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朝》 作者:静沐暖阳   文案:   宫中人人皆知,女帝心中有个白月光   而新上任的首辅谢逐,容貌与“白月光”肖似   被当作替身的每一日,谢逐都在压抑内心的魔鬼   直到数月后,女帝仍对着他口口声声唤白月光的名字   他终于忍无可忍、原形毕露……   - -   身为臣属国的女帝,贺缈万事都得顾及宗主国   宗主国送来一位辅政大臣,她得当首辅供着   首辅对她心怀不轨,她得忍着   首辅醋坛子翻了,她也得亲自去府上哄着   一去就是三日未归……   *本文又名《颜朝秘史:国师和首辅的替身之争》   ①.[人前温润如玉人后占有欲max]首辅X[扮猪吃老虎]女帝   ②.伪替身、黑化梗 1v1 HE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阴差阳错 甜文   主角:贺缈,软软 ┃ 配角:谢逐,星曜 ┃ 其它:静沐暖阳 第1章   永初八年,春。   今年开春较常年早了数十日,三月未至,皇宫内苑已是花团锦簇,枝展叶开。   因着这个缘故,宫中宴赏百花的日子也提前了。   最早传出宫中重开百花宴的消息时,盛京百姓无一不觉得稀奇。   毕竟永初帝即位以来,这春日里的百花宴只召开过两次。前两次还是奕王在位摄政之时,而自两年前女帝及笄,宫中便甚少设宴招待近臣了。   回廊尽端的廊梯之上,两名身着青色袍衫的內侍低着头,步伐匆匆走在最前面,跟在后面的一众贵女两列并行,身侧都只带了一个侍婢随行。   都是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含苞待放,娉娉袅袅。走在这临水的行廊之上,倒是让这宫苑深深的压抑之感减了稍许。透过廊边那菱形窗格映在粼粼水面,亦是一道怡人的风景。   此次百花宴与以往略有不同,宴请的并非朝臣,而是一些和永初帝年纪相仿的世族子弟、名门贵女。   大颜并无男女不同席的规矩,这次百花宴是瑾太妃的意思,召贵女进宫是为了给永初帝召些玩伴,而同时宴请世家公子则是希望永初帝能从中择出皇夫人选。   方以唯低眉敛袖,心事重重地跟着队伍走下廊梯。   她穿着一身素色云衫,外罩晕间锦半臂,一袭天水绿罗裙,裙裾收束,腰间缀饰着金叶银铃,行步间玎玲有声。比起其他贵女,她实在算不上盛装,头上也只梳了一个凌虚髻,简单地簪了支蓝田玉簪。   內侍将贵女们引至花园,园中处处桃李花妍。宫人们已在花树下布置好了桌案,主位正对着花林。   “陛下还在鸾台处理政务,还请各位在此处稍等片刻。”   待內侍一退下,始终不敢抬头的贵女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自发地四散开来,但却又不敢走远,只能在花林外徘徊。   方以唯根本没心思赏花,那满眼的春光也只是让她徒增惘然。于是便寻了最角落的桌案落座,盯着案上的金扣青瓷茶盏出神。   “难得进宫,这位姐姐竟不去赏景吗?”   见她独坐,一同样落单的粉衣女子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方以唯心中烦闷,只抬头朝她笑了笑,并不言语,希望她自讨没趣能尽快走开。   “小女虞音,家父定远将军虞遂廷。不知姐姐府上是?”   然而女子却并不是个识趣的人。   方以唯微微颔首,“家父方淮,任礼部侍郎。”   “方……”   虞音似乎是早就知晓了她的名号,微微有些诧异,认真地上下打量她,“姐姐莫不是方以唯?”   她的音量并不低,园中离她们稍近点的几个贵女都听到了,也开始悄悄交头接耳,看向方以唯的眼神有些复杂。   “正是。”   方以唯别开脸,低低应了一声。   虞音笑得古怪,话匣子竟还打开了,“早就有所耳闻,方姐姐是名动盛京的才女。前不久又听说姐姐已和宣平侯世子议亲,未来便是世子妃,真是要提前恭喜姐姐了……”   闻言,方以唯身后的婢女茯苓叹了口气。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砰——”   方以唯猛地站起身,面上已难掩不耐,“我去别处看看,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   茯苓赶紧朝虞音福了福身,随即跟了上去。   被当场驳了面子,虞音自是脸色难看,气得将手中帕子绞成一团。   “不就是要嫁进侯府了吗,有什么好得意的!盛京第一才女和盛京第一纨绔,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音还未落,不远处的行廊便又有几个世族公子被內侍领着朝这里走来。   为首的男子玉冠束发,一身紫罗上领长袍 ,腰间束着嵌玉革带,嘴角噙着笑,衬得面容格外俊朗。原该是让贵女心驰神往的容貌气度,然而……   “小姐慎言。”   虞音背对着行廊,她身后的丫鬟却是眼尖,见有人走了过来,赶紧上前一步小声提醒。   闻言,虞音噤声,一回头,视线就粘在了那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上。   “那是什么人?”   她怔怔地问。   恰好有宫娥过来上糕点,垂首回答,“是宣平侯世子。”   盛京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   宣平侯世子宁翊。   = = =   “小姐你慢点。”   茯苓疾步跟在方以唯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入了花林深处。花枝掩映处,竟有一座殿阁隐隐约约露出了檐角。   方以唯心里很乱,直到看见那殿阁,才微微顿住了步子,抬头看向匾额——临水殿。   “小姐,你……你消消气。”   茯苓终于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那虞家小姐或许也没有别的意思,论家世,宣平侯府的确是旁人攀都攀不上的婚事啊。若不是这盛京第一才女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   方以唯苦笑。   若不是这招摇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独独挑中了她。   宣平侯府门楣显赫是不假,但这位世子的劣迹,整个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空有一副好皮囊,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偏偏还风流成性,流连烟花之地,甚至曾因强抢民女闹出过人命官司。   但凡是好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一听到宁翊这两个字,在家的都要紧闭门窗,外出的都要绕道而行。后来就连家中长辈恐吓不听话的小丫头,用宁翊都比旁的妖魔鬼怪要管用。   若说盛京还有哪些人每日翘首以盼,希望见到宣平侯世子的,那必定是在各大赌坊和青楼里。   茯苓心中亦觉不忿,但却是敢怒不敢言。   宣平侯夫人看中了小姐的才名,老爷也有意与侯府结亲。双方已合过八字,择吉日传换庚帖,若无意外,这便是板上钉钉的婚事。   可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可以阻止这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   “小姐,世子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毕竟还是宣平侯唯一的嫡子,未来还会承袭宣平侯的爵位。小姐只要坐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未来便会是侯府的女主人。管他世子在外有多少风流债,那都是些进不了侯府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小姐你的孩子才是能袭爵的嫡子……”   茯苓也只能这么安慰方以唯。   世子夫人,侯夫人,侯府嫡子。   这些已经听得耳朵起茧的话,如今听来还是很刺耳。   方以唯攥紧了手,十指扣进掌心,掌心传来一阵阵刺痛。   她方以唯,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七岁能赋。十三岁随祖父邺下学宫一游,论战十数位学宫士子,一战成名,也因此名动盛京,有了第一才女的名号。   “茯苓……”方以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从小咏诗作赋熟读经史,不是为了做世子妃,不是为了做侯夫人,更不是为了生下嫡子承袭侯府爵位。”   “咔嚓——”   不远处的假山后突然有了动静。   “什么人?”   茯苓警惕地看了过去。   下一刻,栽满芍药的假山后,身着绯色袍衫的年轻內侍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走出两人。   其中一个是梳着单螺髻的小宫娥,而另一个……   女子看上去和方以唯年纪相仿,眉间绘着一朵凤形朱钿,朝两侧晕开了颜色,将眼角眉梢的锋芒柔化了些许。   那一身银红色缀芙蓉花纹的对襟云衫看似平平无奇,但下衬的单丝罗笼裙,裙摆不显眼处却贴饰着一朵金箔团窠花。   方以唯心里一咯噔,越发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颜朝女子大多喜爱较为繁复的衣袖,而面前这位,却偏偏用绣带束紧了袖口,袖口隐隐还能瞧见蹙银盘纹。不似广袖双垂的拖沓,这一束袖倒显得干净利落。   再加上女子未梳发髻,只用嵌玉金冠束了发,手中还拿着一沉香木折扇,分明是明艳昳丽的天姿国色,却偏偏让人觉得如同男儿般英姿飒飒。   方以唯心中已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蓦地抬头,又仔细朝女子的双眼看去……   察觉到她的视线,女子执扇的手微顿。   那双凤眸也淡淡地看了过来,眸色幽邃,像是怎么也看不见底的两汪黑潭。   ……并不是传闻中的异瞳。   方以唯失望地垂下眼。   “小姐可也是来宫中赴宴的?”   绯衣內侍问道。   方以唯定了定心神,点头,“小女方以唯,家父礼部侍郎方淮。”   女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眼方以唯,笑着歪了歪头,朗声道,“原来是方大小姐……我也正要去百花宴,不如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颜朝》终于开了,让大家久等了   (现在开文越来越没有仪式感是怎么回事…… 第2章   绯衣內侍领的路和方以唯来时并不相同。   她们来时走的是桃花林间的小径,此刻身边却真正是百花齐放,入目之处还有芍药、海棠、瑞香,朵朵争艳。   方以唯顾不上欣赏园中风景,她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女子的家世,却一直在猜测女子的身份。   在还没有确认身份之前,她甚至谨慎地没有和女子并行,而是落了一步跟在身侧。   “近日方大小姐和宣平侯世子的婚事,倒是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女子微微侧头,意味不明地翘着嘴角,“看方小姐满面愁容,似乎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   听女子又提及婚事,茯苓有些紧张地盯向方以唯,生怕她又急火攻心扭头就走。   方以唯沉默了半晌,才抬头,直直对上女子的视线,“的确。”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女子一怔,随即笑出了声,“方小姐比我想得要直率。”   顿了顿,她补充道,“不过,宣平侯世子也的确不是什么良配。想来能入方小姐眼的,必得是能出将入相的麒麟之才。”   方以唯摇头,“我只是不愿谈婚论嫁。无论什么人什么门第,都一样。”   “哦?”女子有些诧异,“如果我没记错,方小姐已到了适婚之龄。若当真过几年才谈婚事,只怕会懊悔自己白白蹉跎了好年华。”   “待字闺中是蹉跎,出嫁后又有何区别?后宅女子始终都是笼中鸟,变得不过是囚笼的名字而已。”   方以唯不疾不徐跟在女子身后,斟酌着开口。   女子回头看了方以唯一眼,眼底竟是出奇的亮。   再开口时,话中多了几分试探,“那么,若有朝一日穿云破雾,方小姐又有何打算?”   “我……”   方以唯张了张唇,话在嘴边打了个弯,最终却还是咽了回去。   內侍将她们引上了湖上的七折桥,岸边柳烟脉脉,已经隐约能看见人影,少女们的娇笑声断断续续传来。   女子在桥边驻足转身,本在前面领路的绯衣內侍也随即停下,在桥下躬身等候。   迟迟没有听到方以唯的回复,她挑了挑眉,面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罢了,是我唐突……”   “我又能有何打算?”   方以唯突然走了过来,低声道,“不过是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话毕,便径直从女子身边走过。茯苓赶紧小步跟了上去。   女子愣了愣,直到看着方以唯走远才失笑出声。   “陛下,你笑什么?”   她身后,宫娥不解地问。   “欲渡无楫,临渊羡鱼,”永初帝贺缈摇了摇手中的沉香扇,笑意斐然,“这是怨我没能给她一个机会吗?”   = = =   “刚刚那是什么人啊?小姐竟与她说了那么多。”   茯苓好奇地问方以唯。   “你可知,宫中內侍的服色自有规制,之前引我们进宫的不过是四等天青,方才为那位领路的內侍却是一等绯色。那位的裙尾袖口上饰有金箔,是只有皇亲国戚才可用的贴饰。且方才与我攀谈,她不仅没有寻常女子的骄矜,还会下意识显出久居上位的姿态。这宫中,年纪与我相仿又能有此等气度的贵人……”   方以唯抿唇,“你觉得有几个?”   茯苓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脑子里绕了几个弯,才倒吸了口冷气,“小,小姐!她不会就是……就是当今圣上吧?可也不对啊,皇上不是天生异瞳吗?”   永初帝天生异瞳这件事,在大颜是妇孺皆知。   传闻永初帝贺缈出世那日,大颜……那时的国号还是北齐,北齐皇宫内开了满池莲花,是数百年难遇的祥瑞之兆。前国师入宫进言,称北齐命脉悬于她一身。   然而除了帝星的命格,这位女帝偏偏又是天生异瞳,被预言了弑父之命。   这些宫闱秘闻,一传十,十传百,个中细节已无处考证。只知先帝贺归动了杀心,但尚在襁褓中的贺缈却侥幸逃脱,流落到了大晋,被那时还是废太子的晋帝收为义女。   七年前,晋齐交战。   晋帝率兵亲征,贺归为不输北齐士气,也领军出征,却偏偏在战场上被年仅十岁的贺缈一箭正中咽喉,当下毙命,正应了那弑父的预言。   皇帝战死沙场,北齐元气大伤,节节败退。   晋齐和谈,晋帝扶贺缈为北齐新帝,且北齐向大晋称臣,但仍可保留帝号,行使君权。   永初元年,贺缈即位,改齐为颜。   这改朝换代,兜兜转转,追其根源竟是和当初那异瞳的预言脱不了干系。   “刚刚那位贵人不是异瞳啊,会不会是哪位公主郡主?”   茯苓问。   方以唯蹙了蹙眉,“所以我也糊涂了……”   如果不是永初帝,那还会是什么人?   她正想着,却被不远处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一座精巧的小亭被几株海棠环绕,亭上挽起青纱,贵女和世家公子们已经移步到了亭中赏花,此刻也不知正聊些什么趣闻。   方以唯本不欲凑这热闹,刚要转身走开,却恰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最近京中都在议论你的婚事,等咱们盛京第一才女方以唯进了侯府,世子你怕是就不能再像从前那么逍遥了吧?”   不知是谁起了这个话头。   宁翊对这门婚事的态度与方以唯简直如出一辙。   一听方以唯三个字,他唇畔的笑意荡然无存,眉头不耐地蹙紧,连茶也没心情喝了。将茶盏在桌上重重搁下,他挥手,“别提了,管她是什么才女,小爷我要娶的是夫人,又不是夫子?!”   宁翊虽然行事放浪,但人缘不差。亭中的世家公子大多与他关系不错,有些也能算半个酒肉朋友。   而贵女们虽久闻宁翊大名,大多却也是第一次见宁翊,不由因他的容貌暂时忘了那些劣迹。再加上方以唯的才名早就让一些贵女心生不满,因此宁翊此言一出,亭中倒是都笑开了。   茯苓哪里能忍得了自家小姐成为众人奚落的笑柄,一咬牙就要冲上去理论,步子刚踏出去,却被方以唯一把拉住。   “小姐……”   茯苓跺脚。   方以唯却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世子,听说这方以唯可是才貌双全,等以后红袖添香在侧了,你恐怕还真会被这位女夫子管教得服服帖帖。”   宁翊嗤之以鼻,“才貌双全?才女但凡长相周正些,都会被人夸成才貌双全。也不看看平常伴我身侧的都是何等美人,就她那种姿色,岂能入我的眼?”   方以唯站在那,听着宁翊一字一句,只觉得寒彻入骨。   这就是她的未来夫婿,是她要托付“终身”的人。后半辈子的漫漫长日,她时时刻刻都要以他为天,以他为纲,千方百计使他欢心盼他垂怜,甚至还要与他绵延子嗣……   只一眼,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后几十年的噩梦,让方以唯不由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方姐姐?”   亭中的虞音突然瞧见了方以唯,一脸看戏不嫌事大地嚷了起来,瞬间让亭外的方以唯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宁翊也看了过来。   许是隔得有些远看不清人,他竟是站起身径直朝亭外走了出来,“那是方以唯?”   虞音正想看方以唯笑话,立刻上前接话,“是啊,刚才我还和她提起世子,却没曾想方姐姐很是生气,扭头就走了。”   宁翊皱眉,又见亭外方以唯转身离开,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脚下步子便迈得更急,“喂!你给我站住!”   方以唯在原地定住。   宁翊满意地绕到她身前,在看清方以唯的容貌时略微有些愣怔,但这一怔却没有怔多久。   对上她冷淡的视线后,他便转瞬清醒,“怎么?方大小姐这还没进宣平侯府的门呢,就开始在本世子面前摆世子妃的架子了?”   “什么世子妃!我家小姐还不稀罕!”   茯苓一下挡在了方以唯身前,狠狠地瞪了宁翊一眼。   宁翊从小到大还没被一个婢女呵斥过,登时被激怒,“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本世子大呼小叫?!来人,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丫头!”   宣平侯夫人是女帝的姨母,在宁翊生母过世后才嫁入侯府。宁翊虽只是她的继子,但名义上也勉强算是永初帝的表兄,经常出入宫廷。而茯苓不过是个侍郎府的婢女,如今却言语冲撞了宁翊……   方以唯一惊,连忙将茯苓拉了回来,“世子……”   “世子莫不是将朕的皇宫内苑当成了侯府后花园?”   一有些耳熟的清亮女声自身后传来,却隐隐带着些威势。   宁翊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变了。   “陛下。” 第3章   直到所有人落座,百花宴开宴,方以唯还没从女帝带来的冲击感中缓回神。   异瞳给女帝招来了不少无妄之灾,她大抵不愿再以异瞳示人,这才用了什么法子将其藏了起来……   她有些恍惚地朝端坐主位的女帝看过去。   虽然心中早就有这种猜测,但真正确认了方才和自己同行的就是永初帝后,方以唯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她本不该多说这两句,只是……   方以唯的期待,是从贺缈即位那一刻就开始的。   她一直在等,等朝廷办女学,等朝廷开女子科举,等永初帝允许女子参政,足足等了八年。   最后,她没能等到女帝推行新政的圣旨,却等到了宣平侯府上门议亲的媒人。   所以那脱口而出的两句,其实已有明显的怨君之意。   埋怨永初帝虽是女儿身,却一直没能给她给大颜女子一个机会,一个冲破牢笼的机会。   虽然永初帝方才主动为她解围,想来应是未曾动怒,但她总想着“伴君如伴虎”。   更何况,永初帝也仅仅是看起来温和无害,实际上却是一个七年前就能在战场上对亲生父亲一箭封喉的狠角色,和她们这些连盛京都没踏出过半步的世家小姐根本没有可比性,更不用说有什么共同话题了。   至少,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女帝:“朕瞧你这身衣裳很好看,料子可是用的云帛?”   “陛下好眼力!这是撷采坊的新衣,用的正是上好的云帛。”   女帝:“撷采坊?”   “陛下不知道吗?撷采坊在盛京很有名,用的料子大多色彩鲜丽,而且总出些新式样。”   “没错,撷采坊的衣裳样式最多了,我也常常去。”   “如果是首饰,那还得去金琉阁。陛下您瞧,臣女这支钗就是金琉阁的……当然,和宫中用的还是不好比。”   女帝:“哪里哪里,朕看了也觉得甚是精巧,和你今日的手钏很相配。”   “…………”   这场面完全出乎方以唯的意料,也让其他贵女们有些意外。   原以为女帝必定对这些普通女儿家的心思没什么兴趣,她们便不敢往这些事上聊。可她们这些人久在深闺,寻常聚在一起也只聊些衣裳首饰风花雪月,这些不敢说,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因此一个个都心里惴惴的。   却不曾想,女帝却自发挑起了话头。   问问这个的衣裳,夸夸那个的首饰,竟和她们聊得津津有味。   方以唯看着面前的点心和茶,想起了父亲的酒后之言。   “皇帝懒怠朝政,荒唐无为,终究不过是个被逼无奈坐上皇位的傀儡罢了……”   另一边,靖国公次子楚霄忍不住小声感慨。   “来之前母亲和我说,这百花宴是为择选皇夫。我想着娶个公主都不好对付,更何况是皇帝!没想到皇上如此平易近人,比那些世家千金还少些姿态。”   贵女们聊首饰,世家公子们在一旁就插不上什么话。但有人却是“奉命而来”一定要讨得女帝的欢心,比如楚霄。   宁翊就坐在楚霄身边,还在为女帝帮方以唯解围闷闷不乐。   听了他的话也不答,只冷嗤一声,继续盯着对面心不在焉的方以唯看,用最凶恶的眼神。   “宁翊,你说这皇夫,可做吗?”   楚霄支起胳膊,碰了碰宁翊。   宁翊这才收回视线,斜睨了好友一眼,“你是想尝尝在后宫和一群男人争风吃醋的滋味?”   “……”   “可别忘了鸾台那些‘颜官’。”   宁翊好心提醒。   鸾台最初不过是永初帝批阅奏折之余常去的一座宫室,与辅政大臣议政的凤阁仅有百步之遥。   而就在年前,永初帝从翰林院和学宫里陆续择选了几人,允他们出入鸾台伴驾。名义上为侍读,实则做的却是搜集民间话本、誊写说书人说唱底本等抄抄写写的工作。   这原本不合官制也有违礼法,但女帝没什么特殊的喜好,唯独对民间那些曲折离奇的戏文爱不释手,因此在此事上一意孤行。   百官最初也上折子谏言过,但都被驳了回来。   后来见那些鸾台侍读虽成了天子近臣,但每日却和云韶府排练乐舞的宫人周旋,这尚且算好的,还有些必得去和下三流的戏子、说书的打交道,而女帝也不怎么抬举他们,似乎真的只把他们当抄书的使唤,于是百官劝谏的折子就少了。   皇帝毕竟只有这么一个爱好,做臣子的有时也当睁只眼闭只眼。   说起来,这次百花宴和鸾台侍读也有关系。   起初女帝择选侍读时也无人注意,还是后来从民间散播开,说那些被选做鸾台侍读的,年纪约莫都在二十出头,且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大抵不是什么正经侍读。百姓甚至戏称他们是“颜官”,意为以颜色侍君的“男宠”之流。   百官这才回过味来,虽不好多说什么,暗地里却揣测着女帝莫不是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动了择夫的念头。   但皇夫的人选,应当是从王公勋贵里挑,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为了让世家子弟多在女帝面前露脸,朝臣们才动了百花宴的心思,让瑾太妃从中说和。   若不是宁翊提醒,楚霄都忘了还有颜官这一茬。   虽不知女帝对鸾台那些人究竟是何心思,但颜官的存在却始终意味着,她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她并非寻常男子可以掌控……   “你说得有道理,那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楚霄讪讪地坐了回去。   只见女帝不知向身边的宫娥吩咐了什么,不过片刻,便有乐声从花林深处飘来,随即四面八方都传来乐声相合,一群身披彩色罗纱的舞女踏着鼓点缓缓入场。   女帝解释,“这是朕盯着云韶府新排的乐舞。”   此言一出,宴上诸人便又纷纷开始恭维,直将这支舞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这支亲自编排的乐舞结束,女帝便起身离席了。   台下众人不明所以,也忙不迭地要跟着起身,却听得绯衣內侍开口道,“陛下今日还有政务,就不与诸位共赏春色了。”   说罢,还不忘示意台下重新奏乐。直到第二支舞乐开场,他才躬身退下,追着已经走远的女帝去了。   “小姐?你去哪儿?”   见方以唯不仅没有坐下,反倒趁着周围不注意朝自己身后退,茯苓诧异地问。   方以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生怕晚一步就放走了人,她几乎在来时的行廊上小跑了起来。然而刚低头提着裙摆跑上廊梯,却是和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   一宫娥揉着脑袋退后了几步,抬头见是方以唯却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方小姐可是要见陛下?随奴婢来吧。”   方以唯才发现这位正是方才跟在女帝身侧的宫娥,心头一松,“有劳了。”   无论永初帝是不是明主,她都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 = =   鸾台偏殿。   女帝已换了一身薄衫,随意地半靠着贵妃榻,视线越过珠帘,落在外面跪伏在地的方以唯身上。   “你想入仕?”   方以唯直起身,一个“是”字回得掷地有声。   女帝沉默了半晌,才出声,“然自古以来并无女子入仕的先例。”   “世间法则,无不始于先例。”   “即便如此,滴水石穿也非一日之功。要想鼎新革故必然会遭到拦阻,得付出代价。”   女帝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折中的法子,语调微扬,“你想入仕……可是因为与宣平侯府的婚事?”   方以唯低头不语。   当下能拆散侯府这桩婚的,除了永初帝,她再想不到更好的人选。   女帝沉吟片刻,“朕也不看好你与宁翊的婚事。这样吧,朕可以赐你一个恩典,断了你世子妃的’好前程’,允你日后自行挑选夫婿。如何?”   方以唯一愣,有些懵然地抬眼,“陛下……”   她原以为,想让永初帝出手相助,那就必得成为于她有用的人。未曾想,女帝却是如此直接……竟是什么都不问就赏赐这种恩典。   仅仅一句话的恩典,便可使她摆脱困境。   方以唯攥了攥袖口。   理智告诉她,欲速则不达。有了这道圣旨,已经够了,已经是意外之喜。   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不用嫁给宁翊,往后也不必担心再有其他不如意的婚事。   她此刻,应该谢陛下恩典。   方以唯张了张唇,想要谢恩起身,然而膝下却像完全不听使唤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隔了一会,她听见自己颤抖却清晰的声音。   “陛下,臣女谋官入仕并非只为嫁娶之事。”   “你……”   女帝哑然。   “为国立心、为民立命是臣女平生之志。无论是科举是召试,还是别的考验,臣女都愿勉力一试,只求陛下给臣女一个机会。”   说着,她又伏身叩首。   “如此……”   女帝叹了口气,听着倒颇有几分无可奈何,“备笔墨。”   偏殿内的宫人只有两名,还是方才在宴席上随侍的宫娥和內侍。   一听女帝吩咐,绯衣內侍立刻将方以唯引到了桌案前。   案上已然备好了笔墨纸砚,竟像是早就有所准备。   方以唯还未来得及细想,女帝身边的宫娥已拿着字条从珠帘后走了出来,将字条在案上展开。   只有两个遒劲凌厉的大字——“边患”。   “这便是考题,朕只给你半个时辰。”   竟只有半个时辰……   方以唯一愣,却没多说什么,提笔应道,“是。”   说话间,鎏金香炉被放在了案前,一炷香已经燃起。   方以唯不敢再拖延,视线在“边患”二字上扫了扫,眉心微蹙。   大颜如今有两大边患,北燕和大晋。让她无从下笔的,是后者。   当年晋军势如破竹攻至盛京城下,先帝驾崩,这才逼得奕王和满朝文武向大晋求和,以割让河间三镇,立贺缈为新帝,从此向晋称臣,尊晋帝为父的代价。   但凡如今在位的换做任何一位皇子,方以唯都会毫不犹豫落笔,力劝君上卧薪尝胆养精蓄锐,寻找良机收复失地。   然而,出这道考题的,偏偏是贺缈。   女帝当年被晋帝收养,帝后二人视她如己出。因此她虽名义上是北齐公主,身上流着北齐皇室的血,但对北齐大抵是没有感情的,甚至还有抵触,否则也不会在即位后将国号改齐为颜。   直到如今,大颜诸多朝臣也都将她当做大晋扶植的傀儡皇帝而已。   香炉中的第一炷香燃了一半时,方以唯已迅速答完了北燕之患。   而后面该如何继续,她却依然没有思路。如果女帝和大晋是一条心,她再提收复失地一事,那便是自寻死路。   可……她要做的,究竟是宠臣还是纯臣?   第一炷香燃尽。   方以唯再来不及细想,最终如同下赌注一般,咬牙落笔。而这一落笔,她便也拿定了主意,随后便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半个时辰还未用到,她的答卷便被內侍呈给了珠帘后的女帝。   不知不觉,殿外已是天色昏暗,从半敞窗口照进的光也暗了下去,殿内的氛围也不由凝重。   方以唯立在帘外,面上不动声色,垂在身侧的手却虚握成拳,掌心微微有些汗湿。   她的耳边仿佛万籁俱寂,只能听见女帝翻阅答卷的簌簌声,和她自己愈发加快的心跳声。   突然,帘后传来女帝的一声冷笑。   “你好大的胆子。”   突如其来的呵斥让方以唯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立刻跪了下去,“陛下……”   女帝站起身,一手挥开隔在中间的珠帘,大步走了出来,面上难掩怒意。   “朕与晋帝亲如父女,大颜也已向大晋称臣,遵守盟约,两国修好。而你这文章后半段,却字字句句都在挑拨晋颜邦交,到底有何居心?!”   还不待方以唯再做解释,女帝便黑着脸拂袖而去,“来人,把她给朕逐出宫去!”   方以唯身子一歪跌坐在地,面色煞白。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彻底搞砸了。   - -   从百花宴结束回府,方以唯便病了。没人知道她因何而病,也没人在意她的病情。   整个盛京,乃至整个大颜,都只记住了第二天永初帝的那道圣旨。   “方氏嫡女方以唯,天惠聪颖,文才出众,甚得朕心。特封翰林院侍书,入鸾台伴驾。钦此。”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三章是由方以唯视角写的,第四章恢复女帝的视角   (女帝就是软软,不会有人不知道吧 第4章   含章殿殿外。   玉歌提着膳盒出现在拐角处,还没走近就已看见薛显在门口抱臂打着瞌睡。   玉歌伸手推了推他,“醒醒……你怎么出来了?”   薛显睁眼,眼底一片清明,显然睡得不沉。   见唤他的是玉歌,他松了口气,微微站直身掸了掸衣袖,“陛下让我出来透口气。你呢?刚刚去哪儿了?”   “陛下也让我出来透气,”玉歌将手里的膳盒举高,“我去御膳房拿了些陛下最爱吃的糕点。”   薛显叹气,“也好,陛下正……”   “陛下三思,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历来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殿内吵吵嚷嚷的喧哗声隐约传出,让薛显不由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你快送进去吧。”   玉歌也蔫了,“他们还没走呢?”   “早得很。”   “……我可怜的陛下。”   薛显替玉歌推开殿门,同情地目送她进殿后才重新掩上了门。   已经两个时辰了……   贺缈一手托着腮,一手拨着发髻两侧垂下的金步摇,困意涌了上来,眉心绘着的缀金朱钿也黯了光色。   她别开头,强行压下打哈欠的冲动,硬生生憋红了眼。   “陛下,”玉歌悄悄将膳盒里的一盘松子百合酥放在了贺缈手边,小声提醒,“先喝口茶吃点东西。”   贺缈回头一看,面上的凄风惨雨顿时一扫而空。   趁底下那几个朝臣不注意,她赶紧拈了块酥点,用衣袖半遮着嘴,将一整块塞进了嘴里……   “入仕为官自有科举,多少人寒窗苦读多年才能换得一官半职。陛下今日如此破格提拔一名女子为官,岂不会令天下士子寒心?”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杨谨和。   几块百合酥下肚,贺缈总算恢复了些元气,再开口时声音都响亮了些。   “若朕没有记错,召试亦属科举。如有特殊情况,皇帝可下令特召一些拔尖的人才面试,合格者直接赐官,不问出身。这总是前朝就有的先例吧?”   “这……”   杨谨和噎了噎。   方淮及时站了出来,“陛下,小女只是空有才名,实则难堪大任,还望陛下……”   “方卿过谦了,朕给令千金出的题,她答得很好。这九品侍书,朕还觉得委屈她了。”   贺缈似笑非笑,一转头见玉歌指了指嘴边,这才赶紧抬手,不经意在唇边划了划,将沾上的碎屑抹了个干净。   “陛下这是何意?日后,总不能还要让这方以唯和方大人父女二人同朝议政?!”   左都御史是个脾气暴躁的,叨叨了这么久还不见女帝回心转意,气得音调都高了八度,“说到底就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怎么配得上!”   一听这话,贺缈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啪——”   最后一块酥点被她重重砸回盘里,瞬间四分五裂,再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贺缈猛地站起身,面上无缝切换成怒不可遏的模样,“怎么?方以唯入朝为官,尔等觉得她不配。那么朕与她一样,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是不是也配不上这皇位?!”   殿内诸臣一惊,下一刻便齐刷刷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贺缈冷哼一声,大步走出了含章殿,将一干跪着的朝臣都晾在了身后。   “陛下,”守在殿外的薛显紧跟上贺缈,“晋帝派人传信来了。”   贺缈步子一顿,侧头看了眼薛显,“……知道了,去鸾台。”   = = =   鸾台离含章殿还是隔了几座宫室,薛显已经唤人在阶下备好了御辇,抬撵的宫人脚步快,不过片刻就到了鸾台。   鸾台周围的景色不错,贺缈有时被凤阁那些老头吵得头疼时,就会去鸾台松口气。久而久之,鸾台东殿也成了她的半个御书房。   后来有了鸾台侍读,她也就特意吩咐腾出了西殿,专门给他们抄写话本、收录底本。   贺缈先去了西殿,刚一脚踏进,就觉着里面的氛围和往常大不一样。   “参加陛下。”   殿内几人纷纷行礼。   为首的周青岸是目前鸾台官职最高的,永初七年被贺缈钦点为探花,授正七品翰林编修。年仅二十便入翰林,原该是前途无量。然而这位才貌俱佳的探花郎出身寒微,偏偏又性格古怪为人执拗,一得罪人就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若不是实在不能抗旨,贺缈的鸾台怕是也“请”不来周青岸。   不过人来是来了,但平常哪怕是对着贺缈,也很少有什么好脸色。   今日亦是如此。   不过反常的是,他身后的裴喻和褚廷之面色也有些不豫。这两人都是还未经散馆甄别的庶吉士,在鸾台一向以周青岸马首是瞻。   倒是那位无官无职,被贺缈直接从学宫里挖出来的景毓,是镇国将军景太安的幺孙,向来和周青岸等人不对付,此刻看着心情倒是不错。   “都平身吧。”   贺缈摆了摆手,“方以唯呢?”   “陛下。”   身着练雀官袍的方以唯走角落里走了出来。那显然是身男子样式的官袍,虽已选了最小尺寸的,但穿在她身上仍然有些不太合身。   贺缈想了想,“你是第一天来鸾台,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就问……青岸吧。”   话音刚落,周青岸就沉不住气站了出来,“微臣不敢。男女授受不亲,方姑娘与臣等同处一殿共事已然不妥。若臣再与她有过多接触,恐怕有损方姑娘闺誉。”   就知道会是这样……   贺缈扯了扯嘴角,“都给朕记住了,在鸾台只有方侍书,没有方姑娘。以后鸾台诸事,都需和方侍书商量着来。若你们敢欺负她,朕一定叫你们好看。”   “是!”   最先应声的是景毓,他幸灾乐祸地瞥了眼周青岸,谄媚地凑到贺缈身边,“陛下您放心吧,景毓会照顾好方姑……方侍书,绝不让人给她使绊子。”   贺缈一噎,忙不迭地从他手里扯出自己的衣袖,“好,好了。朕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 = =   一进东殿,贺缈就转头问身后的薛显,“朕在含章殿的时候,西殿是不是闹起来了?”   薛显先是将晋帝传来的书信递上,随即才回答,“也不算闹,只是周大人他们暂时还不能接受方姑娘入鸾台,所以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一些口角之争罢了。”   贺缈皱眉,并不太相信,“你是说,方以唯和他们吵起来了?”   “……倒不是方姑娘,”薛显的表情有些奇怪,“是景公子。方姑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景公子就挡在前面骂回去了。”   “景毓?”   贺缈如今一听到这名字就脑壳疼,忍不住揉眉心,“也是,他向来看周青岸不顺眼。”   说着,她转头瞥了憋笑的玉歌一眼,“想笑就笑,也不怕憋出毛病。”   玉歌这才嗤笑出声,“陛下恕罪,奴婢只是……一想到陛下见着景公子绕道走就控制不住。”   “朕有什么办法,”贺缈支着脸叹气,“和他说了多少遍,他是侍读不是面首,朕把他从学宫要过来是让他做事的,怎么就是讲不听呢?镇国将军府到底是怎么养出他这么个……怪胎的???”   “陛下消消气。”   “朕不是气,朕就怕他丧心病狂又做出什么自荐枕席的事情。”   贺缈无奈地摇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微微坐直身,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展开书信……   信上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字迹。   她还记得,当年刚回盛京即位的时候,大晋每隔一个月便会有信传来,写信的十有八九是义母,书信的内容也多是问一些生活琐碎。   而后来,她年岁渐长,和大晋的往来便不再那么频繁了,三四月仅有一封,满篇还都是晋帝传授的君王之道。   再后来,自从她及笄礼发生那件事后,就连这样的书信也很少有了。   见贺缈盯着书信盯了半晌都一言不发,玉歌和薛显对视了一眼。   薛显低低地唤道,“陛下……没什么大事吧?”   “哦,”贺缈堪堪回过神,“义父说,为朕寻得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而且愿入大颜辅佐朕,不日便会随使臣抵达盛京。”   “什么?!”   薛显和玉歌皆是一脸惊愕。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薛显连忙补救,“奴才的意思是,什么人竟值得晋帝如此引荐?是……晋臣吗?”   “建元九年,状元及第,还是连中三元。”贺缈抿唇,目光在信上那个名字顿了许久,“谢逐。” 第5章   夜色深沉。   玉歌轻步走到殿内的鎏金灯树前,熄了几只蜡烛,寝宫内瞬间暗了下来。   贺缈梳洗完毕,只穿了件素锦寝衣仰面躺在床上,长发自枕上散至腰际。   她方才已摘下了寻常用来掩盖自己异瞳的“明眸”,露出了原本的瞳色,一只宛如淡色琥珀,一只就好像蓝玉髓。   “明眸”是几年前一个番邦货郎进献的奇物。据说在他们那里,普通女子为使双目明亮,也会在眼中戴入此物,故有了“明眸”一名。而贺缈得了“明眸”,却恰好可以掩盖相异的瞳色。   她睁着眼,眸底映着那轻悬于帐顶的金薰球,也隐约可见那镂空花纹间飘出的残烟。   玉歌走至床前,一边放下帘,一边低声道,“陛下,晋帝为何要派那位谢逐入颜呢?他一个晋人,当真愿意入颜为臣?”   “那个谢逐,也并非是晋人。”   贺缈回想了一下信中所说,“他是玉沧人,玉沧原是北齐最早割让给大晋的三州之一。谢逐及第那一年,恰逢朕及笄,义父以贺朕及笄的名义,将那三州尽数归还大颜。如今玉沧已属大颜疆域,谢逐便不是晋人。想必义父也是看中了谢逐的出身,才会将他送来大颜。”   “是……”玉歌犹豫了一会,还是将自己的疑虑问了出来,“奴婢知道晋帝自然不会害陛下,只是朝中那些大臣恐怕还是会起疑,怀疑谢逐是被特意派来干涉朝政、监视陛下的敌国奸细……”   贺缈深深地看了玉歌一眼,没有说话。   玉歌慌忙松开手里的帘,扑通跪了下去,“奴婢失言,陛下恕罪。”   “你下去吧。”   贺缈闭眼,一边摆了摆手,一边翻了个身朝里。   = = =   鸾台东殿。   “陛下三思!”   任职第三日,方以唯终于换上女子样式的官服,跪在了贺缈面前。   贺缈低头打量了几眼她的衣裳。   这是她命人三日之内赶制出来的,好不好看且另说,但至少比之前合身许多了。   “朕已经三思过了。”   方以唯万万没想到她任职后的第一个任务竟是假扮女帝。   “陛下,微臣怎能……怎能做这种事?”   贺缈弯腰,笑眯眯地把她扶了起来,“朕要出宫半月,对外只能称病,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日子长了总会有些特殊情况,保不齐有些人就非要面圣不可。你只需在那时扮成朕的样子,端坐帘后,至于后面的事情,自有薛显替你解决。”   “可……可陛下为何要私自出宫?”   方以唯终于意识到了关键。   “此事尚无人知晓,你也切记不要传出去,”贺缈掩唇轻咳了几声,“晋帝已派遣使者入颜。这次,他给朕送来了一位’治世之才’。朕对他很是感兴趣,想微服私访去会一会那人,看看他是否有真才实学,是否如晋帝所说可堪大用。”   闻言,方以唯立刻肃了脸。   晋帝这是何意?当年处死了他们大颜的摄政王,现在又要亲自送来一位“摄政大臣”,以辅政之名,行监视之实吗?   只是这些话,她此刻并不敢说出口。   无论陛下对大晋的态度是如何暧昧,但此前“边患”那道题无疑是给了她一个警醒。有些话,有些事,必须等待时机。   女帝出宫是为了一探这位“摄政大臣”的虚实,这虚实绝不像她说的,仅仅是才学那么简单。更重要的,一定是“忠心”。也正是因为“忠心”这一层,女帝不便透露给旁人,才宁愿亲力亲为。   此事机密,听女帝的意思是连周青岸都瞒着,但却唯独告诉了她方以唯,足可见女帝对她的信任。那么身为天子近臣,她理应处理好一切,让女帝没有后顾之忧。   “微臣绝不负陛下所托。”   = = =   盛京城下起了第一场春雨。   雨丝细密如烟如云,浸润着大街小巷的屋檐青瓦,染深了脚下青石板的颜色,空气中弥散着一阵湿漉漉的青苔味。   这样的小雨绵绵,丝毫没有妨碍盛京百姓的日常出行。靠近王城的东市上,行人依旧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从上往下看,油纸伞几乎在半空中连成了一片。   “哒哒哒——”   一辆并不起眼的藏蓝色釉顶马车从东市穿过,因着行人多的缘故,行进的速度极为缓慢。马夫吆喝了几声,听着不太像大颜的口音,这才引人多看了几眼。   然而直到看着那马车缓缓拐进了“王街”,交头接耳的人才更加多了起来。   那可不是寻常人随意出入的地方。   “王街”位于东市和宫城之间,十年前也是王城的一部分。而后来王城新建了宫殿,迁走了一部分,这一处就腾了出来,被赐给那些位高权重又得圣宠的王公大臣。   因毗邻王宫,边上又都是王族贵胄的府邸,这条街便被百姓称为“王街”。   王街上也不乏商户,但能在此处开起来的酒肆茶坊,大多都有些背景,而聚饮清谈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   “哈哈哈哈哈哈哈世子爷,你可没万万想到吧。这就快嫁进门的世子妃,竟然被皇上给抢进宫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醉蓬莱二楼雅间里,传来肆无忌惮的奚笑声。   “我说宁翊,你这未婚妻心气真够高的,据说她可是主动去面见的皇上。为了不嫁给你这个纨绔,人宁愿在鸾台那种地方待着。”   “哎,皇上是不是已经给你们宣平侯府施压,让你们把这门婚事给退了?皇上到底存的什么心啊?”   面对一众狐朋狗友的调笑,宁翊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攥着茶盏的手也死死收紧,就像在掐谁的脖子似的。   “我本来也不想娶她!现在退了婚正好!”   “话是这么说……可世子爷,你不想娶她是一回事。她宁愿进宫侍君都不想嫁你……这可就又是另一回事啦。”   说话的人朝宁翊挤眉弄眼,话里又带了些不可说的暧昧。而同桌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地嘻嘻哈哈起来,明显就是一副看好戏不嫌事大的样子。   宁翊怒不可遏,直接将手里的茶盏砸碎在了地上,不顾前来拉扯的人,转身拂袖而去。   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能忍到这个时候已属难得。都怪那个该死的方以唯,竟然折腾出这么一场闹剧,闹得整个盛京城人尽皆知,都在笑话他宁翊。和他玩得好的世家公子更是一见面就要奚落他几句!   更何况,方以唯如今身在鸾台,沦为以色侍君的“颜官”一流不说,还每日都和那些“男宠”共处一堂。虽然方以唯已经是他的前未婚妻,但京中传起流言来难免还是会将他们两人一并提起……   宁翊觉得自己尚未成婚,脑袋上却莫名已是一片青青草原。   “哎,宁翊你等等,”楚霄从楼上疾步追了下来,见宁翊还没走,赶紧过来拉他,“大家都是开玩笑的,你竟真生气了。”   宁翊黑脸,甩开他的手,“开玩笑?亏我还把你们当兄弟,一个个落井下石……”   “好好好,是我们错了。”   两人正在拉扯,就见一辆藏蓝色釉顶马车从醉蓬莱门前经过,因这马车实在是太不起眼,不像平常出入王街那种达官贵人会坐的车,宁翊和楚霄才不约而同盯了它好一阵子,知道它远远地在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   “那不是……从前的奕王府吗?”   宁翊皱了皱眉。   永初帝刚即位时,因太过年幼,便由奕王摄政。奕王大权在握,又深得女帝器重和信任,因此奕王府当年也是煊赫一时。只是两年前,奕王获罪,奕王府已经被查封了,怎么还会有人触这个霉头?   楚霄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奕王府……哎我想起来了!听说大晋给咱们皇上送来了一位辅臣,说是有经世之才济世之学。皇上虽还未封他什么官职,但却已经下旨将原先的奕王府赐给他做府邸了!”   哪怕不懂朝政,宁翊也有些惊了,“还有这种事?”   楚霄摊了摊手,压低声音说,“大晋如今就是随便丢来一个人,咱们陛下都只能供着……算了算了,左右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他又扯着宁翊往楼上走,“走走走,你跟我回去。”   宁翊嘴上虽还骂了几句,但倒是没再甩开他。上楼前,他又朝奕王府那头看了一眼,也没有细看,只隐约瞧见一人从马车上走下来后,他便跟着楚霄转身回了楼上。   王府,准确的说是谢宅门前。从前奕王府的牌匾,如今已换成了御笔亲书的谢宅二字。   谢逐身着月白色云锦长衫,袖口领口皆以银线密密地绣着回字符,长发只是高高束起,并未束冠。   他身形修长挺拔,眉目清隽,此刻一手撑着油纸伞立在雨中,衣摆处虽被雨水浸染了少许,却没有丝毫狼狈之态,周身依旧透着温润清逸。   府内,一身着青灰袍服的老者疾步走出来迎他,“老奴姜奉,奉陛下之命替谢公子打理府宅。”   说着便要接过谢逐手里的伞。   谢逐点了点头,却没将伞递给他,径直走上台阶,“有劳了。”   姜奉顿了顿,赶紧跟在他身后进了府。   府内所有仆从已经候在门口,纷纷行礼。谢逐一路走过去,便听得姜奉将这府中概况一一说明,“除了谢宅,陛下还赐了公子家丁四十人,侍婢二十人。”   走到一众侍婢跟前时,谢逐的步子微微顿了顿,眸色微动。   姜奉在一旁察言观色。   这些侍婢都出自宫中,容貌个个都是出挑的,他这阵子特意没将她们分派到各处,就等着这位谢公子来了之后,看看有哪个能入眼的,挑一两个贴身服侍。   “公子,这些侍婢您可要留在身边?”   “不必了。”   谢逐的嗓音仿佛也沾着些湿意,清冽温凉。   “那……”   “何处缺人手?”   姜奉想了想,“花园和厨房,倒是有些忙不过来 ,只是……”   只是尽是些粗活,让这些貌美如花的婢女去做他都有些于心不忍。   谢逐没有再多看那些侍婢一眼,转身离开,“那便打发她们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颜朝是《假如》的后续,但不是一定要看《假如》的。   《假如》里涉及男女主的重要情节,颜朝里都会另外说清楚,笔墨会少一点,但一定能让大家看懂的那种~ 第6章   谢宅后院。   “他是魔鬼吗?”   易容后的贺缈穿着一身普通婢女的碧色衣裙,梳着单髻,衣衫上几乎没什么点饰,发髻上也仅仅只扎了根绣带,连簪钗都没有。   “陛下……”   同样易了容的玉歌刚一出声,就被贺缈瞪了一眼,这才连忙改口,“青阮。”   为了打探这位谢公子的底细,她跟着陛下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了谢府当婢女,她化名为青歌,陛下化名青阮。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位谢公子一入府,她们主仆二人甚至连正脸都还没看清,就被轰进了厨房。   “我给他送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美人,这原来放在宫里可都是我赏心悦目的宝贝疙瘩!”   一想到自己的云韶府白白少了近二十个美人,贺缈的心都在滴血。她如此忍痛割爱,没想到谢逐这厮竟毫不领情,连个正眼都不瞧,就二话不说把她的宝贝疙瘩们全都送去做粗活!   他怎么舍得那些弹琴抚筝、吹笛跳舞的纤纤玉手去生火洗碗搬花盆???   “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   贺缈咬牙切齿,在纸条上刷刷刷记下了谢逐第一样喜恶——不近女色。   玉歌苦着脸,扯了扯贺缈的衣袖,“所以奴婢早就劝您了,随便从锦衣卫里挑几人来打探底细就好了,何必您亲自过来……要不咱们现在回宫吧?”   贺缈当然不答应,“这才刚开始你就打退堂鼓?”   倒不是她多此一举偏要自己试探,只是自从前两年及笄礼上出了意外后,她心里始终存着个疑影,并不愿事事都经锦衣卫一手。   让他们暗中护卫也就罢了,至于其他动脑筋的,她宁愿事必躬亲。   “那您……当真要进那烟熏火燎的厨房吗?”   “…………”   这边两人还在说着悄悄话,厨房里却已经忙开了。   主事的倒是毫不客气,利落地给婢女们都分派好任务,走出来一见还有俩漏网之鱼,便扬声呵斥,“你们俩在偷什么懒呢?!还不过来帮忙生火!”   贺缈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看身后,又指了指自己,“生,生火?我??”   一盏茶的功夫后,厨房里漫出滚滚浓烟。   贺缈最先从里面冲了出来,一手拉着玉歌,一手随便救了个婢女。   她皱着眉在眼前挥了挥手,挥开那纠缠的烟雾,热不住咳了一声,“咳——”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生火顶多顶多要别人多教一会,谁能想到竟差点把整个厨房都给烧了……   玉歌和那婢女也赶紧抬袖掩住口鼻,连连往后退。   这时,厨房里慢半拍的其他人也跟着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被那浓烟呛得直咳嗽,面上尽是恐慌。   主事的那位已经被烟熏得灰头土脸,还临危不乱,不忘指挥手下救厨房。   稍一喘过气,就气急败坏地冲到了她们三人跟前,“谁?!谁干的?!!”   贺缈眨了眨眼,垂首应声,“是我。”   她轻功好反应快,虽是肇事者,却一丁点灰都没沾上,脸上依旧白白净净的,对比其他人的狼狈,更让主事的气不打一处来。   他抬手就想拎贺缈的后衣领,却被她刚刚好一个侧身地躲了开来。   “其他人给我待在这!你给我过来!”   那人收了手,怒气冲冲拔腿就走,贺缈给了玉歌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便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谢宅的侍婢毕竟都是女帝从宫中挑选出来的,犯了错寻常仆役也不敢轻易处置,只能将人带到姜奉面前。   姜奉打量了几眼贺缈,念在她原是“宫婢”没做过什么粗活,便也没再罚什么,只让她改去花园帮忙。   不过是搬些盆栽,比生火当真是简单多了。   十来岁就能弯弓射雕的女帝陛下面露不屑……   “哐——”   一牡丹花盆重重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贺缈手里捧着一株十样锦,压根腾不出手来救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前面那婢女一时脱力,摔了手里的盆栽。   眼见着那花瓣在触地的刹那四散开来,贺缈两眼一黑腿一软,蹲下身把自己手里的盆栽往旁边一放,就手指打着颤去拾那些花瓣,“我的……”   她的玉楼春雪啊,她下了老大的决心才愿意赐给谢逐的玉楼春雪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婢女也知道自己摔碎了御赐之物,惊惶地手足无措,只知道摆着手重复这一句。   还未走远的姜奉闻声折回来,一眼看见地上那盆七零八落的玉楼春雪,一口老血差点没当场喷出来。   再转眼看见蹲在一旁的贺缈,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怎么又是你?!!”   贺缈还没从损失了一盆玉楼春雪的悲伤中缓过神,当头就又被扣了一口黑锅,“不是,这……”   她转头看了眼那摔碎花盆的婢女。   那婢女慌忙避开她的视线,怯怯地往后缩了缩,一言不发,但细微之处还能看到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   贺缈顿了顿,认命地站起身,“好吧,是我。”   = = =   已是雨过天青,庭院内尽是清芬之气。   都说春雨贵如油,满院的花花草草被这盛京城第一场春雨浸润后,倒显得更加生机盎然。   “公子,您怎么出来了?”   明岩在后花园里的蔷薇架边找到了谢逐,他是打小就跟在谢逐身边的人,从玉沧到京城,再一路跟到这大颜盛京。   见谢逐盯着那屏篱上攀缠的花枝看,他也不由多看了几眼,“公子,这位颜国女帝似乎很是器重您,不仅赐您这么好的府邸,还赐了这么许多名贵的花草……不过也是,颜国女帝和晋帝亲如父女,您是晋帝的人,她自然……”   “住口。”   谢逐蹙眉,沉声打断了他,“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明岩也自知失言,悻悻地低下头,“是。”   “君臣之道,往往不在这些俗物。”   谢逐垂眼,心知事情绝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人还未到,永初帝便大行封赏,表面上看着风光无限。可若真看重他,又怎会称病不予召见?更何况赐他的府邸偏偏又是这从前的奕王府……   明岩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乱糟糟的脚步声里隐隐还夹杂着姜奉的叱责。   谢逐也微微侧头,听得那些声音越来越近。   “什么声音?”   “好像是在追什么人。”   明岩眯着眼上前几步,刚要仔细张望,就见一穿着碧色衣衫婢女装扮的人突然出现在花园西侧观景的假山上,纵身跳了下来……   “公子快看!!”   明岩吓得叫了一声,那假山足足有两丈多,摔下来必是不得了。   却不料那婢女是有点功夫的,他话音还未落,那边人家已经轻轻巧巧落了地,眨眼间就将后面拿着棍子追赶的家丁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贺缈细致地拍了拍袖口沾上的灰,转头就见那些家丁还不依不饶地追着,简直焦头烂额。   堂堂九五之尊,竟然被一群下人撵着跑,为的还是她自己赏赐下来的一盆牡丹……她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要知道在来之前,贺缈还想着要好好伪装自己,要低调低调再低调,然而此刻却也顾不上了,只知道自己反正不能被摁在长凳上打板子,于是便满花园的溜着一群人跑。   ……算了,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   贺缈叹了口气,提起那碍事的裙摆,刚要继续跑起来,一转身才看见不远处蔷薇架边上站着两人。   穿着像小厮的那个直接张开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警惕地瞪她,“什么人?”   贺缈没在意,脚下连个停顿都没有,抬手便朝他虚晃了一掌。   明岩不会武功,被这招一糊弄,立刻抱着头蹲了下去,“公子救命!”   公子?   贺缈动作一滞,还没反应过来,便警觉身后有人靠近,下意识就是旋身一个手刀劈了过去。   谢逐没有闪躲,脑子里甚至还未作出判断,手下已经有了动作。他顺势扣住了贺缈的手腕,反手一折,嗓音低沉,“别动。”   此话一出,贺缈却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愣愣地转头看他。   眼前的人一身白衣长身而立,单手擒着她的手腕,袖口的银线在阳光映衬下格外刺眼。他也垂首定定地看着她,薄唇微抿,眉眼间竟然有几分那人的影子,只是眸底少了股森冷之色,周身也多了些温润儒雅的气度,更像是柔和了棱角的暖玉。   谢逐并没有使什么力气,这样的桎梏,贺缈原本是完全可以挣开的,但她却被这略有些熟悉的场景一时间砸的晕头转向。   尽管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人并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她却还是看愣了好一会。直到那一干谢府家丁追上来瞧见谢逐,慌慌张张地唤公子,她才堪堪回过神。   挣开了谢逐的手,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却见谢逐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地转了转手腕,眉心隐隐蹙起,然而这一异样却是转瞬即逝。   贺缈眼底掠过一丝不解,但还是低下了头,“公子……”   谢逐又盯着她看了几眼,才收回手,看向气喘吁吁追上来的姜奉,“发生了何事?” 第7章   姜奉赶紧招了招手,先是让两个家丁制住了贺缈,才回话道,“公子,这丫头笨手笨脚的,先是差点烧了厨房,后来又摔了陛下御赐的一盆牡丹。按照规矩,应当打她十个板子,让她长长记性,谁知道她竟还冲撞到您跟前了……”   当着谢逐的面,贺缈也不太敢再动手,只好任由那两个家丁一边一个挟住了自己的胳膊。   烧厨房?砸花盆?   谢逐半挑了眉。   “老奴这就带她下去。”   姜奉给那两个家丁递了个眼神。   听这话的意思是,还要打她板子?   贺缈不敢再装哑巴了,赶紧抬起脸装可怜,“公子,公子……我知道错了,就饶了我这次吧……”   她倒不是真怕挨板子,毕竟这些人也打不过她,只是……她刚刚已经跑累了,可不想再绕着花园团团转了。   “罢了。”   谢逐摆手。   姜奉愣了愣,“可公子……她损坏的可是陛下御赐之物,若不对她略施惩戒,陛下知道了怕是要怪罪吧。”   谢逐神色淡淡,“我听闻,陛下极为体恤宫人,平素在宫中也甚少动用刑罚,想来也不愿让人为了一盆牡丹挨板子。”   贺缈瞟了他一眼。   看来这位状元郎在来盛京前,倒是没少做准备,连她在宫里的事迹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姜奉讪讪地应声,“是。那老奴给她安排个别的差事?”   “嗯。”   谢逐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离开前又瞥了贺缈一眼,看得贺缈不免有些莫名,还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   谢逐是走了,留下姜奉却是为难地直摸胡子。   他这做管家的要想做得长久,就必然得做到主子一个眼神就明白他的意思。可这位主子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他刚进府时的姿态,似乎是不近女色。可现在却又特地替一个犯了事的婢女求情。   而瞧他方才离开时的样子,好像还对这丫头颇感兴趣。   姜奉皱着眉看向一旁踢着地上石子的贺缈,觉着她在这群婢女中也不过就是姿色平平,若说哪里出挑些,也就是会些拳脚功夫……   难不成公子喜欢的就是这种类型?   贺缈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悄悄摸了摸脸,生怕是自己的易容出了什么岔子,试探地问,“姜总管,那我现在该去……哪儿当差?”   姜奉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你厨房也烧了,御赐牡丹也摔了,还能做什么?”   贺缈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这样吧,”姜奉想了想,“公子身边还缺个护卫,我看你似乎会些功夫,不如就由你顶上去,你看如何?”   “我?护卫?”   贺缈先是瞪大了眼,她堂堂九五之尊……   不过话说回来,做谢逐的贴身护卫总比在后院洗衣做饭要好些。   “我倒是不介意,可公子他不是不愿我们在跟前伺候吗?”   她可不想被谢逐当众赶出来。   姜奉却像是终于解决了一个难题,喜笑颜开地拍了拍贺缈的肩,“这你不必担心。”   = = =   一刻钟后。   “怎么是你?”   “我们公子不需要婢女!有我就可以了!”   “我,我虽然不会功夫……但有危险我可以给公子挡箭!”   谢逐在书房里正整理从大晋带来的典籍,就听得外面明岩和什么人大声吵嚷了起来。   “明岩。”   他微蹙眉头,朝外唤了一声。   “吱呀——”门被从外推开,明岩气冲冲走了进来,“公子,姜总管把那个毛手毛脚的臭丫头支到您这里来了!”   毛手毛脚的。   臭丫头。   门外,某位女帝维持了半日的笑容僵硬在唇边,瞪着明岩的眼神隐隐多了些危险。   好小子,可以的。   自打她贺缈六岁以后,敢这么埋汰她的人,都已经入土为安了……   毛手毛脚的臭丫头……   一听这形容,谢逐倒是很快就想起了那在花园里对明岩出手的婢女。   他放下手里的图志转过身,果然看见那张熟悉的脸笑眯眯地从明岩身后探了出来。   “公子,姜总管看我会点拳脚功夫,让我来您身边当差。”   明岩还记着她方才给自己一掌的仇,完全没个好脸色,“公子向来不喜婢女贴身伺候,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贺缈笑容不变,“公子不要将我当婢女就是了,婢女的事我也做不来。公子有所不知,我从小跟着戏班走南闯北,因为会些花拳绣腿,前不久才被挑中进了云韶府。宫中的规矩我学不会,但论起大颜各地的民风民俗,这府里恐怕就没人比得过我了。姜总管说公子刚来盛京,想必还要到处看看,我恰好还能给公子您做个向导。”   说着,她瞥了明岩一眼,挑衅似的挑眉,“你可以吗?”   谢逐眸色一动。   明岩噎了噎,气得抬起手指着贺缈,“你……哎你要做什么!”   贺缈自打六岁起,也再没被人用手指过鼻子。袖一挥,便将他那指头拧弯在了手里,正欲用力,身后却传来谢逐清清泠泠的嗓音,“不许欺负明岩。”   “……哦。”   贺缈不情愿地收回了手。   “听见没!不许欺负我!”   明岩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忙不迭凑到谢逐身边,回以贺缈一个同样嘚瑟的白眼。   不过他也没有嘚瑟多久……   谢逐缓步走到贺缈跟前,低下头,“明日你随我一起出府。”   顿了顿,他又问道,“你叫什么?”   这就是答应她留下的意思了?   贺缈面上一喜,“我叫青阮。”   “青阮……”   谢逐将这二字低声念了出来,尾音在唇齿间打了个转,轻柔撩人,听得贺缈心神微荡。   偏偏他毫不自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还隐约牵起了唇角,若有若无地浅笑起来,宛如煦煦春风,曛得她晕忽忽红了脸。   = = =   “陛下?青阮?青阮!”   玉歌半趴在桌上,一只手已经伸到了贺缈眼前,摇了又摇。   然而叫了半天,自家主子的目光却依旧一瞬不瞬盯着那跟前的烛台。   玉歌忍不住拍了拍桌子,“谢公子!”   贺缈惊得瞬间回过神,噌一下站起身,“公,公子!”   “……陛下,您可终于回神了。”   玉歌神情复杂,“大半天不见您怎么像是连魂都没了?奴婢听其他人说,您被姜奉那老头送到谢公子身边去了?”   “嗯,他让我给谢逐做护卫。”   贺缈又蔫了回去,托着腮对烛火发起呆。   “那,那您见到谢公子了?他是个美男子吗?”   玉歌忍不住提醒,“陛下,您可要把持住,不能第一天就被人勾了魂啊!”   贺缈收回视线,剜了玉歌一眼,“胡说什么!我只是……只是见他与一个人有些相像。”   “谁啊?”   一提到那人,贺缈就不想再说下去了。   更何况也只是容貌有几分相似,那人的眼神不会像谢逐这样,也不会像谢逐一样笑意温柔,至少……   在她面前不会。   “你别管了,今日宫中可有什么事?”   贺缈岔开了话题。   “这才是您称病第二日,能有什么事,更何况有方侍书在宫里坐镇呢。”   玉歌翻出宫中的传信,只拣了朝中几件重要的事说给贺缈听,又将贺缈的批复一一写下,准备明日再传回宫里。   等处理完这些时辰已经不早了,贺缈从桌边站起身,扭了扭脖子,“行了我去睡了,明日还要早起……”   玉歌收拾着桌上的笔墨,“您早起去哪儿啊?”   “出去溜一溜谢逐。”   = = =   前一天的绵绵春雨已经成为了过去时,盛京城又恢复了春光明媚、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王街上,达官贵人们来来往往的轿辇也多了起来。   虽然这谢逐还未入朝,也并未得女帝召见,但以他的背景,以女帝对大晋的依附,想必他定是未来朝堂上的一大权臣。光是从女帝给他的封赏,便足以窥见重视之程度。所   以不少王公勋贵都给谢宅递了帖子,想要上门巴结的更是许多。   不过谢逐一个帖子都没有回应,其他想要上门拜访的更是被他通通挡在了门外。   那些被拒之门外的人万万没想到,就在谢宅正门都快被他们踏破门槛的时候,谢逐却带着仆从已经从后门离开了宅子。   谢逐今日换了一身天青色锦袍,腰间束着镶碧白玉带,依旧未束冠,只用一根缎带将长发束成了一束,看着就像盛京城哪个王侯世家的贵公子。   因要跟谢逐出门的缘故,贺缈也换下了那身碧色的婢女服饰,穿了一身杏子黄的蝶袖纱裙,头上梳了民间女孩最常见的双髻,也在两侧的小鬟上系了粉色缎带,看着和谢逐倒是很相称。   明岩原本也想跟着谢逐出门,奈何昨日他们才搬进府,还有些行李需要看着打点,最熟悉这些的只有他这个贴身小厮。   再加上谢逐这次出门只是闲逛,有一个熟悉盛京的人便已足够,所以谢逐还是把明岩留在了府内,只带了贺缈一人出门。   “公子,这就是我和您说的醉蓬莱。”   从后门绕出来没几步,他们二人就站在了醉蓬莱的牌匾下。 第8章   “二位楼上请。”   刚进门,一簪着高髻的侍女便迎了上来,将他们引至二楼。   二楼分两个区域,一边是半环楼的单间阁子,而另一边却是正对着王街的观景折窗,每一扇都能打开,临窗摆着数十张玉案,邻座间皆垂着珠帘隔开,案前铺着细绒褥垫。   此时正是醉蓬莱人多的时候,折窗处坐了不少人,看气度装扮大多是士子。   贺缈指了指唯一空着的那张玉案,“不必去单间,我们坐那里就好。”   谢逐看了她一眼,随即朝侍女点头。   两人在案前软垫上落座,前后都坐满了客人,隔着珠帘能将他们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   贺缈一坐下,便将那煨在小炭铛上的温茶斟出了一盏,还没来得及自己喝上一口,却一下对上了谢逐的视线。   沦为婢女的女帝陛下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将茶盏奉到了他跟前,“公子,托您的福,我今日总算也能进到这醉蓬莱里面看看了。”   谢逐接过茶盏,环视了一下四周,“为何坐这里?”   其实贺缈从前偷溜出宫,也偶尔会微服来这醉蓬莱。醉蓬莱的客人,分为三种人。一种是当朝臣子,下朝后时而会三三两两来此处聚饮,不过他们向来会选择主楼后的庭院雅室。而会选择在这主楼的,大抵是后面两种人,一是那些无官无职袭爵的纨绔子弟,二是学宫士子。   凭贺缈来过几次的经验,主楼的雅室大多都被宁翊那种纨绔给占了,真正有些才学的士子们往往都临案议政,若遇上邻案政见不同,还能隔着珠帘论战一番。   “我觉得这里热闹些,公子肯定喜欢。”   贺缈托着腮朝谢逐眨了眨眼。   不论谢逐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他此刻最想了解的,一定是大颜的朝堂局势。   那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   听了几句邻案士子的交谈,谢逐微微凝了眸,唇畔含着似有还无的笑,“不错。”   贺缈被他笑得心跳又漏了一拍,赶紧转开视线,手忙脚乱给自己斟了盏茶,闷头喝了起来。   士子们最近议论的其实无非两人,一是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方以唯,另一个,便是刚被女帝赐府邸的谢逐。   “最近还真是不太平,前面才冒出一个方以唯,紧接着又来了个谢逐。”   “谢逐也就罢了,听说他在大晋是三元及第,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我还是更不服那方以唯,凭什么就被破例封了官入了翰林……盛京第一才女,听着厉害,恐怕也就是诗词歌赋比其他贵女要出色那么一些罢了。”   谢逐将这些话听在耳里,眉眼不抬,低声开口,“方以唯,可是那个前几日入翰林被封为侍书的礼部侍郎之女?”   “是她,”贺缈点头,稍稍压低了些声音,“不过你别听他们瞎说,这位方姑娘的才名可不是盛京百姓虚传的,说到底其实还是踩着学宫一步登天的。谁让她十三岁的时候就能把学宫一干士子说得哑口无言呢?”   她说着说着就有些得意地飘飘然起来,不由就让其他人听了一耳朵。   “哼,不过是巧舌如簧。”   有人回头瞥了她一眼,冷笑出声。   贺缈撇了撇嘴,趁那人回头后才朝他的方向挥了一掌,小声嘀咕,“说不过别人就说巧舌如簧……”   谢逐瞅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很是好笑,“你认识这位方姑娘?”   贺缈一顿,“……怎么会,我出身寒微,怎么会认识方大小姐。”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是方大小姐的事迹被传得盛京皆知,之前在戏班子里,大家就喜欢聚在一起听故事,每提到她就一定会说学宫那场论战。后来进了宫,云韶府里的宫人私下里也会议论她的婚事,我就是从她们那里听来的。”   “如此说来,你们都很喜欢她?”   谢逐随便饮了口茶,茶水此刻有些凉了,入口却很甘冽。   “那当然。方小姐有勇有谋才识过人,是我们这些人的楷模……和陛下一样!”   贺缈笑眯眯地扬了扬下巴,忍不住还顺带夸了自己,“实话跟您说吧,我还在宫里的时候,陛下就已经命云韶府排戏了,排的就是方姑娘的故事。从她十三岁论战学宫士子开始,到现在不畏世俗礼法,执意面圣自荐,放弃世子妃的大好前程。真的是舍身为国啊!”   “……”   “鸾台连本子都写好了,足足十场呢!”   贺缈激动地把两只手伸到了谢逐眼皮子底下,翻来覆去。   谢逐眉心跳了跳,“皇帝亲自命人以臣子为主角写戏本,这倒真是闻所未闻。”   “可不是吗,”贺缈满意地收回手,“陛下说了,还要将这些戏本也传到民间去。”   谢逐沉吟片刻,却是展眉开口,也不知是在同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宣扬方以唯之事感染所有颜朝女子,以便日后推行女子科举,倒也是个好法子。”   “……”   察觉到贺缈直愣愣的视线,他抬眼,“?”   贺缈垂眼笑,“没什么……就是被您一说觉得很有道理。”   两人又侧耳听起前后两案士子们的议论。   “我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名贤集》有云,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这谢逐和方以唯,一个不是忠臣,一个不是烈女,陛下却偏偏要重用他们……往后这朝堂风气还不知要歪成何种模样。”   谢逐拧眉。   之前的议论还算得上是各抒己见,但现在这番言辞却已是满含怨怼却毫无意义的发牢骚了。   “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的贺缈却是拍案而起,提着裙摆直接从玉案上跨了过去,一时间他想拉都没拉住。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   她一手挥开搁在两案之间的珠帘,震得那珠子纷纷撞在一起发出近乎碎裂的声响,“本以为学宫士子在此论政,论的是如何治国、如何强兵、如何裕民,没想到论政是假,簧口利舌搬弄是非才是真。”   “你,你一个小女子懂什么!我等闲谈,与你何干!”   那士子在这种场合被贺缈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顿觉脸上无光,恼羞成怒。   贺缈半眯着眼笑了笑,“闲谈?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哪家长舌妇在这里嚼舌根呢。”   “你……”   “你既读过《名贤集》,怎么不记得还有一句话,叫‘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背后议论是非短长,辱人清誉,也不怕天打雷劈。”   贺缈压根不给他反击的机会,“醉蓬莱就应该把你这种人赶出去。”   = = =   被几个侍女友好地“请出”醉蓬莱后,谢逐叹了口气,支着手揉了揉太阳穴。   贺缈蔫头搭脑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抬眼偷偷瞟他。   谢逐停下步子,回头定定地看她,欲言又止,“你……”   贺缈立住不敢动,见他面上没什么恼意,才呵呵地谄笑起来,“对不起啊公子,我给您添麻烦了。”   谢逐闭了闭眼,忍不住抬手一折扇不轻不重敲在了她脑袋上,“你气性还不小。”   贺缈有些脸红,“我就是,听不得他们那么说公子您~”   谢逐对此报以怀疑,睨了她一眼,“是听不得他们说我不忠君,还是听不得他们说方侍书不烈女?”   “……都有都有。”   “世间嘈杂,本就什么话都有。怎么可能字字句句都如你愿衬你意?若每听到一句不合意的,你便像今天这样冲上去和人理论争吵,得浪费多少口舌?”   谢逐的话让贺缈隐隐有些恍惚。   这些话太傅和摄政王从前也没少给她说过,只是她一直就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虽然不至于暴戾,但凡是有人说了她不赞同的话,她定是要嘴上一顿削把人给拧巴回来。   从前太傅和摄政王的念叨,大多都让她左耳进右耳出了。   ……其实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人从醉蓬莱里赶出来。   前两次她自己微服私访来的时候,也是听着几个士子在议论她宫里的颜官。虽然知道这些话不必当真,可她一时不忿还是冲了上去,好好和那些人理论了一番。   结果,就被醉蓬莱拉进了黑名单。   幸好今日换了个易容。   贺缈自认是个冥顽不灵的人,然而此刻,谢逐嗓音清冽好听,又带着几分柔和,让贺缈听着听着竟就下意识点起了头。   见她听了进去,谢逐唇角弯了弯,话锋一转,“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替我出头。”   说完,他便摇着折扇转身,“走吧,去东市看看。”   “哎!”   贺缈脱口应了一声,刚要跟上去,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杵在原地僵了僵。   好像不太对劲啊。   她来谢逐身边明明是为了打探他的底细,怎么这才第二日,她就有点偏离初衷了,把自己给绕进一个套里去了呢?   贺缈纠结地绞了绞衣袖。   现在她是真有点怀疑大晋那两位送谢逐过来的用意了。到底是送他来做大臣辅佐她,还是做夫子规劝她,又或是……做某个人的替身? 第9章   比起王街的华贵,熙熙攘攘的东市就显得更接地气些。   因路程并不远,贺缈是一路领着谢逐慢悠悠步行到了那写着“东市”二字的牌楼下。   牌楼后,街道两侧一边全是商铺,一边都是摊子,行人挤挤挨挨,说话也都高门大嗓的,显得生意格外红火。   东侧的摊贩有不少卖小吃的,隔着老远已经飘了香味过来,已经勾起了贺缈的馋虫。   她平常悄悄溜出宫的次数虽然也不少,但近来因烦恼方以唯的事,也有阵子没吃到这些东西了。   谢逐是玉沧人,后来又进京做了官。无论是玉沧还是京城,风俗人情偏南方。而盛京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都城,所以他见这北方市集也觉着新鲜。只是那些小吃看着偏辣,他原本是不吃的,奈何贺缈盛情难却,一转眼的功夫就捧了好几样回来,献宝似的。   被她周身的烟火气感染,他也就勉强尝了几样,辣得额上都微微沁了些汗。贺缈这才知道他是不能吃辣,笑了他几句,便三下五除二自己把剩下的全解决了。   两人又往前走了半条街,突然有一幢金漆招牌的店面吸引了谢逐的视线。   匾上写着“锦春堂”三个字,大门处贴着花花绿绿的召子,写着戏名和名角姓名,无疑是勾栏。   在大晋,勾栏与青楼并没有太大区别,无论是何背景,到底是不入流的风月场所,还是要稍稍避一避。哪里会有盛京这般景象,一个戏子唱戏的勾栏,竟如此气派地立在王城底下的集市里。看那出入的人里,也不乏携带妻眷的达官贵人。   谢逐笑了笑。   看来女帝痴迷戏本的传言果真不假,若不然,这京中观戏的风气也不会如此盛行。   贺缈一见到那召子便走不动道了,扯着谢逐的衣袖两眼发光,“啊,今天演的是《天命》,沉妤姑娘演的《天命》!公子你运气真好,这出戏一月才演一次。”   “天命?”   谢逐这才看清那召子上写的戏名,有些诧异。   门口招呼人的伙计倒是很有眼力,见他们二人驻足停留,二话不说便立刻迎了过去,将人引进了大堂。   “二位是要个雅间呢还是……”   这次谢逐倒是比贺缈先开口,“雅间。”   见贺缈转头看他,他淡淡地启唇,“省得看戏看一半又和人打起来。”   “…………”   锦春堂楼上的雅间便比不得醉蓬莱了,只用木板将半环场的一围高足椅两两隔开,中间摆了些瓜果点心。   谢逐和贺缈来得有些迟,楼上雅间只剩下最旁边侧对着戏台的位置。   两人刚一落座,便听得一声锣响。   贺缈翘着二郎腿先是给自己抓了一手瓜子,又热情地招呼谢逐,仿佛她才是请客的那一个。   谢逐从前很少看戏,在这锣鼓喧天里还是有些不适应,“这什么戏,竟然叫天命?”   贺缈没有听清,捧着瓜子朝他凑了过去,大声问,“你说什么?”   谢逐也不由扬声,“这讲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贺缈兴致勃勃,一边磕瓜子一边给谢逐剧透,“讲的是一个女子,一出生就被一个疯和尚预言,说有弑父之命!她亲生父亲害怕呀,就命人把尚在襁褓中的她带走悄悄做法,想化解灾祸。没想到……”   她正说到精彩的地方,就听得旁边的木板被人哐哐直砸。   “还让不让人看了?!你看过别人又没看过!!”   贺缈赶紧闭上了嘴。   谢逐琢磨了一下她方才所说的情节,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琢磨到最后竟是有些心惊,“这戏本……宫里难道没有人管?”   这弑父之命,杀女避祸的情节,分明就是在影射女帝,就差没直接把名字取成《女帝复仇计》了。如此涉及宫廷秘闻的戏本,竟还是这锦春堂的名戏?   贺缈自然明白谢逐的意思,磕着瓜子给他解释,“宫里那位,不甚在意这些。再说这出戏里,她可是正派角色……”   正说话时,她低头一看,恰好看见那出演主角的沉妤姑娘出场,立刻呸呸呸把瓜子壳全吐了,鼓掌叫了几声,才转回来继续指给谢逐看,“您看,演她的主角还这么好看呢。”   谢逐:“…………”   一出戏演到最后,谢逐的眉头越拧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团。   贺缈原本还嗑瓜子看得开心,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不免有些怵,给沉妤姑娘叫好撑场子的声音也弱了。   顺着人群从锦春堂挤出来时,贺缈才小声问道,“公子,你是不喜欢这戏吗?”   谢逐似乎还沉浸在最后父女相残的一幕里,被她这么一唤才回过神,眸底的浓色散开了少许,“没什么。”   他只是想到了一个梦而已。   贺缈刚要继续追问,却见谢逐的视线落在了那锦春堂对面的书局招牌上,心里一咯噔,还未来得及阻拦,这位体察平民百态的谢公子就已经抬脚朝那儿走了过去。   贺缈挠了挠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书局老板穿着一身细缎锦袍,见有客人来了也不甚在意,连个眼都没抬,“客官要书还是要其他的?”   谢逐愣了愣,“除了书还有什么?”   老板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朝一旁努了努嘴,“喏。”   桌案上堆着几本已经被翻得有些破旧的样书,样书边还整整齐齐摆着几个栩栩如生的人偶。   最前面那个女子金冠束发,一身做工精致的紫色衣裙,用金线在腰间绣以龙纹,最特别的是那一双琥珀色和淡蓝色的异瞳。   谢逐的视线在触及那双异瞳时,眸光微缩,忍不住伸手探向那人偶。   “哎,那是本店最后一个限量珍藏版女帝,只可远观不可触摸。”   老板半靠着书柜,懒懒地提醒。   “这是……”   谢逐收回手,转头看向贺缈。   贺缈只好上前解释,“这是当今圣上的人偶。”   顺便她又指了指旁边几个人偶,“剩下的都是鸾台侍读,这个穿官服皱着眉的是翰林编修周青岸,后面两个叫裴喻和褚廷之,穿得像个花蝴蝶的这个是镇国将军幺孙景毓。”   顿了顿,她看见最旁边竟然还有一穿着练雀官服的女子人偶,“哎,方姑娘的人偶也有了吗?”   其实不必贺缈对这几人的身份多加介绍,在来盛京之前,谢逐已经对这几个名字很熟悉了。   “为何只有女帝和鸾台这几人?”   贺缈抿了抿唇,默默向后退了一步,不太想就这件事继续解释。   ……书局就是个是非之地,不能久待。   然而书局老板这时候倒开始多嘴了,竟从书柜里拿出几本书,丢在了面前的案上,“一看你就没看过《鸾台秘史》,这几个人偶都是书的衍生品。”   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贺缈捂脸。   谢逐饶有兴趣地拿起那本《鸾台秘史》翻了翻,“这编排女帝和朝臣的话本,不算禁书?”   老板嗤了一声,“皇上开明,连对面那出《天命》都不闻不问,又怎么会管这些话本?你知道这些话本有多畅销吗?你以为宫中没人看?说不定连陛下自己都看过。”   贺缈抬眼望天。   谢逐点了点头,“还有多少和鸾台有关的本子?都给我包起来。”   “好嘞。”   老板应声,转身就要去拿书。   “等等?!”   贺缈一个闪身冲到柜台前,随手揪住了老板的后衣领,震惊地看向谢逐,“公子,你,你要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知己知彼,”谢逐半挑了眉,“还不松开?”   贺缈哭笑不得,“公子,那话本的内容……”   “你看过?”   “…………”   贺缈噎住,只能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那该死的书局老板将一本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丢进了包裹里。   《鸾台秘史》——女帝与鸾台四个男人间的爱恨情仇,目前仍在更新中。   《爱在鸾台》——以周青岸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霸道女帝爱上我》——以裴喻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与帝同寝》——以褚廷之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女帝和她的甜心小将军》——以景毓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他每丢一本,贺缈的脸色就黑一分。   直到最后那本以景毓和周青岸之间爱恨纠葛为主线的《鸾台异闻录》也被丢进包裹里,贺缈才忍无可忍地扑了上去,把包裹一把拎了起来,“够了够了!不用再拿了!”   老板哦了一声,手里举着一本崭新的话本,“这新出的,不要吗?讲女帝和方家大小姐的。”   这次谢逐和贺缈倒是意见统一,异口同声表示了拒绝,“不必了。”   贺缈生怕再在这里待下去,老板能把《女帝国师二三事》这种又给翻出来,赶紧抱着包裹往外走,“公子,咱们回府吧。这么多书够您看的了……”   见她提着包裹溜得快,谢逐摇了摇头,将一锭银子放在书局老板面前,视线却又从那女帝的人偶上扫了一眼。   “最后一个女帝,我要了。” 第10章   贺缈一边说着今日见闻,一边在纸上奋笔疾书,将收获的“情报”一一记下——有容人之量,不能吃辣,不喜欢看戏,也爱看话本。   “所以您这一整天就陪他喝了茶逛了街吃了东西看了戏?!”   玉歌难以置信地托住了自己的下巴。   贺缈放下笔,只觉得口干舌燥,将茶盏里的凉茶一饮而尽,皱了皱眉,“不止,还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本。”   玉歌说话都开始结巴了,“什,什么话本?”   贺缈掰着手指头数,“鸾台秘史、爱在鸾台、与帝同寝……哎你别这么看我,我后来想想,觉得他早点熟悉这些话本也好,反正过段时间他也得成主角。”   想想也知道,谢逐身份在那儿,年纪刚好,又长成这幅模样,恐怕用不了几天就能成为戏文里的当红“男宠”。   玉歌目瞪口呆。   “不得不说民间这些文人啊,动笔的速度也忒太快了。方以唯才入宫几天,和我都已经有感情线了……”   贺缈眯着眼感慨。   “哦对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歪头看玉歌,“改天你也去给我买一本回来。”   玉歌内牛满面简直快给她跪下了,“陛下!这难道是重点吗?谢公子还没入朝就看这些书,您难道不怕他对您的人品产生什么误解吗?”   贺缈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那我还能怎么办?他要想看这些话本,随便找个铺子都能买到,我难道还能拦得住?”   自她亲政以来,盛京城有两个行当赚的盆丰钵满。一个勾栏自是不必多说了,而另一个便是书铺。   也怪贺缈自己不够收敛,小时候就爱收集各种类型的话本小说,看着看着就把心思动到了一些以朝中臣子为原型的“邪书”上。后来不知怎的,她的癖好就被传到了宫外,整个盛京乃至整个大颜的百姓都知道了。于是这股风气就愈发难以压制,从最初只能偷偷摸摸交易,变成能堂而皇之摆在书铺里宣传。   前几年贺缈尚未及笄的时候,倒是很少有人拿她开刀。偶尔几个以她为主角的传奇小说也都是在讲身世讲她幼年曲折悲催的经历,《天命》这出戏就是根据一个同名话本改编而来。   可等这及笄礼一过,她贺缈突然就成了所有民间通俗文学的宠儿,女帝的终身大事也成了颜朝百姓茶余饭后最八卦的风花雪月。   从当初卖断货千金难求的《女帝国师二三事》开始,到后来风靡大颜衍生出各款角色人偶的《鸾台秘史》,如今这盛京里的每一家书铺,几乎都腾出了一个书柜,专门陈列与女帝相关的文学作品。   贺缈站起身,有些惆怅地走到窗边,朝着窗外那黑黢黢的树影叹了口气,“不得不说,朕真的是牺牲小我,成就整个文坛啊……”   玉歌听得嘴角直抽搐,忍不住出声打断,“陛下,那您今天没被看出什么破绽吧?”   “当然没有。”   贺缈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我这么多年的话本是白看的吗?”   已经到编故事都不需要过脑子的地步了。   玉歌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宫里现在有个坏消息和好消息,您要先听哪个?”   贺缈打了个响指,“好消息。”   “宁嘉长公主听闻您病了,特意入宫探望。”   “……真的?”   贺缈惊诧地转过身,难得她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姐还愿意关心她,“那坏消息呢?”   “今日长公主进宫,薛显没拦住,被她瞧见方侍书了。”   “!”   贺缈瞪眼。   = = =   冬风凛冽,雪色茫茫,在树桠屋檐上都覆了一层雾蒙蒙的白。   少年却身着薄衫,翘着腿仰躺在墙头,整个人都隐在墙根那株冷杉的枝叶后,不易被人察觉。   他微微偏头,朝院墙内看去,只见一女孩垂着脑袋坐在阶上。   女孩披着一身石榴娇红氅袍,内里衬着白色袄裙,头上扎着两个小髻,略带些婴儿肥的小脸半掩在那一围毛领下,显得格外粉嫩干净。   她低着头,手里不断捣鼓着精巧的九连环。   “软软?你怎么坐在雪地里?”   院门口有人唤了一声。   女孩赶紧站起身,手里的九连环落在了雪地里,环环相碰,发出清脆的玎玲声。   她抬起脸,一双异瞳清澈透亮,泛着澄莹的琥珀色与蓝色,在阳光照射下覆着一层淡淡的金辉。   少年惊了惊,不自觉摇落了枝桠上的雪团。   “什么人?”   女孩猛地转过头,一挥衣袖,对准少年的方向射出袖箭,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   “!”   谢逐从梦中惊醒。   半晌,他才回过神,扶着额半坐起身,那墨黑的长发打肩侧垂落,衬在素白寝衣之上。   直到眼底的波澜渐平,他才撩开帐幔,随手拿了件衣裳披着,走至桌前。   桌上,女帝人偶半靠着那敞开的锦盒,衣饰上以金线绣成的龙纹在夜色中分外夺目。而那双异瞳不知是用何宝石做的,竟也显得晶莹粹灿,和梦里一样,蕴着粼粼水光。   谢逐伸手拿起人偶,怔怔地盯了一会,指尖缓缓从那双眼眸上拂过。   = = =   因想着回去要怎么和长公主解释出宫的事,贺缈一晚上睡得都不太踏实,直到天快亮才累得晕了过去。   玉歌在厨房干活,早早地就收拾收拾起床出门了。而整个清漪园 ,只有贺缈一人是在谢逐跟前伺候的,自然也没人会来叫她。   因此等她再睁开眼时,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身为女帝,贺缈对于起晚这件事很是有心理阴影。上一次她因为睡过头早朝迟到,就被御史们上折子教育了大半个月……   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易容的脸收拾了一下,贺缈也顾不上吃东西,打听到谢逐今日在书房,就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书房门外,她遇到了正搬着书往里走的明岩,赶紧冲过去帮忙拿了上面几本,“公子今日不出门吗?”   她的速度太快,明岩根本来不及阻拦,等反应过来后一下就拉了脸,“你还好意思说?昨天你都带公子出去吃了些什么东西!害公子伤了胃今早吃不下东西,现在还提不起精神!”   “啊?”   贺缈诧异地顿住了步子,“他这么……娇弱的吗?”   明岩瞪她,“你懂什么?!公子是以前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没救过来,现在才要格外当心。”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书房,贺缈便没再继续追问。   谢逐坐在桌案后,手里正拿着一卷话本。可能是因为精神欠佳的缘故,他今日甚至没有束发,只系了一条羽纹额带,长发垂散,抖到了腰际。   他的脸色看上去的确不大好,比身上那件绣着墨梅的白衫还要再黯一些,不过唇角却翘着,眸底似乎也强忍着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东西。   贺缈一眼看见了他手里话本的名字——   《鸾台秘史》。   “…………”   察觉到他们进来,谢逐眉眼不抬,“将那些移到书架上就好。”   “是。”明岩应道。   贺缈也跟在明岩后面应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谢逐终于从书上挪开了视线,看了她一眼,“起晚了?”   “睡,睡过头了,”贺缈不好意思地摸鼻子,“是不是耽误公子你出门了?”   谢逐垂眼笑了笑,将话本往后翻了一页,“无妨,今日正好在府中看看这些话本,很有意思。”   一提起话本贺缈就眼皮直跳,想了又想,她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公子,你可千万别被这些传奇小说误导了,我们这些在宫里待过的最清楚,皇上和鸾台那些大人都清清白白得很,绝对没有这些复杂的情感纠纷……”   谢逐又侧眼看她,见她一副担心他真被话本诓了的紧张样,觉得很是有趣,“知道了。”   明岩收拾着书架,见贺缈还想喋喋不休打扰谢逐,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手里的书都交到了她手里,又没好气地指了指脚边的箱子,“起晚了还不干活。这些都交给你了,我还要有别的事。”   贺缈捧着那厚厚一沓书,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看着明岩那小子没心没肺的背影,她忍不住摇头,又在心里记仇的本子上给他记了一笔。   小子,如果有一天你被锦衣卫就地处决了也千万不要问为什么……   书房里只剩下贺缈和谢逐两人。   一个整理着书架,一个翻着话本,没有人说话,安静得只剩下书页之间的摩擦声。   贺缈拎起裙摆蹲下身,翻了翻那一箱子谢逐从大晋带来的书,惊奇地发现有很多是她早就听说但却没能买到的。   晋颜两国还未能打通互市的关节,所以有些大晋的书,贺缈就算身为女帝,想拿到手也比较麻烦。   谢逐看书是一目十行,不过半天的功夫,他已经将《鸾台秘史》最新章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书铺还推荐了笔者的其他几部作品。   他合上话本,一抬眼,就见原本在收拾书架的贺缈,不知何时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翘着腿咬着手指,手里正拿着他的书。   “青阮?”   谢逐叫了她一声。   贺缈有些懵地抬头看他,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赶紧合上书解释,“我只是见这书……”   “我听说,朝中原先有位国师,后来离京游历去了,”   谢逐将话本往旁边一搁,“他的事,你可了解?”   贺缈攥着书的手一紧,全身都僵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星期四起换成每天晚上7:00更新啦~ 第11章   见贺缈眼神有些闪躲,谢逐不解,“怎么了?”   贺缈别开脸,干笑了几声,“怎么突然问起他?国师两年前就离京了,还会不会回来都是个谜。前尘往事,就没必要说了吧……”   “只是恰好看见,所以好奇。”   谢逐眸底的兴味又添了几分,随手将旁边搁着的话本往贺缈那里轻轻一丢。贺缈扬手接住,不解地翻了翻,这才看见最后一页赫然附着《女帝国师二三事》的简介。   ……该死,忘了封底还有这种推荐。   她头疼地摸了摸耳后根,“这要从哪里开始说?”   谢逐沉吟片刻,屈着手指在案上敲了敲,“不如就从他为何离京开始说起。”   “国师不愿固守一隅坐井观天,所以离京游历去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贺缈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不过民间倒还有种说法,说是当年刺晋案国师被归为奕王同党,所以奕王被以谋逆罪问斩后,国师就也被流放了……”   闻言,谢逐眸光微动。   贺缈撂下手里的话本,起身走到案边一弯腰,托着下巴看他,“公子,你觉得这传言可信吗?”   她眨了眨眼,“你在大晋,肯定也对刺晋案有所了解吧……那晋人都是如何传当年的刺晋案?”   谢逐对上她的视线,一双俊目淡淡地看了过来,墨玉般透不出一丝光亮,“永初六年女帝及笄,晋帝晋后携太子赴颜,为女帝主持及笄礼。谁料成礼当日有一伙刺客混入宫中,趁晋后为女帝加笄之时暴起行刺,幸得女帝舍命相护才未酿成大祸。只不过,”他声音低了下去,“晋后那时怀有身孕,受此惊吓动了胎气。晋帝盛怒,连夜严刑盘问,刺客抵死不肯招供。仅有的线索指向了主理整个礼宴的奕王。”   贺缈站直身,“公子果然什么都清楚。”   “此案足以动摇晋颜两国同盟,若不是女帝与大晋的关系,又怎会只以问罪奕王便草草结案。”   那一年谢逐恰恰状元及第,入翰林为官,对此事自然不止是有所耳闻那么简单,“若说国师也是因为被牵连才离京游历,倒也有几分可信。”   贺缈抿唇,叹了口气,“那时整个盛京人心惶惶,就生怕女帝与晋帝因此案心生嫌隙,晋颜两国再起兵戈……”   顿了顿,她话锋一转,“不过后来晋帝并未追究,如今还让公子你来辅佐陛下,想来是我们多虑了。”   谢逐笑了笑,没有说话,又重新挑了个话本翻开。   见状,贺缈便也默默退回了书架边上,继续一手翻书一手整理书架。   “公子。”   屋外突然传来姜奉的声音。   谢逐立刻合上手里的话本,扬了声,“进来。”   姜奉推门而入,一进来便见贺缈大大咧咧坐在旁边的箱子上,手里还翻着书,一点侍婢的样子都没有,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见姜奉不满地瞪着贺缈,谢逐出声问道,“何事?”   姜奉躬了躬身,将一张烫金名帖递了过来,“公子,这是长公主府送来的名帖。”   长公主府的名帖?!   贺缈的耳朵登时竖了起来。   谢逐也愣了愣,抬手接过名帖,低头翻开,里面的字迹工整端方,写着宁嘉长公主的名号,帖子似乎被檀香熏过,此刻拿在手中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公子,两日后便是三月三上巳节。按照我们大颜风俗,在这一天,城里无论高门还是低户,都会举家外出踏青。今年宁嘉长公主以游春之名于洛水边设下曲水宴,能拿到这帖子的大多非富即贵,不是皇室公卿,就是豪商巨贾。”   姜奉脸上的喜悦怎么都掩不住,“没想到,咱们府上竟也能收到这千金难求的名帖……”   他这位新主子,还未到盛京就被陛下亲赐王府做府邸。到盛京第一天,京中王公勋贵的拜帖便纷至沓来。第三天,就收到了宁嘉长公主的曲水宴名帖。这还只是在陛下没有召见他也未入朝的情况下。   而日后,等谢逐有了一官半职,这谢宅的煊赫怕是不会输给从前的奕王府。   一想到这,姜奉就觉得自己脸上有光。   然而贺缈却有些坐不住,面上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重。   长公主府为何要给谢逐送名帖?贺琳琅对大晋明明……   谢逐翻看着手里的帖子,眸色由浅转浓,陷入沉思。   “公子?”   见他半晌没有应声,姜奉这才收敛了喜意,低声试探,“公子,曲水宴名帖在您来盛京之前其实早就送到各个府上了。今日咱们府上,应是长公主特意差人送来的。若是连长公主府的邀约都推脱……”   “自然不能。”   谢逐合上名帖,起身从桌案后绕了出来,将帖子递还给姜奉,“回帖给长公主府,两日后我会去赴宴。”   姜奉喜上眉梢,应了一声后就退出了书房。   谢逐一转眼,便见一旁贺缈虽手里拿着书,眉间却拧着结,眼神定定地盯在一处,似是想什么出了神。   谢逐走了过去垂眼看她,“你在看什么?”   “啊,我在……”贺缈回过神,一低头却发现自己连书都拿倒了。   谢逐牵起嘴角,“你这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难道长公主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贺缈啊了一声,只能干笑着装傻,“怎么会?长公主邀您赴宴想必也是合着陛下的心思,一定是好事。只是……”   想了想,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们戏班从前去过长公主府,长公主的脾气不似陛下那么随和,公子你去赴宴还是得多加小心,万一惹恼了长公主,恐怕连陛下都救不了你。”   这并不夸张,谢逐心里很清楚。   当年的北齐皇室,也就是先帝的诸多子女中,只有宁嘉长公主贺琳琅和女帝是独孤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而自永初帝即位后,那些皇子公主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如今还留在盛京城的就只有宁嘉长公主,由此也能看出女帝对她的特殊。   只是女帝同贺琳琅姐妹间的关系一直有些复杂。   先帝当初死于女帝箭下,独孤皇后闻此噩耗后也自缢于宫中。父皇母后皆因女帝而亡,贺琳琅始终有所介怀,为了不看见女帝,她甚至尚未出嫁便自请离宫。   许是念及自己也就只剩这一位至亲,女帝对贺琳琅倒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只要是贺琳琅提出的要求,她总会满足。贺琳琅不愿住在宫中,她便立刻命人新修了一座公主府。   所以,宁嘉长公主的地位非比寻常,绝对不能得罪。   这也是谢逐不得不去赴宴的原因。   旁人只知道长公主邀约风光无限,却再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姜奉是如此,就连明岩,要是见了这帖子一定也是欢天喜地。   谢逐低头瞅着她,眸色欣然漾深。   没想到,这个只相处了一日的丫头倒不忘挂念他的安危……   “公子?”   贺缈探出手在谢逐眼前挥了挥。   谢逐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好,我会小心行事。”   = = =   长公主府。   夜阑人静,阁楼的菱纹窗框上覆着薄薄一层绛纱。月色凉如水,透过那半挂在银钩上的轻纱,柔和地洒进屋内。   贺琳琅松松盘绾着长发,半靠着榻上的销金枕,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山水画屏发呆。   “噌——”   随着一声异响,灯树上的几根蜡烛突然燃起,一人黑纱遮面从屏风后闪了出来,身形宛如鬼魅。   贺琳琅一惊,猛地坐起身,刚要叫人,却被一把捂住了嘴。   “是我。”   来人掀开黑纱,一双异瞳在昏暗的烛光里仿佛缀着星星点点的碎芒,极是媚人。   贺琳琅面上的惊色渐渐平复,眼底不自觉又结了冰。   甩开贺缈的手,她冷声呵斥,“堂堂皇帝,竟又打扮成盗贼模样行这种勾当,成何体统?!”   贺缈悻悻地收回手,被骂得后退了几步,“长姐……”   “借口称病不理朝政,实则微服出宫,潜进臣子府中做侍婢,简直荒谬!”   想起自己巴巴地进宫探望,贺琳琅觉得她仿佛成了个笑话,嗓音里越发掺了冰碴子。   贺缈不敢反驳,只能岔开话题,“长姐,这长公主府我不宜久待。听说,长姐的曲水宴你给谢逐送了名帖……”   贺琳琅神色微变。   然而下一瞬,她面上就又结回了冰,眼里蕴着霜雪,隐隐还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怎么?我如今连一介布衣都请不得了?你赐他府邸家丁赐他奇珍异宝,难道不是想重用他?”   顿了顿,她冷笑,“如今京中盛传,说他谢逐未来会权倾大颜。既然如此,我自然也要巴结拉拢他,趁这曲水宴的时机,难道有什么不妥?”   “旁人这么做自然没有不妥……”   贺缈咬了咬下唇,想要解释却又被贺琳琅打断。   “若陛下觉得不妥,那我明日就派人去谢宅收回名帖。他是您的新宠,想来我是沾不得碰不得的。”   贺琳琅靠回枕上,不欲再与她多说一句,闭着眼摆了摆手,“陛下请回吧。”   贺缈欲言又止,也明白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无用,只好拉下面纱,转身走到窗边。   顿了顿,她还是开了口,“我不是那个意思……名帖既已送出去,就不必要回来了。只是……”   贺缈微微侧了头,轻声说,“朕希望这不是一场鸿门宴。”   说罢,她便从窗口纵身一跃,屋内的灯树也瞬间熄了烛火。   黑暗中,贺琳琅闭着眼,眼皮颤了颤。   “鸿门宴又如何?”   “大不了你就像处置皇叔一样,也治我一个谋逆罪。”   她喃喃道。 第12章   谢宅。   谢逐一目十行,读书读得极快,仅用了两日不到的时间,就将那日在书坊里买的话本通通都翻过了一遍。   第二日才是上巳节,今日天色尚早,他如今无官无职一介白衣,在府中也是无事可做,就又带着贺缈出了谢宅。   谢宅后门口,姜奉已命人备好了马车。   “公子今日想去哪里?”   贺缈抬手挡了挡日光,眯眼看向谢逐。虽还是初春时节,但因正是午后,日头高照,阳光还是略微有些刺眼。   “去人多的地方。”   谢逐一撩衣摆上了车。   贺缈也紧跟着跳上车,想了想,对马夫说道,“去浮翠山。”   马夫甩鞭,吆喝了一声,驾着车缓缓出了巷子,穿过人群朝城外驶去。   浮翠山在盛京西郊,山不算高但风景不错,半山腰上有个广福寺,平日里去上香的人就多。而这又是春日里,浮翠山上也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所以百姓们除了去洛水边踏青,去的最多的地方就属浮翠山了。   而贺缈之所以挑中这里,更重要的原因是浮翠山里浓荫蔽日,大太阳也不会觉着晒。   “吁——”   马夫向后勒了勒缰绳,马蹄踏了几步,在山脚下慢悠悠停了下来。   他跳下车,朝车内唤道,“公子,浮翠山到了。”   贺缈率先撩开车前罗帷跳了下来,谢逐双指捻着罗帷一角,朝四周看了看,“这就是浮翠山?看着和书里似乎不大一样。”   贺缈愣了愣,“什么书?”   谢逐提步跨下车,“鸾台秘史。”   “咳——”   一听到这四个字,贺缈呛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仔细想了想,还真想起书里有一段她在广福寺旁梨花树下初遇裴喻的情节。   贺缈又一次动了想要把写书人抓起来教训一顿的心思。   “公子你怎么……都和你说那书不能当真了!很多情节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知道了。”   “……”   “那广福寺旁没有梨花树?”   “…………有。”   两人沿着布满苍苔的石梯拾级而上,身边来来往往的大多是些烧香拜佛的百姓,一抬眼还能看见广福寺的金顶在半山腰那片翠色中若隐若现。   “广福寺求姻缘真的灵验吗?”   身后传来女子低低的问话。   贺缈不经意回头瞥了一眼,只见一头戴帷帽的女子被婢女扶着提裙上山,面容隐在那帽檐垂下的一围浅纱之后。   看样子十有八九是来广福寺的观音殿求姻缘。   “小姐你就放心吧,奴婢打听过了,京中不少人家都在这广福寺求姻缘。要是不灵,哪里还会有那么多人。”   她身边的婢女出声劝慰。   察觉出贺缈的走神,谢逐也不由侧头看了眼身后的主仆二人。   “奴婢还听说了,就连当今圣上,出宫微服私访时也悄悄来过这广福寺。”   尽管婢女压低了声音,贺缈还是清楚地听见了当今圣上四个字,心里一咯噔,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还有啊,据说皇上几年前就是在广福寺求姻缘时,遇上了鸾台的裴喻裴大人。小姐你看,要是不灵验的话皇上怎么会来……”   “啊?陛下来过?”女子有些失望,“陛下苦恋国师多年,这要是广福寺能求得姻缘,陛下又怎会等到今日都求而无果?”   闻言,贺缈眸光骤缩。   谢逐也微微抬了抬眼,眼底闪过一丝流光。   “啊,小姐你说得……好像真有点道理!”   那婢女像是恍然醒悟了似的,也有些懊恼,“连皇上对国师的这份痴心都没能得到成全……”   “算了,既然来都来了,还是试试吧。”   女子叹了口气,脚下终于加快了步伐,很快便携着婢女越过了贺缈和谢逐。   看着那主仆二人走远的背影,谢逐半眯了眼,眸如深潭,“这也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贺缈脚下不易察觉地踉跄了一小步,低垂着眼死死盯着脚下,那石梯上斑驳的树影被风吹乱,看得她一阵恍惚。   她强颜欢笑,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是”。   没有听到她的回应,谢逐收回视线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有异,不由一愣,“原来所有传闻里这一桩竟是真的?”   贺缈咳了一声,“公子你这就是为难我了,我一个寻常人,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只是这些小道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个人有个人的说法,传着传着就不免失了真,我觉得听听就算了,做不得数。”   “不过,”她扯了扯嘴角,“这个传闻的真实性应该比其他的,要稍微高那么一点点。”   说着,她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捏的手势。   谢逐会意,了然地点头。   见他低着眼似乎在想什么,贺缈迟疑了一会,慢吞吞地开口试探,“公子……你似乎对陛下的这些逸闻轶事格外感兴趣……”   她身边的臣子,除了景毓对这些话本和逸闻最感兴趣,其余几人皆是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周青岸在宫中每每听人提及这些书,俊脸就能吊一整天。而褚廷之和裴喻更是对写书人恨得咬牙切齿。   可景毓是因为有个做女帝第一男宠的“远大志向”,谢逐怎么看也和他不是一类人,到底为什么偏偏一提起她的这些风流韵事他就来劲,满脸都是打破砂锅追究到底。倒真像是那些身负家族使命要进宫争宠,力求坐上皇夫之位的世家公子了……   谢逐沉默了半晌,才笑了笑,“不止是这些……一切有关陛下的事,我都会多问一句。”   “???”   贺缈眼皮颤了颤,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为,为什么?因为……你是臣她是君?”   谢逐唇角的笑意淡了淡,“不是。”   贺缈下意识放缓了步子,就这么在谢逐身后落了好几步,一言难尽地抿了抿唇。   她心里隐约闪过一个念头,可只闪过一瞬,她便又觉得是太过自作多情,立刻打消了。   ……一定是她想多了。   这样停停走走,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人便走到了半山腰,已经能看见广福寺依山而建的众多殿宇。   谢逐在寺门外停下,见他似乎没有进寺的意思,贺缈不解,“公子不进去上柱香?”   “不了,”谢逐摇头,转而朝寺侧的山径走去。   “原来公子不信这个,”贺缈跟上去,小心避让开了那些几步一叩首的祈福人,“早知公子不信,我就不该领你来浮翠山了。”   谢逐淡淡嗯了声,“并非我不信,只是……”   不知想起什么,他垂下眼眸色渐浓,“以前随母亲去过寺庙,那些僧人说我身负戾气罪孽深重,不宜踏入佛寺半步。”   “什么?!”   贺缈难以置信瞪圆了眼。他分明一看便是那种温润如玉、和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又怎么可能与戾气罪孽这种词有一丝一毫联系?   谢逐也觉得可笑,他自问从无杀生之念,可十三岁那年他大病了一场,之后母亲带他去寺里祈福还愿,一踏进寺门,他眼前浮现的便是血光滔天。那里的主持说他杀戮太多,与佛门慈悲相冲,若往后不能皈依佛门潜心悔过,便不宜再踏入佛寺半步。   见贺缈震惊地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谢逐无奈地牵了牵唇角,“或许,是前世因果。”   正说着,却见前路被一群蜂拥围着的人拦住了去路,被围在中间的,似乎是个卜卦算命的相士。   贺缈微微皱眉,走上前听了几句,便觉着这不过是个逞口舌之利的江湖骗子,不由冷声插话道,“大颜明令禁止寺观外任何人看相算卦,一旦违令,算卦人与问卦人同罪,广福寺就在跟前,何不入寺求签,非要在这信一个江湖骗子?”   围观的见她和谢逐穿着气度便知是非富即贵之人,不敢再在此处瞧热闹,悻悻地散了开去。   谢逐这才看见坐在路边石凳上,衣衫不整的算命相士。   被贺缈搅了场子他也没恼,反而朝他们笑了起来,“这位贵人,我随缘算卦,虽不合规矩但也不收银钱,就算你招来官府的人,也不会被定罪。”   说着,那相士又仔细看了贺缈几眼,笑容一僵,悠悠起身整理了衣襟,“罢了,原是冲撞不得的人。”   他转身要离开,却在视线扫过谢逐面上时微微顿住,“这位公子……不好进广福寺吧?”   谢逐没有作声,只淡淡地看他。   相士打量着他,又瞥了眼贺缈,忍不住劝道,“过往的因缘纠葛还是趁早放下的好,何必还执意去找那个人?就算找到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听了这话,谢逐终于微微变了脸色,眉心不自觉拧成一团,“她到底是谁?”   “公子你在说什么?”   贺缈听得云里雾里。   谢逐欲言又止,上前几步走到那相士身边,低声道,“还请大师解惑。为何我这几年总会反复梦到同一个人,梦醒后却连她的样貌都记不清,却只记得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到底是什么人?”   相士似笑非笑地看他,“你说她叫什么?”   谢逐拧眉重复,“……软软?”   “哎?”   正在后面踢踏着石子的贺缈连头都没抬,几乎是下意识应了一声,脱口而出。   谢逐猝然回身看她。   贺缈也才反应过来,心中已是掀起巨浪。她猛地抬起头,眼底满是惊诧,却转瞬即逝,“我还以为……公子在叫我呢。”   青……阮,阮阮?   是了,他第一次听这名字时也想到了,可……应当只是巧合罢了。   谢逐眉头一松,正要转头继续追问,却见那相士已摇摇摆摆朝山下走去,走到贺缈身边时笑了两声,“喏,这不就有一个吗?”   贺缈被他笑得心里发慌,赶紧站回了谢逐身边,却不料谢逐竟也侧头定定地盯着她瞧,像是想从她眼里瞧出什么来。   有那么一瞬,贺缈都以为是自己的明眸出了纰漏,让他看出了什么异样……   “公子方才在说什么?我小时也被母亲唤作阮阮。”   贺缈岔开话题,已经很久没人再用这小名唤过她了,谢逐怎会好端端的突然叫起?是巧合还是有其他用意?   谢逐抿了抿唇,收回视线,“时候不早了,下山吧。”   不知为什么,贺缈总觉得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   两人又循着方才来时的山路往山下走。   “青阮……”   “嗯?”   “你,幼时可曾患过眼疾?”   “……不曾。” 第13章   三月三这日,洛水两岸春暖花开,柳烟脉脉。   盛京城扶老携幼,成群结队,或步行或驱马,纷纷朝洛水边而去。   这上巳节原先也叫“女儿节”,女儿们都会在此日换上新衣,临水踏歌。遇上心仪之人,还可随手采撷一朵桃花赠予对方,若对方也有意,便会回赠随身携带的玉佩,也算成就一段良缘。   谢逐府上的这些婢女原都是从小进宫的,寻常并不能随意出宫。就算是女帝三月三领群臣游春,也轮不上她们随驾出行。   所以这一出宫进了谢宅,她们一个个也都有些按捺不住,前两日便心思飞到府外,飞到洛水边的桃花林去了。   姜奉想着这日谢逐不在府中,也用不上这么许多人在府里耗着,于是就在谢逐跟前提了一句,允她们三月三这日可以出府。   “陛下,咱们今日出去吗?还是……回宫?”   玉歌一边伺候贺缈穿衣一边问。   虽说贺缈是谢逐跟前的人,今日理应跟着他一起去赴宴。   可谢逐还是允了她的假,让她和其他婢女一起,不必随他同去。   贺缈心事重重垂着眼,“回宫吧,这几日凤阁不知道堆了多少折子,我还是得回去看一眼。”   玉歌应了一声。   她倒不甚在意这三月三的春景,身为贺缈的贴身宫婢,她出宫的机会自然比其他宫女多上许多。   “对了,锦衣卫那里都安排妥当了吧?”   贺缈偏头问。   玉歌点头,“已经派了一拨人暗中保护谢公子了,您还是担心长公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贺缈深吸了口气。   谢宅门口。   姜奉已命人备好了马车,马夫牵着马,明岩单腿屈着坐在车外,低头踢踏着路上的石子。见谢逐从府内走出来,姜奉连忙迎了上去。   谢逐今日是应长公主所邀前去赴宴,所以用玉冠束了发,穿着一身鸦青色山水纹常服,腰间配着一枚雕着流云的白玉环佩,下面坠着流苏络子,随着迈开的步子微微荡开,面上一派朗月清风。   姜奉有些不放心地将他引到马车前,“公子,您真的不再多带些下人吗?”   明岩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公子。”   谢逐一撩袍襟上了马车,侧眼淡淡地开口,“不必,人多了招摇。”   姜奉仔细一想也是,谢逐如今毕竟无官无职,还是一介布衣,若带了一群仆从前呼后拥的,不免惹人非议,让这京中勋贵都以为谢逐是个浮夸张扬的。   “那,公子一路好走。”   谢逐颔首,放下了车前罗帷。   明岩往车前一坐,兴致勃勃地朝姜奉扬了扬手,“姜总管,我们走了。”   “等等!”   姜奉笑着刚要应声,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女子的唤声。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见一人提着裙摆疾步从自己旁边窜了出去。   “怎么又是你?!”   一见是贺缈,明岩瞪大了眼,没好气地拦在了车前。   “公子,”贺缈压根不理他,直接朝车内扬了扬声,“是我,青阮。”   车内,谢逐抬了抬眼,撩开罗帷,“青阮?”   贺缈刚要上前便见明岩还拦在自己跟前,挥起手作势就要给他一掌,吓得他立刻闪身到了一侧。   她这才满意地凑到了马车跟前,对上车内谢逐的视线,“公子,您还是带上我一同去曲水宴吧。”   谢逐垂眼瞧她,“怎么不和其他人一起去踏青?”   还不是怕你被人暗算了……   贺缈眯着眼笑,“踏青年年都一样,长公主府的曲水宴可是我头一次有机会见识。我想了想,还是跟着公子比较划算。”   明岩冷嗤了一声。   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只知趋炎附势的丫头。   闻言,谢逐的唇畔却是隐约勾起,“上来吧。”   = = =   从京中去往洛水两岸,一路上都能听得柳笛清鸣,热闹得很。   大道上不仅有携家带口步行出游的普通百姓,还有不少富室宝眷的碧油香车,更有驾着马在香车间轻驰疾趋的少年儿郎。   贺缈掀开车窗上的轻纱朝外看了几眼,“晋人礼教森严,不似我们颜人,在三月三这日男女是能一起围成圈阵在水边踏歌的。公子在大晋应是看不到此等景象吧……”   话音刚落,就听得车外又是一阵清脆悠扬的柳笛声。   谢逐也侧头朝那半掀开的轻纱外看去,入目之处便是岸边那片灼灼桃花林,“此处桃花倒是开得好。”   “这里的桃花有大用处,是给女郎们赠予心仪之人的……”贺缈说着,朝谢逐腰间的环佩瞅了一眼,不由翘起唇角,“公子今日也戴了玉佩,是等着待会下车被姑娘们折的桃花淹溺吗?”   谢逐愣了愣,将那环佩拿起,“原来还有这等习俗。”   难怪明岩今早一个劲地非要他戴上玉佩出门……   他无奈地扯了扯那玉佩下坠着的流苏,抬手便要将它从腰间解下。   “哎哎哎!”   贺缈赶紧拦住了他,“戴得好好的,公子摘它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是不想招惹桃花。”   谢逐蹙了蹙眉。   见他一脸纠结对那些还未出现的桃花唯恐避之不及,贺缈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那公子光摘这玉佩恐怕不够……”   谢逐定眼瞧她,耳畔又回响起昨日那相士不着调的笑声和贺缈轻飘飘的回答。   ——“喏,这不就有一个吗?”   ——“我小时也被母亲唤作阮阮。”   贺缈这张易容后的脸虽然不能与她原本的容貌相比,但还算是白净俏丽,再加上没了异瞳的媚意天成,此刻瞪圆着眼,倒显出了从前没有的娇憨可爱。   说来也奇怪,尽管谢逐记不清梦中女孩的样貌,但无论是异瞳,还是仅剩的那些模糊印象,面前这个青阮都完全对不上。可偏偏,她却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公子恐怕还得学那些貌美的妇人,头上啊,戴个垂纱的帷帽。”   贺缈探身凑近了些,翻着手,在谢逐眼前做了个往上掀开帷纱的姿势。   谢逐眸色一黯,抬手捉住了贺缈作乱的手,“口无遮拦。”   恰逢马车颠簸,车身朝一侧歪了歪,贺缈正愣着没坐稳,就这么一头撞进了谢逐怀里,再加上谢逐还没松开她的手腕,她倒像是被一把拉过去的……   “!”   贺缈蓦地瞪大了眼。   腕上传来微凉的温度,鼻尖萦绕着一股极淡的乌沉木香,耳边贴着胸膛还能清晰地听见心跳声,她只觉得自己瞬间被谢逐那温柔却强势的气息给包围了。   这样的亲密是贺缈这几年来从未与任何人有过的。   一时间,她全身僵硬,连双眼都一眨不眨地瞪着谢逐衣上的山水纹路。   “公子,到……”   明岩掀起罗帷,一见车内情景,登时目瞪口呆,没说完的后半句卡在了喉口。   贺缈终于回过神,耳根瞬间红透。她猛地推开谢逐,坐回原位紧靠着车壁,眼观鼻鼻观心。   谢逐也有点发怔,手悬在那虚虚地攥了攥,才收了回来,转眼看向已经彻底石化的明岩,“?”   明岩反应过来,硬生生将到嘴边的哀嚎咽了回去,“公子,前面是花林,马车难行,得下车走过去。”   “知道了。”   谢逐起身。   趁他下车,贺缈赶紧别过头捏了捏自己红到发烫的耳根,整理好情绪后,才在明岩嗖嗖嗖飞来的眼刀中跳下了车。   谢逐拂了拂衣摆,轻咳了一声,“走吧。”   长公主的曲水宴设在洛水上游的淬红亭,去淬红亭必得要经过这岸边的桃花林。   三人沿着林间石子路朝上游走去,一路见着的尽是踏青游春的人群。   不少人都在花树下铺了条长毡,席地而坐,一边赏花饮酒一边畅聊玩乐。花林间的空地上还围了不少男男女女,圈阵踏歌。   谢逐在花林间缓步而行,青衫玉冠,与那芳菲桃色格外映衬。他又是这般的风度样貌,引得周围女子频频回头,小声议论。   贺缈在车内的调笑成了真,他们三人才没走多远,便已有好几位胆子大些的姑娘,拈着一枝枝桃花到了谢逐跟前。   婉拒了第六位赠花人后,谢逐面上的温和淡然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回头睨了一眼正笑得促狭的贺缈,嗓音沉沉,“……还在笑?”   贺缈悻悻地敛了笑,上前一步走到了谢逐身边,朝他腰间的白玉环佩看了几眼,摊开手,“公子。”   谢逐会意,将那环佩从腰带上解下,递给贺缈。   “公子!”   明岩在后面看得直跺脚,却被谢逐一个眼神噎了回去。   贺缈接过那白玉环佩,收拢进了袖里。随后便转身走到桃树边,踮着脚折了一枝桃花。   还没等谢逐询问,她已疾步走了回来,微微凑近了些,手一探,将那花枝别在了他腰间,“好了!”   “……”   谢逐垂眼,只见那桃花花枝恰好插在方才系着玉佩的地方,青衫上印着那么一星半点花色,更显得气度卓然。   贺缈低着头越看越满意,眉开眼笑,“这样她们就会误以为你心有所属,应当不会再来贸然赠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尘往事还是要慢慢讲~   国师是男二,是女帝的“白月光”。但这个白月光……其实有误会在里面。 第14章   将腰间玉佩换成桃花枝后,虽还是有不少女子目光黏在谢逐身上,脉脉传情,但却是再无女子凑到他跟前来赠花了,谢逐这才得了清静。   倒是贺缈,走在谢逐身边,那些朝谢逐眉目传情的女子转眼就瞪着她,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戳成了筛子。不过贺缈从小到大也没少受人瞩目,依然安之若素地向谢逐细说三月三的民俗。   淬红亭在洛水上游,京中门第显赫的人家游春都尽量往上游靠。所以越往上游走,见着的普通百姓就少了,花树下铺垫的长毡也没了,林坡上倒多了不少幕帷。   “那些幕帷围着的,是什么?”   见林坡上隔段距离便会有幕帷围作一圈,幕帷外还守着一些短打穿着看起来像是护院的人,谢逐侧头问。   贺缈指向幕帷里露出的宴帐帐顶,“那是些豪贵搭设的宴帐,为了私密也为了安全,所以用幕帷隔开,还让护院守着。你知道的,大户人家出门就是事情多……”   正说着,她突然顿了顿,目光定在了不远处一身着素裙的女子身上。   谢逐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那女子被一手执弓箭头上还簪着花的风流纨绔伸手拦住,不由皱了皱眉,“那是什么人?”   看清那里的状况后,贺缈眸光闪了闪,“好像是……方大小姐。”   不仅是方以唯,还有拦在她身前完全一副无赖混蛋样的某位侯府世子。   又是宁翊……   贺缈眼角抽了抽。   说起来真的很损宣平侯府颜面,贺缈她十岁回的盛京,如今已经是第八个年头。   因为宣平侯夫人的关系,她这八年也没少和宁翊见面。从第一次见面这厮就贼胆包天无知无畏地调戏她、结果被揍得鼻青脸肿开始,后来的每一次,但凡贺缈看见他,他不是在捉弄宫娥,就是在欺负有些姿色的女子,从来没有其他情境。   没想到今日也不例外。   “哎,那是不是宣平侯世子?”   他们身后,有人低声议论了起来,“这又是看上哪家千金了?”   “最近整个盛京都在议论的大红人,你竟然不识得?那位可不是寻常女子,而是皇上近臣翰林侍书,你我见了还得唤一声方大人。”   “那就是方以唯?!方家和宣平侯府的婚事不是吹了吗,他俩今日怎么还拉拉扯扯的?”   谢逐眉心微拧,停下了步子。   贺缈看方以唯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而宁翊那品性她不用看都知道他在找茬,不由有些担心。要不是此刻她的身份是婢女,她大概人已经过去“救美”了。可现在谢逐只站在这似乎没有上前解围的意思,她也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   “哟,这不是方侍书方大人吗?”   宁翊掂着手上的长弓,冷笑着拦住了方以唯。   方以唯早就知道今日出门会不太平,她和宁翊的婚事虽是两家“协商”作罢,但说到底她还是开罪了宣平侯府,再加上京中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多少也牵连了侯府颜面扫地。所以方才她一看见宁翊在和其他富家公子骑射玩乐,便特意绕了路想要避开,没想到这厮阴魂不散,竟还能在这堵她。   她垂了眼,“见过世子。”   “怎么,方大人忧国忧民公事繁忙,竟然还有兴致来这洛水边赏花?”   宁翊一见她就想起了这几日自己明里暗里被人嘲笑,几乎成了盛京的笑柄,她倒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让人看了就气得牙痒。   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方以唯自从入鸾台以来也没少听。光是每日从宫中回去,就能从她父亲那听一箩筐,更不用说宫中还有一个怎么瞧她都不顺眼的周青岸。   方以唯最初还是脸皮薄,一被人讥讽就红脸,既委屈又生气,可这几日被接二连三攻击,她已经被锻炼出了强心脏。   宁翊这种级别的嘴炮对她来说也只是不痛不痒。   她抬眼,正正对上宁翊的目光,面上毫无波澜,“多谢世子关怀,若不是要去赴宴,我还真没功夫在这碍您的眼。”   赴宴?   宁翊愣了愣,随即嗤笑出声,“赴什么宴?你不会是说曲水宴吧?方以唯,你也自我感觉太好了吧?”   他嘲讽地斜眼睨她,拿着弓往身后指了指,“知道去那淬红亭的都是什么人吗?多少达官显贵都得找关系才能求得一张名帖,你区区一个九品侍书做什么梦呢?!”   方以唯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反驳,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哎,哎你去哪儿?小爷我让你走了吗?”   宁翊扛着弓就跟了上去。   他那些一直看热闹却不敢靠近的狐朋狗友们站在几米开外,见他扭头就走,不由扬声唤,“宁翊!宁翊你去哪儿?”   却不料宁翊就像没听见似的,压根连搭理都不搭理他们,只一个劲的偏着头瞪方以唯。   被遗忘在原地的纨绔们面面相觑。   “他干嘛去?”   “谁知道……找那个方以唯麻烦吧。”   “找麻烦用得着这么麻烦吗?直接找人教训教训她不就得了?”   “……大概是不好得罪陛下和方府?”   桃花树后,贺缈扯了扯谢逐的衣袖,“公子……”   谢逐点头,“跟上去看看。”   “喂,你不会还想再来一回毛遂自荐吧?百花宴你擅闯到御前,陛下不怪罪还给你封了官,你就以为自己有本事了?也能在长公主那里讨得便宜了?”   宁翊一路走一路扯着嘴角嘲讽方以唯,“看在咱俩好歹有过婚约的份上,小爷我提醒你一句,长公主可没有陛下的好脾气!”   出乎意料,方以唯竟是转头朝他莞尔一笑,“那可是要多谢世子提醒了。”   宁翊被她笑得一愣,接着便别开眼冷哼了一声,“也不知你究竟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方以唯,你可知如今这盛京城里都在传些什么流言蜚语,你竟敢在这风口浪尖还来巴结长公主?”   他弹着手里的弓弦,半眯起眼讽刺,“从知书达理的女夫子,到狐媚惑主的颜官,你这名声还真是臭得一落千丈。”   “世子也知道说流言蜚语,我又何必在意。”   方以唯嘴角噙着的笑丝毫不变,“更何况名声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旁人给的,与我何干。但有一点,要不是这颜官的坏名声,我与世子爷的婚事也不会作罢,世子本就厌弃我貌若无盐,如今不是应当高兴吗?”   她还有脸提?!   宁翊炸了,“婚事作罢本世子当然喜不自胜,只是你害得我被全盛京耻笑,这笔账要怎么算?!”   两人拌嘴的功夫就已经走到了洛水上游,被人拦了下来。   长公主在淬红亭设下曲水宴,为防有外人闯入。长公主府的侍卫已经守在了外围查看名帖。   宁翊双手环胸,一脸看好戏不嫌事大,“瞧瞧,我就说长公主不似陛下,别说攀附了,你连闯到她眼皮子底下的机会都没……”   话音戛然而止,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方以唯从袖口拿出了一张烫金名帖。   侍卫接过名帖,翻看了一眼,又恭敬地双手递还给了方以唯,侧身让开了路,“方大人,请。”   方以唯好整以暇地收好名帖,刚要朝里走,却又特意顿住,不解地转头看宁翊,“世子?还不拿名帖出来给他们看吗?”   宁翊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你不过一个九品侍书,长公主怎么会邀你赴宴?!你怎么会有名帖?!!”   “难不成世子没有?”方以唯故作诧异地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世子与长公主是表亲,曲水宴必然不会缺席……看来是我唐突了。”   “你……”   宁翊暴跳如雷,抬脚就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方以唯赶紧一个后退,退到了侍卫身后。   那侍卫倒是忠于职守,抬手就拦住了宁翊,沉声道,“还望世子不要为难卑职,自打前一回您在长公主府对御史千金无礼,以至于毁了公主寿宴,长公主就不许您再踏足长公主府。今日更是下令不许您靠近淬红亭……”   方以唯轻咳一声,掩住了自己的笑,煞有介事地挥手,“世子还是留步吧,毕竟,长公主可没有陛下的好脾气。”   “方以唯!”   竟还是拿他方才的话堵他,宁翊面上挂不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却还是收回了想要往里闯的念头。   眼见着方以唯转身离开,背影里都透着一股胜利者的洋洋自得,宁翊越看越咽不下这口气,偏偏却被人拦在外面,拿她什么法子都没有……   方以唯步伐轻快地朝里走,突然,耳边传来“嗖”的一声,鬓发被那股凌厉之风刮得一下散开。   下一瞬,一支箭牢牢地扎在了她面前的树干上。   她蓦地转头,只见宁翊远远地举着长弓,正对准了她,弦上已无箭。   “方以唯,你给我等着!”   他放下弓箭,咬牙切齿地扬声道。   方以唯冷哼了一声,不再与他多费唇舌,扭头就走。   “疯子。” 第15章   方以唯和宁翊在淬红亭外这一出大戏,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落在了跟来的谢逐一行人眼里。   方才在后面看见宁翊从腰间箭筒里取箭时,贺缈着实惊了一跳,差点就将袖里的环佩当做暗器掷了出去,还是谢逐看出了她的意图,抬手摁住她的肩,让她的动作稍稍顿了顿。   而出手只晚了那么一刻,那支箭便已擦过了方以唯的耳畔,贺缈这才松了口气,默默将环佩又收回了袖里。   她微微侧了头,谢逐的手干净白皙,指节修长如玉,此刻仍然搭在她的肩上,分明没有用什么力道,却还是让她那半边身子有顷刻的僵硬。   谢逐半眯着眼直视前方,许是察觉了贺缈的视线,他缓缓收回手,嗓音端凝低沉,“宣平侯世子倒是不似传闻。”   明岩在后面诧异地叫了起来,“这还不似传闻?!”   传闻皆称宣平侯世子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混世魔王。敢在宁嘉长公主设宴的淬红亭外开弓放箭,整个盛京城除了这个混世魔王,他不信还有其他人能做得出来……   贺缈也有些惊讶地看了谢逐一眼。   惊讶地却不是他如何看待宁翊,而是他竟在第一眼就有了这样的评判。   “走吧。”   谢逐提步从树后走了出来,“再看戏怕是要误时辰。”   三人走至淬红亭外,明岩上前一步拿出了名帖。那长公主府的护卫大抵也是早就听过了谢逐的名号,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   “公子怎么不说说方姑娘?”   查验完名帖往里走时,贺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怎么就说了一句宁翊不似传闻,却只字不提方以唯?   谢逐回想了一下刚刚方以唯的言行举止,思忖片刻,点头说道 ,“不矜不伐 ,不骄不躁。未必能扭转乾坤统领大局,却一定是可用之才。”   贺缈将他这话琢磨了一会,正要继续说什么,却见淬红亭已近在眼前,便没再说下去。   淬红亭边是一条从山林深处潺潺流下的清溪,溪流蜿蜒曲折,串绕石间,最后在山脚处汇入洛水。   溪边每隔几步布置一方席垫,两岸稍稍错开,席垫前的案几上已摆好佳肴美酒。长公主的席案设在最上首的淬红亭中,四周饰以轻纱,半遮半掩,只能看出长公主尚未入座,其他陈设只能隐约分辨出轮廓。   有婢女迎了上来,将谢逐引到了下首的一处席案,巧的是溪对岸坐着的便是方以唯。   谢逐一抬眼,恰好对上方以唯打量的视线,于是微微颔首。   他神色温润,仪态端方,唇角总是勾着一抹隐约的弧度,像是天生含着三分浅淡笑意。   方以唯看得一愣,也朝他点了点头,眼底添了几分揣测。   有这等气度,却偏偏同她一样坐在最下首,看着不像是王侯子弟,倒更像什么不世出的高人。   想起昨日女帝从宫外传回的消息,方以唯基本已确定了谢逐的身份。   再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贺缈,她心中了然,垂眼收回了目光。   “长公主到——”   随着这一声,溪边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起身,朝淬红亭行礼,“参见长公主。”   贺缈看了眼四周,见无人注意,便只随意屈了屈膝,朝亭内看去。贺琳琅今日穿了一身妃色宫装,搭着侍婢的手在席案后落座,嗓音清冷,“免礼,诸位请坐。”   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她却还是一腔让人听了就浑身打冷颤的嗓音……   也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才能让贺琳琅这朵高岭之花冰消雪融。   贺缈暗自腹诽。   “谢逐何在?”   贺琳琅丝毫不拖沓,一坐下便干净利落地切入主题。   此话一出,便立刻打破了宴席上短暂的沉寂。沿溪而坐的豪贵们你看我我看你,相熟的则对视一眼,开始窃窃私语。   谢逐进京已有好几日,在座不少人都给谢府递了名帖却通通没有回音,没想到今日曲水宴长公主竟请动了他。这样的神秘倒是让他们更加好奇,被女帝和长公主都看重的谢逐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在一群人的瞩目中,谢逐从容不迫地起身,青衣玉冠,身量修长挺拔,立在溪边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转身朝淬红亭里的贺琳琅作揖,微微一笑和风霁月,恰似这三月春光,“草民谢逐,见过公主。”   席上突然安静下来。   贺琳琅循着声音看了过来,见他人在最下首,淡淡开口,“谢先生怎么……”   蓦地,她的话顿住。和其他人一样,她也看清了谢逐的相貌,看清了那似曾相识的相貌。   贺琳琅面色骤冷,握着酒尊的手猛然收紧。   这张脸……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晋人居心不良……   难怪,难怪贺缈特意夜闯公主府,警告她不许对这位谢逐下手,甚至今日还动用了锦衣卫,以防自己伤他分毫。   她往谢逐身后扫了一眼,在对上贺缈毫不遮掩的目光时又是一凝。   尽管是易过容的样貌,但只凭这一对视,贺琳琅就确认了那就是贺缈。   ……为了防止她动手,竟然还亲自跟来了。   贺琳琅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席上的氛围更加诡异。   贺缈自然知道她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在座的也不乏知情者,但却是少数,大部分人其实都像方以唯一样摸不着头脑。   但她身边却有人小声议论起来,方以唯侧耳仔细听了听。   “你觉不觉着……这位谢先生的长相和什么人有些像?”   “你也看出来了?我觉得他……”   “长相肖似国师。”   国师?方以唯怔了怔。   有关女帝和国师的风言风语,她以前也有所耳闻。但她只在大的场合远远地见过国师一面,并未看清过他的长相。怎么这个谢逐竟长得有些像国师吗?   隔着轻纱,谢逐完全不知道亭内发生了什么,更看不清贺琳琅的神色,只是他面上没有丝毫慌乱,唇角仍噙着笑,就好像没有察觉出异样似的。   “谢先生……”   再开口时,贺琳琅的声音添了几分凌厉,“是哪个糊涂东西引的路?谢先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怎能坐在那里?还不将谢先生的席案挪到本宫跟前来?”   闻言,众人面色各异。   贺缈低着头,手指摩挲着坐席边缘,皱了皱眉。   “草民不过一介布衣,尚未得陛下召见,”谢逐眼帘微垂,“承蒙长公主不弃,才有幸来这曲水宴,又怎敢再僭越乱了尊卑。”   亭内,贺琳琅攥着酒尊的手缓缓松开,“既然先生如此说,本宫便不强求了。”   说罢便也不再与谢逐多说些什么,转头又与另一位郡主闲聊起来,对谢逐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淡。   谢逐顿了顿,便自己落了座,仿佛刚刚那段插曲压根没有发生过。   终于等所有人都到齐,同该寒暄的人寒暄完,贺琳琅才朝身边侍婢摆了摆手,曲水宴正式开宴。   与普通宴席不同,曲水宴最重要的环节便是“曲水流觞”。将盛着酒的觞置于流水上,任其顺流飘下。觞停在谁面前,谁便要饮尽杯中酒,并赋诗一首,否则罚酒三杯。   身着宫装的婢女从淬红亭中轻步走了出来,将盛酒的双耳羽觞杯小心翼翼置于流水上。溪水缓缓,托着觞朝下游飘来。   贺缈只好戏文,对诗词向来不敢兴趣。若不是担心贺琳琅做出什么傻事,她也不会陪同谢逐到这曲水宴上来。   她盯着那越飘越近的羽觞,眼皮不□□分地跳了跳。   片刻后,羽觞稳稳地停在了谢逐的席案前。   贺琳琅笑了,笑声冷淡而疏离,“听闻谢先生在晋是三元及第的大才子,本宫今日倒是十分想见识见识,大晋状元究竟是何等才华。”   有人已看出长公主的心思,起身附和,“一般的作诗,对谢先生来说怕是太过容易。先生不若效仿古人,七步成诗可好?”   还未等谢逐回答,贺琳琅便已拍掌叫好,“如此甚好。谢先生,请吧。”   撇开用意不说,贺缈从未怀疑过晋帝的眼光。   既然谢逐是义父钦点的状元,那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七步成诗对他来说,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比起作诗,她倒是更担心贺琳琅在那羽觞里下毒……   趁谢逐起身作诗,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时,贺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觞中的酒换成了清水。   七步成诗果然没有难倒谢逐。   可越如此,贺琳琅便越觉得谢逐危险。   谢逐作完一首以烟为韵的七言,转身便欲回席。   贺琳琅的视线却突然被他腰间别着的桃花枝吸引了过去,“……这洛水两岸的桃花成就了不少姻缘,先生入乡随俗得倒快。”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眼底闪过一丝流光,“先生的桃花是何人所赠?不妨告诉本宫。今日时机正好,本宫或许能为先生求陛下赐婚,也算成全一段佳话。”   将其他人完全晾在旁边,全然不顾曲水宴的流程,就这么迫不及待开始为谢逐拉红线……   贺缈苦笑。   看来贺琳琅是真将谢逐当成了蓝颜祸水,生怕她沉溺男色啊…… 第16章   遭此一问,谢逐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上一刻还在朝他发难,下一刻却突然关心起了他的婚配之事,这位宁嘉长公主当真比他预料的还要令人捉摸不透。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腰间的桃花枝,稍稍一顿,回答道,“草民多谢长公主美意,只是这花枝不过是饰物,并无其他含义。”   “谢先生紧张什么,本宫又不是洪水猛兽,不会吃了你的心上人,”   贺琳琅的轻笑声从亭内遥遥传来,却含着几分威势,“先生怎的如此警觉,倒像是心里有鬼似的。”   谢逐眸色微沉,刚要开口,却被突然起身的贺缈打断了。   “回长公主的话,公子腰间的花枝是奴婢所折。”   此话一出,淬红亭内顿时传出些异动,却是没人再作声了。   贺缈低垂着眼,嘴角勾了勾,她知道贺琳琅认出了自己,所以此刻不用抬头都能猜到她的脸铁定是绿了。   为了让她这位长姐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挖了个坑给自己埋了,贺缈刻意停顿了一会,才启唇继续说道,“不过奴婢折花也只是为了应景,相合这春色,的确没有旁的意思。”   “啪。”   亭内静默片刻,才传出酒盏重重搁在案上的响声,紧接着便是贺琳琅的疾言斥责,“大胆奴婢,谢先生不知大颜风俗,难道你也不知?必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才会明知故犯,这样欺主罔上的丫头怎能留得?来人——”   谢逐心头一沉,“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万万不可!”   他话刚出口,却见对岸的方以唯竟是立刻站起了身,甚至还抢在他前头为他的婢女求情。   两人异口同声,方以唯不由看了谢逐一眼,却也顾不上思及更多,转身朝淬红亭行礼,“殿下,微臣听闻谢先生身边的婢女都是皇上亲赐,殿下若处置了她,日后皇上问及,怕是先生也不好交代……”   谢逐薄唇紧抿,向来温和的面容多了几分冷峻,“方大人所言极是。且此事多有误会,青阮心思单纯,行此举只是为了替草民解忧,还望殿下恕罪。”   青阮?   贺琳琅怔了怔。   耳畔风吹林动,她竟仿佛隐约听到了那固执倔强的童声。   ——我叫软软,不叫贺缈。   ——你在民间那么叫也就罢了。缈,是母后给你起的名字,寓意深远,你不可不用。   ——缈无踪迹,果然是个“好名字”,应了我从小流落在外的乞儿命。   见淬红亭又没了动静,谢逐偏头朝贺缈乜了一眼。   贺缈这才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勉强朝淬红亭拜了拜,“长公主殿下恕罪。”   她才不信贺琳琅会真的处置她,不过就是心气不顺,要吓他们出气而已。   听见贺缈的声音,贺琳琅回过神,那股子气已经消了大半,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既然谢先生都这么说了,方侍书也为你求情,那便……算了。”   之后的曲水宴,贺琳琅似乎是兴致欠佳,不仅没再为难谢逐,甚至说起话都少了几分精神。连带着那盛着酒顺流而下的羽觞杯也再没有飘到谢逐案前来。   宴席结束后,一行人陆陆续续朝山脚下走。   见刚刚唯一站出来替他解围的方以唯走近,谢逐稍作迟疑,便提步走了过去,“方大人。”   方以唯愣了愣,下意识朝贺缈看了一眼,才应声,“谢先生。”   “方大人刚刚在宴上出言相助,草民感激不尽,”说罢,他侧头朝贺缈,沉声道,“还不谢过方大人?”   贺缈噎了噎。   “!”   方以唯一抬眼见贺缈当真要朝她行礼,吓了一跳,“不敢不敢,陛下……陛下她往日在宫里最心疼这些宫婢,若知道长公主惩处了她们,怕是会不大高兴。我只是担心陛下与长公主因一个婢女心生嫌隙。”   方以唯不擅撒谎,看着贺缈就觉得心虚,又生怕被谢逐看出什么破绽。陛下正“深入虎穴”试探这位谢先生的底细,可万万不能让她拖了后腿。   想着,她后退了一步,眼神有些闪躲,“陛下龙体未愈,我今日还要进宫面圣,便先告辞了。”   谢逐微微颔首。   面上虽不显,心里却仍然不太信她的说辞。女帝固然爱惜婢女,但必然不会越过同长公主的姐妹情分,又何来心生嫌隙一说?   不过计较这些也并无用处,他只需承她这个人情就是了。   与方以唯分开后又行了数里,已隐隐能看见他们方才来时的马车,路上的人也少了。   谢逐放缓了步子,沉默了一路终于出声,话是对贺缈说的,“方才在席上,你为何贸然出来回长公主的话?”   他双眼直视前方,虽还沉着脸,嗓音却已然恢复了温和,同往常并无两样。   “我只是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没想到长公主多心了,”贺缈顿了顿,“是不是又给公子添麻烦了……”   “上一回是被醉蓬莱的人赶出门,这一回差点被长公主惩处,还是一样的莽撞。可见我同你说过的话,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谢逐转过头,眸色幽不见底,眉头微微拧着,一副想要呵斥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看来一定要受罚才能长记性。”   一旁的明岩登时笑开了花,忍不住开口道,“公子,这丫头不懂规矩早就该罚了!”   贺缈缓缓侧头,朝他危险地眯了眯眼。明岩哼了一声,只当没看见。   谢逐拧着眉思考了一会,看向贺缈,“罚你回去抄全本《道德经》。”   “啊?”   贺缈和明岩皆是不满地叫了一声。   明岩小声嘟囔,“这抄书算哪门子惩罚啊……”   贺缈也是一言难尽地皱着脸。   她小时候喜好武艺不爱读书,每每将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也是领了一堆罚抄的东西,现在一听谢逐提起,就想了那时抄不完还让薛显玉歌一起帮忙,手都隐隐泛起酸。   她纠结地扯了扯谢逐的衣袖,“要不,公子你罚点别的吧……我,我不识字!”   谢逐淡淡地别开眼,“说谎,再加一遍《中庸》。”   “……”   贺缈痛心疾首。   = = =   烛火通明,窗棂上蒙着软纱,映着绰绰人影。   隐隐能看出是两人靠窗而坐,脑袋抵着脑袋,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陛下,奴婢困了……”   玉歌欲哭无泪地放下笔,甩了甩已经泛酸的手。   贺缈被她说得也涌上一阵困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你那抄了多少?”   玉歌把自己抄的几张纸递给她,“才三分之一。”   贺缈接过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字迹还行。”   薛显和玉歌是从小帮她抄书的,当年为了不让太傅看出破绽,三人用了很长时间磨合笔迹,才练得如出一辙。这种笔迹后来就被当作了贺缈的抄书专用,寻常不会使用。   算算时间,贺缈已经有四五年不曾抄过书了,因此主仆二人的笔法都有些生疏。   “陛下,奴婢真没想到还有再帮您抄书的这一天。罚您什么不好,罚您抄书……”   见贺缈又提笔继续写,玉歌苦着脸,“陛下你还写得这么认真。真想知道这位谢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   贺缈笔尖顿了顿,“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玉歌的好奇心更加被勾了起来,刚要继续问,却被贺缈抬头瞪了一眼。   “别废话了,快点继续抄,”她不由分说将另一支笔塞回玉歌手里,“今晚你至少得抄完《中庸》才能睡觉。”   玉歌忍不住低声哀嚎,“咱们能不抄吗?拖到回宫那一日不行吗……”   “笃笃笃——”   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贺缈眸色一凛,看向玉歌。玉歌也是惊了惊,扬声问,“谁啊?”   “云歌姐姐,我是红袖。”门外女子脆声回应。   红袖?贺缈皱了皱眉,不解地朝玉歌挑眉。   虽说这些婢女都是她赐给谢逐的,但她也没闲到每一个人都记得名号。且因为她刚来就被拨到了谢逐跟前,清漪园主事单给她分了一间屋子,原本是给她一人住的,但贺缈执意要带上玉歌,于是便两人住在一起。而剩下的婢女都被分在两间屋子里睡通铺,所以和贺缈没怎么打过交道。   “这几日她和奴婢在一处做事。”玉歌小声解释。   贺缈点了点头,“去开门,看看她要做什么。”   玉歌起身前去开门,穿着碧色衣裙的红袖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言笑晏晏,“云歌姐姐,我今天出府带了些点心,看你们睡得晚,所以来送给你们做夜宵。”   “夜宵啊……”   玉歌有些诧异,回头见贺缈已目光灼灼朝这里看了过来,便还是侧身让红袖进来了,“这怎么好意思,你太客气了。”   红袖提着食盒走进来,看见窗边坐着的贺缈时,眼底亮了亮,“青阮姐姐在做什么呢?”   “她在抄书呢。”   玉歌从红袖手里接过食盒。   见红袖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贺缈随手把玉歌那支笔移到了案几下。   “不过是闲来无事,抄些书打发时间。”   “闲暇时抄书,姐姐不愧是公子跟前伺候的人,”红袖眸光闪了闪,“大家今日都在议论,说青阮姐姐跟随公子去了长公主的曲水宴,可见公子十分看重姐姐。”   她叹了口气,“按说我们这群人都是一同从宫里出来的,可如今却只有姐姐一人入了公子的眼,不仅近身伺候,连曲水宴这种场合公子都必带姐姐同去。姐姐这好福气,真是令人羡慕……” 第17章   贺缈听到一半便明白了她的来意。   虽说她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实情,可听在耳里却让她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莫名有些别扭。   趁着红袖背过身与贺缈说话,玉歌已经打开食盒,悄悄验过了里面的如意糕,确认没有问题后才端了过来。   红袖赶紧指了指那盘如意糕,“这是我从五味斋带回来的,姐姐抄书到现在,怕是也饿了吧?”   贺缈略微抬了眼。   五味斋的点心以精巧味美著称,在整个盛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一份如意糕至少是普通宫娥两个月的月俸,而谢宅下人的月俸还远不及宫中。红袖竟将这一整盘如意糕送来给她做夜宵……   “的确有些饿了,”   贺缈将案上的纸笔朝一旁移了移,拈起一块如意糕,扬唇笑了笑,“只是你我平素来往的少,今日却吃你这么好的点心,心里有些不安,也不知该回赠你点什么。”   “姐姐说哪里的话,”红袖面上一喜,“姐姐是公子跟前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只求能沾些姐姐的好福气,哪日也能为公子做事就好了。”   贺缈了然地笑,“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公子身边也应该再添些人。”   得到这个回应,红袖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门一关上,贺缈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面无表情,又恢复了方才抄书抄得半死不活那样。   玉歌看了眼紧闭的门,不屑地撇嘴,“这样不安分的人,奴婢在宫里见得多了。”   “不安分有时候也不是坏事,”贺缈漫不经心地提起笔,又拈起一块如意糕,一边吃一边继续抄《道德经》,“将她们赐给谢逐前,我说过讨谢逐欢心者重重有赏,看来还是有人记得的。”   玉歌不解,“陛下您真要将她引到公子跟前去?”   “吃人嘴短,我自然会帮她一把,”贺缈捏了捏手里的如意糕,“再说,我在这谢府待得也差不多了,往后红袖这种人,自有她的用处。”   玉歌双眼登时亮了,“陛下的意思是,会尽快回宫了?”   她从小就跟着贺缈,是贺缈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吃穿用度向来都是最好的。如今天天待在厨房做粗活,真的快受不了了,巴不得越早回宫越好。   “嗯。”   贺缈点了点头。   在谢宅这几日,她也算是了解了谢逐的为人。至于是否有二心,一时半会也不能试探出来。   至少目前看来,谢逐此人,她虽不能完全信,但却可以大胆用。   “你明早去和红袖说一声,就说我病了,让她暂且替我一日。”   贺缈垂着头低声吩咐,笔下没有丝毫停顿。   “是。”   = = =   第二日一早,红袖听了玉歌的传话后,当然是喜不自胜。   这个青阮估计进云韶府没多久,估计在那群容貌出众的舞女乐女中也不起眼,她甚至直到听说青阮做了贴身侍婢,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   因为之前毫无交集也不了解,红袖原以为走她的门路还会多费些周折,却没想到那青阮竟是如此眼皮浅,不过一盘如意糕就打发了。竟还是立竿见影的成效。若是她早些出手,凭她的样貌,指不定跟着公子去曲水宴的就是她了,哪里轮得到青阮。   这么想着,她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匆匆就赶去了谢逐所在的清和院。   红袖赶到时,谢逐正在屋内用早膳,从门外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被晨曦映照的侧脸,覆着一层淡且柔和的金辉。   他眼帘微垂,一手舀着碗里的清粥,衔着汤勺的指节修长白皙,同它的主人一样温润如玉。   察觉到门外的动静,谢逐连眼也没抬,便勾着唇角开口,“书抄完了?”   红袖回过神,连忙福身行了个礼,“奴婢红袖,见过公子。”   “?”   谢逐愣了愣,侧头看她。   明岩也朝她身后看了看,见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才转回眼,挑剔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怎么是你过来?那个臭丫……那个青阮呢?”   红袖连忙解释,“青阮今日生了病,所以让奴婢来替她一日。”   “生病?”明岩嗤了一声,“她那生龙活虎的样子会生病?”   谢逐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见他不说话,红袖咬了咬唇,抬起脸,“公子,青阮做的事奴婢做也是一样的。”   谢逐依旧没有作声,明岩这会倒学会察言观色了,见他沉着脸,便扬着下巴指了指门外的院子,对红袖吩咐道,“哦,那你去外面院子把地扫扫干净,昨日姜总管送了些盆栽来,地上落了花还没打扫。”   红袖急了,扭头看谢逐,“公子……”   明岩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是说青阮做的事你也能做吗,她平常就做这些。”   红袖噎了噎,见谢逐垂着眼又拿起汤勺,似乎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只好咬咬牙,福身退出了屋子。   罢了,这一日还长着,她就不信公子会一直让她在院子里扫落花。   看了眼红袖离开的背影,明岩还忍不住小声嘀咕,“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生病?”   “哗啦——”   凳脚在地上擦出声响,谢逐放下碗筷,迤迤然起身,“去清漪园看看。”   明岩愣了愣,赶紧冲过去拦住了谢逐,“公子你去那干什么?总不能是去看那个丫头的吧?”   谢逐启唇,“去看看她是不是装病。”   “!”   明岩立刻侧身让开了路,“公子英明。”   清漪园 。   婢女们起得早,各有各的差事都已离开了园子,园内静悄悄的。   贺缈一个人在屋内,耷拉着眼地半倚在榻上的迎枕上,身侧的炕桌上堆了一叠叠昨晚抄写的书卷。   她屈着一条腿,执笔的手正搭在膝盖上,姿势不甚雅观地抄着最后一页《道德经》。未簪未束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在手肘边轻轻抖开。   笔尖在纸上鬼画符似的游走,另一只手却也没闲着,从炕桌一角的瓷碗里拈了些瓜子。   “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贺缈抄着抄着轻声念了出来,不知想起什么,她顿住笔,盯着纸上的字微微有些出神。   “笃笃笃——”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贺缈回过神,却是一愣。   还未到中午,玉歌应该不会回来。难道又是哪个想要巴结她凑到谢逐跟前的小丫头?   她清了清嗓,扬声道,“门没栓,进来吧。”   说罢便将笔往手边的笔架上一搁,转头朝来人看……   入目先是一双麂皮皂靴,然后是白底绣着青竹的衣摆,贺缈僵了僵,猛地抬起眼,便见谢逐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薄唇不自觉牵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公,公子?!!”   贺缈震惊地瞪圆了眼,赶紧放下自己靠在炕桌边的腿,手忙脚乱想从榻上跳下来,却偏偏没找着自己的鞋子。   “不是病了吗?”   谢逐清冷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贺缈怔了怔,这才想起今日让红袖过去替代自己的托词,登时蔫了下去,往迎枕上一靠,闭眼皱眉,“咳……”   谢逐走到桌边,拿起那抄完的厚厚一叠纸,睨了她一眼,“这时再装病晚了些吧?”   明岩并未进屋,而是遥遥地站在门外幸灾乐祸,“公子一猜就知道你在躲懒装病!”   怎么还有亲自来下人屋子里查寝的?!   贺缈想想自己如今披头散发翘着腿的狼狈样,再想想自己磕的满地瓜子壳,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干脆一动不动靠着迎枕闭眼装死。   谢逐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视线移回纸上。   纸上字迹隽秀灵动,但细细一看,笔法却是瘦劲奇崛,隐露锋芒,如同断金割玉一般,让他不免有些诧异。   他又翻了翻后面,确认字迹无差后,低声喃喃,“倒是写的一手好字……”   一个从小跟着戏班四处漂泊的丫头,怎么可能写出这样清贵的字?   贺缈心里一咯噔,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瞄谢逐,却也没想辩驳什么,毕竟她已经决定尽快回宫,这么一些小破绽,虽然会令谢逐起疑,但却不会使他在段时间内勘破她的身份。   谢逐翻着那抄写的《道德经》反复看了好几遍,半晌才开始兴师问罪,“为何让人替你来清和院?”   趁着他翻看的功夫,贺缈早已想好了对策,听他一问便立刻坐直了身,从案上拿起笔,接着自己方才抄的段落继续,“书没抄完,不敢去公子跟前碍眼……”   “那为何要谎称病了?”   谢逐的目光下意识移向她的落笔处——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贺缈歪了歪头,“……那些丫头都说我颇得公子看重,要让人知道我领了罚回来抄书,抄了一晚还抄不完,肯定很快就传的整个清漪园都知道。”   她撇了撇嘴,“我还是要脸的。”   谢逐像是听到了什么稀罕的笑话似的,唇角止不住扬了扬,却立刻又被压了下去,“是么?你还觉得委屈了。”   贺缈撇了撇嘴,笔下却没停,“不敢不敢,您罚我抄书是为了我好。”   写完最后一个“争”字,她舒了口气,将那张纸拿起递给谢逐,“公子到底是来看我病得如何,还是来看我抄得如何的?”   “既然现在抄完了,就随我出府。”谢逐接过那页纸,随手又拿起桌上剩下的一叠。 第18章   “出府?”   贺缈愣了愣,“公子今日还要出去?”   谢逐颔首,“听说如意坊的剑舞乃盛京一绝,你随我同去。”   贺缈朝他身后抬眉张望了几眼,试探地小声问,“那个……我不是让红袖去……”   说着,她就对上了谢逐那凉飕飕的眼神,于是默默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好好好,如意坊是个好地方。”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自己收拾收拾。”   谢逐淡淡地瞥了一眼她,转身丢下一句,“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   贺缈瞪着谢逐离开的背影满脸问号。   她这鬓发散乱的,还没说他占便宜呢,他倒嫌弃起她了……   谢逐走出门外,明岩不满地跟着他往清漪园外走,“公子,您为何偏要带上她?”   “少废话。”   两人刚出院门,就瞧见一婢女迎面急匆匆走了过来,正是衬着休息时间溜回来的玉歌。   玉歌远远地已经看见了这主仆二人,她认得明岩,立刻猜出他身边的就是谢逐。玉歌缩了缩肩,垂着头走近行礼,刚抬眼却是瞧清了谢逐的相貌,一声公子瞬间堵在了喉口。   直到谢逐走远,玉歌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提起裙摆就小跑着冲回了清漪园 。   “砰——”   玉歌撞开门风风火火冲进来的时候,贺缈正对着铜镜手忙脚乱梳妆,回头一见是她,立刻将手里的木梳一丢,“哎你回来的正好,快帮我……”   “陛……”   玉歌顿了顿,转身阖上门,迫不及待地问,“刚刚,刚刚从这里出去的,是谢,谢……”   “是谢逐。”   贺缈颔首。   玉歌接过木梳,试探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贺缈,“奴婢怎么瞧着,这位谢公子长相有些像……”   “乍一眼是有些像,”贺缈唇角抿了抿,垂着眼小声嘀咕,“可其实仔细看看,也……没有那么像吧?”   玉歌强颜欢笑地给贺缈簪发,“是,是。”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几日自家主子的反常,总算知道这位谢公子到底哪里来的神通了,敢情还真是靠那张脸。   这倒是更让她怀疑谢逐来盛京的动机了……   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贺缈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牵了牵嘴角,“别胡思乱想了,谢逐还没那个本事‘祸乱朝纲’。”   玉歌悻悻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是不信的。   早前国师在盛京的时候,陛下可没少因为他做些稀里糊涂的荒唐事,如今走了个国师,又来了个长相肖似他的谢逐,为了避免夜长梦多……   “陛下,您这病得时日也够长了,咱们还是尽快回宫吧。”   贺缈淡淡嗯了一声,“我知道,你往宫中递个信,让薛显过来传口谕。”   她附在玉歌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玉歌诧异地抬了抬眼,“这些宫婢是您赐给谢宅的,还,还能要回云韶府的吗?”   皇帝亲自下旨把赐给臣子的下人召回,还真是前所未见。   贺缈挑眉,“他不懂珍惜暴殄天物,难道还不许我要回去?”   “您昨日不是还说要留着红袖她们,往后有用处吗?”   玉歌不解。   “不中用了,”贺缈摇了摇头,“我都已经给了红袖机会,结果呢?与其让她们在这干耗着,还不如回宫。”   “哦……”   玉歌心里暗叹了一声。到底是不愿意这些貌美如花的婢女在这干耗着,还是担心她们在这待久了真勾引上谢逐啊……   陛下也不是第一天口是心非了。   = = =   因为贺缈称病已经有几天没上朝,凤阁那些老臣接连上了好几道问安的折子,名义上是问安,实际上却是不大相信,字里行间都在劝谏她不要胡闹。   宫里唯一知情的薛显和方以唯如今见到这些折子就头疼,每日还要绞尽脑汁阻拦那些想要面圣的朝臣,就连鸾台那几人也不甚省心,简直让他们焦头烂额。   所以一听到贺缈要回宫的消息,两人皆是松了口气,薛显一点都没耽搁就出了宫,还没等谢逐从如意坊回来,他人就已经坐在了谢宅的正厅。   “薛公公请喝茶。”   姜奉挥退了上茶的婢女,亲自将茶递到了薛显手边。薛显虽然年纪轻轻,但却是女帝身边最得力的內侍,算起来已经伺候了女帝八年,一点也怠慢不得。   因不知薛显今日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姜奉不免还有些忐忑,“公子今日外出,还未回府。老奴已经命人去寻了……不知公公来有何要事?”   薛显端起茶碗,捻起茶盖拂开漂在面上的毛尖儿叶。见姜奉似乎有些紧张,他呷了口茶,笑着开口,“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陛下听到了一些风声,觉得之前赐给谢宅的婢女似乎不太合谢先生心意……”   薛显话还没说完,姜奉心里已是一沉,背后冷汗都开始往外沁。   这还不是什么大事?必是圣上知道这些婢女在谢宅一直做粗活,现在派人来责问了。   “薛公公这是哪里的话,陛下赐来的姑娘都是极好的,只是这几日府中还有很多事没有打理,人手不够,便只能劳烦她们帮忙了。”   “姜总管不必担心,陛下虽在病中,但却一直把谢宅的事挂在心上。这不,”薛显放下手里的茶盏,指了指厅外的三十来个仆役,“知晓谢宅杂事多,陛下特地令我又带了些人过来。”   姜奉有些受宠若惊,朝厅外那些个个身强力壮的仆役看了一眼,“这当真是……皇恩浩荡。”   “除此以外,陛下还说了,既然谢先生不喜婢女贴身伺候,她们在这儿待着也是碍眼,不如回云韶府继续编排舞乐。”   做了那么多铺垫,薛显终于道出了来意。   “啊?”   姜奉微微有些傻眼。这皇帝赐下的宫人,竟然还能要回去?   “怎么?姜总管是对陛下的口谕有什么异议吗?”   尽管也知道贺缈这操作有些荒唐,但身为她身边最得力的宫人,薛显依旧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丝毫不见心虚。   姜奉被吓了一跳,赶紧摆手,“不敢不敢,陛下思虑周全。”   说着他朝身后的小厮招了招手,“你立刻去叫人,让所有侍婢收拾收拾便到厅前来,随薛公公一同回宫。”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分散在厨房花园各处打杂的婢女们就纷纷被召到了正厅前。   薛显走到厅外眯着眼瞧了瞧,和混在人群里的玉歌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薛公公,这里还差一位,叫青阮。”   姜奉数了数人数,向薛显解释,“青阮今日随公子出去了……”   正说着,姜奉派去如意坊寻人的小厮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谢逐一行人。   “公子您回来了!”姜奉立刻迎了上去。   瞧见厅外的情形,谢逐微微皱了皱眉,沉声问,“什么事?”   “这是陛下身边的薛公公……”姜奉将薛显引到了谢逐跟前,细细地说了他的来意。   看清谢逐的长相,薛显也是微微一愣,直到被他身后的贺缈飞了一个眼刀,才堪堪回过神,“谢先生,时候不早了,奴才还得回去向陛下交差。”   谢逐起初还觉得这道口谕有些荒唐,可仔细想想女帝的传闻,却觉得这的确是她能做出的事。   不过这些千娇百媚的宫婢留在他府里也的确没什么用处,只是……   他侧过头,那双深幽的眸子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身后的贺缈,“这些婢女本就是陛下所赐,陛下让她们回宫,自然只需要一句话。”   顿了顿,谢逐展眉看向薛显,“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从这些婢女中留下一人,不知陛下能否割爱。”   “哦?什么人?谢先生不妨直说。”   薛显好奇地问。   一直杵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的贺缈突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她抬起脸,果不其然,对上了谢逐沉沉的视线。   “青阮。”   谢逐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启唇,“这几日她一直跟在草民身边,还算尽心尽力。”   贺缈心里一咯噔。   薛显亦是傻了眼。   来之前他压根没想过谢逐会留人的情况,更没想过谢逐要留的人会是自家陛下。要是普通宫婢也就算了,陛下定会大大方方直接将人赏给他了,可现在……   他犹豫了一会,又看了好几眼后面同样发怔的贺缈,迟疑着说,“这……要问过青阮姑娘自己的意思……”   “!”   对于薛显将问题绕回自己这里的行为,贺缈面上不显,暗地里却是咬碎了牙。 第19章   听了薛显的话,谢逐眸底掠过一丝疑影。   就算他无法做决定,也应当先问过圣意,又怎会将是去是留完全交由青阮,区区一个小宫婢决定?   尽管心中存疑,谢逐还是转身定定地看向了贺缈,“薛公公问你的意思,你是愿意回宫,还是……留在这里?”   贺缈唇角的笑意隐隐有些绷不住,她也完全没料到自己会突然落到这种境地,不由剜了薛显一眼。薛显噎了噎,轻咳一声别开脸。   一时间,厅内厅外突然陷入诡异的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贺缈一人身上,只等她的回复。   咬了咬牙,她低眉垂眼,快步走到了薛显身边,压根不敢抬头看谢逐,“奴婢……还是回云韶府吧。”   谢逐微微蹙眉,但他控制力向来极好,不过一瞬,面上便恢复了波澜不惊,只有唇角紧抿昭示着那份意料不到的微微错愕,“你想好了?”   虽和贺缈相处不过几日,但谢逐心里却清楚,依照她自由散漫的个性,皇宫于她而言不过是座巍峨囚笼,她定是不愿意在宫墙内蹉跎光阴,也不适合在宫里生存,所以他才会贸然开这个口。   毕竟她这个“百事通”的确替他了解大颜省了不少功夫,更何况……   谢逐又想起了那相士的胡言乱语。   他还想搞清楚自己一直在找的人,究竟和她有没有联系。   面对他的又一次确认,贺缈眉心跳了跳,低低地嗯了一声,“公子多保重。”   明岩虽巴不得贺缈早日离开,但她若是不顾谢逐的挽留执意要走,那就已经不是单纯的离开而是背叛,“不用你假惺惺!”   他忍不住冷声讽刺。   “够了。”   谢逐沉声打断了明岩,视线从贺缈身上缓缓移开,“你既已经决定了,那便没什么好说的。”   见氛围越发诡异,薛显不敢再耽搁,理了理袖口挡在贺缈跟前,“既然如此,那我就带她们回宫复命了。”   他点了点头,“谢先生,告辞。”   “公公慢走。”   谢逐颔首,转身离开了正厅,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明岩抬脚想要跟上去,顿了顿却还是不甘心地瞪了贺缈一眼,“果然是个没心没肺养不熟的白眼狼,白费了公子对你……”   薛显从头到尾笑呵呵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拂尘一挥,指向明岩,“放肆!”   明岩噎住,只能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却还是不满地缩了缩脖子,扭头追着谢逐去了。   薛显原本还想将人捉回来好好治罪,却被贺缈轻飘飘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只好悻悻收回脚步,在姜奉战战兢兢的眼神里,转向厅外清了清嗓,“回宫。”   = = =   临水殿。   宁翊跟在一宫娥身后,说说笑笑朝殿门口走了过来。   瞧见这一幕,临水殿外候着的內侍薛禄微微有些诧异,他是薛显的徒弟,薛显今日去谢宅传口谕,出宫前特意对他千叮咛万嘱咐。   薛禄连忙上前几步拦住了宁翊,“世子爷,陛下吩咐了,病中任何人都不见。”   说着,他板着脸低声斥责引宁翊前来的宫娥,“糊涂东西,这大太阳的害世子爷白跑一趟!”   那宫娥顿时笑不出了,有些惊惶地看了眼宁翊,“薛公公,是世子……”   “你下去吧。”宁翊随意地朝她挥了挥手,随即转向薛禄,“是我让她带路的。陛下前几日命我去搜寻一件宝物,如今我找到了,自然要来交差。”   薛禄迟疑地看了眼他手里精致的木盒,“可陛下说……”   “哎,”宁翊抬手往薛禄肩上一搭,“你在陛下跟前当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一点也没跟你师父学会变通?陛下不想见到的是凤阁那些老头,若是见到他们想必还会加重病情。本世子就不一样了,带来的这东西可是能让陛下病情好转的。”   薛禄被他忽悠地一愣一愣的,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殿门跟前,眼瞅着宁翊就要一脚跨进殿门,他才猛地回过神,伸手拦住了宁翊,“世子!”   宁翊不耐地撇了撇嘴,“行了行了,本世子也不为难你。这样,你现在进去通报一声不就行了?”   “这……”   薛禄仍然在犹豫,薛显走之前特意吩咐过他,无事不得入殿叨扰。可宣平侯世子的心性宫里无人不知,他根本也拦不住……   想了想,他终于退让了一步,朝宁翊行礼,“世子在此稍等,容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宁翊满意地敲了敲手里的木盒,“这就对了,快去快去。”   薛禄哎了一声,转身疾步朝殿内走去,“陛下,宣平侯世子求见……”   他谨记薛显的嘱咐,在屏风前止了步,透过那烟波水云的画屏,隐隐可以从敞着的殿门外瞧见水景。   屏风后,方以唯正在水榭边凭栏而坐,惊了一跳,连忙从榻上站起身,刻意压低嗓音,咳了一声,“不是说过了吗?任何人都不见。”   她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一个时辰前薛显就出宫接陛下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未回来?   “陛下,奴才说过了,可世子爷说……”   薛禄话还没说完,便听得身后宁翊的声音忽然靠近,“陛下,您上次托臣找的东西臣已经找到了!”   薛禄和方以唯皆是一惊。   方以唯赶紧走进殿内,将自己隐在了角落里的阴影中。怕被宁翊识破,她屏住呼吸,连话也不敢说了。   薛禄则是赶紧挡在了宁翊身前,“世子!世子你怎么能突然闯进来?陛下说了让你回去……”   事实上女帝病的这几日,朝野上下有不少传言,宁翊听过最荒谬的就是方以唯在女帝身边侍疾,连呈上去的奏折都经了她的手。   宁翊今日进宫也是存了心,想要看看女帝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到底是真病还是借着病的名义又溜出宫了。   他一把掀开挡路的薛禄,径直冲到了屏风后,“陛下……”   方以唯慌忙背过身。   她原以为陛下很快就会回来,所以什么都不曾准备,却不曾想宁翊这混世魔王竟在这时闯了进来。   宁翊不过瞧了那角落里的背影一眼,便立刻皱了眉,“你不是陛下,你是什么人?!”   薛禄本还要上前阻拦,一听这话,也顺着宁翊的视线看了过去,见衣着确实不似女帝,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刺,刺客吗?!”   方以唯手腕一紧,蓦地被人拉得转过了身,她有些受惊地一抬眼,便撞进了宁翊微挑的桃花眸里。   宁翊其实并不意外看见她,但却还是故作夸张地瞪大了眼,“方以唯?”   薛禄也有些傻眼了,“方,方侍书?怎么会是你?!”   方以唯面上已恢复了淡然,唇畔扬起笑,想要挣开宁翊的手,却发现两人力道悬殊,根本挣脱不得,“……皇宫内苑,世子如此行径也是过分僭越了吧?”   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心思挑他的错处?   宁翊气笑了,“怎比得上方侍书你,在这移花接木冒充圣上?这要传出去,凤阁那些老头会放过你?”   方以唯垂下眼,“世子在说些什么,微臣实在听不懂。”   宁翊刚要说话,却被临水殿外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打断,方以唯赶紧偏头低喝了一声,“薛禄!”   薛禄也终于反应了过来,赶紧转身从屏风后绕了出去。   “哎,各位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我等求见陛下,还不进去通报?”   “陛下今日什么人都不见……”   方以唯清晰地听见了以礼部尚书杨谨和为首好几位凤阁辅臣的声音,她微微蹙眉,转脸便见宁翊幸灾乐祸地朝她笑,就差没把“你完蛋了”四个字写在额头上。   “听说宣平侯世子也来了,此刻是不是在殿内?”   “陛下愿意见他为何不见我们?”   他们原本就对女帝的“病”有所怀疑,倒没想过她会溜出宫,只以为她是借此懒怠朝政,贪图享乐。所以方才在凤阁听闻宁翊求见女帝的消息,他们立刻就气势汹汹地前来兴师问罪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宁翊刚要张口,却突然被踮起脚的方以唯一手捂住了嘴,“唔……”   方以唯冷静地盯着他,一字一句,“世子,您可想清楚了。您处置我不过像碾死蚂蚁一样轻易,我死不足惜,但若是将陛下牵连其中……”   她冷冷地撤下手,低声道,“世子往后怕是再也得不到圣恩庇佑了。”   “你……”宁翊噎了噎,狠狠瞪着她,最终却还是启唇朝殿外扬了扬声,“陛下,您面色不太好,是否要叫太医来看看?”   殿外几人也听见了宁翊的话,可奈何宁翊此人替女帝打过太多次掩护,在凤阁这些辅臣眼里可信度几乎为零。   于是他们只稍稍停顿了一会,便又继续嚷了起来,“陛下,臣等有要事求见。”“今日不见到陛下,我们是不会走的!”   薛禄一人压根拦不住他们,正急得满头是汗,却听得殿内传来一略有些虚浮且低哑的女生,“薛禄,让各位大人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基友苏千橙的现言~《其实我只喜欢你》   陈随真正开始关注阮软,是因为一向花心的好友开玩笑让自己帮忙追她。   没料到帮着帮着,自己却上了心。   后来的某天,好友再来调戏她时,被陈随拦在操场。   “以后别再追她了。”   “为什么?”   “因为......”他把球扔过去,神色认真,“我喜欢她。” 第20章   听殿内的人如此说,薛禄一愣。难道是陛下回来了?   他虽是一头雾水,但却还是乖乖侧身让出了路。   杨谨和哼了一声,理了理衣摆大步流星地进了殿内。   几人绕过屏风,便见殿内紧闭着门窗,光线昏暗。靠墙的软榻上,女帝半卧着,一身素色衣裙,外披着一件绣着金丝团窠花纹的披风。许是在病中的缘故,她并未簪发,任由长发披散在肩头,眼上系着薄薄一层轻纱。   女帝素来不喜旁人瞧见她的异瞳,从前没有明眸遮掩时,便常以轻纱覆眼,所以凤阁这些朝臣也并不觉得稀奇。而因软榻靠着墙边,他们也并不能将女帝面容看得太真切。   离榻几步开外,宁翊捧着手里的精巧木盒站在那,连个正眼也没给杨谨和,“杨大人,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啊这么急着见陛下?”   “参见陛下。”   见女帝的确是一副病恹恹还未痊愈的模样,杨谨和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垂首行礼,“近日晋颜边境的私市中又出现了不少大晋的丝绸、药材,晋颜并未通商,百姓私下贸易违反了禁令,方侍郎已上了折子,却迟迟未得陛下批复。此事虽小,却易酿成大祸,不可轻视……”   “咳咳,原来是此事。”   女帝轻咳了几声,嗓音低哑。   宁翊不满地转身看向杨谨和,“诸位大人,陛下如今尚在病中,需要静养,这天大的事怕是也得先放一放吧?”   闻言,女帝配合似的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有些虚弱得抬了抬手,“不……可,朝政要紧,咳咳……”   见状,杨谨和几人面面相觑,却不好继续往下说,只能纷纷改口劝女帝好生养病,再宣太医来看看。   宁翊斜了他们一眼,阴阳怪气地讽刺,“也不必劳烦太医来跑一趟了,只要诸位大人别总拿什么政事前来叨扰,陛下还能好得快些。”   “你……”   杨谨和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被女帝的低斥声给打断了,“住口。”   女帝的话是对宁翊说的,“不得放肆。”   杨谨和只得将这口气咽了下去,说了声让陛下注意身子,便同其他人一起躬身告退了。薛禄终于松了口气,将信将疑地朝软榻上的女帝看了一眼,赶紧转身送杨谨和他们出去了。   宁翊往屏风外探了探身,直到确认那些凤阁老臣都退出了临水殿,才瞬间变了脸,一个箭步走到了软榻前,没好气地垂眼瞪人,“人都走了还装什么装!”   “女帝”精疲力尽地翻了个身,彻底仰躺在了榻上,抬手摘下覆在眼上的轻纱,面容也从阴影中显露出来,是方以唯。   方以唯额上沁着些汗,鬓边散落的发丝都被微微沾湿了,她盯着头顶的梁柱,长长地舒了口气。   宁翊不屑一顾,“瞧你这个胆子……”   方以唯懒得和他争辩。   他一个宣平侯世子,和皇帝还是表亲,自然没人敢轻易动他。而她现在,几乎是这些凤阁大臣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被他们发现自己假扮女帝“助纣为虐”,还不得摘了她的脑袋?   方以唯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眉头却拧成了一团,她又重重地咳了几声,嗓音比方才还要嘶哑,“水……”   还敢使唤他?!   宁翊瞪了瞪眼,然而见她实在咳得厉害,还是哼了一声,转身给她倒了盏凉茶,“你刚刚到底吃了什么?怎么才片刻功夫,声音就成这样了?”   方以唯猛地灌了几口凉茶,稍微润了润喉,才皱着眉开了口,“是从民间大夫那讨来的药粉,一剂就能药倒嗓子。”   “……你可真够狠的。”   宁翊撇了撇嘴,别开眼,“什么药如此厉害,你这嗓子还能好的了吗。”   方以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世子在关心我?”   宁翊登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立刻惊得炸了毛,“我不过就随口一句,怎么就关心你了?!你,你怎么如此自作多情!”   “谁自作多情?”   殿内冷不丁多出第三人的声音。   宁翊和方以唯齐刷刷扭头,朝窗边看了过去,只见他们的女帝陛下不知何时进了殿,身后跟着薛显和玉歌,三人皆是表情诡异地盯着他俩,似乎是难以相信这两人竟还能如此和谐的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   “陛下您回来了!”   方以唯惊喜地站起身,随手将茶盏往宁翊手里一塞,几步冲到了贺缈跟前。   宁翊瞪着手里的茶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贺缈嗯了一声,安抚地拍了拍方以唯的胳膊,“回了趟寝殿,耽搁了。刚刚来的时候看见杨谨和他们从这出去,没让他们看出什么吧?”   “应当没有,”方以唯点了点头,随即转头看向宁翊,“还要多谢世子相助。”   宁翊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若不是我,那些老头能这么快离开吗?”   “这么说,连朕都要感谢你?”   贺缈挑了眉看他,“好端端的,你来这做什么?来找朕的茬?”   “臣,臣哪儿敢啊……”宁翊丝毫不惧,只腆着脸笑,“再说臣不来,就凭方以唯,她能应付得了今天这场面吗?”   贺缈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别在这儿跟朕嬉皮笑脸,要不是你闯到这临水殿来,杨谨和会跟来吗?”   宁翊噎了噎,只好献宝似的把自己那木盒举了起来,“陛下,臣今日可是来给您送……”   “东西放下,人滚吧。”   贺缈敛了面上的笑容,朝玉歌挥手。玉歌憋了笑,缓步上前接过木盒,侧身对宁翊道,“世子爷,请吧。”   将宁翊打发走后,贺缈才走到殿内的书案后坐下,虽这几日一直有书信往来,但方以唯还是将这几日朝中宫中发生的事一一说了个遍。贺缈一边拿起薛显从鸾台搬来的奏折翻阅,一边听方以唯简短的总结,偶尔还会问她有何看法。   “这几日最要紧的一事,便是杨大人今日来提及的,晋颜边关的私市一事。私下贩卖大晋货物的行商,官府惩治了不少,却还是未能斩草除根。”   “官市不开,私市不止,”贺缈看向手边宁翊送来的精致木盒,伸手打开盒盖,将里面几本书拿了出来,“什么时候朕想看大晋的话本,不用偷偷摸摸找宁翊就好了。”   “陛下的意思是……要与大晋通商?”   贺缈笑了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君臣二人直到殿外暗了天色才处理了一小半案上堆积的奏折,贺缈见天色不早,便搁下笔休息了。   趁着她休息的空当,方以唯终于有机会问贺缈的微服私访都有何收获,她着实好奇得很。   “陛下这几日在谢宅可还好?”   贺缈正将笔搁回笔架,听她这么一问,不由又想起今日离开谢宅时的情景,动作微微顿了顿。   “挺好的。”   方以唯嗯了一声,“想来也是,谢逐连长公主殿下的曲水宴都带上了陛下,定是对陛下十分信任。”   信任……   贺缈若有所思,抿了抿唇,“信任倒也不算……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能示于人前的心思。”   方以唯松了口气,“如此说来,谢逐是个可以为陛下所用的人才?”   贺缈唔了声,抬眼看向她,“曲水宴上见了一面,你对他有何印象?”   “谢逐此人,气度非凡温和有礼,”方以唯迟疑了一会,“看着像是君子,不过却也心思深沉,难以猜测……”   贺缈沉默了片刻,“那日去了趟广福寺,谢逐遇上一相士。朕似乎听到,他来大颜是为了寻人。”   “寻,寻什么人?”   方以唯一愣。   贺缈摇了摇头,眉眼间有些恍惚。   “对了,”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眸底恢复了清明,“派去玉沧的人可有传信回来?”   “传过一次,微臣看过后交由薛公公收在鸾台了。谢逐生在商贾之家,谢家经营茶叶生意,在玉沧是有名的富户大家。谢逐是家中长子,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已经快要及笄了,另一个还小只有七岁。”   方以唯回忆起出信上有关谢逐的底细,重新复述了一遍,“按照陛下的吩咐,在谢家的宅院和商户都已安插了人手,但凡有什么异动,都会传信回京。”   想起广福寺一行,贺缈问道,“可有提到谢逐幼时发生过什么意外?”   “不曾……”方以唯仔细回想了一下,“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贺缈蹙眉,从书案后走到她身边,不解地喃喃,“谢逐这样的人,竟不能踏足寺院,你觉得正常吗?”   方以唯有些诧异,“谢逐看上去似乎不是那种人。”   “所以,要查……”   贺缈垂眼,“朕要知道,谢逐当年发生过什么,或许能顺藤摸瓜,查出他入颜的目的何在。” 第21章   正值春寒料峭之时,又是那间熟悉的宅院。   还是那株墙根边的冷杉,玄衣少年双手抱臂,蹲在屋檐上眯眼盯着院中那个正在练箭的女孩。   女孩眼上覆着轻纱,已经换下了臃肿繁复的冬装,一身利落的衣裙,袖口紧束,手里拿着特制的弓箭,瞄准了前方的靶子。   只听得“嗖”一声。   短箭离弦,正中红心。   女孩得意地将弓箭一丢,扑向了身边的婢女怀里,“豆蔻姐姐!你答应我的,只要射中红心就带我出去!”   婢女似乎没想到她真能中靶,诧异地眨了眨眼,“呃,你只试了一次,万一是凑巧呢。”   “豆蔻姐姐!”   女孩瞪圆了眼,不依不饶地扯她的袖子,“你说话不算话!”   婢女为难地往屋檐上看了一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和颜悦色地和小姑娘谈判,“这样吧,你试三次,只要成功两次,姐姐就带你出去,如何?”   女孩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了,“好!那我刚刚已经中靶一次,只要再中一次,你不能再耍赖了哦。”   婢女笑着点头,待女孩兴冲冲转身拉弓之际,却是猛地朝少年藏身的屋檐处看了过来,“咳咳——”   接收到她使的眼色,少年挑了挑眉,微微坐直身,在女孩拉弓放箭那一刻,翻手飞了一片叶出去……   飞叶准确无误地击中箭尖,却没用太大力道,只使箭尖偏移了毫厘,刚刚好钉在了靶心之外。   “!”   女孩难以置信地放下弓,“怎么会?!”   说罢便又从腰间箭筒抽出一支,半眯着眼瞄准靶,咬牙松手。   少年好笑地牵了牵唇角,手下又是一片叶飞了出去。   于是毫无意外的,箭尖又是离靶心差那么一点点。   “你看看……”婢女松了口气,“软软乖,咱们继续练,等练到百发百中了……”   “不可能!”   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小脸皱成了一团,“肯定是姐姐你动手脚了!”   婢女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视线不由自主朝屋檐上瞟了一眼。   愤怒中的女孩很是敏感,没有错过婢女心虚的眼神。她忿忿地跺脚叫了起来,“豆蔻姐姐!你果然耍赖动手脚了!”   少年唇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饶有兴致地托着腮躲在枝叶后看底下跳脚的小姑娘。   “吱呀——”   紧闭的院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一群身穿银甲的侍卫冲了进来,领头的中年人,面容冷酷,周身都透着肃杀之气。   少年眸色一滞。   婢女似乎认得他们,连忙小跑过来,将女孩护在了自己怀里,看向来人,“什么风把慕容大人吹来了?”   为首那人冷淡地挥了挥手,“皇上有旨,请……她进宫。”   他抬起手,指向婢女怀里的女孩。   少年眉眼瞬间变得凌厉,掌下已亮出一片冷光。   正蓄势待发之时,婢女却朝着他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随即抱起女孩跟着那些侍卫走出了院子。   少年动作一顿,将暗器往袖口一收,随即悄无声息地飞身跟了上去。   - -   窗外雨声淅沥,细密地斜打在房顶阶前,溅起一层溟濛白雾。沾着些湿意的清寒,伴着沥沥风声渗进了床前垂下的帷帐……   谢逐醒来时,双膝已经僵了,一股锥心刺骨的冷意从脚底涌起,缓慢却折磨地蔓延全身。   “……”   他蹙了蹙眉,手撑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额上沁出些冷汗。   老毛病又犯了,自他十三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后,每到下雨天,全身的筋脉便像断裂一般疼得厉害。   明岩的声音从帷帐外传来,“公子,你醒了!”   听着似乎有什么急事。   谢逐定了定神,伸手撩开帷帐,“……什么事?”   “宫中来人传旨,皇上宣公子你进宫。”   谢逐抬眼,眸底掠过一丝异样。   = = =   宫里宫外消息传得快,女帝召谢逐进宫的旨意刚到谢府,朝野上下,乃至民间茶肆,便都知晓了这个消息。   听说昨日女帝还病得不轻,就连凤阁去了人,也都劝她暂且放下政事再静养几天。没想到今日,女帝便下旨传召谢逐。   这便意味着,她病情刚一好转,便等不及地要见这位晋帝引荐的栋梁之才,之前那些刻意称病冷落谢逐的流言皆不攻自破。   得知女帝在鸾台召见谢逐后,众人的心思各异。   以杨谨和为首的顾命大臣都暗地里松了口气,女帝要真动了重用谢逐的心思,应当会在含章殿或是御书房召见,可偏偏是鸾台。想来谢逐在她眼里,可做近臣而非权臣,和方以唯、周青岸之辈也并无太大差别。   而看热闹的盛京百姓自然不会想到这些,令他们兴奋的无非是鸾台又要再添一位颜官。且听说这位谢公子生得极为俊朗,在长公主曲水宴上第一次露面便令京中勋贵惊为天人,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能压过如今风头最盛的周青岸。尤其是《鸾台秘史》那些话本的忠实读者,哪怕还没有读到女帝和谢逐的什么秘闻,私底下却已经默默在谢逐身上压了一股。   鸾台东殿。   谢逐一身玄青锦袍,腰间缀着白玉琅环,他拢袖立在殿外等候传召,低头看着从屋檐坠落的雨水在阶下溅起水花。   “谢先生,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正在里面,你可能还要在这稍等片刻……”   薛显掩上殿门,走到谢逐跟前垂了眼说道。   “好。”   谢逐颔首,不动声色地缓步走到殿侧。   薛禄眼尖心细,没有忽视他脚下的那一丁点滞缓,不由走远了些凑到薛显身边,小声提醒,“师父,这谢先生腿脚是不是不便啊?”   闻言,薛显也仔细往谢逐那里打量了一眼,迟疑了一瞬,却还是皱眉转回了头,“陛下让他候着,难不成我还要给他搬张凳子坐着等?”   薛显待人向来客气且无微不至,薛禄觉得他今天这样似乎有些反常,朝殿内瞟了一眼,薛禄不死心地开口,“可师父……这谢先生与那位长得有些相似,若让他不好过,陛下怕是……”   “闭嘴。”   薛显沉下脸低斥了一声。   不提谢逐这相貌像谁也就算了,一提起这茬,他心里就更不是个滋味。别说搬张凳子了,他恨不得迁怒谢逐,让他站到阶下淋雨去。   殿内。   贺缈看向案前立着的陆珏,见他如以往一般,身穿蟒袍头戴描金帽,眼下却隐隐透着乌青,她不免有些诧异,“出了什么事?”   她一大早原本召见了谢逐,没想到谢逐人还未进宫,半路却是杀出了个陆珏,称有要事禀报,一定要立刻觐见,让她不得不把谢逐晾在了殿外。   陆珏抬眼看她,启唇道,“陛下昨夜命臣去查谢逐幼时发生了什么意外,臣连夜查出了一件,因此赶来回禀。”   这么快……   贺缈第一次对陆珏的办事效率有了新的认知,“你说。”   陆珏将收集好的情报呈给站在一旁的玉歌,“谢逐在十三岁时随父母外出经商,途中遭遇劫匪,可能是双方交手时受了重伤。回玉沧时,谢逐只剩下一口气。谢家对外称他生了重病。此后他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都会有折骨断筋之痛……”   “等等……”贺缈微微一愣,连忙抬手打断了他,“折骨断筋之痛?”   陆珏不明所以地停下,“是。”   贺缈突然想起了,第一天在谢宅撞见谢逐时,他抓着自己的手压根没用上什么气力,且被甩开后还转了转手腕。   正想着,殿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却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薛显!”   贺缈突然扬声唤道。   守在殿外的薛显打了个激灵,赶紧推开殿门疾步走了进来,“陛下?”   贺缈朝殿外看了一眼,“谢逐是不是来了?”   “是……谢先生正在殿外候着,要传他进来吗?”   贺缈皱眉,想了想,“带他去暖阁等。”   此话一出,殿内的氛围骤然变得诡异起来。   薛显的笑容一僵,陆珏讶异地抬起头,而玉歌则是恨恨地咬牙,硬是把自己手心都抠出了印子。   贺缈浑然不觉,还抬手点了点旁边的坐凳,补充道,“让他坐着等。”   见薛显还杵在那一动不动,她歪了歪头,“还愣着做什么?快去!”   “…………是。”   薛显面色复杂地应了一声,躬身退出了殿外。   薛禄迎了上来,“师父?陛下说什么了?”   薛显甩起拂尘挥开他,走到立在一旁的谢逐跟前,强行压下心头的忿然,开口说,“谢先生,陛下请您去暖阁候着。”   解决完殿外等着的谢逐后,贺缈的视线重新回到了陆珏身上,“你刚刚说……断筋折骨?继续。”   陆珏低眉敛目,忍不住苦笑。   这……连夜搜集的情报,还有继续说的必要吗? 第22章   永初六年后,盛京皇城里的锦衣卫日子一直不太好过。   当年及笄礼上的意外发生时,陆珏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而在那之后,他的所有上级皆受此事牵连,斩首示众的,革职流放的。短短一夜的工夫,锦衣卫乱成了一锅粥,而就是在这样的混乱中,女帝将陆珏一个千户提拔到了指挥使的位置。陆珏临危受命,却也没有辜负女帝所托,不过月余,便肃清了乱党站稳了脚跟。   只是……   身为女帝亲自提拔的指挥使,陆珏这些年也察觉到了她对锦衣卫的疏远和疑心。他自认忠心耿耿,受不得这种冷落,便越发地想要干出一番功绩。然而女帝对锦衣卫似乎是失去了信任,真正交给他们做的事已经少了很多,所以但凡交到陆珏手上的事,陆珏必然都是劳心劳力鞠躬尽瘁,恨不能一日就交出半月的任务,将锦衣卫上上下下折磨的苦不堪言。   所以昨日,听闻女帝要调查谢逐幼年之事,陆珏又将整个锦衣卫拘在衙里,不眠不休、一字不落地翻查玉沧传来的所有信件,这才查出了谢逐受伤的蛛丝马迹。   陆珏原以为,女帝对谢逐有所怀疑,就等于对大晋对晋帝有所保留,所以这是件极为要紧的差事。   来的时候他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然而却被女帝一句关心则乱的“去暖阁坐着等”当头泼了盆冷水……   陆指挥使汇报工作的积极性大受打击,浑浑噩噩把剩下那些事讲完便告退了。   走的时候,脑袋上仿佛都顶了一片乌云。   见他连背影都写着丧字,贺缈虽不理解,但良心上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开口唤住了他,“那个……陆爱卿……”   陆珏顿住步子,转身看她。   贺缈轻咳了一声,“朕见你眼下乌青,想必是昨夜太辛苦了。这样,朕给你一日假,你回去好好休息……”   陆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贺缈被他看得心虚,干脆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手下那些人,要么就一同放假了罢,你……看着办。”   陆珏叹了口气,“是。”   说罢便头也不回转身走出了殿,背影比刚刚更丧了。   贺缈不解地看向一旁的玉歌,“他怎么了?”   玉歌也叹气,“陛下,陆大人一大清早兴冲冲来给您揭谢逐的底,您倒好……”   她声音越说越小,“一听到那谢逐雨天会犯病,就急得跟什么似的。”   “……”   贺缈认真反省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打击了陆珏的工作积极性。   “陛下,恕奴婢多嘴……”   玉歌犹豫了好一会,忍不住说道,“谢逐不是国师。”   贺缈眸色微凝。   沉默了半晌,才别开眼站起身,“知道了。”   “那,奴婢现在去传话,让谢逐过来?”   贺缈摇头,抬脚往暖阁走,“算了,朕过去。”   玉歌两眼一黑。   ……这不还是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吗???   = = =   春日里的暖阁,虽未设炉取暖,但却也比殿外的阴雨绵绵少了几分寒湿。   进了暖阁后,谢逐膝下密密麻麻的疼痛果然缓解了许多。   遵照贺缈的吩咐,薛显有些勉强地命人搬了张凳子过来,随后他便回殿外继续候着,只留了薛禄在暖阁。   薛禄在御前伺候的时日不长,对女帝和国师间那些纠葛知道的不多,所以不会像薛显那般迁“怒”于谢逐。在他眼里,谢逐反而是个不得不讨好的未来权臣,因此他还特意给谢逐沏了壶热茶送来。   薛禄送茶来的时候,谢逐并未在那张凳子上坐下,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墙上的字画。   “谢先生,陛下体恤您,让您在这暖阁里坐着等。”   薛禄端着茶碗奉上,“您喝口茶去去寒。”   “多谢公公。”   谢逐笑了笑,虽没有听他的话坐下来,却伸手接过茶,一手揭开茶盖,拂了拂飘在面上的茶叶尖儿,眼眸低垂,掩下了那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安与紧张。   说实话,谢逐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但却难以控制地,乱了心绪。   他想起了这些年做的梦,想起了梦里那双异瞳。这些年他的梦虽真实得可怕,但却全是零碎的片段,难以串成故事线。尽管不知道这些梦意味着什么,心里却依然有个声音在和他说,那是他丢失的,只要找回来,他才能变回完整的自己。   那日在广福寺外,相士说得没错,他来盛京来大颜,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寻人。   他想寻到梦里那个被唤作软软的异瞳。   普天之下,名字里有阮字或小名叫做软软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异瞳……却注定不会在人群中悄然无息地埋没。   而提到异瞳,晋颜燕三国里,众人皆知的便是大颜女帝贺缈。   巧的是,据民间传言贺缈的双瞳一只如淡色琥珀,一只如蓝玉髓,和谢逐梦里的那双异瞳一模一样。   然而,或许是幼年的灾难皆因这一双异瞳而起,这位女帝自从即位后,便甚少以异瞳示众,不是以轻纱覆眼,就是戴了明眸遮掩,所以整个大颜真正见过女帝异瞳的人,一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因此这民间传言,也只是一个不确定的传言罢了。   如果这个传言属实,那这位大颜女帝和他的梦究竟有什么联系?如果她的确是那个异瞳,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又让他忘记了什么……   这些疑问困扰了他将近十年,就像一条望不见尽头黑漆漆的隧道,在层层迷雾中走了许久,直到此刻才隐约看见一丝光亮。   谢逐正胡乱想着,却突然听得一阵珠帘响动。   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来的又是什么宫女內侍,一转头却是愣住了。   走在前头的薛显探手撩开了珠帘,一长裙曳曳的妙龄女子低了低头,款款走了出来。   女子绾了个惊鹄髻,髻边簪着一对凤钗步摇,身着立领宽袖的彩锦宫装,下头是一袭单丝罗裙,白底上绣着一朵牡丹,以金丝银线嵌盘出枝叶扶疏,铺满了裙裾。   珠帘在她身后散开,撞出玎玲轻响,她却是立在那没再往前多走一步,微微抬起脸看了过来。   谢逐这才看清女子的面容,眸色不由一滞。   她的五官本就生得极是媚人,额间那缀着一小粒珍珠的菱花形朱钿,更是将眉眼衬得格外明艳不可方物。只是那双黑眸幽如深潭,却像是将本该有的光色硬生生吞噬进了漩涡,只剩下清湛的平波……   见谢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贺缈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谢逐面前露出真容。然而他的眼神实在太过直接,让她竟是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能被看破身份。   贺缈斜了一眼薛禄。   “谢,谢先生,”薛禄会意,赶紧开口提醒,“这是皇上。”   “…………”   谢逐回过神,登时垂眸敛了眼中波澜,低身行礼,“草民谢逐,参见陛下。”   “咳——”   贺缈清了清嗓,“平身。”   之前在谢宅时,她除了易容,声音也稍作了改变,就连语调都会刻意上扬。而如今再做回贺缈,做回女帝,嗓音便会稍微低沉些。   “今早陆指挥使突然有要事求见,让先生久等了。”   在暖阁正中的紫檀龙纹御座上坐下,贺缈朝谢逐抬手,抱歉地笑了笑,“先生请坐。”   谢逐回头看了一眼,“陛下,这……不合规矩。”   “陛下,这确实不合规矩。”   薛显忍不住插话。   哪有区区一介布衣面圣时,能在御座下坐着高谈阔论的?若说体恤臣下,陆珏陆大人辛苦了整整一夜,顶着俩黑眼圈过来时,怎么不见陛下给他赐座?   还不是因为那张脸!   薛禄被自家师父这突如其来的插话吓了一跳,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喘。玉歌也觉得不妥,忍不住朝他摇了摇头。   贺缈偏头看了薛显一眼,虽有些诧异,却完全明白薛显这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你们下去吧……留玉歌在这就够了。”   “陛下……”   “下去吧。”   贺缈微微皱眉。   “……是。”   薛显抿了抿唇,领着薛禄躬身退了下去。   贺缈再次开口,笑容丝毫没有防备,“先生坐吧,先生从大晋而来,便是朕的自家人。更何况先生是受义父所托,前来助朕一臂之力,朕也应当礼贤下士。先生不必拘礼。”   “……多谢陛下。”   被她的笑容晃了眼,谢逐没有再推辞。   谢逐进宫后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膝下微微有些僵硬。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坐下时身后那只手还是暗暗在凳沿边撑了撑。   贺缈没有忽视他这一小动作,心中更加确信了陆珏所说的那场意外。   可幼时为劫匪所伤,分明他才是受害者,造孽的也应当是伤人者。为何在此之后不能再踏足寺院的,却是他谢逐?而他来寻人,寻的难不成是仇人?   贺缈灵光一闪,突然忆起那日在广福寺,谢逐唤的那声阮阮。难道他所寻之人,名中凑巧也有个阮字?乳名也叫做软软?   谢逐有些失落。   他原以为无论如何,见到大颜女帝的第一眼必然能分辨出陌生或是熟悉。不料女帝美则美矣,这一眼却只是反应平常,最后他既没能将面前这位女帝陛下与梦中人重合,却也不敢断言两人之间毫无关联。   ……许是因为女帝遮掩起异瞳的缘故?   谢逐低垂着眼。   可即便抛开异瞳不谈,御座上的女帝端重沉稳,谈笑间轻描淡写,半点不失皇家天威,甚至似有晋帝之风……   实在是与他梦中那个娇憨烂漫的小姑娘完全对不上号。   撇开异瞳一比较,反倒是青阮与梦中人更相似些。 第23章   ……青阮?   突然想起这个名字,谢逐自己都愣了愣。   他怎么会又想起那个丫头?   呵。   也不知那云韶府有何好的,竟让她巴巴地往紫禁城里挤。   不过一个乐舞教坊,又被宫中一堆礼仪规矩所累,既无自由还动辄有掉脑袋的危险,哪里有什么好的。   看来有些人是天生没心没肺罢了。   谢逐扯了扯嘴角。   “谢先生?”   见他似乎想什么想的有些出神,贺缈半挑了眉看他,“谢先生是建元九年,义父钦点的状元?”   “……是。”   谢逐颔首,“此后三年,草民便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职。”   贺缈哦了一声,还是明知故问,“依照先生的才华,义父应当很快就会提拔重用,怎会做了……三年修撰?”   在谢逐看来,女帝定是早就将他的底细打探地一清二楚。而此刻提及这些,必然存了试探之意,所以思虑再三格外谨慎。   若实话实说,说自己是因玉沧的出身不受重用,难免有挑拨晋颜关系的嫌疑。可若说自己是不堪大用,他来大颜又担着晋帝引荐的名义。   “草民性子执拗,虽有抱负却不知变通,初入翰林时年少气盛,得罪了不少人。在翰林院磨了几年心性,晋帝见草民有所长进不再冒失,才放心让草民来大颜辅佐陛下。”   贺缈忍不住翘了翘唇,却又担心被谢逐看出什么,立刻压平了嘴角。   她当然知道谢逐能察觉出自己的试探,却压根没有收敛的意思,就纯粹恶作剧似的想要吓他一吓,看看他纠结紧张的样子……   “先生不必多虑,朕今日召先生入宫不为政事,只是想寻个人聊聊天罢了,先生随意就好。”   她笑了笑。   “……是。”   谢逐一时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陛下想……聊些什么?”   贺缈想了想,“朕有几年没回大晋了,不知义父义母近况如何?”   她微微停顿了片刻,垂眼补充道,“还有棠昭和……棠暄。”   = = =   长公主府。   “你说什么?”   贺琳琅正在亭中喂鱼,一听到下人的回报,手里的鱼食全都砸进了池里,引得那些锦鲤纷纷聚到池畔争抢。   “殿下……”来人不敢抬头,反而更压低了些,喏喏开口,“谢逐进宫大半日了,先是在鸾台暖阁待了一两个时辰,被皇上留在宫中用膳。午后,午后又去了御花园,陪皇上赏花饮茶,直到现在还未出宫,正在晚景亭中……”   他吞吞吐吐,“与皇上手谈。”   贺琳琅重重地拍了一掌栏杆,怒其不争地咬牙,“混账!”   一旁的侍女连忙出言阻拦,“殿下慎言。”   “本宫就知道,那谢逐就是个妖孽,就是专门来祸主的妖孽……”   贺琳琅恨恨地挥开她,撑在栏杆上的手缓缓收紧,“更衣,本宫要进宫。”   除了长公主府,宫内鸾台也有人坐不住了。   “那谢逐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   鸾台西殿,景毓心不在焉地在殿内踱来踱去,一直探着头朝殿外瞧。   他转头,看了眼正在邻桌伏案誊写批示的方以唯,又看了看对面凑在一起的周青岸他们,转了转眼,还是扭身朝方以唯走了过去。   因女帝病了这几日,凤阁送来的奏章文书积压了不少,女帝一人来不及细细批阅,便字迹潦草简短批复了一部分奏章。随后将周青岸和方以唯召去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将这些奏章带回鸾台,领着鸾台几人遵照字样,以朱笔誊写在奏章右上角。   方以唯正认真地翻阅着奏章,却不料眼前光线一暗,景毓侧着身坐在了她的案上,遮挡了她的大半光线。   “你做什么?”   她诧异地抬眼。   景毓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问,“方姑娘……”   “方侍书。”   方以唯皱眉打断了他。   “行行行,方侍书。你前几日不是去了长公主府的曲水宴吗?你肯定见到谢逐了吧?”   见方以唯又低下头重新誊抄起来,景毓探手夺过她手里的朱笔,警惕地问,“那个谢逐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长得很好看?”   这一问落在了周青岸的耳里,让他不屑地嗤了一声。   倒是裴喻,默默直起身朝景毓这里看了一眼,面上毫无波澜,耳朵却竖了起来。褚廷之一抬眼便瞧见他这幅表里不一的别扭样,忍不住飞了他一个眼刀。   方以唯仔细回想了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看,很好看。”   景毓噌地从桌上跳了下来,不满地质问,“能有多好看?”   “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方以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比你好看。”   “…………”   景毓噎了噎,危机感瞬间满格。   他又在殿内急得转了起来,边转悠还边喃喃自语,“完了完了,陛下肯定是被美色迷惑了。我不能让这姓谢的给比下去!”   说罢便转身朝殿外走。   方以唯愣了愣,“你去哪儿,交给你的事做完了吗?”   “我要去御花园会会那个谢逐。”   生怕他闯过去给贺缈添麻烦,方以唯只好同周青岸说了一声,随即追出了殿外。   “我们要不要……”   裴喻还没问出口,周青岸便板着脸摇头,“与我们何干?”   “……也是。”   晚景亭中。   贺缈手里捻着棋子,一边轻轻摩挲着,一边悄悄抬眼打量对面端坐的谢逐,却见他眉眼不抬,似乎一心扑在了棋局上。   再朝那棋盘上近乎僵持的平局一看,贺缈又幸灾乐祸地翘起嘴角,仗着谢逐不曾抬眼,她甚至连一丁点掩饰的心思都没有。   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同谢逐下棋。   在谢宅的时候,谢逐突然起了兴致,也拉着她下过几盘棋。贺缈当时被折磨得满脑袋包,倒不是说她技不如人,被实力碾压。而是她绞尽脑汁,才能下出一盘“从小跟着戏班子四处漂泊的婢女”能下出的棋。   不仅要挖空心思想怎么输才能输得合理,还要被对面下棋的人“凌辱”。   当然,不是那种低级的嘲讽,而是用那种仿佛发现什么可悲生物的怜悯笑容温和地给你一刀又一刀……   贺缈当晚回到清漪园就发现自己掉了好几绺头发。   今日她是君,谢逐是臣。有本事今天谢逐再赢她啊,再嘲讽她啊,再怜悯她啊。   风水轮流转,可终于轮到她报复了吧……   对谢逐而言,让她赢得心安理得还饶有趣味,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贺缈眯眼,意味深长地落下一子,满意地看着对面的谢逐微微绿了脸。   她就偏要下的乱七八糟,下的不忍直视。   看他还能怎么让!   正享受着这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乐趣,亭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贺缈微微侧头,“什么事?”   “奴婢怎么好像听到了……景公子的声音?”玉歌探头朝外看了一眼。   薛显匆匆从亭外走了进来,“陛下,景公子和方侍书求见。”   景毓?   贺缈眉心一跳,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想必方大人与陛下有正事商议,草民便先告退了。”   谢逐像是松了口气,立刻将手里的棋子放回了棋篓。   贺缈看看天色也确实晚了,便点了点头,“也好。”   说罢便吩咐薛禄送谢逐出宫,又让薛显将方以唯和景毓带到亭中来。   薛禄应了一声,便领着谢逐从晚景亭后的小径离开。   景毓冲进亭内时,只依稀瞧见谢逐走远的背影。刚想不甘心地追过去,却被贺缈轻飘飘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陛下好兴致……”   景毓时刻牢记自己的面首人设,酸溜溜地说道。   贺缈不理他,只看向方以唯,“出了什么事?”   方以唯哑然,还未开口,便被一旁的景毓打断了,“我就是想来看看这谢逐到底有什么能耐,竟能纠缠陛下大半天。”   他瞥了眼桌上未尽的棋局,扬了扬下巴,“我也可以陪陛下赏花下棋啊。”   说罢,景毓一撩衣摆在贺缈对面坐下,兴致勃勃地捻起一枚棋子,朝棋盘上的残局仔细看了看……   “???”   望着那盘颠覆认知乱七八糟的东西,景毓傻眼了。   贺缈似笑非笑地看他,“还下吗?”   “…………”   如此高深莫测的棋局,他还真下不出来。   景毓默默将棋子放了回去。 第24章   薛禄引着谢逐一路往宫外走,走出御花园时,隐隐听得一阵丝竹管弦之声。   谢逐步子微顿,循着乐声看了过去,“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薛禄也停下步子,侧耳仔细听了听,“哦,那是云韶府正在排练新的乐舞。”   “又是云韶府……”   谢逐低声重复了一遍。   “是啊,前朝的时候云韶府教习俗乐,只用于祭祀朝会。可如今皇上喜好乐舞杂剧,云韶府里就多了不少从宫外选进来的艺人,长期在宫内演出。”   以为谢逐对这些宫里的事不甚了解,薛禄便细细地解释给他听,“皇上时常会去云韶府转转,云韶府的戏啊,不仅有从民间传进来的本子,还有些是鸾台新编要往宫外传的。不是奴才夸耀,大晋宫里宫外恐怕都没有能超出云韶府的戏乐。前段时间宫中百花宴,云韶府排的那出乐舞可新奇了,可惜先生没能看见……”   谢逐笑了笑。   薛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改口,“瞧奴才说的,先生往后有的是机会呢。奴才觉得,陛下很是看重先生。”   谢逐依旧只是淡淡地笑,没有应声。   薛禄仍然喋喋不休地说着,“奴才印象里,陛下好像还没有和哪位大人待在一起能待大半天的。除了……”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岔开了话,“看来陛下和先生聊得很投机。”   谢逐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眉头不自在地挑了挑。   投机……   聊了大半日的晋帝家事,从晋帝子嗣单薄群臣力谏纳妃,到帝后二人联手往臣子府中塞美人搅得他们后宅不宁,再到太子棠昭聪明却顽劣、每日都在帝后跟前念叨何时能再见长姐,最后还说到了二殿下棠暄的体弱多病。   ……几乎囊括了大晋这几年的宫廷琐事。   还真是聊得投机。   再加上午后那盘一塌糊涂的棋,谢逐完全是一头雾水,压根摸不清贺缈的心思。   想到这些,他微微皱了眉。   一垂眼,视线触及空荡荡的衣袍下摆,谢逐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愣在原地。   薛禄也停下步子,不解地问,“先生?怎么了?”   谢逐回身朝刚刚走过的路看去,“我的玉佩不知落在何处了……”   薛禄往他腰间看了一眼,果然不见之前那枚白玉琅环,不由啊了一声,“那,奴才回去帮您找找?”   “我随公公同去。”   晚景亭。   景毓既没堵到谢逐,又对那盘匪夷所思的棋局束手无策,虽然还想继续黏着贺缈,但贺缈对他避之不及,一个眼神递给了方以唯。   方以唯心领神会,立刻说着鸾台还有一堆事没做完,硬是拖着还不肯离开的景毓告退了。   贺缈松了口气,转眼看了看亭外染红半边天的晚霞,低头去拾棋盘上的黑子。   “陛下,您今日召谢逐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玉歌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出了口,“这聊了大半日家常还下了棋,其他事一概不提,奴婢都有些看不懂了……”   贺缈得意地扬唇,两指一松,棋子当一声掉入棋篓,“本就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想唬唬他罢了。”   “唬?”   玉歌有些傻眼。   贺缈慢条斯理地整理完棋盘,起身朝亭外走,“他不是谨小慎微善于揣测人心吗?朕就偏偏要他看不懂摸不透,心里没底。让他纠结琢磨一阵子,朕也不至于太没面子……”   玉歌扶着她走下台阶,嘴角微微抽搐,“您,您就打算靠这立威吗?”   “……”贺缈撇嘴瞪了她一眼,“他比我有才,比我聪明,比我有手段,除了让他看不出心思我还能做什么?”   “陛下,您怎么又我啊我的了,”   玉歌生怕有人听见,赶紧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继续问道,“可您不是已经打算重用谢逐了吗?怎么今日瞧着却像是……近而不亲?”   与薛显不同,玉歌的心思要缜密些。虽然她一开始也被自家陛下待谢逐的特殊给吓到,但之前在暖阁,只听他们二人聊了几句,她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贺缈在谢逐跟前端架子端了一天,虽然见他吃瘪心里很舒畅,但还是止不住的腰酸背痛。   此刻没了人她再懒得顾忌许多,懒懒地撑了个腰,大步离开,“亲不尊熟生蔑,谢逐可不是朕能亲近的人。”   玉歌不解地皱了皱眉,“可……”   贺缈唔了一声,“让难以掌控的臣子谨记君心难测,可不就是所谓的帝王权术?”   玉歌虽还是似懂非懂,但却明白了一点。   陛下对谢逐的确很关照,但这和她当初对国师的好……有很大的差别。面对谢逐,陛下没有忘记两人的君臣关系,时刻绷着,不比在国师跟前,会紧张会害羞,与普通少女无异。   这样的认知让玉歌悬了许久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玉歌,你说谢逐今天有被朕唬住吗?”   “……奴婢不知。”   主仆二人循着花径离开了晚景亭。   待她们走远,谢逐从亭边不远处的假山后走了出来,神色莫测。   可没走几步,他却突然抬起手,支着额头轻笑了一声,笑声无奈却莫名带着些纵容。   “原来是个纸老虎……”   谢逐喃喃自语,绷了一日的脸终于缓了下来,半边侧脸被霞光映着淡淡的金色,化开了眼角眉梢的沉郁。   贺琳琅气势汹汹赶到晚景亭时,恰好瞧见谢逐望着贺缈离开的方向,支着额笑意温柔。   这一幕落在眼里,贺琳琅心头一沉,面色瞬间变得冷沉,仿佛下一刻就要大难临头似的。   还没等她出声,谢逐却先看见了她,微微一愣,便走到她跟前,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贺琳琅冷冷地勾唇,“谢先生这入一趟宫的时间,可真够长的。”   “是,草民正要出宫。”   谢逐也知道贺琳琅对他有敌意,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接在这话后头就开口告辞。   “且慢。”   贺琳琅唤住了他,缓步走到他身后,以一种状似无意的口吻说道,“本宫又不会吃人,谢先生与陛下赏花下棋共处了大半日,怎么见了本宫就连一刻都不愿多待了?”   “……”   谢逐微微蹙眉。   贺琳琅转身看向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谢先生今日是头一次见陛下吧,如何?我们大颜的女帝陛下可是果真如传言一般,生得一副国色天香的好容貌?”   谢逐垂下眼,依旧不答。   可即便是他避而不答,贺琳琅却仍是不肯放过他,眯着眼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这几年,陛下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了。不过就算是她十三四岁,容貌还未完全长开之时,这盛京城里有幸得见圣颜的少年儿郎们,便已有不少为她倾倒。”   十三四岁的女帝……   不知为何,谢逐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身着蝶袖粉裙的异瞳少女。   有些像梦中人,又有些像今日初见的女帝,可就在他想要细看时,那画面却是一闪而过。   “只不过,”贺琳琅话锋一转,“我这位幺妹专情得很,从头至尾只认定了一个人,盛京这么多名门公子,她连个正眼都不瞧……”   闻言,谢逐眸色一深,终于没再继续沉默,“陛下……已有心仪之人?”   话一出口,他便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这话,本不是他该问的。   见他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有了反应,贺琳琅笑容不变,语调却又冷了几分,“是啊,她从小就对我们大颜的国师星曜情有独钟,盛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是国师已经离京游历快三年了,她还是念念不忘,一直拖着不肯从世家公子里选皇夫。恐怕,还在等那位杳无音信的国师呢。”   还未等谢逐来得及作何反应,贺琳琅便又绕到了他身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陛下如今正值婚龄,谢先生受晋帝所托前来辅佐陛下,择选皇夫一事,恐怕也要请先生多多上心。”   谢逐薄唇几乎抿成了直线,嗓音也不自觉沉了下去,“殿下言重了,草民初来乍到……”   “谢先生虽是初来乍到,但你的规劝,陛下定能听进去。”   贺琳琅顿了顿,略有些嘲讽地笑了起来,“谁让你,长了一张肖似国师的脸呢?”   谢逐一怔。   “有了这张脸,陛下或许会像从前对国师一般,对先生也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不过,谢先生可千万要小心了,这一切,不过只是因为你沾了国师的光,仅此而已。”   说罢,她便刻薄地剜了谢逐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谢逐紧抿着唇站在原地,眉间似是覆着一层严霜,半晌没有动作,好像还在消化贺琳琅那句长相肖似……   “谢先生?谢先生。”   在另一条小道寻玉佩的薛禄终于出现,喘着气疾步走了过来,“奴才在那条道上没有寻到您的玉佩。”   谢逐堪堪回过神,俯身从脚边拾起自己的白玉琅环,朝薛禄抬了抬手,嗓音低沉,“在这里。”   薛禄擦了擦额上的汗,对谢逐的异样浑然不觉,“那就好那就好。那谢先生,咱们走吧?” 第25章   谢逐入宫后的第二日,一道封官圣旨便传到了谢宅。   仿佛是百花宴之后的风波重演,谢逐被授职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的旨意一出,在盛京城乃至整个大颜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尽管所有人都心里有数,哪怕是看在晋帝的份上,谢逐都一定会得到重用。但这一起头便是入阁的吏部侍郎,还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意料。   其实吏部侍郎一职并不稀奇,真正让他们心惊的,是“入凤阁辅政”。因着谢逐奉旨进宫,是在鸾台面圣,盛京城中就有不少人猜测,这位恐怕会是未来鸾台的颜官之首。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女帝竟让谢逐入内阁辅政!   这与入鸾台的意义便是大不一样了。   女帝初登大宝时尚且少不更事,朝中诸事便由奕王和凤阁几位辅臣执掌大政,而自从奕王被治罪后,凤阁权力更盛,凤阁几位辅臣也是大权在握,声名显赫。虽然女帝前几年已经亲政,可如今凡是重要的政务,她还是会遵从凤阁那些辅臣的意见,平日里也因凤阁的存在,不敢太过放肆。   凤阁如今有六位辅臣,以吏部尚书夏焱为首辅,剩下几位,包括礼部尚书杨谨和在内,皆是次辅。   可夏焱年事已高,这一年身子时常抱恙,已经两次上书请致仕,很少再过问政务,只是女帝一直未曾允准。   因此,夏焱虽占着首辅的虚名,但凤阁的事大多都在由杨谨和主理。   眼瞅着夏焱一退,杨谨和便是最有可能接任首辅的人选,却不料这个当口杀出一个谢逐。   以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年纪轻轻又得女帝青睐,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升为吏部尚书,谢逐就这么一跃成了首辅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若谢逐成了凤阁首辅……   王街。   “这一大早的就叫我出来,可是又发现什么快活的好去处?”   宁翊挑着眉摇了摇折扇。   楚霄哎了一声,“当然是去醉蓬莱啊!”   宁翊顿住步子,皱眉,“怎么又去醉蓬莱?那儿的酒虽然好喝,但连个唱小曲的都没有,我不去!”   “我的个世子爷,”   楚霄一脸看怪物的表情,“你昨日干什么去了?连醉蓬莱今天有好戏看都不知道?!”   宁翊嫌弃地瞪他,“一惊一乍的……昨儿本世子出城了,回来的晚。一觉睡醒就被你叫出来了。”   “难怪难怪,”楚霄啧啧出声,“那个谢逐,被封官啦。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   “什么?”   宁翊反应了几秒,才抬手扶住了惊掉的下巴,“入,入凤阁?!凤阁那群老头能答应???”   “那哪儿能,杨谨和领着凤阁几个老头,在朝堂上就嚷嚷着万万不可此事不妥了!”   楚霄眉飞色舞地说着,就好像自己亲眼瞧见似的,“可没想到吧,多少日没个动静的夏首辅昨儿竟然上朝了,还为谢逐说了些好话,当众驳了杨谨和的面子,把凤阁其他人给压了回去。不过为了平息众议,陛下还是又下了道圣旨,让谢逐在醉蓬莱设擂,但凡有不服者,皆可在今日挑战他。无论比试什么,只要败了一场,她便收回让谢逐入阁的成命。”   “无论何人无论比试什么?”   “无论何人无论比试什么,”楚霄又重复了一遍,“只要输了一场,谢逐这吏部侍郎就做不得了,更别说做首辅啦。”   宁翊奇怪地斜了他一眼,“谢逐做不做首辅与你何干?听你这语气怎么有点幸灾乐祸的?”   楚霄噎了噎,“我有吗?我就是觉得……他没那么大本事,恐怕要让咱们女帝陛下失望了。”   “我看你就是在嫉妒,”宁翊撇嘴,“嫉妒人家在宫里和陛下相谈甚欢……我不是劝过你了吗,趁早歇了做皇夫的心思。”   说完也不等楚霄反驳,他就径直往前走,“我倒是希望首辅之位落在谢逐手里,看杨谨和那老狐狸以后脸往哪儿搁。”   另一边,醉蓬莱里已是座无虚席,就连街道上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学宫士子。   谢逐就在二楼设案而坐,身侧是正对着王街的观景折窗,明岩遵照他的吩咐,探身将两扇窗完全推开,引得楼下一阵惊呼。   “快看快看,那就是谢逐?”   “果然如传闻中一般丰神俊朗,难怪得了女帝青眼………”   “若只有皮囊,封个颜官也就罢了。想要入凤阁,没点真本事可不行。”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始终不见有人站出来挑战谢逐。醉蓬莱内不乏一些有所准备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然而也互相推诿着,没有愿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谢逐也不急,只坐在窗边静静地喝茶,面上寻不见丝毫急躁之色,仿佛设下擂台的压根不是他。   明岩倒是有些紧张,在一旁望着楼下乌压压的人,忍不住小声埋怨,“这皇上到底怎么想的,既然已经下了旨让公子你入凤阁,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设这劳什子擂台?还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比试,输一场都不行,这不是存心刁难公子你吗?”   谢逐捻着茶盖拂了拂飘上来的叶尖儿,神色淡淡。   “此举是效仿名相甘稗。百年前,甘稗少年拜相,为平非议设擂七日,七日里对战国内所有慕名而来的挑战者,无一败绩。”   他微微抬眼,“我这设擂只不过一日,如何能叫刁难?”   明岩仍是不满地嘟囔,“可甘稗是拜相,公子你不过一吏部侍郎,为何也如此大动干戈………”   说着,他突然顿住。   昨日他也听说了一些朝堂局势。公子如今虽只是吏部侍郎,但过不了多久便很可能接任吏部尚书,甚至是大颜首辅。   首辅位同宰相,女帝效仿名相甘稗,替公子在这醉蓬莱设擂,莫不是已经在昭告天下,她有意以公子为相?   想到这,明岩登时一扫面上的怨气,喜上眉梢,朝隔间外推搡的众人看了看,“这茶都喝了半盏,还是一个敢说话的都没有,说不定今日公子能不战而胜呢!”   “不战而胜?谢大人这口气未免也太大了!”   门外有人耳尖地听到了明岩这句不战而胜,立刻被激怒了,不服气地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冷嘲热讽道,“哦,我都忘了,现在还不能叫谢大人呢。若是今日被人击败,吏部侍郎哪里还轮得到你做。”   楼下有人好像认出了挑战的青年人,小声对身边的同伴说道,“我好像见过他,是尚书大人的门生。”   “哪个尚书大人?”   “自然是礼部尚书杨大人!想想也知道,这最不愿意谢逐入凤阁的可不就是杨大人嘛?有这大好机会,就算不能搞垮谢逐,给他个下马威也不错。”   二楼,青年挑衅地看向谢逐,“如何,你敢是不敢?”   谢逐侧眼看向他,牵了牵嘴角,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有何不敢。”   = = =   方以唯赶到醉蓬莱时已是晌午。   她原本打算一大早便来占个好位置看热闹,却不料临出门被方淮撞见。方淮自从她成了鸾台颜官后,每次见她都是板着一张脸,今日知道她也要去醉蓬莱,又是劈头盖脸一番训斥。   方以唯有时觉着自己其实也是被女帝连累了。杨谨和是礼部尚书,她爹是礼部侍郎,两人从头到尾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次女帝重用谢逐,存了让谢逐取代夏焱的心思,这分明是不给杨谨和脸面,想动凤阁之根本。   杨谨和咽不下这口气,不敢顶撞女帝,便差人去找谢逐麻烦。而她的老爹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敢对女帝怎样,就冲她撒气。   ……方以唯觉得自己着实无辜。   做了一个时辰的出气筒,她灰头土脸地站在醉蓬莱外,却见前面乌泱泱一群人,压根挤不进去,只能站在人群后面,踮着脚仰头往楼上看。虽能看见谢逐坐在窗边,却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凭借前面时不时发出的欢呼声判断局势。   阳光有些刺眼,方以唯抬手遮着脸退到了街边的荫凉处,侧身问已经站在那儿的路人,“请问……”   “方小姐?!”   某楚姓路人惊诧地瞪眼,随即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拽了拽身边的宁姓路人,“哎哎哎,宁翊你快看这是谁!”   方以唯愣住,放下手一看,才认出这是百花宴上见过的靖国公次子楚霄,而他身后……   宁翊眯着眼推开楚霄,走上前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方大人。”   “巧了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楚霄左看看方以唯右看看宁翊,颇有些兴奋地拍手笑道,“方小姐今日也来看热闹?”   方以唯嗯了声,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刚想要告辞,却被楚霄殷勤地打断,“既然来了,便与我们一同在这瞧吧。”   “这……”   方以唯顿了顿。   宁翊阴阳怪气地朝楚霄冷笑,“你这么上赶着巴结人做什么?方大人难道能瞧上你我这等纨绔,怕是和咱们多待一刻都嫌膈应!”   作者有话要说:  谢逐真的很惨,目前颜朝的局势是:支持他和女帝的cp粉基本都是小老百姓,但凡是颜朝有头有脸有地位的人,都是女帝毒唯and女帝国师cp粉。   @谢逐颜朝后援会 期待更多有名字的角色加入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26章   “什么叫你我这等纨绔?是你,可不是我。走开,”   楚霄被宁翊这语气酸得直龇牙,一把扯开他,变了笑脸对上方以唯,“方小姐定是不会不赏我脸的,对吧。”   方以唯与楚霄只在百花宴上见过一面,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这般示好,但也不便拂了他的意,只好笑了笑,没再执意避开。   宁翊气急败坏,拎着楚霄后领把他拽到一旁,“你脑子坏了吗这么谄媚?!难不成是看上她了?!!”   “我……”   “就她这么个臭名声,我宣平侯府都不要,你们靖国公府看得上?”   宁翊双眼冒火,抬着手直朝方以唯那里指。   方以唯:“…………”   这是当她耳聋吗?   楚霄抱歉地回头看了方以唯一眼,转身就捂住了宁翊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压低声音,“你小声点!方以唯现在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我讨好她我有错吗!”   宁翊扒开他的手,狠狠剜了他一眼,“白痴。”   还是个被美色所惑没出息的白痴。都说了做皇夫要忍辱负重,他竟然还在打女帝的主意!   楚霄也不在意,仍旧乐呵乐呵的凑过去巴结方以唯,将这一早上谢逐的战绩一一告知她。宁翊在一旁被膈应地直翻白眼,时不时还要口出恶言打几句岔。   “算起来,今日已经有三十一人上去挑战谢逐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商经兵法,这谢大人嘴上说着略知一二,但乍一问个生僻的问题却完全难不倒他。就连炼丹问药这种歪门邪道,他都能答上来。”   楚霄感慨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到底读过多少书,又怎么能将这些书都记住的?难道真和我们这些纨绔的脑子长得不一样吗???”   听楚霄这么夸谢逐,方以唯莫名生出了一丝自豪感。   毕竟这是女帝亲自卧底探查、最后决定重用的人,他今日在众人面前展露真正实力,这一擂若是赢了,那便证明女帝没有看错人,同时也堵住了悠悠众口。   女帝面上有光,那她方以唯就也沾光。   “那当然,谢大人在大晋是三元及第,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看来今日,应是无人能阻止谢大人入凤阁了。”   她扬着唇笑了起来。   这笑落在宁翊眼里就彻底变了味,显得格外刺眼,连带着让他看二楼的谢逐都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起来……   “本世子的弓呢?!”   楚霄和方以唯正看得津津有味,便被宁翊这怒气冲冲的一嗓子给吓着了。   “你好好的要弓做甚?”   见宁翊身后的仆从当真奉了弓箭上来,楚霄挑着眉瞪他。   宁翊一把拿起弓箭,趾高气昂地斜了方以唯一眼,冷哼了一声,“和谢逐比试。”   说罢,他脚一点地,直接飞身上了二楼,又是一个潇洒的旋身从谢逐身侧的窗口翻了进去。   “那,那是……宣平侯世子?!”   围观的人一眼认出了他,“他来凑什么热闹?”   “那就是总仗着家世在盛京肆意妄为的宣平侯世子宁翊?他能比试什么?”   “本世子要与你比试箭法!”   宁翊举起手里的长弓,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向坐着的谢逐,想从气势上便压他一头。   明岩忍不住叫了起来,“我家公子要做的是文官,为何还要比武?”   宁翊掂着手里的弓,十分的霸道不讲理,“陛下说了,无论什么人无论比试什么都可以,本世子今日心情不爽,就是想要比箭,难道谢大人想抗旨不成?”   “自然不敢。”   谢逐站起身,抬手制止了还想辩驳的明岩,面色如常,“世子准备如何比?”   为了防止有人寻衅滋事也为了护谢逐周全,贺渺特意让陆珏派了一队锦衣卫守在醉蓬莱外。   宁翊一说要比箭,他们便沿着街道排成了两列,将围观的人都拦在身后,清出了整条王街,还在街那头摆好了箭靶。   瞧见这阵仗,楚霄立刻来了精神,兴奋地鼓掌叫好,“方小姐还不知道吧,宁翊的箭术可好了……”   “我知道。”   方以唯低声道。曲水宴那天宁翊泄愤射过来的一箭,她到现在也没忘。   “你知道?”   楚霄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刚想追问,却听得前面一阵骚动,原来是谢逐和宁翊从楼上走了下来。他眯起眼打量谢逐,“这谢大人看着文弱得很,似乎不会武,怕是要输给宁翊了。”   说着,他倒是疑惑地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可……宁翊来的时候还说支持谢逐啊,怎么现在亲自上去砸场子?”   方以唯笑了一声,“到底是谁砸谁的场子还不一定呢。”   “什么?”   楚霄怀疑自己听错了,茫然地侧头看她,方以唯却只是笑没再继续说什么。   宁翊远远地看着那已经摆放好的箭靶,又朝人群后的方以唯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利用这次机会证明自己不只是个纨绔,而是个……有武力值的纨绔。   得让方以唯为她自己的肤浅无知感到羞愧。   “谢大人,普通的射箭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以旁的东西做靶?”   宁翊挑衅地瞥了谢逐一眼,也不等他作何反应,便转身从一旁摘了两片巴掌大小的叶子,交给身后跟着的明岩,“让你这下人去街那头,将这两片叶子从高处抛下,谁能射中便算赢,如何?”   谢逐微微颔首,示意明岩照宁翊说的去做。明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朝长街那头跑去。   “以叶作靶?”   两旁围观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这树叶在空中随风而动,又不知下一刻会落在哪儿,要如何射中?”   “看宣平侯世子倒是信心满满……他竟有这本事?”   “既是他提出的法子,他自然是有几分胜算。就是不知谢大人要如何破此局了……”   正当他们还在猜测结果是谁输谁赢,宁翊却是二话不说朝远处的明岩比了个手势,明岩会意,从街头二楼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松手将一片叶抛下。   宁翊眸色一凛,立刻搭弓,一支箭干净利落地射了出去。只听得一声脆响,那片飘在半空中的树叶被箭稳准狠地射中,瞬间四分五裂。   周围登时一片叫好声。   “谢大人,到你了。”   宁翊得意地放下弓,转头瞧见方以唯有些意外的神色,顿时身心舒畅。   这一舒畅,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女帝早就属意谢逐为首辅,设擂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若这谢逐“横扫千军”,最后却偏偏折在他宁翊手里,他还不得被女帝削死?   宁翊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目的已经达到,应该见好就收……   所以在谢逐伸手要拿走弓时,他并没有撒手,反倒和颜悦色友好地小声提醒起谢逐,“谢大人,我也不想为难你。若是你输了,陛下必然也不会放过我。这样吧,你只要此刻说一句箭术不精,我就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咱们便也不比了……”   “世子好意,谢某心领了。只是陛下的旨意,不可当作儿戏。”   谢逐眉心微蹙,看神色似乎也有些苦恼,但却仍是坚持接过弓,不甚熟练地拉了几下弓弦,一看便是门外汉的姿势。   “……”   完了完了,这下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宁翊两眼一黑,仿佛已经预见自己被宫中那位“碎尸万段”的场面。   谢逐低垂着眼,在箭筒中挑挑拣拣,半晌才抽出一支拉了满弦。远瞧见他摆好了架势,明岩手一挥,将剩下那片叶也抛了下去……   恰逢一阵微风拂过,那片叶又被卷起,忽上忽下,牵着所有人的视线,让他们不自觉屏气凝神。   “嗖——”   还未等风停,谢逐便猛地松开手,羽箭骤然射了出去,众人齐刷刷扭头望了过去,只见那箭似乎和叶子碰到了,又似乎没有交集,只能看清那片叶不知是被箭风所镇还是如何,竟在半空中顿了顿,旋即落下,而羽箭则是当一声落了地,看起来只差那么一丁点便要射中了……   “啊……”   短暂的沉寂后,人群中传来惋惜的叹声,“就差一点啊!”   也有人欢呼雀跃,振臂高呼起来,“他输了!按照先前说的,他不能入凤阁了!”   楚霄也变了脸色,喃喃道,“这下宁翊捅了大篓子了……”   方以唯也愣了愣。据陆珏收集的情报,谢逐虽身患顽疾,但却是真正的文武双全,不仅文才出众,武艺更是精湛,怎么会……   “且慢。”   宁翊突然出声,语调不复方才的轻浮,多了几分郑重。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谢逐一眼,转身命人将刚刚那片树叶拾来。   谢逐放下弓,轻轻转了转手腕,笑容和风霁月,仿佛刚才那生疏紧张的局促完全是装出来的。   ……他怕不是被耍了吧?   宁翊开始怀疑人生。   直到那片叶子被拿了回来,瞧见中间那明显是被羽箭穿透的一个窟窿,以及周边完全没有断开的树叶边缘,宁翊终于确认了一点。   他真的被谢逐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逐虽然有病,但是武力值还是杠杠的……   小时候也是个传奇人物。 第27章   鸾台东殿。   殿内传出贺缈放肆的笑声,丝毫没有掩饰笑声里的幸灾乐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宁翊当真如此说?”   方以唯也忍不住翘起嘴角,音调都比往常轻快了不少,“世子以为谢大人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结果看见那片被羽箭穿透的叶子,陛下您是没瞧见,他脸色都变了!恨不得满大街找个地洞钻进去!”   既庆幸没坏女帝大事,又觉得自己丢了脸,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恼。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像戏台上玩变脸的。   方以唯低着头,越想越觉着好笑,被贺缈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难得见你如此欢喜,”贺缈饶有兴致地打趣,“朕原本以为,你对宁翊是深恶痛绝。可今日瞧着,你似乎……”   “臣,”方以唯顿了顿,下意识敛了面上笑意,“世子三番两次戏弄臣,今日谢大人替臣出了口恶气,所以臣……高兴。”   贺缈挑了挑眉,明显对她这话存疑。   见状,方以唯咳了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陛下,臣还是和您说说谢大人吧,谢大人今日在醉蓬莱以一敌百,简直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当真是不负盛名!”   没想到说起谢逐的神通,贺缈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在方以唯困惑的目光里,她从御座上负手走了下来,“你当真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就连传说中长生不老的金丹有几种炼法、需要什么器具,都能记得一清二楚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陛下的意思是……”   方以唯不解。   “你今日所见,但凡是问出那些极为偏门的问题的,十有八九是谢逐雇来的托。”   贺缈一手搭上方以唯的肩膀,朝她眨了眨眼,“都是收了谢逐的金子,从那些寻常人压根不会了解的旁门左道奇门异术里,专门挑拣出最罕见的问题,就等着今日在醉蓬莱当面问谢逐。”   方以唯震惊地瞪圆了眼,“什么?那些人……竟是他自己雇来的?”   她原以为问出这些问题刁难谢逐的,必然是杨谨和那一派的人。   贺缈嘴角上扬,心情愉悦得很,啧啧称赞,“他这么做,是一石二鸟。其一,朝中不愿他入阁的人不在少数,谢逐知道他们明里暗里都会安排人来使绊,与其等他们去寻最偏门的疑难问题来砸场子,倒不如他准备做在前头,重金雇人做托,要问就问那些最难、最冷僻的。”   “啊,”方以唯恍然大悟,接过话茬,“如此一来,那些真正想要为难他的便会掂量,谢逐就连这样怪僻稀奇的问题都能答上,更何况是他们所准备的?如此便可压下不少暗箭!”   想通这一层,她眼里骤然增了不少光彩,对想出这一妙计的谢逐不得不服,“除此之外,他还能借机声名大噪。想必明日盛京城便会四处传扬他应答的这些问题,称赞他无所不知、见闻广博……”   贺缈点头,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笑意,“如何?可是一石二鸟?”   方以唯刚要点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能被金子收买的人必然靠不住,万一他们嘴上没个把门说出去,谢大人岂不是功亏一篑?”   “谢逐又怎会以自己的名义雇他们做这些事,”贺缈侧眼看向方以唯,“你原本以为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自然是尚书大人。”   “那些被收买的人,也是如此以为的。”   平白无故有一人给他们金子,让他们明日去醉蓬莱问些闻所未闻的问题。除了是与谢逐为敌的人,又还能有谁呢?偏偏那人还露了尚书府的腰牌。   方以唯忍不住感慨,“谢大人这一招真是……微臣当场竟是丝毫察觉不出。陛下是如何得知的?”   贺缈嗤了声,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奏章,“自然是陆珏回禀的。”   玉歌在一旁看得悄悄翻白眼。   陆大人不死心,搜集这些还不是为了参那谢逐一本。陛下倒好,反而对这一诡计啧啧称赞,气得陆大人差点没呕血。   作为谢逐的忠实黑粉,玉歌忍不住插话,“陛下,这醉蓬莱的擂台是您替谢大人设下的,谢大人暗中行此举无异于欺君,您就没有半点芥蒂吗?”   贺缈偏头看玉歌,面上笑意依旧,丝毫没有因她的话受半分影响,反倒转向方以唯说道,“义父曾与朕说,世间有三种能臣,习孔孟之道的治世之臣,擅权谋诡计的乱世之臣,而第三种最为稀有,既习孔孟之道,又习权术阴谋,可为救世之臣。你觉得,谢逐是哪一种?”   方以唯若有所思.   = = =   永初八年,夏初。   吏部尚书夏焱再请致仕,女帝首肯。吏部侍郎谢逐升任吏部尚书。与此同时,监察御史王绪上书,弹劾礼部尚书杨谨和结党营私受赃枉法,牵连出一大堆同谋,杨谨和与其同党,包括凤阁两位顾命大臣在内的十数人皆被革职,下镇抚司诏狱,交由锦衣卫指挥使陆珏拘讯定罪。   此番动荡,凤阁大臣仅剩下三位。两位是旧臣,因和杨谨和有旧怨被打压已久,寻常低调行事,所以此案并未被牵连。最后那位,便是新上任的吏部尚书谢逐。   夏焱致仕,杨谨和被革职,谢逐名正言顺成了凤阁第一人、大颜首辅,朝中再无一人有异议。   含章殿。   身着练雀官服的方以唯垂首跪在阶下,面色难看。   薛禄在她身侧弓着腰,为难地直打转,“方侍书,你也应当知道,陛下为了这个案子已经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此刻好不容易睡下,当真不能见您……”   方以唯一言不发地抿唇,唇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薛禄唉了一声,转身往殿内瞧了瞧。   这场面他有些应付不来,要不还是去殿内请师父出来劝吧?   正想着,身后却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一回头,看情来者何人时,眸色登时亮了起来,仿佛看见了救星。   谢逐在內侍的引领下走近,一身玄色缂丝朝服,衬出颀长挺立的身形。胸前绣着振翅欲飞的白羽仙鹤,腰间系佩金饰鱼袋,行走间从容不迫。   远远的瞧见他,薛禄连忙扬起笑迎了上去,“首辅大人,恭喜了!”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谢逐必得圣心。这不,才两月有余,谢逐便从一介布衣,一跃成为了大颜首辅,这般飞黄腾达的速度着实令人瞠目。   谢逐神色温润,唇角微微翘着,仿佛天生含着三分笑,“公公有礼了。”   他看向不远处跪着的方以唯,声音低沉,“方侍书这是怎么了?”   薛禄面露难色,侧过脸小声道,“还不是为了方淮方大人。方大人被归为杨谨和同党,一起下了诏狱。方侍书是来为父求情的,陛下在午睡,她便跪了半个时辰了。这大热天的,方侍书若有个什么好歹,奴才要怎么和陛下交代……要不大人您劝劝吧?”   谢逐沉吟片刻,提步走至方以唯身前,眼帘微垂。   方以唯抬眼,神色复杂地启唇,“首辅大人。”   若真计较,杨谨和一案皆因谢逐而起。虽是咎由自取,但毕竟牵连了她父亲下诏狱。诏狱是个什么地方,锦衣卫又是个什么手段,古往今来入诏狱的重臣又有几个能活着出来?   “方侍书不必过于担忧,虽然从前诏狱刑法残酷,但陆大人为官刚正,接任指挥使以来数次平反冤狱。只要方大人未曾做过,必不会强加罪名。方侍书一片孝心本无可厚非,但若是乱了分寸,怕是适得其反。”   谢逐顿了顿,“与其在此求陛下网开一面,倒不如……戴罪立功?”   他语调温和,稍稍缓解了方以唯心中的躁郁,让她终于冷静下来仔细斟酌此事。   将谢逐最后那句话反复思量,她眸光闪了闪,直着的腰稍稍卸了力,双手撑着地想要起身。   薛禄连忙凑上前,躬身扶她起来。   方以唯起身后感激地朝谢逐笑了笑,“多谢大人。”   说罢便转身离开,薛禄被他们的话绕的云里雾里,连忙在后面唤道,“方侍书,您不求见陛下了?”   方以唯已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倒是谢逐替她回了一声,“她暂时不会来了。”   薛禄懵懵地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大人你也要见陛下?可陛下还在午睡……”   “无妨。”   谢逐侧过头瞥了他一眼,“我就在殿外候着。”   含章殿偏殿的厢厅里,窗前已经放下了银钩上的紫棠轻纱,外头略有些刺目的日光透过轻纱漏进来,却似月光一般柔和。   虽还未入暑,但女帝贪凉,厅内已经备了冰块,薛显就站在边上摇着风轮,凉风习习。   铺着凉席的贵妃榻上,贺缈侧卧在椅上,长发披散,顺着她的肘弯如流瀑垂下,几乎将她上半身裹在其中。玉歌跪在榻边,手里执着团扇,轻轻给她打着扇。   贺缈睡得并不安稳,缀着花钿的眉心微微蹙起,细微之处甚至可以瞧见她的肩头在轻轻抖动,似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 -   “观星阁?”女孩仰着头,启唇念出了牌匾上的三个字。   身旁披着大氅的青年笑道,“今日带软软来,是为了见国师。这是我们北齐国师观星卜算之处。”   女孩顿住步子,歪着头看向一旁的青年,眼神疏离,嘴角却扬起玩味的笑,“是……我们大颜,奕王莫要再口误了。”   青年一愣,还未来得及改口,却听得女孩笑着补充道,“还有,软软此名也并非人人叫得,皇叔下次还是换个称呼吧。”   “……是,陛下。”   两人走进观星阁,一身着道袍的男子正坐在屏风后抚琴。直到一曲奏罢才堪堪停手,走了出来,“微臣东郭彦,参加陛下。”   “你就是东郭彦?”   女孩垂着眼仔细地打量他,并未开口让他免礼,“便是你,算出朕的弑父命格。”   男子并不慌,面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是臣,算出陛下帝星之命,在风雨飘摇之际一心拥立陛下为新帝。”   女孩沉默了半晌,“平身。”   男子起身拍了拍手,“星曜,给女帝陛下上茶。”   一听到星曜二字,女孩眸光骤缩,面上的冷淡瞬间荡然无存。“星曜?”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一旁端着茶盘走近的少年。   少年眉目清冷,身形极为瘦削,一身黑衣更是衬得他面色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中午三更合一,会更一章万字章~   至于“白月光”国师为什么叫星曜……我说过我们谢逐是个男版小美人鱼啊哈哈哈哈   小美人鱼童话的精髓了解一下。 第28章 【三更合一】   少年的眉眼与记忆中并不能完全对上, 但却有几分相似, 女孩一时间迷惑了起来, “星曜, 你叫星曜……”   少年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却没有应声,只是将手中茶盘搁下, 随即退了出去。   “他……”   女孩怔怔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半晌才回头看向男子, “他是谁?”   男子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是微臣的徒儿星曜, 也是陛下的救命恩人星曜。”   女孩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你是说……”   “三年前星曜曾奉命保护陛下,最后舍生忘死救了您一命, 难道您已全然不记得了?”   男子挑眉。   女孩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奉命?奉的是谁的命?”   “自然是臣和奕王殿下的命。”男子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青年,“当年先帝想对陛下痛下杀手,但臣与奕王殿下却不愿助纣为虐。因此暗中命人保护您, 最后便选中了臣这徒儿。从陛下离开大晋时,星曜便已潜藏在您周围,所以才会在危急关头护着您逃出北齐皇宫。”   “……”   女孩张了张唇,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只是臣等能力有限, 没能及时接应星曜和陛下,”男子惋惜地叹气,“臣赶到时, 陛下已不知所踪,而星曜他也受了重伤,只剩下一口气。托奕王殿下照料,才寻得神医救回他一命。不过星曜的命虽然保住,但身子却虚弱再也不能习武。且自那之后,他记忆有损,如今怕是不再记得陛下了……”   女孩咬着下唇,面上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她突然笑了起来,“星曜,星曜还活着……他还活着就好……”   - -   “陛下?陛下!”   玉歌轻声唤醒了沉溺梦境的贺缈。   贺缈缓缓睁开眼,眼底迷迷滂滂,颊边泪痕未干,沾的鬓角一片濡湿。   玉歌放下团扇,有些担忧地凑近看她,“陛下……您可是又梦见国师了?奴婢听见您方才唤了他好几次。”   贺缈半坐起身,有些懊恼地揉着太阳穴,眉心紧蹙,“是。”   她又梦见了当年与星曜重逢的那一日,又想起了那些幼年时的旧事……   十年前,在如今的晋帝还是肃王的时候,她流落大晋被肃王夫妇收养,意外被她的生父贺归得知。当时北齐北燕对大晋两面夹击,大战一触即发,却不料贺归愿意退兵和谈,可提出的要求便是让大晋归还他的幺女。   贺缈当初年幼,相信了贺归的说辞,以为北齐那架势当真是迎接失而复得的公主回国。却不料,她以为的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并未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亲生父母想要活活烧死她的狰狞嘴脸……   星曜便是在那时出现的。   从天而降,在重重搜查追杀下,将她救出生天。   危急关头,甚至还为她挡了一剑。   最后大晋暗卫赶到,强行将她打晕救走,而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的星曜,却被留在了那里……   贺缈原以为,他死了。   却没想到三年后在观星阁,星曜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眼前。   “陛下,”玉歌小声道,“首辅大人求见。”   “谢逐?”   贺缈揉着太阳穴的手顿了顿,有气无力地叹声,“……宣。”   玉歌支吾了一声,“陛下,您就这样见首辅大人?”   贺缈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的模样。突然想起在清漪园那日,谢逐嫌弃的口吻——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她轻咳了一声,“梳妆。”   薛显从风轮跟前离开,走到窗前将遮光的紫棠纱尽数拉开,重新挂回银钩上。   趁着替贺缈绾发的空当,玉歌不经意说道,“陛下,方侍书午后也来过……在外面跪了大半个时辰。”   “定是为方淮求情来的,”贺缈疲惫地闭了闭眼,“可杨谨和这一案牵连甚广,朕总不能因为她,便对方淮一人开恩。”   “方侍书大概也是担心方大人在诏狱受苦。”   “陆珏并非急功近利不辨是非之人,他心里有数。”   “是呢,”玉歌想起方才薛禄进来回禀的话,“首辅大人也是这么劝方侍书的,方侍书如今已经回去了。”   贺缈松了口气,“那就好。她若是真到朕面前哭哭啼啼,朕还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说话间,玉歌已经替她绾好了发。贺缈随手理了理褶皱的衣摆,吩咐薛显,“让他进来吧。”   谢逐跟着薛显走进殿内时,便见女帝长发松绾,一手搭着靠枕,支着额倚在贵妃榻上。   她穿着一身软红薄衫,下摆被掖在素白罗裙的裙腰里,裙腰束在腋下。偏偏那上衣是极轻薄的浅色纱罗,隐约衬出她莹白酥凝的双胛。   ……倒是正应了那句“酥凝背胛玉揽肩,轻薄红绡覆白莲”。   鬼使神差的,他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么一句。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时,谢逐微不可察地变了脸色,随即垂下眼帘,不再往那令人浮想联翩的景致多看一眼。   听见走近的脚步声,贺缈眉眼微抬,朝薛显身后的谢逐看了过去。   她还未完全从梦中回过神,见来人身着玄衣,低垂着眼神色清冷,竟是第一眼将他认成了星曜。   星曜便是一直如此。   从他失了记忆后,每每见到自己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若不是继任国师后,她是君他是臣,他怕是压根不愿和她多说一句。   贺缈始终不明白,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从前那个宠她护她的少年变得如此憎恶她……   是就连失去记忆,都不曾抹去的憎恶。   然而哪怕如此,贺缈却从未死心,仍旧一味地对他好,一味的“自以为是”地弥补他。   只因星曜是那个在她万念俱灰之际,唯一没有放弃她的人。   贺缈猛然从榻上站起身,一时间也再顾不得什么礼数周到。   她疾步走到谢逐跟前,抬手拉住了他的阔袖,声音微微打着颤,“你,回来了……”   谢逐心头一沉,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只见她眼角微红,神色怔忡,那双幽黑的眸底似乎映着他的面容,却又不完全是他,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别人。   “陛下!”见贺缈如此失态,玉歌连忙出声提醒,“首辅大人在外等了许久,想必口渴了,奴婢这就去沏茶。”   她刻意强调了“首辅大人”四个字,生怕贺缈下一刻便对着谢逐唤国师的名字。   “首辅……谢逐?”   贺缈眼底的迷雾渐渐散去,攥着谢逐衣袖的手松了松。   谢逐的视线从她面上移开,落在她缓缓松开的手指上,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涌上莫名的烦躁。往日的好脾气温和性情竟有那么一瞬被抛诸脑后,让他声音都变得格外生硬冷沉,“臣谢逐,参见陛下。”   贺缈终于反应过来,看清面前的人是谢逐,她怅然若失地往后退了一步,勉强笑了笑,“……原来是谢卿。”   她退回贵妃榻坐下,清了清嗓,看向薛显,“赐坐。”   “谢陛下。”   谢逐一撩衣摆坐下,对薛显的冷脸只当没看见。   将方才心中涌起的不快压下,他面上的阴郁转瞬即逝,声音又缓和下来,“杨谨和一案牵连了不少礼部官员,如今礼部已无人主事。臣今日来,是想请示陛下,礼部尚书一职陛下属意于谁?”   贺缈拾起玉歌丢下的团扇,草草扇了扇,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拉回正事。   “你觉得何人可用?”   谢逐想了想,道出几个礼部未涉案官员的名字。   贺缈微微摇头,“朕想用……周青岸。”   = = =   东市迎仙居。   方以唯临窗而坐,看着楼下人来客往熙熙攘攘,闷闷不乐地饮着盏中残酒。   “小姐!”茯苓心焦地伸手拦她,“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方以唯挥开她的手,苦笑,“你还不知道我的酒量吗?这点酒,醉不了。”   茯苓还是将桌上那酒盅夺走,护在了怀里,“小姐,你不是已经往诏狱里传了信吗,老爷一定会没事的。”   “我虽给爹传了信,让他供出杨谨和的罪行戴罪立功,”方以唯叹气,“可依他的性情,却不一定听得进。”   “老爷一定能想通的……”   “但愿吧。”   方以唯喃喃,看了一眼茯苓怀里的酒盅,刚动了心思要抢,却被旁边隔间骤然传来的碎响吓了一跳。   迎仙居靠窗的阁子只用木板隔开,并不隔音。隔壁的动静稍大一些,方以唯这边也听得清清楚楚。   “客官……”   “滚!”   那声冷飕飕的滚听着竟有些耳熟?   方以唯一愣,起身往隔壁走去,只见小二苦着脸从里面退了出来,卷帘半掩,她一眼看清了里面自斟自饮的周青岸。   “周大人?”   她提步便要进去打招呼。   “哎,姑娘……”小二好心拦住了她,“里面那位心情似是不大好,您还是别进去招惹了。”   方以唯低头看了看他盘里托着的酒盏碎片。   若放在寻常,她定是不管这等闲事。可今日饮了几盏酒,稍稍有些上头……   “无妨。”   她朝小二摆了摆手,径直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周青岸显然喝得比方以唯多,面前的桌上倒了好几个空酒壶。   他人也半眯着眼,两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像是已经醉了。   察觉有人走近,他抬起头,一见是方以唯,眉头登时拧成一团,“是你?”   方以唯在他对面落座,“周大人怎么也在这借酒浇愁?”   周青岸将手里的酒盏重重搁下,没好气地叱道,“滚出去。”   竟是丝毫不给她面子。   只不过,方以唯今日也神志不清,被他如此恶言相向压根没生气,反倒挑着眉笑,“周大人一人饮酒岂不寂寞?”   说着,也不顾周青岸面上的嫌弃之色,她自行斟了一盏,还微微倾身碰了碰周青岸手里的酒杯,“不如与我共饮。”   周青岸瞪她。   还记得刚来鸾台的时候,他只是稍稍刺她一句,她就会抿唇强忍着,虽不顶撞不回击,但坐回角落眼睛红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兔子。没想到这几个月下来,竟变得这般没脸没皮……   见方以唯不顾旁边侍女阻拦,一杯接着一杯喝得比他还凶,周青岸默默咽回了第二声滚,眼帘一耷,冷嗤了一声,“你为你父亲求情去了?”   方以唯摇头,“陛下在午睡,并未叫我。我在含章殿外跪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被谢首辅点醒了……”   “谢首辅?”   周青岸面上闪过一丝嘲讽,咬着牙一字一句,“首辅大人。”   他止不住地冷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方以唯敏锐地察觉出他的异样,“你对谢逐不满?”   “怎么,难道要我同你一样,敬他重他,将他的事迹当神话一样到处传扬?”   周青岸瞥了她一眼。   “……那是皇命难违。”   方以唯撇了撇嘴。   同她入鸾台时一样,为了在民间宣扬他们的正面形象,女帝命鸾台与云韶府一同将谢逐设擂那日的事迹编排出新话本。这差事周青岸死活不愿接,褚廷之和裴喻听周青岸的,也不情不愿。于是最后就落在了方以唯身上,害得她明明知道事情真相,还要违心地塑造谢逐神通广大的形象。   “他谢逐在大晋是三元及第,是晋帝钦点的状元。但我也是连中解元会元,最后殿试被钦点了探花,与他相比又差了多少?”   周青岸低头盯着酒盏上的纹路,喃喃出声,不知是在同方以唯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陛下有她的筹划,入鸾台伴驾我忍了,成天同云韶府那些戏子打交道我忍了,被民间戏称为颜官我也忍了……可凭什么?凭什么他谢逐一来,便是吏部侍郎升任吏部尚书,不过两个月便一跃成为大颜首辅?!凭什么!”   说到最后,他越来越激动,又抬手将桌上横七竖八的白瓷酒壶尽数挥下桌,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啊——”   茯苓惊得后退了好几步。   小二又被惊动了,却不敢进来,只隔着门帘小声问,“客,客官?”   方以唯回过神,朝门外扬声道,“进来收拾。”   她再转头看向周青岸,却见他借着醉意将心中苦闷一吐为快后,竟是直接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   = = =   含章殿。   谢逐今日来,除了请示礼部尚书的继任人选,还有便是要同贺缈商议开设女子科举一事。   开设女子科举是贺缈一直挂在心上的事,从前迟迟不推行是因为条件不成熟。   但从任用方以唯时,贺缈便已经开始为女子科举做准备。如今杨谨和垮台,凤阁落在谢逐这位新首辅手里,女子科举一事再无人阻拦。   然而在昭告天下推行女子科举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准备,大颜女子是否愿意参加科举,是单独为女子开设科举还是允许她们参加现在的科举,若单开女子科举,出什么范围内的考题,又命何人为女科主事,这些都还要从长计议。   见贺缈今日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谢逐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这几日太过劳累,还是要多加休息。”   贺缈嗯了一声,“开设女科一事便交给你了,你做事朕信得过,不必事事回禀。”   想到什么,她补充道,“方以唯近日为了她父亲的案子着急心焦,你便让她协理此事,也好转移些注意力……而且,她身为女子,会更了解女儿家的心思,定能帮上忙。”   “是,”谢逐应声,“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等等……”   见他起身要走,贺缈忍不住唤了一声。   谢逐顿住。   “你……”她小声开口,“你能再陪朕出去走走吗?”   闻言,玉歌面色一僵欲言又止,薛显更是直皱眉。   谢逐定定地看着她,双眸深幽沉寂,辨不出一丝喜怒。   尽管旁人看不出,但贺缈曾在谢逐身边待了几日,对他还算是了解。因此只是被他这么一盯,她便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眼。   他生气了。   可他为何生气?   谢逐沉默了许久,就在贺缈以为他不会答应,准备改口让他退下时,他突然开口了,“好。”   在御花园顶着日头散步时,贺缈终于意识到她提出了什么愚蠢的要求,后悔地恨不得给自己两记爆栗。   谢逐不是星曜,谢逐不是星曜,谢逐不是星曜。   ……她真是昏了头了。   “陛下真是昏了头了。”   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的玉歌忍不住压低声音吐槽。   薛显斜了她一眼,“你也忍不了了?”   “陛下午时梦见了国师,心中难过,这会便拉着谢首辅逛御花园……不明摆着还是拿首辅大人当作国师的替代品吗?”   玉歌眉心紧皱,“这要是国师回来,知道陛下有了新欢,两人不是又要生出许多误会?”   薛显不赞同地哼了一声,“只有你觉得国师还会回来。”   “你懂什么,”玉歌反驳,“国师对陛下是有情的,只不过隐藏得深而已。他肯定会回来。”   薛显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说话间,一行人恰好走到了云韶府跟前。   因为懊悔沉默了一路的贺缈总算看到了曙光,没有多想,便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朕突然想起今日还要去云韶府看她们排戏……”   言下之意便是,谢卿你可以走了。   “早就听闻陛下的云韶府奇人辈出,堪称一绝,今日总算有幸得见。”   谢逐露出了这一路走来的第一个笑容。   “…………”   贺缈微微有些傻眼。   等等?她没有邀请他啊?可他笑得这么好看……她能拒绝吗?   云韶府最近正在排谢逐的戏,戏本便是由方以唯和景毓主笔的。   出演谢逐的是个女扮男装的伶人,原本听说女帝来观戏倒是习以为常,然而一瞧见女帝身边的谢逐,表情登时变了,紧张地念错了好几句台词。   “她们平日里可不是这种水准,”贺缈不得不为自己的云韶府挽尊,“看来是你吓着她们了。”   “……”   谢逐挑眉。   云韶府的教坊使连忙跪下,“陛下恕罪,她们疏于练习,奴才回头定会罚她们。”   “陛下说的没错,想必是我来得突然,她们紧张而已。”   谢逐淡淡道。   贺缈也摆了摆手,随手拈了块糕点,“起来吧,不怪她们,”   “谢陛下……”   教坊使这才站起身,暗自舒了口气。   台上有几个乐姬登场,谢逐看了一眼,便侧头看向贺缈,“这几个乐姬微臣瞧着竟有些眼熟。”   “首辅大人眼力真好,这几人是陛下当初赐到您府上的……”   教坊使赶紧开口附和。   贺缈心头一咯噔,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下一刻,她就听得谢逐端凝低沉的嗓音,温和如三月春风。   “我府中当时有个叫青阮的,如今在何处?”   “咳——”   贺缈差点呛着,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拼命给一旁的玉歌使眼色,直到谢逐转头看她,才赶紧收回视线。   教坊使对女帝的“插科打诨”毫无觉察,仔细回想了一下,迟疑地摇头,“首辅大人是否记错了?云韶府里从来没有一个叫青阮的。”   “咳咳咳——”   贺缈拍着桌咳嗽起来,试图以这种拙劣的方式压过教坊使的回答。   玉歌也大呼小叫地扑了上去,“陛下!陛下你没事吧?!”   谢逐的注意力不得不从“云韶府是否有青阮这个人”转移到了“女帝会不会被一口糕点呛死”。   “陛下,可要唤御医?”   “不,不必了。”   贺缈咳嗽的声音弱了下去。   然而,云韶府的这位教坊使怕是不想再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待了,仍然绞尽脑汁地回想着青阮这个名字,“当初给首辅大人赐宫婢,名单都是奴才亲自定的,的确没有什么青阮。”   贺缈暗自咬牙,一个眼刀飞向了教坊使,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能是你记错了,又或是……那丫头在宫外用了别的名字。”   教坊使终于察觉出了什么,赶紧改口应道,“是是是,许是奴才记错了。”   谢逐微微蹙眉。   - -   转眼入了仲夏。   贺缈最受不得炎炎夏日,每日在鸾台听见外头蝉声嘈杂,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因此天气刚热,她就心急火燎地收拾东西,搬去了畅心园避暑。   朝中因杨谨和而起的风波已经初见安定。   陆珏统领的锦衣卫做事是大刀阔斧干净利落,杨谨和等人是夏初下的诏狱,而刚入仲夏,此案便已在陆珏的雷霆手段下接近尾声。   因贺缈行的是仁政,此案并未株连太多人。为首的杨谨和本被定了死罪,也被宽以流放之刑。其余的人依照涉案深浅,革职的革职,贬官的贬官。方淮虽是杨谨和亲信,最后却因以实证揭发杨谨和贪墨戴罪立功,只是被革了职,再不能入朝为官。   此番动荡后,鸾台几位颜官皆升了官职,却仍在鸾台伴驾,以周、方二人为首。周青岸升任礼部尚书,方以唯升任礼部侍郎。一时间,鸾台竟是有与凤阁分庭抗礼的架势。   “陛下,女试定在了明年八月,与科举同时进行。”   谢逐与方以唯站在殿中,朝坐在桌案后的贺缈禀报。开设女子科举这件大事已被提上日程,谢逐是首辅,而方以唯奉贺缈之命为女科主事,所以此事从头到尾主要由他们负责。   贺缈翻了翻奏折,“女学呢?”   若想女子科举有好的反响,在大颜境内开设女子学堂便是必行之举。   方以唯上前一步,回答地有些犹豫,“陛下,女学的进展……并不顺利。按照如今各地女学报名的人数,明年参加女试的人数,最多不会超过千人,而再经由乡试会试筛选,最后能参加殿试,怕是寥寥无几……”   闻言,贺缈微微皱了皱眉,“怎会如此?”   方以唯抿唇,跪地伏身,“微臣办事不力,甘愿受罚。”   “罚你有什么用,你先起来。”   贺缈放下手里的奏章,垂眼看向她。   谢逐神色温润,徐徐道,“此事不怨方大人,若想成功推行女试,除了陛下的一纸诏书,还需民间支持。可女学女试所触及的,皆是以往礼法的沉疴旧疾,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若不能探访民情,臣等怕是也一筹莫展。”   他顿了顿,“所幸离开科还有一年的时间,若能在这一年里寻出应对之策,鼓励女子入学堂,应当还能扭转局面。”   贺缈一愣,“你的意思是……”   “臣愿微服出行,探询民意。”   谢逐抬眼,望向御座之上的贺缈。   “陛下,”方以唯从谢逐的请愿中回过神,也连忙开口,“此事还是交由微臣吧。首辅大人毕竟不是女子,办起事来怕是不如微臣方便。”   谢逐侧眼看向方以唯,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被贺缈打断。   “别争了。”   贺缈心中已有了主意,视线在他俩身上扫过,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   “都去。”   - -   贺缈所说的都去,不止是方以唯和谢逐,还包括了第三人。   春泽馆。   “你说什么?!”   贺琳琅难以置信地瞪着坐在那慢条斯理饮茶的贺缈,“你再说一遍!”   贺缈放下茶盏,抿了抿唇,“过几日,朕想微服出京。”   贺琳琅全然不顾君臣尊卑,手指一抬愤怒地指向贺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几个月前才称病出宫跑到一臣子府上做丫鬟,现在又要搞什么微服私访?!”   贺缈早就料到她会有此反应,所以一进来就屏退了所有人,不然让其他宫人瞧见,她这女帝的威严怕是也不复存在了。   “长姐……”   面对暴躁的贺琳琅,贺缈也只能软磨硬泡,“明年这个时候,便是女科第一次试行。推行女子科举有多难你不会不知道,若此次没有回应,再想继续便是难上加难。”   贺琳琅面无表情,“陛下别来蒙我。今日在安和殿,谢逐和方以唯都抢这个差事,哪里轮到你亲自去?”   贺缈唇角的笑意僵了僵,“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长姐……只是,除了女科,我还有旁的事要做。”   “什么?”   “这一年来京中私市屡禁不止,还出现了不少大晋禁品。我想在晋颜边境通关市,所以要亲自去了解当地民生。”   贺琳琅将信将疑,“果真是为了政事,并非为了玩乐?”   贺缈认真地点头,“是。我若是微服私访,还要劳烦长姐监国,坐镇京中、代理朝政。”   贺琳琅一怔,似是有些诧异,“监国……我?”   监国这等重任,她竟是放心交给自己?倘若……万一自己生了反心,趁她不在京中夺权自立,她岂不是拱手将江山让了出来?   明白贺琳琅的顾虑,贺缈笑了笑,“除了长姐,朕还能放心交给谁。”   = = =   预备微服私访的小分队最初只有三个人。可陆陆续续不断有人加入,最后的阵容竟是愈发扩大。   毕竟女帝出宫是件危险系数不低的大事,贺琳琅虽没再阻拦,但却要求贺缈一定要带上锦衣卫,让陆珏护卫左右,以防有什么乱臣贼子动了心思,对她不利。   而宁翊不知从哪听到的风声,知道她要带着方以唯和谢逐出京,当天人就冲到了畅心园,哭天抢地搬出幼时(压根不存在)的情分,死活要跟着她一起去。   贺缈无法,想着宁翊这人脑子灵活、做事不按章法,也算有用处,便允了他。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不少人来贺缈跟前“纠缠”。   譬如励志做大颜第一面首的景毓,和宁翊从小就要好的靖国公次子楚霄,还有平日里甚少言语的裴喻。就连周青岸,也对微服出巡一事提过两句。   只是贺缈出宫不想动这么大阵仗,若真把他们都带去了,岂不等于把凤阁鸾台都背在身上走了。   更何况……偏偏还都是些“颜官”。让贺琳琅知道了,还要以为她此次就是带着“男宠”到民间逍遥快活去了。   鸾台西殿。   方以唯因为过几日便要离京出行,手头还要不少政事要与褚廷之他们交接,所以一整天都在鸾台忙前忙后,看得其他几个留守盛京的人拈酸吃醋、磨牙凿齿,就连一向同她交好的景毓都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陛下连宁翊都带着去,凭什么不带我……”   景毓愤愤不平,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手下的纸已经被揉得乱七八糟。   另一边,裴喻虽不像他这么碎碎念,但也板着脸,心不在焉地盯着笔架发呆。   方以唯也能感受到殿内诡异的氛围,只好默不作声的低头做事,连大气也不敢出,恨不能完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周大人,”   方以唯将一叠折子搬到了周青岸跟前,“女科还有些琐碎的小事没有定夺,我离京后还要劳烦大人了。”   周青岸抬头瞧了她一眼,却立刻移开了视线,目光竟隐约有些闪躲,“知道了。”   他敲了敲自己手边腾出的空地,示意方以唯放下。   褚廷之也走了过来,抢在方以唯前头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冷嘲热讽,“女科一事原本就是你与谢首辅主理,现在倒好,你们二人跟着陛下离京,这烂摊子竟交给我们收拾……”   周青岸蹙眉。   “方大人这几月颇受谢首辅赏识,也一直唯首辅大人马首是瞻。恐怕早就是身在鸾台,心在凤阁。既然如此,何不奏请陛下,干脆离了鸾台入凤阁?”   褚廷之已然将凤阁视作对立面,于是便十分看不得方以唯听谢逐的吩咐做事。   方以唯捧着厚厚一叠折子,微微有些愣怔,刚要反驳,却听得周青岸已经抢在她前面开口,“这话若让陆珏听见,已经够治你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了。”   “……”   周青岸起身,垂着眼接过方以唯手里的那一叠折子,又沉默了一会,才不自在地憋出一句,“早去早回。”   褚廷之:???   正在自怨自艾的裴喻和景毓:???   他们是瞎了还是聋了,周青岸对方以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态度了?   方以唯也吓了一跳。   自从那一日在迎仙居被她撞见醉酒发牢骚之后,周青岸突然就转了性子,对她的态度也与从前不一样了。   ……难道是怕她向陛下告状吗?   周青岸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似乎不太符合人设,赶紧沉下脸往回找补,“礼部缺人手。”   “……是。”   - -   除了陆珏和宁翊,此次离京还需有下人伺候。   方以唯和宁翊虽然平常被下人伺候惯了,但这次却被贺缈勒令,一个侍婢都不许带,只要多一人,便将他们都留在盛京。所以最后轻车便行,只带了玉歌和明岩随行。   由于贺缈一再缩减人手,真到了出发那日,一行人从畅心园西门启程竟是显得格外冷清,丝毫不像皇帝微服私访的队伍。   “陛下,此行一定要注意安全,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好。”   贺琳琅来送行时还是一万个不放心,而视线一落在贺缈身后的谢逐,她眼神又冷了下来。   ……若让这种居心叵测的敌国奸细继续待在陛下身边,必是后患无穷。   因为人少的缘故,陆珏只备了一辆马车。   贺缈与方以唯自然是坐马车,玉歌和明岩坐在马车外。原本谢逐和宁翊都是骑马的。可谢逐毕竟是受过重伤的人,此次出巡又是长途跋涉,贺缈顾及这一点,便特意命他也同坐马车。   所以最后骑马的只有陆珏和宁翊,和锦衣卫精挑细选的几名千户。他们皆乔装打扮成寻常人家的护院,驾马护在马车两侧。   待贺缈他们上车后,贺琳琅转身看向正要上马的陆珏,启唇,嗓音里仿佛含了冰霜,“陆珏。”   陆珏动作一顿,面上有顷刻的僵硬,但最终还是松开缰绳,转身跟着贺琳琅走到一旁。   “不知长公主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贺琳琅看向马车,“务必保护好陛下。”   “是,这是卑职的本分。”   “还有,”贺琳琅斜眼乜他,“本宫之前提过的那件事,你断然拒了,此刻反悔还来得及。”   陆珏似是早已料到她的用意,再开口时仍是口吻坚决,“卑职忠于陛下,只听陛下之命。”   贺琳琅冷哼了一声,唇角紧抿,“好一个忠于陛下。既如此,本宫只希望陆指挥使这一路都能寸步不离地护在陛下身侧,只要保陛下平安即可,莫要……”   她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道,“多管闲事。”   陆珏心头一凛,蓦地抬眼看向贺琳琅。   莫非……   见他警觉,贺琳琅却又突然笑了,“说笑罢了,瞧你紧张的。本宫还有件小事要托付给陆指挥使,此事,你定能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又开启副本模式啦~距离国师回京修罗场还有一个副本的倒计时!   #今日头条#女帝首席毒唯贺琳琅又向某人发起了攻击,并强行拉另一个唯粉陆珏入伙。 第29章   为了悄无声息地走, 不惊动旁人, 贺缈特意挑了卯时动身。   天光还没亮, 盛京城仍陷在夜色中尚未醒来, 街边的店铺也紧闭着大门, 只有一些小商贩早起正准备在街边支摊,贺缈的马车就趁着这个点缓缓驶出了城门。   车轮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打破了城郊的寂寥静谧。   夏日夜短昼长, 马车还未出城多久, 城郊已是天色熹微。贺缈侧头, 透过车帘的帏缝朝外看了几眼, 有些按捺不住心中雀跃。   算起来她已经憋了好几年了,这几年就算她能出宫,却也没离开过盛京。按照她的心性, 绝对是没法忍受的, 也难怪贺琳琅合理怀疑她是借机出宫逍遥……   “陛下,这次微服出宫,咱们是以什么身份什么名义啊?”   宁翊兴致勃勃地问。   他原本也在车外骑马, 可刚一出城,便叫着累了乏了外头风大,也挤进了马车。他一贯死皮赖脸,贺缈赶也赶不走, 就只能随他去了。   此刻被宁翊一提醒,贺缈才记起还有这一茬,想了想, 她说道,“朕……我和以唯便以姐妹相称。”   “陛下……”   方以唯有些惶恐,刚开口却被宁翊打断。   “她?她如何能与陛下您做姐妹?”   宁翊嗤笑,“任明眼人一瞧,都会觉得她是您的丫鬟。”   方以唯微笑,“世子殿下也不差,瞧着十分像首辅大人身边端茶倒水的。”   为了隐藏身份,宁翊和方以唯今日都换了一身寻常人家的便服,衣服料子都是民间百姓用的次等绢帛,没什么繁复的纹路,也没缀什么珠宝,的确看上去比往常朴素低调了很多。   而贺缈和谢逐虽也换了常服,但衣料轻软、薄而不透,一看织染手艺就知道非同凡品。   贺缈穿了件天水碧荷叶袖薄衫,衬白色皱纱裙,裙两侧缀着长长的流苏,飘逸雅致。也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巧合,谢逐今日竟也是一身浅青皱纱袍衫,衬着竹纹暗花,一看便是显达之人。   与这两位相比,方以唯和宁翊的确是显得……稍稍寒碜了一些。   所以他俩这次倒也不算是毫无理由的互相伤害。   贺缈有些惭愧地垂头,开始认真地反省自己是不是穿得太扎眼了。   被方以唯怼了回来,宁翊难得的没有生气。   他这人慕强,自打上回在醉蓬莱输给了谢逐,他便对这位文武双全的新首辅十分佩服。因此不但没生气,反而还挑衅地朝方以唯哼了一声,“给谢大人端茶倒水,本世子乐意得很!”   “是吗?那我也乐意给陛下做丫鬟。”   眼瞅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始终一言不发的谢逐终于淡淡开口,“陛下是回外祖家探亲的富家千金,陆指挥使是护院,世子与方侍郎是兄妹。”   他三言两语便理清了人物关系,贺缈满意地点头,“就照谢卿说的吧。”   方以唯总觉得好像漏了什么,“那首辅大人的身份呢?”   谢逐看向贺缈,“至于臣……是府上的管家。”   “管家?!”   宁翊和方以唯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谢大人,你见过哪家府上有你这样的管家?!”   “谢大人,管家不是您这样的。”   在这件事上,两人统一了战线。   贺缈也为难地打量了谢逐几眼,认同了宁翊他们的说法,“的确不像。”   谢逐的相貌太过出众,又天生带着些贵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屈居人下的……   宁翊瞧了瞧谢逐和贺缈的穿着,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灵光,“陛下!你和谢大人扮成回门的新婚夫妇如何?”   “什么?!”   贺缈惊愕地瞪大了眼。   就连淡定如谢逐,眸底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宁翊为自己想到这个精妙的点子激动不已,“陛下您看,您今日和谢大人穿得多相配啊!而且咱们最终目的地是玉沧,成婚三日后回门,有些女子嫁得远,本就要带着夫婿长途跋涉才能回到娘家……这不比什么千金小姐探远亲更有说服力吗?”   要说想象力要说编故事,谢逐可比不过他了吧。   宁翊求表扬地看向故事的两位主人公,见他们除了诧异没有旁的反应,便只好转向方以唯,瞬间冰释前嫌,“方大人,我说得对不对。”   方以唯掩唇轻咳了几声。   不得不说,如果女帝和首辅都不介意的话,这似乎还真是最能说得通的关系……   “这……”   贺缈惊得回不过神,“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   宁翊这么积极其实还有别的原因。   临出发前,瑾太妃特意把他叫到了宫里,嘱咐他将女帝终身大事放在心上。若出巡路上女帝遇到什么心仪的儿郎,一定不要客气,直接打晕了带回宫。   宁翊觉得,与其等贺缈看上什么人,倒不如他主动撮合。   谢首辅文武双全,多好的皇夫人选啊!甩鸾台那些颜官几条街!   只是……如此就有些对不起他的发小楚霄了。   见说服不了贺缈,宁翊扭头看向谢逐,“首辅大人,您觉得呢?”   车内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谢逐淡淡唔了一声,眼神不经意朝贺缈那扫了一遭。   他唇角始终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温和如三月里的春光。偏偏眸色深幽,哪怕轻轻一瞥,也看得贺缈心跳漏了一拍,双颊似火烧似的烫了起来。   “我……”   谢逐薄唇微启。   “主子。”   马车外,突然不识时务地传来一道冷冽低沉的男声,打断了谢逐的话,也让贺缈从晕乎乎中清醒了过来。   她探手掀开车帘,看向骑在马上的陆珏,“何事?”   陆珏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低声道,“臣觉得世子的提议不可行。”   宁翊:“???”   “您若是与谢大人扮成夫妇,之后每次落脚,岂有不住在一间屋子的道理。此事有损您的清誉,臣觉得不妥。”   说得不无道理。   贺缈被陆珏点醒,松手放下车帘,斩钉截铁驳回了宁翊的提议,“此事不妥,别胡闹了。”   功亏一篑的宁翊:“…………”   不是?这该死的锦衣卫耳力怎么这么好?此事与他有关系吗?   马车外,陆珏打了个喷嚏,牵着缰绳的手一紧。   长公主说了,让他务必看好谢逐,让谢逐始终与陛下保持距离,杜绝一切谢逐能勾引陛下的机会,严禁他们在这趟出巡中发展出什么“不容于世”的情愫。   以陆珏锦衣卫指挥使的直觉,他觉得谢逐绝不简单,所以让陛下远离危险也是他分内的事。   义不容辞!!!   马车内。   贺缈转眼看向宁翊和方以唯,半挑了眉,“我改主意了。你们不是想体验端茶递水吗?我成全你们,一个做小厮,一个做婢女。”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宁翊:“……”   不出声也中枪的方以唯:“……”   “至于谢卿,”贺缈敛了笑容,“便是我的兄长。”   见谢逐似乎想说什么,她为打消他的顾虑,摆了摆手,“出门在外,不必以我为尊。若遇上山贼刺客,为首的才最危险。”   言下之意便是,你是大哥以你为首,一旦有危险,你得顶在最前面。   谢逐好笑地扬了扬唇,“是。”   = = =   盛京城外的官道上,十数人骑马护着一辆釉顶马车渐行渐近,车轮从满地碎石子上碾过,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因天气炎热的缘故,官道两边的密林里传来阵阵蝉鸣,扰得人心烦意乱。   看了眼前方的地势,陆珏一拉缰绳,马蹄抬了抬,放缓了速度。   “头儿?”   锦衣卫指挥同知彦三骑马赶到他身边,不解地问。   陆珏皱眉,“都给我打起精神。前面那处密林,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不会吧……这才半日的功夫,就能遇上刺客了?”   彦三将信将疑地往那儿看了看。   陆珏阴恻恻地横了他一眼,他这才噤声,赶紧传达命令去了。   ——只要保陛下平安即可,莫要……   ——多管闲事。   陆珏又想起了临行前贺琳琅的那番话,几不可察地皱眉。   但愿是他想多了……   马车内。   贺缈昨日看着玉歌她们收拾东西睡得晚,今早卯时便又从畅心园启程,本就没睡够。再加上马车颠簸,更是困倦地睁不开眼。昏昏欲睡中,她渐渐歪了身子……   方以唯正扭头掀着车帘看风景,却不料肩头突然一沉。   她惊诧地偏头,竟见是贺缈枕在她的肩头,闭着的双眼还在轻微动颤动,似是睡得并不安稳。   ……这可是女帝啊!   方以唯半边身子都僵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不小心就会惊扰了女帝,或是让她磕着碰着。   她转了转眼,只见宁翊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就连原本闭眼小憩的谢逐也朝这里看了过来。   就在方以唯生无可恋之时,马车却是忽然颠簸了一下,贺缈一个重心不稳便要从她肩头栽下……   方以唯一惊,刚要伸手去扶,却见旁边横出一只手已经抢在她前面扶住了女帝左肩。   方以唯顺着那方竹纹阔袖抬眼,只见谢逐正低头看着女帝,神色沉静淡然。下一刻,他扶着女帝的手动了动,半梦半醒的女帝便借着那股力道离开了她半麻的肩头,转而往他左肩靠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30章   谢逐的臂膀自然不似方以唯那般纤弱, 似是寻到了个更好的姿势, 贺缈轻轻哼了一声, 不自觉搂住了谢逐的胳膊, 倒是比方才睡得更安稳了。   见状, 谢逐扶着她的右手才缓缓撤了下来。   女帝靠在自己肩头没什么问题,但谢逐毕竟是男子……这怕是不太好吧?   方以唯一边揉着自己的右肩, 一边忍不住启唇, “谢……”   谢逐一抬眼, 扬手将那修长白皙的食指竖在唇前, 比了个嘘的手势, 示意方以唯噤声。   方以唯默默将制止的后半句咽了回去,侧头看了宁翊一眼,却见他也是满脸惊奇地看着谢逐。   察觉到了她的视线, 宁翊也转眼看了过来。   两人面面相觑, 又不约而同别开了脸,各看各的风景,总之再不往女帝那多看一眼。   谢逐又垂下眼, 视线落在贺缈面上,目光格外专注。   女帝平日里总在人前端着老成持重的架子,此刻睡着,方才显出几分青阮的模样。   青阮……   谢逐无奈地牵了牵嘴角。   他向来自视甚高, 没想到刚来盛京便被女帝耍得团团转,却还毫不自知。   若不是那时在云韶府多问了一句,教坊使一再说没有青阮这个人, 他也不会起疑,不会命人去寻“青阮”的下落……   若不是后来他去太傅府上登门拜访,太傅兴之所至同他讲起女帝小时候的顽劣,还拿出女帝当初被罚抄的经义……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在谢府同他插科打诨、在醉蓬莱与人吵架的伶俐丫头,竟然就是堂堂大颜女帝。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   青阮那身武艺怎么看也不是从戏班里学的花拳绣腿,而她虽见多识广,可眼界谈吐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民间伶人便可匹及的。更何况那手隐露锋芒割金断玉的好字……   青阮就是女帝,女帝就是青阮。   青阮离开谢府之时,便是女帝“病情”好转之日。   谢逐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幽邃的眸底映着贺缈那张白皙安静的侧脸,与梦中伏在他怀里安睡的小姑娘几乎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抬起手,将她散落至颊边的发丝拨到耳后,微凉的指尖从她眼角抚过。   何时才能见到这双异瞳……   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哐当——”   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即便是陆珏冷厉的声音,“保护主子。”   刀剑出鞘的声音贺缈最是警觉,她蓦地惊醒,还没来得及反应车外发生了很什么,便发现自己怀里正搂着什么人的胳膊,脑袋还枕在人的肩上。   贺缈赶紧直起身松开手,瞧见被自己“祸害”的是谢逐,脸上更烧得慌了,“我……”   “不过是普通的山匪而已。”   宁翊打断了她,不屑一顾地嗤了一声。他正掀着车帘,只见数十名山匪打扮的人突然现身于密林,从高处俯冲而下,杀了过来。   谢逐也朝帘外看了过去。   方以唯不解地皱了皱眉,“这离盛京不过百里,怎会有山匪这般胆大包天?”   方以唯嘀咕的小声,但却清清楚楚落在了贺缈耳里,让她瞬间清醒。   “哧——”   突然,马车前的罗帷被剑尖划出一道口子。   与此同时,车外传来玉歌的叫声。   “玉歌!”   贺缈眸色一沉,果断掀开车帘纵身跃了出去。谢逐抿唇,立刻也跟在她身后跳下了马车。   “陛……小姐!”   见状,方以唯也作势要下车,却被宁翊一把拉住,“你下去做什么?!”   “小姐危险!”   “知道危险你还去?你又不会武功,下车不是给他们添乱吗?”   宁翊一改平日的玩世不恭,难得沉下了脸,“若真的只是山匪,陆珏又不是吃素的。若不是山匪……”   方以唯一愣,“你也觉得不是山匪?”   两人同时朝车外看去,只见车外那些所谓的“山匪”步伐身形都十分敏捷,而当贺缈和谢逐皆下车后,“山匪”的刀剑却几乎都朝谢逐袭去,尽是不留余地的杀招……   贺缈一手扯着玉歌一手拎着明岩,躲开了陆珏的大开杀戒,“没事吧?”   玉歌脸上溅了些山匪的血,还有些懵,“没,没事。”   “公子!”   明岩瞪大了眼,朝谢逐那里叫了起来。   贺缈转头,这才发现谢逐也跟着她下了车,此刻正被十来个山匪群起而攻之,他手中无兵器,赤手空拳自然落了下风。   “主子,”陆珏提着剑拦在了贺缈身前,剑尖染血,衣摆也沾了些暗红,周身都透着森冷的杀意,“您有无受伤?”   贺缈皱眉,视线一直盯着被围攻的谢逐,“没有,你快去助谢逐脱身。”   “……”   以工作效率高闻名的陆指挥使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的女帝陛下。   莫要……多管闲事。   长公主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陆珏?”见他仍站在自己身边纹丝不动,贺缈连忙又重复了一遍,“不必管我,快去!”   眼见着一山匪的刀尖已经刺向谢逐后心,而他却无暇顾及,明岩又惊叫了一声,“公子小心!”   见陆珏仍在迟疑,贺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眸色骤然冷了下来。她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陆珏,一扬手,袖中嗖嗖射出两支暗箭,一支正中谢逐身后那山匪的眉,另一支从谢逐身侧掠过。   谢逐旋身,空手握住了那支袖箭,察觉那箭上紧密缠绕的透明丝线时,他微微一怔。   然而下一刻,剩下的山匪便蜂拥围了上来,让他不得不从箭簇上移开眼,侧身避开了刀锋。   只是谢逐手里虽已有了贺缈的袖箭充当兵器,却并未用它伤人,出手仍非杀招,且招招避开要害,甚至不见一滴血,只是暂时让山匪失去战斗力而已。可那些山匪自然不像他那般心慈手软留有余地,稍稍缓过来便又不要命地扑了上来,好在陆珏虽不出手帮忙,他带出来的几个千户却在解决完马车附近的山匪后,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谢逐周围。   见谢逐暂时没了危险,贺缈便在一旁冷眼瞧着。   这些山匪虽身手不错,但比起陆珏精心挑选的人还是差了一些。不过片刻,场上便只剩下一个活口。   谢逐已经退到了一侧,将人完全交给了锦衣卫,自己竟是执着那支袖箭不知为何看得出神。   一人长剑挥出,压上那匪徒略有滞塞的刀刃,彦三则从身后抬脚踹向匪徒的腿弯,让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长剑一下横在了他颈项间,只差一寸便可要他的性命。   陆珏面色变得格外凝重,终于开口唤了一声,“彦三。”   “头儿,我心里有数。”   彦三扭头看了陆珏一眼,依旧将刀架在匪徒脖子上,只知道留活口逼问幕后主使是一件再常规不过的事,完全忽略了陆珏的脸色。   彦三将剑又往前逼近了些,扬声道,“说!你受……”   何人主使四个字还未出口,一支暗箭竟是横空射来,稳准狠地扎进了匪徒心口。   “!”   彦三难以置信地转身。   只见女帝低着眼,缓缓垂下手,素来和善的面容竟透着几分凉薄。   “主子……”   陆珏也没想到贺缈会出手,有些诧异地看她。   贺缈抿着唇,也偏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一眼,陆珏便意识到她什么都明白了,登时哑然。   “不过就是普通山匪,尽快收拾利落了,不要耽误赶路。”   贺缈淡淡丢下一句,抬脚朝谢逐那里走了过去。   = = =   半途突然冲下来的山匪似乎只是一个小插曲。重新启程后,谁都识趣地没再提这茬,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方以唯和宁翊继续看着沿途景致,谢逐又闭上眼休息。只有贺缈心事重重地睁着眼,不敢再睡,生怕自己睡着睡着又滚进了谢逐怀里。   她悄悄偏头,眉眼间的冰霜已经褪去,眸光反倒有些闪躲,状似漫不经心地瞟了谢逐一眼。   见他闭着眼,神色温润如常,她才收回了视线。   马车行了一天,终于在黄昏之前赶到了上庸城,陆珏寻了个客栈落脚。这一路车马劳顿,所有人都乏了,因此很快就分好了房间,各回各的屋歇下。   玉歌和明岩自然是同他们主子一间屋,而方以唯和宁翊虽然被挂上了婢女小厮的名号,但轮到住下时,贺缈还是让陆珏分了他们一人一间。   回到房间后,贺缈只稍稍梳洗了一番,就扭头吩咐正在替她收拾行李的玉歌,“去叫陆珏来。”   玉歌很快就将陆珏唤了来,见贺缈神色严肃,似是有什么大事要谈,便机灵地掩上门出去了,说是要去给她准备夜宵。   陆珏低眉敛目,心里清楚贺缈要问什么,却还是开口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贺缈在桌边坐下,似笑非笑仰头看他,“今日那些山匪是什么人?”   陆珏眉眼微沉,“臣不知。”   “当真不知?”   贺缈冷了脸,将手里的木梳重重往桌上一搁,“陆珏,你知道我最厌恶什么吗?”   自然是欺骗。   陆珏低头,撩开衣摆跪下,“臣只是有所猜测,至于幕后主使是谁,臣完全不知情。”   贺缈面色缓了缓,“你以为是谁?”   “臣以为……”   陆珏顿了顿,“是长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谢逐和贺缈的前尘往事在《假如》里有提及一部分,想要被剧透的可以去看lemonenamel小天使的长评~不着急的就等我慢慢写哈~ 第31章   想着再不和盘托出, 这几年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换来的信任恐怕都要付诸流水, 陆珏便再没了隐瞒的心思。   “陛下决定微服南巡后的第二日, 长公主便将臣叫到了春泽馆, 让臣趁南巡之时伺机除掉谢逐。”   果然如此……   贺缈皱眉。   “臣只听陛下之命, 自然不能答应。可今日临行前,长公主又把臣叫到了一边, 与臣说了些奇怪的话, 让臣……不要多管闲事。”   陆珏的声音越来越低。   贺缈心中气已消了大半, 但听到这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所以你今日就见死不救?”   “臣自然是万事以陛下为先, 即便没有长公主,今日那等情况,臣也不会离开陛下半步。”   陆珏的口吻突然坚定起来。   “你……”   贺缈噎了噎, 半晌才挥挥手让他起来, “下次莫要如此了,谢逐不能出事。”   打发走陆珏后,玉歌也捧着一碗碧粳粥回来了。   “马车颠簸了一日, 奴婢想着您大概也吃不下什么别的,就借厨房做了碗粥。”   贺缈一手支着太阳穴,有些头疼地叹气,“没胃口, 一个个都不省心。”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贺琳琅死心?这要是南巡一路贺琳琅都派这种演技拙劣的刺客来杀谢逐,她一次能圆过去……她圆过去个屁啊!   这些山匪既不打劫也不叫嚣,上来就是为了杀人, 哪里会有这样的匪徒?而她不问缘由就灭了最后一个活口,一看便是包庇幕后指使。   谢逐心里肯定也清楚,就连方以唯和宁翊,怕是也看出了什么,否则后来上车也不会对此事只字不提。   贺缈的头更疼了。   瞥了一眼玉歌做好的碧粳粥,她突然起身,端着碗就往门外走。   “小姐你去哪儿?”   玉歌忙不迭跟了上来。   “别跟过来。”   “……是。”   - -   明岩拿了根签字去挑灯芯,屋内的烛光略微亮了亮。   谢逐就坐在桌边,在烛台边仔细观察着手里的袖箭。这是今日贺缈为了助他脱身射过来的,他后来便藏在衣袖里带了一路。   “公子?您都对着这支箭看了半天了,这箭有什么问题吗?”   明岩好奇地问。   谢逐垂着头,烛光在他的侧脸上覆了淡淡一层金辉,让他下颚的棱角都变得稍稍柔和。   他单手执着那支袖箭,修长白皙的食指在那箭簇后缠绕的透明丝线轻轻抚过,眸里映着跳动的烛光,隐隐透着些浓烈的情绪,与他平日里的淡然大相径庭。   “这箭……”   谢逐启唇,刚要说什么,却听得有人敲门。   明岩赶紧转身去开门。   “陛……表小姐?!”   开门见是贺缈,明岩吓得差点要跪下。   他没进过宫,这次南巡是他头一回接触女帝,都说伴君如伴虎,虽然女帝年轻貌美,可毕竟身份摆在那,明岩乍一见着还是腿软。   表小姐?   谢逐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哪里来的表小姐。   贺缈还记着当初做青阮时被欺压的仇,轻飘飘地瞥了明岩一眼,吐出两个字,“出。去。”   “是是是。”   明岩忙不迭地窜了出去,给她腾出路,顺道阖上了门。   谢逐唇角牵了牵。若明岩知道他当初大呼小叫的对象正是大颜女帝,不知会作何感想。   欺软怕硬……   贺缈踢了门一脚,再转身对上谢逐时,帝王的气势又没了,只有些心虚地讪笑,“谢卿。”   谢逐敛了面上的笑,起身道,“陛下。”   “哎,出门在外不要暴露了……”   贺缈连连摆手,几步走过去,将手里的粥碗在桌上放下。   不知是谁先叫的谢卿。   谢逐也不拆穿她,看了眼桌上的碧粳粥,“这是?”   贺缈解释道,“玉歌做的夜宵,你趁热喝吧。今日车马劳顿十分辛苦,你还受了惊吓……”   惊吓?   谢逐半挑了眉。   “那些山匪太过猖狂,多亏有谢卿你护驾。回去后,我定严查此事,派人清剿那些山匪。”   贺缈振振有词地睁着眼说瞎话。   “许是臣穿得太过招摇,让那些山匪误以为臣才是众人之首。又怎么会放过臣,反而对一个姑娘家穷追不舍?”   谢逐笑了笑,“能如此护驾,臣也算有些价值。”   这倒好。   她没圆上的事谢逐自己给圆上了。   贺缈尴尬地回以微笑,眼神漫无目的地转了转,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瞧见桌上的袖箭,登时拐了个弯,“这……这不是我的箭吗?”   谢逐点头,将那袖箭拿起,“是陛下救臣的那支。”   “你竟将它带了过来!”   顺着谢逐的视线,她也垂眼看向自己的那支袖箭,不解地问,“这箭……有什么不对吗?”   谢逐淡淡唔了声,“臣只是瞧这袖箭做得十分精巧,不似凡品,若白白丢了反倒可惜。”   他指了指那箭上缠绕的丝线,“这种丝线,似乎很少见。”   贺缈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谢卿好眼力。这是勾云丝,松时柔韧紧时锋利。无论白日还是夜晚,隐蔽性极高。缠在箭上,射出时难以被人发现行迹。勾云丝极为珍贵,其实有许多用处,像我这样缠在箭上真是暴殄天物了。”   她张了张唇,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这是我幼年时……师父特意命人为我制的袖箭,我那时不懂事,无意中瞧这勾云丝好看,就偏要师父帮我缠在箭上。”   谢逐眼神幽暗,攥着短箭的手又收得紧了些,喉头轻微颤动。   “也就是说……这袖箭世间罕见,唯陛下所有。”   他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听得贺缈有些莫名,“应当是吧。”   谢逐抬眼看她,不知是因烛光映衬的缘故,还是旁的什么,那双眸子全然不似平常的清冷,好像闪着炽热的光,要将她灼化穿透一般。   “谢卿……”   贺缈定了定神,试探地去拿他手里的袖箭,“这支箭,可以还给我吗?”   她不好意思地扬了扬唇,“这袖箭我只剩下六支,平常防身轻易不用。就算是用了,最后还是会取回袖箭,擦拭干净。所以……我就收回去了。”   将那袖箭从谢逐手里轻轻抽了出来,也不等他出声,贺缈往后挪了一步,“时候不早了,明日要早些出门,谢卿喝了粥就尽快休息吧。”   说罢,她便转身出了门。   “吱呀——”   门被合上的动静从身后传来,谢逐才虚攥了掌心,眉眼低垂。   那只袖箭,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 -   上庸城自古富庶,民风开放,繁荣不输盛京,也是此次开设女学贺缈最重视的城池之一。   然而她接连在上庸设了两所女子学堂,愿意入女学的人却寥寥无几,最后呈到她跟前的名单只有薄薄的两张纸,少得出乎她的意料。   所以贺缈第一个暗访的地方,便定在了上庸城。   城门口。   墙上张贴着开设女科和女学的皇榜,来往的商贩百姓熙熙攘攘,却无一人往那皇榜上多看一眼。年迈的妇人依旧挑拣着新鲜的菜和小贩讨价还价,河道边船夫的孩童仍趁着父亲不注意乐呵呵地趴在船边玩水,桥下也有不少妇人,一边洗涮一边谈笑,高门大嗓言论粗鄙。   贺缈站在拱桥上,远远地看着城门口那张无人问津的皇榜。   它的色泽仍是明艳的,末尾盖上的皇印还是鲜红的,然而却像是刻意被人忽视似的,像一颗被丢入湖泊的碎砾,就连涟漪都只泛了一小圈,随后便沉寂静默,不曾对城中这些人的生活产生丝毫影响。   “小姐……”   见贺缈神色郁郁,方以唯有些担忧地开口唤她。   贺缈回过神,叹了口气,转身往桥下走,“有些事或许是我们想的太简单了。”   “万事不能一蹴而就,需得徐徐图之,”谢逐走在她身边,低声道,“你早上还不曾用膳,这里摊贩倒多,有不少你喜欢的吃食。”   陆珏不赞同地蹙了蹙眉,朝谢逐瞥了一眼。   这又吵又闹不太干净的地摊吃食,陛下怎么能在此处用膳?也太不讲究了些……   贺缈在周围扫了扫,才发现的确都是她平常爱吃却吃不到的路边摊,心情不由大好,“那就先寻个地坐下吃些东西,吃饱了再说。”   顿了顿,她突然发现身后少了一人,小声喃喃,“宁翊呢?”   “喂喂喂——”   已经在馄饨摊边坐下的宁翊咧着嘴朝他们挥手。   因今日出门是办正事,玉歌和明岩便被留在了客栈。贺缈只带了谢逐、方以唯和宁翊,而陆珏坚持要寸步不离地护她周全,所以也跟了出来。   这五人虽都换了并不显眼的便服,贺缈和方以唯还带了面纱,可剩下三个大男人容貌也是一等一出挑,坐在路边还是吸引了不少行人的视线。   若不是有陆珏这个冷面罗刹在,那些人的眼神恐怕还再放肆些。   贺缈垂了眼,掀开面纱舀了勺热腾腾的汤,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开口,“易容,回去通通给我易容。”   “再来一碗!”   宁翊从汤碗里抬起脸,叫了一声。   这一桌就属宁翊和贺缈吃得最香。   陆珏虽也吃了不少,但面上并无那种仿佛吃了什么美味的享受表情。剩下两人,谢逐吃得慢,而方以唯则是没怎么动。   天气热,这边上又是蒸煮的摊子,方以唯没闻到什么馄饨的香味,鼻子跟前倒是挥之不去那河里隐隐漫上来的鱼腥味和行人身上的汗味,让她食之无味难以下咽。   宁翊朝方以唯斜了一眼,见她连脸色都白了,不由出言嘲讽,“果然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老板娘正端了碗馄饨过来,宁翊侧头问道,“可有凉的绿豆汤?”   “有的有的。”   宁翊将绿豆汤搁在方以唯面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将就着喝吧。”   说罢又埋头给自己的馄饨汤碗加了一勺辣。   方以唯愣了半晌,才端起碗轻声道谢。   作者有话要说:  谢逐冲鸭! 第32章   贺缈压根没怎么注意这两人的对话, 目光一直在那馄饨摊边打下手帮忙的姑娘身上转悠。   大概是老板娘的女儿, 十来岁的模样, 小小年纪看着却很是伶俐, 每一桌结账时她只稍看一眼桌上的碗碟, 便能立刻得出个数儿,比老板娘算得还要快些。   见贺缈打量她, 她也大大方方走了过来, “姐姐还吃吗?”   贺缈收回视线, 淡淡地唔了声, “姐姐吃完了。”   “那我就把碗筷都收拾啦。”   小姑娘利落地拿着抹布擦起了桌子, 将碗筷叠成一堆,却是不小心掉了支筷子,从桌上滚了下来, 在贺缈衣摆上划了一道浅浅的汤渍。   “啊对不起对不起!”   还未等贺缈开口, 小姑娘便吓了一跳,赶紧蹲下身想要给她擦干净。   老板娘闻声赶了过来,也连忙给贺缈道歉, 转头对着女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这么大的人,做事还毛手毛脚的,和你死去的爹一个德行!也不知道养你有什么用!再这样帮倒忙, 就把你卖给人家府上做丫头,还能换一笔银子!”   小姑娘红着眼睛将碗筷捧走了,贺缈瞧着有些愧疚, 见老板娘还一个劲儿的朝她赔罪,连忙摆了摆手,“没关系……”   谢逐却是抓住了老板娘话里的重点,抬眼看向她,淡淡地启唇,“我听说上庸如今开设了女子学堂,但凡女子报名入学,皆可得一笔银子。与其将你这女儿送去做丫鬟,何不送进学堂?”   老板娘笑了一声,似是对女学嗤之以鼻,“她上学堂能有什么用?就她这蠢笨模样,也做不了什么大官,既做不了官去那学堂又有什么用?倒不如替我打打下手,过几年再找个人家嫁出去……哪能容她在那学堂里耗着!”   顿了顿,她拉长了声音,“至于那女学入学的银子,哪有那么好领?”   贺缈皱眉,“什么?”   “我们这儿一开始还有好几家兴冲冲地去报名了,可最后呢,两手空空地回来,压根就不让我们这些人领……原来那些夫子也贯是嫌贫爱富的。”   “还有这种事?”   方以唯也放下了汤碗。   宁翊插话,“那朝廷的银子都去哪儿了?莫不是都被学堂那些人饱其私囊了吧?”   贺缈的脸色难看起来。   谢逐看了她一眼,侧身朝那老板娘的女儿招了招手。   小姑娘揉着眼走了过来。   谢逐垂眼瞧她,“你叫什么?”   “莲姐儿。”   小姑娘说话还带了些鼻音。   谢逐微微俯了身,“你可想去学堂读书?”   莲姐儿愣了愣,连忙回头看了她娘亲一眼,又转回来摇头,“不想。听隔壁二虎说学堂教得都是些之乎者也听也听不懂用也用不上的话,我不喜欢。”   贺缈心念一动,“若学堂教你算术,教你商经呢?”   “商……经是什么?”   莲姐儿有些懵。   宁翊敲了敲碗,眯着眼笑,“就是教你如何挣许多许多银子,开许多许多店铺,让你和你娘过上好日子的!”   老板娘从他们身后经过,听到这倒是稍稍动了些心思,“女子行商是要被说闲话的,女学里又怎么会教这些?”   宁翊支着脑袋瞥了一眼贺缈,挑眉,“自然是要教的。”   莲姐儿想了想,点头,“那我想学。”   - -   谢逐向老板娘“借”来了莲姐儿,准备带着她去学堂报名,看看女子学堂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方以唯看着前面牵着莲姐儿手的贺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其实她与贺缈的心情也差不了多少,如今只要在街上瞧见正是适龄的女孩,脚下便走不动道,恨不得冲过去就问人家爹娘,为什么不送去女子学堂……   “收收你那直勾勾的眼神。”   宁翊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   “像个拐卖孩童的婆子。”   方以唯觉得自己和宁翊搭话就是个错误。   学堂在城东,离这还有些距离,从河道边离开后几人就上了马车,由陆珏驾马往城东学堂去。   贺缈牵着莲姐儿坐在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搭话。如今身边没了娘亲,小姑娘反倒少了些顾忌,话都多了起来,又变回了方才算账那个机灵的模样。   “娘亲说我一看就不是读书的料,去了也是浪费时间。”   贺缈低头,“可我觉得你十分聪明,读书识字只是为了明理,对做生意也有好处,也并不一定都要特别有学问、都要做大官。”   “特别有学问做大官的,姐姐是在说方以唯吗?”   莲姐儿突然仰头问。   “咳——”   突然被点名的方以唯轻咳了一声。   贺缈忍不住惊喜地笑了起来,“你也知道方以唯?”   莲姐儿点头,“很厉害的女官嘛。之前有戏班子来演过戏,虽然娘亲和我都去不成,但听看的人回来讲过。娘亲后来还常常提起她……”   “你娘说她什么?”   这次开口问话的是方以唯本人。   “娘亲说,方以唯这样的女子就算放在男子里也是少见的,哪里人人都能像她一样。”   莲姐儿仔细回想了一下。   方以唯扬了扬唇。   “不过娘亲也说了,由方以唯可见女子读书没好处,读到最后只会像她一样嫁不出去,还要被人退婚。”   “……”   方以唯唇角的笑容彻底僵住。   贺缈同谢逐面面相觑,车内登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宁翊终于反应过来,笑得惊天动地,差点没在车厢里打滚,“小妹妹,你娘哈哈哈哈真是目光长远想得周到!”   方以唯暗自咬牙,看向宁翊的眼神几乎要冒出火来。   莲姐儿被他俩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赶紧往贺缈那里缩了缩。   贺缈尴尬地打圆场,“莲姐儿,方以唯可不是嫁不出去。你想,她做了大官,又得女帝赏识。以后喜欢什么人,女帝可以给她赐婚啊!她自己喜欢的人,肯定比原来爹娘挑选的要好很多。所以啊,要想自由,就必须要足够强大。只有强大了,才能把你喜欢的据为己有。读书才是出路啊!”   “哦……那最强大的应当是女帝了吧,”莲姐儿似懂非懂,“难怪女帝有那么多男宠。”   贺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宁翊再次拍着车壁笑了起来,方才还板着脸的方以唯也默默抬手掩住了嘴,一瞧便是在偷笑。   就连谢逐也轻笑了一声,被贺缈一瞪,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脸。   “你才几岁?知道男宠是什么意思吗?”   贺缈怒了。   莲姐儿怯怯的,“我都是听那些来吃东西的人说的,说女帝宫里有好多长得好看的人,女帝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才让他们进宫的吗?”   贺缈一时间甚至不知怎么回答她,好在马车十分合时宜的停了下来,陆珏在外头替她解了围,“小姐,学堂到了。”   “好好好。”贺缈忙不迭催促莲姐儿下车,生怕她还要继续瞪着单纯的大眼睛问自己问题。   然而他们这一群人若是全进学堂也太过显眼,所以最后领莲姐儿进去报名的差事就落到了宁翊和方以唯头上。   “我们?”   宁翊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方以唯,“我们俩像什么样子?”   贺缈也指了指自己和谢逐,“你的意思是我们会比较好吗?”   宁翊噎了噎。   贺缈抬头看了看时辰,低声吩咐,“给你们一个时辰,进去把里面的名堂给我摸清楚。还有,稍微乔装一下。”   宁翊琢磨了一下乔装两个字,趁方以唯还没反应过来时,扯下她的面纱,抬手往她白皙的面庞上抹了些灰。   方以唯最爱干净,一把挥开他的手,“……你在做什么?!”   “不是说学堂嫌贫爱富吗?你这样进学堂,夫子还不把你供起来,懂不懂什么叫伪装?”   方以唯冷笑,也在马车车轮上抹了些灰,糊上了宁翊的脸。   “幼稚。”   贺缈叹气,蹲下身拍了拍莲姐儿的头,“你跟着他们进去,姐姐在外面等你。”   方以唯和宁翊在彼此的互帮互助下,终于变得“蓬头垢面”,看上去十分的“贫”。   目送两人领着莲姐儿进了学堂,谢逐侧头看向贺缈,“我们去何处?”   贺缈朝四周看了看,“在这附近转转。”   她记得当初选址时特意看过,上庸城这学堂后街有不少店铺,以书摊居多,也有茶肆,可以去那里坐着等。   三人朝后街走去。谢逐和贺缈在前面商议着女学之事,而陆珏则落了一步跟在后面。   尽管他轻功好,走起路来没声音,可谢逐还是无法忽略他的存在,只因那警惕的目光,似是要将他后背盯出个洞来。   学堂后街果然有不少书摊,可此刻正是学堂里上课的时候,街上便冷冷清清地没什么人,书铺也都收了摊。   三人寻了个茶肆,在二楼雅间落座,窗口正对着学堂后墙,还能瞧见学堂后院的花花草草。   “目前女学的蒙馆重在识字,经馆同男子官学一样,重在举业。可也并不是所有女子都想走科举这条路,若她们偏偏想经商、行医又或是做些其他事呢?这世间,也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贺缈思忖着说道,“你以为呢?”   谢逐颔首,“请师父教习商经倒是简单,只是即便她们学了商经,从女学出来后也并不一定能找到经商的机会。”   贺缈嗯了声,“倒是可以先从一些绣坊银楼下手,尝试招些女掌柜。”   她漫不经心地侧眼,却在瞧见学堂后墙上冒出来的脑袋时蓦地一顿,“那是什么?”   谢逐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神色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那是……女学弟子在翻墙。”   “…………”   贺缈的脸绿了。   好嘛,没人去读书也就算了,竟然连在里面读书的还要翻墙逃学?!   贺缈冷笑,指了指窗外,“陆珏。”   “是。”   陆指挥使起身,飞身从窗口跃了出去。 第33章   “哎哎哎, 你再往上托点!”   “你抓稳了没?”   “抓稳了!我先上去, 再拉你!”   两个十二三岁的姑娘笨拙地翻着墙。蹲在墙头的个子娇小些, 头顶扎着两个髻, 髻上打着结的绣带已经有些松了, 额前垂着的刘海也微微被汗湿,一瞧就是个古灵精怪的。   而墙下正在被拉的那个高挑些, 编着麻花辫, 看着也是个冰雪聪明的。   “哎哟——”   两人手拉着手从墙头栽下来, 一个叠着一个躺在了地上。   “快起来!你压着我了!”   双髻拍了拍身上的麻花辫, 痛苦地往后仰了仰头, 却是一眼瞧见了张冷厉阴森的脸,惊得张了张嘴,“啊……”   还没完整说出一句话, 她整个人便被拎了起来。   陆珏面无表情将两个小姑娘丢在了贺缈面前。   “嗷!”两人脑袋撞在一起, 皱着脸哀嚎了一声。   “谁啊?!”   双髻愤怒地捂着头,抬脸叫了起来。   贺缈坐在窗边,居高临下冷冷地看她。   因带着面纱, 两个小姑娘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一瞧她的气势,再加上翻墙逃学又有些心虚,声音迅速低了下去, “你,你谁啊?!”   “这个时候学堂还没放学吧,”贺缈屈着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阴恻恻地开口,“你们逃学?”   在谢逐眼里,这仿佛就是一个小魔头板着脸教训另外两个年纪更小的鬼灵精。   他不动声色地牵了牵嘴角,端着茶低头抿了一口。   “关你,关你什么事……啊!”   双髻底气不足地嘟囔了一声,话音刚落,脑袋上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   “好好说话。”护主的陆指挥使沉沉地斥了一声。   双髻声音颤了颤,“你,你们不会是绑匪吧!”   “傻,绑匪还管你逃学?”麻花辫看起来比双髻要冷静一点,看向贺缈小声问,“你是新来的夫子吗?”   贺缈板着脸沉默。   麻花辫声音又低了些,“你不会是新来的……掌教吧?”   掌教便是学堂的总教习。   谢逐慢条斯理地合上茶盖。   想来这两个丫头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们身后站着的,是冷酷无情精通诏狱百种刑法的锦衣卫指挥使。将她们当场抓包的,既不是夫子,也不是掌教,而是……当今皇上。   这大概是史上最可怕的逃学了。   被怀疑是学堂掌教,贺缈既没有承认却也不否认,转而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   “我,我叫二丫!”   双髻扯了扯麻花辫,朝她眨了眨眼,麻花辫也反应过来,“我叫翠花。”   ……什么鬼名字。瞎编也不编个像样点的,鬼心思都写在脸上。   慧眼如炬的陆指挥使看不下去了,眉头一皱,刚要上前,却见贺缈朝他摆手,这才退了回去。   “为什么逃学?”   贺缈又敲了敲桌,沉声问。   坐在地上的两人又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瞅着瞎话张口就要来,谢逐冷不丁清了清嗓,启唇道,“想好了再说,说谎话的代价更大。”   两个小姑娘这才注意到一旁坐着的谢逐,也堪堪看清他温润俊朗的容貌,再加上他此刻静静看过来,眉目沉静嘴角含笑,竟宛如超脱世俗的仙人一般……   两人都不由有些傻眼,半晌回过神,也不知是被美色迷惑还是懵了,竟变得老实起来。   “我,我们要去雀楼雅集。”   雅集?   贺缈愣了愣,雅集大多是文人雅士高谈阔论、议论诗文的集会,她们这样小的年纪,怎么可能是逃学去参加雅集?可这二人神态又不似在说假话……想必这雀楼雅集一定不是什么正经雅集。   “你们如此小的年纪,就能参加雅集了?”   谢逐故作诧异地半挑了眉,“那么,你们的诗文定十分了得。”   小姑娘大抵已经有些晕乎乎了,开始不打自招,“不是的,雀楼雅集讨论的并非诗文,而是……戏文话本。”   “是嘛?!”   贺缈登时两眼放光,噌地站起身。   陆珏轻咳了一声。谢逐抿了抿唇,压下嘴角不自觉扩大的弧度。   贺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装作没事人似的坐了回去,“如今,竟还有这种戏文话本的雅集?我怎么不知道?”   梳着双髻的“二丫”咧着嘴笑,“掌教有所不知,因为讨论的戏文话本特殊,所以雀楼每次雅集都比较私密,可不是人人都晓得的。”   特殊……私密……   贺缈脑子里登时掠过一些不太健康的想法,嘴角抽了抽,“你们看的,不会是什么□□吧?”   □□二字把两小姑娘吓了一跳,忙不迭摆手,“不是不是!就是一些……”   说着她们还有些难以启齿,“传奇文学。”   见她们支支吾吾,贺缈更怀疑了,“我不信!那雀楼雅集在哪儿?你们立刻带我去!”   = = =   ——鸾台秘史。   当在雅集现场亲眼瞧见横幅上的四个大字时,贺缈两眼一黑,觉得自己仿佛在被公开处刑。   “哦,原来是这个。”   贺缈毫无灵魂地敷衍了一句,“没什么好看的了,走了走了。”   被逼迫着领路的两个小姑娘也震惊了,“掌教您也看过《鸾台秘史》吗?!”   贺缈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看这种……不正经的书!”   说完便遭到了好几个路人的白眼。   谢逐无声地笑了笑。   贺缈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拂袖要走,却被谢逐隔着衣袖捉住了手,“既来了,何不看看再走?”   “我……”   “你虽没看过,但我却读过。”   谢逐唇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就当陪我进去看看?”   贺缈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只能硬着头皮被谢逐拉着往里走。   牢记使命的陆指挥使立刻发现了谢逐的逾矩举动,可手边还拎着两个小姑娘,一时他竟腾不出手去管谢逐的爪子。   雅集现场聚了不少人,大多都是些年纪轻轻的女子,也不乏像二丫这般大的小姑娘。只是却分成了好几个区域,壁垒分明地围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   饶是贺缈这种沉迷话本的人,都有些看不懂这雅集的操作了。她随意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拿起手边的两个人偶瞧了瞧。这人偶她在书摊上见过,是仿照书里她与褚廷之的造型做的。   不过,摆在这里是做什么?   谢逐从她手中接过人偶,也仔细打量了一番。   贺缈转头朝旁边的两个小姑娘看。   “这是在做什么?”   翠花小声解释,“掌教,书里围绕女帝有好几条线,有和周青岸的,有和裴喻的……看书的时候大家都有喜好偏向,更喜欢哪条线便是哪个主角的拥众,总觉得自己支持的那个才是女帝真爱。所以虽然都是书迷,但平常也会有矛盾。”   二丫赞同地点头,“为了和平为了和谐,雅集现场只能划分区域,防止大家聊着聊着就打起来。”   这么玩意???   贺缈嘴角微微抽搐。   “所以这一块,都是支持褚廷之的拥众?”   谢逐看了眼四周稀稀拉拉的空座椅。   “褚廷之的拥众一直不多,因为书里书外和女帝的互动屈指可数!不像我们周青岸周大人!”   翠花颇有些自得,不知何时手里已经出现了一张周青岸的画像,“我们周大人从鸾台秘史第一部 起,就是拥众最多的!”   “如今,已经不是咯。”   二丫不阴不阳地挑了挑眉。   翠花翻了个并不漂亮的白眼,指责二丫,“……倒戈的墙头草。”   贺缈歪了歪头,看向楼内座无虚席最嘈杂的那一块地,忍不住问,“那是谁的地盘?”   二丫不知从哪里也掏出一张画像,脸上的骄傲自豪比翠花还夸张,“当然是首辅大人!首辅大人才是现在拥众最多的主角!一出场就把周大人比下去了!”   “……”   贺缈捂脸。   谢逐唇边的笑意渐浓,竟还微微俯身仔细打量着小姑娘手里的画像,“这是谢首辅?”   二丫拼命点头,眼里绽出璨然的光,“是啊是啊,是不是风仪秀整、端严若神,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虽怒……”   “咳。”   谢逐直起身,自己也有些听不下去了。   站在后头十分不满的陆指挥使冷笑,“说得你好像见过似的。”   二丫虽惧怕陆珏,但在首辅大人的事上绝不让步,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书,梗着脖子叫嚣,“书里说了,首辅大人’美仪貌,善容止,俯仰进退,咸有风则’,’风流之盛,独绝当时’!”   “你以为,写这破书的人见过谢逐?”   “……”   陆指挥使毫不留情地又踩了一脚小姑娘的少女心。   翠花在一旁晃着脑袋补刀,“就是,说不定首辅大人其实长得獐头鼠目,面容可憎……”   “你在说什么?!!”   还没等二丫跳脚,倒是另外一个女子愤怒地冲了过来,“你竟敢在这诋毁首辅大人的容貌?!你……”   瞧见翠花手里的周青岸画像,她登时瞪圆了眼,“我当是谁,原来又是周青岸的人。怎么,还没认清你们家主子已经失了圣宠是明日黄花的现实吗?又在这飞短流长造谣我们首辅大人?”   “你!”翠花气得头顶冒烟,“你才是明日黄花!”   “我说错了吗?你家主子在鸾台待了这么久,才得了个尚书。首辅大人来盛京才短短几个月,谁更受宠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吧?”女子刻薄地讽刺,“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就别来雀楼丢人现眼了,你丢的可不止是你自己一个人的脸,还有周尚书的脸呢!”   不远处就是周青岸的地盘。   听见这些话,围聚在那里的姑娘们也不乐意了,齐刷刷拥了过来。   贺缈吓得赶紧站起身,谢逐不动神色地侧了侧身,护着她退到一旁。忠心护主的陆指挥使晚了一步,只好把两个小姑娘拎到了旁边,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难道你就不丢首辅大人的脸吗?在这里不分场合地大放厥词。”   “这雀楼雅集一月只一次,都已经圈了地,各做各的诗,各聊各的主,竟然还能有人出来败兴!”   “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先挑起事端的明明是你们,谁让你们造首辅大人的谣。”   谢逐的拥众也气势汹汹地逼了过来。   “是我么先挑起来的吗?这几个月你们明里暗里也没少说周大人坏话吧?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话,原原本本送还给你们!”   “周青岸性子古怪,本就许多人不喜,怎么一听到风言风语就说是我们说的?”   “喂!这块地姓褚,褚廷之的褚。你们两家吵架能不能去自己地盘吵?欺负我们人少砸场子吗?”   - -   从雀楼一触即发的大战中“逃生”后,贺缈整个人神思都恍惚了。   “你们来雀楼,就是为了……聚众斗殴?”   她看向身边坐着的两个小姑娘,满脸都写着怀疑人生。   不读书不上进也就算了,竟然还为了几个男人差点打起来。凤阁鸾台还没正式开战,她们小小年纪竟已搞起了“谢周”的党派之争。大颜朝的女子,如今都这么会玩了?   二丫和翠花的情绪很显然还没从方才“谢周两党”的战争里缓回来,两人背对着背,谁也不理谁。   “才不是!是她先挑起来的。”   二丫没好气地往身后一指。   翠花也生闷气,“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谁知道你们像疯狗一样咬上来……”   “说谁是疯狗呢!”   “都别吵了。”   听着马车内又要吵起来,已经烦躁得不行的陆指挥使在外驾着马,冷冷地呵斥了一声,“谢逐也好,周青岸也好,和你们有关系吗?要你们操什么闲心?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风气。”   二丫:“古有张忌焚诗饮灰,只为有和杜复一样的肝肠。”   翠花:“还有葛庆好易词,全身上下刻了三十来首白易的词。”   二丫:“司马卿尊崇名相蔺项如,因此更名项如。”   翠花:“郑谯曾言,甘为青藤门下走狗。”   “这就是榜样的力量。”   二丫和翠花瞬间统一战线。   “…………”   这都是哪里来的奇葩典故???   武举出身可文才也不差的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陆珏陆大人,被两个小姑娘怼的哑口无言。   贺缈下意识上挑了唇角,眼神地同谢逐往来了一遭,还是强行板回了冷脸,倾身过去,给了一人一个爆栗,“不好好上学成天读些乱七八糟的书!还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把学堂当成什么地方了?”   谢逐插了句话,“既然是榜样,你们可曾学到半点榜样的好?”   “当然啦,我们将来是要考女科做女官的!”   二丫拍了拍胸口。   “没想到你们还有报国之志。”   谢逐笑了起来。   翠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倒也不是。我们想着,要是去考女科做上女官,就能在盛京见着周大人和首辅了。”   贺缈:“……”   二丫不怕死地补充说明,“而且我们打赌了,一定要亲眼证实女帝到底更喜欢哪个!”   贺缈:“…………”   她面前是大颜未来的花朵,不能摧残。   大颜未来的花朵考功名竟然是为了……   大颜没有希望了。   大颜要亡了。   马车从雀楼回到了学堂门口,陆珏扯了扯缰绳停下马,掀开车帘叫两个小姑娘下车。   谁料两人竟还赖在车里聊得热火朝天,不肯下来。   “掌教,你是不是从盛京来的啊?”   “你见过首辅和周大人吗?”   “他们到底哪个更讨女帝欢心啊?”   “要是让你选,你选哪个?”   贺缈终于见识到了小姑娘的聒噪,一个脑袋两个大,耳边嗡嗡的。   听到最后一句,才随口回答道,“小女孩才做选择,我当然是全都要。”   “……”   “……”   陆珏抬手将三观崩塌的两个小姑娘拎下了车。   贺缈耳边终于清静,往车壁上一靠,长舒了口气。一转眼却见谢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全都要?”   “……不是那个意思。”   “陛下还真是贪心。”   “都说了不是那个意思!”   - -   陆指挥使奉女帝之命把两个逃学的小姑娘从后院翻墙回了学堂。贺缈答应了饶她们一次,若下次再犯,就将她们领到夫子跟前去。   学堂看管不严,压根就没发现有女弟子翻墙从后门出去,仍是一派安宁,后院还能听见朗朗书声。   陆珏松开她们的后衣领,冷嗤了一声,“走吧。”   两人哦了一声,猫着腰正要离开,却又被陆珏叫住,“等等。”   二丫一惊,颤颤巍巍地回头,“怎么了?”   陆指挥使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别开眼,“我问你,朝中那些文臣都有拥众,武将可有?”   “武将?”二丫愣了愣。   “譬如,锦衣卫指挥使。”   陆珏面不改色,“听说锦衣卫指挥使陆珏也生得容仪伟丽,又文武双全,书里……”   二丫有些懵,“书里有这号人吗?”   “……”   陆珏危险地眯眼。   “书里没有,但宫里有啊。”   所幸还剩个有见识的,翠花拍了二丫一掌,“不过谁敢写锦衣卫啊,锦衣卫冷血无情性情暴戾,今天写了明天他就潜进家里要你命怎么办?”   冷血无情、性情暴戾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珏:“……”   锦衣卫揍孩子犯法吗?   - -   贺缈本以为自己从雀楼绕了一圈回来,方以唯和宁翊必定已经完成任务等在门口了。   却不料她在马车内候了快一炷香,还是看不见人从里面出来。   “不过就是个进去报个名罢了,”贺缈在车里等得有些急了,从陆珏手中夺过折扇,自己扇了扇,“这两人的办事效率太低,比你差多了。”   陆珏受宠若惊。   这还是女帝第一次当面夸奖他,他面上不显,却下意识朝谢逐那里斜了一眼。   迟迟没有听见谢逐出声,贺缈也转头看了过去,却见他手里正执着一册话本,唇角牵着抹笑,带了些淡淡地兴味。   “你在看什么?”   贺缈上眼皮不安地跳了跳,警惕地问。   谢逐勾唇抬眼,将书册立起来给她瞧,“最新的第五部 ,她们方才落下的。”   看见封面上“鸾台秘史”四个大字,贺缈的脸噌地红了,赶紧从他手里夺了过来,一瞬间有扔出车外的冲动,却突然想起自己也还没看,动作又是一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丢到自己身后。   “谢……兄长怎么能看这种书?”   看也没关系,倒是别当着她的面看啊。   若她没猜错,第五部 大概已经将谢逐添了进去,她贺缈再怎么厚脸皮,也见不得他当面欣赏这种编排他俩的话本。   谢逐颇觉惋惜地收回手,“正巧看见女帝与首辅于鸾台初见……”   “咳!”   贺缈咳了起来。   见女帝尴尬,陆珏立刻跳了出来板着脸指责谢逐,“那书信口开河一派胡言,将鸾台众臣编排了个遍,有辱陛下声誉,也引得不少歪风邪气。首辅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往后还是少看些这等书吧。”   你若没看过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谢逐意味不明地转眼看他,贺缈也噎了噎,僵硬地扭过脖子看陆珏。   陆珏还以为女帝这是信任且鼓励的眼神,腰板又直了一点,沉声道,“陛下,这著书之人怕是心怀不轨,是否要臣……”   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可。”   贺缈赶紧打断了他,“这人虽胡言乱语……编排朝臣,但罪不至死,且由他去吧。”   陆珏正当还要说些什么,马车外却突然传来几人的脚步声。   他一顿,伸手掀开车帘,“他们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雀楼雅集就是大型cp粉PK现场。   恭喜我们谢首辅,在雀楼雅集皇夫总决选第一次排名速报里位列第一!   也心疼一下我们陆指挥使 第34章   贺缈朝外面一看, 果真是方以唯宁翊带着莲姐儿回来了。   三人上了车, 皆是一脸春风得意。尤其莲姐儿, 再看方以唯时竟满眼都是佩服, 一口一个方姐姐叫得很甜。   “办妥了?”   贺缈问道。   宁翊得意地理了理衣襟, “妥了!已经替莲姐儿报上了名,朝廷给的补助银子也拿到了, 莲姐儿。”   他唤了一声, 莲姐儿立刻拿出一锭银子, 喜笑颜开, “回去给娘亲, 娘亲肯定高兴!”   贺缈拍了拍她的脑袋,“让你娘亲用这银子给你备好去学堂的东西,知道吗?学堂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算科, 不过在那之前, 你还是得先学识字。”   “嗯嗯。”   莲姐儿连连点头,“我明白了,虽然我不能像方姐姐一样有大学问做大官, 但也要读书识字……”   突然想起什么,她仰起头看贺缈,“对了姐姐,你也和方姐姐一样是女官吗?”   “什么?”   贺缈诧异, 皱了皱眉,转头不解地看向方以唯。   方以唯点了点头,“此事还是等回去再与您细说吧。”   将莲姐儿送回了家, 馄饨摊的老板娘见了银子差点笑得合不拢嘴嘴,一个劲儿的感谢贺缈。   贺缈心里总觉着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只一再嘱咐她为莲姐儿准备上学所需的物件。见老板娘连连答应,她才稍稍放下心。   一行人回到客栈,方以唯和宁翊先是回自己屋子换了身衣裳,又将脸上的灰清理干净,才去向贺缈汇报今日学堂一行。。   “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贺缈和谢逐已经在屋里等了他们好一会。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也坐下,贺缈皱眉问道,“学堂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宁翊抢在方以唯前头开口,“和我们想得没什么出入。我们带着莲姐儿去报名,那接待的主簿狗眼看人低,压根不愿意搭理我们。陛下,你一定要好好惩治……”   贺缈迅速打断宁翊的抱怨,果断转向方以唯,“你来说。”   方以唯比宁翊还是要稍稍沉稳些,“我们说想要送莲姐儿入学堂后,主簿就搬出了一堆册子,一直拘着我们问这问那,写了不少东西,光是调查家中底细就耗了大半个时辰。再后来终于将莲姐儿的名登记上了,主簿却推脱着不肯给银子,说断没有今日报了名就领走银子的道理……”   贺缈拧眉,“所以呢?”   “主簿说先让莲姐儿上着学,等她写的字据交由上头核查后,才能领银子。至于何时才能领到,”方以唯摇了摇头,“主簿推说不知。”   宁翊忿忿地补充,“我就问了,皇榜上明明说了,只要领家中女孩来学堂报名,便可得一锭银子,没说还要等几日。结果那主簿便说我们是刁民,要让人将我们赶出去。”   “反了,真是反了……”   贺缈抿紧了唇。   谢逐却面色如常,只是眸光闪了闪,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后来,你们又是如何拿到银子的?”   “也不看看他这次得罪的是谁,”宁翊哼了一声,指了指一旁的方以唯,“我直接告诉他,他面前的人是女科主事,必会将他的恶行一五一十告知陛下,那人吓得直接就跪下了!”   贺缈一愣,“你们暴露身份了?”   见她面色有些难看,方以唯也略微有些迟疑,“臣已责令主簿,三天内将拖欠女学弟子的银两全部分发,若贪墨一分,必按律例处治,绝不轻饶。”   她其实也不知这样是否妥当,只是宁翊已经将她的身份捅了出去,她便也只能借坡下驴,给了学堂主簿一个警醒。   “陛下,微臣可是……有哪里做得不妥?”   方以唯问。   “哪里有什么不妥?”宁翊挑眉,“学堂里竟都染了这等风气,养了一群贪官污吏。依我看,这次都不应该放过他,应该严惩,才能震慑其他各地学堂。”   闻言,贺缈摇头,“似乎并无不妥。只是……”   沉吟片刻,她还是摆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待方以唯同宁翊离开后,贺缈还是忍不住看向谢逐,“你觉得此事就这么了结了?”   谢逐抿唇,双指在袖口轻轻摩挲了几下,“上庸城是离盛京最近的富庶城池,无论推行什么法令,一直都是最为陛下关注的试点。几个学堂的掌教主簿,哪里来的胆子,敢在这笔补给女弟子的款项上动心思?”   “难怪我总觉着,好像忘记了什么。这其中莫不是还有什么内情?”贺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疑问从何而来,“或许,我还需亲自去一趟学堂?”   “陛下,”谢逐不赞同地阻拦,“方侍郎的身份既已暴露,此地便不可久留。”   贺缈迟疑,“可……”   谢逐沉声道,“若陛下还有疑问,大可去下一处探个究竟。臣相信,此事并非只有上庸一例。可若有人暗中窥伺陛下踪迹,方侍郎此举便已让陛下到了明处。暗箭伤人,不得不防。”   他面上绷得紧,往日的温和减了不少,眉眼认真,反而含了些威势,让贺缈不自觉竟有种被压迫的错觉,点头也点得胡乱随性漫不经心。   = = =   因谢逐一番话,贺缈一行人第二日一早,又是趁着天还未亮便收拾细软离开了上庸城。   半道经过泰江边上的江都,宁翊起了兴致,说水路比旱路风景好。贺缈想到南下走水路的确会凉快些,便索性令陆珏雇了条船,改从江道上走。   船上有七八间舱房,最宽敞亮堂的一间自然给了贺缈,谢逐选了挨着贺缈的右侧一间。宁翊原本想选左侧那间,却不料陆珏半途杀了出来,以自己要护驾的名义占了,害得他堂堂侯府世子只能夹裹着行李,去和最角落里的方以唯为邻。   夏日天气虽热,却是阳光正好。碧波蓝天相接,教人看得心旷神怡,也减了几分暑热带来的躁意。   贺缈之前出行很少走水路,难得乘船一次,便不顾日光正晒执意站在船头。   看着那澄澈如镜的水面被劈开一道道柔软的水纹,耳畔轻轻拂过微暖的江风,贺缈只觉得身心舒畅,嘴角不自觉上扬。   谢逐从舱房中走出来时,便见贺缈站在船头。他在原地顿了顿,最后还是缓步朝她走了过去。   玉歌瞧见了他,刚要开口提醒贺缈,却见谢逐朝她摇了摇头,便下意识噤了声,侧身退了几步。   谢逐走到贺缈身侧,并不打扰她,只顺着她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水面上有条不紊的波纹。   船头江风稍稍大了些,将贺缈垂在腰际的长发扬起,有一缕自谢逐手边似有若无地擦过……   谢逐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就连投在眼下那片淡淡的阴影也随之颤动,微不可察,却显出几分柔和。   他侧头,视线从船下挪到贺缈的面上,神色专注深沉。   “玉歌,你看这水纹……”   丝毫没有察觉身边已经换了人,贺缈怔怔地低着眼,“一层一层,有条不紊丝毫不乱,看着好令人安心。”   就好像永远不会发生变化,就好像一直是这样的韵律。可这也仅仅只是暂时的表象,一旦吹过一阵风,这水纹就会完全乱了套。   这世间,究竟有什么是永远不会变的呢?   她完全看出了神,眸底浮起一丝迷惘怅然。   谢逐知道,此刻她不带任何防备,只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像往日里,在所有人面前都要将自己的小心思掩藏好,端出一副震慑人的模样,仿佛像只浑身竖着刺儿虚张声势的小兽,生怕被人勘破软弱。   其实她敏感又多疑。   似乎想起什么,谢逐眸里掠过一丝异样,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松开,那一缕被风扬起的发丝,立刻陷进了他的指缝间,柔软地在他修长漂亮的手指上纠缠……   玉歌站在他们身后,并未注意到谢逐的小动作,只是却能瞧见他望贺缈时复杂深沉的眼神,心里不由一咯噔。   迟迟没有听到玉歌的回应,贺缈终于从那水波荡漾的治愈景致中醒过神,“你……”   一偏头见玉歌变成了谢逐,她愣了半晌,才张了张唇,声音里带了一丝不确定,“谢逐。”   好险,她差点又脱口而出叫了星曜。   贺缈还记着上次认错人时的尴尬场面,深觉对不起谢逐。   要说谢逐与星曜容貌的确有那么几分相似,可却也到不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怎么她竟总是花了眼要认错呢?   不过尽管她没有叫出口,谢逐的脸色还是骤然冷了下去,唇角虽还含了几分笑意,却未达眼底深处。   只是还未等贺缈察觉出什么,身后却传来宁翊的声音,她的注意力登时被吸引了去。   “原来你们在这儿!”   贺缈转过头,便见宁翊和方以唯都从舱房里走了出来。   见方以唯脸色有些苍白,贺缈朝她走了过去,身后的发尾轻摆,纠缠在谢逐手中的那一缕发丝在他指尖打了个转,也轻飘飘离去。   “……”   谢逐垂眼,面上的冷意又尽数化去,恢复了平日里温润似水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摸摸哒,别气!谢逐稳住!我们能赢! 第35章   贺缈走到方以唯近前问了几句, 知道她是有些晕船, 便命玉歌去舱房中取些专治晕船的药丸来。   宁翊在一旁冷嘲热讽, “果然是没吃过苦的金枝玉叶, 弱不禁风……”   方以唯此刻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胃里翻江倒海的,别说反驳宁翊了, 就连多看他一眼的气力都没有。   见她状况实在不好, 贺缈赶紧将人扶回舱房躺下。   玉歌也取了药来, 贺缈扶了方以唯将药丸和水服下, 又留了玉歌在舱房里照顾她。   “以唯晕船, 你别去招惹她。”   贺缈揪着宁翊的后衣领,将他从方以唯的舱房外拽走。   宁翊不满地嘀咕,“我怎么招惹她了?”   “拿话怼她也不行。”   贺缈瞪了他一眼。   “……是。”   宁翊趴在船边栏杆上, 闷闷不乐地四处张望, 想给自己找些别的乐子。   他不安分地从船家那里讨来了渔网,往水里一丢……   贺缈替方以唯关上了舱房们,转身就对上了脸色也不太好的谢逐, 微微一愣,“你也晕船?”   谢逐动了动唇,心念一动,却是将没有二字咽了回去, “只是胸口有些憋闷。”   “啊……”贺缈连忙去拿荷包中的药丸,递给谢逐,“你这恐怕也是晕船的前兆, 还是先吃一颗,看看能不能好转。”   “好。”   两人正在船边说着话,一旁的宁翊却突然叫了起来,“鱼鱼鱼!我捞到鱼了!”   他奋力拽着手里的渔网,咬着牙往上提,往右看了一眼谢逐和贺缈,觉着这两人他是绝计使唤不动的,只好又转向左边,恰好看见陆珏走了过来。   “哎哎哎,陆,陆那个……老陆!!快来帮我!”   老陆……   贺缈嗤笑了一声。   谢逐半眯着眼启唇,“看来鱼还不少,去瞧瞧?”   贺缈嗯了声。   陆珏在宁翊张口叫老陆的时候就黑了脸,可想着他毕竟是宣平侯世子,还是只能阴着脸走了过去。   宁翊拽着渔网开始瞎指挥,“来来来,你去前面拉,我在后面……”   他话音未落,陆珏便已不耐地将他挥开,单手将他拽不动的渔网提了起来。   看清那渔网里的东西时,贺缈忍不住嘲笑了起来,“哟,还真是好大一条鱼!”   宁翊揉了揉眼,探了探脑袋一看,只见那渔网里兜了一筐乌压压的水草,登时失望地哀嚎起来,“怎么会这样?早知道我拼死拼活捞它起来做什么?”   陆珏看宁翊总觉得不太顺眼。   他其实也是公卿之子,只不过没有宣平侯府显赫。同为盛京勋贵,他陆珏是通过武举做了锦衣卫千户,一点也没靠家世。而宁翊呢?靠着家世成了盛京纨绔之首。   嫌弃地瞥了宁翊一眼,陆珏直接送了手里的渔网,渔网蓦地坠了下去,后面的宁翊一时不妨,也被扯得往前直栽,“哎哎哎……”   “哗啦——”   那渔网一下砸进水里,朝船上溅起不少水花,趴在船边的宁翊首当其冲,直接一个巨大的水花浇在了脑袋上。   贺缈和谢逐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看见陆珏松手的动作时,谢逐便已有所预料,及时抬手拉过贺缈,迅速远离了船边,只是那水花比预想的要大,还是往他们那里溅了一星半点……   “啊。”贺缈短促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抬手揉起了左眼。   谢逐眸色一凝,连忙扶着她的手臂垂眼看她,嗓音紧了紧,“怎么了?”   贺缈眼睛都揉红了还是不肯抬头,低声道,“……眼里进了水。”   她也太倒霉了,就那么一丁点水,溅身上溅脸上溅哪儿不好,偏偏溅进她的眼里。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她这眼里……还带了明眸。   宁翊和陆珏也知道闯了祸,也顾不上那沉进水里的渔网了,齐刷刷往这边赶过来,却被贺缈一声冷叱定在了原地。   “别过来!”   她猛地背过身,嗓音陡然变得尖锐。   就连宁翊都吓了一跳,他与贺缈自小一块长大,却还从未见她这般失态过,“陛……小姐?”   贺缈低头捂着左眼,察觉到眼里的明眸已经被她移得挪了位,必须要马上取出来。   她一把挣开谢逐的手,转身朝自己那间舱房疾步匆匆。   谢逐蹙眉,隐约猜到了缘由,一时间将礼数周到都抛在了脑后,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听到身后的动静,贺缈抬手就要关上房门,谢逐却赶在她阖门前一个箭步进了舱房。   贺缈始料未及,连忙遮着眼,连连后退了几步,却仍故作镇定,“我并无大碍,谢卿就退下吧。”   说罢,她便探手去推谢逐身后的门,却不料腕上却是一紧。   谢逐握住她的皓腕逼得更近,却放缓了声音,“陛下,臣听闻明眸沾水须得尽快取出,否则严重会失明。臣帮你取出明眸可好?”   他的嗓音低沉而柔和,带着些温柔宠溺,令贺缈有一瞬间的失神,竟任由他拉下了捂着眼的手……   “小姐!”   陆珏在外拍了拍门,“小姐您可有事?”   贺缈突然清醒过来,可双手皆被谢逐制住,只能慌忙别开眼,厉声道,“出去!”   谢逐眸色幽黯,却没有松开手,声音里甚至带了些诱哄,“陛下,此刻不是任性的时候。”   “走开!”   谢逐太想知道那双异瞳的秘密,压抑了太久掩藏得太深,此刻那答案就在眼前,他便也有些失控,不依不饶地扣着贺缈的手。   贺缈太过慌乱,一个劲摇头,“玉歌,叫玉歌来!”   “不要闹了。”   谢逐几乎是脱口而出,贺缈却是浑身一震,倏然停下了所有动作,只微微颤着双肩,声音飘忽而脆弱,“……不要看我的眼睛。”   这句话太过耳熟,甚至连口吻和语调都相似地可怕,倏忽间就揭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   谢逐一怔,眼底的晦暗渐渐散去,恢复了清明,攥着贺缈的手也松了松。   舱房外,陆珏听见里面的动静,拍门声愈发重了,却也不敢硬闯进来,只低声吼道,“谢逐!你疯了吗?!”   “吱呀——”   舱房的门突然打开,谢逐紧抿着唇从内走了出来。   陆珏剜了他一眼,刚要进舱房,却被他抬手拦下,“你……”   谢逐垂眼,侧身离开,“叫玉歌来吧。”   - -   月黑风高,密林中的枯枝横斜,在地上投下斑驳交错、阴森可怖的枝影。玄衣少年屈膝坐在树边,颊边带着血痕,一手脱力地垂在身侧。   他转头,仔细地打量身边以黑布蒙眼的女孩,见她未曾受伤,才微微松了口气。   蒙着眼的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蹙眉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嗓音不似从前少年听到的那般软糯,反而冷硬得像是换了个人。   少年靠着树,眯着眼端详了女孩良久,只觉得她眼前遮着的那块黑布极其碍眼。于是明知女孩不想用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却还是凉凉地启唇,“你难道眼盲么?”   女孩咬牙,抬手便是一掌,少年顺势捉住她的手腕,“别动。”   女孩仍挣扎着,不小心牵动了少年臂上的伤势,少年拢起眉头,口吻有些生硬,“不要闹了。”   “……”女孩蓦地顿住,却通过少年的声音坚定了自己所想,“你受伤了。”   少年没有回答,转而低头从衣摆撕下一块布条,有些艰难地给自己左臂包扎起来。   那悉悉索索的声响传到女孩耳里,让她纠结了许久,最终咬着牙关,抬手解下眼前的黑布,一手夺过少年手里的布条替他包扎。   与此同时,她近乎恳求地启唇,“不要看我的眼睛。”   - -   “少爷。”   谢逐负手站在船头,被身后的唤声从回忆中拉扯了出来。   他回过身,只见是宁翊走了过来。宁翊走到他身侧,也好奇地低头,望了望那只能映出船影的水面,却除了水波什么也瞧不见,“少爷在瞧什么?”   “梦。”谢逐低垂了眼。   宁翊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什么?”   谢逐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侧头看他,“此处无人,世子还是莫要这么唤我了。”   宁翊大方地摆了摆手,“无妨无妨。”   他往身后看了看,凑到谢逐跟前问,“方才陛下到底怎么了?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谢逐避而不答,“世子可曾见过陛下的异瞳?”   听见异瞳二字,宁翊蓦地瞪大了眼,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嘘嘘——可别在陛下跟前提异瞳两个字!”   谢逐又问了一遍,“世子见过?”   “没有!怎么可能!”   宁翊摇头,“陛下的那双眼睛,就像她的逆鳞一样,触之必怒。除了她身边的玉歌姑娘和薛公公,应当再没什么人敢看了吧。哦,长公主以前或许也见过。”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却突然想起什么,惊诧地看向谢逐,“方,方才,我把水溅到陛下眼里了,是不是损坏了那个,那个番邦货郎进献的明眸?”   谢逐定定地看他。   宁翊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36章   夜色渐暗, 舱阁内已点起了灯, 随着水波荡漾轻微晃动。   床榻在临水一侧的窗边, 贺缈倚着半开的窗扉, 眼上又系起了白色轻纱, 将那双异瞳掩在其下。   “吱呀——”   玉歌端着饭菜从外头走了进来。   贺缈蓦地转头,见来的是玉歌才放下了戒备, 又转眼看向舱外, 一言不发。   “小姐, 奴婢去看过方姑娘了, ”玉歌将饭菜在桌上放下, “方姑娘服了药后,已经好了许多。”   见贺缈还是闷闷地不说话,玉歌走了过去, 劝慰道, “小姐,您已经整整两日没出过舱房了……”   “我才不出去,”贺缈声音微微有些低哑, “万一出去碰上……”   她顿了顿,有些懊恼地揉起了眉心。   玉歌心里清楚,她的陛下此刻怕出舱房,便是不想遇见谢逐。   自两日前, 陛下的明眸沾了水,差点在这位谢大人跟前脱落后,她就一直躲着谢大人走。   玉歌抿了抿唇, 小声道,“陛下放心,您现在出去碰不着首辅大人的,他与您一样也在舱房内待了两日,没出来过。”   贺缈面无表情地斜了玉歌一眼,沉声道,“谁说我怕遇上他?”   “奴婢知错。”   玉歌悻悻地低头。   贺缈沉默了半晌,才又启唇,“他怎么了?”   玉歌一脸早就料到的表情,见贺缈瞪她,轻咳一声说,“没想到首辅大人也晕船呢,症状比方大人还严重一些……”   贺缈一愣,“你可给他服过药了?”   “……已经用了。”   贺缈低低地嗯了声。   窗外突然传来水波轻响,她偏头看向外头,江上突然起了风,在船头灯笼的映照下,隐约能瞧见雨珠打在湖面上溅起的点点水花,“下雨了。”   “哟,”玉歌赶紧凑了过去,将半开的窗户掩上,“这雨一下,天定是要凉一阵了。”   贺缈走神,压根没听见玉歌在说什么,自顾自地说道,“这雨天……他的毛病是不是又犯了?”   玉歌没反应过来,愣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个“他”说的是谁,不由担忧地看了她几眼,最后还是将话说出了口,“陛下,您似乎对首辅大人太过上心了。他……不是国师。”   她始终坚信女帝是将谢逐当成了国师的替身。   若要放在之前,贺缈听到这话必然不悦,可今日,她却颇有些认真地抬眼,眼里闪着莫名的光,“玉歌,他真的不是吗?”   “自然不是。”   “可……”贺缈起身下榻,鞋也没穿就往前走了好几步,眼前又浮现出谢逐想要摘她明眸时的场面,“他那日对我说的话,口吻,就连眼神,都和当年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同一个人,怎么会……”   许是也知道自己的话有多荒唐,她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玉歌连忙将她的鞋从榻下拿了过来,“或许只是巧合?”   “巧合?”贺缈怔怔地穿上鞋。   话是人人都能说的,但眼神口吻又要怎样才能巧合?   那时她刚被哄着回了北齐皇宫,因为异瞳带来的弑父灾星之命,一群作法的巫师举着火把围着她转圈,甚至想要将她活活烧死。而她的父皇母后坐在御座上冷眼旁观,对她的恐惧视若无睹。她被抛弃,被背叛,从小颠沛流离,受尽冷眼憎厌,皆是因为这一双天生异瞳……   她甚至想过,哪怕她一出生便是个瞎子,或许也比异瞳要好上许多。   从北齐皇宫拼死逃出来后,她再不愿再以异瞳示人,始终用一根黑色布条系着眼,哪怕看不见也不愿摘下。可星曜不知为何,总是对她以黑布遮眼的事耿耿于怀,从未放弃让她摘下。   她始终记得,当她揭开黑布露出自己那双异瞳时星曜的眼神。   带着阔别已久又重逢的欣喜,虽有惋惜,却独独没有惊惧之色。温和而柔软,仿若冷玉上淌过的暖流,让她坚硬的外壳尽数碎裂。   ——不要看我的眼睛。   贺缈又忆起那日在谢逐面前脱口而出的恳求,一时又心烦意乱起来。她甚少在人前表现得那般脆弱,偏偏还被最不应该看见的人看见……   真是丢人,太丢人了。   “笃笃笃——”   舱房外突然有人敲门。   玉歌朝门口走去,扬声道,“什么人?”   “玉歌姐姐,公子的药丸用完了,让我再过来拿一些。”   听见明岩的声音,贺缈耳朵动了动。   玉歌走了出去,掩上舱阁门,“你家公子晕船的症状还是没有好转么?”   明岩苦着脸,“原本好些了,可如今下起了雨……公子他脸色都白了。听闻玉歌姐姐颇通医术,不知可有其他缓解的法子?”   玉歌朝门内瞥了一眼,从囊中倒出些药丸交给明岩,“你先拿着,我再想想办法。”   将药丸给了明岩后,玉歌回到舱阁,试探地问,“陛下,看样子首辅大人光吃药丸怕是不行了,奴婢是否要为他煎一服药?”   贺缈已经在桌边坐下,心不在焉地夹菜,“……去吧。”   - -   一场雨落下,解了不少暑热,船舱间拂过的江风也变得凉爽起来。   谢逐半拥着薄毯靠在榻上,面色有些苍白,墨黑的长发自肩侧垂落,落在素白的寝衣之上。他低着眼,一边探手抚着毯下的膝盖,一边听着窗外雨滴坠在水面上的轻响。   明岩在一旁打着瞌睡,头往下一歪,突然清醒过来。   他打了个哈欠,抬眼见谢逐又坐起了身,连忙走了过来,“公子,这天还没亮你怎么就醒了?”   谢逐每逢雨天就少眠,半夜从梦中惊醒,便再也睡不着。坐了快两个时辰,满眼都是梦中最后一刻刺来的长剑,和他心口晕染开的血色。   “明岩,我没记错的话,你自打出生便在谢府?”   他微微拧着眉,嗓音低哑。   明岩一愣,“公子怎么想起问这个?”   谢逐垂着眼启唇道,“你娘亲是我的乳母,自幼照顾我,所以你是在府中出生的。十年前的事,你可还有印象?”   “十年前?”   明岩仔细回想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脸色微变,“公子说的是……”   “我当年重伤性命垂危,到底是因为什么?”   谢逐看向他,眸色深深。   明岩眨了眨眼,“我那时不过五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夫人难道没有与公子说过吗?”   他支吾了一声,“我只隐约记得,老爷夫人外出行商,中途路遇劫匪,公子被匪徒所掳,这才受了重伤。”   果然还是这个答案。   谢逐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母亲好几次,母亲亦是如此回答,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存了个疑影。   “公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明岩小声问。   谢逐眼睫低垂,在面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方才做了个梦。梦中,我是为了救一个人才被重伤,并非是被劫匪所掳。”   明岩松了口气,笑道,“公子,不过是个梦而已,梦都虚无缥缈的,哪里能作数?”   两人说话的功夫,船外天色已渐渐亮了,淅淅沥沥了一夜的雨也停了。   舱房外响起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门外传来敲门声。   谢逐朝明岩看了一眼,“看看是谁。”   明岩推开门,见门外是托着药碗的玉歌,面上一喜,“玉歌姐姐,这是?”   “这是你主子的药。”   贺缈面无表情地从玉歌身后走了出来,径直掠过被吓愣的明岩,走进舱房。   见进来的人是贺缈,视线在她重新换上明眸的双眼上扫过,谢逐顿了顿,面上却没有丝毫诧异之色,“陛下。”   他掀开膝上的薄毯,想要下榻行礼。   贺缈走到跟前,抬手制止了他,不温不火地开口,“不必了。听说你难受得厉害,我过来看看。”   她转头朝玉歌点了点头,“我叫玉歌替你重新配了服药,你趁热喝了吧。”   玉歌将药碗端了过来,在榻边的小案上轻轻放下。   明岩殷勤地搬了张凳子过来,在贺缈身后放下,“陛下,您坐。”   贺缈朝他瞥了一眼,又看向那张圆凳,气有些不顺,“我不坐,拿开。”   她这么站着挺好的,还能居高临下找回点气势。   “……”   明岩莫名被怼,僵在那儿不知要作何反应,只能求助地看向自家公子。   谢逐挥了挥手,“你先出去。”   明岩只以为他要与女帝商量什么大事,便赶紧撒开手里的凳子,扭头就跑,出去时还顺带拽上了玉歌。玉歌本还想待在屋内看着,以免贺缈再被蛊惑得忘了东南西北,可明岩不识眼色地劝她出去,贺缈又不曾开口,她便也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谢逐微微仰头,看向榻边板着脸,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女帝,唇角勾了勾,“陛下当真不坐?”   “不坐,”贺缈斩钉截铁,“你快些将药喝了。”   她心眼小,谢逐让她丢了脸,她必然是要还回去的。这药里她让玉歌多放了不少黄连,所以才特意端过来,就是想亲眼看着谢逐有苦难言,以此扳回一局。   作者有话要说:  #女帝 闷声作大死#   #女帝 悔不当初# 第37章   谢逐眸色动了动, 伸手端起药碗, 刚舀了一勺送到嘴边, 手腕却抖了抖, 那瓷勺又“当”一声落回了药碗里。   贺缈惋惜地抿了抿唇。   谢逐微微蹙眉, 重新拿起碗里的瓷勺,却像是竭尽全力才能稳住手腕似的, 缓慢地往唇边凑。   贺缈瞪得眼睛都干涩了, 终于看不下去, 侧身一屁股在他榻边坐下, 一把接过他手里的药碗。   “……我来吧。”   生怕谢逐看出什么, 她掩饰地垂眼轻咳了一声,“今日船会在临川码头靠岸,我们要上岸走一走, 你不能躲懒。”   谢逐定眼瞧她, “陛下不是不愿见到臣么?在舱阁中已经躲臣躲了两日。”   “谢卿又在说笑。”贺缈捻着勺的手微微一顿,干笑起来。   笑着笑着却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抬眼瞪他, “你自己不是也在舱房里躺了两日?”   谢逐也不反驳,望进她漆黑如墨的眸底,“那日,是臣唐突了, 还望陛下恕罪。”   被他这么一提醒,贺缈就又想起了自己可怜兮兮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忍不住别开脸咬了咬牙。   恕罪恕罪……她又不能轻易动他, 罪自然是要恕的,但报复也一定是要报复的。   贺缈转回头,脸色瞬间阴云转晴,声音都柔了下来,“你当时也是为了我好,什么恕罪不恕罪的,来来来,快把药喝了吧。”   她端着一脸笑舀了勺药,倾身凑过来,离得近了,身上那股那清甜的香气便扑了过来,丝丝缕缕在谢逐鼻尖萦绕,撩拨着他的心神,让他略微有些怔忪。   贺缈已经将汤勺递到了他唇边,张了张唇,“啊——”   谢逐牵起唇角,喉头轻微地颤了颤,张唇将那勺“苦不堪言”的汤药含了进去。   贺缈眉心一跳,抬了抬手腕,那药勺便稍稍倾斜……   苦药入口,谢逐却像是没事人一般,丝毫没有贺缈预料中的反应,就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他仍旧望着她,唇角微牵,竟仿佛喝了什么甜汤似的。   见他咽下后脸色还未变,贺缈期待的眼神有些动摇了,怀疑地问道,“……如何?可还能下咽?”   谢逐微微一笑,“虽涩却甜。”   “甜……甜?!”   贺缈噎了噎,难以置信地看了眼碗里的浓黑汤药,哪里来的甜?她分明让玉歌多添了黄连,怎么可能会甜?难道这丫头偷偷在药里放了蜜不成?   她蓦地往后撤了身子,丢了汤勺,将信将疑地凑到碗边,小心翼翼抿了一口……   “唔!”   一股极涩无比的苦味顺着舌尖一下缠了上来,贺缈猛地扭身,皱着脸想要将那冲到喉间的苦味吐出来,可她方才不过只抿了一小口,早已顺着喉咙管吞了下去,苦味入喉,再怎么吐也摆脱不了。   “咳咳咳——”   贺缈放下手里的药碗,捂着嘴咳嗽了起来,“苦!!”   谢逐眸里掠过一丝促狭,下一刻却直起身,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颗蜜饯,递到贺缈唇边,“陛下。”   贺缈被苦得欲哭无泪,想也没想便低下头,张唇将那蜜饯含进嘴里,唇瓣一不小心就碰着了那微凉的指尖。   谢逐缓缓收回手,垂在榻边的双指轻捻,指尖还残存着一丝温软的触感。   贺缈却压根没有心思在意,只拼命汲取着那蜜饯上的甜味,强行压下在舌根打转的苦涩,酝酿了半晌才终于回过神……   谢逐轻笑,“臣已经告诉陛下,此药很涩。”   “你!”   贺缈忿忿地转向谢逐,指向他的手指都开始哆嗦,恨不得将这看上去病恹恹其实心眼贼怀的人提起来扔到江里去,“那到底哪里甜了?!”   谢逐翘着唇从一旁端起药碗,又特地看了贺缈一眼,随即连汤勺都没用,便扬起手腕,仰头将那碗苦到令她落泪的汤药喝了下去。   贺缈皱着眉,舌根仿佛又泛起那股苦味,谢逐却面不改色地将药一饮而尽,随即放下一滴不剩的空碗,递到她眼前,鬼使神差地开口,“陛下所赐,自然是甜的。”   “???”   贺缈蓦地瞪大了眼,惊疑地撞进谢逐那双幽黯的眸子里,却没过一瞬便败下阵来,脸颊上红晕瞬间蔓至耳根。   她一下站起身,夺过谢逐手上的空药碗,压根不敢再抬眼看他,“既吃了药,就好好休息。”   来时还威风凛凛的女帝突然变回了惊弓之鸟,向后一步还撞上了圆凳,差点就被绊倒。   “小心。”   谢逐眉心一跳,话音未落,女帝已经踉踉跄跄绕开了圆凳,头也不回地仓皇而逃。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谢逐心底似乎涌上些不可名状的情愫,就好像苦药与蜜饯相和的甜涩,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其实他并未骗贺缈,从十年前捡回一条命后,他几乎尝遍了各种味道的药汤。今日所尝的苦药,在他以往所服中的确称不上“极苦”的,只是有些涩罢了。   谢逐垂眼,从袖中又取出一颗蜜饯,放入口中……   玉歌一直在舱阁外心神不定地候着,见贺缈红着脸夺门而出,便颇有些怒其不争地跺了跺脚,随即丢下明岩小跑着追了上去。   两人进了舱房,玉歌从贺缈手中接过那干干净净的药碗,打量了几眼她红透的耳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首辅大人都喝完了?”   贺缈呼了口气,抬手给自己红晕未消的脸颊扇了扇风,“喝完了。”   “奴婢加了不少黄连,首辅大人一定被苦得很狼狈吧?”   出于对国师的支持,玉歌特意没有手软,那加进去的黄连她自己看着都怵。   贺缈嗤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他说甜。”   “甜?!”玉歌的反应同方才的贺缈如出一辙,惊疑地瞪大了眼,“怎么可能?!奴婢明明照您的吩咐放了不少黄连!”   贺缈眼神略有飘忽,“鬼知道……可能他味觉有问题。”   ——陛下所赐,自然是甜的。   耳畔仿佛又传来谢逐低哑的嗓音。   贺缈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忽然郑重其事地看向玉歌,“你有没有觉得,谢逐似乎……有些心怀不轨?”   “对大颜?”   “不是……”   “对,对您吗?”玉歌心里一咯噔。   贺缈点头。   玉歌迟疑了片刻,眸光有些闪躲,“奴婢觉得,首辅大人虽同国师容貌相似,性情却是截然相反。国师性子冷,对谁都很是冷淡,就连在陛下跟前也甚少露出笑脸。可首辅大人不一样,他好像从来不会发火,对谁都温温和和的,眼里总含着笑。陛下是不是……会错意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   贺缈紧蹙的眉心松了松。   是了,之前星曜在盛京时对她一直是冷眼以待不理不睬,如今偏偏来了个容貌肖似的谢逐,总是笑脸相迎,看人的眼神温柔专注,她难免会不习惯。可谢逐似乎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她若是因此就断定他对自己心思不纯,还真是自作多情了。   玉歌松了口气,忍不住又在心里第10086次召唤起了国师。   国师大人,如果您再不回盛京,陛下的心怕是也快回不来了……   - -   遵照贺缈的吩咐,晌午时船便行到了临川。码头附近停了不少船只,还有披着蓑衣的渔夫在撑船,岸边满是沿街叫卖的摊贩,再加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拥挤却热闹。   船快靠岸时,陆珏挨个舱房将人叫了出来。   因上次贺缈的嘱咐,他特意给自己易了容,还命人去宁翊和谢逐的舱阁,也替他们稍稍遮掩了相貌。方以唯虽覆了面纱,可也能瞧出脸色好了许多,又有了和宁翊互怼的气力。   “哟,大少爷能下地了?”   见谢逐一身青衣风度翩翩地走出舱阁,宁翊登时将逗弄方以唯的矛头转向了谢逐,调侃地朝他笑,“少爷因晕船在舱房内躺了两日,始终不见好转。可听闻今日一早,小姐亲自送了一碗汤药过去。这不,才过了一个上午,少爷就如此神采奕奕了?”   谢逐淡淡嗯了声,“可见此药确是良药。”   “良药是良药,可……”   宁翊眼尖地瞧见戴着面纱的贺缈走了过来,愈发挤眉弄眼,“你的良药究竟是药汤,还是……人呢?”   他刚一说完,便见对面走来的贺缈危险地眯起了眼,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   宁翊十分警觉,一瞧见她手下的动作,便倏然侧过身,一枚“暗器”嗖地从他眼前飞了过去,打在船梁上才落下,原来是颗核桃。   “小姐竟然对我下此狠手?”   宁翊痛心疾首。   贺缈冷笑了一声,“你再敢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说罢,她便从宁翊身边径直走过,在谢逐身侧停下,因不远处站着船夫,她改变了称呼,“兄长看着气色好了很多,待会下船应当没问题吧?”   她朝谢逐笑了笑,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也无忸怩之态,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几个时辰前落荒而逃的女帝大概只是个幻觉。   谢逐顿了顿,点头,“无妨。” 第38章   船在临川码头靠了岸, 比起上庸, 临川只是泰江边的一个小城, 贺缈也是临时起意才决定在这稍作停留, 所以一行人仍将行李留在船上, 玉歌和明岩也没有下船。几人轻装简行上了岸,因之前在上庸城太过招摇, 这次他们的穿着都与普通富户无异, 没有那么引人注意。   临川城不大, 街上却热闹, 人群中龙鱼混杂的, 贺缈与方以唯走在前头,谢逐和宁翊紧随其后,而陆珏虽落在最后, 却打起了十二分警惕。   贺缈等人没走多久, 便见到了临川张贴的皇榜。出乎她的意料,比起上庸的无人问津,临川的皇榜跟前竟围聚了不少人, 贺缈还听了好几句百姓对女科的议论。   “你看你看,这皇榜上说了,只要女子去学堂登记入学,便能领到十两银子!”   “哎呀十两银子?那可够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过一年的了, 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昨日我看隔壁卖炊饼的老刘,就领着他闺女去学堂了,回来的时候喜滋滋的, 拿着从学堂领的银子到处炫耀呢。哎,你家不也是姑娘吗,也能送去学堂啊。”   “哟,那我这就回家,别晚了就赶不上了!”   听到这番言论,贺缈的心情登时好了起来,小声朝身边的方以唯说道,“虽是为了银两,但终究还是有效的。”   方以唯也扬起唇角点头,“是啊,这十两银子对普通百姓而言并不是小数目,且上学堂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学堂按皇榜所说给银子,他们自然会愿意。虽然以银两诱之果然治标不治本,但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让女子先入学,入了学才有后话。”   贺缈嗯了一声。   听见她们二人的交谈,谢逐却抿了抿唇,心中似乎还有别的主意,正想着,却见身旁的宁翊却突然往一旁走,他转头看了过去,“去哪儿?”   宁翊竖起耳朵,循着声音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我好像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了。”   贺缈回过身,也看见宁翊脱离了队伍,不由好奇地顿住步子问道,“他去做什么?”   谢逐回答道,“大概是去看热闹了。”   “热闹?”贺缈挑眉,“走,我们也去瞧瞧。”   事实证明,想看热闹跟着宁翊准是没错。他循着锣鼓声,竟是在胡同巷子里看见了一大户人家敲锣打鼓娶亲的场面。   贺缈最喜欢看这种喜事,这些年她虽然不操心自己的事,但对旁人的婚事倒是十分热心肠,在皇宫里困着却没少给盛京适婚的贵女公卿赐婚。虽然也见识过几次王公大臣娶亲的场面,声势和排场远远超过民间,但规矩礼仪一出又一出,反而不如民间热闹。   宁翊一回头便恰好看见贺缈也仰着脖子朝那边张望,连忙往后退一步,将自己极佳的“观景”位置让给了她,一边还不忘打趣,“小姐,你怎么也同我有一样的爱好?”   还没等贺缈反驳,方以唯便斜了他一眼,“小姐哪里就和你一样了。小姐看娶亲是喜欢成人之美,你瞧见娶亲就走不动道,难道不是为了拆人家一桩婚?”   “我?拆婚?”   “难道你不是来看新娘容貌如何的么?又不是没有前科。”   方以唯神色淡淡。当年宣平侯世子强抢民女一事在整个盛京闹得沸沸扬扬,可不就是那姑娘在出嫁之时不幸被宁翊瞧见了脸。   “我那是……”   宁翊张口想要解释,却在瞧见方以唯面上那一丝鄙夷之色时将话咽了回去,气不顺地别开眼,“哎算了懒得理你。”   “小姐,”他扭头和贺缈说话,又换成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我最期待的其实还是你成亲的时候,那场面,一定轰动整个大颜!非常有看头!”   “闭嘴。”   贺缈飞了他一个白眼,“你何时也同他们一样,学会对我的事说三道四了?”   宁翊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他也不想,只不过是记着太妃临行前的托付,不敢怠慢……   他们正说着,那头喜轿便已在锣鼓喧天里落了地,新娘不过晚了几步下轿,贺缈便听得身后有人窃窃私语。   “这新娘子怎么回事吗?”   “你不知道啊,这门婚事就是胡府用来冲喜的,胡府那位大公子体弱多病躺了不少年,前段日子已经不好了,你没看接亲的都是二公子吗!”   “那这新娘子……是不愿嫁?”   “嫁不嫁的能由她吗?说到底只是个佃户的女儿,她家收了胡府三十两银子的彩礼钱,相当于把她卖给胡府了……”   贺缈眉心蹙了蹙,惋惜地叹了口气。   原本还以为是桩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的婚事,却不料只是一场愿者上钩的买卖。   她没了观礼的兴致,朝身后的方以唯他们看了一眼。   一行人正要离开,前方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宁翊回头瞧了一眼,见街那头竟是莫名来了一群衙役,气势汹汹将花轿围了起来。   “官府的人怎么来了?”他小声嘀咕,下一刻却像是想起什么,幸灾乐祸地嗤笑起来,“这官府不会是来抢亲的吧?”   方以唯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果然是,恶霸眼里出恶霸。”   眼见着事态突然发生转折,贺缈硬生生收回了要离开的步子,也朝那些官差看了过去。   “哎,各位官爷,你们这是做什么?”   跟在喜轿边的婆子最先反应过来,赔着笑脸迎了上去,“这大喜的日子,可要进去讨杯酒喝?”   为首的那人不吃这一套,一把推开她,看了看手里的名册,“这喜轿里坐着的可是许碧烟?”   婆子愣了愣,“是,是。”   那官差也不多与她废话,一挥手朝身后的人说道,“拿下!”   “哎哎哎?”   衙役们一下朝喜轿围拢得更近,轿夫也不敢阻拦,只有那婆子一人张着双臂还拦在轿子跟前,“这光天化日的,官府要强抢民女不成?”   见四周的议论声渐渐,官差一把扯开她,“许碧烟在女子学堂报了名,却连着七日都未曾到过学堂。掌教上报给了衙门,我们不过是奉命拿人。”   婆子被扯到一旁跌坐在地,愣了愣,就开始呼天抢地,“这大喜日子你们竟要把新娘子押回学堂?学堂还强迫女弟子念书不让嫁人了?这是什么道理?!”   说着她扭头看向还愣在一旁不敢妄动的胡府家丁,“你们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吉时就要过了!”   新娘已经被为首的官差从喜轿中拉了出来,在婆子的叫喊声里,胡府家丁也犹豫着拦了上去,一时间,两拨人拉拉扯扯场面变得极为混乱,四周的老百姓倒是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这学堂的人闹婚还真是闻所未闻。”   “我听说……咱们知县老爷同胡老爷似乎是不睦,说不定是公报私仇故意的?”   “这话你也敢说?!”   “依我说还是这许家的错,这既然报了学堂的名、领了银子,就该老老实实送闺女去读书,怎么又改了主意让她嫁人?”   “许老儿大字不识一个,怎么会想送他女儿去学堂念书?多半就是为了那十两银子去的!拿完学堂的十两,又贪上胡府的三十两……”   “哟,这许老儿还一个女儿卖两次呢!”   不少人都开始议论纷纷,有些人鄙夷许家为钱财不择手段的作为,却也有人觉着学堂在大婚之日拿人太过荒谬。连着听了几人发表“不敢再送闺女去学堂,怕以后不能嫁人”的言论后,贺缈的脸彻底黑了,“陆珏。”   陆珏会意,立刻领了几个锦衣卫,飞身从人群中跳了出来,三下五除二便将纠缠不清的两拨人分开,又掏出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令牌,对上了已经在旁要拔刀的官差。   那官差虽是个没见识不认字的粗人,但瞧见那金令做工不凡,却也是震了一震,拔刀的动作下意识顿住,声音也随着气焰低了下去,“这,这是什么?”   “锦,锦衣卫!”他身后有个小衙役大惊失色,脱口叫了出来。   “什么?”“是,是锦衣卫?!”“怎么就连锦衣卫都来了?”   领头的官差还有周围的百姓都吓了一跳,惊呼一声连着后退了好几步。锦衣卫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事迹就和女帝同宫中颜官的流言蜚语一样,在民间流传甚广。   场面刚因锦衣卫的出现得到了控制,但却立刻又引发了一众人的恐慌,人群以陆珏为中心往外不断散开,贺缈也被逼着往后直退了好几步……   方以唯自顾不暇,想要护驾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贺缈稍稍一踉跄,后背就撞上了什么,回头一看,却是谢逐不动声色地垂眼看她,护着她撤到了一旁。   贺缈仿佛察觉到有什么人在往自己这边张望,隐隐有丝诡异不祥的预感。于是也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勉强压下怒气,低声道,“走。”   方以唯愣了愣,“那陆……”   “他知道怎么做。” 第39章   从胡府门前离开, 贺缈转头就去了临川官府, 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差点没将临川知县吓个半死。他起初听到了些风声, 知道女帝前几日似乎是离京微服私访了, 但却没想到自己这一小小的临川竟然也能获此殊荣,被女帝挑中。   既知道了贺缈的身份, 知县便也猜出了她身边的定是谢逐和方以唯, 赶紧忙前忙后亲自给他们上茶, 觉得这破破拉拉的小公堂仿佛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再加上女帝面色看上去十分不好, 这位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知县更是被吓得大气不敢喘, 直往外冒冷汗。   说起替学堂捉拿许碧烟是否乃他公报私仇泄愤一事,知县心口一紧,忙不迭拿出一叠册子, 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连连喊冤。   “陛,陛下,微臣着实冤枉。微臣, 微臣与那胡青的确有些过节,但今日的事却非针对许碧烟一人啊!!”   方以唯将那册子接了过来,转身递给贺缈。   贺缈皱着眉扫了一眼,“什么?”   “这是那些领了银子, 却未曾去学堂读书的女子名单……”   话音刚落,对贺缈心思还算了解的陆珏便已将许家人和学堂管事的通通押到了官府。   贺缈不便在太多人跟前露面,便同谢逐和方以唯挪到了公堂后头坐着, 听知县审这桩案子。   学堂管事是个年过六旬的夫子,说起话来慢慢悠悠,总是被无赖的许老儿打断,许碧烟穿着一身嫁衣还抽抽噎噎的。而在女帝首辅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的监督下审案,知县拿起惊堂木的手都颤颤巍巍,压根无法控住场面。贺缈实在是看不下去,最后还是命他将位置让给了陆珏。   陆珏一上去,堂下的氛围立刻就变了。   许老儿虽不知道锦衣卫是多大的官,但却一瞧陆珏的面相就知道他是个不好惹的,于是老实了不少,不敢再胡搅蛮缠。夫子的话终于能一口气说完,贺缈这才明白事情缘由。   原来临川城女学形势一片大好通通都是假象。   临川城小民贫,百姓总喜欢贪些小利。见报名女学可得银子,便不肯放过这一“挣银子”的机会。可临川的女子通常在家里也要帮忙做活,即便得了学堂的银子,家里也不舍得放她们离开,因此便有一拨人打着去女学念书的名义从学堂诓来银子,银子诓到手后又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去上学……   此举在临川不止许碧烟一例,甚至已经成了那些小门小户秘而不宣“牟取暴利”的法门。   学堂不止一次上门劝说,却总是被拒之门外,就算进了门每每也被那些刁民搅和地有理说不清。   实在不得已,才求助于衙门,希望知县能派衙役按照名单上的挨家挨户那人。因此今日所有诓骗学堂补助银子的都被衙役上门拿了人,的确不止许碧烟一人。   贺缈越听到后头越觉着心寒。   是她低估这些人了,原以为他们只是没见识,所以她才诱之以利。却不料他们竟如此无赖,如此胆大包天,敢诓骗学堂这笔银子……   “竟然还真有人这么做?!”   宁翊半挑着眉朝方以唯嘀咕了一声,方以唯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难看。   谢逐没有忽略宁翊的话,朝他俩瞧了一眼,“什么意思?”   见贺缈也看了过来,宁翊喏喏地开口,“在上庸的时候,那学堂的主簿倒是提了一句,说让报名者登记这登记那,迟迟不发银子,就是为了防止刁民拿了银子跑路……”   贺缈眉心一跳,“你……”   “我,我以为这只是他们的推托之词。”   知道贺缈要斥责他莽撞不问清缘由,宁翊赶紧退远了几步,迅速将身前的方以唯拉下水,“方大人不是也没想到吗?”   方以唯不似宁翊一般厚脸皮,自责地站起身,低声道,“陛下,是微臣办事不周!”   斥责的话登时卡在了喉咙口,贺缈顿了半晌,还是摆了摆手,“罢了。”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不由的想起上庸城遇到的莲姐儿,也不知她得了那几两银子,是否也同临川这些人一般,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去学堂……   一番苦心却被如此糟蹋,贺缈想想还是生气,重重地拍了拍桌案,震得手边茶碗的盖儿都滑了下去,“严办!所有拿了银子却不去学堂的,通通严办!”   “陛下。”   谢逐启唇唤了一声,语调沉稳,听着倒没有像贺缈那般沉不住气,“陛下若重罚了这些人,往后的女学女科怕是更难推行了。”   “他们欺君!难道就这样饶了不成?!”   贺缈指着外头的许老儿不自觉扬起了声。   谢逐低了低眼,“罚也是要罚的,只是罚解不了根本,当务之急还是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将女子送入学堂,即便没有银财诱使。”   贺缈紧抿着唇角,不悦地别开脸,小声嘀咕,“这道理难道朕自己不明白?有本事你们倒是想法子,光说这些有什么用……要你们有什么用!”   闻言,方以唯丧得脑袋都快低到胸口去了。   谢逐仍是面色不变,“陛下莫急,此次南巡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寻法子么?”   “你……”   贺缈一噎,扭头瞪了他一眼,却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心里的气顿时没出息地消了大半。   忿忿地移开视线,她撇了撇嘴,撑着桌案站起身,“走了。”   - -   因听了谢逐的劝诫,贺缈最终还是没追究那些诓骗学堂银子的“刁民”,甚至也没有严惩那无赖的许老儿,只是让官府一家一家上门讨人,务必要让报了名的女子都入学。若还是冥顽不灵,便让他们将银子归还学堂,或是去牢里待几日。   再回到临川码头时已是天色渐暗,贺缈早没了下船时的好兴致,本说好要在临川岸边赏江景,此刻也心情欠佳,二话不说就回了船上,都没赏那江景一眼。   陆珏是落在最后上的船,临上船前,他突然朝身后瞧了一眼,却只看见岸边人来人往渔火通明,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老陆?你还站在这看什么呢?”   宁翊转头,见陆珏还皱着眉盯着码头对面看,不由凑了过来,“可是有什么美人入了你的眼?”   陆珏回过神,略带鄙夷地斜了宁翊一眼,任由他痴痴地到处张望,也懒得同他说什么,而是侧头唤了一声,“彦三。”   已经在船上的彦三应了一声,翻身跳上了岸,“头儿?什么事?”   陆珏将他招呼到了近前,“你在这待着,开船前不许让任何人靠近。”   说罢,他才转身上了船。   宁翊挑着眉看陆珏离开,转头就搭上了彦三的肩膀,“喂,你们锦衣卫一直都这么疑神疑鬼的?”   “我们头儿是尽忠职守。”   彦三原本也觉得陆珏太过谨慎,可经过离京劫匪那一茬,他再不敢这么觉得了。于是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警惕地望向码头上每个走近船边的人,奈何宁翊却一直在他旁边插科打诨,干扰得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好在船停在码头没耽搁多久,没过一会,船夫收拾妥当后便将船撑离了码头。   玉歌端着碗筷从舱房走了出来,正对上门口的谢逐,微微一惊,“大人。”   谢逐低头看向那基本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又朝半掩的舱门内看了一眼,伸出手淡淡道,“给我吧。”   身为国师的忠实拥众,玉歌自然不愿意给谢逐创造这种亲近女帝的机会。   迟疑了片刻,她刚想找个说辞推脱,一抬头却被谢逐那轻飘飘一个眼神吓得闭上了嘴。   不知为何,明明这位首辅大人平常面上总带着笑,但有时候一个眼神,便成一股压人的气魄,让她心里总是怵怵的。或许,这也是她不愿让陛下与他多加接触的原因之一,比起单纯直接的国师,谢逐显然更危险,让人完全摸不清底……   谢逐没再说话,直接从玉歌手中接过了盘子,侧身进了舱阁。   “我说了不吃……”   听见碗筷又搁在桌上的动静,贺缈不耐地转过头,看见是谢逐后愣了愣,“怎么又是你?”   “又?”   谢逐低着眼看她,眼帘微微下阖,似乎因为这个字有些受伤。   贺缈抬眼撞见他这神情便又开始犯心软病,默默将自己身边的凳子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点了点下巴,“坐吧。”   “陛下这一整日滴米未进,多少还是该用一些。”   谢逐在桌边坐下,将盘中的碗筷递了过去。   贺缈瞥了一眼,并不想接,“我没胃口,还是算了。”   “陛下可是在为女学一事忧心?”   谢逐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却固执地没有放下,嗓音清冷柔和,“若微臣提出解决的法子,陛下可愿用晚膳了?”   “!”   贺缈蓦地看向他,“你有解决的法子?”   谢逐没有回答,只将手里的碗筷朝她递了递。   显然是她不吃,他便不答的意思。   明白谢逐的意图后,贺缈不由瞪圆了眼,直起腰一字一句道,“谢逐,朕在问你话。”   谢逐倒显得很有耐性,淡淡地看着她,唇角微抿,就是不作声。   “……”   贺缈咬了咬牙,认命地从他手里夺过了碗筷,加了一筷子菜,就着吃了几口饭。随后便赌气似的,重重放下了碗,“可以说了吧!”   谢逐的视线落在她嘴边,微微一滞,突然勾起唇角,朝她倾身覆了过来。   见他深情凝视着自己,又缓缓抬起手,似是要抚上她的脸颊,贺缈浑身一震,瞬间开启全身防御模式,猛地偏头躲开了他的手指…… 第40章   谢逐动作一僵, 唇边的笑意淡了下去, 悬着的手收了回去点了点自己的嘴角。   贺缈背过身, 用手背胡乱擦了擦, 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吃得太急, 嘴角沾了一粒米。   她尴尬地转了回来,赶紧岔开话题, “谢卿,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谢逐沉默了半晌, 薄唇微启, “如今之所以无法成功推行女学, 无非是因百姓并未实实在在见到女学女科长远的好处。对那些贫苦小户来说,一锭银子,和女儿成为达官显宦的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并不足以让他们冒风险。”   贺缈沉思, “你的意思是?”   “同女学开设商经一样,还需再特意为女子扩些门路,”谢逐修长的食指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敲, “除此以外,还是该诱之以利。并非银两此等小利,而是于她们自己,于母家, 甚至是于夫家有益的大利。既所谓的,光宗耀祖。”   贺缈一怔,“如何光宗耀祖?难不成个个都封官不成?”   “除了封官, ”谢逐笑了笑,“其实还有诰命。”   诰命?   贺缈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什么关窍似的。是啊,并非只有为官才能光宗耀祖。若从女科开科取士之时,便开例赐那些落榜却勇气可嘉的女子一个不高不低的诰命,倒的确是个可行的法子。   且以往的诰命夫人,皆与夫婿官职有关,从夫品级。往后赐给那些参加女科的未婚女子,也正是她想要让所有人明白的,有些事情有些声誉,并非只靠嫁个好夫家才能挣得,如今亦可靠自己。   而有了诰命在身,同时又解决了“女学弟子出嫁”这一难题。   一个有诰命在身的女子,莫说不愁嫁,便是被提亲之人踏破门槛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贺缈仿佛终于在迷雾中瞧见了一丝光亮,登时舒心地笑了起来,“这主意好!我这就吩咐以唯去办!”   见她高兴,谢逐也展眉牵了牵嘴角。   “方以唯!”   想着女学一事越早办越好,贺缈立刻站起身,重重拍了桌子一掌。   “砰——”舱阁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船身都震得朝一侧偏了过去。   谢逐扣在桌上的手一紧,立刻反应过来扶住了贺缈的胳膊。贺缈只是一时被自己这一掌的“威力”给吓着了,才被船身震荡的稍稍晃了晃,可因多年习武,她瞬间就做出了反应,反手搭着谢逐的手稳住了身子。   她与谢逐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陆珏已经风风火火撞开门,从舱阁外闯了进来,手中的刀已然出鞘,“小姐!”   贺缈下意识挣开谢逐的搀扶,朝陆珏走了过去,“发生什么了?”   “江面上突然出现两艘形迹可疑的船只,似乎是失控朝我们的船撞了过来,船夫只避开了一边。”   陆珏整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如此巧的两只船同时失控撞过来,很有可能便是刺客有了动作,而让刺客有机可乘其实是他的失职。   正说着,船身又剧烈地晃动起来,舱阁外隐约还能听到渗进来的水声……   彦三出现在门口,扶着舱门朝里面喊道,“头儿!我们船的侧翼被撞了个大窟窿!船舱开始进水了!”   “什么?!”陆珏微微变了脸色,“怎么可能!”   贺缈也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   怎么可能仅仅撞了一下便将这艘还算新的船撞得漏了水?偏偏还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江中心,难以靠岸……   除非一切都是有人设计好的,包括在船上动了手脚。   “估计是我们在临川暴露了行踪。”   谢逐也皱了皱眉,他看向陆珏,“船上可有人受伤?”   陆珏虽不喜谢逐,但此刻却不是计较的时候,“尚未。”   舱阁的窗户骤然被江风吹开,不知是席卷的江水还是雨水,从窗外一下灌了进来。   谢逐望了一眼窗外浓墨般阴沉厚重的天色,看向贺缈,“既然选择了此时出手,对方必然有后招。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要尽快弃船。”   陆珏欲言又止。   贺缈不解地看他,“怎么了?”   陆珏攥了攥手中的刀鞘,“船上备用的木筏不知何时被人卸了去,若我们此时弃船,便没有船只能将所有人安全送到岸。”   见贺缈要动怒,他自责地低下头,“是臣失职!”   彦三连忙插话,“陛下!是我的错!头儿吩咐我盯紧了船,不许任何人靠近,是我被……是我大意才让这些小人在船上动了……”   “够了。”   眼见着窗外灌进来的水已然在舱阁内积成一滩,没过了脚后跟,贺缈冷声打断了他们主仆二人的互相包庇,“都什么时候了,还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谁说我们没船了?”   陆珏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贺缈指向窗外并行的那只原本也撞过来却被他么避过的小船。   陆珏会意,“是。”   阁间的水越积越多,船身也越来越不稳,几人都踩着水出了舱房。另一边方以唯和宁翊也被两个锦衣卫护着走了出来,两人皆有些狼狈,宁翊似乎还受了伤。   “没事吧?”   贺缈看了一眼他用手捂着的胳膊肘。   宁翊苦着脸嘶了一声,“刚刚被撞的时候没站稳,撞到桌子角擦伤了……”   “不过是擦破了些皮,小姐别听他危言耸听。”   方以唯毫不留情地拆台。   正说着,陆珏已经将手下的人分为了两拨,将彦三带头的一拨人留下,负责保护贺缈等人。而自己则带着另一拨人飞身离开,从一侧悄无声息地上了那只还在缓缓朝他们逼近的船。   江上的雨越下越大,雨水打在水面上仿佛溅起了一层薄雾,被江风骤然一吹,便以不可抵挡之势朝船上飘了过来。   “吱呀。”   船身本就在晃,立着的桅杆更是被风吹得摇晃得更加剧烈,甚至发出了一声并不太吉利的声响。   随之而来的,是刀剑相击的锵锵之声,从陆珏刚刚登上的那条船上遥遥传来,在静如死水的江面上显得格外清晰。与此同时,方才“失控”撞向他们的船上闪过一片刺眼的白光,数十个蒙面的黑衣人从船中闪身而出,手中银钩远远一抛,重重地扣在了船身一侧……   “有刺客!保护陛下!”   彦三只惊了一瞬,便立刻反应过来,大声吼了起来,锦衣卫立刻围在了贺缈身侧,迅速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见那些刺客从江上顺着锁链扑了过来,贺缈眉眼一沉,下意识就抬了抬手,袖中的短箭蓄势待发。正要摁下袖箭的开关,腕上却是一紧。   贺缈诧异地转头,只见谢逐扣着她的手腕,摇了摇头,低声道,“还不是时候。”   贺缈微微抿唇,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她的袖箭的确所剩无多,且用一支少一支,即便是她箭术精准,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   眼见着那些刺客已经要顺着锁链登船,彦三领了几人冲了过去,扬起刀开始砍被银钩锁住的那块船身,只是已经来不及了,刺客们的动作极快,转眼间已经登上了船,和锦衣卫正面对上。   这是方以唯第二次见到刺杀的场面。   第一次是在出京后被劫匪拦了车,可那时她一直在马车里待着,其实并没有瞧见什么极有冲击力的场面。可这次,她与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仅仅只有几步之遥……   在未离京之前,她甚至连杀生都不曾见过。   尽管已被这场景刺激地想要作呕,但方以唯也极力忍着,不愿让自己变成一个娇弱的累赘。   正想着,一刺客却是突破包围圈,迎面朝她冲来。彦三转身瞧见,立刻反手将手中的刀掷了过来。方以唯蓦地瞪大了眼,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料一旁突然探过来一只手掌,遮在她眼前……   “哧——”   刀尖入肉的声音几乎就在一米开外,方以唯却只怔怔地瞧着眼前那只手掌掌心清晰可见的纹路,直到有什么人重重倒在脚下她才回过神,诧异地侧过头。   宁翊不耐地撇嘴,“自己没手啊?不想看不会捂住眼睛吗?”   说着就收回了右手,又倒吸了一口冷气扶住自己受伤的胳膊。   见彦三他们与刺客僵持不下,而雨又越下越大。贺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舱房,只见船身渗进的水也越来越多,已经摇摇晃晃的船渐渐往下沉,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贺缈皱眉,几步走到方以唯面前,从那刺客的身体上拔出了彦三的刀。   谢逐一看便知道她要做什么,连忙上前拦住了她,“陛下不可。”   见状,方以唯也赶紧开口劝道,“陛下,您万万不可涉险啊!”   “再不速战速决,船一沉,是要所有人共沉泰江么?”贺缈沉声,“让开。”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贺缈从小习武,且教她武艺的师傅是大晋皇后身边的侍女。然而就是那看上去身量纤纤的侍女,据说却是大晋杀手排行榜中的头名。若贺缈出手,局势定会有所扭转,可如今她是女帝,是一国之君,容不得出丝毫差错,只有前赴后继的人要以命护她,而不能让她以身犯险。   谢逐默了半晌,嗓音虽略有滞涩,却不容拒绝,“臣去。”   明岩急了,“公子!”   贺缈愣了愣。 第41章   就在贺缈愣怔的时候, 谢逐已经抬手将她手中的刀接了过来, 随即转身, 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脚下一动, 甚至在他们还未看清之时,人便已经出现在了几个刺客身后……   谢逐今日是一身白衣, 却偏偏提着刀在雨中大开了杀戒。不过片刻, 那雪白的衣角衣襟, 便被四溅的血水沾上, 迅速晕染开来。   贺缈的目光在他身上凝滞了好一会, 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不大舒坦。   她还记得,当时被“山匪”围攻时, 谢逐连她掷过去的袖箭都不肯用。就好像, 谢逐这个人和他身上那衣裳一样,原本就该是纯白的,不应当沾染丝毫腌臜之物。可今日……   谢逐的刀法比她想得要精湛, 却也比她想得要冷酷,甚至他挥刀时,眼神里映着血色,仿佛就像变了一个人, 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   ——那些僧人说我身负戾气罪孽深重,不宜踏入佛寺半步   贺缈突然想起了谢逐曾与她说过的话。这话她原来不信,可现在却越发觉得并不是谢逐胡诌出来敷衍她的。   “陛下……”   宁翊突然出声唤她, “你和谢大人学得到底是哪一派功夫啊?”   “什么?”   贺缈看向他。   宁翊试探地问,“我怎么看着觉得你们是师出同门?”   贺缈一顿,又往谢逐那里看去,还真从他的一招一式中瞧出那么一丝熟悉感。   然而……怎么可能呢?她的师傅从不收徒,若不是义母,她也不会有机会跟着习武。难道在她离开大晋后,师傅又收了谢逐为徒吗?   虽如此想,贺缈却没表现在面上,仍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宁翊的猜测,“不可能。”   “是么?我看着觉得都挺邪乎的……”   宁翊小声嘀咕。   “轰隆——”   不远处传来隐隐雷声。   谢逐面不改色地转身,一刀从刺客喉口划过。那温热的血一下溅到了他的面上,有些许温度,让他体内似乎有什么在挣脱束缚。但他却清楚的知道,自己一旦将它放出来,定会招致难以控制的后果……   眼前开始闪过一些零星的画面,像是那些丢失的却破碎的记忆,他拼命想循着其中一个寻找更多,却因此晃了神。再加上冰凉的雨水渗进他的衣衫,断筋折骨的痛楚又一次顺着双膝蔓延开来。   敏锐地察觉出了谢逐的不对劲,贺缈眼皮跳了跳,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陛下!”   方以唯突然惊喜地唤了她一声,“陆大人他们过来了。”   贺缈连忙回头去看。陆珏果然已经控制了刺客的另一只船,正缓缓朝他们这边过来。   然而,她才刚刚松了一口气,两船快要靠近之时,方才刺客藏匿的那只船,却还留了一人在船上。见行刺即将失败,竟是举起火把点燃了整个船。火船朝贺缈和陆珏的船只避无可避地撞了过来,不仅将两只船重新冲散,那船上之人还将火把扔上了他们的船,火势顺着船上的帆布蔓延了开来……   “咔嚓——”   头顶的桅杆响起不甚清晰的断裂声响,贺缈耳尖地听见了这一声,面色微变,一手扯过玉歌,一手拉着方以唯,迅速朝远离谢逐他们的方向退到船身一侧,“小心!”   宁翊也赶紧拎着明岩的后衣领,踉跄往后退,还未站稳,那桅杆中央传来一声更加清晰的脆响,骤然断成两截,上半截直直砸在船中央,本就被江水浸泡了许久的船板愣是被这一砸,又砸出了一个窟窿,整只船缓缓裂开两半……   解决完最后一个刺客,彦三一回头,便见自己要保护的女帝竟然站在断船的另一端,且被火势重重包围,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陛下!”   闻声,谢逐才缓缓回过神,眼前的血雾一点点散去。   而当他转身时,却刚刚好看见贺缈带着方以唯和玉歌纵身跳入了江中……   “陛下!”   陆珏也看见了这一幕,却被火船拦在那里,根本买办法赶过来接应。   一时间江面上火光冲天,场面混乱不堪,不知哪些人下了水,也不知跳入水中的人都在哪里,更不知如何避开那些四分五裂却仍在燃烧的船身残骸……   - -   贺缈眼前一片漆黑。   “莫要多言,立刻离开。”   她听见一道冷厉沙哑的声音越来越靠近,话却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她身边的人。   那扶着她的手缓缓松开,似乎下一刻就要离她而去。   贺缈心中突然升起无尽的恐惧,一种又要被人抛下的绝望。   身边的人慢慢站起身,脚步声听上去还是有些滞缓,但却仍然一步一步,每一声都离她越来越远。   突然,一道冰冷的刀光从贺缈眼前的黑暗中一闪而过,让她瞬间警惕,下意识摁上了袖中的短箭。却不料下一瞬,一个更大的力道却径直将她往旁边拉扯了过去,那熟悉的气息瞬间包围了她,让她登时松下了所有戒备,摁在机关上的手也慢慢挪开,转而死死抓住了身边人的衣袖。   少年惊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为什么?!”   “星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星曜……   在一起朝夕相处了数十日,这却是贺缈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陛下。”   贺缈眼前的黑暗渐渐散开,不远处亭台楼阁的轮廓逐渐清晰,一身着宽大玄袍的男人在亭中长身玉立,神色冷冷,漠然而疏离地颔首唤了一声,仿佛只是在叫一个并不相熟的陌生人。   一听见他那陌生凉薄的口吻,贺缈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揪成一团,一抽一抽的疼,疼得她就连强颜欢笑也笑得一塌糊涂。可她还是丝毫没有迟疑地走了过去,装作没事人似的同他说话。   “星曜,你今日可有好些?”   他望了过来,几乎没有什么表情,“陛下问的是什么?微臣身子康健,无恙。”   贺缈咬了咬下唇,“那记忆呢……你今日有没有想起什么?”   他冷淡地别开眼,“不曾。”   “一点都没有吗?”   “没有。”   虽然已是自己预料中的答案,贺缈却仍被这日复一日的失望几乎要击溃。她微微转过身,看向亭外的绿柳花红,前言不搭后语地碎碎念起来,也不顾身后的人有没有认真在听。   “你莫要急,你的失忆之症同常人不太一样,没有那么容易治好……师傅前些年也同你一样,突然没有征兆地就将从前那些事全都忘记了,让大晋那些太医瞧了也找不出什么缘由……”   她自顾自说着,“我估摸着,许是太医常年在宫中,见过的病症有限,或许在这种疑难杂症上,还比不上民间那些大夫。我已经派人去寻了,希望能早日治好你的……”   肘弯突然被人大力一扯,贺缈的话戛然而止,惊得短促的叫了一声,再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被抵在了亭边的红柱之上。   那张总是不辨喜怒、淡然如神祗的脸,此刻却破了冰霜,覆满盛怒,眼底却仍带着几分隐忍,“陛下,微臣没病。”   贺缈从未见他这副模样,张了张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你不记得……”   “记得或者不记得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他打断了她,冰冷的嗓音里带了些歇斯底里,“既然忘了,或许就是不愿意想起,到底为什么还要再找回来?!”   贺缈重重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的眼睛。   他却在对上她的视线时,微微闪躲开来,骤然松开了紧扣着她的手,往后撤了身子,“不要再多此一举。”   似乎又是在安抚她,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稍稍缓和,面上又恢复成了往日的平静,“过去的事,忘记就忘记了。重要的是现在,是现在的我,是现在的星曜,陛下。”   贺缈怔怔地靠着柱子,眼睁睁看着他拂袖而去,一步步走远,自己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 -   夜色深浓。   泰江岸边,谢逐将浑身湿透的贺缈扶着靠在了树干上,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唤道,“陛下。”   见她紧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谢逐微微皱眉,探手到她肩后,又将人放平。迟疑了一会,还是一手扶住她的下颚,俯身覆上了她苍白的唇。   唇上传来濡湿而柔软的触感,谢逐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却转瞬即逝。他微微抬起身,将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尽数撇开后,才又重新低下头,含住了那双唇瓣,心无旁骛地为她渡气……   贺缈眉心动了动,头一偏,吐出了些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咳——”   “陛下。”   谢逐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却见她仍然闭着眼,像是还没有清醒,又张了张唇,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谢逐凑近了去听,才隐约听见了“星曜”的名字,眸色一沉。   星曜,星曜,直到现在她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不知去向的国师星曜。   一时间,谢逐竟无法控制地起了恶毒的念头。听说那星曜离京后,便再无音信,与其说不知去向,还不如说是生死未卜。   他重新看向贺缈,只见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口口声声叫着的“星曜”两字却是越来越清晰。   谢逐扶在她肩头的手微微收紧,突然鬼使神差地偏过头,有些泄愤似的咬上了她快要恢复血色的下唇。 第42章   贺缈吃痛, 终于睁开眼彻底清醒了过来。   谢逐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迅速撤开身, 却在看清她双眼时愣住。   许是在江水中折腾了一遭, 贺缈眼中的明眸消失地无踪无迹, 一双澄澈清透的异瞳就这样毫无遮掩的, 暴露在月光下,暴露在他眼前。   没有太大的意外, 也没有更多的惊喜, 正是他梦中的那双异瞳。   左眼如淡色琥珀, 右眼如蓝玉髓, 在阳光的映照下格外流光溢彩, 宛若宝石一般摄人心魄……   “……谢逐?”   一睁眼便见谢逐那张俊脸近在咫尺,贺缈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同他对视了好一会, 才迟缓地坐起身, 转头看向四周,“这是,哪儿?”   谢逐回过神, 不动声色地低垂了眼,勉强将视线从她那双能蛊惑人心的眼睛上移开,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除了横在他们面前的江水,和挡在身后的密林, 便再也瞧不见旁的东西。   贺缈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中的明眸已经不知所踪,只觉得眼前看物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她撑着树干踉踉跄跄站起身,有些懵了, “其他人呢?”   “陛下忘了?昨晚遇袭,所有船都着了火,都沉了。”   谢逐启唇,“其他人大概都被火势冲散了。”   “那我们……”   贺缈转头看他,欲言又止。   谢逐默不作声,并不想告诉她,自己一见她落水便是怎样的心急如焚失了方寸,是如何奋不顾身在火势混乱的江面上找到她,又是如何将她带到这里……   他缓缓站起来,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密林,岔开话题,“我们还是先寻个地方,稍作安顿再找其他人。”   贺缈愣了愣,不解地问,“为何不立刻去找出路?”   谢逐抿唇,神色莫测地打量了她几眼。循着他的目光,贺缈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轻薄的衣衫黏在身上,勾勒出有致的轮廓,能隐隐能瞧见些玉色。   “啊。”   贺缈惊叫了一声,瞬间涨红了脸,一把护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见谢逐的目光还落在自己身上,贺缈恼羞成怒,急得跺起了脚,“你……你把头转过去!”   谢逐嘴角勾了勾,“是。”   于是便真的转过了身,径直朝林中走去。   “去哪儿?”   贺缈连忙跟了上去,却又故意落了几步,在他身后不近不远地跟着。   “取火。”   - -   大抵是带着贺缈这个帝星,他们运气还不错,没走多远便在林中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山洞,沿途还不忘撕下衣摆系在树干上当做留下的标记。   两人似乎都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状况,生火拾柴都显得格外老道娴熟,很快就生起了一丛火堆。谢逐坐在火边添着柴,贺缈则就抱着膝坐得离火堆更近些,想尽快烘干身上的衣衫。   “想不到你也会这些……”   身上的湿意被渐渐驱散,贺缈终于恢复冷静,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   谢逐看了她一眼,“微臣曾救过一个倒霉的人,带着她到处躲避仇家追杀,没少在山林中待过。”   贺缈一愣,“是么?在哪里?大晋,还是大颜?”   “在梦里。”   “…………”   贺缈嘴角抽了抽。   见火燃得够旺了,谢逐没再继续往火堆中添柴,只将手探了过去,在上窜的火苗上空翻转取暖,“陛下呢?为什么会这些?”   贺缈耸肩,“和你梦里那个倒霉的人差不多,也是到处躲避追兵,在山林里藏过几日。”   顿了顿,她突然想到什么,打趣似的笑了起来,“我怕不是入了你的梦?”   谢逐凝视她半晌,见她面色无异,才又垂下了眼,嗓音沉沉,“也说不准。”   贺缈哑然,一时间也不知谢逐到底在说什么,话中又有什么其他意思。想起之前在船上谢逐杀红了眼的模样,她越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必定有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见她避而不答,谢逐朝山洞外看了一眼,“天色已晚,此刻若是出去很可能遇上猛兽。不如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再去寻人?”   贺缈本想连夜找出路找人,快些找到其他人也好尽早离开,可如今隐隐听得外面呼啸而过的林风,竟像是掺杂了些虎啸狼吟,她便又打消了念头,悻悻地坐回火堆边,“也好。”   两人都没再说话,山洞里静的只能听见细柴燃烧,偶尔还有火花破裂的哔剥声。人影被火光映在洞壁之上,宛如绘成的壁画一般,两人本就离得十分远,照在壁上便越发显得天各一方,只有那不安分的火苗在两人之间跃动,影子被拉的越发长……   贺缈盯着火光发了会呆,直到察觉到一旁的谢逐有了动作,才警觉地抬起眼看了过去。   谢逐正低着头,将自己左臂的衣袖缓缓卷起,只见他胳膊肘似乎是被什么给擦伤了,伤势看上去竟是不轻。且或许是因为没有及时处理,那血迹都干涸在伤处,越发显得可怖。   “你的手……怎么了?”   贺缈诧异地问,终于起身走了过去,在谢逐身边坐下。   谢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抬手便又要放下衣袖遮掩,“不过是皮肉之伤,无妨。”   “别动。”   贺缈皱了皱眉,推开他的手,垂头仔细地查看起他的伤势,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几道伤痕,“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大概是上岸时在江底的积石擦伤所致。”   “可仅仅如此怎会……”怎会擦得如此严重?   贺缈顿了顿,突然想到自己当时昏迷的不省人事,谢逐恐怕是因为拖着自己,手臂才会受伤。想到这一点,她微微抿唇,不由有些内疚,话锋一转,“你这伤得敷药包扎,哪里还能捂着由它去?”   谢逐眉心动了动。   贺缈转头朝四周看了看,目光落在山洞一处角落里的绿色上,微微一顿。   “等着。”   她松开谢逐的手臂,起身快步朝角落里走了过去,伸手将那株草拔了出来,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匆匆跑了回来。一边将那草扯成短短几截,放入口中嚼碎了,均匀地敷在谢逐的伤处。   谢逐嘶了一声,忍不住蹙眉。   闻声,贺缈抬头觑了他一眼,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心里嘀咕了一句逞强。   将嚼碎的草药敷好后,她垂手从自己衣摆处撕下一块,小心翼翼捧着谢逐的左臂,细致地给他包扎起来。   洞壁上,两人的身影终于拉近了距离,几乎完全交叠在了一起。   贺缈帮谢逐包扎,一边包扎着,一边却又不由自主想起当年为人追杀时,也是在密林,也是夜晚,也是左臂,她也像这样帮星曜包扎过。   手下的动作略微一滞,她总算知道此刻这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可……怎么又想起星曜了?   贺缈连忙摇了摇头,将脑子里那人的音容相貌通通甩了出去,定了定神,心无旁骛地继续替谢逐包扎。   “好了。”   最后系了个结,她往后撤了撤身子,试探地看向谢逐,“如何?”   谢逐低头看了看那歪歪扭扭十分难看的包扎,笑了笑,“陛下心灵手巧,微臣觉得好多了。”   心灵手巧……   贺缈噎了噎。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用这种词夸过她,这么从谢逐嘴里说出来,完全就是嘲讽的意味。她瞪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谢卿也是巧言令色,彼此彼此。”   谢逐没再说什么,只是一边低头笑,一边往下放卷起的衣袖。   贺缈正要起身,却突然瞥见谢逐那包扎的伤口之外,小臂上也有一道长却浅的疤痕,心里一咯噔,又坐了回去,“你这疤痕……”   谢逐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道疤,“怎么了?”   贺缈倒是有很多想问的,可张了张唇却又语塞,只拧着眉摇头,“没什么。”   她凑近,手指在那道疤上点了点,心中的诡异感更盛,“你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疤?”   见她眼神不对劲,谢逐也突然想起了之前做过的梦,意识到了什么,神色莫测地开口,“约莫是在十三岁。”   十三岁……   据陆珏打听到的消息,谢逐便是在十三岁的时候遇袭受了重伤。难道这疤,也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贺缈将信将疑地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燃着的火堆,眼底映着闪闪熠熠的火光,神色迷滂。   天底下的刀伤也差不了多少,即便是刀口长度划向相似,也没什么太过稀奇的。或许是她下意识的,总想把谢逐和星曜扯上什么关系,才变得疑神疑鬼。   谢逐伸手抚上那道他自己也不确定何时留下的疤,也陷入了沉思。   最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那些梦也只是个梦,可年岁越长,便越觉得没有那么简单。而自从入颜见了贺缈,确信她就是自己的梦中人后,所有的梦境就变得更加清晰,梦里的场景也愈发具象。再加上贺缈见了这疤痕的反应……   可如果梦中那些事是真的,那么他如今的身份,如今谢家大公子的身份,甚至就连“谢逐”这个名字,恐怕都是假的。   谢逐垂下眼,薄唇紧抿。   这次南巡必然会经过玉沧,到时他一定有机会回谢府一趟。趁着此次机会,他必要向母亲问清楚……   一旁传来平稳轻微的呼吸声,谢逐回过神,偏头朝身旁看。只见贺缈双手环膝,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脑袋搭在膝盖上,微微侧着脸,朝他的方向歪着。   火光映照下,她长长的眼睫垂着,不□□稳的打着颤,在面上投下淡淡的一圈扇形的阴影,显出往日没有的乖巧柔和。   谢逐低叹了一声,探了手过去,将她鬓边散下的几绺还未干透的湿发撩到了耳后,指腹在她颊边轻轻抚了抚。 第43章   天光微熹, 透过林间繁茂的枝叶从洞口照了进来。洞中的火堆已经燃尽, 只留下了一些烧焦的木柴, 柴上还残余了不少灰烬, 火堆边上的两人相互依偎着。   贺缈醒过来的时候, 便发现自己整个人竟是躺在了谢逐的怀里,她浑身僵了僵, 难怪这一晚睡得如此安稳, 敢情她是把谢逐当成又软又暖和的床垫了……   僵硬了好一会, 她终于轻手轻脚地从谢逐怀里退了出来, 这才发现他闭眼靠着洞壁, 后背是抵在坚硬的山石上。   贺缈眨了眨眼,转而在谢逐身边蹲着瞧他,神色复杂。   见他低垂着眼, 被人这般打量都没有醒, 便知他的确困倦,昨晚定是睡得不好。   她小声喃喃,似是问谢逐, 又似是自言自语,“你为什么来大晋,又为什么对我好?你到底是……什么人?”   说罢,她便站起身, 悄无声息地出了山洞。   待她离开,方才还在“熟睡”的谢逐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他是什么人?   他也想知道, 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贺缈走出山洞,仰头看向已经亮堂的天色,又转头朝四周瞧了瞧。   昨日寻来的时候是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倒是现在才看见不远处就有一汪清潭。   她惊喜地走了过去,在潭水边蹲下,伸手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扑了扑,将面上残余的水用衣袖拭净后,才正眼看向潭水里倒映着的自己。   潭水清澈,将她如今狼狈的模样映得一清二楚。然而……   “明眸不见了?”   瞧见潭水里那双异瞳,贺缈蓦地瞪大了眼,惊惶地揉了揉眼。   她的明眸何时不见的?难道,难道是昨晚在江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丢了吗?她昨晚,便在谢逐跟前暴露了一整晚的异瞳?!   贺缈越瞧那双异瞳越心烦,抬起一掌便拍在水面上,将水面上那张明艳妩媚的脸击得支离破碎……   谢逐从洞中出来寻人时,便正见贺缈在林间的树上摘了几个果子,一旋身轻飘飘落了地,只是眼上已经系了一层从外衫上撕下来的轻纱。   “你醒了。”   转身对上他的视线,贺缈顿了顿,将手中的果子丢给他,态度却又变得淡淡的,“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去找陆珏。”   谢逐抬手接过果子,“……是。”   正说着,隐隐却有唤声从林间他们来的那条路传来,“小姐!”“公子!”   谢逐一愣,“是明岩。”   “是陆珏!”   贺缈面上一喜,也不继续摘果子了,提起裙摆踏着满地的野草,朝来人迎了过去。   望着她欣喜甚至是雀跃的背影,谢逐有些不是滋味地蹙了蹙眉,突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泛着一股酸味。   陆珏带人是循着江边一路寻了过来,见这一块似乎有人上岸的痕迹,便下船找人。又在林间发现了贺缈他们留下的记号,便确定了他们是往这个方向去了,于是跟着记号便找到了这里。   “除了你们,还有其他人呢?”   往岸边走的时候,贺缈问道。   “玉歌姑娘和其他人都已经在船上了,没有大碍。”   陆珏指了指岸边的新船,应声答道,“只是……世子和方大人还未找到。”   “方以唯和宁翊?”   贺缈抿唇,“尽快吩咐人去找,实在寻不到,便和这附近的官府通传一声,让他们也加派人手……”   “陛下。”   被明岩扶着手臂的谢逐开口打断了她,“此次遇袭就是因为在临川暴露了身份,若再将行程告知官府,恐怕又会惹出别的祸端。”   贺缈摇头,“那也不能任凭他们流落在外头。”   不过被谢逐一提醒,她倒是想起了什么,“遇袭的事可查清楚了?”   陆珏欲言又止,看了身后的谢逐一眼,压低声音道,“陛下,上船后微臣再与您详说。”   贺缈也往后看了看谢逐,本想让陆珏不必如此防着他,可话到嘴边却还是打了个转咽了回去。她转回头目视前方,淡淡地嗯了一声。   “……”   谢逐脚下落了一步,步伐也变得略微迟缓了些。   - -   舱阁内。   “之前那只船船身被人动过了手脚,动手脚的人与江上突袭的应是一伙。那两只船上都是些死士,微臣在他们衣领处都发现了这个。”   陆珏从袖中拿出一块破碎的黑色布料,显然是从死士衣上撕下来的,“陛下您看。”   他指了指布料上的纹路,“这是……”   “游隼,”贺缈冷笑了一声,“北燕图腾。”   “是。”   陆珏点头,“可依微臣看来,此事并非为北燕所做,或许是幕后之人为掩人耳目故意为之。”   贺缈沉默了片刻,“那在你看来,是何人所为?”   陆珏也有些迟疑,可仗着一颗忠心,他最后还是开了口,“此处已是泰江下游,邻近玉沧。玉沧乃晋颜边境,从前又曾因求和被割让给大晋。且微臣在那两只船上残骸上发现了一些大晋特有的渝茶。与其猜测死士是北燕人,微臣倒觉得大晋更可疑……”   贺缈侧眼看他,眼上覆着白纱看不清眼神,嗓音却是冷厉,“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陆珏心头一沉,“陛下恕罪。”   他掀开衣摆在贺缈跟前跪下,可腰背却挺得十分直,“可陛下,微臣对大晋并无偏见,方才所说也绝非挑拨之言,只是有理有据的怀疑。”   贺缈从他身边走过,“发现北燕图腾,你知道是掩人耳目。怎么发现大晋渝茶,你倒不觉得是栽赃嫁祸了?还说不是偏见?”   陆珏哑然。   贺缈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那块不料,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放在鼻前闻了闻,“我觉得,既不是大晋也不是北燕。”   “?”   陆珏不解地抬眼,“那陛下以为……”   贺缈想了想,问道,“永初元年处置的那些前朝皇子,可有流放到这附近一带的?”   陆珏眸光微缩,“陛下的意思是……”   贺缈没有应声,可陆珏已经会了意,立刻站起了身,“微臣这就去查!”   他躬身告退,刚走到门口却又被贺缈唤住,“等等。”   陆珏回过身。   “你刚刚说,此处临近玉沧?”   - -   陆珏同贺缈在舱阁中议事,玉歌便退了出来守在门外,而谢逐就站在不远处的船头,站了好一会。   “公子,您都在这待了快半个时辰了……”明岩忍不住劝道,“咱们回去吧。”   反正你等的那个人看着也不是很待见你。   当然,最后半句明岩可是万万不敢说出来,只敢默默在心里嘀咕。   “在此处吹吹江风,难道不好?”   谢逐抿起唇角,目光落在江面上,却轻飘飘的,显然注意力并不在这江水的波光粼粼上。   吹江风吹江风……   都吹了这半个时辰了,怎么还能闻见一股醋味?   明岩悄悄扭头,又往身后那间舱阁紧闭着的门看了一眼,“公子,陛下和陆大人可能还有许多朝政要商议。”   “朝政?”   谢逐声音里没什么温度,唇角虽天生带着笑,但此刻笑意却不达眼底,“朝政之事何时轮到锦衣卫置喙了?”   是是是,朝中大事女帝只能和您这个首辅商量,轮不到他一个锦衣卫。   明岩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都介意成这样了,还故作镇定在这吹风呢。   公子这么一个玉树临风才华横溢的人,瞧上什么女子不好,偏偏对女帝陛下上了心。这位女帝也是个从小活在人尖儿里的,被那么许多世家公子虎视眈眈围着,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讨好她的男人……   公子如今若是连陆珏的醋都吃,回了京城再对上鸾台那些颜官,岂不是要泡在醋缸里?   玉歌往舱阁里又送了一趟茶水,再退出来时,却见谢逐主仆还站在船头。   她心思转了转,轻手轻脚地将门阖上,托着盘朝谢逐走了过来,微微福身,“大人。”   谢逐转过身看她,点了点头。   玉歌直起身,笑道,“奴婢方才进去送茶,听见陛下与陆大人还在讨论行船路线,恐怕还有一阵子。陛下如今对陆大人颇为信任呢。大人可是有什么事要与陛下商议?”   谢逐顿了顿,“并无大事。”   他垂眼看向自己的肘弯,状似无意的提起,“只是想问问,陛下昨日替我敷的是何草药,疗效竟如此好。”   没有辜负谢逐的“期待”,玉歌准确地捕捉了这句话里的关键信息,微微瞪了瞪眼,却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不甘示弱地应声道,“陛下从前对草药一无所知,真正懂草药的是国师。所以陛下为了国师,也逼着自己去学了这些,没想到竟然能在大人这儿派上用场?”   顿了顿,她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明岩吓得赶紧去瞅自家主子的脸色,只见谢逐深深地看了玉歌一眼,眼底难得起了一丝波澜。   玉歌又福了福身,“奴婢不通文墨,若是引用不当还望大人海涵。哦对了,陛下今日见陆大人似乎着了风寒,还吩咐奴婢去熬些姜汤给陆大人送去,陛下对臣子总是如此关怀备至……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谢逐沉默,扶在船边的手微微收紧。   明岩听得大气也不敢出,只敢默默在边上眼观鼻鼻观心。   “吱呀——”   身后舱阁的门突然被推开,明岩赶紧转头看了过去,一见是陆珏出来了,登时面上一喜,“公子公子!陆指挥使出来了!”   他叫的声音不轻,谢逐还没作出什么反应,倒是被陆珏听着了,不解地走了过来,“谢大人找我有事?”   谢逐瞥了明岩一眼,“想问陆指挥使,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提起这一茬,陆珏的脸色就微微变了,变得有些诡异,“要去的地方,想必谢大人十分熟悉。”   “是么?”   “正是谢大人您的家乡,玉沧。” 第44章   据陆珏所说, 正因此处离玉沧只需行半日船, 女帝便命他让船往玉沧去。而等他们到了玉沧后, 便分为两拨人, 一些随着女帝在玉沧歇下, 一些则跟着彦三去寻找方以唯和宁翊,寻到后便到玉沧来与贺缈碰头。   原本寻人的差事贺缈是交由陆珏去做的, 可奈何陆珏对这提议是十分的不放心, 毕竟才出了女帝遇袭一事, 他怎么还能放心离了女帝去寻人, 愿意分出一拨人手去寻人已是很危险了。因此贺缈最后还是没能犟过陆珏的忠心, 便改成了由彦三带队去找人。   明岩听说这里离玉沧近,半日后便能回到玉沧,登时喜得不行, 欢天喜地地就去收拾行李了, 只留下谢逐在原地继续迎着风陷入沉思。   船顺游而下,午后没过多久,正是日头高照的时候, 便在玉沧码头靠了岸。   直到下船时,谢逐才再见到了贺缈。   也不知她这一趟出门玉歌到底替她备了多少明眸,此刻又换上了一副,变回了清湛无波的黑眸。一身妃色嵌纱的窄袖罗裙, 头发也清洗过了,简单地簪了支步摇,再没有半分昨日流落山洞的狼狈模样。   “这便是玉沧了?”   贺缈戴着面纱, 忽略了谢逐和陆珏同时伸出来扶她的手,提着裙从船上跳上了岸。   谢逐收回手,缓步跟了上去,“是。”   陆珏先是派人将行李都送去了落脚的客栈,随后彦三便领人沿着泰江一路去找方以唯和宁翊,剩下一些则护着几位主子上了街。   “咱们这次来了玉沧,玉沧可是你的地盘,你是不是该尽些地主之谊?”   走在玉沧的市集上,贺缈偏头看了谢逐一眼。   谢逐展眉,“自然是要的。”   贺缈在一处牌面不小的茶庄门前停住了步子,抬头瞧了瞧头顶的匾额,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谢氏茶庄。巧了不是?说到什么就来什么,不如你就在此招待我们一番?”   陆珏眸色动了动。   谢氏茶庄,正是谢家在玉沧最大的买卖。根据他的调查,谢氏经营茶叶生意也有好几百年了,从最早挑担叫卖,到后面撑起茶寮,再建起如今的茶庄,生意兴隆,不仅成了玉沧的大户,就连在泰江下游一带,都成了赫赫有名的商贾。   看见自家茶庄的招牌,谢逐只是微微顿了顿,便颔首道,“各位,请。”   因是百年茶庄,一进门就能明显感受到与旁的普通茶馆有所不同。正中便是一座三层茶楼,两侧的配楼则卖一些茶叶与当地的吃食点心,茶庄内十分安静,不知从哪儿来的流水,竟还能听见潺潺水声。   茶庄内的伙计全穿着一色的衣裳,大多容貌清秀,温和有礼,不似大颜之人骨子里的粗犷,倒是和晋人更相近些。   “各位客官,是买茶还是吃茶?”   一瞧着十分机灵的小伙计迎了过来。   “吃茶,要二层东侧临江的独间。”   谢逐淡淡开口。   二层东侧是整个茶楼最安静的一处,若是临江的独间,还能开窗观赏江景。   伙计眨了眨眼,原本以为这几位贵客是外地来的,可没想到竟对茶楼的格局如此清楚,一时间也有些摸不透,好奇地打量了几眼谢逐才侧身道,“原来各位是谢氏常客,各位随小人来。”   说罢,便领着贺缈他们往茶楼二层走。   谢逐今日并未易容,待伙计稍稍走远了些,贺缈饶有兴味地回头看他,低声问,“你好歹也是谢家大公子,怎的这自家伙计都不识得东家?”   谢逐说,“我平日里也并不常到这处来。”   几人被引到了二层东侧,伙计才被告知,方才有人临时挪去了临江的厢间,而剩下的几间昨日也都被人定下了。   似乎占了那间厢间的人还是有身份的,所以也不好让他们让出来。   伙计回来支支吾吾向他们解释了好半天,不停地道着歉,问他们愿不愿意去西侧厢间,又或者是去三层听曲。   谢逐皱了皱眉,没有应声。   贺缈倒没有多在意,她向来随和不太计较这些,再者这几日在船上江景也都看够了,并不缺这一遭,   “那就西边吧。”   为了弥补,伙计特意寻了个采光极佳的厢间,虽然瞧不见江景,却一开窗就能看见市集的整条街。厢间里的陈设布置也十分精巧,梨木的方桌上摆了一围的茶具和小点心,整个厢间里都散着淡淡的茶香。   作为少东家,谢逐自然最了解谢氏茶庄的招牌,很快便依着贺缈的口味挑选了三种茶,让伙计下去准备了。   “这里也不比醉蓬莱差多少。”   待伙计退出厢房后,贺缈才开口说道,手里把玩着那瓷制的梅花小盏,颇有些爱不释手。   “哪里能与醉蓬莱相较,还是不够周全。”   “你太过苛刻。”   贺缈抿着唇笑了笑。正好玉歌已经探身将窗推了开,她便转头看向窗外,市集上人来人往,虽不如盛京热闹,却也比临川富庶不少。   “这是我第二次来玉沧。”   她突然说道。   谢逐微微有些诧异,“第一次是?”   陆珏接过话,“那还是四年前的事了。”   “你也知道?”   贺缈看了陆珏一眼。   陆珏嗯了一声,“我也奉命保护小姐安全,只不过那时还是个千户,都换了便装藏在暗处。”   贺缈点了点头,“如今的玉沧,和四年前大不一样了。”   当年玉沧臣属于大晋,晋人却因旧事对颜人恨之入骨。若不是当年兴之所至来玉沧一游,她也不会知道,玉沧人是如何在晋民□□下忍辱偷生的……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低垂了眼,不再说下去,只是一味地盯着街上看。   谢逐暗暗在心里算了算。   玉沧是两年前贺缈及笄时,才被晋帝以及笄礼的名义归还于颜。四年前,玉沧还是大晋的属地……   “笃笃——”   厢房外传来敲门声,随即便有人推开么,伙计从门外走了进来,表情有些丧气,“客官,今日我们东家来了茶庄,就在你们方才想去的东厢间……听说各位指定要坐那间,却被小人引来这里扰了兴致,东家方才便把小人叫去斥责了一通,还将东厢间让了出来,命小人多备一份茶点以示歉意。各位客官,可否移步随小人再挪个地儿?”   东家来了茶庄?   贺缈愣了愣,那岂不是谢逐的父亲母亲?   所有人都刷地转头看向谢逐,谢逐轻咳了一声,“既然如此……”   “逐儿?”   一惊喜的女声在伙计身后响起。   伙计连忙转身,看清来人后退到了一旁,恭敬地唤了一声,“夫人。”   只见一身着锦缎华服的妇人难以置信地走了进来,径直冲到了谢逐跟前,“逐儿?!你,你怎么在这儿?”   谢逐放缓了嗓音,“母亲。”   明岩的声音也雀跃起来,“夫人!”   “母……”   门外的伙计彻底傻眼了,惊得一句话说不连贯。   他来谢氏茶庄才几个月,难道面前这位就是他从未见过的少东家,也就是谢家做了首辅的那位大公子?!   从谢逐赴盛京途中经过玉沧回了一趟家算起,谢夫人也快半年没见着儿子了,她拉着谢逐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他,眼眶一热差点就落了泪,“瘦了,也憔悴了……定是受了不少苦!早就听说女帝性子乖张,喜怒无常,是不是她难为你了?她……”   “母亲。”   谢逐眉心一跳,沉声打断了谢夫人“大逆不道”的言论。   “……”   正想站起来同谢夫人打招呼的贺缈笑容僵硬在嘴边,只好默默坐了回去,顺手又摁住了身边蠢蠢欲动快要暴走的陆珏和玉歌。   罢了罢了,和一个老人家计较什么呢,这老人家方才说的话她都已经忘了。毕竟她贺缈也不是什么性子乖张、喜怒无常的人。   生怕贺缈会因这一句话动怒治谢夫人的罪,明岩担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谢夫人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最先注意到的便是桌边戴着面纱的贺缈,顿了顿,“这几位是……”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惊惶地扯着谢逐衣袖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听说你这一次是随女帝南巡,这位不会就是……”   谢逐微微有些迟疑。   还没等她有所回应,贺缈便硬着头皮站起了身。因谢夫人毕竟是长辈,她也不好再戴着面纱同她说话。   于是起身的动作顿了顿,她还是摘下了面纱,不太熟练地朝谢夫人行了个礼,“谢夫人,在下是谢大人的同僚。”   瞧清那面纱下姣好的容貌,谢夫人的眸光一下就亮了。   逐儿身边何时竟多了这样一个佳人?方才她说与逐儿同朝为官?可如今在朝为官的女子便只有……   谢夫人恍然大悟,“原来是方大人!民妇魏氏见过方大人!”   贺缈心虚地笑,“谢夫人太客气了。”   想着如此隐藏身份也好,省得人多口杂知道的多了反而不安全,谢逐便也替贺缈圆话,“陛下命我和方大人来玉沧办些公差,还有……”   他看向陆珏,“这是陆千户。”   在玉沧再次莫名被降职回千户的陆珏:“…………”   谢夫人转头看了看四周,还是有些不放心的确认,“女帝陛下,没有来吧?”   “没有。”   贺缈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谢夫人心里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瞬间喜笑颜开,“既然都是逐儿的同僚,那谢府必是要招待的。不如各位在玉沧这几日,就随逐儿一同住在谢府,也好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逐不要慌 亲妈来了 第45章   一时间, 厢间内没有一人作声。   谢逐和陆珏都不约而同地望向贺缈, 却是一言不发。   一个是赞同自己母亲的提议, 觉着住在谢府会比客栈安全些。而另一个则是将谢府当成了龙潭虎穴, 实在不能大意地闯进去。只是贺缈未表态, 两人都不好擅作主张。   见他们似乎都等着那戴着面纱的“方大人”拿主意,谢夫人心里还是存了个疑影。   若她没记错, 这方以唯好像只是个礼部侍郎, 而逐儿却是凤阁首辅, 怎么竟还要听她的?   她倒是没往身份上怀疑, 毕竟众所周知女帝是异瞳, 可眼前这个女子却是黑眸,谢夫人便没多想,认定贺缈就是方以唯。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贺缈挑了挑眉, 转向谢逐, “此事当然是要问过谢大人了,若谢大人不嫌我们这些人叨扰,我等自然是愿意的。”   “小姐……”   玉歌欲言又止。   贺缈瞥了她一眼, 心里其实是有自己的思量。   陆珏到现在还是没有查到谢逐当年受重伤的原因,可她偏偏对这一出格外感兴趣。若是这次住进谢府,能有机会套出谢夫人的话,也许她就能摸清谢逐来盛京的目的。   谢逐唇角微微上扬, 转向谢夫人,“那就劳烦母亲替他们打点了。”   明岩眼瞅着自家公子的脸色因女帝一句话眨眼间就阴转晴,不由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谢夫人连声答应,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命人收拾!”   - -   谢夫人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一点功夫都没耽搁,立刻就打道回府,命下人收拾了几间屋子出来,又亲自看着他们认真布置了一番。   说起来她也动了自己的心思,特意给“方以唯”安排了谢逐旁边的梧桐院,还将陆珏安排在了稍稍偏僻些的院子。   老实说,从谢逐回到大颜去盛京赴任那天起,谢夫人的心就一直吊着。   毕竟当朝女帝虽没做过什么昏君的事,但名声也的确没有那么好,更何况还有鸾台一堆颜官在那摆着。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她有段时间甚至连着几日都梦见,一个女人张牙舞爪地要封她的宝贝儿子做男妃,而她的儿子也浓妆艳抹,成天在后宫里吟诗赏花……   太可怕了。   从那以后,谢逐的终身大事就成了谢夫人的心病。每日担惊受怕,生怕哪一日就从盛京传来什么承受不起的“封妃”“封后”圣旨。所以趁着这次谢逐难得回来,谢夫人就想着,能不能给他把婚事给定了……   “夫人,既要给大公子说亲,为何不寻咱们玉沧的姑娘?也知根知底些。”说话的是谢夫人身边服侍的崔大娘,也是明岩的母亲、谢逐的乳母。   “那屏风小心点放,别给我碎了。”   谢夫人扬声指挥着下人往方以唯屋子里布置摆件,见那屏风安安稳稳落了地,才转头对崔大娘解释,“玉沧这小地方,哪里有能配得上逐儿的女子?虽是想尽快给他定一门婚事,但也得顾及他的心意不是?依逐儿的性子,倒是很有可能对这位方姑娘上心。”   “可……”   崔大娘忍不住提醒她,“那位方姑娘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姑娘,虽有盛景第一才女之名,但可是皇上钦点的颜官,又每日都与男子打交道。”   谢夫人想了想,“这倒没什么,我不也常常抛头露面去茶庄么?妍儿如今入了女学,说不好以后也能考个女状元,入朝为官。”   对于女子抛头露面这种事,她本就不太在意。   “可夫人您别忘了……那个方姑娘,可是个被宣平侯府退过婚的。”   谢夫人一愣,这一茬她倒是忘得干干净净了,“是了,若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   退婚这事的确有些不体面,不是嫌弃方以唯被退过婚,而是宣平侯府退婚的方家小姐,他们谢家求娶……   谢氏虽只是个商贾之家,并非什么高门第,但谢逐从小出色,谢夫人也不愿在这婚事上让他莫名矮别人一头。   “你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谢夫人的态度有些松动了,可却又挺喜欢“方以唯”这姑娘,便择了个中和的法子,“这样,你抓紧时间去张罗,尽量在这几日给逐儿安排上,让他与玉沧家世好些的女子见个面。”   “是。”   “若逐儿能在这些女子里挑中一个,也不必咱们劳神了。但要是逐儿不喜,这一出或许也能试探出他的心意。”   谢夫人想起了今日谢逐看贺缈的眼神,直觉准得可怕,“万一他与那方姑娘其实是两情相悦呢?”   崔大娘应了一声,立刻离开去准备了。   因此在贺缈等人还尚未进谢府的时候,未来几日相安无事的理想生活却已然被谢夫人这一顿操作给搅翻了天。   - -   天色将晚的时候,贺缈一行人才带着所有的行李从客栈来了谢府。等他们全部安置好后,谢夫人已经命人备好了晚宴,今日还在外谈生意的谢老爷也收到家书,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玉沧毕竟在晋颜边境,很多习俗还是与大晋相似些,没有被盛京影响太多。所以谢府的晚宴依旧也是男女不同席的规矩,可方以唯又是个女官,照理不能与普通女子相提并论。   谢夫人便还是设了男席和女席,只是在入席前特意问过了贺缈,问她是否愿意和谢府女眷同席。   贺缈实在是受身份限制,寻常在宫里总是得端着架子和朝臣同宴,就算平常皇家的女眷相聚,也不大愿意带上她,她巴巴地凑上去还会让所有人心生畏惧胡乱猜测,就好像她不是什么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而是洪水猛兽似的。   其实如果可以选择,贺缈还是更愿意和七大姑八大姨以及漂亮的姐姐妹妹们一起唠家常。   更何况,她还想从谢夫人嘴里套些话,自然就不假思索地就选择了和女眷同席。   “公子?”   见女帝都已经走得没影了,自家公子还不放心地沉着脸往那儿看,明岩忍不住唤了一声,“公子您就放心吧,我觉得夫人看上去似乎很喜欢……方小姐,定不会难为她的。”   谢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却仍是落在已经没人的拐角处。   见状,明岩不由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试探地问,“还是说,你觉得那位……会为难夫人?”   “…………”   谢家的女眷其实也并没有多少,谢老爷并无妾氏,只有谢夫人一位正妻,然后便是谢家两位小姐。刚及笄的二小姐谢妍,和七岁的三小姐谢芮。前些年谢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谢逐的姑姑齐夫人因早年丧夫,便一直带着儿子齐嘉住在谢家,所以今日也在场,除此之外的人都不在陆珏调查的名单上,贺缈知道自己就不必一一认识了。   “这位便是盛京赫赫有名的方以唯方侍郎。”   谢夫人引着贺缈进了宴厅,笑着向众人介绍,态度十分亲近。   当着众人的面被叫做方以唯,贺缈觉得自己的笑容还是有些心虚。   希望等彦三寻回了方以唯,她不会介意自己打着她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   “方侍郎。”   谢夫人唤了一声。   贺缈回过神,“谢夫人,您便唤我以唯吧。方侍郎这称呼太过正式了。”   谢夫人连说了几声好,就领着她走到一同样身着华服、却看着有些憔悴的妇人身边,“这是逐儿的姑姑,齐夫人。”   从看见齐夫人的那一刻起,贺缈心里就有些不舒服。许是从陆珏那儿知道了一些谢府秘闻,她看着齐夫人,从觉得她一言一行里处处透着算计,于是也不多搭话,淡淡一笑便过了。   “这是小女谢妍、谢芮。”   提到自己两个女儿,谢夫人面上的笑意比方才添了好几分,贺缈也勾了勾唇,仔细打量了几眼谢府二小姐。   自从知道谢逐有个已经及笄的妹妹,她就一直想见见。毕竟谢逐三元及第的才华是轰动晋颜的,兄长如此,妹妹又会差到哪儿去。   贺缈还曾想过,若是这位谢二小姐也能在她颜朝女科中三元及第,入朝为官,那必然是继方以唯之后又一出云韶府可以排的好戏!   “见过方姐姐。”   谢妍福身,笑容温婉。   见到谢妍的第一眼,贺缈还是有些失望的。   这位二小姐虽然也是要姿色有姿色,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商贾之家的气质,看着是个知书识礼的。可偏偏怎么瞧,却也不像谢逐那般是个惊才绝艳的。   贺缈眨了眨眼,见谢妍今日穿的衣裙是一身青色,忍不住暗地里吐槽。   明日见了谢逐她定是要问一问,他们谢家是不是因为做的是茶叶生意,所以才格外偏爱青色。怎么哥哥妹妹都爱穿一个色儿……   “见过方姐姐!”   一声清脆的小女孩将贺缈的注意力彻底转移。   贺缈微微低头,将视线挪向了脑袋顶着两个小髻站在谢妍身边的小矮个,不自觉就笑容满面,“你叫谢芮?”   女孩扬着头,回答得响亮,丝毫不怯场,“是!”   顿了顿,她又朝贺缈走近了几步,“姐姐你好美!”   这一走,贺缈才注意到她的步子似乎有些不稳,左脚竟是微微有些跛。   她突然记起 ,陆珏后来好像曾与她提过一句,说谢逐这位三妹可惜了,生来便有腿疾。她原本听了也就忘了,可今日乍一瞧见这娇憨可爱的小女孩,走路轻一脚重一脚的,贺缈这才真切地明白“可惜了”三个字。 第46章   贺缈忍不住蹲下身, 拉过女孩的手, “你也很可爱。”   或许是年纪还小的缘故, 又或许是家中长辈教导得好, 谢芮似乎对自己的腿疾倒没有那么在意, 性子不像有疾之人那般阴郁,反倒十分活泼开朗, “那姐姐是喜欢我的咯, 我可以和你坐在一起吗。”   贺缈捏了捏谢芮的小脸蛋, “当然可以。”   看见她这幅天真烂漫的模样, 突然就想起了曾经这个年纪的自己……   说罢, 她便牵着谢芮落了座。谢夫人也招了招手,吩咐下人上菜开宴。宴席一开,女眷们聊着聊着便热络了起来。   “以唯, ”谢夫人举起酒杯朝贺缈抬了抬手, “我要敬你一杯。逐儿在盛京人生地不熟的,不比你生在盛京长在盛京,往后还要劳烦你多照顾。”   贺缈连忙也举起酒杯, “夫人客气了。首辅大人如今深得陛下宠信、名倾盛京,是我还需他多多提点……”   谢夫人最听不得“陛下宠信”四个字,一听便愁得不行。趁着其他人都各聊各的,她忍不住小声对贺缈倒苦水, “以唯,我实话同你说,如今我最担心的, 就是逐儿的婚姻大事。”   贺缈一愣。   “逐儿年纪也不小了,寻常人到了他这个岁数,连孩子都会叫爹了……我这个做娘的,不得不替他着急啊。”   谢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观察着贺缈的脸色。   “还真是……”   贺缈算了算,这才意识到谢逐如今已经二十三了。无论是大颜还是大晋,男子在十六岁后便可娶妻,再晚一些大多数也会在二十左右成家,像谢逐这般的还是极为少见,难怪谢夫人着急。   “夫人莫急,谢大人风姿俊秀,如今又是当朝首辅,何愁娶不到良妻。”   想了想,贺缈还是礼节性地劝慰谢夫人。顺便,还告了谢逐一状,“夫人您还不知道吧,谢大人刚到盛京,女帝陛下就给他赐了处大宅子,从前可是个王府呢。除此之外,还有二十个貌美如花的侍婢……”   “二、二十个侍婢?!”   谢夫人震惊了。   就连一旁的谢妍也不知是被惊着了还是怎么样,手里的筷子竟也“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贺缈顿住,微微偏头看向谢妍,“谢大小姐……没事吧?”   谢妍低着头,笑了笑,从桌上拾起筷子,“没事。”   贺缈总觉得她似乎笑得有些勉强,可也没太多心,转而继续与谢夫人说道,“可谢大人呢,却是个洁身自好的,偏偏将那些如花似玉的婢女都打发去做粗活了,最后女帝陛下才又将她们召了回去,再不给谢大人赐美人了。”   闻言,谢夫人叹了口气,“他啊,一直就是这样。”   谢逐十六岁那年,她也想过要给他添个通房丫头,只是谢逐以用功读书为由拒绝了。再后来到了二十的年纪,谢夫人急得到处帮他张罗婚事,还没个结果,谢逐便高中状元,去京中做了翰林院修撰。   既是晋帝钦点的状元,说不准以后还要尚公主,婚事便不好再由家中做主,于是谢夫人就一直挂心到了今天。   见谢夫人一脸早就料到的神色,贺缈突然就想到了谢逐在广福寺说过的寻人,试探地问道,“夫人,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谢大人至今尚未婚配,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了?”   “这怎么可能?”   像是生怕贺缈误会似的,谢夫人笃定地摇头,“我们谢家虽是商贾之家,但也不是高攀不起那些豪贵,更不是瞧不起低门小户的势力人家。若是逐儿真喜欢上什么女子,为何不大大方方与我说?我们谢家派人去提亲就好了。”   “那,大概是我想多了。”   贺缈没再追问下去,只是笑了笑。   谢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容温和,“以唯啊,这盛京太远,我和老爷是管不着他了。你平常和逐儿在朝中走得近,你看……你能不能劝劝他,或者在盛京帮他物色些好姑娘?”   “……好,”贺缈只迟疑了一瞬,便还是点头,“我会上心的。”   帮朝中的大龄未婚青年解决婚配问题本就是她最热衷最擅长的。况且按照规矩,谢逐到了这个年纪,就算谢夫人不说,她都理应让官媒去操心操心他的终身大事。   只是她总下意识觉着,这事若是她做了,恐怕会惹恼谢逐……   敏锐地察觉出贺缈的犹豫,谢夫人理所当然将这种犹豫当成了她对谢逐有意的凭证,更觉得自己这次红线牵得有谱,朝一旁的崔大娘使了个眼色,随即喜笑颜开地又和贺缈聊起了别的。   贺缈身边,谢芮抬头看了一眼她,又歪着头往谢妍的方向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今日整场宴席的主角便是贺缈,一桌围着的人轮番敬酒寒暄,贺缈又不好驳了谢夫人的面,只能一一接受,于是就多喝了几杯。   贺缈平日里从不需要迎合旁人,自然是喝多少都随自己的意,不像今日一般难以拒绝。   因此今日宴席散场时,她已然有些微醺。   “如宜,天色不早了,你送方姑娘回梧桐院。”   谢夫人转头唤崔大娘。   贺缈连连摆手,“不必麻烦了,我自己……”   恰好玉歌凑过来扶她,她指了指玉歌开口道,“玉歌是识得路的。”   “可……”   就在谢夫人犹豫时,齐夫人却及时走了过来,“大嫂,我那儿离梧桐院近,不如我给方姑娘带路吧?”   贺缈对齐夫人的印象并不好,可还没来得及推辞,便听得谢夫人皆大欢喜地笑道,“如此甚好。”   谢家毕竟是玉沧数一数二的富户,宅院虽比不得皇宫王府,但水榭亭台也是应有尽有,石子路曲曲折折,再加上夜色渐浓,的确有些难以辨别方向。   湖边的行廊里,齐夫人身边的侍女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玉歌则扶着贺缈走在后头。一路上,齐夫人都在找话题攀谈,奈何贺缈对她已有偏见,便始终淡淡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   见她是这样的态度,齐夫人面上不由有些挂不住。正当氛围尴尬时,她们身后突然有个婢女小跑追了上来,“夫人……”   “什么事?”齐夫人停下步子,转身看向来人。   也不知那婢女同她悄悄说了什么,齐夫人抱歉地朝贺缈笑了笑,“方姑娘,我有些急事要回去。你可以自己回梧桐院吗?”   “?”   贺缈转头看了一眼前方树影婆娑的小路。   “梧桐院就在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齐夫人补充了一句。   贺缈也不愿再与她多待,淡淡道,“夫人既有事便先回吧。”   齐夫人又道了几句歉,便领着婢女疾步离开,连带着那在前头打着灯笼的婢女也跟着转身走了。   贺缈有些不舒服地揉了揉眉心,扶着玉歌的手也微微收紧了些,“走吧。”   “小姐,”玉歌低声道,“这好像……不是回梧桐院的路。”   “什么?”   贺缈转头看她,“你方才怎么不说?”   玉歌转头看了看四周,声音愈发弱了下去,“我,我也不确定。我只知道来的时候没从这里走过,可也许,这一条也能回梧桐院?”   “……先走吧。”   贺缈闭了闭眼,这个齐夫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主仆二人沿着行廊走了下去,遵照齐夫人所说的,两人走到小路那头拐了个弯,倒是的确见到了一处院子。   “落英苑?这是什么地方?”玉歌抬头念出了院落牌匾上的名字。   贺缈渐渐有了醉意,不耐地蹙眉,“你在问我?”   “我……”   玉歌噎了噎,转头正好瞧见似乎有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面上登时一喜,扬声叫了起来,“小姐,有人过来了!”   贺缈定了定神,勉强朝有亮光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一身着灰衫的男子提着灯笼正朝这里缓缓走近,隔得远远的便警惕地顿住了步子,“什么人?!”   “这位公子,你可知道梧桐院怎么走?”   玉歌扶着贺缈便要往他那里走。   “别,别过来!”   男子连忙后退了一步,“你们是人是鬼?去梧桐院要做什么?!”   玉歌只觉得好笑,“公子,我们当然是人。”   男子将灯笼朝她们的方向举了举,似是看清了她们的长相,微微愣了愣,随即又反应过来,“大晚上的,你们站在我的院子门口,还长得如此……我怎么知道是人还是狐仙?”   狐仙?   贺缈听清了这两个字,眼皮跳了跳,“看来是个志怪小说看多的书呆子。”   突然起了兴致,贺缈刻意放柔了自己的声音吓唬他,“既知道我们是狐仙,就乖乖带路去梧桐院,否则……”   男子当真吓了一跳,丢掉自己手里的灯笼扭头就要跑。   贺缈懒懒地松了松筋骨,脚下一点,一个腾空飞身,瞬间拦在了男子跟前,抬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救,救命!”   男子惊叫了一声。   “嘘——”   贺缈半眯着眼,竖起手指压在他唇上,“带我们去梧桐院,听见了么?书生?”   男子微微有些傻眼,垂眼盯着那竖在自己跟前的纤长手指,整个人僵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   他,他这是真的遇到了狐仙吗?   “你们在做什么?”   一熟悉的清冷男声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三次元太忙,接下来可能不能日更了~不能更新的前一天会通知大家 第47章   贺缈偏过头, 似乎隐约瞧见了沉着脸的谢逐。   她闭上眼摇了摇头, 再睁开眼时发现谢逐已经走到了跟前, 这才松开了扣着书生的手, 推了他一把, 有气无力地笑道,“你怎么来了?”   见她身形微晃, 灰衣男子和谢逐同时伸手去搀。谢逐率先扶住贺缈, 视线却落在男子悬在半空的手上, 微不可察地蹙眉。   灰衣男子连忙收回手, 喏喏地开口唤了一声, “表哥……这位姑娘是?”   贺缈被扯得顺势往谢逐的方向靠了靠,对表哥这一称呼倒是很敏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仰头看谢逐, “这傻子是你表弟?”   谢逐没有应声,甚至都没有耷下眼看她,只淡淡地看向他的表弟齐嘉, “这是我的同僚,礼部侍郎方以唯。”   “谢大人,”玉歌快步走了过来,解释道, “我和小姐找不到回梧桐院的路了。”   谢逐嗯了一声,“我带你们回去。”   说罢也不等齐嘉有什么反应,便拽着贺缈的手腕转身离开。   望着跟在谢逐后头步伐稍稍有些踉跄的贺缈, 齐嘉还怔怔地站在原地。   原来……她就是方以唯,那个盛京第一才女、大颜第一女官的方以唯?   谢逐一言不发地只顾在前面走,贺缈则是一路跟得迷迷糊糊。只有玉歌格外留心了四周的路,这才发现齐夫人说得倒也没错。的确是沿着这条路,便能回梧桐院,只是途中必会经过齐嘉和谢逐的院子。   见已经到了梧桐院,玉歌小声提醒还扯着谢逐衣袖的贺缈,“小姐,咱们到了。”   贺缈低低地嗯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谢逐跟前都懵然不知。   只一个劲地抬头看院门上的字,喃喃道, “梧桐院……果然到了。”   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谢逐皱眉,转眼吩咐明岩去厨房端醒酒汤。   “我没醉。”   贺缈转身,对上谢逐的视线,眼底虽仍残留着一丝清明,但仍带着些迷蒙。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歪着头朝刚刚来时的路看了一眼,“那傻书生,是你姑母的儿子?”   谢逐抿唇,“你说齐嘉?”   “齐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真是个好名字,”   贺缈笑了笑,“有趣。”   谢逐又有些气不顺,重复道,“你醉了。”   “我才没醉,”贺缈摆了摆手,斜眼觑他,“脑子不清醒的是你吧。你那姑母,一瞧便不是什么好人,故意带我绕了路,就为了给她那傻儿子制造偶遇的机会……还是说,这是你们谢家的意思,也想与方家结亲?”   谢逐一顿,沉声道,“臣并无此意。”   贺缈也知道此事与谢逐无关,甚至与齐嘉无关,只是齐夫人一味地想攀高枝。她如此说不过也是为了给谢逐提个醒。谢老爷谢夫人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常年在外,而齐嘉又自小在谢府长大,齐夫人取而代之的心思就从没打消过……如今还想借机和盛京名门结亲,给齐嘉加大筹码,果真是不安分得紧。   她哼了一声,“方以唯我要留着,可没那么容易让她嫁人,你们最好没这个意思。至于你……”   贺缈有些头疼地抬手指了指谢逐,“谢夫人已经和我说过了,回盛京我自会给你寻个才貌俱佳的女子,给你赐婚。你……”   越往后听,谢逐唇角那几分天生的笑意便越发变得凉薄,见她还喋喋不休地要说什么,骤然出声打断了她,嗓音骤冷,“不劳陛下操心。”   丢下这么硬邦邦的一句,谢逐便拂袖而去。只留下贺缈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门口,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   “小姐,谢大人生气了。”   玉歌在一旁有些幸灾乐祸。   贺缈抬手遮住自己的眼,开始扶着门框自言自语,“我醉了,我就是个醉鬼。”   - -   贺缈来玉沧本是为了晋颜通商一事,按理说第二日是要出门的。可奈何前一日晚上醉了酒,早上醒来便头痛得很,就只能在院子里歇着。   听说她因醉酒不舒服,谢夫人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还特地带了大夫过来看她。   “都怪我,昨日一高兴就失了分寸,害得你遭这种罪。”   见贺缈气色不好,谢夫人有些自责。在他们入谢府前,她其实还问过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向他们打听方以唯的底细。   也是因为听说方以唯酒量不错这种小道消息,她昨日才没怎么阻拦旁人敬酒。没想到……   “夫人,我没事的。”   贺缈将玉歌斟好的茶递给谢夫人。   谢夫人笑了笑,“茶就不喝了,今日我请了一些玉沧尚未出阁的富家千金来府中赏莲,现在应当要过去了。”   “尚未出阁的……”   贺缈愣了愣,却很快意识到这还是在为谢逐张罗婚事,了然地点头,“那还是此事比较重要,夫人快去吧,别在这耽搁了。”   怎么今日倒是一点芥蒂都没有了?   谢夫人有些摸不透贺缈的心思,却还是面不改色地起身,转头试探性地邀请她,“以唯,你可要同我一起去看看?”   “啊?”   贺缈张了张唇,下意识摇手,“我就不去了……”   她昨日才被人怼回来说不劳操心呢,今日还巴巴地过去给他物色良妻美眷,岂不是显得她一代女帝很掉价很没面子???   “我如今不太了解逐儿的心思,也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不如你和我同去吧?就当帮我一个忙?”   “……”   “也就是同那些姑娘们一起赏个花,也不用做什么。如今妍儿一心读书,芮儿还小,我也实在找不到旁的人替我参谋了。”   谢夫人盛情相邀,又说得恳切,贺缈最终还是答应了。   ……毕竟她面对女人的求助总是束手无策,无论年纪大小。   - -   正是盛夏,池中的莲叶一片叠着一片,莲花在满池碧色中亭亭玉立,格外的娇艳欲滴,正和池边围聚的妙龄女子相互映衬,简直是丹青描绘不出的鲜活而又水灵的美景。   谢逐来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只知自己母亲派人来叫他,让他来后花园赏花。却没想到,除了这一池的莲花,还有池边一群人比花娇的女子。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谢逐又趁着无人注意,退了回去,偏头吩咐明岩,“去和夫人说,我今日还有公务……”   见明岩直愣愣地盯着那边瞧,似乎没有听清他的话,谢逐又唤了他一声。   “公子,夫人身边的不是那位吗?”   明岩指了指莲池那头的挽香亭。   谢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便看见贺缈正坐在亭中,饶有兴致地同谢夫人说着什么,眼神一直黏在那些精心打扮过的女子身上,倒是她自己,似乎是刻意不想抢旁人的风头,一身素雅的衣裙,乍一眼不注意瞧竟像是谢夫人身边的丫头。   “……”   他沉默了一会,就在明岩以为他要忿然离开时,他却抬脚走了过去。   谢逐一路从莲花池边走了过去,他今日依旧是一身青衣,温润清逸,自然是引得女子们频频回首,一看便猜到他是谢府大公子,也是当今首辅谢逐。   偶尔也有一两个敢大着胆子出来拦路,与他搭话的,谢逐也来者不拒,温和有礼地回了几句。   谢夫人原本还担心谢逐不愿来,此刻终于如释重负。   她身边这位方姑娘,也不知是真对逐儿无意,还是天生缺根筋。让她过来本是想试探,却不料她竟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地真对那些漂亮姑娘品头论足起来……   什么这个艳而不妖,那个温而不懦,这个清丽柔婉,那个端庄华贵……   谢夫人甚至都有些怀疑,这方以唯怕不是真如传言那般,喜欢的其实是女儿,所以才会执意退婚觐见女帝吧?   “母亲。”   正想着,谢逐已经走到了近前。   谢夫人松了口气,笑道,“逐儿来了?快坐快坐。”   谢逐的视线从已经噤声装哑巴的贺缈面上淡淡扫过,随即在她身边落了座,“方大人怎么在这?”   贺缈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腰背,“应夫人相邀前来赏莲。”   “是赏莲,还是赏美人?”   尽管他面上带着笑,可贺缈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寒意,闻言立刻打着哈哈站起身,“时候也差不多了,我还有事要与陆、陆千户商量,便先……”   “我来时,恰好瞧见陆千户出府办差去了。”   谢逐缓缓启唇。   “啊,那是我记错了。”   贺缈被呛得咳了几声,“既然谢大人来了,我就不打扰……”   “没有方大人在一旁指教,谢某怎敢娶妻?”   “……”   怎么回事?这人是谢夫人找来的,花也是谢夫人要赏的,怎么他谢逐竟像个炮仗似的,不阴不阳地光怼她一个人?!!   谢夫人今日也是大开眼界,她第一次见谢逐如此说话,还是对一个女子,于是越发认定自己没有看错人,连忙起身挽留贺缈,“以唯,这正当没开始呢,你怎么能走?快坐快坐。”   贺缈被她拉着重新坐下,就听到谢夫人在一旁“煽风点火”,“你刚刚不是说得挺好吗?喏——”   谢夫人朝池边走过来的女子指了指,“那个,艳而不妖。逐儿你觉得如何?”   谢逐转头看向贺缈,一字一句重复,“艳而不妖?”   贺缈如坐针毡,“……但太过招摇,谢大人喜欢低调,不合适不合适。”   谢夫人又指向另一个,“那个,温而不懦。”   “温而不懦。”   谢逐开始似笑非笑。   贺缈被他那眼神剜地下意识给自己找补,“虽不懦,却也太过温吞,谢大人也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两人在一起……太冷清了!”   “还有那边两个端庄华贵,柔婉清丽的……”   “一个不够大气,一个不够节俭,都不好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贺缈 怂#   明天停更一天哦~ 第48章   见谢夫人还要继续扒她的底, 贺缈赶紧将她的茶端了过去, 声音微微扬了扬, “夫人!您也渴了吧, 快喝口茶润润嗓子。”   谢夫人笑着接过茶盏, “如宜,去请各位小姐都过来吧。”   崔大娘应了一声, “好。”   谈话告一段落, 察觉到身边人也终于收回了眼刀, 贺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抬手去拿桌上的茶盏。   玉歌弯了弯腰, 将茶盏递到她手边,神色复杂地就像几天没如厕似的。   贺缈瞥了她一眼,不解地转回头, 捻起茶盖把面上的茶叶尖儿轻轻拂开, 突然像打了个激灵似的反应过来。   她这么怕谢逐做甚???   她是女帝啊!是大颜最尊贵的女帝啊!谢逐再怎么有权势,那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归越不过她去, 她这么怕他做甚???   这么一想,贺缈登时有了底气,连腰板都下意识挺直了,侧眼看了看谢逐, 却见谢逐也轻飘飘地望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往来了一遭,竟丝毫不见他露怯。   怎么这一回家,就把君臣纲常抛到脑后变得如此放肆了?   贺缈暗自咬牙。莫不是真以为她现在是方以唯, 还怕他这个颜朝首辅不成?   “逐儿。”   直到谢夫人在那边唤了一声,谢逐才率先收回视线,起身走了过去。   见谢夫人开始给谢逐引见那些千金小姐,贺缈觉得应该没有自己什么事了……   准确的说本来就不关她的事!!   于是趁着那母子二人被围在了中间,贺缈悄悄放下手里的茶盏,正想猫着腰从亭子里溜出去,却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立刻又挺直了腰板,堂而皇之地领着玉歌从亭子里走了出来。   贺缈原本是打算召陆珏来,问前日在泰江遇袭一事是否查出了什么眉目,可刚要开口就想起了谢逐方才说瞧见陆珏出府一事,想必是为了寻宁翊与方以唯,于是便暂时搁下了。   刚离开荷花池没多久,贺缈便迎面遇见了谢芮。   小姑娘在前头完全不顾自己的腿疾,一路蹦蹦跳跳,姿势歪歪倒倒,看着既滑稽又危险,惹得后面照看的下人战战兢兢,不停地劝着,心神全扑在她身上,一刻不敢松懈。   “方姐姐!”   抬头看见贺缈,谢芮的双眼一下亮了起来,张开手就扑了过来。   贺缈连忙蹲下身,接住了像一团火撞过来的小姑娘,忍不住开口道,“当心些。”   “没事的方姐姐,我没事。”   谢芮踉踉跄跄站稳。   贺缈抬眼看向她身后追上来的下人,“你们怎么能任由小姐这样跑,万一摔着了怎么办?更何况……”   更何况她还是个有腿疾的,万一……   视线在触及谢芮那双澄澈却微微有些丧气的眸子时,贺缈及时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方姐姐,你也觉得我不该像正常人一样蹦蹦跳跳吗?”   谢芮鼓起了腮。   贺缈深知这样的小女孩心思最是敏感,一丝一毫的怜悯与异样的眼神,都极有可能让那颗脆弱的心变得脆弱而扭曲。   可在安慰小孩子这件事上,她并没有什么天赋,只能笨拙的补救,“并不是,阿芮。你可以跑可以跳,但所有孩子跑跑跳跳的时候,都有可能摔跤都得注意安全。”   谢芮似乎接受了这种说法,面上阴转晴,重新笑嘻嘻起来,“这话哥哥也说过。”   她牵起贺缈的手,这次没再蹦跳,而是放缓了步子,脚下一深一浅地跟在贺缈身边往前走。   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贺缈心里还是难受得紧。   寻常有腿疾的人,大多不愿将自己的缺陷示于人前,不是自闭躲在房内甚少出门,便是在出门走动时步伐缓慢,极力隐藏自己的不同。可谢芮偏偏不是……   她如此无所顾忌的原因,无非只有两个,一个是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异样,一个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贺缈相信,谢府还没有那个能力,可以将谢芮保护地与世隔绝。那么剩下的,便只有后者。   贺缈是真的好奇也是真的佩服,就连她一个外人瞧着都倍感惋惜,谢芮一个年纪如此小的女孩,到底是怎么与自己和解的?   “谢逐和你说过什么?”   她低头看谢芮,开口问道。   “哥哥说,我不是异类不是怪物,不必为自己的腿疾遮掩。需要改变的是那些人看我的眼神,而我,只要堂堂正正地走自己的路。”   谢芮甚至并不太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可却将谢逐说过的这些话牢牢记着,一个字都不曾忘记。   看着谢芮那张天真的小脸,贺缈仿佛突然瞧见了十年前的自己……   “娘亲,软软是妖怪吗?”   “当然不是。”   “可我的眼睛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们都说我是怪物……”   “那些人啊,是嫉妒软软的眼睛。他们也想要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但是又偏偏没有,所以才说软软是妖怪。”   “那为什么,我还要带着白纱遮住这双眼睛呢?”   “因为,现在的你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所以要藏锋。但如果有朝一日,你足够强大足够承受旁人的非议时,你就可以摘下这个眼纱,坦坦荡荡地让所有人知道,让所有人接受,你不是异类。”   曾经,她也像谢芮这样无所畏惧勇敢坦荡过。   她相信自己不是个怪物,相信自己不是什么祸国罪人,更相信爱她的人永远不会松开他的手。可最后,却偏偏是告诉她这些道理的人,在关键时刻,因为人言可畏,因为所谓的“异瞳不祥”,放弃了她……   此后,她才明白。   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漂亮却虚假,只是欺骗孩童的美丽童话。   “方姐姐?”   见贺缈目光没什么定点地出着神,谢芮歪着脑袋,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   贺缈回过神,垂眼看她,却仍然不由自主地点头,“你哥哥说得很对。”   谢芮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恰好经过谢逐的风竹院,她转头往院子里瞧了瞧,噫了一声,“哥哥不在吗?”   “给你找大嫂去了。”   贺缈心不在焉地回答。   “大,大嫂?”   谢芮惊得瞪大了眼,“真的吗?”   见她反应如此强烈,贺缈不由觉得好笑,“自然是真的。你娘大概把整个玉沧城好看的姑娘都搜罗来了,任由你大哥挑呢。”   “可是……”   谢芮皱了皱眉,小声嘀咕,“可哥哥有喜欢的人啊。”   这次轮到贺缈吃惊了,“你怎么知道?”   谢芮像是生怕自己说错话似的捂住了嘴,眨巴眨巴眼望着贺缈。见她这幅遮遮掩掩的模样,贺缈越发觉得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双眼登时冒光,“来来来,乖乖告诉姐姐,你哥哥喜欢的是什么人?”   谢芮放下捂着嘴的手,表情依然很纠结,“可是,阿姐不让我说……”   “谢妍不让你说?”贺缈又是一愣,“为什么?”   谢芮苦恼地摇头,“不知道。我第一次和阿姐说的时候,她可生气了,根本不相信还说我是瞎说。所以我就带她去看画像了……”   “画像?”贺缈精准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什么画像?”   “啊啊啊我不要说话了!”   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谢芮懊恼地跺了跺脚,转身就要溜。   贺缈一把拎住她的后衣领,俯身侧头看她,笑容越发和蔼可亲。   - -   谢芮最后还是没扛住贺缈的威逼利诱,只能将自家亲姐的嘱咐暂时抛到了脑后,悄悄带着贺缈进了谢逐的院子。   贺缈吩咐了玉歌在外面把风,此刻屋子里就只有她们两人。她转头看了看四周的布置,抬手随意地摸了摸那摆在书架上的陈设,“这是书房?”   见状,谢芮立刻大呼小叫起来,“方姐姐你别乱动啊!哥哥的书房一般不许旁人进的,万一碰坏了什么,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贺缈撇了撇嘴。   没见识的小丫头,这种摆件她宫里多的数也数不过来,还怕摔碎一个不成?不过想是这么想,在小姑娘可怜巴巴的眼神里,她还是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谢芮松了口气,抬手将桌边那梨花木的凳子推到了书架跟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下来,贺缈赶紧走了过去,手虚虚地扶在她两边,“你哥到底藏了什么在这上面?”   “就是一张……”   谢芮几乎要脱口而出,可临到头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硬生生打住,转头看向贺缈,“方姐姐,你为什么也对哥哥的心上人这么好奇?难道你也喜欢哥哥吗?”   贺缈嗤了一声,“怎么可能。”   “那我不告诉你了!”   谢芮沉下了小脸,作势要跳下凳子。   “哎哎哎……我喜欢我喜欢行了吧?”   实在是对谢逐的情感归属好奇,好奇得抓心挠肝,贺缈破罐子破摔地敷衍道,抬手戳了戳谢芮的腰,“动作快些,不然你哥就要回来了。”   鬼知道那些富家千金能拖他多久。   谢芮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脸我就知道没看错人的表情,埋头继续翻着书架顶上的一叠似是废纸的东西。   “你确定你哥哥的宝贝就藏在这一堆废纸里?”   贺缈将信将疑。   “自然不是。画的好的画像,大概是被哥哥带走了。”   谢芮终于翻出一有些泛黄边缘微卷的画纸,很明显是上了年头,“留在这的,就只有这张画得不大好,但他又不舍得扔的了。”   贺缈饶有兴致地接过画纸,缓缓展开,垂眼朝画上的人看去。   寒梅雪景,手持弓箭的女子……准确的说,是一个女孩。女孩的面目并不清晰,却唯有一双异瞳,几乎是整张画里唯一的颜色。   “!”   贺缈眸光骤缩。 第49章   异瞳?!怎么会是异瞳?   贺缈难以置信地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那一双眸子几乎与自己的眼睛别无二致。   谢逐怎么会留下这样一幅异瞳女孩的画像?   他画的是谁?   “方姐姐, ”谢芮歪着头看她, “你认识她吗?”   贺缈下意识抚上自己的眼角, 神色有些怔忡。直到谢芮拉着她的手晃了晃, 才堪堪回过神。   “阿芮,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哥哥喜欢的人?”   她反问道。   谢芮眨了眨眼, “因为哥哥很多画里都是她啊。”   顿了顿, 她踮起脚又往画上看了一眼, 忍不住露出艳羡的神色, “她的眼睛好漂亮。”   “……”   贺缈百思不得其解, 只觉得谢芮是小孩子心性,将事情都想得太过简单,“你哥哥都多大了, 这画中的女孩和你年纪差不多, 怎么可能是他的心上人?”   谢芮疑惑地睁大眼看向贺缈,“可这是哥哥很久之前画的啊。”   “很久之前……是多久?”   贺缈心里一咯噔,虽是在问谢芮, 但其实已经模模糊糊猜出了一个答案。   “吱呀——”   后窗突然被人从外推开,玉歌的脑袋探了进来,压着声音急急忙忙叫道,“小姐!谢、谢大人回来了!”   “什么?!”   谢芮像个受惊的小兽似的, 原地打了个转,求助地直拽贺缈的袖子,“方, 方姐姐!”   门外已经传来脚步声,贺缈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随手将那张废画纸塞进了袖口,拉着谢芮走到后窗跟前,一把将小姑娘抱起,塞进了外头站着的玉歌怀里。   身后推门声已然响起,眼见着自己已经来不及跳出去,她连忙砰一声阖上了窗,猛地转过身,双手还背在身后撑着窗沿,若无其事地扬起笑,“你,你回来了?”   “?”谢逐微微皱了皱眉,“你怎么在这?”   贺缈悄悄将袖子里露出的画纸一角又往里面塞了塞,强颜欢笑,“哈,我来这……”   她转身瞧了瞧四周,目光不自觉朝书架上瞟了一眼,好在方才谢芮并没有将那顶上翻得十分杂乱,想来不细看应该也发现不出什么。   在谢逐定定的注视下,贺缈又开始没来由的心虚,说着说着就自发放柔了口吻,话说得又轻又软,“我来这,就是想找你借些书……”   等等,她怎么又害怕了???   这次贺缈倒是清醒得快,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她立刻轻咳了一声,将语调里那些细腻软和尽数打散,强行恢复了从前的疏离,“朕不过是来借书而已,怎的谢卿倒像是如临大敌一般?”   她意味不明地挑了挑嘴角,“莫不是在这书房里藏了些不能见人的东西?”   贺缈说得原本是袖中的女孩画像,可偏偏此刻她端起了几分架子,音调多了些细微的尖锐,听在谢逐耳里便完全成了另一番意味。   谢逐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书架,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压了下来。   看着那书架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他又突然想起最初那些模棱两可的试探,和船上那扇将他隔绝在外的舱门,这才意识到面前的女人仍是那个敏感多疑的君王……   他转回眼,狭长的眼眸低垂着,掩住了眸底那一抹压抑的莫名情绪。再开口时,声音里已褪去了往日的温和,带了几分冷意和自嘲,“微臣书房里有什么,是陛下不知道的呢?”   说着,谢逐朝她走了过来,微微扬起的下颚紧绷着,本就棱角分明的轮廓显得愈发锋利,愣是将贺缈逼得小小地后退了一步,却仍不服输地仰着头,直到触及谢逐的视线……   他的情绪来得猝不及防,但面上不显,怒意始终被一层莫名的酸涩压在眼底。   因此这一眼看上去冷而凶狠,可单薄破碎的表面下,却仍是温柔的无可奈何,看得贺缈瞬间感受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   怎,怎么突然有种自己是个人渣的错觉???   “就连微臣在盛京的住处,”谢逐的唇角勾出微妙的弧度,冷冷道,“后花园里什么种类的牡丹最多,府里管家下人都是什么底细,书房里用的是何种笔墨……又有什么是陛下不清楚的呢?”   不信任,已经过了这么久,大事小事共同经历了不少,她却仍是不信任。哪怕他从无二心,自始至终都捧出一颗日月可昭的忠心奉在她眼前,她也依旧视若无物,弃之如敝履。   贺缈眸光一闪,“什,什么?”   谢逐被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死死缠绕,最后却还是生硬地将那点哑火咽下,一字一句道,“青阮到底去了哪儿?陛下,还没有编好说辞么?”   - -   玉歌带着谢芮悄悄躲在院墙外等着,半晌才瞧见贺缈从院子里神色郁郁地走了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小姐!你没事吧?”   谢芮围着贺缈转了一圈,有些担忧,“方姐姐,哥哥没把你怎么样吧?”   贺缈垂下眼面无表情地看她,“他能把我怎样?”   就算她偷偷摸进他的书房,就算她偷走了他的画,就算她乔装打扮去试探他的底细,就算她这些都做得不对,但她是君他是臣,他敢说自己一个错字吗?   玉歌嘴角抽了抽,实在不好意思提醒自己的女帝陛下,她这话原是说得一点错也没有,可用这种表情这种口吻说,实在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还显得颇为滑稽……   既然他不能怎样,那您倒是别生气别萎啊!拿出点气势别给三皇五帝丢面儿啊。   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谢芮可不像玉歌想的那么多,贺缈说什么小姑娘就信什么。   谢逐在谢家一直是顶梁柱般的存在,虽然对妹妹们都很好,可谢芮有时见着他还是怯怯的,对这个大哥是又敬又怕。见贺缈被大哥抓包还一点事都没有,便立刻天真地将她上升到了与谢逐平起平坐的“神坛”地位,崇拜地眼睛眨也不眨,“姐姐!我以后也能像你一样吗?”   贺缈愣了愣,“什么?”   “我也要像姐姐一样读书做大官!”   谢芮突然没来由地挥着拳头发誓。   虽不明白小姑娘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但这想法是好的,贺缈鼓励地捏了捏她的脸,问道,“你二姐是不是明年要参加科举做官了?”   谢芮不懂什么是科举,但却知道自己姐姐是要做官的,重重地点头,“二姐是说,她一定要去盛京找大哥的。”   这话有些微妙,可贺缈一时也说不出微妙在哪儿。   正想着,却是说曹操到曹操到,只见谢妍匆匆忙忙地从那头迎面跑了过来,身后也没跟什么下人,她提着裙摆,发髻微散,仪态全无,仿佛是有什么天要塌下来的要紧事……   贺缈一直就是个乐于助人的热心肠,见状连忙拦住了她,“二小姐?出了什么事?”   谢妍直到被拦住才瞧见她和谢芮,面上添了些羞窘,草草行了个礼,“方大人,我只是……要去找大哥而已。”   找谢逐?找谢逐用得着这么慌乱吗?   贺缈半挑了眉。   “哥哥才从莲池那边回来,二姐你有事找他吗?”   谢芮问道。   闻言,谢妍的神色变得愈发复杂,胡乱应了一声,便匆忙告辞往谢逐的院子去了。   贺缈转身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   - -   因谢逐被戳破了自己以青阮之名潜入谢府打探底细一事,贺缈再见着他便不自在。   又因为陆珏被她派出去寻找方以唯和宁翊,而陆珏并不放心她一人出门,于是她后两日便像个鹌鹑似的待在院子里不愿出门,就连偶尔出门,也只是在周围方寸大的地儿绕绕圈,绝不往谢逐那里凑。   她不出门,谢逐便也不像在船上那次找上门。两人倒像是杠住了似的,要比比究竟是谁更能沉得住气。   只是谢逐不上门,却还有旁的人踏破梧桐院的门槛。   除了谢夫人和谢芮这两位常客,齐夫人也是来得很殷勤,只不过贺缈一见到她就头疼。倒是那个齐嘉,虽然也从她门前晃悠过,可呆头呆脑的,却不像她娘一般多心眼。又知道他不久后也要考举,贺缈便会和他多说上几句。   更重要的是,贺缈的院门向齐嘉敞开后,齐夫人大约是看到了攀高枝的希望,就不再来梧桐院打扰了。   如此以来,贺缈觉得很是划算。毕竟此刻寄人篱下一定不能甩脸子赶人出去,那么比起齐夫人的处处试探,她还是更愿意逗齐嘉玩。   第四次听丫鬟回来说齐嘉与“方姑娘”相谈甚欢后,谢夫人终于坐不住了,气势汹汹地直接杀去了梧桐院……隔壁的院子。   “逐儿,前几日为娘给你挑选的那些姑娘,你可有看中的?”   谢夫人微笑。   谢逐正坐在案后处理着公务,头也没抬便淡淡开口,“我暂时无意成婚,母亲不必操心了。”   贺缈这几日是清闲了,朝中不少事便落在了他这个首辅身上,再加上这一路行来,女科女学一事又多了不少变动,所以哪怕盛京离玉沧千里之遥,他也得一一处理完了快马加鞭送回去。   “好好好,”谢夫人早就料到了,“成婚你无意,那对方姑娘可有心啊?”   谢逐笔尖一顿。 第50章   “母亲想多了。”   谢逐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手腕微动继续写着什么, 只是纸上却留下了一点墨迹。   见状, 谢夫人抬手夺下他的笔, “有没有想多, 我是你娘我能不知道?”   谢逐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抬眼看向谢夫人。   “你知不知道, 齐嘉这两日总是往梧桐院去?”谢夫人指了指窗外, “你姑母存了什么心思不重要, 齐嘉怎么想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 方以唯与他聊得很是投机……都相谈甚欢了,你竟还能在这坐得住?”   她有时候也是真佩服自己儿子的定力,到手的媳妇儿都要被人拐跑了, 他竟还无动于衷坐在这替女帝干!活!   谢逐抬手支着额, 指尖在太阳穴处缓慢地划着圈,唇角紧抿。   他为何要坐不住?聊得投机?相谈甚欢?   那不过是女帝新发现了一个不错的逗趣对象,是她单方面的恶趣味罢了。   这两日他也算是想明白了, 她是女帝,皱一皱眉便立刻有人绞尽脑汁逗她开心,稍稍给一个欲说还休的眼神,便能让多少人心花怒放斗志昂扬。她想要什么, 都唾手可得,都有人前赴后继地为她争夺。   齐嘉,楚霄, 陆珏……包括他,都是如此。   偏偏她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偶尔多亲近一分,便会立刻缩回去,疏离了几日,再慢慢靠回来。   她仿佛对所有人都不设防,认认真真地对待每一个,但实际上却又将自己同所有人撕扯开,圈好心中那块禁地,不允许任何人闯入。   唯有对一人,是不同的。   这么多年来,谢逐第二次明白了嫉妒是何物。   而且是嫉妒一个素不相识、只活在旁人言语中的人。   见他一声不吭,谢夫人简直急得快要呕血,“逐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瞧着刚进府的时候,你们俩还好好的。怎么这才两三日,却是连面都不愿见了?你们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误会?”   “母亲又在我这里安排了多少眼线?”   谢逐不答反问。   谢夫人噎了噎,“我是你娘,安排人来是照顾你的,怎么就是眼线了?”   她将话题拉了回来,“你既喜欢人家,就得舍弃些面子。你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要她一个小女子来迁就你?”   “小女子……”   谢逐低低地嗤了一声。小女子这个称谓,她大概是半点边也沾不上。   谢夫人没听清他说什么,却也不在乎,“今日特意吩咐他们做了冰酪,夏日清凉解暑,你给梧桐院送去。为娘可是给你找好台阶了,自己把握好分寸。”   谢逐半靠着椅背,神色莫名地转了转手腕。   没有忽视他这个小动作,谢夫人的碎碎念戛然而止,有些紧张地问,“可是老毛病又犯了?我去叫叶大夫来……”   “不必了母亲,今日天气好,并没有大碍。”   谢逐开口唤住了她,随即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经意地问道,“母亲,我这伤究竟是如何落下的,为何我总也想不起来?”   谢夫人面上一僵,“……想这些做甚?”   谢逐定定地望着她,“只是之前有人问起,我却不知该如何答。何况我也好奇,到底是什么人将我伤至如此。”   顿了顿,他起身,“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如今我已能立足,未尝不能手刃仇人。只要母亲愿意将当年的细节告知……”   “不可能!”   谢夫人突然厉声打断了他,脸色煞白。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她猛地转过身,深吸了口气,才微微缓和了语调,“都已是过去的事了,何不放下?再说已经过去了十年,当年的那些……匪徒或许早已死了,你又去何处报仇?”   谢逐抿唇,“当真是匪徒所致么?”   “当然。”   谢夫人压下眼底的慌乱,强自镇定,“是为娘不好,执意带上你外出经商,这才在路上遭遇匪徒,让你受了重伤……”   “筋脉皆损的重伤?”   因为贺缈的存在,谢逐如今已不像从前那般沉得住气,仍不死心地追问道,“我那时的武艺便很好么,否则为何会受这种筋脉尽损的内伤?且十三岁已是记事的年纪,为何母亲说的场面和我却毫无印象,就连十三岁之前的事也完全不记得?”   “你从小体弱,你爹便请了师父教你武艺。你年少气盛,见不得匪徒掳掠欺凌,便强出了头,这才被人伤了筋脉,甚至失了记忆……”   谢夫人别开眼,一字一句说得颇为艰难。就在谢逐还想要说些什么时,她却勉强一笑打断了他,“冤冤相报何时了,逐儿还是莫要再执着当年的事了。如今你什么都有了,为何不珍惜眼前人?”   说罢,丢下一句“快去给梧桐院送冰酪”便转身离开,背影甚至透着一丝仓皇。   谢逐原本还有许多疑问,诸如“既然失忆为何还会做那些似曾相识的梦”“梦中为何从未出现过谢府任何一个人”等等等等,可却被谢夫人最后一句话硬生生堵了回去,不由哑然。   都要他放下执念,惜取眼前人,可执念又岂是那么容易放下?   那些缺失的、破碎的记忆总是在夜晚来得猝不及防,每每午夜梦回,都有新的场景新的疑问像藤蔓一般缠绕过来,那些画面生动而鲜活,总能触动内心最深处、仿佛被埋藏已久的莫名情愫,轻而易举撕开他白日里伪装的温文端和。藤蔓越缠越紧,他就越来越好奇,越来越贪恋,越来越想找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越来越不甘于忘记……   他不满足,他不甘心,他贪图。   所以他迫切地想要证明,眼前人是故人。   垂眼看向桌上放着的食盒,谢逐缓步走了过去。   = = =   梧桐院。   院中的树枝繁叶茂,几乎将整个院子都罩在一片阴凉的绿荫下,贺缈贪凉,便命人在树荫下置了凉席。此刻正是傍晚,太阳落山,习习穿堂风,竟是让她生出一种乐不思蜀之感。   若单说避暑,自然无处能比得上她皇家的畅心园,比富贵,谢家虽是家财万贯,却也不能与皇宫相提并论,可就是在谢府里吃吃喝喝这几日,贺缈偏偏安心得很,就好像她真的不是女帝,只是一个并没有那么普通的……普通人。   生活上谢夫人处处照料,政事有谢逐打理,跑腿的有陆珏。   贺缈难得心安理得地做了个甩手掌柜。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不会长久,陆珏今日传回消息说是已经寻到了方以唯和宁翊的踪迹,过不了几日应当就能汇合。而这之后,她便还要往晋颜边境走一遭,探探这玉沧暗地里最大的私市。玉沧不宜久留,她只能速战速决,若不能尽快离开,怕是还会有下一拨暗杀计划。   “方姑娘,我昨日读了这一本,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齐嘉又拿着书来请教问题。   贺缈总觉得这几日她似乎被齐嘉这个书呆子当成了夫子,书上一遇着什么瞧不明白的,他便会来求助她这个“盛京第一才女”。也多亏贺缈这几日心情好,并不介意多一个反应迟钝却可以调教的傻徒弟。   齐嘉明年便要参加科举,因此来问的问题大多与应试有关,可笑的是贺缈毕竟不是真正的方以唯,小时候跟在太傅后头学的也是为君御下的治国之道,与寻常人的答题角度全然不同,每每都将他说得目瞪口呆,却又醍醐灌顶,颇有感悟。   “齐公子,你成日里便只读书,不觉得枯燥无味么?”贺缈忍不住问,“总该还有点别的……爱好。”   她本是想说乐子的,可话到嘴边还是觉得不妥。   别的爱好?   齐嘉仔细想了想,眼睛一亮,“若能同方姑娘对弈一局,想必更是受益匪浅。”   “…………”   得,又是动脑子的。   虽然对这一类需要动脑子的乏味“爱好”内心很抗拒,但贺缈还是让玉歌从屋子里搬出了棋盘。   棋亦如人。   正如贺缈所料,齐嘉的每一步棋都下得小心翼翼,稳健平缓却不够大胆,在一切选择里总是最恰如其分地选择了中庸。像这样的下法,自然不会赢过贺缈,但也不会输得一败涂地,若能将她磨得耐心全无,倒也有反败为胜的可能性。   鸾台的人都算是她的近臣,贺缈与他们每一个都下过棋。   周青岸是最果断的那个,绝不拖泥带水,只是太过刚烈,有时宁损千军不舍一子。褚廷之与周青岸棋风相似,但没有他那么大刀阔斧,却又比他更识时务。裴喻与方以唯差不多,在棋局上完全套用了兵法那一套,能屈能伸,从不强攻,只用计谋。而景毓和宁翊,则是毫无章法乱下一气,总能耍些旁人想不到的小聪明,偶尔也能让人防不胜防。   至于谢逐……   贺缈拒绝总结。   与鸾台那些近臣比较,齐嘉的耐性几乎是绝无仅有。虽然过于迂腐也过于优柔寡断,但却不是孺子不可教。   这也是贺缈对齐嘉还算看得上的原因。   而且像齐嘉这样的人,很安全。一旦择主,便会忠心耿耿,绝无二意。   贺缈自从及笄之后,便明白了一个道理。   是否有经世之才,是否有治世之能,这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可以为她所用,且只为她所用。鸾台的所有近臣,都以此为择选标准。   谢逐提着食盒踏入梧桐院之时,并没有瞧见谢夫人口中所说“相谈甚欢”的场面,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树荫下,两人坐在案边对弈,齐嘉正手执黑子对着棋盘苦思冥想,而贺缈则托着腮,手里悠然自得地翻着话本,时不时还往绞尽脑汁的齐嘉那里看上一眼,嘴角含笑。   “……”   谢逐步子顿了顿,却还是走了过去。   “谢大人。”   玉歌最先看见了他,开口唤了一声。   贺缈唇角的笑容瞬间僵住,原本自在的坐姿也变得不太舒坦起来,仿佛有什么从后背密密麻麻爬了上来,让她不敢妄动。   然而这种状态也只是一瞬,下一刻她便恢复了面上的笑意,抬眼朝已经走到跟前的谢逐颔首,“谢大人。”   “表哥。”   齐嘉从棋局中堪堪回过神,忙着要起身,却被谢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肩,又坐了回去。   “你继续。”   谢逐对他说了一句,便将手里的食盒递给玉歌,转眼看向贺缈,“这是厨房刚做的冰酪。你夏日里无冰不欢,可也不能多吃,毕竟太过寒凉,有伤脾胃。”   贺缈半挑着眉斜眼看他。   谢逐面上一派熟稔自然,和前两日质问她青阮去哪儿时简直又是判若两人。   然而在贺缈看来,谢逐这番提着她最爱的冰食上门,那就等于向她摇白旗投降了(虽然也不知道这战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不过既然他准备一笔勾销,那她贺缈向来心胸开阔、虚怀若谷,也不是什么小鸡肚肠的人,自然也就不计较了。   ……更不会拒绝他送来的冰酪。   “知道了。”   贺缈诚恳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进了他的劝谏,随即便用直勾勾的眼神让玉歌打开了食盒。冰气铺面而来,还不等玉歌动手,贺缈便自发起身从食盒中端出了一碗,让玉歌将剩下的用冰块存起来,“我心心念念了好久……谢大人还真是明白我。”   对面的齐嘉终于落下一子,抬眼便见谢逐站在贺缈身边,一边低着头深深地看她,一边从她手中拿走了冰碗。   “你做什么?我才吃了几口!”   贺缈瞪圆了眼。   “吃得太急。”   谢逐皱眉,瞥了一眼棋盘,“你先下完这盘棋。”   “……”   那冰就都化了!   贺缈忿忿地抿唇,却也知道这人是为自己好,只能扭头,飞快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齐嘉怔怔地看了一眼谢逐又看了一眼贺缈,心里方寸大乱,已经完全被打乱了节奏。   也没心思再思量什么棋局了,浑浑噩噩地跟在贺缈后头立刻落了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停更一天哦~ 第51章   见他这一子落得蹊跷, 谢逐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却没有出声。   贺缈被齐嘉这一出搞得有些懵, 一时摸不透他为何突然变了走向, 加上又想速战速决快些吃上冰酪, 便没有多想抬手要落白子……   瞧清了她想要落子的点,谢逐眉心动了动, 微微俯身, 自她身后探手, 在落子前一下扣住了她的手腕。   贺缈惊了惊, 一偏头就见谢逐的侧脸近在咫尺, 连忙又转回了头,耳尖又因这种暧昧的距离而不由自主泛红。   她定了定神,刚要挣开腕上的手, 却听得谢逐在耳边不疾不徐地出声, 气息喷在她耳廓,有些痒痒的,“看清楚。”   贺缈的动作一顿, 视线虽定在棋盘上,却压根找不到落点,执棋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见她僵硬地像个毫无反应的木偶,谢逐好笑地抿唇, 扣在她腕上的手微微张开,移到了指尖。几乎是手把手地,缓慢地, 拉着她的手指,在某一处轻轻落下。   “啪嗒——”   落棋的声音让贺缈瞬间清醒,而谢逐也立刻撤手直起了身,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沓,仿佛刚刚那出不过是一时兴起,而非早有蓄谋。   齐嘉猛然站起身,身后的凳子被一下带倒,在地上砸出不小的响动,吓了贺缈一跳。   “我……我今日还有些书没有温习,就先告辞了。”   他面色有些难看,支吾了几句,还没等贺缈出声,便像是被什么人追赶似的,匆匆忙忙出了梧桐院。   “他……”   贺缈眼皮跳了跳,转头看了眼谢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夺回自己的那碗冰酪,撇嘴道,“谢大人难道不懂什么叫观棋不语?”   谢逐心情却像是好了很多,在齐嘉方才的位置坐下,他抬手,慢条斯理地从棋篓中拾起一子,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压,将黑子扣下,“扰了陛下的兴致,微臣用这残局赔您一盘如何?”   贺缈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冷嗤了一声。这一残局已是胜负分明,他竟还有反败为胜的信心还敢接着下?!   堂堂女帝受不得这种挑衅,贺缈瞪了瞪眼,连冰酪都往旁边一搁不想吃了,瞬间又变得斗志昂扬。   “谢大人把话说得如此满,竟也不怕闪了舌头?”   话是这么说,但谢逐布棋一直是表面温和,暗地里却刀刀毙命,所以她还是打起了精神全力应付。   谢逐笑而不答,反而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陛下似乎对齐嘉十分欣赏。”   贺缈愣了愣,想着他大抵是在意自己有没有抬举谢氏的意思,便将自己的想法同他说了。   “倒也称不上欣赏,只是你这表弟是个难得能沉住气的,若你能好好调教,往后就算成不了权臣,却未尝不能做个肱骨之臣……”   “啪嗒。”   不知为何,贺缈觉着谢逐那边落子的声音又重了不少。   “陛下到底还想搜罗多少肱骨之臣,”谢逐低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启唇,“有了臣还不够吗?”   “什,什么?”   贺缈这次是真惊着了,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难以置信地抬眼看谢逐,她想要确认方才到底是幻觉还是真的。然而谢逐却没给她这个机会,眼也没抬,只是唇角微抿,一句话也不说,落子的速度倒是越来越快,棋风也骤然变得凌厉……   这盘棋一直下到了天昏。   结局是,贺缈被杀了个片甲不留,那碗搁在一旁忘记的冰酪,也化了。   大获全胜的谢逐潇潇洒洒地离开了梧桐院,留下贺缈咬牙看着自己一败涂地的棋盘,还有那碗气味诡异的“热汤”,愣是给自己做了半盏茶的心理建设……   她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她是一个虚怀若谷的人。   她不能和一个男人斤斤计较,她不能和自己的臣子一般见识……   好在这样违心的心理建设并没有持续多久,几天没见着人影的陆珏突然回来了。   “小姐,”陆指挥使风尘仆仆地进了梧桐院,“我找到世子和方姑娘了。”   贺缈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在哪儿?”   - -   因为贺缈已经霸占了方以唯的身份,陆珏若再将方以唯和宁翊带到谢府,也不好解释他们的身份,于是就把他们安排在了玉沧当地的客栈里。   比贺缈预计的要好,她赶到客栈时方以唯和宁翊已经把自己收拾打理干净了,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狼狈。   只是两人都受了些轻伤,方以唯的脚扭伤了,宁翊的胳膊还吊着。   “陛下!”   一见贺缈进来,方以唯连忙撑着桌案要站起来,却又被一旁的宁翊摁了回去,“脚伤还没养好逞什么强?”   贺缈也赶紧免了她的礼,大步走过去,“可有大碍?请大夫瞧过没?”   “已经请大夫看过了。”   陆珏在后面出声。   “陛下可有受伤?”方以唯看向贺缈,有些自责,“微臣连累了陛下,护驾不力……”   那一晚若不是带着她,女帝必有别的方式脱身,就算是跳下船也定会安然无恙。可她不通水性,一入水就被呛得快要昏厥过去。可尽管如此,她也记得当时在水下,场面混乱,女帝却始终护着她与玉歌,听到有人的唤声也是第一时间将她们推上去,这才失了不少力气。   “方大人说这话是要置陆指挥使于何地?”   宁翊嗤了一声,“护驾是陆大人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还是先护好自己吧!”   说着,他又转向贺缈,苦着脸指了指自己吊着的胳膊,“陛下!我这几日可是成天盼着你找到我!这陆大人的效率也太低了些,怎么竟让我们在外流落了这么久?”   陆珏这些日子几乎没怎么睡,每日都被各种事情纠缠,忙得焦头烂额。没想到宁翊这个时候还倒打一耙。   若不是方以唯,他还真不想那么快找回宁翊,就该让宁翊这种纨绔在外面历练历练。再者,这次刺杀的对象是女帝又不是他宁翊,他流落在外能有多少危险,左不过是少了口饭吃。难道还不能自食其力吗?   贺缈没工夫顾忌他们每个人心里的弯弯绕,只能安抚了方以唯几句,又挤兑一下宁翊,方才问道,“你们这几日去了何处?”   “我们当时被冲到了江岸上……”   “你们一起的?”   贺缈有些好奇地问。   方以唯转头看了一眼宁翊,犹豫了一会,“是世子救了我。若不是世子,如今我怕是已经葬身江底了……”   贺缈顺着方以唯的视线看向宁翊,神色莫测地抿唇。   “别别别,”宁翊立刻举起双手投降,“您可千万别那么看我,我原本想的可是要救您上岸的,没想到在江里认错了人,这才误打误撞把方大人捞了上来。啧啧,本来还想救驾立一功的,没想到反倒救上来一个累赘。”   见他如此说,方以唯便也松了口气,微笑道,“若不是情况危急,我也不希望被世子您救呢。”   “你……”   贺缈轻咳一声,打断了他俩阴阳怪气的拌嘴。方以唯这才转头,将这几日是如何从江边找到村落收留,如何养好伤到处打听他们的踪迹一一说了。总而言之,除了受了些轻伤,行动不便,他们二人还是好运气的,并未受什么苦。   “陛下可知道当晚行刺的幕后主使了?”   “陆珏还在调查。”   贺缈偏头看向陆珏。   因为当时行刺的那两船人皆是死无对证,所以除了船上遗留的一些证据,也没有其他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物证。反而循着当时贺缈提出的想法,陆珏去调查了泰江沿江是否流放了哪位前朝皇子公主,倒是的确查出了最有可疑的一位皇亲,靖江王贺仪。   贺仪是当年恒王的庶长子,恒王是先皇的长子。算起来,贺仪应当是贺缈的皇侄。   当年先皇还在世时,因为皇后只有两位嫡公主,所以恒王这个长子是最有可能的即位人选。所以贺缈即位后,恒王便被摄政王以谋逆之罪赐了鸩酒。而他宫中之人,也都处死流放,女眷一律充入教坊。   贺仪这个庶长子是恒王唯一的血脉,可当时只有六岁,所以最后只是将他流放到了泰江边的堰城,建了府邸,封了个郡王的称号。说是幽禁,其实也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如今这位靖江王已经成年,虽明面上还看不出什么,锦衣卫暂时也没有查出他与叛党有何联系。可陆珏直觉这件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竟然是这样……”   没想到行刺一事会牵扯出前朝,方以唯有些发愣。   而宁翊向来咋咋呼呼的,这次竟也突然陷入了沉默,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缈没有忽略他的沉默,转眼看他,“宁翊。”   宁翊似乎真的想什么出了神,还是被贺缈又唤了一声,才反应过来,“陛下。”   贺缈面上掠过一丝异样,却只是站起身说今日不早了让他们早些休息。而刺客的事还是等回京再说。   “陛下如今住在谢府……可还安全?谢大人没事吧?”   方以唯这才意识到今日没见着谢逐,不由多嘴问了一句。   贺缈脚下顿了顿,“谢逐……好得很。”   可不是好得很吗?来之前才一盘棋下得她想吐血,所以气得她出门都没告诉他一声,至于陆珏,更是巴不得谢逐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想到谢逐,贺缈倒是又想起了一茬,转头看向方以唯。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她的声音有些飘,“以唯啊,有件事儿……还是得和你说一下。”   见她说得郑重,方以唯心里一咯噔,下意识绷紧了神经,”什么?“   “如今我暂住谢府……用的是你的身份。”   “……” 第52章   找到了方以唯和宁翊, 贺缈本想给陆珏放几日假, 让他在谢府里好好休息, 养好精神再陪她出门寻访玉沧黑市。   只是陆珏这个工作狂想得却是, 他休息多久, 女帝便要在谢府住上多久。   据彦三所说,这几日他不在, 谢府不少人都在往女帝跟前凑, 而女帝与谢府的关系也日渐亲密。   陆指挥使发誓不能再让谢府与女帝攀上什么关系, 所以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女帝提议的假期, 口口声声说玉沧危机四伏, 还是要尽早处理完回盛京比较好。   既然他都如此说了,贺缈便也没了再拖延的心思。   因方以唯和宁翊的伤还没好,不便行动, 她还是让他们继续歇着。第二日勉强捎上了看着并不“顺眼”的谢逐, 暗访玉沧的黑市。   陆珏打听到玉沧的黑市就在东街的一家赌坊下头。表面看着是赌坊,其实暗地里却是供一些晋颜商户秘密交易货物的场所。一般没有熟人引荐,根本不会知道这赌坊下头隐藏的奥秘, 也压根进不去。   陆珏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点,可没有搭上关系,也没办法进这个黑市。   “不急。”   贺缈摇了摇折扇。她今日扮了男装,乔装成了外地来经营生意的富家公子, 一脸没见过世面却腰缠万贯财大气粗的纨绔样。用谢逐的话说,她简直模仿到了宁翊的灵魂精髓。   他们一行人特意在东街最好的酒楼里寻了最显眼的座,一进门便豪言壮语让小二上最好的酒和最贵的菜。   贺缈低头往街上看了一眼, 注意到底下有一群杂耍的民间艺人正在吆喝,敲锣打鼓的,吸引了不少路人围聚在街头。   想了想,她吩咐了陆珏几句。陆珏会意,立刻转身下了楼。   谢逐往楼下看了过去,微微眯了眼,“这吐火吞刀原先只能在大晋瞧见,没想到如今也传到了玉沧。”   贺缈低低地嗯了一声,“臣属大晋的那几年,玉沧受了不少影响。”   “玉沧也算是打通了晋颜的关卡,大晋的习俗得以传入,大颜的风物也能为晋人所知……”   见她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谢逐话中带了些安抚。   “如此看自然是好的,只是……”   贺缈看向谢逐,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谢大公子恐怕还是富人家的孩子,不知人间疾苦。”   谢逐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不明白,可见贺缈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也没再追问。   街头杂耍的人已经结束了一轮,正敲着锣让围观的百姓打赏。   陆珏已经站在了最边上,见那端着盘子的人佝着腰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抬手便将一锭金子放了上去,登时引得周围一片哗然。   端着盘子的人瞪着那锭金子,眼睛都转不动了,腰弯得更低了,“多,多谢贵人!”   陆珏刻意扬了声音,转头指了指酒楼二层,“我家主人看得高兴,特命我来打赏。”   闻言,所有人都不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一眼便瞧见了坐在窗边的贺缈与谢逐。杂耍之人一看便知他们非富即贵,连连躬身,几人一商议,又提着行头从街那头浩浩荡荡走了过来,特意又为楼上的贺缈表演了一出拿手绝招。   贺缈配合地叫了声好,朝楼下的陆珏点了点头。在她的示意下,陆珏又丢了一袋碎银赏给了那表演的人。   一番千恩万谢后,这群杂耍艺人终于收拾了东西往别处去了。围观的百姓们也都散了,虽然嘴里啧啧感慨着楼上那位贵人“人傻钱多”,但却还是忍不住满脸艳羡。   陆珏回到了楼上,贺缈翘着嘴角抬眼看他,“如何?”   “如今这一条街的人,大抵都知道玉沧来了一位挥金如土的富商了。”   陆珏在谢逐身边坐下,“不出半个时辰,定能传到赌坊去。我们还要做些什么?”   贺缈颔首,展开折扇摇了摇,“等。”   顿了顿,她突然话锋一转,看向谢逐,“那日在你书房中看见了不少大晋话本,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不知可否高价卖给我?”   谢逐扬唇笑,“既然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又怎能轻易转让给旁人?如今晋颜不可互市,晋朝的东西一概不能流入大颜,我这话本变成了孤本,自然是不能割爱了……”   “??”   陆珏不明白他们的意图,闻言不由转头朝谢逐瞪了瞪眼。什么时候女帝开口要臣子家里的藏书,竟然还有人敢不双手奉上了?   “千金不换?”   贺缈还是不死心。   “千金不换。”   贺缈惋惜地叹了口气,“也不知能不能在这玉沧找到几本……”   恰好小二上楼给他们送上了酒菜,她偏头开口,压低声音问,“哎,你们玉沧可有什么书铺……可以买到晋朝话本?”   “晋,晋……”   小二吓了一跳,连忙转头朝四周看了几眼,“那可是禁、书!小的怎会知道。”   “本以为一掷千金总归能求到一本,没想到有钱却还是买不到。”   贺缈失望地往后撤了撤身,“若是连玉沧都没有,其他地方便更没有希望了。”   小二草草应了一声,要退下去时却转了转眼,看似随意地开口提了一句,“客官要是真想求书,小的或许能找个人帮您打听打听……”   贺缈和谢逐相视一笑,“那是最好不过了。”   赌坊。   赌徒粗俗的骂声,骰子在盅里撞击的响声,手指翻数着银票的悉索声交掺在一起,嘈杂得格外刺耳。   一装扮不俗、看着便精明的中年男子大摇大摆从拐角处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精巧的小茶壶,嘴就对着壶口饮了口茶。   “老爷。”   瞧见他出来,正候在外面东张西望的一人连忙迎了上去,凑到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果真?”   那老爷又确认了一遍。   “应当不会错。据说是做玉石生意的,出手极为大方,说是想买些那边的东西。小的觉得,若老爷愿和他们谈谈,说不好还能谈成一桩大生意……”   “他们要什么?”   “好像,是些话本。”   男子皱了皱眉,“随便拿些打发他们,不必领来见我了。”   “可老爷……”   “去吧,”男子不耐地挥手,“我哪儿能什么人都见。”   “秦老板好大的口气。”   一身着锦缎的年轻公子摇着折扇走近,他挑着眉笑了笑,“这生意有没有谈的必要,还是得谈了才知道。”   - -   天色已昏时,贺缈一行人才从赌坊里走了出来。   贺缈在前面走得春风得意,谢逐与平常没什么差别,嘴角仍噙着淡淡的笑。只有陆珏一人,手里捧着一叠书盒,阴沉着脸,一脸老子不爽老子要砍人的表情。   “主子……”   陆珏欲言又止。   贺缈心情倒是很好,转头看了他一眼,“给我捧好别摔了。”   “……”   见她因为几本话本就得意地仿佛忘了今日来这的目的,陆珏忍不住提醒道,“主子,咱们今日可是来谈生意的。”   贺缈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这不是没谈拢么?”   没谈拢您还笑嘻嘻的?   陆珏噎了噎,“刚刚那姓秦的,也太狂妄了,明显就是敷衍您才不知从哪里翻出了这些旧书……您还当成宝……”   他撇着嘴,嫌弃地拍了拍自己怀里的书盒。   贺缈翻了个白眼,夺过他手里的书自己捧着,“你懂什么?”   谢逐自然地从贺缈手里接过书,沉吟道,“看来这私市里对玉石感兴趣的并不多,刚刚听他们话中的意思,最想找的仍是马商与茶商。”   “哦?”   贺缈侧眼看他,“也就是说,如今晋颜交易最多的货品是茶和马?”   谢逐嗯了一声,将自己从谢老爷那里听来的消息一一回禀。   大晋地处南方,盛产茶叶,所产之茶种类繁多。而大颜在大晋以北,因地形气候,茶树资源并不丰富。然而百年前,颜朝百姓也渐渐有了饮茶的习惯,且茶叶还有解毒去病之效。这也是谢家能成为豪商巨贾的原因。玉沧在晋颜边界,仍有些山头产茶。   而谢家很早便已拥有了大颜境内一半的茶树,几乎垄断了整个颜朝的茶叶生意,所以这些年生意才做得越来越大。只是谢家所有的茶树毕竟有限,质量也不如大晋境内的优质,因此还是有些富贵人家仍会特意托熟人从晋带茶入颜,久而久之便成了黑市上最受欢迎的货品。   而与之相反,大颜多良马,却是大晋最稀缺的。良马涉及战事,大晋当年被北齐北燕打得抬不起头,之所以战力不堪一击,也有战马劣质的原因。   如今颜虽已向晋称臣,大颜每年都会向晋进贡一批战马,但那些贡品却远远不够。大晋有不少边城因每年交不出合乎要求的良马,其实都会悄悄潜入大颜在玉沧黑市交易马匹……   将这些话听在耳里,贺缈若有所思,“你可知道,晋颜一直不通商的原因?”   这话显然是问谢逐的。   谢逐颔首,“晋帝有两点顾虑。一是货币不通,担心晋币流入大颜,导致大晋钱荒。二是……顾忌’戌人得钱,悉销铸为兵器’的前例。”   晋帝虽与女帝亲如父女,但在政事上,却从不因父女情分便对大颜放松一丝警惕,这一点谢逐一直很清楚,只是说起来却仍有些迟疑,不由垂眼看向贺缈。   贺缈面上却并无什么异色,只是赞同地嗯了一声,“所以如果能绕开钱币呢?既然大颜要茶,大晋要马,何不以马换茶、以茶换马?”   陆珏一惊,“这……行的通吗?”   若是将上好的战马都卖予大晋,白白让大晋提高了战力,大颜岂不是更加岌岌可危?   谢逐仔细想了想,却并不似陆珏一般诧异,反而第一时间提出了问题,“的确是个可行的法子。但这茶马比价如何定,却是个棘手的问题……且引入晋茶,定会损害大颜茶商的利益,朝廷又要实行怎样的安抚之策?”   贺缈抿唇,突然扭头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这,就要靠你们谢家了啊。” 第53章   谢府。   得知谢逐一行人今日早早地出了府, 到了晚上还没回来, 谢夫人便没有特意等他们用晚膳。   加上谢老爷又外出谈生意, 谢夫人便在自己院内同两个女儿随意用了些。   谢芮还是个要盯着她才会好好吃饭的年纪, 谢夫人的视线便没离开过, 一直嘱咐崔大娘给谢芮夹这个夹那个,一个不留神, 另一边的谢妍却是重重地放下了筷子。   凳脚在地上划出略刺耳的声响, 谢夫人连忙转头去看。   只见谢妍神色不渝地站起了身, 面前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 “我先回去温书了……”   “站住!”   谢夫人低喝了一声, “你这几日茶饭不思的,还能读进去书?先生都和我说了,自从你大哥回来, 你这心思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崔大娘连忙唤了一声, “夫人!”   谢夫人皱着眉,勉强压下了脱口而出的指责,看了一眼埋头吃东西耳朵却竖起来的谢芮, “你先带三小姐回去。”   “……是。”   崔大娘迟疑片刻,才应了一声,领着谢芮和其他侍女退了出去,将屋子留给了这对母女。   “坐下。”   见谢妍还阴着脸不情不愿地站在那, 谢夫人的嗓音稍稍缓和了些,“妍儿,你这几日往你大哥那儿跑得也太勤了些。”   谢妍冷嗤了一声, 却并未坐下,仍居高临下地望着谢夫人。脸上带着这个年纪少女特有的固执和倨傲,透着些青涩,“母亲这些时日不也请了许多千金小姐来做客么?”   “你……”谢夫人面色微变,“你大哥如今被耽误得都已经错过了成家的年纪,我为他找门合适的亲事怎么了?!依我看,如今暂住咱们府上的方以唯就是极好的。”   谢妍咬了咬下唇,讽刺地笑,“极好,果然是极好的。这个方以唯入了府,旁人只会笑话大哥堂堂首辅,娶了一个宣平侯府不要的女人!”   门外,贺缈刚要敲门便听到谢妍来了这么一句,脚下一时来不及收回,还是谢逐拽着她的胳膊拉了一把,她才勉强没有撞上门框……   贺缈尴尬地退了几步,悄悄瞥了一眼面色凝重的谢逐,悻悻地挑眉。   幸好她不是真的方以唯,若真让方以唯听见了,这场面怕是更不好收拾了。   她今天怎么就想起要从外头带些玉石送给谢夫人呢?若非念及谢夫人的照顾,自己要投桃报李,她也不会同谢逐一起往这儿来。不来这儿,也就不会听见谢夫人和谢妍的私房话。不听见,就不会在“看热闹不嫌事大”和“不能窥探臣子家事”的道德抉择中纠结……   正不知是进是退,屋内突如其来的响声一下吸引了她的所有注意力。   屋内。   谢夫人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掌,震得碗碟发出几声清脆的撞击声,“管他宣平侯府要不要,只要你大哥喜欢,那她就是你未来的大嫂!”   谢妍似是被这句“未来大嫂”给刺激了,有些不管不顾地扬了扬声音,“她怎么能配得上大哥?!”   “她配不上?”谢夫人都被气笑了,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她配不上难道你配?她们方家世代为官,你不过是个商贾之女。她方以唯十三岁便已是名动盛京的才女,如今是朝中第一女官,贵为礼部侍郎,你明年可有信心一定中举?最重要的是……”   顿了顿,谢夫人的声音骤然变得犀利而尖刻,“她方以唯不是谢逐的亲妹妹!”   不是谢逐的亲妹妹……   谢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谢妍竟然对谢逐……?!!   屋外竖着耳朵偷听的贺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得仿佛被雷劈了似的,难以置信地转头看谢逐。   谢逐唇角紧抿,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然而更加晴天霹雳的还在后头。   沉默了半晌,谢妍缓缓开口,声音听上去已经恢复了冷静,然而细微之处却仍能听出颤抖。   “亲妹妹?母亲这么说也不怕遭报应么?”   “………”   贺缈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隐约觉得好像不该继续听下去。可谢逐脚下却像灌了铅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迫切地想要听清后面的答案,却又不愿意揭开真正的答案。   还没等他们二人在是去是留中做出选择,谢妍的答案却已经避无可避地穿透门板,直冲进了他们耳里,宛如一颗巨石重重砸进了平静无波的深潭里。   “芮儿不知道,但十年前的事我还是记得的。大哥十年前的确是被劫匪重伤,却压根没有被救回来!现在的谢逐,不过是你们从外面捡回来的替代品!!他根本就不是我的亲哥哥!”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彻底打断了谢妍歇斯底里的发难。   与此同时,屋内传来谢妍忿然离开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已经到了门口,还是谢逐最先回过神,一把拉过贺缈迅速闪身从院墙上翻了出去。   屋门砰一声被推开,谢妍捂着半边脸,一边哭一边跑了出来,在院门口还撞上了刚送谢芮回来的崔大娘。   “二,二小姐?你没事吧?”   - -   从谢夫人的院子里出来,贺缈就魂不守舍地跟在谢逐后面亦步亦趋,脑子里飞快地消化着刚刚的信息量。   谢逐不是谢逐。   谢逐不是谢府的大公子。   真正的谢府大公子在十年前已经死于非命,而如今的谢逐不过是谢夫人路遇的幸运儿。   当时的情况很可能是,谢夫人尚未从丧子之痛中清醒,路遇一个受了重伤,与自己孩子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便心生慈悲,将人救了回去。可恰巧这少年还失了忆,谢夫人便动了让他替代自己孩子的心思……   还有一点,谢妍喜欢谢逐。   贺缈整理了好一会才将这些事厘清,可最后的落点却完全偏离轨道,落在了谢妍与谢逐的“不伦之恋”上。   这剧情……她原先只在话本里见过,还是那种在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前,一定要纠缠不清你退我进,引一堆女子为之落泪的话本。   按照话本,接下来的发展应当是这样的:谢妍与谢逐摊牌,可谢逐却坚持只当她是妹妹。谢妍心如死灰,决然离开,谢逐幡然醒悟,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就在贺缈一路跑偏已经脑补了数万字的小说时,谢逐在前面一步一步走着,步伐却缓慢而沉重。   关于身世,他早在梦境重复出现时便有所预料。但当答案毫无遮掩摆在面前时,他还是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坦然。   ——现在的谢逐,不过是你们从外面捡回来的替代品。   ——替代品。   谢妍那番话几乎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在今天之前,他还是谢逐,是谢家大公子。   他有相敬如宾的爹娘,有俏皮可爱的妹妹,他有家,有亲人,有根。虽然记忆有所缺失,但那些被遗忘的“故人”却很幸运的仍然在他身边……   可转眼间,一切都变了。   爹娘不是他的,妹妹不是他的,就连名字都不是他的。   谢妍说的没错,他就是另外一个人的替代品,是无根的浮萍。真正的他,一无所有。   只有……   只有那些似是而非的梦境。   谢逐突然在行廊拐角处顿住了步子,神色莫测地看向贺缈,眼神专注而幽邃,仿佛是在透过她端详些别的什么。   他的过去,他真正的过去,最后竟只与面前这一人有牵扯……   贺缈被他这一眼定在了原地,“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听到了不该听的,她总是有些心虚。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懊恼地抿了抿唇,又想要挽回点什么,只好抬手拍了拍谢逐的肩。   “就算身份是假的,这十多年的感情却是真的。你……想开点。”   谢逐定定地望着她,“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十年前的事一概都忘了。”   “过去也没有那么重要,既然忘记了……便算了吧?”   贺缈试探地出言劝慰。可话说到一半,却觉得颇为耳熟。   谢逐垂着眼看她,唇角紧抿,向来温和的面容竟有几分冷峻。他一字一句重复,眸底像是结了霜一般森寒,“如果记忆都不重要,那我从前活过的凭证还剩下什么?”   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劝他放下劝他忘记,只有贺缈……不可以。   贺缈一愣。总算想起了为何会觉得自己的话耳熟。当初星曜也劝过自己,放下过去,过去没有那么重要。   可于她而言,那段时日的记忆却是至宝。她不仅要自己珍藏,还心心念念固执地要替星曜找回来……   那不是她的记忆,她尚且如此执念。此刻又有何资格在这里大言不惭地宽慰谢逐?   “你说得对,”想到星曜,贺缈有些丧气地低垂了眼,“只是有人曾与我说,他不在乎过去,更不在乎缺失的记忆。既然那些记忆已经被丢弃,必然是些不好的、不愿意回想的。我虽然做不到,却觉得他很是洒脱……”   看她这幅模样,谢逐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位慕名已久的国师。   从见到贺缈那一天起,他就只在她想起国师的时候,才会从她面上窥见挫败、失落、无奈等等等等不属于女帝的情绪。   又是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了上来,内里夹杂着妒忌,在他心头燎起一整片火海…… 第54章   见谢逐仍是一言不发, 贺缈沉吟片刻, 觉得自己身为女帝, 对待朝中臣子还是要人性一点。   她转头瞧了瞧, 见四下无人, 才压低声音道,“谢卿, 你突然知晓此事想必一时缓不过来……这样, 明日我启程回盛京, 你便留在玉沧多待几日, 等处理完家事再……”   “明日便回盛京?”   谢逐蹙眉打断了她, 口吻不似寻常那般温和。   贺缈一愣,“在玉沧住了不少时日,如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 自然要尽快回去。”   见谢逐眉心皱成了川字, 她连忙补充道,“朕允你几日假,朝中诸事还有陆珏和周青岸, 你不必随驾回京。”   陆珏和周青岸……   贺缈不提还好,提起这两人又惹得谢逐垂了眼,唇角的弧度依旧,笑意里却透着几分委屈, “看来在陛下心中,臣不过是可有可无而已。”   这怎么还在她面前委屈上了?   贺缈噎了噎。尽管她贵为女帝,已经习惯了众人的拥戴和追捧。但谢逐这样的人, 竟会在她面前示弱……   贺缈总觉得莫名不安,于是下意识的,随口挽救了几句,“怎么可能?谢卿是朕的左膀右臂,若是几日不见,朕必定十分不习惯。还望谢卿尽快解决家中之事,早日回朝,也免得朕在京中望眼欲穿。”   寻常她在宫里哄小宫女也是这种调调。   听清最后的“望眼欲穿”四个字,谢逐的喉头轻微颤了颤,幽暗的眸底闪动着莫名的光。   也不知是说者太会伪装,还是听者用情太深。就是这种花言巧语的敷衍,于谢逐而言,却已是情话。   “当真望眼欲穿?”   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自然,”贺缈被此刻暧昧的氛围扰得浑身不自在,胡乱应道,“若谢卿也像旁人一样突然消失,朕要去哪里再寻一位首辅?”   “……”   谢逐眸底的光倏然黯了。   贺缈偏头避开了谢逐的视线,突然想起自己和谢逐进院之前,将玉歌和明岩留在了院外,如今那两人怕是还等在外面不知道他们已经出来了。   “糟了……”   这么想着,她脚下一转,想要离开行廊。   然而话音还未落,谢逐却突然拉住了她,声音沙哑低沉,“……那么陛下对’旁人’,也是望眼欲穿?”   “什么?”   贺缈不解地回头看他。   谢逐凝视她半晌,手上一用力,将她一把拉回来抵在行廊边的墙上,神色莫测地低眼看她,“陛下可也是日思夜想望穿秋水,盼着国师回京?”   贺缈蓦地变了脸色,抬眼对上谢逐的视线,嗓音中再没有半分温软,面上也绷紧了,“这与你无关。”   与他无关……   谢逐心头那把火烧得更旺,脸上却越发显得温和平静,只是攥着贺缈的手丝毫未松,“陛下可知道,方才臣在门外听了那么许多,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最在意的一句话是什么?”   贺缈抿唇,别开眼不欲回答,可谢逐也压根没有听她答案的意思,自顾自说道,“是那句——现在的谢逐,不过是你们从外面捡回来的替代品。”   闻言,贺缈心头一震,眼睫重重颤了颤。   替代品……   谢逐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缓缓道,“国师如今流落在外生死未卜,陛下敢说,从未在臣身上寻过半分国师的影子,从没有一刻将臣当做国师的替代品?”   “谢逐!”贺缈忍无可忍,厉声叱了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逐沉默了片刻,才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方才那句话里,陛下最在意的,只怕还是生死未卜这四个字吧?”   贺缈皱眉,想要挣开他的手,却没想到他越攥越紧,那触在她腕上的指尖全然不似往常那般温凉,反倒火热得近乎炙烫。   生怕将其他人招来看见当下这一幕,贺缈只能压着嗓怒喝道,“谢逐!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方才可瞧见你家公子从院里出来了?”“没有啊,我们不是一直候在门外么?”   “那为何崔大娘说他们压根不在里面,也没见谢夫人?他们去哪儿了?”   隔着一堵墙,玉歌和明岩的交谈声隐约传来。   贺缈眉眼一动,张唇便要唤人,“玉……唔。”   谢逐欺身上来,一低头朝那两片半开半合的娇嫩唇瓣深深吻了下去,不由分说将贺缈嘴边的叫声堵了回去。   那浓郁悠长乌沉木香气迎面而来,贺缈始料未及,脚下往后踉跄了一步,后背又一次重重撞在了墙上。她吃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对上谢逐炽热专注仿佛要将她吞吃入腹的目光,脑子里仿佛有什么炸开似的,混沌一片,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最初只是浅尝辄止的一个吻,却在触到那温暖柔软的唇瓣时,教他想起那一日从泰江上岸后的情景,瞬间勾起他掩藏太久的情绪,让他愈发不满这样若即若离的亲吻,还想要更多,还想要更深入……   心念一动,像是要将怀中人揉进骨血中一般,谢逐箍紧了那纤细的腰肢,将还未回过神的贺缈狠狠压向自己,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撬开她的唇齿,一点一点,强硬却缠绵地在她唇舌间攻城略地。   若换做其他人,只怕还没近身,贺缈袖中的暗器必然已经出手,胆敢对她生出此等贼心的人定是非死即伤。可这人偏偏是谢逐,是向来温润端方翩翩君子的谢逐!   是……同星曜太过相像的谢逐……   哪怕是已经意识到谢逐此刻在做什么,仅仅是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贺缈便生出一阵恍惚,就连原本想要挣脱他的手都骤然失了气力。   见她不再挣扎抗拒,谢逐最后甚至松开了扣在她腕上的手,转而捏着她的下巴重重吮吸了一下,随即稍稍撤开身子,微微一笑,气息难得有些不稳,“臣要做什么,陛下如今知道了?”   嗓音沙哑却暧昧,听得人脸红心跳,浮想联翩。   贺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耳畔嗡嗡的,虽将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却是半晌都没能连成整句话,只怔怔地望着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神情只会令人更加着迷疯魔。她的眼底失了清明之色,双颊带着淡淡的红晕,唇瓣已没了胭脂的颜色,只是因方才的□□添了一丝更动人的嫣红……   谢逐心头一热,却克制地在她眉间落下一吻,俯首与她前额相抵,缓缓开口,“臣心悦陛下,已久。”   贺缈突然清醒过来,猛地抬眼看向谢逐,只见他神色认真,那双幽邃的眸底此刻却只浅浅地映着一个怔忪的她。   谢逐是在说真的。   这一认知反而让贺缈慌乱起来。她几乎是狼狈地抬手推开了谢逐,不敢对上他的视线,不敢再去看他唇畔猝然消失的笑意,更不敢告诉他方才那一瞬自己心中的希冀……   许是察觉出了什么,谢逐没再拦住她也没再追上来,只任由她仓皇而逃,消失在了行廊尽头。   直到离开了行廊,贺缈才脱力地靠在了拐角处的梁柱上,捂着胸口咬紧了下唇,气息仍未恢复,脑子里仍是方才与谢逐唇舌缠绵的场面,拼命想忘记却偏偏越发的清晰。   然而她最无法原谅的,却是刚刚那一瞬自己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为什么谢逐不是星曜?   - -   莲花池。   玉歌和明岩就像是见了鬼似的,满园乱转,还是很不明白为何明明瞧见那两位主子进了谢夫人的院子,却突然就凭空消失了。而且方才崔大娘听了他俩的话,脸色也变得十分奇怪……   玉歌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却又说不上来。   “玉歌。”   突然有人唤了一声。   玉歌回头,见是陆珏,连忙行了个礼,“陆大人。”   陆珏颔首,扬了扬手中拿着的书信,“小姐呢?这是刚刚从盛京传回来的家书,我正要送予她过目。”   玉歌顿了顿,接过那封家书,苦恼地挑了挑眉,“奴婢也在寻她呢……”   思忖片刻,她转向明岩,“我再回梧桐院找找,你也回去看看。”   明岩应了一声,三人皆往梧桐院的方向走去。   玉歌想得果然没错,她与陆珏回到梧桐院时,院中的下人说贺缈早就回来了,此刻正在屋中不知做些什么。玉歌松了口气,领着陆珏走到门口,敲了几下才推门而入。   “小姐……”   贺缈正靠着榻,听见他们进来连忙背过了身,冷声道,“何事?”   嗓音中不自觉带了些威势。   玉歌一愣,还是陆珏最先反应过来,接话道,“小姐,盛京传了一封家书来,属下担心是什么要紧的事,特地送来给您过目。”   贺缈默,再开口时语调微微缓和了些,“呈上来吧。”   陆珏看了玉歌一眼,玉歌这才小心翼翼走了过去,眼观鼻鼻观心将书信交到了贺缈手上。   贺缈拆开书信随意看了一眼,目光却在触及家书末尾时瞬间凝住,“……”   “小姐?”   陆珏不放心地唤了一声。   贺缈攥紧了手中的书信,出口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他……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颗糖 一个巴掌   dbq谢逐大儿砸 该给你的暴击妈妈还是要给你的 第55章   梧桐院外。   明岩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来, 不解地撇了撇嘴。他不过是向女帝多问了一句有没有见到他家公子, 怎么就惹得她心情不爽, 命人将他扫地出门了?   好在从梧桐院出来没几步, 他一抬眼就远远地瞧见了谢逐的身影, “公子!”   明岩唤了一声,连忙小跑着迎了上去, “公子你……”   看清谢逐面上的表情时, 他的唤声戛然而止, 下意识将后半句话尽数咽了回去。   谢逐淡淡地斜眼看他, 虽看上去和平常无甚区别, 可眼底却是冷的。至于还有哪里不一样,明岩也说不上来,只知道这样的谢逐让他有些畏惧, 再开口时就连舌头都有些打结, “公,公子……”   明岩原本还想问方才他们究竟去哪儿了,如今也是一个字也不敢问了, 想起方才在梧桐院听到的话,转而向谢逐通报消息,“听玉歌姐姐说,那位要立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便启程回盛京。”   谢逐嗯了一声。   见他并未露出丝毫诧异之色, 显然是早已知道了一切,明岩恍然大悟,好像终于明白自家公子为何会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自作聪明地出言安抚,“公子,依我看那位也不单是因为知道了国师回京的消息,才要快马加鞭赶回去。也有可能是长公主在心中催促……”   谢逐脚步一顿,蓦地转身看向明岩,沉声道,“你说什么?”   明岩吓得一愣,“可能是长公主……”   “前一句。”   谢逐缓缓启唇,眼底却仿佛蕴了狂风暴雨。   明岩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也明白无法挽回,只能硬着头皮笑,“难道公子还不知道国,国师突然回了盛京的事吗?长公主送了家书来,说的就是这件事。”   - -   盛京,观星阁。   贺琳琅提着裙摆缓缓走上台阶,只见那身着玄色刺金道袍的男人遥遥地站在廊檐下,长发未簪未束,随着高台上骤起的瑟瑟之风,在身后飘洒开来,发梢飘摇在那袖口以金线密织的回字符上,越发显得飘飘欲仙,仿佛下一刻便能乘风而去。   “长公主到。”   男人闻声转回头,阳光扑撒在他那棱角分明、俊朗深邃的五官上,却没能将那隐在眉目间的清冷漠然柔化分毫。   与谢逐果真是有几分神似,不论是样貌,还是气韵。   贺琳琅忍不住在心中感慨,晋帝可真是会挑人。   若说两人还有哪里不同,那便是谢逐的冷是内敛的,星曜却是张扬的,没有半分遮掩的,将自己与世隔绝的孤冷坦坦荡荡暴露在外,教人只一眼便心生怯意,不敢再近一步。   贺琳琅有时也会由衷地佩服贺缈,究竟是如何锲而不舍地追在这个前无古人的冰山后头,数年如一日地放下姿态讨好。也不知道,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究竟有没有被她的毅力滴水石穿,凿出一个冰窟窿……   或许,是成功了?否则这位国师又为何在失踪了这么久后,突然在这个关头回来?   贺琳琅如此想着。   只是即便如此,她也见不得贺缈对一个男人俯首帖耳百依百顺。贺缈不是普通女子,她是皇帝。   “长公主殿下。”   星曜微微颔首,神色冷淡。   “两年未见,国师清减了。”   贺琳琅抬手挥了挥,让身边的人都退下,“这两年国师可是在外受了苦?若让陛下瞧见,必定要自责。”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观星阁里走。   贺琳琅抬手推开门,朝身后的星曜看了一眼。出乎星曜的意料,这观星阁空置了两年,此刻竟没有一丝异味也没有丁点灰尘,一切的布置仍旧如当年他离开时一般,分毫未变。   星曜在门前停下,脚下微微一滞,怔了片刻才抬脚跨过门槛。   贺琳琅指了指四周的陈设,转身看向星曜,难得有耐心解释,“国师这两年虽不在盛京,可陛下却每日都派人来清扫,特地吩咐不许动这里的摆件,务必要保证一切如初。如何?国师今日见了,可还觉得这里是老样子?”   星曜一言不发,只是探手在燃着香的鎏金香炉上轻轻抚过,再往自己指腹上低着眼一瞧,果然干干净净,一看便知是有人每日擦拭。   他抿唇,沉默了半晌才抬眼对上贺琳琅的视线,“……她如今不在京中?”   “女帝微服出巡的消息已在民间传遍了,就连本宫在公主府好好待着,时不时还能听到些风言风语。国师难道不知?”   贺琳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国师离京两年,这朝中的变化也不小。若我没记错,陛下此次出京,随驾的人里除了宁翊,国师应当一个都没见过吧。”   顿了顿,她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国师在外游历,想必也该听说,大颜如今有了一位新首辅。”   听到首辅二字,星曜眸光微动,眼底的冰霜似乎又结了一层,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论直觉,贺琳琅比贺缈要敏锐不少,自然没有忽略星曜的异样,又半挑了眉开口道,“这位首辅大人的本事可不小,国师真应当见见。他从晋入颜不过半年,便已从布衣之身一跃成为首辅,权倾朝野,势头反而压过了鸾台的周青岸。说到底,他是晋帝的人,陛下对他本该心存顾虑,可为何陛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却对他信任有加?”   贺琳琅并不在意星曜是如何想的,只自问自答道,“说到底,还是因为那张与国师容貌相似的脸。”   她从星曜身边径直走过,轻飘飘丢下一句,“能被一个赝品鸠占鹊巢,看来国师在陛下心中,也没什么分量。”   谢逐不是什么好货色,这星曜更不是。   通通都是狼心狗肺的坏东西。   星曜垂眼,将眸底的异色尽数遮下,略有些讽刺地勾了勾唇,“赝品……”   这十年以来,他最厌恶的一个词便是赝品。   再抬眼时,他已经敛去了所有情绪,面上恢复了最初的淡漠,“我此次回京不过是遵照师命。至于其他事……与我无干,长公主请回吧。”   说罢,便拂袖进了里间,只留下贺琳琅在原地若有所思。   - -   玉沧。   又是天色未熹,一轮弯月还悬在空中若隐若现。玉沧人并不习惯早起,此刻大街小巷仍是万籁俱寂,倒是谢府灯火通明,几个下人进进出出的,一直在往外面的马车上搬行李。   陆珏在一旁看着那些玉沧特产被装上马车,微微蹙眉,眼下的乌青略显出些沧桑。   老实说,他也没料到女帝这次回京会比离宫时还要匆忙。昨日听说国师回京的消息后,女帝差点连行礼都不想收拾了,恨不得立刻出发。若不是他劝说天色已晚来不及赶到下一个落脚点,女帝怕是就真的动身了。   “头儿。”   彦三刚从客栈赶回来。因为方以唯和宁翊还在客栈养伤,伤势未痊愈不好日夜兼程赶路,于是彦三便奉命去了客栈,让他们不必急着今日上路,可以跟在后头慢些回京。   “头儿,咱们这一趟比来的时候少了好些人……”   彦三转头看了眼四周,掰着指头数数,“方大人和世子不与我们一起走,谢大人也被陛下允了假,那这次岂不是只有陛下一人要走?陛下怎会如此着急?”   陆珏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低声道,“若是可以,她恐怕还想长出翅膀飞回京城。这就叫……归心似箭。”   彦三点了点头,“也是,毕竟国师大人都消失两年了,这一遭回来也不知会待多久。陛下若不抓紧时间赶回去。万一又让他跑了可怎么办?”   他正说着,却突然听得身后传来玉歌不满的咳嗽声,登时吓得挺直了腰杆,死死闭上了嘴。   陆珏回头一看,只见贺缈和玉歌从谢府走了出来,两人皆换了一身简便的衣裳。   贺缈眼下也同样隐着些乌青,脸色也有几分苍白,但瞧着却是心情大好,“收拾得如何了?能出发了?”   趁贺缈不注意,自知说错话的彦三悄悄溜走去搬行李了,陆珏看了眼几乎已经装满的马车,面露难色,“谢夫人命人备了太多东西,马车已经有些装不下了。”   贺缈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能装则装,若实在放不了便留下。还有……”   她想了想,“给我也备一匹马。”   陆珏一愣,“您也要骑马?”   贺缈点头,“你再带上几人,同我快马加鞭赶回盛京。这一车行李留给宁翊他们,剩下的人护送他们回京。”   说着,她转向玉歌,“你不善骑马,便也同宁翊一道回去。”   玉歌急了,“小姐!没人伺候您怎么行?奴婢……奴婢也骑马!”   贺缈犹豫了片刻,却也知道将玉歌这倔脾气留下是件困难的事,只好吩咐陆珏也替她备马。   “还有我。”   陆珏刚要离开,身后却突然响起一熟悉的嗓音,清冽温凉,比寻常少了几分柔和。   “谢大人?”   陆珏转身,诧异地看了谢逐一眼,又不由偏头望向默不作声的贺缈,“陛下不是让你在玉沧多留几日么?怎么也急着回去?”   谢逐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颀长挺拔的身形往贺缈身边一站,分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过头定定地看她,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脑子里又闪过昨日在行廊上的画面,耳根不由地发烫。   贺缈咬了咬下唇,只听得谢逐在身侧沉声道,“陛下隆恩,微臣感铭于怀,但却受之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在评论区请了假 大家可能没看到_(:зゝ∠)_   然后……   国师和首辅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哈。   但首辅从前有个名字叫星曜。   我觉得这样已经完全剧透了吧_(:зゝ∠)_ 第56章   陆珏察觉出这两人之间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但也知道自己不便掺和, 只好看向贺缈。   所以这马到底要备多少匹啊……   贺缈抿紧了唇, 点头, “去吧。”   陆珏会意, 旋身离开。   “逐儿。”   陆珏前脚刚走,谢夫人后脚就急急忙忙赶了出来。   谢逐终于从贺缈那儿移开视线, 转身对上谢夫人, 眼帘微微下阖, “母亲。”   谢夫人此时也顾不得贺缈了, 只朝她点了点头, 便一把拉住了谢逐的衣袖,“逐儿!你怎么也今日就要走?我听他们说,女帝原本让你在玉沧多留几日, 怎么今儿就要走?是不是,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夫人心中其实有些慌,昨日她在屋里刚训斥了妍儿,谁料如宜回来便说大公子和方姑娘似乎进了院子, 却并未瞧见人,这教她十分的不安,生怕那些话已经让逐儿听了去。   谢逐面色稍稍缓和,抬手安抚地覆上了谢夫人的手, “母亲不必多心。只是我如今身为首辅,万不能恃宠而骄,这几日政务繁忙, 歇息不得。”   “可……”   谢夫人微微松了口气,可仍是舍不得地拉着谢逐的手,“可你才回来没几日。”   “以后还有机会。过些时日,若您和父亲生意上得空了,也能带着芮儿和……和妍儿去盛京。”   提到谢妍时,谢逐还是不自在地顿了顿。   谢夫人心里一咯噔,面上却不显,强颜欢笑道,“好,好……那你们一路当心。”   陆珏已经牵着马走到了谢府门前,轻咳了一声。   见状,贺缈转身看向谢夫人,还是出言打断了他们母子分别的戏份,“谢夫人,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谢夫人眼眶微红,背过身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如宜。”   闻言,崔大娘捧着一做工精致的奁盒走上前一步,“夫人……”   谢夫人接过奁盒,缓步走到贺缈跟前,扬唇笑道,“方姑娘,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你能收下。”   说着,她揭开奁盒,奁盒里赫然躺着一对赤色澄莹的琉璃钏。   这琉璃钏一看便是上好的成色,怕是千金难买的首饰。若赠予她这个才相处了几日的外人,有些太过贵重了吧?   贺缈一怔,下意识望向谢逐,“这……”   她隐约觉得这个琉璃钏的来历并不简单,若是什么祖传,传给谢家儿媳的,她怎么敢收?   事实证明,她这次的直觉倒是的确有些谱。   谢逐只往那奁盒粗粗扫了一眼,便知道谢夫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正如贺缈所料,琉璃钏当真是他们谢家一代一代传给儿媳的信物,谢夫人已经拿着这对琉璃钏在自己眼前来来回回晃了许多次,意图便在催他快些成家,今日竟还直接做主要送给“方以唯”。   见贺缈求助地看了过来,谢逐心头又有些不是滋味,却还是探手将那奁盒接了过来,“母亲,方大人不常戴这些物件。”   “可……”   谢夫人仍不死心,朝谢逐递了好几个眼神。   谢逐只当做没看见,低垂着眼不由分说将奁盒交给了身后的明岩保管,“这琉璃钏我会好生保管,至于送予何人……母亲就不必再操心了。”   听这话的意思,这琉璃钏果然是谢家的传家宝。   贺缈暗自舒了口气。   送给心中准儿媳的首饰还是没送出去,谢夫人不免有些懊恼,可这种懊恼却在谢妍慌慌张张冲出府门时烟消云散。   “大哥……你为何今日就要走?”   谢妍显然是刚听到消息一路小跑赶过来质问的,气息不稳,鬓发也有些凌乱。   谢夫人如今一见谢妍便绷紧了神经,生怕她出言不逊,又说出什么“疯言疯语”。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谢夫人与谢妍这母女二人也足够唱一出大戏了,贺缈招惹不起,也担心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只能敬而远之,趁她们不注意,转身上了马。   低着头扯了扯缰绳,贺缈的眼神却还是不自觉地往谢逐那里瞟,心中对这一家子复杂的情感纠葛仍是有些好奇。   她这个角度完全看不到谢逐的表情,只能望见谢妍痴恋的目光,和欲说还休的模样。   也不知谢逐低头与谢妍说了些什么,她突然咬住了下唇,眼眶蓦地红了,似是强行忍耐才将泪水压了回去。   这泫然欲泣的小脸看得贺缈直叹气。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想必谢逐定是装作糊涂说了什么“兄妹情深”的浑话。   ——臣心悦陛下,已久。   耳畔突然回响起谢逐昨日凑在她耳边说的话,贺缈登时打了个激灵,攥着缰绳的手一紧,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气息扑在面上激起的颤栗……   她慌忙摇了摇头,想要将昨日那些亲密的画面尽数丢开,却发现尽管过了一日,她仍然没有忘记分毫,就连细节都记得尤为清晰。心口又开始砰砰砰地狂跳,让她面颊的温度也逐渐升温。   她怎么能……怎么能还沉溺其中?她明明知道,那不是星曜,那是谢逐!真正的星曜已经回来了,他不能被任何人替代,谢逐也不应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这对谢逐,对她,甚至对星曜,都不公平。   “小姐,可以启程了。”   陆珏驱马靠近,低低地唤了一声。   贺缈的指尖狠狠扎进掌心,终于借助那丝痛意勉强从回忆中抽离。她转眼,只见另一边谢逐已经同谢夫人告别,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她也终于抿紧了唇下定决心。   等回到盛京,她定要和谢逐说清楚,绝不能任由自己被一时的美好冲昏头脑,再在这种虚妄里摇摆不定……   - -   几日后,盛京。   一队人赶在城门下钥前疾驰入了城,引得路边行人都不由地驻足打探,却压根看不清马上人的面容。   贺缈头戴帷帽,面前垂了一围浅纱,见已行到了王街街口。她手一提,勒紧了缰绳,“吁——”   身后几人也接二连三地停了下来。   贺缈回身,只见陆珏和谢逐倒还算好,其他几人皆是风尘仆仆,尤其玉歌,更是脸色都白了。   她不免有些愧疚。这几日她一直想着要早日赶回盛京,所以路上根本没有多做休整,几乎是日夜兼程,才以最快的速度赶在今晚之前进了盛京城。   “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   贺缈一开口觉得自己声音有些沙哑,清了清嗓,“都各回各府,好好休息两日,不必上朝也不必进宫了。”   她也知道,这话说给陆珏就是等于白说。泰江遇刺一事刚有些眉目,再加上她又将从谢府打探到的新线索告诉了陆珏,陆珏这个工作狂说不准今日就会回指挥使司,连带着锦衣卫上下加班加点,怎么可能还有闲心回府休养。   所以贺缈这话,其实是说给谢逐听的。   星曜的观星阁在宫内,她暂时还不想让星曜与谢逐见面,也没有想好到底要如何与谢逐说清楚,所以只能搁置几日,待她见了星曜,彻底把自己理清楚了,再来面对谢逐。   “女学一事,谢卿也不必急于一时,就等方以唯回京与她商议后再说吧。”   贺缈有些担心谢逐还要以政事繁忙推脱,便特意补充了一句。   “……是。”   谢逐眸色沉沉地垂了眼,掩下眼底渐盛的戾气,在无人发觉时自嘲地勾了勾唇。   看来是当真不愿见他,也罢。   - -   观星阁。   “大人,”一小童推开门疾步走进殿内,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在书架后寻到一身玄衣道袍的星曜。   星曜蹙眉,低下头看他,冷声问,“何事?”   “女帝陛下回宫了!”小童仰着头,面露欢喜。   听宫里人说,女帝几乎只用了正常时日的一半便从南边赶回了盛京,个中缘由正是因为他们观星阁的星曜大人。   所以他这才第一时间跑回来通报。   星曜正在翻阅卷宗的动作微微一顿,面上的情绪有些难以分辨,“已经回来了?”   “是啊!”小童欣然应了一声,“听薛禄哥哥说,陛下一个时辰前刚刚回的宫,也不知今日还会不会来观星阁了……”   也不知被触到了哪片逆鳞,星曜突然重新拿起了卷宗,冷声打断他,“都这个时辰了,还要她来观星阁做甚?”   门外,正兴冲冲要推门的贺缈蓦地顿住了动作,唇角的笑意不自觉一收。   她今日马不停蹄赶了一整天的路,回宫时自己都觉得灰头土脸的,可一想到观星阁的人终于回来了,便不顾疲惫用了一个时辰沐浴更衣。连簪发都等不及,只等湿发稍稍干了些便匆匆往这里赶。   她还特意摘了眼里的明眸,改用轻纱覆眼,只因星曜从来都不喜她遮掩那双异瞳……   可没想到,她这还未进门,便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身后的薛显和玉歌也听到了里头星曜的声音,面色各异。   一个恨不得立刻劝女帝扭头离开,一个则在心里暗暗埋怨国师,可两人对视了一眼,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与国师之间的事,贺缈一向不喜旁人过问。   哪怕是他们,也不例外。   “……”   贺缈悬在半空中的手迟疑地攥了攥,最后还是像下定决心似的,抬手推开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保持住 不要爬墙星曜   首辅is watching you 第57章   见状, 薛显立刻扬声唤道, “皇上驾到——”   殿内, 小童吓了一跳, 随即却欣喜地看向星曜, “大人!”   星曜下意识抬眼朝门口看了过来,刚好对上贺缈的视线。   他与两年前并无太大变化, 依旧是一身玄色道袍, 端直挺拔地站在书架边, 一手负在身后, 一手执着卷宗朝这里望过来, 微微侧着的脸颊轮廓分明,低眉敛目间宛如流风回雪。   “陛下。”   他启唇,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便又紧抿成一条直线。   嗓音冷沉, 没有丝毫波动,正如他的神色一般令人辨不出喜怒。   可也不知是殿内烛火映衬的缘故还是旁的什么,贺缈总觉着此时的星曜比两年前多了些烟火气, 眸底竟有那么一刻是暖的,虽是转瞬即逝,下一瞬即恢复了素日的沉静冷然,但却已经令她难以克制地扬起了笑。   然而笑容没维持多久, 贺缈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变。   她敛了面上的笑,偏头朝身后的薛显和玉歌道, “都退下吧。”   闻言,星曜身边的小童不由想到宫里的传言,欢天喜地的瞧了他一眼,不敢再耽搁,转身退了出去。   薛显眉心跳了跳,在原地杵着显然不愿意离开,却愣是被玉歌一个眼刀给逼得不得不挪动了步子。   “啪嗒。”   看着观星阁的殿门被玉歌轻轻阖上,贺缈才收回视线,转头朝星曜又扬唇笑开,一边往前走一边摘下了眼上系着的轻纱,露出了那双在夜晚流光溢彩的异瞳。   她几乎是小跑了过来,眸里亮晶晶的,像是乍然解开了封印似的,眉眼弯弯,瞬间从女帝贺缈变回了软软。   星曜的视线在她面上凝了片刻,直到她在跟前停住,才别开眼侧过身,将自己手中的卷宗放回了书架上。   见他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贺缈唇畔的笑意才终于收了收,探出去的手也犹豫了一下,才试探性地牵住了他的阔袖,小声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师命难违。”   星曜面无表情地说着,单手整理着书架上的卷宗。   见他没从自己手里抽开衣袖,贺缈眸色一亮。   她和星曜玩这种“你进我退”的小把戏已经玩了这么多年,星曜什么时候是真嫌弃她,什么时候是口不对心,她还是能摸清的。   贺缈唇角的弧度愈发扩大,却可以装作颓丧地叹了口气,“哦,只是因为东郭彦吗?”   听她直呼师父的名讳,星曜皱眉,从她手中抽开衣袖,张了张唇,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妥,“……”   贺缈不喜欢东郭彦,从小就是。哪怕东郭彦是当初派星曜保护她的人,她也始终对他没有好感。   不过星曜是从小跟着东郭彦的,所以顾及他,贺缈还是稍稍收敛,变了称谓,“东郭先生这两年又去了哪个山林里逍遥快活了?”   星曜斜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径直离开书架,走到低矮的案几前席地而坐。   贺缈跟在他后头,也自发在他旁边坐下,单手托着腮盯他。   许是察觉出星曜今夜心情不错,她说起话来也没再那么小心翼翼,“你这次回宫……能待几天?”   星曜拿起笔,悬着腕开始在纸上写起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见闻,启唇道,“不走了。”   贺缈一愣,有些诧异地放下手坐直了身,“不……走了?”   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这话有歧义,连忙改口道,“我是担心……担心晋帝那里……”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贺缈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下去,“我担心义父对你不利。”   因当年奕王刺晋一案,星曜又与奕王交好,晋帝也不知从哪儿得的消息,说星曜也是同谋,便想将他与乱党一并处置了。她这才默许了星曜离京游历,这一游便是两年的杳无音信。   星曜的笔尖顿了顿,却连眼也没抬,又继续自顾自地写了起来,“星象有异,大晋的天要变了。”   “什么?”贺缈心里一咯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义父义母……有危险?”   星曜却不再回答,只说着天机不可泄露,被贺缈缠得实在烦了,才向她保证晋帝晋后不会有丝毫危险。   得到这个答案,贺缈松了口气,却还是将信将疑。   “星象还告诉你什么了?”   星曜冷笑一声转回了眼,“你若不信,又何必问我?”   贺缈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颇有些讨好往星曜身边凑了凑,“星象说的我不信,但你说的我一定信。”   星曜眸色动了动,将手中的笔搁下,“星象说,女学之事当缓缓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贺缈想也没想就点头,斩钉截铁地应下,“我明日便让他们将这些事先放一放。”   “星象说,你想让晋颜通商的计划,也不宜继续。”   “那便停了。”   “星象说,鸾台不可再入新人。”   “那就再也不封颜官了。”   “星象还说……”   星曜转过身看向贺缈,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当朝首辅是偏枯无救之凶命,不可居上位。若居上位,必有大患。”   贺缈下意识还要说好,却突然反应过来星曜说的是什么人,一个好字登时噎在了喉口,下不去上不来,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你说……谢逐?”   谢逐。   星曜冷冷地挑眉,“正是他。谢逐克父克母,克君克国……陛下难道不该以大局为重?”   贺缈哑然,唇角的笑意微微有些僵硬,“你想要如何?”   “杀了谢逐。”   星曜定定地看着她,见她面色大变,才堪堪改口,“或是贬官流放,不再入盛京。如此方可保得大颜无虞。”   “……”   贺缈破天荒地沉默了,虽然她控制地极好没有露出为难之色,但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却迷滂了。   让她放弃女学之政,阻断晋颜通商,不再招揽近臣,她都能毫不犹豫地答应。   就算是做一个昏君,将颜朝拱手相让,其实也只需要星曜一句话。毕竟,她贺缈是他以命换命才救回来的。   但处置谢逐……   就在贺缈飞快转动着脑筋想要做些什么改变局面时,星曜突然收回视线,冷嗤了一声,“不过是个玩笑,陛下不必当真。”   他的语速变得飞快,口吻冷硬,似乎还带了些嘲讽的意味。   “我……”   贺缈咬了咬唇,欲盖弥彰地解释道,“谢逐毕竟是义父送来的人,暂时还不能……你若是看不惯他,往后我便尽量不让他进宫,也省得撞到你跟前来……”   星曜没有再听下去,站起身径直朝殿门口走,“时间不早了,陛下慢走。”   贺缈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星曜已经抬手拉开了门,神色冷峻而漠然。她抿唇,将那些未说出口乱七八糟地辩驳通通咽了回去,缓步迈出了殿门。   “星曜……”   殿门砰一身在她面前合上。   “陛下?”   候在一旁的玉歌连忙迎了过来,见贺缈面色不佳,便又知她在国师那里碰了钉子,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恨铁不成钢地在心中叹了口气,小声道,“陛下,咱们……回寝殿吧?”   贺缈回过神,却是朝撇嘴不太高兴的薛显那里瞥了一眼。   “薛显,你这总领侍是不是不想做了?”   阴晴不定地憋了一路,贺缈回到寝殿后才彻底发作。   薛显也不知这气怎么就撒到了自己身上,诚惶诚恐地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息怒!不知奴才哪里做错了……”   刚从外头跟进来的薛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见自己师傅跪下了,也连忙跟着跪了下去。   贺缈紧抿着唇,也不知是迁怒还是真斥责,“这满宫里都有多少人在国师面前乱嚼舌根,你就听之任之,完全不加约束?!朕要你有何用?!”   薛显是从小跟着贺缈的人,再加上这几日在宫里他也确实听了些风言风语,所以只听了这么一句,他便立刻反应了过来,“奴才该死!!前几日有个非议国师的宫婢,奴才已经杖责二十撵出宫去了,本以为能镇住宫中这种风气,却没曾想……”   贺缈暗自咬了咬牙。   若不是宫里这些长舌之人胡说些什么飘到了星曜耳里,他怎么可能一回来便对谢逐有如此大的敌意?   “你……”   见贺缈似是要处置薛显的样子,薛禄此刻也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还是没沉住气,忍不住抬起身,“陛下,此事也不全是师傅的错。长公主她也……”   “还不住嘴!”   薛显赶紧回头低斥了一声,薛禄这才闭了嘴。   贺琳琅?   贺缈这才想起她还有这么一个会来事的长姐,细细一想,依照她的性格,见着星曜没可能不挑几句刺。   更何况,她这长姐看星曜不顺眼已经有些年头了。   挑星曜的刺,派人暗杀谢逐……   贺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贺琳琅这事做的,怎么瞧着这么变态呢?   薛显薛禄退下后,玉歌才从后头凑了过来,一边替她宽衣,一边试探性地问,“陛下,星曜大人听到什么生气了?”   贺缈深吸了口气,“他让我罢了谢逐的官。”   玉歌一愣,下一刻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喜出望外地说道,“陛下!星曜大人这是吃醋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逐:到底谁是祸水?谁敢再说我一句祸水试试? 第58章   吃醋……   听到这个词, 贺缈完全没有露出什么意想不到的诧异神色, 更遑论惊喜了。   不是她没有往这个词上想过, 而是她压根不敢想。   “下去吧。”   贺缈神色淡淡的。   玉歌一惊, 连忙收了面上的笑, 低眉敛目将床前的帷幕放了下来,随即快步退了出去。   贺缈侧过身, 盯着枕上的纹路发呆, 突然想起了几年前的一桩小事。   那年她十三岁, 已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还带着些女帝的骄傲和任性, 却偏是屡屡在星曜那里被挫锐气,懊恼得很。   对那时的贺缈而言,星曜于她, 已经不仅仅是救命恩人那么简单, 更是她的心上人,甚至是她的所属物,就差没在脑门上贴一个“未来皇夫”的条儿了。   许是被周围那些谄媚的人奉承地有些忘乎所以, 也可能是年纪尚小对感情这种事还没有一定的辨别力,又或许是不懂什么叫做物是人非,贺缈总是紧紧抓着她与星曜一起逃亡的那些个记忆,一边为他的失忆而苦恼, 一边又执意认为星曜只是因为性子冷淡不爱言语,但心里却是仍然在乎她的。   也正是因为这种错觉,她才越发的有恃无恐。   直到那一年冬日的某一天, 看见星曜对观星阁的一个小宫女露出了十分罕见的笑容,她才从自以为是里醒了过来。   她与星曜第一次发生了争执,但却只是她单方面质问而另一人不愿搭理的争执,甚至她将那宫女逐出了宫,也不见星曜解释一句。   贺缈也是第一次产生了,星曜是不是真的不在乎她的念头。   为了应证这一点,她偏偏听了盛京最混蛋的纨绔——宁翊的馊主意,冷落了星曜好几日,还故意在围猎时亲近宁翊和那些和她年纪相仿的世家公子,目的就是为了试探星曜。   却不料试探的结果是,星曜不为所动,没有丝毫反应。最终她还是忍无可忍亲自开口问了,问他究竟把自己当做什么……   时至今日,贺缈回想起来仍是后悔。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回到那一日告诉年少无知的自己,不要问出那个问题,最好永远都不要。   星曜的回答带着些莫名的恨意,就连那轻描淡写的口吻都像是在报复,“君。从前是,现在也是。”   言下之意便是,从前之所以带着她亡命天涯,也只不过是奉命护驾。   贺缈被一个冰冷的“君”字彻底伤了心,消沉了好几日。   可几日后却又坚强地死灰复燃,坚信一切都是因为星曜没了当初的记忆,所以更加着了魔似的,派人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去搜罗神医,接二连三地为星曜诊治。也不问他愿意不愿意,成天让一群古里古怪的老头围着他。这大概也是后来星曜发怒,将所有大夫轰出观星阁,不愿再与贺缈多提一句过往的原因。   再后来的那段时日,他们二人的关系近乎到了冰点,贺缈在星曜那儿尝遍了情苦,也明白透了什么叫做“怨憎会”什么叫“求不得”,最终落了个伤痕累累心力交瘁……   所以如今,她再不敢揣测星曜的心意,更不敢再多做一分试探。却仍像一个只对他露出柔软腹部的刺猬,卑微害怕却固执的。   好在这几年来,对他们之间这种不说破不看透的关系,贺缈终于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不说她便不问,他退她便进,但不会越界半步。他不想论及过往,她便绝口不提。不仅自己不提,还不许宫里宫外任何人提。   原先书市上也有不少写女帝与国师秘事的话本,却被她派人尽数抄没,不许再写。这是贺缈登基以来唯一封禁的话本内容。所以如今市面上只有《女帝国师二三事》这一本无关前尘的成了幸运的“漏网之鱼”。   其实现在这般就很好,星曜还愿意与她说上几句话,态度也渐渐松动了。   若她又不知进退,胡乱揣测他的心思又惹恼了他,那不知又要花上多少时间才能将两人的关系拉回来了……   还是这样安全些。   贺缈长舒了口气,转回身闭上了眼。   她不求花好月圆,只求人长久。   - -   今夜无法入睡的并不只有贺缈一人,本该热闹的谢宅里也是莫名的“凄风惨雨”,寂寥冷清得很。   入夜已深,谢逐却仍在书房里紧蹙着眉伏案疾书,看得明岩一阵一阵困倦,眼皮越来越重,神志不清却还不忘嘴上念叨。   “公子,您早些歇息吧……就算今日赶出来了,陛下不是也说了,这几日不见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怕是在宫里压根不想被打扰……”   谢逐手腕一抖,在纸上留下一点墨迹。他拧着眉抬眼看过去,只见明岩已经靠着门框全然昏睡了过去。   他垂眼,只见方才那一点墨迹已经晕染开来,与四周的字迹连成一片,完全看不清写得是什么。   谢逐眸色一沉,猛地抬手,将那写好的奏折丢了出去,刚刚好砸在了明岩脑袋边,吓得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什么?怎么了?”   谢逐没有看他,倒也没有继续写奏章,反而是旋身走到书架前,打开暗格,里面赫然是摆得满满当当的画轴。   “你下去吧。”   闻言,明岩终于如释重负,差点没感动地飙出泪来。然而在退出去前,他还是良心不安地又回头看了几眼,忍不住扒着门小心翼翼地开口,“公子,你若是有什么话,何不直接与那人说呢……就算不想当面说,不还能写下来么?”   说罢,还没等到谢逐有什么反应,他便赶紧缩回头,阖上了门。   写下来……   谢逐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在意。   低头从暗格中拿出几卷画轴一一展开,画中人从女孩到少女,再到及笄的女子,皆有一双琥珀碧蓝的异瞳,面貌也是一幅比一幅清晰。   最后已与女帝没有分毫差别。   - -   两日后,御花园。   几个正在侍弄花草的小宫女围聚在一起,趁着早上太阳还没有那么毒辣,一边修剪着花枝一边窃窃私语,分享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宫廷“趣闻”。   “哎,你们听说了吗?”   一人鬼鬼祟祟回头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后,才小声开口,“女帝陛下昨晚一回宫,便去了观星阁!”   “什么?!!”   另一人失声惨叫了起来,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捂住了嘴,“你小声点!上次薛公公才杖责了雨落,你还不收敛点?!”   “就是,”通报消息的人连声附和,“首辅大人的拥众难道都像你们一样吗?大惊小怪的。上次雨落也是,她再怎么喜欢首辅,也不能当着我们星曜大人的面胡说八道吧?”   顿了顿,她还是忍不住得意地补了一句,“你瞧瞧这情形,陛下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见星曜大人,心里放的是谁难道还不清楚吗?”   那被捂住嘴的人好不容易消停了,一听这话又瞪着眼闹了起来,“你……小人得志!”   “什么叫小人得志?我们这叫重修于好!我在这宫里都是第四个年头了,是亲眼看着陛下有多在乎国师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可都长点心吧,别看着首辅大人风姿俊秀,就瞎揣测陛下的心意……”   那支持谢逐的小宫女被噎得涨红了脸,却仍然固执地跺脚,“我不信!”   说罢连活也不干了,把手里的东西一丢,气得扭头就走。   “哎,你的活不干了啊!”   有人连忙唤她,却被传话的人笑嘻嘻地拦住,“算了算了,今天姐姐我心情好,我来帮她~”   “你也是,”旁边的人忍不住埋怨,“谁都知道国师只要一回来,你们这些宫里的老人就春风得意了,何必还咄咄逼人和她一个新人过不去?”   “谁让她们前段时间太嚣张?”传话人眯了眯眼,“如今瞧见星曜大人的样子,她们自己应该就心里有数了吧。”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   一个始终没有说话的宫女赶紧打断了她们,“要让薛公公听见了就完了。”   芍药汀的另一边,隔着一整片齐人高的花荫,方才宫廷八卦里的主角之一就负手立在小径上,神色莫测。   身后还跟着薛禄,和抱着一大箱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明岩。   薛禄脸色都绿了,若不是被谢逐拦下,他早就上去教训那些丫头了。   这几年也不知怎的,宫里进来的侍婢们都喜欢私下里给女帝乱牵红线,愣是将民间那各家拥众争论不休的风气引进了紫禁城,搞得鸡犬不宁。   前几日才处置了一个在国师面前出言不逊的丫头,今日首辅大人这儿又来一个!   薛禄气得直拧手里的拂尘。   ……首辅大人哪里比不上国师了?!他就觉得首辅大人极好!!一群目光短浅的小女子!   懂不懂什么叫来日方长?!   “走吧。”   谢逐侧眼,看向身后义愤填膺就快压不住的薛禄和明岩,开口道。   “……哎!”   薛禄回过神,连忙几步走到谢逐前头引路,“大人……您别往心里去,昨夜陛下虽然去了观星阁,但最后却是和星曜大人……不欢而散呢。”   他本是不该多说的,可奈何还是有些私心,便压低了声音,“听说,还是因为大人您。”   谢逐眸色微动,“知道了。” 第59章   鸾台偏殿。   女帝出巡这些时日是长公主监国, 原本该是由她回禀朝中诸事, 可长公主谨慎, 凡事都不敢僭越, 虽监国期间大权在握, 却仍是在做决定前与贺缈飞鸽传书。所以真等贺缈回宫,她也乏了。只在第二日入宫见了一次贺缈, 便在长公主府称病概不外出了。   至于那些琐碎的小事, 便全都落在了周青岸身上, 由他事无巨细地一一回禀。   “这些日子你们辛苦了。”   等周青岸说完话, 贺缈才回过神说了这么一句。   周青岸皱了皱眉。   女帝这次回来总是心不在焉的, 不知是心还在宫外,还是因为国师回来的缘故。虽然平日里女帝也有无心政务的时候,但总的来说却还算勤勉。尤其是女学和晋颜通商一事, 原本都是提上日程的额, 这两日却莫名耽搁了,女帝竟也只字不提。   “陛下,首辅已经上了几道折子奏请女学改辙一事, 还有晋颜通商,是否该与大晋商议……”   他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闻言,贺缈却想起星曜那一夜玩笑似的话,下意识摇头, 抬手制止了他,“不必了,这些容后再议。”   周青岸一愣, 心里却是生了疑。   微服出巡之前,女帝分明对通商与女科最为上心,尤其是女科,为了明年女科能顺利展开,还亲自去考察各地女学。怎么如今回了宫反倒不急了?更让他奇怪的是,女帝就是在出巡的时候也不忘传信回京,让他们为女学增添学科,可见对此事十分上心……   可这才回宫两日,态度竟突然转变。   不知为什么,周青岸总有种直觉,这事可能和那位刚回盛京的国师脱不了干系。   “还有事么?”   他正想着,却听得女帝在那头出声了,似乎这句话已经憋了很久了。   周青岸噎了噎,虽然打从心底里他也不想和女帝多待,但这被下逐客令还是头一回。   “微臣告退。”   退出去之前,他倒是又想起了什么,脚步顿了顿。   贺缈从案后起身,一抬眼见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不由觉得稀奇,“还有什么事吗?”   周青岸抿了抿唇,还是将那句斟酌了许久的话问出了口,“陛下,世子……和方侍郎何时回京?”   贺缈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周青岸对宁翊这种人向来不屑,怎么会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那重点问的必然是后面的方以唯。   她惊疑地打量了好几眼周青岸,盯得周青岸自己都浑身不自在了,忍不住解释,“微臣只是……只是礼部缺人手,还有很多事等着方侍郎回京处理。”   贺缈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看来以唯果然有本事,竟然连咱们一向眼高于顶的周大人缺了她都不行?”   周青岸的表情垮了,想要辩解却又深知贺缈的脾性,一拱手退了出去,“微臣告辞。”   “噫……”   贺缈这回倒不急了,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看来还害羞了。”   周青岸一退出去,玉歌就走了进来。贺缈正好逮着人分享这一人间奇闻,“你知道吗,周青岸刚刚竟然……”   “陛下,”玉歌指了指外头,“首辅大人在外求见。”   贺缈面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他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他……”   不是让他这几日在家好好歇着不要进宫吗?   然而她转念一想,这才发现已经过了两日,的确是“几日”的最低界线。还真是……   贺缈心情复杂地抿唇,往殿外看了一眼,觉得有些事躲果然是躲不了的。   “让他进来吧。”   玉歌低着头应了一声,转身将谢逐和明岩带了进来。   “参见陛下。”   谢逐今日既没没穿官服,也未着青色,而是一身白色锦袍,直挺挺地立在门口,将门外的光亮都遮了近大半。轮廓却被身后光线晕染的分外柔和。   贺缈原以为,既然星曜回来了,那么她从前在谢逐身上瞧见的那点似曾相识,必然也就不存在了。   只是没想到,一抬眼瞧见门外的谢逐时,她还是隐隐生出些恍惚……   惊觉自己又开始跑偏,贺缈连忙撇开眼,定了定神,“免礼。”   视线转向谢逐身后的明岩,她微微一顿,“谢卿这是带了什么入宫?”   谢逐看了明岩一眼,明岩如释重负地将那一箱东西交给了一旁的薛显。薛显虽打心眼里嫌弃,但还是规规矩矩将箱子呈到了案前。   贺缈原意是不想与谢逐单独相处,生怕再发生什么难以控制的场面。可她毕竟是一国之君,岂有惧怕一个臣子的道理。且谢逐仍然不肯出声……   贺缈稍稍迟疑,还是朝玉歌等人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待玉歌领着人退了出去,谢逐才微微启唇,“臣在玉沧曾对陛下说过……”   “谢逐。”   贺缈面色变了变,连忙出声打断他,“玉沧发生的事朕不会再提,你说过的话朕也只当没听过,莫要再胡言乱语了。”   胡言乱语?谢逐面不改色,仍然执拗地开口道,“可臣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箱中之物是臣献给陛下的。”   贺缈欲言又止,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走到案前,手刚碰到箱子,就听得谢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臣有一个故事,想说与陛下听。”   故事?   贺缈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瞥了谢逐一眼,见他面色无异,才将信将疑地抬手,掀开了箱盖,箱子里竟是一层层装满了卷好的画轴。   贺缈眸色一滞,突然想起玉沧那日在谢逐书房瞧见的画像,隐约有个大胆的猜想,这些画里不会是……   她探向画轴的手悬在半空中,攥了攥,却又缩了回来。   谢逐走近,“陛下为何不打开看看?这一箱画臣画了整整十年,直到现在才绘清画中人的面貌。”   他走到贺缈身旁,抬手从箱中取出一个最面上那层的画轴,侧头看了过来,“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臣为何要弃晋入颜么?原因就在这些画里。”   察觉到谢逐灼灼的目光定在自己面上,贺缈即便再迟钝,也清楚地意识到他今日入宫是要说什么。   “朕想起今日还有别的事,没时间听谢卿讲什么故事了……”   她背着身,一咬牙松开了扶着箱盖的手。   箱盖砰地合上,谢逐面色微沉,唇畔的笑意渐凉,声音里也不由带了几分讽刺,“就连几幅画像都不敢多看一眼,陛下究竟是不愿面对臣,还是不愿面对自己?”   说完也不顾贺缈的抗拒,他手腕一抖,便将自己手中那一卷画轴蓦地展开……   画像上与自己面貌一致的异瞳女子避无可避地撞进眼底,贺缈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彻底端出女帝的架子,冷声道。   “谢逐!你放肆!”   门外隐约传来玉歌与什么人的交谈声,可殿内两人却丝毫没有注意。   “臣放肆,也不差这一日了。”   谢逐攥着画轴的手微微收紧,“十年,臣为了找这双异瞳,找了整整十年。这十年来的每个夜晚,这双异瞳在臣的梦中挥之不去。却不曾想到头来,陛下就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愿施舍给臣……”   贺缈的冷硬本就是徒有其表,强装出来撑场面的。听谢逐口口声声强调这十年那十年,说得煞有介事,帝王的威势便下意识失了分寸,口吻稍稍松动,犹疑不定,“你曾经……见过我?十年前,我们认识吗?”   谢逐眉眼沉沉,定定地看着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软软……”   “!”   那两字一出口,贺缈心口仿佛被什么钝器击中了似的,眸光骤缩,蓦地抬眼对上谢逐的视线。   谢逐张了张唇,刚要继续说些什么,殿外却突然传来玉歌的唤声。   “陛下!国师大人求见!”   伴着这声传唤,还没等贺缈反应过来,殿门便被人从外推了开来,谢逐就快要脱口而出的话戛然而止,朝来人看去。   来人一袭玄色道袍,面色森冷,不顾身后薛显薛禄的阻拦,提步跨进了殿门。   尽管从未在宫中见过此人,但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谢逐却霎时明白了来者何人,眸底寒意更甚。   贺缈只是被谢逐那声软软晃了神,还未细想便被星曜的破门而入完全打断了思路,她怔怔地看向星曜,“……星曜?”   “星曜大人!”   眼睁睁看着国师闯进殿内,和首辅大人猝不及防对上,薛禄的小心脏都跳得慢了半拍,甚至都不敢再往殿内新欢旧爱齐聚一堂的修罗场再多看一眼。   薛显沉声赶到星曜跟前,仿佛没瞧见他脸色似的,“国师,没有陛下传召,您不得入内。”   贺缈终于缓了过来,心情复杂地朝薛显等人摆了摆手,薛显这才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殿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谢逐和星曜都半垂着眼打量对方,可却像是杠上了一般,谁都不愿先开口。而贺缈虽然觉得此刻氛围尴尬,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却满脑子都搜刮不出什么可用的说辞……   最后还是星曜先从谢逐面上移开了视线,看向他手中的画像。   画中,女帝一身红衫素裙,长发松绾,散在那披着浅色纱罗的肩上,眼角微红,透着些刚睡醒的慵懒。一双异瞳在画上尤为显眼……   星曜眼底不知何时蕴了怒意,面上却不显,只是冷嗤了一声,“离京几年,我竟不知朝中风气已败坏至此。” 第60章   被他这么一叱责, 贺缈更是摸不着头脑, 可受这几年的惯性影响, 她仍然牢记一点, 只要是惹星曜生气了, 那必然是她的错。   所以她避嫌似的往远离谢逐的方向退了一小步,“我……”   “国师离京几年, 大概也是将宫中规矩全忘了, 竟能僭越至此。”   谢逐也垂眼, 将手里的画轴搁在案上, 虽是语调平平, 可说出口的话却已是针锋相对。   贺缈微微蹙眉,朝他那里看了一眼,“你……”   “若说僭越, 又岂能比得上首辅。”   星曜冷冷道, “心怀不轨,肖想君上,是大不敬之罪。陛下还要容他继续放肆么?”   两人同时看向贺缈, 一个似乎是铁了心要与谢逐过不去,要贺缈治他的罪,一个又偏偏不为自己辩驳,只看她究竟要如何应对。   贺缈迟疑地咬了咬唇。这是她第二次在星曜面前觉得为难……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 星曜却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眸底的盛怒结了冰,嗓音里也掺了冰碴子, “看来是我扰了陛下的兴致,微臣告退。”   说罢便拂袖而去。   “星曜!”   贺缈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转身要追上去,却被谢逐一把扣住了手腕。   这次贺缈倒是没再拖泥带水,毫不犹豫地就甩开了他的手。   她回头看向谢逐,见他神色淡淡,也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怎么的,她竟莫名读出几分成竹在胸和赢家胜利的姿态。   贺缈冷了脸,一改往日没什么原则的和稀泥,态度出乎意料地强硬,扬声唤道,“薛显。”   闻声,还在门口为星曜被气走出神的薛显连忙躬身小步跑了进来,“陛下……”   “谢逐言行无状,以下犯上,即日起责其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她神情冷淡,口吻没有丝毫和缓的余地。   谢逐眸色一顿。   “陛下?!”   薛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地抬头,想要再确认一遍圣意。   贺缈唇角紧抿,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不带他下去?!”   谢逐微微蹙眉。薛显走到他跟前,也察觉出了他周身的低气压不敢造次,只小声道,“首辅大人,请吧。”   “还有!”   贺缈背过身,视线落在案上那一箱画上,目光有一瞬的犹疑,下一刻却又变得执拗起来,“谢逐,从前发生过什么,与你因何结缘。朕已经完全不记得,也不想知道了……如今朕是君你是臣,还望谢卿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谢逐眸里的光色渐渐黯了下去,只盯着贺缈的背影,冷峻的面庞染上几分阴戾,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早有预料。   他沉默了半晌,直到眼底那片灰烬里的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才自嘲地苦笑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薛显转了转眼,大气也不敢出,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   “薛禄!”   女帝的声音又从殿内传了出来,隐隐还带着些暴躁。   薛禄本还想跟出去送谢逐,打探打探发生了什么,结果差点没被这声吼吓死,忙不迭地冲了进去,“陛,陛下!”   “把这箱子搬走!”   “是是是……”   薛禄灰溜溜地搬着箱子从殿内走了出来,殿门在身后砰地阖上,震的他又是一抖。   “玉,玉歌姐姐……”   薛禄低头,为难地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箱子,“这箱东西,我要搬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   玉歌也一头雾水,最初瞧星曜忿然离开还惊了惊,却不料谢逐也被赶了出来,还被责令闭门思过,这……这三位到底是在做什么?   她实在好奇,忍不住招呼来薛禄,探手过去想悄悄掀开箱盖看看里面是什么,却不料被薛禄拦住,便故作不在意地后撤了身子,“陛下既不想看见这些,扔了便是。”   “扔……”   薛禄噎了噎。   扔他自然是不会扔的,这可是首辅大人特地带来献给陛下的,他作为潜在的谢派一员,怎么可能扔了?   想了想,薛禄还是决定将箱子抱回自己屋藏着,以免哪一天女帝想起来又要找……   “吱呀——”   殿内突然又被从内推开,贺缈心急火燎地走了出来,玉歌连忙迎上。   “国师去哪儿了?”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心神不宁地问。   - -   谢府。   “公子!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怎么就让您闭门思过了?”   直到回了谢府,明岩才知道了自家公子被女帝责罚的噩耗。然而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总是不会看人眼色,一听说这消息便是方寸大乱,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谢逐低垂着眼,掩下了黑沉眼底压抑的莫名情绪,眉眼间的淡然早已褪的一干二净。   他走到书架前,修长的食指抵在额角迟缓地划着圈,侧脸折角锋利,勾勒出凛冽的气场。   明岩还未见他这般颓唐,心里一咯噔,“公子……”   话还没说完,却听得铛一声,眼前闪过一道冷光,竟是长剑出鞘。   见谢逐提着剑就往外走,明岩惊地瞪大了眼,连忙跟了上去,结结巴巴道,“公,公子,你要去哪儿?”   怕不是因为在宫里受了刺激,他就要冲到观星阁,和那位国师大人决一死战吧?   谢逐身形一动,绕开了想要拦住他的明岩,手腕一震,竟是在院中挥起了长剑。   衬着如水的月色,剑身泛着寒凉的银辉,骤如闪电,院内精心打理的花花草草全都遭了罪,刹那间就落了个干净,在地上铺了满满一层。而谢逐一身白衣,衣袂上下翻飞,却全然没了往日的温润如玉,竟是招招式式都透着与他不太相符的狠意,似是在发泄一般。   明岩躲得远远的,原本还藏在树干后面心疼那些御赐的花草,直到谢逐一剑扫向这里,将面前这课树的枝叶削去了大半,才赶紧换了个位置。   要命了,看来公子是对女帝求之不得,只能拿这些御赐的东西泄愤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脚下落了越来越多的花瓣枝叶,谢逐牢牢压抑在心头的嫉妒与愤怒却无法得以缓解,更生不出丝毫怜悯之心,从那些色彩尚且艳丽的花叶上踏过,旋步间碾碎,他满脑子都是贺缈冷淡而疏离的神情……   ——“朕已经完全不记得,也不想知道了。”   没想到,他魂牵梦萦,时时刻刻想要找回的记忆,在别人那里却是一文不值。   谢逐自诩是个骄傲的人。可贺缈却让他第一次觉得,他似乎是过于自负了。之前那些他以为的“特殊”,原来真的只是因为他的容貌。   脑海里浮现出星曜那张与自己相像的面庞,谢逐剑下的招式愈发狠辣,大有不顾一切要置什么人于死地的势头……   原来,他真的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在真品面前毫无立足之地的,替代品。   膝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深入骨髓,又借着五脏六腑蔓延开来,甚至牵动了记忆里的痛点,让他眼前不自觉闪过一幕又一幕梦中从未出现过的场景。   回荡着惨叫声的水牢,一张张狰狞却又充满求生欲的脸,还有,还有手沾满鲜血从一具具尸体上跨过的孩童……   最后,却又落回梦境里的那个画面——在雪地里无忧无虑玩雪的异瞳女孩。   “铛——”   长剑落地。   明岩赶紧从院墙外探回了头,只见自家公子双手死死压着太阳穴蹲下了身,眉心紧皱,额上甚至沁了些细微的冷汗,一看便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公子!”   明岩冲了过去,伸手扶他,“公子你怎么了?”   谢逐紧闭着眼不答,下一刻嘴角却是渗出了些血色,竟像是受了内伤。   明岩吓得不轻,连忙转头唤人,“来人!来人!叫大夫!!”   - -   谢府的消息自然不会逃过陆珏的耳目,听闻谢逐旧疾复发,他第一时间想的就是要告知女帝。   尽管今日宫中发生的事他也都一清二楚,但毕竟谢逐是颜朝首辅,更何况女帝也只是禁足他而已,总不想看他丢了性命。所以陆珏还是入宫回禀,却没料到女帝竟在观星阁。   而当他赶去了观星阁,却又被玉歌拦在了门外。   “陆大人,”玉歌为难地抿唇,“陛下此刻想必是不愿听见首辅大人的任何消息的,您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陆珏蹙眉,“可谢逐的病情……”   玉歌想了想,“您看这样,奴婢在太医院有相熟的太医,先让太医去谢府为首辅大人诊治,若真是什么疑难杂症,或是病情加重,奴婢再禀报陛下如何?”   “如此也好,”陆珏颔首,视线又落在观星阁紧闭的殿门上,顿了顿,“陛下今日一直都在观星阁?”   “从首辅大人出宫后,陛下就来了。”   玉歌压低了声音,“星曜大人有些不高兴,陛下便将鸾台的奏章都搬到这观星阁来了……”   陆珏不赞同的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当初女帝未及笄时,他在锦衣卫倒也听过星曜的名号,也听说过女帝因一些前尘旧事对这位国师有多纵容多宠信,却没想到最后他还是低估了女帝对星曜百依百顺的程度。   原以为,谢逐会是那个殃民的祸水。却不料回来的这位国师才是真正让女帝迷了心窍的妖孽……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大家淡定点啊不要那么暴躁。   我觉得不虐啊姐姐们。   谢逐如今受的虐,以后会虐回来的啊。   (但其实……我们贺缈也挺无辜的……然后星曜……你们要想,谢逐现在受的折磨,他受了十年哎…… 第61章   观星阁内。   虽然贺缈自说自话愣是将奏章都从鸾台搬了过来, 但实际上却也没什么心思批阅。   星曜这半日都在写他那些旁人看不懂的游记, 压根不搭理她, 冷漠得仿佛她就是团空气似的。   若放在往常, 贺缈定是早就丢了奏章, 死乞白赖软磨硬泡也要打破僵局让星曜消气。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总是有些心烦意乱的, 所以纠结来纠结去就晚了那么一刻, 以至于莫名冷了场, 反倒不知该如何说起。   殿外的天色转暗, 玉歌领着几个下人推门进来, 见殿内氛围诡异,便也不敢多言,只轻手轻脚点亮了灯树。   “陛下……”   玉歌犹豫了片刻, 还是走到贺缈身边, 小声问道,“可要传膳?”   贺缈看了眼殿外的天色,又朝星曜那瞥了一眼, 见他低垂着眼,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似乎是心无旁骛的样子,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她略有些颓丧地站起身, 做了个口型,只发出几声虚微的气音,“回鸾台。”   玉歌也下意识看了星曜一眼, 随后才不甘心地低头跟在贺缈身后往外走。   “陛下不如从前耐得住性子了。”   身后,沉默了大半日的星曜突然冷冷出声,但却没了最初那股子怒气,毫无波澜的语调也只余下冰凉。   贺缈步子一顿,却仍然转过身,见星曜一边搁下笔一边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她神色复杂,张了张唇,“我……今日有些累了……”   她原本想说的是,今日累了要早些回寝殿休息,却不知这两个字落在星曜耳里极为刺耳,让他好不容易压下的心火又噌一下冒了上来,“陛下只怕是早就累了,又岂止是今日。”   话一出口,星曜自己都愣了。   他抿唇,眉心拧成一团,带着些微不可察的懊恼。   他想着师父的嘱咐,想着不能与女帝闹得太僵,于是清了大半日的心,本是想说些和缓的话,将这一茬揭过去就算了。却没想到一出口却像是被人下了什么蛊似的,又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口吻都变得格外刻薄,竟像个小心眼的市井妇人一般……   不过贺缈此刻神思恍惚,甚至没有听懂星曜话中的意思,一时有些懵,“什么?”   星曜别开眼,面色沉沉,“没什么。”   见这两位主子一个比一个愚钝,在后头替他俩着急的玉歌实在忍无可忍了,开口道,“星曜大人!陛下已经责令首辅闭门思过了!您就别和陛下置气了……”   她的心里还是只有您一个的!只要您别再把这点旧情作没了就好!   后面两句玉歌也只敢在心里喊一喊。   被这么一提醒,贺缈才明白星曜还是在和谢逐过意不去,不免又气又急,语速也加快了起来,“此事根本无法如你所愿!大颜如今向大晋称臣,说到底不过是臣属国而已,谢逐这个首辅是晋臣!莫说罢了谢逐的官,即便是他当真对我大不敬,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顿了顿,她无奈地苦笑,“你怎么还不明白,如今的局势我根本不能动谢逐……”   “究竟是不能动,还是不愿动?”   “……谢逐是义父的人。”   又是这一句,星曜冷笑。   自从他回宫后,贺缈重复这句话重复了已经快有不下十遍,而他也听得早就耳朵起茧了。   想起今日谢逐手里的那副画,画中女子的神色慵懒暧昧,眉眼间带着些令人浮想联翩的风情。若画不是谢逐凭空想象作成的,那么便意味着贺缈不仅在他面前摘下了异瞳,还……   一想到这儿,星曜好不容易按下的嫉怒又死灰复燃,控制不住地嘲讽,“就因为谢逐是晋帝的人,所以陛下不能动他,反而要体察心意百般讨好。若哪天他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陛下是不是还要纡尊降贵委身于那种乱臣贼子?!陛下这大颜女帝做的,同那些秦楼楚馆的女子有何分别!”   “…………”   贺缈仿佛是被打了个闷棍,彻底懵了。   玉歌一听青楼楚馆四个字脸色也变了,只庆幸自己早就把其他下人屏退了。要是给旁人听见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辞,谁不要掉脑袋?!   她张了张唇,一个劲地朝星曜摇头,却不料还是没能打断他的话。   “想来换做旁人,陛下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不过是因为谢首辅碰巧是那样的长相罢了……”   星曜侧过身,从贺缈身上移开视线。   只是一张同他相似的脸,就已经能诓得她如此,尽管已经极力克制,他却还是露出了嫌恶的神情,也不知是嫌恶随随便便拿一个人做自己替身的贺缈,还是被当作自己替身的谢逐,又或是别的……   这嫌恶落在贺缈眼里,甚至要比“秦楼楚馆”四个字来的冲击力更大。   他果然觉得恶心了……   自己将谢逐当成他,果然是一件令他厌恶的事……   可她也压根无从辩解,的确有那么一时半刻,她当真会将谢逐认作星曜,甚至会打从心底升起那么一个念头——为什么谢逐不是星曜,我能不能就难得糊涂,将谢逐当成星曜……   这样的她,真的很卑鄙很龌龊。   贺缈一眨不眨地瞪着眼,看向星曜,眼角瞬间漫开一抹绯红,眸光也闪动着异样的水光,细微之处能看出她的双肩还在微微颤抖。   她伸出去的手悬在空中,近乎是胆怯地,朝星曜的方向动了动,最后却还是蓦地收了回来,垂在身侧。   她攥紧了手,嗓音略有些沙哑,仍有些打颤,却是不注意压根听不出的,“对不起……”   贺缈浑浑噩噩地转身离开,脚下踉踉跄跄的,全然失了往日的仪态。   “大人!”   玉歌难以置信地看向星曜,“您明知道……您怎么能如此说陛下?!”   说罢,她便赶紧追了上去,扶着贺缈往外走。   星曜定在原地,唇角死死抿着,目光仍若即若离似地凝在两人离开的背影上,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 -   夜风微凉。   玉歌扶着贺缈从观星阁出来,担忧地朝她看了好几眼,贺缈却挥开了她的手,闭了闭眼,“无妨。”   “陛下您别往心里去,”玉歌心揪地恨不得给他俩跪下了,“国师是因为太在意您,才会失了分寸出言不逊……”   明明两人心中都有彼此,怎么但凡和谐相处不过三天,就要像如今这般伤心伤肝一场???   “呵——”   一声熟悉的冷笑从身后传来,引得主仆二人纷纷转头。   只见阶下梁柱后,一身宫装妆容凌厉的贺琳琅从阴影处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掌着灯笼的薛显。   玉歌吓了一跳,“长公主殿下!”   贺琳琅冷冷地剜了她一眼,嗓音凛冽,“好一个奴才,你的主子究竟是陛下还是国师?身为陛下近侍,竟是字字句句都在为国师开脱,国师果真是下得一盘好棋啊……来人!拉下去掌嘴二十!”   “长公主殿下!”   薛显一惊。   玉歌也连忙伏身跪了下去,“殿下恕罪!”   贺缈稍稍回过了神,抬手点了点眼角,欲言又止,“长姐,她……”   却不料贺琳琅一把拉过她,根本没有给她开口阻拦的机会,“你不必替她说话,若不给她个教训,她怎会长记性?今日这嘴本宫是掌定了!”   她看向薛显和玉歌,神色厉然,“至于是你们谁动手,自己看着办!”   说罢,便径直拉着贺缈离开。   贺缈蹙眉,走出几步再回头时,玉歌已经自己动起手,一掌一掌地朝脸上扇去……   撷芳殿。   贺琳琅平日里入宫住的是撷芳殿,这会儿也是将贺缈直接拉回了自己的地盘,指着她恨铁不成钢。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一个君王?!”   贺缈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他没回来的时候,你意气风发勤勉得很,又是要推行女科,又是要晋颜通商……”   贺琳琅一想到这几日从宫里传出的消息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原以为你长进了,终于知道为大颜着想,终于知道如何做个明君了!没想到这星曜一回来,你就又变回了老样子!”   实在见不得平日里活蹦乱跳的贺缈又变回从前那个谨小慎微的模样,贺琳琅咬牙,抬手就要去打贺缈的肩,“你看着我!!”   然而她的手还没碰上贺缈,却反而被她一把扣住,贺缈抬眼,眼里湿漉漉的。贺琳琅微微一怔,然而还未等她看清,贺缈却突然扑了过来,几乎是撞进了她怀里。   贺琳琅惊愕地瞪大了眼,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   这么些年,她与贺缈虽是亲姐妹,却从未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始终都带着些隔阂和疏离。她还从未见过这般完全暴露自己脆弱的贺缈……   “长姐,”贺缈的声音有些闷,“你能不能夸夸我……就一句,只要一句就好。”   贺琳琅偏头,看向那死死埋在她肩头的脑袋,面上的怒意不自觉散了大半,眸底的霜雪也骤然软和,“你啊……”   声音下意识放缓,宛如叹息一般。   “贺缈,你是高高在上的,不应该这么卑贱。”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假。   星曜这个人……算了……你们骂吧。   骂星曜可以,骂我亲闺女真不行…… 第62章   夜色深浓, 撷芳殿内烛影憧憧。   宫婢拆下贺琳琅发间最后一根发簪, 一边替她梳理散至腰际的长发, 一边悄悄往殿内那半掩着的青纱帐幔看去。   “殿下, 陛下今日……就宿在此处么?”   她们在这撷芳殿伺候了好几年了, 莫说女帝来撷芳殿了,就连长公主在宫中过夜的次数都是少之又少。这几年女帝与长公主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满宫里都知道她们姐妹二人有心结有隔阂, 并不亲近。所以瞧见今日的情形, 她们都不由觉得稀奇……   贺琳琅抬眼, 从铜镜里看了她一眼, 虽淡淡的,但却含着些威势,让那宫婢一下噤了声。   贺琳琅收回视线, 挥手屏退了殿内的下人。   她起身, 走到床边撩开了帐子,只见贺缈面朝外侧微蜷着身,已经闭着眼, 似乎是睡着了,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遮掩了那一小片略浅的乌青之色。   贺琳琅在床边侧身坐下,视线落在贺缈就连睡梦中都紧皱的眉心,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十年前第一次见到贺缈时的场景。   那一年,是她的噩梦。父皇在战场上被一箭穿喉,母后被乱党所逼自缢殉国, 北齐战败面临灭国之祸……   可笑而讽刺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那弑父叛国的嫡亲幺妹,却靠着敌国的势力,被那一众贪生怕死的小人,大开城门迎进了满目缟素的皇城。   彼时,她身为嫡公主,披麻戴孝,领着诸位皇子皇女跪在父皇母后的灵前。   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贺缈,一步一步,当着北齐所有王公旧臣的面,身着红裙踏入灵堂。   贺琳琅永远不会忘记看清贺缈的第一眼。   女孩不疾不徐地走到她面前,分明要仰头看她,可莫名的,她却觉得自己才是被俯视的那一个。   那张俏丽的脸庞与幼时的她如出一辙,眉目间隐隐还带着父皇母后的影子,可偏偏那双异瞳,那双澄澈却诡谲的异瞳打破了所有熟悉感。稚嫩与漠然,天真与狠辣,这些截然对立的情绪在她面上交织地严丝合缝,让人一眼心惊却又找不出丝毫缘由。   下一刻,贺缈垂了眼,看向她掩在广袖里的手,嗓音稚气,语调却平平,带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你想杀我?”   是的。   从亲眼目睹母后被逼自缢的那一刻起,贺琳琅就想杀了贺缈。这所有的灾祸都因她而起,一切的安乐也都被她亲手终结,她弑父亡国,怎么还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回京替大晋做这个傀儡女帝,怎么敢让整个北齐的百姓奉她为王,她怎么……怎么还能心安理得的活在这世上?   贺琳琅早就藏了匕首在袖中,就等着在殿上给自己素未谋面的亲妹妹致命一击……   “你会用匕首吗?”   女孩低声问。   这对贺琳琅来说无疑是一种蔑视,她瞬间从怔忪中清醒,衣袖一翻,露出那开了刃明晃晃的匕首。   四周一片哗然。   “琳琅!”奕王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却被贺缈一抬手顿在了原地,没再贸然上前,“琳琅,你不要冲动!”   贺琳琅也并没有动手,只是握着匕首对上了贺缈的视线,比起周围剑拔弩张的氛围,她们两人的对峙却显得和缓很多。   “你杀过人吗?”   “没有。”   “那你以为用这把匕首就可以杀了我报仇?”   “勉力一试未尝不可。”   贺缈颔首,“那为什么不动手?”   贺琳琅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将匕首掷向一旁的梁柱,刀尖狠狠扎进柱内,“我不能。”   时过境迁,当年究竟是因为顾及大局才压下仇恨,还是因为根本对自己的亲妹妹下不去手,贺琳琅早已忘了当时自己是如何想的。   只是有些记忆模糊了,有些恨意却没有完全消尽……   这十年来,许是将从前那个稚嫩凶戾的女孩掩藏了起来,贺缈如今的性子已经和缓了许多,越来越像个正常女子。   可每当贺琳琅从她愈发长开的面容窥见母后的影子,贺琳琅心底最深处的恨意仍然会失了控似的死灰复燃。   她缓缓伸出手,探向贺缈那修长白皙的颈项。   贺缈依旧闭着眼睡得并不安稳,却丝毫没有察觉,贺琳琅眸色深了深,冰凉的手指距离她的脖颈几乎只差了一毫厘……   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为什么?为什么两军对阵射杀父皇的偏偏是她?为什么可以阻止那些人对母后下手,她却毫无所动?明明只要一句话,只要她借晋帝之口传话入城,母后至少不会自缢殉国……   不知想到了什么,贺琳琅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她是你的亲妹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贺琳琅蓦地撤回手。   “……长姐?”   贺缈似乎是从噩梦里惊醒了,猛地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是贺琳琅时才一下卸了防备。   贺琳琅连忙偏过头,调整了面上的神情,才转了回来,脸色仍是贺缈熟悉的冷冰冰,但目光却稍稍有些闪躲,“睡没睡相,你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   贺缈半坐起身,被贺琳琅问得有些懵了,“睡……还要有什么睡相?”   她下意识擦了擦自己唇角,“我流口水了?”   尽管知道自己这样是大不敬,但贺琳琅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脸嫌弃。   将贺缈推向床榻内侧,贺琳琅放下帐子,在外侧躺下闭上了眼。   就在贺缈以为她不会再出声时,贺琳琅却又突然开口了,“星曜不是你的良配,你该放手了。”   这话贺琳琅说了不少年,贺缈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只是在今日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又听见这话,她还是猝不及防地疼了一下,“那在长姐眼里,谁才是我的良配?”   贺琳琅蹙眉,“文才武略都是其次,但必然要家世显赫的。若非出自根基稳固的世家,也应是能征善战的新贵。还有你身份特殊,又是这样的性子,最好还是选性子温和的,否则两人碰在一起只怕会结怨……”   贺缈嗤笑了一声,“长姐是不是还想说,最好不止选一个,后宫的人该多多益善?”   贺琳琅听出她话中的嘲讽,却不以为意,“自然。你是女帝,是帝王,与前朝的所有君王没有不同,扩充后宫本就应当是你稳固朝局拉拢朝臣的手段。你的婚事不是儿女情长也不是家事,是国事。”   又来了。   贺缈叹了口气,默默背过身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贺琳琅念经……”   “你说什么?!”   贺琳琅一下坐起了身,伸手就把贺缈掀了回来。   贺缈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手,“长姐,这事太妃能催朝臣能催,你可没立场催……若论起年岁,也应当先考虑你的婚事,若说牵制朝臣权衡势力,尚长公主也同样能做到。既然长姐说我的婚事是国事,你又何尝不是?”   “你……”贺琳琅噎住。   的确,她年长贺缈五岁。原本那一年及笄,父皇已经为她指了婚,虽不是她自己挑的婚事,但也是门当户对的良缘。奈何那一年晋齐战乱,丧事一出接着一出,最后就连她的未婚夫也战死沙场。自此之后,贺琳琅便没了心思再论婚假,甚至前几年在长公主府一直闭门不出,可眼睛却始终盯着皇宫里的贺缈,总是在大事上站在奕王的阵线掺和一脚。这么一耽误,就耽误到了现在。   如今,满盛京大抵也找不出几个比她年纪大,但尚未出阁的老姑娘了。可奈何她身份尊贵,也没有什么人敢说闲言碎语。   所以,贺缈说出这话,倒也不止是想将贺琳琅一军,她对自己这个长姐的婚事也操心了许久,只是贺琳琅这性子和这身份……   明明比她还棘手,竟还好意思规劝她。   然而,贺琳琅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劝谏贺缈大选的念头并不会被这一句给堵回去。   “陛下既如此说,那我便连自己的婚事一同求了。”   她突然勾唇笑了笑。   贺缈一愣,“什么?”   “只要陛下大选,我便愿意从中择选夫婿。如何?”   - -   在贺缈之前,北齐皇帝的宫廷大选是每三年一次,从世家贵族里挑选适龄的女子,再经过两次筛选,最后由皇帝选定。或纳为妃嫔,或指婚给亲王。   而如今贺缈想要大选,自然也是同理,只是年龄限制怕是要放宽些。最后选定的男子,可被择为皇夫纳为男妃。当然,指婚给长公主也是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   方以唯回到鸾台的第一日,就被“女帝命户部准备大选”的消息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了,“您,您要大选?”   然而下一刻,她又反应过来。国师这才刚回京,陛下就下令大选,想必只是走个过场,要正一正国师的名分了?   这么一想,方以唯心里倒有些不是滋味。   她与国师没什么交集,但与谢逐还算有些交情。谢逐对陛下是怎样的,她是旁观者清。没想到……   听说前两日陛下还责令首辅闭门思过了。   “陛下,”方以唯小心翼翼地试探,“若按照户部的第一轮择选标准,有些合适的人……怕是不能如陛下的意入选。可要让他们……把国师添上去?”   贺缈正在御花园里寻了一处练箭,闻言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方以唯是误会了,“不必麻烦,此次大选是为贺琳琅操办的。”   方以唯一时有些云里雾里,贺缈便不厌其烦地与她解释了一通。   贺琳琅说了,只要有大选,她便愿意成婚,但却也没要求贺缈一定要在大选中择夫纳妃。如此来看,贺缈倒是并不损失什么,不过是借着大选的名义办一场长公主招亲罢了。   两人正说着,陆珏却是突然出现了。   “参见陛下。”   见他来了,贺缈将手里的弓箭丢给一旁的薛显,“你来得正好,陪朕过过招。”   陆珏却是神色郑重,看了一眼方以唯,“陛下……”   方以唯会意,躬身告退。   待她离开,陆珏才转向贺缈,正色道,“陛下,微臣查到了一些旧事,与首辅有关。” 第63章   乍一听到“首辅”二字, 贺缈面上不显, 但心里还是一咯噔。   她转身走进亭中, 陆珏也跟了进去, 玉歌和薛显十分有眼力见地杵在原地。   “查到了什么?”   贺缈垂头, 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口,看上去似乎并不太上心。   陆珏的神色倒是十分严肃, “谢家长子在十年前已经病逝, 如今的首辅大人果然不是谢逐。”   “嗯。”这些是贺缈早就透露给陆珏的, 然而陆珏接下来说的话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他甚至不是颜人, ”陆珏顿了顿, “而是晋人。因为十年前执行任务受了重伤,路遇谢氏夫妇,这才顶替了谢家长子的身份……”   “等等, ”贺缈皱眉, 敏锐地捕捉了陆珏话中的关键词,“你刚刚说,执行任务?什么意思?”   陆珏稍稍有些迟疑, 却还是开口道,“陛下,据搜集到的情报,谢逐……十年前很有可能是晋帝的暗卫。所以, 您吩咐微臣去查的,和谢逐从前有过因缘的异瞳之人,恐怕……”   他朝贺缈抬了抬眼, 还是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只是,就算他不说,贺缈心里也已经有数了。   十年期晋帝还未即位,东宫里的确有一批训练有素的暗卫,哪怕后来被废了太子之位,沦为肃王幽居偏远之地,这些暗卫也依旧跟着他,暗中护他周全。若谢逐曾经是那批暗卫里的一员,那么谢逐最有可能接触的异瞳就是她贺缈。   而且这样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谢逐会突然唤她软软,为什么会在书房里藏了那么多异瞳女孩的画像,为什么又要将那些画像带到她跟前……   虽然有那么一些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答案。贺缈还是愣了好一会。   所以,谢逐的画中人果然是她。   ——“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臣为何要弃晋入颜么?”   谢逐入颜的难道真的是为了……   “陛下,”见她似乎陷入沉思,陆珏还是没沉住气出声道,“恕微臣直言,既然谢逐是这样的身份背景,那他入颜的动机怕是更加不纯了。”   若说从前,谢逐好歹还是玉沧人,弃晋入颜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只是现在,谢逐竟是晋人,而且并非普通百姓,偏偏是自幼跟随晋帝的暗卫!   贺缈眸色一滞,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再次被陆珏终止。   谢逐怎么看都不会是被一个女子左右选择的人,又怎么可能仅仅是因为要找小时候的那双异瞳,就孤身来到大颜。又想起什么,她补充了一句,“可,谢逐自从十年前受了重伤后,就已经记忆尽失。”   “既是记忆尽失,又怎会独独记得陛下,甚至还画了您的画像?陛下就不觉得首辅所说,自相矛盾,必然有蹊跷么?”   陆珏对贺缈确是忠心耿耿,此刻也顾不得女帝对大晋是何态度了,一语道出自己的顾虑,“即便他是真的没了记忆,可既是晋帝曾经的暗卫,后来入朝为官,难道大晋内宫就没有识得他的人?若是识出了,晋帝特意选他入颜为官,怎么可能没有私心?”   陆珏越说越激动,就差没把那句“谢逐是大晋奸细”脱口而出了。   “好了,”贺缈拧眉打断了他,脸色已不如之前那般明朗,“你下去吧……”   “陛下!”   陆珏急了。   贺缈冷了声音,“朕让你退下!”   “是……”陆珏最后还是低头应了一声,躬身要往亭外退,刚要转身离开却又被贺缈叫住。   陆珏不解地转了回来。   “接下来这段日子,锦衣卫只要查清泰江刺客的底细就好。谢逐的底细……你不必再查。”   贺缈冷凝的嗓音又是当头给陆珏泼了盆凉水。不过这次他却没再反驳,只是略失望地垂了眼。   “……是。”   - -   谢府。   因着女帝责令谢逐闭门思过,谢府的府门便关上了。虽并未派人看守,但却也鲜少有人进出,也不知是受主子影响还是如何,整个府里的氛围都十分压抑颓靡。每日只有些厨房的下人出来买菜,比女帝南巡前冷清了许多。   姜奉在门口撞见了今日买菜回府的下人,却见有一人手里捧了个书盒,“这是什么?”   下人本是面露难色,一见姜奉倒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连忙将手里的书盒递了过来,“总管,小的刚刚出去遇上了书铺的伙计。小的曾陪大人去过书铺,被他认出来了。他说,这是咱们大人原先在书铺订的书,之前一直缺货,现在终于有了。所以特地命小的带回来……”   姜奉接过书,点了点头,“知道了,我送去清和院。”   待姜奉捧着书盒离开,那下人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到底是些什么书?让你吓成这幅德行?”   一旁的人问道。   他压低了声音,“是……《女帝国师二三事》……”   “!!”   答案让四周一围人都收到了惊吓。   “大人……这又是何必呢?”   “这书他要是不看,必然迁怒姜总管,连带着也害了我们。若是看了,这府里恐怕又要变天,咱们的日子不是也不好过?”   “天啊!你干嘛要把这书带回来!!”   “就是啊!搁外面烧了就好了!还带回来刺激大人?!”   那捧书回来的下人登时引发了众怒。   此时,捧着书去清和院的姜奉还一无所知。   清和院里,下人都不在房里伺候,就连明岩也被赶出了门,在院子里无精打采地逗蛐蛐。见姜奉来了,才起身迎了过来,“姜总管。”   姜奉往那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大人今日还是老样子?”   “还是老样子。”   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晋颜两国交界的地图苦心孤诣,为女帝早就叫停的通商一事呕心沥血,也不知在图什么。   明岩看着都快抑郁了。   姜奉叹了口气,“再这么下去可不行,还是得劝大人出去散散心。”   明岩忍不住提醒,“总管你别忘了,如今公子还在禁足呢。”   姜奉懊恼地一拍脑门,“是了,出也出不得。这女帝陛下……也忒心狠了些。对了,你把这书给大人送进去,听说是大人原先在书铺付了定金的。”   明岩接过书盒,也没多想,便点了点头,“待会寻着时机我就送进去,不过,这是什么书?”   “没打听。许是什么经义孤本?”   - -   当明岩当着谢逐的面打开书盒,看清书上明晃晃的几个大字时,他不由开始怀疑姜奉是不是老天爷派来坑他的……   “砰——”   明岩像是被雷劈了似的,浑身一抖,猛地阖上盒盖,“这书……我这就拿下去烧了!!”   “回来。”   谢逐的嗓音没什么波澜,却也没有一丝温度,冷不丁将明岩定在了原地,“拿回来。”   “公子……”   明岩嗓音里几乎都带上了哭腔。   他主子怎么这么惨,他怎么也这么惨。不仅要被情敌当面打脸,还要被这种民间文学追击上门重创。   他欲哭无泪地转过身,一小步一小步挪到书案前,将手里的书盒放了回去。好在他不必亲眼目睹自家公子承受这种暴击,也不必在一旁担着谢逐可能的怒火。一放下书盒,谢逐就眼也不抬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吱呀。”   屋门被从外阖上,谢逐的视线从晋颜边境的地图上缓缓移开,落在自己手边的书盒上。   方才明岩掀开盖子时,尽管只有一瞬,他却还是看见了。   《女帝国师二三事》。   是他刚来大颜时因为好奇想要买下的书,却因书铺断货只能先付下定金。没想到造化弄人,竟然在这种关头送来剜他的心。   谢逐的手指在书盒上摩挲了好一会,犹豫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拨开书盒,拿出最上面一本。   话本的顺序是从最底下开始放的,所以最上面即是最新出的,谢逐翻了翻,发现这话本倒是很能跟上形势,已经写到了星曜回京的情节。   不知是他心里有鬼,还是写这本书的人故意为之,扫了几眼话本里描写的女帝与国师之间的对话,竟总觉着有暗地里讽刺他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冒牌货”的意思。   强压下心里的不适,谢逐还是沉着脸翻了好几页。直到翻出什么了不得不可说的情节后,才瞬间黑了脸……   明明知道是写书人意/淫之作,可偏偏那段文字里写得有鼻子有眼,就像是亲眼所见一般。谢逐面色森寒,手下微微一使力,竟是将那半指厚的话本硬生生扯成了两半,猛地合上放回了盒里。   “明岩。”   悄悄趴在门外听着屋内动静的明岩吓了一跳,虽然早就料到结果会是如此,却躲也躲不了,只能一脸生无可恋地推门进去,恨不得三步并作一步,几步冲到案前,将案上的书盒拿了就走。一脚跨出屋门抵达安全区域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明岩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书盒,最后决定将这一盒“罪魁祸首”……焚以祭天。   而屋内,谢逐则又重新展开了晋颜两国的地图,目光虽定在那图上的山川城池,心绪却已完全被打乱,对外面明岩焚书的举动浑然不知。 第64章   谢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进了宫, 还偏偏站在了观星阁前。   夜色深浓, 在四周晕开一片朦胧的月光, 给什么都披了一层看不太真切的雾气。就连观星阁三个字, 也是他踏阶而上隐约看清的。   谢逐虽已入颜大半年, 但却从未来过此处。直到看清殿前牌匾上仙风道骨的三个大字,他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大抵是他糊涂走错了路。   谢逐如此想着, 正要转身离开, 却听得殿内似乎有什么人在说话。   又侧耳仔细听了一会儿, 里头那再熟悉不过的女声愈发清晰, 谢逐心里一咯噔, 明明觉得此番作为并不君子,脚下却还是不自觉朝殿门口走了过去。   蹊跷的是,观星阁外竟是一个把守的都没有, 也不见人上来阻拦他。   谢逐在门前站定, 却又什么也听不清楚了,于是抬手将殿门推开一条缝。   殿内,玄衣道袍的星曜在矮几前席地而坐, 手执书卷,面容冷淡神色疏离。而一旁,身着浅红罗纱的女子亲昵地倚在他身侧,双手环着他的手臂, 撒娇似的仰头朝他笑,一双异瞳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外……   “咔——”   谢逐眸光骤缩,扶着门框的手蓦然收紧, 指节由于太过用力泛起青白之色。   贺缈,贺缈……   他双唇动了动,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字,眼底暴戾之色渐起。理智告诉他,此刻他就应该摔门离开,可也不知怎的,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似的,近乎自虐地盯着殿内“佳偶天成”的一对璧人。   然而贺缈还嫌不够,她牵起星曜的阔袖晃了晃,笑意妍妍地说了什么,让星曜偏头看了过来。   贺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一边扬着嘴角一边稍稍直起身,仰着头唇瓣轻轻贴上了星曜那双薄唇,却只碰了一下,下一瞬就立刻分了开来。   星曜眉眼间的冷淡有了一丝破碎,视线凝在她双颊上隐隐若现的红晕,眸色一滞。   他终于放下书,一手拉住贺缈,将她缓缓拉近,另一只手则抚上了她的后颈,侧头便要朝她唇上覆了过来……   “星曜!”   女子的尖叫声陡然响起。   画面一转,谢逐怔怔地低头,猝不及防就对上了贺缈悲恸欲绝、却又恨不得杀他而后快的目光。   她怀里,赫然躺着已经气息全无的星曜。   谢逐看向自己手里沉甸甸、滴着血的剑尖,看向星曜胸前的血窟窿,脑袋像是要爆炸似的疼了起来。   他只记得,方才在门外瞧见两人亲密无间的举动,于是妒火中烧闯了进来,却实在想不起进殿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剑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当着贺缈的面杀了星曜……   一时间,谢逐心乱如麻,全然不知自己眼底的血色正在消退。   “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   贺缈踉跄着站起身,眸底的恨意渐渐酝成风暴,隐在袖间的右手微微颤抖。她遽然抬手,那支举世无双的袖箭“嗖”一声射了出去,直指谢逐……   贺缈的袖箭是她最拿手的暗器,当初在战场上,也正是用这一手取了自己亲生父亲的性命。   所以哪怕谢逐瞧见了,反应过来了,也避之不及。那袖箭还是从狠狠扎进了他心口偏右的位置。   谢逐瞬间红了眼,却压根感受不到伤口在流血,就好像被心口的疼痛完全盖过了。   他将手里的剑丢开,一步步朝近乎崩溃的贺缈走了过去,神色冰冷,全然没了往日的温和,显得阴森可怖。   贺缈抬手,还想要朝他射出袖里的短箭。可约莫是被星曜的死刺激得心绪大乱,她的动作便失了章法,轻轻松松就被谢逐制住了双手。   折断她的手筋脚筋,将她锁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这样就不会再离开,不会再伤他分毫,只能永远和他待在一起,对他说话,对他笑,对他亲昵了……   谢逐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丝这样的念头。然而在手指已经探至那双皓腕时,却还是突然变了方向,转而反手一指,封了她的筋脉。   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谢逐直接走向侧殿,将毫无还手之力的贺缈在床榻上放下,缓慢地俯身。   似乎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贺缈面上闪过一丝羞愤,猛地偏过头,怒斥了一声,“谢逐你这个疯子!你……”   谢逐突然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她的唇前,打断了她的所有话,冷笑了一声,“我早就疯了。”   指腹在她唇上一遍遍碾过,重重的,带了几分蛮横,却又不失温柔,似乎是要抹掉方才星曜留下的印记才肯罢休。   “我心里的人是星曜,就算他死了,也永远轮不到你这个赝品。”   贺缈闭了眼,似乎是放弃挣扎了,但出口却仍是剜心之语。   “贺缈,”他的声音变得暧昧而沙哑,气息也愈发不稳,口吻却咄咄逼人,“你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只能是我的。谁让你的这条命,都是我的呢?”   谢逐的手指从她唇上移向她心口,又探向她腰间的衣带,随后自嘲地笑了一声,覆身上去,最后一句话湮没在唇齿间,“这都是你欠我的,贺缈。”   - -   谢逐猛然从梦里惊醒。   贺缈消失了,星曜消失了,观星阁也消失了。   屋外微熹的天光从帐幔缝隙漏了进来,将梦中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疯狂和旖旎都瞬间驱散。   大概是因白日里看了那话本上的情节受了刺激,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梦。   可他,怎么会在梦里做出这样的事,又生出那样的念头?   谢逐第一次觉得梦里的自己是那样陌生。   又或者,那才是真正的他,是他一直不了解的自己……   双膝传来一阵近乎撕裂的痛楚,谢逐缓缓坐起身,一手搭在膝头轻轻揉了揉,这才听见屋外雨水落在屋檐上的声音。   又是雨天……   他神色郁郁。   耳畔却回响起梦中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这都是你欠我的,贺缈。   “公子?”明岩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推门走了进来,一进屋却隐约觉得有些异样,不明所以地蹙了蹙眉。   谢逐清了清嗓,却仍未清尽声音里的低哑,“备水。”   = = =   女帝大选在即,户部在这件事上效率倒是出乎意料的高,户部尚书头发都秃了一大把。   实在是此事太过重大,女帝登基这么些年,一直不愿择夫纳妃,好不容易被长公主说动了,为了防止她后悔,自然是越快办成越好。所以户部这次筹备大选名单的进度,几乎受到了朝野上下宫里宫外的所有关注。   不说宫里长公主和太妃一再派人督促,就连朝臣们,也都有不少来找他打探关系,甚至想将自家年纪不够的孩子塞进入选名单里。   再加上初选到了后半段,被女帝责令禁足的首辅大人也被放出来了。   首辅与女帝,女帝与国师的事,在盛京传的也是风风雨雨。从前的谢周之争在国师回京后已经淡出了百姓们的视野,取而代之的,变成了首辅和国师的逐星决战。就连在大街小巷,都能瞧见因为此事产生口角纷争的两党拥众……   户部尚书自然也有所耳闻。   而偏偏,首辅是他的上级,筹备大选的所有过程都要一一向这位大人报备。首辅大人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果然一次次将名单打回来,不是说这家公子不好,就是说那家少爷欠佳。   足足拖延了小半个月,最后还是女帝陛下开了金口,限他三日内不管如何都要把名单呈上,首辅大人这才放过了他。   而民间,因为这次大选也掀起了不少风波。   按照惯例,像谢逐、星曜,还有周青岸等人,都不符合初选的条件,鸾台里大概只有一个景毓和裴喻才能入选。可在民间,就因为受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的煽动,偏偏不少人都支持谢逐他们,尤其是些疯狂的女拥众。   恨不得举着自己做的横幅,满街巡游,给自己支持的人拉票,愣是逼着户部体察“民意”,要将这几人给加进名单里。   贺缈原本下了死命令,在朝为官者一律不许添进名单里。   可奈何民间闹得沸沸扬扬,硬生生将她原本想低调举办的大选变成了一个全民参与的大型活动。后来莫说户部了,就连她自己,也不太敢忤逆了这“民意”。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户部将谢逐和星曜的名字添了上去。   转眼到了殿选的日子,贺缈原意是不要大操大办,场面越小越好,宫外的人都不知道、宫里的人都不感兴趣才最好。   她甚至派人告知了凤阁和鸾台,允他们不必参加这场闹剧似的“殿选”,意思也就是“在家好好待着都别来看热闹”……   “陛下,到时间了。”   玉歌进了殿,从宫婢手中接过熏炉,小心翼翼靠近熏着贺缈的衣袖裙摆。   贺缈理了理衣襟,一抬脸却是满面愁容,“其他人都到了?”   玉歌嗯了一声,“都到了。长公主殿下,国师大人,首辅大人,还有周大人他们……都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首辅今天压抑心中的魔鬼了吗?   (1/1) 第65章   贺缈几乎是被玉歌等人架去启元殿参加殿选的。   一入殿, 瞧见殿内已经落座的太妃们正和贺琳琅相谈甚欢, 贺缈刚做好的心理准备又崩塌了大半, 扭头就想离开。   “陛下……”   玉歌赶紧拦住了她, “陛下您可别被这阵仗吓懵了, 您这殿选又不是为了自己,是为长公主办的呀。”   贺缈苦笑。   她理想的状态自然是如此, 可向来天不遂人愿, 如今贺琳琅把各宫太妃都请来了, 情势十分的不妙。若是这些太妃待会在殿选时, 将火力全部对准她一人, 她真担心就算不纳妃,也得留几个人在宫里。   “陛下来了?”   被身边的侍女提醒,瑾太妃偏头看见了殿外犹疑不定的女帝, 面上一喜, 起身唤道。   瑾太妃从前与先皇后的关系最为亲近,很受贺琳琅敬重。所以在贺缈即位后,因情况特殊, 宫里有皇子的太妃都被遣送出了宫,只剩下些没权没势的太妃和太嫔,于是瑾太妃便成了后宫之首。   见瑾太妃起了身,其余人也都纷纷从殿上走了下来。倒是贺琳琅, 不紧不慢地落在最后。   看来现在反悔也是来不及了。   贺缈硬着头皮转回身,“太妃。”   在众人的簇拥下,她走到殿上最中央的位置落座, 两边下手坐着贺琳琅和瑾太妃。   “听说户部这次事情做得不错,选了不少文武双全的好男儿,陛下可莫要挑花了眼。”   瑾太妃打趣道。   贺缈笑容僵硬,一边附和一边默默转移火力,看向旁边的贺琳琅,“是啊是啊。长公主都发话了,要趁着这次殿选挑选夫婿。所以就算朕不纳妃,户部也不敢不上心啊哈哈哈……”   瑾太妃好歹也是上一届宫斗赢家,但凡能在这深宫里活下去的,都是人精,一眼就看出贺缈的小心思。瑾太妃笑容不变,但却是笑里藏刀,“长公主的婚事当然也重要,不过与大颜的江山社稷相比,却还是要往后放一放的。长公主殿下,你说呢?”   贺琳琅自然配合,“那是万万不能比的。”   贺缈:“…………”   眼见着瑾太妃又要趁着殿选前给她上一课,贺缈默默端起桌上的茶盏,手执茶盖,在面上拂了拂。   “陛下,您要知道,君王早日成婚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只有后宫稳固,前朝才会风平浪静,民间也不会再拿此事做文章。这次大选前的情势您想必也看见了,您迟迟不成婚,百姓们就总会拿后宫之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甚至还为此争执不休,引起盛京城的动乱。”   瑾太妃这话倒是说的让贺缈听进去了。   的确,她原先真没想到,不过一个大选而已,竟还能牵扯出几派势力的“争斗”。关键还不是朝堂上的拉帮结派,是普通百姓自发搞出来的党派之争,她连插手的立场都找不到。   大颜真是没救了,要亡国了,举国上下最关注的大事就是——“女帝和谁看对眼了”“女帝更喜欢谁”“女帝会选谁做皇夫”,总而言之就是围绕女帝的一系列私生活进行脑补猜测。   殿选前一日,贺缈还听说盛京各大赌坊已经就她此次的大选结果开始各种下注。   虽然也有下注长公主会挑中谁的,但比起女帝择夫和纳妃,下注的局就很单一。   陆珏将这种不良风气回禀时,贺缈都被气笑了。   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小心眼还贪财的她立刻让陆珏拿了钱也替自己下一注,赌女帝一个也不选。   不是拿她做赌注吗?那就别怪她让他们都赔一大笔!   察觉到了贺缈的出神,瑾太妃微微拧眉,轻咳了几声,拉回贺缈的注意力,“所以陛下,您这次应当慎重考虑,至少要早日定下皇夫人选,已安民心。更何况,择后纳妃还事关皇家子嗣……”   “咳咳咳——”   贺缈一下喷出了刚喝了半口的茶水,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连殿选还没开始呢,竟然已经连子嗣都催上了?!   偏偏贺琳琅还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凉凉的帮腔,“是啊陛下,皇嗣是大事,陛下可不能不考虑啊。”   贺缈有些狼狈地瞪了贺琳琅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挥开了身前手忙脚乱替她擦拭的玉歌,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了,开始吧。”   女帝即位以来的第一次大选就正式开始了。   按照前朝的规矩,殿选的流程并不复杂,先是几人一组入殿给女帝和长公主过目,合眼缘的就留到下一轮。能留下的必定不会太多,再每人表演个才艺,女帝若是喜欢就可以纳妃了,皇夫的人选要更加慎重些,得看太妃和长公主,甚至是凤阁的意思。   - -   皇宫里的大选进行的“如火如荼”,盛京城内的百姓也炸了锅,尤其是喜欢那些不入流话本的人,还特意将这个月的雀楼雅集安排在了今日,包下了东街最好的酒楼。   这次主办雅集的人似乎在宫里还有些门路,号称自己能最快拿到大选的消息。   所以今日酒楼里的人格外多,和上庸城那次一样,不过却添了支持星曜的席位,看上去地盘比谢逐还要大一些,引得不少谢逐的拥众不满,又起了争执。   最后还是掌柜的出来发话,说今日只要有人闹事,不论是谁家都通通轰出去,这才压住了场子。毕竟大家为了第一时间知道结果,有些事可以勉强忍一忍。   但是……   有些嘴炮还是不能忍的。   谢派:“选皇夫又怎样,历代哪个皇后不用经过凤阁的允准?不管陛下选了谁,只要我们首辅大人坚决不同意,那就没戏!”   星派:“呵,这有什么了不起好炫耀的。历代哪个皇后不用经由观星阁生辰八字卜算吉凶?只要我们星曜大人一句大凶,谁能坐上皇夫的位置!”   周派:“……………真中二。”   裴派:“……………真嚣张。”   褚派:“算了算了惹不起,躺平认嘲。”   - -   宫内,传说中能阻挠女帝婚事的“两座大山”在启元殿外碰着了面。   继上次在鸾台针锋相对后,这是星曜和谢逐的第二次见面。   今日所有入殿选的世家公子都在启元殿前候着,对有些人来说,皇夫之位压根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此次大选能勉强留在宫里就不错了,若能混个男妃,那就是超额完成家族任务。   至于皇夫的人选……   所有人都觉得,最后会在首辅和国师之间角逐出一人。   那么他们这些小喽啰能做什么,自然是趁早去巴结啊,所以谢逐一来就被不少人围住套近乎。   若放在平时,谢逐还愿意面上挂着笑温和有礼的同他们虚与委蛇。然而这次,谢逐一想到周围这些人都是觊觎贺缈的,就怎么笑也笑不出来,周身都低气压得很。   “薛公公。”   明岩这次总算做了件合谢逐心意的事,主动招呼来了薛禄,“这里人多眼杂也太乱了,有没有什么其他清静的地方能等?”   薛禄有些为难地往一旁被枝叶掩住的亭子里看了一眼,“那里……倒是清静。但……”   他试探性地抬眼瞧他,“星曜大人也在那里。”   “!”明岩噎了噎,连忙躲在谢逐身后朝薛禄拼命摇手。   谢逐眉眼一顿,顺着薛禄的视线朝那边看了过去,却没有太大反应,“……走吧。”   明岩一下蔫了,薛禄欲言又止,但还是应了一声,将谢逐往亭中带。   星曜果然在亭里,一脸生人勿近地望着启元殿前纷乱的局面。直到看见谢逐跟在薛禄身后走了过来,眸光才微微动了动。   “日子过得果真是快,谢首辅的禁足竟已经被解了?”   口吻仍是刻薄。   谢逐禁足了这么些时日,面对星曜已经能压得住脾气了。   闻言眯了眯眼,面上不显,脑子里却飞快闪过梦境里将跟前这人一剑穿心的场景,唇角勾得凉薄,话也说得愈发客气,“毕竟朝中政事繁多,我在府中躲懒几日尚可,若多了,陛下就要头疼了。”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眼见两人杠上,薛禄两眼一黑,生怕自己被卷进战场,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这国师大人他从前虽没怎么接触,但也听说是个不愿与人多废话的冷淡性子,怎么对谢首辅倒是这么大的敌意……难道就因为首辅大人与他长得相似,才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薛公公!”   他正疾步往回走,却被身后的人唤住。   薛禄转身,只见是方以唯,登时松了口气,“方大人。”   方以唯似乎是小跑来的,还微微喘着气,“首辅大人到了么?国师呢?也到了吗?”   “都到了,”薛禄指了指不远处的亭子,“两位大人都在那儿候着呢。”   方以唯微微瞪大了眼,“糟了!”   女帝昨日特意吩咐了,让她在外头看好星曜和谢逐,莫要让他俩再撞上,谁知她今日竟来晚了!   方以唯愁得直皱眉,扭头就要往那亭子里去,却被人一把拉住。   “你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IG牛逼!!!!!! 第66章   方以唯吓了一跳, 一转身却见是周青岸, 这才松了口气, “周大人。”   她低头看了看那隔着衣袖捉着她的手, 又不解地抬起眼, “怎么了?”   周青岸这才意识到,连忙收回手, 微微皱眉, “今日殿选, 不是让你留在鸾台吗?你来做什么?”   方以唯有些为难地笑。   其实自从女帝将女科女学之事搁置, 再加上礼部也只有一些寻常政务, 她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今天根本没有什么事。况且,她今日其实是受女帝所托……   拖住谢逐。   这就要说到昨日, 贺缈特意把她叫去, 让她今日一定要到场。尽量看住谢逐,不让他往国师跟前凑。   谁知道她来晚了一步,竟然已经让那两位对上了。   可这事也不好告诉周青岸。   方以唯又朝谢逐他们那儿看了看, 想了个并不走心的说辞,“我……我来探探消息。”   一见周青岸瞪眼,方以唯还是有些心虚,立刻低了声音, “不行吗?”   “……”   周青岸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叱责咽了回去,怎么也没有办法在主动示弱的方以唯面前继续凶她,不自在地松了眉, 小声嘀咕,“这有什么好看的?没想到你们女子都一样,看热闹不嫌事大。”   方以唯此刻的心思都在谢逐那里,也不想再与周青岸在这件事上争执。   见亭中的氛围暂时还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她才堪堪转回视线,仔细一看周青岸却笑了。   “大人今日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   她上下打量了周青岸几眼。周青岸今日难得的没有穿官服,一身紫棠锦袍,玉冠束发,瞧着神采奕奕,的确比寻常讲究。   “很少见大人打扮得这么用心,的确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   周青岸被她那“欣赏”的眼神看得有些别扭,轻咳一声别开了眼,听到玉树临风更是可疑地红了耳根。   他刚要启唇说些什么,方以唯的下一句话却脱口而出了。   “看来大人对今天的殿选很是重视啊。”   她笑呵呵的打趣了一嘴。   没料到周青岸听了这话却是一下黑了脸。   “你以为我稀罕进这后宫?”   他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丢了方以唯一个白眼,扭头就又回到了褚廷之和裴喻身边。   “???”   方以唯顿在原地懵了懵。   看来她果然不是很擅长活跃气氛,难得开个玩笑竟然又把自己顶头上司气走了……唉。   无奈的叹了口气,方以唯突然想起自己今天的任务,赶紧往亭子那边走了过去。   亭中,星曜的脸色不太好,倒是谢逐,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显然是嘴炮打赢了。   方以唯都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后怕。   明明都知道国师是陛下的软肋,怎么这谢逐就愣是不服输,刚解了禁足就又来招惹他了……   想了想,她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先是和星曜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星曜只抿着唇朝她点了点头。   方以唯这才转向谢逐,“谢大人……有些事要和您商量商量。”   谢逐从桌边起身,却并未立刻走出来,“何事?”   说着还淡淡地往星曜那里瞥了一眼。   方以唯噎了噎,揣测了一下首辅大人的心意,总觉得这个上司是要自己打一波配合,于是试探地说道,“大人这些日子不在,女科一事进展有些困难,所以……”   不知为何,方以唯总觉得谢逐再看过来的眼神带了些赞赏。   下一刻,他就转向了星曜,“看来是我耽搁了陛下的大事,那就不与国师闲谈了。”   说罢也不等星曜回击便扬长而去。   方以唯悄悄回头看了看星曜的脸色,也赶紧跟着溜了。   - -   启元殿外刀光剑影,殿内却比所有人预想的要和谐。   出乎瑾太妃的意料,贺缈在第一轮初选时竟然异常的配合,一改最初的推脱敷衍,竟是突然变得兴致勃勃,主动问殿下的人问题,主动留了一些人。   贺琳琅对此也觉着奇怪,但后来转念一想,却是立刻明白了。   她的好妹妹如今是卯足了劲要替她寻一个好驸马呢!哪里是在按照自己的喜好挑人?分明是在选合适的亲家合适的姐夫!   于是贺琳琅也坐不住了,在第三拨世家公子进来后,也主动开口留下了一些她认为适合入后宫的。   之后两姐妹像是杠上了,互相替对方物色,互相替对方做主留人,导致场面变得格外热闹,也让“女帝这次是真动了择夫的心思”的消息传了出去。   贺缈从前倒是不觉得,这次殿选一瞧,倒是真发现她们大颜有不少要脸有脸要家世要家世、甚至还能文能武的男子。   她挑着挑着竟有些挑花了眼,不仅是在帮贺琳琅物色夫婿,更是在替自己物色可用之人。   到最后差点忘了这是殿选,若不是贺琳琅总在一旁打岔她的节奏,她怕是就要将这当做科举殿试了。   “长姐,都看了这么许多了,你可有合心意的?”   趁着下一拨还没进来的空当,贺缈十分“关切”地朝贺琳琅倾了倾身问道。   贺琳琅放下手里的茶盏,直接又将问题抛了回来,“那么陛下呢?可有合心意的?”   贺缈悻悻地缩了回去。贺琳琅则是转眼看向殿外,突然意味不明的嗤笑了一声,“哟,都是熟人。”   顺着贺琳琅的视线看清殿外走进来的几人,贺缈也被一口茶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   的确都是熟人,有心不甘情不愿、黑着脸气势汹汹的熟人,比如褚廷之,比如周青岸,比如……星曜。有没什么表情的熟人,比如谢逐,比如裴喻。   当然,也有十分积极,恨不得扑上来的。   比如景毓和楚霄。   贺琳琅饶有兴致地看向贺缈,眯着眼提醒道,“陛下……你可得清醒些。”   贺缈往后靠了靠,眼神都不太敢往下瞟,“既是熟人,也就不用多问了,都……”   后面的撂牌子还没出口,却被瑾太妃打断,“镇国将军府的景毓不错,留牌子。”   景毓登时喜笑颜开,“谢太妃!”   “太妃!”   贺缈皱眉。没事惹景毓这厮做什么?她怎么可能让这种作天作地的角色成天缠着自己?好不容易给他挫下的那点要做宠妃的心思,又要被瑾太妃一句话给点起来了。   瑾太妃却很坚决。她与镇国将军府有些渊源,所以既然景毓有心,她自然乐于帮忙。   贺琳琅也知道景毓不是什么安分的,但凭他的家世和这股冲劲,做个宠妃却不是问题,所以也没有阻拦。至于皇夫,最好还是选个真心爱慕贺缈,有家世,但家世却不那么强势不会有外戚之忧的。贺琳琅心中其实早就有人选……   “裴喻。”   突然听见长公主在殿上唤自己的名字,裴喻微微一愣。   “依本宫看,裴喻倒是很适合陛下,留牌吧。”   贺琳琅再次替贺缈做了决定,甚至没给她反驳的余地。   裴喻终于反应了过来,有些诧异的上前,虽不像景毓那般喜形于色,眉眼间却仍露出些欣喜,“谢长公主殿下。”   谢逐眉心微微蹙起,目光微不可察地朝裴喻那里瞥了瞥。   “那……周青岸也留下吧。”   贺缈刚开口,就被底下的周青岸剜了一眼。   她撇了撇嘴,早就料到了周青岸的反应,也知道他性子桀骜根本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但她留下周青岸却是为了贺琳琅留的。   周青岸有脸有才,就是性子冷了些,嘴巴毒了点……非常治贺琳琅这种女人。   “那么剩下几位呢?”   贺琳琅定定地看向贺缈。   贺缈抬了抬视线,和下头的谢逐和星曜都对视了一眼,却忙不迭移开,“都撂牌子吧。”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的神色各异。   - -   “什么?!”   宫内消息传了出来,轰动了整个雀楼雅集。   几家欢喜几家愁,最为兴奋的两家就是周青岸与裴喻。   裴喻的拥众原本只有一小部分,压根也对这次大选没有报太大期望,却不料裴喻竟是被长公主钦点留到了下一轮。   而周青岸,周青岸的拥众几乎快疯了,恨不得将周青岸的画像挥得满酒楼都是,只觉得扬眉吐气。   他们的周大人,可是女帝亲自留的牌子!!   至于星曜和谢逐的拥众,也同样炸了,他们根本不相信这个结果,难得的联合了起来,质疑这个消息来源的真实性,摔桌的摔桌,砸东西的砸东西,就差没拆酒楼了……   除了雀楼雅集,各大赌坊也得到了宫中的消息,几乎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要知道,之前押的注都在谢逐和星曜两人身上,谁也没想到,这两人竟然在殿选第一轮!就被女帝亲自撂了牌子?!   女帝要做什么???   整个盛京城彻底懵了。 第67章   其实在星曜和谢逐都被撂牌子的时候, 但凡是对贺缈稍稍有些了解的, 便已然知道这场殿选不可能有结果, 且毫无意义。   贺琳琅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但她不在乎。   她本就没打算利用这一场殿选, 摁着贺缈的脑袋让她择选皇夫。那根本是想一步登天,是没办法完成的事。   她想要做的, 是打破目前的局面。她要让所有人知道, 女帝还是会照例举办大选, 皇夫的人选从来都有很多可能性, 也有不少出色的竞争者, 不止是谢逐和星曜。   贺琳琅要将那些够格的人送到贺缈面前,让贺缈睁大眼睛看仔细了,别再因为一个两个昏了头脑。   至于她自己……   把星曜和谢逐从启元殿“赶”出去后, 贺缈登时舒坦了一大截。第二轮就开始丧心病狂地针对她认为合适贺琳琅的人选, 一个劲儿地向贺琳琅推举这个推举那个。   可贺琳琅和她果然是亲姐妹,在这种事上也是寸步不让,一句“还没想好, 要再考虑考虑”翻来覆去说,把贺缈所有话都推了回去。   直到启元殿内剩下的所有人都被“考虑”了个遍。   贺缈有些沉不住气了,偏头看向贺琳琅,面带微笑, 声音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长姐,若朕没有记错, 大选前你曾说过,只要朕愿意大选,你便愿意从中挑选驸马。你说的话定不会不作数吧?”   贺琳琅也朝她笑了,她从来都爱冷着脸,这一笑更是显得格外诡异,“自然作数,只是陛下总不能连考虑的时日都不给吧。”   贺缈恍然发现自己也跳进了贺琳琅的圈套。   和她一样,贺琳琅只说愿意从中择夫,却又没说何时,这可不就是能一直拖下去,拖到地老天荒了?   贺缈还是不甘心,忍不住劝道,“感情都是要培养的,长姐若不给他们机会,考虑怎么会有结果?”   “这话原原本本送还给陛下。”   “……”   两姐妹面面相觑,又偏偏拿彼此无可奈何。   只是有人却不乐意了。   “好好好,敢情盛京上下都是白白陪你们折腾了这么久。”   瑾太妃面色难看地起身,再想起先皇后的嘱托,更觉得自己辜负了先皇后的遗志,于是也不愿再多言,领着其他太妃太嫔们浩浩荡荡从启元殿撤退了。   贺缈目送太妃们离开,刚想扭头对贺琳琅说些什么,却见她也福身行礼,“今日也不早了,这剩下的烂摊子就留给陛下收拾了。”   说罢便带着侍婢扬长而去。   到了此刻,殿内其余人,稍微有点脑子的都已经明白了局势。那就是女帝和长公主都没有在此大选中择夫的打算,大选不过是个幌子!   贺琳琅一走,贺缈也在这种被众人虎视眈眈的氛围很难继续待下去,起身对薛显说了几句,转身离开。   “恭送陛下。”   满殿的人随即有了动作,伏身跪地。   周青岸拧紧了一下午的眉心终于松了下来。   反观裴喻,眉梢蕴了大半日的喜意一点一点地褪了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贺缈从殿内刚出来,迎面便见薛禄急匆匆赶了过来,“陛下!”   见他有这么着急忙慌的,贺缈隐隐觉得似是有什么大事,但好事坏事还要另说,“何事?”   薛禄将一封信呈了上来,“大晋的书信。”   贺缈顿了顿,随即了然地接过信,一边拆一边朝阶下走,“义父好像有段时日没有来信了?”   薛禄在一旁小声提醒,“陛下,离上一封也才四个多月而已……”   “?”   贺缈一愣,仔细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方才意识到上一封大晋的来信,还是谢逐被举荐入颜的时候。原来谢逐来盛京,才只有四个月吗?怎么她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   许是这几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让她记不清日子了。   贺缈低头看了看信上熟悉的字迹,突然停下了步子,把旁边的玉歌吓了一跳。   “陛下……晋帝又,又送人来了?”   上一次晋帝的信就送了个谢逐过来,这次看陛下的反应,怕不是又送来一个?   玉歌嘴角抽搐。   贺缈从信上抬起眼,嘴角止不住上扬,声音都变得轻快许多,“去,今晚在临水殿设宴。”   见她难得露出这样的笑容,玉歌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看来还真是又有贵客。”   贺缈点头,唇角的弧度压也压不下去,“当然是贵客。你快去布置……”   顿了顿,她似是想起什么,补充道,“但,莫要让旁人知道。”   意思是让她悄悄布置,要暗中款待?   能受到这种待遇的……玉歌心里已经猜出了七八分,笑容反倒淡了,隐约还有些紧张,“陛下,若是那两位……这宫里人多眼杂,怕是不好瞒着。”   贺缈面色一凝。   是了,宫中人多眼杂,更何况今日贺琳琅那个疯女人还在宫里。如果让她今日宫中要款待什么“贵客”,难保她又要动什么奇怪的心思。   “算了,”思忖了一会,贺缈还是微微皱眉,“还是我出宫比较保险。”   她侧头看向玉歌,“你去通知……”   也不知怎的,她竟在这个关头又想起她及笄那年的意外。于是陆珏两个字在嘴边打了个转,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去通知……”   张了张唇,贺缈改口道,“谢逐。”   - -   天色已晚,王街上除了偶尔驾马而过的达官富贵,便再瞧不见几个行人。   空荡荡的街道,一辆马车从那头缓缓驶近,最后在谢宅门前停下。   马车刚一停下,里面戴着帷帽的女子就一把撩开车帘,从车上跳了下来,身形轻盈地落地。   “陛……主子,您当心点。”   落在后面的婢女也只能跟着跳下车,稍稍踉跄了几步,就赶紧追了上去。   正是贺缈和玉歌主仆二人。   贺缈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刚走到谢宅门口,迎面就对上了正从里面迎出来的谢逐。两人视线相交,皆是一顿。   这还是自谢逐被责令禁足后,两人第一次在朝堂之外有接触……   贺缈下意识有些庆幸,庆幸她面前还有帷帽上的一围浅纱,让她还勉强能对上谢逐的目光。   只是出乎意料的,这次竟是谢逐低垂了眼,率先避开了她的视线,嗓音低沉,“参加陛下。”   不得不说,自打被禁足后,谢逐的言行似是都收敛了很多。   大概是真的将她那些话听了进去,也死心了吧?   贺缈想着,抿唇挥了挥手,“免礼。他们人呢?”   谢逐侧过身,“陛下这边请。”   贺缈点了点头,在谢逐的引领下朝府内走去,“他们在盛京的这几日,可能就要暂且住在你府上了。朕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你这里更安全。你也无须紧张,他们向来随和,你只需将他们当做寻常客人,他们也会觉得自在些。”   谢逐颔首,“好。”   迟疑了一会,贺缈还是侧头看了他一眼,启唇,“麻烦你了。”   谢逐收回视线,并未看她,只是神色淡淡地低头,“陛下是君,无论让臣做什么,臣都在所不辞。”   “…………嗯。”   贺缈眸色滞了滞,一时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谢府的院落贺缈是十分熟悉的,从它之前是奕王府时,她便经常来这里。因此谢逐一带路,她便已经猜出谢逐将“贵客”安置在了哪个院子里。   “陛下,臣已经让人漪澜院收拾了出来,可有不妥?”   谢逐抬手挥退了院里的下人,领着贺缈走到门前。   漪澜院,从前奕王母妃出宫后的住所。算是这个宅子里,比清和院还要尊贵的住处了。   “很妥当。”   贺缈抬手要推开门,却听得谢逐在一旁告退,“如此,陛下合家团圆,臣不便在旁碍眼,就先告退了。”   “……好,你下去吧。”   目送谢逐离开了漪澜院,贺缈才转回头,深吸了口气,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门。   “吱呀——”   房门突然被里面的人一把拉开。   贺缈惊得手一缩,却是刚刚好和屋内的人打了个照面。   一看上去年约三十,容貌昳丽的妇人站在门内,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藕色衣衫,虽周身未戴什么华贵的首饰,却难掩那犹存的贵气和风韵,只是眉眼间却隐隐透着些疲累。   妇人见了她,也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却是欣然而笑,眉眼间的疲意荡然无存,“软软。”   尽管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妇人的唤声仍能拂去贺缈隐在内心深处的漂泊孤苦,让她那颗淬炼过的“金刚心”一瞬间柔软得不像话。   她的眼眶蓦地红了,却又被强行压了下去,重新扬起笑容,“娘亲……”   这世间,其实只有两个人能让女帝贺缈变回那个害怕失去害怕被抛弃的软软。   一个是星曜,一个是颜绾。大晋皇后,颜绾。   “进来吧。”   屋内传来中年男子的低沉嗓音,一听便带着久处上位的威势,却已稍稍敛了嗓音里的寒意,倒叫贺缈觉得很是亲切。   贺缈应声走了进来,身后的玉歌抬手阖上了门,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义父。”   贺缈望向桌边坐着的晋帝棠观,低声唤道。   作者有话要说:  棠观和颜绾呀~ 第68章   正如贺缈说得那样, 晋帝晋后都是非常温柔随性的人。   尤其晋帝, 虽然看上去满面肃冷, 但其实比晋后还要待人宽和些。倒不是说晋后严苛, 而是不少黑脸都由她顶在晋帝前面唱了。   不过到了贺缈这里, 情形也就变回了寻常人家严父慈母的模式。晋后拉着贺缈左看右看,感慨女大十八变, 一转眼从前的软软就像个能独当一面的君王了, 而晋帝则是坐在一旁, 安静地听她们母女二人说话, 时不时应晋后的要求嗯一声或是点点头, 神色难得软和下来。   “一转眼,软软都长这么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了。算算年头, 我已经有……”   晋后顿了顿, 偏头看向晋帝,“已经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三年。”   晋帝说话向来惜字如金。   “都三年了……”   晋后感慨,“上一次来盛京见你, 还是你及笄礼的时候。”   提到及笄礼,贺缈的神色一凛。   而晋后也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记忆,声音也突然低了下去,眉心微微蹙了蹙。   不过下一刻, 晋后眉眼间的阴霾就一扫而空,又笑道,“听车夫说, 今日可是咱们女帝的大选之日呢。”   她面上的笑意变得莫测起来,“我这一路来大颜,可觉得大颜男子是长得越来越俊俏了,尤其到了盛京,更是看也看不过来。哪儿像我们那破京城,尽是些歪瓜裂枣……”   贺缈眼皮跳了跳,余光瞥见晋帝的脸色已经黑了,连忙岔开话题,“盛京这种苦寒之地,怎么能比得上大晋养人,您又在说笑了。”   晋后一副你不懂的表情叹了口气,又忍不住露出艳羡的神色,“真好,做女帝真好,还能这样挑拣好看的男子。”   “莫要做梦,你这辈子都不可能。”   晋帝终于主动开口插了一句话。   晋后撇了撇嘴,“怎么不可能,若是你……”   “我要是死了,就下旨让你殉葬。”晋帝冷冷地开口。   晋后高挑了眉,果断选择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重新转头看向贺缈,话锋一转,又笑了起来,“那么,女帝陛下今日可有挑中皇夫又或是……男妃?”   贺缈还沉浸在方才他们两人心惊肉跳的对话里,被唤了好几声才堪堪回过神,耳根微微有些红,“您别笑了,这次大选是为贺琳琅办的,原本就是想为她选驸马。”   这件事上贺缈对晋后倒是没有什么避讳,将她怎么给贺琳琅设陷阱,又是怎么被贺琳琅反套路的事通通说了,惹得晋后幸灾乐祸地笑。   “敢情轰动整个盛京,让百姓们议论纷纷的女帝大选,竟就是个空壳子?”   晋后一边笑一边摇头。   晋帝斥了一声,“胡闹。”   贺缈也知道晋帝会有这样的反应,下意识往晋后身边凑。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没能躲过晋帝的教育。   “你如今年纪不小了,也的确该考虑成家了。早日择选皇夫,也好让民心安定。”   晋帝眉心拧成了一团,“今日我们来的时候,还听说盛京各大赌坊都在下注你最后会选什么人,更有什么雀楼雅集……这种风气为何不严惩?”   “我……”   贺缈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还有前段时间你在信中提到女学女科一事,我原本对女学在大颜的推行很期待,可沿途这一路听来,却发现进展依旧缓慢。听说你不久之前才为女学一事微服私访,难道就一点感悟都没有?”   提及政事,晋帝突然就打开话闸,完全掌控了话语权。   一句接着一句,问得贺缈根本无法辩驳,只能低着头哼几声,声音轻若蚊蝇。   “谢逐那小子,之前在我面前振振有词、对答如流,我原先看他还有些本事才让他来盛京辅佐你。看样子大概是我高估他了?”   “好了!”   最后还是晋后忍无可忍打断了晋帝,“她如今都长大了,当然有自己的打算,你一个敌国皇帝,总是干涉别国内政做什么?”   “?”   晋帝皱着眉朝她瞪了一眼。什么叫敌国皇帝,他们大晋是大颜的宗主国!他怎么不能干涉了?   “棠昭和棠暄呢?这次没有跟着你们一同来吗?”   贺缈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何觉得耳根清净,原来是没有弟弟们在旁边吵闹,她转头朝四周瞧了瞧。   晋后顿了顿,神色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   晋帝接过话,“昭儿监国,暄儿……自小体弱。”   似是不想让晋帝继续说下去,晋后轻咳了一声。   外面的玉歌突然在门上叩了叩,“陛下,首辅大人派人来通传,问老爷夫人要不要用膳。若是用膳,他已在膳厅备好了酒菜……”   晋后顺势站起了身,“也好,我也有些饿了,咱们一起去吧。”   说着,又伸手去拉晋帝。   贺缈应了一声,同他们一起走出屋外朝膳厅去。   “这孩子有心了。”   晋后路上还不忘夸谢逐,“听说民间下注皇夫人选,他这个新上任的首辅竟和你那位大颜国师五五开?”   贺缈眼观鼻鼻观心,低低地嗯了一声。   因为涉及及笄礼上的意外,而星曜一直都是奕王一党,所以晋帝晋后都不喜星曜,她也没什么底气敢在这二位面前提他。   “你这女帝做的可真是逍遥,我们在大晋都能听到不少你的风流韵事。尤其谢逐,这几个月还真是风头盛。”   晋后对大颜的八卦也是如数家珍,“如何,你对他可有意?若最后真是便宜了这小子,我和你义父岂不是牵了红线?”   贺缈目光有些闪躲,但却避而不答,反而看向晋帝,“义父……谢逐从前可是跟在您身边的?”   晋帝回头,不解地看她,“?”   “我的意思是……在谢逐三元及第前,义父和他可有什么渊源么?”   “渊源?”   还没等晋帝回答,晋后却挑着眉重复了一遍。   她看了看“质问”的贺缈,又看了看晋帝,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面色瞬间变了,“谢逐是你的私生子?”   晋帝反应过来,皱眉否认,“你胡说什么?!”   他对上贺缈,又沉着脸摇头,“不曾有过什么渊源,怎么了?”   贺缈眨了眨眼,状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没什么大事。只是谢逐曾和我提过一句,说他十年前就与我相识,还能脱口唤出软软这个名字。可我……确实记不起他这一号人。我还以为他曾在义父身边做过护卫……”   “怎么可能?”   晋后一愣,“那谢逐不是玉沧一个茶商的公子吗?”   “这次我微服私访去了玉沧,听到了谢家的一些秘闻。原来谢逐是十年前被谢夫人在路边遇着的,当时他受了重伤,又恰逢谢夫人丧子,所以就被谢夫人带回谢府了。”   贺缈解释道。   “他是这样的身世?”   晋帝有些诧异,随即神色变得稍稍有些凝重,“我竟不知。”   贺缈笑了笑,“我也是无意中知晓的。十年前我还在大晋,除了义父义母身边的人,也很少与旁人接触,所以我以为是义父身边的暗卫之流……”   晋帝想了想,仍是摇头,“这我不清楚。晚些我派人查一查。”   当初他想寻人辅佐贺缈,这谢逐毛遂自荐,说是因为玉沧的尴尬身份使然。现在看来,若是屡屡提及十年前的旧相识,那他当初的所作所为只怕是另有图谋。自己竟成了为他所用的跳板?   贺缈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   他这个义父,从年轻时便有一个毛病,就是不擅说谎,是个极为刚正磊落的人,所以瞧他此刻的神色,应当是没有掺半句假话。   难道,义父当真不知谢逐的底细?是她多疑了?   她收回了视线,目光却无意间从晋后那里扫了一眼,只见晋后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问了一句,“怎么了?”   晋后回过神,见贺缈看着她,迟疑了一会却还是笑了笑,”走吧。“   从前软软在大晋的时候,她也专门派人护卫过。棠观那里的暗卫虽然多,但功夫都差劲得很。她实在放心不下,就让自己的人又设了一道防卫。她“年少无知”的时候曾是一“地下组织”的头头,当然,当年那个令大晋皇室都心惊胆战的“地下组织”早已湮灭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但鼎盛之时,她手下的死士个个武功卓绝,都能在大晋杀手排行榜上排到最前面。听软软这么说起,她怎么总有种直觉,谢逐像是她死门的旧人呢……   看来她回去也要让无暇查一查。   说话间,膳厅已经到了。   为了避免府中下人七嘴八舌乱说话,谢逐特意吩咐姜奉将膳厅里伺候的人缩减,尽量挑了些平常老实的口风严实的,并且对内称晋帝夫妻二人是他老家的长辈。   谢逐候在膳厅外,见他们到了方才迎过来,先是朝贺缈行礼,“陛下。”   随后对上晋帝,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晋帝也只是板着脸打量他,心里仍想着他的身份。最后还是晋后出来打圆场,“不必多礼,就称呼唐先生和唐夫人吧。”   “是。”   谢逐颔首,侧过身,望向贺缈。   “那我们进去吧。”   贺缈垂下眼,率先走进膳厅。   晋后朝谢逐抬了抬手,示意他先走一步,自己则落在后头,小声将自己之前的怀疑与晋帝说了。   一听到危楼死门,晋帝的脸色就难看的很,听完更是冷哼了一声,“不必猜了,我看这小子定是你的人。利用我的关系接近大颜女帝,也只有你们危楼,才尽出这种心思深沉之辈。”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晋后笑了,笑得人畜无害。 第69章   贺缈原本已经在宫中用过了膳, 却也陪着晋帝晋后又用了一些。   原本按照规矩, 谢逐身为臣子, 自然不便与这一桌的帝后同席。可晋后却因想着要试探谢逐的底细, 特意邀他同座。   谢逐看向一旁沉默的贺缈, 见她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才应声在她身边落座。   “谢首辅不必拘束, ”晋后笑, “这是你的谢府, 我们不过是客而已。之前在大晋时, 我只听闻谢首辅三元及第的事迹, 倒是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这第一次打照面,竟是在盛京。”   第一次打照面是真,但“一直无缘得见”?   晋帝皱眉斜了自家夫人一眼。   也不知道是谁, 听说自己有意给贺缈送个得力辅臣, 第一反应就是问他此人容貌如何,还偷偷摸摸躲在御书房里看了几眼。如今又在这诓骗小辈,胡话信口拈来……   为老不尊。   见晋帝面上露出熟悉的表情, 贺缈立刻反应过来晋后又在胡说八道。   若说晋帝送谢逐来单纯是为了辅佐她,贺缈其实是相信的。但若是有晋后的推波助澜,这目的必然就不单纯了。   义母从不会做对自己无用的事。   也不知想起什么,贺缈微微垂了眼。   “谢首辅是玉沧人?”   晋后笑着笑着, 就状似随意地切入了话题。   因为贺缈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谢逐便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更何况晋后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这些, 必然是贺缈同她说了些什么。   谢逐眸色微沉,扫了身边的贺缈一眼。   既对他的身世对他的过去好奇,既要派陆珏去到处盘查他的底细,何不听一听他自己的说辞?他明明是要将那些似是而非的梦境和过去全盘托出,偏偏她一个字也不愿听,一个字也不。   他收回视线,嘴角凉薄地勾起,启唇答道,“晚辈也不知。”   “哦?”   晋后挑眉。   “前不久回玉沧,晚辈才得知自己并非谢家长子,实乃十年前被带回谢府的路人,身世不明。”   晋帝蹙眉,只一听便抓到了谢逐话中的关键,“十年前,你应当已是记事的年纪。”   谢逐低眼,“晚辈受了重伤,不记得了,除了……”   话说到这,他突然顿了顿。   贺缈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却听得谢逐改口道,“都不记得了。”   她下意识抿了抿唇。   十年前,失忆,重伤……   晋后仔细在心里盘算着,看向谢逐的眼神愈发诡异,但却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同贺缈聊起了大晋近些年的趣闻。   晋帝不喜多言,只有在晋后又开始胡说八道时,才会冷不丁开口戳破她的谎话。   谢逐静静地看着这一家其乐融融的场面,却觉得似曾相识无比熟悉。   好像在梦中,他也亲眼目睹,甚至艳羡过……   从膳厅出来时,夜色已深。   贺缈是悄悄从宫里溜出来的,若出来久了,宫中难免不会有人发现,到时暴露了大晋帝后在盛京一事,难免又要引起什么波澜。   晋帝晋后也明白这个道理,不愿让她为难,所以才会轻车便行来盛京,而非以宗主国君王之名入城命她迎驾。   晋颜的关系,若说亲厚那也仅限于女帝与晋帝晋后之间,普通百姓却仍是心有芥蒂。   “不必跟着我们了,去送陛下吧。”   见贺缈带着玉歌朝外走,晋后及时朝谢逐摆了摆手。   谢逐略微思忖,最后还是躬身退下,跟着贺缈往府外走。   “陛下,晋颜通商一事,可要借此机会与唐先生商议?”   贺缈有些迟疑。   的确,她很看重与大晋的通商。可星曜那里……   她想了想,还是摇头,却也没将话说死,“暂且搁下,还不是时候。”   谢逐心里清楚,这话一听便是拖延,很多事就是拖着拖着便再没有下文了。   听薛禄说,女学与通商皆是女帝听了国师之言才被搁置了下来……   谢逐眸色渐冷,面上却不显,“是。依臣看,通商一事可以暂缓,但女学却等不及了。”   “……是么?”   贺缈又有些走神。   谢逐双眼平视前方,淡淡道,“陛下可还记得莲姐儿?”   “?”   听他突然提起莲姐儿,贺缈一愣。   谢逐嗓音沉沉,“微服私访之时,陛下将她诓进女学,并许诺会开设商经算科。金口既开,陛下莫要让她失望,也莫要让这大颜成千上万想要改变命运的女子失望。”   “…………”   贺缈脚下的步子顿住,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眸光微闪。   她侧头看向谢逐。   两人破天荒都没有避开视线,贺缈直直望进他漆黑宛如浓墨未化开的眼底,微微有些恍神,心口像是有什么在冲撞,想要挣脱囚笼。   半晌,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明日我便下诏。”   谢逐面上的阴云散开了些许,唇角下意识牵了牵,对贺缈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容,“好。”   也不知怎的,见他一笑,贺缈竟像是如释重负似的,只觉得从颊边拂过的夜风都转了暖,将她耳根熏得微微有些热。   她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可下一刻,又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不妥,连忙压下唇角,丢下一句“我先回宫了”便落荒而逃。   谢逐侧过身,目光一直追随着贺缈出了门,看着她在马车前自己把自己绊了一下,近乎是手脚并用才爬上马车。   谢逐抿着唇低低地嗤了一声,唇角的弧度愈发扩大。原本已下定的决心又一次有了松动……   马车上。   贺缈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直到玉歌不解地望了过来才反应过来,放下了手,心里却仍暗暗骂了自己几句。   该死,明明是她自己说的!明明是她让谢逐记住自己的身份,是她让谢逐和她保持君臣的距离,可现在……   她怎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就是会做出一些令人误会的反应?   - -   谢府花园里,晋帝和晋后正被明岩引路往漪澜院走。   “软软和谢逐一定发生了什么。”   晋后斩钉截铁地说。   晋帝却不以为然,“若不发生什么,岂不白费了你的苦心?”   晋后皱眉,“我原本只是觉着他长相与那个星曜有些相似……”   在谢逐的事上,她的确动了些小心思。   贺缈十岁的时候回盛京称帝,她一直放心不下,所以虽然隔得远,但还是对盛京事事关心。她对星曜的了解不多,只知道东郭彦那个浑球离开时,将国师之位传给了自己的这个徒弟。而软软,也不知是被迷了心窍还是怎样,竟对星曜这个人非常依赖。   晋后好奇,也派人打听过星曜的底细,但干干净净,确实就只是东郭彦的徒弟。   从前她遇上东郭彦算命时,甚至还见过这个徒弟,不过那时他还只是个端茶递水的小童而已。   贺缈的及笄礼上,晋后才又见到了长大后的星曜。   的确,看着是有幅好皮囊,但对贺缈的态度却十分奇怪,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非常不舒服。不过晋帝因为刺晋一案迁怒星曜,害得这两人被迫分开了好几年的做法,晋后也不太支持,甚至还有些自责。   所以在晋帝动了替贺缈择选辅臣的心思时,晋后才会在见到谢逐的第一眼,就单方面敲定了人选。   晋帝挑的是辅臣,晋后挑的却是女婿。   “可你没想过,他的身世背后竟有这么多疑团?”   晋帝问。   晋后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觉得……他可能真的是危楼旧人。尤其是失忆,十年前这个时间点,太符合了。”   晋帝蹙眉。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太清楚危楼的运作,但却知道危楼十年前就不复存在了,不仅是在这个世上消失了,也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了。曾经在危楼里待过的人,曾经知道危楼的人,都被抹去了记忆。   “如果他失忆的时间点恰恰是十年前,那么就刚刚好和危楼清除记忆的时间点重合了。”   晋后仔细琢磨着,越琢磨越觉得可疑。   晋帝问道,“那他怎么还会记得软软?”   晋后看了他一眼,“我也曾是危楼楼主,你如今怎么还记得我?”   晋帝哑然。   的确,没有人再记得危楼的存在,而只有他这种与危楼关系深切的人,才是极为少数的漏网之鱼。   “其实,软软那次回北齐的时候,我隐约记得无暇与我提了一句。”   无暇便是当初危楼死门的门主,晋后仔细回忆着,“说是护送她的四人里,领头的那个只有十三岁。”   晋帝面露诧异,“十三岁?”   晋后点头,“是啊,我当时也觉着不靠谱。可无暇说,那时她特意办了个甄选挑选武功上乘之人。而那个十三岁的小子……”   她耸了耸肩,“把所有死士都打趴下了,排位第一。”   “连个十三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你们危楼还真是丧心病狂。”   晋帝又开始算旧账,关注点完全跑偏。   晋后默默闭上了嘴。   见她拒绝回应这种问题,晋帝也没再继续刁难,倒是想起了另一桩极为要紧的事,“还有那件事,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   “再等等吧,”晋后突然有些怅然,“走之前再说。” 第70章   女帝一场毫无结果的大选让整个盛京都颓丧了。从大选前的情绪高涨到大选后的萎靡不振, 盛京百姓的精力财力都被耗了个干干净净。   总的来说, 这场大选倒是从无心插柳地打压了盛京妄议女帝后宫之事的风气。   不过, 却也只是“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罢了。   消停了不过一天, 一个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又在大街小巷引发了不小的风波。   听说女帝大选后,连着三日晚上都只带了一个婢女悄悄出宫, 从后门溜进谢宅……   这一个不知来源不知真假的消息, 瞬间令盛京城支持首辅的拥众死灰复燃, 重新振奋了起来。   在其他人面前又挺直了腰板, 可以洋洋得意, 却又闭口不谈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到处炫耀。而被那种“我们搞到真的了、而你们只是愚蠢的凡人”的傲慢震慑了一脸,其他人的拥众也开始打听,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 才使得谢派如此扬眉吐气。   于是“女帝偷偷摸摸去谢府和首辅大人幽会”的消息几乎变得人尽皆知, 但却没有人愿意拿上台面谈及此事。   所以宫内的贺缈对此事还浑然不知,以为自己每日的行踪还瞒得极好,就连陆珏都不曾发觉。   实际上, 敬业的陆指挥使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也不是想窥探女帝的行踪,只是身为女帝近臣,这事要想不知道也太难了。除了对女帝的行为恨铁不成钢,他还不得不替女帝藏藏好她的尾巴, 不过他能做的也只有让宫外的消息传不回宫内,至于宫内……   “陛下又不在?”   手头查出了靖江王贺仪的端倪,陆珏就开始满宫找女帝, 最后却在临水殿见着了满脸无奈的薛显师徒俩。   薛显不好说什么,陛下的原意是要让他们守口如瓶,所以他只为难地朝陆珏笑了笑。   陆珏自然是好打发的,一听这话就转身要离开,却不料遥遥地就瞧见一玄衣道袍的人飘然而来,袖摆被风吹得瑟瑟作响,还真有些仙风道骨的姿态。   “国师。”   虽然知道这位脾气古怪的国师不愿意搭理他,但陆珏还是礼节性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与陆珏相比,薛显则是脑壳隐隐作痛了。   要说这满宫里,他最怕碰上的也就是这位大人了。也不能直接告诉他女帝去了谢府,赶走又怕女帝迁怒他不敬,这种烫手的山芋他怎么应付?   薛显小声唤住陆珏,递了一眼求助的眼神,“陆大人!”   陆珏当然是想甩甩袖子走人,可异于常人的责任心还是让他定在了原地,面不改色地主动替薛显圆谎,“国师是来找陛下的?陛下昨夜一直与臣商讨靖江王之事,半宿没合眼,此刻刚刚歇下。”   “是么?”星曜在临水殿前站定,眼皮抬了抬,“那劳烦薛公公进去通传,就说我有要事求见。”   “星曜大人……”   薛显犹豫了一下,看向陆珏。   陆珏动了动唇,刚要接话,却又听得星曜在一旁冷冷道,“听说陆夫人一直操心陆大人的婚事,若是知道今年恰逢陆大人红鸾星动,娶妻大吉,心中会不会有所纾解?”   “……告辞。”   陆珏果断拱手告退,头也不回地溜了。   他这一年最头疼的就是母亲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叨念着让他成家,若是再被什么天象命定之说一刺激,大概绑着他去拜堂成亲都有可能吧?   待陆珏一走,星曜才又转回身看向薛显,眸色幽幽,“她在哪儿?”   - -   从谢府回到皇宫时,贺缈仍陷在晋帝晋后白日告知她的消息里。   大概是被惊吓了,她满脸的难以置信,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直愣愣瞪着,一路干瞪了回来,吓得玉歌都问了她好几次,却只得到同一个反应——摇头。   下马车后,贺缈理了理头上的帷帽,带着玉歌抄无人的小道往临水殿的方向去。   她就说义父义母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突然来盛京,绝对不可能是单单看她这么简单。   果然,这两位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带来的惊天消息就是,这趟从大颜回去,晋帝便要直接将皇位内禅给太子棠昭……   “为什么?!”   见贺缈惊得从桌边弹了起来,晋帝晋后却显得异常淡定,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个反应,“不为什么,我和你义父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几个月才回来,也可能几年再回来……带着暄儿。”   贺缈半晌回不过神,实在是难以消化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娘亲……棠昭不过才十岁。”   晋帝看向她,“你当年也是十岁,昭儿比当年的你会更适应做一个君王。”   “……可你们带走了暄儿,却把阿昭孤身一人留在皇城里?!”   贺缈的语调微微有些失控,“他怎么可能……怎么能应付得来?”   晋后似乎也被触动了什么伤心处,眼眶微不可察的红了红,随即别开眼,装作无事人地笑了笑,“谁说昭儿孤身一人?有太傅和你璟王叔辅佐,他自己又从小学习为君之道,并不会太吃力。而且……他还有你这个长姐。”   “可盛京与京都隔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我和你义父这次来盛京,就是为了拜托你,”晋后的神色郑重起来,“替我们保护昭儿,好吗?”   贺缈觉得晋帝晋后怕不是疯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事,让他们一定要带着小棠暄去那所谓的“很远的地方”,甚至不惜将棠昭一人留在京都。   而让她护着棠昭……   阿昭是她看着长大的,论亲疏,比年幼不知事的棠暄要亲上许多,阿昭的箭术都是她教的。   她自然会保护这个弟弟,还用得着义父义母亲自来盛京嘱托一番么?   莫不是他们以为,自己难道还会趁他们离开之后,撕毁合约谋夺大晋的江山?   贺缈微微皱眉,心里稍稍有些不舒服。   她一路都在想这件事,以至于走进临水殿时甚至都没有发现薛显和薛禄都没有跟进来,还在旁边一脸欲言又止地拉住了玉歌。   “什么事?”   被突然拉住,玉歌也有些懵。   薛显面色也不大好看,比了个嘘的手势,“国师在里面等了一下午了。”   身为星派一员,玉歌只愣了片刻就开始又兴奋又忧心,兴奋的是国师大人终于放下身段来找女帝,但忧心的是他又不好好说话把女帝给气着……   倒是薛禄,在旁边急得直咬牙。   而薛显既不是星派又不是谢派,之所以让玉歌别进去打扰,也是揣摩女帝心意,觉得女帝大抵不愿他们待在里面罢了。   他挥了挥拂尘,转身阖上门。   殿内的灯树并不太亮,贺缈并未察觉身后已经没了人。   她从屏风后绕了过来,往书案前走。烛光映衬下,影子在屏风上拉出长长一道。   “哒——”   身后传来一声异响。   贺缈瞬间从恍惚中清醒,警惕地转身,朝身后看去,声音凌厉,“什么人?!”   星曜从角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神色莫辨。   一见是他,贺缈神色放松了下来,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自从上一次他们在观星阁不欢而散,她已经有些时日没有主动去找过星曜了。就连在殿选上,也只是和他打了个照面,连句话都没说上。   倒不是贺缈还生他的气,又或者是终于有了什么觉悟,而是她这些日子的确很忙,从大选之事到晋帝晋后来盛京小住,她是着实再顾不上去观星阁求和了。   “我若是不来,又如何知道陛下这几日一直瞒着所有人出宫去谢府?”   星曜口吻平平,隐在袖间的手却攥成了青白,似乎在极力忍耐着。   生怕他误会什么,贺缈想了想,还是耐心地同他解释,“义父义母来了,我让他们暂住谢府,所以这几日才会过去看看……”   星曜定定地看着她,眼底似乎有暗潮涌动,带着些往日没有的情绪,浓烈的令人看不透。   今日的星曜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贺缈也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可直觉却让她觉得面前站着的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星曜薄唇紧抿,“陛下对谢逐果然信任。”   又来了,又绕回了谢逐这个问题上。   贺缈略疲惫地闭了闭眼,“星曜,我们之间真的绕不开一个谢逐么?明明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从头到尾,一直将谢逐牵扯进来的人,是你……”   她有些丧气地转身。   话音刚落,手腕却是一紧,被一股大力拽了回去,紧接着便被人从身后拥住。一阵并不熟悉却十分清冽的药香猝不及防地袭来,顷刻间包围了她……   意识到身后是什么人时,贺缈整个人都僵住了,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任凭那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一点点收紧,将她全然纳入一个并不温暖、甚至还带着些寒意的怀抱里。   伴随着那微热的气息有些急促地扑在颈间,引得她一阵阵颤栗,星曜沉郁低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缈缈……对不起。” 第71章   “星曜……”   贺缈愕然地瞪大了眼。她这是在做梦吗?这一幕怎么可能是真实发生的?   如果不是手被身后的人紧紧捉着, 她甚至想掐自己一把。   星曜的神色在烛光曳曳里显得有些迷滂, “你知道, 我在这里等你的三个时辰, 都在想什么吗?”   贺缈脑子里有些昏沉, “……什么?”   “我在害怕。”   他微微启唇,喉间轻微地颤动, “害怕你不会再回来了。”   贺缈有些迷蒙地眨了眨眼, 刚想要侧头问个清楚, 却被星曜一句话打断。   “你听我说……莫要转头。”   不要转头看见他此刻的狼狈, 不要再让他将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咽回去, 不要转头就好。   星曜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一改平日里的寡言少语、冷漠疏离,口吻竟是变得卑弱起来, “从前……是我错了, 我不该对把你推开,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可我只是……我只是过不了心里那个坎……我控制不了……我该早点知道,我应该早些承认……”   他咬了咬牙, “我去喝那些治失忆的药,我去把从前的星曜找回来……”   贺缈从没见过这样的星曜,急切而热烈地想要表达什么,带着些患得患失的歇斯底里, 仿佛还有生怕无法再挽回的悔意。   “缈缈,没有什么比你的人更重要,”   星曜哑着声音喃喃道, 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别和他走,其他的我都不在乎了,我都不在乎。”   身后人的温度渐渐烫热,两人挨得那样近,贺缈也被那热气蒸烤地双颊通红,耳畔嗡嗡的,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不知道为什么,星曜此刻说的这些话,分明是她这十年来做梦都想要听的剖白。可为什么她完全听不明白,又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刻钻了牛角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星曜……”   半晌,贺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启唇唤了一声。下一刻,却张着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然后挣开横在腰间的手,回头看向星曜,“你到底怎么了?”   星曜缓缓收回自己的手,却垂下眼陷入沉默。   “我和谢逐……”   贺缈抿了抿唇,“只是君臣而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对他耿耿于怀。你刚刚说和他离开?我为什么……要和他走?”   星曜没有回答贺缈的问题,反而抬起眼,似是下定了决心。   “我们成婚吧。”   - -   观星阁。   小童擦拭完书架便走到了书案前整理卷宗。   “噫?”   见书案上一片狼藉,小童疑惑地噫了一声。   国师向来自律有洁癖,平日里阅卷宗时,总是会将桌案上的书卷分门别类安置好,务必要整齐干净才能看得过眼,怎么今日桌案上竟然如此混乱。   他俯身开始整理案上的卷宗,一拿起却发现底下压着一张被揉皱的小字条。   “谢逐……”   小童好奇地念出了纸条上的小字。   首辅大人?   他顿住,继续顺着往下看,却见纸上写了星曜和谢逐两个名字,名下竟跟着两人的生辰八字,可却是一模一样的时辰……   这是什么意思?   小童不解地想了想,发现这生辰八字好像不是国师的。所以这字条到底是什么意思?   “吱呀——”   观星阁的殿门突然应声而开。   小童还来不及将手里的字条放回去,一转头却见星曜已经朝这里走了过来,“大人!”   “你在做什么?”   一扫出去之前的阴霾,此刻星曜面上却又恢复了云淡风轻,只是没了表面那层冰霜。   “我在理卷宗……”   小童侧了侧身,星曜看清他手里的字条,面色却是微微变了变。他脚下稍稍加快了步速,几步走到案前,从小童手里夺过字条,“你下去吧,我自己来。”   小童应了一声,转身退下了。   待他完全退出了观星阁,星曜才低头,展开手里的纸团,看了看纸上那熟悉的字迹,眸光闪了闪。   下一刻,他缓缓将那字条撕碎,眸色深浓,眼神却变得坚定。   谢逐,必须得死。   - -   贺缈半宿没合眼,第二日醒来时仍觉得自己昨日大概是做了个梦。   “陛下,今日休沐还要去首辅大人那里么?”   见她这模样,玉歌实在是猜不出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贺缈勉强回过神,牵了牵嘴角,“去。”   浑浑噩噩地被玉歌换好衣衫,却在寝殿外看见了早就立在那,似乎等了许久的星曜。   贺缈一愣,看见星曜的第一眼就瞬间清醒,而在见到星曜唇角淡淡的笑意时更是意识到自己昨天不是做了个梦而已……   “星曜大人?!”   玉歌也被吓到了。   星曜开口问,“去谢府?”   贺缈点点头,嗯了一声。   下一刻,星曜却是走了过来,主动拉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什,什么?”   贺缈惊了,说话也开始结巴。   “晋帝晋后不是在谢府么?”   星曜微微别开了眼,“若是我们要成婚,总不能避着他们,自然要去拜见。”   什么?!!!!   听到成婚二字时,一旁竖着耳朵的玉歌彻底懵了。   请问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到底是什么进展?!   她目瞪口呆地看向薛显和薛禄,却见他们,包括周遭所有人,都露出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表情,显然原来也是不知情者。   轻飘飘抛下这么一颗巨型□□,星曜便将还在迟疑的贺缈给拉走了,不容拒绝的。   王街。   说起来也很是心酸,十年来,这还是星曜第一次主动陪贺缈出宫,第一次主动陪她在这条街上走。   然而贺缈从下马车那一刻就开始挣扎绝望,和星曜成婚几乎是她这几年想也不敢想的事,她自然高兴……   但她还是个有良知的人,这样带着星曜大摇大摆进谢府,怕不是能让人气得心梗?像是去耀武扬威的。   可……星曜本就对谢逐不满,再加上这次又找了一个完美无敌的借口,她好像也不能拦着。   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往前龟速挪步,星曜也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但却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星曜!”   纠结了一路,甚至都已经走到了谢府门槛前,贺缈还是咬了咬牙,转身拉住星曜的衣袖,“算了吧,我们不要进去了,在醉蓬莱和义父义母见面好吗?”   “……”   星曜抿唇,陷入沉默,定定地看向贺缈。   “呵,都在啊。”   就在贺缈已经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一个声音却突然从后头传来,也不知是解救了她还是带来了新的麻烦……   贺缈连忙转回头,竟瞧见贺琳琅装扮得很正式,排面十足地从谢府内走了出来,而谢逐也跟在她身后。   “贺琳琅?”   顾不得再去看谢逐的反应,贺缈一惊,“她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我身为大颜的长公主,来拜见宗主国的君王,这难道不是礼数?”   贺琳琅冷笑着走近,视线在她拉着星曜的手上扫了一眼,“若是我不来,陛下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瞒着我,这大晋帝后在盛京微服私访的消息?”   糟了……   贺缈皱眉,“长姐……”   贺琳琅不再看她,径直从她面前走过,抬头看了看谢府的牌匾,“晋帝晋后来了盛京,却只能屈尊住在这小小的奕王府,可不是委屈了?”   说到奕王府三个字时,贺琳琅带了些压抑的咬牙切齿,“陛下莫不是忘了,我们大颜是臣属国。宗主国的皇帝皇后来我们这小小的附属国微服私访,若是不好好接待,若是他们一个不开心,便要挥手攻下我们大颜可怎么是好?”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上了自己那独一无二的车辇,在路过贺缈时还不忘掀开车帘同她补充一句,“明日京郊有赛马,我以长公主的名义邀晋帝晋后去观赛,你……爱来不来。”   “!!”   贺缈眸光骤缩,一把松开星曜的手,脚下轻轻一点,猛地跳上车辇,同贺琳琅理论去了……   而被留在原地的星曜却是和谢逐对上了视线。   对上视线的那一瞬,星曜这十年来的怨气几乎是蹭地燃起一把火,在他眼底燎成一片火海。   原来是他,原来他就是那个让自己做了十年赝品的“星曜”。   星曜永远没办法忘记,从十年前的那一天起,他被师父逼迫着改名换姓,被迫去讨好一个口口声声对他唤别人名字的女子,被迫去迎合她的喜好,被迫穿黑衣,被迫喝那些治失忆的苦药……   而这些最初的厌恶却并不是痛苦,在他心里真正有了贺缈之后,他才彻底坠入了地狱,明白了什么才叫极致的煎熬。   看着喜欢的女子不断靠近自己,所有的亲昵所有的爱意,都是透过他奉献给了另一个人……   他冷漠,他刻薄,他从来没有回应,不过是不想成全“星曜”和“贺缈”。然而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故事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其实就已经失去了以自己真正身份站在贺缈面前的所有机会。   因为贺缈透过他看见的,永远是另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我没有存稿了   明天有没有更新都成了一个谜_(:зゝ∠)_   还有一个好消息   星曜要暴露了 第72章   贺琳琅知道贺缈会有反应, 但却没想到她竟然会跳上车辇找自己算账。   “你……这是做什么?”   贺缈黑着脸, 皱眉盯着贺琳琅,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贺琳琅, 你到底要做什么?!”   贺琳琅却压根不把她放在眼里, 移开视线,扯了扯嘴角, “还是那句话, 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替陛下尽一尽我们臣属国的本分罢了。”   “你能做什么?三番两次找谢逐麻烦的难道不是你?”   贺缈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谢逐的事,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帮你圆过去就算了。这一次义父义母若是出了任何差池, 贺琳琅,你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义父义母……”   贺琳琅冷笑了一声,“翻脸不认人陛下又不是头一回了, 两年前陛下不是还大义灭亲治了奕王叔的罪么?现在就算治我贺琳琅一个死罪, 又算得了什么?也是,陛下都认贼作父了,哪里还在乎我们这些前朝余孽?”   许是方才面见晋帝晋后又想起什么不好的记忆, 贺琳琅此刻已经有些失了分寸,话说得极为刺耳,甚至算是大逆不道了。   尤其是“认贼作父”,一听到这四个字, 贺缈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她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最后却还是没忍住。   “贺琳琅,”她蓦地起身, 一把揪住了贺琳琅的领口,狠狠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也骤然变得冷厉,“你也知道你自己是前朝余孽?你不要忘了,北齐于朕而言不过就是个前朝。前朝那些恩怨,你所谓的那些血海深仇与朕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   若放在平时,贺琳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哪怕再不悦也会闭口不言,可今日虽然明知自己已经激怒贺缈,她却还是压不下心头那股恨意,“贺缈!你是贺缈!是北齐的嫡公主,这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哪怕改齐为颜,你也依旧是父皇母后的亲骨肉,身上流着的是我们北齐皇室的血!”   “呵,北齐皇室?!”   贺缈突然讽刺地笑出了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北齐皇室可有一刻当我是嫡公主了?你的父皇你的母后,包括你的奕王叔,从我出生就是这样一双异瞳开始,他们可有一人记得我是亲生骨肉,是皇室血脉?”   说着,她手下微微使力,将贺琳琅往自己跟前又拉近了一些,眸底蔓开戾气,咬着牙关开口道,“贺琳琅,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认贼作父?你到底……有什么资格?”   “我……”   “你从小就是高高在上备受宠爱的长公主,锦衣玉食,尊贵无比。长公主殿下,一出生被亲生父母当做怪物,想尽办法烧死献祭的人不是你,流落大晋只能与乞丐为伍、从小就连米汤都很难喝上一口的不是你。长公主殿下,你知道吗?照顾我的奶娘,是在一个下了雪的冬日活活冻死的。而我,依旧毫无所知地在她的怀里躺了两天两夜……”   贺缈紧攥的手背已经隐约能看见些青色,眸光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长公主殿下,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可有一日挨过饿受过冻?你可有一日像老鼠一样被人驱赶到阴暗潮湿尽是毒虫的角落?你被人围在角落踢打过吗?你知道被人踢到何处最痛吗?你知道尸体在两日后会腐烂成什么样吗?你知道被冻死的尸体闻起来最像什么?你能想象在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怀里躺上两日是什么感觉吗?”   贺琳琅强撑了许久,终于在听到尸体这一段时忍无可忍,猛地推开贺缈,扭过头捂着嘴在一旁干呕起来。   贺缈却没有放过她,一把扣住她的肩又将她转了回来,眼里的狠厉渐渐被霜雪覆盖,又恢复了最可怕的沉寂,她冷冷启唇,“怎么,听不下去了?你只是听听而已。而从我记事起,日复一日包围我的就是这些你听也不愿听的肮脏和恶臭。但好就好在,我一直以为那些都是我该受的。八岁之前,我都以为我是罪有应得,我的这双眼睛!是我的罪!是我的恶!所以我承受的一切,都是活该!”   贺琳琅的神色变得有些痛苦,似乎想要安慰她,“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软软……”   听到这声软软,贺缈却露出厌恶的神色,甩开了她的手,“不要这么叫我!这是娘亲给我取的名字,你没有资格!你们都没有资格!我像狗一样像路人摇尾乞怜的时候,向我伸出手的那个人,是娘亲!是娘亲和义父救了我,贺缈早就死了,从他们救我的那一刻起,活下来的就是软软。贺琳琅,你倒是告诉我,什么叫认贼作父?谁是贼谁才是父?!”   贺琳琅哑然,低头不语。   贺缈移开视线看向车辇外,稍微平复了心绪,声音里已听不出什么波澜,“所以不要碰我的底线,不要再妄想对义父义母出手。”   车辇内突然陷入沉寂。   车外已经离开王街进了东市,两边传来熙熙攘攘的人□□谈声,将车辇内剑拔弩张的氛围稍稍冲散,   贺缈抬手掀开车帘,往车外看了一眼,刚要让车夫在路口停下,一旁的贺琳琅却又突然出声了。   “如果贺缈已经死了,那你为什么又把名字改回贺缈……”   贺缈的动作微微一顿。   “其实软软也已经死了,不是么?”贺琳琅抬眼看向贺缈,“从晋帝晋后为了平息北齐与大晋的战事,将你送回北齐的那一天,软软不是也被抛弃了吗?”   贺缈眸色一沉,却没有立刻出声反驳,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给她一个。   见状,贺琳琅张了张唇,低声喃喃,“的确,晋帝晋后救了你,是你的再生父母。可他们之所以救你,也是因为你不会损害他们的任何利益,救你不过是件芝麻大的小事,不过是满足他们高高在上济世救人那颗仁心的功德一件……而后来呢,后来齐晋大战,他们知道你是北齐苦寻无果的嫡公主之后呢?还不是将你这个异瞳拱手送回了北齐,以还大晋安宁?”   贺琳琅咬了咬下唇,“贺缈,你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无用时好吃好喝养着,有用时拿出来抵换大晋平安,甚至替他们做这大颜的傀儡君王。贺缈,你把他们当做再生父母,他们就真的将你当做亲生女儿吗?父皇要将你处死,而他们,他们明明知道你回北齐是什么下场,却依旧将你送回了盛京。父皇是凶手,他们又是什么?他们也是帮凶……”   “你闭嘴!”   贺缈猛地转回头低斥了一声,神色却有些狼狈。   贺琳琅难得露出了哀伤的神色,“你心里其实明白的,是吗?贺缈,你知道的。如果晋帝晋后把你当做亲生女儿,他们不会让你回大颜做这个傀儡女帝的……”   “没有人逼我,那是我自己要求的!”   贺缈突然激动地打断了她,“我曾是个不祥的弃婴被逐出这里,所以我要以女帝的身份再回来……我偏偏就要应证那个害我流亡的预言,弑父称帝!”   “这样不能改变你只是一个傀儡的事实……”   贺琳琅轻声开口,“无论你与晋帝关系如何亲近,晋帝都不会改变想要吞并大颜的念头。他如今让你做这个大颜女帝,不过是为了让大颜的臣民更容易接受大晋而已。迟早,迟早有一日,他会将大颜纳入大晋的版图……贺缈,我只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义父不会的……”   “借你及笄礼那日的意外,晋帝除掉了摄政的奕王叔。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奕王叔是无辜顶罪的吗?”   “……”   “还有独孤家,当初你即位后几乎被斩草除根的独孤家……贺缈,你可以恨父皇,我也不会怨你给了父皇致命的那一箭。但母后,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你。”   贺琳琅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你以为,当初父皇下令处死你,你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是什么人带你逃出盛京,是什么人护送你去了大晋?你以为,就是一个心存善念的奶娘而已吗?”   贺缈眸色一滞,看向贺琳琅。   贺琳琅摇了摇头,眉眼间闪过一丝悲痛,“不是的,是母后嘱托的。是母后冒着整个独孤家被牵连的危险,让那些人调包带你出宫,是母后将你送去了大晋……母后明明让舅舅暗中守着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遭受那些……我相信母后也不清楚。如果没有母后的坚持,你贺缈也不会站在这……”   想起母后被人逼死的那一幕,贺琳琅眼眶微红,只能扬起头闭了闭眼,“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母后都没有丝毫怨言,最后一刻还在劝我放下仇恨,好好辅佐你,不要再将这些事告诉你扰乱你以后的生活……”   贺缈沉默,眉眼间略微有一丝松动。   “那一天,你明明是可以救她的。”   贺琳琅垂下眼,喃喃着道出了自己的心魔,“你可以救她的……” 第73章   贺缈回到谢府时, 星曜已经不在门口了。   她本以为, 依照星曜的脾性, 见她丢下自己去追贺琳琅, 大概也就自行离开了。没想到听谢府的仆役说, 他竟是已经进了谢府,如今正在漪澜院。   贺缈越发觉得星曜转了性, 又生怕晋帝晋后因为从前的事刁难他, 所以脚下生风似的, 急匆匆就往漪澜院赶。   她对谢府熟悉得很, 也不用仆役带路, 一路直奔漪澜院而去,却收获了不少谢府下人诡异的眼神。   眼见着漪澜院就在眼前,贺缈刚要拐进院门, 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清冷嗓音。   “陛下。”   贺缈步子一顿, 有些僵硬地转过身。   只见廊桥那头,身着青衫的谢逐立在阴影中,压根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谢卿?”   见他立在那儿似乎没有走近的意思, 贺缈愣了愣。   “听说国师与陛下的婚事将近?”   “……”   贺缈心里一咯噔。   “臣虽然人微言轻,但毕竟担着凤阁首辅的名号,怎么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谢逐仍旧站在阴影中,嗓音听不出波动, 仿佛只是在闲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其实……”   贺缈一张唇,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突然变得沙哑,连忙清了清嗓, 有些慌张地从谢逐身上移开视线,“也是昨日匆忙定下的。”   她的声音很低很虚,也不知隔了几米开外的谢逐有没有听清。   沉默。   两人同时沉默,四周静得甚至能听见旁边池里鱼儿游动的水声。   半晌,谢逐的声音才从那头遥遥传来,听起来竟是比她的还要虚无缥缈。   “那真是要和陛下道喜了。”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还没等贺缈反应过来,他的背影已经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不知为什么,贺缈心口突然一疼,且那种绞痛愈发扩散,好似触到了最深处的痛点。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心口,手下将胸前的衣衫紧紧揪成了一团,甚至重重地砸了几下,朝想要将那种痛觉狠狠压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   “缈缈?”   从漪澜院一出来,星曜就看见贺缈正捂着心口迷茫仓惶地盯着一个方向。将眉眼间的阴郁散开,他疾步走了过来,扶住了站得有些踉跄的贺缈。   注意力被拉了回来,贺缈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心口的疼痛终于消减了些许。   她面色苍白,勉强朝星曜笑了笑,佯装轻松,“没事……你怎么出来了?我,我刚准备进去解救你……”   星曜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怎么被你说的,我刚刚好像是去了龙潭虎穴一趟?”   贺缈张了张唇,刚想要说什么,却见晋后气势汹汹从漪澜院走了出来,一眼看了过来。   “贺缈,你给我进来。”   “…………”   贺缈欲言又止,从星曜那儿抽开手,神色复杂地跟着晋后进了漪澜院。   - -   漪澜院院内。   “你想好了?”   晋后原本憋了一肚子话想要说,可见贺缈今日莫名的情绪低沉,又将那些到嘴边的话通通咽了回去,“真的想清楚,要嫁给那个星曜了?”   贺缈抿了抿唇,“娘亲不喜欢他?”   “不喜欢!”   晋后回答地斩钉截铁。   “为什么?”   “……”   晋后噎了噎,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不喜欢星曜哪一点,最后只想到了他那个坑货师傅,“因为东郭彦不是什么好东西,能教出什么好徒弟。”   贺缈低垂着眼想了想,“可娘亲,他对我来说很重要,他曾经救过我。那个时候,只有他……”   只有他没有放弃我,就连你们,也把我丢下了……   后半句她自然不会说出来。   晋后一愣,“他救过你?他什么时候救过你?”   她怎么不知道?这种发生在贺缈身边的英雄救美事迹,她没可能不知道啊?   “很早之前。”   贺缈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别开眼转移了话题,“娘亲,明日你和义父当真要去赴贺琳琅的约么?”   虽然方才已经与贺琳琅说开了,但她仍是不放心,她不希望晋帝晋后再在她的皇城里发生什么意外……当年的刺晋案不能再重演一次,大颜也再承受不起第二桩刺晋案了……   晋后也知道贺缈是在转移话题,但想着贺缈性子倔,对这星曜念念不忘了这么几年,想来也不是她一句话能劝回来的,便也作罢了。   “那丫头都亲自找上门了,难道我们还能拒绝不成?”   “不然,你们今夜便启程离开盛京吧。”   贺缈忧心忡忡,“赛马人多眼杂的,我不太放心。”   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若是就这么悄悄溜了,岂不显得我和你义父胆小如鼠,怕了她这么一个丫头片子?”   见贺缈仍愁容满面,晋后笑了笑,“小事,你放心。”   - -   盛京郊外,数百顶临时搭起的帐篷几乎布满了草场。   已经有不少青年换上了骑装,策马从草场边并不平坦的赛道上飞驰而过,意气风发地扬着短鞭,骏马嘶鸣。   郊外的赛马是盛京这个季节再寻常不过的一项活动,原本和三月三一样是与民同乐,可今日却偏偏因贺琳琅的临时起意,变得格外戒备森严。   昨日赛场便得了陛下的口谕,要在周边增派更多的人手。不允许平民百姓靠近。而其他入场的勋贵子弟也要一一核实身份,绝不能让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靠近赛场。   不仅如此,贺缈最后还是动用了锦衣卫,让他们暗中保护晋帝晋后。   陆珏对此事也十分看重,在贺缈面前立了重誓,不会让当年的刺晋案重演。   “参见陛下。”   贺缈来时,贺琳琅已经领着一众人候在那儿了。   “免礼,平身。”   贺缈抬了抬手。身边的星曜则是向贺琳琅行了个礼,“长公主殿下。”   晋帝晋后紧跟着也到了,是由谢逐一路引来的,众人又是一番行礼拜见。   贺缈的视线刚从晋后身上挪开,就对上了一旁的谢逐。   难得的,谢逐今日竟也换上了一身玄色骑装。他生得一副好皮囊,穿骑装也自是器宇轩昂,只是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眉眼间透着一丝疲乏和恍惚,像是一夜都不曾合眼……   许是察觉到贺缈在看他,谢逐缓缓抬眼,对上她的视线,眸底却是一片沉寂。   贺缈心口又是一痛。   像是被什么刺穿了一个孔,正飕飕地往里灌着冰冷刺骨的寒风……   她的手心开始冒虚汗,忽然被人从旁紧紧握住。   贺缈一惊,转头却见是星曜走上来拉住了她的手,定定地望着她,神色有些不自然。   “……走吧。”   贺缈回过神,连忙别开脸转身往主位走,手不自觉从星曜手中挣开。   已经坐下的晋后没有忽略这一幕,微微蹙眉,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揪了揪丈夫的衣摆。   晋帝顺着她的视线朝贺缈那里看了一眼,忍不住嘲讽,“别看了,你物色的金龟婿已经凉了。”   “……”   “我是不是早就说过你的方法行不通?”   晋帝难得有这种机会打压晋后,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晋后咬了咬牙,“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晋帝突然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虽然他也不喜欢星曜那古里古怪的臭小子,但毕竟和贺缈是两情相悦,他也不愿做个恶人硬是要拆散这对年轻人。但他的皇后就不一样了,一直都是个恶人……还引以为傲。   “软软为什么会喜欢那个臭小子,还不是因为被他救过一命?”   晋后仔细想了想,“谢逐不过是到的晚了些,若是也有机会救她一命,情势说不定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想给他制造机会?”   晋帝蹙了蹙眉。   晋后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看向一旁心神不宁的贺缈。   见人都到齐了,贺琳琅才拍了拍手,命人将两匹骏马牵了上来,一瞧便是最上等的良驹。   一见这架势,贺缈便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晋帝看着这上好的良驹,却是突然想起了前几日与谢逐商议的事,转向贺缈,“听说你前段时间有想过晋颜通商,甚至已经有了茶马互市的初步想法?”   贺缈一愣,第一反应便是看向下首坐着的谢逐。   毫无疑问,通商一事她只与几个近臣通过气,而这几日晋帝住在谢府,除了谢逐也接触不到旁人,想来定是谢逐将此事说了出去。可她明明已经说过,通商之事暂缓,谢逐怎么……怎么能直接越过她与晋帝商议?   他眼中可还有她这个女帝?   贺缈眸色沉了沉,却不好在这个场合驳晋帝的面子,“义父,此事容后再议吧。”   贺琳琅笑着接话,“是啊,今日不论政事。这两匹良驹是琳琅亲自挑选的,献给陛下和晋帝。听闻陛下的骑射也是晋帝陛下亲自教习的,若是晋帝陛下愿意赏脸,何不与陛下一起上场,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朕今日身子不爽,不宜骑马。”   贺缈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贺琳琅却仍是笑着看向晋帝,“晋帝陛下,您觉得呢?”   晋帝不以为然,“试试也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现在没有存稿了,所以可能不能定时每天发文了……   只能每天写多少发多少…… 第74章   晋帝自然能看出那良驹野性难驯, 显然是还没有完全驯服便被强行套上缰绳戴上马鞍牵了上来。按道理, 这样的马牵上来是十分危险的, 可贺琳琅偏偏献上这样的马, 无疑是存了让晋帝难堪的心思。   晋帝也不甚在意, 毕竟这种万里挑一的战马大多认主,若是想要据为己有, 本就要自己驯服。所以出于为君者的傲慢, 晋帝也想在众人面前露一手, 证明自己不输当年。更何况他征战沙场多年, 又怎么会害怕这区区一匹马?   得了晋帝的首肯, 贺琳琅又转头看向贺缈,“陛下既然身子不爽,那……”   “长姐盛情相邀, 朕哪里还敢拒绝?”   贺缈沉下脸打断了她。既然义父都应下了, 她在下面待着难道不是反而给了贺琳琅机会?自然是要硬着头皮上,才能知道贺琳琅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刚要跟着晋帝往阶下走, 晋后却是突然出声了。   “你咳疾刚好,和年轻人凑什么热闹?”   不顾晋帝的意愿,晋后愣是将他拉了回去,朝他使了个眼色, 低声道,“你一个老头子,在这出什么风头?能不能给年轻人一点机会?”   晋帝不悦地皱眉, 朝晋后飞了好几个眼刀,她却假装没看见似的,视线从下面坐着的谢逐面上扫过,顿了顿,“谢首辅。”   谢逐也不知在想什么,低头饮茶,仿佛没有听见晋后的唤声,还是一旁的明岩小声提醒,他才回过神,缓缓起身,“是。”   晋后往那两匹一直在原地踢踏着蹄子、似乎有些急躁的良驹指了指,“听说谢首辅也是文武双全,不知你可愿替我们陛下一试?”   贺缈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晋后。虽然她也不太愿意谢逐冒这个险,但想着谢逐武艺高强,若是让他去,不仅可保晋帝无虞,也有自保之力,便也没再多想点头默许了。   谢逐只愣了一瞬,便垂眼应下,“谨遵圣意。”   星曜攥着茶盏的手微微紧了紧,眼见着谢逐跟在贺缈身后往外走,他突然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下,起身唤道,“陛下。”   帐中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被拉回到了他这里。   星曜从案后走了出来,眉眼沉沉,“陛下方才不是说身子不爽么,既然首辅可以替代晋帝陛下,不知臣能否代替陛下上场?”   贺缈一怔。   - -   星曜是不会武的,也不能说是不会。当年从满城封锁里将她救出来时,星曜还是一个武功卓绝的高手。   只是后来贺缈再在东郭彦那里见到他时,他一身武艺已经全废了。想来也是,那时星曜为了救她被重伤,奄奄一息,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她怎么还能希冀着他毫发无伤的全身而退?   这也是贺缈经常会内疚的原因之一。   她自己也是学武的人,若是哪一天突然武功尽失,她也很难想象那种变成废物、手无缚鸡之力的感觉。所以这些年,她从不在星曜面前动武,更会避免星曜出现在这种场合。   若说普通的马也没什么,可贺琳琅进献的偏偏是还未驯服的烈马。   谢逐武艺高强自然能应付地过去,可星曜在这个时候要代替她上场驯马,那就是逞能了……   贺缈心里觉得不妥,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星曜,生怕触到他的痛处伤了心。   最后只能在主位上如坐针毡,视线一直追随着已经走到烈马跟前的两人,总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要发生。   晋后原本想要给谢逐制造机会的计划泡了汤,身边晋帝又低低地嗤笑了一声,惹得她有些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首辅大人,国师大人。”   牵着缰绳的两个将士朝谢逐和星曜行礼,随即互相看了一眼,也有些犯难,“两位大人……想要试哪一匹?”   两人皆是默不作声,脸色却都一致的难看。说起来他们都对今日的赛马毫无兴致,一个是被点了名被迫上场,一个则是另有图谋……   星曜率先走到那匹黑马跟前,盯着它看了好几眼,又伸手拍了拍架在它背上的马鞍。   见他动了手,似乎已经是选定了,谢逐便走向了另一匹白马,也踱着步绕了它一圈,仔细打量后才意识到这一匹的性子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暴烈,如果不出意外,应是很容易驯服的。倒是那匹黑马……   也不知星曜碰到了哪里,一旁的黑马突然受了惊似的,猛然发出一声嘶鸣,前蹄腾空扬起了头。   坐在帐内的贺缈惊得一下站了起来,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看来这马野性难驯……来人,先带下去……”   “陛下,首辅和国师还没说什么,怎么你倒是先替他们打退堂鼓了?”   贺琳琅也不知场上如何变成了这个情势,昨日被贺缈警告后,她其实已经放弃了要置晋帝晋后于死地的念头。   可即便是她没了杀心,但想让她恭恭敬敬地招待大晋帝后,那也是绝不可能的。所以她最初只是借驯马一事给晋帝一个下马威而已,怎么一转眼……   这里倒成了星曜和谢逐两个人的战场。不过这样也好,她倒是巴不得这两人斗得两败俱伤。   贺缈眉心紧锁,一个眼刀飞向贺琳琅,恨不得把她的嘴封上才好。   “朕说了,把这两匹马拉下去!你们是都要违抗圣命吗?!”   牵马的两个将士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赶紧拉着缰绳要退下去,却不料一直没有作声的谢逐却破天荒开了口。   “等等。”   谢逐径直掠过星曜,走到那匹仍有些不安分的黑马跟前,接过缰绳。   “国师若是有顾虑,这匹便交给我。”   贺缈眼皮跳了跳,刚要说什么,却见谢逐偏过头,遥遥地望了过来,神色不明,“如此,陛下便可放心了。”   “你……”   贺缈攥紧了手,暗自咬牙。   放心个毛线!放心他姥姥!他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那就承让了。”   出乎意料的,星曜竟是自发往后退了一步,欣然接受了谢逐的提议,转身接过了白马的缰绳,翻身上马。   两个将士面面相觑,一边不敢罔顾上意,一边也不好得罪当朝首辅和未来皇夫,最后还是只能向女帝投去求助的眼神。   都怪贺琳琅……   都怪这该死的两匹烈马……   贺缈纠结地眉头都能打结了。不祥的预感来得太过强烈,实在是让她难以忽视。她自然不愿这两人趟浑水,可现在……局面似乎并不在她的控制范围内,倒像是被什么人操控着偏离了轨道。   “不过是凑性助乐而已,陛下何必如此紧张,当真是关心则乱了。”   贺琳琅最见不得贺缈这磨磨唧唧的样,这星曜简直就像她的脑残开关似的,只要一摁开就和往常判若两人,一点君王的杀伐果断都没了。   贺缈心烦意乱,最后看了一眼已经扯着缰绳似乎得心应手的星曜,胡乱挥了挥手。   谢逐扯了扯嘴角,收回视线,眼底仅剩的那丝迟疑荡然无存。他也收紧手里的缰绳,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   与他预估的没有什么区别,黑马果然是个性子暴烈的,察觉有人跳上了马背,再次嘶鸣了一声,前蹄腾空,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和一旁星曜胯下温顺的白马形成鲜明对比。   贺缈压根就坐不住了,直接从主位上走了下来,死死盯着外面的烈马,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触上了袖箭机关。   只要苗头一个不对,袖中的短箭怕是就要正中那烈马的命门。   谢逐还算稳当,一只手紧紧抓着那绑在马头上的缰绳,另一只手揪住了马综,任凭黑马如何挣扎也没有松手,几个回合的较量后,黑马才终于减慢了动作,似乎平静了下来。   而一旁的白马虽也有些脾气,但在黑马的衬托下却变得格外温顺,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谢逐身上,就连星曜,也不自觉地往那里看了几眼。   又僵持了片刻,黑马才老老实实垂下了头,谢逐收紧缰绳,勒过马头。   贺缈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手心已经出了些细微的汗。   她转身想要坐下,一口气刚松下来,却听得身后黑马骤然发出一声惨厉的嘶鸣。贺缈猛地转过身,却见场上的局势瞬间发生了变化。   谢逐死死拽着缰绳,膝下夹紧了马腹,而黑马也不知怎的,竟是比方才还要发狂,四蹄腾空径直朝栏外飞奔而去。一旁的白马也因此受了惊,应和似的叫了一声,跟在它后面疾驰而过,想要将背上的星曜甩下来……   贺缈眸光骤缩,身形一动,就在所有人都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已经闪身冲了出去。   “陆珏!”   她厉声唤道,动作只有一刻的犹豫,下一瞬便是拂袖一挥,袖中短箭嗖地射出两支,一支正中落在后面的那匹白马。   白马中了箭,只勉强挣扎了几步便轰然倒下,陆珏飞身救下了马背上的星曜。而飞奔在前头的黑马却完全避开了贺缈的短箭,一下跃过了栏杆,冲出重围,朝山林里狂奔而去…… 第75章   帐内其他人也没料到竟会发生这种变故, 纷纷拥了出来, 就连晋帝晋后也疾步走近, 眉心拧成了结。   然而只有贺琳琅, 仍是有些懵然地站在原地。的确, 她是想用烈马给晋帝一个下马威,可却没想过是用这种发了狂的马。谢逐的功夫她是知道的, 若是连他都无法控制, 那这黑马似乎已经不是什么野性难驯那么简单了, 倒像是被下了药一样……   怎么会这样?这明明不是她吩咐的,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而马场上, 陆珏手下那些人也终于反应了过来,第一时间朝那发了狂的黑马追了上去。   糟了,谢逐还在马背上……   贺缈也完全变了脸色, 直接从一人手中夺过缰绳, 正要翻身上马追过去,却听得身后陆珏唤了一声。   “国师……你没事吧?”   贺缈动作一顿,这才想起星曜来, 一转头就见陆珏在后面扶着他,而他面色稍稍有些苍白,可右手却紧紧攥着,指缝间溢出一片殷红的血色, 顺着指尖缓缓流下,凝结的血珠落在地上,瞬间晕开。   贺缈咬了咬唇, 犹疑中脚下还是转了方向,朝星曜走过去。   “受伤了吗?”   她拧眉问了一声,下一刻却是抬眼看向陆珏,难得的疾言厉色,声音里像掺了冰碴子,“你还在这做什么?!”   陆珏愣了愣。   方才不是她叫的吗?虽然他没有保证国师毫发无伤,但好歹也只是伤了些皮肉啊……   贺缈却仍然瞪着他,竟像是恨不得给他一箭似的,“朕是不是说过……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这指挥使就不要做了!”   “!!!”   从女帝诡异的停顿中,陆珏突然醒悟过来,连忙撒开扶着星曜的手,瞬间消失在了贺缈面前。   应该没事的……肯定没事的……   依照谢逐的身手,就算是没有办法制住烈马,也一定能全身而退……她到底在担心什么?   想到这,贺缈眉心稍稍松了松,微微侧头,直到看着陆珏领人冲进了山林,才终于移开视线,看向星曜受了伤的手。   “这是……”   星曜垂下眼,缓缓张开手,手心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正在往外不住的渗着血,“被缰绳勒破而已,是我无用,连匹马都驯服不了,给陛下丢脸了。”   “你别这么说……”   贺缈心里不是个滋味,又突然想起什么,一个稍稍带了些凌厉的眼神穿过涌来的人群,扫向落在最后的贺琳琅,“是有人存心为之。”   晋帝晋后走到近前,瞧见星曜的伤势,又往谢逐冲出栏杆的方向看了一眼,面面相觑,脸色也有些难看。   他们的确想到贺琳琅是有别的企图,也知道那烈马是野性难驯,却也没想到竟是如此危险,就连谢逐都难以控制,若是晋帝刚刚一意孤行……   被贺缈那冷冰冰的目光扫了一眼,贺琳琅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来,勉强维持着面上的淡定,朝身边的人叱了一声,“太医呢?还不唤太医!”   说罢,才转向贺缈等人,抿了抿唇,最终屈膝跪下,“烈马难驯,竟发狂至此,幸好今日不曾伤及晋帝陛下,否则臣万死难辞其咎……还望陛下恕罪!”   晋后冷笑了一声。   贺缈心里一咯噔,忍不住攥紧了手。   想着今日万幸伤的不是晋帝,若没有临时换上谢逐,义父真的受了伤,义母又是个瑕疵必报的性子……   “陛下!”   远远的,陆珏突然驾着马疾驰了回来,那火急火燎的样子看得贺缈两眼一黑,隐约已经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陛下……”   陆珏跳下马,几步冲到贺缈面前也在贺琳琅身边跪下,欲言又止。   “……说。”   贺缈微不可察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声音开始轻微颤抖。一旁正被太医包扎手伤的星曜眸光闪了闪。   “谢大人……”   陆珏动了动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谢大人坠马,昏迷不醒。”   - -   谢府。   原本放晴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深浓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天际阴云密布,隐约传来轰隆雷声。   清和院内人来人往,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静得就连屋门被从内推开的声响都格外刺耳。   贺缈从里面走了出来,却没注意脚下,被绊了一个踉跄,幸好旁边的玉歌眼疾手快扶稳了她。   “陛下……”   贺缈攥紧了她的手,面上除了疑惑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怎么会这样?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谢逐怎么会坠马?他怎么可能会坠马?   贺缈脑子里一片混沌,就连看见迎上来的陆珏,都发不出什么脾气,只是盯了他好久,目光才找回焦点。   她张了张唇,有些滞涩地吐出两个字,“去查。”   “是!”   陆珏沉声应道,他也知道此刻再怎么请罪也无济于事,只有尽快查出此中蹊跷才能稍作挽回,于是不再多做停留,转身离开了清和院。   “如果……”   如果她可以阻止贺琳琅,如果她没有默许谢逐上场,如果她的短箭能再快一些……   可贺缈只说了前两个字,后头半句仍是被她咽了回去。   没有如果。   现实就是,谢逐被发狂的烈马摔下了马背,此刻昏迷不醒。而她,甚至在谢逐受伤的前一刻还在庆幸,庆幸是他代替了晋帝,庆幸避免了晋颜间的又一场动乱。   时隔多年,贺缈竟然再一次对自己的无能产生了毁灭性的厌恶。   “陛下,”见女帝显然是乱了心神,玉歌忍不住劝道,“太医自会尽全力救治首辅大人,您在这候了这么久滴水未进,还是先回宫等消息吧……”   贺缈摇了摇头,勉强那些乱七八糟、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中抽离,“立刻去长公主府传朕的口谕,即日起贺琳琅禁足,任何人不可随意出入长公主府。”   声音里透着些疲乏,但却已经恢复了女帝的理智。   “义父义母回漪澜院了?”   她看向玉歌。   “是……”   “去漪澜院。”   贺缈深吸了一口气。   对于大颜女帝而言,比起一个首辅的伤势,更加当务之急的其实是如何平息晋帝晋后的疑心和怒火……   贺琳琅折腾出来的烂摊子,她不得不替她收拾。   - -   漪澜院。   晋后一边照看睡得不□□稳的棠暄,一边皱着眉陷入沉思。   “在想什么?”   晋帝走了过来,微微俯身,探手在棠暄额上轻轻碰了碰,察觉没有先前那么高的温度眉头才稍稍松了松。   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低了低眼,小声嘀咕,“幸好今日没有带暄儿去……”   晋帝沉默,也知道她是想起了当初及笄礼发生的事。   晋后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暄儿和大颜果真是八字不合,每次来盛京都要遇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意外。”   “……因为只来了两次。”   虽然有些不合氛围,但晋帝还是耿直地揭穿了她。   晋后叹了口气,“可这些事为什么不能只冲着我们来,偏偏让暄儿遭罪……”   “今天可不就是冲着我么。”   晋帝再次戳破了她。   “可你不是好好站这么!”   晋后忍无可忍,瞪了他一眼。   说起来棠观可很是好运气,当初及笄礼上也不知那刺客是怎么想的,放着一个大晋皇帝不行刺,竟然对她这么个怀着身孕的弱女子动手,害得她受了惊,导致暄儿一出生就落了一身的病……而这次贺琳琅冲着他献上了烈马,竟又莫名其妙地被谢逐给挡灾了。难道说,真龙天子就是比旁人福气好?   想起今日还是自己提起让谢逐上场替代丈夫,晋后心情更是复杂。   “清和院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想起今日马场上的意外,晋帝却皱了皱眉,“你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么?”   “什么?”   晋帝刚要说什么,却听得有人敲了敲厢房的门。   晋后被转移了注意力,起身去推门。门一开,却见一眉眼清冷的妇人站在外面,周身都透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晋后一愣,“无暇?”   妇人面上的冷意稍稍收了收,“娘娘,您吩咐的事查到了。”   “既查到了,传信来就是,怎么你还亲自跑一趟?”   晋后连忙侧身让妇人进了屋,顺手掩上了房门。   妇人朝晋帝行了个礼,才转向晋后,郑重开口,“娘娘,属下去查了谢逐的底细。因为危楼的记忆已经被清除的没剩下多少,属下耗费的时间多了些。”   “无妨,”晋后急忙追问,“所以谢逐,果真是危楼的人?”   “是。”   妇人点头,“娘娘还记得当初护送软软回北齐,为首的是个十三岁少年么?”   晋后登时了然,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晋帝,又看向妇人,“我的直觉果然没有错。如今也不需要我替他找什么救美的机会了。我记得你那时和我提过,说这小子当初孤身一人九死一生护着软软从北齐逃出来。我还以为他当年已经没命了……”   “可娘娘,”妇人拧着眉打断了她,“属下当年一直没有告诉过您他的名字……后来属下自己都忘了。”   晋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他的名字……重要么?”   “重要,”妇人顿了顿,“他曾经的名字,也叫星曜。”   门外,正要抬手敲门的贺缈蓦地瞪大了眼。 第76章   谢逐曾经在死门的名号叫星曜?!   晋后也是一怔, 却是很快反应了过来, “同一个名字?”   同样的年纪, 相似的长相, 甚至是同一个名字。   她突然想起贺缈曾与她说过的, 星曜很早之前于她有救命之恩……   然而在她印象中,贺缈自回北齐后便再没遇上什么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若只是探子都不回禀的小打小闹, 又怎么可能值得贺缈记上那么久。更何况她说的时间点是很早之前, 那就必然是她在自己身边甚至还流落在外的时候。   这样的契机, 晋后左思右想, 怎么都觉得只可能发生在贺缈第一次被北齐追杀的关头。   “难道是星曜顶包了谢逐, 软软她一直认错了人?”   晋后立刻得出了结论。   “这怎么可能?”晋帝蹙眉,“星曜与谢逐有什么关联?怎么可能伪装成另一个人伪装了这么多年都毫无破绽?软软自己也没有察觉?”   晋后却坚持自己的想法,辩驳道, “危楼的记忆本就出现了偏差, 就算是你也不能记清和危楼有关的所有事,更何况是软软?而且你不要忘了,星曜的师父是东郭彦, 谁知道那个神棍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见晋帝晋后产生了分歧,妇人忍不住出声道,“娘娘,其实此事只要问过软软就什么都清楚了。”   晋后嗯了一声, 刚走到门前却是又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步子,转身摇了摇头, “不行,暂时还不能说……如今谢逐坠马昏迷不醒,能不能醒过来、醒过来又是什么状况尚未可知,我们若是这个时候告诉软软,谢逐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星曜,她能承受得了吗?”   闻言,屋内三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门外。   贺缈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脚下一个踉跄,连着后退了好几步,被一旁的玉歌扶住手臂。   玉歌隔得远一些,并未听清屋内的人在交谈什么,只能隐约听到首辅和国师的名字,但从贺缈大变的神色中,她也知道是有大事发生了。   “陛下……”   玉歌小声唤道。   “回宫!”   贺缈压抑着突如其来的恐惧感,猛地扭头朝漪澜院外走,说是走,其实却已是惊惶地小跑起来,步伐完全乱了。   谢逐不是义父的暗卫,而是她的师父无暇的手下,曾经的危楼中人。   十年前,他被义母安排,护送自己回北齐。   谢逐从前在危楼的名号就叫做星曜。   那个将她从北齐皇宫中救出生天的星曜……   是谢逐?!!!   贺缈面色惨白,一股寒意从脚底迅速窜上心头,在五脏六腑蔓延开来,让她的手脚都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她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最后甚至甩开了有些跟不上的玉歌,一言不发地冲出了谢府。谢府门外,从马场赶回来的陆珏刚刚好勒住缰绳,翻身跳了下来,却迎面撞上鬓发散乱有些狼狈的女帝。   “陛下?!”   陆珏惊了惊。   贺缈却压根顾不上他,从他手中夺过缰绳,脚下一点纵身跃上马,用力夹了下马腹,朝皇宫狂奔而去。   玉歌从谢府们内跌跌撞撞追出来时,贺缈的身影已经在王街那头消失了……   ——“怎么可能伪装成另一个人伪装了这么多年都毫无破绽?”   ——“软软自己也没有察觉?”   秋日的风已经萧瑟得透着些锋利,贺缈策着马越奔越快,风刃从耳畔狠狠刮过,刮得她两颊生疼,双眼也涨得模糊发痛。   她又想起方才晋帝的疑问,在她听来却成了狠狠戳中她痛处的质问。   毫无破绽吗?   怎么可能没有破绽?!!怎么可能!   她明明知道了谢逐十年前受过重伤,在晋齐边境奄奄一息才为谢夫人所救,重伤后不仅失忆还留下了雨天会有折骨断筋之痛的腿疾。她还知道谢逐来盛京是为了寻人,寻找的是叫做软软、还天生异瞳的自己……   不只有这些,还有其他细节。   谢逐身上那挥之不去的熟悉感,谢逐那与她师出同门的身手,以及谢逐手臂上的那道伤疤。   还有,还有……   还有谢逐那时想通通告诉她,却被她打断没有说出口的话。   那箱画!   “陛下!”“是陛下!”   皇城门口的守卫见有人策马擅闯皇城,本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见马背上的人是女帝,连忙侧过身,纷纷让开路。   贺缈就这么一路奔回了寝殿,猛地收紧缰绳,□□的马嘶鸣一声,一下扬起前蹄。   她松开缰绳,翻身下马,却像是被摔了下来,腿一软,竟是“扑通”一声跪下,膝盖重重磕在了鸾台的台阶上……   “哎哟我的陛下!”   闻声从鸾台出来的薛显吓了一跳,连忙扑了过来,“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他们在宫中也听说了京郊发生的事,虽也有些意外,但此刻更让人意外的却是女帝的反应……   钻心的疼痛传来,贺缈扶着膝缓缓起身,额上沁出些细微的汗珠,脑子里却全是谢逐这些年是不是都是这么痛过来的。   “薛禄……薛禄!”   她哑着声音唤道。   跟在薛显身后的薛禄慌张地应了一声。   “画……谢逐的画……”   贺缈一把揪住薛禄的衣领,将他从后头扯了出来,一下扯到自己跟前,声音听上去虽有些虚弱却带了几分咬牙切齿。   画?   薛禄反应还算快,登时就想到了当时被他悄悄收起来的那箱首辅大人的画,“奴才,奴才这就去拿!”   当那熟悉的箱子被摆在面前时,贺缈伸出的手都在颤抖。她屏退了殿内所有人,一个人抱着箱子躲进了角落,小心翼翼地打开箱盖,仿佛里面装着什么一碰即碎的东西。   “咔——”   箱盖被掀起,一股沉郁的灰尘气息瞬间弥漫开。   和当初她让薛禄拿出去丢掉的时候一样,画轴仍是叠得满满一箱,甚至连堆叠的形状顺序都不曾变过。   贺缈拿出最上面一卷,缓缓展开,是她那日看过的红衫素裙那幅画像。   想起那日自己对谢逐说过的话,贺缈攥着画轴的手紧了紧,随即将它在手边放下,又拿起另一卷展开。   是当初在谢府她扮成青阮时的样子,只不过画中的双眼依旧是异瞳。   又拿了几幅她青阮的画像,贺缈终于看见了一幅她十年前模样的画像——女孩一身白色袄裙,外面罩着红色氅袍,头上扎着两个小髻,小脸半掩在那一围毛领下,低头捣鼓着手里精巧的九连环。   九连环……   那红得晶莹剔透的九连环刺得贺缈眸光微缩。   下一刻,她像是发了疯似的,将箱子里的所有画都倒了出来,在地上通通展开,出现了数十幅“软软”的画像。眼上覆着白纱的女孩在雪地里抬起手中的弓箭,被少年拼死救出北齐皇宫,深林中替少年包扎伤口……   一幅幅画和她记忆中渐渐模糊的场景完全对应重合,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贺缈怔怔地看着那满地的画像,面上露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色。   这么多年,她所做的一切一切,竟是全都……错付了?   她果然是全天下,最讽刺最混账最该死的蠢货。   “吱呀——”   殿门突然被从外推开。   直到视野里出现了熟悉的玄色衣摆,就快要窒息的贺缈眼底亮起来一丝光。她缓缓抬眼,却对上了星曜的视线。   星曜眼底一片幽邃,浓地化也化不开,却透着些心如死灰的寂灭。   贺缈眼底仅剩的那一丝光也熄灭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漠然。   “……他是星曜,那你是谁?”   “我是谁?”   星曜自嘲地嗤笑了一声,“陛下希望我是谁,我就是谁。从前陛下希望我是星曜,我自然就是星曜。”   贺缈低下头,双肩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就连撑在地上的手也开始打颤,喉咙里却隐约发出带着些哭腔的笑声。   “我希望……我希望?”   她猛地站起身,抬手掐住了星曜的脖颈,手下几乎用了八成的力,让星曜的面色瞬间涨红,也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   “你知不知道我们从前经历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他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你知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你凭什么……”   贺缈通红着眼,眉眼间的恨意近乎在星曜心头扎了无数个血窟窿,“你凭什么偷走他的名字!”   偷走名字?   星曜仿佛并不在意自己此刻的处境,有些可悲地笑了起来。   原来她也知道,自己偷走的只是个名字而已。   有那么一刻,他的质问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为什么承受这一切的偏偏是他?为什么最后被所有人唾弃的只是他呢?师命不可违,圣意不可违,从头到尾都不重要、从头到尾都能牺牲的只有他而已……   他甚至想问贺缈,为什么她没有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就识破一切,如果她能尽早拆穿,他不会爱上她,更不会陷入师父精心布置的这场荒谬而可悲的局。如果她能识破,他仍会是大颜的国师,但却是一个永远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悲剧,都不会发生。   星曜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最后启唇的那一刻却是反悔了。   “我不过是个卑劣无耻的窃贼,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贪心不足,是我故意混淆视听,是我策划了一切……任凭陛下处置。”   “你……”   贺缈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手下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却被骤然闯进来的薛显打断。   “陛下!首辅,首辅大人……”   薛显被殿内这可怕的景象吓了一跳,惊得立刻垂头伏跪在了地上。   贺缈手下一松,蓦地转过身,眼底的血色还未消散,“说!”   薛显忐忑地咽了咽,“陛下,太医回报……说首辅大人已经醒了。只是腿疾复发,可能……”   他抬眼看了看贺缈的脸色,“可能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腿疾复发是小事 不要大惊小怪 不要给我寄刀片   我不背锅   我是亲妈   导演:谢逐   编剧:谢逐   谢谢。 第77章   玉沧。   江边起了雾, 一直蔓到了与大晋交界的山野。林间白茫茫的一片, 雾霭深处, 隐隐绰绰现出木屋小筑的轮廓。   “吱呀——”   一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突然推门而出, 脚下松松地趿拉着木屐, 鬓发灰白,乱糟糟地盘成了一团, 随意插了支木簪。   他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睡眼惺忪地朝四周看了几眼, 似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面色微微变了变。   他扭身冲回屋里, 旋开窗边的暗格,现出一做工极为精致的星象仪。他俯身凑近,仔细端详了几眼, 突然不解地“噫”了一声。   “这是……哪个蠢货动的手脚?”   他拧了拧眉, 开始小声埋怨,“走得好好的一步棋,就这么废了……”   顿了顿, 他又看到些什么,眉心一展,自我开解似的将星象仪往回一推,阖上了暗格。   舒了口气, 他捻着胡子站起身,朝窗棂外的雾霭看去,喃喃自语, “罢了罢了,一步棋走了这么多年,废了也不可惜。”   双眼微微眯起,“若是能达到一样的目的,这步棋废了又如何?”   ——   长公主府。   贺琳琅虽知道自己捅出了篓子有些心虚,但在听到禁足的口谕时还是怒火中烧。   若真是她做的也就罢了,可今日之事的确与她无关,她贺琳琅何时替别人背过黑锅?贺缈竟也查都不查就禁了她的足,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替晋帝晋后出气!   可想着如此一来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便只能忍了。也幸好,出事的只是谢逐,既不是对贺缈有再造之恩的义父义母,也不是她放在心尖上碰也碰不得的星曜……   “公主!”侍女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锦衣卫,锦衣卫来了!”   贺琳琅正在用膳,被这阵仗惊得愣了愣,“来便来了,左不过是走个过场。这么大惊小怪地做什么?”   “殿下……锦衣卫的陆大人是奉命来查抄公主府的!说是陛下问罪于您,将您贬为庶民!”   “什么?!”   贺琳琅猛的站起身,一下带倒了身后的凳子。   陆珏来之前就知道这差事不好做,果然,长公主府尚未查出些什么,贺琳琅便已经气势汹汹地站在了他面前,冷着脸重复,“本宫要见陛下。”   陆珏坚定地守在门口,巍然不动,“陛下恐怕不愿再见公主。有句话,陛下让微臣转告给殿下。”   他顿了顿,“既然说了那么多也没能阻止你,那么此生也再不必相见。我只当没有你这么一个长姐。”   “你放肆!!”   贺琳琅怒急,“陆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本宫犯了何罪你凭什么这么对本宫!”   陆珏神色淡淡,倒也没有露出什么小人得志的样子,“陛下一直命臣追查南巡之时的行刺之人……”   “那与本宫有何关系?!你莫要信口雌黄诬赖本宫!”   “难道说,当初派人伪装山匪行刺陛下的不是殿下?”   “……”   贺琳琅一噎,哑口无言。转而却又连连摇头,也不知是真如此想还是在自我安慰,“无论如何,本宫都是她嫡亲的长姐,唯一的亲人,贺缈不可能这么对本宫……不可能!”   陆珏抿唇,居高临下地看着贺琳琅,神色莫名多了丝悲悯。   他挥了挥手,让身后人展开了女帝亲手写下的圣旨,“长公主殿下,您还不清楚吗?于陛下而言,血浓于水是最无稽的四个字。更何况,您伤了她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   贺琳琅眸色一凝。最重要的人,谢逐?这些都是因为谢逐?   - -   谢府。   重新回到清和院时,贺缈竟是有种天翻地覆的恍惚感。虽然只是从天昏到夜深,却仿佛过了十个年头那么漫长。   她立在清和院外,怔怔地望着院内乱成一团的下人发呆。   夜风吹过,拂过她后背稍稍有些汗湿的衣衫,再黏回肌肤时透着些彻骨的寒意,似乎是在提醒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此刻清和院里躺着的那个人,哪怕没了记忆也从未放弃寻找她的那个人,才是她这十年来应该放在心尖上的人……   而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将十年里的所有缱绻爱意都付与另一个人。在他不远千里终于来到她身边时,她疏远他,怀疑他,伤他,甚至今日又害得他可能再次沦为废人。   贺缈,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陛下,首辅大人已经醒了……您要不要进去看看?”   玉歌小声提醒。   贺缈“嗯”了一声,可脚下却仍没有挪动步子。她止不住地害怕,止不住地露怯,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谢逐,如何面对她错过了十年的星曜。   直到这一刻,贺缈才发现自己变了。   这十年,星曜已经将她所有一往无前的胆气和任性都磨灭得一干二净。而她耗尽了气力,此刻站在真正的星曜门口,却已经不是从前的软软了。   可当初面对一个凭空出现的假星曜,她尚且能不顾一切地飞蛾扑火,又怎么能在找回真正的星曜时止步不前,怯懦退缩?   想到这,贺缈眸光坚定了些许,攥紧手提步朝清和院内走。玉歌连忙跟了上去,她一直待在谢府,只知道长公主被贬为庶人,还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但瞧目前的势头,她也算明白了,首辅大人在陛下心中大概是占了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分量……   清和院内已经从最初的杂乱无章恢复了秩序,在太医院几位太医的嘱咐下,姜奉领着下人,取药的煎药的,还有从屋内收拾完东西出来的。   叫贺缈来了,姜奉连忙停下手头忙活的事,迎了上来,“陛下。”   “……他怎么样了?”   贺缈收回视线。虽然太医已经同她仔细说过谢逐的状况,但她却仍是多问了一句。   姜奉有些犹豫,“大人腿疾复发,醒来后发现双腿无法动弹所以发了脾气,如今已经安定下来了……陛下要此时进去么?”   打从心眼里,姜奉是不想让贺缈此刻出现的,生怕她这个一切的“源头”又刺激了谢逐。   贺缈摆了摆手,示意姜奉继续做自己的事,才下定决心似的推开主屋的门。玉歌自觉的止住步子没有再跟进去,而原本在屋内的明岩见贺缈进来了,也不情不愿地抹了一把眼泪,起身退了出去。   “砰——”   屋门被阖上。   随着这一声响,外面所有响动仿佛被隔绝,屋内静得可怕。   贺缈的长睫颤了颤,抬眼便对上了屏风上映着的人影——卧坐在床榻上,长发披散,自肩侧垂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透着一股莫名绝望的颓丧。   她眸光微动,敛了敛面上的戚然,终于绕开屏风朝床榻边走去……   谢逐似乎是察觉出了她的靠近,又像是没有察觉,只是纹丝不动地保持着那个低着头卧坐的姿势,手隔着被褥搭在膝上,虚握成拳。   她走到床边,也顾不上什么女帝的仪态,膝盖一弯竟是直接在床下的踏板上坐下,仰头看向谢逐。   “……谢逐。”   她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唇,哑着嗓音唤了一声。   谢逐终于有了动作,搭在膝上的手骤然攥紧,似乎是在极力强忍着什么,那垂在贺缈眼前的发梢也随之打着颤,看得贺缈心口一窒。   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手覆在谢逐那露出青白之色的手背上,却惊觉掌下一片冰凉。   “没事的……太医说你只是腿疾复发,暂时没有知觉而已……我已经派人去民间求医了……不会有事的。”   她勉强稳住了声音里的波动,眼底却是一片酸涩。贺缈连忙垂下眼,甚至不敢再去看谢逐的表情。   闻言,谢逐突然低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听得贺缈头皮发麻,心头一震,她有些慌张地抬眼,只见谢逐果然缓缓侧过了头,朝她看了过来,半边脸陷在阴影中辨不清神色。   两人的视线交错,贺缈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   “第二次了,”谢逐定定地看着她,薄唇微启,深黑的眼眸怎么也看不到底,眉眼间凝结着霜雪,“我又一次成了废人。”   “!”   听他的语气和口吻,贺缈一愣。   谢逐从她掌下抽开手,缓慢地俯身,将手探向她,顺着她的鬓发一路往下,在她的眉眼间细细描摹,最后落在她略有些干涸的唇上,“软软,我又因为你成了废人……怎么办?”   软软……   贺缈心头重重一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面上不知是惊喜更多一些,还是慌张失措更多一点。   这不是谢逐第一次如此唤她,可这一刻,她却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星曜回来了。   真正的星曜,回来了。   “你……都记起来了,是吗?”   贺缈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神色怔忪。   谢逐眸色深深,唇角淡淡地勾了勾,眉眼间却蕴着化不开的阴戾,“是。”   全都记起来了,那些在危楼里生不如死的记忆,曾经唯一温暖过他甚至让他愿意付出一切的记忆……   丝毫不落地记起来了。   他终于找回了完整的自己。 第78章   “对不起, 对不起……”   被谢逐那样的眼神看得心如刀绞, 贺缈慌忙垂下眼, 突然不敢再直视他, 只是低着头不住地喃喃, 除了对不起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软软。”谢逐凝视着她,眼神却变得越来越痴缠, 与此同时, 眉目间的戾气也愈发深重。   说着, 他掀开膝上的褥子, 捉着贺缈的手腕探向自己毫无知觉的膝盖, “你看看这双腿……”   贺缈手下刚碰到那冰冷僵硬的膝头,却又被扯开,移向了他的手臂。谢逐宽大的寝衣衣袖因抬起, 往下滑落了些许, 露出她曾经见过,记忆深刻的一道伤疤。   “这些疤痕……”   谢逐转而握住她的手指,让她的指尖触向那道浅浅的痕迹。贺缈连连摇头, 一边低喃着对不起,一边想要撤回自己的手。   “还有这里!”   谢逐没有如她所愿地松开手,反而越发攥紧了她的手,猛的将她拉向自己。跌坐在床边的贺缈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拉起, 被迫半直起了身,手掌在谢逐强硬的控制下,紧紧贴在他的胸前。   隔着那单薄的寝衣, 贺缈甚至能感受到掌下那颗心脏沉稳而有力的跳动,只不过温度却是冰凉的,寒意直接从她的指尖向上蹿,顺着血液蔓延开来。   “这里的伤,才是最痛的。”   仿佛被什么打开了记忆的缺口,谢逐骤然松开了她的手,缓缓向后撤开了身,毫不留恋的,眼里的炽热也渐渐消退,只剩下死一般的冷寂。   那扯着她的力道一下消失,贺缈蓦地跌回了地上,目光失神地落在自己手上。   “你知道危楼死门是个什么样的地狱吗?”   他靠回床头,与贺缈拉开距离,从她面上移开视线,口吻冷淡地启唇,仿佛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故事。   “从记事起,我就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苟延残喘。每天睁开眼等着我的,是随时随地会从机关里射出来的暗箭,是睡梦中可能在颈项间越缠越紧的毒蛇,是不知何时会被身后人捅一刀的自相残杀。在那里,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走出去。而我,是那个地牢里,唯一一个孩童,也是唯一活着走出来的那一个。”   那种想要活下去的欲望,那种求生的本能,是从他可以开口说话时,就深入骨髓、刻在灵魂深处,日日夜夜无法摆脱的意志。   活着,就是为了活下去。   这就是他的全部。   他孤身一人,踏着数十人的尸体,双手沾满鲜血地从那个地牢里走了出去。   他成了危楼死门最小的杀手,他成了死门门主的亲传弟子,他有了星曜这个名字,他被派去保护一个女孩。   然后,他看见了光。   谢逐的眸底掠过一丝波澜,却转瞬即逝。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   他的嗓音没有什么波动,可听在贺缈耳里却是掀起惊涛骇浪。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危楼的存在,第一次知道谢逐的过去……   这是她十年前都不曾知道的秘密。十年前,她只知道“星曜”身手了得,却从来不知道他这样的身手从何而来。甚至在她的印象里,那个救她护她的星曜,是个温柔的人,是个善良的人,是她在那样的噩梦里唯一的光。   原来,这样的星曜只是于她一个人而存在吗?   “星曜……”   她的眸光突然有些湿润。   谢逐突然垂下眼看向她,面上闪过一抹自嘲,“你也是这么叫他的?”   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调,甚至是这样在摇摇欲坠的眼泪。   “多可笑啊,”他扯了扯嘴角,“我拼死也要救下的人,却连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都无法分辨。”   “不是,不是这样的,不是……”   贺缈急红了眼,连忙直起身,拉住谢逐的衣袖,一边不住地摇头一边艰难地开口。   “所以为什么是你,贺缈?”谢逐恍如未闻,“为什么从头到尾都只是你……”   “……什么?”   贺缈懵了懵,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却仍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逐垂眼。   或许他是个偏执的人,但凡认定了一个人,就可以为她付出一切。   十年前,那个人是软软。但从今往后,为什么一定还是贺缈?为什么是非她不可?难道一定非她不可吗?   “陛下,”他突然变换了称呼,疏远地从贺缈手中抽开了衣袖,“大颜并不需要一个废人首辅。臣欲致仕归乡。望陛下允准。”   贺缈如遭晴天霹雳,彻底僵在了原地。   - -   短短几日,接连发生的几件大事让整个盛京城的风向完全变了。   先是首辅坠马受了重伤,后是深受女帝宠信的长公主贺琳琅被废为庶人,再是本已与女帝要定下婚事的国师被下诏狱,却又意外被人从诏狱中救走,紧接着便是女帝下了追捕令,在整个大颜和大晋范围内追捕国师星曜和前国师东郭彦。   民间无法得知这些事件背后的真实原因,然而,仅仅是最基本的,将这些事一一串起来,便已经够他们捕风捉影,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版本的小道消息了。   最靠谱的猜测是,长公主联合国师想要置首辅大人于死地,却被女帝察觉,因此失了圣心。   而最不靠谱的猜测则是,已经是准皇夫的国师其实与长公主殿下心意相通,只是碍于女帝淫威无法终成眷属,于是策划悄悄私奔,却被女帝当场捉奸……   如此一来,不管是哪个猜测,星曜的拥众数量都瞬间缩减,而谢逐的势头,则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鼎盛时刻,甚至比他初来乍到时声望更盛。   毕竟在支持谢逐的拥众那里,之前皇宫里已传出国师要与女帝成婚的消息,让她们差点没心梗而亡。而此刻,最大的对手已是大厦倾颓,彻底失去了竞争力。更要不知道来源的消息称,首辅虽身受重伤,甚至向女帝请辞要归乡致仕,可女帝却说什么都不愿让他离开。于是,谢逐的拥众终于扬眉吐气,若不是还不清楚谢逐的伤势,她们怕是早已在各地暗中狂欢。   有关谢逐与女帝的话本又开始像雨后春笋一样多了起来,类型繁多,情节各异,然而却没有一本,与真实状况相符……   贺缈突然惊醒,猛地坐直身。   不过是伏案午憩了片刻,她的额上已经沁了些汗珠,就连后心的衣衫也被冷汗浸湿。她定了定神,下一刻便着急地站起身,拂开玉歌从旁伸出的手,走到门前一把拉开门唤道,“薛禄!”   正在打瞌睡的薛禄惊了惊,连忙转身迎了上来,见贺缈这幅样子,瞬间反应过来,了然却又无奈地回答,“陛下……无事发生。”   贺缈却仍是不相信,重复道,“真的无事?陆珏没有来过?”   薛禄应道,“陆大人不曾来过,谢府一切安好……也没有人出入。”   “……”   贺缈稍稍缓过了神,胡乱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殿内。   三日了,已经连着三日了,尽管已经命陆珏带人在谢府周围严严实实地把守,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回报,但每当她闭上眼,她眼前浮现的都是谢逐用那样疏离而冷淡的神情告诉她,他做不了大颜首辅,他要离开盛京……   他不要她了。   “陛下,方大人求见。”   薛显在外通传了一声。   方以唯进来时,见到的便是在书案后支着额,眼下一片乌青,疲惫不堪的女帝。   这几日,她是眼睁睁看着女帝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颓丧。长公主的事她了解,定是因为惊马一事。国师与女帝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只知道如今不能再在女帝面前提“星曜”两个字。而谢府发生的事她虽不知前因后果,但对谢逐请辞致仕的消息也略有耳闻……   “参见陛下。”   方以唯眼观鼻鼻观心,将手中的奏章呈上。   她今日是来通报女学推行一事的,此事原本已经被搁置了,也不知怎的,这几日又被女帝想了起来,还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了上头。首辅受了伤,女学和女科的推行自然全都落在了她头上,而她的上司周青岸,也没有好到哪儿去,首辅之前操心的晋颜通商之事,直接就被交给了周青岸……   方以唯想,这大概是女帝为了挽留首辅所做的努力。   可为什么……遭殃的是他们?   “陛下,您也要多注意身子……”   见贺缈支着额皱了皱眉,似乎是在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方以唯忍不住小声劝慰。   贺缈嗯了一声,下一刻却合上奏章和她谈起了女学增科的正事。这样的劲头,仿佛让方以唯重新看到了当初的女帝,当初没有首辅也没有国师,蛰伏却不肯认输的女帝。不论是为了什么,但至少这样的女帝让她又看到了希望。   两人正在殿内商议政事,殿门却突然被薛禄推开,陆珏连通传未通传,便径直走了进来。   “陛下。”   贺缈在看见陆珏的那一刻眸光骤缩,手中执着的笔蓦然被折断,声音一出口,就连方以唯都能听出里面的轻微颤抖,“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了,抱歉。   明天大概没时间码字了,请假一天。 第79章   见贺缈是这样的反应, 陆珏愣了愣, 随即却立刻回过神, 连忙开口道, “陛下, 是大晋……不是谢府。”   贺缈攥紧的手微微松了松,掌心的断笔落在桌上。   “不是谢府?”   “谢府并无异动, 是大晋。”   陆珏垂首道, “大晋……新皇登基, 太子棠昭即位。”   贺缈怔了片刻, 才勉强反应过来陆珏说了什么。虽然早就知道晋帝晋后的打算, 可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她还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竟然这么快?晋帝晋后才刚从盛京离开,那边棠昭即位的消息这么快就传来了。想来晋帝是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了, 离开前的最后一手就是来盛京嘱托她。   想起晋帝晋后离开前所说的“时机到了”, 贺缈仍是不解,他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难道错过时机就再去不了?   “……知道了。大晋新帝即位, 大颜理应遣使者前去恭贺,礼部着手准备吧。”   贺缈低眼,却是松了口气。   方以唯应了一声,正要退出去, 却见陆珏仍站在原地紧皱着眉,似乎还有什么事想要回禀。   贺缈也察觉到了他的迟疑,“还有什么?”   陆珏面露难色, 竟是朝一旁的方以唯看了一眼。方以唯被这莫名其妙的一眼看得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开始回想自己最近做了什么竟然会被锦衣卫指挥使这样看……   陆珏开口道,“是之前泰江行刺一事。”   以为他只是顾虑在方以唯面前谈及此事,贺缈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无妨。”   闻言,陆珏也不再多想,将自己查到的一一回禀,“臣暂时还未发现泰江那些刺客与靖江王的关系,但臣已经查到泰江沉船前,船上有人做了那些刺客的内应。”   “内应?”   贺缈微微蹙眉,“可查清是何人了?”   陆珏颔首,又朝正在皱眉思索的方以唯瞥了一眼,随即启唇,“臣怀疑……是世子。”   “什么?”   贺缈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以至于听错了陆珏所说的话。   而方以唯也是一惊,蓦地转眼看向陆珏,“世子?陆大人说的是宁……”   “是宣平侯世子宁翊。”   陆珏沉声道。   - -   从鸾台偏殿出来时,方以唯还有些神思恍惚,陆珏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堪堪回过神,“陆大人?”   在殿外的梁柱边停下步子,陆珏转身朝向她,面色稍稍有些凛然,“方大人,宣平侯世子一事尚未有定论,还要请大人守口如瓶,以免打草惊蛇。”   “……自然。”   方以唯不自然地扬了扬唇,故作轻松地挑眉,“陆大人也知道,我与宣平侯世子结下的梁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难不成还会给他通风报信不成?更何况事关重大,若世子当真有不臣之心,我效忠陛下,当然与陆大人是一条心。”   “如此便好,”陆珏面色缓了缓,敛了眼底的疑虑,“我还有几桩案子要查,先行一步。”   方以唯嗯了一声。   陆珏从她面前走过,却在走下台阶时又顿了顿,“方大人,尽量离世子远一些,莫要惹祸上身。”   “……”   方以唯怔怔地站在原地。这话怎么不早些说呢?   “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竟在这里躲懒。”   身后传来一熟悉的男声,虽然一如既往带着些嘲讽的语调,却已然少了些冷意。   方以唯回身,只见周青岸立在她身后,神色淡淡,漫不经心地朝陆珏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陆珏?”   “是,陆大人也来见陛下……”   想起正事,方以唯走向周青岸,“陆大人方才向陛下回禀,大晋新皇登基,陛下让礼部开始筹备遣使一事。”   周青岸抬手支额,无奈地闭了闭眼,“果然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是啊。”   方以唯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正要转身往回走,却又被周青岸唤住。她不解地回头,却见向来冷言冷语的周青岸竟是意外有些支吾,“过几日浮翠山的赏菊宴……你可要去?”   方以唯一愣,神色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浮翠山的赏菊宴……前几日宁翊以“救命之恩”要挟她同去的,正是浮翠山赏菊宴。   见她面露犹疑,周青岸眸光微微有些闪躲,他轻咳了一声别开眼,“这几日凤阁政务繁重,若是能去浮翠山散散心,也免得在宫里憋出病来。”   又看了方以唯一眼,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你若是不得空便算了。”   “去。”   方以唯似乎终于想清楚了,抬眼看向周青岸,点了点头重复道,“下官便与大人同去。”   周青岸眉心一松。   - -   谢府。   贺缈在鸾台处理完政务,便又换上便装赶回了谢府。   她如今出入谢府已是家常便饭,除了每日必要回宫上朝和处理一些要紧的政务,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住在谢府,生怕一时不察就让谢逐从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而宫里宫外的人,其实都对此事心知肚明,但却也不敢嚼半句舌根,生怕在这个关头触了女帝的霉头。   与前几日不同,她今日一踏进谢府就觉得有哪里出了岔子,府内的氛围似乎有些变了。   要知道,谢逐如今不良于行,平时就算出屋也须得有人推着四轮车,所以他便成日将自己闷在清和院,压根不愿出门让旁人看见自己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这就导致清和院,乃至整个谢府的气压都异常低,下人连高声说话都不敢。毕竟所有人都已经敏锐地察觉出,此时此刻的谢逐已经与从前那个温润和善的首辅大人不一样了……   可今日,她往清和院走的时候却路遇了好几个下人,面上的紧张之色舒缓了不少,就连步伐都轻快起来。   贺缈也不由自主地松展了眉头,想着今日谢逐的心情定是不错。   果不其然,她刚走到清和院外,竟是意外听到了久违的笑声。闻声,她也连忙调整了一下面上的表情,扬着唇角走了进去,然而刚一脚踏入清和院,她的笑容就僵硬在了唇边……   院内。   一身玄衣的谢逐背对着门口坐在四轮车上,长发未束未簪,任由它披散在身后,却已经没了前几日的病态。明岩站在他身后,双手护在四轮车的把手上。而他身前,一个青衣女子娇娇婷婷地立在那儿,眸光似水,笑靥如花。   谢妍?!   那个倾慕谢逐多年的谢妍!   贺缈蓦地瞪大了眼。   就连玉歌都察觉出了一样,只觉得身边的女帝瞬间开启了一级防御模式,浑身的刺都一下立了起来,让她都不敢太过靠近……   然而偏偏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扑过来。   就在贺缈拔腿要冲进清和院,身后却是突然被一股力道撞了撞,随即被人环住了腿。   “方姐姐?!”   听到那熟悉的童声,贺缈浑身的刺骤然一收,懵然低头,对上了一双澄澈单纯的眼睛,“阿芮?”   “方姐姐!果然是你!”   谢芮扬起头朝她笑。   听到门口的动静,院内几人终于朝这边看了过来。   对上贺缈的视线时,谢妍面上的笑意突然冷了冷,眉眼间显然也现出了锋芒。谢逐也转过了头,面上破天荒还残存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这久违的笑意倏然闪过,却是一下刺痛了贺缈的眼,让她心口止不住地漫开酸涩感……   “阿芮,不得无礼。”   谢逐垂眼,没有再看贺缈一眼,而是转过了身,毫无波澜地启唇,“那是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这四个字谢芮自然是听不懂的,还眨巴眨巴眼看着贺缈。而谢妍的面色却是突然变了,有些震惊地看向谢逐,“当今圣上?”   玉歌跟在贺缈身边这么多年,自然是懂她的。还不等贺缈开口,她便迈开一步走了出去,端起了女帝近侍的架子,沉色开口,“谢小姐,见了陛下难道还不行礼?”   “……参见陛下。”   谢妍回过神,连忙伏身行礼。   “陛下?”谢芮听清了这两个字,转头看向贺缈,“姐姐……你,你就是娘亲口中那个混账的女皇帝吗?”   “…………”   贺缈苦笑,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转向谢妍,语调平平道,“免礼平身。”   她拉着谢芮朝背朝着自己的谢逐走过去,嘴角勉强地牵了牵,“谢二小姐怎么突然来盛京了?”   谢妍的惊讶渐渐退了下去,与此同时窜上来的,却是愈发胜过从前的敌意,只是被她压回了最内里,开始刀刀藏锋,“回陛下的话,听闻兄长受了重伤,家中都很着急。然而家父家母因晋颜通商一事难以脱身,便让民女带着阿芮来盛京照顾兄长……”   一口一个兄长……   从前口口声声称谢逐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这个时候倒是搬出兄妹这层关系了么?   贺缈眯了眯眼,唇角不悦地抿起。她似笑非笑,“谢二小姐多虑了,谢府的下人都是精心挑选的,如今也有太医专门照料,实在不需要你再多做什么。”   谢妍有些难堪地皱了皱眉,求助地看向谢逐。   难得的,向来对姑娘温柔的贺缈今日却是有些收不住脾气,连说话也像夹了刀子,带了些咄咄逼人,“更何况,谢二小姐千金之躯,从小也是被人伺候大的,又能帮得了什么?你……”   “陛下。”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逐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缓缓抬眼,眸色寒凉,“这是谢府。她是谢家人,本就该在这里。还是说,陛下如今连谢氏都容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贺缈:打不死的 必将使我更坚强 第80章   被谢逐那样一瞧, 贺缈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个透心凉, 周身的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竟然站在谢妍那边, 他竟然因为谢妍责问她……   他已经知道谢妍对他有爱慕之意, 却还容忍她继续接近……   明明在玉沧时, 他对谢妍还是避之不及的态度。怎么现在……   ——所以为什么是你,贺缈?   突然想起那日谢逐说过的话, 贺缈好像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不再执念于她了, 所以可以接受其他人的示好吗?   贺缈定定地盯着谢逐, 眼神有些受伤。   谢逐收回视线, 侧头沉声对明岩吩咐, “我累了。”   闻言,谢妍连忙走了过去,从明岩手中接过四轮车的扶手, 微微俯身轻声道, “大哥,我来吧。”   谢逐神色一顿,眉心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下一瞬却又抿起了唇,默许了谢妍的举动。   谢妍面上一喜,转身朝贺缈匆匆行了个礼,便推着四轮车进了屋。   “……”   贺缈一颗心又荡荡悠悠沉到了谷底, 面色难看地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自己是该留下还是该拂袖离开,离开后要怎么办, 留下又该摆出什么姿态……   活了这么些年,贺缈第一次遇上这样不知该如何自处的尴尬境地。   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挽回谢逐,才能回到从前,回到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的从前。   “姐姐。”   衣袖被人扯了扯,贺缈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手边还牵了个谢芮。大概是察觉出了她的异样,谢芮小心翼翼地看她,轻声问,“你和哥哥……怎么了?”   贺缈叹了口气,却是避而不答,“阿芮,你们是今日来的盛京?”   谢芮不解地点了点头,“嗯!”   “想不想出去看看?”   贺缈低头看她。   - -   东市街头,来往的马车行人络绎不绝,吆喝的叫卖声和交谈声掺杂在一起,比起气氛压抑的谢府和皇宫,简直热闹得不行,让贺缈的心情也稍稍松快了一些。   “所以你爹娘还不知道谢逐的伤势如何?”   坐在锦春堂的二层阁间里,贺缈托着腮看向对面的谢芮。   谢芮毕竟也是个孩子,在谢府憋得慌,一出门才无所顾忌地撒起欢来。   她一口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又从旁边玉歌的手中接过糕点,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唔知道……虽然听外面的人说哥哥受了重伤,但哥哥写信,额……”   被呛了一下,谢芮拍了拍胸口,“哥哥写信说没有大碍,是那些人危言耸听,所以爹娘就放心了。”   贺缈皱眉,“那谢妍……”   “二姐还是不放心,一定要来盛京……”   谢芮低头为难地看了看沾上糖浆的手指,小声嘀咕,“我也想来,所以就悄悄藏在二姐的马车跟来了。”   “果然……”   贺缈暗自咬了咬牙。她就说谢夫人怎么会让谢妍来照顾谢逐,原来还是她自己苦苦求来的。   “哥哥的腿,受伤了吗?为什么只能坐在木椅上了?”   谢芮吃到一半终于想起关心自己哥哥的伤势了,懵懵地问。   头顶好不容易散开的阴云又开始聚拢,贺缈支着下巴的手放下,眼角也耷拉了下来,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嗯,因为一个……意外。”   “哥哥还不让二姐传信回家,生怕阿爹和阿娘担心。”   谢芮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闻言,贺缈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对谢府如此在乎……看来,他是真把自己当做谢逐,准备永远与星曜这个身份告别了吗?   见她不说话,谢芮眨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她,“哥哥说他只是暂时不能站起来,那过段时间就会好的,是吗?”   贺缈不敢看她那双干净的眼睛,别开眼胡乱点了点头,“嗯。”   见谢芮还要继续问,恰好戏开场了,她连忙指了指楼下转移话题,“快看……”   看清楼下登台的女子时,贺缈的声音戛然而止。谢芮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台下的锣鼓吸引了注意力。   贺缈则是惊诧地看向玉歌,朝她递了一个眼神,玉歌连忙走了过来,“小姐……”   “这一场不是演方以唯吗?怎么是沉妤上场?”   沉妤是锦春堂的“头牌”,寻常只扮演女帝,根本不会出演其他角色。   贺缈眼皮跳了跳,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奴婢去问问……”   玉歌赶紧转身出了阁间,再回来时面色有些尴尬,“小姐,咱们看错了。今日演的是……”   她附到贺缈耳边,“鸾台秘史。”   “!”   贺缈一惊。   - -   从锦春堂出来后,谢芮小姑娘的脸色就完全变了,时不时还会以一种十分怨念的眼神瞥她一眼,满脸都写着“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贺缈有苦说不出,知道自己看错场次后她就已经要带着谢芮离开了,可这小姑娘愣是扒着栏杆不肯走,看满了上中下整整三部……   “阿芮你听我说……”   谢芮小脸气得鼓了起来,不满地质问,“我以为你喜欢的是哥哥!”   “其实……”   “结果你竟然喜欢那么多人!”   “不是……”   “你这个花心大萝卜!”   “……”   玉歌默默堵住了耳朵。   小孩果然就是吵闹啊……   为了防止在谢芮幼小的心灵留下不那么好的阴影,贺缈费尽口舌才将“自己并没有喜欢很多人”“那只是别人杜撰的子虚乌有的故事”“和她本人没有一点关系”全都解释清楚了。   谢芮仍是将信将疑,但却突然释然了,“算了,反正哥哥喜欢的人也不是你!”   这句话正正好戳中了贺缈的痛处,惹得她一下凶相毕露,“就!是!我!”   谢芮愣了愣,朝她招手示意她低头。   贺缈不情不愿地低头,没好气地瞪她,“做什么?”   谢芮盯着她的眼睛仔细看了看,随即怜悯地伸出手贴在了她的额头上,“你都没有那么好看的眼睛,不要再说胡话了。”   “…………”   贺缈觉得她还没有因为被谢逐伤透心悲痛欲绝,大概就要因为谢逐的妹妹们气绝身亡了。   她往车壁上一靠,闭了眼,表示懒得再与谢芮沟通。   然而还没过一会,她还是忍不住睁开眼,把朝车窗外张望的谢芮拎了过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大颜女帝是异瞳?”   “???”   谢芮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那你的眼睛为什么不是两个颜色?”   “你知不知道有种可以遮掩瞳色的东西叫明眸?”   贺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谢芮又一次皱起了脸,眼里满是疑惑,“为什么要遮起来?那么好看的眼睛……”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仿佛让贺缈又一次回到了十年前。   她心头的无名火被瞬间浇灭,一时哑然,竟是不知该如何和谢芮解释。   见状,玉歌却是忍不住开口替她解围,“陛下身份特殊,整个大颜又寻不到第二双异瞳。若是成日露着异瞳在大街上招摇,会被所有人一眼认出来,会有危险。”   “啊……”   谢芮惋惜地叹了一声,“太可惜了,一定是因为你把它藏了起来,哥哥才没有认出你来。要是看见那双眼睛,哥哥肯定不会凶你了……”   贺缈嗤了一声。   小姑娘啊,还是太单纯了,总会把一切事情都想得那么简单。   - -   清漪园。   “陛下,已经取下了。”   从贺缈身前撤开,玉歌转身,将手中两枚明眸放进铜镜前备好的清水中。   贺缈睁开眼,盯着镜中那琥珀蓝的瞳仁,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当初在谢府做青阮时穿过的衣裳,深吸了口气。   她贺缈堂堂女帝,一世英名,最后竟然还是听信了一个小丫头片子的话……   真是见了鬼了。   真是……见了鬼了。   贺缈有些丧气地垂头,双手支着太阳穴轻轻揉了揉。   玉歌在一旁也是心情复杂。   这么十年,她是一直旁观着贺缈为了讨国师欢心有多辛苦,没想到如今,换了个对象,心境与所做的事竟是毫无差别。可从头到尾,她这位主子又做错了什么呢?错在一往情深吗?   所以哪怕从前再怎么支持国师,此刻玉歌也是恨透了他。若没有他的出现,女帝的情路还会如此坎坷吗?   “好了。”   贺缈蓦地抬眼起身,转身往屋外走,像是慷慨就义似的推开了门。   想着这是自己最近几年第一次在人前露出异瞳,贺缈本已做好了被人侧目的心理准备。所幸,从清漪院去清和院的路上并没有遇上什么人,而就算碰上的人,也都垂首躬身,压根不敢抬眼直视她的眼睛。   贺缈这才意识到,她已经是女帝了,已经是万人之上的女帝了。   她是大颜的天,是大颜的主宰,不会再有人指着她的那双眼睛,怒叱她是灾星是怪物,不会再有人可以因为这双眼,对她拳打脚踢恶言相向。也不会再有人,可以抛弃她……   谢逐临窗坐在四轮车上,眉眼沉沉,手里执着一册书卷,细看却能发现他的视线并未完全落实在书上。   “吱呀。”   身后突然传来门被推开的声响。   谢逐面色更沉,眉心隐隐闪过一丝烦闷,扣在轮上的手紧了紧,“我说过了……”   他将车轮一推转了过来,却在看清来人时眸色一滞。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有种在写奇怪play的感觉?   为什么要给我寄刀片?   不是你们要虐贺缈的吗???   女人心海底针。 第81章   贺缈换上了从前在谢府穿的那身碧色衣裙, 梳回了单髻, 完完全全是当初青阮的打扮, 可当她有些不自在地抬眼看过来时, 谢逐才发现她竟是破天荒摘了明眸, 露出了原本的瞳仁,像是两颗精致打磨的琥珀与蓝玉髓, 巧夺天工地镶嵌在眼底, 却又闪着甚过宝石本身的晶莹澄澈的眸光。   谢逐略微有些晃神, 只是待贺缈走近, 那一丝恍惚却已消失殆尽, 又变回了两汪波澜不惊的深潭。   他没有作声,直到贺缈在他身边搭着四轮车的扶手半蹲下,才垂眼看了过来, 薄唇微启, “陛下这是做什么?”   贺缈这次倒是学聪明了,在不知道说什么会戳中谢逐痛处的情况下果断选择闭嘴。她眨了眨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扬起唇角朝他笑了起来,“你在看什么?”   “……”   从她身上移开目光,谢逐的视线又落回手中的四方志上。   贺缈靠近看了一眼,却见恰好翻到了玉沧那一页。她顿了顿, 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道,“与大晋通商一事我已经让周青岸接手了, 只是大晋近日也不太平,阿昭刚刚即位,朝中时局不稳,所以还是耽搁了……”   生怕谢逐误会似的,她赶紧补充道,“我已经遣褚廷之出使大晋,趁恭贺新帝即位的时机,与大晋和议晋颜通商。还有,还有女学女科,虽然你如今在府中养病,但后续事宜已经由方以唯继续推进了……”   谢逐“啪”地合上四方志,眼也没抬,“这是陛下自己的事,与草民并无干系。”   “我……”   “难道陛下以为,我钻营女科与茶马互市,当真是因为忧国忧民,要兴盛大颜?”   他突然冷笑了一声,笑声里还带了丝嘲意,“从前陛下想做明君,我便俯首做个良臣。如今又是为了什么?陛下实在没有必要与一介草民知会这些。”   “……”   贺缈哑然,一时间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冷了冷。   是啊,她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此一时彼一时,难道她还要将面前的人当做原来那个贤能治世的谢逐吗?   他不是啊。   从他拥有属于星曜的那些记忆起,他就不会再是谢逐了。   “好……那不说这些了。”   贺缈很快调整了表情,笑着从谢逐手里抽走了那本合上的四方志,“四方志太枯燥了,换本别的什么吧,我……对!我可以念给听!”   谢逐手中一空,眉眼微沉,“不需要。”   贺缈的情绪却突然高涨了起来,一下从四轮车边站起身,朝书架边走了过去,“我念书念得可好了。”   “不用。”   “尤其是讲那些话本,我来找一本我读过的。”   “……”   贺缈脸皮稍稍厚了一些,就像没听到谢逐出声似的,自顾自的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似乎是嫌她叽叽喳喳十分吵闹,谢逐支着额皱了皱眉。   然而在听到书架上悉悉索索的动静时,他还是忍不住朝这边看了过来,视线随着贺缈手下的动作渐渐上移……   直到瞧见她将手探向最边上崭新的书盒时,谢逐的眸色才动了动。   贺缈随手揭开书盒,好奇地往里面扫了一眼。看清书盒里的封面,她浑身一震,惊得立刻合上了书盖。   女帝国师二三事……谢逐这里怎么还有这套书?!!   书盖重重砸了下来,“砰”地一声,不要说谢逐了,就连屋外的人怕是都能听见……   贺缈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书铺新送来的。”   谢逐朝贺缈慢慢僵硬的背影瞥了一眼,淡淡道。   “……”   贺缈咬着牙,瞪了瞪那印着书铺标记的书盒,恨不得把自己两只爪子都给剁了。   她怎么就突然想起要念话本呢,怎么还就偏偏手欠就翻开了那个书盒!   还有那些书铺……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敢将这套书放出来!也不知谢逐究竟看了多少……   贺缈暗暗发誓,盛京城里任何人都不要再想看见这本“禁书”了!她回去就……既然不能做昏君不能查抄书铺,那她就让陆珏把所有书铺里的国师系列都给偷了烧掉!   紫禁城里,陆指挥使隔空打了个喷嚏。   贺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转身走了回来,往四轮车边上一蹲,又拾起了地上的四方志,端出一脸笑,“咳,还是继续看这一本吧……”   - -   院内。   明岩和玉歌两个人被关在门外,只能坐在台阶上数蚂蚁。屋内传来“砰”的一声动静时,两人都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差点没直接冲进去。   然而屋内又突然安静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两人凑在门边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这两位祖宗到底又在闹什么”的意思。   “公子不会出什么事吧?”   明岩小声嘀咕了一句,却见玉歌无奈地苦笑,“你家公子能出什么事?为了你家公子的腿,陛下这几日都快把太医院逼疯了……现在还亲自端茶送水当小丫鬟伺候,都这样了还能把他怎么着?”   被这么一说,明岩突然觉得好像女帝比较惨。   可转念一想,不对啊,明明现在像个废人一样只能坐在四轮车上的是他家公子啊……   说起来这次公子腿疾复发后,整个人都变了不少。从前虽然淡薄,但表面却是温润亲和,如今周身竟是多了那么一股冷厉的气息,让他都有些望而生畏。   这么一想,明岩还是有些小小的担心。   他方才把女帝放了进去,公子要是动了怒,待会不会拿他撒气吧?也不知女帝能不能安抚好突然转了性的公子,他的性命如今可是就押在女帝身上了啊……   屋内,被明岩寄予厚望的贺缈已经在四方志的催眠下成功入睡。   她不知何时坐在了地上,靠着四轮车的扶手竟也睡得十分安稳。   谢逐放下手里的四方志,垂眼看向贺缈的发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脑袋一点一点往下坠……   眼见着就要从扶手上栽下去,谢逐突然出手,稳稳地托在了她的脑后,又再顺手不过的将她的脑袋挪到了自己膝上,动作轻柔。   贺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伏在谢逐膝头的薄毯上继续昏睡。谢逐缓慢地动了动手,原本想要将手掌从贺缈脸下抽出来,却不料她换了个姿势,反倒将他的手压得更深……   谢逐顿了顿,定定地看着那鬓发微乱的侧脸,眸色深深。   将手中的四方志放在了一旁,他的手探向贺缈的颊侧,理了理那凌乱的鬓发,指尖却不小心缠绕了几根。   目光在贺缈眼下的乌青上凝了片刻,他微微抿唇。   “二小姐,这药怎么还劳烦您亲自送来……”   门外突然传来明岩的声音。   贺缈肩头重重一颤,猛地直起身惊醒过来。   “嘶——”   鬓间传来一丝细微的疼痛,绕在谢逐指尖的几根发丝被尽数扯断,贺缈却压根没顾上,而是迷茫地看了一眼自己此刻的状况,微微怔了怔。   她怎么突然睡着了?竟然还……趴在谢逐的腿上!   发现自己的手撑在谢逐膝上,贺缈吓了一跳,赶紧移开了手,慌张地抬眼看谢逐,“没,没事吧……”   谢逐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却被门外的动静打断。   谢妍端着药碗被玉歌和明岩拦在了门外,“不用了,我亲自送进去就好。”   明岩面露难色,却还是执意在谢妍跟前虚虚地抬了把手,“二小姐,公子此刻在休息,药碗还是给小的吧……您进去怕是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   谢妍皱了皱眉,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玉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微变,“……可大哥该喝药了。”   说着她抬脚便要往门口走。   见状,玉歌站了出来,拦在谢妍身前,笑里藏刀,“二小姐,陛下如今在里面,你若是此刻不经通传便冲进去,那就是冒犯圣驾。”   “你……”   谢妍咬牙。   贺缈也听到了外面的争执,明显听出了谢妍的声音,登时警惕起来。   她撑着四轮车的扶手想要站起身,却不料因为在地上坐久了双腿已经麻了,刚站起来膝下便是一软,竟是歪着身子一下坐在了谢逐的腿上,径直栽进了他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   今天课太满~ 第82章   贺缈下意识抬手, 双手勾住了谢逐的后颈才堪堪坐稳。   她惊了惊, 一抬眼就对上了谢逐毫无波澜的黑眸, 耳根登时开始发烫。他不会以为自己是故意在投怀送抱吧……   “对不起对不起!”   贺缈有些羞窘地收回手, 想起谢逐的腿还有伤, 她生怕自己这一坐会加重伤势,一反应过来便挣扎着想要跳下去。   奈何方才在地上双腿被压了太久, 还未完全恢复知觉, 所以任凭她怎么努力, 腿上却是愈发酥麻, 根本使不上力……   “……别动。”   后腰突然被一只手臂揽住, 瞬间制住了她的所有动作。贺缈惊诧地抬头,却见谢逐微微拧着眉,眸光沉沉, 面色有些不对劲。   屋外, 被堵在门口的谢妍咬牙与玉歌对峙了好一会,半晌才后退了一步,“好, 那就请玉歌姑娘替我通传一声。”   玉歌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耳根,“我不。”   谢妍端着药碗的手紧了紧,猛地转头看向明岩, 却见明岩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到了梁柱后头,仰头望天,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似的。   ……原来这就是皇权。   谢妍从前对权力与地位没有丝毫认知, 可这一刻,却再清楚不过的感受到了   “好……”她冷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也不再与玉歌多说什么,而是扬声直接朝屋内唤道,“哥哥,许太医说你该喝药了。”   贺缈本还在想着要怎么替自己解围,要如何从谢逐怀里离开,一听谢妍在外头挑衅似的叫嚣,脸皮倒是立刻不薄了。   方才就被激起的独占欲在作祟,贺缈忿忿地抿唇,心一横,竟是双手绕到谢逐颈后,刻意往他面前凑了凑,半威胁半赌气似的瞪他,“让她走!”   谢逐眸色深了深。明明是想要装出一副刁蛮的样子,却偏偏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底细,满脸都写着委屈。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贺缈。   “哥哥?”   谢妍仍然在外面持之以恒地唤着,听得贺缈更是脑袋冒火,哥哥哥哥……怎么之前倒没见她叫得这么亲热!欺负谁不会示弱不会撒娇吗?!   如此想着,她愈发钻了牛角尖,也不顾谢逐会不会把她从身上丢下去,咬牙道,“你若是让她进来我就不起来了!”   说着,她绕在谢逐颈后的双手更加收紧,她就不信她这样不成体统地坐着,谢逐会开口让谢妍进来,就算进来,她也要气死谢妍那个小丫头片子!   谢逐瞥了她一眼,却偏头看向门口,扯了扯嘴角,在贺缈看来那分明就是不屑一顾的冷笑。   眼见着他启唇要朝屋外说话,贺缈脑子一热,慌慌张张直起腰,鬼使神差,甚至有些莽撞地扑了上去,唇瓣蓦地贴上了那双薄唇……   双唇相接,谢逐还未说出口的话就这么被通通堵了回去,眼里掠过一丝异样,却仍是定定地盯着贺缈面上的神情,眼神沉静而克制,唯有眸底,隐约透出些难以描绘的情绪。   唇下传来柔软而冰冷的触感,贺缈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厚着脸皮做了些什么。她脑子嗡嗡的,双颊上的红晕一直蔓到了耳根,就连眉尾都沾了些浓烈的热意,染红了眼角。   尽管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贺缈却还是没往后撤,但也不敢睁眼看谢逐是什么表情, “视死如归”的紧闭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相接的唇齿间,就连门外的动静都无法分心去听了。   谢逐低眼,被贺缈垂下的长睫扑闪着乱了心绪,眸色越发混沌。唇上温暖的触感已是久违,倒是让他想起了那日在玉沧。   今时不同往日,此刻是她温顺地坐在他怀里,自发送上娇嫩柔软的双唇。然而有一点却是始终没变,只不过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又甚至是什么都不必做,却是轻易就能击溃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察觉谢逐似乎没了要继续说话的意思,贺缈缓缓睁开眼,却仍是有些心虚地低垂着眼睫,松开搂着谢逐脖子的双手,想要从他唇上退开。然而就在这一瞬,原本揽在她后腰的手臂却是骤然收紧,另一只手也绕到她身后,将她狠狠压了回去。   贺缈惊叫了一声,“谢……”   刚一张唇,却被尽数堵了回去。   那股熟悉的乌沉香瞬间包围了她,谢逐的吻依旧带着浓烈的侵略气息,混着清涩的药香,在她的唇舌间恣意勾缠,难舍难分。贺缈有一瞬的僵硬,但下一刻却反应过来,愣愣地伸手,重新揽住了谢逐的肩,放软了身子,任由他发狠似的将自己揉进怀里。   就这样厮磨了半晌,贺缈终于有些喘不过气,忍不住伸手抵住了谢逐的肩,向后退了退,“等,等等……”   谢逐抬眼看她,却是眼神幽黯,目光火热地近乎炙烫。他不依不饶地欺身上来,弯腰寻她的唇,动作却比方才轻柔,就连唇舌间也变得温柔细腻起来,让贺缈耳畔嗡嗡的,双颊的红晕越来越浓烈,眉眼间那股媚意也不自觉透了出来,双手又在谢逐颈后绕得更紧……   和玉沧那一吻完全不同,那时的贺缈还陷在不能将谢逐当做星曜的纠结里,而此刻,她却明明白白的知道,面前这个人,不管是从前的星曜,还是后来的谢逐,这个总是猝不及防闯入她生命、令她心动令她沉溺的人,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谢妍不知何时已经消停了,玉歌和明岩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屋内静得只剩下唇舌交缠声和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   贺缈脑子里正空白一片,却因身下突然传来的异样感愣了愣。   反应了一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贺缈像是受了惊,眸光微缩,猛地撤回了勾着谢逐后颈的手,却因动作太突然一下失了平衡,一下从四轮车上栽了下来……   怀中一空,谢逐眼底的混沌渐渐散开,而贺缈已经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面上有些不知所措。   谢逐回过神,也是面色僵了僵,手腕一转,蓦地将四轮车转了过去,背着身冷声道,“出去。”   声音里的炙烫还未褪尽,带着些暧昧的沙哑。   贺缈在地上发了一会怔,张了张唇却没发出声来,最后竟是理了理松散的衣襟,悄无声息地就溜到了门口。出门前的一刻还是有些不放心地探出脑袋小声问,“……真的要我走吗?”   一雕花香炉被丢了过来,贺缈吓了一跳,连忙闪身跳了出去一把带上门。   香炉重重砸在门框上发出“砰——”的碎裂声。   “…………”   贺缈捂着心口嘴角抽了抽。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在温存的人下一刻竟然连拿香炉砸死她的心都有呢?   这哪里是翻脸不认人,这简直就是翻脸要杀人啊……   她悻悻的转身,只见玉歌和明岩两人立在廊下,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 -   清漪院。   因为不好穿着这一身婢女服饰回宫,再加上贺缈的鬓发在大半天的折腾已经乱了,玉歌便只能替她重新梳妆。   目光第九次从女帝颈侧可疑的红痕上扫过,玉歌忍无可忍,终于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陛下……您同首辅大人和好了?”   贺缈顿了顿,仔细想了半晌,才点头,“算是吧。”   玉歌神色复杂,原本她也觉得应该是和好了,但……首辅大人最后砸东西那一幕却又动摇了她的想法,“那首辅大人刚刚在对谁发脾气呢?”   贺缈无奈的耸肩,“他自己吧。”   今天这一出她算是明白了,谢逐这厮哪里是在生气,根本就是在赌气。想让他消气的方法倒也是出奇的简单粗暴。对着面前的铜镜仔细瞧了瞧,贺缈抬手碰了碰自己有些红肿的唇,忧心忡忡地感慨,“这是卖身才能赎罪啊……”   “什么?”   玉歌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   贺缈却没再重复,推开了她拿着明眸的手,“不用带了。”   又看了一眼旁边的衣裙,贺缈怔了怔,“换件衣领高一些的吧。”   “……是。”   - -   大晋。   整个京城都被一种奇异的氛围笼罩,既有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欢庆,又隐隐带着些幼帝即位的忧虑。   古往今来,但凡是幼主登基必然会出现些乱子,不是外戚篡权,就是权臣当道或是宦官乱政。向来只有运气不错的才能在长大后力挽狂澜。便是大颜女帝,那说起来也是在及笄时,便已由晋帝除去了她最大绊脚石摄政王,才能如愿以偿顺利亲政。   太上皇如今不在京中,将摄政之权交给了两个人,一个是璟王棠遇,另一个是英国公慕容拓。   璟王是太上皇最看重的皇弟,是当今圣上的皇叔。当今圣上打小就与他亲厚,可璟王在政事上不太上心,尤其是璟王妃入府后,璟王便满心满眼都是自家王妃。然而璟王妃从前就是个□□横扫在边疆领兵的,如今天下太平,几乎没有战事,她仍是耐不住性子,便只能拿些山匪流寇试手。所以璟王一年里便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跟着自家王妃后头到处喊打喊杀……   于是真正的摄政重责还是落在了英国公慕容拓身上。   慕容拓是个武将,深受太上皇信任,但与璟王妃有一点却是相通的,那就是善战好战。   御书房。   几个內侍候在两旁,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男孩从书案后露出了脑袋,有些闷闷不乐地托着腮,漫不经心地翻着面前的奏章。   “大颜的使臣该如何安排……”   棠昭念着奏章自问自答,“还要怎么安排?不过是个臣属国……又不是皇姐回来了……”   他叹了口气,偏着头看向一旁的內侍,“为什么皇姐总是不回来呢?朕想见皇姐一面为什么如此难?” 第83章   棠昭这么问, 一旁伺候的内侍互相看了几眼, 也不知是该应声还是该闭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直到棠昭又叹了口气, 领头的内侍才小声回答道, “陛下, 大颜政务繁重,女帝大概是脱不开身……”   “大颜大颜, 皇姐如今心心念念的都是大颜, 连写给朕的书信里都全是什么晋颜通商, 茶马互市……她怎么就不问问朕吃不吃得饱, 穿不穿得暖?!”   棠昭随手拿起一旁的家书, 控诉似的挥了挥。只是那单薄的纸张被他揪得微微起了皱,他却又视若珍宝的撒了手,颓丧着脸, 默默将那“毫无情意”的家书摊平。   殿内的内侍眼观鼻鼻观心, 通通噤声,却还是忍不住暗自腹诽。   您是皇帝啊皇帝啊,需要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寒暄吗??   不过他们也知道, 新帝与女帝关系不是一般的亲近。新帝小的时候,女帝尚未回大颜称帝,一直帮忙看护照顾。而新帝对这位长姐也十分依赖,姐弟俩从前也是亲密无间。女帝离晋赴颜时, 新帝还闹腾了不少日子。   “皇姐如今同朕疏远了……”   棠昭不悦地皱眉。   他正唉声叹气,外头却有一内侍匆匆进来通传。   “陛下,卫国公求见。”   听到卫国公三个字, 棠昭微微一震,立刻直起了腰板,小脸一沉,愣是端出了帝王的架势,“宣。”   “参见陛下。”   一周身都透着肃冷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正是卫国公慕容拓。   棠昭抬手将殿内的内侍侍女们通通屏退,“卫国公有何事?”   慕容拓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沉声道,“听闻大颜女帝已经派使者前来恭贺陛下新帝即位。”   “正是。”   棠昭点了点头。   “大颜是大晋的臣属国,陛下新帝登基,颜帝理应出席庆典亲自道贺。如此只派遣一个无关紧要的近臣出使是什么道理?”   慕容拓拧着眉,面色冷沉。   每次见他这幅模样,棠昭总是莫名有些害怕,但身为帝王却不能再一个臣子面前露怯。   棠昭咳了几声,“卫国公,这不过是小事,朕都不介意,就不必如此上纲上线了。”   虽然他也埋怨贺缈一直不回大晋,但却也不可能拿出宗主国的名义问责,更不会让别人借机打压大颜了……   “陛下,事关晋颜两国的邦交,并非您一人不介意便可轻易揭过。”   慕容拓抬眼,直直望向书案后的棠昭,“如今陛下即位,颜帝可以只派一个使臣来恭贺,这便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来日怕是越发忘记大颜臣属于晋的事实,要与陛下平起平坐。这是国事,陛下切莫因私心被人摆布了……”   “卫国公!”   棠昭冷了脸,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他,“卫国公,你口口声声说朕有私心。但真正掺了私心的,不是你慕容拓吗?你从来都与皇姐不对付,又一直想重新领兵征战沙场,这些难道你以为朕不清楚吗?”   棠昭知道慕容拓的心思。从前父皇还在时,他尚且会收敛些。如今他是摄政的卫国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挑起晋颜两国纷争的意图倒是越来越明显。   见慕容拓抿唇一言不发,棠昭松了松眉,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意外多了一丝坚定,“的确,朕也讨厌大颜,不喜颜人……但朕不会对皇姐兵戈相向。卫国公不必再说了。”   闻言,慕容拓不再多说什么,拱了拱手便要离开。然而转身走了几步,他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开口,“陛下,您可知道,只要晋颜一直相安无事,只要您一直这样纵容,长公主便可在大颜无忧无虑安心做她的女帝。”   顿了顿,他抬眼,一字一句道,“她不会再回来,她永远都是大颜女帝。”   “……”   棠昭一怔。   慕容拓又往前走了一步,眉眼浮起一丝阴戾,“陛下,只有大颜亡了,大晋的长公主才会回来。”   - -   盛京。   “你说什么?”   贺缈难以置信地从殿上走了下来,“和亲?!是棠……是大晋新帝的意思?”   褚廷之面色凝重地立在阶下,点了点头,“是。”   此话一出,殿内诸臣登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有人忿忿不平对大晋不满,有人却是愁容满面已经察觉出了晋颜关系的变化。   褚廷之也知道自己带回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甚至在女帝眼里还有些荒谬,如今殿内这些人的反应也正是他得知晋帝意图时的反应。   “陛下,大晋如今的摄政之人是卫国公慕容拓。听说和亲之事也是慕容拓向晋帝提议的,说是为了增进晋颜两国的邦交,使晋颜关系更加稳定,而晋帝也默许了此事。”   “休想。”   贺缈想也没想就驳了回去,“如今皇室哪里还有公主能去大晋和亲?棠昭想要如何,难不成要让我大颜进献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给他?!”   她眉头拧成了结,在心里暗啐了一口。   棠昭这个混小子!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摆起架子有脸提和亲了?   褚廷之面露难色,“陛下,依微臣看,晋帝并没有要让和亲公主入宫的意思,而是要让公主下嫁晋臣。”   闻言,朝堂上的争论声愈发激烈了起来。   一派完全站在了与大晋抗争的立场,而另一派则主张下嫁一位公主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有必要因为这种小事与大晋起冲突,更何况大晋新帝即位,他们本就还没摸透新帝对大颜这个臣属国的态度,更不宜在此刻贸然行事。   以周青岸为首的自然不待见大晋,认为大颜即便是臣属国,也不能任由公主下嫁晋臣。而凤阁几个辅臣却是亲晋党,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主张从旁系择一位适龄女子封为公主和亲大晋。   “你们以为这样做,大晋就不会再以和亲公主并非嫡系为由对大颜百般刁难吗?”   周青岸冷声道。   有人低声反驳,“说起来,皇室也并非没有嫡系公主……如今被废为庶人的宁嘉长公主,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都别吵了!”   一听他提起贺琳琅,贺缈目光骤然沉了下来,一拂袖打断了殿内的争执,“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大殿,而褚廷之则是提步追了上去。   - -   鸾台偏殿。   贺缈眉心紧蹙,支着额出神,实在想不明白慕容拓提出和亲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还有棠昭,怎么就默许了他的提议呢?   她了解棠昭,也了解慕容拓。   棠昭虽然年纪小,但却不是个糊涂任性的小孩,而慕容拓也是个心思深沉的,更不会无缘无故有“增进晋颜关系”这一说。   所以突然提出和亲……   贺缈唯一能想到的,却又不愿意那么想的,就是大晋已经对大颜动了心思。   “陛下。”   褚廷之唤了好几声才让贺缈回过神。   贺缈“嗯”了一声,抬眼看向他,“所以晋颜通商一事,也没着落了是吗?”   褚廷之有些自责地低下头,“是臣无能。但慕容拓的意思是,只要晋颜联姻,通商一事便可以继续推进……”   “砰——”   贺缈忍无可忍,一掌拍在了案上,将案上的砚台直接震得翻了过来,墨汁瞬间溅开。   “陛下!”   玉歌惊呼了一声。   贺缈收回手,朝褚廷之挥了挥手,声音里压着些怒意,“你先退下。”   “……是。”   怎么会这样……   看着玉歌在案前收拾一片狼藉的书案,贺缈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原以为,义父将皇位传给棠昭后,她终于可以放下对大晋那点下意识的警惕,却没想到她从小喜爱的阿昭,对大颜的态度竟是比义父还要强硬,让她不得不戒备,不得不提防。   - -   谢府。   贺缈坐在院内的石桌边,怔怔地盯着自己手里的药碗,一手执着汤匙,在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心思不知道飞去了哪儿。   一旁的谢逐也不出声提醒,就那么斜着眼看着,直到看着她将一碗热气腾腾地药汤彻底晾凉了,才冷不丁出声,“药凉了。”   “嗯?”贺缈眨了眨眼回过神,这才惊觉自己手里的药碗已经冷了,“啊……”   谢逐面上仍是冷冷的,抬头瞥了明岩一眼,“让妍儿再送一碗过来。”   “!!!”   贺缈一下清醒过来,刷的站起身,“不许去!”   在原地根本连脚都没挪一步的明岩:“…………”   废话,打死他也不敢去啊。   贺缈忿忿地看向谢逐,奈何这人压根不抬眼瞧她,她就是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没用。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及时收回了视线,将药碗递给玉歌,“你去。”   玉歌憋着笑转身走了。   “今天褚廷之回来了……”   看谢逐这样子大概是不会主动问什么,贺缈只好垂头丧气地自己说了,“棠昭那个臭小子,竟然腆着脸要大颜送个公主去和亲。若是不送,通商一事就免谈。”   闻言,谢逐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第84章   谢逐从前在大晋时也与太子棠昭有过接触, 在他记忆里, 这位太子见地不凡, 才识出众。大抵是生在皇室, 晋帝晋后又教养得当的缘故, 棠昭小小年纪,行为处事却已颇有帝王风范。   然而这些是所有人对棠昭的一致评价, 而谢逐印象最深刻的却并非只有这些。   他还记得, 那时自己在翰林院, 曾奉命随太傅去东宫, 无意中却撞见过晋后在陪棠昭放纸鸢。   母子二人玩得开心, 他便不好上前打断这种温情时刻。然而转身要走时,却恰恰好听到棠昭闷闷不乐的埋怨……   埋怨晋后的纸鸢放得一点都不好。   谢逐没想到当朝太子和皇后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因心里好奇, 所以没有立刻离开, 反而是下意识站到一旁听了一会。   出乎他的意料,众人口中那个七窍玲珑进退有度的小太子竟是难道露出了孩子气的模样。烦躁又委屈地把纸鸢一丢,口口声声要自己的皇姐, 要皇姐陪他放纸鸢,说着说着甚至开始有些撒泼打滚的意思。   晋后劝了几句,见小太子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反而越嚎越大声, 便也不再管他,往亭子里一坐,开始自己琢磨怎么解开打成结的风筝线, 任由亲儿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抽提提的哭。   小太子于是更委屈,只能在一旁內侍的搀扶下手脚并用爬起来,嘴里更念起自己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姐的好。   谢逐那时尚未将梦境当真,也没有将梦中人和那位大颜女帝扯上什么联系,但却是第一次对小太子口中的“皇姐”有了模糊的印象。   棠昭对贺缈这个长姐很在乎很看重,这是谢逐很早之前就得出的结论。   所以听了贺缈的话,他也同样诧异得很。   同她那样亲近的棠昭,怎么可能用宗主国的威势逼迫大颜联姻?   与贺缈一样,谢逐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也是棠昭下定决心要对大颜出手,打破目前的局势……   “周青岸他们认为,对大晋的态度可以强硬点,但……”   贺缈抿唇,面上有些犹豫。   她虽然嘴上说着棠昭在胡闹,但心里也很清楚,若是棠昭最后的目的是收复大颜,那么他此刻做的一切便是步步为营。她没有把握,没有把握棠昭的真实想法,更没有把握大颜的实力足以和大晋抗衡。   作为棠昭的皇姐,她大可一封家书将这位看着长大的弟弟骂得狗血喷头,但身为大颜女帝,她却不得不揣度宗主国新帝的心意。从棠昭即位那一刻起,他们两的君主身份便已阻隔在姐弟之间。   意识到这一点后,贺缈愈发觉得心寒。   所以现在,就连唯一的弟弟都要失去了吗?   “我可以对棠昭没有顾忌,但不能对晋帝没有顾忌。”   贺缈低声道。   “…………”   谢逐沉默,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   无论是星曜还是谢逐,似乎都没有立场替贺缈在这个问题上排忧解难。   十年前的大晋便已有了吞并北齐的兵力,只是那时北齐先帝战死沙场,皇后殉国,盛京内乱,虽是天时地利,但北齐对晋人的抵触却是恨之入骨。所以并不是一举攻下北齐的好时机。   于是才有了晋帝扶贺缈为北齐新帝的徐徐图之。   而这十年,晋颜之间的关系,就直接取决于贺缈与大晋皇室的关系。   有贺缈从中调和,这十年间,不仅是颜人对晋人态度缓和,就连晋人也因为女帝的原因,将大颜视作囊中之物。甚至因为贺缈的个人魅力,和大颜百花齐放的“戏文艺术”,不少晋人甚至还对盛京心向往之。   所以在晋颜关系缓和,而大晋又日渐昌盛、大颜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状况下,大晋想要吞并大颜,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且关键就在于,晋帝想不想,晋帝何时想。   或许大晋皇室会因为女帝治国有方,暂且维持这样的臣属关系,又或者,他们韬光养晦了许久,最后决定速战速决,和女帝里应外合撕破无谓的臣属条约。   谁也不清楚大晋的态度,晋帝的谋划。又或者,没有人会比贺缈更清楚。   迟迟没有等到谢逐的回应,贺缈也有些灰心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从头到尾,她都只能靠自己。   “算了,不说这些了。”   正好瞧见玉歌已经端着药碗回来了,贺缈主动转移了话题。   从玉歌手中接过那还冒着热气的药碗,她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一股苦味飘了出来。贺缈只是单单闻着,就被苦得直皱眉。   她下意识将药碗拿远了些,舀了一勺,想要递向谢逐,却又中途撤了回来,忍着那股苦味将药吹凉,才递了过去,“啊——”   “………”   谢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贺缈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傻,悻悻地闭上了嘴,见谢逐还是无动于衷,她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两个围观的,随即一个眼刀飞了过去。   正在默默看热闹的明岩登时觉得后颈一紧,下一刻就被玉歌拎着退了下去。   待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贺缈才满意地收回视线,又起身坐得离谢逐更近了些,舀了一勺递向谢逐,“喏。”   谢逐仍旧抿着唇,伸手想要接过药碗。贺缈立刻看穿了他的意图,连忙护住了手里的药碗,“哎哎哎……”   “………给我。”   谢逐冷着脸皱眉。   若从前见他这幅模样,贺缈早就乖乖放下药碗躲到角落里伤心难过去了。然而现在知道谢逐只是在赌气,她的脸皮就厚多了。贺缈又舀了一勺,朝谢逐挑了挑眉,“我亲手喂的,会少苦一点哦。”   这话可不是她瞎说的,是从他谢逐嘴里一字一句蹦出来的。   ——“陛下所赐,自然是甜的。”   有些人在南巡船上被她灌黄连的时候,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呵,男人。   谢逐嘴角抽了抽,最后还是启唇,将那一勺药喝了下去。   “怎么样?是不是甜的?”   贺缈眯着眼朝他笑。   谢逐低眼看她,见她眉眼弯弯,澄澈的瞳仁里只映着一个他,心头微微一动,然而他却是强迫自己别开了眼,随口说道,“……十年前,我就已经尝不出苦味了。”   贺缈一怔,“什么?”   话一出口,谢逐自己也愣了愣。他怎么偏偏脱口而出说了这些?   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看向贺缈手里的药碗,嗓音沉沉,“又要凉了。”   贺缈愣愣地“哦”了一声,又开始舀着碗里的药送到谢逐唇边。只是动作却僵硬了不少,脑子里一直回响着谢逐方才的话。   十年前就已经尝不出苦味……   这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又想起,在南巡行船时,面前这人将一碗加了过量黄连的药饮尽却毫无反应。   她原以为是谢逐表情控制得当,所以用假象迷惑了她而已,难道……是真的尝不出苦味了?   为什么尝不出苦味……   是因为十年前受了重伤生命垂危,尝遍了这世间所有的苦口良药,所以已经尝不出苦味了吗?   不知怎的,贺缈脑子里突然闪过十年前她看向星曜的最后一眼。   他奄奄一息地躺在树下,胸口的衣衫被血迹浸湿,还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渗了出来,将身下的青草都染成了鲜红一片。然而夜色中,那些被鲜血染红的通通变成了浓烈而化不开的印渍。唯有唇角那抹猩红,衬着惨白的面色,残忍地刺进了贺缈眼底,焚烧着疯狂而窒息的绝望狠狠烙在了心上。   贺缈陷入了那一夜的回忆,让谢逐一眼就发现了她的走神。   眼见着药碗已经见了底,她却还在舀着“不存在”的汤药,谢逐眉眼微沉,定定地望向越陷越深的贺缈,“贺缈。”   贺缈眼底渐起的雾气瞬间散开,猛然回过神,这才发现碗里的药已经喝完了。   她啊了一声,连忙起身,将手里的药碗和汤匙通通放在了一旁的托盘上,手忙脚乱地整理起来……   “够了。”   谢逐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制住了她毫无意义却一遍遍重复的动作。   贺缈的肩膀微微颤了颤,“……嗯。”   顺着谢逐手上的力道,她脚下略微挪了几步,缓缓走到了他身侧。   谢逐偏头看她,却见她低垂着眼,突然俯下身,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脑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声音闷闷地,“还好,还好……”   谢逐眸色深了深。   “陛下……”   玉歌的声音弱弱地从院外传来,“许太医来给首辅大人施针了。”   贺缈松开手,再直起身时面上的阴霾已经被掩了下去。她朝谢逐翘了翘唇角,“那我先回宫了。”   她转身要走,却突然被一股力道拉住。   贺缈惊诧地转身,却见谢逐还没有松开手,依旧扣着她的手腕,眸色深幽地对上她的视线。   “一切都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谢逐说道,“从始至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可能要请假~额 好像已经过零点了   那就是25号晚上可能没有更新了~ 第85章   贺缈其实不清楚谢逐的话究竟在指什么, 但这句话却一直在她耳畔萦绕, 挥之不去。   很多事都没有她想的那么坏, 而偏偏是她一直以来的偏执, 才将事情弄得越来越糟糕。   就像真正的星曜一直都在千里之外寻找她, 而对她冷漠让她受伤的,从来都只是顶着一个名字招摇撞骗的假货。是她全盘接受了那样冷漠的星曜, 才会在谢逐出现时没有丝毫怀疑。   所以, 她对大晋的一切设防会不会也都是她多疑了, 其实根本没有那么糟糕。义父从没有动过大颜的心思, 而棠昭此刻也只是小孩脾气任性而已……   “陛下!”玉歌急急忙忙冲进了寝殿, 面色有些难看,“陛下……”   贺缈本已歇下了,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被玉歌这阵仗惊了惊, 连忙坐起身,探身掀开帷帐,“怎么了?”   “陛下!堰城叛乱, 靖江王举兵谋反!”   玉歌急声道,“陆大人连夜入宫,已经候在寝殿外了!”   贺缈脸色瞬间变了,“宣。”   - -   尽管有意封锁消息, 但靖江王于堰城举兵叛乱的消息还是在第二日就传遍了盛京。   虽然贺缈即位也只是过了十年,但前朝旧事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大颜的百姓甚至都忘了堰城还有贺仪这么一号人物。   贺缈即位后也不是没发生过动乱, 然而都是些无名之辈打着前朝皇室的旗号,自然比不上贺仪这样货真价实的贺氏血脉。   若这叛乱放在平时也不见得会引起多大风波,可偏偏是在大晋向大颜施压,并且要求大颜公主去和亲的状况。   哪怕是盛京街头不大懂局势的妇孺,都道听途说将一句“内忧外患”挂在嘴上,更不必说朝堂上的颜臣了。   贺缈支着额坐在龙椅上,紧拧着眉,一眼便能看出她的疲倦。   昨天陆珏传回消息说贺仪叛乱,许是他们在堰城的布置打草惊蛇了,贺仪竟是在这样一个不够成熟的时机率先出手。虽然锦衣卫已在堰城安插了人手,但贺仪隐藏的势力却有些超过贺缈和陆珏的预期,并且贺仪这一出打了她个措手不及,虽然她已调兵平乱,但也必定不是一时半刻就可以平息的……   “陛下!靖江王之所以选在此刻叛乱,就是看准大晋新帝已经对我们大颜动了心思,想要借大晋之力起复……”   兵部尚书站了出来,“万万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啊陛下!”   有人附议道,“陛下,此刻一步都不能踏错,绝不能再让大晋寻到错处啊。和亲一事还请陛下慎重考虑,一旦大晋在此刻出手,我们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啊陛下。”   听着他们一句接着一句,贺缈耳边嗡嗡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敢赌吗?她有赌的资格吗?   她看向一旁沉默的周青岸,和他身后站着的鸾台几人,却见他们都避开了她的视线,低头不语,面上露出难色。   倒是方以唯对上了她的视线,可贺缈也并未从她眼里看出什么可行之策,只有那种因为能体会她此刻的感受,所以产生的担忧。   “臣斗胆,请陛下应允和亲一事。”   “请陛下应允和亲一事。”   殿内附议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最后已成无可挽回之势。   贺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稍稍恢复了清明。   “准。”   她听见自己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   - -   自谢逐在府中重伤修养后,周青岸身为鸾台之首,虽算不上贺缈最信任的,却是她如今最重用的,地位已经俨如副相。   因此择选公主和亲的事宜也被交给了周青岸。   尽管并不赞同与大晋的和亲,周青岸还是勉强筛出了几位合适的人选,交给贺缈过目。   贺缈却仍是不满意,将他择选的所谓贺氏旁系通通否了。   因为此刻的特殊时局,和亲公主的择选其实变得十分尴尬。毕竟贺缈登基后,贺氏皇室除了贺琳琅便再没剩下什么嫡亲血脉,而旁系也大多被牵连流放,至于那些侥幸留下的遗珠,又有一些与贺仪关系匪浅,被牵扯进了堰城叛乱。   与叛党可能有关联的旁系贺缈自然不敢送去大晋,而符合条件的又家世清白的,要么身份太低,要么年龄太小,就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   眼见着天色将暗,想起自己这两日忙得没有去过谢府,贺缈便又将难题抛回给了周青岸,自己带着玉歌出了宫。   贺缈来的时候,恰好遇上许太医在清和院替谢逐施针,她便立在门外等了一会。竟是意外听见里面传来男人痛苦却压抑的低喘,仿佛是咬紧了牙关,却仍是无力阻挡,让人只是一听仿佛就能感受到那满满溢出来的痛楚……   究竟是什么样的疼痛,竟让谢逐这样的人都难以忍受……   贺缈心口一抽,扶在梁柱上的手微微收紧,指尖从坚硬的柱面上划过,留下一道不浅的划痕。   “吱呀——”   不知过了多久,许太医终于提着药箱推门而出,一看见站在门外面色青白的贺缈登时吓了一跳,连忙就要行礼,“参见……”   “不必了,”贺缈缓缓收回了扶柱的手,仿佛被耗尽了心力,声音也是蔫蔫的,“他的腿……可有好转?”   闻言,许太医面色微变,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陛下,此种针灸之法不会立时见效,微臣也只是在尝试……”   “尝试?!”   贺缈的声音瞬间扬了上去,抬手朝屋内指了指,厉声叱道,“都已经多少日了,还在尝试!这种既折磨人又没有功效的法子,为什么还在用?!朕要你们这些庸医到底有何用!”   “陛下恕罪!”   许太医腿一软,扑通一声在贺缈跟前跪下,“微臣无能,陛下恕罪!”   “你……”   正在气头上话还没说完,贺缈自己却是眼前一黑,竟是往后踉跄了一步,被玉歌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才堪堪稳住。   许太医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女帝的面色,“陛下,您的身子要紧……微臣给您把个平安脉吧?”   虽然他看不出首辅大人的腿疾究竟要如何治,但看其他伤病却不在话下。这几日朝堂内外皆不太平,若是女帝再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怕是再撑不了几日也一定是要病倒了。   贺缈也清楚自己最近损耗过多,只是清楚又如何,她此刻根本寻不到歇一口气的时间,因此听了这话愈发皱紧了眉,“朕无碍。”   她勉强压下怒气,垂眼看向许太医,“再给你三日时间,定要使谢逐的腿疾有好转迹象。否则……你便提头来见。”   冷冷丢下这么一句,贺缈拂袖进了屋。只留下玉歌和明岩,有些同情地望了许太医一眼,最后还是玉歌伸手,将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的许太医搀了起来。   屋内,谢逐半卧在榻上,额上还沁着些冷汗。刚施完针,寝衣衣带还未系上,领口微微松散,竟是显出与往日全然不同的慵懒之态。   他微微闭着眼,听见贺缈推门而入也并未做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道,“在吵什么?”   “……没什么。”   贺缈掩上门走了过来。   谢逐缓缓睁眼,朝她看了过来。一眼看见她苍白的脸色,他眸光凝了凝,“陛下如今看着倒是比我更像病人。”   贺缈在榻边坐下,闻言忍不住抬手捧住了自己的脸,忧心忡忡地转头到处找镜子,“我现在脸色很差吗?是不是很丑……”   沉默了片刻,谢逐颔首,“是。”   声音虽低沉,却仍能听出那语调里的一丝恶劣。   贺缈瞪大了眼,转头对上谢逐的视线,却立刻败下阵来。   “……那我去重新梳妆。”她赌气似的起身,却发现谢逐压根没有拉住她的意思,反倒一脸看穿她的冷淡,只好又悻悻地坐了回去,自己给自己挽尊,“算了,反正我天生丽质,病容也差不到哪儿去。”   谢逐不准备再在这个问题上与她纠缠,“陛下派了何人平叛靖江王?”   “……”   贺缈似乎对这个问题有所回避,眼神闪了闪。她低下头,无意识玩起了谢逐搭在榻边的手,一边绕着他的手指,一边迟疑着开口,“贺仪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若想尽快镇压平乱,便只能就近调兵。堰城离玉沧不远……我调动了玉沧戍守的兵将。”   谢逐眸色沉沉,“玉沧与晋接壤,你从玉沧调兵,便意味着将驻守边疆的兵力减了大半。”   贺缈沉默,仍旧埋着头对谢逐手指的骨节揉揉捏捏,似乎全身心都沉浸在此事上。   半晌才低着眼问了一句,“你也担心大晋会趁此机会出兵?”   谢逐抿唇,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前几日劝她不要将所有事想得太糟糕的人是他,如今替她怀疑大晋动向的仍是他。   没有听见谢逐的回应,贺缈心里也是了然,抬眼笑了笑,忽然问道,“若是晋颜当真到了那个地步……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这话问得小心翼翼,落在谢逐耳里却是异常刺耳。   他刷的沉下脸,从她身上移开视线,冷冰冰地启唇,“不会。”   贺缈怔怔地看她。   “我在大晋变得半人半鬼,在大颜又落了个残废,”谢逐那向来温和的嗓音里都添了一丝尖刻,他偏头看向贺缈,恨不得撬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还能有什么立场?我只盼着明日便是晋颜交战,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才好。”   “…………”   好在贺缈的脑子虽然转得慢些,但还是能勉强转过弯,在谢逐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才终于意识到他是在说气话。   贺缈破涕为笑,扑进谢逐的怀里,假装没有听见头顶那声咬牙切齿的“松手”,收紧了环在他腰间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来晚啦!! 第86章   谢逐原是想把怀里的人推开的, 然而他刚被施完针, 本就浑身无力, 再加上贺缈也不是什么柔弱女子, 厚着脸皮时根本推也推不开。   所以谢逐只是象征性地扯了扯腰间的手, 也就随她去了。   “和亲的人选定了?”   谢逐垂眼。   贺缈伏在他怀里,被那股熟悉的沉香包围, 仿佛扫尽了一切忐忑和不安稳, 一颗心荡荡悠悠沉了下来, 就连眼皮也变得越来越沉, “没有……周青岸今日提了几个, 都不好……”   谢逐也明白择选和亲人选的难处,下意识拧眉,将自己了解的人选在脑子里一一过了遍, 却没有什么头绪。   其实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 不止他,包括周青岸,大抵都知道还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不过是没有人敢提起罢了。   谢逐也不会提。   “你……”   想了许久,他才缓缓启唇,刚一出声却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伏在他胸前的人竟是毫无反应,仍一动不动地贴着他, 呼吸声微弱却平稳,只是环在他腰间的手略微松了些。   谢逐愣了愣,低头一看, 却见贺缈不知何时闭上眼已经睡着了,长睫低垂,在她眼下投了一层浅浅的阴影,覆在那本就因困倦映出的乌青之色上。而屋内烛光昏沉,又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暖暖融开,倒是将她面上的憔悴化开不少。   看出她睡得安稳,也大概知道这几日风起云涌压得她喘不过气寝食难安,谢逐便没再忍心将她从睡梦里唤醒。   视线在贺缈面上凝了片刻,他叹了口气。轻轻拉开腰间的手,往床里侧稍稍移了些,将贺缈从怀中挪了出来,缓慢地在身侧放平……   贺缈一被放平,便立刻侧过身变回了身体微蜷的姿势。谢逐还未来得及抽回手,她却已经自发地靠了过来,脑袋枕在他的手臂上,手中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睡得愈发安稳了。   “……”   谢逐没再将手往回抽,反而将贺缈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 -   贺缈这一觉便睡到了第二日晌午。   被床幔缝中漏进的阳光刺了眼,她从睡意朦胧中稍稍回过了神,转眼定定地盯着十分陌生的帐顶,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不是她的寝殿……她这是宿在哪个宫里了?   不对,她昨夜怎么没有从谢府回宫的记忆……   这是清和院,是谢逐的卧房!   贺缈一愣,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扬手掀开身侧放下的青色纱幔,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却没看见谢逐的身影。   她低头理了理衣襟,这才发现自己昨夜是合衣而睡。   晌午的日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桕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贺缈懵然下了床,这才意识到屋外竟已日上三竿。   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砰——”   身后的门骤然被推开,屋外的玉歌吓了一跳,连忙转身,“陛下?陛下您醒了?!”   贺缈衣衫凌乱,一边抬手束着自己披散的长发,一边急匆匆从里面冲了出来,“今日不用上朝吗?为什么不叫我?!”   她径直朝清和院外走,玉歌赶紧跟了上来,唤了好几声提醒道,“陛下!今日,今日是休沐。”   休沐?   贺缈步子一顿,随即却仍是皱眉,“就算休沐,现在是什么情势难道你不清楚?自作主张。”   “奴婢……”   玉歌撇了撇嘴,忍不住替自己辩驳,“奴婢都是听首辅大人的,首辅大人特意吩咐所有人都不许打扰您,一定要让您休息好。”   谢逐?   贺缈噎了噎,脚下的步子不自觉放缓,虽嘴上还是小声地埋怨,但却不由自主地翘了翘唇角,“你到底听谁的?”   勉强压平嘴角,她转头看了眼四周,甚至没在院内瞧见明岩,“谢逐呢?”   “首辅大人一大早便出去了,奴婢也不知道……”   玉歌也没怎么在意,“或许在书房?也可能去看三小姐了?”   如今首辅大人腿脚不便,谢府外又被女帝派了一群虎视眈眈的锦衣卫把守压根出不去,想来他也只能在府内转一转罢了。   贺缈也是如此想的,因这几日谢逐对她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她也不像之前那般神经兮兮患得患失,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谢逐会丢下自己。   贺缈嗯了一声,“先回宫吧。”   她心情不错地从清和院内走了出来,一抬眼却是看见了一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脚下蓦地顿住,唇畔的笑意瞬间僵住了。   玉歌跟在贺缈后面,也是下意识停住步子,不明所以地抬眼。这一抬眼,却是惊了一跳,“长公主殿下?!!”   孤身一人站在她们面前的,正是前段时日被废为庶人的大颜长公主贺琳琅。   贺缈从未见过这样的贺琳琅。   在她的记忆里,贺琳琅一直都是锦衣华服高高在上的,从未像现在这般荆钗布裙,素面朝天过。然而尽管如此,她周身仍萦绕着那丝挥之不去的贵气,看着便像落魄的皇室公主,与普通的民间女子格格不入。   毕竟贺缈虽将贺琳琅废为庶人,可说到底也只是废了她长公主的名号,封了她的长公主府。沦为“庶人”的贺琳琅,仍有固定的居所,虽伺候的人与从前不能比,但却仍有人照顾。   看见贺琳琅的第一眼,贺缈心里一咯噔,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玉歌也反应过来,意识到贺琳琅已经被废为庶人,连忙小声改口,“贺,贺姑娘。”   “民女参见皇上。”   贺琳琅垂眼,掩下眼底的复杂情绪,缓缓伏身跪拜。   贺缈从她那里收回视线,既不问她是如何进的谢府,也不让她起来,只是疾步从她身边走过,匆匆丢下一句话给玉歌便想离开,“……将她逐出去。”   “陛下!”   贺琳琅转身,扬声朝她唤道,“陛下!民女有要事进言!”   贺缈却像没听到似的,又好像早已预测她要说什么慌忙抢在她前头,“朕不听,朕也不想再见你!”   然而贺琳琅却是在来之前便已经打定了主意,见贺缈头也不回地要离开,竟是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精致的匕首,神色决然,“陛下果然是一句话都不愿听我说了么?”   看清贺琳琅手里的匕首,玉歌惊呼了一声,贺缈也不由转头看了过来。   一转头却见贺琳琅已经扬起手,“陛下怪我伤了首辅大人,若我将那些伤全都偿了,陛下可愿听我一句?”   一边说着话,她一边将那匕首狠狠往自己胸前扎下……   贺缈眸光骤缩,下一刻人已经闪身站在了她跟前,一把夺过那闪着冷光的匕首,冷声叱道,“你在要挟朕?!”   贺琳琅苦笑,“若这要挟的法子还管用,那也不至于太糟……”   不过是掐着她心软罢了。   贺缈愈发被激怒,将匕首往地上一掷,刀尖稳稳扎进她脚边的石子路里。   贺琳琅敛起面上的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终于道出了她今日的来意,“民女愿和亲大晋。”   “…………”   贺琳琅抬眼,面上多了些坚定,“民女愿以和亲公主的身份解大颜燃眉之急。”   贺缈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   贺琳琅有些恍惚地从清和院离开,贺缈没有应允她的提议,却也没有拒绝。一个劲地让她走,让她滚出谢府,却也没有派人将她押出去。   于是贺琳琅走着走着便到了漪澜院。她对谢府,也就是从前的奕王府,甚至比贺缈更加熟悉。   望着早已不复从前的漪澜院,贺琳琅忍不住忆起了从前。   其实贺缈刚刚即位时,她对大晋的敌意也并没有如今这么深重,一切也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她最亲的妹妹回到了盛京,万人之上君临天下,她最喜欢的奕王叔摄政,尽心尽力扶持教导女帝,晋颜对峙的局面因贺缈的关系,也变得不再那么剑拔弩张。   那时,贺琳琅心中放不下的仇恨都渐渐淡了,甚至觉得大颜向大晋称臣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直到……直到奕王叔被晋帝以莫须有罪名处置的那一日……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漪澜院,身后却是突然传来车轱辘在地上滚过的动静。   转身见是坐在四轮车上谢逐,且只有他一人,贺琳琅竟也没露出什么诧异的神色,“你果然来了。”   谢逐面色淡淡,“你知道我会来?”   “当然了,”贺琳琅的视线在他盖着薄毯的双膝上扫了一眼,自嘲地牵了牵嘴角,“首辅大人想方设法、特意将和亲的消息送到民女耳边,如此煞费苦心,难道不是为了在这里看见民女?”   作者有话要说:  先写这么多吧 太困了想睡觉   延更太抱歉了……以为大家会不高兴都不敢上晋江看评论○| ̄|_没想到还能看到学业重要这种话,感恩感恩! 第87章   见他抿唇不言, 贺琳琅缓步走到他边上, 语调又一如从前那般刻薄, “我废了你这双腿, 陛下便废了我的长公主身份, 如此一报还一报,你可满意?”   谢逐神色不变, “陛下废你, 是因你设局谋害晋帝晋后。”   “我没有!”   贺琳琅突然激动起来, 音调蓦地扬起。下一刻却又强行压下自己的情绪, 咬牙道, “我贺琳琅,做过便是做过,没做过的也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所以长公主的意思是, 臣马术不精, 摔废这双腿是臣无能?”   谢逐面上没有丝毫波澜。   贺琳琅皱眉,“烈马是我命人特意挑选进献,的确, 我存了让晋帝出糗的心思,但却从未在马鞍上动过什么手脚,刻意让马发疯。”   她后来也得到了可靠消息,知道陆珏查出有人在那匹黑马的马鞍上动了手脚藏了几根银针, 这才有了后来失控的局面,可她对此丝毫不知情!她原本还想同贺缈解释,可贺缈却不愿再给她丝毫机会, 数罪并罚,将这些都算在了她头上。   “是星曜!”   贺琳琅眼里带了些恨意,“我从没有吩咐人在那匹马上动手脚,只有他,只有他在你之前靠近了那匹马。是他想要置你于死地,是他在马鞍里藏了银针。”   谢逐抬了抬眼,似乎对究竟是何人害得他坠马并不上心。   见他毫无诧异之色,贺琳琅又是话锋一转对准了他,“至于你……谢首辅,你为何坠马为何腿疾复发,答案难道不是只有你自己知晓么?”   谢逐垂着眼,眸光却不自觉闪了闪。   “你这样的人竟能被轻而易举被星曜算计,甚至被算计地成了个废人。暂且不论你这双腿究竟是不是废了……”   贺琳琅顿了顿,“难道你不觉得荒谬吗,谢逐。陛下是关心则乱,难道你以为其他人都一样吗?”   自从怀疑是星曜动的手脚后,贺琳琅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明明她只是想给晋帝一个难堪,为何事态后来竟会发展得那般难以控制?不过是因为场上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借着她的这股东风顺势而为,以至于所有事情都像有幕后推手似的。   将那日的每一个环节都细细回想,贺琳琅心里隐约有了个疑影。   如果真的是星曜在马鞍里藏了针,想要与谢逐交换,再使马受惊置谢逐于死地,谢逐怎么可能毫无察觉,又一步步顺着星曜的心意行事。旁人做出这样的事尚且有可能,但谢逐这样心思深沉的人,怎么可能?除非他有后招,又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却是在贺琳琅心里生了根。   联想起赛马前几日都发生了什么,她愈发怀疑谢逐这个疯子是将计就计算计了星曜,算计了贺缈,算计了所有人……   “你根本就知道星曜动了手脚,凭你的身手你也完全能避免坠马,可你没有!你要用这种方式最后一搏!你知道星曜和陛下已是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   始终沉默的谢逐终于启唇,嗓音低沉地喃喃了一句,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叹了一声,“可惜了。”   贺琳琅一愣。   “什么?”   “长公主如此丰富的想象力,不像那些民间文人一般写话本,”谢逐口吻冷淡,“当真是可惜了。”   他手腕动了动,将四轮车转了个方向,不想再与贺琳琅多费口舌,“我今日允你入府,不过是为了替陛下解忧,如今忧已解,长公主也该回去准备和亲事宜了。”   “你……”   贺琳琅攥紧了手,最后仍是忍不住在身后唤住了他,“你如此费尽心思 ,难道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女人?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目的是什么?   谢逐的背影顿了顿。   就在贺琳琅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谢逐却微微偏过头,淡淡地看了过来,“我只要贺缈。”   的确,找回从前那些记忆后他也曾问过自己是不是一定非贺缈不可?   可无论重复多少次,答案都是肯定的。   “谢逐”或许不是个偏执的人,可那个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星曜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贺缈是他认定的人,他可以为了她付出生命,但只要他活着,她就只能从头到脚的属于他。   他要的,是一个死心塌地、不会再会生出一丝念头离开他的贺缈。他生,贺缈的眼里只能有他一人。而他死,贺缈的心也要随他一起葬入坟茔。   如今的贺缈是吗?或许是吧,星曜这个名字被刻在她的骨子里,甚至只因为这个名字,一个假“星曜”便将她蒙在鼓里自欺欺人了十年。   然而还不够,还不够。   所以他算计,他用手段,他将贺缈的心思紧紧攥在手里,让她怜悯,让她自责,甚至让她痛,让她嫉妒,时而进时而退,若即若离,恰到好处地把握每一分火候……   谢逐定定地看了贺琳琅一眼,唇畔噙着一抹嘲讽的笑,“贺氏的天下在我眼里一文不值,你大可放心。”   贺琳琅立在原地,望着谢逐驱四轮车离开发怔。   他的话,可以相信吗?   - -   永初九年秋,晋颜联姻。   贺琳琅重新被封为宁嘉长公主,作为和亲公主下嫁大晋英国公慕容拓的兄长慕容渭,由使臣褚廷之持节护送入晋。   贺琳琅的和亲仪仗一路浩浩荡荡地穿过盛京城,引得整个盛京城的百姓都在街道两边围观,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这宁嘉长公主前不久才被废为庶人,这么快便又做回公主了?”   “又不是什么好事……让自己的嫡姐做和亲公主下嫁晋臣,咱们女帝陛下也是心狠,皇室果然没什么情谊可谈……”   “小点声,也不能怪陛下心狠。大晋要一个和亲公主,除了宁嘉长公主,陛下还能选得了谁?陛下替长公主筹备了这么多嫁妆,还要在城外亲自送长公主,给这样的脸面已经是情分了……”   盛京城郊。   贺缈身着繁复宫装立在城门外,身后簇拥着一众大颜朝臣。秋风瑟瑟,将她宽大的衣袍吹得阵阵作响。   与城内锣鼓喧天的和亲仪仗截然不同,城外的氛围稍稍有些压抑,诸臣的面色都很是凝重。   贺缈拧着眉,掩在衣袖下的手指攥进了掌心。   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她转身,却见明岩推着坐在四轮车上的谢逐,从不远处走了过来。这还是谢逐坠马以来,第一次出现在人前,自然受到了众人的注目礼。直到贺缈不轻不重地瞥了他们一眼,才纷纷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盯着这位“腿疾复发”的首辅大人继续看。   “你怎么来了……”   贺缈看向谢逐。   谢逐却没有回答,只是朝她身后微微抬了抬下颚,“来了。”   贺缈回过身,竟是贺琳琅和亲的仪仗已经出了城,很快到了跟前。在婢女的搀扶下,一袭红衣的贺琳琅从轿辇中缓缓走了下来,在贺缈身前俯身跪拜。   “…………”   贺缈犹豫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弯腰伸手去扶她。   贺琳琅抬头看了她一眼,顺势起身,难得笑了起来,“陛下曾说此生再不必相见,此去大晋,臣当真不会再出现碍陛下的眼了。”   “你在胡说什么?”   贺缈本就心乱,被她这么一说越发拧紧了眉,忍不住低声打断了她,“你是大颜长公主,有整个大颜替你撑腰,若是在大晋待得不高兴了,可以随时回盛京。”   明知贺缈这话说得过于天真,贺琳琅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好。陛下也要照顾好自己,还有……”   她顿了顿,越过贺缈对上后头谢逐的视线,笑容淡了淡,“我知道谢逐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甚过大颜的江山社稷。但我只希望,陛下再怎么在意谢逐,都莫要越过自己……”   贺缈一怔。   贺琳琅忽然抬手拥住了她,双手揽在她肩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唇角垮了下来,长睫颤了颤,“……对不起,没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刻出现。但你始终是我们……是母后最牵挂的缈缈。”   说罢,贺琳琅便松开了手,而贺缈却僵在了原地,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   贺琳琅重新看向谢逐,动了动唇,最后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倒是谢逐,微不可察地朝她点了点头。仿佛得了什么承诺一般,贺琳琅没有再拖泥带水,膝盖一弯,又朝贺缈行了个礼便转身,毫不留恋地上了轿辇。   和亲仪仗再次启程,伴着越来越不祥的预感,在贺缈的视野里渐行渐远……   作者有话要说:  【请假】这回是真写不动要请假了……接下来一周要外出拍期末大作业,非常忙非常忙,就算熬夜到四点都不可能写出文的忙……所以下个星期二之前都没空码字_(:зゝ∠)_   大概要等下个星期二恢复更新了!   (从来没有坑文的习惯,所以大家放心!因为断更觉得很抱歉,所以今天留评给大家送小红包吧~ 第88章   自长公主远嫁大晋, 晋颜关系终于稍稍和缓, 而堰城叛乱虽还未完全镇压, 但局势却没有再继续恶化。   堰城易守难攻, 靖江王打着“匡扶北齐”的旗号据江而立, 历数女帝累累罪恶,从弑父立国到自甘为大晋傀儡, 又提起当年卦象声称异瞳乃亡国祸根。只是贺仪虽想要和贺缈分庭抗礼, 却被颜军死死堵在泰江那头, 虽可固守却难以向北图谋。而身后又是大晋, 一旦守不住便是退无可退。   晋颜联姻, 贺琳琅和亲大晋的消息传至堰城,贺仪也有些慌了神。毕竟堰城后方便是大晋,若晋颜重修于好, 大晋派兵助贺缈平乱, 那他们便是进退不得、腹背受敌。不过好在新晋帝似乎并无意插手大颜内政,也不知是无暇顾及还是刻意为之,竟是对堰城动乱始终视若无睹……   然而这些, 盛京百姓却是想不了那么多的。人心惶惶了几天后,盛京又恢复了从前的歌舞升平,仿佛大晋帝位更迭、前朝余孽叛乱都不曾发生过,锦春堂又敲锣打鼓演起了《天命》。   方府。   方以唯正在书房里练字, 案上已经撇了好几张写满字的素宣。虽写得都是安宁的“宁”字,但那洇在纸上的一个个“宁”字,笔力却有些虚浮, 透着些急躁,不甚安宁。她眉头蹙得愈发紧,指腹愈发用力地稳住了笔……   “吱呀——”茯苓猛地一推门,方以唯手腕一颤,笔锋在宣纸上重重一顿,迅速洇开。   她抿了抿唇,看了眼那多出一笔的宁字,将手中的笔随意一搁,抬起眼,“怎么了?”   茯苓原本不大高兴地撇着嘴,一听方以唯问起,连忙收了面上的不忿,“没什么……”   然而见方以唯直直地盯着她,她眼神又闪了闪,小声道,“就是……听说那个宣平侯世子又在咱们府外瞎晃悠了。”   “……”   茯苓还记着宁翊嫌恶自家小姐以及宣平侯府上门退婚的仇,一提起宣平侯世子就恨得牙痒痒,“也不知这个魔王又搭错了哪根筋,这几日总是阴魂不散的。若是有事,怎么又不入府呢?”   方以唯垂了眼,不由又想起那日陆珏的提醒,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   “不过小姐你别担心,三少爷已经出府找他算账去了,定不会让他再打什么坏主意!”   茯苓忿忿道。   “什么?”   方以唯一愣。   - -   方淮有两子一女,方以唯是长女,二弟方书涧尚武,今年刚被送入兵营历练,而三弟方书仪才只有十二岁。   方以唯匆匆忙忙出了府,没走几步,一转头就瞧见方书仪被宁翊反钳着手摁在院墙上,气得面红耳赤,嘴里还不断叫嚣着,身边还躺了一围爬也爬不起来的方府家丁们。   “书仪!”   方以唯神色微变,连忙疾步走了过去。   见她出来了,宁翊眯了眯眼,终于松开了制住方书仪的手。   “混蛋!你……”   方书仪猛地转身,看向宁翊的眼里几乎能喷火,扭了扭酸痛的胳膊就又想扑上去“教训”,却被方以唯一把拉了回来,“你在干什么?!”   被方以唯一吼,方书仪这才稍稍清醒过来,愣愣地转过头,“长姐……”   方以唯又低眼看了看那些被打趴下的家丁,面色沉了沉,“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回去。”   方书仪还有些不甘心,抬手指向宁翊,“长姐,他这几天总是在咱们府外示威,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憋什么坏水……”   还没等方以唯制止,一旁的宁翊却是突然探出头,恶劣地勾了勾唇角,“怎么说话呢?小爷我差点就是你姐夫,来这还需要鬼鬼祟祟?怎么,现在这方府是家大势大,连门前的路都不许人走了?”   “你!”   他竟然还有脸提方府和宣平侯府的婚事?!虽然宣平侯府退婚对长姐来说是件好事,但被他这么一个混账纨绔退婚传出去仍旧不好听,更何况听学宫的人说,这厮还常常在外败坏长姐的名声!   方书仪再次被激怒,脖子一昂就又要扑过去。   “还要在这继续丢人?”方以唯嗓音骤冷,瞬间制住了他的起势。   “长姐……”   见自家长姐真的动了气,方书仪只好放弃了替她打击报复的念头,强行压下想要和宁翊决一死战的冲动,他最后还是领着那些一瘸一拐的伤病残将悻悻转身,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方府。   看着方书仪不情愿地回了府,方以唯才松了松眉,转头看向双手环胸倚着院墙的宁翊,顿了顿,垂眼道,“让世子见笑了。”   宁翊挑了挑眉,重新直起身离开墙边,直接朝方以唯走了过来,逼得她不得不往后小小退了一步,“浮翠山的赏菊宴为何爽约?”   躲了这么几日还是没躲过。   方以唯暗自叹了口气,敛起面上的表情,才抬眼对上宁翊的视线,“这几日风波不断……”   “别和小爷我说什么风波不断政务繁忙,你以为自己是宫里那位吗?”宁翊变了脸,不耐地打断她,“一边派个下人来搪塞我,一边又和周青岸去浮翠山?方以唯,你够可以的啊?!”   一提起这事宁翊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宁翊是什么人,他宁翊在盛京城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偏偏这个方以唯,从今年开春就一直在啪啪啪打他脸,这一羞辱就羞辱了快一年。   “……”   方以唯沉默。   想了想,还是将一句“公事”咽了回去。   其实宁翊那日被方府下人递了话后,便心情不爽地去了锦春阁看戏,压根没去浮翠山,更不曾亲眼看见方以唯和周青岸去了赏菊宴。所以,此刻只要方以唯反驳,甚至不需要解释,只要她理直气壮说些什么,宁翊的气也会消些,不至于更加怒火攻心。   他突然抬手,拽着方以唯的胳膊将人拉近,方以唯吃痛,却只是抿紧了唇,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此刻她耳畔嗡嗡的,甚至都没太听仔细宁翊刚刚都说了些什么,脑子里满满都是那日陆珏与女帝的交谈,是堰城的叛军,是南巡那夜的遇袭。   宁翊低头,恶狠狠地瞪着方以唯,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方。大。人。你不要忘了,浮翠山不是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那是你在泰江欠下的!这次逃了,下次……方大人打算用什么报恩?”   “……”   方以唯终于回过了神,却是有些疑惑地看了宁翊一眼。   饶是再生气再想把面前这人的脑袋扒开,宁翊终于还是发现了方以唯的不对劲。   平日里这女人不是脾气挺倔,挺喜欢和他抬杠的吗?怎么今天一出来,开口说的话竟然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宁翊的喷火模式终于被关上,将信将疑地打量起方以唯的表情,“……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方以唯不动声色挣开宁翊的手,“在想……靖江王。”   宁翊一愣,手也不自觉松开,“你一个礼部侍郎,操心叛乱做什么?”   方以唯定定地看向他,扯了扯嘴角,“叛乱未平,女科女学的推行都被搁置,我自然要操心。”   宁翊勉强点了点头,话闸却像是被拉下,轮到他沉默了。   方以唯想了想,还是启唇道,“你……知道靖江王吗?”   宁翊颔首,倒没有隐瞒的意思,“嗯,母妃从前与恒王府有些渊源,我小时候还照看过贺仪。”   方以唯心里一咯噔,没有想到宁翊会如此不避嫌,竟是这么直接就将自己和叛党的牵连堂而皇之说了出来。   “你……”   见她变了脸色,宁翊反而扯着嘴角笑了,“怎么,担心我祸从口出吗?”   他懒懒地伸了个腰,转身离开,“别瞎想了,宣平侯府对陛下忠心耿耿,我与陛下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陛下怎会因为一句话就治我这个宣平侯世子的罪?走了。”   顿了顿,他朝身后摆手,“记得你欠我什么,我还会讨回来的。”   方以唯皱眉。   而她并未看见,背过身的宁翊几乎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就收起了面上一贯的玩世不恭,神色莫名凝重起来。   - -   谢府。   贺缈刚带着谢芮从外面逛了一圈回来,迎面就遇上了谢妍。   许是这段时日也看出了女帝在自家兄长心中的分量,谢妍初来时的锐气被挫了不少,见着贺缈虽然还是板着脸像个女夫子,却也不敢太冲撞了。   “陛下。”   向贺缈恭敬地行了个礼,谢妍转向揪着贺缈衣角的谢芮,沉声唤道,“阿芮,今日的字可练了?”   “……”   谢芮抬眼,求助地看向贺缈。   不过贺缈在这种时刻却是不会护着她的,反手一推,便将小谢芮推到了板着脸的谢妍身边,“她没有。”   谢芮:“…………”   贺缈假装没看见小姑娘怨念的眼神,也一本正经地朝谢妍点头,“你带她回去练字吧。”   谢妍牵着谢芮走了,贺缈却立在原地望着她俩的背影有些出神。   “陛下?”   玉歌不解地偏头看她。   贺缈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恍惚,“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和长姐会不会也像她们一样?”   知道她想起了远嫁大晋的贺琳琅,玉歌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长公主其实很疼陛下。”   “嗯。”   “陛下!”   就在贺缈要往里走时,姜奉却突然从后头追了上来,“陛下,靖国公府的楚霄楚公子求见。” 第89章   贺缈对楚霄其实并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 只知道他与宁翊交好, 而且是靖国公府拼命想要塞进宫里的人, 所以开春的百花宴上他就比较活跃, 后来也曾求见说要护驾一同南巡。   然而在“攀龙附凤”这件事上, 有个死缠烂打、矫揉造作的景毓在先,后头不管什么人, 贺缈觉得比较下来都无比正常。更何况楚霄比起景毓的确收敛很多, 收敛到贺缈直接将他归为“奉家族之命迫不得已讨好她”的那类人……   虽然不知道楚霄突然找来谢府是为了什么, 但贺缈还是让姜奉把他引去了后花园的凉亭。   “末将参见陛下。”   楚霄前不久才被选拔进了金吾卫, 因此以末将自称。   “免礼。”   见楚霄朝身后看了一眼, 贺缈挥了挥手示意姜奉退下。   欲言又止的姜奉应了一声退出凉亭,却还是不太放心地抬头张望了好几眼。这靖国公府的公子来了府上,他到底要不要向自家大人通传呢?   “出了什么事, 这么急着要见朕还找到了这里?”   贺缈偏了偏头。   楚霄连忙别开视线, 支吾了一声,“如今整个盛京都知道,陛下若不在宫里, 那必然在首辅大人府上……所以末将斗胆,寻到了谢府。”   “所以……”   贺缈仍是摸不着头脑。   “陛下,末将听闻堰城叛乱后,又有不少前朝余孽响应靖江王在各地作乱。而陛下正在为平乱的人选苦恼……”   楚霄深吸了口气, “末将愿为陛下分忧。”   “你?”贺缈一愣。   的确,拜她那个浑球皇侄所赐,如今大颜各处都有想浑水摸鱼的逆贼打着“匡扶北齐”旗号蠢蠢欲动, 虽都是些小打小闹不足为惧,但若是让朝廷派兵一一剿灭也要费好大一番功夫,分散兵力不说,最重要的还是无将可用。   只是再无将可用,她也不会贸贸然相信一个……总是和宁翊玩在一起的纨绔。   驳回的话在嘴边绕了绕,贺缈差点脱口而出。   可转念一想,却又犹豫了。就连宁翊也不是个普通纨绔,她又凭什么小看一个楚霄呢?更何况楚霄也是凭自己本事进的金吾卫。   “你来这里自请出征,靖国公可知晓?”   贺缈微微挑眉。   “……只要陛下信任末将,家父定会支持。”   难得女帝正眼瞧了他,楚霄登时振奋起来,信誓旦旦,“陛下只要给末将两千精兵,不出一月,末将定能剿灭各地反贼,不负陛下厚望。”   贺缈眸光闪了闪,显然被他说动了心,面上却不显,“楚霄,朕记得你从未上过战场,怎么口气倒不小?”   “若放在从前,朝中还有诸位前辈,末将自然不敢如此逞强。末将有自知之明,也不敢夸海口平堰城之乱。”   楚霄抿唇,微微有些紧张,喉头咽了咽,“但如今,清剿那些浑水摸鱼的宵小之辈,末将有自信,是最合适的领兵之人。”   贺缈定定地抬眼看他。   见她还在思虑,楚霄忍不住补充说道,“末将是何出身陛下也知道,从小耳濡目染,若陛下愿意给末将机会,末将定会万死不辞,绝不给靖国公府丢脸。”   靖国公府……   “朕给你一千精兵,一月之内,还泰江以北安宁。”   贺缈垂眼,再抬起眼时却是神色莫测,“楚霄,你可能做到?”   楚霄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却是欣喜若狂,连忙屈膝跪下,“末将愿勉力一试!”   “不可勉力一试,朕要的是万无一失。”   贺缈微微肃了脸,“在这种关头将一千精兵交由你统领,已是朕迫不得已棋出险招。若一着不慎,便有可能满盘皆输。楚霄,朕赌不起,你也赌不起。”   这话其实是危言耸听了,如今的情势倒也不至于如此。但贺缈想着,楚霄年轻气盛,给他些压力,或许还会有出其不意的惊喜。   也不能太吓着了。   见楚霄面色凝重,贺缈清了清嗓,“你可想好了,这军令状一立下,若是一月内没能平乱,那便要付出代价。但你若做到了……”   楚霄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抬眼对上贺缈的视线,眸底突然掠过一抹亮色,“陛下,若末将当真做到了,凯旋之日能否向陛下讨个赏?”   贺缈没有多想,诧异地点头,“自然。”   楚霄的双眼愈发亮得惊人,猛地站起身,动了动唇,最后话还没出口,却是望着贺缈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为了陛下这个首肯,末将也会速战速决。”   见他笑得有些傻,贺缈也被逗乐了,“那就看你的了。”   楚霄像是被打了鸡血似的,离开的背影都充满了斗志,和平常与宁翊混在一起的那个纨绔简直判若两人。   虽然盛京这些世家子弟平时爱胡闹,但关键时刻站出来这种血性,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贺缈饶有兴致地抬头去看玉歌,“没想到我们大颜还是藏龙卧虎。”   没想到玉歌却是一脸为难地看着她,“陛下,楚公子若是在一月内清剿了叛党向你讨赏,你真的什么赏赐都答应吗?”   “朕说过吗?”   贺缈挑眉,“朕只是说他可以讨赏,又没说什么赏赐都会给他……再说了,他堂堂靖国公府的公子稀罕什么赏赐,最多是要个和他兄长平起平坐的官职,这也是应当的。若是成了事,不说朕也会赏他。”   “…………”   玉歌默默闭上了嘴。   解决了心头一件大事,贺缈心情松快了不少,舒了口气站起身,还忍不住给自己一句表扬,“你说朕怎么就这么会用人,这么英明神武呢?这么……”   一转身,却见凉亭相通的行廊那头缓缓出现一辆四轮车,四轮车上坐的是何人自然也不必说了。   贺缈惊得瞪了瞪眼,瞬间扭回头,唇边的笑第一时间僵硬。   该死。一定又是姜奉那个老头把自己卖了……   身后传来车轮从地上碾过的吱呀声,谢逐清冽低沉的嗓音也自后传来,“三言两语便收服人心,让倾慕者心甘情愿为大颜典身卖命。陛下果然英明。”   贺缈苦着脸转回头,却见身后的玉歌一脸诚恳地点头,仿佛听不出谢逐在说反话,差点没气得两眼一黑。   飞了玉歌一个眼刀,贺缈重新挂起笑容,佯装淡定地踱步到谢逐身后,借推车避开了那阴恻恻的眼神,“什么倾慕者,楚霄吗?可别逗了,在他们这些世家公子眼里,我就是块烫手山芋。你看看这盛京城,但凡是勋贵名门,就没有对后宫不动心思的。然而一个个却又自恃清高,将充入女帝后宫当做耻辱,却又有利于家族的交易。所以你没发现么,他们想要送进宫里的,大多不会是承袭官爵的长子。只有身份不那么贵重,却又不至于轻贱皇室的嫡次子,才是这些老狐狸最好的牺牲品。”   她叹了口气,“楚霄,景毓,都是牺牲品。”   谢逐抬了抬眼平视前方,唇角仍带着天生上扬的那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听陛下的口吻,似乎很惋惜。”   “……我是替他们惋惜,所以也不会吝啬给机会。”   贺缈连忙撇清关系,“若是他们争气,便能摆脱被家族牺牲的命运,方以唯便是最好的例子。也不知靖国公他们怎么想的,明明可以靠军功光耀门楣,偏偏总惦记我的后宫……”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小声埋怨,“那些老头自己后院都管不安宁,还有空盯着我呢。我的后宫,明摆着就是虚设的。怎么就是拎不清呢!”   听到最后一句,谢逐终于低头笑了声。贺缈站在他后头也瞧不见表情,但从那笑声的音调判断应当是心情转好了,这才得寸进尺得意忘形,愈发的卖起乖来,“像我这么勤勉,这么专一,这么不沉迷于男色的女帝,一定能名垂青史的吧?一定的吧?”   谢逐垂眼不答,眼底的浅淡笑意却还是露了痕迹。   他原以为,贺琳琅的远嫁和亲会让贺缈郁郁寡欢一阵子,却没想到贺缈似乎比他想的要坚强得多,不过几天便已经从之前的消沉里走了出来。   也是。   她毕竟是贺缈,不是旁的什么人。   难得的,谢逐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也算给了个回应。   见他竟破天荒愿意配合,贺缈推着四轮车的手一顿,在池塘边的树荫下停下。   想了想,她微微俯身拍了拍谢逐的肩,待他侧过脸时也歪着头望向他,眉眼弯弯,异瞳里闪着晶莹的光,“我这个女帝名垂青史了,做我的皇夫就可以跟着我流芳千古哦,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后面跟着的玉歌明岩两人不约而同露出酸掉牙的神色,崩溃地转头就想撂下这两位主子逃跑。   谢逐对上贺缈的视线,眸光微动。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堪堪收回视线,别开脸牵了牵嘴角,“流芳千古?确定不是遗臭万年?”   “呀!”   贺缈怒了,抬手便给了四轮车一掌。她是下意识的动作,下手却也控制了轻重,只是恰恰在水边,这轻轻一拍,四轮车竟是瞬间失控朝池塘冲了过去。   出手那一瞬,贺缈便一下反应了过来,连忙探手想要将四轮车拉回来,却不料还没等她出手,四轮车上的人竟是身形一闪,在所有人都未看清之时,猛地闪到一旁稳稳立住……   四轮车撞开小径边的盆栽冲进漂浮着莲叶的水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第90章   贺缈惊愕地转眼, 望向塘边稳稳立住的谢逐, 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四轮车落水的声响也让谢逐霎时回神, 水花溅起, 洇湿了他的衣摆, 一丝似有若无的凉意在膝下蔓延开来。   他低着眼,察觉出贺缈惊愕的视线在自己膝下凝住, 眸光微缩, 面上却没有丝毫波动。   “公子!”   不远处的明岩却是最先反应过来, 惊喜地从僵在原地的贺缈身边冲了过去, 径直扑向谢逐, “公子你的腿……你可以站起来了?!”   被明岩这么大呼小叫的一唤,贺缈脑子里断的那根线终于重新搭上,如梦初醒般回了魂, 在谢逐深幽的目光下疾步走了过去, 明岩识眼色地给她腾出了位置。   “你的腿疾……恢复了!”   贺缈喜出望外。   仔细看了她几眼,见她面色无异,谢逐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在她的搀扶下走了一步,“……可以走了。”   贺缈连忙转头吩咐玉歌,“让太医再来看看。”   说罢又转头看了看那沉进池塘里的四轮车,唇角动了动, 随即朝谢逐笑了起来,“没想到他们那群庸医治了那么久,竟还没有我这一招管用??”   谢逐看了她一眼, 顿了顿,“若不是许太医每日费尽心思想法子,难道被你这么一吓就能吓好了?”   “那也是我的恐吓给了他突破自己医术的动力。”   能把自己的粗暴行为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也只有贺缈了。   谢逐神色松了松,没有再搭理她,只是低头似乎十分专注地看着脚下,步伐有些艰难地继续往前走。   谢逐腿疾恢复的消息瞬间传遍了谢府,被阴霾罩了这么些时日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下人们终于面上露出了喜色。这其中最高兴的自然还是太医院的太医们。   被贺缈第一时间传唤的许太医起初还被着急忙慌的玉歌吓了一跳,听到她带来的好消息时,甚至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直到真切地瞧见谢逐站在自己面前,他才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   绞尽脑汁翻遍医术找了这么久的法子,终于,终于还是起作用了啊?只是……这首辅大人究竟是如何恢复的?   许太医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替谢逐把了脉,又仔细查看了他的双腿,从屋内出来时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见他面色并不轻快,守在屋外的贺缈心头又是一紧,连忙迎了上去,“如何?”   许太医回神,“啊,谢大人已,已无大碍了。”   “果真?”贺缈将信将疑,若是当真无碍,这许老头怎么会是这幅脸色?“可是还有什么后遗症,你但说无妨。”   许太医犹豫了片刻,本想将心中的疑虑和盘托出,可话到嘴边却又想着女帝待首辅的情分,觉得并不是他能多嘴的,便还是转了话锋,“此前微臣每日替谢大人施针,想必症结已经解得差不多,今日大人的腿疾既能康复,应当是通了哪里的关窍……”   说着,他抬头看了眼贺缈稍霁的脸色,“微臣再开些方子调理几日,病情反复的可能性并不大。”   以防万一,许太医还是没将话说绝。   毕竟女帝的脾性他也见识了,寻常的事通通都有回旋余地,若是在首辅这里出了差错,那怕是真会一怒之下要了他的脑袋。   “那就好……”   贺缈眉心微展。既然许太医都这么说了,那定然是没错了。她终于将自己脑子里生出的那一丁点疑虑硬生生掐断。   她怎么,怎么会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谢逐的腿疾复发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戏呢?   ……简直是昏了头。   - -   谢首辅腿疾好转的喜讯第二日便传得满盛京皆知,至少对盛京城百姓来说,这无疑是继晋颜联姻后的又一大喜讯。   毕竟谢逐原先任首辅掌理凤阁时,朝野上下都很是太平。可偏偏他一卧病在床,大颜内外便是动荡不安。如今他好转了,女帝便可将全部心力放在整肃朝纲上,更何况谢逐本就是个能文能武的,有他在,何愁江北那些邪祟能动摇这太平盛世?   可,朝中却不是人人都翘首以盼谢逐康复的。   尤其是……   “那谢逐怎么就能突然好了?”   尽管昨日便已听闻了这消息,景毓却还是气不顺。将手里的笔重重一摔,他惋惜地皱眉,小声嚷着,“前几日不是还说太医院都是废物,拿他的腿疾没辙吗?怎么突然就没事了?”   最初有首辅请辞的风声传来他还高兴了一阵子,以为走了国师又走了谢逐,就该轮到他出风头了。没想到这厮竟然又不走了,还让女帝成天往谢府跑。原还想着女帝在乎他也没事,只要他腿残了,必不能坐上皇夫的位置,自己还是有希望的,结果如今腿疾又大好了!   “方……”   景毓偏头看向一旁的方以唯,本想同她探讨探讨,却见方以唯盯着手里的案卷出神,不知心思飘到哪儿去了,更没听见他说话。   见状,景毓闭上了嘴。   这几日方大小姐看上去也很是消沉,他还是少招惹为妙。   他转头又朝旁边打量了几眼,只见其余几人皆是闷头做事,竟是没有一人抬眼搭理他。   这谢逐都要回来了,难道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乎吗?怕是这殿里有人比他还要膈应吧?   不怀好意地眯了眯眼,景毓站起了身。   “喂,裴大人。”   裴喻早就听到了景毓的自言自语,只装作没听见不愿搭腔,没想到这人竟是盯上了他,愣是走到他案边撑着他的肩说话,好像两人关系有多亲近似的。   “裴大人,谢逐腿疾复发的这段日子,陛下是怎么待他的,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如今他既然大好了,是不是喜事也快到了?”   裴喻眉心微微一皱,笔下流畅的行文稍顿,却没有停下来,低声道,“这是陛下的私事,与我何干?”   景毓嗤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之前大选,你裴喻可是长公主殿下心仪的皇夫人选,如今难道就不同那谢逐争上一争?”   “…………”   大选……那不过就是场笑话。   想起那日殿中的情形,裴喻捏紧了笔杆,像丢球一般将话题抛向了周青岸,“周大人还是陛下亲自留的牌,此话你应当去问他。”   周青岸黑着脸从一堆奏章里抬起头,顶着两个略显暴躁的黑眼圈,冷冰冰地看向周青岸,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莫挨老子”四个大字。   景毓却不是个识眼色的,周青岸越是嫌弃他,他便越是要上赶着膈应他,“周大人~”   看着周青岸那操劳的模样,景毓幸灾乐祸地讥笑,“这才多少时日,你竟沧桑成这样了?不过放心,如今谢逐腿疾好转,就不用再累着你了……”   周青岸眸色一滞。   景毓恶劣地扬着笑继续插刀,“周大人莫不是忙忘了,你如今只是暂代首辅掌理凤阁,如今谢逐既已痊愈,自然是该怎样还怎,你还想一直霸着凤阁相印不成?”   此话一出,殿内其他几人面色各异,也不装聋作哑了,就连方以唯也被拉回注意力,不由蹙眉转头看了过来。   见周青岸变了脸色,景毓也达到了目的,见好就收,大摇大摆地坐了回去,心情舒畅了不少。   周青岸攥着手忍了忍,没再同他计较,只是再提笔想要处理政事时却突然失了方才的劲头。想了想,他还是将笔一搁,骤然起身离了座位。   凳脚在地上拉出一道刺耳的声响,殿内几人不约而同地抬眼,却只瞧见了周青岸拂袖出殿的背影,皆是心事重重得低了头却仍是默不作声,唯有罪魁祸首景毓还翘着个二郎腿,吊儿郎当地挑了挑眉。   褚廷之和裴喻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刚要跟出去,不料一旁的方以唯竟是抢在了他俩前头,已经率先站起了身。   “我出去看看。”   “看他作甚,”景毓撇嘴,“周大人心里不痛快,让他出去透透气。”   方以唯拧眉,“方才的话是你应当说的么?你简简单单一句话,挑拨的可不止是周大人同首辅之间的关系,还关乎凤阁鸾台,居心何在?”   “我……”   不等景毓还嘴,方以唯已经扭头出了殿门。   周青岸并未走远,只是朝着皇城外方向负手而立,望着城外最高的那座酒楼已经挂起灯笼,不知在想什么。   “不必把景毓的话放在心上。”   想起他曾在酒后吐露的心声,方以唯忍不住开口劝慰,“这些日子首辅伤病,陛下挂念得紧,又恰逢多事之秋。若不是你兼顾凤阁鸾台掌理政事,朝中还不知乱成何等模样,这些陛下都看在眼里的……”   周青岸斜睨了她一眼,“所以呢?陛下可会因此让我入阁为相?”   方以唯哑然,“入不入阁的……如今凤阁也不过是个虚名,你便是在鸾台,所掌也是副相之权。据我所知,周大人从前也不把这些虚名放在眼里,怎么如今倒是……”   “在意,我在意得很。”   周青岸一挥袖背过身,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只要一朝在鸾台,我便洗不脱这颜官的出身。”   “颜官这称谓是百姓们的调侃之辞,也没什么。”   “于你而言是调侃,于我却不是!”周青岸微微偏头,声音不自觉扬起,“你们皆出自簪缨世家,即便有个颜官的名号也不妨事。我的出身本就同你们不一样,自然不能再被颜官坏了名声。”   “可英雄不问出处,你平日里可从不把家世出身挂在嘴边,之前对景毓这种世家子弟也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怎么如今突然在意起门第名声,难道是被什么人嫌弃了……”   方以唯说着,却是突然想到什么,蓦地顿住。   若说门第名声在何种时刻变得尤为重要,那除了门当户对的姻缘还有什么?!   “周大人……莫不是想求娶哪家高门贵女?”   方以唯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试探。   周青岸蓦地转过身,面上掠过一丝被戳穿的窘迫,却转瞬即逝,一下别开了眼。   方以唯有些诧异地瞪大眼,“你如今也已位同副相,这到底是哪家府上,眼界竟如此之高,连你都不放在眼里?”   周青岸只是沉默。   “你去求过亲了?”   处于对同僚的关怀,方以唯多问了一句。   “当然不曾。”   周青岸看了她一眼,顿了顿,“……还未到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更文了,存稿马上就可以完结了   所以应该可以保证更新了   之前断更的原因是 心理状态不太好 所以休息调整了好长时间   然后为了保障接下来的更新 过年一直在一点点存稿 所以拖到现在才发   新年给大家发红包道歉吧 第91章   深秋的午后仍是令人身上犯懒, 昏昏欲睡。   谢逐腿还未恢复时, 用完膳都会去后花园绕两圈, 再回房午睡。按理说如今双腿“痊愈”, 更应该去院中多走动, 奈何谢逐低着眼漫不经心地朝屋外扫了一眼,却全然没了往日的兴致。   吩咐下人将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撤下后, 明岩忍不住在一旁小声提醒, “公子, 太医可说了, 多走动走动会让您恢复得更快……”   谢逐轻飘飘斜了他一眼。   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明岩最清楚不过。   公子的腿其实早就恢复了, 只是一直瞒着陛下和太医们,这医嘱听不听自然全看他心情。可……   “做戏得做全套啊公子,这府中到处都是陛下的耳目, 万一被陛下发现您之前……”   明岩小声嘀咕, 见谢逐瞬间沉下脸才赶紧闭上了嘴。   ……竟然还凶巴巴地瞪他。   那日在莲花池边要不是他明岩脑子灵光,冲上去替主子解围,他都不知道这位主子准备如何向陛下解释。   可显然, 他家公子并不领这份情,更没有弥补破绽的心思。最后当真没去花园走动,只在窗边立了片刻,便回榻上午睡去了, 心情不佳。   明岩得出了这个结论,只是没琢磨出为什么。   直到谢逐又是让他倒茶,又是让他开窗, 睡下又坐起反复了好几次后,明岩才终于恍然大悟。   前段日子公子午睡时,可都是由女帝陛下在一旁亲自“照看”的……   “公子,”明岩关上刚刚被吩咐打开的窗户,转头问道,“陛下不在,您这是孤枕难眠吗?”   谢逐端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明岩仍沉浸在戳穿谢逐的洋洋自得中,自言自语,“也难怪,之前为了照顾您,陛下就差没把寝宫搬到咱们府上了。如今您腿疾痊愈,陛下来得少了,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谢逐冷冷地抬眼,神色莫测,“你很想看见她?”   对上他的视线,明岩浑身一凛,终于捞回了自己的求生欲,“公公公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替您着想啊!!”   陛下不来我担心您失宠啊!   后面一句明岩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谢逐又盯了他一会,直到明岩被盯地直冒冷汗,才终于移开视线放过了他,“……麻烦。”   “什,什么?”   “她不来,这府中就少了许多麻烦,清静。”   谢逐抿了口茶,将茶盏递回明岩手上,瞥了他一眼,“若像之前那样,我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眼神不肯挪开半分,稍有点差池就紧张地搂着人不放手,就连看书都要赖在我怀里念给我听……太黏人了,我不喜。”   明岩听得一愣。   天哪,没想到平常尊贵矜持的女帝陛下私下竟然是这样的人吗……   等等!   女帝陛下如何黏人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有问这些吗???   为什么要和他说这种事情?!!!   被秀得昏了头的明岩默默咽了一口血,面上愈发笑得虚伪,“嗯,公子不喜正好,左右陛下也好几日没来黏着您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溜了。   谢逐:“…………”   - -   身在皇宫的贺缈还不知自己女帝的威严已经被谢逐败坏了个干净,此刻陆珏又带来了一桩令她心烦的要事。   “陛下,这是宣平侯世子与靖江王的来往密信。泰江行刺,也的确是世子与逆贼勾结……”   贺缈紧蹙着眉,只在那密信上扫了几眼,便转开眼,抬手揉了揉眉心。   陆珏做事最是谨慎,既然他都说了宁翊与贺仪勾结,那定是做不了假。   贺缈心中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小声叹了一句,“果然是他……”   声音里有些失落也有些惋惜。   说起来,宁翊也算是她的半个玩伴。   她刚回盛京时,宁翊因宣平侯夫人的缘故做了她的伴读。当时她的伴读虽不止宁翊一个,但她却只与宁翊臭味相投,两人常常偷溜出宫,也正因为宁翊总是带着她胡闹,太傅才常常罚他,最后连伴读也不让他做了。   宣平侯夫人是宁翊的继母,满京城都知她最是温良和善,在声名狼藉的宁翊衬托下更显贤德。   贺缈一直知道宁翊并不像传言中那般荒唐,也知道那些谣言从何而来,更清楚他与宣平侯夫妇不睦。事实上,她很早之前便试探过宁翊,但凡宁翊有一点表示,如今也已是深得她信任的近臣,带兵平叛也轮不到毛遂自荐的楚霄。偏偏他一再装傻,像是当真胸无大志一般……   可转头,他却在为贺仪卖命。   或许她和宁翊也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可宁翊既站在了贺仪那头,便是要置她于死地。   好歹这些年她也将宁翊看做自己人,没想到……   “还真是没心没肺。”   贺缈攥着手中的密信,自言自语。   “陛下。”   见她又走了神,陆珏开口唤了一声。   - -   方府的马车从王街疾驰而过。   方以唯坐在车中微微闭着眼,隔着车帘听见几家店铺熟悉的揽客声,长睫颤了颤,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软垫的边缘。   “停车!”   她突然睁眼启唇,车夫连忙扯住缰绳在路边停下,“大,大人?怎么了?”   他不解地转过身,半晌却不见人掀开车帘,似乎并无意下车。   方以唯问,“到哪儿了?”   “再往前一些就是……宣平侯府了,”车夫回答,“大人?”   车内沉默了片刻,“今日绕道走吧。”   “……是。”   车夫不明所以地扯了扯绳,调转了方向想要绕开侯府,从另一条小道走。   虽然大人和宣平侯府的恩怨他也清楚,可寻常从宫中回府都要打这经过,平日也不见大人多问一句……   察觉马车已经掉了头,方以唯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在做什么?   方才从鸾台出宫时,她和陆珏擦肩而过,陆珏竟是神色莫测地瞥了她一眼,随后就急匆匆进了偏殿。她明明已经猜到了陆珏是为何事而来,没想到眼见着车从宣平侯府经过,她心里竟还是起了波澜……   方以唯攥了攥手。   宁翊虽于她有救命之恩,但也断不能越过陛下越过整个大颜。她但凡生了一丝一毫旁的心思,与宁翊这种逆党又有何区别?又有何颜面面对陛下?   想必陆珏过不了多久便会领着锦衣卫来这宣平侯府,她还是绕道而行,离得……越远越好。   她想这些想出了神,就连马车忽然停下都毫无察觉。直到车帘蓦地被人掀开,一不速之客倏然窜了进来。   方以唯一惊,下意识往旁躲了躲,看清来人后更是立刻变了脸色,“你……”   “方大人竟从本世子家门口绕道走,连声招呼都不打。几日不见,你我就生疏成这样了?”   宁翊难得一改花蝴蝶似的打扮,口吻却还是一贯的轻浮。他抬手敲了几下朝外面吩咐,“走吧。”   车帘外,被吓了一跳的车夫堪堪回过神。犹豫着回头看了好几眼,也不敢管主子的私事,最后还是选择装瞎,驾着车继续往前走。   宁翊双手环胸,半倚着车壁,好整以暇地看向方以唯。   方以唯懊恼地蹙了蹙眉,避开他直勾勾的视线,“世子这是做什么?”   宁翊心情不错,挑着眉笑,“本世子出门恰好瞧见你的马车掉头绕路,所以就进来找你算算账。”   见方以唯神色有异,他嘴角的笑容才淡了淡,“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丧成这幅样子?被吓着了?”   方以唯勉强压下面上的异色,“世子还请尽快下车吧,若让旁人瞧见,我便是有几张嘴也说不清了。”   “那就别说清了,”宁翊似笑非笑地抬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对了,欠我的方大人可想好如何还了?”   方以唯扯了扯嘴角,眸光闪了闪,“世子想要如何?”   “我想……”   宁翊眯着眼,俯身朝她凑近,方以唯连忙想往后退,却发现已是退无可退,整个人都快贴在车壁上了,“世子自重!”   宁翊仔细地盯着方以唯瞧了几眼,神色突然变得郑重,声音也压低了些,“其实我是来……告别的。”   方以唯微微一颤,“你要去哪儿?”   不知为什么,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难道,宁翊早就知道今日有大祸?   宁翊只是笑,刚要说话却不知听见了什么,眸色骤凝,瞬间变了脸。   “竟然来得这么快?”他神色复杂地朝车外看了一眼,“这就有些麻烦了。”   宁翊一手揣进怀里,动了动唇,声音几不可闻,“临走前送你件东西。”   方以唯一怔,随即便被攥住手,掌心蓦地被塞进了什么,还没等她看清那尖锐的触感究竟是何物,一股大力猛地将她拉扯到了身前……   “哧——”   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方以唯眸光骤缩,难以置信地抬眼,只见宁翊攥着她的手,将一支金簪狠狠扎进了自己的胸膛……   “你……”   方以唯惊愕地出声,握着那支金簪的手微微颤抖。   下一刻,马车四周突然悄然无声地落下数十名锦衣卫,为首的正是刚从宫中请了旨前来捉拿宁翊的指挥使陆珏。   全盛京闻名的铁面阎罗从天而降,车夫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连忙勒紧缰绳停下车,“大,大人……”   陆珏扬声道,“宣平侯世子勾结逆党,罪证确凿。我等奉陛下之命前来捉拿。”   听到车外的动静,宁翊面色未变,只握紧了方以唯略微打颤的手,一把将那没入胸口的金簪拔了出来。他白着脸,迅速捂着伤处往后一退,径直从车内撞了出来,重重跌在地上。   车帘落下,重新挡在两人之间。   方以唯坐在车内,盯着那金簪上的鲜血顺着簪身流下,只觉指尖一阵黏湿,转眼便沾了刺眼的血色。她一时有些恍惚,甚至自己都要信以为真,是她出手伤了宁翊……   宁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处,作出咬牙切齿的模样,朝车内怒斥了一声,“落井下石……方以唯,你给我等着!”   “上。”   他身后,陆珏眸色一凛,冷冷启唇。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已经发啦 大家记得查收 第92章   谢府。   “逃了?”贺缈诧异地看向陆珏。   “宣平侯世子身边有几个武艺高强的影卫, 以命护他出城。世子似乎早有准备, 强闯出城后便被人接应走了……”   “早有准备?”   贺缈皱眉, “可是底下人做事不当心, 打草惊蛇了?”   陆珏垂着眼, 面色沉沉,“是臣办事不力, 臣愿领罚。”   贺缈摆了摆手, 让他将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通。   陆珏沉默了半晌, 补充道, “还有一事……今日臣领着锦衣卫前去捉拿世子时, 世子正在方大人的马车上……”   贺缈一愣,“方以唯?”   “是,”陆珏颔首, “听盯梢的人说, 方大人的马车原来是要从侯府门口绕道而行,世子却强行上了车。车内发生了什么尚且不知。臣赶到时,世子已经受了伤, 口口声声叱责方大人落井下石……似乎是方大人趁其不备,用金簪伤了他。”   贺缈更是惊诧,“还有这么一出?方以唯能伤得了宁翊?”   “方大人也受了惊,臣已吩咐人送她回府了……陛下可要召方大人问个清楚?”   陆珏问。   贺缈想了想, 看向陆珏,“你怀疑她?若是她给宁翊通的风报的信,又怎么会在今日这种关头伤他性命?”   陆珏垂眼沉声道, “那……是臣多疑了。”   贺缈没再多说什么,只让陆珏抓紧时间将宣平侯府清理干净。此外还要布置人手,务必要在宁翊赶往泰江之前将人捉回来。宁翊此人,若是去了贺仪身边,只怕日后仍会是个隐患。   陆珏领命去了,他前脚一走,贺缈便起身绕到了屏风后,谢逐正坐在榻上的矮几边,一手执着白棋,一手翻着棋谱。   察觉贺缈走近,他抬了抬眼,“宁翊与你那位楚小将军比,如何?”   显然,陆珏刚刚的话他是仔细听了。   贺缈随口答道,“自然是……”   突然意识到什么,她顿了顿,往谢逐身边一坐,抱着他的胳膊讪笑起来,“怎么就成了我的楚小将军了……若是比阴谋诡计,楚霄定是比不过宁翊。”   谢逐就任由她那么缠着,另一只手仍自顾自地在棋盘上落子。贺缈头一歪靠着他的肩,视线落在棋盘上,心思却不知飘到了何处。   怔怔地发了会呆,贺缈像是想起什么,偏头看向谢逐,“谢……”   她本想问谢逐何时愿意回朝堂继续做首辅,可话一出口,却意识到一件很重要、却被她忽视了很久的事情。   半晌没听见她的后半句,谢逐微微侧过脸,“?”   贺缈连忙坐直身,“你想让我如何唤你?”   难怪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原来归根到底竟是出在这称呼上。   谢逐不知贺缈的思维竟能如此跳跃,上一秒似乎还在为宁翊的事苦思冥想,下一刻却已经想起了对他的称呼。   “从前如何,照旧即可。”他不甚在意地翻了一页棋谱,却不料贺缈不依不饶地摇起了他的胳膊,让他一个字也看不清,只能无奈地将棋谱搁下。   “从前我是如何叫的……谢逐?谢卿?”   贺缈不满地撇嘴,“不好,一点也不亲近,听着还像君臣。”   她想了想,一些奇奇怪怪的称呼张口就来,“阿逐?逐逐?逐哥哥?你喜欢哪个?”   “…………”   谢逐抿唇,露出难以言说的神情,就差没直接作呕了。   见状,贺缈有些委屈地耷下眼,不服气地小声嚷了起来,“叫逐哥哥怎么了?我看谢妍成天跟在你后面叫哥哥,你不是还挺开心的吗?”   谢逐只觉得好笑, “你与她比?”   “我怎么不能与她比!”   贺缈如今一提起谢妍便像只炸毛的猫,酸溜溜地说,“她也不是你的亲妹妹,成天哥哥哥哥的,叫唤的那么亲。”   谢逐压平了唇角,“你若羡慕,也那么唤好了。”   “才不要!”贺缈叫了起来,“我要唤,也要唤一个独一无二的!才不要和她一样……”   “随之。”   谢逐出声打断了她,“我的字。”   随之……   贺缈默念了一遍,虽觉得顺口,却仍有些迟疑,“唤你字的人……”   话还未说完,谢逐便了然地瞥了她一眼,“从前便寥寥无几,如今知晓我这个字的,只有你一人。”   贺缈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便是喜上眉梢,一下扑进了谢逐怀里,“随之,随之!那以后只有我能这么叫了,好不好?”   谢逐垂眼瞧她,眸色深深。   见他没有立刻应声,贺缈环在他身后的手松了松,不解地抬起脸,“?”   谢逐朝她挑了挑眉,难得的,竟反手扣住贺缈的手腕,又一把将她拉回怀里。微微低头,突然凑近,薄唇几乎快要贴上她的耳畔,嗓音低沉,“我给了陛下一个好称呼,陛下呢?”   “……啊?”   那么近的距离,两人气息交缠,贺缈一时有些怔忪,两颊的温度热烫起来,有些不自在地推了推他的肩,“你不是唤过么?软软啊……”   谢逐恩一声,语调仍是不急不缓,可眉眼间那抹漫不经心却褪去了不少,唇角勾出微妙的弧度,“除了我……可还有人这么唤你?”   被谢逐怀中浓郁的乌沉香气息笼罩着,贺缈脑子烧得有些昏沉,听他这么问也没多想,老老实实地点头,“有……”   话音刚落,那箍在她腰后的力道便是一紧,让她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再抬眼便恰好对上谢逐霎时冷冽的眼神,心头一沉。   “你从前……也让他这么唤你?”   谢逐向后撤开了身子,直直盯着她,面上已寻不见半分方才的温润耐心,眼底仿佛结着一层冰霜。   贺缈被他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再加上她如今最怕谢逐这样的变脸,不免有些慌乱,一慌神便更找不出由头,“什,什么?谁?”   “那个冒牌货。”   谢逐神色阴郁,视线死死定在贺缈面上,缓慢地,一字一句道。   冒牌货……星曜吗?   贺缈终于回过神,一下瞪大了眼,“……不是他!我说的是娘亲,从小娘亲便那么唤我!你难道不是从娘亲那里听来的么?”   谢逐一愣,面上的阴霾逐渐散开。   这回轮到贺缈皱眉了,她心中又气又委屈,一边想要挣开谢逐的手,一边小声嘀咕,“他没有记忆,连笑容都少给我一个,更不曾唤过软软,只叫过我缈缈,就算是缈缈也只叫过……唔。”   谢逐捏着人下颔将唇覆了上去,把贺缈那些埋怨全吞进了自己喉咙里,咽成一声极低的叹息。   一听到这些,他还是酸得不行啊。   - -   大晋皇宫。   百无聊赖的小皇帝趴在御书房桌案上打了片刻盹,清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內侍即刻传唤宁远侯夫人入宫。   宁远侯便是英国公慕容拓的兄长慕容渭,自从与大颜和亲后,便被封了宁远侯。所以宁远侯夫人就是大颜的宁嘉长公主。   棠昭身边的內侍也是见怪不怪了,自宁嘉长公主入晋后,陛下时不时便要将人召进宫里。按理说宁嘉长公主年纪也不小了,棠昭又贵为帝王,偏偏两人势同水火。两人一见面便不能好好说话,每每都要互相冷嘲热讽一番,有时甚至能吵起来。   但即便如此,棠昭还是持之以恒地召贺琳琅入宫。   “陛下,宁远侯夫人到了。”   內侍领着人进了殿,棠昭抬起脑袋,便见贺琳琅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近。   虽还未入冬,贺琳琅却已披上了大氅,颈间围着雪白的毛领,像是十分畏寒的模样。   虽然看上去还是面色红润,但颊上泛着的红晕却有些不太自然,再加上她唇上没什么血色,脚下的步伐也有些虚浮无力,看得棠昭忍不住皱了皱脸。   几日不见,这人又瘦了整整一圈,虚弱得一阵风都能将她刮倒似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大晋怎么亏待她了……   “晋帝陛下又有何吩咐?”   贺琳琅草草行了个礼,似乎没什么耐心再同他多说一句。   棠昭直起身,“皇姐近日可有给你传信?”   贺琳琅径直起身,自发在一旁坐下,“自然是有。”   棠昭从座上跳了下来,走到贺琳琅跟前仰头瞪她,“朕要看!”   贺琳琅低头瞥了他一眼,“那是陛下写给我的家书,难到也要给晋帝陛下您过目?”   “什么家书!”   一听到家书两个字,棠昭就黑了脸,“她是朕的皇姐!同你们算什么一家人!”   贺琳琅气笑了,笑着笑着又突然面色一变,抬手用帕子捂着嘴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往后一靠,“陛下与我乃是一母同胞的血亲,若和我不是一家人,难不成同某些八竿子打不着巴巴黏上去的人反倒成了一家人了?”   “你,你说谁呢?!”   棠昭气得跺脚。   贺琳琅将帕子随手攥成团垂下手,强打起精神,“看来陛下也有自知之明,不用我指名道姓便知我说的是什么人。至于家书……看完自是烧了,怎会留着?”   “烧了?!你竟敢烧了?!”棠昭双眼都气红了,“来人!”   梁上倏地落下一名影卫。   棠昭咬牙切齿地吩咐,“即刻,去宁远侯府。”   他抬手指向贺琳琅,“将她从大颜带来的东西,全给朕烧了!”   - -   宁远侯府上上下下又被折腾了一通。   皇帝身边的王公公亲自领着人入了侯府内宅,从贺琳琅的院子里搜罗出了一堆东西,能烧的全都堆在了院子里,不能烧的诸如首饰珠宝一类也都被封进了一个大箱子里,准备抬回皇宫等皇帝处置。   “这不能烧!”   贺琳琅身边的侍女踉踉跄跄从屋内追了出来,却被人拦住,急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这都是我们公主从大颜带来的,这些衣物烧了我们公主穿什么?!你们,你们凭什么烧?”   “王公公……”   侯府总管闻声而来,瞧见院中乱成一团,不由面露难色,“王公公,这……当真要烧?”   王公公皱着眉,朝身后挥了挥手,“皇命难违。”   立刻有人举着火把走了过去,在侍女的惊叫声中一扬手,火苗瞬间窜开……   贺琳琅从宫中回府时,便见自己院内火光冲天滚着浓烟。宁远侯府的下人们活儿也不做了,全都围聚在她院外,嬉笑着看热闹。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夫君宁远侯。   慕容渭搂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妾立在一旁,满脸的幸灾乐祸,显然是来看好戏的。而她的婢女,泪流满面地跌坐在地上,一见她回来,便立刻神色哀戚地扑了上来,“殿下!”   贺琳琅被她扯了个踉跄,强行将喉头那股腥甜咽了回去,半晌才将人扶起,“起来。”   “这种烧东西的阵仗本侯还是见所未见,还要多亏公主给我们这些人长眼见了。”   慕容渭不阴不阳地插话,他怀里的美妾遮着嘴一边笑一边附和。   贺琳琅冷嗤了一声,转过身,目光扫向那头三人,“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褒姒一笑。今日陛下烧这些俗物,竟也能博侯爷一笑,日后不知会不会被引为美谈?”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屋,砰一声甩上门,仿佛院中这出闹剧与她半分关系都没有。   “她!”   慕容渭瞪大了眼,“她竟然将本侯类比褒姒?!!”   “侯爷,夫人还将陛下类比周幽王呢。这话要是传到了陛下耳朵里,岂不会拖累咱们侯府?”   一妾小声道。   “这拖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从她入了府,咱们府上哪日不是鸡飞狗跳的……”   另一妾埋怨起来。   “没事,她的日子也快到头了,”慕容渭哼了一声,“且等着慕容拓收拾她吧。” 第93章   转眼就到了女帝的生辰, 尽管正逢多事之秋, 女帝让礼部不必大操大办, 但毕竟是一年一次的千秋宴。哪怕再怎么从简, 该有的规格和场面还是有的。京中所有店铺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绸, 酒楼门口也都换了新扎的彩帛装饰的门楼,更提前备了一盏莲花形的灯笼, 只待天色暗了便往门口一挂。   宫中也摆了宴席为女帝贺寿, 贺缈一贯嫌这些应酬烦琐, 每次宫中开大宴, 她都得端好长时辰的架子。若是能看云韶府新排的歌舞也就罢了, 偏偏谏院那些老臣只要一听见云韶府就唉声叹气。若是再让云韶府排她爱看的戏,那些老臣更是受不住,第二天就要连上十多本奏折劝谏贺缈。所以贺缈也怕了, 再不敢让云韶府在谏院大臣都在的宫宴上折腾新玩意儿了。   更何况今年生辰, 贺缈总想和谢逐一起过,巴不得早些应付了这吵吵闹闹的千秋宴,去看看谢逐给她准备了什么贺礼。   谢逐今日也进了宫, 千秋宴就坐在台阶下首座,甚至还要在几个有爵位的权贵之前,被想要攀附的人轮番敬酒,看得鸾台等人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   景毓挠着桌案, 嫉妒地牙痒痒,“陛下喜欢谁不好,偏偏是他……他还真有本事, 最初不过是星曜的一个替身,如今竟翻身了!”   褚廷之虽不想管他死活,但还是生怕他祸从口出牵连他们一群人,“你小点声!”   说着,他侧头看向自己的两个好兄弟。   只见裴喻低头喝着闷酒,而另一边周青岸竟是出乎意料地没有在看谢逐,一个劲盯着他身旁已经微醺的方以唯仔细打量。   在方以唯又一次想要将酒斟满时,周青岸终于忍不住出手,覆在了她手上,止住了她的动作,“别喝了。”   方以唯抬眼,神色有些迷滂地看向周青岸,“?”   “再喝就要醉了,你难道想在这个日子殿前失仪?”周青岸不由分说,从她手中夺走了酒壶,交给了她身后的茯苓。   因女帝兴致不高,千秋宴只饮了四杯酒便称自己不胜酒力,先行离席,宴上的王公朝臣也不好再在宫中赖着不走,便也三三两两地告辞,由殿外候着的宫人领路出宫回府去了。   谢逐带着明岩刚走出大殿,就被等了好久的薛禄拦住,“您真是耐得住性子,怎么这时候才出来……快随奴才来,陛下都等了好一会了……”   此刻殿外还有不少人,听了这话都不由悄悄往这边多看了几眼。   谢逐嗯一声,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随薛禄往反方向去了。   临水殿。   殿阁外的清池浮满了一盏盏做工精致的莲花灯,光华灼灼,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出一片熠熠。   薛显领着一众宫人立在殿外,见薛禄带人来了,连忙迎了上去,“首辅大人,陛下方才多吃了几盏酒,正在里面醒酒呢。”   说话间,玉歌正端着一碗醒酒汤从旁边走了过来,瞧见谢逐微微一愣,“大人。”   谢逐抿唇颔首,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醒酒汤,提步走进殿内,薛显则识眼色地将所有人拦在了外头。   殿内只燃了一盏金涂银灯树,窗阁却大敞着,月色扑撒了一室清晖,倒也不显昏暗,反而比通明的灯火多了几分柔和。   绕过屏风,贺缈正半倚在贵妃榻上,身下依偎着小熏笼。她还未换下千秋宴上那身绛色绣金的宫装,曳曳广袖垂在榻边,束着高髻的钗环已经撤下,一头长发打散了,发尾正落在那盘钉着蹙银图纹的袖口上。   方才在宴上,贺缈的席案前垂了琉璃珠帘,谢逐还不曾看清她今日的妆容,这一刻走近了才看得真切……   贺缈平日里仗着自己底子好,几乎不太上浓妆,今日却因过生辰的缘故,被玉歌硬是摁在铜镜前,让那些宫人在脸上折腾了许久。前额绘了一大朵宛若枫叶的花黄,红蕊黄晕。眉梢也浅浅铺了一层似流云又似凤尾的颊黄,轻散入鬓。此刻耷着眼,面上带着些微醺的绯红,显得格外娇艳。   听见动静,贺缈抬了抬眼。原以为是玉歌,却没想到走过来的是谢逐。她眸色亮了亮,一双异瞳更是勾魂夺魄,“随之?”   谢逐喉头动了动,狭长的眼眸垂下,将眼底深沉的情绪尽数掩去,上前扶住她的手臂,略微一俯身,就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酒香,声音轻柔低沉,“把醒酒汤喝了。”   贺缈乖乖地接过碗喝了,一口气喝完后便将碗一搁,像小孩讨赏似的朝谢逐摊手,“我的生辰礼物!”   “谢府的贺礼早就同其他人的一起送进宫了,陛下没瞧见?”   谢逐挑了挑眉。   贺缈啊了一声,有些失落地小声嘀咕,“只有那幅画吗?”   谢府的贺礼她一早就命玉歌单独挑出来摆在一旁,那副画她也拿出来看了不知多少遍,却怎么也不懂谢逐送她一副白花花的雪景图做什么。   “的确还有……”   谢逐似乎想起了什么,抬手探进袖口。   叫他要拿东西出来,贺缈面上一喜,期待地从榻上跳了下来,扒着谢逐的胳膊,眼巴巴盯着他的手,“是什么是什么?”   谢逐瞥了她的头顶一眼,起菱的唇角含了丝笑,转而拿出一个长木盒揭开盒盖。贺缈伸长了脖子,往里一瞧,只见一个歪歪扭扭捏得勉强能瞧出人型的面人躺在里面,而那个宛若圆饼的面人脸上,还点了两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小圆点……   “这……是我?”   贺缈手指打颤地拈着木签,将那面人拈了出来,强颜欢笑,“真是………栩栩如生。”   这是谢逐送的。   这是谢逐送她的第一个生辰礼物。   很可能还是谢逐亲手捏出来送她的。   她不可以嫌丑。   不。可。以。   看贺缈笑得比哭还难看,谢逐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声音里的愉悦毫不掩饰,“阿芮知道你今日生辰,特地学着捏了这个送给你。”   “阿芮?”   贺缈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逞强的笑容登时化为惊喜,看那歪胳膊歪腿的面人都不觉得丑了,反倒觉出几分可爱,“原来是阿芮捏的吗!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贺缈没回答他,而是拿着那面人左看右看,眉眼弯弯,“你今日怎么不带阿芮入宫,我之前还答应过她要带她入宫看看的,一直耽搁了。”   谢逐将木盒递给她,“她今日倒是缠着我想入宫,但毕竟是千秋宴,不合时宜。”   “……也罢,改日让她进宫住几日吧。”   贺缈仰头征求谢逐的意见。   谢逐不置可否。   贺缈把面人小心翼翼收回木盒往桌上一搁,回到谢逐跟前又眨巴眨巴眼看他。见他仍是神色淡淡没什么反应,只好绕着他转了几圈,拉着他的衣袖仔细看,恨不得将他的腰带都扒拉下来,看他身上到底有没有藏“惊喜”。   直到贺缈当真快要把他的腰带扯散时,谢逐才眉心一跳,伸手拦住了她,“成何体统。”   还没等贺缈跺脚,谢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贺缈动作一顿,接过瓷瓶凑到眼前仔细打量。   “我送你的那副江山雪霁图呢?”   谢逐侧头看她。   “啊,那叫江山雪霁图吗?”   贺缈小声嘀咕了一句,转身把玉歌唤了进来,让她去将画取来。回头见谢逐意味深长地瞧着自己,贺缈连忙解释,“画我放在寝宫了……”   “不喜欢?”   谢逐打断了她。   “没有!我只是……”贺缈声音越压越低,“看不懂画。”   让她这人欣赏戏文乐舞也就罢了,对画她却是不开窍许多年,哪怕摆一副价值千金的名家手笔在她跟前,她也瞧不出与自己随手的涂抹有何区别。谢逐送她的画既不是人像,又未曾题诗,着实难为了贺缈,让她琢磨了许久这白茫茫一片的雪景究竟有何意蕴和玄机。   谢逐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我教你。”   临水殿同寝殿离得并不远,玉歌很快就将画取了来,在殿内展开画轴平铺在书案上,随即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贺缈站在案前,在谢逐的示意下揭了瓷瓶的盖子,好奇地倾倒了一点在手里,掌心传来微痒的触感。看清那细碎绵密的彩砂从瓷瓶口流泻而下,贺缈微微瞪大了眼,有些不确定,“这是……着色的彩砂?”   这东西她在大晋时见过,但在大颜却是十分罕见。   谢逐缓缓抬起修长白净的右手,指腹在贺缈掌心捻了些彩砂轻轻摩挲,“正是。”   说着,他的手掌包裹住了贺缈攥住瓷瓶的手,视线也移到了她面上,低声道,“来。”   贺缈不明所以,顺着他的力将瓷瓶移到了画卷正上方,再次倾斜……   “你在做什么?”   贺缈一惊,生怕倒出彩砂将画毁了,连忙想要挣开谢逐的手。却不料谢逐牢牢攥住了她的手,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无妨,仔细看。”   说话间,瓷瓶口已经倾斜,那混着各种颜色的彩砂像流沙一般落在绘满江山雪景的画纸上……   “!”   贺缈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画纸上的变幻。   也不知谢逐在这纸上做了什么手脚,那些彩砂在倒上去的一瞬间竟像是受了指挥似的,宛若流云般在一片雪色里铺陈,相异的色彩却只在固定的某一处晕开。转眼间画纸上便增了几分艳色,多了两人,一男一女,绯裙黑袍,携手并肩望着远处的茫茫雪景和绵延高山……   “这,这是……”   贺缈怔怔地抬手,指尖拂过画中女子的异瞳,“我们吗?”   谢逐抛开瓷瓶,随手从案上抽出一支笔,将画纸上剩余的彩砂轻轻扫开,又添了寥寥几笔,便将那晕开的痕迹在山顶上绘成了天光彩霞。   满意地看着自己这几日的杰作,谢逐启唇,“这画的意思是,同你看遍江山雪景。” 第94章   贺缈低头盯着那画看了许久, 直到谢逐想要抬起她的脸看她的表情, 她才一旋身, 环住谢逐的腰, 将脸埋在了他胸前, 声音闷闷地,“千里江山也罢, 为何是雪景?”   “第一次见你时, 就是冬日雪景。”   谢逐垂眼。   “你不是……都忘了吗?”   贺缈怔了怔。   “唯独记得你。”   谢逐说得轻描淡写, 贺缈听在耳里却又是百感交集, 眼里泛着酸, “都记得吗?”   谢逐嗯了一声,“你那时被晋帝藏在庄子里,庄里冷清, 你无事可做便一个人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摸索那九连环……”   那年冬天对贺缈来说意义非常, 所以谢逐一说她就记了起来,只是她没想过谢逐竟然那时候就已经在她身边,暗中保护她了……   “我那时就躲在墙头上看着你, 见你如此简单的九连环都解不开,简直有些看不下去,恨不得立刻现身替你解了。”   谢逐半眯着眼回忆。   “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蠢了?”   贺缈觉出一丝不对劲。   谢逐沉默了片刻,“……的确。”   贺缈噎住, 抬起头瞪了他一眼,“既都嫌我蠢了,你还……”   她顿了顿, 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那时虽蠢,”话一出口,谢逐便察觉贺缈在怀里抗拒地挣扎,于是换了说辞,“虽天真烂漫,人却是活的。不像从皇宫死里逃生后,整个人没了生气丢了魂。逃亡那一路,每每看你用黑布蒙眼,我都恨不能杀进皇宫,问问那伤你的人究竟有没有心肝。”   “……”   这是贺缈第一次听他这样细致地说起过往,脑子里不由地浮起那些印象深刻的画面。事实上这些记忆她已经久违了,因为许多年来从未有人同她讲起,更没有人知道。   只有谢逐,这是独属于他们的记忆,是他们少年时莽撞却悸动的小秘密。旁人……永远无法代替。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那么许多阴差阳错,会少耽误多少光阴……   “陛下该知道在我怀里想别人的后果。”   似乎察觉出了贺缈的走神,谢逐眼神沉了沉,低头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惹得贺缈瞬间涨红了脸,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我没有……”   她心虚地转移话题,“我只是突然想起,当年你救我离开时明明已经甩开了北齐追兵进了大晋境内,可还是遇到了另一拨杀手。我一直很好奇那些人的身份……我还记得,那些人让你不用再保护我,言语里透露出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意思……”   谢逐没想到贺缈转移话题转移的如此快,一时没反应过来。可这问题,却一直在贺缈心中盘桓了许久。从知道谢逐是晋后的人那天起,这个疑问就在她心中隐隐扎了根刺,只是危楼对谢逐而言似乎是不可触碰的逆鳞,她便一直不敢向他问起。直到今日听谢逐亲口提起陈年旧事,她才终于问出了口。   “他们也是危楼之人。”   谢逐想了想,直言道。   贺缈微微蹙了眉,“不可能。你们都是娘亲的人,怎么会一个领的是保护之命,一个领的却是杀我的命令。是不是那些人假冒了危楼的身份?”   她到现在仍记得那些人从天而降,原以为是来接应他们,却没想到为首之人口口声声称楼主另有盘算,让星曜即刻随他们离开,并转头就要置她于死地。   可那些人口中的楼主是晋后颜绾。贺缈总觉得其中定是出了什么纰漏。   她的确相信晋后会在某些情况下选择牺牲她来换取晋帝的利益,但却不相信晋后会真的下令暗杀自己。   谢逐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记忆虽然零碎,可那天晚上的事,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并没有贺缈想得那样天真,那些人的确出自危楼,他绝不会弄错。只是他望着贺缈,望进那双澄澈的异瞳眼底,却不知该不该将这残忍的真相告诉她……   可他的沉默,却已让贺缈敏感地觉出了不对劲,“怎么了?他们……一定是危楼的人?”   谢逐仍是不语。   贺缈眸光微颤,一丝冷意自脚底生出,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还未等她说什么,谢逐已经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似乎不愿让她继续想下去,“我在这里。”   贺缈回过神,只觉得自己如今纠结那些也已没有意义。她苦笑着将那些念头抛开,抬手抚上了谢逐的脸,“好,有你就够了。”   她专注地看着谢逐,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让人几乎听不清,“你不会像她一样骗我抛下我的……”   谢逐眼底划过一抹异色。   如果说他如今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那就是他希望贺缈从今以后,只依赖他信任他,如此刻一般……   眼里唯他而已。   “陛下!”   玉歌突然在外头唤了一声,声音有些急,听得贺缈右眼皮跳了跳。   她刚要转身,手腕上却是一凉,一低头便见谢逐正在往她手上戴那对谢家传给儿媳的琉璃钏,微微一愣。   殿外的玉歌却没给两人继续温存的时间,一声接一声地唤着,仿佛是天塌了似的。   谢逐轻咳了一声,贺缈才摸着腕上的琉璃钏醒过神,扬声让玉歌进来。   “陛下……”   玉歌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失了方寸的薛禄薛显,“大晋急报。”   一听见这四个字,贺缈心头蓦地一颤。   “长公主……长公主她……”   玉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薨了!”   - -   永初十年,宁嘉长公主于大晋病故。   据晋帝派来的使者回报,长公主一入大晋便水土不服,尽管有太医院为其开方调养,奈何长公主身子弱,病了数月后还是香消玉殒。噩耗传回大颜,永初帝一病不起,接连罢了好几日的早朝。   朝野内外流言蜚语不断,都在猜测长公主的真正死因。但无论死因究竟是什么,有一点却是大颜上上下下达成共识的——长公主绝不是简单的因病亡故,其中定有什么蹊跷。   既然有蹊跷,那就必定得向大晋要个说法。贺琳琅是女帝的嫡亲姐姐,是大颜唯一的长公主,怎么能像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异国?更何况贺琳琅又身负和亲重任,和亲公主殒命便是两国邦交的大事,绝不能用一两句话含糊过去。   主战派为此事愤慨不已,接二连三地上折奏请,要女帝扣下晋使,逼迫大晋给个说法,若大晋仍查不出真相,便以此为由挥兵南下。因宁嘉长公主出了意外,当初力主和亲的主和派也偃旗息鼓了,于是主战派更是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企图挟群情之愤逼迫女帝向大晋发难。   所以女帝这病究竟是真的为长公主悲恸难忍,还是为了避开朝堂上的群臣激愤,也就只有宫中知道了。然而即便是女帝称病罢朝,奏折还是源源不断地送进凤阁鸾台,不过却也没送到女帝跟前,全被以照顾女帝为由住进宫里的首辅拦了下来。   料理完凤阁的鸡飞狗跳,谢逐径直去了女帝寝殿,殿内的宫人正陆陆续续往外撤膳食。   谢逐扫了一眼,便见那些碗碟里的吃食丝毫未动。他蹙了蹙眉,拦住跟在后头忧心忡忡的玉歌,“如何?”   玉歌苦着脸直摇头,“陛下还是不肯用膳。大人快进去劝劝吧……”   寝殿内,贺缈破天荒穿了一身白坐在铜镜前,神色木然,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就连谢逐走至身后也未曾发觉。此时此刻,贺缈满脑子都是那日在城外送贺琳琅出嫁的场景,就连抬眼看向镜中,也能恍惚瞧见贺琳琅难得的笑脸。   除了那双异瞳,她与贺琳琅的容貌其实有不少相似之处,都能依稀窥见先皇后的影子。从贺缈踏着北齐皇室的鲜血即位起,她在这世间便只剩下贺琳琅这一个亲人。可如今……   贺琳琅死了。   是她亲自将贺琳琅送去了大晋,是她断送了贺琳琅的性命。   几个月前精神奕奕盛装出嫁的贺琳琅,突然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贺缈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她身体里蓦地抽离,舍不得却抓不住,而且知道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如果她当初拒绝与大晋和亲,又或是她选择了旁的皇室宗女,贺琳琅是不是就不会遭此厄运?   贺缈正胡思乱想着,肩上一沉,她这才回过神,抬眼看向镜中。   见身后站着的是谢逐,她眉心松了松,一开口却是嗓音微哑,“外头是不是都闹翻天了?”   她侧过头,向后靠进谢逐怀里,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谢逐皱眉,抬手将她往怀里揽紧了些,沉声道,“在我眼里,外面就算是造反了天塌了都不值一提。”   “那……什么才是大事?”   谢逐回答,“自然是你的事。你不吃不喝是想要做什么?”   贺缈顿了顿,才低低地应了一声,“我吃过了……”   想着玉歌还在外面自己瞒也瞒不过,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虽然只用了一些,但我实在没胃口。”   “我让明岩出宫去佟楼买你最爱吃的八宝鸡,”谢逐低头看她,“待会我陪你一起用饭。”   贺缈刚想说什么,却被谢逐打断,“还是要我喂你?”   贺缈从来拗不过谢逐,明岩又满头大汗赶回宫中送来了她最喜爱的吃食,贺缈这才又强打起精神坐回桌边,在谢逐的监督下吃了一小碟八宝鸡,喝了一碗粥,精神比之前稍稍好转了些。尽管如此,谢逐还是将她抱回了床榻上,放下帷帐,“勒令”她好好休息。   谢逐替她盖上被褥,刚要转身却被贺缈一把拉住,“你还没告诉我……外面都吵成什么样了?”   方才被他打岔给打忘了,生辰那日她听闻贺琳琅的死讯后急火攻心,直接吐了口血昏厥过去。醒来她便去了从前的长公主府,在里头枯坐了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直到玉歌瞒着她偷偷溜去凤阁将还在应付朝臣的谢逐叫了来,谢逐才将她敲晕强行带回了宫里。   之后她就在寝宫里闭门不出,待了足足三日,凡是要递进来的折子,想要见她的人,都通通被谢逐拦在了外面,就连陆珏担心她安危闯进来一次最后也被赶了出去。所以这段时间除了从身边这些宫人嘴里听到过只言片语,剩下的贺缈也不太清楚。   见谢逐仍不想与她说起这些,贺缈从床上坐起了身,“告诉我吧,我不可能一辈子不出去。”   总有一天,要面对的。   谢逐在榻边坐下,低垂了眼,“……长公主不会无缘无故染病,这其中定有蹊跷。盛京城已有谣言。” 第95章   蹊跷……   贺缈自嘲而无力地笑了起来, “怎么会没有蹊跷?活生生的一个人送到大晋不过半年便殁了, 还给出一个水土不服缠绵病榻药石难医的荒唐理由, 你让我怎么相信, 又让其他人怎么相信?”   谢逐沉默。   “这半年来贺琳琅一直有寄书信回盛京, 每一次,每一封信, 都不曾提过一句染病抱恙……又是哪里来的水土不服, 又是何时病得无力回天?”   说着, 她的情绪又难以控制的激动起来, 攥着谢逐衣袖的手越来越紧。   “或许, 她是怕你担心,才隐瞒了病情。”   谢逐握住她的手。   “可能吧。”   贺缈的笑容冷了下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贺琳琅是真的病故, 可在她府上坐了一天一夜, 我越想说服自己就越觉得愧对她,终究,她是为了大颜……为了我才去和的亲!”   闻言, 谢逐眼底掠过一丝异样。   没错,贺琳琅的确是为了大颜为了贺缈才做出这样的牺牲。而和亲的消息,却是他谢逐特意传到她耳边,引她上钩的。归根到底, 还是他害了她。   若非他从中作梗,依照贺缈的性子,只怕是她纠结到最后, 宁愿冒着风险送一位不知底细的和亲公主入晋,也不愿意将贺琳琅牵扯进来。   而他,明面上是为了国情,归根到底却还是为了私心。贺琳琅对贺缈而言太过特殊,他容不下贺琳琅的存在。但即便如此,他却从没想过要贺琳琅死,更没想过大晋竟如此不顾情面。若让贺缈知晓了这些……反倒棘手了。   见谢逐面色有些难看,贺缈不免会错了意,颓丧地移开视线,“你不说我也知道,外头那些人无非就是让我去向大晋要一个说法。说法,说法……能是什么说法……晋帝对大颜的和亲公主下了毒手,即便不是他亲自所为,也是他纵容其他人作践。”   她一把拉住了谢逐,狠狠咬着牙,眼眶微红,声音止不住地颤了起来,“那可是我最亲近的弟弟!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竟然……他怎么会置我的亲姐姐于死地……”   贺缈浑身发寒,“即便我不将他当做兄弟,越过从前的姐弟之情,那还有义父义母的救命之恩,他们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护着棠昭,我……我如何能发兵南下,与他兵戈相见?我……唔。”   谢逐弯腰欺了上来,轻柔地含住她的唇,将她剩下的话堵了回去。双手顺着她的后腰往上移,安抚地一下下拍,唇舌间也变得格外细腻。   贺缈心中涌起的那股恨意逐渐平复,眼睫颤了颤冷静下来,这才垂了眼,反手揽住了谢逐的肩,开始迎上去回应他……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才堪堪分开。谢逐抬手理了理贺缈的鬓发,缓缓开口,“棠昭是什么品性你比旁人更清楚,与其在猜疑里彼此疏远,何不将事情摊开来说?”   “摊开来说……”   贺缈低声喃喃。   谢逐说,“旁的我不敢保证,至少在棠昭眼里,你永远是他的皇姐。”   - -   贺缈虽然当时没有说什么,但却还是将谢逐的话听了进去,第二天便修书一封,飞鸽传去了大晋皇宫。   这次她并未以颜帝自居,而是以长姐的身份在信中将棠昭好一通数落,说贺琳琅是她嫡姐,那便也是棠昭的姐姐,原以为就凭自己与棠昭的情义,棠昭定会护贺琳琅周全,却没想到遭此横祸。接着便又大打感情牌,将自己从前照顾棠昭的事细细道来,最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棠昭查明贺琳琅的死因,并将贺琳琅的遗体送回大颜。   贺缈心中其实也抱着一丝侥幸,万一贺琳琅真的病了,又或者棠昭是真的毫无察觉,而是有小人从中作梗,想要用贺琳琅挑拨晋颜之间的关系……总之棠昭不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她便是不死心。   鉴于朝野内外闹得沸沸扬扬,贺缈此刻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根本做不出什么决断,于是干脆继续装病躲在宫内,只等拖延一两日再说。   许是担心贺缈因为贺琳琅的事继续胡思乱想不吃不喝,谢逐特意将谢芮从谢府接进了宫,就是为了让她在贺缈身边说话玩闹,使她分心。   “听娘亲说皇宫又大又华丽,”谢芮在殿内新奇地跳来跳去,转头扑进了贺缈怀里,“嫂嫂!你可以带我去那个……那个御花园看看吗?”   “我让人带你……等等,”贺缈正心不在焉地望着殿外,被她这么一扑才回过神,“阿芮,你叫我什么?”   谢芮眨了眨眼,“嫂嫂啊。”   贺缈微微一愣,“谁让你这么叫的?”   “府里那些人说的啊,哥哥迟早要嫁进宫……”   见贺缈听了嫁字神色有异,谢芮声音低了下去,小心翼翼地问,“不,不能这么叫吗?”   思忖片刻,贺缈揉了揉她的脑袋,“这,你得去问你大哥。”   谢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很快将这个称呼抛之脑后,扯着贺缈的衣袖往殿外走,“姐姐,御花园里会有宝藏吗?我是不是能挖出什么密道宝物啊?”   原以为谢芮这话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却没想到她将人一领进御花园,谢芮竟是当真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铁锹,弯腰一蹲,到处找可以下手的地方……   贺缈目瞪口呆,“阿芮,你怎么还在身上藏了个这东西?”   谢芮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中的铁锹,“哥哥给我准备的!”   “你哥哥让你带着铁锹到宫里来挖宝藏?”   贺缈哭笑不得,抬头和玉歌对视了一眼,玉歌会意,立刻板起脸吓谢芮,“你可知道,这宫里每一寸地方都是陛下的,你若是挖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就会被锦衣卫立刻抓起来!”   谢芮被唬住了,迷茫地看了看玉歌又看了看贺缈,惊惶地把小铁锹又背到了身后,有些不知所措,“那,那我不挖了!”   贺缈笑着把她拉过来,从她手里拿下那小铁锹,仔细观察了一番,也不知谢逐是从哪里找到的这种玩意儿。   生怕贺缈将这小玩物没收,谢芮有些着急地伸手蹦了起来,“姐姐!你还给我吧!我,我不在皇宫挖了!我还是回哥哥后院挖吧!”   听她这语气,似乎已经在谢府折腾过一回了?   贺缈将铁锹还给了谢芮,调侃道,“你在谢府也挖了?可挖出什么宝贝?”   一提起这,谢芮的双眼就开始放光,刚要说话却又像顾忌什么似的,左顾右盼张望了好几眼,看四下无人才踮起脚,凑到贺缈耳边小声道,“我真的挖到了……你可别告诉哥哥!”   贺缈笑了笑,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仍逗她,“怎么不告诉他,只告诉我?”   “姐姐你都是皇帝了,要什么宝物没有,怎么会和我抢……”   谢芮一边小声嘟囔,一边从怀里鬼鬼祟祟掏东西,说着便拿出一拳头大小四周还镶嵌着萤石的机关盒,“喏。”   还真有东西?   贺缈愣了愣,从她手里接过那机关盒翻来覆去仔细看。她原想着说不定是谢逐为了哄孩子吩咐人埋进地里的东西,可仔细看看了看这机关盒,虽然被擦拭得十分干净宛如新物,但最外围一圈繁复细密的纹路却已经有所磨损,显然是在土里埋了有些年头,绝不会是刚刚放进去的。   见贺缈的神色渐渐变得郑重,谢芮还以为她是被自己拿出的宝物给震住了,补充道,“这盒子里一定藏了秘密,可惜我还没找到打开它的……”   只听得“咔咔”几声,贺缈双手胡乱转了几下,那机关盒上乱七八糟的纹路竟是在她手下连成了一片有规律的莲花图案,最上面一层盒盖砰地弹了起来。   “打开了!”   谢芮蓦地瞪大眼,激动地踮起脚伸着脖子往贺缈手里瞧,瞧见她拿出一张字条,更是直跺脚,“里面有什么?!是不是藏宝图!!”   贺缈缓缓展开那泛黄的字条,眼神在触及纸上熟悉的字迹时重重颤了颤。   谢芮凑过去瞧,却只看清了末尾的落款。   “贺玄?这是谁?”   “我的……”贺缈顿了顿,“皇叔。”   - -   谢逐近日的心思都在皇宫内,府里发生了什么一概无心过问,所以那日听姜奉说谢芮在府里挖出一件小玩意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听了谢芮找到凤阁来不满地哭嚷,说女帝将她寻到的藏宝图扣下了,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阿芮是不是骂我了?”   贺缈一手捧着袖炉暖手,一手拿着从谢芮那没收的字条,眼都没抬,神色却仍有些怔忪。   “……”   谢逐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跟前,贺缈这才抬了抬眼,将手里的字条递了过来,“这是……奕王遗信。”   奕王……   谢逐接过字条,微微皱眉。他早该想到的,谢府本就是当年奕王府重修的,从谢府地下挖出奕王的东西并不奇怪。   谢逐从头到尾将那封遗信看了一遍,从口吻上看这信约莫是奕王的绝笔自白,信中竟是将他当年刺晋案的口供尽数推翻,声称那行刺之人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皇叔的意思是,当年晋帝晋后早已想好要借我的及笄礼向大颜发难,于是暗中安排了刺客,最后再将此事的幕后主使引向大颜皇室。”   贺缈垂眼,手指在温暖的袖炉上摩挲,“能除去一个摄政王自然好,若能再顺势收回大颜的自治之权便更好。而他,为了息事宁人不让事态扩大,只能招供礼宴上的一切策划皆由他主使……与我这个女帝,以及大颜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这说辞,你可相信?”   谢逐问。   贺缈却避而不答,只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这说辞,我也并非第一日听到了。”   从刺晋案发生那天起,贺琳琅便始终站在奕王那头,在她眼里,贺玄一贯是她温和儒善、连奴仆都不舍得责罚的奕王叔,又怎么会在女帝及笄礼上做出这等卑鄙的行刺之事?   贺琳琅坚信奕王是被栽赃陷害,不得不担下所有罪名。因此那几日,她在贺缈跟前求了许久,哭红了眼,时而叫着冤屈,时而骂她心狠手辣认贼作父……   直到刺晋案结案、奕王获罪,贺琳琅才彻底死了心。   想起贺琳琅,贺缈又是一怔。其实她与贺琳琅的关系,也正是从奕王一案后才变得难以挽回…… 第96章   “你怎么也不明白?”贺缈抬手将谢逐手中的字条又拿了回来, “我相不相信, 压根不重要。无论我信不信, 处置奕王都是我当年唯一的选择。”   她苦笑了几声, 卷起那薄薄的信纸探向书案上的烛台, 小声说,“就像现在, 这遗信看与不看, 也没有什么差别。”   火舌顺着纸尖窜了上去, 贺缈双指一松, 将点燃的字条丢在地上, 喃喃道,“难道时隔这么久,我还能为他翻案?”   谢逐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 眸底掠过一丝异样。沉默了半晌, 他才开口,“这遗信所说,也并非一定都是真的。奕王还曾与你说……星曜是他派去护卫你的人。”   似乎是不愿提起这一茬, 他眉眼微沉,说完便侧过了身,只留给贺缈一个稍显阴郁的侧脸。   贺缈一愣,从方才的怔忪回过神。   她曾与谢逐解释过, 当年将星曜送到她跟前诱使她错认的便是奕王和东郭彦。她倒是差点忘了这一茬,奕王如今的信誉在她这里已经大不如前了……   贺缈盯着地上烧剩下的一小堆灰烬,却不如方才那般心烦意乱了。   抬眼瞧见谢逐心情欠佳的冷脸, 贺缈才意识到他这又是因为星曜在发脾气,登时也顾不得什么遗信,整件事连带着当年的刺晋案都被她撇到了一旁,忙不迭地将话题岔开了。   “阿芮是不是气坏了?你替我解释一下吧,好不好?”   谢逐偏过头,淡淡地斜了她一眼,“不。好。”   说罢便扭头出了殿,只留下贺缈一个人在后头原地跺脚敢怒不敢言。   从殿内出来后,明岩捧着大氅迎了上来,替谢逐披上,“公子,回凤阁吗?”   谢逐抿唇,“你去帮我办件事。”   - -   大晋。   夜色深沉,英国公府内几乎是一片漆黑,只有偶尔从园中路过巡夜下人手里,才提着并不亮堂的灯笼,还没等那点灯火驱散院内的阴森之气,便又转瞬消失在了行廊尽头。   大晋如今也是众人皆知,英国公慕容拓有个怪僻。他不喜见光,尤其是在夜晚。所以英国公府在太阳落山后几乎无处点灯,就连慕容拓在书房处理公事,也只就着格外昏暗的烛火。   烛火微动,慕容拓抬眼。   下一刻,一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翩然落地,“主子。”   慕容拓低低地嗯了一声,“如何?”   “这是大颜皇帝的飞鸽传信,原本要立刻递进宫中给陛下,但被属下半道截了。”   慕容拓抬手接过,展信看了一眼,便凑到烛台边焚了,“做得好。”   他提笔,重新写了一封,交给蒙面人,“照旧,让瑛七仿照颜帝的字迹抄一遍,送进宫里。”   “是。”   - -   几日后,贺缈终于等到了大晋的回信。   她万万没有想到,棠昭竟然对他们两人的姐弟情谊视若无睹,态度竟然比从前的晋帝还要强硬,不仅坚持称贺琳琅的病故没有蹊跷是她多心猜疑,还不肯送贺琳琅的尸身回大颜,要将她葬在慕容氏祖坟。   大颜上至宰辅下至对早就因贺琳琅的死,只是一直由谢逐带头压着,才没有闹得沸沸扬扬,然而盛京城却已像填满了炸药的木桶,棠昭此举就像最后那点火星,轻轻一丢,便使朝野内外炸了锅,民怨沸腾,情势再难控制。   贺缈再不能在宫里继续避世,朝臣们已经拧成了一股绳齐刷刷跪在大殿上逼她上朝,皇城外也是□□不断要求抗晋,所以贺缈根本没有时间再为棠昭的不留情面而伤心。   “陛下,大晋已经逼到了这个份上,您难道还要退让么?”   就连贺缈那位形同废人的堂舅独孤珏也终于忍不住出面了。   当年贺缈即位,因对先帝贺归和独孤皇后心存怨恨,也迁怒独孤家,而朝堂上见风使舵,眼见着新帝对独孤家不留情面,便人人都踩一脚,牵连出独孤家不少丑事。而贺缈执意拿独孤家立威,以至于独孤氏与皇室落了差不多的下场,就连她这位在战场上废了双腿的表舅也是被奕王力保,才没有被驱逐出京,常年幽居在京郊。没想到因为这事,竟也让人推着四轮车进了宫。   在朝中一片伐晋的声音里,只有一人对此事没有表态。然而此刻的沉默,便与反对无异,更何况这人还曾是个晋臣。   眼见着女帝还在犹豫不决,形势愈演愈烈,颜臣们突然醒过神来。   为何伐晋一事到现在都毫无进展?他们都差点忘了,如今的首辅,未来的皇夫,曾经可是个晋臣!还很有可能是晋国派来的探子!有这样一个敌国奸细在女帝那儿吹枕边风,大颜如何能摆脱大晋的掣肘?!所以一切都得先将谢逐这个首辅拉下马再说!   猝不及防的,抗晋的矛头转向了谢逐,称他身在大颜心却在晋国,如今晋颜之间不复从前,不将他关押起来已是陛下开恩,怎还能允他继续坐这首辅之位?   可今非昔比,谢逐在朝中却也有自己的势力,这些人虽也支持抗晋,却并不愿看见谢逐被拉下马。   于是每日朝堂上的争论又多了一项——参谢逐。   “首辅大人这一年可并未做过什么对不起大颜的事。”   “从前没有,往后就说不定了。我大颜首辅,如何能让晋人做得?!”   事关大晋,贺缈虽左右为难,但却仍能存留一分理智。可这火烧到谢逐身上,她却是怎么都忍不了了。   贺缈猛地站起身,怒道,“谢卿虽在大晋做过一年朝臣,但却生于玉沧,如何就成了晋人?莫不是在尔等眼里,玉沧就不是我大颜疆域了?”   她看了一眼阶下默不作声的谢逐,和他身后那些剑拔弩张的颜臣,攥紧了手,“退朝。”   见她拂袖而去,谢逐也在满朝文武的怒目而视里堂而皇之跟了上去,仿佛刚刚被群臣参奏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什么无关要紧的人。   “他……他简直狂妄!”   褚廷之凑到周青岸身边,冷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陛下还能护他到何时。如今晋颜交恶,已是大势已去,为顾大局,他这凤阁首辅却定是坐不稳了。”   方以唯侧过身,面色沉沉,“不提忠君爱国,单看首辅对陛下一往情深,就不可能做出危害大颜之事。你们这么做,与落井下石又有何异?”   见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周青岸皱眉瞥了褚廷之一眼,随即抬脚追着方以唯出了殿。   不知是刻意无视,还是没有察觉到后面跟着人,方以唯一路往前走头也不抬,直到身后突然窜出一人拦在了她跟前。   方以唯没刹住车一头撞了上去。   周青岸也没料到她竟是这么魂不守舍的,胸口被她脑袋这么一撞,也是发了一会愣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扶住她胳膊低头问,“……没事吧,想什么呢?”   “没什么。”   方以唯扶着额摇了摇头,抬眼瞧见周青岸挨得这么近,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周青岸眸底掠过一丝阴影,却转瞬即逝。他及时松开手,沉声道,“方才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什么?”   方以唯面露疑色,下一刻才恍然大悟似的,“你放心,我不会去陛下那里多嘴。”   “……我想说的是,”   见方以唯误解了他的意思,周青岸眉头又蹙成了川字,“我不是那种人。”   不是……哪种人?   方以唯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话,想起落井下石四个字,终于明白周青岸在解释什么,诚恳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周青岸一顿,盯了她半晌才移开视线,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动了动唇,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有人高呼了一声,“捷报!捷报!”   还在殿前没走远的大臣们闻讯立刻一窝蜂拥了上去,将人团团围住,“什么捷报?”“是小楚将军还是定远将军?”   “是楚将军和定远将军一起!成功渡江攻破了堰城!!”   报信人激动地挥了挥手里的战报。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面露喜色,兴奋地叫嚷了起来。   “大喜啊!这是大喜啊!!”“内乱既平,便不惧外患了!”“靖江王呢?那些反贼呢?可都捉住了?”   方以唯正往这边走,远远地听了这话,步伐一顿,却在周青岸偏头看过来时,掩下了面上所有的异样,笑了笑,“果真是大喜。”   - -   前方传来的战报终于令贺缈松了一口气,露出了这两日以来久违的笑容。   前段时间她其实已经收到了楚霄那里的消息。泰江以北的叛乱已被平定,楚霄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在她跟前立下的军令状。   原本是近日便能班师回朝的,却不料这家伙自请去助定远将军一臂之力,结果他一去,这负隅顽抗了许久的堰城竟是真被攻了下来。   虽说还是让贺仪和几个心腹逃了出去,但总归只剩了些散兵游勇难成气候。虞遂廷和楚霄已经兵分两路,一个押着叛军回京处置,一个则留在堰城继续追查贺仪的踪迹。   “我果然没有看错。”   贺缈展颜,抬眼望向谢逐,却见他正幽幽地望着自己,嘴角的笑容一僵。   谢逐说,“看来陛下最近是该思量思量,楚将军凯旋之日索要的恩赐能否给得起了。”   贺缈想了想,“最近战事频繁国库是有点吃紧……万一楚霄的要求太贵重,我可能还真给不起……”   她试探地瞥了谢逐一眼,“你觉得呢?”   谢逐沉默了一会,缓缓启唇,“若我记得没错,楚将军还未娶妻。”   “啊……”   贺缈恍然大悟,“你是说,给他赐门婚事?这主意不错。若是他要什么我给不了的,我便成全他的姻缘补偿他好了。”   “……”   谢逐垂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97章   原本顾虑因内乱平定, 举国上下抗晋的呼声更盛, 谢逐遭到的非议也越来越多。   甚至有不少□□的书生“自发”堵在谢府跟前, 吓得姜奉紧闭府门, 命护院严阵以待守在门后。   也还有一小部分人支持谢逐, 其中大多是些女子。还不等贺缈派人去谢府镇压,她们便已及时赶到, 将谢府围了起来, 和那些书生僵持对峙。虽人数不占优势, 但气势和口才却厉害得很, 竟也做到了以少敌多。不过为了防止事情越闹越大, 宫里还是派了禁卫军来拉架。   眼瞅着谢府越来越不安宁,而贺缈因战事告捷精神也好了不少,谢逐便不好再待在宫里, 吩咐明岩收拾东西尽快回谢府。   “真的要回去吗?”   贺缈抿唇, 有些不太放心。   谢逐微微挑眉,“如今我已是众矢之的,若还待在宫里, 那些人不是要气得七窍生烟?”   贺缈蹙眉,“管他们做甚?”   “这种关头,他们越受刺激便会逼你逼得越狠。还是你已经想好了,到底要不要对大晋出兵?”   谢逐问。   贺缈噎住, 心情又瞬间低落了下去,“你觉得……应当向大晋开战吗?”   这些时日谢逐不仅没有在朝堂上多说一句,就连私下里, 也很少提及晋颜之间这烂摊子,所以就连贺缈现在都摸不透他的心思。   谢逐抬眼,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半晌才开口,“不应当。”   贺缈没料到他会斩钉截铁地给出这个答案,愣了愣,但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点头,“好……”   谢逐的视线仍凝在她面上,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解释什么。   他的确私心不希望晋颜开战,但却完全不是因为偏心大晋,而是顾虑大颜的实力。若与几年前比,大颜利用与大晋交好的这几年养精蓄锐,战力已经有所提升。可即便如此,却也不能与鼎盛时期的北齐相较,与大晋倒是不分上下。然而再加上天时地利,大颜的胜算又要小一些。   老实说,谢逐并不在乎大颜能否胜过大晋,但贺缈在乎。且最重要的是,大颜现如今可用的良将并不多。   谢逐不担心开战,他担心的是开战后,贺缈会亲征。   也不知为什么,谢逐最近的心总是不□□宁,似乎还有什么他难以掌控的事要发生。他回头看了一眼还捉着他衣袖的贺缈,见她腕上空无一物,眸光闪了闪,“那对琉璃钏怎么没见你戴上?若是名正言顺了,我也不必费这个劲搬出宫了。”   听出了谢逐言语里的试探,贺缈面上一红,却难得地结巴了起来,“我……”   成婚自然是她希望的,若非生辰那日出了贺琳琅的变故,她怕是早就欢欣雀跃地戴上琉璃钏,下旨筹办大婚了。可……如今的时机未免也太尴尬了。   “长姐尸骨未寒,我……”   贺缈不敢抬头看谢逐的脸色,喃喃道。正说着,后颈却是一凉。她抬眼,只见谢逐一手扶着她的后颈低头凑近,额头与她相抵,那张好看到人神共愤的脸蓦地在眼前放大,让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耳畔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谢逐眸色沉沉,唇边却依然牵着笑,口吻温和如常,“我等。”   随即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便立刻从身前撤开,转身走了。   一旁候着的明岩薛禄早就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盯着地,直到现在才敢抬起头,朝贺缈行了个礼,就立刻追着谢逐去了。   贺缈在原地杵着,有些不解地抚了抚唇。   如果不是她太过敏感,刚刚谢逐是在不安么?他在不安什么?   - -   天色微熹,堰城外的山林里,一队人马正坐在树下小憩。   楚霄独自一人坐在树杈上,背靠树干曲着一条腿,嘴角咬着一根草茎,眼却是闭着的。   “将军!”   树下突然有人低低地唤了一声。楚霄蓦地睁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何事?”   楚霄身形一闪,转眼间轻巧地落了地。   “将军,”来人拱手道,“老严他们探得消息,说靖江王一行人往南去了,怕是动了潜进大晋的心思。”   楚霄皱眉,声音低了下去,“若放他们进了大晋境内,事情就难办多了。”   他们这一行人总不能追到大晋境内去……追拿叛军一事可大可小,尤其在这个关头,晋颜两国的关系闹得如此僵,此事便格外敏感。   “将军,可要修书一封回京问问陛下的意思,若陛下能说动大晋边将与我等联手,捉拿那些叛军还不是易如反掌?”   “不。”   楚霄连忙抬手制止,随即却察觉到自己反应有些过了,又抿紧了唇,像是在自言自语,“长公主亡故,她一定很难过。又被所有人逼着向大晋开战……”   顿了顿,他语调微扬,终于让身旁的人听清了,“不能再让她为难。”   只要,只要他能在叛军逃进大晋境内之前将人截住,便不必与大晋交涉,也不会惹出乱子……   想到这,楚霄的脸色更加肃然。   “去,将所有人叫醒,”他沉声道,“是时候赶路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楚霄越想着不将平叛一事变为晋颜两国间的互相牵扯,就越心急越失了冷静和分寸。   因时间紧迫,楚霄领着部下连夜赶路,终于在晋颜交界的山林里追上了狼狈不堪、换上大晋将士盔甲的贺仪等人。只是人虽追上了,他们却因两日的不眠不休变得疲惫不堪,战力至少减了大半。且林中分头追击,保护贺仪的人虽不多,却也不占劣势。   眼见着贺仪等人越逃越远,自己这一边却越追越乏力,而与大晋边界已是咫尺之遥,楚霄暗暗咬牙,脚下轻点,竟是丢下身后一众人径直朝前方追了过去。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楚霄却已然失去了理智,就连不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仍死死盯着贺仪最后逃窜的方向,一边在树杈间飞身纵跃,一边猛地拉下身后的长弓,从腰侧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   就在那身着大晋盔甲的人出现在视野里的一瞬间,楚霄眼里闪过一丝锋芒,迅速搭箭瞄向了那人的心口。   陛下曾说过,能生擒贺仪最好,若不能,那也可就地处决。   “嗖——”   一箭射出,正中目标。   楚霄倏然落地,额间沁着细微的汗珠,却是暗自舒了口气。   “将军?!!”前方突然出现了数十名大晋将士,纷纷朝中箭者拥了过去。   听清那些人震惊的唤声,楚霄动作一顿,这才定睛看了过去。百步开外,被射中的“贺仪”面露惊恐,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竟然不是贺仪!!!   楚霄眸光骤缩,瞬间变了脸色。   - -   贺缈万万没想到,就在她还未想好是否要向大晋开战讨要公道,刚即位没多久的晋帝,她的好弟弟棠昭,竟是倒打一耙,率先向大颜下了战书,原因是——颜将在晋颜交界处射杀大晋将领。   “呵……”   看着前线连夜送来的战报,贺缈垂在案下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心里一阵阵发冷,“阿昭……你当真要逼我至此么?”   她还没有因要为贺琳琅报仇与大晋撕破脸,而棠昭,却以一无名守将的性命为由,大军伐颜,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如此相较,她之前那些犹疑和心中存的那丁点侥幸,仿佛都成了笑话。棠昭此举,成功地陷她于不仁不义之境地,让她苦心经营了数年的人心名声瞬间倾塌……   ——果然,女帝就是大晋扶植的傀儡!   ——这不就是当初大晋收养女帝,又将她送回的意义吗?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靖江王造反成功,夺了这帝位……至少还能与大晋拼力一战,生死不论。   贺缈甚至已经想到了民间会有哪些难听话等着她,也想到了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朝堂上对她又是怎样一番激烈的口诛笔伐……   “陛下,这么大的事,明日所有人都知道了。今夜可要先召首辅大人进宫商议?”   玉歌也是忧心忡忡。   “不必,”贺缈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闭了闭略干涩的眼,“我出宫。”   谢府。   谢逐刚在床榻上躺下,便听得窗外风声骤起,刮得屋外竹叶瑟瑟作响。   他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便又披衣起身,刚推开屋门,却见谢妍低着头在院外徘徊,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来。   “大哥……”   听到开门的动静,谢妍才抬头看了过来,见是谢逐,她顿了顿,终于挪步走了进来。   “这么晚了,有事找我?”   谢逐口吻淡淡,眼里却带了些警惕。自从听谢妍表露过心意后,他便一直记着与谢妍保持距离,除了刚恢复记忆那段时日……   “并无大事,只是想与大哥商议何时回玉沧……”   思忖片刻,谢妍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我和阿芮离家已久,如今大哥既已安然无恙,我们也该回玉沧了。”   闻言,谢逐颔首,“也好,京中最近并不安稳。明日我便吩咐人送你和阿芮回玉沧。”   “……嗯。”   谢妍垂了眼,掩下眼底的黯然,“大哥在京中,也要多加小心。”   谢逐嗯了一声便没再应话,谢妍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告辞,动了动唇,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过不了多久,大哥与陛下是不是就有喜事了?”   谢逐眸光微闪,转眼看向她,不置可否,“到那时,我会命人再接你们和爹娘一同入京。”   谢妍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面上有些怔忪,“哥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疏离,这样的冷淡,对她这样的不近人情。   她想说的,是谢逐自从来了盛京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可在谢逐听来,却让他以为在说恢复记忆后发生的改变。   这是谢逐的逆鳞,又或是他的痛脚。   谢逐面色沉了下来,缓缓启唇,“从前是哪样?谢妍,或许我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口吻和语调与自己说话,谢妍心头咯噔了一下,随即却苦笑了起来,“所以,大哥一直都是这般冷漠寡情么?”   “分人。”   谢逐不欲再与她多做纠缠,轻飘飘丢下两个字。   谢妍面上闪过一丝异样,忍不住扬起声音,语调里掺了些嘲讽,“大哥是想说陛下么?大哥对陛下,看似情深义重,可在我看来,却也不尽然吧。”   谢逐转身要走,却被谢妍一句话定在了原地。   “大哥对陛下,不也是心存算计么?那日长公主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第98章   谢逐回头, 定定地看了谢妍一眼。   被他凌厉的眼风扫过, 谢妍下意识向后退了一小步, 可话说到这份上却也不好打退堂鼓, 她攥了攥手, 还是强撑着将自己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若是陛下知道, 你的腿疾是假的, 你坐在四轮车上的那些日子都是在骗她……若她还知道, 是你为了报复长公主, 才将和亲的消息暗中传到长公主耳朵里, 令她自请去和亲……”   谢逐抿唇,眸色黑沉深不见底。   谢妍凉凉地笑了一声,“长公主命丧大晋, 还有大哥你的一份功劳。若让陛下知道, 也不知她会怎么想。”   顿了顿,她一边向后退一边补充道,“大哥也不用想着灭我的口, 明日我便带着阿芮回玉沧了,这些话会烂在我的肚子里,也不会叫陛下听见。我只是……”   谢妍最后看了谢逐一眼,却觉得从未看清过自己这位兄长。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向谢逐行了个礼,才转身出了院子。   谢妍刚走出院门,便瞧见一道人影从旁边闪过, 登时惊了一跳,“……唔!”   她还没来得及喊出声,那“贼人”又突然折了回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所有的声音都堵了回去,化作几不可闻的呜咽。   下一刻,谢妍手臂上一紧,被那黑影瞬间带到了离清和院数十米开外的行廊上。听见巡夜人经过的动静,那黑影动作一顿,旋身将她抵在了墙上。   借着惨淡的月色,谢妍才勉强看清身前立着的贺缈,更是惊愕地瞪大了眼。   贺缈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但覆在她唇上的手掌却是冰凉的。   “噤声。”她的声音既冷又轻。   谢妍这才冷静了下来,愣愣地点了点头。见状,贺缈松开手,向后撤开了身子,原先在阴影中的半边脸终于露了出来,眼角眉梢却都染上了阴戾,看得谢妍惊了惊,心里却莫名生出一股报复得逞的爽快。   然而她眼底的笑意还未扩散,脖颈却突然被一只手死死扼住,整个人又被大力推回了墙上。   “陛……陛下……”   谢妍脸涨得通红,颈上被掐着的力道越收越紧,她双手挣扎着想要拉开贺缈的手,却根本是螳臂当车。   “从今日起,你不许再与谢逐说一个字一句话。否则,朕会让你永远变成哑巴。”   贺缈那妖异的瞳色泛起一片猩红,却十分克制地一字一句说道。她缓缓松开手,谢妍顺着院墙一下跌坐在了地上,惊恐地捂着脖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要让朕再看见你,”贺缈垂眼,“滚。”   - -   第二日,大晋向大颜宣战的消息果然传遍了整个盛京。这一次,盛京城上下再也没有一个愿与大晋讲和。   然而就在所有人摩拳擦掌,甚至准备在宫门口上演万人血书的场面时,女帝却抢在了他们前头素衣脱簪,在天刚蒙蒙亮、朝臣们正要入宫上朝的时候,站在宫墙之上,神色凛然。   “陛下!”   方以唯惊诧地揉了揉眼,几乎怀疑是自己还没睡醒,才瞧见这么一幕。   一旁的周青岸也不由皱起了眉,“她要做什么?”   身后传来喧闹声,他们回头,只见身着官服的谢逐穿过人群,急匆匆赶来,面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周青岸一愣,“怎么,连他也不知道?”   听见宫墙下的动静,贺缈低头,却在与谢逐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心乱如麻。她艰难地移开视线,转眼朝薛显点了点头。   薛显苦着脸,攥着手里的诏书犹豫着不肯上前。   “念!”   贺缈闭眼,低低地斥了一声。   “是,是……”   薛显这才展开诏书,轻咳了几声,朗声道,“朕即位以来,贪图安逸,软弱无能,为晋人所欺,以致晋军进犯,肆逆滔天。思其厥咎,在予一人。使天下愁苦,追悔不已……”   就在薛显宣诏时,宫墙下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不少正准备□□的百姓闻讯赶来。原以为只是什么一般的诏令,不料听着听着却听出不对劲来。   “这,这是……”   “罪己诏!”   终于有人嚷出了声,底下登时一片哗然。   “罪己诏?!”方以唯大惊失色,“陛下怎么能……”   她蓦地转头看向谢逐,疾步走了过来,“首辅大人,这是你和陛下商议过后的决定吗?你,你怎么不拦着陛下,她……”   不待她说完,周青岸便将她拉了回来,皱着眉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嘴。   谢逐的面色愈发阴沉。   罪己诏,竟是罪己诏!罪己诏既出,后面贺缈想做什么他已然一清二楚。   薛显已经收起诏书退到了后头,贺缈缓步走上前,底下登时鸦雀无声,都仰着头等这位女帝发话。   贺缈往下扫了一眼,却仍不敢与谢逐对视。她深吸了口气,启唇,“为了弥补朕犯下的过错,朕决定……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四个字掷地有声,仿佛在人群中抛进了□□,炸得谢逐头晕目眩,急火攻心……   她果然,还是擅自做了亲征的决定。   - -   女帝亲征不是件小事,尽管女帝亲征的决定和罪己诏都成功安抚了人心,但亲征却是件极有风险的事。要知道,当年北齐鼎盛之时,北燕和大晋都望而生畏,而就因为先帝贺归亲征那一战被女帝亲手射杀,才导致了北齐大败。   那一箭,输的不仅仅是一战,更是将整个北齐都硬生生断送了。   因此,颜臣对御驾亲征一事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再不敢轻易让女帝出征。   可贺缈却已是一意孤行,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一边准备三日后领兵行军,一边让陆珏将所有想劝她的人都堵在了宫外。可锦衣卫堵得住周青岸他们,却堵不住怒火中烧的谢逐。   “哐当——”   殿门被人猛地撞开,正在愣神的贺缈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便见守在殿外的两名锦衣卫跌了进来,极其痛苦地捂着胸口在地上打滚,像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玉歌瞪大了眼,一句“有刺客”还未出口,便见罪魁祸首大步走了进来,竟是谢逐!   此刻的谢首辅仿佛是变了个人,那天生含笑的唇角虽还上扬这,眉眼间却满是霜雪,立在那两个倒地的锦衣卫身前,隐约有种逼人的威势。轮廓精致的脸庞也全然没了往日的流风回雪,而是变得阴戾森冷,让殿中所有人都感到一股难耐的滋味,胸口闷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首,首辅大人!您这是……”   玉歌目瞪口呆,话都说不连贯了。   贺缈咬了咬唇,只觉得那看向她的眼神几乎凌厉地能将她穿透。   “……你们都下去。”   玉歌看了看神色阴沉得有些可怖的谢逐,又担忧地看了贺缈一眼,直到贺缈朝她点了点头,才躬身退到了殿门口,挥手让殿内剩余的下人扶起那两个重伤的锦衣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   殿外的玉歌刚要抬手掩上门,却见殿内谢逐猛地一挥袖,两扇门“砰”地一声在她面前阖上。   玉歌:“……”   被那“砰”的一声惊了,贺缈垂下眼,羽睫重重地颤了颤。谢逐转眼已经走到了跟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人带进怀里,抬手捏着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抬起头对上自己的视线,“御驾亲征?”   他微微一笑,眸色却是冷沉,嗓音里难得带着些咬牙切齿,“为何不提前与我商议?”   谢逐本就不是个好脾气有耐心的人,此刻已是动了怒,   贺缈知道自己挣脱不了,便也不费那个劲,“我也是昨夜刚得知的消息,临时做的决定……”   箍在她腰后的手加重了力道,贺缈吃痛,低呼了一声。   “那为何昨夜不召我入宫?”   谢逐问。   昨夜……   贺缈目光微微有些闪躲。若不是昨夜急着去谢府找他,她又怎么会听到谢妍说的那些话,又怎么会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更不会一声不响就写了罪己诏决定御驾亲征。   “你给我听着,”谢逐紧抿着唇,面上绷得极紧,一字一句道,“御驾亲征,我不答允。”   贺缈别开脸,“我意已决……你拦不住我。”   “拦不住吗?”   谢逐冷笑了一声,突然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随即转身要走。   “谢逐!”   见他似是成竹在胸的模样,贺缈蓦地扬起声音唤住了他,“你想做什么?是再复发一次腿疾将我留下,还是说服那些朝臣逼迫我断了亲征的念想,又或是……你还有千百条计策候着我?”   说着,她心头又涌上那股被欺骗的挫败,情绪略有些失控,“谢逐,你还想如何算计我?”   谢逐背影一僵,却只僵了一瞬,便立刻反应过来昨夜谢妍的话已被她尽数听了去。   话说出了口,贺缈才隐隐有些懊悔。   她其实没有生谢逐的气,谢逐腿疾是真也好是假也罢,她只庆幸他如今又重新站了起来。可贺琳琅……若是谢逐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报复贺琳琅……   可贺缈也知道,她不能将贺琳琅的死全都归咎在谢逐头上。贺琳琅,毕竟是她亲自送出盛京的,是她将自己的亲姐姐送上绝路。如果她能在贺琳琅自请和亲时更坚定一些,也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贺琳琅和谢逐,都对她了如指掌,都知道她是如何的优柔寡断,如何的软弱,如何的“顾全大局”,所以才会一个两个地逼她至此。   思及这些,贺缈对自己的厌恶便又更深了一层,这也是她执意要亲征的原因之一。   正如她在罪己诏中所说,归根究底,一切都是她的错,也理应由她去结束。   所以贺缈原本也不想再提及这些,更不想让自己和谢逐之间因此生了间隙,可她……她只是一想到自己又被最亲近最信任的人算计了一遭,便心绪难平罢了。   “对不起……”   望着谢逐定在原地的背影,贺缈喃喃道,“是我话说重了。”   谢逐突然缓慢地转回身,面上已没了方才的盛怒,眸底却蕴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是贺缈从未见过的、极为陌生的情绪。   “我、还、想、如、何、算、计、你?”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嘴上仍说着反问句。似乎每一个字都在唇齿间嚼碎了才吐出来,带着浓烈的涩意,“你猜我还想如何算计你?”   说话间,他已走到了贺缈跟前,视线凝在她面上,唇角勾起的弧度愈发令贺缈心惊,“苦肉计和反间计都不是上上策,你可知我最想用的法子是什么?”   贺缈皱了皱眉,“随之,你别这样……”   谢逐却置若罔闻,伸手抓住了她,一路拽着她往屏风后头的寝阁里去,直到了床帷跟前,才骤然松开手,将她狠狠甩上榻,随即覆了上去。 第99章   贺缈被摔得眼冒金星, 再回过神抬眼时, 便对上谢逐那双蕴了狂风暴雨的眸子, 心头一紧, “谢逐!你在撒什么疯?!”   谢逐却没有应答, 只箍紧了她的腰肢,低头朝那略有些惨白的双唇吻了下去。   贺缈起先还是愣怔的, 半晌被扯开了腰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她慌不迭地侧过头, 躲开了谢逐的唇, 声音有些颤动, “放、放开我。”   谢逐倒是果真松开了她, 却是去解自己的蟒袍鸾带。贺缈起身想逃,又被扣着双手压回了榻上。谢逐俯低了身,在她耳畔咬牙, “你不是想知道我还要如何算计你吗?我最想用的法子, 就是将你关在这寝殿里,锁在床笫之间……永远。”   他的声音沙哑暧昧,像触在她腰间的指尖一般火热炙烫, 激得贺缈一片颤栗。可谢逐却没再手下留情,一手顺着她的腰肢抚了下去,嘴上仍不停地说道,“如此, 就不会担心你受伤,担心你走丢,担心你又被人哄骗了去, 不会患得患失,不会瞻前顾后……”   他的吻从贺缈唇上移开,在锁骨流连了片刻,又辗转回了眉眼,却在她的颊边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濡湿……   谢逐动作倏地顿住。   殿内安静下来,就连衣料间摩擦的窸窣也消失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垂下的幕帷里才传来几不可闻的低声啜泣。   谢逐蓦地松开身下的人,掀开幕帷下了榻,衣衫凌乱,神色比先前还要复杂,却已敛去不少戾气。   “我再问一遍,”他侧过头,嗓音清冷,仍带着些沙哑,“非亲征不可?”   半晌,幕帷里才飘出气息不稳的女声,“是……”   “好,好……好。”   谢逐连道了三声好,漠然地背着身整理好了衣衫,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自此之后,谢逐消失了。   没有带上明岩,他只是一个人凭空消失了。   事实证明,从危楼那种地方出来的人,若是真想隐匿自己的踪迹,哪怕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都查不出丝毫端倪。   而之前能看住谢逐,也纯粹是因为他不想离开。   陆指挥使对这样的结果感到非常挫败,他难以接受自己的锦衣卫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不仅被看似文质彬彬的首辅揍了个半死,而且现在连通缉都找不到人。于是又一次加大了锦衣卫的训练力度,让整个镇抚司苦不堪言。   而没了首辅,便再没人可以劝住女帝。   两日后,鸾台一干文臣被留在了盛京,女帝在一众百姓的呼声里起驾亲征。   算起来,这是贺缈第二次上前线战场。   上一次,她在战场上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一箭封喉。而这一次,她面对的敌人,是她手把手教骑射的义弟。   - -   永初十年春,晋颜两国开战。   一边是大颜女帝亲征,另一边大晋则是由英国公慕容拓领军,在包含玉沧在内的沧澜三州内外安营扎寨,史称沧澜之战。   贺缈一到军营,楚霄便跑到她帐前负荆请罪,是当真裸着伤痕累累的上半身、背着荆条的负荆请罪。   “陛下,”他的额上沁满了冷汗,“是臣好大喜功、狂妄自大,这才酿成如此大祸!”   那日误杀晋将,他本要立刻自刎谢罪,却被手下硬生生拦了下来,让他等女帝发落。可即便如此,事情闹成这样,他也再无颜面对贺缈,说罢便从一旁夺过把剑想要抹脖子。   “铛——”   石子精准地击中楚霄的手腕,让他痛得松了手,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贺缈神色平静,甚至平静地有些过了头,面上没有一丝波澜,语调也是如此,“你若死了,谁帮朕打这场仗。真想死,也等打完这场仗。”   送走了楚霄,贺缈的营帐里却又被送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这一位被捆得五花大绑丢进来时,贺缈正擦拭着腕上的琉璃钏,看清底下的人时,出乎意料仍是没有什么反应,“星曜?你这是逃反了方向才闯入朕的营中么?”   被捆的,正是已经逃窜了许久的前国师星曜。   “陛下,这厮在咱们营外逗留了好几日,莫不是大晋派来的探子?”   定远将军踢了他一脚。   星曜被布条塞住了嘴,闻言则是唔唔嘤嘤地哼了起来。   贺缈看着觉得新奇,这大抵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狼狈不堪的星曜。挥了挥手,她命人将那布条抽了出来,“给你一次开口的机会。”   星曜神色沉痛地看着她,动了动唇,半晌才发出声音,“陛下,你不该来亲征,你这是中了……”   “堵回去把。”   贺缈摆了摆手。   她给过他机会了,可没想到嘴里说得还是那些不中听的废话。   星曜:“唔——唔?!!”   星曜被人拖了下去。   定远将军问,“陛下,这厮要怎么处置?”   贺缈想了想,“找个地方关押起来,等谢……等班师回朝再说。”   她得把这人留着,她要等谢逐回来再处置。   可谢逐……还会回来么?   她心口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疼得她有些喘不过气,连忙手忙脚乱地从袖中掏出一个药瓶,咽下一颗临走时太医院替她调配的药丸。   她如今的身体,能撑到现在已属不易。若真开了战,也不知胜算有几成。今日在城墙上只是遥遥地与那慕容拓对峙了片刻,她便察觉出自己弱了几分的气势。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有自知之明如今反攻不得,贺缈便将一切心思都耗在了守城之上。如今仍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对他们颜人作战不利,她要拖,只要拖到草长莺飞的春日,便又多了几分成算。慕容拓也清楚这一点,于是更想着趁早将沧澜三州攻下来,攻势愈发地猛。   可沧澜三州易守难攻,而大颜孤注一掷倾其所有兵力守在了这里,北燕边境只留了寻常兵力的十分之一,所以慕容拓一时也难以攻下。   而更妙的是,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两军交战之际,大晋的帅旗竟是莫名被邪风刮断了三次。帅旗一倒,继续攻城就是不吉,于是慕容拓的攻势光是因为这一茬就断了三次。晋军中还开始传起流言蜚语,说大颜女帝是妖女,会做法会御风,与她作对没有好下场,引得人心惶惶……   慕容拓终于鸣金收兵,颜军迎来短暂的休整期。   因这第一波攻城守下来算是大获全胜,贺缈在宴上多饮了几杯酒,回到营帐时已是微醺。但对她来说,却也不到头昏眼花犯糊涂的地步。   可当她走进营帐,瞧见帐中立着的人时,她却是怀疑起了自己的酒量。   帐中负手而立一身黑袍摘下兜帽的人,赫然是她朝思暮想的谢逐。   贺缈并未第一时间有任何欣然惊喜的情绪,相反,她瞧见人的第一眼脑子里便是警铃大作。大抵也是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缘故。   脑子里灵光一闪,她突然想起自己营中还关押了一个星曜,恍然大悟。   “竟让你又逃了出来……怎么?既然逃出来了还不走?还要趁着朕喝醉了就又想来诓朕第二次?”   她漠然地移开视线,端着架子冷嗤了一声,“星曜,别再玩这种把戏了。你永远都变不成他……”   黑袍人的面色登时黑得如同他的衣衫。   看来是被她戳穿了难堪得不行,贺缈愈发走近冷嘲热讽起来,“虽然朕多饮了几杯,此刻看你的面容与他并无二致,但我仍能认出他来……他的眼神,他的气息,都与你全然不同,你……”   正说着,帐外却是忽然传来动静,贺缈顿了顿,扭头看了过去。   “陛下……”玉歌端着醒酒汤从营帐外走了进来,看见帐中的人时,手一抖,汤碗碎了一地,“首辅大人?!!!!”   她惊喜地叫道。   贺缈眸光骤缩,有些僵硬地缓缓转过头,对上黑袍人冷冽如刀的视线,耳畔仿佛传来碎裂的声响,和汤碗一样清脆。   大概叫做“作死”的乐章。   几乎已经预见修罗场的贺缈,在谢逐动作的前一秒,求生欲极强地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了他,紧闭着眼不肯撒手,心一横,爆发出堪称惨烈的叫声,“夫君!!”   她抱住的人僵了僵。   玉歌被吓得下巴差点着了地,忙不迭地就收拾了地上的碎碗片,屁滚尿流地逃了出去……   察觉到谢逐想要扯开她的手,贺缈心口又是一抽一抽地疼,更加收紧了力道,脸紧紧贴在他胸前,声音闷闷地,“………别丢下我……你不能丢下我……你这个骗子!你说过不会骗我不会抛下我,你全都食言了……”   这段时日她撑了许久,所有的伪装都在此刻毁于一旦。憋了这么些天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沾湿了脸侧的黑袍,让她声音里也带了些哭腔。   “你怎么能……怎么能不要我了……呜呜呜我已经没了爹娘没了长姐,唯一的弟弟还是个狼心狗肺养不熟的白眼狼呜呜呜,你要是也不要我了……我,我……”   贺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眼朦胧中,她被人扯开,抬起了脸。   谢逐面无表情地看她,却替她擦了擦脸,“哭得像只小花猫,可真难看。”   贺缈愣愣地看他,忘了继续哭。   “几日不见脸皮便长进了不少,谁是你的夫君?”   谢逐眸色深深。   贺缈嘴角一撇,又是委屈地落下泪来,“你……你对我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如今就想抛下我不认账吗?你难道不记得你那日说的话,说最想做的事就是将我锁在……唔。”   谢逐忍无可忍地堵住了她的嘴。   片刻后才松开了她,指了指地上缓慢朝帐外蠕动的麻袋,“有外人。”   贺缈这才看清地上还有这么大一坨,惊了一跳,“这是……什么?”   “我千里迢迢给你捉来的。”   谢逐俯身解开了扎着麻袋口的绳子,将里头捂着脸的人提了出来,“你那狼心狗肺养不熟的白眼狼弟弟。” 第100章   如果不是再三确认了好几遍, 贺缈还会怀疑自己在梦里。可如果不是在做梦, 棠昭为什么会被谢逐提着后领出现在自己的营帐中?   小白眼狼捂着脸, 偷偷从指缝里打量贺缈, 见她似乎没有预料中的勃然大怒, 才放下手讪讪地朝她咧开嘴笑,“皇, 皇姐~”   贺缈将信将疑地走上前, 抬手给了棠昭脑袋一巴掌, 打得他抱头“嗷”了一声, 悬在半空中的腿直蹬。   “是真的?”   贺缈指着人问谢逐, 谢逐嗯了一声。   “从哪儿捉来的?”   “大晋皇宫。”   “你……一个人去的?”   “不要忘了我从前是做什么的。”   谢逐淡淡地挑眉,“不是说擒贼先擒王么?”   这王擒得可够有本事的……   贺缈嘴角抽了抽。   棠昭滴溜溜地转着眼,见没人搭理他, 又开始挣扎着找起了存在感, “谢逐,你松开朕……”   贺缈终于将视线挪到了他身上,对他讨好的笑容毫无回应, 十分吝啬表情似的板着脸。   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贺缈突然冷笑了一声,“搞什么?晋颜两军对垒,现在你把人大晋皇帝都活捉了, 那……那还打个锤子仗?!”   她眯了眯眼,瞬间变了语调,“来人, 将这自投罗网的贼王绑了,剥光了吊起来挂到外面城墙上,不许给水不许给吃的,暴晒个几日!慕容拓那厮若不肯退兵,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新皇变成一具干尸!”   “干,干尸?!”   不谙世事的棠昭蓦地瞪大了眼,几乎被吓懵了。   “好。”   谢逐倒是反应迅速,毫不留情地提着人就要往外走。   见这两人好像是要来真的,棠昭登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皇姐!!!皇姐不要啊!谢逐!你敢!你……姐夫!!!”   谢逐步子一顿,低头看棠昭,“嘴挺甜啊?”   棠昭以为有戏,连忙谄媚地继续叫,“姐夫!亲姐夫!你救我啊!!”   谢逐笑了,“只不过没用。”   “晋帝太抬举我们了,”贺缈走上前,双手环胸,“我哪敢做你晋帝陛下的皇姐?”   棠昭愣了愣,伸手探向她,扯了扯她的衣袖,“皇姐……皇姐你怎么了?”   “不要叫我皇姐!”   贺缈猛地挥开他的手,沉下脸怒斥了一声。   见状,谢逐也松开了棠昭的后领,棠昭一下跌坐在了地上,有些慌张地仰头望向贺缈,“阿姐……”   贺缈蹲下身,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面露愠色,“闭嘴!棠昭,你心里真将我当做长姐么?你会与你的亲姐姐兵戈相向?你会逼死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会想要灭了你亲姐姐的国吗?!与你姐弟相称,还真是够遭天谴的啊!!”   棠昭被她吼傻了,可再迟钝,他也察觉出贺缈对自己的那股子恨意,脸一下皱成了一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长姐……你,你别生气啊,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回来……呜呜呜呜……是慕容拓说的,他呜呜,他说,只要灭了大颜,长姐你就能回来做大晋的长公主,我们一家人就能在一起了呜呜呜……”   “慕、容、拓。”   贺缈咬牙,怒其不争地瞪他,攥着他衣襟的手紧了紧,“他说什么你都信?!他让你杀了我你是不是也照做?!”   “怎么可能呜呜呜……”   棠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那我告诉你!你现在做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要我的命!要我的命你懂吗?!”   贺缈眼眶微红,嗓音嘶哑,猛地推开他,“你有抱负,你忌惮大颜,你想挥兵南下,都可以……但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死贺琳琅……”   棠昭一愣,连忙又扑了过来,“长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害过她……她来了大晋就一直身子不好……”   “那太医呢?!你宫里的太医都是做什么的?”   贺缈深吸了口气,“我飞鸽传信和你打了一通感情牌,给你机会解释,你呢?转头就抓着一个意外兵临城下?”   “什么?”棠昭一愣,“你不是在信里说,那些颜臣因贺琳琅的死想要将你逼上绝路,你厌倦了再与他们虚与委蛇吗……”   “我什么时候……”   贺缈顿了顿,想也不想便知道是谁从中动的手脚,更想将棠昭的脑袋敲出一个窟窿,“慕容拓如今都能调包我的书信了,这大晋究竟是姓慕容还是姓棠?!”   贺缈越看他越气,转开头挥了挥手,“我不想看见他……”   谢逐会意,又俯身将棠昭从地上提了起来。棠昭以为贺缈真的恨他恨到要对他下杀手,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贺琳琅,贺琳琅她还没死!”   贺缈怔住,蓦地转头,“什么意思?”   - -   营帐中,棠昭裹着被褥盘腿坐在贺缈的床榻上,一边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喝着热茶,一边还朝谢逐飞了好几个眼刀,小声向贺缈打小报告,“皇姐~这个谢逐!趁我睡觉的时候,把我从宫里掳了出来,一路上都不让我休息!我吃也没吃好……睡也……”   贺缈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茶,“说贺琳琅。”   棠昭悻悻地撇了撇嘴,“那个女……贺琳琅嫁进宁远侯府后就得了病,我起先并未注意,后来召她入宫发现她的病情越来越重,所以派了暗卫去查,发现……她的吃食里一直被人掺了毒……而我后来才知道,慕容拓恨颜人入骨……”   果然是被下了毒!   贺缈脸色难看地抿唇,“你既知道,还纵容幕后黑手?”   “我……我本就不喜欢她。再说,我还要靠慕容拓攻下大颜,”见贺缈又要动怒,棠昭连忙补充道,“可我虽然不喜欢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杀人。所以我找了个和她身量差不多、病入膏肓的女人,易容成她的样子,悄悄将她从宁远侯府换了出去。不过她中毒已深,至今还在昏迷……”   贺缈蹙眉。   棠昭却腆着脸邀起了功,“长姐,父皇母后走之前让慕容拓摄政,慕容拓如今在京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我花了好多心思才将贺琳琅救出来……你还这样凶我……”   一想到贺缈要将他剥光了吊到城墙上,他就委屈起来,“你还要把我晒成干尸……她是你亲姐姐,难道我不是你养大的弟弟吗?”   他还委屈上了?   贺缈眼皮跳了跳。不过知道贺琳琅还有一口气,她心里终于卸下了一块大石头,说话的语调也缓和了不少,“阿昭,你真的只是因为想我回大晋,才听慕容拓的做出这些事吗?”   听到那声久违的“阿昭”,棠昭一瞬间又是眼泪汪汪,一掀开被子就想往贺缈怀里扑,然而半道却被谢逐截了下来,只能隔着谢逐的胳膊重重地点头,“嗯!”   “可……我不想回大晋。”   贺缈抿唇,“我是大颜的女帝,而非大晋的长公主。”   她对北齐没有感情,但大颜不是。大颜是她改的朝换的代,永初是她亲拟的年号,如果说她从前对大颜尚且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可在第一次去玉沧时,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子民因为她的无能受到欺辱,她却突然有了一种归属感和责任感。   “长姐,”棠昭小声说,“自从你去了大颜,与我们的书信是一年比一年少,母后说是因为你政务繁忙,其实她也总是盼着你回信……你之前从不与我们说起你是如何想的……可你不说,我们又怎么会知道呢?”   贺缈面上微微有些怔忪。   棠昭说得没错,是她先对大晋心生了嫌隙,这才让慕容拓这种人有机可乘……可晋帝晋后,就真的对大颜没有顾忌么?   她正想着,营帐外却突然传来杂乱慌张的脚步声。   玉歌在外头叫了起来,“陛下!大晋连夜偷袭攻城!还说晋帝被我们大颜掳了来,要踏平沧澜三州!”   帐内三人皆是变了脸色。   - -   颜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棠昭跟着贺缈来到阵前时,大晋兵将已经将城门撞开了大半,眼见着便要攻了进来。   “嗖——”   一支羽箭射来。   贺缈护着棠昭旋身避开,谢逐则是挡在了他俩身前,一路将人带到了城墙上。   “都,都别打了!”   棠昭提起一口气,朝城下吼了一声。稚嫩的声音湮没在凄厉的叫喊声中,完全没有他预想中的那般“振聋发聩”。   棠昭一下泄了气,求助地望向贺缈。   贺缈叹了口气,转眼看向城外领军的慕容拓,喊话道,“慕容拓!晋帝在此,你还不住手?”   中气十足,稳稳地传至城内外每个人的耳里,包括慕容拓的。   看清城墙上立着的棠昭时,慕容拓面色微变。   没想到皇帝竟然真的被掳到了颜军阵前……   攻城的晋军也都是一愣,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贺缈身边的棠昭。他们都没机会窥得天颜,自然不知皇帝长什么模样,可他们却知道皇帝在宫中消失了,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慕容拓!朕命令你,别打了!”   这回棠昭撕心裂肺的喊声勉强能让人听见了,“你给朕退,退回去!”   慕容拓攥着缰绳的手收紧,眼底掠过一丝异样。   只差一步了,就差一步,他便能收复沧澜三州,甚至还能俘获大颜女帝,只要女帝一死,大晋便可毫无顾忌地吞并大颜。而现在,皇帝竟然让他退回去……   更糟糕的是,他本来便是借挑拨离间才能挣得如今的局面。可皇帝现在与女帝见了面,看形势两人大概是已经将一切误会都说开了,他定是落不到什么好下场,且如果此刻退了兵,恐怕这辈子便再无这样好的机会了……   思忖片刻,慕容拓抬了抬眼,对上城墙上的三人,冷声道,“何人假冒陛下擅传军令?继续攻城!”   此话一出,棠昭瞬间懵了,还不等贺缈作声,便气得跳脚,“慕容拓!你竟敢抗旨?!你是要谋逆不成?!!”   “哐——”   晋军又开始撞起了城门,棠昭的话又是石沉大海。   “陛下!”楚霄身披盔甲冲了上来,“此处危险,还是先退回城中吧。”   说罢,便伸手想要拉贺缈。谢逐闪身挡在了他面前,“不劳楚将军费心。”   首辅?瞧见失踪了好几日的谢逐,楚霄怔了怔。   大战当头,贺缈根本没有心思管他们这些小心思,   “看见了吗?”一边拎着棠昭往城墙下退,她一边咬牙问,“你的慕容将军造反了,养虎为患这四个字你可懂?”   “那,那怎么办?”   棠昭也急了。   “璟王叔呢?他不是应与慕容拓一同摄政的吗?”   “六叔他从不管这些事,早就同六婶不知去哪游山玩水了……”   “……” 第101章   谢逐还算冷静, 持剑打落飞来的箭矢, 和楚霄一同护着他们姐弟二人退回了城内, “要让慕容拓谋逆的消息传回大晋。”   “哐——”   城门终于被撞了开来, 晋军一拥而入, 楚霄和虞遂廷面色一变,扬鞭一挥, 领着人冲了上去。   贺缈将棠昭塞进了玉歌怀里, “护好他。”   说罢便也上了马。   谢逐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半晌却又松了开来, 转而抢过一匹马,翻身骑了上去,“既不听我的劝, 就也别想劝我。”   贺缈抿唇, 最终还是朝他笑了笑。   两军混战到了一起,大颜的兵马数量并不占优势。且在城中对战,颜人的优势难以发挥, 局面稍显被动。谢逐和楚霄虽想护在贺缈身侧,奈何她冲锋陷阵反应太快,混战之中就连他们都被落在了后头,又被敌军围住难以靠近。   贺缈在一条街巷里对上了追来的慕容拓。   从某一方面来看, 慕容拓与她的想法倒是一致。   慕容拓想效仿八年前那一出,先将颜帝击杀,颜军便会不攻自破。而贺缈……贺缈从八年前就信奉擒贼先擒王这一招。于是两人都在乱军中寻找对方的身影, 最终还是在一并不窄的巷子里相遇了。   “先害死了我的亲姐姐,如今又来造我幼弟的反,慕容将军,你和我究竟有多大仇?”   贺缈冷笑。   慕容拓面无表情,“并非与你有仇,而是与颜人。当年北齐屠我满门,却未能斩草除根。我一个人逃了出去,阴差阳错被慕容家收养,苟且偷生至今,方才有了这样复仇的机会……”   他顿了顿,“我知道,你与北齐同样有仇怨,若此刻愿意归降,我必不会伤你一根毫毛。”   贺缈被逗乐了,“这话应是我对你说吧。况且,北齐是北齐,大颜是大颜,是北齐将士屠你满门,与我大颜又有何干系?”   “大颜,北齐,不过就是叫法不同罢了,”慕容拓愠怒,“屠我满门的凶手很可能至今还活着,难道只因他现在是’颜人’,我便要放他一马吗?北齐人与颜人,都该死!”   见与他说不通,贺缈便也闭嘴了,将手里的缨枪一丢,一抬手亮出军器监才造出的连弩,直接射出一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慕容拓连忙侧身避过,箭矢倏地从他耳畔擦过,令他眸里多了一份警惕。   “看来,女帝是不愿意了。也罢,你我权当比试一场,只不过筹码是你我的命与晋颜两国。”   慕容拓深知,要想对付有连弩在手的贺缈,便只能趁其不备袭上去与她近战搏斗,否则他便会一直陷在被动难以翻身。想了想,他纵身从马上跃了下去,朝巷子那头飞身而去,转眼消失在了转角。   贺缈清楚这是在诱敌深入,却也没带怕的,她也翻身下马迅速追了上去,提高了戒备。   城中的百姓已提前撤离,街道深处一片漆黑,又因不远处的厮杀声太过杂乱,贺缈有些分辨不清四周的动静。   敌在岸她在明,贺缈放慢了步子,余光却扫得脚边的一片落叶动了动,敏捷地一个翻身,躲过了慕容拓凌厉的掌风。   贺缈的功夫也是从危楼学的,并非只擅□□,所以哪怕和慕容拓这样蛮力的男人近战,她也让人占不了什么便宜。两人有来有回地打了一路,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街道尽头,被一堵墙堵住了去路。   慕容拓想过大颜女帝是个厉害角色,却不知她竟能在这样无法用□□的环境下与自己打成平手,心中不免有些惊愕,出手便更加阴辣狠厉。   贺缈想要往后撤拉开距离,却不料一分神中了他几招,疼得她嘶了一声。   这慕容拓怎么还甩不掉了,像个牛皮糖似的……   身后突然传来疾行的马蹄声。   贺缈一时分不清来者是敌是友,微微有些不安,而正与她缠斗在一起的慕容拓显然也被这马蹄声惊了惊,招式有了片刻的滞涩。   正是趁着他这一瞬的恍神,贺缈终于甩开他,成功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只是,那驾马之人却也赶到了她身后,贺缈第一反应是拿起自己的连弩转身……   “软软?”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贺缈一口气松了下来,将连弩往旁边一丢,身子一歪倒在了冲过来的谢逐怀里,“吓死我了。”   见她话说得有气无力,谢逐还以为她受了重伤,面上登时浮起杀意,看向慕容拓。正要起身迎上,怀里的人却是抬手拍了拍,“放箭。”   “砰——”   街道两旁的店铺二层突然破窗出现了数十名弓箭手,箭矢齐刷刷对准了慕容拓,嗖嗖嗖数箭齐发。   最后以一声倒地的闷响告终。   贺缈靠在谢逐怀里得意地嗤笑了一声,看着慕容拓的尸体直摇头,“真是想不开啊,偏偏要找我单挑。我又不是武林中人,讲什么道义规矩,我只要你的命。”   说罢,她又仰头看向谢逐,变脸似的捂着胳膊叫了起来,“啊好疼!随之你来得好及时!要不是你救我,我就要被他打死了!!”   谢逐:“……”   这边刚处理完了慕容拓,外头的兵戈声竟也像是被摁了什么开关似的戛然而止。   贺缈与谢逐对视了一眼,却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一丝莫名。   领着一群埋伏的弓箭手冲回厮杀的主战场,贺缈却瞧见一大拨大晋“援兵”浩浩荡荡进了城,还没等她瞪眼,她却是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烈火红衣、手执一杆长\\枪的女子。   “奚姨?!”   只愣了一瞬,她便惊喜地叫出了声。   - -   领兵前来救场的,是大晋璟王妃奚息。   她一来,便让慕容拓带来的人全都缴了械。   奚家军在大晋素来是最有声望的,奚息的名号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大晋的妇孺孩童都知她从前女扮男装出征打仗的事迹,对此津津乐道。   奚家军曾有一句话,“生,以身卫土。死,以魂守疆。”   所以无人会质疑奚家军和奚息的忠心。   奚息让他们停下,他们便停了,让他们缴械,他们就也乖乖缴了。   两军战了这大半夜,都有伤亡。此刻罢战休兵,贺缈做主,便让人在城中划出了两块区域,一块供颜军休整,一块给晋军暂时救治伤员。方才还硝烟弥漫的战场,此刻竟是诡异地“化干戈为玉帛”……   女帝营帐。   棠昭一看见璟王和璟王妃便扑了过去,“六叔!六婶!你们来救我了吗?呜呜呜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璟王夫妇见了他也是吓了一跳,“陛下?你怎么在这??”   “?”   棠昭傻眼,“难道你们不是知道慕容拓造反,才来救场的吗?”   “慕容拓造反?”   璟王夫妇面面相觑。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调动奚家军来这里……郊游吗?”   璟王摸了摸棠昭的脑袋,又看了贺缈一眼,诚实地说,“皇兄皇嫂临走之前嘱咐过,让我照顾好你们。这不,听说你们俩打起来了,我立刻就拉着媳妇儿来劝架了……”   璟王妃也很直率,“怎么,中间还发生了很多复杂的事吗?”   贺缈抿唇笑了起来。   璟王妃又看向蹲到营帐角落里的棠昭,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阿昭,你到底为什么在这儿?”   棠昭蹲在角落里,泪流满面地拿着树枝画圈圈。   所以六叔六婶根本不是为了救他才来的,所以父皇母后到底去哪儿了,所以为什么要将他托付给这样两个不靠谱的叔叔婶婶?   - -   开场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的沧澜之战,最后的收场却是极为潦草。大晋突然不打了,还将活着的宁嘉长公主送了回来,于是大颜也偃旗息鼓了。   两国又缔结了盟约,颜臣原本还对此事颇为抗拒,直到发现盟约上晋颜从“父子之国”变为“兄弟之国”,这才勉强同意,自我安慰大颜至少成功脱离了附属国这个身份。而早前谢逐提议的茶马互市也终于落成,晋颜边境又归于和平,商人也越来越多了起来。   至于棠昭,他仍没有断了想让贺缈回大晋的念头,还是贺缈答应,以后每月都会给他寄一封家书,每年都会乔装入晋见他两次,才安抚了“爹娘抛弃”“叔婶不管”的棠昭。   璟王妃离开前倒是有些愧疚,问璟王是不是他们对棠昭太不上心,才惹出这样乱七八糟的烂摊子。   璟王将自己善良单纯的媳妇儿搂得更紧了些,冷笑道,“他用得着别人上心吗?你看看他这兜兜转转一圈,他少什么了?少胳膊少腿还是少姐姐了?白赚了贺缈每月一信的承诺,还轻轻松松除了个难以掌控的慕容拓。”   璟王妃表示自己一孕傻三年,并听不懂。璟王直叹气,“小兔崽子,扮猪吃老虎阴险得很。四哥四嫂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这小兔崽子都快成精了!”   晋帝晋后何时回来这问题贺缈也问了,却惹得棠昭郁郁寡欢。   “父皇母后是为了阿暄的病去很远的地方求药了,我也不知道。”   “替阿暄……求药?”   贺缈一愣。   棠昭也愣了,“长姐你不知道吗?阿暄自打在娘胎里受了惊,出生后大病小灾的就没断过,若父皇母后不去求药,他怕是连这个冬日都活不过了……”   贺缈隐约觉得有什么她忽略的就要呼之欲出,她一把拉住棠昭,有些艰难地启唇,“你是说,阿暄这一身的病,是因为我及笄那一年……娘亲受惊造成的?”   棠昭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糟了,母后不让我说这些的……她怕你内疚一直不肯告诉你。”   贺缈半晌都没回过神。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完结章啦 第102章   原来棠暄的“体弱多病, 命不久矣”都是因为当年及笄礼上的行刺?   贺缈突然意识到一点, 如果刺晋案当真是晋帝为了除掉奕王做的局, 依照晋帝对晋后的在乎, 他根本不可能让人伤到还怀着孩子的晋后。   可若是刺客误伤, 这是晋帝没有预估到的意外呢?   不,晋帝根本不会拿晋后和晋后肚子里的孩子冒险, 他根本不会允许有一丁点可能发生的危险靠近。所以只剩下一个可能, 刺晋案从来都不是晋帝设的局……   可奕王那封遗信又要如何解释?   “遗信, 是伪造的。”   谢逐将自己调查出的真相, 连着几个人证的供词交给了贺缈。   那日贺缈拿出奕王遗信他便觉得蹊跷, 于是命人去查,果然查到了仿造信件又将遗信埋入谢府地下的人。而那人,竟是东郭彦在盛京的耳目。   至于当年的刺晋案, 的确是奕王的孤注一掷。   若行刺成功自不用说, 而若行刺失败,他也早和亲信商议好了对策,主动站出来担下一切, 用性命在女帝和晋帝之间埋下一颗猜忌的种子……   “可恶……卑鄙……”   贺缈看着那些供词,气得手都在颤抖。也不知是在气贺玄,还是在气自己。   贺玄的确做到了,这些年她就是因为下意识觉得刺晋案是晋帝做的局, 才不敢仔细调查真相,以至于竟被蒙蔽了这么久。   “东郭彦究竟想做什么?怎么哪里都有他,怎么他阴魂不散什么都要掺一脚?!”   “你若想知道东郭彦为了什么, 我这里倒还一份供词。”   谢逐垂眼,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拿出供词,递给贺缈,“东郭彦爱徒,星曜的。”   听到这名字,贺缈眼皮还是下意识跳了跳,“他?你,你何时去见的他?”   收兵回京后,她便将自投罗网的星曜关进了诏狱,但却一直没见他,没想到谢逐竟是已经抢在她之前去过了。   谢逐也有自己的心思。   这星曜在诏狱一日,贺缈便总有一日会去见他,听他要说些什么。与其让贺缈见他再生事端,倒不如他亲自去一趟。所幸,星曜已经没了旁的心思,并未做什么幺蛾子,该说的都让他代为转述。   也是看在他这样知趣的份上,谢逐决定留他一命。   “东郭彦做这些,都是因为你的命格。你不仅是帝星,更是能使北齐一统天下的命格,然而要想使你命格里的龙腾之相显现,他就一定要让你做个寡情的帝王,尤其要清除一切与大晋的瓜葛。否则,你命里的吉成了凶,反而会害了北齐。”   “所以,他一直在挑拨我和大晋的关系?”   贺缈突然有种汗毛竖起的感觉,仿佛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被人监视,而她的情绪波动,也是被人刻意引导。   谢逐将她拉进怀里,低声道,“软软,你有心魔。东郭彦一直在利用你的心魔。”   贺缈有些惘然地眨了眨眼。   她的心魔……   - -   永初十年夏。   靖江王一行人在大晋被捉拿。晋颜关系和缓后,两国便联合追查起了贺仪的行踪,有了大晋的配合和帮助,不过三个月,靖江王和他的那几个所剩无几的心腹便被押回了盛京。   叛军押解回京时,很多百姓都在街道两边围观,方以唯也同周青岸一起去了。   周青岸已经向她家提了亲,又向女帝求了赐婚,女帝特地将方以唯叫进宫问她的意思,而她想了一整晚最后还是答应了。所以今日她与周青岸已是未婚夫妻,就等下个月的黄道吉日成亲了。   叛军的囚车从面前驶过时,方以唯多看了好几眼,直到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才解脱似的舒了口气,收回了视线。   看来,那人的确是个狡猾的角色,这般的天罗地网都捉不了他,想必往后,他也不会再出现在盛京城了。   “在想什么?”   周青岸问。   方以唯侧头定定地看着他,唇角却释然地勾了起来,“想……明日的女科殿试,朝中能添几位女官。”   “怎么每每同我在一起,你想得总还是朝政?”   “……下次不会了。”   “多想想我。”   “好。可是……你难道平常下了朝就不思国事了么?”   “你想做什么?你是不是想套出我的话好去陛下面前参我一本?”   “……”   - -   女科的殿试与寻常殿试并无不同,来自各地的应试者黎明便入了宫,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一系列礼节,才拿到策文题目。   贺缈今日其实也可以不亲自来监考,让凤阁主持即可,可鉴于她对女科的重视程度,她即便不来,谢逐身为首辅也要来这一遭。可这满殿都是好看的小美人,贺缈才不想让谢逐过来沾上桃花,直接将人扣在临水殿,自己则打着哈欠来监考。   殿试时间长,贺缈端坐在御座上无所事事,便细细打量起殿中的年龄各异的女子。视线一一扫过,却在瞧见最后面两张有些熟悉的面庞时吃了一惊。   竟是她们!   殿试一结束贺缈就风风火火冲回了临水殿。   “随之,你猜我刚刚在殿试上瞧见了谁?料你也想不到,是翠花和二丫哈哈哈,这俩丫头还挺有本事……”   贺缈的笑声戛然而止。   殿中,坐在谢逐对面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缓缓站了起来,朝贺缈笑着福了福身,“陛下。”   贺缈微微瞪大了眼,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豆蔻姐姐?”   豆蔻是当年晋后身边的贴身侍婢,贺缈被晋后收为义女时,便是由豆蔻一直照料。有段在山庄藏匿的日子,便是豆蔻和她相依为命。所以两人感情十分的好。只是后来豆蔻嫁了人,贺缈又回了盛京,便再没怎么见过了。   “听说陛下下月便要与首辅大婚了,我特意来给陛下送份贺礼。都是我们那儿的人自己做的小玩意,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豆蔻欣慰地笑着打量贺缈,在她的搀扶下又落了座,“陛下如今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方才我们还在说陛下小时候的样子,说你与我打赌射箭若射准了,便让我允你出庄子。那时多亏了首辅大人帮忙,否则我还真关不住你。”   还好意思说这暗中动手脚耍她的事呢?   贺缈面上挂着笑,转头却是剜了谢逐一眼,谢逐只低下头勾着嘴角乐。   豆蔻没瞧见他俩的眉来眼去,仍继续说着,仿佛陷在了回忆里。   “当年小姐和姑爷自身难保,生怕牵连了陛下你,所以让我带着你在那山庄里避风头。陛下那时还不知为了什么,就总绞尽脑汁地想着出去……”   听她提起往事,贺缈神色有些怅然,小声道,“我是想去找娘亲,我怕她……不要我了……”   闻言,谢逐倒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看向豆蔻。   豆蔻会意,朝他颔首,随即又拍了拍贺缈的手,“陛下,小姐对你一直视如己出,又怎么会抛下你?当初北齐向大晋施压讨要陛下,小姐是真的信了那奕王的话,以为北齐只是想认回公主,再加上小姐那时觉得自己身边危险,才决定将陛下送回北齐……”   贺缈第一次听人如此直白地说起这件事,眸光微微闪了闪。   “即便是送陛下回北齐,小姐也不放心,还安排了最好的危楼死士护着你。”   豆蔻指了指谢逐,“也就是现在的首辅大人。这话,你去问你师父也是一样。”   贺缈咬了咬下唇,正纠结着是否要将自己的疑虑问出口,谢逐却是出声了。   “我护软软离开北齐那一日,遇到了危楼接应的人,可他们领的却是杀北齐公主的命令……这又是为何?”   听他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贺缈低垂的羽睫颤了颤。   豆蔻沉默了半晌,仿佛想到了什么最不堪的记忆,叹了口气。   “因为危楼……易主了。危楼落在了小姐的敌人手里,她想要报复小姐,便派人去追杀陛下。小姐自己也受到了重创……”   - -   将豆蔻送出宫后,贺缈还未从方才的故事里回过神。   直到谢逐问起她殿试上遇到的“翠花”和“二丫”,她才清醒了过来,“豆蔻姐姐……是你找来的吧?”   谢逐嗯了一声,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如今你知道了,晋后从没有抛下你,你并没有被全天下抛弃。”   贺缈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你是为了,除我的心魔?”   谢逐顿了顿,伸手抬起她的脸,“还有我的。”   见贺缈不解,他舒了一口气,“我也有心魔,你没发现吗?我对你的独占欲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从前我只希望,你在这世上所有信任倚赖的人都消失,眼里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才会对贺琳琅……幸好她如今已经醒了,不然你会怨我,是吗?”   贺缈怔怔地望着他,看得谢逐自己都有些别扭,“我如今,在改。”   两人对视了一会,贺缈突然抬手搂住谢逐的脖子,仰头在他唇上啄了啄,“……好,我们一起改。”   谢逐嘴角扬起一抹弧度,低头覆上她的唇,一瞬间仿佛变回了那个清风朗月、一笑生花的谢三元。而贺缈面上也带着笑,一双异瞳澄澈透亮,仿佛拭去了最表面那层尘霭的宝石,映着眼前人。   此刻,她收起了不安,他敛去了偏执。   两人都收起了身上的刺,愈合了本不应该存在的伤口,仿佛穿过了流年岁月,将经年前最单纯却最脆弱的彼此拥进怀中。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