正是因为此处除了东边的假山有些遮挡之外,从另外三个角度望过去都算是一览无余。   就算旁人看见了,她也光明磊落,不会轻易落人话柄。   楚禾命自己的宫人们都在六角亭外面等着,自己跟上赫元祯的脚步走进六角亭,淡淡开口:   “陛下若有话,不妨直言。东尧王殿下眼看便要回来了,妾身怕他吃不惯胶北行宫的膳食,特意命小厨房炖了羊肉,一会儿便要回去看着火候…”   言辞之间,百般缠绵,赫元祯心里那团火“腾”地便被点燃了。   他敛去方才温润儒雅的模样,转身一把拉住楚禾的手腕,低头靠近她道:   “阿禾,你果真要跟他在一起么?你难道分毫也不留恋玉京的繁华…还有玉京的人么?”   楚禾眼中没有丝毫温度,反而一把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出来,冷冷开口:   “陛下自重,妾身如今已是东尧王后,不是你的阿禾。你的阿禾,早在楚家军战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赫元祯听到她的话,一双眼眸忽地染上一层猩红,满目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你也…”   楚禾抬眼看着他,眼睛里尽是讥讽:   “对,我回来了,所以我才会接受你的赐婚旨意,远嫁东尧。陛下,既然你已经选择了那样荒唐的一生,又来寻我做什么呢?你应当知道,你我之间是血海深仇。”   赫元祯痛苦地抱住头颅,慢慢地蹲下身去,两行清泪自他眼眶滑落:   “阿禾…”   楚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问: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嫁来东尧了,可以放心回去了吧?”   赫绍煊站起身来,眼神黯淡无光,试图打算作出最后一次尝试:   “阿禾,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求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我会拼尽全力呼你周全,给你安稳的一生…求你,只要留在我身边…”   楚禾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没有一丝情绪:   “你觉得…我还回得去么?”   赫元祯忽地抬起眸子,眼眸中一片炽烈的猩红:   “阿禾,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算掀起千军万马也要带你回去!阿禾,我上辈子做了太多荒唐事,却没有一件是为了你…”   这时,他们身后的假山忽地拂过一阵细小的声音,似是狸猫的动静。   赫元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只顾着哀求道:   “阿禾,这天下与我而言早就了无意趣。这辈子,我只想好好待你,哪怕你恨我也没关系。”   楚禾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   “陛下当年为了庶妹公然背弃婚约,一夜之间令楚家颜面尽失。你当时可曾想过,我父兄乃朝中肱骨,我母亲乃一品诰命,我先祖乃是大尧元勋!楚家满门忠烈,竟被你戏耍于股掌之间,何其可笑!?”   在她一字一句的质问当中,赫元祯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这无穷无尽的懊悔,在两世的生命里几乎日夜折磨着他。   赫元祯声音嘶哑,凄然道:   “阿禾,我不是不爱你,而是不敢爱你。你可曾知道,我的婚事向来不由我做主。立在我身边的帝后,倘若不是甘愿做赵家棋子之人,便只有死路一条…我在上元佳宴上装醉,我故意耍酒疯要退婚,我迎娶明依,这都是为了保全你!”   楚禾眉头锁紧,沉默片刻道:   “你实在不必同我解释。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我亲身经历的。无论如何,你将楚家送上了战场。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阿禾…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从来不由我自己做主。这天下…这天下!”   他忽然变得如一头狂怒的狮子怒吼着:   “这天下早就是他赵家的天下!”   楚禾看着他的暴怒,却始终无比平静,像巨浪席卷之后的海域一般。   “陛下,你既然已经选择了楚明依,就好好过下去吧。多说无益。”   说罢,她便要转身往回走,却忽地听见赫元祯惨然道:   “你可知道,明依穿云月白的样子,很像你…”   楚禾忍不住停顿了片刻。   青空之上的阳光温柔地落在她头顶,为这座湖畔的六角亭镀上了一层金光。   她用余光略略看了一眼假山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道:   “这都不重要了。”   说罢,她没有再回头,径自离开了此处,留赫元祯一个人颓然地坐在亭子当中。   回到寝宫之后,楚禾便将立夏唤来道:   “立夏,你遣一个宫人去问一问楚明依今天下午在不在宫里,若是不在,打听清楚她去了哪,几时回的宫。”   立夏应了下来,转身便离去了。   楚禾带着敛秋则去了小厨房,专心致志地守在灶台上的一盅炖羊肉,等着赫绍煊回来。   没过多久,立夏便匆匆赶了回来,轻声在楚禾耳边道:   “娘娘,宫人说贵妃娘娘今日下午去了湖畔喂鱼,方才奴婢打听清楚的时候,还未见归来。要不要继续打探着?”   楚禾摇了摇头,一边轻轻翻搅着盅里的羊肉,一边轻声道:   “无妨,随她去罢。就凭她能作出什么风浪?”   她们正说着话,却听见外面传来楚兴的一声甜糯的嗓音:   “姐姐,我给你带了马奶糖,可好吃了!”   立夏连忙出去将楚兴引进小厨房。   只见楚兴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努力地垫着脚,将糖递到楚禾面前:   “姐姐,给你吃!”   楚禾连忙将勺子放下来,半弯下腰来让他将糖喂进自己嘴里。她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笑着说:   “真甜。来,小兴尝一块羊肉,看看香不香?”   小孩多半都喜欢在灶台前偷吃点东西,闻见肉味更是兴奋得不行。   楚禾小心翼翼地吹凉了一块带皮羊肉,送进楚兴嘴里。   楚兴认真地品尝了一番,惊喜地看着楚禾道:   “姐姐做的羊肉真好吃,跟府里的大厨竟差不多了!”   楚禾听了更高兴,想着自己的厨艺可算没有白练。   她轻轻揉了揉楚兴的脸蛋道:   “等王上回来了,我们就开饭。来,跟我说说,今天都做什么去了?哥哥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楚兴蹙着眉道:   “哥哥带着泣云姐姐一起去狩猎了,顾不上带我一起,我就去湖边放纸鸢了。半路上我遇见二姐姐,我同她打招呼她也不理我…”   楚禾故作平淡道:   “兴许她没看见你呢…你是在哪里瞧见她的?”   楚兴想了想回说:   “是在湖边的假山旁边,我还奇怪二姐姐跑去那里做什么。”   楚禾心下了然。   方才她和赫元祯说话的时候,那个假山背后偷听的人果然是楚明依。   楚禾将立夏唤了过来,轻声吩咐道:   “你遣两个伶俐的宫婢盯着楚明依,她最近但凡有任何异常都来禀报我。”   作者有话要说:  团战可以输,弟弟必须虐。   下一更在晚上,别等~等我明天回回血,就按时更新了 第五十三章   ==   自从赫绍煊率领一众青都贵族搬入胶北行宫之后, 顺便也将独立于行宫之外的云霄阁作为临时处理政务的宫殿, 每日在围猎空闲时宣朝臣觐见。   这样一来, 赫绍煊每日在寝殿悠闲度日的时间便大大缩减,有时候一大清早就不见了人影。   因为楚禾一向没有早起的习惯,所以大部分时候都只是赫绍煊一个人轻手轻脚地起床, 并不会惊醒她。   这天早上,天色尚且还在蒙蒙亮的时候, 赫绍煊便已经睁开眼睛。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环抱着他的腰睡的香甜的楚禾, 一时有些于心不忍。   他这几日忙于与丞相等一干重臣商议取消隶农制和重新定税的问题, 到了下午又要随天子一同在围场狩猎,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 甚至连晨间这一点空余都不能拥有。   倘若不是朝政,他还真想腻在这温香软玉当中。   赫绍煊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慢慢捉住环在他腰间的那只雪白的柔夷,想要抽身下床。   谁知借着外面尚且昏暗的晨暮, 他瞧见美人睁开了睡眼惺忪的眼睛, 娇弱的手臂也轻轻攀上他的胳膊, 眼中盈盈有些泪光, 带着一点惹人偏爱的微红。   楚禾向来很少这样主动,赫绍煊心中突突一跳, 心里顿觉不忍, 原本要下床的动作也慢了很多。   他躺回床榻,用手臂撑着头颅侧躺在她身边,凤眸稍稍扬起, 伸手勾了她一丝头发,嗓音低哑道:   “怎么,你也打算做一做祸国殃民的妖妃?”   楚禾没躲,反而伸出手牵住他紫色寝衣的衣领,将脑袋埋进他怀中作依偎状,像一只被驯服的小兽一样乖巧可怜。   赫绍煊勾着她长发的手指忽地一顿,抬手扣住她的肩膀,将人从自己怀里挪开,凝神望着她的眼睛问:   “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楚禾眼眸黯淡了一些,摇了摇头,小声说:   “我今日能不能跟你一起去云霄阁?我就在偏殿看书,不打扰你议政。”   她实在不想面对赫元祯了,若是能跟他一起去云霄阁,赫元祯顾及自己在东尧君臣面前的颜面,估计也不会追来。   赫绍煊自然是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的,只以为她一个人在寝宫太过冷清孤独了,于是便伸手挑起美人的下巴,轻笑了一声:   “你在,我还能议得进去政事么?你信不信,不到两天就会有谏臣进言,说我太过偏宠王后,有违礼度,让我不要步上昏君的道路…?”   楚禾见他将谏臣们奏折的运词造句都想好了,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   “既然这样,我就去猎帐找泣云和哥哥,不耽误你议政了。”   赫绍煊轻轻挠了挠她的脸蛋,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道:   “我想起来,这一回行事匆忙,连狩猎的头彩都没定,难怪这几日将士们都萎靡不振的。你去了猎帐之后,我便命人把仓库的单子整理出来送过去,你从里面挑一份奖赏出来。可稍显奢靡一些,毕竟是为了激励将士所用。”   楚禾想了一会儿,笑道:   “我看倒不用那么麻烦。我记得你库中有一把足有一人长的稀世宝弓,金身旋雕,连箭矢都比一般的弓.弩要粗|长些。你若是舍得,将它定为头彩,大家必定会振奋精神。”   赫绍煊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那张弓虽是宝物,却太过沉重,寻常的弓箭手都不愿意使用。更何况箭矢也需特制,库中也只有一百支…”   楚禾漆黑的眼珠里带上了一层兴奋:   “越是这样稀罕的物件做头彩才越有意思,就选它吧…”   听她软声跟自己说话,赫绍煊自然松快地答应了下来:   “既然你觉得合适,就拿它来当头彩。只是希望最后获胜的那个人臂力过人,否则得了宝弓若是拉不开,岂不是枉费了你的好心思?”   楚禾眨巴着眼睛问:   “那你能拉开那张弓么?”   赫绍煊闻言神色一凛,忽然扣住她的肩将人按在身下,气息均匀地撒在她脸上:   “楚禾,你是不是想试一下我的体力究竟如何?”   楚禾立刻便涨红了脸,隔着两层单薄的亵衣都能感觉到腿上传来的一阵滚烫。   就在两人意乱情迷之际,小乌貂不知从哪里溜了出来,蹿到楚禾身边蜷缩在她臂弯里。   赫绍煊伸手一把将它提起来,看着它胡乱踢腾的四只小爪,悻悻地说了一句:   “今天就放过你了。”   楚禾听得太阳穴突突一跳,也不知他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   等到了猎帐之后,楚禾便命人直接将那张挽月弓取来,罩上一层红纱挂在猎场的高台上,供人瞻仰。   众将一听挽月弓竟然是今年春猎的彩头,一下子便全都拥了过来,一边围观一边兴奋地交谈着这把宝弓究竟如何珍贵。   孟泣云忽然造访猎帐,脸上却并没有兴奋,反倒有些忧心忡忡。   楚禾见她这副模样,忍俊不禁道:   “怎么了,你不喜欢今年的彩头?”   孟泣云有些懵懂:   “什么彩头?我怎么没瞧见?”   楚禾忍不住戳了戳她的额头:   “亏你擅弓.弩,那么大一张挽月弓摆在外面都瞧不见?”   孟泣云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是在看今年的彩头…我过来的时候在想事情,所以没大注意…”   她顿了顿又说道:   “阿禾,我哥哥方才来信,说他部下的将士们巡逻时,在巨鹿原的山谷中发现了很多脚印,都是新鲜的。可我想着,巨鹿原以西是王军司管的领地,如今天子又在青都,能有什么企图呢…”   楚禾想到先前谢照衡的确预料过,王军会在青都陷入混乱的时候强行冲进青都,眼下还真如他所料。   她面儿上也不意外,只轻飘飘道:   “让子兰将军加紧防备便是了,王军还能闯进来不可么?”   孟泣云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心大…不过你注意到没有,这回除了护卫天子的王军之外,赵家也有亲兵,估计下午要一起围猎了。”   楚禾手中剥出来的一瓣柑橘停在嘴边,有些意外道:   “赵家不是文臣,还有私属军队?”   孟泣云朝帐外努了努嘴:   “你去瞧瞧不就知道了?穿蓝色军服的。”   楚禾闻言果然站起身来,走到猎帐外面远远地看了一会儿。   孟泣云跟着她一起走出来,似是无意地开口道:   “就连王军将士们都觉得这宝弓稀罕,你看赵家的兵士怎么就不稀罕呢?”   顺着高台的方向望过去,果然少见蓝色军服的身影,楚禾也觉得有些奇怪,但却没放在心上,只笑了笑道:   “约莫是好东西见多了,不稀罕这穷乡僻壤的彩头罢了。走,吃橘子去。”   ==   下午的围猎还尚未开始时,赫绍煊便回到了猎帐,陪她一起用了午膳,又在帐内小憩了片刻。   今日是围猎第三日。   依照规矩,今日天子和诸侯都要亲自领着各自的军队进行一场围猎,以讨个来年的好兆头。   楚禾亲自给赫绍煊套上软甲,又细细系好战袍。   她忽而想到今日孟泣云跟她说的话,本想再多加提醒赫绍煊一句,谁知还尚未来得及开口,没想到赫元祯却提前造访猎帐。   他那道清晰温雅的嗓音响起:   “将士们都已就位了,皇兄可准备好了?”   赫绍煊似是看出了她欲言又止,于是轻轻覆在她耳边道:   “等我回来你再细细说给我听。”   说完,看着她逐渐红透的脸,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便径自走出了猎帐。   楚禾不想见赫元祯,想着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便没有出去见礼,只躲在帐中偷闲。   等谈话声和马蹄声走远了,楚禾刚准备躺下小憩一会儿,却见楚兴横冲直撞地跑进猎帐里,焦急地拉着她的手说:   “姐姐,我方才瞧见二姐姐见了那个坐轮椅的老头,他们好像在偷偷说话,还怕被人听见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看到有小天使问了,我就解答一下~   虽然不可以剧透,但是可以说的是,后面会是男主和男二男三的角逐。   虐是肯定不会虐的(虐弟弟除外),但是修罗场是确定的了。   虽然真的不可以剧透,但是答应你们HE就是一定HE,所有正面角色都会HE(惨的都是弟弟) 第五十四章   ==   楚禾一听见楚兴说“坐轮椅的老头”, 当即便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赵郁, 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方才还昏昏欲睡的神识立刻便清醒了过来。   楚禾扶着他的肩膀,有些紧张地问道:   “他们说的什么,你可曾听见了?”   楚兴见她如此, 眉宇间微微蹙起,努力想了一阵儿, 脸上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对不起姐姐, 我隔得远, 只听见二姐姐说‘戴风罩’、‘青军册’…”   她怔了片刻,心中暗暗念了一遍, 沉吟片刻说道:   “是‘代凤诏’,‘清君侧’…”   闻言,楚兴脸上写满了困惑,脑袋耷拉得更低了。   楚禾轻轻安慰着他道:   “小兴发现了这件事, 已经帮了姐姐很大忙了哦。你年纪还小, 等长大以后, 自然会明白这两个词的涵义…现在…还不是你应该知道的时候。”   安慰了楚兴之后, 她一双美眸便染上了一层寒冷的阴霾。   倘若这是一场阴谋,怎么可能是一个小孩子可以轻易听得懂的?   只是, 就算她一下便猜到了这两个词是什么, 可若是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也实在解不开这其中的奥义。   “代凤诏、清君侧。”   楚禾忍不住又无声地念了一遍,手中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目光也漫无目的地落在青石地上。   赫元祯尚未立后,后宫之中所设最高的位份也不过是楚明依的贵妃之位。   以宫中的惯例,若无帝后,则顺位由最尊贵的妃嫔代掌凤印。自然而然地,这治理六宫的权力便会落到楚明依身上,可称之为“代凤诏。”   可是,这清君侧的涵义呢?   尚且不说楚明依手无一兵一卒,这“清君侧”用得实在太过牵强。   在乱世之中,举凡天子身边有奸佞作祟,诸侯才会以“清君侧”的名义,号召天下义士们掀起兵马勤王保驾。   可是如今天子尚且在东巡,而且随同天子出猎的,只有赫绍煊所率领的东尧军,还有各家的亲兵。   若要清君侧,势必要给赫绍煊扣一顶犯上作乱的帽子。   楚禾唇边冷冷一笑。   楚明依凭什么能办到这些?难不成她要靠赵家那不足一两百人的亲兵?   就在这一刹那,楚禾的脑中却忽然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仿佛将先前那些不同寻常的痕迹全部串联到了一起,整合成了一幅完整连贯的阴谋网!   谢照衡的预言,巨鹿原山谷之中的脚印,赵家亲兵反常的行径…   仿佛无数根脉络在她面前逐渐清晰了起来,通向一个可怖的陷阱!   楚禾忽然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连鞋都没有穿,赤足奔出猎帐。   她焦急地四处张望,却已看见周围空空如也,只剩一些留下来守卫营地的东尧兵士。   立夏瞧见她这副模样,连忙走上前来问道:   “娘娘,何故如此惊慌?”   楚禾朝她作出一个手势,让她暂时安静下来。   而她自己则深吸了几口气,一边平息着那颗几乎要跳脱胸腔之外的心脏,脑中飞快地想着对策。   此刻她还能去找谁?   赫绍煊不在营地,子兰将军不在营地,哥哥、泣云他们统统不在…   楚禾脑中忽地想起谢照衡,忽然朝他的营帐奔去,也便不顾立夏在身后焦急的呼声。   谢照衡原本留在帐内处理公务,却忽然听见帐外响起楚禾的声音,于是便连忙放下手中的狼毫,走出了营帐。   他见楚禾长发凌乱,面色潮红,甚至还赤足站在草地之中的模样,连忙拱手询问道:   “王后娘娘为何如此惊慌?”   楚禾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一阵,强迫着自己那颗狂跳的心脏平息下来,沉着脸走到谢照衡面前问道:   “丞相,代凤诏是否可代天子之命调遣王畿境内所有王军?”   谢照衡略一迟疑,点头道:   “倘若是特殊时期,代凤诏的确可调动大军…王后娘娘这是听说了什么?”   楚禾来不及跟他解释,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道:   “丞相!王上危险,我怀疑楚明依凭借代凤诏调集了巨鹿原以西潜伏的王军,将以清君侧的名义攻至东尧防线!王上他在巨鹿原…还有我哥哥和泣云,他们会不会深陷敌阵?”   谢照衡脸上忽地浮起错愕的神情,低头沉思片刻,开口道:   “王后娘娘…您先冷静,王军决然不会贸然开战…容老臣想想对策…”   若是平时,楚禾听了他的话定然会冷静下来。   可是今日不知为何,一股强大而又磅礴的恐惧萦绕在她周身,就算时值阳光温暖的春日,也无法使她缓和下来。   她沉声道:   “丞相,无论对策如何,一定要警示王上!”   谢照衡略一思忖,觉得她所言有理,便立刻命身后的亲兵道:   “去将那匹烈焰马牵来,再寻一个马术精湛的骑士前来领命!”   转眼的功夫,楚禾便看见一个兵士牵着一匹长着火红鬃毛的骏马走来。   她心一横,也不顾谢照衡阻拦,转身便夺过那名兵士的缰绳,翻身跃上马背。   谢照衡急道:   “这是烈马,王后娘娘这是要干什么!?”   那兵士见她如此轻而易举地便攀上马背,也吓了一跳,连连附和着谢照衡的话,劝楚禾下马。   谁知那马匹受了惊,又尚未被驯服,正是烦躁之时,这样陡然感觉到背上一沉,下意识地便发了怒,竟将前蹄腾空、高高扬起,口中发出一阵愤怒的嘶鸣声——   楚禾竟分毫没有慌乱。只见她双手紧紧地攥住缰绳,双脚卡紧脚蹬,腰臀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口中发出几声哨鸣,竟强令那匹烈马平静了下来,不安地在原地兜转了片刻。   谢照衡虚惊一场,却还是尽力阻拦道:   “王后娘娘先下来,围猎场箭矢不长眼,您身无武功,去了怕有危险!”   谁知楚禾昂着头道:   “丞相!这营地之中恐怕没有人马术胜于我。我体量轻,马儿自然跑得快,能更早到达猎场!”   说着,她并没有等谢照衡回话,而是直接调转马头,一夹马肚便纵马飞驰离去,急的谢照衡连忙又连命数人纵马追上她一起出营。   可是剩下的都是普通马匹,谁又能追得上这烈焰千里驹?   只见楚禾纵马呼啸而过,营中的兵士们便只看到了一袭红衣长发的背影冲出了营地,径自向西而去。   楚禾心里清楚得很,谢照衡并没有解决办法。   这件事必须由她来警告赫绍煊。   她伏在马背上,巨鹿原的风光从她余光之中呼啸而过。而她的目光,则一直都紧紧地落在远处山巅的那处狩猎王旗上。   她脸上娇嫩的皮肤几乎要被疾风撕裂,及腰长发被疾风卷起,而身上的一袭红衣如旌旗翻飞。   楚禾不敢想,假如这个故事没有了赫绍煊会怎么样?   有多少人会因此而被改变命运?这天下又会因此卷入无穷无尽的纷争之中么?大尧是否还能得到片刻安宁?   除此之外,那她呢?   她的故事里没有了赫绍煊的话,会不会像上一世一样堕入无穷的地狱?   她的心底仿佛有什么被压抑许久的藤蔓在不经不觉之间狂野生长。   那藤蔓翻出新泥,掩埋她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将她全部的渴求统统释放…   楚禾未曾对心底里那一瞬间的痛楚追根溯源。   她不知道的是,早就在离开营地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   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来到了猎山脚下。   楚禾抬头看了看山顶上卷起翻飞的旌旗,轻轻地舔了舔干裂的唇角。   她只要再往前一步,除了野山猛兽和断臂山崖之外,还有无数穿梭其中的明弩暗箭。   谢照衡说得对,她不会武功,也手无寸铁。   倘若踏错一步,将是万劫不复。   楚禾坐在马背上停留片刻,转身看了一眼极远之处的青都城,那张倾城容颜之上浮起一层决然,而后义无反顾地纵马进入了山林。   楚禾知道围猎不仅仅是单纯的猎杀猛兽,每一场围猎都有特定的规则。而不论规则如何变幻,最终的胜者必须冲破重重阻碍,抵达巅峰拔得旌旗才算获胜。   赫绍煊一定在旌旗附近,或者接近旌旗的地方。   楚禾这样想着,便放缓了马步,细心地听着四周的动静。但凡听到马蹄声便立刻躲藏在密林之中,几次都未被人察觉。   她就用这样的办法几次绕开聚在一起的人群,骑着马慢慢地顺着山路往上走。   忽然,一个身穿银白劲装的身影手持一张黄金弓出现在她不远处的正前方。   楚禾瞧见那人竟是赫元祯,心下一坠,刚想藏到旁边的巨石后面,却已经来不及了,恰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赫元祯马背上挂着一只梅花鹿,显然战果丰厚。   他看见楚禾,不由地一愣:   “阿禾,你怎么在这儿?快跟我下山去,这附近有一只猛虎出没,实在太危险了!”   楚禾的视线落到他身后,远处竟有几个赵家亲兵闻讯赶来。她脸色突变,立刻调转马头便疾驰进入了密林之中。   赫元祯焦急地纵马赶上,却四处都已经寻不到她的踪迹了。   意外撞见赫元祯之后,楚禾方才的路线完全被打乱,此时迷失在山林之中,不知去向。   不仅如此,座下的烈焰马也开始喘着粗气,步伐显然迟缓了许多。   千里驹在平地能日行上百里,并不擅长走山路。   楚禾只好下了马,牵着缰绳步行寻找通往山上的小径。   谁知她刚走到半山腰,便听见一声虎啸直冲云霄,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连她身边的烈焰马也开始不安地腾挪着脚步,似乎意识到了危险的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来了,二更在下午~ 第五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咯~   ==   巨鹿原一带气候湿热, 除却连绵百里的广袤草原之外, 猎山上的密林深处更是灌木丛生, 最深处几乎可供一个成年人站立,更别说是飞禽猛兽了。   楚禾的脚步放轻了许多,心跳像鼓点一般狂跳。   她仔细聆听着四周的动静, 忽然听见一阵呐喊和号角的声音此起彼伏,似是从山的另一头传来。   号角声响了没多久, 紧接着便是一阵几乎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从她背后传来, 近得几乎已经撵上了她的脚步。   楚禾一惊, 以为是赫元祯率兵来追她了,于是连忙翻身跃上马背, 正要策马离开,她却忽然感觉灌木中有一道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经盯上了自己!   一阵细小的喷鼻声隐约传来,楚禾想起赫元祯方才提醒过自己,这猎山上有一头猛虎。   她攥紧了缰绳, 座下的千里驹愈发不安, 时不时地发出一阵嘶鸣。   她明白自己已经落入了这只凶兽的陷阱, 它一定就在暗处观察着自己, 准备伺机行动。   这四周都是灌木,她不敢贸然冲向某个方位, 唯恐正中虎穴!   楚禾强行镇定下来, 目光警觉地盯着四周,灌木丛的任何异动都无法跳过她的眼睛。   忽然,楚禾的余光扫见一道黑影忽然从她左前方闪过, 她立即抓紧机会调转马头、夹紧马肚便策马往反方向跑去。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愤怒的虎啸,楚禾分毫不敢回头,只顾着策马穿行在山林之中。   只是林中道路并不平坦,饶是她骑着千里神驹也无法全速奔跑起来。   楚禾额前渗出汗珠,她壮着胆子稍稍回过头往后看了一眼,却见一只脸大如盆、长牙如刃、体型巨大的猛虎竟从地上一跃而起,直朝她扑了过来!   楚禾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侧身一挡,口中吹出一个哨声,座下的千里驹便猛然转向。   猛虎的巨爪扑了空,没能碰到楚禾的身体,却将她座下的千里驹臀部抓出三道血淋淋的伤口!   千里驹吃痛受惊,随即悲鸣一声,飞也似地疾驰了起来,不停歇地穿行在树林之中。   楚禾的两侧手臂均被树枝刮伤,她强忍着疼回头一看,却已经看不见老虎的踪迹,想来已被千里驹甩在身后。   而千里驹却并没有就此停下脚步,而是愈发疯狂地疾驰在林间。楚禾接连吹出几个哨声,试图减缓千里驹的步伐,谁知却统统都失了效。   这匹马疯了!   楚禾心中一凉,勉强压低身子伏在马背上,准备等待它筋疲力尽再从马背上跳下去。   谁知就在千里驹经过一处沟壑的时候,正前方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千里驹再一次受惊,纵身一跃而起——   楚禾没来得及反应,身体陡然失衡,被它重重甩下马背,跌入沟壑当中。   她径直从土坡滚落,摔到了沟底。   只是庆幸这里生长着一片厚实的草垫,她只不过扭伤了脚踝,肘间多了些擦伤,并没有伤到骨头。   楚禾勉强扶着旁边暴露在土壤外的老树根站起身来。   这沟壑并不算深,她踩着旁边的树根应该可以爬上去。   谁知楚禾正准备往上爬,却感觉背后忽然阴风阵阵,耳畔传来一阵猛虎的低吼。   她浑身僵直,慢慢回过头来,竟看见那只猛虎就站在离她不足几尺的地方。   她身上的伤口散发的血腥气越发激起它的兴奋,猛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染着一层凶光。   楚禾浑身颤抖,眸中几颗泪珠滚落脸颊,与她脸上细密的汗珠交融在一起…   只见那猛虎忽然慢慢压低了身子,蓄尽全力,猛地张开血盆大口朝楚禾扑了过来——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从远处“嗖”地射来一只羽箭,竟直插猛虎的左眼!   楚禾屏住了气息,睁大眼睛看着那只猛虎从上面滚落到她身边,浑身一动不动地瘫软在原地,琥珀色的眼眸之中也瞬间便失去了光芒。   她不敢停留,立刻便转身攀住老树根往上爬,时不时地回头看着那只猛虎,唯恐它再次暴起。   因为太过害怕,她甚至都没有听见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楚禾攀到一半,忽然感觉面前出现了一个身影,伸手抱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往上一带,便将她抱了上来。   楚禾下意识地扯紧了那人的衣衫,抬起水汪汪的眼眸一看,竟瞧见赫绍煊一张阴沉的脸。   她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和后怕,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一哭,将他所有涌到嘴边的责备全都堵了回去。   赫绍煊无奈,只好蹲在她身边,将她搂进怀中,一下一下地安抚着她的后背。   他身上的佛手柑的气息让她渐渐安定了下来,也让楚禾从恐惧之中回过神来。   她伸手扯住赫绍煊的衣襟将赫绍煊拉近自己,搂着他的脖颈,伏在他的颈窝里低声耳语了几句。   赫绍煊闻言浑身一震,顺势将她的柔夷握在自己手中,却听见她低吟了一声。   他低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她两只手臂上全是树枝的刮伤,甚至连脸颊也有一丝细小的刮痕。   赫绍煊神色一凛,低声道:   “我带你回去。”   说着便将她打横抱起,走回自己的坐骑前,先送她坐上马背,而后自己才翻身上马。   赫绍煊将人拢在自己的战袍里,低头看了她一眼。   只见楚禾像紧紧地闭着眼睛缩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一张小脸苍白得跟纸一样,眼下还透着微微的红晕,显然被吓得不轻。   赫绍煊一只手将她搂紧,厉声朝身后的赫子兰道:   “下山,回营!”   赫子兰见状也不多语,立刻便纵马为他们开路,率领着一帮亲兵自山路而下。   谁知等他们刚刚下山,还尚未走出猎山山脚下,便看见四面八方而来的王军,竟将他们的退路完全封死,只留下他们方才走出来的山路!   走在王军最前面的人是赵家旁支的小将赵良骥,此番奉了赵郁的调配而来,就是为了“清君侧”从而建功立业的。   他早就得了他叔父赵郁的消息,称东尧王只带了一百亲兵,想就地剿灭他实在易如反掌。   赵良骥看着赫绍煊,仿佛瞧见了自己的功名近在咫尺一般,脸上扬起一个猖狂的笑容,竟拔出宝剑纵马向前:   “东尧王赫绍煊,于猎山挟持天子,意图谋逆!我赵良骥奉赵相与赵太后之命,特来勤王保驾!众位兵士,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   赫绍煊紧锁眉头,伸手扬出长戟,厉声道:   “赵良骥,你以为凭你手下这帮乌合之众就能拦住本王!?”   楚禾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周围已经围拢过来的王军,心下一沉,下意识地抱住他的手臂低声道:   “你放我下来,带着子兰将军突围出去!”   赫绍煊敛去眼中阴霾,垂眸看她一眼,低声道:   “别说话,乖。”   楚禾紧紧地抿着唇,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   “放下我,你才能出得去…”   赫绍煊没有再理她,而是扬起手中长戟,正欲策马冲出敌阵,却听见背后传来赫元祯的呼声:   “等等!”   赫元祯策马上前,看见他怀中的楚禾安然无恙,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环视了一遍四周的王军,脸色一沉,望着赵良骥质问道:   “赵良骥?你不是镇守雎砚关?”   赵良骥坐在马背上朝他躬身一拜,笑容谄媚:   “陛下!赵某奉赵太后懿旨,前来东尧勤王保驾!就地诛杀这挟持天子的逆犯赫绍煊!”   赫元祯想也不想,怒道:   “荒唐!你哪只眼睛看见孤被挟持了!?”   见天子震怒,赵良骥非但没有露出惶恐之意,反而高声道:   “陛下,这逆犯就站在您旁边,只要您退到王军身后,末将便能将其就地诛杀!”   赫元祯眸中忽然翻起阵阵阴云。   他知道这是他母亲赵太后的意思,是他的母族赵家的意思。   他们已经看到东尧做大,开始畏惧于赫绍煊的实力。   而他自己打心底里,也希望赫绍煊就此从这世界上消失…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楚禾接回玉京……   见赫元祯低头沉思不语,赫绍煊双眸一紧,策马上前一步与他并排而行。   他低头看了楚禾一眼,眼中尽是温柔,却隐隐带着决绝。   楚禾望进他的眼眸之中,心中陡然一沉,抓紧他的手臂拼命地摇头:   “不要…”   赫绍煊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即便敛去眼中的温柔,抬眼望向赫元祯,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答应我最后两件事,带她回玉京。善待楚家。”   赫元祯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眸之中没有丝毫波澜,深邃得如同海底一般。   他们之间,永远能如此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   赫绍煊没有再犹豫,用力将楚禾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掰开,正欲将她送入赫元祯的马背上。   楚禾眸中溢出泪花,嗓音沙哑地哭着:   “你不要赶我走...”   赫绍煊已有些许哽咽,可他却强迫着自己不去看她的脸,正要狠下心将她抛下马背的时候,却听见王军之后忽然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铁蹄声!   紧接着,远处便有谢照衡铿锵的呼喊声徐徐传来:   “上尧领主人头在此!谁敢妄动!?” 第五十六章   ==   赵良骥只不过是区区一个雎砚关守将, 在这和平年代并无任何实战经验。他本以为仗着以多欺少, 定能将赫绍煊就地诛杀。   谁承想东尧军的反应竟然如此迅速, 几乎以雷霆之势便在外围将王军围了个严严实实。   这样一来,只要王军敢轻易动手,东尧军便立刻会反扑, 最终只会惹得同归于尽的下场。   赵良骥看着巨鹿原上漫山遍野围拢而来的东尧军,心下一阵慌乱, 连他座下的千里马也不安地腾挪着长腿。   眼看合围之计功亏一篑, 赵良骥一咬牙, 几乎想也不想便将叔父赵郁下的命令抛诸脑后,连呼几声命令王军立刻让开一条道路。   楚禾勉强撑着赫绍煊的臂膀抬起头来, 只见谢照衡骑着一匹乌骓马全速奔袭而来,他身形清瘦,却见青衫猎猎,脊梁笔直, 仿佛让人几乎忘记了他只是一个闲雅温润的文臣, 而并非一位铁骨铮铮的硬汉。   因为他此时手中正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扬起手臂将那滚圆的头颅往场中一扔, 满目猩红的血登时便洒了一地。   那狰狞而又可怖的人头,不是上尧领主又是谁?   赵良骥盯着人头看了一会, 壮着胆子道:   “你说这是上尧领主便是么?谁知道你是不是随便寻了一个人来?若是上尧叛变, 陛下在青都的安危自然难以保证…”   谢照衡冷冷看他一眼,伸手拔出腰间佩剑,剑指青云——   那赵良骥以为他要动手, 满身戒备正要阻击,却听闻远处传来铁蹄阵阵,竟有五虎将手持上尧军旗策马而来。   他们行至赫绍煊面前,抱拳道:   “吾王在上,上尧领主已经伏诛,末将等五人接管上尧兵马二十五万,此乃镇兵虎符,请王上检阅!”   说着,领头那人便策座下一匹大青马走上前来,将一柄血淋淋的虎符教与赫绍煊。   赫绍煊慎重地接过虎符,一双凤眸冷冷瞥向赵良骥,盯得后者浑身战栗,几乎快从马背上坠落。   谢照衡见状,向立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赫元祯道:   “东尧境内已然太平,王军大可西归雎砚关!东尧忠心耿耿,从无半分谋逆之举,望陛下明鉴!”   楚禾听得出来,他这是在给赫元祯台阶下。   如今的状况,假如王军执意开战,便是坐实了东尧的叛军行径。但只要赫元祯强令赵良骥退兵,那么便可将此事就此作罢。   楚禾一双美眸紧紧地盯着赫元祯,默默等待着他的回应。   赫元祯看了一眼那颗在地上滚落的人头,随即低下头来,脸上阴晴不定。   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举起右手,示意王军后撤。   赵良骥早就被东尧军这几位膀大腰圆的将领和如此夸张的阵仗吓得冷汗淋漓,得到赫元祯的命令之后忙不迭地准备后撤。   谁知赫绍煊却忽然张口喝止他的脚步:   “慢着!”   楚禾抬头望着他阴沉的脸色,心中惴惴不安,轻轻攀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赫绍煊敛去眼中的杀意,忽然抽出腰间黑底金纹的衣带,温柔地罩在她双眼之上。   紧接着,他一声哨呼驭马冲向前方,还不及谢照衡部下阻拦,便迅速扬出手中长戟,以雷霆之势劈向赵良骥。   谢照衡疾呼道:   “刀下留人!”   五虎将也奋力策马赶上,试图阻击他的长戟。   他出招太过□□速,在场的人几乎都没有看清他的刀法,便听到赵良骥惨叫一声——   温热的鲜血扬出一道浓烈的猩红,有几滴血迹溅撒在楚禾眼前蒙的衣带上,使她下意识地往赫绍煊怀中一躲,浑身战栗着攀着他的腰,泪珠顺着衣带滚落下颌。   赵良骥的部下见统领被如此明目张胆地残杀,皆红着眼睛欲冲上前来,却被东尧五虎将牢牢封死去路,半分也不得靠近赫绍煊。   而赫绍煊却似乎没有看到王军的骚乱。   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将长戟收回,大手穿过怀中美人长发的间隙,温柔地抚上她修长秀美的后颈,低头吻在她耳边轻声呢喃着安慰。   谢照衡长叹一声,自知已经无力回天,于是便也不做多言,立在原地沉默不语。   而赫元祯却策马上前,低头看着赵良骥的尸身,摇了摇头道:   “皇兄大可不必如此。”   赫绍煊淡淡开口:   “这样的奸佞在陛下身边,臣能铲除一个就是一个。”   说罢,他也并不打算向赫元祯过多解释,而是将楚禾揽得更紧了一些,夹紧马肚疾驰而去,身后将臣与亲兵也随之离去。   赫元祯坐于马上良久未动,眸中直视着那身影愈行愈远。   他清瘦白皙的脸颊还是少年。如血一般的残阳落入他的眼眸,而他的眼中却敛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沧桑,逐渐将烈日光芒吞噬殆尽,留下一层烧完的余烬。   ==   赫绍煊考虑到楚禾的伤势,径自便策马回到了胶北行宫,一路将她抱回了寝殿。   立夏和敛秋见状吓了一跳,看见赫绍煊阴沉的脸色却又不敢贸然上前,只好一个去寻王医,一个则去找金创药膏和热水来。   赫绍煊弯腰轻轻将她放到软榻上,谁知楚禾却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此时陡然安宁下来,方才的后怕和抑制已久的恐惧一下子便涌上心头,泪珠仿佛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源源不断地从衣带溢出。   赫绍煊不忍心将她的手强行掰开,于是便就势侧身躺在她身边,伸出大手一边抚摸着她的脸颊和耳垂,一边慢慢解开那根衣带,口中轻声地安抚着她。   随着衣带慢慢滑落,她那双微微发红的美眸仍然往下掉着泪,眼神像一只受惊的鹿一般。   她看清赫绍煊的脸庞哭得更厉害,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整个身子都陷进他的怀里。   赫绍煊心上仿佛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一阵一阵的钝痛袭来。   他一手握紧楚禾的纤腰,另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气息,轻声道:   “不怕,不怕了,乖…有我在这里,我不走…”   他的安慰见了效,楚禾渐渐止住了眼泪,逐渐转为低声的抽泣。   谁知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楚禾受了惊,脑中浮起猛虎那张夸张可怖的长相和锋利獠牙,浑身一阵战栗,一下子便缩进他怀中,止不住地发抖。   赫绍煊转头示意立夏将药放在旁边,立夏当即便明白过来,轻手轻脚地将几瓶药和热水放在一旁便退了出去。   赫绍煊双臂将她圈在自己怀中,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发顶,低声说:   “楚禾不怕,是立夏进来送药了,不怕了…乖”   楚禾将脸在他怀中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问:   “它…不会…不会追我…了吧?”   她的嗓音带着哭腔,赫绍煊眼底染着一层怜惜,轻轻吻了吻她的柔夷:   “不会,永远都不会了。”   楚禾渐渐地不再颤抖了,却仍是不愿意放开他的手,时间久了,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再睁眼的时候,外面已经天黑了,寝殿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宫灯,勉强照亮了四周。   她抬头看见赫绍煊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抱着她,长眸阖上,像是也睡着了。   楚禾轻轻腾挪了一下身子,没成想赫绍煊竟没睡实,当下便睁开了一双凤眸,低哑着嗓音问:   “这就睡醒了么,想吃什么,让立夏去膳房传一些来?”   楚禾的确感觉腹中饥饿,刚刚点了下头,便感觉身上好几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赫绍煊神色一凛,直起身来下床去,又点了两盏灯,细细为她检查起了身上的伤势。   楚禾见他身上的战甲还未卸下,又守了自己这么久,有些愧疚地握着他的大手轻声道:   “还是让立夏来吧…”   赫绍煊摇了摇头,随即直起身子,一把便将身上有些碍事的战袍扯下,随手扔到一边。又低头掀起她的裙摆,细细地抚摸着她的玉足。   那双柔嫩娇软的玉足带着成片的青紫和红痕,还有磨破的细小伤口。最严重的还是那已经隐隐发肿的脚踝。   他慢慢摸骨检查着她的伤势,楚禾吃痛,忍不住低吟了一声,赫绍煊便缩紧了眉头,从一旁取过药膏来涂在她脚踝上,慢慢揉搓着: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好好养几天就不疼了。”   楚禾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赫绍煊为她上了药,抬眼便瞧见她手背上的划痕,想起她双臂也受了伤,于是便直接将她身上的衣衫撕开,打算看得更仔细一些。   楚禾还未回过神来,便感觉身上冷飕飕的,慌忙捂紧自己胸前。   这若是平常,赫绍煊约莫着早就不耐烦地用强了,可今日他的声音却柔和了许多,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哄:   “别怕,褪了衣衫才好上药,不然该留疤了。”   楚禾这才慢慢将手放下去,红着脸将衣衫褪下。   她里面只有一件藕荷色的抹胸亵衣,露出雪白的玉臂和肩膀,就连胸前的沟壑也若隐若现。   赫绍煊只是短暂地看了一眼,目光便集中在她双臂的伤口,细细地为她上好了药。   可那玲珑的身段却勾着他有些意乱情迷,心跳也愈发猛烈,气息也逐渐急促了起来。赫绍煊将衣衫给她穿好,刚要转身将药放回桌案上,却见一双玉臂从背后环住他的腰,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   她嗓音怯怯柔柔地:   “你想要的话…我是愿意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赫绍煊忽然转过身来将她钳在怀中,炽热的手掌按着她柔软的腰肢,眸中闪过一丝难抑的情动。   楚禾以为他应允了,怯怯地吻上他的脸颊,手上欲解开自己的衣衫,谁知解到一半却被他一把按住。   他的嗓音如蛊惑一般在她耳畔响起:   “你现在年纪太小,身子又弱,恐怕吃不了这个苦。等你养足了身子也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  阿禾: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   煊哥:老婆,这真的会是一件很吃苦的事情...   阿禾:......有多苦   煊哥: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阿禾:...... 第五十七章   ==   听了他的话, 楚禾登时便顿住片刻, 抬眸用几近微弱的声音问:   “你说吃…什么苦?”   瞧见她脸颊绯红, 眼睛稍带红肿的可怜模样,赫绍煊伸手在她腰上使劲捏了一把,眼里含着半分笑意, 说出来的话却似乎带着威胁:   “就你这小身子骨,经得起几回折腾?”   楚禾愣愣怔怔地看着他, 原本就不大清晰的脑子慢吞吞地转了一圈,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的话。   她立刻窘迫地低下头去, 再也不敢看他眼睛。   楚禾忽然想起来,早先有教引嬷嬷的时候, 嬷嬷便颇为隐晦地提起过,说有些男子身子比寻常人强健些,行房的时候也更“折磨人”一些。   她上辈子不经人事,没尝过那滋味, 也不知到底是折磨还是快活。   可现在听了赫绍煊的话再细细一想, 她忽然觉得圆房好像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再低头一看她现在这副方才十五岁的少女的纤细身子, 除却胸前微微隆起的丰满, 身上多余的一丝肉全都没有。可是再看看赫绍煊那宽肩窄腰的身子,约莫她真的是经不起被他“折腾”的, 于是当即便打消了念头。   赫绍煊像是真的怕了, 于是便没再逗她,只唤了立夏和敛秋两个进来,服侍着她进去沐浴, 之后又传了晚膳进来,全是清淡滋补的汤粥一类。   楚禾扫了一眼桌上清清淡淡的菜色,轻轻往他旁边挪过去一点,小声说:   “你今日在外面奔波了一天,都没吃饭,怎么不让他们传些硬菜来?”   赫绍煊伸手给她盛了碗粥,不以为意道:   “天色晚了,膳房估计只有这些,再强行把御厨唤起来做菜也不合宜。硬菜吃多了也不好克化,睡前吃这些刚好。”   说完,他先自己试了试温度,又将汤匙送到楚禾嘴边:   “甜粥,估计你爱喝这些东西。”   立夏和敛秋两个见状连忙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替他们关上了殿门。   楚禾脸上一红,忙不迭地要从他手上夺过小勺:   “我…我自己能喝…”   谁知赫绍煊神色一凛,她立刻便乖顺了下来,顺从地张开了小口,任由他把玉米甜粥送进自己口中。   只不过赫绍煊虽是行军打仗的一把好手,可喂人吃东西这一样却是极不熟练的。   才喂了两口,楚禾便忍不住开口道:   “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喂的时候勺子老是歪的…都洒到衣服上了。”   赫绍煊这才瞧见她衣襟上沾着零星几点儿掉下来的玉米碴,脸上顿时便有些尴尬,这才将小碗递到了她手中。   可就算是这样,他却还是不放心,手中漫不经心地吃着自己的饭,而一双眼睛却一直盯在她身上,生怕她少吃一口。   用完晚膳之后,赫绍煊将她抱回了床榻上,转身正要去净室沐浴,谁知却被楚禾唤住脚步:   “你要去哪儿?”   听着她嗓音里带着一丝明显的害怕和紧张,赫绍煊又走回她身边,伸手揉了揉她蓬松的头发,颇有耐心地回道:   “我去净室沐浴,不走远。你在床榻上看会儿书,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经过他的安慰,楚禾似乎情绪有些低落,脑袋耷拉下来,用蚊子般的声音问道:   “可不可以让我跟你一起去…?”   赫绍煊愣怔片刻,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想起上一回在朱雀宫沐浴的时候,她连给自己送件衣袍都羞得不行,现在怎么还上赶着要看自己洗澡了?   他弯下腰,平视着她的眼睛问道:   “怎么今天这么黏人?”   楚禾小声地辩解道:   “我…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外面…”   赫绍煊挑了挑眉:   “是不想还是不敢?”   楚禾轻轻抿了抿嘴唇,伸手环住他的腰,主动将小脸埋进他怀里。   她没用力气,却不像是要轻易放手的样子。   赫绍煊心头一软,轻声叹了口气,旋即便伸出长臂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托起来抱在怀里往净室走去。   楚禾扭了脚,站不了太久,于是赫绍煊便搬了一把软椅进来让她坐着,自己则径自走到木桶旁边开始宽衣解带。   楚禾小脸一红,忙不迭地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赫绍煊余光瞥见,揶揄道:   “该看的都让你看过了,害羞个什么劲?”   话虽如此,可她到底还是个含羞的少女,也不能光明正大地盯着他没穿衣裳的时候看,便也没将手放下来,等他走进了木桶才小心翼翼地往回瞥了两眼。   赫绍煊半倚在木桶里,凤眸微微瞥向楚禾,见她抱着腿蜷缩在软椅上,似是有了些倦意,时不时地有些目光呆滞,却又不敢闭眼,显然是白日受的惊吓太大所致。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试图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于是便开口轻声道:   “你记不记得你刚来东尧的时候,碰也不让碰,给你带个护腕都要踢我一脚?”   净室里的雾气温暖湿润,让楚禾有些犯困了。   她迷迷糊糊地听见这一句问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胡乱地答了两句,眼皮便沉地抬不起来了。   赫绍煊听见背后没了声音,转眸瞧见她已经浅浅睡去了,于是便从木桶里站起身来,随意裹了一件睡袍,将她抱回到了床榻上。   一落到他怀中,楚禾便循着那淡淡的气息环住他的脖颈,像是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一般,睡得愈发安然。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   楚禾睁眼一看,外面已是一片天光大亮,可环抱着她的赫绍煊却还在酣睡。   楚禾翻身趴在他身上,轻轻推了推他,小声伏在他耳边问:   “时辰不早了,今日你不去云霄阁议政么?”   赫绍煊连眼睛也没睁,顺手便将她揽进怀里,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摩挲着她嫩白的肩头,哑着嗓音笑道:   “昨天晚上也不知是谁,睡到半夜又是哭又要闹。好不容易哄好了,又要往人怀里钻,折腾得别人一晚上没睡好不说,早上要起床的时候非要扯着我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让走…”   楚禾闻言,忽然将小脑袋从他怀中冒出来,满脸窘迫地说道:   “我…我不记得了…”   赫绍煊那双狭长的凤眸微微睁开,眼中带着些慵懒,低眉挑起她的下巴,逐渐凑近她问:   “不记得就可以耍赖了?你知不知道不让我上朝会是什么后果?”   楚禾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怯生生地开口道:   “朝臣们会…骂你是个昏君。”   赫绍煊一滞,手上力气加重了些,看着她疼得皱起眉来,唇边才染上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他们不敢说我是昏君,只敢说你是个祸水,勾着我不理政事,成天沉迷美色。”   楚禾有些委屈地睁大眼睛:   “我…我不是故意的…”   赫绍煊将她重新按回怀中,阖上双眼道:   “反正已经误了时辰,今日就不去了。”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听见立夏在殿外通禀道:   “王上,娘娘,少将军和孟大小姐前来探望娘娘。”   楚禾连忙回道:   “你请他们去侧殿稍等片刻,我这就起来了。”   说着,她又伏在赫绍煊身上轻笑道:   “有哥哥和泣云陪我说话了,你可以放心去上朝了,现在去也误不了多久…”   赫绍煊忽地睁开眼睛,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低头用力咬了她的唇一下以示惩罚,这才起身洗漱上朝去了。   等他走后,楚禾这才红着脸起身,简单地梳洗之后,让立夏和敛秋扶着走到前殿去见哥哥和孟泣云。   她才刚刚在软垫上坐定,便瞧见孟泣云火急火燎地奔进来,拉着她的手上下检查了一遍,焦急地问:   “阿禾伤到哪里了?我昨日听说了事情便赶来了,谁知东尧王封闭了寝宫,谁也不让见你,我和楚大哥都急坏了。”   楚禾想起昨日自己失态的模样,心里暗自庆幸没被泣云他们瞧见。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   “只是扭了脚踝,不是什么大事…”   她话音刚落,便瞧见楚贞和楚兴也迈进了殿门,楚兴更是跑到她面前,蹙着眉头问:   “姐姐,疼不疼?”   楚禾笑着摇头:   “早就不疼了,养几日就能走路了。”   孟泣云忿忿道:   “阿禾,你还不知道罢,这回你们围困猎山,全是楚贵妃滥用代凤诏惹下的祸端,这会儿正跪在宫外请罪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了,这一章稍微过渡一下,脑壳又有点不够用了...   那什么,周末安排三更哈~ 第五十八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一更~   ==   楚贞闻言, 眼底登时便冒出怒火:   “楚家怎么出了楚明依这么一个东西?她借着楚家的身份嫁入皇宫, 如今竟又反过来帮别人对付楚家?”   不用他说, 楚禾自然知道楚明依是个什么货色,心中反倒波澜不惊,只是垂下眸子拨弄着手里的茶碗, 淡然道:   “后宫的女人,但凡沾了嫉恨, 便容易被蒙蔽心智, 还谈何立场?”   楚贞有些微微讶然, 转头问道:   “我只当她是被人利用,难不成是因为她嫉恨你, 所以才…”   听到这儿,孟泣云忍不住皱起眉道:   “原本就是她夺走了你的婚事,如今她都已经如愿嫁入了皇宫,而你又远嫁东尧, 她还有什么可嫉恨的?”   楚禾默默不语。   她心里清楚, 楚明依对她的嫉恨不止是婚事这一件。   若不是经历过前世, 她也不会知道, 原来她从小到大因为嫡女的身份所获得的所有殊荣,都一直被楚明依长久地嫉恨着。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 开口道:   “此番她咎由自取, 还请哥哥写信告诉爹娘,请爹爹这一回无论如何也不要因为同情她而上表陈情。这件事,就当与我们楚家无关便是。”   楚贞应了一声, 神色却有些不自然:   “阿禾,我听闻此次楚明依所犯之事,与赵家也有所牵连?”   楚禾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心知哥哥是在担心他与赵家七娘的婚约。   而孟泣云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忍不住开口道:   “天子并未受人胁迫或病重,单凭一个贵妃,就算持有代凤诏,又凭什么能调得动赵良骥的重兵?此间必然有赵家的手笔。”   楚禾听到她言语之间对赵家多有贬损,便轻轻朝孟泣云摇了摇头,转而向哥哥道:   “哥哥应当知道,朝堂之上,只有同僚而无密友,只有立场不同而无对错之分。就算这次围困猎山的事情有赵家的手笔,他们目前针对的,也只会是东尧,而不是楚家。只是…”   看着楚贞眼里隐隐升起一丝光亮,楚禾有些不忍继续说下去,暂缓了片刻开口道:   “哥哥与赵家七娘两情相悦,又有婚约在身,无需顾虑太多。即便日后楚家和赵家真的走到了敌对的那一步,我想七娘也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她能说这样的话,就是知道前世里赵七娘自从嫁进楚家之后,便始终都站在楚家这一边。甚至在楚家军罹难之后,也没有接纳赵家的庇护,竟只身一人前往北境寻找夫君的遗骸,带回故里安葬。   对于这样的烈女子,楚禾是敬佩的。因为她即便出身赵家那样的泥淖,也并没有丢失心中的纯良。   楚贞似乎低头思索了片刻,慎重地开口道:   “我明白了。”   嘱咐明白之后,楚禾安下心来,转而却注意到身边的孟泣云脸上带着淡淡的失落,明白自己的好友心中郁结。   于是她轻声哄着楚兴道:   “我从东尧王那里要来一匹小马驹,是北尧的雪驹,就养在马场里。让哥哥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楚兴连忙点头道:   “好!”   楚禾便抬头向楚贞道:   “哥哥,带着楚兴去骑马吧,我与泣云还有悄悄话要说呢。”   楚贞并未注意到这之中微妙的气氛,于是便点头应允,带着弟弟正欲往出走,却见楚兴并不去牵他的手,而是扯着他的衣角道:   “大哥又忘了,娘亲给姐姐写了信!”   楚贞一拍脑袋,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封精致的信笺出来递给楚禾:   “三日前信笺就送来了,我每次来看你都忘了交给你,这回可算让小兴逮着了。”   楚禾笑着接过信笺来:   “有劳哥哥了。”   楚贞笑着摆了摆手,带着小弟走出了宫门。   楚禾将信随手放在一旁,转头握着孟泣云的手,轻声问:   “方才我提起赵七娘,你是不是生气了?”   孟泣云摇了摇头,情绪有些低落:   “赵七娘与楚大哥本来就有婚约,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她日后是你嫂嫂,你为她说话也是应该的。”   楚禾瞧见平日最是张扬大气的孟泣云竟也有这样沮丧的时候,心里有些不忍,随即轻轻叹了口气:   “泣云,我知道你喜欢我哥哥,只是他与赵家七娘的婚约是先帝定下的襁褓婚约,实在不能违抗…”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忍心说得出口,只是轻抚着孟泣云的手背以示安慰。   孟泣云脸上少有地出现这样沉寂的神情:   “我知道,楚大哥与赵七娘是两情相悦。赵家七娘我是见过的,是个很温柔可人的女子,我见了尚且忍不住怜惜,更何况你哥哥呢。”   楚禾有些心疼她,轻声道:   “泣云,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孟伯父和孟大哥都对你宽纵,从不拘束你的自由,至今也尚未给你婚配,就是不希望你跟寻常的女子一样被束缚。你生来就是属于战场的,而战场之中多少青年才俊,英雄豪杰,你总会遇见更好的人选……”   她正说着,立夏便从外面走了进来,轻声通禀道:   “娘娘,子兰将军来送东西了。”   楚禾颌首道:   “快请进来。”   立夏应了一声,便忙出去请人了。   楚禾轻轻低眉一笑,说:   “你看,这不是就来了一个?”   孟泣云本来还好好听她说话,一听见赫子兰的名号,脸上便浮起一层极为复杂的神情:   “谁乐意见那个傻大个…”   嘴上虽然不情不愿,眼中却分明带着些许期待的光芒。   楚禾不语,抿嘴笑了笑,抬眼便看见赫子兰穿着一身蓝色劲装,腰佩炽月宝剑走入殿中。   见到孟泣云也在,赫子兰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却很快平复下来,将手中的小盒呈上:   “见过王后娘娘。臣弟奉王兄之命,特来送了膳房新制的点心。”   说完,便将木盒放在桌案上。   楚禾打开一看,却见是一盒碧绿色的豆糕,不由地稍有些讶然,转头望着桌案上已经摆了好一会儿的瓷盘,竟是一模一样的点心。   赫子兰见状,有些窘然地辩解道:   “王兄觉得新做的点心味道不错,便差我给娘娘送来了,大约也不知道膳房已送了寝宫一趟。”   楚禾笑了笑:   “无妨。立夏,给子兰将军上一盏茶。”   赫子兰闻言却躬身道:   “多谢娘娘,只是茶就不喝了,王兄还等着臣弟回去商讨政事,这边告辞了。”   楚禾点了点头,转而望向泣云笑道:   “听说子兰将军昨日和泣云一并拔得春猎头筹,只是这彩头我只准备了一份,看来要再另外备一份了。”   孟泣云微微抬起下巴,看了赫子兰一眼道:   “谁说是一并拔得头筹的?最后那只梅花鹿分明是我射出的箭。”   赫子兰干咳了两声,低头道:   “王后娘娘,既然孟小姐喜欢挽月弓,就让给她好了。”   孟泣云闻言立刻便从软垫上爬起来道:   “什么叫让给我!那是我自己挣的好么,你若是不服,咱们下一回秋猎再比一次!”   见孟泣云来了精神,楚禾抿嘴一笑道:   “行了行了,挽月弓已经是你的了,别为难子兰将军了。”   孟泣云脸上一红,挪开眼神嘟囔道:   “我哪有为难他…”   赫子兰似乎也有些不敢看她,只向楚禾行礼之后便匆匆告退了。   等赫子兰走远以后,楚禾抿嘴笑道:   “泣云,你是不是逮到一个软柿子就要往死里掐?”   “每次都是他先话不饶人的,怎么就是我欺负他了?”   楚禾摇了摇头,笑道:   “你觉得子兰将军像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不过就是遇见你,就像老鼠遇见猫一样。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孟泣云恼怒道:   “阿禾,跟赫家人待一起时间长了,连你的嘴巴也变厉害了!”   楚禾有些无辜道:   “我怎么就厉害了?这不是为你着想么?你想,你若是嫁给我哥哥,那不是得跟着他驻守在玉京,我俩估计一年也见不着几回。可你若是嫁给子兰将军,我们都住在青都,岂不是随时都能见面?”   孟泣云瞪她一眼,脸上却不自觉地浮起红晕:   “再胡说不理你了…”   楚禾笑着揽住她肩膀道: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说件正事,我记得你养了一些女侍卫对么,能不能借我一个?”   孟泣云想也没想便点头答应:   “你成婚之前我就说要送你几个,你还不肯要,现在又后悔啦?”   楚禾点了点头:   “我现在有些棘手的事情要查,急需要武艺高强又会轻功的人,便想到你了。”   孟泣云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鬼脸,亲自去外面唤了一个素衣素剑的女子进来,领到楚禾面前。   只见那女子身材高挑瘦削,皮肤苍白似雪,容貌普通,而那双丹凤眼却凝着一抹说不出的妖冶。   她额前一缕长发垂落,掩着小小一只银面具,挡着她的右眼,想来或许是有些伤疤。   “阿禾,这是我身边武功最高强的侍卫,叫蒹葭。从今以后便归你驱使了。蒹葭,你日后就跟着王后娘娘,一切都听她指挥,明白了么?”   女子朝她略一颌首,转而向楚禾抱拳道:   “蒹葭但听娘娘差遣。”   楚禾满意地颌首道:   “你在我这里比不得仪安自在,毕竟是宫廷之中,规矩多一些,你且多担待。待事情解决,你便可以回到仪安去。”   孟泣云笑道:   “既然这样,蒹葭就留给你了。时辰不早了,估计东尧王要回来,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楚禾点了点头,唤了立夏将她送出了宫门。   紧接着,她让蒹葭将殿门关上,取出一封信递给她,轻声道:   “眼下有件事,需要你替我走一趟京郊姚家村,查一桩两年前发生在昆阳的旧案。” 第五十九章   ==   蒹葭不是个多话的, 只仔细留神听着楚禾详谈了一遍具体事宜, 又追加了几个要紧的问题, 便领命干干脆脆地去办差事了,这让楚禾很是满意。   她原本打算从昆阳回到青都之后就着手调查魏家当年的事,也好直接将事情始末直接递到赫绍煊的案头, 也免了他再多操心一件事。   谁知这一回来,竟正好赶上赫元祯东巡, 将她的计划硬生生打断了。   这一来一去, 外面已然夜幕渐深。   恰逢立夏送了孟泣云回来, 楚禾抬眼轻声问道:   “小厨房里煨上牛肉羹了么?炖了几个时辰了?”   立夏点了点头道:   “炖了两个时辰了,现在正用小火煨着, 等王上回来就能端上桌了。”   说着,她掏出火石将案前几盏灯点了起来,恰好看见桌上被楚禾压在瓷盘下面的家书,于是便顺手递了过去:   “是夫人写的信, 娘娘看一看吧。”   楚禾这才想起来那封几乎被她抛之脑后的信, 忙不迭地从她手中接过来:   “刚才一忙便忘了…”   说着, 她当即便展开信笺细细读了起来。   许久不见母亲的笔迹, 楚禾心中有些怀恋,可她迫不及待地一列列看下去, 眉间却渐渐多了一分忧愁。   立夏察觉到她神色有异, 遂问道:   “娘娘怎么了?可是将军和夫人在南尧遇见什么难事了?”   楚禾摇了摇头,忧心忡忡道:   “母亲说舅舅的病有些不好,眼下只能下猛药赌一赌了…”   立夏闻言也轻叹一声, 左不过说些吉人自有天相的话,并不能从根本上为楚禾解忧。   其实莫说是立夏,就连重生过一次的楚禾对此也丝毫没有办法。   楚禾知道,前世里她舅舅这场病就来势汹汹,到最后遍请天下名医也不见好转。   她蹙着眉思索片刻,忽然想起在昆阳为赫绍煊看诊的名医郑子初,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命立夏拿了笔墨过来,快速地写下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   她想了想,又从自己的妆匣里取了一颗价值万金的夜明珠出来当作诊金,一并交给了立夏:   “立夏,你去寻一个可靠的侍卫,命他将这封信和夜明珠送到谢丞相帐中,请他帮忙转交给郑子初老先生。眼下…怕是只有拜托这位神医了…”   立夏点了点头,应了她的话便出去办差了。   目送她出去之后,楚禾不由地轻叹了一声傅家多舛的命运。   她外祖父南尧傅氏原本是大尧数一数二的富豪,倚靠自家传承百年的天字号绸庄和一座秘银矿山得以富甲一方。   可是傅家绸庄经营多年,却只专攻流光锦一种绸缎,不仅织造颇费周期,价格也十分昂贵。这些年被玉京的几家织造庄连番打压之后,已显现出不可逆转的颓势。   她展开手中的信,继续往下看着。   母亲在信里说,舅舅为了打开新的局面,竟然忍痛将自己的长子傅长宁远派北尧,争取搏出一番新的天地。   可是楚禾却清楚地记得,前世的傅长宁原本在北尧已经找到了可以合作的卖家,并且拿着为数不少的定金返回南尧,却在途中遭遇了山匪打劫。不仅丢了财,还送了命。   在那之后,舅舅更是一蹶不振,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傅家也因此慢慢衰败了下来。   楚禾眼中蒙上了一层阴霾。   只可惜她前世只知道表哥傅长宁是从北尧南下的途中遇害的,并不知道他是在何处遇害,这就让她有心帮忙也使不上力气。   楚禾刚想到这儿,目光便忽然锁在信尾——   母亲竟在信中清楚地写下了傅长宁出发的时间和所行的路线,还让她和兄长帮忙照应一二。   楚禾一怔,粗粗算了一下,依照母亲所言,若傅长宁是上月二十九由北尧漳州启程南下,按照路程推测,应当就在这三五日便会经过巨鹿原…   她忽然想起刚来东尧的时候,孟泣云曾经嘲讽过赫子兰花了一年也没能抓到巨鹿原的山匪。   把这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她的神经立刻便紧绷了起来。   或许,这一回她可以救下表哥…   楚禾想得太过全神贯注,就连寝殿进了人也并未察觉。   忽地,她的肩膀被人轻轻揽住,随之便跌入了一个气息清香的怀抱之中。   她吓了一跳,忍不住轻声“呀”了一下,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果然是赫绍煊。   只见他那双凤眸带着些疲惫和懒倦,脸上却有些怪异的苍白,可唇角却勾着一丝熟悉的笑,垂眸问她: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楚禾轻抚着胸口的心跳,忍不住轻轻推了他的肩膀一下,开口道:   “你走路怎么也没声音呀…”   赫绍煊的眉心几乎不着痕迹地皱起些许,又很快恢复了正常,快得连楚禾也没察觉到异常。   他面无波澜地轻笑一声说:   “我走路怎么没声音?是你不知道在点击着谁,想的太入迷了…”   楚禾一想到方才的事情,不由地抿了抿唇,随即伸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有些迫不及待道:   “正巧我有件事要问你…”   谁知赫绍煊却不听她说话,低头将她的手捉起来,抚摸着自己的下颌问道:   “你感觉到我有什么变化了么?”   楚禾柔嫩的手心被他下颌上冒出的青茬扎疼,忍不住皱着鼻子摇了摇头。   赫绍煊侧眸看了她一眼,轻飘飘地开口道:   “今天一天没来得及用膳,饿瘦了。”   楚禾一怔,转头看了看他白日里差遣赫子兰送来的豆糕,有些疑惑地问:   “膳房不是给你送了点心么?难不成就送了这一盒?”   赫绍煊没好气地说:   “对,就送了一盒,我尝了一块就眼巴巴地差人都给你送来了。谁知道这帮兔崽子竟然提前先给你送过了。”   说着,他像是一口气没顺上来,脸色忽然有些发白,撇开脸去咳嗽了两声。   楚禾以为他回来的时候着了风,连忙为他倒了一杯热茶送过去。   赫绍煊不接,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就势便懒洋洋地倒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她腿上,随即阖上眼睛:   “有什么事要求你夫君,快说吧。”   楚禾想着这件事的确算是求他,于是便嗫嚅道:   “我表哥傅长宁从北尧南归,这几日估计便要经过巨鹿原。他身上揣着重金,本来就不大安全…况且我听闻巨鹿原多山匪,更是担心。你能否让子兰将军照看一二,只要将他们送离巨鹿原便行…”   她草草说完,又望着赫绍煊的脸,试探地小声问:   “行吗?”   赫绍煊忽然睁开一双凤眸,轻笑道:   “行啊——”   楚禾看见他眼里又浮上一层熟悉的戏谑,心里忍不住又咯噔了一下。   果然,他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   “你亲我一口,我就派傻小子去。”   楚禾脸上霎时便红成一片。   在她犹豫的片刻,赫绍煊注视着她的眼眸,唇角仍然弯着一个弧度:   “亲我一口就能换你表哥平安渡过巨鹿原,这买卖划算得很啊——”   他话刚说完,便看见楚禾忽然垂下头来,柔顺如水的长发落在他颈窝里,挠的发痒。   她凝神停顿了片刻,捧着他的脸颊便吻了上去。   只是她还没怎么学会吻人,娇嫩的唇瓣有些发抖,吻得怯怯地,只不过就是用自己的唇蹭了蹭他的嘴唇,毫无吻技可言。   赫绍煊眼眸当中荡开些许涟漪,抬手抱着她的后颈回吻着,舌尖轻柔地滑过她的唇瓣,来回打了个圈儿,轻轻撬开她的贝齿探进去。   楚禾身子一僵,刚要躲开,却被他牢牢地扣在怀中,吻得愈发深入。   直到亲得她唇边有了圈红痕,他才放开怀中抗拒的小家伙,仍然意犹未尽地舔舐着唇角,像是偷了蜜一样甜。   楚禾咬着唇边,脸上红霞一片,仍然轻声恳求道:   “这件事很急…你能不能…早些派人去?”   赫绍煊笑了笑,挺身坐直起来,走到书案前快速地写下军令,命外院的侍卫立刻去办了。   楚禾松了口气,刚要命敛秋去小厨房给传膳,转头却见赫绍煊忽然眉头缩紧,脸色煞白,竟喷出一口鲜血来——   他的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两下,半撑在桌案上,几乎要倒下去。   楚禾顾不上脚踝的疼痛,硬是跑到他身边去扶住他,慌忙喊人进来。   立夏和敛秋听见她的呼声进来一看,纷纷变了脸色,连忙去传王医了。   他浑身瘫软,楚禾柔弱的身子勉强将他撑起来,扶着他的腰将他送到床榻边上躺下,紧紧地握着他的大手,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赫绍煊虚弱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柔声哄:   “我没事,别哭。”   楚禾赶忙按住他的嘴唇,强忍着泪珠说:   “别说话,等一会儿王医就来了。”   赫绍煊微弱地点了点头,忽地又蹙起眉来,手不由自主地捂紧了胸口。   楚禾一滞,连忙将他的手挪开,解开衣襟一看,原来他胸前竟然出现了一道新伤,正往外溢着血。   她害怕极了,拿了一块丝帕,颤着手按住他的伤口,恳求似得语气道:   “别睡…你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就好…”   说着话,只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王医见状慌忙走上前道:   “王后娘娘,请先移驾外殿等候…”   楚禾连忙站起身来为他们腾挪开位置,却怎么也不舍得离去,一双眸子始终落在赫绍煊身上。   最后还是立夏和敛秋两个半拉半拽地将她带出了寝殿。   楚禾坐在原地,勉强镇定了下来,却低头看见手中那染血的帕子,心里又是忍不住一阵钝痛。   她抬起眸子,平复了情绪,冷声道:   “立夏,去把云霄阁所有的宫人和侍卫都给本宫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煊哥要受伤几章了,让阿禾宠宠他吧 第六十章   ==   云霄阁与寝殿相去不远, 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立夏便领着十二三个宫女太监回来了。   宫人们陡然听闻楚禾这样突然的传召, 脸上大多是惶恐和疑惑,而其中亦存了些心虚的成分在其中。   等到了寝殿外,他们瞧见楚禾正撑在桌前小憩, 便不敢再往里走,于是便各自跪在门外, 大气也不敢出, 生怕惊扰了王后娘娘。   楚禾正闭目小憩, 忽然听见殿外的动静,不由地睁开眼睛来, 顺着正殿望出去,借着顶上吊的昏黄宫灯看清了外面跪着的一排宫人。   看他们的模样稍显狼狈,有几个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没穿好,显然事先也并未想到这么晚还会被传召。   楚禾让敛秋扶着自己站起身来, 似乎觉察不到脚踝的疼痛一般, 迈开步子走到殿门口, 垂眸睨着下面的宫人, 冷声道:   “王上究竟是如何受伤的?怎么没人来知会本宫一声?”   楚禾的语气不算太过严厉,却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 宫人们听了仍然紧张地瑟瑟发抖。   其实就算不问, 她心里其实也能将缘由猜的差不多。   量他们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将这么大的事情瞒着她。消息之所以丝毫没有传到她耳朵里,多半是赫绍煊不让他们传。   楚禾心中像是要被撕裂一般疼痛, 她忍不住蹙紧眉头捂着心口,静静地等待着宫人们开口。   为首的是一向服侍在云霄阁的大太监,自知已经瞒不下去了,于是便颤着声,哭丧着脸开口道:   “王后娘娘恕罪,奴才们哪敢隐瞒主子啊…若不是得了殿下的吩咐,就算给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来寝宫禀报。更何况如今青都里也…也不全是自己人,这若是让人胡乱传出去,青都又乱了套可如何是好…”   楚禾听闻此事果然是赫绍煊的吩咐,心中的怒意渐渐平息了下来,语气却丝毫不曾放缓,追问道:   “那你说说,王上是在何处受伤,又是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那大太监连忙朝她拱了拱手,低头道:   “回禀王后娘娘,是今儿个下午,王上刚散了朝之后发生的事。奴才依着惯例将各位大人们送出宫去,前脚才踏出殿门,听见殿内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奴才连忙便往后走,子兰将军当时也在场,谁知道进去之后,却看见殿下与一身手高绝的刺客正在缠斗,子兰将军还未冲上前去护驾,谁知刺客竟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径自便刺向殿下…还是子兰将军拔出宝剑与他搏斗,那刺客这才遁走了。”   楚禾微微一滞,沉声道:   “子兰将军都没能拦得住他的去路?”   那大太监摇了摇头:   “刺客武功尚在子兰将军之上,且轻功卓绝,就如同鬼魅一般能自由出入宫苑…连禁军赶来也未能捕捉到他的行踪。”   楚禾闻言,连忙转头向立夏耳语几句道:   “子兰将军可出城了?”   立夏微微颌首道:   “方才孟大小姐也遣人送来了口信,说他们一行人都跟着子兰将军去剿匪了,大约过几日才能回来。”   楚禾眉头紧锁,又问道:   “你可看清楚那刺客的容貌了?”   那大太监忙不迭地摇头:   “奴才只瞧见一个背影…那刺客穿了黑衣黑裤一身劲装,除却能瞧出是个身形修长的男子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品貌特征…”   楚禾不死心地问道:   “你再好好想想,除了衣着之外你还注意到了什么…?比如说你可曾听见他开口说话?是何方口音?”   大太监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默然垂眸下去的一瞬间,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即开口道:   “只不过有件事,奴才倒是有些奇怪,不知是否与那刺客有关联…”   “你说便是了。”   “按理说禁卫军一向都在外围巡查,尤其是殿下和娘娘的所在便更会仔细巡视。若是奴才没记错,今日云霄阁应当是半个时辰两队巡逻一次。可那刺客进来的时候,外围的禁军竟无一人察觉,奴才想着…想着…”   大太监到底是个聪明人,知道目下眼线众多,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并未将话点明。   不过楚禾倒是听懂了他的话,眼眸之中倏地一紧。   这大太监说的不无道理。   除却那刺客运气好,恰巧碰上了非禁军巡逻的时间,那便是因为那刺客原本就知道禁军何时换防…   楚禾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那名刺客背后,一定安插了内鬼在他们身边。   楚禾自知这些宫人们怕是已经将所有知道的事全抖露出来了,再强留他们也没什么用处,便让立夏带着他们下去,命人好生监看着他们的行动。   立夏领着他们前脚刚刚离开寝殿,楚禾便瞧见内殿里走出一个王医来。   她的心一下子便揪了起来,急忙迎上去缓声道:   “情况如何?”   那王医见她如此紧张,连忙走上前来拱手道:   “王后娘娘放宽心,王上的上并未伤及要害,也未刺穿肺部。只是伤口扎得深了些,导致失血过多,还需有人时时看护,好生将养着。老臣与诸位同僚已开了药方,这就去为王上煎药。”   楚禾微微颌首,轻轻舒了一口气:   “有劳。”   几位王医躬身拜出寝殿,楚禾便连忙绕过屏风,急匆匆地便要进去探望,将敛秋吓得够呛,连忙上前扶住她:   “娘娘足伤未愈,还是别太使力为好啊…”   楚禾沉默不语,绕过屏风后,远远地便瞧见赫绍煊躺在床榻上昏睡着。   她踉跄了两步走上前去,轻轻倚在床榻边缘。   只见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颊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让她心中不由地有些伤神,忍不住握紧了他的大手。   触及他手上一片冰凉,楚禾连忙将旁边的被子轻柔地展开,避着他胸前的伤口盖在他身上,又将他的手掌捂在自己胸前保暖。   望着赫绍煊有些清瘦的脸颊,楚禾忽地想起方才他还跟自己笑闹着,说他一天都没用膳,脸颊都饿瘦了。   她忍不住鼻尖一酸,泪珠儿一下子便掉下来。   恰逢立夏回来,楚禾连忙转头嘱咐道:   “立夏,王医应当还在厨房里熬药,你亲自去问问,看看有什么药膳可以吃,立刻去吩咐膳房做好了送过来。记着,一定要精细一些的汤粥类。”   立夏连忙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她便捧着一只托盘回来,上面摆着一碗汤药和一碗参粥。   楚禾当即便捧起粥碗要亲自喂给赫绍煊吃,谁知立在屏风外面一直没什么动静的九元此时却轻声开口道:   “娘娘,这样的是还是让属下来吧…”   楚禾这才注意到赫绍煊身边的两个侍卫九元和十元还立在外面等候差遣,于是便将他们两个唤进来,轻声道:   “九元,你力气大些,帮本宫将人扶起来。”   九元立刻便从屏风后面绕进来,朝楚禾浅浅一躬身,随即便快速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赫绍煊扶坐起来。   饶是这么大的动静,赫绍煊却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仍然昏睡着,高大的身子软靠在九元肩上,嘴唇如纸一般苍白。   楚禾有些不忍,却到底不愿当着他们的面失态,于是便忍了忍眼中的泪水,红着眼眶垂眸,用调羹搅了搅滚粥,等温度适宜了才喂到赫绍煊嘴边。   一开始她根本喂不进去,只能轻轻撬开他的唇瓣,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喂进去,喂了小半个时辰才将一碗粥给他喝下去。   楚禾转头瞧着一旁的汤药,没成想以及放凉了。   她叹了口气,端起来递给十元道:   “你拿去热一热。记得莫要让别人经手,你亲自挑个锅子,一定要仔细清洗了…”   十元垂眸接过,心中自然了然她的意思,谨慎地转身出去热药了。   楚禾用帕子轻轻擦拭了赫绍煊唇角,示意九元将他放平,又转头道:   “九元,今日刺客来的时候,你们可看见那人了?”   九元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歉疚,半跪在楚禾面前道:   “属下与十元原本应当在云霄阁值守,只是王上忙于政事的时候不让我们随侍在侧…都怪属下一时不察,竟让刺客进了内殿…”   九元一向是要强之人,眼看自己的主子惨遭不测,身为护卫的他自然心中比任何人都要自责沉痛。   楚禾轻叹一声道,脸色稍稍缓和片刻:   “罢了,这件事也不能全怨你们。眼下还尚未抓到刺客,命禁军严加防守,一定要将寝殿围得跟铁桶一般,知道了么?”   九元微红着眼眶,朝她拱手道:   “王后娘娘放心,属下已令禁军全体出动,全部围在宫苑四周。除此之外,属下还在院内暗处也安插了护卫,而内殿则有我与十元,定能护王上无恙…”   楚禾知道他心思缜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脑中又忽然闪过方才那大太监的话,像是自顾自地问道:   “武功高强之人,还要熟悉行宫环境…来无影去无踪,连禁军都没有察觉他闯入…”   楚禾忽然神色一凛,眸中结上了一层寒霜。   若问这世界上最想让赫绍煊消失的是谁,自然只有那个人…   她忽地站起身来,嘱咐九元道:   “你与十元在此处守着,本宫很快就回来。”   九元见状,也不敢问她的去向,连忙便应了下来,目送着她离去。   敛秋和立夏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楚禾走出了寝宫,敛秋有些担心地开口道:   “娘娘,这么晚了,这是要去何处?”   楚禾走出殿门,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将心一横道:   “备辇,我要去一趟长青宫。”   敛秋讶然道:   “啊…娘娘,这么晚了,约莫天子陛下已经将息了,娘娘此时去怕是不大妥当…”   楚禾看了她一眼,银牙轻咬,眼中带着一丝凛然:   “除了他,谁还敢在胶北行宫如此猖狂地行刺?谁还会对宫内禁军巡逻的时机如此了解?谁会这么…想要他死?”   敛秋听闻她的话,一张脸变得煞白,再不敢胡乱回话,连忙便出去传了轿辇。   楚禾深夜造访赫元祯所居的长青宫,刚刚走到殿门前便被段弼拦了下来。   段弼是天子身边服侍时间最长的宦官,心知天子将这位东尧王后看得有多重。就算楚禾从不给他好脸,他却也不得不笑脸相迎上去,将腰弯下恭敬道:   “王后娘娘,陛下已经就寝了,今日约莫不能见…”   他话还未说完,双眼忽然落在楚禾身后,脸上顺势便僵住,连话也没来得及说完。   楚禾略略转头一看,便瞧见楚明依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甜酪走上前来,眼中闪过一丝嫉恨,言语之中大是嘲讽奚落:   “堂堂东尧王后,深更半夜闯到长青宫来,真是没有规矩…”   说着,她转念一想,又冷哼一声道:   “哦…本宫竟忘了,东尧王今日遇刺了是么?怪不得没人约束于你…”   她还未说完,楚禾一掌便扇了上去。   只是打得不是脸,而是她手中的碗。   只听楚明依尖叫一声,手中的瓷碗便应声落地,传出一阵清脆的声响,里头的甜酪也溅得到处都是。   楚禾不再看她,而是转身望向段弼,冷冷开口道:   “陛下应该睡不成了吧?”   楚明依闻言,不由地怒火中烧,正要抬手反击,却见长青宫的门忽然打开了。   天子赫元祯那狭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即便看不清他脸上的喜怒,却仍然能感觉到一股几乎能吞噬一切的强大气场,暗藏着着滚滚风雷之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日更一万的勇气~但是怕没有日更一万的脑细胞...   随他吧~随他吧~ 第六十一章   ==   赫元祯身穿一身玄色丝绸亵衣, 外罩一件玄色衣袍。   他的长发未及修饰, 柔软地披散在肩膀上, 浑身未无珠饰玉佩傍身。若不是那张略显苍白无暇的容颜,他几乎要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看到楚禾,他稍显意外地说了一句:   “你来了…?”   旋即又看见楚明依立在她旁边, 脸上带着难掩的嫉恨。只不过是畏于他的到来,才稍稍有所收敛。   赫元祯冷下脸来, 语气不带分毫情感:   “孤说过多少次, 不准你再踏入长青宫, 你又来做什么?段弼,将贵妃带回去, 没有孤的准许,不许让她进来。”   段弼听了赫元祯发怒,哪敢再垂首立在一边当透明人,连忙便将手里的拂尘丢给旁边的小内侍, 自己则走到楚明依身边去, 毕恭毕敬地说:   “贵妃娘娘, 这夜深露重的, 您还是快回去罢…”   一边说着,一边还压低了声音劝道:   “娘娘可千万别当着王后娘娘的面惹恼了陛下, 要不然, 日后可真就没有面圣了机会了”   楚明依两眼不争气地掉下泪来,却又畏惧于赫元祯,只能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怒视着楚禾, 便转身踢开地上的碎碗,让段弼扶着离开了长青宫。   赫元祯一挥手示意站在殿门口守夜的几个内侍退下,自己则缓步朝楚禾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将自己身上的玄色衣袍脱下来欲给她披上:   “今夜又凉起来了,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谁知他刚刚触及楚禾的肩,却见她冷淡地向旁边退了一步,玄色衣袍顷刻间便滑落于地。   赫元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凛然,却转瞬即逝。   他无声无息地叹了片刻,讪讪地弯下腰将衣袍捡起,拢在臂弯里,侧身为她让开一条路:   “既然有事找我,进殿内说罢。”   楚禾也并未有任何谦辞,迈步走到殿内,立在原地背朝着他。   赫元祯在她身后关拢殿门,点起一盏小小的孤灯,眸子在温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许多。   只听他柔声说:   “我记得你夜里睡不安稳,一定要在角落里点一盏小灯才睡得好…”   话未说完,楚禾便冷冷打断他:   “下午的那名刺客,是不是与你有关?”   假如她回过头,便能看见赫元祯眼中的温存转瞬即逝,又极快地凝上一层寒凉的光。   他望着楚禾立着的方向,语气不咸不淡道:   “阿禾,我还不屑于使用这样的手段逼你回京。”   楚禾转过身来,眼中染上一抹厉色:   “是么?那你可敢说,前世里假意召诸侯驰援玉京的信报不是你做的?在一线天将他们围困致死也不是你做的?为了皇权霸业而残害手足、陷杀忠良也不是你做的?你敢吗?!”   赫元祯抖着手,听着她的控诉狠狠地闭上眼睛,脸色愈发苍白无力,仿佛在那一瞬间便沧桑了许多。   他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孔充满着哀恸与悔恨:   “是,这都是我做的。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嫉妒他——我嫉妒他有父皇的疼爱,我嫉妒他不费丝毫力气就能拥有你,我嫉妒他夺去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人人都说父皇偏爱我,要传位于我。可他把东尧送给赫绍煊,为他留好了退路,却把我锁在玉宫,做赵家人的傀儡!”   他身形一晃,眼角落下一丝清泪,却不想对上楚禾一双毫无悲悯的眼神。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件死物。   “你以为他在东尧…是为了躲避,为了享福吗?先皇丢给他的东尧,从前一片荒蛮,是他带着手下的那些将士们一点一点收复失地,建立城池,恢复秩序,富国强民,这才有了东尧,有了令蛮族闻之胆寒的东尧军!可你呢?躲在母族的庇护之下安然做一个傀儡,赫家的江山被你轻而易举地拱手他人。他从未想过背叛,而你却一直都想毁灭他。”   赫元祯浑身战栗了片刻,神色凄然道:   “阿禾,前世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会拼了命地对你好,会用尽我的一切来弥补你。皇后之位、楚家的荣宠,还有这天下,我都可以给你。我不介意你爱过他,只要你肯跟我回去,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边,哪怕爱我少一点也没关系…”   楚禾忽然顿住了。   她如今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已经偏执得几近病态。他竟然天真地以为,假如那一切还尚未发生,他就有弥补的机会。   “赫元祯,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哪怕今天的刺客不是你的安排。”   他眼眸之中忽然染上一抹骇人的猩红,忽然走上前来狠狠地扣住她的双肩,用近乎狂怒的语气道:   “阿禾,你这么爱他,就不怕我杀了他?”   楚禾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利刃,刺眼的寒芒入目,赫元祯松开了她,凄然地笑了一声:   “原来,你今天是来杀我的…那你动手吧,假如死在你手里能被你原谅,我甘之如饴。”   说着,赫元祯上前一步,将胸口送到她的利刃前,闭上了双眼。   谁知抵在他胸前的匕首忽然躲开,赫元祯忽然听见液体缓缓滴落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却见楚禾划破了自己的手掌,面无表情地让血珠滴落到地上。   他慌了神,掏出手帕为她包扎,却被她生生躲开。   楚禾看着他说:   “他若要开疆拓土,我随他东征西战,他若逐鹿中原,我陪他谋夺天下,他若魂归地狱,我陪他共赴黄泉。赫元祯,我无力抗你,但我会用尽一生保得他平安。今日以血为誓,此言必践。”   匕首“当啷”一声落进血泊里。   楚禾打开殿门,不知何时降临的微雨随风洒进殿中,一片冰冷。   她没有一丝停留地拂袖而去,慢慢地消失在赫元祯眼前,直到完全融进夜色里。   ==   长青宫东边隐蔽处有一座六角亭,檐边垂落的风雨铃叮铃作响,与树木摇曳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不绝于耳。   这时,只见一个女子披着斗篷,手中提着一盏宫灯走入这座六角亭。   只见她从袖中掏出一只纤细小巧的鸣笛,鼓足气吹出一阵尖锐的鸣叫,仿佛鸟类长鸣一般直达天际。   这是一种特殊的信号,若不是知道其中玄机的人,是不会察觉到异样的。   果不其然,只不过小半个时辰后,六角亭外便传来一阵轮子碾过石子路的声音。   女子竖起耳朵,满目期待地朝草丛深处的□□中望去,果然看见一个汉子缓步走过来。   然而,这却并非是她要等的人。   她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直到那被草丛掩去的轮椅慢慢出现在她面前,轮椅上那个佝偻的身影便清晰可见。   赵郁,这才是她今晚要等的人。   她低头向那人行了一礼,侧身为他让开了一条路。只见昏黄的宫灯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芒,勉强照亮了女子的容颜——正是楚明依。   汉子将赵郁推到六角亭边缘,便伸出强壮的手臂将他抱下轮椅,小心翼翼地放在亭中的石椅上。   做完这些,他很快便退到远处,仿佛对他们谈话的内容并不关心一般。   赵郁坐在石椅上,身材显得更加瘦弱。   他冷冷地说:   “鸣笛是紧急时候用来联络的,不是让贵妃娘娘拿来做玩物的。”   楚明依有些怕他,可是想到方才那屈辱的一幕便咬紧牙关,朝他福了福身:   “赵大人,自从猎山一计失败之后,陛下便再也没有召见过我…反而花时间去陪楚禾那个贱人…”   赵郁脸上浮起一丝阴霾,神色已有些不耐:   “贵妃娘娘,比起我赵家失了一个晚辈而言,您丢掉的那些荣宠又算了得了什么呢?还是多看看眼下为好,不要因为一点私欲,再次错失良机。”   楚明依脸上有些屈辱,却在他施加的强大气压之下不敢声张,只能唯唯诺诺地低下头来:   “大人有何高见,明依势必追随。”   赵郁眼中闪过一丝阴戾,沉声道:   “此番若不是那位王后,东尧王如何能察觉到我们的计谋?我只是好奇,连陛下都被蒙在鼓里的事,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楚明依看见他的眼神朝自己投过来,连忙低声道:   “此事的计划我并未交代给任何人…”   赵郁打量了她片刻,确信她并没有在说谎,便慢慢挪开了目光,低头道:   “罢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件事…”   楚明依斟酌了一番他的话,当即便反应过来道:   “谁能想到东尧王竟然如此命大,就连您安插的刺客也没能一击将他杀死。”   赵郁阴沉着脸道:   “事先我并未想到他竟然如此难以驱使。一边怀着对东尧王的仇恨,一边又要顾及他的旧主,我找到的三次绝佳的行刺时机,都被他拒绝了,理由竟然是不能当着王后的面做这件事。”   楚明依眼珠一转,低声道:   “他既对楚禾心软,又不愿当着她的面行刺,看来其中势必有不可言说的缘故。大人为何不借力打力,借此事来离间楚禾与东尧王?我看目下楚禾就从没有想过,昔日的忠仆竟然会成为了刺客吧。”   赵郁一声不吭,似乎是在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行性。在轮番权衡利弊之后,他终于点了头,同意了楚明依的计谋。   “这件事由我来安排,贵妃不必多虑。只是日后你我最好少见,我感觉陛下已然有所察觉,只不过不愿说出口罢了。”   楚明依脸上露出一丝尴尬,随即便点头称是,提起宫灯便匆匆离开了六角亭。   ==   楚禾回到寝宫的时候已是深夜,立夏焦急地迎了上来。   立夏望着她被细雨淋湿的发丝,连忙将手中准备好的外衣罩在她身上:   “娘娘怎么去了这么久…奴婢已经稍好热水了,娘娘沐浴后就睡吧…奴婢…已经将偏殿收拾好了。”   楚禾忽然抬眼道:   “为何要收拾偏殿?”   立夏脸上有些窘迫,低头道:   “王上自有九元和十元照料,娘娘不必担心的。”   楚禾没有说话,可那双眼神却已经告诉了她们答案。   立夏叹息了一声,便也没有再坚持,扶着她慢慢走入了殿中。   九元和十元看见楚禾回来,连忙向她见礼。   楚禾轻轻拂袖道:   “你们下去休息罢,有我在这里看护,不必担心。”   九元和十元踌躇了片刻,还是朝她见礼道:   “娘娘,玉体要紧,还是让属下守着王上吧。”   楚禾有些累了,没再接话,径自便走到床榻前坐下,细心地探了探他的体温,不再关注任何人。   九元见状,连忙扯了扯十元的衣角,两人步调一致地退出了寝殿,守在了外面。   或许是药力起了作用,赫绍煊的脸色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惨白,转而染上了些许血色。握着他的手,楚禾也隐隐能感觉到一丝温度,不似先前那么冰凉。   楚禾转头朝立夏道:   “立夏,我记得我的妆匣里有一串银铃铛,你替我拿过来,就下去睡罢。”   立夏连忙替她将银铃铛翻找出来,递到她手里。可立夏却不经意看见楚禾手里的伤痕,忍不住惊道:   “娘娘怎么受伤了?可要传王医来?”   楚禾摇了摇头,指着小案上摆的药瓶道:   “我自己擦些药就是了,你下去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立夏拗不过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默默退出了寝殿。   等空旷的殿内只剩他们的时候,楚禾便小心翼翼地将银铃铛拴在自己和赫绍煊的手腕上,生怕他半夜醒来的时候,她还昏睡着。   系好铃铛,楚禾便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有些困意席卷而来的时候,她便将头靠他旁边小憩一会儿。   可是只要铃铛稍微发出一点点细小的声音,她立刻便会睁开眼,看赫绍煊是不是醒了。   只是每一次睁眼,却都落了空。   就在这反反复复的过程当中,外面天色渐亮,一抹温柔的晨光洒在她脸上,楚禾终于有些撑不住,倚在床边睡熟了。   以至于腕上的银铃发出一阵连续而细微的“叮铃叮铃”的响声,她都没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吧~只会修罗场,不会虐男女主。可惜阿禾第一回 表白煊哥居然他听不见,全被臭弟弟听全了...扎心。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时不知心疼谁。 第六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会有万字更新,今明两天要走连贯的主线,完整看完就能明白了。   千万别急着下定论,剧情正在慢慢铺开了   ==   赫绍煊睁开双眼时, 发觉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而他头脑当中却一片昏昏沉沉, 甚至有些睡得不知时日的感觉,醒来反应了许久才觉察到胸口有一阵隐隐的痛楚袭来。   他忍不住想要抬起手来护住胸前的伤口,却忽然看见趴在床畔沉沉睡去的少女。他们十指相扣着, 腕间还系着一串可爱的银铃铛。   赫绍停下了动作,因为他察觉到, 只要他稍有动静, 那串银铃铛便会发出一阵悦耳的细响。   他凝滞片刻, 心中忽而荡开些许涟漪。   他想着,楚禾大约是怕自己半夜忽然醒来, 所以才为他绑了这么一串小铃铛。只可惜铃铛响了,她也睡熟了听不见。   赫绍煊的双眸浮起一层暖光,稍稍偏过头,静静地凝望着沉沉睡去的少女。   温柔细腻的晨光穿过她的发丝落在额间, 撒下一层细碎的光影, 衬的她的肌肤愈发如羊脂玉一般完美无瑕。只不过她眼下浮着一层淡淡的乌青, 不知道昨夜熬到几时才睡着。   赫绍煊忍不住朝她的脸颊伸出手去, 还未触及她的肌肤,却先瞧见了她耷拉在被褥上的那只左手下面, 竟然渗着一丝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眼中倏忽间便浮起一层阴云, 眉宇间也微微蹙起。   赫绍煊将她那只受伤的手捉到自己面前查看伤势,也因此弄醒了楚禾。   她刚一睁开惺忪的睡眼,一下子便瞧见赫绍煊已经醒了, 于是便惊喜地望着他,忍不住轻声道:   “你醒了?我这去找王医来…”   谁知她还尚未来得及解开手上的铃铛,便被赫绍煊一把拉住,忽然间失去平衡倒在他身上。   楚禾瞧见他眉心转瞬即逝的一抹痛楚,便知道自己压到了他的伤口,慌忙起身,却被他牢牢地钳在原地不能动弹。   只见赫绍煊眼中带着淡淡的怒意,指着她左手掌心里几乎已经凝固的伤口道:   “昨夜是不是有刺客来了?”   楚禾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想到是刺客弄伤自己的,于是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道:   “好端端地,哪里来的刺客?这是我在小厨房炖汤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你也知道的,我不大会做饭…”   见她眸中平静无波,赫绍煊没有从中看出丝毫端倪,胸中那股无名火才渐渐褪去。   他或许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似乎有些太过激烈,于是便将她的手慢慢放开,哑声道:   “以后小心些。还是让王医来包扎一下,若是不小心感染了就不好了。”   楚禾连忙将手心合拢,轻轻点了点头权当回应,又低头小心翼翼地去解他们手腕上系的银铃铛。   赫绍煊见她低着头,一副认真模样显得尤为可爱,目光逐渐柔和下来,低沉着嗓音笑道:   “我又不是猫,你给我戴个铃铛做什么?怕我半夜跑了?”   楚禾脸上一红,抬起头来轻声道:   “本以为听见铃铛声,我就能立刻醒来呢…没想到睡得太沉了,一睁眼天都亮了。”   赫绍煊漫不经心地听着她说话的间隙,手指却不着痕迹地勾了一圈银铃铛的缠线,心中窃喜,脸上却故作轻声叹息道:   “这些事日后交给下人做就行了。昨天我忽然倒下,吓着你了没有?”   楚禾忽然想起昨晚的场景,忍不住鼻尖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可又被她强忍住,低下头敛去眸中模模糊糊的泪光。   “你遇刺的事怎么不同我说,若不是我连夜盘问了云霄阁的宫人,只怕还要被蒙在鼓里。”   忽而一只大手伸将过来轻抚着她的脸颊,微微一用力便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几滴滚珠般的眼泪便盈出眼眶。   他脸上凝滞片刻,稍稍有些皲裂的嘴唇忽地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捏着她柔软的脸颊哑声道:   “你哥哥说你坚强的很,平日里在家里受了委屈责骂也不哭的,那怎么遇见我,偏生就变得这么爱哭?”   楚禾听见他气血虚浮的模样,知道他定然是勉力支撑着才有精力逗她开心,泪珠掉得更快了。   赫绍煊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眼中升起一抹怜惜,只好哑着嗓音哄:   “好了,楚禾乖,不哭了…”   说着,大手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   哄着哄着,却听他连带着牵出一连串轻咳,显然是又扯动了胸前的伤口。   楚禾伏在他怀里稍稍克制了一会儿情绪,便又抬起脸来低头解着银铃铛,想着能快点出去唤王医进来。   可谁知手腕上的银铃铛不知道为什么打成了死结,她单手解着甚是费劲。   赫绍煊见她急了,心里暗笑,脸上却分毫不显露出来,反倒问了一句:   “解不开了?”   楚禾轻轻咬着嘴唇,认真回答着:   “能解开的。”   还不等赫绍煊说话,只见她一用力,便将串着银铃铛的棉线一把扯断了,脸上立刻便舒展开来,揉了揉自己僵直了一晚上的手腕,站起身来柔声朝赫绍煊道:   “我去传膳,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便飘然走出了寝殿。   而赫绍煊愣了片刻,看着将那只被她扯断的棉线,唇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了片刻。   见楚禾走出了寝殿,在外殿守候的九元和十元这才走了进来。   两个侍卫行至赫绍煊面前,见他还算安然无恙,总算长舒了口气。   九元拱手道:   “幸喜上天庇佑,否则属下万死难辞其咎…王上放心,属下已命禁军全城搜捕刺客,谢大人也加紧城防,盘查一切可疑人员…”   赫绍煊不等九元说完便轻声打断了他:   “不必再查了,将人都撤回来。”   九元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开口道:   “王上…”   赫绍煊垂下眼眸,手中轻轻摩挲着铃铛,心平气和道:   “不必追查了,外面的禁军也都撤去罢,还照以前的老样子巡查就是了。”   九元虽不明白缘由,却知道赫绍煊决定的事情容不得更改,于是便一把拉住十元的衣角,朝他摇了摇头,拦住他继续冒进。   随后,他便朝赫绍煊垂首道: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办。”   等他们离开寝殿之后,赫绍煊朝墙角里吹了声口哨,黑黝黝的小乌貂便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攀上床榻缩进他怀里。   或许是周围萦绕不去的血腥味太重,小乌貂有些不安地躁动着。   赫绍煊一把按住它,将铃铛系在小乌貂脖子上,双手将它托举起来,满意地看了一眼,便将它搂进怀中,慢慢阖上了双眼睡着了。   ==   自从朝臣们得了赫绍煊遇刺的消息之后,每日辰时在云霄阁的例会便被取消了。   丞相谢照衡为了不使朝政出现疏漏,便将例会改在了自己的营帐之中举行。   于是从清晨开始,他的营帐前便是络绎不绝地迎来了无数朝臣们登门,有的向他禀报政务的,还有的见他独揽大权前来讨好的。   得亏谢照衡最是长袖善舞的圆融之人,在各种来客之中灵活地周旋着,一直没有出现差错。   一直到该用午膳的时候,他才得了片刻的闲工夫。正当他准备小憩片刻的时候,亲卫却忽然捧着一只信鸽走了进来,恭敬道:   “丞相,属下方才打理鸽笼的时候,发觉里面来了只新的信鸽,脚上还绑着信。”   谢照衡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察觉到那只信鸽非同寻常。   他在豢养在身边的都是些普通的灰鸽,而亲卫捧过来的这只却是通身雪白,只一点红喙似血,单看那双晶莹明亮的珍珠眼便知是颇具灵性的上品。   他当即便困意尽失,连忙从亲卫手中接过鸽子,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欣喜,朝亲卫挥手道:   “你下去罢,稍后我会亲自放走它。”   亲卫应声而去,谢照衡则捧着鸽子走到桌案前,小心翼翼地将它腿上绑着的信纸取下来,将鸽子摆在一边。   那鸽子果然通灵性,挣脱了束缚也并没有在他帐中乱飞,而是安安静静地窝在他身边。   谢照衡将信纸展开一看,入目一列精致秀雅的蝇头小楷,落款写着“玉衡”两字,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只是他匆匆读过一遍之后,他脸上的欣喜却慢慢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忧愁。   正当他恍然失神的时候,窝在旁边的白鸽忽然“咕咕”地一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当中。   谢照衡回过神来,取了一张字条写下回信,细细地绑在鸽子腿上,匆匆抱起鸽子走到帐外将其放飞。   望着白鸽逐渐消失在青空之中,谢照衡这才将亲卫唤来,匆匆吩咐了他几句之后,便往赫绍煊的寝宫而去。 第六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也~   这是几乎写吐血的一章   写完我怎么脑阔这么花晕呢?   哦对了,有什么问题直接指出哈,这章安排红包   ==   楚禾有些意外谢照衡的到来。   因为赫绍煊苏醒的消息还尚未传出去, 以这位谢丞相一贯的雷霆手腕, 多半多留在朝堂上主持大局。   他现在过来, 显然是出了什么始料未及的大事。   接到立夏的通禀之后,楚禾从小厨房里迎出来,朝谢照衡略一颌首道:   “请丞相在此稍候片刻, 王上晨间刚刚苏醒,不知现在是否还醒着…”   她正要往寝殿里走, 谢照衡却将她拦下, 同时压低了声线, 仿佛生怕消息会传入殿内一般:   “娘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楚禾见状, 稍稍点了点头,命立夏将偏殿腾出来,请谢照衡入殿中详谈。   他们方才落座,谢照衡便开口道:   “老臣依稀记得, 娘娘身边有位武功高强的护卫, 前些日子独自前往玉阙阁了?”   楚禾知道他说的是魏葬, 想起之前谢照衡也曾助她扳倒琼善一案, 便也没有什么隐瞒,点头称是:   “他身世成谜, 唯独记得自己是在玉阙阁被家父领走, 除此之外一概不记得。本宫想着既然这样,不如放他去玉阙阁,或许能找回他自己的身世也未可知。丞相觉得此事有疑虑么?”   谢照衡眸中掠过一道光, 脸上多了几分沉郁之色:   “娘娘或许不知,但老臣师从玉阙阁,对阁中各类隐秘之事倒还算了解。原本师门秘法不可外传,可老臣今日得知了一件事,牵连到门中秘术,不得不来禀报王后娘娘。”   不知为何,楚禾心中忽然有一根隐形的琴弦被拨弄了一下,飘飘渺渺地荡出一片回音。   “丞相请讲。”   谢照衡清了清嗓音道:   “玉阙阁汇集天下百家名士,规模几乎可与先皇在位时期的春夏学宫相匹敌,自然包罗万象。除却老臣所从的策士一家之外,还有一类奇绝的术士。与江湖上常见的看相算命之流不同,隐居在玉阙阁的术士当中,有一类极为危险神秘,研究的也多是我朝明令禁止的禁术。而这其中,就有一种剥夺记忆的术法。”   楚禾听到“剥夺记忆”,立刻便打起了精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谢照衡,等待着他的下文。   “所谓剥夺记忆,其实就是使用一种特殊制成的香粉在室内燃尽,同时对想要抹除记忆的人进行催眠。由于药力作用,收到催眠的人将会深陷睡眠当中,短则半日,长则七日,最终会达成抹去记忆的效果。醒来之后,不知来处,不见归途。”   楚禾听到他轻描淡写的“不知来处,不见归途”,心中像是被猛然一击,失神道:   “难道他正是遭受了这样的术法才记不起自己身世的…”   谢照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忧心道:   “老臣先前并不知道娘娘身边那位侍卫竟是从玉阙阁来的,所以并未在意。只是今日忽然接到阁中旧人的密信,其中称赵郁在来到青都之前,曾在玉阙山停留数日。倘若这只是巧合也就罢了,偏偏…最近又出了这样的事。”   楚禾心里突突一跳,显然知道他所言的正是赫绍煊在云霄阁被谋刺的事。   自从昨日夜访长青宫无果之后,她便不得不将刺客的嫌疑转移到赫元祯之外的人身上。她不是没想过魏葬有可能是刺客,只是潜意识里对此结论有所抵触。   她沉默片刻,开口道:   “丞相,敢问这样的术法,可有挽回的余地?”   谢照衡摇了摇头:   “就老臣而言,绝无可能。一般像剥夺记忆这样的术法,不是寻常人会作出的选择。若非真的心死之人,那么便只有受人胁迫这一条…可无论是怎样一种情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条术法从诞生之初就是不可逆转的,这样可以避免被害之人有一天想起了自己的受害经过,从而奋起反抗。”   楚禾忽然呆滞在原地,双眸失神,喃喃开口:   “既然魏葬绝无可能会在玉阙阁找回自己的记忆…那么他…”   后面的话,她还没能说出口,便听见谢照衡声音沉寂道:   “虽然没可能寻回当初的记忆,却有可能以同样的方式为他编织一套谎言。术士一门中人,向来阴险狡诈,若为利益驱使,不是没有可能。”   楚禾忽然踉跄着站起身来,唇色发白,几乎难以自持:   “丞相所言是说……”   “娘娘,魏葬的身世老臣已有所耳闻。恐怕现在在他的脑海之中,已经被植入了一段错位的幻象。至于幻象的内容是什么,除了他本人之外,恐怕只有催眠他的人才会知晓。”   楚禾紧紧闭上眼睛,脑中闪过无数破碎的片段,心脏如擂鼓一般猛烈地跳动。   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当初从云霄阁的宫人们口中得知刺客的消息时,她脑中仅仅闪过一丝犹疑,却很快被其他的琐事冲淡。   毕竟如今最有可能动手的人是赫元祯,导致她对其他人的怀疑骤减。   尤其是她对魏葬发自内心的信任更是她几乎没有往那方面去思考。   楚禾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睁开眼睛道:   “丞相的这位旧人所言,可否全信?”   谢照衡眸中忽然闪过一丝悲凉,却很快消逝在他深色的瞳孔之中。   “娘娘尽管放心,这天下不会有任何一人比她更干净纯粹。”   楚禾只道他是想起旧事难免伤感,并没有细细品味这句话,只是低头思虑片刻道:   “既然是这样,那么还请丞相遣亲信执我金印前往玉阙阁,务必要将那个术士拿获,日后定有大用。”   谢照衡见她思虑周全,欣慰地点了点头:   “娘娘无需忧心,老臣已经遣亲信秘密前往玉阙阁,定能将此人拿获。”   楚禾感激地朝他略一颌首,片余,忽然又想起一事,随即开口道:   “我记得姚家村姚嵩还关押在刑部大狱之中,不知能否请刑部官员替我审问一番?”   谢照衡略一点头:   “娘娘要审什么?”   “我一直怀疑姚嵩当年的昆阳令之位,来的不算干净。此人既然与玉京和上尧均有来往,恐怕其中牵涉了不少不为人知的隐秘之事。”   谢照衡低头思忖片刻,似是赞同她的话,微微颌首道:   “既然娘娘有所怀疑,老臣就亲自去一趟牢中,定能将他所犯之事全部审问出来。”   楚禾连忙站起身来,朝他微微躬身道:   “丞相与本宫大有助益,请受本宫一拜——”   谢照衡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   “老臣蒙受娘娘知遇之恩,才能被吾王重用。论起恩情,实在是老臣亏欠更多…”   他脸上忽然浮起一层复杂的神色,随即垂下眼帘,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楚禾听出了他似乎话里有话,却只道他不愿自己开口,便也未作深究,只客套安慰了一番,便命立夏将谢照衡远送了出去。   送走谢照衡之后,楚禾一个人慢慢地走到寝殿之外,却踌躇在原地没有进去。   她仿佛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   在这件事之中,一方是她无比信任的魏葬,而另一方,则是赫绍煊。   在当年魏氏惨案还尚未水落石出之际,她不知道该护着哪一方。   虽然魏葬是被人刻意下了药产生了错位的记忆,现在看来这件事当中绝对离不开赵郁的刻意引导。   魏葬无辜,可他到底是行了刺杀之事,在这其中受到牵连的赫绍煊更是受害之人。   她站在中间,没有任何理由替赫绍煊原谅魏葬。   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只能尽可能快地让当年的真相水落石出。   楚禾叹息了一声,回到小厨房里,端了药汁和几样赫绍煊爱吃的点心一并,回到了寝殿之中。   她走进去的时候,留守在寝殿之中看护的九元迎上来,连忙接过她手中的托盘,压低了嗓音道:   “娘娘,方才王医来过了,说伤口已经不再出血了,慢慢将养着便好。”   楚禾轻轻点了点头,命他将托盘放在床榻前的小案上,便示意他退下了。   赫绍煊正睡得沉,他的脸色让墨色的长发映衬着,显得愈发苍白,削减了他容颜的阳刚之感,又徒增几分俊美,像一只睡着的山妖一般。   楚禾一走近,他怀里的小貂便扬起小小的脑袋,求救一般翕动着鼻子,仿佛要从赫绍煊怀中挣脱出来,可是却又畏惧于他的力气。   原本正在沉睡的赫绍煊忽然薄唇轻启,骂了一声:   “跑这么久不回来,让你陪我睡一会儿也不老实。”   “……”   楚禾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玉臂将小貂从他怀中抱出来,轻柔地放回窝里去了。   赫绍煊感觉怀中没了热源,睁开眼睛正要同她闹脾气,却见一个纤细的身影忽然掀开被窝,钻进了他怀中。   他凝滞片刻,直到她发间熟悉的清香逸进他鼻腔,才使他不自觉地将人拢紧了些。   两人默默不语,只不过片余之后,楚禾便听见耳边一声轻笑:   “还算识时务。”   楚禾心里装着事,捎带着心里还有几分愧疚之意,性子柔了许多。   她稍稍抬起脸来轻声道:   “等汤药晾凉了,先喝药再吃饭好不好?”   赫绍煊别扭地将脸撇到一边去,神情一下子便冷下来,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你是不知道这药有多苦…我真怀疑是不是以前苛待了这些王医,让他们抓住机会就尽捡一些苦药来坑我。”   楚禾极为耐心地劝:   “我娘常说良药苦口,要是不好的药,他们也不敢拿过来给你用呀…你看,我还给你备了点心,喝完药以后正好祛一祛口中的苦味。”   赫绍煊那双狭长的凤眸落在小案上的几样点心上,眸中浮起一丝厌倦,像是耍脾气一般,冷冷道:   “不爱吃甜的。”   楚禾抿嘴一笑:   “不是甜的,是咸的。有咸蛋黄酥,还有咸月饼和梅菜饼,都是新做出来的。”   她伸出手隔着他的亵衣,轻轻摸了摸他的瘪进去的腹部,轻笑道:   “你看你都饿瘦了,难道还不想吃?”   忽然她那只不老实的手被人捉住,放到他胸前暖着。   楚禾一惊,抬眸瞧见他的眼神之中染上些许炽热,沉郁的声线如同摄魂一般飘然而出:   “想吃。”   忽然他翻身压住她,炽热的气息宛如热浪一般拂过她的脸颊,唇瓣离她只差毫厘。   楚禾下意识地紧紧闭上双眼,却感觉他伸出长臂掠过自己,睁眼一看发现他修长的指间捻着小小一块蛋黄酥,张开薄唇啃咬了一小口,凤眸立刻便满足地眯起。   看着楚禾惊诧的眼神,赫绍煊将半块蛋黄酥送到她唇边,脸上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吃么?”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赫绍煊眸中浮起一丝满意,轻启薄唇蛊惑地说:   “张嘴。”   她的樱桃小口微微张开,赫绍煊手中捻着的那小半块咸蛋黄酥便送到她嘴边,却在碰到她的一刹那挪开,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薄唇。   楚禾忽然被他吻了一下,尝到一点咸蛋黄的味道,忍不住有些愠怒,抬手将人推开。   这一推不要紧,赫绍煊忽然紧闭着眼睛倒在床榻上,一只手抚着自己胸前的伤口,面露痛苦之色。   楚禾吓了一跳,连忙顾不得其他,半跪在他身边,语气慌乱道:   “可是伤口又疼了?”   赫绍煊不答话,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可怕,额前也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楚禾慌了神,眼圈渐渐泛红,立刻便欲下床去找王医。   谁知刚爬到床边,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拽回到床上躺下。   赫绍煊勾着她的腰,脸上仍旧苍白,却不见痛苦之色,楚禾愣愣地问:   “你方才不是…”   他嗓音沙哑,眼中带着一丝不满,他虽然懒倦地斜卧在榻上,手臂却不肯让步地搂着她的腰:   “楚禾,你能不能有点创新,不要总是拿大夫来吓唬我。”   楚禾见他无事,心里这才松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眸仔细思忖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道:   “原来你怕大夫…”   最初她来东尧的时候,还以为赫绍煊只是不放心宫中王医的忠诚,才不肯轻易传召他们。直到后来郑子初来给他行针的经历,再加上这一次王医来为他疗伤,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赫绍煊是怕见大夫。   赫绍煊忽然被她戳穿,登时便冷下脸来,手里捏紧她的腰,半是威胁道:   “楚禾,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   他这一捏不要紧,却恰好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楚禾腰间的痒痒肉,她的身子不由地紧绷起来,连连求饶道:   “我错了…我绝不说出去…哎…”   听着殿内的阵阵笑声传出来,九元和十元两个单身汉听得面红耳赤,哪敢还在外殿守着?面面相觑之后便不约而同地走到了殿外去蹲墙角了。   两个人在床榻上玩闹了一阵,最终在楚禾的求饶声中结束。楚禾累的瘫倒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小案上摆的汤药,连忙直起身将药碗端过来。   还好,汤药还未完全凉透,这时候正是温温热热地,刚好可以入口。   “喝药啦,喝完药,约莫着膳房就给送午膳来了,有你最爱吃的几样菜呢。”   可是无论她怎么劝,赫绍煊却还是冷着脸,半分没有要伸手接过药碗的意思,好像还没喝药就已经苦的不行了。   楚禾怕再等下去药就凉了,于是只能柔声劝:   “你喝了药,想吃什么吃什么还不行么?”   见赫绍煊无动于衷,她便将药送到自己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楚禾本想告诉他没那么苦,谁知那一丁点儿药喝下去,苦得她浑身打了个寒颤。   这宫里的药,真是苦的厉害!   谁知赫绍煊见到她主动尝了一口自己的药,又是这样真实的反应,心里似乎勉强得到一点点认同感,冰雕一般的脸上终于松动了几分,开始跟她讲起了条件。   “想让我喝药也不是不行…”   楚禾正犯愁,听见他这么一句,眼睛不由地一亮。   赫绍煊的眼眸稍稍弯起,大言不惭道:   “我喝一口,你便亲我一下。”   楚禾睁大眼睛,看了眼碗里的药汁,忍不住开口道:   “你喝药,怎么还要我谈条件呢?”   见她不愿意,赫绍煊忽然就冷下脸,转身背朝着她躺了下去:   “那我就不喝了,你拿回去热一热自己喝吧。”   楚禾僵住,一想到他的条件,脸上便不可抑制地烧了起来。   她看了看手中漆黑的汤药,深知这药是王医特意嘱咐的,一天三次不能间断。可若是她劝不了,旁人更劝不了。   楚禾忍了忍,轻轻推了他一下:   “行…我答应你还不行么…你快起来把药喝了…”   赫绍煊脸上露出一丝笑,倒是顺从地直起身子,与她面对面盘膝坐好。   他那双修长的手随意地搭在膝头,稍稍低下头去,微微眯起凤眸:   “那来吧。”   可楚禾却没有贴上来,反倒端着药,板着脸说:   “喝一口就亲一下也太频繁了,要是你故意喝的慢怎么办?”   赫绍煊挑了挑眉,稍稍抬起下巴道:   “那你说怎么办?”   楚禾瞧着他那张几乎可以为祸苍生的脸,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磕磕巴巴地说道:   “你喝半碗就…就亲一口。”   赫绍煊眯着眼睛看了她一阵,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端药的手举到自己面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口气喝下半碗。   他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唇边因为沾了点药渍而变得有些亮泽。   赫绍煊没动手,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似乎就等着她贴上来。   楚禾低头检查了一遍,他果然只喝了不多不少的半碗,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亲了上去。   亲着亲着,他的舌尖便不老实地探出来,飞快地舐了一下她的樱唇。楚禾察觉到之后,立刻便远远躲开,面红耳赤地将小碗送到他唇边:   “喝药!”   赫绍煊有些不高兴,舔唇细细回味了一下方才的味道,轻启薄唇道:   “你要是再这样耍赖,我就再也不喝药了。”   说完,又就着她的手将剩下的汤药一饮而尽。   药碗底下带着沉淀的药渣子,是一整碗汤药之中最苦的部分。这回赫绍煊喝完,眉心蹙着许久才慢慢舒展开,脸色看起来很是不好。   楚禾连忙将小碗放到一边,从盘子里捻起一块点心送到他嘴边:   “快咬一口祛祛苦…”   赫绍煊倒是定力很强,自己将那几乎苦到骨子里的汤药咽下去,斜眼瞥她:   “楚禾,你又要耍赖?”   楚禾举着点心,有点心虚地开口道:   “你尝一尝点心,更好受一些,我…”   说着,他便已经俯下身来封住她的唇,似是享受琼浆玉液一般阖上狭长的双眸,又似在采撷一颗清甜可口的浆果,吻得缠绵悱恻,几乎舍不得将那柔软的唇瓣放开。   方才楚禾自知差点惹了他,这回若是再不能让他尽兴,恐怕下午和晚上的药是别想让他喝下去了,于是便忍着让他一次性吻够了。   赫绍煊满意地放开她,就势便躺了下来,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好了,我要睡了。等午膳来了再叫我便是。”   说完,他还抬手,用修长的食指轻轻地抚了一下她有些泛红的樱唇,唇角勾起一丝戏谑的笑意来,然后便躺回枕榻,合上了双眼。   楚禾红着脸,蹙着眉,却不敢说什么,只好低着头下了床,替他将帷幔放下来,掩去外面有些刺目的光,这才缓步走出。   她一边匆匆往外走,一边抬手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一打开寝殿门,却冷不丁撞上了立夏和敛秋两个人。   她们似是在等她,立夏还未开口却瞧见她这幅羞容,愣怔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寝殿,当即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垂下眼眸露出一丝笑意。   只有敛秋最是个没什么心思的,看到楚禾这幅样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傻乎乎地问道:   “娘娘怎么了…”   立夏连忙扯了一下她的衣角,瞟了她一眼。   敛秋皱了皱眉:   “立夏姐姐拉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话…”   楚禾余光瞧见九元和十元就站在不远处,生怕她又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连忙便将话题岔开道:   “你们两个…等我做什么?膳房可都准备好了?”   立夏垂眸道:   “奴婢已经遣人去看了,约莫着快回来了。方才是蒹葭姑娘回来了,正在院外等着娘娘传召。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楚禾闻言,方才踏出的脚步又倏地收了回来:   “还有什么事?”   立夏犹豫片刻,似是要避着人,于是压低了声音道:   “段弼前来传话说,陛下从昨晚开始便饮了许多酒,现在醉的一塌糊涂,却不让人近身侍奉,连楚贵妃也不能进去…段弼说…只有娘娘去了才…”   楚禾冷冷打断她,开口道:   “你且去回了段弼,就说我照料王上,不得空去见他。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让膳房准备好醒酒汤送过去就行了。”   立夏心里也猜到她的回答,于是便低下头道:   “是,奴婢这就去回了话。”   楚禾点了点头,吩咐道:   “去将蒹葭带到偏殿来见我。”   “是。”   蒹葭刚进走入偏殿,便急匆匆地行至楚禾面前。   她旁的废话也不多说,直接便跪在地上,从袖中捧出一摞信件来递给楚禾:   “回禀娘娘,属下昨日连夜去了姚家村,趁半夜无人监看府邸的时候潜了进去,在后院书房里发现一处暗室。这些信件都是姚嵩与上尧领主往来密信,内容不详,还请娘娘先行过目。”   楚禾很是满意蒹葭的做事效率,于是也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说了句“辛苦”,便展开信件细细读了起来。   这样一封信一封信地读下去,楚禾便感觉指尖发凉。读到最末,竟是遍体生寒。   她在昆阳的推断是正确的。魏氏一族被灭门,果然是姚嵩为了谋夺昆阳令之位的离间之计。   她手中的这些信件,便已是铁证如山。   楚禾缓缓将目光从信纸上挪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转而将信都封好,只留下几封至关重要的信件,将其余的交给蒹葭:   “蒹葭,你替我走一趟刑部大狱,将这些信件全都交给谢丞相,他自有用处。”   蒹葭也不问缘由,只问清楚了此去的方法,便带着信件离开了侧殿。   楚禾清楚,事情查到现在,她只需要静等着姚嵩亲自画押的认罪状,便能去赫绍煊面前为魏家洗雪冤屈。   这件事比她预想的要顺利许多。只是楚禾等待的空隙,却忍不住思索着一个萦绕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   既然姚嵩与上尧和玉京都有联系,那么就是说,从两年前开始,赵家就已经开始针对赫绍煊了么?   那么又是谁在替姚嵩传递消息?   楚禾想到深处,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深觉多思无益,便没再去管这件事。   眼下对她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将魏葬召回,亲自将魏家的真相告诉他。   过了一个多时辰,门外再次响起了立夏的通传:   “娘娘,丞相到了。”   楚禾连忙站起身来,亲自打开殿门迎了出去。   见到谢照衡容光焕发,她便知此事多半已经成了。   果不其然,谢照衡远远地便朝她躬身一拱手,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宣旨出来,上面赫然落着姚嵩的画押。   楚禾连忙接过这封认罪状,细细地看了一边,便急匆匆地朝谢照衡颌首道:   “丞相,我这就去将此事告知王上…”   谁知谢照衡却将她拦下来,面上露出一丝不赞同:   “娘娘切莫心急,暂且将此事缓上一缓。” 第六十四章   ==   楚禾闻言不由地停下脚步, 眸中带着一丝不解望着谢照衡。   “丞相是认为, 此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或是被我遗漏的地方么?”   谢照衡摇了摇头,余光望了望身后的侍从和其他闲杂人等,低声道:   “娘娘, 此处不是可以详谈的地方。”   楚禾神色一凛,敛去眸中浅淡的忧虑之意, 侧身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引着谢照衡走入原先议事的侧殿之中。   待二人在殿内坐定, 立夏从外面送进一壶清茶,便又退了出去。楚禾亲自为谢照衡斟了一盏, 后者倒也不推辞,只朝她拱手一揖,说了一句“多谢娘娘”。   楚禾稍一颌首,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定, 颇为仔细地开口道:   “丞相究竟是为何不赞同本宫现在就去向王上禀报?难道这其中, 还有什么我们尚未解开的谜团么?”   谢照衡垂下眼帘, 默认了这一点:   “娘娘急于洗雪魏氏的冤情, 急于向王上展示出当年的真相,甚至急于以此减轻魏葬所犯下的罪行, 老臣皆了然于心, 自然不该横加阻拦。然则这背后还有许多未尽之事,等待娘娘去做。若是错失良机,恐怕日后还要被卷入类似的漩涡之中。”   楚禾被他说中的心事, 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有些过于着急了,于是便沉下心来虚心请教道:   “丞相所言极是。魏家这件冤案虽然已经找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追查到了姚嵩与上尧领主身上,可是此事还远远没有查到头。”   谢照衡赞许地点了点头:   “娘娘果然是蕙质兰心。单凭一个贪心不足的姚嵩和一个野心勃勃的上尧领主,怎么会想得到拿一个不起眼的昆阳令开刀?他们虽然是得益者无疑,但昆阳令的意义远不止于此…老臣此番随军北上时粗略计算了一下,单凭琼州草原和杞海大田每年的粮草产量就超过百万石,可是这两年上供给东尧朝廷的不过其中三分之一。那么剩下的究竟落入谁的口袋了?”   楚禾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忍不住开口道:   “原来幕后之人策划这一场冤案,并不是为了离间王上与昆阳令,而是为了昆阳大仓的粮草?”   谢照衡忽然沉下脸来,神色痛惜道:   “陷杀忠良只是其罪之一,以重利诱得上尧领主生出野心是其罪之二,而谋取昆阳大仓大半产量其罪之三。这最后一条,才是重中之重。此计一箭三雕,实在阴毒非常,若非擅于诡计的策士不能做到。”   楚禾垂眸,眉宇间染上一层淡淡的忧愁,脑中忍不住闪过那个瘦削阴戾的男人:   “是赵郁。”   赵家那个诡谲的天才,虽然他始终用着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作为假象,来以此自己的城府。可是冥冥之中,他却用翻云覆雨的手段,算尽了所有人。   谢照衡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赵郁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倘若不是东尧这几年在王上治下逐渐强盛,他大约也不会亲自出马,跑来这么远的地方搅弄风云。”   楚禾听了他所言,却逐渐面露难色,踌躇开口:   “敌人太强,而我东尧尚处于国运鼎盛时期,若是掀起额外的战乱,折损兵力还是其次,严重的恐怕会影响国运。若要拔除这根钉子,谈何容易。”   谢照衡听她说出这样的话,脸上的神色稍有缓和,忍不住赞许道:   “王后娘娘思虑长远,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们不仅板不倒赵郁,就连他所利用之人恐怕也难以除掉…”   楚禾明白他话里的暗示,正色道:   “丞相无需考虑太多。楚明依从未将楚家放在心上,楚家自然也不会站在她身后。若是有碍大计,本宫并不介意丞相以她开刀…”   谢照衡稍稍点头:   “有娘娘这句话,老臣便少了许多顾虑。虽然眼下还撬不动赵郁这颗钉子,但我们至少可以借此机会拔除他埋在东尧的其它眼线。若不出老臣所料,这几日赵郁一定会设法再次行动。想来既然魏葬是娘娘的忠仆,娘娘应当可以设法见到此人,届时便请娘娘代为周旋。”   楚禾听了他的话,自然明白了谢照衡的意思。   在为魏家掀案之前,先将真相告诉魏葬,既可以将他暂时护住,也可通过他得到一些线索。   她点头道:   “我明白了。”   谢照衡长舒了一口气:   “此事托付给娘娘,自然是万全之策,老臣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这便告退了。”   楚禾站起身来朝他微微颌首致意,可是望着谢照衡远去的背影,她忽然又鬼使神差地开口问了一句:   “谢丞相,为何如此尽心尽力地匡扶东尧?”   谢照衡脚下一顿,缓缓回首反问道:   “娘娘方至东尧不过半年,又是为何如此尽心竭力辅佐王上?”   听到他这么问,楚禾自己也有些说不清了。   她重生之初,是为了陪伴赫绍煊走过那段最艰难的时光,从而保全楚家。   可是现在,她冥冥之中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成为了东尧的一部分。   谢照衡见她不语,脸上渐渐浮起一个和煦而慈祥的微笑:   “老臣向往着先皇治下的清明盛世,又不忿于新朝的污浊之气。王上是诸多皇子之中最像先皇的,所以老臣相信,王上定能让昔日的大尧重见天日。”   说完,他朝楚禾略一躬身,转身便踏出了殿外。   落日夕阳洒在瘦弱的文人肩上,却似撑起了东尧的一片烈日骄阳。   ==   转眼已是五月,可东尧却尚未跨过春天的凉爽,虽然正午时已能感受到一些初夏的和煦暖阳,可一到了夜间却又被打回原形。   在这样的昼夜温差之下,赫绍煊渐渐染上了咳疾。虽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疾病,却时常牵动着他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昼夜不宁。   虽然他不说,但是楚禾却能明显地觉察到他最近精神不好,就连偶尔逗弄她的时候也比起以前大大减少,一天绝大多数时候都在药力的作用下沉沉睡着。   王医前来诊治过后,给出的意见便只有保暖、静养两则。   只不过这座胶北行宫就跟东尧王宫一样年久失修,宫殿内外的温度竟相差不多,根本起不到什么保暖的效果。   这天夜里,楚禾半睡半醒间又听见从净室里传出赫绍煊隐忍的咳嗽声。她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果然身边只剩一片温热的床铺,却不见赫绍煊的身影。   她忍不住起身下床,先将床榻前的一盏宫灯点起来,又从衣架上取了一件外袍走入净室看他。   只见赫绍煊果然正坐在净室里的软凳上,他面色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掩在唇边,像是刚咳完一阵的样子。   见到她,他的唇边扯起一丝笑,稍有些勉强:   “被吵醒了?”   楚禾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去,将臂弯里搭着的外袍披在他身上,又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圆圆扁扁的药片喂到他唇边。   赫绍煊倒也没抗拒,就着她的手顺从地将药片含在口中。借着外面昏黄的灯光,能看见他将凤眸微微眯起,喉结上下微动,将含片慢慢咽下。   楚禾有些歉疚地开口:   “王医说这药虽然有用,但是毕竟是药三分毒,吃多了怕不好…以后白天多饮些热水忍一忍,若是晚间睡不着再吃一粒好不好?”   赫绍煊没说话,一双勾人的凤眸略略抬起来,忽然朝她张开怀抱。   楚禾犹豫了一下,走得离他近了些。   可是衣角方才碰到他,楚禾却感觉身子忽然失衡,竟被他一把打横捞进怀里,惊得一下子环上了他的脖颈。   赫绍煊低头嗅着她的体香,忽然张开薄唇,银牙轻轻叼住她肩上的薄纱衣,一寸一寸地往下扯。   他慵懒的凤眸微微眯起,高挺的鼻梁轻柔地扫过她凝脂般的肌肤,将喷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肩头,引得楚禾一阵发痒。   她的素手轻轻抚上赫绍煊的下颌,羞怯地咬了咬嘴唇,附在他耳畔低低唤了一句:   “王上…”   他听了,果然停下动作没再往下扯,而是留恋地嗅了一遍她的体香,便抱着她站起身来往床榻走去,将她放回床铺上。   楚禾跪坐在床榻上,脸上浮起一层极浅的红晕,抬手稍稍将自己垂落肩头的衣衫提起些许。   只见她长睫垂落,微微低着头,温声细语地开口道:   “眼下寝殿里凉,等你身子养好些了,我们回朱雀宫再…”   赫绍煊正准备走到旁边去吹熄床前的灯,听见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忍不住拧眉转过头来,钳住她的下巴问:   “怎么,你觉得我现在身子不行?”   楚禾心中突突一跳,连忙攀住他的手臂,声音微微有些打着颤说道:   “不是…我只是怕你没穿衣服会着凉。”   赫绍煊不语,一张俊颜忽然凑近她。   楚禾紧张地闭上眼睛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只是意外地,他的吻却没有落在她脸上。他们之间保持着头发丝一般的距离,鼻梁与唇瓣若即若离地拂过她的脸颊,恰似一阵春风吹皱江水一般。   瞧着她脸上逐渐染上红晕,赫绍煊眼中藏进一丝笑意,幽幽开口道:   “假如你现在就想要的话,我穿着衣服也是可以的,何必要等到回朱雀宫?”   见楚禾发愣,他又补了半句:   “…解开亵裤就可以了。”   看着她一张樱唇咬得泛红,赫绍煊眼中笑意渐浓,以为她一定会出言抗拒。   谁知楚禾却忽然抬起手来,轻轻解开自己穿在外面的薄纱罩衣,露出洁白如羊脂玉的皮肤来。   她身上却泛着一层潮红,触之滚烫。   赫绍煊抬起手来抚摸着她热乎乎的脸颊,顺着滑到她洁白修长的颈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正欲说话时,他却忽然感觉嗓子一阵发痒,牵出一连串咳嗽。   楚禾这才意识到他在床下待了太久,恐怕又有些着凉,于是连忙将他扶坐到床边,掀开锦被让他躺下。   赫绍煊背朝着她,捂着唇一阵剧烈地咳嗽之后,才喘息着躺回她身边,一双凤眸紧闭,模样有些疲惫。   许久之后他才睁开眼睛,看见她忧心忡忡地跪坐在自己身边,于是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正要出言安慰的时候,却被她轻轻按住唇:   “别说话,稍等一会儿药力见效就不咳嗽了。”   赫绍煊朝她眨了眨眼,抬手想要将她搂进怀中,却被楚禾轻轻推开。   只见她起身从箱子里翻出一层薄薄的毯子,细心地为他盖好。   做完了这些,她这才重新回到被窝里,钻进他怀中,轻轻环上他的腰。   赫绍煊微微低下头在她额前落了一个吻,沉重的眼皮终于缓缓阖上。   ==   第二天一大清早,楚禾便听闻了一件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原来赫子兰已经成功攻破了巨鹿原的土匪大寨,不仅收缴了大量战利品,还救出了许多被土匪们充当奴隶的无辜之人。   赶在回到青都之前,孟泣云便率先遣了信使给她传回消息来,说他们已经接到了楚禾的表哥傅长宁,今日便会回到青都。   还不等他们回来,另一个好消息便接踵而至——   原来是谢照衡已经将那位给魏葬催眠的术士押回了青都,如今派了重兵关押在行宫里。那人也不是什么硬骨头,被谢照衡稍一审讯,便什么都招了,将前前后后的经过吐露得干干净净。   随着真相慢慢水落石出,楚禾一面感觉到欣慰,一面却又有些不安。   自从上一次赫绍煊在云霄阁被行刺之后,她几次遣了蒹葭暗中寻找魏葬的下落,却都落了空。   也不知道魏葬是不是已经放弃了刺杀赫绍煊的计划,还是碍于她一直都守在赫绍煊身边,而迟迟没有动手。   还不到晌午,楚禾刚陪着赫绍煊喝完药,便瞧见立夏从外面走了进来,行至屏风后面便没再往进走,远远地朝楚禾福了福身:   “娘娘,子兰将军他们回来了,正在外面请见。”   楚禾闻言,低头轻声问询着此时正躺在自己膝头的赫绍煊:   “要见一见子兰将军么?”   赫绍煊神情懒倦地从她膝上挪开,重新枕回床榻上,哑着嗓音道:   “不见,你替我安抚他一下就行了,说我一切安好。”   楚禾轻轻点了点头,将帷幔放下来,翩然走出了寝殿。   走到院中,只见赫子兰、孟泣云和楚贞正站在院中等待。   三人皆穿一袭劲装,站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   赫子兰见到楚禾,急急开口道:   “王后娘娘,王兄他可还好?”   楚禾稍一点头:   “好多了,你无需担心。你们长途跋涉,想来也累了,今日不如先回去歇息。我让膳房做了好菜,中午送到你们各自的住处去。”   楚贞点头道:   “是有些累了。小兴这回非要跟我一起去剿匪,才几天下来就困得不行了,方才竟在我马背上睡着了。”   他这三言两语地,这才将众人紧张的气氛挑得松快了些。   赫子兰倒也没再拘礼,与众人随意客套了几句便告退了。楚贞也说要下去送小兴回去睡觉,嘱咐了楚禾几句也离开了寝宫。   孟泣云原本也想回去补觉,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   “阿禾,你表哥被赫子兰安置在他军中了,你若是想见一见,我这就去将他带过来罢。”   楚禾原本想自己去见表哥,只是想着不放心赫绍煊一个人留在寝宫,于是便同意了孟泣云的提议。   等孟泣云走后,楚禾便命立夏将午膳传至偏殿,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不多时,便看见孟泣云带着一个穿着一身青衫的瘦高的青年走入殿中,正是南尧傅氏的长房长孙傅长宁。   傅长宁模样普通,气度温文尔雅,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只是他见到楚禾,不由地有些诚惶诚恐,连忙朝她躬身参拜:   “小民见过王后娘娘…”   孟泣云站在一旁笑道:   “私下里都是一家人,阿禾这里没那么多规矩。”   楚禾也连忙站起身来,请他入座:   “表哥年长于我,不必如此拘礼的,请坐。”   傅长宁见她亲切,便也放松了许多,就着她所指的座位坐了下来。   楚禾看他无恙,欣慰道:   “我接到母亲的信,得知表哥从北尧启程,要途径那么遥远的路才能回到南尧,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便请了子兰将军相助。”   傅长宁连忙垂首道:   “此乃救命之恩,愚兄势必铭记于心。”   孟泣云见他十分知礼,俨然一副读书人的模样,心中难免升起了一丝戏谑之意,爽朗笑道:   “傅大哥只知道谢出力最小的阿禾,就不知道谢我么?要知道,那名贼寇的首级可是我亲自削下来的呢。”   傅长宁是个读书人,平常不经常见到杀人的场面,一听她这么说,脑中忽然想起那血淋淋的场景,脸色亦泛着白。   尽管如此,他还是站起身来,朝孟泣云也行了一礼:   “多谢孟小姐救命之恩。”   楚禾笑道:   “表哥快坐下,听她又胡说了,明明是她非要跟着子兰将军去的,还抢人家的功劳。”   孟泣云朝她吐了吐舌,没再逗他。   膳食都上来之后,楚禾见傅长宁仍然吃得拘谨,于是便柔声开口问道:   “我听母亲说,表哥这两年一直在北尧?”   她聊起家常话,傅长宁也温声道:   “是。父亲命我去北尧拓展产业,我便一直朝此方向努力。所幸我带的流光锦得了北尧王几位贵嫔的青睐,这才揽下些生意。”   孟泣云听见他谈及北尧,忍不住插了一句:   “听说北尧草原是个好去处,最是个水草丰美的地界。”   傅长宁笑道:   “若论起草原,又有哪里敌得过东尧的琼州草原呢?两年前我在王都障阳待得不如意,便去了一趟昆阳城,恰巧路过琼州草原,那才算是风景如画,是个绝妙的去处。只可惜,我本来打算在那里置办店铺,谁知恰逢遇上战乱,便又回到了障阳。”   楚禾手中的玉箸忽然顿住,抬起眼来确认了一遍:   “表哥两年前去过昆阳?”   傅长宁见她追问,于是便又低头仔细想了想,点头确认道:   “是快要三年前了,甲子年秋天到的,冬月离开,正巧待了三个月。”   楚禾微微蹙起眉,一颗心也不由地悬起:   “那…表哥可还记得冬月二十三那天,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傅长宁默念着:   “冬月二十三…依稀记得,好像离开之前几天,昆阳城西着了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一片林子都烧秃了,那大约就是在冬月末左右。后来听人说,那是昆阳令一家畏罪自裁才放的火,我便信以为真。只是我带着人马西出昆阳的时候,恰好路过城西的树林,无意中撞见了那些被烧成黑炭的尸首大多都是被反绑在树上的,想来根本就不是自裁…”   傅长宁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显然是个心地善良之人,见不得那样惨烈的场景。   孟泣云不知缘由,好奇地问道:   “一个小小的昆阳令,为什么还有人要去害他?”   傅长宁摇了摇头,楚禾也低头不语。   这位旁观者所说的一切,也与楚禾目下手里掌握的证据一一对应上了。   楚禾一想到两年多前发生在昆阳的那场惨烈的大火,心里便觉得不是滋味,咀嚼着精致的饭食也如同嚼腊一般。   饭毕,楚禾嘱咐了傅长宁几句,便差人将他送回了自己的住处去。   孟泣云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便陪她在廊下坐着晒太阳。   她看着楚禾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道:   “阿禾,你想什么呢?怎么今天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楚禾寻了一处僻静的绿荫下坐着,因为此处离寝殿很近,只要她抬起头来,视线边呢个穿过稀疏的藤蔓,从而瞧见寝殿门口的情形。   她长叹了一声:   “这件事太过复杂,等以后有机会再讲给你听。要不然,你听了恐怕也要不高兴起来了。”   孟泣云正色道:   “阿禾,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一向可是最懂你的人……”   楚禾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的话,却忽然瞧见一个王医模样的人靠近了寝殿,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那个王医倒算眼熟,是常常来给赫绍煊请平安脉的。   只不过楚禾记得他早间刚来过,现在怎么又来一次?   她转头示意孟泣云噤声,自己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王医的身影消失在了殿门处。   虽然知道殿内有九元和十元两个,楚禾心里却还是放心不下,轻声对孟泣云道:   “阿云,改日你再来找我,我目下有些事要去办。”   孟泣云知道她又点击赫绍煊,只能长叹了一句道:   “行,你去罢,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就可以了,不用你送。”   楚禾忍俊不禁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连忙唤了不远处的立夏去送她出去。   等孟泣云走了,她便敛去脸上的笑意,走回了寝殿里。   九元和十元见她进来,连忙朝她躬身道:   “娘娘,王医方才来请平安脉了。”   楚禾稍一点头,脚下加快了步子走进里间,却瞧见那王医跪侍在赫绍煊榻前,为他请着平安脉。   而赫绍煊却合着眼睛,似乎还在小憩。   见一切安然无恙,楚禾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温声问道:   “大人诊得怎么样了?”   王医忽地听见她的声音,竟浑身一抖。   楚禾捕捉到这一细微的变化,却装作不察,眼眸落在赫绍煊身上。   待他迅速敛去慌乱的神色之后,这才站起身来朝楚禾躬身道:   “娘娘放心,王上的咳疾已有好转的迹象,约莫不出三日便能痊愈…”   他这般敷衍的话说出来,楚禾愈发觉得有异常。   赫绍煊明明昨天夜里还咳嗽得厉害,怎么就忽然好转了?   想到这儿,楚禾便垂眸盯着那王医,而后者却眼中略有闪烁,竟不敢与她对视。   楚禾深吸一口气道:   “既然如此,有劳大人了。”   那王医连忙客套了几句,急匆匆地便离开了寝殿。   等他走后,楚禾连忙坐在赫绍煊身旁,仔仔细细地检查着他身上可有什么异常。   可是伤口安然无恙,袖口衣领全都轻轻翻过,身上没添新伤,也没有用过药的痕迹。   楚禾上下检查了一遍,不敢再动他了,生怕动作再大一点,赫绍煊就醒了。   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眼睛却忽然落在枕头下面压着的药瓶上头。   她神色一凛,将药瓶拿起来一看,果然瞧见上面的塞子并没有塞好。   楚禾不动声色地将药瓶藏进袖中,走到外间去,找了一只白瓷盘,将药瓶里的药全都细细地抖了出来。   果不其然,那一粒一粒朱红色的丹药里,有一颗颜色比别的略深一些,个头也稍大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捻起那粒与众不同的药丸,将它在两个指腹之间摩挲了一阵,却不得玄机。   难道是毒药么?   楚禾蹙起眉来,走到妆台前去了一根银针过来,轻轻扎进那颗小药丸中,银针却没有什么变化。   楚禾捻着药丸走到阳光下仔细观察了一阵,却察觉到上面似乎隐隐约约写着几个蚂蚁大小的字迹!   她仔细想了一阵,走回案边将那药丸丢进了茶碗里。   只见那药丸吸饱了水分,立刻便像茶叶一般慢慢地展开羽毛,一行小小的字迹也变得清晰可见——   “刺客魏葬。”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不过估计要十一点往后了... 第六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   时辰刚过正午, 楚禾便戴着一顶蔽日的面纱缓步走出寝殿, 走上了一辆停在寝宫门口的步辇, 朝宫外驻扎的营地而去。   待那步辇缓缓离开,她身后侍奉的两个侍婢便也退回了寝宫当中,并没有伴驾而去。   只是她们大约谁也没注意到, 寝宫东南有一处藤蔓缠绕的阴影里,似乎隐隐约约站着一个鬼魅一般的身影。   这里是一处死角, 寻常不会有人特意过来查探。加之他本就善于藏身术, 站在暗处提气不动, 竟能与周围景致融为一体。若不走近细看,几乎无人能轻易察觉到他的存在。   偶尔有一两束光透过叶片之间的缝隙打过来, 落在他那张苍白而消瘦的脸庞上,竟也无法将他脸上那层寒凉刺骨的凌厉之气削减半分。   他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穿过树荫,一动不动地盯着寝殿的方向。   他知道这座寝宫之中还有两个高手侍卫,于是有意识地压制了自己的内力, 只等待时机便会闯入寝殿。   他原本就是这世界上最沉得住气的人。   眼看着时间慢慢流淌而过, 他却半分没有心急的意思。   直到寝宫以西的长街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在门前值守的那两名侍卫警觉地对视一眼, 紧接着,便双双运起轻功飞身而去。   待他们离开之后, 那人便缓步从树荫之中走出来, 径自走向了那扇紧紧关闭的寝宫,浑身凛然的杀气再次不可抑制地萦绕在他身上。   宫墙刺目的朱红几乎入目便成流淌的血色,而烈日灼烧着朱漆木门, 仿佛多年前夺去他生命中的一切的那场大火…   随着“吱呀”一声,他推开房门。   他没有半分犹豫地走入寝殿,绕过屏风…   只要再往前一步,他的利刃将会刺入敌人的心腹。   他太过集中精神,反而没有察觉到那只金兽香炉之中燃着香丸,一股极淡的轻烟从金兽口中徐徐吐出,一股特殊的异香萦绕在殿内。   他屏息提气走上前去,直到看见床榻上隐隐绰绰的紫衣身影,便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早在云霄阁时,他就该杀了这个灭他满门的仇人,本不该有一丝犹豫。只是当刀尖刺入那人身体的那一刻,却忽然有一个温柔恬淡的笑颜毫无预兆地闯入他心中,打乱他的思绪。   他一直与自己的理智对抗着,却终究难以与之抗衡。   只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得手。   错失了这次机会,恐怕就没有下一次了。   想到这儿,他望向床榻上那个穿着紫色亵衣的身影时,深深提起一口气,迅速走到他面前,扬起手中的匕首正要刺下去,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帐内传来,他睁大双眼,手中的匕首扬在半空之中,仿佛被定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   她的嗓音带着一丝沉郁,带着一丝悲悯,一如往日地温柔动听。   她说:   “魏葬,你来了?”   帐内的人慢慢坐起身来,直到那张他朝思暮想的容颜出现在他面前,魏葬明白自己又落入了她精心编织的网当中,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坠在地上。   只见他双手垂在身侧,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般低着头。   穿过他额前垂落的发丝,能看见他那张少年般稚嫩的稚嫩。只可惜,那张脸上不是寻常少年脸上常见的悲欢喜乐,而是一种痛入骨髓的仇恨。即便他勉力压制,却仍然无法掩去眸中的戾气。   在楚禾轻轻的叹息声里,他忽然蹙起眉,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伴随而来的是脑中一阵的绞痛。   这突如其来的痛楚让他几乎承受不住。只见魏葬忽然身形一矮,跌坐在地上,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他的双手紧紧地扣住地砖,十指几乎快要嵌入青石的缝隙之中,满脸都是痛不欲生。   楚禾见状,紧走了两步,打开金兽香炉,捡出几粒烧化的香丸丢到一旁。   随着寝殿内的轻烟逐渐消散,方才那股异香也随之消失,魏葬后脑传来的痛楚也逐渐减轻,直到慢慢消失。   她走到他面前,轻启朱唇道:   “这是摄魂香,是我请那位为你找回记忆的术士特意配制的,用来解开你之前所中的催眠之术。你现在回想一遍,那些你曾经坚信不疑的画面,现在可还存在?”   魏葬闻言,瞳孔倏然收紧,试图检索着自己曾经找回来的记忆,却只能想起一些残破的片段,却再也没有连贯的记忆。   “你想不起来,因为那是一个编造出来的梦境。你一直睡在梦里,现在,我要你醒来,回到这现实中。”   话音若即若离地飘入他耳中,魏葬紧紧闭上了眼睛,额前慢慢渗出黄豆大的汗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却已盈满泪水,红着眼眶望向楚禾:   “小姐……”   楚禾怜惜地看着他,轻声道:   “你被赵郁安排的术士蛊惑了心神,我便命他配了解药来放入这香炉中燃烧,才解开你所中的术法。魏葬,我已经找到了当年的真相。魏家的确不是被东尧军所灭,而是被上尧领主手中一支神秘人马所灭。”   魏葬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半步,而她却继续讲述着当年残酷的真相:   “魏家八十七口人,均被焚于昆阳西,死后葬入万人坑。魏葬,你可知你为什么叫魏葬么?这不是你的名字,你原本的名字叫,魏藏…即使你被剥夺记忆,但有些东西已经刻入了你的骨髓。即便你不记得,但是听到熟悉的名字之后,还是会下意识地回应。所以,他们给你取了魏葬这个名字。”   她一字一顿地说出真相,魏葬忽然感觉面中一片凉意,下意识地抬手拂去,指尖却沾上些许泪水,晶莹透亮。   楚禾低头缓了缓神,似乎不忍再往下说,便从床榻前的小案上拿过一叠信件递给他:   “上尧领主与你父亲魏长茂身边一小吏姚嵩勾结一气,意图设计陷害你父亲,谋取昆阳令的位置。此案已经铁证如山。”   魏葬抖着手接过她手中的信件,一封一封地展开来看,周身竟是如堕冰窟一般的寒凉。   她继续喃喃开口陈述道:   “在东尧军拼上性命征讨北尧时,昆阳人亦冒着大雪运送粮草,这是雪中送炭的情义。只是他们大概谁也想不到,自己送到前线去的十万石粮草之中,竟掺了一半的砂砾,直接导致东尧军在前线败北。那一路上,东尧军饿死的将士超过三成,靠杀掉战马才得以南归。王上闻听此事震怒异常,命下属立即将你父亲捕回青都待审,却并没有下旨诛杀魏氏满门。”   “…但是上尧领主和姚嵩知道,若是让你父亲与东尧王当面对质,阴谋很容易便会被拆穿。”   魏葬缓缓抬起头来,平静地开口道:   “所以他们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   楚禾心中不忍,也只能默默点头:   “他们在昆阳西屠尽魏家人,第二天便在城中到处散播魏氏一门是畏罪自裁,又制造了一些假象骗过了朝廷遣来复审的官员。可是他们没想到,你竟然活了下来。或许是因为看到你资质优异,可以在人牙子那里卖一个好价钱,所以…有人带着你去了玉阙阁,让术士将你脑中的记忆抹去。这样,他们既可以利用你,又不必担心你有一天回想起自己的过往,去找他们寻仇。就这样,你被我父亲发现,然后带回了楚府。”   魏葬垂下头来,眼中尽是绝望:   “这就是为什么,我脑中的记忆只有短短两年…”   楚禾轻叹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封认罪状,展开送到他面前:   “上尧领主被丞相枭首,上尧满门皆已伏诛。姚家早前也因为侵占土地、欺压乡里而被下狱,只等为魏氏昭雪之后,大约也逃不过满门抄斩的结局…魏葬,魏家的仇,已经报了。”   见他颓然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丝毫反应,楚禾眸中晦暗,又接着说道:   “说这个局要破其实并不算难,只是你从一开始对东尧王其实就带着介怀。经过催眠之后,更是坚信你们之间有血海深仇…但这终究,并不是你的错。”   魏葬读完认罪状,垂眸沉默片刻,忽然跪在楚禾面前,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递到她手中:   “既然此事与他无关,我如今便是重罪在身。为了不牵连小姐,请小姐亲自了结我罢,我绝不会反抗。”   楚禾一把将匕首夺过,丢到一旁,忍不住张口道:   “魏葬,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这件事不是你的错…”   魏葬的眼眸忽然落在她身后,眸中忽然浮现一层释怀,不再开口。   楚禾察觉到他目光有异,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却看见赫绍煊颀长的身影远远地立在寝殿门口。   逆着阳光,楚禾看不清他脸上的喜怒,一颗心却提了起来,遍体生寒。 第六十六章   ==   楚禾为了设下这个局诱魏葬前来, 特意将赫绍煊送到了南边的暖阁里歇午觉, 而自己则穿上赫绍煊的亵衣, 佯装是他躺在寝殿内。   这是她所能想到最好保全两人的办法。只可惜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赫绍煊这个时候竟会突然登门,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只是赫绍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仿佛他方才在外面听见的一切,都只是不值一提的闲言碎语。   楚禾望着他缓缓走到魏葬面前, 一颗心登时便被高高悬起, 仿佛一不留神便会堕入万丈深渊。   就在她准备出言劝阻的时候, 却见赫绍煊并没有理睬魏葬,而是垂眸缓缓将他手中所执的证词与信笺抽走。   魏葬并没有抗拒, 仍然以同样的姿态立在原地。即便他所面对的是一位帝王,更是一位他险些就要刺杀成功的帝王,他也并未被那强大而凌然的气场逼退,身形仍然像一棵劲松一般挺拔。   楚禾看到他并不打算服软求饶的模样, 心里犹然生寒。   即便魏葬所作所为事出有因, 但刺杀堂堂一国诸侯王的大罪, 仍然不是他一介平民所能承受的。   她可以替魏家伸冤, 可以替魏葬求情,但唯独不能做的就是劝赫绍煊原谅他。   魏家无辜, 魏葬无辜, 赫绍煊何尝不无辜?   两年前战死在北境的将士们,也曾是他的同袍,是他的战友, 是陪他度过那些最艰难的日子的人们。他有理由愤怒,更有理由处置问罪那个把刀刃送入他胸膛的人。   正是因为这样,楚禾心里捏着一把汗,一双美眸饱含忧愁落在赫绍煊身上,注视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的决定,关乎魏葬的生死。   而她不愿意让魏葬送死。   魏葬过的太苦了,哪怕让她用尽一生来替他赎罪,她也是愿意的。   只是不知道…赫绍煊会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而赫绍煊的目光一列列看下去,脸上始终没有出现任何表情,甚至连他的眸中也始终宛如一潭宁静的湖水,沉静地令人心惊。   楚禾知道,一场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异常的平静。   等到赫绍煊看完认罪状,楚禾便微微朝他躬身,轻声规劝道:   “王上…魏家并非是畏罪自裁,而是赵郁从中掣肘,连同姚嵩和上尧领主一并使出一招奸计偷梁换柱,是用来离间君臣的啊…魏葬固然有罪,但事出有因…还请…”   他的一双凤眸终于从纸上挪开,飞快地掠过她的脸庞。   楚禾感受到他的注视,却不敢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声线愈发夹杂着一丝颤音:   “还请王上…从轻发落。”   魏葬看着楚禾为他求情时那单薄的肩膀微微战栗的模样,他心中猛然一阵刺痛,立刻走上前去跪拜于地,冷冷开口:   “我魏葬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连他人代我受过。无论最后是枭首示众还是腰斩之刑,我都甘愿领罚。”   楚禾看了看他,心中更加了一丝绝望,忍不住走上前轻轻牵住赫绍煊衣角,缓缓跪在他膝边,带着一丝哽咽恳求:   “王上,楚禾求你,从轻发落吧…”   赫绍煊垂眸看了她一眼,却将宽大的衣袖轻轻从她手中抽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入了书房之中,不知去做什么。   楚禾双腿打着颤,咬牙从地上勉强站起来。她的身影摇晃了一下,提起裙摆刚要追上去,却听见魏葬清冽的嗓音开口唤了她一句:   “娘娘,你别替魏葬求情了。”   这是魏葬第一次叫她娘娘。   楚禾忽地蹲在原地,转身看着他,却见魏葬清澈的双眸中带着一股坚定与从容。   他放轻了语调,殷殷恳切道:   “娘娘,楚家不能再走上一样的路了,舍了魏葬,不会有什么差别的。魏葬在两年前就应该死了,苟活至今不过是想多护着娘娘一天,再多一天…如今魏家沉冤得雪,人生在世已无牵挂,唯愿娘娘完成夙愿,切莫重蹈覆辙。娘娘,放手吧…”   楚禾眸前早已盈满泪水,眼前一片模糊。   她忽然想起前世最后一夜,魏葬身中羽箭,也要拼命带她冲出那座高得令人胆寒的宫墙。   而那时的她,为了让魏葬丢下她活命,亦说了同样的话——   “魏葬,放手吧。”   而时至今日,他们的身份已然对调,也不知是不是命途的安排。   楚禾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学着他当年的回应,用别无二致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开口:   “不放。”   说完,她并没有看到魏葬是什么反应,而是转身追进了书房里。   此时,赫绍煊像是正对着那些信笺沉思着,看不出心思。   见楚禾来了,他偏过头,淡淡道:   “研墨。”   楚禾红着眼睛,几欲开口陈情,回应她的却永远都只有两个短短的、语气绝不容抗拒的陈词:   “研墨。”   楚禾垂下眼眸,走到他身边来挽起袖口,从墨盒中取了一块绘着银纹的贡墨出来。她刚要开始研墨,却听赫绍煊添了一句:   “取朱砂御墨来。”   楚禾手一抖,艰难地开口道:   “凡涉大案者,株连九族,不恕。请御赐朱批拟定罪诏书,视为不可逆…?”   赫绍煊平静地抬起头来,望着她通红的眼眶看了一眼,似乎也不指望她会替自己研墨,于是便亲自从匣中取出朱红色的墨条出来,缓缓在墨池里打着圈研磨。   片刻之后,他执起御笔,垂首专心致志地在黑底银纹的诏书上落笔。   他似乎早已想好了内容,手腕翻动,眼眸专注,一列列龙飞凤舞的字迹便落于纸上。   楚禾没有看他写的是什么,只觉得那些字迹入目便是染着血的颜色。   不过用时一刻,他便写完,将手中御笔远远丢开,站起身来从旁边带锁的木盒之中取出王玺,准备加盖印章。   楚禾满目噙着泪,绝望而又无力地握住他的手腕,声声泣诉道:   “加盖王玺之后,便再无回天之术了…”   赫绍煊抬眸望着她,眼中仍然没有半分波澜。   半晌之后,他反手钳住楚禾的柔夷,不由她反抗地按在王玺上,用力向下一按——   楚禾双腿一软,险些就要瘫倒在地,却被他一把抱住腰肢,用身体撑着她不至于倒下。   待墨迹干涸之后,赫绍煊便将诏书递到楚禾手中,淡淡道:   “阿禾,你们好歹主仆一场,你亲自去将诏书送给他吧。”   楚禾拼命摇着头,泪珠断了线一般顺着她的长睫往下落,双臂无力地撑在他的胸前。   赫绍煊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往怀里一带,让她背靠在自己的胸前,双手握着她的手,替她将诏书徐徐展开——   那刺目朱红落入眸中,楚禾只看了一眼,便浑身一颤,目光再也挪不开了——   “先昆阳令魏长茂镇守昆阳十余年,恪尽职守,廉正勤勉,功不可没。然,为奸佞构陷,为奸人所害,实乃朝廷之失,东尧之耻。如今魏氏尸骨犹存,忠魂不散,天地可鉴。今以赫氏先祖英魂为鉴,东尧万千子民为证,为魏氏一族平反昭雪,改昆阳为魏城,于魏城西起陵墓宗祠,葬魏氏于魏陵,供君臣万民瞻仰祭拜,以安忠魂   ——东尧王赫绍煊于天子泰兴五年丙寅年五月十九日亲撰”   楚禾看着看着竟入了迷,时而落泪,又时而痴笑,眼前的泪水落了一遍又盈满眼眶。   她忽然转过身扑进赫绍煊怀抱,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将盈盈泪花全都蹭在了他衣襟上。   只是赫绍煊脸上看起来却并不是那么高兴。   只是他看见楚禾头一回在他面前哭得这么厉害,心里终究不忍,于是便冷着脸哄:   “好了,别哭了。拿出给你那小侍卫看一看,别让他也以为我是个昏君…”   楚禾连忙将脸上的泪水擦净,环着他的腰抬起脸看了他一眼,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高兴,将脑袋埋进他怀里乖顺地磨蹭了一会儿,这才走出去殿外。   赫绍煊忽然被她这么一抱,显然有些不大适应,耳根竟隐隐有些发红发热。好在楚禾走得急,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魏葬此时正跪在地上,满目死寂。见楚禾忽然面露喜悦地从书房里走出来,他脸上不由地一愣。   楚禾走到他面前,红着眼睛将诏书递给他:   “魏葬,王上亲下诏书是为魏氏平反,还改昆阳为魏城,另外新起宗祠陵墓安葬你的家人…他没有治你的罪,你可以放心了…”   魏葬愣怔片刻,连忙从她手中接过诏书,来回看了数次,终于明白这是真的,双目亦逐渐泛红。   见赫绍煊从书房踱步出来,魏葬高高将诏书举过头顶,朝他的方向叩首道:   “魏氏遗孤替魏氏亡魂,谢过王上——”   听到他称自己为“魏氏遗孤”,赫绍煊没有再冷脸相对,语气中带着些许肃穆,开口道:   “这件事虽有人故意离间,但我没能及时看出破绽,反而一味沉浸在战败的情绪当中,是我作为主帅的失职;事后,我并未亲自复核魏家惨案,仅仅依从一面之词就断案,使得忠臣被扣上污名,亦是我为君者的过失。待宗祠建起之后,我会率领百官亲自祭奠亡灵。这是东尧亏欠魏氏的,也是我…亏欠魏氏的。”   魏葬心中一动,默默垂下眼帘,许久没有抬头。   见殿内气氛稍有和缓,赫绍煊忽然转眸朝楚禾道:   “还站在这做什么?我饿了,去传膳。”   楚禾闻言,连忙点头应了一声,转身便从寝殿的正门走了出去。   待她走后,赫绍煊垂眸看了魏葬一眼,淡然道:   “你行刺之事,本王不会再追究了,你放宽心。其实我早就知道刺客是你,不提,不追究,只不过不想让她伤心而已。”   魏葬眸中稍有片刻惊愕,却并未言语。   赫绍煊长舒一口气道:   “毕竟,你在云霄阁时,也并没有真的要杀了本王。不然,凭借你的武功,怎么可能会扎偏。”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两个乖崽都太好了,我这该死的亲妈眼T.T   谢谢十三少爷,局外人,玩坏的白羽菌,陈蘑菇,林丹琦,沐~樇肝恍∨笥迅夜喔鹊挠海∶疵催 第六十七章   ==   魏葬显得有些意外, 喃喃开口道:   “原来你都已经看出来了。”   赫绍煊缓缓转过身来, 凤眸望向殿外, 落在那个隐隐绰绰的身影上,唇角不由地浮起一丝笑意:   “既然你在云霄阁行刺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 我又何必计较。更何况,宫里的那帮乌合之众, 又如何能拦得住你?”   魏葬哑然失笑:   “原来什么都逃不过王上的眼睛…”   赫绍煊收回目光, 转过头来望向魏葬:   “我知道你喜欢她, 所以我不会允许你始终都陪伴在她身边。除此之外,无论你想要什么, 想去何处,我都可以满足你。”   魏葬沉默片刻,缓声开口:   “这样…也好。”   赫绍煊稍稍停顿片刻,语气稍稍温和一些开口道:   “禁军统领邓冲很赏识你, 有想要提拔你做副将的心思。倘若你能保证日后服从命令, 不做违逆军中铁则之事, 本王可允你继续留在禁军之中护卫宫城。凭你的能力, 待日后积累军功,亦可镇守一方, 本王自然不会薄待于你。”   魏葬垂眸思索, 似是也在挣扎于他的提议。   可是最终,他还是婉言谢绝了:   “多谢王上好意,但请恕魏葬不能遵从。魏葬无心朝堂, 比起统御兵马,更愿得鲜衣怒马,行走江湖,看尽世间繁华。待魏氏宗祠落成之后,我就会去游走四方。”   赫绍煊盯着他的双眸看了半晌,最终释然允了他的愿望。   ==   再过去的两年当中,赫绍煊多以性情乖戾、杀人如麻的形象烙印在大多数人们心目中。   而经过平叛桀漠军与魏氏雪冤两件大案之后,楚禾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如今赫绍煊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已然大改。   自从魏氏平反昭雪的消息飞速传遍了东尧的每一个角落之后,各方有志之士听闻此事,除却对魏氏惋惜之声外,最被盛传的声音莫过于夸赞东尧王宽仁贤德的威名。   最直观的反应便是北朝书院。作为向朝廷输送人才、培养候补官员的北朝书院,今年的考生竟暴涨了三倍还多,原定于七月末才结束报名的初试,不得不分成许多个批次进行。   在天子的朝堂之上郁郁不得志的那些名流才子们,纷纷涌入东尧,青都一时竟成为了众望所归的去处。   然而,楚禾也敏锐地觉察到,如今东尧面临此番盛况,已经引起太多的忌惮了。   原本天子定在五月二十九启程返京,可自从魏氏被翻案的消息传出之后,竟又往后推迟了三日。   听闻赫元祯整日整日地烂醉如泥,赫绍煊在痊愈之后前去长青宫拜见过一次,可没进门就被殿内熏人的酒气轰了出来。回到寝宫的时候,脸色十分不好。   楚禾一边替他解着披风,一边笑问道:   “怎么,我难道猜错了?”   赫绍煊眉头微微蹙起,长叹了一声道:   “你猜的不错,堂堂天子,喝得跟一个风月场里买醉的纨绔一样,这若是让人知道,岂不是…”   他憋着一口气,最终还是没有说完,一个人盘膝坐到了蒲团上生着闷气。   楚禾自然是知道赫元祯究竟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却当着赫绍煊的面不好开口,只能做出事不关己的模样,跪坐在他旁边为他斟了一盏茶。   她那一双素手将茶杯捧到赫绍煊面前,温声细语道:   “恐怕他现在的模样,是赵郁最想见到的样子。天子整日沉浸在醉梦中,看似昏庸无度,实则却是他最好控制的时候,他大可以全心全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见赫绍煊眼中隐隐浮起一层怒意,楚禾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安抚道:   “这次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精心设计的局会被破解。既然他要留下来,那我们就要让他付出代价。”   听她说到这儿,赫绍煊眸中渐渐缓和下来。   他望着楚禾细嫩葱白的手指轻盈地举起茶壶来添茶,心中微微一动,忽然握住她的细腕,将她拉近了一些,低声问道:   “但凭一粒动过手脚的药丸,你怎么就能推断出他要做什么?”   楚禾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轻柔掠过明眸,唇角忽地浮上一层略带着几分小得意的笑容,牢牢地抓住了赫绍煊的目光。   “在我得知魏葬特意挑选了云霄阁谋刺的时候,我大约就明白,他是故意挑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行动。可这样古怪的要求,一定会引起赵郁的兴趣,他只需稍加调查便能知道魏葬曾是我极为倚重的暗卫。倘若他的身份被你察觉,就可以利用这一点污蔑于我,说云霄阁的刺杀行动是我指使的…”   赫绍煊听她说完,看着她那张容颜倾城的脸上却浮起一层天真烂漫的神色,像是在等待他夸赞一般。   他垂眸笑而不语,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几乎不舍得挪开目光。   这个美而不自知的小美人,果然没看出来别人对她的心思已经超越了简单的主仆之情。她竟然还单纯地以为,连赵郁也没有看出这一点。   楚禾有些不服气,稍稍抬起脸来,红扑扑的脸色,带着小丫头一般的娇态:   “我说的有错么?”   赫绍煊显然不打算将一切都告诉她,于是便开口道:   “听丞相说,青都境内被赵郁安插了许多眼线。你若是能在三日之内将人找出来,我就答应你一个愿望。”   楚禾忽地便来了兴致,抿唇笑道:   “我早就跟丞相说好了。我去找楚明依对峙,他去找赵郁对峙,我们兵分两路,定能将敌军斩落马下——”   赫绍煊笑了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说丞相在玉阙山有一位故人,所以才给他传递了消息?”   楚禾点了点头,仔细想着谢照衡的话说道:   “我记得…当时他好像无意中说了一句‘那个人是这世上最干净纯粹之人’,我没大在意,后来仔细一想…估计是丞相心心念念之人,所以才不肯告诉我们她的身份。”   赫绍煊挑眉,抬手用力戳了一下她的眉心:   “什么心心念念之人,你一个小孩懂大人的事吗?按照丞相的年纪,都可以做你爹爹的兄长了。”   楚禾睁圆了眼睛,正要开口反驳,可声音却无比泄气:   “我…我不是小孩了,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她上辈子活到二十一岁,可如今这副躯壳却还是十六岁时的模样,难免会让人觉得她少年老成,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行为。   谁知赫绍煊忽地靠近她,在她耳畔轻笑道:   “楚禾,你是不是想做大人的事了?”   楚禾脸上一红,怯声道:   “我…我没有…”   赫绍煊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她,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哄:   “乖,等你长大了,哥哥就教你做大人的事。”   楚禾红了脸,从他身旁落荒而逃。   跑出老远,赫绍煊的声音才从背后幽幽传来:   “祝你和丞相旗开得胜…”   ==   自从赫元祯整日整日地饮酒昏睡之后,宫里便没人再敢拘着楚明依,她便自作主张地搬回了长青宫,每日贴身照料赫元祯。   楚禾乘着轿辇来到长青宫外面,恰巧看见楚明依引着一群宫女往内殿走去。   此番她来找楚明依,原本就没打算跟她客气,直接便命身后跟随的侍从们将人拘押了起来,挪到侧殿去细细盘问。   楚明依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一路大呼小叫,企图引起天子亲随的注意。   楚禾命人直接堵了她的嘴,将人手脚捆住扔到了侧殿之中。   楚明依望着她的眼睛几乎能冒出火光,虽然被堵着嘴,却仍然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倒也不嫌累。   楚禾就这么淡定地坐在她对面,似是波澜不惊地等待着她喊不动了,才亲自走过去将她口中的破布扯下来。   楚明依一开口便怒骂:   “楚禾!我乃是天子贵妃,你怎么敢这样对我?”   楚禾冷冷地看她一眼:   “楚明依,你别忘了,你先是楚家的女儿,后是玉宫里的楚贵妃。没有根基的妃嫔,在后宫里连命都保不住,你谈何登上皇后之位?”   楚明依眸中闪过一丝嘲讽:   “楚禾,亏你说得出口,楚家何时拿我当过女儿?我又凭什么要记挂着自己的身份?”   楚禾从袖中抽出一封名单来扔到她脸上,淡淡道:   “就凭这个。”   待那宣纸在楚明依面前落稳,她低下头来扫了一眼,看见上面写着七八个熟悉的名字,立刻变了脸色,露出一副惊慌的表情:   “你…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是…”   楚禾盯着她的眼睛道:   “我怎么知道的不要紧,关键是这份名单如今已被谢丞相送到了赵郁面前。这份名单上的眼线,都是赵郁费劲了多年心思培植的,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说等他知道名单已经落入我们手中的时候,会怎么想?”   楚明依略一思索,立刻便大惊失色:   “我没有背叛他!这都是你害我的!你害我的!”   楚禾慢慢靠近她,波澜不惊道:   “楚明依,看来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那我便替你说了吧。赵郁得知这件事之后,除了不会再信任你之外,也不会再请玉阙山的术士给你送摄魂香,你再也没办法留天子宿在你宫里…”   楚明依脸上露出一片惶恐的神色,红着眼睛颤声道:   “你怎么会知道…摄魂香…”   楚明依前世里便使用宫中禁药摄魂香,以此来留住赫元祯夜夜宿在她宫中,以此来争宠。   想到此处,楚禾眼中不由地浮起一层厌恶,冷言道:   “我知道的远远不止于此。倘若你将知道的东西全都告诉我,我会保你不死。可若是你坚持不说,赵郁迟早会杀了你。没有了楚家的庇护,你连长伴青灯古佛的机会也没有。”   与此同时,谢照衡正拿着一封一模一样的名单扔在赵郁面前,淡淡开口道:   “天枢兄,你我各为其主,终究走向殊途也在所难免。只是…这名册乃是贵妃娘娘亲自承认的。这些眼线,如今便蛰伏在这青都城中的眼线。您还有什么想说的?”   赵郁眼眸落在那封薄薄的名单上,锁紧眉头片刻,却又舒展开来:   “师弟,你也太小看师兄了。这么重要的情报,我怎么会全都告诉那个蠢女人?她就算背叛了我,她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其中的凤毛麟角……”   赵郁不经意间抬眼看着谢照衡脸上和煦的笑容,忽然迟迟反应过来他的计谋,一颗心瞬间便堕入了冰窟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阿禾:哎,每天跟一个小屁孩扮演小屁孩真的好累 第六十八章   ==   他们师兄弟此番过招, 竟像是互换了位置一般。   赵郁那张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惶恐迷惑, 而谢照衡脸上却始终淡定从容, 毫无从前面对他时常常表现出来的不自信。   谢照衡越是笑,赵郁就越感觉到,他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具之下一定潜藏着他看不清的秘密。   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 还尚未想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落败的,就又收到这样沉重的打击。   那看似□□无缝的计谋, 竟然这位在师门修习时处处不如自己的师弟轻而易举拆穿, 这不得不让赵郁开始忌惮。   谢照衡看到赵郁额头暴突的青筋, 微微一笑,手指捻起那页薄薄的宣纸:   “师兄, 你放心,我并不知道你在青都埋下了多少暗桩,也不知道这份名单详细的内容。以师兄的机敏,大约已经发现了吧, 这份名单上只有第一个名字和最后一个名字是真的, 其余全都是我杜撰的。”   他一松手, 那页纸便飘飘忽忽地落到了赵郁脚边。   赵郁低下头死死地盯着那纸上所写的名字, 下颌因为牙根咬得太紧而有些僵硬。   谢照衡继续道:   “天枢兄没有将完整的暗桩名单告诉楚贵妃,她心里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但是当她读过这份名单之后, 就算她不认识中间的这些人, 也认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名字,心中会怀疑这中间的名字大约是你没有告诉她的暗桩。   所以这样真假交替的名单摆到她面前,只需要稍稍用一点手段, 就会让她下意识地认为这整份名单都是真实有效的。而她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或者保全自己在宫中的地位,一定会将她所知道的全部都供出来。   天枢兄,你选棋子的时候只顾着选一个容易操控的,却从来都想不到,一个没有脑子的棋子,也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出卖你。”   赵郁咬牙瞪着他,厉声道:   “我说过,那个蠢女人所知甚少…你就算将她知道的人全部都抓起来,也根本不会损伤我在东尧的力量…”   谢照衡叹息着摇了摇头,声音一如往日地温润柔和:   “天枢兄,你这自大狂妄的性子若能改一改,何愁无法跻身一流策士之位呢?”   赵郁陡然怔住,下意识地思索着自己究竟又出了什么差错。只是左思右想,他也无法得出一个答案,心中无端升起一丝狂怒:   “谢炀!你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何必如此弯弯绕绕?”   谢照衡倒也不恼,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冷声道:   “我很清楚,单凭楚贵妃所知的那些人脉,根本无法动摇你最核心的力量。所以我决定,让他们自己从暗处走出来,撞进我编好的网里。等王后娘娘得到一份名单之后,便会大张旗鼓地全城搜捕你的暗桩。到那时,你的暗桩们人人自危,有几人怀揣着重要情报,一定会想立刻离开青都,将消息送来行宫给你。   而我在青都城内设下重重防守,唯独出城的路可谓一片坦途…师兄,假如你是一个暗桩,你会选择冒着被抓捕的风险留在青都,还是伺机离开呢?”   赵郁双手抓着轮椅,几乎要将那黄花梨木掐出凹痕。   “你…你在青都外设下了埋伏…”   谢照衡见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图,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容,朝赵郁拱手道:   “不愧是天枢兄,师弟这点雕虫小技,实在让您见笑了。青都城防看似的确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但实则外松内紧。只要他们一露出马脚,立刻便会撞入我的网中。至于其中那些漏网之鱼,就只能期盼着他们的同伴在经过严刑拷打之后,还不会供出他们了。师兄,可惜你在东尧两年煎熬心血设下的情报网,恐怕就要这么白费了。”   赵郁的怒意被他激到了顶点,几次欲从轮椅上站立起来与他对峙,却都没有如愿,最后一张脸竟被憋成酱紫色,双眸染着滔天怒意恶狠狠地看着谢照衡。   可赵郁到底是隐居蛰伏了多年的谋士,很快便将强行将自己的情绪压制了下来。   他紧闭着双眸,将心神和缓下来,长叹了一声开口道:   “你到底要什么?”   谢照衡的目光忽然变得尖锐发寒:   “我要什么?师兄不会与我作对到现在,还不知我要什么吧?”   赵郁忽然冷笑一声:   “自然知道。只不过,那不可能达到。就算如今尚在你们东尧境内,你敢对我动手吗?你敢让东尧王冒天下之大不韪诛杀天子吗?你不敢!因为你知道,假如你敢做以上的任何一件事,都会遭到强大的反噬,不仅赵太后不会放过你,东尧更会遭受天下群起而攻之。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样愚蠢的决定。”   谢照衡看了他一眼,颌首道:   “师兄说的不错,师弟从未想过就凭几个暗桩便能扳倒赵家。所以我只有一个条件——把雎砚关留给楚家军镇守。”   赵郁似乎不敢相信他的条件竟会如此简单,内心强烈的疑虑使他不自觉地开口:   “就这一件事?”   谢照衡淡淡笑道:   “这回拔除师兄这么多暗桩,师弟已经心满意足了。雎砚关,也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关口,若令天下首屈一指的楚家军镇守关外,镇守北境蠢蠢欲动的蛮族,无论是对天子王畿还是东尧而言,都是好事,想必您不会不同意吧。”   赵郁愈发觉得自己前些年小瞧了这个与他师出同门的师弟。   “雎砚关不过一个小关而已,就算蛮族侵犯大尧,也必将先灭北尧。你将楚家军驻守在那里有何用处?”   “这就不劳师兄操心了。”   赵郁慢慢眯起双眼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个破绽。   他冷哼一声道:   “你若是想要借王后的名义得到楚家军的力量,那可就太天真了。楚泰宁那个老顽固对陛下忠心耿耿,楚家军绝不可能为你所用。”   谢照衡低眉浅笑:   “师兄,你实在想得太多了,我从未想过楚家能为东尧所用。只不过若是这节制权不给楚家,便会再次落入赵家手中。若是您想不开再来一次猎山围困的计谋,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赵郁听了他的话,有些无言以对。   他的话看似滴水不露,却总让人感觉似乎又走入了他设下的圈套之中。   如今谢照衡站在他面前,他却无论如何也看不透他,这让赵郁不由地陷入了未知的恐惧。他甚至不敢放过他任何一句似乎意有所指的话,唯恐漏掉任何关键之处。   思虑良久,赵郁迟疑着开口道:   “倘若我今日便去向天子请旨…”   谢照衡很识趣地接上他的话:   “那么无论师兄想要何时离开东尧,师弟绝不阻拦。”   赵郁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点了一下头。   谢照衡没再说话,转身正欲走出营帐,忽然听见赵郁开口道:   “谢炀,你难道真的想辅佐东尧王谋夺天下?”   谢照衡转过身来朝他坦然一笑:   “倘若我此时还不承认自己的野心,听起来是不是太假了?就算我答得天|衣无缝,天枢兄你又怎么会信呢?”   赵郁冷声道:   “就算东尧王真的如你所愿,大出于天下,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谋逆之举,你这是自寻死路。”   谢照衡似乎早已经习惯了他的攻心之计,脸上没有太多的变化:   “师兄,尚未走到最后一步,你又怎知名不正言不顺呢?”   赵郁一时怔住,尚在思索他话中潜藏的含义时,却见谢照衡已经掀起了帘布,急道:   “倘若东尧王知道了你曾经出卖过他,他又如何能全新信任于你?”   谢照衡此时已经掀开帘布一角,忽然顿在原地,并未转过身来,只淡淡回应道:   “师兄不妨将我的过往如实告知东尧王,看看他会信我,还是会信你。”   说着,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地便离开了营帐。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与谢照衡所设想的别无二致。   楚禾从楚明依处得到一封秘密名单之后,便将它交给了赫子兰,由他带领着一支精锐部队连夜在青都城中拿人,将声势造得极大。   第二天宵禁之后,城门大开,一批打算逃离青都的暗桩还未出东尧边界,便让东尧军一举扣押。   赵郁接连得到属下来报的折损名单,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向天子递上奏折,希望将雎砚关的管辖权交至楚贞带领的楚家军镇守。   谁都知道,他上书天子只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真正具有效力的太后懿旨在数日之后才一层一层颁布下去。   接到朝廷明发诏令之后,楚贞与楚禾密探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奉旨带领楚家军前往雎砚关述职。   让楚家军镇守雎砚关,实则是楚禾的安排。   她很清楚,倘若楚家继续卷进玉京的漩涡之中,要么妥协成为赵家的党羽,要么就放下一切远离权力中心。这样一来,就算赵家想用姻亲的关系挟制楚家,恐怕也不够手长。   雎砚关看似偏僻,但距离青都和孟家驻守的仪安城都不算远,呈三足鼎立之势,但凡有任何一方遭到不测,也可以及时引援。   楚贞率军离开后不过半日后,王军便也踏上了归程。   楚禾跟着赫绍煊一起将赫元祯及几位重臣一起送出胶北行宫。   仅半月不见,赫元祯的下颌便蓄起了青茬。他双眼红肿凹陷,目光呆滞,身形愈发清减,就连原本合身的腰带也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一副潦倒的模样。   饶是这样,在行饯别礼的时候,他的一双眸子仍然穿过人群,牢牢锁在楚禾身上,眼中尽是伤痛。   就算没有只言片语,单看他的眼眸,有心人便已经能够察觉到天子对于楚禾怀揣着极为不同的心思。   楚禾感觉到他的目光过于炽烈,于是便全程低着头,时不时还往赫绍煊身后藏一藏,尽可能地避开他的视线。   赫绍煊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于是便主动上前一步,朝赫元祯躬身道:   “此去千里之遥,望陛下珍重。”   赫元祯将目光从楚禾身上收回,略略点了点头算作回应,一转身便拂袖而去。   浩浩荡荡的王军终于正式踏上了归途,结束了漫长的东巡,东尧人总算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   回到久违的朱雀宫之后,楚禾还来不及歇息,便盘膝坐到桌案前,拿出一张纸来写写画画着。   赫绍煊走到她身边,凑过去一看,看着她写下的几个“工”、“农”、“商”、“军”四个大字,挑眉问道:   “楚禾,你是想跟谢相抢事做了么?北朝书院初试还未结束报名,要不然本王去替你报上?”   楚禾分毫也没意识到他话里有什么别的奇怪情绪,不假思索地抬头问了一句:   “真的可以么?”   赫绍煊一滞,撑着桌案慢慢俯下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脸蛋,半是威胁地说道:   “楚禾,你知不知道后宫不得干政?”   楚禾眨巴了眨巴眼睛,模样乖顺地点头道:   “知道。”   只见赫绍煊一拧眉道:   “知道还敢干政?忘了你来东尧是做什么的了?”   楚禾沉默了片刻,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认真答道:   “为赫家开枝散叶,责无旁贷。”   作者有话要说:  楚禾:不干政能做什么,只好生孩子了。来吧——(张开手) 第六十九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惹~   ==   “看来你倒是也没忘了自己的本分?”   楚禾认认真真地点头:   “楚禾时时刻刻都记着的。”   接着她话音一转, 语气柔柔地说道:   “只不过现在还用不着我开枝散叶的时候, 尽快辅佐王上治理好东尧才是最要紧的。连丞相都同意女官可入仕了, 我一个东尧王后随便说两句,王上就随便听两句,也算不得干政吧?”   赫绍煊方才收敛绷紧的面容忽而舒展开来, 一抹笑容噙在他的唇角,却又被他强行抑制下去, 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楚禾却不禁愣怔这看了半晌, 没舍得挪开眼睛。   经过半个多月的调养, 赫绍煊那张瘦削苍白的脸颊终于被她养得红润了不少,他露笑的时候, 楚禾甚至觉得他的脸比从前圆润一些了。   楚禾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住一把脸颊肉,赫绍煊那张俊颜便立刻变了形,看起来十分滑稽。   赫绍煊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大胆, 一张脸瞬间僵住, 但很快便伸手钳住她那只不老实的手臂:   “你干什么?”   楚禾眼睛一弯, 笑道:   “没什么, 就是觉得调养了这半个月,王上好像变得精神多了。只不过今日我看到谢相却清减了不少, 腰上的束带好像都松垮了一些。这回谢相立了大功, 是不是应该赏一条新的玉带?”   赫绍煊瞥了她一眼,唇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抬头召来侍卫九元:   “去库房取青玉腰带一根, 两百金珠,你亲自送到丞相府邸,就说他最近太过操劳了,准他休沐一日。”   等九元领命去了,赫绍煊忽然从背后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脸上虽未着太多表情,可嗓音却仿佛带着一丝笑意,听起来十分愉悦:   “如今东尧人才空缺,北朝书院的考选还未结束,治世文臣捉襟见肘。不如你给我说说,目下东尧应该从哪方面着手?”   楚禾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忙低下头想着说辞。   她未曾入仕,又哪里会什么治世之说。方才那“工”、“农”、“商”、“军”四个方向,只不过是她凭着前世的记忆粗略记下来的关键点。   赫绍煊问起了,她只能再混杂着一些实际情况胡编一通:   “我觉得…目下东尧这四样发展的都不大理想。但农业自有杞海大田的供给,军队已算是大尧境内首屈一指的兵马,最缺乏的莫过于工商产业。像玉京、障阳、怀柔等王都,每一个城池都比青都繁华的多,就是因为有贸易往来。”   赫绍煊自从来到东尧之后,内忧外患已经足以让他殚精竭虑,每日思考的都是兵法韬略,还尚未想过除此之外的事情。   见他垂眸思忖着也不言语,楚禾便将毛笔拿起来,在纸上开始写写画画了起来:   “你看,这是青都,这是玉京——玉京是大尧的中心,接纳四方来朝的商队。西尧将美酒蔬果送进玉京,北尧将牛马铁器送进玉京,南尧将丝绸送进玉京,东尧将粮食送进玉京,所以玉京才会成为如此重要的枢纽。要想跟玉京一样,就要接纳更多的商人入驻青都。”   赫绍煊微微蹙起眉:   “除了粮食和牛羊之外,东尧似乎并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与他国贸易…”   楚禾忽然转过身来,却不想正对上赫绍煊的脸庞,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圈进了他怀中,稍一腾挪就会碰到他。   但是她现在想看一看赫绍煊背后的东尧地图,可他却没有丝毫打算让步的意思。于是楚禾尽量不碰到他,小心翼翼地从他怀中钻出来。   谁知这时候赫绍煊却将长腿一收,故作不经意地绊了她一下,楚禾立刻便失去了平衡,上半身直直地朝赫绍煊扑了过去,双臂下意识地揽上他的脖颈。   就算她再轻,这猛然一下子跌倒,还是能把人扑倒在地。   楚禾压在赫绍煊身上,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连忙惊慌地想要站起身来,腰肢却忽然被他紧紧扣住,一时间动都动不了。   只见他凤眸微微挑起,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脑勺,稍一用力便将她按下来,贴上自己的嘴唇。   楚禾的余光望着朱雀宫的殿门还是敞开的,隐隐约约还能瞧见两个站在门口值守的侍卫。   只要他们一回头,便能看见殿内的一幕。   楚禾红着脸想要挣脱开他的束缚,手腕却被他钳制在胸前,一动也不能动。   她绝望地放弃了挣扎,紧紧抿着的唇也稍有松懈,被他寻了个间隙撬开唇齿,堂而皇之地闯入,肆意戏弄着。   楚禾忽然尝到一丝咸味,但是又不敢确定,于是又怯怯地伸出小舌舐了一下他的唇瓣,果然是咸的。   她忽然想起来,赫绍煊方才好像吃了盐水梅。   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赫绍煊眸色渐深,忽然了松开她,两人的唇瓣也随之分离。   楚禾脸上有些兴奋,两只手撑在他胸前直起身子来:   “我想到了,东尧有一样其他地方都没有的东西,一定会被人抢着要!”   赫绍煊抱着她的腰,一挺身便坐直了起来,仍旧将人圈在自己怀中,挑眉问:   “什么?”   “海盐!东尧临海,晒出粗盐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稍一加工便能得到细盐。有了自己产的盐,便不用再向赵家管辖的盐田买盐,还可以跟北尧王换到生铁等物。”   赫绍煊眸色一凛:   “原来你刚才是想到这件事了?”   楚禾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的不快,怯怯地舔了一圈嘴唇,开口道:   “我才想起来你方才吃了盐水梅…”   闻言,赫绍煊又要欺身而上时,却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马上就要走到殿内了。   楚禾连忙开口道:   “九元回来了,说不准他带了丞相写的回执,里面有要紧事也说不定呢。”   赫绍煊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这才直起身子来,正襟危坐。   楚禾猜得不错,九元果然是来送信的。   谢照衡在回执里先是谢了恩,又再次叮嘱赫绍煊要赶在天子抵达玉京之前,敲定一些事宜。因为一旦天子回京,赵家一定会采取一些行动来制约东尧的发展。   显而易见,这次东巡给了赵家人一个惨痛的教训,也让他们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东尧已经做大到他们无法控制的地步了。   谢照衡虽然被恩准了一日的休沐,但显然他也并没有打算闲着,反而将自己这几日想出来的治国韬略汇集在一起,全都写在了给赫绍煊的上表之中。   其中也提到了东尧如今必须要率先发展贸易,比方说增加使臣互通北尧、南尧两地,跟楚禾的想法大同小异。   楚禾见谢照衡提到北尧,想起赫绍煊曾经提起过北尧王两次,忍不住开口道:   “看来,丞相也觉得我们应该从北尧开始出访。也不知道东尧如今还有使臣在北尧么?”   一提起北尧,赫绍煊脸上也没什么好看的脸色,显然从未想过要派遣使臣出使北尧。于是他只随口答道:   “除了前两年买过几次粮食之外,再也没有见过了。”   很显然,这两年赫绍煊只顾着打仗了,除此之外的事情一改都没有考虑过,更别说跟北尧王互有来往了。   楚禾想了想道:   “那…我们若是能知道你叔叔他喜欢什么就好了,这样或许还能投其所好?”   赫绍煊嗤笑一声:   “赫瓒喜欢什么?除了美人之外,我倒还真不知道有什么能让他更开心的。为了搜罗更多的美人,他还专门成立了一支卫队,四下替他寻找新的美人送入王宫。”   楚禾忍不住咂舌:   “怪不得…”   怪不得前世北尧王赫瓒年过四十就猝死了。   只是赫绍煊不知她心里所想,开口问道:   “怪不得什么?”   楚禾抿了抿嘴,脸上飘起一层红云来。   她总不能告诉赫绍煊,他叔叔最终会因为纵欲过度而猝死吧…   她正想着说辞,却忽然想起自己的表哥傅长宁似乎说他与北尧王有过一些交集,于是便命人将他接来,专程问了问北尧王的偏好。   傅长宁就被安置在城中的驿馆里,很快便抵达了朱雀宫。   见了面之后,傅长宁得知他们想问北尧王的喜好,立刻便如实回答道:   “北尧王为人风流,后宫更是册封了二十九位侧夫人。只不过与其他王侯不同的是,北尧王宫里没有嫡庶之分,北尧王对那些侧夫人一视同仁,可谓雨露均沾…”   楚禾忍不住又轻轻撇了撇嘴。   雨露均沾,恐怕就是这位诸侯王暴毙的真相。   直到赫绍煊瞟了她一眼,她这才又集中了精神听傅长宁的话。   “…北尧王除了生性风流之外,倒是对那些侧夫人们极好,甚至会搜罗全天下的绫罗绸缎,珍稀宝物奉上。这一回,北尧王殿下就是看上了我傅家织造局所产的流光锦,才特意准许我在障阳开设一家分店,专门为障阳的王公贵族做衣服。”   楚禾得知了北尧王的喜好,心中暗暗记下,又忽然开口问道:   “那表哥有没有打算在青都开设分店?青都贵族们也喜欢流光锦,只是可惜每年送来的量都极少,所以很多人是有钱也难以买到。若是表哥能将店开来,并且做大,那么南尧其他的商贾也都会看到青都的商机,一并涌入。”   傅长宁仔细思索了片刻,拱手道:   “不瞒王后娘娘说,我这几日也在青都观察许久,见这城中成衣铺子甚少。除了成衣铺子之外,其他行当也比起其他王都要少得多,看来却是一块可以发展的地方。待我回去与父亲商量之后,待备齐了人员和布料等物便可前来开店。只是不知,王上打算收取几成税?若是能现在确定下来,我回南尧时也可多鼓动其他商贾一并前来。”   赫绍煊坐在一旁听到此处,忽然想起谢照衡的叮嘱,于是便一挥衣袖,慷慨道:   “外国商人来东尧的前六个月无需纳税,六个月之后根据纯利缴纳两分税,不知这样的条件可算优厚?”   傅长宁瞠目结舌,缓了半天才拱手道:   “久闻王上治下宽仁,若是这样优厚的条件传开,何愁不会有众多商贾云集于此?长宁这就启程南归,最多不过一个月,必定为王上召集众家商队前来入驻青都。”   赫绍煊微微一笑:   “如此甚好。既然你们南尧商人愿意来东尧这荒蛮之地做先行者,那么本王便准许你们在此开设南尧商会,朝廷若有需要,可率先从你们手中购买货品。”   傅长宁更是喜出望外,连忙拱手谢恩,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等他走了之后,楚禾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折子:   “原来丞相连这个都想好了?”   赫绍煊却将折子收起来道:   “这可是丞相亲自写的,你不许偷看。我还要继续考你。你来说一说,除了海盐之外,东尧还有什么可进行贸易的?”   楚禾对于他的吝啬颇有微词,可奈何扛不住他的施压,只好乖乖地想了想,忽然将自己耳朵上戴着的珍珠取下来,小心翼翼地递到赫绍煊面前:   “你看,这样的珍珠在玉京价值千金,若是一整串珍珠项链,更是昂贵。就算是这样,那些富贵人家的女眷们也趋之若鹜。但凡是售卖珍珠饰品的铺子,都比寻常的铺子生意要好一些。”   赫绍煊蹙着眉,轻轻捏起她宝贝似的耳坠:   “就这小东西价值千金?东海每年产出来的都囤积在库中了,我正嫌他们占地方。你若是喜欢,让人抬来给你选一选。”   楚禾瞠目结舌道:   “我以为这珍珠就算在东尧也不大好找…原来是这么容易便能得来的么?”   赫绍煊瞟了她一眼,轻笑道:   “你若是把库中的珍珠都串起来,能从朱雀宫排到冬矢宫。”   楚禾一边咂舌,一边灵机一动道:   “若是想跟北尧王合作,何不投其所好,先挑几斛珍珠出来,给他最宠爱的夫人送去,让她吹一吹枕边风,或许北尧王就能不计前嫌,同意跟我们合作呢?” 第七十章   ==   赫绍煊挑了挑眉, 低头望见小家伙说话时认真的模样, 忍不住轻轻掐了一把她的脸蛋, 直到她疼得轻咛一声,才凑近了问:   “我看你倒是懂得很多?那倘若日后要是有人想求我办成什么事,是不是也可以投我所好, 把你哄高兴了,然后怂恿你来给我吹枕边风?”   楚禾听了他的话不由地一愣, 连脸蛋上那小小的红痕也顾不得揉, 怔怔地望着他, 小声问:   “讨我欢心…就是投你所好?”   赫绍煊张开手掌,一把托住住她的小脸, 微微眯着眼睛说:   “我这后宫除了你之外没有一妃一嫔,连一个侍寝的宫女都没有。外面的人若要想走枕边风这条捷径,不讨好你讨好谁?”   楚禾仔细想了想,认真地抬起脸来说:   “我觉得王上是个心志坚定的人, 不会被枕边风所迷惑, 所以不会被影响。”   赫绍煊盯着看了她半晌, 答道:   “一般情况下确实不会被影响。”   楚禾忍不住问:   “那不一般的情况呢?”   赫绍煊忽然凑近她, 在她耳边轻声耳语:   “在床上。”   楚禾瞬间便石化在原地,脸上像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烧成一片。   见状, 赫绍煊乘胜追击。   他将身体微倾慢慢靠近她, 温热的气息均匀地洒在楚禾面颊上,甚至将她额前的发丝都稍稍吹动了起来。   赫绍煊忽然伸出手来握住楚禾的柔夷,与她十指缠绵紧扣, 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嗓音蛊惑道:   “记得要抓住最尽情忘怀的巅峰时的那一刻,那是男人最脆弱最没有伪装的时候,只需要你像这样附在耳边低语,不管你提出任何要求——”   他另一只手一把钳住她的腰肢,猛地将她按进怀中。   他那炽烈的气息立即扑面而来:   “——他都会答应。”   说完,赫绍煊垂眸看见少女的脸颊到小巧玲珑的耳廓上,都已经落上一层似落霞般的羞红,愈发如一朵初绽的花朵一般娇艳欲滴。   他唇角浮起一丝笑容,随即将她的手放开来。   楚禾还未从他那蛊惑一般的话里缓过神来,却听见他朝殿外开口道:   “九元十元,去仓库把所有的珍珠都搬到朱雀宫来。”   九元和十元原本在殿外待命,还没来得及走进来,在半路上便听见这样的吩咐,纷纷怔在原地。   片刻之后,九元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王上…要所有么?要不属下每样挑出一些来…这样可好?”   赫绍煊摇头道:   “又不是让你们两个人搬过来,你可多叫些人随你们一起去。”   九元一想起仓库里那堆积成山的珍珠,便觉得头皮发麻,只能拉着十元一起去。他打算从禁军统领邓冲那里借来一些身强体壮的御前侍卫,要不然就算搭上他们兄弟二人的性命估计也搬不来那么多珍珠。   花了整整一个下午,侍卫们才将仓库里所有的珍珠全都挪到了朱雀宫。   楚禾没想到珍珠在东尧王宫的仓库里竟然真的多如牛毛,一时间瞠目结舌,忍不住将宝箱一个一个掀开来看。   每每掀开一个,她都忍不住惊呼一声。   实在不是她没见过市面才如此惊讶,而是因为这些珍珠实在都是一些玉京极为罕见的样式,不仅大小与颜色不一,甚至连形态也未必都是圆珠的形状。   这其中有一种叫七彩珍珠,平时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可只要拿到阳光下便可以看到一层绚烂的光彩,十分夺目。   除此之外,常见的珍珠便是青色、浅粉,还有些极为罕见的蓝珠,外表果真萦绕着一层神秘的蓝色。   每逢楚禾看到一种新奇的种类,便会回头招呼赫绍煊:   “王上,你快来看看啊…这一盒珍珠竟然有鸽子蛋大呢!这样的珍珠,我只在赵太后的凤冠上见过一次,就连寻常的皇妃都没有这样的待遇…若是能做成首饰卖到玉京,三千金也一定有人肯买。”   而赫绍煊却显得有些漠不关心,唯有在他听见楚禾说道价值多少金的时候,脸上才稍微有一点波澜。   他此时正看着一本兵书,时不时才会抬头看一眼楚禾:   “你要是喜欢,留下那盒让人给做首饰。”   楚禾摇了摇头,小心将鸽子蛋放回原位:   “我年纪小,戴着这个反而撑不起来。跟何况,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了,该说你太过奢靡了。”   赫绍煊闻言,眼睛却未离开兵书:   “这东西在玉京算是奢靡,你在东尧,就算一戴就戴就颗,恐怕海边的渔民见了都会说你亲和朴素,不似旁人穿金戴银。”   楚禾闻言稍稍挑了挑眉。   她感觉赫绍煊似乎兴致不高的样子,于是便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问:   “是不是因为这些珍珠要送到北尧去,所以你不高兴?”   赫绍煊抬眼道:   “这些珠子在我看来还不如拿它换一堆铜板。如今各地都是整饬新建,处处都需要银子。留着它们,反而还占库存。若是你那招贿赂北尧后妃的法子真的有用,它们也算有了用武之地了。”   楚禾闻言,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我还以为…”   赫绍煊将兵书丢到一旁,漫不经心地问:   “你以为什么?以为我和我叔叔之间不对付?”   楚禾的心里话一下子被他说中,也不好再瞒着他,只能娓娓道出缘由:   “除了之前在魏城的时候你曾经提过一次北尧王,后来就没听你提起过。我以为王上是真的不喜欢他呢。”   赫绍煊嗤笑一声道:   “赫瓒生性风流,荒淫无度,平生除了爱美人就是爱钱,我对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只不过…”   他忽然冷下脸来,似是叹息了一声道:   “不过他至少还有皇祖父身上的一些风骨。镇守北境这么多年,他在战场上吃过多少苦,我作为军旅之人也素有耳闻。想当年祖父也不过只给了他七万兵马,他却自信满满地挥师北上,前往自己的封地。人人都以为他撑不过一年就会回京,谁知道他一撑就是十六年。自他奉命镇守北尧之后,大尧版图只有向北扩张疆域,从未倒退过一步。一百多年来,我皇叔赫瓒是在北尧草原上站稳脚跟的第一位诸侯王。他如今拥有的所有功绩,都是他一刀一枪拼来的,这才是赫氏的风骨。”   楚禾听着他的话也不禁动容,却忽然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那你想成为皇叔那样的人么?”   赫绍煊斜眼望着她,唇角勾起一丝笑:   “楚禾,你是说哪方面?是娶二十九位侧夫人,每日雨露均沾?还是每天派人出去搜罗天下美女?你就这么盼着我跟叔叔一样荒淫无道?”   楚禾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如今正讨论的是那个因为纵欲过度,连五十岁也没有活过的北尧君主。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赫绍煊见她胆战心惊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放缓语气道:   “比起他,我更想变成父皇那样贤德的君王。在外威震列国,在内以仁心平定四海,引得万民俯首,四方来朝…还有就是,父皇这一辈子,只爱了我母亲一人。”   说着,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飘向楚禾,却见她眼中稍有些迷茫。   赫绍煊见状,斜眼道:   “你是不是想知道,若他真的只爱了我母亲一人,又为什么会另立赵太后?”   楚禾犹豫了一下,看他似乎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于是便点了点头。   赫绍煊脸上忽然浮起一层阴霾,又开口道:   “十三年前,因为父皇的变法失败,朝中军政大权又再次回到世族手中。在这个时候,母亲再一次外出祈福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在世族的重压之下,他不得已,只能另立赵家为他择的皇后,然后就有了元祯。”   “那…先惠文皇后,到底去哪了?”   赫绍煊有片刻失神,而后摇了摇头。   楚禾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有些后悔。   这显然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一个人无论是生是死,都不会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父皇拼命找过她,长大以后我也拼命找过她,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许她真的如世人所说的那样,投入姒水当中,深葬河底了吧。”   楚禾轻轻摇了摇头:   “你若相信她还活着,那她一定就还活着…或许她现在正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过着自己的日子呢?”   赫绍煊的语调中有些淡淡的苦涩:   “倘若她还活着,那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呢?自从她走以后,我过得不好,父皇过得更不好。与父皇秉持一样政见的忠臣良将陆续被赵家剪除,眼看着他与母亲一步步努力得来的清明盛世又前功尽弃,父皇便一病不起。在临终前,他将东尧赐给我做封地,说这是一片尚未被赵家染指的地方,让我可以在此处建功立业…倘若未来江山危殆,大尧江山不至于顷刻覆灭…”   楚禾静静地聆听着,听到此处却忽然低头沉默了片刻。   她忽然想起赫元祯在挽留她的那夜,曾经对着她怒吼而出的那句话。   他说他嫉妒赫绍煊拥有的一切,嫉妒先皇在驾崩之前为他留好了退路,却把自己留在玉宫之中,日日承受着作为一个傀儡皇帝的煎熬。   楚禾忽然抬起头问:   “先皇…对王上用心良苦…是不是曾经想过要将皇位传与你?”   赫绍煊倏然一凛,转头望着她,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愠怒,声音却有些冷了下来,似乎打心底里对这样的议题有些忌讳:   “楚禾,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楚禾抿着唇点了点头,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开口问道:   “我知道你厌恶赵家,也看不惯玉京的一切。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取而代之呢?”   这句话似乎问到了他的心坎里,将他掩藏在心底的秘密小心翼翼地剖开。   “父皇临终前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元祯能扶则扶,若不能扶,吾儿可自立为王…只是到那时…’”   赫绍煊停顿了片刻才开口道:   “‘只是到那时,记得留他一命。’”   楚禾不由地有些震惊。   她原本还有些疑惑,为什么赫绍煊比赫元祯贤能太多,先皇却并没有要将他立为储君。   她现在明白了,她明白为什么赫元祯坐享一切荣华富贵,却仍然认为赫绍煊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先皇给赫绍煊的路看似残酷,却给了他自由,给了他一片可以施展抱负的广阔天地。可是他留给赫元祯的,不过是一个虚无的皇位,还有那个永远站在他身后虎视眈眈的外戚。   赫绍煊年纪稍长,性情坚毅,先皇便将他提前送到了封地,让他在泥泞当中摸爬滚打;赫元祯年幼而性格温吞,他便亲手剪除了赫元祯的羽翼,让他永远地被禁锢,永远只能作为赵家人通往权利中央的捷径。   只是作为一个权力尽失的老皇帝,就算他心里万般不情愿,恐怕也必须在两个儿子当中作出取舍。   舍弃,也是保全。   保全,亦是舍弃。   赫元祯无权,却到底活在荣华富贵当中,没有性命之忧;   赫绍煊被放逐,却可以自由寻觅一块供他生长的土壤,建功立业。   沉默片刻之后,楚禾了然开口:   “原来先皇陛下真正想要扶持登基的皇子,一直都是你…”   赫绍煊闻言,脸上并没有太过惊讶的表情,只是将那双凤眸稍稍抬起,既未否认,也未肯定。   楚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那你呢,你想要那个皇位么?”   赫绍煊似乎没听见她说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离开玉京之后,我就带着几个愿意追随于我的将领和亲兵,踏上了东尧的土地。东尧虽富饶,却尚未开化,并且深陷战乱。刚来没多久,我就披挂上阵,过上了漂泊不定的日子。   说真的,一开始刚刚过上那些衽革枕戈,风餐露饮的日子时,我总是记着父皇临终前对我说的话,所以我每一次拼杀都拼尽全力,像是不要命一样在战场上厮杀。但是从不久之前,我有些怕死了。”   赫绍煊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   “上一回在云霄阁,刀刃刺入我身体的那一瞬间,我脑中一闪而过的人,是你。”   他停顿片刻,迎上她那双稍显惊讶的目光靠近,转头收起脸上不羁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那一瞬间我发现,在我身后再也不是空无一人。我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去,因为我有你。”   楚禾的心跳忽然漏了半拍,她似乎感觉到一股暖流渗进心窝,逐渐蔓延全身。   “所以…你问我想不想要那个皇位?我从前是很想要的,只是现在,我觉得东尧也很好。因为我怕我若是在这条路上失败了,连你也护不住。”   楚禾忽然抱住了他的腰,轻声说:   “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赫绍煊一怔,垂下眼帘,轻轻抚上她如水般的长发:   “我知道。”   无论是再坚强的人,都渴望有一人出现,免他惊扰,免他烦忧。   赫绍煊望着殿外,只见夜幕逐渐降临在这座偌大的东尧王宫之中,掩去白日里那些高耸巍峨的朱墙楼阁,唯有朱雀宫里有一团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他的世界。   这人间啊,终于有一盏灯是为他亮起的了。   ==   为了出使北尧的事,楚禾特意为东尧使团挑选了一批奇珍异宝,几乎都是后妃们喜欢的东西。   只是礼物虽然挑好了,可到底定谁作为主使,却成为了最大的难题。   谢照衡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目前东尧也有很多棘手的事情等他处理,赫绍煊并不大愿意放他出使北尧。   谢照衡得知了他的顾虑之后,不仅亲自举荐了朝中几位文臣给他,又进宫详述了此次与北尧签订贸易协定的重要性。经过他一番努力之下,赫绍煊终于答应了下来,特封他为使臣,即日便出发北上。   谁知令人没想到的是,谢照衡前脚刚走,朝中后脚就掀起一阵剧烈的风暴,将原本团结一心的东尧君臣们搅得分崩离析。   下朝之后,赫绍煊阴沉着脸回到了朱雀宫,见宫里空无一人,便闷声不吭地将自己关进了书房里,不仅不吃不喝,还谁都不肯见。   楚禾这几日忙于将库房里的珍珠分拣清点的事宜,此时也并不在朱雀宫,直到九元满头大汗地找了过来,她才惊讶道:   “九元,怎么跑得这么急?出了什么事?”   九元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前的汗珠儿,焦急道:   “娘娘,您快回去看看吧,王上自从下朝之后就一个人闷在书房里,连午膳也不肯用,茶水都不喝一口…”   楚禾一愣:   “早上不是还好好的么,还说今日北朝书院放榜,又该有一批才子脱颖而出,这该是让人高兴的好事呀?”   九元摇了摇头,低声道:   “问题就出在这状元身上了…王后娘娘,您快回去看看,到时候就知道缘由了。”   楚禾见事态似乎有些不大乐观,于是便立刻召了轿辇,踏上归程。   刚一进朱雀宫,她便看见案上摆着一只托盘,上面盛放着一份精致丰盛的午膳,还往外冒着热气。   立夏和十元正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见楚禾回来了,立刻便像看见救星一样迎上来:   “娘娘可算回来了…这午膳都热了两回,若是再热一次,恐怕入口就不能吃了…娘娘还是劝劝吧…”   楚禾稍一颌首,自己捧起托盘往书房里走。   她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推开门,却见赫绍煊正背对着她坐在书案前一动不动,冷声道:   “不是让你们别送了,怎么现在我说的话也不顶用了么?”   楚禾轻轻叹了一声道:   “王上再生气也不能不吃饭呀…”   赫绍煊微微一滞,一听她的声音便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从早上开始就郁结在心头的一口气也似乎松懈了下来,他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   “过来。”   楚禾听到他的声音,便径自走上前来,将托盘轻轻放在他面前:   “有什么话,先吃些饭再说吧。立夏说着饭要是再热,可就糟蹋了。”   赫绍煊也并未出声,反倒听从她的话,埋头一口一口地吃起了饭。   等他用完午膳,楚禾将托盘推到一边,仔细问道:   “我听九元说,今年的状元出问题了么?可是有人徇私舞弊?”   赫绍煊深吸一口气,将手边放的一封关于北朝书院初试结果的奏折递给她:   “上一次桐文馆的那些人,你还记得么?丞相在时,特意准许了桐文才女也参加北朝书院的选试。那时候朝中无一人反驳,等到现在桐文才女登上榜首,就有些老顽固坐不住了。”   楚禾心中一动,接过奏折来,果然看见榜首赫然写着一个女子的名字——温羽,她的名字旁边,还特意用蝇头小楷加以批注“桐文才女”。   莫说是那些朝臣们反应激烈,就连楚禾也有些惊讶。   “桐文才女在桐文馆修习也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竟有人能在北朝书院的初试夺魁了?除了这个温羽之外,还有别人么?”   赫绍煊摇了摇头:   “其他的都尚未入围,只有她一个进了前五十名,依照规矩,可参加殿试。”   楚禾踌躇了片刻道:   “那王上以为如何呢?”   “既然本王与丞相已经设立了桐文馆,那边给了东尧的女子一条修学之路,自然也应该准许她们入仕,否则朝令夕改,还如何服人?”   楚禾慎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看来是有人不同意了?”   赫绍煊指了指旁边那堆奏折,冷声道:   “昨日北朝书院才刚刚放榜,今日这些奏折就递上来了。”   “怎么,朝臣们都反对这件事么?”   赫绍煊摇了摇头:   “反对的反而是少数,都是一些老迈迂腐的文臣,而绝大多数支持的都是武将。反而是他们,在青都没什么根基,现在的官职爵位都是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他们不是世族出身,想的倒是简单些。”   楚禾笑道:   “原来是这些武将们才是心思单纯,也不在乎女子进入朝堂是否合乎礼仪。老世族们就不同了,他们自小被礼仪所束缚,耳濡目染,自然对礼教也顽固得多。依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从这些反对的文臣当中择选殿试考官,让他们亲自出题。若是桐文才女仍然可以胜出,他们自然心服口服;若是没有胜出,可将她升为桐文馆主理,一样有她的用武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关于圆房...我只能说,真的快了,快了。 第七十一章   ==   赫绍煊听了她的话, 脸色不由地稍稍缓和下来, 忍不住笑道:   “这些迂腐老臣们撞上你, 可还真是倒了大霉。”   楚禾此时正规规矩矩地立在他的桌案旁边,他的话一进耳朵,她不由地感觉自己有些无辜, 于是朝他眨巴了眨巴眼睛: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们若是不服人家新科状元, 可不得亲自去考一考才能一较高下?有什么比他们执笔监考更能让他们心服口服的办法呢?”   赫绍煊微微一笑, 将那几封奏折从她手中拿过来, 垂眸慢慢摩挲着封面说:   “东尧比起玉京而言,世族少而寒门多。就如今朝堂上这些将臣, 除了子兰是宗室出身以外,其他人几乎毫无背景可言。或许越是寒门出身的人,就越是肯给别人一条出路吧。”   楚禾听他说着,知道他又想到玉京那些令人厌恶的世族做派, 便转过身来熟练地从墨盒里取出墨条, 准备为他研墨。   谁知赫绍煊忽然捉住她的手, 扬起一双狭长的凤眸盯着她看:   “来, 坐下。”   楚禾朝四周看了看,除了他那张窄长的桌案, 不知道他要自己坐在哪儿。   谁知他的身子颇为放松地往椅背后面靠了靠, 轻拍了一下大腿,毫不脸红地说:   “过来。”   楚禾见状,支支吾吾地开口道:   “过了晌午不是常有大臣来商谈政事么?九元免不了要过来通传…让人看见了多不好…”   赫绍煊却似乎完全不在意她说的话, 只淡淡开口道道:   “又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圆房了,你紧张什么?”   “可是…”   见楚禾还是踌躇着不肯坐到他怀里,赫绍煊的脸渐渐冷了下来,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楚禾,要不自己坐上来,要么让我把你抱上来,你选一个。”   楚禾望着他那张肃然的表情,想起他那几乎令人绝望的力气,不由地咽了咽口水,一寸一寸地挪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他大腿上。   可无论如何,她还是不敢靠里坐,只敢坐在他膝头,身子僵得不像话。   赫绍煊望着她胆战心惊的模样,脸上不动声色地浮起一丝笑,一伸手便将她往怀里一带,伸长手臂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下来。   楚禾一下子滑到最里面,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环上了他的脖颈。   她感觉自己好像贴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隔着好几层衣服也能感觉到那东西硌着她的大腿。楚禾僵了好一会儿,慢慢明白过来那“东西”是什么,脑子里“嗡”的一声,脸上一下子便烧得滚烫了起来。   只有赫绍煊低下头慢慢看着她脸上逐渐转红,故作不动声色的模样,将她攥紧的拳展开,来回揉着她的手按摩,试图让她放松下来。   赫绍煊将一支狼毫递到她手里,而大手则包住她的小手,放到桌案上,从背后伏在她脖颈上,轻轻嗅了一下她的体香,哑着嗓音说:   “别乱想,今天教你写字。”   楚禾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着她大腿的东西,可是他的声音入耳,惹得她的娇躯一阵发颤,连手里的狼毫也握不好。   赫绍煊将她还在发抖,于是便伸出手将她的身子板正了一些,左手钳着她的手按住那奏折,而右手则使力稳住她那虚浮的手腕,落笔写下几个字。   楚禾努力地不想让自己的手腕再颤抖着,可是却仿佛不由她一般,不仅手腕发软,双腿也微微地打着颤。   她越努力地控制,气息便愈发不均匀,最后竟微微有些喘息,额前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出了汗,身上的体香又隐隐绰绰飘出来,逸进他鼻腔里,引得他深嗅了一下:   “好香。”   楚禾不敢回头,垂着头一笔一划地写着他要的字,可一封诏书的起笔还没写好,手中的狼毫却忽然被人抽走。   她下意识地偏过头,下巴却忽然被人捏住。   楚禾紧张地闭上眼睛,双手无处安放,只能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角。   赫绍煊将她的娇唇送到了自己的嘴边,垂眸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遍,只见她那长长的眼睫轻轻抖动着,想也不想便覆上上去噙住她的娇唇。   楚禾深深吸了口气,生怕又被他吻得喘不上气,谁知他却只浅尝一口便又挪开几寸,一双凤眸仿若在笑,舌尖在薄唇四周转了一圈,意味深长道:   “真甜。”   忽然外面有脚步声走近,楚禾紧张地想要从他膝上下去,腰上却被牢牢地钳住,动也不动不得。   听着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楚禾急的快哭了,嗓音娇娇软软带着哭腔:   “人来了…”   看着楚禾面若桃花的模样,他低笑一声,忽然伸手将她打横抱起来往地上一放:   “行了,左不过又是那些人来聊政务了,你且回去数你的珠子吧。”   楚禾见他终于肯放走自己,连忙往后躲了两步,却忘记了赫绍煊书房里摆着一只半人高的花瓷净瓶,一个没留神便将那瓶子撞了一下。   只见那脆弱的瓷瓶在地上剧烈地摇晃了两下,眼看着那瓷瓶要倒地,她吓得登时便抬起手来要捂住耳朵,赫绍煊却抢先了一步将她耳朵捂上。   下一刻,那瓷瓶便应声倒在地上,碎了半截,倒是将可怜的九元吓了一大跳。   赫绍煊松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儿红着眼,抿着嘴唇说不出话,不由地哑然失笑:   “就一个花瓶,你怕什么。九元,让人进来将碎瓷片挪走。”   九元利落地应了一声,又接话道:   “王上,北朝书院几位大人在外请见,已经递了名帖进来,您见是不见?”   赫绍煊偏头看了楚禾一眼,挥了挥手道:   “让他们候着,左不过就那么一两件事。”   九元得了这么个回答,不由地有些瞠目,只是他瞥见楚禾垂着头的模样,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连忙识时务地退了出去,给他们留下片刻时间。   等他走了,楚禾有些愧疚地说:   “这只净瓶在这儿摆了好久,我都不记得它的位置…”   她声音越来越低,赫绍煊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低下头来看了她几眼,伸手将她的脸轻轻抬起来:   “楚禾,我发现自从你从猎山回来以后,胆子好像比以前小了不少?”   楚禾经他这么一提醒,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咬了咬唇从他怀里钻出来,闷声说:   “我没有…”   说着说着,脑袋便耷拉下去,眼睛里蓄起泪珠儿来。   赫绍煊伸出手来将她的脸托起来,轻轻用指腹揉了揉她的眼睛:   “行了,在我身边,胆小一点也没什么的。”   楚禾怔怔地看着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点了点头。   她忽然想起来方才九元说的话,忙不迭开口道:   “外面日头正晒,那些老臣年纪都一大把了,别让他们站外面候着,我这就去告诉九元,请他们进来。”   赫绍煊端详了她一会儿,确定她已经没事了,这才放她走。   楚禾从书房里出去,刚好瞧见九元带着几个宫人站在外面候着,便让他们进去打扫了。   ==   楚禾一个人回了寝宫歇着,没一会儿便听见立夏走进来,手里还捧了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   立夏一边给她剥葡萄一边笑着说:   “娘娘是没看见,方才那些老大人们进去的时候都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出来的时候却都跟霜打的茄子一般…也不知道王上跟他们说了什么。”   楚禾接过一颗葡萄送进嘴里,一抿嘴便化了,淡淡道:   “还能因为什么,一拳头砸在棉花上,使不上力气呗。”   立夏轻声说:   “娘娘说的可是温羽姑娘拔得头名的事么?”   楚禾微微挑眉:   “怎么,宫人们都传开了?”   立夏笑道:   “何止宫人们传开了,怕是现在连外头都传得沸沸扬扬,大伙都等着看这最终殿试是不是会由她夺魁呢。”   楚禾却叹道:   “只是她这条路走得恐怕不易。若是让那些老顽固们心服口服,就势必要从他们几个里面多选几位副考官,可这样一来,今年的题肯定比往常要难上不少。”   立夏一听,也有些忿忿不平:   “奴婢只是在宫里听说了温羽姑娘夺下第一名,就觉得心里畅快。这北朝书院是什么地方?那是东尧才子们汇集之所,她一个弱女子能在这里面脱颖而出,那得多不容易?以前那琼善郡主在的时候,朝中也无人说她不是,怎么一落到温羽姑娘身上,事情就变了味呢?”   楚禾想起那个已经落入大狱的女子,冷冷笑道:   “军中不像朝堂,人们心思单纯许多,只要你实力足够强,或是掌兵足够多,自然容易得到敬重。可是温羽不一样,她凭着自己一个人在北朝书院杀出一条路来,已经惹得太多人忌惮,也挡住了许多人的锋芒,不针对她针对谁?”   提到此处,立夏也不再言语,只低头剥着葡萄,脸上染上些淡淡的忧愁。   楚禾瞧着她的模样,不禁笑了笑:   “立夏,你这路见不平的脾气还真是没改。行了,给你一件好差事,要不要?”   立夏连忙低头道:   “娘娘有什么差事吩咐便是了。”   楚禾想了想,板着指头数了几件东西:   “我记得我从玉京带来些上好的金素宣纸,还有一盒上等狼毫,并一些诗词古籍,都是稀罕的玩意;你再挑一柄玉如意,一起送到桐文馆,赏赐给温羽,就说让她放心读书,外面的事情不用管。”   立夏脸上浮起一层笑:   “还是娘娘宽仁,奴婢这就去办。”   楚禾点了点头,目送着她走了,又一个人边吃着葡萄边看闲书。   这是一本民间的鬼怪杂谈,算是入不得主流的闲话本子,偏偏是她的最爱。   她正看到精彩处,故事里的主角儿是个一户人家的大小姐,大半夜提了灯偷跑到花园里,等着翻墙来见她的情人。书里讲到那大小姐方才远远地看了那人一眼,便欣喜地奔过去从他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谁知姑娘的羸弱的力气一碰到那人的后背,那结实宽厚的肩膀便凹下去一块!再一阵夜风吹过来…那情人竟然变成了一副人皮架子,歪歪斜斜地倒了…!   楚禾正看得入迷处,一颗心也不由地悬起来,正是又惊又怕的时候,却忽然有一只长手从旁边伸过来,将她已经送到嘴边的一颗剥了皮的葡萄捻了过去。   楚禾猛地吓了一跳,惊叫一声,一撒手便将书扔到地上,整个人全蒙进了被子里瑟瑟发抖。   忽然她的被子被掀开一个角,只见赫绍煊弯着腰探进头来,脸上挂着一丝嗤笑:   “你是被我吓着了,还是被书吓着了。”   楚禾看见他,总算松了口气,刚要从被子里爬出来,却见他竟忽然将被子掀开,跟她钻到了一起。   被子顶在两人的头顶,在外面看起来像是两座奇怪的山包。   楚禾吓了一跳,连忙往后挪了挪:   “你进来做什么?”   被子里光线暗,赫绍煊却准确无误地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   “怎么,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床,我就不能进来?”   被子里的气氛逐渐升温,楚禾愈发觉得被子里闷得慌,刚准备往出逃,却忽然被挡住了去路。   她整个人都被包在被子里,感觉到他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拂过她脸颊上。   赫绍煊忽然抱住她的腰,在床榻上翻滚了两下,那柔软的被子便将他们严丝合缝地裹在一起,饶是她想挣扎也挣扎不动。   楚禾两只手臂撑在他怀里,有点喘不上来气,于是只能小声地开口:   “被子里好闷…”   刚一说完,她的唇齿便让人封上,楚禾慌忙挣扎了两下,却都是无力地挣扎,没有一丝反抗的能力。   因为闷在被子里,气息比起平常还要让人觉得喘不过气,可那人却并没有要轻易放开她的想法,吻得愈发肆意。   趁着他的唇瓣吻到她脸颊上的时候,楚禾憋的一口气终于释放了出来,瓮声瓮气开口:   “热…”   赫绍煊稍稍抬起头来。   黑暗中,楚禾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忽然感觉有一只手在解她的衣带,楚禾晕晕乎乎地,下意识地想抬手阻止,无意之间竟将他的大手按在了胸前。   她明显地感觉到那人的身子忽然变得滚烫了起来,于是抿着唇轻声说了句什么,那人却忽然轻笑了一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只是零星在她脸上吻了两下,便将被子掀开来。   楚禾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方才有些迷乱的神识也慢慢清晰了起来。   转头一看,赫绍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净室里去,一阵水声也随之传来。   恰逢这时候,立夏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了。   楚禾见她来了,有些慌忙地敛了敛额前的散发,故作镇定地抬头问道: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东西送了么?”   立夏点了点头,将一封素笺送到她面前:   “温羽姑娘很是感谢娘娘在这紧要关头给她撑腰,亲手写了一封信谢恩。说是现在没有品衔在身,不能写奏上表,只能私下给娘娘递一封信了…”   说完,立夏见周围没人,却低头附耳与她说了一句:   “娘娘,奴婢方才从外面回来,正赶上值守的侍卫换岗,不经意听他们说起,这几日琼善愈发疯癫,说了好多大逆不道的话。”   楚禾皱了皱眉:   “天牢里的人都这么不懂事的么?人犯都快问斩了还让那些闲言碎语传出来?”   立夏忧心忡忡地说道:   “若是旁的疯言疯语,估计他们也不敢编排…只不过琼善一直在牢中喊冤,所述的几件事还都有头有尾,听起来不像是个疯子能说出来的…”   楚禾皱了皱眉:   “到底说了什么,你怎么吞吞吐吐的?”   立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正要开口的时候,却见赫绍煊沐浴出来,便立刻噤声退到了一边去。   楚禾见他胸口敞开些许,于是便迎上去替他将身上的衣带束好,将衣襟也整理好。   赫绍煊一把握住她葱白细嫩的手,送到唇边眷恋地嗅了片刻,这才迎上她的目光道:   “稍后我要去一趟翰澜宫,刑部有些事很是棘手,怕是要说到晚间了。”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道:   “你自己乖乖吃饭,要是不敢睡就一个人看书,等我回来陪你睡。”   楚禾脸上烧起来,头也不敢抬,点点头应了。   赫绍煊捏了捏她的脸,拿起外袍便离开了朱雀宫。   等他走了,楚禾这才转身问立夏:   “你方才想说什么?”   立夏抿了抿唇,颇为慎重地开口道:   “奴婢听闻,琼善说的事,怕是与谢相有关。具体的奴婢没有听清,不敢妄言。”   ==   暮色西沉,本该是歇息的时候,楚禾却乘着轿辇出了宫,一路直奔天牢而去。   那看守天牢的狱卒有许多都是第一次见她,于是便诚惶诚恐地垂首道:   “王后娘娘此番来是看哪位钦犯的?小的这就命人去将牢房打扫干净…”   楚禾冷声道:   “不必了,我去看看琼善。”   那狱卒听闻她的话,脸上立刻便露出一副惊慌万状的表情,接着又快速地收敛了下去,却还是哆嗦着引路:   “娘娘请随我来,庶人琼善就关押在女牢第一间…”   楚禾见状,蹙眉道:   “等等。你先去将天牢问名册取来,给我看一看。”   那狱卒踌躇了片刻道:   “娘娘,这问名册非刑部官员不可取…娘娘还是别让小的为难了…”   楚禾还未吭声,立夏便在旁边冷声道:   “娘娘要看就快些去取来,为这一点小事,你难道还想惊了王上亲自前来么?”   那狱卒闻言震了一下,心里掂量了片刻,还是不敢得罪楚禾,于是连忙小跑着去将问名册取了过来,供楚禾一观。   楚禾寻了一间僻静干净的地方,点起灯来细细翻看着。   这问名册是每一座牢房里都会有的,主要记录一些关于牢犯的日常表现。   只是在天牢这样的地方,关押的都是朝廷钦犯,里面几乎都是犯了死罪的人。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这问名册多是为了记录他们在临死之前吐露的真相,所以逐渐就成为了刑部复核重案的重要参考。   楚禾直接翻到最近关于琼善的记录,入目便令她心惊胆战——   当日在猎山的时候,上尧领主被谢照衡从狱中提出,不等诏令,也不告知刑部,便直接将人枭首。   后来这消息被一些嘴碎的狱卒传进了女牢,琼善一听这件事就疯了,整日都在破口大骂谢照衡。一开始狱卒们还以为她只是疯了,说些胡话,可后来这些话却越听越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从出云川战术外泄,到昆阳城琼善刺杀失败,似乎都跟这位丞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连楚禾看完,亦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感觉这间牢房愈发阴森可怖。   她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思索了一遍,将立在身后的立夏召过来,低声对她耳语了几句。   立夏闻言点了点头,随即便走到那狱卒面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包金叶子不动声色地递给他。   那狱卒哪敢收,自然吓破了胆:   “娘娘的东西,我哪敢收…姑娘还是别为难我…”   立夏扯着他的衣角将他拉到一边没人的地方,低声说道:   “一个下个月就要问斩的疯子说出来的话,传到外面去总归不好听。娘娘的意思是,你去使些手段,让疯子不要再说话,却不能伤她性命。等做完了这件事,你就找个理由请辞,远远离开这里。这里面的钱,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那狱卒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金叶子,心中不由地一动,最终还是没能抗得过金钱的诱惑,咬牙应下了这差事。   楚禾此时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面色如常,将册子递还给那狱卒。   那狱卒连忙低下头接过,手中却忽然觉得那册子薄了不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对上楚禾那张冷冽的目光:   “不该你知道的,就别知道。只要你不说起,没人会知道你将册子给我看过。你这条命要不要,全在你自己。”   那狱卒咬了咬牙,只得点了点头:   “小的明白。这问名册,还是回它该回的地方去。”   楚禾的眼眸看了他一眼,便带着立夏走离了这座天牢。   ==   她回到朱雀宫时,停在门口问向宫人:   “王上回来了么?”   宫人恭顺地答道:   “回娘娘,还没有。”   楚禾正准备踏进殿内,转头却瞧见十元和敛秋两个嬉闹着走过来,手里好像还提着什么东西。   两人一看见她,连忙迎了上来行礼。   楚禾蹙眉道:   “这么晚了,你们去后花园做什么了?”   敛秋连忙将手里的一只竹笼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小门:   “娘娘不知道,今日奴婢给这只新来的雪貂喂食的时候,它竟一下子窜了出去。奴婢追也追不上,便请了十元帮忙。还是他脑子灵光,说这雪貂最是娇养的,在外面活不了多久,只需要在里面放点它爱吃的东西,它自己就会走进陷阱里去…”   楚禾听得心不在焉,却猛然被这句话砸得打了个激灵!   她脑海里回响着她刚来东尧的时候,赫绍煊警告她的话——   “…无论这世上有多么瞒天过海的计谋,在谢照衡面前统统都是儿戏…你绝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除非他自己走入你的陷阱当中…”   夜风吹动她的衣衫猎猎作响,一阵又一阵的阴凉从背后爬上她的脊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推一推小姐妹的古言文儿,已经开啦《爱妃以娇气服人》by花落乌衣巷   文案如下:   徐幼瑶身为宰相嫡女,天生一张娇艳惑人的脸和一副娇软婀娜的身段,是众贵女拈酸羡慕的对象,亦是京城众儿郎眼里的梦中情人。   一朝失势,她自云端跌下,众人都抱着看戏心思。   只道这般祸水美人,若无家族庇佑,日后必然沦为权贵玩物,蹉跎至死。   徐幼瑶便鼓起勇气想,与其落在他们手里,不如嫁给皇帝。   虽是性情难测的暴君,但若能博得一分怜爱,于她,于徐家,都是好事。   可后来她才明白,帝王无情,一分真心都难求。   那日,徐幼瑶红着眼圈:“你找谁都好,我不要跟你了。”   谁知那出了名桀骜不驯的男人竟抱住她,放低身段哄着,声音微哑:“……乖瑶瑶,没有别人,孤只要你。” 第七十二章   ==   楚禾由此想起她第一次见谢照衡的场景。   虽然当时的她并没有太多排斥, 只是后来无意得知了他谋士的身份, 心里油然而生的反感加上赫绍煊对他的忌惮交杂在一起, 使得她初识谢照衡的时候,心中充满着忌惮与不喜。   那么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信任他的?   楚禾独自一人呆坐在空荡的大殿当中,脑中久久地询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却始终都没有寻到答案。   那人浑身都是令人捉摸不清的态度,时而觉得与他相处如沐春风, 时而又觉得他古怪神秘, 身上好像全都是秘密。   可是这样一个人, 从被所有人排斥,逐渐成为掌握东尧命脉的丞相, 到底凭的是什么?   凭他敢于在东尧军开进出云川之前,冒着所有人的反对也要阻止的勇气?凭他在随军出征时立下的无双智计?还是因为他永远可以在东尧每一次陷入困境的时候,都能拿出绝佳的方案力挽狂澜?   或许就是他从始至终的煎熬心血被人看到眼里,久而久之, 所有人便默认他是一个治世良臣, 是可以全心信任的忠良。   可是细细想来, 倘若他是一条杀人于无形之中的蛊虫, 也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渗入骨髓,再难拔除。   也许在楚禾心里, 他是有着绝对的能力将东尧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这时候, 立夏捧着一盅滚粥过来送到她面前,搅乱了楚禾的思绪,也将她拉回了现实:   “娘娘, 夜深了,吃些东西该歇下了。”   楚禾点了点头,抬手刚要将汤盅打开,却忽然又停下动作,转头望着立夏问:   “立夏,你觉得今日关于谢相的事…可信么?”   立夏自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下意识地稍稍一滞,神色似有些不自然地往殿外看了一眼。   楚禾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于是便开口安慰道:   “现在就我们两人在,只当是闲聊,你放心说便是了,我只随便一听。”   立夏微微颌首,似乎思虑了片刻开口道:   “娘娘,立夏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自认也不懂他们所言的谋士诡计和朝堂阴谋,所以奴婢只能讲眼前看见的东西。   娘娘想一想,我们方才来东尧的时候,此处这是什么样光景?朝堂之事奴婢不清楚,可是娘娘遇到的事奴婢都看在眼里。头两个月,光是娘娘自己遇到的刺杀便有三次之多,可见局势可谓混乱不堪。   可是这方才半年过去,自从王上身边得了娘娘和谢相以后,局势一日稳过一日。就拿这一回温羽姑娘又通过北朝书院的初试来看,丞相带头成立的桐文馆鼓舞了多少贫寒人家走投无路的士子才女?这若放在玉京,他们可能永无出头之日,甚至会为了求生沦为粗使或卖笑姑娘。可是谢相愿意给他们这个机会,才能让那么许多的老百姓看到了希望。   奴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这谢相做出来的事情,都是实打实的好处。若他是个心怀叵测的人,又为什么东尧会在他的治下越来越好呢?”   楚禾凝神仔细地聆听着立夏的肺腑之言,沉默良久,脸上也似乎微微又所动容:   “果然是置身事外才能看清许多事情。我身在局中,反而看得没有你清楚。”   立夏长长叹息一声,小声道:   “奴婢的话,娘娘也就随便一听。论起朝堂中的事,奴婢是一丝一毫也不知道。或许这其中牵扯到许多更复杂的东西,王上和娘娘也必须思虑得更多…”   楚禾摇了摇头:   “或许早在问你之前,我心里已然有了一个答案。他若真有异心,不会一点破绽都不露。从前我问他为何要扶持一个毫无胜算的东尧,他明明可以说很多别的,比如建功立业,逐鹿中原…没有人会因为他有野心而忌惮他。可他竟然说,是因为向往先皇在世时的清明盛世…”   说着,她脸上也不由地浮起一层钦佩,方才的阴霾似乎一扫而光。   立夏见她这副模样,赞许地笑了笑道:   “娘娘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那就不要让旁的声音轻易左右。琼善背后的上尧一脉已经被悉数处置,若是她如今还想要做什么复仇,最好的那便是找一些无中生有的东西出来,随便攀咬谢相。”   楚禾听了她的话,心里觉得有几分道理:   “的确如此。若是琼善真的有意攀咬,一定会抓住谢相死死不松口。毕竟当初,是谢相手提上尧领主的人头,才将王上挟持天子的谣言破除…”   立夏看着她越想越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抿嘴笑道:   “娘娘,手里的滚粥都成温粥了,还是快些用了罢。胃里暖和,晚上能睡得香些。”   楚禾点了点头,将汤盅打开,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刚吃完最后一口,她忽地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声响,似乎殿外有人在小声交谈。   楚禾有些疑惑道:   “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   立夏闻言便立刻站了起来,匆匆往外面走去一探究竟。   只见她走到门口,打开门看了外面一眼,似乎跟什么守在殿外的侍卫问询了两句,又走回楚禾身边,轻声禀道:   “娘娘,是魏侍卫来了。他手持金诏,一路无人敢拦,只有走到朱雀宫,才被御前侍卫拦下。他说是明日启程离都,想见娘娘最后一面。”   楚禾闻言,似乎并不意外,而是径直走到一旁的妆台前,从妆匣里小心取了些东西出来,吩咐道:   “将人请进院子里,我这就去见他。”   立夏闻言,连忙去将大门敞开,命人将魏葬请入了院中。   楚禾将准备好的东西拿在手上,走到外院。   还未走下汉白玉阶,便看见魏葬的背影。   他今日穿着一身湛蓝色常服,头发用玉簪高高簪起,却将剩余的长发柔软地披在肩上,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孔当中带着半分清冷,半分豪气,看上去竟是一副行走江湖的剑客模样。   与从前楚禾印象中的模样大为不同,他身上抹去了旧日许多痕迹,仿佛一个崭新的人立在楚禾面前。   听见她的脚步声,魏葬偏转过身子,朦胧清寂的月光照在少年身上,让他看上去似乎永远都如从前那般干净纯粹。   见到楚禾,他脸上缓缓溢出一抹微笑,带着留恋,亦带着释然。   “魏葬…见过娘娘。”   楚禾脸上也慢慢笑开,一双温柔的眸子望着他,轻声道:   “自从那日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你,以为你早就离京去魏城了。”   魏葬低头腼腆一笑:   “前些日子奉了王命,帮助刑部追捕了一些赵郁遗留在城中的暗桩,一直不得空前来拜见娘娘。下个月初九,魏陵就要动工了,魏葬打算亲自回魏城,为先祖扶灵。”   楚禾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几样东西交到他手上:   “这是先前为你准备的令牌,还有一些金叶子,你都拿着。若想在哪处买一处宅院定下来,也可有些盈余。还有这支骨笛…既是你父亲的遗物,你便将它收好,心里也有个记挂。”   魏葬知她心意,便将她递过来的东西收下,垂头浅浅开口:   “魏葬曾经说过,小姐于魏葬,永远都是小姐。只要魏葬一息尚存,这句话便永远奏效。魏葬今日虽要离开,但来人倘若小姐需要魏葬,魏葬一定会出现。”   楚禾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我记下了。”   沉默了片刻,她又开口问:   “魏葬,你以后去哪里?”   魏葬仔细想了想,唇角凝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眼中像是一个少年一般有了憧憬和光。   他开口道:   “待扶灵之后,先走一趟漠北,再去北尧草原,最后回玉京看看,然后再南下南尧,看看海上是怎样一番光景…”   楚禾笑道:   “我差不多已经想到,日后大约江湖上会有一个行侠仗义的剑客,叫…”   她与魏葬同时开口:   “魏藏?”   两人相视一笑。   魏葬亦接着她的话开口道:   “魏葬刚到东尧的时候,小姐曾问我叫什么。今天,小姐还能再问一次么?”   楚禾心下了然,唇边挂着笑,极为认真地开口道:   “你叫什么名字?”   “魏藏。”   许久之后他又轻声开口:   “魏城的魏,宝藏的藏。”   月色犹如当年清冷,却未见旧日的生离死别。   昔年月下来去无影的刺客,如今真正成为了可以堂堂正正行走在阳光之下的少年。   ==   等到送走魏藏之后,楚禾独自一人回到了寝宫之中,洗漱过后便躺在了偌大的床榻上,只塌边点着一盏孤灯。   她静静地望着那簇明亮的火苗,脑中回想着自己经历的这一世,心中忍不住一阵悸动。   看起来,她似乎改写了许多人的结局。   魏藏寻回了自己的身份,不再成为她生命里的影子,而是正大光明地走出了阴影之下,沐浴着阳光,书写着自己的故事。   而她,也不再作为赫元祯的附庸,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楚妃娘娘,在无尽深宫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青春流逝。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她亦得到了前世从来不敢奢求的东西。   她想着想着,眼前跳动的烛火似乎渐渐将她催眠,眼皮也困得打起架来,慢慢阖上了双眼。   不知她一个人睡了多久,忽然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那人轻嗅着她发间的清香,覆在她耳畔吻着,说了几句缠绵飘渺的话。也不知内容是什么,她在梦里羞红了脸,转身翻进那人怀里,熟睡到天明。   ==   第二日清晨。   谁知她躺着躺着,却愈发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那不对劲的感觉来源于她的小腹,她忽然感觉到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硌着她难受,甚至隔着两层亵衣也磨得她娇嫩的皮肤生疼。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东西存在感越来越明显,让她很不舒服,像是睡在原本柔软舒适的床榻上突然间多了件硬物一样。   她原以为是因为自己睡的不老实,才将被子卷在了身下硌着了自己。   可是楚禾睡的迷迷糊糊地,半分也睁不开眼睛,于是便闭着眼睛伸出手去按了按那东西。   谁知她的手心却触及一片滚烫,亦感觉到那并不是来源于自己身上的体温。   而且…这东西的手感怎么…   楚禾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某人身上睡了一整晚。   再低头一看,直到她看清楚方才被自己“按下去”的东西是什么,当即便被吓醒了。   她闹出的动静惊醒了赫绍煊,只见他仍旧闭着眼睛,而干哑的嗓音则幽幽地传到她耳边:   “摸完就想着走?楚禾,你什么时候能对我公平一点?”   楚禾咽了咽口水,刚想偷偷摸摸地从他身上下去,却瞧见赫绍煊睁开一双略显疲惫的凤眸,懒懒地望了她一眼。   虽然他一声没吭,手上的动作却半分不减。   一只手扣着她的腰,一只按着她的手,又阖上双眼闭目养神。   楚禾见挣扎无望,刚一抬起头来,却看见他一副憔悴的模样,想说的话一股脑全忘了。   她用下巴轻轻抵在他胸前,抬起右手用素指摸了摸他眼下的乌青,轻声问:   “什么时辰才回来的?我也没听见…”   他薄唇轻启,淡淡开口道:   “寅时三刻回来的,你早就睡得跟小貂一样熟了。我一上榻,就抱着我不撒手,哼哼唧唧地硬要爬到我身上来才肯睡。”   楚禾腾地便僵住身子,刚要试图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手里抽出来,却发现抽不动,只能咬着牙说:   “我睡觉一向很安稳…从来不闹人的…”   赫绍煊终于睁开一双眸子,嗓音慵懒:   “一个人睡觉老不老实这件事,只有她的夫君有发言权,旁人谁会整夜整夜陪她入眠?”   楚禾抿着唇想了半晌,似乎也没有别的理由反驳,只好继续气鼓鼓地躺在他怀里。   赫绍煊忽然问道:   “你昨天去天牢了?”   楚禾心尖尖上跳了一下,自知瞒不过他,便说道:   “是。听说琼善最近又有点疯言疯语,传得越来越离谱,我便去看了看她。”   她说着说着,正准备将她昨日从天牢里拿出来的问名册残页告诉他,却听见他开口道:   “以后少去那种地方,当心老鼠咬了你。”   楚禾打了个激灵,忽然想起昨天看的闲话本子上就有几个灵异故事,说的就是老鼠成精以后半夜吃活人的,指尖儿倏地便冰叭凉,一时间也忘了要说什么。   就这样,他们两个在床榻上赖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洗漱用膳。   赫绍煊穿好朝服之后,楚禾习惯性地走到他面前去,为他仔细整理了一遍衣襟和腰带。   素手刚刚挪到他衣襟上,却忽然被他擒住。   她抬头看了赫绍煊一眼,却见他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今天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上朝?”   楚禾愣了一下:   “我…?”   “不是你还有谁?你不会是闲话本子看多了,真当寝殿里还有别的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楚禾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仍然追问道:   “你去上朝,一向都不带我的,怎么今日要我去?不怕那些老臣们参奏了?”   赫绍煊淡淡笑了笑:   “恐怕他们今天可没那个闲工夫。今日是殿试,北朝书院前三十名都会来考试。你只需要坐在旁边看着就行了,又不用动脑筋。”   楚禾想了想,还真的想见一见这位温羽姑娘的真容,于是便让立夏翻出一身紫色朝凤礼服出来换上,跟赫绍煊身上的暗紫朝服倒是很登对。   等她换好衣服,赫绍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眉眼带笑,忽然将她拉近到自己面前,亲手给她系上腰带。   楚禾低头一看,却看见那条腰带上似乎暗藏玄机,有些鼓鼓囊囊的样子。   她忍不住伸手往里侧一摸,却摸见一个暗兜,竟从里面捻出一块梅子糖出来,外面还裹着薄薄的米纸。   她两只手惊喜地摸了摸自己腰上的那根腰带,丝毫不觉得这东西使她腰粗了半寸。   “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腰带?我怎么从没见过?”   赫绍煊不动声色地为她系好才开口道:   “前两天宫里做新衣,尚衣局选了些样子过来,正好你不在。我想若是镶嵌着珠玉的腰带你带着估计也不喜欢,就让他们做了这条带暗兜的,里面装一些你爱吃的糖沾和点心,你上朝也不会无聊得要睡着。”   楚禾高高兴兴地将梅子糖送到他嘴边,却见他皱了皱眉,还是就着她的手含进了嘴里。   她笑开了花,自己也捏了一块放进嘴中。   梅子糖酸酸甜甜,吃起来不会觉得腻味,是她最爱的糖。   赫绍煊看着她高兴的模样,抬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低声道:   “里面给你装得多,但不许多吃,一天五颗。”   楚禾摸着自己的小肚肚,小心地数了数里面的糖,暗暗算着自己能吃几天,接着便高高兴兴地跟着他一起走出了朱雀宫。   虽然朝臣们都有所准备,可是看见赫绍煊果然带着楚禾来上朝,还是免不了心里一惊。   尤其是那几个参加监考的老臣,原本这些时日就被温羽夺魁的事情受累奔走着,如今见到王后竟然真的站在了朝堂上,心里又是一阵不快,唉声叹气的模样,像是东尧将亡一般。   赫绍煊将她带到一处准备好的侧间里,亲自将她送到竹帘后面,又用自己的身影挡住她,低头覆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楚禾脸上泛着一丝红晕,朝他点了点头。   赫绍煊随即便转过身,掀帘走了出来,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消失。   等他坐到王位上之后,脸上便凝着朝臣们往日里常常能见到的冷冽。   赫绍煊转头看了一眼那几个唉声叹气的老臣,淡淡开口道:   “严卿,既然考卷已经出完了,你还叹什么气?难不成现在才想起来有什么难题忘记加上去了?”   严素青是个年逾半百的文臣,平日里最是迂腐守旧。   听了赫绍煊的话,他便跪到地上,沉声道:   “王上,老臣只是望见王后娘娘驾临,忽而想起了一则旧事罢了,并非是什么要事,王上还是别听了,免得听了心情不好。”   他虽这样说着,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期许的光芒,似乎很想让赫绍煊继续追问自己。   谁知赫绍煊却笑了笑,开口道:   “没事就好,严卿身体不好,若是考试的这三个时辰经受不住,提前回家也是可以的。来人,给各位爱卿赐座。”   他一声令下,却见一排宫人们便抬着长案分到两边,请诸位大臣们入座。   严素青见他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正是闷气的时候,却见诸位同僚也无一人出来帮他说话,便只能将一口气生生咽下去,一言不发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待众人落座,宫人们便在大殿中央摆上三十张桌案和蒲团,供那些前来参加殿选的考生们落座。   不一会儿,一个掌事太监便领着一队考生鱼贯而入。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进入朝堂这样的地方,虽则眼中放光,却也并未露出太夸张的神情。   楚禾则眺望着人群里,四下寻找着那个只跟她有过书信来往的温羽的身影。   她本来想着,温羽是这次殿试当中唯一的女子,应该甚是好找。   可她放眼望去,一直等到那三十张桌案都坐满了人,也不见任何一个女子的身影。   立夏见她这么翘首以盼的模样,忍不住低声道:   “娘娘,恐怕温羽姑娘也怕引人耳目,所以扮成男装前来。娘娘不必担心。”   楚禾一听她的话,觉得也有道理,于是便安下心来,等待着那些老臣们颁布新题。   虽然楚禾不知道每年考试的难易程度,可是从大多数考生的脸上,她却看出了今年的题目一定比往年难很多。   直到沙漏都开始计时了,仍然有考试咬着笔头,不知如何落笔。   而那其中却有几个考生,自从听完选题之后,只不过略一思忖便低头落笔,快速地写了起来。   他们各自写好的试卷都一层一层地放在旁边堆叠好。每过一个时辰,便有宫人们走到他们身边去,将他们的试卷收拢在一起,拿到后面打乱顺序再依次递给文臣们阅览,最后递送到赫绍煊的案头。   因为那些试卷上都写得是化名,早已提前在北朝书院做了备注。那些化名除了考生和宫中的监理之外无人认得,这样也可确保殿试的公平。   几轮验卷过后,文臣们几乎都粗略达成了一致,从所有的试卷当中选择出了前三甲,递到赫绍煊案头。   下面的考生们见状,纷纷捏了一把汗,却又不敢盯着王上看,只能时不时地抬头瞟一眼,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些许不一样的痕迹。   只见赫绍煊不过粗略看了一眼,便大概有了印象。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公布名次的时候,却见他忽然站起身来,握着三份试卷走到了侧间。   楚禾此时正打量着外面的考生,见他忽然进来吓了一跳,小声问:   “你怎么进来了?”   赫绍煊将手中的三份试卷递送到楚禾面前:   “今年的前三甲,你看看应该让谁做第一?”   楚禾侧耳听见外面臣子们小声的议论,连忙推辞道:   “我也不懂时政,看了不也白看?”   赫绍煊却并不在意,脸上浮起一层笑意:   “我心里已经有个大概了,只是看看你跟我想的一不一样。这三甲都是他们亲自甄选出来的,又不是你选的,他们再顽固也埋怨不到你身上。”   楚禾抿了抿唇,接过那三分试卷简略看了一遍。   第一份试卷字迹坚实有力,一看便知是个性情极为稳重沉着之人。他所论述的议题是律法,陈词有理有据,慷慨激昂,楚禾看完也只有连连感叹人家才学深厚的份。   第二份试卷字迹则秀丽温和,讲的也大多是关于民生减税一类的议题,言谈之中尽显仁慈,看起来是个身世优渥的才子出身。   而第三份试卷的字迹相比起前两份,更显得疏狂不羁一些。他所论述的既不是严肃的律法,也不是民生,更不是军务,反而另辟蹊径,将朝堂上各处用人制度浅淡梳理分析了一番,言辞简单,却可见思路清晰。言谈之中亦不乏运筹全局的格调,显然是上品。   只是楚禾看来看去,却发现这三份试卷与之前温羽的字迹不相同,心中不由地有些失落。   赫绍煊挑了挑眉道:   “怎么了,这前三甲都不好么?”   楚禾摇了摇头:   “不是。这三甲都很好,尤其是最后一位,行文间坦荡疏阔,由小及大,思路甚是清晰,连我都看得津津有味。”   赫绍煊脸上展颜一笑:   “与我所想一致,那就定他为状元了。”   见楚禾点头同意,他便从帘后踱步而出,笑道:   “这位化名‘狂草居士’的考生,理当夺魁。”   侍在殿前的大太监闻言,立刻便高呼道:   “魁首——‘狂草居士’觐见!”   楚禾正听得心不在焉,却忽然听见外面惊呼一声,一声清冽坚毅的女声传入耳中,不由地愣神望去。   “狂草居士温羽在此——”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的更新约莫都要挪到中午12点以后到下午3点之间惹!   这里谢谢粟粟送的手榴弹!   谢谢fairy,月芽,鹿港小镇送的营养液!   还有个小天使名字显示不出来?我这儿看是个空格。谢谢空格小朋友给我送的营养液,哈哈 第七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二更一起来   ==   听见这道清冽的女声, 不仅是楚禾, 几乎整座大殿的人都为之瞠目结舌。尤其是此次负责监理殿试的文臣们, 闻言更是震惊万状。   尤其是方才刚入大殿就沉着脸的严素青,此时更是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歪歪斜斜地冲向立在殿前的大太监那里, 从他手中不由分说地将花名册一把扯过来,。   那大太监见他资历尚老, 不敢贸然与他争夺, 只能看着他那颤颤巍巍的手翻开花名册。严素青一连往后翻了几页, 这才终于在角落里找到“狂草居士”的落款。   果然,在那行草的落款之下, 明明白白地标注着“温羽”二字。   这位历经半百沧桑的老臣仿佛终于被现实击垮,他一下子跌倒在地,一边哭的撕心离肺一边又笑得合不拢嘴,形容几近疯癫。   立在武将之首的赫子兰旁观着殿上发生的一切, 有些不忿地开口道:   “严大人, 这可是你们几位大人呕心沥血想出来的考题, 这前三甲也是由你们亲自所选, 谁能牵着你们的心思走?严大人不开心也就罢了,怎么还哭起来了?如此殿前失仪, 就不怕王上怪罪么?”   严素青被他一激, 忽然从地上猛地站起身来,缓缓地环视一周,忽然指着身后与他一起核定出卷的老臣们, 一双眸子怒视着对方:   “你们!是你们将这试卷泄露给温羽!你们…竟如此不公不正!”   那几个被他所指的老臣闻言惊骇,皆失声道:   “严大人何出此言!我们几个是王上特意择出来的,如何能作出这种事!?”   赫绍煊此时虽亦是惊诧,但到底稳住了心神。   他见严素青已经失心疯,竟然开始无端指责同僚,便忍不住朝众臣摇了摇头。后者一见他的眼神,立刻便顺从地噤声不语。   赫绍煊又转而吩咐身边的侍官道:   “来人,将严卿扶下去歇息…”   谁知还不等诸位侍官走上前搀扶,严素青却忽然老泪纵横,猛地便扑倒在赫绍煊面前,悲戚高呼道:   “王上,我等老臣乃是奉祖制而为之,并非寸心刁难…就算这温羽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可她毕竟是一女子,王上也断断不可重用啊…王上,玉京礼崩乐坏颓势在前,我东尧乃是新兴之国,如何能重复走上这样的老路啊…王上明鉴…”   温羽闻言,却淡淡睨了他一眼,便胆大地开口道:   “严大人,温羽正是因为尊敬您的地位,所以才前来参与殿试。严大人您先前说温羽的初试不过是运气使然,要强行加试,可如今等温羽顺利完成了严大人的试题,却又为何在殿前如此百般刁难?严大人既然看不惯温羽进入朝堂,就事论事便罢了,为何又要以玉京为例大肆抨击?什么礼崩乐坏…玉京如今的颓势难道是因为温羽么?王上既非天子,而谢相更非赵相,两者如何比拟?!”   严素青被她三言两语弄得说不出话来,又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朝自己的几位同僚投去目光。可是经历了他方才那样的无端指责,如今朝堂之中竟无一人敢在这个时候出言帮他。   一时间,殿试之前的局势反而全盘颠倒了过来,一切矛头都从温羽转移到了严素青身上。   就在严素青节节落败,正要被几个侍官强行拖下去的时候,大殿侧间却忽然传出一阵温和徐缓的声音,随之有一个紫色华服的身影飘然而出,宛如谪仙般曼妙生姿:   “妾身有话要说——”   众人一早便知道那是当朝王后,尽是屏息凝神地朝她投去目光。   她还未走到殿前,那宛如摄魂的嗓音便又适时响起,这一次则仿佛带上了一柄柔软却异常锋利的软剑,直插心脏——   “妾身同意严大人所言,该女子不可进入朝堂,请王上立刻将此人除名,关入天牢看押候审!”   只见温羽闻言过后,那张素白清秀的脸上顿时便是一阵凝滞,满目不可置信地朝楚禾投去目光。   殿上所有臣子也纷纷哗然,显然是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毕竟就在温羽最遭受非议的那几天,楚禾为了表示立场,更是遣了自己身边最是得宠的大宫女,拿着上好的文房四宝及珍贵古籍送到桐文馆,指名赏赐给这位新晋才女。   怎么才两三天的功夫,她的态度竟如此大变?   赫绍煊见她脸上的神情紧绷,便知道她一定是察觉了什么,便没有出言阻止,只是默许着她从侧殿走到朝堂之上。   温羽看到这位一向支持她的王后竟对她发起一番突如其来的攻势,她似乎有些站不稳了,脸上也全然没有了方才面对严素青时的冷静沉着,反而显露出一丝极淡的惶恐。   饶是这样,她还是要硬着头皮开口:   “娘娘何出此言…?温羽自认并没有做出任何不敬娘娘的事。”   楚禾面色放缓了许多,抬手慢慢拢了一下额前的发丝,缓缓朝她的方向踱了两步,温声道:   “你的确从未有过不敬之举,而本宫也的确非常欣赏你。只不过,那是从前,或者说,那是我还未见到你这张脸的时候。若本宫记得不错,在天子接风宴上,第一次站出来支持谢相设立桐文馆才女的人,就是你吧?当时本宫并不知道你的名字,只不过你这张脸,倒是让人记得清楚。”   温羽那双平静如水的双眸之中明显闪过一丝波澜。   可她却到底还是稳住了心神,微微颌首欠身道:   “娘娘的记性很好,温羽的确是第一个站出来的良家子。只是,这与娘娘所说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楚禾的目光盯在她身上,不至于锋利异常,却像是一层细密的春雨一般,片刻也没有从她身上挪开:   “因为你太胆大了,你撒下一个弥天大谎,竟然还期盼着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你是不是忘了,本宫也与你一样,来自玉京?”   赫绍煊闻言,脸上倏然一冷,忽然从王座走了下来,径自朝她们所立的方向而来。   臣子们见状亦纷纷站了起来,看着大殿前对峙的两个女子,却仍然立在原地不敢言语。   赫绍煊则走到楚禾身边,用身子将她和温羽隔开,眼神之中充满了戒备。   楚禾见状,却朝他温柔一笑,轻声说:   “王上放心,妾身不会有事。因为这个温羽,大约并不是来害我的。或者说,她不是来害任何人的,只是想拼尽一切进入东尧朝堂而已。只是因为她太过心急,冒的太快,所以才露出马脚。我说的对么,温羽?”   温羽埋着头,紧紧地咬着唇不语,半晌过后才抬起头来开口道:   “娘娘所言没错,进入朝堂原本就是温羽所想…只是…温羽不知道自己哪里撒了谎?还请娘娘明示——”   赫绍煊此时亦明白了楚禾心中所想,冷冷地看着温羽开口:   “你到底是谁?”   楚禾先是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接着又递给他一个安慰的表情,从他的庇护下翩然走出,看着温羽开口道:   “你曾在天子接风宴上说,说你是三代奴籍,渴望通过桐文馆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家族的命运,是么?”   温羽并不言语,却也没有摇头否认,反倒像是默认了一般。   楚禾见状便继续往下说:   “当时本宫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直到今天看见你的脸出现在这座朝堂之上,直到发现那篇洋洋洒洒的长篇论题竟是出自你手…加之你那风格迥异的笔迹,我才终于将这些看似不合理的事情连结到了一起。温羽,你不是奴籍出身,你是官家出身,甚至是世族女子,我说的对么?”   温羽的肩膀微微战栗了一下,却令楚禾尽收眼底。   只等片余之后,温羽又冷冷开口道:   “娘娘,温羽的确是奴籍出身,只不过自小便遇上一位恩人,将我抚养长大,并传授给我许多知识…王后娘娘,您就凭几张手写的试卷便认定我并非奴籍,还借此扣上欺君之罪的大名,这温羽实在不敢承受。”   楚禾脸上并没有丝毫异动,反而愈发轻松地开口道:   “温羽,你的身世在你的试卷之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了,难道不是么?你若真的是寒门出身,如何能有这般慷慨的国士之才?这样的眼界与气魄,非一日能成。”   说完,她又走近几步,几乎与温羽比肩,忽而展颜笑开:   “还有件事,你大约不知道。本宫第一次见你是在桐文馆,你曾经告诉过其他的良家子,说本宫乃是玉京第一美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了?”   温羽听闻她这句话,脸色逐渐变得扭曲慌乱,仿佛一层面具被人揭穿一般。   楚禾看着温羽的神情,心里便想着,以她的聪慧,多半已经猜到了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只是大殿上的其他人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便继续开口解释道:   “本宫尚未出阁之前鲜少出门,举凡是聚会宴饮,也多半与世族女眷同行,见面交谈之人也大多都是玉京贵族或皇亲国戚。更重要的是,玉京艳姝遍地,我从未在民间招摇过市,‘玉京第一美人’的头衔也不过是几个闺中密友的戏称,并无太多人知晓。你能知道这件事,便只剩一种可能——你见过我。那么,你到底是谁?”   众人听闻她的话,纷纷倒抽一口凉气,将一道道目光全然投向温羽。   而温羽则看着她的眼睛,嗓音干涩沙哑,几乎不能说出一段连贯的话,心中的防线也犹如大厦将倾一般摇摇欲坠。   她忽然跪倒在地,没有分毫要继续争辩的意思,竟坦然朝他们深深叩首:   “王后娘娘所言极是。奴婢乃是玉京先上卿秦孝文遗孤,秦温羽。罪奴欺瞒君上,理当受到严惩。”   众臣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而殿前还尚未退去的考生们亦是愣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   这超越他们所有人的传奇女子,竟然最后败倒在这扑朔迷离的身世上,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楚禾看着她跪下去的身影,脸上没有半分志得意满的表情。   反观她的眼中却仍然带着一层极淡的阴霾,久久不能消散。   赫绍煊听闻她自己承认欺君罔上,并没有再问任何,便立刻命人将她拖了下去,直接押入天牢候审。   等人被拉下去之后,赫绍煊缓了缓神,走到楚禾面前凝望了她片刻,温热的手忽地握住她的素腕,眸中带着些许担忧之色。   楚禾见状,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安慰道:   “我没事。”   赫绍煊松下一口气,开口道:   “此番多亏王后慧眼,才没有令这样猖狂之人进入朝堂。既然没了魁首,后面的名次便依次补上…”   楚禾认真听完他的话之后,便又欠身隐入竹帘后的侧间之中。   一直到散朝后,赫绍煊一如往日地忙着关于刑部之事,便派了侍官给她传话,让她带着立夏先回去。   只是楚禾此时有些恍惚,似乎并没有听见那侍官说的是什么,只是随便应付了几句,便任由立夏搀扶着走出了翰澜宫。   如今,她脑中一直不断地重复着一个问题。   一个比揭穿了温羽身份还要更严峻得多的问题。只是茫茫之中却只有那么微弱的一丝头绪,像是一粒微小的萤烛之辉一般,似乎顷刻之间就再寻不见。   即便她自己想要从中摆脱,而这个问题却始终煎熬着她,使她几乎无法抑制自己停下思考。   立夏见她状态欠佳,连番唤了她好几声,楚禾才清醒过来,回到现实当中。   “你说什么?”   立夏不由地微微蹙起眉来,担忧地看着她道:   “娘娘,奴婢方才说…王上在翰澜宫议政,命奴婢陪娘娘先回宫…娘娘或许是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楚禾闻言,却忽地顿住,转身朝着与朱雀宫相反的长街方向走去:   “立夏,我要去一趟天牢…”   那个温羽身上有太多的疑团了,多到她几乎无法劝自己完全忽视掉那些线索。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的意义在何处?   楚禾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就算这些谜团最终通往的方向是一个更深的阴谋,她也一定要将它揭开。   不知不觉间,轿辇便带着她来到了天牢。   楚禾方才走进天牢之中,并没有多说任何话,直接便命人将温羽从牢房之中带了出来,亲自审问。   她禀退旁人,身边只留了立夏,也不让人拿着问名册在旁边书写,显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们的这场谈话。   温羽见到她,似乎有些意外她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该问的,娘娘方才在大殿上都已经问过了。无论温羽本意如何,也的确犯了欺君之罪,罪无可辩,还请君上尽快降罪…”   楚禾丝毫不理会她这样的论调,冷冷将她打断:   “你的那些话,不必在我面前再重复一遍,定罪需三方复核,我也并没有权力评判。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这件事做成之后,于你何益?”   温羽深深吸了口气,一双清淡的眸子垂落下去,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楚禾看了看她,又环视了一遍刑讯房四周挂满的刑具和墙上锈迹斑驳的痕迹,忽然站起身来,走过去一件一件地凑近端详。   温羽看着她这副模样,脸上不由地泛起一丝不屑:   “娘娘还是别费心思了,就算您将这刑讯房里所有的刑具都用一边,温羽也不会说的。”   楚禾转过身来,忽然开口:   “刑具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鞭笞的是身体,却动摇不了心智。尤其是像你这样坚不可摧的人,就更不可能屈服于这样的酷刑之下。对不对?但是很可惜,你有软肋,比起用刑,这是我更容易拿捏到的东西。”   温羽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便继续开口:   “你是为了保护谁呢?是谢相,对不对?”   温羽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慌乱。   虽然很快便被她压制下去,却还是被楚禾抓了正着。   “看来我说对了。尽管你百般掩饰,可你方才听见严素青所言,就是抑制不住自己要为他申辩,要为他辩护。虽然他一定不希望看着你这样明目张胆地站在朝堂上,但你还是这么做了。温羽,尽快坦白,才能尽量少地牵扯到谢相。毕竟如今他是东尧重臣,身家性命都在王上手中。你若是连累到他,恐怕…”   温羽忽然开口,嗓音冷冽道:   “这件事与谢相没有半分关系。是我自己要来青都的,也是我不顾他的劝阻,执意要参与院试,与他没有关系。”   “你来青都做什么?”   她眸中忽然腾起三分怒火:   “为了扳倒赵家!” 第七十四章   ==   楚禾被她眼中的怒意震了三震, 脸上逐渐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眼神:   “赵家?仅仅是因为这样?”   温羽慢慢闭上眼睛, 似乎情难自已:   “我没撒谎, 我的确是奴籍出身;而娘娘所言也不错,我家的确不是三代奴籍,而是仅仅两代而已。而且, 还有一件事你也说对了,我是世族出身。家父是先上卿秦孝文, 我是他仅存于世的血脉。   五年前, 家父及数位同僚被赵相联合做局害死, 秦家男丁满门抄斩,女眷没入官奴, 无一幸免。”   楚禾渐渐冷静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问:   “你要扳倒赵相,为何要来东尧?这解释不通。”   温羽抬起脸来,极度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难以言喻的悲戚:   “试问娘娘, 若我在玉京, 凭我这样的身份, 就算拼死走到赵相面前, 又有几分胜算?玉京之中的人,惟赵相马首是瞻, 就连娘娘的母族楚氏如此强大的帝党纯臣也无法与他抗衡, 竟然自请离京。我…一介罪臣之女,又能怎样?”   “所以你就来青都,想借东尧之力…”   “没错!我最初只想回到丞相身边, 尽心尽力辅佐于他。可是恰逢王上设立桐文馆,我有才学,懂朝政,除了身为一介女流之外,为何不能进入朝堂?娘娘,温羽虽有欺瞒,却对东尧从来都没有恶意。这件事…与丞相更是毫无干系,他根本不知道我会来这里…”   楚禾忽然叹了口气:   “罪臣之女不能入选良家子,你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前来,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温羽了然于心:   “知道。东尧虽是独立在外的诸侯国,但依然奉玉京天子为主。倘若罪犯走失,必须将人羁押回京,否则就是大逆。”   “既然你都知道,你还要拼了命来找他?”   温羽点了点头:   “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比丞相待我更好…当年我已经接近了赵相,差一点就要得手了,不想却中了奸计,是他将我拦下来救了我一命…”   说完这一句,温羽便垂下头来,似乎在隐忍不发,而肩膀则慢慢战栗着,仿佛情难自已一般。   楚禾看着她颤抖的肩膀,注意到她话中潜藏的信息,反而警惕地盯着她问:   “你是赵府出来的人?那你与谢相又是如何相识的?”   温羽忽然敛去脸上的悲戚之色,抬起头来直视着楚禾开口道:   “娘娘,关于谢相的任何,温羽一字都不会说。除此之外,关于秦家,关于秦温羽的一切,娘娘尽可以随便提问,随便调查,我保证今日所述,每一句都是实话。”   楚禾自知已经不能从她这里问出什么,也没有心情再问下去,于是便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   只是她最后即将走出刑讯房的时候,忽然听见温羽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娘娘,谢相他绝无丝毫不臣之心。这件事,还望娘娘不要告诉他。温羽这条命死不足惜…”   楚禾顿了半晌,并没有回头接她的话,只是踱步离开了刑讯室。   ==   回到朱雀宫之后,楚禾便看见大殿中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泣云?你怎么来了?”   孟泣云果然转过头来,脸上却没有半分往常见到她时的欣喜,反而多了几分沉静。   楚禾心下觉得不对,立刻便走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遍,仔细问道:   “怎么了?”   孟泣云还是没说话,可目光却落到桌案上,楚禾不由地望过去,只见她目光所及之处摆着一个托盘,上面盛放着一封信笺和一封喜帖,不由地愣了愣神。   楚禾刚准备拿起来细看,恰逢敛秋捧着给孟泣云准备的茶碗和点心进来,见到她回来,立刻便喜笑颜开道:   “娘娘,孟大小姐专程来送夫人的亲笔书信和喜帖来,说是少将军下月便要成婚,请娘娘去一趟雎砚关,也好阖家团圆…”   楚禾闻言,心中一动。   她拆开信,一列列念下去,心中郁结的情绪骤然疏解,脸上也溢出一个笑容来:   “果然,母亲说舅舅的病在郑大夫的治疗下已经逐渐好转,下个月便会抵达雎砚关为哥哥办喜事。”   立夏闻言也不禁笑开:   “少将军与赵家七娘订婚多年,眼下总算能修成正果了…”   只是这句话一出口,她们都意识到孟泣云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起来,于是楚禾便示意她们暂且退到一旁,轻声开口道:   “泣云,不高兴就说出来,在我这里不必憋着。”   一向坚强的孟泣云闻言忽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隐隐含着一丝泪光,却被她倔强地憋了回去:   “这是大喜事,我怎么能不高兴?我还为楚大哥准备了贺礼,这回专程来青都,就是奉了伯母之命来接你去雎砚关的。”   楚禾见她这幅模样尤为心疼,可是即将要成婚的毕竟是她的亲哥哥,她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于是只能陪在她身边轻声安慰着。   便听见外面来了一位侍官进来通传:   “娘娘,子兰将军带着王上的赏赐来了,这马上就要到朱雀宫了。”   楚禾想着她既然收到了喜帖,那赫绍煊那边也一定得了消息,便点头道:   “等人到了不必通传,直接请进来便是了。”   那侍官恭敬地低下头来回道:   “是。”   见孟泣云转身拭去眼角的泪水,楚禾便知道她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这幅脆弱的模样,于是便带着她去净室洗脸。   她们刚从净室出来,便听见外面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和交谈声。   赫子兰到底是个惯于行军之人,走路又急又快,刚一到朱雀宫,便忙着命自己的部下将一箱箱用朱漆锦缎封起来的箱子卸下来,抬到殿内。   只是他看见孟泣云也在场,脸上不知道为什么竟烧了起来,似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朝楚禾拱手道:   “王兄得知楚少将军下月成婚,便命我去库房挑了些礼物出来。臣弟是个粗人,不懂怎么挑,两眼一摸瞎,胡乱选了些东西,还望娘娘切莫嫌弃。”   说着,他便命人将一箱箱礼物全都打开展示在楚禾面前。   楚禾的余光注意着孟泣云的一举一动。   这若是放在平时,她一定又要开口讥讽赫子兰了,只是今天倒是奇怪,半天也没有她的动静,大约是真的情绪不佳了。   楚禾走过去一看,却见里面放的全是些足金的摆件、大只的玉器等物,不由地抿唇笑道:   “子兰将军心实,净挑的都是些好东西。只是本宫给哥哥的成婚贺礼一早就开始筹备了,目下再添上两箱便足够,剩下的还是请子兰将军送回去罢。”   赫子兰却坚持道:   “娘娘不必忧心,王兄特意嘱咐了,虽然东尧如今不算富裕,但该给出的礼数一定要给的。楚少将军是娘娘母族血亲,更是受得起这样的仪制,还请娘娘莫要推辞了。”   楚禾闻言,倒也没有再推辞,而是坦然收下了。   赫子兰这才舒展开眉眼,又一拱手道:   “臣弟完成了王兄所托,这便告辞了。”   说完,他的眼神不经意地瞟向了楚禾身后的孟泣云,似乎也察觉到了她一反常态的模样。可是当着楚禾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于是转身便欲抽身离去。   楚禾见他抬脚要走的样子,赶忙唤住他的步伐,开口道:   “子兰将军既然来了,怎么能一口茶也不喝?还有众位将士们一路而来,定然也辛苦了,用一盏茶再走罢。”   她话音刚落,几个侍女便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杯一杯的茶盏,送到那些年轻将士们面前。   赫子兰倒也不推辞,接过茶碗谢过楚禾,便抬头一饮而尽。   楚禾见他豪饮,唇边噙着一抹笑意,忽然话锋一转,开口问道:   “我依稀记得,子兰将军并不掌管内务,这些与礼制有关的事情,不是一向都分给殿前侍官的?”   赫子兰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像是被人戳中了心思,心头一紧,最后一口茶水便呛在嗓子眼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楚禾吓了一跳,连忙命人给他递了帕子。   赫子兰咳嗽了一阵,脸上便通红一片:   “王兄吩咐的的确是殿前侍官,只是臣弟觉得侍官们力弱,可能抬不动这些东西,就自请前来了…”   楚禾笑了笑,见他窘迫的模样便也没再言语,等他慢慢平复下来便放人离开了。   等赫子兰走后,楚禾走回到孟泣云身旁,轻声问:   “泣云,我怎么看这子兰将军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孟泣云回过神来,皱了皱眉,吸着鼻子埋怨道:   “阿禾,你看没看到我在伤心诶?你不安慰也就算了,还拿这种话来刺激我。”   楚禾见她接了自己的话茬,便笑道:   “我先前安慰了一遍又一遍,你全都当成耳旁风。怎么我一提子兰将军如何如何,你就来了精神?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孟泣云白了她一眼,眼眶下头还一片红肿的痕迹,眼中却再难聚起跟方才一样的忧郁。   她忽然站起身来,赌气一般朝楚禾道:   “你就一个人胡说吧,不理你了。这两天收拾收拾,我们后天就出发。”   楚禾笑着应了下来:   “好。”   孟泣云刚要往外走,忽然停下脚步说:   “蒹葭去哪了?我好久没见她了。”   “我给她在青都安排了个住处,无事的时候她都会待在那里。不过人还不能还你,我最近又有些棘手的事情,要她替我查一些事情。”   孟泣云也并不在意,点头道:   “左右她在我这里也无事,你若是有用留着她便是。”   楚禾笑着打趣:   “那就多谢了。”   孟泣云白了她一眼,也不跟她道别便径自走出了朱雀宫去。   等她走出老远,楚禾确保她不可能再听见她说话,这才转而望着两个侍女,像说悄悄话一般低语道:   “立夏,敛秋,你们觉得子兰将军和泣云可算是登对?”   立夏和敛秋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茬。年长些的立夏迟疑着开口道:   “娘娘,奴婢好像记得…孟大小姐好像…”   楚禾闻言,也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泣云一向很喜欢我哥哥。只是眼下哥哥即将要成婚,对方又是先帝选定的姻亲,自然难以成全她的心意。我只是觉得,子兰将军和泣云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们以前明明见了面就拌嘴,可自从他们从巨鹿原剿匪回来,子兰将军看见泣云就躲着走,似乎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   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口传来一个略显疲惫的嗓音:   “这叫一物降一物。”   两个侍女转头瞧见赫绍煊回来了,立刻便识时务地退出了大殿,留他们两人独处。   楚禾连忙站起身来,朝他走过去,有些担忧地问道:   “方才我走得急,大殿上可又发生了什么事?”   赫绍煊淡淡笑了笑,摇头道:   “能有什么事。原本的榜眼变成状元,探花又变成榜眼,每个人都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一切矛盾自然都解开了,就连严素青那个老滑头也一下子精神起来,四处安置打点着考生们的去向。”   楚禾低头不语,与他一起在桌案前盘膝坐了下来。   谁知赫绍煊凤眸稍稍瞥向她,忽然抬手撩起她的衣裙,楚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红着脸嗔道:   “你…这是做什么…”   赫绍煊凤眸微微一挑,一把将她按倒在怀中,大手抚上她的腰际用力一捏,她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他看着楚禾的眼睛问:   “鞋上又沾了泥,你又去天牢了?”   楚禾见他原来是注意到了自己的鞋上的泥痕,心下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倒也没打算瞒着,轻声道:   “是,我去见了秦温羽。原来,她真的是先上卿秦孝文的女儿。被家世所累,充为官奴,若是无人帮她脱去奴籍,恐怕一声都要受人欺凌。”   赫绍煊挑起她的下巴,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实则却带着一丝劝慰开口道:   “阿禾,不要对她抱有怜悯。你应该知道玉京对这种官奴的态度,等她被送回去之后,也难逃一死。”   楚禾点了点头,顺势依偎在他温暖的掌心里,面色露出一丝疲惫:   “只是我听闻她说秦上卿是被赵家做局构陷,心里难免有些波澜罢了。”   赫绍煊摩挲着她的脸颊,喃喃道:   “天子登基六年,被赵家借机清除的纯臣又何止秦氏一家…”   他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只是…她来青都只是想借东尧之力报仇的么?”   楚禾心里忽然微微一跳,心里仔细掂量着要不要将关于谢照衡的部分告诉他,可是犹疑了半晌还是没有开口。   目下她还没遣出蒹葭去查探这件事,在找到证据之前无端提起,只会引起赫绍煊对谢照衡的忌惮,有些得不偿失。   于是她开口道:   “我曾听爹爹说起过,秦孝文是一代名臣,看秦温羽的才学便知道秦家家教所言非虚。依我看,她的确有这个能力步入东尧朝堂,伺机报仇。”   赫绍煊想了想,觉得有理,便也没再深究。   他忽然瞥见桌上摆着的喜帖,于是便伸出长臂将它拿了过来,展开一看,脸上忽然浮起一层笑意。   楚禾见状,有些好奇地开口问道:   “这喜帖怎么了?我还没打开看呢。”   赫绍煊摇了摇头道:   “你哥哥给我送的是极为正式的文书,远远不如给你的喜帖这么有趣。说起来,我好像还从来都没有收过喜帖。”   楚禾抿唇一笑:   “你是东尧王,自然人人都怕你。谁会闲的没事做,专门给你发一封喜帖?莫不是嫌命太长?”   赫绍煊挑了挑眉,将喜帖扔到一旁,低下头凑近她,钳住她的素手问:   “那你呢,你怕不怕我?”   楚禾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指,仔细想了想,认真地开口道:   “是怕的。但是跟别人怕的时候不一样。”   他幽幽开口:   “有什么不一样?”   “你不会用吓唬我的办法吓唬别人,对待别人更不会动不动就掐腰掐脸掐下巴。”   赫绍煊拧眉道:   “你见我什么时候用这么温柔的办法吓唬别人?”   楚禾扶着自己的腰肢,别扭地开口道:   “哪里温柔了…掐的不是你自己的肉,你都不知道有多疼…”   他闻言,忽然将她按在自己膝头,作势便要扯开她的衣衫来看腰上有没有淤青,楚禾立刻便红着脸挣扎:   “哎…你怎么这样呀…”   赫绍煊停下手中的动作,偏头望着她说:   “你不是说我把你掐疼了?我不看怎么知道你疼不疼?”   楚禾用力抓着她的衣衫,忍不住反驳道:   “你看不出来的…”   他眸中浮起一层笑,替她拢好衣衫,将人藏进怀中,忽然开口道:   “看在你后天就去雎砚关的份上,今天就不欺负你了。”   楚禾从他怀里探出小小脑袋来:   “你不去么?”   赫绍煊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道:   “这几日刑部重订几部律法,新修法案中有好多疏漏之处。若是要下个月就颁布,少不得还要再花几天时间。”   楚禾忽然问道:   “这么大的事,不等谢相回来定夺么?”   “谢相下个月方能回青都,等他回来的时候,法典估计都已经完成了。”   楚禾闻言,忽地缩回他的怀抱里,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想即将到来的分离。   赫绍煊心中亦是微微一动,顺势揽着她的背摩挲着她的长发,将那柔软如水的发丝缠绕在他修长的指间轻轻把玩着,贪恋地享受着这独处的短暂时光。   ==   与孟泣云约定之期到了,楚禾早早便乘着车驾离宫,到西城门外与孟泣云汇合。   从青都到雎砚关也不过只有大半日的路程,她在车里不过睡了一觉,睁眼便已经到了雎砚关。   刚一下车,便看见楚府上下都站在关外等着迎接她,楚禾眼睛一热,连忙让立夏扶着走下马车,稍稍提起裙摆,连忙加快了步伐走向他们。   见父亲母亲要正要朝她行礼,楚禾连忙拦住他们,自己跪在地上叩首行礼。   她母亲傅锦兰连忙将她扶起来,牵着她的手便往关内走,将楚家一群男人撂在身后不理,只顾着跟楚禾寒暄,一会儿问她饿不饿,一会儿又问她累不累,惹得楚贞在身后笑道:   “爹爹看,母亲就是偏心阿禾,平日我出征打仗回来也不见母亲问得这么紧的。”   众人闻言皆露出笑意,脸傅锦兰也笑着说道:   “养儿子就是这样,娶了媳妇忘了娘,以后可有人心疼你了。”   楚贞还未成婚,闻言还有些窘迫,垂头埋怨了一句:   “娘,这么多人呢…差不多行了。”   傅锦兰笑着拉住楚禾的手开口道:   “你新嫂嫂已经到了雎砚关,眼下就在后院,依着规矩婚前不能出来见人,我带你去见一见。”   楚禾想到自己未来的新嫂是赵家人,心下自然多出了一番别的滋味,却也没有表露出来,于是便顺着母亲的意思,跟着她一起去了后院。   不出她所料,赵七娘并不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反倒温婉许多,见了楚禾既不失敬意却也不让人觉得疏远。加之年纪相仿,两人渐入佳境,倒是觉得有许多话题可聊。   傅锦兰见她们二人相处甚欢,于是便笑着站起身来:   “今日吩咐厨房做了许多好菜,我去看看还缺什么,你们坐着吃茶便是。”   说完,她也不让人起身相送,自己便带着侍女便高高兴兴地出去了,只留下楚禾和赵七娘两个人在屋中。   抓住这机会,楚禾故作不经意地谈起:   “我曾听谢丞相说,他有一胞弟曾在赵府效劳,只是他们兄弟失联多年,也不知此人还在不在府中。嫂嫂可听说过赵府有过任何谢姓门客?”   赵七娘仔细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   楚禾刚刚放松稍许,却忽然见她目光骤然一亮,一颗心又随之提起,听她似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   “谢姓门客…似乎父亲身边曾有一位叫做谢炀的师爷,极受重用,不知是不是娘娘所说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下子就忙起来了,但是花在精修小说上的时间并没有因此减少,仍然在专心修改雕琢。真的很感谢每一个提出宝贵意见的小天使们,我一直在吸取教训和批评,一直希望有更大的进步。你们的评价对我而言是最珍贵的东西,远超过我目前得到的一切成绩。所以希望各位继续不吝赐教啦!不会玻璃心,会继续加油。难得正经一次,给大家鞠躬了—— 第七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   楚禾还是听到了她最不愿意听到的回答,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猛然钳住, 连呼吸的频率也随之紊乱。   她低头垂下眼眸, 端起旁边的茶盏来稍稍抿了一口,试图缓解自己的情绪,更不能在赵七娘面前露出自己的破绽。   片刻之后, 楚禾慢慢冷静下来,开口轻描淡写地问询道:   “不知道这位谢炀先生如今可还在赵府?”   赵七娘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异常, 十分笃定地摇了摇头:   “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那位师爷早就已经不在父亲身边了。若是娘娘和谢丞相想知道他的去向, 七娘可以写一封家书请母亲代为询问…”   楚禾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副和煦的笑容:   “不必了, 想来丞相也不愿太多人知道他的家事,还是让他自己去找吧。”   赵七娘点了点头,并没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波澜。   说着话,她忽然站起身来, 走到内间去给楚禾取点心吃。   就在她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 而楚禾的眼眸瞬间便落入了无尽深渊之中。   谢炀, 谢照衡。   赵七娘不知道这位“谢丞相的胞弟”其实是她杜撰而来, 可她也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线索。   三年前赵府的确有一位姓谢的师爷,无论年份还是姓氏, 都与谢照衡的经历对的上号。   三年, 前谢照衡奉旨前来东尧做朝廷监礼官。   名为监礼,实则监视。而这过程当中,他向赵家传递了多少信息, 楚禾并不知道。   可她确定的是,谢照衡一定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再继续与赵家合作,而是一心一意辅佐赫绍煊。   面对已经渐渐浮出水面的真相,楚禾心中并没有从前解开谜团时的那份酣畅淋漓与坦然心安。   因为她知道倘若这个猜测为真,那么东尧和谢照衡势必会面临一场巨大的动荡。   她忽然想到了赫绍煊。   她那么努力让赫绍煊慢慢学会相信别人,经过这件事之后,他会不会又回到了原先的老样子?   正当楚禾想的出神时,却看见赵七娘已从里间翩然走出来,面儿上笑意盈盈,手中则捧着一只装点心的桃木匣子。   看见那匣子刻着“姚氏”二字,楚禾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   赵七娘自小长在赵府的深闺后院,却不是像她父亲那样擅长察言观色之人。   所以面对楚禾这一丝一毫的表情,她自然没有往心里去。   她笑着将点心匣子推到楚禾手边:   “这是玉京姚家铺子的点心。东尧没有他家的铺子,娘娘一定许久没吃了罢?快尝尝,这是他家新研制出来的桃花酥。”   楚禾微微颌首,看着赵七娘那双柔嫩细腻的手将盒盖打开——   一排排形状各异的点心映入眼帘,每一块上面撰写着一个朱红色的“姚”字。   她随手捻起一块桃花酥,酥皮经手一碰便立刻有一层酥皮纷纷脱落。   赵七娘连忙递给她一条帕子,笑道:   “这点心好吃是好吃,就是太容易掉渣了,仔细脏了娘娘的衣服。”   楚禾接过帕子,将点心送入口中,一层清淡的桃花香混杂着蜂蜜的甜香瞬间便在口中徐徐融化,果然是姚家铺子的味道。   她不由地赞叹道:   “这姚家铺子的点心,果然是其他地方没有的。单是这种新式点心,我在玉京也没吃过,一定是专程预定才有的罢?”   赵七娘闻言,腼腆地点了点头:   “临行前,母亲特意找了姚家铺子的掌柜夫人,特意订了这么多。娘娘若是喜欢吃,我便写信给母亲,让她专程再送来些。”   楚禾笑着摇了摇头,用帕子擦净了手便不再吃。   “玉京千里之遥,光是运这一趟点心就要花许多人力和路费,实在不值当。”   她停顿片刻,不经意地笑问道:   “我听嫂嫂的意思是说,相府与姚家倒是很有些来往?怪不得姚夫人能一次订给相府这么多…”   赵七娘闻言红了脸颊:   “只不过是父亲曾在前些年替姚掌柜摆平了一些事情而已。从那之后,两家就有了往来,逢年过节,难免会经常走动。”   楚禾仔细听着她的话,笑而不语。   她知道,这间姚家铺子是赵相用来敛财的钱袋子而已。大尧每年被他故意克扣的粮饷和进贡,或多或少都经由这家点心铺子,而后流入相府。   要不然,一家只做点心的铺子,竟能将点心炒到半颗金珠的价格,实在令人咂舌。   等赵七娘说了几件两家人来往的趣事,楚禾脸上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赵相以德服人,人缘好些也是应当的。”   赵七娘微微垂下头:   “娘娘谬赞了,家父也只不过是仗义援手,性情使然罢了。”   楚禾看着赵七娘的神情,心中有些微微不忍。   这个女子很快就会见识到自己母族的丑恶嘴脸,还要经受一番极为残酷的斗争才能与她的家族割裂。   楚禾爱莫能助。   赵七娘正如一株白莲长在淤泥,她若要抽身而出,乃是断根之痛,又岂是一般人所能经历的痛楚?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开口道:   “嫂嫂在玉京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这下子与我哥哥一起来这雎砚关,一定住的不习惯罢?我这回从青都带了许多家具物什,你们一定用得到。”   赵七娘脸上微红,连忙便站起来要朝她福身谢恩,却被楚禾扶住了。   “在自己家里,嫂嫂千万别拿我当东尧王后,只当自己人便是了。我还在闺中的时候,父母亲和哥哥都习惯唤我阿禾,嫂嫂也唤我阿禾,这样显得亲近。”   赵七娘原本还有些担忧她不好相处,见她这样亲近,完全放下了心,很快便与她热络起来。   两人一直聊到接近晌午,楚禾才与她暂别。   从赵七娘的院子里出来之后,楚禾本想去拜见母亲,与她说说体己话,却得知母亲此时并不在府邸之中。   楚禾让立夏陪着她走到宅外,远远地便看见关城里绵延不绝的商队正往城外走去,看起来似乎都是此番跟着表哥一起前来的南尧商人。   立夏忽地拉住她,指着远处人群攒动的尽头给楚禾看。   楚禾定睛一看,果然瞧见母亲傅锦兰正与表兄傅长宁立在城楼下的阴凉处,似乎是在道别。   她就这么径自走了过去,傅长宁却连忙朝她拱手行礼,惹得周围的商队险些都要猜出她的身份,纷纷驻足观望,一时间将关城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守城的将士们见状,只好从城楼上下来维持秩序。   楚禾连忙扶住傅长宁,小声叮嘱道:   “我只是来送表哥远行的,还是低调行事为好,不必拘礼。”   傅长宁也不是个愚笨的,看她穿着一身便服的模样,便知她此番前来省亲的确是想低调行事,心中自然亲近几分,慨然笑道:   “此番我回去刚好遇上郑子初大夫给父亲问诊,这位大夫与其他大夫不同,从不念叨那些晦涩难懂的医术,简简单单的一个药方煎药让父亲服下,没多久就康复如初了。这个人情,愚兄记下了,来日定将全力以报。”   楚禾笑道:   “这是郑大夫医者仁心的缘故,我也只不过举手之劳,请他远走一趟南尧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表哥若非要报答,只管带着这些商人在青都好好做生意,为东尧繁盛出一份力便是了。”   傅锦兰在一旁看着,宝贝地将楚禾的手拢在自己双手之中:   “这丫头在家的时候常常不听话,从前还总觉得她不懂事。如今身份不一样了,顾虑的周全了许多。”   楚禾抿唇笑了笑,转头望着关城里的商人队伍越来越少,连忙问询道:   “表哥是否还要赶路?”   傅长宁也回头看了看,点头道:   “今日出发,晚间估计就到了青都。等在青都安顿下来之后,我会将一应事务都交给老詹,让他负责协调青都境内的南尧商人。老詹比我年岁长些,也服众。妹妹放心,我已经提前跟他打过招呼,一定会比我更负责谨慎的。”   楚禾笑着点头:   “表哥推荐的人选自然没问题。只是表哥为何不在雎砚关多待几日?毕竟明日就是哥哥的婚礼了,就急在这一两天么?”   傅长宁带着歉意开口道:   “此次回归南尧拗不过母亲,在家多呆了半个多月,早已过了与北尧王定下的返程日子。这回到青都也待不久,休整一下,后日就要北上前往北尧了。”   楚禾想了想,开口道:   “表哥若是此时回到障阳,大约会遇见东尧使臣。若是表哥与谢丞相相遇,可否帮我带句话?”   傅长宁连忙拱手道:   “若是他们还尚未归返,自然能带到。若是密信,也可写好后交付与我。”   “也没什么机密之事,就请他处理完大事之后尽快回归青都,有些要紧事需要他回来处理。”   傅长宁也不细问,只是点头应下来道:   “明白了。那愚兄这便告辞了。”   楚禾点了点头,与母亲一起目送着他渐渐远去。   ==   同日,远在千里之外的玉京城中,出巡四月之久的天子仪仗也终于回銮。   从早到晚整整一天,玉京的朱雀大道被归来的天子护卫和各家亲贵的兵马搅得水泄不通,直到黄昏,来回攒动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方才回到赵家宅院的赵郁没有见家里的任何人,而是一如往常地回到了他自己位于湖心岛的别苑当中。   赵家人知道他的性情,也鲜少有人来搅扰他。   只有一直在赵郁身边侍奉的那个青年壮汉,一路推着轮椅将他推到湖畔,然后将他抱上一艘停泊在湖边的木船,划着桨慢慢驶向湖心岛。   若是没有深切探访过赵府的人,一定不会知道,这巍峨的相府之中,竟然隐藏着这样一座世外仙境。   隐于闹市之间,隐于朱门高墙之内,隐于湖泊环抱之中。   有层林叠翠,亦有小山西亭,绕过一条林中小径,才能走到一处僻静至极的小院。   只是鲜少有人知道,赵家背后搅弄风云的并不是当今的丞相赵沛,也不是当今太后赵慈。   而是这座湖心别苑的主人,那个看似与世无争的隐士赵郁。   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的人,自然不可能是一介白丁。   赵郁年少时自负有才,曾拜入当时玉阙阁阁老门下学习谋略策术,一度成为天策七星之首。   只是在一次意外当中,赵郁不幸遭难,导致双腿残废,再不能站立。   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他从此性情大变,愈发沉默忧郁。   眼看所有师门兄弟姊妹都四散而去,大有一番成就,而他却只能永远停留在赵府里的这处湖心岛,苟活度日。   只不过,就算是这样,赵郁仍然依靠他那无双智计为赵府挣得了赫赫功劳。   在他的谋划之下,赵慈夺下中宫太后之位,赵沛夺下丞相之位,赵氏一族更是成为了大尧如今首屈一指的名门外戚,权势滔天。   原本赵郁一直都是那个隐藏在阴暗处的人,可这一此却被形势所迫。不仅让世人看清他的真容,更是满盘皆输,一下子失去了这三四年安插在东尧的所有暗桩。   想到此处,赵郁难免觉得气愤,那张脸看起来愈发阴戾可怖。   还不等船靠岸,便已经有两个家奴站在岸边等候,一个推着轮椅,另一个手中则捧着数张纸条,记载着日前最新的消息。   赵郁被家奴抱到轮椅上坐下,又从旁边的家奴手中取过那些卷起的字条,展开来一一过目,却似乎并不害怕被旁边的家奴看在眼里。   不是他不忌惮,只是因为这些被豢养在湖心岛的家奴都是专门遴选出来不会识字写字的,又被残忍地拔去了舌头,平时对他的话言听计从。   赵郁读完这几张字条之后,眉头狠狠一皱。   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两个家奴便连忙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跪伏在他面前,似乎在等待着他发话。   赵郁一双眼睛无比阴沉。   他将那些字条捏成纸团丢入河中,冷声道:   “紧赶慢赶回到玉京,还是没能赶上阻止东尧的这些小动作。如今谢炀不在青都,东尧王竟然这么快就与南尧和北尧都达成了合作…”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赵郁这是在自言自语。   可是跪在下面的家奴们听了,却一下也不敢抬头回应。   站在他背后的青年壮汉闻言,轻声问道:   “主子,是否让哑奴出去将消息送到东尧,至少能给谢炀一记重创。”   赵郁摇了摇头,忽然抬脚将其中一个样貌清秀的哑奴的脸抬起来,道:   “传信去东尧是一定的,但是这消息由人来传还是太慢了。”   说完,他朝身后的壮汉道:   “你去将东西写出来,用信鸽发往雎砚关,命人即刻将消息传进青都,务必要赶在他们颁出新法之前送到,不要给谢炀任何反应的机会。”   青年应了下来,却又低声道:   “青都的暗桩已经被拔出干净了,还没有豢养新的信鸽,恐怕都不算安全。”   这时候,忽然有几只赵府豢养的信鸽飞过半空,赵郁脸上浮起一层诡异的笑:   “七丫头不是刚嫁去雎砚关?少不得要给她母亲写信罢。你们找个机会,截住那只信鸽就行了。七丫头身边就有我安排的人,只要将信传过去,他们一定收的到。”   说完,那家奴便立刻垂下脑袋下去办事了。   ==   这整整两天在雎砚关待下来,楚禾整日都与家人待在一起,要么陪兴弟和孟泣云去巨鹿原跑马,要么就是陪母亲和新嫂在院中绣花聊天,偶尔还会跟楚贞一起去校场旁观练兵习武,小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只是她细细算来,还从未跟自己的父亲楚泰宁一起坐下来谈一谈。   于是这天晚膳过后,楚禾便主动开口道:   “许久不曾讨教爹爹的棋艺,实在有些手痒。”   楚泰宁闻言笑道:   “这还不容易?来人,去将我的棋盘取来送到书房里去。”   楚禾笑着站起身来,朝母亲轻声道:   “娘亲别见怪,我就与爹爹下一盘棋,一定不熬夜。”   傅锦兰知道他们父女两人好久不见,便也笑着应了,领着年幼的楚兴回房睡觉了。   而楚贞则因为明日就是婚礼,也早早就与他们告辞,回去歇下了。   只楚禾与父亲一并走入书房,只让下人上了两盏淡茶就命他们都退下去了。   第一盘棋局,楚禾就毫无招架能力,顷刻间被杀了个落花流水。   楚泰宁看着楚禾心不在焉的模样,笑着说:   “还说要下棋,你这么心不在焉的样子,怎么下的成?行了,别装模作样的了,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了。”   楚禾笑了笑,索性将手中的玉白棋子倾倒回竹碗里,认真地开口道:   “此番让兄长驻守雎砚关是我故意为之。没能事先与爹爹商量,爹爹可怪我?”   楚泰宁怜爱地看了她一眼,长叹道:   “这有什么好怪的?你做事自然有你的考虑。你哥哥这些年不受重用,若是不来雎砚关,兴许就要去镇守西境。那样一来,我们见面的次数岂不是越来越少?”   楚禾摇了摇头,轻声道:   “这半年多来,东尧发生了许多事。但就此次天子东巡,赵家便是有备而来。若是不将哥哥和爹娘接到雎砚关,我实在担心,楚家会在玉京越卷越深。”   听她提起赵家,楚泰宁眼中忽地浮起一层冷冽:   “自从天子下令将你送往东尧,为父这颗心早就冷了。眼下我手中已无兵权,借此番良机告老还乡,赵相立刻便准了。禾儿,你说的不错,这玉京啊,的确已经没有了楚家的容身之地,走了,也就不想了。”   楚禾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问道:   “爹爹,经过这么多事之后,您还对天子抱有希望么?”   楚泰宁开始还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的眼睛,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长叹一声开口道:   “早就不抱希望了。当今天子,比起先皇在世时差得何止一星半点?先皇亦深陷世家权力纷争之中,却大胆变法,力求摒除贪腐之风,还这天下一片清明盛世。可你看看,现在外戚独大,赫氏一族的亲贵要么被赵家剪除,要么被贬谪出京,哪里还有当年的巍巍皇权、雄图霸业?”   楚禾沉默了一阵,认真地开口道:   “若是要爹爹辅佐东尧王重夺天下,您可愿意?”   她知道父亲是武人心思,平时最看不惯谋士那些弯弯绕绕,便直截了当地将自己心中的肺腑之言说了出来。   楚泰宁一惊,忽然站起身来,提起内力仔细查探了周围,确定院中四下无人之后,这才开口道:   “阿禾,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楚禾笃定地点了点头:   “爹爹,阿禾知道。阿禾没有说错话,这也的确是如今东尧所谋之事。”   楚泰宁脸上没有丝毫怒意,一双炯炯有神的眸中反倒染着些许哀戚。   “阿禾,你知道为父只想要你一生平安,别无他求。”   楚禾心里一酸,下意识地点头。   “女儿一生所求,也只是希望楚家世代平安,不必再卷入阴谋之中。”   楚泰宁叹了口气:   “你的性子,爹爹是知道的。若是我说不同意,你大约也不会放弃,是不是?”   楚禾沉默了片刻,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既然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楚家自然要站在你身后,断然没有舍下你一个人走的道理。更别说,你走的是一条正途…”   楚禾心中一动:   “是正途…亦是一条不可回头的路。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东尧的实力都远远不比玉京。我这样做,是将楚家的累世功勋悬于刀尖之上。倘若失败,粉身碎骨。”   “阿禾,楚家的功勋是为赫家挣下的,不是为了如今的奸臣。你不用怕,只管向前走,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们一家人总要在一起的。”   听了父亲的一席话,楚禾心中微微一动,更让她坚定了走下去的决心,亦为她照亮了原本看不清局势的前路。   夜深了,楚禾辞别父亲,自己独自回到了暂居的小院里。   这座不过三进的院子比他们从前在玉京的宅院小了许多,却让一家人离得更近。   尤其是明日楚贞大婚,这座院子被红绸装点一新,更是显得温馨可爱。   楚禾劳累了一天,回到屋中洗漱过后便歇下了,整座楚府各院也慢慢熄了灯,进入一片宁静的黑夜。   谁知半夜时分,雎砚关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这周围的宁静。 第七十六章   ==   原本关城在晚间是不允许有人进入的, 只是这位不速之客来头太大, 以至于守城的将士们在见到他的令牌之后, 不敢不放行。   他一路走到楚府前,门口值守的家丁连忙要进去通禀楚泰宁,谁知却都被他拦了下来。在问清楚禾暂居的别苑在何处之后, 他便径自走了过去,身边连一个随从也没有带。   走到内院之后, 一直守在暗处的蒹葭察觉到有人闯入, 便立刻手持宝剑从屋檐飞身而下, 挡在来人面前。   可等到她借着廊下昏黄的灯光看清楚来人的轮廓时,蒹葭立刻便收了剑, 侧身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此时,屋内守夜的立夏和敛秋也听见动静,她们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之后看见一个身影出现在面前, 便忙不迭地低头行礼。   立夏正要进去将楚禾唤醒, 却又被那人阻拦, 只得带着敛秋退到一旁, 等那人进去之后才拉着她退出了房中。   此时的楚禾仍然安稳地躺在帐内,正在酣睡。   甚至等到那人推门而入, 她也没有丝毫察觉。   屋内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廊下点着几盏昏暗的宫灯,隔着几层窗纱,也只有一层淡淡的光晕洒在帐前。   他轻手轻脚走到床榻边, 轻轻地掀开帷幔便看见床榻上睡着的曼妙美人儿。   她纤长的眼睫安稳地覆在眼下,小半张脸埋在柔软的衾枕当中,宛若凝脂一般的皮肤透着莹莹光泽。   因为天气热,她早就将夏被推到一边去,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衣躺在床榻上,玲珑的身段尽显。   他微微弯下腰,长发落在她颈窝里。   楚禾忽然感觉到有人走来,睁开朦胧的睡眼,看见床前的身影吓了一跳,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人捂上了嘴唇。   他顺势翻身上床,一只手仍然捂着她的嘴,而另一只手则揽住她的肩膀,覆在她耳畔轻声开口道:   “别说话。”   听见他那略显疲惫而沙哑的嗓音,又闻到熟悉的佛手柑的味道,楚禾紧绷的身子一下子便松懈了下来,怯怯点了点头。   楚禾在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脸,却听见他好像笑了一声,于是便小声开口问道:   “你怎么…来了?”   他躺倒在她旁边的衾枕上,低声道:   “处理完政务就来了,回去还要住那冷冷清清的朱雀宫。”   她心里微微一动,翻身起来趴在他身上,将下巴轻轻抵在他胸前,小小声说:   “可你这样闯进来,明日怕是满府上下都知道你来了…”   谁知他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伸手摸了摸她那一头如水般的长发,低声笑道:   “不止你们府上,恐怕整个关城的人都要知道我来了。为了见你一面,我这是只身闯入敌阵,懂么?”   楚禾闻言,却在他身边嘟囔着:   “我哥哥又不与你作对…”   他忽然伸出手来将她拉入怀中,双臂将她箍住。   那副恍若无骨的身子只是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楚禾的耳畔便立刻传来一阵声音警告道:   “别动,好好睡觉。”   可楚禾仍然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纤纤素指缠上他的衣襟和腰带:   “这么热的天气,你不换上寝衣再睡么?”   赫绍煊轻笑了一声:   “我夙夜前来,什么东西都没带,你告诉我怎么换?”   楚禾愣了一下,咬了咬唇轻声道:   “要不然,我去向哥哥借一身衣服来,你先对付一晚上,行么?”   赫绍煊忽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伸手将身上的衣服解开扔到地上,只剩里面一层薄薄的衣服,便又躺下来,将她重新抱在怀中,嗅着她长发间的清香低声道:   “这样行了吧?睡觉。”   楚禾一下子被他按在微微敞开的怀抱里,鼻尖和嘴唇轻轻碰到他有些发烫的皮肤,又嗅见一股浓郁的佛手柑气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赫绍煊还未闭上双眸,忽然感觉到她的气息拂过,心里像是被一只小爪挠过一般,浑身慢慢灼烧了起来。   他伸手将她的脸从自己怀中抬起来,在黑暗之中捕捉到那双深邃的眼眸,稍稍低头吻上去,吻过眉心、一双始终眨巴着动个不停的眼眸,小巧精致的鼻尖,最后封上她的嘴唇。   楚禾隔着两层衣衫也感觉到他滚烫的皮肤,呼吸不禁渐渐急促起来,刚要伸手撑在他胸前,双手却被他紧紧地箍在头顶,一动也不能动。   他那柔软的薄唇慢慢滑过她的唇畔,仿佛刻意捉弄她一般,时轻时重地吻过,直到将她的嘴唇一圈都吻得隐隐发肿才停下来。   他伸出大手慢慢在她的唇边摩挲了一圈,指腹轻轻撬开她的樱唇,低下头来又吻上去,逗弄地引出小舌打着圈。   不知过了多久,楚禾撑着酸疼的手臂将他轻轻推开,堵着气转过身去不理人。   赫绍煊从她背后将人抱住,轻轻摩挲着她腰间的衣裳,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困了就睡吧,还硬撑着睁着眼睛?”   楚禾伸出小舌舔了一圈自己发肿的嘴唇,心里埋怨着他过分用力,于是强迫着自己不转过身去睡他怀里。   渐渐地困意袭来,她的眼皮又开始打起了架,没一会儿便又沉沉睡去。   只是等她的气息变得均匀之后,赫绍煊便轻轻扣住她的肩膀将人转过来,像往常一样拢进怀中。   直到嗅见怀中美人气若幽兰的呼吸,他这才心满意足地阖上双眼睡去。   ==   果然不出楚禾所料,第二天一大清早,赫绍煊深夜造访雎砚关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关城和楚府上下。   还不等他和楚禾起床,楚泰宁便带着楚府上下诚惶诚恐地候在院中,等待觐见。   立夏也不敢进来通禀,只站在门外轻声唤了一遍,也没听见里面的动静。   正在她站在原地踌躇的时候,却听见里面似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连忙退到了一边让开了一条路。   只见赫绍煊从里间出来,身上已经传得齐齐整整。   看见她以后,赫绍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楚禾还在睡觉。   立夏了然地点了点头,无声地指了指外面。   赫绍煊自然知道自己昨夜突然闯进雎砚关,还深夜闯了人家的院子,外面一定已经是一片鸡飞狗跳了。   他径自走到外面,却见楚泰宁带着一家老小朝他行礼叩拜:   “老臣不知东尧王驾临,这才前来参拜…实在惶恐。”   赫绍煊立刻走上前去将他扶住,低声道:   “这是在自家,岳父不必多礼。若有话,我们去侧房再叙,阿禾还在睡觉。”   傅锦兰闻言,脸上有些窘迫:   “阿禾怎么能比王上起的还晚…”   赫绍煊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一丝温和的笑容:   “她昨天累了,让她多睡一会儿也没什么的,一向都是这样。”   众人一听他说楚禾“累了”,以为他说的是那种事情,于是纷纷涨红了脸,没人敢再提楚禾。   楚泰宁带着楚贞,引着赫绍煊走到侧房,进去密探了许久,众人也不知他们谈了些什么。   楚禾一醒来,旁边已经空空荡荡地一片。   若不是空气中还隐隐约约能闻见赫绍煊身上的佛手柑气息,她几乎都要以为昨夜只是一场梦了。   楚禾像往常一样唤了立夏,可奇怪的是,今日她唤了好几声,立夏才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一走进来,她便来到楚禾面前,一边低头为她穿鞋,一边轻声说:   “娘娘,老爷带着满府上下来给王上请安,这会正在侧房议事呢。”   楚禾怔了片刻,连忙穿戴整齐走到侧房,却见赫绍煊与爹爹和兄长不知道在聊些什么,看起来心情甚是愉悦的模样。   赫绍煊见到她站在门口,一双凤眸便掠过来落在她身上。   旁若无人地用缱绻的语气开口询问道:   “醒了?”   当着爹爹和兄长的面,楚禾脸上不知为何却红成了一片。   她走到他们面前去一一见礼,忽然开口问道:   “兄长今日成婚,怎么还在我院中,快去收拾准备吧。”   楚贞的耳根渐渐变红,听闻她的话也觉得自己应该下去准备了,于是便与赫绍煊道别,走出了小院。   楚泰宁见儿子走了,便也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   等他们都离开了小院之后,楚禾便有些赌气地开口道:   “你昨天忽然来雎砚关,爹爹他们一定惶恐,你还偏偏要将人留下喝茶…”   赫绍煊往椅背后面靠了靠,脸上神情冷冽,眼眸之中却是一片温暖的笑意。   他懒倦地打了个哈欠,朝楚禾伸出手来:   “过来,坐这儿。”   他的话一向不容抗拒,楚禾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坐在他怀里。   赫绍煊环着她的腰,轻声覆在她耳畔说:   “怎么,就因为我见了你爹爹生气了?”   楚禾撇开脸去,小声说:   “没有。”   “那你怎么又赌气不理人?”   楚禾忿忿地转过头来,却瞧见他那双勾人的凤眸之中掠过一丝玩味,便知他又在逗自己取乐,于是便扭过头去,咬着唇道:   “你若是光明正大地来,楚府的人在门口就迎接你了。你半夜跳墙进来,还以为是生人造访呢。”   赫绍煊挑了挑眉:   “你怎么知道我是跳墙进来的?”   楚禾忿忿道:   “楚府的戒备这么森严,除了跳墙这一条以外,你还能怎么进来?”   赫绍煊嗤笑一声,长手在她腰际狠狠捏了一把:   “我是光明正大走进来的,虽然是晚上,但作为你的夫君,进一趟楚府应该还是名正言顺的吧?”   楚禾吃痛,连忙揉着自己的腰际,眼中溢出一星半点泪花来,嘟囔道:   “谁能想到你半夜会来,还拿着令牌闯进来。他们见了你的身份,还不得半夜去禀报我爹爹和娘亲?”   赫绍煊笑了笑,撩起她鬓角的长发,覆在她耳畔轻声道:   “恩,是我的错。我以后一定光明正大地进来,不会再夜闯民宅了。”   听见他忽然又这么正经地道歉,楚禾忽然感觉脸上有些烧,刚一转过头来,却被他一下子箍住后脑勺,径自送到自己面前吻上了她的朱唇。   楚禾余光瞥见侧间的大门还敞开着,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借着唇齿间的空隙含混不清地开口道:   “别…一会儿送饭的丫鬟们进来,会看见的…”   赫绍煊却不理,无视她的挣扎,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直到她双眼渐渐有些泛红,他才挑了挑眉,将她松开,又吻了吻发红的眼眸:   “怎么一回你家,就变得这么娇气了?”   楚禾抬起手来轻轻蹭了蹭自己的朱唇,连忙从他身上站起身来,立在一旁低着头:   “我没有…”   赫绍煊抬起手将她的下巴抬起来,唇角噙着一丝笑意:   “娇一点也好。”   这时候,立夏这才走到门外,先是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门里的情形,见他们没在谈要紧事,这才缓步走过去行礼道:   “王上,娘娘,早膳备好了,请挪到正房用膳吧。”   赫绍煊看了楚禾一眼,笑道:   “在楚府叫小姐和姑爷。”   立夏愣了片刻才连忙点了点头,很快便改口道:   “小姐和姑爷快去用膳罢,等一会儿就是婚宴了,少不得要坐上几个时辰。”   赫绍煊“恩”了一声,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牵起楚禾的手,朝正房走去。   谁知他们刚一坐定,却见楚兴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跑进来,手里好像还捧着一个什么东西。   楚禾见他过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迎上去,轻声问:   “小兴怎么来了?吃早膳了么?”   楚兴摇了摇头,抬起头来红着眼睛说:   “姐姐,这只鸽子快死了,姐姐能不能想想办法救活它…”   楚禾低头一看,瞧见他手中果然捧着一只鸽子,只是鲜血已经沾染在它雪白的羽毛上,双腿都断裂了,显得奄奄一息。   楚禾微微蹙眉问:   “小兴,这是谁的鸽子?怎么伤成这样了?”   楚兴抽抽噎噎地开口道:   “我…我在新嫂院子外面发现的,它脚上本来还缠着信,我想捉住它给新嫂送进去,谁知道忽然有个人从我手里夺走了它,惊动了院子里的家丁,他竟然直接便折断了鸽子的腿,抢着信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兴,男,六岁半,楚家次子。   人物列传:本书最大反派赵郁成功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第七十七章   ==   楚禾闻言, 转头与赫绍煊对望了一眼, 得到肯定的眼神之后, 她立刻便将楚兴手中的鸽子递给他,自己则朝院中喊了一句:   “蒹葭!”   闻声,一抹深蓝色衣裙从天而降, 一个纤瘦的身影稳稳落到楚禾面前,皮肤白皙的少女开口道:   “主子有何吩咐?”   楚禾急促地命道:   “方才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闯入了楚府, 你去四下搜寻一下他的踪迹, 有发现立刻回来报我。”   蒹葭得了命令朝她一拱手, 立刻便运气轻功飞出了小院。   楚禾这才转身走回正屋,却瞧见赫绍煊此时正坐在乌木圆凳上, 用两根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布条给那只信鸽包扎。   而楚兴则轻轻趴在他膝边,两只哭红的眼睛还挂着眼泪,亮晶晶得十分惹人怜爱。   赫绍煊朝他的方向微微弯下腰,极有耐心地跟他低声讲着话, 似乎一边包扎一边还在安慰小孩。   楚禾心头稍稍一动, 走过去蹲在赫绍煊膝边, 搂着楚兴的脊背轻声说:   “小兴不哭了, 它一定没事的。姐姐一会儿去找嫂嫂要来这只信鸽,你好好养着它, 好不好?”   楚兴用力点了点头, 伸出小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只信鸽的羽毛。   赫绍煊三两下便将鸽子的伤口包扎好,递给了楚兴:   “要是熬过了今天晚上,就能活了。你给它喂点杂粮, 记得在食盆里加一点石子。”   楚兴有些疑惑地歪着头,眨巴着晶亮的大眼睛问:   “为什么要给它们喂石子呢?”   赫绍煊微微弯下腰,耐心地解释道:   “禽类没有牙齿咀嚼,都是囫囵咽下去的,所以要靠砂砾和石子来帮它们克化食物。”   楚兴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鸽子朝赫绍煊行了一礼:   “谢谢…姐夫!”   楚禾闻言愣了片刻,转头再看小孩时却见他已经跑远了。   她脸上有些窘迫地望向赫绍煊:   “小兴年岁小,随便叫人也没有拘束…我以后一定管教他…”   赫绍煊笑了笑,看起来非但不介意,反倒乐在其中:   “我倒觉得这称谓很好。小兴是个可爱的小孩子,跟某人长得很像。看见他我几乎都能想起来某个人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楚禾听了他的话,也不敢直接问,反而怯生生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很快落下去,心跳越来越快。   就在赫绍煊准备将她拉过来的时候,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楚禾往外一看,果然看见蒹葭飞身落地,朝她匆匆而来:   “主子,我的确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只是他轻功远胜于我,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赫绍煊闻言,凛然道:   “什么装扮?”   蒹葭回答得干脆利落:   “黑衣黑马。”   还不等楚禾反应,赫绍煊便丢下一句“我去追”,匆匆奔向院外。   他出了院子,随便从过往的将士手中夺了一匹马,飞身而上,一夹马肚便策马飞奔起来。   他昨天深夜造访,虽然只走了一遍路,却已经清晰地将关城的大略路径刻在了脑海中,于是便凭着印象抄近道向城门疾驰而去。   赫绍煊刚从距离城门百丈外一条小巷疾驰而出,便瞧见一个黑衣黑马的身影即将冲出关城,便立刻朝守城的将士吼道:   “关闭城门!”   那些将士们普遍都是晨时轮岗的,并不认识赫绍煊是谁,并没有及时采取行动。   那黑衣人回头看了赫绍煊一眼,抢在守城将士们还未反应过来的间隙冲出城门,一路扬长而去,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赫绍煊追到城门之下,徐徐勒马,阴影敛去大半脸颊,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身穿大红喜服的身影,原来是楚贞得知了情况,便纵马追上他的脚步。   楚贞疾驰到赫绍煊身边,急忙拱手道:   “东尧王殿下,是末将还没来得及传令三军,才导致贼人脱逃…”   赫绍煊朝他摆了摆手道:   “无妨。此人轻功卓绝,恐怕城外亦有接应他的人,贸然追去必然会中圈套。”   说完,他转头看见楚贞一身大红喜服,放缓了语气道:   “今日是楚将军婚宴,还是早些回府,切莫误了吉时。”   楚贞垂下头,脸上有些不自然地闪过一丝拘束,朝赫绍煊略一颌首,请他现行。   赫绍煊见到他这幅与楚禾有七分相似的面容,原本有些郁结的心情倏忽间晴朗起来,脸上也不自觉地带上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他原以为只有楚禾会是那样人前端庄谨慎,人后娇羞绵软的性子。   可如今看见楚贞,他才明白。   原来楚家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   这时候,楚禾走到赵七娘的院子里,见她还在妆台前梳妆。   赵七娘偏头瞧见她来了,刚要站起身来迎接,楚禾便先一步走上前来按住她:   “嫂嫂坐着。我方才去厨房要了些汤粥和点心来,给你垫垫肚子。等一会儿婚礼十分繁琐,估计不等天黑你是吃不上什么东西的。”   赵七娘感激地点了点头:   “方才我还和嬷嬷说,让她给我端些吃的来。这下倒好,省了她的事。”   楚禾笑着从立夏手中接过一碗甜羹送到她手边,看着赵七娘小口小口吃着,她不经意地问道:   “听说楚兴在嫂嫂院外捡了只鸽子,是嫂嫂从玉京带来的么?”   赵七娘点了点头道:   “是我父亲专门驯化的鸽子,只认雎砚关都督府和玉京相府两处的鸽笼,不去其他地方的。若是你瞧见通身雪白,只翅膀尖沾一丝灰色的,就是我养的。”   楚禾稍一点头,却叹了口气道:   “方才小兴捡的那只鸽子让人拧断了双脚,他伤心的不行。嫂嫂能不能先将鸽子给它养,等伤好了再送回来?”   赵七娘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连忙点了点头道:   “自然行的。只是会有谁这么残忍,好端端地去欺负一只信鸽?”   楚禾见她脸上的惊诧是真的,便想到她的确不知道信鸽的事,这才松了口气。   她安慰了赵七娘两句,等她用完了点心便找了个理由退了出来,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   她回来的时候,发现赫绍煊已经回到了院子里,似乎正等着她。   楚禾连忙走上前去,微微抬起脸来,有些急迫地问道:   “怎么样?”   赫绍煊摇了摇头:   “没追到。那不是普通人,轻功和马术倒是一流,我抄近路也没能追上他。”   楚禾轻轻叹息了一声道:   “我方才去嫂嫂那里试探了一番,她看起来是真的不知情。而且她说那只鸽子是赵沛专门训练出来可以往返相府和雎砚关的信鸽,这件事恐怕又与赵府脱不开关系。”   赫绍煊顿了片刻道:   “你们楚府既是将门世家,又算是禁卫森严,连我都不能随便闯入,一般人就算身手再好也不可能进的了内院。”   楚禾抬眸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捏了一把汗:   “你是说…是府里的人出了问题?”   赫绍煊唇边噙着一丝赞许的笑意,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应该是赵沛和赵郁在你新嫂带来的人里安插了暗桩。”   楚禾略略低下头来道:   “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无形之中已经沦为她母族的工具了。”   赫绍煊偏头看着她:   “你倒是很容易相信别人,一向都是这样么?”   楚禾不语。   正是因为她经历过一世,看过所有人在最艰难的情境下作出的选择,才明白人心。   可是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看来,她还真是一个很容易相信别人的小姑娘。   赫绍煊就是其中之一。   他看见楚禾低着头不说话,脸上露出些许不快,伸手将她的下巴抬起来,眼中没有丝毫温度: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不要随便相信别人。”   楚禾吸了吸鼻子,低声说:   “她不是别人…”   赫绍煊眼眸一沉,慢慢降下身子来靠近她,强大而凌然的气场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新嫂人很好的…我保证她不会跟赵家人同流合污。”   赫绍煊垂下头将她抵在门廊上,双臂将小姑娘圈禁在自己的禁地当中,半是威胁地开口:   “我可提醒过你了,到头来要是发现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可别回来跟我哭鼻子。”   楚禾仰起脸来,不服气地看着他:   “我很少哭鼻子的吧…”   赫绍煊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额头,她感觉发际生出的细小绒毛随着他的气息轻轻颤着,挠的她心里一阵酥痒。   “你还不爱哭啊?我是真的没见过比你还爱哭的女人。”   楚禾回敬他:   “那是因为你后宫没有别的女人。”   赫绍煊先是一滞,随后凤眼稍稍眯起:   “我要别的女人干什么,就你一个已经够累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语气再也不是从前那般时而冷冽时而嘲讽的语气。   多了两分无可奈何,多了两分娇溺。   凶着她,又惯着她。   这时候,外头忽然传进一阵唢呐声,楚禾脸上忽然露出笑容:   “吉时到了。”   赫绍煊却将她拉回来,眸中带着歉意,低声道:   “等礼成之后,我们可能要回青都了。”   楚禾顿了顿,认真地看着他问道:   “是害怕出事么?”   赫绍煊点了点头。   楚禾十分懂事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吃完喜宴就走,哥哥不会介意的。”   赫绍煊眼中稍稍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抬手掐了她的脸蛋一下:   “还以为你终于开窍了,叫我哥哥。”   楚禾皱了皱眉,带着一丝怨气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亲哥哥,听着不奇怪么?”   没想到赫绍煊竟然厚颜无耻地回道:   “不奇怪,受用得很。”   说着,忽然慢慢凑近她,刚要吻下去的时候,却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捂住了薄唇。   楚禾一弯腰便从他双臂之间逃了出去,等他转头一看已经跑出去老远了:   “再不去看婚礼就要误了吉时了…”   ==   楚贞的婚礼比起其他的玉京世族而言简单许多。   因为条件所限,除了足量的猪牛羊肉和喜酒供应充足之外,几乎没有太多可以助兴的东西。除却在军中设立的那令人震撼的万人流水席,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东西。   单看这简单朴素的场面,恐怕有很多人都想不到这是堂堂定国侯世子的大婚宴。   只不过婚宴虽然不比在玉京盛大,宾客却是来头一个比一个大。   先是孟泣云的父亲和兄长到场,而后便是姗姗来迟的南尧富商傅氏一家,最后便是东尧王赫绍煊和王后楚禾。   这些亲友们的座次被安排在朱阁二楼,堂内只设三席,楚禾与赫绍煊被侍女引到上席落座。   因为身边都是相熟之人,楚禾便也不拘着,低头将已经盛满美酒的酒杯拿起来轻轻嗅了一下,正要抿一点点品尝,却见一只大手硬生生从她手中夺过酒杯。   她忍不住“哎…”了一声,一双馋猫儿一般的眼睛跟着那酒杯一道飘了过去,正巧对上赫绍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楚禾,你会喝酒么?”   楚禾有点心虚,却又实在有些馋方才那悠长的酒香,于是便大言不惭地开口道:   “我会喝!你怎么还抢人酒杯呢?”   赫绍煊却将她的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抬手将自己桌上的梅子酒拿过来重新给她倒了一盏,放回她桌上。   “你喝这个,不会醉。”   楚禾低头嗅了嗅,脸色一变,抬起脸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她气极了,却又不敢当众大声说话,只小声开口道:   “我又不是小兴,你给我喝果子酒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楼下又有宾客上来,楚禾便看见赫绍煊慢慢挪回了原位,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不一会儿,一阵低哑的嗓音飘进她耳朵里:   “你比楚兴年岁也大不了多少,都是一样的。”   他顿了片刻,薄唇轻启:   “小屁孩。”   楚兴此时正规规矩矩地跟长辈行礼,却猛地用袖口掩去口鼻,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楚禾:“……”   等新人礼成之后,新娘便被送入了洞房,在席间等得饥肠辘辘的众人这才纷纷开始起筷吃饭,席间只能听见一两句低声交谈,没有人大肆喧哗。   楚禾一边心不在焉地夹着菜吃,一边盯着赫绍煊桌上的三壶美酒。   她知道有两壶都是陈年的女儿红,还有一壶是赫绍煊唯一允许她喝的梅子酒。   赫绍煊早就注意到她时不时飘来的目光,故作不察的样子,借着侍女上菜的空档,低声朝她要了件东西。   那侍女闻言,不敢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这才匆匆忙忙地走了下去。   他看到楚禾有些纳闷的眼神,刻意掩去眸中不大自然的神色,唇边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来:   “不然我给你舀一勺酒让你尝尝?”   楚禾立刻便被他这个“一勺酒”吸引了过去,也没细想便连忙点头:   “一点点就好…”   谁知她话音刚落,便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才那侍女走上来,将托盘中一个比挖耳勺大不了多少的小勺子送到赫绍煊面前。   赫绍煊将勺子拿过来,抬手从自己的酒杯里舀出来一点点酒送到她唇边:   “就这一勺,多了可没有。”   楚禾终于忍不住开口,带着怨气道:   “这么小的勺子找起来也不容易吧,你还专门遣人去拿…”   赫绍煊并没有收回勺子,眼中染着一丝笑意:   “这有什么难找的,我让她去后厨把盐盅里的小勺拿来了,这个大小刚好,再多你就醉了。你再不尝的话,这酒一会儿可就都没了。”   楚禾抿了抿嘴唇,勉为其难地凑过去,用嘴唇稍稍沾了一下那小铜勺,舌尖稍稍舔了一下就没了。   只一尝她就知道,赫绍煊果然没有诓她,那小勺上还沾着盐粒,一股浓重的酒香和盐粒混在一起,味道说不出的怪异。   恰逢这个时候,楚贞捧着酒杯和酒壶过来敬酒,自然先从上座开始敬起。   楚禾抓紧机会,连忙将自己的空酒杯送到楚贞面前,笑吟吟地开口讨酒喝:   “哥哥,今天你大婚,我可不能再喝梅子酒滥竽充数了,你得给我满上!”   “行,你今天喝多少都有。”   楚贞笑着先将赫绍煊的酒杯倒满,而后才给她满上一杯酒,却并没有看见旁边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赫绍煊。   楚禾心里一阵狂喜,将那小酒杯送到唇边,只闻了一下,一股清冽甘醇的酒香便扑面而来。   她也不顾的赫绍煊的眼神,只等着楚贞与他客套几句,便准备好了一饮而尽。   这时候楚贞这才望向赫绍煊准备祝酒,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楚禾看,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殿下?”   赫绍煊这才从楚禾身上挪开视线,转而望向他,淡淡开口道:   “本王祝楚将军与夫人喜结良缘。”   楚贞这才舒展开笑容,将酒杯相碰,将酒一饮而尽。   楚禾也胡乱说了两句祝词,便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将一整杯酒都倒入口中,一股浓烈的辛辣和酒香顷刻溢满她的唇齿之间,柔滑醇厚,回味悠长。   只不过她还是第一回 一口闷,一下子便被呛得咳嗽起来。   楚贞连忙道:   “快坐下吃两口菜压一压。”   楚禾连忙跪坐在地上,用玉箸夹了几筷子菜送入口中,口中的辛辣才慢慢缓解。   楚贞笑了笑,刚准备再给她倒一杯酒,却忽然被赫绍煊按住了手臂。   他抬起头对上赫绍煊那双冷冽的眼神,心中咯噔地跳了一下,听见赫绍煊开口道:   “楚将军别给她倒酒了,喝多了怕是要折腾人。”   楚贞踌躇片刻,只好无视楚禾拼命朝他使的眼色,强行憋着笑颌首道:   “是。”   赫绍煊偏头瞟了楚禾一眼,将自己的酒杯送到他面前:   “既然是大婚礼,也不能扫了兴。本王来陪楚将军喝酒。”   就这样,楚禾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男人喝光了那案上的两壶女儿红,心里痒痒得厉害。   只不过她还没坚持多久,方才的酒意便渐渐袭来。   她脸上慢慢浮起了一团红晕,渐渐便开始发晕,忍不住撑在桌上闭上眼睛小憩。   一旁楚贞看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道:   “怪不得以前母亲不让她沾酒,还真让殿下说准了,一杯就倒了。”   赫绍煊轻叹一声,忽然从席间站起身来朝邻桌走去。众人看见东尧王起身离席,也纷纷站起身来,欠身立在桌案旁边。   而他则走到楚泰宁和傅锦兰面前,稍稍欠身拱手道:   “岳父岳母,阿禾喝醉了,我这便带她回青都了。”   楚泰宁夫妇闻言连忙挽留道:   “殿下何不在雎砚关多住几天,左右这里也清静…”   赫绍煊带着歉意道:   “此番前来停留数日,青都还有政事要处理。我放心不下她,故而便一并带她回去了,请岳父岳母准许。”   他虽是高位,却仍然降低身份用这样的语气对楚禾的家人说话,楚泰宁夫妇自然心中感动,连忙低头回礼道:   “既然这样,臣这便叫人去备车,亲自送殿下到城门处。”   赫绍煊稍一点头,转而走回原座,蹲下身轻轻碰了碰楚禾的手腕,她却没有反应,仍然闭着眼睛像是昏睡过去一样。   楚贞连忙命几个丫鬟过来打算将楚禾搀扶出去,却见赫绍煊摇了摇头,自己将楚禾轻轻松松抱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离了朱阁。   门口的侍卫见状,连忙将马车的轿帘掀开,让赫绍煊将人轻轻送进车厢里。   将楚禾安顿好之后,赫绍煊朝出来送行的众人微微颌首道:   “众位留步。”   楚泰宁率领着众人停在楚府门前,躬身行礼相送,目送着马车缓缓驶去。   赫绍煊原本以为楚禾喝多了不过就是躺在他怀里睡。   可他不知道的是,越是像楚禾这样平日举止端庄的人,喝醉了便越会暴露本性。   果不其然,等那马车一颠簸,楚禾便半昏半醒地睁开一双眼睛,娇气地跟他闹腾:   “这是在哪呀?我们怎么就走了?我还想喝酒呢…”   赫绍煊耐心将她按在怀中,低声道:   “睡吧,睡醒就到青都了。”   楚禾喝醉了显然不是个乖顺好哄的。   只见她忽然撑在赫绍煊身上想坐直身子,谁知眼前又是一阵眩晕袭来,又倒回了他怀抱里,顺势还扯住了赫绍煊的衣襟,顷刻间便将他的衣衫扯得凌乱不堪。   饶是这样,她还不老实。   一边嘟嘟囔囔地哼唧了几句,一边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腰闹腾:   “你抱抱我嘛…你从来都不抱我的…”   赫绍煊的衣襟已经被她扯开大半,露出大片大片结实的胸膛。   楚禾的醉眼忽然一亮,一下子便松开他的衣襟,一双手径直便探进他怀里。   赫绍煊目光一凛,刚要将她那双不老实的手拿出来,楚禾却忽然抱住他的脖颈,凑上去亲了他一下。   他愣了一下,一下子箍紧了她的手腕,低头凑上去咬牙切齿地开口:   “楚禾,你…”   还不等他说完,他怀中的小姑娘便疼得轻咛了一声,嗓音不同于往日,带着一丝浑然不觉的娇媚,勾得人心尖一颤。   她的腰不安地挪动着,像水蛇一样柔弱无骨地缠着他。   赫绍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松开她的手腕,将她拢进怀里。   楚禾或许是困了,折腾了一会儿便靠在他怀里睡熟了。   等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   马车进入青都之后,本该回到朱雀宫之中。   可谁知他们的马车却在宫外被人拦了下来,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疾呼道:   “王上!臣刑部厉呈文有事启奏!”   楚禾被这声音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虽然她已经恢复了意识,可仍然醉意未尽,只觉得头疼欲裂,仍然靠在赫绍煊怀里难受地轻哼了一声。   赫绍煊低头拍了拍她的后背,掀开轿帘冷声开口道:   “厉卿有事不妨早朝再行启奏,你也不急在这几个时辰吧?”   厉呈文见状立刻便跪在地上,颤声高呼道:   “兹事体大,臣不敢耽搁!”   赫绍煊无奈,只好开口道:   “你要禀报什么?”   “臣据本弹劾当朝丞相谢照衡,告他渎职枉法,私通敌军、叛国谋逆等七桩大罪,望王上明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一更哈!手软脑瘫,等明天再战 第七十八章   ==   王宫正阳门长街上的宫灯在绵柔的风雨当中摇曳不停, 将一层昏黄的光晕浅浅披在马车帘布上。   这道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仿佛惊雷一般炸开, 将酣梦之中的楚禾全然惊醒。   她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抬起头来望向赫绍煊, 虽然看不清他的轮廓,却仍然可以感觉得到被逐渐压低的气场。   她有些慌乱地握住他的手,却只将他的大手包住一半, 指尖触及的地方尽是冰凉。   她能感觉到赫绍煊在轻轻地颤抖着,仿佛在强行压制着跟她内心一模一样的惶恐和不安一般。   在这之后的良久, 楚禾都只能听见雨滴顺着马车外缘徐徐坠落在青砖地上的声音。   她听见他说:   “来人, 送厉卿去翰澜宫, 本王将王后送回寝殿之后,即刻便到。另, 召集刑部三司,上卿,子兰将军即刻入宫。”   厉呈文立刻俯首再拜:   “臣遵旨——”   说罢,轿帘便被放了下来, 马车车轮也徐徐转动着, 载着车驾慢慢步入深宫之中。   马车行至朱雀宫外, 随行的九元撑着一把伞站在一旁等待着他们下车。   赫绍煊先一步跃下马车, 又转过身将她从马车里打横抱出。他身上的披风盖在楚禾身上,只露出一段瘦削苍白的下巴和脖颈。   外面的雨声滴答不停, 楚禾听见他的心跳如钟鼓一般沉重。   除此之外, 他始终都没有开口说话。   赫绍煊一路抱着楚禾走到寝殿,将她轻轻放在卧榻上之后,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刚要转身离去,却见一双纤细柔软的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柔弱无骨的身子贴在他背后,传来一阵阵温存。   这默默无言的安慰,却在那一刹那成了治他心病的苦药。   他犹豫着片刻,慢慢抚上那双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   良久之后,一阵柔软的声音徐徐传来:   “我陪你一起去。”   赫绍煊沉默了片刻,将她的双手从自己腰间挪开,转过身来开口道:   “这件事你不要插手,自己先睡,等我回来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楚禾抬头望着他黯淡的双眸,亦知道他让自己置身事外是为了保全她,心里不由地传来一阵钝痛,却只能柔声开口相劝:   “无论结果是什么,你都要回来告诉我…行么?”   赫绍煊稍一点头,松开她的手便转身离开了朱雀宫。   夏夜的风雨不断地敲打着木窗,楚禾感觉到一股凉意从指间到遍布全身,冷得她直打颤。   这夜半之中有如惊雷一般的消息,惊醒了东尧君臣,却让楚禾心中逐渐明晰了起来。   她对谢照衡的那一丝顾虑亦在厉呈文递上弹劾奏折之后,如积雪融化一般尽数消解。   一个让敌人深恶痛绝的盟友,又怎么可能是叛徒?   在一阵疾风骤雨之后,理清了思绪的楚禾走到外间,传了笔墨纸砚上来,匆忙写了一封亲笔信,又召了蒹葭夙夜前来。   她将封好的书信递给蒹葭,又将自己的令牌一并交给她:   “蒹葭,请你替我出宫,连夜走一趟驿馆找到我表兄傅长宁,请他尽快出城北归障阳,将信转交给谢相。切记,一定要隐藏行踪,就算是表哥身边的人也一定要防备万全。”   蒹葭稍一点头,却将她的令牌递还给楚禾:   “蒹葭已经看清今夜王宫防守。既要隐蔽行事,无需从正门而出。”   说罢,她朝楚禾稍一颌首,便飞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蒹葭走后,立夏刚刚从殿外进来,将一碗牛乳茶和三两样点心摆到楚禾面前,有些忧心忡忡地开口劝道:   “娘娘,吃些东西吧。奴婢传了热水,沐浴后就早些歇息吧…”   楚禾摇了摇头,一双眸子落在半开半合的殿门外,轻声道:   “我还不累,再等等吧。”   立夏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殿外,只瞧见一两盏宫灯晃了晃,轻轻叹了一声,从里间取了一件披风出来披在楚禾身上,却忽然听见她缓声开口道:   “立夏,你去睡吧,今天对东尧而言,注定是个漫漫长夜。”   旭日东升,就在清晨的第一缕晨光落在她脸颊上时,楚禾幽幽醒转过来,却瞧见赫绍煊正盘膝坐在她身边,撑在桌案上闭着眼睛小憩。   她心中一跳,伸出手轻轻勾住他的小指。   只这一点微弱的动静,赫绍煊便慢慢醒转了过来,想来也睡得不深。   他对上楚禾那双期许的眼神,忍不住避开她的视线,淡淡开口道:   “刑部连夜彻查,七条大罪均已查实。”   楚禾颤声开口道:   “那结果会如何判定?”   赫绍煊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他所犯的罪名,哪怕是我也不能强行庇护。等他出使北尧归来,立即革职查办,依照新律,难逃一死。”   楚禾紧紧抿了一下唇,哑声道:   “可是你知道的,这一定是赵郁的诡计…”   赫绍煊从衣袖中抽出一封薄薄的卷宗,递送到她面前,语气凉薄:   “阿禾,就算这是赵郁的诡计,但谢照衡私通敌国,将出云川行军概况泄露是实情;他私下与上尧领主暗通款曲是实情;他将魏葬的身世泄露给琼善,引导她出手行刺,再骗取你的信任亦是实情…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他曾经是赵家的眼线,这城中有三分之一的暗桩曾经听服他的命令,最后被他一并斩杀,永除后患…”   楚禾抖着手展开卷宗,一列列看下去,只感觉到有魔鬼一般的触手慢慢爬上她的脊背,传来一阵一阵的阴凉。   等她看完,赫绍煊怜惜地看了她一眼,将卷宗从她指间轻轻抽离。   楚禾忽地抬起头来,用哀求一般的语气开口道:   “可是…他为了能阻止大军经过出云川,专程去仪安搬了孟家军前来支援…还有北上攻取桀漠军,清剿上尧领主这一内患,还有他为东尧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为了骗取信任么?”   赫绍煊沉默片刻,抬眸望向楚禾:   “阿禾,你要记住,是我亲手在新律上加盖王印,而谢照衡,是东尧颁布新律之后被刑部定罪的第一人。倘若因为他所取得的功绩就将罪名抹去,那么新律永远不可能服众…”   说完,他不忍再看楚禾那双无助而又伤神的模样,狠了狠心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   就在他快要走出殿外的时候,楚禾的声音却忽然从背后传来:   “他曾经告诉过我,扶植你,就是在扶植当年的先皇陛下…他说他一直都相信,你会将前朝的清明盛世重新带给大尧…请王上别忘了…谢相曾经在东尧最艰难的时候倾囊相助的恩情。”   她的话说到最后,已经接近哽咽。   他停顿了片刻,很快便大步踏出了朱雀宫,没有回头。   赫绍煊走出两座宫墙外,在门口等待的九元匆匆迎上来,半跪在他面前沉声道:   “王上,方才刑部密报,刑部侍郎许程风打算今日上朝时在殿上弹劾王后娘娘,说后宫干政过甚,恐怕谢相许多阴谋也皆与娘娘有关…”   赫绍煊听也不听,冷声开口道:   “你和十元带禁军,以通敌叛国的名义即刻封锁许家宅院。倘若许程风还未出门,将全府上下一应人等羁押候审。”   九元愣了一下,急忙开口道:   “若是许大人已经出门了呢?”   赫绍煊眸中忽然闪过一丝杀意:   “格杀勿论。”   这一日还未上朝,许程风被禁军羁押府中的消息便传遍了朝野上下。还不等赫绍煊上朝,文武百官便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许侍郎平日里最是低调内敛,怎么惹得禁军出动封了府邸?”   “我听说,许侍郎今日是要来弹劾王后娘娘的,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传到王上耳朵里,才被…”   听见两个文臣的交谈,赫子兰眉头一皱:   “王上未曾明发诏书之前,二位大人还是莫要妄加揣测的好。”   其中一位文臣倒也不惧,直言道:   “子兰将军此话说的可不大妥当。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先祖皇帝留下的铁则。王后娘娘不仅介入朝局数次,更是与罪臣谢照衡关系甚密。子兰将军,这可不是妄加揣测,而是不争的事实…”   一向好脾气的赫子兰今日似乎满腹火气无处倾泄,冷哼一声道:   “你们谈论的乃是当今东尧王后,与你等有君臣之别,何来如此大言不惭的指责?二位还是谨记自己的身份,莫要僭越为好。”   两个文臣涨红了脸,却不敢真正出言顶撞这位手握兵权的上将军。   其他文臣武将见状,也纷纷噤声,不敢再谈论许程风的事。   正当此时,殿外传进一阵侍官的通传:   “王上驾到——”   众臣纷纷躬身相迎,却瞧见赫绍煊面色阴沉地走入殿中。   虽然他们都知道今日朝堂之上将会发生一起大事,只是他们当中谁也不敢做那个出头鸟,率先启奏。   一直等赫绍煊自己拿起来一本奏折,众臣才听他开口道:   “刑部许侍郎以下犯上,构陷王后罪名成立,依照新律当处以流刑。厉尚书,他是你手下的人,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厉呈文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便跪在地上。   他一大清早便听说了自己手下的许侍郎竟然拟定了弹劾王后的奏折,谁知还没来得及阻止,便听说禁军已经封锁了许府,不让任何人进出。   赫绍煊这样果决的袒护,让厉呈文不得不意识到触碰君主底线的后果。   接连两天,他们刑部弹劾了一位赫赫有名的丞相,又胆大包天地连带弹劾了王后,若是他还听不出来赫绍煊的警告,恐怕日后刑部上下都要被株连。   想到这儿,厉呈文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请罪道:   “臣管教下属不严,恳请王上降罪,以儆效尤。”   赫绍煊将折子往玉阶一丢,冷冷道:   “既然厉卿请罪,本王不罚恐怕难以抑制此等猖狂之风。厉呈文擢降一品,官迁至刑部侍郎一职,尚书之位由曹勇暂代。除此之外,罚俸一年,府中男丁免去军中特赦权。”   厉呈文连忙叩首道:   “臣多谢王上降罪…”   赫绍煊见厉呈文谢罪之后,仍然欲言又止地立在原地,百年转头看见桌案上堆叠满满的奏折。   他心里清楚,这都是催他尽快惩治谢照衡的。   果不其然,厉呈文咬着牙开口道:   “罪臣谢照衡此时正出使北尧,臣以为贸然召回必然不妥,还请王上准许微臣在青都境内设下埋伏,待罪臣一入境内便将其逮捕归案。”   说罢,满朝上下的眼睛似乎都集中在了赫绍煊身上。   只见他低头稍稍停顿了片刻,很快便抬起头来回应道:   “准。”   ==   转眼十多日过去,楚禾开始整日整日地坐在窗前,漫不经心地修剪着花盆里的枝丫。   傅长宁的商队离开青都也已有许久,谢照衡的消息却一直都没有传来。   楚禾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倘若谢照衡已经顺利接到了她所写的信件,躲到了玉阙山隐居起来,那么一定会想办法遣人来给她送信。   正在她陷入沉思中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立夏慌乱的呼声“娘娘…”   楚禾手一抖,一不小心将花盆里盛开的月季剪了下来。   她刚一转过头来,却见立夏满面惶恐,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   立夏喘着气回道:   “娘娘,子兰将军方才差人来送信,说…说谢相刚一入青都,便被刑部的人直接拿下了…”   楚禾猛然一惊,站起身来追问道:   “你确定是谢相么?他如今被关到哪里去了?”   立夏摇了摇头,焦急地开口道:   “娘娘,恐怕王上是不打算放过谢相了…”   楚禾指尖发凉,脑中一阵眩晕,被立夏扶着勉强站定了身子。   她慢慢清醒过来,飞快地想着对策。   她深吸了几口气,转身便要往外走。   立夏一边拦她一边劝阻道:   “娘娘,您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还是切莫引火烧身啊…”   楚禾却没有听她的话停下脚步,径直往殿外走去:   “顾不了那么多了…”   可等她刚一走出殿门,不想却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抬头一看,正对上赫绍煊那张铁青的脸色。   他捉住楚禾的手腕,冷声道:   “你要去做什么?又要去天牢探望?”   楚禾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颤声说:   “你告诉我,谢相是不是会被处以极刑?”   赫绍煊长出了一口气,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回寝殿。   立夏见状吓坏了,忙不迭地跪在地上恳求:   “王上…娘娘不是有心的,您…”   赫绍煊一边将楚禾拽回寝殿,一边冷声道:   “都滚出去!没本王的命令一个都别进来!”   立夏虽然焦急,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违抗赫绍煊的命令,恐怕越触怒他,越会给楚禾惹来麻烦,便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   楚禾被赫绍煊拉到寝殿里,刚要与他理论,却一把被他推倒在床榻上。   见他侵身而上,楚禾正准备挣扎,却被他捂住了嘴唇,双手也被他牢牢钳在头顶不能动弹。   就在她满是失望和绝望的时候,却见赫绍煊忽然俯身覆在她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说道:   “今晚午时送谢相离开青都,临行前我带你见他一面。记住,在别人面前,你要因为这件事跟我闹脾气,闹得越大越好。越是这样,谢相就越安全。”   说完,赫绍煊便将她松开,翻身坐到一边去了。   楚禾忽而听闻了这个消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便抱着膝盖蜷缩起来。   看着赫绍煊的背影,心中渐渐浮起一层愧疚。   见他转过身去不理她,楚禾伸出手去牵住他的衣角,软声说:   “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半晌过去,赫绍煊忽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我按照你说的学着去相信别人,到头来连你都不相信我。”   说着,他转过身来看着她,眸中带着一些捉摸不定的情绪。   可是楚禾听他的声音便能听出来,他正在生气,而且很生气。   她忽然低下头,跪坐在床榻上挪到他面前,小声地说:   “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了。只是因为上次提起来这件事的时候,你很生气,我就以为…我以为你不想保谢相了。”   赫绍煊了然于心,低头问道:   “所以我在你心目中就是一个不分是非的人?”   楚禾连忙抬起头来说:   “不是的…”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你是…”   他慢慢低下头来,稍微将耳朵靠近她一些,仔细听着她的话:   “继续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楚禾抿了抿唇,稍稍抬起脸来凑到他面前,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她那张柔软的樱唇像羽毛落在他脸上一样,轻轻柔柔地在他心上挠了一下。   赫绍煊稳住心神,盯着她的眼眸看: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样就算道歉了?”   楚禾心一横,忽然抱住他的脖颈吻上他的嘴唇,颇为生疏地吮着他的嘴唇。   赫绍煊却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给她吻,可唇边却已然隐隐带上了一丝笑意。   见他没有回应,楚禾脸上红成一片,以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怯怯地从他的唇瓣上挪开半寸。   赫绍煊眸色微深,忽然抬手抚着她的后脑勺,薄唇覆上她的娇唇狠狠地吮吸着,吻得她几乎呼吸不上来,只能借着唇齿间的缝隙,娇娇弱弱地轻哼了一声。   他略施小惩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将她放开,低头看着楚禾唇边一圈淡淡的红痕,大手轻轻捧着她的脸,用指腹摩挲了她的娇唇两下,轻笑道:   “今天倒是很懂事。”   楚禾忍不住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柔若无骨的腰肢主动倒在他怀里,玉臂缠着他的腰,轻声道:   “你不生气了么?”   赫绍煊想了想,摇头道:   “现在不生气了。”   楚禾总算松了口气,想了一阵儿又担忧地开口道:   “若是你放谢相走,那朝臣们一定会不依不饶吧…到时候他们又反过头折腾你怎么办…”   “牢中已经找好了替身,到时候我会下旨,命几个可靠的人审理此案。他们若再掀风作浪,我就留不得他们了。”   看着赫绍煊眼中露出一丝杀意,楚禾忍不住打了个颤。   他低下头来,故意掐上她那纤细的脖颈:   “怎么,害怕了?现在害怕可太晚了,你已经跑不了了。”   楚禾又搂紧了他一点,摇了摇头道:   “我才没有要跑呢。”   赫绍煊笑了笑说:   “行了,趁现在睡一会儿吧,等天黑就带你出宫。”   ==   夜晚,一辆简素的青蓬马车连夜出了青都,直奔城西的古寺而去。   到了寺院门口,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下了车,转头牵着一个穿着斗篷掩去容貌的女子走下来。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进入了古寺当中。   刚一进院中,便有一个小沙弥引着他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厢房之中。   将他们送进去之后,小沙弥便双手合十告辞了。   两人叩响厢房的木门,不多时便听见里面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走来。   一打开门,是早前便被下狱的秦温羽。   此时她脸上已经褪去了锋芒,看见来访的两人立刻便欠身退到一边,引他们走入室内。   此时正坐在内间的谢照衡看到来访的二人,吃惊之余忙不迭就要跪下,却被赫绍煊拦了下来。   谢照衡模样似乎比从前憔悴了许多。   只听他长长叹息一声道:   “王上和娘娘当不必如此…赵郁看的就是你我君臣分崩离析,倘若舍了老臣一条命,他便会对东尧有所松懈,王上也当利用良机增强国力,谋求发展…”   楚禾轻声道:   “丞相于东尧有功,不能不救。”   谢照衡闻言,脸上逐渐露出愧疚之意:   “臣昔日所作所为,虽皆是为了襄助东尧,但到底曾经对王上与娘娘有所欺瞒。现今无以为报,只有一事,请王上谨记…”   赫绍煊略一颌首,示意他开口。   谢照衡停顿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   “玉阙阁有一件东西,请王上务必将它取来。”   “何物?”   “先皇陛下立您为继任天子的遗诏。”   作者有话要说:  等的够久,汤都会有的。(狗头 第七十九章   ==   天色尚且蒙蒙亮时, 在玉京相府避世隐居的赵郁已经早早苏醒过来。   每天早上, 家奴都会将他抱到居所之外的竹林当中, 让他席地打坐。   他身边的家奴们都知道赵郁在晨时不喜被打扰,一般情况下都多的远远地,不敢随意靠近。   可是这一日却有些不一样。   赵郁还未坐一会儿, 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   他心中生出一股烦躁,甚至连头都没回, 便不悦地开口道:   “什么事?”   那家奴是个被拔了舌头的, 根本不能说话, 只能咿咿呀呀地打着手势,样子却急得不行, 全然没有平时安静卑微的模样。   赵郁睁开眼睛,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家奴连忙跪到他面前,姿势凌乱地打了一遍手势。   赵郁眉头一蹙, 看着他的手势一句句译了出来:   “东…东尧王, 昨天, 上, 玉阙阁?!”   那家奴慌忙点了点头,口中立刻便没有再咿呀乱叫, 而是乖顺地跪在他面前等他说话。   这时候, 一向服侍在赵郁身边的壮汉这才奔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哑奴,转头注意到赵郁脸上绷紧的神色,不由地开口道:   “主子, 出什么事了?”   赵郁许久没有说话,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胸中郁结的浊气,开口道:   “上次我让你去调查玉阙阁究竟是谁将我们的消息走漏,你可曾查到?”   那壮汉面露为难之色,有些尴尬地拱手道:   “属下无能,只查到一个人名,其他的背景和身世一概不知…”   “叫什么名字?”   “玉衡,玉阙山知晓他身份的人屈指可数,就连这个名字也是属下费了极大的功夫才打听出来的。”   那壮汉自顾自地回禀,却忽然听见哑奴惊恐地喊了一声,抬头一看,瞧见赵郁脸色发黑,瞪大了眼睛,嘴唇发白,一副受了极大惊吓的模样…   壮汉吓坏了,立刻从随身的口袋当中取出一瓶丹药来,倒出两颗小心翼翼地喂进赵郁的口中。   吃下药之后,赵郁忽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咳嗽个不停。那壮汉连忙将他就地放平,运起掌风为他顺着气。   就这样折腾了许久,赵郁的脸色这才恢复如常,却浑身都没有力气,只能靠在哑奴怀里撑起身子坐着。   可他眸中却仍然带着惊恐万状的神情,断断续续地开口道:   “是她…竟然是她回来了!当年我明明亲眼看着她跳下姒水…那百丈高的悬崖!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活下来?”   那壮汉神色一凛,连忙低声问道:   “难道…那玉衡就是…先惠文皇后?”   赵郁忽然急火攻心,又牵扯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稍缓许久才虚弱地开口:   “我与玉衡师从同门学习纵横术,比肩称为天策七星…除了她…这天下何人敢自称玉衡?我料的果然不错,这个女人就是妖孽降世,连肉身也不死不灭,这么多年她然就藏在玉阙山,在我眼皮子底下蛰伏了这么多年!”   那壮汉连忙握住他的手,急忙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属下是否要命东尧所有暗桩出动,尽全力阻拦东尧王入玉阙阁?”   赵郁喘着粗气抓紧了他的手疾呼道:   “不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不知道他去玉阙阁做什么,也不知道谢炀到底存了什么隐秘…你派人盯紧了东尧王的一举一动,有任何状况,随时来禀报我!”   “是!”   与此同时,一辆简素的马车已经秘密驶出了青都城郊,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情况下抄近道北上玉阙山。   远远看过去,这辆马车像是普通人家雇的马车。除了坐在前端的两个马夫之外,没有任何随从,朴素到不会有任何人能想到,这里面坐的是整个东尧最为尊贵之人。   马车之中此时却有些低气压,就连两个坐在外面的马夫也感受到气氛有些沉寂,彼此之间相对无言。   楚禾此时正坐在赫绍煊对面。   他此时安静地像一尊雕像一样,脸上无悲无喜,眸中亦黯淡无光。   虽然每当楚禾与他说话时,他仍然会如往常一般回应,可楚禾能够清晰地捕捉到他时而恍惚的神色。   倘若一直不与他说话,他便会长久地沉默着。   楚禾心里明白,赫绍煊这副模样,都是因为谢照衡在昨夜对他们吐露的真相。   那个关于十三年前先惠文皇后失踪的真相。   ==   昨夜他们夜访古寺,原本是想要探望安抚谢照衡。   可等他们见到那位年近半百的老臣时,却看见他脸上的从容自在。谢照衡在经历了最严酷的风霜之后却并未被击垮,竟一如往日般对他们娓娓道来:   “东尧最艰难的时光已经过去,如今各地安稳无事,新法新政顺利推行,王上已经没有那么需要老臣了。只不过,玉阙阁有一件王上如今最需要的东西,请王上务必亲自出马,将此物…取回东尧。”   “何物?”   “先皇陛下立您为继任天子的遗诏。”   “什么?!”   闻言,楚禾瞬间便有了片刻失神,反观赫绍煊也直接从座上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照衡,仿佛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一般。   可他们二人看见谢照衡笃定地开口道:   “东尧王殿下,您是先皇陛下的嫡长子,应当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   赫绍煊沉默片刻,抑制住猛烈的心跳开口道:   “可父皇…父皇曾经嘱咐我说,命我扶持元祯…”   谢照衡紧接着他的话说:   “若元祯不可扶,王上可逐鹿中原,一举夺得天下…”   赫绍煊闻言一滞,颤声道:   “你竟知道…”   谢照衡忽然站起身来,掀袍跪在地上,一旁的秦温羽见状连忙走到他身边搀扶着他,一同跪在地上。   他言辞恳切地开口道:   “老臣知晓王上心中仍然顾念血浓于水的兄弟之情,否则也不可能在猎山那般局势之下选择放走天子。可王上可否知道,先惠文皇后根本就不是失踪,而是被赵氏兄弟联手逼死的!”   赫绍煊忽然站起身来,本来要往前走一步,脚下却猛地踉跄了一下。楚禾下意识地抱住他的手臂,用微弱的力量撑在他身边,默默无言地稳住了他的步伐。   这是她见到赫绍煊第一次如此脆弱的模样,似乎再猛烈的一阵风吹过来,就会将他击垮。   他喘息了一阵之后,借着楚禾的力气勉强站稳,一只手撑在桌案上,轻轻开口:   “丞相…丞相知道什么,请原原本本告知于我。”   谢照衡眸中有泪光闪动,徐徐开口道:   “十三年前,先帝与先惠文皇后励精图治,整肃朝纲,在当时世族盘踞的天子王畿大行变法,意欲摆脱污浊腐朽的风气,还天下一片太平盛世。只可惜,变法不过两年,初见成效之际,却被赵氏兄弟拦腰斩断。他们联合所有世族力量,在先帝携后南巡之际,强令三军不发,直指皇后妖孽祸国。最后,为保先帝仍居帝位,皇后从百丈之高的悬崖上一跃而下,跳入姒水…自此,一代贤后陨落,先帝也就此一病不起,朝局落入赵氏外戚之手,大尧十几年不见天日…老臣为报此仇,潜入赵府成为赵沛身边一位师爷,处心积虑筹谋数年,就是等王上长大,可为先帝先后报此血海深仇,以完成他们未尽的心愿…”   他说完之后,微微转头望向身边的秦温羽,眸色黯淡:   “想当年变法之初,上卿秦孝文是世族之中唯一明确表示支持的人。可在惠文皇后跳崖,先帝病倒之后,上卿也被赵家借机剪除。”   秦温羽颤抖着肩膀跪伏在赫绍煊和楚禾面前,哽咽道:   “当年玉京,又何止秦氏一家…赵家为了争权夺利,残害忠良,当年的帝党纯臣,除了手握兵权的楚、孟两家,再无其他幸免于难者。”   她抬头看了楚禾一眼,满目伤神道:   “可即便是楚、孟这样的武将世家,这几年也被赵良骥这样的庸才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孟忌将军堪当帅才,却被排挤到仪安守将整整三年;楚贞少将军率兵屡立大功,到头来却险些被遣去西境。如今的大尧,已如大厦将倾,倘若外敌攻入,便会顷刻玉碎…眼下只有您,东尧王殿下,可解此危局…”   谢照衡闻言亦是深深叩首,长啸一声:   “臣请王上,取回先皇遗诏,谋夺天下!”   听闻了不曾听过的真相,楚禾亦被深深震撼了。   她不曾想到,原来这个故事要追溯到十三年之前,亦想不到竟有人会为了一个未曾完成的大业苦苦守护十三年之久。   她望向赫绍煊,而他的余光扫过,彼此相顾无言,却将十指紧紧相扣。   她不用说任何一句话,赫绍煊便知道,无论前路究竟如何,他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   楚禾从回忆当中逐渐抽离思绪,忽然看见赫绍煊将轿帘掀起衣角。   窗外的天光落入他眸中,隐隐看出一丝凝结的水光。   “十三年了,我做梦都想她能回来。可是没想到,她真的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楚禾知道他说的是谁,却觉得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徒劳,只能轻轻地握着他的手陪伴在一旁。   自从知道赫绍煊选了唐尤生这个名字是取自先惠文皇后的族姓之后,楚禾便明白,赫绍煊远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思念母亲。   从小就长在父母身边的她,几乎不敢想象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孩子失去了母亲会是什么模样。   一想到此处,她的心就像被针扎过一样生疼。   “其实…我也只是想告诉她,我过得还好,一直都听她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说着,她看见一丝极轻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楚禾抬起手来替他轻轻拭去泪痕,忍不住伸出手臂将他搂紧。   他高高大大的身子稍稍弯着腰才能将脸埋在她肩上,可她那娇弱的肩膀却成了他最绝望时最坚实的安慰。   她的声音和温热的气息轻轻抚过他耳畔:   “她会知道的,会知道你过得很好。”   ==   他们离开青都的第七日,终于顺利抵达了玉阙山。   玉阙山隐蔽的山谷之中,藏着一处堪比前朝学宫的巨大楼阁,半隐半现地被环抱在群山密林之中。远处望过去无法识得它的全貌,而走到近处,却又只能看到其中一隅。   进入山门之后,有一仙姑一般的青衣女子缓缓从一处木屋之中走出,朝他们略略行了一礼,开口询问道:   “请问二位造访玉阙山,所谓何事?”   赫绍煊朝她略一颌首,将袖中一块写着“开阳”的玉佩递过去道:   “我们奉开阳君之命,前来拜访玉衡贤士。”   那女子接过玉佩仔细查验了一番,递还给他,欠身道:   “实在不巧,玉衡贤士日前刚刚离开,三日之后便会返回。二位若不赶路,请先在玉阙阁住下。”   赫绍煊略一点头,女子便引着他们沿着山路走上半山腰,将他们引到一处僻静的雅居之中,推开门道:   “请二位在此处住下,每日会有专人前来送来餐食。除此之外,净室之中还有一处天然活泉,温度适宜,可供沐浴所用。此外若有任何需要,只需告知与我便是。”   楚禾从袖中取出两片金叶子递送过去:   “多谢姑娘,这些报酬还请笑纳。”   那女子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领受之后便告退了。   楚禾发觉这是一间独立的雅居,不与玉阙阁任何一个地方相连。   除了方才进入雅居的连廊正门之外,还有一个后门直通一个小小的松石亭台,进可俯视谷中深渊,退可观赏层峦叠嶂,云烟蔽日。   赫绍煊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轻轻执起她的手来:   “山中阴凉,你穿得这么单薄就跑出来了?”   楚禾刚想摇头,却忽地打了两个喷嚏。   赫绍煊眼中总算染上一些笑意,将身上还带着体温的衣袍披在她身上,将人拢在怀中,看着远处的落日渐渐西沉。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楚禾轻声跟赫绍煊说:   “应该是有人来送晚膳了,我先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见赫绍煊点了点头,她便走回房中点起一支灯烛,走到门边去打开门一看,却见两个身穿素衣的少年少女来给他们送来了晚膳和浴衣。   趁他们往案台上摆东西的功夫,楚禾好奇地指着少女身边的七只白瓷罐问道:   “敢问姑娘,这是什么东西,闻起来一股药香。”   少女抿唇微微一笑,柔声道:   “这都是上好的药材,有艾草、小香赞、紫苏草、木豆叶、丁香、山姜、竹寄生…”   还不等她念完,旁边的少年便轻声打断了她,笑道:   “贵人只问了一句,难道你要将这里面的药材全都说一遍么?”   少女脸颊绯红,有些歉疚地望了楚禾一眼,柔声道歉:   “贵人见笑了,我平日是学制药的,每日背这些东西都习惯了。”   楚禾见他们二人活泼有趣,也笑着摇头道:   “无妨。早就听说玉阙山容纳百家学士,想来这制药一门也有许多玄妙之处,只可惜我不懂医药,这些药材更是听都没听过,让你们见笑了。”   少女见她说话柔软亲和,便也多了许多话:   “贵人不知道,这玉阙山汤药也是一种疗法,若是投入不同的药材可治百病,尤其对寒症极为有效…”   楚禾一听她所说的寒症,忽然想起了什么,停顿片刻轻声开口道:   “说起寒症…我从前见过一个人,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是触之肌肤却感觉一片寒凉,甚至可以催发内力,将壶中酒凝结成冰针…不知这是否是寒症的一种?”   少女一看便知是个医痴,听见她所描述的病症便仔细地思索着,缓缓开口道:   “这的确像是某种寒症,只不过我却没见过…”   旁边的少年望着她这幅认真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调侃道:   “你年纪小,见过的病症少些也是正常的。贵客讲的这种病症,我曾听师父提起过。这种病症并非普通的寒症是先天不足导致,而多半是经历过重伤之后,以冰寒之气强行注入躯体。经历这样的疗法之后,可以使病患恢复如初,同时内力大增。像您所说的催发冰凝针,在经历冰寒疗法之后,便可以达到。只是…”   少年忽然顿住,耳根微微泛红。   楚禾忙不迭开口道:   “只是…这样的疗法有副作用是么?”   少年略一点头,红着脸开口道:   “除了遍体生寒之外,不能与人交合。男子不可娶妻生子,女子不可受孕,还常常会受寒疾困扰…”   楚禾忽然愣住,心头一阵颤抖。   她终于知道,原来前世遇见赫绍煊的时候,他浑身冰冷并且还可催发冰凝针,是因为他在重伤之后选择了这样残酷的疗法,这才保全了性命。   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在滴血。   无数次午夜梦回之时,她握着他掌心之中的温热,却总能想起前世那个最终孤单登上皇位的他。   没有父母,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唯一尽心尽力扶植他的兄弟也为了救他葬身山谷。   他一个人,又是怎么撑下去的呢?   直到少年轻声唤了一句“贵人?”   楚禾这才回过神来,掩去眼角溢出的一点泪花,轻声道:   “多谢你们为我解惑。夜深了,两位回去歇息罢。”   少年和少女闻言,朝她略略欠身行礼,便并肩缓步退出了雅居。   楚禾将地上的药罐捧起来,走进净室当中,全部倾倒在了温泉之中,顿时一股浓郁的药香便扑面而来。   温泉散发的雾气朦胧了她的双眼,也不知道那是眼泪还是雾气。   她忽然听见赫绍煊的脚步声走近,于是便拭去泪水,从温泉旁边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低头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赫绍煊立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她身上的柔软轻纱慢慢褪去,见到柔和的月光落在少女美好的胴体上,形成一抹玉一般洁白无瑕的光晕。   她完完整整地将自己呈现在他面前,怯生生地伸过玉白光洁的手臂,轻轻环上他的腰际。   他低下头来,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里,轻轻吻在她肩上。   腰带和衣袍慢慢滑落,他捧起楚禾的脸来轻轻吻上去,用力地吮吸着她的娇唇,撬开她的唇齿逗弄着她的小舌慢慢滑出,与他缠绵悱恻。   他们双双落入汤池之中,温暖的水花拥抱着他们,让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赫绍煊抚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抵在青石旁边,薄唇从她的娇唇缠绵滑过,沿着脸颊覆到耳畔,声音低哑地开口:   “要是疼就抱紧我。”   楚禾轻声应了一句,他便将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慢慢摩挲着,另一只手则抚着她的后脑勺,炽热的薄唇又吻上了她的娇唇。   楚禾忽然痛苦地闭上眼睛,溢出一丝低哑而娇弱的哭叫,唇瓣微微地颤抖着,气息渐渐急促了起来,狠狠地扯动了他的心。   赫绍煊却吻紧了她,将她的唇瓣用力封紧。   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脸颊的肌肤,她微微蹙起的眉心也渐渐舒展开来,哭叫声也渐渐哑了下去。   楚禾睁开眼睛来,一双哭得红肿的美眸怯生生地看着他,长睫沾着细小的水珠,像一朵铃兰花一样的好看。   这让赫绍煊想起大婚的那天晚上,她对着一对红色的龙凤烛许愿时的模样。   她说只要那对蜡烛缠绕燃烧直到天明,那他们就会长长久久。   那时的他还笑话过她。而他自己从来都不曾想到,一个习惯了孤独行走的他,会爱上这样一个会对着蜡烛许愿的傻姑娘。   为了这个傻姑娘,他甘愿将万里江山拱手他人,亦甘愿为她捧来江山万里。   赫绍煊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的眼睛。   她的眼睫轻轻颤着,他便又吻上她的额头,仿佛一腔炽烈如火的痴狂顷刻间化成一片温热的泉水——   楚禾忽然又蹙起眉头,忽然痛苦地闭上眼睫,一腔媚嗓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叫起来,只能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脖颈,将下巴抵在他宽厚的肩上,葱白的十指几乎快要嵌入他的后背…   赫绍煊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手敛去她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抱着她轻轻在她发间落下一个吻。   “乖乖,不哭了。”   楚禾脸上一片玉白,只有眼圈儿、鼻尖儿和唇瓣泛着红,看起来楚楚可怜。   “你可不可以抱我回去…”   她抿着唇,小小声地恳求着。   赫绍煊心头一软,将她抱回池边,用自己的外袍裹在她身上,将人抱回了寝卧当中。   山里的衾枕有些寒凉,她一进去便打了个哆嗦,衣衫也滑落肩头,更是冻得不肯撒手,偏要挤在赫绍煊怀中。   他低头揉了揉她的脸颊,将她身上的衣衫裹好,轻笑一声,将她裹在被窝里抱在怀中。   等她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赫绍煊低头问:   “还疼么?”   楚禾听到他的问话,这才感觉到腰际和腿上传来的一阵阵酸痛。   她轻轻地挪动了一下娇躯,怯怯地摇了摇头。她刚想说话,却发觉嗓音都喊哑了,只能用很小的声音跟他说话。   “没…没那么疼。”   赫绍煊挑了挑眉,又问了一句:   “饿么?”   楚禾经他一问,才迟钝地想起来自己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于是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可是她望着赫绍煊那双深邃的凤眸,心里咯噔一声,仔细想了一会儿,美眸之中立刻便浮起一丝惶恐:   “不饿…不饿…”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这一章,你们可以看出我在边缘反复横跳的行为以及强烈的求生欲   我未·钮祜禄·降真的尽力了   再往前点,你们将看到一个漂亮的红锁(狗头保命   这里还填了个浅坑,就是煊哥为什么前世二十八都没老婆的原因。 第八十章   ==   楚禾万万没想到, 自己招惹的原来是一头食素许久的饿狼。   瞧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蛋上露出一阵惶恐, 嗓音也怕的发颤。   可她不知道的是, 这样的声音落到旁人耳朵里,却是娇媚如丝,勾魂一般地直击心窝。   楚禾身上还没暖和了一会儿, 便眼睁睁地看着男人一把将衾被扯开。   来自山谷里一阵冰凉的寒风从窗缝里挤进来,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的玉体, 连指尖和脚尖都是凉的。   楚禾还来不及说话, 娇唇便被一抹滚烫的炽热封住。   他不再是方才温柔缠绵的模样, 反而像是一头饿狼一般,狠狠地撕扯着面前来之不易的猎物。   楚禾倏地眉心一皱, 一双眼眶登时便红了,微微睁圆了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谁知他眸中如波涛巨浪一般汹涌,几乎要将她全然淹没。   好在疼痛已经不如方才强烈,她便没再闭上眼睛, 而是始终凝望着他的眼睛, 仿佛能从里面瞧出自己的轮廓一般。   赫绍煊稍稍松开了她的唇, 用滚烫炽热的掌心拂过她的脸颊, 用力地摩挲着她微微红肿的唇角,指腹轻轻撬开她的唇齿, 缠绕着小舌温柔地打着圈。   他蓦然瞥见她的娇唇上渗出一丝血珠, 或许是他方才肆意啃咬时留下的痕迹,或许是她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咬破的。   那一抹刺目的殷红仿佛勾起了猛兽嗜血的本性,他忽然低头用大手轻轻掐住她的下颌, 慢慢向下移动,直到扼住她的咽喉,然后忽然低下头去噙住那一丝血珠,肆意吮吸着,像是得到滋养他的甘露。   他们亲吻的缝隙之间,楚禾沙哑的嗓音里难以自抑地溢出一丝哭腔,他便急不可耐地抚上她的脸颊,拭去她额角源源不断渗出的汗珠。   他很想安慰她,可每当要张口说话时,他便觉得呼吸急促。   身体里似乎燃起熊熊大火,灼烧得他痛苦不堪。   而楚禾就像是一汪清冽的泉水,从他掌心之间的缝隙缓缓流逝,无形之中滋养着他在荒原之地狂野生长。   他艰难地开口,却念出几个破碎的字眼,甚至拼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楚禾乖…”   “别哭…”   “给我…”   他们十指相扣,仿佛携手缠绵走向深渊尽头,誓不回头。   深渊的尽头有光,他愈发肆意狂吻着她的嘴唇和脸颊,像一个蛰伏多年的困兽,一字一句呢喃嘶吼,都是她的名字,楚禾,阿禾。   楚禾通红的眼眸之中掉下两颗泪珠儿,哭哑的嗓音被吻淹没。   她最后没了力气推他,只能环上他的脖颈紧紧闭上双眼,含住自己的食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听着他终于长舒一口气,她紧绷的身体才慢慢瘫软下来。   赫绍煊疲累地躺在她身边,楚禾伸出柔软无骨的小手出来,慢腾腾地拭去他额前的汗珠,却被他捉住手,吻了吻掌心。   像羽毛掠过一样轻,挠得痒痒地。   她偏头用泪盈盈的眸子看着他,却见他狭长的凤眸已经稍稍阖上,细密的长睫在脸颊上落下一片薄薄的影子,锋利的鼻梁与微微朱红的薄唇像一把精细的玉刀雕刻而出的一般完美。   他额前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打湿,柔软的长发垂落在床榻上,与她的交缠在一起,如飞瀑一般倾泻于地。   楚禾轻轻唤了一声:   “王上?”   “怎么了?”   他慵懒而宠溺的嗓音徐徐传入耳畔。   楚禾瞧见自己的十指还与他紧紧相扣,心头莫名突突一跳,稍稍朝他的方向挪了一寸,在他的薄唇上轻啄了一下。   这一举动仿佛惊醒了一头沉睡中的猛兽。只见他忽然睁开一双深色的眸子,抬手抚上她的后脑勺,拦住她的退路。   楚禾感觉到滚烫的气息拂过她耳畔。   他说:   “阿禾,以后无论去哪儿,你都要跟在我身后。”   她闻言,脸上浮起比方才更娇艳的潮红,亦轻声回应:   “恩。”   赫绍煊唇角浮起一丝笑,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道:   “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说完,便从床榻上站起身来,走到桌案前拿吃的。   虽然屋中只有一盏昏黄的长明灯,可她却仍然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的背影,羞红了脸,捂住眼睛不敢看。   她挪动了一下酸疼的腰肢,却忽然感觉被褥一片泥泞,脸上愈发烧起一片滚烫。   赫绍煊将托盘端来放到床头的小桌案上,低头瞧见她一副羞容,便知道怎么回事,唇边不易察觉地略过一丝笑意,随即将她打横抱起,抱到浴室里清洗去了。   换了一身干爽的亵衣,被褥也不知何时被人换了一套崭新的,楚禾便舒舒服服地钻回了暖暖和和的被窝里,眯着眼睛含了一口赫绍煊喂到嘴边的汤粥。   赫绍煊看着她闭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样,眸中起了一丝戏谑之情,下一口送到她唇边的不再是一勺汤粥,而是他的薄唇。   玉阙阁的紫叶甜粥很好吃,楚禾刚咽下去一勺,正眯着眼等第二勺送到唇边,小舌却忽然碰到一个索然无味的东西,于是便猛然睁开眼,果然对上他的双眸。   赫绍煊却并不贪心,只不过浅尝辄止。   他抬起头来,舌尖慢悠悠地舔了一遍自己的嘴唇,笑道:   “怪不得你这么喜欢吃甜食,吃得多了,自己也变成甜的了。”   楚禾一下子从他膝头爬起来,红着脸伸出手来:   “不要你喂了,我自己吃…”   赫绍煊挑了挑眉,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轻轻托举着那只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小碗,另一只手则用手指骨节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   “楚禾,我原来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忘恩负义的?刚才是谁喂饱的你?”   楚禾愣了一下,仔细品味了一下他的话,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脸颊上一下子便飞起两团红晕:   “不跟你说了…”   说完,她便羞愤地转过身去,背朝着他不再搭理。   赫绍煊轻笑了一声,抬手将衾被盖住她的后背,而他自己则走到小桌案旁边,席地而坐,慢慢地开始吃起了东西。   他吃得缓慢而又细致,玉箸将喷香的小排送到唇边,只见他薄唇稍稍张开,银牙轻轻一咬,将包在小骨外面的肉扯下来,骨头丢在一边的空碗里。   楚禾背朝着他,只能听见玉箸偶尔碰到瓷碗的清脆响声传到耳边,几乎听不见他咀嚼的声音。   可就算是这样,那股喷香的气味却始终萦绕在屋里久久也挥散不去。   她稍稍咽了咽口水,慢吞吞地坐起身来,眼巴巴地望着赫绍煊。   他先是假装看不见,一连往口中送了几口佳肴之后,才抬眸望向她,唇角稍稍浮起一丝笑:   “想吃就过来,坐我身边来。”   楚禾迟疑了片刻,还是没能抗拒美食的诱惑,慢腾腾地挪到赫绍煊身边,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边。   赫绍煊从食盒里取出一碗还带着余温的米饭,给她夹了一块玉子豆腐,配着一小口米饭送到她嘴边。   喷香的气味一下便涌入她的鼻腔,可楚禾却忍住了,抿了抿唇开口道:   “我能自己吃么?”   赫绍煊的手仍然悬在半空里,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开口道:   “就一副餐具。”   楚禾转过头一看,只见剩下的那双玉箸明明就摆在食盒里啊!   她刚要反驳,却见赫绍煊眸色一凛,她立刻便乖了下来,张开小嘴让他喂饭。   赫绍煊望着她那张小小的樱唇眯起眼睛,玉箸夹了一小块剔了骨的鱼肉,一筷子青笋接连喂了进去,全然不顾她的反抗。   最后将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地,他才罢休。   看着小姑娘鼓着腮帮子,慢吞吞地咀嚼着,脸上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而他却笑得合不拢嘴。   楚禾皱了皱鼻子,总算将嘴里的饭菜都咽了下去,却看见他又送过来一大口米饭,忍不住抗拒道:   “一次吃那么多会伤胃的…”   赫绍煊眸中忽地闪过一丝隐秘的神色:   “我这都是为了锻炼你,来,张嘴——”   楚禾懵懵懂懂地张开嘴,又被他塞了满满当当的饭菜,每一口都费力地咀嚼半天才能咽下去。   一直等到半夜熄了灯,她才明白被锻炼的究竟是什么…   ==   第二天清晨,楚禾不是自然醒来的,而是被身上那一阵阵难以忍受的酸痛唤醒的。   她至少稍稍一翻身,便能感觉到腰间和大腿传来的撕裂一般的痛楚。   于是还没等赫绍煊醒来,她便摸索着站起身,扶着墙缓缓走到净室当中去泡温泉。   从净室当中走出来的时候,她无意瞧见一抹照在素色纸窗上的朝霞,便轻轻推开后门走了出去,果然瞧见远处群山之巅缓缓升起的一轮旭日。   在青都很少能有这样的机会,楚禾不自觉地看痴了,甚至没察觉到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   她眼前的景象如同一幅静谧的画卷,只有偶尔飞过的鸟儿提醒着她,这是真是的场景。   可就在某一瞬间,楚禾的余光忽然注意到在群山错落之间,有一处比他们低矮许多的亭台楼阁之中闪过一道黑影。   楚禾愣了一下,抬手揉了揉眼睛,顺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望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忽然有一件温暖的外袍披到了楚禾身上,她一惊,稍稍转过头来,对上赫绍煊那双略显朦胧慵懒的凤眸。   他从身后环抱住楚禾,将下巴轻轻抵在她肩头,哑声说:   “穿的这么少也往出跑,等生病了喝药可别喊苦。”   楚禾忍不住在他怀里蹭了蹭,忽然想起了什么,将下面那处楼阁指给他看,轻声说道:   “方才我好像看见那边有人影闪过…”   赫绍煊闻言,警觉地睁开双眸,下意识地将她往身后一推,俯身稍稍观察了一遍,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稍许,他唇边稍稍露出一丝微笑:   “连个影子也没有,你是不是没睡醒?”   说完,在她额前吻了吻,牵起她的手便往回走。   楚禾一沾到温暖的床铺便感觉有些昏昏欲睡,窝在赫绍煊怀里渐渐阖上了眼睛。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却是晌午的时候,正逢外头的木门被人轻轻叩响,赫绍煊刚要下去开门,楚禾却拦住了他,有些窘迫地指了指他身上凌乱的衣襟说:   “还是我去开门吧…”   赫绍煊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亵衣,竟也不去伸手打理整齐,只是往床榻上靠了靠,衣襟被他又扯开些许。   他哑着嗓音开口:   “好。”   楚禾脸上一热,连忙披了一件外袍便走到门前,果然看见昨日那对少年少女来给他们送餐食了。   那少女见了她,抿唇笑道:   “我们来给贵人送午膳了。”   楚禾还没来得及开口,却瞧见门边摆着一只食盒,想来是他们早上便来过。   她脸上带着一丝歉意道:   “抱歉,早上没听见叩门声。”   少女朝她甜甜一笑:   “不妨事。昨日的药浴里有安神的功效,贵人晨起得晚一些也是正常的。”   楚禾忽地想起昨夜的场景,脸上忽地浮起一丝微红,连忙侧身将他们让了进来。   少年少女就像昨日一样,认真仔细地替她摆好了碗筷和餐食,只简短介绍了几样药膳之外便告退了。   楚禾谢过了他们,一路将他们送到了门边,谁知那少女却忽然顿住脚步,一拍脑袋像是想来什么事一样,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   “险些又忘了告诉贵人,玉衡贤士回来了,这会儿也正在用膳。等到午后,两位贵人便可顺着这道长廊走下去,绕过一处荷花池,便能找到贤士的居所。”   楚禾连忙稍稍颌首道:   “多谢告知。”   少年少女朝她回了一礼,便径自离去了。   楚禾关拢房门,走回床榻旁边轻声道:   “玉衡贤士回来了,等我们吃完午膳就能去拜见他了。”   赫绍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眸中亦浮起一层肃然之色。   楚禾亦明白他心里的担忧,忍不住将温热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无声地安慰着。   午后,他们两人穿戴整齐,便按照少女所说的路径,穿过风雨连廊,又绕过一片初荷微绽的池塘,最后寻见一处朴素清新的楼阁之外。   楚禾正四下打量着从何处进入,却听见不知从而何处飘来一个温柔沉静的女声:   “贵客推门而入,走上二楼便可与我相见。”   她闻声愣怔了片刻,转头望向赫绍煊,只见他脸上亦有相同的惊愕。   这玉衡贤士,原来竟是一位女子?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正在某处看着他们,声音也随之缥缈而来,似乎看穿了他们的心事一般:   “请贵人莫要见怪…”   楚禾察觉到自己有些失礼,连忙将门轻轻打开,与赫绍煊一同走上二楼。   他们原本以为一上楼便能见到玉衡贤士的真面目,谁知却四处也不见她的影子。   正当他们进退两难的时候,却见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出现在数层珠帘与纱帘之后。   她那纤细的身影被香炉之中萦绕而出的轻烟笼罩,显得愈发神秘。   玉衡贤士停在远处,似乎没打算再往前走与他们相见。   楚禾从她的声音和轮廓,隐约能判断出来那是个年逾四十的女子,算起来,或许是谢照衡的同门。   即便不能面见玉衡贤士的真面目,他们仍然没有失了礼数,停在原地躬身行礼道:   “见过玉衡贤士…”   里面的人徐徐开口:   “两位贵人免礼。”   虽然她只说了半句话,可楚禾却明显察觉到她的嗓音带着些许极难察觉的颤声。她的心里不可抑制地生出疑窦,却不好当面询问,只能渐渐按下心思来。   而赫绍煊脸上却带着些许异于寻常的神色。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问询道:   “我依谢相之命前来,想从玉衡贤士这里取走一件要紧之物。”   那影子停顿了片刻,抬手指着他们身边的桌案上摆放的一个匣子,缓声道:   “你要的东西,就在那里面。”   赫绍煊偏过头去,果然看见一个桃木匣子。他走过去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在即将碰到那木匣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接着,他竟转过身掀起珠帘,似乎想要强闯进去。   楚禾不知道他怎么了,连忙拉住他的衣袖阻止道:   “王上…”   与此同时,站在里面的玉衡亦仓皇开口道:   “放肆!”   三人闻声都愣怔了片刻,只见玉衡又往里间退了半步,用不容抗拒的声音说道:   “东尧王殿下最需要的东西就在匣子里,我的使命已经完成,请二位回吧。”   “等等…”   赫绍煊忽然急促地开口阻拦,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往前迈出半步。   “贵人还有何事?”   只听他艰难地开口道:   “不知玉衡贤士可认识我的母亲…唐萧?”   楚禾脸上微微有些惊愕,不可置信地看着里面那人,却见她的身影似乎微微有些颤抖。   许久之后,只听里面的人轻声回应道:   “世人谁不知先惠文皇后?”   这话回答得滴水不露,可赫绍煊却显然不满足于此,继续追问道:   “那你可知道她去哪里了?”   “葬身姒水。”   “没人替她收尸么?”   只听玉衡长叹一声:   “姒水绵延百年,那滚滚江水之下,又何止埋葬了唐萧一人的幽魂?不过都随之东流罢了。”   楚禾看见赫绍煊脸上忽然浮起一丝苦涩的笑。   他往后退了几步,走出了珠帘外,将那桃木匣子拿在手中,朝里面的人拜了三拜:   “是我唐突了。”   说完,转身便走下了楼阁。   楚禾见状刚要追上去,却听闻玉衡在身后唤住她:   “贵人慢走。”   楚禾停下脚步,听见玉衡贤士叹了口气,对她缓声道:   “有些伤痛,势必要靠他自己才能化解,旁人只怕多说无益。贵人应该想想自己,你身上的担子也不轻啊…”   楚禾沉默片刻,语气有些生硬地道:   “玉衡贤士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天下局势已然明晰,只是东尧就算举国之力也勉强只能与玉京抗衡,可是北方一向虎视眈眈的群雄恐怕也要趁虚而入。贵人背后依靠楚孟两家,日后或许便是东尧唯一的盟友,还请贵人代为周旋。”   楚禾微微蹙眉,既未答应,也未回绝,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贤士手握先皇遗诏,想来也是皇家隐秘之人,可否能将身份明示呢?”   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开口道:   “时机未到,请贵人再多些耐心。”   楚禾见她百般推辞,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悦,于是便朝她略一躬身:   “既然如此,楚禾无话可说,这便告辞了。”   只是还未等她抽身离去,却听见玉衡在背后急急开口道:   “还有一事…你们的行踪已被泄露,还需时时留意身边的眼线,万事…小心为上。”   楚禾留下一句“多谢”,便转身匆匆离去。   她走到楼下,却四处不见赫绍煊的身影。   直到走过荷花池,才看见赫绍煊一个人倚在风雨连廊下的朱漆圆柱旁边,正望着池中的荷花出神。   他的眸中空洞异常,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悲伤,全然是楚禾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模样。   她眼中的赫绍煊,即便是在前世最绝望的时候,仍然带着一身凌然的锐气,几乎令见到他的所有人都为之胆寒。   他原本就是天生的君王,理应一如往常那样站在群山之巅,俾睨众生。   原来,他还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楚禾走到他身边,轻轻挽住他的手臂,担忧地看着他。   赫绍煊凝滞许久,终于挪动了分毫,眼中也勉强有了些许神采。   他嗓音沙哑地开口:   “走罢。”   接着,他便牵起楚禾的手,正要带着她离开,却感觉到一股力量将他轻轻拉回去。   她轻声问道:   “你是不是认识玉衡贤士?”   赫绍煊闻言止住脚步,转过头来望了一眼远处楼阁,隐约看见有个身影立在窗前,好像正看着他。   他眼底渐渐浮起一层微红,语气却极为平静地开口道:   “十三年了,我忘记了她的音容笑貌,忘记了她照顾的我那些日子,忘记了关于她的一切,唯独记得她最喜欢的鹅梨帐中香。我刚刚走进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楚禾心中猛地震颤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说…玉衡贤士是…”   赫绍煊点了点头,脸上仍然是异于寻常的平静,仿佛正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楚禾看着他脸上波澜不惊的神色,心里一阵钝痛,忍不住走过去环上了他的腰。   随着她的体温徐徐传来,他那副伪装坚强的模样也顷刻间崩裂瓦解。   他慢慢环上她的腰肢,将脸深深埋进她的发丝当中,肩膀微微颤动着,情难自已。   而远处楼阁之中始终注视着他们的那个身影,顷刻间便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不见。   ==   回到雅居的时候,楚禾还未推开门,却看见木门虚掩着一条缝隙,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她愣怔了一下忽然想起玉衡方才说的话,心中不由地惴惴。   赫绍煊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问道:   “怎么了?”   她压低了声音道:   “方才临走前,玉衡贤士警醒我说,我们的行踪已经泄露了,要小心身边的眼线…”   赫绍煊闻言眸色一凛,直接便推门而入,警觉地四下查探了一番,却并没有看见人影。   而楚禾却深深嗅了一下屋中的气息,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语气确凿无疑地开口:   “有人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只是你们,我也很怀疑为什么煊哥这种两辈子的老C男(不是)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讲荤,段子撩人,而且还特能嘴炮装的自己跟个老司机一样…其实是一朵纯情小白花   赫·白花·煊 第八十一章   ==   转眼日暮西山, 那对专程侍奉贵客的少年少女又准时提着食盒前来雅居, 给赫绍煊和楚禾送晚膳。   少女走在最前面, 远远地只瞧见风雨连廊下挂着两盏已经熄灭的宫灯一摇一摆地晃荡着,却唯独不见屋里亮灯。她忍不住“咦”了一句,刚要走上前去叩门, 却被少年握住了素腕。   少女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来:   “师兄,怎么了?”   少年脸上浮起一层可爱的绯红, 右手握拳半捂在唇边轻咳了一下, 有些不自在地开口道:   “你忘了早上来送膳的时候, 屋里传出…的动静了?先停一停再叩门,别又误了贵人的事。”   少女听他这样一说, 从耳根到脸颊红成一片,连忙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她怎么可能忘记,早上他们二人来送膳的时候,还未走到门边便听见里面传来那美人娇着媚嗓的哭叫声。   少女才十二岁, 还以为是那位待人和气的美人遭受了欺凌, 正要路见不平地冲进去制止的时候, 被她师兄拦了下来。   可怜她那位老实巴交的师兄, 还吞吞吐吐地给她解释了一遍人家在做什么要紧事。   少女蹲在墙边儿上,听见里面没有晨时那么激烈的声音, 忍不住小小声地开口:   “师兄…里面没声音诶…他们应该不会在…那个吧?”   她师兄尴尬地撇开脸去, 淡淡道:   “没声音也可以…那个的…”   少女微微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丝惶恐:   “啊…不开灯…也不出声…那个美人姐姐不会被他欺负的…”   少女那轻轻柔柔地还没说完话,却听见雅居的门忽然被扯开了一条缝隙, 里面有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冷冰冰地开口道:   “把东西放在这儿就…哎呦…”   男子忽然怪叫了一声,像是在黑暗中被老鼠咬了一下脚趾,转头朝背后埋怨道:   “你掐我干什么!”   背后却没有声音传来,霎时间这周围的气氛可怕得不行,吓得那个少女一下子便跳了起来躲到自己的师兄身后,惊恐万状地看着他。   可是太阳已经下山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见看见一个高大的剪影落在门上。   那男人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冰冷,于是便有些生硬地换了一个稍微柔和一点点的语气道:   “劳烦你们把晚膳放在这儿就行了。”   那少年不作声色地将师妹手里的食盒拿过来,他慢慢走上前两步,正要将食盒放到门口,却被师妹一下子拦住了衣角:   “师兄小心点…”   谁知门里那男人却忽然怪笑了一声:   “小孩,你不会以为我会欺负你吧…哎呦…”   男子猛地又怪叫了一声,转过头来怒视着门里的一个方向,大声怒斥道:   “叫你别掐了!疼死人…”   这下子,少年也被吓得不轻,将食盒放在地上便远远地退开护在师妹面前,掌中已经结起内力防御。   见状,门里忽然闪过另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仔细一看,那个人竟然穿了一身女子的裙装,走起路来有些故作扭捏的样子,看起来十分诡异。而他身上的那件裙装正是楚禾常穿的一件,套在他身上实在有些过度紧绷,看起来很是滑稽。   他看起来虽然奇怪,可声音却是个温厚的男声,只听他朝少年少女开口道:   “小孩,别怕,别怕哈,我们不是坏人,回去问你家玉衡贤士就知道了…行了,天色晚了,你们快回去吧…”   少年少女闻言,忙不迭转身一溜烟便跑出了他们所居住的庭院,像是背后有鬼在追一样…   那个穿女装的男子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转身一脚踢在旁边那人的屁股上:   “叫你穿王上的衣服,说起话来没个分寸…滚回去换上娘娘的衣服!”   仔细一听声音,便知这两人正是赫绍煊身边的两个贴身护卫九元和十元。   只是这间雅阁的正主早已经不知了去向,只留下他们两个作为“替身”留在这里继续冒充身份。   只见刚才“扮演”赫绍煊的就是十元,他方才那副冰冷无情的样子荡然无存,脸上徒留懊恼和一脸憋闷。   他看着自己的孪生哥哥九元身上穿的女装,身上冷不丁地浮起一阵恶寒:   “哥…别了吧,穿娘娘的衣服也太奇怪了,传出去我日后怎么娶媳妇啊?”   九元闻言暴脾气立刻便上来了,一个扫堂腿便将他踢翻在地上:   “你他娘的怎么这么多话?你哥我都穿了三个时辰了,你怎么不担心你以后要是没嫂子怎么办?”   十元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拎起食盒一溜烟地便跑了:   “哥,我对嫂子是啥样没意见的,你想找个男人回来我也不介意…”   九元气的追上去便与他厮打在了一起。   两兄弟正打架打得热火朝天,却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响动,立刻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个去点灯,一个则冲到门前满身戒备地低吼道:   “谁?”   只听一声打火石“蹭”地一响,角落里明晃晃的灯烛一下便照亮了整个屋子。   此时,门外怯怯地探进来一个小女孩的头来。   她朝屋里的两个大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看着他们一模一样的脸,似乎有些迟疑。   随后,她将一只盛满了汤浴用药的木匣子递进来,轻轻咬着嘴唇道:   “这是泡温泉用的药材…”   九元生怕十元又吓唬人家,于是便抢先一步走上前来温声开口:   “小妹妹…”   少女吓得睁大眼睛,缩回了门边上,一声也不敢吭。   九元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身诡异的女装看起来比弟弟更吓人。   于是他便尴尬地退后一步,轻声道:   “小妹妹,多谢你…只不过,我们在这里的消息可别告诉别人哦,不然会惹上□□烦…”   少女点了点头,嗫嚅道:   “玉衡贤士都跟我说了。她还嘱咐我告诉你们,时常要去外面的亭台上走一走,不然容易被人怀疑…”   九元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我们记住了。”   说完话,小女孩刚要往外走,忽然想起方才在门外听见的动静,忍不住回头说:   “那个…温泉里的汤药有暖身催|情的效果,你们可以试一下,效果应该很好。”   她说完,立刻便将门关拢,飞一般跑远了。   留下九元石化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那个傻大个的臭弟弟,唇角尴尬地抽搐了两下。   ==   而原本应该在雅居之中的赫绍煊和楚禾却早已经换了便装,走小径下了山,乘上早已经准备好的马车一路沿途北上,在凌晨时分便抵达了魏城。   魏城南城门上值守的士兵借着火把的光芒,隐约看见一辆简素的青蓬马车朝他们徐徐而来,立刻便出言警示道:   “城门已闭,全城宵禁!”   谁知马夫却从容地将斗篷一把扯下来,露出真容。   还不等城门上的士兵们反应过来,站在其中都尉的看清来人的脸,立刻便是一副大惊失色的神情。   他片刻也不敢耽搁,忙不迭转身朝城门之下大喊道:   “快开门!开门!”   说完,只听城门轰隆隆地一声巨响,都尉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下城楼,迎上马车半跪于地拱手行礼:   “末将不知王上驾临,实在罪该万死!”   谁知马车上的人却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淡淡开口道:   “你们警惕性很高,值得褒奖。”   那都尉没想到自己手下的士兵方才那般呼喝,自己居然还能得到赫绍煊的褒奖,立刻便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地谢恩:   “多谢王上——”   赫绍煊稍稍捂住薄唇,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开口道:   “去告诉驿馆的人,准备一间上好的雅间,你亲自带人负责护卫。”   都尉闻言,立刻便领命,急忙命自己身边的亲卫前往城南的一处驿馆安排下去,而自己则亲自带着一队人马远远地护卫在马车周围。   南城门值守的士兵们已经知道了这“马夫”的真实身份,一个个地都不敢出声,只敢默默策马跟在身后,甚至连自己的坐骑偶尔踢一下腿或是喷一下鼻都吓得不轻。   只是他们也好奇地瞥向那辆青蓬马车。   那里面究竟坐的是什么人,能让堂堂一国之主亲自驾车?   等到了驿馆门口,他们便知道答案了。   只见驿馆中的人被排列整齐地跪在门前,恭恭敬敬地等着赫绍煊驾临。   领头的是驿馆里的长司,他见到赫绍煊忙不迭地跪伏于地:   “小臣已经备好了上房、热水和餐食,恭请吾王入住…”   只听赫绍煊“恩”了一声,却并没有从马车上跳下来,而是转身掀开轿帘,似乎在跟谁说着话。   只稍等了一会儿,便见他从车厢里抱出一个纤细婀娜的人儿出来。   只是那通身的灰青色斗篷将她捂得严严实实,众人就算敢抬头望过去,也只看见一段洁白纤瘦的下颌和一点朱唇。   仅仅是这样的惊鸿一瞥,众人便已知晓此人的身份。   除了备受圣宠的东尧王后,还能有谁如此得宠?   那位传闻中美得倾国倾城的东尧王后,虽不为世人所识,可只要是魏城人,几乎都听说过她那副名动魏城的丹青画。   虽然那副画已经被她花重金买回,可民间的效仿者却风起云涌,人们仍然能从那一副副临摹作品当中窥得东尧王后的昳丽容颜。   就在他们失神的时候,赫绍煊已经将人抱进了庭院里,不见踪迹。   驿馆虽然简陋些,却很是干净温馨。   一走进那间上等的雅间,便有一股饭菜的香气和热气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   赫绍煊将怀中的人儿放在床上,轻轻掀开她斗篷的一角,露出半张娇艳可人的睡颜。   他唇角淡淡噙着一抹笑,低头覆上娇唇将人吻醒。   楚禾睁开惺忪的睡眼,感觉身上又累又乏,于是便稍稍蹙着眉哼唧了一声,将斗篷又盖上小脸,蹭着他的手闹着不想起。   她刚刚睡醒,软糯的声音稍有沙哑,还带着一丝慵懒妩媚。   那人听了她的撒娇,终于没再折腾她。   楚禾于是又舒服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可没过一会儿,她便隐约听见一阵窸窸窣窣褪去衣衫的声音。   可是她困得睁不开眼,眼睛勉强眯了一条缝,好像见来人身上什么也没穿,双眼又缓缓阖上了。   接着,她让人打横抱起,走向屏风后面的木桶里沐浴。   她脑中还昏昏沉沉地,身上有些发软,只能躺在他怀里无力地勾着他的脖颈,任人摆布。   她身上的衣裳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解去了,迷迷糊糊之中,楚禾下意识地护住自己最后一件小褂,却到底还是没能争得过,也被人随手挂在屏风上。   沐浴之后,她又被人抱回床铺,只不过这一回,那人可没有那么容易地放过她。   楚禾才沾上枕头,玉臂舒服地揽住柔软暖和的锦被睡了过去,丝毫不知自己婀娜的背影早就落入了一双危险的眼中。   她正睡着,忽然被一只大手翻过身来,睁眼一看,正对上赫绍煊那双狭长的凤眸,饱含缱绻缠绵。   楚禾稍稍醒过来一些,刚要开口嘟囔了几句,却忽地被人封住唇齿,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了一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赫绍煊覆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她没听见,仿佛深陷一处烈焰之中无法脱身。   而她目光所及之处,不过帐头两簇用来束帐的金穗。   那金穗颤颤巍巍地摇晃着,直到红烛昏昏沉沉地快要熄灭,才渐渐停息下来。   ==   第二日天色大亮,楚禾缓缓苏醒过来,瞧见自己正睡在赫绍煊怀中,忍不住抬起头来四下打量了一下,直到看见被凌乱扔在地上的衣衫、屏风上的肚兜,忽地朦朦胧胧地想起昨夜的情形,脸上顷刻便浮起一层潮红,忍不住将脸埋进了他怀里。   她只不过腾挪了一下身子,却听见赫绍煊轻哼了一声。   楚禾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瞧见赫绍煊并没有醒过来,可他的眉心却微微蹙起,像是有些痛苦之色。   楚禾眼眸落在他身上,蓦然瞧见赫绍煊穿的那件亵衣被撕扯得凌乱不堪,被微微敞开的胸膛隐约露出红痕。   她一愣,小手轻轻挑开衣襟,却瞧见几道长长的抓痕,忍不住“呀…”了一声。   难不成,这都是自己抓的?   楚禾连忙找来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用指尖儿沾上一点药膏,细细地给他涂在伤口处。   他身上的伤口越看越惊心,还不止这一处,连他被亵衣掩去的手臂上也有些抓痕,足以见得他们昨日有多么痴狂。   她正涂着药,手腕却忽然被一把钳住,抬头望上去,却见赫绍煊一双狭长的凤眸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将楚禾那纤纤玉指送到自己面前看了半晌,有些咬牙切齿地开口:   “下回真应该给你剪剪指甲。”   楚禾抿了抿唇,怯怯地开口道:   “后背还有吧…让我看看好不好?”   赫绍煊松开她的手,刚要转过身去时,目光却忽然落在她身上。楚禾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却被吓了一跳。   原来,她那双玉白修长的美腿上,竟然大大小小落了十来处淤青红肿。   不仅如此,赫绍煊忽然用手钳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蛋抬起来,指腹轻轻抚过她唇角的红肿,轻声问:   “疼么?”   楚禾忙不迭地摇了摇头:   “不疼了,你不说我都没有感觉。”   她话音刚落,却见男人忽然凑过来吻上她的嘴唇。   他吻得并不是唇瓣,而是伸出舌尖来回舔舐了一遍受伤出血的唇角,直到将她唇边溢出的一丝血迹都舔净了,他才挪开。   “你可知道这才是世上最好的药?”   楚禾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脸上烧得通红,怯懦地抓住他的手臂轻声说:   “还…还是用这个世上第二好的药吧…”   赫绍煊轻笑一声,这才转过身去任由她给自己上药。   她那双雪白的柔夷恍若无骨,沾着冰凉的金疮药格外地舒服,赫绍煊忍不住又趴在床榻上打起了盹。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让楚禾穿好了齐整的亵衣,连地上和屏风上乱挂的衣衫也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   桌上已经摆好了午膳,楚禾见他醒来,便倒了一杯清茶过来递给他,柔声说:   “我特意让人传了你喜欢吃的菜肴,还有昆江鱼呢…这儿的厨子说,六七月的昆江鱼最是肥美,我看着比我们上回吃的还要大一些…”   赫绍煊从床榻上站起身来,没有接过茶盏,长臂伸将过去轻轻将她的下巴抬起来了一点,淡淡问道:   “伤口好些了?”   她的下巴抵在他掌心,乖顺地点了点头:   “好多了。”   见他这才松开手,楚禾便将清茶送到他跟前,趁他润喉的时候开口说:   “昨天那个都尉在外堂候着呢,说是要问问我们接下来要去何处,是回玉京还是…”   赫绍煊慢腾腾地喝了几口茶,抬眼道:   “去把那只木匣拿过来。”   楚禾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于是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将那只从玉阙山上带下来的木匣送到他面前。   赫绍煊抬手将木匣叩开,从里面取出一封黑底金纹的诏书,展开来仔细看了一遍。   楚禾凑过去看了一遍,轻轻叹息了一声,抬头望着他的侧颜开口道:   “原来,先皇早就为你铺好了踏平玉京的路…”   赫绍煊却默默将遗诏卷好,沉声道:   “我从前觉得,父皇偏爱元祯远胜于偏爱于我。可是如今这封遗诏面世,天下人会知道父皇不仅将东尧留给我,还将这继任天子之位也留给了我。那他留给元祯的又有什么呢?”   楚禾凝滞片刻,脑中忽然想起赫元祯撕心裂肺地站在她面前说,   为什么所有人都爱哥哥,而没有人爱他。   她原本以为先皇留给他可以锦衣玉食的帝位以及富足强大的天子王畿,对他已算是百般宠爱。   可知道她亲眼看到这封遗诏,才明白原来先皇真正疼爱的只有他的长子赫绍煊。   这封遗诏可以颠覆天下局势,亦可以彻底使他们的父子与兄弟之情彻底决裂。   看着楚禾有些迷茫无措的眼神,他有些冷峻的神情微微松动些许:   “我恨赵家,恨玉京那些作为帮凶的世族,但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亲手做出伤害元祯的事情。即便他昏庸,即便他与赵家人同流合污,但他始终是我的幼弟而已。”   楚禾深吸了一口气,话到嘴边却不忍心开口。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赫绍煊始终都顾念着一丝骨肉之情,可最终却还是被赫元祯亲手摧毁。   末了,楚禾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可是在猎山的时候,他曾经动过除掉你的念头。要想把赵家拉下来,就势必会牵连到他。”   他的神色一凛,将诏书重新收回木匣。   “我们明日就前往北尧…”   这时候,窗边忽然传来一丝微弱的动静。   赫绍煊随手便捻起一支玉箸,顺着窗帷投掷了过去,那玉箸顷刻便刺破纸窗,却并没有打到人。   他走过去推开窗户,却只看见窗下的沙地上有几个足印,已经不见了踪影。   楚禾走过来,有些担心地说:   “我们的行踪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赫绍煊冷哼了一声:   “本来就不指望九元和十元能瞒多久。既然暴露了,索性召子兰带兵前来,大大方方出访北尧。”   ==   他们抵达魏城的消息,不过三日便被飞鸽传书传到了玉京城。   赵郁听说了消息以后,当夜便大病了一场。   第二天他气息奄奄,却不听府中大夫的劝告,仍然挣扎着起来,命家奴传了马车送自己入宫觐见。   赫元祯自从东巡归来之后,便比起往常更加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中,接连纳了十三位贵人,整日缠绵后宫,不思朝政。   若是在以前,赵家两兄弟自然乐得看见他这幅样子,总会趁机将赵家的权力更加深入地渗进朝局当中。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赵郁得知了他最恐惧的消息,以致于他终于意识到,赫绍煊和东尧已经发展到了不可不除的地步。   赵郁坐在轮椅上,被家奴推着绕过宫廷楼阁。一路上,赵郁急不可耐地喘着气,甚至连自己脚上的鞋子掉了一只也没察觉,只顾着嘶吼:   “快点!再快点!”   他们终于走到赫元祯饮酒作乐的噙玉楼,还未进去便听见殿内传来的一阵阵靡靡之音,连带着还有女子的娇笑声和劝酒声。   赵郁气得鼻歪眼斜,喘着气指着殿内:   “去…去将那些个女人都赶出去!我要跟天子说话!”   他这一声令下,宫廷里的内侍哪敢不照搬,纷纷便上前去哄赶赫元祯身边的那些个美人。   等殿内清静了,家奴这才将赵郁推到赫元祯面前。   赫元祯衣衫凌乱,头上束发的玉冠早已不见踪影,满头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   他眼下乌青一片,眼神迷离的双眸之中染着红血丝,原本温润如玉的模样过早地被骄奢淫逸的生活摧毁。   除了满身的酒气,什么也不剩。   赫元祯见大殿被清空,脸上露出不悦。   他赤足摇摇晃晃地走到赵郁面前,举起金杯高声道:   “舅舅,来…元祯敬你一杯,你快把舞姬召回来…”   说罢,他仰头将烈酒倒入口中,也不管酒渍从下巴滑落到了脖颈,只等杯中酒饮尽了,才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在赫元祯痴狂的笑声里,赵郁忽然用尽了力气,朝他大吼一声:   “陛下!赫绍煊拿到了先帝的遗诏!你若还要躲在这深宫之中,恐怕不久之后东尧军的铁骑就要兵临城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赫元祯一秒   他本来其实已经想做一条咸鱼了,然鹅又被赵老头PUA了 第八十二章   ==   赫元祯已经喝了不少的烈酒, 此时抬起一张醉醺醺的脸望着赵郁, 一双漂亮如琉璃般的眼眸里带着些许迷茫, 断断续续地说道:   “舅舅,你在说什么呀?什么遗诏不遗诏的,父皇他留下的遗诏, 不就是册立我为太子么…他赫绍煊要起兵,那是谋逆, 孤自然可以召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   “陛下!你醒一醒!东尧王手里握得可是先帝的遗诏啊!”   赫元祯闻言, 忍不住指着他哈哈大笑道:   “舅舅…你是不是丹药吃多了…这会儿跑到噙玉楼来说起胡话了?”   赵郁舌战群雄, 却从来都没试过跟一个喝的醉醺醺的酒鬼讲道理,一下子便气的鼻歪口斜, 伸出手颤巍巍地指着他,怒道:   “你…你…”   赫元祯看了他这副模样觉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就在他狂笑的间隙, 忽然有一瓢凉水兜头从他头顶浇了下来, 霎时便将赫元祯浑身上下全都打湿了。   他被凉水浇了个透心凉, 怒而转过身来, 却只看见一个模样瘦小的嬷嬷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   说来也奇怪,原本在盛怒之下的赫元祯, 如今竟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倒在龙椅上。   仔细一看, 他身上甚至还不住地发颤,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这时候,从后殿走出来一个婀娜的身影, 绕过屏风走到他面前,稍稍低下头睨了赫元祯一眼,那张已经颇有些年岁的脸庞上便掠过一丝阴沉。   只见她轻轻抬起赫元祯的下巴,声音不悦地开口道:   “舅舅来跟你说的可是正经事,皇儿只顾着寻欢作乐,可不乖哦。”   来人正是当朝太后赵慈。   她的语气虽带着宠溺,落入赫元祯耳中却是极为可怕的蛊惑。   只要她一说话,赫元祯便半点都没有要反抗的意思,就这样呆坐在原地,任凭水珠从他发丝一滴滴沾湿了亵衣,也不低头打理。   赵太后一挥手命人取来素帛给赫元祯擦身子,自己则走到赵郁面前,柔声道:   “二哥说,赫绍煊拿到了先皇的遗诏?”   赵郁默不作声,权当回应。   赵太后眼里闪过一丝厉色,一张脸变得尤为阴森可怖,赫元祯只在远处看了一眼便止不住地发抖。   “是谁给他的?”   赵郁沉默了片刻,徐徐开口道:   “唐萧。”   赵太后听到这个答案,猛然回头望着赵郁,惊叫出声:   “不可能!你我都亲眼看着唐萧被逼着跳下悬崖,她一个死人,怎么可能拿着先皇的遗诏出现?”   赵郁冷冷地开口道:   “你别忘了,悬崖之下都是暗流。姒水深不见底,当初并没有人发现她的尸首。或许她被人救了上来也未可知…更别说,这些年,还有一个谢炀一直在帮她。凭借他们两个人的才智,要想在玉阙山那样地方隐居,你我又能如何?”   赵慈已经全然没有了太后的威严,一张脸气的扭曲变形,双眸之中几乎充斥着嫉恨和怨毒。   “那遗诏里写了什么?”   赵郁看了她一眼,冷冷开口:   “遗诏里能写什么?太后娘娘,臣劝您还是不要再去思考唐萧是怎么活下来的。眼下最重要的是铲除东尧王!”   赵慈被他厉声斥责了一顿,脸上这才稍稍平复下来一些。   她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仍然坐在王座上默不作声的赫元祯一眼,走过去蹲在他身边,为他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衫:   “皇儿,舅舅方才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赫元祯呆滞的目光转过来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赵慈脸色一凛,忽然伸手扯住他的衣襟,面露凶狠:   “元祯你给我醒一醒!你父皇临终前明明当着我们的面写下了立你为太子的诏书,可他竟然还留了后手…赫绍煊夺走了楚禾,目下还要觊觎你的皇位,你难道就甘心这天子之位莫名其妙地落入他手么?”   赫元祯浑身剧烈地一震。   赵慈的一字一句仿佛鞭笞一般砸在他身上,让他猛然从混沌之中苏醒过来。   他的皇位是假的,他父皇留给他的遗诏也是假的,而他父皇真心偏宠赫绍煊却是真的。   赫元祯原本以为父皇只不过给了他可以对抗自己的筹码,却不曾想到,父皇甚至替他铺好了一条名正言顺的路。   他忽然一掌砸在桌案上,将案上一排盛满美酒的金樽悉数震到地上。   赫元祯眼睛里充斥着血红,抑制不住的狂怒在他心里疯长。   这江山,这天下,这满目繁华,竟然全都只是为了他赫绍煊一人做陪衬。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赫元祯忽然怒吼一声,从一旁的剑架上抽出一把雪龙宝剑。犹如凤吟九天一般的震啸声直冲天际,他双手执剑,飞速地冲向了大殿墙壁上那张硕大的大尧地图,狠狠将剑锋刺入东尧青都的位置,将地图划出一道狭长而可怖的裂痕。   随着地图的撕裂声,赫元祯的嘶吼声也随之而来:   “赫绍煊,我与你,势不两立…”   ==   刚过晌午,楚禾用了午膳便昏昏欲睡,趴倒在床上只消一会儿便睡着了。   赫绍煊见她困成这副样子,便没再吵她,自己只身一人出了门去,亲自去了城西魏陵去看望建造进程。   只是时辰来的颇有些不凑巧,他刚出门没多久,魏藏便登门拜访。   两人一个从东街来,一个往西街去,前后之隔几步,刚好没打上照面。   魏藏一来,外面的侍卫们听说了他的身份,也不敢担待,只能壮着胆子敲了楚禾的房门,硬生生将她从美梦里唤醒。   楚禾如今没带侍女在身边,身边没人贴身伺候,听见敲门声也只能自己爬起来去应门。   她走到门边,也没将门打开,只倚在门背后打着哈欠,懒懒地开口道:   “何事?”   侍卫闻声,连忙恭敬地开口道:   “回禀王后娘娘,外面有一位叫魏葬的求见,娘娘见还是不见?”   楚禾听见魏葬的名字,一下子便清醒过来,连忙吩咐道:   “请他到外间大堂里候着,让长司准备上好的茶点,我换身衣裳便来。”   那侍卫连忙应了一声,立刻便下去准备了。   楚禾走回里间,看着衣架上挂得寥寥可数的几件换洗衣裳,不由地有些犯愁。   她走到铜镜跟前解开衣襟,撩起衣裳来端详着自己身上的几处斑驳的红痕,似乎还提醒着她昨夜的痴狂。   楚禾的脸颊不由地浮起一层红霞。   要想靠衣裳完全遮盖是不可能的,她只能从随身的物什里捡出一盒几乎没怎么用过的玉瑕膏出来,仔仔细细地敷在脖颈和小臂上。   等楚禾走到大堂的时候,远远地便看见魏藏立在原地,身边似乎还立着一个女子,一直低着头,看不清样貌。   他听见了楚禾的脚步声,连忙转过身来,有些局促地朝楚禾躬身行礼:   “魏藏见过小姐。”   楚禾面带一丝笑意,轻声道:   “快免礼…你离开青都的时候说要去闯荡江湖,我还以为你不在魏城呢…”   魏藏穿着一袭深蓝色的衣袍,显得成熟稳重了许多,举手投足间似不再是以前那个少年的模样,可当他抬起眼眸,眼中光彩却仍然不改当年。   他脸上带着一些歉意,望着楚禾的目光温柔许多:   “原本打算去一趟西尧游历,临行前忽然知晓小姐…小姐与王上前来魏城,便将计划推迟了。”   他们见面也没有什么开场,如此一来二去地便聊了许久,楚禾这才意识到他们还站在原地,连忙招呼着他坐下,却转眼瞧见立在魏藏身后的那个女子。   她看清了那个女子的面容之后,有些惊异道:   “酡颜?”   女子虽然已经褪去金钗华服,可眉眼之间仍然染着一丝烟花巷柳之地独有的妩媚。   听见楚禾的声音,她便稍稍一福身:   “伊宁见过王后娘娘。”   她波澜不惊地纠正了楚禾,楚禾稍稍颌首,带着些歉意道:   “抱歉,我忘了你原来叫伊宁。如今…你们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么?”   魏藏摇了摇头道:   “魏家平反之后,原先的宅院田产悉数归还,我们也搬入了从前那间昆阳令府邸当中。只是人少,难免有些冷清。”   楚禾脸上的笑容尽数敛去,轻声安慰道:   “不管怎样,你们兄妹二人如今还能相依为命,又何尝不是一件不幸中的万幸呢?”   魏伊宁闻言,偷偷抬眼看了魏藏一眼,低头不语。   而魏藏脸上却有些沉重。   他朝楚禾一拱手道:   “小姐,魏藏今日就是为了妹妹而来的。伊宁从前受了琼善的蒙骗,曾经企图对小姐作出不利的事情。虽然后来没能成功,可到底是怀了不该有的心情。我知道,这件事若是让王上知道,凭借王上对小姐的看中,定然不会轻易绕过她。可魏葬如今只有这一个妹妹,无论如何…”   他话中有些恳求,楚禾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便开口道:   “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件事,我自然知道当初琼善是怎么利用你们兄妹两人的,又怎么会责怪她?这件事,找机会我会与王上说清楚的…”   魏藏稍稍放下心来,朝她躬身道:   “多谢小姐…”   伊宁闻言,也一改方才的沉默,朝楚禾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表示感谢。   楚禾舒了一口气,轻笑着说:   “快坐下来喝盏茶,看这些点心好生精致,若是你们不吃,长司可就白准备了。”   魏藏稍稍颌首,刚要接过楚禾递过来的茶盏,眼睛却忽然落在她的袖口,在那薄薄一层轻纱下,分明看得出来那下面盖着一块淤伤。   他头脑一热,竟也不顾场合,下意识地握住楚禾的手腕,凛然问道:   “这是怎么弄的?”   楚禾一怔,连忙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回来,轻声道:   “没事…这是我不小心磕碰出来的,养几天就好了。”   魏伊宁也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氛,忍不住轻扯了一下魏藏的衣角:   “哥哥…”   魏藏却丝毫不妥协,走上前一步望着楚禾的眼睛问:   “他是不是对你动手了?”   楚禾愣怔了一下,脑中仔细想了一下他说的“动手”的意思,一个没忍住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的魏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魏藏…你想到哪里去了…”   魏藏见她这样的反应,心知是自己想多了,脸上不由地有些发烫,于是退而行礼道:   “魏藏唐突了…”   楚禾怕他尴尬,便尽力将话题往其他事情上引。   于是他们三人坐下又聊了一阵,魏藏便带着魏伊宁起身告辞了。   楚禾目送着他们离去,见四下没人,便偷偷伸了个懒腰,又从盘子里捻了一块绿豆饼送入口中,这才慢腾腾地往回走。   可还没等她走到下榻的雅间,便瞧见赫绍煊正站在门口等她。   他手上捏着两根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可脸色却难看得很。场面带着一丝违和,看上去奇怪极了。   楚禾小心翼翼地朝他挪了过去,眨巴着亮晶晶的眸子问:   “这是给我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还有一更六千字,但是会比较晚哈! 第八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了!   ==   楚禾见赫绍煊没动也没吱声, 于是便试探地将脑袋凑过去, 踮起脚尖、就着他的手, 张嘴朝最上面的那颗糖葫芦咬下去,一口咬下半颗。   谁知楚禾却发现赫绍煊的眸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于是便犹豫了一阵, 才小心翼翼地嚼了一下。   糖葫芦外面的包浆被银牙咬碎了,发出脆生生的声响。   她察觉到赫绍煊的脸色好像看起来更难看了一些。   可是已经入了口中的东西断然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于是她便硬着头皮嚼啊嚼的, 直到将半颗糖葫芦咽下去, 这才舔了舔唇边儿,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上剩下的糖葫芦, 迟疑片刻说:   “糖浆化了就不好吃了…”   赫绍煊深吸了一口气,稍稍抑制了一下自己过于外露的情绪,而后便拂袖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她的手腕,一脚将房门踹开, 将人撵了进去。   大约是觉得拿着糖葫芦过于不严肃, 于是赫绍煊便随手将糖葫芦丢在一只空盘上, 自己也一掀衣袍坐在桌边。   楚禾看见上头的糖浆已经开始化了, 脸上有些着急地想要伸手去够,却被赫绍煊一把拉到身边:   “站好!”   楚禾打了个哆嗦, 立刻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眼珠儿却忍不住时常偷瞄几眼盘子里那鲜红的糖葫芦,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赫绍煊忍无可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朝自己的方向扭转过来:   “楚禾, 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又见谁了?”   楚禾不假思索地开口道:   “魏藏呀。你走了没多久他就来了,我以为你在外面也遇见他了呢。”   赫绍煊见她倒是没撒谎,神色稍稍有些好转,可掐着她下巴的手却没有松开。   只见他那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盯着她的脸蛋看了半晌,问道:   “好端端的,他来找你做什么?该不会是为了叙旧吧。”   楚禾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眨巴着眼睛说:   “你没看见他带了个女子来么,那是他妹妹魏伊宁,是来跟我认罪的。因为魏伊宁之前遭琼善利用,差点对我动手。”   赫绍煊皱了皱眉:   “那你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原谅她啦。”   赫绍煊嗤之以鼻:   “你倒是大方得很…”   语气虽然仍然没有减弱,可他原本阴沉难看的脸上却肉眼可见地和缓了许多,眸子也落在小姑娘唇角没舔干净的糖渍上。   他的大手摩挲着她的下巴,忽然凑上去舔了一下她唇边。   柔软的舌尖来回在她唇边打了个转便离开,速度快得楚禾几乎都没反应过来。   赫绍煊看着她愣怔的样子,舔着自己的唇边回味着方才的香甜,眸中染上一层柔和缱绻的颜色,刚要将人拉进自己怀里时,却见她忽然将盘子里的糖葫芦拿起来隔在他们之间。   气氛因为有乱入的糖葫芦而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可楚禾却弯着眼睛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要是再不吃的话,糖都要化了呢…”   望着赫绍煊逐渐又有些发冷的眸色,她忙不迭地将糖葫芦递到他嘴边:   “你吃么?”   半晌,赫绍煊才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   “不吃。”   楚禾想起来他真的半点甜的也不沾,于是便自己将最顶上那半颗糖葫芦咬下来,眯着眼睛嚼了两下便咽了下去。   她低头看了一眼剩下的糖葫芦,才发现有的夹了核桃,有的夹了豆沙,每一颗都比第一颗要大一些。   楚禾转着竹签调整角度,看怎么一口咬下去能吃到最多的东西。   赫绍煊看着她一副认真严谨的样子,找准了她咬下去的时机,忽然凑近她,用大手包住她的小手,一口便将她挑好的那颗山楂夹核桃的从嘴边夺走。   楚禾愣了一下,看着竹签上瞬间便空了一大截的位置,撇了撇嘴,忍不住小声开口抱怨:   “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赫绍煊戏弄了她一番之后,便站起身来朝书房走去,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   “偶尔喜欢吃。”   楚禾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去,低头一看见空荡荡的竹签就觉得有点憋屈,却又不敢生气。   好在他还给她剩了一根多的糖葫芦,楚禾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吸引了回来。   一根半糖葫芦下肚,楚禾又喝了半杯茶,还是觉得有点腻。   她忽然想起来赫绍煊的书房里好像放了一盒盐渍梅干,于是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并没有关拢。   借着那道缝隙,楚禾清清楚楚地看见,赫绍煊此时正坐在书桌前低头思考着什么,她看见心心念念的那盒盐渍梅干就放在他手边不远处的地方。   楚禾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小心翼翼地腾挪到赫绍煊的案头旁边,趁他低头写公文的功夫,朝那盒盐渍梅干伸出一只罪恶的小手去…   可她不知道,她一早就已经被赫绍煊盯上了。   她刚伸出手,便让一只大手牢牢地钳住,那人一用力便将她捞进自己怀里,掐着她的腰问:   “刚吃完糖葫芦就吃蜜饯?不怕牙疼?”   楚禾吃痛地呲着牙,揉着腰委屈道:   “盐渍梅干又不是甜的…我吃两颗换换口味嘛…”   谁知她一转头,却瞧见赫绍煊桌案上正在撰写的公文,于是便好奇地将它拎起来问:   “你要召子兰将军前来魏城么?”   赫绍煊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我们要去北尧的消息已经走漏了风声,若是不带一支队伍护驾怎么能行?”   楚禾想了想,竟然大着胆子在他膝头坐直了身子,还将他的狼毫从一旁的砚台上拿起来,一笔一划地学着他的字迹往上面写字。   赫绍煊凑过去一看,只见她写的是:   “顺便带着郑子初大夫一起过来。”   赫绍煊被她这颇为口语化的用词逗笑,偏头看着她问:   “要郑子初一起来做什么?”   楚禾义正言辞地说:   “给你叔父治病啊。”   上辈子赫瓒因为纵欲过度,刚过四十就猝死在卧榻上,这才导致北境局势大乱,蛮族趁机大肆入侵大尧境内,楚家军才不得不北上相抗。   要想保住楚家军,她就得想办法让赫瓒别那么早死。   可是赫绍煊哪知道她小脑瓜里想得这么周全,忍不住蹙着眉道:   “哪有带着大夫去拜访别人的?更何况,你怎么知道他有病?”   楚禾写完一行字,抬起头来认真地讲:   “你别忘了,他可是有二十九位侧夫人呢,每个月还要雨露均沾…还是让郑大夫给他调理调理身子为好…”   谁知道赫绍煊听完她说的话,眼眸逐渐转深,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说:   “恩,是应该调理一下,顺便让他也给我调理调理。”   楚禾疑惑地转过头,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你有什么需要调理的”,却对上他那双狼一般如狼似虎的眼神,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他们一直折腾到过了午夜,楚禾这才揉着酸疼的腰爬起来,借着昏黄的烛光,低头才看见身上又多了几道被掐红的印子,一碰就疼。   她那双美眸早就哭得跟桃一般红肿,只翻个身便能感觉到身下的床铺一片泥泞,心里又羞又愤,挣开他的怀抱,扭过身去不理人。   赫绍煊唇边浮起一丝笑,走下床去命人传了热水进来,然后强行抱着她去沐浴了一番,最后才回到床榻上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只药膏出来,低头给楚禾涂在身上:   “这个药膏一天涂两次,淤青和红肿明天就会退得干干净净。”   楚禾没答话,渐渐地却没那么抗拒了。   因为他的手法实在舒服,一边上药还一边帮她轻轻按摩着,不一会儿她就有些昏昏欲睡。   等上完了药,楚禾已经趴着睡着了,小小的脸埋在被褥里,瞧着十分可爱。   赫绍煊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站起身来熄了灯,回到床榻将她拢进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   等文书发出之后不过九日,赫子兰便带着一支精锐浩浩荡荡地从青都而来。   此行赫子兰带上了楚禾身边的立夏和敛秋随行,还有楚禾点名要带的郑子初也随行在列,仍然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见赫绍煊和楚禾,他只消上下打量了他们一下,便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给他们递上一瓶丹药。   楚禾好奇地接过来,打开来一闻,便闻见一阵异香扑鼻,忍不住开口问道:   “郑大夫,这是什么东西?”   郑子初稍一拱手,脸上乐呵呵地藏不住笑:   “此物是助王上与王后娘娘多子多福的灵丹妙药。”   楚禾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给的是什么东西,于是便涨红了脸将药递给立夏让她收起来。   赫绍煊则坐在一旁脸不红心不跳,看着她这幅羞怯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开口道:   “郑大夫有心了。”   郑子初笑吟吟地朝他躬身行了一礼,开口道:   “老朽听子兰将军说,此番王上命我随同前往北尧,是为了给北尧王调理身子?”   赫绍煊稍稍瞥了一眼楚禾,唇边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颌首道:   “是。”   郑子初却有些疑惑道:   “老朽听闻北尧王乃是习武之人,体格强健,没听说过有什么疑难杂症…”   赫绍煊停顿片刻,看了楚禾一眼,回道:   “本王也是这么以为的。只是王后觉得我叔父后宫妃嫔太多,唯恐他身体受损,又听闻郑大夫最是妙手回春之人,故而便请来随行北上。”   楚禾脸上腾地便红了,忍不住开口道:   “就算没事,请郑大夫调养调养也没什么坏事…”   郑子初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连忙起身朝他们拱手道:   “既然如此,悉听尊便。”   次日,赫绍煊便带着出访北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沿途北上,一路向北尧都城障阳而去。   因为在出发之前已经事先派遣斥候递交了国书,所以等他们顺利抵达障阳的时候,北尧丞相张衡便亲自出城相迎。   只是有些奇怪的是,四下却并没有见到北尧王赫瓒的身影。   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因为在一般情况下,但凡有别国使团来访,会依照对方主使的身份来判定派遣谁出城相迎。   按理说,就算赫绍煊和赫瓒差了一辈,至少也应该是王子或是亲王出城迎接才算合理。   丞相张衡浸淫朝堂数年是,最是个会说话的,见到赫绍煊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请罪:   “早知东尧王殿下造访,本该由我北尧太子显亲自出城相迎,只不过不凑巧的是,太子显前几日刚前往北境监督换防,眼下不在城中,于是王上便派遣了老臣前来相迎,请东尧王殿下恕罪。”   这一番话说得人瞬间便没了脾气,赫绍煊自然也没再计较,只客套了几句便算过去了。   张衡为他们接风之后,便直接将他们安顿在一处极为奢华的宫廷别苑之中,又召了许多宫女内吏随行伺候着,。   只不过奇怪的是,无论他们怎样明示暗示,张衡就是绝口不提面见北尧王的事情,这让楚禾大为疑惑。   等张衡走后,她便忍不住开口道:   “这个张衡好生奇怪,我们一进城以后,既没见到北尧王,也没见到别的王子。看他那为人处世滴水不露的样子,想来也不是个蠢的,怎么能没听懂方才的暗示呢?”   赫绍煊嗤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开口道:   “就是因为他聪明,所以才故意装作没听懂你说话。要是听懂了还不肯说,岂不是更让人起疑?”   楚禾抿着嘴想了一会儿,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北尧王会不会已经…”   赫绍煊看了她一眼,嗤之以鼻道:   “楚禾,你能不能不要每天胡思乱想。北境蛮族与北尧僵持这么多年,就是畏惧于叔父坐镇障阳。你仔细想一想,要是叔父真的出事了,北境军还能顺利换防么?北边的蛮族还能沉得住气?”   楚禾吐了吐舌,懒洋洋地“哦”了一声,旋即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道:   “北尧王没来迎接倒也不奇怪,怎么我表哥就在障阳,也没来迎一迎呢?”   她话音刚落,便见外面的侍卫走进来通报道:   “客卿傅长宁在外请见。”   赫绍煊笑了笑:   “你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传——”   不一会儿,一身雪青色长袍的傅长宁便走入殿中,朝他们拱手拜倒:   “长宁见过东尧王殿下,见过王后娘娘。”   楚禾连忙让人将他从地上扶起来道:   “表哥免礼。”   傅长宁拱手致谢,并未与他们寒暄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道:   “此番听闻王上与娘娘前来北尧,本该与丞相一起迎出城的,只是宫中有事,耽搁了许久,这才有失远迎。”   楚禾闻言,忍不住转头看了赫绍煊一眼,下意识地问道:   “方才张丞相离去时状似匆匆,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可是宫里出什么事情了?”   傅长宁稍稍侧身望向身后,赫绍煊会意,挥手退去左右,安静地等待着他开口。   只见傅长宁一拱手道:   “此事涉及北尧隐秘,张相恐怕也不好开口。实际上从上个月开始,北尧王殿下就有些身子不适,前几日接连昏过去几次,眼下正在宫中休养,由几位王医轮番照料。”   楚禾闻言有些惊诧,稍稍凝神想了一阵,不由自主地开口道:   “可是上个月,谢相刚刚出使障阳,那时候还跟北尧王签下了合约,怎么这么快就忽然病了?”   傅长宁也稍稍蹙起眉头来: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自从我回障阳后没多久,王上就病了。听宫里的许妃说,好像是热疾引发的体虚气短。”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倾听的赫绍煊忽然开口道:   “不如先请郑子初大夫进宫去看一看为好。”   楚禾点了点头,转头与傅长宁道:   “我这回从青都带来一位名医,还请表哥帮忙引荐一二,请他入宫去为北尧王殿下诊疗。”   听她这么一说,傅长宁脸上却露出难色:   “这件事实在有些棘手。但凡能侍奉在王上身边的王医,都是宫里精挑细选的,我若是从外面随便带一个人回去引荐,恐怕没人敢用。”   楚禾有些焦急道:   “既然病势来得突然,就更应该多听一听众家的意见才是。如今宫里是哪位侧妃坐镇?我可否见她一见?”   傅长宁叹息道:   “若是后宫任何一位侧妃娘娘坐镇,倒也还能有得通融。可坏就坏在如今宫里执掌要事的是王上的生母,章太妃。”   “章太妃?”   赫绍煊看了她有些茫然,于是便叹息道:   “章太妃是祖父的侧嫔,性子最是酷烈刚硬。她若是坐镇宫城,恐怕绝不会允许外面的人进来给叔父看病,这件事怕是不好办…”   楚禾闻言沉默了片刻,仔细想了一阵开口道:   “表哥,我方才听你说起后宫的许侧妃,不知明日可否替我引荐一回?”   傅长宁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件事倒是不难。除了北尧王殿下起居的建章宫之外,宫里其他地方并没有被章太后限制。”   楚禾稍一点头:   “那明日见就请表哥代为引荐了。”   傅长宁略一躬身,又闲谈几句便与他们告辞离去了。   等他走后,赫绍煊看着她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忍不住提醒道:   “你要去见许侧妃做什么?你跟她搞好关系,也未必就能将郑子初塞进王宫里。”   楚禾笑了笑,开口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做一做怎么知道呢?”   ==   第二天晌午,傅长宁果然派人送来了口信,并且专程遣了一辆马车来接楚禾入宫。   楚禾事先已经在随行带来的礼物里面,精心挑选了一些东西出来装上马车,只带了立夏一个人进了北尧王宫。   马车一路载着她从东南门而入,又绕过许多宫廷楼阁,最后在一处花团锦簇的宫殿外停了下来。   宫殿里走出来一个样貌清秀的宫女出来,朝楚禾福了福身:   “奴婢见过王后娘娘,里面请罢。”   立夏皱了皱眉头:   “娘娘到底是东尧王后,这许侧妃怎么如此不知礼数?”   楚禾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依照辈分算,她还比我年长一辈呢。你去把礼物拿来,等会儿进去的时候别乱说话,今天我有要紧事。”   立夏闻言,这才噤了声,转身从马车里捧出几盒礼物出来,跟在楚禾身后走进了宫苑之中。   那宫女一路引着她走到里间,而后便请她站在原地等候,自己则掀开珠帘走到贵妃榻旁边,轻轻摇醒了睡在上面的一个曼妙女子。   那女子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瞧见楚禾立在外面,忙不迭地让人给她穿鞋。   楚禾略略打量了她一边,看见她身上穿的是傅家产的流光锦织成的一身淡紫色常服,耳坠还是两粒小小的浅粉色珍珠,便放心下来不少。   她粗略一瞧这位许侧妃的偏好,便猜到她一定会喜欢自己这次送上门的礼物。   只见许侧妃穿好了鞋,连忙从里面迈着碎步出来,稍稍朝楚禾福了福身道:   “妾身见过王后娘娘。”   楚禾也依照礼制给她回了一礼,笑着说:   “许妃娘娘多礼了,按照辈分,我还得唤您一声婶娘呢。”   许侧妃听见她直接给自己抬了一阶品级,又这样讨巧地说话,心下舒服得不得了,立刻便与楚禾亲近了起来,叽叽喳喳地说了个没完。   楚禾全程笑着应对,一边听着一边适时陈述,偶尔还抛出一两个新鲜的话题出来,引得许侧妃谈天谈得几乎忘乎所以。   等她完全放下戒心之后,楚禾便命立夏将自己备好的礼物拿来,一件件地摆到许侧妃面前,轻声道:   “这回我从青都带了些薄礼来,也不知道许妃娘娘喜不喜欢…”   她一边故作忧心忡忡的模样,一边将礼盒打开。   只看了一眼,许侧妃的眼睛便亮了。   光是第一个盒子里装的就是一整套的珍珠头面,全用的是最珍贵的深海珍珠,再由工匠一颗一颗穿成的,通身散发着莹蓝色的光芒,看起来便知价值连城。   而第二个盒子里是整整五匹流光锦,都是些鲜亮好看的颜色,最得年轻妃嫔们的喜欢。   许侧妃几乎都看不过来,嘴上亦是分毫也不吝啬赞美:   “你瞧这珍珠的成色多好,这么多颗居然没一个是有瑕疵的…”   楚禾舒了一口气,笑道:   “许妃娘娘喜欢就好,只是这些东西也不算什么。等东尧贡来新的珍珠,我就请表哥送来一些稀罕的。”   许侧妃双目放光,有些欢喜地不知所措,连忙开口道:   “平白受了王后娘娘这些恩惠,我实在有些惶恐。若是宫里能帮得上忙的,请娘娘尽管开口。”   楚禾笑道:   “此番我随夫君一起前来北尧,原本就是探望叔父,并修两国同盟之好的。只不过可惜…刚一来便听说叔父病倒了,眼下身边有位名医,却没办法引荐进来,实在只能是干着急罢了。”   许侧妃闻言,连忙问道:   “娘娘是说,有办法能治好王上的病?”   楚禾稍一点头道:   “这位名医师从玉阙阁,手下治疗过许多疑难杂症。我想着,就算不上手治疗,只远远地看一看病症,能与宫里的太医商量商量,那总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呀…”   许侧妃左思右想,瞧着楚禾有些愁绪的面容,心下一软,当即便应了下来:   “若只是看一看症状,我倒是可以安排一番。” 第八十四章   ==   楚禾见她这么快就答应了下来, 连忙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力图将她的顾虑全打消:   “眼下东尧和北尧联盟在即, 所有人都盼着北尧王殿下能尽快苏醒过来,这不仅仅是为了殿下的身体着想,更是为了两国日后的邦交。若是郑大夫真能让殿下恢复如初, 那许妃娘娘可算是立了大功一件呐。”   许侧妃原本只是想作一个人情还给她,并没有想到这么多。   眼下仔细一想楚禾的话, 她脸上也忍不住浮起一丝喜悦来。   自从北尧王先王后过世之后, 中宫之位便一直空着。   眼下若是自己立下大功, 朝野上下自然愿意拥立自己为后。   想到这儿,许侧妃就算再有忧虑, 心里也忍不住倾向楚禾了。   她稍稍颌首道:   “我们这些深宫妇人,哪里懂得那么多,只不过就是盼着王上早日醒来便是了。”   楚禾浅浅一笑,宽慰道:   “娘娘的心思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许侧妃经过她一番疏导, 心里一块石头已经落地。   抬头再见到她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一双美眸也弯成月牙, 一副温柔可人的模样, 心里便忍不住生出一丝亲近之意,十分爽利地开口道:   “王后娘娘放心, 等到了晚间, 建章宫侍疾的人约莫都会散去。除了几个王医全天不断地侍奉在外,不会有外人。等您回去以后,便可命那位名医持我的令牌从东南门入宫来。东南门的侍卫长是我的表哥, 他自然不会为难。待郑大夫进宫之后,我便会让他乔装成我的内侍,随我一道去建章宫。”   楚禾见她思虑周全,倒也没什么可顾虑的,只稍稍一颌首算作答应。   立夏见她欲起身离去,便连忙伸手搀扶着楚禾从蒲团上站起身来。   楚禾朝许侧妃稍稍福了福身:   “既然这样,我这便出宫去安排了,多谢许妃娘娘替我筹谋。”   许侧妃见她起身,连忙让侍女也一道将她扶了起来,规规矩矩地朝她回礼道:   “娘娘言重了。”   楚禾微微一笑,稍稍欠身便朝外殿外走去,而许侧妃则一路将她送到宫苑门口,目送着楚禾的车马远行而去。   许侧妃身边的宫女轻声笑道:   “没想到这位东尧王后竟然如此厉害,这下子娘娘可要立下大功了,等王上顺利醒来之后,约莫就有加封旨意来了…”   许侧妃嗔道:   “就你嘴甜。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一切都小心着,千万别走漏了风声。”   说着,她便四下看了一眼,确认周围没人注意到她们,这才带着宫人回到了自己宫中。   只是她们两人都没有察觉到,就在远处的树荫下头隐隐绰绰地立着一个人影。   在她们都走了之后,那人影才从树荫下出来,匆匆消失在了深深的宫巷之中。   ==   出了宫之后,楚禾便回到了驿馆。   楚禾四下绕了一圈没找到赫绍煊的身影,走出来问了侍卫才知道,原来他带着赫子兰一起去北尧校场了。   楚禾回到空荡荡的房间,不由地有些失落,原本还想跟他讲一讲今天的机遇,却没想到这么不凑巧。   这一静下来,楚禾便渐渐意识到自己还真有点想他。   见四下无人,她便悄悄将赫绍煊随便扔在床榻上的暗紫色亵衣拿起来,将脸蛋深深地埋进去,果然嗅见一股好闻的佛手柑气息,就像他在自己身边一样。   不过楚禾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   她命人将傅长宁召来,打算与他商议如何能送郑子初入宫的事情。   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一辆朴素的马车便慢悠悠地从远处驶来,停在了驿馆外,也不知是来接谁的。   过了不久,一个发须花白的老头便从驿馆里便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极为精神抖擞,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听见他的脚步声,马车里总算探出一个脑袋来,正是楚禾的表哥,北尧的客卿傅长宁。   傅长宁见他双手空空,什么东西也没带,便忍不住提醒道:   “郑大夫,此番可是去为北尧王诊治,行事还是要谨慎一些的,您就不用带什么东西么?”   郑子初听了他的话,也不急着反驳,反而笑呵呵地挤进车厢里,跟他面对面坐着,一边抚着胡须一边开口道:   “不用不用。你也不想想,这北尧多富庶,那王宫里储备的珍奇药材难道能比我带来的那些少?”   傅长宁摇头叹息,却也拿他没办法。   从前见他给自己父亲治病的时候,就把傅长宁惊得满头冒汗。即便到头来治好了,但还是给傅长宁留下了不靠谱的印象。   只不过他仔细一想,这郑子初要不是真有信心,恐怕也不敢这么狂妄,便也没再吱声,只招呼着马夫出发了。   ==   楚禾送走郑子初之后,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房间里看话本子。   立夏从外面进来,走到她身边轻声开口:   “娘娘,驿馆里的长司说已经做好晚膳了,问是不是要传进来。”   楚禾的目光从书上挪开,瞧见外面果然天色已经深了,只天边还融着一层金色的霞光。   她将书扣过来放在床榻上,抻了一个懒腰,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地。   “王上还没从校场回来么?”   立夏摇了摇头:   “不过现在已经是傍晚,王上约莫也快回来了。娘娘要不然还是将菜都传上来,先吃一些垫垫肚子?”   见楚禾点了点头,立夏便领着敛秋出去端菜了。   可等着菜都传上来,喷香的气味萦绕了一屋子,楚禾却又觉得没了胃口。   楚禾走过去看着桌上一下子多出来四五样荤菜,想着每一样都是赫绍煊爱吃的,忽然就觉得一个人吃饭怪冷清的,便命立夏道:   “都盖起来吧,我等王上回来一起吃…”   说着,她正准备回里间继续看她的闲话本子,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走到外院便停了下来,有个声音焦急地开口道:   “王后娘娘在么?”   立夏连忙走出去一瞧,惊诧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这不是表少爷家的小厮么?”   来人的确是傅长宁身边侍候的小厮。他见立夏出来,也不敢直接进来传话,只敢立在原地高呼道:   “王后娘娘,宫里出事了,我家主子命我前来通禀娘娘一声——”   楚禾稍一愣神,连忙回道:   “什么事?你进来回话。”   立夏忙领着他进来,那小厮一见楚禾连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她连忙问道:   “是不是郑大夫那里出了什么岔子?”   那小厮点了点头,语气焦灼地说道:   “事情本来已经安排得妥帖了。依照原计划,我家少爷将人带到许侧妃娘娘那里,再让郑大夫换上内侍的衣服,随着许侧妃一起去建章宫侍疾。却不曾料到,人才刚到建章宫没多久,章太后的人不知道从何处得了消息,带着人便将许侧妃和郑大夫全抓走了。少爷本来在尚服局打样子,听了消息连忙便遣小的来禀报娘娘了。”   楚禾蹙起眉头道:   “太后去宫里,什么也不说就把人抓走了?”   那小厮点头道:   “的确是抓走的,而且压根也没问清楚事情的始末就抓走了。少爷说,大概是许侧妃的计划让什么居心叵测的人知道了,否则章太后也不会这么跟许侧妃撕破脸。”   楚禾连忙问道:   “那表哥还好么?他可有受到牵连?”   那小厮连忙回道:   “那倒没有。少爷今日入宫,原本就是借着为尚服局挑选衣料的名头,一直跟尚宫大人在一起,并没有被牵连。”   楚禾稍稍松了口气,连忙命人立夏准备车马,又转头吩咐那小厮道:   “你身上有表哥的令牌吧?这样,你现在立刻带我进宫,我要面见章太后。”   那小厮吓了一跳,连忙阻拦道:   “少爷命小的来找娘娘,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想请动东尧王殿下出面。可如今娘娘要是也陷进去了,小的可万死难辞其咎啊!”   楚禾深深吸了一口气,温声安慰道:   “王上如今不在驿馆,我左右也是东尧王后的身份在,章太后多少会忌惮一些。你且下去候着便是,表哥那里有我来解释。”   那小厮见劝阻无效,便也没办法,只得乖乖听了她的命令下去等候。   立夏下去备车了,敛秋连忙走到内间去替楚禾将外袍取来,有些担忧地开口道:   “娘娘非要现在去么?若是再等一会儿,说不准王上就回来了,到时候也有人护着娘娘啊…”   楚禾摇了摇头:   “章太后不会对我怎样的。我只有现在进宫去,才能想办法护住郑大夫和许侧妃,毕竟他们两个是受我所托才被连累的,不能让他们白白受苦。”   说着,她走到书案面前,裁了一条窄窄的宣纸下来,用最小的毛笔写了一行字,晾干了压在餐桌上。   ==   等马车载着她进宫之后,楚禾便下了马车,她便直接去了太后所在的养珍宫。   还没等走进去,她便已经听见里面传来的一阵阵哭喊声。   楚禾心里一紧,刚要走进去便被宫门口的宫人拦了下来。   那宫女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脸生的很,便皱着眉头道:   “这是哪宫的贵人?今儿个太后已经歇下了,你改日再来请安吧。”   楚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作声。   立夏从她身后走上前一步,将楚禾的金令取出来亮在那宫女面前,厉声道:   “大胆奴婢,见了东尧王后还不跪下?”   那宫女头一回见到东尧金令,又想起最近东尧王的确造访了障阳,当下便以为是太后召楚禾进宫的,于是立刻便跪在地上颤声道:   “奴婢有眼无珠,不识王后娘娘…”   楚禾不理她,看了一眼里面,心里有些焦急,却只能强作镇定道:   “行了,本宫也不难为你,你进去通禀太后娘娘一声,就说里面发生的一切全都是我主使的,且不要为难他们二人。”   那宫女闻言,哪敢耽搁,连忙便站起来朝楚禾福了福身:   “奴婢这就去通禀。”   不一会儿,里面有个大宫女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走到楚禾面前朝她略略福了福身,眼神里却并不带多少敬重,语气更是带着些许凉薄之意:   “太后娘娘请您进去。”   楚禾也并不打算跟她说话,刚要往宫内走去,可跟在她身后的立夏却被那大宫女拦在了身后。   那大宫女语气毫不客气道:   “太后娘娘只想见你家主子,剩下的人就在外头候着!”   见立夏脸色有些急,楚禾稍稍侧眸,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等在外面,自己则在众人的注视下缓步走入了殿内。   刚一走进去,她便瞧见这样一幅场景。   章太后高居在凤座上,俯视着众人。   她已是个年逾六十的老妪,一头花白的头发,脸上也有些皱纹,精神气却十足,总体来看却仍能看得出是个仔细保养出来的。   尤其是她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其实,楚禾一进来便察觉到了。   她并没有露出害怕的模样,反而略略侧眸望向两边,果然望见许侧妃正被几个内侍按在地上。   只见许侧妃低着头,发丝凌乱,脸上也多了一些淤青,显然是刚受了刑。   而她的宫女则跪在一旁,不停地朝凤座上的章太后求情。   楚禾稍稍扫了一遍四周,最后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头发花白的郑子初。   郑子初被反剪了手跪在地上,看起来倒是沉着冷静很多,见了她也不慌张,竟还趁人不注意,朝楚禾挤了一下眼睛。   楚禾不敢再多看他,径自走到章太后面前,跪伏于地,恭敬拜道:   “晚辈见过章太后,愿太后凤体安康,福泽万年。”   章太后却似乎并没有领受她的好意,反而冷笑了一声道:   “这些场面话就免了吧。哀家听见你方才说,这一切都是你主使的?”   楚禾抬起头来,目光丝毫不惧地望着章太后,眼神又飘到她身边一个年轻妃嫔身上。   那妃嫔看起来陌生的很,可分明心虚。   楚禾只不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便有些慌乱地垂下头去,模样有些局促。   楚禾顷刻间便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只是一场宫斗闹剧罢了。   怕只是有什么人得了她郑子初入宫的消息,借机来敲打许侧妃的。   想到这儿,楚禾便不怕了,稍稍颌首道:   “这件事的确是晚辈安排的。只不过,晚辈的本意是让北尧王殿下尽早康复,不知这怎么就引得太后如此不满?”   章太后冷哼一声:   “你只想让皇儿康复?东尧与我北尧已经数年没有来往,这忽然又是要结盟,又是主动提出送大夫进来,你们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楚禾闻言,轻叹一声,有些遗憾地开口道:   “晚辈虽然从未见过太后娘娘,却素来听闻太后娘娘是个性情坚毅之人。想当年太后为了脱离玉京的夺嫡纷争,选择自毁容貌,早早带着北尧王殿下前来封地。那样刚烈的气节,实在应该让如今这些后宫妃嫔们学一学。可是晚辈却有些不解,您明明是那样有主见的一个人,如今竟然会听信小人的谗言,无故责罚于妃嫔?”   章太后身边的那个妃嫔听到这些话,慌忙开口道:   “太后娘娘,她竟然丝毫不避讳,凭空编排您的过往,实在太无礼了!”   可章太后却并没有生气,她反而对楚禾产生了一些兴趣,语气相应地稍稍放缓了一些:   “看你不过十多岁的样子,知道的东西倒是不少。”   楚禾浅浅一笑:   “章太后的故事,这天下谁人不知?虽然已经过去三十余年,但至今为止,天下后宫女子仍然没有一人能比太后娘娘当年的气节。晚辈今日提起,也只不过是尊崇向往而已。”   章太后稍一思忖,忽然抬手示意那几个内侍将许侧妃松开。   许侧妃一下子便跌倒在地上,宫女们便立刻上前去扶住了她。   楚禾看了她一眼,确认她没有大碍,继续开口道:   “太后娘娘从玉京那样的漩涡之中脱身,势必也恨毒了后宫妇人的那些心思,只怕不会想不到这一回…是谁故意为之吧?”   说着,她的目光便抛向了章太后身边的那个年轻妃嫔。   那年轻妃嫔惊得花容失色,颤抖地跪在章太后面前,连忙开口道:   “太后娘娘明鉴,是许侧妃她带着外臣进来,欲加害于王上,这是确凿无疑的啊太后娘娘…”   楚禾冷冷打断她的话,开口禀道:   “太后娘娘明鉴,郑大夫入宫不假,可这加害北尧王殿下一说,一无实据,二无证词。就是这样的凭空陷害也能成功,岂非滋长宫中的歪风邪气?”   章太后闻言沉默了片刻,忽然一脚将那年轻妃嫔踢开,怒道:   “哀家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玩弄心机的脏东西,来人,给我将她拖下去,打入冷宫!”   那年轻妃嫔吓坏了,连忙叩头求饶:   “太后娘娘饶命啊…嫔妾也只是担心他们会对王上不利,绝对没有故意陷害许侧妃的意思啊…”   可不等她说完,便已经被几个身强体壮的内侍拖了出去,嘶喊声几乎传遍了整座宫殿。   章太后揉了揉太阳穴,缓缓又抬起头来:   “无论如何,你们私自带外面的江湖大夫进来,到底是不合规矩…更何况,哀家去拿人的时候,已经见到你送进来的那位大夫正在偷偷给皇儿嘴里塞什么东西!若不是怕他下毒,哀家早就命人将他乱棍打死了。”   楚禾心里一惊,冷不丁想起刚才走进养珍宫的时候,郑子初躲在角落里给她使眼色的样子。   许侧妃闻言,也不顾脸上的伤,连忙往前爬了几步,朝楚禾开口道:   “王后娘娘,你不是答应我只让他远远看一看,不下手诊疗的么?”   楚禾没办法,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   “回禀太后娘娘,这位并非是普通的江湖医生,而是师从玉阙阁的名医郑子初。他素来有妙手回春之名,绝不会无故坑害…”   她话音未落,却听见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声响——   “太后娘娘,不好了…王上他…他吐血了!王医们都吓坏了,连忙遣了奴才来传话,怕是今晚上也熬不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点还有一更哈~困了就别等,明天早上看也是一样哒 第八十五章   ==   这内侍的一番话冷不丁传过来, 殿内瞬时便乱作一团。   章太后全然没了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 一张脸吓得血色尽失, 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失声道:   “你说什么?王上他吐血了?”   许侧妃闻言也吓了一大跳,双腿一软便跪到地上, 脸色煞白、一副惶恐惊惧的模样。   楚禾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角落里的郑子初,却看见他正闭目养神, 仿佛殿上方才传进来的消息与他无关一般。   这时候, 章太后已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竟颤抖着伸出手,指着楚禾和郑子初两个人怒斥道:   “来人, 跟我将这两个人以谋刺之罪拿下!”   “是!”   只听一阵骚动声从殿外传来,一群内侍立刻便围拥过来。   他们刚想要将楚禾强行按倒,谁知却看见她一双眸子冷不丁望过来,带着些许愠怒, 更带着凛然之色, 未出一言便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些内侍自然知道她的身份, 不敢轻易上前, 纷纷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楚禾将头转回来, 冷冷地看着章太后:   “既然北尧王殿下出了事, 太后难道不打算先去看一看情况么?你这么急着处置我,若是北尧王真的出了什么事,届时新君登基, 军心大乱,你难道要让他在抵抗蠢蠢欲动的蛮族之时,还要腾出手来兼顾东尧军吗?!”   她这一席话,立刻便让一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母亲渐渐冷静了下来。   楚禾方才一副温顺谦恭的样子,章太后果真就理所应当地以为她不过是个后生晚辈而已。   可是如今她站在这儿,章太后不得不想到她背后的靠山。   若是她有了事,东尧若是举国之力前来征讨,北尧能讨得了几分好?她若是意气用事处置了楚禾,那岂不是给她的皇孙招来无穷无尽的后患?   章太后咬了咬牙,沉声道:   “哀家不敢动你,不代表不敢动你身边这些人!在这后宫之中,哀家若是想杀一两人,这宫里谁敢阻拦?”   楚禾看着她的眼睛道:   “这宫里的确无人敢阻拦。只不过,晚辈请太后娘娘三思,郑子初乃是我东尧客卿之尊,怎容你想杀就杀?恕晚辈直言,如今太后最需要做的就是相信郑子初大夫,比起王宫里那些昏聩的王医而言,他更值得信任。”   章太后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下令道:   “摆驾建章宫!带着她和那个郑子初一起!”   饶是她这样说,那几个内侍仍然不敢上前去跟楚禾动手,只能走到她身边“请”她站起身来。   楚禾撑着地,慢慢站起身来,不理会身边跟随她的内侍,而是不卑不亢地走到大殿角落里去将郑子初扶起来,将他搀扶起来,跟着太后出了养珍宫。   走出养珍宫之后,等在外面的立夏和傅家小厮见这么大的阵势,都吓坏了。   尤其是他们看见楚禾被几个内侍围拥在人群里面,立夏更是焦急得不行。   而楚禾却给他们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接着便默不作声地跟着太后轿辇,朝建章宫走去。   等到了建章宫外,章太后颤颤巍巍地从轿辇上下来,由好几个宫女在一旁扶着,加快了脚步走进内殿。   楚禾见人走远了,找准了机会低声与郑子初道:   “郑大夫,你可有把握?”   郑子初并没有答话,却微微一笑。   临到这样的关头,郑子初竟然还笑得出来。   楚禾深觉自己没他这么淡定。   若是这一回失败了,东尧和北尧的合作也就会破裂,那她所作的一切努力恐怕就都要白费了。   想到这儿,楚禾心里难免有些惴惴,身后的内侍催了好几次,她才慢慢搀扶着郑子初走进去。   刚一进去,楚禾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环绕在内殿,几个王医和宫女内侍全都齐刷刷地跪在屏风外,神情皆是一片惶恐。   他们绕过屏风走进去,便能看见章太后正坐在床榻前,弯着腰佝偻着身子看自己的儿子。   其余的便只有两个侧妃立在旁边,大约也觉得无力回天,便纷纷低声啜泣着。   章太后被这恼人的声音吵得不行,抬起头来便是一阵呵斥:   “皇儿还没殡天,你们在这里哭什么?要哭就出去哭!”   那几个妃嫔被这么一惊吓,忙不迭地拭去眼泪,立在原地不敢再吱声。   楚禾稍稍上前一步,看见躺在床上的北尧王此时仍然在昏睡着,只是唇角染着一层黑血,脸上苍白如纸,看起来的确是情况不大好的样子。   谁知就在殿内众人一个个都如此肃穆的时候,郑子初却忽然笑出了声:   “黑血都吐出来了,好事,好事。”   章太后怒而回头,瞪着他说:   “谁放这个疯子进来的,快给我撵出去!”   楚禾急忙阻拦,却听郑子初仍然不肯闭上他的嘴:   “让那些庸医将他们那九龙调养汤热热地灌下去一碗,保证今夜就醒来了。若是不灌嘛,也行,就是醒来的可能晚点。”   这时候,身边的内侍已经上前来拉扯郑子初了,楚禾急的上前一步跪在章太后面前道:   “既然王医都已经觉得无力回天,太后娘娘不妨试一试此法!”   章太后盯着她看了半晌,或许也到了绝望之际,心里不由地动摇了几分,无奈终于松口命道:   “也罢,先把那个疯子留下。来几个人下去煎药!”   屏风后面的几个王医闻言,连忙便从地上爬起来,争先恐后地小跑着出门去煎药了。   对于他们这些在内廷混迹多年的王医而言,治病救人永远不是上上之策,保命才是最要紧的事。   原本他们还在担心这件事会不会株连到他们,可一听说这殿内没他们的事了,这平时都不愿意做的煎药杂事都能抢着干。   药熬了一个时辰,还冒着滚滚热气便被端了上来。   郑子初看了一眼,又翕动鼻翼闻了闻药味,这才满意道:   “就这么热热地喂下去才好,吐多少出来就再灌多少进去!”   那端药的内侍在原地踌躇,似乎在等着章太后的吩咐。   章太后咬牙一挥手,示意他照做,那几个内侍便在一旁七手八脚地将北尧王扶起来,一勺一勺地喂汤药。   楚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抬起头来望着床榻的方向,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只见满满一碗汤药灌下去没多久,原本昏睡的北尧王忽然长叹了一声,将殿内的人都吓得够呛,以为他是回光返照。   楚禾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章太后身后,看着北尧王竟然慢慢醒转了过来,一双鹰眼也缓缓睁开。   谁知那北尧王刚一睁眼,看得却不是床榻前老泪纵横的老母亲,反而无比精准地看到了楚禾,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张苍白的面容忽然扬起一个笑容:   “母后这是从哪里给儿子搜罗来的美人?”   楚禾一惊,心头浮起的喜悦忽然被冲淡了许多。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不想却迎上对面几个妃嫔嫉恨的眼神,忙不迭地转头向郑子初道:   “郑大夫,快来看看,殿下醒了!”   郑子初旁边的内侍见北尧王醒过来,连忙伸手将郑子初身上的绳子解开,一边一个搀扶着他走到床榻前。   那北尧王只看了他一眼,便开口评价道:   “你长得像是倒骑驴的张果老,与那美人是什么关系?”   郑子初朝他作了个揖,淡淡笑道:   “容草民为王上切一切脉再聊可好?”   章太后见自己的儿子果然醒转,惊喜之余态度大变,立刻便起身给郑子初让了一个位置,自己则撑着拐杖立在旁边,伸着脖子看。   那北尧王自然也是个惜命的,虽然安静了下来让他给自己切脉,可一双眼睛却仍然时不时地扫过楚禾的脸,越看越喜欢。   楚禾被他这么一注视,脚下慢慢退出老远去,试图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郑子初诊完了,抚着胡须刚要说话,却听见北尧王自己开口道:   “张果老,你可别唱衰孤的身子。若是不能纵情美人怀,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郑子初笑呵呵地开口道:   “没事了。草民已经将您体内的虚火都排解了出来,日后王上只需每日服用草民特制的丹药调养,不出半年便会大好。至于美人什么的嘛…就依照您自己的心情来便是了。”   说着,便将这瓶药丸送到他面前去,又转头向章太后躬身行礼道:   “太后娘娘,草民已经治好了北尧王殿下,若是您还不放心,要留我在宫中小住,我也自然应允。只是草民不过一介‘江湖庸医’,这费用比起宫里这些草包还是要贵一些,您看若是付得起,草民就留下。”   章太后的脸色僵得要命,可北尧王闻言却哈哈大笑,眼眸之中多有赞赏:   “这张果老倒是爽快,孤喜欢的很。来人啊,传黄金万两,赠给这位江湖人!”   章太后闻言,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只能将一腔怒火全都撒在了那些草包王医身上:   “养你们这么多人,还不如一个江湖大夫有用!各自罚俸一个月,以儆效尤!”   楚禾闻言,稍稍叹息了一声,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可她这细细小小的一声叹息,却又惹得北尧王的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过去。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楚禾看,仔细瞧着她那水光缎子一般的秀发柔软地垂落在肩上,小小的绾发只戴了一两只珍珠宝钗,看起来清淡又雅致。她额前没有花钿装饰,一双细细的长眉色如远山,衬得她那副妩媚过分的容貌多了一分沉静温婉。一双美眸如同多看一眼就要被摄魂,鼻尖与唇角都是恰到好处地精致秀美。再加上那举手投足间的优雅自如,与那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竟是他后宫之中也难得一见的倾城之貌。   北尧王盯着她那双被她自己握得泛红的雪白柔夷看了半晌,心里忒痒得厉害,又追问了一句:   “这美人是谁?可有嫁人?嫁了人也没关系,本王一纸诏书将你娶进宫里来可好?”   楚禾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忙不迭地开口道:   “我是…”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冷淡的声音:   “皇叔慎言,她是我妻。”   楚禾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果然瞧见赫绍煊那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面。   那感觉仿佛是温暖慢慢从她背后包围过来,冷冽的语气听在她耳朵里却似冬月里温暖的朝阳,顷刻间就融化了所有。   楚禾欣喜地站起身来,欢悦地朝他奔过去,一下子便扎进他怀中。   赫绍煊见小美人一下便扑进他怀里,脸上虽然仍然没有变化,可低头望着她的眼眸之中已然染上一层温柔的颜色,低声说了一句:   “傻丫头。”   北尧王看见这一幕,心里稍有不快,但还算稳住了心神道:   “贤侄,你说这是你妻?我怎么看着她年纪甚小,也并未绾发?你不会是诓我的吧?”   赫绍煊低头牵起楚禾的手,将她护在身后,走到赫瓒面前,稍稍躬身行礼道:   “是我不让她绾发的。她年纪小,正是爱美的时候,所以娇惯了一些,皇叔莫怪。”   赫瓒盯着他身后的楚禾看了半晌,阴郁的脸上忽然茅塞顿开一般转晴,爽朗笑道:   “也罢!贤侄,我今日刚刚苏醒,还不是能与你商谈的时候。待过几日我身子大好,便为你准备一场接风宴可好?”   赫绍煊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朝赫瓒稍一躬身致意,又朝章太后稍一躬身,便领着楚禾走出了建章宫。   他们走到宫外的长巷。   楚禾走得比他稍稍慢半步,抬头看了看赫绍煊的侧颜,又低头看了看他紧紧握着自己的大手,有些羞怯地开口道:   “你这么快就来了,是不是担心我呀?”   他没说话,四周安静极了,楚禾几乎能听见他们的脚步踩在青石砖地上的声音。   赫绍煊微微偏过头,借着宫灯看见她眸中期许的亮光,淡淡道:   “不然呢?留你一个人在狼窝里?我皇叔那个老色痞你也敢招惹,是不是想我把你关在宫里?”   楚禾一惊,连忙急急地踮起脚尖来捂住他的嘴,小声说:   “还没出宫呢,可别让人家听去。”   赫绍煊忽然被她捂住嘴唇,先是愣了半晌,而后眼中便有笑意缓慢蔓延开来。   他伸手将她捂着自己的小手取下来攥紧,低头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下去。   他温柔地吮吸了一下她的唇瓣,舌尖轻轻绕着她的唇角打了个转才将她松开,眼眸之中带了一点挑衅:   “在他宫里怎么了?难道我怕他吗?”   楚禾红了脸,撑在他胸前低下头:   “你…你欺负人。”   赫绍煊稍稍挑了挑眉,握住她的手腕半是威胁地说道:   “楚禾,你是不是没见过我真的欺负人是什么样的?”   楚禾脑中一闪而过某些场面,慌忙回道:   “我知道的…”   赫绍煊唇边溢出一丝笑,伸手握住她的手慢慢往宫外走。   这时候,只见一个穿着劲装的少年从宫门外骑着一匹白马长驱直入,远远地看见赫绍煊,他便扬手招呼道:   “堂兄!我父王如何了?”   赫绍煊扫了一眼便知是谁,于是便立在原地等他走近。   楚禾看了来人一眼,小声问道:   “这是太子么?”   “恩,我叔父的长子,赫禹。”   话音刚落,那个风风火火赶来的赫禹便打了个口哨,座下的大白马便立刻长长嘶鸣一声,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赫禹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跟他们年岁差不多,身上穿着一身夺目的红色赤金暗纹劲装,尚未加冠,头发高高束在头顶,模样倒是有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只是他走过来时,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楚禾身上,只看了一眼便挪不开了。   楚禾本想跟他打招呼,可看见他这样跟北尧王别无二致的眼神,心里咯噔一声,稍稍侧身躲到了赫绍煊身后去,低下头不看他。   赫绍煊看了她一眼,转过头来对赫禹开口道:   “叔父已经醒过来了,你且去建章宫看看吧。”   赫禹听闻自己的父亲已经无恙了,心里便没那么急,更磨磨蹭蹭地不想走,一双眸子似有若无地便往楚禾的方向飘过去。   “这位是王后嫂嫂么?赫禹见过嫂嫂…”   楚禾眼睛也不敢抬,只稍稍朝他颌首道:   “见过太子殿下。”   赫禹一听见这娇软温柔的嗓音,少年气性一下子便上来,一团火熊熊一下子便燃烧了起来。   楚禾悄悄抬起头扫了他一眼,忽然瞧见他鼻腔里有一道深色的血珠缓缓蜿蜒而下,让吓了一跳,捂着唇道:   “呀…你…流血了…”   赫绍煊脸色阴沉地吓人,略略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楚禾当即便不敢再说话。   只见赫禹有些面红耳赤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天干物燥,许是上火了,让堂兄堂嫂见笑了。”   赫绍煊瞟了他一眼,淡淡道:   “无妨。你去建章宫罢,不必在这里相送。”   赫禹也觉得自己要是继续停留下去,恐怕也不合规矩,于是便朝他们作揖拜别,自己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等他走远之后,赫绍煊便低头钳住她的下巴,咬牙切齿地开口:   “回去再跟你算账。”   作者有话要说:  这家人是真的一个比一个骚,但是人不坏,以后戏份不会很多了,放心吧~ 第八十六章   ==   楚禾一觉醒来已经接近晌午了。   她一睁眼, 隔着一层薄薄的帷幔和纸窗也能瞧得见外面天光大亮, 万里无云。   可就是这样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却被她睡懒觉浪费了半日。   楚禾揉了揉眼睛,瞧见枕榻旁已是空荡荡地,已经不见了赫绍煊的身影。   她一向睡觉轻得很, 可今天居然没听见赫绍煊是何时起来的。   楚禾强撑着身子正准备起来,却感觉腰身一阵难以抑制的酸疼传来。她那双好看的眸子登时便泛了红, 又羞又恼地想起昨夜的情形。   昨夜赫绍煊亲自入宫去将她接回来以后, 一路都阴沉着脸, 任凭楚禾一路怎么撒娇逗弄他都没反应。   楚禾原以为他要跟自己冷战一晚上了,可谁知刚一回到驿站, 他便暴露了本性,抱着她做了一晚上,一直折腾到外面天色都蒙蒙亮的时候才放过她。   可是他们两个都睡得少,怎么赫绍煊就还能如平日一样照常起床呢?   楚禾越想越觉得委屈, 稍稍掀开帷幔的一角, 刚要唤立夏进来, 却只吐出几个沙哑的音调。   她吓坏了, 连忙捂住自己的嗓子,又张开嘴试图喊一句, 却还是只有沙哑的嗓音传出来。   一直守在外间的立夏听见屋内的动静, 连忙走了进来,却瞧见楚禾跪坐在床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眼睛里也涌上了一片晶莹,样子害怕得不行。   立夏一怔,连忙问道:   “娘娘怎么了?”   楚禾哑着嗓音开口:   “我的嗓子哑了…”   “呀…娘娘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哑了…?”   立夏脸上有些愁容,仔细想了一下,便连忙去倒了一盏茶水过来递给她,一边替她顺着气一边开口道:   “娘娘快喝几口茶水润润嗓子,兴许了一夜没有饮水的缘故…”   可是楚禾连喝了两盏茶水下去,嗓子却仍然不见好,她委屈得鼻尖儿都红了,拉着立夏的手问:   “我的嗓子是不是好不了了?”   立夏连忙安慰道:   “娘娘别多心,左不过是昨天用多了嗓子,养上一段时日自然就好了。”   她无意中说漏了嘴,楚禾愣怔怔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她用多了嗓子还是因为那件事!   昨天晚上她被赫绍煊折腾得够呛,最后只能无力地攀着他的脖颈,断断续续地哭叫哀求着。   仔细一想,她的嗓子肯定就是那个时候喊坏的!   她原以为赫绍煊早就将院子里的人都遣得远远得了,可还是让立夏听见了…   楚禾抿着嘴,又羞又愤,却仍然只能用极轻的声音开口问:   “王上去哪了?”   立夏连忙回道:   “王上一早就去校场了,说是约了太子殿下一起打马球。”   楚禾咬了咬嘴唇,开口道:   “遣人去将王上给我请回来!就说我身子实在不好了,还请他回来看看。”   立夏吓了一跳,连忙劝阻道:   “娘娘,可千万不敢这么说啊…说多了保不齐真就应验了…奴婢这就去请大夫来…”   楚禾却一反常态地坚持着,一定要让人将赫绍煊从校场请回来。   没办法,立夏便只能遣了一个侍卫,让他传了楚禾的原话去校场。   口信传出去没多久,赫绍煊便顶着烈日,急匆匆地策马从校场赶了回来。   回来的路上,他心里一面担心着,一面又忍不住浮起愧疚之意。   平日里他顾及着楚禾年纪小,每一回圆房其实都是收敛着的。   可唯独昨日不同。他先是在军营里饮了些酒,接着又撞上赫瓒和赫禹那父子俩状似对楚禾图谋不轨,惹得他心里十分不痛快,晚上便没再收敛。   直到他早上醒来的时候看着一片狼藉的床铺,心里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愧疚。   可他醒来以后看着楚禾恬静的睡颜,又仔细检查了她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心里便想着约莫也没什么大事,也就没放在心上,起床之后便去校场了。   可他没想到,驿馆的侍卫竟传了口信来,说楚禾身子不好,他便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把楚禾给折腾坏了,吓得立刻便夺了一匹马,单骑冲回了驿馆。   赫绍煊急匆匆地走入内间,瞧见楚禾还躺在床上,心里一沉,快步走到她身边去,弯腰查看她的情况。   楚禾刚跟立夏哭了一会儿,此时双眼有些红肿,正闭目养神。   忽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走进来,她便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赫绍煊回来了。、   楚禾看见他,越发觉得委屈,从床榻上坐直起来,便开始掉眼泪。   一边哭还一边哑着嗓音说:   “都怪你…我今日都说不出话来了…”   赫绍煊心里一紧,坐在床榻边上将她揽进怀里,一下一下地给她顺着气,在她的耳畔轻声安慰道:   “都怪我,是我不好,阿禾不哭了好不好?”   楚禾一开始还挣扎着不让他抱,可挣扎了一会儿却又挣扎不过,只能憋着一口气靠在他怀里不吭声。   赫绍煊见她安静了下来,便跟门外守着的立夏道:   “传我命令,去宫里找个王医来诊病…就将郑卿传召来便是,他最…”   楚禾闻言却猛然将头抬起来,红着眼睛无声地开口道:   “不要他来,除了他谁都行…”   她清楚得很,那个郑子初除了医术精湛,那双刁钻的眼睛属实太毒了一些。   若是他以来给自己诊病,势必能瞧得出来是她是怎么哑的,又得添油加醋地给他们送上一些奇怪的房中秘药…   赫绍煊见她如此抗拒,便也只能依了她说的:   “那就去外面的医堂里请一位大夫来,记得要有些资历的,不要随便捡一个就带回来。”   立夏连忙应了一声,便带着一个小侍卫出去请大夫了。   敛秋见他们二人在房中时,一般都躲得远远地,眼下也不在附近守着。   没了其他事的干扰,楚禾便只悄悄地抬头看了赫绍煊一眼,便扭过头去不再理他,就连身子也稍稍朝床里倾斜,试图挣脱他的怀抱。   赫绍煊只稍一用力就将她捞回怀里,低下头轻轻掐住楚禾的脸蛋问:   “现在身上还疼不疼了?”   楚禾撑在他胸前,心里又是一阵委屈,两只眼睛分明包着泪,却硬生生撇开脸去:   “不要你管。”   赫绍煊神色一凛,将她按在自己腿上,伸手便要去撩她的亵衣查看。   楚禾又惊又怒,忙不迭地开口道:   “已经没事了!”   赫绍煊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将她的身子板正了仔细问:   “那你还要不要我管?”   楚禾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埋下脸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   “要。”   赫绍煊脸上的神情这才缓缓舒展开,亲自去衣箱里取了一身衣裳过来,又走回楚禾面前,低头道:   “来换衣服。”   楚禾连忙将衣服夺过来,脸颊绯红道:   “让敛秋来就好。”   赫绍煊挑了挑眉:   “敛秋不在。”   “她在的!”   赫绍煊见她不信,亲自走到门边喊了几声敛秋,外面却都没有人回应。   楚禾脸上一阵发白,心里还在埋怨着敛秋这丫头又擅离职守,便瞧见赫绍煊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她忙不迭地开口道:   “我自己可以的…”   赫绍煊却并没有理会她,而是将她手中的衣裳一件件抖开来道:   “你嗓子都哑了,让夫君来帮你吧。”   楚禾有些无言以对。   她嗓子哑了,怎么能影响她自己换衣裳?可是还不等她反抗,赫绍煊便已经将她拉到了自己面前,低头仔细地解开了她的衣襟。   楚禾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硬着头皮将亵衣解开丢到一旁,手臂环抱着护在胸前,红着脸指着一件鹅黄色抹胸开口道:   “那件是穿在里面的…”   赫绍煊似乎故意慢慢悠悠地将她的衣服展开来,时不时地还要看她一眼,眸中蕴藏着浅浅的笑意:   “看都看过了,摸也摸过了,还藏什么?”   楚禾将一张樱唇抿得红彤彤地,脸上烧得根本不敢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忙不迭地背过身去,将那件抹胸穿好。   她刚松了一口气,本来要继续穿下一件的,却见赫绍煊忽然锁紧了眉头,盯着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的抹胸看了半晌。   初来东尧时那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女,如今已经出落得玲珑有致。   这件抹胸穿上,少女雪白的脖颈和胸脯便袒露无遗,顺着领口往下看,甚至隐隐能瞧得出来有一道不浅的沟壑,看起来实在太过诱人了些。   赫绍煊转身又去衣箱里,左挑右捡地找出一件丹霞色的立领大袖上装,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地便解开了她刚穿好的抹胸。   楚禾瞪圆了眼睛,连忙一把护住胸前,开口道:   “我都穿好这件了,怎么还要换?”   赫绍煊一边给她换上新的衣裳,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   “晚上宫里有夜宴,回来的时候风大,你嗓子没好,小心着凉。”   楚禾愣怔片刻,眨巴着眼睛问:   “可是…现在是夏天啊…”   赫绍煊自然不会告诉她,若是穿上方才那身衣裳会惹来多少目光。   他不动声色地替楚禾穿好那件立领大袖衫,将衣襟前的一颗一颗金色纽扣全给她扣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楚禾憋得有些难受,却又拗不过他,只好将袖口挽起来一些,换上裙子。   等他们折腾完了,立夏请的大夫也到了。   看起来倒是个极为谦恭和善的老大夫,一进来便跪在地上行礼:   “草民见过东尧王殿下,王后娘娘…”   赫绍煊朝他一挥手示意他免礼,自己则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立夏见状,连忙走到床榻前,放下一半的帷幔,只将楚禾的一只酥腕伸出来留给大夫诊脉。   那大夫见状,立刻便跪到地上,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小方枕来为楚禾的垫在手腕下面,接着又朝楚禾拱了拱手,小心翼翼地搭上脉。   老大夫阖上双眼,仔细诊了脉之后,又开口问了几个问题:   “敢问娘娘是何时发觉自己哑了的?”   立夏忙不迭地开口道:   “今天晌午时醒来就这样了,也并没有咳嗽发热的症状…”   老大夫仔细思忖了片刻,开口道:   “敢问娘娘是不是很晚才休息,昨夜是否受累过度,或是太过操劳?”   楚禾脸上隐隐发烫,正准备开口时,却听见赫绍煊已经帮她回复了:   “昨夜是很晚才睡,约莫已经凌晨了。”   他的话实在暧昧不清,若是郑子初在,一定又要听出什么端倪来了。   可这位老大夫显然是个浩然正气的君子,并未过度联想她晚上到底做了什么才折腾到那么晚,直截了当地开口道:   “王后娘娘的嗓音嘶哑,多半与夜间太过疲劳有关系。草民这就给娘娘开一副清喉利咽的良药,只需要每日服食一次便是,一共需服食七日便可见效。这期间,尽量减少食用辛辣、刺激等食物,尤其要记住少熬夜,让身体得到充分的休息,便可尽快恢复原状。”   听到这儿,赫绍煊便松了口气,抬手示意下人赏赐,叫人带着老大夫下去写方子了。   等人都走了以后,他便走到床榻前将帷幔掀开,开口道:   “既然这样,晚上的接风宴你就不用去了,好生在家里将养着便是了。”   楚禾闻言,有些委屈地开口道:   “可是我想去…”   她的嗓子哑了,不管说什么话都觉得轻言轻语地,惹人怜爱得紧。   赫绍煊轻叹一声道:   “方才大夫的话你没听见么…”   楚禾吸了吸鼻子,开口道:   “我保证去了不吃辛辣刺激的东西,你就带我去吧…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好无聊…”   她想起昨天赫绍煊去校场,她一个人甚至连饭也吃不下去。   赫绍煊见她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不由地一软。可是他想起昨日的情形,嘴上仍然强硬道:   “你想去的话,今天就一定要全听我的,知道没有?”   楚禾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比如呢?”   “比如别人要是跟你谈笑,你不许对他笑。别人要是送你东西,你也不许收下。别人跟你说一些奇怪的话,你不许回应。”   楚禾稍稍蹙起眉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今日对自己要求这么严格,一口气提出了这么多要求。   可是为了跟他一起去夜宴,楚禾便也没反驳,全都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临到傍晚时分,赫绍煊便带着楚禾前往王宫里去参加夜宴。   北尧王赫瓒一向喜欢热闹,此番既为了赫绍煊接风洗尘,也为了庆祝自己大病初愈,夜宴的阵仗摆得极大。   除却宴会标配的莺歌燕舞之外,楚禾一次性便见到了北尧王后宫的二十八位侧妃。   许侧妃见到她,立刻便过来给她敬酒,剩下的妃嫔们见状,也纷纷前来凑热闹。可无论她们谁来,全都被赫绍煊挡了下来。   楚禾有些抱歉地看着她们,只能以茶代酒,远远地回敬了她们一杯。   除此之外,宴会上前前后后上了约莫有一百多道菜品,几乎将北尧王赫瓒面前的桌子摆满了。   赫瓒远远地看见楚禾,脑中想起昨日她出现在自己床畔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阵悸动,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少年时候。   虽然知道了她是自己的侄媳,却到底也多了一层对晚辈的怜爱,一连命侍女将整盘整盘的佳肴送到楚禾的案头去。   楚禾见北尧王除了赐菜,也没有做别的逾距行为,便也一一领受了,远远地朝赫瓒行了一礼。   赫绍煊斜睨了她一眼,脸上升起一丝不悦。   楚禾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赫瓒命人送过来的菜品里,有好几道都是她爱吃的,她正准备摩拳擦掌地开吃,却   察觉到自己身上的那宽袍大袖的衣裳实在有些累赘。   跟大殿上那些穿着清凉的曼妙女子们比起来,更是显得太厚重沉闷了些。   楚禾正准备将衣袖挽起来,可望见赫绍煊的眼神,便又怯怯地放下了衣袖,乖顺地用玉箸夹了一颗鸽子蛋往嘴里送。   可是赫绍煊却仍然看着她,楚禾犹豫了一下,抬手又小心翼翼地夹起一颗鸽子蛋送到赫绍煊面前,比着口型道:   “你要吃么?”   赫绍煊眸中微微闪动,竟直接凑到她手边,就着她的手将那颗鸽子蛋吃了下去。   这一幕落入大殿内许多人眼里,一时间引来一阵窃窃私语。   这里头有嫉妒,更多的是艳羡。   楚禾注意到别人的目光,连忙将筷子收了回去,自己埋头吃饭。   这时候,太子赫禹忽然从席间而出,走到北尧王面前,脸上有些窘迫道:   “儿臣为恭祝父王康复,特地准备了一支剑舞,还请父王笑纳。”   他话虽如此,可眼神却止不住地往楚禾的方向飘。   虽然她此时正在低头吃一小块排骨,可那认真的模样却可爱极了,赫禹只瞟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   赫瓒方才从身边的美人手里饮了一盏酒,此时听见自己儿子开口,立刻便来了兴趣。   可仔细一看,却瞧见赫禹脸上有些青紫,忍不住问道:   “禹儿,你的脸是怎么了?”   楚禾闻言也抬起了头来,有些好奇地望着赫禹脸上的那块青紫。   赫禹闻言,立刻便拱手禀道:   “回父王,只不过是今日跟王兄一起打马球的时候,那球不小心飞到我脸上了,一点小伤而已,无妨。”   楚禾闻言一惊,忍不住转过头来望着赫绍煊,却见他脸上丝毫愧疚也没有,只朝着北尧王稍稍颌首道:   “小禹球技不错,下次还要多切磋一下才是。”   赫禹听了他的话,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赫瓒笑道:   “你们俩这么多年没见也能玩到一起去,倒是挺好,省的我给你们撮合到一起去了。禹儿,你不是要舞剑么?正好让你堂兄看看,你的剑道修习得如何。”   赫禹诺诺应了一声,却偷偷瞥了楚禾一眼,接着便从腰际拔出一柄宝剑出来,凌空舞了起来。   他倒是是个少年气性,只顾着炫耀身段和姿势有多么灵活飘逸,实则却并没有太多关于剑道的体现。   若是赫绍煊这样对武学颇有研究的人看了,难免会觉得有花拳绣腿的嫌疑。   可若是楚禾这样的外行人看了,却忍不住连连击掌,脸上也挂了一丝笑容。   只是她笑着笑着,却冷不丁地感觉到身边投来的一束寒光。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脸,果然对上赫绍煊一双凛冽的眸子。   楚禾咽了咽口水,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不再给赫禹击掌鼓励。   等宴会进行到一半,赫瓒知道接下来要有正事商议,于是便命自己身边的那二十八位侧妃全都退下去了,殿内只留了他们四人在场。   赫瓒收起了方才夜宴时脸上的笑容,神色颇有些严峻地开口道:   “煊儿,你的丞相既然已经代你签署了边贸协定,你此番来又是做什么的?”   赫绍煊见他之切主题,自己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直接便从怀中取出先帝遗诏来,走上前去递给赫瓒看。   赫瓒不知那是什么,接过来看了一遍,脸色倏地变了,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   “原来皇兄立的果真是你…”   赫绍煊淡淡开口道:   “皇叔看完这份遗诏之后,可有什么想法?”   赫瓒将遗诏稍稍合拢,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   “有志气,果然是我赫家的儿孙。这元祯坐镇玉京,大尧约莫迟早都要落入赵家人手里,真他娘的憋屈!此番你既然主动找上门来结盟,我自然应允。皇儿——”   赫禹连忙走上前来听他的吩咐。   “你听好了,日后你王兄就是天子,他剑指玉京,你就必须纵马相随,你可明白?”   赫禹连忙点头道:   “儿臣明白。忠君之道,早就刻进了我北尧人的骨子里。”   赫瓒朗声笑道:   “好啊,此盟约既然已经结成,那便饮下这一杯酒。日后你我两国齐心,何愁灭不了奸佞?”   赫绍煊也微微一笑,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散席之后,赫绍煊多饮了些酒,走路有些踉踉跄跄地。   楚禾扶着他慢慢往出走,却听见赫绍煊忽然覆在她耳畔咬牙切齿地开口道:   “楚禾,你还记得我给你的约法三章么?”   楚禾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出发前赫绍煊给她约法三章。   这不过一场夜宴的功夫,她好像…全都做了? 第八十七章   ==   楚禾这几日哑了嗓子, 赫绍煊不准她出去走动, 于是活动范围便只能被圈禁在驿馆的小院里。   每天她除了坐在房中看闲话本子, 就是在院子里一边荡秋千一边发呆。   好在自从她病了以后,赫绍煊去校场的时间明显缩短了不少,每日清晨出门, 赶晌午之前便回来陪她。   这成天被圈禁在院子的时日慢慢过去,楚禾的嗓音终于慢慢恢复了过来, 已经可以自如说话了。   于是这天清晨, 当她听见赫绍煊起床的声音时, 半眯着眼睛伸手牵住他的衣角,像往常一样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嗓音回来了:   “…呀…你快听,我的嗓子是不是好了?”   赫绍煊闻声,又躺回到她身边。   他那双狭长的凤眸显然也是刚睡醒的样子,稍稍带着一丝慵懒。   他没说话, 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腰, 只听楚禾嘤咛出声, 他才稍稍扬起唇角道:   “恩, 是好了。”   楚禾恼怒地推开他的手,瘪着嘴唇道:   “我好了你就又开始欺负我, 那还不如不好。”   赫绍煊忽然凑近她一些, 一只手撑着脸颊半靠在枕榻上,另一只手朝她胸前束起的绑带探过去,修长的指尖轻轻一挑, 便将绑带拆开。   楚禾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随着他的气息慢慢靠近,心脏跳的越来越快。   他的嗓音低哑,勾着一丝缱绻:   “这点动静就算欺负你了?你不想想嗓子当初是怎么坏的?”   楚禾刚想挣扎,双手便被他交叉着固定在头顶不能动弹。   赫绍煊低下头去看她,双眸落在她那张被玉齿紧紧咬住的樱唇上,低声道:   “阿禾乖,给我咬。”   楚禾那双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自己的嘴唇。   他一只手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指腹在她的樱唇上来回摩挲了一阵,眸中贪欲尽显。   他的指尖轻轻撬开玉齿,忽然低下头去覆上她的嘴唇,稍稍将她的唇瓣收入齿间,用力啃咬了一下,便听闻她呜咽了一声。   于是他便稍稍放缓了力气,用柔软的唇瓣代替牙齿,一寸寸地吮吸过她的唇畔,舌尖轻轻一顶便挑逗着她的小舌出来。   窗外有一束和煦的晨光从合拢的帷幔缝隙当中涌入,温柔地落在她的锁骨处。   只见她身上的纱衣不知何时滑落肩头,能清晰可见地瞧见少女雪白的脖颈上落有两片浅浅淡淡的吻痕。   楚禾稍稍弓起腰,方才被解放的双臂环上赫绍煊的脖颈,感觉到他鼻息间的呼吸如热浪一般扫过她的脸颊。   她忽然缓缓向后一仰,光影勾勒出她完美修长的颈部轮廓。   她脸上稍有些痛苦的神情落在阴影里,只听一声嘤咛,她额前便缓缓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沾湿了衾枕。   他忽然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唇,轻柔的吻缓慢地落在她脸颊:   “乖,别叫。”   楚禾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见了他的喃喃呓语,下意识地想要保护自己的嗓子,焦灼难抑的哭叫逐渐变为无声的低喘。   她的气息愈来愈急促,仿佛一个潜入深水许久的人忽然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几乎要将空气全部纳入憋闷已久的肺腑。   赫绍煊撑在床榻前,一只手将她小小的脑袋圈在自己的臂弯里,另一只手则与她十指相扣。   楚禾抬起脸来想要吻上他的嘴唇,最终却只吻在他的下巴上,如羽毛一般轻轻拂过。   赫绍煊低下头凝望着她的美眸,忽地低下头去,却见她唇瓣微微张开,准备迎上他的吻。   可他却偏偏停在半路上,与她的鼻尖轻轻相碰,却就是不吻下去。   眼见楚禾已经被折磨的痛苦不堪,眉心微微蹙紧,一双美眸里含着莹莹泪光,搂着他的脖颈露出哀求的表情。   他亦有些吃力,低沉着嗓音开口:   “要么?”   楚禾含着泪,拼命地点着头。   “你求我。”   她的樱唇微微张开,软声开口:   “求你…”   他额前的发丝稍稍滑落,大手扣住她的后颈,低头用力覆上她的唇边,听见她从唇齿之间的缝隙溢出一丝破碎的哭喊,结束了这痴狂的清晨。   一股疲惫瞬间席卷而来,楚禾无力地趴在他身边,闭着眼睛回味了许久,才睁开眼睛问:   “你…今日不用去校场么?”   赫绍煊却一副精神饱满的模样,一边玩弄着她柔软无骨的纤纤玉指,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今天收拾东西,明日回东尧。”   楚禾忽地睁开眼睛,刚要从他怀里撑起身子来,却感觉腰身一软,又坠回他怀里。   她有些委屈地开口道:   “怎么这么赶?我还想在障阳多待一段时日呢。这几天你都不让我出门,障阳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没去过。”   赫绍煊挑了挑眉,将她拢进自己怀里,低头道:   “那要是带你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呢?”   楚禾眨巴着眼睛,一双长睫沾着细细小小的水珠,好看得很。   他心中荡漾开一片波纹,顺势将她拉过来,吻了吻她的眼睛,却感觉到她的眼珠在不老实地打转。   “你要带我去哪?比障阳还好玩么?”   赫绍煊轻蔑一笑:   “他们北尧穷的就剩下钱了,其他的一概没有。前两次去魏城,都没来得及带你去琼州草原。这段时日,魏城令和魏城将军将琼州草原上大部分部族都收归东尧,现在局势安稳下来,可以带你去了。”   楚禾眼中一亮:   “就是顾芳奇说的那个,丝毫不逊于北尧草原的地方?”   赫绍煊笑道:   “不知比北尧草原强多少倍。你去了可以骑马,吃烤羊肉,还可以围着篝火看星星,晚上还能睡在圆顶帐篷里。”   楚禾一骨碌便从床榻上爬起来,两只手拉住他的大手使劲将人往起拉:   “那我们赶快收拾行囊,快点走吧!”   赫绍煊无奈笑道:   “你这就走了?不得进宫去跟皇叔打个招呼么,还有你表哥那里也得安排好,若是障阳出了什么变故,要尽快遣人来给我们报信。”   楚禾这才想到还有这么多要处理的事情,脸颊稍有些泛红:   “那我这就去让立夏备车,我们这就入宫去跟皇叔他们道别…”   赫绍煊低头扫了她身上那件凌乱不堪的亵衣,皱了皱眉头,披了一件外袍便走出去命人传了热水进来。   见赫绍煊又要抱着她沐浴,楚禾抗拒道:   “咱么能不能分开…”   赫绍煊干脆利索地回绝道:   “不行。”   说着,便又抱着她进了净室去沐浴。   等出来的时候,楚禾脸上红得几乎能滴血。   赫绍煊衣袍裹在她身上,而他自己却什么也没穿,将她抱回床榻上,便又去衣箱里翻出一套立领的衣裳来丢给楚禾:   “穿这件。”   楚禾面红耳赤地挑起那件衣裳,看了一眼便又抗拒道:   “我为什么不能跟人家一样穿襦裙出门?你看她们都…”   赫绍煊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的话:   “你说谁?”   楚禾抿了抿唇道:   “皇叔的那二十八位侧妃呀…”   他那双凤眸瞟过来,上下看了她一眼,瞧见她即便穿着他那件宽大的衣袍,却仍然能看得见玲珑有致的曲线。   冰冷的声音毫不客气地传来:   “她们要争宠,你又不用。”   见楚禾一副愣怔的神情,赫绍煊忽然俯身靠近她,挑起她的下巴问道:   “还是说,你觉得我还不够宠你?”   楚禾忙不迭地攀上他的手腕,抿着唇道:   “够了…够了…”   见赫绍煊眼眸渐深,掐着她下巴的力气也慢慢变大,楚禾吃痛,连忙改口道:   “那…还不够…?”   他手腕上的力气仍然没松,楚禾哭丧着脸,两只手弱弱地攀着他坚硬结实的手臂:   “那到底够还是不够啊…”   赫绍煊唇边终于露出一丝笑,一松开手,便能清晰地看见她那玉白下巴上有两个清晰的指印。   看着跪坐在床榻上发蔫的小人儿,他忽然张开了双臂。   楚禾一愣,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迟疑着上前去环上他的腰。   赫绍煊忍着笑,严肃地开口道:   “谁让你抱我?让你伺候我穿衣服。”   楚禾一下子便红了脸,低着头“哦”了一声,仔细地为他穿起了衣裳。   即便是夏日,他身上的华服也甚是繁琐,里面穿好一身薄薄的里衣,外面还要再套一件广袖交领长袍,最后再束上一根镶嵌着白玉的腰带。   这样繁琐的过程一般都要两三个人同时侍奉在侧才能完成的,可楚禾只有一个人,于是只能自己忙前忙后地替他整理。   她起来以后也没吃早膳,被他按着折腾了一早上,又这么忙前忙后地伺候他穿衣服,累的发虚,一下子便仰倒在床榻上不动弹了。   赫绍煊淡淡一笑,先命人传了早膳,又走到床榻旁边解她身上的衣袍。   楚禾忙不迭按住他的大手:   “不…不用了,让立夏和敛秋进来伺候就成了。”   赫绍煊一挑眉:   “怎么,有我伺候你还不愿意?”   楚禾本来也没力气挣扎,见状便也只能乖乖就范,老老实实地坐在床榻上让他给穿好衣服。   只见赫绍煊挑起一件亵衣来,熟练地替她穿好,手指轻轻勾了两下便在她背后系好一个漂亮的绑带。   楚禾转过头看了看,有些惊诧地开口道:   “你怎么还会系这个…?”   赫绍煊挑眉看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答道:   “解得多了就会了。”   楚禾闻言,耳根有些发烫,连忙将头转了回来,不再言语。   赫绍煊唇角稍稍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将一件新的湘妃立领广袖上装套在她身上,低下头来仔仔细细地给她扣上盘扣,不放过任何一颗纽扣。   每回楚禾穿立领都觉得憋得难受,可只要她稍微挣扎一下,便会被他用眼神吓回去。   楚禾只好抬着下巴,老老实实地让他扣好纽扣。   等他满意地松开她的衣襟时,楚禾一低头便僵在原地。   她走到铜镜前一看,只见这件衣服的领子比她那天在夜宴上穿的还要高出一截!   穿着这件衣服,她只能稍稍抬着下巴,不然便会将衣领压出一道难看的褶皱出来。   楚禾忍不住开口道:   “我能不能…”   “不能。”   她抿了抿嘴唇,小声抱怨道:   “我还没说要做什么呢…”   赫绍煊看也没看她,一边低头从衣箱里挑选着鞋子,一边淡淡开口道:   “不管你是要换襦裙,还是要解开两颗扣子,都不行。”   楚禾眼看自己挣扎无望,只好叹了口气,用力扯了扯自己的衣领,让脖子多一些空隙。   ==   这一天下来,楚禾都蔫巴巴地没个精神。她陪着赫绍煊从王宫再到傅家庄园,安排好了一切之后,回到驿馆里立刻便将衣裳的纽扣解开,连鞋也没脱就瘫倒在了床榻上。   赫绍煊走到她身边,指尖挑开她的衣襟,看见她脖子上被立领卡出一圈儿淡淡的痕迹,神色一凛,低头将那些纽扣尽数解开。   楚禾累得不行,无力地推了推他的手:   “不要…好累…”   赫绍煊俯身吻了吻她的脸颊,给她换了一身舒服的亵衣,自己也褪去外袍,将她圈在怀中。   楚禾闭着眼睛,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地方,渐渐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楚禾发觉自己已经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上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睁开眼看见赫绍煊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发现自己方才一直都躺在他怀里。   楚禾抬起手来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颊,便看见他睁开双眸,低头望着她问:   “醒了?”   楚禾“恩”了一声,轻声问:   “我们现在是要去琼州草原么?”   赫绍煊唇角稍稍弯起,因为晨起没多久,嗓音有些沙哑:   “是啊。看你睡得死,直接把你抱上马车了。”   楚禾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那…表哥他们是不是还送行了?”   “恩,好多人都来送行了,你都没醒来。”   楚禾连忙从他怀里坐直身子:   “你叫醒我就好了嘛…我昨天太累了,一下子就睡过了头…”   赫绍煊将她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继续闭上了双眸,淡淡道:   “知道了。”   楚禾看他这幅漫不经心模样,忍不住朝他皱了皱鼻子。   她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一点的位置,嗅着他身上淡淡的佛手柑香味,沉沉睡去了。   ==   就在他们离开障阳不过几日之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便驾临北尧,正是当今天子赫元祯。   他来的时机实在有些古怪,恰好赶在赫绍煊离开北尧之时。   因为刚刚与东尧暗自结盟,北尧王赫瓒对他的到来十分警惕。但毕竟顾及赫元祯的天子身份,他还是要表示出足够的尊敬,于是便亲自率领文武百官迎出障阳城,铺开了极为隆重的排场。   可是就在赫瓒戒心满满地应对赫元祯时,他从头至尾的表现看起来却并没有任何异常。   赫元祯从头至尾除了与他寒暄一些不重要的闲事之外,却对自己的来意避而不谈,这让赫瓒感觉到有些不舒服。   这种异常的感觉像是一株生在心底的毒株一样,明明想要彻底拔除,却无论怎样也找不到根源所在。   终于,在赫瓒为他准备的接风宴上,赫元祯却出人意料地禀退左右,笑着举起金杯对赫瓒道:   “许久不见叔父,侄儿敬您一杯。”   见他这样说,赫瓒自然也没道理再端着,只能举杯应和道:   “多谢陛下。”   赫元祯摆了摆手,纠正他道:   “叔父这样说倒显得生分了。如今就你我叔侄两人,实在不必拘泥俗礼。”   赫瓒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爽朗一笑:   “贤侄说的是,你我同是赫家人,血脉同源,自然不能生分。”   赫元祯闻言先是浅浅一笑,而后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伤感,举杯将杯中酒饮尽,脸上有些明显的醉意:   “叔父说的是。我们赫家人血脉同源,原本就应该互相扶持…可是天不由人啊,目下与我最亲近的大哥,竟然要谋图我的天子之位。皇叔,你说我该当如何?”   赫瓒心里微微一惊,面儿上却不显山不露水道:   “陛下,这煊儿前几日刚从我这里离开,我可并没有看出来他存了那样的心思啊。”   赫元祯状似酒醉,稍稍低下头去。而那双被他的发丝敛去的眸中却闪过一丝阴毒。   再抬起头时,神情又恢复如初:   “皇叔啊…原本这江山,给他坐也无妨。可是他这么在我眼皮子下面做些卑劣之事,我又实在难以容忍…”   赫瓒稍稍蹙起眉头,开口问道:   “那陛下想要如何?”   赫元祯深吸了一口气道:   “原本我想留他一条生路,只不过若是如此轻易放过他,天家威严要放在何处?我此番来找皇叔,就是要号召北尧精锐,随我王军一道,兵马勤王,将他东尧裂土而分!”   赫瓒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很快被他平复下来。   他连忙开口道:   “兹事体大,还请陛下慎之又慎!”   赫元祯醉醺醺地摆了一下手,厉声道:   “本王已经受够了他的挑衅!如今除了玉京王军之外,还有西尧大军,南尧大军悉数集结巨鹿原,就等皇叔点头,我四国联军便可剑指青都!”   赫瓒心下一沉,沉默片刻回道:   “我北尧既是王族血脉,自然要效忠天子陛下。只是如今北境蛮族局势未平,北尧绝大多数兵力都难以抽身。陛下可否等臣排兵布阵一番,再徐徐图之?”   赫元祯转过头看了他一阵,忽然一拍桌案,朗声笑道:   “侄儿就知皇叔是一爽快之人!来,干了这杯酒,你我叔侄二人同仇敌忾!”   觥筹交错之间,赫元祯越来越醉,最后直接躺倒在了桌案上说着醉话,不省人事。   赫瓒见状,放下酒杯唤了他几句,见他果然烂醉如泥,于是便沉下脸来,唤了几个侍婢将赫元祯扶了下去。   等赫元祯离开大殿之后,赫瓒有些局促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忽地他顿住脚步,唤来亲信道:   “你立刻去傅氏庄园找到客卿傅长宁,叫他即可进宫来见我。记得,要掩人耳目,不要让旁人知晓!”   那亲信听令,立刻便应了下来,转身匆匆而去。   不消半个时辰,傅长宁便披着一件灰色斗篷从侧门进入王宫,在一处极为僻静的宫苑之中见到了北尧王。   他们二人在里面密探了许久,一直等到太阳快要西沉,傅长宁的身影才从宫苑里出来,匆匆踏上马车离宫。   赫瓒以为这一切算是天|衣无缝,可谁知这一切都全然落入了一双在暗处窥探的眼睛里。   在天子暂居的宫廷别苑里,原本烂醉如泥的赫元祯此时却清醒地坐在一处隐蔽的内间。除了他之外,房间里还有一个坐着轮椅的人,正是赵郁。   一个身影匆匆从外面进来,走到内间之后朝他们二人禀道:   “北尧王宣了傅家少主进宫,两人密谈许久。因为他们太过小心,属下没能探听到谈话内容。”   赵郁与赫元祯对视了一眼,冷冷一笑道:   “还能有什么。这傅长宁是王后楚禾的表哥,赫瓒这个时候寻他来,不过是想通风报信罢了。”   赫元祯沉默片刻道:   “舅舅的意思是…”   赵郁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本来也没指望赫瓒会与我们合作。既然他已经倒向赫绍煊,陛下不如尽早将他结果,以免后患无穷。”   赫绍煊似是还有些犹疑:   “可是北尧王坐镇北境,若是他死了,北境局势势必大乱…”   赵郁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道:   “北境局势大乱,蛮族大肆入侵,此时比陛下更坐不住的人是赫绍煊。”   赫元祯神色一凛:   “舅舅是说…赫绍煊必然会出兵阻止蛮族南下?”   “这种闲事,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管?等到北境局势大乱,陛下只需作壁上观,待东尧军与蛮族血战之后,再坐收渔翁之利…”   赫元祯听了他的话,饶是已经下定决心对付赫绍煊,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一股阴寒。   这个赵郁心狠手辣远在他之上。为了对付一个敌人,就算将全天下作为牺牲品也不觉得可惜。   只是赫元祯一想到自己与赫绍煊之间的种种,心中那最后一点犹疑也转瞬即逝。   他咬牙开口道:   “既然如此,就请舅舅的暗桩尽早除掉赫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捋了一下主线,那个...下周三之前可能就大结局啦哈哈哈(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这个月爆更的比较厉害,所以其实也感觉没有连载多久就要完结了,时间飞逝的感jio~   其实番外啥的可以开始预订了哈,下个月主更番外,更新频率不会保证日更,但是一旦更新可能都是肥章。   再次鞠躬,感谢你们包容还不够好的我。(其实还有好几万字呢瘫...)   连载很苦,但是有你们又很甜,比心心 第八十八章   ==   经过数日奔波, 楚禾终于到了心心念念已久的琼州草原。   在这里, 盛夏的暑气仿佛随着他们渡过障江之后尽数消解, 留下的只有来自北境雪山草原上的阵阵凉意。   当听闻他们夙夜来到琼州草原最大的民居部落之后,当地东尧驻军元帅便亲自西行百里迎接,并且为他们准备了上好的毡房以供休憩。   等到了毡房里的时候, 已经是凌晨时分。   因为一路奔波的辛劳,楚禾也顾不得用膳换装, 脑袋一沾枕头便立刻睡着了。   不过一向习惯在外行军打仗的赫绍煊倒是没有她这么疲惫, 就算夜色再深, 也还是传了热水进来,将倒在床榻上已经睡得昏天黑地的楚禾起来沐浴。   可是她睡得实在太沉了, 就连温热的水花也没能将她吵醒,反而在赫绍煊怀里睡得愈发心安理得。   第二天清晨,在一束顺着毡房缝隙照进来的晨光和外面此起彼伏的云雀叫声将她吵醒。   楚禾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睡在一个圆顶大帐内, 四处铺得皆是红色毛毡和羊毛地毯, 穹顶中央缠着数根垂落的花绳。外面刺目的晨光顺着穹顶照入帐内, 却显得柔和了许多。   她脑子里慢吞吞地想了一阵, 这才想起来他们原来已经到了琼州草原。   她轻轻挪动了一下,忽然感觉身上盖的毛毡有些异样地磨痛了她娇嫩的皮肤, 下意识地低头一看, 楚禾的脸颊便立刻涨红了起来。   原来她竟然没穿衣服!   可是她明明记得,昨天她躺在床榻上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明明穿得好好的呀?   她抬头紧紧盯了赫绍煊的睡颜一阵, 脸上有些羞怯,稍稍往被窝里钻了钻,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这一点小小的动作到底还是惊醒了赫绍煊。   只见他那双狭长的凤眸忽然睁开,原本拢在她腰际的大手忽地收紧,将她整个人都捞回远处。   楚禾吓得连忙将双手撑在他胸前,一双惊惧的眼神就像被猎人围堵的小鹿一般。   他眼里,穹顶的晨光顺着床前大红的帷幔倾泄而下,温柔地洒在少女娇嫩的肌肤之上,显得格外地莹白通透。   他的长眸之中勾着一抹懒倦的意味,随后便将脸颊深深埋进少女雪白的肩窝里,嗓音沙哑深沉:   “大清早起来就这么不老实?”   楚禾感觉他的气息徐徐扫过,自己肩上落下一阵酥痒的感觉,却不敢用力挣开,只能窝在他怀里僵住不动弹:   “昨天…我不是一进帐就睡了么?”   他分毫没动弹,只淡淡地“恩”了一声。   楚禾咽了咽口水,怯生生地开口道:   “那…我怎么没穿衣服?”   赫绍煊明显沉默了片刻,忽然从她肩窝里抬起脸来道:   “楚禾你一睡着是不是就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了?”   楚禾心里忽地“咯噔”了一下,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指忽地攥紧了拳,愣愣怔怔地看着他问:   “我…我昨天做什么了?”   “你昨天晚上刚一进毡房就躺下了,非要抱着我的脖子让我给你解衣裳,解完了衣裳还非要让我抱着你去沐浴…”   说完,他还故意靠近楚禾那张已经烧得滚烫的脸蛋,盯着她那双琉璃一般的美眸看了半晌,格外认真地问道:   “你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楚禾有些忿忿地开口道:   “哪有…!?我睡着了一向很乖的,怎么会闹腾…”   赫绍煊抬手将她的下巴挑起来,轻蔑地笑了一声:   “那是你对自己的认识还不够。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要想知道一个人睡相好不好,问别人和他自己怎么有用,必须得问他的枕边人。”   说着,他眸中的暖色愈来愈重,呼吸亦渐渐滚烫,缓缓拂过她脸上早已升腾而起的云霞。   楚禾见他的脸颊慢慢靠近,就在他快要闭眼吻上来的时候,忽地拉起了身上盖的毛毡掩住下半张脸——   赫绍煊非但没有如期触碰到柔软的樱唇,还碰到了扎人的毛毡,下意识地便睁开长眸望进她眼里。   楚禾有些心虚地往后挪了挪,忽地惊叫了一声,却见他将整个毛毡都掀起来盖过头顶,双臂撑在她肩窝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脸蛋。   楚禾无处可藏,只能绝望地抬起玉臂来护住胸前。   他漫不经心地挑开她肩窝里缠绕盘桓的长发,骨节分明的长指勾住她的柔夷,轻轻地往下一带,却没带动。   他被小姑娘固执而恐慌地守护着自己地盘的模样逗笑了,忽然俯身下去,在离她的脸颊不过几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指腹轻轻抚过她细腻的肌肤:   “楚禾,都做过多少次的事了,怎么还怕?”   楚禾咬牙抿住樱唇,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她能不怕吗?哪一回不是将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带着哭腔软着嗓音跟他求饶求上半天才肯放过自己?   这她要是都不怕都不躲,那岂不是成了个傻子?   瞧见小姑娘眼眸中藏不起来的慌乱,勾得赫绍煊心里升起一团征服欲。   他的大手稍稍挪下来,握住她的细腕稍稍用了半分力气,便将她的手臂钳制在两边不能动弹。   他低头俯身吻上她的娇唇,初时像噙了一朵娇花一般小心翼翼,愈吻进深处便愈用了许多,大手亦情不自禁地将她的手腕紧紧扣住,不让她挣扎半分。   痴缠了一会儿以后,赫绍煊忽然从她娇唇上挪开半寸,嗓音低哑地覆在她耳边道:   “你就没看出来,这毡房像什么?”   楚禾忽地听见他说得这么一句,当下便转头环视了一遍四周,仔细想了一阵才慢慢醒转过来:   “这是…婚房么?”   赫绍煊唇边勾起一丝笑:   “看你还不傻。”   楚禾心中微微一动,脑中不禁想起他们大婚时的那个夜晚。   除了一对龙凤喜烛之外几乎没有旁的陪衬,就连她入洞房的时候,赫绍煊都没有揭盖头,而是一把便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按在床榻上,还以为她是别人派来的刺客。除此之外,她便只记得赫绍煊挂了那满满一墙的暗器和刑具了。   只是她没想到,他居然会在琼州还给她一间婚房。   赫绍煊淡淡道:   “只不过可惜的是,他们草原上没有龙凤喜烛,勉强就用红烛代替了。”   楚禾转眼一看,只见桌案上果然摆着两个烛台,上面的红烛已经烧到了末端,只有些许蜡油留在烛台上。   她浅浅一笑,脸蛋上露出两个小小梨涡:   “有没有龙凤烛有什么要紧?反正在青都大婚的时候,我都已经守过了。难不成多守几次,老天爷就会多眷顾我们一些么?”   赫绍煊眼眸渐深,忽然将她环抱进怀中:   “我倒是很希望他会眷顾我们。”   ==   夜半,北尧王宫之中。   北尧王赫瓒后宫之中有二十九位妃嫔,现如今只剩下了二十八人。   为此他还曾经黯然神伤过一段时间,不过好在赫瓒身边有许多每天只管盯着他喜怒哀乐的内侍。这些人手脚利落的很,才几天的功夫,很快就从宫外又挑选了一个新人代替了被废黜妃嫔的位置。   那新人才刚进宫的第一天晚上,司寝的内侍便轻手轻脚地走进赫瓒的上书房,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边去躬身道:   “王上,新来的侧妃娘娘已经送到翠竹轩了,您看今个儿晚上要不要…”   赫瓒原本还在为天子驾临的事劳心费神,可一听见他这么说,便瞬间百爪挠心一般抬起头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长得怎么样?”   那内侍见状,连忙赔笑道:   “司寝大人专程选出来的良家子,奴才还未见过…只是,想来也一定又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才能让司寝大人挑选入宫呀…”   赫瓒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吩咐道:   “好,好,你快去翠竹轩,通知她们接驾,朕写完最后一封奏折,马上就到。”   那内侍连忙应了一声,当即便退了下去,脸上掩不住的喜气满满。   原因无二,只因为这宫里的侧妃娘娘头一回侍寝,往往会得到一笔重赏,奴才们也少不得能落到些赏赐,多的时候能顶的上他们一个月的月钱。   想到这儿,那内侍的脚步便又加快了一些,几乎是飞也一般朝翠竹轩送信去了。   等到晚间,仍然精神抖擞的赫瓒总算来到了翠竹轩。   外面跪了一地的奴婢和内侍,在他走后很快便将两重门关好,像往常一样守在外殿等候主子的吩咐。   赫瓒走到床榻跟前,隐约瞧见里面有个纤细婀娜的身影,长发及腰,香肩半露,极是妩媚风情。   他心中稍一荡漾,抬手便将几层轻纱帷幔掀开。   里面的美人慌忙转过身来,跪在床榻上叩首道:   “奴…见过王上…”   赫瓒将她的脸抬起来,果然是一副国色天香的面孔,脸上顿时便浮起一层难掩的笑意:   “今夜之后就是孤的女人了,何必以奴自称呢…日后要自称臣妾,叫孤夫君,记得不?”   美人连忙羞怯地颌首道:   “奴…臣妾记得了。”   柔媚的嗓音娇滴滴地传进赫瓒耳朵里,又引得一阵春心荡漾。   他翻身便覆上去,刚要办正事,却忽地瞧见那美人手腕上缠着一朵轻纱绾成的花,忍不住伸手去解。   可是那花绾得甚是奇特,从她的肩上一直缠绕到素指之间,解了半晌也难以解开。   他怀中的美人忍不住娇嗔道:   “王上净选些解不开的东西…”   赫瓒咧嘴一笑:   “我瞧见你这朵花倒是很稀罕,在其他地方也没见过。”   听他说着,美人也不答话,只低头红着脸,用那纤纤玉指轻轻挣开他的手,环上他的腰际开始解裤带。   赫瓒极是喜欢这样轻佻主动的女人,很快便进入了状态。   守在殿外的奴才宫女们听见殿内不绝于耳的尖叫声,不自觉地都红了脸颊,面面相觑片刻,一起都退出了三重门之外,声音这才稍微减弱了些许。   只不过他们也才退出去没多久,隐约便听见里面的尖叫声似乎急转直下,忽然带了些嘶哑的哭腔。   服侍赫瓒久了的宫人都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便也没当回事。   又过去一阵,宫人们忽地听见三重门里传来一阵赤足奔跑的声音,“咚咚咚”地跌跌撞撞直往他们的方向奔来。   只见那方才还婉转承欢的美人满脸是血,面色惊恐地打开门来,哭叫道:   “快来人!传王医来!王上他…他不好了!”   这一声哭叫声宛如惊雷一般炸响了整座北尧王宫。   上至章太后,下至二十多位后妃,听闻了消息,几乎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便夙夜赶来翠竹轩探望。   奈何翠竹轩实在太小,容不得那么许多人,大多数年岁轻的妃嫔都只能在外围眼巴巴地看着,连赫瓒的面也没见到。   数个德高望重的王医在寝殿之中抢救赫瓒,剩下的普通医士则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时不时还停下来随便拎一个内侍问:   “郑子初大夫还没有来?”   而他们的答复,则往往都是“没有。”   殿内忽然传出一阵尖叫声,紧接着不知是谁忽然传出一声哭喊:   “王上又吐血了!”   章太后站在一旁倒还算冷静,她手中拄着拐杖,狠狠地戳着地板道:   “一味止血有什么用!快去找郑子初大夫!他不就住在宫里么?怎么这么久都来不了?”   章太后话音未落,便听见外面传来一声长叹:   “草民配药来迟——”   说着,只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从外面匆忙走入,手中还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匆匆走到病榻前来。   章太后仿佛看见救星一般,连忙道:   “好…好,郑大夫来了,所有人都让开!”   围在床榻前的那些王医原本就一筹莫展,见来了给他们垫背的人,立刻便呈鸟雀散,纷纷躲到了旁边去。   只见郑子初凑到赫瓒旁边,也不顾他唇角的血污,直接捏开他的嘴唇,将发烫的汤药一口便倒了进去,将昏迷之中的赫瓒呛得连连咳嗽。   只见郑子初一把将汤碗扔到地上,那白瓷碗顷刻便碎成了渣滓。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郑子初手脚利落地一把扯下赫瓒的裤子,目光紧锁在某处看了半晌,终于大喜过望道:   “行了行了,人救活了!”   众人刚松了口气,却听见郑子初开口道:   “我来之前听内侍说的症状,便怀疑他中了青丝蛊毒,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直接熬了汤药。如今他体内的毒素已经排出去一部分,但是什么时候醒来却还是个未知数。”   众人闻言都不敢吭声,纷纷等待着章太后出言。   章太后蹙眉道:   “这青丝蛊毒是如何得的?若是能抓住下毒之人,岂不是更好办一些?”   郑子初转头扫了一遍殿内的众人,视线忽然聚集在某个人身上。   忽见他古怪一笑道:   “这倒是简单得很。这青丝蛊毒只有一种途径可以下毒,那就是男女交合。太后娘娘只需问问今夜是哪位娘娘侍寝,便知道是谁下的毒了。”   听完他的话,翠竹轩的那位新晋美人儿立刻便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凄厉道:   “奴婢…奴婢真的不知情啊…”   郑子初见状,倒也十分和气地开口道:   “娘娘先不必急着喊冤,可以请一位嬷嬷来检查一遍娘娘身上是否有一处红痕,真相自然大白。”   那美人儿听完他的话,顷刻间便没了声音,长发低低垂落,将她那张苍白的脸蛋掩去。   忽然,郑子初看见她面前的地上多了两滴血迹,连忙指着她道:   “快拦住她!她要寻死!”   众人闻言,纷纷一拥而上,将那女子狠狠地钳制在地上。   章太后见状,厉声令道:   “来人,给我将这女人押入天牢,多派狱卒看管好她,切莫让她自裁!剩下无关紧要之人速速退去,殿内只留郑子初大夫一人便可!”   众人听了太后的命令,也不敢再停留,就连几个在旁边抹眼泪的妃嫔也三三两两地退出了寝宫之中。   等他们都走了以后,郑子初收起了方才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用颇为沉重的语气道:   “太后娘娘,容草民多言一句,还是得作出最坏的打算。”   章太后身形一晃,让身后的大宫女扶住站稳,喘着粗气问道:   “郑大夫此言何意?”   郑子初长叹一声道:   “青丝蛊毒是致命之毒,方才我在众人面前演的那场戏,只不过是暂缓之计。如今太子不在障阳,储君之位空悬,而外面还有天子一干人等来意不善。为今之计,唯有立刻召回太子,扶之暂代国事,方能稳住朝局。”   章太后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双眼时满目悲凉:   “你是说,皇儿没救了?”   郑子初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赫瓒,低声道:   “希望渺茫,但不至于全无可能。但太后须得记住,不管那女人背后是谁指使,他们一定是算好了时机。后宫众人都知道,王上旧疾初愈不足半月的时机,若是王上此时忽然在行房时暴毙,想必也不会引起太多的疑惑。”   章太后是个极聪明的人,听完他的话立刻便明白了过来,低声道:   “也就是说,宫中有眼线,并且这背后之人,就在障阳。”   郑子初没有再回应,而是缓缓阖上眼睛,权当默认。   这位聪慧的老人一眼便能看出,这背后之人的用意。等到清晨时分,北尧王赫瓒陷入昏迷的消息传出去,北尧势必会落入一轮新的动荡之中。   他只盼望着,傅长宁送去琼州草原的信能尽早抵达…   ==   远在百里之外的一望无垠的琼州草原上,赫绍煊此时正在驯服一匹刚刚捕获的烈焰野马。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劲装,袖口挽到肘间,衣襟微微敞开,露出被晒红的胸膛。   楚禾此时正坐在草场边上,见他来回于野马缠斗的身影,忍不住笑着高呼道:   “都一个时辰了,它还是不服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呀?”   赫绍煊一边握紧手中套马的粗绳,一边扫了她一眼道:   “看你幸灾乐祸的样子,也不知道我这是为谁驯的马。”   楚禾笑着站起身来,从立夏手里接过水囊,走到他不远处招呼道:   “好啦,等一下再驯服它好不好,先喝一点水。”   赫绍煊闻言,一把将缰绳丢给站在一旁的赫子兰,自己则朝着楚禾走了过去。   赫子兰一个没接稳缰绳,那赤焰宝马便撒开四蹄,宛如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   可怜赫子兰生怕被骂,连忙牵过自己那匹乌骓马坐骑,飞也似地追了出去。   楚禾远远地看见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轻叹道:   “哎…可怜子兰将军,昨天就被你派出去抓这匹马回来,今天恐怕又要抓上一天了…”   赫绍煊看着她,有些不悦地将她的脑袋板正,面对面对准了自己:   “子兰去抓野马,是一大群人跟着他一起,我给你驯马是一个人驯了一下午,怎么也不见你心疼我?”   楚禾抿嘴一笑,掏出自己那块香喷喷的手帕,踮起脚尖来轻轻拭去他额头的汗珠。   赫绍煊虽然语气不悦,却仍然稍稍低下了头,不让她踮脚踮得太累。   楚禾给他擦完了汗,又打开水囊的盖子递了过去,却见他根本不抬手接,而是就着她的手便喝了一口。   楚禾只好将手举高了一点,多给他喝了几大口。   那清冽的泉水从他的唇角溢出来,顺着他瘦削明晰的下颌一路流淌到脖颈,将原本就被汗水沾湿的衣襟更打湿了一些,紧紧地贴在身上,隐约能瞧得清楚他胸膛和腰腹的轮廓。   楚禾看了一眼,脸上稍稍有些羞怯,可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赫绍煊注意到她的眼神,唇边轻笑一下,一把便将身上的劲装脱了下去,丢到一边。   他身上的肌肉线条几近完美,宽阔的肩膀向下腰腹渐渐收窄,双臂则修长结实,以这广袤的草场作为背景,愈发衬托出一股野性的俊美。   他俯身凑到小姑娘耳畔:   “你想看的话,等晚上让你看个够。”   楚禾脸上一红,刚要回话,却听见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赫子兰急促的呼唤。   楚禾转头去看,只见赫子兰骑着乌骓马全速朝他们的方向奔来,而手上却并没有牵着那匹被他不小心放走的赤焰宝马。   只听他仓皇开口:   “王上,不好了!障阳传来消息,说北尧王忽中剧毒,此时正昏迷不醒。北境蛮族趁机骚乱,此时正与北境军对峙!情况危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接近尾声,力图给大家撑起一个完美的结局,所以每章都会精心修改,更新时间就不大一定了。但我还是你们认识的那个日更六千的好宝宝~(噫怪肉麻的 第八十九章   ==   听见赫子兰火急火燎的话, 楚禾眉心一蹙, 忍不住率先开口问道:   “临行前一切都好, 怎么会…”   赫绍煊递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稍安,先别问,等他仔细禀报。”   赫子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将手中缰绳直接丢给身边的侍卫,一口气也没来得及喘便朝赫绍煊一拱手道:   “王兄, 方才臣弟去追那匹烈焰马, 正巧遇见城关处有一信使方至琼州, 样子像是长途跋涉来的。我见他快渴死了,就赶紧问了有什么要紧事, 放他去喝水了。稍后会有人带他过来通禀。”   赫绍煊略一点头,干脆利落地吩咐下去:   “传令下去,升帐。”   “是。”   赫绍煊转身有些愧疚地望着楚禾:   “又有事情来了,不如你先回去歇午觉?”   楚禾摇了摇头。   她心里明白, 这次绝非一场普通的变故。若是北境军真的失去了控制, 导致军心大乱, 北境蛮族南下将会是必然发生的事, 她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沉默片刻,她轻声道:   “子兰将军召集众将尚要花费一番功夫, 不如先去沐浴更衣可好?”   赫绍煊点了点头, 牵起她的手往大营走去。   待沐浴更衣之后,他们二人便来到了赫子兰临时设立的中军大营。   楚禾陪同他在正中央落座,而自己则翩然走到了屏风后面旁观。   不等一会儿, 军人们便纷纷迈着铿锵的步伐来了。   此次跟随赫绍煊一路北上的主将不过赫子兰一人,除了他之外的偏将校尉以及琼州本地驻守的主将也都齐聚一堂。   赫子兰上前一步:   “王兄,信使已经在外面了。”   赫绍煊略一颌首:   “传。”   他一声令下,外面便立刻有一个灰头土脸的信使奔进帐内,跪倒在他面前禀道:   “禀报东尧王殿下,我北尧王上自七日前身中剧毒,昏迷不醒,当下朝局大乱,尚且在北境驻防的太子殿下也星夜赶回,未脱战袍便已掌政监国。可太子殿下前脚刚走,北境蛮族便趁机骚乱,如今已经渐成鼎沸之势。属下奉太子殿下之命,请王上顾念两国同盟,亲率东尧军返回北尧,维持战局!”   信使的话一出口,帐内众将便已面面相觑,纷纷小声议论,脸上多有肃穆之情。   赫绍煊作出手势令他们稍安,片余之后又追问道:   “我东尧与北尧方才结盟,自然应当出力。但是眼下我仍有事要问你。”   信使连忙答道:   “殿下请问。”   “皇叔是怎么被害的?可有抓到下毒之人?”   信使稍一拱手道:   “王上是在后宫夜宿时遇害,凶手乃是后宫新晋的一位侧妃娘娘,如今已经被落入大狱,却尚不知其身份。太子殿下本欲大规模彻查,只是属下在离开障阳之时,天子陛下尚且在京中停留,恐怕也未及深究。”   屏风后面忽然传出一阵动静,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赫绍煊稍稍偏头,用余光看了她一眼,接着便追问道:   “天子是何时驾临障阳的?”   “殿下您离开障阳不过三日之后。”   只见赫绍煊忽然一声叹息,紧接着便陷入一片沉默。   但是很快他就调整好了状态,抬头将一枚金翎凌空掷向赫子兰,命道:   “子兰,你即刻返回魏城,将东尧驻北军全部调集,令呼延琦押运粮草先行,令邓冲率领先锋军先行,廖世杰率主军随后跟上,周焱率军殿后,严令三日之内必出杞海原!”   等他将一切命令全部下达之后,赫子兰也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朝他稍一行礼便手执金翎走出大帐。   赫绍煊虽然如今已经下定了决心,可是他在颁布命令的时候,几乎不敢用余光往屏风后面去看。   可奇怪的是,那人却也并没有要阻拦他的意思。   赫绍煊将思绪重新集中起来,沉声对那信使道:   “你回去送信,告诉太子,半月之内,北尧必见银龙王旗,希望他能撑一时便多撑一时。”   那信使闻言,立即感激涕零地朝赫绍煊一躬身:   “殿下大恩,属下定然转达太子殿下。”   赫绍煊稍一摆手,召来左右道:   “送他下去吃饭休息。”   待那信使被侍卫带下去之后,赫绍煊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   “琼州守将何在?”   队中立刻有一人出列,半跪于地:   “琼州守将周致远在。”   赫绍煊直截了当地问道:   “眼下琼州驻防军约有多少?”   “回王上,琼州驻防军五万,后备军一万!”   他略一颌首,又掏出一枚金翎掷给周致远,命道:   “你立刻下去召集军队,其余人等均听从周将军命令,务必要在三日之内将军队整合完毕,原地待命!”   众将干脆利索地吼了一声“是!”   接着便纷纷鱼贯走出大帐。   待众将走后,大帐内瞬时便落入一片寂静,几乎什么旁的杂音也听不见。   赫绍煊低头用指腹按了按太阳穴,紧张的情绪稍稍得以缓解。   接着,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问了一句:   “你可怨我?”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而后,从屏风后面徐徐传来一声叹息。   只见楚禾缓步走到他面前来,用纤纤玉指替他按摩着太阳穴。   紧张的感觉随之渐渐褪去,可他心中的不安却也愈发明显。   忽然,赫绍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   “你可怨我,没有与你商量就做了决定?”   楚禾双手覆住他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开口道:   “我又不懂军中之事,你与我商量怕也没什么效果。只是…北尧王遇害之事,恐怕与天子驾临障阳分不开关系。我只是怕,他会对你不利。”   “我们前脚刚离开障阳,天子后脚就驾临北尧,仔细一想便知道这不是巧合。只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楚禾听了他的话,仔细思索着。   既然赫元祯也是拥有前世记忆的人,那么他也必定知道最终差一点击败赫绍煊的就是在巨鹿原的那一次伏击。   可这一世有她在赫绍煊身边,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重蹈覆辙。   倘若赫元祯要想给他们一记重创,恐怕会想别的法子。   毒害北尧王,就是他们阴谋的第一步,那么北尧王若是中毒之后,对于玉京而言又有什么好处是她想不到的?   楚禾心中渐渐生出一个可怖的想法。   想法化为言语,不由地有些颤声:   “倘若北尧王意外离世,新王无法在短时间内顺利即位,蛮族无人震慑,势必会结成盟约,一并攻破北境防线…”   赫绍煊转过头看着她,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是说,天子这么做是为了让北尧防线全面崩盘?可他这么做的意义在何处?若是北境失守,战火迟早会烧到玉京,难道他们就能置身之外么?”   楚禾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写满了忧虑:   “他们的目标,不是北尧,是你。”   “我?”   “我想,天子势必已经从赵郁那里得知了东尧与北尧秘密结盟的消息,甚至已经知道了诏书的存在。假如北尧失陷,他们料定你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待东尧军与蛮族血战力竭之后,这天下谁人能与王军相抗?”   赫绍煊忽然站起身面对着她,稍稍矮下身扣住楚禾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阿禾…”   楚禾抬眼看着他,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语气低沉地回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是赵郁一贯的手段罢了,并不难猜。若不是你,他也可遣楚家军北上支援,借此机会打压我父亲,排除异己。”   她又怎么会忘了,前世那一封封从北境加急而来的带血书信?   赵家像是蛰伏在洞穴之中的毒蛇,面对强敌从来都不会展露出它最危险的毒牙,却将一切阴谋和机关算计全都用在内耗上。   楚禾一闭上眼睛,仿佛又跌入前世那个深不见底的皇宫之中。只有经历过那一切的人,才能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绝望。   只是她不知道,如今的这幅模样落入赫绍煊眼里,又是何等惹人怜惜的模样。   赫绍煊张开双臂将人搂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似是玩笑一般说道: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这小孩懂得忒多,到底是让怎么教大的?”   只是过了许久,见楚禾仍然窝在他怀里不出声,赫绍煊便轻叹了口气道:   “好了,我知道分寸,答应你不会轻易涉险。”   楚禾心中仍有许多话没有讲出来,可最终却只有一声极轻的“恩”,没有再多言。   帐外,晴朗许久的琼州草原忽然飘起一阵绵柔细雨,滋润着这片草地上万物生长。   而这片雨却连绵不绝,落在远在百里之外的障阳城,便成了一片瓢泼大雨。   即便郑子初的医术在这天下首屈一指,可仍旧难以挽回北尧王日益严重的毒性。   郑子初开始整日整日地闭门不出,整座北尧王宫上下几乎都能闻到一股浓烈而刺鼻的苦药味。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些浓烈的苦药味代表着赫瓒的生命已经渐渐走到了尽头。   太子赫禹自从回京之后,便一直待在他父王常待的勤政殿,日以继夜地批改着他原本不擅长的庶务。   然而因为他的离开,北境的动荡与日俱增。因为缺乏有力的统帅,如今镇守在北境防线的将士们几乎草木皆兵,每日都会有各种军中奏报传入王宫,让他忙得焦头烂额,时不时地就要发一通脾气。   一个内侍战战兢兢地端着一碗凉茶走进勤政殿,便听见赫禹大喝一声,吓得差点砸了手里的托盘。   只听他怒道:   “这些人是怎么当差的?眼下只要多见几个蛮族人,便会有一堆折子递上来,如此草木皆兵,岂能成事?”   那内侍点头哈腰地将凉茶送到他面前,连忙劝慰道:   “殿下方才接手政务没多久,且多谢耐心回了他们便是,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赫禹狠狠瞪了他一眼:   “要真等出了大乱子就晚了!可你看看,这些人成天不把心思放在巡视和操练上,每天净逮住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前来禀报,这岂不是添乱?”   那内侍额前一阵一阵地出汗,连忙点头道:   “是…是…”   就在这时候,殿外忽然闯入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跪在赫禹面前:   “殿下…王上他,他不好了…”   赫禹一急火攻心,连手中的凉茶也不顾了,随手丢到桌上便跑出了勤政殿。   茶碗歪歪斜斜地倒在桌上,方才陪侍在他身边的内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茶碗扶好,以免茶水倒出来沾湿了奏折。   外面忽地来了一阵电闪雷鸣,将小内侍吓得不轻。   他担忧地看着窗外,嘴里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说:   “这雨,恐怕一时半会也停不了…”   赫禹从勤政殿出来之后,也不等内侍给他打伞,径自便冲进了雨里,顶着风雨朝他父皇坐在的建章宫而去。   宫门前似是有人在等他。   那宫人见到赫禹的身影之后,连忙便将他引了进去:   “殿下可算来了…方才王上一直咳血不停,但好在已经清醒过来了,当即便要召殿下前来。”   赫禹顾不得许多,还沾着雨水的长靴迈入殿中,径直奔向床榻。   床榻上,一代英王赫瓒已经气若游丝,但在他脸上仍然看不见任何颓势,仍然带着一股倔强挣扎的劲儿。   他见自己的儿子来了,一把握住赫禹的手,手劲大的吓人:   “禹儿…”   赫禹忍不住红了眼眶,立刻便跪在他面前:   “儿臣在…”   赫瓒无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赫禹见状便立刻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上去,仔细聆听着他的话。   “禹儿,黛关不能丢,青泽不能丢,洛川更不能丢…你不能让蛮族越过凌柏山,不然中原将再无屏障…你身后,是百万黎民啊…”   赫禹听着父亲的话,眼中一阵发酸。   他的父亲,镇守北尧二十余年的战神,如今数起他曾经亲自一一夺回的这些关隘和城池,是如此的熟悉而又不舍。   “儿臣明白…父王,儿臣会竭尽全力,力保北境不失…”   赫瓒忽然叹了口气,他抬起手来碰了碰赫禹的脸颊,忽而有些愧疚地说道:   “这些年,我一心想让你带兵打仗,半点庶务也没能交给你。我…总以为自己还年轻,我还有的是时间交给你这些东西,可是到头来,除了一副烂摊子…恐怕什么都不能留给你…”   赫禹摇着头说:   “父王,别再说了,郑大夫在哪里,儿臣让他来给你诊脉…”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嗓音:   “草民在此——”   赫禹连忙握住父亲的手,给郑子初让开了一小片位置:   “郑大夫,快来给我父王诊诊脉…”   可是郑子初听了他的话,却立在原地没有动弹,脸上不悲不喜:   “殿下,不用诊了。老朽忙了七天七夜,仍然无力回天,最终只炼出这一颗丹药,或许可以完成王上最后的心愿。”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布兜来,递到赫瓒面前。   赫禹闻言却忽然大怒,竟一把将那只布兜打掉:   “什么最后的心愿?我父王明明还活着,你可以救他的,我知道你可以!”   郑子初见状,却低头缄默不语。   床榻上的赫瓒却忽然喘起了粗气,赫禹连忙回头一看,却见父亲半趴在床头,伸出手去够那只布兜。   他的指尖已经碰到那只布兜了,可是还差一点。   赫瓒全然没有了从前那副威仪,他涨红了脸,发丝凌乱,整个人狼狈不堪。   赫禹连忙上前扶住他,低头将那只小布兜捡起来,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只有一粒黑色的药丸。   他颤声问:   “这是什么?”   赫瓒看着他手中的药丸,脸上竟露出一丝渴望,口边溢出的涎水几乎沾湿了他的下巴。可他太虚弱了,几乎没有办法再说出一句连贯的话,只能拼命地伸手跟儿子讨要那粒药丸。   郑子初见状,忽然长叹了一声:   “保尸丹。”   “保尸丹是什么东西?”   “濒死之前服用一粒,便可致短暂地回光返照,三日之后力竭而死,死后尸身可存九九八十一天不至腐坏,故称为,保尸丹。”   赫禹愣怔片刻,忽然红了眼眶,怒道:   “保尸丹…郑子初!你大胆!我父王如今还好好的,你怎么能给他吃这种东西?”   就在他质问郑子初的时候,一时不察,那枚药丸便被赫瓒一把夺走,送入口中。   赫禹大惊,立刻便要从他口中掏出那枚药丸,可谁知赫瓒已经生生咽了下去。   咽下药丸之后不多时,赫瓒的身体忽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口中喷涌出一股黑血,全溅在了衾枕锦被上。   赫禹大吼了一声“父王”!而后便徐徐跪倒在地上,不断地呜咽。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头顶,赫禹惊诧地抬起头来,望着父亲那张面色红润的脸。   可是他一想到那红润的面孔实际是虚假的幻想,便又忍不住垂首痛哭了起来。   赫瓒叹了口气:   “禹儿,别哭了,这是为父送给你的最后一件东西,也是为父最后的遗愿,你仔细听好了。”   赫禹这才止住哭泣,用衣袖拭干眼泪,抬头望着赫瓒。   赫瓒缓缓开口道:   “这三日,我会尽最大的可能巡视障阳周围几个关口,让军中将士们都知道我还活着,仍然坐镇障阳。”   赫禹哽咽道:   “那三日后呢?三日后父王…还在吗?”   赫瓒长长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顶:   “三日后,我就躺在这建章宫里。我要你保证,不许让任何人踏入这建章宫半步。不许发丧,不许扶灵,不许昭告天下,一切都要像我还活着一样,你知道了吗?”   赫禹拼命地摇着头道:   “父王,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儿臣一个人也可以担得起这一切的…”   赫瓒的声音也稍有些哽咽:   “为父自然知道你可以。但这样一来,能为你拖到你堂兄赶来支援…那样的话,为父也就放心了。只要我还‘活着’,任凭是北蛮还是王军,都不敢轻易践踏北尧的领土。这就是为父送给你,最后一件礼物。”   赫禹倒在他怀中失声痛哭,可窗外连绵不绝的瓢泼大雨却巧妙地掩盖了建章宫内的哭声,也掩盖了这里即将要发生了一切。   郑子初不知何时已经飘然从宫中走出,他撑着一把青伞走到后花园中,在风雨连廊下见到等候在此处多时的傅长宁。   傅长宁沉声道:   “郑大夫,情况如何了?”   郑子初摇了摇头:   “希望少主已经将密信送到琼州了,一切都要对得起他的牺牲…”   傅长宁点了点头:   “前日我得了王上的吩咐就去照办了,此时信使大约已经在路上了,大约不日便能抵达琼州。”   郑子初没有再言语,只是抬头望向天际,仿佛心思也随着那信使一同飞去了琼州草原。   七日后,一封加急的密信终于传入琼州。   赫绍煊打开信封读罢,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楚禾察觉到他的异常,走过来轻轻拿过他手中的信纸,认真地读了一遍之后,心中亦是震动。   “北尧王为了拖延时间,服下了保尸丹…不出殡,不发丧,不昭告天下…”   恍然间楚禾想起在障阳时见到的那个性情爽朗豪放的男子。   前世她只知道北尧王猝亡,却不知道这原来是一个如此刚烈的英王。   赫绍煊沉默良久之后开口:   “皇叔这是为了保住万千黎民,为了保住赫氏仅有的风骨…”   他忽然站起身来,正准备朝帐外走。   楚禾忽然急急阻拦道:   “你要去哪?”   赫绍煊立在原地,却没有回头:   “召集兵马,即刻发兵。”   楚禾走过去挡在他面前,抬起头来说:   “我不阻拦你,我只需要你回答我两个问题。”   “你说。”   “你可知道北尧剧变是一场阴谋,若是你投身其中,我东尧多少好男儿将会葬身异乡,死在蛮族铁蹄之下?”   “我知。”   “那你可知道,王军携西境、南境两方大军增兵巨鹿原,就是等待我们消耗殆尽时趁机突袭?”   “我知。”   风中夹杂着细雨忽然掀起毡房的帘布,卷着大战前夕的肃杀之意,吹动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   楚禾深深吸了一口气,眸中闪过一丝泪花:   “那你还是要去么?”   “要去。”   他忽然抬起手来轻抚着她的脸颊,轻轻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阿禾,你留在琼州。倘若我胜,我率百万雄师归来接你回家。倘若我败,你乘船东渡大孟,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平平安安过日子…”   楚禾覆上他的手背,拼命摇着头:   “我不…赫绍煊,你给我听着…我曾经对一个人发过誓,倘若你要开疆拓土,我便随你东征西战,你若逐鹿中原,我便陪你谋夺天下,你若魂归地狱,我便陪你…共赴黄泉。我无力对抗天命,但我会用尽一生护你平安,以血为誓,此言必践。”   赫绍煊眼眸渐深,伸手将她揽到自己面前,轻轻贴着她的前额,许久不语。 第九十章   ==   此时广袤无边的巨鹿原之上遍插天子王旗。   若从高空俯瞰而下, 必然能看得见众多雪白军帐如棋子一般散落在碧绿草原之上, 众星拱月地围拥着最中间的天子王帐。   在天子王帐内, 天子赫元祯此时正身着赤金镶纹战甲,腰间挂着一口足有四指宽的长剑。   他将一只手搭在剑柄,身子站的笔直, 目光牢牢锁在面前的地图之上,眸中冷冽没有丝毫光彩。   自从赫元祯知道自己与赫绍煊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人存活之时, 他便选择走上一条与前世截然相反的道路。   哪怕这一世重来时, 他原本只是想弥补给那人圆满的一生。倘若当初她能留在自己身边, 自己就算将这天下都拱手相送又有何妨?反正他原本也不屑与此。   只是阴差阳错,老天爷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既给了他重生归来的机会, 却又让那人也重生了,还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去东尧和亲的路,嫁给了那个自己生平最恨的人。   事到如今,他所遭受的一切远远还没有结束。他竟然得知了原来连自己座下的天子之位竟然都被他父亲许给了长兄。   赫元祯攥紧了拳。   这一世, 他要将一切属于他的全都讨要回来, 他要亲手将剑锋送入赫绍煊的心口, 让九泉之下的先帝就这样看着他杀死他最引以为傲的长子。   就在他眼里的疯狂与野心逐渐蔓延时, 王帐被人掀开一角,帐外天光乍现, 将他那道消瘦颀长的影子投在地图之上。   赫元祯头也没回, 便开口道:   “舅舅,我们何时出发?”   赵郁此时正被家奴推入王帐,此时的他脸上红光满面, 似是对如今摆在眼前的战事势在必得。   “臣今日来,便是要将一个好消息告诉陛下。”   闻言,赫元祯将目光从地图上挪开,转过身来面对着赵郁,淡淡开口道:   “舅舅请讲。”   “青都传来消息,谢照衡今日被腰斩处决,厉呈文等一干老臣监刑,恐怕此事确凿无疑。”   赫元祯脸上却并没有如他一般的乐观,而是沉声开口道:   “若没了谢照衡,赫绍煊身边难道就没有其他谋士了么?”   赵郁看着他脸上沉郁的神色,忽然哈哈大笑:   “陛下可曾忘了,我是天策阁老俞岷山人的大弟子,门中七位师兄弟姐妹当中的佼佼者。倘若论起兵策韬略,臣自认,这天下无人可出于我。”   赫元祯抬眼,逆着光线他有些看不清赵郁脸上的神情,只是听他如此的语气便知轻狂,他脸上勉强浮起一丝微笑:   “既然如此,那我便特封舅舅为王军大军师兼大司马,王军上下人等,均由舅舅调配。”   赵郁收起脸上的笑容,稍稍低头朝他一拱手:   “臣领命。如今恰有一事,要求得陛下首肯。”   “何事?”   “此次陛下将天子王令传遍四野,但唯独不可传达两地。”   赫元祯脑中粗略过了一遍方才看过的图纸,沉声开口道:   “我知其中一地雎砚关楚家军,另外一地是什么?”   “仪安城孟家军。”   赫元祯闻言,眉心稍稍蹙紧,身子下意识地往椅背后一靠,双手搭在扶手上若有所思:   “只是孟家军擅长连城弩,孟忌为此还特意训练出一支连城弩军。若是少了他们,恐怕日后攻城会少一成胜算。”   “陛下大可不必担心,西境呼延烈亲自训练出来的铁甲连环马已大有所成,铁骑所踏之处无一幸免。南尧越氏更是造出数十台攻城车,若以磐石攻城,势不可挡。有次两样宝物,再加之东尧军与蛮族血战力竭,我王军如何能不胜?”   赫元祯闻言,郁结的眉宇渐渐舒缓。   他走到赵郁面前躬身一拜:   “如此,便有劳舅舅为元祯悉心筹谋。”   赫元祯抬眸之间,帐外烈日余晖落入他双眸之中,如熊熊烈焰燃烧。   他仿佛已看见北境战场上的战火肆意蔓延,很快便会烧至东尧。   到那时,他所厌恶的,愤懑的一切,都将化为一片焦土。   巨鹿原上一片如血残阳,落在千里之外的琼州草原上,照耀着大片大片正在誓师的琼州将士们身上的铁甲上,却是遍野金光。   赫绍煊此时正骑在一匹高大的青马之上,他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张张青涩的面孔。   琼州这支实力不弱的兵马,是他来东尧亲手训练出的第一支边境守军。   这支军队里绝大多数都是附近三镇所出之子,与他一起抵御桀漠军,与他一起重建北境家园,是他绝处逢生之际生出的臂膀。   如今他要亲自将这条臂膀伸到北尧,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抵挡蛮族的攻势。   他想到这儿,一把将腰间长剑凌空拔出,剑鸣直冲云霄。   即便不是所有人都听见他的声音,但草原上所有人都看见了他手中的长剑。   那剑锋所指之处,便是他们冲锋的方向。   忽然,赫绍煊一夹马肚,策马往来奔走与三军阵前,尽可能用最大的声音吼道:   “我东尧将士们!”   他一声令下,远处声浪此起彼伏,直如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至,一时间震颤四野,使得任何人也闻声振奋:   “在!在!在!”   “如今八十万蛮族铁骑压境北尧,江山风雨飘摇,百万黎民正值危难存亡之际。我东尧男儿岂能坐视不理?此去既出三关之地,前途莫测,生死难料。然则,我要你等随我一同生死共担,勠力杀敌!”   他的话由万军将士们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传遍四野。   三军上下闻言沸腾,竟齐声高呼:   “生死共担!勠力杀敌!”   楚禾形单影只地站在远处的王帐旁,远远地看着面前这一切。   望着那个在阵前来回奔走的身影,她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先帝选择的是他,而不是任何一位其他的皇子。   因为他生来就带着赫氏的风骨,生来就是出类拔萃的统帅。   只是她仍然忍不住想到前世的结局。   他登上那处至高无上的宝座,却也付出了最为惨痛的代价。   倘若此战他们胜了,便是万世之功。   可倘若此战他们败了,无论是败于蛮族之手,还是败于早已设下陷阱的同胞,都只会在这世上留下污名。   即便楚禾心中清楚得很,也不愿赫绍煊陷入这场注定有去无回的战争当中,可她却也无法真正阻止他。   因为每当她想起蛮族的铁骑践踏中原、踩碎同胞的脊梁时,她打从心底里也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草原上忽然刮起一阵风,将楚禾的长发与身上的轻纱卷起,镌刻出一道纤细娇弱的身形。   立夏从她身后的帐中走出来,将一件青色的披风披在了她肩上,仔细地为她系好带子:   “娘娘,起风了,还是回去吧。”   楚禾摇了摇头:   “我不冷。立夏,蒹葭已经走了几日了?”   立夏仔细数了一遍日子道:   “娘娘,蒹葭已经去了四日,估计眼下已经到了玉阙山。等她见了玉衡贤士,将娘娘写的信飞鸽传书,估计过不了一日便会送达。”   楚禾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   “父兄和泣云眼下就在巨鹿原,我生怕天子和赵郁会强令他们联军。眼下这样的境遇,我只求楚孟两家得以自保,便不求其他。”   正说着话,只见远处誓师完毕的三军纷纷整齐有序地撤离,而赫绍煊则骑着青马一路向她奔来。   楚禾转头向立夏道:   “立夏,你下去让人准备晚膳,记着不要有辛辣之物,也不要有冷食。”   “是。”   赫绍煊策马奔至她面前,从马背一跃而下,随手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侍卫,走到楚禾面前去将她双手包在手掌之中,低头问:   “手这么冷还在外面?”   楚禾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只是风大而已,立夏已经给我披了件衣服。我让他们去准备晚膳了,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你若想吃什么别的,只管吩咐他们去做…”   赫绍煊眸中渐暖,将她揽入怀中走进王帐。   夜半时分,红烛摇曳,床榻凌乱。   楚禾汗津津地侧躺在床榻上,仰面依靠在赫绍煊怀中,正喘息着阖眸歇息。   只听他忽然轻叹了一声,气息由她发际拂过脸颊。他那高挺的鼻梁轻轻滑过她的脖颈,靠着她光洁的玉肩上许久未动。   楚禾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轻笑道:   “我随你一同前往北境,照样随行王帐,你叹什么气?”   在她看不见的昏暗处,赫绍煊那双狭长的凤眸忽然睁开,看不清里面究竟深藏着怎样的心思。   过了好一会儿,赫绍煊这才语气轻缓地开口,声音里却掩藏了一丝刻意的痕迹:   “随行王帐又如何?每日疲于战事,睡觉都要穿着劲装战甲,还能有这样拥你入怀的日子么?”   楚禾脸颊有些热,睁开眼睛稍稍转过身来看着他,葱白柔弱的指尖绞着他的衣襟,仿佛猫爪一般挠着人心作痒。   只见他眸中渐深,忽然一把将她雪白的柔夷握入怀中。   她咬着下唇开口:   “等我们回东尧以后,我们就生个孩子吧?”   她不敢抬头看他,唇瓣被她咬得泛红,如一只带血的浆果一般诱人。   只见赫绍煊眸色一凛,另一只手忽然扣住她的后脑勺,将那张娇俏明艳的小脸送到离自己更近的地方来:   “何必等到回东尧?现在就可以。”   说着便低头覆上她的娇唇,缠绵悱恻。   一夜贪欢。不问前路何难。   夜半时分,等怀中面色红润的小姑娘睡着以后,赫绍煊却轻轻抽身离开。   他下了床榻,从自己的外袍当中掏出一只荷包,倒出一颗药丸来。   而后他又走到楚禾身边躺下,轻轻将她拢进自己怀中。   赫绍煊借着一点昏黄的烛光,看见怀中的美人面色潮红,眼睫微微沾着一丝细小的水花,双目紧闭,睡容安详。   他忍不住低头吻着她的嘴唇,目光贪恋地一寸寸扫过她凝脂般的肌肤。   他原以为他们之间的时间还有很多,却在今天头一次明白何为春宵苦短。   楚禾在睡梦之中也轻柔缓慢地回应着他的吻。   他便用舌尖轻轻顶开她的唇齿,借着缝隙,将手上的小药丸准确无误地送入她的口中,而后轻轻一拍她的后背,便轻而易举地让她将药丸吞了下去。   楚禾的眉心轻轻皱了一下,却并没有醒来。   赫绍煊不着痕迹地长舒了一口气,将她重新揽入怀中。   他深切地知道,此去北尧,他除了二十七万东尧军之外,没有任何援军和盟友。   即便他们九死一生守住了北尧领土,力保那八十万蛮族没能越过凌柏山践踏中原,只怕也难以逃脱赫元祯在巨鹿原设下的困境。   倘若这是以前,他必定会带着兵马杀个酣畅淋漓,绝无瞻前顾后之嫌。   可如今身边有了楚禾,作出任何决定之前,他永远都必须停下来,回头看一看他的小姑娘有没有跟在他的身后。   即便他知道,无论自己去哪儿,这个小姑娘总会义无反顾的跟在他身后。   可他这一回不一样。   他恐怕连自己的命都护不住,更遑论要护住她的命。   若他兵败,以楚禾的倾国之貌,势必会引起天下群雄的垂涎。   她要么受辱,要么与他一起赴死。   可他更想让她活着,无论在哪,只要在这世上好好活着。   他就这样想着,直到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与她一同坠入梦境。   第二日,楚禾躺在床榻上,只听见一个声音在旁边叫她,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急的满头大汗,手中攥紧了锦被,双眸却仍然深陷一片黑暗之中,无论她怎么挣扎也没办法苏醒,仿佛被深渊之中的藤蔓缠住了手脚。   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大,楚禾的神识渐渐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她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从梦魇之中挣脱而出。   醒来的时候,她浑身都湿透了。   只见立夏在旁边焦急道:   “娘娘,王上他…王上他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楚禾一惊,连鞋也来不及穿,便赤足跑到帐外的草原上,看着周围原本围拢的营帐果然悉数拔除,只剩下十多顶护卫她的亲兵营。   见立夏追了出来,楚禾焦急地握住她的手问:   “你怎么不叫醒我?我今天为什么睡得这么沉…?”   说着,她面露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后脑勺,这才感觉到一阵裂开般的剧痛。   立夏连忙扶着她往帐内走,一边走一边说道:   “晨起王上吩咐说不用奴婢进来侍候,奴婢便不敢贸然进来,谁知等王上大军开始拔营的时候,奴婢才觉得不妙。那个时候进去叫娘娘起床,可怎么也叫不醒…”   楚禾疲惫地捂着自己的脖颈,牙关不由地咬紧。   他不愿意自己跟着他出征,所以才将她留在了这里。   可她偏不留在这里!   楚禾抬起头来,急忙对立夏开口道:   “你去找亲兵营,将最快最好的千里马备好!”   立夏脸上有些犹疑:   “娘娘…”   楚禾少见地朝立夏发了脾气:   “立夏,你快去办!你知道我一定会追上去的,你多耽误一会儿,我在路上奔波就会多一些时日,快去!”   立夏没办法,只好咬着牙出去给她寻马。   楚禾连忙站起身来更衣、收拾行装,等她准备万全之后,却见立夏脸上一副失落的神情回到了帐中:   “娘娘…眼下草原上没有马了,全都被王上带走了…”   楚禾惊道:   “不可能!琼州草原战马足有上万匹,他连一匹也没有留下吗?即便是老马呢?也没有么?”   立夏摇了摇头:   “没有,一匹都不剩了…”   就当楚禾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帐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娘娘,侍卫十元请见。”   “进来。”   十元闻言掀帘而入,站在门前远远朝楚禾一拱手:   “娘娘,王上吩咐我留下亲率亲兵营护卫娘娘。王上让属下给您传话,这方圆百里之内的所有战马全部都被收缴,娘娘还是不要想着去找他了,请留在此处等候王上的消息便是。”   十元不如他哥哥九元圆融变通,说话直截了当,却不想那寥寥数语便重重击垮了楚禾。   她的眼圈登时便红了,怒而将桌上的东西拂到地上:   “赫绍煊!你这个大骗子!”   她一声一声地怒骂着,最后到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便抹了一把眼泪,忽然冲出营帐去。   她拼命地朝西边奔去,仿佛这样就能追上他的脚步。   可是没跑出多远,她便跑不动了,双膝一软跌倒在草地上,一边哭一边望着远处。   她曾经是这么爱这一望无垠的草原,可如今这里却像是牢笼一般将她牢牢地锁在了其中。   天地辽阔,今生这一别,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楚禾将脸埋在臂弯里,泪水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   直到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马儿悠长的嘶鸣声,将楚禾一下子惊醒。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看见烈日之下,一匹健壮高大、通身乌金缎光的千里马驹径直朝她的方向奔来。它的鬃毛如火焰般熊熊燃烧,仿佛将她已经堕入一片漆黑的世界照亮。   楚禾认出来了,这是那天赫绍煊亲手驯养的那匹赤焰宝马!   马儿在赫绍煊手下既狂野又叛逆,可它奔到楚禾不远处时,却忽然渐渐放慢了脚步,轻快地迈着小步走到她面前,仰天嘶鸣一声。   楚禾脸上还沾着泪痕,眼中净是不可置信的目光。   她连忙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大着胆子伸手轻抚着马儿的鬃毛。   那马儿竟然纹丝不动,像是天生就会听从她的号令一般。   楚禾目光一凛,指缝间攥紧了抓住它的鬃毛,翻身便跃上马背。   远处的十元带着一众侍卫追来,见此情景慌了神,纷纷高声阻拦道:   “王后娘娘不可!此马烈性不改,还未配马鞍,实在危险!”   楚禾只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过身来伏在马背上,抱着它的脖颈轻声呢喃着。   那马儿像是听懂了她的话,长啸一声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疾驰而出,向西奔去。   楚禾紧紧地贴在马背上,听着风声在她耳畔呼啸而过。   倘若这是结局,那也是她所选择的结局。   即便前路是万丈深渊,她也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实在对不住了,有点超负荷状态,所以没写够6000字..好在这章停在了我觉得很合适的地方,明天拿万字更新来补偿你们吧~ 第九十一章 终章(上)   ==   所幸此次赫绍煊从琼州草原带出的兵力多达七万余人, 就算军队全速前进, 待他们浩浩荡荡开出草原也尚要五日的时间。   楚禾只不过比他晚了两个时辰出发, 再加之她骑得是一匹难得一遇的千里马,于是紧赶慢赶地,还是勉强赶上了后军的步伐。   前中后三军虽是同进退的一体, 可三军之间却相距甚远。从前军到后军甚至有百里之遥,一应情报全部都由斥候来回传递。   楚禾进入后军的戒备范围的时候, 立刻便被后军派出查探周围的斥候发现。   即便不是每一个将士都见过楚禾的真容, 但只一看她那仙姿佚貌, 再一看她座下那匹赤焰宝马,斥候便瞬时明白过来她的身份。   斥候不敢大意, 一路将楚禾护送到后军队伍之中,在确保她安全无虞之后,这才飞马前往中军向赫绍煊禀报。   赫绍煊此时正率领着中军向前行进,忽而冷不丁听闻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唤, 不由地勒马停下脚步。   只听那斥候语气急促道:   “后军急报!都让开!”   待他收缓马步, 行至赫绍煊面前, 喘着粗气禀报道:   “王上, 后军急报!”   赫绍煊蹙眉道:   “何事?”   那斥候涨红了脸,深觉不好当着众将和兵士们的面只说, 于是便一夹马肚走上前去, 到赫绍煊身边去,低语几句。   赫绍煊闻言,果然瞳孔一震, 转头向身边的琼州守将丢下一句军令:   “按照原定计划全速进发!我即刻赶上。”   话音刚落,也不等那将领反应,便看见赫绍煊急速调转马头,不顾一切地朝反方向疾驰而去。   他一路上穿过军队方阵而过。   不明所以的将士们愕然地望着他的身影飞速穿行在人群之中,逆行而去。   若不是他身上的玄甲金羽铠甲和座下那匹大青马,没有人敢相信这是他们的东尧王殿下。   在赫绍煊离开中军大营之后不久,终于看见远处有一个纤弱的背影缓缓出现在远处的草坡上。   她穿着一身赤红衣裙朝他疾驰而来,乌黑的长发被风徐徐卷起,拂过她那张白皙红润的脸颊。   那一如往日娇弱的肩膀,亦承载着一如往日的果敢。   她就像一团火,为他照亮前路,却又灼烧着他的心脏。   赫绍煊勒紧缰绳,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身影,慢慢地,离他越来越近。   随着她靠近,他的心跳便如战鼓一般猛烈跳动。   楚禾亦看见了他,向赤焰马吹出几个哨声,便从山坡俯冲而下。   马儿载着她奔到离赫绍煊不足十多步的地方,楚禾还没来得及下马,便看见赫绍煊已经大步流星地朝自己走来。   她眼眶一红,从马背上跳下来奔向他,一下子便扑进了他怀中。   只听她近乎哽咽地开口:   “你看,反正无论如何我都要追上来,下次你就不要丢下我了。”   赫绍煊的双臂紧紧箍住纤腰,将她抱离地面,半张脸都埋在她的肩窝之中,贪恋地嗅着她发间青草的香气,默默无言。   身边没人看得出来,其实他表面风平浪静之下,却掩藏着心中焦灼的思念。   过了半晌,他才嗓音嘶哑地开口念了一句:   “傻丫头…”   楚禾破涕为笑,从他怀中挣出来,转身指着那匹赤焰千里马,脸上颇有些骄傲道:   “你看这是什么?这匹马被子兰不小心放跑,任凭谁也抓不回来。可是你看,它知道我要来追你,所以自己回来找我了。”   她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赫绍煊,嗓音有些哽咽,却被她强行抑制住,泪水在眼里打转:   “赫绍煊,天神这是在告诉你,不管前路如何,楚禾必须都要陪在你身边,你记住了吗?”   赫绍煊淡淡一笑,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水,执起她的手哑声道:   “记住了。”   说着,他挽住楚禾的手走向自己的宝马坐骑面前,双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放在自己的马鞍上,随后一跃而上与她共乘一骑。   这世上除了生死以外,不会再有人会让他们分离。   连绵不绝的琼州大军一路行军至玉阙山与障江渡口时,已经接近黄昏,于是便按照计划在渡口边扎营休整。   楚禾不常这样没日没夜地骑马行军,如今折腾看一天,已经耐不住疲惫,靠在赫绍煊肩上浅浅睡了过去。   等她才被赫绍煊轻轻摇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变得漆黑一片,不知是夜半几时。   楚禾揉了揉眼睛,清晰地看见前面那漫山遍野的星星之火,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已经到了中军驻地。   赫绍煊见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于是便低头靠近她耳畔,低语道:   “山口风大,等一会儿回营再睡。”   楚禾哑着嗓音“恩”了一声,赫绍煊唇边浮起一丝笑意,策马缓步往山坡正中央那处最大的王帐走去。   一路上,正在升起篝火准备晚膳的将士们纷纷转头向他们行礼致意。   楚禾眼见自己此时还与赫绍煊共骑一乘,脸上不由地有些羞怯,心里又有些后悔怎么没有单独骑一匹马。   想到这儿的时候,她忽然想起驮着自己一路赶来的那匹赤焰千里马。   转头往赫绍煊身后一看,竟看见那匹马乖顺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起来到了大帐,像是被她完全驯化了一般。   楚禾看见它,有些高兴地问道:   “一会儿可以给小金配一副马鞍吗?”   赫绍煊挑了挑眉,顺着她的目光,转身望见那匹一路跟在自己身后的骏马,忍俊不禁道:   “你就给它取名叫小金?你可知道,它是琼州草原难得一见的赤金马,子兰他们花了三天才将它抓回来的。”   楚禾正攀在他肩上一直向后看着那匹马,心不在焉地说道:   “可是我叫它小金,它听了很高兴呀。你们要是给它取个复杂的名字,指不定它也不喜欢,就不会听你们的话。”   赫绍煊一时间竟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无奈点头:   “…等到了地方,让九元给你找一套马具来。”   他话音刚落,赫绍煊便看见远处有个骑着白马的身影立在原地,像是专程在等候他们一样。   走近一看,果然是身穿一身银甲的少年将军赫子兰。   赫子兰见到楚禾也在,脸上稍稍有些讶然。   楚禾见他脸上的神情,忍不住抿嘴一笑:   “子兰将军别见怪,是我非要追上来的,不是你王兄执意要带我来。”   赫子兰赶忙朝她行礼道:   “行军路上艰苦,条件恶劣,王后嫂嫂愿意随同王兄出征,实在令子兰佩服,哪里有什么见怪的。”   赫绍煊挑了挑眉,开口问道:   “子兰,昨日你不是还飞鸽传书说要耽搁几日?怎么这么快就到渡口了?”   赫子兰朝他稍一颌首:   “王兄,臣弟此番去玉阙山接了几位要紧之人,以为要耽搁几日,却没想到比预估的快得多,于是便提前抵达渡口了。”   赫绍煊有些疑惑道:   “什么要紧之人?”   赫子兰脸上浮起一丝笑:   “王兄看了便知道了。”   赫绍煊见他卖关子,便也不再多问,直接带着楚禾行至王帐之外。   两边的侍卫见到他们驾临,立刻便将帘布掀开,帐内的一切便一览无余。   看见立在王帐内的三个身影,赫绍煊却显然有些愣神,半天也没有走进去。   等楚禾看清了帐内的情形时,她的脸上也有些稍稍讶然,忍不住开口道:   “谢相…玉衡贤士?”   只见王帐之内站着玉衡贤士、谢照衡以及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   虽然他们身上皆穿着一身粗糙布衣,可举手投足之间气度不凡,显然不是凡俗之物。   赫绍煊与玉衡之间的芥蒂并为解开,他一时不知是进还是退。   直到楚禾轻轻攥紧了他的手,温热柔软的手掌给与了他莫大的力量,赫绍煊这才缓步走入帐内,朝三人稍一躬身致意。   谢照衡试图缓和帐内紧张的气氛,于是便开口道:   “此番我们师兄妹四人前来襄助于王上,除了我们三个,还有天机兄尚在北尧,待我们抵达青泽城便会与我们回合。你们二人与这位是初次见面,那么就由老臣来介绍一番。这位是我在玉阙阁的师兄,天机常云龙,是我们师门当中最擅兵法之人。”   那位目光坚毅的中年人转过身来,只朝抱拳他们稍稍一颌首,便再无多言,一看便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谢照衡转而又介绍道:   “这位是我师妹,玉衡…”   他正要将玉衡贤士的名字脱口而出时,却忽然顿在了原地,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此时无声胜有声,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将剩下的半句话也一并说完。   此时的王帐之中忽然陷入一阵沉默,几乎连一滴水落在地上也能听得见声响。   楚禾心里稍稍捏了一把汗,不忍心转头去看赫绍煊脸上的神情。   她稍稍望向玉衡贤士。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玉衡贤士的真容。   那张已经年华逝去的沧桑面孔上,依旧能看得见昔日的容颜秀丽。   而那狭长的眉眼,却与赫绍煊几乎如出一辙。   而玉衡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赫绍煊,眼中难以掩饰地充斥着哀寂与沉痛,而后者却分明避开了她的目光,极力不与她有任何接触。   帐内众人沉默半晌之后,还是赫绍煊率先开口道:   “多谢先生为我筹谋,眼下还未至战场,我先遣人送几位入帐歇息,明日还要赶在清晨渡江。”   说着,他便忽然转身大步离开,走到帐外去吩咐了九元进来,分别领着三位天策士一同离开。   楚禾瞧见玉衡贤士走到赫绍煊不远处时,脸上一阵欲言又止的模样,连忙朝她稍稍摇了摇头。   玉衡注意到她脸上的神情,终于忍了忍心中的念头,脸色恢复到往常一样淡漠的神态,走出了营帐。   待帐中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楚禾这才走到他面前轻声说:   “如今军中有几位天策士筹谋,我们也可多几成胜算。”   赫绍煊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转头望着王帐之中悬挂的地图,半晌过后开口道:   “眼下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了。七日之期很快就要到了,也不知明日渡河之后,北境又是怎样一副情形。今夜,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   正如赫绍煊所说,这一夜长明灯彻夜通明。   可是彻夜无眠的远远不止驻扎在障江口岸的东尧联军。   还未及凌晨天亮,一封加急战报便从北尧送至东尧军王帐。   刚一收到急信,赫子兰便匆匆而来,立在王帐之外通禀道:   “王兄,北尧传来消息,八十万蛮族铁骑已经攻破黛关,压境凌柏山。北尧北境守军齐蘅战死,北境军大乱,勉强与蛮族对峙!”   赫绍煊闻言从桌案前走到门前,一把掀开帘布,双眸之中稍稍布满了血丝,没有分毫犹豫地命令道:   “传我命令,全军整装,在天亮时开始渡江,力求三日之内横跨障江北上支援。”   赫子兰稍一拱手,便匆匆下去安排了。   于是,天色刚刚蒙蒙亮的时候,东尧先锋军便已经开始率先渡江。   全军上下二十七万人,皆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在上百位将领的有序指挥下,花了两天半的时间便渡江完毕。   赫绍煊带着楚禾站在障江西岸,看见最后一辆载着兵士的轻舟顺利抵达,他忽然便拔出腰间长剑,狠狠地劈向那被拴在码头的空船。   剑啸卷着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在船只上劈开一道大口,不消多时便缓缓沉入了水中。   赫绍煊转头望向旁边已经看呆的众人,冷声道:   “传我命令,八十万蛮族如今兵临北境,此战必须大胜而归。倘若我们不敌,也绝不能将船只西岸船只留给他们。”   东尧军将士们闻言,面色肃然,亦学着赫绍煊的模样拔出腰上悬挂的长剑狠狠劈向渡口边的轻舟。   一时间,波涛汹涌的障江上足有上千艘渡船被悉数击沉。   正值暮色西沉,江面上倾洒着一片似是带血的赤金霞光,仿佛已经预见了战场的模样。   不过三日之内,东尧大军便急行军赶到了北境青泽城之下,与目下仅存的十三万北尧军汇合,用最快的速度整编完毕,归赫绍煊统一调配。   赫绍煊率领的二十七万东尧军的到来,使得北尧军上下松了一口气,立刻便开始投身开战前的准备当中。   凌柏山绵延千里,山顶终年积雪,是大尧北境的一道天然屏障。   而青泽城就是凌柏山脉之中唯一的一道隘口。那八十万蛮族但凡想要南下,青泽城便是他们必须越过的障碍。   而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八十万铁骑越过凌柏山,孱弱的北尧平原便没有了屏障,将会顷刻失陷。   于是赫绍煊方才抵达青泽城的第二日,便将一道死令传下大军每一级——   “死守青泽!”   就在他下了这道死令当晚,斥候的急报便一道一道传入青泽城。   蛮族借着夜色急行军百余里,就在离青泽城不远处的山谷之中扎营,眼看便要开始攻城。   全军上下高度戒备,谨慎地对待着这头来自北尧草原腹地的猛兽。   当第二轮太阳升起时,八十万蛮族终于压境青泽城下,对北城门和西城门发动了极为猛烈的攻势。   大战初始,楚禾原本在城中随同郑子初一同救治伤员。   可她忽然注意到从西城门退下越来越多的受伤将士,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连忙抓了一个伤势较轻的伤员问道:   “西城门怎么了?”   那士兵哽咽着说道:   “西城门破了!原在西城门驻守的邓冲将军没能守住城防,便只能率军出城阻击敌军,却不想中了暗箭,坠马而亡。可他的尸首竟被那伙贼人俘获,绞起来挂在攻城车上示众!”   楚禾自是一愣,似是自言自语道:   “西城门破了,也不见城中失守,那现在西城门守卫的是何人?”   眼下的伤员们显然都是在邓冲将军阵亡之前便被替换下来的,没有人能答得出她的话。   楚禾忙不迭将手中的绷带和药瓶交到其他士兵手中,自己则逆着人流走出了救治伤员的医馆。   这时候,碰巧有一个骑兵刚刚抵达医馆,他头上流着汩汩的血,摇摇晃晃地走到楚禾面前,一头便从马上栽了下来。   楚禾连忙喊了几个人前来将他扶起来,命道:   “你们几个将他送进去,找郑子初大夫尽快止血疗伤!”   那几个士兵立刻便抬着人下去,楚禾转眼看见他的坐骑,便一把将那马匹扯过来翻身上去,轻轻策动马儿,带着她一路向西城门疾驰而去。   她刚一走到西城门,便看见一支军队正在消失在城门口的背影,于是立刻便拽了一个士兵追问道:   “前方是哪位将军率军?”   那士兵看起来像是北尧人,看着她一副陌生的面孔,有些不知所措地答道:   “是东尧王殿下亲自率军啊…”   楚禾心里空了半晌,听见外面一阵又一阵的厮杀声,立刻便从马背上跳下来,顺着楼梯冲上城墙。   此时的城墙上,已经没有了敌军的攻势。只是这满地的血污和尸体,以及还架在城楼上的云梯,都处处证明着这里方才经历过一场恶战。   楚禾跑到城墙边上,俯身望向城下,果然看见赫绍煊手持一柄长戟,正策马率领军队冲了出去。   只见远处的草原之上,一片黑压压的蛮族敌军正在阵前严阵以待,正中央的工程车上似乎还挂着一个人。   方才那士兵所言果然不错,战死的邓冲将军竟被蛮夷如此羞辱。   可是,赫绍煊不是这样鲁莽之人,怎么会只率领着这么少的人马冲向敌军主力呢?   楚禾不由地攥紧了拳,想朝赫绍煊的背影大吼一声,可是她的声音刚一传出去便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半点也入不了他的耳朵。   只见赫绍煊忽然夹紧马肚,全速冲到最前方与敌军对峙的战场上,凌空将邓冲的军令旗拔下。   一名将官从他背后跟上,顺势将赫绍煊的王旗换上。   就在此时,城墙上终于有一个东尧军中的小将领发现了楚禾,连忙奔到她面前跪下恳求道:   “王后娘娘,西城门已破,蛮族大军已经近在咫尺,此处实在不宜久留,还请让属下护送娘娘回到南城门!”   楚禾连头也没转过来,只沉声开口道:   “邓冲将军是怎么死的?”   那小将领垂头道:   “邓冲将军留意到蛮族大头领就藏在对面那帮人当中。恰逢城门已破,固守已经不再是上策,于是他便率领一支重甲骑兵想要强行冲进敌阵擒拿蛮族大头领。谁知却中了暗箭…”   说到这儿,那小将领转头望着远处被挂在攻城车上的影子,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楚禾猛地一惊,原来赫绍煊是要去擒拿敌军主帅!   青泽城眼下的状况极为不乐观。   除了西城门被破,北城门也防守吃力。   赫绍煊一定是看清了局势,知道倘若就这么死守下去,他们迟早会败,所以才想出了这样冒险的法子。   楚禾看见赫绍煊率领身后大军已经朝对面铁桶一般的敌军主动发动了攻势,她心中焦急万分,转头忽然望见城楼上有一面巨大的战鼓,而鼓手已经不知了去向。   楚禾连忙奔过去,从地上捡起沾血的鼓槌,挥动着柔弱的双臂猛烈地敲击了起来,为那些破城而出的将士们击鼓助威。   “咚咚咚——”   当那铿锵有力的鼓声源源不断地传入守军的耳朵,全军上下闻声振奋,纷纷扬起手中剑戟刺向敌人,双方即刻便厮杀在了一起。   在那凌乱的厮杀声当中,楚禾不敢回头,就连双臂酸疼也并没有放下手中的鼓槌,仿佛不知累一般狠狠地敲击着战鼓。   她就这样敲击着战鼓,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闻阵前的将士们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   楚禾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忍着酸疼无比的肩膀奔到城墙边上,看见远处赫绍煊那身穿玄铁战甲的身影策马疾驰而来,手中还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楚禾忙不迭地从城墙上奔下去,立在城门口期盼着他的身影归来。   只见赫绍煊策马奔入城中,一眼便看见了立在人群当中的她,转手便将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丢给副将:   “将人头拿到北城门去,告诉他们蛮族大头领已经阵亡!”   那副将即刻便去了,赫绍煊则从马背上飞身而下,极快地走到楚禾面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楚禾抱着他的脖颈,忍不住热泪盈眶:   “我们赢了?”   赫绍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点头道:   “我们赢了。谢相与廖将军率领一支急行军追击蛮族残余而去,尽可能将他们就地击杀。”   楚禾有些不敢相信地抱着他,听见周围尽是军中将士们欢呼相庆的声音,感觉到一切都来的无比不真实。   就在青泽城上下皆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时,一个噩耗却接踵而至。   忽有一个背上插旗的斥候赶来,跪在地上禀报道:   “王上!南城门发现大批不明兵马,对方已经遣来使者在城门口下了战书!”   楚禾闻言,心中立刻便升起一丝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充斥着她的心扉。   果不其然,待他们赶到南城门时,便看见原本空荡平静的关外多出一支浩浩荡荡的兵阵,由地平线而起,绵延数里不绝。   楚禾紧紧地攥着赫绍煊的手腕,抿唇开口道:   “这个时候到达青泽的,恐怕只有…”   赫绍煊看了她一眼,自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可是他没有出言回应,而是反手握住她以示安慰。   他们登上城楼之后,果然看见下面有一个信使模样的人奔至城下,看见赫绍煊现身便立刻开口道:   “东尧王打开青泽城关,放八十万蛮族南下,我等奉天子诏令,替天下人前来收缴尔等叛贼!”   闻言,城墙上立刻便是一阵叫骂声。   早就耐不住的将官朝那人怒吼道:   “尔等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究竟是谁阻挡了八十万蛮族铁骑,力保凌柏山防线不失?你三言两语将吾王功绩全然抹杀,到底是何险恶居心?”   他话音未落,身旁的将士们亦忿忿不平地开口应和。   更有性情莽撞之人朝赫绍煊进言道:   “请王上准许属下将此贼就地射杀!”   “此等妖言惑众的逆贼,不配苟活于世!”   赫绍煊闻言,脸色铁青,却猛然抬手,城墙上众人见状便顷刻间噤声不语。   他走到俯身睨着那信使,冷冷道:   “回去禀报天子陛下,我赫绍煊在此痛击蛮族,力保中原不至遭蛮族铁骑侵扰,并非是为了保他在此滥杀同胞!倘若他非要开战,我全军上下必然不会束手就擒,一定奉陪到底!”   他字字铿锵,语气狠绝,那信使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惶恐,不敢再口出狂言,转身便策马离去了。   在赫绍煊与楚禾身后,四位天策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城墙上。   在此战当中立下大功的常云龙开口道:   “王军此次兵马不会少于五十万人。而我军上下经此恶战,已十去五六,如今能动的兵马加起来也只有二十余万人。恕我直言,敌军两倍于我,实在难以相抗。”   赫绍煊沉声道:   “常先生,我知此战难以对抗。但事关存亡,我全军上下不得松懈,必然孤注一掷,还请几位军师为我筹谋。”   郑子初抚了抚胡须道:   “老朽除了疗伤,其他的也帮不上忙,便仍然守在城中医馆之中。”   谢照衡则长叹一声道:   “我与天机兄一并镇守中军。”   只有玉衡久久没有说话,而她的视线却偶尔飘忽不定地落在赫绍煊身上,仿佛有满腔的话要讲,却半句也说不出来。   常云龙思索片刻道:   “眼下我军血战力竭,战力恐怕还不如二十万大军这么多。可是王军却迟迟没有发动攻势,若不是因为后军尚未跟上,那么就是…”   他忽然神色一凛,抬起头来向东方看了一眼。   谢照衡一怔,脸上露出一阵惶恐,却为了不扰乱军心,只得低声道:   “难道他们切断了军粮攻击…?”   赫绍煊紧锁眉头,立刻转身询问道:   “呼延琦押运粮草的队伍去了哪里?”   赫子兰闻言立刻走上前来拱手道:   “回禀王兄,呼延琦昨日出发,至今未归,也未有斥候来报。”   赫绍煊眉头愈来愈紧:   “他去障阳粮仓调集粮草,如何能耽误这么长时间?子兰,你亲自率领一支队伍,趁夜色悄悄摸出山谷,去看一看呼延琦到底出了什么事!”   谁知还不等赫子兰领命,便见常云龙阴沉着脸开口道:   “不必了。”   赫绍煊转过头来,正欲仔细询问,却见城楼下有一斥候浑身是血,身后插着四面赤红战旗,飞也似地奔来,高呼泣诉:   “吾王!呼延琦将军率军押送粮草遇劫,王军将青泽城三面包围,再无退路!”   ==   是夜,楚禾端着一碗热粥走入了赫绍煊的王帐之中。   此时帐内的沙盘上一片凌乱,显然是他方才召集了众将和军师在此商讨战术。   赫绍煊此时正站在地图面前,目光紧紧锁在上面一动不动。   楚禾将粥碗轻轻放在桌上,走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背后的战甲上,默默不语。   赫绍煊一滞,抚上她的那只手,轻声说:   “阿禾,我找不到给你的退路了。这次,恐怕要你跟我一起留下了。”   楚禾闻言,轻轻抬起头来,拉着他的臂膀朝自己转过身来,捧着他的脸开口道:   “即便有退路,我也不会走的。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走的。”   赫绍煊眸中微微一沉,忽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朝内间走去。   沉重的战甲“轰隆”落地,赤红如血的战袍被他扯下丢在一旁,与她的纱衣交缠在一起,被随手丢在地上。   他将楚禾放到床榻上,大手抚着她的唇瓣,眸中带着一丝深陷绝境时的痛楚。   只听他呢喃出声:   “阿禾,假如明天我败了…”   楚禾眸色一沉,不等他说完便迎了上去主动吻住他的嘴唇,不许他继续再往下说。   那个吻交杂着炽热与不舍,仿佛鏖战之前最后一场狂欢。   赫绍煊心中亦是一阵情动,伸手捧着她的脸颊,急促地吻过她唇畔与脸颊的每一寸肌肤。   这一次,比起他们之间的任何一次都更要痴狂。   床榻上的被褥衾枕被翻弄得凌乱不堪,楚禾仰倒在床榻上,面色潮红,双手轻轻抵在他肩上,与他目光相接。   赫绍煊微微有些低喘,大手用力将她额前的碎发撩拨到而后,捧着她的后脑勺再一次用力深吻下去,侵占她的每一寸领地…   楚禾忽然挣脱开他的吻,光洁的玉臂顺势环上他的脖颈。   她脊背已经稍稍离开了床榻,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即便她将娇唇用力抿住,却仍然能听见她唇齿的缝隙之间涌出的呜咽声…   帐前微弱的烛光摇曳一直到将近天明,他们才相拥而眠,浅浅睡去。   睡了不过一两个时辰,楚禾迷迷糊糊之间便听见赫绍煊起床的声音,她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从床榻上站起身来帮他穿上那身沉重的战甲。   赫绍煊低头看着她,之间外面忽然乍现的天光从天穹落下,照在少女莹白的肌肤上,宛如他们初见时的情景。   等楚禾为他穿好战袍之后,赫绍煊蹲下身来将她的衣服从地上一件件捡起来,细心地为她穿好,最后执起她的柔夷轻声道:   “阿禾,陪我去战场。”   楚禾抬头看着他,脸上忽然溢出一个许久未见的明媚笑意:   “好。”   谁知他们方才挽着手走出营帐,便看见赫子兰正站在远处焦急地等待着,见到他们过来以后,连忙走上前道:   “王兄,王后嫂嫂,请移驾城南看看吧。”   到了地方之后,他们竟看见满街都是百姓,他们各自手中都捧着瓦罐、粥碗,还有装满干粮的箩筐。   楚禾有些诧异,开口道:   “这是…”   赫子兰道:   “这是青泽城上下和周围方圆百里之内的村落里的老百姓,听说我们没有军粮了,特意将自家所囤积的粮食带来,充当军粮。”   他话音刚落,楚禾便看见一个颤颤巍巍的老者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率领众人跪倒在他们面前,颤声高呼道:   “东尧王驱逐鞑虏,护我凌柏山方圆百里三十余万山民性命,此大恩难以报答,我凌柏山上下势必与东尧军站在一起,死不后退!”   百姓们跟着他的话,跪在地上高呼:   “我们死不后退!”   在场的将士们闻言纷纷红了眼眶,有的甚至转过身去抹眼泪。   他们昨夜已经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绝望之中,可如今凌柏山的百姓们竟然肩挑着粮食,手中拿着锄头、斧子,要跟他们站在一处,同生死共进退。   也让全军将士们都知道,这天下尚有道义永存。即便遮天蔽日,即便明日就是死期,他们也要拼劲全力,背城一战!   赫绍煊站在高台上,将长剑拔出,朝众将士们厉声道:   “我东尧将士们!北境军兄弟们!眼下已是危急存亡之秋,我方联军仅仅四十万人,据险以守,力克蛮族八十万大军,使其不敢再犯我大尧疆土!眼下昏君当道,奸臣构陷,竟欲将你我就地绞杀,埋没万世之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们就此揭竿而起,逆天而行!”   全军将士们闻言,皆猩红着双目,高举手中残缺不齐的兵器呐喊:   “揭竿而起,逆天而行!”   赫绍煊走下高台,翻身跃上马背。   他回头朝楚禾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张口无声地说了几个字,而后便将手中长剑直指关外:   “将士们,随我一同杀敌!”   一众骑兵紧紧跟在他身后,策马疾驰而去,而步兵也在指挥之下,排列整齐,迈着铿锵的步伐朝城门外奔去。   楚禾早已泪流满面,可她却深深吸了一口气,径自又冲上城楼,望着赫绍煊的身影率领着仅存的兵力,如同一柄雷霆之剑一般冲向远处密密麻麻的敌军当中。   楚禾转过身来,面对着战鼓,狠狠憋了一口气,再次执起鼓槌,用尽全力狠狠一击——   悲怆而沉重的战鼓声隆隆响起,而背后源源不断传来的杀伐声也仿佛近在咫尺。   楚禾不敢停下,亦不敢回头,双眸中充斥着血红,眼泪源源不断地滑落眼眶。   而她却将满腔愤懑与悲伤全部都化为力量,重重擂鼓。   四面王军包抄而过,而青泽城中亦没有逃兵,源源不断的兵力从城中鱼贯而出,仿佛一道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挡在战友身后。   他们倒下去一批,很快便又有一批人顶上他们的位置。   如潮水一般的敌人无法将他们冲散,城门破了,他们的脊背就是最后一道铜墙铁壁   这一回,身后守护的不是万里故土,也不是江山城池,而是他们自己,战友,和那足以荡平世间的道义。   王军五十万大军,竟然无法阻挡这样猛烈的进攻,不得不上了铁甲连环马和南尧攻城车。   听着远处的惨叫声,楚禾愈发不敢回头,她怕自己一回头就忍不住在人群之中寻找那个身着玄铁的身影。   她怕看到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怕自己看上一眼就坚持不住了。   她手中的擂鼓声越来越强烈,催促着东尧军愈发猛烈的攻势,最后终于被敌军的弓箭手盯上。   只见一支羽箭顺着楚禾的背心射来,在城墙上护卫的将士们见状立刻高呼道:   “王后娘娘小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羽箭飞速地刺来,就在即将刺入她身体的时候,忽然被一颗凌空打来的石子猛击,贴着楚禾的脸颊擦了过去。   楚禾在惊惧之余转过头来,直到看见来人的面孔之后,她脸上的惊诧更甚,忍不住惊呼道:   “魏藏!?”   魏藏朝她稍稍颌首,双眸之中带有一丝温存,转身为她让开城墙之下的视野。   只见远处的山坡之上,先后出现了北尧王旗、孟家军旗以及楚家军旗。   身穿各色军装的将士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如同排山倒海之势一般从山坡上俯冲而下,朝王军背后发起突袭!   楚禾双手抓紧了砖石缝隙,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忘了,这一世与前世截然不同。   无论今日驻守北境的是楚家军,还是东尧军,他们从来都不是孤立无援。   他们的身后有朋友,有至亲,有援军,有后盾,成为他们行走世间的底气,所向披靡。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个大团圆 第九十二章 终章(下)   ==   不仅是楚禾, 正在眼前这片辽阔平原上血战的每一个东尧将士都不曾想到, 他们居然还会有援军。   原本他们以为北上抗蛮已算是孤注一掷, 而如今敌人是这天下之主所率领的、最正统的王军,无论是谁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襄助他们。   可是事实证明,并非每个人心中的清明与道义都荡然无存, 这天下也有远比忠君还要重要得多的东西。   以孟忌与孟泣云兄妹为首的孟家军、以楚泰宁与楚贞父子为首的楚家军、以北尧新王赫禹为首的北尧禁军三师会盟,从远处辽阔的平原之上俯冲而下, 直插王军心脏, 顷刻间便搅乱了王军原本有序进攻的阵脚。   楚禾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心中渐渐有一把火燃烧起来。   她重新执起鼓槌,将战鼓擂动得隆隆作响。   战鼓声不再是悲怆的孤鸣, 而变成了发起进攻的战歌,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东尧军中不知是谁在人群当中大吼了一句:   “我们有援军!”   这一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稍顷过后便传遍四野。   所有东尧军将士闻听此言,立刻精神大振, 重新投入拼刺当中, 将原本就已经受惊的敌军将士尽数砍落马下。   楚禾亦不知累地擂鼓了许久, 全然不知道身后的战场上发生的事。   直到远处一个传信的士兵骑马冲入青泽城, 奔上城楼跪在她面前高呼道:   “王后娘娘!王上命我前来与您报喜,东尧军和前来增援的盟军大胜!娘娘可以放心了!”   楚禾闻言, 立刻便停下了手中的鼓槌, 连忙转过身去一看,只见远处的战场上已不再是方才的样子。   原本黑压压一片压境的王军,如今四散离去, 东尧军反败为胜,与盟军一起逐之而去。   楚禾脸上终于溢出一个难得的笑容,转身向那传信的士兵道:   “我听闻西尧送来了铁甲连环马,还有南尧的攻城车,难道都没有派上用场?”   那士兵连忙拱手,脸上也忍不住笑道:   “孟忌将军带来的七万兵马当中,有三千连城弩军,专克铁甲连环马。那阵法看似玄妙,可若是其中一匹马儿倒下,整个兵阵都会失效。再说南尧的攻城车原本都已经开到了南门附近,可是被楚贞将军用以火攻之计,全将那些攻城车烧了个干干净净…”   楚禾并不懂兵法,可如今听他讲起却亦是听得如痴如醉,脸上露出难掩的笑意。   魏藏站在一旁,忽然看见远处的动静,立刻便出言提醒道:   “小姐,他们回来了。”   楚禾连忙向远处一看,果然看见三师盟军与东尧军互相依偎着走在一起,四色战旗在风中飘摇,十数位将领并肩而行,簇拥着正中央那位身穿玄铁金羽铠甲、身披赤红战袍的男子。   他身上仿佛带着万丈光芒,是这世间最饱含热血的存在。   她的眼中忽然模糊了一片,泪水盈满眼眶,看着远处渐渐走近的他们,转身便往城楼下跑去。   那守城的士兵见到楚禾,连忙将沉重的南城门大打开来。   城门前扬起一片灰沙,城中妇孺老少亦蜂拥而至。他们看见城外得胜归来的大军,人群中爆发一片欢呼喝彩。   楚禾缓步走出城门相迎,身后便有成千上万的民众随同她一并走出城门。   烈日金光下,走在最前面那高头大马之上的赫绍煊看见她的身影,立刻便抛开众人纵马疾驰到她面前,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他们面对面站着,盯着对方看了半晌。   楚禾的眼泪溢出眼眶,她听见赫绍煊对她说:   “阿禾,我们赢了。”   “阿禾,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们分开了。”   楚禾忍不住冲上前去拥住他,环紧了他的脖颈久久不愿分离。   身后几位将领姗姗来迟。   孟泣云见状,远远地有些不满地开口道:   “阿禾,为了你我可是跑断了腿来的,磨了哥哥好久才让我上阵呢,你也不来抱抱我么?”   孟忌笑骂道:   “泣云,不许无礼。”   孟泣云吐了吐舌,像是一只猫儿一样将脑袋缩回来,嘟囔了一句:   “本来就是,还不让我说了。”   众位将领脸上都不由地露出一副笑脸,所有人心里的石头都已经落地。   而剩下的,便是劫后余生所带来的勇气。   与孟泣云比肩而行的赫子兰则定定地看了她一阵,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   “孟姑娘,这回你能不能多待一阵…?”   孟泣云偏头望着他,额前束成小辫的长发与红扑扑的脸颊越发显得少女娇憨。   她那双水灵灵的漂亮眼睛里带着一丝好奇,还有一丝欣喜,却被她悄悄藏了起来,一本正经地开口道:   “能不能留下,我听哥哥的。你要是想让我留下,那就去问我哥哥吧。”   赫子兰脸上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有些窘迫地摸了摸后脑勺:   “真的?”   赫禹站在他旁边,颇有些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偏头跟身边的北尧将领小声说:   “我们赫家人,见到喜欢的女人一早就将她拿下了,怎么就出了赫子兰这么一个瓜怂的东西?”   楚贞在一旁闻言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跟楚泰宁开口道:   “父亲很久没有远征,此次身体可还吃得消?”   虽然已经年近四十,楚泰宁脸上却没有丝毫疲态,反而精神抖擞地一摆手道:   “就凭方才那些小崽子,还不足以让我拼尽全力。只不过阔别这北境许久,如今再回来,倒是想起当年与孟兄乔兄一起并肩作战的日子了…”   楚禾依偎在赫绍煊怀中,远远地看着她所热爱的人们,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只是她寻了一遍,瞧见军中并没有谢照衡和周焱将军的身影,于是便抬头问道:   “谢相去何处了?还有常军师呢?”   赫绍煊的眼神望向远处,开口道:   “赫元祯和赵郁趁乱带着一千护卫逃脱,谢相与周焱自请前去捉拿,所以我挑了些体力还算好的骑兵随同他们一起去了,或许傍晚就会回来了。”   楚禾有些担忧地回道:   “赵郁极是狡猾,若是让他逃回玉京,恐怕会立刻向天下人宣告我们是叛军叛臣…”   赫绍煊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   “放心吧,你看看如今天子阵营当中战力最强的孟楚两家已经站到了我们这边,天下人不是傻子,不会有人想要与他们作对吧。”   楚禾想了想,释然一笑。   随即,赫绍煊将她抱上马背,自己也与她共骑一乘,缓缓带着大军走入青泽城之中,接受万民敬仰的眼神。   他们大胜不过半日,负责追击敌军的谢照衡和周焱便率领着完好无损的队伍归来,随行还收缴了许多战利品呈给赫绍煊。   周焱抱拳道:   “王上,赵郁等人极为狡猾,早在援军到来之前就已经挟天子向南逃窜,末将率兵一路追赶也未能找到他们的身影。”   谢照衡也立在原地长叹一声道:   “赵郁倘若挟天子返回玉京,恐怕会立即宣告我们为叛军,号召天下诸侯剑指北境。王上不可不做打算…”   孟泣云闻言从将领当中站了出来,扬起脸不屑一顾道:   “试问那些草包诸侯哪个敢来与我孟家军对阵?先问问我手中这把挽月弓再说罢!”   见她出列,赫子兰也在旁边附和道:   “如今我们的战力是从前的四倍有余,惧怕他作甚?有本事让他们在战场上招呼!”   孟忌从前在巨鹿原与赫子兰曾经一起剿灭过叛军,很是相熟,如今便也毫不客气地开口训斥道:   “你们两个小孩懂什么,这难道只是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么?快回来,别闹了。”   谢照衡幽幽开口:   “孟忌将军说到了点子上。王上,您眼下要考虑的,并不是王军还有多少战力的问题。”   说罢,他便点到为止,噤声不语。   楚禾抬头看了一眼谢照衡,心下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眼下帐中只有他们三人知道,无论赫绍煊是准备兵玉京,还是谋夺帝位,都是顺理成章且名正言顺的事。   只是这个消息倘若告诉众人,恐怕会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   赫绍煊似乎也有这样的顾虑,他抬头看了谢照衡一眼,而后又转向楚禾,在她的眼中找到了赞同的神色之后,他便站起身来,走到众将面前,朝他们分别一躬身。   楚禾不动声色地绕到了内间去,从箱中取出一只木匣,捧在手上等着赫绍煊亲自开口。   众人见状连忙向他回礼,唯独赫禹皱着眉头道:   “兄长这是做什么,你此次助我北尧驱逐蛮族,明明是我亏欠了你…”   赫绍煊走回原位,淡淡道:   “你我兄弟本是一家,北境倘若失陷,必然唇亡齿寒。今日我要说的事,与此前的战役无关。我向诸位行礼,除了为答谢各位相助之恩,还有一事,希望诸位…为我效劳。”   众将闻言,似乎也感觉到了逐渐有些肃穆的气氛,于是便更仔细地聆听着他的话。   只听赫绍煊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我登上东尧王之位不过两年有余,自问从未做过任何有亏天子的事。如今天子趁我东尧军与蛮族血战之际下此毒手,可见其忌惮之心。眼下各位为了襄助东尧而违逆天子,恐怕日后洗脱不了叛军的名声,这并非我所期望的事。故而今日向众位说明一件大事…先帝在世时,曾经写下一封遗诏,命我母亲先惠文皇后以假死之名带回玉阙阁珍藏。”   说着,楚禾便将遗诏小心翼翼地从木匣之中取出,递送到赫绍煊面前。   众人一见遗诏,脸上纷纷露出惊异肃穆的表情。   赫绍煊见楚泰宁和孟忌刚要下跪,连忙命人扶住他们:   “诸位将军重甲在身,不必行此大礼…父皇九泉之下,当知你心。”   楚泰宁闻言,忽然想起先帝,不禁老泪纵横,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楚泰宁曾经历过赵家血洗朝堂的那个时代,多少已经猜到了里面的内容,却还是稳住了阵脚,开口道:   “敢问王上,这遗诏之内,写了什么内容?”   赫绍煊不语,双手将那遗诏递送到楚泰宁面前。   楚泰宁惶恐地接过遗诏,颤抖着手轻轻打开,入目的字眼立刻便牢牢抓住了他的眼球,使其神经绷紧。   读罢一边,楚泰宁口中也不由地喃喃自语:   “立吾儿皇长子赫绍煊为继任天子,无论何时,见此诏书如见孤本人。除赵氏奸佞之后,望天下诸侯拥立新帝即位…”   他反复地看着那诏书上的字迹,口中喃喃道:   “这是先帝的字迹…是先帝的字迹…先帝果然没有选错人!”   众人闻言,连忙拥上前去看那诏书,脸上皆露出喜悦之色。   他们互相交换眼神之后,像是商量好一般纷纷朝着赫绍煊方向半跪于地,口中高呼道:   “吾等愿意拥立新主,入主玉京!”   赫绍煊连忙走上前去将楚泰宁率先扶起来,而后示意众将平身。   “能得此贤臣良将辅佐,亦是吾幸。”   谢照衡站在一旁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朝赫绍煊开口道:   “王上如今便可将此诏书明示天下,如此一来,即便玉京抢先一步宣布东尧军为叛军,也可借力打力,力挫天子锐气。”   孟忌亦拱手道:   “王上不如先将此事告知我军将士,眼下他们虽然沉浸于胜利之中,但仍然军心不稳。倘若以此事相告,恐怕更会鼓舞军心。”   赫绍煊一听便觉此事有理,当即便命赫子兰下去传递消息了。   不及傍晚,东尧军和盟军上下便已经知晓了先帝遗诏之事,场面霎时间陷入一片狂喜之中,将士们亦纷纷在军营之中高呼“新帝万岁!”   讽刺的是,就在赫绍煊为正统继任天子之事还未传遍天下之时,玉京果然颁布天子诏令,判定北尧军、东尧军、孟楚两家皆为叛军,号召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   天下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又听得赫绍煊已经在北尧揭竿而起,手持先帝遗诏率剑指京师,誓要夺回帝位。   除了北尧军的十万兵马要留在北境镇守之外,剩下的大军都将会南下向天子王畿进发。   临行之前,赫绍煊前往校场点兵,而楚禾则在大帐之中收拾东西,却没想到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见到此人,楚禾不由地有些紧绷了起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迟疑片刻却还是叫出了她的尊号:   “玉衡贤士来了,快请坐。”   玉衡贤士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目光柔和地望着楚禾,在她指的地方缓缓落座。   “我听闻大军即将南下,于是便打算来探望一番。”   楚禾替她倒了一盏热茶送到她面前:   “玉衡贤士…若是来找王上,可稍等片刻,他很快便会回来。”   玉衡摇了摇头道:   “其实我今日前来,是来找你的。待大军离开之后,我便会与常师兄回到玉阙山去了。谢师兄他去玉京还有些事要处理,所以会随军南下。”   楚禾轻声开口道:   “玉衡贤士不愿意回到玉京么?”   玉衡沉默了片刻,丹凤眼中升起一丝哀寂,似乎踏出红尘之人回首而望的孤寂。   “一座城,倘若没有了那个人,再回去恐怕也没什么意义了。我远离喧嚣已久,也早就习惯了山中的生活,就不回去了。”   楚禾心中稍稍有些难过,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抿着唇不语。   玉衡转而从自己的思绪当中抽身出来,轻声道:   “我今日前来,其实是想与你聊一聊。我曾听闻,十多年前有一位国师曾经预言,说你天赦入命,生来就是天命皇后,是么?”   楚禾没想到她会提及此事,有些局促地开口道:   “的确如此。”   玉衡淡淡笑了:   “星命之说非我所学,我不敢妄议。只是这则预言,我看并不是空穴来风。眼下,若盟军顺利通过关隘兵临玉京,拥立新帝即位,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帝后。”   听闻她的话,楚禾脸上却波澜不惊:   “帝后于我而言,与王后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朝中若能铲除奸佞,还天下人一个太平之世,那便再好不过了。”   玉衡看了她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楚禾自然知道她所说的这个“他”指的是谁,于是便忍不住开口道:   “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把你放在心里。我曾经与他去青都外微服私访过,那时他的化名是唐尤生,我还觉得很奇怪。后来我才得知,原来他的母亲…姓唐。”   玉衡听着她的话,脸上没有了方才勉力维持的神情,有些动容:   “天下没有哪一个母亲不愿意陪在孩子身边的…只是煊儿他…生来就是皇子。在这皇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事与愿违。可是肩上承担的责任不一样,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呢?”   楚禾沉默不语,仔细思索着她说的话,似是理解又似是不理解。   而后,她忽然听见门口忽然有一阵脚步声远去的声音,连忙走过去掀开帘布一看,只看见赫绍煊远去的背影。   楚禾连忙开口呼唤他,却被玉衡拦了下来:   “好孩子,这回让我亲自跟他说…”   说着,玉衡便亲自追了出去,在不远处拦下了赫绍煊。   楚禾没有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看着赫绍煊。   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赫绍煊这幅模样。他低着头,双拳握紧,不肯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母亲,即便那是他日思夜想多年的人。   楚禾心中一阵钝痛,却清楚这件事只能由他们两人一起解开心结,旁人是无法插手的。   不远处,玉衡面对赫绍煊轻声开口道:   “煊儿…无论如何,我当初都不该把你丢下。我自知对你的亏欠无从弥补,也从不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是希望,能有一天站在你面前,看一看你长得多高了,是不是过得好,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赫绍煊仍然低垂着头,而他那双狭长的凤眸之中,却已经有些泛红。   玉衡望着他,眸中流露出一抹悲戚:   “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只有那么小,每天温习过书本之后,就会抱着桂花油走到我身边来,给我梳头。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一直陪你长大的,我一直都以为我可以。直到我与你父皇变法失败之后,一切都变了。   赵家把控了太多的权力,当时已经是淑妃的赵慈诞下元祯,我意识到等你长大之后,无论你是否想要这个皇位,都一定会受到她的排挤甚至谋害。而我不过一介白衣,你的外祖家也不过是东尧一个落魄贵族,我几乎无力护你。孩子,我很想陪在你身边,但是我不行。我陪在你身边,只会让赵慈一日比一日的忌惮你。我只有远走高飞,离得你越远,你就越是安全…”   赫绍煊忽然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眸中看不出悲喜。   “即便我很希望你能陪着我长大,但我最希望的,还是你能活在这世上。”   玉衡脸上缓缓舒展开一个笑容,她眼中饱含着热泪,稍稍哽咽着开口:   “日后,倘若你想要见我,便可来玉阙山小住一段时日。”   赫绍煊没有答话,只是从怀中摸索了一阵,忽然掏出一把小小的木梳送到她面前。   玉衡一双眼睛落在那熟悉的木梳上,颤抖着手将木梳接过,仿佛看见十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孩子跑到她面前,唤着“娘亲,娘亲…”   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将赫绍煊那高大的身影揽入怀中,痛哭了起来。   远处的楚禾看着这样的画面也忍不住落泪。   她转眼望见谢照衡也立在原地,正静静地看着拥抱在一起的母子两人。   两人目光相接,彼此无言之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   次日,联军在赫绍煊的率领之下向玉京的方向进发。   他们在北尧境内畅通无阻,本以为来到天子王畿之后会受到一定程度的阻挠。   谁知这一路走下去,除了原本就打算投诚的地方军之外,其他的都纷纷畏惧于联军战力。联军走过的绝大多数城池皆是不战而降,   早已经乱作一团的皇宫之中,众将群臣正在激烈地商讨着对策,而赫元祯却一个人高高在上,目光呆滞,形容萎靡。   大战已经过去数月,而他却仍然没有想得通,自己究竟是怎么败的?   丞相赵沛见状,立刻便命群臣噤声,忙走上前去躬身道:   “陛下,叛军已经连过数十座城池关卡,皆是不战而胜。眼下,最多不出五日,就要杀到玉京了…”   赫元祯缓缓闭上眼睛,沉声道:   “玉京还有多少兵马?”   “不足两万禁军…”   赫元祯长叹一声道:   “足够了。哪位将领愿意率军守城?”   群臣闻言,皆面面相觑,只有赵沛上前禀道:   “陛下,这区区两万禁军,如何与三十余万两军相匹敌?依臣等来看,还是主张议和的好…”   赫元祯猛然睁开双眼,怒道:   “当初劝谏我率兵在北境伏击东尧军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如此卑微议和?眼下叛军都要攻至玉京了,你们以为是割让几座城池就能了事的吗?他要的是孤的帝位!是帝位!”   群臣闻言,皆缄默不语,又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经过赵家多年的“清洗”,如今站在朝堂之上的众臣都是一众腐朽顽固的世族子弟,平日只会以各自世族的利益为重,已经毫无家国大义可言。   只是赫元祯的话提醒了他们,赫绍煊兵临玉京,并不是冲着割让封地来的,而是为了颠覆朝局来的。   倘若他进京,立刻便会对这些世族痛下杀手。   因为他的母亲先惠文皇后,就是死在赵沛和赵郁两兄弟手下。   赵沛忽然一咬牙拱手道:   “既然陛下愿意一战,那臣等自当效劳。如今各家亲兵,举凡不在外驻守的,皆可并入禁军,守卫玉京城!”   于是,就这样以各族亲兵临时拼凑起来的王城禁军,硬生生被世族推到最前面去镇守王城。   只是这样的禁军,面对长途跋涉而来的联军,也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这场被世族们给予厚望的玉京保卫战,持续了不过短短两日,便宣告终结。   赫绍煊将楚禾安置在玉京城外,率领联军将玉京城四门把守住,自己则带着联军主力攻入了王城之中。   赫绍煊与赫子兰率兵直接攻入宫城,而谢照衡则另外率领了一支军队将赵家相府上下围了起来,剩下的人也都在玉京之内负责清缴世族的残余势力。   谢照衡抬头仰望着相府那高大的门楣,冷笑一声,迈步走入了院中。   只见院子里,赵沛及其亲族都被士兵们一一捆绑了起来,形容狼狈地跪在地上。   他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便朝内院走去。   他知道,赵郁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他们这势同水火的师兄弟两人,如今终于到了清算旧账的时候。   只是士兵并没有将他引到任何别苑楼阁之中,而是将他引到湖边一艘停船旁边,朝谢照衡拱手道:   “军师,据赵府家丁所言,逆臣赵郁就藏身于湖心岛之中,必须乘船才可过去。”   谢照衡二话不说,当即便跳上船只,只带着几个亲兵便向湖心岛划去。   湖心岛上的密林深处,果然有一处清雅别致的小院,与显赫的赵府截然不同。   谢照衡缓缓踱进小院之中,里面忽然走出来一个身形健壮结实的家丁,他身边的亲卫连忙便护卫在他面前。   只听里面忽而传来一阵声响:   “让他进来。”   那家丁缓缓推开,为谢照衡让开一条路。   他走入那茅草屋中,远远地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正盘膝坐在支起来的大窗下。让人意外的是,那背影竟然已经是满头银发。   谢照衡沉默了片刻,赵郁终于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脸上竟是一反常态的潦倒与沧桑:   “怎么,一夜白发生,你就不认得我了?”   谢照衡闻言,走到他对面坐下身来,淡淡道: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既然费尽心思筹谋多年,竟然如此快就支撑不住了。”   赵郁长叹一声,徐徐开口:   “支撑不住又有什么关系,如今的玉京,不是已经落入你们手中了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照衡却忽然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无厘头地问了一句:   “你为何要选择与玉衡对立?以你的治世之才,若是效忠与先帝,也未必就不能在这朝堂之上站稳脚跟。倘若赵家是你大出于天下,而不是资质平庸而贪得无厌的赵沛赵慈,赵氏一族,恐怕也不会落得如今这样惨烈的结局。”   赵郁慢慢眯起眼睛来看着他:   “连你也以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赵家的前途?谢炀,你们果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的蠢笨狭隘。”   说着,赵郁便将手中的茶碗送到自己面前,将茶水一饮而尽。   谢照衡显然并不会被他这诛心之言激怒,反而无比平静地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些同情:   “赵郁,你的确是这天下最聪明的人,就连我们师兄妹几人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如你一个。只是你的初衷是为了搅乱这朝局,将赫氏的江山全然颠覆,这恐怕难以办到。因为你遇上了一群心甘情愿扶持东尧王的人。你再厉害,能敌得过三十万联军吗?”   窗外一阵疾风吹来,赵郁忽然咳嗽了几声。   再抬眼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不错,我根本就不是想要辅佐赫元祯那个昏君,我只是想要赫家的江山彻底毁于一旦…就算不能达到这一目的,那么让他们兄弟二人互相残杀,也是最好的结局,这样一来,先帝在九泉之下看见这一切,会不会也捶胸顿足呢?”   谢照衡看着他那张近乎癫狂而扭曲的脸,淡淡开口道:   “先帝?原来,你还是因为瑶光师妹的事,耿耿于怀这么久。”   赵郁被他戳穿,再也不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猛然握紧了拳头:   “没错!瑶光…瑶光!她死的那年,只有十七岁!她也是你们的师妹,你们怎么忍心看着她就那么回家去送死呢?”   谢照衡厉声道:   “赵郁!瑶光的父亲私通敌国,将战马私自卖给北境蛮族,已经犯下了卖国大罪,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随后,谢照衡有些不忍地闭上双眼:   “即便…即便瑶光是我们的师妹,她要回去同家人在一起,我们又如何能劝阻?”   赵郁猛然将手撑在桌案上,大口大口地穿着气,面色煞白如雪:   “那瑶光又做错了什么?玉衡与先帝相识,不但不为瑶光求情,反而亲口告诉她,她的父亲犯下了死罪,全族上下难逃一劫…她这是在把瑶光往死里逼啊…”   可他越是癫狂,谢照衡便越是平静。   “赵郁,瑶光已经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你一直隐居在这个地方,拼了命地想要毁掉关于玉衡的一切。可眼下她的儿子即将登基称帝,你多年的夙愿付之流水,你再回头一看,瑶光难道真的希望你活成这个样子么?你心里可有半分悔意?”   赵郁忽然苍凉地笑了一声,望着窗外竹林深深,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后悔?自从我踏上这条路开始,便从来都没有想过后退。她离开二十余年,整整二十个年头又五个月十三天。瑶光…她是这世上最纯粹,最干净,最善良的女子,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明白赵郁心思的人。”   忽然,他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无力地躺倒在桌案上。   谢照衡眸色一沉,伸出手去查探他的脉搏,眉头一锁:   “你服了毒?”   之前赵郁那双浑浊的双眼之中忽然出现一丝亮光,仿佛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出现远处,唇角忽然挂上一丝微笑。   他看见那人穿着一身洁白衣裙,一如多年前在玉阙山盛满鲜花的草甸上翩然起舞的娇憨模样。在那梦一般的幻境里,朝他伸出了手。   赵郁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笑容,这或许是他今生唯一一次真心的笑容。   这么多年,故人终于缓缓向他走来,他这此去黄泉路上,再也不是孤单一人。   许久之后,谢照衡从茅屋之中缓缓走出,脸上看不出丝毫悲喜。   他心里掺杂了太过复杂的东西,一时之间,很难察觉到自己如今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赵郁这人十恶不赦,为了达成目的,连自己的血亲都能下得去毒手。   可他明明可以不变成这幅模样的。   直到那个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安抚住他的人离世之后,他便堕入万丈深渊,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他这一辈子,不为别的,就为了颠覆这天下而活,就为了让这天下人全都尝尽他的痛苦而活。   士兵迎上来,谢照衡指了指屋内,淡淡开口:   “将他的尸身收敛起来,待赵家伏法之后一同埋葬。”   一阵萧瑟秋风吹来,穿过竹林当中拂过谢照衡身上,甚是清冷。   此时的王宫之内,王军已经控制了绝大多数宫室,也将满宫上下一应人等全部羁押,等待赫绍煊的处置。   等到羁押赫元祯的时候,赫绍煊原本想要见他一面,可是走到殿外的时候还是没能迈进去,只是草草命人将赫元祯软禁在噙玉楼之后,便径自离去了。   这几日,城中几乎血流成河。   凡是从前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一夜之间几乎全部人头落地。绝大多数世族府邸都被满门抄斩,老世族的百年光辉荣耀,顷刻之间便化为乌有。   这一日晌午,一辆马车终于从玉京城中驶向城外,来到了京郊行宫之中,迎接楚禾入京。   楚禾乘着马车一路进入她长大的这座城池,忍不住感慨万千。   她重生归来的这一世,终于将这一切都重新改写。   马车载着她进入宫城,在一处崭新的宫殿面前停了下来。   这里原本是宫中新修的凤居宫,而如今新换的牌匾已经被替换了下来。   楚禾走下马车,望着宫殿上高高悬挂的“长安宫”三字,显然是赫绍煊新题的字迹,心中忍不住稍稍一动。   长安长安,一世长安。   她迈步走入殿中,只见立夏和敛秋身着一身新衣,率领着一群宫女朝她福了福身道:   “奴婢恭迎娘娘回宫。”   楚禾有些惊喜道:   “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立夏和敛秋一边一个扶着她,一边走入殿内,一边轻声道:   “娘娘离开琼州之后不过一个多月,王上便遣人将我们从琼州接回,今日在抵达玉京。”   楚禾让她们迎进了寝殿之中,四下看了一遍,却并没有看见赫绍煊的身影,忍不住有些失落道:   “王上呢?”   立夏连忙安慰道:   “王上如今还在前殿处理政事,奴婢们先侍奉您更衣。”   楚禾看见殿内木架上高高悬挂的华服,自知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同,只好稍稍点了点头。   那身华服甚是繁琐,除了立夏和敛秋之外,足足要三四个宫女侍奉在侧,才能一件一件地穿好。   楚禾有些心不在焉,一双眸子落在远处赤金兽香炉上望得出神,连殿中不知何时进来一人也不知道。   宫女们看见赫绍煊进来,连忙要给他行礼,却被他制止。   赫绍煊从宫女手中的托盘上取过最后束腰的腰带,便示意她们退下。   立夏与敛秋连忙领着宫女们悉数退出殿内。   楚禾此时还没意识到身边的变化,还是高高悬着一双手臂,一动不动地等人给她扣上腰带。   一只大手从身后绕过来,将一根镶着青玉的腰带为她束在腰上,熟练地从后面束紧扣好,楚禾这才将手臂放下来。   谁知等她转过身一看,却瞧见身后的宫女们都不见了,只剩下赫绍煊面露笑意地站在她面前。   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红了眼眶,伸出手慢慢抱住他,一声不吭地将小脸埋在他怀里。   赫绍煊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哭了她,只好一下又一下地哄着怀中娇娇弱弱的小人儿,轻声问:   “阿禾,怎么哭了?是不是不喜欢这座宫殿?不喜欢的话要不然我们换一间?”   楚禾摇了摇头,闷在他怀中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开口:   “赫绍煊,你是不是要纳妃了?”   赫绍煊一怔,脸上有些茫然。   他方才脑中闪过无数个有可能会惹她生气的原因,可是绝没有这一条。   他将小人从怀中扯出来,双手一把捧出她的脸,将她那张有些消瘦的小脸蛋揉捏得几乎有些变形。   “原来你不高兴是因为这个?”   楚禾眨巴了两下美眸,便又有两颗泪珠从眼睛里滚落下来:   “你现在都是天子了,不像从前在东尧一样,自然有的是人给你塞美人…”   赫绍煊认真道:   “楚禾,难道在青都的时候就没有人塞过么?你是不记得桐文馆才女了?”   楚禾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没有在戏弄她的意思,于是便试探着开口道:   “那你不会纳妃么?”   赫绍煊摇了摇头:   “方才在前殿,我已经下旨废去六宫,宫中亦不设女官及尚宫。我的后宫里,只能容得下你一个人。”   楚禾红着眼睛,正是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却见赫绍煊唇边忽然勾起一丝笑:   “阿禾,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我们是不是要多生几位皇子公主才能让这后宫不太冷清?”   楚禾闻言,羞红了脸,又将脑袋埋进他怀里不肯说话。   此时,只听闻外面炮竹齐鸣,宫人从殿外走入,朝他们躬身行礼道:   “陛下,娘娘,吉时已到,朝中将领们已经抵达祭台。”   赫绍煊低头轻轻揉了揉楚禾的脸颊:   “准备好了没有?今日是登基大典和册封大殿了,可还撑得住?”   楚禾点了点头,从他怀中钻了出来。   赫绍煊轻轻执起她的手,迈开大步朝殿外走去。   天子祭坛就设立在王宫东侧孤山之巅,是极为庄严肃穆的场所,只有新帝登基及大婚等重要场合才会在这里举办仪式。   他们乘着轿辇到祭坛之外时,还要走上九九八十一层台阶,直达巅峰。   这代表着天子的八十一层台阶,一路连绵直上,十分陡峭。   一路上,楚禾有许多次都有些气喘,而赫绍煊却耐心撑着她的手臂,轻声在旁边鼓励安慰着。   她终于咬紧牙关,陪着他一起站上了最高的台阶,来到了宗庙前祭祖。   他们依照旁边的监礼官的指引,焚香祷告之后,而后便正式行加冕礼。   礼官为赫绍煊带上天子九龙冠,又为楚禾带上九凤冠,便算作礼成。   在这之后,他们应当在祭坛之上接受万民朝拜。   于是赫绍煊便牵着她的手走到祭台边上。楚禾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从高台望下去,感觉眼前传来一阵眩晕。   稍缓片刻,她这才敢稍稍探出头去从上往下看。   从这里俯瞰下去,可以将半座玉京的景象尽收眼底。   街巷之中人潮汹涌,将士与百姓们聚在一起,仰着头看着高高在上的他们,纷纷跪了下去,口中高呼:   “吾皇万岁,皇后万岁!”   震天动地的吼声几乎传遍四野,远处的爆竹声也适时响起,街巷上瞬时便一片热闹非凡。   接着,侍官将一笼五彩鸟送到他们手中,由赫绍煊捧着鸟笼,而楚禾则轻轻打开笼门,笼中的五彩鸟便翩然振翅飞出,在玉京上空盘旋。   楚禾痴痴地望着那些鸟儿远去的影子,却忽然听见赫绍煊凑到她耳边轻声道:   “阿禾,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从前那位老国师会留下那则预言了。”   楚禾稍稍转过头来,眼中有些好奇:   “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你说说看,是为什么呢?”   赫绍煊看了她一眼,眸中勾着缱绻,笑容在他脸上绽开,语气颇为霸道地开口:   “因为只有我,才可以将你捧上皇后的宝座。”   新帝登基,凤诏九天,天命皇后的命格亦因此福泽天下,庇护苍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